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枝疯长》 1、盛夏 窗外的光被盛夏的枝叶筛得零碎,斑斓地落在旧地板上,像晃动不定的水纹。 陈夏坐在窗台上,膝盖抱着下巴,一条长腿蜷着,另一条垂在半空中轻轻晃着。 风从蝉鸣喧嚣的午后吹进来,带着盛夏的燥热和一点点刚剪过树木的气味。 陈夏的卧室在二楼,阳光正好能照进来——但她从不拉开窗帘太多,只留一道缝,让光线像某种偷偷摸摸的东西,悄悄探进来。 她不喜欢太明亮的东西。 楼下隐约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还有那个女人轻声哼歌的调子,细细柔柔地像是一根羽毛掠过耳膜,痒痒的,不真切,却又揪人。 陈夏偏了偏头,朝窗外望了一眼,又慢慢收回视线。 她在等,但不知道在等什么。 那是她名义上的母亲,阮枝。 陈夏在心里这么称呼她时,总觉得别扭,像是吞进一口没嚼碎的柠檬皮,涩得发苦。 她从不叫她“妈”,也不愿意在父亲面前承认这个女人在家中的位置。她与父亲没有领证,就算他们有了法律承认的关系,她也不会叫这个女人“妈”。 可她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阮枝就像一株生长缓慢却顽强的植物,悄无声息地攀上她的生活。 陈夏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那个闷热得发黏的夏天。父亲不耐烦地招呼她下楼,说了句:“这是阮枝,以后她住这。” 她站在楼梯的最后一阶,盯着那个穿着白裙的女人,像是在看一幅风格突兀的油画——那人笑得很轻,眼角带着细细的纹路,一双手漂亮得像会弹钢琴。 她冲她伸出手,说:“你好,夏夏。” 陈夏没有回应。 陈建川带她回来时,阮枝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裙,腰间束得紧,领口扣子开到第三颗。 她坐下时腿叠在一起,从裙摆中露出一段光裸的大腿,皮肤细腻得像未晒过太阳的牛奶。 陈夏那天破了自己从不抽烟的底线,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把烟灰弹进一株盆栽里。那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绿萝。 她想烧了它。 可陈夏没有。 她只是看着玻璃映出自己的脸——青涩、愤怒、不安,还有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情绪。 从那天起,生活里便多了那个声音。 她会在早上把煮好的荷包蛋小心摆在盘子中央,会在放学时站在厨房门口,穿着围裙招手:“夏夏,今天想吃糖醋排骨吗?” 她还会在她半夜咳嗽时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拿一杯温水放在床头。 太多温柔。温柔得让陈夏不知道该躲还是该靠近。 她不喜欢她太靠近她的房间。可她会在楼梯拐角听她唱歌。 她不喜欢她摸她的头发。可当那只温软的手指轻轻绕过她的发尾,她却会闭上眼,不动。 陈夏讨厌阮枝,也渴望阮枝。 陈夏十七岁了,身高已经快超过那个纤瘦小巧的女人。 可她还是会偷偷将头埋进她洗衣服时留下的干净气味里,那味道像栀子,也像陈年的阳光,让她呼吸时发紧。 那一刻陈夏突然很想哭,可她没哭,只是把牙咬得更紧。 那气味让她想起她母亲,可她七年前死了。 现在这个叫阮枝的女人,住进了她的房子,用她母亲的阳台、她母亲的阳光,还用她母亲曾经的语气和眼神看她。 陈夏有时候觉得自己疯了。 她明明恨她,为什么会偷偷在手机里拍下她背影的照片?为什么会半夜躲在门后看她睡觉的模样? 她记得有一晚,她梦见阮枝轻轻拍她的背,说:“乖,夏夏,别怕。” 醒来时,房间一片寂静,只有老空调在咕哝,陈夏抱着自己,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有人敲门,轻声唤她:“夏夏,晚饭做好了。” 陈夏没有回应,侧头躲进暗影里,像一只躲避阳光的猫。 可她知道,下一秒,她还是会下楼。像每一次一样,那个穿着碎花围裙的女人坐在餐桌另一边,总会对她笑着说: “慢点吃,别噎着。” 她恨这种温柔,却也离不开它。 * 陈建川最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 因为工作原因,他经常出差,对陈夏的事也是不闻不问。经常,家里只有阮枝和陈夏两个。 以前他只在周末出现,偶尔也不过在厨房和书房之间沉默穿行。可现在不一样了。 下班回家,他会摘下手表,随手放在玄关的小盘子里,然后喊:“阮枝,我回来了。” 那个语气,熟稔得像他们已经结婚多年。 陈夏坐在楼梯上,腿随意搭在台阶上,面前是一截幽深的走廊,光线昏暗。 她没有开灯,只静静地等那扇门打开,然后看见那双白色拖鞋从门缝里探出来。 阮枝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穿着家居服,袖口翻着一点蕾丝边。她脚步轻,像一只小动物闻声而动。 “回来了?”她走过去,抬手替陈建川把领带松了松,低声说:“今天很热吧?我刚泡了杯绿茶,你要不要喝?” 陈建川点点头,顺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说:“今天炒股又亏了三万,心烦。” “那你就别炒了,老是亏。”她轻声嗔他,语气温柔。 两人说话时站得很近,光从客厅斜斜地照在他们身上,陈夏看到阮枝笑了,嘴角轻轻翘着,眉眼带着一点讨好意味。 那一刻,陈夏忽然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该那样笑的,尤其是对他。 ——她可以对我笑,抱我,碰我,哪怕是骗我的;但她不该对陈建川那样。 明明是他把我丢在家里十年不管,为什么现在,他却能随便靠近她? 陈夏突然站起来,“砰”地关上房门,动作重得像故意发泄。楼下的交谈声顿了一秒,但随即又恢复了。 她坐在床上,脑袋混乱。脸却热得像被太阳晒过。 陈夏想起阮枝刚才湿发贴着脖子,像新洗的桃子皮,一点点水汽浮在表面。她手指修长,碰他领带时指腹还不小心划过他下巴。 她不该这么清楚每个细节的,可她偏偏记住了每一秒。 晚饭时陈夏沉默地坐着,看着阮枝往自己碗里夹菜。她忽然伸手推过那双筷子,装作不经意地说:“别把筷子夹来夹去,麻烦。” 阮枝怔了一下:“我只是想……” “我自己会夹。”陈夏不看她,把筷子摁在自己碗边。 陈夏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脾气,只知道那碗里那块肉沾了阮枝的温度,心脏就开始跳得不安分。 她不是不喜欢阮枝。 她只是想让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体温,全都只属于她。 哪怕只能分到一点点,她也想让那一点,是特别给她的。 * 开家长会那天,天还没亮,陈夏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耳朵里塞着耳机,放着反复循环的老歌。 楼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阮枝在穿鞋。 “你爸说公司临时有事。”她站在门口,声音轻轻的,“我去替他开会,你别迟到了。” 陈夏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心里却莫名有点高兴。 整整一上午,陈夏的心都像拴着风筝线一样飘飘然。老师在讲什么,她没听清楚,只知道讲台下那张空位上,坐着的是阮枝。 干净柔软的脸,衣领被压得平整,她的指尖轻轻扣着笔盖,偶尔抬头对老师点头致意。 可惜快乐没维持多久。 班主任不动声色地看了台下一眼,语气平淡地说:“高三是关键时期,有些同学最近被发现谈恋爱,影响了成绩。无论是男女之间,还是——”她顿了一下,“女女之间,都不应该。” 空气一瞬间沉了。 陈夏猛地坐直身体,喉咙发紧。台下有人偷笑,窃窃私语。 那一刻,她有点呼吸不过来。 放学后,阮枝站在校门口,抱着她的书包。微风吹起她的发梢,笑容里带着一点疲倦,“今天老师说的……你班里,是不是有两个女孩子谈恋爱被发现了?” 陈夏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是那种吊儿郎当的笑,眼睛弯弯的,嘴角带着一点挑衅。 “对啊,”她说,“你不知道吧,现在小孩胆子大得很。女生跟女生在一起,你说稀奇不稀奇?” 阮枝停住脚步,皱了下眉,像是在犹豫。 “那……你怎么看?” “我?”陈夏斜着她,“我挺好奇你怎么看。” 阮枝低下头,沉默了几秒。 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像罩子一样,把她眼神藏住了。 然后她缓缓说:“……女孩子,以后还是要嫁人的吧,你以后也会嫁给一个很好的男孩子然后幸福地在一起的。” 陈夏怔住。 那句话像刀一样插进她心口,拔出来时还带着点血腥味。 陈夏忽然觉得全身都冷了。 她不再说话,转过头往前走。阮枝在后面叫她,她也不回头。 那天之后,陈夏三天没理阮枝。 吃饭时她低头扒饭,阮枝给她夹菜,她默不作声地挑出去。 晚上阮枝来敲她门,她戴着耳机装没听见。 她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 可到了第四天晚上,阮枝在阳台上洗衣服,轻轻哼起了一句不知名的旧歌。 陈夏躺在床上,耳朵忽然又发热了,像是那声音顺着空气飘进来,轻轻刮在心上。 她咬着牙翻身,一只手狠狠压住自己跳得很快的胸口。 她想:你凭什么说那些话?你以为你是谁,说让我嫁人就嫁人。 她偏不嫁。 连她父亲都是那样的烂人,世界上还会有什么好男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靠近 李欣恬的眼睛软软的,很像阮枝。 是那种被水泡过似的温柔眼型,睫毛往下垂,眼神不敢直视人,说话轻轻的,像猫一样。 陈夏就是因为这个靠近她的。 不是喜欢,只是想看看,如果她也有一双那样的眼睛,会不会就不那么孤单。 可她没想到会因此被叫家长。 教导主任脸色难看,话语拐弯抹角:“……早恋问题很严重,不仅是异性之间,现在还出现了同性倾向。” “那女孩说是你女儿缠着她。” 阮枝坐在那儿,穿着她那件浅灰色衬衫,长发束起来,露出干净温婉的脸。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皱眉,看向陈夏。 陈夏站在一边,嗓子里像堵了根刺。 她瞥了一眼缩在教导处一角的李欣恬,对方正咬着唇偷偷掉眼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原来这么容易就推干净了关系。 那晚,回家路上,两人一路无言。 直到进了客厅,阮枝才开口:“以后别再跟那个女孩走太近了。” “我没早恋。”陈夏咬着牙,“她在撒谎。” “我知道。” “你知道还——” “可你现在是高三,陈夏。”阮枝语气轻却坚定,“你不能出任何差错。老师已经盯着你了,我得看紧你一点。” 陈夏冷笑:“你也不信我。” “我信你,”阮枝顿了顿,“可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讲理。” 陈夏没再说话,转身回房,“砰”地一声把门摔上。 那之后,她和阮枝冷战了整整四天。家里气氛一度凝固,像谁都在等谁先低头。 直到第五天,陈夏感冒发烧,烧到了三十九度。 阮枝发现时她正躺在床上,额头烫得吓人。 她连夜跑出去给她买退烧药和冰袋,一回来就坐在床边,一边喂她喝药一边擦汗,手忙脚乱,声音却还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夏夏,乖,再喝一口。” 陈夏头昏脑涨,眼睛湿湿的,抓住她的手不肯撒:“我难受……” “我知道,快好了。” “你别走……”她嘟囔,像个撒娇的小孩,“你陪我……你陪我睡觉好不好?” 阮枝怔了怔。 她本想拒绝,可下一句让她瞬间软了心肠—— “妈妈……” 她一愣,呼吸微微一窒。 她低头看陈夏,女孩面颊红透,眼神迷离,鼻音重得像梦呓,指尖却紧紧抓着她衣角不放。 阮枝以为陈夏是烧糊涂了,把她认成了去世的母亲。 心里某处悄悄软下去。 “好,我不走。” 阮枝掀开被子,轻轻躺下去。 床很小,两个人挤在一块儿,阮枝轻轻拍着陈夏的背,就像妈妈哄小时候的她睡觉那样。 陈夏的手慢慢伸过去,悄悄贴住她的腰侧,像只猫缩进阮枝的怀里。 她眼睛闭着,嘴角却慢慢扬起一个极轻极浅的弧度。 她没认错,她知道她是谁。 她只是在用这个方式,靠近她一点点。 * 阮枝喜欢泡茶。 不是快节奏的绿茶,也不是提神醒脑的浓咖啡,而是一种叫“桂花乌龙”的茶。 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开来,香味淡得几乎要消失,却总会不动声色地弥漫开,缠绕在空气里,像一个温柔得没有锋芒的拥抱,把整个客厅悄悄浸满。 那天,阮枝便在泡桂花乌龙茶。 陈夏第一次知道乔舒宛这个名字,便是在她翻开阮枝书房抽屉的时候。 那天下午闷热得近乎窒息,窗外蝉鸣一声接一声,像烧灼着神经的针。 屋子像罩着一层粘稠的气膜,连呼吸都显得不够自由。 陈夏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站起身,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阮枝的房门。 父亲不在家,阮枝正在厨房煮茶叶,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进来,把那张米白色写字桌照得干干净净,仿佛连光尘都被拭净。 抽屉没有锁。 陈夏拉开最上层,看见一罐素净的茶叶、一本泛黄的旧笔记本,以及几封被丝带细细绑住的信。 她的手顿住了几秒,像是在等某种不该有的冲动过去。可那冲动没有走,反而愈发清晰,于是她伸手,拿起了那本笔记本。 第一页上,是一句用黑色钢笔写下的字—— “那个夏天你说风里有我。” 那不是阮枝的字迹。 字刚劲流畅,收笔锋利,像是练过行书的手写下的,有种藏不住的自信和深情。 陈夏继续往后翻,纸页在指尖擦过,轻轻作响—— “今天在图书馆你睡着了,嘴角还在笑,我猜你梦见我了。” “你说以后要一起买房,院子里种满栀子花,然后我们一起泡桂花乌龙茶喝。” “你爸来看我时,我们差点穿帮。下次记得先关窗帘。” 字句不多,却像一刀一刀划进心里。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火烫的痕迹。 用的是女称。 陈夏手指一僵,那种凉意不是从外界来的,而是从掌心顺着血管,寸寸蔓延到四肢百骸,直到心口。 陈夏十七岁了,她不傻。 她只是从没想过——那个她一直用“母亲”名义试图靠近的女人,那个她执拗依恋、时常偷窥,却又总觉得捉不住的阮枝,曾经这样深、这样长久地爱过一个姑娘。 爱了整整七年。 她像踩进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夏夏?” 背后忽然传来那熟悉的、柔软的一声唤。 陈夏猛然回头,只见阮枝站在房间门口端着泡好的茶。 她的眼睛在逆光中眯成细细的弯月,像猫,又像一枝刚好开在盛夏尾声的栀子花,香得清浅,却能让人微醺。 阮枝的视线落到桌上的笔记本,她脸上的笑意缓慢褪去,神情变得复杂。 她走近几步,没有急着责怪,而是伸手将笔记本轻轻合上,像合上一段无人知晓的旧梦。 “是我朋友送我的,”她语气云淡风轻,“很久以前的事了。” 陈夏点了点头,装作自己只是随手翻翻。但她知道自己不是。 她根本是带着某种目的。 她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前半生是什么样的,不再满足于她每天递来的饭菜茶杯和“早上好,夏夏”。 陈夏想知道阮枝有没有为谁失眠,为谁哭,为谁在夜里写下不敢寄出的信。 她想知道她的弱点、她的裂缝、她所有温柔背后藏着的那个,没人看见的阮枝。 “你很喜欢喝桂花乌龙吗?”陈夏低声问,接过阮枝手中的茶杯,像是随口一提,却又盯着阮枝的眼睛不放。 阮枝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嗯,味道淡,但留得久。” “所以才一直喝?”陈夏问。 “是啊,”她笑了笑,“人年纪越大,越不爱折腾。” 陈夏垂下眼,声音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是因为她吗?” 阮枝的笑容顿住了。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出奇,只剩茶水微凉的气味缠绕鼻尖。 “我不是故意翻的。”陈夏补了一句,“只是……好奇你以前是什么样。” 阮枝没有回应,她走过去,将那本笔记本重新放回抽屉,动作轻得像怕惊动谁的梦。 “她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她轻声道,像是在替过去做某种告别,“只是时间太久了,早就各自走散了。” “你哭过吗?”陈夏忽然问。 阮枝抬头看她。 “就是为她。”陈夏的语气有点急,又像赌气,“像日记里那样,为她关窗帘、等信、说梦话。” 阮枝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头笑了一下:“你才多大,就开始问这种问题。” “我十七岁,不小了。”陈夏盯着她的侧脸,眼神倔强,“你都写在本子里了,不许我知道?” “知道又能怎样?”阮枝看向她,眼神第一次有了明显的防备,“过去的事,留在过去才合适。” 陈夏不说话了。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茶杯的边缘,像是压抑,又像是某种难以宣之于口的靠近。 “那你现在还会想她吗?”她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泡茶的时候,写信的时候,或是风很大的时候。” 阮枝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陷进了某个谁也碰不得的旧梦里。 陈夏没再问。她只是看着阮枝的侧脸,目光里浮出一种模糊不清的执拗与危险的热度。 她忽然明白,她对阮枝的情绪,早就不是依赖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更深、更暗、更像情人般的靠近与剖析。 是一种想拥有、想占有、甚至想毁掉一点点、再重新拼回来的欲望。 而她不怕那种情绪发芽。 她甚至在等它长大。 客厅的钟“哒哒”作响,像踩在心口的节拍。 阮枝站在那里,没有回答。 茶水的香气已经淡了,可空气却像被什么钉住,一动不动。 陈夏撑着桌沿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 “你不回答我,”她盯着阮枝的眼睛,“是因为你还在想她,还是因为你不敢告诉我,你已经不想了?” 阮枝的目光晃了一下。 “夏夏,”她声音很轻,像是劝,又像是某种警告,“别问这种问题。” “为什么不能问?”陈夏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过去可以为她写那么多情话,为她买茶、为她撒谎、藏着那本本子藏七年……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 “因为你还小。”阮枝咬着牙,说得很慢,“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陈夏打断她,眼圈红了,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狠意,“我知道你不是我妈,你不是真的关心我念书,也不是因为责任才煮汤、洗衣服、剪指甲……你就是放不下她,所以才对我这么好。” 阮枝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在我身上看见她了,对不对?”陈夏逼近一步,眼里光都在燃,“你喜欢那种安静的、柔软的女孩子。你看到我对李欣恬的执着,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当初?” “够了。”阮枝终于开口,语调不重,却带着一丝斩钉截铁的凌厉。 陈夏愣住了,眼底的光像被风吹灭。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剩茶杯上的水汽一点点冷却。 阮枝垂下眼,声音低了几分:“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你还年轻,不该为我这种……早已过去的情绪困住。” “可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你。”陈夏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梦,“你不明白吗?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你女儿,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也看看我一次。” 阮枝像被击中。 阮枝望着眼前这个眉眼带着倔强、却红着眼的少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知道这一切早该结束。 那天她在校门口听完老师说“女女之间更不能早恋”后,就知道那一堵墙终究要立起来。 可阮枝没想到,撞上来的不是别的谁,是她亲手从泥里捡起、亲手擦干净的孩子。 “夏夏……”她终于轻轻开口,声音发颤,“你在发烧,我们今天先别说这些。” “我没烧。”陈夏一步步后退,像被掀开了最后一层伪装,“你怕了,对不对?” “我没有。” “那你敢不敢现在就说,你不喜欢我?” 阮枝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陈夏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滑下来。 她像做错事的小孩那样,低头擦眼睛,然后转身就跑出了客厅。 屋子里只剩阮枝站在原地,指尖还微微发抖。 桌上的茶早已冷透,可空气里仍残留着一点桂花乌龙的味道,淡得像从前,又缠得厉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酒疯 陈夏出了门,在街口的便利店坐了一晚上。 她不记得那天夜里是怎么过的,只记得等天微亮的时候,她的手冻得僵硬,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她像逃学的小孩一样不敢回去,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一言不发、却像把整颗心都藏起来的阮枝。 这次不像以前那种小别扭,不回微信、不说话。这次是彻彻底底的——陈夏不回家,阮枝也不去找她。 她搬到了同学家,每天在外面混到晚上十一点才勉强闭眼,白天看见别人抱怨父母时只觉得可笑——她连“母女关系”这个词都不知道该不该再用。 直到第五天深夜,阮枝忽然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夏夏,家里有你快递。】 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像什么都没发生。 陈夏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十几分钟,才回了几个字:【知道了。】 她没有回家。 可第二天中午下起了雨。 她没带伞,外套也薄。 她站在图书馆门口等了十分钟,天色越来越阴,她正准备冲出去淋雨跑回去,却看见那辆熟悉的银灰色小车停在了路边。 车窗摇下,阮枝穿着件米色风衣,声音平静: “上车。” 陈夏站在原地,没动。 阮枝看了她一眼,像往常那样补了一句:“别淋感冒了。” 那一刻,陈夏忽然就撑不住了。 她低头咬了咬嘴唇,慢慢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身上的水珠一颗颗滴在车座上。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快到家门口,阮枝才开口:“我昨天把笔记本烧了。” 陈夏猛地转头:“你干嘛烧了?” “因为它已经不重要了。”阮枝盯着前方,声音温柔却坚定,“重要的是你。” 陈夏眼眶一热:“你……你是在哄我吗?” “没有。”阮枝轻轻笑了一下,“我很少哄人,尤其是你。” 陈夏不说话了,眼泪却悄悄滑下来。 车停下后,她没急着下车。她问:“那我呢?” “你什么?” “我也会有一天变得不重要吗?” 这一次,阮枝很快就回答了。 她说:“你不会。” 空气忽然安静得像雨后初霁。 陈夏盯着她侧脸,低声说:“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我也怕。