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翡》
1. 佛钟
多年后,洪沙瓦底——这座慈悲的佛塔之国,枪声阵阵,凶狠下作的叫骂,与绝望的痛呓此起彼伏,伴随明翡数个朝夕。
她经历了八级大地震,经历了断水断电,与外界完全失联,经历了洪沙瓦底的人民为了争抢震后资源拉帮结派,血从清晨流到夜晚,许多人没命丧大地震,却死在了平日还会互帮互助的邻居手上。
人类清除日。
事实意义上的。
残垣之下,明翡每每望向洪沙瓦底的湛蓝天空,总会忆起这里每晚七时响起的佛钟,幽远宁和,像叫人永远心怀慈悲,更衬得此刻人心可怖。
因为饥饿、伤病,长时间得不到救助,挨到某天,她失尽气力,昏昏欲睡时,眼底掠过一群飞雁。恍然间,她看到残破的瓦檐边长出梧桐树的枝与叶,将天空切割成好几片。
时空倒转,回到京市那个回不去的春天。
她时常在他身边早醒。那房间的窗边,立着一棵梧桐树,像树间挂了风铃,每日六时,都会送来红墙之后遥远平静的晨钟。
声声不尽,敲出他和她的一年又一年。
第一年,她二十。
-
明翡不习惯穿旗袍。
偏生她身段窈窕柔美,肤色胜过冬雪,面颊两侧淌着健康的红胭脂般的血色,不至于成死白,反而令她如冬日里一支白玉兰,蕊心淡淡一抹枫叶化开的水红,娇娇的,安静地盛开。
蒋序之说,不是她衬旗袍,而是旗袍能衬她。
所以穿吧。
明翡怀抱一个有她半人高的木盒,此刻正如一支白玉兰,长在一扇古色雕花窗棂前。身后门扉紧阖,薄薄一层透光的纸,将里面人声与外面禽鸣虫唱隔开。
正逢人间四月,蚊虫藏在甜津津的花香里一同扑来。她试图弯腰,想挠脚踝被蚊子叮咬出的小包,但怀中盒子太重,不合身的旗袍太难迁就,明翡还是决定忍下。
旗袍是蒋序之从购物软件上随便挑的。先是尺码不对,她虽身量纤纤,但长得有一米六八高,穿上窄短了点。二是质地不好,扎得皮肤发痒。外头站久了,廉价衣料带来的不适感多倍增加,盘扣勒颈,她只能一遍遍深呼吸,缓解不适。
此刻,室外的她,更像被关在室内的,不透气,闷得慌,浑身不适。
偶有人路过,会拿一道眼风扫过她,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瞧一眼。毕竟这个院子坐落于京市东交民巷,不知谁拿上百年的四合院起了个吃饭的地儿,但凡迈进来半步,鞋底都得踩满金子磨成的灰离开。
蒋序之带她来——带她捧着的这件翡翠来,据说要赠给后面厢房里吃饭的一人。
他要给公司谈个投资,近两年玉器市场行情差,股东接连撤资,他奉上重重的人情与脸面,请明翡老师出山雕一件佛公。
她看过老师孟怀端雕的这件佛公,原石质地清透如晴水,脸庞传神,眉如弯月,笑眼微微垂下,嘴角抿得恰到好处,有种包容万物的含蓄与温和。
这件作品哪怕尚未面世,也是当今玉器市场少有的硬通货。不仅因为品质、工艺上乘,更在于是孟怀端的手笔。如今他老人家年龄大了,在蒋序之的公司挂个虚名,轻易不再动手,旧作除了出现在藏家手里便是拍卖场,新作更是万金难求。
她得小心再小心地捧着,直到来人喊她进去。
但,先来的不是蒋序之。
“人到底在哪?你要是还替他瞒着,我今晚就一间间房地敲,反正这面子他不要,我也不要了!”
“梁小姐,您先冷静——”
“我很冷静,再拦着我,我让你以后跪着接客!”
站了一小时,明翡下巴靠住木盒顶,眼皮蔫了一半,女声突然冒出来,怒火中烧地快速靠近,任谁一听,都避之不及。
但她避不得。
蒋序之让她好生等着,随叫随到,连张凳子都不让人送来。
明翡眼睛向声源找去,就在连廊拐角后,男人衣角露出少半,似乎挡着去路,拦住了女生,被又推又踹,骂得也不太入耳。
“他车都停外面了,我是傻子吗这么好糊弄!”
“昨晚戴公子喝多了留这的,他搭了别人的车走。”
“托词跟上回一模一样呢,连借口都不舍得换一个敷衍我,你是他养的看门狗吗!这么听话?”
“梁小姐,事实是——”
“梁因水。”
明翡偷听得出了神,很轻易拼凑出一出公子小姐情情爱爱的老土戏码。拦那人苦口婆心劝,劝不动半分,还被居高临下地羞辱。她想,服务行业真不好做啊。
直到另一道男声,凭空响起。
周遭顿时如死了一样安静。
就是死了。
某个瞬间,明翡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管风、虫鸣、树叶与树叶的擦身,还是始终咄咄逼人的女声,全部消失不见,像是在为那道男声同时保持虔诚尊重的静默。
她看不见人,只觉声音格外好听,沉得有度,不哑也不过亮,多一分少一分,都不会悦耳得如此恰当。
而且他仅用一声,就让那位盛气凌人的梁小姐安静下来。
给明翡感觉是,掀着滔天巨浪的海面,马上摧毁城市,却被一颗石子镇住了。
“四哥……”
“要闹,去街上闹,说你找戴家公子讨个说法,别仗着这儿没人敢传你话,乱了规矩。”
他不是教训的态度,相反,这几句话讲得心平气和。也正是心平气和,摸不准他喜怒,无端令人后背发凉,哪怕明翡只是个窃听者。
默了会儿,梁因水的声音掺着哭腔再度响起:“你们男人都是一伙的,我讨厌你们——”
不羞辱,也不高高在上了,一下委屈得化成水了。
明翡正感叹此人神力,一阵香风袭来,匆匆刮到眼前,还没来得及看清,紧随而至的一道大力掀翻了她。
其实没有这么狼狈。
但明翡恨不得她真给自己撞得起不来,甚至晕过去,也不会追究她责任。
而不是天旋地转过后,她已瘫坐地上,两手空空,瞧着摔到廊柱边上人仰马翻的木盒,冒出不如直接找根柱子撞死的念头。
真凶消失不见,反而那位被羞辱的男子跑来,先蹲下,也不敢擅自上手扶起她。
“女士,您没事吧,有受伤吗?”
明翡:“……”
她有没有事都不打紧,佛公有事吗?
明翡一动不动,手掌支住身体,微仰起脸,眼角抿了点清透的泪花,“你给我把那女的找回来。”
表情可怜,姿势狼狈,出口倒是硬气。
经理在得罪梁因水和一位姓名、身份不明的女士之间,还是拿得住轻重的,“女士,如果有受伤或物质上的损失,永和这边会全权承担,您不用担心,先起来吧。”
明翡拨开经理伸来的手,自己爬起身,高跟鞋还没踩稳,就踉踉跄跄扑到木盒前,原想打开检查下,身后紧接传来吱呀一声。
她魂都被这声吸走了。
“明翡,进——怎么了?”蒋序之见门前多站了一人,明翡旗袍下摆还卷了点边。
哪怕质量不好,也不能站个一会就这样啊。
明翡捧住木盒,手指掐得发白,她不停呼吸,快速过走几道紊乱的气息,情绪平缓下来后,才慢慢转身。
中途,她瞳仁左右快移思考,眼神无法聚焦到某个点,余光纷散,无意间捕捉到一道颀长挺拔的侧影,正立在不远处连廊的拐口上。
只是站定后,再看去,只得见一扇框着竹林水景的窗了。
蒋序之大步迈过木槛,急声:“快跟我进去,别愣着了。”
明翡定神,她刚刚抱起时用劲掂了一掂,没感觉出佛公碎掉或和之前有不一样的地方,稳重的力压在中轴上,不偏不倚。
她应是逃过一劫了,大概。
蒋序之朝门后瞥一眼,两道眉本就不蹙而深,如今皱起更显肃然,“少添乱,旗袍弄好,赶紧进来。”
明翡依言,随他过了门。
迎面一架紫檀落地屏风,后头明黄的灯给这副千里奔马图添上了大漠黄沙的景色。她绕过,见一张宽大的八仙桌摆在屋子中央,架起一顶铜炉,还在咕咕冒白烟。可惜没几人坐这桌了,一位穿旗袍的女人正弯腰收拾残羹。
里面空间比明翡想象大得多,改造过后也绕得多,蒋序之走得快,她只能走马观花。上一眼还是副水墨兰草,转眸便撞上一樽天青釉梅瓶,她不知晓那是官窑古物,里头倚着两枝干莲蓬,只觉悠闲得像在打盹儿,她艳羡极了。
后来,蒋序之终于停下。
他们来到厢房东首,此处设了几张瞧不出材质的木质长椅,形制像美人靠。明翡被蒋序之完全挡着,视野里仅有一只短粗的大手,给扶手上的缠枝莲纹摩挲得光感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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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序之向那只手的方向躬了腰,“章总,孟老师的新作给您带来了,您掌掌眼吧。”
话音边落,他边让开。
这时,明翡才豁然开朗,一览全貌。
八九人的场,坐得并不亲近,明明空间还有许多,却是莫名拥挤。矮几上喝空的酒瓶子醉鬼上身,有的东倒西歪,有的躺到地上,酒液从嘴巴流出,渗入木地板。
第二眼,明翡明白了,为何会觉得拥挤。
坚硬的地板上,修长洁白的几双腿软软塌下,她们跪坐,填满了男客疏散开的空隙,有人或伏腿上,扮只乖顺的宠物,有人倾身点烟,媚眼如丝,还有的……
直至第三眼,视线才从全貌,缩小聚焦到这儿后的第一个人。
那非她自愿。如果有选择,她一定先看蒋序之口中“给个面子”的那人。可由不得她控制,目光被定住,有道无形的力勾扯着向他,只看他,也只看得见他。
许久以后,明翡也没参透这份“由不得”。
她和旁人对他由心而发的敬慕不同,她既敬他,也畏他,又胆大得贪他一份难以独照她的情,可他们的开始、过程,乃至结束,自始至终都由不得她,最后才落得个伤心伤身的结局。
如果能重回命运的修正点,她会选择从未遇见。
那是她人生从来留不住的春天。
可故事的悲惨来自,命运永远无法修正第一眼。
——永远都由不得她。
她看见,男人神情淡漠,眉低眼慢,几分生人难近。
脚边跪着的女人不做任何亲昵姿态,而是用几厘米尖甲小心翼翼地撕着葡萄皮,再拈着有些坑洼的果肉,喂到他唇边。
他眼神极低,似在打量女人。
用打量物件的方式。
那颗剥去外皮的葡萄被颤颤巍巍举在指腹中,时间长了,一滴汁水慢慢凝于指背,再顺着骨节缓慢流落。
无人问津。
她就如此举着,举成一樽可怜的蜡像。
男人始终无任何动作。
而她留心到的,甚至不是他出众的好皮好骨,而是单就坐在那,也有如一座被万人敬仰的神像。是剥葡萄的女人越过了红线,她该举着,也无不妥。
后来,明翡学到了佛教中另一位象征之神,名为波旬。他是魔障,是《法华经》中众生未觉悟的心性,常诱修行者被贪、嗔、痴的欲望所吞没。
不经魔考,难证菩提。
她雕过无数神佛,却永远过不了这关。
-
“过来,见下章总。”蒋序之从她背后推了一把,失神中,明翡朝前多走了一步。
被叫章总的男人年过四十,他翘起二郎腿,衬衫被圆滚滚的肚子撑起,完全看不见底下皮带,唇角衔着烟,见明翡不讲话也不打招呼,边说边吐白气,“小姑娘很内向啊。”
“她叫明翡,翡翠的翡,还在念书,半工半读的玉雕师,平时只能雕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蒋序之默不作声让位到明翡身后,露出她的全貌,“她是孟老师的学生,很少出来应酬,都在公司忙自己的活儿,所以不太会讲话,章总您别见怪。”
“好啊,能当得孟怀端的学生,日后前途无量。”章总不吝啬地捧她,直了下身往烟灰缸掸烟灰,“名字也是个好名字,天生干这行的,改天我送点石头来,给你练练手。”
“还不快谢谢章总。”
“……”明翡感到气氛古怪,她想扭头,站回自己该站的位置。
可这位章总,亲自给桌子拨开一个空位,手指点两下桌面,示意说:“来,让我瞧瞧,这几年孟怀端的水平有没有退步。”
身为孟怀端学生,明翡天然反感旁人对老师的轻视。
然而这绝不是发作的场合,她放下木盒,用几秒时间捋好思路,开口道:“章总您好,孟老师这件作品名为宝相欢,取自‘宝相庄严,三十二相’。”
开口在正面,木板拿起,便可一览无遗。
她控制语速,慢慢提起,一边观察佛公,几道目光也被吸引到这侧来。
明翡语音一向淡,尾音轻,在说话普遍豪爽快活的京市,倒有几分水乡雾雨绵绵的软调,“原料是一块来自莫西沙场口的——”
声音陡然切断。
她还没反应过来,章总猛地掀眼,手指木盒,“蒋序之,你什么意思,拿个裂开的东西,玩儿我?”
2. 对视
这道呵斥隐了怒气,平静又凌厉,像好戏开场前的锣声,响过了,所有人留意到这边,连跪在地上的女人们也不例外。
蒋序之一把将明翡拉开,亲自确认,她反应不及,又一连踉跄数步。
佛公慈悲含蓄的面孔,凭空杀出一道裂痕,将他的脸斜斜划开两半,好似假装虔心的教徒劈上的不尊敬一刀。
“章总,这件佛公原来没有这道裂——明翡!”大祸临头前,蒋序之猛然转身,一下同上位者站在统一立场上,连食指也和刚刚章肃指的如出一辙,“你说,佛公只经了你的手,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偷偷弄坏了不说!”
明翡后背抵着一根红木房柱,她刚刚退到这儿,脚步才堪堪稳健。一只手背着,手掌无意识抓紧柱子,众矢之的下,好像只有这根柱子才是她的伙伴。
“没有,不是我。”她声调照样轻,但对抗他人莫须有指控的坚定印在眉眼之中,所以听着不让人觉得心虚、退避。
蒋序之是她的老板,大一时,便让她作为兼职进君珩工作,缓解学费上的压力。两人相识近三年,他理应是在场唯一一个相信她的人。
可明翡听到的是,“不是你还有谁?还不快给章总道歉!”
他甚至拒绝听明翡的理由,急于盖棺定论,使他心心念念的投资,在这当了一晚上孙子的努力不至于付之东流。
明翡没有辩解的空间,唯有重复再重复,为自己驳得些希望,“我说了,不是我,刚刚——”
“过来!”蒋序之又猛地大力拽明翡回来,不顾她跌撞中途吃痛的一声叫喊,“现在道歉!章总,今晚是她不对,毛手毛脚弄坏了孟老师送您的礼物,您瞧怎么罚她都成,代表我们君珩的诚意,后面我让孟老师再给您做一件。”
章肃靠着椅背,手掌搭在脚边女人的脑袋上,轻抚着,像在摸一条狗,“孟怀端在京市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吗?能当得起你今晚坏了我心情赔罪的诚意?”
“当然没有,章总,我们君珩——”
“你说,她叫明翡?”章肃持烟的手微抬,示意了她一下。
蒋序之快速扭头看了她一眼,“是的。”
“怎么罚都成,对吧?”
“对,今晚全是她的错,只要能稍微弥补,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章肃笑了两声,似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儿。
周围也没有人讲话,甚至随意与身旁人敬一敬酒,再笑一笑,交换好戏正到高潮,心照不宣的眼神。
谁又会忍心打断呢。
明翡身体全部的力卸到右脚上,才勉强站稳。她还想往后摸,摸那根柱子,她唯一不会说话的伙伴,可空空如也。
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样吧。”章肃直起身,拍拍女人的脑袋,“你,学她,给我点根烟。”
周围死一样安静。
这次,是她的心死了。
蒋序之明知章肃拿的是侮辱人的劲儿,可他咽了咽嗓,还是用一种明翡不认识的眼神盯着她,“去吧,当你赔罪的诚意。”
明翡迎上这道眼神,没讲话,没动作。
“你给章总赔罪,石头的钱,我不用你赔。”后半句,蒋序之压低分贝,只她二人听见。
她不再对他寄予希望。
明翡左脚脚背已经肿出一块,她分明瘸着,仍慢慢的,坚定着一步步向前,站定。
“章总,东西不是我弄坏的。”她持续忍痛,声音更轻得抓不住,“刚刚我在门外站了一小时,有个女生和别人争吵,吵完跑过来撞倒了我,我一脱手,才摔出一条裂,永和有一位员工全程在场,说会对我的损失做出全额赔偿。”
章肃没有看她,手指依旧穿进女生发丝中,一下下或轻或重地抚摸。
“对此,我很抱歉,但责任不在我。这件佛公,是老师送您的,如果您需要赔偿,我会联系那位永和的员工,希望您——”
“听不懂?”章肃打断了她。
他懒散抬眼,脸上积了许多油腻肥肉,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每个字仿佛都夹带酸臭,“我在问你,跪不跪?”
被权力霸凌的不忿一下以酸意的形式侵占鼻尖,明翡眼眶不断发热,但她硬是咬唇忍下,“不是我的责任,为什么要跪?哪怕是我的责任,又凭——你干什么!”
蒋序之突然按住明翡肩膀,默不作声使大力,逼迫她弯身。
本来就崴了脚,明翡完全抵挡不住,唯有手掌撑住桌面相抵抗,场面一时好不难看。
而章肃好看这种场面,其余人也当一出戏,用来下酒。
明翡眼角挤出泪花,唇都咬破皮,血腥气漫入口腔,但她纤细的手臂此刻爆发出堪比树干的力量,腰愣是折不下去。
蒋序之讲究的是一个快,毕竟只要跪下去,就很难站起来了。
可他完全没料到明翡骨子有这般硬。
但只需多费几秒,明翡一定坚持不住。
她也感受到力量在不断流失,手开始发抖,腰也越弯越低。
僵持之际——
“碎碎平安。”
一道男声,拨开了这边对峙的压抑氛围。
蒋序之循声看去,下一秒便放开了手。而明翡自知现在表情不太体面,仍旧低垂脑袋,暗中抹泪。
“小章,这不是个好意头吗?”
