《堕天使养成手册[GB]》 1. 1 天堂陷落。 那日,燃烧的国度从云际遥遥下坠。亿万亡灵染黑母贝墙。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肩,在干涸无光的土地上陷入永眠。 “嗯嗯。”无常说,“继续。” 六翼天使撒拉弗是天堂的最后一道防线。它的死只比万王之王早了两时。它化作无形,化作圣光。圣光庇护着受难的子民,直到最后一刻。然后巨大如山头的天使逐渐石化,在风中坠落,碎为齑粉。 “编。”无常说,“接着编。” 祂的使者流离失所。它们的结局只有死亡或堕落。陌生的兵将站在坍塌的墙下,温和地令它们放弃抵抗。 放弃抵抗的一刻,它们便纷纷成为堕天使。 只有她还在坚持。 “太好听了,哎呀。”无常说,“接着编。” 弥依无辜地眨眨眼睛。 她是玫瑰的孩子。她无力拯救其他的生灵,至少她想要拯救那些不会说话的美的化身。她匆匆跑到万王之王的花园里,张开羽翼想要庇护祂的花朵。 但她没想到槲寄生,最柔弱的植物选择了背叛。它将自己绷紧成为利剑,刺入她的脚后跟。那是她唯一的弱点。那一刻她道心动摇,从父的王国堕落。 “道心动摇都特么整出来了?”无常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弥依,你是堕天使也好,是万王之王本人也好,不要再——看着我!——不要再吃花,不要再摧残植物!我的办公桌现在一团糟!亡灵簿上明明没有它们的名字,你让我怎么继续工作?” 他们坐在咖啡馆里,人类听不见无常的怒音,只是偶尔有人瞥他两眼。他们看无常,弥依也跟着看。皮冲锋衣,浅灰色鲻鱼头,精致五官,好一个青春美少年。她又眨眨眼,声音温软,很可惜地问:“你怎么……年纪轻轻干了这行啊。” 无常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盯着弥依。 当着他的面,她又吸干一支尤加利叶。被吸干的植物连形体都不保留,在她手中化作一撮齑粉,散在空气中。 桌下,波西米亚风长裙遮住穿着玛丽珍平底皮鞋的细白双脚,摆在一边的白色编织小桶里还插着不少植物。要是能说话,它们大概早就尖叫着求助了。 “别吃了。”他无力地说,“什么叫年纪轻轻干这行?我这是天门正职,神界公务员,多少人抢着干我这行,明白不?” “可你没名字了啊。” “……我有名字。” “你不是就叫无常吗?” “……老子有名字!无常是我的代号!天门生死署,亡灵簿负责人,代号无常!” “那你叫什么名字?” 弥依又吸干一支巧克力泡泡,无常难过地说:“别吃了。” “我跟你说过了。”弥依说,“我是堕天使,我和这些植物有仇,不吃它们我活不了。” “你是玫瑰精。”无常说,“你和植物没仇。是玫瑰把你养大的。你就这么报答人家?” “我是玫-瑰-株-母。”弥依不急不恼地纠正他,“而且我也是堕天使。被我吸干不会有痛苦,登上亡灵簿的生命还会轮回,你不应该比我清楚这一点嘛。” “现在根本没有被登记的活着的堕天使了,你又在骗我!你就是个骗子,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 “我不是骗子。”弥依仍然笑意柔软,“我真的是堕天使。而且哪个堕天使也不会心甘情愿在你们这里登记的。天门让天堂陨落了,万王之王的孩子不会原谅这件事。” 无常顿时有些不舒服,想了想,声音放低了些,“我没参与过那场战争。” “你当然没参与过啦。”弥依笑眼弯弯,“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吧。”无常从怀里掏出亡灵簿的影印本。这是他特意为弥依印的,就是为了带来让她看个仔细,“看见了吗,本月亡灵,植物页,异常一栏,溢出了百分之七十。全是被你吃掉的花花草草。” “那又怎么样呢?”弥依说,“不吃花我会死的啊。每天有那么多植物被食用,你不会也要审判人类吧?” “弥依。”无常放软声音,“听我说。你要是像人类一样吃,我绝对不管你。但你吸干的是植物的灵魂,被你吸干的植物是不会轮回的,它们会从这个宇宙彻底消失。按照你吸干植物的速度,这个国家乃至全世界的生态平衡都有可能会被你打破。” “可我不吃花会死。”弥依说。 “……你不会死。你可以靠进食人类食物活着。吴医生你记得吗?天门专门给你找的心理医生?他的报告昨天发给我了,你进食植物灵魂完全是由于心理问题。配合治疗,你可以改掉这个坏习惯的。” “小无常。”弥依说。 她这会儿偏着头拄着腮,认真地看着无常。粉色长发漫卷,渐变为蓝色的波浪发梢轻轻柔柔垂在桌上。她眼神温柔干净,语气天真,说出的话却渐渐残忍起来: “和你的前任比起来,你有点太死板了哦?这个世界就算没了鲜花,又能怎样呢?” “弥依姐……这个问题竟然需要我来回答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鲜花没有了,果实就没有了。果实没有了,环境也变糟糕了,所有人就都会死。” 弥依说:“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还在笑,轻轻地说:“他们死了还会回来啊。可堕天使是没有轮回的,如果我死了,就是真的死掉,你也救不了我哦。” “……弥依,你不会死的。” 谈话不欢而散。 BOOM咖啡馆还在照常营业。弥依拾起一支大丽花吸干,看着无常的背影走出咖啡馆,化作一道黑雾不见了。落地窗外阳光明媚,商业街人头攒动,是一个普通且热闹的周六。 无常走后,天门公务禁制撤除,弥依明显感到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还有人注意她手中的花。她现在可以和周围的人类正常交流了。于是她轻轻抬手,叫来老板,对他笑了笑:“一杯焦糖玛奇朵,一片经典芝士蛋糕。” 咖啡和蛋糕很快摆在她桌子上,弥依端起焦糖玛奇朵喝了一口。 是焦糖玛奇朵的味道。 又吃了一口芝士蛋糕。 是芝士蛋糕的味道。 ……总之,就是人类食物的味道。 无常说得没错,她能够,也需要这些人类食物饱腹。但饱的只是腹,它们不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她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看着店里的顾客。 就在目光转向门的一刻,她看见一个男人走了出去。 就算是背影也足以吸引人的注意。高,宽肩,腰部急速收紧,修长的腿。能看出西装下漂亮挺健的肌肉。走路时露出皮鞋和西裤之间薄薄的深黑色正装袜,把脚腕处皮肤遮得严严实实。 哦,还有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些过于美妙的饱满挺翘的臀。 她短暂看了他两秒,他就走出了她的视线。弥依收回目光,心情因突然撞见的美丽一刻而好了一些。 又拾起一支玫瑰,吸干。 五年前,天门的无常换人了。据说前任无常在亡灵簿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微笑着直接给它盖上定章,身体与灵魂当场消散。弥依搞不懂这是不是一个天门自我炒作的传说。总之自从无常换人,新的这个就总是找她。起初是客客气气地请求她不要总是吸取花草的灵魂,后来混熟了,连彼此的心理医生都见过了,他怨气越来越重,往后干脆不相信她说的话,今天还指责她骗人。 不相信也对。弥依说话就是这样半真半假,她自己也知道。 说了实话又有什么好处呢? 弥依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上午九点十八分。她该回花店去了。PHILEO一般在上午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开门。 她丢下喝了一口的咖啡和吃了一口的蛋糕,结了账,离开BOOM,招手打了一辆车。 “智慧无人出租为您服务。请说出您的目的地。” 弥依张了张嘴,刚想说去PHILEO花店,突然改变主意。 她说:“去中心花园7号楼。” 今天可是星期六啊,弥依闭着眼都能看见每周六PHILEO门口长长的队伍……人一多,她就不想营业。一点都不想。反正家里还摆着两大桶玫瑰,省着点吃,应该够她撑过周末了。 回家吧,还是回家好一点。 车子开起来,弥依闭目养神。春日正好,半开的窗外有暖暖的风。阳光照在她眼皮上,带来一阵暖热的橘红。有时橘红突兀地消逝,是楼和树的阴影打下来,又转瞬离开。 然后突然眼前由红转蓝。冷意刺骨,窗外传来阴郁的呼号。 弥依睁开眼。 ——什么都没发生。 是错觉吗? 她凝视着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后视镜,倒映出跟在无人出租后的车。是辆豪车,虽然弥依不太懂车,但它看起来至少有七位数。 这里离中心花园本来也不太远。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的那个路口,两辆车就分道扬镳了。弥依又靠在座椅上,闭起眼睛。 中心花园是非常好的小区。这里的房子也许不是最贵的,但对弥依来说环境是最友好的。到处都是绿植和树木,物业会根据季节给花坛换上不同的花。他们一换花弥依就加餐,每种花的灵魂她都尝过,吃得非常开心。 她从花园露台直接进客厅,进了屋子就喊:“Momo?” 长毛小短腿喵喵叫着从屋子里溜出来。弥依把它拎起来抱在胸前,满足地吸了一大口。 “有没有想妈妈?”她笑眼弯弯地用上衣的饰带逗它,“妈妈回来是不是好开心?” Momo肉眼可见地开心,美得不行,又蹭弥依又把脑袋挤进她胳膊弯里,还伸着小爪扒拉她的带子。弥依抱着它去给它拿零食,抓过零食篮子一看,Momo爱吃的全没了,只剩下两个弥依从来不喂的赠品猫条。 “走吧,妈妈去给你买点吃的。”弥依抱着它哄,“我们Momo要吃冻干,是不是?” 她抱着Momo走到门口,但它非常抗拒出门,一看见弥依要带它走就不干了,一扭屁股跳了下去。弥依也没在意,放下包,准备再跑一趟。小区里就有宠物用品店。她家在一楼。为了小猫咪走这几步路,还是没问题的。 在宠物用品店旁边的路口,弥依又看到了那辆黑色豪车。 离得够近,她看见了车里的人。驾驶座上那个人显然是司机,还戴着白手套。就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后座又下来一个男人。 那身形真眼熟啊。 ——这不是BOOM看见的那个美丽一刻么? 弥依停住脚步,扭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人。绝对不会有错。这个身材太有辨识度了,也一样是深褐色的头发,整齐到一丝不苟的西装。 他没有看过来。于是弥依警觉地看着他,仔细端详他的脸。 英挺的双眉。垂着长睫也能看出秾丽的双眼。高而窄的鼻梁和线条非常漂亮的唇。也许是因为富有攻击性的分明轮廓,也许是因为别的,他明明没什么表情,但莫名其妙让弥依觉得他很危险。 就在她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抬起眼。漆黑的双瞳直视着她。 沉沉的、幽暗的眸子。弥依心脏一滞,本能地感到了压迫。 气势上完全不像人类。 和这样的人三番五次遇上,不会是巧合。弥依本来就不相信巧合。咖啡馆遇见一次,是他先走。路上他的车却跟在她后面。现在又出现在同一个小区。 弥依进了宠物店,又回头看了看。男人没有跟上来。她买了一包鳕鱼丝,一包鸡胸冻干,在店里磨蹭了十多分钟才往回走。男人和豪车都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回到家,给Momo喂了零食,自己冲了一大杯冰玫瑰露喝掉。这是她第二喜爱的食物,仅次于花草的灵魂。 但很可惜,玫瑰露就是玫瑰露的味道。对她来说,还是缺点儿最关键的东西。 弥依坐在沙发上翻着书,脑子里却又想起无常那张稚气的、带点儿委屈的脸。 他说:“是玫瑰把你养大的。你就这么报答人家?” ……他说得其实也没错。是玫瑰把她养大的。她曾经自称玫瑰的孩子,在她所剩不多的记忆里,她似乎曾将所有花朵的生命视为自己的生命。现在她却在吃花为生。 弥依不吃花也不会死。这是真的。但如果缺了那点“最关键的东西”,会发生什么,她其实并不很清楚。大概二十年前她有半天没吃花,结果变得心慌气短,全身作痛,异常暴躁,攻击性非常强。那种比戒断反应还要可怕的感觉她不想再体验,二十年间她没断过花。 不过现在她又跟人类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她听说其他人有一部分都已经被人类同化了。也许她也会被同化……?也许她至少可以少吃几支花? 这样无常也不会来烦她了,不是么。 弥依这么想着,又缩回了伸向桌上玫瑰的手。 时间指向下午一点。几个小时没吃花,状态好像还不错。就是有些口渴,是发自灵魂的渴。弥依又给自己冲了一大杯冰玫瑰露慢慢地喝。喝完她走到客厅窗户旁,去呼吸含有花香的空气。这行为几乎是无意识的,她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这么做了。 然后弥依在自家楼的对面看见了那辆黑色豪车。 大概是因为没吃花的缘故,她的怒火来得比平时容易多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她几乎可以确定男人是在跟踪她。 弥依干脆回到卧室里。她卧室是黑灰色的墙壁,窗帘是强力遮光帘。关上门拉上窗帘,她的房间就和夜里一模一样。她把Momo,Momo的食物,水和猫砂盆全拿到房间里,给防盗门上锁,又给房间门上锁,蒙头就睡。 四点多她又醒了。卧室里静谧安祥,然后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汗顺着脸颊躺下去,打湿了丝质枕套。弥依躺在那里,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可是她调整不了,越是努力让自己平静就越是愤怒,黑暗的、绝望的、带着毁灭欲望的愤怒几乎将她淹没,她想要尖叫,想要把藤蔓削成利剑刺进某个人的身体。头痛了起来,肚子也痛了起来,这不是病理性的疼痛,而完全出自她神经受到的压迫。 这好像比二十年前还严重。 她愣着神想到这一点,然后这个想法不知怎的就彻底引爆了她。她看见自己左肩伸展出一条特别粗壮的藤蔓,啪地一下,窗帘被扫开,刺眼的光照进来,床头柜的花瓶也被扫了下去,跌在地上撞了个粉碎。 干枯的多头玫瑰散落在地上,掉了几片干叶子。弥依几乎失去理智。她忘记了干玫瑰是没有灵魂的,起身扑到床边,抓起干花瓣就塞进嘴里。 ——只是干枯的玫瑰的味道。 她需要花的灵魂。救命啊。她真的需要。 她要杀了无常那个狗崽子。她根本就不可能不吃花,她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 咚咚咚。 弥依喉咙里发出的似乎是咆哮。她已经处在暴怒状态,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开门,但她实际上立刻就怒气冲冲又带着期待地去开门了。不管门外是谁,她可以找到借口尽情发泄自己的怒火。她要让自己的藤蔓占领整栋居民楼—— 弥依没注意到自己移动得慢了。她只知道她打开了门,缓缓地……然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那个跟踪了她一天的男人的脸。 客厅里满是藤蔓,盘踞在家具上,布满地板,碾过茶几下淌水的花瓶碎片,从灯上垂下来。这里像是被巨型玫瑰占领的废弃民居。在满目鲜绿中,粉蓝渐变色长发的女孩,整个下半身已经全部化作藤蔓,用手扶着门,另一只手抓着一大把玫瑰,一边吸食着花的灵魂,一边温温柔柔地对着外面的人笑了一下。 门开的那一刻,这就是裴寂看到的景象。 他瞳孔收缩一瞬,一条藤蔓当头砸过来。 最后的理智让弥依将藤蔓上的尖刺和倒钩都收了起来。她不想闹出人命。可是看见那男人瞬移躲开藤蔓的时候,她的怒火把仅剩的那点理智也冲垮了。弥依推门而出,就像被关在平静小屋里,终于得以释放的怪兽。全部藤蔓高高举起,蓄势待发。她等着男人应对她的攻击,也等着他出手。他看起来很能打,而她正需要这么一个人,好好发泄一下暴怒。 但男人根本没出手,甚至没有防御,只是躲。他身形闪动,不断地瞬移,躲过了她一次又一次攻击。弥依怒不可遏地叫了一声,分裂、伸展出无数藤蔓,从四面八方牢牢将男人围起来。 男人似乎叫出了她的名字,他似乎想要跟她交流。但她现在只想看他倒在地上,被她击败。藤蔓球包裹住男人,他唯一的选择是瞬移从里面出来。他真的这么做了,于是从后面重重扫来一个巨大的藤蔓结,砸上他的背。 他踉跄一下,失去平衡。弥依终于露出微笑。重新冒出尖刺的藤蔓扯坏了男人昂贵、整洁的西装外套,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然后一只藤蔓拳头狠狠击中他的腹部,一下,两下。 男人昏了过去,倒在她的藤蔓上。 弥依喘着气收回藤蔓。花的灵魂正在生效,她能感觉到自己在飞速平静下来。门开着,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弥依呆呆地站在家门外,看着他。 等一下。 ……她刚才打人了是么? 用藤蔓打的? 2. 2 她刚才用藤蔓打人了啊啊! 突然之间弥依就慌得不行了。她几十年没怎么战斗过,但即便如此她也是能打死人的。这人没死吧?他不会已经被她打死了吧? 发狂期间的记忆正在飞速模糊,她又开始冒冷汗,干脆伸出藤蔓,卷着男人的身体,把他带回家里,牢牢锁上门。 “嗨。”弥依用藤蔓把他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拖过椅子坐在一边。“你怎么样?” 刚才打得有点狠,她不奢望男人能回答她。但几秒钟后,男人低低地咳嗽起来。弥依凑过去,看见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幽深,冷静地注视她。 完全不像是刚刚才因为受伤而短暂昏迷的样子。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哑,仍然很好听。他说:“弥依小姐很强大。” 看到他没死,弥依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混日子混了两百年,她忘记了很多事,也丢失了很多能力。就算眼前是个连瞬移都不会的人类,她也打不死人家。这句强大怕也只是恭维。 松了一口气后她就有些恼火了,但面上不显,只是轻轻柔柔地笑着,露出有点钝的、不明显的小虎牙:“而你挺活该的。” 男人丝毫不意外听到这话的样子,又闭上眼,说:“跟踪弥依小姐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很抱歉。” 就跟踪这件事而言,他倒是坦诚。 弥依说:“那你解释吧。”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不解释我就再揍你一顿。”弥依警告他。 她藤蔓都伸出来了,已经爬到床上的男人身边了,但男人眼睫都没动一下,只是轻声笑道:“弥依小姐是不会这么做的。” 弥依也感觉自己脾气在迅速转好。虽然不食用花朵她会暴走得厉害,但只要能吃到花,她就会很快平静下来。她也不知道眼前这男人是怎么看出来的,反正现在就是不爽,很不爽。两百年了,还没人这么搅和过她。 弥依收起藤蔓,拉下脸,冷着声音说:“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然我就把你丢出去,说到做到。” “好,你问吧。” “你是不是血族?” 瞬移是血族秘术。秘术只有手握权力的血族才能学习一二。果然,男人爽快地应了:“是。” “血族不是很擅长战斗吗?”弥依偏头,“可刚才我失控时,你没有还手,甚至没有防御……是觉得我不会真伤你么?” “我无法防御。”男人说。 他抬手的动作仍有些虚弱,扯松领带,解开一粒衬衫扣子。在他的左侧锁骨下,打着一枚小小的黑色钉子。 “它束缚了我。”男人简单地说。 “好吧。”弥依说,“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一时没有回答。弥依看着他:“……怎么啦。” “只是觉得失礼,我刚才就该自我介绍的。”男人微笑一下,“是我自大了,以为弥依小姐会觉得我有点眼熟。我叫裴寂。” ……这个名字是一个她应该认识的名字吗?弥依突然有点紧张,是那种马上就要露怯的紧张。她紧锣密鼓地思考了半天,完全没从脑海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裴寂还在望着她,她突然有点恼羞成怒。 “好啦,我是不认识你。”她很快地说,“我一直不怎么看电视,也不看新闻,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睡觉吃花和闲逛,就是那种与世隔绝的没长处死宅女啦。随便你怎么说。” 裴寂带点诧异地望了她两秒,反应过来。 “弥依小姐,为什么这么说?”他语气很严肃,“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血族。不认识我是正常的事。请不要妄自菲薄。” 弥依没什么精神地回望着他。 她对这种事总是有点敏感。例如,“你活了两百年?那你肯定对历史大事了解得很透吧?我来考考你,1855年年号是什么?不许百度哦”这种问题,还有“所以你是堕天使?然后天堂陷落后的四百年里你什么都没做吗”之类的质疑。 她就是个没什么志向也没什么本领的人,除了身为前任天使现任堕天使,血里流着银以外。两百年前从沉睡中醒来时,她过的是普通的隐居生活,现在过的也仍是普通的花店老板生活。她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不想做,要说她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两百年前是银子,现在是人民币。 很没出息是吧。 “我不想问了。”她有点难过地说,“随便你好啦,以后别跟踪我了。你要是还难受,今晚就在我房间过夜吧。” 弥依起来就想走,裴寂马上起身捉住她的手腕。他动作看着虚弱,力气可比她大多了。弥依一丝一毫都没撼动他,走出一步,直接在地板上原地滑了回来。她恼羞成怒,刚要回头让他松手,裴寂低低地抽了口气,脸色变得惨白。 她吓了一跳,到他身边查看。裴寂捂着上腹部,正是她攻击他的位置。 “先别走,弥依小姐。”他气息不稳。 “躺回去。”弥依耐着性子把他按躺下,抽出毯子盖在他身上。温柔的灰蓝色调毯子盖在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略有些违和。“你干嘛扯我?” 裴寂静静地看着她,说:“如果是我让你不悦的话,我很抱歉。” “不是你。”弥依说,“是我觉得自己不太好。” 裴寂沉默一下。“弥依小姐,不要再这样说了。” 弥依也沉默。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情绪来得真是莫名其妙。有点丢人。但是类似话题对她来说一直就挺伤人的,而且每次提到都会心情很差,她也没办法。 现在的情况就有些尴尬了。她刚不小心对着一个陌生男人吐了黑泥。弥依刚想让对话无力地重回轨道,天唰地黑了下来,房间里昏暗得一片模糊。 已经五点多,本来也是傍晚了。可是天黑得这么快,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弥依刚要起身去窗边看看,裴寂扭头扫了一眼,说:“弥依小姐,坐下。” 他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弥依本能地一屁股坐回去。 “又怎么了?”她恹恹地问,“是你搞的吗?” 裴寂失笑,说:“我跟着你,就是为了在这种情况下保护你。” 他掀开身上的毯子坐起来,拉开被弥依搞坏几处的西装外套,从内袋里取出一只镂空银盘。凭借她混迹人间多年练就的对坏事的第六感,弥依知道现在事情已经脱离了她能处理的范畴。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男人调整手里的银盘,动作轻而稳地拧动指示层。裴寂手上慢条斯理地动着,没有抬眼,对弥依说:“虚空来了。” “什么?” “血族制造的怪物。他们叫它‘虚空怪’。” 弥依又要回头,裴寂厉声说:“不要往外看。” “可你刚刚往窗外看了啊!”弥依小声顶嘴。 “因为我不是第一次和它打交道。”裴寂起身。 屋里越来越黑了。弥依勉强能看见裴寂。他脸色还是苍白,但动作利落了一些,看不出刚才有那么虚弱。她听见他走到窗前,说了一句:“开。” 简简单单的命令。唰地一声,窗户开了,纱窗被强行开锁弹了上去。接着,客厅里也传来砰砰三声巨响,客房里也在响,厨房阳台里传来遥远的碰撞声。 全家的窗户被这一个字给强行开了。低沉的、古怪的嚎叫风声一样灌进房子里。这声音倒是威慑不到弥依,但她很心痛自己高价买的防盗纱窗。 她没说什么,撑着脸等裴寂动作。“窗户开了,怎么房间里更黑了啊?” “因为虚空在往房间里看。” “……只是在看?”难道它不是已经把房子包围了吗?“虚空有多大?” “很大。”裴寂淡淡地说,“这片黑色是它的眼睛。” 弥依头皮发麻,垂下眼去,不想抬头。身后似乎有光芒勉强亮了两下,然后裴寂说:“走。” 咕噜咕噜的笑声。即便弥依这个外行也能听出这是不同意的意思,可能还表达了些别的。 “不行。”裴寂冷冷地说,似乎回答了什么问题。“走。” 虚空怪没有走。房间里仍然一片漆黑。 “弥依小姐,把头埋进床单。” 弥依马上照做。裴寂声音里透出危险的信号,是血族那种生来暴虐嗜血的种族才会带给人的,骨子里的忌惮。她觉得虚空怪不太聪明,换作是她,她应该就听话地走了。 然后从她身后爆发出极为强烈的光芒。整个房子里亮如白昼。说是白昼还是保守了,弥依觉得最起码是个□□在她房间里爆炸。她捂着眼睛也觉得眼球好痛,想不出裴寂面对着那片光怎么能不失明。 虚空怪发出一声确凿的惨叫。房间里光影大乱,一会儿黑得不行一会儿又亮起来,应该是它在眨眼睛。然后亮度稳定了,裴寂低低地喘息了一声,说:“没事了,起来吧。” 弥依马上抬头转身。窗外是沉沉的黑夜和亮着灯的璀璨楼群,虚空怪不见了。裴寂站在那儿,好半天没动。 她凑过去,就着窗外的光看了看他。裴寂手撑着窗台,闭着眼,鸦羽般的睫毛有些颤抖。弥依起初觉得肯定是闪眼睛了,闭会儿也好,然后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他很难受。 弥依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拉住他,想让他回到床上。裴寂任她拉着手臂,人却没动,过了两秒才低声说:“我有点累。今天可以借住一晚吗?” 她笑了笑,说:“可以啊,救命恩人。” 裴寂仍然不回她的床上,说:“我住客卧就好。” “客卧超级乱。”弥依说,“我不要的东西都堆在那儿。” “没关系。”裴寂似乎没力气说多余的话。 他执意去客卧,弥依也不好拦他。客卧门一开,弥依都能感觉有灰尘飘出来。裴寂没什么表情,简单转了转手里的银盘,对准房间。衣服,书本,Momo的毛和灰尘乱飘,砰砰地砸出声音。客卧在三秒钟内成为了堪比酒店水准的干净房间。 弥依站在他身后看完全程,没说话。她在心里悲哀地想:说真的,两百年了,我到底在干嘛…… 其他种族已经玩出花了,而她把堕天使的老本都忘了个精光。弥依没觉得羡慕,而是觉得有点难过。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说:“那你好好休息,有问题随时叫我。你要喝玫瑰露吗?还是我……给你……”她觉得自己这话大有问题,“弄杯血来?” 尽管又累又不舒服,裴寂还是低声笑了,说:“没关系。弥依小姐也快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很晚? 现在顶多才六点吧?虚空怪来之前,也就五点多一点……弥依看着裴寂进了房间,轻轻掩上门,掏出手机看了看。 晚上十二点四十三分。 她悚然,这才意识到似乎很久以前,根据天堂外生物的传说,虚空中是没有时间和空间概念的。即使有,也非常混乱。也许这就是虚空怪出现后,整整六小时不翼而飞的原因。 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又困又饿。也不知道这是心理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她好像又有整整好几个小时没吃过花了,灵魂饿得痛苦,胃里也是空的。弥依匆匆走进厨房,从醒花桶里抱出一束玫瑰一阵猛吸,满足灵魂;然后又从冰箱里切了一小片黄油面包,满足胃。 但是刚咬了一口面包,她又饿了。花的香气似乎比以往都强烈而勾人。 ……怎么回事? 桶里只剩下十支玫瑰。这都不够她明早吃的。但隔壁住着裴寂,她不想半夜因为饥饿失控,钻进房间里再打他一顿。 大不了她可以明天凌晨去PHILEO吃店里的花。弥依于是把桶里的玫瑰全抱出来,吸溜干净。 Momo一直在床底下睡觉,不知怎的,就连虚空怪都没有吵醒它。现在听见弥依在厨房,它终于过来了,颠颠地要弥依摸摸。弥依把它抱起来猛吸一口,告诉他:“隔壁的叔叔很不舒服,你半夜不能进他的房间,也不可以把他吵醒哦。” Momo听不懂,Momo就是个大笨蛋。弥依叹了口气,放下它,回房间里睡觉。 她总觉得自己的状态还是不太对。但根据经验判断,吃了这么多花,自己无论如何可以安心地睡一晚上。 弥依沾枕就着,还做了梦。梦里,她第一次模糊地见到了天堂陷落前的情景。 这很稀奇,因为那前后的记忆早就被她弄丢了。她只记得天堂没有了,万王之王身陨,她堕落,而这几件事弥依连前后顺序都串不起来。她还记得一切结束后,自己陷入了沉睡。沉睡醒来,她身在绿城。百年已过,世间沧海桑田。她弄丢了回忆,在人间厮混,成为浑浑噩噩的堕天使。 但现在她又看见了万王之王的花园。所有花朵都在这里开放,她睡在玫瑰之间,玫瑰为她收起尖刺,因此她毫发无伤。祂将她从玫瑰花丛中抱起,用手掌抚摩她的脸。她看不清祂带着光辉的面容。祂说: “你是玫瑰的孩子。我为你赐名弥依。” 好饿,好饿…… 花园里的植物们纷纷变色,恐惧地远离她。玫瑰的孩子是一个弑母的怪物,她不吞噬花朵就无法生存。它们的逃跑激起了她的暴虐,她伸出藤蔓追出去,扑倒那朵流光溢彩的玫瑰,用她从未染血的牙齿刺入他的脖子—— 裴寂忍痛的闷哼声将她从梦中唤醒。 3. 3. 弥依睁开眼。裴寂被她死死按在窗台前。疯狂生长的藤蔓迫使他仰起头,按着他的手和肩膀,把他压得身体向后倒,绷出颤抖的弧线。他的颈侧被她叼在嘴里,她那颗人畜无害的虎牙刺进了他的皮肤,正在狠狠地、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没有后退,也没有放开他。她心里某个声音惊恐地叫她停下来,但更多声音在疯狂地、愉悦地尖叫。 太香了。这个气味太过诱人。他血管里流淌的几乎是比所有玫瑰,鸢尾,小苍兰更接近万王之王花园的存在,是能千万倍胜过花朵的、满足她贪欲的琼浆甘露。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吸食花朵。既然裴寂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她每天哪怕饮用只一点点他的血液,都会活得比现在更好,更快乐。他的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伤口太小,铁锈味混合着让人理智崩溃的香气冲进她的口腔。弥依轻轻地笑起来。笑声混合着裴寂疼痛的低喘,在房间里四散,清泠诡魅,充满已经成为恶意的欲望。 “你好香啊。”她说,用的是压抑已久,终于可以释放本性的语气。“为什么流血?是故意在引诱我吗?” 也不等裴寂回答,她就又狠狠咬下去。 “唔呃……!” 很痛。看着温柔可人的姑娘凭着小虎牙就能撕裂他的皮肤。裴寂错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她吮进口腔。他的脸被她粗暴地扳过去,固定住位置,连下巴都被藤蔓勾着不能动,只能从唇齿间溢出疼痛的声音。 弥依仍然按着他。在这个位置,她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她总觉得他在笑。不知是真的,还是只因为他唇线生得太漂亮。她泄愤似地吸了一口,血又涌入她的口腔。这次温热的铁锈味远远盖过了香气。 弥依打了个哆嗦,突然回过神来,惊恐地盯着面前的藤蔓。 ……嗯?! 她慌忙松开裴寂。他马上泄力,勉强扶住窗台才没让自己跌下去。弥依睁大眼睛往四周看去,客卧里布满她的藤蔓,她腰以下和双臂也全成为藤蔓。 她又失控了,在梦里失控,和下午程度一样的失控,而且她梦游进裴寂的房间吸了他的血,还觉得很香,她还问人家流血是不是在引诱自己。 弥依人都傻了,一步步往后退,整个人抵在房间那头的衣柜上,摸索着开了灯,恐惧地看着站不稳的裴寂。好像是他吸了她的血似的。 “对不起……” 裴寂眼里已经涣散的光一点点又聚集起来,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了弥依的齿痕。她嘴唇和牙齿都很干爽,几乎没留下唾液,一手指的温热全是他的血。 “对不起对不起……”弥依讷讷地道歉,“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对不起……” 她又上前去了,想要查看他的伤口。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不必,疲惫地在床边坐下,靠着床头。 弥依以为他要发脾气,结果他无力地笑了一下,看着她说:“弥依小姐的小虎牙还挺好用的。” ……嗯……?! 她咽了一口嘴里的血液味道。刚才这一点血像是给她注入了最纯粹的花草灵魂,她从未如此清醒,灵敏,充满活力,即便这样她的脑子也没能得出一个恰当的结论。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她吸了血族的血啊。不说别的,就像天使被十字架镇压了一样,这起码也是个耻辱吧? “弥依小姐,别怕。”裴寂说,“坐。” 弥依把手臂缩在背后,谨慎地坐在了床尾,和他面对面。 裴寂失笑道:“不要紧张。” “我发誓,自己睁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在咬你了。”弥依举起双手说,“我不是主动要咬你……确实睁眼睛以后我一时没控制住,但我也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是因为——” “弥依小姐。”裴寂说,“听我说。” 弥依乖乖闭了嘴,手还举着。裴寂撑起身体,轻轻把她的手拉下来放好,又靠回去。 “为了让我的生命力更加强大,我的血液经过改造,加入了植物元素。”他说,“弥依小姐,既然你平时必须摄入花草灵魂,我的血对你有吸引力是很正常的事情。” “啊……嗯?等一下……” 裴寂接着说:“是我没处理好这件事。也许伤口半夜又流血了,弥依小姐才会被这种气味吸引过来。” 弥依心想:这个形容跟食人鲨一样…… 她说:“是我的问题,你别揽责任啦。你的伤口也是我的藤弄出来的。我跟你保证,你的医药费我包了。”顿了顿,“但是……你为什么知道我必须吃花草……” “这件事不难知道。”裴寂说,“弥依小姐,我的血有没有让你感觉好一些?” 弥依愣愣地点点头。 “那它起码发挥了一些价值,不是吗。”他低声笑了笑。 弥依简直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了。她又往后坐了坐,身体都有点从床尾悬出去。“裴寂,你必须得给我解释一件事。” “说吧。” “我觉得你不对劲。”弥依说,“特别不对……我知道你是个不好惹的人,我能看出来。但是你对我的容忍度太高了。我袭击你,吸你的血,你好像完全不在乎。” 裴寂静静地看着她。 “在人间待了挺长时间,我已经学会了一个道理。”弥依破罐子破摔地说,“没有天降的好事,没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懂我的意思吗?你这么对我是有原因的,但我想不出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不然我真的特别没有安全感。” 裴寂沉默。 他眼中清晰地闪过了什么情绪。弥依看不懂。他这个人她就看不懂,越是这样她越感到恐慌。为了防止糟糕的状况发生,她现在先离开也不是不可以。弥依于是起身,刚站起来,裴寂淡淡地说:“别走。” 他语气很温和,但听着仍不容置喙,简直就是一句命令。弥依心里恼火,身体却不由自主坐回来。 “我有两个理由,解答弥依小姐的疑问。”裴寂说,“论公,是我有事相求。论私,我很喜欢弥依小姐。这样回答够吗?” “什么喜欢?”弥依几乎站起来,“哪种喜欢?” 她有点害怕。要是裴寂说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她大概会离开房间,等他痊愈就立刻把他赶出去。 “素未谋面的生人之间,出于魅力而产生的好感。”裴寂说。 弥依略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本能地以为人家爱慕自己,这有点太自恋了。 她说:“这么说来,你跟踪我不止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求我什么事?” 裴寂仍然没有立刻回答。他已经了解了她的心理。她不接受平白无故的好意,出于任何理由的出手相助,她都要给它找个含有利益关系的理由,才能安心。否则她会惶恐,甚至会逃避。 现在她对世界的理解就是利益与价值的交换。她觉得自己价值不够,才会因为不知道他是谁这种小事而垂头丧气。她还需要和人保持距离,宁愿他的容忍是为了利益,而不是为了“喜欢”。 就像一个明明纯洁娇嫩的孩子努力用成人的眼光理解世界。就像一朵天真的玫瑰长出小而尖锐的刺。 可怜的小玫瑰。 他垂下眼睫掩住神情,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需要弥依小姐帮忙。” “我什么都不会。”弥依马上说,“先提前告诉你一下哦……我是真的什么也不会。” “我知道弥依小姐是堕天使。”裴寂平静地说。 “说的就是这件事!”她已经顾不上他是怎么知道的了,“我连自己当天使的时候在干嘛都忘了……你如果想要天使的力量,天使的记忆,我全都帮不上你。不过我的血里倒是还有银……哦,你是需要我的血么?” “不。”裴寂说,“这个项目不会以任何形式伤害你的身体。” 弥依偏了偏头。蓝色发梢垂在她肘边。她神情空白,正努力地思考。 “我不明白。”她最后说。 “我不急于让你明白。我们慢慢来。”裴寂说,“弥依小姐,我是‘A.S.’,也就是科学炼金协会的主理人。这是我最重要的身份。我研究‘自然力’,它是人类口中的超自然力量。现在研究遭遇瓶颈,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的确能够帮助我。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这算是一份工作吗?”弥依问。 “算。” “可我还有一家花店……”嗯,做得倒也不那么好……她总吃花就是个大问题。 “不冲突。你会得到足够的资金,把花店经营得更好。” “工资很高吗?” 裴寂笑了笑,说:“很高。”说完又找补一句,“不过和你能提供的帮助相符。” “有合同吗?”弥依真的在思考这份工作了,“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这次裴寂就没有回答了,只说:“天亮后,弥依小姐就知道了。现在你应该去睡一会儿。” 且不说她应不应该睡,他是真该休息了。他衣服鞋子穿得整齐,只有衬衫纽扣开着一颗,看上去根本就没睡。 弥依乖乖点头,离开客卧之前还特地叮嘱他锁门。 她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也不太敢睡。梦中袭击别人,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她很怕自己再犯。但睡眠成为弥依的爱好是有原因的,睡眠是弥依最好的朋友。她翻来覆去了大概二十分钟,还是沉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是下午一点。 弥依真心为自己感到绝望。只要闹钟不响,她就能一直睡下去。裴寂估计在隔壁都等老了吧? 她慌忙洗漱,从一衣柜绑带上衣和波西米亚半裙中间挑出一件绑带上衣和一条半裙,换好衣服就赶紧去找裴寂。他不在客厅,不在客卧。再一看,他在直通客厅的露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台子上的盆栽。 弥依把门口蹭门框的Momo抱一边去,开门到他身后,说:“裴老板,我醒了。睡得有点晚,不好意思。” 裴寂愣了一下才转头看着她,很温和地说:“称呼我名字就好。也不用道歉,睡得多证明你需要。” 啊,是体恤员工的好老板。 弥依本想问他什么时候出发,开口却变成了:“你在看什么呀?” 台子上都是一些绿色植物,鲜少有花,有也是小小的牵牛。这种花出人意料地难吃,所以弥依一直没碰,放在露台。其余的都是些仙人掌,鸭掌木和石榴一类。裴寂已经对着它们看半天了,略皱着眉。 “弥依小姐……我不太了解植物。”裴寂说,“鸭掌木的叶片根部会长刺吗?” “什么?不会啊。”弥依上前看了一下,大惊失色,“诶?!” 她的花怎么变成这样了? 4. 4 她不知有多久没来过露台。这里的植物都跟养蛊养出来的一样,是抗住日晒雨淋还没死的战士,全靠自己生长才能存活。眼下鸭掌木的叶片根部和底部都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而且非常长,比仙人掌还长。弥依头皮都麻了:“它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你的仙人球形状也不太对。” 弥依干脆一盆一盆地查看过来。很不对劲,每种没有刺的植物都长了刺,仙人掌和仙人球则是从刺中间生长出尖锐的肉芽,好像有刺从底下顶起它们的表皮。 她茫然地扭头看向裴寂,裴寂沉思片刻,说:“我们走吧。” 他示意弥依握住他的手。弥依刚伸手碰到他,他们就瞬移了。 这是她第一次亲身接触血族秘术。很有意思,这种瞬移几乎没有感觉,光影一闪她就来到了光洁明亮的大厅里。西装革履的人们来来往往,闸机拦住通往电梯和走廊的关口。台子上有一个别着警棍的安保人员在站岗。所有人都对凭空出现的裴寂和弥依熟视无睹,只有导航台后站着的漂亮姑娘,笑意盈盈地望向他们,说:“裴总好,客人好。” “哇哦等一下……”弥依抬头看向导航台上方金属的细体方块字。 Ares Technology·阿瑞斯科技 大多数人现在的智能终端,智能家居,人工智能助手……全出自阿瑞斯。弥依知道为什么裴寂以为她会认识他了。她真该认识他才对的。大多数人也知道自己手机电脑牌子的老板是谁啊! 她由衷说:“你好厉害啊裴总。” 裴寂没什么反应,说:“叫我名字就好,弥依小姐。” 他对前台点点头,带着弥依往前走。闸机不知道检测到什么,裴寂靠近时直接就开了。他们走了另一条通道,这里有一台特别豪华的电梯。电梯门合拢,裴寂转头看着弥依,说:“这台电梯直通总裁办公室。你随时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他拿出镂空银盘转了一下,空气中凝结出一枚金属币,掉在弥依掌中。弥依接住,听见他说:“这是电梯磁卡,也可以在员工餐厅刷卡用餐。对阿瑞斯旗舰店的店员出示,他们会认得你。弥依小姐记得收好。” “等一下,我这算是入职了吗?”弥依问他。 “如果你签协议的话。” “那你现在给我这个太早了。”弥依说,“我也有可能不签呀。” 裴寂淡淡地说:“每年税后两千万人民币。” “我签。”弥依说,“我刚胡说八道呢,你别听我的。” 裴寂笑了笑。 电梯读到16层,停了下来。出了电梯门直接就是办公室内部。浅灰色调的宽敞空间,大面积的金属和流线原木软装,看起来干净又利落。沙发旁边是办公桌,前面四五米开外是正面玻璃墙,外面也是同样色调的办公间。总裁办公室的其他人都在那边工作。谁也没抬头看他们一眼,看来那是单向玻璃。 电梯门在身后合拢。裴寂拉开沙发对面酒柜的门,酒跟着门一起移动过去,露出来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莹白色漩涡。他示意弥依跟着自己一起过来,然后一步跨了进去。弥依跟在他身后,穿过传送门,来到了一间银灰色的密室。 密室看起来不阴森,还挺温馨的。有沙发和咖啡桌,墙上挂着很有艺术气息的画。裴寂说:“弥依小姐,坐。” 弥依听话地坐下,看着他坐在自己对面,放下手中的外套,自然地双腿交叠。裴寂没有转动圆盘,就有一件黑色大衣从空气中浮现,披到他身上。他目光温和,直视着弥依。 她扫了一眼他的腿和脚腕,有点心虚地把目光移开。裴寂看见她的眼神,唇角勾了勾,没对此说什么。 “弥依小姐。如果我说我们脚下就是整个A.S.协会的总部,你会有怎样的猜想呢?” “你……想把协会藏起来?”弥依猜测。 “是的。”裴寂平静地说,“阿瑞斯科技是我用来隐藏科学炼金协会的外壳,它的存在并不重要。我对你说过,科学炼金的主理人才是我最重要的身份。” ……就。市值将近四万亿美元的公司,它的存在不重要。真不愧是野心十足,气势比什么都重要的血族啊……但这话从裴寂口中说出来却又举重若轻,非常可信。弥依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看起来似乎正在赞同他。 “今天我不打算带你参观A.S.总部。我们有时间慢慢了解。我只想向你解释我们正在面临的问题。”裴寂说,“你也知道——” 他的手机在咖啡桌上违和地震动起来。裴寂拿起来看了看,接起电话。“看样子他来了?” 弥依看着他。 “不可以。让他请回。”裴寂淡淡地说。 对方着急地说了些什么。 裴寂说:“你可以杀了他。” 弥依瞪大眼睛。 “我知道你是第一次。”裴寂语气毫无波澜,就像在教人烧水。“左边架子上第三格,有专门为你准备的赫轮。打开它。中间的转轮显示目前的状态。只要不显示警告符号,你就可以正常使用。” 对面似乎冷静下来,询问着什么。 “指示盘上的符号显示当前状态。把它旋转到‘殁’。对准你的客人。” 裴寂说完这句话就把手机拿得远了点儿。那头随即传来震耳欲聋的炸裂和惨叫声,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在燃烧。弥依眼睛瞪得溜圆,简直快钻进手机话筒里偷听。 声音小了点儿。裴寂把手机送回耳边,说:“你做得很好,布达尔。回书房去,开启安保系统。我会派人处理,你不会有事。” 电话挂断。裴寂放下手机。弥依小心地问:“刚刚发生了什么?” 裴寂说:“来电话的是我的助理布达尔。” “你在教人杀人吗?” “嗯。这是意外情况。”裴寂微微笑了笑,“弥依小姐,我们得加快进度。今天的事件,意味着战争即将爆发。” 血族的情况其实非常简单。两个理念不合的家族屡屡产生摩擦,勉强维护着持续了几十年的微妙和平。裴寂领导的里尔克家族行事温和,因此从家族资产到科学炼金的成果,都被艾略特家族视为囊中之物。直到刚才,弥依亲耳听着布达尔在裴寂的指挥下,杀死了艾略特家族的成员。 这事按理说和弥依没瓜葛的。 “但艾略特家族在搜寻你。”裴寂说。 弥依觉得冤枉:“和我有什么关系?” “杀死我,吞并我的家族,不是艾略特的终极目标。”裴寂回答,“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攻打天门。” ……哦,一群血族要打天门。由真正的神组成,当年把天堂打到灭国,然后统治了全球神界,严丝合缝、安安稳稳运行400年的天门? 是否有点过于猖狂。 弥依没忍住笑了。裴寂也淡淡地笑了笑。 “这件事听起来很荒唐。”他说,“但出于某种原因,艾略特家族相信,你的加入会大大提高他们的胜算,让他们攻占全球神界成为可能。” 弥依笑容马上消失。“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这么认为。”裴寂说,“弥依小姐,我们的协议内容很简单。不论是阿瑞斯还是科学炼金,我作为负责人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保护你的安全,不侵犯你的任何权益,只要你答应我,不和艾略特家族合作。” “呃,我现在不能答应你。”弥依说,“我一般不会立刻答应别人的请求。” 这是她的血泪教训。 裴寂没说什么,只是回答:“弥依小姐可以仔细考虑,这是拟好的协议。” 他手中镂空圆盘转了一下,泛着血红光芒的米黄纸张飘落到咖啡桌上。弥依拾起来,看见上面用中文,英文和卢恩文三语写着标题: 科学炼金(A.S.)协会主理人特别合作协议 “我有几天时间?”弥依谨慎地问他。 “明天下午以前我需要得到答复。时间紧迫。”裴寂说,“如果——” 手机又响了。裴寂神色淡漠,接起电话:“请讲。” 对方说了什么。 裴寂只回答了一个字:“杀。” 电话挂了,裴寂温和地说:“如果时间拖得太长,对弥依小姐本人的安危不利。关于协议如果有任何问题,你随时可以通过电话联系我。” “好。”弥依说,想起身,“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请稍等。”裴寂说,“这个房间在记录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今后你随时可以进入这里。这里虽然小,但你在这儿不会受到任何伤害。通过背后的传送门,你会进入阿瑞斯的总裁办公室。通过活板门,可以进入地下的科学炼金总部。除非特殊情况……” 他好像吞下了什么话。又是她看不懂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微笑说: “……我就在这两个地方。” “好的。”弥依谨慎地说。 他们站起来,公事公办地握手。 离开灰色房间,他们直接进入总裁办公室里的电梯。读数变回1,这时候已经是下班时间。大厅里的员工多了起来,裴寂把弥依送到阿瑞斯总部大楼门口,她扭头看着他说:“我自己回去吧,Momo还在家——” 还没说完,一旁有个人难以置信地叫她:“弥依?” 弥依傻了,原本注视着裴寂的双眼一瞬间虚焦,整个人从头石化到脚。 天呐。圣母,天神,万王之王,救命啊。这个声音太耳熟了,不要啊—— 但她也不能真假装自己不存在。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来,看着那个一脸震惊的男人。 “哦嗨。”弥依小声说。 “弥依,你……你认识我们裴总?”男人说,马上又朝裴寂伸出手去,“裴总中午好。” 裴寂把弥依的神情看了个清清楚楚,摆摆手,示意男人把手收回去;又扫了一眼男人胸前的工牌。 研发部,孟恩。 他没说话,弥依也没说话。弥依现在很不舒服,是一种生病了一样的不舒服,那种阴郁的、憋闷的、心脏跳不动的感觉从头弥漫到四肢又到尾椎,她突然有点想吐。 裴寂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这位孟恩,是弥依小姐从前的熟人吗?” 5. 5 吓死了,弥依差点原地蹦起来。她还真忘了强一点的血族可以传递思想——但她也回答不了,她没办法把自己的思想传回去啊。 她正不知道要怎么办,裴寂又传递了声音过来:“如果是,并且你非常不喜欢他,可以过来挽住我的手。” 弥依丝毫没有犹豫,一把就把裴寂的手臂挽住。心脏狂跳的情况下,她的力气特别大,裴寂感受到她的力气,基本上就明白一切了。 她有前男友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这人就在他手下干活。 “我以为我不用再看见你了呢。”弥依挽着裴寂,愣头愣脑地说。 孟恩有点尴尬:“弥依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裴寂皱了皱眉:“孟先生,你和我正追求的女孩很熟吗?” “啊?啊,不不不不……”孟恩惊骇地瞪圆眼睛,连连摆手,“没,不太熟,我们以前是同学。以前有点误会……不打扰了,裴总,我先回去工作了啊。” 他头一转就走了。弥依还站在那儿,心里的空洞飕飕地穿过冷风,放开裴寂的手臂。 看见孟恩,她不伤心,她恶心。谈了三年恋爱,他留给她的一切就是一个充满否定的大洞。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人类在一起,真的恶心透顶,而且这时她身边还站着裴寂,200年里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她觉得自己真是挺丢脸的,从昨天一路丢脸丢到现在。 “我走了,你回去工作吧。”她淡淡地说,甩下裴寂准备离开。 裴寂在她身后说:“先别走,弥依小姐。你现在在另一个城市。” 弥依最后那点劲儿也散了。她低下头,垂着手臂,摇摇晃晃地继续走。走到阿瑞斯门口的喷泉边上,无知无觉地被水流打湿裙角,然后看到了一片绵软的草地。 啊,植物。植物是好东西。 她一屁股坐下来,就要往后躺。这时候裴寂一把扶住她,她才知道他也跟了过来。裴寂取下身上披着的大衣,给她垫在草地上。 “别着凉。”他说。 弥依想:这一件大衣估计比她一张床都贵。 她还是躺了下去,望着浅淡的云和湛蓝的天空。裴寂坐在她身边,一条腿屈起,手放在膝盖上。她偏偏头能看见那只手腕,上面戴着一块厚重的表。 仔细看,这表已经不转了。款式也有些中性,不太适合他。表盘上的文字甚至不是数字或罗马文,而是弥依勉强认识的文字。 很久以前,弥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曾在万王之王的花园里,用这种文字书写和歌唱。 她终于觉得很委屈,又气呼呼地擦掉溢出来的眼泪。 “弥依小姐。”裴寂说,“如果你签了协议的话,上面会规定我对你的义务。我有责任保持你心情愉悦。” 她没说话。 “愿意和我说说吗?”他问,“也许给不出太好的建议,但我是很好的倾听者。” 沉默。人来人往的阿瑞斯总部门前,日理万机的裴总陪着长发长裙的姑娘坐在草地上。 过了好几秒钟,弥依问:“裴寂,你感觉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寂转过头,看着她的面颊。耳畔垂下丝缕粉色的长发,发梢渐变成蓝色。他知道这是她天生的发色,特别又美丽。 小玫瑰。 他把这三个字咽下去,说:“弥依小姐是随性而且可爱的姑娘。” “别安慰我啦。”弥依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自从天堂陷落,天门统治神界,好像所有的生命都融入了现在这个世界,取得成就,或者重新拥有新的生活。所有人,除了我。” 裴寂没说话。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无常,还有一个人类知道我是堕天使。”弥依说,“你猜是谁?” “孟恩。” “猜对啦。我真是有毛病,我傻透了才会把神界和自然界的事告诉他。要是他不信也就算了,可他相信了,他真的相信了。而且他真的以天使的标准要求我了。他问我为什么没有特殊的能力,为什么醒来二百年还没有自己的事业,为什么开战时我不救救我爸爸……他也知道我爸爸是万王之王啊?我难道不想让天堂留下来吗?就连撒拉弗都死了,都变成了粉末在风里吹散了,我就是个破管花的,我要怎么救他?” “天堂陷落是注定。没有人能拯救万王之王,这更不是你的责任。”裴寂淡淡地说,“别听他乱说。” “我被人类骗了好多次。”弥依说,“但是我还认识可爱的女孩子,有一些人类朋友,所以我总忍不住相信人类。他们说我漂亮,我就开心。他们说这个能赚钱,我就相信。他们说总有一天会回来帮我,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有时候我明知道这件事有问题,可我又会想:怎么会有人故意去害别人呢?不可能的吧。也许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吧。然后我就又会被坑。太多次了……” 一只温热的大手按了按她的头顶,摸摸她的长发。弥依嘶了一声,滚了半圈,抬脸惊恐地看着裴寂。 裴寂的手僵了一瞬,他说:“抱歉,看见了一只小虫。” “我不怕虫子,没事。”弥依躺回去,“我也不是针对你。我就是很讨厌别人碰我。和孟恩谈恋爱的时候,我早就告诉过他!我讨厌男女交合,他不可以碰我!可是——” “他强迫你了吗?” 裴寂这句话是打断她问出来的。她没抬头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意。一瞬间连他身边的空气似乎都收紧了,弥依的心脏也不由自主地紧了一瞬,马上摇头。 裴寂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她说:“他没得手,他打不过我。” ……冷静。 冷静。 你需要阿瑞斯这个外壳。你不能轻易杀死你的员工。 他一时没说话,又听见她慢悠悠地说:“然后,他看见了我的藤蔓,他说我是个怪物。他本来就快要换工作了,大好前程不能浪费在我身上,就和我分手啦。全文完。” 裴寂看着她。她躺在他的大衣上,伸出手指戳着遥远的、够不到的云,天空在她眼底投下浮光掠影。弥依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静了,说:“沉睡之前有没有谈过恋爱,我不记得了。但沉睡之后唯一的一场恋爱,告诉我人类很可怕,亲密关系也很可怕。它可以轻易摧毁我的快乐。放在从前,看见你成立阿瑞斯科技,身为人类世界之外的同胞,我会为你高兴。但现在我的第一反应是嫉妒。我嫉妒你聪明,有活力,没有丢失任何记忆。可以强大又事业有成,在天门统治神界后仍然过得很好。” 顿了顿,她又说:“我知道,就算被打了那个钉子,你愿意的话还是能揍扁我。裴寂。光你手里的银盘就够我死一次了。所以我只能感谢你人好,而不是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 裴寂刚想说话,弥依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啊,说出来我就开心了不少。”她话声轻柔下来,扭头对他笑了笑。“你确实是很好的倾听者。谢谢你哦!” 裴寂说:“弥依小姐。” “嗯?”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很快也会得到一只赫尔墨斯之轮。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而且总有一天,你会比你以为的还要强大。强大得多。” 弥依看着他,灿烂一笑。 “裴寂。”她说,“你是在给我画大饼吗?” 6. 6 裴寂很清楚她在开玩笑。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它来得如此自然,意味着她本能上已经失去了一部分期待美好的能力,也对世界失去了相当的信任。 他勉强扬了下唇角,说:“我从不画饼。不然阿瑞斯早就破产了。” “好吧,那你能送我回家吗?”弥依问,“我该带Momo出去玩了。” Momo下辈子也不会出去玩,她习惯性地说谎,只是想找个借口快点回家。裴寂起身,顺手把大衣从地上捞起来,左手掌心向上伸给弥依。弥依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掌心。唰地一下,她回到了中心花园的房子里。 再回头,裴寂不见了。 那种仿佛随时会洞穿她心思的目光不在身边,弥依这时候终于可以回忆一下一路走在他身后时,视线黏在男人美好翘臀和骨感脚踝上的快乐。她弯起眼笑眯眯,到厨房给自己冲了一杯冰玫瑰露。 喝了半杯玫瑰露,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没饿。而且回忆起灵魂上的饥饿时,舌尖上唤起的不是轻盈的玫瑰,而是裴寂血液的味道。 比花朵香太多了。她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回去老实吃花。但不吃花也没用,裴寂不可能一次两次都被她按着吸血。弥依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抽空去趟PHILEO,把晾了一天多的花分批带回来,也好防止它们凋谢在桶里。 至于现在,她得研究一下裴寂给她的协议。倒不是说她觉得裴寂人坏,只是被坑怕了。 协议把该说的都写得很清楚。甲方是A.S.主理人裴寂,乙方是弥依。协议里对合作的具体内容没作论述,只是用长长的内容规定了甲方的义务,以及应当给予乙方的“规定内服务”。对乙方几乎没做要求,但唯二的要求用红字写就: 1.合同有效期间,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同束光团、束光团艾略特氏及相关个人、团体或组织产生合作。 2.如果违反以上规定,或乙方由于个人原因要求截止合作,甲方有权没收截止合同签署日期为止,乙方的全部个人财产。 弥依抓抓头发,想联系裴寂问问束光团是什么,又想起他没留联系方式。但裴寂不像是能搞出这种疏漏的人。果然,她怀着碰运气的心态进了客卧,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绵纸卡。是裴寂的名片。上面简单写着: A.reS. 裴寂 后面跟着他的手机号。 弥依心想:这个设计倒是不错。不论是给阿瑞斯的合作伙伴,还是科学炼金协会接触到的人,都说得通。她看了一眼手机号,把它记在脑子里,然后给裴寂发去短信: “束光团是什么?” 裴寂回复得很快: “艾略特家族领导的自然界团体。包含大多数自然界生物,兽人,妖人,狼人都在其中。2000年成立。束光团成立的目标就是击败天门。” 弥依算了一下,这么说来,束光团也成立五十多年了。这时候第二条回复又到了:“弥依小姐可以加我的联系方式。” 弥依犹豫一下,回答他说:“我用不惯社交软件……我还是喜欢短信。” 她买了智能机,但手机里几乎什么app也没有。她用得明白,但就是不习惯,总感觉前一刻还是买个大哥大都稀奇的九十年代;而九十年代她也没太习惯,总感觉前一刻还是没有楼房,美食和鲜花都很罕见的四十年代。 世界一直变得这么快,而她一直都不习惯。坚持用短信多少会让她舒服一些。 裴寂说:“好吧,那我们就用短信联系。弥依小姐在看协议吗?” “我看完了。这个许诺的条件太好了,要求我做的事又特别少。我有点不安。” “不需要不安,弥依小姐完全值得。” 弥依觉得,裴寂不是不画大饼,只是他画饼的方式隐蔽,口吻优雅,直接把人都给诱惑住了。她知道那些自然生物,哪怕是最低等的兽人,只要想要融入人类社会,都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赚到、攒到让人类咂舌的金钱,但对她来说,年入两千万已经很高了,完全突破她过往的生活经验。 她问:“违反协议有什么后果?” “在协议上已经写明。我会没收截止签署协议那天,你拥有的所有财产。” “也就是说,如果我这时已经和你合作一年,赚到了两千万,你也不会把这些钱拿走?” “不会。这违反协议。” ……这协议是被按在挂满资本家的路灯下战战兢兢拟出来的吗? 弥依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又问裴寂:“那你违反协议会怎么样?” “你签下协议的一刻,协议上的血族誓约会生效。对我来说,违反协议就是违反血族誓约。所以我会受到誓约的惩罚。” “什么惩罚?” “我会死。” 弥依呆了一下:“那也不至于……就算你抢了我的钱,我也不会把你弄死啊……” “弥依小姐很善良,但血族就是这样的种族。谎言和背叛实在太多,因此用生命作筹码的誓约才最为真实。对弥依小姐的协议,我也会作出同样的保护。” “可我不会受到誓约的惩罚吗?我也不想死……” “你不会死。只有我会。我说过,不会以任何方式威胁和伤害你的安全。” 弥依顶着一头乱发思考。好怪,她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这一切怪在哪里——他是老板,他最可能拟出的是一份合理压榨她劳动力的协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现在这份协议简直就是在把两千万送到她手里,然后信誓旦旦说:如果明年我没按时给你打钱,我就跳楼。 “合作的时候,我到底需要帮你做什么?无功不受禄,我现在不敢签这个协议。” 裴寂一时没有回复。弥依坐在沙发上啜饮着玫瑰露,慢慢等。然后短信终于进来了,裴寂回答: “你需要和我一起调查,寻找实验需要的元素和仪式。会非常辛苦,甚至需要走很远的路,去荒凉的地方住上好几个月。基于这种可能,我认为弥依小姐的付出至少值得两千万人民币。” 这样啊。真是如此的话,还说得过去。 弥依没有立刻做决定。时间已经走到下午,她先睡了一觉。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她准备去PHILEO搬花。 她特意开车去的店里,路上一切顺利,没发生奇怪的事情。商业街角,花团锦簇的小店也安安静静,一切如常,(被品尝过度的)绿萝照例从柜台垂到地上。那些花朵没有任何不妥,也没变得像露台上的植物那样令人不快。弥依顺手从架子上拿起她最喜欢的玫瑰吸进口中,古怪的味道让她愣住。 ……等一下? 她又吸了一支玫瑰。然后又吸食了她平时常吃的大丽花,鸢尾,小苍兰和尤加利叶。最后一片叶子在她手中化作齑粉,她绝望地愣在店中间。 花朵怎么都变成这个味道了?! 她甚至无法形容那种味道,古怪,浑浊,让她无法忍受。尤加利叶更是可怕,像是有冤魂在她口中尖叫。弥依已经被吓到了——这次吃下的花朵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关键的东西”,也没有灵魂的饱足感。它们甚至连人类食物都不如,因为人类食物味道是纯粹的,而它们的味道特别糟糕。 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渴望什么的时候,弥依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想要裴寂的血。 那才是真正给她带来生命力的东西。顶级珍馐。她想吸他的血。 有毛病吧?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血族? 弥依心情突然变得很差。和早些时候见到孟恩时差不多。没有挣来多少东西,倒是一直在需要这个需要那个,她深深觉得自己不争气,烦躁地转身想要离开空无一人的花店,一出门,啪地和孟恩撞了个满怀。 “哎,你在店里?——我刚下火车,累死我了。裴寂在吗?” 孟恩手里还提着一盒曲奇,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往店里看。 弥依冷冷地打量着他。五年前她还觉得他形体不错,脖子挺长,走路时后背很直,说话做事都有种优雅的感觉。但是现在再一看他,跟头脑残长颈鹿一样,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瞎了才会选择和他谈恋爱。 “你有事吗?”她一字一字地问。 孟恩看了半天,没看见裴寂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我就知道……你没和裴寂在一起,对不对?依依?” “关你什么事啊。” “你早就知道我要去阿瑞斯工作,所以你就要和我老板在一起,好报复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依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烦躁迅速上升为怒气。 在裴寂身边见到孟恩时,她确实是被吓到了,而且觉得自己特别丢人。如果在裴寂面前和他吵架甚至揍他,那就更丢人了,所以弥依什么也没干。 但是现在是在PHILEO门口。PHILEO没有摄像头。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可以把他的长脖子抽烂。 弥依在攒怒气,努力把吃花失败和自己无法快乐的怒气都攒到一起。她示意孟恩继续说:“所以呢?” “弥依,你用不着这样。我的能力足够我留在阿瑞斯,你吹枕边风也没用。”孟恩说,“而且不管他在不在追你,你和裴寂真不合适。你看,你就是这种工作日扔下花店跑出去不干正事的人。裴寂呢,虽然是人类不是什么天使,但是他能力特别强,我是真心觉得你不该和他在一起,我是为了你好。跟他在一起你会自卑。” “所以呢。” “……你又反问什么啊。”孟恩有点不耐烦地说。 多数时候她都这么好脾气,甚至有点笨似的。她也确实笨,被那些他一眼就看穿的骗术骗了好多次。孟恩无数次被她的脸蛋惊艳,说服自己留在她身边,最后还是忍不了她。他忍不住说:“你要是这个脾气,裴寂也受不了你。” 弥依冷静地说:“先不提裴寂。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不都从绿城搬出去了么?” “我就是来看看你啊。你不是说要回来吗?” “看我?我们两年没见了。”弥依提醒他。 “这两年你也没有新男朋友不是吗。” “要不是你拼命求我不要分手,我五年前就没有男朋友了。”弥依说。 他俩在一起一个月,弥依就想分手了。之后的三年里弥依又无数次想分手。每次孟恩都求她,她就心软留下。然后他继续指责她,要求她,寄生在她健康的情绪里直到把她的心脏吃出一个大洞。而且最后竟然是他提出分手。弥依越想越气,怒气终于攒够了,她冷冰冰补上后半句: “害得我还被脑残甩过一次。” 孟恩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她在骂他,马上怒道:“你说什么?” 弥依说:“我说你就是个贱人,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你转,我谈恋爱也得是为了报复你。而且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我一见你就恶心,还敢来找我。” 孟恩愣愣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她笑着说下去: “我要是能和裴寂在一起,肯定会很幸福。倒是你,你怎么不自卑?世界上明明有裴寂这样又好看能力又强的完美男人,你却只能伸着脖子给他打工,你是怎么活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其实不太会骂人。她只是把孟恩平时的逻辑以牙还牙套用回去,告诉他他有多么差劲。她知道孟恩本质是软弱的,她忘不掉他最后看她的藤蔓时露出了怎样的惊恐神情。谁知道孟恩大概是真被戳了痛处,露出前所未有的凶戾。 “我就算再差劲,你也是我前女友,你不是裴寂的女朋友!”他吼,“你也就配得上我这样的人!” 他伸手想去拽弥依,弥依往后一退躲开他,说:“我告诉你你配得上什么。” 孟恩还没反应过来,她身上藤蔓疯狂伸展,无数带尖刺的鲜绿粗藤环绕他,一把把他捆住,然后往死里攥。曲奇掉在地上,廉价的盒子被摔开。 怒气都快把弥依的脑子烧穿了。她清楚地知道孟恩对她的自我认知动了手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够好的人。她现在还没有二百年前刚刚醒来时快乐,这一点就足够他死上百八十回——但弥依不会杀他,她只会用藤蔓把他倒吊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她轻柔地问,看着挂在半空中的孟恩,“忘了我是‘触手怪’了,是不是?” 她又产生了奇怪的感觉。是和袭击裴寂时类似的,轻盈的、慢条斯理的残忍,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自己。一瞬间许多画面从她脑海中浮现,但又闪逝。她盯着吓到失语的孟恩。 她是万王之王的孩子,却被花言巧语蒙蔽,和一个卑贱的、灵魂丑陋的生物纠缠。 弥依抡起藤蔓就往地上砸,砸了十多下,又把藤蔓攥成拳捶他的肚子。她没收回尖刺,他肚子快被她打成花洒,然后又被吊起来,左右开弓,狠狠被抽了两个大耳光。 他吐着血被扔下来。手里捏着自己的牙,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她居然在大街上伸出她那些触手。她怎么敢? 刚才还穿着西装人模狗样的男人趴在地上起不来。他眼泪都出来了,呼哧呼哧喘了半天,嘶声大吼出来:“我要报警!” 弥依说:“你报啊。” 她是没本事,但也不至于被警察抓起来。 “你凭什么打我!我是来看你的你凭什么打我!”他浑身发抖。 “凭我是你爹。”弥依想起了顾客在她店里吵架的骂人话。 孟恩你了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弥依看他心烦,用藤蔓一把抓住他,把他塞到店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她也没有带上那些花,店门一锁,直接开车就回家去了。 ——她把讨厌的男人打了一顿耶!她早该这么做了! 一路上弥依都高兴得一直在吹口哨。 裴寂能听见她在吹口哨。 锁骨下的圣锥牵扯着浑身的神经,由于他强行突破禁制使用秘术,泛出难以忍受的痛楚。 他不该这么做。除了瞬移外的所有秘术,他越强行使用,圣锥就会在他体内扎根越深,拔除的可能性也就更小。所以他起初只想迅速使用几秒,听听她现在有没有遭遇什么意外情况。 没想到真有意外情况发生。他忍着每一根神经上的痛,只为了把弥依和孟恩的争吵从头听到尾。 裴寂甚至没觉出自己的行为有点过于疯狂。他确定了弥依下了车,终于收回秘术。一瞬间全身感官反弹回传到圣锥上,他眼前和脑海里一片漆黑,冷汗如注地瘫在椅子里,捂着被打进钉子的位置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唇角却上扬,是笑着的。 “我要是能和裴寂在一起,肯定会很幸福。” 她这么说。 7. 7 “我还以为你会把他活活打死嘞。” “我不喜欢杀人……而且打死他会很有难度……” “因为你祝福过他,是吧?他被祝福之后就很难死掉了?” “……啊,我就是个白痴。我祝福他干嘛呢?” “不要这么说自己啦,小依依。” 绿城下着大雨。弥依坐在窗前,左手套着一只很旧也很丑的手偶,让它对着自己。 “你就是被他骗了嘛。”手偶的嘴巴开合,她模仿着故人的声音说,“恰好你当时又觉得他挺帅的。” 弥依变回自己的嗓音,认真对着手偶解释:“我不是觉得他帅,我是觉得他有种亲切感。” “脑残长颈鹿能有什么亲切感嘞!” 她一个人低低地笑起来,把手偶摘下,仔细把褶皱抚平,摘掉上面两根Momo的毛,把它装进窗台上放着的小盒子里,又给小盒子上锁。 盒子旁边放着裴寂给她的协议。她已经看了好几遍,都快会背了,但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签。实在太纠结了,她就把尹玲送给她的手偶拿出来,让它陪她聊天。 她总是这么做。她管这只手偶也叫尹玲。 后来发现有些喜欢动漫和游戏的人也会对着自己的手办抱枕碎碎念。他们被某些人称为死宅,弥依觉得这个称呼也挺适合自己的。 今晚没什么事做,她准备早点睡觉。躺在床上,她犹豫了一下,下载了一个微博。 她是真的玩不惯社交软件,但现在看来,有些信息还是不得不了解。弥依注册了一个,没费什么事,但是起名时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个“我今年八岁”。 她觉得自己跟这些人类比起来年龄大得不一般,既然如此,网上就假装自己很小好了。反正她对互联网用语一窍不通,说是小学生也毫无违和感。 微博热闹得很,热搜第一条就是:裴寂离开上城。 “一小时前,阿瑞斯科技总裁兼首席执行官裴寂被拍到离开上城。其间事务将由副总裁刘钦及执行官助理布达尔·阿拉法特代为处理。据悉,裴寂并未透露回归阿瑞斯总部的具体时间。” 点开详情,弥依被网友贴的一大堆高清图糊了一脸。全是从各种媒体处截来的裴寂的照片,主持新产品发布会,参与科技论坛,慈善晚宴,采访……底下评论的彩虹屁快吹翻了,全在称赞他年轻有为“国色天香”,建议他多露脸让各位姐姐有动力继续学习工作。弥依看这些评论看得哈哈乐,然后也开始看着他的照片愣神。 是真的英俊又秾丽,两个词同时放在他身上也不冲突。死亡角度怼脸拍,那张脸还是无可挑剔,甚至自带一层高级感打光。她目光停在一张远景上,男人身姿优雅,肩颈线条仿佛精心雕刻,静静垂下睫毛,礼貌聆听邻座男性的低语。 弥依心里一动。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孟恩就有好感,也是因为他有相较普通男性更为好看的肩颈,以及因为慢条斯理而显得有些气度的举止。 但腌菜注定只能是腌菜,跟珍馐没法相提并论。孟恩今天跟裴寂站在一起,形成的对比简直就是惨烈。那点有限的“好看”“气度”也显得可笑起来。 弥依想到这里,再次捂了捂脸,为自己五年前的眼光感到脸红。 就在几小时前,他还过来想接着控制她的情绪……他还指责她扔下花店跑掉……啊,幸亏裴寂那时候不在,她没有继续丢人……是什么破眼光挑了这种前男友啊,说出去要被人笑话死的! 但愿裴寂一辈子也别知道孟恩又来找过她。不想在漂亮男人面前丢脸。 她刚许下这个愿望,手机就来电话了。虽然号码没存,但记这11个数字不是难事,弥依一眼看出这是裴寂的号码。她接起来:“喂?是需要我加班吗?” 裴寂笑了一下。电流让男人的声音变得更……性感了。弥依在心里嘶地一声,听见他问:“弥依小姐,今天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 嗯?! 弥依大声说:“没有!” “没有吗?”裴寂顿了顿,“你的心情愉悦,对我们的合作来说也很重要。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告诉我。” “真的没有。我整个晚上都在家里和朋友一起聊天。”弥依看了眼窗台上的手偶盒子,“你不在阿瑞斯待了吗?我今天下载了一个微博,在上面看见你了。” “嗯。有些事要处理,今天凌晨就能到绿城。方便的话,我明天能不能请你吃个早餐?” 弥依想:还吃早餐,小心你的血变成我的早餐……谁知道一觉醒来会变成什么样? 她恹恹地答:“我想去,但是我起不来。” 裴寂愣了一下,问:“弥依小姐一般几点起床?” “最早八点,最晚十二点半。”弥依诚实地回答,“而且我起得太早脾气会不太好,我会对你阴阳怪气,可能会气得你吃不下饭。” 裴寂又笑。他那头风很大,低低的笑声融进风声里。弥依裹着被子缩成一团,举着手机。 “你能来我家吃吗?”她完全没意识到裴寂是为了什么笑,还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我把钥匙放在门垫底下,你买到早餐就直接到我家来,然后不用给我带,你……”说到这里弥依终于觉得不对了,“不是,不好意思,你当我没说……我太困了,说的什么东西啊……” “睡吧。”裴寂说,“我换订了晚些时候的席位,等你睡醒了,我再去接你。” “啊。”弥依想了想,“那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你想修改协议吗?” “……不是。睡吧,弥依小姐,明天你就知道了。” “哦,晚安。” “晚安。” 她挂了电话,呼地一下就睡着了。 梦里,弥依又一次梦见了尹玲。尹玲是最常出现在她梦里的人之一,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今晚弥依不但梦见了尹玲,还梦见了她们第一天认识的那所学校。校门口四个烫金字“绿城师专”,前面停的全是自行车,还有几辆摩托。尹玲梳着短发,齐刘海有些散乱,显得她更加成熟漂亮。 “小依依!”她站在门口的大柳树下朝弥依挥手,“等你好久嘞!” 弥依朝她跑过去。尹玲穿的是当时流行的波点裙,弥依那时候则喜欢穿背带牛仔裤。一见面,尹玲就先夸她的衣服:“小依依你穿这件真的太好看!” “小玲玲你也好好看!”弥依笑嘻嘻地挽住她的手臂,“我们今天去哪玩?” “去百货大楼吧!刚才他们都在说,上城又开了一家肯德基,你知道吗?人还是特别多,东西也还是特别贵。” 弥依张口,想说不对呀,肯德基这东西不遍地都是吗。但她真正说出口的是:“我总觉得昨天大家还吃不到白米饭,今天就已经有炸鸡店了,好快呀。” 尹玲哈哈笑,善意地揉乱她的衣领:“小依依又假装自己是老阿姨嘞!” 弥依觉得她那个舌头用力,发音又呆又乖的“嘞”怪可爱的,于是也学起她来:“小玲玲又‘嘞嘞嘞’嘞!” 她俩就在空空的马路上追打起来。弥依在大笑,她好久都没有这么放肆地大笑过。她摘下帽子,散开被染黑的长发,跑在尹玲前面,大喊:“快点!你跟不上我测验就过不了,测验过不了你就只能去教小屁孩喽——” 但是尹玲迟迟都没有跟上来。弥依回过头,发现尹玲不见了。她只听见她自己的声音,捏尖了,有些颤抖,徒劳地模仿着尹玲。原来她听到的不是尹玲,而一直都是她自己。手偶一张一合,对她说:“小依依,我不想当老师啦,我太累了。” 弥依抬起头。绿城百货大楼被购物广场取代。高楼林立,身后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流云飞速变换。尹玲一头白发,站在公交车站,已经老得像个核桃。 她们对视着。尹玲淡淡地笑,用弥依捏尖后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小依依,还是这么漂亮啊……真好。真好。” 梦境破碎,弥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湿漉漉的。 她已经,有点记不清好朋友的声音了。 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弥依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上午十一点多。微博推送了一个爆词条:绿城。 绿城又怎么了? 弥依一边擦去冰凉的眼泪一边打开微博。有网友言简意赅地总结出发生了什么:“今早绿城最大的花卉批发市场和六个花卉基地一夜之间全部被烧毁。初步判断是由于相同的处理设备同时发生短路,导致火灾。绿城的花卉供应会受到巨大影响,估计上城也会被波及。毕竟绿城是上-绿平原最大的鲜花供应源,不止上城,还包括……” 这么多地点同一时间起火,花卉全部被毁,网友对设备短路这个说法根本不买账。弥依往下看评论:“鲜花的存在不会进犯任何人。而蓄意毁灭鲜花,就是蓄意毁灭美与爱。” 又看对这条评论的评论:“上纲上线,矫情不堪。” 弥依笑了笑,锁屏前给裴寂发了个消息:我醒了。 洗漱穿衣吸Momo。把Momo放下,裴寂已经到了。弥依挑了只手包,把协议装进包里,走出单元门,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豪车。后座车窗缓缓下滑,露出裴寂的脸。 “弥依小姐,”他说,“你家的那个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弥依愣了一秒:“Momo。怎么——?” “把它也带上吧。”裴寂说。 “啊?为什么?”弥依想拒绝,“Momo特别讨厌出门的。” “带上它,再给它拿些食物。”裴寂语气温和,“我稍后会和弥依小姐解释。” 弥依没办法,又回家抓Momo。这次就费死事了,Momo一看要出门,又叫又挠,最后还哈了弥依一口。她抓着它的后脖颈子,硬把它装进透明猫包里,又拿了一堆零食。 她带着Momo上了车,坐在裴寂旁边。门合拢的一瞬间,销魂蚀骨的香气充斥了车内狭窄的空间。弥依被冲得目眩一刻,扭头看裴寂。裴寂正在看手上的镂空银盘,靠弥依那侧的手腕和手掌上紧紧缠着雪白绷带,绷带之间渗出鲜红的血。 弥依艰难出声:“你……又……受伤了?” 8. 8. “路上出了点事。”裴寂淡淡地说。 弥依没回话。她现在没空去想他路上是出了什么事。她在想他伤得太不是时候。她没进食的时间已经突破了极限,而现在车里的气味像花朵又像宝石。她本来是不饿的,但是…… 她急促地呼吸两下,发现自己袖口已经伸出藤蔓了,马上去开车窗。 白手套司机开动车子,风灌进车里,弥依感到香气淡了些。 她不想再搞出把裴寂捆起来吸血这种事了。 “是艾略特家族的人和你打起来了吗?”她努力让自己的大脑在若有若无的诱惑中转动。“我看见绿城的花卉基地被毁了。” “弥依小姐很聪明。”裴寂说,“过去的几十年间,绿城一直是一个和平的城市。艾略特家族签署协议,同意不进入绿城。但昨晚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中止协议。接着绿城的花卉基地被毁。很显然,他们的目标是你。接下来他们就会来找你,中心花园会变得很不安全。所以我让你带上你的小朋友。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不建议你回家。” “艾略特知道我不吃花不行,所以才毁掉花卉基地吗?”弥依问,“我发疯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或许他们想要激发你的力量,甚至让你维持无理智的形态,这样就可以帮助他们攻打天门。” 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弥依又饿又恼火。她本领都忘光了,好事已经停止发生在她头上,坏事倒是接连找上门来。她闷声说:“我能先去趟PHILEO花店吗?” “弥依小姐有什么事需要处理?” “花。”弥依说,“我店里还有好多花。我要趁着花卉基地被毁赶紧高价卖出去一波,体验一下赚钱的感觉。” 裴寂让司机把车往PHILEO开。车还没停稳弥依就冲下去,慌忙开锁,钻进店里就抓起一把玫瑰。 吸干一支。吸干一支。又吸干一支。 等她尝出口中那浑浊、哀怨的味道时,差点儿没吐出来。 弥依直起身,绝望地看着满店面的花。 她好像真的没办法再靠吃花满足灵魂了。 更可怕的是,和裴寂待在一起不到十分钟,她就已经饿了起来。 她不想这样。但裴寂自己清楚他的血对她有吸引力。他该为自己的安全负责,而不是要她忍饥挨饿,努力维持理智来不吸他的血。还是说他已经准备好,她再失控就用手中的银盘给她来一下?太好了,穷了二百年,最后找了个会打人的老板。 弥依又怨又气,但面上不显,只是一桶桶把花抱到店外。店外有她早就做好的木头架子,顶部还支着她很早就安装好,但一直没开过的摄像头。她把花全摆在架子上,给摄像头通电,然后支起一块写好字的小黑板。 “无人售花,第一排20一支,第二排25一支,第三排30一支。请自觉付款。” 旁边还放了她的支付宝二维码。 这个定价已经挺贵的了,弥依甚至感到有点心虚。犹豫一下,她又在底下写: “如果你要表白/庆祝生日/看望病人/祭奠,你可以免费拿走一支红玫瑰或白玫瑰。严禁多拿!!!” 她的粉蓝色长发本来就显眼,穿着长裙蹲在地上写字时已经有人过来看。弥依刚认真画完三个感叹号并且描粗,就有人在后面犹豫着说:“呃……姐?” 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普通的年轻男孩,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很为难的样子,看着她。 “我……能不能……多拿几支走?”他说,“我要去福利院看老人,想给80岁以上的老人都带一支玫瑰……” 弥依狐疑地问:“你是要去看老人吗?” “是真的啊!姐!那边老人很多的,都无儿无女——”他几乎哭丧着脸,还伸手给弥依指了起来,“在那边,城西头——” 弥依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起身问他:“有多少个老人?” 男生在她身后瞟着玫瑰花桶:“25……啊不,我记错了,是26个,还有我奶奶。” 弥依看了眼,剩余的红玫瑰加起来不到二十支,干脆把桶抱给他,又插了几支多头玫瑰进去,警告他说:“你记得把桶还给我。” “如果你没有把玫瑰送给老人,”她身后响起低沉好听的男音。裴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望着那个男大学生。“我们会知道。” 他语气和表情都很严肃,比弥依见过的任何一刻都严肃。有无形的威压像一把刀子指向抱着花的男生,让他甚至不敢直视裴寂,只是嗫嚅着说:“我真的是要送老人……” 弥依说:“那你快去吧。” 男生抱着桶就跑了。弥依见他横冲直撞穿过马路,跑得越来越快,叹了口气,问裴寂:“我是不是又上当了啊?” 裴寂说:“不一定。” “确实,应该也不至于吧?”弥依又想了想,“他要是这么会投机,应该也不至于穿得这么破。” 再说连福利院的老人都拿出来当借口,那这个人也就不是人了。 裴寂没再陪她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抬眼看看羊皮纸色的招牌。“看来这就是弥依小姐的花店?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可以啊。”弥依把门推开,示意他进来。 很自然风的小店,柜子和地板都是木头的,还有个小阁楼,弥依偶尔会在这里住。PHILEO的选址很适合她,在商业街尽头的拐角。白天会有人过来,晚上安安静静,人烟稀少。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有车声进来。 裴寂站在柜台前打量被吃了一半的绿萝。弥依站在他身后,已经后悔让他进来了。香气迅速充满狭小的室内空间。弥依觉得自己随时会忍不住伸出藤蔓去捆他。 趁他不注意,她把门推开一条缝,想把这种香气冲淡些。裴寂却随即走到楼梯前,很有兴趣地向上张望,问:“楼上方便吗?” 弥依做出为难的样子:“这个嘛……我挺邋遢的,会把上面搞得没法见人……” 其实上面很干净,她就是不想让自己一直待在这种香气里。尤其是楼上不通风,那就更要命了。裴寂见她这么回答,笑笑说:“没关系,是我唐突。走吧。” 他往门口走去,和弥依擦肩而过。那一瞬间香气入侵大脑,弥依听见自己耳朵里嗡地一声,然后冲动战胜理智,她一把拽住裴寂,啪地拍上他的肩膀。 裴寂被她拉住,回头望着她。她甚至没看他的脸,注意力全在他颈侧尚未愈合的伤口,还有缠着绷带的右手。 只要用尖刺划过,皮肤又会绽放,伤口也将再度流出甜美的血液。 但是她不能那么做。她不想冒风险。她不想过那种靠血液来满足饥饿的荒唐生活。她甚至不想让裴寂知道她又饿了,她尚未创造价值,不能一味索取。 弥依忍得按在他肩上的手都在发抖,裴寂问:“弥依小姐是身体不舒服吗?” “你……好……”她把“香”这个字生生吞回去,“好看……就是突然发现……你超级好看。”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对裴寂竖起大拇指。 “就是很有风度……很好看……很……美,美丽?呃,美型……” 边说边咽口水。胡乱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是不是夸男人的词。裴寂最后被她给夸笑了,说:“谢谢。弥依小姐也很美,像玫瑰一样。” 说完他就示意她跟上,转身走出店门。弥依愣在原地一秒,心里长长地发出一声:嘶…… 她追了上去。 也不管是不是没礼貌了,还没上车,弥依就找借口说想带Momo见见世面,然后抱着猫包坐到了副驾,又开了窗户。果然那种香气轻淡多了,她可以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无所谓样子,扭头看着窗外。 车子平稳地行驶,停在一家怪异的小店门口。 弥依打量这家小店。外墙是纯黑色,深灰色的招牌没有字。旁边是售楼部。这栋小洋楼总共就这两个门面,背后是成片的独栋别墅。从售楼部到别墅,都隶属于岚湖,上-绿平原房价最高的小区之一。 车门向上掀起,弥依一手抱着猫包,一手被裴寂牵着走下车。他们来到黑色小店门口,门里的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高颧骨,丹凤眼的长发女人,用冰冷的声线说: “欢迎来到黑星餐厅。” 顿了顿,她又说: “我是领班梦榈,蛇类妖人。特别为第一次进入黑星餐厅的宾客说明:经由全球神界领导组织‘天门’认证,这里是绿城唯一的自然界生物聚集地,这意味着人类不得入内,且任何宾客不允许将人类带入黑星餐厅。” Momo突然在猫包里不安地哈气。冷风席卷弥依的长发。梦榈看着她,竖瞳泛着蓝光,眼也不眨地继续说下去: “作为自然界生物,你可以在黑星餐厅进食,疗伤,寻求庇护。请严格遵守黑星餐厅客规,黑星餐厅由严酷的秘术保护,强行闯入、引起骚乱者有可能遭到驱逐或处决。” 弥依这才注意到她腰间还别着一把自动□□,她发出一声由衷的:“哇哦……” 好酷啊。 “经由科学炼金协会的帮助,我能够使用更高一级的灵者秘术。这种秘术能够判断你的身份,血统以及你自我介绍的真实性。请你对我进行自我介绍,以及最近五十年的主要活动,以便我进行身份验证。”梦榈说。 贯口结束,她摘下□□,对着弥依,面无表情。 “我会在你说谎时扣下扳机。”她说。 9. 9 完了,酷到她头上了。弥依刚要说话,裴寂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像是在示意她别紧张。 “谢谢你,梦榈。”他说。“她和我一起。” 梦榈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了裴寂一秒,冷冷地颔首。“日安,裴先生。” 她收起枪,让开身体,做了一个可丁可卯的请进手势。 裴寂示意弥依走在他前面。弥依还有点犹豫,把猫包捧起来给梦榈看,问:“小猫能进吗?” 梦榈安静地看了炸毛的Momo一眼,像是笑了一下,说:“动物猫属于人界生物,不属于人类,不会泄密,可以进入。” 弥依谨慎地说:“谢谢你哦。” 她走进餐厅。 他们肯定是突破了某种障目禁制,因为眼前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这餐厅比从外面看要大上一倍,是金碧辉煌的装饰风格,爵士乐队在悠哉地演奏。长着动物耳朵和尾巴的兽人,隐藏了耳朵和尾巴的妖人,时隐时现的灵者,看起来和人类完全无异的人,正在用餐、在座位之间穿行、小声地说笑。看上去很和谐。 弥依完全处于懵懂状态,跟着天花板投下的指引标一路走到座位上,看着裴寂在她对面落座,脱下外套交给侍者。 “抱歉,弥依小姐。”裴寂说,“我只是觉得梦榈的警告对你迅速了解当前情况会有帮助,所以没有打断她。那把枪吓到你了吗?” “没有。但如果我说谎会怎么样?她真会打死我吗?” “不会,那是传送枪。梦榈的意思是,如果你说谎,就会被立刻驱逐,并且永远失去进入黑星餐厅的资格。” “哦哦。”弥依顿时觉得没那么荒谬了。 侍者端上两杯青柠茶,贴心地给她的那杯加了吸管。弥依暂时没喝,只是打量着四周。她对这里很感兴趣。 四面墙上都挂着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油画,弥依看了一眼,发现这些画按顺序讲了一个故事,下面还贴心地有小字标注。碰巧好视力是她保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长处,她眯着眼睛,看见第一幅画上是枯萎的世界树,天空的另一头隐隐有巨目瞪视着它。小字标注: “1377年,诸神黄昏。北欧神界覆灭,与此同时,北美-大洋神界组织‘天堂’向埃及神界、希腊神界发起进攻。” 第二幅画,画面的主体是面无表情的痛苦的人们。远处,巨目盯着断裂的权杖和破碎的盾。 “1401年,埃及神界覆灭。1444年,希腊神界覆灭。天堂的力量得以迅速壮大。” 第三幅画,天空被紫黑云层和无云碧空分作两半。身穿金甲的天兵天将占据画面大半,领头的人掌心托塔,身后的四员大将拿着琵琶,扇子,剑和红色的蛇。他们朝着远方的国度而去,隐约能看见国度里那棵罪恶的苹果树。 弥依呆呆地看着那棵树。脑海里有画面闪过,她隐约记得那棵苹果树下有一架秋千。 下面小字写着:“天堂势力向东延伸,天庭为生存选择主动开战。1444年-1622年,天庭与天堂展开史无前例的战争。” 第四幅画,主体是一只描绘得异常写实的,腐烂的苹果。 “1623年,天堂陷落。北美-大洋神界覆灭。” 回忆电流般掠过脑海。她看见自己的手中是一捧枯萎的花瓣,脚下焦土漆黑。 弥依看向第五幅画。人山人海,背景是东方式的金色宫殿。 “1624年,天庭统治全球神界,收编能人尖兵,并对各神界遗留物资进行了妥善处理。同年,神界领域禁锢消失后,自然界开展漫长的大迁徙。同一片土地上,生活着兽人,妖人,狼人和散居血族。这是东西方自然界前所未有的交融。” 后面的画全是一些大同小异的场面,总的来说就是某些人做了某些事,只是场景各有不同。下面的小字写得更加清晰: “1630年,全球冥界统一,天庭收编鬼、魂、灵类为自然界生物,并将其正式命名为‘灵者’。” “1737年,天庭改组,成立自然生物管辖部门,实行更加现代的管理制度,并更名为‘天门’。全球自然界自此实现和平统治,与人界和谐共存,并持续至今。” “1981年,天门首次实现与人界领导团体合作,并颁发第一版《人界-自然界通用守则》,双方施行严格的保密制度,并且……” 她不想看了。 弥依低下头去喝青柠茶,慢慢咬扁了吸管。裴寂在对面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见她神情莫测,解释说:“每一个聚集地都有这些介绍,为了让更多人知道神界和自然界的历史。” “挺好的。”弥依说,“我也记不太清了,原来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啊。” 她又在说谎。她感觉不太好。光是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就已经让她感到不舒服了。那只腐烂的苹果隐晦地藏匿了天堂陷落的惨景,而身为世间最后一个亲历过那场战争的活人,她只能模糊地记起撒弗拉的死,坠落的国度和手中的花瓣。就连万王之王,她的父亲,她都无法想起他的面容。 她甚至无法为她昔日的家园和亲人感到悲伤,因为她不记得他们,也无法共情。她像一个无根的天外来客,这感觉真的有点糟糕。 裴寂说:“弥依小姐,有什么不愉快的事都可以对我说。记得吗?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合作好。” “哦,”弥依这才想起,“可我还没签协议呢。” “我知道。关于那份协议,还有什么疑虑吗?” “呃……确实涉及到一些私密的问题,我得再想想。”弥依说。 她又在说谎,恰好是因为没疑虑了,她才更犹豫。她就是搞不清楚裴寂为什么要给她这些好东西和好条件,越搞不清楚就越没有安全感。别看他长得好看,好看的男人最会骗人。弥依被骗多了,不想再和谎言打交道。 裴寂似乎一眼就看穿她说的不是实话,但没有揭穿她,只是说:“那我们就先点餐吧。弥依小姐想吃点什么?” “我……”想吃你的血。 香气又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弥依咽下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抬眼,看见裴寂手上的绷带有些散开了。 ……怎么还能散开呢?你这个绷带是正经医生给你扎的吗? 弥依心里马上警铃大作,也不管这餐厅会不会有,张口就来:“我想吃臭豆腐。” 裴寂愣了一下。一旁的猫耳侍者也愣了,弱弱地说:“臭豆腐嘛……” “没事,没有的话就榴莲千层,螺蛳粉,呃……凉拌鱼腥草有吗?”弥依在心里合计有什么气味能把这股幽香盖过去,“也不是非要吃臭的,我这个人确实口味重……你们这边什么菜气味浓烈一点呢?” 猫耳侍者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们有蓝纹奶酪佐吐司沙拉……” 裴寂似笑非笑地看着弥依。弥依轻轻拍拍手,愉快地说:“可以,就上这个。” “不来点别的吗,小姐?” 弥依盯着裴寂那只受伤的手,说:“多加蓝纹奶酪。” 侍者确定弥依点餐完毕,又把菜单拿给裴寂,裴寂摆手示意不用,淡淡地说:“照常就好。” “你常来吗?”弥依问。 “有时会来处理一些……弥依小姐,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正用手掩住口鼻。被他一问,几乎吓了一跳。弥依大脑飞速转动,说:“没有,我就是习惯这样。我觉得自己下半张脸长得特别不好看。” 裴寂说:“是吗?弥依小姐未免有些妄自菲薄。” “我觉得我嘴唇太厚了。”弥依一本正经地说,手上还捂得紧了些,“而且我笑起来露牙特别多。” 裴寂皱眉道:“没有人能规定美丽嘴唇的厚度。美是没有公式的。弥依小姐是真的认为自己不漂亮吗?” 什么叫真的认为?他就这么把她满嘴跑火车的事摆在明面上说了?但是裴寂看起来严肃且认真,在他的目光下弥依感觉自己的谎话完全无处遁形,她干脆换了种说法:“我确实总嫌弃自己不够优秀。我就是这样的人。” 裴寂摇头,垂眼看着桌面。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与她自身,不可替代的完美。’”他轻声说,“弥依小姐,你应当意识到自己是完美的,不需要和某个标准比较。不要再这么想。” “你这个‘完美’说得是不是有点轻易?”弥依笑了笑,“你又不认识我。” 裴寂顿了顿,说:“我其实和弥依小姐见过几面。在天门。” “不可能。”弥依断然道。 她就看见他一个背影都记得死死的。要是早就见过不止一面,这胸这腿这屁股,哪个不够她记到现在? 但她也说不出这个理由,只能强行找补:“我……你这么有名,我见了你还能认不出来?” 哈,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弥依唇角抽搐,把嘴捂得死紧。裴寂假装没看到她话里的漏洞,说:“我易容过,弥依小姐自然认不出我。但我们的确见过不止一次。至少,我对你印象很深刻。” 弥依顿时觉得虚荣心有被满足……被漂亮男人记住了……她终于肯放下手,刚准备对他真情实感笑一下,弥补她一直在满嘴跑火车这件事,蓝纹奶酪和吐司沙拉就被端上来,轻巧地放在她面前。 10. 10 似乎没什么气味。被切碎的蓝纹奶酪上淋了一点质感不错的橄榄油,弥依凑近,小心地嗅了嗅。 ……究竟是为什么,她要来,遭这个罪? 这种味道凑近了才能闻到。一坨腐烂的鱼,淋上发酵10年的牛奶,最后塞进不洗澡大汉的脏衣篓再入味10年,大概就是这个气味。她整个人啪地弹起来,重新捂住口鼻,差点打翻餐具,又手忙脚乱接住。裴寂坐在她对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我以为弥依小姐能习惯这种口味。”他说。 弥依没说话,很丧地耷拉着眼睛。相比之下,她觉得还是忍受血液的诱惑更简单一些。 这时候裴寂的餐被端上来,很精致的一盘主菜,配上浅盘浓汤。弥依再抬头时,这两样餐被放在她鼻子底下。裴寂已经把她那盘蓝纹奶酪吐司沙拉拉到自己面前。 她顿时感到内疚:“裴总你……你倒也不用这样……” “叫我名字,弥依小姐。”裴寂说,“没关系,进餐对我来说不是必需。” 弥依注视着裴寂。他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支深棕色小瓶,看起来像是某种口服液或是试剂。裴寂没什么表情,把它打开,抬手将里面的液体饮尽。 “那是血吗?” “血液元素和提取物。”裴寂说,“这样效率更高,也更文明。血族不会轻易捕猎……至少里尔克家族是这样。” “所以艾略特家族会抓人吸血?”弥依又问,“他们为什么不像你一样喝这种口服液?” “原因很多……他们不愿意放弃吸食血液象征的力量,也不肯相信现代科技。这种口服溶液是科学炼金协会的专利,他们自然不会花钱与我合作。” “艾略特到底想怎么样?” “抓你。成神。统治全球神界。” 真是简明扼要的回答,弥依再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意思就是说,抓我是他们伟大事业的必经之路……” 裴寂平静地说:“恐怕是这样。” 弥依捂住额头。她甚至记不清自己曾经有什么力量,但她很确定,如果自己还是天堂里的弥依,她可以砸烂艾略特家族,甚至不需要其他人帮忙。 天使的力量原本就来源于神,而血族说到底只是强大的自然界生物。要是她没混到这种程度,何至于此。 “那你呢,你准备做点什么?”她无力地问。 “我首先要简单解释‘科学炼金’的初衷。”裴寂说,拿起一旁的镂空银盘转了转。空气中迅速闪过血红密文,然后凝聚成为全息投影一样的图示。奇怪的符号并列成一排。 “全球神界统一后,东西方自然界生物混居。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某种至关重要的元素是组成所有自然界生物秘术的共同需求。这也就意味着通过特定方式,不同种族之间的秘术可以进行嬗变。” 他随手拿起干净的西餐刀,用刀尖点了点那些文字。 “通过简单的仪式,兽人秘术可以嬗变成为更高级的妖人秘术。通过仪式和元素嵌合,妖人秘术嬗变为灵者秘术。通过更加复杂,甚至未发现的步骤,灵者秘术嬗变为狼人秘术。狼人之上是血族。血族之上……” 裴寂难得犹豫了两秒,然后说:“我曾经以为,血族之上是堕神。但显然,我太天真了。在血族和堕神之间,我忘记了神的使者。” 他微笑了一下,看向弥依。弥依指指自己,问:“堕天使也能参与到这个过程里吗?可我用的不是秘术啊,我过去的能力都是万王之王亲手送我的,应该算是神力。” “这涉及到更复杂的理论。但这一点至少是有希望的。”裴寂说,“神力和自然界秘术并不是毫无关联。” “所以,这就是你想让我帮你做的事。”弥依终于恍然大悟,“有了我,你能比艾略特家族先一步找到……” “……掌握神力的途径。是的,通俗来说就是这样。”裴寂说,“但是要注意,弥依小姐,我的目的不是成神。正相反,我想要彻底封死血族成为神的可能。” “所以你要先找到这条路,这样你才能摧毁它。”弥依说。 “是的。”裴寂赞同,“嬗变是唯一的道路。只要我们彻底摧毁艾略特家族嬗变的希望,他们的野心自然就失去用武之地。” “可我能怎么帮你呢?我完全不懂科学炼金啊。” “首先,我们要试着找回你的记忆和能力。”裴寂说。 平地一声惊雷。弥依抽了口气。裴寂看着那双温柔的杏眼瞪得溜圆,哑然失笑。 “这能找回来?!”她惊道。 “通常情况下是找不回来的。”裴寂说,“但你不一样,弥依小姐。这一点我日后会说得更清楚些。”他目光投向她面前完全没动过的餐点,“不想吃点什么吗?最好保持体能充沛。” 弥依心怦怦跳,从善如流地叉起一块食物送入口中。 金枪鱼,蘑菇和某种肉。挺好吃的,但完全就是金枪鱼,蘑菇和某种肉的味道。 这不是她想吃的东西。 她马上就后悔听从裴寂的建议。刚才全神贯注地听他讲科学炼金还好受些,现在食欲反扑,她又能嗅到他血液的香气了。她艰难咽下食物,假装被墙上的画吸引,偏头去看。猫耳侍者从她面前匆匆走过,然后耳侧噼里啪啦,侍者惊叫:“对不起,裴先生!” 弥依猛地转回视线。差点跌倒的侍者仍然扶着桌子,裴寂伸出那只受伤的手,看样子是搀了他一把,结果被扣上了打翻的菜,绷带上淋得到处是焦糖。 “对不起,对不起!”侍者显然很害怕,“裴先生,您没被烫伤吧?” 裴寂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回答:“我得借用一下更衣室。” “好,太对不起了裴先生。我去给您找新的绷带。” 弥依完全没有插话的理由。焦糖还冒着热气,裴寂如果不换绷带,真的会被烫伤。但是他要是摘下绷带,她可能就又被引诱到失控了。她紧张地思考:我是不是该躲出去? 然后刻骨香气袭来。裴寂摘下滚烫的绷带放在桌子上,弥依看见他皮肤被烫得发红,手背到手腕盘踞着狰狞伤口。 她脑子嗡地一声,心想:完了。 弥依向来尽量远离诱惑。无论是灵还是肉,能让她产生戒断反应的东西她都会本能远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她在诱惑面前理智薄弱,会不由自主流露出攻击性,甚至尖锐恶劣的一面,而那是她最不喜自己的一点。 而事实已经证明,在裴寂的血液面前,她表现得还要更糟糕。她直接攻击了他。 不行。弥依转开眼睛,告诉自己。不行,至少别在黑星餐厅这种地方发疯。 但她不由自主地注意着裴寂的动作。他隐隐皱眉,用一旁的纸巾擦了擦伤口里再度流下的血。 啪。 她的理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崩了。 她站起来,本来想说自己出去一趟,开口却是:“我来帮你换吧。” 裴寂抬眼看着她。 弥依知道自己输了,但她甚至露出微笑,轻轻地说:“那个侍者看起来不太灵巧,做不来换绷带这种事。” 只想吸他的血。只想按住这头漂亮又健壮的猎物,让他的脖颈在她牙下颤抖。 弥依走到裴寂身边,抬手压了压他的肩,说:“来嘛。” 指示灯被投到地上,显示更衣室的位置。它在廊道最末端,灯光幽暗。弥依开门走进去,等着裴寂进来。 男人果然跟着进来,表情平静,站在她面前,微低着头看她。 弥依说:“你是不是该对自己的安全负责呢,裴寂?” 理智挡不住欲望洪流。她任由内心深处的恶劣流露出来,伸出手挑了挑他线条分明的下巴,说:“明知道自己流血了还离我这么近,你肯定做好准备了,是不是?” 她微笑着看他。裴寂回望着她,叹了口气。 “是。”他说。 弥依微笑中露出一丝愕然。他平静地把门反锁,在她的注视下解开衬衫扣子。 一颗,两颗。深刻优美的锁骨和尚未消退的咬痕。弥依有点发呆,又贪婪地注视着他。裴寂垂着眼,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他的神情。 “艾略特家族会阻止你继续用花进食。我的血也有足够的吸引力。”他温声说,“我知道会有这种时候,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呢,弥依小姐?” 弥依偏头:“我?” 她双臂双腿已经全化作藤蔓,蠕行前进,缓缓缠上他。裴寂面色不改,只是说:“我愿意做出牺牲,弥依小姐看到我的诚意了吗?” “看到了。”她终于凑近他,在他颈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你好香啊,亲爱的。” 她贴得这么近,他呼吸终于乱了一刻,但声音仍然稳定。“那我们的协议,弥依小姐准备什么时候签下来?” “继续解。”弥依的藤蔓已经把他的手臂和胸膛环绕得死紧,“把你的扣子全都解开。我立刻签下协议。” 协议就装在她的手包里,此刻已经被不知哪根藤蔓挑得远远的了。裴寂沉默一秒,说:“好。” 弥依满意地听到他声音有些暗哑。 她抗拒自己的渴望,抗拒流露欲求。因为她觉得自己没创造价值,更因为她知道自己恶劣起来有悖于她坚守的观念,甚至有悖于善良。但她的确没想到裴寂是这种反应。锐利又强势的英俊男人,就这么隐忍地顺从了她。弥依起初只是微笑,后来轻轻笑出声来。 “来咯。”她说。 有一刻裴寂眼前完全被鲜绿色铺满。然后他被强行控制住,整个人被按得跪在地上,脸又被扭到一边。发钝的小牙马上刺进来,撕裂仍旧有些红肿的伤口。他闭眼忍住疼痛的声音,可是她所做的一切……她伏得这么近,她向他敞开双唇。 不止疼痛。另一种感觉竟然隐秘地升起。 弥依终于品尝到她渴望已久的玉食。甜美,芬芳的佳酿。男人喘息急促,被迫跪在那儿,长裤整洁,衬衫凌乱不堪。她心脏跳得奇快无比,狠狠一口咬下去。 “呃嗯……” 哈……这声音。弥依眼中流露出笑意,吸食得更狠。这时候门被敲响,侍者在外面小心地喊:“裴先生。” 裴寂动了一下,声音有些虚弱:“有人来了……弥依……” 就连庄重的敬语都被省去。他好狼狈啊。弥依笑着伸出藤蔓,一把把他下半张脸捂住,甚至坏心地让他无法把嘴合拢。 “绷带放在门口就好了。”弥依扬声说,“裴先生被烫得很痛。”她加重了“很痛”二字。“下次小心些。” “好……对不起,裴先生,弥小姐。” 侍者的脚步远去。弥依最后吸进一口鲜血,终于把裴寂放开。支撑他、固定他的藤蔓悉数迅速离开,裴寂晃了一下身体,勉强撑住地板,没有倒下去。 他仍然在喘息,说:“弥依小姐,冷静下来了吗?” 弥依收起藤蔓,空荡荡的更衣室地中间立着她孤零零的单薄身影。她抹了抹唇。 啊……我刚才好恶劣啊…… 她有点悲伤地想。 裴寂系上扣子,看见她的表情,失笑道:“冷静下来也不需要自责,弥依小姐。我说过我做好准备了。” 弥依示意他不用说了,走到门口捡起被扔下的手包,从里面掏出协议。 “来支笔。”她冷静地说。 裴寂整理好衣服站起来,从口袋里取出镂空银盘,单手转了一下。一支笔掉在他掌心,他递给弥依。指尖接触的一瞬,弥依没有觉得反感,只是感到他的手很凉。 “弥-依。”她拧开笔盖签字,一边签一边念叨,“20……66年……4月……14日。可以了吗?哇哦!” 米黄纸张忽然泛出红光。血色符文在它上空形成。再回头,裴寂手里多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协议。他静静看了一眼,说:“好,协议生效。合作愉快,弥依小姐。” 11. 11 ……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刚刚被按着吸血,现在就又恢复成那副处变不惊的强势样子? 他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啊。 熟悉的餍足感将灵魂充满。弥依感到自己的思绪都因为满足而有些涣散,深吸一口气,开门拿绷带,对裴寂说:“我帮你包扎一下手。” 她上前。裴寂比她高出半个头,她给他包扎的时候,能感到他的视线从上方过来。弥依尽量让自己不抬头,先把伤口弄好。 修长的、骨骼分明的手上是一道环了半圈的狰狞伤口,皮肉都有些外翻出来。弥依甚至不敢用绷带去碰,觉得那样都会很痛。“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 “不用,没事的。”裴寂说。 离得这么近,那副嗓子更蛊人了。 弥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注意裴寂的这些外在条件,她以前真不这样。她紧紧皱了一下脸,命令自己把注意力收回来,但是她忘了裴寂是能看见这表情的。 “弥依小姐,”她听见对方笑了一下,“怎么自己还痛了?” ……哎呀天呐。 弥依不动声色道:“我共情能力很强,看见你的伤口我也会觉得痛。” 她把绷带紧紧系上,折起两头藏好,示意他可以了:“这是什么武器造成的伤口?看着真的很可怕。” “是血族的獠牙。”裴寂平淡地说。 “……他们咬你?”弥依惊了。 她脑海中闪出一幅画面:裴寂神情漠然,西装笔挺地站在一圈敌人中间……然后这些敌人都弓着腰流着口水,龇着发黄的大獠牙。 “艾略特家族确实喜欢用撕咬来攻击……但是这伤口不是咬出来的。”裴寂说,“能对血族造成伤害的事物很少,其中包括血族自己的獠牙。为了方便自相残杀,他们会把獠牙拔下来,嵌在匕首或者其他武器上。虽然体积很小,但是伤害可观。” 他说这话时口气有些自嘲,弥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你也有獠牙吗?”她问。 “嗯。” “我能看看吗?”弥依很感兴趣地问,抬头看着他。 抬眼就撞见漆黑的眸子。他还在注视着她,目光专注又深邃。弥依唰地又把眼神转移走了,听见他说:“以后吧,弥依小姐。那东西不太好看。” “那我们出去吧。”弥依看着窗帘说。 裴寂给她开门。弥依找回他们的座位。安心地把主菜都吃掉,喝了几口汤。她胃口不大,所幸菜量也不大,裴寂则完全没动他面前的蓝纹奶酪沙拉。看弥依用餐快结束,裴寂起身说:“失陪一下。” 他拿着用丝质手帕包好的东西回来时,弥依刚好吃完。她小心地擦了擦唇角酱汁,看向裴寂。 “我在这寄存了一点东西。”裴寂完全不需要她开口问,“待会儿可能会有用。” 他们离开黑星餐厅之前,裴寂将费用支付给梦榈。但他给出的不是任何形式的货币,而是一只小瓶子。梦榈非常小心地将小瓶捧在手里,双手拿着走进里间。餐厅外,黑色豪车还等在那里。 弥依抱着Momo再次上了后座。裴寂告诉她,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副驾不安全。 “那他呢?”弥依有些担心地指了指司机。 一直沉默的司机开口了:“不用担心,小姐。我有避险的办法。” 车子又开起来。裴寂仍旧双腿交叠,神色淡漠地看着窗外。弥依抱着Momo在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拜访一个人。”裴寂说,“我有理由相信,你的一部分记忆保存在他那里。” 弥依闭上嘴没有再问,不是因为她不好奇,而是因为她紧张。紧张得有点恶心。 她就要拿到缺失的记忆,补全对她来说就像从未经历过的人生——她会看到什么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才会把能力和记忆全都弄丢呢? “记忆怎么保存?”好半天她才挤出来一句。 “弥依小姐,四百年前,你曾经短暂离开过生者的世界。”裴寂说,“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你的体质比较特殊,你的记忆留存下来,化作实体。向你寻求合作之前,我进行过简单的调查。这个实体已经破损,被不同的人收藏。” “……离开生者的世界?这是什么意思?”弥依敏锐地问,“我以为我只是沉睡了两百年。你的意思是,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裴寂转过脸来望着她。 “是的。”沉默数秒后,他说,“你曾经死过一次。” “我是怎么死的?”弥依大惊,“谁杀了我?” “抱歉,弥依小姐。我不清楚。”裴寂回答。 他语气很温和,但是弥依能感到他气场或是神态中的某种东西,清晰地向她传递出一个信号: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弥依莫名产生一个念头……裴寂的员工肯定很怕他。 坐车坐得无聊,她低头看了看新下的微博。没什么东西。四周像是进了个短隧道似地黑了一瞬,弥依再抬头时,车窗外已经全是浓雾。 “裴总。”司机停下车子,“不能再往前走了,罗盘失灵,我们有可能掉到悬崖下面。” ……绿城哪来的悬崖? 弥依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刚刚通过瞬移点,现在在绿暮森林。”裴寂对司机说,“李先生,我们回来之前,你就先在车附近活动,不要往前走太远,也不要后退。” “行,裴总。” “弥依小姐,跟我下车。” 弥依把睡成一团的Momo留在车上,拜托司机帮忙照看,然后就跟着裴寂走进车前方那片浓郁的雾气中。 暂时看不出这里是森林。四周都是浓雾,头顶也没有被树影遮盖,弥依倒是勉强能嗅到那种林子里常有的清香。道路很快出现分岔,裴寂看了看手中的镂空银盘,带着弥依往左走。 “绿暮森林里居住的大部分是兽人和妖人。”裴寂说,“这里被他们的秘术覆盖。在没有罗盘指引的情况下前进,几乎一定会迷失方向。另外,整个森林内部都在不断地变换位置,我们走过的道路也会发生变化。” 弥依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方向的?” 裴寂没说话,只是向她示意了一下手中银盘。 “啊,这个也能当作罗盘吗?”弥依感到不解,“但你不想让司机用它?” 裴寂淡淡地笑了笑,说:“是的。卡巴拉之轮不可以随便给其他人使用。” 然后他们终于走进了树影之中。现在四面八方都是树了。裴寂收起银盘,说:“快到了。那个人住得离入口很近。住在绿暮森林里的人,他们的地址都是相对于森林的某几个固定点而言,没有绝对的位置。即便我们知道他就住在入口,也无法按照既定路线找到他。这是非常强力的兽人秘术。” “我只记得兽人擅长寻找方向,速度特别快……我还真不知道他们的秘术有这么强。”弥依抓了抓头发。 “秘术在随着时间进步。” ……啊。的确,一向被视作半人、身处鄙视链底端的兽人也在变得更加强大。弥依叹了口气,裴寂在这时候又补上一句: “不过弥依小姐进步的速度会远胜过他们。” “啊。”弥依呆了呆。“真的吗?” “当然。我们到了。弥依小姐,在这里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说话。原因我稍后会给你解释。” 浓雾中显出模糊的轮廓,地上开始蔓延出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在踏足小道的一刻,四周浓雾稀薄了不少。能看见那是一幢双层的木质房子,用青草和藤条装饰,看起来非常温馨。 裴寂示意弥依先别过来,自己上前敲了敲门。 死寂。 然后什么东西嗖地破开浓雾而来。裴寂后退一步,手中闪出寒光,当地一声把它击偏。他动作特别快,仍然风度不减。弥依意识到那是一支箭的时候,被打弯的箭已经无声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裴寂面无表情,收起手中甩棍。 浓雾里走出纤细的人影,是头顶鹿角,苍白得宛若鬼影的少年。他手持弓箭,看着裴寂,轻声说:“你们血族,竟然还敢踏足绿暮森林?” “你父亲还欠我东西。”裴寂淡淡地说。 “你想要什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父亲他只是想要守护自己得到的宝物!” “那不是宝物,那是一个人的记忆。”裴寂说,“四百年前的战争中,权天使玛珈弥依在天堂牺牲。她牺牲时记忆离体,成为一顶宝石花冠,你父亲就得到了其中的三分之一。他曾经许诺,如果玛珈弥依能够重生,他会将记忆奉还。因此从头到尾他都知道那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他嘲讽地笑了笑。“而他只告诉你那是某种宝物?真是让人怀疑的动机。” “他不是——他没有——他不是为了钱!”少年声音颤抖,“如果是为了钱,他为什么不把它卖掉?他告诉过我,那件宝物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两百年前玛珈弥依就已经重生。他还坚持这么说吗?” “没人告诉我们这件事!父亲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直在守护花冠,就连蒙多·艾略特来这里时,他都没有把它交出来!” “艾略特家族的人可不会那么好说话。”裴寂挑眉,“难道你想告诉我,你父亲没付出任何东西就请走了他们?” 少年愤恨地盯着裴寂,一道泪水流下他的面颊。 “是啊。”他说,“是啊,他付出代价了。他死了。” 12. 12 谁也没有说话。弥依觉得这时候自己最好不要插嘴,裴寂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少年。 “你为什么不说话,里尔克?”少年流着泪问,“没想到在你眼中低劣的妖人也会有高尚的一面吗?不管那是宝物还是记忆,父亲为它而死!他是被你们血族杀死的!” “丹尼尔,无意冒犯。”裴寂温和地说,“战争结束后的几百年里,你父亲有很多办法可以让自己免于危险。无论是把花冠交给天门,各大聚集处还是科学炼金协会,都比他本人拿着要安全得多,也方便得多。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亲情蒙蔽了你的双眼。” 丹尼尔举起弓箭对准裴寂,怒吼:“你的意思是我父亲的死毫无价值?” “很多人的死都毫无价值,丹尼尔。”裴寂说。“至于你父亲,看来你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多。” 他右手动了动,落在掌心的是从黑星餐厅取出的小丝帕包。裴寂漫不经心地撤去丝帕,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块美丽的深色晶体。 “这是冥王星之盐。”裴寂说,“经由科学炼金协会打造,可以召唤死者,再现生前的轨迹。丹尼尔,既然这么思念你的父亲,我们不妨见见他。” 丹尼尔从他语气中听出不对:“你要做什么?!” 裴寂冷声说:“散。” 冥王星之盐随着他的命令化作细粉。有风吹来,将粉末扬向双层小木屋。那些粉末越聚越多,最后凝结成为一个黑色描边的身影。长着鹿角的苍老男人往裴寂的方向一瞥,目光警觉,随即慢慢走进屋子。 裴寂说:“来,玫瑰小姐。” 弥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便跟了上去。丹尼尔立即也跟着上前,他们进了门,狭窄的小客厅里,那身影正在翻箱倒柜,半虚半实的手从家具之间穿了过去,看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后他扑到沙发旁,从沙发底下拽出一个东西,吹了吹上面的灰。 能看出那是残破花冠的一部分。弧形冠体上点缀着宝石做的玫瑰和鸢尾。那人还在捧着花冠左看右看,他身后蓦地显出高大人形。 长长的黑红双色斗篷,兜帽遮住脸,只露出冰冷薄唇。个子比裴寂稍矮一些,但整个人透出一种可怖的气势。手里握着匕首,匕首尖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獠牙,刃上印着花体E。 艾略特。 “扎洛,你在找什么?”艾略特温柔地问。 扎洛像是被吓得不轻,转身时直接坐在地上,本能地护住自己手中的花冠。 “你,你来干什么?”他在发抖,“你是……你就是蒙多·艾略特!你是血族杀手!” “对于一个妖人来说,你知道得真不少。”蒙多·艾略特说,“玛珈弥依的一部分记忆在你手里。把它交给我。” “不——不行!我不能把它给你!” 但是扎洛面对蒙多根本无力挣扎,蒙多甚至没伸手,用了个血族秘术就把花冠抢了过来,放在眼前随意看了看。 “这是个赝品。”蒙多说,“是因为这个吗?因为你知道它是假的,所以不敢把它拿给我?” 扎洛哆嗦得太厉害了,他说不出话来。 “扎洛,我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她的花冠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扎洛终于挤出一句话,“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饶了我吧!要是你早点告诉我,你愿意出钱买……” “你就会把它卖给我,而不是其他人?实话说,我本就没想到你有胆子卖掉天使的记忆。你用它换了多少钱?” “三百……万……” 蒙多环顾一圈这间小屋,神情嘲讽。“然后住在这么个破地方?” “我不敢花,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敢花。他们在盯着我!我不敢花这笔钱!”扎洛抱头痛哭起来,“我告诉你我把它卖给了谁,你不要杀我,求求你……” “说吧,你卖给了谁。” “一个……白胡子老头……他说他需要半神的物品,他要拿去炼丹,我问他天使的记忆行不行,他说他可以试试,付了我三百万定金……” “定金?” “他后面……不见了,我不知道,也许他已经死了,也许他本身就是灵者!”扎洛说,“我就知道这些,全都告诉你了!” 蒙多轻轻笑了一下,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毕竟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四百年前,你就许诺要把记忆还给玛珈弥依。她重生了,你却带着花冠逃到这里来。” “她没有记忆能怎么样?她不还是堕天使吗?她闭着眼都能活得比我们好,要这段记忆又有什么用?”扎洛恶狠狠地喊,“我不可能对我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吧!” 蒙多提醒他:“据说她救了你。” “我没求她救我!” 蒙多叹了口气。“得了,我听够了。” 他手中匕首流出红光。扎洛突然意识到不对:“你……你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我要扔垃圾。”蒙多冷冷地说。“你把我要的东西弄丢了,也没能哄我开心,我留你做什么?” “我还有一个儿子——” “你儿子130岁了。没了你他会活得更好。” 丹尼尔脸色灰白地看着蒙多举起匕首。裴寂淡淡地望着。弥依不太愿意看杀人,偏了偏头。她能听到扎洛疯狂地喘着气,一阵挣扎。然后警报声响起。不难想象在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刻,这声音是怎样响彻绿暮森林。 “我被袭击了!蒙多·艾略特袭击了我!”扎洛的声音里混着惨叫,“他要抢走我的传家宝!” “停下来!”丹尼尔几乎也在惨叫,“停下来!让它停下!” 裴寂手中银盘旋转一下,幻影和声音全部消失。丹尼尔双眼通红,冲他怒吼:“这是你编出来的!这是你用血族秘术制作的假象!” 他举起弓箭。“你该为你同胞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裴寂轻轻笑了一下,说:“真的吗?” 丹尼尔仰天嘶叫,浅棕短发迅速生长覆盖皮肤,背部弓起,足部拉长,头部也变形成为鹿头。风卷着树叶和草木气息涌进房子里,半人半鹿的少年双眼红光闪烁。 “去死,里尔克!”他咆哮。 裴寂手指交错,甩棍在他手中旋转一百八十度,伸长卡死;另一手的卡巴拉之轮无声转动。丹尼尔向前跃起,箭矢飞射。裴寂向后退了一步,木屋地板向上伸展,挡住他的攻击。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用妖人的秘术!”丹尼尔失控吼道,“你瞧不起我们,又夺走我们的能力!” 弥依已经伸出藤蔓把自己给拽走了,她的藤被打中也会很痛,不想被这场战斗牵扯进去。这时候裴寂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出现。 “弥依小姐,看好。妖人的秘术蕴含着强大的自然能量,也最易操纵自然元素,因此他们喜欢使用天然材料制作而成的冷兵器。” 居然在现场教学。在裴寂眼里,丹尼尔似乎并不是对手,只是一个向她展示妖人能力的好教材。 弥依用藤蔓在房梁上悬了个吊床,伸着脑袋看。 “变形能力对他们来说是双刃剑。虽然能够变得力大无穷,但也会随即失去理智。” “来啊!里尔克,你来攻击我啊!”丹尼尔嗓音由于变形而低哑粗野,“别躲在你的炼金术后面,懦夫!” “不是我在躲,是你的准头实在太差了,丹尼尔。”裴寂说。 丹尼尔气得当场发疯,砸烂了家具又去砸弓,木质弓在地上弹了三四下,硬是没摔碎。 “——只要稍加刺激,他们就会露出破绽。”裴寂的声音又在弥依脑海中响起。 这场战斗没什么意思。完全是势均力敌的反面。丹尼尔叫着嚷着打了半天,甚至都没能碰到裴寂。他最后急了,抄着弓冲裴寂砸下去,裴寂单手用甩棍一挡,把他连人带弓掀翻,撞在对面墙上。 ……她说什么来着。裴寂要是反抗,她也打不过他。 “丹尼尔,可以了。”裴寂说,把甩棍收起来。“冷静一下。”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少年变回人形,伏在地上虚弱地喘息。 “我想要拿回玛珈弥依的记忆。”裴寂说,“我也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再见你父亲一面。” “你——” “我会向天门申请,允许你进入灵者的世界。找到你父亲,问出更多关于记忆花冠的线索。” “我凭什么答应你!” “好吧。”裴寂没什么表情,开始动手去摘腕上的手表。“那我们在血族誓约下进行决斗,如何。你要是能胜,自然不用去做。” “你……你这个变态!”丹尼尔咬牙切齿。 血族誓约是最毒的誓约,谁违反谁就死,他当然知道这一点。而且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裴寂。裴寂这话约等于是:去做,不然我就活活把你打死。 “进入灵者的世界,我会变虚弱!我的寿命会大幅缩短!”他嚷。 “我知道。”裴寂说,“找到线索,我就给你治疗。” 丹尼尔沉默了很久。久到弥依用藤蔓给自己编了一头小辫子,等她开始把辫子梳起来时,他终于说话了。 “我非做这件事不可?” “只有你能做。”裴寂说,“如果你不做,我会知道。” 又是这句。他说这话时,弥依躺在吊床上都能感到那种压迫感,让人胸口有点发闷。 丹尼尔没说话,看来是默认了。脚步声响起,他从裴寂身边走出房子时,有意无意地去撞他。但是裴寂没被撞动,丹尼尔反倒弹到一边去了。 弥依在吊床上捂着嘴,偷偷笑了一下。 这一声被裴寂听见。他抬头看见挂在屋角的弥依,也笑了,说:“我还不知道藤蔓可以这样用。” 弥依把自己放下来,走到他面前,给他看看头发:“你看,也可以用来编辫子。” 她把编起的辫子都盘了上去,露出纤长的脖子,这是一个典雅又漂亮的发型。 “但是……也就只能干这些。”弥依说。“不好意思呀,明明找的是我的记忆,还得你来帮我出手。” 裴寂看见她脸上那种孩子一样天真、带点小炫耀的神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抱歉的笑容。他叹口气,说:“能进行精细动作,证明你的藤蔓非常灵巧,具有潜力。为什么要说不好意思呢?” 弥依忍不住笑出声,说:“你好会夸人啊,裴寂。” “只是实话实说。”裴寂伸出手,小心摸了摸她编发的底端。“这个发型很漂亮,不要总是否定自己。” 他手上动作非常轻柔,弥依两秒以后才想起闪开。裴寂这次竟没有道歉,只是说:“弥依小姐,我的触碰会让你反感吗?” “不会呀。”弥依说,“躲是我的本能反应,是被孟恩吓出来的,不是因为你。” 裴寂眸中暗了片刻,仍然微笑,又说:“看来,弥依小姐也并不反感我。” 弥依看着他:“我不反感你。” 难得在清醒时刻也涌上一丝坏心眼,她斟酌了两三秒,还是试着说出来: “毕竟你香香的,很好吃。” 13. 13 裴寂淡淡地笑了笑。“是吗?我很荣幸。” 弥依以为这句带着调戏性质的话能让他脸红,结果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句夸奖。这还没完,裴寂接着说:“弥依小姐身上也很香,是玫瑰的气味。真不愧是玫瑰小姐。” ……二百年没接触过正经男人了,这么简单的句子弥依也没招架住。弥依嘴快抿成小波浪,瞪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说:“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有些时候是不能直呼名字的。”裴寂说,“比如刚才,如果丹尼尔知道你是谁,最好的结果也是他攻击你。如果他泄露你的信息,就会更麻烦。” “我以为艾略特家族已经在泄露我的信息了。” “不会,他们想要独吞你。我们走吧,弥依小姐。” 弥依和裴寂一起走出小木屋,踏出去的第一步就发现了不同。鹅卵石小道不见了,四周都是焦黑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树木,浓雾中一直有暗黄枯叶落下。 “路线变了。”弥依说。 “这就是绿暮森林的特点。” 弥依转向裴寂,带点期待地问他:“所以你是怎么找到方向的?”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教教我”。要说她不馋裴寂的能力是不可能的,何况他还说过她会得到一只轮子,她没忘记这件事。 裴寂显然知道她的心思,取出卡巴拉之轮,说:“不如我现在就给你讲解一下?” “好!” 他们在迷雾中停下了。两旁枯死的黑树之间隐隐有风声响起。裴寂打开□□,让弥依看清楚。 就算不论能力,这也是一只非常精美的工艺品。它可以像怀表一样打开,开启后内部嵌着精美的机械数字转轮,转轮显示出一个读数:0.13175。 “这个读数是什么意思?”弥依问。 就在她提问的时候,那个读数突然咔地一声变了,从0.13175直接变成了0.50000。她不解地抬头望着裴寂,裴寂沉默地看着那个读数。 “这不重要。”片刻后他说,“赫尔墨斯之轮是没有这个读数的,它也不会影响到你。” “赫尔墨斯之轮和你手上的这个,有什么区别吗?” “赫尔墨斯之轮更安全。卡巴拉之轮多出了几项非常强大的能力,但是要付出极其严重的代价才能使用。”裴寂说,“我不会,也没有办法给你第二个卡轮。对你来说,赫轮就已经足够了。” 弥依听话地点头。“好。” “赫轮也只是你找回能力之前的踏板。很快你就会不再需要这些。”裴寂说,“这种装置的原理很简单,它存储了各种秘术需要的元素。在元素耗尽前,你可以选择施放任何秘术。” 他顿了顿,问:“弥依小姐,想用卡轮试一下吗?” “啊,可以吗?”弥依愣了,“我会不会把它弄坏?” “你应该相信自己。”裴寂简单地说。 弥依于是接过他手里的卡巴拉之轮。她的视线忍不住再次看向读数。在她接过卡巴拉之轮的一瞬间,转轮读数变成了0.75000。 “我怎么觉得我在影响这个读数?”她有些迟疑地问,“真的没问题吗?” “没关系的。它不重要。” 裴寂还是这么说。弥依也没再纠结这件事,摩挲着银盘,看着上面的符号。 按理说她不认识这些文字。但是躯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弥依手指拨动指示层,窗口对准一个字符。她用卡巴拉之轮对准一旁的树木,焦黑的树木突然拔节似地往上长。 “哇!”她眼睛亮起来。 树皮肉眼可见地颜色变浅变鲜嫩,绿色的枝条从浓雾中垂到她面前。弥依兴奋地回头看看裴寂,裴寂淡淡地微笑。 “看,对你来说很简单。”他说。 “我明明不认识这些字呀。” “你的躯体还残存关于神力的记忆。”裴寂说,“神的力量可以掌控一切。何况秘术。” 弥依又看了一眼读数,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回到0.5以下。她彻底放下心,把能试的字符全部试了个遍。多数秘术她都本能地可以操纵,少数她不认识,那些秘术大概属于在她死后才合并过来的种族。 但这已经很强大了。兽人,妖人,灵者,狼人,甚至小部分血族秘术都被记载在这只轮子里。弥依心服口服,问裴寂:“这东西是谁发明出来的啊?太厉害了吧。” 裴寂笑笑,没说话。 他一般有问必答,不答也会说清楚,这个反应倒是头一次见。弥依刚要追问,一阵阴风刮过来。裴寂笑容隐去,抬眼望向树林深处。 他的眼神让弥依背后泛起一丝寒意。她没有说话,只是举起卡轮,示意他:我是不是该还给你? 裴寂摇头,示意她过来,站在自己身边。又是一阵阴风,就在弥依面前,她刚刚救活的树肉眼可见委顿下来,整个迅速缩水,一直缩到它原来的高度。 弥依睁大眼睛,但眼前的一幕显然还没完事……那棵树继续缩小变细,在她面前化成一滩黑泥。其他的树也跟着扭动起来,似乎变得异常绵软;叶子上冒出尖刺,树皮颤抖,根部伸出土壤,迅速坏死。 弥依刚要说话,裴寂拍拍她的手,让她保持沉默。 “弥依小姐。”他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我们遇到了妖人的天敌。它的名字叫‘反自然’。反自然以扭曲和吞噬自然生命为目标,没有固定形体。我们不需要和它战斗,只需要保持安静,尽可能少活动,少释放秘术,它就会离开。” 他们于是站着没动。风越来越大,弥依有些睁不开眼,悄悄往裴寂背后躲了躲。裴寂这时候转过身,面对着她。 ……你不是说要少活动吗? 弥依还没说话,裴寂把她拽过来,将西装外套拉开一点,护住了她。然后他的手轻轻放在她后脑,把她往下按了点儿。 弥依完全没反抗,也没躲。一是因为风越来越大,已经开始疯狂地掀起地上的湿土。要是没有外套挡着,她眼里能吹进一斤土粒。另外,她离得太近了。 离得这么近才能嗅到他身上很淡很淡、也并非血液的香气。似乎是乌木,微苦的气味混了几乎微不可察的龙涎香。 香气泛凉,可是他身体是热的。深色衬衫下胸肌饱满,男人在呼啸声中站得纹丝不动。狂风中弥依顽强地睁着眼睛,又盯了他的身体两三秒,然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把脸往他怀里埋了点,紧紧握住手里的卡巴拉之轮。 无关感情信任之类的问题,单纯就是她所见到的,嗅到的,有些过于美妙。 她那么喜欢美丽的事物,连清晨未落的月亮都能引她站在街头看上好几分钟。不上头是不可能的。 弥依感到有些缺氧,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听不见自己吸气的声音了,外面的风声大到可怕,像是在哭嚎。面前挡着一个人她都感觉自己快被风掀翻过去,忍不住伸手揪住裴寂的衬衫。 他的手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拍。仍然稳定而温热。 裴总是见过大场面的。弥依缩在西装外套里想。 风仍然在变大,大到离谱,裴寂终于有些没站稳,摇晃了一下。弥依差点就从她的庇护所里跌出去,他一把把她拉回来,按在自己怀里。头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裴寂护着弥依的头。 弥依看不到他做了什么,但是又过了两分钟,风声突兀地变小了。她能清晰地听出那东西正在远去。从风起到风声变小,不到十分钟。 感觉像是一辈子。 不用提醒,弥依自己从他外套里钻出来。 雾气更浓。四周的树已经扭曲不堪。有的直接成为古怪的晶体,或是焦炭。一片萧瑟中,只有微微的喘息声。 裴寂有些气喘。刚才的风太大,他背风也感到缺氧。弥依则在看他。他头发被吹得有些乱,原本简单打理过的额发散落下来。衣服也还乱着。看见他这幅样子,弥依的恶劣心思半小时内第二次冒出来。 她把它强压下去,心想:人家刚给你挡完风……你能不能善良点儿啊弥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想欺负他,调戏他,说不过他也想说。裴寂明明是无可否认的强者,她却总觉得他可以被彻底征服。失去理智时她这么觉得,现在她竟然还这么觉得。 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 对漂亮的人她一般都是很温柔的。 弥依特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起来:“谢谢你给我挡风,裴总。” 裴寂气还没喘匀,垂眼笑了一下,说:“弥依小姐看起来太柔弱了。不给你挡风,怕你被风吹跑。” ……柔弱。 好,很好。他看她柔弱,她看他亟待征服。他们两个思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弥依觉得很好笑,说:“我看起来很弱?” “不。我的意思是你太瘦了。”裴寂说,“多吃点东西。” 好啊,那你把脖子伸给我。 弥依生生把这句话咽下去。“……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森林?为什么会有刚才那种东西?” “‘反自然’是妖人最深的恐惧。”裴寂说,“妖人体内含有大量自然元素。反自然的特性,注定它是妖人的天敌。” 他接过弥依递来的卡巴拉之轮,看了看,带她往前走去。 “我还是不明白……它是什么东西呢?它属于什么种族?” “它属于‘恐惧’。”裴寂淡淡地说,“就像‘虚空’是血族最深的恐惧一样。一个种族深刻地恐惧着某种东西,那它就会成为现实。” 弥依明白了,然后更加震惊:“……等一下,血族害怕虚空怪?” 在她家的时候,她可没见裴寂害怕那个东西。 “血族恐惧,但也可以驾驭自己的恐惧。野心旺盛的、残酷的种族确实可以做到这一点。”这次她没听错,裴寂的声音里带着真真切切的自嘲。“所以虚空被创造出来后不久,就成为了血族的武器。” “被你赶走的那个虚空怪,是艾略特家族派来的吧?” “毁了露台植物的‘反自然’也是。”裴寂说,“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血族的武器。” 他突然停下来,看向弥依。弥依也不解地看着他。 “艾略特家族迟早会找上你。”他说,漆黑眸子里是她看不懂的神色。“弥依小姐,记住,不要成为他们的武器。” 14. 14 他这句话就来得有些奇怪了,弥依刚想追问,雾气开始散去。透过逐渐稀薄的树影,能看见那辆黑色豪车的轮廓。再走近些,弥依悚然看见车旁边躺着几个人,都长着动物耳朵和尾巴。 “裴总,刚才有兽人图谋不轨,不过没能成功。”司机站在车头,没事人一样说,整理了一下白手套。“我们是不是应该撤离?” “走吧。”裴寂说,“弥依小姐,你坐在车后排。” 弥依于是坐在后座,抱着Momo,看着裴寂上了副驾。司机对着裴寂犹豫了一下,坐进车里后还是忍不住说:“裴总……前排不安全。” 裴寂没抬眼,只是看着手里的卡巴拉之轮,淡淡地说:“不用担心。到了绿城的瞬移点,我们就下车。” 弥依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前排的动静。她的神经已经在上车后就松弛下来,拉开猫包,给Momo喂了一块冻干。 司机却暂时没开车,又确认了一遍:“您到瞬移点就下车?接下来的路还很远,我可以送您和小姐过去。” 裴寂说:“开车吧。” 他是微笑着的,语气却不容置喙。司机也不敢再说什么,发动了车子。但弥依很快就发现车开得特别慢。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抬起头。透过车内后视镜,她发现司机额头上在冒出细密的汗。 裴寂仍然没抬眼,平静地说:“你好像在担心什么,安东尼。” 双唇之间咬出好听的法文名字。司机听见自己的名字却像电打了似地,脸白了一个度。 “裴总。”他轻声说,“我……” 话没说完,安东尼咬着牙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弥依整个人往右倒去,下意识伸出藤蔓,牢牢把自己勾在车里,猫包绑在自己身上。车子咆哮着狂奔起来,还没跑出去多远,裴寂说:“停。” 简单的命令,车子突然整个熄火,生生停在空旷、笼罩薄雾的马路中间。安东尼脸煞白,咔哒咔哒踩着油门,可车就是不动。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突然对着裴寂出手,指间携带血红光芒。裴寂甚至没动,只是手中卡轮转了一下,安东尼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手,向后撞在车门上。 裴寂转过头,看着安东尼,侧脸蒙着冷淡的光晕。 “看来我们离开的这两个小时,你的思维发生了一些转变。”他语气仍然很平静。“说说看,艾略特家族许诺给你什么?” 安东尼沉默几秒,说:“你不愿意给我的能力,他们都能给。” “一直以来,我说得都很清楚。”裴寂说,“是你的身体素质不允许你再强化。过多的元素会让你失去理智。这种‘能力’也是你想要的吗?” “可他们能保留我的理智。你做不到,但是他们可以。” “你竟然宁愿相信艾略特家族?”裴寂显然觉得很好笑,“从我创立科学炼金协会到现在,400年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艾略特却让你觉得他们能做到?” 沉默。 裴寂叹息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你抵抗不了他们的谎言秘术,因为你没有服用我给你的元素溶液。” 安东尼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颤抖,终于冲口而出:“我不明白……我们都是血族,我却要对你言听计从。你给我什么,我就要喝什么。你说我不能做什么,我就不能做……是,你给我的元素我没喝。我不想成为你的傀儡。” “代价就是你成为艾略特的傀儡。”裴寂说,“那瓶元素不仅能抵抗谎言,魅惑,也可以抵抗附体。既然你没有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也许现在正有一个艾略特在你身体里?” 安东尼没出声。这是默认了。 裴寂轻声说:“我救不了你了,安东尼。” “可是他不会杀我的,他说——他——” 安东尼急切的声音诡异地糊了下去,像是他的嘴正在流淌到地上。弥依清晰地看见他的身体在挣扎着变形,外层的皮囊正在脱落。她慌忙用藤蔓遮住猫包,不想让Momo看见这一幕。裴寂这时转脸叫她:“弥依。拿着。” 他递过手上的卡巴拉之轮。 弥依本能地接了,才反应过来:“那你用什么?” “尽量别让读数变成1。”裴寂没回答她的话,“其余的都不用管,保护好自己。” 他推门下车,手中寒光闪过,甩棍旋转延长。驾驶座上的人脱下了安东尼的皮囊,扭脸冲着弥依笑了一下。弥依只来得及看见一张邪魅、妖气的男人脸,裴寂就拉开车门,粗暴地把他扯了下来,又把弥依关在车里。 “切萨雷,好久不见了。”妖男没骨头一样被裴寂提着,还妩媚地笑,“怎么不把女朋友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裴寂面无表情,一甩棍就打上去。妖男看着柔媚,动作狠厉得可怕,反手就用匕首砍向他。裴寂瞬移躲过,刹那间弥依看见匕首顶端嵌着一颗不大的尖牙,有些弧度,看着像是个倒钩。 妖男攻击落空。他明明动作有力精准,也可以好好收回手臂,却假装没刹住力度,整个人贴在了弥依那面的车窗玻璃上。 “切萨雷,你体内明明还有圣锥吧?”他笑眯眯地问,动用秘术的声音传进弥依耳中。 裴寂已经瞬移到妖男斜对面,用手臂把他从弥依面前挡开。那男的也瞬移,柔弱无骨地贴在另一面车窗上,说:“为了小美人,连你的炼金轮都不要了?” 像是怕裴寂瞬移过来追杀他,他马上又移到前车窗,妖娆地躺在车前盖上,与弥依对视,说:“你不会爱上了这个助你成神的工具吧?” 他眼神带着恶意,望着堕天使澄澈的双眼。对视的一秒里,弥依缓缓竖起一根中指。 她算明白裴寂为什么面无表情了,她也做不出什么表情来。真是一个让人无语的妖媚怪男。妖男见到那根中指就开始哈哈大笑,裴寂在这时出现在身后,金属棍咚地甩在他后脑,打得他“啊”地一声叫。 “切萨……我被你打痛了!”妖男挨了这一下,似乎更兴奋了,“让我也看看你痛的样子吧?” 他转身就砍。弥依看见他出手的第一刻,脑子里就浮现出两个字:疯狗。 故意显得自己柔媚软弱,攻击起来完全是货真价实的疯狗。不管风度,不管姿势,只要能让裴寂死在他匕首下,他可以露出最丑恶的嘴脸。 而裴寂从始至终不理他,只是重复简单的两个动作:瞬移,挥棍。 在被钉入圣锥,不能使用血族秘术的每一天,裴寂都会刻意地使用瞬移。强迫自己习惯巨大的眩晕和失灵的方向感,强迫自己从圣锥的缝隙中感应哪怕多一丝力量,然后重新开始适应更强烈的瞬移冲击。 对血族来说并不舒服,似乎也无甚价值的瞬移,此刻也可以成为他的武器。裴寂能记住自己的每一次转身和每一个定位。他的对手起初还在追逐他,后来渐渐手忙脚乱,完全落入他的圈套。 每次妖男转身,以为能预判裴寂的位置,裴寂都会出现在他身后,然后狠狠给他一棍。他再转身,裴寂还是在他身后,又是一棍。妖男似乎是有心和裴寂比比近身搏斗的,到目前为止都没动用秘术来攻击,而裴寂就靠着瞬移和挥棍小刀割肉一般抽他,都快把他的头抽烂了。 弥依起初还在忍,后来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开始笑。 太好笑了。妖男的脑袋敲起来还挺好听的。 她这一笑彻底把妖男激怒了。他开始动用秘术。随着他的手势,空气中凝聚出一只无形的手,向裴寂抓去。裴寂瞬移躲开,那只手却没散,迅速伸过来,开始疯狂摇晃弥依这边的车门。 哦,找上我了。 弥依举起卡巴拉之轮,还没想好要用什么秘术,裴寂瞬移过来了。他这次没有抽一棍就走,而是直接扭住妖男的手腕。他的侧脸短暂转来一刻,弥依看见他神情冷得可怕,动作里带着确凿的怒气。 激怒了裴寂,妖男就成功了一半。这个人实在太冷静缜密,不让他露出点破绽,他怕自己永远也杀不了他。 妖男反手就是一刀,在裴寂再次躲开的时候,动用秘术拦截住他。 裴寂的动作被迫停滞了一秒。就这一秒,重压秘术释放,弥依看着他突然仰了一下头,整个人跪了下去,勉强单膝支撑住。前胸和后背都有空气墙大力挤压他,从他衣服的褶皱能看出来。 隔着窗玻璃,弥依听见妖男咯咯大笑起来:“哦——切萨雷,你是不是痛了?再痛一点!” 太疯了,她看不下去了。必须冒险试一试。弥依悄悄降下一点车窗,用卡巴拉之轮对准妖男。 顺序是兽人,妖人,灵者,狼人,血族。秘术等级越接近血族,就越不容易被免疫。 狼人的秘术会让她变形,而且有可能变不回来,反倒帮倒忙。弥依心里回忆了一下裴寂教给她的灵者秘术。灵者都搞精神攻击,她也许可以催眠妖男,让他自己跳崖。 再抬眼,妖男那张邪气的脸正贴在窗玻璃上,对着她笑。 “啊啊啊!”弥依尖叫起来。 什么玩意儿啊!他比灵者还像鬼!她立刻释放秘术,可是马上就知道没有任何效果。反倒是妖男的声音,飘飘悠悠进了她的脑子。 “小弥依,可爱天真的玛珈弥依。”妖男轻柔地说,“你知不知道裴寂他其实……” 弥依用卡巴拉之轮指向自己,大喊:“滚出我的脑子!” 裴寂在她脑海里讲话时,弥依完全没感到这件事有如此让人恶心。但妖男的声音一响起来,她觉得自己脑仁都脏了。 灵者秘术生效,妖男的声音消失。她再往外看时,裴寂不知怎么已经挣脱了那个秘术,握着妖男的手腕向后一拧,抬腿把他踹了出去。 匕首落在地上,裴寂拾起来的一瞬间,妖男又扑上来抢。裴寂握着刀柄,妖男握着刀刃。他们对视时,弥依看见裴寂在微笑,轻轻地说了什么。 妖男顿时更用力地握住刀刃。不用看都能猜到刀尖的獠牙已经刺破了他的掌心。裴寂的手仍然稳而有力,顶着对手的掌心旋了一圈,狠狠刮绞。 血沿着妖男的掌侧滴落到地上。然后裴寂突然松手,握着甩棍猛击他的咽喉,胸口,又用膝盖重重顶了他两腿之间,瞬移消失。妖男握着受伤的手转身,裴寂却又在原地出现,干脆地扭了他的脖子。 妖男向前扑倒在地上。裴寂从他手里拿过匕首,从他后背刺入。他吐了口血出来,挣扎两下,瞬移消失。 裴寂转身朝车子走来。他直接拉开驾驶座的门,把安东尼的皮囊拖出去,自己坐下,按下点火按钮。 弥依没说话,她等裴寂先说。 车子启动了,裴寂却没有立刻启程。他向后靠在座椅上。弥依从后视镜看见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神情有些疲惫。 “他在最后一刻逃走了。”最后裴寂说,“赛蒙,确实是很难缠的敌人。” “是呀。”弥依说,“这个人有一点恶心。” 沉默。 裴寂轻声问:“他对你说了什么,弥依小姐?” 弥依实话实说:“我没听全,我用卡巴拉之轮把他赶走了。” 说完她又想了想。“不过他应该是想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想利用我之类的吧?我能猜到。” “……我可以解释这一点。” “不不,你不用解释。”弥依说,“没关系的。真的。我觉得这很正常。” 15. 15 沉默。裴寂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弥依小姐,觉得被人利用很正常?” “是啊。” “那你认为,我也是在利用你吗?” “差不多吧。那又怎么样呢?”弥依抓了抓发梢,“就像你说的,你跟着我又保护我,是为了跟我合作。你给我吸血,是为了让我看到诚意签下合同。你利用我阻止艾略特家族,我利用你赚钱,我们其实就是在双向利用呀。” 裴寂没说话。 弥依又补充:“如果你是无缘无故要给我钱,给我吸血,我才会害怕呢。你不要钱,不要合作,可你肯定有想要的东西。也许那个东西,会让我付出更大的代价。” ……她是这么想的。 这是很成熟的想法。这想法可以保护她不受伤害。裴寂知道这一点。 问题是,这种道理没有人会直接教她。在她死去一次,来到人间之前,也绝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他知道战前的弥依是什么样子。那时所有人都宠爱她,她柔软而烂漫,从不需要用利益来衡量事物。 所以人间是对她做了什么? 裴寂抬起双手,拢在脸上用力地按了几下,将疲惫的面容藏在手掌后。 “弥依小姐说得对。”他说,“你也看见了,从妖人到血族,都会有人心术不正,以怨报德……甚至直接背叛。人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不过,我们的关系说是相互利用,其实也不尽然。” “哦?” “更好的替代词是‘帮助’。我想要帮助你,你也可以帮助我。”裴寂看着前方说,“弥依小姐,我们之间不是那么生硬的利益关系。我会保护你,但不会利用你满足个人的什么野心,也不会踩着你成神。” 弥依还是说:“哦?” 她有点紧张又有点感兴趣,想知道裴寂接下来会说什么。 惨遭孟恩后,她对亲密关系和男女相处都有些忌惮。想到有人凑过来也许是抱着什么心思,她就觉得很接受不了。但裴寂又实实在在能给她不错的印象。如果他想说些什么更敞开心扉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听一听。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她只认识裴寂短短三两天。但直觉告诉她,裴寂应该很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甚至比他说的还要早。 搞不好他还真的挺喜欢她的,毕竟他又说欣赏她的魅力,又对孟恩说自己在追求她。她也不是傻子。 弥依尽量隐藏自己的小表情,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裴寂只是说:“弥依小姐愿意的话,可以更相信我一点。” 弥依噗嗤一下笑出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失落,说:“那我得试试。我可难相信别人了。你应该懂吧,毕竟你刚刚被你的司机背叛。” “是啊。”裴寂淡淡地笑了笑,“我们情况也差不多。你救了扎洛,六年前我救了安东尼。” “真是以怨报德呢。”弥依感叹,“你后悔救他吗?” “我知道血族的秉性。救他时我就有心理准备。” 那她呢,她救下扎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记忆会被这个人卖掉? 过去的自己就像一个谜团。弥依猜不出。 裴寂把车子掉头,朝着瞬移点的方向前进。 “赛蒙是我的老对手。他一直想杀了我。”他平静地说,“不过从我下令杀死艾略特家族的使者之后,艾略特悬赏60亿美元买我的命,他的动力显然更强了。弥依小姐也许能看出来,这个人很疯狂,不择手段。这次刺杀失败,我担心他下一次会从你入手。” “很有可能啊。”弥依想起那个妖男对自己颇有兴趣的眼神。 “艾略特家族的计划也一直没有改变过。他们不会和你合作,只会通过武力胁迫你。派出虚空和反自然,都是为了毁灭你的理智,让你臣服于他们。”他接着说,“我也说过,你的家已经变得不安全了。” “哦……” “所以。”裴寂说,“弥依小姐不嫌弃的话,可以暂时住进我的房子。在那儿遇险的概率几乎为零。” “你的房子是指……你的家?” “不。我觉得那样有些失礼,所以为你准备了另一套房子。”裴寂停顿了一下,“当然,弥依小姐想换房子住的话,我也很乐意。” 车子通过瞬移点。浓雾消失,他们进入了绿城郊区。 弥依捂着嘴笑了一下。“不用啦,按你安排的来吧。” 裴寂安排的房子就在黑星餐厅背后的岚湖小区。这里受黑星餐厅的三层禁制保护,裴寂也提前为房子布下保护秘术和装置,很难被攻破或袭击。 他给她选的住处不是独栋,而是联排别墅。按他所说,他“和开发商有些交情”,对方“送了谢礼”,意思就是开发商送了他两栋楼。 “如果需要我的话,今晚我就在另一户。”裴寂把钥匙交给她,“缺什么跟我说就好,我会让人送来。” 弥依说:“我什么都不缺,但是Momo快被憋死了。” “……好的,我明白了。” 裴寂还得去处理些别的事。他开车离开不到二十分钟,一身黑西装的男人给弥依送来了指定牌子的猫砂和一个异常豪华的全自动猫砂盆。 弥依这时候才感到神经稍微松懈了些。在绿暮森林时她没太觉得害怕或者紧绷,但现在放松下来却觉得很累。她连房子都没看,抱着Momo躺在沙发上,放空大脑。不到三分钟,有电话进来了。 “你好,清城区消防队。你是不是中心花园7号楼3301住户,叫……弥依?” 弥依叹了口气,说:“是我。” “嗯,是这样。你家着火了。你邻居报的警,火现在已经扑灭了,也没伤到人。但是你的房子损毁比较严重,你需要尽快回来配合我们做事故调查,最好也评估一下你的财产损失情况——” 对方一口气说了一堆,弥依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好”,疲惫地看着电话挂断。 裴寂说得没错,还真出事了。 ……她攒了几年钱才买下的房子。 Momo不愿意被长时间抱着,一蹬腿从弥依身上跑开了。弥依赤脚躺在沙发上,手臂软塌塌垂下来,仰面盯着天花板。 她快要有钱了,按裴寂的合同,她一年能买十几套中心花园的房子。但是那房子是她在人间第一个满意且温馨的住处,就这么被毁了她很不爽,也很难过。 而且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尹玲的手偶。 靠!尹玲的手偶!! 弥依惊恐地坐直了,瞪着面前的空气。但她坐直了也没用,她就算现在跑回去也没用,她好朋友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她一不顺心就拉出来陪聊的小尹玲,轻飘飘地被烧掉了。 这事发生得猝不及防,甚至有些魔幻。她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裴寂提醒她说家里不安全,她也听见了,但她是真没想到艾略特会直接放火烧房子。 ……她都带上Momo了,她怎么就想不到把手偶也带走? 弥依手都在抖,条件反射地摸出手机,想给裴寂发消息。但是伸出手指的一瞬间,她发现手腕到指尖已经绿了。弥依盯着自己的手,它们就在她面前化成了藤蔓。 哦对,她情绪很激动时是会这样的。 弥依试图伸出更多的藤蔓来打字。藤蔓触到手机屏幕,她心里莫名其妙有根弦断了。弥依捂着脸,藤蔓死死把她的面部缠住,不留空隙。 搞什么啊……那是你的朋友啊,守护遗物都做不到吗?你还能不能好好完成一件事了? 她吸着鼻子流着眼泪,想着尹玲。二十岁时给她带琼瑶小说,三十岁时给她带家常炒菜,四十岁给她带安神补脑液的女孩,带这个带那个,送了她一辈子东西,她就留下这么一个手偶,还被该死的臭虫烧掉。 她为什么不能用天使该有的能力把他们全杀了? 手机适时地在她腿边响起来。弥依很崩溃,不想接,但是又怕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她干脆伸出无数藤蔓,结成一个厚厚的壳把自己关在里面,再拿起手机。 泪眼朦胧地滑了半天屏幕才接到这个电话,那头是裴寂的声音: “弥依小姐,你不开心吗?” 弥依甚至没空去想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瓮声瓮气,尽量语调平静。“没有。” 下一刻,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头顶的藤蔓。 16. 16 弥依泪眼朦胧地探出半个脑袋。裴寂站在沙发边上,没穿西装外套,另一只手里还捏着卡巴拉之轮,不知是打断了什么事瞬移过来。 “就是一点小事。”她声音都憋得变形了。 “小事?”裴寂重复。 “我家着火了。”弥依说。 裴寂都没再问,弥依就开始抽泣,越抽越凶,终于哭着说:“尹玲的遗物被艾略特烧掉了!” 她想起自己每天晚上都会祝福尹玲,又在电话里信心满满地对她说:“放心吧,你会活很久很久。”尹玲就嘿嘿地笑。 那时尹玲已经很老了,不方便出门,她女儿把她接到了很远的城市。弥依要看花店,又总觉得有时间,总共也没去看过她几次,只是每天给尹玲打电话。 虽然尹玲从来不知道这一点,但她得到的是天使的祝福。她体质会更好,寿命也会延长。弥依是真的觉得她能活很久,然后有一天早上她打去电话,尹玲的女儿说:“我妈昨晚去世了。” 她女儿也已经快七十岁,声音很平静,问:“弥阿姨,你要来参加葬礼吗?” 弥依200年里第一次参加人类的葬礼。她忘不了殡仪馆大厅里的气味,若无其事的宾客们,小盒子里躺着的是她最好的朋友,是明知道她藏着长生不老的秘密,也只会摸她的头发夸她漂亮的尹玲。 她蜷缩在厚厚的壳子里大哭,抱着自己冰凉的胳膊。头顶的藤蔓无意识地缠结,马上就要把她封在里面,裴寂的手挡住延伸的藤。 “弥依,”他平静地说,“不要封闭自己,把藤蔓松开。” 弥依躲得更深了:“我不想松开!我就应该待在这里!” 又在丢人了。 我就应该一直待在这个壳子里,永远也不出来。 她的藤蔓绞紧裴寂的手,想把他赶开。为了不弄伤他,弥依特意收起了尖刺。但裴寂完全没吃她这套,握住边缘让藤蔓强行留出一道缝隙,说:“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我没明白,你做错了什么?” “我应该保护好她的东西,我应该把她带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自己应该预料到火灾的发生?”裴寂说,“艾略特家族清楚地知道你的住址,这意味着什么?” “你别问我!我很笨,我想不出来!”弥依擦着眼泪。 裴寂换了只手挡着她的藤蔓,在她身边坐下。弥依的藤能感知到他的体重在旁边沉下来,沙发微微倾斜一下。 “我不是在考你。弥依,跟上我的思路,听我说。” 他声音仍然平和,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弥依不得不听他说,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 “艾略特家族知道你的住址,也知道你必须进食花朵。不然他们不会派出反自然,也不会摧毁花卉基地。”裴寂说,“你不爱上网,也不轻易对人泄露自己的消息。你认为他们对你的了解是从哪来的?” “他们……他们跟踪我。” “是的。也许还不止,也许他们甚至暗中窥视过你的生活。被烧掉的遗物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你认为艾略特家族会不会知道这一点?” 弥依沉默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一定会知道。如果他们偷看过她的生活,他们肯定知道她有一个手偶,有事没事就拿出来和它聊天,假扮成她的朋友。这一点是对的。 “艾略特家族为了击败天门,进行过精心的筹谋和调查。你认为有多少可能,他们不知道你已经离开,白白费力烧了一间没人的房子?” 藤蔓松开了点。弥依终于从壳子里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裴寂。 “他们故意要烧掉我的东西?为了让我发疯?” “单次施加的压力很难打败一个人。但是长期的失望,痛苦和不顺遂可以慢慢积累,将一个人彻底压垮。”裴寂说,“你认为艾略特希望你变成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这不能缓解她的痛苦。裴寂看见那双眼睛泪盈盈的,角落里布满血丝。 “所以,我的身份带来了灾祸。”弥依说,“可我没有相对应的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尹玲做错了什么,花农做错了什么?艾略特在作恶,我在做什么?要是你不来帮我,我是不是今天就已经被烧死了?” “可我来了,我就在这里。” “这只是偶然而已,难道我活着就指望别人帮我?” “这不是偶然。”裴寂语气加重,“400年前,神界战争摧毁了血族居住的圣斐托城堡,城堡脚下最大的聚集地保护秘术也被打破。如果不是叫玛珈弥依的天使庇护了那些幸存者,今天世界上不会有血族的存在。” 弥依呆呆地看着他,没来得及收回的眼泪还在滚落面颊。 “这不是偶然,弥依小姐。我一定会来。”裴寂说。 窸窸窣窣,藤蔓终于松开一些。弥依抱着膝盖坐在藤蔓里,宽大的裙摆衬得她纤细苍白,只有眼圈和耳朵是红的。裴寂看着她,伸出的手只是轻轻摸了摸她最外层的藤蔓。 “血族就是这么残忍,自私,充满侵略性的种族。一朵在爱里长大的小玫瑰,怎么能轻易理解阴谋和恶意呢。”他轻柔地说,“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想,我可以教你辨别阴谋。我会带你找回你丢失的能力,那时候你可以用任何手段报复艾略特,报复背叛你的血族。那是你的权利。” 好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仔仔细细地安慰她,告诉她问题出在哪,再告诉她未来会怎么样。弥依本来都没在哭了,但是听到他的话反倒又开始委屈,心态近似没跌疼,但被抱起来用力安慰的小朋友。 “我的能力到底去哪了?”弥依哽咽着问他,“怎么我什么都不记得,还把能力全弄丢了?” 裴寂沉默片刻。 “你曾经离开人世。这具身体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至于更具体的细节,我希望你能直接从记忆里获得。我会带你找到那些记忆的。”他说,“你的记忆碎成了三段,一段被扎洛卖给别人,一段被稳妥地保存,一段成为了宝藏的一部分。我做过调查,找到它们不会用太长时间。”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我什么也不能给你,而且我现在想杀了你的那些同族。” “我帮你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谁都会帮你的,因为你值得。”裴寂说。 他又伸出手,这次很克制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发梢。她情绪上的波动特别容易通过身体表现出来,现在那些蓝色的发梢已经有些干枯。 “至于我的那些同族,你早该杀了他们。”他轻轻笑了笑,“所以,我没意见。” “裴寂……你早就认识我,是不是。” 沉默。 “是。”裴寂说,“那时候……尤其是战争期间,很难不知道你。你帮助了很多人,对他们非常好。” “可他们好像不太喜欢我。那个卖掉我记忆的扎洛,我当时也对他很好吗?” “你很好,一直都很好。”裴寂顿了一下,“弥依小姐,我讲述出的是我的记忆,会染上我的观点和感情。我更希望你直接得到属于自己的回忆,所以我不会讲述太多过去的事。你只需要知道,你没亏待过任何人。” “我就是有点难过。” “可以难过一阵,这种时候喊我就好。协议上说过我应该保持你心情愉悦,记得吗?” 弥依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一下,下巴放在膝盖上。 “我太累了。我在人间开花店也觉得累,每天必须吃花维持心智也很累,我就喜欢回家以后和尹玲的手偶聊聊天,感觉就像她还活着。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 她轻声喃喃。“为什么还要这样呀。” 裴寂握着卡巴拉之轮的手动了动,指关节紧得发白。 “弥依小姐,想睡一觉吗?” “想。”弥依闭着眼睛说。 “去房间吧。” “我不想动,我就想在这睡。” “沙发上太凉了。我带你去楼上,好吗?你可以用藤蔓把我隔开。” 弥依闭着眼睛没动。裴寂于是起身,把结成壳子的藤蔓抱起来。藤蔓现在像是半个瘦长的鸡蛋壳,弥依躺在里面蜷缩着,看起来很安全。 他抱着壳子里的弥依一步步走上楼梯。一点点地,他怀里的藤蔓软化松弛。她的长发散在他怀里,脸自然地转向他,细白小腿和□□的双脚搭下他的手臂。 在裴寂背后,零星的藤蔓试探着勾住他的腰。 弥依的梦里有淡淡的乌木香气。 17. 17 弥依做了一晚上的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黎明时分。窗外的绿城笼罩在淡淡的雨雾中,草木静谧。 裴寂不在房间里。但她还能嗅到很好闻的乌木味道,混合着一点勾魂夺魄的香气。似乎不管他有没有流血,弥依都能认出那种气味。它照常勾起了她的贪欲。 她摇摇头,整理好衣服去洗漱。 睡了一觉,弥依已经冷静下来。既然艾略特是抱着目的烧掉房子,那手偶肯定是回不来了。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罪魁祸首砸烂。 她不记得自己杀过人。但是没杀过也没事,凡事都有第一次,何况对方也不算人。 有了目标弥依就感到好受了一些,从洗手间出来,拖出藏在窗帘后的Momo,给它喂了点冻干,又擦了眼睛。Momo一换新环境就会焦虑流眼泪,要经常清洁。 收拾妥当,弥依走下楼梯。她没想到裴寂就睡在客厅里,因此没放轻脚步。 他枕着靠垫,简单盖了条薄毯子,睡在沙发上。弥依下楼的声音不小,他也没有被脚步声吵醒,只是偏了偏头,右手在左腕上握得更紧了些。看上去像是在护着他戴的那块手表。 呼吸均匀安静,静止的面容在晨光下有油画般的质感。 弥依完全没过脑子,就悄悄在沙发边上蹲了下来。 好漂亮的男人。再多看两眼。 刚蹲下来就发现这不是“两眼”就能解决的。裴寂睡前解下了领带,衬衫领口也敞着。弥依控制不住自己往那边瞟的视线。放松状态下的胸肌看起来柔软又不失力量感,弥依总觉得上面肯定带着自己梦里那种香香的味道。 她托着脸,安安静静地笑了笑。几乎是与此同时,裴寂开始深呼吸。睫毛颤动了一下,他还没睁开眼,右手从左腕上松开,突然朝着她的方向探过来。 弥依吓得呼吸都停了。她整个人向后仰过去,无声地滚在米色的羊绒地毯上,险而又险躲开了裴寂的手。 我这是什么行为啊!我要怎么解释啊!不要发现我拜托了! 裴寂没有醒来,也没再动。但弥依怕他再感觉到什么,干脆就地打了个滚,滚得离沙发又远了些,优雅起身,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裙摆。 很好,他没发现她就是没做过,她要去厨房弄早餐了。 弥依虽然吃得少,但也不能完全不吃,那样会掉体重。她喜欢有肉的身材,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过瘦。她找进厨房,打开冰箱。第一眼就看见冷藏室里有两盒玫瑰花露,是她常喝的牌子。 弥依愣了一下——虽说自己给裴寂喝过一杯玫瑰花露吧,但他是怎么精准买到这个牌子的? 纠结这件事没什么意思,反正裴寂也不会做坏事。她耸耸肩,加冰水和柠檬汁冲了两杯,挑出白面包切了两片,又拉开抽屉看看有没有鸡蛋。结果那里面并不是食物,而是几支小瓶子,和裴寂在黑星餐厅交给梦榈的一样,也和他自己喝下的一样。 弥依顿时好奇起来,拿起一瓶看了看。瓶身没有任何标签或文字说明,她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打开,便只是凑近瓶口闻了闻。 ……血。 这是货真价实的血,没有香气。它甚至都没有血的味道,但某种特征让弥依确定这就是血。她迷惑地看着它,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是血液元素,弥依小姐。”裴寂在她背后说。 弥依人都毛了,差点蹦起来,扭头看着他。裴寂完全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只是衬衫稍有些褶皱。她心虚得不敢跟他说早安,马上就着他的话头问:“是你提过的那种元素吗?” “是的。人间以外的能力和事物,由各种共通的元素组成,缺少元素就不能成型。科学炼金协会的业务之一,是从兽类、畜类和禽类血液中提取元素,稳定成分后作为成品出售。”裴寂走到她身边,拿起一瓶随意看了看,“这就是一部分血族赖以生存的口粮。” “好喝吗?” “没什么味道。但会给人强烈的餍足感,也会提供足够的营养和动力。” 弥依点点头,避开裴寂的视线,关上冰箱门。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厨房安静得弥依要爆炸了,总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做了错事被拿住的状态,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起得好早,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我平时就是这个时间起床。”裴寂说,“不过早些时候,我确实梦到有小猫在旁边走来走去。” “是吗?”弥依松了口气,“是Momo吧,它的猫砂盆还在楼下呢。” “应该是吧。” 不心虚了,弥依的好奇心顿时复活。“所以你昨晚怎么睡在沙发上?很不舒服吧。” “弥依小姐昨晚可能是做了噩梦,一直要求我不许离开。”裴寂淡淡地笑了笑,“我希望你睡得安心一些,就在这里过夜了。” 弥依有点尴尬:“……我这么要求了?” “嗯。我以为你睡得很沉,可一转身你就坐起来,还会拉着我。” “啊……我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不知道。”裴寂说,“但我觉得这样很可爱。” 弥依没话回他了。“我给你做个早餐弥补一下吧。” 反正她本来也想做双人份的。 他们的主食都不是人类食物,弥依就象征性地烤了两片面包又煎了鸡蛋,又把玫瑰花露端来让他自己挑一杯。 “这杯加了冰水,这杯是柠檬汁。” 裴寂拿了加冰水的那杯。弥依在他对面坐下来,Momo马上歪着尾巴跑过来,开始玩她的裙角。动作很娴熟,看来不是第一次这么玩了。裴寂似乎觉得它很可爱,看了它一会儿,问:“你的小朋友多大了?” “37岁了。”弥依叉着鸡蛋说。 裴寂愣了一下。“猫37岁还能这么活泼吗?” “Momo不一样,我祝福过它。”听裴寂说它活泼,弥依感到得意,“你知道天使的祝福吗?” “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过。” 难得还有裴寂不太清楚的事,弥依马上给他科普:“虽然我现在是堕天使,但我随时可以给人和事物祝福。被我祝福过的生命会变得健康长寿。如果我祝福一件物体,它的腐坏速度会下降。” “是吗?这是很重要的能力。”裴寂果然给出了反应,“你能祝福一件事吗?” “能。我祝福过的事情会变顺利。但我祝福不了自己,所以我自己还蛮倒霉的。” “倒霉?为什么这么说。” 弥依想了想。 “比如我交朋友总是上当。”她很平静地说,“有一个朋友朝我借150万,我借给他,他就跑了。本来那时候我生活挺富足的,他跑了以后我就惨啦,差点花店都倒闭。” “很过分。” “还有个当了妈妈的女人总来我店里买花,主动说要当我的好朋友。我以为她是真的要交朋友,还特别开心,结果她天天让自己的儿子来我店里要免费的花。”弥依叹了口气,“我倒是愿意给小孩免费的花,但她后来开了店,又想要我免费给她八个大花篮……我拒绝了以后,她找人来砸我的店。” 裴寂皱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大概是40年前后?”弥依挥挥手,“哎呀,倒霉的事太多了,这些细节我都不去记的。” 裴寂沉默。在那段时间里,绿城和周边还是协议内规定的净区,血族及其势力都不能踏进这里一步,不论是艾略特还是里尔克。 “你打回去了吗?”他轻声问。 “打了男人,那个女人我没打。”弥依耸肩,“她面黄肌瘦一副活不长了的样子,我真把她打死怎么办啊?总不能为了出气提前祝福她一下?” 裴寂看着她。她低着头专心叉白面包吃,茂盛粉发垂下面颊。 人间果真对她那么恶劣。 他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对,再也不会了。”弥依说,“我已经学会了人类的那种思维方式,不论是谁,不要轻易相信对方说的话。就算表面上很友好,心里也要保持距离。” 所以她才说自己很难相信别人。也对,总碰到这样的“朋友”,她还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才算有鬼。 裴寂没说话,默默把她烤的面包和鸡蛋吃完。弥依都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裴寂才说:“弥依小姐,信任本来就是奢侈品。守好宝物也是正确的选择。” 弥依总觉得这话似乎没说完,但裴寂再也没说别的,只是帮她把用过的餐具收好送进厨房。这时候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来电人的名字:灵者线路。 灵者……灵者不就是俗话说的鬼吗?鬼还能给人打电话吗? 弥依还在愣神,手机震动两次后,自动把电话接了起来。顿时抽噎声充斥客厅,那边的声音惊恐又微弱,背景还有隐隐的呼啸声。 “找不到了……里尔克……不可能找到了!” “丹尼尔?”弥依认出了这个声音。 裴寂的手从她背后伸过来,拿起手机。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说:“继续找,这是你的任务。” “我跟你说……找不到了!那段记忆已经被炼化了……灵者世界……都疯了!” “被谁炼化?” “这……重要吗?”丹尼尔在哭,“那人炼出的是个怪物!彻头彻尾的怪物!我父亲他也……” 裴寂声音冷淡:“怪物也有来处,不是吗。” “不行!里尔克!我找不到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太冷了——” “找到炼化记忆的人,我就放你出去。” “我找不到!求求你,我不要待在这里,求求你——” 他的声音突然被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淹没。不知有多少人同时尖叫,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起。 电话被挂断了。 18. 18 弥依委婉地提醒:“我觉得,我们可能指望不上丹尼尔了。” 且不说记忆是不是真的没有了,丹尼尔吓成那个样子,又不是心甘情愿替裴寂做事,让他找到记忆的线索看来已经不太可能。裴寂也知道这一点,嗯了一声,看着黑下去的手机陷入沉思。 “时间很紧。”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的助理在率领家族使用秘术抵抗艾略特,尽量不让那些人直接找上我们。但秘术是会被压制的,也会失效,赛蒙的袭击就是很好的例子。我希望在和艾略特正式开战之前,你至少能找回一项能力。” 裴寂显然知道弥依在想什么,马上补充:“我能保护你,也愿意保护你。但开战后不一定会发生什么,我更希望你有自保的能力。” 弥依有些心虚:“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有我在,你就能做到。”裴寂说,“按原计划,我们今天应该去首都找你的另一段记忆。但是,丹尼尔现在的状况大概完成不了任务。弥依小姐,如果你今天不想出门,正好可以留在这里休息一天。我会用一天时间去灵者的世界帮助丹尼尔。” “你自己去吗?”弥依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呀。” 裴寂淡淡地说:“灵者的世界很危险,会让人身体虚弱。” “……你不是说有办法治疗吗?”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去。” 弥依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受伤对我来说不是大事,也不重要。”裴寂说,“你不一样。” 弥依看了看他。他颈侧的伤口还在,泛着艳丽的红色。这样子还真是有说服力呢。 “那你去灵者的世界,我自己去首都找记忆。” “首都也不算很安全,最好有人和你一起。”裴寂说,“弥依小姐,你可以从这两个行程里做选择。你留下,我自己去灵者世界;或者我陪你去首都。” 弥依深吸一口气,歪着头看裴寂。她发现裴寂这个人说话一直有点矛盾,前脚说完时间很紧,后面又说她可以在房子里休息一天。昨天也是,又说希望她多相信他一点,又说留好自己的信任不轻易交出去是对的。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说:“裴总你真是一个神秘的男人啊。” 裴寂难得被她说愣了:“……什么?” “我要去首都。”弥依说,“要是我只有这两个选择,那我就去首都。记忆和能力都是我的,我应该出力。” “那好。”裴寂没再追问她刚才的话,“我们走。” 他们走到房门外,然后他托着弥依的手腕带她瞬移。接着他们已经站在阿瑞斯总部的大门口。弥依两次来这里都是直接降落在门口,没看见全貌。但她在新闻里看见过总部的俯瞰图,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建筑群。 他们所在的是七个入口中的主门。这个点已经有员工往楼里走。裴寂皱着眉看了看时间。 “阿瑞斯不提倡提前到岗和加班。”他说,“这个时间来的应该又是信息技术部吧。” 弥依问:“他们多工作对你不是好事吗?” “更像是低效,恶意竞争和舆论漩涡的代名词。”裴寂说,“这个部门主要构成是各大承包商的驻场人员。布达尔告诉过我,承包商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对抗也很严重。人员流动率居高不下。” “啊,那怎么办。” “这种情况暂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除非尽快推进第六代人工智能系统,把这些人的工作全部接手。”裴寂说,“但你很快就会知道,阿瑞斯的事务不是重点。” 他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阿瑞斯不重要之类的。弥依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堪称科技帝国的公司怎么能不重要。她跟着裴寂进了电梯,直达总裁办公室,又从酒柜后的莹白色漩涡进入银灰密室。 “弥依小姐,这间密室脚下,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裴寂说,转了一下手中的卡巴拉之轮。 嗡地一声,整个房间像电梯一样开始无声下滑。十秒后,原本银灰色的墙壁化作无形。弥依向下看去,睁大眼睛。 “——这里是A.S.总部。”在她身后,裴寂声音平静,“容我不谦虚地说,也是元素、秘术和神明奥秘的圣地。” 从百米高空看去,他们脚下是一个城市。 她只能想到城市这个形容词,是装置、管道和产线组合的炼金之城。由黑曜石和玻璃构成的巨大装置,足有十几米高,无色液体在其中翻卷,注入气体,然后突然变成闪耀的金色,沿着管道汨汨而下,进入滑梯一样粗的螺旋装置。透明密室般的容器里液滴飞溅,下一刻结晶延伸,开出花朵,样子就像裴寂使用过的冥王星之盐。 房间继续下滑,视角更加开阔,她看见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萤石镶嵌其中作成安全出口的指示标。拟真天顶洒下温柔的阳光,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带着机器人,托着材料走在宽阔的大路上。 贴近地面的是一条又一条自动装配线,将元素,溶液或是什么盐灌装,分拣,或是在机器的辅助下进行反应。一旁的“正在红化”用中英和卢恩文三语做出闪烁的标识。低沉而冰冷的男音几乎令人头皮发麻,毫无感情地说: “您正在进入,科学炼金协会总部。安全通道开启,红化进行中,请不要靠近沸腾溶液和未成形日之盐。” 弥依双手捂着嘴,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不见身后裴寂眼神中涌动的云霭。他最终只是微笑,说:“我觉得应该从这里开始,带你正式认识人界之外的力量。” “你,你当时在车上,”弥依惊得有点说不清楚话,“你说了科学炼金协会是你创立的,对吧?” “是。” “那这些,也是你做出来的?”弥依伸手指向这座炼金之城。 “虽然这么说很不客气,但确实是这样。”裴寂淡淡地说,“这就是阿瑞斯重要,也不重要的原因。它的创收不到A.S.总部的三分之一,但没有它,我很难掩盖这里的一切。” 弥依惊到失语。裴寂继续说下去: “科学炼金对人界之外而言的重要性,大于阿瑞斯对人的意义。人类可以没有阿瑞斯的科技,同期也有各种终端和人工智能的替代品。阿瑞斯最受欢迎的产品,全球普及率也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八。对于数十亿‘自然界’生物而言,科学炼金却是他们进步、疗愈和寻求帮助的唯一途径。 “通过赫尔墨斯之轮,任何人都可以施用高阶秘术以保护自己。通过秘术嬗变,任何人都有可能变强,甚至有可能改变自己的种族。各种自然界事物的元素都能被提取,成为日常活动的基本原料。天体之盐的提炼,活物与死物的红化,一切对人界之外的生命来说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这就是科学炼金,弥依小姐。目前看来,它做得不错。” 弥依说:“你这么强,为什么艾略特还敢惹你?” 裴寂失笑道:“没什么是艾略特家族‘不敢’做的。而且他们从我这偷走了不少东西。” 房间落地,他们从门里走出来,穿行在巨大的装置之间。那些在管道中流动的液体神奇地不出声音,弥依看着它们,莫名觉得安心又放松。 “科学炼金也制作过不少精密仪器。其中一部被艾略特家族盗走,它的代号是‘杀生’。杀生的其中一项功能是力量量化。我想,他们用杀生测量过不少人。最后锁定你来帮助束光团,试图攻打天门,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你的力量突破了他们所需的临界值。” “也就是说,要是没有你的技术,艾略特家族其实没有那么强。” “或许吧。但用政治不正确的话来说,掠夺和欺骗也是一种能力。他们能得到仪器和成果,这些东西自然为他们所用。”裴寂说,“背叛又是一部分人的天性。像安东尼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以为投敌就能得到更多的自由和财富。” “他们疯了才会背叛你。”弥依说,“你光用一捆一捆的钱就能把他们砸死。” 裴寂沉默片刻。“是吗?” 弥依回过头看了看裴寂。鸦羽般的睫毛微微垂着,看不出其下是怎样的神情。他安静地笑了一下,说:“基于恐惧的合作也许牢固。但是,我还是希望弥依小姐不要这样想。” 这话的意思挺清楚的。但是弥依脑子里在算裴寂大概能有钱到什么程度,完全没反应过来,跟着重复了一句:“那我要怎样想啊。” 长睫抖动一下。裴寂看着她。 “也许有一天,你会喜欢上……跟我合作?”他说。 19. 19 弥依眨眨眼,说:“那你就对我再好一点吧。” 她私心希望能再看见裴寂被她说得愣住。那样也算是作为上位者的一种小小失态。不过裴寂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答:“我明白。培育一株小玫瑰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事。” 弥依沉默,琢磨着如果也给裴寂起个外号,效果是不是能好一些。 不远处空气波动,一个人显出身形,双手捧着一只丝缎礼盒,向他们走来。麦色皮肤,黑色卷发的年轻男人身着正装,向裴寂微微颔首。 “裴总,给弥依小姐定制的赫尔墨斯之轮在这里,检查通过。”男人又对着弥依一点头,说,“弥依小姐,幸会。我是布达尔·阿拉法特,裴总的助理。全球神界战争时,我父辈在圣地听过你的名字。” 圣地两字激起了弥依某些模糊的回忆。那些片段一闪而逝,她听见脑海深处有一个小女孩在喊:“爸爸,我也要去!” 她面上仍在微笑,说:“我听裴总提起过你呢。这是给我的吗?” 布达尔点头,将盒子递给弥依。弥依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只异常精美和闪亮的镂空银盘,和裴寂使用的几乎一模一样,但表面雕花是繁复茂盛的玫瑰。 “好漂亮啊。”弥依惊叹,“为什么是定制的?功能上有什么不一样吗?” “几乎没什么不同,但比卡巴拉之轮要安全得多。”裴寂说。 “我可以再看看你的□□吗?”弥依问他。 她背对着布达尔,没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裴寂则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布达尔当场把话咽了回去,眼也不眨地看着裴寂把卡巴拉之轮拿出来,交到弥依手里,让她翻来覆去地看,比对,欣赏上面的花纹。就像给出一只漂亮的野果。 ……疯了。 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和命运绑定的卡巴拉之轮。在它身上,任何意外都会导致完全不可预料也无法承担的后果。一旦被摧毁一切就立刻完蛋。这样的东西,就这么被他亲手交给另一个人,让她握在手里把玩。哪怕对方是赫赫有名的弥依小姐,对于裴寂这样的人,这种行为也显得尤其不可思议。 就像一头狮子把自己还搏动的心脏交给他人触摸。 布达尔还不知道裴寂在绿暮森林就把卡轮给弥依当教具,要是知道的话,他不知会作何感想。而裴寂完全没露出任何异样神情,只是看着弥依伸出手指,摸着卡轮上的花纹看来看去。 “啊,这个是大岩桐。”她认出来了,指给裴寂看,“你看,有点像牡丹,但还是很好辨认的。这种球根花又漂亮又有生命力,在家里就可以种出很多。早些的话,三月就能开花,雪还没化你家里已经粉粉紫紫开了一大堆,有些老人就会叫它落雪……泥。” 弥依说到最后一个字,突然觉得这名字有些不吉利。大概是因为卡轮上的大岩桐本身就雕刻得有些奇怪,花瓣看上去妖异中又有微妙的萎靡感。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那些花朵落在泥雪中的情景,嫣红碎瓣像是被捣烂的血液。 裴寂看见她的神情,微笑说:“这个名字很适合早春的花,没什么不对的。” 弥依已经逐渐习惯他能猜到她在想什么这件事,叹气道:“我本来是想夸夸它,结果变成一些没用的花朵知识科普。” 她把卡巴拉之轮还给裴寂,赫尔墨斯之轮小心地收到自己口袋里。布达尔适时插进来,说:“按照原定的行程,裴总和弥依小姐直接从协会地下的一号瞬移点出发,抵达明城北部。从明城西部的瞬移点可以进入首都。明城北部到西部的距离,裴总直接带弥依小姐瞬移就可以到达。全程大概二十五分钟。裴总,需要做什么更改吗?” “这样就可以。”裴寂说,转头对弥依解释,“私人飞机和交通不作考虑,凡是需要登记、上报的行程都有泄密风险。” “那我们就走吧。”弥依说,“我有武器了,这次就算泄密被追上也不用干看着啦。” 布达尔又拿出几份文件给裴寂简单看了一眼,请示了一下,就退到了一边。裴寂带着弥依瞬移了一小段,进入最边缘的廊道深处。一路上遇到的工作人员都穿着制服,匆忙向他们微微鞠躬致意。弥依还在猜测他们的种族,裴寂就在前面说:“科学炼金协会总部的工作人员,每个人都背负血族誓约。他们不会,也不能背叛协会。” “如果背叛誓约,他们就会死。” “是的。” 看,这才是正常的工作协议。弥依又想起裴寂那句轻描淡写的“我会死”——把自己的生命押给员工,这事就算是用“他很喜欢她”来解释,也挺说不过去的。 她刚想旁敲侧击地问一问,裴寂又说:“我很喜欢听你说关于大岩桐的事。” “……嗯?” “我不觉得那是没用的科普。” 裴寂稍放缓脚步,用手虚挡了一下,让她往前,走在他身边。弥依能感到挺拔的影子投在她身上,盖过了她。低沉优雅的声音就在她耳尖上盘旋。他轻缓地说: “玫瑰小姐带来美与爱的知识。这不是很正常吗?” 弥依大脑卡了半秒,然后缓缓充血了。 这夸得有点超过她对自己的认识。但是他又认真又温柔地,把它说得很可信。她真的会有点开始觉得,她很美,她讲的也是美丽的知识,这些知识因为美所以本身就有用。他传递来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稳住自己:“因为我是花店老板嘛。” 裴寂笑,说:“因为这就是很适合小玫瑰享受生活的职业。” 弥依深深吸了口气,张嘴,没说出话来。 ……她必须好好学学裴寂的话术!她必须在可预见的将来让裴寂回不了话!必须! 廊道幽深,头顶的拟真天空投下无比真实的阳光。他们仿佛走在晴好天空下的古堡里,面前的红木大门自行缓缓开启,上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冰冷男音: “一号长期瞬移点。天门许可生效中。目标位置:明城北部。预计瞬移里程:400公里。” 弥依第一次看见“瞬移点”的样子,在门后,它是一堵几乎分辨不出的,薄薄的灰白色空气墙。它可以很轻松地隐藏在雾气里。 难怪昨天她没意识到他们进入了绿暮森林,雨中的绿城自带薄雾。 裴寂示意她可以前行,弥依睁大眼睛走进去,一瞬间他们已经走出另一扇红木门,进入另一个几乎完全一致的长廊。头顶的男音响起: “您现在位于A.S.明城分部,一号瞬移点出口。红化完成,严禁靠近黑之盐成体。” 弥依有点晕头转向,干脆掏出手机用地图定位。地图显示他们现在在明城的阿瑞斯科技。果然,科技帝国完美掩盖了炼金之城。在每一个城市的阿瑞斯科技公司下,都隐藏着科学炼金协会的分部。 分部没有总部那么大,更像是个大型工厂。他们一路前行,弥依问:“裴总,你一次能瞬移多远啊?” “极限距离是180公里左右。”裴寂说,“弥依小姐,叫我名字就好。” 弥依自然记得,但是她现在身处他的帝国,感觉上不叫裴总都像是僭越。 扭头看他,他倒是很淡然,完全没把这些放心上的样子。 ……也不是不放心上,包括刚才回答她时,他似乎都在想别的事情,已经想到了出神的地步。弥依敏锐嗅出了一丝异常,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确实有些不对的地方。”裴寂说,“弥依小姐,陪我喝杯咖啡吧。”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手腕,他们显然是瞬移进了地上的阿瑞斯楼内,然后又瞬移进了一栋陌生建筑,最后站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背后是顶着尖刺栅栏的砖墙。 弥依又晕了,赶紧掏出手机定位,他们还在明城,但离目的地明城西部反而远了。 “我们在总部地下,日之盐还没有成型。”裴寂转身,替她把有些凌乱的发丝理好,“但明城地下的黑之盐已经红化完成。红化是提炼产物中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我对涉及红化环节的十二个分部始终非常清楚,十二次红化应该按日晷顺序间隔九分钟完成。” “有人故意打乱了‘红化’的时间。”弥依马上算起时间,跟上他的思路。按照他说的,明城北的红化的确提前了。“那会怎么样?” “明城北的分部负责黑之盐,城西负责白之盐。黑为‘腐败坍缩’,白为‘新生殖扩’。”裴寂给她整理好衣领,“黑白无论距离多远都会相互影响。黑之盐被打乱,意味着未成形的白之盐会因此异常喷涌。如果我们在恰好的时间进入分部,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沾染白之盐,就也会一同增殖和扩张。” 弥依后背马上起了一层寒意:“……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裴寂声音平静,甚至有心思笑了一下,“那样可不会好看了……弥依小姐,先去喝一杯咖啡吧。我通过刚才的三次瞬移留下了相反的轨迹,如果有人监视我们,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答案的。” “可是……等一下,裴寂!”他刚要带她走,弥依惊恐地拉住他,“分部不是还有工作人员吗?他们该怎么办?” “分部员工经过严格培训。”裴寂说,“如果红化时间出现问题,他们应当立刻上报。” 弥依觉得跟裴寂相处了短短两三天,也不知是脑子变快了还是更容易想到坏事了,她马上意识到:“又有人背叛?” “血族誓约无法打破。我更倾向于是有人冒名顶替了工作人员。”裴寂唇角勾了勾,“顶替者没有受过培训,不知道紧急情况下怎么自保,也不明白天体之盐的真正威力。一旦白之盐开始膨胀,他们才会意识到问题。” ……这一切推论都建立在“裴寂掌控中的红化时间出现了微小的时差”这个基础上,而他甚至没看表。弥依不由把他刚理好的发梢抓乱,又问:“但是你确定……” “我确定。”裴寂又看透了她的想法,“我确定的事不会有错。弥依小姐——” 他背对着巷子口,却停住声音。与此同时,弥依看见两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从空气中显形。他们的左耳垂都涂红了,脸上没有表情,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挑了这么个地方。”高个子说,“你替我们省事了,切萨雷。” 20. 20 “自我介绍一下。”他看着弥依,继续说,“在下宫本邦彦,舍弟小林大智,艾略特家族护卫。” 果然。弥依也能从他们身上清晰辨认出那种艾略特气质。不止赛蒙,眼前的两个人也一样,通身流露出某种不管不顾的疯子劲儿,就算用再缓慢、平静的音调隐藏,也藏不住那种狂喜的颤抖。 “你们好烦啊。”她有点烦躁,“这几天你们一直在派人搞袭击。” “玛珈弥依小姐,你是在责怪我们使用了非常手段吗?”宫本邦彦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如问问你身边这位切萨雷吧,还是说他告诉你的是他的假名字,‘裴寂’?如果不是他替你回绝掉了所有合作的可能,我们怎么会如此强硬呢?” 弥依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什么?” “赛蒙想告诉你,可你不听。你身边的这个人……” 裴寂淡淡道:“说够了吧,宫本。” 他手中寒光一闪。这次弥依看清楚了,那根甩棍是凭空出现的。 “你看,玛珈弥依小姐。裴寂完全不敢在你面前露出真面目呢。”宫本呵呵地笑了。 突然之间他们就开打了。三道身影相互交错,武器碰撞的声音充斥空气。弥依攥着赫轮,试图找个突破口打上一下,但是不论是裴寂还是那两个艾略特都动得特别快,也都会瞬移。她甚至看不清他们。然后砰地一声,有人受伤,血在弥依眼前喷射出去。 弥依嗅了嗅,没有香气。受伤的不是裴寂。 但即便这样也很危险。一对二没有优势。她现在有武器,她得想办法帮帮他。 她悄悄伸出藤蔓,想抓住一旁墙边的消防梯。裴寂厉声喊:“当心!” 藤蔓大概是超出了裴寂的保护范围,宫本大笑一声,突然整个人飞掠过来,就要抓她。 弥依藤蔓唰地一缩,宫本抓了个空,落在裴寂身后,抓着匕首上来就砍。裴寂甩手用棍一挡,铿地一声,宫本那条手臂直接被弹回去。旁边的小林大智抓紧机会就要背刺,弥依感觉裴寂下一刻就要被刺死在她眼前,毛骨悚然之下没作考虑,贴地伸出藤蔓缠住小林大智的小腿,往回一拽。 小矮个啪地倒了。弥依没放手,直接把他拖到垃圾桶里,盖子一盖。裴寂在她身后牢牢挡住宫本,弥依趁机举起赫轮,转了半圈,使用狼人秘术。 裴寂在绿暮森林教过她秘术等级,高等级秘术很容易压制低等级。赛蒙能屏蔽血族以下的秘术,估计这两个人也能。 但狼人秘术无法让他们变形,却可以让垃圾桶变形。果然,垃圾桶急速形变,变成了一只等大的绿头大苍蝇。它呜地一下就从小巷子冲了出去,直升机一般升空,带着小林大智迅速消失在蓝天里。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宫本人都看懵了,裴寂却丝毫没停顿,瞬移到他背后抽了他一棍。宫本不如赛蒙扛打,又被打懵半秒。 血族战斗向来速战速决。半秒的优势就能决定生死。宫本身体还是僵直的,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要输了。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把弥依带走,当即做出决定,发动秘术想把弥依抓过来。可他一扭头,弥依人居然不见了。 这就完蛋了。他抓了个空的同时,裴寂缴了他的匕首,一脚把他踹到墙上。 目标没了,匕首也没了。论近身格斗,本来就没人能打得过裴寂。但裴寂身体里钉着圣锥,他不能用血族秘术。要想反败为胜,使用秘术是宫本唯一的选择。 血族秘术专攻“攻击动作”。一切事物都是他们发动攻击动作的媒介。唯一的问题是秘术敌友不分,离得近了连自己也打。 裴寂已经把他死死按住,匕首马上就要刺下去。宫本完全没有犹豫,抬手从后往前抓。 墙面突刺暴涨,刺穿宫本的胸膛,眼看要把裴寂也顶个对穿。裴寂马上闪身,却没完全躲掉。突刺追着他向上勾了一小段,擦着圣锥勾进他的身体里。 裴寂痛得发出闷哼,踉跄退开。宫本用秘术抓回匕首,生生把自己从突刺上拔下来,洒着血开始大笑。 他们身侧就是车流川行的马路。地上都是血,墙面上有刺。弥依不知所踪,宫本干脆先对裴寂下手,向他走去。 “切萨雷,你这个可怜的困兽。圣锥限制了你的秘术,也限制了你的恢复能力吧?现在……” 宫本展开双臂,给背抵在墙上的裴寂看他飞速愈合的身体。 “我痊愈了,你却受伤了,还是被打中圣锥。肯定疼得受不了吧?”宫本说这话时表情爽得都要飞了,“把堕天使交给我,我就不继续折磨你。你要是再敢反抗……” “义弟被一只苍蝇叼走了……你不去追一下吗?”裴寂看起来只是觉得可笑。 “大智那家伙早就该死了。他就是个废物。你一甩棍就抽出了他的鼻血,死在苍蝇肚子里也许对他还算光荣。”宫本指指自己的耳垂,“看见了吗?我现在是艾略特的家族护卫。” 裴寂喘了口气,没回答。 “血皇死后,你就是里尔克家族的大公爵。”宫本说,“大公爵如果被一个区区护卫杀死,我看你们里尔克可以直接集体切腹自尽了。你觉得呢?” 裴寂直视着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妈的。痛得脸色苍白还是能淡定地嘲讽他,快要死在巷子里了还是一副戴着皇冠的样子,究竟是谁惯的他臭毛病?宫本大怒,伸手去抓裴寂的脖子:“玛珈弥依在哪儿?!” 裴寂抬手把他的手腕架住。 看起来虚弱不堪,但仍然拥有可怕的力量。裴寂反手抓住他的一刻,宫本突然想起艾略特大公讳莫如深的往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起,持续九年的第二次血族内战。据说,那次内战中,裴寂一个人几乎屠了艾略特全族。 那就是还没被打入圣锥时,裴寂——或者说,切萨雷·博纳罗蒂·里尔克的真正实力。精通几乎全部血族秘术,吞天的野心和令人恐惧的战斗技巧,眼前这个人曾经是让艾略特大公都感到无比忌惮的存在。 那时候宫本甚至还不是血族,他那时还带着义弟,在名为“中岛组”的□□团体中做工,管理着歌舞伎町的近二十家风俗店。他从未正式经历过血族内战,对那些细节也一无所知,对艾略特家族谈到裴寂时的沉默与谨慎,他只感到不屑。 如今,被钉入圣锥的裴寂看上去几乎只是个会打架,会用炼金轮,会瞬移的人类。从他加入艾略特家族开始算起,到现在的几十年间,家族高层对裴寂放松警惕的同时,赛蒙和宫本这样的人早已蠢蠢欲动。 如果能亲手杀死这个人,在艾略特家族,这将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宫本气血上涌,调动全身力气,终于挣开裴寂的手。 “别逞能,你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他发着狠说,“今天不论是带走堕天使,还是杀了你,我都能赚个满贯。你自己选。” 裴寂只是笑笑,轻声说:“这次的行动很聪明。” “什么?” “对科学炼金分部动手脚,利用我警觉后的行动锁定了我们的位置。”裴寂说,“只是,这个计划太聪明了。不像是你们的风格。” “……你在嘲笑我们?!” “我是实话实说,你们没有这个能力……艾略特家族又得到了什么强力外援吗?” 他居然敢在他面前嘲讽艾略特。宫本怒道:“你说什么?!你找死!” 他一匕首挥下去,又被裴寂挡住。宫本发动秘术,以为这样可以置裴寂于死地,可是接着裴寂瞬移消失。一瞬间小巷子里居然没人了,宫本转了半圈,一抬头。 鲜绿藤蔓勾住墙上排水管,结成了一张大网。弥依挂在上面,悠哉地朝着宫本挥了挥手。宫本抬手就要抓她,但他的秘术像是碰到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伸不过去。 她用妖人秘术汇聚起空气,将自己和宫本隔绝开来。 弥依现在没有天使的能力。能力不强,她使用赫尔墨斯之轮的效果相应也就没那么强。像这种空气墙也就能出其不意地挡上宫本一秒。 但这一秒就已经够宫本受的了,在他对着弥依使劲的时候,裴寂又一次出现在他身后。他来不及调换视角使用秘术,失去了反攻的机会。 这次彻底完蛋了。他脑子里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匕首已经被裴寂夺去,刺穿了他的胸膛。 血族的獠牙穿透血族的心脏。裴寂抬手用卡巴拉之轮对着巷子口指了指,避免来往行人看到这一幕。宫本捂着胸口,血液从他指缝中喷溅而出。 “切萨雷……你……” ……怎么可能。 他受伤了还能如此作战。他们定下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的计划,他居然还是能应对。成神的途径就藏在他身边,藏在玛珈弥依的身体里。而裴寂明明和他们一样心思肮脏,也许更甚,玛珈弥依却自然而然选择了帮他。 宫本觉得这不公平,他咳着血嘶吼出来:“切萨雷……我的失败只是例外!” 咳——裴寂头一偏,躲过他口中喷溅的血珠。 “是吗。”他只是回答。 “艾略特……确实……不同往昔!”宫本眼前发黑,挣扎着挤出这句话,“你赢不了的……我们有……你知道我们有……” 他想说,但看着降落在裴寂身边的玛珈弥依,那双眸子纯然又明净,让他觉得可笑。 宫本突然觉得,让她等着看裴寂的真面目,让她在相处不知多久后再见证他形象的崩塌,比自己直接说出来要有意思得多。到那时,她会不会自己就转向艾略特的怀抱呢? 生命从他体内流逝。宫本却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抽搐着笑起来。 “玛珈弥依……”他用最后的力气讲出遗言,“你这可悲的棋子……” 宫本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头往后一仰。 弥依看着那具尸体,有好几秒都没说话。 然后她转头看着裴寂,说:“好像艾略特家族的人都认为我是你的棋子呢。” 她的视线聚焦在他伤口处。西装外套没有被刺破,衬衫又是深色的,要仔细看才能看出锁骨下的伤,血染湿了衣服。 “看起来好像很严重?”馥郁香气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改变话头,“你的卡轮能治伤口吗?” 裴寂甚至没看自己的伤口,只是静静地说:“你不是棋子。” 弥依耸了耸肩,还是不继续这个话题。“我记得你教过布达尔用赫轮杀人,我也试了一下。可是我做不到,杀不了他。” “你还没有找回能力,没办法得心应手使用赫轮。”裴寂说,“卡巴拉之轮也不能直接用来杀人,否则我会付出严重的代价。所以今天的情况棘手了些。抱歉,弥依小姐,带你经历了这么影响心情的事。” “我们快去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吧。”弥依只说。 这几天,裴寂几乎每天都有流血的伤口。她也每天都会觊觎他的血。宫本的话她听见了,她也不知道裴寂的伤口没有愈合,究竟是因为受了圣锥的影响,还是因为他选择了不愈合。 加上“棋子”这个冰冷的称呼,弥依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有意引她吸血。 但是裴寂不是已经承认了他有心接近她吗?而且艾略特比裴寂坏多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挑拨离间呢。 有了在人间被骗,被利用的经历,弥依是真心觉得裴寂这种人会布局,有城府是很正常的事。裴寂既然说要帮她找回能力,她也需要裴寂。 既然这样,她就没必要考虑什么棋子不棋子。 她只是心情有些憋闷。 裴寂深深看了她一眼,说:“我把这里处理一下,我们就离开。” 他走到宫本的尸体边,单膝蹲下。宫本讲完遗言就死了,嘴还龇着,獠牙也露在外面。弥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熟练地撬下宫本的獠牙,抽出丝帕包好,放进衣服口袋。 妖人秘术触发,火元素汇聚,顷刻之间将宫本的尸体和满地血迹烧了个干净。地上只剩焦黑的余烬,裴寂收起卡巴拉之轮,这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 “请讲。” “裴总,你们没事吧?!”布达尔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明城的两个分部红化时间出了问题,明城北的黑之盐坍缩消失,直接导致明城西分部的白之盐□□……要不要派人过去,还是我们想个办法推到艾略特头上?” “艾略特不在意人界口碑,这么做有害无利。”裴寂垂下眼,“派人过去。扣住这两个分部的员工,检查身份。沾了白之盐的受害者要用重型货车运送,不要让他们暴露在公众视线下,也不要让他们的身体接触司机。如果身体增殖太厉害,进不了车厢,就削除一部分。” 布达尔沉默一秒。“……是,裴总。” “直接送进A.S.的医院。”裴寂说,“在我回去之前,不要给他们治疗。每个病房关一个人,如果关不下了,就继续削除。不用打麻药。” “是,裴总。” 布达尔一句废话也没问就挂了电话。裴寂转脸说:“我们走吧,弥依小姐。” 他这时才看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用手捂住了鼻子。弥依现在也不演了,裴寂很清楚自己的血液对她来说有多强的吸引力,而她不想总被吸引到暴走。 她向他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瓮声瓮气:“走吧。” 裴寂却没动,看着她。 “弥依小姐,”他问,“你饿了吗?” 21. 21 弥依听见了他的问题,但是没有回答。她手还捂着鼻子,安安静静和他对视了两秒。 “你为什么这么愿意被我吸血。”她最后说,“不怕我对你的血上瘾吗?” “不怕。”裴寂说,“这样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为什么?” “你靠吸食花朵生活时,艾略特有办法让鲜花断供,让你失去理智。但如果你依赖的是我的血,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裴寂面色平静,拽松领带,解开一粒衬衫扣子。 “我已经受伤流血,如果刚好能满足你,就不算浪费了。” 弥依看着他,仍然捂着鼻子。她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她说,“我吸了你的血,这是意外,还是你策划的?” “都不是。这只是我希望发生的。”裴寂说,“弥依小姐,艾略特的话也许会让你犹豫,所以我必须再强调一遍,你不是我的棋子。” “……但听他们的意思,他们袭击我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弥依还是问了出来。 她很想就这么接受“相互利用”的纯粹关系,接受裴寂另有打算。但是裴寂解释,她就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想要相信他。她就是觉得他是很好的人,他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挑不出错。 她既然问出来了,那就是选择了相信他的回答。弥依知道这一点,裴寂也知道。 裴寂说:“两年前,艾略特家族就想要联系你。这期间我一直在阻拦他们。也许没有这些阻拦,他们会好好和你谈判。但结果不会改变,他们会让你理智全失,你会成为他们的武器,帮助他们发起战争。”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呢。” “那时候局势不稳定,让你知道这些事没有任何好处。”裴寂笑了笑,“但现在不说不行了。如果我不说,弥依小姐恐怕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弥依脑子艰难地转了转。她在试图按照裴寂分析问题的方式思考,努力把人往坏了想,好找到别的可能。但她没找到漏洞。 她的心缓缓放下来,手也放下了,说:“你说的都是实话,对吧?” “当然。” 弥依偏了偏头,向前走了一步。 精神松懈,诱惑变得加倍难以抵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藤蔓不受控制从肩颈伸出来,对着裴寂蠢蠢欲动。 “你不能骗我哦。”她再次警告。 “我不会骗你。” 弥依双眼闪亮,看着他。如果忽略她身后越伸越长的藤蔓,她此刻面容带着完全是孩子般的神情,真挚又单纯。 “好吧,我相信你了。”她作出圣谕般宣告。 然后绿影一闪,裴寂整个人被藤蔓死死缠住。弥依这次没有立刻咬他,而是贴在他伤口上仔仔细细地嗅。 外套没坏,但是衬衫被撕裂了一些,能看见锁骨下那枚小小的黑色钉子。 她还保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智,问他:“这是圣锥吗?” 裴寂被她缠得有点喘不过气。“是。” “这是哪来的?谁给你打进去的?” “……这不重要。” 弥依抬头看他。目光里混合委屈和贪婪。“你不是说要讲实话的吗?” “……”裴寂沉默一刻,“是家族的背叛者。” 弥依低下头,又嗅了嗅那枚钉子。 “确实,我能感觉到坏蛋的气味留在上面。”她喃喃地说,“怎么才能拔掉它?我能碰吗?” 在裴寂的血液面前还有来有回地问答了这么久,对弥依来说已经破了记录。但她现在显然已经不太理智了。裴寂预感不对,出声阻止:“别!” 但是弥依已经伸出舌尖碰了一下。 几十年以来,每天圣锥都在裴寂体内钉得更狠,伸出更多的根须,缠住他的每一根神经,汇聚他所有的感官,已经成了敏锐到不可触碰的一点。有时换衣服不小心,刮到都会刺痛。刚才被突刺擦到,他痛到匕首都脱了手。 然而她碰上去似乎不一样。他眼前虚无片刻,她能感觉到他哆嗦一下,人都软了下去。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但是弥依马上牢牢把他按住,没让他再起来。 她已经兴奋得脑子都快炸了。 喜欢……喜欢看他失态……谁说这不是一种美呢?追逐美好事物本来就是生物的天性嘛。 她俯下身去。腰部以下尽数化作藤蔓,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缠结的触须怀抱,裴寂手腕被扣在地上,腰被缠得死紧,像是瘫在她的藤蔓里一般动弹不得。 “弥依,”裴寂喘着气,“别从伤口……那里的血是脏的。” 弥依把头埋在他脖子仰出的漂亮弧线上,深呼吸一回合。 “你是真的认为伤口脏吗?”她轻声问,“还是单纯喜欢我从别的地方吸血呢?” 身下胸膛震动,弥依听见裴寂闷闷地笑了一下。 “如果你想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会直接告诉你。”他说。 弥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裴寂,我觉得你很有意思。” 没等他回答,她对着裴寂的脖子咬了下去。 不到十分钟前,宫本在这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都没能让他变一下脸色。现在他却被按在她怀里,像引颈待戮的猎物。裴寂没有发出声音,但弥依能听出他喘得特别急促,扣在地上的那只手几乎痉挛地攥紧。 弥依暂时让自己的唇离开,凑到他耳边,低声开了口。 “你硌到我了。” 裴寂的耳朵终于红了。“抱歉,我……” 弥依笑了起来。她声音温柔又清澈,那样笑着像是一串鸽子形的小风铃。 “不用道歉,裴总。” 她在裴寂的伤口上吮吸啃舐,把流出来的血液尽数卷入口腔。直到浓烈的香气退化成为铁锈气味,弥依终于放开他,用藤蔓托着他的背,让他坐起来。 藤蔓一直死缠着他,圣锥和脖子上的伤口又都传来强烈的感觉。裴寂撑着地面缓了一会儿,模糊的视线才重新聚焦。 然后抬眼就看见弥依跪坐在他面前,担心又有点心虚地看着他,藤蔓被她好好收了回去,一根也没留在外面。 “我跟你发誓,我饿得上头了才这样。”弥依举起双手,“我平时很温柔的,我不是变态。真的。” 她在说谎。这次失去理智的程度比前两次都要轻,可她的恶劣明明有增无减。弥依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只能寄希望于裴寂不知道。 不然的话她也太过分了!他给钱给血,又保护她,她还想着欺负他□□他,这简直就是大变态加白眼狼! 裴寂还喘着气,伸出手探了探伤口,看她一脸小表情,又忍不住笑了。 “弥依小姐为什么这么紧张?” 弥依实话实说:“我觉得自己在欺负你。” “不算欺负。”裴寂说,“只是被小玫瑰的刺勾了一下。我们走吧。” 他起身,伸手把弥依也拉起来。弥依理了理头发,看见他用卡巴拉之轮指了一下衬衫上的裂口。 妖人秘术被释放,与蕴含自然元素的棉纤维产生反应。血迹缓缓消失,裂口修复。 ……秘术还能这么用。弥依盯着卡巴拉之轮看,将这个思路牢牢记住。 她用赫尔墨斯之轮并不熟练。一方面是因为她力量不够,另一方面也有思路原因。她需要尽可能将各种秘术的生效原理搞清楚才行。 弥依开始神游天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赫尔墨斯之轮的事。裴寂开始带着她走,后来发现她一直在想事,干脆牵起她的手。他们瞬移了两次,弥依再抬眼,发现自己又在不知哪个A.S.分部里了。 “这是……?” “明城西分部。”裴寂说。 “……这里不是出事了吗?” 裴寂没回答,带她又瞬移一次,进入大厅。这里显然原本该有和总部一样的装置,现在已经碎了一地。几个全副武装,戴着防毒面具的黑衣人正在向地面上喷洒黑色的粉末。 “白之盐与黑之盐相互联结。如果有一方出问题,平衡被打破,另一方就会失控。但这种失控时间非常短,再喷洒相应的黑之盐,很快就不会造成其他影响。”裴寂说,“除非当场沾到失控的白之盐。” 他话音刚落,极为沉闷和扭曲的惨叫声就响了起来。幸存的装置后,工作人员推出一架巨大的推车。 弥依马上转过头去。但她还是看见了推车上的那东西……完全不是人,也不像任何已知的事物,只是一堆肉山。皮肤纤维由于极度膨胀已经层层崩断,在近十米高的□□上留下类似妊娠纹的深色痕迹。 与此同时它还在动,还在蠕动着身躯尖叫,显然已经痛苦不堪。 裴寂已经委婉地告诉过她白之盐的效果,但真的看见,弥依还是浑身发麻。这一眼足够她做一晚上噩梦,她只能把脸扭过去不看。 然后她眼前的地板被投上阴影。原本从拟真落地窗投射进来的阳光被某种阴影完全遮住,那是白之盐受害者膨胀的躯体。 影子的变化甚至比直接看那东西还要令人毛骨悚然,弥依起了鸡皮疙瘩,往后退了一步,撞进裴寂怀里,背抵着他的胸膛。 裴寂于是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推车很快从他们面前过去了。她听见有人在向裴寂问好:“裴总,这边有我们照应着呢。” “这是最后一个吗?”裴寂声音很平静。 “呃……不算吧。那边本来还有一个,但是胀得太快,直接卡进了配电室……实在弄不出来他,我们就上了锯石机。现在房间里还有一半……请裴总谅解,这些人沾上白之盐之后变得太麻烦了。” “没什么,做得对。”裴寂说,“明城西分部本来的员工在哪,有线索吗?” “这个还没……” “检查一下现场残留物吧。”裴寂淡淡道,“有可能是被投进溶液处理掉了。” 弥依人都听傻了。推车隆隆远去,裴寂终于放下挡着她眼睛的手。 “害怕了吗?”他轻声问。 弥依酝酿半天,只说出一句:“我心情很复杂。” “害怕是正常的。觉得厌恶也是正常的。”裴寂说,“但我们现在实际已经进入战时状态。战争就是如此残忍。艾略特原本希望的,就是让我们变成这个样子。” 弥依又沉默了。 “我不害怕。”最后她说,“但我想用一种没那么难看的方式杀了他们。” 尤其是毁了她手偶的艾略特。 裴寂轻笑一下。“果然是勇敢的小玫瑰,弥依小姐。” 他带着她走向瞬移点。冰冷男声仍然低沉而漠然,仿佛这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四号长期瞬移点。天门许可生效中。目标位置:首都。预计瞬移里程:660公里。” “到了首都后,我就暂时不再使用瞬移。”裴寂说,“希望弥依小姐谅解,我有些……太累了。” 弥依看看他有些发白的脸色,点点头。 他们走进瞬移点敞开的大门。 然后弥依向前,跨出瞬移点,走上一片柔软的草地。 她愣了一下,向后望去。 瞬移点出口不见了。科学炼金分部不见了。她面前是非常漂亮,又让她感到似曾相识的森林,但树木没那么茂密,鎏金般的阳光得以从碎叶间洒下来,在矮草和野花上粼粼闪烁。 弥依向前看,向后看,又原地转了一圈。 裴寂也不见了。 她伸手下去,握住口袋里的赫尔墨斯之轮。一瞬间弥依的神经已经紧绷到极点,她还不太清楚血族的底细,不知道这是不是艾略特家族的又一个阴谋。 远处已经响起了迅疾的马蹄声。弥依来不及思考,她举起□□,对准声音的方向,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然后那人出现了。 弥依抬头看着他骑在马上,朝自己飞奔而来,反而骇然凝视着他,放下了武器。 22. 22 那人长得和她很像。即便弥依现在的身体是东方面容,而骑在马上的男人高鼻深目,显然是标准的欧罗巴人种长相,他们仍然拥有相似的眉弓、额头和极易分辨的菱形鼻尖。 万分漫长又短暂的一刻,弥依凝视着那个人。他有碧绿色的双眸和银色的拳曲短发,颈上挂着银莲花环,身披银线刺绣的克拉米斯。披风下的身躯矫健强壮,马儿飞驰,他立起身,对着弥依身后的某一点露出笑容。 在阳光下,他的身影隐隐约约显出透明来。 “在这儿!”他大喊。 弥依没有躲开,于是男人骑着马,从她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又很快停下。弥依听见马的嘶鸣声和女人的笑声,她回过头,看见男人下马,奔向他的恋人或是妻子。 看见那女人的一刻,弥依觉得也就只有如此俊美的男人配得上她。娇美的容颜让她双臂缠绕的盛放的玫瑰花也黯然失色;金色的长卷发,发梢处渐变出玫瑰般的粉红。她看见那男人时,露出的笑意耀眼得惊人。 在金色希顿下,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有生命在她的体内孕育。 弥依不由自主走上前。女人让她产生了强烈的依赖和想要接近的冲动,她走到紧握着手的两人身边,看见女人有和她几乎完全一致的脸型和眼睛。 他们看不见她,仍然在兴奋地交谈。而弥依脑子几乎已经不转了。 凭借本能,她知道,这是她的父母。 ……可她是万王之王的孩子啊。祂将她从玫瑰花丛中抱起,让她在天堂长大…… 弥依大气都不敢出,想要从谈话中听到他们的名字。但这两个人带着人类伊始特有的天真烂漫,谈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什么有效内容,只是在不停表达着离别一天再次相见的欣喜。 然后男人讲起他今天打猎的趣事,讲了很久,女人只是咯咯笑。等丈夫终于住了口,女人轻声说:“今天,我们的小珍珠踢了我一下。” “是吗?”男人的注意力马上从打猎转移了。他弯下腰,极为小心地摩挲女人隆起的腹部。“玛珈,你今天过得怎么样?父亲为你带来了一串银莲花。” 他把颈上的花环摘下来,有些笨拙地往妻子的肚子上放。女人被他逗得笑起来:“别闹,阿都尼……哦!” 她突然惊叫一声。男人放在她肚子上的手也马上抬起来,他们面面相觑片刻,阿都尼说:“阿芙洛狄忒,我想她喜欢这个。” “是吗?”阿芙洛狄忒眨眼,低下头摸摸自己的肚子,“你喜欢爸爸的银莲花,不喜欢妈妈的玫瑰吗?妈妈为了你,每天都把它们戴在身上……” “她不会不喜欢玫瑰的,阿芙。” “它们会保你周全的,小珍珠。”阿芙洛狄忒认真地对着腹中的孩子说,“只要玫瑰还在,你就会永远幸福快乐,你会成为下一个阿芙洛狄忒,世间所有美好都由你来掌管……” “阿芙洛狄忒只有一个,就是你,亲爱的。我们会一直存在。小珍珠只需要做她自己就好,还有我们来保护她,生生世世。”阿都尼说,俯身吻了吻阿芙洛狄忒的眉梢。他敏锐地感觉到,妻子在说起这些话时,带着隐约的忧虑。“我们回家吧,好吗?我饿了。今晚吃什么?” “我为你煮了玫瑰露。” 阿都尼僵了一下,阿芙洛狄忒又笑了起来。 “我骗你的!我腌制了一些苹果,父亲还给我送来了两罐仙馔密酒。晚餐后我们可以给玛珈读故事听……我们走吧,阿都尼,亲爱的。” 他们手拉手走远,白色骏马顺从地跟在他们身后。 弥依看着他们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四周景象波动,车鸣声四起。她已经回到了首都,正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中央。面前的栅栏里关着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洋楼,通体被青色瓦片包裹,门口的牌子上写着: 旧日博物馆随缘入场 她知道这就是她原本的目的地。裴寂不在身边,她也没想着找他,往前走,伸手一推栅栏门,门轻飘飘地开了。 弥依一路走进小洋楼。没有人来拦她,也没人问她要找谁。小洋楼门里站着一个人,戴着圆墨镜,穿着一身长袍马褂,朝她一拱手。 “欢迎。”他温文有礼,声音冷淡,“在下齐旌,鲛人。原本想确认你的身份,看你到底是不是玛珈弥依本人,现在看来竟是不用了。” 弥依懵懂问:“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和这份记忆共鸣了。你离它越近,共鸣就会越厉害。”齐旌转身,带她走向博物馆深处,“你会看见记忆的碎片,身体也会自动找到最接近记忆本体的位置,就像现在,你来到了旧日博物馆。” 他抬手指向那些文物。 “几百年来,旧日博物馆专门收集神界战争,以及各个已覆灭神界的遗物。这里甚至还保存着世界树的枯叶,奥西里斯的指骨,以及天堂陷落时,六翼天使留下的圣羽。你的记忆当然也在其中,玛珈弥依,但能不能拿得回来,还是要看你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有不少神的后人来到这里,想要拿回属于祖先的东西。”齐旌说,“可极少有人能做到。至于具体情况,恐怕只有你会知道了。跟我来。” 他要带着弥依上楼,弥依这时候终于想起裴寂,说:“可以等一下吗?带我来的那个人还没……” “这件事上,裴寂帮不了你。”齐旌轻声说,“如果他想像掌控其他事物一样掌控你的未来,他就只会害了你。跟我来,玛珈弥依。” 弥依拿出手机看了看。和她预感的一样,旧日博物馆没有信号,她没办法联系上裴寂。 她扁着嘴耸了耸肩,跟上齐旌走上二楼。 这里显然被某种秘术或是其他力量改造过,已经与“二层小洋楼”的设定完全不符,成为几乎无垠的碧蓝空间。天花板高不可及,穹顶下有某位战士的英灵忧郁地掠过。左手边几十米高的墙上镶嵌着一枚形状不规则的残叶。 从仅剩的一点边缘来看,这只是巨大到令人生畏的叶片的极小部分。即便如此,边缘的那一点弧线仍然跨过了大半面墙的距离。 描绘着圣甲虫的黄金纹章被罩在暗色玻璃下。圣杯中空无一物,空气却在其中粼粼波动。弥依视线扫过,停在一点。她看见圣杯旁的那个角落,整个展台都被盛放的玫瑰和鸢尾覆盖,散发出柔和的微光。 在终年不败的花朵下,她见过的最华美的宝石残冠静静闪烁。 弥依向前走去。 她越走,那些花朵就越朝着她蔓延。走出两步,她的视野已经被繁花覆盖。弥依回过头,已经看不见旧日博物馆。她再转身,面前站着自己。 准确来说,是身为天使的玛珈弥依。 她吓了一跳。面前的这个人,面容更接近记忆中的阿芙洛狄忒。长发披肩,拥有和她一样的发色;身着一袭白袍,背后是巨大、残损的羽翼。她手中握着一柄权杖,头部镶嵌着红宝石打造而成的玫瑰,藤蔓顺着杖身缠绕而下。 玛珈弥依望着她,微笑着说:“是你啊。” 弥依有一大堆问题想要问出口,最后不知怎的,却只是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我明白。”玛珈弥依说,“从你的记忆离体的那一刻,我就诞生于此,并且在这里等着你找到我。现在你回来了,我也可以安心了。” “……就这样?”弥依问,“你不准备考验我……什么的?我可以直接得到这份记忆吗?” “这就是你的记忆,你当然可以得到它。”玛珈弥依说,“问题不在于你能否得到……而是得到以后,你能不能脱身。再见。” 这话来得突兀,她走得更突兀。弥依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她已经展开羽翼消失了。 “等等——喂!” 下一刻,水一样的回忆淹没了她。 23. 23 准确来说,那不是回忆,那是一幕幕近在眼前的景象。它们闪得飞快,让她头疼。她忍不住闭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弥依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丛玫瑰上。 她起身,环顾四周。 ——万王之王的花园。 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植物的原野,没有固定的区域,所有的树都生长在一起,花也开在一起。多色的玫瑰缠绕在没药树上,月桂枝头栖息着雪白的鸟儿,香柏树下开满百合,郁郁葱葱的天堂鸟和夜来香几乎布满每个角落。 弥依回过头去,看见了那棵被荆棘和蒺藜缠绕的高大的苹果树。 树下的秋千由珍珠和白玉制成,午间时分坐上去也是令人舒适的微凉。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坐上去。她想起自己以前经常在这里,万王之王也会在这里陪伴她,陪她荡秋千。 “我的孩子。”她随即听到了那个声音。 弥依抬眼,看见了异常高大的身影,穿着一袭金色长袍。 万王之王,她的父亲。 祂的面容时常带着光辉,让她不能看清。但是有时祂也会收敛光芒,让她看清祂的脸。那张脸疲惫,庄严又有些衰老,就像祂此时此刻一样。 万王之王微笑着向弥依张开双臂。 弥依想都没想,从秋千上跳下去,一头扑进祂怀里:“爸爸!” 祂的光芒将她环绕。 一瞬间,与祂有关的记忆飞快复苏。弥依看见祂将她从玫瑰丛中抱起,教她识字和歌唱,带她认识每一位天使。祂说:“你们是一家人,应当教导她,爱她。你们既对她有爱,便是真正爱着世人。” 她记得座天使所罗尼的千万只眼睛温柔地注视她,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年,她送了弥依自己的一滴眼泪。她记得智天使乌列尔主动承担起带她认识世间的职责,但是和他一起出门总是很难,因为他羽翼异常丰厚,她很难爬上他伸出的掌心。六翼天使撒拉弗说话尖锐,批评起人来毫不留情。其他兄弟姐妹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但他会抱起弥依,用火红的长发在她脸上挠痒。 她的十七岁生日,万王之王交给她一柄玫瑰权杖。祂说: “玛珈弥依。依你生母,已逝之爱神阿芙洛狄忒的遗愿,我命你掌管世间一切爱与美,这力量柔软但强大,从今往后,由你来塑造事物的形体和意义。你已是权天使,握好你的权柄,你将与它一起永恒。” 天使们在微笑,弥依接过玫瑰权杖,高高兴兴地在地上转了一个圈。霎时间万花盛开,百色玫瑰爬上她的长发,她说:“爸爸,那你的花园是不是归我啦?” 万王之王笑着说:“是啊,弥依。” ——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无垠国度从云层上缓缓坠落,亡灵染黑洁白的墙壁。她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弥依睁开眼。 她仍然紧紧抓着万王之王的金色长袍,泪水不知什么时候糊了满脸。弥依抬起头,看着万王之王重新变得模糊的面容。 “爸爸?”她在哽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们会死……我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这只是你的一部分记忆,我的孩子。”万王之王说,“我甚至不能给你合理的帮助,我只是你记忆中三分之一的幻影。现在是记忆困住了你,你必须离开这里。到其他的场景和时间里去找,找到困住你的罪魁祸首。” “我找不到……” “在这部分记忆中,”万王之王说,“有一个说谎的人。四百年前,他欺骗了你。找到这个人,打破困境,离开这里。” 弥依抓不住祂的衣角了。祂开始从她身边消失。光芒愈发强烈,弥依看不清万王之王的身影,惊慌失措,想要再次抓住祂:“爸爸?!” “再见,孩子。”万王之王说。 祂消失的一刻,弥依喘着气醒了过来。 她看见自己和衣靠坐在火堆旁,刚才似乎正在打盹。山洞里还或坐或躺着至少二十个孩子和少年。她身边传来关切的声音:“姐姐,你做噩梦了吗?” 弥依转头,看见了年轻俊秀的鹿角少年。她脱口而出:“我没事,扎洛。” ——扎洛。 是那个卖掉她记忆的妖人。 弥依说出这句话后,久久没有做出别的反应,只是盯着鹿角少年看。在她专注的注视下,扎洛有些脸红,默默转过头去。 “姐姐,你最近睡得一直都不好。”他小声说,刚过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沙哑,“你好好睡一觉吧,这儿有扎洛守着呢。” 他话音刚落,山洞外电光一闪,橘红色的流星从天际落下。扎洛比弥依更慌,赶忙爬起来跪在弥依身边,伸出手想要安抚她:“姐姐,你别难过……应该是天庭又有人战死,不会是你的家人。” 弥依平静地说:“我不难过。” 她是真的不难过。双方打了这么久,已经进入僵持阶段,战死的将士和陨落的神明远没有一开始那么多,只是在相互死扛,比谁更能熬,谁的意志力更强。 