但我不能假装这感情只是依赖。” 阮枝闭了闭眼,喉结动了一下。 她说:“我们都需要点时间。” “你给我时间。”陈夏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也会给你安全感。” 窗外雨滴还在打着节奏,像隔着一层窗玻璃传进心里。 陈夏忽然倾身过去,抱了她一下。 很轻、很短,却也很真切。 阮枝没有推开她,只是抬手落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陈夏闭着眼,听见自己心跳得极慢极慢,像是某种久违的东西在心里开出了一个极小的缺口。 她终于承认,有些风,是挡不住的。 * 这天饭桌上的空气沉得像压了一层铅。 番茄牛腩炖得很烂,热汤还在咕嘟嘟冒泡,可陈夏夹着筷子的手却迟迟没动。 她的数学分数这次掉了二十七分,班主任在家长群里点名,希望家长“配合引导”,不要“过度纵容”。 陈建川拿着手机,语气并不高,却带着难掩的不满:“你自己看看,平时在学校干嘛了?手机是不是又没收起来?阮枝每天那么辛苦……” “我没让她辛苦。”陈夏冷冷地打断。 陈建川一顿,眉头拧紧:“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就这个态度。”陈夏把筷子一放,汤汁溅到桌面上,她毫不在意地抬头,眼神倔强得像刺。 “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同学住?”他压低声音,“高中生住别人家成何体统?!” “我有碍你体统了吗?” “你!”陈建川怒了,拍了一下桌子。 “够了。”阮枝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很稳,“她现在高三,情绪不稳定。成绩掉了也不是她故意的,你能不能别一张嘴就把人往墙角逼?” “我在教育她!” “教育和控制是两回事。”阮枝轻声道,眼里却带着少见的强硬。 陈夏怔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她没有想到,阮枝会帮她说话。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陈夏回房后,一直窝在床上刷手机,耳机塞着,却没听进去半个音节。 她原本以为这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凌晨,口渴下楼时,她无意中听到一楼卧室的门没有完全关上。 她本能地放轻了脚步。 阮枝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她这阶段确实敏感点,我们就顺着她一些。再过半年就高考了,有什么事等她考完再说,好吗?” 陈建川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针对她……我就是觉得她现在特别冲。” “你也年轻过。”阮枝轻声笑,“我们别逼她。顺一点,稳住她,别让她太孤立。” 隔着门板,陈夏听见房间里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接着是衣物摩擦、低声说笑……像是拥抱、又像是亲昵的吻。 再然后——门“咔哒”一声从里面反锁。 那声音像是砸进陈夏耳膜的钉子。 她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敢太响。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反复盘旋: 原来她们之间的亲近,不过是因为她“高三了,情绪不稳定”,所以值得被“顺着”。 原来阮枝的温柔、理解、偏爱……都可以在一夜之间转化成策略和安抚。 不是喜欢,而是“不要惹她”。 而那个她拼命想靠近、想捧起来放进心口的人,转身就睡在了别人的床边。 她不是不明白阮枝和陈建川的关系。 但她就是,忍不住觉得恶心。 不是对他们,而是对她自己。 她曾在那么多夜里因阮枝一句话而心悸、因为一个眼神而发热,她以为那些“例外”是真的。 可她不过是高三学生,是别人茶余饭后的“叛逆期”。 就像她不是阮枝的女儿,也不是她的朋友,更不可能是她的例外。 她只是一个阶段,一个被温柔稳住的、被安排好的变量。 那晚,陈夏没有回房。 她去了阳台,坐在露水未干的躺椅上,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清晨,阮枝推开门的时候,陈夏已经换好了衣服,背起书包,眼神空白如纸。 “夏夏……” “你不用哄我了。”陈夏语气平淡,像只是陈述天气。 阮枝怔住。 “你可以继续顺着我。”陈夏笑了一下,那个笑干干净净,却毫无温度,“反正这半年,我确实要高考。” “但不用演得太认真了。”她轻声说,“我看得懂。” * 陈夏几乎是用近乎残酷的方式,把自己从所有情绪中剥离出来。 她开始早起晚睡,把一切时间塞进题海。数学错一道题,她要写满整整五页反思;语文作文批改回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抄评语;英语单词她背到凌晨三点,眼睛干涩得像要裂开。 每节课陈夏都像在跟人赌命,哪怕头疼、胃痛、失眠……也不许停。 她想,只要足够用力,就能把那些想靠近、想独占、想被偏爱的心思统统掐死。 而这一切似乎也得到了上天的回应。 月考、联考、模考……陈夏从年级二十一路飙升。 直到这次全市模拟,陈夏稳稳坐上了年级第一。 当天傍晚,班里几个好朋友把她拉去ktv“庆功”。 陈夏本来没想去,但那天风大,走廊上有同学拉着横幅、有人在喊口号,语文老师送她一瓶黑咖啡时,眼眶都有些湿。 她忽然就觉得很累,想疯一场。 ktv包间里灯光昏黄,音响嘶吼。 有人点了老歌,有人喝了酒。 陈夏一杯接一杯,烈酒混着甜饮灌下去,胃里翻腾,她却像没知觉一样,只一遍又一遍哼唱着副歌:“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雨,我都去接你。” 手机震动的时候,她已经醉得意识模糊。 她低头一看,是阮枝的来电。 屏幕跳跃的那一刻,她有点想笑。 她接起电话,声音带着酒意的沙哑与松弛:“阮枝。” 那头安静了一下,“夏夏?你在哪里?” 陈夏歪在沙发上,笑意很淡:“你终于记得我是个高三生了?现在怕我在外面喝醉,被人拐跑,影响你和我爸的名声?” “你喝酒了?”阮枝声音忽然紧了,“你告诉我你在哪,我来接你。” 陈夏眼神游离了两圈,随手把门牌报了出来:“快来哦,我喝多了,快倒了。”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 朋友们还在唱,她靠着沙发,仰着头盯着天花板,眼角红得像被风吹过。 等到包间门被推开,她已经迷迷糊糊地缩在角落里,一只空酒瓶在脚边滚动。 是阮枝。 她穿着风衣,脸上是未干的惊慌与急切。 她几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地拉住她的手:“夏夏,我在这儿了,我们回家。” 陈夏却像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一下抽开了手:“谁跟你回家?” 阮枝怔住:“你醉了,我……” “我没醉。”陈夏盯着她,眼睛里浮着碎酒光,“我就是,忽然想试试,你会不会来。” “我想试试,你会不会为了我慌张一次,不是因为我是‘高三考生’,也不是‘你爱人的女儿’,就只是因为,我是陈夏。” 那一刻,陈夏的眼泪掉下来,带着笑意,带着凶狠,像一只被驯养失败的小兽:“你来了,那很好。” “那你现在也听着——”她靠近阮枝,呼吸都带着酒气,“我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 “……我他妈,疯都不会再疯到喜欢你。” 她转过头去,把眼泪抹掉,像是丢弃什么东西一样轻蔑:“走吧,我回家。”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长夜 高三下学期,为了更专注备考,陈夏终于提出去住校。 她以为搬离那个家,也就意味着彻底斩断——斩断那些年少荒唐又病态的心思,斩断她对那个女人所有无法言说的执念。 离开前,陈夏没和阮枝说太多,只留了一句:“我该长大了。” 阮枝也没挽留,只是替她整理好行李,在她出门时轻声叮嘱:“月假记得回家,我给你做红烧排骨。” 那语气太像母亲,反而叫陈夏一瞬间耳鸣般烦躁。 陈夏甚至想——不回来了也罢。 可四月下旬,她终究还是回了一趟家。 那天傍晚下了小雨,空气里带着清新的湿意。她一边拖着行李进门,一边低头发消息给朋友,问晚上是否还约自习室。 直到路过卫生间门口时,她才猛地一愣。 “哗啦啦——” 水声传来,玻璃门上浮着薄雾,水汽氤氲间,她看见了一个侧影。 模糊,却足以让人脸颊发烫。 那是阮枝。 她正低头洗头发,湿发贴在白皙肩颈上,水珠沿着脊骨滑落,腰肢纤细却不失曲线,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那一瞬间,陈夏像被电击一般僵在原地。 陈夏不是没见过阮枝穿睡衣时露出的锁骨,也不是没注意过她洗菜时露出手臂的线条——可从未像此刻这样,将一个人彻底、赤裸、真切地撞入了欲望的深渊。 她脸颊飞红,喉咙干涩,甚至有种逃不掉的羞耻感。 可陈夏还是盯着了几秒,直到阮枝像是察觉,微微一回头。 她骤然清醒,转身跑进了自己房间。 门“砰”地一声关上,陈夏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脸上热得像烧起来。 陈夏一遍遍告诫自己: “你已经放下了。” “你只是刚好撞见了而已。” “那是你爸的女人。” 可心跳却不听话地砰砰直跳,像是在把她按回曾经那场无法逃脱的梦魇。 窗外的雨下大了。 她坐在床沿,指尖微颤,喉咙发紧。 那一夜,陈夏几乎没怎么睡。 而她不知道的是—— 隔壁房间里,阮枝也久久未眠。 她靠在床头,忽然想起那年陈夏第一次发烧,烧糊涂了,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轻声唤她妈妈。 陈夏那时像个乖巧的孩子般呓语:“妈妈,求你别走……” 如今,明明是她回来了。 可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整个雨夜的沉默。 这天,陈建川被派去外省出差,说要五天后才回。 临走前,他特地叮嘱了阮枝:“盯着点陈夏,别让她太累。” 阮枝点头:“你放心。” 陈夏正坐在客厅看书,听到这句话时,眼神冷静得近乎无波。可她手下那页,却翻了三遍都没看进去。 晚上,陈夏跟朋友约了聚餐。她早早挑了一家家常菜小馆,还带了瓶啤酒。 朋友不懂她今晚的执意,只当她是压力太大,想出来放松一下。 陈夏喝得不多,甚至可以说很清醒。 可回家前,她在出租车里闭着眼,将酒气含在喉咙里,顺着那股热意和晕意,一点一点酝酿着自己未来要做的事。 陈夏拿钥匙进门时已经快十一点。 阮枝披着件家居服出门,看到她,脸色变了:“你喝酒了?” 陈夏扶着墙,语气带着点醉意:“没有……就一点点。” 随后,陈夏眼角泛红,声音软下去:“阮枝……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那声音太轻,又太真。阮枝愣住,伸手想扶她:“你怎么——” 却被陈夏紧紧抱住了。 “我做噩梦了。”她贴在她颈边,声音几不可闻,“梦到以前……你要离开我。” 阮枝心口一紧,伸手抱住她,轻声安抚:“没有,我在这儿,不走。” “真的不走吗?”陈夏仰头望她,眼里雾气弥漫,“你说过很多话,都不算数的。” “我这次说的,算。”阮枝下意识地伸手帮她擦脸上的泪,“你醉了,先去躺会儿。” “我房间太冷了,”陈夏声音发颤,“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就一晚,好不好?” 阮枝迟疑了一瞬。 可她还是点头了。 夜深了。 陈夏洗完澡,穿着她那件宽大的t恤进了阮枝的房间。 阮枝早已睡下,侧身背对着她。床上的另一侧空着,被窝还带着温度。 陈夏慢慢地躺进去。 她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很久,心跳慢慢变得压抑而炽热。 她轻轻伸手,从背后抱住了她。 “阮枝,”她贴在她耳后,声音低哑,“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我?” 阮枝身体僵了一瞬:“夏夏,你醉了。” “不,”陈夏抱紧了她,声音几近呢喃,“我只是太清醒了,才会痛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属于我?” 她的唇贴近了阮枝的后颈,温热的气息轻轻扑打着她的皮肤。 “你明知道我不是把你当妈妈的……”她眼里浮着一丝颠狂,“你明知道。” 阮枝忽然转身,伸手按住她肩膀,压低声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啊。”陈夏眼神漆黑,带着决然,“我想你想疯了。”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那一刻,欲望与道德的天平摇摇欲坠。阮枝看着她,眼里闪过挣扎,却终究没推开她。 灯没关,床头暖黄的光映在陈夏脸上,她慢慢靠近阮枝,把头埋进她颈侧的发丝中。 “阮枝,你身上好香。”她轻声说。 阮枝愣了愣,却没有推开。 陈夏的手先是轻轻覆在阮枝的手背上,然后慢慢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移。 她像个孩子,试图用一个拥抱去讨来一点慰藉,却又在接近的每一步中,夹杂了某种少女独有的危险天真。 陈夏的唇擦过阮枝的肩膀、脖颈,甚至是脸颊。那不是挑逗,更像一种温柔的贪恋。 “你对谁都这么温柔吗?”她喃喃地问,声音含着一丝醉意的颤。 阮枝没有答,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像湖水里压着风。 可当陈夏的手再往前,触到那层本不该触碰的边界时—— 阮枝忽然一震,猛地将她的手拨开,像被烫到一样站了起来,整个人退到床边。 “陈夏!”她声音第一次那么严厉,带着不知是羞怒还是恐惧的颤抖。 陈夏怔住了。 她看着阮枝背对自己站着,双肩微微发抖,手紧紧拽着睡袍领口。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跨过了什么。 空气死一般沉寂。 许久,阮枝低声说:“你回你自己的房间去睡觉。” 陈夏没有动,像被点穴一般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来,在阮枝戒备的眼神中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漫漫长夜,陈夏望着黑暗的天黑板,迟迟睡不着。 那一夜,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靠近即是失控”。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只是靠一靠、抱一抱、吻一吻——可身体和心都不是那么容易收手的东西。 陈夏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陌生又狼狈。 禁忌的边缘,从不是燃烧的火,而是柔软缠绕的雾气。你以为能呼吸,却早已窒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胆怯 高三的课表排得像钟表上的刻度,一分一秒都不肯松懈。 陈夏回到学校后变得更加沉默,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整个人像一块孤立于尘世的岩石。 她不再和任何人多说话,也拒绝一切多余的热情。 可就有那么一个人,不识趣地一遍又一遍闯入她的世界。 男生叫沈望舟,名字温和,脸也温和,戴着银边眼镜,笑起来像年少版的文艺片男主。 他成绩不错,打球也好,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对陈夏,一见钟情。 从一开始的帮她拿作业,到后来的在晚自习给她塞糖、借书、写纸条……沈望舟就像一只执拗的猫,日日出现在她生活里。 陈夏没有回应,也没有明确拒绝——她只是懒得搭理。 可沈望舟像是认定了她这种“沉默”的态度是“欲擒故纵”,反而更用力地黏了上来。 那天放学,天色还没黑透,陈夏说要出校买几本资料。她走到学校旁的小巷口时,忽然有人拉住她的手臂。 她一回头,就看到沈望舟。 “你干什么?”她眉头一皱。 沈望舟笑着,却带着一种紧张又莽撞的少年心气:“我……我喜欢你,陈夏。我早就想说了。” 陈夏没有出声。 “你从来不看我,但我知道你不是没心的……我想试试,看你会不会接受我。”他说着,忽然靠近了一步,“就一下。” 陈夏没动。 她想,不如试试看吧。 如果她能被这个男生亲吻、抱住,甚至接受一个普通的、健康的、光明正大的恋人—— 是不是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就能被洗干净了。 于是陈夏没有退,也没有挡。站在那里,仰头看他靠近。 沈望舟吻了她,少年气的嘴唇热乎却笨拙,像是一块被太阳晒软的糖轻轻贴过来。 但那一瞬—— 陈夏的胃像被灌进了冷水。 她的脖子发紧,心跳忽然乱了节拍,像是有人用刀在她心脏上划了一道。 不是激动,不是羞涩,而是一股极深极深的恶心,从喉咙里泛上来,直顶着她的眼睛发涩。 她推开他。 “别碰我。”她低声说。 沈望舟被陈夏推得踉跄了一步,脸上的笑一下子碎掉:“陈夏……” 陈夏的眼神像极了冬天结冰的湖面,平静得叫人不敢靠近:“你走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跑出那条巷子,奔回学校的女生宿舍。 洗手池边,陈夏打开水龙头,拼命洗脸,手腕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肥皂。 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 只是越洗,越觉得脏,像是被唾弃的不是嘴唇,而是整个灵魂。 陈夏趴在洗手台上,闭着眼,脑子里却一直是阮枝的侧脸,和那个夜晚,她伸手摸到的那片细腻温暖。 她突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想“变好”。 陈夏只是想回去,再碰阮枝一次。 哪怕只一秒。 * 从那天起,陈夏对沈望舟的态度彻底冷了下来。 他再靠近,她便直接走开;纸条不拆,书不接;连眼神都像是隔着千层玻璃,看谁都是模糊的,唯独冷漠分明。 陈夏逼自己死命学习,试卷像战场,习题像铠甲。 日子被切割成高强度的复习节奏,没人发现她有多用力去把自己变成一个“只会高考”的机器。 陈夏以为自己可以逃掉——逃掉那一晚的记忆,逃掉阮枝的气息,逃掉自己的心。 但每当她洗完澡,擦拭身体某个地方时,她都会僵住。 她在恨自己,也在怕自己。 怕那些柔软、贪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欲望,一直藏在血液里,一旦松懈就会疯长。 高考那天,她坐在考场最后一排,阳光穿过教室的百叶窗,落在草稿纸上。 她脑子很清楚,手也稳。 成绩出来时,她是省重点线以上三十分,全校第一。 所有人都在为她欢呼。 她爸终于在家群发了第一条“为我女儿骄傲”的朋友圈,语气仿佛已经把她当成了“值得炫耀”的存在。 陈夏却只觉得空。 填报志愿前的几天,她回了家。 这次,阮枝没主动招呼她。 她很安静,像个客人似的,回避一切眼神和身体接触。做饭时也只做三人份,沉默地把陈夏那一份放进保温盒里。 晚饭后,陈建川在阳台抽烟,屋里昏黄的灯光映得陈夏莫名烦躁。 陈夏回自己房间没多久,就听到水声。 门没关严,洗手间的灯光漏出一线。她看了一眼,踌躇着,却还是走了过去。 里面传来哗啦的水声,还有一点点女人低低的喘息声,像是烫水从肩头流过时本能的反应。 陈夏站在门口,喉咙干得发紧。 那一夜的画面不请自来。 陈夏没推门,转身回房,窗帘拉上,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十二点多,她听见阮枝开门,轻手轻脚地回房。 陈夏猛地坐起身,像被什么击中。 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放下。 她只是逃。 * 第二天一早,阳光照进厨房时,陈夏主动说出了那个一直没人提的问题: “我想报外地的学校。” 阮枝手里的勺子一顿。 “越远越好。”陈夏低头喝粥,“你们不用送我。” “去外地干嘛?离家近点不是很好?”陈建川问。 陈夏回答地不咸不淡,“那个外地的学校专业好,出来找工作工资高。” 陈建川嗯了一声,“都随你,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打算就好。” 只有阮枝没问原因,低头继续默默盛粥。厨房里静得连瓷勺碰碗的声音都像刀锋划过。 陈夏不是不想等阮枝回答,她只是知道阮枝永远不会给她回应。 阮枝总是这样,沉默是她唯一的防线,也是她最后的体面。 可陈夏知道,她们之间有些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感受到了。那种躲闪的目光,那些刻意拉开的距离,还有阮枝眼神里偶尔一闪而过的慌乱。 陈夏察觉到了。 而她也不想再等下去。 陈夏喝完最后一口粥,默默起身洗碗。她的背影修长而寡淡,带着一股早熟的沉默。 她没再提那句话,而阮枝也像真的没听见。 他们像两个临时共处一屋的旅人,各自站在生活的端点,彼此沉默,互不打扰。 夜里阮枝睡得极浅,窗外风声掠过,她却久久不能合眼。直到凌晨三点,她才在迷糊中沉入梦境。 梦境热烈而荒诞。 乔舒宛的头发依旧柔顺,香气熟悉。她在梦里轻轻掀开阮枝的衣摆,唇齿温软,轻声唤她“枝枝”。 阮枝伸手搂紧她,像抓住一个久违的呼吸口。 可当那抬起头的脸缓缓露出时,阮枝看清了那双眼,清澈漂亮又带着几分意气的锋利。 是陈夏。 少女干净的眉眼,此刻却沾满暧昧与欲望,直勾勾望着她。 阮枝惊醒,呼吸紊乱。 天色还早,外面一片潮湿的晨光。 她起身去洗脸,镜子里她眼角还残留梦境的红痕。她掬水扑上脸,心却沉沉地往下坠。 她不该做那样的梦。 她比陈夏大了十五岁,她视她为半个女儿和半个妹妹,当成孩子一样呵护。 一开始,在她的温柔攻势下她们的关系逐渐转好,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也摸不透那个孩子什么时候开始把话憋进心里,把眼神藏得越来越深。 陈夏是她的责任,她的后辈。 哪怕她青春躁动,偶有冲动,她也该及时遏制,划清界限。 她是半个姐姐,半个母亲——她不能是那个引诱他的女人。 可阮枝心里却更害怕。 怕的不是梦的内容,而是那个梦里她没推开他。 怕的,是梦里那种被注视的快感和……她的回应。 厨房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陈夏在拖椅子。 阮枝闭上眼,轻轻把门锁上。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能说,也不能想。 可梦一旦出现,就像一根针,细细扎进血管里,藏着不能见光的瘙痒。 晚上,阮枝一个人缩在沙发角落,看电视,电视里是重播的老电影,画面模糊不清。灯光暖黄,把她的侧脸照得温柔又冷淡。 陈夏走过去,坐在阮枝旁边。 陈夏没说话,只悄悄地把手放在了阮枝放在沙发上的那只手旁边。 她不敢碰,但她知道只要再靠一点点,就能贴上。 指尖相距不到一厘米。 阮枝却猛地抽回了手,像被烫了一下。 陈夏低头笑了笑,像是早就知道。 “你怕我?”她问,语气轻得像是随口一问。 阮枝愣住,转头去看她。 陈夏没有看她,只低着头,嘴角还带着笑:“其实,我也怕你。” “怕你永远不看我。” 空气凝滞了几秒。 阮枝站起身,语气克制到近乎冷漠:“早点睡吧。”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门板轻轻震动,那一下,像敲在陈夏心上。 夜里阮枝又梦见了乔舒宛。 这一次她没说话,只看着她。 梦里乔舒宛站在阳光下,笑着对她说:“你还是不敢。” 然后她转身走进人群里,那个背影逐渐变得年轻而纤细。 是陈夏。 是她的夏夏。 阮枝惊醒,发现自己哭了。 她坐在床上,指尖微颤。她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刻,也说不清梦和现实的界限。 那个女孩,几乎是她捧在掌心里看着养着的孩子。她怎么会、怎么敢…… 可阮枝更害怕的是,如果陈夏真的走了,她会舍不得。 她低声骂了一句:“疯了。” 可她知道,不止是梦疯了,是她也疯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亲我 那天之后,陈夏没再说话。 不是不和阮枝说话,而是彻底不说一句话。 她白天睡觉、晚上消失,半夜才回来,身上带着酒气,带着浓烈的陌生香水味。 一开始阮枝以为她只是和朋友出去玩,年轻气盛,闹脾气。 