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伞客》
1. 第 1 章
江湖最近很热闹。
三年一度的比武大赛再度在白月宫开启。
托着比武大赛的东风,雪月楼近来门庭若市,地下的黑市赌局开了一盘又一盘,所有人都在押这次的夺冠热门。
“姑娘,你压谁?”
黑市赌局上,坐盘的庄家用牙试了试这金灿灿的条子,确认是真金后,才懒洋洋地抬眼看向穿戴斗笠的少女。
“现在白月宫少主夜颂流、枪鬼李轻云、棋圣之徒多败子、三刀夺命邓平平、铁娘子公良红梅这五个赔率都差不多。”
他看这少女不像黑市常客,还好心介绍了句现在的夺冠热门人选。
斗笠下,少女抱着把四尺长的重骨伞,淡淡道:“逍遥门,冉旭秋。”
庄家像没听清:“什么?”
少女平静重复道:“我压逍遥门的冉旭秋。”
新鲜。
这可是个生名字。
庄家道:“好,你叫什么,我给你记上。”
“冉旭秋。”
“…我是问你叫什么,不是问你压谁。”
少女伸出布满疤痕与老茧——那是一只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右手,轻轻摘掉了头上的斗笠,暗市下烛火虽微弱但足以让庄家看清她的长相。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并无什么记忆点,只有一双剑眉凤目在这张随和的脸上显得过于锋利。
她看着庄家,微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就叫冉旭秋。自己压自己,难道不行吗?”
自己压自己?
庄家经营赌局多年,也不是没见过。
年轻人嘛,不争馒头争口气。
但凡参加了比武大赛的,没有不渴望过一战成名,扬名立万,在众多天之骄子里脱颖而出的。
可大多数人比较含蓄。
或者说拧巴。
哪怕自己来压了自己,也绝对不会留下真名,而是化用假名,维持一层假面,至少给别人呈现的不是只有自己才压了自己的可怜局面。
除非,这姑娘对第一胸有成竹。
庄家心中一动。
等冉旭秋走后,他招手挥来几个手下,“去,查查她底细。”
走出危机四伏的地下黑市,明面上的雪月楼就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酒楼。
觥筹交错,灯火通明,胡姬随着箫声旋转彩色长纱,客人们酣歌醉舞,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冉旭秋的身影显得格外寂寥。
等比武大赛结束了,再来给师父捎壶雪月楼的温酒。
她想。
“师姐,你没买酒?!”
酒楼后,蹲守在石阶上的曲富贵一看冉旭秋空着手出来,大呼失望:“好不容易把师父的棺材本都骗走了,说好的来了虎林城之后就上雪月楼买最好的烧酒,我才跟着你一路颠簸颠沛流离流离失所…”
冉旭秋:“…”
是谁教这死孩子成语的。
“我没买。”
“那师姐你拿钱干什么了?那可是足足三两黄金啊!”
咱们的全部身家啊!
冉旭秋咳了声。
她有些心虚:“我去了趟地下黑市,他们开了个赌局,要压这次比武大赛的魁首…”
“你压了谁?”
曲富贵心下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看见纯良的二师姐露出了人畜无害的微笑:“我压了我自己。”
曲富贵声音微微颤抖:“你压了多少?”
冉旭秋心虚地别开脸,小声道:“全压了。”
曲富贵面如死灰。
“那可是三两黄金啊…整整三两黄金,就是一文钱落地还能听个响,三两的黄金你就让它这么打水漂了?”
什么话!
冉旭秋搭上师弟的肩,把人往自己这边带,她循循善诱:“师弟啊,你眼光要放长远,这不是打水漂,而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没人压我偏我赢了,届时别说三两黄金,就是一座金山,也要得。”
“可是师姐,魁首太难了…”
纵观历届比武大赛,不是没有半道杀出的黑马,可往往最后不尽如人意,不是在决赛前夕死于非命,就是在决赛的擂台上成为大门派里天之骄子的踏脚石。
曲富贵怀疑的从不是他二师姐的武功。
而是江湖那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
他有心要再说什么,侧头却见冉旭秋神色淡淡。
“我知道。”
冉旭秋听出曲富贵没说出口的话,她顿了顿道:“我只是想不通。”
师弟,我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为何大师姐宋若霞一去白月宫就音信全无;想不通为何在这群人眼里,比武大赛获胜的一定是那些“名门正统”。
冉旭秋暗想,如今我既然来了这儿。
那就让我去会一会,这些名门正统到底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
“二师姐,”曲富贵沉默很久。
最后他无力劝道:“比武大赛设在白月宫,白月宫的少主也要参加,不提白月宫少主,黑市赌局你去看了吧?”
“得冠热门无一不是有个好师父的、好门派的,虽然江湖上没有人说,可是大多数人都明白,这场大会只是在给他、他们造势,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白月宫来咱们这要人,大师姐连犹豫都没有就走了。”
在江湖上从下九流拼杀到上九流有多难,难到连丐帮祖师爷乞天一辈子在旁人眼里都是个无根基的老滑头;可又简单到,你只要把骨头打碎甘愿为奴为仆,他们就肯施舍你一口饭。
“在这些人制定规则的擂台上,你想要赢,不亚于西天取经。”
冉旭秋仍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大头鬼。
曲富贵暗自腹诽,我看你是知错不改!
与此同时,地下黑市的赌桌前,庄家打了个哈欠,不消几炷香,就有人将冉旭秋的情报递了上来。
最是鱼龙混杂处,消息才灵通。
“老大,这是八卦崖有关逍遥门和冉旭秋全部的情报了,您看看——”
张德全接过手下递上来的薄简,粗粗翻了几页,然后惊讶道:“咦,江湖第一美人宋若霞居然是她师姐。”
现在的世道,就算有人不知白月宫,也该听过宋若霞的名字。
美人灿若朝霞,顾盼生辉。
有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自几年前进入天上文坛白月宫修行起,名声就大噪天下。
不过宋若霞在众人面前对于她的过往提之甚少。
现在张德全得知她来自逍遥门后,倒理解了。
若让人知道这样仙气的美人,出身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门派,恐怕滤镜都要碎了一地。
别以为只有世家豪族才有鄙视链,嘿,事实上他们江湖人也有。
有道江南富得流油,北疆穷得塞牙。
逍遥门就在北疆,而且在极北极寒之地的万骨枯,属于是狗听了都摇头不会去的门派。
以及。
“咦!”
张德全震惊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手下见他扶额惋惜,“白月宫居然要给逍遥门十万两黄金,可都被冉旭秋扔出去了!”
“她有病吧!”
“年纪轻轻的脑子就起泡啦!”
但很快,赵四就看见老大脸上的震惊、惋惜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
八卦崖薄简:
彼时白月宫四处搜寻才子佳人,为其“地下武林,天上白月宫”的名号造势,企图借此举在民间扩大影响力。
一日在北疆巡游的白月宫大长老,看见了尚是逍遥门大弟子的宋若霞后,欣喜若狂,认定其女有江湖第一美人的潜质,征得宋若霞同意后,带其回白月宫修行。
临行前,白月宫遣十万两黄金赠逍遥门,意图封其口舌,以防日后多生端倪。
孰料遭到逍遥门二弟子冉旭秋的拒绝,言这十万两黄金即是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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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姐而来,那么拿钱的就该是她大师姐,而不是逍遥门众人。
有白月宫弟子怒道:“…狗脾气,假清高,你如何做得了一个师门的主!”
冉旭秋回:“师弟师父都打不过我,我说的话,就是他们的意思。”
有白月宫弟子多疑:“焉知你不是那等翻脸不认人的小人,背后说我白月宫仗势欺人强抢你师姐走?”
冉旭秋回:“一口唾沫一个钉,只要我师姐心甘情愿和你们走,逍遥门再穷也绝不会对外多说一句!”
有白月宫弟子笑道:“十万两黄金你知是多少的钱吗?”
冉旭秋回:“我知。”
还有白月宫弟子纳闷:“既你们知道,却将其拒于门外,图什么?”
冉旭秋回:“图我师姐,在你们白月宫抬得起头。”
其后宋若霞果真跟着白月宫出逍遥门,短短半月在江湖上名声鹊起。
朝明十三年七月中旬,宋若霞被誉为江湖上公认的第一美人。
十万两黄金最终也成了白月宫造势的一环,他们对外宣称,宋若霞将来若从白月宫出嫁,赠十万两黄金作其添妆,天下喧哗。
自此,美人与财权,为白月宫称霸武林埋下了不少便利。
而逍遥门尊其承诺,不曾向外多嘴一句。
…
张德全心中轻哼。
何谓江湖,不过是轻狂二字。
一身衣物鞋袜加起来不过几个铜板的黄毛丫头,居然在当时能做到视万两黄金于无物,纵老夫现在家财万贯亦惭愧!
便是那好似正人君子的白月宫。
在坦荡荡的逍遥门面前,也落了个下称。
“老大!”手下也惊呼,“翻过来、翻过来的薄简反面,八卦崖竟海给冉旭秋作了评语!”
这可是稀奇事一件!
要知八卦崖自持中庸之道,整理情报从不加入私人感情。
非英雄豪杰、一世枭雄,鲜少能得到他们的评语。
张德全缓缓将薄简翻页,深吸一口气准备看向八卦崖给冉旭秋写的评语。
却只看见了三个金墨汇聚的点。
柏青色的竹简,正面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反面却只有三个墨点。
“…”
张德全:“…”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桌子另一侧,手下几人面面相觑,赵四问道:“老大老大,这三个墨点是什么意思?”
“八卦崖啊八卦崖,”张德全摸着下巴的胡茬,徐徐道:“八卦崖的八卦是‘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里的八卦,而这里的三个点,既不是二,也不是四,而是二和四之间的三,这说明写评语的人被此女举动所触动,有心要点评些什么,但最后又不知如何点评这超脱的行径,所以只留了个三个点,可见对冉旭秋的评价之高。”
是么老大。
赵四满脸一言难尽,他怎么觉着,这三个点只是表达了八卦崖对冉旭秋的一种深深的无语之情呢。
毕竟,都那么穷了还要骨气干什么。
十万两黄金哪怕对于白月宫来说也不是洒洒水,而是刮肉刺骨之痛,冉旭秋却能代表逍遥门推拒门外,不过是她彼时年幼,不知柴米油盐贵罢了。
况且,正如白月宫那弟子所问,一个人焉敢代表全宗门?不怕人心异向,众叛亲离么。
哎,话又说回来。
今日他们见到的冉旭秋,上衣下裤打满了破破烂烂的补丁,只有怀中抱着的骨伞完好如新。
可这少女仍步履从容,面色坚毅。
想来是不会后悔的。
倏然地,赵四只见素来铁石心肠的老大叹了口气。
张德全转着手上的玉扳指。
他对赵四道:“去我私库拿一千两黄金,投下去,我要压她胜。”
这年头风雪压人骨、多得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在牧猪奴戏的赌场,张德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挺的脊梁了。
2. 第 2 章
悔啊!
当然是很后悔啦!
当客驿的门毫不留情地在冉旭秋与曲富贵的面前关上,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两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砰!
又一个空了的包袱从客驿里扔了出来。
“哎。”
冉旭秋叹了一口气。
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
“师姐你叹什么气,”曲富贵现在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挑剔道:“这又不是刚刚把钱都压出的你啦,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只是可怜了你师弟我,本来以为跟你出来一趟是见世面吃喝玩乐乐不思蜀蜀蜀蜀…蜀开头的成语都有啥来着?”
冉旭秋:“…”
够了,她说真是够了。
到底是谁教这个死孩子玩成语接龙的。
“我只是在后悔,”冉旭秋满脸生无可恋道:“我刚刚才意识到一件事,整个赌局里根本没人压我,所以我压一文钱和三两金都是一样的。”
还不如省些钱寻个住处。
曲富贵:“呵呵。”
“比武大赛还有小半月要开始,你看看现在怎么办吧,总不能你要师弟我跟着你露宿街头头破血流流…流泪不止吧?”
曾经有位他们师父的老友,号称是天下第一算师,开口定生死,结果看了二师姐后大吃一惊,说这是哪里来的穷骨头。
曲富贵当时年龄小,他以为自家门派就已经够穷的了,因此二师姐的骨头才被叫作穷骨头,没想到算师转身后又摸了摸他的手腕,又是大吃一惊,羡慕到流泪,说这是何等的富贵骨!
冉旭秋冷声问算师:“这是什么意思?”
算师道:“意思就是你师弟真的能经历天上掉钱的事,而你吗…每一次都刚好差点财运。”
这次两人一起上路来虎林城参加比武大赛,其实多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试一试到底是穷骨头更穷,还是富骨头更富。
结果显而易见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包袱,曲富贵晒干了沉默。
还是师姐穷地更上一层楼。
没钱就没钱罢,大不了接下来半个月劳动致富嘛。
虎林城作为朝廷允诺给江湖的三座边城之一,不同于巫蛊盛行的八蛇观,也不同于混乱之地的长恨山,它内坐镇着白月宫、雪月楼两大势力,是整个武林最有秩序的地方。
要在这样的虎林城,冉旭秋觉得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算不得难事。
可偏偏寻不得。
“不好意思,我们掌柜说了,这几日一律不收短工,还请两位大侠另谋出路。”
走了好几条街,甚至连刚刚的雪月楼,两人都去问了,但得到的答复要么是不收短工,要么是不缺人。
冉旭秋:“…”
接连几次闭门羹,曲富贵眼睁睁地看着她面上起了肃杀之意。
冉旭秋抿着唇,转身就走。
曲富贵紧张道:“你去哪里?疯啦?”
冉旭秋:“没疯。”
“如今比武大赛在即,这种酒肆不敢收短工的,不外乎就是怕我们是江湖人士,给他们惹来麻烦。但有一个地方不一样,白月宫。”
白月宫作为如今的武林第一宫,承办了这次比武大会,这几日定然忙得焦头烂额,正是需要人手的地方。
“再来就是,我也可以借此机会去会一会白月宫的少主。”
曲富贵将信将疑,他嘟囔道:“大师姐现在也在白月宫修行,正好我们去投奔她…”
话到一半他发现根本没人在听。
虎林城宽阔的石子路上,几盏灯笼跳跃出温暖的火光,照着他二师姐的背影格外纤长,冉旭秋把空了的包袱展开,将手中的骨伞细细包好,再掏出一直缠在腰上的细麻绳,将伞拴在自己背上。
做完这些事后,曲富贵才听见冉旭秋轻笑了一声。
“我不找她,”冉旭秋道,“最起码我不会现在见她。”
曲富贵眼皮一跳。
难道二师姐心里还有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念头,要等战胜了白月宫少主后再去见大师姐宋若霞么,啊,好爽的剧本…可是二师姐真的能赢白月宫的那位天骄吗?
他再看冉旭秋。
此时天空漆黑分明星星闪烁不见月光,可曲富贵此时竟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光芒淡淡笼罩在师姐周围,耀眼至极。
他肃然起敬。
莫非这就是天命之子?
“二师姐…”
求罩。
却见冉旭秋自信昂首,一字一句道:“毕竟若让大师姐知道我也来了这次比武大赛,她一定会拿十万两黄金压我。”
“这样不好。”
曲富贵:“?”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
这就是逍遥门众人都不理解冉旭秋的一点。
在这样苦寒、贫穷、名声不显赫的地方,就连长相甩旁人十八条街的宋若霞,一开始面对代表武林权威的白月宫时,都是恭谨到有些卑微。
唯有一个冉旭秋,眼里好像从没看得见谁。
“先找个地方凑合睡一觉,”冉旭秋伸手试了试地上草的湿度,确认夜里不会下雨后,就抱着头往地上一躺,左腿搭在右腿上跷着。
天为被,地为床,也算快哉。
“喂,师弟。”
她瞥向曲富贵。
曲富贵寻了块尚算干净的地,冷不丁地被冉旭秋一踹,自认倒霉道:“干什么!”
冉旭秋:“我想吃韭菜包子了。”
曲富贵:“!!!”
冉旭秋摸了摸鼻尖,讨好一笑:“我晓得你鞋垫子里还有三四枚铜钱,买两个包子,绰绰有余。明日咱们就去给白月宫打工,首先要吃得饱,你说是不啦?”
滚呐!
曲富贵痛苦地闭眼,也往后一倒。
地上再凉,也没有他的心凉。
次日,天刚转亮。
白月宫的王护院带着一群弟子推开外门。
作为虎林城的城中心,白月宫正对着这座城内最好的风景,所以每天大门打开之际,王德财都会心旷神怡地闭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啊!看这湛蓝的天。
啊!听这自由的风声。
啊!是韭菜味的花香等等,哪个不要命的敢在白月宫门前吃韭菜包子,还是刚出锅的啊!
王护院一下清醒了,发现是两个衣容都灰扑扑的过路人捧着两个油包在啃,立即叉腰骂道:“谁允许你们在白月宫宫门前吃东西的啦!不知道公子喜净喜洁,闻不得这样的味!快滚,快滚,有多远滚多远,不然一会乱了公子清静,非扒了你们的皮!”
被他跳脚骂的路人抬头。
冉旭秋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问:“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就是你,”王德财没好气道:“还不快滚,长俩耳朵用来喘气儿的呀!”
冉旭秋:“…哦。”
她面不改色地又啃了一口手上的包子,“这条街是你家开的吗?”
“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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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财心里想哪里来的愣头青,他趾高气扬地一挥手,身后的十几个白月宫弟子就上前一步,团团围住冉旭秋两人,“看清楚这啥地,白月宫门前,别说是这一条街了,就是整个虎林城,它也是姓白的!”
曲富贵:“扑哧。”
昨天他还以为他师姐最自信,现在看来,冉旭秋还是含蓄了。
怎么回事?
王德财心下一跳,有古怪。
正常人听到这些话,不说抱头鼠窜,也该灰溜溜地走人,自几年前白月宫借宋若霞在江湖上声名大噪起,王德财出门在外以白月宫护院长老自居,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
已经很久没人敢忽视他说的话了。
可是偏偏这俩人视若无睹。
于是硝烟一触即发。
无论如何白月宫的威严不容忽视!
王德财面色紧绷,吊梢眼透出厉色,下一刻他猛地暴喝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十几个白月宫弟子们便如离弦之箭。
他们抽出腰间别着的武扇,步伐统一,扇扇带风,招招狠戾,冲着冉旭秋、曲富贵两人而来。
王德财自信没有人能从白月宫的迷香十三扇中脱身而出。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嘣——
只听一声响指,刚刚还威势逼人的白月宫弟子们此时都静住不动了。
与之相对的,冉旭秋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从十几人围堵成的间隙中侧身走了出来。
“咔嚓。”
她咬掉包子的最后一口馅。
然后施施然地一抬手,晨光洒落,光点凝聚在她指尖,众人呼吸一滞,一刹那间王德财只觉得汗毛耸立,后背被冷汗浸湿——
她的食指甲型圆润,漂亮而有光泽。
但此刻,正不偏不倚地停在他的喉结前。
好像她再近半步,他就要落个人颅分离的下场。
“你、”王德财惊疑不定。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知道,白月宫弟子最引以为豪的就是神出鬼没的身法了,然而在此刻,数十弟子对上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竟连她的半分衣诀也摸不到。
不仅摸不到,居然还都在一刻被定住了。
白月宫其他长老能不能做到这件事他不知道,但王德财敢肯定,他自己没这样的能力。
高手,这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莫非是趁着比武大赛在即,来白月宫踢馆的?
“你们来白月宫是想做什么!我告诉你,别轻举妄动,白月宫十八位长老都在,只要我发出信号。不消片刻他们就会把你打成肉泥,而且今日我们公子也在,还不快快快放手!”
“嗯。”
冉旭秋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困惑道:“你刚刚说的公子是夜颂流?”
“自然,”王德财与有荣焉,“白月宫内,除了夜少主,谁当得起一句公子。”
下一刻,他却听见冉旭秋低低地笑了声。
她道:“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说的公子是条狗,嗅觉才这样灵敏。”
否则旁人在相隔甚远的街道上吃包子能碍者他什么事。
大、大胆!
王德财震怒。
但他不敢动。
因为冉旭秋的食指依然点在他喉咙处,分毫未动。
王德财咽了口唾沫。
“我来呢,不是要踢馆的。”
他听见冉旭秋微微笑道,“亲,你们这里还招短工吗?包吃包宿就行。”
王德财:他能说不嘛。
3. 第 3 章
白月宫自持江湖第一大门派,待人接客是有一套的。
能屈能伸也是他们的老传统了。
一听冉旭秋两人是来当短工的,王德财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最后定格在一个客套的假笑上。
他听见自己颤音道:
“你先把手收回去,一切好说,好说。”
“我带你去宫内待客的亭子,咱们坐下好好谈一下——哎呀、喉咙见血了!你别别别指着我,求你了姑奶奶。”
生死一线,面子都是浮云。
曲富贵躲在冉旭秋身后,鬼鬼祟祟地瞄了眼王德财。
这就是白月宫的护院长老?
师父,诚不欺我。
原来人都是一样的欺软怕硬。
“早这样不就好了,”冉旭秋旋即甩手,给被定住的白月宫弟子们解开了穴道。
刹那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响起。
“咳咳,我的老腰…”
“咳咳咳,终于能说话来”
“这招俺晓得,是那个葵花点穴手”
“啥葵花点穴手啊,这不是虎林外传!”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曲富贵叹道:“这就是以君子之风著称的白月宫弟子?”
“百闻不如一见啊!”
王德财忍着气瞪了曲富贵一眼,小人,落井下石的小人!
现在他不敢再端护院长老的派头,先吩咐了一个心腹弟子叮嘱今早巡逻如常,接着半阴半阳地一甩袖,让冉旭秋跟着他往里面走。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王德财素日行事的准则。
若让旁人知道他今日被一个十七八的女子一招制住,恐怕他离职是小,白月宫的脸面才是大。
所以他不仅现在不能交类似长老宫主替他撑腰,他还得想方设法把这消息捂住,安顿好这个刺头。
穿过一片水榭楼台,走了约有半个时辰,才到了白月宫的内围待客的亭子。
三人落座。
“咳。”
“以你这样的身手,来当护卫其实是屈才,”王德财板着脸,右手叩了叩桌子,率先试探道:“去外面做个逍遥自在的客卿长老,一个月白领钱不干事,不必风吹日晒地,比给我们干活痛快。”
武林一些小门派为了撑起门户,会特意花大价钱请几个江湖有名有姓的人来当挂名长老。
曲富贵坐在两人中间,闻声竖了竖耳朵。
他面色吃惊:“王长老,你是说我们这样的就能去当客卿长老吗?”
冉旭秋:“。”
什么叫我们这样,谁和你我们啦?
她按住曲富贵的头薅了一把,然后在对方一片杀猪的尖叫声中,淡定地看着王德财。
冉旭秋轻笑了声:“可是外面的,都不是白月宫。”
“十年前,武林远不是如今和睦融融的景象,江湖众人为了几本武林秘籍争得头破血流,直到白月宫出现,倡导大同,以书院自居,不再给学武设立门槛,哪怕不是你们的弟子也可以进入你们宫门修行你们的武林秘籍。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们得到了民心。”
“然后白月宫才有的落刀帝刘成江,江湖第一美人宋若霞…一个又一个根本不是你们门派的人,选择了站在白月宫身后。”
在白月宫霸权武林的路上,宋若霞是群星中最闪亮的。
但毫无疑问,她不是唯一的月亮。
“民心所向,才是天上白月。”
王德财神色一怔。
他很久没听过这句话了。
但他一开始,就是为了这句话来到的白月宫。
在这一刻,于他而言冉旭秋已经不是刚刚那个面目可憎的刺头,而是逐渐与当年的他面容重合,是一个心怀理想的少女…
“你,”王德财说不出话来,猜忌和质疑在这一句话里烟消云散,王德财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一开始在冉旭秋面前的恶霸形象。
民心所向,才是天上白月啊。
他到底有没有成功做到这句话呢?
冉旭秋看着王德财,认真道:“我是真心想来白月宫的,包吃包宿就行,甚至不用发薪水。”
曲富贵:“!”
他不同意,怎么能不发薪水呢!
“…”
王德财沉静许久后,才道:“你们若要来明日就上岗,从辰时到子时,上一日休一日,月钱三贯,住宿的地方就是大通铺,条件不好,你们若吃不得苦就早日滚蛋…白月宫有藏书阁,内门弟子每日能借读两个时辰,外门弟子一个时辰,而像你们这类,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听懂了吗?”
听是听懂了。
不过,冉旭秋闲闲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王德财说得口干舌燥,没好气地将茶碗往桌上一叩,“你快些说,我还要去巡逻,万一耽搁了,公子怪罪下来可了不得。”
冉旭秋眼中精光一闪,终于问出了那个刚刚起她就很在意的问题,“既然来了白月宫,我想知道公子有什么避讳,为何闻不得包子味。”
莫非夜颂流这家伙真是什么狗鼻子。
那等到时候他们擂台对上的时候,她可以借助这一点干扰他。
“哼,”提起夜颂流,王德财就变了一副模样。
他得意扬扬地瞥了一眼冉旭秋,暗道原来是这样。
刚才说得那么豪情万丈说什么想来白月宫看看,怕不是想看看他们公子吧。
谁不知道他们白月宫的少主夜颂流文武双全,享誉江湖,每年爱慕他的女子不胜枚举,多得是投怀送抱、秋波送情的。
他就说,怎么会有女子骂公子是狗呢。
定然是因为爱慕,想引起公子注意,才会这样的吧!
现在狐狸尾巴不就露啦,开始迫不及待打听起公子的事了。
哎,王德财又摇摇头。
可惜了,他们公子连江湖第一美人宋若霞都不喜欢,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啧,要长相没长相,要脾性没脾性的小女娃。
王德财语调不自觉地带了些怜悯:“不要关注这些与你无关的事。”不要痴心妄想公子那样的人会爱上你。
冉旭秋:“你在说什么?”
