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谦妃后我在清宫修文物》 1、锔瓷 雍正七年,秋。 紫禁城低矮的宫人房舍之中坐着一个容颜清丽的姑娘,正拿着一只斗彩缠枝花卉纹碗思索着什么。 这只碗胎釉精细,造型玲珑,风格轻盈秀雅,碗底六字双行外围双圈,内容为:“大清雍正年制”。 是簇新的,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 在她沉思之间,门外忽而又闯进来一个年轻姑娘,大声嚷着:“婉襄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干坐着,万岁爷就要来了,你难道不害怕吗?” “哐啷。” 柳婉襄思索地太过出神,一时间被这闯进来的姑娘吓了一跳,拿着那只碗的手抖了抖,好好的一个瓷碗就这样落在青砖地上碎成了两半。 那姑娘本就有些一惊一乍的,眼见瓷碗碎裂,越加慌乱起来,“哎呀,婉襄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想要弯下腰去将那瓷碗捡起来,却很快被婉襄伸手拦住。 婉襄自己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半碎片捡了起来,温言同那姑娘道:“桃叶,姐姐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做事情要耐心些,不要这么毛躁。” 桃叶见婉襄认真端详了那碎片片刻,面上渐有震惊之色,心中越加害怕,“婉襄姐姐……这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征兆吧?” 刚刚亲手砸掉了一只雍正时期的斗彩花纹碗,婉襄虽有些心疼,也随口安慰她:“别多想,只是摔了一只碗而已,并不代表什么。” 婉襄震惊的只是这瓷碗的裂口。 她不会记错的,它碎裂的痕迹和现代她所看见的,尝试修复的那只碗是一模一样的。 “历史之所以是历史,就是因为它已经发生了,且不能被改变。” 这是22世纪文物鉴定与修复科研组的组长尹桢送婉襄回到雍正王朝时,意味深长地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但她从没有一刻像此刻一样具象地体会到尹桢这句话的含义。 “婉襄姐姐……姐姐?” 名叫桃叶的宫女又轻轻推了推婉襄,她才从自己的迷思之中走出来,对着她笑了笑,“万岁爷来了便来了,自有熹妃娘娘顶着,你怕什么?” 婉襄一面说,一面手上不停,磕破了一个原本为另一只碎裂的茶杯而准备的生鸡蛋,用小刷子沾着蛋清在花卉纹碗裂缝的边缘仔细地涂抹起来。 婉襄是22世纪的一名文物修复师,修复过的瓷器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做这些事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任何思考。 刷完之后,她将两半碎片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而后迅速地拿出一条细麻绳,在花卉纹碗可以受力的两侧将它缠绕了起来。 仅仅只是缠绕还不够,婉襄四下看了看,伸手拔下了桃叶头上的一支素银簪子,“借姐姐用一用。” 她将那簪子插进了麻绳里,一圈一圈地仔细缠绕,直至完全绷紧。 一旁的桃叶又抱怨起来,“姐姐,不过是个普通的碗罢了,费心力修复它做什么?要是万岁爷不满意你修补的那只青花小马,熹妃娘娘可不会替你我顶着的!” 桃叶并不是活在几百年后的人,并没有对着这样一只碎裂的碗扼腕叹息过,当然是不会明白这样的一件器物对于她而言的意义的。 婉襄自她从现代带来的工具包里找出了铜丝和铁砧子,将铜丝按在铁砧子上面放平了,又拿出小铁锤,一下一下,用力与间隔都均匀地敲打着铜丝。 她在制做锔钉,需要在铜丝上敲出一模一样的菱形纹。 桃叶见她不说话,越加着急起来。 婉襄的心却仍旧很静,只是淡淡地反问了她一句,“熹妃娘娘的确不会替你我顶着的,所以呢?” 雍正六年九月初九,雍正最所钟爱的阿哥爱新觉罗·福惠夭折,在后宫之中曾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敦肃皇贵妃年氏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去。 皇帝“心痛不可解”,即便是一年之后也是如此。 而在三日之前,这位阿哥的一周年忌日之时,熹妃的四阿哥,也就是未来的乾隆皇帝自西二所入永寿宫探望母亲时不小心打碎了这位早夭弟弟留在永寿宫中的一只青花马。 熹妃冰冷的目光顷刻之间就落在了恰好在内殿当差的桃叶身上,婉襄奉茶进去,壮着胆子向熹妃立下军令状,接下了这件差事。 桃叶虽然天真,但并不是不知事,闻言就垂头丧气地坐在婉襄身旁,“对不起,姐姐,都是我连累了你。” 婉襄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她此刻虽然不过是一个在选秀时被雍正黜落了的宫女,在熹妃的永寿宫里当差,同桃叶没有什么区别,可她的原身并不是平凡人。 若算上那些夭折的皇子皇女,其实雍正的孩子也并不算少。 但历史上有载,真正为他生儿育女过的嫔妃却也不过七个,此刻婉襄占据的这副身体,正是雍正最小皇子的母亲刘氏,也就是后来的谦妃。 她手中的花卉纹碗刚刚向她印证过历史的不可改变性,她这一次应当会安然无恙的。 锔钉已经打好,婉襄用剪刀将它们一个一个剪了下来,而后固定在盘钳上,以铁锤敲打,弯折成了现代订书钉的样子。 一旁的桃叶已经开始抹泪了,婉襄到底不忍得,只好出言安慰她。 “你放心吧,万岁爷是圣明天子,不会因为这一件小事就对我们喊打喊杀的。奴才虽然是奴才,也是人命。” 桃叶性子憨傻,听见婉襄这样说,却也不过高兴了一刻,“可若是……若是只是小事,熹妃娘娘为什么要替四阿哥遮掩,让我们当垫背的呢?” 这个问题,让婉襄打磨锔钉的手停了停。 她该怎么和桃叶解释呢? 因为敦肃皇贵妃的确是太得帝心了,以至于她最后一个儿子去世时,连雍正唯一在世的兄弟也因为在他们母子的丧事上表现不佳而遭帝王训斥。 既是如此,熹妃又如何会让她唯一的儿子去触这片逆鳞,冒这个险? 她只能敷衍过去,“父母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做母亲的总容忍不得自己的儿子身上有任何污点。别想那么多了,来帮我个忙。” 婉襄从她的工具包里找出了金刚钻和一把如孩童玩具一般的小弓,她让桃叶拿着它,而后沾了茶水,涂抹在弓绳上。 金刚钻的钻头也同样沾水,它被婉襄缠绕在了弓绳上。 方才说话时婉襄已经在瓷碗上绘过钻孔的位置,此时只是需要用金刚钻将这些孔洞打出。 在现代她用惯了牙机和金刚砂钻头,此时回归原始,她倒是还真有些不习惯。 桃叶认真地看着她干活,一时之间也忘记了方才的悲伤,转而问她,“姐姐,这碗有什么特别呢?若是用坏了,再向内务府要一个就是了。” 婉襄打趣她,“此时倒是一副财大气粗模样了,你做宫女辛苦,难道烧瓷的匠人烧出这一个碗来便不辛苦?手握一针一线,都应当懂得珍惜才是。”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孔眼都钻好了,婉襄拿起方才做好的锔钉,小心翼翼地用小锤子钉了上去。 钉完了侧边的,她解开麻绳,在方才绳子缠绕过的碗底钉完了最后一根钉子。 可这还不是最后一步。她将剩余的鸡蛋清从蛋壳中倒了出来,搅入生石灰,调和成了膏状,而后糊在了钉过钉子的地方。 桃叶仍旧愁眉苦脸,“也只是看个样子罢了,难道还能真不漏水?姐姐还费心修补它呢,说不准片刻之后你我二人就要被万岁爷劈成两半了。” 婉襄静静地看着刚刚修补完成的花卉纹碗,等着上面的石灰蛋清膏凝固,唇角微弯,“不会的。” 在她仔细欣赏着这个陶瓷碗,没有放过一寸缝隙的时候,植入她脑海中的系统同时自动启动了。 “该样本信息已采集完成,与已发掘文物相匹配,需要更多目标,请继续努力。” 作为来自未来世界的穿越者,婉襄来到清宫做妃子的目标当然不是和雍正皇帝谈恋爱,而是尽可能地观察古代的一切事物,通过她的眼球把信息传输到现代去。 在穿过来之前,她是做过相应的历史培训的,她清楚刘氏的一生是如何过的,所以她其实并不太理解为什么科研组会选定谦妃为目标。 十六岁之前就入了宫,十六岁被封为刘答应,在常在、贵人这样的位份上混了整整三年。 三年之后虽然为雍正帝生下了一子,但到雍正帝驾崩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嫔位。 历史上她被称为“谦妃”,还是从乾隆那里批发过来的妃位。 一个透明人,不引人注意倒是不引人注意了,可她要如何才能尽快搜集到最多的文物信息呢? “争宠。” 冷冰冰的机械音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婉襄被吓了一跳,才想起来是自己忘记关闭系统了。 在她刚穿来的这一个月里,为了让她尽快适应清朝普通人的生活以免露出马脚,除了扫描完成的时候,系统是很少主动跟她说话的 婉襄也有些习惯了,她把她的手挪到了耳后,关掉了看不见的系统开关,重新镇定下来。 花卉纹碗上的石灰蛋清膏已经完全凝固了,婉襄把她的手帕垫在碗下,向碗中注了水,正要说话,便见门外一行人脚步匆匆,在她们的房门前停下。 领头的那个太监是……雍正皇帝身边的苏培盛。 在前辈穿越者带回来的影像视频里,婉襄见过更年轻时的他。 桃叶已经发起了抖,婉襄犹自镇定着把方才的那枚银簪插回到了桃叶的发髻里,而后拉着她行下礼去。 苏培盛在她们面前站定,他身旁的灰袍小太监嗓音尖细,“万岁爷要见刘姑娘,哪位是?” 说话的间隙里桃叶已经被吓丢了半条命,见没有提及她,立刻浑身瘫软了下去。 婉襄很快回答:“回公公的话,奴才姓刘。” 青砖地的上她看见苏培盛的影子微微点了点头,一抬拂尘,便要往他来时的方向走。 婉襄站起来,回头看了桃叶一眼,轻声道:“桃叶,待会儿看看它会不会漏水。” 2、可惜 紫禁城红墙金瓦,高处都是给主子娘娘们住的。 近黄昏时节,寒鸦栖于廊下,见了人也不害怕,只等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来人,倒好像它们才是紫禁城里的主子。 婉襄一路跟着苏培盛和他身后的内侍低着头往前走,眼前是一溜整齐的青砖地。 黄昏时它们不像白日阳光下那样发白,倒染上一种温情的橘色。 才过酉时,熹妃的永寿宫里就已经掌了灯,但婉襄知道,通常要再过上半个时辰它们才会真正明亮起来。 一踏进永寿宫的宫门,众人的呼吸好像都轻了些似的。往来的宫人纷纷上前无声地同最前面的首领大太监问好,又无声地退下去。 婉襄在心里暗暗琢磨着,今日这位万岁爷的心情恐怕并不是太好。 苏培盛在前,很快便领着婉襄进了正殿。 在穿越之前婉襄受过严格的培训,又在这压抑的紫禁城里生活了整个一个月,自然知道要守规矩。 于是她仍旧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给这位古代封建王朝的帝王行了第一个礼。 “起来吧。” 那人是九五至尊,自然没有必要为难她一个小小宫女。 这声音……一听便很沉稳,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婉襄从地上站起来,虽然很好奇这位皇帝的长相,但也知道自己只能继续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垂首等着万岁爷或是坐在一旁陪侍的熹妃发话。 正殿之中氤氲着乌龙茶的香气,熹妃素手纤纤,又为帝王添了一盏。 “这就是臣妾殿中的宫女刘氏,前几日失手打坏了福惠的那只青花马,手倒是也很巧,两日便补好了。” 熹妃绣口一吐,这马变成了婉襄打碎的了。 苏培盛站在婉襄身旁不远处,闻言轻轻摆弄了一下拂尘。婉襄立时便反应过来,重又跪下去。 “奴才在清理永寿宫摆设时不小心打碎了皇子的青花马,实在罪该万死,请万岁爷降罪。” 苏培盛并不是在帮婉襄,他只是在帮熹妃,在帮四阿哥。他需要有人为他顶罪。 上首的两位大人物都有一刻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雍正才重又开了口,“既都已经修补好了,便也没有什么罪过可言了。” “更何况福惠真正心爱之物都早已随他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是给生人的一点念想而已。熹妃,你宫里的这个宫人手的确很巧。” 借着黄昏时最后的一点光亮,皇帝的影子恰好投在婉襄身旁。 他看起来正拿着那只修补好了的青花马把玩,话语之中尤含怅然。 朝堂之上他是大清的帝王,面对着这只青花马,却也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痛彻心扉的父亲。 “虽则只是念想,也总希望它能完完整整维持着故人在生时的模样。万岁爷夸奴才手巧,奴才愧不敢当,不过也只是弥补了自己的错误而已。” 婉襄虽然是个文物修复师,但她最想见到的当然是所有的文物都维持着它们原本的模样,不要有残缺,不要有损坏,可以让后人从它们身上读到历史,读到故事。 但这番话说出口,婉襄也不免觉得有些后悔。 便是在现代的两位导师、前辈面前也不能随意插嘴,更何况她如今是在清朝,面对着的是这世间地位最高的人。 上首的熹妃笑了笑,用杯盖撇去了杯中的浮沫。瓷器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臣妾从前倒不知,原来这丫头这般伶牙俐齿。” 婉襄在心中暗道糟糕,这岂不是典型的宫斗场面?熹妃怕是把她当成了在帝王面前着意献媚邀宠的小宫女了。 虽然说她往后的确要成为雍正皇帝的妃嫔,免不了和熹妃成为同事,但交好的同事和交恶的同事,这中间的区别可就大了。 更何况熹妃可是未来的皇帝之母,是太后。 而男人和女人在同一件事上看见的东西也通常都是不一样的,皇帝轻轻地将那青花马放在了紫檀木机上,转而将目光落在婉襄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那两句话不应当说,这个问题却是不得不答。 “奴才柳……刘婉襄。” 谦妃刘氏,管领刘满之女。雍正六年参与选秀,为皇帝赐花黜落。 许是家中有人打过招呼,此后也就留在了宫中作为宫女伺候宫中贵人。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她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原本也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应当是科研组的人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手脚,婉襄所继承的刘氏记忆之中,她的名字和她在现代的一样。 “是哪两个字?” 这场景……似乎和她最爱看的那部电视剧有些相似。所以她是不是也应该学着电视里的那个人物一般吟两句诗? 可那人物的历史原型可就坐在她面前。 婉襄最终决定平平回答,“和婉之‘婉’,襄助之‘襄’。” 其实婉襄的名字原本应当是“碗镶”,她的母亲就是个做锔瓷的手艺人,生她的时候正好在修复一个清代的陶瓷碗。 后来她的父亲嫌这名字难听,便改了偏旁。 皇帝的兴致似乎很快就消散了,“很平常。” 不知道是在说这个名字,还是在说婉襄这个人。但这二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站了起来,熹妃也起身相送,正殿里的一干奴才自然都行下礼去,准备送皇帝离开。 在将要踏出门时,他又嘱咐了熹妃一句:“记得提醒弘历将历年所写诗词论赋都搜集整理起来,到时呈上来,让朕仔细看看。” 便是没读过什么史书,也知道乾隆皇帝是个极其爱写诗作赋的人,没想到出作品集这件事,倒是他老爹雍正替他开的头。 婉襄暗自想着,跟着其他人一起将皇帝送出了永寿宫门,再折返回来,便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心道不妙,再次给身旁的熹妃行了一礼,神情恭敬。 “熹妃娘娘,今日奴才并不当值,若是无事,按例便要回下房去了。不知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她没有等到熹妃相关的指令,高高在上的熹妃只是语气淡漠地吩咐她,“抬起头来。” 就算知道自己,或者说刘婉襄的未来应当是如何的,婉襄也不敢不遵照命令行事。 他们项目里所有的穿越者都被警告过,历史的确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走,但如果他们当中的某个人行为偏离了太多,那么历史也回自动启动无法控制的修正行为,将那个违反了规则的人吞噬。 她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就迎上了熹妃的目光。 熹妃钮祜禄氏,自潜邸之时便已侍奉在皇帝左右,到如今是雍正七年,自然已经不再年轻了。 但婉襄在她身旁呆了一个月,虽不敢时时凝视她的容颜,也曾经数次为她的端华气质所折服。 说起来,她方才还是没有看清雍正皇帝的长相。不过,他的声音于她而言的确很熟悉,究竟是像谁呢? 婉襄只出了这片刻的神,熹妃只怕已经心念百转。 她的神情很平静,百年前历史人物的想法也不是婉襄可以轻易捕捉的。 “方才还夸你伶牙俐齿,到真正该说的时候,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来了。可惜……” 熹妃望着她摇了摇头,留下婉襄不明所以。 “回下房去吧,近日你恐怕很忙,都不必再上来伺侯了。” 什么时候不该说婉襄心里自然明白,可熹妃所指的该说……是雍正皇帝问她名字的时候吗?所以她的确应当像电视剧那样背一段诗? 至于她很忙……又是要忙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婉襄在黑夜里走回下房的时候很快就找到了。 方才跟在苏培盛身后的那个灰袍小太监此刻就站在婉襄的房门前,手中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婉襄走到近处,凑近了一看,才发觉原来也是一堆碎瓷。但碎片太多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 她低头同那小太监问了好,“不知公公……” “是苏公公让奴才过来找姑娘的。这是他从前珍爱的一只定窑白瓷杯子,贵人所赐,即便摔碎了也不舍得丢弃。” “今日眼见姑娘这般好手艺,能将碎裂的瓷器复原地如同崭新的一般,因此也想要麻烦姑娘。” 定窑白瓷! 这是极珍贵之物,婉襄从前只在博物馆中看见过寥寥几件。此时心中一喜,但也不敢贸然应下。 “公公实在过奖了,瓷器一类,碎过便始终都碎过,哪里能如崭新一般呢?” 她翻捡了一下木盘之中的那些碎片,在心中拼凑了一下,应当少了一小片边缘的碎片。“不知苏公公能否确定这就是那只杯子全部的碎片?” 那灰袍小太监便笑了笑,“公公说恐怕是少了些的,他收起来之后也没有请匠人再复原过。” 那便应当只是少了这一片。 还有一个问题,“这瓷器的碎片不少,修理起来的确有些麻烦,不知公公是否急要?” “并不急要,姑娘闲暇时补一补便好。”这灰袍小太监此时的态度倒是很平和,甚至有些讨好,不复同苏培盛一起过来时的那种盛气凌人。 婉襄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不知苏公公平日喜欢什么花?既是少了瓷片,便要以生漆或是金属填补了。” 小太监想了想,“喜欢梅花。” 婉襄接过了托盘,再次同那小太监行了一礼,“虽然麻烦,其实也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 “奴才是永寿宫的宫人,不得主子吩咐不好随意走动,劳烦公公您三日之后再过来一趟。” 他说着不急,婉襄允诺他三日之期,他却也很高兴,“那便多谢姑娘了,三日之后酉时再来叨扰姑娘。” 婉襄目送着他远去,目光重又落在这些碎瓷上。 定窑创烧于唐,极盛于北宋及金,终于元,清代除却贵人珍藏,早已绝迹。 就算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内侍,只怕也未必能随意使用。贵人所赐,更应该好好珍藏,又怎会轻易摔碎? 所以,这究竟是谁的东西呢? 3、技艺 “婉襄姐姐可厉害了,你们过来看这只碗。上回我过来的时候惊吓到了婉襄姐姐,害得她没有拿稳,把它给摔了。” “可你们瞧,婉襄姐姐的手多巧啊,她补完之后的碗一滴水也不会漏。” 自从三日之前脱险,桃叶就又恢复成了原本天真模样。这会儿子招揽了几个同在后宫各处当差的姐妹到婉襄房中品鉴她用锔瓷技艺修好的那个斗彩缠枝花卉纹碗。 婉襄忙着手中的活计笑着望了她一眼,本就是十四岁婀娜少女羞的年纪,即便是在深宫之中,也没法完全磨灭去。 22世纪的婉襄念完了硕士,作为故宫聘请的文物修复师工作了三年,又作为助理文物修复师进入了这个名为“时·物”的秘密计划之中成为了一名清代穿越者,她实际的年龄已经有二十九岁了。 而她的宿主刘氏如今其实只有十六岁,正是碧玉年华。 婉襄拿起刚刚修补完成的白瓷杯子,站起来放在一旁的铜盆之中清洗,涟漪之中倒映出来一张脸,便是婉襄自己也忍不住欣赏了片刻。 乌云秀发,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实是个世间少有的清丽美人。 倒也不是婉襄自恋,这位历史上的谦妃刘氏,似乎的确同她年轻时有些相像。 在开启这个项目时她虽然满怀着对各种文物的热忱报了名,可她只是一个助理文物修复师,还真没有想到自己真能被选上,成为最终的实施者。 在挑选最终的人选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呢? 但婉襄并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厢房此刻便剑拔弩张了起来。 “我听说你这姐姐原本也是官家女儿,虽然没有福分被万岁爷看上成为妃子,做了宫人,也不应当会做这些低贱之人的活计才是。” 婉襄循声望去,发觉说话的女子名为云英,是延禧宫安贵人身边侍奉的宫女。 安贵人是同婉襄同一批进宫的秀女,初入宫时很得皇帝宠爱。只可惜偏偏又赶上爱新觉罗·福惠夭折之事,被皇帝冷过一阵子,往后便再也没有得宠过了。 听说她自此以后便常在延禧宫中打鸡骂狗,延禧宫的主位裕嫔娘娘是个菩萨,平素也不理会这些事,她便闹的越发不像样,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格外喜欢找旁人的茬。 婉襄无意同云英起争端,云英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眼见着婉襄的目光跟过来,她反而更起劲,“平日里看来木讷迟钝,怕不是找了宫里哪个太监帮忙,而后到万岁爷面前去邀功。” 桃叶是直肠子,梗着脖子就跟云英吵架,“邀功?你可知道为了你口中的所谓功劳,婉襄姐姐还在万岁爷面前承认了什么!” 婉襄很快抓住了她的手,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 木讷迟钝的是刘婉襄,不是她柳婉襄。 “低贱之人?何谓低贱之人?宫中的主子们自然都是贵人,在我眼中倒也没有什么低贱不低贱。” “你我都是奴婢,本分便是服侍好主子们,为主子们排忧解难。除此之外,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 婉襄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经快到酉时,到她同那个灰袍小太监约定的时辰了。 她平时都不声不响,让外人以为她仍然沉浸在凤凰变麻雀的痛苦之中,今日却忽而呛了云英一句,让她下不来台。 云英便不依不饶起来,走到婉襄身旁,要夺她手里刚刚修整好的杯子。 “这是又修好了一个?官家女儿就是厉害,拿过来叫我也瞧一瞧。” 恰好那个灰袍小太监在门口探进了头来,不知她们在闹些什么,只当是在玩乐,唤了婉襄一声:“婉襄姑娘,前几日交给你的杯子修补好了不曾?” 这一声更如火上浇油,云英放下了要夺杯子的想法,大步朝着那灰袍小太监走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好啊,我才说你是不是同哪个宫的太监勾结起来糊弄万岁爷,这不就抓着人了?你是哪个宫的,跟我去安贵人面前回话!” 云英才拽着那小太监往外走了一步,便又惧怕地退了回来。 屋中人一时之间都好奇,探头向门口张望,才望了一眼,也立刻同云英一般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便听屋外人云淡风轻地道:“云英,你是叫云英吧?这是咱家新收的徒弟,怎么,可要送到延禧宫中,叫安贵人先指教一番?” 这声音是苏培盛,婉襄听过一次他的声音就不会忘。 婉襄回头向屋中其他的宫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不必出来,而后自己连忙走出厢房,同苏培盛行礼问好,“苏公公。” 恰是日夜交接时分,苍青的天色中一瞬一瞬地刺入灰色,直至灰色渐浓,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苏培盛不过略略同婉襄点了点头,仍旧训斥云英。 “安贵人久不蒙圣眷,如今连她身边的人也越发不成体统了,看来咱家也应当禀告裕嫔和皇后娘娘,令她们好好整肃整肃宫中人才是。” 这番话说的重,却没有一点婉襄说话的余地。她只是垂首站在一旁,静静听着雍正一朝最有权势的太监训斥宫人,训斥宫人身后的那位宫妃。 封建王朝,恃强凌弱,大抵如此。 云英吓得立马跪在了地上,但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抚她此刻惶恐的心。 苏培盛忽视了她的求饶,将目光落在婉襄身上,“刘姑娘,杯子已经修补好了吧?” 婉襄上前一步,恭敬地将手中的杯子双手奉上,“片刻之前方才完工,希望没有让公公失望。” 出乎意料地,苏培盛却并没有将这个杯子接过来,而是望着婉襄慈和地笑了笑,“不忙,还有几件事要向刘姑娘请教,想请刘姑娘随咱家走一趟。” 婉襄心里惊疑了一下,很快镇定地答复,“熹妃娘娘这里正好无事,想来快去快回应当无妨。” 苏培盛没有理由要害她,今日邀请她的恐怕也不是苏培盛,而是这白瓷茶杯的主人。 作为雍正皇帝身边内侍的第一人,苏培盛在婉襄面前的那种傲慢是掩饰不住的。 他独自一人走在前头,婉襄和哪个灰袍小太监跟在身后。背着人的时候那小太监很活泼,偷偷觑了婉襄好几眼。 婉襄虽并不讨厌他们这样的人,但也不至于同他们共情,男人就算做了太监也能凌驾在女人之上,她刚刚才见识过。 那小太监见婉襄并不反感,便压低了声音同她搭话,“刘姐姐好,我叫小顺子,是我师傅新收的徒弟。” 婉襄只是低头笑了笑,并不敢当真同他搭什么话。 “待会儿……待会儿姐姐小心说话,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倒也不必太过紧张。” 这句话倒有些用处,对于将要见到的人,婉襄心里也有了些计较。她朝着小顺子笑了笑,也就算是报答他这一句提醒的情义了。 进了坤宁门,婉襄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往御花园里走。为故宫工作了三年,大部分的建筑婉襄其实都很熟悉。 有小顺子这一段插曲,他们很快便在东面的摛藻堂前停了下来。 苏培盛并没有进去的打算,转而让小顺子接过婉襄手中的白瓷茶盏,先一步走进堂中。 “贵人在此处相候,刘姑娘自己进去便是了。小顺子方才已经提醒姑娘,姑娘只回答应当回答的问题便好。” 这意思也就是,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 婉襄自然能够明白,走上台阶,推开了摛藻堂的门。 早已是月上中天时分,摛藻堂里掌了灯,却只照亮了以屏风相隔的半边房间。 另一面是窗户,有人在窗前的长榻上正襟危坐。月光倾泻而下,也同样地,只是照亮了他一半的身体。 婉襄向着屏风之后的那个人行了个寻常礼仪——她虽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但高贵之人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图,她自然也不能扫兴。 屏风之后的人朝着她点了点头,“坐。” 仍然是熟悉的声音。 婉襄却之不恭,绕到八仙桌之后的椅子上坐下,才注意到桌面上瘫放着一堆瓷片,这一次,似乎是龙泉窑的瓷器。 是还要她修理的意思么? 她抬头望向屏风之后的那个人,修复好的定窑白瓷茶盏此刻就在他手上。即便他低头端详,仍旧将他的背挺得很直,他是大清的脊梁。 “白雪梅花……是怎么想到的?” “这其实只是锔瓷的常用技法,听说茶盏的主人喜欢梅花。” 婉襄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这是素面白瓷,若以普通锔钉修补未免不雅,因此便特意雕琢了花钉。” 其实这些花钉都是她自未来世界带过来的,现代社会生产力高,做这样几个钉子并不费力,售价也便宜。 若当真连锔钉都要自己做,以这个杯子的碎裂和它所需要的精细程度,就不是婉襄用三天时间能完成的工程了。 定窑白瓷,即便是在清朝,也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在把它上交之前,婉襄当然也扫描完了它的信息,可惜文物库里并没有能够找到与之相匹配的东西。 也就是说,到婉襄生活的那个年代,它已经永久的失传了。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地方,“除此之外,因为这杯子的碎片少了一块,恰在杯沿上。” “因此不得不以生漆填补、打磨,加以作色,重新上釉,使之得以看起来与过往没有明显区别。” 生漆好找,作色和上釉所需的喷枪却麻烦,还是婉襄在夜深人静无人之时与科研组联系偷偷要来使用的。 “倒是看不出来它曾经缺了个口子。”皇帝将那杯子拿在手中反复旋转,似乎仍然没有找到缺口。 这对于婉襄而言是一种肯定。 皇帝很快提了一个新的问题,声音之中却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疲惫,“修补这杯子,每一步都做了些什么,全都说来听听吧。” 他的语气里全无帝王的那种威严与命令,他好像是对这些事感兴趣,又好像没有,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打发时间的话题而已。 但无论如何婉襄都不能拒绝,她只能尽量详细地将每一步都尽量有趣地向皇帝描述起来。 她实在很喜欢这份工作,谈起这些的时候渐渐地入神,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等她回过神来再望向屏风之后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发觉他以手肘支撑着他的脸,已经许久都没有给她回应了。 婉襄安静下来,她能够清晰地听见寂静月光之下,房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 皇帝应当是睡着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又醒了过来,问了一个更不知道叫她怎么回答的问题,“你是怎么学会这些技艺的?” 4、青瓷 这个问题若问现代的柳婉襄,是很好回答的。 她是独生女,母亲又是外祖父母的独生女,若非如此,祖上传下来的锔瓷技艺也不会教给她的母亲,进而传了给攻读考古系研究生的她。 但对于清代的刘婉襄来说…… 她的父亲刘满只是怡亲王府的管领,哪里算是什么“官”,方才其实也只是云英在嘲讽她而已。 “奴才父亲本是怡亲王府的管领,有时也会接触一些王府之中的贵重瓷器。” “奴才小时顽皮,曾打碎过一盏名贵瓷器,为父母责罚,当时便赌咒发誓定要将那瓷器恢复原状。” 刘婉襄究竟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当然早已不可考,有这样的一个渊源,也算是没有名目。 雍正没有说话,婉襄觉得他恐怕只是希望有这样的背景音,于是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 “奴婢家中有姐妹三人,又有两个兄长,母亲主持中馈分身乏术,父亲也很少拿一些规矩来约束我们,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 这些都是刘婉襄的记忆。 “兄长们喜欢骑马射箭,尤喜射麻雀,以获渺小且迅捷之物为技艺精湛;大姐喜欢做女工,妹妹如奴才一般不着调,她喜欢饲养观察各种昆虫。” 她回忆起那段不真切回忆里的少女,若是刘婉甯生在现代,或许能够成为一个著名的昆虫学家。 “你的父亲只是个管领……你们的生活如何?” 雍正骤然开口,让婉襄吓了一跳。 但她也很快沉静下来,继续回答他的问题,“父亲是怡亲王府的管领,怡亲王多蒙圣眷,为人又和善大方,年节下多有赏赐,因此生活并不困难。” 怡亲王是康熙的第十三子胤祥,在九龙夺嫡之中坚定地站在四阿哥胤禛这边,他们兄弟的感情很好。 婉襄是有意捧一捧皇帝,但这些也的确是事实。 她回答完毕,雍正并没有像刚才一样沉默下去,转而又问了她另一个问题,“你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他们都和你一母同胞么?” 刘满并没有纳妾。 可偏偏提问的人是雍正,康熙有多少妃子和孩子,只怕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 “奴才兄弟姐妹都是一母同胞,但……奴才有时却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哦?”屏风之后的雍正被婉襄勾起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也将方才的懒散一扫而空。“何出此言?” 以下的话语都并非出自婉襄真心。 “父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个妻子,并未纳妾,这也就意味着后院之中家务操劳,生育重担都压在了母亲一人身上。” 古代人,无论是汉人,金人,满人,蒙古人,没有一个民族会觉得“多子多福”是一种灾难。 妾侍固然是男子好色的证明,是对全体女性的压迫,但仅仅对那些身居高位的女子而言,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倒也的确不完全是一种劣势。 “奴才不孝,母亲生奴才时是难产,差点就丢掉了性命。可就算是这样,母亲后来也仍旧再次怀孕生下了奴才的妹妹。” 话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雍正的其他兄弟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的母亲孝恭仁皇后薨逝于雍正元年,至少也活着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成为大清帝王,天下之主。 但婉襄却很快听见雍正叹了口气,“等你自己成为了某人的妻子,便不会这样想了。” 刘婉襄没有成为某人妻子的福分,而现代的柳婉襄,根本就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 她心里有些小小的鄙夷,他此时仿若十分能体谅女子的苦难,可后宫之中儿女妃子成群的,不也是他么? 又或者,这是为敦肃皇贵妃的早逝而限定的忧伤? “你父亲与母亲没有叫你读书么?” 婉襄犹自思索着他的上一句话,皇帝便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虽不敢说自己有多厉害,但她到底也考上了现代知名大学的研究生。可在现代大学都还没有成型的清代,婉襄想起了某剧的台词。 “不过读过《女训》、《女则》,略识得几个字而已。” 青砖地上的影子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婉襄以为他又要像几日之前那样评价自己“很平常”的时候,他却又换了一个话题。 “你父母便任由你喜欢这些工匠的活计?倒是很开明。” 在这个问题上,婉襄终于明白了。她觉得雍正是出于羡慕。 他一出生就由康熙的皇后抚养,婉襄不愿意去相信那些雍正得位不正的阴谋论,他是生来就该做帝王的人,怎能像她一样“不务正业”? “奴才是包衣出身,有幸能通过内务府选秀留在宫中,父母也是觉得为奴为婢,总要会一门手艺才能得主子青眼,将来出宫也才能过得顺遂如意……” 清代的宫女大多不会一直留在宫中的,服役到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自寻生活了。 雍正再一次拿起了那只定窑白瓷,“你想过出宫之后的日子么?” 这个问题,婉襄似乎必须回答地很谨慎。 锔瓷技艺是她带给刘氏的,希望她的命运不会被她的技艺改变。 “奴才今年不过十六,距离那时还很远,只想过好眼下的日子。” 雍正并没有很快回应她的话,月色沉淀在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中间,屏风的阴影投下来,隔断了银河。 “房中或许有些昏暗了,你面前的那堆碎瓷,能认出来是什么么?” 婉襄方才粗略地看了一眼,觉得它应当是龙泉窑所出的青瓷,看颜色,应当是最著名的梅子青,至于器型,她找到了最大的碎片,像是花瓶的瓶底。 她不敢贸然回答,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回答皇帝的话:“应是龙泉窑烧制的一只青瓷花瓶。” 又是一件珍品。 只是雍正手里的,怎么都是些碎了的名瓷? 月色下起了风,自雍正身后吹进来许多桂花,香气也弥散在婉襄身旁。 “若能识得,想必也知道如何修补才最好。这件瓷器也交给你,如何?” 婉襄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从前她跟着科研组呆在各个考古发掘现场,有什么瓷器碎片总是交给她清洗鉴定,以及做一些必要的修补,什么时候有人问过她要不要,好不好。 眼前这人可是皇帝。 但婉襄仍旧秉持了自己一贯的谦卑品德,“从前见过一只碎裂了的龙泉青瓷碗,是被巧手匠人以‘金缮’之法修补好的。” “奴才也学过金缮之法,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少一些必要的金粉。” 其实婉襄一直和科研组保持联系,连用电的问题都能解决,自然不会解决不了金缮之法所用的小小金粉。 但金粉毕竟贵重,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宫人,又怎能轻而易举地拿出来?怕不是要被治一个携带私物入紫禁城的罪名。 更何况,男女之间交往,就是要有来有回,彼此麻烦才好。 应当已经很晚了,雍正叹气之时,婉襄能够听出来他散发出来的浓浓疲惫。 “你需要什么,只管同苏培盛说便是了。待到这只花瓶修补好了,你再来同我说一说修补这只花瓶的过程。” 居然连“朕”也不自称了。 婉襄站起来,行礼目送着雍正从屏风之后走出来,快步朝着摛藻堂门外走去。 他今日穿着的是一件湖蓝色的常服,一条龙盘踞其上,张牙舞爪,却并不符合他今夜的气质。 待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了,婉襄才忽而想起来,她这一次又没有能够看清雍正的模样。 她的目光落到那一堆龙泉青瓷的碎片之上,又要等下一次了。 婉襄才将那装满碎片的青瓷拿起来,刚才陪着她一起过来的太监小顺子就自摛藻堂外走了进来,帮着她拿起了托盘。 “这样的小事怎么能让刘姐姐亲自动手,让奴才来就是了。” 婉襄不欲和他客气什么,他是苏培盛的徒弟,做每一件事应当都有自己的目的。 摛藻堂中与帝王独自相处……他们心照不宣,她不过今日仍旧是宫女而已。 她只是同小顺子友好地笑了笑,和他一起从堂中走了出去。但她也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转到了雍正方才所坐的窗外,伸手在不经意间拂落了一些桂花。 “小顺子,你说,四百年之后,这里应当是什么模样呢?” 她忽而有些想家了。 小顺子满脸喜气,他其实还是挺讨人喜欢的,“那时候奴才和姐姐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这桂花树也许还在。” 被他说中了,只是四百年后她路过摛藻堂,曾经填满她秋日记忆的桂花,当然也不是眼下这一棵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小顺子像来时一样多话,“其实来之前刘姐姐房中那些宫女说的话,师傅全都听见了。” “他觉得姐姐说的很对,即便为奴为婢也应该觉得自己低贱。” 婉襄并不想评论什么,做太监做到苏培盛这份上,他说什么自然都是对的,也没有什么求不得。 她只是忽而反应过来,小顺子探进头来的时候也并不是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而是故意装傻的。 宫中果然没有傻子,更何况他是人精的徒弟。 他既有意和她交好,那应当也不会介意她问他几个问题吧? “延禧宫的安贵人,从前得罪过你师傅么?” 5、教训 小顺子眼珠子一转,发挥出了他人精的本色。 “安贵人是主子,是万岁爷的嫔妃。奴才的师傅不过是万岁爷的奴才,这世间岂有主子得罪奴才之理?自然是没有的。” 但若安贵人和苏培盛之间并无龃龉,今日苏培盛也是决计不会这般得罪她的。毕竟如小顺子方才所说,安贵人是嫔妃,说不准哪天就忽而青云直上了。 历史上安贵人只是安贵人,不是安小鸟,没有封嫔封妃的时候。但这些,苏培盛是不应该知道的。 除非……她得罪的人不是苏培盛,而是雍正本人。 婉襄更好奇了。 “我都没有见过这位安贵人,只是见了那位云英几次。她在安贵人面前很得脸么?今日过来闲坐的那几个宫女里,好像她的打扮是最好的。” 旁敲侧击,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小顺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是安贵人带进宫来的陪嫁丫鬟,更何况安贵人始终不过是个贵人,身边能有几个人服侍?她自然算是好的了。” 就连小顺子对安贵人身边的人也是那样不屑。 婉襄佯装出担忧的神色,“她毕竟是嫔妃身边的人,你师傅也就罢了,像你我这样的人,见了她还是要客气些才好。安贵人是得过万岁爷喜爱的人……” “刘姐姐也太谨慎小心了,旁的主子娘娘或许应当如此行事,可安贵人……” 小顺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已经走到了婉襄所住的下房附近。 将近亥时了,下房这一片宫城早已经陷入夜色之中,婉襄明明不在房中,她所住的厢房却仍旧是亮着灯的。 不仅如此,他们越是靠近,就越是能听见女子隐隐的哭泣之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婉襄心道不好,快步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 明纸糊就的窗棂之上倒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桃叶跪在碎瓷片之中的身影微微地发着抖,完全被云英的影子覆盖了。 她们方才摔的是婉襄房中的茶壶和茶杯,青砖地上此刻一片狼藉。 婉襄看了桃叶一眼,发觉她的衣衫似乎有些凌乱。 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连忙走进房中去,小心翼翼地跪在桃叶身旁,同坐在一旁的女子问好,“奴才给安贵人请安。” 云英是安贵人的狗,眼前人自然就是安贵人,她是婉襄见到的第二位雍正嫔妃。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云英,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紫禁城里宫人的待遇真是好,不过才点了这么一支蜡烛,便叫这些长着狗眼的奴才都擦亮了眼睛。” “既知道我是安贵人,又知道跪下去的时候避开地上的这些碎瓷。” 只是刚才匆忙跪下去时望了一眼,婉襄也发现安贵人是个少见的美人。秀眉鬒发,佚态横生,最妙的是说话的时候这懒散的语气。 有些美人要妙丽善舞,要声如莺啼,要如盛放的牡丹一般充满活力。 但有些美人不是,偏要“梁燕催起犹慵”方展风情,安贵人便是这一种。 此时却不是留给婉襄欣赏美人的时候。 云英听罢安贵人这般说,立刻轻移莲步,走至婉襄和桃叶跟前,一张清丽面孔骤然化为罗刹,用力地将一片碎瓷片踢到了婉襄的膝盖上。 那瓷片裂口锋利,云英又犹如和婉襄有世仇一般使劲,宫中秋装本就不算厚重,那瓷片轻易地划开了婉襄的衣物,进而划伤了婉襄的肌肤,鲜血直流。 “嘶。” 这疼痛其实倒也还好,毕竟她一个姑娘家终日与那些沉重锋利的工具为伴,最开始的时候岂有不受伤的? 她的膝盖曾经也不慎被一把落下的剪刀划伤过,那时候她能忍。 可她今日凭什么? “不知桃叶所犯何错,要被贵人惩罚长跪于此?” 她知道桃叶不过是被她连累,做了云英和安贵人的出气筒,但账总该一笔一笔算。 坐于上首的安贵人轻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望了一旁的云英一眼,“云英,她在问为什么。” 云英一张脸越发恶狠狠,捏住了婉襄的下巴,强迫她看着她。 “为什么?哪有为什么?你不是说为奴为婢也并不下贱么?可主子的惩罚,你们就是只能受着。” 是了,在这个朝代,哪里有为什么? 可婉襄还是忍不住紧锁眉头,还是想问一问,“云英,你也是奴才。” 她怎能这样顺手、不觉得有丝毫不对地来压迫旁人? 云英还没有回答婉襄——她当然也不会回答她,安贵人将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只茶杯也摔在了婉襄脚边。 “刘婉襄,你不是喜欢在这些废物上面花功夫么?那好,明日日落之前,你把这些东西全都修好送到我的延禧宫里,若是不来……” 安贵人还来不及将她的狠话说完,下房的窗子忽而被映照地更明亮。 云英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惧怕地退回到了安贵人身边,安贵人犹自镇定着,可婉襄也能看出她的心虚。 婉襄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毕竟小顺子明明就跟在她身后,却迟迟没有走进来。 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搬救兵了。 但来的人不是苏培盛,而是熹妃,倒是也的确让婉襄有些没想到。 安贵人和云英都有些仓促地给熹妃行礼,婉襄和桃叶倒是方便,反正一直都跪着。 她也是这时候才有片刻的时间能够观察一下桃叶的情况。 桃叶像是已经被吓傻了,被婉襄从背后轻轻拉了一下,却也一动都不会动了。 那厢熹妃停在下房门前并没有走进来,终于在包围着她的那些光芒里开了口。 “安贵人要永寿宫里的宫人帮忙,怎么也没有提前同本宫打个招呼?本宫的宫人怕是没有时间来为你修整这些东西,她自有别的事要做。” 安贵人在婉襄这样的下人面前蛮横倒也还不算什么大过,毕竟自诩为“主子”,自诩高人一等。 可她人都还没有站起来,居然敢在熹妃面前大放厥词,也实在出乎婉襄的意料。 “原本想同熹妃姐姐说一声,好好惩罚这个深夜不归,犯了大错的奴才一番。” “可又想着这夜深人静的,打扰姐姐有所不便,呵,没想到姐姐也同我这闲人一样,在长夜里是无事可做的。” 这句话是在讽刺什么,但凡看过几集宫斗剧,看过几章宫斗小说都能猜的出来,更何况是久居深宫的“嬛嬛”。 正史上熹妃当然不是汉人,也不叫那些古诗词中化用出来的名字。 熹妃的名字她听人说过一次,叫做钮祜禄·纳耶岱,婉襄不懂满语,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典型的满人长相,眉弓很平,长鼻梁,眼睛细长。若依婉襄的审美,她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 但她胜在气势,即便已是就寝的时候,不曾傅粉施朱,也不曾饰以金玉,同安贵人站在一起,她也仍旧是轻松获胜的那一个。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是不用打什么嘴炮的,“那图,传本宫口谕,承乾宫安贵人言语不敬,以下犯上,着禁足于延禧宫中三月,不许人探视。” 此言一出,纵然熹妃并没有允许安贵人站起来,她却猛然朝着熹妃走去。 “皇后娘娘身体尚未大安,这后宫之中果然就任由猴子称起大王了,承乾宫主位乃是裕嫔,又同永寿宫的熹妃又什么关系?” 婉襄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小顺子请来的人是熹妃,而不是苏培盛了。 名义上苏培盛毕竟只是奴才,他是很难制住安贵人这样不讲道理的疯子的。 周遭的火光映入熹妃眼中,即便安贵人这般无礼,她也并没有同她生气,只是冷然道:“那图,还不把安贵人带下去?再传本宫口谕,裕嫔约束宫中嫔妃不利,同样禁足一月。” 这不仅仅是殃及池鱼,而是要她们鹬蚌相争。 裕嫔因安贵人而获罪,又是一宫主位,往后安贵人在承乾宫中的日子也越发要不得安生了。 这些都是居上位者御下的手段,婉襄此时只是宫女,即便是看明白了,同她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的,熹妃也并不是当真怜惜她和桃叶。 果不其然,安贵人被带走之后,熹妃仍旧没有要踏进下房的意思,只是语气冷淡地对婉襄和桃叶道:“都起来吧。今夜虽是无妄之灾,也应当从中吸取教训。” 这话说的,很像是从前文物修复组的领队,回回让他们对着一堆早就被盗墓贼损坏的文物反省,“吸取教训”。 她们又能吸取什么教训呢? 婉襄搀扶着桃叶站起来,向熹妃道了谢。人微言轻,连谢意也是微不足道的。 熹妃很快就离开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仍旧捧着木盘和那些碎瓷的小顺子。 他帮着婉襄把青砖地上所有的碎片都清理干净了,留下来的只有桌上的那一些。 桃叶只是泪流不止,不肯同婉襄说些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了,一回头却发现小顺子仍然站在院门口,朝着她浅浅笑了笑,满是无奈。 “现在姐姐知道为什么奴才的师傅这样瞧不上安贵人了吧?” 他从婉襄的目光里看见了了然,而后指了指房中桌上的那些碎瓷片。 “姐姐应当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千万小心谨慎。修补所需要的金粉,奴才明日就送过来。还有姐姐膝盖上的伤,也要好生处理,以免贵人心疼。” 婉襄点了点头,多少也有些共患难的感慨。目送着小顺子离开,重新折返回到屋子里。 桃叶正在休息,她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流转在桌上那数百年前留下的瓷器之上。 婉襄朝着它走过去,伸出手指抚过其中一片碎瓷。璃藻堂后的桂花落在上面,随着秋风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6、惜物 “婉襄姐姐,你在做什么?” 婉襄正坐于窗前调和修复这只龙泉窑青釉所需的漆糊,闻言便笑着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床榻之上刚刚醒来的桃叶。 “你醒了?” 昨夜桃叶虽然在眼泪之中睡着了,可也一直都在说梦话,在梦中呼救,睡得很不安稳。 初初醒来之时,婉襄并不想让她立刻回忆起昨夜的痛苦。 于是她站起来,在铜盆之中净了手,而后从一旁的柜子之中取出了一碟豆腐皮包子。 “饿不饿?快去洗漱一番,特意为你留的包子。” 这是早起小顺子给她送东西过来的时候顺便带来的,普通宫女的早膳并没有这样好。 桃叶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低处,望着青砖地,一下子想起来昨夜的事,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婉襄姐姐……” 婉襄知道桃叶定然是回想起了昨夜被安贵人惩罚的事,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着她走过去,在床榻边沿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先别想那么多,姐姐特意为你留的包子,不想尝一尝么?” 桃叶和婉襄不一样,她是贫苦的旗人出身,连那些正经包衣都不如,是被卖进宫来当差的。 现代的穷人日子都十分不好过,更何况是清代的,所以桃叶当然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平日最馋嘴,婉襄当她是妹妹,总把熹妃偶尔赏下的东西都留给她。 但此刻的桃叶也仍旧对婉襄手中那两个包子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婉襄的腰,整个人都埋进她怀里,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掩藏起来。 “婉襄姐姐……婉襄姐姐……” 婉襄心中又是一软,将那碟包子放在了一旁,伸出手轻轻拍着桃叶纤瘦的背。 若是逃避不过,不如便将事情说出来,兴许能得纾解之法,“同姐姐说一说昨夜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这句话说完,桃叶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更激烈,婉襄的衣襟都被桃叶的泪水濡湿了,但她仍旧是不开口。 婉襄这具身体的原主是有几分傲气的,进宫成为宫人的第二天就因被人讥笑了几句有些想不开,差点就投了井。 是桃叶发觉了,将她硬生生拖回到了下房里的。 从前的桃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她一点一点开解着原主,让她接受了眼前的命运,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平凡宫女,盼望着二十五岁出宫的那一天的。 能把这样的桃叶逼成今天这副模样…… 婉襄一下子发了狠,“桃叶,你总要告诉姐姐安贵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往后咱们才能想法子报复。” 桃叶在婉襄怀中缓缓地抬起了头来,一滴垂在她长睫上的眼泪落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报复?” 婉襄同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炯炯,“是,报复。我们做宫女,劳累辛苦本是应当的,烦闷气恼也能受得,却绝不能无缘无故受羞辱。” 桃叶在她的话语之中愣了愣,伸出手抹去了眼眶中将落未落的泪,松开了抱着婉襄的手。 “姐姐被苏公公带走之后,云英仍旧跪在下房外的宫道上。先时有个小太监看着她,后来就放她走了。” 桃叶哭得有些久了,在说话时难免又生了泪,但她死命忍住了。 “昨日本就是云英她先挑衅的,我也没想太多,晚上不该我上值,便在自己房中休息。可入夜之后没过多久……没过多久云英她就又来了。” 婉襄明明白白地在桃叶眼中看见了恐惧之色。 “她是和安贵人一起来的,非说是下午在姐姐这里丢了东西,逼着我到姐姐房中来替她找。” “这本就是个借口,不存在的东西当然是找不到的,云英就口口声声说我是贼,上手来扒我的衣服要搜我的身。” 说到这里的时候,桃叶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领口,抵挡着那双早不存在的手。 “云英口中还不干不净,说姐姐和太监不清楚,我想必也是。她说我们是馋男人了,要将我……要将我扒光了衣服扔到宫道上去叫路过的太监挑选。” “我拼命护着自己,云英不如我的力气大,没法把我的衣服扒下来,安贵人就发了火,一连砸了好几只杯子,让我跪在姐姐房中等着姐姐回来……” 婉襄的一只手收在背后,紧紧地握成了拳。 她真的不明白,她们之间何仇何怨,云英和安贵人何必要将人往死路上逼…… “刘姐姐,你们做什么呢?” 下房门前的日光被挡了一半,探进来小顺子的半个身子,一张笑嘻嘻的脸。 婉襄迅速地用身体遮挡住了流泪的桃叶,使得她不至于被外人看见,而后让桃叶重新在她的床榻上躺平,为她盖好了被子。 “这些事待会儿再说。” 她低声吩咐了桃叶一句,便转身笑着望向小顺子。 “没什么,只是这丫头昨夜受了惊吓,到今日还有些不好。你今日不当值吗?” “今天万岁爷下朝晚,前朝有很多事要处理。师傅说这时候万岁爷喜欢安静,就把乾清宫的宫女和太监全打发走了。” “师傅让我多看顾着些姐姐这边的事,所以我就过来了。” 小顺子指了指屋中窗前的那一堆瓷器碎片,“刘姐姐,我能进来看看么?” 太监毕竟是太监,不必顾及什么男女大防。婉襄也记挂着她刚刚调和好的漆糊,只能暂且先搁置下桃叶这边。 “自然可以。” 她同小顺子一起在窗前坐下来,今日日头很大,片刻之前调好的漆糊就有些干燥了。这便不能用,婉襄将他们全都从铁片上刮了下来,准备重新调和。 小顺子趴在一边看着,他的问题比桃叶还要多。 “刘姐姐,这是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婉襄在铁片上倒了些糯米粉,加了些水。“我现在要调漆糊,用漆糊将这些碎片粘上。这是糯米粉。” 调漆糊,不同的匠人有不同的喜好,其实不止糯米粉,面粉,小麦粉,都是可以的。 婉襄熟练地将糯米粉调和成了糊状,而后往里面加入了生漆。 小顺子要伸手去碰,“这又是什么?” 婉襄立刻打下了他的手,“这是生漆,直接用手碰的话可能会过……” 生漆之中有漆酚,对人体皮肤有害,她并不确定古代是不是有“过敏”这个词,改换了用词,“可能会觉得不舒服。” 小顺子讪讪地收回了手,目光却贼兮兮地往桃叶的方向撇了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姐姐,那位姐姐到底是……” 婉襄以眼神制止了他,而后继续道:“将糯米粉和生漆等份调和,便可以开始粘贴碎片了。” 碎片的边缘清晨时婉襄已经处理过,她坐在背阴处,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漆糊涂在碎片边缘,将碎片粘贴起来。 它原本应当是一只花瓶,碎片极多,拼接并不容易。婉襄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将它拼接地七七八八。 中间怕漆糊又干,便使唤着小顺子一直搅动着,偶尔添一点点水。 比上次那只定窑白瓷杯好一些的是这次的碎片是完整的,婉襄小心地用手帕将缝隙之中溢出的漆糊都擦去了,方才把这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放在一旁欣赏了片刻。 其实从前她在现代以金缮之法修补瓷器的时候,在这些裂缝的边缘都会上一遍热熔胶帮助固定。 此时桃叶和小顺子都在,她当然是没有向科研组求助的机会了。 不过古代的匠人没有这些现代工具也能将东西修复好,她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小顺子趴在桌子一旁,也同婉襄一样,仔细观察着这个花瓶,“刘姐姐,这就算是补好了吗?” 婉襄笑了笑,“你觉得它看起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有好多缺口呢。”小顺子此时倒是很实诚。 婉襄将这个花瓶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放进了柜子里,“自然不怎么样了,不过此时也只能先这样。” 金缮之法比锔瓷要更费上数倍的时间,这只不过完成了其中的一道工序,随后需要自然阴干至少十日。 “如你所言,这花瓶上还有很多缺口,后续我需要以生漆调和青砖灰,将有缺口的地方都补平,阴干七日之后以炭块打磨平整。” 说到这里的时候,小顺子的嘴已经合不上了。 可这个方法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婉襄干脆将它说完整。 “随后要描红,除去表面的细微颗粒。阴干一个时辰之后,在将干未干之时以刷子描上金粉。” “上了金粉也不算完,还要用棉布将整个花瓶都擦拭一遍,除去表面多余的金粉,并且使金粉能更好地固定。” “此时又要阴干数日,再擦拭一遍,才算是大功告成了。” 婉襄的话说完,又过片刻,小顺子才合上了他微张的口。 “这也太麻烦了吧!真不明白万岁……那位爷明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让姐姐修复这样的一个花瓶。” “惜物之心。”这是婉襄做了许久的文物修复师之后才领会的。 这的确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婉襄想起昨夜屏风之后,桂花月影里寂寞的皇帝。 “送来修复的东西,往往都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多珍贵。” 坐拥天下仍有惜物之心,万般难得。 小顺子果然不懂,又苦着脸抱怨了一句,“可是这时间也太久了些。” 婉襄回头望了似乎重新陷入了沉睡的桃叶,“贵人们通常都有很好的耐心。” 而她也是的。 7、齐妃 “小顺子,捧着这花瓶小心些。若再碎一次,可就难修补了。” 雍正七年的冬日来得似乎格外地早,堪堪进入十月,紫禁城里便飘起了小雪。 婉襄嘱咐过一句,从下房之中走出来,撑开了一把油纸伞。略略踮了脚,想要为小顺子也隔开一片风雪。 小顺子很快就笑着躲开了,“刘姐姐是女儿家身娇体弱,奴才皮糙肉厚,并不打紧的。” 婉襄知道宫道的拐角处有人盯着,但既小顺子推拒也就作罢,心里一瞬间觉得这诱饵放得有些过于明显了。 于是尽量自然地紧了紧身上的薄披风,继续同他闲谈着朝着御花园东面的摛藻堂走去。 小顺子还太年轻了,私下里总喜欢说一些主子们的闲话。 “姐姐听说了么?前几日齐妃娘娘又被万岁爷训斥了一顿。” 齐妃是雍正潜邸时的侍妾,一共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子,却只有第三子弘时活到了成年。 可惜史书记载弘时为人“放纵不谨”,于雍正五年被皇帝下旨削去了宗籍,抑郁而终。 小顺子分明是话里有话,婉襄也乐得给他递梯子,“是为了什么事?” 小顺子便四下张望了一下,“她给被熹妃娘娘禁足的安贵人求情,话语之中还提到了‘那一位’。” 婉襄敏锐地理解了小顺子话语之中的“那一位”是谁,也不觉谨慎了起来,“她毕竟是做母亲的人。” 小顺子却有些不屑,“同样是做母亲的人,奴才的师傅说了,若是熹妃娘娘,绝不会让事情落到这个地步。” 这倒也是。 婉襄查阅过系统里有关于齐妃为数不多的信息,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似乎不大聪明。 而这寥寥数笔有关于关于齐妃与弘时的记载之中奇怪之处也甚多,也不知是否是被人篡改过。 小顺子对待这些妃子的态度其实很大程度上能反映苏培盛的态度,到底是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太监,他欣赏熹妃,也算是英雄惜英雄。 待进了御花园,小顺子便不再像方才一样多话了。 既入了冬,御花园里那些属于秋日的花朵自然早都谢尽了。 长青的树叶之上打了薄薄的霜,落叶乔木树枝上便只有如霜一般轻柔的雪,不知道长安城的初雪最终会积攒下多少丰收。 同上一次一样,小顺子并不同婉襄一起进去。 他面对着婉襄说话:“姐姐自己进去吧,贵人……” 婉襄站在屋檐下收了伞,将披风也一同解下,堪堪伸手接过小顺子手中那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便听见干枯枝叶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我就知道你同人有私,现下让我抓了个现行!” 云英从树丛之中蹿出来,抖落了方才桂花枝上落在她衣裳上的雪,快步走上摛藻堂的台阶,便要来拽婉襄。 小顺子反应不及时,婉襄被她拽地一踉跄,死死护着怀中的那只花瓶,方才没有使它脱手落在青砖地上。 眼见着那花瓶无事,小顺子惊魂初定,立刻便推了云英一把。“你要做什么?” 他到底曾是男子,气愤之下的力气极大,一下子就将云英推到了台阶之下。 摛藻堂虽然并不高,也有数级台阶。云英从台阶上滚下去,磕着了额头,一瞬间鲜血直流。 沾在薄雪之上,是并不令人觉得愉悦的红梅。 许是身上实在疼痛,云英并没有能够立即站起来,口中却犹自叫骂不休。 “好一对奸夫淫/妇,在此私会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动手打人,快来人啊!杀人啦!” 摛藻堂中一片寂静,小顺子走下台阶要让她闭嘴,不远处的一片梅花林中却忽而转出来数名着宫装的美人。 为首的那个衣饰华丽,甚至更越过熹妃平日的装束,容颜虽昳丽,又到底可惜美人迟暮。 应当是齐妃。 果不其然,小顺子很快行下礼去,“奴才见过齐妃娘娘。” 云英说第一句话时的声音就大得出奇,婉襄早料定了有黄雀在后。 更何况小顺子方才也告诉过她齐妃曾为安贵人求情,因此齐妃会出现在这里并没有让婉襄觉得太过惊讶,她很快也跟着小顺子行下礼去。 齐妃身边的宫人先一步上前搀扶起了云英,她踉跄着站起来,衣裳已经完全被融化的雪水与污泥沾脏了。 “齐妃娘娘,求您为奴才做主!熹妃永寿宫中的宫女刘婉襄与御前太监小顺子过从甚密,常于下房与御花园中私会,亲嘴咂摸,今日不巧为奴才撞见,他们……他们竟想要谋害奴才性命!” 婉襄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云英的话语这般简短,却已然自相矛盾。 云英主张她与小顺子多番私会,口出污言秽语,犹如亲眼所见一般,却又声称今日才为她所撞见,那他们从前的事难道是鬼告诉她的? 但这对于安贵人的盟友齐妃而言并无大碍,“皇后娘娘久病,熹妃协理六宫,竟协理出一名同太监对食的宫女。” “来人,还不快将他们拿下,随本宫去皇后娘娘面前分辨!” 齐妃身后立刻走出三、四名孔武有力的嬷嬷,押着婉襄和小顺子再一次跪了下去。 婉襄膝盖之上的旧伤未愈,那押着她的嬷嬷力气太大,一下子又使得她的伤口开裂了。 身上虽疼痛,心里却只觉得畅快。 安贵人和齐妃不知道摛藻堂中的那位贵人是谁,婉襄却知道。她们此时越是风风火火,下场自然也只会越惨。 上一次熹妃不过是将安贵人禁足而已,这一次云英未必能保得住性命。 她早知道云英在监视她了。 “齐妃娘娘既知皇后娘娘久病不能理事,又为何要以这般子虚乌有之事叨扰娘娘?” 来了! 婉襄不必回过头去,也知道从摛藻堂中走出来的人是苏培盛,可是她并没有如预期一般从齐妃姣好却疲倦的脸上见到畏惧。 甚至……还有隐隐的兴奋。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婉襄忽而想通了一切事情。 她之前一直都觉得云英和那位安贵人身上似乎都有一种不符合逻辑的疯,现在看来只是她所知的事情太少了。 安贵人和齐妃交好,又与熹妃交恶,齐妃的三阿哥和熹妃的四阿哥年龄相仿,是天然的竞争者…… 名义上婉襄是在为苏培盛修理瓷器,数日之前婉襄也是跟着苏培盛进了摛藻堂…… 苏培盛欣赏熹妃,而对齐妃不屑…… 所以齐妃和安贵人固然是想为难她和桃叶给熹妃没脸,更是想要将对她们并不友善的苏培盛拉下马。 她一直以为今日她是借刀杀人得利的渔翁,却没想到她根本只是旁人宫斗计谋之中的一个小小配角。 那么,苏培盛有察觉到她们的布置做出一些安排么? 这一次皇帝并没有让苏培盛亲自过来召她来摛藻堂,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 齐妃事雍正多年,亦早已经不是潜邸之中的一个小小侍妾,熟悉苏培盛,也并不畏惧他。 “本宫当是谁,原来是苏公公在这里。万岁爷此刻在乾清宫处理政务,不知苏公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苏培盛一甩拂尘,犹自气定神闲,“万岁爷听说御花园中梅花已开,因此吩咐奴才过来瞧一瞧,折几枝梅花回去。” “敦肃皇贵妃最喜欢梅花,往常初雪之时,总是皇贵妃娘娘陪伴着万岁爷。” 不知是不是婉襄的错觉,在提到年妃的时候,齐妃的神情不自然了一瞬。 而后她强自镇定道:“万岁爷自然是有闲情逸致赏梅花的,可苏公公想必也瞧见了,安贵人的宫女此时身上满是‘梅花’,公公可觉得好看?” 苏培盛维持着他的傲慢,“咎由自取。这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宫女,早就该拔了舌头丢出宫去。” 云英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求助般地望向了齐妃。 “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齐”在满语之中是“俏丽”之意,齐妃望着苏培盛笑了笑,让这个字在一瞬间重新活了过来。 “做下这些事的人怕不是公公自己。公公屡次三番出面维护这小小宫女,究竟是为了自己这位小徒弟,还是为了公公自己?” 此言一出,小顺子的身体陡然一凛,他领会眼前这局面的速度似乎比婉襄更慢了一些。 “齐妃娘娘这话倒是叫奴才有些听不懂了。“ 苏培盛从摛藻堂的台阶之上走下来,婉襄小心地觑了他一眼,发觉他的神情仍然是笑吟吟的。 “奴才维护这宫女不过是惜才而已,她这一手修补瓷器的技艺实在是世间难得,娘娘知道么?万岁爷也曾经夸奖过这宫女的。” 那只龙泉窑花瓶仍然被婉襄护在怀中,不过只露出了瓶口。苏培盛将它接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 “奴才手里恰巧有一些前朝留下的名瓷,又不巧因各种事由碎裂了。这宫女的一双手实在是巧,这只也已经修补好了,娘娘瞧一瞧?” 齐妃心中虽不屑,目光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只青瓷花瓶上。 只一眼便忽而神色大变,再也顾及不了任何事,仓皇地转过身去,朝着她来时的方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 8、冤枉 方才押着婉襄与小顺子的那几个嬷嬷面面相觑,情知不好,连忙松了手。 站在一旁同苏培盛行了礼,而后也同样脚步匆匆地朝着齐妃离开的方向走去了。 云英并不是齐妃宫中的人,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她就这样抛下,目光在周围人身边逡巡了一遍,望向苏培盛的时候,整个人再次摇摇欲坠起来。 苏培盛却连再看她一眼也懒得,转过身走上台阶。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过去了,他却忽而停在廊下,转过身冷漠地望了云英一眼。 “云英未得安贵人允许私自离开延禧宫,又以妖言迷惑齐妃娘娘,来人,将她带到慎刑司去。” 云英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湿透了,纵然雪停,纵然她抱紧自己的身体,也并不能驱散这种寒冷。 摛藻堂后转出来几个小内监,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也许是她天真地以为安贵人仍能救她,也或者这只不过是将死之人对自己的安慰。 云英一面挣脱着,一面大声道:“我是安贵人的陪嫁,安贵人没有发话,后宫里主位娘娘也没有发话,你一个阉人凭什么处置我!” 婉襄下意识地就想要望向苏培盛,但是她死死地忍住了。 若是此时望向他,便如同也说了这句话一般,是对于他的羞辱。 而苏培盛的答复言简意赅:“安贵人很快就会来了。” 很快就会来了?是来哪里? 在云英凄厉却短促的尖叫之中,婉襄没法静下心来思考。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云英吸引了,身体忽而有一下子不受控制。 婉襄只知道云英的衣襟在挣扎下被人扯开了,她看起来很冷,也很害怕,她追过去,不顾云英的抗拒,将自己的那件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做完这件事之后婉襄停在原地,云英很快便在一片寂静之中消失了。 一直站在边缘的小顺子走上台阶,弯腰讨好,“师傅辛苦了。” “为万岁爷分忧本是份内之事。”苏培盛一甩拂尘,麈尾便打在小顺子脸上,应当也是很疼的。 但小顺子一声也没有吭,只是恭敬地自苏培盛手中请出了那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再一次递给了婉襄。 他轻声提醒她,“刘姐姐,贵人还在里面等着,您该进去了。” 方才苏培盛并无半点息事宁人的意思,以至于摛藻堂外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婉襄几乎要以为皇帝并不在里面。 那只花瓶重新回到她手中,便是告诉她,此刻她需要做的只是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侍奉摛藻堂中的那位主子。 婉襄用双手接过了那个花瓶,像先时一样紧紧地把它抱在怀中。 在经过苏培盛的时候低头致意,但她自己知道,更多的是心虚。 苏培盛已经无声地责备了自己的徒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来她之前对云英的放任。又或者,是否要谴责她方才的“妇人之仁”。 幸而苏培盛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宫女掀开了帘子,又看着婉襄缓慢地走进摛藻堂中去。 上一次婉襄过来这里的时候是木樨香气浓烈到化不开的秋日,而今日摛藻堂的中堂之上悬挂着的便已经是一副踏雪寻梅图。 不过才过了一个月而已。皇城中的日月变幻地太快了。 这一次雍正仍旧和上一次一样坐在屏风之后,长榻之上的紫檀木几上摊放着纸张,不知是什么。 望见她进门,绡纱之后的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笔,很快正襟危坐。 婉襄正想行下礼去,她脑海中的系统居然自动启动了,“检测到周围有明代王谔踏雪寻梅图轴,请执行者观察指定文物,搜集相关信息。” 她下意识地就望向了那图轴的方向,又在一瞬间回想起来她此刻正在雍正面前。 行礼的动作有些迟滞,婉襄心中有些不安,便听见了皇帝温和的声音,“方才吓着了么?” 婉襄想了想,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奴才从前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片刻之前她曾经被齐妃身边的嬷嬷重重地按在积雪将化未化的雪地里,给云英披上披风的时候,她只记得她和云英一样都只不过是大人物局中秋后的一只蚂蚱,却忘记自己的膝盖也被雪水和鲜血濡湿了。 “被人冤枉的滋味并不好受。” 在听见雍正说这句话的时候,婉襄忽而又觉得不那么难过了,她甚至微微勾起了唇角,望向雍正身后,由大开的窗户之中投射到小几上的一缕阳光。 “但风雪终有为日光消解之时。” 清朝皇帝是满人,到雍正一朝时虽然已经经历了皇太极、顺治、康熙这三位皇帝,汉人反清复明之心却仍旧不死。 雍正六年时便曾有几位文人纠集起来,在民间宣扬雍正帝得位不正,以及谋父、逼母、弑兄……等十大罪状。 这几位文人以湖南籍书生曾静为首,最后的下场自然是为清廷关押治罪。 但到这里并不算是结束,雍正令人搜集了曾静的供词,以及其在狱中写就的忏悔书《归仁录》,再御笔朱批亲自反驳了每一条“罪状”,最终编撰成了《大义觉迷录》一书,发行于天下。 要百官诵读,于民间传播,更让曾静本人亲自到民间去宣讲书中的内容。 这本书婉襄大学无聊的时候曾经读过,当时既觉得一朝皇帝亲自出面“辟谣”有趣,也的确为其中的一些观点印象所折服。 这书是雍正八年时发行的,也很快就会是雍正八年了。 皇帝方才的这句话是在说婉襄,其实也是在说他自己。 屏风之后的皇帝在听见婉襄的回答之后轻轻笑了笑,拿起一旁的杯盏啜了一口茶。 朦胧的绡纱使婉襄看得并不真切,但他所用的杯子应当是婉襄上一次修复的定窑白瓷茶盏无误。 婉襄仍旧捧着那只龙泉窑的花瓶,心中更挂念着系统发布的任务,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推进。 幸而皇帝饮过那一盏茶,旋即便向婉襄伸出手,“这只花瓶修补好了么?” 婉襄再一次低头行了礼,绕过屏风的时候莫名心如擂鼓。 失去了屏风的遮挡,她和皇帝之间再没有任何屏障,她以双手献上了那只花瓶,填满她目光的只有皇帝明黄色的衣摆。 