现在距离天庭和天堂开战已经过去百天,换算成人类时间足有百年。而按照她所在的三界岛时间,这场战争也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 她已经在三界岛待了两年。撒拉弗来看过她一次。他说了什么,她记不起来。自己回答了什么,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次她是哭着回到孩子们身边的,而扎洛安慰了她很久。 扎洛是这群孩子中最贴心的一个。也一直都在帮她做事。圣斐托城堡被摧毁之前,她就在附近救下了扎洛,他是她救下的第一个孩子。因此,他才对她格外忠诚。 ——或者,真是这样吗? 万王之王说,这些记忆里藏着一个说谎的人。四百年前,他欺骗了她。 弥依看着扎洛,静静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是什么梦,姐姐?” 少年清澈的双眼直视着她。她看着自己沾了尘土的白袍,说:“两年后,天堂会战败。我也会死。” 扎洛脸色大变:“……姐姐你说什么?” “我死时,我的记忆会离开身体,化作三片。”弥依笑了笑,“然后,有一个我亲手救下的人带走了一片记忆,并且把它卖给了别人。” 扎洛呆呆地说:“可你不会死啊……姐姐,你是天使,天使怎么会死呢?” “我会。”弥依简单地说。 好几秒钟,她没等到扎洛的回答。再看他,她发现他在无声地流眼泪。 “怎么哭了?”她笑了笑,“别怕,这些事不会现在就发生的。” “姐姐,你不会死的。”扎洛只是说,“我用生命向你发誓,你不会死的。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伤害你,他们必须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你是绝对不会死的。” “别这么说。我救了你们,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 “我们的好好活着,就是和姐姐在一起。”扎洛擦着眼泪,“姐姐,千万不要死,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你……就连那些血族也是爱你的,他们虽然是没心肝的东西,但他们也是爱你的。” 弥依说:“扎洛,假设……假设你得到了我的记忆,你会怎么做?” “你根本就不会死,姐姐!”扎洛显然因为这个假设而有些崩溃,“而且,我不会随便带走你的记忆。我们会找到你的记忆,把它们放在一起,如果你有一天能醒过来,你就可以把记忆拿回去……”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炸雷迸裂,山洞里有孩子哭叫起来。还在睡梦中的女孩已经喊出:“弥依姐姐……” 弥依马上起身,朝着哭了的孩子走过去。“姐姐在这儿呢,别怕。” 景象波动,她已经不在山洞里。现在她正站在三界岛的瞭望台上。这是她待在这里的第三年。 这个连接着人间,神界和冥界的岛屿如今饱受战乱之苦。从瞭望台上能看见已经倒塌的圣斐托城堡,以及被烧到焦黑的森林。 “姐姐,你别生气。”扎洛站在她身边,对她说,“血族都这样,他们脾气差,秉性也不好。让他们离开也许是好事,姐姐你也能省点心了。” “我听蒙多说,他们会投票表决要不要离开三界岛。”弥依回答,“艾略特家的孩子肯定会走,这我知道。但是里尔克家的那个孩子还太小了,人间又那么乱。他离开这里该怎么办呢?” 扎洛轻蔑一笑,说:“他不是自认为很强大吗?就让他自己去闯闯好了。” “别这么说,扎洛。” 弥依走下瞭望台。从这里看去,三界岛每一天都在更加衰败和残破。过去这儿是人界之外生物的天堂,现在放眼望去见不到一点儿生机。 “他们在哪儿?” 扎洛给她指了个方向。 弥依走向那座宽敞的木屋。他们现在有家了,有足够三四十个孩子睡下的巨大卧室,和弥依领着孩子们精心打理的花园。十几个孩子在花园里或走或站,给花浇水或是一起做游戏,只有曾经在梦里叫姐姐的女孩抱着胳膊在门口生闷气。 弥依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不少。也有两三个孩子不见了,他们永远消失在神界落下的碎片和烈火中。她没让自己露出别的表情,只是笑着走过去,把女孩拉过来。 “莱拉,还在生气吗?” “姐姐,你让他们走吧。他们不配。”莱拉说,“你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只想着要走。” “血族的野心很强,想要去多走走也是正常的。”弥依摸摸她的头发,“只要他们给出一个可靠的方案,让我看见他们能自己照顾自己,我就放他们走。” “我一想到他们的嘴脸,说什么不需要姐姐,我就想*咬死他们*!” 最后四个字莱拉是吼出来的,吼出声的同时,她额头和手腕上冒出簇簇灰毛,身体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狼人控制不住情绪时就会这样。 弥依把她拉进怀里:“好了好了,莱拉……可不能生气哦,万一房子又坏了咱们就没地方住啦。” “我不会把房子打坏的,我珍惜它,因为这房子是姐姐领着我和扎洛建起来的,至于某些血族他们根本就*一点儿力也没出*!” 她又对着木屋吼了一句。长相妖异的血族青年随即从窗户探出头来,冷淡地看着莱拉。 “小声些,小狼崽儿。” “滚,艾略特!” 弥依按住莱拉,说:“赛蒙,你们继续谈吧。” 赛蒙对着弥依轻佻一笑,缩回到屋子里。扎洛站在弥依身边,掏出一只有些破损的牛皮小本,看了看上面的名单。 “我觉得可以提前把血族从册子上划掉了。”他冷声说。 莱拉过去看了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本子,用藏了碳粉的指甲唰唰唰滑了十来道,把血族们的名字从纸上尽数划去。 弥依叹了口气。 她不为有孩子要离开她而难过,也不过于贪恋和孩子们度过的美好时光。说起来,这些血族加入进来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年,她也知道他们在圣斐托城堡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在血皇的统治下,他们接受的是完全的贵族教育,生活也奢华精致。和她这样一直游荡,他们是不会习惯的。 她叹气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7个艾略特全票通过离开三界岛的提议,两个里尔克同意,还有一个里尔克弃权。但是他们离开的当天就传来消息,艾略特和里尔克两家的孩子在半路上由于冲突而分道扬镳,赛蒙的弟弟死在了他们的争斗中。 弥依轻声说:“也许我搞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法拯救任何人。” 莱拉茫然地望着她。“……姐姐?” 她也望着莱拉,淡淡地笑了笑。“莱拉,跟姐姐在一起,你开心吗?” “我开心!”莱拉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就像和妈妈在一起一样开心!所以姐姐,你也要开心!” 莱拉转身扑到弥依怀里。弥依张开手臂去接她。可是她还没搂住那孩子,莱拉就在她面前消失了。 场景变换,她站在漆黑的卧室里。 弥依伸出一只手,在指尖燃起柔和的光团。光源照亮了面前蜷缩在墙角的、小兽一样的少年。他坐在软垫上,双手紧紧交握,看起来精神有些紧绷。脸上的黄金面具在她指尖光团地照耀下,闪亮而冰冷。 “我来看看你。”弥依说,“怎么不吃晚餐?一整晚都待在这,我以为你提前走了。” 少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已经十七岁,但仍然是里尔克家最小的孩子。从来到她身边开始,他始终寡言少语。由于脸上从不在他人面前摘下的那副黄金面具,扎洛他们都叫他“面具人”。 孩子们在花园里欢声大笑。而他从来没能和他们成为朋友,也没有和他们一起玩过。即使在血族中间,他也相当沉默。 弥依又叹口气,在他面前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膝盖。 “按照你们的计划,明天就是离开的日子了。”她说,“好好跟大家道个别,一起玩一会儿,会不会开心点呢?一个人待在漆黑的地方,会让心情变得不好的。” 少年默默地看着她。面具后的双眼神情莫测。 弥依想起蒙多曾告诉她,这孩子是毁了容的。因此他一直戴着这副面具,她也从未要求他摘下来。但她知道他会在清早还没人起床的时候独自出去洗漱,有时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很久。 “你……”少年说,“你会怪我们吗。” “不会。血族生来就渴望更广阔的世界,我理解。” “唔。”少年欲言又止。 卧室里实在是太黑了。弥依起身想去把灯点上。少年大概是误以为弥依要走,见她站起来,终于有点着急地开了口。 “我投了弃权票。”他说,“我不想离开。” 弥依点燃房间里的油灯,回到他身边,对他笑了笑。 “谢谢你。”她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们照顾不好自己。” 弥依在床边坐下来。腿压到了一张写了不少字的牛皮纸,她话说到一半被转移了注意力,拿起来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不少他们准备前往的目的地,还有想要拜访的皇室。 “咦?”她说,“蒙多他们做了很多备用计划啊。看来真的很期待能离开三界岛呢。” “其实……”少年声音很轻。 弥依的注意力没有集中。视线下移,她在纸张一角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名字: 束光团。 ……束光团? 四百年前的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四百年后,沉浸在记忆中的弥依非常清楚,那是艾略特家族组建起来,想要借此攻打天门的组织。 如今的天门就是当初的天庭。在天庭和天堂的战争尚未分出胜负之前,艾略特家族已经在筹划着要进攻神界了吗? ……那么他们如此急着离开三界岛是为了什么呢? 弥依抬眼,望着面前戴面具的少年。 “抱歉,你刚才在说什么?”她问。 “其实,让血族走是好事。”少年说,“对谁来说都是。” 弥依凝视着他。“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少年顿了顿,“血皇已经在人间找好新的据点了。也许我们能建起新的圣斐托城堡。” ——是的。 四百年前,少年确实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说是血皇在叫他们离开三界岛。如果他们能重建圣斐托城堡,也许就能庇护更多的自然界生物。这些妖人,兽人,狼人孩子们也许能在一个更好的环境生存下去。 他是这样说的,弥依也的确这样相信了。她打消了最后一丝顾虑,同意他们离开。 而血族从那时起就得以在人间发展自己的势力,真正成立了属于他们的束光团。到现在,将攻打天门正式提上日程。 弥依看着他,笑了一下。 四百年前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某个种族的野心能疯狂至此。她也想不到和她朝夕相处的孩子们会联合起来欺骗她。她想不到,所以她轻信。 她说:“你说谎,博纳罗蒂。” 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整个记忆像水一样开始波动。少年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着她,脸上的黄金面具片片开裂。他用手捂住面具,听见弥依继续说: “把我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就是你。” 24. 24 场景和人影渐次破碎。孩子们的欢笑声从她耳边消逝。 更多一闪而逝的场景在她脑海里翻涌,她听到无数人在说话。数百年时光涌入她的脑海,她感到失去的三分之一生命正在回到她的体内。 弥依被人一把捞起来。 她睁着眼睛,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裴寂。天旋地转了半天,她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差点摔在地面上,现在正躺在裴寂怀里。 “我找回来了,这是我三分之一的记忆。”弥依都没顾上起来。花冠碎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手里,她把它举起来给裴寂看。“我想起好多事……” “待会儿再说。”裴寂抚了抚她的长发,轻声说。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胸膛起伏比之前重了些。但弥依莫名就是能看出他很生气。齐旌站在一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令气压骤低的冷意,却只是微微一笑,说:“奇怪,这不是裴总想看到的结局吗?” 裴寂扶着弥依站起来,转头看着齐旌。 “齐先生倒是很热心,直接带着她去碰花冠。”他说,“好在弥依小姐能力出众,独自走出了记忆,不然齐先生也许会惹上麻烦的。” 齐旌盯着裴寂回答:“我倒很好奇,您没法和她一起进入记忆,为什么要这么急着陪在她身边呢?” “不顺利的话,这种遗物蕴含的力量很可能会危及她的心智,更别提齐先生这座岌岌可危的博物馆。”裴寂说,“弥依小姐如果真出了意外,热心的齐先生是会保护她,还是会带着遗物离开?” 齐旌笑了笑,说:“我自然信任玛珈弥依的能力。” “置身事外的人,自然会给出这种轻飘飘的信任。”裴寂冷声说。 他轻轻护着弥依的手臂,带她往楼下走。走到楼梯口,齐旌终于说话了。 “裴总。”他声音明显带着笑意,“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信任’有多重吧。” 裴寂的身体顿了一下,神情未改,带着弥依走下楼梯。 弥依很想问他刚才齐旌在说什么,但是裴寂先她一步开了口。 “我该早些追上来的,弥依小姐。”他说,“离开瞬移点,你就不见了。我想是记忆的共鸣将你带到了这里。但我……遇到了些意外情况。” 弥依惊道:“你又被艾略特伏击了?” 裴寂犹豫一下。“嗯。” 弥依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她觉得艾略特最近一直在发疯,一天之内伏击两次也像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她又想起记忆里赛蒙那张邪魅,冷淡的脸。 “其实四百年前,我和蒙多、赛蒙都认识。”弥依说,“我也救了扎洛,那时候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你救了很多人。”裴寂轻声说。 他们走出旧日博物馆。暖风拂面,弥依想起了记忆中孩子们在花园里的欢笑声。在三界岛,血族们离开的那一天,也是一个类似的春日。 “你知道博纳罗蒂吗?里尔克家族的博纳罗蒂。”她问。 此时她正看着裴寂。她很专注,很信任地想要听到一个回答时,都会这样望着人。于是她看见裴寂的睫毛剧烈颤动一下,随即抬眼望过来。 裴寂沉默了足有两秒,才说:“知道。” “这孩子是我离开记忆的线索。”弥依说,“是我爸爸……我是说万王之王,指引我去找到他,所以我才能从记忆里出来。他还活着吗?我想和他谈谈。” 他确实骗了她,但弥依不想把整个束光团的恶都怪到那孩子身上。到底她已经答应了血族,同意他们离开三界岛。她明知血族的秉性却还是选择相信他们,只能证明四百年前她就是一个很好骗的人。 所以她没说博纳罗蒂的谎言,她只是说想和他谈谈。 裴寂却果断拒绝:“不行。” 弥依吃惊地望着他。 “和这种人谈话对你没有好处,弥依。”裴寂说,“你不会想见到他的。” 弥依注意到他把敬称都去了。 “你好像很了解他?”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你会讨厌的那种恶人。”裴寂说,“如果他在你记忆里能勉强算是个人的话,几百年过去,他早就已经面目全非。我和整个里尔克家族,都当他已经死了。从他身上你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但是……” 弥依第一次听到他对某个人评价这么低。她还想问,裴寂却把她转过来又拉近,让她对着自己。 “听我说。”他轻柔地说。 乌木和龙涎香的气息飘来。弥依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脑子缓缓宕机。 “无论是我们签订的协议,还是我个人的愿望,最终都要保证你能安全。安全而快乐。” 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她无端想到了一把正在演奏的大提琴。 “你的目标我会协助你实现,你想见任何人,哪怕是赛蒙,我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安排。但是不要见博纳罗蒂,不要试图去找这个人。” “为什么?” “他和安全快乐背道而驰。”裴寂说,“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在他身上浪费一点时间。” 弥依呆呆地看着他,说:“好吧。” 但裴寂没有松开她,反而将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些。 弥依不太能分辨得出他的情绪。裴寂看起来就是那种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的人。但她至少能感到他有些不安,于是抬起没被握着的手。 她一开始想摸摸他的头,像安慰那些孩子一样,但是又觉得不太对。摸肩摸胸好像也都不对,总有种假公济私的感觉。 弥依还没想完,手就落了下去,在他唇上摸了摸。 裴寂瞳仁微缩一刻。弥依知道自己到底还是碰错了地方,愣了愣,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好啦?”她说,“你觉得见他没用,那我就不见了。反正你是我老板,天塌下来还有老板顶着……对吧。” 裴寂神情稍稍松弛下来,微笑说:“是,有我顶着呢。” “所以你接下来还有事吗?” “我得去趟协会医院。”裴寂说,“有一个受害者醒了,我需要和他……谈谈。” 弥依想不出他要怎么和那些肉山谈话,但她还是马上说:“我和你一起去。” “弥依小姐,不会害怕吗?” 弥依只是撅了下下嘴唇。 她还有很多事想和裴寂交流。凭她的信息储备,记忆里的有些事她还不能分析透彻。另外她也想尽可能地帮帮他,虽然她确实害怕,见了那些受害者可能只有闭着眼睛钻墙角的份儿。 毕竟找回了三分之一的记忆,弥依觉得自己还是踏实了许多。 他们上了停在旧日博物馆外的车。这次的车弥依认识了,是双S迈巴赫*,她认识迈巴赫是因为孟恩提过好多次。他说他以后会赚到足够的钱买下它,这算是他的梦中情车。 弥依想了想,还是问裴寂:“这辆车多少钱啊?” 裴寂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说:“记不太清了。这是阿瑞斯发给分部的车,不算我的个人资产。” 弥依脑子里只闪过一句话:果然是血族啊…… 如她记忆里呈现的那样,在神界战争爆发之前,所有血族都居住在圣斐托城堡,在血皇的看护下接受正统的精英教育。在足够优越的生活环境下,血族甚至不会动“炫耀财富”的心思,那种强大的物质基础已经隐形,成为他们优雅、骄奢和傲慢的一部分。 裴寂身上带着的就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圣斐托气质”。在获得这三分之一的记忆后,弥依可以轻松地分辨出来。 不过,这一点并不让人讨厌。 她于是想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万王之王的花园和那棵绑了秋千的苹果树。随即又想起天真甜美的阿芙洛狄忒,和她俊美的丈夫。 “裴寂。”弥依托着腮,淡淡地说,“我刚才还发现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话题突然往家庭伦理的方向拐过去了。沉默开车的司机都忍不住从车内后视镜瞥来一眼。裴寂意识到这一点,掏出卡巴拉之轮转了一下。 妖人秘术凝聚起空气,将他们的声音与司机隔绝开来。裴寂这才说:“是的。你原本出生在希腊神界,是爱神阿芙洛狄忒和春季植物之神阿都尼的女儿。” 弥依惊了,盯着他的侧脸:“……你知道?” “是的。”裴寂说,“抱歉,但这一点不应该由我贸然告诉你。所以我一直没提起过。” ……想想也是,在获取记忆之前,她就连对万王之王的记忆都是模糊的。裴寂要是没头没尾地告诉她身世,也只能让她更迷惑罢了。 弥依说:“黑星餐厅的油画下写了,是天堂攻陷了希腊神界。” “是的。” “会不会……?” 她原本觉得自己不会这么想,也觉得万王之王不会做出这种事。但是直到不受控制地问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还是害怕的,而且非常介意。 ——万王之王和天使们,很可能和她父母的消失脱不了干系。 裴寂却马上说:“不会。” 弥依望着他。 “有充足的证据表明,阿芙洛狄忒和阿都尼死在战争爆发之前。万王之王和他们没有产生过直接的交集。” “……真的?” “当然。” “但确实是万王之王向希腊神界发起进攻。” “神界战争的起因,到现在都很难界定。”裴寂说,“弥依小姐,万王之王对你好吗?” 弥依沉默一秒:“在我记忆里,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那就够了。” 也许真的是这样。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这就够了。 弥依很难搞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疑窦、怀念与重重谜团交织在一起,她只觉得前路上还有不少真相在等待她。本能告诉她,先不要相信任何事。 但至少裴寂说的话,她是可以相信的吧? 弥依突兀地说:“裴总,你没骗我?” 裴寂看着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弥依说,“综合我的记忆和我在人间的这两百年,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好骗的大傻子。我总怕冤枉了好人,所以我谁都信。你是好人吧,裴总?” “我当然不会骗你。”裴寂说,“叫我名字就好,弥依小姐。” “那你也叫我名字。”弥依要求。 裴寂笑了笑:“好啊,小玫瑰。” “我名字又不叫……算了……” 弥依灰溜溜地转过头去,看了会儿车窗,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真的能一直相信他的话,就太好了。 窗外光线流溢,她看不清裴寂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裴寂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出生于奥林匹斯山的女孩,无论如何想要让自己更加老练深沉,言行仍然纯粹,仿佛从未沾染尘埃。 因为她是爱与花朵的女儿。她在希腊神明之间长大,在那儿,一切都是世界伊始时最天真和懵懂的样子。她双眼望见的都是善与真,然后她被带到天堂,在那儿接受了美的权柄。 他很容易想象出她的心理状态。她自然地愿意相信他人,不是因为她笨,好骗,而是因为她原本就不该来到这里,沾染污浊。 他只能说,我不会欺骗你。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 裴寂闭上眼。 离开瞬移点的一刻,弥依从他身边消失的一刻,他已经预感事情会出问题。但他没想到她找到的第一段记忆就和血族有关。 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玛珈弥依手握玫瑰权柄,望着四百年前,戴着黄金面具的他。在圣斐托城堡时,他是切萨雷·博纳罗蒂。这些年来,这个名字已经沾染层层不堪,无比污秽。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一切。他是不可能永远瞒下去的。 没关系。裴寂想,他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按理说,的确如此。 25. 25 科学炼金协会医院,位于首都郊区。 医院设置在郊区的原因非常简单,这样患者发出惨叫的时候不会吵到其他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次送来的患者沾染了白之盐,虽然症状不太好看,处理起来却非常简单。按照裴总的要求,护士们连麻药都不用打,直接拎起特制长锯,从患者身上割下无穷增殖的肉,扔进湮灭箱里。 数米高的身体里几乎没有什么血。被切割的时候他在徒劳地尖叫,戴着医用面具的护士们却只是沉默。那东西有些像十六世纪的黑死病面具,前面的滤嘴又尖又长,酷似鸟喙。 漆黑的面具和雪白的制服让人倍感压抑。原本想要袭击裴寂的血族现在却成为了护士们手下的肉块。他膨胀中的大脑已经无比混沌,却仍旧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挣扎着嚷嚷起来,说着些自以为清晰的话,护士们却抬起手中的电击棒,狠狠给了他几下。 “住口吧。”其中一个护士终于说话了。“一会儿裴总来了,你自然有时间说话。” 可他不想和裴寂说话。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张脸。他想不清楚为什么如此精心筹谋过的计划仍然会失败,因而只觉得恐怖。他又开始尖叫,这时,病房门开了。 专门为白之盐受害者建起的病房,打通了上下三层,天花板高度超过十米,门也随之加高。门外的身影高大挺拔,姿态优雅,他却像见了鬼一样呜呜扭动起来。 “各位辛苦了。”裴寂说,“让我们和他独处一会儿吧。” “好的。裴总,小姐,注意安全。”护士回答,“他情绪很激动。” 弥依从外面瞥了好几眼,等能接受这种视觉冲击后才跟进病房里。裴寂已经拿出卡巴拉之轮。 “需要我帮忙吗?”弥依马上问,拿出赫尔墨斯之轮。 “可以。”裴寂说,“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内容吗?灵者的秘术普遍适用于精神领域。通过固定的灵者秘术,我们可以进入这位先生的大脑。” 肉山听了这话更加崩溃,似乎在吼叫什么。裴寂笑了一下,又说:“一般情况下,力量较强的血族可以屏蔽灵者秘术。但以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可能做到。” 弥依点了点头,按照他说的旋转□□。 灵者秘术生效,她耳边忽然一片寂静。接着就是惨绝人寰的哀嚎声,弥依捂着耳朵后退一步。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出去!” 裴寂厉声说:“声音放轻。” 这相当于直接在对方的脑海里下令。哀嚎声马上小下来,那人开始抽噎。 “如实回答每一个问题。”裴寂说,“如果你说谎,我会知道。” “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那人说,“艾略特大公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裴寂说:“你回不去了,也不会再见到艾略特大公。” “我以后永远都不能恢复正常了,是吗?” “是的。”裴寂说,“很遗憾,科学炼金的产品就是这样。你的身体会永远增殖和生长,需要靠暴力切割才能勉强关在病房里。” “不……不!不!” “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裴寂的声音在哀嚎下显得更平静了,“让我和玛珈弥依变成这个状态,这就是你任务的目标。不是吗?” “可你……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人带着哭腔反问,“我们都得到了那个东西……我们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红化时间……白之盐……不可能是我们,应该是你才对!” 他的大脑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运转,即便像这样直接与思维对话,听起来也语无伦次。弥依叹了口气,说:“你们到底得到了什么东西?” 宫本死前就在暗示他们得到了某种事物,可出于某种原因他又没有把话说完。 “那东西让我们得到了全部的信息。”那个人说,“我们有办法知道你们要去哪,要做什么。我们明明针对你们做出了完美的计划。可为什么还是会失败?我还是失败了,如果我回到艾略特家族,大公会杀了我的。” 转眼间他就忘记了自己无法被治愈这件事,也忘记了自己是不可能回去的。裴寂没理他,只是问:“被你顶替的工作人员在哪里?” “……他们。”那个人迟钝地想了两秒钟,“他们……他们立下过血族誓约,他们不配合我们。所以,我们只能把那些人都丢进热溶液里……” 弥依皱眉。裴寂继续缓声问:“你们突破了禁制和秘术,混进了协会分部。怎么做到的?” “我说了……我们有‘那个东西’。” 弥依马上问:“那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也许是某种神的遗物,是我这种人连碰都不能碰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如果大公听见我背叛,会杀了我的!” 他接下来就一直在来来回回地念叨艾略特大公。裴寂又转了转卡巴拉之轮,用更高阶的秘术去检查他。弥依的力量催动不了这种级别的秘术,于是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 她理清思路——艾略特得到了某种东西,也许是神的遗物。所以他们针对裴寂和她发起了数次袭击,而且次次都有效。要不是裴寂反应得快,这些袭击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这种东西能让艾略特知道他们的位置和目标,具有相当可怕的信息量。宫本能准确地把他们堵在胡同里,这东西很可能还能提供精确到秒的时间细节。 弥依试着搜索残破的记忆,看看自己有没有见过类似的神明遗物。结果是一无所获。她根本不记得有这种东西存在。 要是艾略特手里有这样的战略武器,那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打败他们了。 裴寂就在这时收起卡巴拉之轮,沉默地盯着眼前的肉山。 “发现什么了?”弥依问他。 “他被植入了复合秘术。”裴寂简单地说,“现在他体内孕育了大概二十只‘虚空’。大概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虚空就会被分娩。” 弥依眼睛骇然瞪大了:“……什么?” “这是一个连环计谋。”裴寂说,“如果没发现红化时间的异常,沾上白之盐的就是我们。现在我们躲开了失控白之盐,袭击者变成了受害者,艾略特的第二轮计谋会随即生效。在他体内植入虚空,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沉默一秒,竟然笑了笑,说:“艾略特手里的那东西,看来很厉害。他们很清楚我会作出的反应,无论是虚空分娩的时间,还是我赶到医院的时间,都卡得非常精准。” 弥依问:“虚空被分娩出来会怎么样啊?” “它会开始吞噬四周的一切,包括它的同伴。”裴寂说,“然后就是协会医院,和这里所有人的神智。” “……可我记得你能把它赶走,对吧?” “我能。”裴寂说,“但每一只虚空体内也被植入了复合秘术。不论它们被杀死还是被驱逐,都会向附近的人类传播某种记忆。” “……什么记忆啊……” “关于阿瑞斯科技CEO的真实身份。”裴寂说,“还有里尔克家族的存在。这样,我和族人们就会成为人类的众矢之的。” 弥依这下明白裴寂为什么没动作了。反正他怎么动都是输,杀了这个血族还有虚空,杀了虚空就害了全族人。她问:“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先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谈谈。”裴寂说,“艾略特大公,难怪这位先生一直感到恐惧……你这样如影随形地附在人身上,任谁都会不舒服的。” 肉山中央的凸起动了。随着一阵怪异的肉块摩擦声,彻底肿胀变形,被拉扯到极限的五官转向裴寂,黑豆一样的眼珠闪出冷冷的、狡黠的光。 “你喜欢我的礼物吗,切萨?”肉山现在发出了实实在在的声音,低沉,声如洪钟。“被人逼到绝路上的滋味不好受吧?” 裴寂笑笑说:“我不会把这叫作‘绝路’。” “以后你就会懂了。”艾略特大公的声音回答,“从此以后你的每一步都会被我们预料和算计,就像当初你对我们做的一样……或者,也许你会把玛珈弥依让给我们?我知道你想用她成神,你要的力量我们仍然会分给你。我们的目标和你其实没什么区别,切萨。” 弥依眨眨眼……他谈论她的语气,完全就是在讨论要怎么瓜分一个战利品。 让人很不爽。 “实际上,我们的目标完全不同。”裴寂说,“你们的目标是发起战争,我的目标刚好是避免战争。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不可能达成一致。” “……我说,切萨雷,真的不能再谈谈吗?”艾略特大公似乎真的很遗憾。“我是有诚意的。你让布达尔那家伙杀了我的手下,我也没有立刻对你们宣战。因为我珍视每一个天才,切萨雷。你是商人,也是野心家。我是野心家,也是商人。我们实在没什么不同……战争并不会影响你的生意。凭借你的才能,你完全可以在神界战争中获得更大的财富。” “我不想冒险。”裴寂淡淡地说,“科学炼金协会至少被你们抢走了四件专利,想要财富,我可以直接向你们讨债。” “所以,你就霸占着这个堕天使,然后抢走你兄弟姐妹成为神明的机会?一旦天门覆灭,所有血族都能成为新的神明。你就情愿成神的只有你一个?” 艾略特大公的声音森冷,像蛇一样。 “——切萨雷,把堕天使让给我,我们两个家族之间的一切一笔勾销。否则,日后等待你的就是今天这种强度的袭击。你再聪明强大,也不可能敌得过全知全能的神。” “这么说来,你得到的还真是神的遗物。”裴寂若有所思。 艾略特大公怒道:“回答我的话!” “我能插句嘴吗……”弥依忍不住举了举手,“你有没有想过,就算裴寂把我送给你们了,我也不会同意啊。我很讨厌你们,所以我是不可能帮你们的。” “……玛珈弥依,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艾略特大公轻蔑道,“你还当自己是四百年前的权天使吗?” 裴寂平静地说:“说话注意。” 他突然之间气压低得可怕,艾略特大公居然沉默了一下,然后语气还真放平和了些。 “艾略特家族不需要你的‘帮助’,堕天使。”他说,“你失控时的力量才最强大,而让你失控是不需要你的许可的。现在真正妨碍到我们的人是这位切萨雷,拦着我们不让我们接触你的也是这位切萨雷,而你毫无力量,所以我们只需要跟切萨雷协商,你的话根本没价值……懂了吗?这是奥斯帕叔叔送你的免费小课堂。别再插嘴了,小姑娘。” 弥依默默地盯着他,听完他讲的话。 “好。”她说,“等恢复能力了我第一个就杀你。” 艾略特大公哈哈大笑起来。裴寂说:“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再拱火了。奥斯帕。她真会做到的。” “我知道你对漂亮女孩一向很有风度,切萨雷。别太夸张了。”艾略特大公说,“所以,怎么说?” “我在想,你怎么会有神的遗物。”裴寂说,“天门允许你拿着那东西吗?” “……好。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在拒绝我?” “我当然在拒绝你。”裴寂笑了笑,“脑子放清醒,想想我是谁,奥斯帕。” 这话轻狂又傲慢,从他嘴里说出来,艾略特大公却只有暴跳如雷的份。因为他说得没错,名为切萨雷的血族甚至从来都没有跟艾略特合作过,更别提将什么人,什么事物拱手相让。 哪怕他以他的人类身份,整个科技和炼金帝国相威胁,这个人都不在乎。 狂得恰到好处才最让人生气。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你情愿失去这一切,失去你的身份,失去你的财富……你真以为,那时候你还能击败我吗?!” “我不会击败你。”裴寂说,“因为杀你的会是弥依小姐。她刚刚已经告诉过你了。” 艾略特大公终于气疯了,大吼一声:“切萨雷——” 他还没说完,裴寂举起卡巴拉之轮,随手往身后指了一下。 26 楼体内部传来轰鸣。灰色墙壁寸寸下移。 病房不出十秒钟就成为了裴寂带弥依去过的、藏在总裁办公室里的密室。 “虚空室?”艾略特大公喃喃。 “不是只有你才会未雨绸缪,奥斯帕……不论你想要针对的是协会总部,分部还是医院,压制你的措施只会多,不会少。” 艾略特大公沉默了。 早在血族发现自己深藏内心的、对于死亡和毁灭的恐惧已经具象化,并成为“虚空怪”的时候,艾略特大公就已经想出办法,驯服虚空,让它们成为自己的武器。 他满意于自己的远见,期待着虚空让他实力大增。正当这一计划卓有成效时,他听说裴寂已经抓了十几只虚空怪活活剖掉,研究出了“虚空室”。 针对虚空吞噬一切、让事物湮灭的特性,利用科学炼金的技术加以扭转,虚空室能够记录事物的状态,并加以还原。艾略特大公甚至不大理解这个特性,直到家族里的小年轻用了并不恰当的比喻,给他看了自己的游戏存档……这房间就像一个存档点,可以复原特定时刻的任何事物。 艾略特大公不是没试图偷来这项技术,直到他屡屡失败,又听说虚空室的建造极其耗费人力物力,也再没听说裴寂建起过新的虚空室,这才作罢。 谁能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他附体在这个倒霉血族身上,能操纵这具身体,自然也能感受到白之盐带来的疼痛,与体内蠕动的、即将分娩而出的虚空。今天本身就是他最后一次找裴寂协商,能成自然最好,不能成他就解除附体,直接离开,这样就可以避免感受血族身体被撕裂时的痛楚。 但是虚空室的墙壁一降下来,这个状态直接被记录。也就是说,不论他是逃跑,还是做出任何举动,裴寂只要愿意,就可以随时把他重新弄回这个病房,让他回到血族膨胀的、被植入秘术的身体。 而这具身体也会复原,回到持续膨胀,即将分娩的状态……只要裴寂不让他走,他就得千万次地感受这种痛苦。 虚空来源于血族的恐惧。血族的秘术可以毁灭与征服,但是无法克服恐惧。也就意味着,他即使再强大,拥有再高级的秘术,也无法解除虚空室这个魔咒。 这房间只有裴寂能控制。而他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 ……开什么玩笑啊? 他几乎立刻就想走,刚刚解除附体,眼前显现出新城堡富丽堂皇的寝宫,唰地一声,他又被拉回到肉山体内。熟悉的蠕动和疼痛涌来,他瞳孔震颤。 裴寂手仍然握着□□,勾了勾唇角。 “什么东西!”艾略特大公咆哮起来,“你怎么能到处建这种房间?!” “你看。”裴寂说,“即使有了神的遗物,你也无法做到全知全能。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这一次还是我赢了?” “你敢——如果你敢把我关在这里,我会立刻命令艾略特家族正式对你宣战!” “那么我会联合人类势力和整个科学炼金协会剿灭你的家族,并且在这期间你只能被关在这里。”裴寂说,“我记得你年轻时渴望死在战场上,奥斯帕。像这样看着家人战死,而你只能被关在这里产下虚空……你大概接受不了。” 沉默。 艾略特大公开始笑,先是轻笑,到后面已经是歇斯底里的狂笑。好像被关在这具躯体里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一样。 “你……你还真是有本事,切萨雷。”他说,“血皇还在的时候,他就最喜欢你。我们七个,只有你,总是被说像年轻时的血皇……要是血皇知道是你亲手分裂了血族,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裴寂说:“血皇未必不知道。” “他自以为高瞻远瞩,就像你一样。实际他身上背着的都是肮脏的生意和人命,这一点也像你一样……你们果然非常相似。没点手段,也的确不可能打过你。”艾略特大公说,“所以这件事,我不得不提前让你知道了——束光团争取到了新的盟友。” “你……?” 裴寂瞳孔一缩,突然去抓弥依。他的瞬移似乎已经无法释放,弥依稀里糊涂被他推到房间门口,而身后艾略特大公附着的肉山马上开始膨胀。弥依反手揪住裴寂的袖口,喊:“他要生虚空怪了!” 纯然的黑暗几乎笼罩一切。裴寂不得不调整房间。肉山马上被还原到未分娩的状态,弥依和裴寂也随之回到原来的位置。 “谁也不许走!”艾略特大公咆哮,“既然你要关着我,切萨雷,我们就谁也不要走!我会留在虚空室里,而你——你那么喜欢藏身在人类之间,我就让你去见识一下人类的恐惧!” 房间震颤,裴寂站得仍然很稳,死死盯着他:“束光团和灵者合作了?” “去死人的天地作威作福吧,切萨雷!”艾略特大公又开始哈哈大笑,“我一天离不开虚空室,你和玛珈弥依就一天别想离开灵者世界!” 他话音刚落,更浓重的灰色沿着四面墙落下来,将他们和肉山阻隔开。病房地动山摇,像是在急速下坠。弥依总觉得自己要倒,伸出了一堆藤蔓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翘着花苞摇摇晃晃。 随即裴寂的手臂把她圈进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藤蔓收回去,不要浪费体力。”他说,“别怕。” 弥依感觉耳边都是轰隆轰隆的声音,说话怎么也没办法像他一样稳,只能抓着他的衣服大声问:“我们在往下掉吗!” 裴寂没回答,只是牢牢地按住她,抬起一只手。 弥依抬不起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他随即把那只手送到她唇边。乌木的香气迅速上升为馥郁到妖异的浓香,她看见他手上有被獠牙撕裂的新鲜伤口。 “灵者世界会迅速吸取你的精力。”裴寂说,“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然后啪地一声,就像拴着房间的某根钢索彻底崩断,他们朝着地心坠落下去。 27 弥依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我要掉到地狱里去了。 她只跟尹玲去过一次游乐园,但现在这样子几乎立刻让她想起那个让所有人鬼哭狼嚎的跳楼机,房间就像是在沿着某根轨道无尽下坠,越坠越快。她一开始还在想要不要尖叫,后来已经不是尖叫的问题,不知空气里的什么在迅速夺走她体内的生命力。头昏脑涨还站不稳,弥依几乎无意识地伸出更多藤蔓挂在裴寂身上,就着他递来的手啃下去。 他的血液马上让她身上泛起暖意。难受的感觉即刻被缓解,她本能地加大力度吸吮。直到一下剧烈的颠簸,灰色浓雾像是被颠散了架似地四面八方流开去,下坠终于停止。 他们降落在一片漆黑的荒原中。弥依往上看了看,头顶也是无边的黑暗。 “这么高?就算往上飞也要飞好久啊……” “灵者世界和现实世界,没有物理距离。除非死亡,不然只有非常强大的传送能力,才能把人送到这里。”裴寂说,“奥斯帕和灵者世界达成了合作……看来,是有人把传送能力给了他。” 他气息不稳。弥依看了一眼,发现裴寂的手指在细微地颤抖。 被吸血本来就很痛,进入灵者世界还会消耗体力,他肯定很不好受。弥依顿时内疚起来,想扶着他。裴寂却安抚地拍拍她,说:“会有机会离开这里的。抱歉害你来到这种地方,弥依小姐。” “我总要来灵者世界的,人都会死嘛。” “我是说,艾略特的势力延伸到了这里,也许会很危险。”裴寂解释,“我很少来灵者世界,在这儿没什么布局。” “你的意思是,你对这儿不熟吗?”弥依想了想,试探着说,“但我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呢。要不我带你去找?” 裴寂看出她甚至有些雀跃。的确如此,弥依觉得自己一直在被保护或是被算计,所以她已经很迫切地想要帮忙了。 他说:“好,你带我去吧。” 弥依于是四处张望一下,拉着裴寂往前走。面前几乎立刻浮现出巨大的影子,是百米高的青铜大门,贴着无字对联,挂着无字牌匾。 门口摆着个非常现代的导航台,戴着牛角,脸上画着马脸刺青的高个子隔老远就开始阴阳怪气: “‘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诸位,您可来啦,您可来啦!” 他唱歌似地讲完欢迎词,翻了翻手头的本子,马上变了脸,开始皱眉。 “你俩是死人吗?我这儿没登记过啊。” “我是来找人的。”弥依硬着头皮说。 “嚯……你到阴曹-你到灵者世界来找人?”高个子又抱出另一个本子哗啦啦翻起来,“诶?……你是玛珈弥依,是不是?不对啊,你是活人吗?你明明来过这儿啊!你看,四百年前,” 他有点嫌弃又有点自来熟地把一个巨大的厚本拍到台子上,推到弥依眼前。 “看,”尖尖的长指甲点着一行有些洇开的黑字,“这是不是你?” 弥依看见那行字写着: 玛珈弥依,希腊神界/北美-大洋神界,陨落。原因未知,魂魄收归天门生死署。供奉锁魂灯一盏。 但是下面还写着: 信息已更新。1852年熄灭锁魂灯,魂魄自天门生死署交由人界,投放至亚细亚-Z国-绿城北。署长签字:泯罗。 “……”弥依无语了一刻,“你往下再看一行呀。这儿写着我又活了,还有你们生死署署长的签名。” 她把本子推回去。高个子看了看,两道眉毛一抖,转疑为喜,夸张得像是在演舞台剧。 “那就好,那就好!”他说,“别再出问题了。看在你和神界有渊源的份上,找人是可以,但你得先说清楚,你怎么来的灵者世界?你要找什么人?这里现在乱得很,你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我找无常。”弥依说。 沉默。 “认真的,你找无常?”高个子显然觉得她疯了,“你的意思是无常认识你?无常那家伙会认识天门以外的人?” 弥依说:“你叫他出来就知道了呀。” “我怎么能叫他出来,他忙得要死!”高个子说,“你得给我证明,证明你认识无常,而且确实找他有急事,我才能帮你叫人。” “……你告诉他吃花的那位弥依来找他,他自然会知道。”弥依耐心地说,“然后你就也得到证明了。” “……你得先证明你俩认识,我才能告诉他有人来找他。”高个子也放慢语速耐心地跟她讲,“不然出了问题无常会杀了我,那家伙一工作就疯疯癫癫的,我开罪不起。” 弥依盯了他一秒。 “这是你逼我的。”她说,“我给不了你物质证明,但是我知道你们无常五年前上任,上任第三天就心态崩溃,署长泯罗给他找了心理医生。这位心理医生是狼人,东南亚来的,姓胡。无常亲口说在她面前可以撒泼打滚地哭,骂这份工作惨无人道,动动手指就会杀人。但胡医生私下告诉我她觉得无常更严重的问题是恋母情结,他在把她当做自己的妈妈依赖所以这样很危险——” “你……你别说了!别说了!”高个子死死捂着耳朵,“你干嘛说这些,他听到了会杀我灭口的!” “你不是要证明吗!我说了你怎么还不听啊?”弥依探身,伸手捏着他的手腕拽到一边去,“你们无常还有严重的选择恐惧和童年创伤,上上次他来劝我别吃花的时候反倒开始抱怨不知道该换什么发型,如果不是我建议的话你以为他的眼光会好到理鲻鱼头吗?快点叫他出来!” 高个子一拳砸上角落里的铃,吼了一声:“丽姐,三级客人,需要无常接待,快点快点!” 然后他摸出一把非常精致的银色小枪,啪地对准自己太阳穴来了一梭子。 这动作快得让人匪夷所思,弥依尖叫了半声就凝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摇晃了一下又直起身子。 “抱歉啊,我得消除一下记忆。无常的事我还是少听为好。”高个子说。见弥依一脸被吓到的样子,举起枪又示意了一下,“记忆消除枪啊!你没见过?这不是科学炼金协会的经典产品吗……” 这时候裴寂上前,他也终于看清了裴寂。 “噢~”他一下子笑得不一样了。“是你啊,里尔克先生……你也来过,我记得你。” 裴寂一点头,简单地说:“幸会。” 他明显不愿意多说,高个子就也没再提。但他看着裴寂和弥依一道走进缓缓打开的青铜门里时,还是捂着嘴,又偷偷笑了笑。 “丽姐,”他又按下按钮,悄悄地说,“我发现了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你还记得四百年前,给玛珈弥依供奉了一盏特大锁魂灯的人吗?” 28 高个子四百年前就是负责看门的马面了。所以他对灵者世界的工作流程摸得门儿清。 这一片是亚洲地区灵者世界,无论是收归天门前后,都没什么变化。死者登记后进入青铜门,就算是过了鬼门关,然后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过黄泉路,走过奈何桥,登望乡台回顾一生,然后喝下迷魂汤,进入迷魂殿。 在迷魂殿,清除了为人记忆和阳气的灵魂要接受审判。他一生中的功过得失都会得到合理公正的评价,最终得分会决定他的命运,是下地狱偿还罪孽,还是轮回,亦或是活得特别优秀,可以得到一些嘉奖——当然了,这是就凡人而言。 死去的凡人会参与轮回,神界人士则不然。神的灵魂一旦进入灵者世界就会逐渐流失。因此他们的死是真正的死,魂飞魄散,再也没有回天之术。 不过要想留下他们,也不是没办法,只要有人给他们供奉锁魂灯就行。 锁魂灯的成分复杂,需要强烈的感情。因此一般来说,只有神明的信徒才有资格在人界供奉,经过各种各样的祭祀,付出巨大的财物和代价,才能让身在灵者世界的、死去的神收到来自信徒的锁魂灯。 也正是因为这样,亚洲地区的神明都很注重信徒的培养。 但很显然,天堂那边的人不注重这个。无论是万王之王还是他的孩子们,死了就是死了。因为死去的地点不同,有的收归欧洲灵者世界,有的收归到亚洲这边,反正都是一盏锁魂灯也没有收到,因此直接陨灭。 高个子至今还记得玛珈弥依的灵魂来到死人的世界时,是什么样子。 他一开始还以为那灵魂是署长新买的装饰雕塑。是纯白色的,透着微微的柔和光芒,看着不太像人形,但是因为线条流畅优雅,又非常漂亮。他刚要上手去碰,前任无常就厉声喝道:“别碰!本来就要散了,你一碰她现在就得化灰儿。” “这是谁呀?”高个子才意识到这是个灵魂,惋惜地问,“好漂亮,是个小神吧?怎么就死了?” “这可是天堂老大最喜欢的女儿啊。”前任无常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不清她怎么死的,反正下来的时候一点儿力量也没有了。神界战争嘛……” 他说:“我看,也不会有人给她供锁魂灯了。就放在迷魂殿二层的那个房间吧,她那个叫撒拉弗的哥哥也在那儿。一家人,要散的话,也散在一起吧。” 高个子就给玛珈弥依开了门,看着前任无常亲手把她推过鬼门关,然后往迷魂殿那边去了。 灵者世界的日子残忍又无聊。每天做的是一样的工作,但因为神界战争,每天又都有各种各样的新人来他这里报道。有的还以为自己没死,举着个宝剑大发脾气;有的则像玛珈弥依那样,人形都不是了,只能被人推进鬼门关。高个子还记得那个特别漂亮的灵魂,有时候他还会跟鬼门关里的人聊聊八卦,问问玛珈弥依今天陨了没有。 可是鬼门关里外的时间流速不一样。进了鬼门关就是正式进入灵者世界,时间比外面慢了几倍还不止。高个子还记得玛珈弥依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逐渐把她忘了。 然后有一天,就来了一个又高又英俊的男人,满身血污和伤口。高个子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死人,再一问才明白,他居然是被天门放下来的。 什么样的人能被天门允许私闯死人的世界啊?高个子于是就在他登记的时候留心了一下,看见了他的名字: 切萨雷·B·里尔克。 然后里尔克开口说话,问高个子:“玛珈弥依的灵魂在哪儿?” 高个子心说不容易,竟然能有个认识她的人呢——他把位置告诉了这位里尔克,顺便提醒他,说:“你要是和她关系好的话,记得给她供奉一盏锁魂灯吧。不然她的灵魂很快就要没有了。” “锁魂灯……怎么供奉。”里尔克问。 “这我不清楚,但是锁魂灯很贵,相当贵。玛珈弥依的灵魂估计也不完整了,你要想把剩下的留住,得更贵。”高个子看了看他,问,“你带钱了吗?” 灵者世界流通的本来也不是人界的钱,这男人就算带了钱,估计也没什么用。男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沉默地摇了摇头,走进青铜门。 当晚迷魂殿地动山摇,整个西北角都塌了下来。高个子从青铜门外往里看,只看见迷魂殿的方向升起一道模糊的光柱。 他赶到迷魂殿的时候,那里已经里三圈外三圈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都在议论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锁魂灯。那灯有两米高,不知是用什么灯芯才能燃烧得如此猛烈,灯后玛珈弥依已经蜡像般瘫软的灵魂正在缓缓重塑,再次站起身来。 “这是那个里尔克供奉的锁魂灯?”高个子瞠目结舌,“他用什么换来的这个?” 说完他才看见了地上的一溜血迹。黑红黑红的血,一路往南边的转生殿去了。 ——这是337号马面数百年的工作生涯中,最大最刺激的八卦。 337号还在外面跟丽姐嘀嘀咕咕八卦,提醒她四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时,弥依已经带着裴寂走进门里了。眼前天幕黑压压的,像是石质的天花板一样沉在人头顶。左右都被雾气环绕,只有一条直直的大路,通往前方火红的、开满花的原野,尽头似乎有黑漆漆的河在无声地流动。 然后一辆车迎着他们开了过来。这车的灯惨白,看着也不太像人界的车子,无常在驾驶座上,隔老远看见弥依就瞪圆了眼睛,对着她滴滴按了两下喇叭,小心地把车停在她身边。 “上车上车。”他喊,“怎么想到上这种地方来的?” “我们是被人塞进来的。”弥依拉着裴寂上车,“你这个车子怎么这么奇怪?” “哪儿奇怪了?”无常说,“他们烧的不都是这种车吗?” “……所以这车是活人烧来的吗?!” 弥依这才意识到这车怪在哪——怪就怪在它像个纸糊的,有棱有角还笨拙得可怕。她打了个哆嗦,扭头到处看了看:“原来这里还真会用纸糊的东西……” “不用怎么办嘛,好好的车子房子还在那儿摆着落灰?”无常说,“活人烧来的钱本来就用不了,物资再浪费了,灵者的日子可怎么过。” “为什么用不了啊?” “……弥依姐,你有没有注意过,一个馒头两块钱,但是活人烧一张纸钱就是十几个亿。”无常把车开过奈何桥,“照这样下去,我们要背一麻袋钱上街才能买到一个鸡蛋了。” 弥依很有信心地说:“哦哦,通货膨胀嘛。” “……哎,你还知道通货膨胀?”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通货膨胀?!” “可你根本不看电视,你也不爱看财经书——” “我不看也可以知道这种名词吧。”弥依很想使劲戳他一下,“少跟我的心理医生打听我好不好?” “这种事情还用问你的心理医生?”无常吐槽,“本来你就一直游离在人间之外,我愿称你为活灵者。” “你才是鬼!”弥依真的动手戳他了,“你才是鬼,你才是鬼!闭上嘴开车!” “戳谁呢!这是有求于人的态度吗!” 裴寂坐在另一边,垂着眼,始终没有说话。 车子已经开过望乡台。往前是迷魂殿。路两边不再是原野或浓雾,而是一片一片平房组成的小镇。起码有两三人高的红木高架稀稀拉拉立在平房之间,上面架着大小不一的鼓。弥依被那些鼓吸引了注意力,又问无常:“为什么有这么多鼓竖在这里?” “哦,那是定魂鼓。”无常说,“你知道吧,灵者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要是崩溃……甚至集体崩溃了,就会有专人去敲定魂鼓。稳定一下灵者的情绪。” “那你难过的时候也会敲定魂鼓吗?” 无常怒道:“我不是灵者!” “哦,对。”弥依慢悠悠地说,“你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 “对嘛。亡灵簿管理人,天门公务员,铁饭碗,别人想当还当不成呢。”无常说,“我还没问你呢,你被谁塞进这里?没什么事的话,我带你们逛一圈,然后就送你们出去吧。这里现在很不太平。” 都说这里现在不太平,弥依有点心虚,想问问是不是和她那段被炼化的记忆有关,裴寂这时突然开口:“先试试看,能不能让我们离开这里。” “行,裴总。”无常说,显然是认识裴寂的,“对了,早些时候我还划了好几个血族的名字,都在明城,会不会是你们科学炼金的员工啊?” “应该是的。” “化工专业嘛,出点人命也不意外。”无常说。 纸糊的汽车一路狂飙,路过迷魂殿,转生殿,进入繁华的街区。这里几乎像是人间的商业街一样,只是到处竖着定魂鼓,街上满是广告牌和招牌,但是都一字不写。灵者们在街道上行走,身体时隐时现,有的穿着现代的衣服,有的穿古装,还有些明显穿着寿衣。 “咱们现在在‘酆都城’,你可以理解为亚洲地区灵者世界的首都。”无常朝着窗外挥了挥手,“没有比这儿还大的城市,其他地方基本都是小镇小村。毕竟钱都拿去建定魂鼓了,灵者也不像活人,阴寿有限欲望有限……看,那头就是还阳殿。” 他伸手一指。精巧的双层殿立在长街尽头,红墙黄瓦,和青墙白瓦的转生殿遥遥相对。 “生人要是来到灵者世界,都从还阳殿回去。”无常说,“要是死人想再回人界,那就得从转生殿走了。” 他们下了车,无常和看门的马面打过招呼,带着两人走过两道殿门,进入正堂。正堂内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明黄色的空门框竖在地中央,用软纱遮住。 无常说:“这个就是还阳门。从这儿穿过去,就能回到人界了。” 他伸手把软纱扯下来,看了看门框,皱起眉。 “还阳门怎么不发光了?” 弥依心里已经猜到不会有效,但还是依言走过去,穿过门框。果然没发生任何事,她还站在殿里。弥依又转头钻回来,结果还是一样。 “……我操。”无常惊得爆了句粗,“怎么,还阳门坏了?” 裴寂说:“还阳门没有坏。是送我们进来的那个人,拥有比它更强大的力量。” “谁?谁送你们进来的啊?” “据说灵者世界和束光团达成了合作。”裴寂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很久以前就提醒过天门,束光团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嗯……那事我听说了。”无常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发尾,“但是天门那边一直说,束光团是合法组织啊。” 弥依惊道:“什么?” 束光团要打天门,天门不但不接受提醒还声称束光团是合法组织……这是什么思路啊?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裴寂就说:“不论如何,我们现在确实是被某种力量困在了灵者世界。无常先生,据你所知,谁有能力管理还阳门?” “那当然是生死署署长了……就是泯罗姐。”无常说,“裴总,不管束光团是不是好东西,泯罗都不会和他们合作的。泯罗她……” 怪异、铿锵、不祥的鼓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一下接一下,逐渐连成一片,席卷了整个酆都城。无常骂了一句,抖了抖皮夹克就往外走。“他妈的怎么回事儿?谁心态又崩了?——我靠又是这东西!” 弥依于是跟来,探出头去。 街上的灵者们各个颤抖不已,有的抱头大哭,有的胡乱怒吼,有的生前伤口毕现,更有甚者抡着自己的脑袋满地乱跑。整条长街定魂鼓齐响,逐渐波及到更远处的村庄和荒野,努力平复着灵者的情绪。 从往生殿的方向,一只比楼还高的水绿色的东西,看上去是由无数触手和肢体组成的团块,正在飞快地朝着他们蠕动过来。 “它又来了!”无常崩溃地嚷嚷,“每次它一闹,我们就得善后好几个星期!快躲!快躲!” 他都没说它是什么。但大概因为它是她记忆的产物,弥依一眼就认出了那东西。 她还感觉,它就是冲着她来的。 29 “阿芙,我要出去打猎了。”阿都尼整理好身上的克拉米斯,转身在阿芙洛狄忒的额上落下一吻,“等着我,好吗?我会带回那头最大的金角鹿。” “这不重要,亲爱的。只要答应我你会安全回来。” “我当然会安全回来,阿芙。” 阿芙洛狄忒将阿都尼送出门,依依不舍地在他面颊上吻了好几下,才转身回到房子里。 他们的家和其他神明的住所不太一样。阿芙洛狄忒不喜欢太过空荡和简单的布置,她在房子的各处都放了很多鲜花,有时他们清晨醒来,就连羽毛和稻草填充的枕头里都会长出细小的花朵。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玛珈即将足月,厄勒梯亚为她定好了玛珈落地的时间,大概就在下个星期。为此,阿芙洛狄忒做了许多准备。阿都尼也更频繁地出去打猎。他一直想要抓到一头金角鹿,这是狩猎与接生女神阿尔忒弥斯的最爱。如果能投她所好,也许阿芙洛狄忒的生产就会更加顺利。 阿芙洛狄忒对此不以为然。由于神明的身体与凡人不同,加之宙斯答应过她,在她生育之时将她转移到离倪克斯远一些的地方,以此规避生产带来的痛苦——在和阿都尼一起生活之前,她就是如此产下其他子女——她相信自己能够承受这一次分娩。 她坐在壁炉前,为玛珈唱起她喜欢的歌谣。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阿芙洛狄忒转头看着门。她面色苍白。 弥依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她回到了她的生母身边。这又是一段记忆,一定是因为那只炼化失败后出现的怪物,她又和记忆产生了共鸣。 她看着阿芙洛狄忒。美丽的女人此刻胸膛起伏,明显又怕又怒。 下一刻门就被强行拽开了。弥依站起来,和她一起看着那个不请自来的家伙。身穿盔甲,手戴皮护袖,握着闪光的铜制长矛——那并不是最锋利的武器,但即便这样的武器在他手里也能发挥出可怕的威力。 战神阿瑞斯。 弥依向后退了一步。她也害怕这个人。她知道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和她曾经产生过交集,只是她现在想不起来。 阿芙洛狄忒说:“我并没有请你来,阿瑞斯。” “可我还是来了啊,阿芙。”阿瑞斯说,“你还没考虑好吗?还想着你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阿都尼?” 他皱了皱鼻子,表现出这是个不值得他记住的名字。 “阿瑞斯,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阿芙洛狄忒说,“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成为我的丈夫。我已经有阿都尼了。我们的孩子也马上就要降生了。你无法加入这一切,放弃吧。” “你明明有过那么多丈夫!”阿瑞斯突然就变脸了,破口大骂起来。 他吼叫的时候弥依浑身发冷。这声音,这空气中突然而至的压抑,一切都让她感到熟悉。弥依下意识地往阿芙洛狄忒身后退去,未曾谋面的母亲在这时也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安全感,好过眼前这个喜怒无常,肌肉怒张,双目猩红的男人。 “你生下的孩子比我有过的情人都多!你可以和任何男人一起生活,任何男人!究竟是为什么!”他开始挥着长矛,打碎桌上的花瓶,撕碎墙上的挂画,“为什么!你一直在!拒绝我!” “我可以拒绝你,我可以拒绝任何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阿芙洛狄忒怒道,“不要再在我家里发疯了,阿瑞斯,滚出去!” 阿瑞斯气得从牙缝里喷出气来。他重重地把长矛捅到地上,盯着阿芙洛狄忒。 “那等你生完这个孩子呢?”他突然问。 “……什么?” “等你生下这个孩子!等你生下他的孩子!接下来还轮不到我吗?!难道你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当然!我当然会和他永远在一起!就算有一天我离开他,也不会是你,我的丈夫永远都不会是你,阿瑞斯,快滚出我的家!” 阿芙洛狄忒手护在肚子上,像是在无意识地保护腹中的玛珈。 “停下,不要再骚扰我,不要再来问我这些问题,答案永远都是‘不’!我不会爱你,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会!” “……可你,”阿瑞斯的怒气中几乎混合了一丝哀求,“可你那么美,阿芙洛狄忒……” “我的美不是为你而生的,你也永远不会得到它。快走吧!如果再让阿都尼看见你,他就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了!” “我?你的丈夫,我一只手就能扳倒他。你信不信,阿芙洛狄忒?” “你敢动他!”阿芙洛狄忒暴怒起来。 狂风席卷客厅,吹起她拳曲的长发,她眼中火焰灼灼,几乎将瞳孔点亮成为白色。女神之怒,即便没有带着任何明确的攻击性,也让人胆寒。阿瑞斯心生忌惮,却又忍不住心醉神迷。他后退一步,轻声说:“你会知道的,阿芙洛狄忒……” 不等阿芙洛狄忒回答,他转身就冲出了房子。阿芙洛狄忒艰难地追上去时,只看见他化作一只巨大、蛮横的野猪,朝着阿都尼常常狩猎的那片森林去了。 “阿都尼!”阿芙洛狄忒失声尖叫。 她从天亮找到天黑。弥依一直紧紧跟在她身边,看着眼泪从她面颊滑落。她呼喊阿都尼的声音从尖锐变得嘶哑,当她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他躺在溪水边。 碧绿色的双眸失去生气,呆滞地望向天空。胸膛和腹部被野猪的獠牙穿出大洞。他手里还握着一支拴着绳索的箭,他很可能已经找到了金角鹿,本想用这支箭将它捕获。 “是在这里,”阿芙洛狄忒跪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抚摩他的银色发丝,轻声喃喃,“是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阿都尼……”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着他的尸体,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应。只有他血液淋过的地方,生长出了鲜艳到刺眼的玫瑰。 接着,温热的羊水流到土地上。她意识到自己即将临盆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她错过了厄勒梯亚为玛珈定下的最佳时刻。她生下这个孩子的时间发生了改变,孩子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玛珈……我可怜的玛珈——”她半是哀嚎,半是痛哭,怀里仍然搂着她死去的爱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弥依的手指又一次从阿芙洛狄忒的面颊中穿过。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知到某个人的痛苦,就像展示在她面前的血淋淋的伤口。她一直伸着手,试图安慰自己的母亲。可她碰不到阿芙洛狄忒,她也听不见她说话。 “妈妈。”弥依小声说,“妈妈?” 阿芙洛狄忒仍然在哭泣。 一切景象就这样突兀地从她眼前消失。弥依抬起眼,水绿色的怪物近在眼前,扬起它风车一样的触手,张开满是细齿的大口,冲她发出咆哮。 共鸣之后,她果然来到了这里。即便记忆已经被炼化,她也还是会对它产生感应。 酆都城一片混乱。哭喊尖叫的灵者从她身边跑过。怪物没有动,弥依也没有动。那种感觉还在持续,弥依有种强烈的预感,她原本应该可以感知到怪物的情绪,就像在记忆中,她可以感知阿芙洛狄忒的情绪,也能感觉到阿瑞斯的愤怒。 电光一闪,曾经的记忆和力量从她脑际擦过。 或许它根本就不想伤害她。或许它只是饥饿或是恐惧。 弥依就这样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只张牙舞爪的东西。它越凑越近,不知是在试探她,还是在威胁她。皮肤上的孔洞随着呼吸翕动。 “你饿了吗?”弥依问,“要不要吃东西?” 她没怎么思考,直接伸出手指。指尖藤蔓缠绕,开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她把玫瑰摘下来。稍微有点痛,就像拔下一撮头发。 弥依把玫瑰举到怪物面前。 “你想尝尝吗?”她轻声说,“我刚在绿城醒来的时候,人们在打仗,我就是这样分食物的……也许不会很好吃,但是要尝尝吗?” 怪物滚圆的身体凑近一点,真的在嗅闻她手上的玫瑰。 然后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按在怀里,带出好几米远。几乎是同一瞬间,怪物张着嘴,对着她的手刚才所在的位置狠狠咬了下去。 乌木的香气笼罩了她。裴寂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带着她瞬移好几次。怪物动得特别快,几乎是贴着他们穷追不舍。裴寂带着弥依回到无常的车子旁边,然后把她往车前盖上一放,转身转动卡巴拉之轮。 电光大作,劈了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无形的力量将它腾空捏住,蓄力到极限,直接把怪物甩了出去。 甩到弥依扭着头甚至都看不见它,感觉它已经被扔出酆都城了。 裴寂这才转过身面对着她。他脸色有些苍白,双手也支在车上。这让他们离得特别近。弥依就坐在他双臂之间,看着他由于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唇。 “你,”裴寂有些气短,“胆子太大了,弥依。它会咬你。知道吗?” 弥依无话可说。它刚才确实是咬下来了,要不是裴寂把她给一把拽过来,她的手可能会被咬下半截。 “但是……”她想了想,还是小声抗辩了一句,“我确实以为……” 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口。裴寂轻轻把她拉过来,手臂环住她的腰,顺了顺她的头发。 他的手有点抖。比起安抚她,弥依感觉他更像是在借此让他自己平静下来。 “别那么冒险,别急。”裴寂轻声说,“你很快就能把能力找回来,好吗?现在先别急。” “好。裴寂……” 弥依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犹豫。虽然他很好看,人也很好,闻起来也很香,但是她总觉得现在离得这么近不太对劲——倒不是别的,主要是有一种她在占便宜的感觉。 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在嗅他。她还在贴着他。她脑子里还在想:他身体好热。 ……天啊。 他还没有放开她。占便宜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弥依开始良心不安,刚想从他怀里出来,无常举着手机从还阳殿里迈出来,一眼看见他俩,手机差点摔地上:“哇哦哦!” 弥依对着他摊了摊手,然后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裴寂的头发对他示意……然后她更错乱了,她在干嘛!她摸人家的头发是什么意思! 无常却撅起嘴,做出一副“你牛x”的表情,对她比了比大拇指。 “你知道吧,我是文职人员,我的禁制能力不够没办法用来……”无常开始比比划划,说些前因后果的废话,明显是在给他俩分开的时间。“所以,我找了安保人员去解决这个怪物,也联系了泯罗姐那边,还阳殿的问题她应该能帮忙解决……不管怎么说吧……”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了,扭头开始张望:“怪物呢?那个怪物呢?” 裴寂终于放开弥依,把她从车前盖上抱下来。弥依捂着嘴不敢说话,只是站在裴寂身后,瞪圆了眼睛看着无常。裴寂面色如常,说:“我暂时把它击退了。” “你击退了?你?它没咬你?没让你精神失常?这东西可是——” 裴寂笑了笑:“我不会精神失常。我们走吧。” 他拉开车门,让弥依先上车。弥依犹豫了一下,还是望向怪物来时的方向。 隐隐有吼叫声传来。 30* 吼叫声越来越大,怪物明显追在车子后面。无常把油门踩得死紧,一路飙出酆都城,嘴里骂着炼出怪物的蠢货。 “……他妈的变成鬼了还不死心,想尽办法让自己活过来,四处炼丹,炼出这么大一个乱子……他在灵者里算是最强的那档,知道吗?他可以定期去人界游荡,可以和人界的物品互动,普通人都认不出他是个魂儿,就这样还非得要活,要我说真够贪心的……” “那人是谁啊?”弥依忍不住问。 “这我不知道,泯罗姐负责处理这事,她应该知道。”无常伸手指着地平线,“看见那座塔了吗,整个灵者世界的中心,泯罗就在那儿工作……我靠!” 他们剧烈颠簸了一下。怪物的吼叫声随之平息。无常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说:“是安保人员到了。” 泯罗所在的塔看起来很远,但是车子开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无常带着他们进去,这座通体漆黑的塔里居然装饰得很现代,还有电梯。 电梯通往的唯一一个房间就在塔顶,是泯罗的办公室。 “对了,有一件事。”无常马上要落在门上的手犹豫一下,还是说,“泯罗姐有时候会在说话时嘴角流血……或者流血泪,这是因为灵者世界一直在消耗她的体力。看见的话不要害怕。” 弥依感到吃惊,但是无常已经敲响房门。平稳优雅的女声响起:“进。” 一间很平常的办公室,桌上摆着两三个复杂精美的仪器,还有一排元素小瓶。泯罗就坐在办公桌后。 她是个瘦削的白发女人,带着半脸的银质镂空面具。她的眉眼间距很近,这让她在看人时带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哦,玛珈弥依,切萨雷。”她若有所思地说,“自然署提醒过我你们会来。” 泯罗站起来,走向他们。她很高,和裴寂一样高。 “自我介绍一下。”泯罗面无表情,“我是天门生死署署长,泯罗。生死轮回皆由我和我的下属负责,负责新生的那位代号是‘授儿’,你们以后会有机会见到他。负责死亡的这位‘无常’……玛珈弥依,你应该跟他很熟悉了?” 弥依老实地说:“对,他总来烦我,叫我不要吃花。” 无常显然对她的用词很憋屈,又不好说出来,只能盯着她。 “他刚来五年,在天门还算是新人,业务不熟练。”泯罗说,“其实这件事该由我来联系你的,这样也许能说得更清楚些。找你确实是无奈之举,根据统计,二百年间你吸食了一百九十四万支以上的鲜花和绿植。这些数据粗看不算什么,但鉴于被你吸食的花朵无法转生,长此以往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我们必须加以干涉。” “知道啦,我现在已经不吃花了。”弥依小声说。 无常抽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现在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泯罗露出一丝微笑。 弥依呆了。裴寂微微皱眉。 “天门的消息很快啊。”他轻声说。 这次裴寂的话一出口,弥依几乎立刻就跟上了他的思路——不对劲吧?她吸食裴寂的血液这件事,都是在四下无人时做的。就算出了什么纰漏被人知道,怎么会这么快就传到天门? 泯罗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么说。 “没什么。”她对这个话题一揭而过,“不论如何,我为你找到解决办法而高兴。虽然身为天使时不需要进食,但转生后你的体质已经发生了变化,需要一些特殊食物来维持健康也是正常的。” “……”无常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你还真是天使……?” 弥依没回头,从牙缝里说:“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自己不信。” “因为你总骗我!” “我没骗过你。” 无常声音都细了:“你现在还在骗我!” 泯罗仍然淡淡地微笑,说:“我倒是很好奇,这一次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神界大战之后天门就修改了规定,没有特殊许可是进不了灵者世界的。” 弥依快被她话里的信息量打懵了,小声说:“我没来过这里……” “他来过。”泯罗说。“你当然也来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弥依总觉得泯罗话里有话——实际上,从进这个办公室开始,她好像就一直话里有话。但她还没有想清楚,裴寂就说:“恐怕有人获取了至少和你等同的力量。” 脑子一旦转起来就不会停下。弥依听懂了,如果裴寂之前还在怀疑束光团和灵者合作这件事和泯罗有关,他现在也已经放下这种怀疑了。 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 泯罗若有所思道:“是吗?” 她自顾自走开了,来到办公室的窗前,凝视着阴沉的灵者世界。 “玛珈弥依。”她突然说,“你从前是神的孩子,你的力量来源于神。你的上一世,阿芙洛狄忒生下你,万王之王养育你。或许你也会知道,神的力量从哪儿来?” 弥依乖乖地走过去,跟着她看了两秒灵者世界,然后说:“其实我不知道。” “在神界大战之前,我们也不知道。”泯罗轻声说,扭头看着弥依。“但是,随着北欧神界的覆灭,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北欧神界的覆灭……”弥依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她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油画中并没有说明北欧神界覆灭的原因。 “是的。没有人讨伐他们,他们死于某种……自然的枯萎。世界树枯死了,九大国度逐一凋落,神明老去,甚至陷入疯狂,自相残杀……前后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北欧神界就这样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消亡了。 “其实那时,陷入衰退的远不止北欧神界。就连当时的天庭也开始感到力不从心。法力似乎在消退,神智也在变得模糊……但是北欧神界覆灭后,这个情况似乎好转了。从那时开始,神明们意识到一件事……” 弥依逐渐瞪大眼睛。裴寂在她身后轻声说:“元素。” “是的。”泯罗说,“神力是有限的。它和世间的其他事物一样,同样由元素组成。这就意味着,神明越多,人均得到的神力就越少。北欧神界的覆灭缓解了神力的短缺,这件事证明了……力量是可以夺取的。” 她再次扭过头,上下看了看弥依。 “力量可以被夺取,也可以被分发,也可以被重组……例如你,玛珈弥依,在你被万王之王带回到天堂之前,他就曾经赠予你力量。他送给你战斗技巧,智慧的大脑,制造美与爱的能力……给你超强的生命力,让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存活;给你辨认情绪和气场的能力,和对于幸运的预感,你可以为自己挑选出最好的道路,还有……” 泯罗的声音非常低,已经近乎耳语。也许她的话不是只有她们能听到,但泯罗的行为清晰地传递出一个态度:这些信息应该只属于弥依,其他人就连问都不该问。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东西。至于那是什么,只有未来的你才会知道。 “所以,你的力量可以被给予,也可以失去。而我们也是一样。” 弥依不知道裴寂怎么判断泯罗的立场,但泯罗此刻正实实在在地给她提供信息。那双深邃的美丽眼睛正望着她,弥依用了半秒就决定相信她,低声问:“你还能打开还阳门吗?” “我不能了。”泯罗说,“很久以前,天门就修改了政策。只是没人知道。” 她又看向灵者世界。 “不过没关系。”她说,“没有完美的人,神也没有完整的能力。这很公平。” 弥依的脑子呼呼直转。 又是信息量爆炸的一句话——很久以前,天门就拿走了很多人的能力。 为什么? 这些力量去了哪儿? 是谁在和束光团合作? 弥依本能地回头看了裴寂一眼,想知道他的反应,却首先看见了缩在门边的无常。无常看起来快被吓晕了,马上就要上不来气了,满脸写着:这些我能听吗??会不会杀我灭口啊?? 她转过眼,看见裴寂正在望着她。 但是无常太好笑了,她已经没在看裴寂的反应,憋着笑回过头来,又想起正事。 “泯罗姐姐。”弥依问她,“我们该怎么办?怎么才能离开灵者世界?” “哇哦。”泯罗轻声说,“你问得太多了,玛珈弥依。我虽然好心给你讲了神界历史,甚至还有你的来历,但这不代表我能解答任何问题……如果老天有耳的话,他也会不高兴的。看看风景吧。” 弥依这才反应过来她不该直接这么问的。她撇了撇嘴,心想自己完全不像是被万王之王给予了智慧的大脑啊……于是顺着泯罗的目光看出去。 从塔顶往下看,这片大地被某种清晰的分界划成三部分。东方是小镇和繁华又诡谲的酆都城,西方是种满黑色植物的森林,北方是一片深深的山谷。她还听见了涛涛水声,也许是南边有水源。 “认识吗?西方的黑色杨树,来自你家乡的冥界。”泯罗用拉家常的口吻说,“尊重灵者风俗,灵者世界被划分为亚洲地区,西方世界地区和死灵地区。根据死亡的地区或者逝者亲友的遗愿,灵者进入不同的地区生活……至于死灵地区,没定下去处、阴寿将近或是过于虚弱的灵者都会在那儿。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去死灵地区碰碰运气没准还能行。” “那里会很危险吗?”弥依问。 “但危险总是和希望并行,不是吗。”泯罗回答。 弥依点了点头。她直觉已经问不出什么要紧的问题了,但很多挂念的事还在心头盘旋,她下意识想拍拍泯罗,又觉得这样没礼貌,点点手臂好像又过于亲昵,于是小心地用指尖挠了挠泯罗的手肘。 泯罗眼睛眨了一下。在灵者世界待得太久了,她得有几百年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看着很小心谨慎,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又本能地不设防,想要碰人搭话也跟小动物伸爪一样。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看着弥依。 “我死过一次,所以来过这里,对吗?”弥依问,“如果我能再次活过来,那我爸爸和……我是说万王之王,撒拉弗,还有所罗尼……” “不行的。”泯罗语气里带着些遗憾,“我想他们是回不来了。玛珈弥依,你能保留一部分灵魂,成功转生,是因为有人给你供奉了锁魂灯。” “锁魂灯是……?” “原本像你这样的神的女儿,就算是锁魂灯也很难留住灵魂。不过你很幸运,有人用前所未有的代价为你点燃了一盏巨大的锁魂灯……”泯罗说,“哦,你现在去迷魂殿,也许还能看见那盏锁魂灯呢。估计它还没燃尽吧。” 弥依吃惊道:“巨大的代价?什么代价?” 她其实还想问这是谁,但显然泯罗不准备回答这些问题。 “让人恐惧的代价。”泯罗说,“你该走了,玛珈弥依。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和切萨雷去做呢。” 她转过身来,望着裴寂。 “很高兴再见到你,切萨雷。” 银色面具上流淌下一丝暗红色的血液。泯罗唇角带血,静静地望着弥依和裴寂离开。无常在他们身后,沉默地给她带上门。 “她真的流血了。”他们从电梯下来的时候,弥依说,“会不会痛啊?” “会吧。”无常说,“你刚来的时候没痛吗?” 弥依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是有过不舒服,不过裴寂的血液极大缓释了这种不适。一直到现在,她感觉都挺良好,几乎跟在人界没两样。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眼裴寂。他在她身边,站得挺拔,但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挡住了眸中神情。 她觉得他似乎不太开心。但是现在无常还在,也不是讨论情绪的时候,弥依又问无常:“泯罗姐姐的工作怎么样,还安分吗?” 其实她是在拐弯抹角地问泯罗的工作里有没有什么蹊跷,为什么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说话还这么小心。毕竟她看着不像是在防无常,也不像是在防她和裴寂,更像是让自己不要被什么人抓到切实的把柄。 “灵者世界本来就很不安分,所以泯罗姐才会常住在这里,有点什么问题也能立刻看到。她很辛苦的。”无常果然没理解她的意思,“你也看见了,灵者心智不稳定……” 他又想了想。 “而且她在这里很孤独,没什么人跟她说话。” “她可以给人打电话啊,我们就接到过灵者的电话。” “哦,生死署署长是不可以这么做的。”无常说,“她桌上有一个仪器,长得像个自拍杆,你看见了吗?那个仪器可以让她随时联系天门,但她平时说话也会被听见。要是随便联系人界被天门知道了,会扣很多很多薪水的。” 弥依沉默了。 ……泯罗在防天门。 而且她还在暗示,天门拿走了很多人的力量。 突然之间她想赶紧让无常回去工作,她有很多东西要和裴寂讨论,让无常听见了会很麻烦。弥依一急起来情绪都写在脸上,无常看愣了,问她:“你怎么了?” “你车能借我吗?” “……啊?”无常没明白她要干嘛,“我现在不就在拉你吗?” “不是,你下去,我俩开车在这儿转转。” “转……这么不太平的地方你还想‘转转’?而且那是纸糊的车你会开吗!” “裴寂肯定会啊。”弥依自信地说。 无常看着裴寂,裴寂声音里毫无波澜:“无常先生方便的话,我们就先借用了。” “你要去哪儿转啊?别回酆都城,怪物估计还在那呢——” “我去别的地方。” 无常很想告诉她灵者世界这个破地方没有安生时候,离了酆都城甚至可能更糟糕。但是转念一想,裴总这么大一个战神在她旁边呢,他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没车了就只能用天门禁制把自己传回办公室,这个月天门给他的传送禁制使用次数都快用光了。怪物虽然不杀人也不杀鬼,但会让灵者发狂,变相损人阴寿,现在还没人能治住它。一堆破事在前面等着他,他今天还有400多个亡灵审核没通过。 无常想到这里开始垂头丧气,说:“那我走了,你和裴总好好的啊。” 弥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见他欲言又止,情绪低落,然后看了他俩一眼,慢吞吞把自己传送走了。 裴寂为她拉开车门,自己上了驾驶座。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轻轻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子上,闭起眼。弥依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也没催他快点走。 “是不是很难受?”弥依问他,“我不该那时候吸你的血的。” “不,就是有点累。”裴寂说,“休息几分钟就好了。” 但他看起来真的不舒服,眉头也皱着,漂亮的脸很苍白。弥依顿时生出怜惜的感觉,伸出手想安抚他一下,又怕他难受,碰都不敢碰他。 她那只手于是不上不下地僵在那儿,刚想收回去,裴寂抬手握住她。 ……他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她的手在哪吗,好厉害啊。 弥依走神了一刻,在心里掂量裴寂的能力,再看过来时他已经睁开眼睛,在望着她。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细巧的指关节。 幽深的黑眸里意味不明。弥依偏了偏头,问他:“怎么啦?” 裴寂说:“弥依小姐在人界生活的这些日子,会交很多朋友吗?” 弥依愣了一下。 “没有啊。”她弱弱地说,“我跟你说过啊,我是死宅女,不爱交际,连网都不上……我最好的朋友是尹玲,可是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裴寂唔了一声,转开眼说:“无常先生似乎和你很熟悉呢。” “熟悉吗?”弥依皱起眉。有一刻她还真认真思索了一下自己和无常算不算熟……说熟悉吧,她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他听说了她的身世都不敢信。说不熟悉的话,她又熟知他的原生家庭症结…… 等一下。她突然反应过来。 裴寂他是不是在意过头了。 弥依嘴慢慢抿起来,尽量让自己不要露出在笑的表情,小声说:“还好吧,人界之外也就能跟他说说话了。” 裴寂又看着她。 这下弥依不敢看他了。感觉多看一眼都会暴露她在说谎的事实,而且她真的很想笑。 他不会真的在……吃醋……吧? 虽然感觉到裴寂好像很喜欢她,但是他聪明到那个程度,居然看不出她和无常关系其实不算近? 熟悉的恶劣欲望在升腾。弥依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他的一个大破绽。但她似乎没有慢慢狩猎的耐心,总觉得自己会随时笑出来,于是把头转到一边去,更加不看他。 “弥依小姐,”她听见裴寂在一边幽幽地问,“不喜欢和人眼神接触吗?” 弥依啊了一声,说:“我觉得那样让我没有安全感。” 裴寂沉默了。 “我也会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弥依开始惭愧了。 在裴寂身边都不安全的话,还有谁身边是安全的啊。 别玩弄他了好吧。 她转过头看着裴寂。然后果然一秒破功,弥依看着他,扑哧一声笑出来,又马上刹住。 “骗你的。”她说,“我跟无常不熟,我也没有不喜欢看你的眼睛,我在你身边很有安全感的。我刚才在说谎啊,你可以去问问无常,我经常骗人的。” 裴寂不说话。 “……真的,我真的是在说谎。”弥依突然感到不祥,“……不会吧你裴总,我平时说谎都没人买账,现在你不会真——” 她没说完。 裴寂俯过身来,把她拉到怀里。 弥依头垫着他肩膀,眼睛瞪得滴溜圆。 刚才差点被怪物咬了,他抱她,她还能理解成被吓得失态了。这次没借口了吧,他就是想抱她。 他果然喜欢我! ……她现在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被很喜欢的气味包裹,她反倒懵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准确地说她有想做的事,可是那太恶劣了,她不应该那么做。 她是想不出一个体面的应对方式。她脑子里的东西都不太体面。 弥依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藤蔓了。她看见好几条鲜绿的藤正从她的肩膀,腰上和手上伸出来,缓缓缠上他。她色厉内荏地盯着它们,希望它们能自己回去,但是裴寂这时候说话了。 “弥依小姐,”他声音很轻,“你饿吗?”、 第 31 章 弥依低头去看他。他完全失神,半睁着眼,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 车里还好,但他身上被弄得一团糟。 ——现在她也没借口了。事都做出来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馋他,馋得甚至有点失态。 弥依小声说:“我帮你弄一下衣服吧。” 她摸出赫轮,按照之前裴寂用它的方法去修复被撕裂的衬衫。但是她的力量好像真的不太够,修了半天还是有裂痕。裴寂没说话,只是轻轻扶着她的手,把赫轮对准自己。 衬衫被修复,清理一新。但他的手在抖。弥依自觉没做到让他手抖的地步,马上担心起来,小声问:“我是不是不该……你会更难受吗?” “不会。”裴寂低声说,“这样……比之前要好。” 听上去并不让人信服。弥依还在端详他苍白的脸色,裴寂又把她拉到怀里抱着,顺了顺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弥依。”他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无论是感到孤独,饥饿还是有欲望需要排解,都可以来找我。” 弥依软趴趴挂在裴寂肩上,还没缩回去的藤蔓八爪鱼一样勾着他。她看不见他的神情,歪着头想了一秒,说:“这样不太公平。” “为什么?” “因为你给我的太多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回馈。” 裴寂失笑,说:“我已经得到回馈了。你不需要再给我任何东西。” “裴寂,你对我真的很好诶。”弥依说,“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 “以前就有很多人喜欢你。以后也会有。” “比如给我供锁魂灯的人吗?……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裴寂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勾着她的发梢,一时没有说话。 “它以各种珍贵事物为灯芯。燃烧得越久,就越能稳固已逝神明的灵魂。神明有了锁魂灯才能转世。只要灯还在,她就不会彻底从世上消失。” “真好啊。”弥依感叹,“那个人是谁?我应该好好感谢他的。” 裴寂沉默,低头用唇碰了碰她的发顶。 “我想你活着,就已经是在感谢他了。”他低声说。 他气息喷在她发间,暖融融的。弥依心满意足地用头顶上去,在他下巴上蹭了蹭,说:“所以泯罗没在骗人,对吧?她是在提醒我们去死灵之地找什么东西。” “越来越聪明了,弥依小姐。” “她还在暗示天门拿走了他们的力量。”弥依于是把其他的推论也说出来,“天门还会监控他们的言论……”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裴寂声音很温和。弥依眯着眼想了想,说:“我有两个想法。我愿意相信的版本是,天门被束光团骗了,所以控制自己人的力量,但对束光团不设防。但根据我的经验,如果要把人往坏了想……” 她几乎有种负罪感,像是自己在造谣一样,一字一字小声问:“天门……有……叛徒?” 裴寂肯定地说:“你想得对。” 弥依叹了口气。“也不意外……不是谁都会被骗的。” “泯罗是个敏锐的人。据她所说,天门通过某种方式预言了我们的到来。也许她早就做好准备,透露的信息也比我们想象得更多……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应该去死灵之地。”裴寂说,“在那儿,我们至少能找到丹尼尔。” “……丹尼尔怎么在那个地方?” “因为他的父亲就在那。” 弥依哦了一声,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觉。她乖乖地从他身上爬下来,用藤蔓把自己拉回到副驾上,扭头看着他说:“那你开车吧?因为我不会开。” “好。”裴寂发动车子说,“弥依小姐,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不了。”弥依婉拒,“我不喜欢开车,因为我讨厌马路。” “……为什么?” “因为我跟不上时代变化。”弥依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 裴寂沉默了。他们径直朝着在泯罗办公室看到的那片山谷前行,弥依却又说下去。 “你知道为什么我和小……我和尹玲能成为好朋友吗?”她托着腮看窗外,“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俩太像了……我们都不是特别聪明的人,还爱胡思乱想,容易被骗,相信谁就跟谁交底。我们刚认识的那天,我把我存款的位置都告诉她了。她把她的秘密也全告诉我了。” 她没说尹玲的秘密是什么——因为她自然是要帮她保守秘密的,即便和秘密有关的事物都消失了,人都已经不在了,弥依也不会说出去。 但是她还是想和裴寂谈论一下尹玲。因为她现在愿意对他说这些。裴寂不用看她,就能感受到她眼神里笑盈盈的、亲密的光,她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就是自己口中的那种人。她现在就是在交底。 “而且我俩都跟不上时代变化。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总觉得人间在打仗。她的话,总觉得粮食不够吃……我们两个动不动就犯毛病,谁也不嫌弃谁。我听见鞭炮害怕她就帮我捂耳朵,她怕东西不够吃,我就给她买零食。她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后来去当了老师,都四十多岁了我还当她是师专学生。她年纪更大一点的时候,还爱穿波点裙子。我俩都用不惯手机电脑,还会互相寄手写信,后来她老花眼实在太厉害了,我们才开始打电话的。” 弥依轻轻叹了口气,想着大柳树下笑吟吟的女孩子。 “刚认识无常的时候,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有没有听说过尹玲。但是他说,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估计是轮回了,或者是阴寿耗尽……算啦!”她突然一拍椅垫,“不说了!她肯定是轮回去了啊,下一世就不会再害怕没东西吃了。” 裴寂开着车,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弥依小声问。 “是什么?” “我超级超级后悔,没把我是堕天使的事告诉她。”她说,“尹玲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但是这件事我一直瞒着她。因为她不喜欢宗教和怪力乱神,我怕说了她会跟我没那么近……但我还是该说呀,她的秘密我都知道,可我的秘密她还不知道呢。” “她不会怪你的。”裴寂说,“她知道你有多珍惜她。” “可是……珍惜她也没有用,我连她的手偶都弄丢啦。”弥依嘀咕着,“尹玲没了,我还能和手偶聊聊天。手偶没了怎么办啊……” 她小声咕哝了一会儿,没了动静。裴寂扭头,看见她迷糊过去,打起了瞌睡。 他掏出卡巴拉之轮看了一眼。 路向下延伸,车子驶进群山。天色由于山影黑下来,弥依睡得更踏实了,似乎还做了梦。裴寂冷不丁能听到她轻轻笑一下,应该是梦到了有趣的事。 他紧绷的唇角终于也放松了些,顺着金属指示牌开进死灵之地。 流浪的灵者都住在山谷里。自上而下,漆黑的山体上被凿出无数不规则的洞口,点着幽幽红灯,有明有暗,每盏灯就是一户人家。抬头一看,几乎无光的山谷里只露一线阴云,红光点点,就像黑夜里无数诡怪睁眼望来,却不含恶意,只是凄凉地盯视。 裴寂没看见一样地开着车。开了不一会儿就有人哭起来,车尾被人重重挠了几下,那人抽泣着嚷:“一朝死尸,一世游魂呐!荒山破席一抔土,千年万年做不了人呐!好老爷,给我渡点阳气吧,助我轮回吧,好老爷……” 阴风刮来,车里气温骤降。裴寂脸色更加苍白,压着声音咳了两声,平静地说:“我帮不了你。” 他声音不大,车尾那人却立刻听见,然后相当识相地消失了。 弥依迷糊着问:“裴寂?” 裴寂无奈地笑了一下。“我还是吵醒你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才能让你别那么难受呢……你有带血液元素下来吗?” “没有,血液元素在这也没用。”裴寂说,“没关系的,我没什么事。” “刚才谁在哭着挠车?” “困在死灵之地的灵者。过于虚弱的灵者,没有轮回,不能去人界,不能和无血缘的人交流,无论对方是不是活人。”裴寂说,“刚才的那个还算好,起码他能和我们说话……到扎洛那种程度,他已经是死者中的死者。神智也不清醒,只有丹尼尔才能和他勉强交流。所以说这件事,非他做不可。” “扎洛为什么这么虚弱?”弥依说,“我记忆里,他是个很强的孩子。” “这和力量无关。我猜他死后在迷魂殿受到了审判。因为背叛了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他受到了惩罚。所以变成这个样子。” “啧。”弥依不说话了。 然后车子重重颠簸了一下,裴寂停下车。突然之间无数闷响,车窗上登时全是脸。一层又一层灵者糊在了车周围,都在用拳头砸,用头撞,有的白脸红唇,有的露着面骨,一个两个哭得瘆人,还在纷纷重复:“好先生……好老爷……帮帮我们……” 原来刚才那人不是走了,而是搬救兵去了。 裴寂面无表情掏出卡轮。弥依呆呆地望着他们,问裴寂:“他们要什么?” “要我们的生命力,来填补他们的力量。”裴寂说,“弥依小姐,泯罗没有直说,但死灵之地和监狱也没什么区别。在这儿的灵者多数都在审判中受到过惩罚。这里的人不值得你帮,你也帮不了。拿出你的赫尔墨斯之轮。” 弥依手忙脚乱拿出来,裴寂开始一步一步教她:“暴力驱散灵者收益很小。灵者自己的秘术偏重精神、灵魂等非物质领域,也不适用。但你可以通过秘术嵌合来创造新的指令……例如,用妖人秘术调动火元素,再用灵者秘术提炼元素精神。” 这又是调动力量的新思路,可以用在战斗中。弥依就差把他的话刻在脑子里,照着他说的一步步做下去,火元素被提炼分解,化作“光”和“热”。 “然后,抛弃热。重复这一步,得到无限的光。” 弥依刚做完这一步,面前车前窗外突然爆发出一团莹白光芒。灵者顿时惨叫起来,都跌跌撞撞向后退去。 “哇哦哦哦!”她发出惊喜的声音,“还可以这么用吗?” “类似的组合方式有很多。发挥想象力,弥依小姐。” 弥依于是开始搓光球,最后简直搓出了一个小月亮——像月亮是因为光球一直是莹白色的,又不至于刺眼。月亮悬浮在车前飘飘悠悠,灵者畏惧这纯质的光芒,不得不从车上下来。裴寂继续往前开,说:“你做得很棒。” 然后噗通一声,又有东西扑过来,把车头抱住了。 “嗯?!” 这人是顶着月亮扑过来的。弥依把光球搓得更大些,但他根本不怕光,只是用拳头颤巍巍地砸车,喃喃着什么。 弥依刚要说话,突然看清了他的头顶。淤泥和污物覆盖的头顶露出断裂的东西,那似乎是鹿角。 她惊叫一声,光球熄灭了:“裴寂你看!” 裴寂叹了口气。“我去把丹尼尔先生带上来。” 没等她再说话,他起身下车。不知他身上有什么东西那么吸引灵者,他们比刚才还要激动,疯了一样像他涌来。 他转身的瞬间,弥依看见了他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然后他面前爆发出真真正正的、烈日一样的光芒。 一瞬间,山谷里亮如白昼。狰狞山体毕现,灵者们在光下无处遁形,捂着脸哭嚎散去,甚至身体都扭曲成烟雾。 弥依看呆了,又羡慕又有点难过……虽然裴寂总说她以后会很厉害,但总感觉她再厉害,好像也没法比过他。要是把他当目标来超越,真的会是一件很丧气的事。 光芒放缓。裴寂拽着丹尼尔的一只手臂,拉开后座车门,把他塞上车子。 “里尔克……”这时候弥依才听见他在嘀咕什么,“我……出去……放我出去……” “还不错,丹尼尔先生。”裴寂淡淡地回答,“毕竟你还能找到我。” “你……早该来……”丹尼尔挣扎着起身,声音都哆嗦了,“我在这里等了三……三个月!” “你知道这里和外面时间流速不一样,对吧。” 裴寂砰地一声关上车门。等回到驾驶座了,他又说: “快结束了。但你必须把事情做完。” “父亲都已经……我根本没法和父亲交流……” “你一直在死灵之地吗?”裴寂完全没理他,只是借着光芒扫视着周围环境,“要是你有住处,我们正好可以在那给你疗伤。” 疗伤的意思就是丹尼尔想逃避都没法找借口。弥依这时候才发现丹尼尔已经受伤了,除去断裂的鹿角,一只手臂也渗着血,手还在捂着肚子。听见裴寂的话,他甚至没力气反驳,只是躺在那呜咽了一声。 “或者我们在这耗着?”裴寂笑了笑,扭头看着他,“你应该知道,在这些灵者眼中,你比我们要好对付。” 带着水声的抽泣。丹尼尔不是装的,他是真哭了,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害怕。 然后他抬起手,给裴寂指了个方向。 32 丹尼尔能在灵者世界挨过三个月,全靠他找到的那个废弃洞穴。那洞穴之前很显然有灵者居住,但现在早已荒废,红灯也已经不亮。它的位置在山脚,不需要攀爬或是悬浮就可以进入,面前有一片乱石滩。 裴寂把车停在乱石滩前。丹尼尔几乎连滚带爬从后座下来,冲进漆黑的洞穴中。等裴寂和弥依走进来时,他已经蜷缩在最不见光的角落里了。 “他吓坏了。”弥依小声对裴寂说。 她其实有点同情这个少年。他那么尊敬的父亲做下错事,还要他为此买单。灵者世界造成的消耗就连裴寂都顶不住,别提在这待了整整三个月的丹尼尔了。 裴寂果然又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深深望了她一眼,问:“小玫瑰会觉得我心狠吗?” “当然不会。你是在帮我的忙呀。”弥依赶忙表态,“但这样子不行的,你跟他都没办法正常交流,他就算有信息也不愿意告诉你。” 她摸出赫轮点亮,山洞里充斥着盈盈的光芒,照亮了缩成一团的丹尼尔。丹尼尔像是被光刺痛了一样,腾地一下又往里蜷了蜷,无声地抽噎了一下。 他还能活动,但仍然伤得不轻,神智也有些模糊。弥依努力回忆着自己在三界岛期间是如何救治那些受伤的孩子们,但她毕竟只得到了三分之一的记忆,想不起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问裴寂:“要怎么给他疗伤啊?” 裴寂没作声,转动一下卡巴拉之轮,手上多出了一小瓶元素。弥依睁大眼睛看着他:“你不是说你没带……” “这瓶是生命元素。”裴寂说,“我带在身上以防万一。现在刚好能用上。” 他上前去,但是丹尼尔看见裴寂靠近就绝望得要命,呜呜叫着不要他过来。裴寂再走近一步,他直接两腿一抽,弹了起来。 “不不不!”他大喊,“不!别碰我!” 丹尼尔一头朝着裴寂撞过来。弥依本能地上前拉他,两人往后一退,丹尼尔闷头就往洞外跑。 这时候弥依才发现他的腿还瘸了一条。裴寂轻轻摇摇头,转了一下卡巴拉之轮。 邦地一声,丹尼尔在洞穴门口撞上坚不可摧的空气墙,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 这一下差点没把他撞死,弥依看得清清楚楚,他倒下之前甚至凭空转了半圈。她又觉得他可怜又有点想笑,裴寂面无表情,挥手把丹尼尔抓回破旧的床垫子上,单手旋开元素盖子,又撬开他的嘴。 “裴寂。”弥依叫他,“生命元素是不是对你也有用啊?记得给你自己留一半。” 裴寂愣了一下,说:“没关系的。” 他也没说究竟是什么没关系,只是把元素尽数倒进丹尼尔口中。一瓶生命元素下去,丹尼尔原本紧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舒展了,显然没之前那么痛。 生命元素驱散了一部分灵者世界带来的寒意,他从昏迷进入睡眠,又迷迷糊糊地醒转。 洞穴里是熟悉的布置。身下是他睡了三个月的旧床垫,阴冷潮湿的角落摆着两三个盛食物和水的罐子,还有一根骨头棒子。红灯是损坏的,亮不起来,因此总有神志不清的灵者闯进他的山洞,把他吓得不轻。 于是,丹尼尔看见坐在床垫边上的弥依时,本能地以为她也是鬼。 然后他看见了那头粉蓝长发,反应过来,这是被裴寂称为玫瑰的那个女人。现在裴寂不知道哪里去了,她还坐在他的床边。 丹尼尔没作声,支起不再剧痛的身体,看了眼她在做什么。 原来她在摆弄一些开花的藤蔓。 她倒悠闲自在。 丹尼尔心里愤恨又害怕,粗声开口:“里尔克为什么留你在这里?他又要做什么?” 弥依转过头来,笑着说:“你醒了呀。” 丹尼尔没作声。她的笑容天真又柔软,看着纯良得很。但一想到她和里尔克是一伙的,他就觉得她假得离谱。 “我请裴总出去了,我想单独和你聊聊。”弥依说。 “有什么好聊的?”丹尼尔闷声说。 “之前裴总不让我说起这件事,我也不好告诉你。”弥依眼也不眨地说谎,“但其实我和你父亲是认识的,丹尼尔。很多年前,玛珈弥依救了扎洛,也救了我。我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沉默。 丹尼尔说:“哦。” 他兴致缺缺。弥依探身过来看着他,又问:“你对玛珈弥依有多少了解,丹尼尔?你讨厌她吗?” 丹尼尔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你没见过她,不是吗?” “但父亲总提起她。父亲一提到她,就又怨恨又生气。他已经很辛苦了,可是只要提到玛珈弥依,他就算心情很好也会立刻不开心……偏偏他还总想起来。我不喜欢玛珈弥依。” 弥依想了又想,怎么也猜不出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扎洛。在她有限的记忆中,他一直都是一个体贴温顺的孩子,她也一直很喜爱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看着丹尼尔眼中针尖般尖锐的光,弥依心说裴寂不让他知道自己是谁可太正确了……这一身怨气要让他发泄出来,可有她受的。 “可你父亲当年,其实和玛珈弥依关系很好。”她说,“他们就像亲姐弟一样。” “我不相信。”丹尼尔马上说。 “为什么不信?我骗你做什么。” “父亲向来善良,也从来不会去伤害任何人。玛珈弥依要是和他关系那么好,他怎么可能一字都不提,反而那么恨她?” 弥依心想:是啊,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啊。 “你似乎也很讨厌裴总呢。”她假装无意间提起,“为什么?” “里尔克?”丹尼尔顿时冷笑一声。“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假人。” “哦?” “他创立了那个科学炼金协会,说是为了所有自然界生物,为了我们能在人界活得更好……然后他提炼出的元素,制造的仪器和晶体都要钱来买。既然是敛财,就别说是为了我们。” “这个啊。”弥依说,“可人总要赚钱的,不是吗?裴寂如果无偿把产品送给你们,科学炼金协会根本也无法运转啊。而且和你父亲那代相比,现代自然界完全就建立在科学炼金的技术上。” 丹尼尔沉默。 “他还害我们被歧视。”他突然说。 “这怎么说?” “他造出秘术嬗变,就是把自然界的所有生物划分出了三六九等!”丹尼尔又激动起来,“兽人秘术在整个嬗变链的最底端,然后就是妖人秘术——所以在他眼里,我们的力量很低级,要通过他那一套嬗变才能更强大?!现在所有人都以使用高阶秘术为傲,我们妖人天生就有的秘术,对他们来说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敢说他没有在心里瞧不起我们,他没有害得我们被歧视?” 弥依没辙了。 她留下来和丹尼尔谈心,主要就是想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会让扎洛如此怨恨她。但丹尼尔看样子也不清楚,而且他对她和裴寂显然都积怨已久。 可真不好办啊。 “你知道,”弥依轻轻地说,“无论是裴寂还是我,使用□□的时候最喜欢用的都是妖人秘术。因为妖人秘术能操纵自然物质,力量也很强大,这本身就很了不起。我觉得它在嬗变链末尾也许不是因为低级,而是因为结构最简洁,元素也最容易接触到。” “……”丹尼尔又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强烈,“你知道什么。父亲早就说了,血族住在城市里,狼人住在城堡里,只有妖人和兽人被赶到一片又一片的森林里去住……自从绿暮森林和绿城连接,父亲就一直叫我不要离开森林。他说绿城是被特意保护起来,才在周边设置了那么多瞬移点。而我们就是保护区外的缓冲膜,如果有人想进攻绿城,我们就首当其冲受害。你觉得生活在绿城里的那些人,被保护起来的那些人,能是和我们一样的妖人兽人吗?他们当然更高贵,更重要了!” “……有人被保护起来?”弥依有点发愣,“难道不是所有城市外都有瞬移点吗?” “当然不是!你们人界的所有城市里,只有绿城周边有一个一个的瞬移点,很多人的住处都被转移到绿城外,就是为了保护里面的不知道什么人,不知道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自然界生物就是这样被分出三六九等的!” 弥依没让自己露出表情,心里却在快速思索。 绿城里有什么人?她也不知道,她就知道绿城有一个自己,已经在那儿生活了二百年。 但不管是谁,谁的命都不值得用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垫,来让他们为自己缓冲。哪怕那个被保护的人真的是自己,也是一样。 “又有谁会进攻绿城?”她喃喃。 “当然是比我们更高贵更厉害的人了——”丹尼尔满怀恶意。 他不知道弥依在想什么,只当她也被自己的话说动了。丹尼尔终于精神起来,捂着还没痊愈的手臂坐起身,靠近弥依一点,又说:“里尔克确实很强,还制造出科学炼金协会这个庞然大物,但是这不意味着他是好人。他给自己赚了那么多好处,姐姐,你确认自己跟着他,不会被他榨干价值?” ……又是一个认为裴寂心机深沉,只想利用她的人。 弥依闭了闭眼,按了一下太阳穴。 她想提起戒心也没用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信任了裴寂,这个事实是无法轻易被改变的。 她不去怀疑自己的选择,只是说:“委屈你了,丹尼尔。” 丹尼尔神情缓和了一些,说:“我习惯了。这些年我很少离开绿暮森林,父亲偶尔出去,回来时都畏畏缩缩的……对我和父亲来说,身为妖人,活着本来就很辛苦。” 弥依说:“那你更需要帮我找到扎洛了,丹尼尔。我有很多事情需要你来帮我问他。我不知道裴寂在打什么主意,但是玛珈弥依已经重生了。扎洛无论如何的确是卖掉了她的记忆,如果能解开误会,她至少不会再来找你们算账。对吧?” 丹尼尔马上表情又凶狠起来:“她敢!我会和她战斗到底!” 弥依看了几眼他断裂的鹿角和沾血的衣服,心想:算了吧。 山洞外天色黑得简直不可思议,比他们刚进来时还要不见光。丹尼尔说这是灵者世界的夜晚。他答应天亮后带弥依去找他父亲,然后就躺在床垫上睡了过去。 弥依感到疲惫。她走出山洞,一眼看见裴寂站在车边,身边悬浮着亮度正好的光球,正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卡巴拉之轮。 她好奇起来,又有些犹豫,一时没作声,用藤蔓把自己拽到裴寂身后。 原来他在看卡轮中间的数字。 在她的目光也投来的瞬间,数字滚轮轻轻变动,跳到0.78000。 “这到底是什么呀?”弥依问。 裴寂一点也不惊讶她在后面的样子,只是收起卡轮,说:“没什么,只是一个指数。和丹尼尔聊得怎么样?” “他说明天会带我找扎洛。”弥依说,“不过你最好不要去,裴寂。我俩说了你很多坏话才达成一致的,你去了不好。” 裴寂失笑道:“是吗?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的科学炼金导致秘术之间出现了鄙视链。” “这不是普遍现象,但确实是个问题。”裴寂说。 “他还说,你就是想利用我,榨干我的价值。”弥依说,“大家看起来都这么想啊。” 裴寂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给她理了理头发。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对吗?”他声音很温柔,“我的目标是保护你,让你更加强大。” “我知道。”弥依说,“何况现在利用我能得到什么啊?我能被榨干的也只有……” 她想说句荤话,又觉得不好意思,憋得脸和脖子都红了。 裴寂睫毛微颤,上下仔细地端详她的脸,淡淡地替她说出来:“玫瑰汁?” “……我,你,”脸都烧得有点痛,弥依抬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你!” 她破罐子破摔了。“对,玫瑰汁,反正你说什么都行,被欺负的人可是你。” 裴寂微笑,捏了捏她通红的耳垂说:“对,是我。” 他手指冰凉。弥依看了他的脸色,即便在暖色光芒下,他还是显得很苍白。 “我们也找个地方休息吧。”弥依说,“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她转过身要拉裴寂上车,可是她的脸越来越热,热得她头重脚轻。弥依发出一声:“嗯?”就伸手摸了摸自己,手碰到脸的一瞬间,她的头突然痛了起来。 “嘶……” 脸热头痛,身体又冷。这是刚进入灵者世界时的那种不适,而且比第一次还要严重些。弥依越来越难受,放开裴寂,本能想要蹲下。 然后她身下一空,一阵天旋地转,车门关上。裴寂已经把她打横抱进车后座,让她枕在自己胳膊里。 “别怕。时间到了,灵者世界在吸取你的能量。” 弥依蔫得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裴寂在说什么,只是捂着脸晕乎乎地躺着。过了几秒,她的手就被强行拿开。甜美的、馥郁的浓香扑面而来。弥依这次却立刻清醒了,大声说:“不行!” “听话。” “不行!”弥依要坐起来,“在灵者世界大家都难受,众生平等,我不能再喝你的血——” 她说话了就要张嘴,一张嘴,裴寂直接把腕侧凑到她唇边。她舌尖点到了他的血,就不可能再拒绝了。弥依脑子里又是一阵词句乱蹦,想着这男人真狡猾还会勾引人像个狐狸精,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伸出藤蔓把裴寂捆得严严实实,大口吮吸着他的血。 停下!快停下! 就像一辆被惯性推着走的车子,弥依在脑子里喊了好多次,才真正放开裴寂的手。这时候她的头不痛了,身体也回暖,裴寂的血再次发挥作用。 她吓得赶快去看他。裴寂在她的藤蔓里一下也没有挣扎,甚至看着都没有抬头的力气,只是靠在后面的垫子上,无力地仰过去。 