可到第三天,第四天……她开始焦躁,就算是高考后的放纵,也不该如此过度。 阮枝给陈夏发信息,没回;打电话,关机;朋友圈突然解除了她的权限。 那孩子像是从她的生活中蒸发了,只留下晚归后卧室门“咔哒”一声的关门声。 一个晚上快十二点,陈夏又回来了,醉得几乎站不稳。 她进门看了阮枝一眼,没说话,踉跄地把外套甩在沙发上,踩着高跟鞋去倒水。 阮枝忍不住开口:“你每天这样混,你知不知道——” “关你什么事?”陈夏打断她,语气又冷又轻,像一把钝刀,“你又不是我妈。” 她笑了笑,眼睛却湿了。 “你只是我爸留下的女人,又不是我亲妈,演戏演得那么真干什么?” 她走近一步,凑得很近,酒气扑面而来:“我说喜欢你,你怕得不敢见我。现在我躲开了,你又装什么关心?” 阮枝没躲开,也没回答。 陈夏手撑在墙上,低头,像是累了,像是在强撑情绪:“你不是怕我喜欢你吗?你放心,我不喜欢你了。我现在每晚都能亲别人,我不会再想着你。” 话一落地,阮枝的心口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阮枝没出声,也没有动作。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陈夏终于蹲下,抱住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 “你让我试一下。”陈夏突然抬头,声音哑得厉害,“就一下,我不闹,我不说是你主动。你就……亲我一下。” “就一下。阮枝,算我求你了,求你了……”她说着,眼睛红得发亮。 阮枝慢慢蹲下去,伸手摸了摸陈夏冰凉的脸,轻轻地叹气。 她不忍心。 自阮枝第一次见这孩子,她心里便将她认作她自己的孩子。陈夏孤僻、沉默,自尊心高,亦有自己的骄傲。 是她一点一点,撬开这孩子孤僻的心,一点一点,看着这冷漠的孩子逐渐变成了一个有温度的人。 夏夏,她的夏夏。 她的孩子。 阮枝终究心软了。 她俯下身,轻轻抬起这孩子的脸,又很轻很轻地吻了吻陈夏的额头。 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虔诚又美好。 陈夏怔住,仿佛整个人定格在那里,睁大眼望着她。 而阮枝,起身,退后一步,眼里重浮上一层冷意与克制。 她垂眸道:“这只是……妈妈的吻。” 说完,她就转身进了卧室,门关上的那一刻,她靠在门背后,整个人几乎颤抖着滑坐下去。 而外头的陈夏,坐在地板上,突然笑了。眼泪也不自禁地掉下来,说不清是喜悦,还是难过。 陈夏笑着,低声喃喃:“骗人。” 自那晚之后,陈夏变得乖了。 她不再夜夜买醉,不再对阮枝冷言冷语。她安安静静地回家,吃饭、洗澡、帮忙干家务,所有事情都井井有条。 甚至早上会和阮枝说句:“早安。” 阮枝一开始松了口气。 可很快,她就发现哪里不对。 陈夏不再会特意追寻她的目光,不再主动靠近,不再闹情绪,却也不避开她了。 阮枝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靠近你,只会被推开。那我不靠近了。我要你主动走过来。” 于是,陈夏不再逼近,也不再解释。 她只是每天穿得得体得当,似是偶然又似是地在阮枝面前松开衣服的拉链,露出脖颈细长的线条。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房门前经过,留下一地水汽。 一次洗完澡,陈夏淡淡问了句:“你那天吻我之后,有梦见我吗?” 阮枝手一抖,水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陈夏却没回头,只把头发拨到一边,笑了一下:“我梦见你了。” 她说完就走了,留阮枝一个人,站在一地碎玻璃中,像是脚也被割出了血。 阮枝开始失眠。 梦里还是那天的吻,不过却陈夏睁着眼,吻着她的唇。唇齿相触,像是在亲吻,又像在对峙。 她明明在梦里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只是妈妈的吻。” 可陈夏总是摇头。 “不是。你骗我。” 阮枝会在梦中惊醒,半夜三点,灯都不敢开。 后来有一天傍晚,她洗完衣服出来,听见阳台有声响。 走过去一看,是陈夏在抽烟。 女孩穿着松垮的t恤和短裤,坐在栏杆上,脚悬在外头,夕阳照得她发尾像燃烧一样。 她没回头,只说了句:“你想赶我走,就直说。” 阮枝声音发紧:“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 “那你躲什么?” 阮枝默然。 陈夏低头看她,眼神有点冷,又有点委屈,“你既然不要我喜欢你,就别那么温柔。” “我一碰你,你就跑。” “我不碰你,你就又看我。” “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阮枝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发颤:“我也不知道……” “我也在害怕。” 陈夏没说话。 她掐灭了烟,跳下栏杆,走到阮枝面前,一步步地逼近。 阮枝退了一步,陈夏就上前一步,直到她无路可退,背贴着墙壁。 那孩子的眼睛里没有泪,也没有笑。 她只是问:“那天的吻,你有心动吗?” 阮枝闭上眼,没说话。 “你有梦见我吗?” “你说没有,我就走。” 陈夏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像雾一样轻。 阮枝眼圈泛红。 “我梦见你了。” “但我不该梦见你,夏夏,是妈妈的错。” 陈夏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笑了一下,却像在哭。 “那我们现在算不算扯平了?” “你梦见了我一次,我也做了你的一场噩梦。” 她走了。 这一次没有回头。 而阮枝却站在原地,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梦境与现实交织的那一刻,她终于开始分不清:那一吻,是谁先动的心。 可陈夏真的却没有再靠近阮枝了。 整整一个星期。 阮枝最开始是如释重负。 她觉得放手是对的。反正陈夏已经高考完了,志愿也报了外地,迟早要离开这个家。 可她渐渐发现:安静,比争吵更可怕。那孩子的沉默,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审判。 也不知怎么,阮枝开始变得敏感、暴躁——剪刀不见了,她会翻箱倒柜地找半个小时,拿扫帚打扫时一个用力打翻了养的绿植。 开水壶响两声她就关火,门铃响,她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僵住。 甚至在夜里醒来两三次,看向客房的门,灯是关着的,门也关着,她却忍不住想走过去敲一敲。 阮枝憋着,忍着,直到自己发了烧。 烧得浑身发烫,浑身是冷汗,靠在床上,翻个身都喘不过气。 她迷迷糊糊中听见房门被人推开。 是陈夏的声音。 带着一点惊慌:“阮枝?” 阮枝强撑着睁眼,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夏蹲在她床边,一只手伸过来摸她额头,冰凉冰凉的,抖了一下,又缩回去。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这么烫?” 下一秒,陈夏一边打电话一边找退烧药,一边又回头喊她:“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别……不去医院。” 阮枝费力地开口。 “你留下……你在就好。” 陈夏的动作顿住。 后半夜,陈夏一直守着她。 阮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偶尔惊醒一下,都能听见身边有人。 陈夏换了湿毛巾贴在她额头,擦她的手心,把衣领松开一点,让她透气。 直到凌晨三点多,阮枝终于醒得稍微清楚些了。 睁眼的瞬间,看到的就是陈夏趴在床沿睡着的侧脸。 她突然鼻子一酸,想伸手去碰她。 手刚抬起一点,陈夏忽然睁眼了。 两人四目相对。 沉默。 阮枝想说谢谢,又觉得太轻。 想说对不起,又太沉。 最后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陈夏却轻轻地起身,坐到她身边,凑近,低声道: “我是不是该走了?” “你不爱我,也不想让我喜欢你。” “我再留着,是不是就太可笑了?” “像你说的,我还只是个孩子。” 阮枝脸色苍白,眼眶红着:“你不可笑……夏夏。” 她的声音颤抖,像是被什么压了很久,终于挣扎着呼出了一口气。 “是我……不应该乱了分寸。” “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陈夏盯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那个笑,是心碎的,是不屑的,是自我讽刺的。 “那天你亲我,不也是主动的吗?” “你说那是‘妈妈的吻’。” “我信了,可是我回去做梦的时候,梦见你也哭了。” “梦里你哭着亲我,说‘夏夏,我忍不住了’。” “你以为只有我难受吗?” 阮枝睁大眼,看着她。 “我没有……”她几乎要辩解。 可陈夏已经倾身过去。 她伏低身子,在阮枝的脸上轻轻印了一下。 像极了那天她醉酒时的吻——只是调换了位置。 阮枝身体一颤,眼睛里顿时布满水汽。 “我不管你现在说什么。”陈夏哑声低语,“你说是‘妈妈的吻’,那我也亲你一下。” “我们就扯平。” “你再不让我靠近,我就去吻别人。” “我还小啊,青春躁动,想亲谁就亲谁。” “你管得住我吗?” 阮枝闭了闭眼,声音几乎听不见:“我不想你去随便亲别人。” 陈夏一顿,随即坏笑。 “那你亲我,阮枝。” 阮枝咬着唇,脸色红得像烧。 阮枝伸手,捧住陈夏的脸,颤抖地凑上去,像是完成一个最沉重的告别一样,轻轻地吻了她。 一下,很浅。 却足够让陈夏屏住呼吸。 阮枝退开,哑着嗓子:“这是妈妈的吻。” “我没办法给你别的。” 陈夏低头,笑了。 “好啊。” “那你每天都给我一次‘妈妈的吻’。” “你就当我永远长不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影子 阮枝三十二岁这年,重新遇见了命运的某种变体。 她不是一个习惯放纵情绪的人。 表面温柔,性子内敛,话少,安静,干净,是周围人对她一致的评价。 但没有人知道,在她内里,有一道伤口至今未愈。 她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个人。 乔舒宛。 那是她青春里,最明亮、最锋利的光。 阮枝的家庭,从来不温暖。 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跟着母亲生活,后来母亲再婚,很快又生了一个弟弟。 继父不坏,但也不亲。弟弟年幼得宠,母亲的心思都在另一个家庭上,对她的忽视几乎是本能。 阮枝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从补习班走夜路回家。 她漂亮,成绩好,性子安静,又从不哭闹,像个优秀到乏味的孩子,直到初二那年,有几个混混开始围着她打转。 她不爱惹事,也不懂拒绝,那些人便越缠越紧。她曾试图报警,也找过老师,但都没用。 那是一段无声的煎熬期,阮枝每天战战兢兢地绕路回家,回到家却没人关心她为什么总是走那么远的夜路。 直到有一天,乔舒宛出现了。 那天她被堵在巷口,是乔舒宛骑着单车撞进来,把那几人撞得人仰马翻,然后把她护在身后,脸色冷得像能掀翻整个世界。 “再碰她一下试试?” 乔舒宛说。 她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像风刮在玻璃上,脆而冷。 那一刻,阮枝几乎是被她从黑暗里捞出来的。 后来两人成了朋友。 她们一起上学放学,坐同桌,在图书馆并排坐一下午,乔舒宛成绩一般,但画画好,有天赋,性子桀骜,是校园里最引人注目的那类女孩。 而她,成绩顶尖,却总是低着头像风中植物。 但乔舒宛喜欢她的安静,也只对她安静。 高一那年冬天,乔舒宛第一次牵她的手,说:“你冷不冷?” 阮枝不知怎的就没躲开。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两人一起去朋友家聚会。乔舒宛喝醉了。 晚上,她们睡在一张床上。 灯关掉之后,乔舒宛忽然凑近她耳边,说: “阮枝,我喜欢你。很久了。” 那句话像惊雷,炸得阮枝浑身僵硬。 她吓坏了。 她没办法想象“喜欢”这个词出现在她们之间,尤其是来自一个女孩的嘴里。 她沉默了很久,说:“对不起。” 乔舒宛没有勉强。 她只点了点头,翻身背对她,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渐渐疏远了。 可后来,阮枝却熬不住了。 她忽然意识到,乔舒宛不在的日子,世界像塌了一角。 她变得焦躁,难以专心,做梦梦到她,醒来满枕潮湿。 终于,她主动去找乔舒宛。 她站在美术教室门口,看着她一笔一画地描着人物素描,眼眶泛红。 “你还要不要继续跟我做朋友?” 乔舒宛回头,笑了:“当然。” “只是朋友也行。” 阮枝没回答,只走过去,抱住她,埋进她怀里:“那就做恋人吧。” 她们恋爱了。 小心翼翼,偷偷摸摸,但炽烈无比。 高中一年,大学四年,毕业后两年。 七年时间,她们从彼此的小秘密,一路走进最深的生命关系。 阮枝从不敢想象没有乔舒宛的日子。她甚至想过,如果社会接纳,她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直到那一天。 乔舒宛坐在她租的小屋床边,面无表情地说: “我家里发现了我们的事。” “我妈说,她要跳楼。” “我爸拿刀说要砍断我的手。” “我也很痛苦,但我不能让他们真的出事。” 她说得平静,却握着她的手发抖。 阮枝抱着她,哭到抽搐。 但她没有挽留。 她知道,没有父母,乔舒宛会死的。 她那么刚那么倔,一旦冲突起来,可能真的会毁掉自己。 她不能害她。 所以阮枝放手了。 阮枝没参加乔舒宛的婚礼。 甚至在她删掉她所有联系方式的那天,把两人合影烧掉了。唯一的那本乔舒宛写给她的笔记,如今也已烧掉。 她们从此不再联系。 之后的这些年,阮枝也谈过几次恋爱。男人女人都有,可都不了了之。 她也努力去迎合那种正常生活的模样,可心里始终空着一块地方,像个深不见底的洞。 直到阮枝遇见了陈建川。 他年纪大她八岁,丧妻多年,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工作繁忙,经常出差,对婚姻只求安稳。 阮枝不想生孩子,也不再幻想爱情,于是两人一拍即合,顺利搭伙,但没有领证。 她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可她没想到,会遇见陈夏这个孩子。 那年夏天,十七岁的陈夏骨架高瘦,沉默寡言,穿着黑色卫衣坐在沙发上,头都不抬。她的眼睛干净锋利,神情却像带刺。 阮枝看着她,总觉得那眼神里,隐隐透出一种熟悉的影子。 孤独,隐忍,倔强,锋锐。 像极了曾经的乔舒宛,也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她开始不自觉地对她好。 给她挑衣服,单独做饭,冬天夜里起来给她盖被子,学校的开放日准时去,还会偷偷记下她喜欢吃的零食口味,藏在厨房最上层。 阮枝曾以为这只是怜惜,是对自己过往的一种补偿。 可后来,阮枝开始心慌。 尤其是陈夏眼神太过炙热的时候,她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阮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了心思,哪怕一点点,也足够令人惊恐。 现在陈夏马上就要离开,去另一个城市,去过她的新生活了。 而她呢? 她要一个人回到这个静悄悄的屋子,窗帘落着灰,冰箱里空空荡荡,夜里睡觉连钟表声都觉得刺耳。 阮枝忽然不敢想象。 没有陈夏的日子,她该怎么过。 * 陈夏回来的时候天色微暗,屋外的灯还没亮,只有门缝里透出的光打在她的鞋尖。她推开门的一刻,脚步顿住了。 客厅里有陌生的声音。 女人的轻笑,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隐约还有杯子碰在玻璃茶几上的清脆响声。 陈夏将鞋脱得很轻,像是怕打扰了什么,蹑手蹑脚地绕过玄关,藏在通往厨房与客厅交界的小墙后。 她听见阮枝的声音,不似以往对她的轻柔温和,而带着一种她未曾见过的……愉悦与小心。 “你还是老样子,话多得很。” “那你呢?都不联系我,也不回消息。要不是上次同学聚会上有人提起你,我都以为你换了号码。” “舒宛……”阮枝的声音轻了几分,“我们都已经过去了。” “可我总想回来看看你。” 陈夏一愣,舒宛? 那个名字她听着耳熟,却在脑中迟迟找不到对应的人影。 直到那个女人笑着说—— “你还留着我以前写给你的情书吗?我记得有一封是高二那年冬天,我偷偷塞你练习册里的,结果被你吓得差点不敢见我。” “早烧了。”阮枝笑着摇头,但语气中却带着一点回忆的柔意,“怕被人看见。” 那一刻,陈夏脑中灵光乍现。 那本泛黄的旧笔记本,那些断断续续的痕迹,还有“乔”字勾勒的封面边角—— 乔舒宛。 那个给阮枝写情书的女人。 那个她以为早就从阮枝生命中彻底消失的人。 她居然回来了,还带着孩子。 陈夏背靠着墙,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胸口闷闷地堵着一股难以言明的东西,像是醋意,却又更深更重一些—— 她从未见过阮枝对谁露出那样的表情,甚至连她自己也未曾拥有过。 那是一个旧情复燃的表情,是曾经深爱至骨的人的存在所点燃的光亮。 陈夏突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里阮枝对她的好,是源于什么样的投影与代偿。 不是母性。 也不是怜悯。 而是——乔舒宛。 她在阮枝眼里,原来只是那段过往的折射。 陈夏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轻微的咯吱声引来了屋内的动静。 “咦?”乔舒宛偏头,似乎听到了什么,“有人回来了吗?” 阮枝站起身,正要走过去,陈夏已经从墙后走出,脸上神色平静到近乎冷淡:“我回来了。” “这是小夏啊。”阮枝语气顿了顿,有些微妙的紧张,“这是我……老同学乔舒宛,这是她儿子小笛。” 乔舒宛盯着陈夏打量了一眼,笑意带着些暧昧的试探:“长得挺好看的,比照片上还漂亮些,像你年轻时候。” “……” 陈夏没有回应,只走到餐桌边,将书包放下,冷眼扫过茶几上两人喝到一半的茶杯,还有那个孩子吃剩一半的曲奇。 “我要洗澡了。”她说,声音轻,却透着一丝拒人千里的疏离。 陈夏背过身的瞬间,手掌却狠狠攥紧,指节泛白。 她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是乔舒宛的归来,还是阮枝眼里的光,亦或是她在这一场模糊不清的关系里,终于意识到——她原来从未被真正放在阮枝的心里。 她只是影子。 不是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渴望 夜渐深,客厅的灯熄了大半。乔舒宛带着孩子告辞时,已经快十点。 “太晚了,我就不留你了。”阮枝走到门口送她,声音轻软,带着些许疲惫。 “嗯,也差不多。”乔舒宛一手牵着打哈欠的小笛,一手忽然覆在了阮枝的指尖上,压得很轻,“以后我还会来看你。” 阮枝没有回应,只将手轻轻抽开:“路上小心。” 门关上的那一刻,陈夏从楼梯拐角处探出头,看着阮枝站在玄关口,安静地望着黑夜中的楼道,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屋。 陈夏走路没有声音,像只猫。她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却不急着睡。 陈夏打开窗,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湿润气息。 她脑子里浮现出乔舒宛笑着看阮枝的样子,那笑意毫不掩饰,像极了阮枝曾经不属于她的温柔。 这温柔,她想要,却得不到。 她猛地起身,推门而出。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只剩一盏昏黄的小夜灯。阮枝刚洗完澡,披着睡袍坐在沙发边擦头发。 她听见脚步声时回头,愣了一瞬。 “夏夏?” 陈夏没说话,走到她跟前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刚刚那个女人,”她忽然开口,语气里藏着没来由的锋芒,“她是不是你以前喜欢的人?” 阮枝一怔,手里的毛巾顿住了。 “她是……我以前的朋友。” “朋友?写情书的那种朋友?” 阮枝望着她,一时无言。 陈夏冷笑了一声:“你眼神骗不了人。” 空气顿时冷下来,静得只剩下风吹窗帘的轻响。 “我就是她的替代品,对吧?”陈夏喃喃,“你对我好,是因为我像她。” “夏夏!”阮枝皱眉,声音第一次有了些许急切,“你不是谁的替代品。你是你自己。” “那你亲我啊。” 陈夏说完,忽地起身半跪到她面前,脸贴得很近,眼睛亮得发红,像一只疯了一样想要靠近火焰的飞蛾。 阮枝下意识往后缩。 可她没躲掉。 陈夏一把捧住她的脸,凑过去就吻住了她的唇,带着浓烈的酒味和一股刻意的挑衅。 不像孩子。 像个疯了一样要将过去踩碎的女人。 阮枝整个人僵住。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胸腔里炸开。 “夏夏……” 她推开陈夏,唇上还带着残存的温度。 “夏夏——”她语气混乱,眼底慌张,“乖孩子不该这样,你不该和我……” 陈夏笑了,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是吗?”她低声问,声音沙哑,“那你为什么心跳得那么快?” “你怕我,不是因为我是你‘女儿’。” “你怕你自己。” 说完,陈夏站起身,转身回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客厅里陷入沉寂,阮枝坐在沙发上,手指微微颤抖,像刚从冰水里捞上来,湿冷得没有知觉。 她从未如此狼狈过。 可偏偏心里那一瞬有一丝极深极深的悸动,像早埋在骨头里的火,终于被人揭开—— 露出灼烧的真相。 夜深了。 阮枝不知道自己坐在沙发上发了多久的呆。浴袍的领口滑落了一边,发梢未干,贴着脖颈冷得像冰。 她却没有力气去挪动,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刚才那一吻掏空了。 她明明该立刻做点什么——敲开陈夏的房门,斥责她,或者抱抱她,告诉她这一切只是误会。 可她没有。 因为她知道,那不是误会。 她真的在那个吻里动摇了。 不是因为酒气,也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亲密,而是因为那股汹涌而来的——真实欲望。 是的,她渴望。 她渴望陈夏的吻,渴望她毫无掩饰地靠近、紧贴着自己、甚至更进一步。 而正是这种渴望让她几乎恶心地想要剖开自己。 她不该这样想。 她是陈夏的监护人,是“名义上的母亲”。 但在那一刻,她却被那张脸,那双眼,那急促呼吸里的炽热困住,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动弹不得。 阮枝闭上眼,回忆却如潮水般扑打上来。 大学那年夏天,她和乔舒宛第一次亲吻的场景,像印在记忆深处的裂缝。 那时她才二十出头,穿着碎花裙、光着脚,蜷在宿舍床上让乔舒宛亲她的锁骨,她记得那天风很热,汗水打湿她的背,却觉得那是人生里第一次真正拥有自由的瞬间。 可那种自由没能持续太久。 暑假,她回家。 母亲无意中翻到了她和乔舒宛亲吻的合照。 那晚她刚洗完澡,正吹头发。 母亲冲进来,一把扯住她的长发,把她拖进卫生间,反锁上门。 “你是不是疯了?!” “你想让我死吗?!” “跟个女人苟合,不要脸的东西——” 她摔倒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后脑勾到墙角,脑袋轰的一声,瞬间一片嗡鸣。 母亲挥着晾衣架朝她打下来,一下一下,像发疯了一样,力气大得不像平时那个在旁人面前忍耐温柔的女人。 母亲的每一下抽打都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打断。 阮枝蜷缩着,却根本无处可逃。 疼,好疼。 妈妈,求你,求你不要再打了。 铁架打在肩头、背脊、腿上,火辣辣的疼。阮枝下意识想抱头,却被母亲再次扯起,整个人被拽得撞上墙。 “看看你是不是还是个处女!” “看看你有没有让她上过——你这个变态!你这样哪个男人还敢要你!” 更屈辱的还在后面。 母亲狠狠拽下她的裙子,像是在检查一件肮脏的赃物。 她尖叫、哭喊,拼命挣扎,膝盖撞在地上,擦出血。 “妈……求你了……别这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有……” “我错了……真的错了……”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微弱到几乎听不见,被瓷砖反射回来,却冷冰冰得毫无温度。 