雍正很快便将那只花瓶从她手上接了过去,而婉襄仍旧维持着低头的动作。 出乎她意料的,皇帝并没有先评价这只婉襄花费了二十来日修补的花瓶,他的目光也落在低处,“你的膝盖受伤了。” 下一刻,“苏培盛。” 苏培盛迎着璃藻堂中的天光走进来,静听天子吩咐,“去找一位太医过来给她治伤。” 婉襄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抬起头的一瞬间却正好与皇帝四目相对。 这是婉襄第一次知道真正的雍正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故宫里有一尊雍正的泥塑像,同珍藏的雍正画像十分相似,二者皆面颊清癯,虽白面朱唇,双目有神,也还是很难让人出言夸赞。 可眼前这男子目若朗星,仪容俊逸,肃肃如松下风,轩轩如朝霞举。面上虽并无笑意,也并不让人觉得过分威严而产生畏惧之感。 甚至……甚至就像他的声音一样,对于他的容貌婉襄也有着莫名的熟悉之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总之他的样貌和那尊珍藏的泥塑像,和那副画像都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清廷要好好地珍藏着它们。 下一刻婉襄便不得不跪下去,为她直视龙颜这无礼之举而请罪,“奴婢该死。” 因这变故,苏培盛仍旧停留在摛藻堂中,在这时候貌似小心地开了口,“万岁爷,于太医最擅长跌打损伤之症,您看是不是要将于太医请到摛藻堂中来?” 婉襄尚不明白他这一句问话的用意,下一刻皇帝便改变了主意。 “不必了,着人去向他要个方子,而后好生配几贴膏药过来。” 皇帝不会向婉襄解释他为什么折变了心意,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只龙泉窑的青釉花瓶上。 这只花瓶在皇帝的手中翻转,“你在上面绘了许多桂花?” 那一夜摛藻堂里的桂花,婉襄将它们永远地留在了上面。 婉襄沉声道:“金缮之法会用到许多金粉,而桂花恰好也是金色的。” “这只花瓶应当已经碎裂多年,有些极小的瓷片遗落,导致接口处有些裂口难以填补。” “这般名贵瓷器,若任由裂口形状畸岖未免不美,不若绘上桂花形状,也算应时。” 她低下头去,“这只是奴才的一点拙见,希望您不要怪罪。” 婉襄是以画笔尽量依照裂口的形状尽量勾勒出桂花的,可她也瞧见过其他的工匠在大片的裂口处用刻刀来雕琢纹样。 现代修补文物常用的都是无痕之法,金缮技艺她用得少,倒还真没有试过。 “既将这只花瓶交给你修补,便是全然信任,又有什么可怪罪的?” 皇帝将青釉花瓶同样放在了紫檀木几上,与那只定窑白瓷杯并列,“它们身上承载的记忆于朕而言都并不算是愉快,改变状貌……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皇帝说这只花瓶于他而言“并不算是愉快”,齐妃又见之而色变,婉襄倒是真有些好奇曾经发生在这只花瓶上的故事了。 “你替朕修补了两件于朕而言意义非凡的瓷器,可曾想过要什么奖赏?” 9、奖赏 从穿越到这个朝代开始,婉襄便知道自己的原身是雍正谦妃,是归属于他的女人。 因此为他修补这些器物,倒还真的没有想过要向他讨要什么奖赏。 清历记载谦妃刘氏于雍正七年被封为答应,如今已经是十月,仅仅剩下最后两个月了。 难道这就是刘婉襄成为妃嫔的契机? 可是……可是她今日才不过堪堪看清了雍正皇帝的样子。 婉襄到底是来自22世纪不愿做女萝的现代女人,当下也决定遵从本心,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不知万岁爷能否允许奴才仔细瞧一瞧那副踏雪寻梅图?” 除了完成科研组交给她的任务,婉襄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愿。 这要求显然在雍正的意料之外,他不置可否,“朕还以为你会想要出宫的。” 婉襄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了出宫这件事,“奴才既入了宫,便想要像父亲那样好好地为皇家效命,的确没有想过要出宫。” 难道是雍正不想留她在宫里了么?应当不至于吧。 紫禁城这般大,浩渺地像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她如今只不过是一尾最微不足道的小鱼,便是渔夫错网了她也会将她放回海洋中去,又如何能得帝王格外关照? “昨日十三弟进宫陪着朕手谈了几局,闲谈之时提起了你的母亲,她十分挂念你。” 是怡亲王。 婉襄知道刘满同怡亲王的主仆关系不错,却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好到怡亲王愿意为了这般小事到帝王面前为他带话。 她有些受宠若惊,更有些惶恐,“母亲慈爱,记挂儿女本是人之常情,却不想叨扰了万岁爷,实在是不该……” 雍正回过头去,重新拿起了那只白瓷茶盏,却并没有品茶,只是望着茶水之中自己的倒影轻轻笑了笑。 “这不算什么……只是让朕想起了朕的皇额娘,她已经离开朕七年了。” 雍正有两位“皇额娘”,养母孝懿仁皇后早已于康熙二十八年薨逝,他所怀念的当然是他的生母孝恭仁皇后。 许多影视剧和小说之中都喜欢将雍正以及他的生母的关系描绘地十分恶劣。 这大约是因为雍正满月之后便离开了生母,而他后来又有了一个在九龙夺嫡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与生母无比亲密的亲弟弟多罗恂郡王胤禵。 甚至在曾静等人罗列的雍正十大罪状之中亦有“逼母”这一条,引得后世无数遐想。 那么事实呢? “朕自小由孝懿仁皇后抚养,常在承乾宫中出入,却鲜少往皇额娘的永和宫去,也并不亲近她。” 皇帝将杯中的茶水尽数倒入了一旁的松树盆景之中,让他得以更好地欣赏这只杯子。 “它其实是皇额娘初为德嫔之时皇阿玛御赐之物,四、五岁时有一日朕入永和宫玩耍,失手打破了这只杯子。” “那时皇额娘虽然已经是德妃了,出身底蕴终究不如旁人,定窑白瓷,于她而言已是极好的东西。” “朕年幼倔强,越是犯错,便越是不想认错,甚至恶语伤人,言孝懿仁皇后宫中似这般的瓷器堆山填海……” 雍正苦笑着摇了摇头,珍而重之地将这只杯子放在了心口。 “皇额娘那时并没有责怪朕,只是将这些碎片都好好地收了起来,直至将要辞世之时方才将它重又交还于朕。” 婉襄垂下眼眸,望着黄昏时青砖上渐渐被暮色熔成一片的影子。 “提醒万岁爷勿要倔强,勿要傲慢,勿要伤了爱人之人的心。” 这是她的领会。 “不错。”雍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盏外侧一朵一朵的梅花之上掠过。 直到轻抚过每一朵梅花,他才又开了口,“皇额娘最喜欢梅花,常以梅花自勉,这或许也算是一种缘分……” 雍正没有再说下去,从长榻上站起来,先一步朝着中堂的那副踏雪寻梅图走去。 他今日穿着一件石青色云纹对襟长袍,负手立于画轴之前。 他的头发梳地很整齐,即便经过了一日的劳累也没有任何凌乱, 见婉襄并没有跟过来,他回过头笑意温和地同她招了招手,“不是想看看这幅画么,快过来。” 婉襄还是愣了愣的。 她没有想到在这封建王朝之中,本该最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大部分的时刻却并没有让她体验到强烈的地位之别。 她在雍正下一次开口之前朝着他走了过去,这个男人在此刻对她的吸引力显然远超过了系统的命令。 婉襄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望向中堂上的那幅画。 脑海中系统在不断地读取着进度,直至终于读取完成,婉襄伸手关掉了她耳后的开关。 “十三弟很懂得欣赏画作,这幅明代王谔的踏雪寻梅图轴其实也是多年前皇额娘生辰时他替朕找来的贺礼。” 若是婉襄没有记错的话,这幅画其实最后是珍藏在故宫博物院之中的。 她硕士时的导师研究的一个方向便是古代画作,耳濡目染,婉襄也能鉴赏出大部分名家画作的精妙之处。 但这不应当是刘婉襄具备的技能。 刘婉襄木讷而迟钝,“奴才并不懂画,只是方才一入堂中,目光便不自觉被这幅画作吸引。所以才斗胆求万岁爷开恩,让奴婢看一看这幅画。” 雍正看来既不意外,也不失望,反而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王谔是活跃在明朝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丹青手,曾以绘事供奉仁智殿,颇受明孝宗喜爱,被其誉为‘今之马远’。” 仁智殿是明代供职于宫廷的丹青手平日上值作画之处,马远则是南宋时另一位著名画家,构图大胆,喜取边角小景。 王谔既然被称作“当世马远”,构图之上与马远自然多有相似之处。 皇帝很快也将话题转变到了这幅踏雪寻梅图本身,“这幅图轴便颇有‘马一角’之风,主景为山之一角,将其置于一隅。” “至于用笔,亦沿袭王谔画作一贯来‘斧劈皴’的风格,棱角方硬,树干虬劲。便在王谔画作之中,亦属于难得的佳作。” 婉襄的导师很喜欢马远,也连带着欣赏王谔。 雍正的这番话其实同她导师平日品评画作时所说的差不多,却也仍旧令婉襄感觉到惊喜。 她其实并不太喜欢研究清代的器物,偶尔能入眼的几件东西也大多是雍正时期的。 那时她与他相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只能在修复他所统治的朝代留下的文物时同他在心中对话,没想到还能有如今日一般听见他侃侃谈出她心中所想的机会。 雍正回过头来,见婉襄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听不懂。 他的态度仍然宽容,“其实赏析画作也不是非要道出这般评论,对于美好事物的感觉总是相通,你既然喜欢,又与皇额娘有些缘分,朕便将这幅画赐给你。” 明代王谔踏雪寻梅图轴,故宫珍藏的宝物,在四百年前,居然为雍正帝赐给她成为了她的私有物。 这个念头从婉襄心头滑过,她心中却是惶恐更多过欣喜虚荣。 “虽则人们对‘美’的感觉总是相通,但若不懂万岁爷方才所说的这些,这种‘美’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的。” 更何况,“奴才更不敢妄称自己与先太后有缘。这幅画作承载过万岁爷与先太后的很多心意,奴才曾有幸窥见过,便足够幸运了。” 作为时·物计划雍正一朝的穿越者,婉襄知道,在康熙朝执行任务的穿越者所占据的身体正是雍正的生母孝恭仁皇后。 但她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穿进孝恭仁皇后的身体,也因此不知道喜欢梅花的究竟是孝恭仁皇后本人,还是她的前辈。 但这道理都是一样的。 婉襄是故宫的文物修复师,是故宫珍宝的保护者。 她更希望这些宝物都能好好地留存在大清的国库里一代代传承下去,而不是沦为嫔妃私产,最后不知流向何处,甚至被摧毁。 雍正显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但他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小小宫女的拒绝而恼羞成怒的皇帝。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目光在璃藻堂中珍宝之上轻掠过一遍,“你总该给朕一个台阶下。” 婉襄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行了礼,走到屏风另一侧的八仙桌旁,随手拿起了一只梅花状的砚滴。 “不知万岁爷能否将这只砚滴赏赐给奴才?” 砚滴是储存砚水的器物,这只应当是银镶铜的,花开两色,十分精致。 更何况砚滴很小,带在身上一点也不显眼,又不易损坏,比画轴要好得多。 发生过云英的事了,她必须要比从前更谨慎。 雍正并没有回绝她,“喜欢便留着吧。” 婉襄将这只梅花纹砚滴收进了自己的荷包之中,苏培盛恰由摛藻堂外入内,恭敬地向皇帝回禀要事。 “万岁爷,张廷玉张大人与蒋廷锡蒋大人此刻候于乾清宫外等候您召见。” 婉襄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10、急救 “婉襄姐姐,这个砚滴好漂亮啊,真的是那位爷……赏给你的?” 桃叶趴在桌上,伸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着那只银镶铜砚滴,似乎对它很好奇。 婉襄正坐在桃叶身旁打磨着一些锔钉,从那一日之后熹妃分派给她的活计总是很少,长日无聊,她想要把之前房中被打碎的那些瓷器都修补好。 听见桃叶说话,婉襄望了她一眼,而后爱怜地拂开了她额前为微风吹动的碎发。 “姐姐何时欺骗过你?” 念及前事,她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这一次可别想着再去同人夸耀了,在宫中做人应知低调。” 安贵人给她们留下恐惧的那个夜晚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距离婉襄得到这赏赐也过将近半个月。 但桃叶仍旧没有能够恢复成原本开朗的样子,看人时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藏着旁人所不理解的畏惧。 她听了婉襄的话,神情依然有些闷闷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坐直了身体,望向紫禁城冬日将雪未雪时总是青灰的天空。 “姐姐,你说云英如今究竟如何了?” 这样的问题,即便后来再见面,婉襄也并没有询问过小顺子。 她知道那一日她将自己的披风披在敌人身上的举止一定不能够得到苏培盛的认同,也就更不想做这样没有必要的打探。 “云英下场如何同你我没有关系。总之她不会再来欺辱于你我,便将过往之事尽皆忘却吧。” 桃叶的眉头皱在一起,“可是,她毕竟是因为我们……” 她一直都知道婉襄的算计,也一直都认为云英是因为婉襄的算计才会被送入慎刑司的。 婉襄拿着小锤子在铜丝上落下一锤,发出的声响是轻微的,却也足够打断桃叶将要说出口的话。 “云英之所以会被投入慎刑司,是她挟带私怨出言污蔑旁人。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你。” 婉襄并不打算向桃叶解释在这件小事上那些大人物的博弈,这些只会使得桃叶更加忧虑。 十四岁的少女本应当如同笑春风的桃花一般盛放,却被迫地生长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能少一些风吹雨打,便少一些吧。 可惜桃叶那张满是稚气的脸仍然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她的脊背不再挺直,整个人蜷缩起来,把自己的脸埋在了臂弯之中。 她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我害怕。” 婉襄的手停下来,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桃叶的这份情绪。 她想了想,“你跟着姐姐一起去探望苏答应吧,出去走一走,也许心情会好一些。” 后宫妃子,只有得到皇帝宠爱的那寥寥几位才能为世人所熟知,而谁的皇城之中,闲坐到天明的嫔妃都不会少。 雍正的后宫之中有许多低位妃子,秋日与冬日之时病下便无人在意。 熹妃心善,常常使宫中的宫女前往各宫探望她们,虽不说全然改善她们的生活,也总能减少一些宫中人势力的眼神。 只是人性都是一样的,去探望那些病重且无宠的妃嫔没有什么好处,冬日里出门行走亦要增加自己得病的风险。 熹妃宫中的那些大宫女便渐渐地将这些活计都分派下来,交给婉襄这样资历尚浅,在主子们面前说不上话的小宫女去做。 婉襄倒是也并不排斥,她本就熟悉故宫,她喜欢将清代这座威严的皇家宫城同她记忆之中的那座博物馆对比。 更何况偶尔出门走动,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在那些低位嫔妃的屋子里见到一两件珍宝,能帮助她更快地完成任务。 所以后来这件事便大多都落到了她的头上。 桃叶仍旧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眼睛。 婉襄从这只眼睛里看见了犹豫,但很快又转为了坚定,“宫中的道路姐姐不如我熟,我陪姐姐去。” 婉襄温和地笑了笑,从一旁拿出一份熹妃身边大宫女交过来要送给嫔妃们的药材,而后和桃叶一同了出门。 苏答应住在咸福宫,隶属于西六宫,主位是曾经为雍正生下长女与次女的懋嫔宋氏。 咸福宫里除却懋嫔与苏答应之外还住着一位那答应,三人之中并没有一位如今得宠,整座宫殿便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 走至苏答应所住的屋舍面前,有两个宫女正站在门前闲谈。 婉襄上前说明了来意,其中一位宫女很快便让出了一条路,冷漠地看着婉襄和桃叶走进了厢房,又再一次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婉襄和桃叶被关门的声音吓了一跳,都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日光为云层遮挡,有些无力地透过雕花木门上的明纸投射到似乎已经许久无人打扫的青砖地上,让那些因宫女关门的动作而扬起的灰尘在空气中无比地鲜活着。 她们有些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循着屋中如游丝一般的咳嗽声走去。 苏答应本是宫女,来之前婉襄在系统中翻阅过资料,雍正三年七月时,她为永寿宫女子。至同年十二月,进为答应。 下一条记录就已经在四年之后,“雍正七年正月时下官女子三人”,这是她在史书上最后的记载。 这屋子里十分干净,并没有寻常宫妃住处应当有的,用以彰显身份的摆设,同普通宫女的住处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加脏乱一些。 重病之人,屋中却并无半分药气,也无人侍应,无不说明苏答应身边宫人对她的慢待。 而婉襄此时望见的,瑟缩在床榻内侧那个瘦小女子,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切讯息,也都在告诉婉襄,她将要奔赴史书上她的结局了。 桃叶不知婉襄因何事而呆滞,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摆,而后先行下礼去,“奴才永寿宫宫人桃叶,给苏答应请安。” 婉襄终于反应过来,也行下礼去。 “永寿宫……”这三个字唤醒了苏答应的神智,“熹妃娘娘来了吗……” “永寿宫女子”,苏答应或许曾经是熹妃的宫女。 婉襄不知她为何盼见熹妃,可熹妃没有来。 “回您的话,熹妃娘娘事务繁多,并没有过来。只是她知道您生了病,同样记挂着您,因此特意嘱咐奴才们送了些补身的药材予您。” 熹妃只是吩咐宫女往所有生了病的妃嫔宫中都送去一份补身的药材,自然不是“特意嘱咐”她们送东西过来给苏答应的。 可孱弱将死之人,总叫人不忍心将事实告知。 “真……真的吗……” 这句话迅速地燃尽了苏答应身体里那些缠绕着她的病气,让她重新焕发出了活力,尽管那只是片刻之间的。 “娘娘仍然记得我……是她叫你们过来探望我的?” 桃叶望了婉襄一眼,婉襄为她掩了掩被角,也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悲哀,继续回答她。 “娘娘自然是记得您的,还望您好好保重身体,来日再同她相聚。” 出乎意料的,婉襄说了更多宽慰的话,反而再一次熄灭了苏答应眼中的光芒。 “不会的……不会的……娘娘早就已经不想见到我了,她把我从永寿宫里赶了出来……她是劝过我的……“ 婉襄还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恩怨与爱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苏答应越加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但她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像是忽而为痰液卡住了喉咙,原本苍白的面容一下子涨地通红,似是十分难受。 人若是窒息,片刻之间就会失去性命的,更何况是苏答应这样本就弱如飘絮一般的身体。 婉襄当机立断,立刻让桃叶帮忙将苏答应扶了起来,而后将她背对自己。 她用力地双手环抱住瘦弱的苏答应,右手握拳,用大拇指掌指关节顶住苏答应上腹部的正中位置。 随后将自己的左手压于右拳之上,向上向内击打了数次,终于迫着苏答应吐出了那一口浓痰。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口鲜血。 婉襄听见桃叶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此时还根本不是结束,“桃叶,你在这里看着苏答应,我去请一位太医过来。” 就算苏答应此时不被自己的那一口痰堵塞住呼吸道窒息而亡,放任她这样下去,她也未必能活过今晚。 婉襄知道历史不能改变,可她今日既都已经出手救了苏答应,又怎能到此为止? 桃叶虽然害怕,但更知道人命关天,很快神情坚毅地同婉襄点了点头,代替婉襄坐在苏答应床边,小心翼翼地让已经陷入昏迷的苏答应重新躺在了床榻上。 婉襄绕过青砖上那刺眼一滩血,快步朝着房门走去。 打开房门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一团昏暗,朔风如历,又吹来了大雪。 原本守在门前的宫女此刻不知去往何处,整座咸福宫中只有主殿尚有零星的几盏灯光。 请一位太医,连苏答应尚且没有资格让太医为她诊治,更何况是婉襄? 东西六宫相距甚远,求熹妃也是来不及的。 婉襄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只能去求见咸福宫的主位懋嫔,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在风雪之中朝着主殿走去。 11、恩怨 咸福宫正殿之前的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潮湿的地面上开始积攒下了薄薄的雪。 婉襄留下的一串脚印变成了一处又一处的水塘,雪花前赴后继地扑进去,无声地融化,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苏答应状况不佳,相差片刻或许便是生与死。 婉襄实在太过急切了,在将要踏上台阶的时候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前仰倒,径直磕在了台阶上。 婉襄的额头在那一瞬间巨疼无比,她来不及打点出力气让自己重新站起来维持仪态,因为她看见了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黑洞的鲜血。 正殿之中有一盏烛光游弋起来,有人打开了风雪夜的殿门,从探头张望。 “呀!”在看见台阶之上的婉襄时她惊呼出声,“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婉襄勉力从地上站起来,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向着这宫人福了一福,“奴才是永寿宫宫人,奉熹妃娘娘之命过来送药材给苏答应……” 迟来的晕眩感令她感觉到了恐惧,不得不停下来忍耐,直到它终于过去。 “苏答应……不想苏答应同奴才说了几句话,谢了恩,忽而为迷痰塞心不能言语,此时也已经晕厥过去,奴才想求见懋嫔娘娘,请娘娘……” “是谁在这里?” 这个声音比方才那个宫女更苍老,大雪之夜没有月色,缓慢举起来的灯笼之光映照出一张沟壑遍布的脸。 懋嫔身边的宫女闻言回过头去,低下头恭敬地回那老妪的话。 “于嬷嬷,是永寿宫的一个宫女。她说她奉熹妃娘娘之命来探望苏答应,苏答应这一向来病重,似是有些不好了。” 婉襄额上的血仍然没有能够被止住,雪花落在她身上,和快速流失的血液一起蚕食着她清醒的神智。 她只能越加用力地用手帕按住她的伤口,用疼痛来提醒自己,此刻还有一个在鬼门关外徘徊,她必须要让懋嫔知道这件事。 可惜她放了太多的注意力在让自己保持清醒这件事上,忽略了那被称为“于嬷嬷”的老妪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 “老奴去为姑娘通报,还请姑娘在此稍候。” 正殿之中的懋嫔并没有让婉襄等待太久,很快便使宫女将婉襄带入了内殿。 懋嫔宋氏是最早侍奉雍正的女人之一,于潜邸之中便为他生下了长女与三女。可惜这两位公主都没有能够活到满月之时便夭折,因此并没有封号。 而宋氏自己也将在雍正八年玉殒香消,并且未如婉襄这具身体的原主谦妃一般得到乾隆批发的妃位,是泰陵妃园寝中唯一的嫔。 但懋嫔生前的待遇似乎不错,正殿之外风雪交加,殿内却有一种异乎常理的热。 内殿之中的摆设也一应俱全,婉襄不过略略扫了一眼,便发现其中不乏珍品。 婉襄脑海中的系统自动启动了几次,但似乎都因为她此刻的身体状况不佳而没有成功,苏答应命悬一线,她也没有心思在这时候去完成任务。 “给懋嫔娘娘请安。” 伤口处的血管一跳一跳,不断地发着热,婉襄尽力维持着平衡,才没有在给懋嫔请安的时候又一次栽倒下去。 她没有得到回应。 婉襄干脆跪下去,“偏殿的苏答应此时状况不佳,恐有性命之忧,求懋嫔娘娘差遣一位公公往太医院去一趟,人命关天……” 为四个炭盆所围绕,裹在重重厚重毛皮之中的女子忽而抬起了她金尊玉贵的手,婉襄不知何意,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她的叙述。 而后便听于嬷嬷向方才给她开门的宫女道:“她说的话,你方才都已听见了。遣芸香去苏答应那里守着,再让小永子去一趟太医院吧。” 婉襄以为苏答应能得救,连忙拜下去,“多谢懋嫔娘娘。” 但回应她的却只是一声冷哼。 这声音就像是月明无风的夜里,一个人站在廊下赏月,忽而有一滴水从檐上落下,不偏不倚地落进衣领里,凉彻心扉。 不祥的预感缠绕着婉襄的心,越收越紧。她有些承受不住这种滋味,忍不住抬起头望向懋嫔的方向。 于嬷嬷恰好走到懋嫔身旁为她掩了掩有些滑落的毯子,片刻之后懋嫔的那张脸出现在婉襄眼中,几乎让她吓了一跳。 她知道懋嫔的确已经不年轻了,但她从没有想过入侍君王的女子有一天可以衰败到这样的地步。 侍奉她的于嬷嬷脸上沟壑纵横,而懋嫔脸上同样满是岁月痕迹。 唯一比于嬷嬷好一些的只是她的头发不过花白了一半,黑白掺杂,越发显出一种不甘心老态。 可她和齐妃的年纪分明相仿,甚至齐妃生育的次数还更多一些,她怎么会…… 懋嫔没有错过婉襄眼中的震惊,“你是第一次见到本宫。” 是陈述的语气。这声音从腐木之中清明地传出来,在憧憧的烛影之中更别有一重诡异。 婉襄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或者懋嫔也根本就不需要她回答什么。 “本宫也是第一次见你。但,本宫听说过你的名字,刘婉襄。” 婉襄心中一凛。 她方才并没有自报姓名,懋嫔哪里只是听过她的名字,分明还知道她的样貌。 “齐妃是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只花瓶便吓退了她。” 雍正两次过问她修补瓷器之事都是在璃藻堂中,可后宫妃嫔的消息往往比帝王想象地还要更快一些。 幸而懋嫔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你是永寿宫的宫人,却要帮这个不知廉耻,背主求荣的苏答应。熹妃什么时候成了一个以怨报德的人了?” 懋嫔话语里蕴藏的往事婉襄自然不知道,可是她似乎必须得说些什么,才能将她心里的那种不安之感驱散。 “熹妃娘娘命奴才给后宫之中每位身体有恙的妃嫔都送了一份药材,奴才只是……” “沽名钓誉,乌拉那拉氏还没死呢,她便这样迫不及待了。” 懋嫔对熹妃的不屑实在太浓,甚至不想让婉襄把话说完。比起对她的争宠和嫉妒,显然是愤怒更占上风。 察觉到这一点的婉襄心中越加不安,不自觉焦躁地回头望向了宫门的方向。 “太医会来的,但不是现在。” 懋嫔的话语将婉襄的视线又拉了回来,同她四目相对之时懋嫔眼中的急切很快消解下去,她似乎很享受似这般空悬着婉襄的心。 就像是猫捉了老鼠,却并不马上弄死,而是用一双前爪与利齿反复搓磨,倾听着猎物的尖叫,享受着它的反抗。 直到终于丧失兴趣的时候,才会一口咬断它的脖颈。 婉襄忽而明白了什么,她也明白她决不能做懋嫔利爪之下的一只老鼠。 她从内殿之中华贵的地毯上不管不顾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很快便被懋嫔身边的宫女拦下了。 太医会来的,但不是苏答应还活着的时候。 她不知道懋嫔和熹妃之间又有什么恩怨,但熹妃遣宫中人来探望苏答应之后苏答应即刻便病亡,熹妃无论如何都没法全身而退。 推搡之间婉襄额上的伤口重新开始流血,鲜血穿过了她的睫毛流进了她的眼睛里。 “永寿宫的宫人谋害苏答应,愿跪于咸福宫外自赎罪孽,你们拦着她做什么?” 懋嫔的声音越来越近,方才阻拦婉襄的两个宫女顷刻之间便退到了阴影里。 婉襄回过头去望着站在窗前,推开了一扇窗户的懋嫔。正殿之内隐隐有檀香的味道,她一开窗,便没有了。 “娘娘今日见死不救,便不怕轮回报应么?” “没有人会感激你的。”懋嫔好像回答了她的问题,又好像没有。 两个年长的嬷嬷从外殿匆匆赶来,抓住了婉襄的手臂,推着她走到了咸福宫正殿前的那片空地上。 雪已经下了许久了,地面上已经有了积雪,她们压着婉襄在雪地上跪下去。 而婉襄始终没有低下头,她只是静静地跪着,同站在窗前的懋嫔四目相对。 懋嫔眼中始终都有讥诮、不屑,而婉襄眼中有一团火。她知道她今夜恐怕逃不出去,也知道苏答应大概撑不过今夜,可懋嫔也始终都是一个失败者。 那两个嬷嬷很快就离开了,于嬷嬷出现在窗前,也终于将懋嫔请回到了那由不同动物的皮毛组成的,有些滑稽的位置上去。 宫女关上了窗户,徒留婉襄独自一人被黑夜包裹。 白雪在她的体温之中融化成了冰水,冰冷一点一点从婉襄的膝盖和小腿上蔓延开来。 婉襄望向苏答应居所的方向,懋嫔早已令人控制住了那里,不知苏答应是否还活着,不知桃叶此时情况如何。 忽而起了一阵大风,卷起刺骨的冰冷扑向婉襄,她回过了头。 她身后的宫门好像忽而有了动静,有人脚步匆匆地赶往偏殿,“苏答应是什么时候……” 除了风声,其他的声音婉襄都听不见了。 熹妃人在局中却恐怕仍旧懵然不知,她和小顺子之间算不上有什么深情厚谊,苏培盛也不会帮她…… 整个世界都在婉襄眼中折叠起来,她不知道是她自己在摇摇欲坠。 她能盼望雍正来这里救她吗? 12、可怜 有什么在拉扯着婉襄,让她不要睁开眼睛。 “警告,警告,执行者快速失温中,执行者快速失温中,请迅速离开当前环境……请快速离开当前环境……” “婉襄,你真的想好了要参加这个项目吗?封建王朝是会吃人的,我们并不能完全保证你的平安……” “婉襄……婉襄……” “婉襄姐姐,你醒了!” 在婉襄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有什么人握住了她的手。 下一刻桃叶满是担忧的目光便映入婉襄眼帘,“婉襄姐姐,你终于醒了。” 婉襄耳边不再有那种刺耳的提示音,她脑海里的一切都沉寂着,没有一点声音。而她终于也不再感觉到寒冷,她是在哪里? 银丝银线错织的锦被,精致的地毯,红漆描金的窗户,银丝炭烧就的暖炉…… 像是在熹妃的暖阁里。 桃叶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婉襄从她手心感觉到了温暖和安心,“婉襄姐姐,你醒了就好了,太医还说怕你会醒不过来……”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桃叶便察觉到了自己失言,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这里是熹妃娘娘的暖阁,婉襄姐姐,你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事么?” 婉襄闭上了眼睛,努力地在脑海中调动出昨日的记忆,雍正前来咸福宫的时候她并没有晕厥过去,人在濒死的时候,意识仍然是清晰的。 “皇上驾到!”在小太监尖利嗓音之中,婉襄奋力地回过头去。 她身体里的燃料好像在这时候就燃尽了,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 寒冷让她的感官麻木,她已经完全向它屈服了,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 在闭上眼睛之前她望见一角明黄色迅速地朝着她走过来,在她身体腾空的那一瞬间里她又重新有了知觉。 好像有很多人都在那一刻之后迅速地围了上来,为她披上了厚重的毛皮,期望能给她带来温暖。 但更温暖的总是人的体温,婉襄努力地想要抬头看一看他的模样,可惜再如何奋力也只能望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额头上的鲜血染红了龙首,上面的金丝银线也刺地她的伤口生疼,她再一次不自觉地发起了抖。 “婉襄,醒一醒,你不能睡过去……” 婉襄不回答,皇帝低下头来望着她,君临天下的沉稳终究是被一点一点渗入其中的焦躁所击碎。 婉襄耳边又有了风,是他抱着她走进了咸福宫的正殿里。 正殿之中的懋嫔和她的宫人听见了皇帝驾临的声音,急匆匆从内殿走出来的时候恰好迎面遇见了雍正。 雍正的脚步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人是苏培盛。 在洞开的殿门之前,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懋嫔娘娘请留步,奴才要代万岁爷问您几句话……” 婉襄察觉到自己被平放在了床榻上,周遭的一切都温暖,融化了她身体里血液凝结成的坚冰。 她感觉到她的感官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着,脑海之中的系统也重新有了信号。 “婉襄,醒一醒。”是科研组长尹桢的声音。 “婉襄,醒一醒!”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雍正的声音很熟悉了,原来是和尹桢的声音很像。 可她是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从前朝夕相处的科研组长的声音的呢? 她好像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那声音从她脑海之中消失了,没有再打搅她。 婉襄不想睁开眼睛,但她也没有睡过去,苏培盛的声音隔着内殿的门传过来。 “懋嫔娘娘是着咸福宫的主位,理应约束照顾咸福宫中的妃嫔,为何明知苏答应身患重病,急需太医诊治,却故意拖延,以致苏答应不幸辞世……” 苏答应……原来苏答应已经病逝了…… “熹妃娘娘到!” 在太监的声音里,婉襄没有听见懋嫔的回答。 内殿的殿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次熹妃和懋嫔同时走了进来。 雍正坐在婉襄床边,明黄色的背影遮挡住了婉襄的视线。她看不见懋嫔,只能看见熹妃,她们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熹妃很快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了。 “懋嫔,本宫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之事,你为何要以苏答应之死来诬陷本宫?” 她是钮祜禄·纳耶岱,永远理智而冷静,永远一针见血地将自己从嫌疑里摘出来。 回应她的仍旧是懋嫔的讥诮,“诬陷?这件事尚且没有做成,熹妃娘娘若是要在万岁爷面前这样说,那便是您在诬陷嫔妾了。” “啊!” 她的话音刚落,雍正便一脚将床榻旁边的炭盆踢到了懋嫔身旁。 滚烫的银丝炭大约有不少都落在了懋嫔身上,她身边的宫女迅速地围绕在她身旁,扑灭了她衣物上的火星。 “万岁爷……”婉襄从懋嫔的声音里听出了泪意,“嫔妾是最早陪伴您的女人,是您两个女儿的母亲……” “这也不是你行差踏错的理由。” 皇帝的声音在懋嫔心上浇筑成了一层冰霜,让她整个人无力地跌坐了下去。 “嫔妾早该知道,万岁爷的心里装满了天下,早已没有嫔妾了。梅亭旧日恩情,如何比得六宫中新窈窕……” “懋嫔,你还不知错!” 天子一怒,周遭所有人都跪下来请罪,“请万岁爷息怒。” “朕念你曾为朕诞育了乌仁图与其其格,甫一登基便将你封为懋嫔,与诞育皇子且顺利抚养皇子成人的裕嫔一样,你还有什么不足?” 乌仁图与其其格应当就是懋嫔夭折的那两个女儿的名字。 古代与现代不同,婴孩的夭折率太高,父母并不会在一出生的时候就给孩子们取名字。 懋嫔的两个女儿都是未足月便夭折的,却仍然有名字,说明雍正是深爱过她们的。 “还有什么不足?”懋嫔反问了一句。 她已经被愤怒和悲伤冲昏了头脑,她可能是满屋之中唯一不惧怕雍正的那个人。 “嫔妾早就同您说过了,嫔妾宁肯不要这个嫔位,不要任何封号,只求您给乌仁图与其其格公主的封号。” 懋嫔向前膝行数步,跪在雍正脚边,仰起头无比渴望地看着他。 “她们都已经不在了,不需要您和百姓的供养,她们是您的女儿,本应是大清最尊贵的公主……” 这一次雍正并没有推开她,或许是多年前的那种心碎,重又在这时候无比真切地包裹住了他的心。 可他的声音仍然是沉静的。 “皇家礼法,不曾活过周岁的孩子都不齿序,不上玉牒,也没有封号。朕不能因为你,因为朕自己的孩子坏了规矩。” 这是一个帝王再标准不过的回答。 懋嫔的神态更急切,吞咽下了泪水,“您是天子啊……礼法与规矩都是人定下的,求您……” 雍正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他早已经回答过了。 懋嫔收回了她抓着雍正手臂的那只手,她再一次无力地跌坐了下去,又在刹那间冷笑了一下。 “万岁爷可以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罪臣,又可以将一个黄口小儿册封为亲王,这些都不算是坏了规矩……” 齐妃的儿子三阿哥弘时被过继给了康熙帝第八子允禩,而敦肃皇贵妃的儿子爱新觉罗·福惠八岁夭折,以亲王礼葬,后追封和硕怀亲王。 “您这般看重熹妃,可曾想过这也是打了她的脸?” 爱新觉罗·福惠被追封为亲王的时候,熹妃的四阿哥弘历还不过只是个没有封爵的“光头阿哥”。 “仅仅只是因为本宫不曾答允你,于万岁爷面前为你的女儿求取封号,你今日便做下了这样的事。懋嫔,你疯了。” 熹妃的这句话说完,瘫坐在地上的懋嫔重新积攒起了力量,“嫔妾疯不疯有什么要紧,已然病笃至此,长年累月都不过是一个废人。” “你只是没有尝过失去孩子的滋味而已。可是熹妃,你的宫女都这样会爬龙床,牢牢地笼着万岁爷的心,你说将来会不会再出现一个爱新觉罗·福惠?” 从这些对话之中,婉襄已经几乎能拼凑出整件事的因果。 苏答应曾经是永寿宫里熹妃的宫女,在未得熹妃允许的情况下侍奉了帝王,得到了答应的位份。 而懋嫔为女儿求封号的念头由来已久,自己不能说服雍正,试图让熹妃帮忙进言却遭到拒绝,因此怀恨在心。 今夜终于有了这样一个陷害熹妃的机会,婉襄只是又在其中做了旁人的棋子。 “够了。” 雍正最终出言制止了这场闹剧,“传朕旨意,咸福宫懋嫔罔顾宫中嫔妃性命,无故责罚宫女,今日起禁足于咸福宫中半年,无诏不得外出。” 有人再一次将婉襄温柔地抱在怀中,路过重新跪地笔直的懋嫔。 “万岁爷待旧人这般凉薄,不知新人会否唇亡齿寒……嫔妾是将死之人,快要与乌仁图与其其格团圆了,只怕未必能撑得过万岁爷这六个月的惩罚。” 她开始喃喃自语,似是十分苦恼,“等嫔妾到了地下,要如何同女儿们说起万岁爷呢……” 婉襄紧紧闭着眼睛,有一片雪花在纸伞到达之前落到了她的眼皮上,顷刻之间化成了泪水。 下雪的时候真安静,世间万物的声响都汇聚成偏殿之中那隐隐的,无关乎真心的哭声。 不过都是可怜人。 “别怕。” 13、妥协 “不下雪了。” 桃叶没有回过头去看窗外,只是语气坚定地回答婉襄:“是,已经不下雪了。” “熹妃娘娘遣人来说,姐姐的身体不能冒风,可以先安心在这里休息。” 但婉襄并不想呆在这里。 “我们回去吧。”婉襄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点祈求的意味,听得桃叶愣了愣。 桃叶还是犹豫了片刻的,“那姐姐用这锦毯包裹住自己,我走在外面,替姐姐挡着风。” 她将婉襄搀扶起来,于她而言过分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婉襄的身体向着桃叶倾斜,一眼就看见了她手臂上的淤青。 婉襄勉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桃叶退缩的手臂,“这是怎么回事?” 桃叶仍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一双眼睛垂下去,不再同婉襄对视。 “也没什么的……只是昨夜懋嫔身边的宫女芸香不许我出门,我和她推搡了几下才从咸福宫里跑了出去。“ “后来顺利地见到了顺公公,才请他帮忙将这件事告诉万岁爷的。” 婉襄静静地望着她,这般严重的淤青,绝不是两个宫女推搡之间能留下来的。 一个永寿宫的无名宫女,想要撼动乾清宫的宫门,哪里会是那么容易又顺利的事。 但婉襄知道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她心疼地重新握住了桃叶的手。 “桃叶,你对姐姐可真好。”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能触碰到的一点温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口。 桃叶的神情在这时候转变为一种少女的倔强,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添上来,共同感受着婉襄的心跳,就像是在立誓一般。 “姐姐对桃叶也很好,桃叶会一直这样对待姐姐的。” 婉襄正想伸出手拂落桃叶眼中的泪水,暖阁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熹妃似是从外面归来,站在暖阁门前解下了她的披风,漫不经心地向里面望了一眼,而后回头吩咐那图。 “让福晋在正殿之中休息片刻,本宫很快就过来。如今她又有了身孕,天寒地冻,不能劳动。” 她很快迈进暖阁之中,婉襄和桃叶想要行礼,很快便被她摆手免去了。 熹妃的目光落在桃叶身上,“你先出去。” 这当然不是商量,桃叶却也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转头望了婉襄一眼。 婉襄的一颗心便沉下去,没有一个主人会喜欢不听话,唯旁人马首是瞻的仆从。 “请熹妃娘娘恕罪,这孩子昨夜受了惊吓,此时还有些懵懵的。桃叶,还不快出去。” 婉襄冷下脸来赶她,桃叶这才低头向熹妃行礼,从暖阁之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是个有些痴心的。” 熹妃整理了衣服,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袷袍,十分华贵精致。 满洲入关之后,其实满族女子的发型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就是到了雍正时期,用于发饰的钿子才变得越来越精致多样。 熹妃的长发此刻就收拢在一只圆形的钿子中,再饰以点翠、珊瑚、翡翠以及各色宝石镶嵌成的珠花,很契合她的气质,雍容美丽。 坐正之后,她再次开了口,“痴心倒也并不如何。只怕是生了妄想。” 婉襄心中顿时一凛,身体忍不住紧绷起来。第一句话是说桃叶的,这第二句话便是在警告她。 “奴才不明白熹妃娘娘的意思。” 熹妃保养得宜的手放在一旁的花梨木桌上,套着护甲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日光均匀地洒落在宝石之上,在桌面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不,你明白本宫的意思。本宫今日同你说这番话,也是希望你能更明白本宫的意思。” 这番话说的犹如绕口令一般,婉襄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犹如枷锁一般套住了她的脖颈,让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起来。 “明面上万岁爷虽然并没有将安贵人如何,没有定她的罪,也允她仍旧住在延禧宫中。但从她身边的大宫女被投入慎刑司开始,延禧宫的剪凇阁,便只是冷宫一座了。” “昨夜的懋嫔谋害苏答应性命,更意图污蔑本宫,她剩余的人生也不过是困于咸福正殿之中苦熬天明。” “至于苏答应,当年她背主求荣爬上龙床的时候一定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下场。她死了,却也死得其所,借由她的死,本宫终于不用再看见那个总是在怨天尤人的女人了。” “婉襄,你可觉得畅快?” 她这般亲切地唤婉襄的名字,婉襄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更何况她一点都不觉得畅快,她看见了这个陈旧的社会张开一张可以遮天蔽日的嘴,将那些发出声音的人都轻而易举地吞噬了下去,嚼碎了,吐出来的每一块骨头上都写满了悲哀。 熹妃见婉襄不回答,停下了她敲击桌面的手指,她也张开嘴:“你瞧见了吗,这就是同本宫做对的下场。” 藏拙是没有用处的,婉襄扬起了她的脸。 “她死之前,很想再见你一面。” 她不喜欢同辈倾轧之事,也不喜欢替苏答应和熹妃分什么对错,她仅仅只是想告诉她这件事。 熹妃冷漠的神情之中添上了一些不耐烦,“这同本宫没有任何关系,就好像你昨夜为懋嫔所搓磨,本宫也不必为此而感到抱歉。” 婉襄方才积攒起来的力气又一点一点地被抽去了,她不再顾及什么礼仪,平躺在长榻上,望着空无一物的房梁。 “娘娘想让奴才做些什么?”她只是想听一听,不会配合她。 熹妃始终占据上风,“或者你还是应该先知道你为什么会入本宫的永寿宫当差。“ 她看到婉襄转过头来,目光之中有疑惑,神情渐渐转为了轻蔑。 “你是怡亲王送进来的人,万岁爷先时并不想留你,但碍不过兄弟情面,便让本宫将你从内务府要了过来。” 熹妃骤然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在婉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可你到底还是重新进入了万岁爷的眼睛里,有时本宫也不得不承认,怡亲王与万岁爷兄弟情深,没人能比他更懂得万岁爷的喜好。” “不是……”婉襄的记忆,分明不是这样的…… 她调动过刘婉襄入宫之前的那些回忆,母亲和兄长妹妹们送她上马车,她的父亲刘满则站在远处背对着她吸着旱烟。 她循着刘婉襄的视线看过去,始终背对着她的男人终于在她将要上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回过身来,疾步走到她身旁。 “选不中最好,回来之后爹养你一辈子!” 周围其他家人埋怨的声音都不如刘满眼中泛着的泪花更真切,马车向着宫门行进,直到再看不见那一家人。 不是……这样的一家人,不会…… 熹妃错觉婉襄是要同她谈条件,伸出她戴着护甲的手指抵住了婉襄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同她对视。 “一个从一开始就将命运交在旁人手中的人,有什么资格和本宫谈条件?” 熹妃的眼睛是很平静的,她要婉襄同她对视,就是在告诉她,像她这样的一颗小石子投进去,并不能在里面翻起什么波澜。 为人胁迫,被人蔑视……婉襄用力地拍开了熹妃的手,尽管这样也让熹妃的护甲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划痕。 她不会屈服,“但奴才还是等到了熹妃娘娘纡尊降贵,亲自来威胁奴才的时候。” 婉襄这样的回答,反而让熹妃真心地笑了起来。她仍然成竹在胸,笃信她能从婉襄这里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你是怡亲王府送进来的人,怡亲王为万岁爷的皇位立下了不少功劳,这样的一点小心愿,本宫没什么不能成全他的。” 她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护甲,“本宫已老了,年轻时其实也并不得宠,不会嫉妒。” 即便是这样的话,熹妃说来之时也并没有自伤身世,她早早地看穿了帝王的宠爱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没有遇上年氏,或者说年氏也没有等到你……” 她的目光深邃了片刻,“可是婉襄,你成不了年氏,爱新觉罗家也不能再有一个福惠。” 不愧是老对手,懋嫔的那句话,到底是扎在了她心中最痛的地方。 说完这番话,眼前这女子退开了几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婉襄,又恢复成了原本雍容端庄,高不可攀的熹妃。 “本宫不需要你做什么,你也可以用你的青春、容貌甚至那可笑的技艺尽力地去笼住万岁爷的心。” “你只需要知道本宫绝不容许什么,便已经足够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缓缓地回过身去,就像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一步一步稳当地朝着暖阁的门口走去。 婉襄望着她被日光吞没的背影,“您会得到您想要的一切的,雍正一朝也不会再有一位爱新觉罗·福惠。” 但乾隆一朝会有。 熹妃初进门时所提及的“福晋”,应当就是她的儿媳,未来乾隆的富察皇后。她此时怀着的是乾隆的嫡长子,端慧皇太子永琏。 甚所珍爱,九岁夭折。 在熹妃听来这是婉襄的妥协,只有婉襄自己知道,这是无可改变的历史。 14、看望 被安贵人砸碎的那套茶具碎片太多了,婉襄将它们全都收拢在了一起,耐心仔细地分门别类,准备一一修补。 距离苏答应病逝已经过去了三、四日,熹妃离开之后桃叶立刻回到了暖阁里。 没有追问起她们谈话的内容,遵从婉襄的意愿将她搀扶回到了下房之中,每日悉心照顾。 刘婉襄这副身体到底算不得富贵出身,休息了这几日也就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有精神起床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婉襄想了想,干脆将房中的桌子搬到了院中,又给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在日光底下整理瓷片。 不下雪也不起风的时候,日光还是很暖的,婉襄享受着这片安宁。 从刘婉襄进入永寿宫当差开始,这个小院子便只是她一个人住着,大约是皇帝打了招呼,熹妃安排的结果。 后来桃叶和婉襄交好,便也回禀了永寿宫的掌事宫女住进了这个院子。 过午膳时分,桃叶从永寿宫中下值回来,一进院子看见婉襄在做这样的事,便又少不了埋怨。 “姐姐,身体才好了些,你又做这些费精神的事了。今日的药可都吃了?” 婉襄打算先从茶壶拼凑起,但那碎片太多了些,也不知是否有缺少,她便裁了纸,在上面写了编号,用浆糊粘在上面,到时拼接方便。 她贴完了一张,抬头望着桃叶笑了笑,“都吃了,反正在屋子里也是无聊,不若出来晒晒太阳。” 延医问药,都是在熹妃的永寿宫中完成的。 婉襄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太医为她诊治过一次,而后就只留下了几帖药,桃叶日日守着风炉煎给她吃。 而那个夜晚之后婉襄也没有再见到过雍正,或是苏培盛、小顺子……他身边的任何人。 他好像对她不闻不问。 熹妃笃定了婉襄将来会成为雍正的宠妃,可婉襄若不是洞悉历史,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会成为妃嫔。 雍正……到底是怎么想她的呢? 桃叶进屋子里去净了手,而后自己也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婉襄身旁,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她标记好的那些碎片。 “姐姐,为什么有些碎片上有两张纸片,有的却只有一张呢?还有,这是什么符号?” 婉襄看了一眼,桃叶好奇的是阿拉伯数字。 在穿过来之前,婉襄是学习过以毛笔写就繁体文字的,但此时为了方便快捷,她还是在纸片上写了数字。 “这些纸片标记的并不是碎片,而是裂缝。它们都是位于茶壶中心的碎片,同时要与很多块碎片连接,所以贴了许多标签。” 至于数字—— “小时候邻舍住了一个西洋来的传教士,我和巷子里其他的孩子都跟他混熟了,这是他教会我们的西洋文字。” 婉襄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所了解和认识的东西都只能埋藏在这些谎言里。 桃叶点了点头,又在刹那间生出了兴趣,“那姐姐能教教我吗?它们都是什么意思?西洋人拿它们计数?” 如今的这套茶具于婉襄而言其实十分重要,但她也不忍心拒绝桃叶,便重新进屋子拿了纸张,把汉字和阿拉伯数字都写下来一一对上。 桃叶很小就进宫了,那时带她的嬷嬷读书识字,因此她也能看得懂一些简单的汉文。 “你先学会认数,我往后慢慢地教你怎样用它计数。” 婉襄用手指点着数字都教过她一遍,而后桃叶便十分虚心地坐在一旁学习,也不再打扰婉襄了。 冬日里日头短,才至申时,日色便不敌冬风,叫人觉得身上寒冷了。 恰好婉襄也终于能将那个茶壶拼凑完整,将所有的碎片收拾在了一个布包之中,刚想要和桃叶一起将桌子搬回屋中去,便新来了访客。 “二位姐姐快放下,这样的粗活让奴才来做便好了。” 婉襄和桃叶同时停了手,望向院门前嬉皮笑脸的小顺子。 他很快走进院中,待婉襄捧起了那些碎片,便将桌子抬起来重新放回了原位。 做完这件事之后继续笑眯眯地同婉襄和桃叶打招呼,“二位姐姐,这几日过得怎么样?刘姐姐,你的病都好了?” 婉襄微笑着同他道了谢,“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挂念。” 而桃叶却扁了扁嘴,“我今年才十四,才不是你姐姐呢。” 小顺子察言观色,立刻赔礼道歉,“是奴才刚进宫的时候,教奴才的老太监让奴才见了谁都客气些,并不是存心要占姑娘的便宜。” 桃叶并不是什么不依不饶的人,闻言也就点了点头,轻轻放过了。 婉襄其实有些焦躁地想要知道小顺子的来意,“小顺子,你今日过来,可是因为万岁爷又有什么东西要让我修补么?” 小顺子反而觉得奇怪,“万岁爷又不是不知道刘姐姐您身体不适,怎会在这时候拿那些东西来影响您休息。” “对了。”他望一眼婉襄手中的瓷片,“姐姐不会是闲不住,又开始锔瓷了吧?” 婉襄握着那些碎瓷的手紧了紧,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本来就只是一句闲话,小顺子见婉襄不回答,也就没有再追问什么。 “今日无事,只是挂念刘姐姐,所以过来看看。不知道姐姐这里有没有什么事要让奴才帮忙的?” 若是雍正再不召婉襄,她和小顺子的情分其实也就到了头,犯不上拿什么事来麻烦他。 “没有什么,熹妃娘娘待我很好,这段时日仍旧不叫我上值。” 婉襄忽而想起什么,“十月是万岁爷万寿节,你那里没有事做么?” 雍正的生日在农历十月三十日,距离此时也不过还有十几日罢了。 近来宫中人大多都很忙碌,婉襄虽不出门,也听小宫女们下值之后说了许多闲话。 天子寿辰,有多少繁华富贵自不消说,她以为满宫里如今只她一个闲人。 小顺子便干咳了一声,仍旧嬉皮笑脸,“出来透口气,也躲个懒,刘姐姐别戳穿。” 说完这句话,他急于转移话题,凝视了婉襄片刻。 “不知刘姐姐额上的伤如何了?姐姐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若是留下了什么痕迹,可真是罪过一桩。” 这个问题让婉襄心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宫中遴选秀女,都是不允许身上带伤痕的。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伤口,“本来也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总缠着纱布不让摘,我自己倒觉得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了,可惜宫女并不能让太医看诊……” 这是超脱于他们能力之外的事,小顺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姐姐今日也要锔瓷吗,奴才见过万岁爷的那只杯子,竟然能一点水都不漏,实在很好奇。” 他这番话让婉襄心里忽上忽下的,一时间觉得生理上都有些不舒服起来。 但看小顺子这样兴奋好奇,又有些不忍心拒绝。 或者这也能算是她的职业习惯,到她生活的那个年代,锔瓷这门技艺几乎都已经失传了。 她在故宫工作,平时也会无偿地帮助故宫工作人员之外的普通人修补瓷器,若是有人围观或是感兴趣就是最好,能有一个人着手学习,于她而言都是值得高兴上很久的事。 “是准备锔瓷,不过这一次要准备的东西麻烦些,若是你没有什么急事,可以在一旁坐坐。” 正好也让她打听一下那个夜晚桃叶究竟是怎么让雍正知道这件事的。 只是若这样的话,桃叶就不能在场了。 桃叶对锔瓷这件事仍然是没有什么兴趣的,“钟粹宫的长莺今晚要过来找我帮她看花样子,我就不陪姐姐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屋子,正好也再学习一下。” 桃叶的女红做的很好。婉襄刚刚穿过来的时候从大宫女那里分过来一些给她们修补衣物和袜子的活计,都是桃叶帮她做完的。 她主动告辞,婉襄自然求之不得,“若同长莺一起绣花,太晚了对眼睛不好。” 桃叶在这时候表现出了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老成,“姐姐还说我,今日补这只茶壶,恐怕也要补到半夜。” 她说完便离开了,婉襄收回目光,却发觉小顺子仍然追随着桃叶的背影。 婉襄心中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小顺子?” 若小顺子当真对桃叶动了什么心思,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苏培盛的徒弟,将来有多少前程……万一以权谋私…… 桃叶只想要平平安安地在宫中呆到二十五岁而已。 她唤了小顺子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哦,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刘姐姐和桃叶之间的关系,硬闯乾清宫的勇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硬闯乾清宫?桃叶不要命了! 婉襄本就是想要打听这件事,没想到小顺子自己就提了起来。 她立刻追问她:“什么叫‘硬闯乾清宫’,你说清楚些。” 小顺子见婉襄皱着眉,表情严肃,便知道她还不清楚桃叶那天晚上做了些什么。 拉着婉襄在桌子一侧坐下来,便开始复述那天他所知道的事。 15、花钉 “……万岁爷正和几位大臣讨论准噶尔战事,便听见乾清宫外有喧哗之声。” “您也知道,乾清宫那是什么地方,便是娘娘主子们也不敢造次的。更何况那时万岁爷正在商议的是如今最要紧的事。” 自从知道自己要穿来的年份是雍正七年,婉襄虽不敢说通读历史,到底也了解过一些大事。 这一年的三月雍正就曾经授两位重臣,黑龙江将军傅尔丹,以及川陕总督岳钟琪为大将军,集结重兵,发兵准噶尔。 然而噶尔部噶尔丹策零十分狡猾,大大小小的仗一共打了十多次,虽然都是胜仗,到底还是十分辛苦。 也难怪皇帝要头疼。 “正是心烦的时候,万岁爷当即就皱了眉,那时奴才候在外殿,师傅立刻同奴才使了个眼色,让奴才去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谁知奴才连殿门都还没有迈出去,师傅自己便脚步匆匆地从内殿之中走了出来,说是要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事。” “那时桃叶姑娘已经被守宫门的侍卫给拦下了,他们自然是想省事,见桃叶姑娘眼生,又是为了另一个宫女求情,待她十分不客气。” “奴才到达宫门之时她应当已经被他们推倒过几次了,仍旧是不依不饶地要求见万岁爷。眼见着那两个侍卫亮出手中的刀了,她也还是不管不顾地要往上撞。” 小顺子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些夸张的,“奴才一见到那雪亮的刀,又见桃叶姑娘往上撞,吓得都腿软,幸而师傅及时将那两个侍卫喝止住了。” 对那两个侍卫而言,面对这样一个要擅闯乾清宫的,在他们看来是不明身份的女子,当作刺客斩杀了,其实也并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婉襄心中百感交集,一双手手无意识地收拢成了拳,再听小顺子后面所说的话,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师傅到底是师傅,听了桃叶姑娘的话,半分犹豫都没有就进去禀告了万岁爷。“ 他忽而反应过来什么,“奴才不是说刘姐姐或是苏答应就不重要,只是同准噶尔打了那么久的仗……” “桃叶身上的伤,都是那两个侍卫造成的?你可知他们的名字?” 虽然这样做是很没有道理的,破坏了规矩的人毕竟是桃叶,他们只是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可她还是想知道。 小顺子看来有些防备,“刘姐姐想做什么?能做乾清宫御前带刀侍卫的,都是官宦贵族子弟……” 婉襄垂下眼去,将自己的目光重新凝聚在那些碎瓷上,“我并不想做什么,只是也麻烦你替我打听一下。” 小顺子犹豫了片刻才应承下来,“回去之后便帮您查一查。” 在御前行走,怎能没有机灵劲儿,“刘姐姐的锔瓷技艺是同谁学的?” “奴才小时候也见过那些走街串巷的锔瓷匠人,那时家里破了一个大水缸,也请人修补过。” “他们坐在奴才家门前打造锔钉,把那铜块放在炭里烧得比太阳还要红。用的钉子也好大,比那时奴才的手都要长。” 小顺子既然已经答应了这件事,婉襄也就不再提起了,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 “锔瓷手艺其实也分两种,一种是替寻常百姓家修补生活用具,我们……锔瓷匠人们通常将这种活计称为‘常活儿’、‘粗活儿’。” 另一种也就是婉襄今日准备做的,“还有就是为达官贵人修补文玩,以精致贵重且契合原本的图样与器具为美。” 婉襄点燃了屋中的炭盆,把这个月所得的大半的炭都丢了进去。 而后从她的工具包里找到了坩锅和铜块,将它们都扔了进去。铜块在坩锅之中,婉襄用燃烧着的炭块将它盖好了。 她现在就是要做一些花钉,不久之前才感慨过不必制作花钉这样麻烦,今日便不得不动手了。 “刘姐姐,这些不过都是些下等的粗瓷,您也要用花钉来修补么?” 这是她作为一个宫女能够捧出来的心意,她并不觉得下等。 “其实也不怕你笑话我,虽则万岁爷出现在咸福宫中大抵是因为对懋嫔失望,惋惜苏答应的性命,顺手救了我,但人应该知道感恩。” “无论如何,我从心里感激万岁爷。” 这些都是婉襄的真心话。 人不是非得对另一个人好,哪怕他是皇帝,哪怕她是宫女。 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婉襄把用松香和滑石粉制作的胶台取出来,也放在炭火上烤了一会儿。 松香遇热会变软融化,长时间的炙烤也让坩锅里的铜块变得像液体一样软。 她用钳子将坩锅夹出来,而后把整块铜片浇筑到了松香胶台上,用工具仔仔细细地将边缘平整好。 小顺子安静地看着她做这些事,自知不懂,不敢妄言帮忙。 他也只是真心感慨,“若是万岁爷知道您这般真心感激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的。不是所有人都求回报,但所有人都会期盼。” 婉襄淡淡笑了笑,将母亲留给她的一整套錾刀在桌面上铺陈开来,认真地开始雕琢图案。 这是她送给雍正的寿礼,选的是“海屋添筹”的纹样。 海屋添筹是中国传统的祝寿成语,来源于宋朝苏东坡的《东坡志林》。 讲的是三个老人凑在一起比寿数,其中一个说,他每看见一次沧海变为桑田,便在屋子里放一根筹码,到如今已经有十间堆满筹码的屋子了。 至于图样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一座为高山和海浪围住的屋子,没有定式,有一定的发挥空间。 不必画图纸,婉襄先在铜片上錾出了一座屋子的形状。而后是海浪,高山……几乎所有的錾刀都有用武之地。 铜片很薄,婉襄画好一副,便用錾刀将它取出来,小顺子则帮她融化新的铜块,周而复始。 虽则麻烦,婉襄还是在两个时辰之内将茶壶要用到的所有花钉都做完了。 而后便是要在碎片上钻孔,用锔钉将每一块都连接起来。 这于婉襄而言是最简单的事,可使用这些花钉也仍然要更添上一重麻烦。 婉襄绑好了金刚钻开始钻孔,小顺子又得了趣味,“刘姐姐这动作倒好像是在拉二胡。” 钻孔的动作确实有些像拉二胡,婉襄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但我通常都觉得自己是在狩猎,我定然会命中我要命中的目标,你瞧,这是一把小弓。” 小顺子也凑过来看,“是像小弓,真有意思。” “奴才小时常同邻家孩童玩耍,年长一些的小哥哥就喜欢用柳枝藤条做小弓玩,骑大马,射大雕,人生快意驰骋……” 他一默,婉襄从他眼中瞧见出了真切的失落,旋即又变做平日开朗模样。 “他们应当都娶妻生子了,每日为生计忙碌,也没有什么空去骑大马,射大雕。嘿,这样一想,其实大家都一个样。” 婉襄觉得有些难过,却又不知怎样安慰他,便更快地拉起了她手里的那张弓,而后将寻常锔钉一个个钉了进去。 这般大的花钉和小花钉不同,婉襄想来想去,在没有现代工具的情况下还是用锡块最方便。 婉襄将铁钳重新烧热了,而后放在锡块上。锡的熔点很低,很快就化成了液体。 而后她将这些液体一点一点地涂在了锔钉上,在这些锡将化未化的时候再一次加热了它们,而后将花钉粘了上去。 在现代有很多方法完成,比如融化锡块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但在这里,只能利用不同金属的熔点不同来进行焊接。 如此反复几次,总算将所有的花钉都焊接了上去。 “刘姐姐,当真是巧夺天工。这哪里还能看得出来这茶壶原本只是寻常粗瓷,便是拿十个新的过来奴才也决计不换。” 婉襄也微笑起来,她其实对自己常常没有信心,但从来都会为自己的作品而感到骄傲。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试一试它是否漏水,院门之外忽而传来了一阵微弱的狗叫声。 小顺子显然也听见了,在婉襄起身之前快步走出院门,抱回来一只松狮犬。 这只松狮犬通体雪白,一张圆润的脸皱在一起,摆出愁苦的表情,似乎并不喜欢被小顺子这般抱着,逗弄着。 而最奇特的是这只松狮犬是穿着衣裳的。 婉襄伸手摸了摸,这衣服是丝质的,模样仿照的是一种神兽……应当是白泽。 如古画上的白泽一般做出了舌头、一对角,并一对威风凛凛的翅膀。 只是这只“白泽”可实在算不得威风,眼见抗议无效,便干脆两眼一翻躺在小顺子怀中睡了过去。 婉襄和小顺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与彼此对视了一眼。 “万岁爷养了许多狗,最喜欢的就是‘造化狗‘和’百福狗’亲自给它们设计了麒麟衣、虎衣、狻猊马衣等等。“ 小顺子十分苦恼,“这……倒好像没有见过,难道是内务府最近又造出新花样了?” 紫禁城可不是现代的大学校园,是不会有什么流浪狗的。 所以,这到底是谁的狗呢? 16、秘密 “姐姐,我好像听见有狗的声音……” 桃叶揉着眼睛从院中走进来,一眼望见仍在屋中的小顺子,语气有一瞬间的不耐,“你怎么还在这里?” 察觉到婉襄疑惑的目光,她很快又添上了一句,“我只是觉得已经这样晚了,顺公公还不回去,实在有些不方便。” 婉襄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只松狮犬在小顺子怀中自如地翻了个身,重新进入了梦乡。 一下子把桃叶的目光吸引到了它身上。 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走到小顺子身旁,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这只小犬的头。 这般年纪的女孩,没有不喜欢这些小动物的,可在桃叶的动作之后,那只松狮睁开了眼睛,桃叶的神情几乎是在一瞬间改变了的。 她退开了一步,顷刻之间冷若冰霜,“连谁的狗都不知道就敢这样抱进来,不怕惹祸上身么?还不快丢出去。” 这话像是怪小顺子,又像是指桑骂槐。 婉襄不自觉地同小顺子对视了一眼,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做。 小院之外却又热闹起来,近两个月来,永寿宫附近的下房热闹的次数实在有些频繁。 未及婉襄出门迎接,便见一个穿着桃红色银洋花罗纹袷袍的年轻女子从外间缓步进了门,径直朝着他们走过来。 她的发式并不繁复,没有用那些以藤条和铜丝制成的钿子或是旗头,只是挽了个圆髻,又简单用了些珊瑚缉米珠的珠花装饰。 这女子显然不是宫人,看起来比安贵人也还要年轻些,待走到近处灯下,其容貌更是值得婉襄赞叹的美人。 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黛绿双蛾,须发似墨,艳若神仙中人。 若说熹妃是满族美人的代表,年轻时的齐妃是汉人胭脂中的领袖,那么眼前这女子可以说是集二者之长,而全无二者之缺憾。 实在是让人见之难忘。 可惜她一开口,便立刻叫人丢失了一部分对她的好感,“这是我的狗,宫人们一时之间没有将它看住,让它跑了出来。” 主人出来寻找失物并不是让人反感的事,让人觉得些微不适的只是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种不符合她年纪的喑哑,像是秋日里寒鸦的声音。 这种感觉就像是买了一颗明珠,偏有好事者剖了它的心,发觉里面只是鱼目。 令婉襄有些失望。 小顺子认得所有婉襄不认得的妃嫔,“奴才给那答应请安,这原是您的爱犬,怪道这般可爱亲人。” 原来是居住在咸福宫中的那位那答应。 那拉氏,因为不得宠,史书上对她的记载也是寥寥,让婉襄根本无从了解她。 既已知来人身份,答应也是妃嫔,婉襄连忙行下礼去,桃叶却并没有动。 直到婉襄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桃叶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 她平日从不是这样的。 那答应再一次开了口,“既不是情愿行礼的,这礼我也受不得,不如早些从我的视线之中离开,大家各自清静些。” 是冲着桃叶来的?但似乎也不会就这样轻轻放过。 在那答应说完这句话之后,桃叶立刻便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她,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了。 又是一些婉襄不知道的事。 小顺子显然也有些懵然,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将手中的松狮犬递给了那答应身后的小太监,“答应快检查检查这小犬可有受伤,或是短了什么。” “奴才们虽见到了它,但不敢擅专,只是先将它控制住,以免它继续乱跑而已。” 听小顺子这般说,那答应转过身去摘了护甲,那松狮犬睡地四仰八叉,她的确是在不打扰它的情况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的。 见它平安无虞,那答应轻轻啐了一口,“真是个没良心的,就这样跑了出来,连自己的主人也不认了。” 这话分明应当是对这松狮说的,但那答应的目光却隐隐落在院中另一处亮着灯的角落上,是桃叶的居所。 她和桃叶难道曾经是主仆? 那答应本就是出来寻找它的爱犬的,自然也不会在这里久留,目光又在婉襄和小顺子身上逡巡一遍,朝着院外走去。 “回启祥宫去了,搬到了新的地方,还总想往旧地方跑。那旧地方又有什么好的……” 声音渐渐远去了。 婉襄行礼毕,不自觉望向小顺子,“那答应搬到启祥宫住了么?” 数日之前她在咸福宫中被懋嫔罚跪,还见过那答应身边的宫女好奇地站在窗前张望。 小顺子点了点头,“懋嫔娘娘常年禁足,那答应和她的宫人进出也有些不方便,因此熹妃娘娘替她到皇后娘娘那里说了话,让她搬到了启祥宫居住。” “启祥宫的主位是宁嫔娘娘,性情最和顺不过,也并不讨厌狗。” “您不知道吧,那答应是最喜欢养狗的,这松狮只是其中一只,所以奴才不认得。” 宁嫔应当就是雍正一朝后来的宁妃武氏,是旧族令媛,高门毓秀。 在雍正十二年无子而封妃,宁嫔应当算是得宠的。那答应住在启祥宫,总好过住在门庭冷落的咸福宫里。 看来苏答应的死,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 宁嫔婉襄有些了解,可雍正的这些低位妃嫔,若无接触,她倒还真没有仔细研究过。 若有时间,要好好恶补一番同她们有关的事。 但现在婉襄更记挂的是桃叶。 “小顺子,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婉襄这般明晃晃地下了逐客令,小顺子一拍脑袋,像是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化解了若有似无的尴尬。 “刘姐姐提醒的是,这时候师傅也该下值了,奴才该回去侍奉师傅休息。” 婉襄送了他出门,便立刻朝着桃叶仍然亮着灯的屋舍走去。 才叩了第一下门,屋中的灯火瞬间就被吹熄了。传来桃叶有些闷闷的声响,“是婉襄姐姐么?我已经睡下了。” 婉襄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又蓦地有些心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姐姐并不是要问你今天的事。” 屋中人没有回应,婉襄有些无奈,“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她正欲转身离开,屋门忽而又被猛然打开了。桃叶从背后抱住婉襄,她的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很快就让婉襄感觉到了湿润。 “婉襄姐姐……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我总是梦到云英,我梦见她怪我……安贵人得宠的时候她对我是很好的……” 桃叶只是为了咸福宫中婉襄的事情短暂地坚强了一小段时间而已,她还是没有从云英的事情里走出来。 婉襄转过身去,牵着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桃叶分明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呆了许久了,但她的手仍然是冰凉的。 婉襄的屋子里仍然留存着反复融化铜片的温暖,她让她在床榻上坐好,而后用自己刚刚修补好的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热茶,一滴水也不漏。 桃叶捧着茶杯,目光有些愣愣的,婉襄取来了梳篦,为她通着头发。这样能让她放松一些。 “你说你总是梦见云英……姐姐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桃叶缓缓地望向婉襄,静静地聆听着。 “第一个问题,你觉得姐姐和小顺子之间可有云英所主张的那种私情?” 桃叶疑惑了片刻,摇头否认了,“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万岁爷要召姐姐去璃藻堂交几件差事,所以才常来常往的。” 婉襄点了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姐姐可曾刻意引导,使得云英误解姐姐与小顺子之间的关系?” 为小顺子撑伞,可以说是私情,也可以说是讨好皇帝身边的人,见仁见智。 桃叶仍旧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那云英出面指认姐姐与小顺子对食,可是出于你我的授意?” 