33 弥依马上把他放开了。藤蔓抽走得太快,他的身体就那么跟着震动了几下,似乎因为虚弱已经没有控制肢体的能量。 “干嘛啊!”弥依真的很急,眼圈都红起来,“我不想害你更难受的,你……” 裴寂胸膛起伏,只低低说出一句:“……没关系。我应该保护你。” 他咳嗽了两声,闭上眼。 “我休息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裴寂就没了动静。弥依凑过去看他,他闭着眼,呼吸几乎听不见。 甚至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在她注视他的时候,细细的血丝从他唇角渗出一点。 弥依伸出藤蔓,又缩起尖刺,异常小心地替他把血丝擦掉。她想用藤蔓给他垫一下,让他睡得舒服些,却也不太敢碰他,就用藤蔓给自己缠出一个窝,安静地蜷在旁边看着他。 又看了一阵,她也开始犯困,干脆小心翼翼趴下,把头搁在他腿上,闭起眼开始打瞌睡。 他身上仍然带着冷淡苦涩的香气。而这气息让她格外安心。她紧紧贴着他,都快开始做梦了,还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 ……但是这呼吸声不太对。 有点太沉重,太远了。像是从车外传来的。 这不是她自己的呼吸声。 弥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抬眼看向车窗。 车里亮着灯,窗外被显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着。但弥依仍然能感觉到,那东西就在外面,它在等她。 她看了看裴寂,没叫醒他,只是自己下了车,点亮赫尔墨斯之轮。柔和的光照亮了面前绿色的触手团,滚圆的身躯中伸出一个类似头部的结构,正垂下一点,看着她。 它追到这里来了。 但他们一时却都非常安静。怪物没有咆哮,没有伤害她,弥依也没有叫嚷或是求助。他俩只是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弥依小声说:“你是来找我的吗?” 怪物沉默,呼呼地喘气。 这时候弥依才发现一件事,无论她怎样调整呼吸频率,怪物的呼吸都和她完全同频。难怪她会把它的喘气声当成自己的,这感觉就像是他们拥有同一个心跳。 她顿时感到有些亲切,更放松了些,轻轻地问它:“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伤害我的,是不是?” 怪物还是没出声。 它的头更向外伸了点,外层的触手焦躁不安地摆动。弥依向它靠近一步,它喉咙里发出咕哝声。 熟悉的感觉再次涌回她体内。她感到自己失去的能力在冥冥之中蠢蠢欲动,呼唤着她。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够确认它没有恶意。于是她再次伸出手,从指尖上开出一朵玫瑰,摘下来给它。 “饿不饿?” 怪物的头部分作几瓣张开来,看上去又要一口咬下去。弥依及时警告它:“你要轻轻地把它叼走,这样我就不会误会你的意思了,你也不会咬断我的手。” 在她的注视下,怪物向她靠近。这一次,它一点点地滚动,一点点伸脑袋,极为小心谨慎地从她手上叼走了那朵玫瑰。 弥依眼睛亮起来。怪物整个头部波浪一样蠕动,细细咀嚼了一会儿,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然后它突然发出了声音。 像是在呜咽,又异常尖锐刺耳。那声音撕裂了黑暗,惊醒了不少近处的灵者。山体上密密麻麻的红灯开始闪烁。弥依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两三个脆弱的灵者在不远处歇斯底里地尖叫——是她在丹尼尔的电话里听到过的那种惊恐的嘶嚎。 弥依吓得不轻,马上举起赫轮凝聚空气墙,阻隔怪物的呜咽声。尖叫的灵者冲出山洞,直往山谷的更深处逃去。其他灵者恐慌了一会儿,又睡去了,红灯的光芒也不再跳跃。 她转头看了看车子。车里灯还亮着,裴寂仍然面色惨白,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没有被吵醒。 弥依这才松了口气。怪物也再次开始呜咽。这次只有她能听见它的声音,她逐渐意识到,它不是在哭泣,而是在试着唱歌。 那是一首蛰伏在她记忆深处的歌。在很久以前,在万王之王的花园里,她的哥哥姐姐们带着她,用最古老的文字一同歌唱。 她望着它,它的藤蔓忧伤地颤抖,努力地发出音调。 弥依于是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它。 她跟着唱起来: “愿你平安,至高信使, “高唱举金琴。 “愿你平安,圣洁天军, “蒙福颂我主。 “愿你平安,万王之王, “圣雄得称颂。 “愿你平安,万王之王, “圣雄得称颂……” 她在唱,它也在唱,在她声音的带领下,它发出的不再是呜咽。那声音虽然颤巍巍的,很尖锐,但的确是她在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曾经唱起的歌。 然后它的歌声渐渐低落下去。怪物对着弥依,抬起一条触手,指了指自己。 弥依擦掉眼底蓄着的泪水,问它:“……什么?” 怪物又指了指自己。还没等弥依追问,它已经转过身去,迅速滚向山谷的出口,一眨眼就消失在弥依的视野里。 弥依愣愣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怪物是什么意思,凭它的速度她也不可能跟上去。想了好一会儿,她慢吞吞回到车里,重新窝在裴寂的身边。 裴寂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他呼吸很浅,手也冰凉。弥依于是伸出几条藤蔓把他的手焐住,靠着他的手臂,闭上眼。 迷迷糊糊趴了很久,直到灵者世界的天再次亮起来,她都没有睡着。再睁开眼,怀里裴寂的手还是凉的,正轻轻握着她的藤蔓。 弥依看着他的脸。在灵者世界勉强能称为晨光的惨白光线下,他秾丽的眉眼精致又脆弱。呼吸仍然细微,弥依伸手探了探,裴寂呼出的气居然也是凉的。 她要去和丹尼尔一起找扎洛。裴寂不在,有些事她也许搞不定。但是她又很希望他能休息。 弥依想了想,俯下身来,趴在裴寂的耳边,轻声说: “我先走了,你自己在这里休息,好不好?” 没有任何回应。她盯了他好一会儿,他也只是睫毛颤了颤。 既然裴寂是这个状态,那他真就应该留在这里休息。去见一个很虚弱的灵者,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弥依有点紧张,但还是摸了摸他的脸,轻手轻脚从车里撤出去。 她走进山洞去找丹尼尔。丹尼尔已经醒了过来,正皱着眉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见到弥依,他第一句话就是:“你不饿吧?” 弥依愣了一下:“……不饿啊。” “那好,这一路上你自己的食物自己负责。”丹尼尔很不高兴地说,“这三个月我为了找食物已经受很多伤了,昨天连角都被他们撞断。我可没办法帮你找吃的。” 弥依说:“没问题。” “这段路很难走。”丹尼尔再次警告她,“而且至少要走上几个小时,你就算体力不好也只能自己来,我是不会背你的。” 弥依觉得有趣:“当然呀,我不会让你背我的。” 于是丹尼尔领着弥依,进入山谷内部。走了大概半小时,山谷到了尽头,丹尼尔带弥依右拐,他们沿着一道弯弯曲曲、极为陡峭的天然石阶下去,进入更深的低地。 这里是一片异常阴森幽暗的原始森林。说它原始是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人造建筑或人为开辟出的道路,而且这里的树看起来至少生长了几百年,粗大得离谱,抬头都望不到树冠。 “这是哪里?”弥依忍不住问,“好——” “——荒凉?”丹尼尔声音里带着点讥嘲,“这里是死灵之地中的死灵之地,那些神志清醒点儿的灵者都管这里叫‘垃圾场’。最虚弱,最没力量的灵者才会住在这里,我父亲也在这里。” “……其实我是想说这里好漂亮。”弥依说。 丹尼尔回头看了她一眼。“漂亮?一会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们左手边不远处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在幽暗的光线下,那水看起来倒是很清澈。水边有几只会动的、红萝卜一样的东西在叽叽喳喳地叫。弥依好奇地盯着,丹尼尔看了她好几眼,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抬手从腰间摘下破旧的弓箭。 “等着。”他说。 弥依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冲了过去,射了其中一只萝卜精一箭。那几只萝卜马上暴怒起来,挣扎着膨胀身体,纤细的叫声也变成了咆哮。丹尼尔跟半人高的萝卜们轻车熟路地打了一架,杀死了中箭的那只。其他萝卜精马上变回原形四散而逃,他弯腰拾起一动也不动的萝卜尸体,走回到弥依面前,把那东西一掰两半。 “拿着吃吧。”丹尼尔叹了口气,“前面还有很远的路,你不吃饭,待会儿喊起累还要我帮你。” 弥依很惊奇:“谢谢!” 她还真没想到丹尼尔会帮她打食物,接过那一半巴掌大的萝卜,小心地嗅了嗅:“这是什么呀?” “红萝卜啊。”丹尼尔说,“它们靠着吃掉虚弱灵者获得神识和力量,像我们这种强大一些的人又吃掉它们。死灵之地的蔬菜和水果都是这样的。” 他三两下就吞掉了手中的半只萝卜。弥依看了看丹尼尔,觉得这半个萝卜对他来说肯定不够吃,于是掐下一小块留给自己,剩下的都递回给他。 “你都吃掉吧,我是真的不饿。”她说,“我尝尝是什么味道的就好了。” 丹尼尔说:“别,我都说了……” 弥依笑眯眯地塞到他手里:“拿着吧,我走不动也不会叫你背我的。” 她从那一小块萝卜上咬下一点尝了尝。比一般的萝卜更甜也更辣,质地更爽脆。总体而言,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红萝卜的味道。 丹尼尔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我们快走吧。” 这一路是真的很不好走。在森林里穿行了至少一个多小时,地势开始变高,溪流也开始变宽变深,他们需要从一旁的峭壁上侧身过去,然后直接开始爬山。峭壁上能供站立的地方总共不到一只脚掌那么宽,旁边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弥依其实有点害怕,故意往上看,这样就不会紧张了。 丹尼尔却走得很稳也很快。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她,皱着眉,看起来很烦躁的样子,想叹气又生生忍住了。 “不好意思啊,我太慢了。”他们在平台上休息的时候,弥依很抱歉地说,“你怎么能爬得那么快,是来的次数太多了吗?” “鹿妖人本来就会爬山。”丹尼尔靠着背后的石墙,看着弥依,“你看着倒是从没吃过苦的样子。你不是里尔克的同伴吗?他搞那些危险的东西,我以为你也会……” 他话没说完,留给弥依意会。 弥依说:“我和裴寂其实刚刚认识几天而已。” 丹尼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嘲道:“哦,我忘了你们在地上。这三个月对你们来说,也就只有一小会儿而已吧。” 弥依无话可说,只能问他:“这三个月,你一直在死灵之地待着吗?” “不。一开始我在酆都城。”丹尼尔说,“我在那儿待了挺久,直到我父亲找到了我。” “他能找到你?” “在灵者世界待久了,突然有活人进来,大家都能感觉到。连我都能感知到你们,我父亲也能感觉到我。何况我们之间还有血缘的联系。”丹尼尔继续说,“其实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挺清醒的,但后来我们遇到了玛珈弥依记忆炼化出的怪物。” 弥依坐直身体,说:“我们也遇到了。不过它好像不伤人,只是尖叫。” 这话是在试探,她说得小心翼翼。丹尼尔浑然不觉,说:“我没见过它伤人,但它会随机追赶其他人,还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灵者特别受不了它的声音。那次它出声的时候,酆都城乱成了一团,所有灵者都在尖叫,我父亲也在那时候彻底崩溃了。他比其他人更害怕那个怪物……”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总之,我花了很长时间陪他找到他的住处,就在这里。我想和他说话,但他没办法跟我交流,只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待会儿你见到他,他又不能回应你,那我也没有办法。我父亲现在就是这样的。” “没关系,我会尽力。”弥依说。 很多事情只能问扎洛。那个叫博纳罗蒂的孩子,莱拉和其他人的下落。现在她虽然知道怪物不伤人,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也不知道如何能重新找回对应的记忆。最好还是能找到那个炼丹的老头。 如果扎洛实在不配合,她就把他绑回来交给裴寂,裴寂肯定会有办法。 要这样的话,虽然很抱歉,但在那之前还得先打晕丹尼尔。 弥依不由得打量起丹尼尔。她试图估算他的实力,但脑子里并没有什么概念,于是开始回忆之前他和裴寂战斗时的行动。现在她也会使用一些秘术,要是他们打起来的话—— “咳。”丹尼尔使劲咳嗽了一声。 弥依回过神来:“嗯?” 她这才发现丹尼尔脸居然是涨红的。他可能是不高兴了,语气很凶:“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抱歉啊。”弥依笑了笑说,“我只是在想你用弓箭很厉害。” 丹尼尔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说:“我当然很厉害。父亲亲手教我如何使用弓箭。” “但是,你的弓箭好像已经用了很久。”弥依说,“要是有人故意破坏你的弓,你不就没有武器了吗?” “怎么可能。”丹尼尔说,“我当然会做好准备了。这把弓用自然元素强化过,会自我修复,这地方的人没能力破坏它。” 弥依说:“这样啊,那真的很厉害。” 她都夸了两次很厉害,丹尼尔肉眼可见地不自然起来,又有些烦躁,起身说:“我们快走吧。” 接下来真的需要爬山了。很多地方都要手脚并用地攀爬,退都没法退。弥依已经在脑子里构想了很多次,如果掉下去就用妖人秘术凝结空气接住自己,这样不至于没命。但她一直爬到半山腰的缓坡上都没有出问题。丹尼尔回头,看见她一骨碌从底下翻上来,散着长发,高兴得双眼发亮,鼻尖上还蹭着一块灰,笑着说: “这次我没用你等我哦!” 丹尼尔转脸看着前面的路:“嗯,挺厉害的。” 弥依真的很开心,觉得自己今天比过去十几年都要有用得多。她轻快地跟在丹尼尔身边,让他带着她进了一处隐蔽的山洞。这里非常黑,丹尼尔熟门熟路地聚集火焰,照亮眼前的路。弥依还在四处张望,丹尼尔突然停下脚步,说:“我们到了。” “……这就到了?”弥依揉了揉眼睛。 她都没觉得自己走了多远的路,这几个小时好像看看景爬爬山也就过来了,并不很累,反倒还挺好玩的。她举起赫轮,也点起一个光团,让山洞里更亮一些。 然后角落里低着头的、瘦骨嶙峋的男人就突兀地撞进她的视线。 弥依收敛了笑容,向他走过去。 她甚至没再和丹尼尔确认一下,因为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扎洛,几百年前她在三界岛的得力助手,最喜欢的孩子之一。就算他老了,又死了,她还是能认出他搭在膝盖上习惯性扣着衣服的手指,还有屈膝坐着时无意识的前后摆动。 这个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她,到头来却恨她,还卖了她的记忆。 酸意一下子冲进她的胸腔。弥依觉得难过,又有点生气。她上前去,想要马上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她在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脸时,脱口而出的却是: “扎洛,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丹尼尔朝她走来,说:“他听不懂的,你得让我和他……” 他还没说完,扎洛忽然抬起头。 在灵者世界,他好像还在继续老去。满脸胡茬,青色的眼下,若隐若现的身体。 扎洛直直地看着玛珈弥依,说:“你带了我的糖吗,姐姐?” 34 三界岛位于神界、人界和冥界的交界处。神界战争爆发后,这里几乎完全被战火的阴影笼罩。作物无法收获,房子随时会被神界落下的碎片摧毁。 纵然如此,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不敢贸然离开三界岛。在战争中耗尽力量的神明已经不择手段,传言说一旦被他们抓住,无论是兽人还是血族,都会被神夺取力量,成为他们赢得战争的垫脚石。而地形复杂、能量杂糅的三界岛,可以很好地掩盖自己的行踪。 出于这种考虑,玛珈弥依一直带着孩子们留在这里。但隔几天就会出现的雷暴,云层上传来的怒吼,总让他们怕得整晚都睡不着。 于是玛珈弥依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四处收集材料,又跟着兽人老婆婆学会了制作糖果,然后为糖果注入力量。 她和孩子们约定,今后只要夜里传来雷声或战斗的声音,那就到了分发糖果的时间。一旦吃下糖果,爱与美的力量就会短暂地庇护孩子们。他们得以在繁花盛开,温暖如春的洞穴和房间里入睡。 到了后来,每次打雷,孩子们反而会更加期待。他们会看着弥依,问她:“姐姐,是不是该发糖了?” 每次她都会说:“当然啦,人人有份。快过来!” 弥依看着扎洛。扎洛茫然地前后摇晃着身体,抬头回望着她。 她匆匆擦掉眼底的泪水,说:“扎洛,每一次我都给你带了糖呀……你不记得吗?” 扎洛似懂非懂地点头,看了弥依好一会儿,又说:“那你怎么变样了?你以前是另一张脸。” “……等一下,”丹尼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冲到弥依和扎洛之间,看看她又看看他,大声说:“你有妖人血统?!” 弥依说:“没有。” “那你怎么能和我父亲交流?他虚弱到这种程度,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不一定能和他说上话……你……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弥依真的不知道。她现在也没心思去想这个。能和扎洛交流是意外之喜,她得抓住机会。她说:“扎洛,我有事要问你。” “我……不告诉你。”扎洛说。 “为什么?” “我什么都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 弥依说:“扎洛,我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讨厌我?” 扎洛只是前后摇晃。 “扎洛,你和莱拉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弥依耐心说,“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但我很确定,我绝对不会故意伤害你,绝对不会的。” 丹尼尔在旁边呆呆地问:“……你难道是我姑姑?” “嘘!”弥依只是让他闭嘴。她注视着扎洛,更凑近了一些,轻声说:“不管我当时到底做了什么让你难过,我都不是有意的。好吗?我们在一起待了五年,你应该了解我的,我绝对不会故意伤害你们。” “你……不是故意的。”扎洛喃喃。“因为你不在意。” 弥依说:“我怎么可能不在意?” “你在意他们。莱拉。泽克斯。维斯帕。米格尔。甚至博纳罗蒂。”扎洛抬眼看着她,小声说,“但你不在意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弥依有些失控地提高声音,“而且你——” ……她说到一半哽住了,看着扎洛。他显然精神状态不稳定。这也许是他进入灵者世界以来神智最清明的一次。 甚至,弥依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等待,等待的就是说出这些话的那天。 他还记得博纳罗蒂,肯定也记得更多事情。全看她问什么,怎么问。 但眼下他身体明明灭灭,显然力量不足以支撑他完成太多对话。 她想知道那些事,也想知道扎洛究竟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可她似乎没机会同时知道所有答案。 弥依几乎是艰难地做了决定,转移话题,问他:“你为什么提到博纳罗蒂?你觉得我哪里在意他?” “……你给了他礼物。” “什么礼物?” “我没有。”扎洛说,“所有人都有礼物,但我没有。” 弥依真的难以置信:“……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 她是一直对自己不满意,可她也足够了解自己。她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尤其是对待三界岛的孩子们,她知道自己不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她是想问更重要的事,但扎洛又把话题拐了回来。弥依知道这件事不说清楚是不行的。她说:“那至少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好不好?我刚醒来没多久,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走之前,”扎洛说,“你给了所有人礼物,所有人。只有我没有。” “那是什么时候?我去哪里之前给你们送了礼物?” “我知道我在你眼里的地位。”扎洛却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弥依。 弥依也站起来,望着他。 她湿润的双眼完全没能带给他触动。曾经这是一双泛红都会让他难过一整晚的眼睛,恨不得杀掉所有惹她不开心的人。可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可笑。 生前与死后的记忆混淆不堪。扎洛能看见自己垂着手站在三界岛的入口不知所措,也能看见自己跪在迷魂殿受到四面八方的审判。突然之间他恨得浑身哆嗦,他大声说: “那五年,我对你忠诚,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我为了你背叛了我的族长,我的父母!可是你把我当做你的跟班,你的劳动力,我帮你建房子,熬糖,我帮你——种——种花……” 然后记忆陷入混乱,他突然开始快速地小声说胡话。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听着。几十秒后扎洛又回过神来,开始冷笑,他说:“天堂输了,你没有家了。你说你要走。你说让我们离开三界岛,你抱着我哭,说你舍不得我……” 扎洛突然贴过来。他和弥依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鼻尖对上鼻尖,他盯着她的眼睛咆哮: “然后我走了,你就背着我把脑子给了泽克斯,预感给了米格尔,力量给了维斯帕。你把权杖送给了莱拉,你把权杖送给她了!我呢,姐姐,我呢?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我是你最廉价的工头!我是你的垃圾桶!我呢?你什么都不给我,也就罢了,你居然把我支开——你让我先走,在我背后把你所有的力量都发给别人,一点都不剩!就算一点点都不剩,你也没有想过要留点什么给我——” 丹尼尔在旁边缓缓说:“等一下……” 弥依骇然后退一步——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许会把力量分发出去,可是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像扎洛说的那样做。她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他又为什么要说谎呢?他这幅样子显然已经委屈至极。 而扎洛见她沉默,只当她是心虚了。他激动到极点,整个人摇摇晃晃,身形几乎像云雾一样散开,整个山洞里都回荡着他的吼声: “我是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我才会回来看你,我回来却看到你背着我给其他人最重要的礼物,最重要的礼物……你说他们去了人界没法活,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没有技能,我只会唱你教给我的歌,我只会做你教过我的粗活,我去了人界怎么活啊姐姐?” 他狂笑起来。 “你知道去了人界以后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天门统治神,血族统治整个人界,我就像他妈的夹缝里的一只蚂蚁!第一场血族内战我差点死了,因为运气好才没被当场砸成肉酱,后面又有血族来杀我,我差点又被杀!我藏着鹿角出去做生意,赚钱养老婆孩子,可是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我没有钱,我没有能力,我不敢说我是你一手带大的垃圾妖人,我活得那么辛苦,有谁知道呢?” 弥依说:“扎洛……” “是,我卖掉了你的记忆。我不会道歉的。因为你死了有人拼命找你,你活了有那么多人会帮你,可是你不会帮我——我只能自己帮自己!”他眼中几乎闪烁着恶意,身形像水一样波动,“你呢?你也一定不会在意的吧——毕竟我在你身边的那些记忆,对你来说也是一文不值,玛珈弥依!” 他喊出她名字的一瞬间石破天惊。丹尼尔终于如梦初醒。弥依向后退,扎洛向她扑来。丹尼尔本能地去拉扎洛,但是扎洛身体已经稀薄到淡出物质世界,他的手从父亲的手臂里穿了过去。扎洛扭过头去,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显然以为父亲会对他说些什么。扎洛看起来也想要说话,但他的神智已经散了。他张了张嘴,却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他疯狂地绕着弥依和丹尼尔转了几圈,再次发出尖叫般的怒吼。 丹尼尔眼圈唰地红了。他胸膛上下起伏,突然抽出弓箭,转身对准弥依,将弓弦拉满。 “你……”他手有点抖,“你这个骗子!” “对不起。”弥依说。 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到半秒的时间里,她的脑子想着要多解释几句,手却举起了赫尔墨斯之轮。空气墙凝结,挡住丹尼尔的箭。扎洛身体散逸又聚拢,直接穿过空气墙,冲向弥依。 弥依知道该怎么驱散灵者。裴寂教过她的。 但她在犹豫。 她握着赫尔墨斯之轮的手都在抖。心里有声音说: 如果扎洛说的是真话,那他恨你是不是也挺有道理的? 她站着没动。然后一只手把她向后一拉,弥依啪地撞到有些坚硬的胸膛里。乌木气息散开,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她转脸看着裴寂,刚想说话,却骤然失声。 他脸色白得可怕,唇上带着凝结的血迹。她能嗅到香气,那是他自己的血。握着卡巴拉之轮的手指没有力气,好像随时要松开。而且他浑身都在颤抖。弥依只觉得下一刻他就要倒,伸手想去扶他,他一手把弥依推到角落里去,举起卡巴拉之轮凝聚光球。 光球仍然耀眼,但只出现了一瞬。扎洛尖叫着向后退的时候,裴寂手中甩棍延长卡死。丹尼尔马上接连射出两三箭。弥依知道他能挡开,这种程度的攻击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但裴寂的动作肉眼可见比之前慢。他用甩棍抽开前两支箭,然后直接抬起右臂。 射向弥依的箭钉进他手臂里。裴寂皱了皱眉,但神色平静,带着一串血拔出箭矢扔在地上,就像他的右臂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盾牌。 弥依懵了,举起赫尔墨斯之轮。这下她什么也来不及想了,要是裴寂被她害死在这里,她就真的没办法弥补了。裴寂却像背后长眼似地,直接说: “别动。别刺激他——” 他话没说完就猛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倒下去。丹尼尔冷笑一声,再次拉弓。扎洛在黑暗的角落凝聚身体,又准备朝他们扑过来。弥依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但一无所获。如果裴寂倒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同时对付这两个人。 ……事情好像被她搞砸了。 然后,一道影子飞快地蹿进山洞。 实在是太快了。弥依只眨了一下眼睛,那边大耳光直接落在了扎洛脸上。 啪地一下,所有人都懵了,裴寂也愣住。然后第二个耳光,第三个耳光,狂风暴雨一样啪啪啪抽下来,扎洛明明已经不具实体,丹尼尔伸出手去都拉不住他,来人却每一巴掌都响得像是正月里的鞭炮,跟揍鸡崽子一样追着扎洛扇。 “你要点脸吧,你要点脸吧你!你真当自己全世界第一委屈第一可怜嘞!依依养你养出毛病了,升米恩斗米仇是不是?你再动她一个试试!臭不要脸的——” 这声音太耳熟,弥依反倒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从裴寂身后探出身体去看那个人,裴寂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拉她,激动之下她却几乎忘记了他虚弱到什么程度,简直就是把他甩开的。 “你放开!等一下!” 那人和扎洛在山洞里飞快地转圈,丹尼尔举着弓想射都射不着。而她显然是对丹尼尔的攻击力感到轻蔑,一声咆哮过去,灵者秘术生效,丹尼尔直接向后倒下,抱着脑袋,贴着石壁滑下来。接着扎洛终于被她抓住,她又是几耳光下去,差点要把人抽成一缕青烟,然后一脚踹出山洞。 “给我滚!” 这时候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弥依。弥依也呆呆地望着她。 年轻漂亮的姑娘,梳着油亮的麻花辫,穿着绿白相间的波点裙子。 尹玲从半空中俯冲下来,指着弥依的鼻尖气势汹汹地骂:“你这个死女的不要命是吧!就这种神经病你还跟他好声好气讲理,你听他在那放屁嘞,直接动手扇他会不会啊!” 35 尹玲气得呼呼喘,弥依一声没吭。她忍眼泪忍得嘴都瘪了,只是走到她面前,直愣愣地盯着她。 “……尹玲?”好半天她才挤出一句。 弥依声音都变了,本来温温柔柔的声音已经细得像受委屈的小动物。尹玲本来还在生气,听她这声音又难过又觉得很好笑,一时表情扭曲,然后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弥依带着哭腔问:“你笑什么?” 尹玲反问:“你哭什么?” 她一问,弥依终于绷不住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抓她。抓了两次,手指都从尹玲的手掌中穿了过去。弥依缩回手,边哭边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尹玲忍不住乐,笑着笑着泪水从眼底掉下来。她把弥依圈在她已经失去形态的手臂里,摸摸她的头发,叹气:“唉,傻了吧唧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啊,为什么我之前找不到你?”弥依哭了两分钟又开始恼火,抬头看着尹玲,“我连无常都问了,他说没有你这个人……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确实不在亡灵簿上。”尹玲说,“因为不知道是谁天天祝福我,祝福又和我的出身不一样,所以我根本没法登记常住人口。” 弥依愕然,张着嘴愣了半天,很委屈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个大头鬼嘞,你哪里对不起我。”尹玲说,“我就是告诉你,这样我就不好找你啦。我没法登记也不能住在酆都城,所以我就去旅游了。从你进灵者世界开始,我就在找你。但我离得太远,差点来晚了!” 她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扭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丹尼尔。 “儿子跟老子一个德行!”她骂道,“一个被养还养出仇,一个就知道追着自己的爹满地跑,连点善恶是非都不懂,两个没吊用的东西!” 对尹玲来说“没吊用”就是相当脏的脏话了。丹尼尔这时候勉强松开了自己的头,虚弱地挣扎:“你——你怎么能明白……?” 尹玲怒道:“闭上你的嘴!就三界岛那种环境,弥依想走立刻就可以走,还不是为了你的死爹待了五年?五年里都学不会养活自己,少来怪依依没伺候好你!” 弥依听了这话,就知道尹玲已经了解了她的底细,也许比她自己知道得都多。她刚要说话,丹尼尔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转脸看向弥依。尹玲马上挡在她面前,死死盯着他。 “干嘛!”她大声问。 但丹尼尔过了很久也没说出话来,只是默默地看着弥依,然后一言不发地拿着弓离开山洞。 尹玲在他身后说:“转告你爹,依依不欠他的。” 她撂下这句话,转头看着弥依。尹玲的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丹尼尔一走,她神情就阴转晴,抿嘴对着弥依笑了笑。弥依顿时被眼泪模糊视线,又开始哽咽,说:“我瞒了你好多事情。” “我知道。”尹玲说。 “你不生气吧?” “你以后别瞒我不就好嘞。” 她俩对视了一会儿,又开始傻乐,弥依虽然抱不到她,但还是伸出手虚环着她。尹玲揪了一下她的鼻子,刚要说话,却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她身后:“……呃,你怎么样?” 弥依这才意识到她都快把裴寂给忘了……她惶恐扭头,预备好看到裴寂虚弱的样子。 但裴寂却在笑。 他确实不太舒服,身体靠在岩壁上才能站住,但他看着弥依和尹玲,神情明显是高兴的。他说:“弥依小姐经常提起您。” 短短一秒钟,尹玲神情变幻莫测……弥依完全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她在用自己全部的头脑去分析裴寂。她迅速打量了他的容貌和身材,从他的话里汲取信息,回忆刚才自己赶来时他的表现。 虽然弥依根本没说他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她毫不怀疑,只要尹玲觉得裴寂不够格,不论是不够格做什么,她都会立刻把他也踹出去。 但是尹玲显然没这么觉得。她端详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沉默两秒钟,突然说:“依依,到我家坐会儿?” 她语气又变得欢快了些:“你来看看我的房子……正好你朋友也能休息一会儿。感觉他很累嘞。” 尹玲是开车来的。不但开车,开的还是很气派的车。 “我姑娘给我烧的。”她说,“她一直没下来,我看她活得应该挺不错……算算,她现在总得有八十三四了吧?” “八十四了。”弥依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尹玲喃喃,“看我姑娘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坎吧。” 顶着年轻姑娘的脸念叨着自己届已八十的女儿,竟然一点也不违和。尹玲身上有种气质,让弥依知道她已经见过了很多,也学会了很多。这气质在她还是生者时是没有的。 她的家在整个灵者世界的南部,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平房。按照尹玲的喜好,房子上和花园里都种满绿植,还有一片专门用来种向日葵——这地方没有太阳,向日葵也不会长得太好,但是尹玲不在乎,她种向日葵主要是为了瓜子。 在雪白的矮栅栏外,是逐渐延伸向视野之外的黑色沙滩。在这里仍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水声,和弥依在泯罗办公室里听到的一样。 “那边是冥河。”尹玲指给弥依看,“现在是退潮期。涨潮期的时候,冥河的水会一直漫到这里来。” 她又指了指房前的位置。 “什么时候是涨潮期?”弥依好奇地问。 “人间的冬天。”尹玲想了一下,“在这里,差不多二十多年一次涨潮,每次持续十年。” “那你在这里……” “四百多年了。” “一个人吗?”弥依抽了口气,真情实感地说,“会很孤单吧?” 尹玲扭头看着她,抿唇笑了笑。 车子停好了,尹玲先下车去开房门。裴寂坐在她俩身后。弥依以为他那么虚弱,肯定已经睡着了,扭头想叫醒他时,却发现他正在看手中的卡巴拉之轮。 他面色苍白,嘴唇也失去血色,双眼却闪着点异常明亮的光。弥依看着他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紧。然后裴寂马上意识到她的目光,合上卡轮,抬眼对她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们走吧。” 他说没什么,可是弥依总觉得哪里不对。她默默下了车,走在裴寂身边。他的呼吸声比平时重了一些,听上去精疲力尽。尹玲已经站在门口,见他们过来,伸手点了卧室旁边的房间。 “依依,让你朋友在这休息。”尹玲说,“你要没什么事的话,安顿好你朋友就出来帮我干活吧。我晚上要煮汤喝。”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弥依一眼,扭身到后花园去了。 弥依很熟悉尹玲的这个眼神。她肯定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没在裴寂面前明说,证明她不想让裴寂知道。于是弥依也没作声,只是开门,带着他进房间。 是书房。宽敞又简单,没有床,但有一张看上去很舒适的美人椅。一旁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套紫檀茶具和水壶。弥依在房间里看了一圈,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摸出梅花茶包,又烧上水,领裴寂走到美人椅前,伸手去脱他的外套。 裴寂没说话也没动,任她动作。弥依把西装外套折了一下搭在臂弯上,推了推他,示意他去椅子上坐着,他就在这时候伸出手,把她的手肘捉住了。 弥依眨了一下眼睛,人已经被他拉到了怀里。 她靠在散逸冰冷香气的怀抱里,宽厚的手掌轻轻捂着她的后脑。裴寂叹息了一声,很轻地问:“为什么不叫上我?” 弥依沉默了一下,说:“因为你太累了呀。” “我再累也可以保护你。” 弥依哑然。“我不可能永远要你保护的……但是今天我确实把事情搞砸了,对不起。” 她道了歉,就想从他怀里退出去。裴寂却没放开她,把她搂得更紧了点,伸出一只手从侧边轻轻抬起她的脸,仔细看了看。 “你怎么了?”他问,“为什么不开心?” 裴寂果然轻而易举就发现了她的情绪异常。弥依想说没什么,但是裴寂当然不会信。而且她是想倾诉的,只是她觉得这件事说出去有点丢人。 脑子里有点乱,弥依还没想清楚,就顺着本能开口了:“因为我挺差劲的。” 裴寂皱眉:“什么?” ……这种情绪还蛮难解释。大概就类似于——想到她搞砸的这一切,她就不愿意留在他怀里。因为她配不上这么漂亮,这么好的东西。 弥依张了张嘴,刚想说话,鼻子就一酸。 她硬把眼泪憋回去,平淡地说:“扎洛是真的讨厌我,因为我……我想我应该是疏忽他了。他那么委屈,不像是演出来的。” “弥依……” “他说,我考虑了每一个孩子的未来,就是没有考虑过他。所有孩子都有礼物,只有他没有。”弥依说,“如果是这样,对他来说真的很残酷,对吧?” 裴寂说:“不是的。你——” “我记得,我最多的时候带过四十多个孩子……”弥依揉了揉额头,“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想的了……我确实没有那么多东西分给四十个人,但那种时候我应该会解释清楚的呀?我真的想不通我为什么会那么做——” 裴寂听出她声音惶然,甚至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她真的为自己可能造成的偏颇而感到不安。他稍用点力捏了捏她的手肘,示意她停下:“听我说,弥依。” 弥依委屈地闭了嘴,看着他。 “你没有义务做到完美。”裴寂也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和,“你救了他,他就该为此感激你。如果你没有额外给他什么,他就该认命。明白吗?你没有责任迎合他的期待。他没从你这里得到额外的馈赠,所以心态失衡,这是他自己的无能之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弥依声音闷闷,“我倒没想过要他感激我。” “那是因为你很好。”裴寂说,“而不代表他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依附你。你的朋友说得一点也没错,你不亏欠任何人。你不欠扎洛,也不欠丹尼尔的。” 弥依想起鹿少年那双通红的眼睛。“我骗了他诶。” “他笨才会被你骗。”裴寂说。 弥依看着他。眼睛还湿润着,脸上已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你就是偏向我。” “不是我偏向你。”裴寂说,“是你对他们太温柔,让他们忘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 他说完这些话,喘了口气。弥依马上听出他的疲倦,又推了他一把,说:“快去坐着!” 她这下推得用力,他又完全没设防。裴寂向后退了一步,弥依趁机伸出藤蔓,勾住他的腿弯,几乎是绊着他,让他摔在了椅子上。 这一下倒说不上狼狈,但裴寂敞着双臂扶着椅子,配上他一瞬间意外的表情,又一次让弥依感到他有了破绽。 于是她就贴上去了。 裴寂还没反应过来,她就钻进了他怀里。藤蔓又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没什么攻击性,只是软软地贴在他身体各处。弥依头垫着他的肩,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小声说:“虽然最后是玲玲救了咱俩,但是谢谢你及时赶过来。” 裴寂哑然失笑,摸摸她的头发说:“跟我何必道谢。”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个山洞里?” “很好找。”裴寂说,“找个时间,我教你分辨行踪。” 弥依又蹭了蹭他。她脑海里回忆着他每一次帮助她,安慰她的时刻,突然觉得安心又高兴。她说:“你真的好厉害呀。” 裴寂说:“很快你会比我还厉害。” 弥依支起身体,看着他的眼睛。 “就算我比你还厉害,我也觉得你特别好,哪里都好。”她笑意盈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所以我很喜欢你。” ——我很喜欢你。 裴寂看着弥依,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话来得他始料未及。但细想又能明白,这的确是弥依能说出的话。仿佛由阳光和花香构成的女孩,无论是表达好感还是亲昵都坦荡温软,干净到了剔透的程度。 他的心却空荡荡地坠了一下。 裴寂勉强勾了下唇角,说:“弥依小姐,觉得我哪里都好?” 弥依点头:“对啊。你就是很好,你比我见过的,认识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要好。” 裴寂无言。好一会儿,他手指松松握住她的一缕鬈发,轻声说:“但我并不是这样。” “我知道,他们有些人不喜欢你,觉得你太狠,太有城府。”弥依说,“但你不会对我狠的,对吧?” “……当然。” “你也不会骗我,阴我,对吧?” “不会。” “那对我来说,你就是哪里都好。”弥依心满意足地下了定论,“完美男人。” 她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双手搂着他的腰。裴寂的身材完完全全符合她的喜好,一眼看上去会先注意到他漂亮的骨骼,但抱上去又不过瘦,流畅而恰到好处的肌肉会让人产生一种精神上的餍足。 弥依在那拱来拱去,手不安分地在他腰上,肩上和腿上乱捏,裴寂却一言不发,容着她乱动,抬手拢着她散下来的长发。 最后,他低低地笑了笑。“……那么我会尽力在你面前做到完美。” 那显然不是他本来想说的话。 36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是担心什么。对弥依来说,她并不期望裴寂是一个完全挑不出缺点的人,只要他对她好是真的,他付出的情感是干干净净的,她就觉得满足。 但弥依还没来得及继续这个话题,裴寂就剧烈咳嗽起来。他看起来又累又痛苦,咳嗽了几下就疲惫不堪,虚遮着唇角的腕上已经沾了血迹。弥依马上爬起来给他拿纸,扭头时他已经靠在椅子上,闭起眼。 她上前帮他擦干净血迹,难过地说:“我不会再吸你的血了。” “……这不是你的问题。”裴寂声音虚弱。 说完他就不作声了,像是又睡了过去。弥依使出大力气把他放倒,让他躺在长椅上,又用外套给他盖好,然后悄悄退出了房间。 她直奔着花园就去了,知道尹玲正在那里等她。果然,后院从屋里铺出去的长绒地毯上摆了两张摇椅,尹玲坐在左边悠哉地边摇边喝茶,见她出来,笑眯眯地扭头看着她。 弥依在她身边坐下,尹玲把手上那杯花果茶递过来。弥依就着她的手呷了一口,认真思索片刻,评价:“比以前的好喝。” “可不是。”尹玲说,“果干都是我自己晾的,花也是自己种的。” 她把杯子拿回去,给弥依推来一杯冰玫瑰露。弥依捧着杯子,和尹玲一起无言地摇了一会儿。 “我完全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弥依说。 “嗯哼。”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说得很不具体,但尹玲完全知道她在问什么,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下来的时候就知道了。迷魂殿的头头说我档案有问题,还说有人天天祝福我,把我的阴寿摞到了一千七百多岁……一下子给我整永生了,小依依还挺厉害嘞。” “我是想让你多活一段。”弥依说,“谁知道居然弄成了这种效果。那时候我每天都祝福你,我还以为你能活到一百多岁呢。” “不不,我们的寿数早就在生辰簿上写好啦。”尹玲说,“你的祝福能让我变鬼以后更强壮一点……但我没办法多活。我注定只能活到九十一,寿命这回事儿是定死的。” 她垂眼喝茶。 弥依奇怪地望着尹玲。 “不对吧?”她说,“我祝福了Momo,Momo就多活了好多年啊。” “我怎么觉得是你搞错嘞?”尹玲说,“你家宝宝多大了?” “都三十七了。” 她俩大眼瞪大眼了一会儿,尹玲震惊地说:“不可能啊!动物的寿命也是定好的,祝福也没用。” “……意思是,Momo活到现在,是因为它本来就能活三十七年以上?”弥依懵了,“猫有这么长命?” “咋可能嘞!我老家的猫最多也就活到十三四。” 她们躺回到摇椅上,陷入沉思。Momo的事听着无关紧要,但仔细想想,弥依又觉得蹊跷得很。尹玲倒没再在这件事上多想,手上甩着辫子尾巴,又问弥依:“你跟裴寂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弥依说:“刚认识没几天。” 尹玲抿嘴一笑。“这人可有名了,虽然我没出过灵者世界吧……但就在这地方,也没人不认识他。” “他是很厉害呀。”弥依说,“经营着超大公司,还同时运营A.S.协会……” “不过,我听说的是别的事。”尹玲慢悠悠地说。 弥依知道重头戏来了。她直起身望着尹玲。 “你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吗?”尹玲问。 弥依呆呆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这些阴间,冥界之类的东西,为什么能统一成一个灵者世界,还归天门管?”尹玲说,“你是天堂下来的,应该知道。天门管事儿以前,和你们天堂对应的一个地方,叫地狱。从前地狱才负责统治死人世界。但后来,裴寂下来把地狱里管事的全杀了。所有不服管的,反抗的,想跑的,都被他杀了个精光。” 弥依无声无息地看着她。 “但他也不止杀了这些人。他在血族,是叫里尔克这个名字吧?他是里尔克家族的负责人,和艾略特家族有世仇,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后来,他又和艾略特开战,基本把人家全族都杀干净了。” “我知道艾略特家族。”弥依说。 “的确,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接下来的事就奇怪了……打赢了艾略特,他又回头和自己人开战。里尔克家族的人,那次也死了一大半。” “他好像提到过,”弥依说,“家族里有人背叛他,给他打了一枚……” “圣锥。我知道。”尹玲回答,“但里尔克家族的开战原因不是这个,而是因为,有人发现他背叛了血皇,也就是血族所有人名义上的父亲。很久以前,这个人在三界岛建起了圣斐托城堡,保护了很多人,直到神仙开始打架……城堡也被毁掉了,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弥依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内幕。我不知道裴寂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苦衷。”尹玲看着她说,“说白了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和那么多人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今天看他对你确实很关心,身体都那样了还想着你。虽然我的秘术被他挡了,但我能感觉到,现在他很喜欢你。可是以后呢?他能和那么多人逢场作戏,背叛来背叛去,以后,他会不会也背叛你?” 沉默。 “别怪我说得直白了点,依依。我在这里待了四百年,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想尽快把这些都讲给你。我不认识裴寂,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能告诉你的事,肯定都是发生过的。我自然希望有隐情,他做过的事都对。但如果他有什么问题,我不希望你最后一个知道。你明白吗?你要有机会选择他,防备他,不要被他伤到。因为我怕的就是这个,我怕你伤心。” 弥依终于抬起眼来,看着尹玲,笑了笑。 “我就知道,过了四百年小玲玲也还是会对我好的。”她小声说。 “跟你说正事呢。”尹玲说,“你喜欢他吗?” 弥依又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喜欢的。”她慢悠悠地说,“我确实很喜欢他。” “但你要的是干净而且彻底的爱,对吧?”尹玲说,“好久以前你就这么说过的,要全身心投入,不掺杂质,爱到极点,这才是你想要的。” “……是呀。” “你觉得他能做到吗?” 弥依看着尹玲,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说,“尤其是听完你说的这些。”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尹玲叹了口气,“你说你天天本来就傻了吧唧的,要是你真被他骗了,我能打得过他吗?” 弥依想,凭她目前对裴寂的了解,就算尹玲打他他应该也不会还手。前提是,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说:“有你提醒过我,我一定会小心的。” “我可知道你。”尹玲撇了撇嘴,“一跟人热乎起来就马上掏心掏肺,人家说什么你都愿意信。我看你还是当心着点,要是发现裴寂有哪里不对,你找我,我帮你分析。” “可我找不到你啊。”弥依说,“我看丹尼尔还能给生者打电话,你也没给我打过。” “我连登记都登不了,怎么打电话?真打了你不会吓死吗?鬼来电嘞!” “你给我打电话我怎么可能害怕嘛。” “等你回去了,我说的话你就听不懂啦。打电话也没用。”尹玲说,“人鬼殊途嘛。” 她站起身,示意弥依过来。 “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个别的东西。” 弥依一路跟着她进了房子,又进了她的卧室。尹玲的卧室里也有很多元素瓶子,摆在原木小桌上,另一面墙上整面镂空做了书柜,书一直摆到天花板。弥依说:“这下你可以好好读书了!” “是呗。”尹玲平静地说,“牛东昆那个王八犊子在下面还来找过我呢。看见我读书,又说我读这些没用。” “他干嘛来找你?你俩早就没关系了。” “他觉得人都死了,可以在底下重新做夫妻吧。”尹玲说,“还说要替我把书都清出去。” “……请告诉我你揍了他一顿。” “揍了。”尹玲说,“在这儿他可打不过我。有你的祝福,我比他强壮太多了,一巴掌下去,脸都给他抽散。” 弥依真心实意地竖起大拇指:“干得漂亮!” 她一向不喜欢尹玲的前夫。那男人鄙视尹玲的爱好,蔑视尹玲的工作,自己却一事无成,就连亲女儿也没抱过几回。所以她早就在劝尹玲离婚。 直到她最后一次见到牛东昆。那是尹枝枝九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尹玲罕见地崩溃,给弥依打电话,求她帮忙带枝枝出去玩。她说自己实在是太忙了,王八犊子又一点活不干。枝枝小学最后一年的六一儿童节,她不想让女儿错过。 弥依就去了尹玲的家。打开门,家里乌烟瘴气。牛东昆瘫在沙发上吸烟,满地都是枝枝的玩具和小书。尹玲一边擦窗户一边骂,枝枝躲在窗帘后面哭着说想去儿童公园,牛东昆权当听不见。等尹玲骂累了喘口气,牛东昆掐熄了烟,只阴阳怪气说一句:“尹老师你可真有文化呀,平时装模作样读读书,一骂人还妈儿妈儿的呢。” 她很少生气,但那次她难得地体会到何为暴怒。她感觉尹玲就像是牛东昆免费聘来好坐享其成的保姆。他一哆嗦就有了女儿,抽着烟就有了干净的房子。即便这样还嘴上不饶人,想打压尹玲身为中学老师的气焰。 原本鲜活的女孩嫁给他,就只能在家务中变得暴躁不堪,用重复的脏话抒发怨气。弥依气得发抖,上前去拿走了牛东昆手里的烟,问他:“枝枝得过肺炎,你怎么还在家里抽烟?” 牛东昆懒懒地说:“哎呀。” 弥依说:“尹玲这么多活,你就在这看着?” 尹玲已经在叫弥依别说了。她知道说了也是没用,也怕牛东昆急了对弥依说不好听的。而牛东昆果然死猪不怕开水烫,翻了个身,又说:“你心疼她,那你帮她干吧。” 弥依快气死了,卷起袖子帮尹玲干了一中午的活,日头一过又带枝枝去公园。枝枝玩得一点也不开心,闷闷不乐地坐在天鹅小船上,看着幽幽的水面。直到她带枝枝回家,站在家门口,枝枝问:“弥依阿姨,我能带着妈妈离家出走吗?” 弥依觉得难过,摸摸她的头问:“离家出走,那你们去哪儿呢?” “去你家呀。妈妈提到你才高兴,她跟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连书都读不了,可痛苦了。” 弥依听到孩子拿小嗓门一板一眼地说出“痛苦”两个字,哗地一下眼泪就出来了。 那天晚上她给尹玲打电话,说:“真的,你离婚吧,大不了你住我家,枝枝的生活费我给。” 37 弥依看着眼前那么多的书,说:“真好,现在你可以每天做你喜欢的事情。” 尹玲却说:“其实书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我喜欢到处走,到处看风景。” 弥依没作声。她自然记得尹玲说起想要游览大好山川,增长见识时眼中的光彩,也记得这个心愿到最后都没实现。 “我还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叫我安分收敛。一个人出门显得胆肥,闯荡过头。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一个老太婆去试水就显得‘轻浮’。我一个单身女人,走在路上和男人搭话就是……” 尹玲没说完,但弥依可以想见。 “但现在没有了。再也没有那么多事儿管着你了。我死之前,做什么事都要顾头顾尾。考虑别人怎么看我,怎么看枝枝,所以我什么都不敢做。我怕花钱,麻烦枝枝,旅游都没出过省。可我死以后的这四百年,灵者世界我都走了一个遍。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只要乐意,就可以去跟那些魂儿搭话,问问他们平时都怎么过…… “所以你看,我现在知道那么多事。就连你下来,我也能跟你聊两句。 “现在我知道你以前是小天使,身上有神的血。那你说,以前我还能不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吗?我都老成核桃仁了,你还那么漂亮呢,你肯定不是普通人啊——但我不愿意提那些事。活着的时候,我对这些鬼啊神啊的想都不敢想,因为我就是个普通人,连自己嫁的那个王八犊子都奈何不了,我更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能通天的人。但现在我早都不在意了,我只觉得原来我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那么多传奇,有意思的内幕,多好玩。” 尹玲在笑,轻声说:“我觉得,现在我才是个真正有能耐的女人。你明白吗?” 弥依说:“我明白的。” 她和尹玲在渴望的,说白了都是同一种东西。她们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那不仅仅是赚钱,也决不通过“顾家”或者“养孩子”来体现。尹玲未尝不知道这一点,只可惜,直到现在,她才有机会去实践。 “多有意思呀。”尹玲说,“到我死了,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活着。” 她从书架上拿下一只藤编筐。筐不小,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东西,弥依还以为尹玲会从里面翻出什么来递给她,结果尹玲直接把筐塞进她手里。 “你看,这些是我从杂市上淘来的东西。”她说。 弥依顺手捡起一盒香,看了看。上面用加粗加黑的字印着: 阴阳香。生人置于房间西北角,午时燃起三支,可与死者相见。 这分明是给活人用的嘛。 “挺多东西我买了没用,”尹玲语气平淡,“但我总想,万一有机会见到你呢。” 她不用再多说什么,弥依已经明白了。她几乎能看见这四百年的样子,少女模样的尹玲在杂市间走走逛逛,习惯性地给她买东西却送不出去,淘到有趣的东西却没有人分享。 她知道尹玲在灵者世界一定会想起她,就像她在人间也总是想起尹玲一样。找不到人,说不上话,尹玲于是攒着这些礼物,慢慢就攒出了一筐来。 弥依笑了笑,把那一筐东西抱进怀里,说:“我的了。” “哎哟。”尹玲撇嘴,“没人跟你抢。” 她嘴上说着没人抢,手已经明晃晃伸了过去。弥依瞪着眼睛躲她,她盯着弥依接着往前伸。 “不跟我抢?”弥依嚷嚷,“你那只手干嘛呢!” 尹玲本来只打算小皮一下,但弥依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玩了,警觉中透着一丝贼溜溜,耸着肩膀又显得脸蛋有点婴儿肥。于是她作势往前一扑。 弥依扭头就跑。 她在前面跑,尹玲在后面忽忽悠悠地追。天使的祝福让她成为了非常强大的灵者,使出三分力就能轻松超过弥依。她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甚至有闲心跳着追,转着圈追,上下翻着个儿追。弥依看她这么嚣张,头顶着筐直接蹿进花园,尹玲果然慌了:“你上哪去?!” 弥依喊了一句尹玲的老家方言:“踩你毛嗑!” 她哈哈大笑起来,尹玲也气乐了,跟在后面骂:“什么玩意儿啊你!离我毛嗑远点儿!” 裴寂睁眼的时候,听到的就是两个人相当放肆的笑声。 灵者世界又一次夜幕降临。尹玲的房子外面挂了一圈又一圈的暖色灯,驱散了这个世界浓到几乎致命的黑暗。房间外就是后花园,蔬菜和向日葵郁郁葱葱。尹玲不知说了什么,弥依和她对着哈哈大笑。很久很久,裴寂没听她这么快乐地笑过。 有一瞬间他错觉自己回到了三界岛。在不开灯的空旷卧室,他站在窗前,透过黄金面具看着花园里的玛珈弥依和孩子们。那些孩子虽然有些瘦,但都很健康,身上的衣服整齐干净。当猎人的孩子围着弥依跑,要抓住她身后当猎物的其他人。 他们在大笑,玛珈弥依也在笑。从天堂堕落不知第几年,她笑容仍然柔软干净,护着孩子们转过身来的时候,身后触目惊心的残缺羽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裴寂慢慢起身。 光是睡眠无法缓解他现在的状况。他能感觉到圣锥的根在体内伸展,前几次战斗留下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再过两个小时就是午夜,灵者世界已经蠢蠢欲动,预备第三次吸取生人的能量。 裴寂取出卡巴拉之轮,瞥了一眼□□正中央的读数。当弥依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这个数字能稍微稳定一些,但仍在相当高的数值上徘徊。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没什么表情,也没作出反应,只是把它收回去,走到窗前向外看。 弥依和尹玲正靠着栅栏交头接耳。 他们应该尽早想办法离开灵者世界。局势暧昧而紧张,如果是裴寂自己,绝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但弥依在这里遇到了她的朋友。而她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裴寂想,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他正望着弥依的背影出神,弥依转过头来,也看见了他。她露出细白的小牙对着他笑,走过来敲了敲他面前的窗子。 “来和我们一起做饭吧!”她大声说。 等真做起饭来,反倒没弥依什么事了。她厨艺不行这件事尹玲是知道的。所以洗菜择菜都是裴寂做,冥河水也是他打回来的。料理步骤又由尹玲全权负责,整个做饭过程中,弥依就往里洒了一勺盐。汤煮起来,尹玲又在一边擀面。弥依试图帮忙,得到的是尹玲的一句“去!”和扔过来的一团面疙瘩。 “拿去自己玩,”她一边擀面一边说,“不够我再给你切。” 尹玲做面食时一向不喜欢人插手,这一点她对弥依和枝枝一视同仁,她俩只要靠近,她就扔来一块面打发她们。弥依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拿着那块面坐在餐桌边,不一会儿捏了个小Momo出来。 等到尹玲叫她帮忙端碗筷时,弥依连Momo的毛都用牙签划出来了。她走进厨房,嗅到的却不是一般的饭菜香气,而是一种古怪的清甜芬芳。 ……不太像食物。 弥依抽了抽鼻子,问:“这是什么汤呀?” “八阴汤。”尹玲把汤盆交给她,“我话说在前头,你俩必须喝,尤其是你,至少喝两碗。喝了它,灵者世界至少在今晚不会吸你的能量。” 弥依这才明白尹玲为什么要特意煮汤。她怀抱感激盛好汤,喝了一口。 裴寂看见她的脸色,眼明手快地递过纸。弥依噗地一下吐在了掌心的纸里。 “苦的!”见尹玲瞪着她,她委屈地解释。 “这好东西,你还指望它香香的甜甜的?”尹玲放下手中的面碗,“给我喝!不喝我揍你!” “……你也碰不到我啊。”弥依嘴上说着,还是乖乖端起碗。可这汤实在是有点苦,她又放下了,眼巴巴地看着尹玲:“那你吃什么?” “面条。”尹玲说。“哦,我怕光喝汤会饿,还做了你俩的份。你可以直接把面条下在汤里。” 弥依面部扭曲地拒绝了她:“不要,谢谢你。” 她喝药一样把汤灌了下去,苦得泪花都飙了出来,还剩小半碗。扭头一看,裴寂还在不紧不慢地一勺勺喝汤,姿态优雅,神情自然,弥依几乎怀疑他俩喝的不是同一个东西。 她于是凑过去嗅了嗅……这不还是苦的吗? 弥依震惊了:“裴寂你不觉得苦吗?” 裴寂这才隐隐皱了下眉,说:“还好。” “他们血族年轻的时候吃过的苦可比这多。”尹玲淡淡地说。裴寂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尹玲冲他一笑。“对吧,裴老板?” 这笑容耐人寻味。而裴寂很清楚她的意思。 ——别想把什么都藏住。说不定我就会知道,弥依也会知道。 他垂眼,也笑了笑,说:“的确。血族从七岁开始就要每天服用汤剂,比八阴汤要苦很多。” 弥依好奇问:“为什么?” “圣髓药剂,会加强血族之间的联结。一旦有人受伤,其他人也能感觉得到。在这种联结下,我们必须时刻保护同族。而且背叛的可能性也被削弱。”裴寂说,“所以这种药剂对我们来说,是保护,也是束缚。” 尹玲又看了眼弥依,说:“听说是上一任血皇定下的规则呢。” 裴寂说:“是的。尹小姐的消息很灵通。” “不过不知道血皇人怎么样?”尹玲淡淡地说,夹起一筷子面,“估计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吧,不然怎么会被自己养大的孩子杀掉。” 弥依手顿了一下,心突然跳得急了些。她也希望能像尹玲一样面不改色地试探人,但她不由自主觉得心虚,于是垂着眼专心对付那一勺子苦汁。 在一旁,她视线刻意避开的地方,裴寂说:“血皇是一个成功的领导者,也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有时候,背叛是不需要理由的。” 尹玲很感兴趣的样子:“哦?裴老板这么想?” “嗯。这是一个单方面的决定,不需要对方做错什么……或者是欲加之罪。仅此而已。” “欲加之罪?就像扎洛背叛依依那样?”尹玲说,“明明是自己内心扭曲,但都要怪到她头上。” 裴寂神情仍然平静,说:“确实存在这样的情况。但血皇遇刺的内情很复杂。血族势力纠缠不清,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是迫不得已。失去血皇是我们的损失,但长久来看,他的死是必然。” 尹玲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必然吗?” “是。在决定建立圣斐托城堡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会被人杀害。” 尹玲挑了挑眉。弥依追问:“这是为什么?” “圣斐托城堡的建立来源于一种祭祀仪式。”裴寂垂眼说,“为了庇护数十万自然界生命,血皇用一部分血族秘术作为代价,换取圣斐托城堡作为庇护所……也就是说,城堡的出现反倒削弱了血族的力量。这种仁慈之举,不符合多数血族的价值观。” 尹玲死死盯着裴寂。 她在尽可能调动自己的力量,用在灵者世界已经数一数二强大的秘术去探听裴寂的思维,感知他究竟有没有说实话。 但接下来她就打了个寒噤,收回秘术。 她的力量靠近他的神智时,就像一粒沙落进一片海一般。她能感觉到那种巨大到近乎空洞的对比,让人毛骨悚然。 如此强大,就像是纯粹的上天的宠儿。尹玲想不出谁能击败他,谁能掌控他。谁能穿透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力量,成为他真正全心全意去保护的软肋。 她不放心。越来越不放心。 这一眼就看见弥依在偷偷把勺子里剩的一点点汤滴在桌上,尹玲惊了,马上起身:“喂!你给我喝了!” 她起得又急又猛,差点带翻了桌子。灵者世界的东西本来就比活人的要轻上许多,桌子倾斜这一下,她的面和弥依剩下的那一点八阴汤全都跟着翻了过去。弥依惊叫一声就去举赫轮,但裴寂比她快一步,救下了桌上的碗盘。 他抬手时似乎操作失误,误触了卡轮的某个位置,顿时有文件纸张飘落。至于汤和面条谁也没顾着,稀里哗啦散在地板上。 半秒钟的寂静后,弥依马上起身:“对不起对不起!我去收拾!” 她说对不起也没用,尹玲已经在追着她弹她后脑勺,走一步弹一步:“你个没良心的败家玩意儿!收拾完了再去给我盛半碗喝了!枝枝幼儿园就不偷偷倒饭了,再作当心我揍你啊!” 弥依自知理亏,捂着脑袋冲进厨房去拿抹布。尹玲唉声叹气地回来,裴寂已经起身把桌椅扶正,正整理着手里的文件。 “呀,没弄脏你的文件吧?”尹玲说,“不好意思啊,我不小心的。” “没关系。只有这两张脏得厉害,我去清理一下。” 说着裴寂也转身往洗手间去了。座位上还留着几张文件纸,最上面的那张米黄色的纸似乎是某份文件的最后一页。在那一瞟中,尹玲看见那上面签着弥依的名字。 她一惊非小,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依依搞不好真被资本家骗了,她干嘛要和他签协议? 尹玲马上拿起那份协议仔细阅读。和弥依签的协议倒是没被弄脏,只是顺序乱了套,尹玲翻过前面两页没大用的解释和条款,中间规定了长长的、细致的义务,全是甲方A.S.主理人裴寂许诺给予弥依的物质和安全保障。 在合同的最后,她看见了这样几行红色的小字: 合作关系存续期间,甲方对乙方作出的任何口头承诺同样受血族誓约保护。以“答允”“肯定”“保证”等关键词为锚定点,一旦甲方违背口头承诺,将立即受到血族誓约的惩罚。 根据锚定点检测,本合同即时更新条款: 承诺1,“说谎”:甲方承诺任何时刻、任何情况下不会对乙方刻意歪曲既定事实。 承诺2,“死”:甲方承诺血族誓约惩罚仅对自己生效。在违反协议规定内容的情况下,甲方须以自身生命平息血族誓约。乙方仅需支付现有财产。 承诺3,“城府”:甲方承诺不刻意对乙方使用任何反道德、反人伦方式处理问题。 条款将随时根据锚定点更新。 ……尹玲呆呆地站在那里,手握协议,完全傻掉了。 这人是不是疯了啊? 38 尹玲无法形容自己读懂这些字句时的骇然。 如果弥依知道这些条款的存在,就算不阻止裴寂,至少也会告诉尹玲。这就说明,弥依甚至不知道协议慢慢延伸出了这些内容。 而裴寂在弥依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以死亡为砝码,为自己创造出道道枷锁,将他束缚在对弥依安全的区域。 的确,如果如条款所言,他不说谎,不威胁弥依的生命,心无城府,那么裴寂对于弥依来说是安全的。 可是为什么?他图什么?这协议举重若轻,温柔得近乎诡异,就像主动将脖子伸在刀下,引颈待屠的国王。如此疯狂的举动,不能只用“他喜欢她”来解释。尹玲死后又游荡了四百年,什么事都见过,她最不相信的就是男女之爱,尤其是利益之下的爱。 她还在端详那份协议,裴寂的声音在她背后轻声问: “尹小姐,这份文件也弄脏了吗?” 尹玲转过身来,看着裴寂。 这协议当然是他故意让她看到的。尹玲也不愿再绕弯子,只是说:“不脏,倒是很蹊跷。” “我也许并不可信。”裴寂说,“但尹小姐至少可以相信血族誓约。没有血族能逃过誓约的力量。” 尹玲眯起眼,仔细打量他。 的确是个漂亮的男人。艺术品般的面容和身姿,言行举止都颇有风度。在他收敛身上那种压迫感时,你也会觉得自己能和他和睦而平等地共处。 可就是那双眼睛,漆黑幽深的眼睛,在里面看不到任何情绪,除非他主动想要展示给你。 再想想弥依的眸子,又亮又干净,最细微的情绪都会像水波一样在里面荡漾开。 尹玲心里竟然觉出一丝苦涩……她深知没人会永远纯粹,可是看着弥依被卷进一档子又一档子破事,还是让她觉得不开心。 “什么玩意儿啊。”她说,“你不是才认识依依几天?” “显然不止几天。”裴寂说,“我认识她,爱她,已经有几百年了。” 弥依在厨房里皱着鼻子拖延时间,不想给自己盛那碗汤。尹玲听着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你之前在哪儿?依依这些年都是一个人。” “我在绿城以外的地方,做我必须做的事。” 然后裴寂眼睛眯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他说:“尹小姐似乎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坦荡。相见第一秒,你就读了她的记忆。” 尹玲压低声音,怒道:“我是不小心的!” 她真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在灵者世界这些年,她当然也遇到过心怀不轨之人。久而久之,她养成了见面先读记忆和情绪的习惯。凭她的水平,少有灵者能抵抗她的秘术。 不过尹玲觉得自己还算有分寸,只读最近两三天的记忆。弥依提供的信息也的确有用。 她说:“我之后会和她解释的。倒是你,把依依坑进这个地方,你准备什么时候带她出去?” “她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我不想那么着急。”裴寂说,“何况关于离开灵者世界的方法,尹小姐比我更有发言权。” “你怎么知道我……你。”尹玲噎了一下,“你也读我的记忆了?” “这也是我的习惯。”裴寂微笑说,“真的。” 尹玲顿时一股鬼火蹿上头顶……她向前一步,死死盯着裴寂。 “我的记忆你读就读了,别把你的手段用在弥依身上。”她小声警告,“我是打不过你,但你敢欺负她,就算杀不了你,我也要叨下你一块肉。” 裴寂仍然在微笑。“协议对此规定得比尹小姐要严格。记得吗?” 尹玲还没回答,弥依端着一碗面条和一碗底八阴汤出来了。 她没听见两人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话,但也能感觉出他们之间的气场好像不太对。尹玲扭头看着白墙,裴寂垂眼摩挲着手中卡巴拉之轮。弥依看看左边的又看看右边的,把面条放在尹玲面前。 “怎么啦?”她小声问尹玲,“你不开心吗?” “我只是在想你怎么离开这里。”尹玲说,“哦,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因为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没控制住读了你的记忆。你没生气吧?” 弥依愣了一下,笑着说:“读呗,我又不怕你读。” 尹玲抽空往裴寂那儿斜了一眼,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得意。裴寂哑然失笑,没插话,只是继续听着。 “神仙的事儿我确实是不懂,战争之类的我也帮不上忙。但如果只是送你们离开,我应该还是有办法的。”尹玲说,“你们在这儿休息一晚上,明天我带你们去杂市。我在杂市上认识一个专门熬药的老爷子,他能办这事。” 弥依没质疑她这听起来就非常民间偏方的办法,只是问:“我们走的时候,你能跟到人间去吗?” 尹玲乐了:“想啥呢,当然不能嘞。” 弥依很小声地“哦”了一声,坐下来乖乖喝汤。刚喝了一口又绷不住吐了出来,她表情都扭曲了:“这到底是什么做的呀!” “莲子芯,苦瓜把儿,冥河水,黑白杨叶,老黄花,夹竹桃。”尹玲想了想,撇了下嘴,“……还有石蒜。” 弥依问:“那是什么?” “曼珠沙华。”裴寂说。 “还有狗核桃。” 弥依惊道:“那又是什么!” 裴寂说:“曼陀罗。” “别嫌这汤苦。”尹玲说,“喝了八阴汤,灵者世界会把你也当作死人。这样你才不会被吸能量。另外,要是路上有安保人员检查,你也好混过去。按理说,活人是不能来这里的。你们在这里,会违反天门法律。” 弥依说:“你到人间也会违反天门法律吗?”她想起黑星餐厅里飘来飘去的灵者,“我明明看见过有灵者在活人的世界里。” “需要许可。”尹玲说,“我过去还是你们过来,都应该申请天门许可。规定期限一到,许可证会把你们踢回活人的世界,或者把我踢回到这里……也省得我们死在不该去的地方。但你也知道吧,我身份有问题,不能登记。所以我不能申请。” 弥依愕然道:“天呐,都是我的错——” 尹玲抬手弹了她额头一下:“谁说都是你的错了?你不祝福我,我也不会那么强。原本我的阴寿只有三十年,早该尽了。” “等我回去了,我和裴总帮你想个办法吧。”弥依说,“因为谁也不知道的事,害得你只能被困在这里,这也太扯了。” “别乱来啊。”尹玲反倒劝她,“你不是知道天门和灵者世界现在都有问题吗?而且这儿将来可能要易主,新来的生死署署长可不一定会配合你们。” “生死署署长要换人?为什么?” “很多人都说,泯罗活不了太久了。”尹玲平淡地说,“长期在死人的世界里,八阴汤也救不了她,阳寿就这样一点一点被吸走了。” “……她是神仙啊!” “神仙也会死的。”尹玲说,“你也是神的孩子,你从前不也死过吗?何况现在天门的很多人不是纯种神仙,他们可能都只有十几分之一的神灵血统。因为能力优秀,所以就通过嬗变,被提拔成神。” 她看了眼裴寂,语气平静。 “让一个人成为真正的神灵……要是没有裴老板的科学炼金,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做到这事儿。依依你应该知道吧?” 弥依顿时觉得自己脑子不转了。她求助地看着裴寂,裴寂又一次看穿了她的想法似地,慢慢地给她解释。 “嬗变原本只用在秘术上。通俗来讲,就算妖人能使用血族秘术,他也仍然只是妖人。”在他面前,卡巴拉之轮投射出简明的示意图。“但后来我们发现,通过特定元素和仪式,有些种族的血统本身就可以发生嬗变。” “只不过这条链是断开的。”尹玲说。 弥依追问:“什么断开?” “意思是,兽人能嬗变成为妖人。但妖人不能嬗变成灵者。几十年前有狼人成功嬗变成血族,但血族目前不能嬗变成天使或者神。”裴寂说,“秘术可以经历完整的嬗变链,但血统不能。艾略特家族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血统成神的嬗变方法。” 弥依向他确认:“意思是,他们要的不是使用神力,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成神?” “是的。这很难,因为天门嬗变成功的那些神明,本身就拥有神的血统。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完全做不到。我已经说过,他们找到了最接近成神的路。”裴寂看着弥依,轻声说,“就是你。” “所以你见到艾略特家的人,直接杀。”尹玲说,“别管什么杀人犯不犯法,你是小神仙,他们管不着你。你保护自己要紧。” 弥依愣了一下,却想到了另一个糟糕的可能。 她慢慢说:“所以……如果有些种族可以嬗变成更高的等级,那不就意味着丹尼尔说的血统歧视会更严重……”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兽人能够嬗变成为妖人,妖人自然会处在等级的高位。难保妖人不会鄙视那些还没有嬗变的兽人。 更糟糕的是,妖人无法嬗变成其他的种族。意味着其余种族,例如狼人,例如血族,完全可以以“你们无法到达我们的高度”这个理由,将妖人死死踩在脚下。 秘术尚且可以说只是工具。如果血统也分出个嬗变顺序,那歧视现象就会是板上钉钉了。 “血统嬗变理论目前还没有对外公开。”裴寂告诉弥依,“只有天门和血族内部得到了消息。” “不要公开!”弥依马上一把抓住裴寂的手腕。“千万别公开,不然的话真的会有很多人受牵连的。” “你以为没有科学炼金,人和人就不互相鄙视了?”尹玲却笑起来,说,“人就是这种东西,只要他想找个理由瞧不起你,你做什么都是一样。” 裴寂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客厅里的电子时钟报了时,现在是零点整。弥依扭头盯着上面俗气的高山流水粉荷花,发现自己没再出现那种被抽空的虚弱感。一旁的裴寂也好好的,看来八阴汤是真的有用。 “可以了。”尹玲于是站起来拍了拍手,“熬过零点了,你们也去睡觉吧!明天我们还有安排嘞。” 但尹玲家里只有一张床,这事是他们都知道的。弥依还在为难,裴寂主动说:“我还在客房里就好。” 尹玲虚情假意:“哎呀,那怎么行……依依你过来,帮裴老板把被子抱过去。” 床很快收拾好了。尹玲像从前那样,在右手边给弥依铺了被子。被子一铺上,弥依终于又感觉出来自己在死人的世界。明黄色的被子配上圆形的红花纹,做成寿衣也得是最丑的那一档。 尹玲看出弥依的目光,带着歉意说:“枝枝给我烧的,确实不好看哈。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用嘞,全新的。” 弥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它全新是因为你嫌它丑!” 尹玲说:“那咋整嘞?我的被子给你,你不嫌旧?” “我不嫌,你拿来吧。” “……那不行。” 她说不行也没用,弥依爬到床上跟她抢起被子来。但是尹玲身手比活着的时候好多了,弥依还在使蛮力,她已经用被子把弥依当头蒙住三次。弥依第四次从被子里狼狈地挣扎出来,终于急了,扑向尹玲想挠她的痒。 然后就扑了个空,整个人从尹玲身体中间穿过去,咚地一声栽在床上。 尹玲瞬间破功,拍着床哈哈狂笑。还没笑完,弥依用床单包着手,冲上来唏哩呼噜一顿乱挠。 弥依碰不到尹玲,但床单能碰到。她能如此取巧是尹玲没想到的,两下就被挠得吱哇乱叫,从床上跌下去。这下尹玲没办法了,举着手:“休战!休战!咱俩好好聊天!” 弥依愉快地同意了:“行,你好好给我讲讲你在这里都干嘛了,我要听。” 她俩于是偃旗息鼓,好好躺在床上,一起横着盖那条漂亮被子。弥依摆好舒服的入睡姿势,扭头期待地看着尹玲。 ……尹玲已经睡着了。 完全没变化,沾枕头就着,十八道天雷也劈不醒。弥依气得又想挠她,转念一想,叹了口气。 不要急于一时,她们还会再见的。她会找到办法让尹玲更自由的。这些故事她以后还有机会听。 ……但是这一闹把她闹精神了。她一时半会儿都睡不着。好无聊啊。 尹玲在她旁边打起呼噜来。弥依默默望着天花板。 心里痒痒的。 她一骨碌坐起来,从尹玲身上爬过去,又熟练地偏头,躲过尹玲梦里挥来的巴掌。 此时灵者世界已经进入极端的黑暗,就连房外的灯也无济于事,那点暖光都被吞了个干净。房间黑得可怕,她用脚尖探了半天没找到鞋子。所幸尹玲家的地板是值得信赖的一尘不染,弥依干脆赤着脚,摸进裴寂的房间。 书房也特别黑,她完全看不见预想中美人入眠的画面,只能不甘心地伸出手乱摸,一路摸索到美人椅前,膝盖被骤然一挡,差点栽在裴寂身上。 然后温热有力的手把她扶住了。她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是哪位玫瑰小姐不好好睡觉?” ——弥依的心脏突地一下就开始乱跳。 他怎么好像知道她会来似的? “我没有不好好睡觉。”弥依小声反驳,“我睡不着。” 窸窸窣窣。裴寂的手虚虚揽着她的腰。 “来吧。”他轻声说,“也许我有办法让你放松一些。” 他显然是要她躺在他身边。弥依刚想说美人椅哪有那么宽,接着却发现它是真的变宽了,差不多有一张小双人床那么大。 难怪她会被猝不及防绊到,这美人椅怎么大了这么多! 大了这么多想不躺都不行了! 弥依羞耻地发现自己在傻乐,心里还想矜持一下,人已经果断躺倒,扭到他身边去。她又伸手一摸,发现裴寂没盖尹玲准备的被子,也没怎么脱衣服,只是解了领带和衬衫上面的几粒纽扣。 她脑子里甚至有画面了,可惜该死的房间还是一团黑,她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裴寂动了,伸手拽过被子,把她严严实实盖好,裹成一团。做完这一切,弥依自然而然就躺在他手臂上,靠着他的胸膛。 他的身体已经比之前温热许多,看来是八阴汤发挥了作用。呼出的气也不像之前也一样冰凉。弥依能感觉到他的鼻息,他们肯定挨得特别近。可是就这么近她都完全看不到他的脸。这灵者世界是怎么回事啊,到了晚上就直接进黑洞吗! 她抿着唇,伸手一点点摸到裴寂的肩,想起白天丹尼尔还射伤了他。 “你的伤好了吗?”弥依问,“会不会很痛?” “已经愈合了。在灵者世界,不能留这么大的伤口。” ……啧。不能留就可以不留,意思是他还是有愈合能力的。弥依撇了撇嘴,说:“之前没见你的伤口愈合得这么快呀。” 裴寂低低笑了一声,没有应她。 他的声音很好听。她又开始蠢蠢欲动。藤蔓从身体各处伸展出来,缓缓缠住黑暗中有力的、温热的窄腰。弥依几乎把脸埋进他胸膛里,带着一点鼻音问他:“你不是说要帮我放松的吗?” 裴寂嗯了一声,一只手环紧她,另一只手慢慢抚进她的长发里,开始给她按摩头部。 ……原来是正经放松吗。 但他的手很轻柔又很小心,按得舒舒服服又有点痒。弥依没一会儿就开始困,觉得这样也不错。她又把脸往更深处蹭了蹭,到了快要不能呼吸的地步终于停下,心满意足地嘀咕:“裴寂。” “怎么了?” 弥依昏昏欲睡,没有立刻回答。裴寂的手于是捏捏她的耳垂。 “怎么了,小玫瑰?” 但是弥依已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她只是觉得很开心很开心。于是她笑了两声。 应该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睡着了。不但睡着,还做了很多梦。一开始那些梦境都光怪陆离,温柔且没有攻击性,就像她多数时候的梦境。 但是接下来,有血滴落在她眼睛里。 弥依眨了眨眼。是真的鲜血,滴进她的眼睛,又顺着她的脸流进襁褓。透过视野里深粉色的阴翳,天空一半绚烂如火烧,另一半阴云压顶。她在被人抱着,迅速地移动。背后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喊:“杀了那个贱人!” 她抬起头来,正看见满脸糊着鲜血,泪光闪闪的阿芙洛狄忒。 39 “妈妈?”弥依喊她。 话出口就成了婴儿咿咿呀呀的奶音,弥依看见自己伸出的手臂像藕节一样白胖。阿芙洛狄忒一边奔跑,一边低下头,尽力让自己的脸凑向弥依的手。 她的睫毛很长,泪水打在弥依的手心。 “放下那个杂种,阿芙洛狄忒!”又有人在背后遥遥地喊着她,“只要你把她交给我们处置,我们就能饶你一命!” 弥依这时意识到一件事——他们口中的“贱人”,他们想要杀死的人,似乎不是妈妈,而是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哀,而阿芙洛狄忒又气又怕,脸色更苍白了。 “别怕,玛珈。”做母亲的喘着气,“别怕……妈妈有办法。妈妈不会让你有事的。” 从后方射来的箭矢穿过阿芙洛狄忒浓密的鬈发。鲜血从她擦破的耳垂滴下来。她抱着怀里的玛珈,踉踉跄跄,一路狂奔,穿过她丈夫葬身的树林。在这里,阿都尼被战神阿瑞斯化身的野猪穿透胸膛而死。 树林后就是高山乌瑞亚。曾经的山神乌瑞亚隐居于此,他消失后,这座山继承了他的名字,也继承了他所有的神力。后来,众神的礼物潘多拉将她的魔盒藏匿在这里。 如今它是阿芙洛狄忒唯一的希望。 山脚下已经有一个女人等在那里。她穿着一袭墨绿色衣袍,手上托着一只剥下点儿皮的石榴。黑色长发浓密得如同绒布,她眼中带着终年不去的忧郁。 “你来了。”珀耳塞福涅说。 “我们……约定好的。”阿芙洛狄忒上气不接下气,“保护玛珈。把石榴给我。” “别急,阿芙。”珀耳塞福涅轻叹一声,“你不想再看看这里吗?这儿是你曾经的家。” “不。”阿芙洛狄忒斩钉截铁地否认。 她眼底已经蓄满泪水。看着珀耳塞福涅手中的石榴,她轻声说:“你是被哈迪斯强行带去冥界的。就算在那儿度过了无穷时光,你也不会将那里看作你的家,对吗?阿都尼死后,这里让我感到陌生。他们看待我和玛珈,就像没了主人的家畜。” “你招惹的是战神阿瑞斯。”珀耳塞福涅冷冷地说,“他想要你,势在必得。没人会为了一朵鲜花与公牛战斗。其余的神自然都会帮助他。” “招惹?我没有招惹!”阿芙洛狄忒激动地嚷起来,“我是在与我的爱人生活,我从来没有许诺过他任何事!是他想要用玛珈威胁我就范,我不同意,他就想把我的女儿夺去自己抚养,还传播谣言,说是玛珈害死了她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你很美丽。正是你的美给你带来了祸患。你掌管爱与欲,却没能找到手段镇压它们。这就是为什么他对你穷追不舍。如果你能杀死他,是谁招惹了谁,还重要么?” 阿芙洛狄忒没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她又难过,又愤怒,心急如焚。泪水从她面颊上滚落,她说: “太晚了。我不可能与奥林匹斯山的所有人战斗……珀耳塞福涅,就这么做吧。把石榴籽给我,我的灵魂从此归冥界所有,成为你的奴仆,直到永远消失。我只求你能庇佑玛珈。” 珀耳塞福涅怜悯地望着她,伸出手,为她拂去面上的泪珠。 “那么好吧。”她说。 冥后从石榴里摘下一颗饱满的红实。阿芙洛狄忒接过来,却没有立刻吃下,而是望向怀里的玛珈。 “让我再看看她。”她喃喃地说,用另一只手小心碰了碰怀里婴儿的额头。“我的宝贝,她还这么小啊。” 珀耳塞福涅颔首。 “那么,我会留给你们独处的时间。” 她转身离开。阿芙洛狄忒独自一人,抱着玛珈,手里紧紧捏着那颗石榴籽。乌瑞亚山被冥界法术暂时庇护,但她仍能听见不远处传来其余神明粗野的喊叫,发誓翻遍每个角落也要找到阿芙洛狄忒和那个杂种。 她终于开始放声哭泣,却又忍不住微笑。缓缓在草地上跪下来,阿芙洛狄忒最后一次用手臂环抱她心爱的孩子。 这里不是一片很美的草地,四周乱石嶙峋,面前是灰色荒山。但石缝中仍然生长着雪白的、不知名的小花。阿芙洛狄忒看着那朵花,轻轻启唇,为玛珈唱起一首歌。 这首摇篮曲,她唱过很多次。 “我的小家伙,你可听见今晚的狂风? “像你的悲伤与忧郁,是个不速之客。 “但没有关系,我就在这里。 “我会为你关紧门窗。 “等黑夜过去,你总会知道, “这阵风也拂过玫瑰与荆棘,奔向岛屿上的蓝天 “正是它让你的世界更加清澈。 “我的小家伙,不要害怕。 “狂风过去,我也会在这里……” 阿芙洛狄忒的声音渐渐弱去,她反复摩挲着怀中玛珈小小的、圆圆的头颅。 未来,她会长出粉银相间的秀发,她会拥有母亲的眼睛与父亲的鼻子,她会是新的爱神,比自己更耀眼,也更勇敢。 阿芙洛狄忒闭上眼,一字一句,宣布神谕。 “我将我之名,阿芙洛狄忒,赠予我女玛珈。”她说,“从此,我的力量,我的容颜,悉数由她继承。她将成为下一个爱与美之神,拥有冥后珀耳塞福涅的庇护。她将永远健康,永远快乐。” 没了名字的女人放下那婴儿,站起身来。她丝缎般闪耀的粉色长发渐渐枯萎下去。不很快,但非常明显。她的眼角浮起细纹,唇角也渐渐垮塌。失去了名字蕴含的神力,她的容颜正在逝去,周身也不再洋溢蓬勃的、令人发热的爱欲。 但她很幸福,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她没再看草地上咿呀作声的下一任爱神,而是直接张口,含进那粒石榴籽。 婴儿还在发出又软又小的声音,像是在天真地自言自语。但其实弥依在喊。她在声嘶力竭地喊: “妈妈!” 画面随着她的声音被撕裂了。一个又一个场景飞速从她面前闪过。她看见年轻貌美的阿芙洛狄忒用玫瑰为一具尸体遮住伤口,而那尸体的面容眼熟到让她心惊;看见天堂陷落时,整个三界岛的地块由于碰撞节节迸裂;她看见单薄的少年背对着她,跪在一座雪白的美丽雕像前;花园里她在和孩子们一起欢笑,穿着白裙子的玛珈弥依转过身来,她看见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在她身后,残损的羽翼闪闪发光。 弥依睁开眼睛。 她已经不在裴寂怀里,而是站在客厅中央。在她面前,圆咕隆咚的怪物头部蠕动。 弥依没说话。她闭上嘴,喘了会儿气,只是看着它。 记忆里强烈的悲痛如同潮水一般迅速褪去。思维和情感很快就和睡前完全衔接。她觉得自己能正常说话了,也终于觉出这房子里有什么不大对劲。客厅里那个老土的纸糊电子时钟读秒读得特别慢,而且四周也没什么色彩,所有东西都像染上了一层灰霾。 她就像和这怪物一起被关进了另一个空间。在这里,裴寂和尹玲不会被惊醒。而她如果真被怪物咬了一口,估计尖叫声也不会被听见。 “你,”弥依说,“你还保留着我的记忆吗?” 怪物前后滚动,头部皮肤嗡嗡地震了一下。 她看不懂它想干什么,不过能感觉出它没恶意。弥依又一次伸出指尖,开出一朵玫瑰摘给它,问:“吃吗?” 怪物果然凑过来,衔住那朵玫瑰,咔嚓咔嚓吃了下去。 它吃得差不多了,弥依感觉它又想跑。她马上说:“等一下,我这儿还有!” 但怪物没接第二朵花,也没有跑,它开始绕着弥依转圈。又一次它哼哼唧唧,发出声音,这次不是歌声,而是某种□□,就像受伤的狗。 然后它小心翼翼,向弥依掀起它某一层长着刺的皮肤。 弥依来不及为它诡异的身体结构起鸡皮疙瘩。她倒抽了一口气。在它那层绿色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卡在它的肉里,闪烁着发亮。 ——是一个非常细小的、记忆花冠的碎片。 “这……等、等一下!” 这次怪物是真跑了,扭头就开始加速。弥依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追不上它,瞬间它直接穿墙而过,只在窗外留下一溜烟。 耳边倏地一声。颜色回来了,时间流速也正常了。弥依意识到自己正赤脚站在客厅地板上,手还傻乎乎地伸出去。 她马上溜回裴寂的房间。 弥依刚刚踩上地板,裴寂就醒了过来。她能听出他的呼吸微微加重了一下,然后马上警觉出声:“弥依?” ……是真的牛。裴寂的声音清醒到离谱,根本听不出他刚刚在睡觉。 弥依说:“我刚刚去洗手间。” 沉默。裴寂还没说话,弥依先受不了了,主动承认:“我有事要告诉你。” 也不知为什么,对裴寂说一句谎她都会有心理压力。弥依点亮书房的灯,裴寂也坐起身。他伸手扶她坐在美人椅边,听她讲了这两次和怪物的接触。弥依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垂下眼,认真地思考。 暖光在他的脸上打下柔和阴影。格外精致漂亮的唇线清晰得像是被描画过。弥依看着他的脸,感到略略安心了一些。 裴寂终于说:“如果记忆花冠已经成为碎片,解决方法不会只是拼接那么简单。” 弥依确实一度以为碎了的花冠拼起来就好。但裴寂这么说,她也不意外。“为什么?” “含神力的物品都有一定神智。”裴寂简单地说,“你找到第一个三分之一花冠碎片的时候,就在记忆场景中受到了考验。碎到你形容的程度,问题只会更复杂。” “那会怎么样呢?” “很难说。记忆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课题。即便最强大的灵者秘术也做不到百分之百驯服人的记忆。” “是吗?”弥依想起他之前对肉山用的那招,“但你不是翻阅过人的记忆吗?” “是。翻阅宏观信息比较简单。计划,对局势的认知,这些不容易伪装,也不容易出错。”裴寂说,“但是,记忆和情感息息相关。越私密、越激烈的情感……主观意愿强烈的往事……这些记忆视角会错乱,会断层,甚至会说谎。因此,即便翻阅记忆也不是完全可靠。” “翻阅记忆都不可靠吗……那还有什么是可信的啊。” 裴寂看着弥依说:“如果一个人主动对你敞开记忆,那就另当别论。” 漆黑的眸子专注又平和。弥依心里动了一下,说:“话是这么说,谁会‘主动敞开记忆’啊。” “弥依小姐不相信吗?” “不信。”弥依说,“除非裴总也敞开一个给我看看。” 这话说得够不对劲了。裴寂却只是微笑,回答:“弥依小姐愿意的话,我的一切都可以对你敞开。” 唰地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熟到了七成。但弥依不肯认输,她梗着脖子死撑,张口就准备说更过分的:“包括大……” ……然后她就说不下去了。 能不能行了! 谁家说荤话能说得自己不好意思啊? 弥依顿时觉得自己丢人,硬是颤巍巍地把后半句挤出来: “……腿吗?” 果然,裴寂笑了。 她也拿不准他是在笑什么,但他确实在笑,弥依恼羞成怒,直接扑上去:“别笑了?!你笑什么!” 她跟尹玲闹惯了,本来是想挠他。但她碰到他脖子的一刻,裴寂整个人颤了一下,然后迅速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捉起来,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乱动。 弥依顿时被他的手臂死死压制。她感觉人都陷在温软的胸膛里,带点水汽的呼吸打在她耳侧。他安抚地顺了顺她一头乱发,说话时胸腔隐隐共振,像一把大提琴。 “嗯,包括。”他说。 40 尹玲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带他们去杂市。 是个格外明亮的日子。尹玲说这相当于灵者世界的大晴天。虽然天空还是惨白一片,但弥依抬起头的时候,能在终年不散、光滑平整的云层上看见隐隐的花纹。 那纹路像云雾一样,看不出个明确的形状来。弥依皱着眉看了半天。尹玲也扫了一眼,对她说:“那些是星星。” 弥依问:“死掉的星星吗?” “对。厉害的能通过这种星象占卜,我不行。我什么也看不明白。”尹玲说,“不过我今天要带你们去见的人,他就可以看星象。” “他是什么人?” “挺有意思的。”尹玲含糊其辞,“你去了就知道了。” 车子开了几十分钟才到达杂市。从杂市的边缘,能眺望见酆都城的轮廓。这是一片长着稀疏树苗的野地,各种颜色的帐篷大补丁一样拼凑在一起,形成了占地上千平方的大市场。帐篷下是木板和柜子搭起来的简易铺位,一眼看去什么都有。铺位后的灵者们忙得热火朝天,脸都被晃上了帐篷顶的颜色。 裴寂牵着弥依的手扶她下车。弥依刚探出个头,耳朵里就被各种叫卖和说话声塞满了。 灵者的声音,单独听着和活人没区别,但很多人一起说话时的混合音会变得尖利刺耳。弥依一时间耳朵里嗡嗡响,那些人在说什么她也一字没听懂。她茫然地站了片刻,然后开始读那些摊位上的招牌: 奇门遁甲,紫微斗数 生者占卜——称骨,八卦,六壬,为儿孙积福铺路 九五折专场:清心符/阴阳香/八阴汤 TAROT·ASTROLOGY·NUMEROLOGY 还有些教人灵者秘术的铺位,给人看相算子女配偶命的铺位。有些铺位上的文字弥依读不懂,似乎真是包含了世界各地的神秘之术。不过显然中文招牌在这里占主流,尹玲熟练地一指,说:“咱们要找的那个人在这边。” 她领着弥依往杂市深处走。八阴汤掩盖了她身上的生人气,没有多少灵者注意她,只是专心地吆喝做生意。远远地,有一个铺位和其他人隔开了几个位置,摊主满头白发,自顾自削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尹玲说:“就是——” “他”字还没出口,摊主一个激灵,抬头望了过来。看见弥依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哗啦——” 铺位突然翻了。上面摆的那些药材符纸全都轻飘飘地掉下来。白毛老头把自己的铺位撞了个稀巴烂,蹿到过道上就往外跑,速度快得离谱。 鬼目睽睽,杂市一时间都安静了。弥依愣住,尹玲也懵了,停了一秒才想起喊他:“喂!你等会儿?!” “别过来!别找我!不是我干的!” 这就是百分之百心里有鬼了。尹玲刚要追过去,老头却突然停了下来。 准确来说他还在跑,但由于脚下被垫了一层空气,他位置没动,只是原地踏步。弥依回过头,看见裴寂面无表情,平举着卡巴拉之轮。 然后老头开始往后缓缓移动。弥依识趣地让开身体,老头一路滑行,直到被裴寂捏住脖颈子。 裴寂放开他,把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甚至给他整了整被捏乱的衣领。 “我们需要谈谈,老先生。”他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 尹玲把车开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野地上。这里离杂市已经很远,车子内部扩张扭转,成为一个小型会议室的样子。 裴寂和弥依坐在老头对面,尹玲坐在老头身边。灵者之间可以互相接触,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她能第一时间把人给抓住。 老头显然也明白他们的意思,气哼哼地开口:“别搞审问那一套,老夫我见多了。我说过,我什么也没……” “老先生。”裴寂说,“我和你身边这位女士,都能听到你的想法。你认识炼化了记忆花冠的人,也知道内情。”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老头一梗脖子,“你们把我打死吧!” “……没人要打死你呀。” 弥依很无语地说。 “那你们抓我干什么?!不就是冲我来的吗!” “冲你来个大头鬼嘞!”尹玲忍不住骂他,“我是想来找你买还阳汤的配方,谁知道你做贼心虚呢!” “我没有做贼心虚,我郑重地告诉你们!”老头开始挣扎,“炼化玛珈弥依花冠的是我大师兄李清海,清阳宗掌门人,不是我!我李清年千年前就已经退出清阳宗,我和那些人已经没有半点关系,我……” 他边说边扭,人又骨瘦如柴,活像条滑不留手的大泥鳅。尹玲实在被他挣扎烦了,狠狠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骂道:“事不是你做的,那你挣扎个屁啊!” 老头惨叫着捂腿:“我不挣扎,我等着姓裴的杀我?” 弥依这才反应过来,老头是在怕裴寂。她扭头看着裴寂,他似笑非笑地开口:“我不会杀你的,请放心。” “我们需要你知道的信息。”弥依说,“所以你好好跟我们谈谈,我们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 “没什么好谈的了。”老头斩钉截铁道,“记忆被炼化就算废了,你那片花冠是拿不回来的,要想杀那怪物就趁早杀,灵者世界还能少点动乱。” “可我看见花冠的碎片卡在它身体里。”弥依说。“它把皮肤掀起来给我看过了。” 老头闭上嘴巴,瞪着眼睛看着弥依。 “你的意思是,你跟那怪物交流了?它还给你展示了花冠碎片?” “是啊。我喂了它两朵花。” “你喂它花干什么?不直接杀了它?” “我干嘛要杀它啊,它已经很努力地没有伤害我了。” “它动不动就尖叫,它尖叫起来这里就会大乱!” “那是因为它想要唱歌。”弥依说,“我教会它那首歌怎么唱,它就没有再尖叫过了。” 老头冷笑一声。 他终于转眼正视着弥依了。弥依看不太懂他的眼神,他好像很不满,很愤懑,又很……恨铁不成钢。 “你说说你,你是什么品种的大善人呐。”他阴阳怪气地说,“什么东西你都敢接触,多少年前就救下一堆白眼狼,现在又拿那触手球当个宝儿。” 他说这话倒是不怕裴寂揍他了。裴寂还没做出反应,尹玲又抬起拳头想给他来一下,弥依摆摆手,示意她不用。 “它看起来很痛苦。”弥依耐心地说,“我也需要那段记忆。如果有办法把记忆碎片分离出来,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 “哦,你的意思是,你帮助别人都是为了得到好处?” 尹玲忍不住翻白眼。弥依却想了想,点头说:“算是吧。” “那你说说,你得到什么好处了?” 弥依说:“我很开心。” 长久的沉默。 裴寂安静地望着她。尹玲苦笑了一下。 老头也盯着弥依,狠狠地叹了口气。 “你们都下车吧。”他突然说,也不扭了,声音也平静坚定了许多,“让我单独和她说。” 车里就剩下他们两个。老头翘了一个嚣张的二郎腿,穿着黑布鞋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抖着。弥依安静地坐在那,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腿上。 “你说实话。”老头突然问,“鹿头人卖了你的记忆,你后不后悔救他?” “我没有想过后悔,我只是很伤心。”弥依说。 老头哼了一声。“你还知道伤心呢。要是让你知道你救的那些白眼狼后来都做了什么,你不得伤心死?” 弥依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的下落?” 其实她更想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老头虽然是个灵者,但是一点也没有其他灵者那种游走在理智边缘、随时崩溃的样子,状态都能赶上尹玲了。他不但能认出她重生后的脸,知道她救了谁,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听尹玲的意思,他还有办法送他们离开这里。 自然不是个简单的人。 老头看穿了她的想法似地哼了一声:“你倒是什么都不知道。” 按照老头的说法,“清阳宗”,是整个灵者世界实力最顶尖、甚至接近于“神仙”的一群人。 至少,成为神仙是他们的目标。从科学炼金协会问世开始,完整的嬗变链展现在世人面前。灵者的秘术等级高于妖人,低于狼人,狼人再往上,就是血族和神明。从那时起,最强的灵者们,就已经在沿着嬗变链苦苦修行,寻找突破秘术甚至血统禁锢,掌控神仙之力的方法。 也就是修仙。 于是,以创始者命名的清阳宗横空出世。 以天象、丹药、符咒为主要修行方向,清阳宗的名气在灵者世界越来越大。他们发明了能维护阴寿的八阴汤,能让生人与灵者沟通的阴阳香,发明了各种各样稳定灵者心智,增强秘术效果的符纸。在普通灵者心中,清阳宗一度成为了神仙的代名词。 但宗内人对自己的实力心知肚明。他们搞出再多的发明,也并没能在这条修仙之路上多踏出哪怕一步。于是李清阳领着八十八门徒在死灵之地闭关三年,悟出了他们缺失的关键一环。 从妖人,到灵者,再到狼人。嬗变链上的物种,跨越了生和死。 李清阳认为,要想取得进展,他们必须得再变成活人。 这个想法非常危险。灵者无法复活,除非抹去所有记忆,直接转世轮回。李清阳自然不认这个方法,就在闭关结束后的第五年,他研究出了初版还阳汤。 八十八门徒在冥河边服下这份最古老的还阳汤。灵者世界的警报被触发,安保人员赶来带走了他们。他们被定义为“非法入界”。门徒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狂喜。这证明他们的身份被界定为生者。他们成功了! 于是他们要求灵者世界释放他们,让他们回到生人的世界。他们被扣押了一个月,缴纳了罚款,被赶到还阳门。 彼时还阳门是一道长上百米的巨大铸铁门,坐落在轮回殿的正东方。 在防爆叉和盾牌的防守下,八十八门徒握紧同伴的手,昂首挺胸跨过还阳门,霎时灰飞烟灭。 这一天被称为“八十八难日”。 中坚力量瞬间消失,清阳宗遭受摧毁性的打击。李清阳自毁双目,退宗主位,永居死灵之地。其弟李清海接手清阳宗,任掌门。为了填补清阳宗的实力空缺,李清海选择广开门路,四方纳贤,凡是有天赋者、勤奋者皆纳为义弟,收入内门。 很多年,清阳宗没再提起过那个“跨越生死”的可笑设想。他们都知道,李清阳的还阳汤只是给了人一点儿弱阳气。那些阳气本身就令灵者体质不调,穿过还阳门的一刻,原本能够在生者世界留存的门徒,被扑面而来的元素和力量乱流生生冲垮。 李清阳是世出的天才。他走了,就连那碗拙劣的还阳汤都没人能够复刻。大家都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清阳宗就这么在灵者世界当个地头蛇也挺好。直到有一天,李清年闯入藏书阁,发现自己的大师兄正在疯狂研读前任宗主留下的丹药秘籍,满地研钵和吊炉散发出幽暗药气,他正抓着死灵之地成了精的萝卜往炉子里塞。 李清年大吼:“师兄你在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李清海激动得浑身发抖,看都没看他:“师弟,我这次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我现在就差……半神的遗物,还有神的肱骨!” 李清年一脸难以置信:“你他娘……大师兄,你要是能弄到神的肱骨,还怕成不了神么?” “你不懂!就差一点,就差一点,这一丹要是能成,我不愧对哥哥的期望,整个清阳宗都有大好前途!” 他撞翻了李清年,冲出藏书阁去。 意识到事有蹊跷的李清年在宗门里仔细调查,这才发现跨越生死之术早就重新开始盛行了。很多人都在背地里偷偷炼丹,觉得这一丹下去肯定能成。他们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配方,自己删删改改,运用着一知半解的古籍知识,而为自己站在“灵者世界的前沿”而感到得意。 所有人都在冲向一条无解的死路。他试图劝阻,话一旦说破,却因为不随大流而遭到尖锐的嘲讽。 李清年愤而退宗,临走时只带走了三件东西:招魂吹儿,观星盏,还有前任宗主李清阳留下的初版还阳汤方子。 他当初就由于汤药才华被选入清阳宗内门。借着熬汤药,开方子,出售符咒草药,给人看相观星,他在杂市上独占一隅,赚一分吃一分,倒也快活。要说做了什么贡献,就是改进了还阳汤。 越改进他越意识到,还阳汤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但它有异常强大的调用元素的力量。这意味着,死人喝了它也许不妙,但误入灵者世界的活人服下还阳汤,可以即刻回到生人的世界。 彼时天门放松灵者世界准入门槛,时不时有些冒失的生人闯进这里,无法回头。借着这副能绕开官方的、神奇的偷/渡方子,李清年在每一个千恩万谢想回家的人身上狠敲一杠,一杠吃一年。 某一天,他刚刚收下足以让他再逍遥百年的款子,悠哉一扭头,清阳宗的山头就那么在他眼前炸了,爆开一朵又小又绚丽的冲天红云。 “丹药出问题了。”弥依说。 李清年耸肩:“嗯哼。” “你师兄怎么样了?”弥依问,“这么大的爆炸,还能活下来吗?” 李清年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仔细端详着她。“认真的?这时候了你还关心人家活不活着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师兄的丹方出了什么问题。” 弥依很期待地示意他快讲。 “我事后也研究了。”李清年说,“这丹方倒是能让事物活过来,但效果来得太猛,在炉子里就直接发生反应,根本等不到人把它服下。明白吗?——一看你个笨丫头就不明白。我告诉你,那丹药本身活了。你那个大绿团子触手球,就是活过来的丹药。” 弥依呆呆地望着他。 “啊?” “还有更麻烦的呢。”李清年说,“它作为生命的一切需求,都由丹方里的成分填充。这就意味着,它的血液是冥河水,它和不知哪个倒霉神共享同一根肱骨。它的脑子只有被塞进炉里的低级生物的智商水平,而它的记忆——” “是我的记忆。”弥依喃喃。 难怪。难怪它会试着想要唱出那首歌。难怪它每次接近弥依几分钟就会迅速离开。它肯定是迷惑极了。很有可能,它都不确定自己是谁。 “那要怎么——” “我不知道。”李清年说,“我真是不知道。有半神的记忆,神的一点力量,但是智商连狗都不如,这么个东西,它想要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如果我把花冠碎片从它身体里弄出来,它会死吗?” “如果它会死,你就不要这份记忆了吗?”李清年反问。 弥依垂眼,有些讷讷道:“……也不能的吧。” “丫头片子,一看就没生过孩子。”李清年又开始抖腿,点评道,“产检你知不知道?生人那边的时兴玩意儿。作用是什么?就是把残疾的孩子,什么瘸腿的,弱智的,天生暴力反社会的,扼杀在摇篮里。趁它还没成型,不知道人间疾苦,直接流掉,不让它出生。” 他看着弥依,眉目舒展了些。 “这是仁慈。就是说,你别谁都心疼,别连那只怪物都管。它智商是不高,如果它变聪明,它只会更痛苦。如果它受到你一时的优待,它以后只会更痛苦。你能护它一世吗?你不能。你不可能带它一辈子的。趁它没明白事儿,没想清楚自己该恨谁,该吃谁,赶紧把它解决掉。在它尸体没彻底僵硬之前把它带来,也许我能从它脑子里找到些记忆残片给你。” 弥依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喂。”李清年语气不善,“喂,我跟你说话呢!傻了?” 弥依说:“别说了。” “我说你是油盐儿不进,是不是?”李清年鬼火直冒,“那你想怎么的,给你那个大绿球上个户口还是——?” “真的,别说了。”弥依轻声说,“它能听懂。” 她仍然盯着李清年身后。李清年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去。 第一面有一栋楼那么高,后来只到天花板,如今仅有皮球那么大的绿色触手怪,正趴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它的头不太像头,该长眼睛的地方也没有眼睛,但是从层层叠叠的藤蔓和绿色皮肤下,有晶莹的液体滴落下去。 很显然,那是它的眼泪。 41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李清年人都毛了,几乎从车座上跳起来。弥依静静地坐在那,看着他拍遍了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掏出一张薄薄的黄纸符,啪地贴在自己心口,然后两手一顿掐诀,嘴里念念有词: “迦迦迦研界,遮遮遮神惹,吒吒吒怛那,多多多檀那……” 他这是怕怪物开口,影响他的神智。弥依没理他,小心地起身,想要靠近怪物。 怪物惨叫一声,向后退去。 它发出惨叫的同时,李清年也忍不住痛苦地嚎了一声。符纸剧震,他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喘着气。下一刻,四周色彩褪去,李清年嚎叫的余韵无限拉长压低,变成滑稽的咆哮。 弥依又一次进入那个只有她和怪物的世界。 在她面前,它前后摇摆着,大滴眼泪滑落,而它唯一能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是那首她带着它唱完的歌。 弥依突然觉得很难过,她说:“我不会杀你的。” 和她的话同时出声的还有怪物的惨叫。它一转身,直接穿过车前窗,一溜烟向远处冲去。 “别!等等!” 它又跑得那么快。弥依知道凭她自己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追上怪物。情急之下,她一肘子推翻身边碍手碍脚的李清年,用藤蔓抓着自己扑上驾驶座,跌跌撞撞把车开了起来。 她讨厌开车,但是坐在尹玲身边时,弥依一直盯着她,下意识就在看她如何操作。那些动作在她脑海里都成了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学着尹玲的样子,一脚踩下去,没反应。换了个地方踩,车忽然呜地一下就飙了出去。 时间近乎停滞。尹玲僵在那里,车里的李清年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然而望向后视镜的一瞬间,弥依很确信自己看见了裴寂的双眼,正缓缓朝她望过来。 她管不了那么多。直觉告诉她,如果现在追不上怪物,她以后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它了。但它跑得实在是太快,弥依把油门踩到极限,只能歪歪扭扭地追着它留下的那一溜尘烟。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跟丢的,弥依手都在抖,哆哆嗦嗦地掏出赫尔墨斯之轮,下定决心,转了一下。 狂暴的烈焰在车尾亮起来。一连串微小爆炸产生的推力推着车子极速向前。弥依整个人被压在驾驶座上,心脏跳得胸口都发麻了,但还是紧紧握着方向盘。 荒地被她甩在身后。怪物重新出现在她视野。面前也不再是一望无垠的平地,地势越来越低,漆黑的树林在向他们靠近。就在这时,怪物的身影极速变大。 弥依一瞬间以为是她离得太近。但接着她就发现,是它自己在膨胀。越来越高大的怪物冲进了黑色森林,深绿色的触手掠过树冠。马上就有树倒下,惊起一片巨大的灰色飞蛾。 砰! 车子不动了。大概是终于到了极限。 所幸怪物也没再跑了,它来到这里就像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只顾着大搞破坏。弥依喘着气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飞蛾乱舞的区域冲过去。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什么地方。泯罗告诉过她,黑色白杨,是她家乡冥界的产物。 弥依正走神,脚下一条藤蔓甩过来,她啪地一下就被绊倒了。地面枯草柔软,她没摔疼,马上又爬起来,对着藤蔓消失的地方大喊:“我不会杀你的,真的不会,我发誓!” 李清年对她说了一堆仁慈不仁慈的理论,那都建立在“怪物不懂事”这个基础上。可现在明摆着它至少能听懂话,又不伤人,她当然不会杀它。只是怪物没理由相信她,她话音刚落,它尖叫起来。地动山摇,又有几棵树倒下去。 弥依不知道自己拐了几个弯,终于看见了树隙高大的绿色身影。她以为它还在搞破坏,可是绕过最后一棵树,她看清了它的样子。 弥依心头突地一凛,就像一把冰刀咝咝啦啦地划了过去。 它抡起来的那些藤蔓都打到了自己身上。一旁倒下的树木只是受了波及。地面上溅上星星点点的墨色血液,离它越近,地面越攒了薄薄的一滩。 怪物在自/残。 “你干嘛?!”她想也不想地冲过去,“为什么要这样!我不会——” “呜啊——”怪物的尖叫声生生把她的话截断了。 那声音凄厉得要把人的神经一根根扯碎。弥依不得不捂着耳朵,蜷起身体等着这阵尖叫过去。怪物一声接一声地叫嚷,到最后变成了哭喊。巨大的泪滴砸在弥依脚边,溅湿了她的裙摆。 它终于发出了模糊的话声,不是她教给它的歌,而是模模糊糊的问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它又开始抽打自己。弥依忍无可忍,藤蔓暴涨,死死缠住它想要自伤的那根触手。 “你给我住手!”她咬着牙,“李清年说的话我又不会听,住手!” 怪物疯狂地蠕动着头部,又抡起另一只触手。弥依马上伸出藤蔓,把那一只也缠住。 她心里隐隐觉得怪异,怪物的样子不像仅仅被李清年的话刺激,更像是被触动了陈年旧伤。但无论是为什么,她都不能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反正她藤蔓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她大可以在这跟它慢慢耗。 “你把手放下,不许伤害自己,我们好好谈谈!”弥依大声说,“你想问什么,慢慢问,我都可以回答你!” “为什么?”怪物喉间咔咔作响,终于又艰难地问出来,“为什么,你们,讨厌我?为什么?” “我不讨厌你!”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我?为什么?”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讨厌你,我——” “为什么我,总要去死?为什么?” 总要去死? 弥依突然意识到什么,剩下的话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它在就什么事提问? 假如,这种自/残表现真的是陈年旧伤的话。 那么,它的记忆就是她的记忆。它看见了什么,要问出这种话? 一瞬间双重的恐怖爬上她的背脊。她一时松懈,怪物惨叫一声,弥依直接被它抡了出去。 天旋地转。她听见了啪啪两声。自己至少断了两根藤蔓。肚子突然很痛,她好像是拦腰撞上了一棵树。 弥依用力地睁着眼睛,可是面前景象还是明明灭灭。 “玛珈……”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冰冷干燥的触手缓缓将她卷起来,托在怀里。弥依睁眼只看到一片绿色。 大滴眼泪砸在她脸上,她想安抚地拍拍那个掉泪的家伙,但它把她抱得很紧。 他们在漆黑的森林中穿行。遥遥地,有人在叫:“玛珈,玛珈……” “别叫我。”弥依困倦地咕哝。 “玛珈,玛珈……” 那人还是在不停地喊她。 她被放在一个很柔软的地方。一只很小的东西,大概只有巴掌那么大,小心地爬上她的额头。 那是一只冰冷的、长着些刺的小球。很快,像是怕伤到她一般,它慢慢把刺收了回去。弥依闭着眼,仍然能听到它身上在哗啦啦地振动。 皮层抖开,有什么东西触上她的额头。 弥依在华丽的四柱床上醒了过来。 不知怎的,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哪。这里是珀耳塞福涅的寝殿。黑曜石镶嵌的天花板如星空般闪烁,由金蝉翼纺织而成的纱帐从四周柔和垂下,隐隐透过外面的烛火。 弥依挺身就坐起来。她感觉自己特别轻,就像没有身体一样。果然,一回头,她看见自己还躺在那里。 那应该是她。阿芙洛狄忒将她托付给冥后珀耳塞福涅,冥后一生无子,能睡在她床上的小女孩,自然就只有她。 然而躺在那儿的,实际上是个怪异的小家伙。她的皮肤绿油油的,脸上也没有五官,只有缠结在一起的藤蔓。 弥依看着她,明白了。 这是怪物的记忆或是梦境。那个绿油油的,没有脸的弥依,就是怪物在记忆中代入的“自己”。 一阵窸窣,怪物弥依也坐了起来。冥后恰好在此时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看见她茫然地坐在那里,淡淡地笑了笑。 “睡得还好吗?玛珈。” “芬尼阿姨。”怪物弥依揉着眼睛叫她。 冥后用指尖拈起一块点心,坐在床边,喂到她嘴里。怪物弥依乖乖地吃完了,很熟练地顺着墨绿色衣袍爬到冥后身上,窝在她怀里。 “你出去了好久,我好担心你。”她头靠在冥后颈窝里,奶声奶气地说。 冥后仍是那副淡淡的笑容,放下银盘,轻轻摸了摸怪物玛珈的头发。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珀耳塞福涅答非所问,语气似乎也意有所指,但那时的弥依太幼小,不可能听懂。她又揉了揉眼睛,提出要求:“既然外面很危险,那我不出去,芬尼阿姨也不要出去。” “芬尼阿姨必须出去。”珀耳塞福涅微笑,把她抱下来,看着她的脸说,“有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那我也跟着你做。” “不可以。”珀耳塞福涅说,“你太小,还是个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你教给我的我都学会啦。”怪物弥依说,伸出双手,“你看,我可以开花——” 但她的指尖空空如也。怪物弥依没有五官的面容仍然透出疑惑,明显更加用力,可仍然无事发生。她茫然又委屈,抬脸看向珀耳塞福涅,说:“我真的已经学会了。“ 冥后安抚地拍拍她,伸出自己纤长的手。一簇暗蓝色的火苗从她指尖掠过,又很快消失。 “没关系,我也召唤不出冥界之火了。”她轻轻地说,“最近,所有人都会这样,他们会暂时忘记自己学过的东西。不过很快,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厚重的雕花木门后,隐隐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冥后神情不变,把怪物弥依放回床上,给她掖好被子。 “我还有事要忙,得离开一阵。”珀耳塞福涅说,“但是,今天你可以抱着你最喜欢的那根权杖睡觉。记得吗?” “你的骨头权杖!” “嗯。今天,抱着骨头权杖睡觉吧。” 冥后抬手。权杖两三秒后落在她手中,她仔细抚摩了片刻,指尖擦过杖身精致的浮雕,又摸了摸杖头那颗红宝石头骨。 “好在,它还能用。”她喃喃地说。 冥后将那根连通生死的权杖放进被子里,按弥依最喜欢的样子,让它也跟弥依一起枕着枕头。 “你还记得这权杖都能做什么吗?”她轻声问。 “它可以长叶子。”怪物弥依说,“明早我起来的时候,就把身上的叶子都清理干净。” “好孩子。”冥后说,“不必着急,这些植物会保护你的。” 怪物弥依过来搂住她最喜欢的漂亮权杖,看着冥后转身,缓缓走向寝殿出口。 “芬尼阿姨。”她突然说,“你要小心呀,你一定要小心呀。” 冥后没有回头,只是笑了笑,走了出去。 弥依看一眼闭上眼酣睡的怪物弥依,在门关上的前一刻,跟在珀耳塞福涅身后挤了出去。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异常沉重的利刃在地板上拖拽,声音刺耳得令人倒胃。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珀耳塞福涅眉目平静,走向那个等在走廊里的人。 阿瑞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玛珈呢?”他挑着眉问,“你不是要把她带给我的么?” 珀耳塞福涅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这个臭娘们儿——”阿瑞斯瞬间暴怒,将手中斧头咚地一声怼在地板上,“你引来异域神界进攻我们,本来就是个该死的叛徒!现在我就要求你做这一件事——你做到了,我就能饶你——” 珀耳塞福涅那双无机物一样的眼睛平静地看向他。 “我从来没说过我想活,阿瑞斯。” 阿瑞斯暴喝出声。他抡起斧头。 天堂此时已经向希腊神界发起进攻,神力元素的稀缺让冥后法力尽失。面对仍有一身蛮力的战神,她如同苇草一般脆弱。弥依手脚冰凉地往后退。她不敢看,但她不能不看。那是保护她的芬尼阿姨,即使自己已经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但她仍然无法克制,将目光转向了墙上的影子。蛮牛一样巨大的身影朝着珀耳塞福涅步步逼近,她身形稳定,从腰间抽出宝剑,但不到十秒,利刃就被一劈两半,打着旋飞到一边。 下一刻,漆黑秀发飞舞。一瞬间弥依看见那颗飞旋的精巧头颅的影子,侧影仍然坚定如同任何一个战士。 咚地一声。冥后的身躯倒了下去。 弥依在发抖。她弯下腰,徒劳地想要捡起冥后尸体仍然紧握着的断剑,但她的手只是不停地从物体中间穿过。 她狠狠擦了把眼泪,跟上阿瑞斯。他慢条斯理甩了甩斧刃上的血,一步一步,走向紧闭的寝殿门。 门打不开。 阿瑞斯瞬间暴怒,抡起斧头就砍。但冥后寝殿的门岂是几斧子就可以劈开的。他对着寝殿怒吼,不停地咆哮:“开门!玛珈!给我开门!” 然后他猛地回头,看着冥后的尸体。血在她身下静静蔓延,阿瑞斯突然意识到,她到死都没拿出那柄权杖。唯一有可能让她多活几分钟的权杖。 他转身就往外狂奔,冲到门外,正看见一大团什么都有的、半死不活的植物,极迅速地生长又极迅速地凋零,靠着这样的方式,托举着一包被子,疯狂向远处延伸。 他面部肌肉因狂怒而发抖,最终却化作一声令人胆颤的冷笑。下一刻,他已经不在原地,只剩一头一人多高的巨型野猪,朝着那团移动的植物狂奔而去。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1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2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场景变换。怪物弥依独自坐在小小的房间里。 她已经被阿瑞斯抓到了。弥依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写有他名字的战旗。 这房间完全不是该给孩子住的,阿瑞斯显然也不知道小孩子应该住什么样的房间。他只觉得她很小,那就把所有东西都换成小的。于是这房间挂着小斧头小宝剑,墙上还镶嵌着金角鹿幼崽的头。怪物弥依蜷缩在墙角,一眼都不敢往那边看。 弥依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 门口的侍卫在嘀嘀咕咕地交谈,弥依听清了他们话里的内容。他们在讨论冥后的愚蠢。她以为天堂在和希腊神界交战,借着战火的掩护,弥依总能晚点被阿瑞斯发现。但冥后估计也不会想到,阿瑞斯已经疯狂到彻底不在乎战争了。他甩下家园不管,花了三天时间寻找弥依。找到以后,他带着她,直接离开了奥林匹斯山。 “其实何必轮到这丫头。大人很久以前就对那女人说过,只要她愿意,他们可以立刻离开奥林匹斯山,做一对幸福的普通夫妻。” “是了,可她不愿意。好一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 怒气马上蹿上头顶。她妈妈不愿意委身讨厌的男人,就变成“不知好歹”。她被强行带离家园,好配合阿瑞斯的执念,在侍卫眼里,她还颇为不配。 弥依很想出去给他们两巴掌,可她碰不到记忆中的物品,墙倒是能牢牢地禁锢住她。她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根本离不开这个房间。 她颓然回到怪物弥依身边,抱着膝盖。 怪物弥依还是安安静静,偶尔吸吸鼻子。 突然门外话声停了。房间门豁然大开,散射的光芒中飞尘舞动,即便有高大如山的身影堵在房门,怪物弥依还是被那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阿瑞斯大步走进来,笨拙地架着怪物弥依的两腋,把她拎起来。 他看着她的脸,表情很复杂。一会儿是满意的,弥依知道他在自己脸上看见了阿芙洛狄忒的影子。一会儿又阴沉起来,估计他是看出了阿都尼的轮廓。 不过眼下在他面前的是怪物弥依被藤蔓缠绕的脸,这就很滑稽了。更滑稽的是,阿瑞斯终于沉声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我是你未来的爱人。” 弥依一阵恶寒,胃里翻江倒海。这还没完,阿瑞斯笃定地说下去:“等你在这个房间里长到成年,我会娶你。” 他似乎对自己颇为自得,补充了一句:“我是所有神明中最英武的那一个。” “你有病是不是?”弥依终于按着太阳穴,咬牙骂出来。 怪物弥依还被他拎在手里。没有五官,就看不出她的表情。弥依正在猜测着那时候自己的想法,怪物弥依突然很清脆地开口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英武,我就要被你娶?” 阿瑞斯一愣,皱起眉:“你这是什么问题?” 他的语气很阴沉。即使弥依已经失去了这段记忆,但身体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她发现自己正在往后退,尽可能离阿瑞斯远一点。 她知道他要发脾气了。 “你不喜欢妈妈,不喜欢爸爸,为什么你要把我抓到这里?” 神明的孩子自然拥有未出生时的记忆。阿瑞斯不奇怪她知道这些,但他的语气仍然相当疑惑:“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你妈妈?我当然喜欢她。” “不对。”怪物弥依肯定地说,“你害她哭,害她去死,你根本就不喜欢她!” 阿瑞斯青筋暴起。那双手死死掐着怪物弥依的臂关节。对他来说,这个小娃娃一样的女孩,他一瞬间就能把她拆碎。 但他仍然非常仁慈地没有那么做,只是一字一字地告诉她:“你说错了。闭嘴。” “我也不会被你娶。妈妈讨厌你,爸爸讨厌你,所以我也讨厌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你说什么?” “我讨厌你!”怪物弥依嗓音清亮。 仿佛意识深处有惊雷滚过,阿瑞斯的神情勾动了藏在弥依骨子里的某种恐惧。她知道他肯定要动手,本能地蜷缩起身体,闭了下眼睛,护住自己的头。 然后是乒乓巨响。她意识到阿瑞斯打不到自己,又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怪物弥依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阿瑞斯摔进了墙角。 弥依脸色惨白,看着那个挣扎起身的小女孩。 这是她自己。但换了一张脸的小女孩,做着她完全不记得的事。弥依望着她,竟然感到一丝陌生和担忧。 没关系的。她对自己说,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但是我活到了现在,证明他没打死我,那就—— 她念头还没落地,怪物弥依摇摇晃晃走向阿瑞斯,扑在他腿上,狠狠咬了他一口。 阿瑞斯来见弥依时没穿护甲,因此他的确被她咬得有点痛。这一点疼痛像是一粒星火般引爆了他的愤怒。他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就踹,又把怪物弥依踹回了那个角落。 怪物弥依划出一条抛物线,砸进墙角。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哭,只是倔强地往起爬。 弥依看着她。 她浑身冰冷,就像坠入冬季的冥河。她发不出声音。她清醒地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自己。她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自己还敢和阿瑞斯这样硬碰硬,是因为她只挨了两次打。 很快她就会害怕了。很快她就会像被打怕的动物一样缩在角落。弥依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恐惧已经刻进她的骨血,阿瑞斯一抬手她就会本能地闭眼;因为她此刻就缩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还是个孩子的自己,想要用细弱的手臂对抗绝对暴力。 她呆呆地看着怪物弥依走过去。她又想咬阿瑞斯,阿瑞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一把把她揪起来,就像揪一只猫崽子。然后他扬起手。 弥依尖锐地抽了一口气,护住自己的头。 啪地一声。眼前那具小身体又砸过来。怪物弥依第三次像个垃圾袋一样被摔进角落,然后阿瑞斯转身离开,摔上了房间的门。 弥依哆嗦着起身,走向挣扎着往起爬的怪物弥依。 她俩都没有哭。怪物弥依眼睛更亮了,顶着肿得老高的脸,硬是歪歪扭扭地爬起来,走到门口,自己把门上锁。 弥依跪在她身后,扭头看着她,听见她对着门大声地、嘶哑地喊: “我讨厌你!你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场景没有变换。这段记忆是一场漫长的、寂静的痛苦。弥依坐在角落里,怪物弥依靠着墙睡觉。过了不知多久,有人砰砰砰地砸门。 “开门!”是个粗野的婆子的声音。 弥依醒了过来。可是怪物弥依还没有睁眼。她自己也打不开门,只能徒劳地站在门口,听那婆子迅速耗尽耐心,大骂起来:“妈的,开门呐!小乞丐,我叫你开门!你想不想吃饭啦?!” 怪物弥依这才呼地醒了过来。 “什么?你说什么?”她声音很哑,还是在大声喊,“我听不见!” “你是个聋子吗?!我的声音你听不见?你——” 门开了。眼前的小女孩不到婆子的膝盖,巴掌大的小脸肿得老高。 她的脸肿得比一开始还要厉害。皮肤红得异常,不单是因为肿痛,还因为挫伤引起的低烧。但怪物弥依没有说自己生病。见婆子一脸惊疑,她又开口,声音更大了: “我耳朵听不到了!你找我有事吗?” 婆子脸上明显闪过异样的神情。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放下手里的篮子。里面装着一块粗面包和一杯酸葡萄酒,都不该是给孩子吃的。婆子对着怪物弥依打了个手势,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懂,说:“你别关门,等我一下。” “好!谢谢你!”怪物弥依在大喊。 弥依知道自己像个懦夫,但她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里了。她不想再看阿瑞斯,也不想看怪物弥依挨打。她都不敢想象怪物那个小小的脑子怎么处理如此强烈的恶意。 明明这段过去不属于它,它却承担了其中全部的痛苦与恐惧。她开始明白它为什么如此难过。 趁着婆子没掩门的功夫,弥依跟在她身后挤了出去。 阿瑞斯的宅邸建得就像个巨大的监牢。四处都是灰突突的墙面,灰突突的地板,唯一闪光的就是金属武器的利刃。走廊里摆放着铠甲。弥依跟着婆子一路走下坡,然后婆子转身,拐进了厨房。 “她吃了?”厨房里那个用粗布擦着碗的女人开了口,明显是在搭话。 婆子没说话,只是迅速从柜子里掏出一块奶酪,碎糟糟地切了点。 女人没等到回答,扭头一看,毛骨悚然地抽了口气。 “……你在干什么,你要可怜她?”她走过来一把抓住婆子的手腕,压低声音厉声道,“你不记得大人说过什么?” “大人也是的,那么小的女孩,把脸打肿了那么高。”婆子粗声说,又切了点熏肉。 “你别说了!你不要命了?”女人盯着案板上的肉,“大人明确说过,一口都不许给她多吃!” “就吃一口!能怎样?”婆子一把甩开她的手,不耐烦道,“那丫头都瘦成一条虫了。” “那又怎么样?那是大人让的!”女人眼睁睁地看她把肉和奶酪碎扫到围裙里,像给家里动物带点骨头似地草草包起来,“你可怜她,大人会可怜我们吗?你也不想想——” 阴影笼罩了女人。女人扭过头,手上的粗布落了地。婆子一抬眼,就看见站在一旁的阿瑞斯。不知他已经进来了多久。 弥依望着高大的男人,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不,不行。”她马上知道他要做什么,转了一圈,拼命想拿起身边那些零碎的东西,哪怕砸他一下。“不行!你敢!” 婆子眼里没什么神情,不知是没想到被发现得太快还是有了心理准备。她只是平静地单膝跪下来,女人也在她一旁跪下,哀声道:“大人……” “你别动她!阿瑞斯!你别动她!”弥依嘶声尖叫。 她伸出手去掐他的脖子,但双手从他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恐惧可能到来的结果。弥依以为挨过了冥后的死,就不会再看见这种事了。可眼前这女人马上就要为了一口奶酪渣被砍头。 她就是一个和自己半毛钱关系没有的女人,她只是因为善良所以想给某个小女孩一口肉吃—— 凭什么?弥依现在后悔出来了,她宁愿回到那房间看着自己挨打。凭什么他要做出这种事,又是为什么她要被关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明明都已经不记得了! “你这个畜生!” 弥依徒劳地厮打着阿瑞斯所在的那一团空气。她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什么用都没有。阿瑞斯举起斧头,寒光一闪,可不是婆子的头,而是女人的头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弥依骇然望着女人的尸身。 婆子抬起头。她神情终于松动,阿瑞斯对此感到满意。血溅上了他的靴子,他嫌弃地甩了甩脚尖,看向婆子。 “你喜欢熏肉?”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婆子却身形摇动,瘫坐在地上。 “大人……” “拉她去铜牛。”阿瑞斯淡淡地说完,转身走出了厨房。 守在门外的士兵一拥而上,把浑身绵软的婆子架了出去。弥依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有特别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她彻底失声,手脚冰凉,跟着他们往外走。 阿瑞斯的指令下达得特别快,她看见宅邸外的草地上,能装下两人的铜制中空牛已经在往外拉,其余士兵们七手八脚地生起柴火。 弥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哀嚎着求饶的婆子拖向铜牛。 她瘫坐下去。 着地的一瞬间,场景终于变换了。她现在独自坐在雷电交加的雨夜里。天地间连接着波浪般的水幕,饶是不会被打湿,弥依仍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坐在那儿,看着不远处的栅栏。这里还是阿瑞斯的房子,但那片荒芜的、生长着铁锈色植物的园子里多出一栋小屋。 说是小屋还是太客气,其实那就是座狗窝。木板钉得歪歪扭扭,看起来显然是某个心血来潮、技艺生疏的作品。制作得不精细,在这样的夜里,雨水会像溪流一样灌进狗窝里。 住进那狗窝的小动物会很倒霉。 但阿瑞斯不养狗。 “天啊。”她突然反应过来,喃喃着起身。 她当然知道这里面住着谁了。 果然,弥依走近的时候,她听见了歌声。那首歌,她还在阿芙洛狄忒腹中时就认识,她降生三天就已经能跟着母亲的声音歌唱。 怪物弥依小小的、颤抖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我的小家伙,你可听见今晚的狂风? “像你的悲伤与忧郁,是个不速之客。 “但没有关系,我就在这里。 “我会为你关紧门窗。” 风呼啸着席卷而来。实在是太冷了。怪物弥依在这座小屋里有一条薄薄的毯子,但毯子被雨水浸湿,地面也都是湿的,她不如不盖。又是一阵风吹来,怪物弥依冷得唱不下去。于是,她低下头,双手合拢,用力地想,用力地召唤。 过了好久,薄薄的银莲花叶终于从她发间蔓延出来,勉强给她盖上了一层。这样的夜晚,聊胜于无的一层叶子也能起到莫大的作用。 怪物弥依往叶子里缩了缩。她能感到跻身于银莲花中的、父亲的魂魄,也能感到那丝温暖。 像星火一样点燃她的整个身体。就算再细小的暖意都能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只要有一点点热量,一点点光明,她就会很开心,就能继续歌唱。怪物弥依伸手揪着自己身上交缠的叶子,满足地蜷缩着身体。 她继续唱起来: “等黑夜过去,你总会知道, “这阵风也拂过玫瑰与荆棘,奔向岛屿上的蓝天 “正是它让你的世界更加清澈……” 弥依站在那里,悲哀地望着她。 “好吧,你这个笨蛋。”她说。 她走过来,坐在小小的狗窝旁边。狂风吹过无名的荒野,铁锈色的花园在雨中凋零。她和绿油油的怪物一起,唱着母亲教给他们的歌。 “我的小家伙,不要害怕。 “狂风过去,我也会在这里。 “风吹过雪原,也吹过所爱之人的脸, “这就是如此神奇的世界。 “我的小家伙,不要害怕, “你的世界总会如此清澈 “而我总会在这里……” 她唱了很久,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唱了多久。然后隆隆的雷声停止了,场景变换。 弥依抬头环视着四周,轻轻挑起眉。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2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3 这是一个雪白的、宽敞的房间。说是房间,但它已经比珀耳塞福涅的寝殿还要大上许多。 也不像是正经卧室,全屋什么也没有,只在正中央摆着一张白色的床。说起来,这里更像是停尸房。 怪物弥依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袭白袍。 弥依走过去看了一眼,抽了口冷气。 虽然很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但弥依还是怀疑她已经死了。怪物弥依明明长高了一些,但那身体实在瘦小得可怕,就像一具行将下葬的骷髅。头发仍然不少,却都已经干枯不堪。左眼被厚厚的纱布缠绕,里面隐隐渗出血迹。 凭借本能,弥依知道她那只眼睛肯定是保不住了。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左眼。身后的门在这时打开,万丈光芒涌入房间,夺目非凡。弥依直视着那团明亮但不刺眼的光,意识到它正在慢慢收敛。最后显现出的人形立在门口,赫然是万王之王。 “爸爸!”弥依喊他。 她雀跃地跑过去,伸出的手从万王之王的手臂中间穿过。弥依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看着他走向床上的怪物弥依。 怪物弥依动了动,睁开眼睛。 “孩子。”万王之王只叫了这么一声。 怪物弥依愣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问:“他们逃出去了吗?” “基本如此。”万王之王说,“虽然阿瑞斯截住了小部分人,并且虐杀了他们,但其余的人还是被圣骑救走。你是个勇敢的孩子,玛珈。”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怪物弥依问,“你认识我吗?” “我什么都知道。”万王之王伸出手,和蔼地摸摸她的头发,“何况,你赫赫有名。阿瑞斯如此暴虐,而你顶着他的压力,放走了那些在他手下受苦难的奴隶。为此不惜失去一只眼睛。” 怪物弥依的右眼明显黯然下来。“那我的左眼以后再也不能看见了吗?” “恐怕是的。”万王之王说。 他有一段时间没说话,静静观察着她的神情。她特别难过,低下头,鼻翼一抽一抽的,很明显是在忍着眼泪。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孩子?”万王之王语气平静又好奇,“你在听说了阿瑞斯决定杀死你的消息以后,才涉险放走奴隶……你为何不怕?阿瑞斯很有可能会用更加残酷的手段虐杀你。” “他本来就对我很不好,我也本来就会死。那我为什么不能做这件事呀。”怪物弥依闷声说,“你知道他总会打那些阿姨和叔叔吗,他们叫得特别可怕。” 万王之王觉得有趣:“既然连死都不怕……如今只是失去一只眼睛,你看起来反倒这么伤心。” 怪物弥依气得嚷起来:“这怎么能一样,我现在好丑啊!” 她终于哭了,双手用力捂着脸。万王之王表情一僵,马上过去,慌张地哄她:“哪里丑了,傻孩子?别哭啊,别哭——” “我本来就不漂亮了!以后还要戴着纱布!”干枯的头发划在手臂上又硬又刺,怪物弥依哭得更厉害,“妈妈给我的美丽都没有了,爸爸的叶子我也叫不出来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万王之王起初还觉得是自己跟孩子说话太不讲究,惹得怪物弥依哭起来。但后来他发现不太对劲,她的哭声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还想拽下纱布。而身边神圣天军的领导者,万千天使的父亲,世间荣耀的化身已经急得满头汗,风度全无地搂着她,劝她哄她,给她变小鸟,就是止不住她的眼泪。 长期以来遭遇的虐待和痛苦,终于在简简单单的“不漂亮”三个字中彻底突破心理防线。她是神明的孩子,于是以神明的早慧知晓了身边人的死亡,又用孩子的心灵勉强理解。现在,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万王之王再次深切地感到阿瑞斯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沉默地搂着弥依,很想告诉她自己已经杀了他,为她出气。 但他不能说谎,他没杀死阿瑞斯。 他是神,阿瑞斯也是神。彼此都没什么优势,他俩打了不知多久。也许有几十个小时?最后,他救下了满脸血的玛珈,但还是让阿瑞斯跑了。 他只斩断了阿瑞斯的半只手臂。希腊神界还没有完全覆灭,对于神力尚存的阿瑞斯来说,手臂的问题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 他笨拙地、一下下顺着怪物弥依的头发,说:“孩子……”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但是我,我实在,太难过了。”怪物弥依还在嚎啕大哭,“你能让我自己待着吗?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万王之王没有办法。这孩子处在崩溃的边缘,而他和她毕竟是初次见面,没有立场在如此脆弱的时刻介入她的心灵。他离开了房间。 弥依也跟着挤了出去。门外是她熟悉的天堂景象。云海,雪白的宫殿,近处是喷泉,很多天使赤着脚在里面玩水……要说和她记忆中的天堂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眼前的墙壁更加流光溢彩。 她依稀记得,后来天堂是因为战争耗尽了经费,所以换成了雪白的母贝墙。如今财力富足,眼前的墙壁皆由五色宝石塑成。 撒拉弗正站在门外候着。身后的六翼都温顺地合拢,白袍整洁优雅。他顶着一头火红长发,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真能哭啊。”他带着鼻音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跟个小哨子似的。” 弥依笑了笑。撒拉弗这么说,证明他其实没有不耐烦。他要是真烦起来,嘴可比这毒多了。 “这孩子被囚禁在地牢里三年,又被他刺伤左眼。”万王之王说,“哭是好的。她不哭,就无法发泄心里的痛苦。” “三年?!”撒拉弗瞪大眼睛。“难怪瘦得像一堆骨头……那疯子在哪儿,父亲?” 他是在问阿瑞斯。万王之王摇摇头,简单地说:“我还做不到终结他。” “那您至少能把视力给她恢复吧?” “希腊神界还在,我无法对玛珈做任何事。” 撒拉弗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间门,舌尖顶了顶颊侧,冷笑道:“不急,来日方长。” 这真是她记忆中的撒拉弗。如今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弥依心里暖洋洋的,想上前再仔细看看他。可这时候记忆开始加速了。 没有变换场景,只是加速。弥依仍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天空流云变幻,日夜交替,天使们迅速移动。万王之王来了,摇摇头走了。乌列尔来了,叹口气走了。撒拉弗抱着一堆水果来了,被万王之王拉走了。还有很多天使都来看过,巨大的所罗尼偶尔也会降临,投来温柔的一瞥。房间里的抽泣声从始至终就没停过。 弥依不得不感慨,自己是真的好能哭啊……偶尔停了,那就是她睡着了。其余时候她就抽泣,有时候会哭出声。她不开门,谁都不敢进这个房间,食物堆在门外,她一次也没开门取过。 她坐在门外,真的很担心门里的自己会被饿死。 三天就这样过去了。然后记忆恢复原速,万王之王又一次站在门外。 这次他神情凝重,轻声说:“我不得不如此。” 他打开门,走进房间。怪物弥依蜷缩在房间一角,睡梦中仍在抽泣。万王之王看着她被血和泪痕打得斑驳的纱布,抬起手。 “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玛珈。”他手中燃起一团柔和的光芒,“我会去除你的一部分记忆,这样,以后你也不会如此痛苦。” 可是他迟迟没有动作,眼前的一切都陷入停滞。弥依看着万王之王的表情,突然意识到场景已经变换。 在怪物的记忆中,万王之王第二次对她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就是此刻。 这时候怪物弥依已经长大了。忽视她绿油油的皮肤,只看她的背影,弥依会恍然觉得那就是自己。此刻她正跪坐在花园里哼歌,背上闪烁着微光的四翼收敛起来,末端白羽扑簌簌地抖动,手上不知在忙什么。 弥依走过去,发现她正在编花环。 弥依一直都会编花环。在三界岛,孩子们会争着抢着要她编好看的花环,当作晚饭后游戏的奖品。她笑了笑,看着怪物弥依手里的圆环逐渐成型。然后,万王之王开口叫她。 “玛珈弥依,我的孩子。”他缓缓地说。 弥依和怪物弥依一起回过头去。他坐在阴影处的木椅上。在他脸上,弥依敏锐地看见了某种痛苦的神情。 “来。” 她们一起走过去。怪物弥依跪坐在他脚边,信任地枕着他的大腿,继续编着花环。 弥依却没有坐下。这是记忆中的场景,此刻它光线突然黯淡,四周景物逐渐模糊,仿佛视角和光线都集中在了万王之王身上。她知道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她突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她紧紧地、紧紧地盯着万王之王,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他却只是温柔地问:“这只花环将要用来做什么?” “送给瑰洱。”怪物弥依说,召出权杖点了点花环。原本单调的枝条上立刻繁花盛开。“最近我不太舒服,她总来陪着我,送了我很多好梦。” “好孩子。”万王之王说。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时光如此平静。” “是呢。”怪物弥依应道,“每天和你们在一起,我都很开心。” “往后,你也会继续快乐吗?” 她笑着说:“当然啦。”然后整理了一下手中花环,举起来给万王之王看。“看,爸爸!这是我做过最好的花环。” 怪物弥依起身,很开心地给万王之王炫耀。他勉强微笑,看着她凑过来,要把花环戴到他头上。 她做好的花环一向先给万王之王试戴,确定没问题了再送给要送的人。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把他这个小女儿惯得无法无天,当个衣架子纯属小儿科。于是怪物弥依像往常一样向他靠近。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万王之王抬起手,就可以把玛珈弥依拥在怀中。 因此他真的抬手时,弥依本能地以为他是要抱抱她。 ——他抬手扯下了玛珈弥依背后的羽翼。 没有声音。羽翼被撕裂竟然没有声音,血液喷出来也没有声音,然后弥依意识到,在这段记忆中,那一刻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弥依骇然后退一步。但玛珈弥依没有。玛珈弥依甚至没反应过来万王之王对她做了什么。她脸色因疼痛惨白,慢慢直起身。 她看见了爸爸手中的一□□翼。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羽翼。 她出生在希腊神界。是万王之王给予她力量,让她生出羽翼,成为天堂的一分子。现在他扯下她的羽翼,相当于把它收了回去,也收回了她的天使身份。 意思是,这一刻开始,她已经不是天使了——她堕落了。 万王之王亲手将这个概念加诸于她。 玛珈弥依完全懵掉了。她甚至没有扭头看看自己背上的伤口,只是看着他,喃喃地问:“爸爸……?” 从弥依这个角度看过去,万王之王的眼圈是淡红的。他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却只是长久地看着玛珈弥依,非常、非常勉强地笑了笑。 “去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摘下头顶的花环,站起来,转身离开了。 ——去哪?什么意思?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弥依都想问,玛珈弥依不可能不想知道。 但她仍然站在那里。她脚下血液汇聚,云层开始稀薄。她堕落了,天堂正在排斥她的存在。不论她接受与否,这都是她在天堂的最后一刻。她那完全茫然的眼神,就是朝天堂瞥来的最后一眼。 她真正的家。她成长的地方。 云层散逸,她跌落下去。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3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4 场景再次开始溃散。弥依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她正在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额头上那只冰冷的小球因为和她肌肤相贴太久,已经变得温热了。 但她开始冷。 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她就像第一天进入灵者世界那样冷,悲痛像流沙般汹涌着压下来。万王之王拿走了她的记忆,她原本不必再受这些场景中情感的折磨。可是此刻,那些情感如此清晰,是梦境将醒未醒之时疯狂而毫无理智的哀恸。 她抽泣,但是没有眼泪。马上就要从记忆中离开,就连那些情感也将离她而去。 弥依睁开眼,神色灰白一片,静静地望向天空。 她靠在坚实的胸膛上。淡淡的乌木气息让她认出了他。弥依抬眼看向裴寂的时候,他也在看着她。 对视的那一刻,弥依愣了一下。她从来没见过裴寂这么慌乱的样子……他们认识时间不长,没见过好像也情有可原。准确来说,她是根本没想过他还会慌。他脸色苍白,头发和呼吸都是凌乱的,正抱着她大步往森林外走。 “别怕。”裴寂轻声说,“我们现在离开这里。” “小球呢?”弥依声音意外地清醒而平静。“别伤害它。” “它正在后面跟着。”裴寂闭了闭眼,“我没动它。” “它很可怜。”弥依又说一遍,“别伤害它,带它一起走。” “好。” 弥依这才略放下心,看着裴寂。 记忆中的情感已经如被遗忘的梦境一般,迅速消退。她现在知道了这是为什么,这是万王之王给予她的保护。 她的爸爸,最好的、最慈祥的父亲,怎么会扯下她一半的羽翼,任她从天堂跌落。 放在现在,她很清楚地知道,正是那场堕落让她免于被卷入神界战争,也让她逃过了天堂的陷落。 这八成就是答案。如万王之王的头衔,他是万军之首,他们甚至把他称作众神之神,对天堂的陷落,他一定早有预知。 她从不怀疑父亲的动机,她全然相信他是在保护自己——但,这不是真相的全部。 弥依闭上眼。有什么事在脑际呼之欲出,她觉得自己遗漏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想一想。 无能为力的感觉,黏糊糊地附在她的骨头上。她拒绝去听,拒绝去深挖自己的情绪。她在从前的二百年间容易情绪化,那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失去记忆的花店老板。但从现在开始,弥依知道,她再也不是了。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在过往和怪物的记忆中,埋藏着重要的真相。这真相和所有人息息相关,她必须把它找出来。 裴寂呼吸沉重,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弥依靠着他,安静地思考。 他们很快离开了黑白杨林。尹玲的车子还停在森林外,李清年吊儿郎当地站在车边看着他们,情绪很复杂地哼了一声。裴寂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悻悻地闭上嘴巴,没说更多阴阳怪气的话。 但当裴寂把弥依安置在车后座,让她枕着自己的腿,而缩成巴掌大小的怪物马上跟着跳上车的时候,李清年回头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张嘴了。 “说真的……” “李老先生。”裴寂在他身后平静地说,“慎言。” 李清年看起来是真怕裴寂,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是胡乱挥了挥手。 直到后背接触座椅,弥依才觉出不适来。她的藤蔓毕竟断了。不过那种不适要比她预感的轻上很多,甚至不能算是疼痛,这点倒是让她松了口气。 怪物跳上座椅,趴在她的胸前,她伸出手,静静地摸了摸它。 一直等在车里的尹玲发动车子,叹了口气。 “裴老板,这事得你跟依依说。”她声音放得很轻柔。 裴寂有几秒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弥依的头顶。 “灵界安保人员刚刚对我们发起了通缉。”然后他说,“罪名是偷渡。” “都是你们害的。”李清年怨气冲天地插话,“我卖了这么多年还阳汤,毛事没有,你们一来我就他娘的被通缉了,都是你们害的!” 弥依睁着眼睛,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出于某种原因,她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一切都有迹可循。不论是裴寂带她堪堪躲过的连环阴谋,还是天门和血族暗中达成的双面合作,又或是这场莫名其妙的通缉。 她能找到那个答案。就藏在她的记忆里,她知道,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答案。 她只是需要再想想。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怪物,听着裴寂和其他两人谈论她开着车失踪后发生的事,听裴寂解释为什么他不能正面和安保人员作战或对抗,因为那很可能意味着一场蓄谋已久的指控,使他和天门的合作破裂。 天门。 在它还是天庭的时候,它是如何和父亲,和她的兄弟姐妹作战的呢?他们如何杀死她爱的人,看着天堂化作焦土? 突然而至的画面闪过脑海。 ——她跪在漆黑的土地上,面前是无尽的、凋零的植物。 这里曾经是万王之王的花园。而如今只剩她手中握着的那一把玫瑰花瓣。 她的眼泪打下来,滴在掌中。 “裴老板,接下来去哪儿,你来定。”尹玲开着车说。 裴寂说:“李老先生,你来带路·。” 李清年马上吱哇乱叫起来:“你要干嘛?!你要抄家吗!他们现在满世界追着你们,你们还把人往我家里引!” “这是为你行方便。”裴寂温声说,“煮完还阳汤,顺便也销毁余下的药材吧。人赃并获才是最危险的。” 裴寂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尹玲又当头补上一刀:“你以为你能逃多久嘞,那群保安要真想查你,还能查不到你住在哪?” 李清年气得脸红脖子粗:“嘿我说你——你又还不了阳,死鬼一个,你替他俩为虎作什么伥!我被抓,你也逃不掉!” 尹玲声音凉凉地一笑:“可惜嘞,我是黑户,我连监狱都进不了。” 李清年差点儿没晕过去:“什么,你说什么?” “他们找你全凭身份登记,那玩意儿我可没有。”尹玲说,“您自己蹲大牢去吧,我就不陪你嘞。” “——你这个死丫头片子!放我下车!放我下车,老夫不伺候你们了!你们自己想办法还阳去!” 李清年在副驾驶刚要挣扎,裴寂手中的卡巴拉之轮咔哒动了一下。 “李老先生。”他声音还是温和的,但就是莫名让人胆寒,“您觉得自己还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 弥依脑海中记忆交杂。不知是什么时候,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是选择造就命运。可有些时候,你是没有选择的,弥依。” 真相呼之欲出。她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去想。 这很重要。这关系到所有人的命。 砰! 警笛突然在他们背后响起。整个车子剧烈颠簸。裴寂的手紧紧护住弥依的头。尹玲大骂一声,车子突然疯了一样地往前开。 “怎么!怎么回事儿!”李清年吓得大喊一声。 “安保追上来了呗!”尹玲开始飙车了,“不想被抓就别妨碍我!老实儿待在你位置上!” “就这样你还往我家开呢?!” “不然呢!”尹玲怒吼。 裴寂回头看了一眼。弥依躺在他腿上,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也没说话,只是举起卡巴拉之轮,朝后面指了一下。 随即就是剧烈的碰撞声和刹车声。尹玲诧异道:“你不是不能对他们动手吗?” 裴寂淡淡地说:“我没有对任何人动手,只是调整了一下他们经过的地面。” 弥依呆呆地抬眼看着他、他表情平静。 裴寂做事好像总是这样。无论用了什么手段心机,表面仍是体面优雅的,让你挑不出错。弥依并不反感这一点——不知为什么,这会让她想起她的生母阿芙洛狄忒。 阿芙洛狄忒做事也很体面。她不要求自己必须优雅或美丽,相反,她常常肆意大哭大笑,生气了就怒吼发火。 她的体面,是那种洋溢着生命力的体面。是因为她热爱生命,活得总是生机勃勃,洋溢着近乎天真的浪漫。就像弥依在记忆中看到的那样,阿芙洛狄忒是那种,会用盛放玫瑰为尸体遮住致命伤的人。 电光石火间,她眼前重现那段记忆的画面,无比清晰。 年轻美丽的阿芙洛狄忒抬手,用盛放的玫瑰为一具尸体遮住伤口。 那具尸体眼熟得让他心惊。 因为,那人是万王之王。 “爸爸,我也要去!” 在第一次见到助理布达尔的时候,弥依就在自己脑海中的片段里听过这个声音。 现在,那段记忆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前。 那一次是万王之王要离开天堂,去人间的圣地。年幼的玛珈弥依极为好奇,很想去圣地看一看。但最终,乌列尔制止了她。乌列尔告诉她,圣地不适合她前往。因为和它的名字相反,圣地是一个荒凉残忍的国度,那里的人们愚昧而无知。 乌列尔还告诉她,万王之王曾经去过圣地一次。那一次,他化身人类,向人们传教。起初好像很顺利,他帮助人们免于穷苦和病痛。 直到事情发生了变化。人类开始排斥那个自称神子的人,厌弃他,甚至恐惧他。 玛珈弥依问:“他们怎么会讨厌爸爸?” 乌列尔沉默片刻,说:“因为父亲他开始说实话。” 万王之王化身的人类说了太多实话。他什么都说。 起初他告诉圣地的人们琐事。他告诉他们,他们之所以穷困是因为国王私吞了他们的作物和银币。 后来他告诉他们隐秘之事。他说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叫作元素的事物。圣地之所以神迹频出,被成为圣地,正是因为这里流动着丰厚的神力元素。 再后来,他告诉他们未发生之事。 他提到了过去,人类起源于黑石碑。现在,人类正在走向一个又一个错误。未来,神将开战,人类世界幸免于难,却也战火连绵。而圣地将迎来一场洪水。这场灭世大洪水不仅针对圣地,更将洗涤所有有罪的国度,回头看的都将沉入水底,金银铸就的帝国也将被永远淹没。 圣地的人不想听。他们害怕又愤怒,于是将神之子刺死在木桩上。 万王之王第一次人间旅行,以彻底失败告终。 玛珈弥依问:“爸爸说的话,那些人为什么不信?” “因为他们不相信神的力量。不相信全知全能。”乌列尔微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头,“更不相信拥有全知全能的大脑的神,愿意帮助他们。” 神之子被刺死在木桩上。 神力元素浓厚的圣地,在那个没有“元素”概念的年代,仍以其灵性吸引神明前来。那一天,路过的阿芙洛狄忒看见那具死相悲苦的尸体,不禁蹙起眉头。 “可怜的人儿呀。”她说。 她指尖玫瑰盛放,用花朵遮住他的伤口。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但在她眼里,不论谁的死去,都该更加体面庄严。 于是那一刻,万王之王从天堂投来穿越宿命的一瞥。关于她的命运,关于未来,她早逝的丈夫和倔强的女儿。 ——这就是答案。 弥依无知无觉地坐了起来。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坐了起来。她只是感到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额头上沁出汗,人却遍体生寒。 答案就是,万王之王作为神明,拥有全知全能的大脑。 他能看见千百年后。“元素“的概念。他能看见天堂的陷落。但这力量不是无形的,而是全部蕴藏在他神明身体的一部分。在天堂陷落的四百年后,又开始运作,准确地看见裴寂的行踪,看见他计划中可利用的破绽。 宫本说过,肉山也说过,他们得到了神的遗物,他们得到了“那个东西”。 他们拿着的,是她爸爸的大脑。 她伸出手,死死抓住裴寂的手腕。 “停车。”弥依低声说。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4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5 他们已经开到酆都城附近,李清年的那栋青瓦二层小楼就在三个弯道之外。很快他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让李清年熬好还阳汤,回到生者的世界。尹玲听懂了弥依的指令,但是没立刻执行,而是又确认了一遍:“什么?” “停车!快停车!” 已经来不及了。这句话落地的一瞬间,所有事情在同一时刻发生。车前窗玻璃应声而碎,李清年抱头缩起来,尹玲猛打方向盘。车在马路中间打旋,热浪顺着碎玻璃扑进车里,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弥依慌忙把缩小的怪物揣进衣兜,想去拿赫尔墨斯之轮,但立刻被裴寂按住。他把她死死扣在怀里,伸出手去。 那一刻弥依抬眼看见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冰冷。裴寂手中没有卡巴拉之轮,而是直接对着空气做出抓握的动作。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他,他却用力得手背青筋毕露,万分之一秒内,有黑色的、粗糙的根迅速从他袖口里钻出来,密密麻麻攥着他的手。 弥依知道那是圣锥的根,圣锥正在像往常一样遏制他的力量,禁止他使用血族秘术。她挣扎起来,想从他怀里出去帮忙。但裴寂按得特别死,她挣不过他。 “别动!”他厉声说。 黑色根系狠狠勒住皮肤,血迅速从裴寂的手上流下来。但他还是发动了秘术,车顶被凭空而来的力量生生抓成一片废铁,掀到一边。然后就是天旋地转,弥依感觉自己像只猫崽子一样被提溜起来,等她跌跌撞撞在地上站稳,尹玲和李清年也被裴寂的秘术带到地上。车子由于惯性还在打着转往前漂移,漂出去不到十米,突然轰地一声着了起来,熊熊燃烧。 弥依往前看去,李清年家的那一片已经成了火海。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不到五秒钟。她一口气还没喘上来,酆都城里传来一阵又一阵,连绵又悲恸的鼓声,带着古怪的铿锵。 定魂鼓在按照某种频率鸣响,显然是个信号。尹玲一脸茫然地开口,想要提问,却看见裴寂盯着酆都城的方向,转了一下手中的卡巴拉之轮。 “当心。”他说。 脚步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面前的建筑群里浓烟滚滚,火舌窜天。左手不远处是灵界安保翻了的车子,右手是尹玲那辆不知什么时候被做了手脚自燃的车子。四处都是波动的热浪,一阵阵的浓烟中,巨大的队列向他们靠近。 弥依没见过灵界安保,他们发起通缉时她还在怪物的记忆中。但看尹玲和李清年的脸色,刚才追他们的人肯定不长这样。 这些人数量其实不多,只有十八人,但每个人至少有两米五以上,体型几乎完全一样,身上还穿着铠甲。他们尚未完全从浓烟中显形,但弥依仍能看见他们的皮肤颜色,被整齐地分成黑白两半,嘴唇红得异常,仿佛涂过猪血。 李清年终于哆嗦了,他腿都软了,人瘫在地上:“阴……阴兵……” 裴寂没回答,也没有表情,只是站在那儿,等他们走过来。弥依直觉现在从他那儿得不到回答,便把目光投向尹玲。 尹玲目光也带着惊骇,只回答她三个字: “刽子手。” 灵界专门负责行刑的灵者士兵,执行比安保更加残酷的任务。 他们站在那儿,看着阴兵一路走来,穿过浓烟。几乎了无生命的荒野上,弥依终于看见阴兵的脸。 他们泛黄干瘪的眼球和丝络状的皮肤,再一次让弥依意识到自己身在死人的世界。 阴兵在他们面前站定,然后左右分开。有两个身高正常的人影向他们走来。弥依看见了那张晃眼的银色半脸面具。泯罗手中握着颇有现代气息的权杖,带着无常一直走到阴兵最前方,面对着弥依一行人,停住脚步。 她轻叹了一声:“唉。” 弥依又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爆炸了。即便知道艾略特那边手里捏着全知全能的大脑,即使知道就连自己意识到真相也许也在对方的计划之中,而这一切也因此爆发,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开口直接问:“是你让灵界安保通缉我们?” “准确说来,之前是我一直在下令不要通缉你们。”泯罗说。 弥依声音都尖锐了:“那现在呢?!” “现在……天门改变政策了。”泯罗温和地说,“你们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私自进入灵者世界,并且涉嫌跨界偷渡。我们原本都得到消息,说可以准你们特别通行。但就在刚才,天门要求我发布通缉。你知道的,上司要求,我就得照做。” 弥依带着崩溃看向无常,无常的表情比她还崩溃。他左眼写着清澈,右眼写着愚蠢,张开的嘴里写着我不知道,比划了半天只是大耸一下肩,做出的嘴型还是在说:我不知道啊?! 裴寂这时候终于开口:“告诉我发布命令的是天门哪一个署。” 泯罗沉默,向他出示了一枚徽章。 李清年差点儿没把鼻子凑到徽章上去。尹玲扒开他的脑袋,弥依这时候看见上面写着的三个繁体大字: 自然署 裴寂只是扫了一眼,又转向泯罗,平静地问:“生死署现在居然要听自然署的指挥吗?” “大家都要听自然署的指挥。”泯罗说,“毕竟,他们什么都知道呀。” 弥依又一次如遭雷击。泯罗当初已经提到“自然署提醒过我你们会来”。现在她又说“他们什么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天门和艾略特家族有合作,这是弥依和裴寂都推断出的事实。至于具体的合作,那大概就是指艾略特和天门自然署共享了万王之王的大脑吧。 在那荒谬的半秒钟内,弥依想到的居然是人间那个很有名的科学家,他因为太聪明了所以在死后被挖出大脑,切成很多片,送给很多人做研究……然后她脑子里跳出万王之王的脸。 爸爸的大脑。 她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儿发抖。藤蔓从她肩上和背上缓缓探出来,她深呼吸想要让自己平静,嗅到的却是裴寂的血液香气。 温热的手按在她肩上,她的心定了一点儿。理智回笼,告诉她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弥依没看裴寂,只是用力把藤蔓憋回去,听他在她身边继续情绪稳定地谈判:“所以,天门想让你达成什么目的?” 她心里突然一紧。裴寂还不知道她的推论,他不知道这些人手里捏着什么样的武器。颤抖的手指摸索到赫尔墨斯之轮,她捏着它转了一下,激活灵者秘术,试着对裴寂说话。 “裴寂,他们手里的是我爸爸的大脑。它全知全能。” 她说完了,没有回音。然后弥依突然意识到凭自己的能力,这个接近裴寂的灵者秘术只会像水珠一样滑落。 她感到懊丧,刚想想个别的办法,裴寂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回答:“我知道了。” “……你没防我的灵者秘术吗?” 裴寂简短地回答:“没有。” 泯罗说:“按理说,这不是一个严重的罪行。每年,我是说灵者世界的每年,都有生者误入这里,罚款后把他们送回去也就是了。不过你们身边的这位老先生,就要麻烦得多。” 李清年的脸肉眼可见地青了。 “李先生,你帮人偷渡有几百年了。”无常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也接上话了,“天门重点要求我们派刽子手控制你。” 扑通一声,李清年就趴了下去。 “你……你们把我的家财都炸了,”他人都在抖,“还要杀我?” “城西的爆炸是意外事故。”泯罗说,语气很明显地在告诉他们:不是意外事故,但也不是我做的。“我们不会杀你,但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我得说,你可能会在监狱里待上很久。” 尹玲把李清年扶起来。弥依这时候终于觉出不对了。 灵者世界的袭击,好像主要是冲着李清年去的。 如果艾略特家族想要在灵者世界干掉弥依和裴寂,在神的大脑的帮助下,他们有得是时间和机会可以这么做。但事实是,在遇到李清年之前,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发生。等到李清年一上车,车也炸了,安保也追了上来,泯罗亲自领着阴兵出马,说要把他控制住。 ——这人身上有秘密。 裴寂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若有所思道:“所以,我们需要交一笔罚款,顺便交出李老先生?” “啥?!你他娘的!不行!姓裴的你敢!” 李清年已经要吓死了,在尹玲手下疯狂挣扎。弥依看着他,很想告诉他,越是这样,裴寂越是不会将他交出去。现在艾略特一方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这就意味着,他们想杀李清年,恰恰是因为他足够重要。 泯罗说:“你们四个人里,我们只抓一个。” 裴寂果然淡淡地说:“明白了。但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无常有气无力地喃喃。 裴寂说:“两百年前,我和天门曾经签署过协议。我会协调天门与人类政权的关系,天门也给我一部分自由行事的权利。” 他露出一点觉得有趣的神情,继续说:“现在天门想从我手下扣人,意思是要毁约吗?” 泯罗戏剧性地嘶了一声,问:“如果天门毁约,你又会如何呢?” 裴寂目光转移到她手中的权杖上。弥依也看过去,这时她才发现这不是权杖,而是无常说过的那个自拍杆状的监听器。 泯罗是带着监听器出来的。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她处境的艰难,她现在的一举一动,另一边的自然署显然是一清二楚。 裴寂看着监听器,似笑非笑道:“那我只能向人类政权寻求帮助了。人类从来不缺勇气,即使天门是神的领土。” 这威胁已经很清晰明了了,你们敢带李清年走,我就把神的存在捅给人类政府。 这正是之前艾略特大公用来威胁裴寂的手段,卑劣又有效。虽然天门里都是神,但大多数神的工作和生存也和人类息息相关。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天门很可能无法承担后果。 泯罗从善如流地说:“哎呀,那就没办法了。无常,你去跟自然署汇报一下情况。涉及到天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泯罗演戏演得也颇为明显,或许她还故意做得更明显,免得他们谁看不懂真的上来给她一下子。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已经转过身去,示意无常跟她走。阴兵正在纷纷跟着他们转身,这时候,泯罗身前有什么东西亮起来。 她手中的监听器闪出红光,从她身体轮廓的缝隙里闪烁出去,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低沉的男人声音随之响起: “我是自然署署长韩罡。现在执行我的指令,将嫌犯抓捕归案。” 声音落下,阴兵又都转了回来。 他们再转回来的时候,眼睛都闪烁着和监听器一模一样的红光。 ——这下子真的完了。 弥依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泯罗也回头看着他们,她眼里这次带着实打实的愕然。这个眼神只闪过一瞬,然后十八个阴兵疯了一样朝他们扑上来,挡住了泯罗的身影。无常大喊着什么,马上被阴兵的尖叫淹没。 裴寂已经动了。突然之间,他面前那两个阴兵就被甩棍打了后脑,直挺挺倒下去。然后弥依身前的那个也挨了一闷棍,歪着脖子转了一圈,缓缓躺下。尹玲和李清年都腾身跃起来,弥依这才想起他们是灵者,本来就可以悬浮。 她心跳得有点快,但不像以前那样害怕。她伸手抓住赫轮,一只冰凉的、巨大的手又捏住她的手。弥依一转头,面前巨大的、黑白两色的脸差点儿把她吓吐。 真的长得太丑了。 她慌乱之下没有用秘术,直接伸出藤蔓去死死勒住它的脖子。阴兵皮肤的质感清晰地从藤蔓传入她的大脑,干涸、凹凸不平但又带着诡异的油腻感,弥依恶心得直起鸡皮疙瘩,伸着藤反着把自己推了一把,离它更远一点,然后卷起它就往地上抡。 她之前也这么揍过孟恩,但一个阴兵好像有三个孟恩那么重,弥依用尽全力把它掼到地上,回头一看,一个阴兵劈手朝她打下来,而被裴寂抽倒的三个阴兵正在往起爬,看起来一点儿事也没有。 弥依下意识要躲,脑子里却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打不赢的,因为阴兵死不掉。 活人怎么可能把鬼打死呢? 这个事实直接让她泄力了,而阴兵的臂展已经超过她能躲避的范围。眼看就要被拍扁脑袋,空气突然缩紧,无形的力量一把把她拉到裴寂身边。 弥依惊魂未定,扭头一看,他另一只手也已经满是血迹,黑色的根缓缓沿着他的手爬行。 她根本来不及和他交流,阴兵又一次把他们团团围住。裴寂可以一次又一次把他们打倒,但他们永远都能站起来。弥依徒劳地伸出藤蔓,想要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这时候,后背却传来尖锐到让人大脑嗡鸣的酸痛。 她忘记自己的藤蔓还断了两根。动作迟滞一瞬,阴兵的拳风都刮到了她脸上。弥依本能地一闭眼睛,脸上却蹦了个冰凉的球,替她接住这一拳。 再睁开眼时,怪物挡在她身前急速膨胀,张开层层叠叠的口器,冲着阴兵疯狂咆哮起来。 它此刻的声音就连弥依都得捂着耳朵不去听,这是几乎能引起整个灵者世界崩溃的怒吼。一旁的李清年立刻扛不住,开始哀嚎。 怪物面前的阴兵却只是诡异地、以极高的频率抖了抖脑袋。 ——根本没用。 他两手合抱,抡出十成十的力气。弥依伸出藤蔓去拉住它的手,它的皮肤迅速分泌大量油脂,从她藤蔓中脱了出来。怪物被一拳打中身体,自残留下的伤口直接撕裂,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又被一脚踹得老远。 弥依已经顾不上别的了。她左躲右闪绕开纷纷上来抓她的阴兵,往怪物的位置跑过去。然后李清年被一个阴兵抡在地上,突兀地出现在她脚前。 她直接狠狠绊上去,然后脸着地摔了下来。 弥依以为自己至少要摔掉一颗牙,但血族秘术将她大力揪住,放在地上。弥依转过身,正看见阴兵趁虚而入,将裴寂手腕上层层叠叠的黑色根系撕裂。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但能看见他身体剧震。血从他身前落下去,不是从断裂的根,而是直接从身体内部吐了出来。 他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阴兵一秒钟都没浪费,直接从裴寂身边走过去,来到弥依面前。 弥依身后就是李清年。泯罗和无常已经不知所踪。老头的恐惧几乎化为实体将她淹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仍然举起赫尔墨斯之轮,想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然后阴兵从腰间摘下手铐,把一旁头发都乱成一团的尹玲拉过来,铐住她的手。 “嫌疑犯李清年。”阴兵喉间声音低沉嘶哑,极为压抑。“你已经被逮捕。” 弥依愣了。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5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6 酆都城的火,右侧车子残骸上的火,都瞬间熄灭。空气里的热度迅速散开,阴兵一瞬间收敛了杀意,只是一心一意押着尹玲往回走。 弥依不明白。 她上前一步,想要拉住阴兵,但是尹玲扭过头来,对她做了个鬼脸,摇了摇头。弥依瞪圆了眼睛想叫她,李清年一把把她拉过来,狠狠嘘了一声。 “怎么——为什么——” “别说话了,你个笨丫头!” 阴兵在撤退。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抓到了要抓的人,完成了韩罡的指令,于是押着尹玲离开。他们走了就几步,直接带着她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滚动的烟雾中,裴寂缓缓站起来,转向他们。 他面色异常平静,只是随意擦了擦唇上的血,就像刚刚受伤的人不是他。他和李清年都没对尹玲被抓走这件事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弥依再傻也知道有问题,但她还是没想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弥依无力地看着裴寂。 “灵者秘术修改了阴兵的认知。”裴寂说,“他们会把尹小姐认作李清年。” “什么……为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 “你秘术用岔了。”李清年说,“你对姓裴的说的那句话,我们都能听见。” 弥依人都炸了:“什么?!” “都是姓裴的出的主意!他在脑子里对我们说话没带上你,尹玲也同意了,我插不上嘴!”李清年嚷嚷。 其实弥依已经反应过来了。 他们都知道了万王之王大脑的秘密。既然如此,尹玲就能够理解李清年的价值。而裴寂大概是清楚地告诉了他们,自己是不可能击败阴兵的。 在这种情况下,尹玲代替李清年被带走,其实是最优解。省得消耗他们的力量,也省得闹得更不可收拾。 她看着李清年·。这人不知为什么看着很害怕。然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又伸出藤蔓来了。 然后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原来她现在很生气,很生气。 弥依没费心把藤蔓收起来。她扭头看向裴寂。 裴寂已经走到她面前。他什么也没辩解,也没道歉,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弥依说:“尹玲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从我们见到她开始,她和这一切就已经脱不开关系了。”裴寂说。 弥依眼下难以置信地抖了一下,摇摇头。 裴寂果然冷酷又有手段,就算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再温柔,转过身去,他就可以理智地牺牲掉任何人。 虽然所有人都这么说,但这是第一次,弥依隐约地、发自内心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说:“所以你觉得牺牲掉我的朋友是最优解,甚至都不告诉我一声?” 裴寂终于轻声说:“抱歉。” 弥依问:“你跟尹玲说抱歉了吗?” “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接出来。”裴寂说,“也会保证她在监狱不受苦。” “我说句大实话。”李清年看她的火是冲着裴寂去的,终于大着胆子插进话来,“当时就跟你商量,你不可能同意的呀。可除了这个方法,你能想出别的招么?阴兵是打不死的,你看见了吧?” 弥依看都没看他一眼:“我可以替你进监狱。” “我是不可能那么做的。”裴寂说。 “你也不能指望姓裴的进去吧。”李清年又插嘴。 哦,这么说来,倒是她的情绪来得没理由了。 可她还是很生气,气得藤蔓都翘在肩上发抖。弥依再也不想跟他们废话,捞起蔫巴巴的怪物,转身就走。刚走了一步,裴寂的手紧紧拉住她的手腕。 弥依脑子里轰地一下就炸了,回身的瞬间藤蔓狠狠扫在他身上。她还以为他会被扫飞出去,可是如此猝不及防的攻击也只是让他闷哼,后退半步。 “哎哟,你要上哪儿去啊?”李清年在后面拍大腿,“车都没了——” 弥依闭了闭眼睛,终于让自己被裴寂转过来。裴寂的手在她臂上轻轻攥了一下,见她转过来,他就放下手。 手背上青筋浮现,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在这时候贸然触碰她的其他部位。 裴寂说:“我想要尊重你的意见,但我必须让这件事快点结束。他们有神的大脑,虽然具体的运作模式我还不清楚,但纠缠得越久,对我们就越不利。” “他们想要李清年。等他们发现她不是李清年,会怎么对她?” “她有能力自保,我也会尽全力保护她。”裴寂声音轻缓,“当务之急是快点回到生者世界,和天门取得联系。否则我们怎么走,都是死局。你可以生我的气,没有和你沟通是我不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决策最后不会伤害任何人。” 弥依盯着他。 他神情温和,说得也诚恳。弥依把他的话前后想了想,觉得好像找不出漏洞。但是一想起他们在她面前扣住尹玲,她就又恼火又憋屈。 她往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一点,说:“你做这种决定之前必须告诉我,就算没有选择,你也该让我知道。” “以后我会的。”裴寂说,“对不起。” 弥依说:“行吧。” 她并没有立刻消气,但她觉得自己似乎找不到生气的点了。弥依摇了摇头,抬起赫尔墨斯之轮就指向李清年。李清年的嘴肉眼可见地张圆了,慌忙举起双手。 弥依见他吓成这样,还有点内疚,但仍然用力说:“你为什么对艾略特来说那么重要?敢瞒着我试试看。” 她一说话李清年就不害怕了。这不是会杀人的声音。但裴寂盯着他的目光冷丝丝的,他直觉自己不该流露这种神情出来,于是还举着手,声音紧张:“走,咱们先从这儿走,到地方了我都告诉你。” 弥依狐疑问:“你去哪儿?” 李清年说:“找地方熬还阳汤啊!” 他说的那地方离这里不远,裴寂带着他们瞬移了几次就到了。宽阔的中式庭院,配上青瓦的三层独栋小楼,比被烧的李清年的房子还大上不少。要是俯瞰整个酆都城,眼前这庭院刚好和杂市连成一道弧,从城外括住了酆都城的东南角。 “这还阳汤,重点并不在材料,懂不懂?”李清年边走边念叨,“当然材料也很重要,但是熬的人如果不行,不如我靠谱,那你就别想了。喝了就死。活人死,死人化灰儿。” 庭院的门近在眼前,李清年明显心情好起来,话也多了。弥依还在想:难怪家被烧了他没什么反应,估计财产都在这栋楼里吧? 然后门吱呀地开了。疯疯癫癫的高个儿老头蹿出来,欢声叫:“清年弟弟!” 裴寂不动声色地把弥依挡在身后。弥依谨慎地审视了那老头——他身上倒很干净,头发也被梳得整齐,看来被人照顾得很好。之所以看起来疯癫,是因为他手脚乱晃乱抽,眼睛也往两边看,这就没办法了。 她走出来,询问地看着李清年。 李清年叹口气,却又挺高兴的样子。“给各位介绍一下,我三师兄,李清平。” 弥依愣了一下。“嗯?” 门又开了,又有几个人陆续迎出来。一个和李清平一样疯的青年,一个瞎了眼的女人,两个肢体残疾的老人,都对他们笑着。 “炼丹害人呐。”李清年说,“那次爆炸……大师兄就别提了。活着的人有的瞎了,有的疯了,反正受啥样儿伤的都有。你别那么看着我!”他瞅了弥依一眼,立时毛了,“我不收留他们怎么办嘛!宗门都他娘的炸平了!” 弥依仍然稀奇地瞧着他。诚实地说,她对他印象瞬间好起来了。 “你一直养着他们?” “不然呢?鬼养的?” “你不是说你和清阳宗没关系了嘛!” “我是和清阳宗没关系了啊,你问问这些人,哪个和清阳宗有关系!” “那你是好人啊,你见到我们跑什么?” “可别,我可不是好人,好人可没好报!”李清年一阵摆手,“我不跑,等着姓裴的杀了我?” 裴寂淡淡地扬了下唇角。笑容温文,看起来这辈子没见过血。 院子里稀稀拉拉走着不少人,楼上也有人探出头来。粗略估计也有上百人,都是李清年从清阳宗捞出来的伤者,自大爆炸后,这些人再也没回过清阳宗。据李清年说,清阳宗还是存在的,至于谁在管,在做什么,他一概不知,也不想过问。 他就负责摆摊赚钱,只要有钱拿就万事大吉。 这些人也真听李清年的话。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三三两两地散开,去给他劈柴找材料。裴寂仔细检查卡巴拉之轮的读数,在庭院外走动着,用秘术将这里保护起来。弥依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怪物也从她口袋里探出头来。 它没什么事。之前弥依都没来得及把它捡起来,它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它看起来心情还是很不好。 弥依完全能理解,把它掏出来放在掌心,认真对它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开心的,好不好?” 怪物皮层翕动,看着似乎没听懂。 “它真丑。”旁边传来模糊不清的女人的声音。 弥依皱眉,扭头一看,是个双腿齐断的年轻姑娘,还坐着轮椅。她马上生不起气来,耐心地回答:“它有可爱的地方。你这样说,它会很难过的。” 年轻姑娘目光有点涣散,歪了歪头,问:“那它名字呢?” 弥依望着掌心的怪物,撇了撇嘴。 “它叫……嗯……球球。”她说,“你叫什么呀?” “我叫李清清。”姑娘说,“球球,一看就是好多东西拼起来的。” 李清清明显神智都不清楚,但她身为清阳宗弟子的实力仍然不可小觑,一句话就点出了球球的本质。弥依心头一跳,认真地问她:“那我想把它的记忆取出来,能做到吗?” “你把东西拿走,它不就散架了吗?”李清清咯咯笑起来,“那样,它就瘪了。再也鼓不起来了。” 她慢慢推着轮椅走了。 弥依叹了口气,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下,用手和球球一起玩。 如李清年所说,材料并不是最难的一环。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最后一个人也回来了。这时候李清年已经烧红了瓦罐,往里泼了一瓢草灰水,又趁热往内壁贴了三张符。他念念有词,走来走去,裴寂刚好完成所有秘术,收起卡巴拉之轮,走进庭院。 他直接朝弥依走过来,弥依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转脸摸了摸球球。 裴寂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伸出手,也摸了摸她的头发。 “回到生者世界以后,我们直接去天门,处理尹小姐的事。好不好?” 弥依说:“好吧。” 她听起来还是很难过。裴寂轻声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弥依垂着眼说:“我只是在想,尹玲给我的东西我都没来得及拿。今天发生太多事了。” 裴寂有一秒没说话。弥依也没抬头,还以为他在考虑要不要回去拿东西。然后骨节分明的手将一筐东西捧到她面前。 里面正是尹玲给她攒的那些礼物,还有能让她们见面的阴阳香。 弥依呆了一下,抬起眼。 裴寂笑了笑。“都在这儿吧?” “你怎么……” “我总得做好准备。” 弥依干干地抽了抽鼻子,把那一筐还给裴寂。“……谢谢。帮我收起来吧。” 裴寂转了一下卡巴拉之轮,那筐东西就不见了。弥依伸出一只手,裴寂没有去拉,而是搂住她的腰,直接把她托着站了起来。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嗯?” “回去以后,我要找到我爸爸的大脑,把它抢过来。我需要你帮我。”弥依小声说,“还有,如果抢不到的话……就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到,没有任何办法……” 她闭了下眼。 “那就把它毁掉吧。想办法毁掉。” 她等着裴寂的回答。陪球球玩的时候她已经想过了,要想翻盘压制住艾略特,从大脑下手是唯一的选择。裴寂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是他迟迟没说话。 弥依看向他。他正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沉默。 漆黑的双眸从未如此幽暗,讳莫如深。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6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7 “那丫头,你别傻愣着,过来帮我忙!”李清年遥遥地嚷起来。 弥依还没等到裴寂的回答,但是李清年听着很急,她马上就起身过去了。 吊在柴火上的瓦罐里正在冒出大团大团的蘑菇状蒸汽,还有蝌蚪一样的东西在噼里啪啦往外跳。李清年手里一堆东西马上就要抱不住了,弥依赶过去帮他接住,他才倒出手来给汤盖盖子。 “别问了。”他耷拉着眼皮,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 “我说,你别追着姓裴的问了,问也没用。”李清年说,“你可玩不过他。这人心眼比你多十倍。” 弥依抱着那一堆药材和装着液体的葫芦,沉默一会儿才说:“所有人都这么说。” “因为这就是事实。”李清年笑了一声,“他两句话就能把你哄住,你连跟他算账都没法儿算。” 弥依耷拉着眼皮,突然反应过来:“你离那么远,也能听见我们说话?” 李清年撇撇嘴。 “还是先说说你自己吧。”弥依抱着那堆药材坐下来,“为什么束光团会对你感兴趣?你肯定本领不小呀。” 李清年哼了一声,也跟着坐下。弥依那句“本领不小”还是有取悦到他,他眼明手快地往瓦罐上又贴了一张符,才说:“你爹的大脑全知全能,也只能看见活人的未来。” “那你……?” “我?”李清年抬起手,指了指天空中的花纹,“看死星,给死人算命。死人的未来,清阳宗亲传弟子是最知道怎么去看的。” 弥依马上问:“那你也能看尹玲的未来吗?” 李清年不满地啧了一声:“怎么就想着你朋友啊,你不问问别的?” “我还能问什么呀。” “问问所有人的未来?死鬼世界将来会怎么样?” “我现在只想知道我朋友在监狱里会不会遇到危险。” “啧。我还以为你神女爱世人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弥依叹了口气,说:“我不是神女。就算我爱世人,那也是因为我遇见了尹玲这样的朋友。我要先确定她没事才可以。” “你朋友好得很。要不是已经死了,她在监狱里还能再胖个十斤。” 李清年说这话时头也没抬,弥依都不敢立刻就相信:“真的吗?” “我骗你有好处吗?你还阳汤的钱还没给呢!” 弥依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绷着的心又放松了一点儿,她望着柴火沉默不语。李清年看着她,又开始阴阳怪气:“然后呢?没别的关心的事儿了?” 拉长的语调是十成十的欠揍。但弥依只是好脾气地回答:“好吧。未来会怎么样?灵者世界会怎么样?” 李清年紧闭着嘴巴,用手中铁钎捅了捅柴火,才开了口。 “天门不会永远完整。神界也不可能永远和平。活人的世界里不会有活人,我们的世界……不会再有任何东西。” 天空中破碎星体仍然静静铺开,如同珠光水雾。李清年这话说得风轻云淡,还不如刚才叫她帮忙熬汤来得急切。 弥依却打了个寒噤。 “第二次神界大战吗?”她问,“最后,谁会赢呢?” 李清年说:“你应该很清楚吧。” 弥依自然能猜到。分裂的天门无法赢得战争。要真是天门掌权,人间也不会沦落成死者的世界。她试图设想一个血族成为新神的未来,但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 “这些,你早就知道了?” “千年前我就知道了。”李清年说,“按我推的时间来算,这些已经不叫未来了。最多再有个几十年,就能成真。换算成你们活人的时间,可能不到一年。” 弥依逐渐开始觉得荒谬了:“那你不着急吗?” “我急有个屁用啊,我能帮上什么忙?”李清年说,“再说,人总是要死的。我都已经死了,也不怕再死一次。” “那我们该怎么办?”弥依问,“怎么才能让战争不要爆发?” “那得你们自己考虑。”李清年说,“我不懂打仗,我只会算命。但要说束光团想抓我,我还是能理解。死人的预言很重要,懂不?就算你爹的脑子全知全能,它也代替不了死人的预言。” “为什么?” “因为你爹只能看见会发生的事,和对的事。”李清年看着她说,“但我算的,是一定不会发生的事。你可别觉得要靠我对付你爹的脑子。”他提前警告她,“这东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也不可能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出去乱说。” “我能告诉裴寂吗?” “你倒是相信他。”李清年嘲讽地笑了,“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呢?” 弥依皱眉道:“不会。如果他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我的。” 李清年反问:“你凭什么这么想?” 弥依被问得噎住了。 “他之前有什么信息都会告诉我啊。”她说。 “把尹玲送进监狱这事,他告诉你了吗?” 弥依又噎了一下。“呃。” “所有的信息他都告诉你了吗?“李清年还在问,”他杀穿了死鬼世界,挑起吸血鬼内斗,杀了血皇,四舍五入那是他亲爹,他都告诉你了吗?“ “……”弥依底气不足。“没。” “那你干什么相信他呢?”李清年耷拉着眼睛拨弄柴火,“因为你喜欢他?因为他帅?” “是因为他对我很好。”弥依小声说。 “哦,你的意思是他喜欢你?”李清年说,“他跟你表白过吗?他说过要和你结婚吗?” 弥依说:“我从来也没要求那些。我只是觉得他很好,所以……” “哦。”李清年抬眼看着她,蔫巴的大小眼儿里闪着精光。“所以对你好能当饭吃,就算不给你承诺,没有给你任何实质性的好处还要你卖命,被他扯进死鬼世界,但他对你的*态度*——”他把“态度”二字咬得异常讽刺,“可温柔了。所以,你相信他不会有事瞒着你。是吧?” 好家伙。 让李清年一说,弥依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很离谱。 “他说过不对我说谎的。”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辩驳很无力。 “嗯对。”李清年乐了,“他说了你就信。他动动嘴皮子的成本,可比你识人不清的代价高太多了。哎呀,真不愧是天使啊!多纯真烂漫呢。” 他阴阳怪气到了极点,但弥依没工夫生他的气。她听出他有意在点自己,硬着头皮说得更清楚:“因为我很喜欢他,所以我觉得,我愿意相信他。我觉得……疑心生暗鬼。” “嗯。”李清年说,“你就是这么办事的?人家说,你就愿意相信?你怎么还没被人骗死呢?哦,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瓦罐上的符纸被烧化了。他捏了个诀,又贴上一张新的,将罐上的阴阳图标小心翼翼转向东方。 “你来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相信别人?” “因为……如果一个人宁愿骗我,即便我识破谎言,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弥依缓缓说,“我可以一直怀疑,但哪怕我只冤枉了一个善良的人,他都会受到百分之百的伤害。我觉得,这种后果我更不能接受。” “你的意思是宁可放过,也不能错杀。” 弥依犹豫一下,点点头。 “我不容易受到伤害,即使我受伤,也会好起来。”她说,“但是被辜负的心意那么珍贵……如果被打碎,那就太可惜了。我不能接受。” 轮到李清年沉默了。他盯着眼前面容安祥平和的女人。活了两百年,她仍然拥有少女的眉眼。 他心里很气,越过柴火,伸出指头狠狠戳了弥依的额头,连戳三下。弥依嘶地一声。 “疼啊!你干嘛!” “我戳出你脑子里的水!”李清年骂她,起身拍着屁股上的灰,“药材给我!” 弥依乖乖把东西递给他。李清年一股脑全加进去了,扣上盖子,说: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反正你上辈子也是这样,我没那个资格要你去改。但我只提醒你一句,当心姓裴的。他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要多,他做过的事,更多。” 瓦罐剧烈膨胀,无声爆出蓝色蒸汽。李清年也不怕烫,徒手揭开瓦罐盖子,里面竟然是像星空一样,幽蓝的、珠光色泽的漂亮汤药。 “叫你男朋友来喝药。”他说。 弥依还没反应过来:“啊,这就好了?” “好了啊。” “那球球……那只怪物能喝吗?我想把它带走。” 李清年想起那怪物由藤蔓交织而成的身体。“试试吧……它喝下去不漏就行。” 弥依再次确认:“药够用,对吧?” “你继续问。”李清年说,“问到药凉了再喝,你能死得比我还透。” 弥依于是叹了口气,扭头找裴寂,他正从房后绕过来,走向他们。 一如既往地挺拔而优雅。脸上没什么神情,但即便隔得再远,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总让人感觉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迫下来。 坐着轮椅的李清清刚好单手推着轮子,给他们送来两只瓷杯。李清年将汤各倒到杯子三分之一的位置,珠光色的汤仿佛星云流转。 这期间李清年没再说什么,裴寂也什么都没说。但有了他的提醒,弥依忍不住怀疑,刚才他们的谈话到底被裴寂听去了多少。她看看老头又看看裴寂,前者只是递过杯子,说:“喝一口就行。三秒钟没反应,再喝第二口。” 裴寂拿着杯子却没立刻动,只是凝视着李清年,似笑非笑道:“后会有期,李老先生。” 李清年肉眼可见地慌了一下,转向弥依。“听见没有,快喝!” 弥依摸了摸口袋,球球在里面蠕动,于是把它抓出来,先强行喂给它。 李清年表情扭曲地看着她用手去掰球球的嘴。之前有楼那么高的球形怪物现在跟个仙人球差不多大,畸形的头和尖锐的口部利齿密布。偏偏球球还一副乖相,弥依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去,它的尖牙随即收回。 一口汤灌下去,球球马上要尖叫。弥依捂住它的嘴,自己喝了一口。 还阳汤,出乎意料,是甜甜的青草气味。有一瞬间弥依居然觉得,要是哪个公司出个类似口味的饮料,肯定会卖得很好。 突然有热流从头顶直冲背脊。地面似乎在往上冲,她甩甩脑袋,晕乎乎地往后退了一步。 裴寂单手搂住她的腰,轻声说:“放松,弥依。” 然后,李清年,中式庭院,以及灵者世界的一切,都在她身边化作光影射线。 弥依感觉自己完全就是个人形火箭。进入灵者世界时,她一直在下坠。现在她无穷上升。她感觉不到腰上裴寂的手。球球的尖叫声消散在轰鸣里。灵者世界的寒气散去,八阴汤的力量也在消失。她越来越热,逐渐感到干渴。 好渴。 说准确点,是饥饿与干渴交织。那种久违的、致命的食欲。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有多久没真正地进食过。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眼睛都几乎被渴望烧红,手不由自主地向后摸,确认裴寂还在她身边。 这时上升的过程戛然而止,弥依一个趔趄,膝盖不受控制地弯下去。裴寂一把把她捞起来,她还软乎乎地要倒。 压下来的体重非常实,裴寂退后一步,整个人抵在墙上,架着她才让她趴在自己怀里。 他们现在就在科学炼金协会医院的走廊拐角。这地方是防火通道,平时不会有人走。弥依撞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声能在楼梯之间回荡很久。 裴寂把她搂紧,低头看她,她却也在睁着眼睛看自己。 似乎非常清醒。 除了她的瞳孔因天真的贪婪而缩小,眼角有些淡淡的血丝。 裴寂能感觉到自己肩颈和腰上有藤蔓缓缓绕过来。 弥依熟门熟路地缠住了他。只是这一次用了非常大的力气,直到把他整个人勒住捏紧在手里,就像随时能把他绞断,她才开了口。 “裴寂。” 仍旧是柔软的声音。 “你手上的伤口,恢复了吗?”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7 免费阅读.[.aishu55.cc] 48 裴寂隐隐皱眉。 这是细微到几乎不可查的态度变化。凭她之前几次进食的表现,只要她能主动咬他的脖子,就不会选择手。 他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她还在持续收紧力道,他向后仰了点儿,让自己呼吸更顺畅一些,伸手摸着她的藤蔓安抚她。 “听话,先忍一忍。”裴寂轻声说。 弥依盯着他。不放开他也不回答。 “圣锥只要被催动,就会污染我的血液。至少再等上一个小时。”他解释,“不然你会不舒服的。” 弥依还是没说话。她的眼神在他手上和肩颈之间来回扫,好一会儿终于问出来:“你没骗我?” “我说过,我不会骗你。” 弥依抽了抽鼻子。她不死心地又贴上去,嗅他身上的气味。裴寂拥住她,她却把他的手臂推开缠死,直接往上举,想扣在他头顶。 这是一个完全失去掌控权的姿势。裴寂本能地挣扎。弥依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看他,目光里全是委屈。 他态度松动,挣扎的力度也骤然减小。眼看弥依要按上来,防火通道的门砰地一声被人打开了。 穿着正装的布达尔冲进来,刚好和裴寂四目相对。 弥依根本没回头。现在谁进来她都不在乎。裴寂也没什么表情。但布达尔懵了,布达尔看着弥依小姐爆出藤蔓把他老板的双手举过头顶,瞳孔地震:“……小姐……裴总……” 裴寂被按在墙上的手微张,卡巴拉之轮落进他指间。“说。” 都被按着了,他语气还是冷静又平淡,甚至没有试图把弥依推开。布达尔一边佩服他老板竟然能处变不惊到这种程度,一边擦着额角沁出的冷汗:“艾略特大公和他的宿主被某种力量救出去了,虚空室塌了一角。” “嗯,知道了。” 布达尔却声音压得更低,眼睛都要瞪裂开,手指着门外:“——外面全是记者!” 裴寂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他手一动,弥依趁机狠狠把他摔回去,甚至咬了他的手臂一口。他猝不及防被咬,闷哼一声,低低地喊她:“弥依……” “他生虚空了吗?”弥依问,“他把你是血族的事曝光了吗?” 布达尔在她背后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但弥依根本不需要等他的回答,如果真发生了这种级别的麻烦,他们都不会是这个反应。她又问:“记者来这里是因为公司有丑闻吗?” 布达尔犹豫着回答:“不是,其实是他们想要采访……” 弥依瞬间勒紧裴寂的脖子,声音发狠:“那你慌什么?!” 她这会儿比拿着赫轮威胁李清年要凶得多,眼圈发红,紧咬着牙,甚至柔和的脸蛋都透出了狠厉。李清年和尹玲的警告在她烧糊了的大脑中发酵,她藤蔓上叶子飞速生长,带着长长的尖刺。 他对她的关切早就超过了正常男女关系的阈值,只是她从来没想过索要承诺和保证,更何况公开。 如果记者闯进来,他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掩盖她的身份,挡住她的脸和藤蔓,他们只会认为裴寂的身边存在一个暧昧的人类女人。 这样他都不愿意,他到底在慌什么? 弥依在此刻绝不肯暴露一丝不安全感,她看着那张漂亮的脸,想,他很可能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下,他的行为她永远无法预料,思绪也不会被她猜透。 而她却已经在真实地付出感情,真实到她说上半句,他就知道她下半句要讲什么,真实到她简单的内心世界被他一眼看穿。 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不论在她死前还是重生后。从背叛她的扎洛,甚至到她那个全世界最垃圾的前男友孟恩——只要关系还没有彻底破裂,他们的行为总在她的掌握中。 她不控制他们,也不强求他们做任何事,那是因为她很清楚有些事情他们不会做,或是做不到。她手里一直握着一条底线,尽管那底线极低,而且完全透明。 可是裴寂有点太例外了。 弥依从不会想要控制别人。但此刻愤怒夹杂疯狂的饥饿,以及从未有过的占有欲,她很想很想看见他的思维,每个字都读清楚,然后掌握他,或者彻底驯服他。 她笑了一下,用藤蔓死死缠住他,又问:“被其他人知道我的存在,你会很难收场,是不是?” 弥依收了力道,不会让他彻底窒息,也不会让他说不出话。裴寂被迫抬着头,愕然望了她一秒。 “……不是的。”他说。 弥依说:“不是吗?” 已经有藤蔓向下伸过去了。裴寂能感觉到那种暧昧的磨蹭中夹杂着近乎复仇的欲望。他皱了下眉,轻声说:“弥依,听话……我不能让他们看见你。” “你可能对我有误解。”弥依说,“我讨厌‘听话’。我之前听你的,是因为我很相信你。” 裴寂喘着气问:“现在你不相信我吗?” 布达尔迟迟等不到一个回应,差点把自己头发扯下来,转身冲出了防火门。隔着厚重的门,他们听到他的声音:“嘿,Security!把那帮马拉卡*给我赶出去,不许进来,我说得够清楚了!” 弥依说:“那你说清楚啊。” “……说什么?” “说清楚,你是不是蓄意接近我?”弥依说,“你是不是故意引诱我吸你的血?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们产生感情,我会更听你的话?你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她凑近他,仰脸看着他。他睫毛很长,几乎遮住眸中神情。 “说啊。你不是只对我讲实话吗,说清楚吧。” “弥依,你先放开。” “说!”她厉声喊。 弥依情绪肉眼可见地不稳定。她一饿就会发狂,这事他俩都知道,只是这次的确暴躁得有些出人意料。 裴寂闭了下眼。藤蔓层层叠叠地缠着他,带着恶意摩擦他的身体,控制他的姿势,让他喘不过气。 要想挣脱也没什么难度,只是很可能伤到她。他不会那样做。 “是。”他说,“我们相遇是我的计划。也是我刻意引导你吸食我的血。” “为什么?” 裴寂沉默两秒,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我告诉过你啊,弥依小姐。” 他突然用敬称,弥依越发不安。她扁了扁嘴,鼻子也发酸,却只是缠得更紧。 没法再紧了。她感到自己的藤蔓都痛了,不由得奇怪裴寂怎么还没被她缠晕过去。 “我需要跟你合作。”他说。 弥依耳朵里的血流轰隆隆的,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盯着他。 “我需要你找到记忆,找回能力,这样我们就可以对神的力量进行深入研究,继续完善血统嬗变链……艾略特计划毁灭花卉基地,断掉你的食物。我在这时提供血液,可以展现我的诚意。这些,你应该都知道的。” ……他答得还真是…… 坦坦荡荡,合情合理。 弥依还是很饿。饿到四肢冰凉,整个人都在发抖,可是她却渐渐冷静了些,看着裴寂的眼睛。 “那。”她声音逐渐小下去,“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对。”裴寂说,“我很喜欢你。” 他说喜欢,可是她已经在后悔问出这个问题。没有信任,没有激情,完全出于冷冰冰的怀疑和质问,她居然还在和他谈感情。难道听到这样的回答,自己就开心了吗? 不对,根本就不对,她到底在干嘛啊! 弥依唰地收回藤蔓。裴寂晃了一下就站稳身体。 “行吧。”她蔫巴巴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裴总。” 她扭头就想走。能听见裴寂已经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拉住她,但是弥依倒得比他伸手还要快,咚地一下就趴了下去。 “弥依!” 裴寂急促地喊了她一声,跪下来扶起她。弥依缩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藤蔓都没收回去,软趴趴地散了一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弥依木然说:“我饿。” 她饿得腿软,没站住。 “再忍一下。就一会儿。” 他把她拦腰抱起来,单手捞着她,另一只手还能毫不费力地拉开防火门。弥依从手指尖抖到脚,然后意识到自己不但没吸血,也很久没有吃东西。现在是灵魂和□□在一起挨饿,还有点轻微低血糖。 她已经懒得说话,默默收回藤蔓,靠在裴寂的怀里。他怀里是她熟悉的香气,抱得很稳,带她一路穿过协会医院的走廊。 布达尔几乎立刻就从拐角迎了上来:“需要我做什么,裴总?” “只能回绿城了。”裴寂说,“那里最安全。联络天门,告诉他们我会在十二小时内赶到。里尔克庄园继续戒严,开放所有虚空室,你和其他人记得备份。采访的事你来安排,我只给三十分钟时间。” 他说话语速快了些,但吐字还是非常清晰,也没有因为抱着她乱掉呼吸。弥依耳朵里一直轰隆隆地响,仍能听清楚他的安排。她的脑子转得艰难,伸出一只手扯了扯他的领带。 “我也去天门。” “嗯,我带你去。” “裴总,现在的问题不止是禁令。”布达尔插话进来,“‘欧罗巴联合制造’已经正式发起诉讼,要求我们停止侵犯商业机密,永久出让L9芯片专利,删除相关技术图纸,立即作出答复——” 裴寂有几秒没说话,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您要是没时间解决,我就委托自动决策核心和董事会来处理这件事·。” “先做好舆论控制。”裴寂说。 布达尔点头退开了。弥依迷迷糊糊地问:“什么禁令?” “个别国家发起了对阿瑞斯的技术禁令,不允许进口含有最新自研芯片的产品,也不允许出口量子计算设备——” 他话没说完,弥依突然在他怀里闷闷地干呕一声。裴寂停下脚步的一瞬间,她马上抓着他的手臂,强撑起身体,生怕自己吐脏了他昂贵的西装。 幸好她胃里是空的,只是腹内痛苦地倒了半天。 她一扑腾,裴寂差点没抱住她。他仔细看了一眼弥依,她脸色惨白。 “抱歉,是我疏忽了。”他说,“我带你瞬移,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安全的地方。” 弥依点头。 裴寂以为是他的动作让她难受。她也懒得解释。 “阿瑞斯”三个字激发的恶心还没褪去。弥依想起裴寂留给她的那张名片。 她还真是第一次意识到,裴寂的公司名字就叫阿瑞斯。 Ares Technology,阿瑞斯科技。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8 免费阅读.[.aishu55.cc] 49 在奥林匹斯山,神明的力量蕴藏在姓名中。 弥依清晰地记得母亲临死前的一切。她的神谕将名字赠予玛珈,从那一瞬间开始,她的美貌和神力迅速消失,阿芙洛狄忒成了一个没名字的普通妇人。 直觉告诉她,裴寂的公司名叫阿瑞斯,这件事不会是巧合。 弥依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浑然未觉,抱着她穿过最后一道走廊。透过走廊边上的花窗,弥依看见了院子里一闪而过的牌子: 慈善疗养中心 场地最外的栅栏拦了一堆记者,各个高举着话筒和摄像头,带着花花绿绿的频道和网站logo。布达尔抱着双臂站在疗养中心的牌子下,凉凉地注视着保安拦截汹涌的人群。 光影闪烁,裴寂开始瞬移。弥依闭上眼。他至少瞬移了四次,穿过了明城的瞬移点,进入科学炼金协会总部,最后,淡淡的玫瑰香气扑面而来,四周被安恬的静谧充斥。 裴寂带着她从首都回到了岚湖小区的那套房子。全程不超过半小时。 然后弥依听见冰冷的女声,一板一眼地向裴寂打招呼:“裴先生。” 裴寂抬眼看了看,说:“辛苦了,梦榈。” 他小心地把弥依放在沙发上。客厅里几乎花团锦簇,到处都被装点上新鲜玫瑰。梦榈仍然穿着那套全黑的长袖长裤,正在往花瓶里插最后几支玫瑰,身后延伸出碧绿色的、极粗壮的蛇尾,在地上足足盘旋了两圈。 见弥依盯着她的尾巴,梦榈说:“弥依女士,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把蛇尾收回。” “没有啊。”弥依呆呆地说,“我喜欢,很好看。” 裴寂摸了摸她的头,走进厨房。梦榈跟进来,看着他打开冰箱取出血液元素,面无表情地喝下去。 “裴先生,过去40个小时,黑星餐厅和绿暮森林总共拦截6次袭击,其他瞬移点阻截违禁物品和生物44例。”她像机器人一样报告,“自从艾略特大公强行将您和弥依女士送进灵者世界,束光团没有再发动大规模袭击。但是这种密集又无意义的行动,让我感觉他们另有筹谋。” “天门有消息吗?” “除了通知我丹尼尔被遣回生者世界以外,没有任何消息。” “嗯。”裴寂垂下眼,打开第二瓶血液元素。 “裴先生。”梦榈难得犹豫了一下,“艾略特的行动比我们设想得要温和。也许你们还可以……留有余地。” 她说得很委婉。裴寂盖上空瓶子,掀起睫毛,冷冷地看她一眼。 “我记得你是坚定的战争主义者。” “最近几年已经不是了。”梦榈说,“人要向前看。我不能沉浸在复仇里。也许……除了战争,还有其他解决方法。” 裴寂显然觉得她的话有些好笑。“可惜,对我和其他神界之外的人来说,选择向前看,正是选择战争。你难道真的认为艾略特家族会就此住手吗?” “是我失言了,裴先生。”梦榈垂眼说,“这次任务完成,我想向您申请两枚赫尔墨斯之轮。” “用途是什么?” “一枚给黑星餐厅新的安保人员。”梦榈犹豫了一下,“另一枚……是为丹尼尔。他现在住在我这里。” 裴寂说:“我提醒过你,元素是有限的。炼金轮需要用在合适的地方。” “但是这孩子需要帮助。”梦榈苦笑了一下。她第一次露出这么无奈的表情。“他在灵者世界,做了个错误的选择。现在他的状况很不好。” 裴寂示意她说下去。 “他似乎闯入了迷魂殿,试图把他父亲带回来。” 裴寂沉默了两秒,叹了口气。 “迷魂殿的机关很多……总之,现在他的记忆有些混乱。我申请给丹尼尔两个月的使用时间,使用秘术帮助他恢复后,我会归还赫尔墨斯之轮。” “他也算是完成了任务。”裴寂说。 他手中落入两个崭新的赫尔墨斯之轮。这两个炼金轮比弥依手里的简单很多,但仍然精致漂亮,他把它们递给梦榈。梦榈双手接过。 “谢谢您,裴先生。” “协会月底会派人来登记。” 他说完这句话后,梦榈捧着炼金轮消失了。她是为数不多能借助炼金轮使用血族秘术的妖人,虽然只是最基础的瞬移。 裴寂独自站在厨房里,掏出许久没用过的手机。 灵者世界自然没信号,当时的处境也不允许他们像丹尼尔一样想办法打电话给生者。手机放了几天早就没电了,裴寂转了一下卡巴拉之轮,调动元素一秒钟把手机强行充满开机,看了一眼时间。 差不多了。 裴寂到中岛台上拿了一把餐刀,对着腕侧就划了下去。 他下手很重,毫不留情。血马上涌出来,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裴寂转身往客厅走,顺便又给自己来了一刀。 刚跨出厨房门,就连人带刀被弥依扑到了地上。 她还记得用藤蔓垫着他的脑后,他的身体反应让他本能把刀尖冲着自己,藏进臂下。他们有惊无险地着地,没摔死也没被刀捅个对穿,弥依拉着他那只被划开的手,对着伤口直接咬下去。 她没说话,裴寂也说不出来。转眼他又被缠了个结实,握着刀的手被按在地上,另一只藤蔓马上把刀打得远远的。弥依手掌和唇角弄得都是他的血,垂着眼看了看,终于凑到他颈侧。 她似乎恨不得把他脖子咬断,又故意将藤蔓塞进他嘴里,逼他衔着。裴寂连话也没法说,喉结滑动,短促地唔了一声。 弥依伏在他身上,神情空白又贪婪,像是专心进食的幼崽。 裴寂闭上眼。 很痛。但从来就不止是痛。他竟然有点庆幸她堵住了自己的嘴,唯一自由的、受伤的手牢牢攥拳,有点发抖。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藤蔓全伸到他衣服下面,七手八脚地解开扣子往下扯,在他的锁骨上轻轻地磨,贴在他身体每一个能贴的部位,弥依几乎长在了他身上。 然后她吸着鼻子,往上蹭了蹭,去看他的脸。 裴寂也得以看见了她的表情。 饿得暴躁,失去理智,但又累得不行。看着迷迷糊糊的,又委屈到鼻头和眼角都是红的。 她把他捆得密不透风,按在地上吸血,自己却带着这么一副快哭的表情,裴寂想安慰她都说不出话,伸手摸她的头发都做不到。 他挣扎了一下。弥依马上应激一样用力把他往地板上按,嘶哑地说出这好半天的第一句话: “不许动!” 说完她就趴进裴寂的颈窝。她的唇齿和他伤口处的皮肤一样鲜红。藤蔓上慢慢冒出尖锐的刺,弥依故意划破他的身体。 从他胸前,腹肌和大腿上都带下血来,弥依茫然地看着自己藤蔓上沾着的,裴寂不同部位的血液,伸出舌尖小心地舔了舔。 馥郁的香气渐渐消散。她尝到了浓重腥甜的铁锈味道。饥饿和不理智的愤怒终于退潮一样离开了她的身体。 然后弥依开始回忆自己之前做了什么。 她刚才在协会医院好像发了脾气,好像还指责他不公开自己。 其实他不公开自己明明是正确的选择。而她提出这一点根本就像是无理取闹。 她两辈子都没这么疯过,为了这么一个到处是秘密,到处都让她看不透的人。 因为她是真的很在意。 她必须承认,自己是真的很在意。 她默默地趴在裴寂身上,没有去看他的脸。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49 免费阅读.[.aishu55.cc] 50 客厅很安静,弥依的呼吸声很快轻下去,只剩裴寂凌乱的喘息。 他抬手摸了摸弥依。她一动也不动,又一次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裴寂于是也没有动。 他的手机在震动。回到生者世界后,消息开始涌入,他没有去看。他只是看向窗户,下午时分的绿城云雾缥缈,阳光像纱一样洒向他的瞳孔。 他轻轻抱着他的女孩,记忆恍惚。就像他隐藏起他全部的卑劣,心计,欲望,骨血里带着的残忍,只是为了此刻。有朝一日他能抱着她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过去数百年中的一切就都没有白费。 弥依的藤蔓缓缓回缩,整个人睡得无知无觉,脸上的肉在他肩上压得有点嘟出来。裴寂用指尖很轻很轻地碰了碰,像她整个人一样柔软。 其实现在时间很紧,有很多事需要他们处理,但裴寂想,再让她睡一会儿吧。没必要那么着急,让她去见证那些污秽。 浑身都痛,被藤蔓刺破的伤口泛着异常的酥痒。下腹沉甸甸的欲望无法忽视,灼烧着他的神经。 裴寂转了一下卡巴拉之轮,空气凝结,从他怀里托起弥依的身体。他起身后又把她抱回来,将她安置在卧室里,掖好柔软的真丝被子。Momo被突然出现的梦榈吓得钻进床底下不敢出来,直到看见了弥依它才敢跳上床,对着他们啊啊叫了两声。 裴寂摸了摸它的头,转身进了浴室,扯下领带,解开衬衫扣子。 冰凉的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他不知道冲了多久,最后还是近乎狼狈地握住自己。水声响了几十分钟,浑浊的欲望顺着手背往下滴落,裴寂胸膛无声起伏,终于抵着支住墙的手臂,闭上眼睛。 弥依是被Momo撕心裂肺的吼叫吵醒的,她叽里咕噜往起爬,一看表,她睡了将近两个小时。 人都傻了,再一抬眼,向来温柔的Momo整只猫炸成个大毛球,背弓到极限,对着床上某一点使劲儿。弥依把被子按扁才看清它在发什么脾气,球球就在它面前的床单褶皱里卡着,整个球缩得还没有指甲盖大,浑身都在哆嗦,感觉它随时都会嗷嗷哭起来。 她头有点痛,按着太阳穴,伸手摸了摸Momo。Momo整只猫原地起飞,咔了一声,把弥依也吓了一大跳。 “不许凶了!Momo!”弥依大声说,把球球拈到手心里,“这个是你的新妹妹,看见了吧?以后大家要一起生活的!” 回应她的是Momo近乎凄惨的嚎叫声。它蹦下床,甩着小短腿就往门外跑。刚跑到门口,又开始对着来人哈气。 弥依还当是谁又进了房子,出来一看马上松了口气,只是裴寂而已。 “睡得好吗?”他淡淡地笑了笑。 弥依刚想回答他,却注意到她睡觉的时候裴寂已经换了身衣服,浅色衬衫和白色的西装外套,搭配的是棕色的条纹领带。弥依看着那条领带歪了歪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裴寂注意到她的眼神。 弥依想说这领带特别眼熟,似乎孟恩也有一条……但是她还没说出口,仔细一看,她突然意识到裴寂的领针好像在孟恩那也有同款。那枚蓝宝石实在是太特别太好认了,弥依甚至还记得孟恩会拒绝她凑近端详,说那领针很金贵,怕她碰坏。 之前看孟恩摆弄领针,她还奇怪这么漂亮的东西,为什么孟恩戴上就非常古怪。今天在裴寂身上看见它,她才觉出是人的问题——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种低调却奢华的小饰品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当然不太好,她于是含糊其辞:“你的衣服很好看。多少钱呀?” 裴寂显然愣了一下,诚实地说:“我不清楚。” “领针呢?” 裴寂想了想。“我也不清楚……抱歉。” 他们对视了两秒,弥依后知后觉地感到窘迫。她之前对着他失态,此刻不大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且她心上盘悬着大大小小的阴影,有关尹玲,有关阿瑞斯。 眼下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们处理,Momo还在门外老吴老吴地骂人。她迅速垂下眼,捧着球球从他身边挤出去,回头问:“裴总,今天去天门吗?” “如果下午的会议顺利的话,我们午夜之前可以启程去天门。” “好。”弥依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那明天你有安排吗,我想去找齐旌谈谈。” 她现在的目标和裴寂不完全重合。裴寂想的是怎么摆平艾略特家族,但弥依更在意的是救出或销毁她爸爸的脑子。这样说来,对神的遗物和历史的了解,似乎没人能胜过旧日博物馆的齐旌。 裴寂转身看了看她,没点头也没拒绝,只是说:“我陪你去。” 弥依马上说:“裴总你不用……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有事需要我配合,我们就再协调一下时间,因为我明天可能没空。” 沉默。空气里的那一丝窘迫越来越明显。 裴寂盯着她,黑眸沉沉。弥依回盯着他。在他俩之间,球球悄悄放出一点儿气,让自己变得更扁。 “弥依。”他最后说,声音温和,“我的有些选择可能会让你觉得不妥,但我的行事准则一直都没有改变。我不会欺骗你,也不会伤害你。必要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能信任我。” 弥依唇角抽了一下,只是说:“我知道啦。” “或许也没必要跟我那么客气。”裴寂笑了笑。“严格意义上说,我不是你的上司,你我是合作关系。方便的话,你以后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你觉得呢?” 他虽然用词温和,还象征性地加了句“你觉得呢”,但弥依感觉自己没有别的答案。不知为什么,裴寂这个人再客气,最后还是会让人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他说出的必须做到,他要求的必须完成。 这一点倒是让弥依蛮眼红的……好厉害哦裴总。好说一不二哦裴总。或许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这么命令你脱衣服给我看,也不是强迫你,但你方便的话最好还是脱给我看啦,“你觉得呢”? 弥依腹诽了半天,挤出一句:“行吧,知道了,裴寂。” 她垮着个脸去安抚Momo,没看见裴寂眼中闪逝的笑意。 下午的会议不在公司总部举行,裴寂已经提前将会场转移到了绿城中心。还有两小时时间,弥依在准备的时候,裴寂一直在书房里打电话。洗澡的时候听不真切他在讲什么,等她从一衣柜崭新的长裙里挑出一条穿好,用七八条藤蔓手动甩干着头发走下楼梯时,才听见裴寂说的是外文。 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弥依还是在尽力支起耳朵听。客厅里被梦榈带来的玫瑰装点得花团锦簇,她在沙发上坐下来,迅速吃掉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白面包。里屋的裴寂说完一个长句子,突然蹦出一句中文:“我会提醒他们。” 他和那头的人道别,挂掉电话,走进客厅。弥依正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裴寂看了她一眼,说:“今天很漂亮,玫瑰小姐。” 他肉眼可见地心情不错。弥依觉得自己还是别提“这裙子是你准备的还很符合我审美呢”这种口水话,直接问他:“是和公司有关的事吗?” “是的。”裴寂说,“我们准备收购千阙,不过现在还在调研阶段。” 弥依倒是知道千阙这个公司……很大,很有名,做出了很多游戏,但是百分之八十都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这还是从尹玲口中的学生口中听来的,信息源拐了好几个弯儿。 她直觉裴寂告诉她的这件事应该是个重量级的炸弹,可惜她获取不到这层含义。弥依想了好几秒,还是试探着问:“所以……?” 裴寂耸了下肩,说:“没什么,只是刚才有股东打来电话警告我,当心公司被拆分。” 弥依结结实实地惊了:“会吗?” 他们离开房子,坐上等在外面的迈巴赫,直到还有两公里到达会场,裴寂都在用浅显的语言给弥依解释各国的反垄断法,为什么阿瑞斯这样的庞然大物稍有动作都会惹来一群人盯着。弥依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总之清楚了一件事——如果收购千阙成功,阿瑞斯的版图就又扩大了一些。但这个过程中的阻力前所未有,据裴寂说,他已经接到了不下十个来电和至少二十封邮件,语气各异,最激烈的一个问他是不是想要阿瑞斯死。 一路上弥依几乎都把盘旋在心头的疑问给搁置了,这时候终于又想起来,马上抓住机会问裴寂:“说起这个,你知道以前奥林匹斯山有个战神也叫阿瑞斯吧?” 裴寂淡淡地应了声,说:“知道。” 弥依语气天真:“你的公司怎么会和他重名啊?他是个很差劲的人。” 裴寂不答反问:“你也认识他吗?” 弥依甚至想好了裴寂不想回答的可能,他会怎么推诿,但她真没想到他会把问题丢回来。她还没准备好告诉裴寂她在回忆里看到的那些事。犹豫了一会儿,弥依刚想说话,裴寂却抬头看了前面一眼,皱眉说:“堵车了。” 弥依也抬头,只能遥遥看见一小排车屁股。导航在这时才响起:“检测到前方拥堵路段,请合理安排时间。” “裴总,其实那个就是会场。”司机抬手朝左前方指了一下。弥依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是绿城最高的建筑,金融大厦。“我们绕过去,可能要堵很久。” 裴寂点头,说:“弥依,你先过去。” 弥依愣住:“诶啊?” “我们后面的车上是布达尔和贴身安保,他们会保护你的安全。”裴寂说,“从正门进,不要离开你的座位。” “……我还有座位吗?” “当然,是记者招待会。” 弥依这才反应过来,木木地点头:“哦对,我不能和你一起出现来着。” 她刚要拉开车门下去,裴寂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弥依茫然地回头,裴寂手指动了动,明显是想要说什么,却只是把她鬓角的乱发整理好。甚至就连犹豫都没有超过一秒钟。 “去吧。”他说。 弥依于是下了车。身后的布达尔随即赶上来,塞给她出入证和记事本,匆匆留下一句:“跟我走,小姐。” 他大踏步往前走,就像只是和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弥依站在马路边,抬头看了看天空。云层交缠,混乱不堪,阳光苍白又暧昧。 她压下心头始终存在的那点惴惴,跟上了布达尔。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0 免费阅读.[.aishu55.cc] 51 51. 金融大厦门前人流涌动,保安像检查逃课学生一样挨个检查记者的出入证。弥依跟着布达尔,保镖跟着弥依,一起走进楼内。 这里已经做好了迎宾布置,纯黑的毛毯一路铺向一楼的大堂。弥依一脸茫然,跟着人群一起往里走,手里捏着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笔记本。 这还是第一次,她出入有这么多人的场合。 一点儿不夸张,从苏醒后到现在的二百年内,弥依一直在尽量躲避人群。之前她只在战乱时钻过一次人堆,没别的原因,主要是她感觉绿城的人们都快要饿死了。 那时候她一直在长出玫瑰又拔下来,免费发给她能碰到的人。玫瑰虽然不太好吃,但是吃下去起码算是一种食物。一天下去拔得指尖都肿了,可是还有很多人饿死,破袋子裹着的小孩尸身就扔在她的住处门前,一半泡在河里。 弥依模糊地想,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拯救过任何人。 她生疏地按照笔记本上的指引找座位,自己居然坐在第二排。她整理裙摆,坐好,百无聊赖地在本子上勾勒花朵。 这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快要满员了。