明翡终于抬头。
她来到此地第一眼关注到的男人,长腿搭起,手握着杯酒,原本搁在膝上,说话时,微微举高,朝章肃的方向敬了一敬,“何必难为一个小姑娘。”
章肃表情微变,不仅给杯子倒满酒,还亲自起身走到碰得到男人杯子处,矮身回敬,“四哥,要不是孟怀端的作品太难得,期待了好久,给我送上来个坏的,我今天都不会那么生气。”
钟聿行抿了小口,章肃则一饮而尽。
“生气归生气,不要把场面弄那么难看,搅了大家兴致。”
“是是,我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被传出去,丢的可不是你的脸。”
明翡不知道,但章肃腿已经战兢,他又倒满一杯,歉意诚恳,“我的错,一个大男人难为一个小姑娘,还得是四哥宽宏。”
钟聿行放下酒杯,再一抬手微扬,“让他们出去吧。”
由始至终,他都不以责问的态度,只是心平气和,便让一个咄咄逼人的上位者,当着众人面反躬自省。
明翡无端想到早前,廊口处那个男人。
连声音,亦存有一种深海的沉静。
蒋序之示意她跟上,然而,彻底走出此处的上一秒,连明翡自己也猝不及防。
她回了头。
探究地看过来,与钟聿行的眼神,相撞于空气某个不确定的焦点中。
明翡半张脸遮在一匹织金妆花缎的束起的帘子背后,上头勾出一只蝴蝶,极细的银线绣得翅膀半透明,如天光乍起时的薄雾。
屋内富丽堂皇,灯光斜照时,蝶身能折出细碎光斑。她眼角还噙着未干的泪花,与这碎光相互照映着,好像有只蝴蝶当真停驻到她眼前。
蝶本柔弱无骨,又衬出她一双眼睛,如此倔强。
他在看她。
对视的一秒,明翡心脏的节奏,当即失态。
然而,她也只顿了一秒,便与他眼神擦过。
走出四合院,门口描着永和二字的牌匾镂金错彩,和里头华堂丽室交相辉映,谁也不输谁的富贵风采。
蒋序之走到车前,开主驾门时,对一瘸一拐快走到后座的明翡说:“你自己打个车回学校吧,我给你报销。”
他实在没心情绕路,还得筹谋接下来的事情,哪怕亡羊补牢。
今晚着实称不上是明翡的错,他甚至百分百相信,一定有明翡口中那个冒失的女生存在。她对孟怀端十足十的敬重,不可能轻待他的作品。
可刚刚……
“不用,我坐公交。”明翡收回预备拉车门的手。她眼神垂到地面,似也不在意蒋序之不送她,她就得走十五分钟到站台,再坐一个半小时公交回学校这件事。
蒋序之原想带过两句自己的迫不得已,可明翡已经往巷口走去,她没有方才瘸得明显、缓慢了,刻意控制住一只脚轻一只脚重的幅度,匀速走着,也走不快,旗袍窄短,划出她每走一步的最大范围。
几十秒后,一台保时捷错过了她,卷起一阵强烈的风,挟有干燥的尘土,落在高跟鞋面上。
明翡等到车开过看得见的那个红绿灯,才停下走动,身体挨墙,白颈上渗出微薄的一层汗。
她有点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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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了。
刚崴下去的瞬间,像有块烧红的铁猛地砸向骨头,痛没有慢悠悠上来,而是脑袋直接“嗡”一声空白的剧痛。过后,她能感到脚背肿起来的速度,皮肤从白,到透出不正常的红,再从红里渗深浅不一的青紫色,而痛感也在随着颜色变化加剧。
多走了几步,如今害得撕裂一样的疼,拿尖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她后牙咬紧发麻,太阳穴跳得像马上破开皮肤,才忍着走到这来。
手臂也酸胀酸胀的,明翡甩了两甩,又垂了回去。
她终于卸掉浑身骨头,靠着墙,像滩即将融化的雪,已经瞧不出个体面人形,单凭一条右腿支撑不倒下去,摇摇欲坠。
站了片刻,明翡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余额。
窘迫的数字提醒她,最好还是忍耐着点走到公交站台,这至少会让她今晚能睡个安稳觉,而不是花一夜时间谴责自己的“大手大脚”。
她吸气又呼气,不管怎么花大力吸,还是有种缺氧的晕眩。
一分钟后,她还是抬步,顺着车流的方向走。为了迁就伤脚,她扶住墙,右半边身体塌了下去,看似无力,实则承托起全身,支撑她一步步往前走。
刚刚薄薄的汗珠风干,又从颈后冒出,一粒粒透明的,像春天迟钝的花苞,今时今日才长出,又始终缺少盛开的养分。
她太纤弱了。
一阵风就能吹跑。
仿佛洞穿了这点,黑车沿着人行道慢行,慢到终于越过她,连阵提醒的风都不忍惊动过去,只是车灯照着她的前方,不离近,不离远。
明翡停了下来。
车也停了下来。
主驾上下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戴白手套,穿黑西装,步伐匀缓,定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明小姐,钟先生说你落了东西。”
钟先生。
是……
她还在迟疑这个陌生的姓氏,老人已经拉开后座车门,她视线由外朝里,一个熟悉的木盒放在中间,也挡住了里座男人一半身体,只露出肩与颈,与说话时隐动的喉结。
“你落下了你老师的东西。”
明翡认出这道声音。
是出声解围——哪怕他本意是“不要搅了大家兴致”,可按结果论,这是帮她解了围的那位先生。
“谢谢你。”明翡又刻意控制起瘸脚的步伐,不让旁人瞧得太明显,她连走路都困难,还要抱着一个让人手酸的木盒走完剩下一段路。
她站到车门前,尽量体面地弯腰,鞋跟踩得仿佛要陷进地里,她仍稳妥,身体慢慢探进车里,去够那个盒子。
车内点了盏阅读灯,像旧时电影海报里会把人五官虚化得温和的黄灯。
她半个身体浸在这盏灯下,手伸过去,碰到木盒尖锐的一角,身体也寻到另一个支撑点时,鬼使神差地抬了眼。
钟先生眼窝有片淡得极难瞧分明的暗灰阴影,应是眉骨落下的,瞳孔深黑,没有杂色,比阴影更深,如两颗被雨水冲过的青石,触手清冷寒凉。
她心脏也被这股寒湿的水汽沁入,收缩猛烈、惊险。
方才离得远,如今离得近,近得他双唇有一刹抿紧的动作,她看入眼中。
“钟先生。”她脚痛,说话气若游丝,声量听起来似两人间的耳语。
又不过一句重复的“谢谢你。”
“你说过了,明翡小姐。”
他知道她的名字。
刚刚蒋序之介绍过,他应是留心听到了。
对视是心脏跳空那一拍被她偷走的勇气,如今已用过。明翡眼睫回垂,深吸口气,抱住木盒,紧咬牙关退出车厢。
然而,在勇气化作没有回声的风前,有人漫不经心地拢了一拢,不叫它散得太快。
“如果走得太困难,叫个车送你吧。”
明翡已经抱好盒子,笔直地在车门前站着。钟聿行的视野里只有她两只手,纤细白净,嫩粉色的指盖,侧边指腹却暴露出她吃力的事实,泛着青白。
她好似怔了两秒,不过多不过少,没有任何动作。
尔后,明翡忽地将木盒放下,顺势弯腰。
她歪着头,鬓角一缕发滑下,发尾勾回一个弧度,沾到她水红的唇。
“钟先生,你可以送我一下吗?”
3. 入梦
分开那几年,明翡总会梦到这夜。
云层如泼墨,衬得圆月清辉弥漫,像枚被磨得发光的玉佩,撒下的光将整个世界都调得柔和了些。万物在月底下静静生长,而某些种子,也在这温热的春夜中积蓄着破土的力量。
她不知道这颗种子什么时候破土而出的,只知觉察到时,仰头眺望,已遮天蔽日,结的每颗熟果,果皮下都胀满心动的汁水。
而这,只是她和他最寻常的一夜。
和她一样,钟聿行也迟了两秒,他更像在权衡什么,最终并未多言,微微颔首,同意她上车。
“明小姐去哪?”司机问。
“麻烦将我送到D大北门。”
没人能料到,席上那位狼狈得令人发笑的小姑娘,出了永和的门后,会坐上这位钟家四少爷的车。
连明翡本人也没料到,所以上车后,仅有这简短的一问一答,疏远到好似她真的只是坐了一趟顺风车,无需和司机乘客搭多余的话。
明翡把盒子抱到膝盖上,指腹磨蹭着表面木纹,磨到生了温度,摇动的眼神终于成功伪饰成不经意,扫过了旁座男人。
他坐得稍显放松,合了眼,曲指撑住太阳穴,似在小寐。可两道眉间拧了个浅结,唇线平直,表情并不放松与安宁。
是她打搅了他在车上歇息吗?
提出送她一程前的勇气来得猛烈,像火星落到酒精里一瞬间燎起的大火,她阻拦不及。可真上了车,出现打搅到他人的可能,明翡又感到尴尬,自觉保持沉默,甚至心里开始准备道歉,尽管他们大概率没有第二面相见的机会,她仍想留个好印象,为他的“解围”。
沉默伴随长路,渐渐的,窗外掠过熟悉的建筑,校门口前的摊贩也开始熄灯,收拾器具。
马上到了,明翡咽了咽嗓,第一句是——
“D大是个好学校。”钟聿行放下一路支额的手,眼神轻侧,“你读什么专业。”
“……”明翡紧急吞回那句“抱歉”,改为,“宝石及材料工艺学。”
“大几?”
“大三。”
钟聿行貌似兴致缺缺,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夹在指间,“还是好好读书吧。”
明翡抱盒子的力度有意识加大了点,大到肩膀有些微内扣,“老板让我跟着的。”
“连自己人都不护着。”男人降下窗,车子在校门口缓停好的那秒钟,他点着了烟,“这种老板,算了。”
明翡不知道该讲什么。
讲她的助学贷款家长不同意签字所以三年批不下来吗?讲每个学期都要为下学期的学费苦恼吗?讲她还没正式工作就被逼着打钱给妈妈吗?
她讲不了。
那份腾然而起的勇气,被三两句话浇熄成一缕青烟,烫得她身体某处隐隐作痛。
明翡感到不适,为自己的天真。她又道了声谢,转而去开车门,可预料之中的解锁声没有响起,她不确定,又用力推了下,车门还是纹丝不动。
时间存于一个密闭空间内,流逝变得如泥沼,格外黏腻与沉重。
“钟先生?”她对着车门,背对他,心悬一线,声音也似困在山崖与山崖中间,被前后贯穿的大风打得摇摇欲坠。
钟聿行没有解开她的困惑,他同司机说:“送进去吧。”
车子再度起步,数秒后,明翡作提醒意,“校外车不能——”
她又不得不吞掉剩余字句,校门口那道又宽又长的铁闸门在眼前倒退。
无规矩不成方圆。
但他有凌驾在规矩之上的身份。
只是让司机露一下脸,保安就会按下通行的键。
“住哪栋?”
“c栋。”
她走了三年的路,此时被车胎碾过,轻而易举,不费力气。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钟聿行持烟的手搭到窗外,自己没有抽,而是放任风卷着火星,一寸寸快烧到指骨。
他说:“我喜欢送佛送到西。”
D大种满国槐,叶香清淡,沾着日晒过干燥又生涩的气息,从那扇半开的窗徐徐渡入。明翡闻过三年的熟悉气味,此刻突兀得令她无法忽视,还弄得鼻子发痒,她抬指背蹭了蹭,那道痒又隐回去,却没有消失,而是在身体里如游蛇乱钻,手臂痒,大腿痒,背也痒,最后不知怎么钻到了左胸,趁着缩放的间隙钻了进去。
她心脏每跳一下,都在发痒。
“坐过车,以后走着,会觉得这条路很长吧。”
她坐着,凭空生出种奇怪的忧心,觉得窗外的景色变得太快,平时要花上一百步的路程,被一台车用五秒抹平了。但是是方便于她的,她只是天生警惕,对没有过渡,骤然变得舒适的环境。
钟聿行的声音迟迟没有传来,他可能觉得不该回应这种没头没尾的感悟。
对话中沉默的插入,会让明翡自省,第一句“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她开始怀疑不该讲,不该打开这个话题。
她也无法擅自深入,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他切实带给她忧心的,踩在云上漂浮的感觉——来自她衷心感谢的他的“解围”,像抹平这段路一样,轻而易举,不费力气,而她费尽力气,还是差点跪下。
谁都会下意识倾向、选择前者。
车终于停在c栋楼下,女生宿舍,再怎么无视规与矩,也没法再多迈一步的地界。
明翡又说了句谢谢,这次车门没有拦她,成功踩回踏实的地面。
钟聿行的声音从快关上的门后传来,“明小姐。”
明翡扶门的手往身后退了点,好让他声音更加清晰。看不见他神情,声音中来自深海的沉静没过了她。
“觉得路长,又何必一定用走的?”
这是他的回应。
明翡的手一下子攥紧车边,她像再忍不得单手抱着重物还要单脚支撑身体的动作,合上了门,发出不轻不重砰的一声响,微带些快窒息的慌张。
她转身,没有回头,一瘸一拐也坚持着用脚往前。
因而也不知窗边散出的烟,又由淡转浓,兜兜转转了好一阵才不见。
-
第二日,明翡罕见地跟辅导员请了个整假,也没有去兼职的公司。她脚背肿成一座山包,连稍动一下,都会牵扯起足以麻痹半条腿的钝痛。
午间下课后,祝青云发来微信,说马上给她带云南白药和苯海拉明片回来。明翡转了钱过去,被她收了。
「差现金?早说,我现在拐去柜台一趟帮你换」
「?」
「不差就收回去」
为了避免出现祝青云把取出的现金强塞进她手里这种场面,明翡又把钱收回去了。
而先回来的,是另两名室友。
沈梨和李临秋手挽手,刚一进门,前者就脱开后者的手,拽开椅子一屁股坐下,用手不停扇风,“好热啊,开会空调吧。”
“小梨,现在才四月份。”明翡说。
“我管它四月还是十四月,热就是热啊。”沈梨翻箱倒柜找遥控器,不一会,嘀一声,空调开始运转出风。
李临秋抬高一个纸袋,递给上床的明翡,“翡翡,刚刚宿管阿姨让我给你的,说是治跌打损伤的药,你买的?青云不是已经去买了吗?”
“我?”
明翡接过纸袋,用来封口的钉子已经掉进里头,大概率是沈梨非要瞧一眼是什么,又是谁送的。
她一翻,全是药油、膏贴和喷雾剂,功效离不开消肿止痛,活血化瘀,有繁体和外文字样。
她还对着这堆药思索,沈梨阴阳怪气的下一句赶到,“翡翡,刚刚走一路可热,都舍得买那么贵的药了,不会舍不得那点电费吧。”
沈梨单方面与她结怨了近一年,明翡向来忍让,很少接话与她起口角纷争。
所以她问李临秋,“宿管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了,让我提醒你照说明书按时使用。”
话毕,李临秋背过身坐下,开始拆外卖包装。她听出沈梨不太痛快,避免继续和明翡交谈。
就这么静了会儿,幸得有饭香和轻微的咀嚼声缓和了三人间凝固的气氛。十分钟后,祝青云回到宿舍,她丢下饭和包,话也来不及说,爬上床逮住明翡的脚上药。
云南白药喷到伤处清清凉凉,空气里飘起浓郁苦涩的中药味。
底下沈梨吃到一半,反手一合盖子,起身往阳台走去,“臭死了。”
“你下回去蹦迪扭了腰,有本事别用。”祝青云不惯着她,硬呛了回去。
但凡在宿舍,她就不会任由沈梨说些有的没的挤兑明翡,倒是主人公,老一副息事宁人逆来顺受的乖顺模样,瞧得她脾气硬是下不去。
“有什么说什么嘛,又不是当香水喷,你受那么重的伤哎,上个药而已,话还那么多——这空调是她开的吧?空气不流通,嫌臭还不开窗。”
“跟她吵,她那口气就会下去吗?”
明翡忍让,是了解沈梨的心结在哪,她解不开,所以无谓做多余的争吵,浪费自己的精力。她很忙,有许多迫在眉睫的事情,吵架不在必做清单上。
“她生的那点儿气,我都不稀得说,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好了好了。”
她们说的算不上悄悄话,李临秋还在,必然会把听到的转述过去。但祝青云不避着,端的就是把话传给沈梨的目的,叫她知道,她和明翡真瞧不起那点儿心思。
上完药,祝青云又倒了杯水送上来,盯着明翡把抗过敏药吃下去。
昨晚回宿舍后,她脱下旗袍,发现身上起了些红疹,坐钟先生车时的痒想必就来自这儿。那时太晚,她不好兴师动众去买药,忍了一夜,第二天等到祝青云去上课,才说还得带个抗过敏药回来。
她能忍一夜不吃药,又忍不住去挠。祝青云看了,有些地方都挠掉了一小层皮,露出浅红色的肉,干脆把饭送到床上,支了个小桌,陪着一块吃,不准她挠。
这么一折腾,午休时间也过去了,沈梨和李临秋先一步出门,祝青云踩着点,帮她把可能要下床拿的东西都送上去,才放心离开。
她们四人,明翡和李临秋各自一个专业,祝青云和沈梨倒是同专业,两人从前作伴一同去上课的时间更多。但出事以后,祝青云毫不犹豫选择明翡,沈梨强拽了李临秋入伙,才导致如今两两抱团的结果。
互相看不对眼,又没闹到要分开住的地步,毕竟她们从前的关系比大部分宿舍都来得要好与和睦。
剩下她一人,明翡拿出一盒膏贴。
对于送药的人,她目前还是一头雾水,于是便仔细研读起配方和功效,仿佛试图从上面找到答案。
她只是无聊。
也不想回蒋序之消息,好不容易不得不休息一天。
而她心中也并非毫无猜想,但不敢细想,哪怕只是碰到这个猜想的一角,心脏便止不住地乱跳,跳得她动作乱,呼吸也乱,不得不平躺回去,借望床帘上稀疏的碎花分神。
直到连那碎花帘子如波浪的纹路上,也浮出一个晦暗的侧影。
明翡条件反射想翻身,不小心牵动到伤脚,嘶了一声,痛得她半边身子发软,不敢再乱动,那影子也被痛觉撞得烟消云散了。
她保持一个姿势,时间长了,身体不太痒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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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习习,阳光给半旧的窗帘披上金纱,颜色似童话故事里,城堡中那盏夜夜不息的水晶灯,它照亮了公主入梦的花路。
而它照不到明翡,却又是昏昏沉沉的室内唯一投进去的一束光。
那是她第一次,梦回昨夜。
-
明翡请了一周假。
第一二天下不去床,没去上课,第三天因走得慢,掐不准时间进课室。主课老师见上课十分钟后还有学生慢腾腾进门,书本往台上一砸,脱口而出的严厉责问在看见拐杖的下一秒变成“快去扶一下,坐后面就成啊”。
老师没说前,班长已经跑过来扶她了。
下课后,周思为还爽了室友的约,骑车送她去食堂,帮她买饭,又送回宿舍,多一步路都不许明翡走。
第四天一早,明翡拄拐出现时,周思为已经逆着早八的人流走到她面前。
半夜下过一趟雨,七点多时停了,但少年干净的短衫晕开了几滴水渍,让人想到他骑车时兴许很快,不小心蹭过灌木丛里还坠着水珠的草叶尖尖,染到了衣服。白鞋上还开了几朵泥水小花,定是来的每一步,都踩中心动的节拍。
“我猜你肯定比昨天出门要早。”周思为眼尾那颗小痣藏进笑纹里,“早餐也买了,路上吃吧。”
明翡叫住他,“你怎么来了?”
周思为将自行车推到跟前,半强制地拿过她的帆布袋,“昨儿我送你回来了,今天肯定也给你送过去啊。”
“那太麻烦——”
“我们一个班的,明翡。”他拍拍自行车后座,上面多了个软垫,“顺路得不能再顺路,我还是你班长,接送个崴脚的同学又能耽误什么事儿?”
而他们在门口这么一耽误,沈梨也赶着早八的点出来了。
“周思为!”
两人一同回头,沈梨面色在看见明翡的那刻晴转了半秒的阴,又转回晴,扬起一个后到的笑。
“早上好沈梨。”
“你来……”沈梨站到明翡身边,和先前无数次借她之名约周思为一样,她叫得亲近,“送翡翡啊?”
“对。”
周思为不仅答得简洁,动作更是利落,他长腿抬高跨坐上车,“上车吧明翡,不然一会迟到了。”
“等等。”沈梨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下周五我约了大家烧烤,一起吗?”
周思为想也不想拒绝,“不了——”
“翡翡也去的。”
沈梨忍住像摇晃过的汽水瓶开盖后喷飞的自尊心,弄得她内里狼狈不已,也坚称道:“下周五是我生日,昨晚十一点才订到的场地,所以还没来得及邀请翡翡,她平时太忙,但毕竟是我生日,总不会不给面子吧?刚好你俩都在,一块请了,可一个都不许缺席哦。”
明翡原想拆穿谎言,但沈梨有备而来,搬出一个他们二人都无法拒绝的借口。像她所说,毕竟是生日。
去年生日,沈梨出钱包了车,从京市一路开到海边。宿舍四人,迎着日出奔向海面的拍立得,至今还夹在明翡的某本书中。
只是今年……
又何必做得太难看。
而沈梨拿准了她这份性子,谎话扯得张口就来,压根不担心明翡的反应。
周思为也没从她脸上找到破绽,迟疑着应了下来。
“那翡翡快上车吧,别迟到了,小心哦。”沈梨表情、语气天衣无缝。
明翡实在不具备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的能力,她搭住周思为伸出的胳膊,借力坐上了车,连句再见,也没和这位室友说。
刚骑出没多久,周思为问她,真的会去吗?
她说:“小梨邀请我,我会去的。”
却没说到底邀请没邀请。
这个话题会让好不容易独处的气氛尴尬,因而很快过去,像阵太阳雨,只有地面返上来的闷窒湿气提醒雨来过。
周思为骑得不快,很稳,没有打急转弯,也细心避开了地面不平的排水井盖,偶尔踩过一个水洼,他会回头提醒明翡抬一下脚。
她拆开早餐包装,里头是一个三明治。据周思为说,是从男生宿舍出来后,走个一百米左右那家便利店买的。
“人可多了,排好一会儿队,差点抢不到。”
少年说这句话时,刚好骑到一条少人的直路。他侧过脸,风掀起额发,光斑在他眼间一帧帧闪过,似今晨月亮落山时遗落在人间的星光。
自行车上,明翡小口小口咬着三明治,吃了许久,像舍不得吃完。
她口味一向偏淡,所以周思为选了生菜厚蛋鸡排三明治,不会太腻,又能吃到点肉补充身体。
可是,他应该没想到,祝青云也给她买过那家便利店的三明治。
吃完,明翡折起纸袋,握在手上。
她能感受到周思为的赤枕心意,在那一口又一口用料大方,恨不得能做成正餐的三明治里,和便利店流水般卖出的完全两个口感。
衣衫上的水渍也许也不是骑来时沾上的,而是天刚渗出点白,鸟叫蔫蔫的,和他一样刚揉开眼,他便提着亲自做好的早餐,披着水蒙蒙的天光出门,任由飘飘的雨丝,在衣服上写下少年动心的情诗。
明翡常在想,如果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没有千疮百孔的家庭,有一对婚姻尚算美满的父母,有每个月领生活费,好好体验大学生活的机会……
那周思为,一定是她生命中最特别,最圆满的意外。
可惜这条路横亘天堑,她早已放弃。哪怕如此,她小心维护三年的友情还是被破坏个彻底,完全绝了她的念头。
命运从不眷顾她。
她是被上天抛弃的小孩。
4. 命运
一周后,明翡终于去到君珩露面。
君珩,取自君子如珩。
可惜老板的行径一点都不君子。
“我那晚是急了点,但你没看好孟老师的东西,你也有责任。”
半小时前,蒋序之叫来君珩的几位玉雕师,围到一块研究这佛公还有没有补救余地。几十万的料子,又出自孟怀端之手,就这么拿去切了车珠子,实在暴殄天物。
但这道裂正正好劈在了脸上,显得不敬之余,又确实很难挽回了。
得出这个结论,蒋序之将她叫去办公室。
“永和的员工说会赔偿我们的损失。”明翡也心疼自己老师这件作品,既然挽救无望,至少该赔的钱不能少。
但蒋序之笑她天真,“你知道永和是什么地方吗?说赔,是他们待客有方,真要,那轮到我们丢脸了。”
“他们不配合找撞倒我的女生,又愿意承担责任,为什么要的人反而丢脸。”
请假这些日子,明翡不止一次提出跟永和协商,都被蒋序之一口回绝,让她不要做春秋大梦。
“永和是钟家的地。”蒋序之管不上她听不听得懂,“那件佛公,哪怕是你老师做的,在里面那些人眼里又算什么?每晚钱跟水似的流,够买你老师多少件佛公了?”