她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好吧,”王德财叹口气,“既然你这般执迷不悟,我也不好做个恶人…我们公子乃高山雪莲,天上明月,旁人见他一面都是三生有幸,如今你既然踏进白月宫,我便叮嘱你几句。”
“公子独居麒麟阁,素日里喜净喜洁,闻不得异味,也见不得脏污,所以我们巡逻要求就是穿着要干净整洁,须得勤换衣物,以防不小心冲撞了公子。啧,像你身上穿的这件破烂自是不行,再有就是你不能发出动静,干扰公子练武。”
“公子每日会在北汤池沐浴三次,咳,你最好不要耍什么小心思,我们公子不仅不近女色,而且男女冒犯了他,他都是一样的打。”
“晓得了。”
冉旭秋笑了笑。
好啰唆,她还是没听出为何夜颂流闻不得包子味。
只听出了这大概是个龟毛洁癖男。
笑什么?
王德财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
和她身上磅礴难测的内力相比,冉旭秋的年龄不大,因而面容还有些未褪去的柔和,唯一锋利的眉眼弯起来笑的时候冲散了那股锐气。
分明看着和旁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没甚差别。
但不知为何,她的笑却令他感到更加不安,仿佛下一刻就要搞出一件大事来。
也不知道留下她是对是错。
罢了,冉旭秋内力再强也不过是比他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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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白月宫内还有十几位长老坐镇,再不济还有宫主少主,何以至于怕这么个丫头片子。
王德财想到这松一口气。
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就去冒犯宫主,他告诫自己。
还有就是,他是真的有被对方那一句“民心所向,才是天上白月”打动。
当晚。
白月宫,麒麟阁。
清风几许。
麒麟阁高若十米,用金丝木搭建,阁下有一处空旷的平地,空地上立了一堵重若千钧的铁墙。
众人都知这是夜颂流的住处,也都知他喜静,不喜人声,是以平日里都避着麒麟阁。
寂静的阁楼上,夜颂流孤影对月,他闭眼仰头喝了一口酒壶里的美酒,下一刻就将酒壶远远向窗外的平地抛去,透明的酒盏在月亮下如同一段流动的绸。
就当这酒壶离地不足一丈之时,窗前的夜颂流终于睁眼,男子翻窗而下,几米高地如履平地。
衣袂翻飞,锦衣在月下流光溢彩。
他弯腰接住了酒壶,接着又向上一抛,酒壶在半空中翻转,竟一滴不落地将酒液重新收回。
夜颂流从腰侧拔出了软剑。
软剑在江湖上用的人并不多,因为软剑兼具着灵巧与难学两个特点。
风吹过,不远处树影摩挲,男子衣袍猎猎翻飞,他沉静地起手,剑尖挑住酒壶,在空中轮转几圈接着重重地打向空地上突兀的铁墙。
噼里啪啦,酒壶成碎瓷落了一地。
而下一刻,又被剑风带起,尖利的碎瓷竟在夜颂流内力的作用下,化作一层壳凝结在软剑表面。
而软剑在空中挥舞的速度也愈来愈快,远远一看,仿佛夜颂流手中握的不是一把剑,而是十二把一般。
剑影重重,杀机四伏。
须臾,夜颂流脚步一动。
刹那之间,十二道剑影归一,持剑的男子最后大喝了一声去,手中的华剑便乘风沐月,重重地劈向面前的铁墙。
“咔嚓、咔嚓。”
一开始只是一道裂开的细纹,接着就是密密麻麻犹如蛛网一样的细纹在这铁墙上蹦开。
夜颂流目光不变,他手腕轻转,剑身一晃。
那层附在剑身上的薄瓷,也哗啦啦地落下。
“…”
半炷香前还坚不可摧的铁墙,如今已经变成了堆砌在地上的粉末。
而夜颂流的白色锦衣,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衣角袖口不沾染半分尘埃,后背也无汗浸的痕迹,好似从天上步落凡尘的谪仙。
墨发如瀑,公子倾城。
若说这天下有一种女人,满足任何人的幻想的话,那就是宋若霞,她在最私人化的审美赛道上,用无可争议的美丽坐稳了江湖第一美人的宝座。
而若是说这天下有一个男人,让众人艳羡的话,夜颂流这个名字一出,便以服众,因为他是最年轻的天才,身后站着的是一整个白月宫。
论权势,无人能敌;论武功,更是同辈无敌手。
白月宫有了宋若霞和夜颂流后,在世人的心中,才真正地从地下一宫,变成了天上一月。
不可碰、不可亵。
屋檐上,冉旭秋撑着下巴。
她眼睫微颤,眼珠却一动不动。
她今日上午见过了白月宫弟子的身法,以为夜颂流常用的武器也会是铁扇,但如今亲眼一看,才发现他用的是左手剑。
不,这么说也不对。
夜颂流走路与常人无异,重心稳于左脚,所以他大概不是左撇子。
那么他若练的是左手剑,用的或许就是右手扇。
冉旭秋再仔细端详了一下夜颂流腰间,发现果真盘着一把小巧玲珑的玉扇。
以剑为攻,以扇为御,攻防相备。
有点意思。
4. 第 4 章
夜色明明,清风徐徐。
风声萧萧里,女子的笑声若山间鬼魅,忽远忽近。
腰侧佩剑的男子浑身一僵。
霎时转身厉声喝道:
“谁?!”
是谁轻功这样了得,他竟丝毫察觉不出?
而这人在哪里、又看多了久?
是敌是友?
屋檐上,冉旭秋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她撑着下巴,凉飕飕道:“你管我谁?”
下一刻,嗖的一声,夜颂流的长剑闻声而来。
剑外裹着一层夜颂流的内力,在半空中转弯,先是削掉了房梁的一角,而后是噼里啪啦的砖瓦落地的声音,最后直直逼着屋檐上坐着的女子而来。
就在那凌厉的剑风要先长剑一步割掉女子额前的碎发的时候,她忽然一偏头,轻轻松松地躲过了剑风,双指自下而来,稳稳夹住了软剑。
“嗡嗡嗡”
剑意不息,剑鸣不止。
“夜大少主?夜公子?夜颂流?”
冉旭秋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出声,“怎是个银样蜡枪头。”
夜颂流猛地抬头。
习武之人耳目皆聪,纵使相隔十几米,夜色朦胧,他也能看清冉旭秋的长相。
这是一张他从没见过的脸。
平平无奇,脸上的每一个五官都是中庸之道的最好诠释。
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能空手接下他的白刃。
他怎不知。
“你到底是谁?”
回应夜颂流的却只有一声轻叹。冉旭秋伸腰捶腿从房檐上站起,顺势将剑往下一抛。
她没练过软剑。
不,准确地说,她都没怎么摸过剑。
她在逍遥门长大,师父只是江湖上二流的镖师,在一次走镖失败后,被人追杀至北疆,掉落万骨枯,之后捡了宋若霞、冉旭秋、曲富贵这三个人,然后才成立了逍遥门。
按江湖上的规矩来说,逍遥门只是一个未经认证的草台班子,一不小心就会与草寇打为一伍。
这样的逍遥门,自是一贫如洗。
怎么会有闲剑。
要知铁铺里最贵的一把剑都要七两银子,比旁的武器贵上不少。
富学武,穷学文,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冉旭秋懂器。
她虽没学过剑,可她好像天生就会融会贯通。
她曾在万骨枯的森林里,拿两根树杈在生死一线里定住一条五步青。
而在现在的她眼里,夜颂流的软剑,就是当时嘶嘶乱叫的毒蛇。
看着耀武扬威,好像危险至极。
实际上捏住七寸,便一下子就蔫了。
“铛!铛!!铛——”
半空中玉扇与软剑相抵,发出激鸣之音。
夜颂流瞳孔微缩。
他本不欲拿玉扇去挡,倒不是因为他和对方一样,武学已至化臻。只是他傲气,不愿意输阵。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那看似简单只是随手投回的软剑,真正临到眼前了,夜颂流才发现其挟裹的内力角度极其刁钻。
不是他人力就能挡住的。
打个比方来说就是,他从小到大受的正规教育,都是气沉丹田,将内力均匀地附在武器上,这样才会控制得妥当。
但是冉旭秋的…
却好像一层薄薄的切片,横看薄,竖看也薄,唯有正对着它的敌人却像是对着一座山一般,压力山大。
在她的攻势下,夜颂流只有两个选项。
要么侧身翻滚,以狼狈的、求饶的姿态,但能毫发无伤地躲过。
要么掏出他的玉扇来挡,承认自己差她一头,她能空手接白刃,而他不能。
看似温和的随手一扔,实际上从没有给他体面的选择。
怪谁?
夜颂流双手一并,磅礴的内力如海水般涌向玉扇,面色不觉已如寒霜一般冷然。
幼年时父亲的话不合时宜地再度在他耳内响起:吾儿,所谓江湖,就是争与抢,没有对与错,是与非,黑与白。
只有强与弱。
我不敌她,只能怪我太弱。
想到这,夜颂流心神一分,眉头无意识地皱起。
不过是刹那,胜负便已分晓——
玉扇坠地,锋利的剑再无阻挡,直直削去了他鬓角的碎发。
以其之道,还至其身。
冉旭秋终于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她身姿轻盈,犹如回旋落叶。
而她面前的青年瞧着也有几分像叶子。
不过是凋零的枯叶罢了。
夜颂流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他碎发缭乱,遮住了一双剑眉,鸦羽般的眼睫微颤,眼睫下墨黑的眼珠映出冉旭秋的身影。
啧。
这小模样长得真带劲。
冉旭秋吹了声口哨,“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抠下来。”
她其实有些好奇。
是这虎林城乃至整个江湖的天骄都这样弱,还是只有他一个夜颂流,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倒?
先前一番交手,她三分戏弄是假,存心试探是真。
可现在看么,不尽人意啊。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忽地传来嗖嗖的破空之音。
麒麟阁素来寂静,但毕竟位于白月宫正中心,哪怕夜颂流再不许旁人干扰,可长老们毕竟没有白吃饭的傻子,方才这两人的打斗声一响,就纷纷朝麒麟阁而来。
跑!
冉旭秋当机立断。
但临走前,她没忘最后再调戏一下夜颂流。
于是夜颂流看见冉旭秋双眼一睁一闭,以非常古怪的频率抽搐了一下后就足尖点地,消失在了他视线里。
她这是…眼睛出什么问题了吗?
夜颂流严谨地推测,或者她想向我传达什么信号?
他不是没见过媚眼,事实上,从小到大朝他抛媚眼的大有人在、男女老少都有之。
可从没有人,能和冉旭秋一样把媚眼抛成抽筋的样子。
“少主!”
“出什么事了少主!”
十几位长老身形一现,夜颂流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剑和扇,平静地回道:“没事。”
没事?
长老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飘向了远处回廊下的碎瓦,再一抬眼,屋檐上全是剑气划过的痕迹,甚至他们少主的头发…都像是被狗啃过一样。
这叫没事?
“少主,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刺客…”
“没事。”
夜颂流依旧道。
此刻,他被对方的内力冲撞到的手心还在火辣辣地疼。
从在父亲面前弃乐学剑的那一刻起,就很少有人能给夜颂流这样的屈辱感了。
还是一个女子。
区区一个女子。
夜颂流知道,他的天赋就在那里摆着——中下之姿,父亲也自幼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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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不比别人,一倍的努力就能结一倍的果;他要拼死拼活地练武,早闻鸡、晚披星,用十倍努力去搏,才有可能成为一代宗师。
夜颂流也知道,他如今的名声,众人对他的推崇,所谓的同辈第一人,都是白月宫吹出来的,真枪实弹他在同声望的李轻云手下可能都撑不过三息。
可是夜颂流还知道,他得赢。
无论是去买名声,去用容貌遮住众人对他本身实力的关注,去另辟蹊径用华而不实的表演向众人证明他很厉害…
他都要赢。
做一个永远的赢家,是白月宫给他的任务。
所以无论在谁面前,夜颂流都只会说没事。
“少主…”
夜颂流抬手,止住长老未言的话,他声音清冷道:“你们在这看见第二个人了吗?”
“那倒没有。”
“既然你们都没见到,是觉得我会放刺客一马,还是觉得我不敌刺客,所以让她跑了?”
这…
众长老鼻观鼻,眼观眼,都不吭声了。
这还能说啥,再说得被公子挖坑埋喽。
唉,公子这脾气,死要面子活受罪恐怕将来还有大亏得吃!
人群里,只有王德财冷汗倍出,不知为何,他有种不祥的征兆…他想起了今天刚被他招进白月宫的冉旭秋…不会这么巧吧?
不不不,看这一地痕迹,明显是剑气所伤。
而冉旭秋白日里背后背的,怎么看也不像一把剑,没事找事。
大惊小怪,自己吓自己啦。
“德财,你出什么死动静?”旁边的人捣鼓一下他,提醒道:“少主在看你呢。”
“!!!”
…
冉旭秋跑得很快。
一来是她再自大。打一个夜颂流绰绰有余,可也没自信到能在白月宫十八位武功登峰造极的长老手下讨好。
二来就是,白月宫晚上对弟子们是有宵禁一说的。
还是那种点名。
如果晚上点名的时候有人不在,这个人就要被罚月钱。
长老不长老的无所谓,按曲富贵的话来说,就是哪怕天王老子加起来要和冉旭秋打一架,他家二师姐也有信心笑到最后。
问题是,钱。
这是真要一个穷鬼的命的。
想到这冉旭秋脚底轻功一瞬更快了。
…和金碧辉煌的麒麟阁相比,白月宫给记名弟子准备的大通铺就显得相当简陋了。
男子是十八人寝,女子因人少倒好些,十人寝。
木门吱呀地推开,原本还在议论的众人不约而同地静了声,齐齐扭头向门口看去。
她们今天上午就知道有个人要住进来,甚至还从几个相识的口中听了即将住进来的这个女子会是多么多么的彪悍。
但等了一天也不见对方把行囊搬过来,于是屋内的九人不约而同地忘了这件事。
现在冷不丁见到人,却都先是愣了。
坦白来讲,倚在门边上的女子和彪悍这两个字完全搭不上关系。
她更像是随风倒伏的杂草。
眉毛粗浓,凤眼长细,浑身上下瞧着肉也不多,偏养出了个难得圆润的下巴。
让这三分刻薄的长相,便显得十分和善了。
和传言里一招打得护院长老跪地求饶的形象,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屋内寂静,正是暗潮涌动之际,冉旭秋朝她们笑了笑。
5. 第 5 章
何谓江湖。
有人说虎林城就是江湖,城内暗潮涌动,有这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也有这世间一等一的败类;有人说江湖是雪月楼的酒,赌局的财,白月宫的美人;还有人说江湖是打打杀杀,快意恩仇,是红尘作伴,潇潇洒洒。
而冉旭秋的师父则与她说的是,江湖是“湖中千秋水,人人影不同”。
他说冉旭秋出门一趟,和谁做过伴,与谁结过仇,就是她自己的江湖。
每个人的江湖都不一样。
冉旭秋垂下眸子。
站在门口处,借着身高优势与位置优势,她轻而易举地看清了屋内的几个人。
她们无一不是年轻的女子,腿上与胳膊上总有大小不一的淤青,身上穿的是半新的弟子服,裤腿处绣着一轮残月。
这是冉旭秋第一次和这么多同龄人挤在一间屋子。
她解开身上背了一天的伞,尝试着和最近的人搭话,“你们身上这套衣服哪领的,要花钱吗?”
离她最近的姑娘眨了眨眼,像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惊讶地道:“这是白月宫的记名弟子服,你没有这身衣服,在宫内一路走来没被人拦过吗?”
冉旭秋摸了摸鼻头:“没有。”
她在白月宫屋檐上飞了一整日,没见过有什么人来拦过她。
“!你运气真好景没被人抓住,”姑娘艳羡地发出一声感叹,“一会查人的郭师姐来了,你和她说你没衣服,让她给你发一套,郭师姐人好,她是不会为难你的。”
冉旭秋:“多谢。”
这一声谢谢让冉旭秋离白日里传闻的凶煞恶人又远了几步。
那姑娘偏头仔细瞧了冉旭秋一眼,心想这世上多的是以讹传讹,冉旭秋看着如此年轻和善,怎么也不像一言不合就痛殴护院长老的人,再说若是对方真打了护院长老,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地进门。
说不准冉旭秋根本没揍王德财,而是另有隐情,想到这里,姑娘看着冉旭秋的目光渐渐变得好奇了起来,她问道:“你叫什么?”
“冉旭秋。冉冉升起的冉,旭日的旭,秋天的秋。”
冉旭秋说完顿了顿,回问对方:“那你呢?”
“谷雨,”大眼睛姑娘回答她,声音像山间飞过的百灵鸟,欢快清脆,“谷子的谷,下雨的雨。现在咱们互相知道名字了,按江湖道义来说,就算是朋友了!”
“朋友之间,是不是应当加深对彼此的了解?”
冉旭秋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谷雨紧跟着问道:“我听说你和王长老今天起了一些冲突?”
冲突?
冉旭秋摇头,怎么是冲突,分明是不打不相识。
谷雨目光中闪现过一丝了然,她大声对着一直竖起耳朵往这边听的众人道:“我就说她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人?
哪样的人?
冉旭秋错愕地看向谷雨。
她吹了几个晚上的冷风,但都不及这一刻大脑嗡嗡。
然而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光辉事迹”短短半日已经在白月宫外门一圈里传开了,有人说她会佛山无影脚,有人说她是葵花第多少代弟子,嗖嗖一下所有人都定住了,还有人说她性格恶劣,有三头六臂,一言不合就殴打五旬老人(王德财)。
冉旭秋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谷雨面色郑重地看向她:“其实,你是不是王长老的亲戚?”
冉旭秋:“啊?”
众人:“啊?哦~哦!哦!!”
谷雨继续进行着她的猜测:“今天的一切闹剧,所谓你打了王长老,其实都是你和王长老在人前演的一出戏,因为比武大赛在即,王长老要给你造势,所以不惜牺牲自己清誉…这样就解释了,为何你打了长老一顿,还能进入白月宫。”
“你不要不好意思,我们是朋友,可以说实话的。”
冉旭秋吐出一口气。
谁和你丫是朋友。
她脸上的笑已经僵了,“他不是我亲戚…我也没有打王长老。”
甚至只是碰了碰对方的脖子,皮都没破多少,碰瓷也不是这么个玩法的。
“哦,”谷雨听后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我晓得了,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了。”
是她考虑不周,现在人多眼杂,冉旭秋怎么能暴露她和王长老的血缘关系!但是她的后半句话已经给自己答案了,谷雨信心满满地想,冉旭秋说没打王长老,这不就正说明了这是一出演给别人看的戏嘛,当然不会动真格啦。
你到底懂了什么。。。
冉旭秋认命地闭上眼。
这时门口处传来一阵敲门声,是谷雨一开始说过的那位好脾气的郭师姐。
郭师姐得知冉旭秋没弟子服后,果真很快地取来一套白月宫的外门弟子衣给她。
冉旭秋身骨瘦,只是身架高,试了那套衣服后袖子尚且空落落的,裤腿却只能到脚腕,惹得屋内一堆人在笑,接着一个针线颇好的姐姐自告奋勇临时给她缝了一段裤腿。
对方边缝边悄悄说:“你真是王长老亲戚么,能不能帮我跟他求求情,我阿弟明年开春也想来白月宫,只是个头不达标…”
冉旭秋看了眼这位阿姐秀气的针线活后,心里挣扎一瞬,最后决定忘掉良心,厚脸皮地认下了:“好说、好说。”
次日清晨,晨光破晓。
白月宫内部有一座钟楼,早中晚分别会响三次。
冉旭秋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身,昨夜和屋子里的几个人聊天,她对于白月宫已经有了些了解。冉旭秋才知道自己之前对白月宫的判断失误了很多。
她以为白月宫这几日会忙着准备武林大赛,人手不够,但其实白月宫上下弟子几乎可以占据十分之一个虎林城,不可能人手不够。
再说按白月宫是门派不是客栈,根本不会招收短工。
所以王德财给她安排进来的并不是短工身份,而是记名弟子。
所谓的上一日休一日,不过是白月宫会要求记名弟子去干一些活,通常由每个寝屋查人的师姐给她们安排任务,像巡逻、种田、基建一类的,干一日之后就可以休息一日,练白月宫的功法。
而月钱三贯么…冉旭秋猜是王德财私下给她补贴的。
她数了数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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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在比武大赛开始前,她都待在白月宫内做记名弟子的话,算今日就是要干七日的活,然后还有七日的时间她可以自由支配。
等休沐的时候,就带曲富贵去虎林城中心转转。
冉旭秋要收集一些参加比武大赛的人的资料。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你第一日来,做些轻松的就好。”
外务堂,郭师姐把腿盘起,温和的目光扫了一眼冉旭秋,她之前还以为这是个刺头,见了之后却发现只是个木讷的姑娘,便微微有些怜惜。
“先前长老和你说的什么辰时上工到子时的话,都是哄你的,我翻翻表,现在就剩一个打扫寝居的活还算轻松,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行囊也收拾一下,若没有被褥什么的,可以问内务堂领一套,都是给的。”
冉旭秋承认她先前对白月宫是有偏见的。
这样的偏见来源于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带走了她的大师姐,也源于这几年白月宫给外界的形象——他们好像总在做一些面子活儿。
但是这样的偏见,来了短短两日就已逐渐地瓦解。
一个门派能在短短几年里迅速强盛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它一定是包容的、强大的。
一个时辰后冉旭秋扫完地,正在擦桌子的时候,郭师姐匆匆走进寝居,喊谷雨的名字,“谷丫头哪里去了?内门那边点名要你,说是有个雪月楼的活动,多叫几个弟子去充脸面。”
“我今日休沐,找我干什么?”
谷雨抱怨道。
她家就在虎林城,今日休沐,如无意外的话,谷雨本该回家去看看爷奶的。
刚刚她已经收拾好行李了,连提前雇的牛车都到了。
郭师姐扑哧一笑,“傻丫头,天大的好机会砸到头上还不知数,如果不是你上次机灵替那第一美人挡了几个纨绔,她怎会这次要你陪着一起去雪月楼。”
“第一美人,天下第一美人?宋若霞?”
冉旭秋擦桌的手忽地一停。
郭师姐和谷雨谈话的时候并没有防着她,一来习武者多得是耳聪目明之辈,二来就是…这件事本身也没啥好防的。
“嗯,”郭师姐温柔地笑了笑,“是了,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天下第一美人?”
冉旭秋彻底僵住了。
她背微微挺直,心里想怎么没见过,不止见过,还“同床共寝”过。
以前她小的时候,睡觉喜欢缠着宋若霞。
那个时候宋若霞笑得很温柔,会拍着她的肩哼摇篮曲。
但她听见自己硬邦邦地回郭师姐:“是没见过。”
“以前我没来过虎林城,这是第一次出门,自然是没见过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第一美人的。”
“啊?”谷雨很惊讶,她道:“你第一次出门?你家之前哪的呀?莫非…你是王长老远房亲戚,家里出了事专门来投奔他的?”
冉旭秋:“…”
“你不要说了,我懂我都懂,”谷雨摆了摆手,扭头冲郭师姐喊:“我懒得伺候那个第一美人,旭秋还没见过宋若霞,心里肯定好奇,师姐让她替我去吧。”
6. 第 6 章
冉旭秋心里一紧。
她并没有做好准备在这个时候见到宋若霞。
好在郭师姐并不把谷雨的话当真,她拧着谷雨的右耳,温柔地叹息:“点名让你去的是宋若霞本人,纵然是我想替你也是不行的,何况是初来乍到的小秋,别再闹了,你也不想我拿板子逼你去吧。”
“痛、痛、痛——”
“师姐松手啦!”
“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冉旭秋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咽了口水。
天下师姐,甭管对外多温柔,在师妹面前原来都是一个样。
她这个时候又有些想念宋若霞了。
“师姐,”冉旭秋已经打扫完寝居了,她问郭师姐,“我下午要去做什么?”
“下午?”
郭师姐愣了愣,钳制谷雨的手一松。视线回转,看着一尘不染的四周,瞳孔猛地一缩。
好、好快!
“做完事了就出去玩吧,”郭师姐从腰间解下一个令牌给冉旭秋,“这是进出宫门的令牌,天黑之前记得回来就好。”
冉旭秋接了牌,但并没有直接出去,她打算去找曲富贵。
白月宫记名弟子的寝居离得都不算太远,男女通铺间相隔一道拱桥,拱桥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在夏天的时候会有彩色的锦鲤在湖里游来游去。
也有一些胆大包天的弟子,会偷偷在岸边钓鱼。
冉旭秋驻足了一会,却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别人在钓鱼,那身影在烤鱼。
前方的空地上还支了个牌子,上面写着:专业烤鱼三十年,一次十文,包吃不包退。
包吃不包退?
什么神人。
结果那人前面排队等的人还不少,冉旭秋没忍住又多看了一眼,下一刻她的表情渐渐凝滞住了。
十几个排队的人遮住了曲富贵的视线,再加上烤鱼时烟熏火燎的浓气,让他没能在第一瞬间感受到冉旭秋的接近,他还在和上一个人讲价。
“哪里贵啦,这么多年都是这一个价,不吃不要乱说好不啦?你想你月钱三贯的人,还在乎这小小十文钱?”
曲富贵一只手在烤鱼上撒着花椒粉,一只手伸开等人给他放铜板。
给钱的弟子犹犹豫豫,“这么多年…是么,可我好像第一天看见师兄你…”
曲富贵依然淡定,他扯过对方的钱串,“白月宫这么大,第一天看见我也正常啦。”
他珍惜地拿袖子擦了擦铜板上的污渍,正准备收入囊中的时候,发现荷包突然不见了。
“师姐,”曲富贵瞳孔张大,回头看见荷包在冉旭秋手上甩着,丝毫没有被熟人发现诈骗的心虚,反而先发制人,痛心疾首地批判冉旭秋道;“你怎么就这么做出了违背师门的决定!”
冉旭秋:“?”
曲富贵泣不成声:“你现在居然连他们的弟子服都穿上了,当年那个能拒绝十万两黄金的师姐去哪里了?呜呜呜呃呜呜呜。你对得起师父么呜呜呜呜呜…”
冉旭秋面无表情:“那你把身上的衣服脱了。”
排队的人里面有个是昨天跟着王护院巡逻的弟子,没认出曲富贵,却一眼就看出了一个弹指就定住他一炷香的冉旭秋,狐疑道:“你、你们是不是昨天打了王护院的那两个人!哎哎哎——你们先别跑,还没给我烤完呢!”