桃叶把头摇地更猛,同时落下来的还有眼泪,“可是,我……” 婉襄捧住了她的脸,把她完全地禁锢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桃叶,知错就改是美德,但将不属于自己的罪过揽在身上便又成了另一种错误。” “从今夜起你就要记住,云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是因为她自己的嫉妒,因为她动了伤害别人的恶念。” 更因为云英不明白自己只是一片浮萍,长风、流水、游鱼,世间万物都可以决定她的走向,也随时都可以吞没她,毁灭她。 她并不同情云英。那天她给她那件披风,只是不想让她失去作为女人的体面和尊严,成为卑劣男子口中的谈资。 “我们不会主动伤害别人,却也绝不能容许别人对我们的伤害。对于有些事,必须要学会忘记和不在意。” 桃叶眼中的风雪渐渐散去了,又恢复成平日的清明。 她并没有能够立即回应婉襄什么,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洗漱完毕之后婉襄吹熄了烛火,和桃叶并肩躺在窄小的床榻上。 她们又聊了许久的天,默契地回避了有关于云英,还有那答应的话题。 在婉襄将要睡着的时候,桃叶忽而问她,“婉襄姐姐,你修复这套茶具是想要送给万岁爷的吗,我看见上面的纹样是海屋添筹。” 反正桃叶迟早都会知道的。“我感激万岁爷在咸福宫时……” “你不要去做万岁爷的妃嫔。” 婉襄的话,被桃叶突兀地打断了。 17、扑倒 婉襄将整套锔好的瓷器又仔仔细细地打磨了一遍,修复瓷器,讲究的是做旧如旧。 完成这一步,古代的匠人通常都会选用石炭,而作为现代人的婉襄习惯用砂纸。她带过来的那一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桃叶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眼神晦暗不明,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前夜桃叶最后的那句话婉襄并没有回应,婉襄也没法回应。 刘婉襄注定是要成为雍正的妃子的。 于是这在桃叶心中便成了一种默认,这两日她都寡言少语,既避免同婉襄交流,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候便总是诡异地沉默着。 婉襄找了个话题,“万岁爷的万寿节,永寿宫里筹备地如何了?前几日见你忙地脚不沾地,这几日倒好些了。” 听见婉襄的话,桃叶有些别扭地微微转过了身去,“姐姐这般好奇万寿节之事,究竟是想看这热闹,还是想要在这热闹之上更添一重热闹?” 虽则事实如此,这话说的并不好听。 婉襄其实能够明白桃叶在这件事上的忧虑,毕竟她们这段时日见过的,一下子被打入地狱的妃嫔并不少。 但她不明白桃叶为何这般深恶痛绝。 婉襄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和桃叶谈一谈,“事到如今,我已经被卷到了漩涡之中,又何必枉担了虚名?” 齐妃、懋嫔、熹妃……每一个她接触过的妃嫔分明都已经将她当作假想敌对待。 苏答应尚且如此,若是她连妃嫔都不能成为,便只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人捏死的蚂蚁。 如今距离咸福宫的那件事还不久,想必宫中人人都在潜伏窥探。只要他还在意她一日,懋嫔的惩罚可能就是她们的来日,没人会愿意冒这个风险。 可若是当真确定了雍正对她无意,只怕熹妃第一个就容不得她这样曾经进入帝王视线之中的宫女了。 婉襄在万寿节时送这份礼物给雍正固然是感激,但也的确是邀宠,是让他不能忘记自己。 “枉担了虚名,我看姐姐是被还没到手的荣华富贵冲昏了头脑,当真恋慕起了那虚名。” 桃叶的情绪在一瞬间就激烈起来,“说好了到二十五岁一起出宫的,姐姐比我年长两岁,到时先到宫外去等着我。” 找一处院子,在里面种一棵桃树。春日坐在树下赏桃花,初夏看结果,若生得好时,便将它们摘下来,自己留一半,将一半分送给邻舍孩童。 这是桃叶救下刘婉襄之后,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刘婉襄许给她的承诺。 “怎么如今同万岁爷说了几句话,得了点微末赏赐,便将从前的誓言都抛到了脑后去?这紫禁城中有多少嫔妃冤魂姐姐可知,便侥幸成了妃嫔,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是其中一个?” 刘婉襄没法保证,但柳婉襄可以。 只是她们也都没法把历史的发展明明白白地告知于桃叶。 “每个人都要选择一条路走,桃叶,无论你是否能够理解,这是我眼下唯一能选择的路。” 桃叶仍旧同她对视着,眼中积攒的愤怒越来越浓,她终于忍不住推开了屋门,跑进了漫天纷飞的大雪里。 “桃叶!” 婉襄立刻追了出去,这丫头并不算聪明,尤其是情绪上头的时候。就这般跑了出去,万一冲撞了贵人,没有人会为她出头的。 前一夜就下了雪,雪地难行,婉襄跑出远门的时候,桃叶不管不顾,已经跑过了宫道的拐角处,一下子就不见了。 婉襄心道糟糕,提起裙摆尽量加快了速度。 在经过拐角时她差点撞上了两个宫女,听见了她们谈论的内容。 “因为万岁爷龙体有恙,今年的万寿节不办了,你听说了么?” “当然听说了,我还听说钟粹宫的齐妃娘娘为这件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据说她是准备了……” 婉襄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些。 万寿节取消了?雍正龙体有恙……她不记得她看到过这样的记载。 她只停滞了片刻,恰有一片雪花飞进她眼睛里,让她一下子回过了神来。 现在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必须尽快找到桃叶。 眼前又是一个岔路口,周围空空如也,并没有行人能询问。 只能赌一把。婉襄咬了牙,选择了那条进入御花园的道路快步走去。 天寒地冻,御花园里的人应当是最少的。桃叶出门时眼中挂了泪,想必也并不想被人瞧见。 “桃叶,桃叶……” 怕惊扰了这般天气也出来游园的贵人,婉襄的声音始终压地很低,却也始终没有见到桃叶的人影。 不自觉漫步到了璃藻堂外,秋日里的那株桂花仍旧枝叶繁茂,漆绿却为白雪所覆盖,偶尔在起风的时候扑簌簌落下些细雪。 “无所不在的阿布卡恩都力,求您别再让我姐姐犯傻了……宫中的妃嫔那样多,出身又那样高贵,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高攀地上的……” 璃藻堂后还有一棵柳树,婉襄注意着脚下的碎枝,缓慢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桃叶的声音婉襄是不会认错的,这般大雪的天气,璃藻堂后的道路平日不会有人行走,积雪并没有被清扫过。 “若是您能够答应我的请求,我情愿在这里长跪不起,求您……求您……” 这傻丫头不仅跪在雪地中央,甚至还不停地磕下头去,从侧面看来桃叶一张脸和一双手都已经透出了一种不健康的紫红色,她不能让她继续这样下去了。 “桃叶!快起来!” 积雪太厚了,婉襄朝着桃叶走过去的时候十分艰难。 而她被人打断,一回头望见是婉襄,立刻就提起裙子朝着小路深处跑去了。 眼见着桃叶又要消失,婉襄一下子着急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摔了一跤。 幸而是在雪地上,因此摔得并不严重,但在她起身的间隙里桃叶的身影仍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婉襄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继续朝着桃叶消失的方向走去。幸而这毕竟只是一条小道,没有什么分岔路。 可婉襄终于找到桃叶的时候,她仍然是跪在地上的。 这一次她跪的不是柳树,而是一个穿着草绿色团荷花双喜纹袷袍的宫装女子。 这衣服并不华丽,即便是妃嫔,应当也并不居于高位。 可婉襄的目光上移,从红梅枝桠之间看见的那个人……居然是齐妃? 这般恶劣天气,齐妃穿着并不符合她身份的服装,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做什么? 她不自觉地望向齐妃身后的假山,入口处有一串脚印,显然不是花盆底鞋能留下的。似乎……似乎是个男人留下的…… 那假山是一处死胡同,也就是说,若真是个同齐妃一起的男子,只怕仍旧躲藏在那假山之中。 桃叶撞见了不该撞见的! 想清楚这一点,婉襄连忙躲到了树后,遮掩了自己的身形。 她知道齐妃认得她,却并不认得桃叶。若是自己此时贸然出面为桃叶出头,只怕只会适得其反。 她此刻应当怎么办? 婉襄正在思索之间,另一个方向的草丛里忽而窸窣起来,一只黑色的藏獒从草丛之中一跃而出,径直朝着齐妃扑去。 桃叶虽然跪在雪地上,动作却十分灵敏,一下子便躲开了。她看起来也并不害怕,就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藏獒身形硕大,齐妃尚且穿着花盆底,又如何闪避?在它扑出来的一瞬间便摔在了雪地上。 然而这藏獒也并不扑咬人,只是伸出一只爪子按着齐妃的胸口,吐着舌头望向自己窜出来的方向,像是在寻找自己的主人。 显见着是受人指引的,是谁这样大胆? 草丛之间又是一阵窸窣之声,婉襄的视线很低,望见的是一双花盆底,和宫装之上百蝶金团寿纹的图样。 她一开口,婉襄便知道是谁了,“齐妃娘娘,您怎么在这里?呀,苍猊你这畜生,扑了不该扑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这藏獒显然通灵性,听见那答应这般说,立刻便松了爪子,朝着那答应走过去,样子十分温顺。 而那答应虽如此说,看来却并不惧怕齐妃,犹如赏梅漫步一半朝着齐妃走过去。 没有伸手搀扶倒在地上呼痛的齐妃,却是将一旁桃叶的身形掩在了身后。 眼见着这名为“苍猊”的藏獒得到了控制,齐妃便发了狠,“这该死的畜生,你为何不将它看牢些?还不快扶本宫起来!” 那答应伸出了手,齐妃的身体才刚刚起来一半,便又滑脱了。 片刻之间齐妃再一次重重地摔了下去,那答应是故意的。 这一次齐妃再也顾不得修养了,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便要掌掴那答应,“你这贱人,居然敢如此对待本宫!” 那答应不是吃亏的性子,牢牢地抓住了齐妃扬起的手。 那苍猊也知道主人正在为人欺负,朝着齐妃大吼了几声,吓得她捂着心口连连后退,踩到了断枝,差一点又摔了下去。 这一次那答应倒是用力地握住了她,帮她保持了平衡。 “齐妃娘娘早已年华不再,这一把老骨头不经摔,还是小心些为妙。” 18、机会 “你……你……” 齐妃伸出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着那答应,婉襄这才发觉,她今日连彰显身份的护甲也都没有戴。 那答应更近一步,微微扬起了下巴,“你什么?齐妃娘娘不必谢我,这都是嫔妾该当的。” 说完便再不理会齐妃,蹲下身来重新将手中的绳子套到了苍猊脖颈上。 那大狗在她身边十分温顺,那答应蹲在它身旁,它的脑袋便一直往那答应怀里拱,像是在同她撒娇。 那答应和苍猊同样嚣张,齐妃自然是忍不得的。 “好你个那答应,今日居然敢在禁宫之中纵犬伤人,待本宫回了万岁爷,定然要你同这恶犬的性命!” 那答应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之中满是狠戾之色,“要嫔妾同苍猊的性命?” 她冷笑了一下,“齐妃娘娘可知这苍猊的来历?这是驻藏副都统传清进上的贡品,万岁爷甚所钟爱,甚至于上了画师郎世宁《十骏犬图》。” “藏地动乱不断,得这一只藏獒实属不易,其背后代表的意义更是十分重要,齐妃娘娘不妨掂量掂量,罪臣之母与藏地安宁,究竟孰轻孰重?” “你……” 齐妃再一次被那答应抢白,一时间哑口无言,就连想要用强也因为身边无人而无法做到。 那答应的话却还没有说完,“至于嫔妾,反正是个不得宠的,本也就是卑微出身,贱命一条。” “但万岁爷让嫔妾照顾的那些灵犬十分珍贵,它们一离开嫔妾便寝食难安,到时候若是因此伤了几只……您猜,万岁爷会找谁算账?” 雍正爱狗是出了名的,不仅会亲自给狗设计衣裳,还命内务府造了许多狗笼,这些事在《活计档》中都有记载。 齐妃一时间拿那答应没奈何,目光一转,又落在桃叶身上。“本宫没有让你起来!” “是嫔妾让她起来的。” 那答应伸手拉住了桃叶,再一次将她拽到了身后,“伊尔哈是嫔妾的宫女,也是寻找苍猊才会无意间闯到这里来的。” 她这句话说完,苍猊忽而往假山的方向走了几步,立刻就被那答应喝止住了。 “那假山之中又没有什么,非要往这边跑。不许再乱走了,你想连累你姐姐受罚么?” 苍猊听了话,安静地在她脚边卧了下来。 从齐妃所站之处的假山之中分明有一串男子的脚印,婉襄站地这么远尚且能够发觉,那答应站在近处,不可能一无所觉。 她这样说是因为她聪明,不会把齐妃逼到非杀人灭口不可的地步。 提到“假山”这两个字,齐妃的面色便是一凛,气势到底也弱下来,“本宫今日还有其他事,不同你与这畜生计较,若再有下次……” 那答应掸去了她护甲上的雪,“下次苍猊再得罪了您,嫔妾让万岁爷亲自来同您求情,放过苍猊的性命。” 齐妃一张脸涨得通红,到底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那答应轻笑了一声,一手牵着狗,一手牵着桃叶,从她来时的方向仍旧往璃藻堂的方向走去。 婉襄其实并不在意齐妃的谋算,更不想让自己卷紧这是非之中,小心翼翼地回了头,打算在璃藻堂附近与桃叶汇合。 婉襄走的这条路要更近一些,她站在桂花树下望着那答应和桃叶缓缓地朝着这里走过来。 她们一路上似乎都没有说话,只是那答应走在前面,而桃叶低着头跟在其后,两个人都没什么表情。 走到近处时那答应一眼便望见了桂花树下的婉襄,神情并没有多惊讶。 她眸中如凝冰雪,再无方才同齐妃针尖对麦芒的火焰,松开了她握着桃叶的手。 “去吧。” 桃叶这才抬起头来,迎上了婉襄的目光。但是她并没有动。 婉襄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去给那答应请安。“奴才见过那答应。” 那答应回过头去望了桃叶一眼,“若不是跟着你,我也找不到这爱闯祸的丫头。你把她带回去。” “再过几日,我会禀明熹妃娘娘,将她从永寿宫中要到我的启祥宫里的。” “我不去!”她这句话说完,桃叶的神情又激烈了起来,“连一个正经嫔位都还没有挣上,便口口声声‘我的启祥宫’了,别做梦了。” 那答应的神情在顷刻之间就锐利了起来,但那里面并没有厌恶,反而像是一个长辈在面对着一个不听话的小辈。 “伊尔哈,你知道我的脾气。” “我不叫伊尔哈!” 这里并不是什么没有人往来的地方,不能让她们在这里继续争吵下去。 婉襄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她们,“那答应,无论如何,桃叶仍旧是永寿宫的宫女。” “如今已经无故离开永寿宫许久,若恰好为熹妃娘娘召见,或是大宫女交付差事,寻不到她人,终归是要受处罚的,您能否先允奴才们回去?” 苍猊有些无聊地在那答应身边转起了圈,那答应将它制住了,又用她那沙哑而独特的嗓音警示桃叶。 “什么时候给你也戴上项圈便知道老实了。”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理会婉襄和桃叶,径直从璃藻堂离开了。 留下婉襄和桃叶沉默了片刻,又继续沉默着往永寿宫下房的方向走。 桃叶的脚步越走越快,婉襄曾摔过一跤,又害怕被齐妃发觉在雪地里站得一双脚都失去了知觉,根本就追不上她。 眼见着她们隔开了一大段距离,桃叶将要转过拐角,婉襄终于忍不住出声唤住了她,“桃叶!” 桃叶立刻就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婉襄一眼,却仍旧毫无犹豫地转过了宫墙。 婉襄心中刚燃起的一点希望顷刻间熄灭去,她不再追赶桃叶的脚步,满心失落地继续朝前走。 又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宫女。 不是旁人,正是桃叶。 “桃叶……” “你觉得像她那样很好吗?”她继续往前走,脚步不再似方才那样快,是婉襄能够跟上的速度。 “她喜欢养狗,擅长养狗,万岁爷也喜欢。可她分明只为他养狗就好了,养到二十五岁,就不必被困在这四方墙中,就可以回到草原上去了。” 那答应和桃叶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那答应的选择也不是婉襄能够评论的。 “可现在呢?答应,也就是比官女子略好一些而已,像是一件东西,被人在各个宫时间搬来搬去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无可厚非。” 婉襄落后了桃叶一步,“但是桃叶,若那答应今日不是答应,只是紫禁城中负责豢养犬类的宫女,我和她今日能救的了你么?你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 更何况妃子和宫女始终都是不同的,无论再是地位低下,无论得不得宠,答应都不必劳作,也不必为其他的宫女所欺凌。 像那答应这样不声不响不争宠,又有一技之长的低位妃嫔是最好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来招惹她。 桃叶没有反驳婉襄的话,她只是再一次加快了脚步朝着永寿宫的下房走去。 眼见着她走进院中,婉襄也就不着急了。 她望着青灰色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她忘记了雪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了。 在婉襄将要走到院门前的时候听见了一阵喧哗,其中似乎有小顺子的声音。 婉襄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朝着院门走去,恰好见到小顺子被人从院中推了出来,一副惊魂未定,疑惑不解的样子。 婉襄也没有进门,桃叶不管不顾,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小顺子指着大门,手指微微颤抖着,“桃叶姑娘今天这是怎么了,是吃错什么药了?” 望了仍然震颤不止的大门片刻,婉襄收拾好了心情同小顺子说话,“没什么,只是我有件事没能做得让她满意,所以她有些不高兴,并不是冲着你。” 小顺子显然还没有能够平复心情,“可是她让奴才让后再也别来了,说刘姐姐您也不想见到奴才。” 婉襄很难再解释下去,于是她转换了话题,“小顺子,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是万岁爷要见我么? 她问出这个问题,一颗心仿佛马上就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口。 但小顺子仍然没有给她她所期待的回应。 “奴才自己觉得应当同刘姐姐说一声,万岁爷为准噶尔之事烦心上火,近来龙体都有些不安,因此将万寿节一应庆祝之事都取消了,甚至还停止了年度决囚。” “这些事取消,自然也就没心情收什么寿礼了。姐姐这套瓷器虽修补地这般精美,于万岁爷而言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若自己留下。” 他说着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要婉襄附耳过来,“或者刘姐姐若是能信得过奴才,奴才托人将它们拿到宫外去卖了,应当能卖一个好价钱。” “姐姐为修补这套瓷器浪费了那么多炭火,正好也换一些回来……” 小顺子后来说的这些话,婉襄都已经没有在听了。 她脑海之中只剩下他一开始所说的那些话,她恐怕没机会把这套瓷器送给雍正了…… 19、万寿 “历史上定然会发生的事,也需要靠自己的努力来争取吗?” 婉襄坐在屋中窗前,看着窗外不断落下的小雪。数日之前大雪,晴好了几日,到万寿节这一天,又重新有琼英飘扬。 一切庆典活动都取消了,世界没有一点声音,让婉襄可以安静地和来自未来世界的人通话。 脑海中传来的声音仿佛距离她很近,沉稳地让人安心,“如何才算是努力?吃饭,睡觉,经历生活中的一切日常,算是努力吗?” “历史在还没有成为历史的时候只是人类选择的偶然,而你已经成为了那个做选择的人,婉襄。” 回答她的人是科研组长尹桢,婉襄一直都很尊敬他。 婉襄趴在桌上,蘸着茶水百无聊赖地写下了胤禛两个字,回答他,“多谢您,我已经明白了。” 下雪的天气,看不见月亮与星斗。小院之中的另一盏烛火还没有亮起来,她不必着急切断同她所属于的那个世界的联系。 但在她开口寒暄之前,先开口的人是尹桢,“婉襄,你过得好吗?” 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尊敬她们的科研组长,她记得他从本科到博士毕业的院校都是国内top2,年纪轻轻就有了很好的学术成就,也才因此能领导他们这个项目。 但关于他的其他记忆却好像总是很模糊,她甚至想不起来她从前和他的交往经历。 只记得他向来不苟言笑,也从来只关心项目进展。 他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让婉襄觉得有些心慌,“我?这又不是我一直想要过的生活,我是可以忍耐的。” “若是……” 尹桢的话没有说完,婉襄忽而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有人过来了,她没法将谈话继续下去。于是她摸上自己的耳后,将系统关闭了。 “桃叶……”她快步朝着院门走去,一开始只以为回来的是下了值的桃叶,但来人却是近来总让她失望的小顺子。 “小顺子,你怎么……” 他今夜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上面积着薄薄的雪,活脱脱一个风雪夜归人。 好在这一次他终于给婉襄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刘姐姐,你快跟着奴才去摛藻堂走一趟吧。” 未及婉襄出言追问,他又道:“今日是万岁爷的万寿节,到了晚间开始下雪,万岁爷忽而说要到摛藻堂看一看。” “万岁爷最近龙体不安,师傅苦劝也劝不住,估摸着万岁爷大约是想要见一见姐姐,所以便打发奴才过来了。” 小顺子往院中看了一眼,“刘姐姐屋中仍然亮着灯,瞧着模样也并未歇下,现下便随奴才走一趟吧?” 他为婉襄撑开了一把伞,婉襄回到屋中去捧起了装着那套瓷器的锦盒,吹熄了烛火。 他们一同走在深夜紫禁城的长街上,小顺子难得地沉默着,并没有多余的话要嘱咐她。 到达摛藻堂之后,苏培盛一个人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婉襄之后只是同她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而后道:“万岁爷在里面休息,刘姑娘自己进去吧。” 婉襄同他福了一福,便朝着堂中走去。 早已不是月朗风清的秋日了,摛藻堂中只点了一盏银缸,烛火微明。 从前间隔在婉襄与皇帝之间的那架屏风已经撤去,雍正像每一次他们在摛藻堂中见面一样与窗边的长榻为伴,只是这一次他是半躺在上面的。 婉襄行叩拜之礼,将锦盒放在了一旁。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正把玩着上一次婉襄以金缮之法修复好的那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对婉襄的到来并无多少惊讶,“起来吧。” 反而是婉襄因他的虚弱而惊愕了片刻。 他的声音仍旧像从前一样低沉,但又添上了一些破碎感,犹如瓷器在眼前四分五裂。 她即刻便想要关怀雍正的身体,但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资格。 婉襄捧着锦盒站起来,错觉在震动之间锦盒里的声音也是碎裂的。 “今日是万寿节,奴才感念您的救命之恩,身无所长,一无所有,特奉上一套粗瓷茶具,以贺您生辰之喜。” 她已经告诉皇帝她并没有如何读过书,也并不想以那些华丽词藻来邀买帝心。 她只是想告诉他,她感激着他,这便足够了。 雍正把那只莲瓣纹瓶放到一旁,而后向着她招了招,“走得近些。” 婉襄从善如流,但也仍然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是让他能够看清锦盒之中她修复好的那套瓷器而已。 “打开给朕看一看吧。” 雪夜的光线为明纸滤过,同那盏银缸之上微弱的烛火混杂在一起,投射在他因病而有些瘦削的脸上,但他的笑意是温润的,如玉器一般打磨过。 婉襄重新跪下去,想要打开锦盒奉上,这样的高度于皇帝而言是比较适合的。可在打开的锦盒,她目光落在盒中物的一瞬间里,她吓得差点松开了手。 那只海屋添筹的茶壶……居然碎了。 婉襄立刻便磕下头去,心念数转。 这几日她心绪不佳,几乎日日都在房中休息。没有人能靠近这套瓷器,它们好端端地呆在锦盒之中当然也不会无故碎裂。 是桃叶…… “奴才未能好好保管这套瓷器,出门之时也不曾检查,请万岁爷降罪!” 是桃叶不想让她用这套瓷器邀宠,最终成为雍正的妃子。 可她想得太过简单了。 这套瓷器偏偏是海屋添筹,偏偏是雍正生了重病的时候……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极其迷信命理,这是何等样的不祥…… 婉襄几乎要发起抖来,不敢再探望雍正的神色。 那只手伸到她眼前,取出了锦盒之中的一枚花钉,仔细欣赏了片刻,“你有一双巧手,碎裂的瓷器都能再生,何谓不祥?” 婉襄仍旧不敢抬起头,她无可抑制地陷入了一种沮丧之中,甚至连再看一眼那些碎片都不敢。 “朕本想着自己是天子,怎能要你一个小小宫女的东西。”他将那枚錾刻着亭台的花钉重新放回了锦盒里。 “若修复之后真是一套极好的瓷器,朕大约也舍不得用,所以这样也好,朕收下了。” 雍正这般说完,婉襄才有勇气抬头望向他。 他的笑意里盛满了烛光与雪色,似乎已经等待她的眼神许久了。 在错愕中婉襄的眼泪不自觉落下来,他伸出手,用温暖的指腹抹去了那两滴泪,“今日是万寿节,不许再哭了。” 太亲密了。 婉襄再一次低下了头去,她听见雍正轻轻咳了一声。 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转而望向了微微明亮的窗棂,有些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皇考留给朕的,并不是盛世。” 婉襄读过那段历史,她知道的,世人总说“康乾盛世”,仿佛那时国富民殷,吏治清明,全然没有一点腐朽弊病。 但其实康熙交到雍正手里的并不是世人所想的,那般好的盛世。 康熙帝晚年看似实行的是“宽仁”之政,对于身边许多臣子、皇子贪婪不法的行径都没有严加惩处。 其是只是身体衰弱,倦于政务,以至于许多社会矛盾都浮现了出来,早已经不是“宽仁”,而是“纵驰”了。 “人心玩愒已久,百弊丛生。朕登极之初,便想要移风易俗,有雄心壮志,跻斯世于熙皞之盛。” “朕临御已有八年,近来却格外彷徨迷茫。若不能政治一新,乂安民心,便是与天同寿,于朕又有何加焉?” 雍正是个很好的皇帝。 宗室之中,礼亲王昭槤在《啸亭杂录》中评价他:“宪皇在位十三载,日夜忧勤,毫无土木、声色之娱。” 若这样的皇帝仍旧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战战兢兢,日夜反思,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皇帝能够安寝了。 他大约是知道婉襄听不懂,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婉襄其实从他方才的话里窥见了一部分他这场病的病因,她之前所以为的准噶尔战事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而后他又叹了片刻的气,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莲瓣纹瓶上,“皇阿玛在位的第三十七年,赏赐朕与八弟之上的诸兄弟郡王、贝勒之位。” “朕以上的兄弟为郡王,以下为贝勒,朕也只得了贝勒之位。那时有大臣为朕进言,皇阿玛不允,评价朕‘为人轻率’。” “后来有一次他召朕入乾清宫议事,便特意将这只花瓶赏赐给了朕。” 这是这只花瓶背后的故事,但应当并不是全部。齐妃那一日的脸色,婉襄始终不能忘记。 “朕登极之初,得皇考圣灵庇佑,龙体甚安。近来久病,常思及旧日之事,与皇考及诸兄弟相处,又念及朕的那些儿女……” “乌仁图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弘时也是朕第一个活到成年的儿子……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他再一次将那个花瓶拿在手中,婉襄知道他将要告诉她的,就是有关于这个花瓶的另一个故事。 “五十九年,皇阿玛将三哥与五弟的长子以及朕之长子弘时都封为了世子,照贝子品级。” 康熙五十九年,只有三位阿哥有亲王爵位,雍正既是其中之一,康熙自然会对弘时一视同仁。 有关于弘时的史料记载之中并没有被封为世子的这一段,这并不合常理,因此有许多史学家认为是被乾隆删除的,他要维护他的正统地位。 婉襄记下这一段,也算是弥补了史料的空缺。 “朕那时便已经知道弘时多有朕年少时的习气,因此将皇阿玛赠与朕这个意义非凡的花瓶赠给了他,望他戒骄戒躁,可惜……可惜到最后还是落得瓶碎人亡的下场。” 从雍正的话语之中,婉襄明白他曾经是对自己的这个长子寄予厚望的。也难怪齐妃看见这个花瓶会神色骤变了。 她是想起了亡子,想起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富贵荣华。 婉襄不想让皇帝继续回忆下去了,她抬起头,满眼真挚地望着他:“万岁爷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呢?” 20、劝诫 雍正知道自己是找错了倾诉的对象,政事婉襄恐怕不懂,家事又全然与婉襄无关。 可又或者,他原本也不需要什么回应。 他待婉襄的态度总是很宽和,她既然问了问题,他便回答:“间时发寒热,饮食无有胃口,至夜间疲乏已极,却仍不能入睡。” “倏忽间念及准噶尔之事,一时又想起福惠,忆起雍王府小轩窗,皇后的病也始终不肯好,令朕忧心忡忡……总之,数夜无眠,闭目阅尽平生事。” 这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兆头,今日雍正同婉襄说的所有话,其实都表明了他对于自己这场病的悲观。 让婉襄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心酸起来。 婉襄跪坐在他身旁,将他的手重新放进了锦被里,“生病之时,心灰之事常有,万岁爷应当多想一想值得高兴的事。” 雍正随手将锦被上的龙纹展平了,“那些事总不如伤心、忧惧之情缠人,朕是天子,也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心。” 婉襄想了想,从锦盒之中取出一只茶盏,“奴才愿意一试。” 人在认真地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心无旁骛。 这只茶盏的工艺并不如茶壶复杂,没有用花钉,但因伤了杯盖边缘,婉襄在边缘镶上了一片铜制的浪花。 她将这杯盖放在雍正眼前,“奴才先以生漆补齐了这个杯盖上部缺失的地方,而后又在瓷上钻孔,穿入锡钉。” “因它并没有碎裂,这锡钉也就并不是用来加固的。只是为了粘连这一片奴才亲手錾刻出来的浪花。” 她每一次做这些活计,就算周围一直有旁人在同她说话,她也能集中百分百的精力。她是希望皇帝能认真地听她说话,短暂地忘却也好。 “将铁钳在炭盆之中烧热,而后用它来将杯盖上的锡钉烫融,它们会很好地填满空隙。” “只是一个小小的锡钉还是不够的,奴才需要再融化了锡块附着上去,再一次将它们一同融化,这时的锡才有足够的力量牢牢地抓住铜片。” 在婉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皇帝一直都静静地望着她,这让婉襄充满了信心,将整个包边的过程诉说完整。 “錾刻好的铜片颜色其实过于鲜亮了,最后奴才还要反复地用碳块打磨,才能够使得它呈现出旧物的色泽,同这粗瓷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诉说完毕之后,雍正接过了这个杯盖,端详了片刻,最后不过只吐出了四个字,“匠人之心。” 匠人之心,巧思玲珑,雕琢万物之美。 婉襄并没有让雍正重新陷入任何复杂的思考,她很快开始了另一个话题,“前几日奴才的院中跑进来一只小松狮犬,万岁爷猜一猜,那是谁的狗?” 雍正淡淡笑了笑,“是那答应的。宫中除了朕,便只有她养狗。” 不知为什么,婉襄觉得自己此刻从他眼中读出的是寂寞。 万人之巅,无人之境,那里太寒冷了,她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 “的确是那答应的,她初初搬到启祥宫,豢养的小狗不认得路,便跑到了邻近的永寿宫附近,恰好跑到了奴才的院子里。” “奴才自小生活在民间,松狮犬见得不少,也见过富贵人家的猫狗穿衣裳,但如那答应那只松狮所穿的白泽服一般精致的,倒是还真没有见过。” 雍正点了点头,“是朕近来烦闷之时令内务府造出来的。那答应□□的松狮机敏无双,朕亦十分喜爱,又因它通体洁白,因此给它造了白泽服。” 婉襄眼见着雍正终于有了一点兴趣,不似方才沉默悲观了,连忙趁热打铁。 “奴才听顺公公说过,您还给您的造化狗,百福狗做了麒麟衣、虎衣、狻猊马衣等等,奴才十分好奇,真想见一见。” 言及爱犬,雍正终于有了些谈兴:“不止有你说的这些,还有猪皮衣、鹿皮衣等等。” “朕亲自绘图,令内务府的工匠改了许多次,也就只是勉强能令朕满意而已。” 他此时又有些遗憾,“可惜今日天寒地冻,不方便让他们将造化与百福带到此处,待来日春暖花开之时吧。” “那万岁爷又为什么要在冰天雪地之时离开温暖的乾清宫呢?” 这个问题问出口,婉襄便有些后悔。 圣心如何能这般直白。 又或者根本就与她无关,她只是不咸不淡的调剂。 “懋嫔之事本是朕之过,是朕不能好好地开导于她。熹妃这段时日待你好么?” 他并没有回答婉襄的问题,只是关切。 反而让婉襄觉得庆幸,这让她可以安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懋嫔之事,婉襄没有评论的资格,但她可以评价熹妃。 “熹妃娘娘一直以来都待奴才很好,自从受您之命为您修补瓷器之后,永寿宫宫务便再未由娘娘手中落到奴才身上。” 咸福宫之事实在只是意外,是大宫女惫懒,是她自己多事,熹妃是无辜的。 “奴才受伤之后熹妃娘娘也多有关心,如若不然,奴才也没有时间修补完这套瓷器——这本不是奴才应当耗费时间与精力做的事。” 奴才的时间与精力都是主子们的,封建社会主仆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现代的雇佣制。 “熹妃向来仁德宽厚,弘历也是如此。” 他不愿承认是他借着熹妃的手照拂了她,她也装作不懂,只用心地夸赞熹妃。 大雪不再下,月亮也仍旧躲藏在云层之后懒怠露面,璃藻堂中为烛火填满,一时沉默下去。 “朕在病中,十三弟也在病中。于病榻之上彼此通信,他说你的父母家人近来都过得很好。” 这是更重的心意。若只是为了她替他修补的那只白瓷茶盏与青釉花瓶,婉襄不知要如何报答。 仍旧只能假借旁人之名。 “奴才尚未出生之时,父亲已是怡亲王府下人。一家人皆蒙怡亲王照拂,至如今奴才入宫仍为王爷关照牵挂,实愧疚难当,无以为报。” 她仍然觉得熹妃所说的是她自己的误解,怡亲王一定知道雍正从来不是一个好色纵/欲之人,眼前一片江山才是他所真正牵挂的。 以雍正和怡亲王之间的关系,也根本就不必在他身旁放一个女人来索求什么。 婉襄是宫女,不应当打探外臣的情况。“奴才斗胆,敢问万岁爷,怡亲王的病情如何了?” 而她已经查过史料了,雍正的这一场病会断断续续地生到雍正八年的夏日。 怡亲王将于雍正八年的五月初四日去世,到这时,身体应当已经非常不好了。 同自己晨夕聚处,日事讨论的弟弟将有下世光景,应当也是雍正此次的病因之一。 “十三弟早年因废太子之故为皇阿玛圈禁,便于幽禁之地患上鹤膝风之疾。自朕登极以来与朕密迩无间,替朕料理无数军国要务,素竭力而为。”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至今日之症,皆是操劳太过之故。朕已令人出出内帑于宫中设谯,愿皇考圣灵庇佑,使十三弟之疾早日康复。” 怡亲王是这样,雍正自己又如何不是。 日理万机,刻无宁晷,事无巨细,亲为裁断,他实是清朝最为勤政的帝王。 婉襄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其实并不是那么真心地想要知道怡亲王的病势,仍旧只是借怡亲王之事来劝诫雍正。 “万岁爷既知王爷之病皆由操劳所致,便也应由人及己。奴才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自幼在民间也曾听人说过故事。” “圣祖皇帝幼年登基,励精图治,勤政数十年而无倦怠,方雕琢出盛世端倪。” “但强干若圣祖皇帝,亦为太子废立之事所累,有迟暮之时,因此不得不以仁政为名,废驰政治……” 说到这里,婉襄自知失言,立刻跪了下去,“奴才失言,请万岁爷降罪。” 她方才不仅仅是在议论政治,更是在议论他的父亲。 这里不是她大学时可以畅所欲言的历史课堂,她总改变不了作为现代人的习气。 可方才明明是忍住了的。 雍正一如既往地没有同她计较,也不曾以沉默来恐吓于她,“朕只是病人,你也只是女人。这里没有旁人。 他又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这句话缀在最末,“朕想听你说下去。” 但婉襄又如何敢循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只能硬着头皮要求雍正算数,“敢问万岁爷,圣祖皇帝施行宽仁之政共有几年,自您登极而至今日,又有几年?” 康熙帝在位一共六十一年,晚年九龙夺嫡,党争不断,自那时起理政便已力不从心。宽仁之政,总也有十数年。 而雍正即位至今,也尚不足八载岁月。 皇帝并没有明确地回答婉襄的这个问题,他只是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到金砖之上的寒凉之意混合着两扇窗框连接处漏进来的冷风渐渐弥散入婉襄的四肢百骸,雍正才终于向着婉襄伸出了他的手。 “起来吧。”他的声音仍然喑哑。 她不敢握住他的,可她仍然从他张开的手心之中感觉到了温暖。 在婉襄抬起头的一刹那他们四目相对着,他再一次开了口,“朕调你来乾清宫当差吧。” 21、惩罚 婉襄一面走,一面呵气搓着手,让自己的手暖起来。 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之上,已经不再下雪了,抬起头时明月光驱散阴云,照她还家之路。 她克制不住自己的笑容,这是她穿到清朝以来最快乐的一日。 她的努力是有成效的,就算雍正只不过是要她去乾清宫做他的宫女,朝夕相处之下,她应当能循着刘婉襄原本的人生轨迹顺利地成为妃嫔。 但这份快乐在她推开院门的一刹那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这场雪下了太久太久,以至于院落之中的地面上重新积聚起了厚厚的雪,月色在雪地之上织就一层纱衣,院落中央却有异乎常理的凸起。 不是雪人…… 是桃叶! 婉襄迅速地跑到她身旁,奋力地掸去了她身上的雪,“桃叶……桃叶快醒醒,你这是做什么?” 她轻轻地拍着桃叶已经完全被冻僵的脸,手心里仅存的一点温度顷刻消散去,却也仍旧融化不了凝结在桃叶脸上的坚冰。 桃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却气若游丝,“姐姐,我……是我对不起你。” 婉襄知道她是在为什么事道歉,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将桃叶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奋力地将她从雪地之上搀扶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屋中走去。 桃叶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就像是贴着冰块,寒冷至极,却也抵不过婉襄此刻的心慌。 进屋之后她关好了门窗,将桃叶身上沾了雪的衣物全都换了下来,而后从柜中找出了所有的被子,一股脑地堆在床榻上,将她塞进了厚厚的被褥中去。 婉襄许久不在房中,里面并没有生炭盆,并不比外面的天气温暖多少。 而她要生炭盆的时候才发觉这个月她领到的炭火已经所剩无几,连生一个炭盆也勉勉强强。 婉襄只能跑到桃叶房中去寻找没有用完的炭,但桃叶每月所得本就比她更少,又是月底了…… 她只能去求一求旁边院落里的宫女。 婉襄立刻便下了决断,敲起了一旁屋舍的门。 长街上的灯光次第亮起来,可人心冷漠,或是不开门,或是不愿将手中仅有的炭火相赠,以自己的体温度过冬夜,婉襄竟是一点也没有要到。 桃叶还在房中等着她…… 婉襄再回到屋中的时候,桃叶的一张脸已经从紫色转变为红色,整个人睡得十分不安宁,迷迷糊糊地不知说这些什么。 婉襄才看了她一眼,便在心中暗道糟糕,迅速走到她身旁,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被烫地立刻收回了手。 桃叶开始发高烧了,可是她仍然在发着抖……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婉襄手边并没有药材,若向科研组索要药材干预他人的生死也定然会被拒绝,她只能使用物理的方法先替桃叶将温度降下来。 她走到铜盆处,却发现盆中仅剩的水都已经结成了冰,她只能走到院落中去,用布巾子包一把雪,而后用自己的体温将它们融化成水,浸透整块布巾子。 雪水太过冰冷了,即便站在屋中,婉襄也忍不住微微地发起了抖。 而这冰冷同样也并不适用于桃叶,她必须要让这雪水尽量地吸收她的体温,来适应桃叶的。 婉襄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回头望向桃叶,她已经克制不住地痉挛了起来,“姐姐……姐姐……” 婉襄压下她心中的恐惧,把布巾子放到了她的额头上。 桃叶不断地同噩梦抗争挣扎着,婉襄只能一只手按着布巾子,另一只手尽量地控制着她的身体。 小小的一块布巾子很快就被桃叶的体温烧热,面对庞大的痛苦婉襄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的。 “刘姐姐……” 她按下了她耳后的按钮,开始试图和科研组通信,院落之中却忽而又响起了小顺子的声音。 他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太监,他们手中捧着的东西是……炭篓! 婉襄来不及同神情错愕的小顺子多说些什么,尽管她也对眼前的情景无有掌握。 “快帮忙生火,桃叶发烧了,这屋中太冷!” 小顺子反应很快,立刻便指挥着身后的小太监在生起了炭盆。 婉襄房中连炭盆也少,取了桃叶的那一只仍旧不够温暖,小顺子便冷脸吩咐其他人,“还不快去取几只炭盆过来。” 他们应声去了,房中便只余下婉襄、桃叶与小顺子三人。 他这才有时间出言询问,“桃叶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发起烧来了?” 婉襄自顾自忙碌着,将铜盆放在炭盆之上加热了一会儿,化开了里面的水,而后几乎是不间断地更换着桃叶额上的布巾子。 或许是这些炭盆起了作用,她终于不再痉挛了,只是仍旧睡得不安稳。 口中喃喃自语,“姐姐……姐姐……”只有这两个音节是清晰的。 婉襄以为她是在唤自己,凑近了去听她究竟在说什么,而后便听见了一些她有些听不懂的话,“迭那失……姐姐……不要,不要去做妃子……” “迭那失”是个满文名字,婉襄重复了一遍,在一瞬间想到了那答应。 小顺子的反应也很快,眼睛一瞬间明亮起来。 “迭那失是启祥宫那位那答应的名字,因她为万岁爷养狗,万岁爷偶尔会念叨,所以师傅和奴才都知道。” 婉襄当机立断,“小顺子,快想办法去将那答应请过来!” 桃叶口中的这个“姐姐”或许根本就不是她,而是那答应。 上一次那答应敢以苍猊赶走齐妃,或者她也有办法能救桃叶。 无论如何……桃叶此时一定想要见到她。 小顺子没有犹豫,立刻便朝着院外走去了。他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是苏培盛的徒弟,他们应当多少都会卖他一些面子。 在方才的那几个小太监送回来炭盆之后不久,那答应便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却不见了小顺子。 她没有理会婉襄,径直走到床榻边坐下,迫着婉襄让开了位置,将自己脱下的披风也披在了桃叶身上。 这个时间,那答应显然是已经歇下了,她的皮肤并不算白皙,此刻脂粉未施,却格外透露出一种野性的美。 她伸出手试探过桃叶的额温,在婉襄和这些炭盆的共同努力之下桃叶的体温已经不再如片刻之前那样烫地吓人了,整个人也安静下来不再呓语了。 “蠢货啊蠢货,她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那答应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婉襄手中的布巾子,放进铜盆时觉得水温已经过于温暖,又转出去抓起了一捧雪丢了进去。 那答应是主子,婉襄不过是宫女,她低头回话,“桃叶打碎了奴才进献给万岁爷的寿礼。” 桃叶回来的时候发觉婉襄不再,又发觉那锦盒也不见了,大约猜测婉襄是去面了圣,会因这被打碎的海屋添筹茶壶而受罚,所以才会这般惩罚自己的。 那答应请哼了一声,“她不愿跟着我,但跟着你太危险了。你想个办法让她听话,我明日便会去求熹妃娘娘。” 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她知道婉襄已经被后宫之中许多主位娘娘盯上了。 六宫之中,似那答应这般聪明机敏,审时度势的女子,恐怕也没有几个。 婉襄没有应允她,她只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小顺子去了何处?” 那答应不再将那块布巾子放在了桃叶额上,屋中温暖,她将棉被略略往下褪了些许,为桃叶擦起了身体。 “我令他以我的名义去请太医了。” 答应这般品级,是没有资格请太医的。 那答应猝然回头望了一眼,她知道婉襄在想些什么,语气狠戾:“若做什么事都畏首畏尾,便只有为人欺辱致死的命数。” 或者是终于舒服了一些,那答应说完这句话之后,床榻之上的桃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迭那失……姐姐……婉襄姐姐……” 那答应听见她的声音,语气一下子便柔和下去,用满语说了一句什么,桃叶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小顺子这时也终于带回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他一进入下房便有些不情愿,一副老儒生做派。 躬身同那答应行了礼,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教育旁人:“老臣见过那答应。那答应为嫔妃已久,应知宫规,嫔位以下的妃嫔不得请太医……” 他恐怕觉得是跌了他的身份。 可都是人命,又分什么贵贱? 那答应从床榻上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那老太医走过去,下一刻银光一闪,一把割草所用的弯刀便已经割断了那老太医的一缕白胡子。 “病重之人虽只是一个宫女,却是我的亲妹妹。我之所以奋力一搏成为宫妃,便是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些。若是有人不成全我这个心愿……” 那答应忽而有此举止,便是婉襄亦吓了一跳,更何况是这老太医。 他的手颤抖起来,“老臣这就为这位姑娘看诊,老臣这就……” 那答应这才收回那把弯刀,看着老太医为桃叶诊脉开方,又熬了药亲自喂了桃叶喝下去。 一直到天光破晓之时桃叶的烧才终于退了下去,那答应起身离开,同婉襄说了最后一句话。 “别忘了我方才同你说过的话。” 22、罚跪 “……往后可再不能犯这种傻了,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若是这一次你真有万一,岂不是要让姐姐愧疚一生?” 万寿节已过了十数日,吃了太医的药之后,桃叶的病也就慢慢好了起来。 当夜婉襄便让小顺子带话给苏培盛,请他到雍正面前为她求情,再宽限她几日用来照顾桃叶,如今桃叶病好,那件事反而没有了声音。 “这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姐姐,是我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今日本是大雪节气,桃叶和婉襄一起从内务府领了新的冬衣回来,正中央是贵人们的地方,她们只是行走在朱红墙的一侧。 “我以为凭姐姐的细心一定会仔细查看过那套茶具,也以为若是没有了它,姐姐就没法得到万岁爷的喜爱了。” 那一日小顺子过来寻她时如此着急,她的心本就被搅得很乱,这中间的确也有她自己不够谨慎之故。 “我发觉姐姐和那套茶具都已不在院中,询问了一旁屋舍之中的宫女,她们说曾看见万岁爷身边的顺公公来过这里,所以……” 桃叶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这场病还是消耗了她太多的元气,以至于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寒气入体,胸腔便又有些不舒服。 婉襄体谅地望了她一眼,“是姐姐不好,不该此时诱你说话的。有再多的事,我们都等到回去之后再说。” 但桃叶性情倔强,“我当时只是想着,若是姐姐因此获罪,我绝不会独活下去。宫女自戕是重罪,那一夜恰好一直都在下雪。” 她话语之中对生命的凉薄与淡漠令婉襄心惊,她不知道从前那个胆小怕死的桃叶究竟去了哪里。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婉襄似乎也只能这样来说服她。 “万岁爷看见了盒中的碎片并没有怪罪,反而夸赞花钉精致,以此来宽慰我。桃叶,或者万岁爷也并不是你眼中那般的洪水猛兽……” 她们行至拐角处,忽而听见了愈来愈近,使人肃静的静鞭声。 一转弯,果然望见道路尽头遥遥行来的轿辇。 轿辇之上的男子着明黄衣,桃叶比婉襄更早地跪了下来。 天子经过,从看见的第一眼开始便要恭敬行礼。 她们一直低着头跪在宫道一侧,小顺子发现了是她,似有回禀之意,很快便被苏培盛一甩拂尘制止了。 他们都站在轿辇之后,这般小小动静并没有使得皇帝留心。 婉襄心如擂鼓,在雍正经过自己时不由自主地微微抬头,他却始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她。 为沉疴所累,他似乎又清减了一些,越发显得五官如刀凿斧刻一般。 那双眼睛在望向道路的时候不似望她那样亮,雪色映在他眼中,徒增孤寂之感。 轿辇渐渐走远了,婉襄遮掩起心中的失落回过神来,搀扶着桃叶起身,她却又落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万岁爷看姐姐,看我,和看其他的普通宫女根本就没有分别。从那样远的距离走得这般近,若是万岁爷心中已有姐姐,决计不会认不出你。” 婉襄无从辩驳,失落又一重一重地从她心里漫溢出来,亦有疑惑,雍正待她似乎总是若即若离,她只能强迫自己继续若无其事般地朝着下房走去。 将至永寿宫时,她们看见了跪在正殿与通往宫人下房一道角门之前的那答应。 桃叶在一瞬间便要冲过去,为婉襄制止了。她确认过周遭并无人监视那答应,才同桃叶一起朝着那答应走过去。 她当然不是自己愿意跪在这里的,她定然是为人惩罚。 “是怎么回事?”桃叶见到那答应并不行礼,语气十分焦急,“是谁罚你跪在这里的?” 因为这里能够通往下房,所以往来的宫人其实并不少。 那答应身为嫔妃却长跪于此,体面与尊严会一点一点地在过往宫人的眼神之中剥落下来。 婉襄先福了一福,而后再一次拉住了焦急的桃叶。 人多眼杂,这里并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但那答应却在下一刻抬起了她漂亮又凌厉的丹凤眼,语气十分不善。 “还不是因为你这畜生,若不是那夜看你病得快要死了,我也不必因逾矩请太医为宫女看诊而为齐妃惩罚!” 桃叶和那答应是亲姐妹,那一夜婉襄已经知道了。 此刻骤然为姐姐这般大声斥骂了一句,有路过的宫女回过头来看向这边,桃叶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挣脱了婉襄的钳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迅速地朝着下房的方向跑去了。 婉襄提裙要去追,却有被那答应轻声喝止,“别去。” 婉襄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那答应又用她那独特的沙哑嗓音道:“她只是回到自己的屋舍里,不会出事的。我受罚的时间将满,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回过头去,直到看着桃叶跑回到她们的小院之中,才再一次望向那答应。 “逾矩请太医这件事已经过去十数日了,齐妃也并无协理六宫之权,不应当管这样的事,这只不过是个幌子,对不对?” 那答应冷笑了一下,朱唇轻启之时,犹如一朵在雪地之上盛放的玫瑰。 “没有人没人会跟一个养狗的宫女过不去的,除非她窥见了那个人的秘密。” 她将自己称为“养狗的宫女”,纵然让婉襄感到疑惑,却也更令她在一瞬之间回想起了那一日璃藻堂之后小道上发生的事。 那答应说话的时候一直死死盯着婉襄,见她眼中的疑惑之色渐渐转换为了然,便已知她明白了她的意思。 点到为止即可,她有其他的事求她,“上一次见面我同你说希望你能劝一劝伊尔哈,今日我又改变主意了。” 那一日听见“伊尔哈”这个名字,婉襄还以为是那答应情急之下随便取的,现在看来,这应该就是桃叶的满文名。 “她留在我身边才最危险,我希望你能保护好她。” 那答应显然已经被齐妃盯上了。 齐妃即便受弘时之累再不得宠,到底也有妃位傍身,有为雍正生儿育女的功劳,相形之下,那答应有什么,那几条狗么? 如她自己所说,强权之下,答应和宫女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婉襄迟迟没有答复她,那答应姣好的面容之上渐渐染了不悦,“你不必听伊尔哈的话,得帝王看重的宫女本就是危险的,你必须要成为妃子。” 她压低了声音,“那一日我固然是齐妃的眼中钉,可她也未必全然不记得伊尔哈的模样,她可是完全撞见齐妃同那个男人说话,私相授受的。” 这句话让婉襄心头一震,之前一切都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可那答应的话不仅验证了婉襄的所有猜想,甚至更重一重,桃叶的脖颈之上很有可能也悬着一把她甚至一直都没有发觉的刀。 角门外忽而跑过来一个小宫女,好奇地望了婉襄一眼,而后对那答应道:“时辰已经到了,那答应可以起身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又立刻跑开了,仍旧留下婉襄与那答应两人相对。 那答应想要站起来,跪久了之后没有力气,只能向着婉襄伸出了手。 婉襄将她搀扶起来,她整个人几乎都靠在她身上,“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庇护桃叶。若你还想问什么,便送我回启祥宫去。” 那答应很会揣摩人心,她知道婉襄此刻心中定然一团雾水。 她就用这些疑惑裹挟着婉襄,让她搀扶着她沿着宫道往启祥宫走。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伊尔哈会这样反对做皇帝的妃子。不惜与我断绝姐妹关系,又不惜打破你精心修补的茶具。” 这的确是婉襄此刻最想知道的事。 “我和伊尔哈都是满人,我们的姓氏,是乌拉那拉。” 婉襄心中一凛,应当说,这是一个在清朝后妃的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痕迹的姓氏。 “自努尔哈赤至今,乌拉那拉氏已经出过三位有名有姓的正妃了。” “努尔哈赤的阿巴亥,皇太极的月赤烈,她们都为他们生儿育女,最后一个被逼殉葬,另一个无有追封,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阿巴亥是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为他生育了三子一女,著名的多尔衮就是她的儿子。 而第二位乌拉那拉氏则是皇太极的继室,为皇太极生育两子一女,在皇太极成为帝王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的追封,史书上只称她为清太宗继妃。 那答应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她所提到的这些男子都是清朝的皇帝,是在这时,尤其是满族人最尊敬的人。 可她直呼其名,全无半敬意。 “便是算上当今的这一位……” 雍正的皇后也是乌拉那拉氏,与皇帝情分淡薄。那答应没有再说下去。 “阿巴亥和月赤烈都是为了乌拉部嫁给爱新觉罗家的男子为妻的,可到头来乌拉部还是为努尔哈赤所灭。” “曾经的贵族沦为阶下囚,为爱新觉罗家的人任意打杀,比草原上的羊群还不如。爱新觉罗家的男子薄情寡义……” 她眼中再一次泛起狠戾之色,但一颗心很快就为酸涩填满,让她不得不扶着宫墙停了下来。 “成为妃嫔是因为我没得选,伊尔哈也不能再这样天真幼稚下去了。我会想办法弄清楚齐妃的事,而你要努力成为妃嫔。” 她推开了婉襄的手,摆出厌恶神情,“就到这里吧。” 23、暖砚 “……刘姐姐,师傅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您确定要在此时求见他么?” 婉襄同小顺子站在乾清宫的值房门前,踟蹰盘桓的是她的心。 她同他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坚定起来“小顺子,麻烦你替我通禀一声,不是今日也有来日,我总是要求见苏公公的。” 小顺子望着婉襄,“若是姐姐早日有这般决心……”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收拢在一个高深笑容之中,“奴才这就去见师傅。” 小顺子说完便轻轻推开了值房的门,一闪身进去,婉襄站在门外,听不见一点声响。 冬日里过了午后,紫禁城的天总是阴沉着。一到申时便大有潦草结束这一日的意思,到酉正,暮色便完全收拢了。 一阵冬风吹过来,婉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身后便传来轻轻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刘姐姐,师傅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吧。” 婉襄回过身去再次同小顺子福了一福,便走进打开的那一扇门,朝着亮起了灯光的里间走去。 苏培盛就坐在里间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正在饮一盏茶。 他仍在当值期间,只是此刻雍正并不需要他。所以他仍旧穿着红色蟒袍,从上至下一丝不苟,眼见婉襄进门却连眼皮也没抬,只是仍然将注意力放在他的那盏茶上。 婉襄便行下礼去,“奴才见过苏公公。” 在那一口茶入喉之前,他终究还是给了婉襄一点脸面,“原来是刘姑娘。” 只这样淡漠的一句,也并没有给婉襄留下什么话口子。 自己已得罪了苏培盛,婉襄其实也隐隐有所感,但此刻是无可奈何。 齐妃对她与桃叶的威胁就像是密布的阴云,她们不会每一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得旁人搭救的。 唯有自救。 “与奴才同屋的宫女如今身体已经好了,今日奴才恰好在永寿宫的长街附近遇见了万岁爷,想起万岁爷半月之前曾想调奴才入乾清宫,因此……” 无论苏培盛打不打断她,婉襄的话都只能说到这里。 “万岁爷调姑娘入乾清宫,本是要姑娘照拂龙体。而姑娘既觉得好姐妹的性命比龙体更为重要,今日又何必再来?” 原来苏培盛是这样想的。 或许雍正也是。 站在苏培盛的立场之上,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觉得她没有事业心,白白错过一个大好的机会。 婉襄正在思索自己应当如何答话,苏培盛便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上。瓷器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心软且分不清主次,即便走上去也是无用的。刘姑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婉襄抬起头,迎上了苏培盛的目光。 太监总是面白无须,但上了年纪,也会如常人一般衰老。 苏培盛看起来还是比他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一些,面上并无许多沟壑,此刻面无表情,有十分之庄重。 婉襄再拜下去,“公公今日之言,婉襄铭感五内,将来定不负公公扶持之情。” 苏培盛再是雍正身边的第一人,也总害怕有年老力薄,日久恩疏的一日。 她今日既来求他——也是因为她尚有求他的资本,总应当许以好处,如此这般,彼此之间才是平衡的。 下一刻苏培盛便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唤进奉茶宫女,将她手中的茶交到了婉襄手里。 “万岁爷许久不唤人进去了,我要去瞧一瞧。刘姑娘这便随我走一趟吧。” 婉襄本就是来乾清宫做宫女的,这是她分内之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跟着苏培盛朝着灯火通明的乾清宫走去。 小宫女在前为她们掌灯,他们朝着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走去。 在清朝早期,这里只不过是宫中造办处制作御用物品的作坊,而雍正迁居养心殿之后众多的作坊便逐渐迁出了内廷。 小太监候在门前,婉襄不敢抬头,随着苏培盛走到了距离御座不远的地方。 她原本以为今日长街,他于轿辇之上从叩拜虔诚的她身边经过,彼此之间的距离便已经极远。 可此刻入目皆明黄,他仍旧高高在上,她才终于感受到“天威森严”这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婉襄觉得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已经开始微微地发着抖,而后她听见苏培盛轻轻地唤了一声,“万岁爷?” 宝座之上的人抬起头来,语气略略有些不耐烦,“朕此刻不想喝茶。” 苏培盛便回头望了婉襄一眼,看着她上前一步,“今日大雪,至此而雪盛,严冬已至,宜滋阴潜阳,请万岁爷沉心朝事之时亦兼顾龙体。” 婉襄这副身体本就属于十六岁的少女,音色清泠泠,如月下山泉。 上首的皇帝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既是如此,便奉上来吧。” 婉襄始终没有抬头,不知雍正此刻是什么神情,她心中不断回响的只是桃叶的那句话,“若是万岁爷心中已有姐姐,决计不会认不出你。” 他们此刻的距离比白日时更近。 婉襄奉上了茶盏,雍正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是今日在长街之上遇见了朕,所以才想起来还有乾清宫这桩公案么?” 大雪之日,却并没有下雪。 周围只有烛花爆开的声音,以及,苏培盛从养心殿中走出去,那极轻微的关门声。 关门时带起了风,御案一旁烛台上的灯花也跳了跳,犹如婉襄此刻极速跳动的心。 在长街上他不是没有认出她,或许只是生她的气。他心里也不是没有她,所以才允许她这般冒犯。 婉襄跪下去,“奴才自知辜负圣恩,未敢有一日忘却。实是永寿宫宫女桃叶于奴才而言曾有救命之恩,因此不得不结草衔环相报。” 这在雍正眼中或许也不过只是狡辩,他是天下之主,没有什么人,什么恩情能够重得过他,应当重得过他。 但他很快便接过了婉襄手中的茶盏,宽宏大量地嘲笑着婉襄,“朕不过随口问一句,便吓得这样。” 他将那盏茶随手放在一旁,重又拿起婉襄进殿之时他手中的那只砚台,“过来帮朕瞧一瞧,朕总觉得内务府新造的这个砚台仍旧不大如意。” 婉襄仍为天威所慑,只是微微抬起头来,他却并未将他的目光收回,同她四目相对之时笑意更盛,拿起手中的砚盒在她眼前晃了晃。 婉襄脑海之中的系统又一次自动启动了,“发现故宫博物院未收藏古物,请执行者扫描相关文物。” 她努力地摒弃了脑海之中的杂念,仍旧一副谨小慎微模样,“不知万岁爷能否将这只暖砚交予奴才仔细一观?” 雍正自然而然地将这只暖砚交到了她手里,指尖短暂相触,如静电一般酥麻之感顷刻之间传进了婉襄心里。 她不得不将方才所生的旖旎心思都忘却了。 婉襄仔仔细细地将这只砚台都看过一遍,等待着进度读取完成,而后她微笑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保持着同雍正坐在宝座之时一样的高度。 砚台放在御案上,她自虚空中拈出一支毛笔,佯装自其中取墨,“万岁爷,这只砚台太高了。” 这般高,书写时便会不方便。 冬日笔锋晓冻,墨池夜结,文人造出暖砚,本就是为了砚台之中的墨不凝结,书写流畅。 可若是取墨之时仍旧不便,岂不是顾此失彼? 这只暖砚应当原本就已经是雍正改造过的了,一般的暖砚或于盒下盛热水,或于其下燃炭,使火气透入砚底。 但这一只并不是,于观旁另做了一小炉,状如香炉形,底下有足,上有铜丝罩。如此这般,香炭潜燃,砚亦可暖。 她记得她曾经见过故宫博物院中的一只赤铜暖砚,此物应当就是它的前身。因并不能使得雍正满意,所以没有能够流传下来。 婉襄这般模仿一番,雍正也知问题所在,“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改进?” 从他的笑意之中,婉襄一下子了悟,他哪里是不知道这个砚台的问题出在何处,不过是要使她说话,使她放松下来。 她领了他的情,按照记忆之中那只赤铜暖砚的模样描述,“暖砚做得高了,应当请匠人酌情再做得矮些。” “此外,火炉之下的如意脚亦做得不好,不若去掉,在御案之上也能放更稳当些。毕竟御案之上多是文书等易燃且重要之物。” 婉襄演示之时,目光曾掠过御案之上。 雍正的东西摆放地十分整齐,只是因品类甚多而显得有些杂乱。 奏折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奏事折面为素纸,为表郑重意,请安折则以绫绢为面。 一旁有一些以素纸裁出来的小条,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字,应当是朱谕。上面的内容婉襄既没有时间看,亦不敢看。 他的右手边有一张条幅,上书“戒急用忍”四字,是雍正对自己的提醒。 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副以水晶打造的眼镜——雍正年少时便酷好读书,他其实是个近视眼。 婉襄又想了想,觉得并没有其他值得改进之处了,下意识地望向雍正,却撞进他深邃的眼睛里。 “匠人都是不读书习字之人,因此不懂实用,只一味揣摩奢靡华丽之意,反使其偏离朕之本意。” 是望着她时的眼睛,不必蓄藏烛光或是月色,仍是明亮的。 “但婉襄,你并不是。” 24、时宜 她不是什么? 下一刻婉襄反应过来,立刻便重又跪了下去,“请万岁爷降罪。” 上一次相见,她妄议政治,不是只读过《女训》、《女则》的女子能有的见识;而片刻之前她凭空捏就一支毛笔佯装书写的姿势亦十分娴熟,更不是不曾习字之人。 她曾经同他说过她并未读过什么书,眼前这人是天子,如此这般,是欺君之罪。 皇帝却只是于御座之上微微俯下身来,伸出的手在空中犹豫片刻,终于在婉襄额上找到了落点,是上一次在咸福宫的台阶之上磕出来的伤疤。 “女子当谨守本分,长于女红,不通诗书,这是你们汉人的规矩。但朕从不这样想。” 他的手并不光滑,指腹甚至可以说是粗粝,是常年握笔,年少时张弓射鹿留下的痕迹。 “朕之养母孝懿仁皇后熟悉满汉经史,朕六岁进尚书房念书,皇考考校学问之时,学识便已远超诸年长皇子之上。“ “而后亦几十年如一日钻研学问,因此张英、徐元梦屡得皇考重用封赏。唯有朕知,这其中亦有早年孝懿仁皇后抚育教导之功。” 张英和徐元梦都是雍正的老师。 雍正向来是个自信的人,写给臣下的朱批之中,常常极言自身才干远超臣下。 但这并不是一种自傲,亦不是皇权压迫,反而是出于他对自己深刻的了解。 控御之才,文章之美,事理洞明,体察下情,历代帝王鲜有能出其右者。 他收回了他的手,旋即向下,穿过婉襄请罪时交叠的手背,握住了她的。而后他的手微微用了力,引导着婉襄站起身来。 “你能读书识字,朕觉得很好。往后在朕面前也不必再遮掩什么,无知并不使人可亲。” 未及婉襄回应,他已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上一次于摛藻堂中,这痕迹尚且微有些发红,如今便已都好了,是值得庆贺之事。” 那般清淡雪色与昏暗烛光之下的痕迹,他也全然都记得。 雍正站起来,绕到正殿之后,再回来之时向婉襄展示着手中的什么,“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雍正早已不是少年了,久在无人之巅,所以这风发的意气之中一如既往地蕴含着淡淡的孤寂。 可这一次他身上的孤寒却并不让婉襄想要逃开,反而吸引着她向他靠近。 更何况她根本不必做什么,只消站在原地,这天下至尊之人就会重新走到她身旁。 他走到近处,婉襄才终于能看清楚他手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绿色的玻璃瓶身,其间有深黑色的液体流动,是现代常见的葡萄酒。 “这酒你大约不曾尝过,是西洋御医送给朕的罗斯玛丽诺葡萄药酒。” 雍正走回来只是要将婉襄带往明间东侧的东暖阁,她跟在他身后,心里觉得这样一串英文名从他口中倒出来,到底有些滑稽。 其实早在汉代之时中国便已经有葡萄酒,但雍正时期严格执行海禁,舶来之物仍旧难得。 便是天子珍藏,应当也是有限之数,不知他怎舍得与她共饮。 婉襄落后雍正数步,他忽而回过身来,她唇际的笑意未及收敛去,尽数纳于他眼中。 “在笑什么?”他好像也被她的笑意所感染。 这种为人所喜爱的快乐令婉襄的笑意更盛,她将她方才的一点小心思藏在如鸦翅一般墨黑的睫下。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说,葡萄酒暖腰肾,驻颜色,耐寒,的确适合冬日饮用。”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不似喜悦,也不似责备,“分明不是在想这个。怪朕不该在你面前炫耀?” 婉襄更觉得有趣,永寿宫、摛藻堂、长街、养心殿……东暖阁里没有旁人,他们此刻与彼此的距离好像是最近的。 她继续揶揄他,“万岁爷于女子读书一事上无有偏见,小女子自然也不会对万岁爷喜爱西洋之物有所偏见。” 雍正不要人帮忙,自柜中取出两只打磨精致的玻璃杯盏,将葡萄酒倾倒进去。 “朕的确喜爱西洋物什,于十三弟也屡有赏赐,不知你跟着你父亲,可曾见过那些东西。西洋有巧匠,其能力与巧思并不在大清工匠之下,往后你接触得多些便知道了。” 雍正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穿上洋装的皇帝,甚至于有一副穿着洋装,头戴卷曲假发的画像留存。 只不知这件事是在此时之前,还是在之后。 “只是他们到底只是些蛮夷之辈,东西既好,可以留下,妖言惑众却不能宽纵。” 到康熙时期,国内其实就已经有许多传教士。 雍正推翻了康熙待他们的态度,将众多的传教士都驱逐出境,仅仅留下钦天监工作的二十余人,且不允许他们传教。 他所处的这个年代发展毕竟还是太慢了,又要维持统治,他的眼光自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雍正很快倒好了酒,只是分量并不相同,少的那一杯只是另一杯的一半。 “不是朕小气,你若是平日不常饮酒,只饮这些,便也足够醉了。” 他在窗边的长榻之上坐下来,而后挑了挑眉,指示婉襄去另外一边。 推脱是抗命,因此婉襄告了罪,便在紫檀木机的另一侧坐下来,如雍正一般拿起了酒杯。 四目相对之时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犹豫着先饮下了一口酒。 婉襄紧随其后,不过才自杯中闻见味道,便知雍正又小看了她。 古代的制酒蒸馏技术不如现代,因此酒的度数并不会很高,这酒又沾上一个“药”字,度数自然更低,婉襄偷眼觑他,他已经将一整杯酒都喝完了。 她亦将杯中酒饮尽,“万岁爷是真君子。” 婉襄豪迈,他也并不阻拦,在婉襄伸手之前重又为彼此满上。仍旧只分给婉襄一小杯。 “朕多与朝臣饮酒,若是同他们一般粗放豪饮,决计不舍得饮这西洋来的葡萄酒。朕其实最爱宁夏羊羔酒,从前年羹尧在时常自西北送来……”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饮尽了杯中酒。 那个为他平定青海,战功赫赫的西北王,早在雍正三年时就已经因罪而亡了。 雍正换了个话题,“后妃之中,也就是裕嫔偶尔能同朕喝一杯酒,五阿哥弘昼也是朕诸皇子之中最为健康的一个。” “有一年皇后生辰,朕兴致颇高,席上亦恰好有江浙进贡来的金华酒。皇后欲陪朕同饮,她身边的宫人便三请四劝,令她以身体为重……” 他又叹一口气,诉尽平生不如意,“朕知道,皇后也是没法子。” 这已是雍正第二次在婉襄面前提及皇后了。 史学家们总是猜测这一对帝王夫妻情意淡薄,但毕竟共同走过几十载岁月,人生路尽,总是惦念着彼此的好。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就会陆续失去他最亲密的弟弟,和结发多年的妻子了。 想到他将要经受的痛苦,婉襄的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反而将雍正的神智唤了回来。 他的手再一次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朕恐怕你将月俸之中所得之炭皆用以修补茶具,冬夜受寒,因此令小顺子新送了炭过去。” “但小顺子回来,却告诉苏培盛,你暂时不能来乾清宫当差了。” 或者是饮了酒,彼此的身体都散发着异样的热,他的眼神似委屈,似不解,又似志在必得。 他志在必得的是什么? 婉襄其实是知道的,所以她下意识地垂下了如鸦翅般的睫,目光落于低处时,望见了紫檀木机之下的一张素纸。 “戒急用忍”。 仍是这四个字,和养心殿明间御案之上的那一张是一样的。 婉襄将它拿起来,脑海中的系统自动读取着进度,她的心绪却早已飘远。 她从前总在故宫之中悠游,见过许多雍正留下来的奏折朱批,他的字运笔流畅娴熟,结构工整,无事之时,她也曾模仿。 百代帝王,她只模仿了他一个人的字迹,只读他一个人的传记。 她本就仰慕他,所以才在所有人都前赴后继地选择千年一帝康熙或者盛世之君乾隆的时候坚定地选择了他。 “朕年少之时,皇考评价朕‘喜怒无定’,曾训诫朕,令朕遇事时应当‘戒急用忍’。往后朕便敬书此四字于居室之所,观瞻自警。” 他当然也注意到了婉襄的视线,“是朕仍没有做到么?” 斗十千酒,酝酿出来的是这一句。 婉襄忽而明白他为什么只允许自己喝这一点点葡萄酒了。 仅仅是这一点酒的热,便要将她心中的古今之别,将她站在更遥远的时间里,回头俯视一切的那点傲慢全都烧地尽了。 但她仍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他并没有宣之于口的问题。 “万岁爷同臣工饮宁夏羊羔酒,同后宫娘娘饮金华酒,为何今夜偏偏取出这珍藏佳酿?” 她当然不是当真问他为何饮酒,只是想借美酒之不同,问他何故淹留。 他闻弦歌而知雅意,“今夜你奉予朕的是什么茶?” 婉襄恭敬地答,“是产自台湾府的冻顶乌龙。冬日少蔬菜,多肉食,饮此茶可以解腻提神,为严寒之时适饮之茶。” 雍正略略点头,倾注于她身上,“合时宜。” 婉襄听明白了,她于雍正而言,也不过就是这含蓄而内敛的三个字,“合时宜”。 去也终须去。花开花落自有时。 没有比这更好的回答了,婉襄反而放松下来。 所以轮到她来回答雍正的问题了。 婉襄恭敬地跪下去,“奴才谨遵圣命。” 