明翡听到“钟”这个字,耳朵被针尖尖戳一下似的刺痛了下。
她试探:“钟家?”
“你还得感谢钟家四少爷。”
蒋序之在翡翠这行打拼了十余年,又落地京市,积攒的人脉不说够深,广还是称得上的,不然也攀不上永和的门槛。那晚章肃的座上宾,他识得七七八八,个顶个的贵不可言,尤其那位。
“帮你讲话的,叫钟聿行,现在是钟家老爷子跟前的大红人,一点都不输他大哥。”
钟聿行。
名称会模糊一个人的影像,说钟先生,可以是京市里任何一位钟姓男子,但有了具体名姓后,他的模样又一次在明翡心中清晰起来,像擦去了雾的窗,景色闯进眼眶。
“他顶了别人的名头,给永和买了下来,另一位戴家公子只占一小点股份,所以现在算钟家的地。”
蒋序之往窗外天的方向指了指,“钟家是那的人,明白了?我们去找人家要赔偿?算他们的错?这生意以后还做不做了?”
明翡似懂非懂,好像明白个中逻辑。
索要赔偿,等于是钟家人的错。
君珩做玉器生意,客户大都非富即贵,而钟姓又属天家那档,关系千丝万缕,谁说不能牵一发动全身。
再者。
下位者对上位者,没资格论对错。
“你也得为这事负点责任,现在有一个办法。”铺垫许久,蒋序之强引着明翡,终于走到了坑的前面。
“是什么?”
“过几天,章总会办个车赛,私人的,你去一趟,替君珩赔个罪。”
听完,有块石头堵在明翡喉咙,她想说的话上不去,想咽的气下不去,不上不下,弄得难受至极。
最终,坚定的三个字从缝隙里挤上来:“我不去。”
“不去,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补救?这投资我还想要。”
“你想要,你去。”
蒋序之被噎了一道。
思索片刻,他饮了口桌上温茶,长舒口气,“明翡,现在君珩的经营状况很不乐观,押的货太多,需要资金流通起来,不然七月份华玉奖,我买不起两个内推名额。”
明翡眉头深皱,双眼随之眯起,她不敢置信,“这是你去年答应我的。”
“去年买得起,今年不一定。”蒋序之知道拿住了她的命脉,往后一躺,办公椅被压出一道斜线,像被压垮的腰,“人都有难处,办法我给你了,名额我也想给你的,所以这不算我食言。”
“那买得起一个,给我就成了。”
说这句话时,明翡语气少见地夹带了讽刺。
“明翡。”蒋序之拖长了音,叫她全名,意味深长。
堵死的石头被这个消息击穿,碎片四溅,插入喉咙的血肉中。
明翡呼吸带痛,而刚好了没两日的过敏处又在发痒,她想逃离,回到自己觉得安全和舒适的地方。
她未置一语,转身离开,门被摔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要去的地方很近,是君珩的工作间。那儿的空间,从早到晚都被机器运转的嗡鸣声填满,人们会无暇分心旁的东西,所有杂乱的思绪全被赶走。而手间不到巴掌大的石头,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能全由自己掌控的东西。
工作台上,有一件马上快完工的黄翡。
雕刻起来简单,但那是她先前熬了数个大夜,费了几十张稿,才定下的随行设计。
随形件,是依据石头切完后的形态做设计,大都是不规则甚至奇怪的形状。而她选择利用石头本身的白雾层与鸡油黄的玉肉,做一对锦鲤,名为双鱼衔福,意头好,也够别致。
客户很满意,工期将近,昨儿问了她一嘴,今天才想着过来把这件翡翠做完。
锦鲤静止,但鱼鳍和尾摆做了动态,恍若是游到了她指骨间,眷恋不已,不想离开将它们从石头里救出来的人。
雕刻方面,明翡有特殊的灵气。
孟怀端曾说,什么石头经她手,出来的都像石头本身就应该是那般模样,而非雕刻的。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石头同理,所以千篇一律的流水工艺是行内最低端的技法。而她的灵气,能穿进每一块不相同的石头中,像个寻宝人,总能找到最嵌合的宝藏。
“真好看啊,我也想要一对。”
“施迎姐,我晚上联系客户,如果明天他不方便来取,麻烦你送去可以吗?”
明翡把成品交到业务部的施迎手中,她打开盒子瞧了眼,顿时不舍得放下了。
“本来就是我的活。”施迎合上盒子,“你不有事吗?快下班吧。”
“谢谢姐。”
明翡出了公司门,走到最近的站台,对照沈梨给的地址,确定好能抵达的最近车次,坐上了三分钟后的公交。
虽是不得不坐公交的经济状况,可她又是爱坐公交的。
刚驶离站台不远,就被晚高峰裹住了脚步。底下车流拥挤得没有缝隙,前灯连着后灯,迷蒙的光线返到窗玻璃上,明翡会看到自己模糊的看不清五官的影子。此时她总会觉得,如果没有公交,她就是马路中间一片漂浮的树叶。
被风托着,在哪是哪。
她身为一片树叶,可以放任自己放弃思考,脑子塞满的尘俗琐事,随心所欲散到每个人的车顶上,让他们载着,远走高飞。
短暂的,从不由自己掌控的命运中抽离。
又无法完全抽离,还有风,掌控着她的降落。
-
明翡在距离沈梨给的地址最近的一站下车。
四五百米远外,是一个游玩性质的山庄入口,里面设置了许多娱乐项目,再往更高的半山走,据说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平日不对外开放,只接待老板的朋友。
沈梨还是请她了。当天讲完,下午给她发了个定位,没有说别的。也请了祝青云,原本不想去,但明翡觉得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何况还有周思为以为她要来,便也不情不愿跟来了。
明翡来得比所有人都晚,几乎都有父母朋友车接车送的情况下,她是徒步走上山的。
没好全的脚不能吃力,她很小心,走到半途还是有点酸痛。
她停在半道上,靠着人造的山壁歇息。
树丛间的造景灯刚好笼住她半侧身子,长发乌黑,被暖光一映,根根镀上流动的金边。她穿了件方领短衫,灯光从发间顺着漫进颈侧与锁骨中,照得那儿像块柔软的温玉。
顷刻后,坡道下有一束白光碾上来,撞散了这一幕。
一台黑车慢速行驶着,快到身边,明翡随意抬了眼,陡然觉得这车有点眼熟。
可既没有为她停下,她也看不见黑色窗玻璃后的人,兴许也没人。
她没放到心上,歇过后,继续上山。
约摸走了十来分钟,鼻子终于嗅到烟熏火烤的肉香味。
“明翡!”
周思为等了她许久,却不说这事,“青云给你烤好了不少东西,快来吧。”
长排烤架支在草地上,炭火正红,油星滴下去时会有一小簇火苗窜起,舔过铁网上的鸡翅,一时肉香四溢。
来的人很多,沈梨人缘向来不错,其中六七人分工烤着,一排长桌放在离烤架不远的地方,也坐了不少人。
沈梨盛装,晚礼服长裙绣了钉珠与闪片,在夜色中生辉。她起身,在座位前迎接明翡,“翡翡,青云旁边的位置是你的。周思为,你到男生那头去。”
男女分开,一左一右面对面地坐。周思为一直没选定位置,现在只剩下沈梨正对面那个,明翡与她隔了四个座,他不好当面同人换位,只能坐下。
明翡落座后,祝青云已经把烤好的牛羊肉和鸡翅弄到她碗里,迫不及待和她讲起悄悄话。
“我今天满课,下课后还有实验要做,想着赶到你那公司这边都结束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晚,早知道我喊我哥接上你了,你咋过来的?”
明翡坐了个公交的口型。
“还得走挺远吧?脚疼不?”
“不疼。”明翡小口咀嚼着牛肉,孜然很香,烤得正好,她饿了。
“多吃点。后头烤肉那个肌肉男……”祝青云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是沈梨之前一个舔狗,今晚来了不少她以前的追求者呢。”
沈梨不算第一眼的大美人,胜在会打扮,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懈怠,活脱脱社交媒体里的网红照搬到了现实,性格又热情开朗,常常做局,请朋友们聚会玩乐。没和明翡有矛盾前,什么局都会拽上宿舍全部人,那段时间,她们像四颗黏在一块的糖果,甜蜜而美好。
四人中,她追求者是最多的。
明翡冷清,性格淡,祝青云条件好但为人傲气,李临秋是最平凡中庸的一位,更像绿叶,衬在三朵花间,默默无言。
沈梨不仅追求者多,若神女无心,更有本事将他们变成清白的朋友。从前排着队的“朋友们”今晚都应邀来了,也给面,把她哄得似位众星捧月的公主。
或者,她本来就是。
“她爸妈也来了一趟,你那会不在——”祝青云用眼神示意,“那边堆的礼物,是叔叔阿姨开了两台车亲自送来的,一台全是沈梨的,一台等着今晚玩游戏送出去。”
明翡突然没了胃口,放下烤串,拿起手边树莓红色的甜酒。
酒精被葡萄和山楂的甜酸调和得几乎没有,她抿了一口,觉得好喝,干脆大口下肚,一下空了一杯。
“这酒后劲大。”祝青云用手肘拱了拱她,“不过无所谓,晚点让我哥送咱们回去。”
“好啊。”明翡应了一声,低而轻。
有位像有主持人功底的男同学一直负责将气氛维持在一个高点,时不时组织大家玩游戏,明翡兴致少见地好,参与了几样,可因为手生嘴笨没技巧,输得也多,酒下去不少。
而这种聚会,躲不开真心话大冒险。
周思为和沈梨分别输了一场,选了真心话,问题都是“在场有没有你喜欢的人”。
答案都是有。
他们又是面对面坐,气氛一时从欢快变成心照不宣的暧昧,起哄声将二人包围到中心,大有今晚不牵手成功不罢休的势头。
祝青云冷眼旁观,“原来想当着你面逼宫呢。”
“什么话?我跟周思为又没关系。”
“弄到台面上,你和周思为又是同班同学,以后怕不是你俩对个眼神,背后都有人议论你抢舍友喜欢的人了。”
明翡倒没想到这层。
很快,沈梨又故意放水了一场,让人问自己第二个真心话——你喜欢的人,今晚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她回答,白色。
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女生穿了白色,他们主动开玩笑似的认领,问沈梨是不是喜欢自己,被众人用嘘声赶开,引得所有目光都落到一声不吭的周思为身上,几近下不来台的地步。
游戏正常推进,但他们合起伙来,让周思为不得不输掉下一局。
流程来到公主收获完美爱情的最后一步,只要他选真心话,只要他回答同样的问题,今晚将成为一场童话。
面对沈梨明面上的示爱,他看不出一丝难堪、羞怯,神色自若,正常参与游戏,正常输掉这一局必输的游戏,不意外地笑了笑。
然后选了大冒险。
当然,沈梨敢当众逼他表态,也做好了万全准备。
提大冒险的女生和她对上眼神,获得准许后,清清嗓子,说:“请你喝掉你喜欢那位女生的酒吧。”
又是一阵高昂的起哄声,在春天的夜里掀起属于夏天的热浪。
周思为是班长,平日对同学朋友都很是照顾,从没有起矛盾,或当众发脾气,令谁难堪过。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像个小太阳,待在他身边,就会源源不断感受到温暖。
这些不止明翡知道,沈梨也知道。
她赌的就是这点。
周思为的笑意没落下来过,他先喝光自己的酒,随后拿着酒杯起身。
明翡视线跟随他抬高。
他的确穿了一件白t,颜色亲和干净,原本衬得人也如此,可不知怎的,她隐约感到那阵白变得疏离遥远,一下成了天边的云。额间几缕碎发长长了些,发尾若有似无地蹭过眼睫,让那双干净眼睛多了分雨天来临前的阴沉之感。
他动身,从前面绕到女生那侧。
更近的是沈梨,几步之遥。
所有人屏气,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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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沈梨面前,越来越近——
再错过。
明翡和沈梨的脸色同时变了,而祝青云下意识起身,拦住了走得越来越快,直到跟前的周思为。
“别闹了,喝女生的酒多不礼貌啊。”她找了个体面的借口,阻绝会让明翡和沈梨彻底撕破脸的这一步。
周思为停了下来,明翡仍旧坐着,他轻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我陪她喝一杯,因为这杯酒我不得不喝,这可是大,冒,险呢。”
他选了大冒险,所以选择冒险。
体面周到的本性不是不在,而是在不得不选时,宁愿让在场唯一会难堪的一人难堪,也不愿误解发生。
哪怕她不在乎。
兴许从此以后,会有一丝在乎的可能性呢。
酒倒满了周思为的杯子,明翡想站起来,被他按住肩膀,“你坐着,喝不喝随你。”
他仰头,一饮而尽。
全场安静。
沈梨双眼不知不觉蓄满了泪,可她不允许眼泪落下,会花她的妆。
惊愕下,明翡手脚被牢牢锁住,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给点什么反应,可她分明是被动参与这场纠葛,又不完全无辜。
对,她不觉得自己完全无辜。
她的存在,好像总会伤害谁。
事情像脱线的风筝,完全不遵循轨迹地飞走,徒留底下众人着急忙慌,又毫无办法地看它卡到树中下不来。
幸好手机震动将她救了下来。
她扫过来电显示,名字却让她一下从高楼坠到地狱。
“我去接个电话,不好意思。”
气氛尴尬到凝固,明翡还是借电话打破这个死局,选择离开。因为她来的初心,是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堪。
她走到入口处,身后场地今晚都被沈梨包了,所以没有客人来往,安静得适合被些鸡飞狗跳的烂事打破。
明翡面对死黑的人造山壁,按下接听。
这是陶雪瑰打的第二通电话,她性格急得像一列失控的火车,不把人与事撞得翻天覆地,总不罢休。
“给我打五千块过来。”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其实她本身已习惯这种坏事堆叠发生的状态,但奇怪的是,听到陶雪瑰单刀直入又毫不意外的这句话,明翡眼睛还是酸了。
“没有。”
“没有就给我去省,去借,去打工,预支你的工资。”
她听到电话那头有点烟的声音。陶雪瑰声音再传来时,明翡都能想象出她一边说,一边吞云吐雾的模样。
“我辛辛苦苦给你拉扯长大,又还完了你死去老爹的债,这你欠我的。”
“我欠你多少?”她声线夹上喉头的涩意,可惜对面的人完全不关心她的状态,“你列个清单,有个具体数字,我们明算账不好吗?你是没老公儿子不成?自己选择嫁的人,又何必难为我?”
她压抑了一天的情绪,总算找到一个蚂蚁洞大小的宣泄口,迫不及待往外面涌。
“混账东西!白养你这么大了。”
陶雪瑰不留情面时,是当真不留情面。
而这种情况,绝大部分发生在面对女儿的时候。
“你怎么不跟着你那个爹从十六楼跳下去呢?我现在也不用问你要这五千块钱了!”她语速很快,字字如飞刀,隔着电话用破空的速度扎过来,“我一个人带你的时候,你以为我就有钱吗?我不得想办法去省、去借、去打工吗?还差点被人骗了去卖——”
“好啊,那我去卖!”窄小的宣泄口被涌出的堆叠的情绪渐渐撑大,口不择言的句子趁乱逃了出来,“这样你满意吗?我找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秃头,啤酒肚,会当面让人下跪!我找个这种男的卖给他给你赚钱成不?”
她说得煞有其事,陶雪瑰空了两次呼吸的时间,出口时刀锋偏转,擦过了她,“你在那边干什么了?是谁逼你了?”
“你关心吗?你只要钱。”
明翡的哭腔已占据她大部分正常说话的音调。
她很少哭。
高中毕业后,陶雪瑰作为家长,不协助她办D大第一次助学贷款时,她没哭。厚着脸皮问她那位继父借学费并被索要利息时,她也没哭。后来上了大学,为学费、生活费奔波,熬了无数个通宵做雕刻,有时候赶不上门禁回宿舍被关到校外,只能在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趴着等过漫漫长夜,她一次都没哭。
被逼着下跪道歉,脚还崴得走不了路,她选择靠在路边喘息,没哭。
她是被父母,被命运抛弃的小孩,理所应当的,所有幸运的事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所以明翡不允许自己为既定又无用的事情流泪。
“我要钱,还不是你那位好叔叔——”
“闭嘴。”明翡咬牙,每个字用愤恨加码,“他不配。”
“行,我老公,行了没?”陶雪瑰吸了一大口气,“我没工作,他那生意……你肯定知道,最近行情也不好,亏了不少,回到家成天拿我不上班说事,这两个月也不给我钱了,我啥也不舍得买,过得还没一个人带你那会来得好。”
这个“好”字,该换成“有尊严”。
再不好,也比母女相依为命那时要好得多,只是弃了尊严,躲在别人的荫蔽下讨生活。
“所以呢?这是你选的路。”
“是!我选的路!”陶雪瑰猛地提高音量,“那你是不是我女儿?你要看着我过得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吗?我们那会子再苦,有让你不读书出来干活吗?还不是拼命供到你——”
尖利的女声陡然消失在夜色中。
明翡挂断了。
她拿手机那条手臂无力落下,颈间似压了重量,带着头往地面的方向深深深深地垂着,许久不曾动弹,或抬起。
欢声笑语模糊成雾状的一团,在身后飘来荡去,时不时从空气中冒头,清晰片刻,又乍然遥远。她听不清任何一个字,只听出她们很开心。
自她离开以后。
这样也好,她总算没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一滴眼泪滴到鞋尖。
她仿佛听见眼泪与鞋面接触时的声响,和沉闷的心跳达成一瞬间的同频。
明翡抬手一抹眼泪,准备没入山道之中,悄无声息离开。
场地再往上是一个拐弯的朝上的缓坡,她刚走一步,一道强光转弯,直直撞过来,碾走了她眼前的黑暗。
这道光好似化作宿命穿心,她下意识回了头。
这次,没轮到她认出这台车熟悉,车先一步停到她面前。
漆黑的车窗缓降,似不公的命运终于大发善心,为她打开了一扇门。
钟聿行的目光早先过她无数步,停在那张湿漉漉的脸上。迎面撞上她的,也无丝毫退却之意。
这次,也不轮到她说。
“上车吗?送你一程。”
5. 眼泪
手心淌着滴下的眼泪,积成一汪无色无声的湖泊。
明翡拿手接住了止不住的泪,她能找到流泪的原因,蒋序之的暗示,沈梨父母的宠爱,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和那通电话,压垮她的最后一棵稻草……可她找不到原因,为什么会在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面前持续失态。
漆黑的车厢内,仅有中控台散发出幽暗蓝光。明翡缩紧脖子和肩膀,座椅挡住前方,她也看不见左右,脚边地垫占据了所有视线,她把自己塞进这片黑色中,为了安全。
可这儿,不该是安全地带。
钟聿行没讲话,他按下中央扶手上某个按钮,一个抽屉缓缓移出。
半刻后,明翡余光闯进一小片暗色的白,很不起眼。
她轻轻转了头,反应慢,还是接过纸,说了句谢谢。
两个字,又一滴泪淌过鼻翼。
行驶时映进的霓虹让泪折射出宝石般的光彩,而那双眼水雾蒙蒙,艰难而缓慢地抬起,仅为了说一句气若游丝的谢谢。
他怔过一次眨眼的时间,眉心似因为抵抗某种情绪的滋生而短暂蹙起,又松开。
他和她距离并不近,但仍从“谢谢”二字中嗅到了酒精的气味,并不算轻。
酒精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东西,不管入口甜或苦,最终都会在贪杯的人身上刻下固定的气味。
“喝酒了?”
明翡用那沓薄又柔软的纸擦过眼,又擦了擦手,攥到手中皱皱的一团,“喝了。”
“喝得不少。”
她对他的言之凿凿勉强起了些好奇心,转过脑袋,“你怎么知道?”