视线里,却只剩了一串烟儿。
两人跑出几里远后,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相互对视一眼。
曲富贵:“我们为什么要跑。”
冉旭秋:“…大概是习惯吧。”
逍遥门极穷,也没啥营生的活计,有时候师父就会带冉旭秋两人去镇上戏耍,表演胸口碎大石,生意好时能攒几个铜板,但人一多师徒三人就要跑路,怕衙门的人来驱赶。
跑路,已经成为两人的本能。
冉旭秋扒开曲富贵的荷包,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一沓钱。
“不说这个了师弟,我找你有事。”
曲富贵警惕地后退了一眼。
他能看出来二师姐的眼里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同门之情,只有对宰肥羊的渴望。
从以前就这样,师父和大师姐,在二师姐眼里都是人,只有他在二师姐眼里,像那好骗的肥羊。
他冷酷道:“干嘛?”
冉旭秋搓搓双手,笑得流里流气:
“走,上次你不是说想喝雪月楼的酒么,师姐有出门的令牌,带你去。”
“行,但钱先还我。”
“钱不钱的,”冉旭秋拽着曲富贵的衣领,轻轻松松地向上一跃,飞檐走壁,“咱俩谁跟谁呀。”
曲富贵:“。”
“呵呵,”他怨念几乎浓得能滴水:“咱俩谁跟谁啊。”
若不是自己人还在半空里吊着,他就要跟她拼命了!
…
白天的雪月楼,比晚上的要寂静些。
冉旭秋戴着斗篷,她知道宋若霞谷雨两人也在雪月楼办事,特意和曲富贵一道换掉了白月宫的弟子服,以防引人注目。
“小二,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好的?”
“得嘞,两位客官,咱们雪月楼的招牌就是红尘渡,配着无肠公子下肚,那叫一个鲜美咧。”
冉旭秋:“无肠公子?”
红尘渡她知道,是雪月楼的温酒,一壶下肚红尘虚度,所以被叫作红尘渡,听说是雪月楼背后的主人,为了纪念他曾经的一个朋友。
但是无肠公子是什么东东?
“客人许是北边来的没听过我们这里的乡话,无肠公子就是肥蟹,”小二吸溜一声:“现在还没到日子,蟹个头小,等逢秋了,捞上来一只只壳薄馅厚,届时再饮红尘渡,可就真是渡红尘之极乐了。”
“…”冉旭秋扭头看向曲富贵。
师弟、饿饿、饭饭。
“一壶红尘渡要几文钱?”
她真诚发问。
“几文钱?!”
店小二发出夸张的笑声,半晌后面露难色道:“客人,您是和我开玩笑吧,一壶红尘渡光酿成就需要十八道工序,历时半年,几文钱连盛酒的容器都买不起。”
冉旭秋心凉了半截,只听店小二轻飘飘道:“十两银子,已经是咱们酒楼最公道的价格了。”
“不用了,”曲富贵忽视了冉旭秋的眼神,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对店小二道:“来两杯最便宜的茶水就好了。”
店小二用鄙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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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瞥了一眼这俩穷光蛋,然后匆匆离去。
“师姐,”曲富贵侧头看冉旭秋,他叩着桌子,倏然笑了,像是知道什么:“你今天带我来雪月楼,喝酒是假,看大师姐才是真的吧。”
平心而论,曲富贵名字俗气,人却有一张好皮囊。
白齿青眉,笑吟吟地看向你的时候,天生一股富家公子哥的风流气。
很是骚包。
冉旭秋眼神闪了闪,嘴硬道:“什么大师姐、宋若霞今天怎么会来雪月楼呢、别瞎说、别瞎说…”
她心里一跳。
该说什么,不愧是三师弟么,收集情报一流,她今日是偶然听闻郭师姐和谷雨的谈话,才知道宋若霞要来雪月楼。
可曲富贵,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喧闹的欢呼,伴着欢呼的还有一阵笙箫的合乐,两人扭头看去。发现原本拥挤的雪月楼大门,不知何时已被清出,一层厚厚的花瓣铺在软木上。
一顶琉璃顶八人抬的轿子缓缓落地。
纤纤素手掀开轿帘,两名白月宫女弟子低头立在轿子旁边,冉旭秋眼尖地看出,其中一位就是谷雨。
她们搀扶住轿中人的手。
眼尖的人发现,轿中人下轿后双手搭在两位弟子身上,她的脚仍是悬空在地面上的,大约是修炼了极特殊的轻功。
两条闪着粼光的肩帛从半空中垂地,飘飘若流仙。
“宋若霞!”
有人惊呼。
“哪个宋若霞?”
“你笨啊,还能是哪个,白月宫那位!江湖第一美人若霞姑娘!”
“就算你们不认得她,也该认得她出行的仪仗,八人抬轿,花乐先行,足不沾地,好似空中楼、水中月。”
众人啧啧,艳羡道:“好生气派的行仗。”
也有人困惑:“她怎么会来此?”
旁人压低声音:“你来得晚,昨日武林盟主、丐帮章长老、血人鬼通神,这几位听说是都在雪月楼住下了,今日再早时,白月宫宫主和少主也都来,宋若霞已经算小角色了,估计他们要商谈这次比武大赛的具体事宜吧。”
只是前几人都算低调,唯有宋若霞,以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号行于江湖,每次出行在众人眼前之际,都要做到惊艳。
酒楼如烧开的热水,沸腾不止,连端着茶水匆匆而来的店小二都出神望着远处的美人,险些将手里的茶碗砸了,好在冉旭秋稳稳接住了。
雪月楼通向二楼的木阶上,众声鼎沸,万众瞩目之际,白衣美人终于翩然回头。
宋若霞面带一层薄纱,只露出了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眸,她细眉低垂,肤色雪白,唯眼皮上有一颗妖异的红痣,回首间恍若神仙妃子,俯视芸芸众生。
灯火阑珊,霞姿韵月。
众人霎时都被震住了。
江湖第一美人,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角落的酒桌上,独冉旭秋仰着头,将茶盏里的水一饮而尽。
茶味苦涩回甘。
时隔多年。
她终于又看见了她的大师姐。
“师姐,”曲富贵拉住冉旭秋的衣角,指骨泛白,声音少见地沉了下去:“你起身做什么?”
7. 第 7 章
“宋师姐,怎么了?”
谷雨察觉到宋若霞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兀然一用力。
“没什么。”
宋若霞收回视线,柔声细语道:“方才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约莫是眼花罢。”
“故人?”
宋若霞鲜少谈及过去,白月宫众人没有对她昔日经历不好奇的,谷雨连忙问:“最近比武大赛在即,虎林城确实涌来了一批人,师姐是看见了从前在北疆那边的熟人吗?”
面纱下,宋若霞轻轻地笑了:“她和我…或许算相熟吧。”
“我也不知是不是她,我只知。若是她,也该生得这么高了。”
在众人面前,宋若霞不常笑,她天生生得就是画中美人的模样,眉梢眼角俱是清冷的仙气,不笑反而更好,就是偶尔笑了,也像庙里供的泥塑菩萨,失去真气。
但是此刻,谷雨猛地失神。
她竟觉得,这位玉美人脸上的笑不同往日,像春日煦风,终于多了几分凡尘逼人的艳色。
雪月楼二楼不同于一楼的热闹,装修典雅,用二十四扇双面绣金丝屏隔开,每两道屏障中都算一个独立的包厢,包厢内会烧一种从八蛇观求来的香,此香奇异,虽不知原理,但竟能隔音。
“快,腿脚都麻利些,”掌柜指挥着楼里的人手,“上面的人都金贵着,一个伺候不好小心你们的脑袋,西湖醉鱼这道菜怎么还没好,你、还有你快去后厨催下!”
等人都跑全了,掌柜的才拿帕子沾了沾头上的虚汗,和旁人不同,他大小是个雪月楼管事,多少还是明白今天这番动静是为了什么的。
说到底也就四个字,比武大赛。
历来江湖上的盛事,多得是血雨腥风,要么就是正义之师去讨伐邪教,要么就是匈奴来袭江湖儿女们自告奋勇杀敌。
武字天生就是杀伐的,和平的盛事着实不多。
恰巧比武大赛,就算一件。
它三年一召开,年年擂台赛的规则都不一样,有时是车轮战,有时是团队赛,让底下人完全摸不透,只觉得顶上的人怎么一年一个心情。
实际上呢,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临到这个关头了,各路英豪乌泱泱向虎林城聚集来,那几个真正掌握着规则话语权的人,却在今日,才开始商议。
就在这雪月楼。
…掌柜的脑袋里大约是有一杆秤的,他把事情盘的越明白就越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去做,于是踱步到后厨,准备亲自监工。
后厨热火朝天,几个厨子把锅都颠出火星,掌柜频频点头,正颇为满意之际,他回身却看见一个眼生的跑腿正愣在门口,贼眉鼠眼地往屋内瞅。
掌柜眼皮一跳,暗骂了句丧门星。
“愣在门口做什么?小家子气,去、去、去!把这道菜给大人们端上去。”
跑腿低头哈腰地接过盘子,出了后门后,几道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脸上,照出了那饿出绿光的星眸。
冉旭秋寻了个没人角落里,机敏地从袖口掏出一双木筷子,火速消灭了半条鱼,干完这些后,又折了几枝红花,将一只放在鱼尾,其余的花瓣撕下来,模拟着鱼鳞的形状铺在被吃得只剩骨头的后半段。
鲜嫩爽口,好吃!
爽!!!
方才曲富贵以为她要去找宋若霞,实际上,他还是不太懂冉旭秋。
当时冉旭秋噌地起身,是突然想到既然楼上有重要人在开宴,那这个时候混入后厨,说不定能浑水摸鱼吃一波。
她果真料中了。
打晕了个伙计后,套上他的衣服,再往唇上贴两撇小胡子。这掌柜的问都不问,就指使着她给二楼送菜。
只可惜,她没寻到红尘渡。
要不然也要喝它半壶。
冉旭秋理了理衣襟,又成了掌柜面前的木讷的跑腿,她托着盘子,往二楼走。
二楼隔间多是空着的,冉旭秋停在唯一一扇还有些许动静的一扇金丝屏前。
她嗅了嗅味。
好奇怪的香气。
这香气似乎能屏蔽她的五感,让她听不清屏风内的声音。
她叩了叩屏风,从旁边的拐口走进隔间。
一迈进去,香烟尽散,五感恢复。
隔间几人围着八仙桌正在说话,冉旭秋粗粗望去,唯一见过的竟只有宋若霞和夜颂流。
她慢慢走了过去。
武林盟主成立业位于主座,左上首是白月宫宫主夜雪河,右上首是血人鬼通神,对面坐着的才是雪月楼楼主南无竹。
这四人背后,又分别站着几个小辈。
只听玉扇敲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夜雪河微笑道:“怎么不见章长老?”
成立业沉吟道:“许是因为,有人占了他的位。”
“盟主这是什么意思?”
硝烟一触即发。
“…什么意思?”
成立业好像轻蔑地笑了。
“作为盟主,我常听人说虎林城出了个夜雪河,野心勃勃,”他嗓音哑而干。这位武林盟主少年时经历过一场大火,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伤势愈合了、疤痕淡了,唯有嗓音,还留在那场烈火里。
“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在你手下的白月宫近几年突飞猛进,在座的各位都有目共睹,所以才给了你这个位置。然而…或许是我们给得太轻易,竟让你觉得也不过如此。”
夜雪河脸上的笑淡了:“盟主究竟什么意思,不妨明说。”
“好,那我就明说了。”
“此等重要机密之事,你带夜颂流来也就罢了,可你怎能让一个哗众取宠的戏子也位列此列?!是觉得她能和我徒公良红梅相提并论,还是觉得她能让李轻云枪下留情?”
戏子?这是在羞辱谁?
冉旭秋走向八仙桌的脚步一顿。
夜雪河一共只带了两个人,不是夜颂流,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宋若霞。
左上首,夜雪河心下一沉,暗骂成立业一句老匹夫。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明着是说宋若霞为戏子不配在席,暗着是指桑骂槐,说他白月宫就是个唱大戏卖好名声的,不配在左上首。
狗东西!
隔间里寂静地连针调地上地声音都能听见之际,冉旭秋终于靠近八仙桌,将菜添上。
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或许,是这几位江湖上的大人物,谁也不在意一个小小的跑堂。
众人看着那半条鱼都被这奇异的造型震了震,唯夜颂流忽地抬头。
脚步声,他为何听不见这个跑堂的脚步声?
“花做鱼鳞,”鬼通神有个杀气凛然的名字,为人却是个和事佬,一心想把战火扑灭,哪怕心里想的是:怪哉,雪月楼竟这样小气,只肯上半条鱼…他看向雪月楼楼主时,口里也是赞不绝口道:“还是你们雅致,竟有这样品弄风月的手段。”
“这道菜…我怎么也从未见过?”
雪月楼楼主沉吟,他是这里主人,本该对这了如指掌,可如今他竟和那没见识的粗人鬼通神一样,觉得新奇。
“回楼主。这道菜名叫锦上添花,锦鲤的锦,鲜花的花,”冉旭秋微微笑,这一刻她虽弓着腰,可比场上尽半人都要显得从容——
哪怕是像夜雪河这样的老油条,也没能料到她在鬼扯。
“这是后厨们临时想出来的,掌柜的觉得寓意好,还命小的背了段话,他说,‘盛世为侠,乱世为枭。做人是这样,做菜也是这样。前几年匈奴不平,醉鱼醉的是将士们的思乡之情,近几年四海升平,比武大赛就是顺势而生,锦上添花这道菜才会出现。”
冉旭秋吐字清晰。
鬼通神摩挲着下巴,他是个糙人,当即一拍大腿震惊地看向南无竹,“娘嘞,你们雪月楼果然都是些才子才配待的地方,连个小小掌柜都别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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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用错了,是出人意料。”
李轻云在他背后提醒。
忽然,只听得一声笑,夜雪河缓缓咂摸着这句话,“盛世为侠,乱世为枭。”
这何尝不是在说他。
而锦上添花,又何尝没有巧妙地解了宋若霞之困?
他知道他和白月宫在部分江湖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投机倒把的成功者!
他们说错了吗,恰恰相反,他们说得很对,极对!
他夜雪河就是个投机者!今日若非盛世,他亦非侠而是枭。
“这道菜真是好啊,”夜雪河率先伸出一筷子,他看向成立业,意味深长地替白月宫扳回了一局:“锦上添花,好一个锦上添花,如今的江湖,若是再和以前一样,四处都是血雨腥风、苦大仇深,那我们这些人十几年的努力又算得上什么呢?乱世要一个不醉不归的豪气,盛世就需要一个锦上添花的象征。”
“盛世,就要载歌载舞才为盛。”
“您以为宋若霞为戏子,却不然,她是锦上添花的花。”
成立业没说话。
剩下的事,就不该再有小喽啰在场了。
“诸位慢用。”
冉旭秋识趣地准备退下。
隔间里众人脸色青紫不一,宋若霞这个时候终于抬起眼。矜贵地看向替她解围的冉旭秋,但她什么也没说。
好似多赋予一个眼神就已算别样恩赐。
白月宫不会允许她向一位下人说谢谢。
而宋若霞本人,恐怕更不会。
——大约她并没有认出自己。
冉旭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
她和宋若霞算算也有好些年未曾相见了,今日在席间重逢,恐怕连夜颂流认出她都比宋若霞认出她的概率大。
冉旭秋溜走不久,楼下被她打晕的伙计已经清醒过来,他低头,衣物空空如也,惊恐地捂住了胸前两颗红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掌柜匆匆赶来:“喊什么喊,谁在作怪,惊扰了贵客,拿你是问!”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混进来人了,刚刚有人把我打晕,扒了我的衣服,冒充我去了后厨,不好了掌柜的!”
出事了!
还是出事了!
掌柜意识到这点后,面色惨白,他想到了面生的那个小厮。他急匆匆地上楼,后背的冷汗如瀑布般掉落,哪怕在木梯上摔了个狗啃屎,都没来得及打理仪表,而是继续气喘吁吁地爬楼。
坏喽,坏喽!
万一他放上楼的奸细是八蛇观的人怎么办!
搞不好要在饭里下毒哦!
届时自己的脑袋还能保留住吗?
“大人,各位大人们,大事不——”
等头也不抬地冲入隔间后,掌柜却发现场面并不如他预料的那般喧哗,素来板着脸的楼主,头一次对他露了个笑脸,道:“何事这样慌张?”
好像一切风平浪静?
掌柜的木着脸,视线缓缓转向酒桌上刚刚他叫那盘奸细端上的菜,却发现西湖醋鱼的鱼,已经变成了一串鱼骨头,上面铺着粼粼的花片,看着华美异常。
什么情况!?
这道菜,以前也有花吗。
“毛毛躁躁地成什么样,”楼主的声音和往日一样的淡然,“但念在你这次准备菜肴上了心,得了宫主的赞赏,且不与你计较。”
宫主?
在场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只有白月宫一个宫主啊。
掌柜的腿一软,差点给那个胆大包天的奸细跪了。
…
“所以,你是说,那奸细不止混入了雪月楼,打晕了我的伙计,而且还偷吃了菜肴,把我们所有人都跟耍猴一样,耍了一通,是吗?”
精致的金丝屏前,南无竹转着扳指,似笑非笑。
掌柜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俯首道:
“是…”
8. 第 8 章
虎林城天黑得早,不到酉时,天已蒙蒙,晚霞瑰丽。
两人起身往回走。
影子拉得很长,曲富贵闷声跟在冉旭秋后面,地上铺着的路算不得平整,偶尔有些碎石,曲富贵就专挑这些碎石踢。
许是也觉得没意思,他停下了,伫立在原地,不肯向前走。
冉旭秋回头:“踢够石头了?”
曲富贵:“没够。”
他泄愤似的,又重重往前一踢,黑不溜秋的石头咕噜咕噜滚向前,撞到冉旭秋的脚后跟后又停下了。
“你在生什么气?”
冉旭秋实在算不得一个会带孩子的人,她眼皮一掀,“有话直说,别让我猜。”
曲富贵:“你去见了宋若霞。”
冉旭秋:“嗯。”
曲富贵:“她看起来混得不是很好,你还帮了她。”
冉旭秋纠正他:“我动机不是为了帮她,只是顺便。而且…她混得很好,曲富贵,若当初走的人是你,你未必能在几年内坐到她的位置。”
“你的话里还在护着她!”
曲富贵瞪大双眼,咬牙恨道:“可惜我没走,可惜当初忘恩负义走的那个人不是我!那年白月宫找她的同时也找了我,他们说我根骨绝佳,不应耗在北疆蹉跎;他们还找了师父,说以他的心气,不该在一次走镖失败后就退出江湖…可是我们都没有跟着白月宫走…只有宋若霞跟着走了…你知道的…”
曲富贵声音哽咽:“我平生最恨背叛。”
同是孤儿出身的三人,曲富贵与宋若霞、冉旭秋两人不同,他是养到五六岁的时候被人丢出来的,之前冉旭秋曾经猜测过他是还记得自己身世,所以才会对被丢下格外不能介怀。
现在看果真如此。
曲富贵吼完后,树枝阴影里看见冉旭秋盯着他的眼神阴恻恻的,他心里忽地很是悲凉:看吧,每次一说大师姐有什么不好,她都不会听的。人心永远都是偏着长的…
他早该明白的。
曲富贵垂头丧气地低头盯着自己脚尖。
却忽然感觉头被轻轻地拍了一下。
冉旭秋像哄小孩一样对他说:“我知道的。”
垂落在少年身侧的手从紧绷的拳头状态松开,曲富贵扯着冉旭秋衣角来回晃,扭捏道:“你知道就好,我也不是针对她,只是气不过。”
昏黄的光下,冉旭秋心中稍软,她刚想再说几句,就听见对方压抑克制的声音:“何况你若是实在想要一个师姐,那我也能当你师姐,不要再去管宋若霞了,她不配!”
冉旭秋:“…”
你是真的倒反天罡。
软下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她面无表情地把衣角抽回并附赠了一脚。
“等等,”冉旭秋思考了一下曲富贵刚刚说的话,敏锐地发现了一个以前被她忽略的事,困惑后没忍住问道:“咱们宗门如果当初,你、师父、大师姐都被邀请过了,为何我们不干脆一起搬来白月宫呢?”
“…”曲富贵拍拍衣服的灰,幸灾乐祸道:“逍遥门一共四个人,你猜唯一一个没被他们看上并邀请的人是谁?”
没错!自信点!
大胆猜!
冉旭秋面无表情附和道:“真的好难猜啊。”
总不能、是她吧、阿吧阿吧阿吧…
靠呗。
连曲富贵都被看上了,凭啥瞧不起她!
临到白月宫两人分别的路口前,曲富贵叫住冉旭秋,他伸出手掌,月光微凉,照在他掌心上,放着一个很好看的紫色穗子,上面还挂着一串玉珠。
“诺,给你买的,可以挂在伞把上。”
冉旭秋接了。
她心下稍动,就听见对方凉凉道:“不用太感动师姐,这是在你去找宋若霞的时候,你师弟我一个人,拿着身上仅剩的银子,忍受着店小二的白眼,去了虎林城‘最好最贵’的铺子,给你挑的伞穗。”
冉旭秋:“…”
糟糕。
别说了,别说了,良心已经在痛了。
“我会一直戴着的。”
师姐这样承诺师弟。
这个时候他们还太年少,忘了一直就是一辈子。
晚霞辉煌,少年心气,怎知天高地厚。
谷雨回来得比冉旭秋晚,几乎是踩着宵禁的点。
她回来后先把头上插的一堆钗子都撇了,然后咕嘟咕嘟地喝了一茶碗的水,“可算是活过来了!”
冉旭秋:“今日很累?”
谷雨:“何止是累!我真是受够了,每次接了这种任务,头上就要顶着几斤首饰戴一天,还不敢磕了碰了,我宁愿去帮村里杀猪,都不想干这个活。”
见众人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谷雨又神神秘秘道:“不过,今天临到了让我赶上了一件大事,你们都凑过来,我细细讲,莫要外传。”
“我不是跟着宋师姐去了雪月楼嘛,到了一个隔间前她进去了,然后我在外面等她,等着等着就无聊了,于是我和柳红聊了会儿天,转头就听见隔间里爆发出一声尖叫,很像鸡被杀之前的叫声,我没忍住,偷偷透过缝看了一眼,”谷雨声音倏而放轻。
她道:“是雪月楼那个圆脸掌柜死了。”
“血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流,屏风上也全是被溅到的血。”
“杀他的人,我没敢细看,只大约看出是个穿得很花哨的男子。”
“然后这个男子出来后看着我们就笑,笑得很妖气,他给了我们两人花签,让我们以花签为凭去命令下面的人锁楼。”
谷雨压低声音:“你们猜这个男人是谁?”
“他竟然是雪月楼楼主,那个笑面虎!”
“当时我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回来的路上,我听宫主说才知,居然是有个假扮跑堂的狂徒——”
冉旭秋铺床的手微微一抖。
“为何叫跑堂为狂徒?”
冉旭秋镇定道。
谷雨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不叫狂徒叫什么,听宫主说,这人让武林盟主、雪月楼楼主、血人鬼通神三人都吃了他的口水,这还不狂徒,什么叫狂徒?”
“什么?!”
众人惊呼,关注点却错了:“武林盟主都是四旬老登了,他也下得去手?”
一旁冉旭秋安详地躺下。
不信谣、不传谣。
雪月楼狂徒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记名弟子罢了。
次日天亮,冉旭秋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拖她的人双手穿过她的胳肢窝,像拖货物一样,把她捞到了练武场。
“…不是说今日休日吗?”
她揉松了一下双眼,怔愣地看着练武场。
人、人山人海人挤人。
好多人。
“休日什么休日,”谷雨叉着腰,呵斥道:“昨日还没玩够吗?今日要开始练武了,躺平躺平,就知道躺着,像你这样的,几时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江湖人——”
见冉旭秋仍如死鱼一般瘫在地上不动,谷雨又压低声音:“我知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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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长老的亲戚,但旁人不知,前几日你拳打老者脚踢幼童的名声已经在门内弟子们里传出来了,有不少人摩拳擦掌,要和你比上一比,你若不练起来,岂不是坐立挨打?”
冉旭秋听后身板慢慢挺直,“拳打老者?”
“脚踢幼童?”
这说的是谁。
她怎么完全不知。
“你啊,”谷雨语速飞快地解释:“王长老年过五旬,算老者吧;被你定住的巡逻弟子尚未弱冠,不算青年,那就是幼童了。”
“…所以?”
“所以,”谷雨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群情激愤,你算是惹了众怒,不练武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其实原本也不至于如此的。
众人不曾真的把王德财当作五旬老叟,也不曾真的把那些十七八岁的青年当作幼童。只是前几天谷雨关于“冉旭秋是王长老”亲戚一论影响甚远,所有人都以为冉旭秋是走后门才入的白月宫,心里俱不服气。
谣言便愈演愈烈了。
冉旭秋哑了音。
她老老实实地跟在谷雨后,悄悄混进了练武场。
“这些都是记名子弟吗?”
冉旭秋指着其中看着比较厉害的一撮,悄声问谷雨。
谷雨:“看衣服,他们的月牙半满且袖在袖口,是外门子弟,诺,那个你看见了吗,在肩膀上文了个满月的,就是内门师姐。”
冉旭秋若有所思:“记名、内、外三门都是按照实力划分的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谷雨道:“三年一届比武大赛,连胜九场的人就会从记名生成内门,所以他们这几日才拼着去练。”
冉旭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夜颂流去年是什么名次?”
“你问少主啊,少主三年前止步于八强,那时他才十五岁,最出名的一场三剑胜了河西穆天元,鬼通神都评价说有宋生当年的风范,在江湖上的封号就多了个小剑祖。”
冉旭秋:?!
她听过的名字很少,独一个宋生,她是真知道的。
昔年剑祖宋生,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往返匈奴阵地十二次。最后一次,宋生单手提着可汗的头,衣未沾血,靴未履地,马未受惊,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匈奴城池,无人敢阻,无人能拦。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而宋生,就是如今公认的武道第一。
如果,夜颂流真的有这么厉害的话。
冉旭秋心中多了几分凝重。
那几日之前的那次交锋,他就是在隐藏实力。
她微微吸气。
白月宫少主,果真恐怖如斯!