第25章 册封 “……咨尔永寿宫宫人刘氏,怡亲王府管领刘满女,秉性淑嘉,毓质粹和……今册尔为答应,赐居承乾宫,钦哉。” 婉襄此刻独自一人坐在养心殿的龙榻之上,脑海中仍旧不断地回想起白日自己跪于永寿宫正殿之前,听着苏培盛宣读这道册封她为妃嫔旨意时的情形。 清朝其实并无册封宫人侍寝之后册封为官女子的范例,只有拥有正式位份的妃嫔被贬为官女子的实例。 答应实际只是有正式位份的妃嫔之中最低的一级。 但婉襄出身本就不高,此前已惹得六宫之中许多妃嫔侧目,这于她而言便如雍正意图纳她为后妃的理由一般,“最合时宜”。 婉襄受封为答应,入永寿宫正殿同原本的主人熹妃行礼,那时熹妃还说,“本以为万岁爷喜爱你,会叫你从常在做起。” 这其实也算是一种示好,是宽慰。 而婉襄知道,熹妃其实是最清楚雍正的一个。册封后妃亦如前朝擢升官员,总要讲求资历和功劳。 她今日只是有了起点。 但那时的雄心壮志,到底还是被此刻冬夜清冷的烛光驱散了。 册封当日即被召来养心殿侍寝,这于旁人而言或许是一种荣耀,于婉襄这样的一个现代人,进展还是太快了一些。 在这件事上,她其实并不是没有经验的,在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和当时的男朋友。 22世纪,人们不再避讳谈性。虽不至于如同欧美人一般,社会施加于女性的枷锁业已少之又少。 女性的“贞洁”从不在于某一个器官,“贞洁”本身就是一种谬论。 她们都只需要忠于自己。 但从婉襄开始工作之后他们就分开了,那些文物极大地侵占了她的时间,她其实也回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再后来……后来她隐隐约约记得她和什么人交往过,彼此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好像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婉襄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像成了“渣女”,连跟自己交往过的男朋友都记不得了。 也许是因为穿越时空时的记忆扭曲。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将要侍寝的紧张感才终于释放了些许。 待婉襄想无可想,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忽而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从殿门处传来的。 有什么东西自殿外朝着她跑进来,黑乎乎的一团,如老鼠一般大小。 可养心殿中怎会有老鼠…… 待它跑到近处,距离婉襄大约还有一米左右的时候,它忽而停了下来。 而婉襄也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应当只是一只上了发条,能够走动的玩具。 她掀开了锦被,赤足踏在地砖上。 养心殿中温暖,即便是冬日金砖,踩在地上也并不觉得寒凉。 婉襄弯下腰去将这只玩具捡了起来,是老虎形状,以真皮包裹,四足有小轮,体内应当有弹簧,以发条驱使。 她脑海中的系统又自动启动了,完整地扫描了这只玩具的信息,却没有如寻常一般立刻显示出它的名字。 “执行者是否需要查询该文物信息?” 婉襄当然很好奇,系统很快便给予了她答案,“系统已查询《活计档》,该文物名为‘自行虎’。” 但也没有更多了。可见它又是一件失传文物。 婉襄还不知道雍正为何会让它跑进后殿中来,却因它令她窥见了现代痕迹而真心喜爱。 摆弄了片刻,她自虎首与虎身相连之处找到了一张纸条。 “朕尚有数十奏折需批复,尔若疲倦,可自行处置。” 这几个字是以朱笔写就的,算不算是雍正给予她的朱谕? 但这张纸条其实是两面的,另一侧不过只以寻常墨色书写了两个字,“先睡。” 这是丈夫的口吻。 婉襄一时哭笑不得,将那纸条放在心口。 它似是能给她提供源源不断的热与愉悦,将婉襄心中原本仍旧留存的一点恐惧也尽数驱散了。 “有趣么?” 婉襄听见声音,骤然抬起头,才发觉雍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殿门前。 她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身上又只着轻薄寝衣,更觉羞惭,只遵循本能跪了下去。 “奴……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雍正自殿外迈步进来,在经过她时弯下腰随手一捞,便将她捞起来,打横朝着龙榻的方向走去。 婉襄一时之间没有着力点,只能紧紧地捏着那只自走虎,望着他的耳畔发呆。 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上,扯过锦被将她包裹,自己却似乎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将那只自走虎从婉襄手中摘出来,“朕令内务府制作的,内里有消息,现今还不大好,不过能走十几步。” “消息”便是弹簧的古称。 雍正早已不是少年,却仍旧喜爱玩具。 婉襄低头笑了笑,忽而又想起什么,“万岁爷不是说还有许多折子要批复么?” 雍正一生批复了数万件奏折,平均一日只睡四个小时,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狂”。今日已经很晚了。 “朕想来看看你。原本只想让自走虎带句话。” 分明只是平铺直叙的两句话,却别有一种倾盖如故之感,婉襄微有所动。 “婉襄,你在催促朕么?” 婉襄觉得自己的脸庞微微地有了热意,他的手覆在红晕处,却又渐渐上移,再次落在她额角的伤口上。 他不再提方才令婉襄羞涩的话了,“朕给你的东西还喜欢么?” 答应只是低位妃嫔,份例并不比宫女多多少,就是册封时的赏赐自然也是最低等,雍正并没有让她超脱于诸答应之上。 不过是两匹妆花缎,一匹缂丝缎,一对官窑粉青釉弦纹瓶,一对应景的海棠式盆玻璃梅花盆景,一柄剔彩云蝠仙人图如意,并一些寻常的药丸与生活用品。 东西虽少,却都是货真价实的古物,婉襄已经将它们都扫描到了系统里。 而其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那柄如意,剔彩本就是婉襄最喜欢的工艺,赭色回纹为地,间杂绿、紫两色,装饰烘托,花纹立体。 乾隆也很喜欢剔彩工艺,最好的剔彩文物大多都是乾隆与嘉庆时期的。雍正时的器物便显得尤为难得。 婉襄忍不住开口夸赞,“那柄如意很好。” 她看中的是剔彩,雍正看中的却是“如意”,“朕盼望你如意。” 沉溺在彼此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进柔肠百转,始终不得其法。 于是皇帝率先放弃了,“赏赐之物中还有一盒玉容膏,据说祛疤有效。或者再放下些头发来,也就不显眼了。” 也许是觉得自己三番两次提及她的伤疤有些不妥,他又添上一句。 “朕非是爱你的容貌因此才将你纳为妃嫔的,只是你是女子,女子多爱惜容貌,怕你自己心中难以越过。” 婉襄轻笑了一下,回想起昨日之语,“万岁爷喜欢嫔妾,是喜欢嫔妾合时宜。” 雍正佯装郑重,“不错,朕想着有你之后,再有瓷器修补之事,便不必再受内务府那些蠢驽工匠的气了。” “既受宫妃份例,又要行工匠之事,岂不是朕赚了?” 他是天子,怎会受工匠之气,又如何需要省下这一点匠人俸禄,不过是在逗弄她而已。 婉襄也同他开玩笑,“嫔妾实则也是十分蠢钝的,从前不过是万岁爷不计较,所以才勉强完成。” “今万岁爷将内务府巧手工匠斥为‘蠢驽’,往后嫔妾更不敢动手了。” 他忽而凑近了她,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若是这样说,朕的算盘岂不是落空了?” 雍正身上有一种淡淡的,以烟草味基底的香气,混杂着薄荷、冰片、龙脑……还有许多复杂的,令婉襄闻不出来的东西。 但沁人心腑,努力地要将她从这旖旎暧昧的氛围之中拉上岸。 他自己也从来都不是一个沉溺于女色,纵情声色犬马之人,他的手再次捧着她的面庞时已有不舍。 “年关将至,今夜朕恐怕要忙到很晚。你安心在这里休息,待天亮之时,朕会让苏培盛将你送回承乾宫去。” 他不放心,又追问一句,“在承乾宫中居住可还习惯?” 婉襄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要他自己想起来,“也是,你还没有在承乾宫中过度过夜晚。” 她略略点头,他便似下了决心一般松开手,再次用锦被将婉襄裹好,“朕要回正殿去了,你早些休息。” “万岁爷!” 雍正已转过身去,婉襄却忽而下定了决定,“嫔妾能同您一起去正殿么?嫔妾并不敢干预政事,只是……” 她甚至不敢说她要去陪伴他,也许本质是她希望他能陪伴她。 宫闱之中的生活始终不能令一个现代人如意,但爱意相通。 雍正回头望了她一眼,脸上的郑重旋即瓦解为笑意。 他自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了婉襄的衣服,坐在床榻边缘看着她穿好,又将殿中自己的白狐皮取下,将婉襄牢牢包裹。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婉襄的手。 推开后殿的殿门,迎面便是紫禁城冬日的漫天风雪,很奇怪地,那一天婉襄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第26章 侍寝 子时已过,正殿之中很安静。 宫人与内侍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立在大殿两侧,婉襄随着皇帝迈进殿中,一眼望见时吓了一跳。 雍正亦有所觉,很快挥手令他们全都退下了。 宫人们鱼贯出去,也是无声无息的。 殿外寒冷,殿内又温暖,冷热交接之时,雍正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婉襄不免关切,“万岁爷又觉得不舒服了么?嫔妾让人给您沏一盏来。” 白狐狸的手要从自己手心脱出,雍正越加握紧了一分,“只是有些鼻塞滞涩,闻一闻鼻烟膏的味道便好了。”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至御座处方才放开,随手拿起一只鼻烟壶,自里面往虎口处倾倒出了一些鼻烟粉,约莫绿豆大小,放在鼻尖嗅了嗅。 “朕觉得舒服多了。”他这般说着,又将自己的手伸至婉襄鼻尖,使她也闻了闻。 原来雍正身上的那种香气,都是来自于这个鼻烟壶。 婉襄赞了一句,“果然提神醒脑,沁人心脾。” 雍正是很喜欢把玩鼻烟壶的,他有许多珍藏。《活计档》中也有许多他发上谕让内务府工匠制作鼻烟壶的记录。 说话之间雍正在御座上坐下来,已翻开了一本奏折。 “里面主要是烟草,西洋人称之为‘淡巴菰’,再佐以其他香料。朕到底也只是凡夫俗子,夜深之时难免困倦,除却浓茶,便是此物提神。” 他随手将那个鼻烟壶递给了她,“你便不要闻了,若觉得困倦了,朕让人送你回去。” 这只鼻烟壶物如其名,两面都是红底梅花纹,壶底与壶口则绘以蓝色珐琅区分界限。壶盖是铜质的,也精心錾了的花纹,十分精巧。 婉襄把玩着这只画珐琅紫地梅花纹鼻烟壶,将它的信息收录到了系统里。 听着雍正的话,婉襄不免又分了心,“万岁爷办事自朝至夜,刻无停息,需辅以茶、香以提神,不顺天时,有伤龙体。” “虽有万机,亦当稍为静养……” 雍正并没有望向她,只是忽而又抓住了她的手,“若是再说下去,便又要跪了。” 即便是关心他身体,涉及政事,便也是僭越。 “养身之道,无关动静,若当真能养,醉心政事也不会有什么损耗;如若不能,即便静养亦无益处,最重要的是合适。” 他仍旧沉心于他的政事,同婉襄说的不过是闲闲一句话,落笔却已数言。 待批完了这本奏折,他终于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朕的生活其实是十分枯燥的,仍旧愿意陪着朕么?” 他似是在问今夜,抑或是问往后数年。 婉襄低下头去福了一福,笑意如夏夜莲叶之下初生娇羞的荷,“不知万岁爷能否赏赐嫔妾一本书,聊以打发时间。” 雍正重新唤进了人来,令他们在御座之下另设了一席,同他彼此相对。 又进一盏安神茶,数品茶点,并一本蓝色封皮的《悦心集》。婉襄拿起了这本书。 雍正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说话的时候像只开屏的公孔雀,“是朕自己编撰的。” 志得意满,却并不让人讨厌。婉襄低头偷笑,翻开了它。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悦心集》成书很早,九龙夺嫡时期雍正用这本书表明了自己淡泊名利的心志,成功瞒过了康熙和其他有心于储位的诸皇子。 不过,不知为什么,这本书到正式刊印发行的时候已经是雍正十二年了,她手中的这本或许还是孤本。 只可惜书籍保存不易,扫描更麻烦,在雍正眼皮子底下,她今夜应当是没法完成的了。 不若于灯下随心品鉴其中文章。 卷一除却名士寄情山水,隐逸逍遥之言,亦多有道家、释者所作之偈语、诗词。 虽只是抄录,并非自己写就,亦的确可以从中窥见心性与志趣。 说雍正纯然是为了在储位之争隐藏自己而学佛修道并不公平,她记得从前读史料,还记得读到过雍正为免宗风颓落而亲自参与佛教斗争之事。 真是…… 想到此节,婉襄又随手拈起一块糕点,微微抬起头,想要望一望这位“伟大”的,领导宗教斗争的中国帝王,便发觉原来他也正望着自己。 居于高处,却并不临下。 他放下了手中的机械钟表,“丑正了,朕已将奏折尽数批阅完毕,你想再看会儿书,还是同朕一起去内殿休息?” 婉襄的思绪一下子从书中的内容抽离出来,僵硬了一瞬。她回想起来,今夜本应当是她在这个朝代的新婚之夜。 她有些别扭地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像一只偷食的猫儿一般将手中的糕点不动声色地放回矾红彩碟中。 她习惯看书的时候吃一点东西,碟中的缠枝灵芝纹不再为糕点所遮掩,令她面上一红。 “万岁爷寅正时便要上朝,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丑正到寅正,不过只有三个小时了。他今夜休息的时间比他平日还要少。 于是他就从御座之上走下来,重新为她披上了那件白狐披风,拉着她的手脚步从容地重新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大雪早已经停下来了,后殿之中每一支寻常红烛都是为短暂的今夜而燃烧的。 那两张皮毛交叠在一起,而他在她眼睛里俯下身来,两个人的心跳剧烈地重叠在一起,仿佛有无数人。 红绡帐中昏暗,明亮的唯有他的眼睛,浩渺如宇宙,自我在其中不过是渺小的一个点。 “婉襄。” 他声音中犹带风雪痕迹,不似初见时沉稳,又染了情/欲,涂在她心间似蜜糖甜,叫她什么都顾不得。 而他人在这里,名字却遥不可及。 她不愿再唤他“万岁爷”,因人人皆如此。亦不认他做夫郎,她想忘却六宫中有人翘首以盼。 “四哥。”她在这里,他能感觉到的。 雍正眼中似有惊喜,他给她的,便只是他给她的。他在她耳边哄着她,“把你的手给我。” 婉襄顺从地伸出手,他将她的双手都收拢在他心口,仿佛所有的感受都由将此而出,无关乎疼痛,只关乎欢愉。 但这根本只是一个谎言,他收缴的只是她疼痛时迷茫的意识,是她下意识反抗时可能会误伤彼此的力量。 他让她觉得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吞吐着她的呼吸,掌控着天地的节奏,睁眼与闭眼之时皆被他填满,思维也都被与痛苦交织的欢愉揉碎成了齑粉。 骤雨打新荷,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他并没有唤进宫人帮忙,抱着她入浴又出浴。那些染着香气的热水从她身体上流过去,抚慰着那些旖旎的伤口。 结束之后他让她靠在他怀里,“婉襄,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婉襄觉得他的声音有些伤感,不像喜相逢,倒像要分离。 她很疲惫,根本睁不开眼,却仍强迫自己看清眼前的一切,强迫自己记住它们,“倾盖如故,白首不相误。” 刚刚遇见的时候就像是故人一般相处,待到白首之时,回望前路,亦觉不负此生。 恋人太浅薄,他们终究来自两个时空,是她强占了刘婉襄的,总有一日要还。 “你会比朕多活很多年的。”他毕竟不是那么年轻了,相遇太晚。 婉襄的声音是潮水褪去之后的干涸,“历史会记得您,乃至于您使用过的一件物品,比嫔妾久得多。” 他想起什么,自一旁取来一盏清茶,一点一点地渡给她。 看着她凭借本能贪婪地吞咽着,又问她,“饿不饿,要不要朕同样喂你吃些糕点?茶水房刚做的玉雪芙容糕,不必在朕面前忍着,像只小猫一般……” 婉襄没有回答,她的眼皮越发沉重,终于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雍正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心,还不肯让她睡去,“婉襄,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她知道他崇尚佛理,迷信因果报应,以八字算心腹臣工命运,见吉祥批语时方能放心。现在他想要她的。 迷蒙之中,她终于找到了属于刘婉襄的记忆,犹如呓语一般,“甲午……” 她听见他有些郑重地说,“朕记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婉襄再一次在梦里听见了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身旁空了一块,好像是坍塌在她心上。 有人说,“此时不必唤刘答应起身,她是朕的新妃嫔,辰时让人侍奉她去见皇后。一切都注意些,别叫旁人觉得她恃宠而骄……” 嬉皮笑脸的那个一定是小顺子,“万岁爷,您才宠了答应主子一夜,若这也叫人眼红,岂不是人人都不要进养心殿侍奉您了?” 而后是一阵有些混乱的笑斥声,偏偏让她觉得安心的声音也在其中,“叫你师傅来收拾你。” 婉襄想叫他们不要吵,说话间隙片刻的安静制止了她心头向外冒的火气。 但那声音很快又响起来,“朕去上朝,待她见过皇后,回了承乾宫之后便派人在宫门前守着,无事不要打扰她——有事也不要打扰,诸事皆交由朕裁夺……” 他是天子,而找她的又能有什么事…… 上马的将士拿绣花针,真有趣…… 终于渐行渐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想要好好睡一觉。,. 第27章 皇后 “刘答应……刘答应醒一醒……” 婉襄醒来的时候仍然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紫禁城里的冬夜总让她错觉白日不会再到来。 后殿里那些红烛都燃尽了,填补上来新的,她眼前手执银缸的是一张陌生的女人脸。 她瞧见婉襄醒来便笑了笑,“刘答应,奴才是乾清宫宫女获萤。” “万岁爷吩咐过,辰时要送您去承乾宫拜见皇后娘娘,此时已是卯正了。” 在察觉眼前一片空旷的时候,很多记忆就已经回到了婉襄的脑海里。 她羞于回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里发生的事,尽量地消化着这个名为“获萤”的宫女所说的话。 辰初就要去拜见皇后娘娘,这位帝王的正妻,而此时是卯正……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门了。 这想法让婉襄脑海中残留的睡意很快消散殆尽了,她有些慌乱地坐起身来,一下子仿佛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做起。 她的东西都在承乾宫的镜春斋里,第一次面见皇后要穿礼服,打扮地正式一些,不能失了礼数。 她身边也不能没有陪伴的宫女,那便太份了。 还有什么她没想到的事…… 获萤看出了她的慌乱,立刻出言安慰她,“答应主子别慌,应当准备的东西奴才已经都替您准备好了。” “您的礼服此刻就在殿中,不知您有没有相熟的梳头嬷嬷,奴才请了宁嫔娘娘赞赏过的一位嬷嬷过来。” “您身边没有宫女在下房候着,万岁爷安排奴才陪您同去。万岁爷还说,主仆之间门的界限应当分明,不可以恩情凌驾其上……” 获萤细细地说了一堆,婉襄欲要下床趿鞋,身体某处骤然传来的疼痛终于苏醒,一下子限制了她的行动。 幸而是她能忍耐,不然在一个她并不相熟的宫女面前,也太…… 婉襄忍耐了片刻,直到这疼痛在她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蔓延,才终于顺利下了床。 获萤是个能力超群的人,在她合理的调度之下,婉襄很快完成了面见皇后之前的一切准备。 望着铜镜之中虽不能说是盛装,到底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女子,婉襄一时之间门有些怔忪。 并不是惊叹模糊铜镜之中宫装丽人的美丽,而是惊异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相似。 她从前就觉得刘婉襄的容貌同她自己有些相似,在清代并不算高明的化妆技法,与被铜镜刻意模糊过的面容之下,她仍旧错觉是见到了二十出头时的自己。 为什么…… “刘答应,请您移步景仁宫。” 获萤的话打断了婉襄的思绪,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获得皇后的好感,或者说,至少不能让她讨厌自己。 历史会顺着它原本的轨迹往前走,结局是相同的,但过程并不一定。 尹桢说过,她已经成为了那个做选择的人。 婉襄此时的位份太低了,并不能乘坐轿辇或是其他的代步工具。 但雍正仍旧为她预备了一顶软轿,在疼痛和逾矩之间门婉襄还是诚实地选择了逾矩。 在积雪之上软轿走得很慢,尽管景仁宫并不遥远,婉襄下轿的时候天色仍旧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今日恐怕仍旧不是很好的天气,宫门之外扫雪的宫人或者知道他们所做的不过是无用功,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扫着,好奇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而婉襄站在景仁宫正殿之前,望着殿门牌匾之上的“景仁宫”三个字出了片刻的神。 与明代时坤宁宫固定为皇后居所不同,到了清代顺治十二年之后,坤宁宫便逐渐成为了萨满教祭祀,与皇帝大婚之所。 眼前这座宫殿便是雍正帝在位之时,唯一的一位皇后所居住的宫室。 同后世相比,在仍拥有主人的时候,景仁宫中石影壁,琉璃瓦,歇山顶……入目所及的一切似乎都是崭新的。 正殿之中很快有女官昂首走出,同婉襄福了福身,“皇后娘娘正在梳洗,请刘答应随奴才入暖阁稍歇。” 婉襄同她点头还礼,而后随着她踏进正殿,独自一人在暖阁之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皇后正殿之中并没有太多的珍奇玩物,婉襄略略扫过几眼,更吸引她的反而是建筑本身。 景仁宫中室内方砖墁地,门窗皆为双交四椀菱花槅扇式的——这是一种常见的门窗槅心花纹装饰。 天花图案是一副完整的二龙戏珠图,匠人巧心,若盯着那两条飞龙久了,会错觉它们将飞到她的眼睛里。 内檐则饰以龙凤图案的和玺彩画,沥粉贴金,不惮于使用青、红这般的撞色,使得色彩更加艳丽,富丽堂皇。 这些彩绘笔刷都在岁月之中慢慢地褪去了它们原本的颜色,她今日能安静地观察这些,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或许是皇后实在病势沉重,婉襄在不离开座位的时候几乎扫描完成了所有她目光能够接触到的文物,方才的那个女官终于姗姗来迟。 “刘答应,皇后娘娘在正殿等候您过去,请您随奴才走。” 绕过两块屏风,婉襄一直低着头,终于随着引路的女官走到了明间门中央,跪在了金砖之上。 她是第一次面见皇后,行三拜九叩之礼。护甲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旗头之上。 “嫔妾承乾宫答应刘氏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些礼仪她在成为刘婉襄之前都仔细地学过,拖着这副身体做起来却仍旧吃力。 在视线受阻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敏感,她闻见了一阵浓重的药气。 在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分明还没有,是皇后带来的。 这是不吉利的事。 今日是御下,却也是待客,皇后毕竟是皇后,不会这般不讲究。 看来皇后的身体状况的确像皇帝担忧的那样糟糕,在奔赴既定的命运之前,还要遭受许久的病痛折磨。 婉襄不觉起了怜悯之心,同时也听见了上首女子清越的声音,“起来吧。” 声音先闯入印象之中,婉襄起身之时望见的女子容颜,也就并不出于她意料之外了。 皇后虽然久病,看起来却要比以艳丽著称的齐妃更年轻地多。 她的年纪固然比齐妃更小,但这般差距,绝对不是五年的光阴便能赋予的。 皇后今日穿着品月色团菊花纹袷袍,精致淡雅;戴镀金点翠镶珠石凤钿子,钿顶有五只点翠镶料石金凤,钿后杂珍珠宝石流苏数串,华贵无极。 如此均衡一番,便是恰到好处的家常与庄重。 她的容貌其实寻常,如后世画像一般是一张鹅蛋脸,五官皆很淡。 若将后妃的容貌都比作画作,熹妃像出自“马一角”之手,满人的特征跃然凸出于纸上;那答应是宋徽宗赵佶的花鸟图,工笔之中藏有写意。 而皇后便是五代董源的山水,运笔甚潦草,近视物象难辨,远观景物粲然。 她的这种淡,或者反而令她有别于齐妃与懋嫔的衰老、病容,令人见之难忘。 皇后尚未赐座,婉襄便仍旧立于原处,等待着皇后接下来的指使。 倒还是她身边的女官提醒了她,她才和善地笑了笑,“到一旁坐吧。” 待婉襄坐下来,她又道:“本宫许久不见六宫嫔妃,有些规矩连自己都忘了。也不知这椅上积了灰不曾。” 这话说得有些怪,似有许多意思。是责怪六宫嫔妃不知礼数,忘了晨昏定省的规矩,还是…… 婉襄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 女官便又从皇后身后走至前方,福身陈情:“娘娘,奴才们日日都打扫,不敢忘却一日的。” 皇后抬了抬手,让那个女官退到了一旁,“本宫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只是今日见了刘答应,又想起从前景仁宫热闹的时候。” 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雍正登极之后宵旰焦劳,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政事上,后宫之中有名有姓的妃嫔因病、因罪越来越少,谦妃是唯一的后起之秀。 这么一想,尽管不是历史承认的偏爱,似乎刘婉襄也并不是那么透明的? 皇后的话已说完,又是方才那女官开口。不似不让婉襄说话,倒好似皇后只是傀儡。 “娘娘,今日是新册封的刘答应来拜见您,便不要说这些过往的事情了。” “昨日您让奴才们准备的赏赐皆已备好,您是要现在赐给她,还是待她离开之后着奴才们送过去?” 这样的事情却当着婉襄的面商量,实在有些怪异。 “乌尤塔,待会儿你陪着刘答应往承乾宫走一遭,若是她那里短缺了什么,你再往内务府支取便是了。” 皇后在糊涂之中又透着条理,全程只有婉襄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官终于退下去了,应当是要准备东西。明间门里只剩下皇后和婉襄,剩下的都只是泥胎木偶。 皇后的态度很和气,“皇上已经许久不纳新妃了,便五年时选秀,也不曾选妃,只是给宗室子弟选了福晋。” “本宫听说你曾是熹妃的宫女,她是办事妥帖的人,想来你也应当很好。皇上近来龙体有恙,你也要多费心照料。” 这番话说得极有条理,竟是一点也不妒忌熹妃,也一点不在意婉襄这样的新妃。 婉襄不知做皇后是否就应当如此,但做妃嫔,此时便应当起身谢恩,表明自己受教。 “多谢皇后娘娘教诲,嫔妾谨记于心。” 上首的皇后点了点头,抬起她戴着纯金护甲的手,她坐的位置没有阳光,“去吧。” 方才的那个女官已经候在明间门门前,这便算是结束了。,. 第28章 主仆 皇后身边的女官乌尤塔一直陪着婉襄回到了承乾宫里。 婉襄在自己的新宫室之中待的时间不足半日,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客气地请乌尤塔离开了。 而婉襄前脚刚至镜春斋,还来不及看看往后的赏赐,小顺子后脚便到来,连带着还有雍正的赏赐。 “……赏承乾宫答应刘氏料石荷花型鼻烟壶一只,,妃色百蝶金团寿纹妆花缎一匹……“ 接赏赐时要沉心静气,做出谦逊模样,婉襄觉得自己已经在镜春斋门前站了许久,小顺子才终于念完了礼单上物品的名称,笑眯眯地望向婉襄。 “答应主子,快些谢恩吧。” 婉襄便向着那些东西虚空地一福,“答应刘氏,谢主隆恩。” 一套礼仪做完,小顺子挥手令他身后捧着赏赐的小太监进屋去放东西,自己的态度却放松下来,大有调侃之意,“刘姐姐心愿得偿了。” 他们是旧交情,这般举止如今虽是僭越,婉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多谢你同你师傅。” 这其中有什么,皆在彼此笑意之中。 虽不算是列具条款的合作,他们师徒二人的确在无名无言时帮了她许多忙。 小顺子便格外珍重地捧上那只鼻烟壶,“旁的东西都易得,最难得的是这只鼻烟壶。它们都是万岁爷的爱物,往常也鲜少赏赐这玩意儿给旁人。” “也就是怡亲王,张大人,蒋大人等人,偶得此等赏赐而已。” “张大人”应当是张廷玉,“蒋大人”是蒋廷锡。 雍正七年在隆宗门设立军机处,方才小顺子提到的三位大臣都是军机大臣,是雍正的心腹肱骨。 对待外臣自有加官晋爵、荣华富贵的赏赐,唯有对待自己亲近的人,才会赏赐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婉襄自小顺子手中接过那只鼻烟壶,细细地端详了片刻。 这是一只料石荷花型鼻烟壶,主体便是一块粉色的石头,精心雕琢成未开的荷花形状。 花瓣顶端是翡翠制成的壶盖,琢磨成莲蓬模样,十分精致。 昨夜雍正手中的那一只画珐琅紫地梅花纹鼻烟壶全然出自后天工匠心血,这一只源自天然色泽与联想,她还是更喜欢这个。 小顺子见婉襄面有喜色,又添上一句,“这是万岁爷去岁最喜欢把玩的一只鼻烟壶,近来迷上了珐琅彩,让奴才们好好收着它的。” “今日上朝之前又特意叫奴才们将它找了出来赐给您,说是您定然会喜欢。” 婉襄仍然在欣赏这只鼻烟壶,将它的信息扫描进了系统。 小顺子说了这一篇话,雍正赏赐之物,难道还担心她会不珍爱么? 说来今日她从睁眼开始便太忙碌,一直都没有想到他。此时他应当已经下朝了,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小顺子并没有让她的思绪飞得太远,“对了,答应主子,怎么一直没有看见桃叶姑娘?” 答应位下有宫女太监各一人,名叫小柱子的太监正在开库房,指挥小顺子带来的太监将赏赐搬进库房里去,桃叶不在这里。 尽管在她被册封为答应的时候,熹妃将桃叶一并赐给了她。 婉襄为桃叶找了理由,“桃叶身体有些不适……” “多谢答应体恤,奴才身体已然无恙,可以帮着答应安排事情了。” 小顺子身材高大,桃叶从他身后绕出来,婉襄才终于发觉她的存在。 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可迎面仍然是桃叶冰冷的脸。 她走到婉襄面前,行过奴才面见主子的礼仪,便将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包袱随手放在了地上,而后同小柱子一起去安顿那些赏赐了。 小顺子见过桃叶做了不少不合规矩的事,见此情形略觉尴尬,便同婉襄告辞,“答应主子若是无事,奴才便要回乾清宫去了。” “万岁爷还让奴才给您传话,说是请您黄昏时去养心殿陪着万岁爷用膳,到时奴才会让车驾过来接您。” 他望了一眼桃叶离开的方向,“身边总要带个侍应宫女才好。” “轿辇便不用了。” 婉襄明白他的意思,他应当也明白婉襄的意思,客气地送他离开了。 再回头时,恰好见桃叶停下手中的活计望了她一眼。 她们彼此都没有要粉饰太平的意思,“桃叶,你随我过来。” 婉襄的目光像是无形的绳索,知道她望见桃叶动了动,才转过身走进了明间里。 承乾宫中没有主位,镜春斋只是东面的配殿,明间开门,共三间阔,东面是婉襄的寝室。 她在寝室中的圆桌旁坐下来,看着缓慢朝着自己走过来,将不屑写在眼中的桃叶,脑海之中雍正的那句话越发清晰起来。 “主仆之间的界限应当分明,不可以恩情凌驾其上。” “桃叶。”她尚且没有走到婉襄面前,婉襄骤然出声,令她的脚步停滞了片刻。 下一刻桃叶便行下礼去,语气生硬,“奴才静候答应主子吩咐。” 婉襄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若是不想在我身旁,我可以请人帮忙,另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桃叶愣了片刻,她像是没有听清楚,抑或是不愿意听清楚,一双秋水杏眼之中很快蓄起了泪,神情却仍旧倔强。 “奴才是由熹妃指派过来侍奉答应主子的,奴才别无选择。若答应主子觉得奴才做事不周全,自可禀明娘娘将奴才换去。” 婉襄低头凝视着桌布上纹饰的两只瑞兽,一上一下,头爪相对。既有锋芒,又隐含和谐。 “你不是做事不周全,我不会以这样的理由驱逐你。只是我觉得这世间无论何种关系,若不是两厢情愿,不若趁早分开更好。” 从婉襄刚才说了那句话开始,桃叶便一直冷冷地盯着她,恐慌和屈辱更胜于往日情分,她从来都是个莽撞的人。 “‘两厢情愿’,‘趁早分开’,不错,答应主子如今和万岁爷是两厢情愿,和奴才自然是应当‘趁早分开’的了。” “熹妃娘娘说得不错,奴才的‘痴心’是用错了地方,往后同答应主子分开,但愿您不是‘妄想’。” 桃叶说了这番话,婉襄立刻就知道那一日熹妃将桃叶从暖阁之中遣出去,而她并没有走远,她一定是偷听了熹妃和她之间的谈话了。 难怪后来婉襄和她谈心,她心中只惦念着让她不要去做妃嫔,敏锐地几乎不像她自己。 既作离别之语,桃叶即刻便要拜别旧主。 在她跪下去之前婉襄疾步将她搀扶起来,她今日说这番话,并不是当真要将桃叶赶走。 “桃叶,你方才说你是为熹妃指派别无选择,但你心中当真这样想么?而我今日成为万岁爷的妃嫔,你又的确认为我是有选择的吗?” 柳婉襄没有,刘婉襄也没有,历史就是历史。 她无非是为了自己往后的生活能过得顺畅些,因此态度主动,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是过错。 或者是婉襄抓着她手的时候太过用力,以至于疼痛使得桃叶微微地发起了抖,“姐姐问我这个问题,不妨也问问自己。” “为奴为婢已是压迫,为何心甘情愿承受更大的压迫,连身体也交出去?” 这话实在太不像是一个清朝的宫女能说出来的,婉襄在顷刻之间便松了手,后退了一步。 但她若当真与她出自同源,便更应该知道这就是刘婉襄的命运,不应该阻拦。 她知道她没法以这个理由说服桃叶了,“无论如何,我其实都不会放你离开承乾宫的。” 姐妹情深的戏码在极度愤怒和悲伤的人面前也没有用处,那答应说过的,只有让她成长起来这条路可走。 “你可知那一日璃藻堂后你见到齐妃,撞见的是什么样的事?” 桃叶的眼神躲闪了片刻,“答应主子其实并未年长奴才多少,在深宫之中的时间更远不如奴婢那样长,可以不必将奴才当作傻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您更应该远离奴才,您不过是个答应,而她是妃。”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那答应。 “猜测是对的,结论却错了。桃叶,姐姐是不会放弃你的。” “任凭她如何高贵,都不能让任何人成为她自身错误之下的冤魂。你想要二十五岁出宫,在城中赁一座小院子,在院中种一棵桃树……” 婉襄的目光坚毅,“桃叶,无论你是否能够理解姐姐今日所作所为,你得先活下去。” 乌拉那拉氏昨日的悲剧已经沉淀成光洁釉面之下触碰不到的底色,而如今的问题是,有人想要她粉身碎骨。 或者是婉襄的坚定感染了她,桃叶低下头去,顷刻之间便落一滴泪在海棠色的桌布上,一片暗红。 她仓皇地向婉襄福了一福,从明间里跑出去,捡起放在门口的小包袱。 婉襄望向窗外,看着她走进了镜春斋后的耳房里。 如今承乾宫中没有别的主子,她的宫人可以跟着她一起住在承乾宫里。 近黄昏时,小顺子着一个小太监过来给她传了信,请她去乾清宫侍奉雍正用膳。 婉襄出门时桃叶也自然地耳房之中走出来,犹如一个最为忠诚的宫女一般跟在她身后。 婉襄没有过多的话,她想要用自己的脚步来感受和丈量一下这段路程。 在望见乾清宫辉煌宫檐的时候,忽而有一个灰袍道士被侍卫押解着不知要去往何处,间隔着一半的道路经过她们身旁。 桃叶的影子停在了宫道上,婉襄回过头去望了她一眼。 “是看见那一夜的侍卫……” 桃叶打断了她的话,将她眼中的恐惧明明白白地展示在婉襄面前。 “我好像看见了那一日同齐妃在一起的男人……”,. 第29章 道人 桃叶还要说下去,婉襄立刻用眼神制止了她。 乾清宫周围很空旷,但并不代表没有人在注意着她们,一言一行都须谨慎。 桃叶明白了婉襄的意思,让那恐慌只是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仿佛被主子斥责过一般地低下了头去。 婉襄继续往西走,近养心门,恰好望见从里面走出来张望的小顺子。 他一眼望见婉襄,立刻便笑着迎了上来,“答应主子来了,万岁爷方才还说要奴才们催一催呢。” 桃叶就站在婉襄身后,小顺子自然也看见了,趁着桃叶不注意时便同婉襄挤眉弄眼了片刻。 而后道:“答应主子跟奴才去见万岁爷,万岁爷不大喜欢由生人服侍,桃叶姑娘自有其他宫女带着去茶水房休息。” 婉襄回头望了桃叶一眼,桃叶便躬身福了一福,同一旁回廊之上走来的一个养心殿宫女朝着茶水房走去了。 小顺子随后做出了“请”的手势,伴着婉襄一路朝着养心殿明间走。 这个时辰雍正仍坐于御座之上,提笔不知在做什么事。 他御笔亲题的“中正仁和”四字匾额悬挂正中,婉襄望着它行下礼去。 “皇上万福金安。“ 雍正早已望见她进殿,随意地挥挥手令小顺子退了出去。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佳,同婉襄开口第一句也只是,“是走过来的?” 婉襄抬头望了他一眼,“是。” 他便向着婉襄招手,“来朕身边。” 婉襄从容地走到他身旁去,他眼前倒不似昨日那般堆满了奏章,只是一些题着诗词的扇面,也许是雍正自己书写,年节下预备赏人的。 婉襄只来得及看一眼,一双手便被雍正自然而然地握住,“路上不冷么?” 他不问她为什么不要轿辇,像是不值一提的陈词滥调。 婉襄手心里渐渐地暖起来,彼此仿佛又陷入昨夜的旖旎暧昧中去。 她低着头柔声说话,制止这温度蔓延,“皇后娘娘仁慈,赐了一件赤狐披风给嫔妾,方才便是穿着它过来,既不显眼,也很保暖。” 她对皇后的印象还不错,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而已。 雍正便又饱含暗示地望了她一眼,“朕赐你的那些锦缎都是江南时新式样,交给内务府量体裁衣,到明年春日很适宜。” 婉襄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狡黠,新年一转,再次福身,“万岁爷为嫔妾考量地也十分周到,多谢万岁爷。” 他不过是想让她也夸奖他一句罢了。 雍正唇边果然就挂起了满意的笑容,出口时仍假意谦逊,“朕到底还是不如皇后考量地周到,春光虽好,也总要先度过严寒才是。” “朕总想着往后的事,竟是忘了如今了。” 往后是天长日久,如今是朝朝暮暮。两情若是久长时…… 婉襄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扇面上,他的示爱总含蓄,落在懂得的人眼中,却仍是羞涩,仍是难以回应。 她只好岔开了话题,貌似随意地问起方才那个道士,“方才过来时瞧见两个侍卫押着一个灰袍道人离开了……不知那道人是做什么的?” 雍正的态度冷淡下去,“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道士罢了,于京中白云观修道多年,却竟于心性之学一无所知,及至问以卜筮之事,更是言语支离。” “十三弟近气体清弱,未曾深知贾士芳为人,本不欲令其入宫,今日之事到底是朕草率了些。” 先时冷淡之中尤含愤怒,说到这里却全无一点责怪怡亲王之意,只是深思己过而已。 但这番话,或者说这个名字却也足够使得婉襄震惊了。 那个灰袍道士竟是雍正一朝十分有名的贾士芳,今日为雍正遣出,并不是他的结局。 他还会再一次入宫用以手按摩之术调理龙体,又在得宠两个月之后便被一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的理由杀头。 难道他真的与齐妃有关系么?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婉襄再一次转移了话题,“万岁爷方才在做什么?” 雍正松开手,咳嗽了片刻,而后随意地拿起一幅,交给婉襄欣赏,“皇考在世时甚是喜欢朕的书法,年年都令朕书写赐予臣工的扇面。” “自朕登极之后鲜有时间,今日偶然想起来,便想着赐几幅字予朕身边的近臣。” 婉襄一面听着雍正说话,一面欣赏着上面的文字,这一张是“观乎其时,审乎其事。当宽则宽,当严则严。” 后头又有“敬谨为人”,“廉洁操守”等语,不一而足,应当也是雍正对于不同臣子的一种提醒。但他自然不会同婉襄详细解释。 这一年雍正在养心殿南边设立了军机处,年尾便要赐字,未必是种偶然。 虽是心腹之臣,也应当时常敲打,并不是防备之心,恰是不想彼此生嫌隙的光明正大之举,是帝王温和的御下之术。 婉襄一连看了几张,张张都觉得不错,也都扫描到了系统里。 正得趣味,雍正却忽而捉住了她的右手,将一支只紫檀木管笔塞进了她手里。 紫檀木体轻,且气味芳香,提笔之时便有淡淡香气萦绕鼻尖,使人心情舒畅。 笔毫为上等秋兔毫,毫颖紧束,尖齐而健,是适合书写小楷的。 这样的笔,乾隆时期留下不少,雍正年间的却少。 “朕已知你读书识字,知你于许多事上颇有见地,却还不知道你的字写得如何。” 他站起身来,亲自为她铺陈了纸张,又用双手将她笼住,歪着头看她,笑意清润,言语却郑重地如同下旨,“朕不会笑话一个小小女子的。” 婉襄同他对视着,包裹着她的明黄色距离她如此之近,像是要将她也熔进其中,令她顺从。但她拒绝了。 “小小女子也未必会令万岁爷这般英伟的大人物嘲笑的。” 她提笔略想了片刻,从他限定的小楷之中叛逃,落在素纸之上的是四个大字,“朝乾夕惕”。 此语最早出自《周易·乾》,原文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乃镇日勤奋,毫无一点怠慢疏漏之意。 雍正帝以为唯有人主才当得起这四个字,登极之初便以此自勉,他作为皇帝的这一生,也恰是这四个字最好的印证。 这四个字写完,婉襄和雍正同时怔愣了片刻,大约都是在感叹她字迹与雍正的相似。 她从前学习写软笔字,临摹的都是雍正的朱批谕旨,字迹有所相似,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但那时她面对的一切都是静物,捕捉不到几百年前落笔的心绪。 她只能猜测他在写下这些朱批时的神情、语气,想象他在灯下对抗疲倦,落笔是一手遒劲妩媚的行书,内容却是:“灯下所批,字画潦草”、“又系灯下率笔,字迹更属可笑。” 此刻是不同的,他就站在她身后,也许下一刻就会出言品评。 她必须要先出言为自己解释:“嫔妾幼时随怡亲王府里的小格格习字,那时临摹的便是先帝爷的字迹。” 雍正的字迹曾被后世形容“肖似乃父”,也得到过康熙自己的认可。 若说婉襄临摹的是雍正自己的字迹,未免有“过于用心”之嫌。她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纯粹一些,至少不要有这样没必要的误会。 “倒叫朕不知如何品评了。” 婉襄练字时是拿出了学习锔瓷的劲头来的,她的字不说十分,总有八、九分像雍正。因此他自然难以评论。 夸她便是夸自己。 “往后朕若再有赐字之事,便可悉数交由你代劳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帝王赐字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总之雍正并没有多问什么,左侧的防备松懈了些,她便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怀抱之中挣脱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揶揄了一句。 “万岁爷实在很懂得用人,不过短短两日,嫔妾已经身兼三职了。” 嫔妃,锔瓷匠人,还有御用代笔。 她说完这句话,小顺子恰好自殿外走进来,躬身请雍正与婉襄,“万岁爷,晚膳已经摆好,请您和答应主子移驾东暖阁用膳。” 本是正常的一句话,便又要做出怪模样来,拿手将眼睛一挡,“奴才可什么都没有瞧见。” 实际上婉襄与雍正也并没有做什么,不过安静地同彼此对视而已。 雍正便笑着将一本请安折扔到了他脚边,“就是你爱作怪,来日定然让你师傅扒了你的皮。” 小顺子仍旧笑嘻嘻,“万岁爷若想扒奴才的皮,何必让师傅来动手,您一声令下,奴才自己便褪了这层皮奉予您和答应主子了。” “便是可惜答应主子不会打鼓。奴才听闻先帝爷在时,真有用人皮做的鼓呢,如今倒是没有了。” 康熙曾以贪官的人皮为鼓,使人们千敲万击,以表达他对于贪官的痛恨。 “凡官必腐,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这个想法几乎已经成为了定式,但雍正于这个问题上倒做了些不同的改革。 在他成为皇帝的第三年便推行了“耗羡归公”的政策,在各省官员俸禄之外另外给予一笔“养廉银”,以减少官员盘剥百姓,贪污的情况。 小顺子这番话看似是在插科打诨,实际上是很高明地拍了雍正的马屁。 婉襄常常觉得小顺子为人太过轻浮了,可遇事之时能机变若此的小太监,或许也实在没有几个,所以他能成为苏培盛的徒弟。 雍正自然也听出来了,又随手将一本请安折子扔到了他面前,“自己去你师傅面前领罚。” 小顺子将那两本奏折都捡了起来,而后躬身在殿门前等着。 雍正牵了婉襄的手,路过他时他又行下礼去,“奴才谢万岁爷赏。”,. 第30章 在意 从正殿之中走出来,恰起了一阵风,雍正一时受凉,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还远远没有到他痊愈的时候,而他昨夜的表现,几乎已经令婉襄忘记了这件事。 她下意识地便想要走到外侧去为他挡住寒风,他却反而停下来,将她那件赤狐披风又系地紧了些,“早知道只让你在东暖阁等着了。” 他的语气极自然而亲昵,婉襄微微低头,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恰好收回去,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忘记了去回应他的话。 他望着婉襄,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等到春日里,紫禁城里会有很多蝴蝶的。” 婉襄亦重新抬起头同他笑了笑,而后继续朝着东暖阁走。 东暖阁之中暖融如同春日,才迈进去,那赤狐披风上落的点点雪便尽数融化进了绒毛里,再看不见了。 小宫女行礼之后便无声地上前为婉襄和雍正取下了披风,她跟在雍正身后,在一桌玉盘珍馐面前停下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从没人教过她侍膳的规矩。 雍正随意自然地在他平日所坐的位置上坐下来,一抬头看见婉襄站着不动,便出言吩咐一旁的获萤。 “你来侍奉便好,让答应主子陪朕用膳。” 获萤原来在安排宫女们布菜,闻言便笑着请婉襄在与雍正相对的位置坐下了。 桌上的菜肴婉襄大多不知名字,但认得它们。 银鱼以及鹿肉这两样是十一月太庙荐新的食材,除此之外还有蘑菇、木耳、冬笋等时令山珍,都是满族人所最喜爱的。 侍奉一人坐好,获萤便从小宫女手中的木盘之上取下两碗米饭,放在雍正与婉襄面前。 雍正的那只碗是珐琅彩月季纹碗,宫中什么事都讲究应时应景,十一月花神本就是月季。 而珐琅彩工艺起源于康熙晚期,是专供帝后赏玩的瓷器,宫廷控制十分严格,因此婉襄的碗又是另一种。 只是粉彩的,绘的也是山茶。一朵初绽,一朵盛放,精致美丽。 至于碗中的米饭,看起来,她的倒还要比雍正的更多一些。 他毕竟是男子,婉襄还在想这又是什么缘故,便见获萤笑着立于他身旁。 “这是九月时浙江总督李卫李大人进献上来的嘉禾,一茎多至十余穗,乃至一十余穗。” “嘉禾本是祥瑞之兆,百姓丰收多多益善,万岁爷,您今日的晚膳也应当多用些才是。” 雍正闻言便是一笑,“瑞雪降、庆云现、黄河清、甘泉涌……近来各地奏报了不少祥瑞。这稻谷亦名为‘祥瑞’,特意送进紫禁城来,不过都是讨朕欢心而已。” 他搛起一筷子米饭,“实则此种稻谷本就多穗,名为“龙爪谷”,多地屡有奏报,朕已经提醒官员们注意甄别了。“ “罢了,为了让朕多用些膳食,你也算是费尽心思。朕本就珍惜五谷,饭粒饼屑,不曾废置纤毫,今夜自然也是如此。” 获萤仍旧笑着,又行了一礼。 “什么事都逃不过万岁爷您的法眼。” “白日时熹妃娘娘又遣人来问过您用膳的情况,奴才回答她,您这两日的情形比前些日子都好些了,想来娘娘也能宽心稍许。” 她的话说到这里,婉襄忍不住望了她一眼。 晨起时一切都如坠梦中,即便获萤陪着她忙碌了一个早晨,又去承景仁宫见了皇后,她对她的容貌几乎也是无有印象。 此刻才看清楚。 获萤约莫一十岁上下,模样像是汉女。 不过中人之姿,但讲话时很有条理,音色亦温柔,给她增添了极大的优势。 她同雍正谈话之时看似随意,抬起头望向他们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各自都严守着君王与奴才之间的界限。 所以获萤方才这句话就会显得格外奇怪,若是为了熹妃而在雍正面前说好话,未免也过于直白和刻意了。 雍正的态度是不以为然的,并没有就此发出任何的评论。 而获萤也好似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一般,悄无声息地带着东暖阁之中所有的宫女一起退了出去。 开门时的那一点寒气很快便被吞噬去了,就像是融化在披风里的雪,没有一点痕迹。 “每个嫔妃请求获萤做了什么,她都会在晚膳时如实地告诉朕。” 他一面说,一面搛了一片冬笋给婉襄。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知道这样隐秘的事,更不知要如何回应,便只想起她年少时母亲在饭桌上总嘱咐她的那些话。 “万岁爷脾胃不适,应当避免使用冬笋这样难以消化的食物。” 听获萤的话,雍正应当是许久都没有好好用膳了。所以寻常孩童都能用完的一碗米饭,她也要这样想法子哄着他吃下去。 一个成年人,三餐不过都只用这点食物,便再是山珍海味,也是五脏空空,如何有气力挑灯至三更? “朕既说给你听了,便是可以让你知道。” 婉襄已经没有用膳的心思,不过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这只粉彩碗的边缘。 “获萤是乾清宫的掌事宫女,同朕最亲近,照顾朕身体,最知朕起居之事。朕登极之后沉心政事,少于后宫之事上留心。” “既将她们搜罗来,又这般冷淡,本是有所亏欠。因此素厚待后宫中人,只要不是言语行动触及朕之逆鳞,朕向来多有容忍,但……” 东暖阁之前就已经掌了灯,像是有一扇窗户没有关好,雍正的影子落在墙面上,一晃一晃,总是不安定。 到情绪激荡处,他没有说下去,或者是为了保全一些人的脸面。 “朕本来只想要调你来乾清宫做一名普通宫女,即便朕身为帝王,也不觉得自己应当得到这世间的一切。稀世之珍,连城之宝,可用之才……” 又或者是她。 “但想到获萤,朕就不想让你做乾清宫宫女了。宫中逢迎奔竞之渐难禁,朕想,你应当不会喜欢。” 雍正的语气很平常,说话间隙时也只是挑一些易于消化的清淡食物。 珐琅彩瓷碗中的饭蔬渐空,终至一粒米饭也不曾剩下,他抬起眼。 婉襄正笑意温和地望着他,“万岁爷今夜很好,虽则无有胃口,总要多吃些东西,身体才能慢慢地好起来。” 雍正似有一瞬的失落,眨眼之间便无痕,转而同她开玩笑。“婉襄,你当朕是三岁小儿不成?” “孝懿仁皇后在时却不同你一般,朕年幼时头疼脑热,她总听御医的话,令朕清清净净地饿上几顿便也好了。如今御医倒是不同朕提这话了。” “不说奉上汤药,却说让九五至尊饿上几顿,那御医可就不仅仅是不想要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了。” 婉襄低头笑了笑,方才的紧迫之感稍解。 她原来一直以为雍正召她入乾清宫为宫女,或是忽而又直接封她做了妃子,不过都是因为“圣心难测”,是一时起意。 可原来他都仔细权衡过。是为了他自己,但更多的是为了她。 他方才最后的那句话看似是陈述,其实是问题,他想要让她告诉他,于她而言做宫嫔比做乾清宫宫女更好。 当然不是因为那些世俗的理由。是因为情意。 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归纳,又如何表达? “‘万岁爷‘,’九五至尊‘。”他一口一口缓慢地饮着木樨汤,间隙时重复着婉襄方才对他的称谓。 “婉襄,你昨夜不是这样唤朕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十分正直,一点也看不出来在这句话之下掩藏着的,汹涌的暧昧与欲/望。 婉襄还是在一瞬间红了脸,低下头同碗底的一朵并蒂山茶对面,“昨夜……昨夜是嫔妾失言了。嫔妾家中还有两个哥哥……” 她唤他“四哥”,岂不是让她的两个兄长压了雍正一头? “这世间已经没有人能压过朕了,不过一个称谓而已,朕不会在意。”他顿了顿,“却又很在意。” 意思是……他仍旧希望她这样唤他? “这般唤朕之人从前不少,但渐渐地都凋零,离朕远去了。” 雍正说的当然是他的那些弟妹,或被他宠爱,或被他记恨、无视,每一个人的结局都在历史上有明确的记载。 可没有人记载下他们最后一次唤雍正“四哥”时的心绪,不过数年十数年,也许连彼此都已不记得。 看来雍正留恋的仍然是好的那一部分,于是婉襄让自己坦然地又唤他一声:“四哥。” 不当他是皇帝,也不当他是丈夫。 当然也不是兄长,只是这世间于她而言独一无一的“四哥”,像名字一样嵌进血脉骨髓里。 她提醒他,“若是今夜仍旧秉烛三更,不若从此时开始。“ 已是高堂月落时分,雍正的笑意清润,好似令东暖阁之中的烛火更明亮了几分,“今夜仍旧要陪着朕么?” 既进了养心殿,婉襄便没有想过能够很早休息。 婉襄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去,“若是四哥不嫌弃嫔妾吵扰。” 雍正身上仍然是那种很淡的烟草混合香片、薄荷的味道,腰间的荷包向下垂落着,或者香气的来源就在那里。 他肩上有一只呆头龙抬着头望她,令她觉得有趣。 而后那条世间最自负、勤奋、爱慕着她的龙也抬起头来。 “朕让他们将奏折都搬到东暖阁来批阅。”,. 第31章 消寒 堆积在东暖阁花梨木机之上的奏章不似昨夜那样多,今夜雍正大约可以早些休息。 雍正自一旁的抽屉之中取出一只撒林皮拱花盒,又自里面取出一副茶晶制成的眼镜,在灯下批阅。 他是很喜欢西洋眼镜的,《活计档》中有不少关于眼镜制作的记载。 日常起居之处皆有眼镜储备,甚至于多至十二时辰,每个时辰各两副。 在婉襄原本的世界里,大学时期因为读书辛苦,她就已经近视了。 不过那时很多人也喜欢佩戴眼镜,因为现代的眼镜已经智能到可以随时随地调处只有戴眼镜的主人才能看见的电子屏幕,帮助人们处理很多工作,以及很多生活中的杂事。 她对这个时期雍正的眼镜很好奇,低头看着《悦心集》中的内容,忍不住偷偷望了雍正好几眼。 皇帝朱批虽然认真,到底也察觉到了,将一本奏章批阅完放在一旁,便抬起头宠溺地望着她笑了笑,而后又自一旁的抽屉之中取出了一只寿字锦盒。 “这是去岁朕万寿节时令内务府特造的,朕甚为钟爱。你拿着赏玩罢了,若是长期佩戴,反而要伤眼睛。” 婉襄笑着接过来,却并没有打算将它据为己有。 这副眼镜应当是由水晶打造的,镜片圆形,薄若新砑纸,钢构上一节为象牙制成的,下一节则为铜制。 因是寿礼,雍正还别出心裁地令内务府的匠人在眼镜框梁上雕琢出了一个“寿”字,简直像是现代搞怪的眼镜一般。 婉襄从前只在故宫博物馆中见到过一副晚清时期溥仪皇帝的金丝眼镜,造型同后世的已经相差无几。 这副眼镜倒是有趣,她将它戴在了自己脸上。 刘婉襄的视力很好,精心打磨之后的水晶一下子模糊了她的视线,坐在她对面明黄色的男人再一次抬起头来她一时也没有发觉。 她好奇地望着身边模糊的一切,心中全无一点大学时期骤然发觉自己视力越来越模糊的恐慌。 每一件物品都成了光源,在这模糊之中发出微弱光芒,婉襄的视线终于又重新汇聚在她对面的男人身上。 他已经摘下了他的眼镜,他的眼睛在模糊中也明亮若星辰。 “可爱。” 雍正向着她伸出手,指尖尤带冬夜紫檀木管之上的微微凉意。 他摘下了这副在婉襄脸上或者更加滑稽的眼镜,不再间隔任何晶体凝视着彼此。 花梨木机上的灯花忽而爆了爆,吸引了婉襄的注意。 下一刻他的手便重又落在她面颊上,穿过她的下颌,最终停在她的光洁纤细的脖颈上。 那只手微微用了力,而他的上身更迅猛地朝着她靠近,在她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 烛火的光芒完全被他遮掩去了,他的身形映在窗棂上变得更高大。 有雪之夜,琼英似是在他们无有察觉的时候落在唇上,睫上,到处都湿漉漉,却越加可爱。 下一个吻隔着几案上的江山万里降临,婉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衣袖落进暖砚盒之中也无有发觉,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向往着她的神明。 但这个吻终究不能如大雪那般自在,“万岁爷,张太医送了汤药过来。” 戛然而止,遗憾而美。 婉襄笑着低下头坐回原处,皇帝悻悻地收回手,犹自愤愤不平,“朕早晚有一日要摘了他的脑袋。” 小顺子在门外许久未得允准,挠了挠头又禀报一声,“万岁爷,张太医送了汤药过来,到您吃药的时辰了。” 雍正望着门口轻哼一声,“进来吧。” 小顺子便捧着汤药躬身进来,笑得犹如平日一般讨好,“奴才给皇上、答应主子请安。” 雍正冷眼望他,恐吓他:“汤药留下,快些出去,仔细你的头。” 小顺子下意识地便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旋即将汤药并几样蜜饯放在了一旁他们方才用膳的桌上,蹑手蹑脚地从东暖阁中退了出去。 到这时,婉襄面上红晕稍退,才重新将身体转向雍正的方向,“万岁爷何必吓唬……呀!” 她这时才发觉方才动情之时袖口脏污,又因行动而将星星点点的朱墨都落在了他的奏折上。 这些是平面的万里江山,帝王一字便重逾千金,如今却…… 雍正重新提起了笔,并无半分责怪之意,“都是普世之人,寻常瑕疵错处不值什么。更何况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朕之过。” 她一时忘记移开了目光,望见他在那奏章后面写,“此朕几上所污,恐汝恐惧,特谕。” 他细心地顾及到了那个将来恐怕会因为他们的错误而无故惶恐的人,她看见的是一片帝王的温情。 婉襄出了片刻的神,雍正趿了鞋,走至膳桌之前,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并没有动那些蜜饯。 略缓了片刻,才重新坐好,准备继续批阅奏章。 一时又望见奏折之上的星星点点,提笔之时停顿了片刻,“恰似白雪红梅。” “朕近来身体不佳,鲜少离开乾清宫与养心殿,不知御花园中红梅如何。” 这般风雪天气,便是寻常身体柔弱些的人也经受不住,婉襄恐怕雍正生了访梅之心,不动声色地劝阻。 “嫔妾幼时在家,每每于冬至之前便会与家中姊妹兄弟一同作九九消寒图。嫔妾的梅花画得不错,四哥想瞧一瞧么?” 婉襄也是工匠,只是画一画梅花,自然没有什么烦难。 雍正生了兴趣,“朕令他们取纸笔过来。” 小顺子就候在东暖阁外听吩咐,很快在膳桌上为婉襄铺陈了纸张。既是消寒图,要一点一点上色,便只用寻常墨色。 她平日绘画,也是用于制作花钉更多。 制作花钉原本就只需要描摹花朵形状,一笔画出虬劲的梅花枝,再于其上错落地点缀九朵九瓣的空心梅花即可。 绘完之后,婉襄静静地欣赏了片刻。 古人冬至时常悬这样的梅花一枝于堂中,晨起伊人懒傍妆台,以胭脂涂一瓣。 待九朵梅花尽染胭脂色,即为暖风迟日,杏花肥时。 “婉襄。”另一边,雍正亦出言唤她。 她便将这幅将干未干的画拿起来,朝着雍正走过去。 原来他方才也并没有继续批阅奏章,而是另取了一张纸,先题“管城春满”四字,而后自在之下描绘出了空心的九个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繁体字中,每一个字恰好都是九笔,也是一副消寒图。 他亦将他的纸拿起来,递予婉襄,“朕同你交换。往后无论平常是否同彼此见面,九九消寒,亦除尽思念。” 婉襄还来不及欣赏他的字迹,听他如此说,便像是兜头被泼下一盆冷水。 这两日他们白日各自忙碌,夜晚同彼此相依相伴,她几乎错觉这会是一种定式。 可原来不是的。 他是帝王,他的夜晚怎可能属于她一个人。 她不能让自己这样失落下去,拼命地想用现代意识唤醒自己的理智,但她还是看着意识里的自己无可救药地失望着,半日之后方挤出一个“是。” 婉襄就站在雍正身旁,他的手绕过她的腰,稍一用力,便将她带入了他怀中。 她没有闭眼的理由,有些不习惯于灯下这般亲密,略略挣扎了片刻,就听见他开了口,“做帝王是很不自由的。” 雍正自一旁取来一块寿山芙蓉石的印玺,放进了婉襄手中。 她仔细地用手掌感受着上面的纹路,渐有所觉,应当是他那一方极有名的“为君难”印玺。 他没有再多同她解释什么,这三个字此刻就篆刻在她手心,循着她的血液流淌到她心上。只在这一件事上,她便已经感受到了他的难。 婉襄自一旁的花梨木小机上拿起了那本《悦心集》,“四哥把它借给嫔妾吧。” 读他的心迹,可以更了解他。 她从众多的宫词之中窥见过宫中嫔妃的生活,长夜无聊,守着熏炉坐到天明也是常事。 她要尽快地同承乾宫以及其中的文物熟悉起来,也绝不能令自己坠落成真正的清朝宫妃。 雍正仍然拥着她,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窗棂上,重叠在一起。无比亲密,一点也看不出来在影子消散的时候他们就会分离。 “朕可以再找一些其它的书籍给你,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 是名正言顺提要求的时候,婉襄想了想。 “不知书库之中是否有《永乐大典》?嫔妾年少时在茶馆之中听说过这部书修撰的故事,实在饱经挫折,也因此对它更好奇了。” 《永乐大典》是明成祖朱棣命人修撰的图书,编辑经史百家之言为《类要》,全书共有一万多册。 明代成书,因为抄录困难,不过也只有正本和副本两套。 经历偷盗、抢掠、焚烧之后,到乾隆年间,仅存八千多册。 至近现代,因为翰林院官员监守自盗,因为侵华战争,留下来的数量更为稀少,不过几百余册,仍散落各地,实在可惜。 也许她能够将一些佚散的珍贵资料重新搜集到她的系统里。 “这些都是小事……”雍正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在这里,那块为君难的印玺被他取回去,又重新用他的手填满婉襄的手心。 他的脸贴在婉襄背上,几乎已经陷入梦境,“朕觉得疲倦了。”,. 第32章 制衡 又在养心殿中度过一夜,婉襄才知道,她所设想的“独倚熏笼坐到明”的情形还距离她很远。” 天色未明之时她边挣扎着和雍正一同起了身,送他上朝之后,再由桃叶陪伴着回到承乾宫里。 小柱子在镜春斋中生了炭火,婉襄在这一片暖融融中睡过去,却并没有能够休息多久。 她同时听见了桃叶和那答应的声音,她们似乎是在用满语争吵着什么。 婉襄觉得很疲惫,可那声音却不停地拉扯着她,令她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走到窗前,略略推开了一点窗户。 果然是她们,那答应抱着她那只松狮,一脸冷漠地应对着桃叶遮不去的怒火。 在紫禁城里,婉襄见过的所有宫妃之中,若单论样貌,终究还是要推那答应为魁。 她面上分明是一些事不关己的散漫和冰冷,却越发衬托她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她仅仅只是站在雪地里,便如同立于云端的神女一般。 不要说是世间男子,便是婉襄,也不舍得将她抛于脑后。 桃叶总是责怪她的姐姐不该去做雍正的妃子,可那答应应当和她一样是没得选,或许便是因为这无人能匹敌的美貌。 再想下去,心里便莫名地有些酸酸的了…… 窗外的桃叶和那答应也没有给婉襄继续思考的机会,那答应一双秋水剪瞳望过来,一下子也让桃叶发觉了她。 “答应主子……” 桃叶上前欲关窗户,“冬日风大,奴才此刻便进镜春斋中。” 婉襄点头,那答应却没有动,她望着她友好地笑了笑,福了福身,“那答应也请进来坐一坐。” 那答应却并未向她还礼,只是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松狮,缓慢地跟在脚步匆匆地桃叶身后进了门。 那答应止步于明间,桃叶则进了婉襄的寝室。 她虽明知婉襄听不懂她们说话,神气却仍然不好,见婉襄自己已经穿好了衣服,便上前来为她整理龙华巾。 宫女的龙华巾只是寻常棉布制成的,宫妃自然有所不同。 但婉襄的品级为宫妃最末,龙华巾当然也不甚华丽,只是用寻常绣线绣了一朵蝴蝶而已。 婉襄有心想问一问她们方才说了什么,但那答应仍旧候于明间之中,此时并不适宜,她只好先出去。 主人不在,那答应却也并没有讲究什么做客的规矩。 坐在圆桌一侧,为自己斟好了热茶,看来已饮完一半。那只松狮仍在她怀中左右张望,望见婉襄和桃叶也并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探起了头。 下一刻便被那答应按了下去,“别好奇不该好奇的事,否则头莫望在项上!” 她最擅长指桑骂槐,一时间桃叶的脸色又难看下去。 承乾宫宫门大开,镜春斋离承乾门不远,声音很容易就传出去,紫荆城中岂有宫女与嫔妃争吵之理,总归是桃叶吃亏。 “你去取些秋日我们晒的桂花过来用蜂蜜调和泡茶,我想润一润嗓子。” 昨夜把话说开之后,桃叶便又肯听她的话。此时明知她不是药蜂蜜调和,而是要以泡茶来调停她们姐妹,却也很快便去了。 婉襄在那答应对面坐下来,方拿起茶壶,便为那答应沙哑的声音阻断。 “刘答应蒙受天恩,赏赐不断,怎么还是拿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来应付我。” 婉襄停下了手,她并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格,“那答应清晨造访承乾宫,不知是来拜访桃叶,还是来拜访我。” “也不知是要来找桃叶争吵,还是要来找我商谈要事。” 何必一副人人都亏欠她许多的模样。 “你比我有本事,能拿捏地住伊尔哈,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嫉妒你得宠。实际上我对皇帝昨夜宠幸了谁这样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答应将那只松狮放在了地上,轻轻拍了拍它,令它从镜春斋中撒腿自由地跑了出去。 “我巴不得你能再得宠些,一下子压得齐妃动弹不得,我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现在还不够,也偏偏昨日那丫头认出了同齐妃合谋的那个道士……” 她们知道得越多,齐妃的恐惧也会越多。 她望着婉襄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就像是桃叶高烧那夜她架在太医脖颈之上的那把割草刀一般。 “我该如何确定你不会在越发了解这件事的凶险之处之后不向齐妃投诚,抛弃我们姐妹呢?” 婉襄是第一次知道,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可以在一瞬间将脉脉秋水碾作冰凌,投射到同她对视的人身上。 她觉得很莫名,“桃叶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也……” “你在宫里呆的时间还不够久。” 那答应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她的声音在沙哑之上更添了一重不属于她年纪的苍老,仿佛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不容反驳的真理。 “我手里需要有你的把柄。” 犹如戏法一般,自她的手心之中展开一张只写了寥寥几个字符的纸张。待它终于在风中安静下来,婉襄才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上面竟然是之前她写给桃叶的那些阿拉伯数字。 这算得是什么把柄? 婉襄犹自疑惑之间,那答应收回手,“这是西洋数字,我年幼入宫时皇帝还是康熙,他喜欢这些,养我的老太监也因此略懂一二。” “可你……你一个王府管领的女儿,如何能懂得这些?别同我说你年幼时遇见过的西洋传教士,我不是伊尔哈,没有那么好骗。” “京城洋人虽多,也没有多到随便一个洋人就能恰好赁居在你家附近的程度,要赌么?” 谈话之间她已经将婉襄所有路都堵死了,而眼下的困境于婉襄而言仍然不是最难捱的。 有些谎言同有些人随口一撒便也就罢了,但有些不是。她的那些借口,放在有心人眼中,当真是这样不堪一击的么? 雍正有没有怀疑过她? 见婉襄不说话,那答应的态度终于不是那样势在必得的了。 “刘婉襄,我并不是想以此威胁你,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彼此制衡,而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情谊而站在一起。” “这东西不是伊尔哈给我的,是我在她房中偶然发现的,她说……” “那答应。”婉襄神情郑重地打断了她。 “同桃叶说过的话,我也再同你说一次。” “我是不会放弃她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有你手中的这张废纸。因为桃叶,我是心甘情愿被你制约的。” 那答应的神色微有所动,镜春斋门外便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她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桃叶站在门前,怒气冲冲地将那盏完好的茶盏放在了婉襄面前,而后似有无名之寒,凝视着对面的那答应。 “你真卑鄙。” 在这一瞬间里,不知怎的,婉襄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觉得她们姐妹其实是无比相似的。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容许那答应辩驳什么,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出门,一下子就没了影子。 那答应的目光追出去,又很快收回来,这一次她面上不再有那种对世间诸事都漠不关心的神情了,那茶盏的碎片好像有星星点点落进了她眼睛里。 “我无所谓。” 她哪里是。 婉襄待要出口安慰,又觉得自己同那答应并不是这种关系。 才掀开了杯盖,闻见一阵桂花香,便又听见承乾门前一片热闹。 有女子的欢声笑语,唯有一人的声音最清晰。 那答应显然是听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方才的悲伤和不快顷刻被不耐烦扫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镜春斋附近的空地前停下。 这宫中的主子们地位人人都在她之上,再不济也是同她平级,没有客人到了门前,她却仍然在屋中不迎出去的道理。 婉襄才绕过桌子,来人便已经走上台阶,在镜春斋门前站定。 那答应的动作比婉襄更快,“给裕嫔请安。” 她给婉襄提了个醒,婉襄也照样行下礼去,“裕嫔万福。” 在行礼之前惊鸿一瞥,婉襄已经大略看清楚了裕嫔的模样。 两眉疏秀,颜色洁白,颊有微靥。肌肤微丰,身材适中,相比于“美丽”,更适合她的词语应当是“秀致”,再多一分便也是谄媚了。 便听裕嫔笑盈盈地道:“快起来吧。本宫还当这镜春斋是新立的门户,只怕门庭冷落,所以想着同海常在,郭贵人一同过来坐坐,没想到那答应竟在这里。” 原来裕嫔身后那两个衣饰简朴的女子也是雍正的妃嫔。 尚摸不清裕嫔性格,婉襄不敢轻易搭话。 便听那答应神情冷漠地道:“嫔妾养的松狮实在不大听话,昨夜到今日竟已跑丢了两回。” “且回回都跑到了刘答应的承乾宫中,嫔妾不胜其烦,因此想同刘答应商议一番,看能否在无人之时将承乾门关好。” 那答应话音刚落,裕嫔身后着蓝衣的女子便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那答应显然是听到了,也不欲再同她们多说什么。向着不远处的小松狮招了招手,见它朝着自己跑过来,便向裕嫔告辞。 “嫔妾宫中还有其它事,便不陪娘娘闲坐了。” 裕嫔略点了点头,那答应便抱着那松狮犹如一阵风一般地从承乾门刮了出去。 蓝衣女子的目光收回来,又是好一番嘲弄做作姿态。 婉襄抬起头,恰好迎上裕嫔探询的目光……裕嫔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第33章 白戏 裕嫔在一瞬间就变了脸,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那答应,不说好好管教她的狗,倒要旁人无故关宫门,真是个不晓事的。” 蓝衣女子便跟上来进谗言,“她岂止是不晓事,眼里唯有她那畜生罢了,哪还有什么主子娘娘,哪还有什么尊重体统。” 裕嫔没有接她的话茬,注意到了门前的那些碎瓷,“这是怎么了?” 婉襄忙道:“只是宫人不小心,待会儿让她扫去就是了。” 裕嫔便迈进了镜春斋的门,一面走一面说话。 “宫中的宫人就该时常敲打,否则难免惫懒。你新做了主子恐怕不习惯,正该有人教教你才好。” 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个女子在这时开了口,“恐怕也不是奴才们惫懒,实在是答应身边人手不足,所以才会如此的。” 这女子的容貌应当是三人之中最为姣好的,眉目双弯,姿质纤秾,如出水芙蕖。 今日着雪青色缂丝菊蝶纹灰鼠皮马褂,下有同色长袍。 这花纹其实十分繁复,用色颇多,单看衣裳时有凌乱之感,但配上这张清丽面庞,便又不觉得有什么了。 蓝衣女子在这时不知为何得意起来,恰在那答应方才所坐的位置上坐下。 “正是如此呢,所以上回我见到万岁爷,也同他提了提这件事,答应毕竟也是主子,身边只有一个宫女服侍算怎么回事,万岁爷说……” “万岁爷说?” 着雪青色衣的女子摸着自己的护甲笑起来,“让郭姐姐不要管这闲事?呵,郭姐姐上回见到万岁爷,都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吧。” “便这个贵人的封号,也是今年年初时万岁爷开恩赏下的。” “你!”郭贵人怒目圆睁了片刻,心绪忽而稍解。 “就算是万岁爷开恩赏下的,也有人什么都没有,想想也没什么不痛快的。你说是吧,海常在?” 海常在的修养显然是比郭贵人更好一些,并没有因为这些话恼怒起来,只是如同没有听见一般饮了一口茶,又在片刻之后有些做作地放下了茶盏。 裕嫔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都消停些吧,都是伺候万岁爷已久的老人了,在新姐妹面前还这样地沉不住气,岂不叫人看笑话?” 郭贵人却仍旧不依不饶,“娘娘方才也听见了,可是这小蹄子先抢白嫔妾的。” “近一年来万岁爷是没有召嫔妾侍寝,可难道这蹄子便屡蒙圣恩吗,她分明是……” “好了!”裕嫔显见着是有些不耐烦起来,喝止了郭贵人的话。 “万岁爷勤于政务,鲜少往后宫走动,这一年来也就是启祥宫的宁嫔偶得圣眷罢了,难道大家的日子都不过了?” “说这样的话,实在好没意思。” 裕嫔的话说完,郭贵人与海常在显见着都忧愁起来,镜春斋这一上午倒难得地安静了半晌。 桃叶方才被那贵人气跑了,此时只怕还不知道又来了客人。 婉襄的资历在四人之中最浅,位份也最低,一直侍立在一旁,又恭敬地为她们添了茶。 说起来,从她们进门到如今,婉襄仍旧不知道她们究竟为何而来。 似是全无半点正事,反让她看了半天不明所以的白戏。 郭贵人和海常在都只是平常,史书上寥寥几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连何时出生,何时入宫都没有记载。 而裕嫔并不是,潜邸之时便已经侍奉雍正左右,是皇五子弘昼的生母,最后被乾隆尊为裕皇贵太妃,一生九十六载,享尽了富贵。 为雍正妃子时也颇受喜爱,身体康健,偶尔能陪伴雍正饮酒。史书记载更有“聪慧过人”一词,如今看来…… 倒是看不出来,她浑像是妇联之中唠唠叨叨调节邻里矛盾的主任。 婉襄起身为她添茶,她们三人的注意力才终于放在了婉襄身上。 