这一看,才发现钟聿行和那日装束有所不同。
他穿了件Polo衫,领子敞开,腿上不是西裤,坐着看得不清晰,但材质貌似属于运动风。这身打扮消解了那日他的高不可攀,坐在同一车厢里,总不是遥不可及的距离了。
钟聿行回应了她的打量,目光毫不折衷,“每次送喝醉的人回家,都会把车弄得全是酒味。”
每次,送喝醉的人。
明翡用一句嘟囔的“有吗”掩盖真实的思考,想着,他送了不少喝醉的人,又是谁,女生吗?
她低头往衣服上嗅,原本闻不到,可车上放置了气味清淡的香薰,两种味道一冲撞,身上的乍然变得明显,一用力闻,径直往鼻子里钻。
明翡突然有些眩晕,迟来的后劲让她像一碟打翻的醋。
“那钟先生把我放下车吧。”她吸吸鼻子,浓重的鼻音调得语气软和,像烤过的松软面团,“我不回家,我要回学校的。”
“怎么不回家?”
“……”她明显地顿了下,尔后鼻音一泻千里,化作扁扁的哭腔,“我没有家。”
她喝多了。
又忘记自己喝多了,所有情绪来得猛烈而不讲道理,对准任何一个此时此刻同她讲话的人,他不是例外。
钟聿行又抽了两张纸,递过去时,不知哪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手在半道中收回。
这次他没有选择让明翡接,而是拍拍她肩,等她没有防备地转过身,手拈着纸,按在她眼角,轻轻拭过下眼皮,带走一行汹涌到接不住的泪。
“明翡。”他叫她名字。
她忘记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也许不妥,应道:“嗯。”
“吃过东西没?”
“没、没有。”言语开始破碎。
“饿了吗?”
明翡不饿,但她不想回学校,不想回宿舍,不想那么快面对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和事,她第一次想逃避,哪怕只是一晚。
于是她点头,“饿了。”
钟聿行第一次见一个人的眼泪,真真如断线珍珠般,随着她一下又一下执着又笨拙的点头,有重量而没节奏地坠下。
他对折手中湿了一半的纸,用干的另一半,小心地摁在她眼皮上,也是一下又一下,缓慢又温和,让眼泪不再没有地点的坠落,而是浸湿他的指,他感受到温度,且在一寸寸地悄然融进血中。
他好像说了某句话,明翡没注意听,只知道情绪一如被抵挡久了的洪水,假若堤岸挡住了,自会退却,可一旦某处溃败,便携着千万吨的力量,轻而易举压垮一个小小的心脏。
钟聿行问她为什么哭。
“因为,因为……”明翡神智被酒精挟持,但有些话是用潜意识拦住的,她不能说蒋序之逼她去和他的朋友道歉,也不能说妈妈逼自己给钱,她没钱了,日子很难过。
所以她说:“我舍友、舍友生日,她家里人……爸、爸爸,妈妈送了她好多礼物,好多,我很羡慕……”
几句话讲得断断续续,拼凑出一个对她而言不算体面不算大方的意思。
“只因为这个?”
钟聿行一眼洞穿了小女孩说一句藏十句的行为,光她能在章肃和自己老板逼迫面前硬是直着腰,就不可能只因为这个情绪崩溃。
但明翡点头,他便不追问了。
十来分钟后,车子停到某条路边。明翡还在小声啜泣,忘记下车,可司机迎他下来后也没了动作,反而钟聿行绕到另一侧,亲自为她拉开那扇车门。
“下来吧。”
听到什么,明翡照做。她下车,腰没弯得太低,直身时头顶撞到车沿,但触感并不坚硬,也没传来疼痛。
她仰眸寻找答案,又先因陡然拉近的身体距离而怔愣了数秒。那张脸放大,尤其眼睛,他瞳孔是一种不偏不倚的纯正的黑,目不转瞬凝视过来时,自有一种压人的分量,又像旋涡,要将她的神智搅得天旋地转,尔后带走。
钟聿行抬高了一臂,绕到她身后,先一步弥补了她有可能出的小差错。
果不其然。
而这个姿势太像拥抱前静止的时刻,保持衣衫相触的微末距离,等着对视中某一个人心脏错拍的瞬间,便可靠失态抹平。
秒针走神,而她进不得又退不开的这一刹,明翡涌生出巨大的冲动,撞得胸骨生疼。
可下一秒,钟聿行退开了一步。
他让身,一家约有小作坊早餐店大小的店面,亮着这条街上最后一盏灯,从木格窗内漫出来,闯入明翡眼帘。
玻璃门被推开,摇椅上一道身影懒懒散散地回头,一见来人,眼底惺忪睡意立时被抹走,他扬开笑,“好久没见你来了,今晚怎么有空?”
“带朋友来尝下你手艺。”
徐靳山坐起来,捞过一旁围裙系到腰上,手脚利索同时不忘讲道:“好嘞,你还是第一次带朋友来——哟?小丫头眼睛怎么红得跟小兔儿似的,哭着呢,你欺负人家了?”
“没有没有。”明翡忙出声否认,“是我不开心,和钟先生没关系。”
她一进门,酒当即醒了一半,没发够的酒疯在陌生人面前也很懂事地藏了回去,只是那双眼怎么藏也藏不住刚痛哭过的痕迹。
“哦,还是钟先生啊。”
徐靳山接上起锅烧水的动作,这句话的后半节意思,也就跳不出这层隔着纸的窗了。
厨房设在楼梯墙旁边,用半透的木色苎麻卷帘挡住油烟。炉上只顶了两个锅,其中一个沸水咕嘟,白汽慢悠悠地往上飘,很快,骨汤的醇香勾引到鼻尖。徐靳山下入面条,又找了两个小碟调蘸料,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和他的动作般怡然自得。
明翡觉得,她不像来到某个深夜小店里,而是回到了家——家这个字分量太重,可她有说不明的冲动想用它来形容。
可能光线暖黄,会让人心也发软,也可能是厨房里的人背对她,又有一层帘子模糊着,明翡可以借相似的身影想象成任意一个人,还有周遭太安静,仅有器具与器具相碰的细小声音,轻而易举填入她心中巨大的空隙。
她没有家,而钟聿行偏生找了个会让她幻想成家的地方。
明翡托腮,不知不觉走了神,入迷片刻,又收回视线,用指背蹭下眼角半干的泪花。
“他姓徐,叫徐靳山。”钟聿行见她从思绪中抽身,才开口,“你随我,喊他声靳叔就好。”
明翡不知被哪个字挑动了下,掌心发痒,她捏了捏拳,“你怎么会带我来这的。”
钟聿行往椅背上靠,掌根搭住台面,曲指,慢条斯理轻敲,“你说你饿了。”
“我其实吃过东西了。”
“你从一家室外自助烧烤出来的。”
明翡唇半张着,无声无息。慢慢合上时,无意识咬住舌尖,抵在唇后,愈加湿润殷红。
他看穿她一路,又把她那句“饿”当真,何必再说。
“来了两位。”
徐靳山用托盘送上两碗面,分别放到两人跟前,“小心烫啊。”
“谢谢靳叔。”
徐靳山原转了身,闻见这声“靳叔”,又回过头,“小丫头,那你叫什么啊?”
明翡已经夹了一箸面,她弯了眼笑,“明翡,翡翠的翡。”
“好,我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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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靳山不再打搅两人,踩着木阶上了楼,留下单独的空间。
明翡咬下一口面,面条口感又韧又软,裹满鲜香的汤汁,很吸味,略嚼两下就滑进喉腔了。她又夹了片肉,蘸点料送进嘴里。
“好好吃。”
瘦肉嫩滑,不失新鲜的嚼劲。蘸料以酱油打底,放了几颗小米辣刺激味蕾,又不会打破整碗面的主味。
她口味向来偏淡,可惜京市少有这种清淡口的饭菜,要迎合学生的学校食堂更不可能出品了。
“这家店他开十几年了,平时只有我和几个朋友会过来。”钟聿行会等咽下食物再讲话,“喜欢吃,你多来吧,免得他太闲。”
让她多来。
明翡下意识想找菜单看价格,可墙上桌上扫了一圈,一无所获。钟聿行刚说平日只有他们这些少爷小姐过来,猜测价格可能不属于平民范畴,她顿时不敢接茬,换而问起,“是……生意很惨淡吗?可味道确实不错。”
“不是。他只做我们这圈朋友的生意,怕麻烦。”
“什么麻烦?”
明翡脱口问出,甚至以为钟聿行提起,是留了个空间让她接。
可对座男人没有应话,他提起一旁紫砂壶,倒出杯凉掉的茶水,推过去。几个动作下来,他被暖光调得温煦的眉目,不动声色变得冷硬。
今晚理智的线大多时候都断联,唯此刻,短暂地接上神经,让思考通过。
明翡察觉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但她对他的身份、世界一无所知,所以只像透过有雾的窗看外面,从她的视野里,是模糊不清的,但外面确有不适宜她探问的东西。
“对不起。”她道歉。
钟聿行好似受了她这句对不起,又不太在意,“今天你朋友生日?”
“嗯,我舍友。”
“走上山?”
明翡泪意已止住,理智与敏锐逐渐回笼,而电光石火间,她从问话中捕捉到细微之处,“那台车里真是你?”
钟聿行停下吃面的动作,面碗的热气不断上浮,冲淡了那双眼里具有压迫感的黑,“又预备走下去?”
他们各自都有问题,又各自借提出的问题回答对方的问题,似不在同条线上对答,但始终在同一频道里,恰如她上下山,他也上下山,却奔赴不同的目的地。
明翡理所应当想到他上次的话。
她觉得路长,何必用走的。而他恰好见证她喘息的时刻,连辩解也无处下手。
“今晚有个客户,约了打高尔夫。”他主动来到她的“线”上。
明翡还是没讲话,她开始小心,怕哪一句重蹈上一次的“麻烦”。
然而钟聿行讲了下去,“他球技很烂,折磨得球童哑口无言。所以我提前走了,猜你会不会也是。”
“什么?”明翡下意识脱口,跳过刚接上没多久思考的路径。
“明翡。”
她开始觉得不对。无数人叫过的名字,怎的从他嘴里讲出,会令人后颈麻软呢,热气好像渗进头皮下,让她大脑开始不受控地发热。
“嗯?”
“这个你可以问。”
筷子从她手里松松垮垮地脱落,掉到碗沿,发出轻而失控的撞击声。
“问什么?”
她看错了。
那双眼不会被任何东西冲淡,对视时,它的黑与深在无限放大,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来到眼前,还不够,底下伸出一双手,掐准你的脖子往里拽,要与你同受天地颠倒。
“问我,为什么会猜你提前走。”
方才在车前几乎失控的冲动,像未彻底扑熄的火堆,青烟袅袅,谁随手用木棍挑一挑,挑起火星与火星的擦身,又燎起熊熊大火。
“钟先生。”她眨一眨眼,“你为什么要猜我?”
一个是提前走的原因,对明翡来说,不太重要了。
而另一个,是她,又为什么独独是她。
那双哭得发红的眼睛开始轻微肿胀,瞧着可怜,跟徐靳山说一样,像只兔子。可她没有触手柔软温热的皮毛,有的是一条折不断的腰。
“因为。”
钟聿行没有偏离她给的“线”,而是顺着这条线,逐步逼近起点的她。
“明翡,”他第三次叫她的名,“有些路,不一定要亲自走。”
她耳中只有他的声音,每个字都在脑中回旋、胀大。
“坐趟车,很快就到目的地了。”
6. 晚安
明翡躺在床上,视线的尽头不再是床帘顶老气的碎花,而是无主灯照映下柔和得如一块鹅绒的天花板。
她盖的被子,躺的床垫,枕的枕头,通通柔软得像云朵,她深深陷入,在梦中不肯醒来。
手机震了震,明翡闭着眼去摸枕头底,再一睁开,一个从车窗视角拍下的日落大道的头像发来的晚安横在锁屏上,巧的是,她背景也恰好是一场日落。
她对新奇舒适环境、床品的感受,顿时消失,独剩这句晚安,强行霸占所有感官。
明翡酒醒了七八分,睡意没有适时地接过身体掌控权,她太混乱了,还在漩涡中天旋地转,别的感觉连见缝插针都难。
她忍了十分钟,还是给钟聿行回了句晚安。
新一条消息来得很快,给人错觉对面那人同她一样,躺在床上,等一个今夜的句点。
【还没睡?】
【刚洗完澡】
回完,手机摁到胸口上,双手交叠,随着消息来得越来越迟,底下那只手受的力也越来越重。
明翡平躺,望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清晰圆润得像两颗水洗过的葡萄。
她不知道的是,那句刚洗完澡,钟聿行看了许久。
他坐在床边,点滴未擦干的水珠沿着宽厚的肩颈,流到了胸口肌肉线条里,速度愈慢,最后停留在腰腹绷紧的肌理中,带着刚离开热水充血似的泛红。
中央空调调到了二十三度,他喜欢这种机械感的冷,会让他时刻保持在一个理智的状态,哪怕睡前。
而裸露的肌肤在偏冷的空间中暴露许久,还是未褪去那似由热水带来的红。
钟聿行眼底漆黑,映出那句明亮又清白的话,久久未动。
片刻,他挪开手机,屏幕倒扣到床头柜上,随即起身,去茶几上拿了包烟,抽出一支点燃。
明翡等到快睡着,胸口才终于又震,传递到心脏。
她瞬间转醒,迷迷糊糊抬手。
他回了,说:【明天好好休息,是周末】
【知道啊,我是学生,钟先生周末也会像学生那样放假吗?】
【不会】
【哦,好吧】
明翡困劲上来了,她其实没有任何失望的意思,对这段仓促的关系也还没摸透半分,根本不会也不敢存有周末约他出来玩的意思,她也没空。
但她知道,钟聿行对她有些淡薄的兴致。
【但会比周内有时间】
这次震动,只隔了三两分钟,但没再叫醒沉沉睡去的明翡。
钟聿行等到第二支烟抽完,也没等来回复,猜测十有八九睡着了。
他躁动的心情已经平复,但没着急休息,而是打开手提电脑,在搜索媒介上输入君珩二字。
得到的,都是可以写在公开场合的资料。
有关明翡的寥寥无几,她不在君珩的正式员工名单上,但提到了孟怀端,一位德高望重的业内大师,那日说过,好像是她的老师。
他拿过手机,想吩咐什么给私人助理。
但输入完,又逐字删掉。
他的兴致,像森林里的一点星火。原本他以为,只要不管,迟早会熄灭。
京市那么大,不刻意的话,陌生的两人几乎没可能再遇。
而若他有意找,又随手能找到,所以他没顺着那丁点隐动的心思,想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他们,就是再遇见了。
好像第一次,有个名为命运的东西,让他从人生的主轨迹中偏离。
那点星火没有熄灭,而是趁着春风,开始燃烧。
-
“你住了一晚酒店?!”隔着电话,祝青云语气好像见证了什么世界奇观。
昨晚那几杯后劲实在大,今晨醒来,明翡头痛欲裂,幸好赶上周末没课。她收拾好想去君珩,但不想搭酒店的车,可刚一出电梯,昨晚见过的接待姐姐像专门逮她一样,硬是给她送上了车。
司机没穿酒店制服,问了地址,随后一脚油门。
车上,祝青云打来电话,明翡不想骗她,又不能把事实全盘托出,“我喝多了,就在附近订了个小宾馆,好好休息了一晚。”
将品牌酒店常年为某一位客人单独预留的房间说成小宾馆,她都怕遭天谴。
聊了会,明翡分心点开微信,那里还存留了昨夜钟聿行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周末会比周内有时间。
心脏被一双无形的手捏紧,无意走了神。
“翡翡?翡翡!”
“啊?我在。”
明翡恍然,又生起几分后怕,她竟然在猜钟聿行这句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我刚说,要不后面你先住我家吧。”祝青云提议,“让我哥给你当免费司机,送你来学校,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这样不太好。”明翡赶忙婉拒,“没关系,我正常和她相处好了。”
方才祝青云说了昨晚后半程的事。
她去打电话不久,周思为很快也找了出来。据明翡推算,应是她上钟聿行的车约两分钟以后。
见门口空无一人,他回去同祝青云说了一嘴,心不在焉地玩了一场游戏,最后不管心情不佳的主角,交代句也离开了。祝青云则留到派对尾声,盯着沈梨别口不择言,讲害明翡声誉的话,这一晚才算风平浪静的过去。
“你正常,她不正常啊。”祝青云担忧溢于言表,“你去打电话走开时,她一直盯着你背影看,怪吓人的,别人都看到了。”
明翡短时间没接话。
她倒不认为自己没法和沈梨待在同一屋檐下,而是考虑起另一件事。
“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七月份还有一个比赛,很重要。”
尽管蒋序之拿这个威胁她去跟章肃道歉,如今尚不知结果,但她哪怕不走内推,退一步报名海选,也要提前准备的。
“我现在花在通勤上的时间太长了,可能后面确实要出去住一段时间,离公司近点,我好抓紧时间准备作品。”
“那你期末咋办?”
“正常复习啊。”
“也对。”祝青云跟在她话尾说,“你哪次考试都没差过,能分点头脑和自律给我吗?”
“好呀,为了公平,你也分点投胎的运气给我。”明翡很少开玩笑,大部分都在和祝青云聊天的时候。
“用得上投胎吗?那是下辈子的事儿了。”祝青云突然一转话锋,“翡翡,你大学都没谈过恋爱,挺可惜的,周思为我觉得不行,太直接,让你难做,不如你多了解下我哥吧。你瞧我人品、性格多完美,我哥虽然比我差,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
四扇玻璃隔绝车外噪音,祝青云推荐自己哥哥的声量颇大,不难听清。明翡瞟了眼主驾,尴尬之情溢于言表,见司机专心路况,才蜷着手抵到唇边咳了两声,“青云,你别乱讲了。”
“我认真的!”她像拿了什么任务过来,不达目的不放她走,“实话告诉你吧,我哥那死小子,早就想跟你接触了,但你微信回他要么在上课要么在上班,他找不着机会啊,怕你以后都不上我家吃饭了,还拦着不让我告诉你,说顺其自然。”
“……”
明翡一个头比两个大。
大一升大二的暑假,学校进行宿舍翻新,不容许学生留下,那时她租不起房子,祝青云便邀她上自己家住了两月。
祝行云比她们大四岁,刚毕业就接管了祝家的大宗外贸产业。那个暑假,因为国外战争局势未稳,为了保证安全,不得不暂停业务,祝行云也给自己放了两个月的假,专心带妹妹和妹妹的这位朋友吃喝玩乐。
那时,明翡已经在君珩兼职,一下班走出大楼,祝青云就会从哥哥的车里探出头朝她吹口哨,催促她赶紧上车。
祝行云年少有为,生得不比妹妹逊色,为人谦逊绅士,追求者众多,光明翡那个暑假见过的都有三四个。据说也交往过两个,但都不到半年就散伙了。
大二下学期,祝行云偶尔会问她有没有空,但都不说具体事情,婉拒后,也只说想她上家里吃顿饭,好久不来了,再打听几句最近怎么样,工作上有遇到什么困难吗之类的。
持续到现在,前几天也才发过消息,明翡一直以为他是作为祝青云的哥哥,礼貌过问的。
“我不知道。”明翡如实以告,她不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特别迟钝,但也确实没感知到这份持续有段时间的心意。
“你现在知道了。”祝青云不意外,因她那位哥哥追人的手段实在内敛,不然也轮不着她在这儿敲锣打鼓,“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要是有机会,你给我个暗示,我怎么样也逼他等你到毕业,你稳定下来了再好好考虑。”
明翡眼睛一下酸了。
不是为祝青云信誓旦旦她哥一定能等到毕业,而是她连这点也考虑到了,希望明翡能真正享受一段恋爱关系,而非徒增压力。
“我到公司了,你哥——”
明翡解开安全带,原想直接了当拒绝,祝青云突然急匆匆地一句:“不跟你说了,约个时间让我哥接你去吃饭,我现在有事,回学校见,拜拜!”
祝青云的性格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无奈地看向屏幕,叹了声气,推门准备下车。
“明小姐。”司机叫住她,转身递来一个牛皮纸袋。
“这是酒店为您预留的早餐,里面还有缓解头痛的醒酒茶水,您记得喝。”
明翡接过,颔首道谢。
她以为酒店服务果真细心至此,哪怕离开酒店,都不忘客人还没吃早餐,连醒酒茶水也提前备好。
还是沾钟聿行的光了。
明翡进大楼以后,接送她的车开到一个准许停车的位置后,多逗留了几分钟。
“听电话那边的女生讲,明小姐在学校不止一个追求者。但她们谈的,是女生的兄长,明小姐没拒绝,貌似想打听对方情况。”
“是吗。”
蓝牙耳机里,男人声音低沉得像从深水湖底发出。
“是的,明小姐还说想要点投胎的好运,女生让她嫁给自己哥哥,不也等于拥有了好运?”
“还有吗?”