前面谷雨还在说着什么,冉旭秋心不在焉地低着头,直到她听到对方又说了个熟悉的名字,才缓缓回过神。
“…对了,郭师姐托我嘱咐你,这几日不要瞎逛。雪月楼楼主南无竹要提前来了,他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但这男人皮囊好,实力高,一些无知少女们便如飞蛾扑火地靠近他,最后下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白月宫负责比武大赛事宜,所以提前会安排一批有身份的人住进来,监督这次大赛的运转。
雪月楼楼主便是这类人。
“冉旭秋,”后头没了操练声,谷雨奇怪地回头,“你怎么不继续了?”
阴影里,冉旭秋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谷雨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陌生。
冉旭秋:“你先练,我找郭师姐有事。”
9. 第 9 章
外务堂。
几盏油灯点着,郭师姐如同一尊不会动的雕塑,从浮云卷霭,坐到明月流光,任何人只要想寻她,她总在这里。
“师姐,”冉旭秋礼貌地敲了敲门。
郭师姐微微颔首:“有什么事吗?”
她和冉旭秋说话的语气比前几日多了几分的冷淡,但嘴边的微笑却如往常。
“我想问一下,明日雪月楼楼主他们住进白月宫,弟子能否去帮忙接引?”
郭师姐按住眉心:“你想去?”
冉旭秋认真点头:“我得去。”
郭师姐温声道:“我记得我让谷雨叮嘱过你了,雪月楼楼主性情古怪,并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冉旭秋回得坚决:“我得去。”
这句话听得太古怪了。
但郭师姐毕竟是郭师姐,颇解人意,虽然看着心有疑虑,可并没有多问些什么,仅仅沉吟了片刻,就从身后的箱柜里翻出了一张小牌子。
这张小牌子和出门的令牌不同,更像是圆圆的薄片,只在上面特殊刻了一个月字。
“明日拿着它去梨花园等着,内门的鹿仁济和鹿仁宜都会和你交接。”
冉旭秋离开外务堂的时候忽然顿了顿,她回头看了一眼郭师姐,对方仍然穿了和众人一般的白色弟子服,撑着头坐在木椅上,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平静,就好像——
“郭师姐,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的,对吗?”
冉旭秋定定地问。
靠墙的灯被风吹灭了。
郭师姐垂眸,在黑暗的侵蚀下,那张温柔良善的脸变得极是陌生,她看着冉旭秋,心平气和地说:“雪月楼的掌柜活着的时候人算不得好,眼高于顶,但他千不好万不好,总有一点是好的。他嫌贫爱富,却不曾以强凌弱。”
“然而这样的人,竟死了。”
“是因为他错放了一个人上楼。”
“我想,若我是那个间接导致他死亡的人,听了这件事后一定会坐立难安。”
“我一定会想,我能趁着南无竹来的时候,为着这可怜的掌柜,做些什么。”
夜幕四合,周围静地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冉旭秋的脚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她以为自己前日混入雪月楼的事情天衣无缝,但没想到白月宫内藏龙卧虎,有人稳坐内堂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比顶头上的人,看得都要多,都要明白。
可郭师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单她知道,还是白月宫宫主也得了消息,授意郭师姐在这里点破,如果是,白月宫想要做什么,如果不是,郭师姐背后又站着谁…
桌台上的灯也被风吹灭了。
郭春月好整以暇地坐在黑暗的桌台后,她观察着面前的姑娘,她从见到冉旭秋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对方很有意思,分明是低贱之地出来的犟种,偏偏背脊挺得比他们这些自诩体面的人还要直,让人看了就想折断。
须臾,郭春月听见冉旭秋答道:
“不,郭师姐。”
女子声音如淬冰的寒刃。
“是雪月楼楼主让他死的,不是上楼的人。”
郭春月瞳孔骤缩,她脸上带了十二年的假笑,终于在此时崩裂,出现了近乎惊愕的情绪。
她想过的对方的很多回答。
或是愧疚地认错,或是心虚地推责。
但她没有想到过,冉旭秋的陈述竟是这样的坦然,就好像明晃晃地在说:杀掌柜的人不是我,所以我不曾坐立难安。
郭春月比起谷雨等人,她知道冉旭秋的来历,知道对方就是宋若霞那个逍遥门的师妹,她也听过冉旭秋视十万两黄金为粪土的事情…
所以她本以为,冉旭秋该是个很有江湖气的人。
不一定正直,也不一定良善,但是大约该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临行一刀还要仰着头大喊“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侠客。
现在看来,不仅不是,还截然相反吗?
…
次日,烈日炎炎。
站在屋檐下的鹿仁济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戳了戳旁边的鹿仁宜,“我怎么有点担心呢。”
鹿仁宜:“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他们两人面前,蹲着一个蘑菇状的小包。
是冉旭秋。
她身上套着的弟子服已经被同寝的朱姑娘改得合身了,背上背了一把名不经见的骨伞,刚刚在鹿仁济和鹿仁宜跟前听着一会接引南无竹的注意事项,以及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
“你看这位师妹沉默寡言的模样,一会肯定应付不来雪月楼那帮心眼子,万一到时候不小心惹了南无竹这老东西,可不就惨了。”
沉默寡言?
冉旭秋倏地抬头。
她想通过灵动的眼神来向这位师兄证明自己的机灵。
熟料看清她面容后,对方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你这脸上是怎么弄的!”
冉旭秋摸了摸脸。
先前雪月楼南无竹曾见过她,当时她只在脸边贴了两绺胡子,于是保险起见,这一次她先拿红梢药研磨涂在脸上,夜敷几个时辰,第二天敷过的地方就会像过敏了一样起疙瘩。
鹿仁济长吁短叹:“我昨日分明叮嘱了郭春月,让她把这个任务交给个齐整孩子,省得到时候被那些个以貌取人的雪月楼家伙挑刺,你看看她给我挑的…”
为了顾及眼前人的自尊心,鹿仁济压低声音道:“怎么是个坑坑洼洼的。”
冉旭秋:“…鹿师兄。”
她道:“你可以大点声,我听得见。”
正值此时,雪月楼的人终于来了。
为首的是雪月楼楼主南无竹,他身穿着一袭红裳,风骨峭然,虽已三十出头,眉眼却仍不见老气,唇若红莲,面如琼枝,身上并无显眼的武器,只有腰间挂着二十四枚花笺。
他两侧分别跟了两个雪月楼弟子,衣服一个烟绿一个荷粉,三人极是招摇。
烟绿裳的雪月楼弟子还未走近,就冲着冉旭秋几人轻哼:“波月你看看他们,白月宫真是没人了,就这种丑八怪平时宫主多看一眼都嫌眼脏,结果来了你们白月宫,居然还是批发的。”
荷粉色的那个瞥了一眼冉旭秋,跟着冷笑道:“谁说不是呢,竹烟你瞧瞧这个,”波月指向冉旭秋,大声道:“别人是脸上长了个疤,就她是疤上长了个人。”
鹿仁济闻声怒发冲冠。
冉旭秋再怎么磕惨,也是他们白月宫的人,哪里容得下这群雪月楼的丧家之犬狗吠!
鹿仁宜更是面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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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她撸起袖子:“你们这些人瞎说什么呢?会不会说话!要不要老娘教你们做人!?”
竹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然后迅速地躲到了南无竹身后,阴阳怪气道:“嗨呀,这就是白月宫弟子吗?仗势欺人,连一句实话都不让别人说。”
冉旭秋摁住了想为她出头的两个师兄师姐,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快走,不要惹事。
两位师兄师姐到底顾忌着竹烟、波月身后的南无竹多些,于是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悻悻离去。
竹烟:“丑人多作怪,奇了,难道她以为卖个好,我们楼主就会看上她?”
波月:“我看她一直不说话,估计是个哑巴。”
“呵,”一直寂静的南无竹终于出声,他抚了抚袖子,叫住两人佯装良善道:“好了,竹烟、波月不要再说了,在别人的地盘上懂点眼力见,有残缺又不是她的错,兴许是生来就这样的,丑已经很可怜了,再加上是个哑巴,再被人嘲笑的话,万一想不开自寻短见了怎么办?”
竹烟、波月对视一眼,均憋笑。
“是,楼主说得是。”
靠呗,冉旭秋默念了句脏话。
她想,成立业真是瞎了眼。
这位才是个唱大戏的,还是专唱白脸的。
继续走了半个时辰,在主仆三人夹枪带棒的话语攻势下,冉旭秋仍未开口,她觉得脸上拿草药汁画的伤疤有些痒,但又不能用手去抠。
“你好像很讨厌我?”
又转过了一个眼熟的楼台,还没走到目的地。南无竹先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冉旭秋。
她现在带他走的路,刚刚已经走过一遍了。
很难让人猜不是故意的。
冉旭佯装没听见。
下一瞬,南无竹身形一动。
冉旭秋看不出他用的是何等轻功,只是在鼻尖嗅到一股奇特的暗香之前,对方就已立于她身前,轻一挥袖,甩出三枚花笺。
“铛铛铛”地三根尾长带针的花笺分别朝着她额前、腰腹、足尖而去。
用力狠辣,角度刁钻。
她闪避不及,抽出了背后的骨伞。
厚重的骨伞张开,三枚精巧的花笺如陷入了棉花般软软地弹了出来。
然后嘎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冉旭秋甩了甩被震麻的手:“你有病?”
“原来不是个哑巴,”南无竹抱臂挡在前方,他答非所问:“很少有人能躲过我的梅花三问,而能躲过梅花三问的,不该是一名记名弟子。”
凉风起,南无竹眼睑下垂。
“前面有一句话我说错了,”他声音越轻越柔,冉旭秋心中就越警惕,她能察觉到对方此刻看自己的视线,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你并不是讨厌我,但你想杀我。”
“年轻人,”南无竹笑意冷凝,骨节修长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笼罩在女子脆弱的脖颈上,然后一点点收紧。
冉旭秋内力被对方封存住,腿脚软绵绵地悬空,她渐渐喘不上气了,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能模糊地听见对面的人平静问道:“为何想杀我?我虽算不得心慈手软之辈,但我素来算得上斩草除根,你既不可能是我哪个仇家的孩子,又与我素未相识,为何——”
“会有这样浓烈的杀意。”
10. 第 10 章
冉旭秋与郭春月说的不是虚言。
她确实觉得,倒霉掌柜之死与自己无关。
她确实觉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只要这个掌柜一直遇事则乱,总有一天会为此丧命。
但这不意味着。
她不想杀南无竹。
蹦的一声,内力冲破滞涩,骨伞呼啦啦地张开,冉旭秋膝盖向上一顶,张嘴狠狠地咬住南无竹的手。
口水和手掌上被咬破的血混合,黏糊又恶心,这场景不要说南无竹了,就算换个老大粗,也会下意识地把扒在身上的这坨东西甩出去。
嘭的一声。
冉旭秋成断了线的风筝,被向后扔去。
远远观战的竹烟咽了口唾沫,习武之人身强体壮,先修体再修内力,可固然如此,人不是钢筋铁骨,被这么一摔,恐怕日后不死也是半残。
楼主下手还是太狠了啊。
这姑娘再丑也还只是个姑娘啊!要怜香惜玉啊!
就当竹烟不忍的闭眼的刹那,冉旭秋猛地翻身,握着伞的手高速旋转了起来,骨伞伞柄处漂亮的紫穗在空中摇曳。
她借着伞的力道,不仅没摔,反在地面上站稳了。
南无竹有些意外。
她…这是什么功夫?
他怎么看不出深浅来。
当今习武者以内力较高低,凭器载扬其长,择功法定其型。南无竹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但他见过的伞道仍不过几人,然就算这寥寥几人,修行的功法多是东拼西凑,因此行武不流畅为常事。
而冉旭秋的,从被甩飞到落地,犹如行云流水。
“很小的时候,”冉旭秋摇晃脑袋,企图把脑袋的水倒空,她捏紧骨伞,黑沉沉的眼珠紧紧盯着南无竹。
按外观来看,这只是一把厚重的伞。
所以一开始无人能想到,伞竟然也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我的师父曾经问我。我将来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时我在玩水淹蚂蚁,我说我想当大侠,于是他指着地上浮浮的蚁尸——
他问我,蚂蚁弱,我强,以我之强欺不如我者,能否算大侠?”
南无竹没说话,他身后的波月呼吸一滞:“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师父,我杀蚂蚁不是因为蚂蚁弱。”
“因为我觉得它们不能活。”
“我说师父,这窝蚂蚁偷了附近四个蚁穴,它们不死,死的蚂蚁就会更多。”
竹烟:“弱肉强食乃天理,与你何干?”
冉旭秋点头:“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但我觉得既然有天理,那也该有人理。天不仁,我就代天行道。”
“所以我告诉师父,我会杀遍天下强食者,我会杀遍天下所有滥杀无辜者,哪怕这人武功独步天下,我也照杀不误。”
“就为这个,你想杀我?”
刹那间,南无竹认出了冉旭秋的身份:“你是那天那个混上楼的奸细,我不过杀了一个圆脸掌柜,你就认定我该杀?”
冉旭秋摇头:“不。”
“我还没想过今天就杀你,我知道我现在还杀不了你。”
“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杀你。”
雪月楼的胖掌柜,是个好人。
不是听郭春月说的,而是冉旭秋自己就这么觉得的。
她和师弟第一日入虎林城的时候,有官兵检查路引,他们两个人只有一张,就是雪月楼的掌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去地下黑市躲避的。
那日再急,圆脸掌柜训斥跑堂也不曾以月钱相胁。
南无竹又认真地看了她三刻。
她好像一点也不怕。
“愚蠢又傲慢的人。”
孰料南无竹只是冷笑,他厌恶地看着冉旭秋,“谁给你审判的权利?”
南无竹说:“我杀人如麻,恶贯满盈,手里沾的血数不胜数,这些我从未否认过,可是你年纪小小,居然就沾染了儒生的迂腐,比我还要恶心几分!”
“同样都是杀人,你以为只有你清高,你厉害,只有你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大侠吗!我告诉你年轻人——”
南无竹不再迟疑,他起手,烈日炎炎下,男子的手掌如厚云遮住了天光。
少有人知,雪月楼楼主南无竹,在以雪月楼为摇钱树之前,他曾去古佛寺拜过师,学成一套破天手,而后踏出空门,屠一山灭一寺毁一传承,长发至脚踝,再不提慈悲。
嘭嘭嘭——
手掌变作虚影,南无竹的墨发已经迎风而展,他单脚悬浮,红衣迎风飒飒。
十八道挟着内力的攻势,就这样猛然地朝着冉旭秋而去。
所到之处,瓦飞石烂、片草不留。
南无竹腰间还剩了二十一枝花笺,如今也都飘了起来,刹那间首尾相接,成了一条长鞭。南无竹双手拉直长鞭,他抚摸着慢慢道:“杀人了就是杀人了,自古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管你杀的是十恶不赦之人,那也该地狱里的阎罗来审判,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觉得你就没罪么!”
而后又是一起手,扬鞭。
鞭子撕破长空,与十八道掌功一齐而下。
远看犹如一朵盛开的梅花。
带着冷冽杀机的梅花。
只听得轰轰然,仿若惊雷。
硝烟散去。
一把张开的骨伞,遮住了身后的人影。
伞后的女子,擦掉了唇边的血。
她开始动了。
或者说,她手上那把从出现起就一直只是躲避的骨伞,终于出现了进攻之气。
“你说错了。”
冉旭秋一步一步逼近南无竹,骨伞在她手里不断旋转,卷起一阵寒风,寒风呼啸,竹烟和波月离着算远,可他们却觉得自己的身躯逐渐变得僵硬,眼睫像被冰冻住了,成了一片片的残幕。
女子持伞喝道:“这里是人间,生下的杀债不该死后去算,阎罗管不了的我管,他管得了的我给他送!顶天立地是为侠,侠者,本就该惩恶扬善,锄强扶弱!”
南无竹:“好一个惩恶扬善,好一个锄强扶弱!”
鞭子步步紧逼,“那我问你,谁是恶谁是善;谁是强谁又是弱!”
“我要杀者,为恶;我想救者,为善。”
风中,冉旭秋缓缓道:“同样的,我能杀的,为弱,我杀不了的,算强。”
好一个歪理!
南无竹震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
亭台飞燕低低盘旋,弯月若银钩。
夜雪河瞥了一眼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南无竹,要笑不笑道:“听人说,你今日被教训了一顿?”
南无竹面无表情。
“想笑就笑出声吧。”
他抿了口茶,微微蹙眉,把茶水泼到地上。
“这样的茶你竟也能喝得下去…罢了,竹烟你去把我带来的铁观音拿出来一两,赠予夜宫主。”
待竹烟走后,南无竹瞥了眼夜雪河然后缓缓道:“说说吧,她是个什么情况?招逍遥门的人来你白月宫作记名弟子,是我不认识你了还是您老眼睛花了,这与养虎为患有何异?”
夜雪河:“她不是我招进来的。”
“她是,”夜雪河想了想形容词,重新定义道:“碰瓷碰上来的。”
夜雪河:“你觉得她身手怎么样,在同辈里?”
“…你说呢?”南无竹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的声,“连我都被她伤到了,你这好儿子若想得魁首之位,恐怕只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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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雪河微微笑:“所以才把这位姑娘放在白月宫,在我眼皮子底下任她是什么蛟龙,也翻不出花样。”
南无竹:“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她呢?”
夜雪河沉吟道:“这句话不该我说,而是该我问你,你今日为何不直接杀了她呢?”
南无竹摸着腰间的花笺。
他腰身劲瘦,眉眼浓艳,然而说出的话却犹如吐信子的毒蛇:“谁说我不想杀她的,我分明只是没来得及下手,就被你们的人拦下了,王德财那老小子,平日里见风使舵,今日倒来得快。”
“更何况,”男子侧脸俊美近妖:“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何时见我南无竹心慈手软过?”
竹烟这个时候终于匆匆赶了回来,为夜雪河与南无竹斟上了一壶好茶。
“错了南楼主,”夜雪河举杯与明月遥遥一碰。
南无竹眼皮一跳。
历经一天的鸡飞狗跳后,他对于错了这两个字都有了后遗症了。
只听夜雪河叹道:“蚂蚁未尝不能咬死巨象,猛兽未尝不能有不忍人之心。残忍与慈悲,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时出现,并不矛盾。”
“你今日若真想杀她,一个王德财顶什么用,就是我去了,你也照杀不误。”
夜雪河又微微笑,“说半句交心话。”
“你常以为你是我们这些人里做事最无所顾忌的人,江湖评价起你时,也都说若鬼神通是强杀,那你就是阴毒,可是南楼主,我倒不这么觉得。”
“因为你毕竟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年轻了十来岁。”
夜雪河叹道。
“你心或许已经硬了,可还没有冷,”
不奸孕女,不虐孩童,不抢命钱。
这不是南无竹摆给众人看的规矩,而是南无竹最隐秘的人格。
夜雪河就是为此觉得,南无竹行事虽阴,可到底算不得多变/态之辈。
甚至算得上是和他同一等地位的人中,少见的可以信任、共谋大事之人。
只可惜…
“南楼主,”夜雪河低声道:“其实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
“为何你总觉得,自己就一定是有罪的呢?”
四下寂静,南无竹背后冷汗浸湿。
他这个时候才懂。
冉旭秋那句话的意思。
“我要杀者,为恶;我想救者,为善!”
少女的声音略带哑意,里面有年少气盛,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气。
然而…
南无竹现在想来只觉得浑身气血倒流,大脑嗡嗡地响。
南无竹活了三十载,他任由旁人评价他为一个魔头、喜怒无常的杀人狂,他都从未觉得自己做得有错,他都固执地走自己该走的、要走的路…他曾沾沾自喜于他的道心坚固,不因外物而动摇。
他十四岁屠人满门,手里沾的血比血人鬼通神还要多了几倍,表面上风光的雪月楼地下是黑市,手段肮脏的闻者唾弃,但南无竹从未觉得如何。
他从未觉得如何。
就像是他的拜把兄弟张德全曾经说过的话一样:“沾血的银子也是银子。”
南无竹也这么觉得。
他伪君子,他道貌岸然,他换了一身金衣,穿得人模人样,比武大赛照样还是要邀请他做主台。
可是冉旭秋的话却像是钟声一样在他心中咚咚地回响。
一下又一下,几乎震得他肝胆欲碎。
“我要杀者,为恶。”
“我想救者,为善。”
善恶有道,全依心而论。
而凭什么,他又一直以为自己是黑白里的黑,善恶里的恶,吉凶之间的凶。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一定是有罪的呢。
11. 第 11 章
为什么南无竹就一定是有罪的呢?
因为他蠢!
回到事发当天下午,冉旭秋和南无竹打得天昏地暗,一方拿鞭子锁喉,一方被伞抵住半个头,眼看着再不停手就无人生还的时候,白月宫的护院长老王德财终于姗姗来迟,拦下两人。
王老头先是好说歹说地把南无竹劝到夜雪河那里喝茶,再是拖着冉旭秋这小牲口去大夫那里看看。
最重要的是看看脑子。
白月宫修给弟子养病的地方,最近几日忙着比武大赛,反都爱惜羽毛些,斗殴打架的人少了,养病看病的人也少了,床铺就空了很多。
寻了个隔间。
王德财先探了探冉旭秋的额头。
也没发烧啊,怎么想不清楚和南无竹干起来了?
冉旭秋斜着眼,感觉浑身上下都是粉碎的疼,哼唧哼唧:“谢谢你了啊。”
王德财和第一日见冉旭秋的心情很不一样。
他显得忧心忡忡,好像嘴里有一圈的话还没说出来一样,又或者突然发现自己引入羊圈的并不是一只小羊,而是一匹见血就狂的狼。
“…你怎么会和他干上,你知道南无竹是什么人吗?不要命了?你就不怕他杀了你吗?”
王德财看着冉旭秋脸上的神情,发现上面有得意、有痛快,唯独没有惧怕。
他语气一下又迟疑了起来:“你…真的觉得自己能赢他?”
“为什么不能?”
冉旭秋侧开头:“他太蠢了。”
南无竹蠢?
这简直是王德财半辈子听过最荒谬的笑话了。
“雪月楼的楼主,地下黑市的半个主人,杀人不眨眼家财万贯,若他不是聪明人,那这天下还有几个敢说自己晓达明智?”
“小丫头片子的,别太张狂。”
“当然。”
冉旭秋幽幽道。
“一个人连初心都忘了,为了旁人的几句话在拼刀比枪的时候走神动摇,不是蠢是什么。”
震撼。
虽觉得恐怕是冉旭秋胡搅蛮缠的歪理,但王德财竟也有几分被说服了。
是呵。
南无竹何等风光人物,江湖赫赫威名。
要财有财,要权有权,要武功有武功,这样的人,何须在意什么善恶之道,哪怕指鹿为马,说黑为白,又有几个人敢反驳对方,他说自己是善人,谁敢说他不善?他说自己是恶人,谁又敢指着鼻子骂他。
何必为着稚子小儿几句话,卸了半身攻势。
“你觉得习武什么最重要?”
冉旭秋哼着一口气,说话兴致上来了,从病榻上坐直。
王德财还留在刚刚的话题里,试探道:“初心?”
却只得对方的一个白眼,冉旭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活脱脱地像是在说你怎么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天真呢?看得王德财老脸绯红。
“练武,最重要的是功法。”
“南无竹的鞭子你看到了吗,那叫百花鞭,由大小形状都一样的花笺拼接而成,鞭子本就是灵活的武器,他的鞭子比旁人的,却还要天然的灵活百倍。”
“所以这样的灵活的鞭子和他的掌法相结合,在江湖上几乎可以说是无往不利,难逢敌手。但即便这样,南无竹扬名于世人前靠的也是雪月楼,而不是武功,江湖十大高手中也没有人提过他的名讳。”
“就是因为他的功法不行。”
“他是少林寺出身的和尚,功法天然的少了一份杀性,但他的鞭子,取自百花开后我花杀,生来就是带着杀性的,两者相克,他的缺点,一目了然。”
病床的少女连腿都伸不直,但此刻说话却掷地有声:“下次再打,我必能胜他。”
“…”
王德财沉默了。
“王长老在想什么?”
看王德财沉默如此之久,冉旭秋破天荒多问了句。
王德财沉重回说:“我在想,如何送你走。”
他不懂宫主的谋算,也不明白复杂的局势,他只想快快把这个妖孽送走。
冉旭秋眨了眨眼睛,“我现在倒是想走,但是已经走不了了。”
在逍遥门的时候,师父和她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没信,从十一岁起把师父单挑下马后,冉旭秋这小丫头片子眼里就放不下天,自封万骨枯大帝,北疆王在她眼里也只是她未来的手下败将。
但是今天和南无竹打的时候,冉旭秋是真的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会输。
还不够。
不是还不够强,而是还不够狠。
王德财叹了口气,他临出门前,最后再说了一句:“冉丫头,之前是我草率了,我不知道你来白月宫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以一个江湖过来人的身份,我叮嘱你几句——”
石门前,沉褐色的长老衫被风鼓吹的飒飒作响,王德财背手,微微偏头,对着冉旭秋轻轻道:“王侯将相、三教九流,人命生来就是有贵有贱的。”
南无竹不要说杀了一个掌柜,就算杀了一百个掌柜,那也是雪月楼自家事,轮不到旁人打抱不平。
更何况,你这个打抱不平的人,也不是多无辜。
“哧——”
在王德财走后,冉旭秋又躺了下去,白月宫财大气粗,就连病床上最简单的棉被子,也像云朵一样柔软,冉旭秋躺在上面,背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怪道富贵财帛动人眼。
她只是在这里待了两三天,竟已觉得自己的骨头软了。
又想到刚刚王德财留的半句话,冉旭秋抬手攒紧,看着上面一道道蹦出的血痕,不由得呼出一口闷痛的气。
有些伤是今天新增的,有些疤却是过去故有的。
人命有贵有贱吗?
冉旭秋想,若人命真有贵贱,也不该是黄金百物评的,京都里的皇帝就算两手空空也没人不跪,那便是依权吗?好像也不该,神奸巨蠹就算坐得再位高权重,也没人盼望着他们活得久。
那是依什么?
这事想不明白,所以她觉得王德财是错的。冉旭秋给伤口抹上草药,就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来,是郭师姐。
郭师姐扎着两股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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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温柔,说的话却透着冷风:“没想到你还真去杀他了。”
冉旭秋看着她,歪了歪头:“你好像很讨厌我?”