郭贵人拿起了茶盏,却并不急着喝茶,“方才一眼瞧见之时,倒只觉得刘妹妹的容貌也不过是寻常而已。” “果然美人还是要动起来才鲜活美丽,若都像画上一般,便再有西子之貌,也只是木瞪瞪的,不讨人喜欢。” 郭贵人这句话实则仍旧贬损了婉襄容貌,她还没有生气,海常在便又夹枪带棒地要同她干仗。 “美人自然应当是动静皆宜,可人无完人,有静态之美,总比动静时皆粗鄙不堪之人要强些。” “当年郭姐姐若同嫔妾一般是由画师绘了画像送入潜邸之中,怕今日也就不在这里了。” 这句话听来,海常在应当也是于潜邸之中便侍奉雍正的,且是以他人进献的画像中选。 所以她实则又被郭贵人讽刺,因此才这般恼怒。 仍旧是裕嫔出来做这个和事佬,“好了好了,都别吵了。” “你们一个是功臣之后,一个确有过人之貌,各有所长,何必非要将彼此的目光集中在旁人的短处身上。” 海常在仍旧一副不屑的神情,“郭姐姐是懂得什么叫‘动静皆宜’的,满宫里你若是能挑出那一个人的毛病,嫔妾也就服气了。” 她这般模样,婉襄倒也渐渐觉出为何郭贵人会讽刺她动态不美了。 海常在如今应也有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虽美,动起来时却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以至于仍然年轻便已经留下许多皱纹痕迹。 便是笑起来时,也远不如安静时美丽。 海常在挑衅,郭贵人自然不服,“海妹妹自己方才也说‘人无完人’,怎么,后宫之中难道有菩萨不成?” 海常在并没有说话,而是以手指蘸了茶水,在圆桌之上写下了一个“宁”字。 宁…… 海常在应当是在说宁嫔。 郭贵人便轻哼了一声,而后别开了脸去。 又到底心气不平,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答应倒当真是命好,从咸福宫那活死人墓中出来,竟让她烧到了如今六宫之中最热的那一口灶,熹妃娘娘真是偏心!” 她这一句话中得罪了两位主位娘娘,裕嫔训斥她时的神情便要比方才更严肃地多了。 “郭贵人,谨言慎行。安贵人身边的云英是怎样进的慎刑司,你应当很清楚。” 她分明是在教训郭贵人,在提及安贵人与云英时,却明显将身体往婉襄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裕嫔因安贵人之故也曾经被熹妃禁足过一个月,她这样的表现,显然是知道同安贵人有过节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 可从裕嫔进门到如今的表现,她都不像是要与婉襄为难。 后宫之中没有人会完全不在意帝王的恩宠,所以她过来镜春斋,仅仅只是因为好奇,想要了解潜在的对手么? 裕嫔发怒,郭贵人也不再敢造次了。 但裕嫔本就是一张富态的圆脸,收起方才的严肃,很快又恢复成平易近人模样。 海常在察言观色,料定再开口也无碍,便顺着郭贵人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她烧着热灶了么?” “万岁爷虽有召她入养心殿,也不过是关心她养的那些畜生而已,自她坏了嗓子,何时翻过她的牌子?” “倒是……”海常在忽而话锋一转,一抬眼间恰同坐在她对面的婉襄对视。 “那答应在‘答应’这个位置上也呆了三年了,所蒙圣眷,怕还不如刘妹妹这样多。” 骤然被人捧到了风口浪尖上,婉襄忙低下头,“嫔妾初蒙圣眷,心中实在惶恐。万岁爷也只是瞧见奴才蠢笨,因此加以怜惜而已。” “况且怡亲王久病,龙体近来亦多有不安,兄弟情深却分隔两地。” “嫔妾出身怡亲王府,侍奉万岁爷时也多只是陪着他闲谈一些怡亲王府之中的旧事而已。” 若三人之中有人有权限查阅彤史,便能知道昨夜她和雍正只是陪伴彼此休息而已。 原本是因为怜惜她,恐怕她难忍疼痛。到后半夜雍正却忽而起了烧,便几乎一直折腾到了上朝的时候。 婉襄没料到海常在会忽而发难,只好拉过来怡亲王这面大旗,再表现得谦逊些。 郭贵人显然没有满意,“承乾宫可是顺治爷孝献皇后的宫室,孝庄太后厌极孝献皇后,以至于康熙一朝,承乾宫始终空置而无人居住。” 孝献皇后就是著名的董鄂妃。 “万岁爷登极已有七、八年,也就是到如今,才开了承乾宫让你一个答应单独居住。” 正常情况下,嫔位以下的妃子都是不能单独居住的,需要依附主位,由主位照管。 婉襄沉心应对,“顺治爷是万岁爷的祖父,万岁爷登极七、八年,宫中嫔御不少,却直到如今才开了承乾宫。” “嫔妾私心以为,对于孝献皇后之事,他心中也并非是毫无芥蒂的。” 所以叫她住在令他心有芥蒂的宫室里,不是什么特殊的恩遇。 “而如今六宫中的主位娘娘只有熹妃、齐妃、裕嫔、懋嫔与宁嫔五位,各自宫室之中都已经有两三名低位嫔妃依附居住,或许万岁爷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如此便算是滴水不漏了,郭贵人似乎仍旧想再为难婉襄,一时之间也想不起什么。 婉襄渐渐放松下来,却再一次在不经意间迎上了裕嫔探询的目光。 方才郭贵人与海常在拌嘴,她都是很快便制止了。可她们为难于婉襄,她却始终安静着,不发一言。 裕嫔绝不像她大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第34章 礼物 裕嫔终于开口为婉襄解决烦难事。 “万岁爷久不纳新妃,偶尔册封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怎么你们一个个倒好像是要吃了人家一般?” 可这话说出口,自然是鄙夷和轻蔑的。 裕嫔一直在观察婉襄的举止,见她不曾为此而不快,神色反而越发和缓了些。 “今日你们跟着我过来,本是要给新妹妹道喜的,礼呢?” 郭贵人和海常在便俱又些不情愿地站起来,从各自宫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 海常在手中的似乎是个扇盒,待打开之后,果然是一把白色羽毛扇。 扇做桃形,共有三层,最外层是白色的鹤羽,上面点缀着一些红色的绒球,俏皮可爱。 中层是珍贵些的孔雀羽,色泽繁复艳丽。最后则是绣莲荷纹的朱砂色护托,将羽毛根部完整遮掩。 扇柄亦分出三部分来装饰,本体为象牙,露出末尾的一节。 最上层靠近扇面的部分用丝线缠结,中间则以麦秸裹编,颇有野趣,也可防脱手。 除此之外,扇柄上还坠有一只粉色的荷包,绣西湖风景,用色鲜明大胆,十分精致。 婉襄很喜欢这礼物,方欲伸手去接,并向海常在道谢,便又听见一旁的郭贵人冷哼了一声。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此时还是冬日。海妹妹送刘妹妹这一把扇子是何意?是秋扇见捐,祝愿刘妹妹早日失宠么?” 郭贵人和海常在这一上午在镜春斋中如此这般已经不止两三回,偏偏都是些没有太多有效信息的酸话。 不知裕嫔如何,婉襄实在觉得有些疲倦了。 果然海常在也立刻反唇相讥,“郭姐姐不知什么叫‘未雨绸缪’,只知‘秋扇见捐’,难怪自己也就是这被厌弃的命数。” “这把羽扇可是今年浙江总督李卫李大人进献给万岁爷的,象牙柄,孔雀羽,因万岁爷知我是江南人氏,所以特特赐给了我。” “刘妹妹可是要天长日久在宫里的,我送她一把夏日用的羽扇,有何不可?” 裕嫔似乎也有些懒得调停了,此刻并未开口。 “单论羽扇自然是无不可,然万岁爷万寿节之前才下旨禁止各省督抚搜寻器玩进献,尤其点名了象牙制物,禁止工匠再造,亦不许自海外购买。” “海妹妹私下赏玩也就罢了,大剌剌地拿出来送礼……仍旧不妥吧。” 郭贵人继续撩拨海常在的火气,“更何况宫中谁人不知钟粹宫的海常在体虚畏冷,便是夏日也不用冰块不必打扇的,送自己不需要的东西给旁人……” 她忽而又想起什么,做作地掩了口,“呀,万岁爷既赐了羽扇给你,想必就是不记得你的习惯的。” “海妹妹,你瞧瞧,万岁爷还没有我疼你。” 海常在即刻便要同她理论,偏中间隔了两人的宫女,她根本碰不着郭贵人。 郭贵人也不理会她,避开了她的目光,亦打开了她带来的锦盒,里面却是一只紫砂梅花诗句杯。 既是梅花,自然是比羽扇要更应景些的。 “刘妹妹,我听说你会锔瓷,想必你是识货的,拿出来瞧瞧吧。” 若是婉襄此时推拒,怕又要被郭贵人认为是不识抬举,她只好用双手将那只紫砂茶杯捧了出来,倒发觉的确是珍贵之物。 她有些压抑不住兴奋,“这杯子是宜兴窑产,项思圣制作的?” 紫砂产自宜兴,是著名的“富贵土”,宋代便有人开始以此烧制如壶、杯一般的日常用具,其技艺经明清两代发展日趋成熟。 而项思圣便是其中一位著名的工匠,技艺独绝,作品玲珑精巧,因此仿品众多。 婉襄的爷爷喜欢紫砂茶壶,是他们胡同里著名的仿品项思圣紫砂制品收集者——他总是被各种人骗,永远也不长记性。 没想到她今日倒是得到了一只真品。 在她所属的那个时代,爷爷已经不在了。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 “不错,刘妹妹果然识货。我父亲在宜兴驻守,这是他不久之前托人送进宫中的。” 婉襄先时还觉得海常在脾性比郭贵人好一些,此时看来,她们两人简直是一模一样,都是得理不饶人,无理闹三分的性子。 “郭姐姐方才还说我,于你这样的粗人而言这世上什么好杯子,好茶叶,牛嚼牡丹,不也全是浪费么?” 她们二人争锋相对到此刻,婉襄才终于想起来要打量一下郭贵人的模样。 模样上倒是瞧不出什么粗人不粗人,不过肌肤不似寻常宫妃那样白皙,双娥青以长,英气若男子,若使其改换男子装束,则俨然俊俏少年也。 只是她衣着打扮的品味实在有些糟糕,今日是一袭宝蓝色兰草纹的氅衣,饰以元青色花卉纹织金缎边。 但看衣裳并没有什么,但她肤色本就暗沉,再配以这般亮丽的颜色,以及旗头上一枝红梅,便显得实在艳俗了。 “你说什么?” 郭贵人不似海常在这江南女子柔弱,一把便将拦在她与海常在中间的两个宫女都推到了一旁。 婉襄从前只听说过宋仁宗后宫有美人打架,没想到清宫里也有。她哪里见过这阵仗,也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还是要裕嫔上前一步,“你们若是再争,本宫便禀告齐妃娘娘,让她将你们全都禁足!” 裕嫔到底也是一宫主位,更是皇子之母,这点威慑力总还是有的。 二人齐齐安静下来,裕嫔才令她的宫女将礼物捧到了婉襄面前,但并不令她此刻便打开。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为免纷争,刘妹妹还是待客人离开之后再打开吧。” 裕嫔的脸色仍旧不好看,郭贵人和海常在便不敢造次,如来时一般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旁,像是两个不情不愿的护卫。 裕嫔再望她们一眼,便又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齐妃娘娘平日是怎么忍得你们,本宫真是一刻也难忍得了。” 她说归这样说,又好似很满意郭贵人和海常在这样听她的话。 婉襄忽而有种感觉,她好像巴不得她们两个争吵起来似的…… 郭贵人忍不住绞着手帕嘟囔了一句,“钟粹宫的例银晚了两日送来,分量也短了些。” “齐妃娘娘从前最计较这些事,动不动就要闹到皇后跟前去。” “如今也不知是怎的了日日将自己关在正殿之中,口中祝颂不断,也不知道是在求什么佛筹什么事,哪里有空管嫔妾们这些闲事。” 齐妃在求神拜佛……道士…… 难道是巫祝? 海常在凑到了裕嫔身旁,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嫔妾听说齐妃娘娘母家有修仙之人,从前三阿哥会忽而发疯也和……” 裕嫔瞪了海常在一眼,她没有能够继续说下去。 婉襄始终站在一旁,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万事不上心的模样。 可她心中却有惊涛骇浪,今日她所知的这一切,似乎都在印证她昨日的猜想。 裕嫔没有让镜春斋继续安静下去,“说起来我们也在刘妹妹这里叨扰了许久了,原本打算出门去探望一下宁嫔的,她病下总有一个多月了。” 话说到这里,三个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婉襄,“刘妹妹随我们同去么?” 裕嫔都这样说了,婉襄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过她是新封的妃子,本就要去拜见各宫主位才不算失礼,到时她一人去拜见宁嫔只怕也尴尬,今日倒是正好了。 只是她成为妃嫔之后一直忙碌,连送给各宫主位的礼物都还没有时间打点出来,“请各位娘娘主子在此处稍等,嫔妾去准备一份奉予宁嫔娘娘的礼物。” 这一个上午,桃叶一直没有再现身,婉襄在小库房中见到了泪痕已干的她。 她一见了婉襄就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要从库房里出去,“奴才去做事了。” 自然被婉襄拦下了。 她并不急着宽慰她,“替我找一件送给宁嫔娘娘的礼物吧,我要跟着裕嫔娘娘她们去一趟启祥宫。” “裕嫔?”桃叶好像仍然不知道裕嫔在镜春斋中,小库房实在偏僻而安静。 婉襄没有时间同她解释那么多,“快把眼泪擦干,随我去一趟启祥宫。旁的事都先不要问,也不要思考。” 她刚刚成为妃子,小库房其实空空荡荡。 答应品级不高,便是有珍奇宝物,也不能作为礼物献给主位娘娘,反生猜忌误会。 婉襄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一只玛瑙制成的桃形小水丞,寻了个锦盒包好,便带着桃叶重新回到了镜春斋里。 桃叶被里面的热闹吓了一跳,几人一时之间却无有所觉,早已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也不知今年万岁爷还会不会去圆明园过年,往年都在那里,日日去同乐园清音阁听戏。” “那戏子咿咿呀呀地,好像这无聊的日子很快便流过去了……” “还往年呢,那都是潜邸里的事了。自万岁爷登极之后,腊月二十三都要在坤宁宫中祀神,现在哪里有空去圆明园。” “不过我倒是也想听戏,放心吧,万岁爷素来畏热,夏日一准过去……” 是裕嫔先发觉了站在门口的婉襄,她笑起来,“人已到齐了,去宁嫔那里坐坐吧。” 意味深长。,. 第35章 宁嫔 启祥宫属于西六宫之一,同承乾宫还是有些距离的。 裕嫔走在最前,郭贵人和海常在围绕在她身旁陪着她说笑。 分明是天寒地冻肃杀的冬日,硬是被她们那些讨好之语弄出了草长莺飞的错觉。 婉襄位阶最低,同她们任何一个也并不熟络,倒正好一个人同桃叶缀在末尾,也尚算自在。 将至启祥宫,也不知是谁在宫门附近堆了个小雪人,虽没有什么装饰,也是宫中难得的趣味。 “没长眼睛啊你!” 婉襄正着意注意着这雪人,前头便又有了动静。 那答应抱着她的松狮自婉襄身旁风一般地掠过,便见前头郭贵人揉捏着她左侧的肩膀,气急败坏地道:“早晚有一日要让皇后娘娘治你的罪,把你贬为官女子,贬回奴婢!” 一旁的海常在同样望着那答应离去的方向,轻嗤了一声,“一日遇见这养狗的丫鬟两回,真是晦气。” 也不知她们为什么那么讨厌那答应。不过那答应也的确不讨人喜欢。 她急匆匆地,是要去做什么呢…… 婉襄收回目光,望着眼中满是怒火的桃叶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继续跟着裕嫔一行人走进了启祥宫。 在如今的故宫博物院,已经看不见“启祥宫”这个名字了。 清朝后期修建长春宫时将原为二进院落的启祥宫后殿辟为穿堂殿,以转角游廊与长春宫及其东西配殿相连,使得两宫相接,形成四进院落。 而它的名字也被更改为“太极殿”。 同大多数的宫室一样,启祥宫正殿面阔五间门,上覆黄琉璃,歇山顶。建筑一新,没有留下半点风雨侵蚀的痕迹。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启祥门,宁嫔宫中的宫人自然早发觉了,一个面容秀致的宫女迎上前来,望着几位主子口中称呼,各行了一礼。 在望见婉襄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裕嫔便笑呵呵地告诉她,“这是万岁爷新册封的刘答应,也随本宫一同过来探望你们娘娘。” 那宫女便再行下礼去,笑意嫣然,令人顿生好感。 “正好我们娘娘没有在休息,拿了一本书在看。病中总是无聊,几位娘娘主子能陪着她说说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裕嫔仍旧是满脸笑意,一边同那宫女往内殿中走,一边絮絮地问起宁嫔的身体。 她得的似乎是妇科方面的疾病,天癸总是不准时,下红难止。 说话之间门也就走到了宁嫔床前,裕嫔止了话头,笑着同她行了个平礼。 “许久不曾见到妹妹了,苏州巷里新排了《绿牡丹》,原想着妹妹这病几日便能好,还想着约你一同听评弹的。” 景山内垣有连房百余间门,本是苏州梨园供奉聚居之地后便成为清代宫廷昆曲管理机构的名称,“苏州巷”则是景山的别称。 宫中人长日无聊,便是日理万机的皇帝也需要娱乐,因此清代历任帝王都有豢养伶人的习惯。 婉襄前头的人太多,她看不见宁嫔的模样,只瞧见原本倚在床头的一缕青丝如瀑般向下倾倒了片刻,是宁嫔同裕嫔还了礼。 “是妹妹这身体实在不争气,惹得裕嫔姐姐担心了。” “眼下又是新年,腊月里事少,姐姐若是无事多召那些供奉过来消磨时间门,她们也能多得些赏钱,是极好的。” 宁嫔的声音听起来仍旧有些虚弱,是久病不愈的缘故。 裕嫔便上前一步,坐在宫女新搬来的绣墩之上,“瞧着妹妹的脸色是好一些了,怎么声音还是同一月之前一般没有什么起色。” “对了,本宫恍惚听见启祥宫昨夜近子时召了太医,是怎么回事?” 裕嫔坐下去,海常在和郭贵人亦站到了她身后,婉襄的视线也就好一些,能够望见宁嫔了。 她的脸色便又是一白,“这一月循环到癸水之期,几日之前下红方禁,没想到昨夜忽而又至,宫中人一时慌乱,便请了一位太医过来。” 裕嫔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十分怜惜,“当真是受罪,妹妹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人……” 又叹一口气,而后继续道:“若是那个孩子能够顺利诞生,如今也会走了……” 她话音方落,方才的那个宫女便奉茶过来,“裕嫔娘娘请尝一尝这盅桃胶燕窝,是启祥宫中小厨房新做的。” 宁嫔也似是没有听见裕嫔方才的话,没有接她的话头,只是笑着望向她们所在的方向。 语调温和:“殿外天寒地冻,大家都尝一尝,暖一暖身子吧。” 自有小宫女将燕窝奉予婉襄三人,她抬起头时,宁嫔已经重新望向了裕嫔的方向。 “姐姐尝一尝,若觉得好,妹妹就让他们把方子抄下来。” 不管裕嫔是否故意提起她的伤心事,此时都要装作自悔失言的模样。 “妹妹太客气了,燕窝是滋补之物,姐姐素来身体健旺,吃了反怕不好。” 她贴心地替宁嫔掩了掩被角,“倒是节下母家曾送来几两燕窝,姐姐也不白吃了妹妹的。” 宁嫔笑了笑,“那妹妹又饶了姐姐的好东西了。” 她们彼此说笑,气氛看似融洽,婉襄心中却已有不少不悦之处了。 提及宁嫔失去的胎儿先不提,她如今身体虚弱至此,裕嫔既来探病,却又要炫耀自己身体健康,这算是什么道理? 这绝不是一个“性素聪慧”之人应该做出来的事。 处处都透着怪异…… 婉襄同郭贵人及海常在围坐在桌旁沉默地吃着燕窝,裕嫔忽而将话题引到了婉襄身上。 “说来妹妹应当还没有见过她,这便是万岁爷新册封的永寿宫女,如今已是答应了。” 这话便算是引见了。 婉襄连忙站起来,上前再同宁嫔郑重地行了一礼,“嫔妾承乾宫答应刘氏,给宁嫔娘娘请安。” 内殿之中众人的目光自然都汇聚在婉襄身上,宁嫔很快免了她的礼,“快起来吧,正好也让本宫瞧一瞧。” 婉襄便站起来,略往床榻行了一步。 宁嫔打量着她,她却只看着地上铺着的苏州园林图景地毯。 “倒好似有些敦肃皇贵妃娘娘的品格。” 这话的意思是……她长得像年妃? 婉襄先时心里一惊,顷刻间门又释然。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只有因相似而产生的移情。 她成为雍正的妃子这件事在偶然之中蕴含着必然,也所以熹妃才不惜自降身价威胁她,警告她这世上不能再有一个爱新觉罗·福惠。 这……也没什么。 郭贵人便道:“这也奇了,娘娘入宫时,敦肃皇贵妃娘娘已然仙逝了,怎么您倒好似见过娘娘?” 宁嫔的笑容恬淡:“本宫虽不曾有幸一睹皇贵妃娘娘的芳容,但从万岁爷那里见过她的画像,皇后娘娘更时常提及她的事迹。” “魂梦中见过几回,也就同当真见过娘娘一样。” 海常在上前一步,一只手按着婉襄的肩膀,“嫔妾倒觉得刘妹妹生得有些像娘娘您呢,您瞧,这双眼睛是不是同您一模一样?” 没有人接话。 宁嫔便也不过只说了这一句,而后就好似失去了对婉襄的兴趣,仍旧同裕嫔寒暄。 海常在有些讪讪的,婉襄退回来,百无聊赖地望着殿中的摆设。反而是郭贵人及海常在的目光不断地在婉襄和宁嫔之间门逡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婉襄注意到了一旁一架绣着字的山水屏风,正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明间门里忽而走进来一个宫女。 这宫女就像是没有看见旁人一般上前同宁嫔问了好,之后也不同裕嫔寒暄,径自向郭贵人及海常在吩咐道:“齐妃娘娘正殿里丢了东西,请两位主子回钟粹宫去帮忙寻找。” 这宫女待郭贵人与海常在的态度并不客气,简直是已经将她们当成了窃物的贼人。 郭贵人自然忍不得这羞辱,立时便站起来同她争论。 “既是齐妃娘娘正殿之中弄丢了东西,同我与海常在这两个在偏殿居住的嫔妃何干?” “齐妃娘娘近来不见外人,我与海常在至少也有三、四日不曾入正殿了。” 那宫女居然也不害怕,“这东西就是三、四日前丢的,今日才发现也未可知。” “这是齐妃娘娘的意思,郭贵人难道要违抗娘娘的懿旨吗?” 两人僵持了片刻,裕嫔如惯例般自绣墩上站起来打圆场。 “一个太霸道些,一个也太有气性。齐妃娘娘不过是要你们回去帮忙找找东西,何必把自己的脖颈往绳索中套。” “罢了,左右本宫也无事,在这里也只怕吵扰了宁嫔妹妹休息,本宫陪着你们去一趟钟粹宫吧。” 那宫女敢抢白郭贵人,是因为她毕竟位阶低,又住在钟粹宫,是自家娘娘能够管辖的妃子,却并不敢同裕嫔争锋。 三人皆同宁嫔告别,欲往钟粹宫去,婉襄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缀在人群末尾浑水摸鱼地同宁嫔告别。 将要转身之时,宁嫔忽而又开了口,“刘答应能否再稍留片刻。” 她出言挽留的分明是婉襄,众人却齐齐回过头来。婉襄分明从她们眼中望见了莫名的热切。 宁嫔笑得温婉,“本宫听闻刘答应于锔瓷之道颇有见解,正好手中也有一件珍贵瓷器不幸损毁,要送到内务府中去修补。” “想听听刘答应的意见。” 裕嫔便望向婉襄,笑意平常,“既是如此,刘妹妹便在这里再陪着宁嫔妹妹说说话吧,本宫同郭贵人、海常在先走了。” 婉襄站在远处,福了福身之后便望着她们走到了明间门的日光里,直至为日光消融,再看不见了。 “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回溪宛转湍流激,复岭逶迤堕石危。倚仗瘦筇腾绝壁,凭依轻屧度嵚崎。留将薜荔除榛莽,指引游踪识路歧。”,. 第36章 观音 宁嫔的声音很空灵,如朗月之下山间潺潺的清泉,吟诗时听不出半点颓唐与虚弱。 “来这边坐吧。” 婉襄回过头去,低头同宁嫔告了罪,便在方才裕嫔所坐的那个绣墩上坐了下来。 她注意到这个绣墩的椅套是以深绿色地四合樱桃纹回回锦制成的。 回回锦多产自西北,将波斯、中亚地区的风格吸收并蓄,华丽绚烂。 宁嫔的内殿装饰,兼有西北、江南之美。 她随手将她原本在看的那本《圣谕广训》放到了床榻内侧,询问婉襄:“你方才是在望那屏风么?” 婉襄低头回答,掩饰去她方才想要离开的心思,“这屏风上的诗很好。” 宁嫔便轻轻笑了笑,“这是当年先帝爷南巡时御赐给我父亲的扇诗。你读过书么?” 她摸不清宁嫔的性格,秉承她一贯来低调的原则,“娘娘面前,不敢称读过。只是从前跟着怡亲王府中的小格格念了一些书,不甚识字的。” “你不必这么拘谨,不必畏惧我。” 婉襄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恰好宁嫔也正望着她,旋即便是一笑,“我好像能理解为什么万岁爷会将你纳为妃嫔了。” 彼此单独相处不过片刻,自然不是因为言语谈吐。 只是样貌。 婉襄并不擅长奉承别人,干脆便装作木讷,只令宁嫔以为她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寻常女子,不必将许多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此时坐得更近,婉襄也更能看清宁嫔的模样。 作为雍正帝的宠妃,她的美丽是和那答应完全不同的另一种。 那答应是冰天雪地的草原之上生长出来的一朵日吉娜,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低下头颅,自顾其香。 宁嫔虽出身西北,但却更像是子江南烟雨之中走出来的女子。用什么花朵形容她似乎都不对,她更像是柳枝。 连天芳草雨漫漫,柳绵无力护春寒。纵举止大方,气象温雅,秉赋究竟柔弱,瘦骨不禁秋。 宁嫔是不准备说出她的答案的,恐怕气氛冷下去,婉襄问她:“娘娘在江南生活过么?” 谈话时宁嫔蔼如春风拂槛,“我父亲自小在江南长大,我也曾跟着家人数次去江南探亲,本来是盼望终老江南的。” 裕嫔离开之后,她同婉襄谈话,便不再自称“本宫”了。她只是同讲规矩的人讲规矩。 这话有自伤身世的味道,或者为入宫为妃也并不是宁嫔的心愿。 婉襄正在思考如何开启一个新的话题,便见宁嫔指了指她腰间,“我闻见了烟草的味道,你的荷包里装的是鼻烟壶么,我能看看吗?” 宁嫔算是婉襄的上峰,见她提起,婉襄便将荷包解了下来,双手奉予宁嫔。 口中仍然谦逊,“嫔妾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前日在万岁爷那里看见一只觉得好玩,万岁爷便赏了嫔妾一只。” 宁嫔很快将那只料石荷花型鼻烟壶从荷包之中取出来。这只鼻烟壶原本是雍正的爱物,身为宠妃的宁嫔不会认不出来。 但她的神情很平静,“若你当真只是蠢笨之人,万岁爷尽管赏你金银珠宝便是了。” 谎言被拆穿,婉襄不觉面色微红,亦微微心惊。宁嫔并不似郭贵人与海常在那样好糊弄,她实在太锐利。 郭贵人和海常在看见的不过都是表面的恩宠,只有宁嫔发觉了雍正于她的心意。 宁嫔再次开口打破了这片尴尬,“我是雍正五年入宫的,自那以后,万岁爷就没有再册封过其他的宫人或是官宦世家女,你是第一个。” “既是第一个,总该有些特殊长处才是,不然六宫之中这样多的娘娘主子如何能服气呢?你实在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藏拙,至少,不必在我面前。” 这世间多有人厌恶瞻前顾后、揣摩迎合,或许宁嫔便是其中一个。 但婉襄还是觉得宁嫔有些过于直接了,“从前我同裕嫔一起听曲子,她最讨厌的就是《定风波》的调子。” 此语深沉,她低头笑了笑,“她们是想看你我相见的热闹。恐怕是觉得,我的恩宠是被你夺了去,巴不得你我鹬蚌相争。” 婉襄与宁嫔是交浅言深,不敢轻易接话,“嫔妾惶恐。” “你不必惶恐,我也并无半分看不起你,或是与你为敌之意。” 她向着迎她们进来的宫女招了招手,“种绿,你过来瞧一瞧,我的眼睛同刘答应的像不像?” 婉襄这才反应过来宁嫔为何忽而有“看不起你”之语,海常在的话让她多了心,认为海常在是想借婉襄的出身来羞辱于她。 名叫“种绿”的宫女告了罪,目光落在婉襄脸上,很快又收了回去,“奴才以为刘答应与娘娘之间并无相似之处。” 宁嫔似是有些不豫,又摆了摆手,让内殿之中侍奉的宫女全都退了出去。 “这宫里说真话的人少,我听过的假话实在太多了,每听一句话都忍不住分辨半晌,思考他们到底有没有骗我。” 任谁在宫中这般久病,又无有一二知心人可以安慰,都会觉得烦躁不安的。 婉襄想了想,决定出言安慰她,“海常在与娘娘、与嫔妾皆不睦,乐见风波不定,以为娘娘会因为这样的一句话而生气伤心,因此出言挑拨。” “而种绿姑娘是娘娘的心腹,明知娘娘并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话,在娘娘问话之时,自然会否定,斩除娘娘心中的不平与犹疑。” “而嫔妾也想问娘娘一个问题。” 婉襄定定地望着宁嫔,“嫔妾的眼睛与娘娘是否相像,于娘娘而言当真这样重要,非要一个是否的答案么?” 宁嫔深吸了一口气,最大程度地让自己平复了下来,“是我太急躁了,简直愧对万岁爷给我的这个封号。” “宁”是恬然,安然之意。 她也同样地望向婉襄,眉似柳叶舒展,“若是你早些来就好了。” “你没有遇上年氏……” 不知为何,婉襄忽而想起熹妃同她说的这句话,令她吓了一跳。 宁嫔和熹妃说的分明是两件事,她为什么会这样联想? 她不知婉襄为何忽而出神,但也能察觉出来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事。 于是又问她,“你的宫女出去的时候把手中的锦盒留下了,我能看看里面的东西么?” 婉襄骤然回神,幸而还是听清楚了她说的话,起身拿起了桌上的锦盒,打开之后捧给她看。 “是只小水丞,一点薄礼,希望娘娘不要嫌弃。” 这只水丞是白玛瑙做成的,但并不完全是白色。 半透明质地,桃尖处是红色,至底部颜色渐淡。工匠巧手于壶底篆刻出桃枝,桃叶,纹缕分明。 宁嫔接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水丞倒是同你的鼻烟壶一样,都是天然为骨,匠心为魂,我很喜欢,多谢。” 旋即又重新唤进了种绿,赐予婉襄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回去时带上吧,本以为你不会过来,原来也想让她们今日送到承乾宫去的。在承乾宫中住得可还习惯?” “多谢娘娘赏赐。”婉襄低头答话,“一个原本居于茅屋陋室之中的人,如今入住桂殿兰宫,如何会觉得不好呢。” 宁嫔自嘲一笑,“病了太久了,人都糊涂起来,竟有些常理也病得不知了,能住得习惯便好。” “对了,种绿。” 她再唤一声,种绿便捧着木质的托盘从西边走过来。那托盘上面盖了万字不到头纹样的黄色丝绸,看起来凹凸不平。 下面是什么东西,婉襄已经心中有数。 “我听闻你为万岁爷修补瓷器,并没有得到什么赏赐。万岁爷却仍旧一次一次地叫你为他修补。” “那时我便很好奇,不知你修补的瓷器究竟算是好,还是不好。我还在想着,便又忽而听到消息,说万岁爷册封你做了答应了。” 种绿又走近了一些,宁嫔亲自掀开了覆于碎瓷之上的丝绸,让婉襄看清了它的模样。 看起来应当是一尊送子观音像。 “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方才既然已经在裕嫔面前寻了这个借口,总要有始有终才好。” 宁嫔纤细的手指停留在观音慈悲的眼眸上,“这是我进宫之时,我外祖母请杭州净慈寺的高僧开光之后托人送到京城来的。” “宫中寂寞,便不为富贵荣华,也总希望能有个孩子。可惜我保管地不好,竟让它碎裂了。或者也就是为什么那个孩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眶微微地泛了红。 在种绿上前安慰之前,宁嫔换了话头,“这东西价值虽然不高,于我而言却弥足珍贵,不敢随意交到内务府那些匠人手里,不知刘答应能否帮我这个忙?” 宁嫔分明看穿了裕嫔几人的意图,在将她留下的时候却并没有提及任何与圣恩相关,恐怕会引起他人嫉妒的理由,其实已经为婉襄挡去了一些灾祸。 她本可以不这样做的。这宫中的恶意婉襄实在已经见过不少。 婉襄照例谦逊了一句,“嫔妾的手艺其实粗陋,若当真论起来,是不如内务府的那些匠人的。” 她知道她也没法拒绝,“但如神像一般的物件,相比于技艺,更重要的是虔诚之心,嫔妾愿为娘娘一试。”,. 第37章 任务 “宁嫔的聪明与敏锐太外露了,而且是在陌生人面前,这种人通常都不具备大智慧。” “而且我觉得她似乎有些被她的过往击垮了,人一旦沉浸于过往的痛苦之中,便很难再做成什么大事了。” “史书上说裕嫔很聪明,若不是她刚进镜春斋以及我回到镜春斋时她的那两个眼神,我倒是看不出来她有哪里聪明。” “而且从宁嫔的暗示来看,裕嫔似乎很喜欢是非。我就没见过哪个聪明人喜欢为人调停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除非……除非她是另有目的。” 婉襄拿起一尊德化窑观音坐像,将它的信息扫描进系统里。 这是宁嫔给她的礼物。 德化窑是著名的民窑,因其烧制的白瓷而闻名于世。白瓷之中又以观音、达摩这些人物塑像更为出名。 这尊观音像色泽光润,比羊脂不差。“观音”形态亦优雅生动,刻画洗练,实在是一件后世难寻的珍品。 不过这个时期的德化窑产量并不算太低,这尊观音若在市面上被当成一件单纯的商品,价格不会高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宁嫔的一份心意。 扫描已经完成了,婉襄将它重新放回了锦盒里。她并不打算将它摆放出来,她的镜春斋恐怕还会再热闹一阵子。 并且她也知道,属于她的孩子会如期而至的,她并不需要任何怪力乱神的念想。 婉襄仍旧坐在窗前,难得可以这样安静地同自己独处一会儿。 从她成为这镜春斋的主人已经有三天的时间了,可是她好像还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一座同她彼此属于的宫室。 她的窗户能望见承乾宫的正殿,同启祥宫一样,面阔五间,黄色的琉璃瓦,歇山式的屋顶。 婉襄伸出手指数了数,果然檐角的走兽也是五只,正脊的两端是吻兽,垂脊排头第一是骑鹤仙人,最中间最大的则是一只垂兽。 每一种瑞兽都有自己的含义,婉襄于此道之上学艺不精,并不能很好地记得它们各自的意义。 其他的宫殿装饰都同皇后的景仁宫差不多,唯一有些特别的,是承乾宫西南角还有井亭一座。 故宫里溺死珍妃的那口井都成了景点,令一个女人失去生命的苦难被不停地为人窥探、围观,她可不希望她的宫室里也出了这样的事。 婉襄坐着发了会儿呆,忽而又想起了宁嫔评价她的那句话。 她又开始同自己对话,“一个长得像逝去爱人的女子,于男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会提醒我,她真的已经不在了。” 脑海中骤然响起男子的声音,婉襄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却发觉雍正并不在这里。 她这才反应过来,同她对话的人是尹桢。在观音坐像扫描完成之后,她忘记了关闭系统。 尹桢的答案于她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他毕竟不是雍正。 但她也不能在此时就突兀地将系统关闭,“组长。” 未来世界中的那个男人沉默了片刻,“婉襄,你已经是答应了。” 婉襄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可他的话好像已经结束了,就停留在这里。 这感慨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简单地回应了一下,“是,我已经沿着雍正谦妃刘婉襄的人生轨迹成为了答应。” “之前你只是宫女,为了帮助你尽快适应清代的生活,以及减少你的压力,系统并没有给你分派太多的任务。” 尹桢的声音沉静下来,恢复成婉襄所熟悉的,那个不苟言笑的科研组长。 “但你的生活已经逐渐走上正轨,为了提高效率,系统会分派给你新的任务。” “在你成为宫妃至你归来这段时期,你必须用你的眼睛完整地扫描一万件清代宫廷中保存的文物。” “在你尚未成为妃子的时候扫描的那些文物也已经纳入计数,连上方才的观音像,你如今一共完成了七十九件,差距十分巨大,请你继续努力。” 其实从一开始婉襄就知道这个任务一定会是艰巨的。 科研组花费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将她送到这个朝代,这不是做生意,可以自负盈亏,这是一定要看见回报的。 不过一万件……于她目前的能力而言,还是略微有些困难的。 这七十九件之中有不少都是她的日常用具,可它们便是再易得,也总有枯竭的时候。 婉襄既然选择了成为执行者,就不再有退缩的权利,“请组长放心,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的。” “嗯。”尹桢的声音低下去,“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可以随时让我知道。” 婉襄原本想回答他暂时没有什么,她的手指恰好如宁嫔一般拂过面前观音头像的碎片。 “组长……我可以看看敦肃皇贵妃的影象或者图片吗?” 人与人之间是否相像其实是只能自由心证的事,宁嫔觉得她像,或许雍正又觉得她不像。 她还是想自己看一看。 但这个要求被尹桢拒绝了,“我无权调用其他科研组的资料,除非是她们自己愿意分享。” 这些资料都是很珍贵的,婉襄想了想,也就放下了这个念头,“谢谢组长,我现在没有什么困惑或者需要科研组帮忙的地方了。” 尹桢似乎还不想挂断,“婉襄……”可他显然已经无话可说,“就这样吧。” 那一头的通讯先中断了联系,婉襄伸手摸向自己耳后,关闭了系统。 世界上的另一种声音充斥在婉襄脑海里,近黄昏时开始刮风,她关上了窗户。 眼前是那一堆观音坐像的碎片,婉襄已经可以确定它也是德化窑的瓷器,或者和宁嫔送她的那尊是同一批产品。 这碎片有很多瓣,拼接起来并不容易,婉襄如上一次一般,需要先给裂缝做编号。 这一次她老老实实地把中文大写的数字写在了纸条上,在黏贴的时候却发现了不对。 这些碎片都太新了。裂缝处虽然好似被弄脏了些,但新的就是新的,没法做伪。 而信奉观音之人通常都会将佛像放在佛龛上,并不会太高,即便不幸摔下来,应该也不会这般粉碎才是。 这两点都对不上。 婉襄想了想,将在院中清理残雪的桃叶唤了进来。 桃叶仍然在为郭答应和海常在出言中伤那答应的事情生气,又在室外呆了太久,一张脸红扑扑的,“答应主子有什么事?” 婉襄心里急躁,也顾不得纠正她什么,“你可知道宁嫔是什么时候滑胎的?” 宁嫔分明暗示她,这观音坐像是在她滑胎的时候碎裂的。 这个问题于桃叶而言或许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应当是去年冬日里,具体是几月份,奴才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只记得那时候永寿宫里的氛围十分奇怪,那图姑姑把我们都召集起来吩咐我们收敛言语,谨言慎行。” “就连那图姑姑自己在熹妃娘娘面前也有些战战兢兢的,大家在内殿里都不敢喘气似的。” 这些话听来的确万般奇怪,就好像宁嫔滑胎之事和熹妃有什么关系似的。 但这样不是又太刻意了吗? 这已经是陈年旧事了,于这尊观音像本身的谜团也并没有什么益处。 婉襄想了想,正准备继续拼接碎片,镜春斋门前的光线一晃,是小顺子进了门。 “答应主子,可算是见着您的面了!” 桃叶皱了皱眉,“说的好像许久没有见面了一样。” 小顺子并不同桃叶计较,仍旧堆着满脸的笑意向她道:“桃叶姑娘哪里知道,今日奴才已经往镜春斋跑了三趟了。” 说完这句话,便望向婉襄,简直像说书一般将他今日的经历倒出来。 “万岁爷下朝之后便吩咐翰林找了数册《古今图书汇编》、《永乐大典》出来,还亲自挑了一匣子笔,并一只暖砚令奴才送过来。” “这几册书都是翰林院的,并不是赐给主子,只是供主子翻阅而已。” “万岁爷又特意嘱咐了,这笔与砚台是私下赏给主子的东西,内务府不记档,您先瞧瞧吧。” 小顺子将东西递过来,婉襄不急着翻阅书籍,只打开了装笔的匣子。 里面却杂七杂八地放着各种毛笔,有一支红漆描金夔凤文管兼毫笔,这种笔笔毫坚韧,笔性刚柔并济,是适合写大字的。 又有一支珐琅管羊毫提笔,适合画画;一支青玉绳纹管提笔,仿西式风格;各色御制花卉诗紫毫笔,同婉襄之前用过的一样。 总之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之所以不记档,婉襄想,应当是雍正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读书识字。 小顺子仍在絮絮叨叨,“奴才接了差事,立刻便往镜春斋跑了。可到了承乾宫,才发现裕嫔娘娘在这里。” “奴才想着这些赏赐太打眼,恐怕不利于答应主子同其他娘娘交际,便没有进门,让小太监看着,转回到了养心殿去。” 他说他一共来了三次,“提到这小太监,真是气死奴才了。跑到养心殿里给奴才报信,说是裕嫔娘娘已经离开承乾宫了。” “奴才心里一喜,又火急火燎地来了一趟承乾宫,吃了闭门羹。才知道原来答应主子也跟着裕嫔娘娘一同出门去了。” “奴才从前给人跑腿的时候也没这么笨啊?” 小顺子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这一趟奴才回到养心殿的时候万岁爷还问起呢,为这件事笑了奴才半晌。” “幸而这回总算没跑空。” 他又高兴起来,“答应主子,万岁爷请您仍旧过去养心殿陪着他说说话,您看您是不是现在就过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熹妃娘娘今日来养心殿见过万岁爷,还陪着万岁爷用了午膳。”,. 第38章 薄情 一直到陪伴雍正用完晚膳,婉襄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小顺子要同她提起这件事。 雍正这一场病已经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并没有允许后宫妃子轮流过来侍疾。 熹妃是如今雍正后宫之中最受倚重的妃子,那么她自己过来探病也是很正常的事。 膳桌撤下之后雍正照常批阅奏章,今夜他收到的密折颇多,便令人如第一夜一般在龙案之下设了一小机,让婉襄坐在小机之后看书。 批阅完一本奏章的时候他偶尔会抬起头望一眼婉襄,同她说几句话,也问起了她看书的进度。 令婉襄错觉她回到了童年时期,在姑姑家度过闷热的暑假,被表哥看着写暑假作业的时候。 “今日裕嫔去你那里做了什么?” 婉襄也抬起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和郭贵人、海常在一起过来给嫔妾带了些礼物,同是后宫妃嫔,彼此相识一番而已。” 郭贵人和海常在的礼物她都是当面拆开的,裕嫔的礼物婉襄也拆开看了看。 反倒应当说是最贴心的,是一些药物,用于涂抹某处以减少痛苦的。 正适合她这样年纪又轻,刚刚开始侍寝的妃子使用。 此外,装药膏和药丸的器皿也算是文物,因为种类繁多,倒是一下子给婉襄增加了不少业绩。 忽而面对这样庞大的一个数字,婉襄不免有些急躁。 “哦?”雍正咳嗽了一声,他今夜的脸色又比昨夜差了不少,“她们都送了你什么?” 郭贵人和海常在的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郭贵人送了一只项思圣的紫砂梅花诗句杯,海常在送了一把白色羽毛扇。” 上首的雍正咳嗽稍止,闻了闻鼻烟壶里的气味,忽而一笑,“有意思。” 婉襄觉得他是看穿了她们的这些小心思。 而后便是一个婉襄并不期待的问题,“那裕嫔送了什么?” “只是一些药品。”这样回答其实就已经足够了,但婉襄的脸还是掩耳盗铃一般地红润了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怕雍正又如与皇后比贴心一般的同裕嫔比一比,那她可真是无福消受。 幸而他没有再问,只是略点了点头,就再一次投入到了他的那些奏折中去。 婉襄松一口气,书才翻两页,思绪就又被雍正的问题打断了。 “今日你还去见了宁嫔?你觉得她如何?” 婉襄一时又些没领会这问题的意思,不知是问宁嫔为人如何,还是身体如何。只好尽量不偏题地回答。 “嫔妾随裕嫔娘娘一同去探望了宁嫔,宁嫔娘娘的面色的确不佳,不过因是嫔妾第一次进启祥宫,还是打点着精神陪着嫔妾说了好一会儿子话。” “在进启祥宫之前,宁嫔娘娘宫中的宫女说她正在看书,嫔妾进殿之后见她床边放着的是一本《圣谕广训》……” 婉襄说了一篇话,无意间迎上雍正的目光,发觉他一直忍着笑意望着她。 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便听雍正道:“你又不在粘杆处当差。” “朕要你说读后感言,你倒在朕面前背了一通原文,当真是……” 他向着婉襄伸出手,看着她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直至他终于能握住她的。 “你非要同朕装傻,朕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养心殿中很温暖,他的手比她的更烫,在一瞬间烧去了那些掩饰。 “嫔妾只是觉得自己与宁嫔交往不多,并不了解彼此。不若把自己眼见的事情告知于更了解宁嫔娘娘的人,四哥自然会有所判断。” 烛火倒映在他眼中,恒定地燃烧着,“朕今日召了太医,过问了皇后、宁嫔以及……懋嫔的身体。” 在提及懋嫔之前,他有片刻的犹豫。这其实已是问题。 婉襄很快给出了她的答案,“嫔妾不会希望四哥是个薄情之人。” 雍正仍旧望着她,不曾同她的身体接触的右手上移至她腰际,微微地用了力。 她有一瞬间分不清究竟令烛火摇动究竟是风,还是他的意志。 “忘记却辇之德。”他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而他的身下是龙椅。 这本是极大的僭越,但他允许。 婉襄放弃了挣扎。 他空出了一只手,再一次自婉襄莹白的肌肤之上找到了那道已经毫不起眼的伤痕,吐露了心迹,“朕那时很焦急,也很犹豫。” 他的焦急是那一日衣上为她的泪水所洇湿的龙首,而他的犹豫,他的犹豫散落在紫禁城每一处他们相遇的角落,同她的犹豫互相牵绊。 第一次正式相见,他说她很平常。 若不打算让她成为他的妃子,便不要在她身上打下任何的烙印,引来无端的猜测,无理的迫害。 但她的那句话打动了他,即便他如何控制,也不断地在他心中回响。 于是他将那只白瓷杯盏交给她,像是笃定她一定能够修补好那样迫不及待地递出了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从那时他就知道,他期待的根本不是这些往事重新鲜活,他原本就希望这些往事尘埃落定,可以让他确信他是每一场斗争的胜利者。 他期待的只是见到她而已。 以为多见几次,就可以找到答案。 但于她最终的归宿,他仍旧是犹豫的。 所以齐妃发难,他只是让苏培盛出面;所以长街相见,他亦对她视而不见。 其实是她自己决定了她人生的走向,她走到了乾清宫里,他的面前。 婉襄握住了他的手,将它郑重地放进了她的手心里,双手交叠,都在汲取他的暖,“如今四哥可以不必焦急,也不必犹豫了。” 她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知道雍正将要说什么。 “除却皇后的病势稍好些,宁嫔、懋嫔的病情都没有什么起色,尤其是懋嫔……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婉襄并不想抢什么功劳,不想在懋嫔面前做什么好人,于是她任由雍正自己将要说的话说下去。 “朕连月来龙体不安,不曾于懋勤殿勾决囚犯,亦赦免了一批应得遣戍、监追、籍没家人惩罚之罪人。” “朕想,朕对自己的家人也应当宽容一些。” 婉襄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他若有所感,更用力地反握了婉襄的手。 “今日熹妃来养心殿陪朕用午膳,提及了苏答应。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加以死后哀荣,也不过只是全了朕的脸面。” “而苏答应在世时曾自述,儿时待她最好的长辈是她的祖母。因此朕决定下旨封赠其祖母为安人,享六品俸禄,直至其去世。” 这是个不错的法子,令苏家的门庭获得了体面,也令这世上真心待苏答应好的那个人获得了实惠。 而诰命的俸禄就同现代社会的养老金一般,人死之后便不能再得,因此,无论苏答应家中人原本如何,今后都会好好侍奉这位老人家。 不过,为什么熹妃会忽而提起苏答应的事呢? 雍正继续说下去,“朕亦打算解除懋嫔的禁足令,日日使太医入咸福宫为她诊治。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受害最大的人并不是婉襄,而是苏答应。 就算苏答应原本已经要死去,但哪怕只是一刻,懋嫔对她生命的剥夺也是无可否认的。 苏答应已经离世,她活着的家人只会感念天恩浩荡,其实不需要婉襄发表什么意见 赞成或是反对,都无必要。 婉襄不想展示她的宽宏大量,因为她并不能原谅懋嫔。于是她选择保持沉默。 雍正很快读懂了她的沉默,向着她靠近,用额头抵着她的,“连个顺水人情也不愿意做……” 她又不是熹妃。熹妃是要当太后,追封皇后,受万世敬仰的人。 婉襄这样想着,当然不能说出口。她垂下如鸦翅一般的睫,不曾与雍正对视。 “便是嫔妾愿意做人情,也总要有人肯领情才好。” 她虽然觉得懋嫔生活在这样的年代很可怜,但这个时期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发疯。 像懋嫔这样的人,她只想敬而远之。 下一刻婉襄觉得天旋地转,雍正那只能够操纵山河的大手此刻也操纵着她,他令她完全地躺到了他怀里,自然而然地同他四目相对。 婉襄的旗头抵着坚硬的龙椅,开始微微倾斜,令她感觉到了不适。 他很快就发觉了,仔细耐心地取下了她头上的钗环,同那些讲国计民生的奏折放在一起。 “若说朕希望你出言赞成,从而令朕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呢?” 婉襄的一颗心仍旧惴惴不停,已在他眼中失尽常理,她正想要开口,便见雍正温和地笑了笑。 “朕不会想让你违逆本心的,婉襄。” 他俯下身来亲吻她,像是夏日的蜻蜓掠过小荷初生的水面,那涟漪漾在她心间,撩拨得她不再像湖水一般甘心任他游戏。 婉襄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在他撤退的时候猛然抬起身体追了上去。 他的那只手不再为婉襄束缚,抵住了她的背,有力地支撑着她,使她能够维持住这个动作。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是需要争夺的,若不用力些,便追逐不上那潮水。,. 第39章 协理 “万岁爷,您应当吃药了。” 苏培盛的声音传进来,老太监躬着身子的影子倒映在养心殿殿门之上。 婉襄的身体一僵,那些潮水在她身体里一瞬间凝结成了冰块。而后她迅速地从雍正怀中逃离出来,低着头继续站在一旁。 余香萦绕在怀,徒留佳人之影。 雍正久怀怅惘,又片刻之后,才重新在龙椅之上坐端正了。 “进来吧。”不怒自威。 殿门被推开的时候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那些影子都活动起来,苏培盛略微抬头,“奴才给万岁爷,答应主子请安。” 雍正自一旁拿起了一本奏章,提起了朱笔,“起来吧。” 即便是不行礼的时候,苏培盛的身体也是微微弓着的。 他轻轻地一甩拂尘,身后的宫女便几乎无声地朝着龙案走过来,在另一侧将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了下来。 婉襄有时候觉得,天家威严,其实并不在于豪奢富贵,而就在这无声无息的规矩里。 苏培盛仍旧没有退下去,在拿起那碗药汁之前,雍正又问,“还有什么事?” 台阶下的苏培盛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旁的婉襄一眼,“齐妃娘娘炖了一盏川贝雪梨汤送来,不知万岁爷您……” “齐妃?她许久不做这般贤惠人了。” 雍正的态度之中略有些轻蔑,他端起药碗,将其中的药汁一饮而尽了。 “朕此时倒并不想喝,分赏值夜的宫人吧。” 苏培盛低头,“是。” 而后望着小宫女重又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收走,转身欲走,却又被雍正唤住。 “往后若刘答应在养心殿中侍奉,便不必此时送药来,朕睡前再喝。” 君王之名,苏培盛不敢违抗,亦不敢多问什么。又行了一礼,便再一次掩上了养心殿的殿门,整座殿宇重又安静下来。 “真是苦。” 周遭无人,只得婉襄一个,她听见他轻轻地抱怨了一声。 她望见案几之上暖砚之中的墨汁将要干涸,便拿起一旁的砚滴,重又往里面添了些水,细细地研磨起来。 “待到春暖花开时节,四哥的病便会尽好了。” 他原本用的是一只掐丝珐琅夔龙纹暖砚盒,今日已经赐给了她,如今用的是一只碧海腾蛟铜暖砚,当是明代之物。 只有亲近之人,才会不避讳地将自己常用的东西当作礼物赠送。 而雍正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她磨墨之时露出的一截莹白手腕之上。 “朕也总算是明白,为何小顺子总是如此了。他们师徒一人原是一样的。” 是指方才与昨夜之事…… 雍正原本靠在椅背上,见墨色已成,便立起身体,蘸了墨汁,先在素纸上试了一笔。 墨色不浓不淡,已经很适宜。婉襄停了手。 “嫔妾继续去看书了。” 雍正仍旧批阅奏章,婉襄回到了属于她的小机之后。 心潮曾经那样澎湃过,连原本看到哪里都已经不记得,索性随意翻开,是元真的《垂训诗》。 其中有一句:“闲中检点平生事,静坐思量日所为”,倒正合“朝乾夕惕”之中的“夕惕”一字。 “方才不过看到王无功的《答冯子华》书,此刻怎么就看到这里了?可见你看书并不用心。” 雍正的声音骤然响起来,婉襄的思绪又被打断了。 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四哥不说自己打断了嫔妾的思路,倒怪嫔妾不好好看书。” 不过他一面理奏章,一面还能清楚地知道、记得她的书看到了哪里,实在古来勤政之帝王,都不是平凡人。 婉襄正这样想着,雍正笑起来,像是巴不得她这样顶他一句,“如今都敢反驳朕的话了。” 婉襄知他不会怪罪,便也低头忍笑,重新翻到了卷一的《答冯子华书》。 内容历历皆有印象,她果然是读到了这里。 正想继续看下去,雍正又开了口,“朕想让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婉襄,你不若在下首锔瓷吧。” 雍正此言出乎婉襄意料,不过比起看书,她也的确更喜欢修补瓷器,那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东西。 于是她抬起头,“可是锔瓷有声,不会吵扰四哥批阅奏章么?” “朕身边何时安静过?午后朕见朝臣,动气之时摔了一只杯子,便补它吧。” 这并不是对婉襄的嗔怪,而是连雍正自己也无法反抗的现实。 天下万民的声音都在他脑海之中,陈情、争吵、感念、愧疚、愉悦……这是他的责任。 相形之下,环境之中的一点声音,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他想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四哥先别忙着派活,白日里嫔妾本也在修补瓷器。恐怕要麻烦顺公公往镜春斋走一趟,将工具也取过来。” 雍正眼中的笑意又染上了狡黠,“取修补之物过来是应当的,工具倒可以不必。朕令内务府的人为你新制来一套锔瓷工具,你试一试是否合适。” “原来四哥答允嫔妾在养心殿中锔瓷是假,要同嫔妾炫耀内务府工匠之能才是真。” 可惜她不能完全答应他,“旁的工具定然趁手,只是一样,嫔妾还是须得用自己的金刚钻才行。” 锔瓷工具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金刚钻。而这样东西,通常也是由匠人亲手打磨的。 才能知道它的脾性,才能知道它的锋利。匠人与工具彼此属于。 “俗语有云:‘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也好。” 雍正手中的笔在白玉荷叶式笔掭之上逗留了片刻,唤进了小顺子,使他遵照吩咐去取婉襄所需的东西。 小顺子离去之后不久,苏培盛也就捧进了一个剔红荷叶纹方盒,得雍正允准之后直接奉予了婉襄。 里面装着的就是他令内务府新造的锔瓷工具,剪刀、尖嘴钳、锉刀、錾刀……所有的工具都很精致,略宽一些的地方都雕琢了精致的菡萏纹。 婉襄一见即喜,抬头望向雍正时他也一如既往望着她。 今夜没有月光,他眼中光芒是人间烟火之中生出来的纯然欢喜。 不是一个君王满足于他居高临下的赏赐,他没有将她看作卑弱之人。 小顺子很快捧进了那尊德化窑观音像的碎片,婉襄重又低下头去,想再在其中找到她白日忙碌过的痕迹与思绪。 注意力都在瓷片之上,她的心很快安静下来,静夜里能够听见雍正朱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婉襄竟觉得同雍正相处,比白日里和那些妃子在一起更好。 这想法令她吓了一跳,差点为瓷片割伤了手指。 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他有所察觉,也回望她一眼,而后重又投入到了奏章的批阅之中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终于把所有的瓷片都在理论上拼接在了一起,雍正才停了笔。 “这尊观音像,似乎有些眼熟。” 婉襄点头,“是宁嫔的东西,她听闻嫔妾会锔瓷技艺,因此请嫔妾帮忙。” “她倒是会用人。”这句话听不出喜怒,再开口,便略含了些怅惘,“她的身子太弱了,即便求助于鬼神,到底也是无用的。” 雍正登极之前推崇佛法,上位十年之间,却闭口不提佛事。这是为了巩固他的政权,但于后宫事上,他原来也是不相信的么? 他很快收敛起了他对旁人的怜惜,“熹妃今日过来,其实还同朕说了一件事。” 婉襄望向他的方向,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四阿哥福晋富察氏,入冬之后便得了风寒之症,因有娠不敢随意用药,至今未曾痊愈。熹妃一面要忙于六宫之事,一面又要照管福晋,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因此,她希望朕能再指一位妃嫔替她打点年节下的一些杂事。” 皇后久病,是早不管事的了。 而如今后宫中的主位嫔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熹妃要找一个人帮忙,应当还是很容易的。 “齐妃不堪大用,若叫她沾上这权利,拿着鸡毛当令箭,反而叫熹妃头疼;懋嫔久病,且又是戴罪之身,自然不提;宁嫔病弱,全无一点好转的迹象……” 婉襄一一记下了雍正对她们的评价,这对于她往后同她们相处有一定的帮助。 他历数的顺序便是同样位阶之中众人的资历,但,他完全没有提及裕嫔。 裕嫔有什么问题? “余下郭贵人、安贵人、李贵人、马常在等人,皆不是此块材料。” “因此,熹妃希望你能入永寿宫帮她做些事。婉襄,熹妃原本就知道你读书识字之事么?” 这个问题,令婉襄有些怔忡。 原来的刘婉襄应该的确略识得几个字,但应当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她也不记得她在熹妃面前流露过什么,向来很本分…… 可此时的问题并不在这里,“朕并没有替你答应,只看你自己如何想。” 熹妃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这其中应该还有一些婉襄所不知道的内情。 她不可避免地要同熹妃打交道,既是如此,也不必在挑战刚刚来临的时候就选择退缩。 更何况雍正没有替她答应,却也没有替她拒绝。既问了她这个问题,想来也是希望她能够应承下来。 婉襄的心逐渐沉静,“若熹妃娘娘不嫌弃嫔妾蠢笨,嫔妾愿意效绵薄之力。” 答应之身,染指六宫事,便不知其他的后妃会如何想了。,. 第40章 福晋 “嫔妾承乾宫答应刘氏,请熹妃娘娘安。” 坐于永寿宫正殿上首的熹妃略略抬了手,“这位是怡亲王府的侧福晋,婉襄,你应当识得。” 婉襄抬起头来,侧身望向座次略低于熹妃的那位侧福晋,无数属于刘婉襄的记忆在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之中,她不过淡淡一句。 “侧福晋安好。” 她是怡亲王的瓜尔佳氏侧福晋,名为瓜尔佳·绰岱娅,为人……为人甚刻薄。 婉襄的母亲在怡亲王府内院行走时因天黑看不清人而没有及时给她行礼,为她惩罚,在堂中跪着受了十数个耳光。 彼时她母亲刚刚养下幼妹不久,归家之后因惊惧而高烧不止,险些一命呜呼。 还是嫡福晋兆佳氏偶然得知此事,将自己身边的太医送来为婉襄的母亲诊治,她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瓜尔佳·绰岱娅,实是婉襄一家的仇人。 但瓜尔佳氏本人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也大约根本就想不到婉襄就是那个曾为她惩罚的下妇亲女。 她上下打量了婉襄片刻,“姓刘,是包衣出身?也是,从齐妃、敦肃皇贵妃开始,包衣出身的女子,是惯来知道怎么伺候万岁爷的。” 这句话说出口,婉襄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但熹妃就是自齐妃、年妃得宠的时期开始服侍雍正的,就算她表面上再不在意恩宠,这话到底也伤了她的脸面。 果然那图便上前为她添了茶,一面状似无意道:“侧福晋难道不认识她么?” “她原是你们府上管领刘满的女儿,今年入永寿宫当差。” “万岁爷偶然见过她几面,前几日便将她纳为了妃嫔,为此还往你们府上赏了东西的。” “刘满?”瓜尔佳氏微微皱了眉,又仔细辨认了婉襄的容貌片刻,“是你?” 在瓜尔佳氏的反问之后,有更多的记忆涌进了婉襄的脑海之中,令她几乎微微有了眩晕之感。 瓜尔佳氏……瓜尔佳氏之子弘昌……众多身体疼痛的记忆…… 十四岁的少女刘婉襄曾经在无意之间闯入瓜尔佳氏之子贝勒弘昌的视线,为他强迫,差一点成为了他房中人…… 嫡福晋兆佳氏说,旗人少女必须先参与皇家选秀,不得私自婚嫁,这才保下了她…… 无数的恨意在这段记忆之后袭来,他们一家同瓜尔佳氏的仇恨不仅仅是在她母亲的这一件事上。 这件事于弘昌而言同样不光彩,瓜尔佳氏是不会同熹妃谈起的。 婉襄低下头去,她不想被熹妃看出什么异样。 “麻雀就是飞上枝头,也仍然只是麻雀,更何况还是一只杂毛的。” 瓜尔佳氏拿起了她茶盏,目光却仍旧如炬火一般盯着婉襄,似是要在顷刻之间将她化为灰烬。 话已说到这份上,熹妃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她们二人之间的异样。 但只是不动声色,“万岁爷允你为本宫做事,本宫如今正在待客,让那图带着你到西暖阁去。” “年节下账目繁多,宫中开销甚大,你要仔细些。” 婉襄屈膝福了福,而后不曾再理会瓜尔佳氏,跟着那图往西暖阁走。 瓜尔佳的声音仍旧传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娘娘竟让她帮您抄写检查宫中过节所用的账本么……” 听不见那个讨人厌的女人声音,那图侍奉她在西暖阁中坐下来。 吩咐完她今日要做的事,略指点了她几句,便寻了借口出去,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虽则知道清代皇城之中年节下耗用糜巨,望见西暖阁中这推积如山倒账本,还是令婉襄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果然富贵人手中若有权力便仍然不容易,熹妃从前一个人,当真能将这些账本都看完么? 婉襄这般想着,尚未提笔,恰好有两个小宫人自窗前路过,交谈着什么。 其中的一个说:“瓜尔佳侧福晋几次番进宫来找我们娘娘到底是为什么事?我听说怡亲王身体状况实在不好,她怎么那么有时间。” 另一个便压低了声音答:“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弘昌贝子的事了。” “自万岁爷登极之后他就一直被圈禁在家,哪个母亲愿意见自己儿子这般郁郁不得志……” “呵,这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们渐渐走远了,婉襄不再能听清楚。 于是婉襄打开了系统,开始查询与瓜尔佳氏,与弘昌有关的历史信息。 瓜尔佳氏只是怡亲王胤祥的侧福晋,史书上并没有留下她的名字,甚至连生卒年都没有。只说她为怡亲王生了长子长女,倒都很长寿。 若是男子,史料之中惯例会记载很多他的生平,弘昌的一生,便也就是一个“蠢”字。 少时因秉性愚蠢而遭生父上书圈禁,中年时又卷入弘皙逆案,成为四名同辈之后死后唯一无赐谥之人。 这样的两个炮灰…… 婉襄方才还在想要怎样报复他们,好像都不用她动什么手了。 但她也必须为刘婉襄出一口气。 将这个念头暂时压制,婉襄翻开了距离她最近的这本账本,才看了一页,窗棂忽而为冬风吹开,一下子迷了她的眼睛。 室内的暖气一下子便消散了一半,婉襄紧了紧身上的衣物,站起来去关窗。 此时却恰好有一个年轻妇人手执梅花自窗前经过,与婉襄对视了一眼。 只这一眼,她们双双停下了动作。 窗外的女子容颜昳丽,静默幽雅,明眸一睐,令人见之意远。 但最令她区别于众人的还是她周身的气质,既得王夫人林下之风,亦洵顾家妇清新玉映,这般佳人,实在不忍叫人掩上窗户,自此作别。 “不知夫人是……” 那女子率先开了口,婉襄低头同她致了意,“嫔妾承乾宫答应刘氏,福晋安好。” 她微微隆起的肚腹,已经向婉襄表明了她的身份。 这女子就是未来乾隆的孝贤皇后,是婉襄在这个朝代已经数次闻名的富察氏。 富察氏眼中有一瞬间的失落与同情,略略福身向婉襄行了礼,“原来是刘答应。不知刘答应在额娘宫中做什么?” 婉襄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因福晋身体不安,熹妃娘娘疲于照顾六宫事宜,因此令嫔妾白日过来永寿宫帮忙处理一些年节下的杂事。” “我身体不安?” 富察氏微微皱眉,旋即想到了什么,“是了,刚入冬时偶感风寒,到月初时才堪堪好起来。” 月初?如今已是十一月末。可是熹妃明明说…… 富察氏仍然站在眼前,“熹妃娘娘正在待客,福晋是要去给熹妃娘娘问安么?” 她笑着点了点头,“方才同四阿哥去御花园澄瑞亭附近折了几支红梅想要奉予额娘,不知额娘在招待的是什么人?” 富察氏眼中流转的是不可掩饰的爱意,她与乾隆年少夫妻,从彼此身上始知《关雎》之事,此时应当是很相爱的。 婉襄答她的话,“是怡亲王的瓜尔佳氏侧福晋。” 富察氏略思考了片刻,便再向婉襄笑道:“额娘正在待客,我也不方便进去请安。不知答应能否开门,使我略坐片刻。” 婉襄并没有想到富察氏会主动出言要求留下,实际上富察氏的身份更比她贵重许多。 于情于理,婉襄都没法拒绝。她很快迎往门前,同富察氏一起走回到了方才她所坐的方桌之前。 桌上堆满了账本,这并不是可以随意由人翻动的东西。 富察氏自然地在方桌对面角落的太师椅上坐下,“您不必顾及我,我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客人而已。” 她手中的红梅为侍女接过去,从中点了一枝,插进了婉襄面前的白瓷梅瓶里。 “查看账本十分枯燥,梅花香气清幽,希望答应能够喜欢。” 一年将尽,这梅枝之上花朵几乎尽数绽放,唯有顶端处还保有几朵花苞,颜色不似已开的花朵那般艳丽。 香魂萦绕与红花与黄蕊之上,渐入婉襄鼻息,呼吸之间浓淡相宜,驱散了婉襄心间的阴霾。 “多谢福晋。” 富察氏仍然望着她,见她真心地笑了笑,便又道:“不怕答应笑话,今日见到答应,心中格外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 “我的名字是富察·伯塔月,不知答应……” “婉襄。和婉之‘婉’,襄助之‘襄’。”雍正曾说她的名字很平常。 “‘眼明英簜公题品,身入芙蓉婉赞襄。’”富察氏似乎也通读满汉诗文,很快便自诗中找到了婉襄名字的来处。 “《饯永丰易丞赴庾檄》诗中有‘更烦好斡东君造,一道奸贪凛雪霜’这般名句,答应的名字嵌在这首诗中,亦极好。” 婉襄觉得富察氏似乎是这宫中难得的,对她没有任何恶意的女子。 她好像觉得她可怜。 可是婉襄仍然不能放下防备,“嫔妾倒是不懂什么诗书,是福晋您谬赞了。” 倒叫富察氏自悔失言,更隐含遗憾,“其实‘和婉’、‘襄助’便已经很好。女子多为人困于内宅之中,懂得诗文终究不如算账理事之能实用。” 而婉襄在这方面恰恰也没有什么能力。 富察氏说这句话本就是为了宽慰婉襄,她自然不能再自谦下去,令她难为。 彼此都开始找话说,恰好那图自外间归来,请富察氏入正殿,“娘娘已经将侧福晋送出永寿宫门,请福晋挪步去正殿坐一坐。” 富察氏起身告辞,婉襄发觉殿外又开始下雪了。,. 第41章 厌胜 一连数日,婉襄每日到永寿宫西暖阁点卯,俱忙碌至夜晚时。 是熹妃将她要来,却也日日都对她不闻不问,好像只是要将她拘役于永寿宫中。 大雪连日,宫中人都减少了走动。 富察氏没有再来,婉襄也没有再见到雍正,她一下子被清廷里所有的大人物遗忘了。 “金缮同世间万事万理一般应当顺应天时,什么时候便应当做什么事,若是错过了时机,最后的成品便会有缺憾……” 数日之前,婉襄已经将宁嫔的那尊德化窑观音坐像碎片粘贴好了。 阴干了数日,今日要打磨生漆填补过的地方,将它作平,而后描绘第一遍痕迹。 婉襄打磨好了最后一处缺口,抬头望向桌旁另一侧坐着的桃叶——已经见到她打第三个呵欠了。 婉襄便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若实在觉得困倦了,不如早些去休息,明日仍旧要去永寿宫,你最怕那图姑姑。” 桃叶作为她身边唯一的宫女,当然是每日都跟着她呆在永寿宫里的。她到底年纪小些,比婉襄更贪觉。 婉襄也怜惜她,本是早早就催促她去休息了的,只她自己不肯。 此时也仍旧磨磨蹭蹭,“奴才再陪主子待一会儿。” 桃叶始终都不肯再称呼婉襄为“姐姐”,也不知是对婉襄的惩罚,还是对她自己的惩罚。 “上眼皮都同下眼皮打架了,还不去睡么?反正你日日都陪着我,也不差这一会儿,快去吧。” 桃叶的神情似有松动,犹豫了片刻,便缓慢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欲要转身出门,却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主子就不问问今日奴才为何会与永寿宫里的宫女起冲突么?” 婉襄一愣,却没想到她还在纠结于白日里的这件事。 午后她本来在西暖阁中对账,忽而听见窗外有些许争吵之声。 她从这刺耳的杂音之中听见了桃叶的声音,才站起来走到窗前静听了片刻,而后出言为桃叶解了围。 她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不问。 “宫女原本就不应该议论主子的事,桃叶,你做得对。” 那两个被桃叶拦下的宫女在议论的是那答应,两日之前她再一次在御花园中被齐妃罚了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听说那答应是个可怜人,被封为妃子的那一天,无缘无故便哑了嗓子。” “万岁爷从未召她侍寝,不过是个空心的妃子罢了,难怪海常在和郭贵人总说她是养狗的丫鬟……” 而她们议论的那些话更是诛心,桃叶毕竟是那答应的亲妹妹,如何能忍得? 婉襄的回答让桃叶一下子泄了气,她那双如那答应一般漂亮而有神的凤眼此刻耷拉着,没有一点神采。 桃叶福了一福,转身之后却又转回来,“奴才其实并不恨她。” 说完这句话,立刻便推门跑了出去。 开门与关门之间,几片雪花落进来,顷刻在屋子里的暖气之中溃败,在门前留下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 婉襄望着这些痕迹莫名地惆怅了片刻,忽而听见了轻微的,什么东西敲击窗户的声音。 她一开始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也许是屋檐下的冰凌为夜晚时的暖气所熏,渐渐融化,水滴打在窗框上。 直到她发觉那声音渐渐有了规律,立刻汗毛倒竖起来。 她微微地发着抖,想要等待这声音自己消散去,可它却持续不断的发出声音,强迫着婉襄去处理。 婉襄僵在了桌旁,却又实在已经被逼得没有法子,往四周望了一眼,恰望见床榻之上的那柄剔红如意。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紧紧地捏住了那如意,方朝着窗户走去,“是谁在这里,若不报上名号,我便要请侍卫过来了!” 她用出了她这一生最为凶悍的声音,敲击窗户的声音终于停下来,旋即是女子轻蔑的笑声,“刘婉襄。” 是那答应。 婉襄心中虽仍有疑惑,却也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打开了窗户,还来不及同那答应说些什么,便见一团黑影跃进房中,那答应径直朝着屋中的炭盆走去。 “那死丫头为什么这么晚还不肯去休息?” 她戴着黑色的斗篷,上面已经落满了雪。从窗外翻滚进来落下一地的雪花,在炭盆之前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潭。 婉襄关上了窗户。 “白日她为你打抱不平,怕惹事之后连累了我,因此而愧疚,想要多陪我一会儿。” “不必。”那答应的声音冷冰冰的,也不知她是在说哪件事。 她大约已经在窗前站了许久了,因为桃叶始终在房中陪着婉襄,所以才没有现身。 待到她的身体终于重新暖起来,她回过身来,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随意地丢到了桌上。 婉襄好奇包裹里的东西,接过来耐心地去解。 那答应就坐在方才桃叶坐过的绣墩上,一连饮下了好几盏热茶,终于使得身体慢慢地暖了起来。 包袱里的东西其实并没有被仔细包装,只是打了两个死结而已。 婉襄费力地将它解开之后,看见的是一小堆红色的纸人。 她并没有能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待她将其中的一只拿起来,立刻便重新将它丢了回去。 “这是……” 那纸人的背面是有字的,婉襄下意识地读了出来:“辛卯、丁酉、庚午、丙子……” 那答应望向婉襄时神色轻蔑,她的恐惧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是四阿哥弘历的生辰八字,我从齐妃宫中找到的。顺带拿了一些齐妃的财物,在郭贵人和海常在的寝殿之中各放了一些。” 那答应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郭贵人和海常在嘲讽侮辱于她,她顷刻便让她们受了教训。 而至于她是如何做到的……今夜她能轻易地翻进承乾宫的宫墙,那么钟粹宫也就如是。 眼下她还是要先弄清楚这小人的用途,“这小人……” “是巫蛊厌胜之物。”果然如婉襄所想,“我已将这些东西送出宫请人查看过,这是萨满教传统的诅咒方式,名为‘顶桥拘魂’。” 婉襄自然不会知道这些秘辛,那答应见她仍旧一脸茫然,便难得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巫蛊男性用红色纸张,在纸上一笔连贯地剪出小人形状,而后再于其上纵向书写被巫蛊小人的生辰八字。” “最后于子时前往被巫蛊之人每日必经过的桥头处,将纸人焚化。” 这般怪力乱神之事,深夜时配上那答应那嘶哑的嗓音,格外地令人觉得可怖。 “夏日时在圆明园,四阿哥每日在洞天深处读书,都会经过虹影桥。” “那时齐妃便已经开始做这件事,圆明园中常有宫女嬷嬷声称半夜时在虹影桥附近见了鬼。” 她脸仍然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紫色,是在窗外冻了太久的缘故,却也格外地适宜讲这些故事。 “请了几次萨满法师来作法皆不奏效,渐渐地便没有人敢在夜晚的时候往那边去了,齐妃更肆无忌惮。” 那答应自己看起来并不相信这些东西,嘲讽之情满溢于表面,“萨满巫师自然无用,纵真能驱鬼,也抵挡不了人为。” “只可惜此法要足足行够四十九日,齐妃的日数不足,至今日仍旧未能如愿。” 婉襄仍旧沉浸在齐妃竟然敢以巫蛊之术魇镇未来储君的震惊之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来回应那答应的这些话。 “而回到紫禁城中之后,齐妃和她身边的宫人都不方便往乾西二所走动,我昨夜探听到齐妃这几夜便准备往澄瑞桥掩埋纸人,施行另一种巫蛊之法。” “那答应……”婉襄不得不打断她,从她进入镜春斋开始,不安和危险的感觉就紧紧地攫住了她。 “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事的。” 那答应却并不想向婉襄解释那么多,“阎王有阎王的道理,小鬼也自有小鬼的门路。” “于伊尔哈而言齐妃是个危险的人物,我必须在她动手之前就将她死死压制。” 她站起来,一把夺过了桌上的那个包袱,“若是你害怕的话,可以不同我合作,我自然也会有办法。” “但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若不是这段时日你日日都在熹妃宫中,在镜春斋饮食,我也就要到阎王殿中捞你了。” “那答应!” 她已转身欲走,婉襄出言留住了她。 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因为她完全听明白了那答应此刻在说些什么。 齐妃甚至已经想要她的性命了……这不是现代的文明社会,这是封建王朝你死我活的后宫。 那答应转过身来,态度犹自轻蔑,“所以你永远不可能像我对待伊尔哈那样真心。” 她的爱是无条件的,而婉襄有,只有牵扯到了自己的利益才会为桃叶出头。她是这样认为的。 婉襄不想同她争辩什么,她的声音里仍然有微微的颤抖,像是有冰凌凝结在她喉头,“若要出手,便定然需要有万全的计划。” 仅仅只是她们知道这些事没有任何用处,必须要让雍正或是熹妃知道。 