“嗯……”
时则记得,钟聿行教过他,很多事情不能只用耳朵听,要用眼睛看,语言能装饰,但行动会出卖。
所以,时则仔细回忆了下当时明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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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
他其实没有每句都听得清,但关键地方时则认为自己没放过,所以信誓旦旦补充他作为旁观者能发散联想到的内容,“据我听到的,有一位追求者应该过于热情,攻势难挡,让明小姐尤其难做。而女生的兄长采取怀柔政策,一直邀请明小姐吃饭,但无果,所以让妹妹定时间,明小姐答应去吃饭了。”
简称,添油加醋。
电梯里,明翡收到祝青云消息,说她刚刚正在抢一双限量版球鞋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会有人如此胡编乱造。
她推开君珩大门,甫一进入,便见办公区域比往日吵闹得多,来了几个生面孔,坐在待客区那头,茶几上一件半人高的翡翠原石尤为抢眼。
“明翡!”施迎跑去凑热闹了,扬声喊道,“你快过来瞧瞧。”
明翡循声走到跟前,近了才看见,石头后原来还挡着两人。
她不是很想打招呼,但对方先声夺人,“明翡,这是舅舅给我买的,后面华玉奖我要用这块石头雕刻参赛,你参考一下吧,到时候买石头,选差不多的,别辜负了你那双巧手。”
参考什么?
石头没切,但磨了皮,露出表层种水,照着灯,已经清透得出光感了。
“真是巧手,用大理石也一样。”
蒋留生旁边坐了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唇翘得快挂到耳上,声音娇嫩,像花瓣挤出的汁水,“不像你,阿声,以前不好好跟着君珩的师傅们学习,现在要准备比赛了,得用这么好的翡翠才能弥补你的懒惰,不像话。”
这是一个起跑线的问题。
业内一向有工不抵料或料不抵工的说法,前者是下乘工艺配上乘翡翠,后者是下乘翡翠配上乘工艺。
但只要工艺不是将葫芦雕成鸡蛋那般离谱,翡翠出挑的种水色会大大弥补这方面的缺陷,或者寻个简单别致的设计,来上几笔,发挥翡翠本身的华彩,赢面都比下乘翡翠配上乘工艺更大。
但上乘翡翠,要钱,要很多很多的钱。
明翡目测,这块石头买下得上百万。
“很漂亮啊,货做出来种水可能会到高冰。”出自对这块顶级翡翠的尊重,明翡不吝啬的赞赏。
声音刚落,她话头陡然转到几名生面孔上,“你们是货主吗?这个,有小七吧?”
其中一个男人不明所以地笑笑,明翡问价的行为相对有些敏感,但在场都是买家的员工,因而也不那么避讳了。他回答道:“差不多,姑娘好眼力。”
“上百万啊,这可是君珩上下那么多员工给你舅舅打了一年工他赚到的钱,蒋留生,你才是千万别辜负这块石头呢。”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有点变味儿了。
明明只是看热闹赶来一睹百万级别翡翠的社畜牛马,怎么一下变成托举公司小太子的其中一员了?
陈薇林见儿子又被明翡将了一军,站出来撑腰,“胡说八道,这石头我也有份入股的,我的钱,跟你们有关系了?”
明翡莞尔一笑,“蒋总至今未娶,膝下无儿无女,这君珩日后都要到小蒋总手下的,就当咱们的投诚礼吧。”
她笑着拨开围观人群,离开风暴中心,在她刚走没两步,众人也作鸟兽散,回到工位上忙碌了。
陈薇林母子好不容易支了个让大家开开眼界给自己长脸的场子,被明翡一搅合,没了。
毕竟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上班,是给没什么实在能力的小太子锦绣的未来铺路呢。
那日和蒋序之谈,明翡生气的点在于,华玉奖其中一个内推名额早就锁定在他自己外甥头上,轮不到她,这是血缘关系,胜过所有。
尽管后来陶雪瑰的电话,把血缘贬得一文不值。
但雕工这种东西,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没有谁一时好谁一时差的。她向来好过蒋留生,但还是轮不到她。
而且,她用来参赛的翡翠还没有着落,人家已经把上百万的石头搬进公司了。
明翡脑袋痛得里头好像有人在甩鞭子,她回到工作间,从纸袋里拿出那杯醒酒茶。
拧开盖子,山楂酸气冲鼻,几丝苹果的甜香夹杂其中。
她抿了小口,一下酸得皱眉,但很快清甜味就占据主调,中和了酸感,加上水温适宜,咽下去后,给胃部熨出淡淡的暖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头没那么痛了。
明翡喝了一半,又找回微信。
她还是盯着那句“周末会比周内有时间”看。
看久了,下巴抵住杯沿,肩膀软软塌下,像被什么压着。
明翡知道是什么。
钱。
她没钱,买不起石头。
哪怕种水差的,只要差不到大理石那个层面,不管大的小的都得中万以上,可她也不能真拿大理石参赛。
她用力咬了下唇,拨开杯子、纸袋、手机等等东西,直面雕刻台上冷灰色的一面板。
专心工作时,明翡眼里只有这面板,世界都是灰色的,独有指尖上翠色生动,像死灰槁木的大地上长出的一丛叶。
她没在雕翡翠,因而叶丛凋零,灰色占满眼眶。
倒映出上面细细碎碎的划痕,一如此刻混乱无序的心。
7. 异想
周日早晨,孟怀端来见了明翡一面。
老人正属花甲之年,总穿一身和头发一样略微发白的深色中山装,从领子到袖口都打理得整整齐齐。他像一本古代富贵人家里的线书,钉装得一丝不苟,翻开,字里行间也写满了老书生的儒雅与固执。
他对自己这名学生,是一等一的严苛。曾经有个摆件作业,明翡造景混乱,重心偏移,俏色利用得乱七八糟,还让棉杂浮到了表面,被孟怀端鄙弃为垃圾,最后真给这花一个半月做出来的摆件摔碎扔垃圾桶去了。
但,又是实实在在的好。
这次来,孟怀端照旧带了包石头,一共有三片,成色都比明翡往日雕的好上不少。
玉雕是讲究经验的行业,明翡年轻,又是女儿家,吃了刻板印象的亏,在业内没什么名声可言。能过她手雕的,大部分都是些色和种水上不得台面的石头,摆到市场几千上下流通的小玩意儿,她也拿不到多少钱。
孟怀端爱惜她的天赋,收为学生后,常常从友人处捣鼓来些成色更好的石头,让她雕好再送回去。卖掉了,照正常比例分红给她,既缓解了明翡的经济困难,又能让她积攒下更多经验。
所以明翡尤为敬爱这名老师,不止因为他出神入化的雕工。
“这片带青底的石头已经有客人定了,回头我把联系方式给你,你去沟通。第二个小件又细又长,你前不久刚出了件黄翡,创意很不错,我帮你定,就用这个再做一件随行吧。最后一个从黑石头上切下来的,种水化得好,价值不菲,如果做得我朋友满意,日后会把更好的料子交给你。”
孟怀端一一吩咐完,才问起:“早上的事,说吧。”
明翡能独当一面后,他就不常来公司了,又不出作品,如今相当于君珩供着的一位老佛爷,只要摆着,就能给招牌镀金。
话虽如此,他在君珩待了十几年,还是有耳报神的。
“蒋总给他外甥买了件石头,说华玉奖参赛用,让我参考参考。”
“你跟他置气?”
孟怀端一向同明翡说,她和蒋留生不属同个行业。她是玉雕师,靠手艺吃饭,蒋留生是关系户,进来做样子的,等时间够长,资历混得差不多,蒋序之迟早要分个管理层的位置给他坐。
但都不是目前明翡需要考虑的事。
“没有置气,蒋留生的妈妈不喜欢我,她讲话我听着不舒服。”
“雕玉时,有时候磨掉一小块,底下就变种了。这么浮躁,那还做得下去吗?”
有部分翡翠,如果厚度没有削薄,打灯看不清更深玉质,送上雕刻台了,还会有变种的可能。届时,玉雕师的设计都有可能全盘推翻,重新来过。
“对不起,老师。”
孟怀端已经给明翡性子养得十分沉静,但她骨子里还存留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冲动意气,偶尔会冒头,不碍什么大事,不过他总盼她更稳妥点,才能将自己这艘船驶得又远又稳。
“华玉奖是你入行第一个比赛,非常重要,料子你自己有办法吗?”
“老师,我想向您借八万块。”
明翡坦然,没有什么向旁人借钱自尊心受挫的窘相,这也是孟怀端欣赏她的一点,大方,对现状从容自如,并想方设法改变。
“八万,够了?”
她很诚实地摇头,“老师对我太好了,我只能再向别人借点,这样,要还钱的压力会让我更加努力。”
听完这番话,孟怀端面上难得出现一点笑,只是太寡淡,整张脸的表情像篇生涩而肃穆的文章。
“蒋留生的资质要上百万才抬得动,我的学生只用他的十分之一。”孟怀端无端想起什么,短叹了声,“明翡,这不是差距,而是你的机会。”
这句话往明翡心里注入了庞大的底气,“我明白,老师。”
话题揭过,孟怀端最后问起佛公的事,明翡给木盒搬了出来。
“谁撞了你,还有印象吗?”
“我有,但我不认识。”
明翡如实交代了那日情况,包括经理为了保护女生,以永和名义承担赔偿的事情。但保留了后续蒋序之给她的担责方案,她目前想自己解决,不想拿这种事打搅他老人家。
“永和?”
“嗯。”
孟怀端缓缓抚摸佛公脸上的裂痕,可见怜惜之意,种水清透,恍惚化作了时间,长久流过他的手,泡得皮肤如树皮发皱干涩。
“罢了,它和蒋序之说的那人,没有缘分。”
玉讲缘分。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垂直如队,礼也,玉与人,更讲究一个品性相合。
明翡见过“蒋序之说的那人”,更是觉得这件含蓄温和的佛公,和章肃没有一丝一毫合得上的地方。
孟怀端将佛公放回木盒里,“你和蒋序之说,我给它带走了,料子的钱我转头打到他账户上,别叫他难为你,不是你的错。”
“老师……蒋总也没有难为我。”、
“他外甥什么德行我都清楚,他我还不知道吗?”
孟怀端捧起木盒,动作停了半刻,又转而去端详明翡,面上微有思索之意。可片刻后,他只带走了木盒,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当天下午五点,明翡银行卡进账十万,她看到短信的同时也看到了孟怀端的留言。
【工费提前支付。】
三块小石头,顶级玉雕师的工费也不一定来得到两万。但她承了老师的这片好意,没有装腔作势、你推我扯的,因为她不仅需要八万,也需要两万,还有更多。
留了作业以后,明翡将很多事都抛之了脑后。
比如钟聿行,在她长达十八个小时不回消息后,第二天晚间七点半,明翡和他谴过来的人隔着公司玻璃门面面相觑。
她觉得这人眼熟,但硬是想不起来了。
时则笑得人畜无害,举起手边保温盒,“明翡小姐,你吃饭了吗?钟先生让我给你送晚饭。”
明翡开了门,保温盒就到她手上了。
“我不能留太久,外面堵车,回去还要好一段时间,要是钟先生问起,你能说我是七点送到的吗?明翡小姐,拜托了!”
“……”
也许因为明翡也长得人畜无害,她还没答应,时则就放心跑没影了。
她回到工作间,摸手机一看,果然有条消息,不过是昨晚的。
“……”明翡怯怯地在屏幕上敲字,又不知道回什么才能解释她的“消失”。
思来想去,她清清嗓子,按住语音:“我在公司,还没吃晚饭,谢谢你。”
不到十秒,电话拨过来,明翡猝不及防,犹豫再三后按下接听。
“在加班?”
“嗯。”
“几点走?”
“一般晚上九点半,能赶上公交末班车……你在外面吗?”
明翡听出那头有声音,人还不少,但并非市井集市那种高扬着嗓子的闹腾,管弦乐因距离遥远而变得轻微,像条丝线,拨弄着耳朵,偶尔几道人声接近,也是文雅平和的嗓音。
钟聿行貌似顿了短瞬,回说:“应酬。”
她同样,在那头抿了抿唇,应了句“好”。
沉默的空间被能联想到觥筹交错的细微声音填充,渐渐的,明翡的心似被推到了蹦床上,越跳越高,只有天花板能关住,不让心彻底失控飞到天上去。
可她情不自禁的侧耳,想听他的呼吸,还想闻他身上是否有酒味,或别人的香水味,但终究太过异想天开。
她受不住耗氧的情绪,晕眩感接踵而至,刚想说话。
“明翡——”他先说了话,可是,另道声音紧随而至。
“四哥!”
一道亮嗓从平和的水面如美人鱼那般跳出来,直接冲破了时空限制,跳到明翡面前。
女声明亮,但钟聿行好像捂了手机麦,字句又沉到水下,闷闷沉沉地传进耳里。
“姐姐……找……,你怎么……她的,快回去吧。”
他点头了吗,还是说话了,明翡反而听不见了。
几秒后,水潮退去。
他磁性的声音骤然清晰,“先忙了。”
“再见。”
她结束得果断,手机还在钟聿行耳边停了会,又过两秒,他拿下,通话已断掉。
梁因水穿了件肉粉色单肩领的小短裙,绕在钟聿行身边像只小彩蝶,但她也只敢保持社交距离,安分守己地领他回姐姐身边。
“姐姐,人我给你领回来啦,那我就……”她做了小人走路的手势,如果明翡在,会发现她乖巧得完全不似当日那位野蛮大小姐。
梁桢潆挽上钟聿行手臂,勾着唇打趣说:“就去找戴西廷,对吧?”
“姐姐!你答应我的。”梁因水掐了撒娇的嗓音,“何况四哥都回来了,有他陪你就够了啊。”
“去吧去吧,半小时来我这报道一次。”
梁桢潆拿这个妹妹没办法,但梁家门风森严,对姐妹二人更苛刻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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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好妹妹。
“聿行。”梁桢潆不同旁人喊他四哥,“上次因因在永和闹事,谢谢你帮我们瞒下来,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举手之劳。”钟聿行不认为这是什么需要用吃饭去特地道谢的事,对梁因水而言,更要紧的在后头,“如果伯父对戴家始终无意,你还是趁早让你妹妹绝了这个念头。”
梁桢潆谢他,用的是“我们”,担的是荣辱与共的关系。
而有关梁因水的姻缘,钟聿行考虑的是梁伯父,说的是戴家,偏偏与那二人无关。
“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梁桢潆挽着他慢行,姿态大方,挡住了时不时投来的目光,“爸爸也并非排斥戴家,但戴家貌似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步伐并不同频,只是默契地向某个方向走去,刻意控制慢速,留下些单独讲话的空间。
“梁家就没有吗?”钟聿行反问道。
只说梁家,布下迷云,听着不知是指姐妹俩中的谁。
梁桢潆已经瞧见自己父母和钟聿行的父亲,几人相谈甚欢。她觉察到试探的气息,轻声说:“谁家都有,看谁能把握住了。”
话音落下,她唇边弧度向上勾得更紧,松开钟聿行的手,加快两步走到父母身边,甜声叫人:“爸、妈,我来了。钟伯父,上回我陪伯母逛街,她在店里看中了一款包,当时全京市都调不来货,我昨儿刚给她拿到,一会儿交给您,您拿回去给伯母,好吧?”
钟聿行听到“伯母”两字,眉心极缓慢地蹙起,原本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乍然淬了冰。
但他不显山不露水,隐得滴水不漏,只将那道情绪硬揉进身体,任冰尖扎入血肉中。
他站到钟元庚身边,也同梁家父母问了安,礼数不缺。
梁崇见两人挽着手一同到,越看钟聿行越欣喜,“我羡慕你啊,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我家两个小丫头,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儿女间的吹捧,钟元庚随手做,“我盼不得有个像潆潆一样乖的女儿。”
“那咱也换换?”
钟元庚朗声笑,梁崇既然抛了砖,他无妨也丢个玉,“换了你命根子怎行?日后能给我敬杯茶,那也是我的女儿咯。”
双方家长笑得见牙不见眼,只是其中,不知掺了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两家聊了快三刻钟,梁崇夫妻被合作伙伴叫走,梁桢潆借故寻下妹妹离开,不在这碍父子说私密话。
梁桢潆消失在香风交织的人影中,钟元庚敛起笑,转头看向今晚格外沉默的儿子,“梁家确实适合你,你和梁桢潆也接触半年了,如何?”
钟聿行一手插在裤袋中,昂首饮了口杯中酒,“如何不如何,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吗。”
“你也大了。”钟元庚平声静气,“这种事要定下,多则两三年,能找个有意向,还能给你助力的亲家不容易,而且,如今是梁桢潆一直在帮梁崇笼络关系,她做得很好,刚好是我们需要的。”
话落,钟元庚目光指向某处。今夜,那处一直人来人去,未冷落过分秒,无非中间有一对太擅此道的父子,他的兄长,和钟聿行的大哥。
谁都知京城钟家的四少爷,是老爷子跟前的大红人。
但,很多事情不能只用耳朵听,要用眼睛看,语言能装饰,但行动会出卖,譬如钟家的权力蓝图,大都旁落在那对父子手上,这是用再多的语言,也无法伪饰的行动上的偏袒。
现如今,钟聿行兄长的联姻对象初定,利益置换下,又会捧他兄长到另一个高度。
所以钟元庚早早筹谋,想为儿子找个能助力他分庭抗礼的,兄长结束,未来两年也到他了。
但钟聿行不太领这份情,“我需要,我自己会去争取。您还是抽出点时间好好陪伯母逛街吧,梁桢潆的人情,也没那么好欠的。”
他说完,也转身离开。
今晚梁桢潆是他的女伴,便还是朝她走的方向去。他不急寻到人,相反,心情像被火烧水煮般燥烦。
梁桢潆很聪明,哪怕那位伯母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但钟元庚妻子这个身份,怎么说都与他有切割不断的关系。
但他烦的不是梁桢潆的行为,相反,她同他一样理智清醒,他厌恶的是钟元庚娶了个蠢人。
钟聿行在一处香槟酒塔前站住,又一次分心看手机。电话挂掉后,明翡没发消息过来,聊天框简短得无趣。
他输进几个字,后又删掉,最后快速打出一句话,按下发送。
8. 山风
一直到周四,蒋序之都在外出差。
施迎给明翡透露了他大约回京的时间,明翡掐着前半个小时,准备提前结束下班。
刚一出门,外头大门密码锁响了一声。明翡反应不及,脚步声已然直直逼近,再一往外看,蒋序之阴着脸,煞气冲冲。
他径直越过明翡,进了她背后的工作间,开灯,车钥匙往桌子上一甩,扯了张椅子坐下,动作一气呵成。
也是开了灯后蒋序之才看清,明翡白嫩的指腹皱得像核桃皮。
雕刻时,通常都有一条没尾指粗的水管在上方源源不断滴水,浇灭工具接触玉料时会产生的尘烟,玉雕师手指长久泡水,会变得又白又皱,像皮暂时与血肉分开。
很难看。
但他移开眼神,语调冷硬,“我刚回来,你还没给我答复,明天章肃那车赛,你去还是不去?”
“我给了,不去。”
明翡原以为能逃过一劫,大不了明天不来君珩,蒋序之总不能进学校抢人。但他太了解她,甚至踩到了她准备提前溜走的点。不过事到临头,明翡也不准备改口。
“华玉奖你也不参加了?”
她在门边没动,与门框站得同样笔直,“蒋总,如果你不让我参加,我就投海选,这你不能拦我吧?”
“海选?”蒋序之扭过头,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华玉奖海选裁判是谁吗?”