她听见身后两个记者在讨论:“……‘欧罗巴联合制造‘实际上是在搞科技封锁……这个节骨眼上做大动作,一旦有闪失,整个阿瑞斯都会卡跟头……” 左边的记者和同伴窃窃私语:“……待会儿有一个名额,我来问……你做好笔记……那天在慈善疗养中心,有巨响和异常飞行物,阿瑞斯就容易和这些东西扯上关系,你不得不承认……” 她抬起头,看着大堂正前方的演讲台。 上面摆了很多漂亮的厄瓜多尔玫瑰。配上深色的木台子,一点也不艳俗,看起来很高级。 然后一个人从另一边过来,在她身边重重坐下,吐了口气。 这口气透出的一点儿男人声音,足以让弥依熟悉得头皮发麻。 她一扭头,果然看见了孟恩那个狗男人,皱着眉垂着眼,十分严肃认真的样子,正在整理自己的黑色西装。 弥依皱着眉看了他两秒,觉得要不还是假装不认识吧。然而事与愿违,她刚扭脸到一边,孟恩出声:“诶?弥依?” 弥依笑得有点凶,语气僵硬。“你怎么坐这儿啊?” “前两排是内部人员专座……你怎么坐这呢?”孟恩很疑惑的样子,反问回来。“阿瑞斯的记者招待会,你过来干嘛啊。” 弥依说:“谁让我和裴总是老相识呢。” 孟恩有一秒没说话。然后他突兀地笑了,说:“我也是你的老相识,你打我可下手挺狠。” 弥依面无表情:“你活该。” 其实再次见到孟恩,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忍受。毕竟他是裴寂的下属,只要弥依还和裴寂一起行动,再碰到孟恩的概率总会很大。 她只是觉得迷惑又不舒服……她越想越搞不清楚,到底当初是为了什么和孟恩在一起。她只记得刚认识孟恩的那几天,像是有某种魔力似地,引着她要多看看他,和他谈恋爱,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心。 可是他没让她安心,还摧毁了她所剩不多的安全感……揍他一顿算他走运了。 “是,我是该跟你道个歉。”孟恩却出人意料地说,静静地笑了笑,“依依,我是第一次谈恋爱,不成熟,急于求成,我对你说过的很多话,都很过分。对不起。” 他没有看弥依,弥依却纳罕地扭脸打量他。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怀疑地问。 “我没……依依,咱俩好歹谈过,你没必要防我像防强盗一样。”孟恩无奈地看向她,“我能有什么意思啊?” “就是谈过才要防你。”弥依说,“既然你都很清楚自己讲过什么屁话。” 孟恩说:“哦,那你不防着谁?你肯定不防着裴寂吧?” 听裴寂的名字被他说出来就是莫名其妙地很刺耳……弥依揉了揉耳朵,不客气地说:“他是你老板,你应该叫他裴总。” “哎哟。”孟恩又笑,这次笑容明显快要挂不住了。“这么心疼他,你是成了阿瑞斯老板娘吗?私下叫什么你都这么在意?” “阿瑞斯”和“老板娘”两个词搭在一起,再次产生奇妙而恶心的反应,弥依差点儿又吐出来,对孟恩的恶感顿时加深一个维度。“我是提醒你,你跟他差得太多了。” 孟恩的脸唰地就垮下去了。 从开口起,他一直带着某种刻意为之的成熟冷静,但装出来的品德只是一张纸,轻轻戳一下就是个窟窿。弥依现在戳狠了,不但戳破了纸,还戳痛了他在纸后窥探的眼珠子。 “你以为裴寂是什么东西啊?”他冷笑,“你看上他哪里,你就觉得他比我有钱,比我成功?你没听过莫欺少年穷吗?” 弥依忍不住笑了。“三十一岁的少年吗?” 她都不知道孟恩怒点在哪里……在她眼里,这俩人完全就像两个位面的生物,哪哪都没法放一起比。 孟恩却不依不饶,压低声音说:“裴寂创立阿瑞斯,是赶上了科技风口。如果我再早点出生,也许阿瑞斯的老总就是我。” “你放心吧,不会是你的。”弥依诚恳地说,“你根本对阿瑞斯一无所知。” “所以你比我还懂阿瑞斯?”孟恩气乐了,“来我考考你,阿瑞斯自研L9芯片搭载的是什么平台?别百度。” 弥依对他竖起大拇指:“你看,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刚才装得有点太超过了。” 孟恩反应了一秒,气急败坏,嗵地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声音太大了,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他。上百人的注视足以让人窒息,就连孟恩也感到窘迫,又慢慢坐下来,说:“我下个月升CTO。” 弥依很自然地说:“我听不懂。” “技术总监。”孟恩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阿瑞斯的副总裁从前就是CTO。我就算没有支撑起这个公司,至少也是骨干里的一员。” 弥依根本懒得理他了,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掏出手机。她没有玩手机的习惯,但是面对孟恩可以破例。 “我也读过首都大学MBA。”孟恩说,“裴寂也在那个班里。” 他又讲她听不懂的话,弥依于是从善如流地百度,然后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你的意思是他是你老师?” 网页上明明白白写着裴寂那一年在首都大学进行过两场讲座,仅此而已。 孟恩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弥依笑着收回手,轻飘飘地把网页删掉。他突然怒上心头,那种对一切都不满意的怨气再度翻涌上来,正是那种怨气让他责怪弥依,责怪阿瑞斯,责怪裴寂和所有人,这样他就不用责怪自己。他几乎是很大声地说:“你以为裴寂那种人真的会喜欢你?” 这一声太大了,好多人都朝他看过来。弥依还在笑,但面色发冷,说:“再嚷嚷,我把你的头拧下来。” 孟恩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继续说下去:“他和你差别太大了,你懂不懂?他有多少钱你都没概念,他做过的事你都不懂,他要是真喜欢你,怎么不公开你?怎么不和你结婚分你公司股份?车子房子这种能从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东西,他都没给过你吧?他的资产里分你万分之一都够你逍遥一辈子,他怎么没送你去过好日子,你怎么在这儿装记者啊?” 弥依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看起来是不屑理他,但其实她心里有点发愣。来不及消化孟恩狗急跳墙吐出的这些话,人群突然短暂骚动又迅速安静。大堂前面的门开了,男人一身浅色西装,宽肩长腿,挺拔又优雅,不紧不慢走向讲台。 他离得那么远。从来没有那么远过。 弥依一瞬间真的产生一种陌生的感觉。很奇怪,每一个人都在告诉她裴寂很危险,甚至不值得信任,可直到这一刻,只是简简单单看着他站在那里,她就感到了强烈的不真实。 不像。和她在车里缠绵,抱着她喂她鲜血,教她用秘术驱散死灵之地的冤魂,那个裴寂和眼前气宇轩昂的男人,此刻在她心里,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弥依迅速低下头去,闭上眼,命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孟恩是个什么东西,她的思维没有他搅合的份儿。但是孟恩察觉到她情绪不对,马上得意起来,凑近说:“你也觉得我说得对吧?你明知道——” 弥依说:“孟恩。” 她语气平静。“你口口声声说裴寂不过如此,实际上你嫉妒他嫉妒得要命,对吧?你故意复制他走过的路,他做的讲座你都要去,他戴过的领带你都要买同款,还配一个假的宝石领针,实际你戴上丑得要死,一点都不好看。” 孟恩骇然盯着她,她继续说下去:“我一直在想,我怎么会喜欢上你?直到我刚才看见裴寂走路,才想起来你的背影看上去还不错,往死里绷直了也算挺拔……那是因为你在学他啊。虽然裴寂的气质你学不来,但你惺惺作态也把我蒙过去了。在我没见过裴寂的时候,我当然只能勉强看看你这个拙劣的复制品啦。” 弥依说着,甚至点通了自己。孟恩那故作优雅的姿态,走路时刻意维持的手臂弧度……她觉得好看且眼熟,那都是因为他在模仿裴寂。 她从来没这么大段骂过人,都不知道自己口才能这么好,笑着说:“不过我也劝你一句,你对裴寂的情感很不正常。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建议你去看医生……我虽然支持每个人做自己,坚持自己的性取向,但*你*要是真的暗恋裴寂,我可会恶心死你了哦。”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1 免费阅读.[.aishu55.cc] 52 孟恩的脸终于由白转红转青,最后将将吐出一句:“你……你怎么敢说……” “我敢说。”弥依说,“我还要再说一遍,就算地球上只剩你一个男人,我也不会理你。离我远点。” 说完这句话,她摸到口袋里的赫尔墨斯之轮,转了一下。 空气墙隔绝了孟恩再用声音骚扰她的可能。弥依干脆低头专心研究手机,下载了人人都在用,就她没有的微信。 之前裴寂提过要加联系方式,她拒绝了。现在她回头想想,没理由回避这些新东西。 原本感觉挺难的东西原来也就那样,弥依注册了一个账号,用Momo当头像,在昵称处老老实实打上自己的名字。她对着空荡荡的联系人列表愣了一会儿,底下突然跳出一个红点。 ……她不是刚注册账号吗,谁在加她? 点开一开,验证消息大咧咧地写着:“我是无常。” 弥依翻了个白眼,通过他的好友。无常加上她,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弥依看见这句话直来火。虽然当时的情况下,无常和泯罗最好的选择就是悄悄离开——即便这样都有可能得罪韩罡——但是她还是觉得离谱。如果当时没有交出尹玲,那十八个阴兵他们根本搞不定。 她说:“裴寂救我们出来的啊。顺便献祭了我最好的朋友。” “……”无常幽幽地发来一句,“你是指那个进来一小时就揪着狱警头发暴打一顿的那个尹玲?这可说不好是谁献祭谁了哈。” 弥依怒了:“她为什么打人?肯定有人欺负她了啊!” “没人能欺负她,真的……从裴寂身边抢去的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尹玲现在在里面挺舒服的。” “再舒服那也是监狱。”弥依说,“……等一下,你怎么加上我的?” 她刚注册,账号还是一串乱码,无常也不知道她的手机号。 无常含糊其辞:“天门有手段呗,找你还不简单?” 弥依就明白了,估计又和她爸爸的大脑有关。 这几句话说下来她真的是鬼火冒,又不愿对无常发脾气,只能说:“我在阿瑞斯科技的记者招待会上,先不跟你说了。” “是呀!我也在看!现场直播诶!”无常却兴奋起来,“下个月就是新品发布会,你听见裴总说的了吗,新的ABook搭载L8芯片和光子核心,据说有很强大的新功能,发布会上就会说——” 弥依抬起头。 她许久没注意裴寂在说什么。此时看向他,他背后投射出巨大的数据表,正对着发问的记者总结自己的回答。 “……所以我只能说,西方国家的禁令不会对阿瑞斯造成太大的影响。我们正在带来全新的科技,这是一场巨大的革新。一个人的手指,是堵不住洪水的。” 话里流露出些微的倨傲和自信,结合他之前做的一切,却让人不得不信服。记者们纷纷自发鼓掌,孟恩扭头对弥依说了什么,却一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而弥依完全就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他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在他眼里,这是过去的弥依无论如何无法掌握的技能。即便她说自己身为天使,但从来不会使用任何超人类的能力。 孟恩伸出手去,碰到了一层结结实实的、无形的障壁。 弥依仍然没看他。她凝视着前方,神情还是那种总让他觉得很好欺负,还有点笨的呆呆的神情。她就带着那样的神情望着台上的裴寂,孟恩看着她的侧脸,她明亮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 虽然觉得她笨,她空有外表,她不好的地方一大堆,可是看见她那个样子,孟恩心里终于还是发紧了。 ……她不会真的喜欢裴寂吧? 裴寂更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弥依,从来没用那种带着光的眼神看着他。 孟恩抿了抿唇,还是转过头去。 他也有更大的事业要做。他背后的家族虽然不够显贵,但也一样神秘又强大。他未来的成就,弥依怎么能想象呢。 台上的裴寂注意不到孟恩的目光。最后一个记者起身提问。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看不太清他的眼睛。他看了看手中的手机,迅速提出问题: “裴先生,据网友反应,昨天您名下的慈善疗养中心爆发巨响,还有不明飞行物从上空经过,看起来就像是人形的鸟儿。结合有些网友提出的‘阿瑞斯沾玄学‘这个话题,您对此怎么看?” 他说的显然是附身肉山的艾略特大公被带走时的情况,虚空室坍塌的声音也的确可怕,宛如爆炸一般。 但这问题就有意思了,就差直接说“给我个解释”。阿瑞斯沾玄学这个话题弥依也在微博里看见过,无非就是感叹裴寂或者阿瑞斯,两者必有一方带着强运,才能一次又一次化解或避开危机,逐渐成为科技巨头。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提问,来者的恶意也有所表露。弥依精神缓缓绷紧,人也坐直了。 裴寂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不大懂不明飞行物。不过针对昨天的异常现象,工作人员已经报案处理,等待相关部门后续跟进。” “那么,L9芯片专利纠纷和科学禁令下达后,您并没有第一时间接受记者的提问。但据悉您当时是在疗养中心的,请问您当时的心境是怎样的呢?为什么选择先避开记者呢?” 裴寂说:“因为当时是我的休息时间。” 他是CEO,他当然可以随时给自己休息时间。黑色鸭舌帽也无话可说,但转念一想,却又提出质疑:“您在阿瑞斯内部固然自由,但是,有些专家也注意到这种情况,并且指出,阿瑞斯的董事会形同虚设,裴先生实际上独揽大权,站在金字塔尖。您有想过改变这种情况吗?” 裴寂眯了眯眼。 这是个很小的动作,但弥依还是能注意到。他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但没有表露,只是翘起唇角,兴致缺缺的样子。 “阿瑞斯存在的意义不是建立一个处处完美的理想国。”裴寂说,“任何工作模式,能够做出产品,能够进步和盈利,我都会坚持。” 黑色鸭舌帽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似地,笑着问:“这可是个大宣言。裴先生有没有担心过其他人认为你唯利是图?” “我不担心任何事。” 这时候会场内部已经开始窃窃私语。阿瑞斯的记者招待会虽然留给记者宽松的提问时间,但是无论是名额,每个人的提问时长还是提问范围,都是有隐性规定的。能来这里的记者都是老资历,不会不知道规矩。 这个黑色鸭舌帽显然居心古怪。后排穿着黑西装戴墨镜的安保已经悄悄上前一步,他们具备敏锐的危机嗅觉,随时准备把他反剪了双臂押出会场。 但是鸭舌帽也没有什么出格行为,甚至说:“抱歉裴先生,我就剩最后一个问题。” 裴寂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有业界同仁爆料说,昨天您在疗养中心时,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他笑着说,意味深长。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裴先生好事将近呢?” 会场里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归于沉默。人们都望向裴寂,弥依也不得不看向他,心里却在骂:什么东西啊。 退一万步,不说记者招待会上干嘛要提这种事情,弥依知道裴寂隐藏她的动机是保护她,她也能预料到裴寂的回答。更何况,就算把他俩之间的感情拎到秤上称,也够不上谈婚论嫁,分割财产的地步。真按照孟恩说的,岂不离谱。 弥依明白,只是无端感到压抑。 台上,裴寂正在望着台下的人们。看起来是这样,但他的眼神实际上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更深更远,更幽暗的事物,于是慢慢收敛了唇角纯粹出于礼貌的、浅淡的笑意。 这时人群的嗡鸣已经停了。于是裴寂开口,淡淡地说:“首先,慈善疗养中心严禁摄像,这一点安保人员应该和各位交涉过。所以,我对您口中的‘业界同仁‘很感兴趣。” “第二,虽然这是完全不相关的内容,但确实,在疗养中心时,我身边有一个女伴。” 裴寂目光转向鸭舌帽,一字一句地说:“她和我是纯粹的合作关系,我们没有任何私人的情感交流,未来也不会。我正巧可以在这里说明一些,部分人可能会感兴趣的问题……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所以不会有所谓的‘好事‘。比起阿瑞斯的目标,儿女私情不值一提,也没有理由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至于婚姻带来的束缚,琐碎和虚无感……” 他顿了一下。“哦。我想这一点,各位女士应该是最清楚的。” 台下立刻响起善意的轻声哄笑。裴寂见气氛已经有些软化,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 黑色鸭舌帽问完了最后一个问题,而安保也上前来。他很有礼貌地对鸭舌帽说了些什么,鸭舌帽也够有礼貌地点头,然后他俩就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裴寂简单说了两句,走下讲台,换成副总裁刘钦上来。有些发福的四十五岁男人,带着肉眼可见的憔悴为招待会收尾。 弥依还坐在座位上。她能感觉到一旁的孟恩转过头来望着她,带着胜利的神色。 她没有看他,只是静静思考着裴寂说的话。 好吧,她想。 作为真话,足够决绝。作为假话,足够真实。 而且他这么做,当然是有自己的理由。 万王之王的大脑全知全能,也拥有任何一个角落的视野。以裴寂的智商,他会做好十足准备。他的行为必然和艾略特一样,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带有目的。 但她还是非常地,非常地低沉。 低沉里泛着酸涩。 嗯,其实她完全可以称之为,一点点的,不理性的,全由她大脑里最孩子的一部分引起的,委屈。 ……要从大局思考啊,弥依。她对自己说。 招待会结束,记者纷纷鼓掌,起立,从她身边散去。素材到手,他们讨论最多的变成了晚餐。据说阿瑞斯选在这里开会,就是因为五层有全市最豪华的自助餐厅。今天晚上,免费提供。 自助餐……好像就只有尹玲带她去过一次自助,里面的东西还不是很新鲜。 弥依低头,看着手中的出入证。凭着这个证件,其实她也可以上去吃饭来着。 她拿出手机,有点想告诉裴寂,她先去吃个饭。 不过她吃了其实也没什么用,不解饿,对她来说,也就是那个味道。 人间的很多东西,对她来说,确实是没什么意思啊。 弥依又等了一会儿,因为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裴寂理所当然没有到这里亲自接她。她手机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小姐,到出口来。” 她抬眼时看见布达尔站在窗外遥遥的位置,晃了晃自己脸上的墨镜。 弥依这才如梦初醒,马上起身出去。 出去以后她还是没见到裴寂,布达尔一路引着她走到金融大厦后面,然后他瞬移了,弥依在原地愣住。 好在她没愣多长时间,布达尔的车开了过来。 弥依上车,还是没看见裴寂。 “裴总在哪呀?”她忍不住问。 “他有些事要处理。”布达尔说,“我先送您回家,好吗?按照裴总原定的行程,我们午夜之前会接您去天门。”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2 免费阅读.[.aishu55.cc] 53 弥依唇角抽搐了一下:“……回家?” 搞什么鬼……那她去开这个会是为了什么? 她真问出来了:“……那裴寂干嘛要带我来这里啊。” “是有突发情况,小姐。”布达尔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认真解释,“裴总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弥依叹了口气,厌烦地把头转向窗外。“……行吧。” 一路上她都没再说话。布达尔在岚湖小区停下车子的时候,终于掏出手机看了看。 裴寂发来消息,问他:“她情绪还好吗?” 布达尔老老实实回答:“弥依小姐看起来很不耐烦。” 身后的弥依砰地关上车门,独自往房门口走去。布达尔一惊,马上下车,追了过去。 弥依却回身,语气很温和地说:“没事啦,我都到家了,你不用这么谨慎。我现在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不容布达尔再说话,她一个人走完最后一段路。他眼看着纤细的背影闪进了联排别墅的大门,垂下眼,又给裴寂发了一条: “她说她要一个人待着。” 裴寂没再回他消息。 实际上,裴寂也没时间回复了。这时候,孟恩正好开门走进洽谈室。 裴寂在宽大的桌后抿了一口咖啡,淡淡地掀起眼睫。 孟恩腰杆挺得很直,问:“裴总,您叫我?” 裴寂没回答,只是上下扫视他。孟恩也回望裴寂,对方浓墨勾勒般的秾丽双眼不知为何,透出一丝茫然。 裴寂其实是在想:……就他? 很久以前,裴寂还是博纳罗蒂的时候,他就设想过弥依将来会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他设想过所有性格,所有外貌,所有身份的男人,都觉得怪异,不相配。 结果现在孟恩往他面前一站,像个玩笑,像个巴掌,又像个惊天霹雳,总之就是不像人。 他熟练地压下心里的不快,放下杯子,平淡地说:“我收到了谢安的审批邮件,他似乎准备把技术总监这个位置给你。” 孟恩点头,说:“是,执行委员会已经通过了,董事会那边也没有意见。” 刚才记者才说过阿瑞斯的董事会形同虚设,这会儿他就把董事会搬出来,似乎有点可笑。但是孟恩这时候突然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危机——他再不服裴寂,他再觉得没了裴寂,自己也能带领阿瑞斯走下去,但是现在他是压他好几头的大老板,这威压是实实在在的。 再说清楚点儿,他突然意识到,裴寂一句话,他刚才对着弥依贷款吹出去的牛逼就能灰飞烟灭。 他有点急,但是不能急。先把道理摆出来吧,既然大家都认可他,群众就是天,他裴寂凭什么逆天而行。 “……我也很高兴能再出一份力。我还制定了部门计划,关于——” “孟恩。”裴寂说。 他靠在椅子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下巴。弥依要是在这儿,肯定能认出这个动作,这是孟恩的节目之一。他有时候还学得有模有样的。 “很遗憾,我必须驳回你的升职调任。”裴寂声音异常温和。 ……寂静的爆炸。 炸在他脑子里。 孟恩本能地问:“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裴总?” 他很气,气得人都快哆嗦了,但他脑子还在,知道不能跟裴寂硬碰硬。他甚至冷静里带着卑微补了一句:“如果是工作上有错误,我现在就可以改。” “不是改的问题,孟恩。”裴寂说,“你在核心研发小组待了七个月就调走了,你自己记得为什么吗?” 孟恩张了张嘴,哑巴了。 当初,他本来有机会参与L9芯片的研发。但是他搞了七个月调试,然后就被请出了核心小组。 因为那个小组的内容涉及商业机密,而他被调进去的时候实在是太过于激动,到家之后给自己老娘打电话,口嗨了一个半小时。 虽然刚进去三天,但是知道什么说什么,看到什么说什么,怎么猜的就怎么说。别说商业机密,他连核心组同事穿什么内裤都快说出去了。 他是知道涉密的东西不该说啊,他也觉得自己够谨慎了,而且他在自己家里打电话也叮嘱过自己的母亲不要说出去。纵然提前签好的保密合同上说严禁向任何人透露,还给任何人加了粗,可是在全球最好的科技公司,搞这么重要的项目,谁能不激动啊,他和自己妈妈关系好不行吗? 孟恩哑口无言,知道自己是栽在这件事上了。可是这也太——他迅速组织语言,想着怎么说,怎么解释这件事。或者——威胁也可以?告诉裴寂,你能知道我跟我妈说了啥,还不是因为你的手机会窃听! 手机监听根本不是秘密,但孟恩已经急了,认真思考起用这件事做筹码的可能。但是他还没说完,裴寂又平和地说:“另外,你的Sms上留下了一次外部设备接入记录。” ……操! 操!操! 孟恩这下子彻底懵了,脸色惨白,额头上沁出细汗。 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研发部的任何项目理论上都属于阿瑞斯的商业机密,因此所有的电脑都安装了阿瑞斯内部的安全后台监控软件,即Sms。一旦未授权的移动存储设备接入工作电脑端口,立刻会在Sms留下不可删除的操作日志。 是,裴寂这次真抓住他的把柄了。他曾经把个人u盘接入过保存着旧项目的电脑。一旦被发现,别说升职,开了他都是轻的。 如果裴寂愿意,甚至可以送他进局子。 可是这不——他当时是忘记了,他真的忘记了。他当时入职都没多久,实习时又不在研发部,臭毛病没有改掉。可是u盘刚刚插进工作电脑,他就反应过来,马上拔了下来。 当时的孟恩吓得脸色惨白。操作日志不可删除,报警信息肯定已经发出去了,技术部会收到消息,至多一小时他的项目主管就会知道。一旦一个月后公司发起保密自查,他用u盘插电脑的行为被上报,往轻了说他也得滚蛋。 但是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事情并非不可转圜。 首先,他和当时的项目主管关系非常好。 其次,离保密自查还有一个月。 主管答应帮他一把。孟恩开始和办公桌对面的姑娘打好关系。他做得很刻意,但是配上不错的脸和不错的风度,姑娘倒是很喜欢他。 于是终于挑到了这么一天,他引导她和自己打情骂俏。然后趁着她没轻没重伸手的功夫,孟恩做了个小动作,推了自己的电脑一把。 一体机倒下去,啪地拍在桌子上。孟恩佯装慌张,起身时假装摔倒,猛力拽提前缠在一起的数据线。 他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一体机也被扯了下来,角着地。 孟恩看着紫了的屏幕,终于松了一口气。 主管帮他上报设备损坏,无法维修。他的电脑被备案封存,锁进库房。新的电脑有干净的日志记录,即便保密自查现在就开始,也再不会有人发现这件事了。 ——所以现在呢?现在呢?!裴寂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还是说,他是特意把自己查了个底儿掉? 这么隐秘的事情,这么微小的事情,像是趴在路灯上的无名飞虫…… 孟恩站在原地,冷汗涔涔。 死去多年的毒蛇狠咬他一口。他惶然开口:“裴总……” 裴寂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孟恩,你很有能力,也很有抱负。”他说,“但是,你两次违反保密协议和规定。说得小些,你没有契约精神。说大了,你是试图泄露这个国家最前沿的科技之一。” 他特意顿了顿,让孟恩消化他说的话。 “你知道芯片对我们的重要性,对吗?”裴寂补了一句。 孟恩说:“可是……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着裴寂,带着恨意和不甘,还有强烈的取而代之的欲望,看着这个人。被赞誉和荣耀包围的人,被金钱和仆人簇拥着的人。他们说他特别完美,他完美吗?他翻我的电脑,甚至进库房找出坏掉的电脑检查数据!他完美吗? 从在电视上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整个孟家明明都在笃定地告诉孟恩,裴寂这个人根本不算什么!你完全可以比他更好!如果你能做到那样,整个家族,连着那些秘密,人脉,都是你的! 裴寂完美?他完美吗?他凭什么? 孟恩盯着裴寂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卷起的衬衫袖子下,手臂隆起清晰而健康的青筋。他打着棕色的领带,配上蓝宝石领针,那个领针,自己也有一个。 弥依说它是假的。 她凭什么说是假的?她凭什么?她见过吗,她有用看裴寂的眼神注视我,哪怕一秒吗? 然后孟恩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理智啪地一下,崩掉了。 他说:“其实是因为弥依,是吧?”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3 免费阅读.[.aishu55.cc] 54 他觉得裴寂会惊讶他看透自己,会恼怒他敢说出实情,至少他脸色也要变一下。 但肯定不是这样,不是这种就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修长手指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下巴,裴寂带着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孟恩已经满背是汗,也能感觉到腋下的冷汗在顺着身体缓缓流下去,稍微一动就会打湿里面的白衬衫。裴寂没有要接话的意思,而他必须要赢。孟恩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你说你在追她,她又说什么‘如果能和你在一起’,你们的关系真是你说的那样吗?你……我刚才在台下和弥依说话,你一直在往这边看。我又没有要追回她……如果你想竞争的话,为什么要对我的职位下手?” ——完了。 他已经知道自己完蛋了。他已经有十几年没说出过这样语无伦次的话了,这种混乱模糊,彻底丧失传递信息能力的诡异文字,居然能出自他的口中。 受到良好教育,满怀壮志,即将大展宏图的孟恩。 被一个和自己女朋友有染的人击败了……对,她是前女友,但他的行为,难道不算抢吗? 裴寂的架势显然不只是阻止他升职。可他怎么能夺走他的一切。他无能狂怒,痛苦至极。而对面的裴寂笑意更甚,仿佛孟恩这一出是在有意逗他开心。他的微笑已经显得可怕起来,唯一的举动就是看着他,像是看着在泥潭里打滚的狗。 孟恩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无形地、一寸一寸地垮塌下去。 他头快要抬不起来,颓然开口:“你……你不能这样。求求您。”尖锐的喉结滚动得干涩,“没有必要。您知道吗?只是一个女人,你何必这样……你为她做这一切,她会感激你吗?你不了解她,你之前又没见过她……她很笨的。” 裴寂这时候倒收敛了笑容。他不笑了,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又冷又重,全都压在孟恩背上。孟恩这时候已经没脑子考虑什么早生十年,什么莫欺少年穷了,他只有一个直观感觉:可怕。 从来没人这么阴鸷地盯着他。在这个人的眼神里,自己根本不是活的东西,只是一摊死肉。 “孟先生,”裴寂声音轻柔,“我倒想知道……和弥依在一起的三年里,你就靠着贬低她来满足你可悲的自尊心吗?” 孟恩的汗流出鬓角。 “弥依和你在一起,不但不开心,甚至要提心吊胆,应付你的袭击……”裴寂从桌后站起来,慢慢走向他,“她明确说过不喜欢,而你是怎么做的?” 孟恩抬起头。他眼睛酸痛却忘了眨,看着裴寂一步一步靠近他。男人比他高了几厘米,投下的影子像是要笼罩整个房间。孟恩明明白白地看见他眼里闪着危险的、跳动的红光,直到裴寂就停在他面前,他们脸对脸。 他们近得孟恩要不能呼吸了。裴寂垂着点儿眼看着他,打量着他的脸,轻轻笑了一声。 “我很想问你,你强迫她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你怎么敢的。 你怎么敢让她不开心,你怎么敢害她在之后的几百个日子里都嫌弃自己,质疑自己的能力。 在三界岛,在天堂,在爱神的家和冥后的寝殿,她明明都是所有人的珍宝。 你怎么敢的? “你是想,找死吗?” 他唇齿间喷洒的气息是冰冷的。 ——他会杀了我。他真的会的。 孟恩马上说:“她打了我,她打回来了,是我罪有应得,我——” “叫她怪物。”裴寂说,“是不是?” 孟恩根本不能理解。有朝一日居然是全球瞩目的阿瑞斯CEO在这里,一句一句为那个笨女人找回场子……他机械地回答:“我只是不知道她有那些触手——” “你不知道吗?”裴寂轻声说,“人类世界背后的秘密,还有多少是你的家族没告诉你的?哦,是什么来着……” 他微笑着说:“姬川孟家。” 孟恩猛地后退一步,惊恐地抬眼看着裴寂。 “你要干什么!”他吼出来。 “我只是提醒你。孟家作为人类家族,对这些事参与得过多了。”裴寂说,“或许一人得道,能够鸡犬升天。但在神的眼中,你们的身份,不配成为鸡犬。” “你什么意思?”孟恩浑身发抖,“我们不配?那你呢!你是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什么种族吗? 裴寂说:“嗯,这刚好证明我的话。” 他打了个响指,洽谈室的门就缓缓开了,意味着送客。孟恩脑子一片空白,世界观和人生观在他心里一片片崩塌下去,他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迈着麻木的腿往房门外走。 “孟先生。”裴寂叫住他。 孟恩回过头,木然看着他。 “下周五之前,做好交接。”裴寂已经在桌后的椅子架腿而坐,又恢复成了那副淡漠温和的上位者样子。“公司会按照正常流程给你2n+1的赔付。” 嗯,说得真清楚。 他为了这份工作,在30岁这年当实习生。他陪着主管喝酒喝到睡在公交站。他是研发部有史以来升职最快的员工。到头来他只是给裴寂打了两年的白工而已。哈! 孟恩狠狠地,尽最大的力摔上了身后的门。 弥依到家的时候,Momo在嘶吼,显然仍然对球球的存在充满怨气。 她现在真的有点担心了,猫的情绪这么激动是对心脏不好的,要是应激就麻烦了。但是走过去一看,球球甚至不在这个房间。Momo就在那儿对着空气使劲,炸着毛嚎叫。 弥依好说好商量才把它抱起来顺毛,担忧地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球球呀?它不伤害人,可以和你好好相处的。” Momo没有给她回应。 从各方面的表现来看,Momo的确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矮脚。但是听见尹玲说祝福不加寿数,弥依不由得开始瞎琢磨。 Momo三十多岁了。不用查百度她也知道,世界上是没有三十多岁的猫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还是裴寂身体力行教会她的道理。 但是,Momo怎么会是那个反常的妖呢?弥依想,它和她相处了这么久,如果它要伤害自己,那肯定早就见到效果了,她也不至于活到现在吧。 这又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信任问题,而弥依无法选择去怀疑Momo。 她沉默了两秒,还是把它翻过来,用脸拱进它毛乎乎的肚子。 Momo的气早就已经消了,抵着她的小爪没使力气,发出绵软的喵喵声。弥依的脸埋在猫肚子里,听起来闷闷的。 “Momo,妈妈是不是对你特别好?”她说,“别杀妈妈,再多活几年吧。”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 弥依已经没有力气去看是谁,无精打采地接起来。 “喂?” “玛珈弥依。” 声线清朗柔和。弥依皱着眉想了半天:“你好?” “我是齐旌。” 弥依长出一口气:“——齐先生!” 她要吓死了,还以为又是哪个反派角色给她打电话起幺蛾子。齐旌轻声笑起来,说:“你不是说要找我谈谈?” “我是说过……哦,是裴总联系你的吧。” 弥依说要找齐旌谈谈,这个想法她只跟裴寂说过,转眼对方就把电话打过来。裴寂安排的事情处理得总是这么快,真不错。 “其实没想麻烦你打电话的,我想的是再去一次旧日博物馆。”弥依说,“在电话里,我怕说不清楚。” “我也怕说不清。”齐旌说,“你来给我开门吧。” 弥依惊了,走过去开门。门开了,外面的齐旌反而皱起眉。 “就这么给我开门了?”他问,“你不怕我是骗子?” 弥依呆呆地举了下手机。“你不是给我打电话了吗?” 齐旌叹了口气,关闭通话。弥依给他拿了拖鞋,他换好鞋子进来,环顾四周,才在沙发上坐下。 “有空找个帮手,让她带你认识一下现在的世界吧。”齐旌叹气说,“没遇到电信诈骗,算你幸运。否则你会分文无存的。” 他又皱眉又叹气的,倒是比上一次见面时鲜活了许多。弥依给他端了杯玫瑰露上来,说:“我有重要的事想问你。” “关乎神的遗物?” “是。”弥依说,“万王之王的大脑。” 齐旌拿杯子的手顿了一下。 过了至少三秒,他才继续拿起杯子,一口一口将玫瑰露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齐旌终于说出话来:“皇天在上啊。” “怎么?” “早知道是这个话题,我不该过来。”齐旌说,“我不该和你讨论这些。讨论得越多,只会越发害了你。” “为什么?” 弥依问出来就觉得自己莽撞了点儿,连忙补充:“我知道很危险,但是我没有选择。我不想爸爸身体的一部分被拿去作恶,我也害怕无辜的人——” “不。你没明白。”齐旌叹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万王之王大脑的运行机制。实际上,我们谈论得越少,就对你越有好处。越解释,越探索,就越接近失败,是在将命运引入无可更改的死门。” 他停顿了一下,是在下决心。 “但我今天在这里,已经是命运。从四百年前你拯救三界岛开始,这条线就已经铺开。所以,关于它的秘密,我只会说一次,请你务必听好。 “万王之王大脑的预言,是以已存在的画面和声音的形式展现的,并且根据问题作出回答。 “你明白了吗?” 弥依想,这下子完蛋了,她没明白。 但是接着她的脑子开始转了,她几乎立刻就懂了齐旌的意思—— 已存在的画面和声音。那就像电视一样。 也就是说,拿着爸爸的大脑的人,会像看电视一样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部的事实。他也会听见声音,听见这些人在做什么,说什么,事无巨细地纳入眼中。 这是全知全能的恐怖之处。只要发问,它就会呈现答案。而只要是答案,就一定是正确的,会发生或已经发生的,是无可改变的。 就连万王之王自己都无法改变,否则他也不会选择扯下她的羽翼,自己带着所有的天使与国度一同坠落。 但是齐旌的眼神意味深长。他见她理解了这个事实,赞许地点头,引导式地,一点点地说:“所以……?” 所以它是全知的,但使用它的过程中一定会有破绽,否则齐旌也不会捂着嘴引导她了。 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了。 弥依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却紧紧闭上嘴巴,没有说出声来。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4 免费阅读.[.aishu55.cc] 55 ——信息! 万王之王的大脑固然全知,但它的表达异常有限,于是连带着造成信息的有限。它只能传递画面或声音,而这些画面完全有被误读的可能性。 因为大脑本身不会开口说话,更不会为使用者讲解每一幕。甚至他们看到的每一个画面的含义,都会由于观者思维的差异而产生不同的推论。 这是它的第一个致命缺点。 连带着,大脑也无法传递无形的、抽象的事物。比如概念,比如具体的情绪,确凿的言外之意,灵者的秘术……它不可能把这些信息传递到观者脑海里,只能让他们意会,得出自己的结论。 万王之王倒是曾经用它获取过“元素”的概念,不过那时候它待在他的脑壳里,现在他死了,估计再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了。 的确是显而易见的破绽。 弥依看着齐旌。她还没来得及喜悦,却紧接着想到更关键的问题。 大脑看见的未来,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准确的预言。即便过程中他们用尽全力找破绽,让艾略特和束光团误读自己获取的信息,但如果预言描述的是束光团的胜利,那么这个结果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 那他们挣扎的过程还有什么意义呢?不是自欺欺人么? 她惶然看着齐旌,不知道该怎么说。齐旌注视着她的眼神,却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日后你就会明白。”齐旌说,“我只能说,神的大脑运作模式异常复杂。即便亲眼看见它呈现的画面,也不意味着胜券在握。如果你的敌人得到大脑,只要他们稍微聪明一点儿,最佳的使用方法应该是观察你们的行为,然后定下具体的计划。而不是其他。” 弥依默然,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现在万王之王大脑的预言并非坚不可摧。它有两个突破口,一个是李清年的死者预言,它是神之预言的反面。另一个,就是大脑本身表达的缺陷。它只能用画面和声音来作出回答,这使得他们有机可乘。 弥依真诚地说:“谢谢你,还要麻烦你跑一趟。以后再有问题,不用你过来,我自己去旧日博物馆找你。” “你别来。”齐旌说。 弥依奇怪地看着他,齐旌勉强笑了一下。 “不要离开绿城,起码这阵子不要。 “绿城外有危险吗?”她马上问,“那你们怎么办?” “对我们来说倒不算什么。但你是例外。不要离开绿城。” “哦。”弥依点头。 然后一瞬间,她就像被电打了一下似地,丹尼尔说过的话从她脑际闪过去。 层层加码的秘术。妖人和兽人都被转移到绿城外,作为危险来临时的战斗力,应急方案,或者说得再难听一些……作为缓冲。 绿城有什么东西在被保护着。 弥依一时感到惶恐。她很想问问齐旌,但总觉得这样会惹上麻烦。另外,这个问题也很不好开口……齐先生,我想问一下,绿城里那个所有人都要保护的大宝贝是我吗?绿城比其他地方安全,也是因为我吗?世界天翻地覆不会都是为了我吧? 感觉在脑子里想想就已经很神经病了。 弥依最后只是问:“如果战争真的发生,你们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齐旌笑了笑,说:“我们已经在战争中了,玛珈弥依。” 弥依刚想进一步问问他的意思,楼上的Momo突然开始不是好声音地嚎叫,显然是再次和球球狭路相逢。她和齐旌一起扭过头去的时候,正看见球球在前面又哭又喊,叽里咕噜滚下楼梯。 “嘶……”弥依抽了口气,慌忙过去抱起它,“不好意思齐先生,这是我的……呃……诶,Momo!” Momo疯了一样地追下来。弥依抱着球球左躲右闪,平日里温柔的Momo一反常态,跳了三五次,想扑到弥依的臂弯里接着咬球球。 “Momo,你干嘛呀!”弥依喊,“球球也没惹你啊,你不许欺负人!” 她把Momo推到书房里关上门,一回头,齐旌正推着眼镜,异常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好意思啊,没吓到你吧?”弥依说,“我家小猫平时特别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球球就发火。” “我知道你的‘球球’身体里,有神的遗骨。”齐旌说,“但你的猫……” 他欲言又止。弥依看出不对劲,马上请他说清楚。 “我正奇怪Momo的一些事,齐先生了解猫的话,就太好了。” 齐旌又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 “你也许还不清楚鲛人的特性。我们有被祝福过的眼睛,可以看见许多秘密。”他说,“你的猫有问题,玛珈弥依。它身体里有一个很模糊的东西,就在心脏部位。” 裴寂推开门的时候,距离他约齐旌上门的时间过去了不到一小时。 但客厅里是空的,某种直觉告诉他,这里现在没有生命。 他掏出卡巴拉之轮转了一下。微小的气流迅速席卷整个房子,传达回来的信息十分明确:不但客厅是空的,整栋房子都是空的。弥依不在,她的小猫也不在,甚至捡回来的小怪物也不在。 裴寂的心沉甸甸地坠下去。理智的做法是给弥依打个电话,或者问问布达尔。但是他没有那个耐心。他闭上眼,强行发动秘术,去看她的位置。 被圣锥封禁的力量涌动起来,黑色的粗糙根系再次穿破他的皮肤,在他手腕上爬行。这现象如今出现得越来越多,裴寂没管,专注地找她的身影。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不大的店面。里面人很多,他一眼在最里面的等待座椅上看见弥依,她独自一人坐在那儿,怀里抱着猫包。透过网兜能看到Momo恐惧的大眼睛。旁边的小狗叫声哀哀。 ……是宠物医院。 秘术停止,力量回弹,根系唰地一声缩了回去。从圣锥处传来剧痛,迅速传遍整个身体。 裴寂摇晃一下,扶住玄关的墙壁才站稳,却松了口气。 ……有一瞬间他觉得她是不告而别。 他扭头就往外走,给布达尔打出电话:“你现在在哪。” “我在黑星餐厅啊,裴总。” 裴寂闭了闭眼睛。“……那弥依小姐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弥依小姐在隔壁街的宠物医院,我给您发了消息报告的。” 裴寂皱眉。 他很确信自己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但挂了电话,他还是再次检查了收件箱,通讯软件和垃圾箱,都没有布达尔发来的只言片语。 关键问题上,布达尔不会说谎。他立下过血族誓约。 裴寂瞬移了一次,面前就是那栋绿色的小二层。他想要推开门走进去,伸出的手却在即将碰到门的时候停住了。 他收回手,站在门边等她。这里是玻璃门的视野盲区,没人注意到他在这里。血族优越的听力足以让他辨别门内喧嚣中她的声音,正在忧心忡忡地向医生道谢。 “谢谢您,是我太担心了。” “哎,没关系的。心脏里怎么可能有异物呢,那不就出事了吗?”医生哈哈一笑。“各方面都非常健康,别担心了。” “好。” “对于十三岁的老猫来说已经非常优秀了哈,再过个几年也许都不成问题!” “……”弥依明显卡了一下,“好,谢谢……” 她抱着包里的Momo推门出去。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的绿城,每一条街都带着温柔的色调。她鬼使神差地一扭头,看见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门旁的阴影里,沉默不语地望着她。 在即将降临的夜色里也能看出俊美的轮廓。弥依在晚间发凉的风里打了个哆嗦,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脱下外套披在自己身上,又接过装着Momo的包。 竟然有种男朋友接自己下班的错觉。 弥依也不知道这错觉是怎么来的,她没上过班,也没有过愿意接自己回家的男朋友。裴寂穿着的还是下午开招待会时的那一身,她看着他时,又一次感到了那种不真实。 “你怎么来了呀,裴……裴寂。”她刚想叫裴总,又想起他明确要求过叫他名字。“你那边忙完了吗?” 裴寂说:“都结束了。” “嗯,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天门了?”弥依移开目光,拉紧了披在身上的西装外套,“布达尔跟我说你在忙……” 她心里想:这不是已经得到了最完美的解释吗? 只要束光团愿意,万王之王的大脑会给他们播放任何画面。裴寂要是对她好得过了头,束光团就会知道他们关系不一般,就会从她下手制约他,或者干出别的恶劣的事情。 这不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不愿意在人前显得和她关系紧密吗? 但她就是难以感到开心。她也很迷茫,恨不得自己钻进脑子里看看自己在不开心些什么。她低着头往前走,没注意前面的路,等裴寂一把拉住她,她才发现自己要撞电线杆了。 裴寂就那样一点一点把她拉回来,然后又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弥依马上想躲:“诶,别呀。被人看见的话……” 裴寂打断她:“他们看不见。” 弥依无言以对。她很想用赫尔墨斯之轮,告诉裴寂自己刚刚获得的情报,但某种情绪阻止了她。她睁着眼睛,感到自己被乌木的气息一点一点包围,裴寂的手覆在她脑后,顺了顺她的头发。 “我带你去天门。”他低声说,“下次出门之前,给我发个消息,好不好?” “怎么啦。”弥依说,“你担心我了吗?” “……我很担心。”裴寂说,“打开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在,我被吓到了。” 啊,真的假的? 弥依抽了抽鼻子,用力嗅他身上的香气。 原本有些不安的心脏,好像又缓缓落在了地面。 “齐旌说Momo心脏里有个东西,我也吓到了,我赶紧带它来宠物医院。”她说,“我以为你会很晚过来……从记者招待会结束之后,一直都没见到你。” 说出这句话,她才开始后知后觉地难过,鼻子都酸了。 “我还在那儿碰到孟恩那个神经病,他就坐我旁边。”她说。 裴寂抚摩着她的头发。“我知道。” “然后……我听说楼上有自助餐。我当时就想,我还没吃过自助诶。”她委屈地说,“我本来还想给你发个消息,我上去看看,但是又觉得我吃了也……也没什么用。” ……打住。委屈可以,眼泪出来就太夸张了。弥依使劲眨眼睛,终于维持住了只是眼圈发红的状态。 裴寂把她按在怀里,紧紧地搂住她。 “那种自助算什么。”他低声说,“你想吃什么,都有最顶级的餐厅。让布达尔给你列个单子,等你选好了,将来我带你去。好不好?” 弥依扁了扁嘴:“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裴寂沉默了两秒,搂得更紧了:“……我尽快。” 好啦,她本来也没想要一个具体的时间。 弥依被他扣得很紧,身体相依时,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笃笃跳跃的声音。然后眼前突然亮起来,她再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岚湖小区的客厅。 裴寂俯身把Momo从包里放出来,Momo扭头对着弥依的口袋哈气。球球就在那只口袋里,弥依如今对它这夸张的表现也快要习惯了,扭头对裴寂说:“Momo一见球球就对它发脾气,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猫是很敏锐的动物。”裴寂说,“对了,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最好不要把球球带到天门去。” “好吧。”弥依说,“我就是怕Momo把它打死。” 她上楼去,想着把球球放在房间里,然后把门反锁。但是上楼到一半,鬼使神差地,她回头看了一眼。 ……眼前这一幕有些古怪。 裴寂在和猫对视。 是真的对视。裴寂在看着Momo,Momo蹲坐在地上,也看着裴寂。他们不错眼珠地看了好几秒。 然后Momo起身,弓起后背,卷起尾巴,安安静静地做出了炸毛的姿势。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5 免费阅读.[.aishu55.cc] 56 那个场景转瞬即逝。弥依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下一刻,裴寂就转身看向别处,Momo炸起的毛都落下去,姿势变成了个轻柔的小猫懒腰。 弥依愣了一秒,转身上楼。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和裴寂好好谈一谈。万王之王的大脑在盯着他们,那她可以用秘术跟他谈。 不急这一时。 于是,弥依下楼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把手上搭着的西装外套还给裴寂,笑着说:“我换了个厚外套,绿城晚上真冷呀。” “好。”裴寂接过外套穿好,“那我们走吧……”他注意到弥依的目光。“怎么了?” 弥依已经转动了一下赫尔墨斯之轮,把想法传递到裴寂那边:“你能听见我吗?” “能。为什么突然用秘术?” “齐旌告诉我万王之王大脑的缺点……我想,如果我们这样交流,艾略特和束光团得到的信息会更少一些。” 裴寂笑了一下,走到弥依面前。 他伸出手,轻柔地给她整理衣领。弥依垂眼,发现自己的衣领确实翘起来一点点。然后裴寂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的确是这样。但是,如果艾略特发现我们总是无声地交流,就像现在这样,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应该也能猜到我们在用秘术交流?”弥依猜测。 裴寂手上还在慢条斯理给她整理衣服,然后又轻轻地理顺她的长发。 “能。而他们完全可以向万王之王的大脑提问:‘我如何得知他们在秘术中的交谈内容?’” ……什么东西来着? 弥依马上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动了:“可是齐先生刚刚说过,大脑只能给出画面和声音诶!” “是的。但理论上,大脑完全可以向他们出示某种全新的发明,或者某种做法,让他们得到想要的信息。”裴寂回答,“大脑全知全能,就意味着它可以给出一切正确的回答。画面蕴含的信息量,比你想象得要大很多。” 他的手指停在她发间。 “那要怎么办?”弥依彻底宕机,“这样一来,大脑还是无敌的,我们根本打不过它——” 她的思维被打断了。裴寂的手划到她耳侧,有点痒。 “齐旌的意思不是让你使用秘术,或是不说话。”他说,“他的意思是,你要迷惑敌人。” 然后他吻下来。 弥依眼睛瞪得溜圆。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他吻得很礼貌,丝毫没有攻击性,只是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裴寂的手把她的双眼合拢。她听见他说:“比如现在。艾略特会很难搞清楚,我们是在用亲密掩饰信息的交换,还是反之。” ……艾略特当然搞不清楚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他们在干嘛,好吗! 弥依很想挣扎开,但是奇怪的是他唇齿间也有那种淡淡的、血液里的芬芳。她本准备推开他,结果手伸出去就把他揽住了。她含着他咬了半天,终于传递出一句话: “不行裴寂,我们得谈谈。我们必须谈一下最近的事情。” 弥依终于一把把他推开了。 虽然是自己吻人像吃人,但是她还是有种怪怪的被占便宜的感觉。弥依皱着眉擦了擦下唇,告诉他:“不管你的目的是迷惑对手还是其他,我希望至少,我能清楚地知道你每个行为的意义。” 裴寂喘了口气,看着她。 “弥依,我告诉过我喜欢你。”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好家伙,她没想现在说的。 “我只是希望真相和谎言区分得清楚点儿。”弥依说,“如果你的喜欢更多,那就让它干净一些。如果你对我是利用更多,我也接受,但你要让它纯粹一些。我不想要你的利用和喜欢混在一起,在对我好的时候想着阴谋,和敌人放狠话的时候又丢出一点喜欢……” 她犹豫了一下。 ——这应该,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吧? 没有什么计划是需要掺杂感情来达到的。 无论裴寂有没有和她说谎,无论他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她,弥依现在都给了他机会。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都能接受,她只是不想要它们混在一起。 弥依说出声来:“……我觉得那样不干净。” 裴寂望着她。目光沉沉。 他们沉默了其实也就三四秒钟,但这几秒钟漫长得让人绝望,最后裴寂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给你解释清楚,好吗?” 弥依毫不犹豫地点头,说:“你不解释,我也会问的。” “不用时刻担心艾略特他们。”裴寂去开门的时候又说,“他们没那么聪明,你不需要费很大力气,就能让他们迷惑。” 他这话是说出声来的,弥依也想不清楚他是真的说给她听,还是也有说给艾略特的成分。 她揉了揉太阳穴……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尹玲说得对,也许李清年也说得对。裴寂是个特别复杂,她根本看不懂的人。他大脑里同时转着的事情太多了,要是真玩起来,她绝对玩不过他。 裴寂打开门。 明明是这栋别墅的大门,打开后却不是岚湖小区的景象。外面是一片白中带金的、明亮的光。弥依走进去,裴寂在她身后关上门。悦耳的女声响彻耳际: “天下神明皆一家,天门欢迎您!您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天门总署。” 顿了顿,女声突然在弥依耳边炸裂:“弥依小姐,请您收起秘术,谢谢。天门界内严禁使用兽人-血族嬗变链上的任何秘术,科学炼金协会的任何产品,如需使用天门禁制必须手持三级许可,感谢您的理解!” 弥依已经快被她震晕了,赶紧转了赫尔墨斯之轮,关掉灵者秘术。 秘术一关,天门总署的全貌终于在她面前展现出来。 ……好像绿城的政务大厅啊! 是那种金碧辉煌版的政务大厅,设计特接地气,天顶下人声鼎沸,地板光可鉴人,一进来先是个导航台,往后有取号窗口,再往后还有等候区和办事窗口……然后等弥依再定睛一看,取号窗口后没有人,而是一台又一台的取号机…… 她由衷说:“神经病啊!” 裴寂叹了口气,说:“其实财禄署对这个设计还挺满意的,他们说这个是神力驱动的取号机。” 弥依揉了把脸:“这个跟我当初去办身份证的地方差不多一模一样……我说,地方特色也太严重了吧!”她才反应过来,“而且为什么你打开房门,会直接通到这个地方?” 裴寂递给她一枚金属币。弥依接过来,发现那东西很眼熟。 然后她才想起裴寂之前也给过她一枚类似的金属币,不过那是阿瑞斯总部的电梯卡兼饭卡,据说在旗舰店也可以向店员出示。 “有了这个就可以出入天门吗?”她问。 裴寂显然是顿了顿:“不全是……你得,先往卡里预约次数。” 弥依唇角颤抖:“这个机制和尹玲她学校的食堂很像诶!” 裴寂不置可否。他带着弥依一路往总署大厅的深处走,弥依很迟疑地问他:“我们真的不用去办事窗口那排着吗?” “不用。我们直接去见最重要的人。” “那如果我们想把尹玲放出来,应该去求谁?”弥依问他。 没有回音。 “裴寂?裴寂!” 弥依再一转身,她已经不在宽敞忙碌的天门总署。 近乎白昼的光线原来是刚刚经久不衰的闪电。现在闪电过去,雷声炸裂,她怀里的孩子抽动一下,隐忍着哭声。 玛珈弥依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说:“好了,莱拉。” “扎洛睡着了吗?”莱拉问她。 “他睡着了。” “我可真羡慕他,为什么他就是不怕雷声呢?”莱拉眼泪汪汪地问,“为什么三界岛总是在打雷?” “……因为神灵在战斗呀,宝贝。” 玛珈弥依垂下头,安抚地和她贴了贴脸。即使已经从天堂堕落,天使的能量仍然残存在她的身体里。和玛珈弥依接触的孩子们都能感受到那种热流,是宛如实体的爱与能量,随着她的呼吸涌入体内。 莱拉揪住她背后的羽翼,慢慢睡着了。 玛珈弥依见她睡熟,将她放下,悄悄走出山洞。 她脑海里有一个小铃铛已经敲了很久。这是父亲给她的能力,她能感知其他人的情绪和气场,如果身边有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将发生,她就会在脑海里听到清脆的铃铛声音。 山洞外刚巧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撒拉弗火红的长发。他身上的白袍没有被雨水打湿,也没沾上丝毫泥污。站在那儿等她的时候,他和从前在天堂等她时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 玛珈弥依心下了然,走上前轻轻喊他:“哥哥。” 撒拉弗仔细打量了她两秒,叹着气揪了揪她的脸。 “瘦了呀,你个笨蛋。”他不耐烦地说,“好歹吃点儿水果吧?” 玛珈弥依心里很清楚三界岛没什么水果,但是她不想跟哥哥提起这事,于是笑着说:“最近忙着照顾两个孩子,没什么想吃的。” “下次我给你带点儿?”撒拉弗说,“父亲的果园还在。我就说天庭的那帮蠢货打不过我们的,他们连那棵苹果树都砍不断。” 玛珈弥依乐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看得他也失笑,又去掐她的脸:“你总傻笑个什么啊!” “我很担心你们。看到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们还好,只是父亲很担心你。”撒拉弗说,“我有一次听见他问所罗尼,你会不会恨他。” “……这种事情,干嘛要问所罗尼?”玛珈弥依笑容一滞。“爸爸应该知道的吧,我永远不会恨他……啊,天呐。” 她不笑了,呆呆地问撒拉弗:“爸爸的大脑又退化了吗?” 撒拉弗皱眉道:“小声点。” 雨声淅淅沥沥。玛珈弥依已经不受神力保护,粉色长发很快被淋湿,银色发梢闪烁着惨淡的微光。撒拉弗用袍子的长袖为她抹去眉上的雨,伸展出羽翼,将她头顶遮得严严实实。 “他现在……很多东西都看不见了。”撒拉弗说,“昨天……还是上星期?有一个用圆形刀刃的东方刺客来杀他,他完全没有得到任何预警……唉,该死,到底是什么时间?”他暴躁起来,“自从两方开始交战,神界的时间乱成了一团糟。我经常分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三界岛有时也会这样,昨天村民送我的钟表失效了,倒着走了四圈。”玛珈弥依说,“爸爸没受伤吧?” “他没事。” 撒拉弗叹了口气。 “他叫我来告诉你,小心圣斐托城堡。他花了很久很久,才看见这一幕……他很担心自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说,“我告诉他没关系的,你能照顾自己。对吧?你没问题吧,小哨子?” 玛珈弥依使劲眨了眨眼睛。雨水还在她脸上流淌,掺了温热的眼泪,她暗自祈祷撒拉弗没有注意到。 “我当然没问题了。那些孩子们就交给我吧。”她说,“我最近就一直在关注圣斐托城堡的动态,血皇带着里尔克最小的孩子出去历练后,城堡就出了很多怪事……” 闪电再次劈过。撒拉弗迅速扭头看了一眼,从袍子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递给玛珈弥依。 “给。”他说,“现在不是产水果的季节,下次我来的时候,多给你带一点儿。” “我明白。”玛珈弥依勉强笑着说,“时间都乱了套了。” “那,就这样?”撒拉弗又看了一眼天际,“我必须回去了……天庭那帮人虽然弱,但还挺疯的。三界岛的这几分钟过去,天堂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你快回去吧。”玛珈弥依推着他,“我没关系的!” 她把他推走,自己就站在了雨水中。雨越下越大,她被淋得有点睁不开眼,但还是笑着跟他摆手摆翅膀,说:“哥哥再见!” “快回去吧!你个笨蛋。”撒拉弗嘀咕她一句,展开羽翼。“我不久还会再来的,知道吗?” 狂风差点儿把玛珈弥依吹翻。她艰难地挡住脸,好一会儿才睁开落了泥点的眼睛。撒拉弗已经不见了。 他是用羽翼回到天堂的。当然,她的翅膀被撕掉后,就做不到这一点了。 玛珈弥依慢慢走回山洞,手上用力。纤细的骨头隆起片刻,香圆的红色苹果在她手里裂成两半。 她把一半放在扎洛脸边,另一半塞进莱拉的手里。自己在火堆边坐下,望着跳跃的光影发呆。 时间飞速地过去。山洞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她捡到了妖人,捡到了血族,他们都是她的孩子,每到雷雨天,他们都会蜷缩在她身边入睡。 她一直在等待脑海里的小铃铛响起。从撒拉弗来看她的那天起,她都会在随身的羊皮纸上记录天数。直到数字已经超过了一千,她不再记了。 对她来说,父亲和兄弟姐妹们没有传来死讯,天堂没有当着她的面陷落,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听见了铃铛的清脆声音。 孩子们都已经睡下,守夜的扎洛扭头看她。玛珈弥依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几乎跌跌撞撞地冲出山洞。 果然,撒拉弗在那儿站着。 距离上次他来看她,已经过去了三年。撒拉弗变得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他的羽翼缩了水,红色长发失去了光彩,身体也没有站直。他朝着玛珈弥依转过来的时候,她看见他左腿不太灵便。 他的袍子脏污不堪,染着泥水,血水与肮脏的□□。还是一个雨夜,但是他的头发已经被淋得半湿。 玛珈弥依呆呆地叫:“哥哥。” 撒拉弗有些凹陷的眼窝里流露出一点光彩。她看见,他从前俊美潇洒的面容上居然多了皱纹。 ……她的哥哥居然长了皱纹。他习惯了用力抬起眉头,像精神紧绷的猛兽一样去看人;他看着她的时候,额上一直有那样的皱纹。 撒拉弗笑了,很用力地叫她:“小哨子。” 他说:“好呀,出来得这么快。你的预感还在吧?对吧?” 玛珈弥依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冲上前,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猛地后退一步:“别!” 撒拉弗给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子:“不怕脏啊?” 玛珈弥依看着他。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抹掉她哥哥眼下的凝固的血迹。她有很多话想问,但是最后,她只是颤抖着问出一句:“……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啊?” 你的腿怎么了?你为什么说话有些结巴?你的翅膀,你的头发,你的力量都去了哪儿? 她哥哥的神力甚至不足以在雨中庇护自己。 “小哨子。”撒拉弗说,“我得再来见你一次。我想见你,大家也都想见你,我是代替所有人一起来的。” 玛珈弥依呆呆地看着他。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撒拉弗说,“小哨子,我们要输了。” 玛珈弥依说:“不会的。” “我说真的,”他笑了,“你看,我们现在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失去更多东西。爸爸的大脑不能再给他任何助力了。瑰洱睡过去就没再醒来,乌列尔没了翅膀,所罗尼她现在有点……唉,她有点笨了。天庭的那些人越战越勇,他们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都是从我们身上汲取来的……我真的,不可能战胜他们,小哨子,我尽力了。” 玛珈弥依说:“那就别打了,你们来我这里。我们……我们准备建一座房子。很大的房子,可以装下所有人……” 撒拉弗摇了摇头。 “你这个笨蛋。”他笑着说,“好在,爸爸给你的那些东西都还在,对吗?他做出的那个决定真是对的。现在我们的神力已经流失了,但你的力量,你的智慧和预感都还在。无论如何,你知道他的意思了。你不会生他的气了吧?” “我从来没生过他的气啊!”玛珈弥依失声喊。 “我知道。那就好了,小哨子。”撒拉弗伸出手,但是没有摸她的头发,就放下了。“对不起,我是太久没来了吧。你看起来变化很大。” “没有……没有很久。”玛珈弥依勉强对他笑,说,“我只是特别盼着你过来。我……” 她在发抖。 “不能……离开天堂吗,哥哥。你们一定得陪着它吗……” “弥依,天堂里还有你的小花园呢。”撒拉弗说。 玛珈弥依颓然闭上嘴。 “小哨子。乌列尔的图书馆就是这世上所有的知识,瑰洱的茶包就是所有生命,所有的梦境……也许天庭那帮疯子也有对应的神力,也许他们能管得更好。但是我们只要有一天还是神,就得保护好这些东西。对不对?” “那我跟你们回去。” “那可不行。”撒拉弗说,“你保护好三界岛,你的小花园,我们来帮你守着。” 他们默然相对。然后撒拉弗笑了:“行,就这样吧!” 他艰难地展开羽翼。玛珈弥依一眼看出,现在展开羽翼对他来说是一件很痛的事。 她上前帮他整理好六翼的尾羽,和沾血的绒毛。撒拉弗看着她绕回来,说:“那我走了,小哨子。” 这一刻,玛珈弥依脑海中的小铃铛又叮铃铃地响起来。然后,撒拉弗伸手进袍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又小又绿的苹果。 “多的我没找到……”他把它塞进玛珈弥依手里,说,“但我告诉过你了,他们砍不倒那棵苹果树的。对吧?” 他对着她笑。泪眼模糊中,狂风慢慢席卷一切,这就是她的哥哥撒拉弗在这世上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眼前的景象再也没有清晰回来。弥依站在灰突突的、下着雨的世界,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地说: “米格尔,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四百年前的玛珈弥依,单膝跪在黄头发的小男孩面前,对着那张淌满眼泪,点满雀斑的小脸说: “我把我的预感和阅读情绪的能力都送给你,从今以后,只要有幸运的事情快要发生,你就会在脑海里听到小铃铛在响。” “以后,你再也不会觉得不幸了。” 弥依睁开眼。 她已经不在天门总署。眼前是一栋巨大的建筑,漆黑的牌匾立在金色门廊上方,金字狂放: 天门自然署。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6 免费阅读.[.aishu55.cc] 57 她一时没有动。 不能贸然行动。她今天和裴寂来,是为了救尹玲出监狱。天门已经获得了万王之王的大脑,意味着他们所有的行动都在对方掌控之中。 就算她所有的记忆和能力都保存在自然署,现在进去也不可能成功,她没办法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事实就是这么无情且让人恶心。 弥依想,她得回去找裴寂。或者至少,让裴寂到她这里来。 她转身,看了看自然署四周。 她都不知道这是哪里。天门各署似乎在地理位置上并不相连,自然署就是孤零零的一栋黑楼,四周都是缥缈的云雾,和一些她现在没心情去分辨的绿植。那些云雾看着缥缈,其实特别厚。有时它们飘过来,弥依才发现它身后是一棵特别高大的树。 在这地方走路,不看好的话肯定会摔跤的。 弥依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弥依本就绷紧的神经迅速作出反应。她扭头,直接伸出藤蔓,往声源的方向去抓。天门禁了秘术,可禁不了她本来就有的东西。 咚地一声,一旁榆树后有个身影滚了一圈。弥依上前想要按住他,看到那头黄发和脸上的雀斑时却晃了神。那人看都没看弥依,爬起来就想跑。弥依呆呆地喊出他的名字:“米格尔?” 米格尔整个人僵住,缓缓回过头来。 他们看着对方。 这场相遇,弥依感到有些滑稽,米格尔大概会觉得尴尬。记忆里爱哭的小男孩现在早已长成了个敦实的糙汉子,雀斑倒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看着弥依,没有狂喜,甚至都没有惊讶,只是有些犹疑地看着她,喊了句:“玛珈……姐姐?” 弥依没有回答他。 她翻找自己的记忆。记忆没有完全恢复,她脑海中和米格尔的过往模糊不清。弥依能勉强想起一些事情,想起米格尔总是说自己特别不幸运,而且他也的确如此。 他睡的山洞会漏水,床会塌,饭里都会夹着石头。一起玩时总是他被球和木棍打伤,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坏掉,一定是他先撞上。 估计就是为了这个,弥依当时将自己的幸运预感送给了他。 米格尔终于缓缓站起来,望着弥依。弥依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似乎他们从来都不认识,只是被某种命运勉强维系在一起。 李清年说出的话就像不祥的预言一样,开始在弥依的脑海里循环播放。他说:“你是什么品种的大善人呐……之前就救下了一堆白眼狼。一堆白眼狼。” 米格尔开口说话,第一句话是:“姐姐……你回来了?” 弥依还是在笑,说:“嗯,我转世回来了。现在准备把我的能力都找回来。” 她观察着米格尔的反应。米格尔挠了挠鼻尖。 “哦……嗯,我,”他笑得有点难看,“能等等吗?” 弥依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开玩笑的。”她温声说,“哪有送了人又要回来的道理呢。” “不是,玛珈……姐姐。”米格尔又叫错一次她的名字,叹了口气,“就是这个……太突然了……” “我知道。”弥依说。 阅读情绪的能力,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她本来就善于捕捉人的心绪,猜也猜的出来。她想,这东西她可以不要。 但她就是想说出这句话,看看他的反应。他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她捕捉到了。 那是诧异和不情愿。 ……你明明死了。你明明已经把那个能力送给我了。你为什么还会回来? 这太突然了。 你看,她仍然是会阅读情绪的。 弥依耸了耸肩,转身就走。心里的冰点逐渐蔓延开,凉了一大片。 她从来没有期望过他们会高高兴兴地奉还自己的能力……自从知道她的能力是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弥依就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方法?他们带着她的能力生活了这么多年,都已经成为了他们人生的一部分,现在她活了,就又想要回去,让他们回到之前更糟的生活状态。 是很残忍。她能理解的,真的能。 她只是没想到,再次见到他们时,他们不是简单地舍不得能力,而是怨怼和警惕。她没想到扎洛会恨她,而米格尔会表现得尴尬,尴尬又陌生。 她都没有想到,再次看见活着的她,米格尔居然只是说出:“太突然了。” 记忆里那个哭到几乎抽搐的孩子,拉着她求她不要走的孩子,和那个憨厚中带着一丝狡猾的脸根本无法重合。弥依心底连着后背都沉重地、凉飕飕地发寒。 走了两步,不甘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弥依到底转过身来,想开口说话。 她也没法问别的,就想问问米格尔:再次见到我,你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开心的感觉吗? 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回来要钱的债主吗? 和你们在一起的五年里,我从来没有要你们回报过任何东西……因为我是真的只要你们好好活下去,只是要你们健康快乐,这样我也会很开心。我以为我爱你们,你们也会爱我的。 你怎么,你为什么,还是…… ——可是回头的时候,弥依看见米格尔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了。 她凝视着米格尔的背影。 笑了一下,一滴冰凉的眼泪正好擦过唇角。 然后她被裴寂一把拉到了怀里。 这一下倒确实太突然了。弥依人都懵了,但是乌木的香气能让她肯定这就是他。弥依慌忙擦擦眼睛,扭头看他。裴寂在她身后,一只手扶着她的肩,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去的米格尔。 气宇轩昂的男人,此刻眼中神情阴沉而狠戾。 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发梢,裴寂的语气竟然有些漫不经心:“找到你了,小玫瑰。你走得不远。” 他眼睛还看着米格尔。那人倒是越走越远了。 裴寂说:“你有些东西在他身上,我知道。” 弥依说:“我不要了。” “你必须要。”裴寂语气平淡,“叫住他。” 山洪一样的委屈安静地在弥依心里爆发。她说:“我不能。这是一个礼物。送出这个礼物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讨回来,因为那时候我知道我会去死。” 记忆里的自己,实际上在做和万王之王一样的事。事态无法挽回的时候,她把一切都留给自己的孩子。那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她要死了。 她说:“谁能想到我还会转世?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活着。按理说,我就是不该活着的。” 裴寂手上用力,弥依轻飘飘地被他揽到面前。她看了一眼就意识到,他现在很生气。 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怒意。弥依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她不喜欢发怒的男人,即便被万王之王削除过记忆,她仍能想起暴怒的阿瑞斯,抬手就将她扔进角落。 裴寂说话声音却仍很冷静,他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说什么啊。” “你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活着?”裴寂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做了很多事,你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孩子。你居然到现在,还质疑自己应不应该活着?” 弥依哑然片刻,低声说:“我不适合现在的世界。我讨厌和人勾心斗角。这些……还不如四百年前,甚至都不如我在三界岛的时候。” “那只是证明你需要学习。证明你还需要一点时间!”裴寂说,“让一个神明转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有人搭上了一切才复活你。有人在人间爱了你很久,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两个——有那么多人还在爱你,你为什么为了他怀疑自己?他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的尾音也染上狠意。弥依看着他,静静地说:“以前,他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你的孩子。如果他让你伤心,他就不配做你曾经的孩子,他只是一个被施舍的人,因为你善良,他才有幸得到垂怜……仅此而已。” 裴寂语气放软, “弥依,束光团想要引起第二次神界战争。你是北美和希腊神界留下的最后的种子,有人在觊觎你。热战随时会爆发,你必须有能力自我保护。去把属于你的能力拿回来。我就在你身后,我会看着他敢不敢拒绝你。” 弥依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她站着没动,藤蔓就从她身体上伸展出来,往米格尔的方向延伸。米格尔原本快要走到他们视野尽头,突然被藤蔓一碰。 他愣了一下,都没回头看,扭头就跑。 裴寂于是伸出一只手。他没有发动秘术,而是发动了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两秒钟不到米格尔就扑腾着被抓了回来。裴寂一松手,他落在地上。 米格尔被无形的力量抓得咳嗽,勉强爬起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会用天门禁制?!” 他猛地转向裴寂:“你……” 弥依和裴寂站在一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米格尔比现在的弥依还矮一点点,看着他们,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一下。 “姐姐,你听我说。”他说。 弥依点头。“你说,我听着呢。” 米格尔却说不出来了。他支支吾吾,弥依耐心地听着。半天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裴寂笑了一下。 “米格尔。”他声音偷着寒气,“玛珈弥依当年送给你的能力,现在你可以还回来了。那终究不是你的东西。” “……不是,你听我解释……”米格尔嗫嚅,“神界大战之后,我是真的过得很难啊。” 弥依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说:“扎洛也是这么说的。” “扎洛那家伙比我聪明,可我是真的无依无靠。姐姐,你送给我的能力真的很好用……”米格尔眼神飘忽,“真的很好用。” “米格尔,我只是暂时需要这个能力。”弥依说,“只要现在的危机解除,我不再被敌人追杀或者暗算,我会再把能力还给你。你放心,送给你的,我不会再抢走。” 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但是米格尔还是垮着脸问:“那——再等两天行吗?就是,一星期左右。” “你要做什么?”裴寂问。 “我,我在绿暮森林有桩生意……姐姐,我到现在都不太会跟人说话,我都是靠听铃铛声来判断……” 裴寂微笑:“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这桩生意很重要。” “当然重要啊!” “比玛珈弥依的第二次生命还重要。” “我……我没说……” “她刚刚说了自己有性命之忧,所以急需这个能力,你听懂了吗?” “……不是,能不能再等等,五天……不,四天。” 弥依看着他,是真的觉得很没意思。“裴寂,算了。” 但是裴寂的身影一闪,就把米格尔大头朝下死死压制住。甚至身上的西装都没出一丝褶皱,他轻松按着米格尔,像按着一只小鸡崽子。 “你这样的人,确实让我无法反驳李清年。”裴寂喃喃,“你们,究竟是怎么敢的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句,弥依没有听到。她只看见裴寂手背上青筋暴起,下一刻,米格尔突然就满脸飙血了。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7 免费阅读.[.aishu55.cc] 58 裴寂没用秘术也没用天门禁制。他对米格尔是纯粹的殴打,拳拳到肉,动作干脆凶狠得像是在捅刀。 自从弥依把他从三界岛难民窟救出来,米格尔再也没有挨过这么重的打。裴寂一只手还拎着他的领子,两拳下去他的牙就塌了一排,鼻子也开始往外喷血。他一时都懵了,终于反应过来,就想要哀嚎。但是裴寂接着就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制止他出声音。 “我……别……”米格尔颤巍巍地举起双手,是个投降的姿势。“别……别打……” 他都快哭了。 弥依说:“裴寂,别打了。引来别有用心的人就麻烦了。” 他们现在就在天门自然署门口诶。这么不理智,真不像裴寂。 她的声音由于极度疲惫而异常冷淡。裴寂也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他微微喘着气,冷眼看着肿成猪头的米格尔。米格尔还被他拎在手里,血口水流下唇角,两眼乌青。裴寂一松手,他马上跌在地上干呕。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打我……要是姐……要是,玛珈弥依打我,”他很聪明地换了称呼。他也知道自己不再适合叫她姐姐。“还说得过去。你凭什么?” “今天你挨的打,只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裴寂说,“别觉得这就是在还玛珈弥依当年的照顾。你永远也还不清。” 米格尔就被噎回去了。 如他所说,他是个不会讲话的人。得到了幸运预感后,他才能通过设想对话时脑海里的铃铛声,判断什么话最能对自己有利。 但铃铛声不是时时都有。而今天面对玛珈弥依和裴寂的时候,则完全失效了。他由衷觉得恐惧,他觉得也许玛珈弥依送给他的能力从来都没有发挥出极致,它始终在等着自己原本的主人,而它现在等到了。 他不由自主地护着自己的肚子。那是当年在三界岛,能力进入他身体的位置。他真的感觉自己肚子发涨,能力呼之欲出,只要玛珈弥依勾勾手,他就会失去一切。 他真的不能没有这个能力。 即使现在不能读他们的情绪,米格尔也知道裴寂很愤怒,按照弥依的性格,他也能推测出,她心里大概只有空茫疲惫的麻木感。她是不太会生气的。 所以米格尔知道,弥依不会杀他。更不会再开口要回自己的能力。 他只要能躲开裴寂就万事大吉。 米格尔开始往起站。但是裴寂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面前。 这人收敛了暴虐的神情,露出斯文的微笑。更让米格尔腹中沉沉欲坠,压抑得想吐。 “把不属于你的东西交出来吧。”他说。 米格尔失声喊:“你别过来!” 裴寂还在微笑,问:“难道真要我动手去抢吗?米格尔,那样你会很难看。” 他怎么抢?他凭什么抢?能力在我身体里啊。 米格尔糊成一团的大脑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实际上,他到现在都没认出裴寂是谁,只是觉得这种从小泡在钱堆里养成的优雅讨厌而又熟悉,在所有的血族身上都似曾相识。 他大吼出来:“你叫玛珈弥依来说!她要是真的要我的能力,我就给,轮不到你来抢!” ——他就是知道,玛珈弥依不会再开口要了。 因为她从来不会强迫他们做任何事,更不会跟他们要东西。 他们一起玩猎人和白兔,明明轮到玛珈弥依当猎人,有孩子吵着要再当一轮,玛珈弥依就笑着说“好吧”,然后让给了他。 他们一起去树林里采蘑菇。玛珈弥依发现了巨大的蘑菇,有孩子尖叫着想要让她退开,自己亲手采下。玛珈弥依于是咯咯地笑,退开好几步,叫他过来:“来吧,给你啦。” 他们坐在长长的桌边吃晚餐。米格尔喝光了碗里的红薯粥,还是很饿。他还没说完一个完整的句子,玛珈弥依就把自己面前的粥倒给了他。 “给你吧,我本来就不怎么吃东西。”她说,“对不起呀,我种的食物还是不够。三界岛的泥土,越来越贫瘠了。” . 米格尔鼻尖上滴落混着血的晶莹液滴。他伸手摸了一把。 ——是眼泪。 . 怎么……为什么…… ……他怎么,在哭啊…… . 他流着眼泪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弥依。 他这时候终于好好看了看她。她不像当年在三界岛的样子了,她的脸变成了柔和的东方面容,头发颜色比当年更漂亮。比他还高一点,但是比起从前,她瘦了好多。 以前,她背上还有羽翼的时候,她是有一点肉的,但一点也不胖。他听见过莱拉和维斯帕私下讨论玛珈弥依的小腹,她们惊叹那种肉乎乎的小腹好可爱哦,长在姐姐身上怎么会那么可爱? ——弥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米格尔哽咽出声:“姐姐……” 他终于哭出来。 “姐姐,我跟着你过的是好日子。”他说,“可是神界打完仗,我就得自己管自己,我哪有,我哪有那个本事啊……” 弥依没说话。裴寂哧了一声。 他很少这么笑,嘲讽和轻视都写在脸上。裴寂看着他,问:“我不太明白……在天门做园丁,需要什么高深的本领吗。” 米格尔再次噎住。 “还是说,你无能到,就连这份工作都只能拼尽全力争取?” 裴寂俯身,再次把他揪起来。 这一次他再也没理会米格尔的呼喊。他指间流溢出弥依从来没见过的金色光芒,伸到米格尔肚子前时,直接整只手没入他的身体。 弥依看呆了。米格尔则吓傻了。他甚至忘记了呼喊,只是本能地挣扎,可惜没有一点作用。裴寂仍然轻松从他腹中掏出一团银白色的光芒。 是玛珈弥依的能力。左边圆圆的,散发柔润的光辉,但是另一侧的光芒突兀地减弱。 ——少了一半。 裴寂问:“哪去了。” 米格尔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吓得浑身发抖,抬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天门自然署。 裴寂没有回头看,又问他:“为什么?” 米格尔哆嗦着不说话。 裴寂在笑,说:“是用了能力的一半,给你换来了这份工作?你留下了幸运预感,但读取情绪的能力被你分了出去。天使作为半神,遗物总是很值钱的。对吗?” 扎洛也知道,米格尔也知道。 姐姐走了,留下的都是钱。是机会,是工作。唯独不是念想。 他说:“难怪。你哪怕留下一点读取情绪的能力,刚才都不会丢下她自顾自地走开吧。” 弥依说:“好了,够了。” 裴寂冷冷地盯着米格尔,给他敲上最后一句话:“冷漠到极点的牲畜。” 他把软作一团的米格尔甩开,转手把那团光芒递给弥依。弥依垂眼看着那团光,愣了一会儿,伸出手接了过来。 那团能力就像她离体的记忆一样有了些神智。它显然产生了类似开心的情绪,绕着她转了几圈,又停在她手里。 她不说要它回到身体里,它就乖乖地不动。弥依看着它,情绪稍好了些,把它放到头顶。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它却马上会意,凝聚在她头顶上方,成了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半环。 “姐姐。”米格尔瘫在地上,似哭似笑,“那我的生意怎么办呢?” 裴寂说:“你还能走,还能说话,不是吗。” 没人拦着他去谈生意啊。 “可是我……我没了预感……” “没了预感就做不成生意,证明你本来就不配。”裴寂说,“天资一般却一定要成为人上人……是因为和玛珈弥依待得久了,产生了自己也很优秀的错觉?” 他也很少这么嘴毒。而米格尔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弥依说:“米格尔,你不是兽人吗?” 她记得米格尔是犀牛兽人。从前他鼻梁上是有小硬角的,后来显然是修习了科学炼金的秘术嬗变链,他可以使用妖人秘术隐藏自己的兽人特征。 她真的已经很疲惫了,但还是说:“你完全有能力在人间活得很好。很多天资不如你的人也都做到了。你要自己想办法。” 米格尔听完,趴在地上,开始叽叽咕咕地笑。 他并不是完全没料到玛珈弥依会重生。正相反他早有耳闻。就算他在天门,干着最卑微的体力活,人际交往淡薄到没人和他闲聊,只有利益交换——三界岛的玛珈弥依似乎已经重生,他也至少能听到只言片语。 此刻这对于他来说正像是噩梦成真,潜伏在阴影里的恐惧终于来了个铺天盖地。他几乎失常地笑,笑够了终于说: “姐姐,你信不信,你后面的能力,更难要回来?” 弥依沉默地盯着他。 “你……你给我们好东西,带我们过好日子,你又消失,留下我们……你,你,”他笑得哆嗦了,“这也算是你亲手造成的吧?他们可不一定会感谢你啊!我都成了畜生,那他们,哈哈哈哈哈——” 弥依说:“不论如何,你都是最让我寒心的一个了。米格尔。” 然后裴寂抬腿把他踹到一边去了。 他也几乎不动腿踹人,但米格尔在破他规则这方面可谓大师。这一脚踹得米格尔肋骨当场断掉好几根,肉眼可见地向内塌陷。米格尔吐了血,但裴寂没再看他,转身走向弥依。 “走吧。”他声音放得很低,语气柔软,“我带你去继续没做完的事,好不好?” 弥依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如此平静,几乎像是死水一滩,有一瞬间裴寂甚至产生了某种恐惧,担心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然后她点头,很听话地说:“那我们走吧。”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8 免费阅读.[.aishu55.cc] 59 她说完话,他们两个一时谁都没有动。裴寂看着弥依,弥依也安静地回望着他。 这是第一次,裴寂不确定弥依在想什么。他心里闷闷地一阵抽痛,上前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弥依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迎合,老老实实地让他抱,像个大娃娃似的。 “……不要难过,好吗?”他低声说。 弥依认真想了两秒。“好吧。” 她现在确定裴寂有些重要的事没有跟她说。但是她不想问。米格尔在他们身后跌跌撞撞地逃走,她看着他,就能意识到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其实宽如天堑。 如果裴寂想说,到了该说的时候,就自然会告诉她。如果那些事他就想瞒着,她问了又有什么用? 她从来不强迫人做事。她使用的力量也向来温柔。她的照顾和关爱塑造了身边人行为的底线,爱她的人自然不会伤她的心,从四百年前在三界岛开始,她就是这样做的。 弥依想清楚这件事,就已经不再难过了。因为米格尔是什么样的人,她根本管不了,她也从来没能决定过。他的本质早就超出了她的认知。 但技术性问题还是可以问的。裴寂放开她时,弥依指指头顶的半环,问他:“你怎么还能生掏人家内脏啊?” 裴寂失笑道:“是因为力量相同,我可以直接从他体内把你的能力取出来。” 弥依脑子转起来:天使等于半神,她的能力也算是神的能力。那裴寂说的力量相同,就是指他用了神力。那神力,指的应该就是米格尔口中的“天门禁制”。 她觉得这个逻辑能圆上,便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能用天门禁制呀?” “因为我和天门有合作关系。”裴寂说,“他们不得不给我一些特权……比如那枚通行证,”他指的是用来刷开进入天门通道的圆形金属币,“还有一点点天门禁制,也就是天门的神明的力量。” 他声音透出一点揶揄。“哦,对了。还有免预约的权利,所以我们不需要在总署排队取号。” 弥依想到了总署的大厅。“其实排队取号这个机制……听起来还挺便民的。” “普通人进不了天门。”裴寂说,“我指的是普通的自然界种族,比如兽人和妖人。米格尔把神的遗物交出去,也不过换了个园丁的职位。天门的神虽然血统不一定纯正,但眼光一定是最高的。” 这话听起来又有点对着米格尔嘴毒的味道。弥依刚开始琢磨他为什么要说这话,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在天门看手机的感觉还蛮割裂的。弥依愣了两秒才注意到是有人给她发了微信,无常顶着个“纯牛马”的头像,对她说: “让他别阴阳了。” 弥依又愣了两秒,看向裴寂。 无常发来下一条消息:“看左边!” 弥依看了一眼左边,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们左手边是天门自然署的黑金色大门。此刻云开雾散,甚至四周植物的形象都被隐去,大门缓缓敞开,里面又流溢出和进入天门时相似的光。 门里是个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面一干天门成员坐得整整齐齐,穿得各显神通,一起扭头盯着她和裴寂。 ……神仙开会啊! 难怪他们在这跟米格尔说了半天,裴寂还动了手,都没有一个人过来。管理层都在这儿开会呢——隔得老远弥依都看见了泯罗那张亮闪闪的半脸面具,无常就坐在她身后,努力比着口型。 看弥依听不懂,他一脸崩溃地低头给她发消息:“进来啊!” 很显然,天门自然署并不是大门打开就进会议室。他们这是特意在最近的位置开了个通道,等的就是弥依和裴寂。 “走吧,小玫瑰。”裴寂在她身后说。 弥依扭头看裴寂。他笑容浅淡,含义不明。神仙们还在那儿看着他们,弥依突然心脏跳得有点儿快,拉着裴寂走了过去。 通道口在他们身后合拢。弥依迅速四下扫了一圈,得出结论:虽然装修带着一种出尘的神仙风格,但是本质上和尹玲学校里的会议室没太大区别。主体还是一张长桌,和围着桌子坐的人。 原本桌上还放着一团闪烁着白光的、云雾一般的东西,见弥依进来,坐在首位的那个人伸出手,把它拿到了桌子下面去。弥依本来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看见他这动作,心里反倒猜到了十之八九。 那就是她爸爸的大脑吧。 她很想多看几眼,但脑海里有声音告诉她这样做没有好处。弥依强行令自己收回目光,看了看那些人。 理论上,这些都是在天门的公务人员,不论本身是不是神,因为职位的缘故,都至少分到了大半神力,或者借助嬗变链成神。所以说他们是神仙也没错,但要像裴寂刚才那样阴阳他们一下,说他们血统不纯,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法反驳。 弥依知道他们肯定很在意这种说法。因为无常刚才都急了,而且现在他们脸色都不太好。 “是叫我们来开会吗?”她不确定地问。 “是。”有个男人说,“不过提前不知道你们要来,没座位了,抱歉。” 泯罗忍不住说:“真没了吗?” 弥依都沉默了。 ……手里捏着全知全能的大脑,桌子旁边还有一块没坐人,就算没有椅子你们这群神仙也分分钟变出来……你在这儿跟我说没座位了? 你都成神了还搞这一套……有点低级了,说实话。 裴寂适时说:“没关系,我来处理。” 他指间有几缕亮闪闪的金丝缠绕过去,天门禁制触发,两把简单但看上去就舒适的白色椅子落在桌子的空位处,裴寂上前,先给弥依拉开椅背。弥依刚坐下,那个男人阴着脸敲了一下桌子:“好了,我们刚才正在讨论——” “抱歉,打断一下。”裴寂很礼貌地做了个手势,“弥依小姐第一次来,理应和各位认识一下。” 然后当着天门众人的面,他不慌不忙,从左到右地开始给弥依介绍起来。 “这位是天门信仰署署长,张枢先生。”这是个神情平静里带点儿慈爱的老头,头发胡子都老长,已经花白了。“他和四位下属负责人间信仰,婚恋司的负责人是这位小姐,代号‘月‘。” 弥依乖乖点头,心里已经开始产生危机感了——这么多人,她不可能一下子全记住。 明明记不住,裴寂为什么还要打断他们来做介绍? 弥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归根结底还是主动权的争取。那个不友好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想让他们吃瘪,至少也得感觉不痛快。裴寂如果容他的话,那不是单纯地受一点气——那相当于在告诉天门内部的潜在盟友,他们受制于人。 就算按照最好的情况来猜测天门,它也是处于内部势力严重分裂的阶段。裴寂是天门外顶梁柱级别的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行差踏错一点后果都会很严重。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裴寂给她介绍,她就点头,反正记不住他也不会说她。 “这位是学业司负责人,代号‘文曲‘。”裴寂还在给她介绍。 文曲倒是个非常和善的女人,戴着眼镜,对她说:“说起来,你那个好朋友还算是我的人哟!” 她说的是生前身为教师的尹玲。这一句话就暴露出她没什么心眼了,好端端的提尹玲干嘛?好几个人脸当场就黑了,裴寂笑了笑,对她颔首,接着说:“天命小姐负责福寿司,昌先生负责功财司。” 按这个顺序,下一个被介绍的就是泯罗。她对弥依淡淡地点了点头。 “生死署的泯罗小姐你已经认识了,还有负责灵者事务的无常先生。这位是授儿先生,负责新生命的降生和生命力调配。” 授儿是个很瘦,骨骼也很清秀的长发男人,五官柔和到雌雄莫辨。弥依脑子里冒出四个字:身娇体软。 然后她拼命把念头压下去……使不得,都是神仙,万一让谁听到了心声岂不是很尴尬。 “这位是天防署署长,李靖。”裴寂说。 他为弥依指示的那个男人目测至少有两米高,坐在那儿本身就像一尊高塔。髭须髯胡,长眉入鬓,高高地梳着发髻……衣服虽然是现代制式,但是有特别多的祥云和猛兽刺绣。 弥依忍不住问:“是传说中的李天王吗?” 李靖对她点头,客气又倨傲地对她比了个ok:“在下战死过三次。” 有人笑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被一搅合,变得柔软了一些。有人显然不愿意见到这一幕。刚才那个非常不友好的男人咳了咳,说:“好了,说正事。” 裴寂完全无视了他的要求,顺便给弥依一指他:“这位是财禄署署长,姜楠。” 弥依快速反应:“会计?” 又有人在笑。 弥依突然恍然大悟:“总署取号机就是你设计的!” 姜楠肉眼可见地破功了。“那不是我。我只是提出设想。” “姜楠先生同时实名兼任自然署岩司负责人。”裴寂说。 张枢慢悠悠地说:“不是咱们吃的那个盐哦,是岩石的岩。” 泯罗歪着头问他:“吃的盐不也算在岩里吗?” “哎,你这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张枢笑呵呵的。 这一听就是在阴阳姜楠了,因为姜楠的小长脸已经严重地垮下来。弥依合理猜测,估计姜楠本人就很在意岩和盐的事,可能还没少拿这事跟其他人磨嘴皮子。现在他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裴寂接着介绍: “这位是天门自然署的沧海小姐。她负责检测远空天体,并且调整近地天体,潮汐和海洋也在她的管辖范围内。” 那黑眼圈很重的女人没说话。 “这位是自然署的节露先生,季节、天气、节气等等,类似事务由他负责。” 那胡茬很重的男人没说话。 “这位是自然署的葳蕤女士,所有生物相关的事务,由她负责。” 那是个白发梳得很整齐的瘦削老人。她推了推圆眼镜,看了眼弥依,叹了口气,也没说话。 “这位是——” “不要介绍我。”即将被点到的女孩说。 弥依惊讶地看过去。那真是个小女孩儿,穿着非常可爱的白色连衣裙,人刚比会议桌高一点点,小手搭着桌面都有点吃力。 但她的小圆脸上表情却异常严肃,透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威压。弥依只能在脑子里默默夸她漂亮可爱,而裴寂简短地说了句:“抱歉。” 他跳过女孩,给弥依介绍这一桌子剩下的唯一一个人。 “这位是,”裴寂笑了笑,“天门自然署署长,韩罡先生。好久不见。” 坐在首位的男人漠然朝他们看过来。 ——一个自然署署长居然坐在天门会议的首位吗。 弥依打量着他。 泯罗早就说过了,现在大家都要听自然署的指挥。刚刚韩罡手里也在摆弄万王之王的大脑,显然大家看不看大脑的信息,什么时候看,是由韩罡说了算的。 这人长了一副让人害怕的脸。是周正甚至英俊的,但是就是让人不舒服……也许是因为额头太高,压得眉眼阴鸷,也许是因为嘴唇太薄显得寡情。总之弥依见到他就觉得不适,本能地移开眼睛。 韩罡声音很低:“切萨雷,你对我们天门的组成倒是熟悉。” “我们合作了很多年,不是吗。”裴寂微笑说。 “你看起来不是很想合作。”韩罡指出,“在灵者世界你曾经威胁泯罗,想要向人类政府揭示神的存在。我亲耳听见。” 沉默。 现在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说着没料到弥依和裴寂会来,其实这场会议就是为他俩开的。在场的人都一眼看出,韩罡有些积怨,不得不和裴寂掰扯掰扯。 “解释一下?”韩罡说。 能碰上第二个跟裴寂压迫感差不多的,还真是稀罕。感觉他俩往那儿一坐,其他人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不如韩先生先解释一下,希腊神界最后的遗物为什么在你手里。”裴寂说。 韩罡笑了一声。 他显然是早就针对这个问题准备了回答。甚至还带着那么一丝预判了裴寂出招的不屑——他说:“恐怕是你权限不足以参加我们上次的会议,我们谈到万王之王大脑的分配和处理——” 弥依还没来得及为“分配和处理”感到愤怒,裴寂露出有些意外的样子,说:“韩先生怎么谈到这事上去了?我在问你,玛珈弥依的能力。” 他用礼貌的手势向韩罡示意弥依。韩罡的表情僵了一刹那。 “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兽人,可以用半神的遗物和你们做交易来换取工作机会?”裴寂问,“我还以为,威胁和利益权衡本来就是天门的行事风格。难道是我误会了?” 这就是往天门头上甩锅。裴寂就差明说了:天门能用弥依的能力交易,那他自然也可以用天门的存在来向泯罗交易。神也可以被明码标价,这不是你们天门正在做的事情吗? 有那么一刻韩罡差点儿就被裴寂绕进去了,然后他马上反应过来,声音染上怒意:“我们怎么做,都不代表你可以跟着学。天门做事自有其衡量。” “韩先生衡量的结果,是阴兵抓错了人啊。”裴寂说。 韩罡又被噎了一下。 全世界都知道阴兵抓错了人。实际上两小时后他们就发现了,监狱里的是尹玲,而不是他们要抓的李清年。韩罡马上又派出阴兵,可是李清年在他的死鬼世界待了千百年,岂是好对付的?他不但熬了秘药喝下跑路,甚至带着他满院子的师兄弟姐妹一起逃了。 阴兵再聪明也不可能凭空解开李清年的药剂。他们现在找不到李清年,又不肯放了尹玲,韩罡已经被人戳脊梁骨有一阵子了。 “裴寂。”韩罡现在不叫他切萨雷了,“所以这就是你的合作态度?你就是这样和你的合作伙伴尔虞我诈的?” 裴寂笑了。 他笑得不但好看,甚至还带着宽容,一副“我让让你”的样子。这个人真是从头到尾踩在韩罡的怒点上,他不由得眯起眼。 “韩先生,合作的意思是互利共赢,而不是我单方面纵容天门,把一切拱手相让。”裴寂声音也冷森森的。“强行召人进入灵者世界的能力,天门把它给了谁,恐怕不止我一人知道。突然进入灵者世界,又被阴兵拦截,如果不允许我想办法自保,韩先生是不是有些苛刻了呢?” 他又问了一句:“既然天门诚实可信,光明坦荡,那韩署长什么时候放尹玲离开监狱?” 韩罡的拳头青筋暴起,轻轻地捶在桌子上。 他虽然是轻轻捶的,是什么意思可已经很明显了。、 韩罡说话时声音都是狠的:“想要尹玲,可以,拿李清年来换!” 裴寂问:“那总署拟定的《天门-灵者世界治安管理法》看来是形同虚设了?” 沧海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弥依看过去。沧海顶着那两个大黑眼圈,声音异常冷淡,但不是情绪上的冷淡,而是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想”,不想说话,不想来这开会,不想帮韩罡圆场子。 但她还是得说得做。 沧海又说:“韩署长一向尊重您在天门的自由行动权,裴先生,不然按照管理法,尹玲是能出来,您就得进去了。” 裴寂说:“可以。” 他很淡然地说:“我可以受审。看样子韩署长是也想彻底结算一下?那就从天门还清科学炼金的借款开始,另外,我会从天门和人类政府的全部合作项目中撤出,两方沟通我不再插手,材料也会按规定销毁。” 鸦雀无声。韩罡气得指尖抽动。 裴寂的言行举止中清楚明白地写了五个大字:你动不了我。 他们想动他,首先要不依靠他。这一步从科学炼金成立开始就已经彻底失败了。从总署署长开始,到财路署署长为止,不止一个人试图搞垮裴寂的炼金和科技帝国。 但就像人间的微博词条上说的,裴寂和阿瑞斯,以及他的科学炼金协会,必有一方强运加身。 弥依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在会议桌底下拿出来一看,无常发来消息: “你老公是真的帅。” 弥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飞快地打字骂他:“你有毛病吧?能不能进入一下状态!” “进入什么状态?他俩风云变幻,泯罗姐带着我泥巴里打滚,我真的好累。” 弥依唇角抽搐,还没等接着骂,无常又发过来大段大段夹着表情乱七八糟的话,仔细一看字序都不对,什么打工人哪有好过的硬撑罢了,还放了一些尖叫小猫在旁边。一看就是从人间互联网搞来的怪东西。 她又气又想笑,抬头警告地看了无常一眼。这一眼却被裴寂捕捉到,他没露出任何神情,只是转头对着韩罡继续开火,逼问:“怎么,韩署长提到还钱就没声音了吗?” 这一句陡然尖锐不少,听上去原本游刃有余的裴寂突然就心情不好了。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59 免费阅读.[.aishu55.cc] 60* 韩罡指尖还在抖。 裴寂把威胁怼到了他脸上。现在总署署长被他逼得很少出现在会议上,重权在握,又有神的大脑,他几乎代管天门一切事务。看似风光无两,但韩罡很清楚地知道,如果真要还裴寂钱,他们是还不起的。 在他们的合作关系中,科学炼金协会每年都会给天门送天体盐、元素瓶以及精炼设施。另外,鉴于科学炼金协会和阿瑞斯是双生关系,裴寂的阿瑞斯也以比较优惠的价格承包了整个天门的内部系统和终端设备。 听起来虽然很荒唐,但是天门内部有网,用的还是阿瑞斯的手机和电脑。 尽管是和神合作,听起来裴寂应当让步以求得这个荣耀,但整个协议里,他作出的全部让步只是给了低价而已。所有这些东西都不是白送,天门只是可以延期结款,不但如此,二次交易产生的收入还要和科学炼金协会分成,分晚了还有利息,而且利息不低。 裴寂不缺钱,但他对利益咬得很死,为的就是这一刻。涉及到钱的问题,天门不敢乱来。即便是神仙欠了钱也没理可讲,而裴寂就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用自己的能量,制造更不可挽回的局面。 实际上韩罡也想过办法,办法很简单,就是直接杀了了事。但实践起来他才意识到杀裴寂有多难,即使往他身体里打了个无解的圣锥,被派去杀他的人还是动辄有去无回。 听他的建议,艾略特家族派出了赛蒙去杀裴寂,而赛蒙受着伤逃回来,勉强留住了一条命。后来又派出了宫本和小林,宫本死了还被撬走血族獠牙,而小林至今还在飞天垃圾箱的肚子里,不知所踪。 后来艾略特家族就不信他的了,也拒绝再派人暗杀裴寂。 而天门内部的神是不能轻易动手杀人的。天门刚刚成立的时候,第一任老署长就亲手给天门各人下了禁制,这禁制解不开,因此更像是诅咒。 “绝对不可滥杀无辜。”他说,“神仙不问人间事,不可叫自己沾因果。” 照韩罡说,裴寂一点也不无辜。 他咬肌凸起,盯着面前可恨又俊美的脸。 ——其实韩罡知道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可以让裴寂说不出话来,让形势迅速逆转。 就是从他身边的玛珈弥依下手。只要她知道了裴寂都做过什么,甚至,只要韩罡完整地叫出他四百年前使用的那个名字,裴寂完美的计划和密不透风的防护,就会立刻出现裂痕。 韩罡知道艾略特家族三令五申要求他不许这么做,但他思来想去,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他实在是,太不喜欢裴寂这个人了。现在的情况,也急需裴寂失败。 他没有问身旁座椅上万王之王的大脑。对话节奏不能被打乱。 ——韩罡刚要张口说话,鲜血直接从他口鼻中喷出来。 一片鲜红中,韩罡只来得及看见裴寂微微扬起的眉毛,惊讶中甚至不失礼貌。 “哎我草!”无常第一个喊出声。 会议室里马上乱了,张枢泯罗一干人坐着没动,沧海和节露立刻起身去扶他。李靖不咸不淡地把面前的面巾纸推给韩罡,算是一点关心。无常一看,这样也行,干脆把自己,泯罗和授儿面前的面巾纸全推过去了,算是凑了份子。 韩罡没力气注意这些。他一时懵了。剧烈到让他忍不住抽气的疼痛,甚至不知是从哪里蔓延出来的,让他的视野变得一片血红。眼前那个巨大的、红色的符号不断闪现,有古老的声音在他耳际颂唱—— 是血族誓约。 ……妈的……妈的! 他从艾略特手里拿到这一部分万王之王的大脑,代价就是签下血族誓约——他已经是正儿八经的神明,为什么,为什么限制人间生物的誓约对他还会生效! 他答应过艾略特的,艾略特不允许他说出那些真相。那么他一旦说了,按照血族誓约,就会被立刻处死。 照现在的疼痛程度以及口鼻喷血的架势,韩罡毫不怀疑,他只要开口说一个字,就得暴毙当场。 他连咳带喘,痛得几乎哽咽,用力深呼吸,在心里说:我不会说。我已经收起了那个念头。叫玛珈弥依自己发现去吧—— 回过神来,韩罡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滑下了椅子。沧海和节露一边一个,一人堵着他的鼻血,一人擦着他的唇角下巴。 见他突然止血,两人把他扶到椅子上。韩罡勉强坐稳了,一看面前的会议桌满满当当,放了他妈八九包面巾纸。 他已经气累了,不愿再气,偏偏这时裴寂又礼貌地表达关心:“韩署长,还是要注意身体。” 韩罡粗喘着气:“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放尹玲,你就要钱,还要断绝天门和人类政府的合作?” “不。我是说,如果你们不释放尹玲小姐,我会直接告知人类政府神的存在。” 韩罡冷笑。他前胸和下半脸都是血痕,这么一笑还挺唬人的,无常一哆嗦,又低头。 弥依马上接到消息:“他好像那个美国大片里的丧尸。” 这下搞得她都想笑了,用力把笑憋回去,回复他:“不是,你上司是仙侠剧里的美强惨。” 无常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看来了美强惨这个词。 弥依那边嗤地一声,无常这边又嗤地一声,但是韩罡已经完全没心情管他们偷着笑的事儿了。他声音都是嘶哑的:“裴寂,你真以为人类政府能把天门如何?当年,就连天堂都阻止不了天门的铁骑。我们是无敌的。” 弥依笑容慢慢消失。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韩罡。 裴寂饶有兴致地一下下敲着下巴,也看着韩罡说:“竟然有这种想法。恕我直言,韩先生……这可是毁灭的先兆。” 他右手在桌面上,左手却摸过来,握住弥依的手。他拇指在安抚地摩挲她的指节,弥依扭头看着他,又觉得自己的情绪一点点平息了下来。 裴寂说:“至少,我知道一件事。一旦人类知道神的存在,知道一直和他们合作处理某些超自然事务的,居然是神……他们一定不会向你们俯首称臣。接下来,看守姬川的不会再是孟家,而会是各国重兵。从人界到天门的入口由他们把持,就意味着他们随时可以进入。 “韩先生猜猜,他们是会继续乖乖信仰你们,给你们供奉锁魂灯,延续你们的香火……还是会想方设法,将你们的神力转化为他们的资源?” 韩罡从牙缝里挤出低吼:“他们做不到!” “但他们会尝试。”裴寂说,“一遍一遍,竭尽全力地……尝试。” 尝试二字,被他说得特别意味深长。 韩罡已经毫无办法了。他向后瘫坐在椅子里,胸膛急速起伏。 然后他冷笑着转向弥依。 “玛珈弥依,你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就从来没起过疑心吗?” 弥依一脸懵……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又涉及到自己了,但她本能地不喜欢将自己和某个男性挂钩的行为,更本能地不喜欢韩罡。 “起不起疑心是我自己的选择,韩先生别煽风点火了。”她说,“另外,我和裴总是合作,本来也没有‘在一起‘,更不存在什么……咳。配偶一说。”弥依警告地看了一眼无常,“所以,我有我自己的判断。说话要注意点噢。” 裴寂盖在她手背上的指节,于是轻轻抽动了一下。 ……明明是立场坚定地表达信任,但他开心不起来。 韩罡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 “行,裴寂,玛珈弥依,你们可真是……”他气到极点,开始笑了。“我们原本也没必要把你那个女伴留在监狱里,你难道真觉得她对我们有什么用?”气到这种程度,连尹玲都跟着被喷了。“但是,我看你们确实是够嚣张的。随便来天门,还殴打自然署的员工——” “喂,裴总有自由通行权!”弥依说。 “他以后没有了!”韩罡敲着桌子咆哮,“裴寂,我从现在起收回你自由出入天门的权利,你的通行证也会被注销——你不是很了解姬川吗,那你以后就都从那儿进出天门吧!” 他的邪火全使在这几句话上了,吼得震耳欲聋。说实话,弥依有点害怕,但裴寂还牵着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稳定又温热。 裴寂微笑着说:“如果韩署长坚持,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尽量少偷窥我们的行动,好吗?”他指了指韩罡身边冒着光的椅子。“有时天机窥探多了,不一定是好事。” 韩罡说:“散会!” 会议室另一边出现了来时的通道。通道的那一头赫然是弥依在岚湖小区的住所。 裴寂说:“那么,我会关注尹玲小姐的动态。” “散会!散会!”韩罡砰砰地敲着面前的面巾纸。 真是气狠了,弥依也觉得自己和裴寂最好还是离开。别一会儿再把血喷到他俩脸上。 她于是起身,还不忘对无常和泯罗说了句:“拜拜!” 被裴寂牵着走向通道时,弥依还在飞快地复盘这一场乱七八糟的会议。她发现每次和裴寂一起行动,确实能学到不少东西,至少是思路。另外,韩罡废除裴寂通行权的行为看似是迁怒,实际上也饱含算计。至少,他短期内废除了裴寂刷个卡就能来天门抢东西的可能。 毕竟他手里该被抢回来的可不少。 弥依还在合计的时候,突然整个人就悬空了。 “——嗯嗯嗯嗯??”她发出一连串不知所措的声音。 裴寂已经把她打横抱起来了。别墅一楼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抱着她一路上楼,直接进了卧室,门一关。 弥依刚被他放下,他的唇就贴了过来。 裴寂的气息有些颤抖,似乎是在克制。而且他先等了一下,弥依没有把他推开,他才开始吻她。 ……好香好香。 好香…… 弥依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藤蔓都伸出来了,而且已经缠住裴寂的腰。黑暗中只有墙角的自动夜灯亮着昏黄的光,看似是高大的男人将她困在门边,实际上是她正紧紧地勒着他。 