若是让熹妃来处理这件事,这中间有太多没法解释的事…… 只能设计让雍正知道。 是要抓齐妃一个现形,还是…… “过几日就是腊八节……”,. 第42章 腊八 “朕以朱笔批阅奏章,你则以朱笔于瓷器之上描红,各得趣味。” 打磨之后又阴干了五日,婉襄便准备给宁嫔的那只德化窑观音坐像描红上金了。 闻雍正之言,婉襄笑了笑,“四哥的御笔朱批能成就天下万事,嫔妾只不过是能为一尊观音重塑金身而已,如何能相提并论?” “婉襄,过来。” 龙椅之上的帝王向着她伸出手,婉襄在观音像上描了最后一笔,便将它自立于小机之上。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他以双手携她的双手,“朕瞧你近来消瘦了,是永寿宫中的事情太多太杂了么?” 他们已经有近十日未曾见面了,前朝的事情繁杂,也不想给朝臣留下圣躬不安时仍旧沉溺于女色的印象。 因此近来六宫诸妃皆夜夜坐于窗下,不过独剪烛花而已。 而婉襄的消瘦也并不是因为白日劳碌之故,总是夜晚多心,所有送入镜春斋的食物她都不敢随意取用。 即便可以放心食用,也到底没有胃口。 “熹妃娘娘身边的那图姑姑耐心仔细,嫔妾跟着她做事并没有什么烦难。只是每日久坐,难免没有胃口,待到春日会便好了。” 或者过了今夜,心思轻些,也会好上许多。 雍正忽而咳嗽了一声,龙案之上的烛火随之颤动了片刻。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情绪似乎也更低落了一些。 “很快便又是新年了。” “很快便又是新年了。”婉襄重复了一遍,却是截然不同的欢欣语气。 她跪坐在雍正面前,仰头望着他,“四哥曾经说过,春日里紫禁城会有很多蝴蝶的。” 是那一日他为她系紧赤狐披风的时候,他在风中绽放过的手指。 “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四哥要陪着嫔妾去扑蝶。” 她知道的,雍正七年的年末不过是这场大病初起之时,他会度过一段很漫长的,痛苦的岁月。 而她会陪着他的。 雍正的手落在她的脖颈上,让她安心地枕在他膝上。 而后又自她脖颈之后游走到她耳畔,面颊,她用她自己的肌肤丈量着他手指每一处的粗粝。 这还不是结束,他俯下身来,动作敏捷地找到了她的唇,低头亲吻着她。 婉襄的身体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燃起了一团火,一双手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肩膀。 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一对莹白的手腕,还有一对他送给她的珊瑚嵌珠镯。 火红的珊瑚恰到好处地表明着她的心迹,上面镶嵌的珍珠随着他的动作鲜活起来,在她的心间跳跃翻滚着。 鬼使神差地,婉襄睁开了眼睛,而后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雍正恋恋不舍地追逐着浪花,但他知道那已经逝去了,于是他也睁开了眼睛。 他仍旧捧着婉襄的脸,声音之中带着额外的一种闷,“怎么了?” 他害怕是她不适,想要为她解决烦难。 婉襄偏过头去,同小机之上的那一尊观音像平等地对视着。她普渡不了众生,却阻止了爱/欲。 雍正同样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又在顷刻之间收回来。他的手遮掩了她的目光,让她的世界转变为指缝漏尽烛光的方寸之地。 他继续吻她,更热烈地。 婉襄心甘情愿地将眼中方寸之光也驱赶出去,这世间没有神怪之力,唯有自身沉沦。 没有苦涩的药汁气息来打扰他们,婉襄亦不知人间岁月漂流多久,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唯有彼此。 雍正忽而问她,“民间是怎样过腊八节的?” 今日正是腊八。 婉襄想了想,“天色未明之时,嫔妾的母亲便会起身,在院中架起一口大锅,将早已经顺便好的八样吉祥食物放入锅中开始熬煮。” 清朝时这八样食材为:陈粳米、新粳米,大黄米、黄小米、红枣、核桃仁、栗子、松仁、福建莲子,晚膳时他们已经在一起各自用过一碗。 腊月初八是佛成道日,雍正这般虔诚的佛教徒自然很重视。 “待到晨起之时,院中已经可以闻见香味。” “但这还不是食用的时候,嫔妾会和兄弟姐妹轮流在大锅旁监视熬煮,到夜晚时候一家人方会围在锅旁食粥。” “其乐融融。”他整理着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淡淡地评论了一句。 属于刘婉襄的那些家庭记忆都很美好,“记忆从嫔妾只是个极小的小女孩开始,一年一年同大锅比高,如今却都已离家了。” 虽无千万里,紫禁高墙,隔开的也已经是一生一世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突兀地提及了怡亲王府里的事。 “熹妃昨日来见过朕,提及了弘昌之事。朕登极之初,十三弟便上奏自请将弘昌圈禁于怡亲王府之中,十三弟所请,朕无有不允。” 而此时却在犹豫,“可弘昌毕竟无有大错,拘执了这些年……” 雍正犹豫,婉襄却只觉得报应不爽,瓜尔佳氏和弘昌这样快就犯在了她手里。 “嫔妾从前也是怡亲王府里的人,四哥同嫔妾提起,是想听一听嫔妾的想法么?” 雍正停下了手,目光之中却不是鼓励,而是怜惜,“家事无妨。” 婉襄低下头去,其实这问题很简单,“四哥可曾询问过怡亲王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只是瓜尔佳氏慈母之心,熹妃由人及己。” “嫔妾闻世禄之家娇养子弟,若非任性狂恶,便是痴呆无知。因此自圣祖而下,教养皇子皆十分严格。” “嫔妾初入宫时曾被分到隆宗门附近当差,曙色远远未及之时,便曾望见白纱灯一点,乃是几位阿哥进学读书之故。及白日学国书,习骑射,薄暮方休。” “天潢贵胄如此,世家金玉却往往不能做到。然贵族逸惰往往贻害无穷,更甚于寻常小民,怡亲王大约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忍痛上书限制其子。” “便是当年……她顿了顿,定下了决心。 “当年废太子之时,圣祖爷也曾经将诸成年皇子拘执,以防事端横生,来日难以收场。” “防患于未然,总好过将来闯下弥天大祸,使怡亲王父子离心,更使怡亲王难以面对四哥。” 她引康熙朝旧事,其实也是戳到了雍正的痛处。 雍正自己也被康熙保护性地拘执过,脱了帽子,捆绑了手脚,和兄弟们一起站在院子里。 她不知道那时他对废太子究竟是何等样的态度,但看他登极之后的表现,看他善待废太子家人,便能推测出其中的真心。 越是痛才越是能够明白,弘昌绝不能被放出来。 瓜尔佳氏也绝不能得意,这是她最大的私心。 雍正将婉襄牵了起来,让她站在他面前,由他来仰视她。 “胆子太大了。” 那一瞬间里他眼中闪过的是身为帝王的锐利,猜疑,还有愤怒。 他摘下了婉襄的护甲,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在她手心用力地刺了一下。 “嘶……“ 婉襄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疼痛没有让她忘记害怕,她尽量地没有发出声音。 但下一刻,雍正眼中就只剩下了郑重,“记住了?” 这也还不够,他提起了朱笔,令她摊开了掌心,于她手中落下一个“慎”字。 婉襄的伤口恰落在“慎”字上面的十字交叉之处,周围的墨迹渐渐干涸,那一处却尤自不停地涌出鲜血。 “朕不能容你说这样的话,婉襄。” 他并不是怪罪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畏惧。 君王也有畏惧之事,他们了解万物的脉络,却控制不了一枝横斜入水中自溺的梅花。 婉襄完全理解了他这一刻的恐惧,她早已不是于他而言可有可无的宫女。 若向来如此,若他这样纵容她,她会不自觉在旁人面前同样高谈阔论的。 那伤口毕竟很浅,它很快就不再流血了。 婉襄拿出她的手帕,用力地在自己的手心按了一下,将那朱笔未干的痕迹都影印在了手帕上。 先写竖心,再写“真”字。 竖心全然干涸,印在手帕上的是一个斑斑驳驳的“真”,其实也是他名字的一部分。她将它重新缠绕在了她的镯子上。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方才婉襄所说的那些话,那御笔放下之后却也不想再即刻提起。 婉襄同雍正交换,她绘就的那幅九九消寒图九放在雍正案头,一朵梅花缺了一瓣。 她以手指抹上唇边残余胭脂将那一瓣涂完整了,红梅成于纸上。 “嫔妾镜春斋中的消寒图已经完成了一个‘亭’字,四哥政务繁忙,晨起时忘记画梅了。” 他的手指落在她如柳叶般的双眉间,“的确是忘记画眉了。折柳扑蝶,朕很想见春日。” 雍正再一次执起婉襄的手,从龙椅上站起来,“一冬之景,朕因病不曾欣赏。与其枯坐而待春风至,不若珍惜光阴。” “正好,我们去澄瑞亭附近赏梅。” 他重又为她系上赤狐披风,宛如那一夜。 养心殿殿门大开,吹落了婉襄赤珊瑚镯中上的那条手帕。 它被东风抛起来,像蝴蝶般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那尊观音像上,遮住了它悲天悯人的眼睛。,. 第43章 事发 澄瑞亭在御花园西北角,周围有几棵老梅,宫中正经梅园之中的梅花反不如它们开得更好。 澄瑞亭与养心殿距离并不算太远,雍正与婉襄携手出门,漫步于上弦月下。 宫中四处都散发着腊八粥的香气,人间烟火将月色也染上了别样的温馨,彼此手心相连的温暖是世间至宝,不舍得稍加冷却一刻。 天寒地冻,夜晚时的御花园很安静,越近澄瑞亭,梅香愈重,便又转换为另一种心境。 “嫔妾初入永寿宫那一日,偶然间遇见了四阿哥的福晋。那时她也自澄瑞亭回到永寿宫中,还赠予了嫔妾一枝红梅。” 是雍正自己提出要到澄瑞亭附近赏梅花的,婉襄的这句话此时说来,便已经全无一点引导性。 “皇考在时十分喜爱弘历,见所惊爱,将其养育宫中,甚至于亲授书课。皇额娘喜欢澄瑞亭梅花,祖孙人冬日便常于此处赏梅。” “弘历福晋冬日常常折此处梅花送往景陵于皇额娘灵前供奉,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 原来还有这段缘故。 澄瑞亭于雍正而言有不寻常的意义,可今夜…… 将至澄瑞桥,一旁的山茶丛中却忽而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雍正和婉襄都不自觉停下了脚步,注意着那边。 苏培盛以及一旁的宫人则更有戒备之色,上前将雍正和婉襄都挡在了身后。 小顺子上前一步,“圣驾在此,是什么人在树丛之中窥探,还不速速现身!” 树丛里的声音停了片刻,而后一个黑影从声音传来之处一跃而出,将众人都惊吓地后退了半步,婉襄也不自觉地拉紧了雍正的衣袖。 是苍猊,身上有些脏污痕迹,挂着一些草叶。 从树丛之中跃出之后它并未再上前,只是叼着一枝山茶花,乖巧安宁地坐在了原地。 “苍猊?” 它本是雍正的爱犬,不过交由那答应照顾而已,他自然不会认不出它。 雍正出言唤它,它便又自原地站起来,朝着雍正的方向威风凛凛地走过来。 苍猊体型巨大,几如一只幼熊,周围人眼见它走过来尽皆失色,微微地让开了一步。 婉襄也在这时候感受到了那一日齐妃的恐惧,尽管她明知苍猊并不会伤害她。 而它于雍正面前却又十分温顺,仰起头望了他片刻,将那支山茶花放在了他脚边,任由雍正抚摸,甚至还在众人面前打了个滚。 “苍猊!” 是那答应嘶哑的声音,她从澄瑞桥的另一侧赶来,行礼时犹自喘息不定。 “嫔妾惊扰圣驾,万死难赎。” 原本在地上打滚的苍猊忽而听见那答应的声音,很快便翻身起来,重新走回到了那答应身边趴下,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它并不懂得发生何事,十分无辜可怜。 “起来吧。” 雍正亦收起了他方才面对着苍猊时的和蔼,语气沉肃。 “朕将苍猊交给你,是希望你能好好管教它,使其受教化,通人性。” 那答应仍旧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继续请罪,“万岁爷信重嫔妾,方将苍猊交于嫔妾手中,嫔妾辜负圣恩,不胜惶恐。” 雍正没有说话,婉襄上前一步,温言道:“嫔妾听闻藏犬野性很重,可观方才情状,它从树丛之中跃出来,也只是停在原地,并没有随意扑人,这应当是那答应平日之功。” “那答应,你为何深夜仍在御花园中逗留?” 话语之中疑惑为轻,责备为重。 那答应从容答:“近来苍猊脾胃不适,无有气力随嫔妾出门活动,至今日方才好些。” “苍猊本就体型巨大,即便站在原地不动,恐怕也会惊吓到宫中人,因此嫔妾总是在宫中没有什么人走动的时候方才带它出门。” “今夜嫔妾原本也是牵绳出门,藏犬好动,数日不曾活动,十分兴奋,一时用力之下竟将绳索扯断,窜入御花园中就不见了身影。” 她张开了手掌,上面果然有为绳索摩擦过的痕迹,衣角也有些脏污,恐怕是曾在雪泥之地摔过。 而婉襄方才就已经注意到了苍猊脖颈上断裂的绳索。 做戏总要做全套。那答应看似风风火火,实则心细如发。 “不曾想竟惊扰了圣驾,实是嫔妾之过。” “起来吧。”雍正又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是弱小女子,将苍猊这样的雄伟之犬交予你,到底还是有些勉强,也是朕考虑不周。” 是帝王的仁爱之心。 小顺子便朝着那答应走过去,“答应主子,万岁爷让您起身。” 那答应这才缓慢地起了身,福身谢恩,“万岁爷天恩浩荡,嫔妾实愧疚难当。” 正说话间,苍猊又钻回到了方才的山茶丛中,不一会儿出来,仍旧叼出了一枝山茶。这一次它不停地蹭着那答应的氅衣,似是要她接过去。 雍正不觉轻轻笑起来,“它倒是也爱美人,如何能算是不通人性?” 那答应接过苍猊衔来的山茶,却并不敢接话。 婉襄心中有数,“那答应,嫔妾同万岁爷要前往澄瑞亭赏梅,瞧着苍猊玩兴未尽,不若一同前去?” “万岁爷与你皆在此处,想来苍猊应当不会再乱跑了。” 雍正望了婉襄片刻,眼中略有惊讶之色,旋即点了点头,“也好。朕也有许久不见苍猊了,便让它在这周围嬉戏吧。” “嫔妾谨遵圣命。” 那答应低头,看着雍正和婉襄朝着澄瑞亭的方向走去,方才缀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跟了上来。 走至澄瑞亭中,红梅横斜入亭中,一半枝上雪,一半梅蕊香,实是十分清雅恬静之地。 那答应并没有走入亭中,只是站在水边,背对着雍正与婉襄,注意着在周围乱跑的苍猊。 雍正也无半点招呼那答应的意思,随意地折下了一朵梅花,斜插入婉襄发髻之中。 “朕总不能还不如苍猊。” 这话是在婉襄耳畔说的,热意和羞,她的面庞也尽染红梅色。 只可惜她的心不静。 该是她出言的时候了。 “四哥你瞧,苍猊这是在做什么呢?” 苍猊不再继续乱跑了,而是停在了一处,周围有雪泥纷飞。 婉襄的话音刚落,那答应便转过身来,朝着澄瑞亭走过来。 “万岁爷,苍猊向来有刨东西的习惯,但今夜那里……那里好像有东西。” 终于来了。 雍正微微皱了眉,打发苏培盛,“你同那答应一起过去,看看朕的苍猊给朕刨出了什么好东西。” 苏培盛躬身行了礼,便快步走下台阶,与那答应一起走回到桥边苍猊所在的地方。 苍猊仍旧没有停下来,借着并不明朗的月色,婉襄也看见那土坑之中红红绿绿一片,显然并不寻常。 又过了许久,“苍猊,停下!“ 它听得懂那答应的命令,走到一旁开始舔舐自己的爪子。 苏培盛令人在一旁掌了灯,看清了坑中的物什,一时之间同小顺子对视了一眼,俱都惊骇不已。 那答应蹲下来,从坑中捡起了一颗珠子模样的东西,旋即便被苏培盛制止,“答应主子,这些东西不可随意乱动。” 他又望了小顺子一眼,示意他在此处守着。再回到澄瑞亭中的时候面有难色,“万岁爷……” 雍正的神情冷肃,刹那间周围的梅花好似也收敛了香气,不敢再惹君王留心,“是什么东西?” 苏培盛在雍正身边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是巫蛊厌胜之物,都是些脏东西,您还是不要看了。” “奴才回头便让人将这些东西全都焚烧,再请熹妃娘娘彻查六宫,这事总会有结果的。” 雍正立时便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土坑所在的地方走去。 将要到达之时他忽而停下来,转身向婉襄尽量温和地道:“你不要看。” 婉襄只好停在原地,但这样的距离,也足够她看清土坑之中的情状了。 这土坑大约有半米深,也算是难为了苍猊。 最上层是一些五谷梁,被苍猊的爪子拨弄过,露出了下面的红色纸片小人。 这小人是用七色线五花大绑过的,虽有些脏污了,也能看清它身上同婉襄那一日看见的一样写着弘历的生辰八字,是齐妃所埋无误。 她能够看清,雍正自然也能。 而那答应手中的那颗红珊瑚珠子,便会是齐妃的催命符。 “万岁爷,嫔妾在这土坑之中发现了这颗红珊瑚珠子。” 雍正冰冷的目光落到那答应身上,无声地命令她继续说下去。 那答应其实从不畏惧雍正,“这颗珠子上面用满语篆刻了“齐”字,万岁爷,嫔妾记得,这应当是齐妃娘娘所有之物。” 雍正仍旧未曾言语。 一旁的苏培盛亦道:“此法应名为‘顶桥拘魂’,将这些脏东西安置完毕之后还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喊被魇镇之人的名字,使之前来顶桥,必须喊七遍以上。” 这句话添补地太及时了。“萨满巫术说,使用此法,不出四十九日惩治小人必定横死,万岁爷……” 雍正闭上眼睛,在这月华霜重的夜晚里长叹了一口气。 他胸腔之中翻涌的并不是愤怒,“回养心殿。速召齐妃。”,. 第44章 狡辩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不知万岁爷深夜召臣妾至养心殿……” 齐妃一面请安,一面偷偷觑着雍正神色。 他坐于龙椅之上,面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便如香烟鼎盛的那些庙宇之中,紫檀座上无悲无喜的神明。 他微微地抬了手,苏培盛便拿起了一旁齐妃宫女手中捧着的锦盒,打开查验过,而后走上前来奉予雍正。 一支金镶宝石松鼠簪静静地躺在锦盒之中,金色已经不再那样亮了,珍珠亦失去光泽,是常年佩戴之故。 松鼠造型灵动,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处凹陷的位置。那里原本镶嵌着一颗红珊瑚珠。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齐妃的目光恨恨地在婉襄与那答应身上分别经过。 而后向帝王道:“这是还在潜邸的时候,弘昐出生的时候万岁爷赐给臣妾的,可怜弘昐无福……” “不是弘昐,是弘时。” 雍正打断了她的诉苦,在听见“弘时”这个名字的时候,齐妃的身体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而后眼中迅速地积蓄起了愤怒,很快便被潋滟的泪水淹没了。 “弘昐出生的时候,朕赐你的是一支嵌珠珊瑚蟹纹金簪,那时距离你入府也没有太久,你同别人不一样,长日无聊,在屋中养着螃蟹赏玩。” “你那时常常抱着弘昐,哄着弘昐看你屋中的螃蟹,小儿无知无畏,有一回他差点为螃蟹所伤,你便狠了狠心,将屋中的螃蟹都放生了。”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却仍然记得清楚,历历如昨。 “弘昀出生的时候,朕奉皇考之命在外视察永定河工地,于民间偶得一支金錾连环花簪,带回来给你做了纪念。” “而弘时出生的那一夜,有一只松鼠自你窗边跑过。” “朕便特意命内务府打造了这支松鼠簪,在上面镶嵌了一颗篆刻朕觉得最能代表你的文字的红珊瑚珠。” 齐妃的泪水滚落下来,“原来万岁爷都记得。” “弘时不肖,臣妾不敢在您面前提及他的名字……臣妾自己行事亦不谨慎,导致这支簪子上面的珊瑚珠佚失……” “朕自己的孩子,朕怎会不记得,不挂念。” 他将那颗珊瑚珠扔进了锦盒里,“齐妃,朕今夜偶得一颗珊瑚珠,你瞧一瞧,是不是你的。” 苏培盛将这个锦盒捧还给齐妃,她比对了片刻,面上便带了笑意。 “回禀万岁爷,这正是臣妾的那颗珠子,这上面篆刻了您给臣妾的封号,您瞧……” 这一次雍正不是用话语打断齐妃的,打断她的是一只暗花螭纹杯。 那杯子摔在坚硬的金砖上,顷刻之间四分五裂。 众人皆静默了片刻,旋即不约而同地跪下去,“请万岁爷息怒。” 雍正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齐妃,“齐妃,你可知朕是从哪里找到的这颗珠子?” 他的话语森然,齐妃犹自惊魂未定,微微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便立刻又低下头去,“臣妾……臣妾不知……” 苏培盛冷笑起来,用太监那独有的阴寒声调向齐妃道:“齐妃娘娘还是好好想一想,这颗珠子牵扯到了一件大逆罪案之中,若是不能解释清楚……” 齐妃望向苏培盛,眉头微皱,却仍然不知道这颗珠子究竟会与什么事有关。 偏又越过苏培盛望见了跪在前面的婉襄与那答应,一时恨向心头来。 “万岁爷,臣妾侍奉您多年,素来安分守己,怎会卷入什么大逆之案?” “定然是这两个贱人巧言诬陷,万岁爷,请您明察!” “住口!小顺子!” 小顺子迅速地站了起来,转身自一旁取来了那些巫蛊之物,捧至齐妃面前,“齐妃娘娘,请您掀开绸布,看看是否识得里面的东西。” 帝王雷霆之怒,悉数加于齐妃一人身上,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便连那轻飘飘的丝绸似乎也有万钧之重,她掀了两次,才将那丝绸掀开了。 “啊!”丝绸顷刻之间便飘落到了地上,齐妃整个人亦有些无力地跪坐了下去,“这是……这是……” 雍正的声音如凝冰霜,“齐妃,看来你是认得这东西的了。” 齐妃身体抖似筛糠,立刻摇头否认,“不是的……臣妾不认得……臣妾根本就不认得这东西,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苏培盛便道:“今夜万岁爷与刘答应去澄瑞亭赏梅花,恰好遇见那答应。那答应带着苍猊,这是苍猊自澄瑞桥边挖掘出来的。” 齐妃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惧怕,又闻澄瑞桥之语,面色灰白,一副已然死了一半的模样。 但她身后的宫女却眼珠一转,膝行上前,“万岁爷,娘娘素来畏惧天威,今您龙颜大怒,已是不敢为自己争辩了,但还请您听奴才一言!” “奴才方才听了苏公公的话,觉得疑点颇多。天寒地冻,为何那答应会深夜还在御花园中流连,且恰好在澄瑞亭附近? 这个问题,那答应未卜先知,从一开始就已经解释了,不会引起雍正怀疑。 “而即便那答应恰好出现在澄瑞亭附近,澄瑞亭周围开阔,敢问苍猊是受人指使么,怎么恰好就能在地底下翻出这样的东西?” “万岁爷,我们娘娘实在冤枉,请您明察啊!” 听了这宫女的话,齐妃在片刻之间又活了过来。 “万岁爷,臣妾侍奉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千万别听信这两个贱人的话,冤枉死了臣妾啊!” 雍正尚未开口,小顺子已经狠狠给了那宫女一巴掌,“万岁爷面前,岂有你说话的份,宫规全都白学了么?” 这一巴掌岂止是扇在那宫人脸上。 “功劳?将朕的长子弘时教成心中无有君父的大逆之人便是你的功劳?” 雍正冷笑了一下,旋即将目光落在了那答应身上,“那答应,你可有话说?” 这些问题,婉襄都已经同那答应推演过一遍了。 那答应的态度仍旧不亢不卑,自一旁站起来,取了锦盒之中的那颗赤珊瑚珠,重又跪在大殿中央。 “万岁爷容禀,苍猊会挖掘那一处的土地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您瞧……”齐妃即刻便要为自己争辩,却被那答应斜睨了一眼。 她们之间的地位差距岂止天堑,但齐妃还是莫名地为那答应的神情所震慑,闭上了她的嘴。 那答应继续陈情,“苍猊之所以会挖掘那处土地,正是因为这颗红珊瑚珠子,因为它上面的香气。” “若是嫔妾没有闻错的话,齐妃娘娘身上熏衣所用的是百和香,同这颗珠子上面的味道是一样的。” “苏公公可以闻一闻,看是否如此。” 苏培盛恭敬地自那答应手中取回了那颗珊瑚珠,细细嗅了一番,“回禀万岁爷,的确如那答应所言。” 那答应略略点头,才继续说下去,“这味百和香中有一味缬草,于人而言有安神静心之效,于犬类却并非如此。” “苍猊是藏犬,缬草不生于藏地,因此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每次闻见便会不受嫔妾控制地兴奋起来。” “数月之前,在御花园中偶遇齐妃,苍猊也曾经往齐妃娘娘身上扑过。” 她还将这两件事串联起来了。 “你还敢……”齐妃顷刻之间便要对那答应用强,却被她的宫女拽了拽衣袖。 那一日齐妃私会贾士芳,无论是因为什么事,她都是解释不清的。 “万岁爷知道,犬类嗅觉灵敏。这几日天气晴朗,本是化雪之时。观其纸张并未完全被融化的雪水浸湿,应当是埋下之后未有多久。” “珊瑚珠孔隙甚多,本就适宜藏香,这样的味道为苍猊所探知,精力无处发泄,往下深探,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都已经说了这样多的话,齐妃便是再畏惧雍正,也总算是从这惊骇之中缓过来了一些。 她决心要狡辩到底,“万岁爷,即便这颗珊瑚珠为臣妾所有,但也未必是臣妾做的这件事,乃至将红珊瑚珠不慎遗失于此地啊。” 她忽而想起了什么,“对了,臣妾所居的钟粹正殿前几日曾经失窃,或许是窃贼将珊瑚珠盗走,再设局诬陷臣妾的!” “臣妾绝无巫蛊魇镇四阿哥之心,请万岁爷明察!” 齐妃的话语掷地有声,似是要在周身燃一炬火,烧尽雍正心中的疑虑。 “可是齐妃娘娘,您口口声声主张是嫔妾等诬陷于您,这件事若是当真与您无关,您又是如何得知,这被人巫蛊魇镇者是四阿哥的呢?” 婉襄的声音如同屋檐下的冰凌,为热意所感,一点一点浇灭了齐妃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 是苏培盛方才出的主意,他好像比婉襄更盼着齐妃获罪,“那纸人上面的八字,可并不是四阿哥的。” 齐妃在一瞬间便僵住了,一时之间百口莫辩,“臣妾……臣妾是来时听人说起,所以才……” “齐妃是否是声称六宫之中有贼,本宫将‘贼人’给你带来了。” 这声音一听便是熹妃,婉襄望着殿门,在熹妃身影出现的一瞬间福下身去。 螳螂捕蝉,她是也要自蝉身上撕扯下一块肉的黄雀。 齐妃遽然回过头去,眼中戾色使人心惊,“熹妃,你来得好快啊。” 熹妃不疾不徐地走到大殿中央,在齐妃身边停下,低头蔑视着她,“本宫协六宫事,此事更涉及弘历,因此不得不来。” 又是一个未至养心殿,便知受魇镇之人为弘历的人。,. 第45章 设局 熹妃向着上首的皇帝行下一礼,婉襄和那答应自然又要同她行礼。 她身后跟着的是钟粹宫的郭贵人与海常在,养心殿在无声之中热闹了起来。 熹妃首先提起的仍旧是旧事,“数日之前,齐妃声称钟粹宫中闹了贼,丢失了数件首饰。” “又一意认定是同住˙钟粹宫的郭贵人与海常在所盗,翻遍了郭贵人与海常在的住处。” 她微微偏过头去,望向郭贵人,“郭贵人,你先说,齐妃娘娘身边的人在你那里找到了什么?” 郭贵人被熹妃点名,立刻上前一步,“齐妃娘娘身边的春莺在嫔妾的内殿之中翻到了一串碧玺翡翠的十八子手串。” 她大有必然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决心,在雍正面前并无半分谄媚邀宠之意。 “但嫔妾绝无偷窃之心,万岁爷,您是知道的。嫔妾家中虽非什么富贵之家,但到底也衣食无忧,嫔妾不会……” “郭贵人。”熹妃的语气冷肃,“本宫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若是你与海常在真有冤屈,本宫与万岁爷自然会为你们做主。” 她的目光落在海常在身上,她今日穿着一件雪灰色水仙纹上羊皮下灰鼠皮氅衣,夜深人静时妆容并不如白日那般精致,蹙眉之时更别有一种可怜之态。 只可惜她一跪下去,一说话,矫揉造作之态便使人不适,极大地折损了她的美貌。 “启禀万岁爷,数日之前钟粹宫失窃之时,嫔妾亦受牵连。春莺在嫔妾殿中找到了一枚点翠嵌珠葵花纹结子……” 海常在回过头去望了齐妃一眼,无限幽怨。 “齐妃娘娘借故发作,令嫔妾与郭贵人姐姐一同在钟粹宫正殿之外跪到半夜,钟粹宫门前人来人往,那么多奴才看着,嫔妾实在是无颜再见天颜了……” 婉襄抬起目光,无意之间望见了候于一旁的郭贵人。 她旁若无人般地冲着海常在翻了个白眼,对她的举止十分不屑。 这种恶意太过明显了,郭贵人并不适合在宫廷之中生活。 这些都是无可辩驳之事,稍加查问,便能知道齐妃的确御下酷烈,不得人心。 立于养心殿正中央的熹妃却也忍不住皱了眉,她身后的那图便走至郭贵人与海常在身边,沉声询问她们。 “郭贵人、海常在,齐妃宫中的宫人在你们的寝殿之中只找到了一串碧玺翡翠的十八子手串以及一枚点翠嵌珠葵花纹结子,可有遗漏?” “或者还有闻听齐妃曾丢了旁的什么东西?” 郭贵人和海常在一同摇了摇头,“并无遗漏。齐妃娘娘那一日还说,年节下盘点首饰财务,便发觉少了这两样东西。” “她身边的江玉进谗言,说嫔妾二人常在正殿附近鬼鬼祟祟,未经嫔妾们允许,便带人将嫔妾二人的寝殿翻得乱七八糟。” “说不准就是那时候把东西塞进去的,万岁爷……” 她仰头要求助于雍正,熹妃再一次打断了她,目光锐利。 “既是年节下盘点宫中财物,又能盘出这两件缺失,想必是都已经清点过了。” “这支金嵌宝松鼠簪本是齐妃爱物,因三阿哥获罪,从此才不再戴了。若是其上的珊瑚珠遗失,齐妃那时便应当发觉了才是。” 齐妃同熹妃同是潜邸旧人,儿子的年纪又相仿,彼此之间不知已过了多少招,齐妃又怎会惧怕她。 她很快指出了熹妃话语之中的疏漏,“那日至今,总也有七、八日了。” “这七八日间难保没有人怀恨在心,再次潜入本宫的寝殿偷窃设局。” 郭贵人回头望向齐妃,目光之中犹如淬了火,“钟粹宫的确有人怀恨在心,却并不是嫔妾等,而正是齐妃娘娘您。” 她是将门之女,胆识本就越过养在深闺的寻常女儿。 更兼她原来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逞匹夫之勇,整座养心殿中此时回荡着的都是她的声音。 海常在的声音却柔婉,轻声解众人之惑。 “嫔妾等与齐妃娘娘同住钟粹宫中,虽有恭敬亲近之心,奈何齐妃娘娘总是看嫔妾等不顺眼。” “钟粹宫中不过是那一亩三分地,天气寒冷,嫔妾等不欲出门,只偶尔在寝殿周围走动,便被江玉姑娘诬为‘鬼鬼祟祟’。” 她也同样望向了齐妃的方向,和郭贵人不同,她是一只尾巴上淬了毒的黄蜂。 “既是齐妃娘娘不仁,也不要怪嫔妾等不义。嫔妾与郭贵人经过钟粹正殿时,早晚曾数次听闻齐妃娘娘在殿中诅咒四阿哥。“ “内容污秽难听,嫔妾等不敢污了万岁爷的耳朵。但万岁爷尽可使苏公公前往钟粹宫查问,齐妃娘娘身边的宫人皆可为证。” 海常在陈情已毕,熹妃郑重地同一直没有说话的雍正行了一礼。 “朝恨暮怨本是萨满巫术的一种。郭贵人与海常在闻听此语,战战兢兢,又知此事干系重大,因此曾偷偷入永寿宫将此事告知臣妾。” “这也是为何臣妾未至养心殿,便知受魇镇之人为弘历之故。” 她说到这里,再次用方才踏入养心殿时那种凌厉之中又带着怜悯的眼神望着齐妃。 “臣妾与齐妃皆是自潜邸之中便侍奉您的妃子,虽因子女之故素来有些不合,但总归有些旧日情谊。” “因此听闻此事,更觉鬼神之事乃事无稽之谈,并未同齐妃计较。” 熹妃忽而跪下去,“没想到臣妾宽仁,却越发纵得齐妃为这些奸邪之事迷了心窍,以至今日做下这般不能为万岁爷所容,不能为天理所容之事。” “臣妾治宫不严,宽纵奸人,请万岁爷降罪。” “熹妃!” 齐妃满眼嫉恨之色,“你这样着急便要坐实本宫的罪名,你又有何居心,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本宫看你分明就是这设局之人!” “还有你们,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海常在疾言反驳,“吃里扒外?嫔妾等身沐皇恩,理当为万岁爷铲除后宫之中奸邪之人,如何算得上是‘吃里扒外’?” 海常在思维敏捷,远在郭贵人之上。但此时听来也的确有落井下石之嫌。 甚至婉襄也开始有些怀疑今夜之事是否是她们与熹妃早已串通好的。 熹妃则是更懂得抓大节之人,“臣妾到达养心殿之前,已经令人前往钟粹宫搜查齐妃寝宫。若有所得,齐妃方才对臣妾的污蔑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她的话说完许久,龙椅之上的帝王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久久没有回应。 熹妃跪得有些久了,抬起头望向上首,“万岁爷……” “齐妃。”他终于开了口,语调之中染上了冬日雪夜火冷灯稀的寂寥。 熹妃方才搜宫之语,令她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这般表现,其实足以说明一切了。无力回天了。 听见雍正唤她,齐妃缓缓地抬起头来,重新捡起了她身为妃子的仪态与尊贵,在金砖上跪直了。 她的影子覆在她面前着湘妃色绸绣芙蓉花纹袷袍的熹妃身上。 “春风得意”这四个字,已经许久都与她无关了。 她的容颜与精神就像是她身上浅驼色百蝶纹的氅衣一般日复一日地暗淡下去。 她有些羡慕她。 不,应该说是很羡慕。 “弘历即便不是你亲生之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顶桥拘魂之法,要你一遍一遍地念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咒他去死……” “你如何做得出来这般事?” 比起愤怒,婉襄从雍正的话语里听出来的更是心痛。 她的心像是也被春蚕吐出来的丝线细细密密地包裹,分明没有人在上面用力,却无一处可安心。 齐妃听完了雍正的话,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万岁爷,您方才说什么?” 她伸出她纤长的,因为为精致的护甲包裹,而看不出一点温和点手指,指着熹妃。 “弘时是您亲生之子,也是您看着他长大的。可一旦有小人挑拨,您又是……” “传朕旨意。”雍正没有继续让她说下去,“钟粹宫齐妃谋害皇子,着降位为……” “且慢!” 也竟然有人打断了雍正的话,婉襄下意识地望向殿门前,绛色金鱼纹灰鼠皮风帽之下露出来的那张脸…… 竟然是久病的皇后? 熹妃最先回过神来,领着养心殿中众人同皇后行礼。 她经过齐妃时齐妃仰头望着她,满心希冀,“娘娘……” 却也并未得到皇后一个眼神的关怀。 皇后站在诸妃之前,距离雍正最近的地方,向着他行下礼去,“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这是婉襄第一次看着这世间地位最高的帝王夫妻同时出现。即便没有动,雍正望向皇后的目光,同旁人完全是不同的。 是望向熹妃,望向芸芸众生时都没有的尊重与平等。 一旁的苏培盛很快便令人搬来了一张玫瑰椅,又取来了熊皮制成的毯子予皇后,令她安置了下来,好生忙碌了一阵。 众人忙乱之时,婉襄不动声色地望了早已隐在阴影之中的那答应一眼。 她也正低头思索着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后今夜忽而出现,究竟是想做什么?,. 第46章 黄雀 “皇后素来身体不佳,何必漏夜前来养心殿掺合到这样的污秽之事里,究竟应当如何处置齐妃之事,万岁爷自然会有决断。” 在皇后面前,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熹妃。她的语气并不算太恭敬。 而同上一次见面一般,皇后的脸色仍旧不佳,也并无要与熹妃争锋的意欲。 “本宫今夜过来,并不是想处置谁。” 皇后身边的女官将那黑熊皮紧紧地裹在了她身上,终于感受到了温暖,皇后抬起头望向雍正的方向。 “臣妾只是觉得,熹妃既已经令人搜查钟粹宫,万岁爷便不必这般着急处置齐妃,大可以等宫人们将搜查到的东西呈上之后再行定夺。” 此言一出,齐妃越加面色灰败,于金砖之上向着皇后的方向膝行数步,泪水涟涟。 “娘娘……皇后娘娘……如今连您都不肯站在臣妾这边了么……” 皇后低头望向齐妃,语气分明淡漠,却掷地有声,“本宫是六宫之主,不会包庇任何人。” 齐妃这般神色,显然有罪。 若真依皇后此言,她仍生着病,这般从景仁宫中跑出来,不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么? 婉襄沉思片刻,便见又有一名宫女捧着什么东西从养心殿外脚步匆匆地入了殿,恭敬地给殿中的主子们行了礼。 “回禀万岁爷,皇后娘娘,钟粹宫已搜查完毕,这是所得之物。” 婉襄认出来,她应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乌尤塔,也就是上次送她回承乾宫的那个女官。 不过,既然是熹妃派人搜钟粹宫,为什么来人却会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雍正一点头,苏培盛立刻便自她手上接过了托盘,弯腰走至雍正身边,看着他揭开了上面的绸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托盘之上,婉襄站得近,一眼望见的仍然是她早已见过的红色纸人。 她的心沉下来,齐妃应当是无可辩驳的了。 熹妃亦很快看清了盘中的东西,再望向齐妃的目光充满了嫌恶,她毕竟是一个母亲。 “齐妃,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熹妃娘娘且慢。” 乌尤塔站到了皇后身后去,“这东西的确是从钟粹宫中找到的,但它却并不属于钟粹宫中的任何人。” 她又向着上首的雍正行了一礼,“万岁爷容禀,这些污秽之物实则并不在钟粹宫中,是有人蓄意将它们携带进去的。”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尽皆变了脸色。 熹妃眉头紧锁,郭贵人与海常在城府最浅,俱都满脸疑惑地望向了熹妃的方向。 那答应虽低着头,婉襄也能察觉她此时的不悦,甚至雍正的身体也微微向前倾,似有追问之意。 按兵不动的唯有皇后一人。 “乌尤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尤塔抿唇一笑,并未理会熹妃,按着自己的节奏叙述下去。 “皇后娘娘早先已听闻钟粹宫中齐妃娘娘与郭贵人以及海常在之间的纠纷,认为齐妃娘娘惩罚两位主子的举止不妥,将她召入景仁宫中训斥过一顿。” “今夜皇后娘娘喝了药刚要歇下,便听闻熹妃娘娘带了人前往钟粹宫搜查。” “原本只以为是先前钟粹宫遇贼之事的延续,一问之下,才知事涉巫蛊。” 这些娘娘主子们身边的大宫女,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巫蛊之事向来是宫中大忌,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既然得知,自然不能不闻不问。” “因此派遣奴才带领景仁宫宫人一同前往钟粹宫,于必要时协助熹妃娘娘。” 她终于望了熹妃一眼,但这一眼意味深长,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永寿宫宫女十分霸道,即便是奴才带人入钟粹宫,也决不肯令奴才等人插手分毫,因此奴才等不过是在一旁监督而已。” 乌尤塔先出怪罪之语,话又停在这里,分明是要熹妃的解释。 被一个奴才诘问,熹妃显然有些不快,“那图,今夜奉命搜查永寿宫的宫女是谁?” 那图上前一步,低头答话:“回禀娘娘,是阿穆尔。” 熹妃平息着胸中的一口气,“阿穆尔对皇后身边的宫人不敬,着罚俸三月,不许再来本宫面前侍奉。” “熹妃娘娘先别急。”乌尤塔却制止了她,“奴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再次面对着雍正,终于说到了这件事的要点。 “奴才原本带人在一旁监督,因阿穆尔不恭敬,奴才便格外注意着她。” “也因此亲眼见她自袖中掏出了什么,要塞入齐妃娘娘的箱笼之中。” “而后奴才便带人将她当场拿住了,此刻她人就在养心殿外,万岁爷,您可要将她传召进来查问?” 婉襄再望向雍正,他此刻铁青着一张脸。“传。” 那个名叫“阿穆尔”的宫女很快就被小顺子带入了养心殿中,摘去了口中的手帕。 她被人捆绑了手脚,此刻毫无尊严地躺在养心殿的金砖上,稍稍得了自由,便立刻满眼恳求地望向熹妃:“娘娘……” 熹妃凝视了她片刻,目光越加冷冽下去。 旋即跪下来,神情刚毅地向雍正陈情,“阿穆尔的确是臣妾身边得用的女官,但臣妾亦的确不曾指使她陷害齐妃。” “弘历是臣妾亲子,这样的东西,臣妾即便只是看一眼亦有钻心之痛,更何况亲手为之?请万岁爷明鉴。” 海常在更伶俐些,恐怕亦早有向熹妃投诚之意,此时便匆忙跪下去。 “嫔妾愿意相信熹妃娘娘,这天下岂有母亲为了陷害旁人,拿自己孩儿的性命去做赌的?” 郭贵人眼见她如此,一时之间恐怕深恨海常在抢了自己的风头,也立刻在海常在身边跪下。 “嫔妾亦愿意为熹妃娘娘作保,娘娘实在不是这样的人。” “娘娘听闻齐妃日夜都在钟粹宫中诅咒四阿哥,本是立时便要前往钟粹宫向齐妃娘娘要一个说法的。” “只是娘娘到底心善,才想着放齐妃一马,盼她自己改邪归正。谁知……谁知娘娘不过枉做了好人。” 郭贵人一面说,一面恨恨地盯着齐妃,显然她们之间是积怨已久。 有人接连为自己求情,熹妃却闭上眼,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熹妃带着郭贵人和海常在一同过来是作为证人的,可证人与举证者之间的关系太过亲密,这证词也就不足信了。 “‘朝怨暮恨’何尝不是巫蛊之术,但你却能隐忍至今日方才发作。熹妃,你应当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吧?” 皇后的精神看起来仍旧有些不济,饮了一盏热茶,在人心浮动,各有算计之时轻飘飘地将这句话说完,便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并不在熹妃身上,而在郭贵人与海常在之间来回转换。 “在你们宫中,属于他人的东西也未必是你们所偷盗的。既是如此主张,便也要相信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旁人身上。” “本宫曾为此事教训齐妃,令她凡事都要给自己、给他人留一些余地,不可急躁,以至于冤枉好人。近年来却是疏忽了对你们的管教。” 她又向雍正福了福身,“这些年臣妾身体不适,难免心灰意冷,便借着这个因由将自己本应肩负的责任全都推了出去。” “似今夜这般的闹剧,一半是熹妃与齐妃的责任,另一半,则皆是臣妾之过。” “臣妾已亲手抄写《佛母经》三卷,供奉于皇额娘灵前,为辜负皇额娘当日嘱托而忏悔。” 居上位者,最要学会的一件事,便是承担责任。 “真相似乎已在眼前,又似乎仍有可商榷之处,尽在万岁爷定夺,但唯有一件事……” 她顿了顿,而后神情郑重地跪下去。 “熹妃既然牵涉到了这样的事情里,便暂时不宜继续协理六宫了。” “臣妾的身体状况如今已经大有好转,过几日坤宁宫祀神之事,臣妾将亲自主持。” 坤宁宫日日都有祭祀,十二月这一整个月间,唯有小年夜的祭祀尤为重要。 近来婉襄帮助熹妃整理账本,也曾听说过一些旧年的事。 一连三、四年,坤宁宫中小年夜的祭祀,都是由熹妃主持的,皇后不过露个面而已。 都已经沉寂了这样久了,皇后的身体分明没好,为何忽而出面争权? 雍正略抬了抬手,一直立于一旁,沉默地如同一盏灯的获萤便走到皇后身旁,恭敬将她搀扶了起来。 “帝后本是一体,你不过是想要做你原本应当做的事,何须朕允许。已经很晚了,获萤,你将皇后送回景仁宫去。” 除却必要的礼仪,皇后不曾再多言一个字,似乎已经笃定了事情会如同她所想的那样发展下去。 婉襄望着她的背影开始思考,齐妃和熹妃两败俱伤,没有人被置于死地,也没有胜者,这便是她想要的结局么? “苏培盛,传朕旨意,郭贵人与海常在于六宫之中搬弄是非,且疑罪未明,着罚俸半年,于钟粹宫中静思己过。” “至于齐妃与熹妃……各自禁足于寝宫之中,事情查明之前,不许任何人前往探视。”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只是这样的惩罚而已。,. 第47章 人心 众人皆散去,长夜里唯一的光明之所,又安静成只有婉襄与雍正两人的养心殿。 这一个夜晚有太多的谜题,设局之人只怕没人如意,那一尊观音像上生漆已然全干,没有来得及镀上金粉,此刻亦不知被宫人收到了哪个黑暗的角落里。 除却在众人跪安的时候将她留下来,雍正没有再同婉襄说一句话,她只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比他龙案之上的灯火还要沉默。 这一场闹剧,不想看的热闹结束之后,雍正仍然沉心于他的那些密折。 今夜该完成的事,他不会拖到天明之时。 一直到丑正之时,察觉到婉襄轻轻地打了个呵欠,他方才停了笔。 “先去梳洗歇下吧。” 在静夜里发出声音,叫寒气察觉,骤然侵体,雍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婉襄轻抚着他的背,目光不自觉落在他朱笔停留之处,“……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 是为他自己,与怡亲王生病之故。 雍正不再咳嗽了,在他察觉之前,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嫔妾不在此处吵嚷四哥了。” 她知道雍正是并不想让她继续呆在这里同他一起了,所以并未像从前一般坚持。 哪怕是这样的小事,她想让他舒心些。 婉襄福了福身,在将要迈出养心殿时候回头望了雍正一眼。 他也正目送她出去。 婉襄还是决定要开口,“若是四哥要召四阿哥过来的话,千万记得让下人将话说得和缓些,不要吓着了富察福晋。” 她早已看出来,今夜雍正即便批阅奏章,也有些心不在焉的,不似寻常一心多用还能专注。 今夜这一场风波,无论谁是胜者,四阿哥都是无辜受牵连的那一个。 熹妃或许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雍正是相信的。 他是个无比虔诚的佛教徒,四阿哥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的后继者,四阿哥绝不能出任何事。 雍正一定会想见到四阿哥的。 雍正龙袍之上的光泽与煌煌烛光连成一片,他在这光芒之中略略点了点头,仍旧提起朱笔继续批阅奏章,婉襄一个人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梳洗已毕,婉襄微微瑟缩着躺到了床榻里侧。 她已经开始习惯镜春斋的床榻了,这里于她而言还是不习惯,非得要有两个人,才能勉强睡着。 婉襄开始回想今夜之事。 一整件事情的起因,自然是她与那答应的算计。 那答应早知齐妃会行此巫诅之事,又探知腊八前夜齐妃带着心腹宫女至澄瑞桥完成了这一切,便依照之前的计划,在婉襄以消寒图将雍正引至澄瑞亭赏梅之时带着苍猊出现,最终将齐妃的居心暴露于雍正面前。 有那颗珊瑚珠,又有齐妃与熹妃之间旧日的恩怨,原本无论如何,今夜的齐妃都是逃不脱嫌疑的。 但苏培盛的表现从一开始就太过完美了,恰到好处地补充了这种巫蛊之术的实施之法,诱发雍正心中的怒气。 改换红纸小人身上四阿哥的八字,引齐妃自乱阵脚。 他与齐妃是仇敌,从上一次安贵人的事情上,婉襄就已经看出来了。 而熹妃也就像是齐妃自己所说的那样,“来得太快了”,这是她最大的破绽。 深夜时御花园人烟稀少,钟粹宫与永寿宫又分列东六宫与西六宫,雍正着人去请齐妃时并未声张,熹妃入殿时,她分明望见雍正脸上有片刻的不快。 熹妃恐怕是早已经知道齐妃的意图了,一直按兵不动,不过希望能抓齐妃一个入今夜一般的现形。 郭贵人与海常在分明也是她安排好的。 低位妃子于高位执掌六宫事的妃子有所求,不是什么稀奇事。 婉襄唯一想不通的只是皇后的意图。 不让熹妃铲除齐妃,是谨防熹妃一人独大?可即便齐妃仍旧在后宫之中,也早就没有了同熹妃抗衡的资本。 更何况她是得帝王尊重,时常挂念的皇后,她并没有失宠。 齐妃的宫殿之中竟然没有纸人,这不符合她听闻熹妃搜宫的表现。 熹妃是否亦当真出了这样的昏招,命令身边的大宫女将罪证明晃晃地塞进齐妃的箱笼里? 看不明白。 除却原本就属于她的权力,皇后今夜究竟赢得了什么? 这样想着,婉襄的意识开始变得朦朦胧胧,恍惚间仿佛看见殿门被人打开,有人披着月色朝着她走过来。 待走到近处,他身上的月色完全被帐中昏暗的烛光消解了,雍正在她床边坐下来。 婉襄朝着他靠过去,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枕在面颊之下。“四哥该休息了。” 她不想问他什么,有再多的话,来日方长。 他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面庞,像是冰凉的笔触落在上好的素纸之上,每一笔都会恋恋不舍。 “朕要去梳洗,婉襄,睡吧。” 婉襄抬起头来,先让出了位置,而后缓慢地松开了手。“嫔妾在这里等着四哥。” 她好像听见了一旁净房之中的水声,又好像没有,下一刻她就要进入梦乡,有人掀开了锦被,带进来微微的凉意,而后用他的体温来温暖她。 “今夜,叫你看见了后宫之中丑恶的人心。” 雍正吹熄了烛火,他的声音透着毕月色更清晰的惆怅。 婉襄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凝望着龙凤团花的帐些什么,但雍正侧过身子来,他凝望的是她。 婉襄也侧过了身体,整个人蜷缩起来,躲在巍峨的山岳之后。 月光透不进来,便照不亮她的那颗心。 “人活于世,总归有所求。所求之物并非唾手可得,便难免祈求、谋算、抓心挠肝乃至癫狂。” 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世间无处不如此,岂止是宫中呢?” “是了。” 他将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让他们更亲密,“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求之物,不会考虑朕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话同样让婉襄自惭形秽。 今夜之事的起因,实是她和那答应一同创造的。 或者即便没有她和那答应的算计,熹妃早知齐妃有不轨之心,早晚也会将她揭发。 但今夜,腊八节,佛成道日,她的确是算计了他。 她又有什么立场和颜面评价别人? 婉襄又往他怀中缩了缩,使得自己可以不用面对他的眼睛。 但这样的距离太近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无论是谁,这诅咒都不会成功的。四阿哥会平安无恙,您不要伤心。” 这是她唯一确定的安慰。 乾隆是中国历史上执掌皇权最长的皇帝,也是最长寿的皇帝。他其实给大清选了一位很好的接班人。 婉襄一直都闭着眼睛,雍正忽而伸手蒙住了她的耳朵,“往后再遇见这样的事,不要看也不要听。” “有多少事,朕都会护着你。” 视觉与听觉都被封闭着,触觉便格外敏感。雍正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令她在猝然间眼眶一热。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没有更进一步。他好像也只是想要安静地抱一抱她,从她的体温之中找到什么慰藉。 但婉襄想要忘记今夜她的不真诚,她的欺骗,回应着他的拥抱。 高大的山岳从另一个角度巍峨起来,不再替她遮挡着月光。她的世界仅余一片黑暗,但她并不觉得害怕。 这样的时刻,肌肤即便与冬夜的凉意短兵相接,也不会感觉到寒冷。 他们向彼此索求,又彼此给予,终于一同站到了浪潮之上。 月下的浪潮快速地消退下去,徒留下一条被搁浅的鱼,无力再回到她原本属于的地方去。 他将她捞了起来,在她身上盖上了一条薄毯。 薄毯能遮掩去她的身姿,却遮掩不了抱着她行走的那个男人。 做了这么多年的帝王,他已经不再那样年轻了。年少时习骑射,远行办差的那段岁月仍然牢牢地雕塑着他身上肌肉的形状。 尚未沐浴,他的皮肤上仍然挂着薄薄的水珠,是因她而生的。 分明也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她也仍旧心中熨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净房水汽之中氤氲着的是栀子、茉莉这些白花的香气,热水漫过她的脖颈,带来的窒息感尚且远不如片刻之前。 他并不同她一起入浴,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凝望着她。 婉襄刻意回避着将她的右手浸入水中,那上面留存的一个“真”字,最终是为她的汗水所洗去的。 她趴在浴桶边缘,闭着眼睛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朕近来不会再见嫔妃,若有什么烦难之处,尽管让小顺子告知于朕……” 或者是因为后宫今夜这一笔糊涂账,或者是因为前朝之事…… 他没有向她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感受着手心来自于她的湿润,他又转换了另一个话题。 “坤宁宫祀神之日,你要记得在衣袖之中藏一片盐纸……罢了,到了那日,朕着人给你送来……” “婉襄,你想见一见你父亲么?” 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化为,“睡吧。”,. 第48章 祭神 坤宁宫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有祭祀。 不逢大祭之时,每日用猪两头;到年祭时,这个数量则足足增加到了三十九头。 小年夜这一日是大祭,亦要用到以黏米和黄米配以玉泉水做成的酒十五斤,坤宁宫上下尽是酒肉香气。 婉襄晨起跟着皇后入了坤宁宫,同宫中众人一起参加了一系列的祭祀活动。 她并不了解满族的习俗,萨满口中说的那些话她当然也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上午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如一个泥胎木偶一般站在队伍最末。 这好像是她成为妃嫔以来,距离雍正最远的时候,不仅仅是彼此之间空间的距离。 他的目光大多数都落在那些祭祀用具上,其余的给皇后一大半,再剩下的那些注意力,平等的分给在场的所有嫔妃。 腊八至今,他们已经有十余日未曾见面了。 但他望向她的时候眼睛里也并没有多余的温情,明黄色的朝服,龙纹十一章,日,月,星辰,山,华虫,宗彝…… 让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她只能够仰视的人。 她心里没有一点,这样的人也曾有片刻属于她的欣喜,她只是莫名地感觉到了畏惧。 坤宁宫中白日也燃着灯火,这煌煌的烛火将周遭的一切都映照地无比明亮,婉襄却只注意到了烛光所产生的阴影。 神明不会保佑任何人,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明。 她闯到这一片不属于她的阴影中来,究竟是对,还是错? 待到仪式终于结束之后,雍正便同皇后分开了。 他有前朝的官员需要照应,皇后则领着一众内命妇往东暖阁同受胙肉,分别食用。 后宫妃嫔,是依照位次来排序的。 未免朝野非议,齐妃和熹妃都参与了今日的大祭,皇后往下,左侧是熹妃,右侧是齐妃,而后依次是懋嫔,裕嫔,宁嫔…… 剩下的贵人、常在,婉襄还有些认不全,总之论资排辈,她也是最末的一个。 熹妃与齐妃也就算了,她更惊讶的反而是懋嫔与宁嫔。 宁嫔脸色尚佳,她的病远没有到绝症的地步。懋嫔却……只剩下九个月寿命的女子,犹如风中的残烛。 既不能暖自己,亦不能照亮旁人。 婉襄看着她,看着她比素纸更灰白的面色,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恨她。 她是原来就属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怨恨天,怨恨地都没有用处,便只能怨身边人,怨比她更弱小无力的那些人。 如果她也和懋嫔一样,不去责怪这个时代,而去埋怨被迫愚昧无知的人,是毫无道理的。 膳房的太监将胙肉送来,先奉予皇后,位份由上至下。总要先唤主子们的位分,方才将胙肉奉上。 婉襄倒因此将雍正其他她没有见过的妃嫔都认识了一遍。 不同品级的嫔妃所能食用的部位是不同的,它们原本就盛放在不同的碟子里,丝毫不能混淆。 婉襄不知自己吃的是哪个部位的肉,但祭神之肉都以白水煮就,仅煮五六成熟,又多为肥肉,在宫中久尝玉盘珍馐,自然是吃不惯的。 她便悄悄自衣袖之中掏出小顺子今晨塞给她的盐纸,将那片胙肉在盐纸上蘸了一下。 盐纸,顾名思义,便是一块浸了盐水的棉纸。吃这无味之肉时,在盐纸上蘸一下,味道也就好得多了。 婉襄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免心虚,但她观察了一下四周,似乎人人都是这样做的,便也放下心来。 待享用过胙肉,皇后还要主持将胙肉分送往功臣之家这样的杂事,一众宫妃之中有母家得赏的,便要起身谢恩。 如婉襄这样出身的,便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做一尊泥胎木偶。 其实雍正的妃嫔之中,倒也没有什么出身特别高的妃子。 皇后之父为前西征将军乌拉那拉·费扬古,康熙朝时便已经病逝。 熹妃的父亲钮祜禄·凌柱不过是个四品的典仪官,齐妃的父亲早年是知府,而后无载,到如今,大约也早就致仕了。 要说家世最为出众的应当是早些年薨逝的敦肃皇贵妃年氏,如今宁嫔便也算是不错的了。 待到这件事也结束,皇后便开始关怀起了一众妃嫔。 她略过了熹妃,便也平等地略过了齐妃,将目光落在懋嫔身上,“病得这样,今日又何必强撑着身体过来?” “今日虽是大祭,胙肉也会照常送到你宫中去的。” 坤宁宫每日都有祭祀,自然也就每日都有祭神的肉留下。 主要是留给雍正的,婉襄也是前阵子翻阅御膳房的档案,才知道雍正定了例子,每日都会拨出肉份供给咸福宫。 为皇后所关怀,懋嫔自然要起身谢恩。 她穿着一件绛色缂丝水仙纹的羊皮对襟马褂,袖口和脖颈处都有浓密的皮毛保暖。戴料花钿子,珠玉金银掩饰不了白发。 懋嫔在向皇后谢恩,看起来不像是与皇后同辈的嫔妃,简直像是皇后的母亲。 她这般孱弱,皇后看着也十分不忍心,令乌尤塔来搀扶她,一旁的宁嫔也站起来虚扶了她一把。 “多谢皇后娘娘惦念,如今见娘娘身体好转,主持六宫之事,嫔妾等也才又有了些盼头。” 懋嫔与熹妃不睦,自然更乐见皇后为尊。 一旁的齐妃亦道:“皇后娘娘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有祖宗庇佑。” “由娘娘管理六宫事乃是名正言顺,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邪魔歪道横行了。” “扑哧。” 她的话一说完,坐在她下首的裕嫔便毫不避讳地笑出了声,一时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 裕嫔却也并无半分窘迫之意,仍旧笑着解释,“本宫只是觉得齐妃娘娘实在是很懂‘邪魔歪道’这四个字的。” 裕嫔这样毫不避讳地将腊八那夜的事情戳破,脸上不好看的人可不只有齐妃一个。 那夜的事情闹得大,宫中不过只有两个妃位上的妃子,尽数被禁足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六宫众人虽大多未曾亲历,亦有所耳闻,一时间神色各异。 郭贵人和海常在恰好都在婉襄对面,她们一人脸上便写满了兴奋。 婉襄的对面是那答应,她们坐得离门口很近,她似是早已经没有在注意殿内的情形,只望着殿外的那一整片空地。 雍正那边的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有不少大臣得了胙肉之赏,此时就三三两两地漫步在广场之上。 上首的齐妃轻哼了一声,状似无意地拨弄着自己的护甲。 “怪道人人都说五阿哥行事荒诞不经,原是有这样一个不着调的额娘。” 五阿哥弘昼是裕嫔的儿子,雍正朝时还好,到乾隆一朝时才真个叫做傲慢任性,肆意妄为,被称为“疯癫亲王”。 “齐妃,慎言。”皇后放下了茶盏。 “此事万岁爷尚未有定论,本宫便不许后宫中人议论。” “齐妃、熹妃、裕嫔,你们都是皇子之母,便是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皇子们的颜面才是。” 腊八那一夜婉襄就发觉了,皇后实在一点也不糊涂。 也不知自己去景仁宫觐见皇后的那一日她究竟是怎么了,又或者是什么灵丹妙药让她清醒了过来。 “皇额娘说错了,齐妃娘娘无福,如今她膝下是没有皇子的了。” 婉襄抬头,正觉得这称呼不对,更觉得这话未免太刻薄了谢,便见两个年轻妇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东暖阁之中。 前头的那一个也正是方才说话的妇人,婉襄并不识得。 而后面的是弘历福晋富察氏,那么想来前面的这一个,也应当就是弘昼的福晋吴扎库氏了。 两个妇人向着殿中一众宫妃行了礼,果然吴扎库氏便走到了裕嫔身旁,越加郑重地行了一礼,“给额娘请安。” 富察氏自然也走到了熹妃身边去,很快有宫女为她们添了座椅。 裕嫔婆媳此时是一心要同齐妃过不去,齐妃正被戳着痛处无力反驳,一直保持沉默的熹妃忽而开了口。 “白巴月,跪下。” 她这话来得突然,吴扎库氏一时就变了脸色。 但她敢于出言嘲讽齐妃,却并不敢同熹妃硬碰硬。 熹妃也并没有卖关子,“为万岁爷生了第一个皇子的正是皇后娘娘,弘晖没能长成,皇后娘娘岂不也是你口中的‘无福’之人了?” 婉襄方才就觉得吴扎库氏这话十分不妥,伤了齐妃不算,更是戳了皇后的心窝子。 果然这一次裕嫔便不敢再傲慢了,携了吴扎库氏的手,郑重地同皇后行礼致歉。 “小辈无心,说了不当说的话,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的神色到底淡下去,却仍以六宫之主的气度出面打了圆场。 “齐妃一共为万岁爷诞育了三位阿哥,居功至伟,虽则前两位都不幸夭折,但人死后有灵,亦有体面尊贵。” “否则万岁爷年年追封崩逝的太后、先帝爷的嫔妃们,还有前朝不幸过世的大臣们做什么?裕嫔,你的确应当好好教一教你的儿媳了。” 裕嫔偏爱逆水行舟,越是急流她越高兴,吴扎库氏却没有这样的本事。 “娘娘说的很是,其实臣妾心中也一直都有一件心事,大阿哥弘晖一直都没有得到万岁爷的追封……” 熹妃轻轻望着下首的懋嫔笑了笑,这句话撩拨的是懋嫔的心事。 “正是年节下,臣妾不方便走动,您也应该向万岁爷提一提这件事才是。” 皇后生的是雍正的嫡长子,可史书上不过也就是“幼殇”两个字而已。 “好了。” 皇后神色冷淡,没有再给熹妃什么借题发挥的空间,“时辰不早了,本宫也乏了,各自跪安吧。” 坤宁宫中本是祭祀之地,东暖阁中一直都是神仙打架,婉襄随大流向皇后跪安,没有人注意她。 从东暖阁中走出来,她一面在心中消化着方才的讯息,一面朝着镜春斋的方向走。 在她将要走出坤宁门的时候,忽而有一道沉稳的男声唤住了她。 “婉襄。”,. 第49章 父亲 婉襄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抬起纸伞,那人自风雪最盛之处朝着她走过来。 她不认得他。 而她知道,“她”认得他。 脑海之中的记忆亦如漫天纷飞的雪花一般凝聚起来,渐渐拼凑成一个陌生男子的模样,和眼前停在她面前男人的面庞重叠在一起。 婉襄福了福身,“王爷。” 他是怡亲王,是给予了婉襄一家无数恩惠的恩人,可惜她的身份反而限制了她,已经不能再向他行任何大礼了。 怡亲王微笑了一下,唇边却似染风霜,没有一点血色,“或者,我也应当称呼你为刘答应了。” 怡亲王似有同婉襄长谈的意思,他们一同迈出了坤宁门,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福晋几次入宫都没有能够见到你,四哥待你好吗?宫中生活可还习惯?” 周遭仍有未散去的大臣与嫔妃,向着他们投来了目光。 其实婉襄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不妥,但怡亲王给她的感觉是亲近的,不忍拒绝的。 今日是小年,紫禁城中各处都喜气洋洋,平日发髻之上无有装饰的小宫女也都戴上了各色的绒花,春意提前在鎏金瓦下游走。 “从前要多谢王爷,如今万岁爷待嫔妾极好,样样事情都会为嫔妾周全。“ “至于习惯……本是如金针草一般的女儿,又什么习惯不习惯呢?” 虽然是这样说,婉襄也并没有多少自伤身世的意思。反而豁达乐观,随遇而安。 怡亲王略略点头,往御花园深处走,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四哥不好女色,为雍亲王时,身边的妻妾就是兄弟之中最少的。即便是登极之后,除却加恩于有功之臣,其实也很少纳新妃。” 他偏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婉襄,四哥一定是很喜欢你的。” 这还是婉襄第一次听见有人正面评价雍正对她的感情。 她知道刘婉襄的出身不高,以宫女身份入侍,六宫之中的妃嫔都只以为雍正对她不过是一时的新鲜与兴趣。 她迟早会像是她所擅长的锔瓷技法淹没在岁月长河中一般地淹没在后宫的红墙金瓦里,甚至都不值得她们留心。 想到此处,婉襄微微扬起了头,以久违的傲气抑制住了她心中的这种不平。 “嫔妾知道。” 怡亲王慢下了脚步,终至于停了下来。 雪色映着他肩上的五爪行龙,他语意深沉,“婉襄,不要让四哥失望。” 婉襄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望着怡亲王。 他与雍正虽非一母同胞,但也是亲兄弟,细看之下,容貌其实是很有些相似的。 但俊朗少年为岁月,为同侪蹉磨,她在他清瘦的面庞上已经找不到一点曾经鲜衣怒马的痕迹。 “同一时的意气比起来,人生是很长久的。”他是不希望她也陷入同侪之争中去。 怡亲王的话语之中有着真切的关心,婉襄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使得重病未愈的他能够不必再为旁人而忧心忡忡,系统忽而自动启动了。 “发现环境中有怡贤亲王朝珠,请执行者扫描相关文物信息。” 婉襄的身体一下子就变得紧绷了起来,怡亲王也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对,“婉襄,你怎么了?” 话语之中有拳拳关心之意,越发令婉襄愧疚难当。 她的视线低下去,恰好将目光落在怡亲王杏黄色朝袍面前垂挂着的青金石朝珠上。 那上面似乎有些污渍,“王爷,您的朝珠似乎有些脏污了。不如取下来,让嫔妾为您擦拭一番。” 怡亲王因她的话而低下头去,果然见其中的一颗青金石似有些黑色痕迹,他便将朝珠取了下来,递给婉襄,“有劳。” 婉襄以双手接过,仔细查看了那颗青金石,却发觉并不是脏污,而是有所损坏。 她还是拿出手帕将每一颗珠子都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青金石质地并不算坚硬,保存时应当小心,若是与硬质珠玉摆放在一起,很容易便磨损了。” 怡亲王的这串朝珠式样很简单,系明黄色绦,每一颗珠子都是上好的。 青金石颜色如天色,又常有金屑伴随,散布其上,若众星丽于天。 所以清朝时祀天,帝王后妃与诸朝臣都会佩戴以青金石制成的朝珠。 她已经将整串朝珠的信息都扫描完毕了,便又将这串珠子双手奉还。 怡亲王接过来,“从前你母亲便是负责这些事的,如今你哥哥新得了一个女儿,她便同福晋请辞,回家去照顾你的侄女了。” 他笑了笑,低下头去,重新将朝珠戴好。 “福晋近来也病了一场,将王府中的事情交给了侧福晋,便万事都没有了章法。” “四哥很在意这些细节,还曾下诏命令八旗大臣,统领衙门、都察院,严行稽查官员胡乱佩戴朝珠之事,要求他们依照定例行事。” “若是为他察觉这青金石上的不妥,只怕侧福晋也要遭训斥。婉襄,多谢你。” 雍正是个很细心的人,也很护短。 婉襄再次福了福身,“多谢王爷告知嫔妾家中事。” 关于家人的那些记忆都很遥远,但听闻兄长有弄瓦之喜的愉悦是无比真实的。 怡亲王再一次微笑起来,使人如沐春风,“婉襄,你回过头去,看看是谁来了。” 听了他的话,婉襄心中莫名生了近乡情怯之感,她努力地平复着心中翻涌的波涛,极其缓慢地回过了头去。 朝着她走过来的是一个侍卫模样,却满头花白的男子,比望见怡亲王时更汹涌的情绪顷刻之间冲破了婉襄所有的克制。 “阿玛!” 刘满的眼泪比婉襄更快地落了下来,他的脚步不再像婉襄脑海之中看见的那样敏捷而快速。 他已经老了,踩在雪地上要十分小心才能维持平衡,不至于在自己的女儿跌落了自己原本英武可靠的形象。 婉襄的眼眶一酸,她觉得那都是刘婉襄的情感。 刘满终于走到了她面前,一下子忘却了所有的礼仪,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婉襄……婉襄……” 老泪纵横之时,词不达意,只能重复地念着她的名字。一遍便是一次牵挂。 婉襄本以为,有朝一日她见到这个因自己的女儿成为妃嫔,而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男人的时候会很冷静,他毕竟不是她真正的父亲。 但到了此刻她却忽而发觉所有的情绪都是真实的,在某种程度上她能够和沉睡着的刘婉襄的意识共通,分享她的情感。 “阿玛……” 刘满点头应了一声,终于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要同婉襄行礼,“奴才刘满,给刘答应请安。” 他的话先出口,一旁的怡亲王也伸手将他搀扶,“万岁爷特许你与刘答应私下相见,便不必行礼了。” 悲伤和愉悦交织在一起的那种酸涩感让婉襄变得迟钝,没办法对怡亲王方才所说的话做出什么反应。 她只能按照脑海中蹦出来的那些问题,一个一个地问下去,“大嫂刚刚生了孩子吗?二嫂也进门了?” “大姐的婆家待她好不好,给小妹说亲了么?额娘怎么样,家里如今的日子难不难过?” 刘满只是拍着她的手背,尽力地安抚着她,而后回答她的问题。 “你大嫂刚刚生了个女儿,足有七斤重,家里人都说她生得像你,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 “你二嫂是九月里进的门,贤良温和,同家里人都和睦。” “你大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家里给她的嫁妆多,她说话硬气,如何能被婆家人欺负了去?” “至于你小妹也还是那个古怪性子,且由她去。” “实在不成,阿玛养她一世,也省得去吃那些嫁人生孩子的苦楚。” 刘满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不重男轻女,疼爱女儿的男人。 他越是说话,婉襄的泪水止不住。 即便她并没有受什么委屈,与家人久不相见,听见自小疼爱她的父亲的声音,还是觉得心中有无限心酸。 将刘满哭得心疼,“婉襄,别哭,别哭……可是在宫里遭人欺负了?都怪阿玛没有本事……” 怡亲王制止了刘满的自责,“女儿家见了爹娘,无事也要哭三声的。婉襄……” 他示意婉襄来宽慰刘满,婉襄的悲伤稍止。 “阿玛您瞧,今日是小年,宫中有祭祀。女儿如今已经是妃子了,便是答应也有吉服,戴钿子……” 她把她的青金石朝珠塞到了刘满的手里,令他紧紧地握住。 寻常百姓不能佩戴朝珠,这是她身上如今最能彰显地位的东西。 然而这只会更令一个真心疼爱女儿的父亲悲从中来,“婉襄……阿玛和额娘从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当初送你入宫也是为了……” 他叹一口气,“不提也罢。你的父母无用,往后不能庇护你,你在宫中一定要诸事小心,千万别惹得贵人们不高兴。” 宁可卑微些,好过葬送性命。 面对刘满的这些话,婉襄全无一点方才的傲气。 “女儿都记住了,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自身安宁,家中人健康平安。”这原本就是刘婉襄要走的路。 一旁的怡亲王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她:“婉襄,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们不能再继续陪伴彼此了。 婉襄必须要比刘满更能认清时势,“阿玛跟着王爷出宫去吧,不要使今日助我们见面的人为难。” 刘满跟着怡亲王离开,一步三回头。 婉襄始终站在原地,在每一次他回头的时候同他挥挥手。 直到再看不见了,方回头拭泪,从御花园中向着镜春斋的方向走去。,. 第50章 珍惜 “……尔等人众不过二十之数,却要攻击其它一切教义。” “须知尔等所具备的好东西,中国人身上也都具有,然尔等所信仰的教义也有和中国各种教义一样的荒唐可笑之处。” “尔等信仰什么永恒的苦和永恒的乐,这是神话,是再荒唐不过的东西……以后可常来朕前,朕要开导开导尔等。” 黄昏时婉襄奉召前往养心殿,才入养心门,便听见了雍正抑扬顿挫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悄悄地问陪伴着她的小顺子,“万岁爷这是在见谁?” 小顺子引着她往后殿西面的耳房走。 “是钦天监里的几个西洋人,前两年就因建造教堂,使男女混杂,败坏风气而被万岁爷斥责过。” “今日不知怎的又犯了万岁爷的忌讳,便被叫过来训斥了。” 婉襄点了点头,才发觉今日的晚膳并不如平日一般设在东暖阁里。 小顺子却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并不能在这里陪她闲聊。 “答应主子先坐,万岁爷那边的事情忙完了,自然会过来找您。” 婉襄点了点头,也不好强留他多问什么,便自己在膳桌旁坐了。 今夜本是小年夜,夜晚时应当举办宫宴。 但因帝后皆有病症,又有齐妃与熹妃这笔糊涂账未算清楚,因此便将一切宴席都取消了。 婉襄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同桃叶在镜春斋中庆祝节日,勉强再加上一个小柱子。 可她方回到镜春斋中,小顺子便从养心殿过来传话给她,让她陪着雍正一同用晚膳。 雍正此时还有事情忙碌,所有的菜肴都为盖碗遮蔽,婉襄尽量地让自己安宁下来,随意地打量了一下这里的装饰。 养心殿后殿西侧的耳房一共有五间,本是贵妃以下的妃嫔随居之所。 不像后世的博物馆那样总是透着阴沉陈腐的气息,拥有主人的时候,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 南边的三间是连在一起的,即便如此也并不算太宽敞。 最里侧安置了床榻,中间便是婉襄此时所坐的地方。 除却这张膳桌,窗边安置了长榻,长榻两边的柜子上摆放了木架子,上面放了一些玩物。 再往外是明间,中堂悬挂悬挂着夏圭的《雪堂客话图》,其下则安置了一些太师椅,可以用来待客——可谁会在皇帝寝宫的耳房里待客呢? 婉襄站起来,漫步到了明间,站在中堂前,将这幅画的信息都扫描到了系统里。 而后她忍不住望着它出了会儿神。 这张图描绘的是江南雪景,两人坐于草堂之中夜话,一夜扁舟泛于河上,万籁俱寂。 她从图卷中感受到了雪夜之冷,烛光晦暗,竟是一点也感受不到画中人的洒落与欢愉。 “在看这《雪堂客话图》么?” 婉襄回过头,向着迈入房中的雍正行下礼去,“皇上万福金安。” 他不再穿着晨起时那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明黄色朝服了,换做湖蓝色的常服,却也仍有五爪正龙在其上张牙舞爪。 雍正走到婉襄身旁,随手将一个暖炉塞进了她手中,“明间风大,随朕进去吧。” 他们一同往里走,在膳桌旁彼此相对,他察言观色,一面接过获萤接过来的热巾子擦手,一面温言道:“婉襄,你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幅图。” 婉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嫔妾是个俗人,冬日多团聚佳节,便不大喜欢看见这些寂寥的情景。” “夏圭与马远同时,朕见你喜欢王谔那副《踏雪寻梅》图,内务府便又找不出王谔适宜冬日悬挂的图卷,便找了夏圭这幅来充数。” “看来倒是朕想左了。” 他随手将热巾子丢还给了获萤,“让内务府的尚之顺再挑一副景致热闹些的图卷送来。” “若是拿不定主意,便先送几幅图过来,朕与刘答应一同品评。” “万岁爷,其实也不必……” 雍正望过来,婉襄从他眼中看出了未竟之意,没有再说下去。 侍膳的宫女交错着掀开膳桌上的盖碗,不同的光影在他们中间穿梭。 她听见雍正说:“你往后要常常居住于此,这里的摆设总要依照你的喜好来布置才是。” 直到雍正挥手让所有的宫人一同退下,婉襄仍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他望着婉襄怔愣的神情,分明含着笑意,却又偏偏使坏不解释,只是以竹筷搛起最中央盘中的薄肉,放进了婉襄碗中。 “祭神肉好吃么?” 婉襄的目光跟着他的筷子,这片肉应当也是祭神肉,与辣椒同炒,色泽晶莹,香气扑鼻,应当是由御膳房的名厨精心烹制的。 她也拿起筷子,细嚼慢咽,仔细地品味了这肉片的滋味。 “白日的那块祭神肉味道很好,这一片也很好。”这里面都是他的用心。 他站在万人之巅为所有人仰视,却也不曾忘记了,把他小小的一片关心送进婉襄唇舌之上。 