明翡不做声,等他扔下炸弹。
蒋序之一定是又拿准她的软肋,才不惜大晚上也要赶回京市逼她应下。可距离华玉奖还有三个月,她哪来渠道探听到海选裁判的事,对此一无所知,干脆不说话了。
他也不吝啬,直接了当:“是章肃。”
既如此说,答案已在明面上,但明翡没办法花不到十秒时间消化这个“意料之中”。
“我下班了。”她扭头就走。
“章肃账簿上最大的流水是赌石,他没跟钟聿行做事前,干的就是这行当。”
蒋序之没动手拦,只用话截她,“后来凭一手交际能力攀了高枝,一飞冲天,赌石现在成了他爱好,还能帮自己和别人把钱弄干净,人情送得到处都是。而且有钟家四少爷背书,这方面资源、人脉都还牢牢握在手里,不减反增。”
他注视着背过去的纤薄身影,不疾不徐地讲下去:“你只是兼职,当然,你毕业后我有意聘你为正式员工,但目前我还不能拿君珩的未来和利益绑架你,我明说,君珩需要他的钱,需要他来和更多货主、客户牵线搭桥,才能绝境逢生。而你——这周你都在忙孟老师和他朋友交给你的料子,对吧。可已经有老客户和我说,有人给他们递话,要求和我们结束合作关系,尤其是你,日后也不准碰他们送来的料子。孟老师的朋友我不知道是谁,可章肃一旦下定决心搞你,他也不可能顶得住压力,再把料子交给你。”
最严重的后果,他保留了,明翡知道。
日后,她的作品无法在京市流通,雕得再好,手艺再过硬,也没人会顶着得罪章肃的风险买下。她无法通过作品打出名声,比赛更是无门,只能始终像初入行的玉雕师,雕些拇指大的边角料,几百上千,日日夜夜,永远被埋没。
“明翡,你现在也需要他网开一面,才能在这行继续混下去,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可你让我去送老师的作品。”
有件事,明翡和他默契地待在窗户纸两边,一旦捅破,她看见那头蒋序之不轨的嘴脸,事情就变性了。
“蒋总,你下这个决定时,敢说从未有过别的念头吗?为了你的投资。”
“这是优势,你是我的员工,理应也是我的优势。”蒋序之敛起针对的锋芒,随她一同起身,声调放缓,“明翡,最能利用这份优势的是你自己,很多事情,为达目的无需不择手段,只用走条捷径就好了。这行是用无数人的钱堆起来的,你会经营自己,别人的钱才能到你口袋。”
孟怀端爱惜她的天赋,蒋序之何尝不是?不过是另一种天赋。
翡翠中,有一种不含一丝翠色,放到水中无影无形,在光下,又像胶润的玻璃,称为玻璃种翡翠。明翡生得一副好皮好骨,正如这样一件种水绝佳的翡翠,无需熠熠火彩,只要站在光下,便散发着纯净的珠宝感,但不俗、不艳,透着雪中玉兰的清丽。
三年前,刚刚大一的明翡捧着自己不成熟的玉雕作品,上到京市最大的玉器市场,到处问缺不缺玉雕师。她坚持了整整一月,反反复复地问,问到有些档主一见她就忙着挥手赶人。
那日,有做回流生意的人拿来一对木那场口的玻璃种翡翠手镯,刚好最近有客户拜托他找这类型手镯,接到电话时又与孟怀端在茶室,两人便一同前往。
可惜其中一只手镯只有一小截达到炸光状态,其余是很普通的冰晴色,价格一直拉扯,谈不下来。
这时,明翡看到面孔陌生的他二人在档口内,怯生生地走过去,问缺不缺玉雕师。
蒋序之一抬眼,眼神、动作足足静止了五秒,与她对视。
他很难说那一刻被什么动摇到,但下意识看了眼手里这只不够完美的手镯,再用眼和心同时端详过去,仔细揣摩。
档口开着珠宝灯,明翡站在光线边缘,只剩不分明的淡光浅浅笼着她轮廓,她仍好像一只完美的玻璃种手镯,满圈发光,双眼纯净得毫无杂质,胶润无暇。
蒋序之知道,明翡终有一日会对他有用。
而且那一天,是孟怀端主导他让明翡进君珩试试。
这位眼高于顶的玉雕界大师,也看到了她发光的另一面。
所以,她还有孟怀端引路,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只要时间够长,抹平刻板偏见,始终会有出头的一日。
收了明翡,对他有利无弊。
三年过去,他像悉心娇养起了一朵花,终于等她长到最好的年纪。
“你不要怪我。”蒋序之语重心长,“我想教你这个社会的生存铁则,也是为了你好。”
“感谢蒋总指教。”
明翡慢吞吞地谢了他,不知几分讽刺几分可笑,唇角短暂地朝某一边扯了扯,还是走了。
蒋序之也笑了笑,手机上给她发了明日车赛的时间。
第二日,明翡一整个白天都没露面。
他从早上等到下午,仍旧不紧不慢,办公室内烟雾缭绕,他腿搭到桌上,脚腕交叠,倚着靠背,和友人视频聊着最近翡翠公盘又出了什么好料子。
等到下班时间过去十分钟,外头办公区域的灯熄了一半,蒋序之收腿坐直,挂断了电话。
一分钟后。
敲门声响起。
蒋序之亲自开了门,侧身迎她进来,手往某个方向潇洒一抬。
他太了解她了。
明翡顺着他指引,看见了衣挂上一条月光白的丝缎长裙,在角落里犹如一湖静水,照出世间所有不得已的事。
-
蒋序之叫了专车,一小时后,明翡坐到了目的地。
似乎出了京市,又像还在边界郊外,周边已看不见现代城市的踪迹。一下车,高跟鞋刚一踩到地面,明翡就因细跟微微陷入沙砾地里而踉跄了半步。
树影里闪烁着零星灯火,她循着树丛中间的碎石地摸黑往前走,那点光慢慢放大,直至走到一棵不知名的粗壮老树旁,再过一个弧度很缓的弯,眼中率先映入平地,尔后是前方高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平地上,双层喷泉立在中央,水幕流动,折射出错落繁复的灯光。她往前一步,踩上人造草坪,有轻微凹陷感,这时,一位侍应托着银盘路过她,盘中香槟杯的酒液冒出细密的白泡,像耳中绵绵不断的重叠人声。
明翡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动态的面孔,他们一颦一笑皆陌生得她心脏发紧,她在人群中如无头苍蝇般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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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找到章肃这一任务越来越像天方夜谭。
不久后,人群中齐声惊呼将她的目光带走,直指不远处的高山。
山尖悬着一轮月亮,清晖映照在山脊间,让那些嶙峋的岩石都显得温柔了些。可月光却与现代事物格格不入,反而为底下那三台车镀上尖刀般的冷硬锋芒。
它们正预备出鞘,车灯杀穿山道。
“那是戴西廷的车?穿红戴绿的,平日可真憋坏他了吧。”
三台车中,有一台如涂鸦般显眼,硕大的英文字母刻在红绿底色上,油门声巨大,相隔遥远,也能响彻到明翡耳边,已然嚣张得不行。
“那是,戴老爷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可不逮着机会就释放?”
“要不说章肃会来事呢,能变着法子给这群少爷小姐们享乐。”
“也没亏待咱们啊,能一饱眼福。这些车谁敢开到马路上,万一被多事的人拍下放到网上,跟着扒到你人就完咯。”
话音刚落,那三台车如飞刀,好似能听到破空声般,一瞬间冲了出去。
人群响起短暂的喝彩声,一眨眼的功夫,车子消失在山中,强烈的白灯如游蛇快速盘旋,偶尔照得山里植物曝光过度。
刚刚议论的两个女生摇曳着长裙,走到大屏面前欣赏由无人机拍下的你追我赶的场面。
明翡没心思看,心里更为正事焦急。
其实场地没有大到要找一个人十分困难的地步,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几眼就看完了。她得出的结论是章肃压根不在这,那有没有可能在……
她看向高山。
有一条小路连着平地与山脚。
但漆暗一片。
明翡有千万重顾虑,比如见到后有几个人,会不会又遭到取乐和为难,又或许她单独和章肃见面更危险……
都在迈出的第一步烟消云散。
路的前方连通山脚,左边则接着某处,笔直很长的一条,拐了弯后看不见了,中间有掉头虚线,可能车是从左边开过来再上山的。
她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又有多远,但毫不犹疑地只身没入黑暗中,月光白的长裙蒙上一层雾,失去光泽。
走了五分钟,明翡找出手机导航研究了下,沿着脚下这条路的确可以走到山脚,不过徒步竟然需要二十分钟。
她怎么老跟上下山过不去。
不过这次情况更糟,穿着高跟鞋的。
明翡深吸口气,加快速度。
半小时后。
她为了缓解脚掌针扎的刺痛,不得不走走停停,一度升起脱下高跟鞋的念头,咬牙坚持许久,一直到五分钟前,她貌似听到油门的嗡鸣和不清晰的人声,加快脚步上来后,四周只剩下黢黑的山壁了。
这儿也是一块平地,不过冷清许多,她站的地方还能看见那头摇动的灯影,缩成蚂蚁大小,像粒粒碎钻。
地面被月光洗得发灰,山风从坡上滚下来,带着浓郁的泥土和植物气息,春夜里更显得生机勃发,可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第一次萌生出绝望。
原地等“死”不是她的作风,明翡站在某个白色线框的车位中间,拿出手机想问蒋序之。
此时,一阵清爽的山风呜呜呼呼地吹来,掩盖了鞋底踩过枯叶的声响。
明翡敲了几个字,决定还是打电话,拨出后手机放到耳边,那头悠闲的彩铃和她焦灼的现况形成强烈反差,她感到极度无奈。
电话接通。
“喂——”
下一秒,一只大手从后绕前,像蛰伏已久的巨兽,终于找到行动的机会,精准捂住了她那张会尖叫的嘴。
“喂?喂?明翡?怎么了?”
明翡眼皮睁得能塞下两颗眼珠子,她身体僵硬了不到一秒,另一边耳传来沉哑的含笑男声。
“别讲话。”
“——上次拒绝我,那你今晚呢,又为了谁来?”
9. 不怕
蒋序之“喂”了半晌后没人应话,挂断又重新打来,却无人接听了。
因为在电话切断的几秒钟内,明翡大半张脸紧埋在他手里,发出断续的“唔唔唔”挣扎声,手上震动已经无暇顾及。
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靠得如此之近,她发间清幽的玉兰冷香勾住嗅觉,掌下触感柔软微凉,极衬这阵香。
似故意逗弄她,钟聿行纹丝不动,等到明翡终于开始用原本就没被禁锢的手脚表达不满才松开,尔后又滑到手腕上,施力让她身体转过来面对他。
好薄的皮肤,用了不到三分力,两颊便泛起指痕形状的淡红,看得他眼暗了短瞬。
“钟聿行——”明翡还未从惊吓中缓回神,声略急,“你别吓我。”
“前几天问你想不想坐车兜风,你说不想。”钟聿行攥她的那只手不动声色滑到她身后,截断退路,“转眼在这看到你,谁吓谁?会恶人先告状了?”
他说的明翡还记得。
是那晚通话,她听到他身边有女生,所以聊了几句就挂了,后来他发消息问她,想不想坐车兜风。
她说不想。
文字没办法传达她当时有多赌气,可情绪过去便过去了,明翡不想回头解释,应了句:“我不知道你指这个。”
“现在知道了。所以是不想兜风,还是不想和我?”
他问得明翡有刹那的错觉,好像这段关系只她想不想,便可决定什么。
事实上什么也决定不了。
明翡往后想退,腰贴上他的手,钟聿行略微往自己方向使力,她立刻像被弹回去一样,撞到他身上。
这下,手臂收紧,空间更少,少得她寸步不能动,鼻尖唯有抵在他衬衫最上面的一颗贝母扣上,才能偷来些呼吸的机会。明翡脑袋有点混沌发胀,可能来自某道温厚的香气逐渐侵占鼻端,微辛,略带烟熏感,让人想到暴雨过后的大地,沉静、深厚、包罗万象。
那是他身上的香吗?
明翡一想到她和他距离近到能嗅到他身上的香,就天旋地转。
“说话。”
钟聿行拍了拍怀里这个小哑巴的后腰。
力度轻到如羽毛拂过,明翡强忍住颤栗,低声讲道:“我今晚来是有事。”
“什么事?”
“……”
明翡思想做了好一番挣扎,字句才艰难挤到唇边,“那天——”
“过来。”
被突然揽着快走的明翡,如同坐上了云霄飞车,混混沌沌到了车前,才听见山下有快速逼近的油门声,车灯照过来时,她已经被钟聿行塞进车里了。
跑车座椅和普通汽车的完全不一样,她被两侧侧翼“抱住”了,像陷进了车里,膝盖放得比臀部稍高,以至于她刚坐进来,还错愕得不知道腿该怎么放,调整了好一会。
幸好钟聿行没上来,看见她窘相。
她趴在车沿,窗玻璃上有层和墨镜相似的深色,阻断了外界视线,所以她能很安心地注视他和朋友在一起的画面,可瞧着瞧着,她越有种“偷”来的错觉。
停下三台车,似乎刚爬过一圈山道又绕了回来,车上不止有男人,还有从副驾上下来的女人们,衣着性感,身材招人,其中一位还穿了类似泳装的连身衣,上面贴满亮闪闪的钻片,背面露出半个臀部,圆润又挺翘,热辣得见者心痒痒。
那些公子少爷,都能将女伴带在身边,光明正大。
那她呢?
可明翡想到,自己今晚也不是作为他女伴来的,兴许他还有别的女伴,不过因为她的出现,破坏了他和旁人温存的夜,这也是她“偷”来的时间。
等了会,舌根莫名发苦,她咂咂舌,像是涌生的涩意太多,心脏装不住,漫上口腔。
又过了几分钟,其中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过来,想开明翡这侧车门,吓了她一大跳。
钟聿行拦住了。
明翡身体一缩再缩,想把自己藏起来,实际上在仅有两座的车内又无处可躲,因而姿势略显可笑。
确认没暴露危险后,她分心去听他们讲话的内容,但隔音太好,字字模糊得剩半个音节,要靠猜测。
“这是Lykan!四哥,求你让我坐一坐吧,以后你让我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我命都给你!”
戴西廷是个车迷,知道钟聿行今晚会让Lykan过来后,已经提前转了两圈热身,就想以最好状态感受这台限量超跑。
来前,他的四哥也说可以考虑,但不知怎的又临时换了说法,口风坚定得他恨不得从山上跳下来证明他有多失望。
但钟聿行拒绝向来不需要讲道理,只一句“你来晚了”,给他打发了回去。
男人走前,又来了一个女生,扎着单侧麻花辫,穿黑白无袖连身短裙,颈间绑了个小巧的蝴蝶结,可爱得紧,但动作却不是,又拖又拽地给人带回车边,还叉着腰对准男人额头狂点,一副野蛮女友的派头。
“看什么呢?”
明翡无端入了神,连钟聿行上车也没发觉。
她说:“没什么。”
“刚刚那男的叫戴西廷,旁边是他女朋友,上次撞你的女生。”
“什么?!”
明翡大惊。
如果按因果来算,她如今在这的果,全部都是当日女生不小心撞到她种下的因,她恨不得现在就下车要她承担责任。
“她叫梁因水。”
深埋的记忆突然被什么照亮,一闪而过,明翡抓不住这个念头,唯有凭心去问:“为什么你知道是她撞到了我?”
问完,光又亮了。
她分明是听见梁因水三个字,以一道兴许相似,兴许的确出自同一个人的声音,脱离不同的时空,在此刻此地突然的重合,才引来了这道光。
钟聿行没有回答,侧目用余光注视她,深沉静寂,一如无人的山涧。
而他则在沉默中,猛地踩下油门。
一股强烈的推背感陡然袭来,拉扯得明翡的灵魂脱离了身体片刻,转过一个急弯后,她才将将看清前路,和旁边连成一道影正在快速倒退的山体与植物。
她吓到,大口呼吸,耳畔传来不为所动的一句:“开窗吗?”
钟聿行能帮她开,但没有,而是等她习惯这个速度后,再去感受山风急速的凛冽。
明翡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玻璃刚降下食指大的缝隙,狂风比预想的来得更凶,用撕裂的狠劲灌进座舱,争先恐后打在脸上。他见她开始眯起眼感受,干脆将窗全落了下来。
一瞬间,风化作海水,携着庞大的重量,贯穿身心。
又像从万米高空上背着降落伞跳下来,她眼睛、鼻子、口腔全部被风强行洗涤了一通,难以保持好看的表情。
明翡忍不住用手挡了挡脸,钟聿行又问她:“怕不怕?”
很奇怪,哪怕狂风大作,他的声音听上去,仍静得如一汪无风无浪的深湖,没有什么能搅动他的心。
她用力摇头,说:“不怕。”
“听不清。”他提了声量。
“不怕!”
“大点声,翡翡,让我听见。”
只有他和山风能听见。
眼睛好像被风揉出了泪花,明翡看了他一眼,转头去扒住车沿,头和脖子都伸出了车窗,头发乱得像一面海上的黑旗帜,耳朵被刮得嗡嗡响。
她对着黑黢黢的群山,放声大喊:“不——怕——!”
这些天郁结的情绪,随着这声完全放空。公交上不切实的感受变得真实,她竟真将尘俗琐事撒在了大地上,如今的她只是一片树叶,被卷着吹向高空。
明翡甚至尝试伸手,去碰山壁上自由横生的叶丛。
钟聿行看见,一把给她拽了回来,“很危险。”
下一秒,车过急弯,如果没收回手,可能要撞上某块凸出的岩石,少则擦伤。但明翡不管了,她放松地陷在座椅里,让两侧包裹的侧翼稳稳托住她的左右摇晃。
“翡翡。”
不知多久,她听见这声时,车速减缓,一路如虎啸的声浪在耳边慢慢退走。
钟聿行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开上了山顶,停在了能一览京市夜景的边缘地带。
他叫她,明翡看过去,绸缎般的黑发被刚刚放肆的狂风吹得乱了些许,露出了轮廓和一整张莹白的脸。她今天化了很淡的妆,只有唇上如同被吻过的红色的水亮痕迹露出打扮过的踪迹。
钟聿行也在看她,而明翡则对着他眨了眨眼,眼眸雪亮莹润得像远方的璀璨夜景凝结的两颗夜明珠。
明翡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知道,大抵能懂自己眨一眨眼这个动作,到底有多无法无天。
因为下一秒,他身体越过中线,同时动作的还有手,插入了她白颈与座椅间的缝隙,再用力掌住,收紧,往自己身边稍带了带。
这一带,明翡鼻尖与他的在咫尺间擦过,山顶凉风习习,吹不灭呼吸骤热。
“怕不怕?”他又问她,反复的。
明翡不敢再像刚刚那般放肆,无声,在他手中轻摇了摇头,磨蹭到他掌骨和指腹,颤栗如电,从颈后麻软了肩与背。
“为什么不怕?”
男人的气息总是格外灼热,循着一个个意味深长的音节,扑到面上又很快消失,不可捉摸。
明翡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不怕?
第一次坐跑车,就是这么离经叛道的山路,这么疯狂的超速。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感到腿肚有点发紧,刚刚原来一直在绷着狠劲。
可她为什么不怕?
“因为……”
说不清谁看进了谁的眼里,女生音调轻得如一片盛夏的雪,落到掌心不到一秒钟就会融化消失。
可庆幸,他们距离足够接近。
而此刻是春天。
“是你。”
她给了回答。
下一秒,明翡陷入的不再是座椅,而是在近在咫尺的范围内逗留了许久的阴霾,终归失了态,抹平最后一段微末的距离。
她双唇上弥漫着温烫的热意,是真切的,是字字句句间的不可捉摸,不再逃避,选择印在她唇上。
轻柔得像她拿口红点亮唇色,而此时,亮的是她灰色的世界,重叠的阴云之上,有颗心脏怦怦直跳,散发出少女动心的粉色光芒,照亮了所有。
分秒在安静的轻吻中流逝,随后送来身后的跑车声浪,明翡听见了,可窗还开着,她不能光明正大,于是手抵住他胸膛,想推开,被他反捉住,颈后大手再度扣紧,收走了她所有挣扎的空间。
她在放纵,与理智的警告中反复,折磨得将近窒息,分不清是被夺走了,还是让渡了。
直至人声出现,钟聿行才放开,但没有松开对她的桎梏。
车窗缓慢升起,他深垂眼睫,蕴着惊心的情绪,却仍旧平静得如一面湖水,让人看不清真情假意。
可此刻的明翡无条件沉迷,他那定然伪饰过的真心。
因为他说:
“翡翡,只要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
-
钟聿行没下车和任何人寒暄,又将车开走了,不过这次控制住了速度,到半道时,驶入了一条分岔路,绕得稍远下了山。
明翡缓缓道来原委,他一直没打断,哪怕她说得稍显混乱。
混乱的原因是,她没完全弄懂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蒋序之让她来,她就来了。
“你有什么把柄在这位蒋总手上?”
明翡心头一惊,想蒙混过这个话题,“没有啊。”
“没有的话,你不会来。”钟聿行笃定。
还是源自那眼留下的印象。
不到迫不得已,明翡不可能来向章肃低头,而蒋序之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资本家,又最是会逼得人迫不得已为自己卖命。
“你现在说,我可以一并给你解决。等后面处理不了再讲,我始终还是要帮你的,翡翡。”
“你帮我跟你朋友说,如果合适,那就和君珩正常合作,不要因为那天的事情难为君珩……可以吗?”
“那不是我朋友。”钟聿行纠正她。
明翡将出口的话顿住,她想到在徐靳山面馆吃面那夜,她不小心问了不应该问的事情,差点弄糟了气氛,所以那句“为什么”,也理所应当地咽回去了。
“想问什么?”
偏生钟聿行最会洞悉人。
明翡随便找了个重要又不太重要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梁因水撞了我?”
“如果我说,梁因水是我朋友的女朋友,她撞了人,我知道很正常,你信吗?”
“是人撞了人,又不是车撞了人。”
他讲得像车撞了人般,按照梁因水的性子,大闹永和,撞了人头也不回,对着钟聿行的朋友颐气指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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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太可能宣扬这种事,而是根本不可能记得有这件事,又从何跟别人说起。
“那你想听什么?”
钟聿行问得云淡风轻,无端有种浪荡公子哄情人的派头,她想听什么,他便编几句给她听。
“你是不是看见了?”
他分神了两秒去观察明翡表情,随后视线转回马路上,“是。”
“那我被……”“被强迫跪下”的几个字卡在嗓子眼,明翡觉得这样形容有点直白了,干脆跳过,“你当时怎么不说。”
“我不需要说,翡翡。”
“为什么。”
钟聿行单手握持方向盘,另只手摸到烟盒上,利落地抽出一根夹在指骨中间,这串动作竟给他做得行云流水,有些难得显露的傲与痞气。
“我不需要给他们解释我看见了你,你又怎么被梁因水撞倒。”他方向盘上的食指曲起,有节奏地叩动着,“难道不是吗?”