纤细的身形却伸展出饱含贪婪的枝条,无意识地隔着西装外套和衬衫,窸窸窣窣地摩挲。 弥依整个人贴在门上,他的手还垫在她脑后。然后他们终于分开了,裴寂垂着眼,另一只手轻轻握着她手腕,放在自己胸前。 坚实又温热,还有点儿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过于美妙的柔软。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弥依终于顶不住,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他只是说:“想放松一下吗,小玫瑰。”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0* 免费阅读.[.aishu55.cc] 61 【前面的很明显在jj放不出来,但这一段能放,而且它又是最后一段,我觉得它就作为一章的最后一段最合适。所以我就这么放啦,反正没入v没那么多讲究~】 ……她还想安抚他一下,亲亲他之类的,裴寂已经伸出手把她勾进怀里。弥依也懒得计较了,反正刚刚大获全胜,而且他的胸软软的真的很好靠。她窝在他怀里,听见他说:“……弥依。” 弥依“嗯”了一声,就看见他侧过来,手里握着卡巴拉之轮。 然后她手里被放了一张文件纸。 “我早就,”裴寂说话还有些喘,“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弥依已经呆住了。 她枕在他臂弯里看那张文件,是他们协议的最后一张纸。那上面的内容,尹玲已经很熟悉,正是他在灵者世界故意漏给她的内容。 关于他用血族誓约禁锢起了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做出的每一个承诺,不说谎,不对她使用那些心机。 她还呆着,费劲地想这对裴寂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把她揽到怀里。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现在就给。”他声音仍然有些虚弱和颤抖,但无比笃定。“无论是房,车,钱,还是亲密关系的承诺。我不对外公开你,也不能和你去领人类的结婚证,但这不代表我不能给你这一切。” 裴寂捂着她的头,又搂着她的肩。他们侧躺在那儿,他抱得还那么紧,弥依手里仍捏着那张纸,几乎都要喘不上气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恋人,丈夫,配偶……或者他们口中的任何一个称呼。”裴寂轻声说。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1 免费阅读.[.aishu55.cc] 62 弥依拿着纸,第一反应是:他疯了。 裴寂如果说他没说谎,她自然愿意信他。哪怕他真的说了假话,只要别是不可原谅的错事,别让她发现得太难看,她都愿意原谅他。弥依自己受过伤害,她自认还挺擅长原谅别人的。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东西约束自己啊? 搞不好会直接死人的! “你没必要。”弥依认真地看向他,“真的。” “当然有这个必要。”裴寂抱紧她,说,“弥依,我想让你相信我。” 弥依躺在他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知道有很多事,你都不清楚。”他轻轻地说,“但是我想让你明白,那些利益远远没有你重要。永远也不会比你重要。” 低沉的嗓音响起在她上方,她整个人被又磁又酥的声音笼罩,他胸腔由于发声的震颤,好像一把大提琴。 弥依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一切猜测和忌惮,其实蛮无聊的。 没人要求他用生命作筹码,只为了保证不欺骗她。她甚至觉得自己并不值得他主动这么做——她从来都没有希望过任何人,为了她而赌上自己的生命。 弥依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抱住他。 “你觉得呢?”裴寂头低了点,气息淡淡拂在她发间。 他微笑着问:“你愿意接受这样的关系吗?” “就是说,你是我的男朋友吗?”弥依抱着他确认。 “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他轻轻摸摸她的耳廓。 清晰而确凿的满足感落在心里,像是糖果长成了一棵树。甜甜的根系迅速伸展,弥依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凑在他颈窝里:“好诶!”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弥依干脆伸出几根藤蔓支着身体调整了姿势,重新把自己扔到裴寂怀里。 裴寂仰躺在床上接住她,被她的体重压得呼吸都粗重了一瞬。但他也在笑。这一次他笑容的含义她看得很清楚,是简简单单的开心。他抱着她,她顺势把脸埋在他胸上,闷闷出声:“明天我能去趟上城吗……” 裴寂沉默了一秒,问:“为什么?” “我想去看看枝枝。”弥依反应过来他并不认识枝枝,“哦,就是尹玲的女儿。” “……弥依,现在最好不要离开绿城。” “为什么?”弥依马上问回来。 她可以随便问了。既然有血族誓约的约束,那裴寂没有办法骗她。 “记得吗,你遇见过虚空和反自然。它们是血族和妖人恐惧的产物。”裴寂说。“现在绿城之外虚空和反自然肆虐,还有些别的东西。我担心它们的目标是你。” “什么叫‘肆虐’?”弥依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绿城外面全是这东西?” 裴寂于是摸索到身边的手机,调出一张图片给她看。 弥依看见了熟悉的、让她头皮发麻的景象。树皮像水一样软塌塌地流下来,花朵上长出密密麻麻的黑刺。灌木丛结出了发亮的红果,砖缝里的草叶漆黑。 这是一个网友发出来的九宫格合集,还@了一个非常有名的自然博主,问她:“姐姐,这是怎么了啊?是不是植物集体感染了某种病毒?” 那个自然博主平日里对网友有求必应,但是这条微博她当然是没有回。她没法儿回,这根本就不属于人类知识的范畴。 裴寂说:“虚空对非人类的伤害最大,会吞噬生命力。但普通人类就算看不见它们的行动,也能明显感受得到。” “虚空会伤害他们吗?” “不会,但会造成内心的空虚感,和暂时的空间错乱。”裴寂又给她调出一段视频。 是网友的吐槽。 “家人们我真觉得现在的时间和空间是有漏洞的……上星期我打翻了家里崽崽的猫粮,但是扫帚只扫出三四粒,其他的我怎么找都没有。我真服了呀,还以为我家地板把粮给吃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今天在浴室里,浴室里!!浴室里居然出现了那些打翻的猫粮,冻干都泡发了,我跟你们发誓是真的!咋回事儿啊,难道平行时空真的存在吗!” 弥依支起身体,呆呆地望着他。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她说。 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绿城,人类也没理由一辈子遭遇这种无妄之灾。这种事情难道没人管吗——天门开了那么郑重其事的一个会,不会连提都没提到这件事吧? 裴寂说:“弥依,虽然血族制服了虚空,但虚空出现的根源一直是一个谜。恐惧是刻在生物基因里的本能,血族和妖人的恐惧化作实体生物,本身就值得警惕。也许这是我们尚未发现的秘术种类。”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不想让她去冒险。但是弥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该去看看。 尹玲是她最好的朋友,尹枝枝小时候就像弥依自己的女儿。尹玲去世后,弥依和枝枝联系并不多,但那是因为弥依觉得很惭愧。 她一个人长生,却连好朋友的性命都不能多留几天。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在她面前老去了,她要和枝枝说些什么,又能怎么说呢? 现在不一样了。弥依重新找到了尹玲,枝枝如果知道自己的母亲在灵者世界活得很好,一定会很开心。另外,她也该看看枝枝的状态,日后和尹玲联系上也能传个话,省得她惦记。 她往后要找记忆和能力,还要和艾略特家族对战,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回不来了,那就没时间去做这件事了。 “我得去。”弥依说,“裴寂,尹玲为了帮我们还进了监狱,我起码得给她打听些她在意的消息吧。” 算起来,灵者世界的时间流速比人间快了将近四十倍。而他们还去天门待了三小时,回来的时候,人间就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天,十二小时。 弥依算了算,告诉裴寂:“就算天门现在释放尹玲,她也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一个多月了。” 裴寂沉默,指尖绕着她拳曲的发梢。 然后他忽然说:“问问你的幸运预感,怎么样?” 弥依愣了一下——她都把头顶的半环给忘了。但这真是个好主意,幸运预感本身算是半神的能力,面对万王之王大脑的监视和虎视眈眈的敌人,当然比肉身的预判要有效。 她把环从头顶取下来,它马上化作一团软乎乎的光,窝在她掌心。 倏地一下,Momo跳上床,走到他们身边。 它肉眼可见地开心,鸡毛掸子大尾巴翘得高高的,蹭完弥依又蹭裴寂,丝毫看不出它还对裴寂炸过毛。弥依觉得很有趣,捧着那团光看着Momo,它立起来搭着她的手去够那团光,又用爪碰碰她。 那意思竟像是……催她把这团光放进身体里,吸收掉。 这时候隔壁房间也丁零当啷撞了起来,球球在里面尖叫着要出来。裴寂转了转卡巴拉之轮给它开门,它冲进房间就开始在弥依脚边蹦跶,看着也开心得不行。 弥依稀奇地笑了,眉眼里都软软的,起身问球球:“你开心什么呀?知道这是什么吗?” “吃!吃!”球球蹦一蹦就挤出几个字来,“吃吃!” 这是球球回家以后Momo第一次没打它,它俩都在弥依身边蹦跶,各开心各的。裴寂也支起身体,微笑着看着她们。 “你看,小朋友也在催你物归原主。”他说。 “……呃其实这也不算我的吧。”弥依顿时感到心虚,“我当时是真的把它送出去了——” “我又帮你拿回来了,现在它是你的了。”裴寂说,“弥依,你需要它。等一切结束,你可以重新处理这些能力。” “好吧。”弥依举着那团光。 她闭起眼,把它凑近腹部。那团光顿时亢奋起来,拉长成一条线,在她肚子前拐了个弯,唰地冲进她的口鼻和双眼。 弥依忍不住闭了下眼睛。除了强烈的暖意,没有任何不适。 ——然后,她突然感到了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很难解释。就像是之前她一直被捂住眼睛,现在才松开。又像是她沉寂已久的某个感官突然觉醒,然后她自然而然地接收到了被她忽视已久的、对应的信息。 清脆的、柔和的铃铛声在她脑际遥遥地响。弥依坐起来,看着裴寂的脸,无比确凿地说: “明天我去上城看枝枝。” . 弥依睡前就把行李打包好了,还装上了裴寂替她带回来的阴阳香。第二天一早,她就爬了起来。 裴寂不能陪她同去。他今天有一场非常重要的、关于收购千阙的会议。他把布达尔和身边的保镖全留给弥依,还额外教她了几种秘术组合。 秘术组合一个比一个强大。弥依学会了以后顿时产生了一种感觉,她能把敌人杀穿,这个世界已经没人能阻挡她了。 她十分自信且跃跃欲试地告诉裴寂:“我觉得我现在连你都打得过。” 裴寂罕见地没顺着她说,而是挑了下眉,微笑着问:“要来试试吗?” “试试啊!” 两分钟后她就被裴寂拦腰抱住,好端端放到地上,被缴走的赫尔墨斯之轮也被还回手里。她那些秘术组合像水滴一样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别说伤他,根本连打乱他一秒节奏都做不到。 弥依说:“好,现在我觉得我会和布达尔一起在路上被打死。” 裴寂脸色微变:“别胡说。”他揽住她,低下头吻了一下她的发顶。“你已经越来越强大了。而且路上碰到我这种对手的可能性是零,你可以放心。” 然后他穿好外套和鞋子出门去了。 一切正常,是个温馨到令她感到陌生的早晨。弥依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放松和安心过。布达尔在楼下等她,护送着她踏上去上城的路。 . 上城令她感到可怕。 弥依到了尹枝枝家楼下的时候,心里已经只剩下不安了。她走过的路段,周边的植物还没到照片里那种程度,但明显都很不健康,颜色发暗,枝干上也已经长出尖刺。还有三条街区到达目的地时,弥依看见不远处有铁皮房顶啪啪地被风吹起来,然后就在她眼前被掀翻了。 “布达尔,”她搭上驾驶座问他,“那个是反自然吗?” “小姐,现在反自然不好分辨。”布达尔老老实实地说,“我们推断,为了防止人类政府超自然处理部门调查,反自然被分散在了普通的风现象里。每一阵风里都含有反自然,可以说,上城随时随地都在被小程度的反自然侵蚀。” 弥依惊了:“这样吗?” 她还以为始作俑者肯定得到了天门的支持,没想到它们还在忌惮天门。情况显然比她想得要复杂,弥依于是找出手机看了看。 按网友发帖的频率来看,绿城周边植物异常的情况最多,到了更远的城市,影响便骤降,有些城市几乎都看不出植物异变。但在网友上传的照片里,弥依仍能感受到那种弥漫在植物之间的死气。 她不安地坐在那儿,直到车子停在尹枝枝家楼下。 “小姐,我陪您上去。”布达尔说。 他跟在她身后上楼。尹枝枝住在六楼,弥依之前想给她换个低一点儿的房子,枝枝死活不答应。眼下布达尔上楼都有些喘息,弥依心里一紧,想着那么个已经老去的女孩子,怎么独自上六楼呢? 尹枝枝一生未婚。 她敲响了枝枝的家门。 来的前一天,弥依给她打了电话,但没人接。幸运预感给了她铃铛的声音,弥依觉得自己不至于扑空,尹枝枝应当在家才对。于是她更用力了些,在门上叩了三下。 然后终于有人来开门了。门缝里探出一张陌生的女人脸,警惕地问弥依:“你是谁?” 弥依说:“我找尹枝枝。” “枝枝老师不见客人了,你回去吧。”女人说着就想关门。 弥依赶紧把门扶住。布达尔在她身后想上前,她拦住他,对女人说:“我不是客人。我和枝枝一家都认识,今天来是要送很重要的东西。” “你送什么都没有用。”女人面色憔悴,“枝枝老师认不得人了。” 弥依呆在门口。 “……你说什么?” “她……”女人说到一半,摇了摇头,“算了,你进来看吧。”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2 免费阅读.[.aishu55.cc] 63 尹枝枝就在主卧里,靠着床头坐着。 弥依一眼就看出她的神智已经散了。她走进来的时候,尹枝枝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对着自己的手嘀嘀咕咕。 弥依让自己脚步放到最轻,走过去,小声说:“枝枝。” 尹枝枝抬眼看过来,把胳膊展示给她。她张着嘴,好像想问:这是什么呀? 但她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眯着眼睛,仰着头——她戴惯了老花镜,这个动作也已经养成了习惯。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脸上没有眼镜,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市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 现在,身上的字她不认得。 弥依于是走过去,拉着尹枝枝的手看了看。她手腕上用防水纹身贴印上了两行字: 我是尹枝枝,我罹患阿兹海默症,不认路不认人,好心人如果看见我迷路,请联系护工手机号……谢谢! 她无言地放下尹枝枝的手。尹枝枝很暴躁地用手拍打被子,沉默地望着她。 “这两行字教你怎么回家呢。”弥依轻柔地说,伸出手,摸了摸尹枝枝花白的头发。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尹枝枝刚出生的时候,自己在妇产医院的病房里陪着尹玲。护士抱着尹枝枝过来,给尹玲看了一眼就要走。弥依叫住她:“等一下,让她多看两眼——” “哎呀,急什么!”护士说,“往后有的是时间呢,赶紧休息吧!” 后来尹玲抱着出生两天的枝枝给弥依看。弥依看见襁褓里的那个东西小脸通红,小头溜尖,像个不大点的萝卜。她没好意思说,尹玲替她说出口了。 “……怎么这么丑呢,你说?”她皱着个眉。 但那时候还早,到后来,枝枝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比她妈妈还漂亮。 弥依说:“枝枝,我见到你妈妈了。” 尹枝枝完全没反应。 弥依捏紧了手里的包,里面还装着阴阳香。她也不知道尹玲现在出没出来,原本想趁着中午碰碰运气,尽量让好朋友见见女儿。 现在这样子还怎么见?让尹玲看见自己伶俐了一辈子的女儿变成了痴呆,这不是用刀子戳她的心吗? 弥依小声说:“枝枝,我该早点来看你的。” 那女人已经跟了进来。见弥依试图跟尹枝枝说话,女人说:“没用的,妹妹,枝枝老师病得挺严重的……要我说也是邪门,上个月,她还好好的。” “上个月?” “可能一个月都不到。”女人说,“我们社区提醒枝枝老师了,多运动,多出门和人聊天,因为小区里前两天刚走了一个瘫痪的,就是阿兹海默症。枝枝老师也听了,那一个月天天下楼遛弯,买菜,跟我们打打扑克牌——到头来反倒病了,这就是命啊。” 她叹了口气,又说:“就上星期,枝枝老师还能说话,还能自己做家务呢,说要通风。开窗通风了三天,越通越严重……到现在……” 弥依只是握着尹枝枝的手。 “开窗通风。”她喃喃。 她沉思片刻,回头对社区的女人说:“麻烦你了,我想和她独处一会儿。” 女人知趣地退了出去。 于是弥依掏出赫尔墨斯之轮转了几下,用空气墙阻隔房间里的声音,又激活灵者秘术。裴寂已经教给她许多基础的秘术知识,也教她如何用灵者秘术听对方脑海里的声音,以此分辨对方的精神状态。 正常人思绪整齐有逻辑,而疯子思维混乱,总会自言自语和咆哮。精神病态的人脑海里有多重的声音,智力低下、思维模糊的人则会有又长又慢,含糊不清的思维声。 她靠近尹枝枝,仔仔细细地听。 却什么也没听见。 灵者秘术屏蔽了外界的声音。弥依在尹枝枝的思维里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片绝对的死寂。 这种死寂让人绝望,弥依马上关闭灵者秘术,好半天外界的声音才涌回她的耳朵。来不及喘口气,弥依已经气红了眼睛。 如果她的判断没错,那么尹枝枝是被虚空怪干扰了。如同裴寂所说,虚空给她带来的就是这样,绝对的虚无。 她猛地起身。 尹枝枝低着头拍拍打打,弥依把上层银盘转到顶点,用尽全力释放妖人秘术,凝聚强光。 裴寂教过她的,虚空怪害怕亮到极点的光芒。弥依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虚空,裴寂在赶走它之前,叫弥依把头埋进床单里。她照做了,可眼睛还是被刺得很痛。 这次她不管了。痛又怎么样,她瞎了也要把这只东西揪出来——这些事和尹枝枝有什么关系?她都已经八十四岁,到老了还要莫名其妙遭这么一个大灾吗? 光越来越刺眼,弥依已经不得不闭上眼睛。尹枝枝突然开始扭动起来,弥依手中的赫尔墨斯之轮开始震颤。她把它捂住,用力到怒喊出声:“……你给我出来!” 要瞎了,真的要瞎了。 生理性的泪水流了一脸的时候,弥依眼前的光芒却意外暗了下来。尹枝枝啪地向后倒去,她鼻孔里渐渐挤出一点黑色,然后那团黑色迅速充盈房间,遮盖了她召出的所有光芒,又将体型缩小,直到能够适应房间。 她第一次看见了虚空的样子。 ……说实话,很像个大蝌蚪。但是它的眼睛特别大,占据了身体的三分之二。弥依能感到在它的注视下,自己的生命力都在一点点地流向它。 她不敢浪费时间,举着赫轮,努力调动力量汇聚光线。幸运预感回到身体后,她的力量明显能够支撑更强的秘术作用。但是虚空突然笑起来,仿佛不受影响。 第一次见到虚空时她也听过这声音,叽叽咕咕,满含恶意。 四壁里传出由噪音组成的话声,直达弥依脑海。原来它居然是会说话的。 “你不用攻击我。”它说,“本来我也要走了。” 弥依皱眉:“什么?” “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这只虚空说。 说罢它真的转身要走。弥依身体暴涨出无数藤蔓,把她整个人支起来,巨大的、深绿色的枝条糊住了窗户和门,她手中举着的赫轮绽出耀眼的光芒。 “你拿走了什么?”弥依说,“还给她。” 她声音听着冷静但其实在发抖,因为她现在已经气疯了。 虚空说:“还不回来。” “束光团就一定要把无关的人扯进来吗?”弥依问,“上次是尹玲,这次是尹枝枝?你们很喜欢欺负普通人吗?” 虚空又叽里咕噜地笑,大到让人恶心的眼睛弯成一条缝。 “谁告诉你我是束光团来的。这一次,我们有自己的任务。” 说罢它就要走。弥依发现它没有实体,藤蔓挡不住它,虚空可以从她藤蔓的缝隙里穿过去。她想都没想,把赫轮转到极限。脑海中突然响起清脆的铃铛声,弥依发现在极致的光芒下,虚空有一瞬间拥有了实体。 已经穿过藤蔓的部分突然有了体积,又被粗壮的枝条狠狠压成薄片,虚空发出刺耳到让人作呕的狂叫声。弥依趁机伸展利刺,绞紧每一根藤蔓,蟒蛇一样死死缠住虚空。虚空一边惨叫一边试图膨胀,但是它越膨胀,身体就越发被藤蔓撕裂。 “把你拿走的东西还给她!”弥依怒吼。 虚空没有回答。它扭动着身体嘶嚎,逐渐被藤蔓切割成碎块。身体彻底断裂开的一瞬间,它就迅速缩小消失了。弥依也累到了极限,收回藤蔓,跌坐在地板上喘气。 砰地一声,有人扑在房间外急切地砸门。布达尔在外面大喊:“小姐,小姐!” 弥依根本不用问发生了什么。窗外阴影缓缓上涌,弥依一回头,看见了噩梦里才有的景象。 或大或小的虚空如同一场虫灾,席卷了尹枝枝所居住的小区,巨大的蝌蚪状身影占领了半片天空,小一些的趴在楼顶,占据了整个天台,三四只地纠缠在一起,溢出的身体黏答答地往下流淌。很快,细小的虚空幼体就从它们身体接触的部分挤出来,鱼苗一样甩着尾巴往天上飞。 没有在□□的虚空都腾空飞起,成了弥依见过的最让人压抑的乌云,又成为黑夜。整个房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弥依慌忙起身去开灯,无暇顾及破门而入的布达尔。门外安祥地躺着那个社区女人,已经被布达尔用某种方法催眠。他把弥依护在身后,一手拿着镶嵌着血族獠牙的匕首,另一只手举起他的赫尔墨斯之轮,准备交战。 “小姐,别上前!”布达尔喊。 但是那些虚空没有发起战斗。 它们是在离开,心满意足地离开。弥依想到了刚刚被杀死的虚空说过的话——它们似乎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布达尔,它们之前一直都在人身体里!”她慌得口不择言,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它们现在完成任务,肯定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要阻止它们”这句话,天色渐渐亮起来。一转眼房间里的灯又没用了,外面恢复了今天那有点阴沉的天色,所有虚空消失得一干二净。 弥依和布达尔面对面看了两秒钟。 弥依问:“能追吗?” 布达尔问:“您刚才是亲自绞杀了一只虚空吗?” 弥依点点头:“是啊。” 布达尔表情有一丝颤抖:“……裴总可能会杀了我……” 他深呼吸,压下明显不安的表情,上前去给尹枝枝检查身体。弥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说,站在他身后,有点不知所措:“裴寂为什么会杀了你?我打赢了啊。” “您怎么亲自和虚空交战?太危险了。”布达尔叹气,“我的职责就是让您不面对危险。” “危险又怎么样,难道我应该一辈子躲在你们身后被保护吗?”弥依觉得难以置信,“如果这是裴寂对你的要求,那他是在为难你,我去和他说。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布达尔握着尹枝枝手腕的手长久地停了两秒钟。 “……谢谢您,小姐。”他最后说。“但是您不用为我和裴总说什么,他从不为难我们。裴总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以至于有时,关心则乱。” 弥依只是沉默。 最后,她轻声说:“安全,不是被保护出来的。” 这句话甚至不像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而更像是灵魂的某一部分苏醒,替她说出了这句话。 穿越还没有找回的、破碎的记忆,遥遥的尖叫声传到弥依脑海里。 有孩子哭喊着叫姐姐。她自己的声音在大喊谁的名字。恍惚间她看见自己佝偻着背跪坐在废墟前,长发垂下,遮住了她怀里染血的躯体。 布达尔听出她状态不对,马上转头看着她。弥依看起来突然又疲惫又悲伤。她脸色有些苍白,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尾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布达尔在她脚前单膝跪下,低声问:“您还好吗,小姐?” 弥依喃喃地说:“这句话……好疼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心口。清脆又微弱的铃铛声适时响起,弥依感到体内刚刚复苏的这部分力量在翻涌,促使她更加敏锐地寻找自己的记忆。 过去肯定发生过非常糟糕又非常重要的事。 但她只是把手放下,摇了摇头。 今天来到上城,意义绝不止于看望尹枝枝。但那些事都不是现在应该去想的。她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尹枝枝,她要确保虚空来过后她还能活得好。 弥依站起来去看枝枝,布达尔在她身后说:“小姐,尹女士没有实际上的身体损伤。但是……” 弥依又转头看着他。 布达尔斟词酌句: “她的大脑……就是,她的意识里……好像……少了些东西。”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3 免费阅读.[.aishu55.cc] 64 “她以后,还能恢复吗?” 半晌,弥依还是问了。 其实根本不用问。弥依知道答案。布达尔如此小心地开口,所以她从第一秒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布达尔沉默,摇了摇头。 尹枝枝这时候又动起来。她眼睛一直睁着,此时又开始眨动,看着弥依。 弥依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头。尹枝枝看着她,终于嘶哑地吐出两个字: “妈妈。” “枝枝……”弥依轻声说,“我是弥依阿姨。” “妈妈?”尹枝枝又叫了一声,眼里蓄了一汪泪水。“……我要过节,妈妈。” 弥依低下头,一下一下地抠着手指的甲根。尹枝枝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伸出手,在那跟着弥依的手指乱动乱挥。 “儿童节啊。”她可怜巴巴地小声说。 弥依说:“枝枝,咱们都多久没过过儿童节啦。” 尹枝枝快哭出来了:“那等我长大,就过不了了。” 弥依又和她说了几句话,得到的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回答。 她还活着,也能说话和反应,但慈祥又严谨,做了一辈子优秀教师的尹枝枝不会再回来,剩下的只是这个认定自己是个小孩的、被虚空拿走了某种东西的躯壳。 “它们到底拿走了什么?”弥依喃喃,“为什么,虚空忌惮天门,天门却又不管它们……” “小姐,意识很难界定。情绪,记忆和认知会由于每个人思维的不同,以各种方式联系在一起。”布达尔低声说,“我不能肯定尹女士被拿走了什么,但是不论如何,相关联的情绪和记忆都会随之消失……” 他顿了一下。 “您也能看出来。她现在剩下的,几乎都是童年,甚至幼年时期的部分。” 像是再次佐证布达尔的回答,尹枝枝的手一路摸过来,停在弥依的胸口。 弥依静静地看着她。尹枝枝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她这儿挪。她脸上带着一点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纯真的依恋,小心地俯下身,依偎在弥依胸前,痴痴地笑着说:“妈妈。” 弥依叹了口气。 布达尔一直小心地关注着弥依的情绪。裴寂提前跟他强调过尹枝枝的重要性,她是尹玲的独女,小时候几乎是被弥依和尹玲两个人拉扯大。因此他以为弥依会哭,或者会崩溃地发脾气。 但弥依只是安静地问:“几点了?” 布达尔愣了一下,马上看手机:“小姐,还有三分钟十二点。” “你去把门外那个女人扶起来,别让她躺在地上。”弥依说,“然后找找枝枝家里有没有花盆,阳台和次卧都找一下,给我拿过来。快。” 她握着尹枝枝瘦骨嶙峋的肩膀,把她掰到床上去。尹枝枝顿时开始哭,而弥依充耳不闻,只是开着手机的指南针,找房间里的西北角。 “妈妈!妈妈!”尹枝枝哭得撕心裂肺。 “我在忙,枝枝。”弥依说。 她找到西北角,从包里掏出阴阳香,数出三根。 弥依的手本来就有点抖,尹枝枝就在这时嚎啕起来:“妈妈,妈妈!” 啪,她手中的香一下就断了一根。 弥依倒抽一口气。布达尔端着个花盆进来,她又拿出一根新的香换上,仔细又用力地插好。 尹枝枝哭着说:“妈妈,我不要去爸爸那里啊!” 弥依食指竖在唇边,对着她嘘了一声。“乖乖的,枝枝。妈妈马上就到了。” 这时布达尔才看见她眼圈其实一直都是红红的。但弥依仍然表情平静,用赫尔墨斯之轮点燃了香,然后对着花盆合掌,闭上眼。 “出来啊,尹玲。”她小声说,“来看看枝枝吧。”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阴阳香突然泉涌出浓郁白烟。柔和但遮盖力极强的白烟几乎盖住整个房间,然后形状重组,成为尹玲。 视野重新回归清晰,尹枝枝看见了自己的妈妈。 那真是妈妈。尹枝枝的幸福感鲜明又强烈,就像此前从未快乐过。她立刻破涕为笑。她下床想要扑进妈妈怀里,但是她的身体僵硬得可怕,又异常陌生,差点要直接摔到地上。弥依阿姨及时过来扶住了她,妈妈的手却融化在她的手前,是一团碰不到她的雾。 “妈妈!”她发出惊喜的尖叫,“妈妈你来看我了!” 但妈妈没有理她,只是一个劲儿盯着弥依阿姨的眼睛。她们对视片刻后,弥依阿姨说: “刚才就是这样。你的灵者秘术最强大,应该由你来看看,枝枝到底被拿走了什么。”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只知道眼前是让她感到安全的妈妈。但她的脑海中情绪如此激烈又无逻辑,尹枝枝前一刻还喜悦,接下来喜悦便转化为浓重的恐惧,恐惧之后是愤怒,愤怒后她又开始恐惧。 崩溃之下,她再次嚎啕大哭。她听见爸爸在疯狂砸门骂人,妈妈顶着通红的眼睛要她好好学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她哭喊:“妈妈!” 弥依阿姨和化作白雾的妈妈都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她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听见自己听不懂的字句。她听见妈妈在对弥依阿姨说: “……枝枝被人拿走的是情感。 “她剩下的情感根本不剩多少……我能看见她恐惧,剩余的情绪都是恐惧的衍生品。就算她开心,激动,这些情绪也会马上变成恐惧。好像,她所有的感情都只剩下害怕两个字…… “枝枝害怕啊,弥依。” 她听见妈妈在抽泣。 “我姑娘最容易害怕的时候就是小时候,结果它们把她变成小孩儿了。她以后该怎么办啊?” . 弥依回到车上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多。手机弹出热搜,是爆词条: 上城黑夜 上城突然而至的无光场景自然吓坏了很多人。但弥依翻遍了网上的照片,都没有人拍到关键场景。虚空在天空中飞翔的场面,就算很短暂,人类也无法看得太清楚,但总应该有人拍下来才对。 是有人在控制舆论。 她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布达尔在前面沉默地开车,弥依闭着眼坐在车后座,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虚空拿走了尹枝枝其他的感情,只剩下恐惧。而无数的虚空突然从各处涌出来,按照那只被杀死的虚空的说法,它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它们拿走的东西应该都一样。 虚空是恐惧的产物,而它们又在促使自己附身的人类恐惧。 至于虚空自己,则来自于血族的恐惧,通过相互接触来繁衍。 弥依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它们在制造新的怪物。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来自于人类恐惧的新怪物。 仔细思考,虚空和反自然的存在都有其逻辑。血族强大自傲,于是虚空会在无形中夺走他们的力量。妖人的一切都依赖于自然,而反自然毫无疑问会摧毁他们生存的根基。 那么人类呢,人类害怕什么? 人类害怕的东西,很多啊。每个人都不一样。 比如尹枝枝,她也许不害怕鬼神,甚至不害怕死亡,但她一定会害怕被妈妈抛下和责怪,也一定会害怕小时候的那个暴怒拍门的父亲。 它们……究竟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弥依越想越觉得遍体生寒。布达尔还在开车,弥依突然问:“咱们现在是要回绿城吗?” “是,小姐,岚湖对您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想回绿城。你可以带我去找裴寂吗?” 布达尔从后视镜里瞥来的眼睛为难到了极点:“小姐——” 弥依说:“好吧,我知道你不想违抗裴寂,但是你必须带我去。”她想了想,“如果你不带我去,我就攻击你。” 她声音都软软的,攻击两个字被她说得就像小猫挠痒痒。布达尔自然知道她不会攻击自己,只是为了让他面对裴寂时能够有个可说的理由。 他垂下眼,心里涌起的暖流里掺着复杂的情绪。 ……其实裴总倒也不会那么为难他。 小姐对裴总的认知看来还是很不一样啊…… 他说:“别攻击我,小姐,我送您去就是了。” 车子拐了个弯,直奔阿瑞斯总部。布达尔专心开车,弥依自顾自思考。 她刚刚把阴阳香都留给了社区的那个女人。 准确来说,盒子里有十二根阴阳香,点了三根还剩八根,又断了一根。除了断掉的那根,剩下的她都留给了尹枝枝,意味着枝枝还能见尹玲至少两次。 枝枝现在情绪不稳定,自然比自己更需要见到尹玲。至于断掉的那根,弥依觉得也许可以找办法接上,这样,枝枝在情绪崩溃时,还能有三次拥抱妈妈的机会。 尹玲除了一开始流了眼泪,后面情绪倒是很稳定。她不让弥依多花精力在尹枝枝身上,说孩子有自己的命,等她去了灵者世界自然能够相见。 弥依没回答,因为她担心枝枝被拿走了情绪,即便死了也不能成为完整的灵者。如果是这样,那么尹玲和她的女儿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尹玲看着状态还行,果然在灵者世界的监狱里也没受什么苦。弥依见状也没多打扰她们母女,只是向尹玲问了枝枝的银行卡号,就离开了。阴阳香一次能燃一个半小时,已经是不错的时长。她想把时间留给她们两个。 车子停在阿瑞斯总部的时候,弥依还在把玩手里的断香。 “我们到了,小姐。”布达尔说。 弥依于是开门下车。 裴寂在这里开会,弥依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一层。这时候给他打电话发消息好像不太好,也不好问他。 不过弥依有他第一次送给她的电梯卡,可以直通总裁办公室。如果找不到裴寂的话,她就直接上去。 她翻了翻平时不离手的编织包,找出那枚银白色的金属币,走进大厅。 前台姑娘对她露出漂亮的微笑:“上午好,女士。您有预约吗?” “呃,我没有。”弥依挠挠头,“但是我想找你们裴总……有急事。他认识我的。” 这姑娘还是上次弥依来时见到的那个,显然记忆力不错,听说她要找裴总也没觉得意外或荒唐,只是笑着说:“裴总在开会,不过我可以联系总助,看看能不能给您紧急安排一个会面。” 总助?那不就是布达尔吗……刚就是他送她来的啊。 对了,她刚才该问布达尔的……笨死了。 弥依说:“算啦,我先找地方待一会儿。麻烦你了。” 她和漂亮姑娘摆了摆手,就往电梯的方向走。走了没两步,她就听见身后的姑娘笑盈盈地说:“孟先生,下午好。” 这是个正常的问好,她没往心里去。但是又走了一步,她听见男人嘶哑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 弥依感到自己耳尖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她马上转回头来。 孟恩抱着一箱子东西,手里拎着电脑,跟个死人一样地瞪着前台姑娘。 姑娘的笑容已经有点僵硬了,小声说:“我没什么意思啊……” 她真没什么意思,她就是问个好。每天在前台看着这些来上班的人,只要特征明显的她都能记个大概,何况孟恩还算是里面比较显眼的。 但她没意思,孟恩有意思。孟恩觉得她就是找茬,而且找得还特别拙劣。就是裴寂派她来恶心他的呗?他都被开了,还下午好,他能好吗?就他妈一个前台都能踩他脸上! 孟恩冷笑,咬着牙说:“你他妈有病吧,别犯贱。” 骂完了,他扭头就走。前台姑娘脸都白了,不知所措,眼圈有点发红。 她和孟恩不是熟人吗……?她就是打个招呼啊! 然后一个身影就从旁边冲过来了,粉色长卷发晃出漂亮的影子。孟恩被弥依猛地扯住,回头一看,柔和的脸蛋此刻竟然透出冰冷的严厉,弥依说: “道歉。” 孟恩的本能是再骂一句,但眼前这人是弥依。 弥依是他前女友,是分手后渐渐蜕变成他欣赏的样子的漂亮女人。 另外他还因为她丢了工作。 孟恩大脑一时处理不过来这么多复杂情感,最终只是冷笑一声,说:“凭什么。” 弥依怒道:“那你凭什么骂她?” 前台姑娘看呆了,小声说:“没事的,女士……” “她他妈嘲讽我,我不能骂她?!” “你嘴巴干净点!”弥依说,“她嘲讽你什么了?” “我——”孟恩话声戛然而止。 他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被开的。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啊。 前台姑娘看着他时泪盈于睫,她看见孟恩抱着箱子了,但她只是以为他主动离职而已。她还想着搭讪一下,祝他前程似锦,哪想到第一句话出口直接挨骂。 “跟你问好是犯贱吗?”弥依逼问他,“那骂你贱人你才满意,是不是?” “弥依。”孟恩肉眼可见地泛起戾气,“我不跟你计较,你现在放手。” 弥依死扯着他的手腕不放,厉声说:“我让你跟这姑娘道歉!” 换别人,她也不会直接这么疾言厉色。 问题是,换了别人,谁会直接骂一个无辜的前台姑娘? 这是什么人渣啊?她怎么还会和这种人有过交集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也不能说是没责任,她和他在一起三年,竟然没能影响他稍微尊重他人一点点。 “我道歉个屁!”孟恩吼出来。 箱子被他甩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人来人往的大厅安静下来。 下午一点四十,正是员工们用完餐,买完咖啡奶茶,散步或是回工位的时候。他们都看着孟恩,孟恩已经不管不顾了。他指着弥依,手指尖都是颤抖的。 “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傍上裴寂,给他吹枕边风,你以为自己了不起是不是!” 弥依都快气笑了:“孟恩,你是不是被街边的狗咬了一口都要怪在裴寂头上?”她看了一眼箱子,“还是说你被裴寂开除了,才这么着急的啊?” 前台姑娘这时候终于从台子后走出来,和弥依站在一起。孟恩拳头捏得咯咯响,他说:“我再说一遍,我工作上没犯一点儿错误。” 弥依听了这话哪还能不懂,恍然大悟:“你还真被开了啊!” 前台姑娘也回过味来了。她上下扫视孟恩,冷笑起来,说:“算了,谁稀罕你的道歉,被开除的东西而已,快滚吧。” 孟恩暴跳如雷:“你叫谁滚?你再说一遍试试!” “你又不是这里的员工,我叫你滚怎么了?”前台姑娘说,“你要我叫保安吗?” 叫保安赶他,这他妈不是奇耻大辱吗? 周围都围了一圈人了,孟恩意识里的一部分感到了丢脸,但是被开除,被裴寂威胁,被他羞辱自己的家族……这怒火没办法发泄到裴寂头上,他还不能喷这个破前台和裴寂的女朋友吗? 他刚要说话,有女生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 “因为泄密被开的,怎么还这么趾高气昂啊?” 那人声音尖锐还在笑,但他认出来了——是他销毁泄密电脑时嫁祸的那个女孩,他告诉主管电脑摔坏都是因为她工作时间打闹。 孟恩固然不认为这是嫁祸,但她恨上他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猛地扭头:“你——” “哎,他被开了还在这耍威风诶!”那女孩却不依不饶,开始大声重复他被开了这件事情,还喊前台,“那个姐妹,你叫保安呀!别让他在这儿犯贱了!” 孟恩脑子里的弦啪地断了。他把手里的电脑一摔,直接冲向人堆里那个女孩。周围的同事们马上喊着挡住他:“哎哎哎,干什么!” 孟恩被挡了一下,又冲向前台姑娘。前台姑娘小小尖叫一声,后退一步,弥依挡在她面前。 “……孟恩。”弥依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真的……好离谱。” 她就说了这一句,但孟恩读出了许多许多的意思。 ——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这么发疯。 你比起裴寂来,真的差远了…… 人群里终于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泄密诶……裴总怎么没告他?……还想打人……我报警了。真不要脸。” 弥依则看着他,说:“你还不道歉?” 孟恩眼睛都烧红了:“我凭什么道歉——” 弥依说:“那好吧。” 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拨动赫尔墨斯之轮。 妖人秘术激活,空气凝结,孟恩背上突然压上千钧重量。 咚地一声,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了下来。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4 免费阅读.[.aishu55.cc] 65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 估计大家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你还真给这姑娘面子哈…… 毕竟在这儿的普通人类谁也看不到那些压下来的空气,只有弥依知道,还有孟恩能感觉到。此刻这人已经满脸通红,额角青筋凸起,目眦欲裂,明显是拼了命想要站起来。 但是另一头弥依也在用力把他往下压。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使用过妖人秘术,很快就发现压制孟恩并不费力气,然而空气本身很快开始反弹,用力地抬她的手。 她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按着赫尔墨斯之轮的那只手上,无声和空气角力。孟恩被压得腰越来越弯,咆哮出来:“放开我!你疯了吗!” 话音刚落,整个人几乎狗趴在了地上。人群里传来吃吃的笑声。 弥依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啊?这是老天在谴责你,你遭天谴了。” “撒谎!”孟恩冲着地板吼叫,“你撒谎,就是你干的,就是你——” “不是我说,你快点道歉吧孟恩。”弥依说,“现在只是下跪,再嘴硬就得磕头了哦。” 她尾音很软,拖长了却透出十足的威胁味道。 人群又在笑,笑里带着稀奇和害怕。他们也不知道孟恩为什么下跪,于是优先相信他疯了这个解释。议论声越来越响亮,之前那个人又说了一遍:“我报警了,警察很快就到。” “不许……不许报警!”孟恩浑身颤抖。 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之间他的尊严就被撕了个粉碎。忽然之间他的工作没了,前途一片灰暗,转眼他跪在这里马上就要给人磕头。他大喊起来:“放开!放开我!” “我说,道歉!”弥依声音严厉。 一股重压马上落在他后脑,逼着他向地上磕去。而周围这群朝夕相处的同事竟然没一点儿同理心,竟然有人笑,有人欢呼起来。 “我道歉!我道歉!”孟恩吼道。 他眼前发白又发黑,大脑轰隆隆作响。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迅速坍塌下去,露出腐黑的、蠢蠢欲动的里子。 “我道歉,对不起。”他喘着气说。 他的头还差三寸就要磕到地板上,腰背痛得快要断开。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值得下跪磕头吗?孟恩知道,自己没有。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丢人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了家。 家。他身上担负着的是姬川孟家的脊梁。 他们在姬川守了上千年,一代又一代将人类世界之外的秘密传承下来,总有一天家族的重任会担在他身上……孟家未来的家主,怎么能跪在这里。 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报复回来的。总有一天。他不差这一时。 背上重担消失了。孟恩气喘吁吁,迅速站起来,满身狼狈。还不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他匆匆转身撞开人群,逃一样地离开了。 “……电脑没拿。”有人弱弱地说。 电脑?弥依很确定,这时候孟恩就算把脑袋落在这儿都不会再回来拿的。他估计一辈子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她终于松了口气,也松开赫尔墨斯之轮。人群开始散开,弥依回过头,看见双眼亮晶晶的前台姑娘。 见弥依看她,她就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一下。弥依也笑笑,回望着她。 “我能请你喝杯奶茶吗?”前台姑娘说。 . 食堂和其他休闲区域都被安排在三号楼,离主楼有一段距离,走过去大概十分钟多一点。这十分钟里弥依几乎被动查完了姑娘的户口,被拉着看完工牌看OA,要是路再远点,她很可能连工资条都会给弥依看。 “我们公司真挺好的……福利待遇也好,刚才孟恩摔掉的ABook,还是公司周年庆的时候发的福利,最新款。嘿嘿你看,这是当时入职的时候照的,摄像小姐姐人特别好,给我找了最好的角度。” OA的个人简介上漂亮脸蛋笑得灿烂,一旁的名字写着“盛方瑾”,后面挂着两枚亮闪闪的勋章。 “这个勋章是什么意思啊?”弥依忍不住问。 盛方瑾大咧咧地点开给她看:“铜的这个是入职三周年成就,彩虹色的这个只有我有——”那上面写着MAECENAS这个外文词。“是特殊贡献奖,奖励我家赞助了阿瑞斯名下的慈善基金会三千万。” ……真有钱啊! 弥依不由再看了看盛方瑾。的确能看出她是个备受宠爱,从小富养的姑娘,即使她穿的是公司定做的前台制服裙,但鬓角都柔顺的长发、白净到没有毛孔的皮肤、自然舒展的态度和纯粹的神情——从各种细节都能窥见她优渥的生活。 “条件这么好,其实不需要上班了啊。”弥依说。 “我想来。”盛方瑾说,“你猜为什么?” 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凑近弥依的耳朵说:“我是冲着CEO来的。” 弥依忍不住笑了:“哈哈哈?” “他多帅啊,你也看见了吧?”盛方瑾说,“我刚上大学就开始跟父母嚷嚷要进阿瑞斯了,当时年纪小爱做梦,觉得没准哪天就成了职场灰姑娘的女主角咯。” “所以就来这上了三年班?” “嗯呢,我父母不就帮我搞来了这个闲职吗?”盛方瑾看弥依笑,自己也抿着唇笑,“不过也不是很闲,你看,我今天还遇到这种人。” 说到这个,弥依还觉得有些内疚。 虽然她不知道孟恩具体是遭遇了什么,但是听他胡言乱语的那些,弥依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裴寂是着意对他下手。另外,身为孟恩前女友这个身份也挺要命的。 不管怎么说,盛方瑾摊上这事,弥依觉得自己多少沾点因果。她在心里下定决心,不论是从前和孟恩的关系,还是现在和裴寂的关系,最好都别让盛方瑾知道。 晃神的时候她们已经走到园区的奶茶店了,盛方瑾问弥依:“想喝什么?” 弥依愣愣地看着那三大张菜单,摇了摇头。 盛方瑾体贴地压低声音:“是不能喝凉的吗?” “嗯其实……”弥依说,“我没喝过诶,不知道要点什么。” “那我给你挑吧。”盛方瑾立刻扫码,“给你点个多肉葡萄好不好?这个超级好喝,一定要尝尝。” “好。” “我喝……我喝什么呢?”她歪着头犯起难,“我平时都喝草莓的,但是最近上榴莲新品了耶,黑糖牛乳也好好喝……” 弥依试着提议:“要不就……” “对,都买了吧!” ……她是想说要不闭上眼睛随便选一个来着…… 然后弥依就看着盛方瑾下单了八杯奶茶,一边下还一边念叨:“你没喝过,那我再给你点个黑糖牛乳红茶你尝尝,这个一定要喝。刚才那个帮我说话的姐妹我记得,是研发部的,我给她点一杯榴莲的……吃饭了吗?哦对。”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姐妹你是叫‘米依’吗?” “弥依。”弥依告诉她。 “弥依。你吃饭了吗?” 弥依摇头。 盛方瑾又唰唰唰给她点了自己认为最好吃的三份点心。 弥依虚弱地试图拒绝:“我吃不完这么多……” “都是小东西而已,你吃不完扔了又怎么样,没事。”盛方瑾拉她在桌边坐下。 这时候她才郑重其事地说:“刚才谢谢你帮我说话。” 面对盛方瑾如此真诚的目光,弥依居然有点脸红,胡乱摆手:“没什么,他自己作孽,他就应该道歉。” “你真的好勇敢。”盛方瑾说,“要不是你替我出头,我就白白挨骂了,我平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人吵架的。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弥依说:“呃……” 今天对孟恩这么发脾气其实也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也许是因为她早就对孟恩一肚子火,也许是因为今天她先看见了虚空和被折磨的尹枝枝。 也许是因为她真的成功杀死了第一个敌人,尽管那东西可能都不算生物。 无论任何力量,使用过第一次,就不会再轻易丢弃了。无论是战斗的力量,还是帮助无辜女孩子出头的力量。 她想了想,告诉盛方瑾:“只要第一次能鼓起勇气,狠下心,以后你就不会怕了。” “我真的害怕来着。”盛方瑾咯咯笑出声,用手背挨了一下弥依,“我刚才人都抖了,你看,现在手还冰凉呢。” 弥依于是抬手给她暖了暖。“没事的。孟恩这样的人,很少见。” “心疼美女被这种人牵扯。”盛方瑾垂着眼,随口说。 抬眼见到弥依僵硬的表情,她连忙又安抚地摆手:“没,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他不配做你前男友。” 弥依惊了:“你怎么知道……” 盛方瑾笑了:“挺明显的。” 茶做好了,摆在台子上密匝匝一大片。盛方瑾不紧不慢地提了满手,又回来坐下,把弥依的茶和点心给她推过来。“先喝多肉葡萄,绝对好喝,你信我。” 弥依脑海里的小铃铛忽然轻柔地响起来。 “点这么多,会不会喝不下?”然后她们身后传来低沉好听的声音。 弥依险些打翻手里的多肉葡萄,扭头一看,裴寂手上搭着西装外套,微笑着看着她俩。 盛方瑾弯着眼打招呼:“裴总下午好。” “你不是在开会吗?”弥依问。 “会议提前结束了——不用了,谢谢。”裴寂婉拒了盛方瑾递过来的黑糖牛乳茶,“我出来的时候,大厅里还来了两位民警。” 幽黑的眸子扫过她俩的眼睛。裴寂问:“有人找麻烦吗?” 弥依和盛方瑾对视一眼。 “看来是有了。没伤到你们吧?” 她俩一起摇头。 “那就好。”裴寂说,抬腕看了看表,“也快两点半了,记得别耽误上班时间。” 这话是对盛方瑾说的,盛方瑾马上起身,但是刚走一步又回来:“不好意思,裴总,稍等一下。” 她手在那比划,意思是催弥依:喝啊! 弥依完全不对任何人类食物抱有期望,但还是戳开杯子喝了一口:“……嗯?” 她稀奇地看了一眼杯子:“挺好喝的。” “对吧!”盛方瑾心满意足,提起一堆奶茶刚要走,又转回来。这次她是要加弥依微信。弥依加上她,看着她冲出店门。裴寂在她身边说:“走吧,我们去楼上谈。” “好的。”弥依起身。 她还想拿盛方瑾给她留的茶和点心,裴寂说不用。弥依还以为他是不让她喝了,有点委屈地只拿了那杯多肉葡萄。等他们一路进了总裁办公室,单向玻璃门边已经有店员等在那儿,手里拎着打包袋,里面是她的那些吃的。 弥依呆呆地接过袋子,看那店员离开:“他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比我们到得还早?” 裴寂淡淡地说:“他跑得快。” “……这没必要跑着送吧?” 裴寂笑了笑:“我说过,他们不听。” 玻璃门打开,弥依拿着茶一头钻进去,直奔酒柜,上手就拉。吭哧吭哧拉了好几秒,挡住虚空室的酒柜纹丝不动,裴寂在她身后说:“换个方向试试。” 弥依顿时觉得有点丢脸,换了另一边的门去拉了一下,门马上开了。 她踏进莹白色漩涡。 银灰色的房间一切如旧。距离第一次来这里其实没过几天,但这中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再见到这个房间,弥依竟然产生了一点复杂的怀念情感。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裴寂坐在她对面。 弥依抱着奶茶杯子,恹恹地问:“我们在虚空室里说话做事,他们是不是也能看见?” “要看你做什么。”裴寂说。 “那我是不是不能……”弥依欲言又止。 裴寂微笑,伸出一只手臂说:“过来。” 弥依长出一口气,摇摇晃晃扎进裴寂怀里。他把她搂得很严实,简直像是把她困在了怀里。淡淡的、苦涩里带点儿冰冷的香气染在身边的空气里,弥依反倒觉得挺安心,抬头用发顶蹭了蹭他下巴。 “枝枝被虚空附体了。”她声音疲惫,“不止是枝枝。那儿全都是虚空——” 裴寂看着她,只说:“布达尔已经告诉我了。” 看见他的眼神,弥依知道,接下来的谈话恐怕不能再直接说出口。她摸到赫尔墨斯之轮,激活灵者秘术,然后重新窝在他怀里喝奶茶,好像他们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天门的人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多无辜的人被卷进来,他们为什么不管?”她直截了当地问裴寂。 “实际上,多数人是有心无力。”裴寂回答,“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代号葳蕤的女士。她为了缓解反自然带来的灾害已经努力了很久,早在情况变得如此……严重之前,就在努力。可惜,天门这些年来积重难返,种种错误决策带来的阻碍,不是一两个神明就能解决的。” 弥依心想:好家伙,果然是身份越高,惹出的麻烦越大。神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只有天门能搞出来了吧? “可我今天杀死了一个虚空。”弥依说,“这证明这种恐惧产物还是有解的。对吧?如果虚空能被杀死……” “这是不现实的。” 她感到裴寂的手指力度有些加大,几乎是充满掌控欲地攥着她的手臂。 “弥依,你今天很勇敢,但这种勇敢是在让你自己涉险。虚空的繁衍速度非常快,如果你注意到它们的行动——仅仅需要五到十秒的□□,两只虚空就可以稳定生产数十只新的幼体……你经过了苦战,杀死了其中一只。下一次,再下一次呢?” 弥依抬起眼盯着他。 “所以你要我看着拿走枝枝情感的怪物离开?我做不到。” “我不是在说你今天做错了,弥依。”裴寂语气放缓,“但这不是最终的解决办法。我担心的是,这一次虚空的行动不属于任何一方。意思是,它们既不受天门调遣,又不是束光团的力量……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无论它们在制造新的恐惧产物,还是单纯想要引起人类世界混乱,是谁在让它们这么做?” 即便在她耳边,他的声音仍然变得很轻。 “我只能猜到一个合理的解答……就是姬川孟家,孟恩所属的家族。”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5 免费阅读.[.aishu55.cc] 66 “噗——咳咳咳咳咳咳……” 弥依被呛得两眼一黑。裴寂立刻把她扶起来拍背,说出声来:“怎么还呛到了?” 她只是摇头。 这个回答真是令她始料未及。姬川孟家她在天门就听过了,但是万万没想到还和孟恩有联系。弥依跌回到裴寂怀里,把奶茶往他手里一塞。“我困了。” 她根本不困,她其实正在裴寂耳朵边上嚷嚷:“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烦死了!” 是真的烦。记者招待会上也能见到,阿瑞斯大厅也能见到,现在他又说就连虚空灾害也和孟恩有关,弥依真是觉得有股邪火往头顶蹿。 裴寂把玩着她的手,垂下睫毛。“……恐怕很难。” “什么?什么很难?” “我有理由认为,你和孟恩的相识根本就不是偶然。”裴寂说,“如果孟家还在试图夺取更多力量,我不能保证你日后见不到孟恩……抱歉,小玫瑰。” 弥依很无语地望着他。“不是偶然是什么意思……姬川孟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简单来说,他们看守着从人界通往神界的入口。神界战争之前,从姬川出发,可以到达天庭,这是离人类最近的神的世界。神界战争后,天庭改组成天门。”裴寂简单给她比了个距离,“同样从姬川出发,能达到的最远地点是三界岛。而三界岛同时连接人界,神界和灵者世界。理论上讲,姬川拥有非常重大的战略意义。” 弥依心说:可不是吗。照这么说,谁把控了姬川,几乎就是控制住了通往所有世界的关口。 “孟家是姬川最大的家族。根据史料记载,他们守着通往神界的入口已经上千年。”裴寂说,“如果他们不甘于做一个‘守门人’,而是试图争取更大的力量,我认为这是非常合理的。” “……合理吗?” “不正确,但合理。”裴寂回答,“没有任何一个种族,会甘心屈居人下。” “所以,你觉得这些虚空的出现和孟恩有关系。” “和孟家有关系。”裴寂纠正她,“孟恩的智商,还不足以支撑他去计划这些事。” 弥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所以直到现在,整个世界真正的图景才展现在她眼前。在位的神,要么冷漠贪婪,草菅人命,要么心怀善念却有心无力;在他们之下,力量强大的种族要么被策反,要么虎视眈眈,备好资源,准备让自己成为新的神明。力量不强的种族被踩在脚下,痛苦于嬗变链造成的歧视和打压,而知道神明存在的人类早已蠢蠢欲动,想要从这团混战中捞取一些好处。 好消息是:他们都还没成功。 坏消息是:她几乎是所有人成功路上必须夺取的资源。 难怪裴寂说她和孟恩的相识并不是偶然。要是孟家能把她捏在手里,那么无论是和束光团谈条件,还是威胁天门,好像还都有些希望。 弥依马上想到更严重的问题:“糟了,我今天还摁着孟恩下跪来着。” 倒不是说让他跪是多委屈了他,但是照这么说,孟恩手里捏着能伤人的东西。他要是来报复她也就算了,万一他真的对阿瑞斯的员工,对盛方瑾他们下手…… 裴寂看她满眼惶然,安慰她说:“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 他完全没惊讶她让孟恩当场跪下这件事,只是给她分析:“这个家族能留到现在,至少具备基本的处事能力。如果虚空真由孟家派出,只要孟家理智尚存,就不会把这个力量交给孟恩。” ……说得也是。 “我觉得我们得快一点。”弥依说,“快点把我的记忆找回来,然后……” 她犹豫着,有点不想再说下去。 找回能力这件事,她觉得自己说了不算。说实话,弥依也有点害怕再出现米格尔这样的情况。 “嗯,说到这个。”裴寂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刚刚接到了挺重要的消息。” 弥依看着他。他抬腕看了看表。 “有个客人想要见你。我已经给你们预约了下午四点的会议室。”裴寂说。 “……我?” 裴寂微笑颔首。 从他的神情看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弥依开始惴惴不安:“谁要找我?找我干嘛?” “自然不是会伤害你的人。放松,弥依。” “我放松不了!”弥依嚷嚷出来,“我紧张!” 裴寂伸手去握她的手,发现她皮肤冰凉。她是真的很紧张。 他突然心里抽痛,伸手揽着她,声音放得很轻柔。“为什么?” 弥依小声说:“……坏人实在是太多了。” 其实就算不用她说,他也知道,他知道得比她说出的还要清楚。 他见过她从前在三界岛的样子。爱唱歌的年轻姑娘,会坐在溪边和老婆婆学习制糖,会穿着麻布衣裳和孩子们盖一栋房子,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别说金钱,她就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一点点掏给孩子们,末了只是摸着他们的头,告诉他们要快乐。 然后她在人间过了百年,再见面的时候,她警觉如同小兽。她亲口承认自己爱说谎,没本事,最想要的是钱。他试图解释她不是自己的棋子,而她只是理所当然地说: 很正常啊。互相利用不是很正常吗?人与人之间靠利益维持关系不是很正常吗? . 我的女孩。我的玫瑰。人间对你做了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又对你做了什么。 现在,过去,未来。 . 裴寂失神片刻,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弥依在捶他的肩膀,示意自己喘不过气。他慌忙放开她:“……对不起。” 弥依有点喘息:“你怎么了?你刚才看起来很难过。” 裴寂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摘掉挂在她鼻尖上的一丝乱发。 “下午要见的是个好人,会发生的也是好事。” 他说。 “我发誓,小玫瑰。” 弥依听见自己脑海里铃音作响,点了点头。 “还紧张吗?” 弥依又点头,给他看自己有点哆嗦的手。 裴寂皱眉。按理说紧张也不至于这样,他给她暖手,弥依又抱过奶茶杯子吸了几口。裴寂看她喝茶,转了一下卡巴拉之轮,去听她的心跳。 跳得有点太快了。 他突然把奶茶杯子拿过来。“好了,改天再喝。” 弥依眼睛瞪得溜圆,手维持着抱杯子的姿势,手指头还有点抖:“干嘛?!” 裴寂看她这样子又心疼又有点好笑,哄着她:“你除了紧张可能还有点醉茶,别喝太多了。” “我渴。” “我去给你倒点水。” 裴寂起身进了办公室,弥依不想自己留在这里,于是跟在他身后。 他的办公桌比上次见时要多出很多东西,但仍然很整洁。巨大的显示屏支在一旁,笔记本电脑常亮,上面是一些滚动的数据。分好类的文件整齐摆在一边,右边还放着一只长长的,纤细的盒子。 弥依好奇地过去看了看,是阿瑞斯自己的便携打印终端……好漂亮的设计。 她在他办公室里转,裴寂从柜子里拿出一次性纸杯,给她从净水器里接了一杯水。然后敲门声响起。 裴寂一时没回答,透过单向玻璃,先看了看来人是谁。 副总裁刘钦。 难怪连个电话都没有提前打。按照刘钦的性格,遇到足够重要的事,他是会不打电话直接冲进裴寂办公室的。 不同于布达尔,他是正儿八经人类,对什么血族天门的事一无所知。但不论如何,让弥依暴露在这些人面前还是很不明智。裴寂回过头,想要提醒弥依先进虚空室去。 但她已经不见了。 看来她是听见敲门声就提前回了虚空室。裴寂把水杯放在桌面上,说:“进。” 刘钦拿着一沓材料大步走进来,放在他办公桌上。 “自动决策核心,好像被攻击了。”他言简意赅。 裴寂皱眉,示意他坐,自己也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然后立刻就发现不对,他往下一看,弥依抱着膝盖钻在办公桌底下,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无辜。 裴寂几乎扶额,说:“别急,先喝口水。” 刘钦还真听话,仰脖就开始喝水。趁他视线转移,裴寂俯身伸手,想把弥依拉出来。弥依马上噼里啪啦打他的手臂,就差直接咬他一口,还指着自己摆手,那意思是:我不能被人看见哦! 裴寂干脆激活灵者秘术,对她说:“在他面前藏你不是问题。听话,别躲在这里。” “那不行。”弥依也用秘术回答,“要做就做最见不得光的那个,我就要待在这儿。” 其实她就是动了歪心思,而且那心思都写在她脸上了。裴寂完全没想到她还能搞出这种动作,还没来得及说话,刘钦喝完了水,杯子往桌上一放,声音带着悲戚宣布: “这件事不解决,恐怕阿瑞斯的末日就不远了。” “联系执法部门了吗,网安团队怎么说。”裴寂问。 这一句话几乎就是用本能回答出来的,实际上他还在跟弥依谈判:“听见了吗,阿瑞斯的末日都要来了。乖,去虚空室等我。” “来就来吧,你公司没了我养你。” 裴寂快被她气笑了:“你用什么养?” “用你每年给我发的两千万!” 然后纤细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脚腕,把他的腿往前一拉,弥依笑眯眯地问他:“裴总,你也不想让你下属知道办公桌底下有人吧?”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6 免费阅读.[.aishu55.cc] 67* 弥依并不担心耽误他的工作,一方面她很信任裴寂的智商,另一方面刘钦真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她也不会对他做太多。但裴寂毕竟是裴寂,能轻易被她威胁住就有鬼了。刘钦正在对面汇报情况,他直接站了起来。 “你接着说。”他对刘钦说。 裴寂神情很自然,刘钦也没觉得有什么。弥依警觉地抬起头,正看见他手中卡巴拉之轮转了一下。然后她身上突然花了,弥依目眩一刻,发现自己身体的颜色正在随四周环境变化,已经完全隐形了。 然后他俯身下来,一把把她捞进手臂里。 弥依的藤蔓哗地就伸了出来,跟惊慌失措的八爪鱼一样伸直了来回晃,企图把自己挣回桌子底下。但是裴寂力气比她大多了,她又不能为了自己的阴暗欲望真的去攻击他,让他放手。眼看他要把她抱进怀里了,弥依急中生智,一把勾住裴寂身后的办公椅,往前一拉。 刘钦也没看清咋回事,刘钦就觉得办公桌后那把椅子好像是自己飞过来的,而裴寂本来还俯身不知道在拿什么东西,突然一下子就摔在了椅子里。 这一下肯定摔得不轻,他听见裴寂闷哼了一声,自己也懵了,停顿两秒后谨慎地问:“……怎么回事,您没事吧。” 裴寂喘了口气,正了正领带,声音仍然平稳。“接着说。” “我……您知道的,自动决策核心几乎可以说是阿瑞斯人工智能的一切。趁着投诉的用户还没有打爆我们的客服电话,合作商还没有告我们造成重大损失,赶紧把现在的问题扼杀在摇篮中。”刘钦说,“所以报警不妥,这个消息最好不要外泄,尽快自己解决,至少不会影响股价——” 他抬头看了一眼裴寂。椅子转了半圈,他只能看见自家老板如石膏雕像一般的侧脸,裴寂整个人仍然靠在椅子里,甚至没有坐直身体。 显然是对解决眼前的情况志在必得。 刘钦额角冷汗还没干,突然就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来阿瑞斯工作真是不错的决定,至少跟着裴寂从来没出过什么大错。以往他来过不少次,已经总结出经验。要是裴寂听他的问题时连身体都没坐直,那么这事不出一天肯定会解决。 他不知道其实是有个女人骑坐在他老板的腿上,把他整个人按在椅子里,令他动弹不得。隔着一张桌子,刘钦完全看不出眼前的空气里藏了个人。但裴寂能清晰地看见她柔和的轮廓,长发垂落在他手臂上,隔着衬衫仍能感到发梢拂过的酥痒。 弥依做了个手势,是在催他:你快去处理问题啊,人家等着呢。 这样子谁能处理好问题啊。裴寂又一次试图和她交涉,双唇开合,无声对她说:听话,弥依。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哄她听话就基本没奏效过。弥依果然被激出反骨,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就吻过来。 她最后的仁慈是把他的脸转了一下,不至于让刘钦看见他的异常。刘钦还在念叨自动决策核心被网络攻击的细节,这其中含有不少不想冷场的心思,因为他感觉出裴寂现在不想说话,他又不好在这儿干站着。 他在说,裴寂也确实在听,只是总走神。她吻得太凶了。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女孩子,为什么接吻时总是这么凶狠。 他都要挣扎了,弥依终于放开他。刘钦只听见他呼吸突然有点急促。弥依离得近,她看见自己放开裴寂的时候,他唇瓣湿润,睫毛都是抖的,手也不稳。 她终于开恩,放开他一点儿。裴寂深呼吸,就近抓过办公桌上的纸笔。“具体涉及的设备和合作企业再给我说一下。” 关于自动决策核心的内容不能轻易打印出来,刘钦乖乖地说,看着裴寂笔动得飞快,然后又换了一张纸,写下些数字。 “大钦,你直接带人联系公司内接的安全团队,打这个手机号。” 弥依就在这时候伸手过来,开始小心地解他的马甲扣子。裴寂的手一抖,9的尾巴被生生拉长一截。他伸手去抓弥依,不让她乱动,但手腕立刻就被藤蔓缠住。她也不干别的,就继续解扣子。 双排扣的马甲,只解开里面一排,看起来倒是不明显。但是这动作蕴含的耻感和禁忌感已经铺天盖地向他压下来,弥依难得又一次看见裴寂耳根隐隐发红的场景,兴奋得浑身藤蔓都壮了一圈,倾身过来,轻轻啃他耳后薄而脆弱的皮肤。 裴寂终于写完那串手机号和需要对接的人名,手一软,笔直接从他指间滑了下去。 “去吧。”他尽可能把话压缩到最短,“剩下的交给我。” 刘钦探身从桌上拿过那张纸,看了一眼。 ……怎么都是外文。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这些都是刚才裴寂自己记下的信息。但是为什么他记下的都是外文啊? 啊,是有谁说过裴总中意混血,母语也是意大利语来着。 但是好好的在公司为什么突然用起母语来啊。 刘钦当然不知道他老板刚才脑子都要不转了,写的什么语言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把那张写了手机号的纸拿过来……这手机号写得好像也不太稳当,都不像裴总的字。 解决问题要紧,他没多想,夹上纸匆匆出去了。裴寂解开隐形,眼前唰地一下出现弥依的笑眯眯的脸蛋。 她软乎乎地叫了一声:“裴总。” …… 【中间省略3737字】 …… 衬衫估计是不能要了,办公桌可能也要收拾。但她伸出手,想要帮他拢上衣服的时候,他只是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把她的手抓在手里,收在胸前。 “……小玫瑰。”弥依听见他喃喃。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7* 免费阅读.[.aishu55.cc] 68 好半天他都没起来,弥依才意识到自己的出格。凭裴寂的体力竟然没扛住她那一顿乱七八糟,整个人窝在椅子里,神智昏沉。 她凑过去又亲亲他,说:“裴寂,快四点了。” 裴寂终于清醒了些,抬腕看表,想要起身。“我带你去会议室。” 弥依对自己的找路能力感到自信:“把位置告诉我,我自己去吧。” “……算了,阿瑞斯的会议室布局不太合理。” 等裴寂迅速收拾了自己,换好衣服,领她去找会议室的时候,弥依才意识到自己的自信来得属实有点无知了——从专门的会议室导航来看,光是总裁办公室所在的主楼,每一层少说也有二十个大大小小的会议室,并不完全按照顺序排列,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没有编号。 没编号也就算了,还起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什么听风逆海的,让人迷惑。 然后裴寂领她停在了最近的会议室。 “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小玫瑰。”他说。 “……你有这么放心约我的人?” 裴寂颔首。“我很放心。而且我想给你们独处的机会。” 他给她开了门。弥依深深看了他一眼,踏进会议室。 空的,里面没有人。 “喂,裴——” 弥依扭头去找裴寂,但门正在缓缓合拢,而他已经不在外面。 她想裴寂不会害她,却仍难掩紧张。弥依挑了离门最近的椅子,小心地坐下来。 大屏幕上的时间跳到下午四点。脑海里突然有轻快的铃音响起。弥依眼前凭空跃出个高大的男人,一头及腰黑发束成马尾,双手捧着一只巨大的瓶子——那瓶子长得和科学炼金的元素瓶一模一样,只是不透明,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弥依友好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男人却没搭话,只是走到她面前,瓶子放在桌上,人直接单膝跪下去。 “我来了,玛珈弥依。”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干嘛呀上来就跪! 弥依吓得站起来直接去扶他,面前却变了个景象。 . ——炸雷响彻云层,三界岛又在下雨。 跪在她面前的不是陌生男人,而是扎洛。他垂着头,轻声但坚定地说: “姐姐,请不要收留泽克斯。” 玛珈弥依叹了口气。“为什么呢,扎洛?” “升月村村民一夜之间全部被屠杀,只剩泽克斯一人还活着。”扎洛说,“我不信任他。” “……你认为屠村这件事和泽克斯有关系吗?这可是个很严重的指控,孩子。” 扎洛只说:“我不能百分之百确认这件事和他没关系。” “虽然是这样,如果我们真的因为这一点拒绝收留泽克斯,按他的伤势,他一定撑不过今晚。”玛珈弥依说,“在生命的尽头,同时承担被冤枉的痛苦和失去亲人的悲伤,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可如果他是个恶人,对其他所有的孩子来说都太残忍了,姐姐。”扎洛说,“他能杀光所有的村民,就能杀光我们。” 玛珈弥依一笑,似乎就在等着扎洛说出这话。 “你说得对。”她说,“我不能拿你们冒险。” “……姐姐?”扎洛开始觉得不对了,“你要做什么?” “你先去和莱拉他们会合吧,我稍后就来。” 扎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钟楼。这里曾经是升月村的妖人们祭拜神明的重要地点,在屠村发生后,小钟楼成了唯一还没化作废墟的地方,也是玛珈弥依带领孩子们开展救援的临时营地。 但救援很失败,因为屠村过于彻底。 她带着扎洛翻找了很多尸体,只找到了泽克斯一个幸存者。豹子的耳朵覆盖着象征不祥的黑色皮毛,耳际有一个小小的豁口,证明他是家族未来的领袖,也是三界岛最有潜力,实力最强的青年妖人。 由此,扎洛不信任他,似乎也情有可原。 玛珈弥依站在楼顶看着扎洛离开的身影,莱拉领着孩子们远远地站在菜田边上,朝他挥着手。那片菜田如今已经成了一地焦炭。 “你看,信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说。 泽克斯捂着肩伤,从一旁空了的储物柜跌出来。他因为疼痛喘得很急促,但还是勉强绷住话音,粗声说:“那就不用你费心了,我自己来。” “……我没吓唬你,泽克斯,你自己挺不过今晚的。” “那我能怎样?!”泽克斯眼圈红了,低声嘶吼,“你让我藏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让我听见他是怎么揣测我的,你又是怎么认同的!” 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其实并没认同扎洛说的话,但眼下他已经非常委屈,顾不得这许多。 “我还能怎么办?没做的事情我要怎么证明,你想我怎么证明我的清白!我的爷爷奶奶,我的老师都死在屠村里,我的父母早就死在圣斐托城堡,我失去了这么多家人,你们怎么还能觉得是我策划出了这一切——” 泽克斯说几句话哽一下,硬是忍着没掉眼泪,但眼中已经血丝密布。玛珈弥依叹了口气,确定了扎洛已经和其他孩子一起,便走过来扶他。 泽克斯硬气得很,一把把她甩开。“你走吧,我不需要知道你们不相信我的理由。” 可是玛珈弥依看着好像没什么战斗力,动作挺快,力气也不小,他居然没甩开。她把他胳膊按住,然后强行顺了顺他的头发和耳朵上的乱毛,他的毛发一直都很乱。 “你这孩子,听我说。”她温柔地说,“我当然相信你,我有很多理由。比如我有我的幸运预感,看见你我就能知道你不是屠村的凶手,甚至,你还是个很好的孩子。” “那你怎么不告诉他们。” “这样并不长久。”玛珈弥依告诉他,“哪怕是神力,也不足以成为货真价实相信他人的理由。何况除我以外,孩子们也很信任扎洛。就算我让扎洛相信你,扎洛又命令孩子们相信你,这也不是真正的信任,这只是强权和旧情下的容忍,泽克斯,你在这样的环境下不会快乐。” “快乐有什么用?我只是想活着,我本来就再也不会快乐了!” “唉,说什么傻话呀。你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玛珈弥依说,“你看,就像你说的,人怎么能证明自己没做过某件事呢——何况屠村给大家带来的冲击很强,他们害怕是情理之中。只要一旦知道了你不是凶手,谁也不会再对你有偏见。只要我还在,你都能在我这里得到很好的照顾,就算很难快乐,起码健康平安。这才是我的期望,而不是你在我麾下苟且偷生。” 泽克斯呆呆地看了她几秒,终于松了劲,沮丧地问:“那你要怎么办。” 玛珈弥依于是把手伸向自己的头。 泽克斯一开始还以为她要摘耳饰还是什么东西——她耳垂上戴着两颗不规则的彩色石头,很漂亮。但接着她的指间金光闪烁,整只手直接插进自己的头颅。泽克斯吓傻了,不错眼珠地盯着。 直到她把那团柔软的光芒捧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大脑。”她语气平平。 泽克斯惊恐地大喊:“你疯了吗?!” “明天早上,带着我的大脑来森林西边的山洞来见我。只要它没损坏,没丢失,你就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玛珈弥依说,“我用这种方式,是希望你能快速争取到真正的信任,并不意味着你见不得人。你能理解的,对吧?” “你……我……”泽克斯手都在抖,捧过那团大脑,它几乎没有重量和质感,在他手中轻飘飘的。“你不怕我把它毁了或者送人吗?” 玛珈弥依头有点晕,脑子也有点转不动,正揉着眼角,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那你去吧。” 她笑眯眯的,跟逗小孩一样。泽克斯又气又怕,还有点恼羞成怒。面前的女人已经站了起来。 “现在我要去给你找草药,绷带和食物,大概半小时后回来。”她说,“今晚待在这里,好好养伤,别乱跑,知道吗?” 泽克斯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他果真乖乖让她给上药,安安静静吃她打回来的田鼠。这女人一副和蔼面相,他以为她不会杀生呢,结果田鼠拎回来的时候皮都剥好了。 “吃吧,你需要补充点儿肉类。”玛珈弥依说,“记得明天来找我。” 第二天泽克斯出现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他浑身都是血和尘土,有豁口的那只豹耳被削掉了半个,左手牢牢托着玛珈弥依的大脑,右胳膊还夹着个又白又软的小姑娘。 他出现得晚了她都没什么反应,但看清了他还带了个小孩儿,玛珈弥依真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马上迎上前抱过孩子:“怎么回事?!” 孩子们已经呼啦啦把他围成一团,就连扎洛都震惊地上前。只有那几个血族少年懒洋洋地站在最后,戴着面具的博纳罗蒂靠坐在山洞角落,安静地望着他们。 “我……好像,遇到了屠村的凶手。”愈合到一半的肩伤被撕裂,泽克斯疼得没了抽气的力气,说话声音都软趴趴的,“我发现这个小女孩……救她,然后,那人来砍我。” 他人都要散架了,仍然把大脑举给玛珈弥依。 “姐姐。你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姐姐昨晚不是也遇见了屠村的凶手吗。” “这是她战斗的时候弄丢的东西吗?” “姐姐,这是你的东西吗?” 玛珈弥依微笑着接过那团大脑,挥手让它钻回自己的身体。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扎洛闷头走上前来,不轻不重在泽克斯手臂上擂了一拳。 “嗷——你他妈的,疼啊!” “……对不起。”扎洛脸涨得通红,“我只是想说,谢谢你把它找回来,姐姐弄丢了这个能力,昨天一整晚都很难过。对不起昨天还怀疑你杀了升月村的人,哥们儿。” “谢谢你救了这个孩子。”莱拉在旁边补充。 玛珈弥依臂弯里的小女孩也嚷起来:“谢谢!” 小女孩声音又大又亮,甜丝丝的,听着就是个有精神的孩子。其他孩子们马上欢呼拍手吹口哨,还有轻飘飘的拳头,落在泽克斯没有受伤的部位。泽克斯的眼睛就那样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看着玛珈弥依对他眨了眨眼。 “欢迎你跟我们一起,泽克斯。”她说。“以后,我们就是你新的家人。” ——许多许多个日子就那样过去了。 时间流速变得飞快。弥依突然意识到自己断断续续想起了些事情。她记得泽克斯救回来的那个小女孩。征求过玛珈弥依的意见后,泽克斯亲自给她起了名字,她叫莎罗米,意为平安。她记得泽克斯从此以后一直叫她姐姐,再也没改口过,直到最后一天。她记得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记得大火和尖叫。有人在哀求。 浓重的不安涌上她的心头。在这段记忆后,仍然有她想要知道的真相掩埋在迷雾里。但这就是此刻她能接触到的全部回忆,画面在飞速消散。弥依看见了四百年前的自己,伸出手去捋顺泽克斯那一头永远不听话的乱毛。 “泽克斯,这个就交给你了——之前你就曾经保管过它,现在不过是再帮我保管一次而已。记得使用它,用它去看人间和自然界的全部细节。总结你自己的经验,活得越来越快乐。你以后一定会快乐的,知道了吗?” 她听见自己在笑。 “好啦,别掉眼泪,你这孩子。说不定我还会回来,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 弥依发现自己已经重新站在会议室里。面前那个长发及腰的男人还单膝跪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露出自己的妖人特征,黑色豹耳静静立在头顶。他垂下的面容仍能看出凛然轮廓,和四百年前的少年几乎完全重合。 她眼前景象突然有些模糊。她不需要问他是谁。 “起来,快起来。”弥依去把他扶起来,“你爸爸呢?” 男人站起来比她高了整整一头。冰冷的眉眼在看着弥依的时候,一点点化开。 “我爸爸他早就去世了。”他说,“我是柯恩,在这个国家活动的时候,您可以叫我天铭。” 弥依呆在那里,小声重复:“去世了?” “是的。神界战争结束大概七十个人间自然年以后,我爸爸就去世了。他这一生都在想办法延续您遗物的寿命,为此去过天门,也去过灵者世界,最终得到这只科学炼金协会特制的瓶子,从此用它来保管。但由于一直没有使用,这个遗物的能力还是流失了不少。” 天铭说:“您说过也许您会回来。如果您回来,这个遗物必须交还到您的手上,这是爸爸临终时唯一的遗愿。他去世后,我花了一些时间成为了升月丛林战斗力量的领导者。听说您已经重生,我立刻着手开始联系您身边的人,我一度追查到了尹女士,但那时候她已经去世……直到最近,我终于联系上裴寂先生,用最快速度,将您的大脑交还到您的身边。 “但我还是来晚了,我知道我还是来晚了。对不起,弥依姑姑……我可以,叫您姑姑吗?” 高大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她。 弥依看着那张脸,铃铛的声音在她脑际遥遥响起。于是她知道,这是个不逊于泽克斯的好孩子。 她匆匆擦了把眼泪,另一只手顺了顺他的头顶。比起总是一头乱毛的爸爸,男人的长发要柔顺得多了。 “当然可以,傻孩子。”她说。 于是天铭示意她伸出双手。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打开瓶塞,里面那团已经十分黯淡的东西滚落出来,有气无力地被弥依托在手里。 “泽克斯,他为什么不用这个能力呢。”弥依看着它喃喃,“它至少能帮上些忙吧?” “爸爸说了,您告诉过他,未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所以神界大战后,爸爸一直坚信您能够回来,这是其一。”天铭垂眼说,“另外,实话告诉您,爸爸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说过,他害怕一旦用了您的能力,尝到了甜头,他就不愿意把大脑还给您,他害怕自己变成一个不懂感恩,只重私利的牲畜。像……某个人一样。” 最后一句话是他面无表情补上的。弥依想,既然泽克斯去过天门,扎洛暂且不论,他肯定是见过米格尔了。 那孩子很较真,心思也很细腻。她说过他们都是他的家人,他就会当真。也许他甚至怀着去见兄弟的心情找到米格尔,可那时候,他们必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泽克斯不是那样的孩子。”弥依说,“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天铭,你爸爸之后过得快乐吗?” “……快乐么。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快乐的,他爱妈妈,也爱我。”天铭说,“妈妈也很爱他,爸爸去世后没多久,妈妈也跟着去了。但爸爸对您有愧。弥依姑姑,他总和我提起莎罗米姑姑。他说,本来当初没打算救莎罗米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挨不过第二天,就算救了她也只能两个人一起死。” “这不是他的错。” “但救下她,爸爸更后悔。他认为,自己其实是害了莎罗米姑姑。” 弥依呆了:“为什么会这么想?莎罗米现在还好吗?” 天铭看着她。 “……您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算了,弥依姑姑。”天铭说,“这件事不该我来告诉您。裴寂先生明确告诉过我,禁止主动和你透露任何记忆片段之外的往事。至少您记得爸爸,您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的灵魂会得到安息的。” 他用手掌指了指弥依手中颤巍巍的大脑。 “现在,请您将遗物吸纳回自己的身体。我答应过爸爸的,务必看着您做完这件事,确保物归原主。” 他语气很平静。 但是弥依托着大脑望向天铭的时候,他的目光投向了别处。于是弥依就知道,他心里装着事。这件事要么让他难过,要么让他心虚,要么两者皆有。 在这一点上,他真是和他爸爸泽克斯很像。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8 免费阅读.[.aishu55.cc] 69 弥依沉默了一秒,终于还是喊他:“天铭。” “弥依姑姑。” “跟姑姑说实话。”她说,“裴寂还和你说了什么?” 天铭愣了:“您为什么这么问?” “裴寂肯定是知道些重要的东西。”弥依若有所思道,“如果他要求你对我隐瞒,那不就意味着他也知道那些事吗?” “您别那么想。”天铭垂着眼,“我能看出裴先生他……很在意您。” 弥依皱了皱眉。 在她看来,在意并不是隐瞒的理由。这一点裴寂也知道,她早就说过了。这只能让她觉得他的感情不干净。 她没再问。没必要为难天铭,要问就从裴寂的嘴里撬出来,他还有血族誓约的约束,出口即为真,比逼问其他人要合适得多。 大脑在她手中动了动。因为长久不被使用,它的活力严重降低。弥依伸出手,想要摸摸它。结果她的手一伸过去,它直接被摸散了,然后化作一团光雾,一点点往她面前飘。 天铭和弥依都没说话,就看着它苟延残喘地往上飘。说实话这一幕还蛮尴尬的,尤其是天铭,总感觉自己花了多年,跑了大老远,结果给姑姑送了个残废过来。 弥依等了两秒,感觉它都飘不动了,干脆低下头用鼻子一吸。 呼地一下,它被吸了进去。太阳穴泛起明显的热度,弥依眨了眨眼,给天铭比了个大拇指。 “挺好的。”她没说实话,“我感觉脑子清楚多了。” 天铭颔首,说:“我询问过天门的人,只要回到您体内,遗物的力量是很有可能恢复的。弥依姑姑,以后不要再把自己的力量送给其他人了。您不知道孩子会长成怎样的野兽,他们很可能会把您的好心消耗干净的。” 弥依笑:“我的任何东西都不会被消耗干净,放心吧。你要回去了吗?” “我——” 天铭的手机响了。 他说了声抱歉,就走到另一边,遮着嘴接起了电话。与此同时弥依的手机也在震动,她摸了摸,掏出来看了一眼。 微博热搜又爆了一条:上城救护车 “据网友爆料: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十六辆救护车在北快速路交叉口陆续相遇,全部朝着一个方向去了。有知情人说,这些救护车后来全部开进完美家园小区。这是怎么了?集体食物中毒?” “完美家园小区,那地方住的都是老人,而且是师大附中老师家属。保佑平安,千万别再出现上次自制食物集体中毒的悲剧!” ……这是尹枝枝居住的小区。 她手心发凉,抬头听见天铭低声说:“情况严重程度超过预期了。我今晚调兵,最快一小时后到上城这边。” 他并没有刻意避着弥依,她听得清楚,那头的人也说出了“完美家园”这个名字。“……说是集体谵妄,失忆,有些老人有强攻击性,医护人员都被袭击。” “‘谵妄’?人类政府不会认这种说法。如果需要你来报告的话,就说食物中毒吧。”天铭说,“我待会儿和裴先生交流这件事,人类政府和天门、自然界的沟通都是他在做。上城市长和……关系密切,如果有涉及上层的交流,你千万不要贸然插手。” “哈哈……放心吧柯恩大哥,我不傻。虚空集体出现后,必然会有异常出现了。还是希望你们能从今晚开始轮班值守,避免事态扩散。” “好,回头见。” 天铭挂了电话,无言转向弥依。弥依说:“你去忙吧。” “我知道您朋友的女儿也在这里,您……” “布达尔已经去帮我把她接走照顾了,不用担心。” 下一秒天铭就不见了。他甚至能学会血族的瞬移秘术,这是个相当优秀的孩子。 弥依重新拿起手机,找到无常的对话,给他发消息。 她似乎的确有了更清晰的思路,混合着某种不安,促使她快点做出反应。她点击发送:“帮我找一个人,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无常秒回:“谁?” “‘Shelomit’(莎罗米),这个名字。” 弥依知道他肯定要找一会儿,但放下手机也就十秒钟,无常的消息发来了。 “没找到。” 弥依无语:“你找了吗?” “……你有良心吗?!我带着亡灵簿来天门了,给你翻了好长时间,真的没有啊!这个人不在亡灵簿上,她要么没有死,要么就没出生过!” 哦,天门时间流速那么快,倒是说得通。弥依道歉:“不好意思。再帮我找几个人吧?” “……什么啊!什么东西!”无常崩溃地发了一大堆表情包,终于又问她:“你要找谁?” 弥依回忆了一下。 扎洛亲口告诉过她,她把力量给了维斯帕,权杖给了莱拉。暂时想不起别的孩子,她把这两个人告诉无常,无常秒回她:“都没有。她俩没有死,除非你告诉我的是错的名字。” 下一条消息是:“我刚才挨骂了,韩署长禁止我以后跟你联系。” 弥依真情实感为他担心,字还没打出来,无常消息又发过来了: “我真该死,真的,我就不该忽视韩署长的感受。弥依,我们还是断了吧,我心里只有韩署长。韩署长你看见了吗?!我超爱你!我超爱!” 弥依恶心得一阵哆嗦,手机差点撇了。“你就好这一口?跟他过日子他突然变成血葫芦怎么办?悠着点吧你。” 无常没再回。 与此同时,裴寂的消息进来:“小玫瑰,在会议室稍等我一下。有客人。” “你在哪呀?” “就在你那一层。很快就好。” 弥依坐在那,想了一会儿。 虚弱的、刚刚回到体内的大脑似乎真的在搏动着恢复力量。弥依脑子里有两个清晰的声音在争吵。 她愿意相信裴寂,也真的相信裴寂。但是她新生的一部分严厉地要求她,必须给自己的信任找到证据,除了血族誓约以外的,实打实的证据。 世界上的事并不只有真相和谎言,裴寂即使立下血族誓约,也不意味着他的所有行为都合理。不是吗? 他有事瞒着她,百分之百。 弥依抬头看了看,头顶有监控摄像头,也有通风管道口。 她心脏怦怦跳。这可不是电视剧和电影,要是卡在里面,迷路了或者……她又不知道裴寂在哪个会议室…… 但是她的藤蔓已经伸了出去。 赫尔墨斯之轮掀起一块墙皮,短暂挡住了摄像头。负责监控的保安并没有注意到那几秒钟的画面缺失。等墙皮掉下去,会议室已经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只手编小包。 弥依爬进通风管道。 她后悔,后悔得要死。里面全是灰尘和蜘蛛网,瞬间就蹭了她一身。而且这管道又狭长又无穷无尽,她敢肯定自己会迷路。弥依身体几乎全部化作藤蔓,只剩下胸口以上的位置,手里还握着手机。 她大脑疯狂转动,低头给盛方瑾发消息。 “方瑾,救命。” “怎么回事?!姓孟的来找你了???” “……我需要这栋楼会议室的分布图……” “……有这东西吗?”那头的盛方瑾愣了半天,“哦,不过会议室位置可以在内网看!” 弥依扁扁地趴在通风管道里。“阿瑞斯内网吗?我连不上啊!” “我给你申请个访客,等会儿。” 盛方瑾几分钟就办好了这件事,弥依试着点开她发来的导航链接。连接成功,她不但能看见会议室的分布,也能看见自己的位置。 她闭上眼,伸出许多藤蔓来。 她可以把感官汇聚在藤蔓上,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听到每一个会议室的声音。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藤蔓能伸得多远,她还从来没探索过这个极限。为了让自己伸得长点,她把藤蔓缩得很细。 几乎是奇迹般地,最细的那一根转过三个弯道,就模模糊糊听到了裴寂的声音。 “……我不是很清楚您的意思。” 弥依霍地睁开眼睛,手忙脚乱地看手机。裴寂那个会议室离她特别近,就隔了不到一百米。早知道这样还钻进这里干什么呀! 她不想过去了,干脆闭上眼,把感官全转移到藤蔓上。藤蔓太细效果不好,她又把它加粗。 感官转移效果并不太好,眼前画面很模糊。但她能认出裴寂是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相对而坐,一旁还有个哈着腰的中年男人。 “你闭嘴,孟三。”老人说,“裴先生,你不用听他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他眼界小,不是一两天了。” 孟三哈着的腰更低了点:“是,是,不好意思,家主。” “开除谁,招谁进来,都是您的决定。我们绝不会置喙。”孟家主说,“我今天来这里,相当于整个姬川孟家都站在这里。我带着的礼物,代表了我们十成十的诚意。裴先生,热战一触即发呀。” “有趣。”听裴寂的声音,他是真的觉得有趣。“孟家主不如先告诉我,自己想要什么。” 这话蕴含的意思还挺不好听的。裴寂甚至对他能带来什么都不感兴趣,这只能证明孟家的地位确实不高。 孟家主丝毫没有生气,还呵呵地笑了。 “裴先生难道不知道,上城今天爆发的虚空灾害吗。” “我很清楚这件事和孟家有关。”裴寂说,“烦请您解释。” “虚空是血族的天敌,反自然是妖人的天敌。身为人类,我正在制造的,却是人类的天敌,是人类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孟家主说,“裴先生,如果我制造了这样一支军队献给您,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诚意吗?凭您的智慧,绝不会认为这样一份礼物无足轻重吧。” 沉默。 弥依能清晰地感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褪去。 裴寂轻声问:“所以,您想要什么?” “庇护。”孟家主说,“我清楚姬川孟家的实力。我们是神的守门人,仅此而已。属于您们的那个世界,我姬川孟家绝对无意干涉。我只求一件事,第二次神界战争爆发的那天,请您保护我孟家子孙,让孟家香火继续传下去。只要我们还在,神的存在就是永远的秘密。” 弥依突然很后悔自己没有爬过去,藤蔓的感官不清晰,她看不清裴寂脸上的表情。 “我好奇的是,孟家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制造这种军队。”裴寂话音平静,“恐惧的具象化……这是一种连秘术都无法企及的力量。这个秘密的价值,我倒很感兴趣。” 又是沉默。 孟三小声说:“家主……” “住口。”孟家主说,“我信任您,裴先生。这项技术,我们命名为TULPA。” “TULPA。”裴寂重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概念原本属于藏传密教。” “是的,我们用它为此命名。”孟家主说,“这技术来自于天堂做下的最大的恶,被肢解之神奥尔卡尼。” 弥依忍不了了,她想亲自过去看一看。但是刚动了一步,她发现自己听不清他们说话了。就像她早就知道的,藤蔓的感官不清晰,脆弱易断。 她不得不伏在原地继续听。 “您应该知道那段历史。直到最后一个神死去,神界才算覆灭。天堂毁灭希腊神界,就是通过肢解奥尔卡尼的方式,来夺取他的力量。他是被遗忘的梦神,因此活到了天堂和希腊神界战争的最后一刻。抓住他后,万王之王用他的血液延续了自己的生命,把他的眼睛给了他最爱的小女儿玛珈弥依。他的肱骨被扔下冥界用以镇压亡魂,胸骨熔铸成盔甲赠给圣洁天军。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得到了充分的使用,只有一部分遗落人间。 “他的手。 “他的手骨拥有噩梦般的力量,能够触碰任何活着的东西,内心深处最阴暗的恐惧。神界战争后,姬川孟家有幸得到了它,也得到了它代表的制造恐惧的力量,我们叫它TULPA之骨。” 孟家主的声音越来越轻。裴寂于是低声笑了。 “看来您也发现自己说走了嘴,孟家主。”他说,“孟家早在神界战争后,就找到了梦神的手骨。如此说来,虚空和反自然的出现,就是你们的手笔无疑了。” 孟家主沉默半晌,铿然抱拳。 “形势所迫,实为生存。裴先生大人有大量,孟家在神界争端中实在微不足道,希望没有触怒您。” “我并没有被触怒,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裴寂声音懒散。弥依却在其中听出了确凿的攻击性。 “孟家主,孟家的罪孽哪怕是交出梦神手骨都不足惜,何况是试图以军队换取庇护呢。” 孟家主便猛地抬起头来。 裴寂不会说出哪怕一个没用的字。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不要军队。 他要TULPA之骨。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69 免费阅读.[.aishu55.cc] 70 ……的确是裴寂能提出的要求。 到这时候弥依反倒平静了。 孟家害了尹枝枝,害了那个小区里所有人。但当面出言责怪他是弥依能做出的事,而不是裴寂,裴寂也的确不该这么做。 如果TULPA之骨放在裴寂手里,造成的不良影响,也许远小于为了子孙不择手段的孟家主。 她这样告诉自己。 下面的孟家主长久地沉默。然后笑了。 “裴先生真是,”他声音艰涩,“吞天的野心呐。” 裴寂轻笑:“孟家主何出此言?” “裴先生,我老头子虽然黄土埋到眉毛,但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不会忘。神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也能推断一二。”孟家主说,“您得到了TULPA之骨,又会做什么呢?恐怕您制造出的事物,会比虚空恐怖千万倍。”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弥依气都不敢喘,全神贯注地听他们说话。她全力传递自己的感官,现在她的身体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而藤蔓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清晰。 她甚至能看见裴寂挑了下眉。他说: “我只是觉得神之骨不该由孟家来保管。你们已经再三扰乱人界秩序,换了天门,他们会做的可不只是没收神骨而已。” “是啊!所以天门拿到了神之骨,又将如何呢?!”孟家主几乎惨笑出声了,“裴先生,天门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为子孙福泽献身的天庭了。我也知道,您面对敌人向来不会手软。您自然有办法对付敌人,还需要TULPA之骨吗?” “哦?照孟家主说来,情况其实很简单啊。”裴寂说。 “家主他的意思——” “住口,孟三。”孟家主说,“裴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战争在即——” “天门的确已经变质了。自从韩罡靠弑神上位后,我就不再期望他们做出任何贡献。”裴寂垂着眼抚摩腕上表盘,“所以您认同我的实力,声称我不需要TULPA之骨,却又觉得我需要一支由虚空这种下等生物匆忙制造出来的军队……还是说正因为您明知战争不可避免,所以军队给我,神骨给天门,这样无论我们谁赢,您都能有条苟且偷生的路可走?” 他一抬眼,声音里淬着寒气。“孟家主看人下菜,真是好手段啊。” “……裴先生,你有点为难家主了吧?”孟三终于忍不住呛声了。 孟家主额头上青筋都突突乱跳:“你闭嘴,孟三!” “家主说得那么明确,我们就是为了活着,为了在战争里留下血脉!”孟三声音越来越大,“我们是来寻求合作的,不是来寻求羞辱的——我们选谁合作,送什么作筹码,都是我们的自由!您难道觉得,我们因为弱小就要低你们一等,您没付出任何东西就要我们俯首称臣,送上最好的——” “孟三!你给我滚出去!” 但是裴寂笑了。 “是的。”他温柔地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死寂。 孟家的两人面色灰白。 “虽说反客为主的事常有,把求人叫合作,还挑拣起来,倒真是不常有。孟恩的确是您的儿子,思维模式一脉相传。”裴寂说,“我也想问一下,明知天门永远不会给予你们庇护,而我是最可能帮助你们的人,却还是心存侥幸,用粗制滥造,空有噱头的‘军队’,企图让我动容……唔。孟先生,您说这对我来说,是不是也算一种羞辱呢?” “孟三。”孟家主说,“你给我滚出去。” 孟三手都在抖。但是他知道孟家主是认真的,更可怕的是裴寂也认真了,他只能滚出去。他前脚刚离开会议室,后脚孟家主起身,然后双膝跪下去。 “裴先生,晚辈愚钝,让您见笑了——” 但他还没能接着动作,裴寂手指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空气直接把孟家主的膝盖推起来,强迫他站直了,又按着他坐回到椅子里。 “大可不必,孟家主。” “裴先生,教育出孟三这样的孩子,是我失败。他和孟恩给您添的麻烦,我日后多加管教,让他们加倍偿还给您。”孟家主说,“孟三是让我惯坏了,命都不争,却偏要争一口气。裴先生,TULPA之骨我没打算给任何人,包括天门。想活命,这东西就得我们自己拿着。这是我跟您掏心掏肺,讲出来的实话。当然,如果必须面临这样的选择,我宁愿掌有TULPA之骨的是您——” “没关系,您现在没有选择了。” 沉默。 孟家主声音颤抖:“裴先生您的意思……” “您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裴寂说,“从您说出今天这些话开始,天门和我都知道了神骨的存在。现在起,谁都能拥有神骨,但孟家不可能。因为你们留不住。” “您……我……天门,还不知道。” “天门已经知道了。就是现在,你说出的每一个字,天门都知道。” “……为什么?”孟家主失控问出。 “孟家不知道的事情太多,难道我要一一解释?”裴寂说,“您想要庇护,正巧,我喜欢您的神骨。如果您想交易,就是现在。一旦出了这扇门,您留不住神骨,也会失去唯一一个得到庇护的机会。” 孟家主垂着头,汗从他额角滴落。 “令侄说对了一件事。在有神,有超自然种族的世界,弱者就是低人一等。”裴寂说,“既然孟家没有神力和秘术,你们的一切,自然都是天门的。我会给你们交易的机会,天门不会。言尽于此,孟家主。” 唇瓣开合,无情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请吧。” 长久的沉默。会议室里寂静如同死神降临。 呼地一声,孟家主再次起身,长长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对着裴寂拱手。 男人在沙发上架腿而坐,看着白发老者对自己弯腰行礼,秾丽双眼中神情漠然。 “来得匆忙,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孟家主声音颤抖,人也在微微发抖,“三天后,TULPA之骨由我亲手带来送到您面前,也请您亲自前来接下。” 裴寂终于翘了下唇角。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单手去扶孟家主的手臂。可是老人没起来,而是直接跪了下去,膝盖撞地,砰地一声。 “孟家立身千年的根本是您的了。您比我们,更懂它的力量。”孟家主眼中蓄满泪水,“我只求第二次神界战争爆发的那天,您能给孟家子孙一点庇护,让他们有个地方能吃住,传宗接代,哪怕吃糠咽菜,为您当牛做马,我孟鹤康,认了。” 他俯身下去,长久伏在裴寂脚前。 . 孟三站在会议室外,看着门缓缓推开。 他希望孟家主能和裴寂一起出来,甚至有一刻他希望是裴寂推开门,起码是客气地把家主送出来,就像以往其他人对待孟家的态度一样。 这将证明他们的谈话是愉快的,而孟家主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但门是孟家主自己开的,他出来时面色灰白一片。 “家主……”孟三嘴唇嗫嚅。 他迎上去,孟家主转脸看着他。 然后一个耳光劈在孟三脸上。 “没脑子的牲口!”孟家主厉声说,“连你的口条都管不住,还指望你管什么!” 孟三被抽得耳朵嗡嗡响。但是他不敢生气,甚至不敢作声,只是捂着脸跟上孟家主。他们一路往外走,孟家主一路沉默。孟三知道孟家主轻易不会在这儿说话,因为阿瑞斯的室内监控很强,传言说现在其实已经能够解读唇语。 他们一路走出大楼。阿瑞斯园区绿化做得很好,主楼门前有喷泉和绿地,长椅前偶尔停下两只肥白的鸽子。孟家主在长椅上坐下来,叹息一声。 声音苍老异常。 “TULPA之骨,我会交给裴寂。”他说。 晴天霹雳,孟三差点儿直接跪下,干脆蹲在孟家主面前。 “不能啊,千万不能啊,家主!” “什么不能。”孟家主说,“你得罪裴寂了,知道吗?” “就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 “什么因为你说的话!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孟家主一声暴喝,惊飞了两只鸽子。“我说的是你的好儿子,我说的是孟恩!” “他把我儿给开——” “开除?他可以直接捏死你儿子,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他开除孟恩是饶他一命!”孟家主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我是怎么教你的?我让你好好培养你儿子,我让孟恩成为孟家接轨人类社会的桥梁,他进阿瑞斯的时候我再三提醒,别出头,别锋芒毕露,要去结交裴寂而不是开罪于人,你呢!” 孟三嘴唇哆嗦:“我没……” “你没?你和你老婆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从小给孟恩洗脑,说他能成大器,说他能挑战裴寂,我再三说过,我们的身份和这些人没法儿比,我们玩不过,你们一家子是一句话也不听!你们是等着孟恩捏住孟家,捏住这些兽人妖人和天神,你们好鸡犬升天呐!” 孟三被骂得晕头转向,不敢说话。孟家主噼里啪啦训斥了这些,靠在椅背上胸腔起伏,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孟家,两代单传,你哥又早死,我把你当亲儿子……到你这一代,唯一一个男孩生在你孟三家,我当初是多看重孟恩,不然也不会承诺提前退位,让他成为下一任家主。现在我就让他在阿瑞斯待住,我就让他做好这么一件事……他都做不好,你们生的这个男孩有什么用?丫头都比他强!” “家主……家,家主……” 孟家主轻声说:“这次回去,叫他看守家族祠堂吧。”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孟恩已经前途尽毁了。别说当家主,更别说去击败裴寂,他这一生将在姬川最灰暗潮湿的角落度过,再无探索世界隐藏奥秘的可能。孟三一瞬间血色尽失,面色灰败像个死人,几乎哭出来:“家主,不行啊!家主……再给恩儿一次机会,家主……” “给他机会?”孟家主反问,“我给他机会,那孟家还有机会吗?TULPA之骨要交给裴寂,这件事已经不可更改。那之后,世界会动荡成什么样,你儿子有什么能力团结和保护孟家?” “您明明也知道……裴寂那样的人,如果他要击败天门,拿到TULPA之骨后一定会再找到潘多拉之匣,打开它,那时候神是没有了,可是我们也没有了啊,还哪来的什么孟家!” 孟三刚刚说出潘多拉之匣几个字,身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孟家主异常警觉,马上扭头去看,但这时风吹过来,草丛哗啦啦地响,和刚才别无二致。 他略放心了些,盯着孟三沉声道:“战争在即。一旦TULPA之骨被有心之人盯上,孟家没有秘术和神力,就是他们的掌中肥肉。若是潘多拉之匣真再打开,我们便一起死。好过死的只有我们。” “战争……” “裴寂要的就是这个。你看不出来吗,战争对他有利。他根本就在期待这场战争。” “可他只是——” “他是什么,”孟家主厉声打断他,“都曾经毁灭过冥界,屠杀过自己的亲兄弟,他连上一次神界战争中的唯一一块净土都敢下手,这一次,他还是能翻云覆雨。孟三,你凭什么小瞧他?” 沉默。 “你真以为,你养出一个在人类社会都爬不到顶的孟恩,就可以和这种人匹敌?!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什么量级的对手!” 沉默。 “跟我回去,叫孟恩交出孟家的六角铜铃。之前这些年,是我高看他了。” 孟三长久地沉默,垂下头:“是,家主。” 叔侄两人起身,一前一后地走向园区大门。 . ——弥依疯狂地抽回藤蔓。藤蔓延伸超过百米,细到极限,是贴着路缘的一条绿色细绳。 但她听清了他们的每一个字,此刻她躲在阿瑞斯成就石雕墙后的篱笆里,大口抽气,由于感官汇聚在藤蔓上,浑身都感到了砂砾摩擦肌肤的刺痛。 刺痛不及她的恐惧来得可怕,弥依脑子里回荡着潘多拉之匣这几个字,虽然无法激发具体的回忆,但深刻的、骨子里的恐怖正在她身体里翻涌。 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裴寂是真的有问题。 他现在没做什么,他现在对她很好。甚至他立下血族誓约,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百分之百真实。 所以她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裴寂之前可能做出过非常、非常严重的暴行。 而弥依非常清楚的是,此前的神界战争中,全球都被卷入风波,几乎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神的一怒能在人间掀起惊涛骇浪,即便人类对神界战争一无所知,人界也被严重影响。而冥界更是被搅得天翻地覆。 因此,神界战争中的唯一一块净土,是且只能是三界岛。 是她带领孩子们居住的那个地方,那里有山洞和田野,暴风雨之夜洞穴开满鲜花,他们会一起唱歌,在地里种上红薯和其他作物。 孟家主说,裴寂曾对三界岛“下手”。 ——所以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0 免费阅读.[.aishu55.cc] 71 她想要知道。她也可以去问。但是弥依总觉得问裴寂,不一定会得到回答。 此前她就有这样的感觉。如今大脑正在她的体内缓缓复苏,弥依终于有足够的心力回忆起过去的细节,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会这样想,是因为裴寂有时候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说:“等我们从天门回来,我会给你解释清楚。” 他说他会解释自己不可捉摸的行动,难以揣测的情感。实际上他的解释就是给她看了覆盖血族誓约的协议。 那份协议让她很感动甚至很后怕。可该不懂的她还是不懂。 她问他:“你知道阿瑞斯吗?” 他反问她:“你也认识他吗?” 于是,她还是不知道他和阿瑞斯的关系,为什么他的公司使用战神的名字。 甚至她无法在其他人处获取消息,从己方的天铭到敌方的艾略特,都对许多往事欲言又止,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束缚他们,也不知道被隐瞒的究竟是什么。 弥依相信裴寂不会在血族誓约上造假,但是此时此刻,她不由得怀疑血族誓约其实有隙可乘。既然说谎会死,那裴寂可以选择不回答。实际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那如果是这样,血族誓约还有什么意义。 他告诉她血族誓约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是为了欺骗她吗?可是这也是一个谎言,按理说足以置他于死地。或者,他是想稳住她? 可是稳住她做什么呢?他说过不利用她,她也不是棋子。如果那时候裴寂在说谎,那他不就已经死掉了吗? ……这会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吗。 如果有一天她开始怀疑他,血族誓约的存在就会打消她百分之九十的顾虑,就像现在这样。 可是,有什么事是需要他这么处心积虑的呢。 万王之王大脑的秘密并没被揭示多久,在那之前,他大可以有话直说啊。他已经告诉她当下的战局,艾略特的野心……这些事情,他不是也都可以直接说出来的吗? 弥依站在那儿,渐渐感到指尖冰冷。她又一次强烈地产生了那种感觉:她看不懂裴寂,真的不懂。 要怎么办呢,她好想直接问他。 可是直接问他,他会说吗。之前他都能隐藏住那些信息,难道现在她就能问出来吗? 手机响了。弥依发着呆接起来。 “小玫瑰,我没找到你。”裴寂的声音隔了一层电波,听上去很温柔。“你在哪儿?” “我。” 弥依一张嘴,突然发现自己嗓子发紧。“我……在……大厅,我有事和方瑾说,我马上上去。” “我……” 裴寂似乎有什么事想告诉她,但不等他说完,弥依就挂了电话。 ——要想个办法。 弥依靠回篱笆墙,打开手机备忘录。她还不适应逐渐快起来的大脑,许多想法需要打字或者记下来才能更清晰。 她要先想个办法确定裴寂受血族誓约影响到何种地步。另外,她也要想办法得到自己缺失的记忆。 她不能等着裴寂给她找,她必须比裴寂快。裴寂确实会帮她找记忆,但他也会提前打点好那些孩子,他会要求他们隐瞒不想让她知道的事……这就像是在编织一个巨大的茧,茧房里只有他想让她知道的一切。 这个比喻出现在弥依脑海的一瞬间,她就浑身发寒。 ……也许他不是那么想的。他不能那么想,她不是他的所有物,更不是他的金丝雀,不能看见什么知道什么都由他决定,他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她的手指有些哆嗦,打下出现在脑海里的名字。 她能求的人特别少。尹玲是可信任的,如果能想办法联系上李清年,李清年肯定也不会帮裴寂隐瞒任何事。无常再帮她恐怕会丢工作。 ……潘多拉之匣。这个词又一次跃入脑海。 这一定关联了某段特别恐怖的记忆,因为她甚至不敢把裴寂和它联系在一起。尽管她其实已经完全忘记,那是什么。 ——剧痛。 “嘶……”弥依一捂头,手机从指间滑落,落地前被裙子兜住。 . 一瞬间眼前闪过的记忆片段特别清晰,她又一次回到了万王之王的花园,跪在一片焦土中。她看着那棵以肉眼可见速度枯败下去的苹果树,泪流满面。 . 她睁开眼,呼呼地喘着粗气,又抓起手机。 齐旌。她还可以问齐旌。如果他知道些什么,应该也不会为了裴寂而隐瞒,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俩之间气氛还有些紧张。 至于维斯帕和莱拉的下落,问谁都不如问已经找到的孩子。