阮枝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剖开的鱼,被赤裸地摊在砧板上,被最亲的人一寸一寸地羞辱、切割。 门外,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冷眼旁观。 阮枝记得那个画面,永远刻进骨髓。 他靠在门边啃着苹果,脸上带着戏谑的笑:“你活该,谁让你跟女的搞在一起?死变态,妈,你再用力点打!她被打死了我们家就安生了!” 阮枝哭得几乎要昏过去,声音沙哑,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像个疯子一样地哀求,挣扎。 可没有人听她的声音。 也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就那样,被母亲关在卫生间里整整一天一夜。 没有水,没有食物,身上火辣辣地痛,腿间湿冷一片,她像个被人遗弃的废物,一寸一寸地腐烂在自己的羞耻和绝望里。 那天晚上,阮枝发着烧,蜷缩在角落,仿佛整个人都失去了重量。 她不知道乔舒宛是怎么找到她的。只记得门被打开,光透进来,乔舒宛站在门口,红着眼睛扑过来,抱住她时,她终于哭出了声。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从那之后,阮枝再也无法毫无顾忌地去渴望谁了。 哪怕心动,也要迅速捂住。 哪怕想爱,也要先咬碎自己的心。 她学会了用“克制”来包裹自己,用“理智”来压制情欲—— 尤其是对女人的。 因为她知道,一旦动了心,就可能再次跌进那样的地狱。 也从那天起,阮枝对女人的欲望就变成了一种伤口。 又疼,又痒,又羞耻。 她一边渴望亲密,一边本能地后退。 阮枝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永远没法“正常”地爱人了。 所以这么多年,她都把自己关得很好——把感情藏得干干净净,就像一口井,不让人靠近,也不让自己掉进去。 哪怕对于乔舒宛,她也总是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全身心地去投入那份感情。也因此当乔舒宛率先提出分手,她才能接受得那么快。 直到陈夏。 阮枝原以为这是她可以守住界限的关系。 因为她年长,身份明确,她告诉自己,只要“好好爱她”,就不会越界。 可现实是——她越界了。 阮枝根本没有力气说服自己,那一切不是因为乔舒宛的影子,而是因为陈夏本身。 是她红着眼睛质问时的疯,是她吻下来时的狠,是她脆弱又野蛮的活着的热烈。 而她,渴望着那样的热烈。 哪怕这热烈,会烧掉她最后一点自以为是的“道德”。 阮枝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眼神被睫毛遮挡,落下的一寸寸阴影,如同一道正在裂开的堤坝。 阮枝靠在沙发背上,闭了闭眼。 今天白天,她还见了乔舒宛。 许多年没见了。 乔舒宛来得很突然,提前发了微信,说只是“顺道”,她礼貌地应了。 见面那一刻,还是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那点悸动就归于沉寂。 因为她们都变了。 她还记得,分手那年夏天不过刚毕业没多久,乔舒宛就闪电般结了婚。第二年便生了个儿子。 听说她的丈夫是她母亲介绍的地方富商,彼此并无多少感情,却也没什么选择。 “后来他出轨了,”乔舒宛坐在家里靠窗的位置,姿态还算得体地叠着腿,语气轻描淡写,“养了个小网红。孩子三岁那年我们离婚,我从他那分到了很大一笔钱。” 她说得风轻云淡,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阮枝听着,只是端起杯子,轻轻应了声:“嗯。” 没有安慰,也没有责怪。 阮枝不是没想过,如果当年她们没有分手,会不会就没有后来的这些波折。 可人就是会变的。 坐在她对面的乔舒宛,仍旧五官精致,气质干练,却多了几分让人熟悉又疏离的世故。 她的笑容不再热烈,眼神不再明亮,说话时那种不动声色地打量和试探,让阮枝感到一丝不自在。 “听说你现在是自己开工作室了?” “你结婚后还好吗?你丈夫对你怎么样?我看你朋友圈有小朋友,是你们的孩子?” 阮枝笑了笑,淡淡摇头:“没有。” 乔舒宛眨了眨眼:“那个女孩子呢?很可爱,是你收养的?” “她叫陈夏,算是我的女儿。” “哦……”乔舒宛拉长了音,语气里隐隐有些复杂的意味,像是探究,又像是在比较。 她没继续问,但阮枝能感觉到那种若有似无的打量。 她不喜欢。 曾经的乔舒宛,不是这样的。 曾经的乔舒宛会在操场上拉着她的手跑,会在热水壶上烫到自己只是为了冲杯甜奶茶,会在凌晨背着她偷偷摸进实验室偷画图纸,躲着别人偷偷亲吻,天真又勇敢。 可那是过去了。 岁月将她们雕刻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一个是离了婚的单亲妈妈,在现实里磕磕绊绊,努力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另一个,是从废墟里拼命走出、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成年人。 她们早就不是那两个热烈少女了。 离开时,乔舒宛低声说:“我真的很想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放弃你,现在是不是……” “阿笙已经五岁了,”她忽然又笑,拍了拍身边儿子的头,“他很聪明,喜欢画画,我常常向他提起你,他说也想有个像你这样的‘阿枝妈妈’。” 那一刻,阮枝心里确实有些柔软。 但也仅此而已。 她已经不再需要那种“是否还能再开始”的幻想了。 对阮枝而言,如今这个世界里,最重要的是陈夏的成长,是自己的自由,是日复一日、安稳平静地活着。 不是乔舒宛。 不是一个变得市侩、眼神疲惫、试图用过去换取怜惜的旧情人。 阮枝笑了笑,话语礼貌而克制:“谢谢你今天来,很高兴见到你。也祝你和阿笙一切都好。” 仅此而已。 回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永远发生在过去,而不是现在,更不是将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母亲 那天午后阳光很盛。 阮枝把阳台上的衣物收了进来,微微出汗。她随手把发丝拨到耳后,换了身颜色素净的长裙,去厨房煮了些银耳汤,又往里面加了陈夏最爱的小粒莲子。 门铃响起的时候,她正从厨房出来。门一打开,一个温和男人立在门前。 他约莫三十五六,瘦而挺拔,眼神带着淡淡的疲惫和温情。 他手里提着两个袋子,一个是水果,一个装着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陶瓷摆件。 “你好,我是陈夏的舅舅,周子恒。”男人的声音很温和。 阮枝点点头,伸手接过袋子:“您好,请进。陈夏在房间里,我喊她出来。” “麻烦了。”周子恒笑着换了拖鞋走进来,眼神在屋子里扫了一圈。 客厅干净温润,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处处透露着一个人的细心与秩序。 厨房的玻璃门还没关,里面银耳汤正慢火煨着,香气一点点弥漫出来。 “家里被你收拾得真好。”他说。 阮枝回以礼貌的笑:“我平常在家工作,待得时间久了,总想让空间舒服一点。” 她开的线上设计工作室已有三年,接的都是自由项目。白天画图,晚上改稿,偶尔带陈夏出去走走。 阮枝不是个热烈的人,情绪总是被打磨得很薄很轻,很多时候轻到让人误以为她冷漠。 “陈夏,出来一下。”她站在门口喊。 陈夏慢吞吞地从房间里出来,一眼看到沙发上的周子恒,愣了一瞬,才唇角微动:“舅舅。” “哟,这一晃都快成年了。”周子恒站起身,眼里尽是怜惜和欣慰,“高考考得怎么样?” “还行。” “什么叫还行?”周子恒皱眉笑她,“你爸都跟我说了,考得非常好,全校第一,能上重点大学的成绩,这叫还行?你要是还行,那别的孩子都得重来一遍高三了。” 陈夏低头笑了,眼角忍不住弯起来,像是一道不小心漏出来的光。 她很少笑得这么松弛。 舅舅是少数几个,她在面前不需要那么防备的大人之一。 自她妈妈去世后,周子恒就是那个最常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 每年她生日的时候,周子恒都会从邻市赶来,风尘仆仆地提着蛋糕和书。年初或者暑假,他也会抽时间过来看看她,像现在这样。 小时候他带她去游乐园,陪她在图书馆坐一下午,看她把零食一颗颗分好放进小袋子里,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个是我的,那个你可以吃一颗。” 面对她的蛮不讲理,他从来都付之以宠溺态度。 陈建川总是在外出差,从不缺给她的生活费,却几乎没在她成长过程中真正地陪伴过。 相比之下,周子恒才更像是她的父亲——会为她撑伞,为她挑选书包,为她在家长会上听老师讲她有多安静多努力。 只不过他不是她的父亲。 舅舅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他的爱,是从那个家庭中抽出来的一部分。 而这种抽离,从不被舅母所欢迎。 陈夏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发烧严重,周子恒连夜赶来医院,守了她一整晚,回家后便和舅母大吵了一架。 那天她在病床上蜷着身,耳边听见他接电话的声音低沉又疲惫,一句“她是我姐姐的孩子,孩子她爸不关心她,她只有我了”,像一颗钝钝的钉子,敲进她心里。 舅母讨厌她。 陈夏不说,但陈夏能看得出来——从她偶尔出现在家门口时舅母眼里那种明明按捺住却还溢出来的不耐和冷漠。 她不是故意要夺走谁的东西,她也从未奢望那个家。 陈夏知道,周子恒愿意来,是因为他心里有良善,而她,只能小心地接住那一点点洒落下来的光。 “喂,傻笑什么呢?”周子恒抬手敲了敲她额头,语气宠溺。 陈夏抬眼看他,笑意浅淡,却不再拒人千里。 那一刻,她的眼神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泛起来,像是被晒过的白衬衣,温热,干净,又藏着一丝潮湿没散尽的皱痕。 “笑你怎么老了这么多,明明上次见你还是大帅哥呢。” “喂,过分了啊。”周子恒故作生气,拍拍肚子,“你看看,头发还没白,肚子也没大,哪老了?你这孩子就是没良心,舅舅为你操这多心,结果还被嫌弃。” 陈夏笑着低头,不再反驳。 她一直是这样,哪怕心里再温软,嘴上也不肯说得太多。 就连感谢,也总是藏在一颦一笑里,细微得只有最懂她的人才能看见。 屋里传来厨房的细碎声响,是阮枝在准备茶和水果。 她做事向来周到,从不怠慢任何一位客人。她手脚麻利,动作却不疾不徐,偶尔掀锅盖的动作也利落得像是演练过几百次。 热气从厨房里氤氲出来,落在初夏的光里,像一层薄雾,柔和了屋内的清冷。 “她去年开始住这的?”周子恒看着屋子,语气不带质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陈夏“嗯”了一声,低低的,像没打算多说。 周子恒点点头,没追问,顿了顿才道:“我看她挺细心的,人也安静,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陈夏没有接话,只是望向厨房的方向。 那个身影沉稳、清瘦,看起来和这个家一样干净、有条理。 她戴着围裙,袖口卷得整整齐齐,指尖沾了点水汽,正拿起一把水果刀小心地剥橙子。 陈夏忽然觉得有点闷,像是什么情绪翻腾着,却无法排解。 她从小就不是一个渴望母爱的人。 母亲走得早,父亲远远的,像天边一盏忽明忽暗的灯。 陈夏习惯了一个人。 习惯了自己买蛋糕,自己吃药,自己在夜里惊醒的时候抱紧自己。 她并不需要一个母亲——或者说,她早就忘记了,“母亲”这个词该是什么样的温度。 阮枝很好,她知道。 比她母亲性子好,不那么神经质,不易怒,有耐心,会做饭,也不爱多问。 周子恒说得没错,阮枝确实是个好人。可她就是不想让这个“好人”成为她的母亲。 陈夏知道,她的妈妈早已沉寂在泥土里,哪怕那个人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声沉重的叹息。 “夏夏。”周子恒忽然道,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她对你好吗?” 陈夏没动声色地答:“挺好的。” “那就好。”他拍了拍她的肩,“她看起来,是个真心对你用心的人。” 陈夏沉默,过了几秒,才淡淡道:“可我不需要她用心。” 周子恒愣了一瞬,没再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叹道:“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不否认,只低头盯着自己指尖,看那层薄薄的指甲盖下,微微泛白。 “天气热,你们喝点解暑的吧。” 阮枝从厨房出来,拿了三碗银耳汤出来,一人一碗放下。 她声音不大,却柔和地像是一阵风吹过水面,漾起一点点涟漪,却不掀波澜。 “加了莲子和红枣,冰着吃去暑。”她语气温柔,不多话。 周子恒喝了一口,点头:“真不错,比我姐……哎,比你妈以前做得好吃。” 陈夏低头,舀了一口送进嘴里,没说话。 吃完后,周子恒起身:“我带夏夏出去转转,买点东西。” “好。”阮枝起身送他们到门口,又叮嘱了陈夏两句路上注意安全。 门关上后,屋内重新归于寂静,银耳汤的甜香尚未散去。 * 外面阳光正好,行人不多,街边商铺里飘出阵阵冷气。 周子恒和陈夏并肩走在步行街上,手里提着几袋新买的衣服。牛皮纸袋在阳光下泛着光,被风吹得轻微摆动,像一场被拉长的沉默。 “她……我觉得挺不错的。”周子恒忽然开口,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酝酿良久。 陈夏没说话。 “其实她比你妈妈性子好太多了。”他顿了顿,像是歉意也像是释然,“你妈是我姐,我当然心疼她。可她太……太拧巴了。做什么都像要跟命过不去。你现在大了,应该能明白,她不是个适合带孩子的人。” 陈夏仍旧没回应。 她当然知道。她知道得太清楚了。 陈夏的母亲周子晗和父亲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那时候母亲还算风风光光,有工作,有抱负,也有一张漂亮倔强的脸。 可后来,她生下自己之后,身体垮了,工作丢了,屋子像个围城,困住她所有的梦想与力气。 她开始越来越沉默,眼神时常空洞,情绪反复无常。 医生说是产后抑郁,可在陈建川眼里,那不过是“矫情”。 家里总是很安静,安静得只剩下母亲的呼吸和阳台上那盆绿萝的沙沙响动。 父亲常年出差,电话也少,她像是在孤岛上长大,而母亲,则是那个岛上逐渐溺水的人。 那天,母亲又一次穿上了那件白裙子,对她说:“我们走吧。” 她牵着她的手,站在阳台前。 那一年,陈夏只有十岁。 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但是她害怕那个时候的妈妈,于是挣脱开妈妈的手,抱着那盆绿萝蹲在墙角。 周子晗看了陈夏一眼,眼泪流了下来,却没有说话。 然后——就跳下去了。 十五层楼,不见人形,只剩一片血色。十岁的陈夏抱着绿萝,一步步走到阳台前,从上往下看,妈妈已经变成了一滩血色的雾。 那也是第一次,陈夏第一次面对死这个字眼。从那之后,谁再说“妈妈”这个词,陈夏都想吐。 “我不是让你忘了你妈。”周子恒的声音温和下来,像是在试图引导她靠岸,“但我觉得,阮枝是真的对你好。不是为了你爸,也不是为了装样子。她就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你能看出来的,对吧?” 陈夏终于抬头看他,唇线紧绷,眼里却出奇地平静:“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阮枝温和有分寸,做饭时会放轻脚步,夜里从不在门口打扰她。 她从不说“我是为你好”,也不假装亲昵地扮演“妈”。 她只是静静地、稳稳地存在着,在这个家里,像一盏总开着的小灯,什么都不说,却一直亮着。 陈夏甚至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陈建川的女儿,如果不是因为命运捆绑,她可能不会有机会喜欢阮枝,喜欢到无法自拔。 “那就好。”周子恒笑着点头,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陈夏低头咬了一口冰淇淋,声音却冷冷淡淡地飘出:“可我不想她做我妈。” 她没喊,也没哭闹,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道割破阳光的风声,利落而锋利。 周子恒愣了下,旋即笑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孩子嘛,闹点脾气正常。” 他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以为陈夏只是心里还没翻篇,或者青春期的抵触作祟。 可只有陈夏知道,那不是脾气,是意志。 她不是不喜欢阮枝,恰恰相反——她喜欢她,甚至依赖她。 阮枝给她从未拥有过的宁静,给予她一份迟来的庇护。可越是这样,她越不愿承认她是“母亲”。 不是不够格。 而是太重要了。 “母亲”这个词,在她记忆里早已变成一道高墙,血色涂抹其上,锋利、悲伤、无法替代。 陈夏不能,也不敢让别人踩着那道墙走进来。 她害怕一旦接受阮枝成为“母亲”,那个曾在冬夜跳楼、留下血迹和噩梦的女人就真的、彻底地、永远地消失了。 陈夏愿意阮枝做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她的港湾,但那绝不是“母亲”的位置。 那个位置上,早已站着那个曾穿着白裙、对她说“我们走吧”、却最终独自跃下高楼的女人。 她是疯子,是失败者,是牺牲品—— 但她是她妈妈。 是唯一的。 就算她早就死了,就算她死得一点也不体面。 陈夏不想阮枝做她的妈妈。 她只想阮枝永远留在她身边,像现在这样,做个安静、温柔的“阮枝”。 不是母亲,不是替代,更不是重塑记忆里那个血色背影的影子。 而是共存。 陈夏害怕“母亲”这个词。 那是个危险的称谓,是一层明亮而冰冷的壳,把人困在里面,叫她牺牲、叫她成全、叫她不许脆弱。 母亲,是婚姻的牺牲品,是那个为丈夫生儿育女、失去工作与姓名的女人,是一个不断从自己骨血里抠出营养与精神、喂养他人的“孩子的妈”。 是世俗口中高高架起、供人仰望的“伟大角色”,可陈夏见过那高台倒塌的样子——她的母亲站在上面,最后是从十五楼一跃而下。 陈夏不要那样的“伟大”。 她不希望阮枝也被困在那个空洞却沉重的位置上,成为什么“谁的妈”“谁的老婆”。 那太沉重了,会压垮一个人真正的名字。 她希望阮枝永远是阮枝,不是别人的附属,不是角色,不是社会模板中的贤惠与温良。 阮枝只是她自己。 一个在厨房里煮粥时会低声哼歌的女人,一个会在她深夜没睡时递来温水却不问理由的人,一个眼神温和、步伐稳重、连拒绝人都带着分寸和诚意的普通女人。 陈夏不要阮枝成为母亲。 她只想她成为“阮枝”。 独属于她陈夏一个人的,阮枝。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绿萝 陈夏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偏晚。 她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的那盆绿萝。 绿意浓郁,枝叶舒展,一条藤垂下来,像不小心滑落的指尖,搭在原木色的桌沿。 可这不是小时候陈夏抱着的那一盆。 那一盆绿萝早已枯死了。叶子一片片发黄、干瘪,从枝头垂下,像她母亲最后的挣扎。 她试图救过它,换水、剪枝、晒太阳,却还是没能留住。 就像她没能留住那个从十五楼纵身跃下的女人。 这些年,陈夏养死过不少盆绿萝。 总是忘记换水,或者浇水太多,要么晒得太久,要么淹得根腐。 但如今这一盆,却活得很好。 枝叶油亮,藤蔓疯长,像有什么柔韧又顽强的东西,从她心底一点点爬出来。 她终于学会了怎么去养一盆绿萝。 “你回来了?” 阮枝从厨房探出头,围裙系得妥帖,鬓边落了缕发。灯光打在她眼睫上,柔和而安静。 陈夏点了点头,把钥匙丢进抽屉里:“嗯。” 阮枝又问:“晚饭还热着,你要现在吃吗?” 陈夏“哦”了一声,没说饿,却慢吞吞换鞋、洗手,像是等着那句话。 她喜欢听阮枝问:“吃饭吗?”也喜欢她用柔和语气说:“别饿着。” 这些话,在母亲活着时从没有对她讲过。 饭桌上是陈夏爱吃的三样——鸡蛋羹、冬瓜排骨汤、青椒炒肉。都是清淡的家常味。 “你衣服新买的?”阮枝坐下前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常,却透着关心。 陈夏嗯了一声,捡了块排骨塞进嘴里:“舅舅非说我穿得太老气横秋。” “挺好看的。”阮枝笑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又自觉移开。 阮枝总是这样,敏锐得过分,又克制得可怕。陈夏稍微靠近一步,她就退一步;陈夏疏远一寸,她又小心翼翼地凑回来一寸,仿佛维持着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 不是“亲密”,也不是“疏远”。 更像是一种潜意识的……保护。 或者说,是退让。 晚饭后,阮枝洗了些葡萄出来,坐在阳台上,陈夏就在她旁边,一人一把藤椅,绿萝就在两人之间,藤蔓悠悠地垂下来。 风吹动叶子,沙沙作响,像某种久远的回声。 “你的那盆绿萝……”阮枝率先开口,眼神落在枝叶上,声音有些轻,“长得真好。” 陈夏“嗯”了一声:“不是小时候那盆了。” “那盆死了?” “死了很多年了。”陈夏顿了顿,“我后来又养了几盆,也都死了。现在才慢慢知道,绿萝不能晒太久,也不能浇太多水,换水要及时,不能心情好了才记得照顾它。” 阮枝笑了:“养植物跟养人一样,小心也不一定就有回报。” 陈夏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问:“阮枝,你小时候,有怕过你妈妈吗?” 阮枝手里捏着一颗葡萄,指节动了动,像是在剥开回忆。 “怕过。”她说,“我爸那时候酗酒,动不动就摔东西打人。我妈不是那种好脾气的人,但她真是为了我拼命过。有一次,他又喝醉了,拿皮带要抽我,我妈就拿着菜刀站在厨房门口,说你再动一下试试。” 陈夏抬头看她。 阮枝笑了笑,有点涩:“我当时吓坏了。可那天之后,他没再敢碰我。那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我妈的背影。” “后来呢?”陈夏问,“她还好吗?” “后来啊……”阮枝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语调缓下来,“她改嫁了,生了个弟弟。我那时候高中刚毕业,学费是她去打三份工挣出来的。可后来,她开始管我少了。不是没钱,是她觉得,我该自己想办法了。” “她对我说话也越来越不耐烦,嫌我挑食,嫌我不体谅她,嫌我花钱多、麻烦多……”阮枝声音有点发干,“我那时候常常想,她是不是后悔生了我。” “她真的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阮枝垂眸,“可能没有。但她累了,或者说,她把‘做母亲’的力气留给了我弟弟。” 陈夏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我妈生完我之后就病了。她是那种不适合做母亲的人,敏感、脆弱、情绪起伏很大……她后来抑郁了,有一天从阳台跳下去,跳之前……她拉着我,问我想不想一起去。” 阮枝猛地看向她。 “我当时才十岁,抱着一盆绿萝蹲在角落。她看了我好久,最后还是松了手。” 阮枝的喉结动了动,眼里慢慢浮出一点雾。 “那之后很久,我都不敢靠近阳台。绿萝也养不好,总是死。可我现在……终于把它养活了。”陈夏轻轻摸了摸叶子,低声道,“就像我终于能不再害怕那些回忆了。” 她抬眼看阮枝,眼神安静而深远:“你说,妈妈到底是什么?” 阮枝没有立刻回答。 夜色渐深,阳台的灯还没开,风拂过绿萝的叶子,影子在她们的脸上斑驳摇晃。 良久,阮枝轻声开口:“妈妈是一种……把自己撕碎了去爱人的身份吧。她们不是生来就会做母亲的,只是被迫成了。” 陈夏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那为什么妈妈的爱,总是让人这么难受?” “因为她们太用力了。”阮枝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天空,“有时候是为了孩子好,有时候是为了自己的愧疚和期待。可用力的爱,就像紧箍咒,你不听,她痛,你挣脱,她更痛。” 陈夏低头,看着绿萝的一片叶子,那片叶子被风吹得轻轻抖动,像是在某种隐忍的颤栗中生长。 “我小时候也觉得妈妈是爱我的。”她忽然说,“可她的爱让我喘不过气,她想带我一起死,把我当作她痛苦的延续。” “我妈也是。”