这还是南无竹问过她一遍的问题。
穿着水绿软烟罗的女子坐在冉旭秋床边,温热的双手捻住冉旭秋的鬓发,手下用力,笑却轻和:“怎么敢,爱你还来不及。”
“我来是恭喜你一声的,宫主把你调到了少主的外院扫地,月例翻倍,你升职了。”
伺候夜颂流?冉旭秋刚想开口拒绝,却顿在了月例翻倍那里,六贯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于是她就顿住了。
莫名地,冉旭秋想起了王德财的话。
命贵否,命贱否。
不过六贯钱,然而六贯钱。
…次日,天清气朗,夜颂流起得很早,他一般要早起后先练剑练一个时辰,然后再出门办事,但是今日他不知为何眼皮直跳。
身边书童给他备好衣服,月白锦袍配着代表身份的玉扇和莲花冠,模糊铜镜浮现出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
夜颂流其实生得和夜雪河不太像。
夜家早些年有人说是走贩起家,父亲夜雪河的长相就是最好的证据,养尊处优多年也不改粗犷。儿子就不一样了,夜颂流身上有一半胡人的血,因而瞳孔偶尔像琉璃一样在光下呈着琥珀色的光。
眼睫也极长极密,肤色偏冷,五官棱角分明,是最有攻击力的长相。
很多小姑娘都喜欢这样的俊男。
冉旭秋也不例外,她喜欢看赏心悦目的大美人,也就喜欢看赏心悦目的夜雪河。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新来的,别看了。”
夜颂流住的麒麟阁,内院很少有仆从走动,外院却有很多,护院、门童、丫鬟有二十几个,冉旭秋被分到了扫长廊那,和她一起的是个年龄不大的门童,叫赵黄珠,听着音儿也是从记名弟子提拔上来的。
“咱们少主最不喜欢旁人盯着他看了。”
赵黄珠低声道:“曾就有个色胆包天的,不止盯着,还鬼迷心窍的撞到少主身上,以为能麻雀飞枝头,结果你猜怎么着,后来我再没在白月宫看见这号人物。”
门童说完,见面前的人还是一脸的无所谓,忍不住暗骂了声,又气不得自己好心被当驴肝肺,于是开口便嘲道:“说你你还不服气,你若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那我也就不管了,可依你这样尊容,想被少主人看上,不是难如登天,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话没落地,门童却渐渐睁大眼,看着朝他们走来的高个,低头恭声道:“礼长大人。”
礼长、武长、书长是夜雪河安排在夜颂流身边的三位长老,在白月宫位高权重,有且仅听夜颂流的指示。而这三位中,又独属礼长神出鬼没,不好相处。
“嗯。”
礼长腰悬弯弓,脸色苍白,只淡淡扫了眼门童,而后单手指着冉旭秋道:
“小姑娘,少主点名要你陪他。”
陪这个字眼实在说得暧昧,惹得门童听着禁不住嘶了一声。
12. 第 12 章
“你一见就我笑什么?”
人来人往的街道,夜颂流压着声。
他想自己真是脑子坏了,怎么会要冉旭秋陪他出来办事。本是想折辱这人一二,但没料到这泼猴没脸没皮地一直盯着他瞧。
“那天你输得太快,”冉旭秋笑嘻嘻:“我竟没看出你姿色这样好,倒是我不怜香惜玉了。”
“…胡说八道!”
夜颂流耳根有些红,他快走了几步,想甩开冉旭秋,然后又听此女贼兮兮道:“你若是不要人陪,那我去逛街了,此番带薪休假,还要多谢少主。”
“回来。”
夜颂流冷冰冰道:“三日前你打伤我,我尚未寻你,你就敢自己送上门,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
“说,潜入白月宫,你的目的是什么。”
冉旭秋笑眯眯地一跃,和夜颂流勾肩搭背,“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我若说我只是想看看白月宫,你信我吗?”
夜颂流不习惯有人对他动手动脚,象征性地挣脱两下,反问冉旭秋:“我该信你吗?”
“你该信我的,毕竟你爹把我调到你院子里,为着的不就是展现你们白月宫的胸怀和包容么。”冉旭秋回道。她此前和南无竹打得一来一往,白月宫却没有把她驱逐出去,还调她到麒麟阁,若背后没什么猫腻,傻子都不肯信。
“…白月宫宽容,但我不包容,”夜颂流凉声道。
“生什么气么,”冉旭秋挠了挠头,又道:“这是要去哪里?”
“茶楼。”
虎林城有明面酒楼暗面黑市的雪月楼,自然也就有表面喝茶,实则贩卖情报的茶楼。
夜颂流走上包厢招手,茶楼店小二懂事地给他端上两个盘子,玉盘里放着两杯温热的大红袍,金碟里盛着一串红珊瑚,他敲了敲桌子,示意冉旭秋戴上,“这串鲜艳,衬你。”
珊瑚串是好珊瑚串,但是送礼的人却不太对劲。
冉旭秋没接。
她狐疑地看着夜颂流——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别多想,”夜颂流垂眸,他生得芝兰玉树,但垂眸的时候却别有一番冷意:“这家店比一般的茶楼不同,只要定了包厢,都会赠一串珊瑚链。”
他话音未落,说书先生终于姗姗来迟。
“俗语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台上书上笑着一拍惊堂木,“可在咱这茶馆里,诸位老爷们是捧了人场,又给了钱儿,真是让小生感激涕零,唯有下辈子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为报了!”
“去去去——”
台下客人都和这书生很是熟稔,当即摆手让他说正事。
“咳咳,”书生:“诸位莫急。话说近几日虎林城风起云涌,比武大赛在即,江湖风云变幻,地下赌局开盘至今,魁首的位置仍是众说纷纭。”
“那么小生不才,江湖人称翻案书生江有文,今天就来给诸位看官,好好分析分析,谁获胜的可能大!”
冉旭秋没听过翻案书生这四个字,但此时她终于明白了,乜了眼夜颂流道:“你今日就是为了这个出的门?”
“嗯,这书生说得都很准。”
夜颂流淡淡道:“三年前的比武大赛,所有人都押华山大师兄会胜,只有他说在最后瘸腿公良能赢,结果赌局十比一的赔率,真让他说准了。”
只听得一声惊堂木拍下,这书生叹道:
“…咱们在这虎林城,有一位是不能不提的,那就是夜颂流夜少主,有近七成的人都猜他会是未来魁首。然小生倒觉得,夜颂流其人,声名远扬,但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
台下有在赌局那压了夜颂流的不服叫嚷:“人都称他有剑祖遗风,怎会像你说的这样不堪!”
“几年前确有江湖人说他是小宋生,书生我慕名去看了下,却发现其只得其形,招法华丽,徒有其表,吓吓外行人尚可,真遇了内行,反而软绵绵的毫无后力。”
“虚头巴脑、不过尔尔。”
书生骂完夜颂流,又话音一转:
“不过虎林城么,到底是白月宫的主场。这次比武大赛,就算夜颂流处处低人一头,想要输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依小生看,他的玉扇多半能撑过邓平平、公良红梅之流,最后败于李轻云,江湖也好给白月宫一个交代…”
“扑哧。”
冉旭秋没忍住笑出了声,夜颂流闻声阴沉沉地看着她。
冉旭秋大发善心,安慰他:“别伤心么,依我看这书生说得也不一定准,最起码我也参加这场比武大赛,魁首该是我才对。”
“…”
说书人许是说累了,最后拍了拍手掌。
茶楼里霎时走出十几个貌美的歌女,她们穿着塞外胡女的服饰,轻纱薄衣,妃红袖滚金裙,双手托着满杯的瓷器,妆容艳浓,巧笑嫣然。
这家茶楼多是文人雅客,歌女们手上的瓷杯里放的也都是上好的碧螺春、龙井茶等,再加上这门匾上刺大大写的两个字就是茶楼,所以一般情况也不会有不识趣的吆喝——
“倒酒!”
靠看台的桌子,五大三粗的江湖客大喊道。
“本店没有酒,只有茶。”
举杯的歌女为难,但仍噙着笑媚声道:“客官莫要和奴家打趣了,茶楼里哪里能得来酒呢?”
“老子要酒,你这里有也得有,没有也得给我上,”喊要酒的江湖客自然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生得七尺有,体粗块大,左脸斜斜一道疤,眼神里充斥着让人不舒服的邪念,手也不规矩的拍了一下歌女的后臀。
几个认出他身份的交头接耳:“这是不是老阴贼么,他竟也敢进城了,虎林城守卫是做什么的!”
“是他,一看那道疤就是他了,年初的时候才灭了几个道观和尼姑庵,手里过了几十条人命…凶人得很!”
见没人敢说话,老阴贼更得意,手上不干不净的在歌女身上摩挲,嘴臭熏熏的:“实在不行小娘们给哥哥我亲一个,哥哥我也就当喝了酒尽兴。”
茶楼里的歌女素日接待的都是体面人,何曾见过这样下九流的做派,当即怒了,抬手就赏了这阴贼一巴掌。
打完后歌女却兀自后悔,这等人向来不懂怜香惜玉,只会恼羞成怒,浑劲犯上来谁知道会不会对她动手…
眼见的老阴贼不设防被扇偏了脸,半张脸浮上红彤彤的巴掌印,他啐了口浓痰,回神就钳住歌女的脖颈,恶狠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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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大爷非要在这里办了你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台上说书人眼眸一暗,手握惊堂木,正待出手之际,包厢内先飞出一把玉扇。
玉扇盘旋,从木栏处开始噼里啪啦的回旋,接着似柳叶飘零般转到众人眼前,老阴贼一惊,下一刻玉扇回束,远观近似一把利剑直直朝着歹人而去。
“啊——”
惨痛的男声猛然爆出。
歌女被甩在地上,脸上还沁着一丝歹人溅出的血迹,一抽一抽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夜颂流瞥了一眼,运指起功,白玉扇哗啦地一下从老阴贼的前臂而出,接着扇面一震,污血尽退,白扇忽起一阵柔和的风,原本倒伏的歌女被这柔风托起。
歌女面如红玉,忙急呼:“多谢公子,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夜颂流只道:“姑娘没事就好。”
接着坐回包厢,举杯饮茶。
满堂客席一时都这反转震住了,半晌后,才爆发出阵阵哄然的掌声,有人趁机起哄,要问夜颂流来历,是哪方的英雄好汉;亦有人秋波暗送,芳心错许。
白衣公子举扇救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乃当世罕见,他随手扔出的玉扇,内力浑厚霸道,也可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而英雄救美,更是虎林城中经久不息的谈资。
不过这些半步武林的门外汉,除了从夜颂流出场就沉默不语的说书先生,竟无一人能猜出夜颂流就是被说“虚头巴脑、不过尔尔”——白月宫少主。
包厢内。
“夜颂流,”冉旭秋摸着手上碧红的珊瑚串扯闲道:“你好像很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
“嗯。”
夜颂流瞥了她一眼,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句话听着怪怪的,于是解释道:“我不止擅长和女子打交道,我还擅长和男子打交道,待人接物,本就是我从小到大要学的课。”
白月宫是近十年兴起的,说到底是借十年之前天下大乱的东风,底蕴比起江湖上的其余门派,少得可怜。偏偏树大招风,年年都要有几个突发状况。
夜颂流作为白月宫的少主,他身上的压力,其实比一般人要多的。
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摆什么样的脸色,都是他一早就想好的…唯独对冉旭秋,这个一出场就强压人一头,不讲理近乎匪的人,夜颂流却是平生未见。
既是平生未见,只能如实以待了。
他敲着桌子,不知为何忽然有点烦闷。
或许是那说书人说得太不客气,让他在冉旭秋面前落了面子,又或许是他心里多少还有点未平的心气,不甘承认自己就一定是屈居人下的那个。
因而品了一口茶后,扭头又云淡风轻道:
“其实比武之道,得胜关键不在武学,而在相克之术,那说书人讲的,太武断了。”
他转着茶杯。
“习武这一行极吃天赋,你我皆是武者,你应比那说书人懂,天赋不只是内力上的,还有对于功法的领悟力。前者我或许不如李轻云一流,但是后者他多不及我。”
最后装作无意道:
“比武大会在即,我学左手剑,本就是为了胜他的。”
13. 第 13 章
出了茶楼,暮色四合,虎林城的主街上还有很多点着灯笼的路人。
斜斜的灯光交错,照出的人影杂乱地像拼凑出的七巧板,夜颂流走了没十步,终是忍无可忍地回头:“冉旭秋你老踩我影子做什么!”
冉旭秋:“听说过暗卫吗?你刚刚在茶楼里得罪了人,我现在要在暗处保证你的安全。”
“…我不用你保护。”
他自己下的手,几分力道他清楚,那老阴贼现在多半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得动,怎么可能会寻他麻烦。
“你不信?”
冉旭秋神色古怪,余光一瞥,然后慢悠悠道:“但凡你看看四周呢,没发现行人越来越少,盯着咱俩看的人越来越多了吗。”
什么。
夜颂流回头,他视线所及的一整条街,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空荡荡,只有几个坐在矮板凳上纳凉的江湖客,面带不善地盯着他,察觉到他视线后,竟不约而同的起身,亮刀向他。
身边女声轻笑。
“少爷,我教你一个道理。”
冉旭秋按住身后的伞,一拔。
“那就是哪怕是像老阴贼这样恶心的人,他在这个江湖上,一定也是有愿意为他不死不休的兄弟。”
夜颂流,从打伤老阴贼出尽风头的那一刻,就注定被老阴贼的兄弟们盯上了。
陡然,众人僵持下,又听得一声呵斥从顶头传来。
“大胆贼人,虎林城内,竟敢举众行凶!”
屋檐上,几枝柳条旁,头戴红色抹额的少年一跃而下,左掌利落地拍下,咔嚓一声,持刀离夜颂流最近的一人就昏倒在地。
兔起鹘落,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
好身手!冉旭秋心下赞道。
她素来爱混,既有人相助夜颂流,她便乐得清闲,直接也跳到屋檐上,旁观几人混战。
不到几息,贼人倒了大半。
“…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结束混战后夜颂流拱手,“方才这歹人出手暗算,若不是少侠,恐今日夜某要横遭祸事。”
“兄台谦虚,我方才也在茶楼里,”少年大笑,“见过兄台身手,心生仰慕,所以才会在此时出手相助。鄙人姓李名轻云,李是木子李,云是天上云,不知能否和兄台以及旁边这位姑娘结交一下。”
“李轻云?”
夜颂流视线警惕:
“你是李轻云?枪鬼李轻云?”
头戴红抹额的少年惊喜地笑道:“怎么,哥们你听过我?哎这不就巧了,小弟我刚来虎林城,人生地不熟,大哥你陪我逛逛呗——”
夜颂流眸光一暗。
噌的一声,竟又长剑出鞘。
两人方才并肩而战离得很近,夜颂流的剑一出鞘就堪堪打到李轻云鼻子处。李轻云大怒,急身往后退,骂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就算不愿意,也没必要动手吧!”
夜颂流轻哼了声,他以剑指地,缓缓道:“白月宫夜颂流,请君出枪!”
夜颂流这个名字一出,一直笑嘻嘻的李轻云也变了,他头上鲜红的抹额迎风飘扬,鬓发飞扬,接着默契的一言不发的,拔出了身后的红缨枪。
枪鬼李轻云,师承绝命阎罗,是周朝世代名将李家的唯一子嗣,年少出名,曾有人说他是京都的夜颂流,而夜颂流就是京都的他。
因两人均是家世显赫、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才。
所以这两人相遇时,就该是一决胜负的时候。
“京都李家李轻云,得罪了。”
李轻云沉声道。
有道兵器,一寸长一寸强,所以夜颂流才会为了李轻云弃扇转剑。
两人出招都极快,像是提前在脑海里已经过招千百遍一样,招招都是奔着对方死穴去的,看起来像有血海深仇,实则不过是第一天见罢了。
只见十几个回合后,长枪终于被长剑挑住。
李轻云赞道:“长生剑?你竟会这个——”
夜颂流也说:“好一个绝命枪,招招带风!”
唯有冉旭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蹲在一旁。
她其实不理解这两人的脑回路,为何要在比武大赛前把底牌露出;不过她更不明白的大约是怎么打着打着这两人就相互夸上了呢?
又是几十个回合。
夜颂流速度渐渐慢了,李轻云却比开头的时候还要闲庭信步。
“可惜,”李轻云叹道。和先前的紧绷感相比,认出夜颂流所使的是长生剑法后,李轻云的枪仿佛被卸了气,瞬间就松弛了。
夜颂流抬眼:“可惜什么。”
“可惜自从家父败于宋生剑下后,李家就研发出了一招,专门对付这长生剑。若今日我面对的是剑祖宋生,恐还要惧他三分,偏偏是你。”
“那就很不好意思了。”
伴随着这一声轻叹落下,长枪一转攻势,向下一压,原本借力的长剑一抖,下一刻竟直直被甩飞!
“真可惜。”
李轻云收枪,对着夜颂流又说了一遍可惜,“我本想见白月宫的白玉扇,看来是无缘了。”
冉旭秋看见夜颂流苍白着脸,漂亮又伶俐的细眼扭头看向她,和那天输给她不同,此刻他双眼雾蒙蒙的,好像要哭了。
口型一开一合,分明在说两个字:
输了。
“冉旭秋。”
他身形踉跄。
和那次输给冉旭秋时候的他很不一样。
夜颂流轻声道:“左手剑不过白费力气,比武大赛,我多半要输了他。”
“冉旭秋,我输了。”
剑跌在地上,尘土飞扬,发出一声脆响。
…
“你怎么就知道?”
一道幽幽的女声钻进脑海。
夜幕四合,夜颂流躺在床上,此刻闻声猛地睁开双眼,发现床前立了一道黑影,果不其然,是冉旭秋。
“谁准你大半夜进我房间的,听没听过男女有别!”
夜颂流嗓子微哑。
这一刻他觉得父亲把对方调派到麒麟阁,是白月宫近十年来最错误的决定。
夜颂流晃了晃发疼的脑壳,他单手拄在床前,半撑起身,凤眼平视着冉旭秋,道:“还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冉旭秋:“你白天说的话,那句白费力气,又要输给李轻云。我觉得不对。”
“很不对。”
“…”
这就是你夜闯妙龄少男卧房的借口么。
夜颂流张了张口。有心要说什么,转念咬牙,觉得好气又好笑。“滚出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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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寻我开心,我要睡觉了!!”
冉旭秋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开口道:
“我师父常和我说,一把剑的命运,不由造剑的人决定,也不由用剑的人决定。一把剑就是一把剑,在没从铁铺打出来前,在没遇到最合适的那一刻前,就算被折了两半,哪怕是剑的主人,也不能说这就是一把废掉的剑。”
“我以前是不信的。”
一阵香气从旁边传来,不是特别浓郁的花香,也不是特别复杂的香铺料香,像是夜颂流曾在山间闻到过的野花,在小溪旁才有的野花。他屈了屈指,看着冉旭秋自来熟地坐在他床上,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
夜颂流:“你到底要说什么?”
“别这么着急,年轻人,有点耐心。”冉旭秋随手拍向夜颂流的大腿,惊异道:“呦,小肌肉练得很紧实嘛。”
夜颂流:“…”
“有屁快放。”夜大公子咬牙——这几乎是他能说得最粗俗的话。
“我以前是不信我师父说的话的。”
冉旭秋轻笑:“我师父这人,散漫、爱吹牛、记忆力差、穷,说了的事从来不做,做了的事要吹三遍。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个走镖失败的穷镖师,一辈子讨不到老婆的穷光棍。”
“他一辈子都在失败,我怎会信服他说的话。”
“直到有一天,我生了一场大病,我师父背着我,跪在每个村民的门口,求他们发发好心,施舍几个铜板,送我去看病。那天没有下雨,是个少见的艳阳天,我师父背着我跪了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最后得了二两碎银,宰了一只老母鸡,终于有个大夫同意给我看病了。”
“但是那个大夫给我把脉结束后,只说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话,治不好。”
“那天路上遇见的所有人,施舍我们的善人,嘲讽我们的路人,啐我师父一脸唾沫的恶人,都说了一样的话,说我烧成这样,多半是治不好的,就算治好了,日后也不会有什么用,他们劝我师父,放手,别白费力气。”
“那个时候我病得很重,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我不想死。我太害怕死,死了就吃不到饭,练不了武,看不到师姐师弟师父,我太害怕死,我不想死,哪怕我活的代价是师父跪了一个又一个人,把裤子磨破,把膝盖磨出血,哪怕即便他舍了自尊,我活的概率也不足百分之一。”
“我也不想死。”
冉旭秋淡淡道:“我这个人,反正就是这么个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我一直紧紧捏着师父的衣袂,我知道他心软,我捏准了他心软。”
夜颂流听得出神了,他问:“后来呢?”
“我当然是好了,坐在你面前的是人又不是恶鬼,”冉旭秋嗤笑:“大夫毕竟是收了钱的,给我师父开了一副药,让他按着这个每天喂给我喝。”
“后来过了半年我病好后,能吃能喝,能走能跳,和寻常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夜颂流,”冉旭秋的语气郑重起来:“很多的时候,我或你,都以为我们是用剑的人或者造剑的人,但是其实我们也可能是那把剑,那把会被放弃的剑。而一把剑的命运,除了剑本身,一把剑的未来,谁都说不好的。”
“哪怕剑的主人也一样。”
“所以你觉得你输定了,我却看未必。”
14. 第 14 章
七日后。
此刻离比武大赛开始,只剩了三天光景。
白月宫内,冉旭秋每天除了扫地,就是骚扰夜颂流,偶尔会指点一下谷雨,再顺便从曲富贵兜里掏几块银子花。
她师弟总有各种办法赚到钱。
在大家都钓鱼的时候曲富贵提供鱼饵,大家都卖鱼饵的时候他开展烤鱼服务,等大家都发展饮食业的时候,他又暗戳戳地和长老举报,拿了赏金就走人。
冉旭秋有时候怀疑,师父安排她和师弟一起上路,不过是物尽其用。
让曲富贵做她随用随取的荷包,她做曲富贵武力高强的保镖。
今天,冉旭秋照常来扣曲富贵荷包的时候,难得记得自己身为师姐的责任,提醒道:
“师弟,比武大赛三天后就要开始了,届时第一轮我听夜颂流说是要比内力,能打碎石块的人才能晋级。”
“你的铁砂掌练得如何了?”
是的,外表看似柔弱暴发户的曲富贵,其实是武修里面最纯正的体修,所修铁砂掌,非纯阳之体不得练。
本来这样霸道外露的功法,过第一轮是没问题的。
可是输就输在,用功法的人是曲富贵。
他目前的实力,不要说劈山碎石,就连杀蟑螂灭耗子都没寻常人板砖拍得快。
“什么…你是说你练了近十年的铁砂掌,居然连一块砖都劈不开么!?”
“谁和你一样,”曲富贵嘀咕道。
“我又不是为了学武才待在逍遥门的。”
冉旭秋冷笑:“拜师不为学艺,你还真好意思提。”
“学棋就不是学艺么。”
曲富贵语重心长:“师姐,时代变了,现在的武林要追求和平发展,绝非打打杀杀。”
“再说就咱师父的本事,还没有他的棋盘高,我若是真跟着他,那才叫误入歧途。”
冉旭秋默然。
她仔细想一想,好像确实曲富贵说的道理。
师父当年走镖能失败,就足以说明武功并不高强,但这个老东西和村口的张大爷下棋,无论是五子棋、围棋、象棋,从未输过。
等冉旭秋从沉思中走出来,曲富贵却早就跑远了。
眼前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眉目清秀,姿容胜雪,一把玉扇沉沉地压在冉旭秋肩头。
是夜颂流。
冉旭秋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货找她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
“走。跟我出去一趟。”
只听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嗓音,压在她耳边道。
轻得好像冬天簌簌而落的雪。
…依然是熟悉的虎林城主街道,还有那几个熟悉的店铺,甚至冉旭秋还看见了眼熟的红抹额,李轻云就坐在路边,遥遥冲她和夜颂流一举杯。
夜颂流也注意到了,但他格外冷酷:
“别理他,专注,马上就来了。”
来得确实是一匹马。
宽阔的主路,行人自发站到了两边,一匹慢悠悠的汗血宝马,就这样地占住整条街。
虎林城的百姓不是一般的百姓,受江湖氛围的熏陶,这里既孕育了淳朴善良的民风,也跟养蛊一样养出了格外暴躁的百姓。
别说是一匹马在这条街上嚣张的走,就算是一辆马车堵住了主干,百姓们也会把车砸的稀巴烂后抬走,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自发的让路。
像如今这样的给人脸面,实在反常。
然后,冉旭秋就看见了马的主人。
她一下愣住了。
跨坐在马背上的是个姑娘。
一个蓝衣素容,腰环弯刀。眉眼锋利的和剑一样的姑娘,头上簪了数根寒玉花的簪子。
行止的时候,簪子下的流苏,丁玲咣啷的响。
无疑,这位蓝衣姑娘是个美人。
一位和白月宫的宋若霞,截然不同的美人。
“她是谁。”
冉旭秋握着身后的伞,心念一动,问夜颂流。
“好美的姑娘。”
“你没听过她吗?”
夜颂流却显得志趣缺缺:“公良红梅。瘸腿公良是她的小叔叔。”
公良是有名的武学世家,和白月宫算是江湖上鼎足而立的两大势力。
公良红梅,就是公良家这一代,最负盛名的铁娘子。
“你若在比武大赛上遇见她,切记,不可让她逃离你的视线范围。下马的公良红梅只是个二流武者。下马又失刃的公良红梅更是籍籍无名。”
“但若是上马佩弯弓的她,十招之内,若不能将她打下马来,就连我也要必输无疑。”
夜颂流说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在雪月楼地下赌局上有名有姓的几个人,其实没谁是真正可以忽视的草包。
却听冉旭秋也学他悠悠叹口气:
“少主,为何遇到一个人,你输一次。”
眼神里竟是充斥着难得的同情。
夜颂流:“…闭嘴。第一,我没有输给她,我假设的是如果。第二,公良红梅百发百中,臂力惊人,镖镖必中,甚至能十箭齐发。这样的一个对手,纵然是你——”
就算是眼前这个人——
夜颂流顿了顿。
他看着眼前的冉旭秋,她还是一副丢到路边都寻不出的长相,平平无奇,没甚特点。
可不知为什么,在荒唐的一瞬,他竟觉得,若是冉旭秋,竟真的有可能和马背上的公良红梅来一架,甚至胜了对方。
或许是因为,同龄人中,她是他见过的最强。
…和城底的喧嚣相比,略高一点的城楼都显得寂静。
“平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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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楼最顶层,半开的梨花窗,十七岁的少年抱着刀侧倚在墙角,他长发未束,眼角眉梢俱有几分的邪气,闻声只是挑眉笑道:“不怎么看。”
“镖镖必中,不难。十箭齐发,也绝非没有方法。”
原来这少年,就是三刀夺命邓平平。
“依你之见,这公良红梅不是你的对手喽?”