明翡无言以对,因为他说得是对的。
他不用像她,费劲力气解释,也能解了她的围。
“我会和章肃说的。”
钟聿行持烟的那只手伸过去,拍了拍她脑袋,很难说没有一点像主人安抚宠物。
“你要怎么说?”明翡还有顾虑,无奈找不到切入点问。
“我会说,是明翡大小姐让我讲的,不要难为——”
“不行。”
车子刚好在红灯前停下,钟聿行侧目,见她一对秀气的眉拧得像死结,惹得鼻尖也皱了,娇憨可人,眼中忍不住噙上笑意。
明翡不傻,“你骗我?”
“你可好骗?”他似笑非笑,反问她。
她坚决摇头:“不好骗。”
“被我骗到了。”
明翡怔了短暂,耳尖后知后觉地热了起来。
他讲话总那般模棱两可,常常让人抿出两个意思,偏生哪个都能引人心潮涌动。
“我不用考虑怎么说,翡翡,我让他做,他就一定不会再难为君珩,放心。”
但他再洞察幽微,也总有漏过的地方。
因为他从不仅凭心软帮人,大都有利益纠纷,互帮互助,相对看得更清,但明翡不是。
譬如他以为,明翡今夜来,其实更受蒋序之的胁迫,而不是章肃。胁迫也无非不允许她再工作下去,或跳槽到别处,断了她的经济来源,于是他补充了句,目的让明翡更安心,“但他也不会再和君珩合作。如果你老板有需要,我可以给他牵线,关系记到你那儿,如何?”
“谢谢你,但我不想他沾我的光。”
钟聿行又笑,他会被明翡极偶然的服软讨好到,比如现在,她将其实属于他的光记到自己身上,代表她将他们示作了一体。
“那章总今晚去哪了?”明翡想到今晚确实没见到章肃,不在室外宴会上,也不像在山脚的样子。
“下山有一条主路,两条分岔路,我们走了一条,另外一条在山背面,要多花二十分钟。”
“所以呢?”她懵懵懂懂。
“那里不会有人去。”
明翡似懂非懂,可又觉得钟聿行已经告诉她答案了。
她随意动了动眼,无意识转向窗外,一对情侣在车边缠绵拥吻的画面正正好撞入眼中,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又转回去看钟聿行,寻求答复。
他点了点头。
明翡:“……”
她还在消化这个消息,钟聿行又说道:“今晚玩车的有几个人,平时没法开着上路,所以想要满足点虚荣心,章肃才特地攒了那头的局,来的人鱼龙混杂。你老板有本事能打听到,又只打听了一半,差点让你跑空。”
钟聿行没说的是,也幸得她来晚了。
如果章肃见到她,还不知被带去山背面的是谁。
“怎么不算跑空呢,我确实没见到人啊。”心头大事放下一半,明翡难得用起打趣的语气。
“嗯……”
一个意味不明低沉的单音节撩动得车内人心浮动,临近红灯,钟聿行放慢车速,提前了几秒转过头去看她。
“翡翡觉得跑空就跑空了罢,但我骗到了人,可没跑空。”
明翡庆幸,为了转弯时能固定住人的身体,跑车座椅两边做了侧翼,也恰好半挡住她从耳尖烧到脸颊上的绯红,像被夕阳吻过的云霞。
钟聿行将她送回了学校,在明翡一再要求下,没开进校内。
车停在离校门口百米远外的一棵国槐下,主驾车窗半落,伸出一只夹烟的手,松松搭着,几分落拓,又透出有力的骨感。
“明天周末,要去兼职?”
“对啊。”
“也不能从早干到晚。”钟聿行慢而闲适的语调,似乎也放缓了此刻时间的流逝,“晚上六点半,我接你去吃饭,怎么样?”
听到后,明翡有一瞬间的欢喜雀跃,可她喜色仅在心里逗留了一秒,“明天我也得早早下班,要去跟朋友吃饭,之前约好的。”
钟聿行想到什么,波澜不惊地试探回去,“朋友?”
“对,也是我室友,她和我关系特别好。”
“还有别人吗?”
“……”
明翡自然而然想到祝青云上次说她哥哥的事,明晚祝行云也会来,虽然钟聿行不知道祝行云想追求她,但怕他从她表情里找到心虚的破绽,下的决定过过脑子后,她大言不惭地说:“没有了。”
“明晚怎么去?”
“有——”她咽下祝青云说会和哥哥一道来接她这事,“公交或地铁。”
他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注视她良久,烟从男人微张的唇中散出,缓缓淡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明翡被看得心慌意乱,“怎么了?”
“没什么。”
他丢掉烟,直身,探手一捞,掐住她后颈往自己方向送,尔后一个还缠着淡淡尼古丁味道的吻,印上了明翡微凉的额头。
可她一下逃出了苦涩尼古丁设下的迷局,嗅到了另一种气味,真真正正属于他的。
大地的清润、沉厚,有种安静的余韵。
那是她对他的嗅觉记忆。
“回去吧。”
明翡下车,走了几步后,在某盏莹黄色的街灯下回身,巧笑嫣然地向他又挥了挥手。
钟聿行唇角轻抬,含着不多的笑意,眼静而冷。
她啊,总是能让人狠不下心责怪。
10. 孤品
第二日傍晚,明翡走出大楼,祝青云已经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迫不及待冲她吹口哨。
她恍惚回到了大一的暑假,分明春风徐徐拂面,却嗅到了数年前盛夏燥热青春的气息。
她原想坐后面,祝青云扒着门不让开,“坐前面坐前面,后边放东西了。”
明翡瞪她,后者做了个得意的鬼脸,她无奈至极,笑着上了副驾。
“好久不见,行云哥。”明翡主动打招呼。
“是好久,想见你一面太难了。”祝行云打方向盘,驶出临时车位,“还是学生呢,就提早过上了社畜的生活。”
“不是青云那种享福命,没办法呢。”
“扯我干什么?”祝青云屁股挪到后排中间,以方便观察两人表情,“不过要是能让你俩聊得开心,也可以牺牲下妹妹我,开开玩笑什么的啦。”
明翡转身给帆布袋塞到她手上,“我挑的礼物,在里头,你帮我参谋参谋,合不合叔叔心意?”
“你还买了礼物?”祝青云笑容一下收起来,“可不兴这套,我爸疼你,不会收的。”
“再疼也得遵礼数啊,叔叔对我那么好。而且是用公司剩的一批小毛料做的,不值什么钱。”
石头切完后,都会剩点边角毛料,奇形怪状,拿去做货可能工不抵料,一般都堆到角落,有人看上想做点散货再卖。明翡从其中挑了个种水相对好点的拇指大小的石头,雕了个貔貅,又拜托了君珩的镶嵌师傅教她,还省了一笔镶嵌费。
貔貅是中国神话传说里的瑞兽,吞食四方财而不泄,被视作招财进宝的象征,对祝家这种做生意的是个很好的意头。
“真别致。”祝青云拆开看了,“你比三年前雕得更好了,成名指日可待啊,到那会儿,可得请我吃帝王蟹全宴!”
“臭丫头,给你说中了,帝王蟹今晚就有。”祝行云趁红灯也转了身,拿到前座,对准自然光欣赏,“我也觉得明翡进步很多,以前雕的灵巧,现在是又有功底又有灵气。”
明翡稍显愕然地向他看去。
祝青云念汉语言文学专业,笃定她三年间的进步,是因为设计之初,她常让祝青云提供些思路参考,出了成品也会发过去。青云还特地做了个相册,按照时间收藏起她的作品照片,说哪日等到她声名鹊起,成为京市万金难求的玉雕师后,她就卖这些大师旧作照赚个一笔。
那祝行云又是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祝青云身子探到副驾,下巴搭着明翡肩膀,看着自己哥哥说:“其实我哥哥每半年都会去找你订一件翡翠。”
“真的吗?”
“青云。”
“说就说了,你好好开车,别插嘴。”祝青云摆了下家中小霸王的架子,继续讲道,“不过是用了朋友的名义,怕你发现。你做完后,他都会拿回家给爸妈看,他们看到你越来越好,也很高兴呢。”
明翡不知道该讲什么,眼鼻酸酸的,怕一讲话就露馅。
祝家人待她的好远不止于此。第一年暑假,祝妈妈曾说,日后学费由祝家来出,当作资助,现在读书为重,不要把心思放在赚钱上,那是大人的事。
明翡拒绝了,还手写了一封信阐述原因。她把父亲自杀前后数十年的经历,抽丝剥茧,摊开于薄纸之上以表真心与诚意,尽管旧事还是保留了些许,但大致都令人明了了。
她或许需要帮助,只是未到绝境,暂不需要多余的怜悯。于她而言,每步都走得艰难,才能感知到每步都走得踏实,才会每步都算数。
这是父亲用生命教给她的为人之道。
祝妈妈只和青云分享了这封信,因而在沈梨因为周思为不满明翡时,除开这三年情谊,还有这封信,祝青云比沈梨、李临秋都更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祝行云还不知道妹妹已经给他卖了,话题一出,怕明翡察觉出不对劲,面不改色地遮掩过去,“我这一年往东南亚那头跑,最近还经常去洪沙瓦底,那不是翡翠原产地吗。那边好多中国人,做源头生意的,挣差价挣得特别多,你以后会过去吗?”
“我是玉雕师。”明翡否定,“不会的。”
“不会就好,那头还挺危险的。”
祝青云打了他一下,“危险你还问!不想都被你讲得想了,出事咋办?”
明翡笑着安慰,说不会,一定不会。
后半程都在两兄妹打打闹闹中度过,明翡话少了些许,前有为祝家人真心盼她好而感动,因而想到那封信,后又有祝行云的话,让她断断续续分神到了别的事上。尽管不是同一件事,但都离不开同一朵乌云。
翡翠价格居高不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原石流进国内后,少则经两三个人的手,多则十来个,到消费者手中,与源头价差百倍,都毫不夸张。
然而,翡翠的源头生意,与赌石脱不开干系。
赌石,这两个字,是她但凡想起来,心脏就会像被密密麻麻千万根针扎那样痛。
那是她被命运抛弃的源头,因而讳莫如深,难以释怀。
-
今天是父亲生日,祝行云提前一个月订了米其林与黑珍珠的双料金牌中餐厅。进餐厅前要通过一个小花园,沿着石板路铺就的汀步走,两侧刚开了半盏的郁金香被落地灯烘得像几团粉金色的雾气,幽幽飘在树丛间,甚是别致精美,心情也被浅淡的花香熨得舒适妥帖。
菜肴根据时节出品,所以也提前一周确定好了。刚坐下不到十五分钟,陆陆续续地上上来。
祝青云来前做了功课,想加几份甜品尝鲜,一一给妈妈和明翡送去菜单。明翡接过时,习惯性往价格一栏扫,这一扫不要紧,手差点抖出了破绽,害怕抓不稳菜单摔到地上,餐厅都得找她赔钱。
“吃这个吧。”祝青云指着上面一栏名为“霞紫”的甜品,“上回去台湾,我到一家叫栗林裏的米其林甜品餐厅尝了,每道都好吃哭,后面有个本地人推荐我再试试sorbet,类似冰糕这种,这道‘霞紫’就是,味道简直绝了,而且是葡萄口味的,你肯定喜欢。”
明翡便要了这道价格298的甜品。
这家餐厅有面墙,裱挂着琳琅满目的奖状,和菜品的简洁稀少,外加每上一道菜,侍应声情并茂地讲述故事以赋予额外的价值,里里外外,形成了一种具有戏剧性的对比。
而明翡好像听故事听饱了,每样尝一口鲜,就放下了筷子。
餐厅价格其实超出了祝家消费的上限,对于明翡,更是在认知范围的几万公里外。不过一年一度,祝行云既会赚钱,也很舍得给父母花钱,菜品分量少,耐不住多,只是她不太习惯咬一口,就给几百上千全吞进肚子里这种事。
刚听侍应讲完帝王蟹的前世今生,祝呈军见明翡碗里空空如也,提点儿子说:“阿云,给翡翡剥只蟹腿,别让她弄脏手。”
“叔叔,我自己来吧。”明翡惶恐。
“你别动了翡翡。”祝妈妈按下她手。
比起丈夫,温汝对明翡的喜爱更是溢于言表,要不是当今属自由恋爱的时代,恨不得当场下婚书给人先抬回祝家。很难说祝行云后面对她转了心思,到底受了几分父母的影响,
“这种活让阿云做,你虽然不是他亲妹妹,但他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温汝也许久不见明翡了,今夜一来,就安排两人相临着坐,口风指向性强得让人想钻桌底下避一避,“别说这一时,照顾一辈子他也心甘情愿啊。”
旁边还有个拱火的祝青云,好好一顿生日宴,硬是吃成了相亲。
明翡一左一右坐了两兄妹,祝青云时不时给她往哥哥那边挤。祝行云剥蟹腿时,距离近到手肘在桌边偶尔能撞到她的,不太方便,她想往外挪挪,又被祝青云堵着。
两人贴近,越看越是相衬。
明翡不得已喝了口水缓解尴尬,仰颈时,视线越过对座的温汝望到尽头包厢,那儿做了一扇重工雕花大门,紧紧相合,密不透风,给人一种森严的富贵之感。
温水润泽喉咙的同时,那扇门缓缓向两侧打开,从内向外溢的金光像某扇命运之门。
“咳咳。”下两秒,明翡兀自轻咳两声,她不自然地用纸擦了擦唇边沾到的水渍。
她忘记吞咽了,水在唇中,过满则溢。
幸好这时祝家人的话题不在她身上,给了明翡偷看的空间。
她目光有不易察觉的轻颤,先经过了大厅几张无人餐桌,桌上红玫瑰鲜艳得刺目,终于在将将靠近时,她没什么力气,虚虚抬起眼睫。
那一刻,玫瑰的刺似乎扎进了眼球,她慌不择路地移开,身体也顺着微侧,躲掉那个画面扑过来的艳光,与那两人天生一对的般配。
恰好,祝行云把蟹腿拆成合适的长度放进她碗里,“尝尝吧,还想吃我再给你剥。”
明翡连谢谢也忘了说,低垂着头,咬下一口饱满的蟹腿。
“普通人谈恋爱就是好,能找个贴心的。”梁桢潆朝大厅内唯一一桌卡座客人小小扬了下颌骨,提醒钟聿行,“不像我们这些人,连婚姻都是算计的一步,这样做人也太冷冰冰了。”
钟聿行本在点酒,他觉得没必要,是梁桢潆非要向包厢内其他人表达他们二人提前离开的歉意。经理得到吩咐,屁股烧着似的,忙不迭去请示和调酒,仅剩两人,闲来无事,他便顺着梁桢潆的话看了过去。
这一看,便收不回来了。
明翡左侧坐着一个男的,挨得极近,肌肤相贴,她侧脸也恰好挡住了男人模样,但看得出气质端正,一表人才。
而对面的中年男女,眯着眼,笑得慈蔼亲切,看二人的目光他熟悉得很——不就是梁桢潆父母看他俩的?
“聿行?聿行。”
“嗯?”
他少见地走了神,梁桢潆觉得稀奇,重新用探究的目光看去,刚好那桌中间的女孩正回身,容貌标致得连她也暗自惊叹,只是气质终不及她们这些高门大户出来的千金小姐。
那是天堑。
用姣好优越的容貌站在她们中间,差距会越加明显。
“长得不错,比容少前两天带过来的那小明星还要好。”梁桢潆自然地挽上男人臂膀,“要是被容少瞧见,说不准明儿就带来给我们炫耀了。”
容少是钟聿行朋友,也是他们中间玩得最花的浪荡纨绔,身边女人不止如衣服,更是流水,一晚换上几个都不稀奇。按他们这圈公子小姐的说法,容少的女人最不值钱。
而钟聿行的女人是最值钱的,因为他洁身自好,从未养过什么小花小雀儿。
前些年还有人猜,如若他正儿八经看上了谁,那女人保质期会有多长,又会得到什么旁人看着都眼红的金银财宝。后面钟元庚和梁崇夫妻走得近,代表钟梁两家有可能结琴瑟之好,这类捕风捉影的猜测才按了下去。
钟聿行听出梁桢潆更深一层似是而非的意思,刚巧经理从仓库赶回二人身边,他接过递来的酒,转面瞧了眼法文,又递回去,“换一支。”
经理对这个结果猝不及防,倒是梁桢潆拿过来看,“RomaneeConti,是好酒,为什么要换?”
她看不懂背面法文,倒是能认出这是一支康帝,动则百万的上等好酒,里面也都是会品酒的雅人,拿这个当诚意再好不过了。
“你总不能舍不得一支酒吧?”梁桢潆打趣他。
若钟聿行临时起意舍不得这支酒,想买下,那倒是有换的理由,只是于餐厅老板而言,用这支藏酒招待他们的客人,相当于送了个人情出去,比起买下一支酒,赚得倒是少了。
“是啊。”
梁桢潆完全没想到他应下了。
“这是45年的RomaneeConti。”钟聿行不疾不徐,让人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喜怒,“中国境内唯一一支孤品。桢潆,你眼力什么时候退步这么大,竟然瞧不出它的价值,里面那些人,甚至还没有评价它的资格,何况喝他?”
这时,女人的直觉像定时闹钟那样叮铃作响,梁桢潆隐约感觉,钟聿行说的不是酒,可也抓不住蛛丝马迹,他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或……哪个人。
梁桢潆唇角朝上提了几秒,又放下,“四哥说得对,我还得多多向您学习。”
她不声不响换了称呼,还用上了敬语,对他的轻视表达出不满。
“你已经很聪明了。”钟聿行说。
梁桢潆和明翡身高相似,只是他同明翡讲话时,会习惯低一点头。而他此刻仅仅眼神压低,不动声色作出了居高的俯视之态,“不用向我学习,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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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样的。”
她静静与他对视,却没有男女常见的暧昧与交缠,反而像两柄剑,寒光侵袭,狭路相逢。
但他们的关系,不是勇者胜,而是合作共赢。
梁桢潆面不改色垂下挽在他臂间的手,笑了笑,但这次,多了些故意让他看懂的了然与欣赏。
她得和他一样,他们才能并肩走这条路。
-
明翡等两人离开了约有十分钟,才提出去个卫生间,祝青云说肚子有些疼,申请一道。
“翡翡,要不你先回去吧。”隔间里的人有气无力。
“你下午吃了冰淇淋,晚上敢吃那么多螃蟹,还又点了份冰淇淋。”明翡对她无奈。
祝青云的身体其实不算太好,阳虚体寒,好几次生理期痛得进医院,用中药调理了许久才稍有起色。下午她在逛街,忍不住吃了三份冰淇淋,晚上蟹肉又是寒凉之物,再加一份冰淇淋打底的甜点,给肠胃一捣,副作用全上来了。
她也是单独跟明翡一块了,才敢说自己那么嚣张没忌口。
“我到外面等你,有什么事叫我,我听得见。”
“帮我跟哥说一声,我怕久了他来找我们,我不想挨骂……”
明翡随意应了,摸出手机边往外走边给祝行云发消息。
刚到走廊上,气味比夺她手机的动作先到,嗅觉记忆苏醒,她敏锐地转了一半头,因手一空,滞在半道转回手上,又猛地看过去,“手机还我。”
“只是走一会,也要发个消息报备?”钟聿行没有拦她抢回来的动作,仿佛只是他的临时起意。
“你在说什么?”
但明翡的情绪不是临时起意。相反,她在看见两人从包厢内出来时,心脏猛然涌入咸涩的海水,吸得饱满,沉甸甸地压住五脏六腑,泡得身体不自觉盼望用什么来解渴,可又找不到解渴的东西。
也就是来卫生间的这两分钟,她洗了把脸,身体才从绷紧的状态松快了些。
“那就是你室友?”他又问,语焉不详的。
“对啊。”
明翡答得飞快,连一秒的思考与停顿都没有,也不考究他问的到底是谁。
她知道钟聿行看见了全部,可她同样也看见了。而且她和祝行云关系清白,但他和那女生挽手,大概率不是。
她并非一无所知,甚至见的第一面就有女人跪在脚边给他喂葡萄,又从何有底气支撑她的信任。
何况,他们的关系,真的有到互相要求信任的地步吗?
“D大什么时候成了管理混乱的学校?”
“你什么意思?”
“男女混住,能当得你室友,还不乱吗?”
明翡昂起头,先朝内唇咬了一道,给每个字都添了点由痛感带来的尖锐和愠怒,“现在在女卫生间的是我的室友。”
她还特地强调一个“女”字,可其余的她也不多解释了,“今晚确实和她在吃饭,有问题吗?”
“没问题。”
钟聿行又用上那种平静的,喜怒难分的语气,听得她心火被阵风刮着,一下蔫了回去,一下又窜起来烧得猛烈,光燃尽了氧气,心口闷得难受。
她说了,他又为什么不说,还是觉得没必要说。哪怕撞见了,也就撞见了,她能接受,便继续留在他身边,不能,则一拍两散?