阮枝笑了笑,像是自嘲,“她为了我吃尽了苦,却也时常用那些苦来绑我——你不能顶嘴,我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不能选择,我为了你连婚都不敢离;你不能有怨,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陈夏抬头看她,眼神不知是怜惜还是理解:“她们把自己耗尽了,却也在耗我们。” “所以既恨她们,又心疼她们。”阮枝接着说,声音低缓,“恨她们控制、窒息,也恨她们为什么不能活成一个更自由的人。” “其实我们都一样,不是不想要妈妈。”陈夏说,“我们只是想要一个……不那么痛的妈妈。” 陈夏没再说话。 风掠过绿萝的叶片,在两人之间荡起一阵细小的响动,像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像一根紧绷神经的琴弦,忽然被拂了一下。 陈夏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阮枝的手。阮枝一怔,想抽,却被陈夏更用力地攥住。 陈夏没有看她,只是声音低低的,像是怕吓着风,又像是怕惊着什么藏在心底的欲念。 “所以,阮枝——”她缓缓靠近,侧脸贴近阮枝的肩,“你别做我的妈妈,好不好?” 阮枝全身僵了一瞬。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又慢了一拍。 阮枝想推开,却被那句“你别做我的妈妈”钉住了脊背。 那不是撒娇的任性,也不是青春期的叛逆。 那是一种坦白过后的执念。 “你别做我的妈妈,”陈夏说,“你只是你自己,也……只是我的。” 她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阮枝的心却慌了。 她太熟悉这种情绪了——太靠近了,像风吹过火苗,一点就着。 阮枝努力挤出一丝笑:“夏夏,你又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陈夏抬眼看她,眸光沉静得像夜色里一汪死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在推开我。你怕别人说、怕我越界、怕你自己动摇。” “陈夏。”阮枝声音轻得像碎片,“我是你爸的……” “你不是。”陈夏截断她,“你不是我爸的什么,你从来都不是。不仅法律不承认,我也不承认。你是阮枝,是我一直偷偷喜欢的那个你。” 空气仿佛凝滞住。 绿萝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在掩盖什么声音,也像在催促这沉默的情绪落地。 阮枝终于抽回手,语气一贯平静:“你太小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夏低头,轻轻笑了笑:“可我不是要你回应。我只是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 门锁转动的声音猝然响起,在沉默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客厅里格外突兀。 “我回来了。”陈建川一边换鞋一边喊。 陈夏和阮枝几乎是同时一愣。 陈夏还没来得及松开手,阮枝已经下意识抽开了她的指尖站起身来,脸上倏地掠过一抹慌张,甚至脚步有些踉跄。 “你爸回来了。”她低声说,语气比以往更低更急,像是怕被什么捉住似的。 陈建川走进来时,看到的是她们两个一前一后站着,绿萝叶子在她们中间晃得厉害,像刚有人动过。 阮枝眉心皱着,脸色泛白,陈夏垂着眼,不说话。 气氛怪异得很。 “怎么了?”陈建川眉头微皱,“你俩吵架了?” “没有。”阮枝低声回,语调冷淡到不带情绪,“只是有点累。” 她说完便径自回了卧室,步子轻快却明显躲避。 陈夏望着她背影,心口一点点地发闷,像刚刚燃起一点火,被生生泼了冷水,闷声作响,腾起缕缕白雾。 半夜,陈建川敲了敲卧室门。 他手里还拿着常备的胃药:“不是说你今天胃不舒服?吃了药早点睡。” 门开了一条缝,阮枝站在昏黄灯光下,头发散着,脸上还挂着些未褪的倦意:“谢谢,药给我吧。” “我进去看看你。” “……不用了。”她笑笑,却没有半点柔和,“我今天不舒服,想一个人睡。” 陈建川愣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阮枝已经轻轻把门带上了。 门轻轻“咔哒”一声锁住,把所有试探和温度隔绝在门外。 陈建川握着药站了一会儿,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客房。 夜里很静。 陈夏躺在床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耳朵努力去听那边传来的每一点动静。 她听到陈建川的脚步声远了,客房的门被关上,然后整个屋子归于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有点想笑。 不是高兴的笑,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像是她偷偷占据了本不属于她的位置,又像是她终于拉住了什么,不必再松开。 卧室里,阮枝坐在床边,手还捏着没喝完的那杯温水,水早凉了,像她指尖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窗边那盆小小的绿萝出神,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双手轻轻贴上来的温度。 那孩子说:“你别做我妈妈。” 可她明明听懂了她没说出口的那句。 ——“你只做我的就好。” 阮枝闭了闭眼,像是怕被火烧伤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侧身躺下,将被子盖到脖颈处。 可她怎么都睡不着。 床边小小的风扇“嗡嗡”地转着,窗外夜色温热,绿萝的叶片一动不动,像守着什么秘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噩梦 次日清晨,绿萝的叶面还有昨夜水珠未干。 厨房里阮枝围着围裙在煮粥,陈夏在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 “我来。”她走过去,轻轻从阮枝手里接过汤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阮枝下意识要说“不”,却在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睛时怔住了—— 面前的女孩似乎又长了一点,肩膀也窄瘦挺直,眼神像黑曜石一样静,像她年轻时看镜子里自己的眼。 “你该多睡会儿。”阮枝低声道。 “你胃还疼吗?”陈夏忽然问道。 阮枝手一顿,轻轻说了句“不疼”。 “严重吗?”陈夏慢慢靠近,语气听起来像是不经意,“昨晚不是还好的吗,怎么他回来后就不舒服了?” 阮枝低头擦着碗,声音低低的:“大概是最近太累了。” 陈夏没有说话,走到她旁边站定,仰头望着她,语气却忽然转了个弯:“你是因为……不想和我爸一个房间吧?” 阮枝动作停住了。 她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你怎么会这么想?”阮枝试图轻描淡写。 “你知道的,我不是小孩了。”陈夏的声音平静,却藏着一丝细碎的紧绷。 她顿了一下,眼神有点亮,带着点笑意:“因为我对你越来越重要了。” 阮枝勉强扯出一个笑:“你本来就很重要。” 她没继续说下去。 粥香弥漫,绿萝在窗台静静地倚着。 这一刻,像有些过往被不动声色地缝合。 饭桌上,陈建川匆匆吃饭,边翻手机边问:“晚上我要和王总他们喝酒,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不太舒服。”阮枝平淡回答。 “你这段时间怎么总说不舒服?是年纪到了?”他笑了一声,带着点轻佻。 阮枝没说话,手上剥橙子的动作一顿。 她看向陈夏,女孩正慢条斯理地盛粥,眼睫低垂,像什么都没听见。 可阮枝知道,她听见了。 饭后,陈建川出门了。 门刚关上,屋里安静得只剩风声。 阮枝站起身去洗碗,陈夏却在她身后低声说:“你讨厌他吗?” 她一愣。 “我知道不该这么问。”陈夏垂着眼,语气却极轻,“但我还是想知道,你讨厌他吗?” 阮枝的背影明显僵了下,手指下意识收紧。 陈夏望着她,忽然靠近一步,将那盆绿萝端下来,细心剪去一片枯黄的叶。 阮枝沉默地站着,洗碗池边的水流还在哗哗作响,仿佛替她拖延了回答的时间。 半晌,她才低声问:“……那你呢?你不爱你爸爸吗?” 陈夏没有抬头,她正低着头,仔细地剪着绿萝那片半黄的叶子。 “我不确定。”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小时候他总不在家,偶尔回来了,也只是把我交给妈妈,然后自己在一旁休息。” 陈夏顿了顿,把剪下的叶片轻轻丢进垃圾桶,“后来我妈死了,他就更少跟我交流了。给我换了个学校,换了套房子,他不了解我,就像我不了解他。” 说着,她又慢慢抬起头,看着阮枝的侧脸:“你呢?” “你爱你爸爸吗?” 阮枝怔住了。 仿佛她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岁的那个冬天,母亲拦在她面前,拿着一把菜刀,声嘶力竭地冲着喝醉的男人吼着滚出去。 而她,只能躲在角落,抱着发抖的猫,缩成一团。 阮枝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陈夏看着她,轻声说:“……所以我才问你讨不讨厌他。” “如果你不爱他,那就别勉强自己留在他身边。既然心里不喜欢,何必委屈自己顺从世俗的选择。” 她语气轻,却像水面下的冰层,克制又锋利。 “你不欠任何人什么。”陈夏说,“阮枝,我倒希望你能自私一点,别太心软。” 那一瞬,阮枝忽然觉得胸口发紧,像有什么旧事在心口翻涌—— 她曾经是那个被母亲忘记的女儿。 而眼前这个女孩,也在母亲死后,被另一个家庭忘记了。 她们彼此都不是完整的。 可那种残缺,却让她们在对视的瞬间,产生一种深深的共情。 绿萝在暖光下摇晃着,剪过的叶子边缘还带着一点新鲜的汁液。 “你养得很好。”阮枝轻声说。 陈夏没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嗯,我早就学会了怎么养绿萝。” 顿了顿,她又轻声说:“我也想学会怎么对你好。” 阮枝怔住。 那句“你好”太轻,太缱绻,像一根透明的丝线,从绿萝的根缠绕进她的指尖,又悄悄缠绕进她的心。 她本该拒绝,可心跳微乱。 阮枝忽然想起昨夜拒绝陈建川靠近时,那种本能的抗拒感,是不是也源于—— 她早已在这个家之外,找到一处比婚姻更温柔的寄托。 只是这一份寄托,错得太沉,也太深。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叫着陈夏的名字,声音清脆又急促,把阮枝的神思惊散。 陈夏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了她一眼便快步走到阳台。 楼下是她的高中同学兼死党林瑜,穿着短裙和运动外套,活力十足地喊了一声:“夏夏!不是说好今天陪我去看展吗?我特地跑一趟,别给我爽约啊!” 陈夏“哎”了一声,“我换双鞋就来。” 她转过身,目光与阮枝在空中短暂交会。 那一刻,阮枝突然意识到,她从来都不是陈夏的世界唯一。 可偏偏,她已经习惯了那双眼睛温柔地落在她身上,习惯了那个女孩走近自己时,轻声唤她一声“阮枝”,仿佛她们是同龄人。 可事实是她们之间隔着十几年岁月。 阮枝垂下眼帘,退回房中,手心却莫名有些发凉。 她以为自己可以把一切都藏在心底,可一旦有人来拉开窗帘,光照进来,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动摇得不像话。 陈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正站在玄关处低头系鞋带,忽然听到客厅的手机响了一声。 阮枝走过去接起,语气平和:“喂?” 那头传来乔舒宛略显慌乱的声音:“阿笙发烧了,三十八度八……我带他来医院,可挂不上专家号,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问问?” 阮枝神色一紧:“你在哪家医院?” “协仁,我已经到了,刚在急诊排队。” 陈夏听见“乔舒宛”三个字时,手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收紧,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她缓缓站直了身子,眼神没有看阮枝,只淡淡开口:“是她的电话?” 阮枝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沉默几秒后,陈夏忽然抬眸看她一眼,那眼神压抑着什么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不愿说破的委屈。 可她终究只是语气平静地说:“孩子的事重要。你赶紧去吧。” 阮枝愣了一瞬,点头:“你跟朋友在外面的时候也注意安全。” 陈夏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系鞋带,但指尖已经用力到发白。 她没再多说话,只是听着阮枝匆匆换鞋、开门,最后留下一阵风般的门响。 她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一动不动。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像是心跳,也像是她刻意忽略的落寞。 这时,门铃“叮”的一声响了。 陈夏回神,下意识站起身,去开门。 门一拉开,外头是她的朋友林瑜,手里还拎着一杯刚买的冰咖啡。 “你动作也太慢了吧。”林瑜一边说一边打量屋里,“不是说好两点出门吗?我这咖啡都快化成水了。” 陈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声音也懒洋洋的:“不就耽误了一会儿吗。” 林瑜没察觉她的异样,顺势往里看了一眼,“刚刚门口那个,是你继母吧?” 陈夏系着外套的扣子,语气平静:“嗯,她临时有点事出门了。” “她长得可真好看,看着像你姐姐。”林瑜一边感叹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之前见过一面就记得她了,气质还是那种‘一看就是很温柔’的类型。” 陈夏没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走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阮枝刚刚站过的位置。 她目光轻垂,眼神却晦涩不明。 * 协仁医院,夜风冷清。 病房里的灯光微微泛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阿笙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点滴还未完全输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阮枝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小手,直到他终于沉沉睡去。 她站起身,替他掖好被角,然后悄声走出病房。 走廊尽头,乔舒宛倚着窗台,脸色苍白,眼底一片倦意。 “谢谢你,阮枝。”她低声开口,眼眶红得厉害,却努力勾起一抹笑,“真的,谢谢你愿意来。” 阮枝轻轻摇头:“没关系。你一个人带孩子,已经够辛苦了。” 乔舒宛的笑容微微一滞,像是有话要说,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道:“其实我总是会想如果当初我能挡住父母的压力,如果我们没分手,现在是不是要更幸福?”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忽然伸手抱住阮枝,声音轻颤:“枝枝,我们重新来好不好?我真的放不下你,一直都放不下。” 阮枝的身体明显僵住。 良久,她才轻轻推开乔舒宛,动作克制又温柔,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动摇: “小宛,我们已经结束了。” 阮枝顿了顿,声音轻缓,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我一直很感激你,感激你曾陪我走过最难的那段时间。还有那次我妈情绪失控,把我关进卫生间,是你冲进来救了我——我一直记得,是你救了我,所以一直很感激你。” 她说得坚定无比,像是在确认自己记忆中的某种支撑。 但乔舒宛却怔住了,眉头缓缓皱起:“……我?” 阮枝点了点头。 乔舒宛却又问:“你是说什么时候?” 阮枝见她神色困惑,说道:“大二那会儿吧?那年暑假我回家那次。” “可……你说的那段时间,我都在学校备赛啊。”乔舒宛声音微哑,“省里的美术会,筹备紧张到极致,我连学校宿舍都没离开。每天彩排到凌晨,哪有时间离校?” 她又轻轻笑了一下,“阿枝,是不是你记错了,或者……那只是个噩梦?而你可能把梦和现实混在了一起。” 阮枝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从头浇下一桶冰水,连手指都僵硬。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窗外夜色深沉,走廊里灯光冷白,身后的病房门微掩着,冷风从走廊尾端灌进来,吹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阮枝脑海中的那段记忆—— 狭小黑暗的卫生间,玻璃碎片扎进脚底的刺痛,门被砸开的轰响,还有那只伸进水汽中的手,一点点拉住她、把她带出去的力道…… 那样清晰而痛苦的回忆,怎么会是梦? 她曾一直坚信,那是乔舒宛。 可现在—— 阮枝怔怔地站着,脑海里那段记忆像一张旧照片,被人悄无声息地撕去了一角。 阮枝忽然惊觉,那夜推门而入、将她抱出水渍满地卫生间的身影,她竟从未真正看清过脸。 她记得那人身上的味道,很淡的皂香;记得那人轻声哄她时的语气,低而温柔…… 可脸呢? 一片模糊。 也许,她根本就从未“知道”那是谁。那些年她紧紧攥着的“救赎”,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被误植在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上? 又或者—— 她根本没有被救过? 那扇门,从未真正被推开,那只手,也从未真正抓住她。 她只是,一个人,困在黑暗里,幻想出了一个人来救她。 她真的被救过吗?还是说—— 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等你 阮枝从医院回来时,夜已经很深。 楼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黑暗中只剩钥匙拧动门锁的咔哒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 屋子里漆黑一片。 阮枝摸索着去开灯,却在指尖碰到开关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客厅有光。 是蜡烛。 整整齐齐摆了一圈蜡烛,像小小的火苗围出一个温柔的结界,将光投在墙上,泛着摇曳的暖色。 茶几上放着一个不大的蛋糕,奶油还未融化,旁边放着两只木叉和一只小刀。 沙发上,陈夏安静地坐着,身穿宽松的灰蓝色衬衫,抱着吉他,一双眼睛在烛光里透出比火还温的光。 “阮枝,你回来了。”她笑了笑,声音轻得几乎要消融在火光里,“生日快乐。” 阮枝怔住,脚下几乎有片刻踉跄。 生日……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才发现屏幕上果然写着:8月15日。 阮枝从来不刻意去记得自己的生日。 小时候没人为她过,长大了也没人提起——仿佛这个日子对她来说只是个被人遗忘的坐标,不值得在意。 “你怎么会记得?”她站在原地,声音轻得像风。 陈夏将吉他搁在一旁,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你之前无意间提过一次,说是农历的鬼节,小时候每次生日都得自己去点香拜地缸神。” “……你记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因为你说那是你最讨厌的节日。” 阮枝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陈夏轻轻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蜡烛前。 “来,许个愿。”她把小刀递过来,语气温柔得不带一丝强迫,“生日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但我想你今天许一个。” 阮枝望着眼前这小小的蛋糕,有种错觉,好像她这一生最亮的瞬间都被许进了这盏烛火里。 她合上眼,默默许愿: ——希望夏夏以后都能平安快乐。 呼—— 她轻轻一吹,火苗熄灭。 客厅陷入短暂的黑暗,下一秒,陈夏将一盏壁灯打开,柔黄的光慢慢亮起。 “吃吧,我记得你喜欢水果蛋糕。” 陈夏切下一小块蛋糕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阮枝的指背,后者手指微微一缩,却没躲开。 “谢谢你,夏夏。”阮枝低声道。 “还没完。”陈夏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又坐回沙发,抱起那把木吉他。 “今天特别日子,送你一首歌。” 她低头调弦,指尖细长灵巧,骨节分明,腕骨在衣袖下微微显出弧度。 阮枝下意识看了她很久,甚至没发现自己呼吸都放轻了。 陈夏开始弹奏。 她指尖轻落,弦音初响时竟像一滴水砸入深潭,起了微微漪涟,又悄然没入寂静。 那旋律没有歌词,却像是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她指腹滑过琴弦的瞬间缓缓流淌,像夜里从海平面升起的一缕潮声,温柔,又有点寂寞。 阮枝静静看着。 陈夏低着头,睫毛在昏黄烛光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少女的侧脸线条柔和,又不失锋锐的倔强,唇瓣略微抿着,像在默念每一个音符的归宿。 她手指轻盈地跳跃,每一声都像是在试图安慰谁,又像是在剖白什么沉默的思念。 吉他的音色温润而深长,带着木质特有的微哑,每一拨弦落下都像是在阮枝的心口轻轻敲了一下。 她从没听过这样的旋律。 像是潮湿海风吹拂过旧日港口,像是雨水滴落进年少心事的玻璃瓶,又像是漫无边际的回忆穿过骨头,被人一寸寸温柔拨响。 陈夏的肩颈被屋顶洒下的光映得暖亮,仿佛她整个人也沉浸在了那道旋律里。 她的手指灵巧却克制,张弛有度,没有一丝张扬,像是怕吵醒谁的梦。 空气仿佛都被那旋律安抚了。 柔软得像云,又像雪。 阮枝的目光一寸寸落在她身上,仿佛在看一个被光温柔包围的梦境。 那不是一首歌,是一个人的心声,一段被亲手埋藏的故事。 等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仍在指尖缠绵不去。 阮枝没动,也没出声,只是怔怔地看着陈夏。 她的心口还在被余韵轻轻拍打。 一下一下,不疼,却软得要命。 “这是什么歌?”阮枝轻声问。 陈夏抬眸看她,眼里映着灯光,却像是映着她的脸。 “《waitingforyou》。”她说,“等你。” 阮枝心里“怦”地一声。 “等我什么?” 陈夏没有立刻回答,只静静望着她。 许久,她轻声说:“等你能亲口承认,你也爱我的这一天。” 她的嗓音像风吹动树梢,一点点地、试探地在空气中摩擦。 阮枝又不说话了,静静地垂下眼睛,睫毛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侧脸柔和而朦胧。 见她又沉默,陈夏心里有点好笑。 可偏偏阮枝的安静与温柔,让她无法自拔。陈夏又挑起话头,语气淡淡地问:“乔舒宛那边还好吗?” 明明乔舒宛大陈夏十多岁,可陈夏却懒得对阮枝的前女友抱有什么礼貌。 阮枝点头,“她儿子发烧了,家里没人,叫我过去看一下。我去医院待了一下午,等她孩子退烧才回来。” 她说得平静,并没有太多情绪,像只是帮了一个普通朋友。 陈夏盯着她,眼底有些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那她还记得今天是你生日吗?” 阮枝怔了一瞬,随即笑了:“她大概早忘了吧。” “你不难过?” “我自己都不记得,凭什么要别人记得呢?”