婉襄同他对视了片刻,感激与温情却是被一瞬间的惊慌所冲散的,“四哥,你的下颏处……” 雍正抬起手,下意识要去触碰婉襄指点之处,旋即便笑叹了一句。 “朕就知道瞒不住,因此已经在奏折之中对臣下提起了。” 皇帝的身体状况是一件很敏感的事,一旦为臣工察觉病弱,不加以解释反而有可能会生出祸端。 “不过偶有些微疙瘩,并不妨事——如何,朕是否不复往日俊朗了?” 人的下巴以及整个下颌部都有散在性的淋巴结,淋巴结是人体免疫器官的一部分。 这分明是病症,他却仍有闲心同婉襄开这样的玩笑。 婉襄心中担忧难解,站起身走到他身旁,而后跪下去。 伸出手不触及他患处,仔细查看了片刻,“太医是如何说的?” 他见婉襄担忧,也就收起了方才玩笑心思。 “刘裕铎来看过,说是朕体内本有湿热,又有风邪侵体,因此致病。” “他还说了许多,总之有他开方抓药,朕只管听话便是了。” 婉襄点了点头,想起他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要煎熬,只觉心酸难抑,“四哥一定要听话。” 这心酸为雍正所察,他抓着婉襄的手,一下子便将她捞到了自己腿上,又霸道地不许婉襄乱动。 将自己的下巴扣在婉襄肩膀上,“所以朕才要你搬来养心殿与朕同住,照顾朕的身体,如何?” 这样的雍正同白日尊严若神明,同方才言语犀利痛斥传教士的他都不一样,这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这世间便也如是。 婉襄在他肩上蹭了蹭,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很好地将自己的旗头扣在他肩膀上的姿势。 她大约蹭得他有些痒,她自己也觉得好玩好笑,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笑声之中笑起来。 “皇后娘娘管辖六宫嫔妃,四哥若要嫔妾陪伴,总也要让娘娘知道才是。” 其实嫔妃侍疾是辛苦活,也更是机遇,通常都应该由皇后来决定的。 便是皇后自己,熹妃、齐妃都不适宜,排在婉襄前面的也还有许多有名有姓的妃子。 “皇后已经知道了。” 雍正的目光黯淡了一瞬,“朕做不了一个好的丈夫,也不苛求皇后做一个完美的妻子。” “朕与皇后能为彼此做的,不过是尽力宽容,让对方过的舒心一些而已。” 这就是帝后之间的相处之道。 婉襄直觉他并不仅仅是在评论这一件事,同腊八之夜,同过往的许多事都有关联。 但她没法一一地去印证,分辨。 她也是盼着雍正能舒心一些的,“其实不必在中堂挂那般阳春白雪的东西,争什么意远,图什么趣胜。” 婉襄抬起眼去望雍正,“只是寥寥几笔的行乐图就很好。” 他是很懂得“行乐”这两个字的,尽管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埋没进了那些不能说有趣的奏章里。 “好。”雍正懂得她的意思,郑重地答应下来。 “往后朕白日忙碌,恐怕难以顾及你。你原本在帮着熹妃处理后宫事宜,今日皇后也提起,你不如去景仁宫陪着皇后说说话。” “你害怕皇后吗?” 他好像真的很担心她会觉得无聊,也或者应当说,于他这样劳碌的人而言,“无事可做”的确是一件很可怖的事。 “害怕?”婉襄笑着摇了摇头,“谈不上。皇后娘娘对嫔妾很和蔼,同四哥你一样。” 帝后本该是一体同心。而她的位分也远不到需要皇后出面干预、制衡的地步。 更何况在明知谦妃命运的时候,除却雍正,她望其他人,免不了将自己抽离开,觉得她们只是历史人物而已。 雍正凝视了婉襄片刻,觉得她并不曾说谎,也就放下心来,又改换了一个话题。 “今日见到了你父亲,觉得高兴不高兴?” 他本不必为她这样做的,还劳动了生病的怡亲王。 婉襄要向他行礼,这意图完全在他掌握之中,他更用力地抱紧她,在她面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亲密而自然。 “朕听闻你长姐的夫婿是个面团性子,任由你姐姐捏扁搓圆,因此你父亲很喜欢他。不知道朕这样女婿,能否令他满意?” 婉襄直起了身体,同他四目相对,她给他一个看似大逆不道的回答:“若四哥这样说的话,自然是不满意的。” 后世人评价喜怒无常,暴戾阴狠——这评价当然并不贴切,掺杂着后人的想象与恶意,但他当然也绝不是任由人摆布的性子。 “可父母爱护子女,看一个人看的便不再是性情,而是他是否能够真心对待自己的女儿。” 这个问题,婉襄此刻是不需要答案的。而雍正也应该能够由此得到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雍正眼中渐渐有了深沉之色,但婉襄用她清明笃定的目光拨开阴云,却发觉后面仅仅只是遗憾。 “朕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而柳婉襄的父母,也早就已经不在了,因为一场悲惨的车祸。 这是她报名参加这个项目的原因之一,也或者是她能够中选的一个理由。 婉襄的语意郑重,“嫔妾会珍惜的。”,. 第51章 点心 “乌尤塔,再取一碗糖蒸酥酪来给刘答应尝一尝,小厨房里所做的甜品,唯有这一样最好。” 婉襄与皇后同坐于景仁宫正殿明窗之下,谈话之间,皇后已经取了第三样点心来赏给她吃了。 婉襄望着花梨木机上摆满的碗碟,和完全被挤到角落里的木座堆花插屏,不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娘娘,不要了,您瞧。” 皇后闻言,回头望了一眼几案上的琳琅满目的点心。 “冰糖莲子可以安心养神,果藕杏干有助于补气养血,这香桃奶油小点心是海西风味,你恐怕没有吃过。” “至于糖蒸酥酪,景仁宫小厨房中的是用羊奶做的,我们满洲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自小都习惯喝羊奶,于身体有益,你这身子这样单薄……” 婉襄只好低头谢恩,“多谢娘娘关怀。” 雍正让她偶尔过来陪皇后说说话,这是她搬到养心殿中的燕禧堂之后第一次来景仁宫。 她不知道皇后为何待她这样好,便是一时之间想要投桃报李,也不知要从何做起。 皇后便满意地笑了笑,看着乌尤塔为这碗糖蒸酥酪找到了仅存的缝隙,放在了婉襄面前。 “在燕禧堂中居住可还习惯?” 这样的问题,婉襄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 人人都问她是否习惯,不过是因为彼此之间交情淡泊,实在无话可说而已。 “燕禧堂同嫔妾原本居住的镜春斋差不多大,陈设布置也十分相似。白日万岁爷忙于朝事,晚膳时分方会召嫔妾过去。” “虽说是侍疾,到底还是苏公公与获萤姑娘尽心,嫔妾实在惭愧。” 婉襄本以为她是要借此探听她与雍正相处的情形,皇后却只不过淡淡地问了一句雍正的身体。 “小年夜时万岁爷下颏有些疙瘩,如今可好了?” 她也正烦恼,“吃了太医院太医刘裕铎的药,原先长的那些已好些了。” “但没多久又发了新的……只怕还要好生用一阵子的药才能好全。” 皇后点了点头,神色越发冷淡下去,没有继续追问。 转而问婉襄,“听闻万岁爷令内务府的尚之顺送了许多古画到燕禧堂去供你挑选,最后选了哪副画?” “回皇后娘娘的话,尚之顺送来的图卷有朱见深《岁朝佳兆图轴》、赵佶《梅花绣眼图页》、马远的《梅石溪石图页》,以及宋佚名所作的《天寒翠袖图页》。” 其他的图卷尚且都有作者,也都是故宫博物院所藏名画,婉襄扫描了一遍,不过是用以同四、五百年后馆藏文物对比。 唯独可惜为婉襄选中的这幅《天寒翠袖图页》,五百年后标注为佚名所作,没想到在清朝时,它的作者也没有能够留下名字。 “这些都是很好的冬景图卷,尚之顺办差也算是用心了。” 乌尤塔端来了药碗,皇后似是已经习惯了,片刻之间便将药汁饮尽,转而拈了一块蜜饯。 “内务府中其实珍藏了历代许多名画,可惜大多数也都是明珠蒙尘的命数。在有人居住的殿宇之中多多悬挂几幅,也算是彼此的福气了。” 皇后的这句话说完,婉襄不觉心中一动。 如今她迁居燕禧堂,身边所用之物都是新挑上来供她使用的。 但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也不过百余件,距离婉襄的目标仍然杯水车薪。 内务府所藏珍宝无数,若是能想办法接触…… “娘娘说得很是,其实嫔妾见到那些名画陈列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 她尝试着撺掇皇后,“六宫妃嫔长日无聊,宫中许多宫女太监不当差时也不过是困在下房之中,反而容易生事。” “嫔妾拙见,不若新辟一间宫殿,使内务府每季在殿中悬挂名家字画,供六宫中人欣赏。如此可以陶冶情操,亦少生事端。” 这就像是现代的博物馆一样。若真能如此,她的任务进度就能一下子往前进一大截了。 听完婉襄的话,皇后便同乌尤塔对视了一眼,而后她低头笑起来,“婉襄,你可知前朝户部有多少人,内务府中又有多少人?” 她神情中虽然并无恶意,但也令婉襄迷惑,她只好诚实地答:“嫔妾不知。” 皇后纯然是教导的语气,“户部之中不过三百余人,而内务府中却足有三千人。这三千余人各司其职,方能保障皇家事务运转无虞。” “似你方才所言之事,本宫亦并非不曾设想,但这其中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所产生的损耗……” “尤其名画保存不易,婉襄,你有仔细考量过么?” 皇后提出的问题,不过是一方面而已。 若是字画不行,其他的器物自然也是不行的。 瓷器易碎,绸缎易腐,金银珠玉容易使六宫人心浮动,生争宠夸耀之心。 不仅不能减少事端,反而横生枝节。 婉襄面色微红,“嫔妾受教了。” 皇后便催着她用点心,一面继续道:“你还太年轻,许多事都想不到。” “不过熹妃之前向万岁爷要了你过来协助她处理六宫事务,倒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如今熹妃在永寿宫称病不出,你可以常来景仁宫,跟着本宫身边的女官学学做事。” “若将来有了可以实践的想法,本宫会帮你实施。” 这其实是个极重的承诺,婉襄站起身来,郑重地向皇后行了一礼,“多谢皇后娘娘教诲,嫔妾铭记于心。” “起来吧。”皇后姿态优雅地抬了抬手。 景仁宫中熏染的原来是年息香,同坤宁宫中祭祀所用的是一样的。 “你是万岁爷的妃嫔,本宫原来就有责任教导你。景仁宫里也许久都不曾有人气了……” 皇后说到一半,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乌尤塔上前掩了掩她膝上的白狐皮,她很快摆手令她退回到了一旁。 景仁宫门前忽而又有了些动静,有小宫女自明间走进来,“娘娘,宁嫔娘娘过来探望您了。” 皇后微微地点了点头,“快请她进来吧。” 未过多时,便见宁嫔踏进了景仁宫正殿之中,并未张望,径直往东次间走过来,向着上首的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婉襄自然也要给她行礼,从长榻上站起来,福了福身,“嫔妾给宁嫔娘娘请安。” 瞧见婉襄在此,宁嫔似乎并未有多惊讶,彼此客气了一番,婉襄坐回原处,她则坐在乌尤塔新搬来的绣墩之上。 宁嫔将身上缂丝紫天鹿的披风解下来,递给了种绿,里头是一件桃红色银洋花罗纹的氅衣,衬托她容色娇艳。 她今日戴的也是钿子,上面的装饰不过是由珊瑚、米珠与点翠制成的几朵钿花,不算太华丽,是日常所用的半钿,同皇后所佩戴的点翠镶珠石凤钿差距甚多。 但宁嫔的病应当的确已经好转了,整个人的精神气便同第一次启祥宫中相见不同,神情亦比小年祭神那日更灵动鲜活。 皇后先关怀宁嫔,“眼见着就要开春了,新年宫宴时能见面,今日何必又过来。” 她同宁嫔说话的时候比同婉襄更自然亲密。 “新年宫宴的时候嫔妾距离娘娘十分遥远,哪里能如此刻闲谈一般方便。” 宁嫔笑意温婉,似春风之中摇曳的柳叶,“从前是身体实在无法支撑,如今都好了,自然还要与从前一样,同娘娘常来常往的。” 桃红色虽衬得她人面如桃花,但婉襄还是觉得青、翠之色恐怕更适合她。 便是神明庙宇,也要受人间香火供奉,方才能够长长久久地为人所敬仰尊重。 这样的话,皇后自然是喜欢听的,打趣宁嫔,“怕是想念景仁宫的糖蒸酥酪了,乌尤塔,还不令小厨房再做一碗给宁嫔送来?” 宁嫔并不拒绝,望了一眼小机上的点心,笑道:“皇后娘娘还是同从前一样看顾嫔妃们。” “尤记得两年前嫔妾同安贵人、顾常在初入宫闱,给娘娘请安之后,几乎日日都要留在景仁宫中用些点心。” “除了糖蒸酥酪,萨其马也好,如今……” 如今安贵人为熹妃禁足,便是小年祭神之日也并没有能够从延禧宫中走出来。 而顾常在卒于这一年的九月,宁嫔话语之中提及的三人,竟只剩下她一个了。 不过宁嫔的话也给了婉襄新的讯息,原来皇后并不只是对她一人如此,对待旁人本也是一样的。 一旁的乌尤塔听了宁嫔的话,便上前道:“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若是娘娘不关心后宫妃嫔,又有谁有资格这般做呢?” 这话既是强调皇后的正统地位,不免也有在后宫中诱人结党之意。 宁嫔同皇后说话,婉襄便只装做十分专心地品尝着那碗为众人所盛赞的糖蒸酥酪,并没有在仔细听她们说什么。 皇后和宁嫔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笑着望着婉襄将那一碗酥酪都用完了。 “刘答应觉得如何?我一直都觉得,满宫里是再找不出比景仁宫更好的酥酪了。” 婉襄羞涩一笑,“倒尝不出是羊奶。” 羊奶比牛奶更膻腥,能做到尝不出一点腥味,其实就已经很好了。 皇后和宁嫔对视了一眼,俱都笑起来,也并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展开。 景仁宫外又热闹起来,来人极快地转过了石影壁,不知又是谁来了。,. 第52章 轻狂 乌尤塔望向窗外,有好一会儿才笑道:“原是娘娘不该念叨的。” “方才觉得景仁宫冷清,现在兆佳福晋与瓜尔佳侧福晋一同过来,您可不就要嫌吵嚷了?” 说话之间两位福晋便已经进入了明间,上前来同皇后行礼。 嫔妃的地位高于外命妇,宁嫔仍旧安坐着,婉襄却也站起来,同她们一家人的旧主,怡亲王府的嫡福晋兆佳氏行了一礼。 “福晋安好。” 在“婉襄”的记忆之中,兆佳氏是个很好的人。 若说容色的话,在皇室这样汇聚天下佳丽的地方,兆佳氏实在只是寻常而已。 她是一张圆脸,肤色虽然白皙,但今日比婉襄记忆之中的那个和气端庄的女子更添了许多愁怨,形容也消减了。 景仁宫中的宫女忙碌着为两位福晋搬来了坐椅,兆佳福晋笑着与婉襄还了礼,瓜尔佳氏先一步坐下来,便开始冷嘲热讽。 “哎呀,到底是姐姐旧日的奴才,做了妃子也改不了奴性。从没见过万岁爷的嫔妃给亲王的福晋行礼的。” 东次间原本平淡温馨的氛围荡然无存,刺入了春日将近时仍旧冰冷的寒风。 有客人新至,宫女端上了茶水。 皇后接过乌尤塔递过来的奶茶,貌似不经意道:“论理都是万岁爷的奴才,论情却又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地这样清楚。” 若这句话还只是一碗水端平的话,下一句便是明晃晃地为婉襄撑腰。 “每个人都有出身来处,你能不忘旧主,很好。” 瓜尔佳氏被皇后不轻不重地打了脸,她是嚣张跋扈习惯了的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却终究也不敢驳皇后的话,便只是坐在绣墩上闷闷地不说话。 兆佳福晋也只当是没有听见瓜尔佳氏方才的那些话,同皇后互相过问身体。 “十三弟身体一直不大好,本宫和万岁爷都记挂着。月初时还见了你一面,怎么恍惚间听闻你是病了一场?今日一见,果然清减了好些。” 皇后和兆佳福晋是多年的妯娌了,说话很随意,“是病了一场,不过也不打紧。那一夜本来早歇下了,陪着王爷说话。” “半夜时雪重压竹,王爷忽而说得了佳句,怕第二日忘了,因此披衣起身将这句子写了下来。” “臣妾在一旁侍奉着,帮王爷磨墨,逞能只披了单衣,所以偶感风寒。” 宁嫔眼中略有艳羡之色,“本宫记得福晋与王爷是康熙四十四年时成婚的……转眼都已经二十五载了。” “夫妻之间还能这般亲密,实在是令人羡慕。” 兆佳氏方才说话的时候显然是没有炫耀之意的,这或者只是他们夫妇之间的寻常事。 为宁嫔点破,反应过来之后不免不好意思,客套了一句,“自宁嫔娘娘入宫之后,万岁爷也一直十分疼惜娘娘的。” 这句话似乎并不能取悦宁嫔,她望着兆佳福晋笑了笑,婉襄却分明察觉这笑意未达眼底。 倒又是一旁的瓜尔佳侧福晋开口,“福晋患病又岂止是这一次,自前年绶恩去了,去岁弘暾又不幸病卒之后,福晋便三天两头不舒服。” “不是福晋照顾王爷,倒是王爷照顾福晋了。” 弘暾是兆佳氏的长子,亦原本应当是怡亲王世子,可惜未及双十而亡。绶恩则是出生于雍正三年,怡亲王夫妇的幼子。 长子幼子皆失去…… 瓜尔佳氏略带幸灾乐祸的话语说完,殿内即刻便安静了下来。 兆佳氏难掩悲伤之色,愤怒积聚在婉襄心中,终于打破了她为自己规定的沉默。 “若是瓜尔佳侧福晋不懂得如何说话的话,也可以闭上嘴。” “什么?” 瓜尔佳氏一时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见殿中人齐齐望着她,都在看她的笑话,觉得十分下不来台,立刻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要教训婉襄。 她用她那戴着珐琅镶珠护甲的手指着婉襄,仿佛即刻便要将她的面孔划花。 “你从前是怡亲王府仆下之女,如今亦不过是一个小小答应,竟然也敢同我说这样的话!” “小小答应?呵。”宁嫔冷笑了一下,拿起茶盏,优雅地品了一口香茗。 “内外有别,尊卑有别。侧福晋满口‘奴才奴才’,答应面前谁才是奴才?若是分不清的话,不若再跟着宫中的女官嬷嬷们学学宫规。” 从瓜尔佳氏一进门,宁嫔便是不理会她的。 此刻抢白她一番,也没有等待她的反应,只是偏过头去,示意种绿将小宫女手中的托盘捧到了众人面前。 “又是年节下了,嫔妾这几日为自己那个没有福气的孩子抄了些经文,也为大阿哥抄了一些。“ “待娘娘过目之后便送到宝华殿中请大师祝颂,而后一同焚烧,也希望两个孩子能在地下做个伴。” 种绿将托盘递给了乌尤塔,乌尤塔又将它恭敬地奉予皇后。 皇后掀开经文上的黄绸,略略翻动了一下,便向宁嫔叹道:“你有心了。” 纵然弘晖夭折已有多年,皇后是他的母亲,再提起来自然也是伤感的。 这当然是比婉襄更高级的,令瓜尔佳氏不要再提“夭折之子”等语的方式,但不过短短数日,婉襄便已经听各种人数次提起皇后的丧子之痛了。 这固然是宁嫔的好意,但这样做,真的不会伤害到皇后吗? 既提及子嗣,宁嫔便又向婉襄道:“前几日婉襄你送回启祥宫的那尊观音本宫已经仔细查看过了,可惜你没有来启祥宫坐坐,本宫也没机会当面谢你。” “若去养心殿寻你,又怕吵扰了万岁爷。那上面金粉绘就的是忍冬纹么?如今倒是很少见了。” 忍冬越冬而不死,譬如人灵魂不灭,轮回不息,因此被频繁地运用在与佛教有关的刺绣、雕刻、绘画等艺术品上。 不过宋元之后,人们的审美不同,它就逐渐被形制更为复杂华丽的卷草纹所取代了。 很少有人和婉襄讨论纹样,“正是忍冬纹。这本是一尊娘娘家人为您求子的观音,卷草纹恐怕喧宾夺主,意头也不似忍冬那样好。” 兆佳氏同宁嫔坐得近,知道她心事,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娘娘还年轻,不必为此而焦急。” 宁嫔低头望向自己的手,仍旧是那清浅的笑意,“鬼神之说,本宫敬畏而不全信。” “自问坦坦荡荡,无愧于心,本宫与万岁爷之间一定会再有孩子的。” 这话说来也没有错,可婉襄分明觉得宁嫔待兆佳福晋也并不亲近,仿佛是有意要将人往外推。 可兆佳福晋今日至此不过才同她说了两句话,应该也并没有得罪她吧…… 兆佳福晋当然能感受到宁嫔的冷淡,仍旧含着方才的端庄笑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场面一时之间又冷下去,皇后便将目光落在瓜尔佳氏身上。 “音兀常来常往,绰岱娅你倒是景仁宫的稀客,明日便是除夕,今日可是有什么事么?” 自从被身边的侍女劝着坐下来之后,瓜尔佳氏便一直都没有说话。 闻言也仍旧是一副心气不平的模样,“听闻熹妃娘娘生病了,臣妾几次进宫想要求见娘娘都没有得允准。” “不知熹妃娘娘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太医开的药是否对症,不然怎么这样久都不起效用呢?” 几乎有质问皇后之意。 皇后那一盏茶已经饮尽了,乌尤塔拿起银质龙首奶茶壶要为她添茶,为她所拒绝。 “熹妃的病会过人,因此不允你进宫探视,也是为了你着想。若想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待她病愈之后你再入宫陪她说话就是了。” “你这样着急入宫见熹妃,想必不仅仅是探病,也是有事相求。不若同本宫说一说,若是可以,本宫便替你办了。” 皇后这样好说话,瓜尔佳氏有一瞬间的心动,“还不是为了臣妾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的事,说起来弘昌已经被万岁爷关了许久了,也该……” 瓜尔佳氏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她也才反应过来皇后和熹妃并不和睦,并不会一起使力,旋即轻蔑地道:“无事。” “左右熹妃娘娘已经答允臣妾了,想来不日就能有结果,便不劳烦皇后娘娘了。” 这般轻狂无礼。 说到最后的时候,目光又落到了婉襄身上,她那一双杏眼之中满是恨意,仿佛是婉襄将弘昌连累至此的。 宁嫔大约是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要告辞,“这些经文娘娘已经看过,趁天色还早,嫔妾便拿到宝华殿去烧了。” 她同皇后行礼,婉襄又站起来同她行礼。两个福晋也都同宁嫔道别,她却望着窗外情景忽而不动了。 婉襄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进去,便见小顺子神色紧绷脚步匆匆地朝着内殿走来。 在她愣神的片刻之间,他已经走到东次间里,跪在了皇后面前。 “启禀皇后娘娘,午后万岁爷在养心殿接见军机大臣,讨论准噶尔战事,原本都好好的,万岁爷却忽而说有些头晕。” “几位大臣都劝万岁爷歇一歇,万岁爷只是不肯,非要将事情议完。谁知……谁知说着说着万岁爷便吐了一口血,直接晕厥了过去。” “太医已经赶过去了,娘娘,您也快去看看吧!”,. 第53章 侍疾 事出突然,皇后猛然从长榻上站起来,头晕了片刻,差点跌坐回去。 乌尤塔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那一阵黑沉的眩晕感过去之后,皇后的神情犹自镇定,“音兀,绰岱娅,你们先出宫回王府去。” 她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狠戾,“明日便是除夕,不要再随意走动了。” 雍正的病势究竟如何,结果如何,都还是未知之数。 万一……若有万一,一旦消息泄漏出去,便必然会引起朝局震荡。 事关重大,兆佳氏与瓜尔佳氏都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家妇,自然知道轻重,当下都沉声应了,退至一旁给皇后让出了路。 皇后的目光在婉襄和宁嫔身上停留了片刻,“你们两个都跟着本宫往养心殿去。” 她一边说着话,另一边乌尤塔已经为她系上了披风。 宁嫔似是受了惊吓,身体微微颤抖着,似有晕厥之态,婉襄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了。 她的手心是冰冷的,同婉襄的手形成了异样的对比。感受到这温暖,宁嫔终于回过了神来,同婉襄道了句:“多谢。” 皇后没有再等待她们,径直出门上了宫车。 启祥宫中的太监亦赶来了马车,宁嫔邀请婉襄同乘。 一路上她们都没有说话,马车之中燃着炭炉,甚至热得让婉襄觉得头晕,宁嫔却只盯着马车上黄色地十三墩花卉纹回回锦制成的靠垫出神,始终不发一语。 婉襄也只好保持安静。 等她们到达养心殿的时候,皇后的马车早已经被太监赶到了一旁,宁嫔在马车停下来的一瞬间回过了神来,先婉襄一步下了马车。 桃叶搀扶着婉襄也自马车之中走下,快步往养心殿后殿走。 就算知道历史,知道雍正这一次会逢凶化吉,但婉襄心中仍然是焦虑的,她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养心门往后殿走,平日里分明不长的路程,婉襄的脚步仍然从快步走切换为小跑。 他现在一定很痛苦,她想要快一点见到他。 只有这一个念头。 在婉襄迈入殿门的时候桃叶忽而停了停,她一直拽着婉襄的手腕,令婉襄下意识地回头询问了一句:“怎么了?” 桃叶的目光与守殿门的一个侍卫相接,很快收了回来,“没……没什么。” 分明是在掩饰什么。 婉襄又望了一眼那侍卫,忽而明白了一切。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婉襄再要往东里间走,却发觉宁嫔背对着她站在东次间中央,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婉襄的脚步声,宁嫔开了口,“太医方才来过,说万岁爷身边不宜有太多人同时侍奉,一以免带入了污浊之气。皇后娘娘一个人进去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悲伤,婉襄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一直往里望,望见的只有一片黑沉。 宁嫔和她是不一样的,她不知道结局。 “娘娘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您身子不好。” 种绿搀扶着宁嫔,缓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婉襄,一张脸苍白地吓人,“满宫人都知道我身子不好,万岁爷也知道。” 这话没头没尾,婉襄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种绿便劝诫宁嫔,“娘娘,刘答应说的对。如今太医还在为万岁爷诊治,您这样焦心究竟也无用,先坐下来歇一歇吧。” “若是万岁爷不能即刻好起来,您再求皇后娘娘允许您到万岁爷跟前侍疾便好了。” 宁嫔仍旧同婉襄对视着,她的眼神却没有一点力道,并不能震慑婉襄,或是鼓舞她什么。 她终于是有些支持不住了,更用力地握紧了种绿的手,才能使得自己不至于摔倒。 “娘娘!”种绿有些心急起来,宁嫔才终于朝着窗边的长榻走去,勉强在上面坐了下来。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出了片刻的神,方想起来招呼婉襄,“婉襄,你也坐吧。我是着急糊涂了。” 宁嫔抬起头同婉襄说话的时候,眼眶已经尽数红润了。 两道春山微蹙,秋水脉脉含愁,直将人拖进江南烟雨之中,只觉得浑身都是潮湿的。 养心殿中的宫女奉了两盏热茶过来,只是此时婉襄与宁嫔又哪里能有心情喝茶。彼此对坐着,唯沉默而已。 许久之后,这沉默是被一个小宫女打破的。 这宫女从外间进来,径直朝着宁嫔走来,婉襄觉得她有些面熟,果然也是宁嫔身边的。 “娘娘,刘太医给您开的药,您须得按时吃。” 宁嫔却没有动,语气急促而坚定,“若是万岁爷……本宫还要这身子有何用。” 说话间长睫一颤,泪水便径直滚落下来。 种绿同那宫女对视了一眼,自她手中接过了药瓶,低声规劝宁嫔。 “娘娘您又说这样的话!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有神灵庇佑,必不会有事。” “可若是您因此作弄坏了自己的身体,往后还怎么好好侍奉万岁爷呢?” 婉襄冷眼旁观,觉得宁嫔的性子看似温婉柔和,在有些事上,却也有些孩子气的执拗。 不过若雍正有事,她便也宁肯追随……倒是个十足的痴情种。 婉襄看着种绿着急,正想出言也劝一劝宁嫔,窗外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吸引了殿中人的目光。 是裕嫔。 “本宫听闻万岁爷突发急症,因此特来侍奉。你们这几个狗奴才拦着本宫是想做什么?” 婉襄下意识地便回过头来,同宁嫔对视了一眼。 雍正吐血晕厥之事听来已十分严重,这消息不应当在情势未明之时便流入后宫才是,裕嫔是怎么知道的? “万岁爷不过是有事要同本宫与皇后娘娘商议,裕嫔,你在这里满口胡吣,是想作死么?” 是熹妃的声音! 婉襄与宁嫔再一次转过身去,观察着熹妃的行止。 她今日着杏黄色缎绣藤萝纹氅衣,饰以东珠镶嵌的满钿,一扫连日来被禁足的颓唐,浑然又是那个协理六宫事,随意定嫔妃生死的熹妃。 几息之间便有定论,“那图,将裕嫔送回延禧宫中去。若非万岁爷下旨,轻易不许出来!” 吩咐过一句,熹妃便脚步匆匆地朝着后殿走来,不过片刻便走至婉襄与宁嫔面前。 她们在一旁行礼,熹妃路过她们时神情略有犹疑,“你们……” 宁嫔似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婉襄只好道:“嫔妾等并非窥探帝踪,原本在景仁宫中陪皇后娘娘说话,听闻万岁爷突发急症,因此在此等候。” 熹妃没有再理会她们,转身时披风带起一阵气流,恰好扫在婉襄面颊之上。 婉襄起身的时候,宁嫔仍旧望着熹妃消失的背影,眼神有些痴痴的,“皇后能进去,熹妃也能进去。” 皇后是皇后,熹妃毕竟是乾隆的母亲…… 婉襄自然不能这样说,“熹妃娘娘原本就协理六宫,明日除夕,万岁爷又病下,便是万岁爷不见熹妃,娘娘也是有事要托付给她的。” 种绿稳稳地搀扶着宁嫔,也顺着婉襄的话说。 “是呀娘娘,皇后娘娘与熹妃娘娘都是自潜邸时便侍奉万岁爷的,宫中诸事也多托赖她们。” “万岁爷是天下之主,总要先安顿好天下人,方能谈旁的情感。等到万岁爷醒了之后一定会召见您,让您进去侍奉的。” 种绿的话说完,宁嫔的身体便又是一颤。在景仁宫中的好气色已经荡然无存,原来全是以胭脂水粉堆叠出来的。 正在僵持之间,东稍间里忽而走出来几名太医,宁嫔的宫女立刻迎了上去,“刘大人,万岁爷情况如何了?” 那太医抬起头来,见是宁嫔,便也停下脚步简单说了几句。 “万岁爷是急怒攻心以至吐血晕厥,体内本有积淤,闹这样一出倒也并不纯然是坏事。” “娘娘尽可放心,万岁爷如今不过是体虚而已,并无大碍。今次不过虚惊一场,休息几日便能好了。” 他这番话说完,婉襄和宁嫔一直空悬的一颗心终于是能放了下来。 皇后与熹妃亦联袂从东稍间之中走了出来,太医转身同她们行了礼,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宁嫔的脸色这般难看,还是早些回启祥宫中休息吧。” 安顿好了东稍间里的雍正,便要来安顿她们了。 熹妃的话语全无关怀之意,她对待如她们这样的嫔妃总用的是一种居高临下,似乎她们由得她随意摆布的态度。 皇后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温言对宁嫔道:“万岁爷怜惜你身子弱,特意嘱咐了让你早些回启祥宫去,也专门令刘太医在启祥宫中候着为你看诊。” “此时天色还早,你便早些回去吧。” 宁嫔待皇后恭敬,这话略带质疑,是对熹妃说的,“万岁爷的确知道嫔妾在此,并且希望嫔妾先回启祥宫中去么?” 熹妃倏尔一笑,“年轻的宫妃不过以色侍奉,不是人人都会有闲心拂去明珠之上的灰尘的。” 她是在嘲笑宁嫔病中容颜衰败。 “熹妃,你跪安吧。”皇后不能再听下去,语气不悦地催促熹妃离开。 熹妃也没有再久留的意思,福了福身,“多谢皇后娘娘在万岁爷面前为臣妾洗刷冤屈,臣妾这便回永寿宫去了。” 说完也再未将目光落在婉襄与宁嫔身上,径自去了。 东次间中留下婉襄三人,皇后亦有离去之意,“婉襄,你本是于养心殿中随居的妃嫔,便留在此处侍疾。” “宁嫔,随本宫一同回去吧。”,. 第54章 除夕 婉襄独自一人坐在养心殿后殿东次间的长榻上,灯火昏昧不明,烛花偏偏爆了又爆,雍正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昨日皇后与熹妃离开之时,他清醒了片刻。 待吃了药,婉襄进去时便又困倦不已,不过略略同婉襄说了几句令她不要担心的话,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至今日,仍旧是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 婉襄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窗外,隔着明纸,望得并不真切,应当是没有在下雪的。 红泥小炉之上的药罐再一次沸腾起来,婉襄走过去熄了火,举着银缸,掀开纱帐,朝着雍正的床榻走过去。 走到近处,银缸上的烛火之光微微地落在床榻边沿,婉襄才发觉原来雍正已经醒了。 顷刻之间的欢喜让她在雍正的床边坐下去。 不敢坐床榻,便坐脚踏,“四哥,您是什么时候醒的?” 那银缸上的烛火一跳一跳,重新在她面颊上稳定地展开一片光芒,雍正伸出手来,将那光点的痕迹细细描摹过一遍。 “醒了有一会儿了。见你坐在帷帐之外,漂亮地像是神仙宫里的灯人一般,又好像风一吹便灭了。” 他好像真的只是长睡半晌,语调慵懒平和,“所以朕没有出声,想安静地看你一会儿。” 婉襄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这是雍正第一次夸赞她的容貌。 雍正的手停下来,“外面下雪了吗?” 红云浮上面颊,她来不及羞涩,温言道:“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炉之上新药已温好,四哥先喝药吧。” 雍正笑着点了点头,不必她搀扶,自己在床榻上坐了起来。 见她转身去取了药碗,又耐心地吹凉,方才接过来,很快一饮而尽了。 药汁的苦涩仍旧停留在唇齿间,婉襄仍旧跪坐在地上,举起手帕,仔细地擦干了他唇边的药渍。 他望她时满眼怜惜,“昨日受委屈了吧?” 婉襄没能反应过来,他将她搀起来,同他一起坐在床榻边沿,让她可以靠在他肩膀上。 “皇后已经都同朕说过了。瓜尔佳氏素来便是这样的性子,几十年未曾更改。” “她所求之事朕已驳回,亦不许除怡亲王之外的人再请。” 原来是为了瓜尔佳氏在景仁宫为难嘲讽她的事,看来昨日皇后其实陪着他说了许久的话。 也包括,腊八那一夜的真相吗? “若是不会说话的话,可以闭嘴。”雍正轻嗤了一声,“就只有这点骂人的能耐?” 婉襄抬起头,同雍正对视了一眼,不服气地顶了回去,“那四哥想要嫔妾如何?便是打狗,总也还要看主人呢。” 雍正捏了捏她的鼻子,“真该让你看一看那些密折之上,朕是怎么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官员的。” 不巧,身为妃嫔的刘婉襄不能翻阅密折朱批。而未来世界之中,两万余件雍正时期的奏章都是对外公开的。 柳婉襄还真看过不少雍正骂人的奏折。 引经据典、冷嘲热讽、妙语连珠,每一次都把臣下骂得狗血淋头,实在是大清第一嘴炮王者。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望着他傻笑起来。 他尚不知何故,神色忽而认真起来,“待到过完年,朕便晋你为常在。” 这不是一句寻常的话,而是一道旨意。 婉襄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便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 “快是除夕交子之时了吧?” 方才苏培盛还来询问过,“往年您都要到昭仁殿用些饺子的,今年不如就在养心殿中品尝,与天下人同乐吧?” 雍正摇了摇头,下床趿鞋,“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朕不能随意改动。” 见婉襄侍立在一旁不说话,又温言道:“放心吧,朕的身体无碍。” 婉襄这才取了衣物来帮他穿上,她知道雍正是个独断的铁腕君王,不会听她的劝阻的。 他们牵手走至明间,苏培盛和小顺子已经候在门外。 雍正的脚步迈出后殿的那一刻,小顺子便回过头去,让小太监们点燃了一挂鞭炮。 爆竹声一下子便将新年的氛围送到身旁,婉襄回头望那鞭炮片刻,心中盈满了欣喜。 他们继续向前走,每经过一道门槛,便会有小太监点燃鞭炮。 乾清门前的小太监一张笑脸,站的离婉襄太近了。 雍正自然地伸出手护着她,拥着她往乾清宫东侧的昭仁殿走去。 踏上乾清宫台阶的时候空中恰好飘起了第一片雪,那雪花落在雍正的披风上,落在她和他交叠的体温上,很快便化去不见了。 到他们各自在昭仁殿中坐好,侍膳的太监便同时送进来两盘饺子。 从皇帝踏进乾清宫的那一刻,御膳房就会开始煮饺子。每一串爆竹的声音都是讯号,不会有人弄错。 雍正的那一份盛放在木胎描金漆的大吉宝案之上,宝案边缘饰以葫芦万代纹样,正中央书写了什么,尚不能看见。 宝案一旁还放有四只珐琅制的佐料盘,婉襄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应当各自是每餐都有的清酱、南小菜并醋与姜汁。 另外便是一些诸如筷子、叉子、勺子、手巾、渣斗之类的工具。 皆是皇家气象,用料以象牙、纯金、纯银不等。 雍正见婉襄一直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东西,低头偷笑了一下,转而望了苏培盛一眼。 苏培盛便上前,将盛装姜汁与醋的小碟放在大吉宝案的“吉”字上,躬身请雍正用膳,“请万岁爷进煮饺子。” 雍正夹起了第一只饺子,婉襄也沉下心来品尝这清廷的新年第一餐。 这饺子是素馅的,其中包裹的应当是长寿菜——马齿苋进了清宫,便有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 再尝了几个,也都是诸如金针菇、笋丝、蘑菇鸡蛋这样的馅料。是全素的。 雍正知道婉襄在想些什么,她是汉族人,“太/祖连年征战,大清铁骑之下死伤无数,因此入关之后年年新年都食用素饺子以纪念逝者。” 宫人们都侍奉在一旁,寂然饭毕,雍正漱了口,又问苏培盛:“皇后和十三弟进了饺子么?” 苏培盛便道:“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和怡亲王都已经用过饺子了。娘娘夸今年的饺子煮得好,还赏了煮饺子的御厨银子。” “哦?皇后这些年难得有这样的心思。” 雍正站起来,向着婉襄伸出手,“走吧,陪着朕去神武门上看一看,其他人都不必跟着了。” 苏培盛似有未竟之语,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在步出昭仁殿的时候撑开了一把伞,交给了雍正。 他仍旧像来时那样将婉襄包裹在他的披风里,低下头亲昵地贴了贴她的脸,将他身上惯有的,混合着薄荷的烟草味道掺进她的气息里。 雍正的身量高大,婉襄亦算不得矮小,但身量单薄,在他面前仍旧娇小地像是他养在养心殿后殿廊下的白喜鹊,被他捧在心上。 出月华门,穿过御花园,折一朵红梅落于婉襄鬓上,过顺贞门。 不知道在宫道上行走了多久,他们才终于登上了神武门。 子时已过,整座北京城中欢乐的氛围在慢慢褪去,灯火仍旧辉煌,一朵一朵的梦交织在一起,在他们所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婉襄,你的父母那么疼爱你,你为什么会进宫呢? 她觉得他好像也并不是真心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此刻的相伴比起来,它是不值一提的。 于是婉襄偏过头去,看着万家灯火也映照不亮的他的面庞,举起了手中的宫灯。 “那万岁爷,又为什么要做这个万岁爷呢?” 雍正转过头来,婉襄手中的宫灯瞬间将他面容点亮。“大逆不道。” 他并没有为这个问题而真正地愠怒,忽而抬起了婉襄举着宫灯的手,让它同时遮住了他和她的面容,遮住了城楼下百姓好奇张望的目光。 红牛角双鱼挂灯在他的动作之下摇晃转动起来,他不允许那双红鱼在婉襄眼中比他更鲜活,强硬地托起了披风之中婉襄的腰肢。 油纸伞落在汉白玉上,婉襄的手顷刻之间便僵硬在这里。 而后他欺过来,将风雪从她眼中推开,再用他玉雕金刻的脸庞填满。 不需要一字言语,炯炯星眸轻眨,将光亮都吞没进去,婉襄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犹带风雪之夜的冰凉,如期地覆上来。 彼此的身影都融入宫灯的光芒之中,在对方的呼吸里贪婪地吐纳。 宫灯之中落进了太多的琼英,烛火无力,散为一阵青烟。婉襄放下了提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大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的额仍抵着她的,她微微地踮起脚,碰了碰他的鼻尖。 而后她说:“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 那支红梅为冬风吹落,无人有心去管。方才有灯火跃进了她心里,连带着这句诗。 “什么?”他问她,也离开她,温柔地拂去了落在她额发上的白雪。 “我本来是守着我的红泥小火炉就能过一生的人。” 但她今夜更站在这万盏华灯之上,同他一起。 “四哥就是这散雪之人,以自己的心血燃灯作火……我知道为什么四哥要做这个皇帝了。” 他歪着头看了婉襄片刻,终于微笑起来,自她手中接过了那盏宫灯,如来时一般同她并肩站在城楼之上。 “春/色/欲来时,先散漫天风雪。婉襄,新年已至了。”,. 第55章 禁足 “守财奴。” 婉襄轻笑了一声,仍旧摆弄着面前这只精巧的铜镀金镶珠番莲花式怀表。 这怀表正反两面皆由红珐琅镶嵌,正面是白珐琅表面的三针怀表,背面以大小匀称光洁的珍珠点缀成番莲花形。 上部如现代停表一般有一个小环,可以穿上络子挂在身上,精巧无极。 这是雍正送给婉襄新年礼物中的一件,从内务府中拨东西给她未免太过显眼,因此这些精巧玩器都是从雍和宫,他的私蓄之中取出来的。 上首的雍正在笔掭上均匀了墨渍,动作间望了婉襄一眼,“若不会用,过来朕教你。” 她生活在22世纪,那个科技得到超前发展的年代,骤见了这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倒真有些不习惯使用。 雍正既如此说,想必此时并不算太忙碌,因此婉襄便朝着他走过去。 “这个按钮……” 婉襄方走到他身旁,一句话未及说完,便被他用力地拉扯入他怀中。 他腾出一只手来捏她的脸,“方才骂朕是守财奴,以为朕当真没有听见么?” 婉襄的五官都被他的手挤在了一起,自他手指之间闻见了淡淡的墨香。 不免怪声怪气地道:“是我忘记了,四哥向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但这话也没说错。” 他都已经是皇帝了,富有四海,却也仍旧要在这山河之中划出一小片,作为他的私库。 从前雍亲王府中的财物玩器并没有并入内务府中,而是单独作为雍和宫中的使用,由他最信任的十三弟怡亲王来管理。 雍正松开了手,“你向来不理庶务,哪里知道这些事的要紧。什么时候也让你尝一尝没有钱财可使用的苦楚,你便也不会再嘲笑朕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便尝过这样苦楚一般。 不过雍正当皇子时经常为康熙办差,洞悉下情之处远胜过诸皇子,甚至更甚于康熙。 今日作此语,也许就是因为他能体察百姓之苦。 眼前还有许多奏折,雍正不能继续同她闲谈,正襟危坐,“朕今日肩膀酸痛地很,刘常在来替朕按按肩膀。” 婉襄轻笑了一声,绕到了他身后去。 新年已过,连正月都已然过了一半了。元宵宫宴时他身体状况甚佳,厚待宫中人,当夜晋了好几个后宫嫔妃的位分。 除了婉襄,那答应以及两位与婉襄无有什么交往的答应亦被封为了常在。 一碗水端平,原是好事。 婉襄伸出手捏着雍正的肩膀,五爪行龙望着她,她便将目光投到了别处。 不经意间落在雍正正在书写的密折上,见他笔走龙蛇,“朕这样平常皇帝,如何用得起你这样的大臣。” 又在骂人。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大过年的还在挨骂。 婉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雍正终于满意地轻哼了几声,“刘常在真是好生谄媚。”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一阵,“新年本就应当驱病鬼,媚钱神,如今四哥的病好得多了,我又得了这么多好东西,正是两相得益。” 如太医所言,雍正那一日吐了血,也未必是件纯然的坏事。 新年过后他的身体似乎反而有健旺的趋势,只是下颏这些疙瘩仍不肯就好,惹得他不得不一再在请安折子之中向臣躬解释。 彼此闲谈了两句,雍正的举止忽而做作起来,那朱笔分明已经浸透了墨汁,他却也仍旧没有抬起手腕。 婉襄的目光不由得跟过去,才终于发觉他在同她炫耀的是什么。 “内务府新送了制好的暖砚过来,前前后后改了十个月,终于有一次朕用着觉得不错,婉襄,你也来试试。” 他将朱笔递给她,又在一旁铺开了一张他写废的素纸。 婉襄略低下身体,想了想,在这素纸上落下《诗经》中的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大臣祝颂君王之诗,愿君王励精图治,长寿百年。 这赤铜暖砚已经按先前所言好生改造过了,小炉中碳火旺盛,将铜丝罩烧得微微发红。 铜盒砚台置于小炉一侧,其中的墨汁不凝不涩,书写时均匀流畅,“我也觉得很好。” 除夕之夜之后,她便任性地不再于他面前自称“嫔妾”,他从一开始就是默许的。 雍正拿起了婉襄方才书写的这张素纸,望其上文字,伸手握住了婉襄的,“甚知朕心。” 他语意温存,婉襄若有所感,跪坐在他脚边,靠在他身上,将他们交握的双手从灯火辉映的龙案之上放下,放在她眼前。 “若是四哥能早些看完这些奏章的话,便再陪我去观灯吧。” 上元夜的灯火最好,可惜他不属于她。 雍正正欲开口,苏培盛便自殿外走进来,见婉襄与雍正亲密,低头不说话。 婉襄迅速地从金砖上站起来,退到了雍正身后,方听见他冷然道:“何事?” 苏培盛便如常回禀,“启禀万岁爷,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熹妃?”雍正收敛起方才面对着婉襄的温和笑意,新翻开了一本奏折。“让她进来吧。” “是。”苏培盛分明已应下,却仍然微微抬了头,望了站在雍正身边的婉襄一眼。 这是有什么事不能让她听。 婉襄闻弦歌而知雅意,向后退了一步,同雍正行了礼,“嫔妾先退下了。” 雍正没有留婉襄,她出门时自然遇见了一身华服的熹妃。 分明是金银交错,繁花似锦,却总让人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凛冽之气。 婉襄谨守礼仪同熹妃问好,熹妃不过略略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恶。 桃叶迎上前来为婉襄系上了披风,她们主仆便往燕禧堂的方向走去。 此时恰是养心殿中侍卫换值的时辰,过回廊时恰遇见一小队黄衣侍卫。为首的那一个…… 桃叶的脚步略停了停,很快收拾起了自己的异样,婉襄都看在眼中,进燕禧堂之后便令桃叶掩上了门。 熹妃要同雍正说什么,她并不感兴趣。 “马佳·巴衮,满洲正黄旗人,父为一等公马佳·马尔赛。” 他也就是那一日桃叶硬闯乾清宫时拦下她的那个御前侍卫。 婉襄将解下来的披风随手放在一旁,“这样的人家,我们暂时是没法做什么的。” 桃叶深吸了一口气,“主子不必为我做什么,当日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他也不过是履行了他的职责。” “只是我在这里,每一次见到他,夜里做梦总会梦见晃人眼的刀光……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也不想再平添如云英那般的梦魇了。” 婉襄回过头去望她,一时之间不知应当是悲还是喜。 “若是如此的话,我刚刚升了常在,内务府会再拨一个宫女过来给我使用。你不若回镜春斋去替姐姐守着屋子,也省得再见到他。” 婉襄其实并不需要旁人如何伺候,但她也不想破坏清廷之中的规矩。 “若是这样的话,那常在那里应当也会多一个宫女吧?” 桃叶的话让婉襄产生了误解,她握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来,“桃叶,你是想去那常在那里当差么?” 她很快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想,晋了位分之后她高不高兴呢……她分明总是不高兴,不像主子。” 桃叶其实很少在婉襄面前流露出对那常在的关心,尤其是这样坦然的,没有一点弯弯绕绕的。 “齐妃正式被万岁爷禁足之后,至少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为难她,惩罚她了。” 婉襄仍不知雍正昏迷那一日皇后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 熹妃不过受了那几日禁足永寿宫的惩罚,略失了颜面与威仪,自那一日开始便可以如常在六宫中行走。 齐妃却为雍正亲自下旨禁足,旨意上并没有表明禁足之期,如此便是无期。 虽不曾削减她妃位的俸禄与待遇,但终日碌碌无事是会使人发疯的。 说起来,她第一次同那常在联手,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很好了。 “而万岁爷晋她为常在,虽然也只是依例晋封,至少表明了万岁爷心中还是有她这样的一个人,不能容许旁人轻视她。” 桃叶反而苦笑了一下,“姐姐如今居住在养心殿中,自然是不知道景阳宫、储秀宫这些宫室之中宫妃的苦楚的。” “马常在和高常在都进宫很多年了,便是今日成为了常在,宫中又有几个人会高看她们一眼?” 桃叶始终都不看好“妃嫔”这个职业,这是难免的。 也很难得。这世上总是能看见“荣华富贵”这四个字的人多,看见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人少。 婉襄忽而想起来,她恍惚听见一个永寿宫宫女说,那答应被封为答应的当日便哑了嗓子…… 是谁下的手? 然而并没有什么时间留给婉襄思考,有人敲了敲明间的门,苏培盛略微有些尖利的声音很快自门外传来。 “刘常在请开门,万岁爷有旨意。” 婉襄同桃叶对视了一眼,俱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不安。 桃叶先一步跃到了地上,朝着明间走去的时候脚步又变得沉稳,打开了燕禧堂的门。 婉襄候于里间,苏培盛见了她仍旧冷肃着一张脸,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当即便传雍正口谕。 “承乾宫常在刘氏,言行不谨,触怒龙颜,着禁足于养心殿燕禧堂中,静心思过。”,. 第56章 续昼 言行不谨……触怒龙颜……禁足……这些话语如暴风雨一般落在婉襄心上。 灯火憧憧,苏培盛带来的那些人在这月色与烛光之中似是生出了重重鬼影,人人虎视眈眈,要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中去。 她反复在心中默诵方才的这道口谕,尚且没有能够反应过来,迎上的便是苏培盛饱含深意的眼神。 不似惋惜,不似怜悯,不似嘲讽……是一种暗示,他是要她自救? 婉襄强迫自己从这种困惑之中脱身,在一瞬间门镇定下来。 她在苏培盛离开之前询问几个最关键的问题。 “不知嫔妾是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以至于令万岁爷龙颜震怒。” 苏培盛回头一甩拂尘,跟随他一同过来的小太监便退到了门外,在明间门的殿门上挂上了锁。 其中并没有小顺子。 而后他仍旧回头望着婉襄,“小年夜坤宁宫十分热闹,万岁爷也是第一次见常在穿吉服,戴朝珠,回养心殿的路上同奴才夸赞了您一路。” “只是那制成朝珠的青金石保存不当容易破损脏污,常在往后当知好好收藏才是。” 苏培盛说完了这一篇话,婉襄原本觉得这旨意不明不白,此刻便连它为何会不明不白也完全理解了。 一定是有人看见她与怡亲王在御花园中独处,她为他擦拭朝珠的情形了。 污蔑她与怡亲王有男女私情,真是荒唐可笑。 不过苏培盛似是怕她不明白一般将这模糊口谕之下真正的谜题透给了她,也不知是不是雍正的意思。 今日前来告知雍正这件事的人可是熹妃……苏培盛同熹妃是站在一起的。 “嫔妾明白了,请公公替嫔妾向万岁爷告罪。” “告罪?”苏培盛的疑惑似烛火上飘渺的青烟,“常在承认自身有罪?” 婉襄的态度不亢不卑,“使得万岁爷动了肝火便是罪过。” “至于宫中流言无稽,如山崖之下的碎砾。可以为人轻易拨动的,皆不是能经风吹雨打的磐石。” “既如此,嫔妾会在燕禧堂中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苏培盛没有再回应他什么,躬身行了礼,便转身自燕禧堂中离去。 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很快关上了燕禧堂的门,静夜里有极轻的锁芯旋转的“咔嗒”声响。 苏培盛仍旧站在廊下,指挥着在后殿扫雪的宫人,“都仔细着些,既要扫去了白雪,也要小心别伤着了雪地下的春意。” 婉襄听得分明,低头笑了笑。拔下发髻中的银簪,轻轻挑拨了一下银缸上的烛火。 桃叶仍站在明间门殿门之前,尝试着推动了几次,“已经锁死了。” 她将那支发簪收回,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将发髻之上的钿子取下了。 “自然是已经锁死了,内务府的人改一只暖砚要改上十个月,但铁锁不用。” 相比于其他的旗头发饰,婉襄还是更喜欢钿子。 上面的装饰都可以跟随季节、品级任意搭配,有无数种新鲜花样。 这只钿子上并没有填补许多的装饰,不过是几朵用料石拼凑而成的迎春。 花蕊是赤金一点黄,在料峭轻寒之中撕开了一片俏皮的春意。 桃叶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当然不能像婉襄一样淡定从容。 “主子,今日之事分明是熹妃诬告,这铁锁一落下便是断绝了我们求生破局的可能,你知道的,我不相信他。” 婉襄取了桃木梳,蘸了晨起梳妆时留下的茉莉花水,将取下装饰时不小心弄乱的头发全都再次梳平整。 又开了妆奁,从中取出两朵料石镶成的兰花簪,在鬓边比了比。 “桃叶,这一局并不需要你我破解,我们只需要静静等待即可。” 铜镜之中映照出桃叶的面容,她似是觉得不可置信,“主子,交出身体不算什么,值得畏惧的是交出心。” 她说完这句犹如谶语一般的话,便不再理会婉襄,从西侧的小门离开,朝着宫人们休息的围房走去了。 比起限制婉襄的行踪,正门落锁更像是一种警示,桃叶仍旧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望着桃叶离去的背影,婉襄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而后重新回头面对铜镜,将那两支兰花插进了发髻里。 没了钿子与夸张的假发,她现在的装束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的汉人女子。 而后她又以一件雪灰色锻绣兰草纹的氅衣换下了她身上宝蓝色缠枝莲纹的琵琶襟坎肩,这样的颜色在灯下看,会比桃粉色更好。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到了北次间门的圆桌旁,守着银缸上那支将要燃尽的烛火。 她捧着自己的脸,睡意朦胧中果然等到了它燃尽的那一刻,及时取出了一支新的红烛,续上了烛光。 在这支红烛也燃烧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再一次听见了锁芯旋转时的“咔嗒”声。 风声送进来的是烟草混合着薄荷、冰片的味道,她觉得冷,但更觉得安心。 “四哥若是再不来,燕禧堂中的蜡烛便要不够了。” 婉襄的眼睛半闭半睁,朦胧间门有人走到了她背后,从后面环抱住她。 她伸出的粗粝。 “朕来得太晚了。” 婉襄摇了摇头,想告诉他其实是她来得太晚。 他弯下腰来像是一只小兽一般蹭着她的耳畔。 “朕不是存心来得这样晚,是那些奏章,是奏章中牵涉的天下万民不肯放朕早些来寻你。”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四哥前半夜的时间门属于他们,后半夜便只属于我一人了。” 婉襄听懂了苏培盛最后的暗示,那是他的暗示。 “去看灯吧。” 雍正将婉襄搀扶起来,拿起婉襄随手放在一旁的猩红色斗篷为她系上,而后牵着她的手步出月华门,朝着御花园走去。 十六之夜,节日的氛围在一点点地消散去。 这一夜没有算计,御花园中矗立的鳌山灯下连一个人都没有。 婉襄抬起头观灯,风帽便滑落下去,两朵兰花盛放在春夜中,毋需闻其香。 他伸出手去,触碰第一朵,“不会怨怪朕么?” 婉襄在努力地辨认着鳌山灯上的仙景力图,她看见了“八仙庆寿”,看见小儿持蟾蜍灯与兔子灯于其间门嬉戏。 “怡亲王的朝珠有所破碎,我先时以为是脏污了,因此才为他擦拭。” 她其实并不想开始这样的话题。 “若是四哥怀疑我的话,便也是在怀疑怡亲王。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即便同等样的惩罚不加诸于王爷身上,也会损伤他的名誉……” “四哥不会想要这样做的。” 雍正没有评论她话语的对错,“年节下各宫走动频繁,似此等荒诞不经之语,其实朕早已有所耳闻。” “因荒谬至极,朕从来不信,当下只令苏培盛查问,并未认真追究。” “而今日熹妃前来养心殿面圣,朕才知道六宫中已然物议如沸,到了朕不得不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想出用这种方式来攻讦婉襄的那个人,其实是很蠢的。 雍正与怡亲王一同走过几十年岁月,兄弟之间门情谊深厚,不是可以被这种事轻易挑拨的。 “但即便如此,朕也并没有想要惩罚你。是朕让怡亲王去见你的,你们之中没有人做错了事。” 婉襄收回目光,鳌山灯辉煌的光芒不再落在她面颊上。 月色为阴云遮掩,婉襄迎上雍正的目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因为弘昌吗?” 在外人眼中,她毕竟还是被惩罚了。在她众多的猜测之中,也只有这一个最有可能。 雍正没有否认,“流言之中已有人提及弘昌,无非是想要朕对你施以惩戒。” “名誉于一个女子而言至关重要,朕不能因自己一时的不忍与不忿而让旁人毁了你。” 婉襄的笑意极淡,她更关心的是这个,“万岁爷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呢?” 她曾经还自作聪明,自诩正义地在他提起弘昌之事的时候振振有词地劝谏他不要释放他。 那一夜他在她手心留下半边“真”字,而她失却的,恰好也是这个“真”字。 “人人皆有私心。你同朕说的话没有错,不仅仅是出于私怨。” 他知道婉襄想起了什么,重新为她戴上了风帽,帽沿短暂地遮蔽了她的视线。 “朕平生从不负人,但若人负朕,朕的报复只会更强烈百倍。” 婉襄没有说话,雍正没有再和她并肩,而是将她圈在他双臂之中,令她为他而抬起头来。 “其实从你入宫之时,朕便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怡亲王夫妇因弘昌行止万分愧疚,又深知瓜尔佳氏睚眦必报的性格,暗箭难防,因此与你的家人商量,将你送入宫中,祈盼宫禁与天子的庇护。” 弘昌不是没有对从前的刘婉襄做过什么,他只是都没有成功罢了。 但那样獐头鼠目却又手握强权的男子,给一个柔弱少女带来的伤害是无可估量的。 她不想再回忆起弘昌了。 “朕想要尽快地找到这个在背后弄鬼的人,若事涉弘昌,则定然与瓜尔佳氏无关。” 瓜尔佳氏就是再蠢,也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儿子,不会不知死活地宣扬弘昌与帝王如今的宠妃之间门这段并不光彩的关系。 “不瞒四哥,我原本怀疑是熹妃娘娘。但她与瓜尔佳氏素来交好,以她的身份地位,也实在不必与我计较什么。” 如今,是谁最容不下她呢?,. 第57章 明月 “齐妃已经为朕禁足了。无论腊八那夜有多少迷障,齐妃魇镇弘历之心为真,朕绝不能饶恕。” 雍正向婉襄提起的第一个人,便是齐妃。 她心中若有所感,或者腊八那一夜发生的事,她和那答应所做的事,他也并非是一无所知。 “朕并不想看到有人借题发挥,又将六宫中的这一池水搅地一团糟。” 这句话也似是暗示。 婉襄低下头去,重新执起了他的手。 他的病势眼下看来就像是绵延无尽的春寒,令他手心冰冷,却仍生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看着婉襄的动作,“至于熹妃……朕的病情反复不定,有些事总要做些打算。” 这一次吐血晕厥,或者雍正内心的态度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乐观。 熹妃是四阿哥之母,若他当真……她身上便不能有什么污点。 所以即便熹妃被他宽恕,也未必当真是清白无辜,为人所陷害。 这句话终究太过不祥,婉襄不想再听下去。她只装作没有听懂。 “苏公公说,小年夜时四哥第一次看见我穿吉服,觉得很好看。” 雍正不想将他周身的寒意传递到婉襄身上,略略拨开了风帽,自其下找到了另一朵兰花。 他温柔地触碰兰花的花瓣,便如同触碰她的面颊,“汉女装束也好看。” 婉襄微笑起来,如春夜兰花初绽。但下一刻她就跑开数步,自一旁梅花树上团起一把雪,用力地朝着雍正掷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将雪团接住,但那些雪太松软,落进他手中的不过一小团,有更多的如烟花一般在他眼前散开。 下一个雪团很快向着他飞过来,他仍旧接住,旋即弯下腰来团起地上的积雪,也用力地朝着婉襄掷去。 他的动作迅捷,也比婉襄更精准,每一团都落在她雪灰色氅衣之上的兰草纹上,是对她的挑衅。 婉襄不甘示弱,但他总能很好地躲避。 到婉襄终于笑得累了,不小心撞在梅花树上引花瓣与春雪簌簌落下,不得已摆摆手求饶,他方才停下来。 雍正负手静静立于鳌山灯下,笑如朗月入怀。 婉襄朝着他飞奔过去,难得主动地拥抱着他。闹过这一回,心中却仍记挂着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可四哥见到我的第一面,分明只说很平常。” 是在永寿宫的时候,他问她的名字,那时她微微抬起了头。 如斯好天良夜,与其陷入对那些鬼蜮伎俩的思考,不若追本溯源。 两个人紧紧相贴,心脏仿佛在彼此身上跳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她才发觉自己原来真的是很在意的。 雍正松开手,同她四目相对,“其实在听闻你的名字的时候,朕第一反应是失望。” “失望”比“平常”更叫人失落。 雍正伸出手指,拂去了她眉间挂着的雪花。 其余四指抵在她耳后,发上,他们的距离这般近,令她心如擂鼓,没法让那些“貌若无盐”的自嘲脱出口。 “十三弟亲自进宫面圣,希望朕能照拂于你。朕早已听闻你的名字,又知十三弟夫妻在意,想此生缘分淡泊,因此觉得失望。” “永寿宫中并不是只有熹妃一人,更不是只有熹妃的人。‘平常’二字才能保你平安。” 婉襄侧过脸来,同他的手掌更亲密。她的唇停留在他掌心,雪团消散之后的热意包裹着她,烧得她的心也不断不断地热起来。 “那后来呢?” “倾盖如故,朕也是这般想。亦是十三弟点醒了朕,‘无缘’本是无能之人的借口。”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默着摘下她发髻上、肩上落着的梅花花瓣,放进她手心里,拼凑成一朵完整的梅花。 相比婉襄入乾清宫的那一夜,他的心意已经如同十六之夜的月光,满庭皆是。 婉襄再一次踮起脚尖,用力地拥抱着他。她是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的,但她闭上眼睛,顷刻之间便有泪水落下。 落在五爪行龙上,它不改神色,提醒她,她其实并不是刘婉襄。 婉襄不能让这样的情绪继续支配她,松开手之后她低下头去,勉强让自己笑起来。 “在燕禧堂中换了衣裳,却忘记了换掉这双鞋,当真是粗心。四哥你瞧。” 雍正因为她的话而低下头去,也忍不住会心一笑,“猩红斗篷,宝蓝色宫鞋,倒也别致有趣。” 婉襄知道他是笑话她——他是个很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 当下原本也不过是想要博他一笑,因此很快佯装负气,背手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明日他还要上朝,她则还要继续被囚禁在燕禧堂中,时辰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已经不早了。 出门时遮蔽明月的阴云早已消散去,婉襄一路抬头看着月亮,要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才不至于摔倒。 “到御花园中走过这一遭,今年也就算是走过百病了。” 明清之时,有“走百病”的风俗。 正月十六,妇女着盛装,结伴嬉笑出家门。走桥登高,摸钉求子,至午夜方归。 雍正跟在她身后,“朕送给你这么多新年礼物,还陪着你赏了灯,走了百病,你就没有什么要送给朕的东西么?” 婉襄停下来,转身面对雍正,笑着问他:“四哥想要什么?” 他佯装思考,“香包、护膝总不过此类东西……或者朕再寻些碎裂瓷器来,偏要你抓心挠肝地为朕修补。” 雍正会这样说,其实仍旧只是忧心她被困于燕禧堂中无聊。 婉襄还是决定婉拒,“若是好好的瓷器,为修补而碎裂,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婉襄脑海中忽而浮现起了宁嫔的那尊德化窑观音像。 她很快将这个念头清理,“若是真有古瓷器,我倒是很愿意修补,我希望它们能以完整的面貌流传下去,尽管有所损伤。” “不过四哥给我的那本《悦心集》我也还没有看完,想来已经足以静心。” 当年他在潜邸之中可以借此淡泊心志,隐藏自身,她当然也可以。 “至于送给四哥的礼物。”她回过头去,指着天边的月亮,“这就是礼物。” “月亮?”雍正亦微微抬起头,天幕之中明河斜映,繁星微闪。 恰好路旁有一树梅花,婉襄折下了一枝,“唤起雪中明月,伴使君行乐。” 他望月的时候惆怅难禁,望她时却笑意温柔,“是很好的礼物,朕会好好收藏。” 他们一同回到了养心殿中,原本就是瞒过众人离开的,周遭的灯火早已熄灭,没有光亮在等待。 雍正并不肯放婉襄回燕禧堂去,将那支梅花插入瓶中,两人如常日一般在后殿的东稍间中歇下。 从她搬到燕禧堂中之后,对外不曾言说,其实他们日日都在一处起坐。 丑时已过,自外间归来的寒意在沐浴之后散去,暖风熏得婉襄睡意昏沉。 雍正睡在床榻外侧,吵她不得睡。 见她仍然不肯醒来,便一点一点地将她往床榻里侧挤,直到她的身体靠在内侧柔软的锦被上,又直到那些锦被也再无去处。 婉襄烦躁起来,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恶向胆边生,闭着眼睛抱起了那一床床的锦被直接用力地往地面上扔。 她身旁那人似是被惊吓住了,倒是不再挤她了。 周围尽是炭盆,她从一团温暖中找到一点不曾沾染体温的凉意,正觉得舒畅,便发觉又有什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她终于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今时原来与往日不同。 “彤史……”她还在禁足期间,疑罪未明。 “彤史只有皇后能看,反正你同朕在这养心殿中……” 反正历史上的刘婉襄,这时候也是不会有娠的。 于是婉襄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骤雨打荷塘,每一滴雨水落下来的痕迹都是清晰的。 春日里寝衣日渐单薄,那些柔软的丝绸哪里经得起搓磨,终也落得同那些锦被一样的下场。 “气性真是大。”他大约是望了一眼床榻下锦被堆叠可怜的情形,很快又将注意力投入在她身上。 年少的女子,肌肤如月中聚雪,长发如瀑。 昏昧月光下是黑白二色的锦缎,分明没有风情韵事的颖悟,看在他眼中却无端端地染上。 他总想要秉烛细观,她却次次不肯。 他伸出手指抚向春山,秋水便在他指尖微微战栗。 “婉襄。”直到她迷茫地睁开眼,他才开口唤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要躲开,比不过他的力气,便又以手掩面,忘记了闭上眼睛的本能。 “婉襄。”他又唤她,这一次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望着朕。” 婉襄分不清这是命令还是请求,在他的手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之前放下了自己的手。 他的面庞在她眼中异样清晰,却又仿佛格外陌生。 她伸出手去触碰眼前人的面颊,来不及辨认,他猝不及防地闯进来,其他的触觉比视觉更汹涌。 汗迹盈盈不落,落下的是月亮,“你要永远记得朕。” 在极致的快乐中她想,她怎么会不记得他呢?,. 第58章 风寒 婉襄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她只记得结束之后天便已经亮起来了,她不能像从前一样在这里待下去,撑着酸痛的身体在获萤的陪伴下回到了燕禧堂中,又成为一只被锁在笼中的雀鸟。 她缓慢地睁开眼睛,莫名觉得头疼欲裂,站在床榻前的人除了桃叶,还有略远一些的小顺子。 小顺子的声音比桃叶更快传来,“哎呦,常在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万岁爷晨起时让奴才给您送东西,到了这燕禧堂外,送早膳的嬷嬷进门,怎么唤您都不醒,才知道您是起了烧了。” “现下感觉如何?是被昨夜万岁爷的旨意吓着了吧?您到底在万岁爷跟前说了什么?” 这些问题更砸得婉襄头晕脑胀,眼皮沉重几欲再睡过去,便听见站在床榻前的桃叶轻声斥责:“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让常在怎么回答?” 小顺子赔了笑,同桃叶说了句什么,婉襄听得并不真切。 她觉得格外疲惫,既不想回答,也不想为他们分什么对错,正欲继续睡去,忽而听见一道沉稳的男声:“婉襄,你发烧了。” 婉襄下意识地觉得是雍正过来了,猛然间睁开眼睛,床帐上的琼花便在她眼前旋转起来,团团如扇,强迫着她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她发烧了。 “你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系统的运行也会不稳定,甚至于完全和你失去联系,没法再获知任何信息。婉襄,你需要吃药。” 是尹桢。从她成为妃嫔之后,再没有科研组的其他人与她通过信。 婉襄挣扎着维持清醒的意识,“这个朝代的药恐怕起效很慢,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也许是昨夜本已着了凉,今晨又带了一身汗从养心殿后殿中出来,所以才会如此。 她好像永远没法从尹桢的声音里听出喜怒,“科研组会给你提供特效药,一天之内你就会痊愈。” “但是送药的时候你身边必须没有人,你知道的。” 分明没有人看着,婉襄还是点了点头,伸出手关掉了耳后的系统。 既然他们现在没法帮助她,那么就让她再休息一段时间。 桃叶和小顺子对话的声音终于也停下来了,小顺子站在帘后,仍旧不肯放婉襄沉睡。 “常在主子,您也放宽心,万岁爷也不是真的恼了您。” 婉襄一时分不清小顺子这话的真假,他难道不知昨夜…… “燕禧堂外值守的侍卫听说您生病之后便将这件事报给了师傅,师傅斟酌之后,还是禀告了万岁爷。” “奴才虽不知万岁爷说了什么,但一会儿就会有人送药过来的。” 他恐怕是真的一无所知,认真地安慰起了婉襄。 “师傅最知帝心,他这样说,便说明万岁爷也是记挂着您的,您就先安心养着病,诸事想开些。” 小顺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桃叶有些烦躁起来。 “好了好了,不是让你送东西过来吗?东西呢?放下就可以走了。我会好好照顾常在的。” 这不是待客之道,婉襄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望了小顺子一眼,“多谢你了,我会好好养病的。” 小顺子便望着婉襄笑了笑,“您能振作起来就好。在宫里头浮浮沉沉是常有的事。奴才还要去前头当差,就不在您这久留了。” 他的脾气好,又同桃叶告了别,方才自西边的小门离开了。 听着旁人说了这一大篇话,初醒时的那种疲惫和烦躁也消失不见了,婉襄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桃叶察觉了,连忙在她身后塞了一个鹅羽软垫。 她连婉襄也埋怨上了,“嘴上说着不必担心,夜里便担心得起了烧。主子,我真不明白你。” 这句话说完,婉襄不由得望了桃叶一眼。 这样听来,甚至连桃叶都不知道她昨夜伴驾侍寝的事,养心殿中还当真是上下一心…… 桃叶不明何意,到底还是关心多一些,“怎么了主子?你不喜欢我这样说话,我往后不说了就是了。” 婉襄低头笑了笑,翻过了年桃叶也不过十五岁,实足小孩子年纪。 她握了握桃叶的手,也不知是她发着热身上滚烫,还是桃叶的手的确冰凉,两相对比,令她觉得些微不适。 便催促桃叶,“小顺子说他送了东西过来,是什么东西?” 桃叶松开手,朝着外间走去,一面走一面说:“是个小盒子,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我去取来给姐姐看。” 说话间便似一阵风一般从北次间卷了回来,递给婉襄一只剔红双面荷花纹圆盒。 雍正赐给她的东西,倒有不少都是荷花纹的。 婉襄这样想着,打开了圆盒,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字条,绫绢面,仅书五字,“正阳门门钉。” 她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桃叶先冷哼了一声。 “昨夜将人囚禁于此,今日却又送了这东西过来。天下男子负心薄幸,自己往往都是察觉不到的。” 桃叶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她并不想和她争论什么。 正月十六,走百病,摸门钉求子,意思是…… 婉襄缓慢地将圆盒重新收好,混乱不平的是她为雍正的情意所搅乱的心绪。 “将这个盒子收好吧。” 桃叶也知道自己恐怕又惹了婉襄不高兴,又赌气,一时之间也有些闷闷的,不肯开口。 转身将这个圆盒收到了柜中,“那些药午后才能送来,主子此时要用些清粥么?” 这个时期即便是太医,医术也并不高明,婉襄当然还是更想要未来世界的特效药。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好好睡一觉便好了。桃叶,你先用一些,而后便去围房里休息一会儿吧。” “若是晚上再起了烧,我这里恐怕离不得人。” “可是……”桃叶犹豫了片刻,“也好,小顺子送药给主子的时候我再过来,主子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也安静些。” 婉襄点了点头,桃叶将那个鹅羽软垫取走,她大约是烧得有些久了,哪里的肌肉都酸痛,桃叶帮着她平躺了下来,很快也自西边小门离开了。 琼花帐幔撒下来,燕禧堂陷入纯然的安静。 婉襄打开了系统,在指令框中输入了“特效药”三个字,又张开了手心,很快便有一片白色的小药片出现。 “婉襄。”她刚刚想要将药片吞下,尹桢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 婉襄的动作停了停,开口时嗓音有些嘶哑,“怎么了,组长?”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要注意照顾好身体,不要影响了任务的执行。” 冷冰冰的一句话。 这感觉很怪异,她总觉得他原本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些,在她面前他总是欲言又止。 可……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能同彼此说什么呢? 婉襄放弃了追问的念头,“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想办法尽快完成科研组交付的任务的。” 尹桢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切断了联系。 婉襄也不想再去深想什么,吞下了这药片,再一次沉沉睡去。 一觉黑甜,醒来时暮色已然沉沉,桃叶坐在她床前,轻轻地唤着她,“主子……主子……” 彼此四目相对,桃叶伸出手试探了一下婉襄的额温,又试了试自己的。 “真是奇怪,下午太医悄悄来看过,说姐姐晚上还会再起烧的,现下倒没有。主子自己觉得怎么样呢?“ 她嫌小顺子啰嗦,自己也关心则乱,“主子都烧糊涂了。满口里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还唤了万岁爷的名讳,把我吓了一跳……” 名讳?胤禛? 她在心里都是称呼他为“雍正”,怎会在睡梦迷蒙中唤他胤禛? “不过主子为什么将万岁爷的名字唤做‘尹禛’呢?姐姐是饱读诗书的人,不应该连这个字也念错才是。” 尹禛?尹桢? 婉襄明白了,自己唤的根本就不是雍正的名字。 