明翡悲观地想,他确实有这样的身份与资格。
看似由得她了,其实还是不由她。
哪怕她问了,他又会说吗?如何能确定,不是越界的一种呢。
“翡翡——”祝青云的声音隔着墙面传过来,“我好了,洗个手马上来。”
明翡背过身,放轻了音量和情绪,“你快走吧。”
“不介绍一下?”他声音降在她头顶,像落了雪。
“没必要的,钟先生。”
他也没有介绍她给自己朋友们认识,凭何来要求她做他做不到的事呢?
走廊里铺了鞋踩上去没有声音的软毯,明翡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感受到那阵朦胧的属于大地的气息,又逐渐沉没回大地。
回去后,那份属于明翡的“霞紫”上上来了。
这是一道由仙草冻、葡萄、薰衣草三种食材组成的甜品,其中葡萄包含了冰糕、新鲜葡萄和葡萄干三种形态。如此详细,是因为经理领了主厨亲自过来讲解,连帝王蟹都没有的待遇。
“小姐,您尝一口,看味道如何?”
明翡用勺子?了一小口,一入嘴,李子的微苦率先刺激了味蕾,随后清新的甜味在唇腔炸开,还夹杂着浓郁的葡萄香气,堆叠出一个惊为天人的层次。
她其实很喜欢葡萄这种水果,祝青云也知道,所以才主张她叫这道甜品。
“很好吃。”
经理笑容灿烂得发腻,“恭喜您这位小姐,您是我们餐厅本月的幸运客户,会获得由我们餐厅送出的一瓶RomaneeConti。”
他双手奉上,明翡一无所知地接过,倒是祝行云不确定地问:“我没听说过你们有幸运客户啊,而且……你确定送康帝吗?哪一年的?”
一瓶康帝,比他们今晚这桌菜都贵了好几倍。
而且他看不懂出品,如果是稀有点的年份,更不敢想。
经理面不改色,回避过年份的问题,“为了回馈广大新老客户,我们主理人这个月才设立的,是这位小姐运气太好,一来就中奖了。”
“谢谢。”
明翡听到这,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她不想祝行云再多问,万一揪出什么破绽,简单打发走了经理。
“哇哦!翡翡,你运气太好了!”祝青云手机怼到她眼前,“不知道什么年份,但最次最次的,一瓶也得几十万呢!我能尝尝吗?”
“小青,这是翡翡的礼物。”祝呈军没有喝过康帝,也没被这个价格迷了眼。何况,他们没有非喝这瓶酒的理由,“翡翡,今儿我生日,能把这个好运带给你,叔叔很高兴,叔叔阿姨也希望你未来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好运相伴。这瓶酒你要收好了,日后说不定有大用。”
明翡无意识摩挲着瓶口木塞,心思早就飘到了不知哪里。
她也看不出有多高兴,低低应了声:“谢谢叔叔。”
11. 选择
日历撕到了四月的最后一页,迎来上半年小长假的前一天。
祝青云悄悄给晕车药塞进了帆布袋里,“翡翡,你不考虑换高铁吗?哪怕火车也行啊。”
“和市没开通高铁呢。”明翡叠了一半衣服转头,“火车比大巴贵了快两百块钱,我舍不得。”
“我给你出啊。”
“现在也买不到火车票啦。”她无所谓地笑笑。
祝青云还是忧心忡忡,“火车才四小时,大巴车要坐十二个小时呢,你一大早就得出发了。而且你不是跟家里关系不好吗,干嘛要辛苦坐长途大巴回去啊?和我一块去旅游多好?”
“没事啦,熬一熬就过去了。”她避开了最后那个问题。
明翡继续收拾东西,中途,她接到电话下了趟楼,回来时手里挽了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这是什么?”祝青云问。
她有所顾忌,扫了眼书桌前戴着耳机看视频的沈梨,好像还是看的什么爱而不得的催泪电影,无声摇了摇头。
进门不到三十秒,李临秋也跟着回来了。明翡略感意外,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临近小长假,宿舍除明翡外都是京市本地人,按道理说,今夜都该回家了。
但祝青云得知她明早坐车,所以留了下来。沈梨是明日包了车,和李临秋等朋友去周边旅游,干脆不回家了,这一撞上,怕又要出什么不愉快的事。
果然。
沈梨看到李临秋的消息,砰地给手机往桌子上一扣,倒没朝明翡这看来,只是腿从椅子上放下去,电影正播到男女主撕心裂肺的高.潮,也按了暂停。
明翡瞧着那包东西,她既为怎么给它塞进包里而烦恼,又为它会带来新的争吵而忧心。
总而言之,不管如何看,这份好意都是多余的。
周思为不如不来这一趟。
但他也是得知明翡要回家一趟,坐的还是大巴,怕她长途跋涉,在车上不好吃饭,才大晚上送来些能垫肚子的东西。
“翡翡。”沈梨突然出声。
“怎么了?”
明翡云淡风轻地应,而祝青云立即如警惕的猛兽,盯紧她二人。
“你喜欢周思为吗?”沈梨从不拐弯抹角。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收他的东西?”
沈梨坐着,昂起头,头顶灯管如焰火,点着了她的眼。
“我们是朋友。”
“朋友?”沈梨兀然起身,声音变得嘶哑,“你难道不知道,你跟他一日当着朋友,我就一日没有机会吗!”
“你吼什么!”祝青云提高了音量。
“我不能吼吗!”沈梨指着她,眼神先直直射向祝青云,“青云,你扪心自问,你喜欢的人喜欢你闺蜜,你闺蜜却跟他若无其事当着朋友,你心里过得去吗!”
眼神复又横移,直指明翡,“你呢,翡翡,你不懂这个道理吗?是我以前对你不够好,还是明明你心里对周思为有保留,所以不肯跟他断清楚关系?你以为我装得讨厌你很容易吗?但你为什么不能为我多走一步!”
她说得掷地有声,好像身后站着全世界的道理。
明翡想,她或许曾经是有道理的。
“小梨,如果我不跟周思为当朋友,你当初怎么约他出来呢?”
她不带火气,也没什么情绪,回了这一句。
“你生日过后,就几乎没跟我讲过话了。”说及此,明翡语气反而多了几分遗憾,“我确实不喜欢周思为,但也没办法不跟他当朋友。你喜欢他是你的事,我跟他做朋友是我的事,如果你想干涉我的交友,那得回到一年前,我一定会听你的。”
而现在,不可能。
她的道理,也在这近一年逐渐扭曲的想法中,完全失去了。
在明翡这里,如今沈梨不再有干涉她决定的身份。
她们都是未走进社会的成年人,大都没法将想法藏得更深,也听得明白每个人口中浅显的深意。
明翡很难,也不想去揣测沈梨的想法是如何演变至此的,可能爱情让人暂时蒙了眼睛,分不清人生漫长,明明真心才最可贵。
她给过真心,沈梨也同样给过。
而沈梨先因旁人以虚情待她,她也会慢慢收回真心。
不去责怪谁,因为真心瞬息万变。
深夜,明翡躺在床上,手机调弱后的淡光罩着冷淡的眉眼。
她很久没划动过屏幕了,正如屏幕上停着的聊天框,也很久很久没有新消息了。
几日了呢?
时间在她这过得太快,算不清了。
真心瞬息万变,她们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钟聿行这样的人。
庆幸的是,他至少没以虚情待过她,说帮她,的确帮了,后来蒋序之也不再难为或逼她什么了,如今似乎还在谈新投资,每日过得风生水起。
这样结束挺好的,当作人生一场虚无的梦,梦里刮过她这辈子没体验过的疯狂凛冽的山风,哪怕还在心中呜咽,也该醒了。
只是那瓶酒……
她闭上眼睛,但难以入睡,神智在长时间的黑暗里短暂抽离,又短暂回到身体里,反复折磨,就这么荒唐地挨到了天色蒙蒙亮的时候。
明翡静悄悄地爬下床,洗漱过后,她蹲在地上,拆开周思为装东西那袋子。
乌灯瞎火的,她也看不清里头有什么,好像是些三明治、面包之类的,总之给量分三份匀了匀,放到每个人的桌上。
尔后,才无声无息地离开。
-
每月最后一日,钟家会循例办一场家宴,让老爷子多见见家族里新一茬长出来的年轻人们,只是他嘴上讲没那么多规矩,有空再回,但也多的是旁支族系每月风雨无阻地去他面前露个脸,争取哪日能得他几分青眼,便也成飞黄腾达的命了。
其实名姓里但凡带个“钟”字,生下来日子就比普通人好上几倍有多,但望着头上身份顶顶贵重的那几位,总还是眼热的。
钟平山身体不好,早在五年前,已携妻子葛如碧住上了一座半山园林老宅。
门前两扇宏伟的朱漆大门,被来往车辆照得泛白失色。跨过腿肚高的门槛,迎面是一方太湖石堆叠成错落假山的造景,流水自山顶跌落,汇成底下一方秀气小巧的池塘。
钟聿行来得晚,没着急进去,立在这塘边撒了些鱼饵,看里头吃得圆滚滚的锦鲤抢食抢得浪花四溅,会给喂食那人心里带来些奇妙的满足感。
他无端想到一人。
要是也同这鱼般,喂她吃的,便乖乖张嘴,该多好。
可惜他不想将她世界划得如这方池塘那样小,只能望着方寸天空,以为落下的鱼食是上天馈赠的雨露。
那样太蠢了。
两三刻钟后,他进入主厅,给为数不多的几人略略招呼过,就来到主桌前,顺理成章坐在了钟平山旁边。
那位置空了许久,专门留给他的。
但他迟到后落座时,钟元晖父子还在外桌招呼得热烈,许多名姓压根抬不到他们面前的远房亲戚,也被他笼络得认为高门里还有三分人情味。
正是春夏交际的夜晚,风里的热意上来了,但偌大的主厅没有开空调。
钟平山套着厚度适中的长外套,臌胀的领子给脖子围得密不透风,挨靠在专门根据他身体习惯设计的椅子上,揣着手,活脱脱一樽塑了金身的佛像。
他早年因为某些事伤到了身体,落下病根,年纪越大越畏寒。尤其到了冬天,一整日一整日地窝在房间里读书写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至亲也难得见他一面。也因为他这习惯,这些年许多求上门的烂人烂事都被打发了回去。
“阿行,不是让你不用来么。”钟平山半耷着眼睛,声音听上去已经倦了,“明天要出差,今晚好好休息才是正事。”
“好一段时间没来探望您了,是爷爷不想见我了?”
“糊涂话。”他干薄的双唇动了动,似是笑的,“我想你日日跟我下棋,你又可能做到?”
“爷爷发话,我巴不得丢了外头那些事儿,住到这儿来讨个清闲。”
“你小子想清闲,担儿都落你大哥头上了,他也不答应啊。”
这段对话还没结束,钟元晖父子也回到主桌坐下,没头没尾地听了后半截。作为长子长孙的钟世承,面不改色,主动向钟聿行点了下头。
钟平山眼睛浑浊,如滴入了灰色墨水,搅开后给眼白染成了雾霾的灰色。眼珠子也不常动,常常定睛在没有意义的某处,叫人深思,他究竟还有几分从前钟家说一不二掌权人的杀伐果断。
但只有钟聿行知道,他会在慢慢阖眼又睁开的短暂时分,看过桌上所有人,尤其在某句意义不明的话前后。
他被看过,所以知道。
而今被看的,是钟元晖父子。
钟聿行对大哥笑了一笑,以作回应。至于话,不该他应的则不应,照常给老爷子斟茶,他饮酒。
半巡过后,有人端着酒来主桌讲吉祥话,其中一男的躬腰途中,颈间坠下一枚黄翡,引起了葛如碧的注意。
“借我看看。”
葛如碧发话,男人直接摘下,双手呈上。
“好精妙的雕工,在哪得的?”她来回摩挲黄白渐变的鱼鳞,问道。
葛如碧痴迷翡翠多年,不同一般贵妇喜欢帝王绿,再戴满身珠翠,她钟爱玉器、摆件,这些年收集了成百上千件藏品,称得上件件绝世,眼光早已被那些大师的雕工养刁了。
能让她用“精妙”形容的,想必又是哪位冠绝当代的大师。
男人不姓钟,只是入赘了钟姓,能因为一件翡翠得到跟葛如碧面对面聊上几句的机会,已是莫大的福气。
“是一位在君珩的玉雕师,姓明。”他毕恭毕敬。
“明?”
“明日的明。”
葛如碧将这对鱼儿对在灯下,光穿透鱼身,显出那上面鳞光闪闪,红绳缠在指尖带来轻微摇晃,还让那对鱼尾好似摆了起来般生动。
她还了回去,“还是个好姓,大抵也是一位明日能升起来的星儿。”
钟聿行不动声色盯着男人,看他给那对鱼正儿八经戴回脖子上,这回特意放到了衣衫外,显摆着葛如碧夸过的物件。
他定然不准备说,自己还认识那位明日能升起来的星儿,不过另外的打算,也被这场面刺激得慢慢浮上心头。
饭局结束,葛如碧招呼管家让众人散了,回头谴钟聿行,给自己爷爷送回卧室。
他搀扶着钟平山,后头跟着一位推轮椅的管家。
钟平山其实能走,但走得不多,偶尔见儿孙辈,会摸着拐杖让人搀着走几步路,尤其喜欢让钟聿行陪着。
“太长时间不走,会忘记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确实倦了,走得极慢,像胸口只挂着一道气,气没了人便垮了,“但我一个人,走不了太远,所以才让阿行你扶着我。”
“小时候是您扶着我学走路,现在我长大了。”钟聿行只接了爷爷最表面的那层话。
“是啊。”钟平山停下来,也不像按的暂停键,而是减了倍速那样停,“只可惜你刚学会走没几年,就被送去了国外,阿行,我教你走,却没教你更多,是爷爷心里的遗憾。”
钟聿行八岁时,被钟元庚送往国外,飞机上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现在的“继母”,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没顺利降生,那女人也失去了生育能力。但次年,她被钟元庚接了回去,和接她的飞机一道来的,是他生身母亲因病离世的消息。
此后,钟聿行没再回国,一直到十八岁,不方便出国的钟平山力排众议,亲自接了他回来。
回国后,钟元庚的权已被钟元晖削得所剩无几,这都是在钟平山的默许下进行的,可接他回家的,也是钟平山。
个中曲折、腌臜,大人间博弈的心思,如今都被一捧土草草盖了。
“能跟在爷爷身边,我已经学会了很多。”
“真正学会,是需要经历和选择的。”
钟平山依靠拐杖站,身子斜斜立着,那双看似混沌的眼慢慢闭上,睁开时,像被雨雪洗刷走了这些年岁月的重复堆叠,变得清明而锐利,然而,没有温度。
他的眼,不像父亲,不像母亲。
最像钟平山。
而这相似的两双眼,隔着几十年漫漫长河,隔着时空,在当下对视。
“你大哥告了你的状。”
铺垫一夜,终于到此刻。
“说你手下那个姓章的,做事两面三刀,私生活荒淫无道。为了挣钱,跟国外政府里的一人联着洗公盘上的货,钱流一圈再回国内,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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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干,还帮别人也这么干。”
钟平山不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事,只问:“你如何想?”
“大哥做事向来以身作则,公正无私,想必也不会添油加醋,如果证据确凿,我的人我会秉公处理。”
“秉公?”
“革了他的职,再给个偷不了好处的位子就是了。”
“可他对你很有用,爷爷知道。”
钟平山注视着他,凭空生出的压力没有逼出钟聿行的破绽,反而让旁边那位管家头垂更低了,恨不得捂上耳不多听。
“多多管教便好了,你大哥是为了你好。用这种人,自己手上很难干净,你为了钟家,也不容易。”
“大哥更不容易。”男人声音沉落湖底,被深邃流动的水色遮得喜怒难分。
“他是太聪明了。”
月亮悬在中天,被灰沉的薄云裹着轮廓,衬得中间那光越发像人间俗气的银子,格外清亮诱人。
“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最后,反而会害了自己。”钟平山拐杖往前一探,又重新迈步,“论做事,阿行还是比他稳重得多,爷爷希望,你也得多为你大哥好。”
钟平山曾说,在他这,没有长幼资格之分,兄弟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才是长远之道。
这是他希望钟聿行选择的。
他一一应下,照旧搀着爷爷走路,迁就老人蹒跚的步伐。
离卧房还有约百米距离时,钟平山轻轻一扬手,“就送到这吧。”
钟聿行站在原地,目送爷爷在没有任何一人搀扶下,拄着拐杖,腰微弯,就着路边一盏孤灯,独自走完最后一段路。
片刻后,他出了院门,周昀已经停好车在门前候他。
一顿吃得人心情窒塞的家宴,让钟聿行越发少言寡语。他点了支烟,手松松垮垮地搭在窗边,带有暮春潮气的夜风时不时撞入掌心,流连不走,若手指一蜷,又会抓个空。
周昀知道他定从钟平山那儿吃了点闷亏,自己又是跟他爷爷将近一个年岁的人,故也不多言,等他发话。
良久,他听见情绪未明的一声:“钟世承要清算章肃了。”
这件事,在钟聿行身边许多人的意料之内,包括周昀和他自己。
钟聿行手底下只留能力强会做事的,因而这些年,也毫不留情面“送”走了不少倚老卖老,占着一个位置搞家族继承制的老员工。这种人做事不见得强,但嘴皮子功夫定然不弱,里里外外给不少人吹到了他大哥那边。
章肃长袖善舞,在人际交往中油滑、周全到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更擅用计策。钟聿行用他,便是让他替自己收拢点有用无用的人心。哪怕无用,但外头少点嚼舌根的,耳边也总能舒服些。
但此类人往往有个缺点——贪心。
从章肃喜好玩赌石可见一斑,赌石风险高收益也高,底下多的是贪心之人的哀嚎与尸骨。但他们往往会赌红了眼,几十上百万地砸进去,听不进去任何,就为了赌自己贪的那一点,会不会在看不见的石头里面,梦想成真。
跟钟聿行做事以后,章肃很聪明,利用了自己先前赌石的积累,帮人洗起了钱。
这是他们这圈子挣钱,几乎必不可少的一道步骤,许多人都把人情记到了钟聿行头上。
很聪明,更贪心,敢跟别国政府人员合谋洗翡翠公盘,一波又一波巨额流水,就这么眼睁睁流回了国,估摸已经到威胁钟世承的红线上。
“这种人的确好用,但始终有风险。”周昀承认章肃作用之大,“大少爷如果盯着章肃,一旦把他搞下台,你得不偿失啊。”
出来后,钟聿行只说了一句话,但周昀就是能洞穿他内里的态度。
他不会去管教手下任何一人,好用则用,不好用就弃。章肃诚然是好用的,不过和赌石一样,收益高,风险也高。
因而他偏向后者。
只是周昀认为,“章肃毕竟跟你共事多年,大少爷暗中动手也就罢了,一旦放在明面上,立马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看钟家四少爷是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
过河拆桥,这比许多罪名都重。
何况钟平山刚叮嘱了他,要“多为大哥好”,要“守望相助”。若他毫不犹豫舍弃一个忠心的手下,来日,怎知不会将刀光明正大对准血脉相连的兄弟。
哪怕那手下,是大哥亲自逼他斩断的。
坐到这位置,很多时候,对手不会将困局设得只有对错之分了,是他不管选哪条,都是错的。
钟世承选章肃,正如钟平山所说,太聪明了。
这次,钟聿行沉默得比往常都久,也不命人开车,只是待在这大树的荫蔽下,脸上不被任何光线进犯到,隐成阴沉幽邃一道影,唯有月亮淡漠的一缕清晖,流转在他眼中,微微闪动着。
对这件事,周昀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回国后,钟聿行要一边读书,一边收拢因钟元庚无能而丢失的势力,如今比之当年,形势之严峻,只是小巫见大巫,不足为道。
所以周昀相信他能处理好,而此刻他处理不好的事,并不是这件。
“少爷,明日要不要改下行程?”
“为什么?”
“明翡小姐买了明天早上去河市的大巴车票,应该是回家探望家人。”
“所以?”
今晚要换作时则接送他,哪怕得了周昀的小道消息,和钟聿行如实说了,当他反问出“所以”,肯定也怂得不敢讲话了。
但周昀看着钟聿行长大,国外那孤独而漫长的十年,哪怕他没跟去,也总会时隔两三个月便去陪读一个月,比他所有血缘亲人加起来见他的时间都多得多。
所以他知道,什么能推着钟聿行主动走出迷局。
通过后视镜,周昀望着他那双别开的,因有微弱的月光进入而没彻底丧失光彩的双眼,“你和明翡小姐许久没见了。”
钟聿行吸了口烟,稍稍用了力吐出,像叹了气,“我非要见她吗?”
“也不是非要。”周昀适时退了一步。
沉默如涨潮,又在车内慢慢上涌。半晌后,他一句话让水潮褪去,连同离开的,还有从那大宅里带走的烦闷,一扫而空。
话里,稍有点好笑,还有点无奈的好气。
“大巴车。”他用气短短哼笑了声,“净会顶嘴和吃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