阮枝笑着说,眼角却泛着一丝藏不深的倦意,“而且……现在的我们,顶多算是有点朋友关系了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陈夏却听得心口轻轻一动。 一种莫名的雀跃在她心里升起,不是幸灾乐祸,只是……像终于有了一点点光,悄悄照进她从不敢奢望的位置。 “那我呢?”陈夏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点点试探,“我记得。” 阮枝抬头看她,眼睛里泛着水光,被烛火映得亮晶晶的。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她说得认真,像承认了什么秘密。 空气忽然沉静下来,陈夏的喉结轻轻滑动,她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只是抬手替阮枝拂了一下垂下来的发丝。 “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好不好?” 阮枝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望着陈夏。 那一瞬间眼底深处的孤独、柔软、迟疑与悸动,全都化在这段短短的沉默里。 良久,她低低嗯了一声。 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海边小花,风一吹,就落进了她们之间谁也没有说出口的秘密。 烛光跳动,屋外是静谧的夜,屋内却悄然流淌着不动声色的心事。 陈夏撑着下巴望阮枝,眼里盛着笑意,忽而轻声开口:“你能跟我讲讲……你十七岁的时候,是怎样的吗?” 阮枝偏头看她:“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只是……”陈夏的声音有点发轻,“只是想知道你每一个时候的样子。我总觉得——” 她顿了顿,轻轻咬了咬唇,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又像是在认真斟酌每一个字眼。 “我总觉得自己来得太晚了。你的过去,我全都错过了。” 阮枝微微一怔,望着她的眼神慢慢柔了下去。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放下杯子,靠进沙发背里,像是从陈夏的这句话里,取出了一点温暖,又缓缓打开了某段封存的记忆。 “我十七岁那年,还在一个沿海的小城念书。冬天的风很硬,吹在身上疼得像刀子。”她轻声说,声音不急不缓,却像海浪打在礁石上,绵长而带着一点咸涩,“学校不远就是海岸线,我常常一个人顺着海走,一直走到天黑。” “为什么要走那么久?” “因为只有走着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她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那时候挺痛苦的,也挺孤独的。每天放学都不太想回家,就沿着海走,脚踩在沙子里,浪花能打湿裤脚。没人等我,没人找我,我就假装自己是一个幽灵。” 陈夏的指尖在吉他上轻轻摩挲,眉心微蹙,却一句也没插话。 “那时候我总喜欢幻想和做白日梦,梦里有个守护灵,一直跟在我身边。”阮枝望着蜡烛火焰,“她不说话,但她能听见我每一次心里的求救。” 阮枝自顾自继续说:“我常常站在海边许愿,说‘守护灵呀,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就站在我身后,哪怕我看不到你也没关系。’我知道很傻……可那时候,那些幻想,是我唯一能靠着过下去的东西。” 陈夏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突然觉得,那些她无法参与的过去,那些被岁月和苦难封存的岁月,像一道裂缝,从阮枝语气温柔的叙述里,慢慢裂开,然后温柔地把她吸进去。 “所以,”陈夏低声问,声音小得像怕惊扰到什么,“那时候你的守护灵,有没有来?” 阮枝看着她,神情忽然柔软了些许,似笑非笑地摇头。 “可能没有吧。或者说,她一直在海的那边走,走得很慢,所以来晚了。” 陈夏喃喃重复一句:“来晚了……” 阮枝苦笑了一下,眼底浮起一丝混着自嘲的温柔:“反正都是幻想,来不来也没什么的。” 陈夏看着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 “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她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到底是那时候的日子太荒芜,还是我幻想太多了,把回忆和幻想都揉在一起,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哪些是真的。” 阮枝垂下眼睫,睫毛在蜡烛光里投下一道极淡的阴影。 她想起今天在医院,乔舒宛看着她毫不动摇的眼神,她说她根本不记得那回事,也从没做过那件事。 阮枝想,或许她是把回忆和幻想混了淆,稀里糊涂地过到了今天。 阮枝顿了顿,嗓音低得几乎要散掉,“也许,我曾经一直以为的那个瞬间,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梦。” 也许那天晚上,根本没有人来救她。 也许,是她太软弱,太想被人救了,才自己拼出来一个故事,撑着走过那么多年。 陈夏听着,手指一点点收紧,像是想抓住她话语里的某个缝隙,却又生怕一碰就碎。 阮枝笑了笑,“有时候人是会自己骗自己的吧,尤其是很孤独很想被爱的时候。” 空气沉静得几乎听得见蜡烛燃烧的微弱声响。 陈夏忽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掌心温热,却不急于开口,只是看着阮枝,一字一句地说:“骗不骗自己都没关系,你撑下来了,不管是靠真实,还是靠幻想。你走过来了。” “你不需要因为幻想活下来而觉得羞耻。那是你在保护自己。” 阮枝抬眼看她,眼眶悄悄泛红,却什么也没说。 陈夏看着她微颤的眼睫,喉咙一紧,嗓音也低了下来:“如果那时候没人来救你——那我现在来行不行?不晚,对吗?” 她说得缓,却异常坚定。 阮枝怔怔地看着她,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一瞬,陈夏感觉自己的手指,被她悄悄地回握了一点点。 像潮水退去后,第一次,有谁在黑夜中,悄悄回应了她的等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动摇 客厅里一片静谧,只余蜡烛跳跃的光,将柔和的光晕映在墙上,也映在她们的睫毛上。 窗外有夜风擦过廊檐的声音,轻轻的,像远方潮水低低的喘息。 屋里没有开灯,暖黄的火光将两人包裹在半明半暗的温度里,仿佛世界就此慢了下来。 陈夏坐在沙发一侧,身形微微前倾,像是在靠近火光,也像是在靠近阮枝。 她的指尖悄悄用力,像是在试探什么底线。她望着阮枝,眼神在烛光里一点点变得深。 “枝枝。”她轻声喊她。 嗓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吓着她,又像是在唤醒什么。 阮枝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依旧温和,却透着一点隐忍和迟疑。 陈夏忽然伸手,将她轻轻抱住。 那个拥抱并不紧,却很真切。像一张安静铺开的网,把阮枝轻轻兜住。 “我有一个要求。”陈夏贴在她耳侧,声音微微发颤,像某种赌注。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她说完这句,阮枝的身体微微一僵,没立刻回应。 陈夏等了几秒,像是早就料到了什么,笑了笑,声音轻轻的,有点撒娇似的委屈:“那……那换一种方式。” 她退开一点,眼神闪烁着倔强的光:“你不愿意亲我,那我亲你。但是你不许拒绝。” 说完,她没再等阮枝回应,就俯身靠近她。 阮枝像是想说点什么,却被她的动作打断了。 陈夏很轻地吻了她一下。 只是唇与唇的轻触,却像某种无声的叩问,柔软,暧昧,又带着一丝不安的执念。 她没有很急,也没有强迫,像是在用尽全力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只是温柔又固执地贴近阮枝的呼吸。 阮枝一动不动,指尖却紧紧地扣住了沙发边缘。 陈夏没有再继续,亲完便停住了。额头贴着阮枝的额头,呼吸轻而近。 “对不起,我只是……”她低声呢喃,“真的很想靠近你一点点。” 她的声音有点颤,像风穿过夜里的树叶,细碎、隐忍,却藏不住那点点热意。 阮枝还是没说话,眼神却不再逃避,静静望着她,呼吸与她交缠着。 片刻后,她缓缓抬手,轻轻触了一下陈夏的侧脸。 没有推开,也没有拒绝。 那个动作轻得像海风掠过旧时光,却足够让陈夏红了眼眶。 “枝枝。”陈夏轻声唤她,像一缕风,穿过蜡烛微颤的火光,轻轻掠过阮枝耳侧。 阮枝心里忽地一跳,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却被陈夏的眼神牢牢牵住。 那眼神太认真了,带着小心翼翼,又带着隐忍太久的渴望,像一潭幽深的水,安静,却不容忽视。 陈夏靠得更近了一点,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额发。 她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带着一点赌气,又像是撒娇:“你吻我,好不好?” 阮枝怔了怔,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陈夏没有退,她反而弯了弯眼睛,像是早有预料,声音更轻了:“好,那我在来吻你。这次你依旧不许躲。” 她的语气轻柔到极致,像夜色里落进海水的一滴雨,没什么声响,却泛起一圈圈涟漪。 阮枝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 只是陈夏靠近时,她睫毛轻颤,像是在风中犹豫不决的花瓣。 陈夏的吻终于落下来——不是突兀的侵占,而是温柔得几乎虔诚。 她先轻轻贴住阮枝的嘴角,又慢慢移到唇上,像在试探,又像在许愿。 那个吻浅而缠绵,像久别重逢,像迟来的青春,暧昧、温热、轻巧得让人心悸。 阮枝没有动,只是缓缓闭上眼睛,像是被撩拨起心里的某个角落,却还不敢承认那份悸动。 等吻结束,陈夏退开一点,额头贴着她的,气息尚未平稳。 她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回应,也像是在等一个梦醒时分的答案。 阮枝的唇,还是微微红着的,像一朵刚被唤醒的花。 就在她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跳的时刻,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像是把一把剪刀,生生切断了空气里所有柔软的情绪。 阮枝怔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三个字静静跳动着——陈建川。 她喉咙像被什么梗了一下,一瞬间从温热中抽离出来。 陈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脸上的情绪像水面落下一枚石子,泛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她轻轻从阮枝身上起来,坐回沙发另一侧,没再说话。 阮枝缓了一下神,才按下接听键:“喂?” “我明天上午回来。”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不急不缓,一如既往的温和克制,“你和陈夏最近需要什么吗?我路上顺便带点回来。” 阮枝低垂着眼帘,语气温和却淡漠:“不用了,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好。”陈建川停顿了一下,又道,“她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阮枝目光微动,抬眼看向对面安静坐着的陈夏。 陈建川似乎没再多说什么,电话很快挂断。 阮枝握着手机,缓缓将它放回茶几,过了几秒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说明天回来。” 陈夏点点头,没说话。 她垂在一旁的手指微卷了一下,又松开。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刚才的情绪还像余温未散的酒,缓慢地弥漫在两人之间,却又被现实一桶冷水泼下,残留的甜意只剩喉头隐隐发涩。 陈夏垂着眼,指尖轻轻抠着沙发边角,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出声,声音有点哑,有点涩。 “阮枝,”她缓缓开口,“你能不能……离开他?” 她声音低,却极认真地吐出每一个字,像是压抑太久才终于爆发。 阮枝睫毛轻轻一颤,没有立刻说话,静默良久,才低低地问:“然后呢?” 陈夏猛地抬起头看她,眼神里是炽热的坚定:“然后跟我一起走。我们离开这,去哪都行。从此,我们永不分开。”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倔强到极点,像是在把她整颗心掏出来摊在阮枝面前。 阮枝却静静看着她,那双眼里没有一丝嘲讽,却像是有层厚重的海水,温柔又难以穿透。 她喉头动了动,轻声开口:“夏夏,你还太小了……” “我不是小了!”陈夏一下站了起来,眼眶通红,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无法遏制的激动与委屈,“你总是说我是孩子……可我已经成年了!我都能为你做那么多事,为什么你还是——” “可在我眼里,”阮枝忽然也站起身,声音轻,却带着无法动摇的坚定,“你就是我的孩子。” 一句话,像是一把钝刀,切开了她们之间所有微妙又模糊的暧昧。 陈夏怔住了,像是整个人被打回原形。 她喉咙动了动,强撑着没哭出声,可那股被否认的伤感像潮水,一下子漫过了眼眶。 她低下头,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已经近乎喃喃:“原来……在你心里,我就只能是这个啊。” 阮枝没有说话,只默默伸手,像往常那样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想要安慰。 可这一次,陈夏却退后了半步,没有让她碰到。 她低头看不清神情,只轻轻说:“我去睡了。” 陈夏回了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整个人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来。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投进来的微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抱着膝盖,埋着脸,指尖扣着地板,像只受了伤的猫。 “真不该在今天跟她闹脾气……”她低声自语,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今天是阮枝的生日,她明明想给她惊喜,想让她高兴,甚至想趁着今晚,把心里那些话好好说出来。 可她没忍住闹了脾气。 陈夏闭了闭眼,像是要把方才的争执和那句“你就是我的孩子”都甩出脑海,可那些字像咬在心上的钩子,一点一点拖扯着她的情绪。 “可我不是她的孩子啊。”她喃喃,眼眶又红了,“我想做她的爱人,想要一张光明正大的身份……我想和她在一起,不是一直都被放在道德安全线的外面。” 她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另一边,阮枝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窗外有风吹过树枝的窸窣声,带着盛夏夜晚的潮湿气息,吹得心也微凉。 她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刚才陈夏说的那句话——“你能不能离开他。” 她本以为自己听到那样的话只会觉得荒唐,或者本能地拒绝,可不知为何,那一刻,她竟真的怔住了。 不是震惊,不是生气,而是一种……被触动的沉默。 陈夏说,要带她走,从此她们永不分开。 阮枝轻轻叹了口气,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肩膀,眼角却依旧湿漉漉地酸着。 她想起十七岁时的自己,不禁想起海边、想起深夜里对守护灵的幻想。 “守护灵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她低声呢喃,语气带着苦笑。 可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却像被那句“我们一起走”悄悄撬开了一道缝隙。 阮枝闭上眼睛,却迟迟无法入睡。 她从不知道,原来在这座封闭了太久的心房里,也会为某个人的几句话,生出一点动摇的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发现 第二天下午,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洒进客厅,空气里还残留着午饭的香气。 阮枝刚把碗碟收拾好,从厨房走出来,手机便响了。 是陈建川打来的。 他说公司临时出了点状况,要赶去外地谈个项目,回来得晚两三天。 “这几天你和陈夏好好相处。”电话那头,他语气疲惫,像是走马观花地敷衍交代一句,连情绪都懒得伪装。 挂断电话,屋里又恢复了静默。 阳光照在地板上,拖出一片浅金色的暖光,却照不进人心。 陈夏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电视开着,却没有人在看。她翻着频道,像是在刻意找点声响来填补这沉默,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阮枝忙完后又回到书房伏案工作,客厅里一时只剩下墙上的钟声滴答作响,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她们像两条并行却永不交汇的轨道,彼此靠得很近,却始终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这种相处,比吵架还要难熬。 陈夏的余光忍不住瞥向书房的门几次,想起昨晚自己一时情绪上头,说话难听得不像话。 其实她早上就后悔了,也不是非要和阮枝吵,只是那些情绪太久没出口,一爆发便收不住。 她想和好,真的想。 可每次看见阮枝那副平静淡漠的样子,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她心里又忍不住窝火。 像是她一个人在较劲,在紧张这段关系,而阮枝永远风平浪静。 于是她倔着没开口,想等等看,看阮枝会不会来哄她一句。 哪怕一句——可没有。 书房门始终紧闭。 气氛就这么僵住了,像静止的水面,一触即碎。 而这边,阮枝坐在电脑前,眼神却落在屏幕之外。 她不是不知道陈夏的情绪,但昨晚那场争执后,她自己的心绪也乱成一团。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法像以往那样轻描淡写地应付陈夏的亲近。 那些细节、眼神、靠近的温度,昨晚的每一秒都在提醒她——她在动摇。 可她还没想好。 面对陈夏不加掩饰的靠近,她既不想答应,也无法拒绝。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不是冷漠,而是暂时的按兵不动。 陈夏终究没待太久,她接了个电话,便起身拿了外套。 “我出去一趟。”她敲了敲书房的门,走进书房后对阮枝说道。 阮枝点点头,没问她去哪儿,随即目光重回自己的电脑前,工作起来。 门关上的那一刻,陈夏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逃离,又像是预谋着什么。 她到了朋友林瑜家。 两人并肩坐在阳台边,手边摆着几罐啤酒和一堆拆开的零食。 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暮色像潮水一样缓缓蔓延,风吹得窗帘轻轻摇曳。 林瑜一边嚼着薯片,一边漫不经心地听她吐槽。 “我好像……喜欢上她了。”陈夏低着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林瑜偏过头,眉毛一挑:“她是谁你还不肯说?” 陈夏没应声,指尖绕着啤酒罐边缘来回摩挲,眉头皱得紧紧的:“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觉得她也不是没感觉……可每次我靠近一点,她就像被吓到一样,赶紧往后退。” 林瑜一笑,语气轻快又调侃:“你这是被钓着了?” 陈夏瞪了她一眼,没接话。 林瑜凑近,表情一秒变成狡黠:“这样,喝酒。你俩喝点小酒,她要是真有点什么,酒精一上头,嘴巴可就藏不住了。” “酒后吐真言。”她一边说一边冲陈夏挤眼睛,“你就知道她到底爱不爱你了。” 陈夏一愣,仿佛有道光划破脑海的某个角落。 这主意——说不定真的管用。 她想起早上陈建川的电话,说公司临时出了点事,要去外地谈个项目,他得晚两三天才能回家。 想着想着,陈夏的目光逐渐聚焦,像是心里某个念头彻底落了地。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放,起身抓起沙发上的外套。 “你干嘛去?”林瑜嘴里还叼着薯片。 陈夏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明亮,嘴角带着点倔强又跃跃欲试的笑:“买酒去。今晚,让她亲口告诉我。” 傍晚时分,客厅灯被陈夏打开了。 她穿着件宽松的卫衣,脚下是随意拖着的家居拖鞋,手里提着一瓶包装好看的红酒和两包零食。 像个故作漫不经心的孩子,却又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小心翼翼。 “昨天我说话难听了,我不该在你生日跟你吵架……”她顿了顿,把酒往茶几上一放,低着头像是在找借口,“赔个罪,喝点?” 陈夏说这话时,眼里带着些不安的试探,又有点倔强,就像一个站在门槛外犹豫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敲门的人。 阮枝听着她低声的道歉,原本握着书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看了陈夏一眼。 女孩站得不那么自在,手指紧紧握着瓶盖,像是在用力掩饰什么。 阮枝没立刻说话。 空气像是凝住了,只剩酒瓶轻轻撞在茶几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 “可以喝,但我们不能喝多。”她这么说着,低头从茶几下拿出了两只玻璃杯,慢条斯理地倒了酒。 陈夏一愣,随即眼睛一亮,飞快坐到她身边。 客厅的灯光昏黄,像是被酒气和温度慢慢蒸腾出一层柔雾。 她们坐在沙发上,红酒倒进玻璃杯,颜色深得像一滴夜色融化其中,轻轻晃动时,泛出细碎的光。 窗外风声细碎,偶尔有树影晃动投在地毯上,像某种未明的情绪悄悄晕染开来。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淡淡的酒香,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隐隐靠近的情绪。 阮枝本不嗜酒,陈夏更是头一回在她面前喝得这般放肆。 两人窝在沙发上,客厅灯光昏黄,酒的香气与夜色交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你眼角红红的。”陈夏靠得近了些,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是不是又哭了?” “哪有……”阮枝声音发哑,低头躲开她的手。 “阮枝,你喜欢我吗?”陈夏又问,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阮枝手指微顿,杯中的酒泛起轻轻一圈漾,她没有立刻作声。 客厅很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远处车辆驶过的声音。 陈夏没等到回答,又问了一遍,眼神认真得像个等待判决的孩子: “你喜欢我吗?” 阮枝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神色依旧平静,但眼底却像藏着一小片动荡的湖面。 “喜欢。” 她没否认。 陈夏心口一跳,像是被这两个字砸了一下,明明是自己主动问的,听见后却一下子没了底气。 “那、那是什么样的喜欢?”她追问,声音更低了些。 阮枝垂眸,轻轻转着杯子,沉默片刻后才道:“像妈妈对孩子的喜欢,也像对朋友的喜欢。” 陈夏却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嘴巴嘟起来。 阮枝抬起头的一瞬间,陈夏忽然凑了过来。她的呼吸带着酒意,眼神微醺,唇几乎要压上来。 也许是酒意上头,阮枝并未躲开。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只剩最后一厘米,暧昧像被绷紧的细线,随时可能崩断—— “砰——!” 门被人一脚踹开。 “我他妈成全你们啊!” 一声怒吼如雷霆炸响。 陈建川穿着笔挺的西装,手中拎着还没放下的行李箱,脸色比夜色还黑。 开门时,他怔了几秒,仿佛被什么抽了一鞭,眼睁睁看着沙发上那一幕,脸色迅速由铁青转为涨红,怒火在眼底翻腾燃烧,一脚踹开了房门。 他没想到因为公司行程一时取消,竟能被他撞见这档子事! “陈夏!” 他冲过去,一把将陈夏从阮枝身边扯了起来。 “你疯了是不是?!那是你‘妈’!” 一记耳光毫无预兆地落下—— “啪!” 陈夏的脸被打偏,巨大的力道使她的嘴角渗出血,眼里瞬间浮上惊愕。 她还来不及说话,陈建川已经掏出皮带,转向了还没站起来的阮枝,脸上的愤怒已经扭曲得不成人样。 “你个贱货!”他咬牙切齿,声音发颤,“不是说好了不会再和女人搅和了吗?!你他妈盯上的是我陈建川的女儿?!你这东西……你配吗?!” 皮带扬起。 “别打她!!”陈夏尖叫一声冲过来,却被他狠狠甩开。 皮带狠狠落下,抽在阮枝的肩头,她闷哼一声,踉跄着差点跌倒。 陈夏眼睛瞬间红了。 她扑进厨房,双手发抖地抽出刀架上的那把菜刀。 再出现时,她挡在阮枝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刀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 “爸,你不准再打她。” 陈建川一时怔住。 “你疯了?你拿刀对着你亲爹?!”他怒吼,“你是不是还姓陈?!” 陈夏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却冷得让人发毛。 “你从什么时候当我是你女儿了?”她的声音颤着,却极清晰,“从我妈死了以后,你就没再回来几次。你丢给我几张银行卡、几个老师,就算尽了责任了?” “你给我滚开!” “我不滚!”陈夏红着眼睛大吼,“她比你更像家人!比你给了我更多的爱!” “你除了忙事业,还做过什么?”她的声音一寸一寸将他逼入绝境,“是她,记得我生理期第一天会疼,是她给我留夜灯,是她夹我爱吃的鸡翅给我。是她在我妈墓前烧纸,说会好好照顾我。” “你呢?你给了我什么?!” 空气像被冻结。 那一刻,陈建川仿佛被这些话击溃了什么。 他扔下皮带,眼神空洞,像一夜老了十岁,整个人仿佛被人抽空了力气,脸上的怒火逐渐被疲倦和落败替代。 陈建川沉默了许久,最终声音干涩地开口:“阮枝,明天你从我家滚蛋。”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陈夏:“还有你,等你开学,立刻从这个家滚出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阮枝低着头,泪水早已打湿了衣襟。 陈夏却没有哭,她只是缓缓放下菜刀,站在那儿,眼神冷静得像冰。 那一夜之后,一切都变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凌晨 凌晨四点,天色尚未发白。 窗外的风小心翼翼地吹着,像怕惊动谁似的,轻轻摇晃着阳台上的风铃,发出几声细微的碰撞。 阮枝拧紧了行李箱拉链,动作轻得像是在偷走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她站在玄关前停了几秒,低头看着脚下熟悉的地毯,那些日子她每天从这里走进走出,熟门熟路,如今却像是闯入者。 她回过头,深吸一口气。 屋子一片安静,只有陈夏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温黄的灯光。 那是她睡前忘记关的小夜灯,像某种隐约的指引。 她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陈夏沉睡着,眉心却皱着,像梦里也不安。阮枝站在床边,低头凝望着她,目光温柔又忍耐,像在努力记住些什么,也像在跟谁说再见。 阮枝缓缓俯下身,轻轻亲了一下陈夏的脸。 触感是温热的,像她曾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可这一吻却轻得像不存在,像从未发生过。 “对不起。” 她低声说,几乎没有声音。 “我还是……让你受到伤害了。” 阮枝知道陈夏醒来时不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陈夏会以为如果她要离开,至少会跟她道别。 可她怕,道别时她舍不得。 她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门关上的一刻,阮枝把所有眼泪也锁在了门内,没有带走半滴。 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像从陈夏的生活中被悄悄抹去。 她不敢再奢望留下什么,也不敢指望那个孩子会追出来。 她也怕自己一回头,就又舍不得了。 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凌晨的街道上,城市还未苏醒,四下是沉沉的黑,偶尔几盏橙黄路灯亮着,像深夜里迟迟不肯熄灭的旧梦,孤单却固执。 阮枝坐在后座,身旁的行李沉默着,她双手抱膝,目光倦怠地落在窗外。 车窗泛着一层雾气,她用指腹轻轻抹去,露出夜色朦胧的街景。 昏黄的灯影掠过,树影斑驳如昨日的记忆在后视镜中倒退,像她费尽心思也留不住的人和事。 阮枝一夜未眠,眼睛却干涩得一滴泪都落不下。 脑海里反反复复是昨晚的画面—— 陈夏手持菜刀,挡在她身前的那个瞬间,眼神倔强得不容置疑,像极了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 那一刻,阮枝几乎要信了,陈夏真的会护她一辈子。 可她知道不能。 那一刻她心酸得几乎笑了。 她又不是从没被人护过,曾经她的母亲就是那样,咬牙顶着生活风暴护她周全,最后却也收回了那份爱。 阮枝不是不动心。 她怎么会不动心? 每一次陈夏笨拙地表现出关心,每一次她在人群中只看向她一人,那些细节可爱温柔得几乎能把她打败。 可她不能贪。 陈夏还是个孩子,一个刚刚从青春里走出来、即将迎来全新人生的孩子。 她不该,也不能,把自己的过去、生活的重担和满身伤口都压在她肩上。 那不是爱,是吞噬。 陈夏还有大学,有更广阔的人生,怎能被她这盆枯水困住根? 更何况—— 陈夏只剩陈建川一个亲人了。 阮枝闭了闭眼,喉间泛着苦涩。 如果连陈建川离开了陈夏,那陈夏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她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在这个年纪把一个人拉入深渊,说那句“我们一起撑过去”,然后让对方真的一辈子都陷在她的苦难里,再也上不来。 阮枝清楚,这份喜欢已经变了味,成了某种让人愧疚的执念。 车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光色苍茫。 那是黎明的前奏,意味着有人将开始新一天的生活,而她,也该放手了。 阮枝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黑着,没人来电。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收进包里,就像收起了整夜的犹豫与挣扎。 她对自己说:到站了,就别回头了。 * 陈夏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阳光正好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床边,像一道冰冷的刀锋,狠狠剖开了她残留着温度的梦境。 陈夏怔怔坐起,耳边仍回荡着梦里的呓语。 阮枝站在远远的地方,对她笑,笑得温柔又绝望,一步步往后退,最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白雾里。 “阮枝……” 陈夏喃喃唤了一声,下意识掀开被子下床,房间里寂静得像是被掏空了什么。 她走到阮枝的房门前,推开—— 空了。 整齐得像没人住过。 衣柜敞着门,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衣物不见踪影,书桌上的书、床头的照片,甚至那瓶阮枝一直没舍得用完的香水,也一并消失了。 像是被人用心地擦拭过她存在的痕迹,干净得没有一丝留恋。 陈夏的心狠狠一沉,猛地转身冲进客厅,玄关处的鞋柜门开着,阮枝的帆布鞋、凉拖也不见了。 阳台上挂着的那件她常穿的白衬衣也被取走了——昨晚,她还在笑着说这件衣服穿旧了,舍不得扔。 “……阮枝?” 她的声音发干,一连串拨通了阮枝的电话,指尖几乎在发抖。 拨出去,响了三声——无人接听。 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嘟——嘟——嘟——” 空洞的拨号声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像针扎一样,钝而慢,最后在第六声时戛然而止,转为冰冷的语音提示: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陈夏怔住了,手机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像落进了无声的深渊。 她缓缓低下头,眼神空白地看着地面,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可梦里从未有过如此彻骨的寒冷,仿佛有人用一把钝刀,从她胸腔中一点点剜去了心脏。 陈夏不死心,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仿佛只要打得够多,阮枝就会心软,就会回来。 可手机里始终只有冰冷的拨号声,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她耳膜,一刀刀切在她心上。 “枝枝……” 陈夏喃喃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她坐在沙发上,手机贴在耳边,浑身发冷。 手指在翻聊天记录,那些对话还在,前几天阮枝还跟她说:“你早点睡,我怕你老熬夜会猝死。” 她回:“有你在,我猝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夏忽然像疯了一样冲去门口,打开门,一路奔下楼。 楼道空荡荡的,连尘埃都沉静无声。她赤着脚跑进街口,阳光刺眼,照得她眼睛发疼。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近乎绝望地四下张望—— 没有阮枝。 没有她。 她走了,真的走了。 像风一样,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也不留痕迹,只留下一屋子安静到发慌的沉寂。 陈夏忽然意识到,梦不是梦。 她在梦里哭着喊“不要走”,阮枝却头也不回。 梦醒了,她真的走了。 没有告别,也没有挽留。 她失控地把手机砸在地上,玻璃屏幕碎成蛛网,她抱着膝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喉咙哽住,心口疼得撕裂,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忽然想起昨晚的那个吻。 不是梦。 半梦半醒之间,阮枝似乎真的来过她床边,亲了她一下。 那是一个告别吻。 轻柔、安静,却比任何语言都要决绝。 可阮枝终究还是走了,带走了所有属于她的温度。 仿佛她从没有来过。仿佛她爱过的人,是她自己虚构的幻觉。 * 出租车在车站门口缓缓停下。 司机报了声到站,阮枝却没有立刻动。 她手指用力地握着包带,指节发白,片刻后才像下定决心似的推门下车,车门关上那刻,她仿佛也把某段人生彻底关进了身后。 天还没亮透,天幕灰蓝,云低低压着,好像一张藏不住忧愁的脸。 候车厅里空旷安静,只零星几个等车的人,或低头看手机,或倚着座椅打盹。 广播里播放着温柔却疏离的提示音,与这城市清晨的冷意一样,叫人发颤。 阮枝拖着行李箱坐到了靠窗的角落。 玻璃窗外,月亮已经隐入晨雾,远处铁轨上停着一列静默的列车,像一条被冻住的铁色巨兽,伫立在她将要踏入的新生活面前。 阮枝从包里拿出水杯喝了口水,又取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没有来电,没有消息,连陈夏的名字也像沉入了湖底。 忽然,她拧上瓶盖的手微微颤了下,像是不小心触动了什么。 手机屏幕一亮——是陈夏的来电。 阮枝怔了一下,没接。 很快第二通、第三通接连打进来。 屏幕上那个备注着“夏夏”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闪现,像一颗颗子弹,一点点轰开她早已裂缝遍布的内心。 阮枝没有点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眼眶慢慢红了。 她咬了咬唇,指尖停顿了一秒,然后缓缓地,将“夏夏”的备注点开,拉入了黑名单。 手指松开那一刻,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把胸口一整片海的汹涌压进了深渊。 没有再响的铃声,车站的广播重新盖过一切。 阮枝低下头,眼泪终于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她还记得酒醉时,她曾对陈夏说过一句话:“我这辈子没有夏天,只有冬天。” 陈夏却笑着说:“那我就是你的夏天。” 阮枝知道,陈夏说这话时是认真的,眼里盛着光,像要照亮她的所有阴暗。 可夏天再热烈,也终有谢幕的时候。 她不能回头。 广播响了,阮枝所在的车次开始检票。 她缓缓起身,行李箱在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内心深处的一点不舍,被拉扯得越来越远。 列车门缓缓关闭,阮枝站在车窗前,看着这座城市一点点倒退而去—— 那里面有她来不及说出口的喜欢,有她拼命压下的执念,也有那个曾经向她伸出手,如光一般靠近的女孩。 可惜,她注定不能拥有夏天。 风从车厢缝隙里灌进来,阮枝缩了缩脖子,轻轻关上窗帘,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这一路,她要学会遗忘。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登车的那一刻,陈夏对着那迟迟打不通的电话,声音嘶哑,语气里带着哭腔—— “阮枝……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梦见你死了,我不要那个梦成真。” 可电话那头,早已无人回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深绿 又是一个枝叶疯长的夏季。 校园被深绿裹挟,树木疯长得没有边界,藤蔓缠上教学楼的墙体,连空气里都泛着被高温炖煮过的青草气。 窗外的蝉一声高过一声,像压不住的潮水,一波一波拍进人心里。 实验楼比外头还闷,空调坏了两天,天花板上的老式风扇吱吱转着,像是临界的钢丝,稍一触碰便会崩断。 酒精灯残留的味道混着福尔马林与防腐剂的味儿,黏稠得像要从鼻腔流进脑子里。 陈夏从实验台上猛地惊醒。 她额头贴着手肘,微微出汗,实验服底下的背脊全是湿的。她动了动脖子,发出一声细微的咯吱响。 陈夏又做梦了。梦里是阮枝。 一开始只是一些细碎的画面:夕阳,盛夏绿萝,阮枝靠在书桌前,指尖卷着一页纸的边角。 她没说话,只是看她。 目光很轻,却让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然后梦突然中断了,像被谁一刀从中间劈开。陈夏怔愣几秒,才从梦的残余里回过神。 如今她已经大二,距离阮枝离开后已经快两年。 她曾问过陈建川,问过乔舒宛,也曾问过街坊邻居,甚至查过阮枝曾住过的小区门禁、社保记录,甚至医院系统。 可这些努力都像投入深海的纸飞机,没有回应。仿佛阮枝从来没有来过她的生命,是她发了一场漫长的热病。 阮枝杳无音讯,于是陈夏收拾行李,孤身一人南下,去了江港市。 江港是个潮湿而喧嚣的城市,靠海,一年四季都有雨。 她选了江大的王牌专业—— 神经病理学。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但她似乎就是为了不容易才选的。她要足够忙,忙到没空悲伤,没空回头。 陈夏曾听闻过别人说她疯了,明明只是大二的学生,却转头扎进科研最卷的学科,天天泡实验室,寒暑假不回家,连饭都顾不上吃。 可她知道,只有脑神经才是她与阮枝之间那条未曾断掉的细线——她想搞清楚,一个人的情绪与记忆,是否真能决定一个人活着的方式? 而更深的执念她从未对人说—— 如果有一天她能搞懂意识的机制,她就能搞懂,一个人要怎样才会突然、彻底地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消失。 又或者,她能找到她。 江大的神经实验楼在老校区最深的西侧,旧砖楼灰白剥落,玻璃窗长年挂着灰尘与潮雾,像是任何一场阴谋或疯癫的温床。 陈夏每天早八到晚九泡在实验室,一度被实验楼里的研究生们称为“活体切片”—— 人不疯魔不成活,她疯得刚刚好。 她的专业课老师是一位古怪的中年女教授,姓戚,叫戚南裕,全院有名的怪咖,不苟言笑、教学严苛、穿着一身白大褂,像常年睡在实验室。 但不知为何,陈夏入学第二年,她就被戚南裕破格允许旁听她的研究生研讨课,甚至在后半年,被挑进她的实验小组。 据说戚南裕常年只收研究生,从不理本科生,陈夏是唯一的例外。 别人说她运气好,陈夏不置可否。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被选中。 她能忍得了疯子,因为她早就疯了。 * 解剖楼的顶楼有一间封闭实验教室,白瓷砖地面,四周都是不锈钢操作台,一排排骨架模型直立在光下,如同无声目睹一切的守夜人。 戚南裕今天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高高地站在讲台前,身上实验服干净整洁,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声音却利得像手术刀在骨膜上划过: “这是第四次有人在横切中弄错脑干位置,谁告诉我你们现在是大几了?” 她面无表情地扫过众人,目光一寸寸落下,有学生低头,有人冒冷汗。 “这种水平出去别说拿研究资格,就你们动刀子都算误杀。” 她冷笑一声,翻开记录表。 唯有陈夏,一直站在最末尾。 没有动,也没有躲。 她的成绩刚刚够上线,没有被骂,却也没有被夸奖。 戚南裕翻到她的名字时,笔尖却顿了顿,扫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她第一次见陈夏,就觉得这孩子合眼缘,但不是长相,而是那种藏得极深的沉静。 不是孤僻,是某种濒死后的沉寂——像一潭死水,水底压着碎冰和沉沙。 这孩子冷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冷得像她记忆里,那个人死后的冬天。 其他学生被骂得垂头丧气,只有陈夏依旧冷静地站在操作台前,收拾器械,每一步都规整得像旧式机械钟表的齿轮。 “陈夏。”戚南裕忽然叫住她。 陈夏停下动作,抬眼看她。 “你跟我来一趟。”她的语气没有多余的解释,只留下一句,“去我那边实验室坐坐。” 空气忽然凝滞了一秒。 其他学生都看了过来,有人疑惑,有人艳羡,也有人嘴角不屑,心里腹诽: 这新来的小丫头是走了什么运? 只有陈夏没有反应,沉默地点了点头,摘下手套,跟着戚南裕离开了解剖教室。 她们一前一后穿过昏暗走廊。 戚南裕在前头开门时没回头,忽然道了一句:“你这种年纪的学生,一般都容易急躁,急着证明自己,急着赢。但你不一样。”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你就像……本来就知道自己赢得了的那种人。” 陈夏没有回应,只静静跟着她走进那扇挂着“无授权禁止进入”标识的门。 门在她们身后合上,实验室里的光比外头更冷,泛着消毒水和甲醛的气味。 墙上是一排排封闭冷柜,靠窗摆着巨大的剥离图谱,角落放着一只用防尘罩盖住的玻璃柜。 玻璃柜底下贴着标签,隐约能看到一行手写的英文字母:y.j.m. 戚南裕将手里的实验记录本放下,转过身盯着陈夏:“你知道我为什么破格让你进研究组吗?” 陈夏如实答道:“不知道。” “因为你不是来求成绩的,”戚南裕望着她,眼神有些锐利,“你是来找什么东西的。” 戚南裕说完后没再继续,反而在一张金属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既然进来了,总要慢慢适应这里的规矩。” 陈夏轻轻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窗外的绿荫摇晃,阳光被枝叶切碎了落在她身上,摇曳着一片深绿的影。 椅子冰凉,金属的边角磕在手臂上,有些硌人。陈夏坐得端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戚南裕的实验室。 没有多余装饰,一切都极致功能化。 两排文献堆得如山高,最顶上放着的不是教材,而是《临床病理解剖记录汇编》《脑死亡判定灰区研究》《脑神经核心走向图谱》。 “你读这些吗?”戚南裕忽然开口,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最上排那几本几乎没人借阅过的书。 “读过前两本,第三本没找到电子版。”陈夏如实回答。 戚南裕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这本还真没人主动提起。” 她起身,抽出最上方那本封皮已经磨白的厚书,啪一声丢到陈夏面前的桌上,“以后你就看这个。看完前六章,写三千字读书笔记,下周三交。” “是。”陈夏点头。 “别给我写废话,不要抄网上那些死板理论,我要你看完后的推论。” “明白。” 戚南裕盯着她,忽然又问:“你丧失过亲人吗?” 陈夏顿了下。 她失去过母亲,可她并不打算将这一事实如扒开伤口般呈现给他人。 于是她压低了喉咙,嗓音干净却低沉:“没有。” 戚南裕“啧”了一声,坐了回去:“那可惜了。没经历过丧失的人,理解不到‘逆时’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说这句话时,眼底掠过短暂的情绪波动,像一道被迅速抹去的裂缝。 “逆时?” “没听说过吗?”戚南裕轻笑一声,声音却凉,“一种违抗自然时间进程的假想模型,起初只是理论存在,用来解释意识残留与神经簇间的非线性反应,但有人……在尝试用它做点别的事情。” 她看着陈夏,意味深长。 陈夏微不可察地皱眉,似乎察觉到这话后头的暗流,却没有急着问。 戚南裕似乎满意她的沉默和分寸,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黄铜色的,抛了过去。 “以后你可以自由出入我的资料室。前提是——别乱碰东西,特别是右侧那个玻璃柜。” 陈夏接住钥匙时,余光刚好扫到那只柜子。那里面好像放着什么被布覆盖住的轮廓。 玻璃柜不大,却占了整面墙的最角落位置,上方的白炽灯永远不灭,打在防尘布上,像笼着一具被岁月掩埋的尸体。 “你越界,我会亲手把你赶出去。”戚南裕淡淡地说。 “我不会。”陈夏应得极稳。 戚南裕没有再看她,只低头翻起实验记录,嗓音冷静得像一台机器:“你可以走了。今天的课到此为止。” 陈夏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轻声问了一句:“教授,那本书……为什么推荐给我?” 戚南裕停下翻阅,头也没抬:“因为你身上有一个特征。” “什么?” “你像一个死人,”她淡淡道,“但还没彻底死。” 门在身后合上,陈夏站在走廊尽头,忽然有种自己不是被选中,而是被某种死气沉沉的气场悄无声息地拖进了一间封棺未盖的屋子。 陈夏看着那把钥匙,冰冷的黄铜色在光下泛出一点点锈斑,像某种命运正在发酵。 而那把锁着她梦中秘密的枷,正在悄悄裂出一丝缝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音讯 深夜十点,江大医学楼的最西侧实验大楼空无一人。 陈夏拎着钥匙站在戚南裕资料室的门前。 