“当然。比力量,她不敌我;比招式,我胜她三分。三刀夺命的刀,不是软绵绵的长生剑,也不是发狂失性的绝命枪,我何必怕她?”
说完这句话,邓平平忽然哼笑一声,念起了赌局上人人都会说的那串话:
“白月宫少主夜颂流、枪鬼李轻云、棋圣之徒多败子、三刀夺命邓平平、铁娘子公良红梅…如今财、官、势、运都已具在,偌大的虎林城,就缺一个下棋的人了。”
他擦着刀,语气阴柔:“区区一个比武大赛,于我而言着实无聊。我来这,是为了多败子。”
多败子是五人里最籍籍无名的那个,反过来说,也该是最神秘的那个。
多败子,是棋圣的徒弟。
在江湖上,棋圣是个圣人,成名数十载,未曾杀一人。
在传说中,棋圣亦是天下第一。
数年前的江湖,白月宫宫主夜雪河不过也只是个卖烧饼的小二,南无竹和张德全这对兄弟也在去少林寺的路上,那个时候的江湖,血雨腥风、黑吃黑是常态,法律不能约束“侠”客,拳头才能让他们后悔。
江湖这样乱,自然就有人挺身而出。
一个是棋圣,一个就是剑祖。
但这两人成名的方式却迥然不同,棋圣未曾扬名前,每到一处,都会开设讲坛,以理服人,以德化人,是以圣字远扬;剑祖么,则是杀出来的,成名的第一个月,就是剑祖宋生单挑了亡命榜上的七十二恶人,剑下无活口。
按理来说,后者比前者,更像是天下第一才对。
但也只是按理。
江湖上的多少事,从来没有道理。
譬如说一直不曾出手的那个人,反而才是最强的人。
剑祖宋生最后一次亮剑,败给了棋圣。
这是剑祖第一次败北,也是棋圣第一次出手。
此后剑祖隐姓埋名,棋圣归隐万骨枯。
而多年之后,又到了一年比武大赛。
棋圣之徒多败子,横空出世。
邓平平擦完刀往后一掷,鹰眼微眯,缓缓回头,对着角落里披着斗笠的人说:“父债子偿,棋圣欠我们家的,他还不起,就让他的徒弟还。”
斗笠男闻声静默了许久,然后啪的一声将斗笠扣在邓平平头上,用力碾了碾道:“第一,我当年和他是公平对决,没有谁欠谁的说法!第二,格老子没收你做徒弟,谁和你一家了!”
原来这斗笠男,就是昔年剑祖宋生。
15. 第 15 章
话说当年剑祖宋生隐没后,是真的想过寻一块地,找个喜欢的姑娘,过上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奈何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往往不是你想逃就能逃,想躲就能躲。
宋生退出了他的江湖,但是剑祖两个字还在,剑祖在,长生剑法也在。亡命榜上被他干掉的恶人也还有子孙,生杀带来的孽缘往往需要数不尽的血去填平。
一开始只是一个怀着侥幸心理的恶人,以为宋生被棋圣废掉了武功,所以上门偷袭宋生,结果不出意外,恶人死了。
剑祖不拿剑,到底也空有一身修为。
未曾想这个倒霉的恶人,偏偏是皇亲的某个亲戚,江湖上能解决的事,变成了江湖和朝廷的矛盾,到了最后,倒霉这两个字移到了宋生头上。
一介白身的宋生,竟敢刺杀王爷。
罪不容诛。
一夜之间,大街小巷,贴满了宋生的画像。
二十年过去,画像早已变得斑驳不堪,见过宋生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怕了。
但是宋生仍旧戴着斗笠。
邓平平有时疑心这人其实不是杀了人,而是惹了情债,害怕以前的故人看见老去的模样。
宋生懒得理他。
酒楼里的包间配着的椅子也和外面不一样,是时下达官显贵都爱的灯挂椅,宋生坐在椅子耸肩仰头左脚搁在右腿上,薄薄吐出一口烟雾,举止依稀可见当年的不羁。
他道:“别忘了我来虎林城是做什么的。”
邓平平:“参加武林大会?”
“那是你的事,”宋生轻笑:“老夫来虎林城只干一件事——收徒。”
宋生退隐江湖后,午夜梦回,不悔当年匹夫勇、年轻气盛、树敌无数;自然也不曾悔过仗剑天涯,以武犯禁。
悔的有且仅有长生剑。
长生剑是他一生绝学,在这个世上哪怕宋生两个字都可以消失,唯独长生剑法,不该失传。
然能练长生剑法的人,比天赋绝伦更重要的是,要有死不悔改的决心。哪怕你知道你做的事是错的,明白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你的剑还是要挥出去。
所以宋生要找的徒弟,只有一个要求。
作为他的徒弟,可以怀疑三纲五常是否该存在,可以怀疑天地君亲师任何一位哪怕是作为师父存在的宋生,但唯独不能怀疑自己。
选了一条路,就要走到头。
得了一本剑法,就要练到极致。
杀了一个人,就不要怀疑对错。
十赌九输者常有,愿赌服输者难寻。
…
冉旭秋目不转睛盯着公良红梅的模样,看得夜颂流心中窝起一团火气,他拽了拽对方,“别看了,我就不该带你出来,丢人。”
冉旭秋呵呵一笑,没理这扫兴的家伙。
李轻云挑了挑眉,问冉旭秋:“你和夜颂流什么关系?怎么形影不离的?”
冉旭秋抱着臂。
这倒是个好问题。
她来白月宫是为了宋若霞,说想观察一下夜颂流的身手本就是一个托词,不打不相识,认识了后,她嫌对方装,对方估计也嫌她贼。
说是仇人吧,不太像。
说是朋友吧,犯不上。
“我是…”冉旭秋正慎重着思考如何回答李轻云,肩膀上却陡然重了。回头见夜颂流面色如常,只是嘴角微抿,手搁在她肩上,冲李轻云冷冷道:“我们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何干?”
少年剑眉星目,长相本就是锋芒毕露,平日里刻意压着脾性,才显得温文尔雅。
此时不加掩饰地嫌恶起一个人,便格外吓人。
反倒是李轻云神经大条地挠了挠头,没察觉出夜颂流有异,态度诚恳答道:“因为我想知道这位姑娘到底是不是宋若霞,江湖第一美人声名在外,我仰慕很久了。”
夜颂流:“…?”
“你觉得,”他愣了下,指着冉旭秋道:“江湖上第一美人是该长这样吗?”
冉旭秋:“呵呵。”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两眼放冷刀,恨不得现在就刮了夜颂流。
夜颂流:“…”
“不是,我是觉得你很美,但美得太小众,需要有眼光的人才能欣赏到你独特的内在美,比如我这样的…”夜颂流眼皮一跳,意识到自己越找补越奇怪,堪堪转了话头:“第一美人要给江湖上的大部分人来看,所以要挑一个大众喜好的。”
李轻云认真看了眼冉旭秋:“可她生的就很大众啊——”
“很大众的好看啊。”
为了证明自己的所说,李轻云还上手比画了两下,“四肢匀称,不胖不瘦,五官分布均匀,笑起来很好看啊。”
见冉旭秋脸色转晴,李轻云又觍着脸凑近,锲而不舍地问:“所以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冉旭秋警惕:“你到底要干什么,都跟你说了我不是宋若霞。”
李轻云支支吾吾。
他就是好奇。
和别人不一样,李轻云最爱听的不是谁杀了谁,哪家秘宝重现江湖。恰恰相反,他更喜欢一些捕风捉影,没边没际的事,比如之前江湖上有人传白月宫的夜颂流和宋若霞是一对神仙眷侣,他就信了。
还信誓旦旦地和堂妹堂弟打包票。
说这宋若霞和夜颂流年龄相仿,郎才女貌,又相识多年,正值青春年少,春心萌动之时,没什么火花才怪。
奈何堂妹堂弟一个爱慕夜颂流,一个憧憬宋若霞,听了后不仅不信,还联手把李轻云打出家门。
于是这次来了虎林城,李轻云就在心中暗暗发誓,除了拿第一外,他最主要的事,还是要调查清楚宋若霞和夜颂流的关系。
“想知道?”冉旭秋笑了笑,“拿你家绝命枪法来换。上一次你是怎么把夜少主的剑挑出去的?借力打力,还是绝命枪的障眼法?”
李轻云闪了闪,他没想到冉旭秋居然真能看出一些门道。
倒是被唬地先愣住了。
“无聊。”
夜颂流看着冉旭秋和李轻云凑在一起,眼珠微动,忽地开口道:“冉旭秋,回去了。”
他算是发现了,自己并不喜欢看冉旭秋和长得好看的人说话。
否则胸口会有一种很古怪的酸麻感。
夜颂流暂时不想深究这种感觉是因何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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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他有所感悟,但他不愿意想得很明白。因为他除了是夜颂流外,他还是夜雪河的儿子,白月宫的少主。他的婚姻不由他自己而定,所以感情一事终究只是感情,而不能感情用事。
想得太明白,对他和对冉旭秋,都不好。
回去的马车一颠一颠的,冉旭秋有些晕车,扒着轿子的小窗深深吸了几口气,熟稔地倒在身侧男人的肩上,流连忘返地拍了拍对方邦邦硬的胸肌。
冉旭秋:“夜颂流。”
“你是不是故意的?”
夜颂流左手握着一卷竹简,除了耳朵红得要滴血外,看起来一切如常,平静地嗯了一声,“故意什么?”
“故意带我坐马车,就是为了找出我的弱点。”
夜颂流瞥了冉旭秋一眼,发现她后颈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面色也青白僵硬。
看来是真晕轿子。
他唇角微勾,漠然道:“本来没想的,多谢你提醒我你晕这个。”
晕轿子没什么。
但是晕轿子的人一般不会骑马,轻功也不好,平衡有的也差,不要说别人了,夜颂流都能瞬间在脑内构思出几十个可以针对冉旭秋的方案,譬如说梨花暴雨针、无影无踪剑…
在这江湖上最忌讳的不是别的。
除了偷师,就是底细被人摸透。
因为侠客是不怕死的,每个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期待的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赴死,他们不怕死,不怕死在擂台上,不怕死在围剿里,不怕死的时候五马分尸,也不怕死的时候众叛亲离——
但怕死得不值。
然这江湖里的大部分人,能光明正大、万众瞩目引颈受戮的终究还是少数。
强如魔教教主,都未能死得其所。
魔教教主赵春山,之前江湖客们都以为他会死在武林盟的围剿里,但最后却是死在了他的枕边人手上。
死得无声无息,事发半月后,才传了出来。
赵春山此前曾被称为百战不殆赵春山,就是因为每次无论是十面埋伏,还是四面楚歌,哪怕杀他的人都把刀没过他的胸口,次日他都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于是就有人问赵春山的枕边人最后是怎么了结他的。
枕边人是这么回答的,“因为这个魔头的心脏异于常人,你们杀不了他,不是他有多强,而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他的心在哪里。”
此事毕后,江湖上人心戚戚。
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就像在预示着某天会突如其来一场暴毙。
…冉旭秋猜夜颂流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她并不打算提醒。
头晕眼花间,被点缀在轿子内壁的夜明珠,个个都有拳头那么大,光彩夺目,哪怕她看不清,也会被这样的光芒闪到眼。
是的。
冉旭秋想。
她是晕轿子,但不是晕这个本身。
是她的穷病,看见这些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不要钱一样堆满,就会眼红,就会嫉恨夜颂流。是她的心病,让她见不得有人这样的富。
哎,就是仇富,没招了。
冉旭秋手蠢蠢欲动,很想扣那么几个下来。
16. 第 16 章
“冉旭秋。”
到了白月宫下轿子的地方,夜颂流叫住冉旭秋,冉旭秋回头。
日落西山,晚霞如雾,衬得白衣青年眉眼间潋滟含光,夜颂流看着她,淡淡道:“你打算就这么回去?”
冉旭秋:“怎么了?”
“没事,”夜颂流伸手,举止亲昵理了一下她鬓边的乱发。他袖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幽兰香,离得近才能闻到。
冉旭秋是头次闻到,心里很不自在。
她想:莫非男子也有体香?
却听夜颂流斯条慢礼道:“你也是个姑娘家,出门在外注意些形象,莫要太大大咧咧的,失了分寸。”
“既然坐了轿子,也该去学学千金小姐的仪态。”
好生讨厌的话!
轿子前花丛开的烈焰,冉旭秋梗着头申辩:“坐了轿子,就该是千金小姐了吗?我幼时跟着师父进城,见过一个坐着轿子往外探头的小姐。她浑身上下都金灿灿的,穿金戴玉,嘴里也咬着金灿灿的糖画。”
她问夜颂流:“为何我坐了轿子,也吃不到糖画呢?”
好吧。冉旭秋其实想问。
为何我坐了轿子,也不觉得开心呢。
反而晕乎乎的,脑子和胸口都莫名憋着火气呢。
但这话她说不出口。
“扑哧。”
有人听着这糊涂话听笑了。
坐在轿前驾马的是夜颂流的小厮,名叫金童。
前几日冉旭秋就和他搭过话,金童一直不理她,仆随其主,冉旭秋暗测此人和夜颂流一样是个装货。
如今笑出声了,冉旭秋才知道他不是个哑巴。
不仅不是个哑巴,还是个会嘲笑人的臭家伙!
冉旭秋瞪金童一眼,气性不顺,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运起轻功跑了,不过眨眼便消失在两人眼前。
金童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少主,冉姑娘这是一身什么功夫?”
夜颂流凝神看了片刻:“飞檐走壁,片叶不沾。不是什么功夫,你若有她的内力,也能做到。”
然而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这样的内力,纵然是他夜颂流,此生也难得。
另一厢,冉旭秋在屋檐间穿梭,寻一条回寝的近路。
忽然,冉旭秋不动了。
她看见了南无竹。
上次要杀他实在是冲动,回头看也觉得莽撞,所谓和王德财笑南无竹蠢,不过也是给自己找个借口。实际上如何…生死簿上一晃,冉旭秋她自己心里能没个数么。
好在不后悔就是了。
只是眼下肯定不能和之前一般了,冉旭秋心虚盘算着,她得避开对方,省得挨一顿好打。
白月宫的道修得很好,行人要走的路都用黑色的鹅卵石铺平,宽阔醒目,两边种着些奇珍异草,南无竹主仆三人走在路上时,不免注意到。
竹烟:“好稀奇!白月宫宫主看着是个精细人,怎么这些地方还是暴发户的做派?”
波月冷笑:“你懂什么。这些都是天下第一财主的少东家,从各地搜寻来,专门取悦天下第一美人的,和夜宫主有什么关系?”
“听说再过几日,财庄的少东家曲先封就要来白月宫提亲。”
“是吗?怎么会?!”竹烟惊呼。
“我还以为白月宫要留着宋若霞配夜颂流,这样也不怕十万两黄金赔出去。”
波月:“不信你就问问楼主。”
南无竹没什么看法,也没什么意见。
因为这些名字本来就和他无关。
由和雪月楼捆绑的地下黑市而定,雪月楼算得上是江湖上最中立的势力。作为雪月楼的楼主,南无竹本人也是,他瞧不上宋若霞一个以色扬名的女人,也看不上曲先封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纨绔。
因而他只是冷漠道:“不过是戏子作戏,傻子捧场。有什么好——”
议论的。
下一刻,南无竹眼前却被一把张开的巨伞遮住,尘沙四起,花草倒伏,巨大的冲击力让南无竹都来不及反应,更遑论竹烟波月两个侍仆,直直翻了个身飞到了道两旁的草堆里。
南无竹瞳孔缩成一个小点。
“冉旭秋——”
他说。
几乎不需要反应。
这只能是冉旭秋的伞,因为只有她会这么用伞。
要知这江湖上任何一门小众的武学都是有原因的。伞修小众,除了难操作、低伤害外,便是其余的武学自诞生起便是两面一体,如刀、剑、枪,可攻可防。
唯独一把伞。
生来就是为了遮挡存在的。
伞修无用,便是无用在不能自保。
然而看过冉旭秋的伞后,南无竹隐约预感,等来日比武大赛,便是伞修兴起之时。
硝烟后,南无竹长袖一挥。
十二枚花笺再起,寒芒点点,碰地一声和骨伞相撞,冉旭秋一个翻身,尚未喘息,就见长鞭如虎爪,攻势猛迅。
而后又是几息。
两人忽地都收了手。
像是知道再继续打下去,又要重蹈覆辙。
冉旭秋听见南无竹冷笑问她:“本楼主和你到底有何过节?江湖人寻仇讲究的是个五服之内,若是为了那倒霉掌柜,你砍我一刀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次次都一股牛劲,要和我拼个不死不休?”
他瞥了眼身上锦衣裂开的口子,差半寸就要逼及咽喉、砍进皮肉里,若换别人这么做,南无竹就算不杀了对方也要狠狠折磨一番,但冉旭秋…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情了。
甚至还有几分无奈。
知道一个人非杀他不可,远没有南无竹发现自己对一个要杀他的人竟了无杀心来得震撼。
这倒不可能出于什么感情色彩,纯纯是因为他觉得像冉旭秋这样的人,迟早要在这江湖上被打磨得面目全非。出于恶趣味考虑,南无竹愿意留她活命一段时间。
“问你话呢?又装什么哑巴。平时和夜颂流不是叽里咕噜能说一大堆,很有能耐吗。”
冉旭秋没回答。
知道今天也杀不了南无竹后,她翻身拾起地上的骨伞,回头翻了个白眼,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南无竹被她气得失语。
江湖上的武者,自周祖起便多了那么几分风度,好比打架之前要先互通姓名,战胜者要给战败者医药费。
总之是一种英雄和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
再简单一点,体面。
有名有姓的人,哪怕上一秒刀剑相向,下一秒也是要几分体面的。
但是这和冉旭秋有甚关系?
讨厌谁、喜欢谁、保护谁、想要谁死,都是她的事,不需要和旁人交代,自然也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她反倒觉得南无竹奇怪。
为何苦大仇深、不死不休一定要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退一步说,只是为了惨死的掌柜不行吗?再退一步说,只是因为她想他死难道不行吗?
冉旭秋在心里说服了自己,自欺欺人地忘了她是听见戏子作戏那句话后才冲下去。
看着冉旭秋六亲不认的背影,南无竹手心痒痒,骂了句:“小畜生!”
不远处,草丛堆里,竹烟波月探出头,互相对视一眼,发现彼此忍笑忍得很辛苦。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阁主骂人。
…回到通铺,冉旭秋先换了套衣服。
换完后抬头,却发现谷雨一直盯着她看。
冉旭秋抹了把脸,面无表情道:“你变态啊?!”
“哼哼——”
“老实交代,”怎料谷雨狭促地冲冉旭秋晃了晃手。巴掌大的糖画在冉旭秋面前一闪而过。
冉旭秋心里一愣。
眼珠子情不自禁地跟着糖画打转。
她谎话连篇,吹牛不打草稿。但对吃食却是怀着一颗极其坦诚的心,今天跟夜颂流说的话也不全然是为了博同情。
幼时跟在师父身侧,她常看着村头的小孩舔黄灿灿的糖画,冉旭秋又馋又饿,抢过一次两次,糖化在舌尖的味道美滋滋的。
后来被师父发现后,那样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
因为师父骂她:若是做了贼,那一辈子只能当个贼。
不过冉旭秋并没有改邪归正,她没读过书,没学过诗书礼仪,也不觉得偷窃有罪,她只知道她抢到了就是她的,别人抢到了就是别人的。她只学会了一件事,最起码师父在的时候,她不能偷抢别人的东西。
侠以武犯禁。
这五个字,小小的冉姑娘,从始至终,都不曾理解。
饿了要吃饭,对她来说,才更像是本能。
咔嚓一声。
冉旭秋毫不犹豫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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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嘴咬下了谷雨手里的糖画,动作凶猛地像盯准猎物不撒手的野狼。
谷雨被她吓了一跳,半晌反应过来后无语道:“抢什么?本来就是别人给你的。今儿下午少主身边的金童送过来的。”
“老实交代,你和金童什么关系?他怎莫名其妙地给你送东西?”
少主夜颂流是高山上的雪,寒冷而不近人情的冰,所以从始至终,谷雨都没想过,糖画会和夜颂流有什么关系。
若是金银珠宝,江湖上可遇不可得的稀奇物,谷雨还会猜忌一二。
冉旭秋也没想到。
她愣了,糖在舌尖化成水。这次不是偷不是抢,而是有个人送她的糖。
于是谷雨片刻后才听冉旭秋没头没脑答道:“原来是我错怪金童了,他真是个大好人。”
说这话的时候冉旭秋笑得很灿烂。
她不是什么美人的长相,但笑起来却如烈日骄阳,谷雨禁不住为这样的笑晃眼一瞬。
可惜这两人都料错了。
普普通通的糖画,确实是夜颂流的手笔。
几里外的麒麟阁,夜颂流练完功,拿巾帕擦完脖颈后出的汗,看了看天色后,沉吟片刻,叫外面守门的金童进来。
“我让你送过去的东西,你送了吗?”
金童束着手:“送过去了,少主。冉姑娘不在,谷雨替她收的。”
“嗯。”
金童听见夜颂流轻轻笑了笑,然后让他退下。
夜颂流背着手,立在院前,眸光如晦。
今夜他让金童给冉旭秋糖画前,先被父亲叫过去一番训话。昏沉沉的祖宗碑位前,他像往常般跪下,看着三百多块不会说话的牌位。
夜雪河问他:“我儿,你最近和冉旭秋走得很近?”
夜颂流点头,却没有说话。
夜颂流母亲死于夜雪河仇家之手,是以多年来,父子二人的关系总是拘谨得像弓上的一根弦,紧张得不知道何时就要弓折弦断。
“不错。”
夜雪河语气平平:
“比武大赛在即,她既是你的对手,也是你的助力。你天赋平庸,若想扬名天下,单凭日复一日的努力,远远不够在这群天之骄子里脱颖而出。”
“我已和南无竹打过招呼,冉旭秋将会对上京都李轻云、公良红梅、邓平平之辈,届时她最后才能遇上你。以她的身手而言,多半会险胜。”
“届时,她帮你把这些难缠的对手都打了下去之后,而你…只需做到一件事,无论是以利诱之,还是以情动人,你都要摸清她的底牌和弱点。”
“然后于众目睽睽下,旗开得胜。”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公开透明的比赛?多得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比武大赛的主办场在白月宫,哪怕不动什么手脚,单单只是调一下出场的顺序,就已够暗中翻盘了。
夜颂流听后嗯了一声,他从地上起身。
心里某个念头愈发清晰——
武林上赫赫有名的白月宫宫主,白手起家的人物,人至中年,终究不过也成了几块骨头、一张老皮。
年轻时的豪迈潇洒、欲把天捅穿的英雄气概,变成了阴险奸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指鹿为马遮这青天,怎能不唏嘘。
但很好。
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
夜颂流走出门去。
月光潇洒,少年身姿挺拔如竹。
他对于他父亲的安排,虽不赞同,可到底是受益者,且夜颂流不是冉旭秋、曲富贵一类的人物,对他而言比武不是消遣,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既是任务,就有好坏、麻烦和不麻烦之分。
若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又何乐而不为。
此刻他已经忘了前几日因为打不过李轻云而落的那滴泪,也忘了先前心底对冉旭秋隐隐约约的悸动,他闭眼只能想象到未来的风光、万众瞩目时的欢呼。
以及还有那么一点,再想对冉旭秋好的时候,他就有理由了。
不知不觉,夜颂流想到这竟笑了下,然后才对金童说:“去,明天再去找找巷子口还有哪家卖糖卖吃食的,挑些好的,给冉旭秋送去。”
不过被一串糖画收买的人,日后就算被他与父亲的算计伤到了,又能有多难哄。
而他是白月宫的少主,想讨一个人欢心,甚至都不用自己去。
17. 第 17 章
比武大赛还有两日。
虎林城已经很热闹了。
黑市赌局上日日人头攒动,多的是倾家荡产压注的赌鬼。这些人面红耳赤,坐在赌桌上,好像他们才是不死不休的对手,动胳膊动粗的不在少数。
只是棋圣之徒多败子一直不曾亮相,众说纷纭。
曲富贵去黑市里探听消息的时候,就听见几个人正在议论此事,他听及棋圣两个字,脚步微顿。赌局的东家看他是个生面孔,便主动喊住他:“小伙子,要下一注么?”
曲富贵摇了摇头,想起来什么后问:“压冉旭秋的人多么?”
东家的笑脸顿住了,“小伙子,你认识她?”
曲富贵:“认识。”
既然是认识,就不是来做生意的。
张德全让底下人把茶水撤了,懒洋洋地吸了一杆烟枪,笑道:“押她的人不多不少,但总金加起来有一千零三两,”
“一千零三两?!”
曲富贵拔高声音,他心里道哪里来的冤大头。思索片刻后,曲富贵咬牙,恨生生地从腰上解了钱囊,扔给张德全。
“数数,”他道:“一百两压冉旭秋,剩下的九百两压多败子。”
本以为十两就足够他坐稳冉旭秋这边的大头,剩下的都可以押给多败子,没承想,压冉旭秋的竟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千两。
曲富贵这样想,又笑了下,这个笑里充满对师姐的幸灾乐祸,此前刚进虎林城的时候,冉旭秋还满心以为三两银子就可以做大头,没想到如今三两银子不要说和旁人的一千两比了。就连自己的一百两都够她喝一壶。
曲富贵走后,并未注意,地下黑市入口处,走进了一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子,她腰间佩宝剑,身姿婀娜,往来无数行人都忍不住为她停驻视线,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但他们能想象到,这绝对是个极美的女子。
白色帷帽停在张德全面前,她两指夹着一枚玉色的令牌,推给他看,轻声道:“听说地下赌局,不只能压金银珠宝,也能压价值千金的承诺,张东家,你认得此物吗?”