米格尔和天铭应该都有可能知道,但弥依很难联系上他们。 弥依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她想不出,也没时间了,这会儿就算和盛方瑾喝了个奶茶都应该已经回到大厅,她得去找裴寂。 很可笑,她现在满心想着的是怎样赶在裴寂之前获取消息,防止他再蒙住她的眼睛。可是两小时前她在办公室紧紧地抱着他,一个晚上以前她还高高兴兴地扑在他怀里,觉得自己第一次感到“男朋友”是很动听的三个字,和他紧紧关联在一起。 她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叶和尘土,慢慢往楼里走,去找那个直通总裁办公室的豪华电梯。 电梯门开了,站在电梯里的是布达尔。 “小姐,您看见裴总的消息了吗?他说临时有会议,让您先回家。” 刚才他是想告诉她这件事吗。 弥依愣了愣,低头看了眼手机。 “哦。我才看见。” “我送您。” 车上很安静。布达尔开车时眼神专注,弥依从后视镜里望着他深邃的眼窝,突然说: “布达尔,我有事想不明白。” “您说,小姐。” “我之前在中心花园的房子怎么没消息了?着火后消防队还说过要我去做记录,可是后续都没人再联系我了。我是不是应该自己过去一趟?” “哦,不用的。”被眉骨下阴影包围的温和双目瞥来一眼,“裴总早就帮您解决这件事了,事故后续处理都已经妥当,现在在帮您重新装修,换掉损坏的家具。” “……”弥依沉默片刻,“那,怎么不告诉我?” “裴总应该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吧。他跟我提起过,说房子着火后您很难过,哭了很久。” 弥依想,还真看不出裴寂会主动和布达尔说这些。“真的?他和你说这些私事,看来很信任你呢。你们认识多久了?” “很久了,小姐。”布达尔轻声说,“我在裴总很年轻时就认识他了。” “你觉得你了解裴寂吗?” “……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你们认识了这么多年,远比我认识他要久。到现在为止,你觉得自己能预见到他的下一步行动吗?你觉得自己有没有看透裴寂的为人,他是个怎样的人?” “小姐,我不敢说我了解任何人。”布达尔回答得圆滑,“但我保证,您可以对裴总放心。他在做的事情,绝对不是为了伤害你。” 放在以前,弥依会觉得这话很可信。但是现在一听,她能意识到藏在这话里的一些问题。 比如,布达尔只保证了裴寂在做的事,而不是他做过的事。 又比如他只保证了裴寂的动机,而不是结果。 谁说好心就一定不会办坏事呢,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弥依的头又痛起来。她闭上眼睛,想:先弄清楚血族誓约的事吧,那之后再找真相也不迟。 . 他们回到岚湖小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别墅客厅里又一次回荡着Momo警笛般的示威声。球球就在门口,看起来被欺负得都想死了,见到弥依就连哭带喊地往她身上扑。 “Momo,不许欺负妹妹!”弥依熟练地左躲右闪,躲过发起攻击的Momo,“你乖乖的,乖乖的我就给你做饭吃,好不好?”她艰难俯身去哄Momo,“想不想吃小猫饭?” Momo起初闻到她手上球球的味道还疯狂炸毛,后来终于听懂了猫饭两个字,安静了,幸福了,跟着弥依颠颠地进了厨房。 弥依真就开始准备做饭。不但做Momo的,也顺便从自己手上摘了几朵玫瑰给球球做花瓣餐。 然后拿出手机给裴寂发了一条:“今晚你会回岚湖的对吧?我在给两个小孩做饭,也想给你做一份,你要尝尝吗?” 她想了想,又补充:“尹玲说我做饭超级难吃,但是我练过了,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哦。” 裴寂没多久就回复了:“真看不出来,小玫瑰还喜欢烹饪。” “给喜欢的人做东西吃很幸福啊。你会回来尝尝看的对吧!” “当然。不过会稍晚一点,如果你提前做好,放在桌子上就行。不用特意等我。” 弥依松了口气。 下车时叮嘱布达尔帮忙买好的原料很快就被送回来。大块金枪鱼和鸡胸肉,蘑菇和猪肉。实际上当初在黑星餐厅,她并没有尝出裴寂那道菜里放的是什么肉。但她大可以说自己是悉心琢磨了他的喜好,品鉴研究才决定选用猪肉。 反正今天给裴寂做饭完全是为了用这种方式检验血族誓约的效果,这是一个简单而且可信的方法,因为她对自己的厨艺有十成十的信心,她经手的任何菜品都是绝对不会好吃的。她的手艺就能支撑自己做个猫饭,不能再多了。 于是她把金枪鱼和鸡胸肉煮熟打成肉糜,又盖上一个生食鸡蛋,加水好骗Momo多喝一点。再做花瓣餐,实际上她无法设想一顿球球爱吃的“花瓣餐”,于是发挥想象力把鸡胸肉打碎加米和玫瑰花一起煮,又拌上鲜玫瑰花。 弥依把两份做好的饭端给Momo和球球,开始着手给裴寂准备晚餐。她把金枪鱼放进冷油,蘑菇扣掉柄,然后球球在旁边响亮地哕出来,哕得老长。 ……球球吐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球球对着花瓣餐嗷嗷吐,起初没吐出东西来,后面居然呕出了一小根藤蔓。呕出来它还觉得心虚,又凑上去吃了一口鸡胸肉煮玫瑰花大米,然后吐得更响了。 这么难吃吗? 她以前可没把谁给搞吐出来过。 旁边的Momo倒是吧唧吧唧吃得很香,因为猫饭又腥又淡,百分之百符合小猫的口味。而弥依很快就想开了,因为今晚本身就是冲着做饭难吃去的,只要裴寂别被毒死,她就不算过分。 再说能难吃到哪去呢,她至少看了菜谱。 ——裴寂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十分诡异的猪毛猪血加蘑菇味。 血族五感敏锐,但敏锐到让他困扰的程度的确是第一次。裴寂是真的愣了,但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在原地停了足足三秒钟。 弥依刚好端着盘子迎出来,额发都散乱了,眼神疲惫:“做饭好累啊。” “……辛苦了,小玫瑰。” 好消息是,猪毛味道不是从盘子里散发出来的。但是那堆黯淡萎靡的东西和眼下的气味也绝对逃脱不了干系。裴寂难得犹豫,目光在盘子上停留一秒:“这是……” “你在黑星餐厅最常吃的套餐,我记住了哦。金枪鱼,蘑菇和猪肉。” “……猪肉?”裴寂眼角有些僵硬,“嗯,也差不多。” “快来尝尝吧!” ……尝可以,他真的快不起来。 裴寂脱下外套,去洗了个手。弥依已经等不起了,她急于知道真相,胸腔里心脏跳得她不安,她直接闯进洗手间把裴寂拖出来,生拉硬扯按他坐在桌边。 “虽然认识你之后我确实是没时间做饭,不过在这之前我真的练过的哦!”弥依虚情假意,“就只有尹玲吃过我做的饭,你能理解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吧?” 她话里话外都在告诉裴寂:我希望你认为它好吃,你要夸好吃才可以哦。 但她知道这东西是绝对不会好吃的,她鼻子还没掉,她闻得到厨房里那股味儿……而且猪肉怎么越煮越难闻啊真是服了,明明黑星餐厅的肉煮出来也是白白的,怎么到她这里就这么难闻呢? 所以,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她要看裴寂的反应,听他说话的方式。这样她才能得知血族誓约的界限和力度,这是成本最低的方法。 放在今天之前她会直接问,但她现在已经不会考虑那么做了。 弥依笑了一下,说:“尝尝吧!” 裴寂欲言又止两秒,只是问:“……你还放了肉蔻粉?” “诶,这你都能闻出来!” ……他还能闻出她没去腥没去血水直接生煮了没去毛的猪肉,而且金枪鱼上还带着一股鸡胸肉的味道……裴寂瞥了一眼角落里被Momo吃剩一点点的猫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吧。”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1 免费阅读.[.aishu55.cc] 72 72. 弥依死死地盯着他,看他吃。 有一刻她在心里阴暗揣测他会不会也吐出来,但是他竟然还和在黑星餐厅进餐一样优雅斯文,只是绕开了猪肉。弥依本来想强迫他吃一块猪肉,但是仔细一看,发现猪肉上还有没去干净的毛。 这下子她也有点于心不忍了:“对不起啊,我是真的不知道猪肉上还有毛的。” “……没关系,不用道歉。” “那你吃块没毛的吧。”弥依直接上手,揪出一块干净的猪肉,突地就戳进裴寂嘴里了,“给。” 简直就是上刑,裴寂被她戳得一个后仰,捂着嘴咽了下去。 “怎么样?” 她眼睛亮晶晶的,神情期待,满脸写着“夸我”。 裴寂沉默,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下唇。 ——弥依就知道,他在想办法绕开血族誓约了。 她明示他想要夸赞,可是如果他真说了“好吃”两个字,血族誓约生效,他就得暴毙当场。裴寂要是死在这里,还是太草率了。 就等他开口,看在血族誓约的压制下,他能把真相扭曲到何种地步。 这就是她想知道的事。 不过真挺好笑的。裴寂还在沉默,她从来没见他沉默过这么久,就像没听见她的问题一样。要不是她心里装着事,估计现在已经恶趣味上头继续强迫他了。 弥依催他:“说话呀,裴总。” 裴寂笑了一下。是完完全全的苦笑。“我想想怎么和你说。” “……是不好吃吗?”弥依马上委屈了,“我练了这么久都没有效果吗?” 沉默。 裴寂说:“弥依……是这样。” 他现在确实是骑虎难下,因为他不想让弥依失望。他斟词酌句一会儿,谨慎地说:“做饭本来也不是你该做的事。你喜欢什么,以后我来做就好。” “……所以就是不好吃喽?”弥依眯起眼睛,“我花了一整个晚上给你做的菜,真的连一句‘还可以’都不配得到吗?” “不是……”裴寂说到一半,顿住了。 弥依注意到他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咽喉。 ……血族誓约真的在酝酿力量。他能感觉到自己喉头有些发甜,视线也模糊,当时在天门,韩罡因决心违背艾略特的誓约而受到惩罚,就是同样的表现。 只不过他此刻受到的惩罚要轻微得多。也幸亏如此,不然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冒着血栽在盘子里,那的确是有点太好笑了。 “我只是想说,”裴寂终于说出来,“我可以接受。虽然确实和优秀菜品有差距,但还不到我完全接受不了的程度。” 弥依没回答。她只是仔细盯着他,轮流盯着他的两只眼睛。 ……这句话说出来,没有受到血族誓约的惩罚。 也就是说,凭借裴寂的话术,铁打的“很难吃”三个字可以被扭曲到这种程度,而这种话已经足够让她认为,自己还没那么糟糕。 她怎样理解,那他的话就有怎样的意思。他没说谎,但他可以诱导其他人的想法——人的理解,就是血族誓约最大的漏洞。 她嘴角扬了一下。 用这种近乎荒谬的手段来验证了血族誓约的界限,来验证了裴寂的确有能力也有动机,而且极有可能已经钻了血族誓约的空子……弥依脸上还在笑,心里却觉得冷飕飕的。 她想,这意味着两件事。 第一,直接追问他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确没用。因为他完全可以巧妙地逃避这个问题。 第二,他很有可能真的做过些糟糕的事。 如果他清白,他大可以直说,没人能反驳他。他用各种有余地的方式来让她相信,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恰好证明他可能真有问题。 弥依望着裴寂,没有说话。 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不用再吃那一盘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裴寂看起来也松了口气。他起身摸摸弥依的头,说:“我去漱口。” 他走了,弥依站在餐桌前。他很快又回来,弥依还站在那里。 “小玫瑰。”他把她转过来。 裴寂看出了她的异常。弥依也呆呆地望着他。 即便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的脸仍然漂亮得惊心动魄。他眼中流转着某种情绪,但真说起他眼里有什么,弥依是看不懂的。她只能看见一些沉沉欲坠的东西,让她不安。 ……他说他喜欢她,他承诺不欺骗她。 如果他的确喜欢她,那让他宁愿弄脏这份喜欢也要隐瞒的事,究竟有多可怕呢? 难道他真的连三界岛都…… 她脑海里于是又有两个声音开始吵架。一部分告诉她再也不要相信裴寂,现在就把话说清楚然后从他身边离开。 可是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还充满希望,还一遍遍地给她重复裴寂说过的话,给她看裴寂对她的好,让她听听裴寂的承诺。那个声音和三界岛时期的自己如出一辙。她说: 任何人的定论都不足以相信,除非你亲眼看到,或者找到证据。 你愿意给任何人机会。他是你喜欢的人,你怎么不能也给他一次机会呢? 如果真的误会他,你会很难过的…… 弥依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裴寂的脸。他双唇在动,在对她说话,可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直到他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别乱想,好吗?”她听到他轻声说,“有我呢。” “好。”弥依安静地说。 她没问裴寂刚才在说什么。 无论他让她别乱想什么,她都会想。从发现血族誓约的漏洞那一刻起,她不可能再乖乖跟在他身后,任由他带领。 她曾对所有人说谎,无常被她骗得气急败坏,就连尹玲都被她骗过。但她总是选择对裴寂说真话,因为她喜欢他,私心想要自己的喜欢干干净净的。 可是现在,她选择重新开始有所保留。她会调查他,她会怀疑他说的每一句话。她要搞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要么洗清他在她心里的嫌疑,然后她主动道歉;要么盖棺定论,到时候她再去数他的罪孽。 你对我有所隐瞒,弄脏了你的喜欢。但是没有关系,现在,我也开始瞒着你了。 ——总有一个人会落败。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弥依微笑了一下。 “我困了,我想回去睡觉。晚安,裴寂。”她说。 然后她温柔地放下他的手臂,转身走上楼梯。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2 免费阅读.[.aishu55.cc] 73 裴寂没有追上来。 很神奇。弥依从来都觉得自己看不透裴寂,预料不到他的下一步动作,但此刻她就是非常笃定他不会追上来,就像她不会回头看一样。 她一口气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要关门的时候夹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弥依一低头,才发现是Momo闷声不吭往门里挤,直接被夹了屁股。 “呀。”她很心疼,马上把它抱起来顺毛,“妈妈笨,你也笨吗?被夹了都不叫一声?” 但Momo本来就从不叫痛,是一只很坚强的小猫。要不是家里突然来了个球球,弥依从来见不到Momo这么多情绪。 阴影从她心头掠过:每一个人,都可能抱有目的地接近你……哪怕它只是一只小猫。 ——弥依又看了一眼,球球正唯唯诺诺从门缝里挤进来。 它俩关系不好,但仍然会坚持跟着她到同一个房间,然后挤在一起。弥依拿回幸运预感的那天,球球和Momo第一次没有打架。它俩高兴地用爪扒拉,嚷嚷着让弥依吃,它们是在要她赶快接受那份能力。 不。 弥依坚决地对自己说:不要因为怀疑裴寂而去怀疑其他人。每一个人在被拆穿前,都有权利得到百分之百的信任。Momo是无辜的,我仍然愿意相信Momo,我愿意相信球球。 她低下头,把脸埋进Momo柔软的长毛,又把球球抱起来,亲了亲它。两个不大点的家伙窝在弥依的左右胳膊里,面面相觑。Momo逐渐愤怒,球球越缩越小。 “乖,妈妈有事要讲。”弥依对小猫说。 她把Momo放下,抱着球球坐在床上。弥依把球球转过来,让它面对着自己。很尴尬,球球的造型有点难以分辨,加上害怕Momo而缩着头,弥依扭了半天,直到球球虚弱地叫了一声,她才分辨出哪是嘴。 “球球。”弥依平静地问,“为什么你可以主动和我共享记忆?” 球球明显瑟缩了一下。 “我知道在灵者世界的时候,那份记忆是你主动分享给我的。”弥依说,“那时候有东西贴着我的额头,我以为是你的藤蔓。” “啊啊。”球球快哭了。 “别哭,我不是在怪你。”弥依说,“我只是想说,你伸出的那个东西……是奥尔卡尼的肱骨吧?”她注意着球球的动作神情,“那是不是一根骨头?很久以前它就在你的身体里,也许还害得你很痛?” 球球挣扎着想跳下她的膝盖。但它挣扎了两下,又不想走了。弥依抚摩着它的头,一下又一下。它从来没有被如此温柔地对待过,它想在这儿待下去。 “骨……骨头。”它终于说出来,“死。” “嗯?慢慢说。” “骨头。让我……想……想……想死。”球球结结巴巴地说,“想死。” 弥依无言,把它抱起来,贴了一会儿。 “对不起。”她说。 球球并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但弥依自己知道。 是我的家人们杀死了奥尔卡尼,所以那根象征噩梦和痛苦的肱骨才能塑造你的身体。融合了我的记忆,所以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用你小小的身体承担如此剧烈的痛苦。 它是个可怜的孩子,可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得到同情。 而不是恐惧和憎恨。 “球球。”弥依轻轻地说,“我能感觉到我的思维在改变。我注意到了很多细节,我会去怀疑,去胡思乱想。这些想法会拼凑出一个可怕的故事,从前的我绝对不会想到的故事……但是那个故事,经常是对的。 “也许有一天,我会发现一个可怕的故事,那个故事会改变一切。 “但是在那之前,我会想办法让你快乐起来的。相信我。” 球球说:“我不……快乐。” “我能做到的。相信我,好不好?” 球球没有回答。 它的身体在膨胀。它在弥依膝盖上缓缓鼓起来,体重也随之增长。当弥依开始觉得腿上有些沉重时,它已经顶到了弥依的下巴。 这时候球球终于心满意足地伸出藤蔓来,抱住了她。它此刻的大小很合适,刚好可以和弥依抱个满怀。 所以弥依也伸出双臂搂着它,刚刚好。 “晚安。”她小声说,“Momo,你也晚安,好不好?我们睡觉咯。” 房间里传来轻柔的声音。床褥摩擦,床垫的弹簧微微地响。弥依笑着说话,Momo轻柔地喵了一声。尾音慵懒,幸福又满足。 裴寂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向后靠去,倚在墙上。心脏跳动得依然平稳,甚至似乎慢了些。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他想过的,她毕竟是那么聪明的女孩子。而他的计划里,这时候他应该去做自己的事,他应该放任她去找,找到一切往事的证据,然后扯下他虚伪的假面。 ——这不是他想过的吗,这不是他想要它发生的吗? 为什么他现在站在这里,听着里面的声音。 想象。她会不会哭泣,会不会想要杀死他。当然,一定会失望。 渴望。渴望推门进去,紧紧地抱住她,听她说话,抚摩她的长发。发梢轻轻擦过手背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带来酥痒。 他花了百年掐灭整个血族对血液的极端渴望,让他们成为守礼的野兽。自己此刻却在这里,几乎被灼烧殆尽。 裴寂闭上眼。紧紧地闭眼,然后捏住卡巴拉之轮,把它拿出来。 他看着轮中心的读数。 0.74999。 . 深夜的房间里,球球一点一点蹭向熟睡的弥依。 她睡梦里完全不设防。有时候一翻身就从不知哪里溢出藤蔓来,并不乱伸,藤蔓尖还是会乖乖地勾着被子,老实地放在那儿。 它眷恋地看着她,在她藤蔓上蹭了蹭。 然后开始干呕。 Momo一下子醒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它。猫瞳在黑夜中闪烁着幽冷的光,它看起来随时会跳起来,嘶吼炸毛,出拳打球球,像从前一样。 但它迟迟没动,只是看着球球趴在弥依脸前干呕。即便它没有脸,没有眼睛,没有表情,但它每一根藤蔓都在颤抖,显然已经痛苦至极。 它继续干呕,终于整个身体如同水波般荡漾,一点幽黑的、几乎吞没所有光芒的东西从它嘴里挤出来。那东西很可怕,即便在夜晚熄灯的卧室里也黑得能一眼看见。Momo立起身子,终于又炸毛了。 球球连声干呕。 那根黑色的东西越伸越长。太不容易了,简直比分娩还要痛苦。然后,它碰到了弥依的额头。 一点墨蓝色的光芒从她皮肤的落点处扩散,如同涟漪。 ——弥依在梦里霍然睁开眼。 她站在后花园。 . 这个花园,是她和孩子们一起种出来的。 准确来说,整个家都是她和孩子们一起建造的。这是一个完整而完美的家,有四个大卧室,两个卧室是三人间,剩下的卧室更像是育儿室,里面的小床一张挨着一张。 每天晚上,玛珈弥依过来和孩子们说晚安。然后就会有孩子要求姐姐亲一下,姐姐就会弯腰亲她一下。然后更多的孩子要求亲亲,玛珈弥依就挨个亲吻他们的额头。最后每天晚上每个孩子都要晚安吻,于是玛珈弥依就很耐心地、一个一个地亲亲,蝴蝶般的双唇点过他们的额头,对他们说晚安。 啵!晚安,小兰达。啵,晚安,米格尔。啵。晚安,莫莉。晚安,宝贝。 晚安,孩子们,明天见。 . “姐姐!”玛珈弥依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看见扎洛领着那些孩子们。 ——这一刻,她终于挨个看清了孩子们的脸,一个一个认出了他们。 原来她还是记得他们的,记忆清晰到就连他们家的位置,她都能在三界岛的地图上一一标出,因为这个小小的岛屿,这个世外桃源,她实在太熟悉了。 希腊神界覆灭之时,万王之王肢解了奥尔卡尼。彼时三界岛常年气候恶劣,天色压抑。于是祂宣布,以奥尔卡尼承担奥林匹斯之罪,以奥尔卡尼之死赦免所有纯洁之人。 祂以奥尔卡尼之皮覆盖三界岛的地面,培养黝黑的沃土。祂以奥尔卡尼之五脏塑造三界岛之山峦,口诞成为河流泉水。祂关照乌列尔扇动巨大羽翼,驱赶乌云和风暴,给三界岛带来阳光。然后,祂亲手将所有不背叛,不暴怒,不破戒,不善妒,不贪婪,未沾染鲜血的生物,送上这个岛屿,给予他们居住在此的资格。 祂向他们保证,天堂只要存在一日,三界岛便能得到一日平安。那一日全部生命跪地向他朝拜,云端山峦般的人形光辉直达天际,圣三角中心的巨目仁慈而安祥。 自天堂击败希腊神界,三界岛成为神、人、灵三界最为清澈的圣地。灵界暴动时,三界岛的时间便走得慢;神明降临时,它们的时间便走得快。一来二去,居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此居住多久,时间又过去多久。他们彻底与外界脱节,三界岛成为世外桃源。 现在,玛珈弥依认出了她的孩子们。 扎洛和莱拉,得救于村庄的暴动。当扎洛决定留在她身边,他彻底和幸存的亲人决裂,从那天开始,她身边就是他的家。而神秘的莱拉不知来处,却永远忠诚。 在旁边,泽克斯领着莎罗米。莎罗米因为在河边玩水时得到神的一瞥,一夜之间便长大了不少。玛珈弥依觉得遗憾,自己错过了她那些飞快流过的时间。但她现在仍是个可爱的孩子,会抓着玛珈弥依叫姐姐。 后面是维斯帕,她是最沉默寡言的孩子,身材瘦削,却总是抢着干粗活。她的身后是米格尔和阿比盖尔。这两个孩子,男孩霉运缠身,女孩——被他们称作奇丑无比。为了让他们不被嘲笑,玛珈弥依费了不少心思。 还有兰达,莫莉,艾尔伦,甚至不在场的血族孩子们,蒙多、赛蒙、博纳罗蒂——她都认识,都记得,她终于想起每一个人了。 玛珈弥依对他们笑,莱拉遥遥地冲过来,扎进她怀里抱着她。 “姐姐,不要难过!”她大声说,“血族走了就走了,这是他们自己选的!” “没关系的。”玛珈弥依说,“莱拉,我们来看看红薯怎么样了。我觉得最近有的植株可能长了蚜虫。” 但是扎洛走上前,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姐姐。”他沉声说,“他们会付出代价。如果他们不遭报应,我会让他们后悔。” 玛珈弥依担忧地看着他,摸摸他的头发。 “傻孩子。我不需要任何人后悔,你们照顾好自己就足够了。别想这些了,来和我们照顾花园吧——来,米格尔,阿比盖尔。”她招呼,“米格尔去帮我摘点儿烟草,阿比盖尔,帮我找出长了蚜虫的红薯。莱拉,帮我煮粥吧。辛苦了,宝贝——扎洛,走,我们去挑水。” 周围的孩子们用嫉妒的眼神看着米格尔和阿比盖尔。一个倒霉蛋,一个丑八怪,却经常被姐姐看重。开始时他们还说风凉话,后来就不敢看轻这两个人了。 他们能被姐姐看重,一定是有过人之处。 姐姐就是这么了不起。谁有了问题,第一个找姐姐求助。 ——所以当扎洛和玛珈弥依到了河边,那个戴面具的血族跌跌撞撞冲过来,扎洛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遭报应了,他们回来找姐姐求助了。 万能的姐姐总是帮他们收拾一切烂摊子,他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不然为什么,就连自诩清高的博纳罗蒂都跪在姐姐面前,喘着气说: “……出事了。艾略特家族对我们出手,莱斯特他……” 扎洛冲上前,被玛珈弥依拦住了。 “你敢再麻烦姐姐!”他青筋暴起,冲着博纳罗蒂怒吼,“凭什么你们享受过了好处就离开,出了事就回来找姐姐,你们怎么这么无耻——” “不!不是的!”博纳罗蒂声音里透出惊慌,“玛珈弥依,我是回来告知你们消息,艾略特家族的野心远大过我们,他们很可能会回头攻占三界岛!” ……又来了。他从来不叫她姐姐,他直呼其名,只叫她玛珈弥依。 凭什么,他也配! 扎洛上前想踹他一脚,又被玛珈弥依拦住了。 她脸色严峻,将博纳罗蒂扶起来。“没关系,你做了正确的事。把情况都告诉我。” “艾略特家族不满足于血皇在人间的新据点。他们想要攻占每一个有战略价值的地点,其中包括三界岛。我们尽全力阻止,但是没办法说服他们。现在神界战事紧张,三界岛摇摇欲坠,正是进攻的好时候,他们随时可能——” 他不说了。 玛珈弥依看见那副面具后,浓墨勾勒般的眼睛猛地睁大,漆黑瞳仁骤然收缩。 她回过头,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凭借本能反应,拦腰抱住扎洛,展开双翼,拼命赶回去。 怎么这么远。 残破羽翼卷起狂风,将背后的树木地面吹得乱七八糟。她顾不上。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座承载了美好愿望的房子,每晚孩子们在其中甜蜜地入睡——它变成了一个燃烧的木头框。花园在燃烧,门框在燃烧,房子没了屋顶。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叫喊:“姐姐!姐姐!求你了!姐姐!” 她浑身颤抖。愤怒激起的战斗本能被她生生压下,玛珈弥依判断着袭击者的方向,寻找最需要救援的伤者。她看见泽克斯被压在原是卧室的废墟下,阿比盖尔浑身着火。她一指,扎洛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冲过去把阿比盖尔带出火场。 她自己去救泽克斯。可是泽克斯拼命嘶吼。玛珈弥依先看到的是他被废墟压住的腿……然后他说,他大腿下是莎罗米。 玛珈弥依喊扎洛和莱拉过来。莱拉正在抢救仓库里没着火的粮食,扎洛放下哭泣的阿比盖尔,冲到她身边帮助她。 泽克斯的腿血肉模糊,一步都走不动了。 玛珈弥依抱着他往外赶,吩咐维斯帕带着其他孩子照料他,然后她转过身来。 半空中滚滚的火焰裹着巨大的断剑,像是被一只手捏着一样,直接拐弯,冲向燃烧着的房子的废墟。 扎洛还在用尽全力拔莎罗米。玛珈弥依瞳孔颤抖,发出从未有人听过的尖叫。 “——扎洛!!” 火焰席卷了一切。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3 免费阅读.[.aishu55.cc] 74 扎洛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玛珈弥依看见他,就知道他没救了。他的身体被拖出废墟,内脏在他脚后扯了一地。动一下他就惨叫一声,米格尔浑身战栗地告诉玛珈弥依,扎洛身体里的骨头都已经碎掉了。 “姐姐,快救救他啊!”他在哭。 但玛珈弥依抖抖权杖,召唤出泉水淘洗扎洛受伤的内脏,放回他的腹腔,又用止血和止痛的草药敷在创口边缘,就转身离开了。整个过程用不了两分钟,而扎洛的手一直颤巍巍地伸着,指着废墟。 于是孩子们都立在那里,被某种即将降临的厄运吓得呆住。他们想起那片废墟下还藏着更可怕的东西,那里还有他们年幼的妹妹莎罗米。 他们都想到了那个可能,但是没人敢说。也没人上前,见血的活,姐姐从来不让他们做。 只有莱拉擦了擦脸上的血,过来和玛珈弥依一起搬开塌了的木头和石砖。沿着巨大的、带有冰冷釉质的断剑往下,她们最先看见了小小的女孩,被剑刃刺穿身体,钉在地上。 但小女孩从脖子到脚,也就堪堪比得上剑刃的宽度。她怎么会被这么大的一把剑钉在地上? 莱拉脑子不转了,她呆住,只剩下玛珈弥依还在用力地清理石块,好把莎罗米抱出来。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小女孩的血被雨水冲淡,蜿蜒着流出废墟,染红枯黄的土地。玛珈弥依搬动莎罗米的身体,但是剑那边的一半被留在了地上。身体的切口焦黑,变作冒着热气的焦炭,只有一点漆黑的东西在搏动。 这时候剩下的人终于意识到,莎罗米是被天降巨剑斩断了身体。 完了。 所有人都在想这两个字,玛珈弥依也在这么想——完了。 看不到这个孩子长大。看不到扎洛拥有自己的生活。她这几年不让孩子们看见鲜血和尸体,脏活累活她优先自己做,然后就是扎洛和莱拉,两个最年长的孩子帮忙。现在,这份勉力维持的天真被瞬间打破,他们的妹妹在他们面前断成两节。 而最可怕的是莎罗米还活着。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胸膛的起伏甚至比玛珈弥依还要剧烈,她旺盛的生命力丝毫没有流失,反而更加清醒和痛苦。可是玛珈弥依看得清楚,巨剑割开了她的胸膛,她伤口处搏动的东西是已经被劈成两半的心脏。 那颗心脏却还在跳。 ——她为什么没有死? 玛珈弥依双唇哆嗦,喊她:“莎罗米。” 莎罗米动了一下,想要坐起身,但没了另外半边身体,只得倒下去,整个哆嗦起来。 她现在正在遭受地狱一样的痛苦。 这个事实第一次让玛珈弥依感到无力。她能战斗,能让山洞开满鲜花,但她不能让莎罗米停止疼痛。治愈她更是难于登天。这种伤口只有神才处理得了,她并不是神,神忙着自己的事,不会来救她们。 想要止住莎罗米的痛苦,就得让她死。可是莎罗米太清醒了,圆圆的眼睛里神情呆滞,她看着玛珈弥依,而玛珈弥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不出任何办法杀死眼前的孩子。 于是她抱着那半截莎罗米的身体坐在废墟前,脊背缓缓佝偻下去。长发垂下,遮住莎罗米蠕动的嘴唇。 姐姐。小女孩努力地说,只是说不出声来——救命啊,姐姐,好疼啊。姐姐。 玛珈弥依的手在颤抖。她甚至试着卡住女孩的脖子,想着能不能把她掐死。但是她下不去手。她碰了莎罗米一下,便慌忙把她抱在怀里道歉。 被斩断都无法死去,她不可能死于窒息。这样只是在折磨她。 玛珈弥依脸色苍白,束手无策,这时身后有人轻轻说: “那是冥王哈迪斯的武器。” 她回过头。博纳罗蒂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来,伸手拂过莎罗米的眼皮。她的眼睛被抚得闭上,又顽强地睁开。 “哈迪斯的宝剑,能直接穿透人的灵魂。”他说,“莎罗米太小了,□□和灵魂才都被斩断……现在她的灵魂不完整了,离不开身体。她没办法死去。” 玛珈弥依愣愣地望着他,问出生平第一句:“……那怎么办?” 但博纳罗蒂没有回答。玛珈弥依这时候仍然能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她不该把这么大的问题推给一个孩子。她想说抱歉,博纳罗蒂在这时候站起来。 “对不起。”他说,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痛苦。这痛苦甚至让玛珈弥依感到惊讶,这孩子向来淡漠,不会表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是艾略特家族。他们改变了哈迪斯之剑的方向,我亲眼看见……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玛珈弥依喃喃。 是她。 这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用这种方式养育这些孩子,世界都战火连绵,而她的能力是制造一些无足轻重的美。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给孩子制造一个人为的伊甸园,她凭什么要求他们不许面对鲜血和尸体,自以为是地“保护”着他们,最后反而斩断他们求生的路? 她教给他们的求生方法,在神界战争面前不值一提。当你头顶刺下一把比你还粗的剑,什么求生方法能让你活下来? ——安全,根本就不是被保护出来的。 她在想什么啊? 如果她能再谨慎一点,教他们辨认空中神明的战火……不,那没有用,但如果她……如果她也参与战争,如果当初她能参与战利品的分割……她至少可以拿出一些武器分给孩子们,教他们战斗,他们强大起来就有更多生存的希望,就不会…… 她……把他们聚集在那个屋子里,当打击来临时,他们就是聚在一起等死。 她本该告诉他们的,她还知道很多知识,她没想到……她没想到……她以为会有很多很多时间…… 玛珈弥依浑身颤抖,从来没有人见过她这个样子,她就像冷得厉害。从垂下的湿发间露出的她的眼神,惶恐如同第一次犯罪的少年。 “玛珈弥依。”博纳罗蒂在她身后说,“他们是在刻意袭击你。总会有人逃不掉的,那不是你的错——” 这时玛珈弥依才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她猛地回过神来。 我的孩子在等死。我不能再继续犯错了。 她抱着莎罗米站起身。然后鲜血和尘土汇聚,戴着银色半脸面具的女人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孩子们喊叫的声音带着激恨,博纳罗蒂上前一步,莱拉咆哮着想要变形。玛珈弥依模糊的视线聚集片刻,喊出来:“都别动!” 她说:“你是……那天,是你在河边注视莎罗米。” “我叫泯罗。”女人平静地说,“我是现任死神,在天庭,他们叫我阎婆。” 那名字陌生,显然来自异域。玛珈弥依不在乎。她本能地伸出手去,给女人看怀里的莎罗米。“这孩子……” 泯罗很快地瞥了一下她,又望向玛珈弥依。“灵魂坏掉了,是被生生斩断的。这孩子卡在生者和灵……死者之间,现在两边都不接受她。恐怕她正处在极度的痛苦里,玛珈弥依。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她。” 她走上前,在玛珈弥依耳边很快地说: “神的死与灵魂无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要她灵魂消散?” “这是唯一的办法。神的灵魂无法久存,一旦破碎就会直接消失。莎罗米的灵魂已经不可修复,成神的一刻,就是她死去的时刻。” “成神需要权柄。”玛珈弥依立刻跟上她的思路,“奥林匹斯山崩塌后,我已经不是神了。这样也能给予她神的权柄吗?” “你当然是神。你只是比较倒霉的神而已。”泯罗说,“所以你的心脏仍然可以成为权柄,甚至不用全给出去,就足够莎罗米成神。” 她说出这句话,不远处的莱拉立刻就爆炸了:“你怎么不给出你的心脏?!” 其他几个孩子把她拉住了。而泯罗只是看着玛珈弥依,说:“你应该知道的,玛珈弥依,神是力量的总和。” 她的意思,玛珈弥依很清楚。神可以自由调遣自己的力量,只要祂想,就可以给出自己的任何部分。 而神的心脏骨骼,哪怕是一滴血液,都能对莎罗米这样的普通孩子产生异乎寻常的作用。 “可我的命运被污染过。”玛珈弥依低声说,“我母亲受到战神冲撞,我出生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担心这一点,因此从来没有给出过自身的部分。” “是啊,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玛珈弥依。”泯罗说,“我刚刚接手了关于命运的工作。你的命运我改不了,你的孩子们我可以帮着看一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不会污染他们。” 玛珈弥依的眼中马上燃起光芒:“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 她们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莎罗米安置在废墟前的地上。 雨还在下,满地都是水。莎罗米在湿地上蠕动。堕天使的指尖燃起一束金黄色的光芒。她皱着眉,把手伸进自己的腹腔,往上摸索。 莱拉被维斯帕和其他两个男孩一起拽了回去。他们红着眼眶看着,看不到背对着他们的姐姐的表情,但她背上的羽翼缓缓收敛到极限,几乎萎缩,末端的白羽在颤抖。 很痛,一看就很痛。 然后是噗嗤一声。 莱拉恐惧得哭出声来。其他人再也拉不住她,她拼命冲上前,跪在玛珈弥依身边,想扶起她:“姐姐……” “莱拉,你看!”玛珈弥依低声说。 她脸色惨白,手里还握着剩下那半在收缩的、半透明的心脏,但她眼睛已经亮了起来。莎罗米那颗搏动的烧焦心脏正在和她的飞速融合,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轻。 莎罗米大张着的嘴唇逐渐合拢了。头顶三界岛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重重云层只留出一只眼睛似的孔,精准地窥向这位凭空出现的新神。微弱的天光照在她身上,就像这个世界勉强接纳了她。 然后她脸色红润了起来。不看她残破的身躯,莎罗米几乎又是那个在河边能获得神之注视的幸福的小女孩。莎罗米眼中精光汇聚,显然是恢复了意识。她偏过头来,目光柔软地看向玛珈弥依,笑了笑。 姐姐。她无声地喊她。 于是玛珈弥依去握她的手。两手交握的一瞬间,天光熄灭,云层聚拢。莎罗米的眼睛黯淡成无机的蓝色玻璃,笑容仍然挂在她的脸上。 ——玛珈弥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甚至没有休息一下,草草把剩下的心脏塞回胸膛,起身就要去看扎洛。然后她想起什么,又转身望向泯罗。 “谢谢你。”玛珈弥依说,“谢谢你愿意帮他们。三界岛已经被其他的神遗忘了。” “三界岛还有你。”泯罗回答。 “……也拜托你,帮我照看一下其他的孩子们吧。”玛珈弥依说,“未来……” 她停下没有说完,可是泯罗再次和她心意相通,颔首道:“当然。” 玛珈弥依扭头就走。 一旁的莱拉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拉着她的手。但是玛珈弥依微笑,捏捏她的手,对她说:“别怕,我现在可是很干净的神哦。” 她已经由衷地开心起来了。 她建起了大房子。她教孩子们躲避灾难。可是撒拉弗说过的话就像阴影一样盘桓在她的心上。天堂会输,而三界岛也许会遭遇前所未有的浩劫。那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 现在她有答案了。有一天,即使她不在了,她也能给孩子们未来的保障。有了泯罗的好心相助,无论她给予孩子们什么,无论来自她的任何部分,她已经被战神改写的命运都不会再污染孩子们。 这是她能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好过所谓的糖果和鲜花,好过挡不住哈迪斯之剑的房子。 她说:“在这儿等我,宝贝。” 玛珈弥依放下莱拉的手,用羽翼辅助,轻轻抱起躺在另一边的扎洛。扎洛身体冰冷,人已经昏迷,但他仍然活着。 现在玛珈弥依不再担心了。 “别怕,扎洛。姐姐来了。”她低声说,“只要姐姐活着,你就会活下去的。” 不远处就是他们曾经躲过雨的一处山洞。玛珈弥依抱着扎洛走向山洞,不允许任何人跟随。 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玛珈弥依割开了自己的皮肤。由于万王之王赋予她的强大生命力,她受伤后数秒内就会立刻愈合,因此很难流血。 “……我的皮肤有这么坚韧吗?”她觉得头疼。 没关系,多尝试几次,多流点血也没有关系。她不会为此而死,可扎洛却能活下来。玛珈弥依的手腕上全是累累伤痕。割开皮肤十几次后,她愈合的速度终于变慢了。玛珈弥依累得手抖,立刻把自己的鲜血滴入扎洛的伤口。 神的鲜血融入凡人的身躯。扎洛的伤口飞速蠕动起来,滚滚生长出血肉。 玛珈弥依笑了。她的血居然这么有用,每一滴落下去都在见效——她看着扎洛的伤口,手里握着平日里用来给野兔田鼠剥皮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臂弯,往前划到手腕尽头。 长到骇人的伤口翻开,虚弱地试图愈合。玛珈弥依扒开自己的伤口,催促血液快点落下。但她开始觉得冷。 山洞里有这么冷吗? 她打了个哆嗦,用羽翼包裹住自己,费劲地往扎洛的伤口里挤着自己的鲜血。眼看伤口愈合了,扎洛却迟迟没有醒过来。玛珈弥依操起匕首,又给自己来了一刀。 “嘶……!” 这下怎么这么痛? 她顾不上这么多。她上前扶住扎洛的头,将自己的血滴入他最后的一点伤口。 现在玛珈弥依已经脸色苍白。但她看着平静睡着的扎洛,却抿着嘴,噗嗤一下笑了。 “这下咱俩可是血亲啦,扎洛。”她给他戳出一个酒窝。 然后她就咚地栽下去了。 她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时看见的是扎洛通红的眼睛。 . 世界濒临崩溃,玛珈弥依看见三界岛摇摇欲坠的天空。 面前的扎洛双眼通红,问:“姐姐,要我做什么吗?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帮你,我不害怕。” 她看着他的脸,摇了摇头。 这些年,扎洛一直很辛苦。他为她忙了很多,跑前跑后,从来得不到休息。 现在是最后一次分配任务给孩子们,而她想给他放个假。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被她放过假。 于是玛珈弥依说:“你走吧,扎洛。这里有我呢。” 但他离开的前一刻,她的心陡然痛起来。她拉住身形单薄的少年,把他拢进怀里。 “我很舍不得你,弟弟。”玛珈弥依在哽咽。 他是她的弟弟。他是她的血亲。 自从她的鲜血进入他体内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为了彼此的亲人。 玛珈弥依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勇敢,坚韧,有足够的能力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其他的孩子们还没有获得临别礼物,而扎洛的礼物她早就已经想好,也早就已经给了他。 她知道,他想要一个家。 ——我的孩子,你从此不用觉得孤苦无依。 你得到的血液里含有我未经污染的命运。你在这世界上大可以放手闯荡,尽情生活,我不能让你荣华富贵,但我可以保你平安。数百年前,我的母亲阿芙洛狄忒向命运女神为我求来这样的幸运,我没有享受到的,现在尽数把它转赠给你。 你将和厄运擦肩而过。你将获得幸福的生活。你将得你所爱,拥有你自己的孩子。 你早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现在,你的背后永远都有姐姐祝福着你。 去拥有你快乐的人生吧,扎洛。 . 梦醒了。 弥依坐在床上喘气。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她不是没有给扎洛礼物。她给了,她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她以为他早就知道。 她以为总有一天他能发现自己的人生闪闪发光,而那背后都是她的祝福。因为扎洛是玛珈弥依的弟弟。玛珈弥依明白他和亲人决裂的痛苦,玛珈弥依以为自己知道他想要什么。 弥依张了张嘴。她摸到下颌冰凉,泪水滴在被子上,洇开深色的一小片。 她深呼吸,把脸埋在双手里。 “……扎洛啊。”她轻轻叹了口气。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4 免费阅读.[.aishu55.cc] 75 记忆缓缓复苏。弥依坐在黑暗里。 她想起了很多事。直到最后时刻,三界岛快要崩溃的时候,当时的玛珈弥依才安排好了一切。她给小一点的孩子们找了领养和寄宿家庭,这些家庭都在人间,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家。他们答应她一定会照顾这些孩子,直到他们成年。大一点的孩子,每一个人都得到了礼物,包括后来冲回来的博纳罗蒂。 弥依记得,从莎罗米死后,博纳罗蒂就留在了她身边。他帮她做力所能及的工作,据说是在赎罪。到了最后时刻,他都是她身边唯一一个血族。 她记得那时候他身体不太好。容易咳嗽,不爱说话,而且从来不摘下面具。 ——他给她某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啪地一下,球球从肩上落到她怀里。 弥依吓了一跳,摸索着开灯,低头的时候她看见球球,整个儿已经瘪了下去,看着很虚弱又很委屈。它抬头看弥依的眼睛,张嘴想啊啊叫,但是出于惯性干呕了一声。 可怜的孩子。 弥依没说话,只是把它抱在怀里拍拍,顺着它不存在的毛,然后摘下两朵玫瑰给它。球球慢慢吃掉,好像有了些精神,很快在她怀里睡着了。 于是她把球球放在床上,自己起床,走出房间。 Momo马上起身,睡眼惺忪地跟在她身后。弥依刚出房间,就看见楼下的微光。她知道裴寂肯定没睡,此刻不知道正忙些什么。 弥依无声地走下楼梯。 裴寂坐在餐桌边。他正专心地修剪手上的一瓶玫瑰。 这一幕不知为什么,让弥依觉得有些诡异。在她的认知里,裴寂有很多事要做,怎么也不至于闲到大半夜坐在这里插花。但是他看起来一切正常,修剪得很认真。意识到弥依走过来,裴寂把花瓶放回桌子,抬头对她笑了笑。 “不睡了吗?”他说,“现在还很早。” 岂止是早,根本就是半夜。 弥依看着他。裴寂回望着她的目光平和,弥依于是转开了眼睛。 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不是很正常吗?如果被她一眼看穿,他也就不是裴寂了。 弥依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从来不知道你还喜欢深夜修剪玫瑰。” “这不是爱好,我只是没睡,找些事情做。”裴寂说,“弥依,不论你想知道什么事都可以问我。” 他起身靠近她,但是她后退了一步。那个动作让裴寂愣了一下。 凭他观察细节的能力,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弥依。”他轻声喊她,想把她拉过来。 但是弥依没有被他拉过去。他一用力,她就可以被他拉进怀里抱着。如果是之前,她会顺应这个动作,他拉她过来时,她会轻得像是羽翼末端的小绒毛。 现在她不愿意,所以她纹丝不动。裴寂不会强迫她,于是松了力道。 弥依也没有再推开他,反而安抚地拉住他的手,算是缓和一下气氛,表现一些友善。于是深夜的餐厅里,微光下,弥依仅仅是牵着他的手。 目光温和,语气柔软又疏离,她说:“你说过我的第三份记忆被妥善保管。它在哪里?” “……弥依,我会在合适的时间带你过去。”裴寂说,“那个地方不在地图上。” “所以是哪里?”弥依偏了偏头,“你说过不说谎的。” 裴寂看着她。良久,他微笑。 “是的,我说过。”他说,“你的第三份记忆在里尔克庄园。需要一些手段才能抵达那个地方,等时机合适,我会带你去。” 弥依看着他,抿唇笑了笑。 “里尔克庄园?那个算是你的家吗?” “不算。”裴寂马上说,“以后你会知道,这一切只能这样安排。我不会故意隐瞒你,让你得不到那份记忆。” 温柔和睦的气氛下,是个人都能听出谈话已经快要走崩了。弥依每一个字都在怀疑他,而裴寂只能辩解。更可怕的是,即便他辩解她好像也不会相信。他感到这一点,再次拉住她。 这一次弥依没防备,被他拉进怀里。 手捂着她后脑,另一只手环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在怀里。充满占有欲的拥抱姿势,背后是浓烈的不安。裴寂轻声喊她:“小玫瑰。” 弥依嗯了一声。 “……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裴寂,其实我不知道‘相信’的定义。”弥依实话实说,“就像我不知道‘说谎’的定义一样。” 她从乌木的气息中挣脱出来,看着他的眼睛。裴寂的眸子仍然幽深晦暗,情绪不明。空气都跟着郁郁不安。 弥依看着他,轻轻笑了。 真是糟糕的气氛。各怀鬼胎,互相审视,秘密缠身的气氛,绝对不该出现在挂着男女朋友名头的两个人之间。 她一直要的是干净剔透,是有事立刻共享,即使出于某些原因不能说,也做到最大限度的坦诚。即使有人警告她小心裴寂,她也知道背后的内情,知道裴寂根本的立场。 ……她也没有要其他东西,她就要干净的情感。他不是知道的吗,他一直都知道啊。 想要破除这种气氛其实很简单,他现在就摊牌,告诉她她想要知道的一切。弥依不相信裴寂会不清楚她在怀疑什么,她想要知道什么——裴寂非常聪明,即便她拿回四百年前自己的大脑,也未必比他聪明。 拒绝开诚布公,又想把她拉进怀里抱住,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这么聪明,自然应该知道这一点。 “……裴寂。”她说,“睡觉去吧。” 裴寂看着她的眼睛。她不痛苦,也不是特别难过,那种情绪更像是可惜。为他或是为别的什么东西感到可惜——她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睡觉去吧。明天还要起早,阿瑞斯指望着你呢。” 弥依转身要离开,裴寂本能地上前一步。“弥依!” 他声音紧张。他感知到了危险。但弥依回头的时候,他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眼睛。 “……晚安。” 最后裴寂只是说。 弥依笑着说:“晚安啦。” 她走到门边的时候,还回头主动对裴寂说:“我去黑星餐厅吃点东西。” 这句话显然是在说谎,但裴寂没有戳穿她。他低头给布达尔发了条消息,24小时守在岚湖小区的安保暗中开始行动,护在弥依身后。 布达尔问他:“要关注一下弥依小姐在做什么吗?最近她看起来心事很重。” 裴寂手指在屏幕上空悬停了好一会儿。“不用。” 快了。他想。 . 弥依到黑星餐厅的时候刚好四点整,门还开着,里面还亮着灯。餐厅里没有食客,客房也都安安静静的,只有某个角落传来若隐若现唱歌的声音。 柜台后没有人。她试探着喊了一声:“梦榈?” 脚下传来一声嘶嘶。弥依低下头,一条特别漂亮的、红黑相间的粗壮蟒蛇正缓缓在她脚下爬行。那蟒蛇有她半个人粗,眼神机警,弥依马上冒出“想摸摸”的念头,又把它压下去。 然后蟒蛇身体迅速扭曲,一秒之内就在她面前站起来,成为梦榈,蛇尾也好好收了起来。 “让您受惊了,我刚才在练习狼人秘术,让自己彻底变形。”她面无表情,“这么晚了,弥依女士怎么会来这里?” 弥依的关注点一时偏了:“狼人秘术可以让人变成蛇?” 她忘记了自己也曾让垃圾桶变成大苍蝇。梦榈没在意这一点。 “狼人秘术的核心就是变形。理论上,最强大的狼人可以变成任何事物,甚至无生命的物体,也可以命令其他事物变形,以此来掌控他们身体里随时失控的能量。”梦榈说,“我学艺不精,只能勉强变成我的种族象征。” 说完她就停了下来,礼貌地等着弥依回答她的问题。 弥依说:“我想见丹尼尔。” 梦榈一边眉毛就缓缓挑了起来。 “恐怕不行。” “……不好意思,我重新说。”弥依说,“我非见他不可,我有事要问他。” “裴先生知道您的决定吗?” 弥依唇角抽搐了一下。“……他又不是我的监护人……为什么非得要他知道?” “抱歉,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梦榈说。 其实她还真有点那个意思——这一次看见她自己进来,梦榈甚至有些惊讶。在她印象里,弥依一直都跟在裴寂身后。不单独行动,没有主意,推一下动一下。 “我只是想说,丹尼尔现在很危险。而且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恐怕就是您。裴先生给我下达的要求是尽量保护您的安全,我自然要先完成他的指令。” 弥依看着她,泄了气。 “裴寂知道。”她闷闷地说,“你放心吧,他不会来为难你的。” 梦榈于是领着她往里面走。 柜台后是精致的双开木门。木门后大概是员工休息的地方,走廊幽长,显然已经超过了这栋建筑的深度。一路往走廊里走,那模糊的歌声越来越大。等她们在走廊尽头停下来,歌声已经近在耳边。原来声源正是受到重创的丹尼尔。 “弥依女士。”梦榈说,“丹尼尔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精神上的支撑已经彻底破灭了,而且闯入迷魂殿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导致他神志不清,他有时候会混淆自己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 “有时,他会认为自己是扎洛,他的父亲。”梦榈说,“我不知道他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还是扎洛真的附在了他身上?很难说。” “没关系,我会处理。” “他恨你。”梦榈突兀地说。 弥依正要开门的手僵在把手上。她回头看了面无表情的女人一眼。 “我知道。很多人都恨我。”弥依喃喃地回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她开门走了进去。 丹尼尔靠在墙角唱歌。 “我的小家伙,你可听见今晚的狂风? “像你的悲伤与忧郁,是个不速之客。 “但没有关系,我就在这里。 “我会为你关紧门窗。” 那一刻弥依就知道他的记忆混淆已经很严重了。即便对于扎洛来说,这也是一首过于久远的歌。可是丹尼尔唱得很熟练,对每一个转音都习以为常。 他靠着墙角的动作很诡异,身体倚着一边,脸朝着另一边,看着墙角,因此门开的时候,他没什么反应。 直到弥依说:“丹尼尔。” 丹尼尔啪地就跳了起来。 简直完全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他直接就冲着她撞过来,弥依闪身躲开了。然后他不知从哪儿掏出弓箭,拉弓就要射她,弥依举起赫尔墨斯之轮,空气墙凝结,挡住他的箭。于是丹尼尔也开始用妖人秘术,但他的思路显然没有弥依清晰,三两下就被下压的空气按在地上。 弥依使出了按着孟恩下跪的劲儿,丹尼尔不好好吃饭,早就耗尽了体力,根本没法挣出去。使劲扭也没用,少年清瘦的身板都在颤抖,脸屈辱地涨红了:“……你混蛋,玛珈弥依!” “好吧。”弥依面无表情。 “放我起来!” “不行,除非你好好跟我说话。” “我不要!” “那你就得一直趴着咯。” “你放我起来,玛珈弥依!” “叫姑姑。”弥依说。 丹尼尔猛地抬头,眼睛通红地盯着她。 “我是你姑姑。你父亲体内有我的血,他成为了我的血亲,那就是我送他的礼物。”弥依说,“我说得够清楚了吧?能不能平静下来?能我就放了你。” 这一串话的信息量直接把丹尼尔给打懵了。他在那抖了半天,张嘴想说话又吞回去,最后小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是啊,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可真难啊。 弥依说:“我能和你父亲的灵魂交流,就连你都怀疑过我是不是你的姑姑。这还不够吗?” “可是——” “我骗了你,假装我不认识玛珈弥依。你可以认为我坏。”弥依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是在三界岛,我是最爱扎洛的人,我把他当做我的亲弟弟。起来说话吧。” 她放开丹尼尔。丹尼尔马上往起弹。这时候他流露出了鹿妖人的明显特征,弹跳力高得惊人,跟要上山一样,两下就蹿到房间那头去,警惕地看着她。 他头顶断裂的鹿角刺痛了弥依的眼睛。 “我不相信你。”他重复。“爸爸那么痛苦,爸爸没有错。” 在不甚清醒的情况下,丹尼尔说出的都是内心深处最直接的想法。如此,弥依立刻就能感知到那些想法的荒谬。 他的确就是那么想的——他父亲认真地为此痛苦了几百年,他父亲怎么能有错呢?如果真为了一个误会痛苦那么久,那不是很荒谬吗,他父亲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谁痛苦谁就是对的吗?”弥依问。 丹尼尔就被问住了。 “当初,只要他再信任我一点,就会发现我没有忘记他。”弥依说,“他这一生或许没有大富大贵,但神界战争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遭遇过大的不幸。是我没想清楚,以为这就是扎洛需要的幸福人生。” 丹尼尔抽了抽鼻子:“爸爸不幸福。他想给我好的生活,试着和那些人联系,想要赚——” “我说了,是我不够了解扎洛。如果我知道他有那样的野心,就不会把我的亲情作为礼物送给他。” 丹尼尔沉默了。 “丹尼尔,我需要知道你父亲生前的情况。我想要……了解他。” 她需要通过扎洛来找到其他孩子,尤其是维斯帕和莱拉。这很麻烦,但这是唯一一个能绕过裴寂和天门的办法。 她不能直说自己的意图,只能这么委婉地告诉丹尼尔。丹尼尔显然没理解她的意思,只是在角落尽可能地蜷缩身体。 “我找不到我爸爸。我没办法帮你找他。”他说,“我都进了迷魂殿,还是没办法把他带回家。” “我帮你找,只要——” “我想我爸爸。”丹尼尔委屈地说。 他开始抽泣。弥依靠近他,他也没有挣扎,只是抓着墙角的窗帘,任弥依顺他的头发,给他擦眼泪。 “那个扎辫子的女人扇了爸爸一巴掌,他离开山洞之后就不清醒了。我去找他,喊他,他都没有反应。有些灵者告诉我,去找到爸爸的锁魂灯,也许会有用。 “迷魂殿那么大,我在里面像一只蚂蚁,鬼魂做成天花板,走廊是人骨……我在里面变老,死掉又活过来,我发现时间是一条大肉虫,我只是在被它消化,我找了好久,找我爸爸的锁魂灯……” 丹尼尔突然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爸爸,没有锁魂灯,爸爸的锁魂灯是一根燃烧着的白色羽毛,我举着它跑出来的时候被好多个人追杀,我护不住它,我……我……”他浑身哆嗦,“我就把它吃掉了……用我的肚子保护它……我开始看到很多很多记忆……我分不清自己是谁……分不清……” 他抬起头,绝望地问弥依:“我是不是,吃掉了我的爸爸?” ……这问题弥依可真没办法回答。 她虽然不理解,但仍能共情丹尼尔那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出于某些人生经历和想法,父亲是他唯一的盼头,唯一的偶像。以至于他哪怕闯进迷魂殿,被包含亘古以来所有死者的大殿吓到神志不清,吞下着火的羽毛也要带父亲回来。 说真的,她觉得这孩子快疯了。 但这种疯狂反倒带来了些便利。 弥依顺势用手掌撑住他的额头:“别动。” 她记得裴寂给她讲过灵者秘术的使用方法,他说过,人的记忆可以被翻阅。她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总要试一下。弥依转了下赫尔墨斯之轮,闭上眼。 “你要干什么?!”丹尼尔恐慌地挣扎。 “我要检查一下你的精神状况。”弥依信口胡诌。 不怪人家不信她,她现在还在胡说八道。灵者秘术生效,弥依明显感到自己上涨的力量正在进入丹尼尔的脑海。丹尼尔出于恐惧拼命挣扎,弥依看见的画面断断续续,随时都会被打破。 她找了很久很久。丹尼尔的大脑里一团乱麻,无数陈旧的、不属于他的记忆,和他本人冲突的情感都交缠在一起。接着她看见了那个女孩。 虽然很久没见她了,但弥依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维斯帕。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维斯帕拥有形状完美的头骨。漂亮的骨相让她即便面容模糊也能被迅速认出。弥依听见扎洛问她:“你现在在做什么?” 维斯帕说:“我在继续姐姐的事业,做姐姐会认同的事……之前六年,我在南约克郡的一家孤儿院。接下来我也许会去天气更好些的地方……离姐姐死去的地方近一些……你笑什么?” 她声音有些淡淡的不满,因为扎洛在冷笑。 扎洛说:“那你是要回三界岛咯?” “不。离三界岛最近的是姬川,但我知道那儿,都是封闭的宗族,我帮不上什么忙。我还没定下来。” 她顿了顿,补充说:“就算定下来,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你阴阳怪气,让我不舒服。姐姐离开这么多年,你反倒开始怨恨她了吗?” ——这段记忆就到此为止。 弥依原本以为她要大费周章,找了丹尼尔再找扎洛故居,才能勉强从角落里找出蛛丝马迹。现在这些信息对她来说已经弥足珍贵,她心脏都咚咚跳,小心翼翼地撤出丹尼尔的意识,松开他的肩膀。 丹尼尔脸朝下就栽了下去,弥依这才发现他已经晕倒了。 她颇有负罪感,但也帮不上什么忙。用藤蔓卷着丹尼尔把他抱到床上,又给他盖上被子,弥依也就能做到这么多了。 “抱歉。”她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但你给了我信息,我觉得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希望日后,你也不会觉得我亏欠你吧。祝你早日康复,丹尼尔。” 弥依转身往门口走。 她脑海里盘算着姬川,维斯帕,因此背后响起沙哑的声音时,她吓得一哆嗦。 “……玛珈弥依。”丹尼尔已经坐起来,喉咙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弥依回过头来,看着他。 “玛珈弥依?”他目光呆滞神情迅速变化,由惊到悲到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弥依根本看不懂他在想什么——“……是你?” 弥依沉默两秒,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自己还是赶紧走吧。 她按了下开门键。门锁弹开的声音似乎狠狠刺激了丹尼尔,或是丹尼尔体内的扎洛——弥依也不知道,而且她觉得也没什么差别。但丹尼尔在她背后惨叫起来:“等等,玛珈弥依!” 弥依于是又扭头看着他。 “我不是丹尼尔,我就是扎洛,我真的是扎洛。”丹尼尔声音低哑,神情慌乱,“在迷魂殿——” 但弥依并不在意其中的区别,她也不在乎眼前丹尼尔的躯壳里究竟是不是扎洛……甚至连扎洛要说的话她都不在意,因为她知道迷魂殿里发生了什么,至于扎洛可能要说出的那些心理活动,弥依早就对它们失去兴趣。 “我帮你叫梦榈来。”弥依说,打开门。 “不——等一下,等一下!”看着弥依走出门去,丹尼尔嘶声吼起来,“姐姐!” ……扎洛,这时候为什么要叫她姐姐呢。 弥依没有再看他,只是离开了房间。 她背后的门一关上,丹尼尔的躯壳缓缓往前弯倒。苍白的、破破烂烂的灵者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脸上神情痛苦而恍惚,揪着自己的头发。 “……姐姐?”扎洛呆滞地一遍遍重复,“玛珈弥依?姐姐?” 他还有话没说完,有问题想问,可是她直接走了,好像根本不感兴趣…… 他刚刚叫出的是不是姐姐两个字?应该是这两个字吧? 是不是他叫错了? 如果他没喊错的话,她怎么连头都没回呢?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5 免费阅读.[.aishu55.cc] 76 弥依的确没再回头看他。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此时天蒙蒙亮,正是绿城最静谧清凉的时刻。路两边的柳树一动不动,潮润雾气浸湿了整条街道。弥依看着身边的一切,眉头渐渐舒展,举起手机不甚熟练地拍了张街景。 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就先拍一张留作纪念吧。 拍下来的总是没有眼中的好看。她也不介意,把它换成了自己的微信头像。 又往前走了几步,手机响了,她收到了消息。 弥依低头一看,竟然是盛方瑾发来的:“美女怎么还不睡!半夜偷偷换头像!” 她站在那儿,扑哧笑了出来。 也不知道盛方瑾是赶得多巧,她头像换了这么短时间就被她发现了。弥依回复她:“因为现在的街景很漂亮。” “真的哦?让我看看。” 然后消息被撤回了,盛方瑾问:“你在哪,需要人陪的话我立刻就可以出来哦!” “太早了吧,你不睡觉吗?” “美女不睡我不睡——” 然后消息又被撤回了,盛方瑾文字中透出沮丧:“对不起,我好油腻。” “不油腻,很可爱。我在岚湖小区门口。” “等我!等我十分钟,不对,八分钟!” 盛方瑾的白色路虎开过来的时候,正正好好八分钟。弥依上车,看见她还穿着白色的连帽小狗睡衣和白色的小狗绒拖鞋,估计是洗了把脸就直接来找弥依了。 “嘿嘿。”盛方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要兜风还是找个地方待着?可以去我家,我也可以陪你在外面。” “陪我转转吧。” 于是盛方瑾踩下油门,带着弥依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开。 后视镜里能看见若有若无的车的影子。弥依知道,布达尔和裴寂的其他手下一直在跟着她们。盛方瑾忙着开心,完全没注意到,还在对弥依说: “其实我刚才特别内耗,我看见了一个好玩的视频想发给你,但是又怕你觉得我们不熟。我在你的微信对话框里停半天了,所以你一换头像,我就看见了。” “不需要担心这种事情呀。我很喜欢你,你可以随时给我发消息。” 盛方瑾眼睛亮晶晶的,趁着弥依不注意,小小地无声尖叫了一下。 “我也好喜欢你!”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心地说,“昨天你冲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漂亮!” “所以就赶紧趁这个机会找你出来玩啦。”弥依凑到她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因为我要离开绿城了。” 盛方瑾一惊,刚要开口,弥依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声音放轻。盛方瑾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也用很小的声音问她:“为什么?” 弥依说:“昨天……你看到我和裴寂了,对不对?” 盛方瑾迟疑着点头。 “我觉得这样子不行。”弥依揉着眉头,“我也不想赶他走,那我就自己走吧。” “……等一下?”盛方瑾大脑都宕机了。 弥依没准备给她解释。在神的大脑的监视下,在她面对盛方瑾天真友情时的良心下,这都不是一句假话,只不过避重就轻了而已。 她确实已经决定离开绿城。马上就走。但原因和感情无关,而是她必须尽快找到维斯帕的位置。 “你俩……啊……真的是……?” “差不多吧。”弥依说。“很快就不是了,因为我准备跟他提分开了。” 盛方瑾脸一时都扭曲了,似哭似笑:“我的妈呀……让我缓缓……我昨天居然跟你那么说,我的天呐!你没生我的气吧?” “说什么?哦,你以前挺喜欢他的那件事吗?”弥依才反应过来,“没关系的,我都没在意。” 随口就要甩掉身价以千亿计的英俊男朋友,就连别的女人特意为他来阿瑞斯上班也不介意。这话很容易让人觉得扯淡,但由弥依说出来就莫名地可信。盛方瑾看着她柔和恬静的侧脸就知道,弥依心里是真的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东西。 盛方瑾心里的不安略少了点。 “天呐。昨天看到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你俩好配,估计早晚会在一起的。”她说,“没想到我还没开始嗑,你已经快把他踹了。我能问一下吗,为什么会分开?他对你好吗?” 弥依沉默。 肯定不能说是不好,只是她想要的东西他偏偏不肯给……或是给不了,如此而已。 车子路过街边一家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店面,弥依指了一下:“我们在这儿喝杯咖啡吧。” “噢,这家我常来呀。”盛方瑾笑眯眯,“你眼光好棒。” 其实整条街就只有这家店在营业。因为现在太早了,还不到六点,已经有人进来买咖啡和早餐,屋子里都飘荡着可颂和咖啡豆的温暖香气。弥依握着她那杯焦糖玛奇朵,和盛方瑾一起缩在安静避人的角落里,顿时产生了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她有意无意地问:“方瑾,会经常旅游吗?” “会!怎么,是不是需要我帮你挑个目的地?” “是的。”弥依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姬川的地方?” 盛方瑾皱眉时,眉头上方有两个小小的圆窝。 “那个地方一点都不好玩,你还是别去了吧。又落后又偏僻,都是特别封建的宗族,有大祠堂的那种。我爸爸领我去过一次,我待了一个晚上就提前回来了。” 知道也就算了,弥依还真没想到她去过:“你爸爸去过姬川?” “是啊。”盛方瑾朝她勾勾手指。弥依凑过来,她小声说:“据说很多大老板会去姬川做仪式,给自己招财。而且它藏在很深的山里,就连进去都需要门路,你自己是找不到的。” “没关系,我不去姬川。”弥依说,“但我想在附近玩玩。要天气好,也要离姬川近。越近越好。”她专心地盯着盛方瑾,“穷一点也没事,我想在那里做做义工,或者募捐……” 本来盛方瑾还皱着眉,听到弥依最后一句话,表情突然舒展了。 “那不就是常画嘛!”她一拍手,“没有第二个地方了!” 弥依二话不说,马上拿出手机搜索车票。 常画原来已经靠近边境了,她需要坐飞机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弥依又看机票价格,后面的三个零让她茫然了一下。 好像,手机里都没有这么多钱…… 说起来她也和裴寂签了一年两千万的合同呢,到现在真是一分钱都没见到啊。 “方瑾。”她看着手机问,“你能不能……” “要多少钱,我转给你!” 盛方瑾甚至都不用等弥依说完,她整个人都亢奋了,好像她就在等着给漂亮女孩儿花钱似的。她干脆直接在自己手机上给弥依买了机票,特意选了头等舱。 “依依,你真的很……”盛方瑾看着手机上的机票感慨,“很小说。和顶级霸总分手后去贫穷的地方募捐做义工……人美心善的女主……喔哦……” 弥依不太好意思回答她,只能垂着眼睛喝焦糖玛奇朵。 一股咖啡味儿。 “说真的,常画这个地方很多大老板都会去。他们去过姬川,就会顺便来常画做做好事。不少人都捐钱捐物过,那是他们的一种比较高级的玩儿法。” 盛方瑾托着腮看她,“但我总觉得玩这个字放在你身上不合适。我知道你是去做好事的。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弥依笑着说:“别夸我啦。” “说真的,裴寂对你好吗?”她问,“你看起来不会辜负任何人,肯定是他对你不好,对吧?” “其实也不算。” “不算?看来还是做亏心事了?我就知道相信男人会倒霉!”盛方瑾说,“依依,如果什么时候需要出气,我就帮你去教训狗男人。你别怕!尽情逃离裴寂的枷锁吧!” 弥依终于憋不住乐出声。她俩压着声音笑了一会儿,侍者端来一块千层蛋糕。 “我刚才点的,这是我请你的小惊喜。”盛方瑾推到弥依面前,“朗姆酒千层蛋糕!” 弥依对吃的没什么大兴趣,但还是舀下来一点放进嘴里。 ——味蕾炸裂。不只是单纯的酒味奶油和蛋糕胚叠加,而是一切芬芳的甜蜜真实地沁入舌尖。 盛方瑾满意地看着她瞪圆的眼睛:“好吃吧?” 弥依抬头看着她:“我要带几块走!” 盛方瑾马上要侍者给她打包三块小蛋糕,而且说什么也不让弥依付钱。然后她开车送弥依去机场,弥依再三劝她回家去,不用送自己,但盛方瑾说:“我不知道下次见你会是什么时候呀!” 于是,车还没开到一半,弥依又在后视镜里看见了那辆如影随形的黑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咖啡,她现在真的有些心慌。 裴寂应该不会对盛方瑾下手。但他很可能也不会让她上飞机。弥依还在想怎么办,车子拐过路口,后面的黑车变成两台,一左一右地跟着盛方瑾的车子。 “怎么回事?”盛方瑾终于意识到弥依脸色不对,也仔细看了眼后面的车,“……嗯?!” 这会儿城市已经进入早高峰时段,路上的车子多了起来。就在她注视的功夫,又有一辆黑车超了两辆出租,跟在一旁的辅路,稳稳地和白色路虎平行。 几分钟就变成三辆车子在跟着她们,走了一段,又有一辆红色的车子不远不近地跟上来。本来弥依还不能确定那是裴寂的人,可是扭头一看,司机戴着墨镜和白手套,而且车座上还印着阿瑞斯的标呢。 “又来了一辆。”她小声说。 饶是见多了豪门排场的盛方瑾也一脸震惊:“这这这是什么意思?还真霸总追妻啊!他不会绑你回去吧?!” “他……唉。” 应该不会吧? 弥依这会儿发现自己也并不算很了解裴寂,他能做出什么或是做不出什么,她并不能准确预估。但她知道盛方瑾一定没事,裴寂的人毕竟不会那么丧心病狂,就算真闹出什么问题,自己也一定会保护她。 “方瑾,待会儿到了机场我下车,你直接开走,不会有事的。” “那不行啊!我得陪着你!” “没关系,我也不会有事的,我了解他。”弥依违心地说,“而且万一牵扯到你的工作就不好了。” “……你还真别说,我确实挺喜欢我这份工作的。”盛方瑾唉声叹气。 车子停在航站楼前,所有人都在看他们。早上毕竟客流量不高,盛方瑾身后跟着的六辆车特别瞩目,一整个车队开进来就跟飞行员结婚似的。弥依一下车,盛方瑾马上跟着下来,弥依吓得直挥手:“你回去啊!” “我就是帮你拿个蛋糕,裴寂要是开除我我就去找劳动仲//裁——” 她俩不约而同往后看,那六辆车居然没停下,慢慢越过盛方瑾的车子,穿过航站楼前的通道,四散开走。 弥依和盛方瑾对视一眼,小跑进航站楼。盛方瑾陪着她顺利打印了机票,接下来要过安检口,她没办法再陪着弥依了。 “没关系,都走到这里了。”盛方瑾安慰她说,“他天大的本事,还能阻止飞机起飞吗?” 她们在安检口告别,盛方瑾抱了抱她。越过她的肩头,弥依在旅人往来的大厅一角看见了布达尔。 年轻血族平静的声音,透过灵者秘术传进弥依的脑海。 “弥依小姐,您要去哪儿?” “让裴寂自己来和我说吧,不要难为方瑾。” 弥依和盛方瑾分开,挥了挥手,刷票走向安检门。坐在柜台后的安检人员刷了她的证件,愣了一下。 “女士,稍等一下。” 弥依把手伸进口袋里,转了一下赫尔墨斯之轮。 她没修改过人的认知,做得很不熟练,但毕竟还是成功了。安检人员放过了她,弥依背着包带着小蛋糕走向登机口,背后突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弥依小姐!” 弥依回头,布达尔已经朝她大步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三个保安。 这下子完了,布达尔的认知她怎么修改啊? 弥依惊了,脑子都没卡壳,直接一甩裙角,拔腿就跑。 “……弥依小姐,弥依小姐!” 布达尔也惊了,他可能都没想过弥依还会跑,毕竟她一直都乖乖跟在裴寂身后,像一株只能接受栽培的植物。 现在植物疯狂地破土而出,朝着阴影生长。布达尔有一刻甚至把手伸向赫尔墨斯之轮,但马上就为自己那一刻的想法后怕——他绝对不可以,也不应该伤弥依一根毫毛。 弥依还穿着长裙和小皮鞋,跑起来四个大男人都追不上她。她一路冲到登机口,登机队伍已经被廊桥吞进一半,工作人员在灵者秘术下乖乖扫了她的票,弥依钻进廊桥,身后的几个男人已经追了上来。 “弥依小姐,请您停下!”布达尔大喊。 这一声引人注目,前面的人都在回头看他们。布达尔终于上前,握住了弥依的手腕。 那一刻弥依知道布达尔比她还紧张。他手冰凉还带点颤抖,弥依很感激他不流汗。 “弥依小姐,这样不行。”布达尔坚决地说,“您想去什么地方,可以和裴总商量,他会满足您的要求。” “真的吗?”弥依喘着气,胸膛起伏,“我要去里尔克庄园。” 布达尔表情僵硬了一瞬。 “所以,别说裴寂会满足我的要求……”弥依想要挣脱他,“我的要求他达不到。布达尔你还不放开吗?我不想对你动手!” “我必须带您回去,您这样太危险了!” “我不是小孩子,我清楚我在做什么——啊!小心!”弥依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布达尔顿时手足无措,但他根本没碰到弥依,他只是不小心压扁了弥依的一只蛋糕盒子。那只盒子里装着两块朗姆酒千层,弥依心疼全都写在脸上:“布达尔!我很喜欢这个蛋糕的!” 她看起来好像不着急登机了,反而更着急蛋糕。趁她红着眼睛打开盒子看,布达尔上前一步,想要借机控制住她:“对不起,弥依小姐——您跟我回去,我赔您一整个,好不好?” 然后弥依伸手捞出里面的蛋糕,劈头盖脸砸向布达尔。 赫尔墨斯之轮被转动,蛋糕飞到一半就变成了一群巨大的乳白色马蜂。外面办理登机的女人失声尖叫起来,布达尔已经被马蜂团团围住。马蜂没有蛰他,但是疯狂地干扰他,透过模糊的视线,布达尔看见弥依正在跑向飞机舱门。 “弥依小姐!”他大喊,试图跟上去。于是马蜂终于蛰了他,直接叮在他太阳穴上。 不但痛还晕,好像马蜂往他身体里注入了某种烈酒。布达尔脑子跟着蜂群一起嗡嗡响,险些跌倒在廊桥里,脚边几个保安躺成一片。 于是弥依喘着气坐下时,机上广播响了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非常抱歉地通知您,由于空中交通管制的缘故,本次航班起飞将会推迟,具体时间待定,请您带好随身物品……” ——他天大的本事,还能阻止飞机起飞吗? 嗯,这本事现在不就来了吗? 旅客们不解,茫然,甚至咒骂,但还是要拎着行李下去。空姐过了一会儿就走到弥依身边,温柔地催促她下飞机,可弥依垂着眼坐在那儿没有动。 不知谁过来和空姐说了几句,于是空姐也不催了。年轻女孩甚至颇为同情地看了弥依一眼,送来毛巾,又帮她拉上了帘子。 然后弥依擦着手上的奶油,接到了裴寂的电话。 “弥依。”男人声音平静,“你要去哪?” 仍然是低沉的,磁性悦耳的声音,可是它再也带不来愉悦,而是深重的疑虑。 弥依看着窗外,廊桥里的旅客们一脸懵地交谈,挤挤挨挨地走动,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真的感觉要不认识他了。 “裴寂,这样很荒唐。”弥依说,“你无缘无故耽误了一飞机人的时间。” “这不是无缘无故。”裴寂说,“弥依,正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关系到几乎全世界的所有人。为什么突然离开?我想知道你的理由。” “我离开绿城也会牵扯全世界吗?”弥依微微笑起来,“你想要一个理由,我会给你理由。但是在此之前,你要正面回答我三个问题。” “你说。” “第一个问题,得到TULPA之骨后,你会做什么?” 沉默。 “第二个问题,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弥依甚至都没给他沉默的时间,“第三个问题……”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听到了电话那一头颤抖的呼吸声。 “……裴寂,你做过的最邪恶的事情是什么?” 沉默。 “弥依。”裴寂轻声叫她的名字。 他声音仍然稳定,但弥依知道他此刻心脏在下坠。她就是知道。 “回答我这三个问题,直接地、正面地、不隐瞒任何信息地回答,我立刻下飞机回绿城,继续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些事,就算提起也已经无事于补。” “无事于补吗?”弥依喃喃。 “弥依——” “切萨雷。”弥依突然打断他。 她喊的不是裴寂,而是切萨雷。裴寂的沉默中带着一丝震动。 “千万年前,我是玛珈。我母亲死时,我是第二个阿芙洛狄忒。希腊神界覆灭后,我是玛珈弥依。我被战神阿瑞斯虐待过,我害死过我自己的孩子。你知道我所有的名字,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 弥依说。 “如果有一天,我也知道了你其他的名字……那会意味着什么呢?” ——她猜到了。 她自然不知道全部。但她一定知道,自己已经离真相无比接近。 弥依现在不把话说死的唯一原因,是她还没有亲眼看见证据。她在最后一刻才会给人定罪,裴寂清楚这一点。 “我会回答你,但不是现在。”裴寂说,“弥依,我做过很多错事,再后悔也无法弥补的事。但现在我的每一个出发点,都对你有利。血族誓约会束缚我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这样也不足以让你相信吗?” “这是问题的重点吗?”弥依有点来火了,“裴寂,你说出口的话都是真的,或者拐弯抹角算不得假的,那又怎么样!有了血族誓约,我就要信你的听你的吗?之前我一直听你的,你说话我就信,你哄我我就开心,那是因为我喜欢你,我那时候喜欢你!” “可是我爱你。”裴寂说。 话筒内外一片死寂。男人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句地重复:“现在,我也爱你。” 弥依眼睛和鼻子都酸痛,固执地看着窗外。快要下雨了。 “真的吗?”她悲哀地小声说,“我想要干净的感情,相互依靠,相互信赖,即使你有苦衷,我也相信着你的苦衷,我清楚地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这才是爱。裴寂,你觉得什么是爱呢?” 裴寂声音颤抖地笑了笑。“我一直在看着你。我也只看得到你。就算你觉得那样的感情并不干净,我也想要把它给你。” “那可能,是你太自私了吧。”弥依说。 对面的人安静得像是已经死去。 “……你要去哪里?”良久他才开口问,声音有些嘶哑。 “我要去找真相。”弥依轻轻地笑,“或者你也可以查一下航班信息。” “保护好自己。我也会叫人看顾你的安全。” “不用了,你的人只会拽着我不让我上飞机。”弥依说,“而且现在的情况,艾略特和天门喜闻乐见,不是吗?在我见到真相之前,他们是不会伤害我的。” 所以他们一直在试图说出真相却又缄口不言,韩罡还差点被自己的血呛死,如今想来,那大概就是血族誓约一类的东西——这是他们的计划,他们认为弥依得知了那部分真相后就会自行和裴寂决裂,远比他们插手要来得有效。 可是即便如此,难道她要逃避真相吗?现在弥依已经知道,裴寂的过去涉及到三界岛,涉及到无数无辜的人,包括孩子们。得是什么样的人能为了合作,闭着眼睛不去看过去的罪孽? 他越不提,她越是要知道。 如果有一天她要战斗,她一定是为了立场而战,为了万千生命而战。 而不是为了裴寂。 “就这样吧,我挂电话了。”弥依说,“拜托赶快让飞机起飞,别遛旅客,人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好。” “裴寂。”电话放下的前一刻,弥依又叫住他。 “嗯?” “对不起骗你吃了那么难吃的菜。”她看着窗外说。 不等裴寂回答,弥依就挂掉了电话。 她揉了揉眼睛,打开盒子,一勺一勺地吃起那块没被摔烂的蛋糕。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6 免费阅读.[.aishu55.cc] 77【明天续后半截】 等她吃完了蛋糕,把奶油都细心地刮下来舔了,旅客也都回到了飞机上。 飞机很快就起飞,平安抵达熙城。 虽然说起来很扯,但是弥依没出过这么远的远门。醒来后两百年,她最大的活动半径就是从绿城到上城的距离,没再往远走过,飞机也只坐过一次。云层中的穿梭唤醒了一些久远的感觉,她想起自己曾经在乌列尔的背上,云朵和她的手指一起拂过他的羽翼。 后来她自己也学会飞行,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天上地下地乱跑。神界和人间的时间差实在太大,万王之王总担心她迷路,于是有时候他会显现本身。神明光山一般的身躯联通天堂与地狱,照亮人间,成为她回家的灯塔。 如今云层里都是平淡日光,再也没有了她的爸爸。 飞机落地,弥依拎着包离开熙城机场。 熙城四周都是山,本身也是山上的城市。弥依本来就不太会用地图,发现自己找不到订的酒店之后干脆放弃,直接买了去常画的火车票。这车甚至不是高铁,而是高铁普及六十年后,全国仅存的几趟绿皮车。 弥依好多年没坐过绿皮车。她小心地在座位上坐下,发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对面的男人恨不得把两边六个座位全部据为己有,腿伸到了弥依脚下。一旁的男生注意到她的腿会被男人碰到,主动提出和她换座位。 弥依对他说了谢谢。她没有因为被碰到腿很难受,但她因为男生的善举感到开心。 又坐了八个小时绿皮车,她到了常画站。 这是她见过的最破的火车站。 挺奇怪的,如果那么多大老板都来常画散财援建搞慈善,那那些钱都哪儿去了呢?在21世纪中叶的常画站,弥依见到的是很多上世纪她在绿城火车站才能看见的设施。 这时候都已经是傍晚了,弥依走出火车站,叫了辆网约车。盛方瑾送她到机场的时候再三提醒她,常画火车站会有很多出租车司机堵门拉人上车,叫她千万不要坐。果然,弥依从火车站门走出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快被那些出租车司机给吃了。 “妹儿,坐啊!”无数双眼睛打量她的脸,头发,衣服,“不贵呢,便宜呢!你要去哪儿啊!” 比起厌烦,弥依忍不住想的是,这些人已经活得快要麻木了。 从头到脚,那些凶猛的、粗俗的司机们,散发出的是一股麻木了也想努力讨口饭吃的狼狈和急切。弥依拒绝了他们,他们也没什么反应,马上去堵其他的旅客。 她登上网约车,司机的第一句话就是:“妹儿,你也是来搞慈善的?” 弥依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嘲讽的意味。“为什么这么问,师傅?” “嘿。”司机笑了一声,“就是说,你要是真心捐钱,别来常画啦。” 车子驶上陈旧斑驳的快速路。司机熟门熟路地往右边一指,弥依顺着看过去,被山围绕起的小城空旷得没有人气,大片农田和平房之间居然有那么一小片别墅区。 “都捐给他们老孟家喽。” “什么孟家?”弥依马上追问。 听司机的意思,常画这边的地头蛇姓孟,很显然和姬川孟家沾亲带故。自从孟家把住了这片地方,常画基本就成了大老板们的许愿池。大老板来姬川做法,祈求财运,然后来常画做好事。 所谓的好事就是往常画投点钱,给许愿池投下一个硬币。而孟家就是池底肥硕的大王八,投一个硬币就叼走一个。慈善全慈到了孟家头上,后来,再也没有人奢望那些财富能流向普通人了。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7【明天续后半截】 免费阅读.[.aishu55.cc] 78 “谢谢你愿意来救姐姐。”维斯帕第一句话先对无常说。 她给无常在碎花杯子里倒了点茶。无常脸上还挂着汗,人都快喘晕过去了,十分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弥依会在感应到自身记忆时直接瞬移。她突然从车上消失,无常吓得脑子嗡嗡,下车开始到处乱找,一路跑到农庄。 弥依很感动,但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车子本来就往农庄开,甚至他狂奔的时候,车还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你就上车吧。”她委婉地说。 “下次?祖宗你还想有下次?!”无常嚎出来,“先跑!再被打劫!再消失!我以为你命中逃不过这一劫了!我以为你变成握不住的指间沙了啊姐!” 他嚎到一个断句就把茶一饮而尽,他喝完维斯帕就笑眯眯地给他再倒满。 “没关系的。姐姐来到常画就不会出事,有女子巡逻队在呢。”维斯帕说,“姐姐,当初来到常画时,我是有理想的,我想像你一样给整个常画带来希望。可是常画-姬川这个区域几乎已经脱离了国家法律,常规手段无法带来什么好处。所以我选择以暴制暴。” 她有些浑浊的眼睛在找弥依的双眼。“你会失望吗?你应该不会的,我知道你会理解。” “我理解。”弥依说,“就应该这么做。从莎罗米死后,我就意识到,力量才是真正的保护。” “……你想起来了。” 她们对视了两秒,维斯帕低声说:“这很好,姐姐……你想起了莎罗米,那么你就离全部的记忆不远了。因为我不被允许告诉你更多过去,就像天铭一样,就像其他人一样。” “裴寂来找过你。”问句出口就变成了肯定句。 “很久以前,他就来过。”维斯帕说,“他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像是故人。” 意味深长的沉默。无常有点结巴地试图圆场:“那什么……我用天门禁制转移到旅社的时候,除了女子巡逻队,走廊里还站着一个人。我看不清……裴总应该还在暗中保护你呢,弥依。” “那不重要。”弥依说。 “……你俩真分了吗?”无常很悲哀地问。 “你们现在是真的什么都能看见,对吧?”弥依真服了,“韩罡平时都在干嘛?捧着我爸爸的大脑看我人生的现场直播吗?” “他……我不能说。但是我确实看见了一些东西,因为现在你在做的事已经不是秘密了。”无常告诉她,“弥依,你寻找过去的行为已经被天门和艾略特双方默许了。他们都在等你这么做。” “我知道。” “即使这个举动是他们期望的,你也要继续吗?” “是的。”弥依回答得斩钉截铁。 无常有点尴尬地沉默。弥依又觉得于心不忍。因为她并不是在驳斥无常,只是这件事没得商量。 弥依转移话题,问他:“所以你为什么能来找我?韩罡松口了?” “你在做的事是他们默许的,当然管得没那么宽了。”无常说,“但我还是得拿着正当理由请假才可以。” “你有正当理由吧?” “哦,有的。我说我窜了。” “窜……”弥依重复到一半,也沉默了。 “我说我窜得屁股疼,爬不起来,窜得人都虚了。”无常乖乖地给她复述,“我还说我窜的是——” “别说了我求求你。” “韩署长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弥依真觉得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有百分之九十九都要怪天门的工作:“你请假了,你的工作谁来做?泯罗吗?” “对,都给她。泯罗姐说没关系的,反正她也活不长了。” “看来你休假是对的,再不休假你就要疯掉了。”弥依说,“坐今晚的火车走,去熙城和其他地方玩玩吧。” “那你呢?” “我要找到其他记忆。但是在这之前,我要先去一趟姬川。” 弥依的目光和维斯帕交汇,老妇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心里缩了一下,轻声说:“我需要你的能力,维斯。对不起。” “那本来就是你的。从你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在等着把它还给你。”维斯帕说,“为什么还要去姬川?你要制止孟家吗?但是姐姐,你不用再为我的理想付出什么了。” “不止。因为孟家本来就亏欠所有人。” 所有人——被TULPA产物困扰的人,被用来制造新恐惧生物的老人,常画被剥削、被欺骗甚至是被抢劫的人们。 孟家的底气就是他们把着姬川,而且拥有TULPA之骨。现在还有两天,TULPA之骨要交到裴寂手里。 如果可能的话,弥依不想让裴寂得到TULPA之骨。不看到全部真相,她不会给他定罪。但她更不会因此视而不见。 “那么我叫女子巡逻队护送你,从常画到姬川的路线,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维斯帕说。 “那太好了。” “还有,我太老了,没法跟你去。不过我觉得有个人很适合做你的助手,姐姐。” 轮椅旁的年轻女人动了一下,遮脸长发晃动片刻。 “让阿比盖尔陪着你吧。”维斯帕说。 弥依惊道:“阿比盖尔?她在你这里——诶?!” 年轻女人起身就跑,差点儿撞翻了坐在桌边的无常。这会儿她刻意遮住面颊的长发才掀起一点,那一瞬间弥依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四百年前被嘲笑、被羞辱的丑女孩如今彻底变了样,哪怕只是模糊地瞥去一眼,也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弥依骇然愣在原地。 她认识那张脸。阿比盖尔的面容,完全就是四百年前,玛珈弥依的样子。 “你看,阿比一直不愿让你知道她在这里。”维斯帕坐在她身后,安祥地说,“姐姐,你劝劝她就没事了。” ——这时候,模糊的记忆才闪过脑际。 . 天地将倾,玛珈弥依最后一次走在她心爱的三界岛。 所有的孩子她都见过一遍了,可是阿比躲去了不知哪里。玛珈弥依一直在找她,一切结束前,她想再看看她。 直到在最后一刻,她才找到躲在山洞角落啜泣的女孩。这是他们最初居住的山洞,阿比盖尔从前就喜欢躲在这个地方。 阿比盖尔抬起泛红、粗糙、满是泪水的脸。以前有些恶劣的男孩特别喜欢看她哭,因为她哭起来比平时还丑。 她说:“姐姐,你走了,我要怎么办呢?再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 玛珈弥依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另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摸索。发现自己的美貌同样可以被给予,玛珈弥依松了口气。 阿比盖尔骇然看着她撕下自己的脸。撕下来的东西不是脸皮,而是一层闪亮的金色光芒。再抬头,玛珈弥依的面部已经化作一片空白。 可她仍然能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姐姐对她说:“不要哭,阿比。我都要离开了,美貌对我来说也就没用了。 “但是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即使有了漂亮的脸,也要让自己的内心变得强大起来。外貌无法永存,所以你也要真正学会爱自己。好吗,阿比盖尔?” . 弥依在储藏间找到阿比盖尔。 都已经几百年过去,阿比盖尔还是习惯让自己待在最阴暗和受忽视的角落。好像她天生就该和没人要的扫帚,以及大扫除才会想起的拖布待在一起。 弥依拍拍她,她捂着脸一哆嗦。弥依一时火起,干脆伸出藤蔓,连卷带拖地把她抱了出来。 “好了,阿比,我们谈谈。”她不由分说地把阿比盖尔带进一旁的房间。 阿比盖尔好像要挨宰的小羊一般,只是抽噎了一下。弥依进了房间才开始觉得尴尬。因为这是间书房,她们要谈话,就得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桌后,活像老板审问员工。 她直接把阿比盖尔放在桌后,自己坐在桌前,希望这个视角能让她舒服些。 阿比盖尔勉强坐在书桌后,捂着脸。 “阿比,手放下,我想看看你。”弥依说。 阿比盖尔于是把手放下,神情凄哀。 那真是重生前玛珈弥依的脸,但是糅合了阿比盖尔本人的特色。从前她有些小雀斑,现在也表现在了这张脸上。玛珈弥依的皮肤很白,但阿比盖尔本人容易泛红,于是薄而脆弱的皮肤反倒浮现美丽的血色。 “姐姐,对不起。”她神情憔悴。 “为什么道歉?” “对不起,我不能把你的脸还给你。”阿比盖尔哽咽,又捂住自己的面容,“对不起,我真的不能!” “阿比——” “听我说!求求你听我说——”阿比盖尔的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我爱你,好吗?我对你的爱不比其他人少,也许我比他们更爱你,而且你给了我这么好的礼物,它太好了,好过头了,你知道在得到这张脸之前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吗?” “……我知道。阿比,听我说……” “不不不,你听我说!”阿比盖尔几乎歇斯底里,“他们会以和我并排走为耻,他们会故意用树枝伸进我的嘴里沾上我的口水,再拿去吓唬其他人,因为我丑,所有人都会认定那是毒药——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相信我也有灵魂,我和你一起唱歌他们只觉得我不配,只觉得可惜了我的嗓子,为什么要长在这个怪物一样的女孩喉咙里!但是你——你——” 她哭了。 “你的脸太漂亮了姐姐。你真的好漂亮,所以我也变得好漂亮,你知道他们怎么对我吗?我不需要自己做任何事,我想要什么都有人送给我。他们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我一天只对他们说一个字。扎洛和米格尔活得都不快乐,我担心我在人界也无法生存,可是他们告诉我:就凭你的脸,你可以得到任何事。我信了,我去约会……从前不可能看我的英俊男孩,我只要勾勾手他们就愿意和我……和我过夜……再帅的男孩也会喜欢我……” 她呜咽:“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么脏——我不能把你的脸还给你,我也不能失去这样的生活,我做惯了漂亮女孩儿,这是我从你这里偷来的,但我再也不能过以前的日子了——” “……阿比。” 她哭得快断气了,弥依才插进话来。 她绕到桌后,平静地拉下阿比盖尔遮着脸的手,给她整理凌乱的长发。 “好啦。”她无奈地笑了,“我不会收回你的脸,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呀。我都几百年没有见你了。” 阿比盖尔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弥依给她擦擦眼泪。 “我明白。很多人希望女孩是美丽的,可是这样太残酷了。”她说,“没关系,这张脸早就是你的了。别想太多。” “我没学会爱自己。我一点都不爱自己。”阿比盖尔说,“我是个顶着你的脸四处留情的骗子。” “好吧,那以后我来慢慢教你。”弥依安慰她说,“你从来都不是骗子,阿比盖尔。现在我还有事要求你帮忙呢。维斯要你做我的导游。” “我做不了导游,我从来没去过姬川。”阿比盖尔小声说,“我荒废了很多时间……维斯帕去姬川巡逻和战斗的时候,我就留在这里经营农庄,招募女孩进入巡逻队。自从我不再和男孩约会,就再也没离开过常画了。” “这样啊?”弥依感到意外。 “是的。我什么都不会。我没有自己的事业,我也没成家,我只认识人间的酒吧和各种约会地点。”阿比盖尔自暴自弃地说,“姐姐,你叫维斯帕和你一起去姬川吧,她比我厉害多了。” “不行,我还要去里尔克庄园。维斯的身体情况恐怕不允许——” 弥依说到一半,被阿比盖尔骤变的神情憋回去了。 她脸上泛起的是某种古怪的希望。 “呃……里尔克庄园的话我应该,”阿比盖尔结结巴巴,“我应该还有点儿用……我被一个血族拐去过……对,我还约会过血族,虽然我明知道血族背叛过你。后面他果然是个骗子,他把我骗去里尔克庄园……我在那儿待了两天。” 在弥依的眼神中,她似乎有了点信心。 “如果你要去里尔克庄园,我熟悉那里的布局,和机关。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8 免费阅读.[.aishu55.cc] 79【已完整】 “……你‘被骗’去过里尔克庄园?” “我和那个血族在图书馆认识。”阿比盖尔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 在阿比盖尔眼中,那个血族一直是非常特别的存在。抛开图书馆这个认识地点不谈,他也是一个拥有十足魅力的人。年轻,耐心且沉稳,即使在床上他也永远温柔又体贴。那时候她真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直到他邀请她前往里尔克庄园。 血族太过神秘。因此阿比盖尔将能够前往血族据点视作一个殊荣。她以为自己获得了和血族交心的机会,殊不知她连他的名字都来不及知道。 她去了里尔克庄园。穿过长长的甬道和人造的高耸假山,里尔克庄园里矗立的分明是一座漆黑色的城堡。踏进城堡大门的那一刻,那血族就不知所踪,一直到现在,阿比盖尔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被困在了城堡内部。这里连一个活人都看不见,只用最高级的血族和狼人秘术设下了层层关卡。每走一段路她就能找到一些足以裹腹的食物和水。就这样摸索了两天,阿比盖尔找到了城堡最深处的房间。 “还没走到门口,我就感觉脸上像是有火在烧。就好像这张不属于我的脸,找到了它真正的家。”阿比盖尔说,“所以我走进那个房间……结果桌子的背后坐着一个人。他朝我转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手里捧着一只水晶盒子。” “你认识他吗?” “我不记得他的脸长什么样子。我太害怕了,他转过来的时候我就昏过去了。”阿比盖尔说,“但我记得很清楚,那盒子里是一串很漂亮的花朵,用各种宝石做成。” 那只能是记忆花冠了。 弥依想要说话,但这时候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个完全陌生的电话。 “抱歉。“她对阿比盖尔说了声,接了起来。 “您好,您是尹枝枝的家属吗?”对面的女人语气很急切。 弥依呼地站起来:“我是!她怎么了?” “您现在在上城吗?” “我不在,短期也没办法回去。”弥依越来越紧张,“出了什么事?” “我是特殊医疗情况援助中心。尹女士现在情况很不好。” 弥依脑子嗡地一声,只听见对面继续说:“完美家园小区食物中毒事件您知道的吧?那批患者都是老年人,预后非常差。几乎百分之百的老人出现了神经系统方面的损伤,会让他们产生攻击性,或者强烈的恐惧。” “我知道,但我现在赶不回去。”弥依说,“我已经交待人照顾尹枝枝,他们应该派了人照顾她才对啊?联系人名字是布达尔·阿拉法特,地址在阿瑞斯那边。” “布达尔先生?您提供的那个联系人吗?我们联系不上他。恕我直言,另一个号码,那个裴先生我们现在也联系不上……唉,您要不看看新闻吧,好吗?我只是通知您一声,如果你们都不来照顾尹女士的话,我这边会按照标准流程派医生和……特//警过来。”对面顿了顿,“我们不会伤害她,但是束缚带和防咬器是必要的,我们也会全天候监控她的心跳、脉搏和血压,您需要的话我们会每48小时给您发送一次报告……喂?弥依女士?喂?” 弥依深呼吸。“好,把报告发给我。麻烦你们。” 她顾不上阿比盖尔急切的询问,挂了电话就立刻打开手机。微博里并没有新增的爆词条,但是返回首页,弥依刷到的全是各种各样的求助信息。 “求助!我妈住在完美家园小区C区1栋1002,食物中毒事件没有波及到她,但是从前天晚上开始仍然出现谵妄和重度焦虑的倾向,家里保姆说她一晚上打了6次110,一直嚷嚷床边有个高到天花板的人看着她——” “求助,我爸爸把厨房砸了个稀巴烂,说地上和墙上全都是蝗虫。今早我好像也开始不舒服了,我看见家里有瘦瘦高高的黑色的影子,脖子碰到天花板还会弯下来,有没有人来帮帮我们?” “求助,上城120莫名其妙无法接通,我家的电话里有人在笑——” 求助。救命。恐惧。 为什么官方联系不上?他们在做什么? 素不相识的网友们转发着那些绝望的上城人的消息,尽量帮上一点忙,拼命@地方公安的官微。再仔细一看,很多求助人根本不是完美家园小区的居民,但他们也在报告身体不舒服,看见瘦高黑影,无法和外界联系。 弥依手抖了。她再次抬起脸时,阿比盖尔看见她脸色惨白。 “我得去姬川。现在就得去。”她说。 她没有想到TULPA的效果来得如此迅速。甚至没用上TULPA之骨,上城开始隐隐流动的不祥,仅仅是虚空怪寄生的产物而已。 实际上弥依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既然束光团和天门都按兵不动,那就证明目前的情况根本没脱离他们的掌控。除非他们开始阻止弥依,那才证明她所做的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 可那时候,她能对抗得过他们吗? ……如果能拿到TULPA之骨,也许有一线希望? 无常咋咋呼呼跟着女子巡逻队员备车。农庄开始下雨,弥依站在门口,已经看不清常画的灯火。车子停在她面前,阿比盖尔捧着一团光芒从她身后出来。 “姐姐,维斯让我把这个给你。” 弥依扭头看见她手中的光芒,把它接过来。“维斯帕呢?我想再见见她。“ 说实话,她是有点怕这一去就没机会了。情况越来越危险,弥依不确定自己能坚持到哪一步,没准中间就会又一次死掉。可是阿比盖尔只是摇了摇头,说:“姐姐,上车吧。” 雨下得有点大,吹进阿比盖尔的雨帽,顺着她的脸流下来,看起来像是泪水。 他们连夜开往姬川。 寻常人无法找到姬川的原因很简单,姬川的入口处设置了双重关卡。一重是天门禁制,一重来自科学炼金,糅合了血族和兽人秘术。如今用炼金轮用得多了,弥依也能解开这种不太复杂的秘术关卡。天门禁制虽然她不懂,但是很幸运,她身边有无常在。 禁制破除的一瞬间,黝黑巨大的不祥山体凭空压在他们眼前。无常一缩脖子,弥依静静地四处看,想要找到其中的一丝灯火。但她没有看见。接着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突然意识到,从进入姬川范围的一刹那,他们早就被虚空盯上了。 “虚空!外面有虚空怪!”弥依大喊。 她举起赫尔墨斯之轮,无常一把把她挡在身后。“你别!哥给你表演!我这玩意儿比你的表盘好使!“ 他很帅气地单手做了两个手势,金光暴涨,窗外的虚空怪瞬间被神力撕裂。弥依也终于开始觉得无常像个神了,顿时给他鼓掌。 “厉不厉害!你就说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 “当心!”驾驶座上的女人大吼。 她是女子巡逻队的队长,是队里唯一一个普通人类。听见处变不惊的队长发出这种怒吼,无常吓了一跳,再转过头来,窗外刮起狂风。是反自然。 弥依已经看出来了,孟家是调出了所有TULPA产物想要阻止他们进入姬川。但是车子本来就是人造铁皮包着一堆人造零件,狂风刮了一会儿就弱下去。接着疾驰中的车子被点点绿色荧光包围,是狼。 “狼?!” “这不是普通狼!”队长大声说,“这些都是再也变不回来的狼人,这就是你们的狼人最害怕的东西!” 狼人的变形能力异常难以控制,稍有不慎就会永远固定在变形的样子,失去恢复原本面貌的可能。不过跟虚空和反自然比起来确实没什么特别的,难怪平时不常见到他们。弥依试着用光热元素闪退他们,但失去理智的狼人根本不吃这一套,扑上来直接咬烂了车门甩到一边。弥依吓得尖叫,无常大吼:“以暴制暴!以暴制暴!” 大雨打进车子里。无常以身作则,用禁制对着狼头狠狠劈下去。弥依双手颤抖,把一直放在膝上的光团吞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吸收维斯帕送还给她的力量,因为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吸入这团力量就是彻底和维斯告别。但现在来不及了,无常头都要被狼人叼走了。无常还在死撑,一边撑一边嗷嗷直叫,眼看狼人一爪撕碎他掌中越发薄弱的禁制光芒,畸形大开的嘴要一口咬下他半个身体,藤蔓突然过来狠狠把它抽飞,顺带着击退旁边的一只。 转眼又有狼人扑上车后盖,从车顶爬下来。无常扭过头看的时候,弥依眼中那两点白光亮得吓人。她的藤蔓忽然灵活了数十倍,也许数百倍,再也看不出她在办公桌下故意耍赖时,它们曾经有点僵硬和笨拙地乱挥。狼人理智全失,根本没办法招架四五条灵活的藤蔓,一会儿就又被打下去。弥依那边马上就有狼人要进来,无常干脆扑过来顺势开门,把它狠狠推出去。 惯性将它甩上陡峭的山壁,发出烂泥一般的声音。车子还在越开越快,闪电偶尔一亮,驾驶座上的队长下了死劲在开车,手上青筋遍布。车里已经灌得全是冷风冷雨,弥依拂开挡在额前的湿发。然后他们上了盘山公路。 平均三四十米就是一个近乎直角的大弯。弥依抓紧车顶的扶手,无常声音都痛苦起来:“依子姐,我不行,我晕车——” “你别吐我身上我求求你了!” “我——” “下一个应该是死人的恐惧!”队长大喊,“死人怕死,他们的天敌是死者判官,当心!” 剧烈的闪电划破天际。他们面前果然就是一位面色青白,手持尸毳毛笔的判官,还穿着跟无常一模一样的制服。他半个身体探在盘山公路上方,脸盘向下转了一百八十度,占据了他们的车前窗,极为细小的眼珠死死盯着他们。弥依还以为无常得尖叫,结果无常一头栽在她身上。 ——一声不吭地晕过去了! “怎么还晕了啊?!这不是你同行吗?你自己不就是无常吗!”弥依抓狂地吼,使劲摇他,“你醒醒!你起来——” 砰。 车子撞了。 弥依都没看清楚怎么撞的,就知道突然什么东西迎面在车窗上撞出个蛛网,然后有人闷声惨叫,叽里咕噜滚过来,几乎就要掉下山崖。 无常晕了,队长似乎也当场晕了过去。就剩弥依还醒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死人了。 这会儿换弥依这侧靠着山崖,被撞的人也许现在还没死,但要是掉下山崖那就必死无疑。现在救人的话,这人百分之九十九是个孟家人,可弥依没想这个,只是先撞开门用藤蔓把人捞起来,一边放他站稳,一边自己下车。 “小心,别走悬崖这侧——”她擦了把额上的血,晕头转向地看清楚面前人的脸。“……孟恩?!” 那一瞬间,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实际上他戴着湿透的口罩和帽子,还披了宽大的黄色雨衣。而且他此刻眼中泄露出的惊惶和恐惧,弥依从前没看到过,此后很可能也永远不会再看见。 可她还是认出了他。一眼的交错里,她凭借着他和裴寂三份相似的眉眼,以及带着裴寂影子的身形认出了他。 从一开始,那就是她愿意靠近他的原因。 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孟恩也什么都没有说。他再也不看弥依,风度尽失,跌跌撞撞爬起来,疯了一样地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跑去。 “等等——孟恩!” 弥依追上去。可是绕过盘山公路的一个弯,只剩下天地间的夜色和茫茫大雨。雷声中,就像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这之后,再也没有TULPA产物出现。天亮的时候,额角血肿的队长终于把车开到了姬川的第一个人类建筑,这也是通往姬川孟家村落的唯一入口,孟家祠堂。 此刻火已经熄灭,门坪被烧得一片漆黑,原本材料古旧、结构传统的祠门几乎完全塌了下来,匾额碎成两截,孟家先祖的牌位乱七八糟地扔了满地。碎掉的骨灰坛子里,骨殖和灰烬与雨水一起化泥。 弥依骇然看着眼前一幕,然后冲进祠堂。无常跟她跑了不远,就看见寝堂后门出去的花园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 这几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还活着。他满嘴都是血,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指着离弥依最近的那具尸体。地上的血太多了,也分不出谁是谁的。但往日拯救孩子的记忆一旦复苏,弥依知道不但脚下的人已经死去多时,眼前这个也活不了了。 她沉默地把尸体翻过来。尸体太重,无常帮了她一把。 硬化的骨肉触及地面,发出噗通一声。 孟家主瞪圆的眼睛望着天空,死不瞑目。 . 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跪在寝堂的孟恩终于等来了孟家主。 “舅爷!”他狼狈地膝行过去,“舅爷,我——” 啪。 一个耳光甩过来。孟恩唇角流下血迹。 “混账!枉我容你叫我这么多年爷!”孟家主用拐杖跺着地面大骂,“做你的祠丁去,到这赖着我做什么!” “舅爷爷,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你要什么机会?我问你要什么机会!孟家剩下的三百口人,谁来给他们机会?!”孟家主咆哮,“你真以为自己是那个天之骄子,世界都是你的?出了孟家,没人惯着你,你瞧瞧你把自己混成了什么样子!” “我……是我不好,我太低估对手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不能守祠堂,您要完成的任务只有我能做到啊,舅爷爷!” “别叫我舅爷爷!什么对手,我什么时候叫你把裴寂视作对手?你父母就留下你这么一个儿子,什么好听就跟你说什么,我提醒过你别让你爸妈迷了心,你不还是只听那上脑子的响屁?” “我都知道了,我知道错了!”孟恩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我现在真的知道了,我们守的是神的大门,我们需要保护神的手骨,我能做到啊,舅爷爷——” “你现在知道了?我们以后,再也没有神的手骨了!”孟家主咆哮,“姬川孟家赖以为生千年的资本,TULPA之骨,因为你,裴寂抓住了把柄,我现在不得不给了!” 孟恩悚然沉默两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得不给。给裴寂TULPA之骨?” “是!要保住孟家,我就得赔他TULPA之骨,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孽障!” “不能给他,这个不能给他!”孟恩终于反应过来,“我永远也不可能赞成您把TULPA之骨送给裴寂,我明明是最希望他倒台的人——” “你让我没有选择!我要保住孟家,就只能这么做!” “孟家三百多人,各个都非要你来保护吗?”孟恩大声反问,“我早就说过,孟家人太多了,舅爷爷!” “王八羔子!” 孟家主的拐杖都已经高高举起来了,马上就要抽到孟恩脸上。但是看着那张清秀的脸,那张脸属于自己从小疼到大,也期望到大的侄孙。 他终于还是放下拐杖,颤抖着叹了口气。 “你自以为是精英,自以为灾难来临,你能躲过去,就罔顾血亲死活,是不是?孟恩……我从来没这么教过你。” 孟家主的语气甚至不是失望。是释然。 “罢了,罢了。我孟家气运就断在这儿了。有你这个不孝孙,失去了TULPA之骨,以后……罢了……” 他绕过孟恩,走到祖先的牌位前,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次,又跪下叩头,口中说:“孟家先祖,晚辈无用,今日为了孟家香火,特来取走TULPA之骨。” 他身后的孟恩转头看着他,眼睛瞪得几乎要流血,一字一句咬出来:“爷爷,不要把神骨送给裴寂!” 他心一横,跪着转身,对着孟家主的背影用力地磕头。 “不要把神骨送给裴寂,他不会保护我们的,爷爷!” 额头撞击在冰冷的黑色石砖上。孟恩感觉自己肯定已经出了血。 “求求您,不要把神骨送给裴寂!求求您!” 可是孟家主再也没有理会他。老爷子从自己怀里取出那串用牛皮套子包好的生锈钥匙,看了又看,叹了口气。 然后依次开锁,解开重重连环的装置,取出那只古旧的盒子。 “爷爷!”孟恩在他背后嘶喊。 孟家主看也不看他,越过他走出寝堂去。 ——然后孟恩的弦断了。 他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在乎。耳边连蜂鸣声都退却了,世界一片祥和……他只是不能让那样的人获胜,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在乎。他要赢,他永远站在自己原来所处的那个位置,永远也不会再下来。 孟恩的手甚至没有抖。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把□□……他扑上去……他把爷爷扑倒在地上。 其实他应该叫那老头二舅爷才对。 一刀。 你看,他自己都没那么在意,他都不在意辈分,他扯什么亲缘血脉,真是笑话——他也觉得裴寂比我强,到头来他也倒向裴寂,什么东西,你们都是什么东西,你们算什么?! 一刀,一刀。 你凭什么要牺牲我的一生?凭什么你要我做祠丁,我此生就要守着祠堂——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怎么配,你们孟家怎么配,凭什么—— 一刀,一刀,一刀。 “不要打了!不要了!那是你舅爷爷啊!你他妈畜生啊!”爸爸边哭边骂,想要上前推开他。可是他一把把父亲推开。其他人上来,他就没有那么多耐心了。他们还挥舞着木棒甚至甩棍,甚至要把他押入家族地牢,凭什么? 一刀,一刀,一刀。 后来他累了,再后来他冷静下来。孟恩感知到自己手上温热的液体,他没有回头看。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头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他环视四周,粗暴地从舅爷爷怀里拽出那只装着TULPA之骨的盒子。 “你和我妈快走吧,这地方别再待了。”孟恩对着呆若木鸡的父亲咆哮,“走啊!” 然后他冲出了寝堂,冲出了享堂,离开祠门的时候,积压了起码十年的恨意再也无处宣泄,孟恩折身回来,扔掉了祖宗的牌位,将他们的骨灰踩进泥里,又点燃了一把火,因为他想烧干净这里的一切。 他并不知道要怎么纵火。他不知道此刻只是序幕,雨还将越来越大。 因此他也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火就自己停了。祠门被烧得漆黑,活像只心灰意冷的眼睛。 鲜血在他脚步后静静流淌。 为您提供大神 Essa 的《堕天使养成手册[GB]》最快更新 79【已完整】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