手指碰上门把手的瞬间,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指尖轻微颤了一下,但很快平复。 “别乱碰东西。” 戚南裕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 陈夏推门而入,灯光瞬间亮起,照出一室沉静。书柜、档案架、冷藏柜,以及——那面最角落的玻璃柜。 那布罩的轮廓仿佛比白日更清晰了几分。 陈夏没有靠近,而是走向资料架。她翻找那本《脑死亡判定灰区研究》,一页页扫过去,途中夹着些手写笔记,是戚南裕的字体,字迹尖利如刀刻。 忽然,一份未归档的实验记录纸从夹缝间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她俯身拾起,扫了一眼—— 「项目代号:yjm-Σ 意识残留神经响应实验/阶段:非正式临床预备组/被试状态:生理性脑死亡后保留末端神经反馈 备注:主神经簇对特定音频/气味/触觉刺激仍有微弱反射」 陈夏指尖收紧。 “yjm。” 她想到那个玻璃柜,也想到自己曾在实习期间听过一个传言—— 某位疯狂研究员保留了一个特殊尸体,试图以神经刺激方式“唤醒记忆残余”。 但她从没想到那是真的。 陈夏站在记录前,久久未动,忽然手机嗡嗡震动。 【林瑜】:夏宝!快救我!来南洲路这边陪我吃饭,我室友放我鸽子,我一个人吃火锅好像个傻子!! 陈夏低头扫了一眼,原本想拒绝,可下一条消息蹦出来—— 【林瑜】:话说,我今天路过国贸那块……好像看见阮枝了。不是开玩笑,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像是她。 陈夏手指一顿。 “阮枝。” 这个名字仿佛戳破她耳膜,仿佛是一枚子弹,穿透了厚重的时间层,直直击中她心脏的最中心。 陈夏下意识捏紧了手机。 她怔怔地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字,眼前的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塌陷成一片寂静。 教室外的风,实验楼冷光灯的嗡鸣,夜色中偶尔传来的鸟鸣与车声,全都倏然远去了。 她的耳膜嗡地一声,仿佛突然被什么堵住,又被什么震开。 胸口猛地紧缩了一下,像是久未使用的旧机械被突然启动,咔哒一响,再难停下。 陈夏的手指微微颤抖,紧握手机的掌心渗出冷汗。 她的心跳并没有加快,反而迟滞了一拍,像极了那年盛夏,阮枝决绝转身离去的那一刻—— 时间在那一秒钟凝固,而她的世界只剩下那个梦中沉默的背影。 她已经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 久到她可以在梦里唤她成千上百次,却不敢在白天说出一次。 可现实残忍地告诉她:只要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哪怕只是一句话、一眼、一瞬,就足以令她所有苦心伪装的平静顷刻崩塌。 一阵眩晕猛地袭来,陈夏低头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空白。 “她在哪里?” 陈夏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低沉而急切,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不知道林瑜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可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去,她今晚将无法安睡。 甚至,整个世界都将陷入无止境的回音中,只剩那两个字在灵魂深处疯长回荡: ——阮枝。阮枝。阮枝。 林瑜被她突如其来的语气吓了一跳,语调里带着几分犹疑:“就江港南街那边的面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她,背影很像,我多看了几眼,人就进去了。” “发我定位。”陈夏低声说完,几乎是立刻起身,实验室的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尖锐的摩擦声。 她顾不上收拾桌面上未完成的记录表,实验服来不及脱,甚至忘了还没吃饭。 林瑜发来定位,在南洲路与滨江交界的小广场,火锅店附近。 陈夏没有多想,将实验资料重新放好,退出资料室,把钥匙别进兜里,然后迅速下楼。 夜风很冷,吹得陈夏睫毛发凉。 从实验楼到校门口那一段路,她几乎一路快走,神情从平静变成不安,步伐也越来越急。 快两年了。 陈夏以为阮枝已经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没留下只言片语,可哪怕只是一个“像她”的身影,她也无法无动于衷。 她怕。 怕自己这一趟是空欢喜一场。 可她更怕——如果那真的是阮枝,她却没有出现。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听见与她有关的只言片语。 陈夏一路奔下楼,风从未关紧的窗缝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细发凌乱,脸颊泛凉。 电梯等得太慢,她索性从侧楼的消防通道一路奔跑下去,帆布鞋在铁质楼梯上踩出“咚咚”回响,像是心跳的回音,一下下砸在耳膜深处。 陈夏不知道自己要见到的会是谁。 是一个错认的背影,还是一双她日日夜夜在梦中追逐的眼睛?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去。 外头天色已暗,江港市的夏天湿热又黏腻,空气里带着雨前压抑的闷雷味。 陈夏站在路边,按开手机导航的同时,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的脑海被某种混乱的情绪填满了——一种怕认错的忐忑,一种怕认出的恐慌,一种源于长久思念后忽然照面的不知所措。 如果是她呢? 如果她真的在江港,那这两年,算什么?她的苦苦寻找、反复梦境,算什么? 可如果不是她……那她又该如何安放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动荡? 陈夏在夜色中走得越来越快,像是怕迟一步,那人就会再次消失无踪。 灯火阑珊下,每一个剪影都像阮枝,每一处背影都让她忍不住多看一眼。 直到林瑜的定位就在眼前那家老旧面馆的招牌上闪烁。 陈夏猛地停住脚步,心跳仿佛在那一刻停滞,然后失控地鼓噪。 玻璃窗上映出一排排模糊人影。 她抬脚,一步步靠近门前,掌心全是汗,指节因为用力太紧微微泛白。 推门之前,她闭了闭眼。 ——别是她。 又别不是她。 面馆的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一声。 陈夏站在门口,目光飞快扫过每一张桌子,心跳一下一下沉下去。 没有。 没有那抹熟悉的背影,没有那个她日日夜夜在梦里找寻的身影。 只有林瑜一个人,坐在靠墙的位置,正朝她挥手。 “陈夏!”林瑜冲她笑着,“我在这儿!” 陈夏怔了怔,缓步走过去,动作比意识慢了半拍,像是还没从刚才那一刻的心悸中回过神。 “我说的是真的,没骗你。”林瑜似乎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一边递上菜单,一边打哈哈,“就是太像了,我当时一眼瞥过去,真的以为是她。但你想想都过去多久了,那人哪怕是她,估计也早走了。” 陈夏没说话,只是坐下。 光线下她的面色更显得寡白,眼下的青黑色宛如一点阴影镶在脸上,薄薄的唇也没有血色。 她整个人像极了长期泡在冷水中的纸片,几乎要被疲惫浸透。 “你这脸色,怎么回事?”林瑜皱起眉,嗔怪道,“是不是又连着熬夜了?看起来跟没吃过饭似的。” 陈夏垂下眼睫,声音低哑:“没吃。” “得,你别说了。”林瑜叹了一口气,招呼老板,“两碗牛腩面,一份炸酱面,加俩荷包蛋,先上个青菜。” “我请你,吃饭。”她看了眼陈夏,又补了一句,“也算是压压惊。” 陈夏没有推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还握着手机,但屏幕早就暗了。 她坐得有些僵硬,像是身子还留在另一个时空——也许是在那个她即将与“阮枝”擦肩而过的几秒钟里。 面很快上桌,热气氤氲,香味扑鼻。 林瑜把面往她面前推了推:“先吃点,别再拿那点回忆当饭吃了。” 陈夏这才抬手,拿起筷子,动作还是慢。第一口入口,盐与汤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她却有些恍惚。 “……她如果真的来过呢?”她忽然低声问。 林瑜一顿,看了她一眼,还是笑着:“那说明你们之间缘分未尽。” 陈夏没再说话。 她垂着眼,吃着面,一筷一筷像是机械般重复。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吞咽下去的,不止是汤面,还有那些来不及诉说的思念。 林瑜看着对面坐着的陈夏,一口一口地吃着面,细瘦的手腕握着筷子,力道仿佛克制到极致,像怕弄碎了什么似的。 她的眼神没有焦距,像是整个人还悬在另一个地方,食物只是本能地吞咽,而非真的有胃口。 林瑜心里忽然一阵酸。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看见陈夏这个样子,她都会有种隐约的心疼。 不是因为她脆弱,而恰恰是因为她太强了。强到把所有痛苦都藏进骨子里,只剩下一张永远冷静的脸。 林瑜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 那年她才十岁,陈夏刚搬来这栋小区,背着书包、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从不和谁说话,也不参加游戏。 孩子们都说她怪,说她像个冰棍,一天到晚黑着脸。但林瑜就是不信。 后来她从母亲的闲聊里听到了真相——陈夏的母亲半年前跳楼自杀了,跳的时候似乎还想带着孩子一起走。 那天林瑜回房后看着窗外天黑,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于是第二天,她带着糖果坐到了陈夏旁边。 她想接近陈夏,不是出于怜悯,而是直觉告诉她,这个孩子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果然,林瑜发现陈夏其实很温柔,只是太沉默了。 她从来不炫耀自己考试次次第一,甚至会在放学后悄悄帮数学不好的林瑜补课。 林瑜打翻水杯,陈夏不说一句废话,抽出自己的纸巾;林瑜生病请假,陈夏会默默记下老师讲过的重点,然后第二天递给她一本笔记,字迹清晰工整。 陈夏是这样一个人,孤傲却善良,冷淡却温柔。 只是后来,林瑜知道她喜欢上一个人时,有点意外。 林瑜原以为,那个人会是沈望舟。 毕竟他那么执着地追了她那么久,一整个高三,送花写诗,连校园广播站都念她名字。 林瑜一度以为那是个可能。 可她后来慢慢察觉到了不对。 陈夏看沈望舟的眼神平平,甚至有点不耐。真正让她眼神柔软的,是另一个从未被明说的名字。 林瑜问过几次:“你到底喜欢谁啊?”每次陈夏都只是淡淡道:“还没到时候告诉你。” 直到那年,阮枝离开陈家,音讯全无,陈夏醉得昏天暗地。 她醉得靠在阳台上,说着说着就哭了,低声喃喃的名字,在风里被林瑜听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林瑜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从未想过,那个孤傲冷淡、又温和心软的陈夏,会爱上自己父亲带回来的女人。 可林瑜很快冷静下来。 再想想她们从前的相处——陈夏看阮枝的眼神,确实和别人不一样。 那种目光,藏着陈夏从未对世界展露的炽热。 林瑜最终没有质问什么。她只是拍了拍陈夏的背,轻声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她所有隐忍的情绪、所有无人问津的孤勇。她也知道了,在所有人眼里“冷漠”的陈夏,其实一直在等那个早已消失的人。 眼下,陈夏终于动了筷子,面快吃完了,汤还剩大半,荷包蛋被她咬了一小口,像是没尝出味道。 林瑜叹了口气。 “陈夏,”她低声说,“你要不,试着放下点儿吧。” 可陈夏没抬头,只是夹起最后一点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林瑜知道,她听见了,只是不会回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侧脸 江港的七月,还是一如既往地潮湿。 海风吹得树影飘摇,盐味裹着热浪,从岸边一阵阵拍上来。 阮枝踩着沙石小道,缓缓走在老城区通往海边的长堤上。 她手里提着一袋刚买的水果,白色裙摆被风拂得轻轻起伏,像是一道随时要被吹散的光影。 阮枝已经回来快两年了。 江港,这座她从小长大的城市。 曾经她的青春、恐惧、爱意和困惑,全都封存在这里的街头巷尾。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可命运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将她带回了这片海岸。 两年前,阮枝离开陈家,一无所有。 她删掉所有联系方式,切断一切联系,像是在用力把自己从那段痛苦的记忆里撕扯出来。 她不知道还能去哪,只记得江港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是她最早学会独处,也第一次学会哭泣的地方。 那时候阮枝还小,经常一个人偷偷从学校步行到海边。 她会坐在那块礁石上,抱膝望海,像在等待什么神明来回应她的祈愿。 她也曾在海风里一遍遍地念着:“只要有人来救我,我愿意付出全部。” 直到后来,阮枝遇见了陈夏。 那一刻,如同漫长寒冬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夏光,将她原本冰封沉寂的人生,悄然惊醒。 可是,后来她逃走了。 她必须走。 她怕自己再留下去,会彻底毁了陈夏,也毁了自己。 她想让那段情感停在最干净的时候。哪怕那时她的手还没有握住陈夏的,也想让记忆永远停在她们还来得及相望的地方。 阮枝并不后悔。 只是有时候,夜里失眠,她会听着窗外的海声,忽然就想起陈夏坐在家中翻书的模样,想起她弹着吉他、眼神微眯的温柔。 那些画面都太清楚了,像是刻在她记忆深处,从不模糊。 “她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吧?”阮枝时常这样想。 她不知道陈夏去了哪座城市念书,也不敢去查。她怕一旦知道了,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找她。而她没资格再打扰她的生活。 阮枝经常来海边走走,就像今天这样,提着水果走了半天,只为了看看晚霞照进海里的样子。 风吹乱她的发,海边的浪被吹得汹涌翻滚。她驻足在堤岸边,手指紧了紧塑料袋的提手。 远处天色已暗,海与天连成一线,像一张苍白的信纸,空无一字。 阮枝忽然就笑了,轻轻地,像是嘲笑自己。 “你一定早就忘了我了吧。”她喃喃地说。 可她不知道,就在城市另一头,那双她思念许久的眼睛,也正在望着她曾经来过的方向,轻轻颤抖。 那天晚上,阮枝提着水果回家路上,忽然心血来潮,拐进了老城区里那家小面馆。 那是她年少时最爱来吃的一家店。 木门上的油漆已经斑驳,招牌也换了新字,可推开门的那一刻,记忆便如热汤一般扑面而来。 阮枝点了一碗鸡丝面,挑掉了香菜,加了黄瓜丝萝卜干,坐在靠近厨房的角落。 曾经,她最喜欢这个位置。厨房的烟火气就在身侧翻滚,有人吆喝,有人炒菜,嘈杂却安心。 桌面光洁,边角略有磨损。 阮枝低头看着面汤泛起的热气,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自己病倒在陈家客厅的沙发上。 那时她发烧得厉害,迷迷糊糊中听到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响动。 陈夏穿着宽大的家居服,拿着勺子在锅前站着,小心翼翼地往碗里撒葱花。 她端着那碗面放到她面前,语气里掩不住得意:“我煮的,能不能下得了你嘴?” 那碗面其实咸得厉害,面也煮得稍软了点,可阮枝仍一口口吃完了。 她那时只当是孩子贴心,不曾察觉自己心底那一点点异样的悸动,已经悄悄发芽。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多像现在的自己——坐在陌生的旧地里,把滚烫的汤送入口中,仿佛想用这碗面慰藉从未痊愈的伤口。 阮枝没吃完。 她忽然有些难受,像是胸口堵着什么,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付了钱,默默离开了面馆,仿佛逃离什么。 而就在她离开后的十几分钟,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不远处的巷口。 陈夏,便从那辆车上匆匆走下来。 * 阮枝回到家的时候,夜已深,江港的晚风轻轻吹过她的发梢,带来几分清凉。 她走进那间简单的小公寓,关上门,脱下鞋子,揉了揉有些疲惫的双腿,走向窗前。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烟花大会的热闹氛围隐隐传来,空气中似乎还能嗅到远处爆竹的味道。 阮枝将手中的菜放到桌上,坐在沙发上,低头拨开手机,准备整理今天的心情。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阮枝微微皱了皱眉,走过去开门,看到了一位和蔼的老太太站在门外。 “哎呀,小阮,你在家吗?” 老太太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手里捧着一个小包,仿佛有些激动。 她起身开门,是楼下的张阿姨,平日里最爱唠嗑、笑容和气的老人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一如既往地笑着。 “阮枝啊,这么晚打扰你,别介意啊。” “阿姨,有事吗?”阮枝扶着门边,疲惫中带着些惊讶。 张阿姨把信封塞进她手里,笑容有些勉强,“这是今晚烟花大会的票,内圈的。我和老头子前几天就买好了,想着难得有时间,去看看。” 她顿了一下,目光落到阮枝手上的票,声音低了下去:“可他今天下午突然心脏病发,送去医院也没抢救回来……” 那一刻,阮枝怔住了。 张阿姨依旧笑着,却眼圈发红,“你知道的,他啊,一辈子就喜欢看热闹,我说哪有什么好看的,吵吵闹闹的,他偏要拉着我一起看。票是他特地排队买的,选的内圈,非说要带我坐得离烟花最近的地方,看清楚每一个花样。” 她吸了吸鼻子,仍努力控制情绪,“还有一张票我给隔壁小孙他们了,这张,我就想着,给你。年轻人嘛,别老一个人呆着。” 阮枝看着她递过来的票,突然觉得胸口一紧,鼻尖发酸。 张阿姨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仿佛没什么不同,但那强撑的轻松背后,是一个老太太刚刚失去丈夫后的孤寂和隐忍。 她缓缓接过那张票,指尖微颤,仿佛那不只是一张入场券,更是一份来不及告别的遗愿、一段未完的陪伴。 “阿姨……我……”阮枝嗓子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声道,“谢谢您。” 张阿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去看看吧,好歹不算浪费了。他最讨厌浪费。” “谢谢,阿姨……”她低声道,接过了票。 “去吧,去吧。今夜的烟花最好看了。”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了弯月,像是给她注入了一股温暖的力量,只是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却略显几分佝偻。 阮枝看着那张票,心底的空洞突然愈加明显。她微微点头,目送老太太离开。 门关上之后,阮枝低头看着那张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明明只是个邻居,可老太太那种不动声色的痛,却让她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的失去和遗憾。 仿佛有一根线把她紧紧拽住,牵扯着她的所有回忆与隐痛。 窗外的夜更深了,街道依旧熙熙攘攘,霓虹的光点仍旧在远处如流星般闪烁。 * 江港的南港热闹非凡,夏夜的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与烤鱿鱼的香气,喧闹的人群、小摊贩的吆喝、孩子的嬉笑交织成一曲杂乱却真实的乐章。 陈夏站在人流的边缘,脸上的表情有些冷淡。 “烟花大会一年就一次嘛,”旁边的学妹鹿怡然笑着拉她胳膊,语气轻快,“夏夏学姐,你就陪我转转吧?我都帮你抢到内圈票了。” 陈夏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指节轻轻敲着牛仔裤的缝线。 人越聚越多。 天色彻底暗下来后,灯火交错,港口边的霓虹在夜色中浮动,映着陈夏清冷的侧脸,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倦意。 她本不该来的。 这份热闹太喧哗,太遥远,像是与她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可就在陈夏转身想离开的时候,一道熟悉得几乎令人心颤的背影,从人潮中一闪而过。 那是一袭白裙,裙摆随风微扬,步伐轻慢却坚定,仿佛融在风里、烟火尚未燃起的夜色里。 陈夏愣住了。 “……阮枝?” 几乎没有犹豫,她扔下身旁的学妹,猛地拨开人群冲了过去,耳边是女孩惊呼与男孩的叫喊,脚下是南港临海石板路的坑洼与不稳。 可那道身影越来越远,像是被人潮一点点吞没,像是风中的雾,越靠近却越虚幻。 “等一下!” 她喊了,却淹没在烟花预热前的倒数声中。 “十、九、八……” “阮枝!” 陈夏奋力在人群中寻找,每张陌生的脸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个。 “……三、二、一!” “砰——!” 第一枚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火光穿破沉沉夜色,金银交错的光芒宛若流星雨落在了海面上,溅起万千倒影。 陈夏停在原地,气息凌乱,手臂垂在身侧,指尖隐隐颤抖。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冲动,也像是终于接受了一个注定空落的结局。 “怎么又是我认错人了啊……” 烟花一束接一束地冲向天际,海岸线仿佛被点燃,绚烂而短暂,美得不真实。 陈夏怔怔地望着夜空,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在下一秒,听见一声轻柔的叹息,低得仿佛只是风声,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真美啊。” 那声音太熟悉了。 像是深夜梦中反复响起的温柔,又像是某段回忆中未曾痊愈的伤口。 陈夏猛地回头。 烟花正好炸开,绽放出金色的瀑布般的光雨,一寸寸洒落在岸边人影中。 在这光影交叠的一刻,陈夏看见了那张侧脸。 她站在人群尽头,不远不近的地方,白裙在夜风中飘动,仰着头望着烟火,神色静谧,眼神柔软得像是被火光融化了。 陈夏几乎忘了呼吸。 她的……阮枝。 那一瞬间,陈夏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心跳声,像是鼓槌重重敲在耳膜上。 每一次跳动,都叫嚣着她的名字。 阮枝,阮枝,阮枝。 她并没有看到她,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和整个城市格格不入,又好像,她本就属于这片烟火与星光交织的夜晚。 风扬起她的发丝,拂过她的肩和脸,她没有动,像是在用全部的心思聆听那一朵朵烟火绽放的声音。 那样的阮枝,美得不张扬,却比任何一束烟花都要耀眼—— 不只是陈夏心中的夜色微光,更像是一颗迟到太久的星星,终于坠进陈夏长夜漫漫的生命里。 明明只是一个侧脸,陈夏却看得眼眶发热,像是盼了许多年,终于在这人海中再一次看见她—— 生动的,鲜活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阮枝。 心动,不是突然的,而是积攒了太久的思念和克制,在此刻,毫无预兆地炸开来,比烟火更盛。 陈夏只觉得有什么从心口骤然坠落,然后又轰然绽放。 和天上的烟花一模一样—— 炽热、短暂、却足以让人铭记终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