张德全隔空一取,仔细端详,片刻后笑道:“当然认得,此物无价,不知姑娘要押给谁?又要压多少?”
白色帷帽缓缓取下,女子面容清冷,眉心朱砂痣艳如神女,她轻启薄唇:“十万两,押给一个故人。”
女子展露真容之际,赌坊爆发出不大不小的骚乱,奈何此时曲富贵哼着小曲已经走远,并未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他怀揣着难明的心,要回去好好嘲笑一下冉旭秋。
怎料停在门前,曲富贵急促的呼吸骤然轻了。
冉旭秋在练功。
身为对方的师弟,曲富贵偶尔也是有几分眼力见的。
“第一式——黄河水。”
他喃喃道。
冉旭秋是不会给她的伞招起名字的,究其原因,不过也是因为她没什么文化,真要起估计只能起青蛙跳水、白鹅追路…这种通俗易懂,但没有逼格的名字。
他们的师父便忧心忡忡,私下常跟曲富贵说:“你师姐这个人,只要她不死,将来是必定名扬武林的。所以我偷偷给她取了几个招式的名字,等她在比武大赛上使出来,你就在台下喊得最大声,千万别让众人去问她要起什么名。”
——父母为子女的远虑,不过也如此了。
只是师父也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只背得过诗仙的一首将进酒。
他给冉旭秋的第一招,便取名:黄河水。
庭院里,少女屏息凝神,起式。
然后在她再次抬眼的刹那,浑身的气质仿佛都变了,伞面高抬,向前一刺,惊涛骇浪自伞尖一点迸发,而后向着院落最近的柴堆而去。
和夜颂流外放的内力不同,冉旭秋这样张狂的人,内力却是极内敛的,证据便是那样惊天动地的起式,真真触及柴堆的时候,却只留下了一个点。
除了柴堆中间被洞穿的空点外,柴堆几乎毫发无伤。
黄河水。
黄河之水天上来。
“第二式——不复回。”
曲富贵呼吸放轻。
不复回。
奔流到海不复回。
此招一起,便不能再收回。
只见冉旭秋指甲轻弹伞面,而后一拨,长伞开,气势去,柴堆忽然散开,在地上每段都断成了大小均等的木条。
木条截断处,干脆利索,连半点毛刺都没有。
剩下还有两招,一招叫悲白发,一招叫暮成雪。
但曲富贵不打算再看下去了,因为这两招他之前只见冉旭秋实战过两次,一次和山上的熊瞎子斗,一次和路上遇到打劫的强盗斗,次次都打得凶狠、忘我,这两招祭出,便意味着连发招的主人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曲富贵想想就觉得心悸,因而他赶在“不复回”收招的空档,叫住了冉旭秋:“师姐,走,出去买套衣服去。”
其实师父说过,冉旭秋的伞是十二骨伞,她的招式若能连贯行完,大约也是十二招,然而第三招就开始杀机毕现,于武学来说或许是名震江湖之作,于人来说,却是短命之相。
曲富贵每次被冉旭秋揍的时候,都会这么安慰自己,和一个短命鬼计较什么呢?
现下他被对方狠狠捶了一下脑袋,头昏脑涨,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和一个短命鬼,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冉旭秋:“买什么衣服?”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敲师弟的手,背在身后:“没钱,你请我我就去。”
曲富贵:“。”
他就知道,呵呵。
这丫不是铁公鸡,是个吞金兽!
虎林城是介于朝廷和江湖中,最繁华的一座城。所以这里的成衣店,既能看到繁华富丽的流仙裙,也能看到款式简洁大方的练武衣,曲富贵摩拳擦掌,要给冉旭秋挑出最漂亮的一套。
毕竟,后日武林大会,冉旭秋的形象,和逍遥门的脸面有直接关系。
她穿得得体与否,将直接决定了众人看待逍遥门,是一个隐藏在万骨枯里面避世不出的隐世大宗门,还是一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草台班子。
“这套如何?”
冉旭秋双手提起一件紫色的长衫,曲富贵看了眼,摇了摇头:“款式简单,虽然方便,可没特色。”
他扶额。
这些花花绿绿的颜色,怎么跟大扑棱蛾子一样,还没有第一件好看!冉旭秋这家伙,真的有所谓的审美吗?
这时店铺的掌柜见冉旭秋拿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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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几个月堆积都没卖出去的款式,脸上的笑不由得情真意切了些,立刻围了上来,热情推销,“侠女眼光真不错,这可是最时兴的金蜀布,只有咱店才能卖,一般人想要还没有呢…”
“是吗?”
冉旭秋听不出客套话,被夸得飘飘然:“还好啦,我的眼光也没那么厉害。”
眼见真要付钱做冤鬼,曲富贵终于忍不住出手,“去,换那件试试。”
他给她挑的是改良版的流仙裙,和以往的款式不同,袖子收缩,衣摆宽阔,简洁潇洒。届时真打起架来,必然是像天外飞仙一样飘逸灵动。
除了贵,没什么缺点。
掌柜看出曲富贵才是今天的话事人,且是个不好糊弄的主,于是兴致缺缺地回到了柜台。
这时门外路过一群人,一个尖嘴猴腮的也看见这件衣服,邀功似的冲最中间的人道:“公子,您不是要给若霞小姐挑礼物吗,您看那条裙子怎么样?”
“哼,”纨绔公子被吸引了注意力,凝神望去。
他轻摇纸扇,神情倨傲:“什么俗物都可以套在我家阿霞身上么,几百两的衣物爷都怕她穿了不舒服,何况这些,太俗!走走走。都说虎林城好,依爷看,不过也是个乡下地方,一群赤佬。”
在周围恭维声中,这公子哥趾高气扬地走了。
成衣店,有被莫名踩了一脚的行人小声骂:“身上一共几个臭钱,就在这大放厥词?”
知道内情的捂住嘴:“嘘——小点声,那可是天下第一财庄的少主,曲先封。有的可不就是钱吗!”
…曲富贵耳朵微动,神情晦暗不明。
柜台前,冉旭秋在结账。
她把钱拍在掌柜面前,豪气道:“四件,包起来吧。两款女式的,两款男装。”
曲富贵回头,发现冉旭秋并没有挑刚刚看好的,只挑了最初的紫色长衫。他神情复杂,一时在想怎么是四件,一时又在想这件还不如挑葱绿道那款好看,到时候比武大赛一开始,岂不是要被人笑骚包?
然而,他最后迟疑道:“你自己付的?哪来的钱。”
冉旭秋抱着衣服往外走,起先并没有回答曲富贵,而是在嘴里嘟囔,一件我的、一件你的、一件师父的、一件师姐的…听得曲富贵惆怅又欣慰,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是啊,门派服就该是门派里每个人人手一件,像白月宫那样的白衣服般整整齐齐的。
可是走着走着,他想起刚刚的问题,严肃道:“师姐,你哪来的钱?”
冉旭秋得意:“夜颂流的。”
曲富贵咯噔一下:“你把他抢了?”
冉旭秋:“…就不能是他自愿给我的吗?”
曲富贵冷眼打量她一二,重点放在因为吃相不拘小节而在袖口沾上的污渍,果断道:“不可能,你以为你是什么精通人性的讲师吗?三句话让男人给你花三百两?绝对不可能。”
冉旭秋举手,小心翼翼:“师弟,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夜颂流是看上我了?”
“一个英俊的男人,对一个出色且优秀的女人,产生了一种不纯粹不干净的欲望的那种看上。”
曲富贵仔细琢磨一二,大惊失色:“师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病得不轻呢。”
18. 第 18 章
夜颂流有没有可能喜欢冉旭秋呢?
这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曲富贵见了不明所以的问题。
如果让二人的酒鬼师父来回答这个问题,必定会哈哈大笑说:“这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一个人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看到路边的野花野草,向阳生长、坚韧不拔,也会移不开视线,为此倾心。”
但是可惜,师父不在,出谋划策的只有一个只懂钱,只能和钱共鸣,没什么七情六欲,也不懂情的师弟。
曲富贵毫不留情:“那可是夜颂流,白月宫的金字招牌,什么美人没见过?他连宋若霞都不喜欢,怎么能喜欢你。”
曲富贵说:“依我看,是你先喜欢他。”
“才会觉得他喜欢你。”
这句话像一声巨雷,轰然响在冉旭秋耳边。
她起先大怒,觉得被曲富贵侮辱了,接着双眼失神,仔细盘想起来。
是,她是喜欢好看的人不错。
好看的人总能在她这里得到格外的优待的。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宋若霞,冉旭秋在她离开后伤心过,为着对方三年不曾寄来一封信,夜里哭过好几次,发誓到了虎林城绝对要狠狠打脸宋若霞,说自己不是孬种。然而实际上,真来了这里,看见宋若霞那张脸,冉旭秋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而夜颂流…夜颂流也有张可以当白月光的脸。
冉旭秋心里彻底乱了。
她张嘴想反驳曲富贵,拿的证据却是和夜颂流外出的时候,对方不经意间的温柔小意,比如那串红珊瑚的首饰,还有她看了一眼,夜颂流就会买给她的东西…可越回想,冉旭秋越品出一丝不对劲,夜颂流这人看着冷,却不是什么真的不懂变通之辈。就如他本人曾经所说,待人接物,他是真学过的,对姑娘体贴,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
所以茶楼里,才会有那么一场英雄救美。
曲富贵见师姐脸色一会青一会白,知道再说下去要挨打,是以回了白月宫后,寻了个借口就跑了。
日色渐沉,冉旭秋练完一□□夫,喘着气坐在石墩上。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老茧,难得冒出一个悲秋伤风的念头:若情爱之事,就和练武一样,只有输赢二字,便好了。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正是让她纠结无比的夜颂流跨过草丛,皱着眉头坐在她身边。
夜颂流语气愠怒:“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
男子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像竹间清风、石下溪水。
“噢,”冉旭秋双手撑在石上,双脚微晃:“我…和富贵去买衣服了。”
富贵是曲富贵,冉旭秋的师弟。
夜颂流调查的资料里,曲富贵是个不会武功的旱鸭子。此人姓曲,经商意识不错,又在这几年瞒着冉旭秋和天下第一财庄的人联系密切,所以曲富贵的真实身份,他猜过,或许就是天下第一财庄自小放养在外的阴棋。
天下第一财庄流传百代,每代都会因为富贵财帛动人心,牵连子嗣。
为了防止绝后,也为了防止子嗣过多自相残杀。财庄第三十八代庄主,定下了一个规矩,便是每代只留两个人,一个是阳棋,在曲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长大;一个是阴棋,自幼交给可靠之人培养,待到成年后,便认祖归宗。
一阴一阳,一主一辅。
哪怕阳棋意外死了,阴棋却还活着。
所以在众人眼里光鲜亮丽的财庄少主曲先封,不过也只是个随时可以拖出来挡死的弃子。
但这些和夜颂流都没什么关系。
眼前他只在乎一件事。
夜颂流嗯了一声。
他装作漠不关心问:“挑了什么样的衣服?”
这句话没什么情绪起伏,但冉旭秋却觉得周围凉飕飕的。
他好像,很在意她?
“夜颂流,”她语气诡异地郑重了起来。
冉旭秋是个心里想什么,没解决前会一直想的人。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夜颂流不明所以:“什么?”
他看着冉旭秋的眼神,对方那双凤眼格外执拗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对谁都这么关注,还是只关注我?”
夜颂流:“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冉旭秋说:“至少对我而言很重要。”
夜颂流:“你可以当作我对谁都这样,事实上也是,父亲说过,将来如果我要继承白月宫,我一定要能敏锐地感知周围的一切,须知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我要关注每一个可能对我产生影响的人…”
“…”
“冉旭秋、冉旭秋?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话没说完,夜颂流发现眼前的人视线漂浮,完全没在听他说什么,不由得加重语气。
下一刻,对方的眼睛恢复焦点,两腮不知为何发红,然后直勾勾地停在他的唇上。
夜颂流心跳加速。
“你、你要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冉旭秋近乎蛮力地拥倒,她一只手垫着他的后脑勺,一只手捂着他的眼睛,嘴唇轻轻地覆在他的嘴唇上面。
温热的。
柔软的。
心跳加速的。
冉旭秋听师父谈起过他多年前的风流韵事,师父说想知道你喜不喜欢一个人,很简单,想知道一个男人喜不喜欢你,也很简单。
一个吻就够了。
有情人之间接吻,是这天底下最快活的事。
比杀人快乐,比扬名快乐。
冉旭秋听不下去夜颂流说的话,她很不喜欢听这些大道理,好像有了这些大道理,夜颂流对她的照顾就可以归咎为礼数,而不是情意。
而夜颂流呢?
他聪明、成熟、沉稳自持。
自出生起,夜雪河给他的教育,便是儿女情长不重要,人心可以被算计,喜欢是弱点,婚姻是利弊取舍,手段只分优劣与否,不论对错…这么一系列扭曲的教育下,夜颂流从一开始就清醒,他或许是喜欢冉旭秋的。
但正如前言。
喜欢是弱点。
婚姻是利弊取舍。
夜颂流甚至设想过,如果冉旭秋跟他说喜欢,他该如何不破坏两人关系的情况下,得体的拒绝她,或者吊着她。
可他讲礼惯了,一时竟没料到。
冉旭秋会直接吻他。
不讲道理,也不讲前因后果。
于是他所有的话,都咽在了这一刻。
“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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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鸣声在草丛里响动,夜颂流恍惚间却听见冉旭秋笑了笑,她几乎是趴在他耳边说的,“夜颂流,好像真的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啊。”
夜颂流:“…”
他只能落荒而逃,压下身上被点起的邪火。
幸好是晚上,脸红也不会红得很显眼。
次日冉旭秋到处找他,却没看见他。
只见到了金童,金对她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相反更敬重了些。
金童:“冉姑娘,您来了。”
冉旭秋抱着伞,她不太习惯听见别人这么毕恭毕敬地对她,烦躁道:“您来了、您走了、您吃饭了没、您吃了什么…你这么说话累不累啊。”
“你们家少主呢,我找他。”
金童依旧微笑:“少主清早出去了,他留话给小的,若是您来了,便让小的告诉您,有的事急不得、求不得,他近几日不会见您,但等他想明白见您,必定会给您一个答复。”
您来您去的。
冉旭秋听不懂了,犹犹豫豫:“你能把你刚刚说的写下来吗,我回去找我师弟参谋一下。”
等她走后,金童回去复命。
麒麟阁内,夜颂流坐在案前,金童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翻一本兵法,指尖停在一句“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上。
夜颂流眼睫微颤:“她走了吗,你怎么说的?”
金童恭敬地点头,原封不动地把刚刚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夜颂流听冉旭秋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他,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到底松了口气。
转瞬后又思考起别的问题。
冉旭秋那么一个莽货,真能听懂金童绕来绕去的您您您都在讲什么么,该不会只是稀里糊涂地先走了,事后又卷土重来吧?
他摸了摸唇,想到什么脸颊滚烫。
反正这几丈高的围墙也拦不住她。
夜颂流:“她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回公子的话,冉姑娘只说让小的把说的话都拿纸笔摘录下来,她说她看不懂,要找她师弟分析一下。”
“咔嚓”,夜颂流面不改色地掰断了手里的笔,掀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着金童,冷冷道:“你给她写了。”
金童脖子发凉,脸上的笑僵住,声细若蚊蝇:“小、小的不敢拒绝冉姑娘。”
“呵呵,”夜颂流:“你不敢?我看没有比你敢的了。你是她的小厮还是我的小厮?”
“再有下次,麒麟阁恐怕也容不得你了。”
这是毫没道理的迁怒,金童腿脚发软,强撑着躬身退下。
跟在夜颂流身边十年,这还是金童第一次见对方情绪失控。
金童出去后,夜颂流起身,脸色黑得吓人。
他烦躁地走来走去,清心诀几乎置之脑后。
曲富贵,又是曲富贵!
冉旭秋为什么什么都要和她的师弟商量,她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曲富贵!
她这种人,真的明白什么叫喜欢吗!
什么都不懂,就敢亲他吗!!!
…
又是一夜过去。
这一天终于来了。
锣鼓声天,全城庆典,三年一度的盛事,比武大赛,如期而来。
19. 第 19 章
比武大赛的流程十分简单。
奈何今年宣布规则的人是宋若霞,她一站在高台上,底下的人就没心情去听什么规则不规则的,而是交头接耳,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是否今年的第一名就是宋若霞要寻的夫婿;再要不然就是说,宋若霞和公良红梅,到底谁美得更胜一筹。
人呐,不可避免的劣根性就是好色。
好在冉旭秋虽然不能对着这么一张脸免疫。
但是曲富贵能。
他竖起耳朵,在一片纷杂的声音里,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比武大赛…分两轮…第一轮是…选拔赛…选拔赛里能击碎赛场石头的人…才能晋级擂台赛…擂台赛…由雪月楼主抓阄而定…”
抓阄而定。
曲富贵咂摸,品出了那么一丝阴谋。
白月宫设了十七个场地,每个场地内,都摆好了几百个大小均等的松石。
冉旭秋没看见夜颂流,但她看见了李轻云。
这人就站在她旁边,呲牙咧嘴,想不注意也难。
冉旭秋:“…”
以内力击碎石头,是一件难也难,不难也不难的事情。
难在,若白月宫提供的石头,是辉绿岩这种,硬度高,那自然是只有武学出神入化者才能做到的事情。
但简单也简单,倘若参赛者提前便知道这石头的特性,便可对此点以力而功,考验的不再是内力,而是巧劲了。
冉旭秋甚至没动伞,她只是站在一人高的松石前,轻轻松松地伸指碰了一下松石,松石就土崩瓦解
另一边李轻云也鸣金收兵,他本自得于自己的实力,以为笑傲整个赛场不在话下。
怎料回头却看见,有个眼熟的人比他更快、更早、更会装逼。
他神情慎重,不由得问冉旭秋:“这石头很好碾碎吗?”
冉旭秋:“啊。还可以吧,这是松石,石头里面全是气泡,只要找到合适点稍微一用力,石头就碎了。”
听她这么解释,李轻云稍松一口气。
不过是个借助巧力的,不足为惧,他可是全凭内力碾碎的石头。
冉旭秋看着李轻云前后转变的神色,打了个哈欠。
她其实没和对方说全。
找石头最脆弱的一点对冉旭秋来说实在是太麻烦,再加上松石本来就不难打碎,所以冉旭秋想了想,还是直接拿内力随便寻一点,轰碎了松石。
简单、快捷、方便。
就是对人的要求比较高。
听到冉旭秋和李轻云两人交谈后,不多时,聪明的参赛者大多也悟出方法,其中有个会使暴雨梨花针的,内力虽然弱,但这姑娘把石头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针眼,总有一个眼是扎对位置的。
选拔赛在午时落下帷幕。
白月宫的人统计完后,宋若霞一个个宣读名字,曲富贵便在台下数数。
进入擂台赛的一共有六百零七个。
算上他和师姐。
如果没什么意外因素的话,冉旭秋至少打十轮才能赢。
一般是上午一场,下午一场。
但总不会每天都轮到她。
比武大赛还要再开半个月才能结束。
曲富贵提前看过了明天要对战的擂台赛的人,排到了他师姐,但没有排到他。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紧张,但是自古以来都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先例。
所以这一夜,失眠的是曲富贵。
而冉旭秋,不止一夜好眠,还一睡睡到了比赛开始的前半个时辰。
“师姐,”曲富贵捏着她的肩,把冉旭秋往比武大赛那里推。
“你紧张吗?”
冉旭秋还在发呆:“紧张?是有点紧张,你说夜颂流到底喜不喜欢我呀,他是不是讨厌我,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我怎么觉得是隔层山呢?”
曲富贵:“…滚啊。”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之前他不该点醒这个傻子的。
“我是说你的第一场擂台赛!”
冉旭秋松了口气,语气非常狂傲:“我可是天纵奇才,同辈里。完爆夜颂流;前辈中,能和南无竹打个五五开。”
“你要说江湖第一,是有点难度,但不多;若说比武大赛第一,更是囊中之物,不在话下;可你说第一场擂台赛么…”
冉旭秋冲曲富贵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曲富贵眼皮一跳,小心翼翼:“只要一炷香时间么。”
怎么感觉有点慢。
“不,”冉旭秋道:“我只需要一击。”
曲富贵哑了声,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他真的不懂,为何师姐,可以这么自信。
擂台赛说是擂台赛,也不然。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翻案书生就曾啧啧点评过,说这群舞刀弄枪的人黑心起来,还有朝廷上那些党同伐异的大臣什么事。
朝廷上有些事再黑、再没道理、再荒唐,总也是要披一层体面的布。
至少公平这两个字,要摆在贡台上给百姓们看。
而习武中人嘛。
他们是什么样的呢?穿上衣服是大侠,拿起屠刀是强盗。一个帮派和一个帮派的厮杀,理由不需要师出正义,只需要师出义气,甚至可以不正。所以在这,你经常能看杀人犯的儿子为父报仇,杀了当年的受害者,还得了满堂喝彩,赞扬其孝。在他们这里,子承父业,父为子谋,是一件极其正大光明的事情。
总而言之三个字,不要脸。
所以这场万众瞩目的盛世里。
大门派的弟子,可以安然被保到最后一轮才出手,占据各种优势。
而小门小户,无甚背景的弟子,却只能从第一轮就开始打,一路披荆斩棘,才能得到一个,和夜颂流之辈,同台竞技的机会。
而三年一度的比武大赛,获胜的魁首,几乎无一不是出自名门正统。
事实胜于雄辩,百姓们也开始信服,觉得果真是大门派哪哪都好,教出来的人,是穷乡僻壤那些破落户们比不上的。
潜移默化几届,到了如今,已不再有人对这样的规则提出异议。
他们已经相信,大门派出身的青年才俊,就是要胜过旁人,保到最后的规则,是为了让他们保存体力,不会被一些意外情况刷下去,这是“公平”的。
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无甚背景的人若要在比武大赛上扬名。
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到了后期,他们的招式会被专人拆解,哪怕实力再超脱同辈,也会被打蛇打七寸的打法打死。
可你要问冉旭秋,她怕不怕这种情况呢?
她是不怕的。
因为她够狂。
冉旭秋解开封在伞上的布料,跳上擂台。
她的对手早早在原地恭候她多时了,见她慢悠悠上来,拳头一紧。再见她是个姑娘,眼中便失去了警惕,只剩下轻蔑。
“呵,一个娘们!”
七尺壮汉吹了口气在拳头上,轻松笑道:“趁早回家算了,刀剑不长眼,老子可不想让别人笑老子打女人。”
冉旭秋:“是吗?我也不想被人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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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恃强凌弱,揍你,我胜之不武。”
刘豪:“以强凌弱?这句话该老子说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高振双臂,摆了一个深沉的造型,台下星星散散几个托在大喊:“啊!难道他就是传说中落刀帝刘成江的弟子,果真英武、气宇轩昂,说不准是今年最大的黑马!”
“没错。”
刘豪得意地以拳碰头,展示出他痘少的左脸,“老子就是落刀帝刘成江的弟子,习其刀法,已得精髓。无名之辈还不快快退下!老子不打女人,劝你现在认输,是为了你好。”
冉旭秋掏了掏耳朵,这爷们废话真多。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平静问刘豪。
刘豪仰天大笑:“你是谁?这个问题既然我以前从来都没听过,就说明一点也不重要。你只要记着——”
他冲冉旭秋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台下人哄笑连连。
冉旭秋面容镇静。
只听刘豪轻蔑道:“你只要记得,你是爷爷今年比武大赛第一个手下败将就可以了!”
他刚说完,擂台赛的时间终于到了。
赤膊白月宫弟子双手高高扬起鼓槌,重重落下,激昂的鼓声传过赛场的每个角落。
冉旭秋手腕动了下。
没人能看清她是怎么动的,但是在她的伞撑开之前,方才还大放厥词的刘豪,就像撒了气的破面袋,在空中被冉旭秋的伞尖绕着转了三圈,然后嗖的一声,重重跌落地上。
在这个过程里,他除了短暂地“啊——”了一声,甚至都来不及喊救命。
台上,少女的身姿依旧如开始般懒散地站着,她浑身无骨,撑在伞杆上。
但已经无人再敢小觑她。
冉旭秋:
“向大家介绍一下——”
“逍遥门,冉旭秋。”
“今后和我在一个擂台上,要么直接打;要么,你把我打服,再开口。”
众生寂静,面面相觑,在诡异的寂静后,才传来了第一声欢呼,是曲富贵的。
他穿着冉旭秋的同款紫衫,从最末尾挤到人群前排,发丝凌乱,仪容潦草,白瞎了一副能哄骗人心的好皮囊。
但他毫不在意。
但他难得毫不在意形象。
“这是我师姐!”曲富贵跳起来,向众人介绍:“你们知道吗?这是我二师姐,她使出来的这一招,叫黄泉水!”
上穷碧落下黄泉。
众人纷纷了悟,这招听起来就很厉害。
难道是什么神秘武学,横空出世了?
长廊后,金涛舫首席凝重地看着擂台上发生的一切,“次席,依你之见,我儿若对上此女,有几分胜算?”
次席背手:“少爷的无间指已经练到了最后一层,天赋绝绝乃本家罕见。依我看,这个姑娘招式只是胜在新奇,不要说无间指第九层点石成金了,甚至比不上无间指第六层,不足为据。”
他几乎是想当然地下了定义,以为冉旭秋方才的招式必定是她功法里压箱底的那几招,倒不是因为这招威力甚大,而是因为武学功法里,很少会有功法出手便是杀机毕露,多得是藏锋后发。
傲慢在江湖上,是家常便饭。
金涛舫的首席点了点头,“我和你一个看法。”
“我儿下一场,对战的就是此女。”
金涛舫是个小门派,破落多年,前狼后虎,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
若不能在比武大赛扬名,再等下一个三年,于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
20. 第 20 章
一鸣惊人,不过如此。
如果后人有预料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冉旭秋真正意义上开始扬名、走进大众视野的第一战。
可惜的是。
时间的长河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先知。
就像刘豪不会料到,他对冉旭秋放出的狠话,竟奇迹般地应验到了自己身上。几年后人们再提起他的时候,落刀帝刘成江已亡,刘豪唯一拿得出手和大人物的交情,不过也就只剩了一个——
冉旭秋手下败将第一个。
注意,是第一个,甚至都不是手下败将第一人。
回归正题,冉旭秋和刘豪的擂台观众太少,她的狂气和狠话听到的只有那么一小撮人。
但这一小撮人里,有那么几个添油加醋的好事者,把冉旭秋的话大范围地传了出去。
当天下午,赌坊里压冉旭秋的,就多了四百两。
对此,冉旭秋毫不知情,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她最后成为魁首,凭她之前压的三两,就可以把整个赌坊的钱收入囊中,这可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与怎样的一笔巨款,失之交臂。
白月宫内其他人都还没回来,只有谷雨没报名比武大赛,看模样也是刚去外面办完事。
她看冉旭秋回来了,想起郭师姐的交代,格外殷勤地凑了上去。
一会端茶一会送水,一会捏肩一会捶背。
冉旭秋被整得毛骨悚然。
她跟谷雨也算认识半个月了,印象里这货素来是能坐着不会站着,能躺着不会坐着,就算白月宫宫主坐这儿,谷雨也不一定上赶着。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知觉,冉旭秋的心里话竟全盘托出。
谷雨翻了个白眼:“我平常对你难道不好?”
冉旭秋:“那倒不是。”
“只是你今天热情的让我害怕,真像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她这人很坦诚,坦诚的让谷雨无语住了。
“呵呵,”谷雨也不装了,把抹布扔回框子里,“你以为我想这么殷勤谄媚啊,是郭师姐让我来的,否则谁稀得伺候你。既然这样,我也不怕告诉你,按照郭师姐的意思,比武大赛这几天,为了让你身心都在巅峰状态,你都可以狮子小开口一下。”
“怎么样?第一轮难吗?你见识到刘豪的刀法了吗?”
冉旭秋笑了笑。
刘豪的刀法?那还真没见识到。
“我下一轮在哪天?郭师姐告诉你了吗?”
“明天,”谷雨吹了声口哨:“你运气不是很好,有人连着轮空两天,但你却是连着两天都要比试。”
冉旭秋:“为什么,这是什么规则?”
谷雨怜悯地叹了口气:“据说是南楼主抓阄抓出来的,公平公正。他每天会抓出四五十人,参加明日的擂台,而今天的赢家,明日就要和他抓出来的人对战。”
冉旭秋想了想问:“那我如果一直赢,岂不是一直不能休息?”
谷雨:“怎么可能!”
“且说不说你会不会一直赢,就是这样显而易见的漏洞,也是不会存在的。你明天若赢了,就可以休息三日,至于什么时候再上场,则是要看南楼主什么时候再抓阄抓到你的名字。”
冉旭秋:“噢。”
她翻了个身,拿棉被遮过头,准备继续入睡,却又被谷雨摇醒。
抬起头只看见一张不敢置信的脸。
谷雨道:“不是吧大姐,你就不好奇你明天的对手是谁吗?这就这么安心入睡了?”
再松弛,也不能这么松弛啊。
冉旭秋头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理他做甚。左右我不会输。”
谷雨:。
莫名觉得自己脸疼。
谷雨想起第一日见到冉旭秋的时候,自己信誓旦旦,说冉旭秋是个关系户…现在想来,是不是关系户不好说,但一定是个装货。
这时陆陆续续屋内众人也回来了。
她们蹑手蹑脚的,今日擂台赛,她们也参加了。
白月宫弟子在比武大赛上的保送名额,并不会分给她们这些外门人。
八个人里,有的人受伤了,有的人赢了,有的人哭了,有的人笑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足够这群姑娘讨论到半夜。
但是她们进屋的时候,看到熟睡的冉旭秋,却都默契地收住了声。
然后对视一眼,纷纷交换了一个笑意。
同屋一场,即知对方已非池中物,她们想做的,不过只有祝福。
能见证一个传奇的诞生,相伴一场,也算难得的缘分。
次日,冉旭秋思维还没开始运转,身体就已经先跳上了擂台。
今日观战的人明显比昨天的多。
有几个明显是从昨天起就追随过来的,看见冉旭秋还会大喊:“妹子加油,我们看好你呦~”
冉旭秋挠了挠头,她不知道怎么回应。
只好傻乎乎地笑了下。
再回神的时候,却是对面的对手率先出声。
“叶峰。”
对手淡淡道:“金涛舫,叶峰,请多指教。”
叶峰穿着金边云锦的衣服,和旁人不同,他并没有带什么可以被观察到的武器,唯一显眼的是,他手上覆着一层雪白的手套。
今天的对手比昨天的看着顺眼。
冉旭秋归结于是因为对方没说什么废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她也掀眼,和气笑了笑:“冉旭秋。”
叶峰点了点头。
他绅士地摆出了一个架势:“请。”
鼓声起,擂台开,两道身影在几十米大小的圆圈里过招,像是观摩过冉旭秋昨日和刘豪的一战一样,叶峰有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所有近距离攻势。两人像喂招一样有来有回了十几次后,叶峰故意卖了个破绽,被冉旭秋的伞尖钩住,下一刻,和昨日的刘豪如出一辙,被高高甩在空中。
砰的一声——
擂台下观众鸦雀无声,金涛舫首席心里暗中一紧,手紧紧抓着栏杆,木杆被摁出了手印。
同一个招式,会奏效两次吗?
硝烟散去,众人才看清台上。
叶峰翻身滚地,他两指接住了冉旭秋的伞尖。
就算他面色浮白、冷汗尽出,后退了不止两步,他也算接住了。
冉旭秋咦了一声,看起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对。
擂台下,曲富贵屏息凝神,看着叶峰瞳孔猛地放大。
只见叶峰两指松开,接着重重虚影从他手上爆发出来,本以为是装饰用的白丝手套,在此刻化成了无数蚕丝,飘舞在长空。
接着犹如吐着蛇信子的灵蛇,森森朝冉旭秋袭来。
真正的杀机,原来是在这里!!
冉旭秋:“这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的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就已经被层层叠叠的蚕丝掩埋,叶峰甚至连个出气的孔都没给她留。
叶峰:“天蚕丝。”
怪不得别人都说一分价钱一分货,除了天蚕丝,还有什么蚕丝能做到这种效果,薄如蝉翼,又锋利如刀尖。
冉旭秋偷偷掰了几条覆在手上的天蚕丝下来,她打算把这个等回去装在她自己的伞上。
“嘶——”
天蚕丝连着叶峰本人的内力。
叶峰传来一声抽气,他似乎误会了什么,冷笑道:“我劝你不要再做无用的挣扎,天蚕丝之所以天丝,就是因为韧性极强,非人力所能挣脱——”
“呵呵。”
听叶峰说完,冉旭秋也笑了。
被裹成粽子的头,没鼻子没眼,突然幽幽传出这么一声笑,在视觉效果上,还是很吓人的。
叶峰心微沉。
此时此刻,在他自觉占据优势的刹那,冉旭秋的笑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事实证明,他的预料对了。
下一刻束缚在伞上,几乎把冉旭秋半个身子裹起来的蚕丝大震,层层褪去,冉旭秋就像是化茧的蝶,她轻盈地探脚,而后手腕轻转、重落——
轰的一声,伞面十二骨开始转动,骨伞上蚕白的丝重新弹到了叶峰手上,又变成他手上一开始朴实无华的白丝手套。
原来之前的那招,黄河水。
并不是冉旭秋最强的一招。
然而他这时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伞将至,女子没有变,还是半炷香前的平平无奇的长相,可是时过境迁,叶峰竟从里面看出了睥睨天下的傲慢。
他看着这张脸,想到的是来了虎林城后,父亲一路卑躬屈膝,只为了给他求一个能保送到后期的名额,那个时候那个所谓的雪月楼楼主,脸上就是这样傲慢的神色。
叶峰当时觉得受辱,不愿意求人,拉着父亲就走。
当时他坚信,凭实力,他也可以和那些大宫门的弟子一较高下。
他恨这样的傲慢!
他正是为了反抗这样的傲慢才会站在这里!!!
叶峰拽住了她的腿,用胳膊挡住伞的攻势。
冉旭秋此招正是不复回,此招一出不同于上一招,黄河水、不复回。
已是收不回。
十二骨撑着伞一点点张开,叶峰双手死死并合,以身作盾顶在伞前。他本来可以躲过去,但从他正面选择接下这一招的开始,他就已经没有后路可言了。
他手上的白丝套散开,在狂风中乱舞,无数细小如绒毛的蚕丝束缚住伞,光下散发着寒冷的光芒。天蚕丝锋利,能撕开迎面而来一切事物,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叶峰想,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在巨大的内力碾压下,他的巧思,成了笑话;然后怦然落地,化作虚无。
“为什么?”
冉旭秋垂眸。
她难得心软。
“你不敌我,现在放弃,对谁都好。”
叶峰根骨不错,但若和她继续在这里耗着,保不齐最后什么下场。
她怜惜他,才会劝他。
“你根本什么就不懂。”
一直沉默的叶峰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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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忍不住,摇摇晃晃起身,艰难吐字。
若放弃这么容易,他一开始就不会站在这里。
他和冉旭秋这种玩票性质的不一样,他来这里,坚持站在这里,为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一股势力。他可以退,可以败,可以认输…但金涛舫怎么办?还有谁会记得无间指。
在这些看热闹的人心里。无间指只会和两招败北打上印记。
恨啊——
恨时运不济,出师不利。
也恨为何偏他肩上的担子重,不能好好在这三年盛世里闹上一通。
万般苦闷,最后都积于十指。
叶峰低声念出功法最后一段;“众生皆苦尸门极乐天祖佑我十指开阳雷进…”
无间指其实有十层,每一层都能开一个指法。
而每多一个指法,无间指的威力都会成倍放大。
叶峰之前只开了九层,他还剩一个小拇指没有打开。
他的父亲,如今金涛舫的首席,曾劝过叶峰,最后一个指法,不到万不得已之日,切勿轻易开。
因为无间指、无间指,是至阳之法,也是至阴之指。
金涛舫祖上叶峰的曾曾曾祖先创立无间指时,还是一个名不经见的赶尸人,创立无间指后,她座下号令千尸,人称阴仙子。奈何英年早逝,一代尸王,死的时候却毫无预兆。
这是因为她的身体,在她停止呼吸和心跳的刹那,就化成了一滩乌黑的水。
这就是修炼无间指的弊端,阳气外耗,阴气入体,早夭是必然。
自此,金涛叶家才下了密令,此等功法,子孙后代,绝不可练到第十层,十指全开,无异于自寻死路。
叶峰说冉旭秋根本什么都不懂。
是因为,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会站在这里。
若能赢,这一切就值得。
若不能赢,他也无颜面对金涛舫。
“阴阳路,黄泉人。”
“十指开,万尸跪!!!”
叶峰大喝,十指指骨处泛白,蚕丝回绕。他俯身压在地上,丝毫不在意冉旭秋离他只剩咫尺的伞面。
下一刻,气沉丹田,内力外涌,擂台表面出现深浅不一的裂纹,接着裂纹扩大,直直蔓延至冉旭秋脚下,她足尖轻点。
台下观众唏嘘不已:“怕不是要输了,这妹子最猛的招式都出来了,这小子居然还有后力。”
“可惜啊,若一开始跟几日前一样,直接把叶峰甩下台,还有现在什么事。这个小女子,还是太傲慢轻敌了。”
“也不能这么说,叶峰身法灵动,无间指变化莫测,两人近战,冉旭秋估计现在就输了。”
以上点评还算客观,虽然刺耳但能接受。
直到一个尖嘴猴腮的小男人开始说话:
“呵呵我就说那天刘少侠败她,只是一时不察罢了。”
“想刘少侠,英雄气概,同辈之中和武当顽童、苗疆蛇女等七人共称北海七贤,怎么可能被她一击下台,必然是她耍了什么花招,我一看她那长相…”
男人吐了口唾沫,嘲笑道:“她生得太猥琐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有病啊,”曲富贵恶狠狠瞪着说话的男人。
“你以为你长得就很好吗?两只眼睛跟芝麻样的,鼻孔像猪八戒。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来耍戏的猴!”
男人被骂得脸色一燥,撸起袖子。
“小子,你这就不对了,我不过点评两句,你怎么还上脸了?”
“来啊,打一架!”
曲富贵也撸起袖子:“谁怕谁?”
哼!好歹他也是冉旭秋的师弟,跟师父学过两招,就算打不过夜颂流这些人,打面前这个尖嘴猴腮的男的,总不在话下吧!
另一边,也有人为冉旭秋辩护。
那是一个抱着刀的长发青年,和一个衣衫不整的吐着烟圈的中年老男人。
老男人礼貌地和刚刚说冉旭秋招式使尽的人问,“请问,为何你说她招式已尽了呢?以我观察,这个小娃不过才使出两招,任何一门功法,也不该两招而尽啊。”
被老男人请教的人似乎是个懂行的。
正愁没人问,于是得意扬扬地卖弄:“一看你就外行,所谓功法讲究的是一个起承转合,她那两招虽然强,但一看就不是起。大开大合,不要命的打法,只能是最后两式。”
路人丝毫没意识到,跟在中年男人身后的抱刀长发青年神色不善看了他好几眼。
谁敢说宋生不懂武?
简直要命。
邓平平:“一派胡言——”
宋生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反而认同地点点头,附和那人:“不错,仁兄说得对,我确实是个外行。”
“我只能看出一点,”宋生静静背手,唏嘘道:“那就是在真正的天才面前,任你有千般的不如意、万般的理由、不得不赢的决心、滔天的恨意——在她面前,不过也只是笑话一个。”
冉旭秋的强大对于有些自诩天之骄子者来说,其实已经算得上残忍。
21. 第 21 章
路人还想再继续滔滔发表观点,台上的比试却已在瞬息结束。
结果,却远不如金涛舫和擂台众人所想。
只有叶峰自己才知道,他刚刚经历的,是多么可怕的压力!
冉旭秋的第三招和第四招,其实连在一起的。
曲富贵只见过两次,现在是第三次。
悲白发、暮成雪。
要怎样的悲凉,才配得上这六个字。曲富贵还记得杀山贼的那次,师姐手里的伞从雪白的素面变成艳丽的血红,也只是刹那。
她一松手,一挥手,一把伞在空中回旋、飘荡。
若没有一个个被割喉的山贼,其实这样的伞再飘几百次,也称不上艳丽,然而正是这些喷涌的鲜血,滴打在伞面上,才显得如雪上红梅,冷冽凄美。
然而这只是前戏,悲白发。
悲白发是杀招不假,但于暮成雪而言,悲白发也只是前戏。
悲白发一出,方定暮成雪之势!
一柄伞,它张开来顶多是遮挡云雨的伞,作为武器,类似于回旋的扇,所以夜颂流在没亲眼见过冉旭秋的伞招之前,哪怕对冉旭秋的实力有诸多揣测,畏惧的也不过是她内力本身和对于危机的瞬发反应,这些是夜颂流作为白月宫的天才来说,能看到的最直观的反映。
但是如果换个人来评判呢?
比如南无竹?他可是白月宫唯一一个接触过冉旭秋的伞,和她正面交手过的人物。
他的内力远胜于冉旭秋。
然而第一次平手,尚可以说南无竹是在留力;但第二次呢?第二次冉旭秋给他杀了个措手不及,两人最后是都知道讨不到什么好处才停的手。
难道是南无竹的战斗意识输给了冉旭秋吗?
开什么玩笑,就算他不是屠夫鬼通神,他也是血月南无竹,荣耀地位权势威名,都是杀出来的,出名即灭门。
那冉旭秋凭的是什么能和南无竹不分伯仲呢。
答案很明显了。
功法。
正如冉旭秋和王德财说过的那句话一样,南无竹败在了功法,他在和尚堆里学的武,人却不是个吃素的,心与道有了分歧,再好的功法注定也变成了二流货色。
而冉旭秋…
她的伞道武学到今日也只想出前四招,拿这个半残废不要说和公良家李家相比,就是和叶峰的无间指而论,表现也称不上多好,总之绝对不是江湖第一。但是,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是个从第一招到第四招,都在为冉旭秋打造的功法,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功法。
换而言之,天下无双。
所以那日南无竹的预感其实不是夸大其词,哪怕换了江湖人尽皆知从不轻易开口的武林盟主成立业看见了,也会断言:只要冉旭秋的伞能被人看见,那未来的江湖,将会有数不清的年轻人开始对伞这个几乎不可能成为武器的武器,开始感兴趣。
就像是之前他们对宋生的剑道的追捧一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冉旭秋的伞张开不是为了遮挡,而就如她本人一般,变成了无可躲也无可挡的人间凶器。
叶峰的无间指,可以说在她的第三招面前,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少女长发飘飘,紫袍飒飒,临风站在伞上,轻轻松松地飘于即将崩塌的擂台之上。
然后从容不迫地逼近叶峰,一击而退。
她的第四招,到底还是收势了。
…
擂台的规则是,离开擂台的人,会输。
在这样的规则下,叶峰才会棋出险招,突破无间指十层,破坏擂台。
但可惜…他孤注一掷的决心、背水而战的勇气,还是失算了。
一个功法,怎么可能两招就没了后手?
砰的一声,叶峰跌下擂台。
带着无间指一起。
擂台下观众掌声雷动,在这样的掌声下,冉旭秋从容收伞。
叶峰苦笑着站起,他既是问冉旭秋也是自问:“无间指…有这么差么…”
他破开了第十层,自认哪怕是地下老祖复活也未必会比他今天做得更好,但还是输了。
甚至这是叶峰的第一场,他没有输给那五个家喻户晓的江湖天骄,也没有输给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他败在了他的第一场。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扬名。
都不算遗憾了,只是个笑话。
这是不是说明,无间指、金涛舫这样的小门派小功法,在江湖上失传,才是应当的。
叶峰迷茫了。
“不是。”
想到一会可以休息,冉旭秋心情大好,随口回道:“只是因为,你遇上的是我。”
叶峰:“什么意思?”
台下众人也竖起耳朵,尤其是金涛舫的人,他们又好奇冉旭秋要说什么,又不服气自家少爷就这么败了。
莫非,金涛舫首席面不改色,冉旭秋的伞道其实是他们无间指的克星吗?
如果是这样,落败好像也不怎么难看了…
却听见此女子名正言顺、脸不红气不喘道:
“因为是我,谁来了也赢不了。”
她宽慰叶峰般拍了拍他的肩。
一旁,邓平平看得很无语,他刚想这世上怎么还有比他还狂、还不要脸的人。
就听宋生在一旁拍腿大笑,赞冉旭秋道:“此女有老夫当年风范!”
您老当年风范?
邓平平愣了下,他想起关于宋生的传言,十几次单闯匈奴阵地、斩杀可汗、一代侠士。
再看看现在的宋生…邓平平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佩剑的邋遢老头,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然后单脚跨在匈奴阵地前猖狂大笑,“谁敢一战?谁能与我一战!”“一群宰渣、软脚虾…桀桀桀!”
所谓大侠的潇洒呢?风度呢?节操呢?
太可怕了。邓平平打了个寒战,没敢继续想下去。
没想到转头血液却真像冻僵了一样。
邓平平听见宋生这老头沉吟道:“这小女孩不错,适合当老子徒弟。”
这是邓平平跟在宋生身后三年,都没等到的一句话。
冉旭秋比完这一场,休息了足足两天多,然后就被曲富贵找上门了。
原来后几日的名单就在刚刚被贴出来了。
“你的下一个对手,”曲富贵忧心忡忡:“怎么会是邓平平。”
冉旭秋问:“他很厉害吗?”
曲富贵:“废话啊,那群赌徒可不会把银子留给废物。你知邓平平不同于那五个里的其余几人,他没有好家世、好师父。他只有一把刀,出名证道之日,是和西北王比了三百三十四招,于最后一招,惜败。可震惊江湖众人的是,那个时候,邓平平才十四岁,而西北王已经威镇西北二十年。”
冉旭秋若有所思。
曲富贵以为她怕了,心有不忍打算出声安慰她。
却见冉旭秋只说:“我也有一把伞。”
接着施然离去。
曲富贵一愣,他想怎会如此。
第一次擂台对手是刘豪,冉旭秋不怕,曲富贵道正常;打叶峰,冉旭秋不怕,曲富贵其实也没多慌;但是现在呢?她的对手是邓平平,真正的天才,手里的实战成绩足够亮眼!冉旭秋怎么会不怕、不慌,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是不是有些太大条了。
三日后擂台上,冉旭秋难得来得准时。
她其实还想继续睡,可是这次不止曲富贵,连李轻云都来凑热闹了,大清早就在她屋外敲锣打鼓。
冉旭秋问李轻云是不是有病。
李轻云回答得理所当然:“当然不是。但我等这天很久了,求你顾及一下我的心情好吗。”
冉旭秋:“那你还是有病,我和邓平平打架,要顾及你什么心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啊。”
李轻云理直气壮:“邓平平是我最大的对手,我对他知之甚少,不能放过他的任何一场比试啊,更别提他亮相第一场。”
他得意扬扬。
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把心理描写全盘托出是一件多蠢的行为。
“…”
作为在场三人里武力最低微的曲富贵,他一直谨小慎微、忍辱负重,不敢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但是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点评:
“李轻云,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总之,因为被迫早起,冉旭秋跳上擂台的时候,脸是臭着的,带着一股怨气和一股怒气。
但没想到,她抬起头看见的另一张脸——属于邓平平的脸,竟瞧着比她还生气,还吓人。
冉旭秋摸了摸鼻子。
“我没惹你吧?”冉旭秋问:“你一直瞪着我干什么?”
邓平平冷笑,不答。
反手抽刀。
战意凌然。
潮水般的欢呼像擂台上两人袭来。
擂台下围了的人比前几天多了无数倍,几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他们当然不会是为了冉旭秋而来。
事实上,冉旭秋的两场胜绩,说耀眼也耀眼,说不耀眼也不耀眼…能留到现在的大部分参赛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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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是幸运的轮空儿,要么就是至少战过两场的人,且两场均胜。
赢了一个外强中干的流氓、没落小门派的希望,放眼望去,并不是多亮眼的战绩。
所以这些人,都是为了邓平平来的!
前面的擂台赛,夜颂流、公良红梅、多败子、李轻云全都不参加。
唯有一个邓平平,无门无派,和六百个人一起打。
这是前十几日武林大赛里,众人能见到的,最顶尖的高手之一了。
欢呼声不绝入耳,冉旭秋觉得有些吵。
最主要是这些人都在喊什么夺命三刀邓平平,让她心里颇为忿忿。
怎么就没人喊一个天下无双冉旭秋?
雷鼓声震震作响,宣告着这场赛事的开始;平常震的耳膜疼的雷鼓,在疯狂的人群前,不过也变成了蚊子般的嗡嗡声。
但足够台上的两人听见了。
鼓声响起的瞬间,邓平平抽刀,缓缓抬眼。
既然宋生想收冉旭秋为徒。
他想。
那么他就打败冉旭秋,证明给宋生看!
邓平平作为一个少年天才,成长之路也是成名之路,有无数个门派、势力都对他伸出过橄榄枝,但是邓平平一个也没同意过,他甚至连表面的客套都没有。
因为宋生。
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做他师父。
邓平平坚信着。
他这个人就像他的刀一样,平铺、直须,旁人看不见过多的变化,自以为摸透了这个少年的攻势,但往往都会败在他的三招之下。
所以他是三刀夺命邓平平。
邓平平坚信,也有理由自信,只要他跟在宋生身后,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对方的弟子。
理由便是长生剑法总要有传人的,而现在的江湖,没有人比邓平平更优秀。
可是现在,都被冉旭秋毁了。
被这个几乎是刚刚杀出江湖的草根人物!
那日看完冉旭秋的擂台,宋生就和邓平平说不要再跟着他了,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传人。
于是邓平平问自己比冉旭秋差在哪里了。
宋生瞥了邓平平一眼,冷笑道:“就凭你在这已经恨上她了。”
那日不再年轻气盛的长生剑主浑身邋遢地倚在树峭边。
静静欣赏着月色,然后回头冲着邓平平笑:
“你们这个岁数的小孩儿,恨的是什么呢?”
“不是失败,不是恨爱的人和自己的友人在一起,也不是恨父母偏心最小的幼弟;不是恨师父遮遮掩掩将功法传给师弟,也不是恨功劳被冒名顶替,白顶了黑锅一个。”
邓平平吹了声口哨。
他听不下去宋生说的话,倒不是不适应对方这样的深沉。而是作为少年人,他其实对宋生说的话嗤之以鼻。
痛失所爱、父母薄情、同门相争、功劳被顶。
这四个单挑哪个在邓平平身上,邓平平都觉得自己早晚会把这天捅穿。
因为少年的爱恨、喜怒,才是最浓烈的。
鲜衣怒马最少年。
所以他觉得自己恨冉旭秋,心里有不服气,其实也是正常的少年心性,无可指摘。
但宋生像是知道邓平平在不服气什么,他笑着吐出一口烟:“别着急,听我给你说开。”
“我不是说你们不恨。而是说你们恨的不是所爱心里有人,是她爱的那个人是你的友人;恨的不是父母偏心,而是父母不偏心你;恨的不是背锅,也不是被顶替,而是世事不公,有人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就有人流离失所衣不果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们啊,恨的不是这世间,你们是恨背叛,也是恨命运!邓平平你记好,习武者,如何从一个舞刀弄枪的莽夫,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看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你挥刀,心里想的是世间人,还是人世间。”
宋生淡淡道,我不能收你。
就为这个。
…台上。
“嚯”!
邓平平的刀挥了出去,出乎众人预料。他没有斩向冉旭秋,而是斩向长空,犹若龙吟呼啸。
“你,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问她。
这是他要为宋生问的话,也是他为自己问的。
固然宋生已经给他选判出局,但是邓平平不信冉旭秋这种张狂的人能给出宋生满意的回答!
冉旭秋抱臂,几乎是不假思索:
“为了赢。”
站在这里,当然是为了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