她陷入沉睡之前的确曾经和尹桢交流,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平常,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起他的名字呢? “幸好主子呓语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身旁,若是有旁人的话,恐怕又要想法子治姐姐的罪了。” 桃叶没有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捧起了一旁的药碗,模样有些苦恼。 “这是富察福晋送来的药,主子已经喝过太医院的药了,不知道还要不要喝呢……” 富察福晋? 婉襄微有疑惑之色,“她怎么会过来,万岁爷允许她进来了?” 桃叶便又拿起一旁的一封信。 “福晋下午随着四阿哥过来给皇帝请安,并没有进门,只是让守门的侍卫把这封信,还有几颗药丸送了来。” “说是知道主子获罪禁足又生病,恐怕无人照管,因此取了富察氏族中药性温和的风寒药丸过来,嘱咐我将它和水化开,喂给姐姐服下。” “不过福晋明知进不来,仍旧在窗外站了一会儿。主子生病没有开窗,也不知有什么用。主子之所以被禁足,还不是因为熹妃告状……” 窗? 她第一次与富察氏相见,是在永寿宫西暖阁窗边。 婉襄这时已经不再头疼头晕了,便是嗓子干涩疼痛之症也好了不少,未来世界的特效药不需对症,亦当然有效。 “傻瓜,是药三分毒,哪里是能够随便吃的。” 婉襄拆开了这封信,信以娟秀小字写就,同样不过寥寥数字。 “昨夜事非额娘本意,实为情势所迫。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珍重,珍重。” 富察氏此举……是在替熹妃示好?,. 第59章 探病 特效药的疗效极好,至晚间婉襄便已经恢复如常。 只是太医毕竟看过她的情况,她不得不装作仍然难受的模样,以免引起怀疑。 她已经不用再喝药了,只是因为她生病,桃叶便格外黏着她,总是缠着她。 那药反反复复地热了三、四次,婉襄也再三答应了会好好喝药,桃叶才终于打着呵欠回到围房中去了。 燕禧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其实也是常事,婉襄却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望着那黑漆漆的药汁出了会儿神。 新年伊始,诸事千头万绪,他应当是不会来的了。 婉襄披衣下床,打算把床头的那碗药倒进北次间的那盆水仙花里,锁芯旋转的声音骤然响起来,她僵在了原处。 “走百病反走出了病来,一碗药反反复复地热了三、四遍,这还能有药效吗……” 雍正大步流星地从明间走进来,一眼便望见站在水仙花前的婉襄,当即便皱了眉,“生病便应当吃药,不想好起来了么?” 这大约是他待她最严厉的一次,婉襄自知理亏,连忙跪下来,连“四哥”也不敢唤,“请万岁爷恕罪。” 婉襄本就纤瘦,一张脸还苍白着,雍正一时又不忍,快步走至她身旁,将她搀扶起来。 从他进门之后,燕禧堂的门就再一次被守门的侍卫关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只余下他们两个。 可惜雍正仍然皱着眉,“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婉襄低下头去,不敢再放肆地欣赏他好看的眉眼,“我都已经好了……” “方才知道害怕,此刻便又不知了?”他 伸手试探她的额温,“虽则并不发热,但起了一层薄薄的汗,还说已经好了了。” 婉襄连忙争辩:“那是因为桃叶一直让我在被子里捂着,燕禧堂中的炭炉又烧得热……” 他总不让她说完,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试了试温度,而后便同她十指相扣,朝着东里间走去,看着她重新爬上了床。 “这药还温热着,尽快喝了。” 雍正就坐在桃叶方才坐着的绣墩上,见婉襄仍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便垂下眼眸,用勺子搅动着碗中的药汁。 “也不是孩子了,还这样任性。” 婉襄正欲反驳,他却忽而又道:“你也难得在朕面前任性一回。” 雍正唇边含着无可奈何的笑意,这笑意让婉襄恍了神,连一勺药已在雪白的瓷勺之上送到唇边都浑然不觉。 他微微地挑了挑眉,催促意中隐含紧张,“这是朕第一次喂旁人喝药。” 婉襄低头面对着苦涩的药汁,忍不住笑起来,低下头去将瓷勺之中的药汁都饮尽了。 这般喝药其实是十分煎熬的,更兼这天下至尊并不会伺候人,喝到后来药汁更凉,便更添苦涩。 抵不过彼此心热。 雍正取了手帕,将婉襄唇边的药汁拭尽时太过认真,望着她的唇瓣出了片刻的神,“素瓷雪色。” 婉襄笑着斥他:“这可不是什么‘仙琼蕊浆’。”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唐代诗僧皎然所作,形容白瓷之美。 雍正回过神来,同她四目相对,捏了捏她的脸,“佳人应当红唇滴血,快些好起来吧。”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却忍不住背过身去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婉襄不觉微微皱了眉,满怀关切,“四哥的病情总不肯好,不若张榜自民间寻医,或能对症。” 他自己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嗔怪道:“可知朕心了?凌波何辜,代你受过。” “凌波仙子”为水仙别称,这话意指他方才见她要将药倒入水仙盆中之事。 婉襄张开手拥抱着他,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我的病会好起来的,四哥的病也会。” “越发会撒娇了。” 她听见他笑语,恨不能将他留下,此刻便入睡。 可于他而言,时辰还很早。 “四哥今日的奏章都批阅完了吗?若是还没有,请早些回前殿去吧。” 他松开手,定定地望着婉襄,“不想让朕陪着你么?” 她想要摇头,“请四哥先做‘万岁爷’,再做‘四哥’。” 雍正望了她半晌,望得她莫名其妙。 而后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便只有你知道要做贤妃,朕便是个昏君不成?” 更有些恨恨地吓唬婉襄:“朕若要做昏君,你也必得青史留名,为万世唾骂。” 婉襄便更用力地抱紧了他,将自己的面庞藏在他身后。 “四哥便成全我做贤妃的心思吧,已经很晚了,若是再批阅奏章,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呢?” 如此这般,他的病又如何肯好。 “白日里几乎不休息,都批阅完了。” 雍正感受着婉襄的体温,感受着她发上淡淡茉莉香气,终于将实情以告。 “只是在处理一些杂事,心中挂念你。” 尽是小儿女温存,没一点像杀伐果断的帝王。 “四哥在忙碌些什么呢?” 雍正八年初,她并不记得有什么大事件。雍正八年的事情仿佛全都堆在尚且遥远的五月。 她问他问题,他便回答,长夜昏昧光亮之下不剪烛花,共话寻常事。 “历代以来四书五经各有门户,凡有集成,百世学者交攻其误。皇考天纵之才,念典维勤,亦有远见卓识,因此指授儒臣,禀大正之心,敕撰《钦定书经传说汇纂》。” “至如今方修撰完毕,朕为之序,预备刊行。” 题中《书经》即《尚书》,《尚书》为治世书中冠者,因此很得康熙、雍正两位皇帝看重。 除此之外,汇纂中亦收录春秋诸经,唐、宋各朝名家之说,使后世之人得以参稽得失,辨别瑕瑜。 他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 这个年代的书籍珍贵,“等到这本书刊行之后,四哥能否借给我阅读?我想抄录一份,将来留给后世子孙。” 雍正忍不住笑起来,“你的后世子孙,不就是朕的后世子孙。大清繁盛无极,皇家后代,难道还差这一部书?” 大清……前前前后后也不过二百九十六年,连三百年都不到。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这可真就是雍正都保不了她的杀头之罪了。 “亲手抄录的自然意义不同,正好也可以消磨时间。” 书籍保存不易,就是在现代的博物馆中,也只能观其形,没法阅读原版书中的内容,品鉴书法,文字,心血。 提及“消磨时间”之语,雍正的神情沉静下来,“朕觉得很憋屈。” “什么?”雍正是个独断专行的帝王,很少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婉襄并没有能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 “唯有夜深人静,六宫耳目皆睡去之时朕才能来看你,让你陪着朕。朕要将你的禁足旨意解除。” “噗嗤。”婉襄忍不住笑出声来,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戒急用忍”这四个字。 她知道雍正性情急躁,为康熙批为“喜怒不定”。 夺嫡的那几年间潜心学佛,修身养性骗过了康熙,一旦登极,便立刻摆出一副“朕不装了”的姿态。 轻举妄动,原是这般可爱。 她也有心逗一逗他,“四哥昨日才将我禁足,今夜便又下旨将我放出来,若让六宫嫔妃听了,岂不以为我是狐媚?” “更何况……”她靠近他,在他耳畔轻语,“我听乡邻说过一句话,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雍正没有听她说完,立刻便坐直了身体,一副要好生教训她的模样,“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婉襄笑得更欢,连肚子也疼起来,雍正拿她没法子,也只能是望着她笑。 两个人闹了好一阵,才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他又有些爱怜地抚摸着婉襄的面庞,将吵闹时散下的碎发都别到了她而后去,不再遮蔽她的目光,让他们能无遮拦地与彼此相对。 “年节下臣工进献了许多如意,朕打算赏赐六宫,明日让他们悄悄送来,你先选一柄。” 雍正提及“明日”之语,仿佛今夜便要结束。婉襄心中有失落。 片刻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不,朕让他们即刻送来。新年至今,朕也还没有好好地欣赏过。” 未过多时,苏培盛便进来回话,“内务府总管年希尧年大人已将如意送来,此刻便抬进燕禧堂来么?” 年希尧……是年羹尧与敦肃皇贵妃之兄。 婉襄没有机会见到年妃,对她的哥哥十分好奇。 但雍正并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春寒料峭,允恭怎么亲自过来了?朕此时不便见他,令他早些回去休息。” 苏培盛躬身应了是,后退了几步方才转身出去。 很快便有内务府的太监将如意送进门,一台之装一柄,几乎将整座燕禧堂堆满。 苏培盛敬呈了礼单,又被雍正自燕禧堂遣出,他们被这些珍宝包围。 婉襄向着礼单望了几眼,“怡亲王允祥进翡翠灵芝如意一柄,诚郡王允祉进黄花梨嵌螺钿三镶嵌玉如意一柄,理郡王弘皙进白玉嵌麦穗小鸟纹如意一柄……” “云贵总督鄂尔泰进红珊瑚云蝠灵芝如意一柄,浙江总督李卫进文竹竹丝嵌玉荷花鸳鸯如意一柄……梅州知州武柱国进银镀金累丝玉瓦嵌珠石如意一柄……” 梅州知州武柱国,是宁嫔的父亲。,. 第60章 如意 雍正最先拿起来的一柄如意,也恰是宁嫔之父武柱国进上的这一柄。 这柄如意为云头式,通身以累丝工艺制成,两端花型,中嵌玉石。玉石之上更有五色料石凑成牡丹盆景。 柄上缉米珠镶嵌成凤凰形,凤凰尾羽亦用五色料石点缀。 如意一端垂挂以小米般大小的珊瑚珠串成的珠络,每一串流苏最下面都坠着红碧玺,精巧无极,颇具江南风情。 “今日宁嫔曾来养心殿中坐了坐,劝谏朕莫要轻信流言。婉襄,你同她的私交很好么?” 婉襄从那些五色如意上抬起头,“宁嫔娘娘?不过在宫中见过寥寥数面,清谈过几句,也有我为她修理那尊观音像的交往。” 她其实并不觉得她与宁嫔之间门有什么交情,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比裕嫔、郭贵人她们更懂得如何说话的同僚。 不过她这样说,是不是也有撇清自身与宁嫔关系,使得宁嫔的话更有效用的意思? 雍正将那柄如意放了回去,他倒是没有这样想,“宁嫔为人清高自傲,自己也曾受流言之害,也许是由己度人。” “这柄如意上有牡丹凤凰,适合皇后用。” 他并没有向婉襄提起宁嫔所受的那重苦难,好像真的只是让婉襄陪着她给六宫众人拣选礼物而已。 不过这于婉襄而言也并不是坏事,她又可以收纳很多珍贵文物的资料。 她拿起了理郡王弘皙所进的那柄白玉嵌麦穗小鸟纹如意,这如意同旁的造型皆不相同。 一头大,一头小,是单头如意,像一只放大了的簪子。 大大那一侧嵌白玉,以翠玉与和田黄玉分别雕琢成麦杆与麦穗,环绕于整块白玉面上。 最妙的是栖息于麦穗上的两只小鸟,鸟羽为天然石色,姿态舒展自然,活灵活现。 “朕也最喜欢这柄如意,不过现在还不能赐给你。这如意充满童趣,赐给小儿最为得宜。” 现在不能赐给她,又说赐给小儿…… 这么快就开始给他的六儿子弘曕攒家当了,真不愧是大清第一守财奴。 婉襄只当作听不懂,“理郡王子女甚多,也难怪他童心未泯。” 弘皙是已故废太子胤礽的儿子,也应当是他众多子女中最有福气的一个。 既受过康熙这位皇祖的喜爱,又受雍正照拂,他亲切地称呼他为“皇父”。 人人都只见雍正改八阿哥、九阿哥之名,圈禁兄弟,斩杀年羹尧这等有功之臣,将他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君。 却不知道他原也是子侄的好长辈。 婉襄心中有些不平,雍正提起弘皙却很高兴,“弘皙又有两个妾室有身孕了,到时生产,朕也要赏些东西下去。” “十三弟为人如翡翠松竹之青。” 红珊瑚与文竹的如意也很好,雍正看来很高兴,“鄂尔泰与李卫都是朕之宝贝,朕要多多地赏赐他们。” 婉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她从前光知道雍正常在奏折朱批之中称呼他的爱臣为“宝贝”、“心肝”,写写也就算了,他还真说得出口。 最后定下文竹如意赐给三月生日的宁嫔为生辰礼,红珊瑚则赐予熹妃。 六宫诸妃除齐妃这样获罪之人之外皆有赏赐,算到后来,竟是婉襄自己没有,“四哥今日是专找我来做陪客的么?” 雍正便将她揽在怀中,笑着捏了她的鼻子,“还笑朕是守财奴,朕从未见你拿什么珍贵东西送给别人。” “好不容易忍着难为情开口向你讨要礼物,你只以月亮搪塞。说不得这场病便是天降的惩罚。” 他打开了最后一只锦盒,红色丝绸之上静静躺着一柄黑色灵芝形的如意。 这如意也是一头的,为染色象牙制。 头部以玛瑙镶嵌出菡萏纹样,如意柄上篆刻的也正是十六夜,婉襄写在他案头的那一句。 是他的笔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是祝祷治国的君王,也是他们的百年。 “如意早制好了,只不止该雕什么字,朕觉得这一句便很好。” “宫中如意多以金银、玉石、珊瑚、水晶以及竹、木制成,臣下送来的这些,也逃不脱是这般材料。” “但这一柄是象牙雕成的,朕早已下令禁止官员进贡象牙制品了。” 他从后面环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侧过脸望她,说话时的气息便钻入她脖颈中。 “朕才不让你把玩其他臭男人送的东西。” 婉襄低下头望他,额头相触,她的睫都好似同他重叠在一起,“四哥为何待我这样好?” 她从来不是什么天选之女,刘婉襄也不是。史书上于她,甚至不见一个“宠”字。 这不是治理万里江山时分出来的一小片用心,而是独立于这一切,专为她而辟出来的一块天地。 “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如你一般唤朕‘四哥’。” 他的回答看来轻率,眼中却尽是真心,双手交叠于婉襄前胸,让她能够很好地靠在他胸膛上。 他开始品尝她的唇瓣,直到它们重新开始有了血色,又以戏谑神情见婉襄面上染红云,方更进一步。 直到她的身体开始发软,他方才松开了她,四目相对时眸色潋滟,恰似露下牡丹。 雍正将婉襄的身体转过来,同自己面对面,似有更进一步之意。 婉襄许久等不到他动作,末了终究遗憾,“你还在吃药。” 这感觉就像是逆水行船,好不容易将要靠岸,却被人从船上丢了下去。 婉襄抓住了他的衣袖,恨不能将自己的脸完全埋进他的衣袍里,“我的病已经好了……” 雍正的呼吸一窒,不忿道:“朕今日也传了太医,这狗奴才要朕禁/欲!” “噗嗤。”婉襄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他,看着他愠怒的眉眼,不觉又轻声笑了出来。 越想越是可笑,终于忍不住扶着他的肩膀大笑出声。 他大约是被她的笑声压垮了,婉襄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迫得他连连后退,直退到了里间门与北次间门的边缘。 再在往里走,便全然是由雍正领导了。 在靠近雕花木床的时候他骤然转过身,和婉襄换了方向,托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的身体也俯下来,维持着站立时他们之间门的距离。 雍正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婉襄的鬓角,星眸之中一旦染了情/欲,便不再似平日那样亮。 他看着她,声音像是隔着重重帷帐传来,“既然药可以倒在水仙盆里,朕也可以不必听那狗奴才的话,对不对?” 婉襄的手原本手心向上,闻言不自觉反过来,紧紧地捏些锦被。 她想起来的是昨夜那些被她抛在床榻之下的锦衾,想起的是如元夜烟花一般的痛楚与欢愉。 但她知道今夜他不能给她。 她摇了摇头,亲昵地去触碰他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掌,“我会听太医的话,四哥也要听太医的话。” 雍正的目光收回片刻,再望着她,便不再似方才一般渺远了。 “二月有许多祭祀礼仪要行,仲春亥日,朕更要诣耕耤所亲耕耤田,行四推礼。这时候朕躬不豫,会引起臣民恐慌。” 于帝王而言,其实祭天才是他们的本职,相形之下,连批阅奏章处理政事也是次要的。 雍正决定不再看着婉襄,转而躺在她身旁,“你快些好起来,待礼仪行毕,朕带着你去圆明园小住几日。” “可我……” 婉襄的话没有说完,“熹妃久在后宫之中,协理六宫诸事,威望甚重。这件事不日便会有眉目,你不必担心这些。” 他又忍不住侧过身来,用手指点着婉襄的唇瓣,似以指腹做胭脂。 “若是再不能有结果,你方才亦说过了,‘妾不如偷’,朕便将你扮作一个小宫女……” 婉襄的神色认真,并没有玩笑之意,“我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四哥身旁。” 就算他再生之年,她不过是在六宫之中都不起眼的嫔妃,就算她最后还是没法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她想要堂堂正正地陪伴着他。 雍正靠近她,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朕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也曾思索,于流言之中,难道便只有将你闭锁于朕身旁这一个选择?” 雍正面对那些围绕自己的流言,所做的选择是刊印《大义觉迷录》,不惧于将流言告知天下人,再逐一击破。 但婉襄不一样。 身份、地位、性别。 封建王朝之中女性的贞洁足以决定她们生存与否,不必当真做了什么,浮言便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绞死。 婉襄在不经意间门打了个寒颤,下一刻雍正的披风便落在她身上。 这一刻他将她保护地像是一只还未破茧的蝶,倦意袭来,她甘心地闭上眼睛,沉睡在他臂弯之中。 “四哥还不回后殿去吗?”可惜她也不得不提醒他。 他送给她摆设的那只飞仙风琴时钟已经走到了两日的交点,这一日他也不能好好休息了。 “朕还不想走。”,. 第61章 昭雪 “目前文物资料搜集的速度过慢,根据系统计算,如果仍旧按照这个速度去完成搜集,至少还需要十年时间门。” 桃叶错手摔了一只茶盏,婉襄长日无聊,取了锔瓷工具修补,此时正在将制好的锔钉弯折。 小锤一下一下地击打在锔钉上,她在脑海中回复尹桢的话:“不知道科研组有没有什么建议。” “我曾向皇后提议,在紫禁城空置宫殿之中设置如现在一般的艺术品展览,但遭到了拒绝。” 通话另一端的尹桢沉默了片刻,“或者你可以去请求雍正的允许。” “婉襄,上级新派发了任务,希望你能够进行一些文物展览,或是修理的直播。” “如果是展览的话,你同样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观察那些文物,故宫的讲解员会随时待命。” “如果你能很好地完成一些展览的话,所需要的文物总数会减少一些。” 但这分明是比单纯地收纳文物更难的事。 科研学者最重要的是不怕困难,她正好也借机提出一个她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雍正七年冬,至雍正九年春夏,雍正帝一直都在生病,这其实并不利于我的一些工作开展,所以我想……” 其实是一个一开口就知道会被拒绝的请求,“我想既然特效药有效,能否……” 尹桢果然很快就拒绝了,他很清楚婉襄的意图。 “这是会影响历史进程的。以雍正帝的能力,若是他这几年能够不生病,他所取得的成就绝对不能与他原本应当取得的同日而语。” “更何况,这场病会影响他的寿命,历史的修正机制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是无可预测的。” 即便这样警告了一番,他仍旧不放心。 “你与雍正之间门的情感根本就不是爱情,没有爱情可以发生在跨时代的两个人中间门。” “系统对每一粒特效药都有严格的追踪机制,在你将它以非正常用途使用的时候,为系统警觉,它会自行摧毁其中的活性成分,同一颗面粉制成的药丸没有任何不同。” 他的语气很严肃,“婉襄,你明白了吗?” 她哪里还会不明白,就算她身在不属于她的时代,她也永远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谢谢组长告知,我以后不会再起这样的念头了。”婉襄关掉了耳后的系统。 桃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主子,你为什么停下来了,是有什么不对么?” 为了听清楚尹桢的话,婉襄手上的一只锔钉,到现在都没有处理好。 婉襄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天气逐渐和暖,犯了春困而已。嚼两个萝卜就好了。” 萝卜的辣气有缓解春困的作用,所以清廷立春时众人都会嚼吃萝卜,谓之“咬春。” 她的话刚说完,桃叶便应景地打了个呵欠,“主子说的是,这几日天晴,晒得人骨头都懒了。” “正是踏春光的好时节,也不知道这禁足令什么时候才能解。” 婉襄低下头继续打磨锔钉,笑着说了一句听起来没什么意义的话:“到能解的那一日,自然便会解了。” 从正月十六到如今,已经有大半月的时间门了。 这段时间门雍正在紫禁城中其实是很忙碌的,于御太和殿接受诸臣上表朝贺,赐外藩科尔沁、贝勒、贝子公、额附及内大臣大学士、侍卫等宴。 更有无数祭祀之事,往来于陵寝与各祭祀之所。 若在养心殿中居住,则半夜批阅完奏章必然会过来燕禧堂,如此往复,身体状况倒又更糟糕了一些。 婉襄正自担忧惆怅,便听见燕禧堂正门锁芯旋转的声音,来人是小顺子:“常在主子,万岁爷急召您往前殿去。” 又更进一步,“熹妃娘娘也在。” 意思是终于要轮定谣言来处,为她平反了。 婉襄心中莫名一凛,放下了手中的锔钉,吩咐桃叶,“你就在燕禧堂中等候吧。” 桃叶没有坚持,婉襄站起来整理了仪容,很快便随着小顺子往前殿走了。 十六夜至今,即便有雍正相陪,为免横生枝节,婉襄没有再踏出燕禧堂一步。 此时春光暖融,养心殿庭植玉兰,闲淡东风飘香玉,有一瓣落在婉襄肩上,她爱惜地将它拂去了。 养心殿中是另一番肃杀情形,雍正高坐于上首,熹妃立在殿中央,更有一人低头跪在一旁。 而令婉襄真正感到讶异的,是宁嫔居然也在这里。 婉襄沉下心,走入殿中向雍正与熹妃行了礼,而后便如熹妃一般立于殿上。只是低眉垂首,并不如熹妃盛气凌人。 雍正的神色颇有些不豫,冷眼吩咐小顺子,“给熹妃、宁嫔以及刘常在赐座。” 她与熹妃各自辞谢了,方在养心殿两侧坐下来。婉襄也是这时候才看清,跪在地上的这个人,是气息奄奄的懋嫔。 又是懋嫔。 上一次相见,当是在坤宁宫的东暖阁里。 那时的她虽然同样病弱,尚且能如常行走,亦能回答皇后的问话,食胙神肉。 而此时的懋嫔在天气和暖之时仍旧裹着以黑熊皮缝制而成的大氅,仍旧一副寒噤难止虚弱的模样,同熹妃身上时新的品月色缎平金绣八团鸾鸟纹棉氅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婉襄自己也只穿着藕荷色缎绣折枝藤萝纹夹衬衣,并不厚重,只有懋嫔一个人被留在了冬日里。 入座之后,雍正终于开了口,“懋嫔,谣言自咸福宫中传出,众多宫人皆可为证,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懋嫔仰头看着他,身体不觉摇摇欲坠起来。 她大约是觉得跪着不舒服,亦有了破罐破摔的想法,干脆跪坐在了地上。 “万岁爷所说的是什么谣言,臣妾听不明白。” 雍正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手轻轻一抬,便有太监押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嬷嬷上殿。 婉襄下意识地打量了她几眼,竟发觉她是咸福宫那夜陪着懋嫔的于嬷嬷。 相比于懋嫔,她的苍老似乎是更迅速的,原本头发黑白掺杂,此时却已经变成了纯然的白色,连宫女的服装也被脱去,只剩下白色的单衣。 她当然被冻得瑟瑟发抖,也被太监毫无怜悯地丢在了懋嫔身旁。 懋嫔分明是惊恐的,却没有在殿上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张开了她的熊皮大氅,将于嬷嬷也包裹了进去。 于嬷嬷坚辞,懋嫔面上滚落下来一滴泪,低声安慰了她几句。 养心殿中好不容易再安静下来,懋嫔的目光从婉襄身上流过。 “心爱一个人到明知是谣言,也不愿再提起,对她造成伤害……。” “年氏走后,万岁爷许久没有这样用心地对待一个女子了。” 一只茶盏顷刻碎裂在懋嫔身旁,飞起的瓷片划伤了她的手,鲜血凝固在那黑熊披上,转瞬便不见。 “她是朕的皇贵妃,你怎敢这般称呼她!” 婉襄从未见到雍正发这样大的火,心中一凛,不觉更低下了头去。 懋嫔似乎并不能感觉到疼痛,语气平静而淡漠,“宫人都说这谣言是从臣妾的咸福宫中传来的,可这些宫人是谁找来的?” “熹妃早有置臣妾于死地之心,万岁爷,您也不想让臣妾活下去,继续碍您的眼了吗?” 这一日的懋嫔,比之那一夜更有胆气。 或者是在这一百多个日夜之中酝酿出了新的绝望,真正地心存死志。 察觉到懋嫔受伤,于嬷嬷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拼命地撕下身上的衣服想要为她止血,老泪纵横,“娘娘……娘娘您不能这样……” 一直安静地如同不存在的宁嫔面有不忍之色,忽而开了口。 “懋嫔娘娘,您不能这样同万岁爷说话。万岁爷是乌仁图与其其格的父亲,若是她们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说不清是疼惜懋嫔更多一些,还是不忍见龙威这样被冒犯。 那一日雍正昏厥,宁嫔自己同样弱不胜衣,与皇后一起离开养心殿之后,她仍旧去了宝华殿为雍正诵经祈福,直至自己也晕厥过去。 婉襄不算多么了解宁嫔的性情,但她知道,她爱慕雍正。 懋嫔的目光一颤,似是忽而从自己心中的那些怨愤之中脱离了出来,打算认真地面对这件事。 “万岁爷既将臣妾召至养心殿,又将熹妃、刘常在都唤了过来……” 她轻哼了一声,“不错,祀神那日是臣妾宫中的宫女撞见了刘常在与怡亲王独处,行迹亲密的。” “臣妾只是将这件事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您而已,臣妾又有什么错?至于弘昌……” 懋嫔的目光转向熹妃,犹如淬了毒,“瓜尔佳氏再蠢,却也没有那么蠢的。纳耶岱,你敢说在这件事上你当真清白无辜?” 她的诘问掷地有声,婉襄不觉将目光落在了熹妃身上。 她的神情仍然冷漠而镇定,望着懋嫔,就像是在望着一只蝼蚁。 “若本宫早知弘昌之事,便不会应瓜尔佳侧福晋之请,求万岁爷将弘昌释放了。” “弘昌是那般愚蠢的性子,口无遮拦。释放之后岂不是更方便你于六宫中兴风作浪,以铲除你可能的对手么?” “旁人都不敢说,但本宫知道,你最害怕,最忌惮的就是年氏!” “够了!”雍正猝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额上青筋暴起。 “苏培盛,懋嫔既已认罪,着人将她带回咸福宫去,无朕旨意,此生再不能迈出咸福宫一步。” 万岁爷……” 宁嫔迅速站起来,跪在懋嫔身旁为她求情,却很快为雍正制止。 殿中肃杀气息愈浓,没有人再发出一点声响。 除了,被太监拖出殿外的懋嫔,“从未听闻获罪嫔妃还能如常侍寝,熹妃,你畏惧之事就在眼前了,哈哈哈……”,. 第62章 圆明 “……原来碧波渺远,春山米聚。有此一物,则澄江如练,远山横翠,尽在眼前矣。” 婉襄有些兴奋地放下了千里镜,转身望向雍正。 他们此时已在圆明园中,晨起乘船前往蓬莱洲,自蓬莱岛上过渡桥,最终在东南瀛洲岛的流杯亭中赏景。 圆明园中有许多千里镜,皆是雍正吩咐人设置的。 流杯亭中的这一只千里镜也是雍正特意嘱咐挂在柱上的,古人制镜工艺不精,但也足以望见很远的地方。 “你喜欢便好了。”雍正说完这句话,恰有春风拂柳,使得他咳嗽了几声。 一切都在按照历史发展,二月雍正重病,仍不顾身体处理政务。 壬寅日朝日于东郊,甲辰日御经筵赐宴,辛亥日诣耕諎所,行四推礼,更见诸王及百官各以次更如仪。 以至于病势越发沉重,几乎取消了二月一切的筵宴。 雍正此刻立于亭中,仔细欣赏圆桌上铺陈着的唐代李思训《仙山楼阁图》。 “蓬莱洲上殿宇便是仿照此图中楼阁建造的,婉襄,你觉得如何?” 婉襄接过苏培盛递来的披风,为雍正披好,“虽则春光明媚,到底湖上风大,万岁爷还是谨慎些好。” 她也低头去看李思训的画,“大李将军笔格遒劲,色彩沉稳浓烈。大清能工巧匠众多,嫔妾觉得已还原地有七八分像。” 其实无论风景如何,于婉襄而言,能再见到圆明园中风光,已经是世间难求的体验了。 雍正的笑意只是淡淡的,令人将图卷撤去,仍旧同婉襄一起坐于亭阁之中,面对着福海浪潮。 “‘圆明’二字作何解?”婉襄没有望他,望的是亭边烟柳。 “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 此句出自儒家经典《中庸》,意指君子品德完备,君主明政通达,是对他自己的勉励。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要做这个皇帝了。 雍正看来兴致仍旧不高,婉襄也收敛了令他高兴起来的心思,“万岁爷仍然在想懋嫔的事情吗?” 不意婉襄骤然提起,他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承认,“前朝后宫皆风波不止,朕的确有些烦恼。” 前朝的事不是婉襄应当问的。 “其实嫔妾亦觉得懋嫔之事疑点甚多,或者万岁爷不必对她这般酷烈。” 从不认到认,懋嫔的转变太快了。 更何况这件事从动机上来看就很奇怪,懋嫔久病,是早不争宠的人了,更是深知雍正与怡亲王兄弟情谊的潜邸旧人,为何要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 还有,养心殿被雍正严密监视,连桃叶都不知雍正日日往来之事,懋嫔又是如何得知? 除非她看了彤史,而彤史在皇后手里。 “懋嫔憎恶朕。”他一直望着远处的波涛,“这件事或者并不是针对你的,从一开始便是针对朕的。” 婉襄与怡亲王都是于当下的雍正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有些事既不能一直得到,从一开始便不该给。年少时不懂得,将旁人亦如器具般陈列,如今追悔莫及,彼此皆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她难得见他发感慨,一时默默无言,也同样凝视湖水。 小顺子忽而走至雍正身旁,恭敬道:“万岁爷,皇后娘娘与宁嫔娘娘在西岸望瀛洲中赏景,听闻您与刘贵人在此,想要过来给您请安。” 雍正原本打算三月回紫禁城,因谣言破除之故将婉襄晋封为贵人。 但病势日沉,皇后亦在此感染风寒,紫禁城中不如圆明园中舒适,因此一直未曾启程。 婉襄只不过先得了这道旨意而已。 雍正望了她一眼,见她没有说话,允准小顺子之请:“让皇后和宁嫔过来吧。皇后着装如何?若太单薄,再取两件披风过来。” 又回过头来向婉襄道:“朕觉得你今日穿得也太单薄些。” 婉襄低头应是,不多时皇后与宁嫔联袂而至,她早已经将雍正身旁的位置空出,同皇后与宁嫔行了礼。 彼此问了好,各自分位次坐下。 婉襄成为妃嫔也有数月了,这倒还是她第一次见帝后私下相处。 雍正先关怀皇后,“岛上风大,怎么想起来到蓬莱洲来?风寒虽是小症候,也应知当心。” “你的病时好时坏,究其根本,也是六年四月时那一场风寒引起的。” 皇后便低头致谢,“多谢皇上关怀,臣妾已然无碍,今日也并非贪看风景。” “只是从前曾于天仙圣母元君前发愿,要将圆明园数十景致皆绘于纸上,多年畏惧福海上风浪,因此还差这蓬莱洲之景。” “宁嫔日日来天然图画探望臣妾,知臣妾今日有心绘画,便陪伴臣妾过来。” 雍正略略点了点头,“别累着了。宁嫔住在杏花村,与天然图画并不邻近,日日过去给皇后问安,也算是有心。” 皇后望着宁嫔微笑了一下,“宁嫔小时便常随家人往江南探亲,在杭州长住。” “原以为会挑了曲院风荷,或是平湖秋月这样仿杭州景色的地方居住,谁知倒挑了杏花村。” 雍正所居的九州清晏中轴以东便是天地一家春,乾隆时后妃大多群居于此。 雍正倒并不想让太多妃嫔跟随自己居住,因此允许她们在园中择了居所,各自起居,不必到他面前来奉承。 熹妃住在九州清晏东面的牡丹台,康熙六十一年,康雍乾三帝曾经在这里共赏牡丹,传为佳话。 因此熹妃作为乾隆之母,每次前往圆明园都会居住在此地。 皇后选择的是天然图画,位置在牡丹台以北,再往北是碧桐书院。 若以九州清晏为中轴线,则杏花村正与碧桐书院相对。 宁嫔今日着竹青色绸绣敦兰纹夹衬衣,戴镶珠翠青钿子,皆是最适合她的青翠之色。 见帝后谈及自己,浅淡一笑:“杏花村周遭有不少田圃,种植不少时令蔬菜、瓜果,天然意趣,于臣妾眼中远胜人为之景。” “春日时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景致更是怡人。” 她说话时候钿子上的翠玉微微晃动,如柳叶飘乎于空中,描绘春风形状。 “其实臣妾亦在启祥宫开辟了一小块田地种植青豆,春去秋来,每日悉心照料,却始终收获了了。” “始知稼穑不易,民生多艰,万岁爷要多多施恩于百姓才好。” 杏花村在康熙时期仅仅只是被雍正称呼为“菜圃”,雍正以农事耕织邀帝宠,现下观宁嫔神色平和,倒似乎是真心喜欢。 “你是官宦人家出身,能想到这些,殊为不易。你阿玛为官清正,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不错。” 雍正虽夸奖宁嫔,也只从她的父亲武柱国着手,宁嫔笑意渐淡,谢恩之后尝了一口龙井春茶。 小顺子恰取了两件披风过来,一件交给了皇后身边的乌尤塔,另一件则递给了桃叶。 其实宁嫔的衣衫亦单薄,并不足以抵御湖上春寒,雍正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令种绿为宁嫔披上。 皇后也开始关怀嫔妃,“答应与常在位分低位,恰逢宫中主位逢病遭灾,因此并没有设宴行礼,让宫中姐妹热闹一番。” “贵人的位分已经不算很低了,只偏偏如今又多在圆明园中,你好生侍奉皇上,待封嫔封妃之日,再让众人好好贺一贺你。” 皇后才染过风寒,此时咽喉大约仍有些不适,声音不似平时温柔。 婉襄连忙起身谢恩,“多谢娘娘关怀。嫔妾入宫不过数月,无功而得封赏,已然战战兢兢,实在不敢心存不平。” “本宫知道你是个实心人。”皇后颇有怜惜意,“这段时日也是可怜,白白遭此灾厄。” 皇后与兆佳福晋交好,婉襄总觉得她此刻所言并不仅仅是因谣言而为她不平,或者她也悉知弘昌之事。 婉襄的心情低落下去,并不敢叫旁人看出端倪。 帝后便又开始交谈:“前几日亲耕礼,十三弟并未参加,臣妾与音兀往来通信,亦从她字里行间看出了担忧。” 皇嫂关心皇弟,与政事无干。 “其实十三弟之病,与他昼夜辛劳,常至昏夜始进一餐有极大关系,皇上不若将他肩上职责减轻些,也令十三弟先养一养病。” 这是雍正如今最重的心事,从七年秋冬开始,怡亲王的身体就非常不好了。 雍正忍不住叹了口气,“朕二月间复诚亲王爵位,分封诸皇弟为郡王、贝勒、贝子。” “皇考给朕留下的兄弟众多,终究无一人似十三弟得力,与朕齐心。” “朕日前已下旨着朱轼代理营田,亦预备将传教士事务移交他人,人选尚在思量。” 皇后点了点头,已有疲倦之色,“万岁爷心中皆有计较,臣妾便不再多言了。” 乌尤塔适时上前,“娘娘,该回天然图画去喝药了。” 皇后便扶着她的手站起来,同雍正道别:“臣妾有些微不适,想是湖上风大,仍是难以承受,便先回去了。” 又向宁嫔道:“你在宫中时少走动,到圆明园中也是一样。今日难得出门,便好好地陪一陪万岁爷吧。” 雍正并不留她,着苏培盛将她送回天然图画。 皇后方过曲桥,便见一着青绿色白鹇补服的中年男子自曲桥另一侧走过来,似有面圣之意。,. 第63章 同路 那中年郎官同皇后问了安,果然就继续朝着流杯亭的方向走来。 小顺子望了一眼,走至雍正身旁,“万岁爷,是海望大人来了。” 婉襄在脑海中思索片刻,想起来这人身份,当是内务府官员。乌雅·海望,孝恭仁皇后,也就是雍正生母的族侄。 《活计档》中频繁见他名字。今日过来,想必也是要交付雍正交办的差事。 海望是一张有福气的圆脸,似菩萨一般的大耳,远远走来时候面上便含笑,待走近些,笑容自然越发灿烂。 “给万岁爷请安。”给雍正行礼时像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叫人有些想要发笑。 雍正显然已经习惯于他这般做派,笑着斥了一声“狗奴才”,而后便令他起来。 海望又给宁嫔以及婉襄行礼,同样是这般喜气洋洋的,不似谄媚,像是真心高兴。也并未因宠,因地位而分出尊卑来。 便是要这样做官,才做得长远。难怪海望后来青云直上,一直到乾隆朝仍旧宠遇不衰。 雍正在海望面前拿起了乔,心情瞧着倒是比方才更好些,“今日来做些什么?” 海望便笑眯眯地转身,让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把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放在了石桌上,又一一打开了锦盒。 “万岁爷前儿吩咐,这乳炉的耳子做窄些,这鳅耳炉则做半圆耳。又以玻璃烧同样造了这几件器物。” “更将此二样皆发给年大人,以均窑釉焼造,比这大些的做了两个尺寸,比这小些的也做了两个尺寸,如今都得了,特送来给万岁爷过目。” “年大人”应当就是年希尧,如今是正二品内务府总管,遥领景德镇御窑监督。 “过目是假,讨赏是真。”雍正轻哼一声,仔细欣赏起海望送过来的这些器物。 雍正勤于庶务,对内也喜欢改造珍玩,上次的暖砚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婉襄见这些炉子都不过是寻常,也不知能用来做些什么,雍正却好似很高兴,兴致勃勃地拿起了一件又一件。 宁嫔欣赏了片刻,便抬头问海望,“不知本宫所需要的那些炊具,内务府的人做得如何了?” 海望笑着躬身回话,“回禀宁嫔娘娘,您前儿要的这些东西也都得了。” “只因您要使用,如今着匠人在器具之上雕花着色,正想问问您要什么花样呢。” “蠢材,蠢材。” 雍正放下了一只玻璃烧成的鳅耳炉,“宁嫔如今住在杏花村,既是要炊具,相比是取一个野意,实用也好,装饰也罢。” “若要雕花上色这般精致,岂不成皇帝耕田用金锄头这般蠢事了?” “哎呦。”海望佯装打自己的脸,“万岁爷骂的是,奴才可不就是蠢才?” 又向宁嫔道:“明日一早便给宁嫔娘娘送来,往后您若有什么吩咐,奴才定然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雍正这才问宁嫔,“好好的,要这些炊具做什么?” 宁嫔淡然一笑,唇角微弯,如春水浮绿波,“臣妾幼时曾见江南山野,农忙时节,民居就搭建于田地附近。” “杏花村中已有田圃,臣妾打算令他们在田地周遭搭茅草屋,放上炊具。” “再请一、二惯于使用它们的嬷嬷过来烹煮食物,邀请万岁爷,皇后娘娘尝一尝山野之意。” 她望向婉襄,“若是婉襄有意,届时也可随同往。” 在这圆明园中,对外言说,婉襄是住在九州清晏西侧的韶景轩,同牡丹台相对。 但实际上婉襄就住在九州清晏之中,以侍疾为名,与雍正同住。 宁嫔这般说,婉襄自然要同她道谢,雍正也道:“听来倒的确有些意思。” 但也只这一句,没有再谈论什么。 一旁的海望便又道:“方才万岁爷说奴才是来讨赏的,到底是万岁爷,事事洞明。” “不过今日臣倒并不是为自己而讨赏的,反是为了底下的匠人。” 海望望一眼一旁的小太监,那小太监便打开了最后一只锦盒。 婉襄望向锦盒方向,发觉里面乃是一对画飞鸣宿食芦雁珐琅鼻烟壶。 “万岁爷看一看,烧造出这样的鼻烟壶,底下的人当赏不当赏?” 雍正便将其中一只拿起来,细细欣赏了片刻,“这鼻烟壶画得甚好,烧造得亦好。” 又拿起另一只,同样端详了一阵子,“这珐琅是谁所画,又由谁烧造?” 海望便恭敬回话:“画珐琅者谭荣,炼珐琅料者邓八格,余者还有数名太监、匠役。” 雍正点了点头,忽而想起海望方才之语,“你说要求赏赐,倒也足赏。只是究竟为何人所求,所为何事?” 海望便不再笑了,面上显露出遗憾之色,“那珐琅料之邓八格原是个苦命人,妻房去岁有娠本是好事,偏生产时逢难产,竟落得个母子俱亡的下场。” 他说到这里,婉襄的呼吸便是一窒。 这个年代的女人太苦了,生儿育女,如何不是用性命在作赌。 “屋漏偏逢连夜雨,妻儿夭亡,母亲又因此事生了重病。前几年积蓄都用来治了丧,如今也是无钱给母亲看病。” “同部匠人知他家中情况,有意帮衬,但到底也都是些穷苦人,因此都为他所拒绝。” “奴才想着万岁爷向来仁善,五年时怜惜泼灰处的匠人辛苦,赏了一批鼓泡玻璃眼罩、平面玻璃眼罩下去。” 泼灰处工人常年累月与有腐蚀性的时会打交道,眼睛难免受伤。 “便一直鼓励他好好做事,有朝一日得了万岁爷封赏,便是名正言顺,可以告慰家中老母了。” 宁嫔听得很入神,面有不忍之色。 海望的话说完,她便下意识望向雍正,似有期盼意。 雍正将这只鼻烟壶放回锦盒中,“赏邓八格、谭荣银各二十两,其余匠役人、太监等,每人赏银十两。” 海望遂又喜笑颜开,替这些匠人谢过雍正赏赐,告了退。 海望带来的那些器物自然也都一同撤下,石桌上空空如也,一下子连人声也不闻。 皇后留下宁嫔,曲中之意,婉襄明白,雍正当然也明白。 婉襄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雍正欲言,又被恰好回来的苏培盛打断。 “启禀万岁爷,蒋廷锡蒋大人有急事请求面圣,如今已经候在东偏殿随安室中,万岁爷,您看……” 雍正很快站起身来,“扬孙二月出任会试正总裁,事务繁杂,离不得朕。” “若是想要赏景,可在岛上随意走动,若觉无趣,便早些各自回去,不必等候朕来。” 雍正要处理政事,婉襄与宁嫔自然不敢相留,起身恭送他往蓬莱岛去了。 行过了礼,彼此收回目光时四目相对了一瞬,宁嫔再笑起来,那笑意便似飞絮,已逐春风去。 “婉襄,你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到韶景轩中去?” 她仍然不习惯以嫔妃身份同雍正的其他妃妾相处,“午后反而觉得有些冷,嫔妾觉得还是早些回去更好。” 宁嫔便点了点头,吩咐候在一旁的小太监先行去备船,而后她们慢慢地朝着渡口走。 宁嫔没有主动与婉襄攀谈,这氛围却莫名让婉襄觉得有些压抑,于是她先开了口。 也是试探。懋嫔最后出言挑拨的时候宁嫔的神色在震惊之余还有畏惧,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还没有谢过宁嫔娘娘,在嫔妾为万岁爷禁足时替嫔妾进言。” 宁嫔的笑意总是很淡,叫人心中疑惑她方才是不是真的笑过。 “只要你不怪我当日为懋嫔求情便好。” “懋嫔实在可怜,我的孩子没出生尚且如此,两个孩子夭折在眼前,叫一个母亲如何承受。” 她这样一说,婉襄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替她找一个自己不怪罪的理由。 但宁嫔很快又接上了下一句令婉襄震惊的话,“其实我早知道是懋嫔了,私下规劝她几次皆无果,她的恨意太惊人了。” 她没有点名懋嫔的恨意是针对谁的,但应当就像是雍正所理解的那样,她恨着他。 小太监搀扶着她们上了船,小型的画舫航行在福海之上,湖岸似是触手可得的东西。 “懋嫔已经命不久矣了。” 宁嫔始终望着福海上的波涛,“我入宫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可我已经见过很多女子在宫中死去的模样。” “顾常在,汪答应……万岁爷仁德,从不苛责嫔妃,她们都是病死的。懋嫔也将如是。” “望着她们,我总是在想,她们之中的哪一个才是我的将来呢?” 若一个人频繁地思考与“死”相关的问题,那么她的人生大约常有不如意之事。 婉襄甚至怀疑她是因丧子而患上了抑郁之症。 她与宁嫔毕竟没有什么过节,不忍心见她花容月貌,却丧气如此。 “娘娘还这般年轻,有太医悉心照料身体,又有万岁爷时常眷顾,何必总是出此灰心丧气之语。” “万岁爷时常眷顾?”她轻笑了一下,“皇后娘娘今日有此举,也是怜惜我。希望你不要怪罪。” “如今已不是雍正五年了,是我自己不再那样讨人喜欢。婉襄,你不必安慰我。” 画舫已靠岸,宁嫔先一步走上湖岸,她身上明黄色绣龙纹的披风令她的背影看起来越加寥落。 她回头望了婉襄一眼,“你我并不同路,就此别过吧。”,. 第64章 珍视 雍正令小顺子给婉襄偷偷传了信,让她在勤政亲贤殿用晚膳,等着他回来。 一直到她将一只粉彩桃花纹碗完全修补好,拿到一旁盛水测验,才终于等到披星戴月归来的雍正。 她在一瞬间难以掩藏她的欣喜,迎上前去为雍正解下了披风。 “蒋大人那边的事那么棘手么?四哥忙到现在才回来。” 这话婉襄其实都不应该问,但雍正还是回答她:“今年要开春闱,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大事,他们不辜负朕,朕也不愿辜负他们。” “可用过晚膳了?” 婉襄点头,“久等四哥不至,随意用了些。四哥呢?” “同蒋扬孙一同用了。”他一面说,一面走到了案几之后,预备开始批阅白日剩下的奏章。 方拿起笔,又抬头望向婉襄,“都用了些什么?” “三月菜蔬味美,多是些茼蒿、蒌莴、芸薹制成的菜肴。御膳房还进了春饼,我觉得很好。” 立春日清廷以春饼换饽饽,婉襄尝过,赞了一句,如今她也常得御膳房奉承。 他见婉襄高兴,自然也高兴,“你是汉人,原应更习惯吃春饼,而非饽饽。” 笔下龙蛇不停,复又抬起头,认真地向婉襄道:“没良心,今日不曾与朕同食,却也用得这样香。” 婉襄别过脸笑,恰好获萤端了雍正晚间的药进门,她上前接过,略感受了冷热,便奉予雍正。 “四哥,此时冷热适宜,快喝药吧。” 这一次他的手完全停了下来,倒映在他眼中的烛光,藏不去狡黠,“过来。” 婉襄端着药碗从案几前方转到他身旁,生怕他做些什么以至药汁洒落,他却只是借着烛火微光安宁地望了她片刻。 “今日分明发生了这么多事,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婉襄一时不知要如何回应,神色认真地将药碗递到了他手里。 “四哥每日辛劳,若不好好吃药,便是铁做的身体也打熬不住。” 雍正迅速地自她手上接过了药碗,而后一饮而尽。 在药碗被放下的一瞬之间,婉襄便落入他怀中,苦涩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 “为什么腊八那夜你愿留那常在,今日却不愿留宁嫔?她与你我独处的时候你并不情愿,朕能看得出来。” 提腊八之夜,婉襄心中顿时一凛,旋即反应过来这并不是试探。 宁嫔是“她”,而她和他是“你我”。 “我觉得那常在很可怜,害怕那一夜她会被四哥惩罚。而皇后和宁嫔娘娘……皇后娘娘没有做错什么。” 皇后是个标准的皇后,除却无子,没有任何可攻讦之处。 提及皇后,雍正眼中的炙热退下稍稍,仍然含着笑意示意婉襄继续说下去。 婉襄轻轻蹭了蹭雍正的面颊,“皇后娘娘要的是平衡。” 只这一句,便已经点透今日事。 她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怨怪皇后,也不怨怪宁嫔。既都已经被困于紫禁宫墙之中,各尽其职便是最好的。 “那你要的是什么呢,婉襄?”他抱着她,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婉襄握着他的手,手指抚过他粗粝的指腹,最终在他手心写下一个“真”字。触觉比听觉更清晰。 她从没想过要他废置六宫宫人,独宠她一人。这不符合历史,也并不符合她的心意。 她自己都只不过是一个穿越的试验品,如何要求一个完整的人,要求这天下的主人遵从她的意愿行事。 所以即便这一个“真”字,也只是她的期待而已。 不是要求。 雍正睁开了眼睛,两道剑眉微微皱起,“为什么?” 婉襄伸出手,努力地想要将它们展平,“月亮就在那里,我只想享受它赠予的清光,并不想将它据为己有。” 他猝然垂下了眼眸,一池春水吹皱,“婉襄,你从前一定被人很好地爱过,珍视着。”所以懂得、谅解。 爱过,珍视着。 婉襄回忆起那场夺去她父母生命,改变她人生的车祸……是谁爱她,又珍视过她? “百姓都爱戴您,也都盼望着您的爱意。”她也如是。 停在她纤细腰肢之间的那双手忽而用了力,他总拥有改换她眼前天地的能力。 落进他眼中的亮光散去,天河渐清浅,又昏沉,催得人欲眠。 但他不愿让她眠去。 微微风簇浪,在唇齿之间搅碎满河星辰。薄汗轻衣透,唯见露浓花瘦。 他很少有这样出格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圆明园中的界限总不似宫墙无限高,唯有相依偎之时,方能察觉彼此心动。 沐浴之时,雍正如平日一般坐在她身旁。水汽氤氲之中,不知为何婉襄想起了懋嫔的泪水。 咸福宫,养心殿,她都见她流泪。 “懋嫔娘娘是个怎样的人?” “春眠……”雍正好像意外,也好像不意外。 “春眠时最早侍奉朕的,她原是个贞静温和的女子。与人为善,但又有些畏惧旁人,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坐在自己屋子里。” 原来懋嫔的名字叫做“宋春眠”。 “懋”字意有“美好”,那时的懋嫔,在雍正眼中应该是安静美好的。 “有人的时候做女红,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唱一段《桃花扇》,‘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 “朕喜欢听她唱,因为那时候她没有忧愁。” 《桃花扇》是昆曲名剧,情丝旖旎,细腻温柔,很符合这个名字。 “乌仁图和其其格离开之后,她也就再不肯唱了。宫门紧闭,也就是偶尔和宁嫔往来。” 婉襄其实还想问问宁嫔,她总觉得雍正对宁嫔心存芥蒂。 最终还是没有,只以手轻拨涟漪,“四哥这样说,便不怕我吃醋吗?” “若是朕这样想的话,是看轻你。” 他的大手之下翻涌起来的是更汹涌的浪潮,饱含热意的水珠一滴,一滴,一滴地落在婉襄肩上,脖颈上。 雍正俯下身来想要探查的是那些为玫瑰花瓣遮掩的风光,他的热意也在婉襄耳畔,“快起来吧,朕有一件礼物送你。” 等婉襄收拾好一切回到勤政亲贤殿中的时候,雍正已经又批阅了一会儿奏章了。 相比于之前,龙案上增添的是一副画轴,想必就是他方才所说的礼物。 奏章只剩下寥寥数本,他向着婉襄招了招手,又拿起画轴递给他,“打开看看吧。” 婉襄先时以为会是他令画师所绘制的自己的肖像之物,打开却发觉是一副行乐图。 画面中央是十六之夜所见的鳌山灯,有无数老少儿童在灯下嬉戏。 院落之中老梅不落,亭台楼阁,山石草木,俱都色泽明晰,精巧无比。 最重要的是,婉襄认得这幅画,是雍正十一月行乐图中的第一幅,为后世人命名为《正月观灯》。 是因为她喜欢行乐图,所以他才送她这一幅么? 婉襄赏画,雍正却在欣赏她。他提醒她,“看得再仔细些。” 她也正有此意,将图上风光尽数纳入系统之中。 她逐渐在画面东南角找到了同雍正后世形象相同的蓝衣男子,而后……而后有一个披着猩红大氅,着宝蓝色鞋,望着爆竹满脸笑意的女子。 是……她么? 她的形象竟然出现在了雍正十一月行乐图里? 雍正知道婉襄已在画中发现了与自己衣饰相同的女子。 “容貌并不依人而画,你是,朕也是。朕并不想让后世子孙知道朕真正的样貌。” 这也是婉襄一直困惑的地方。 “朕不想被人评头论足。朕之功过落笔于史书之上,任由后人评说,至于旁的,便不必了。” “你同朕一起出现在这行乐图上,也会有人一直记得你的。” 他还记得她的“贤妃论”,也记得她说,历史会记得他,比她更久。 婉襄一时之间百味杂陈,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喜的是他这样的把她放在心上,悲的是她知道,他们最终都没法超脱出时间的界限。 雍正看出她心中的酸涩意,尽管恐怕误会,“朕打算做十一月行乐图,可惜一月当踏青,三月当赏桃花,朕大约都没有时间能够陪你。” 怡亲王的病势越来越沉重了,而他肩上担着这个国家许许多多的重要职能。 他感觉到了不方便,更加感觉到了将要失去的恐惧。 婉襄能够理解他的恐惧,因为她更知道他的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她将那幅画郑重地收好,“我会天长地久地陪着四哥,年年岁岁,不争朝夕。十一月行乐图若是今年不能,便明年、后年,年年绘新图。” 他站起来,为她披上了自己的披风,而后执起她的手,漫步入月色中。他们要回到九州清晏去休息。 婉襄分明还看见一些没有批阅完的奏章,“那些都不要紧么?” 他回答她:“都是各省各地报上来的节妇烈女,依例旌表、抚银建祠即可,并不需要朕多耗费心神。” 婉襄的脚步停下来,“我能看看吗?” 雍正像是不明白,但他并没有拒绝。于是婉襄走回去,随意拿起了其中一本。 “旌表烈妇,江西建昌县胡治臣妻范氏,因夫逼卖。守节投缳。直隶元城县郑国器妻宋氏,逼嫁不从。赴井完节。” “旌表河南获嘉县烈女、董明绪女董氏。拒奸不污。被刃殒命。旌表山东济宁烈妇、白何义妻陈氏。拒奸不污。投井完节。给银建访。入祠致祭如例……” 奏章从她手中滑落下去。,. 第65章 默契 “……于锔瓷匠人而言,金刚钻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他们的骄傲。” “这世上很少有能够与金刚钻硬度相媲美的东西,所以锔瓷匠人们便想出了其他的办法。” 婉襄从她带来的小铁盒中以镊子夹出一小粒金刚石,用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它。 她在用系统向22世纪的人们进行第一场直播,从锔瓷所用的工具开始讲起。 像是怕她想不开似的,桃叶这段时日只要一醒来便每日都陪着她,此刻也趴在桌上,听着她说话。 “主子,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和从未来世界获取物品不同,直播的时候并不需要避开人群,原本可以只在脑海之中默言,既是桃叶也有兴趣,婉襄便一面同她讲解。 她很好地给她递了梯子。 婉襄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金刚石放进铁制手柄固定好的凹槽之中。 “硬碰硬不成,便软磨硬。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做好这件事后,她拿起了一根比金刚石本身略细的麻绳,开始打磨金刚石的表面。 “要费上很长的功夫,有时候甚至要花费一到两年。但打磨好之后的金刚钻却可以用上一辈子。” 这铁盒之中的金刚石便是她的先辈传下来的,她们家有那么多的匠人,甚至曾经为清廷服务,如今也尚留存下来十几颗未曾打磨的金刚石。 尚有一段时日清闲,婉襄想将其中的一颗打磨好,向22世纪的人们展示这项传统技艺。 桃叶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再提什么问题。 婉襄打磨了一会儿,顺便调出了评论区,查看了一下评论。 尽管以穿越时空者的身份直播,对这项技艺感兴趣的人也并不多。 评论上大约也都只是把这场直播当作背景音,偶尔间杂着几句对古人智慧与恒心的赞美。 婉襄也并没有什么心情和他们互动,从月初到四月——应该说从看过那几封奏章之后,她的心情其实一直很糟糕。 小柱子走进明间,向着婉襄行了一礼,“贵人,富察福晋过来给您请安。” 婉襄抬头望去,果然见富察·伯塔月正挺着肚子,有些吃力地走上了台阶,最终停在明间门前,福了福身。 “刘贵人安好。” 历史上乾隆与富察皇后的爱子永琏将于六月二十六日出生,此时是四月初,她已经很吃力了。 婉襄连忙站起来,犹豫片刻之后迎了出去。 “富察福晋,您怎么来了?” 雍正于月下旬回宫,那夜之后婉襄就一直住在韶景轩中。 回到紫禁城中亦径直回到了镜春斋中,虽无明旨,人人皆以为她失宠,承乾宫门庭冷落。 婉襄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她低声道了些,便同婉襄一起在西边的暖阁之中坐下。 “今日在畅春园给皇额娘请安回来,又去探望了额娘。想着太医嘱咐临近生产时要多走动,因此便想着来贵人这里坐一坐。” 富察氏若是给长辈请安,位分有别,自然是先要去给皇后行礼。 而熹妃的永寿宫隶属西六宫,承乾宫又是东六宫之一,她今日可实在走了不少路。 婉襄并不是一个十分懂得应酬的人,更兼杂事不断,至今承乾宫也没有增添宫女,待客时不免手忙脚乱地不成体统。 富察氏始终微笑着安慰有些紧张的婉襄,令她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皇额娘今日还赏了两碗糖蒸酥酪,并萨其马、螺丝饼、澄沙饽饽、豌豆饽饽等一些点心,若是贵人喜欢的话,不若留下几盒。” 婉襄客气地拒绝了,“这是皇后娘娘赏给您的,嫔妾其实也并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富察氏也不以为忤,仍旧微笑道:“太医嘱咐儿臣要少吃这些甜食,四阿哥也并不大喜欢吃饽饽。” “如此看来,倒是乾四二所的宫人们有口福。” 她始终不提来意,婉襄发觉自己在谈话中不断地走神,干脆便横下心。 “不知今日福晋过来镜春斋小坐,是不是有什么事?” 婉襄和熹妃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富察氏却几次都向她释放了善意。 她并不想欠旁人的情,也并不想为旁人所利用。 婉襄语意直接,富察氏望着她笑了笑,目光中莫名有些遗憾之色。 “其实贵人同万岁爷争吵之事,儿臣也略有耳闻。” 婉襄和雍正因事争吵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知道究竟为何事,也没有流传在明面上而已,“嫔妾还是不明白福晋的意思。” 富察氏开门见山,语意却温和,“追抚节妇烈女本是历朝历代的定例,并不是从皇阿玛这里开始的。” 婉襄心中一紧,那一日看见这些奏章时的窒息感再一次狠狠地攫住她,令她的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不得不打断富察氏的话,任性到不想给她留一点体面,“若是为这件事……” “但历朝历代皆有,并不代表这就是正确的。” “实则唐时民风开放,女子和离之后再嫁都是寻常事,连唐明皇都可以娶儿媳,女子可以做皇帝,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自古以来诸子百家之道,唯程朱理学殊为可恨。‘存天理,灭人欲’,不曾束缚男子,不过都是加于女子脖颈上的枷锁。” 富察氏说了这一番话,胸中似是也有许多不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婉襄仍然没法分辨她这些话是否出于真心,疾言提醒她:“福晋,万岁爷上个月才下旨不许各处太监趋奉阿哥,不许向各阿哥处行走往来。” 近一个月来婉襄不曾伴驾,不知前朝发生了何事,才使得雍正忽而下了严令。 而那一日勤政亲贤殿外无有旁人,只有苏培盛,以及相比之下婉襄最不熟悉的太监进丞。 富察氏知道这件事,一定是从他们这里。 听罢婉襄的话,富察氏的神情却很坦然。 “贵人一直都知道苏公公与额娘之间的关系的。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长日久,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自谋出路。” 婉襄是心知肚明,也更知道自己能成为妃子,背后有苏培盛的推动,自己亦是他的出路。 可富察氏这般直言不讳,还是令婉襄觉得意外,她别过脸去。 “如果女子真的需要守节的话,为何会有逼嫁,逼卖,乃至逼/奸之事?” 如果被他人“使用”过的女子是“肮脏”的,就不会有人再娶,再买,亦不会有那些因为被人奸污而投缳、投井的女子。 “若所谓‘贞洁’于女子而言重逾生命,做这些事无异于直接杀人,又为何不能以杀人罪论处?” 她问富察氏所有她用来问过雍正的问题,“为何遭遇悲惨之事,由朝廷为她们立祠堂的女子仍没有姓名?” “她们因为一件自己根本没有做错的事付出了生命,她们的家族是否仍以她们为耻?” “为何这奏章上那些犯人几乎都没有姓名,有姓名的只是她们的丈夫、父亲。” “有女子因为反抗而失去性命,拨银建祠,是否在鼓励其他的女子也如此做,告诉天下人性命为轻,贞洁为重? 婉襄是真的感觉到了疑惑,可雍正没有给她任何答案。 那个夜晚他只是沉默着,或许有不解,看着她毫无规矩体统地从勤政亲贤殿中跑了出去。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为夜色,也不为他。 婉襄此刻抬起头,望见了富察氏眼中泫然将落的眼泪,“男子不会理解女子的恐惧,更何况他是天子。” 婉襄苦笑了一下,她知道的,富察氏和她想的是一样的。 她还是问了个有些残忍的问题:“四阿哥也是如此吗?” “他认为这一切都与儿臣无关,任何的悲惨都不会降临在儿臣身上。因此,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儿臣要在这样的事情上置喙。” 富察氏很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而后她们都沉默下去。 是只有女子能读懂的沉默。 富察氏自称“儿臣”,再开口时,却像是一个长者。 “你的抗议实际上没有任何作用,在决定抗争之前首先要想清楚你要什么。” 这是最后一句,她们默契地翻过一页,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月京师一带风多雨少,皇阿玛甚为忧虑,一直斋心默祷,到月二十五日方得雨泽。然而各地奏报得雨情形,仍尚未周遍。” “贵人是皇阿玛的妃子,本应照拂圣躬,宽解帝心。儿臣总以为人生于天地,既居其位,便当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 她停顿了片刻,望向婉襄,纯然一片担忧之色,“贵人以为是否如此?” 其实婉襄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是一个完成周密培训计划的穿越者,但所有的培训内容都并不包含这一部分。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这规则是她能够了解并且理解的,就像是那一夜她情绪崩溃,向尹桢诉说时,他回答她的那句:“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她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又何曾消除了歧视和偏见。 真是令人绝望。 婉襄回头望向窗外,天色逐渐阴沉下来,要开始下雨了。 她在这时候看见小柱子仓皇地从承乾宫外跑进来,一只手抓着帽子似要避雨,神色慌乱。 但他一路朝着镜春斋跑来,在明间张望了一下,而后跑进了西暖阁里。 “贵人主子,福晋,不好了,淳亲王……淳亲王薨了……” “你说是谁?”,. 第66章 大逆 婉襄踏出镜春斋的时候恰有雷声滚动,等她抵达养心殿时,雨水自黄琉璃瓦上倾泻而下。 雕栏画栋分明阻隔雨水,殿中金砖仍似潮湿,她跪下去,觉得那雨水好像一下子漫溢到了她心里。 “嫔妾承乾宫贵人刘氏,给万岁爷请安。” 着素服的男人站在宝座之前,提笔书写着什么。 闻言淡漠地望了她一眼,继续同一旁的青年郎官说话,一字一句,都被他记录下来。 “……今年三月,雨泽愆期。三月二十五日虽得时雨,然畿辅雨泽,尚未周遍。” “朕细心殚似推求体察。朕之用人行政。朝乾夕惕之念。实八年如一日,此朕可以自信。仰邀上天垂鉴。即在朝……” 有人的影子伴着脚步声匆匆地覆盖在婉襄身上,苏培盛立在他身后,顶戴上的红缨已经换为白布。 “万岁爷,宗人府请您为已故的淳亲王定下谥号。” 他停了笔,终于将那张素纸拿起来。 苏培盛恭敬地上前接过,经过婉襄时她看见了,那上面是一个“度”字。 “淳亲王数年以来,安分守己,敬顺小心。朕登极后,尤竭诚尽敬……” “敬谨小心,安分守己”,即是“度”之意。好似也是在告诉她。 他停顿了片刻,允祐不是他所喜爱的,也非他厌恶的,但仍是他的兄弟。 “淳亲王之丧,朕谕辍朝三日,着旧例赐祭奠二次,工部树碑建亭。以长子弘曙承郡王爵。” 苏培盛恭敬退下,婉襄低着头,他没有继续同郎官谈起京师雨泽之事。 养心殿中静默了许久,雍正终于开了口,“弘皙,你先回去吧。” 陪伴着他的人原来不是什么郎官,是故废太子之子,理郡王弘皙。 婉襄望着弘皙案几之前,金砖上倒映出来的影子。 年轻的郡王迅速地站起来,将他今日为雍正写下的圣谕整理,而后绕到桌前,恭敬地同雍正行礼:“皇上,臣告退。” 雍正没有回答,他脚步匆匆,在经过婉襄的时候目不斜视。 “今日来养心殿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她了,没一点她能听出来的情感。 可婉襄跪得太久,在听闻淳亲王薨逝那一瞬间对他的担忧、关切、想念都早已褪去,只留下心底那个最为质朴的回答。 “嫔妾想来接受某种……残酷?” 婉襄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这个词是否能够很好地表达出她的想法,雍正的反应更是无可预测的。 “朕是天子。” 简短的四个字,是对那一个夜晚那些问题的回答,还是单纯地想要震慑她,驯服她的大逆不道? 但婉襄很快就发觉是她会错了意。 “天子也有无能为力之事。即便朕下旨改去此种规章,民间亦难附和认同。” “那些汉姓文人的笔会化作利剑直指朕的心脏,嘲笑满人入关多年,睡在京城的地界之上,改不去的仍然是满族人啖肉饮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悖逆天伦的陋习……” “婉襄,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这些话都太重了,婉襄承受不住,再没法跪下去,有些无力地跌坐在金砖之上。 从弘皙离开之后,养心殿的殿门便被紧紧关上。 风雨相摧,大殿之中连一点光亮都没有,她悄悄地抹去了仓皇滚落的泪水。 “不是四哥一个人的错。”她只能在心里这样为她的四哥开脱。 “你仍然认为这是错的。那么何谓错?” 一个帝王的严酷在她面前展露无遗,“朕是满族君主,满族人入关之前逐水草而生,懂得什么叫君国之道? “世祖入关称帝之初,军事方殷,衣冠礼乐,未遷制定,姑依明式。而至治国之道,兴国之法皆效法前代圣明君主。 “没有什么对错,婉襄,皇帝不能为所欲为。朕要的是大清历数绵长,子孙蕃衍;要海宇刈安,百姓安堵。” 他是皇帝了,他只是要告诉她,国家稳定安宁远重于一切。 社会的各个阶层皆有女子,帝王的重任高于一切,他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来颠覆这一切。 婉襄拜下去。 她今日并不是来求和的,也并不是来替那些枉死之后,给家族甚至乡民增添所谓“光彩”的女子讨要一个说法。 她可以理解他,但不能苟同。 她已经丢失她的本心了,只能在最后道出她的来意:“淳亲王薨逝,朝野上下尽皆举哀,万望万岁爷念宗社重任,稍止哀恸,以免毁瘠过甚。” 婉襄勉强从大殿中央爬起来,踩到了自己的袍角,差点又摔下去。 她努力地朝着殿门走去,雍正绵软无力的声音忽而传来,“为社稷而痛惜朕的身体……你就一点都不疼惜朕吗?” 狂风骤雨似是都先在他的身体中肆虐,而后逃出去,逃至青天,协同风云作乱,令这世间事一片狼藉。 婉襄缓慢地转过身去,他仍然站在龙椅之前,用一只手撑在案几之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用他的另一只手召唤着婉襄,“过来朕身旁。” 那仍然是她的心之所向,她怎么能不朝着他走过去。 在婉襄终于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他立刻便用力地抱紧了她。 “京师微旱,福陵水涨,添设州府……十三弟病重,而今……而今……”这些都是这一个月来他所经历的事。 素服有别于金银线密密绣成的龙袍,有着另一种粗粝。 白茫茫大地让人心中空空,他的声音不复平日沉稳,捣碎了她全部的理智。她也用力地回抱了他。 “近一个月来,朕不思茶饭,辗转反侧,病势反复。昏沉的时候多,即便是龙体舒畅之时,胸口亦有一团瘴气不散,你可知是为何?” 婉襄并不需要回答他,因为她也是一样的。 他们都陷在彼此的困境里,那些因为立场和来处产生的困顿让他们彼此不相见,互相折磨。 “春日都过去了……” 从前是不能陪伴的惆怅,如今是当真没有彼此陪伴的遗憾。 而夏日……夏日他将要面对的是更多的灾难和痛苦。 “我会陪着四哥的。” 她手里没有山河万里,没有那么多的利弊需要权衡,但劝服她自己也并不容易。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越发积压在她身上,山岳倾的那种恐惧压在婉襄心上。 她努力地支撑起了他的身体,望向他的面庞。 雍正已经闭上了眼睛,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面色发红,他又起了烧了! “苏培盛!苏培盛!” 她拼命地向外呼喊着,不知道稳住她慌乱的心更重要,还是稳住他的身体。 苏培盛听见婉襄的呼喊,迅速地打开了殿门。 恍惚之间似乎有无数的太监宫女朝着他们跑过来,一直到雍正在后殿之中歇下,婉襄仍然坐在东次间里微微地发着抖。 这一次皇后没有过来,新年与正月之中的事情已经耗尽了她的元气,在雍正离开圆明园之后,她并没有一同回宫,转而去了畅春园养病。 过来的那个人是熹妃,她并没有直接走进东里间去。 东次间中连灯都没有点,上弦月光芒微弱,她在婉襄面前停下脚步。 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婉襄忽而想起来自己应该站起来,应该给熹妃行礼,可是她没有一点力气。 “今日万岁爷召理郡王入养心殿做什么?” 她哪里会知道这样的事,“嫔妾不知。” 婉襄的诚实并不能让熹妃满意,她的语调顷刻之间就变得尖刻起来。 “你不知?本宫却知道你进养心殿许久,弘皙才被万岁爷遣出。” 婉襄已经放弃了思考,“今年三月,雨泽愆期。三月二十五日虽得时雨,然畿辅雨泽……” 这不是熹妃想听的。婉襄缓慢地抬起了头。 熹妃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钉在她身上,“刘贵人,你的命未必是攥在如今的这位皇帝手中的。” 野心勃勃,心存大逆。 “熹妃,你可知你此刻在说些什么?” 她是笃定了四阿哥会成为未来的帝王,或者也笃定了雍正很快就会将这万里江上送到他们母子手中。 所以她不再唤她的名字,假作亲和。 不对,不对……她的底气分明也并不是那样足的,她也在害怕,她害怕弘皙…… 清廷之中有互相收养子女的风俗,雍正的思维向来异于常人……他才刚刚下令不许太监奉承皇子。 捕风捉影也罢,一定是他的皇子之中有人行事触及了他的逆鳞,这个皇子也未必就不是四阿哥弘历。 熹妃逼近了她,“后宫妃子不过只是君王的玩偶附庸,大清朝最有权势,真正母仪天下的女人在慈宁宫里。” “刘贵人,你该做个聪明人。” 熹妃在盼望着他死。婉襄没法做个聪明人。 “嫔妾曾是永寿宫女,木讷迟钝,几时聪明过?“ “嫔妾此身唯知有君,万岁爷会千秋万岁,娘娘不必这样早便来逼迫他的妃妾。” 她平静下来,语气淡漠,“皇后娘娘还在呢。” 若是雍正当真……乌拉那拉氏会成为母后皇太后,牢牢地压她这个圣母皇太后一头。她实则连皇后都还没有越过去。 月色于室内沉淀再沉淀,熹妃和婉襄一坐一站,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僵持了许久。 在熹妃拂袖离去之前,她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本宫会让你知道,本宫与皇后之间,究竟谁才是胜者。”,. 第67章 旌表 “……小顺子,进丞去了哪里?” 东次间中只点燃了一盏烛火,婉襄坐在那烛火对面,身上仅有幽暗微光。 雍正仍然沉睡着,他的身体状况比年初时更为糟糕。 进丞是养心殿雍正身边另一个贴身太监,而他昏迷许久,婉襄始终都没有见到他。 小顺子坐在婉襄面前的脚踏上,越加压低了声音,“回贵人主子的话,进丞泄漏了御前消息,被万岁爷发往辛者库做苦役了。” 泄漏消息…… “是什么消息,又泄漏给了谁?”这个问题,其实婉襄也不应当问的。 小顺子便左右张望了一下,身体向着婉襄倾斜。 “这样的事,奴才只同主子您一个人说。” 太监的声音,即便压得再低,也总归是尖利的。在这样的夜晚伴随着他将要出口的内容,令婉襄身上微微发寒。 “前几日万岁爷朱批之时走了会儿神,不小心弄脏了御案,便让进丞进来收拾。” “这小子当了这样久的差还是不懂得动脑筋,当着万岁爷的面偷看了密折上朱批的内容,竟还将这句话透露给了四阿哥。” 果然如此! 四阿哥弘历是未来的乾隆皇帝,哪里会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连摔碎了爱新觉罗·福惠留下来的一只玩具陶瓷马都要这般战战兢兢。 婉襄终究还是经不住诱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是说给谁听的?” “这句话,奴才倒的确听过……” 小顺子似有些犹豫,但终究很快横下了心,“是万岁爷批复鄂尔泰大人的密折时写的,‘朕之关心,胜朕顽劣之皇子。’” 他又连忙嘱咐婉襄,“主子听听便罢了,千万别叫万岁爷知道。” “这一次连师傅都被敲打了,若是万岁爷知道了,奴才怕也要去辛者库同进丞作伴了。” 婉襄当然知道厉害,她也同样嘱咐小顺子,“有进丞的榜样在前,你也应该更知道谨言慎行才是。” 旋即便陷入了沉思。 鄂尔泰是雍正心腹肱骨之臣,雍正初年时便得他重用。 雍正喜欢在密折朱批里称呼他这些大臣为“宝贝”、“心肝”,鄂尔泰便是他的心肝宝贝之一。 甚至于……甚至于雍正驾崩之前,遗命鄂尔泰同张廷玉一起辅政。 同这样的人说的一句话,四阿哥与熹妃听罢,如何能够不担忧?雍正显然对他的诸皇子皆不满意。 似是山雨欲来了…… 婉襄想起熹妃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她当然早已经知道皇后和熹妃之间谁才是胜者。 皇后明年九月就会崩逝,虽说史料记载雍正即位之初便已经确定弘历为继承人,但有这些话,尽管结果相同,只怕还要再起风波。 若是熹妃不满意,谁都不要想有安宁日子过。 “贵人主子,万岁爷好像醒了。” 婉襄循着小顺子的目光望向东里间的方向,倏尔便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连忙吩咐了小顺子一句,而后站起来朝着雍正走过去。 如往常一般在脚踏上坐下来,趴在床榻边沿,语意温柔,“四哥,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许还是噩梦,微皱的眉头在听见婉襄的声音之后顷刻舒展开来,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 “都是夏日了,手还是这样冰凉。” 话语之中有淡淡的嗔怪,而后他握着她的,收在了锦被之中,直到感觉她也温暖起来。 婉襄放心地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床榻上,然后微微歪了头,靠在他身上。 “朕睡了多久了?” 她的语气有些闷闷的,“睡足了一日,也还好,并不长的。” 但比上一次要更长。“太医说四哥就是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他略略点了点头,也放下心来,“幸好仍在辍朝期间,否则朕便无法向臣民交代了。” 婉襄心中微有所动,渐渐地便转为酸涩。 无论在现代人的历史书中怎样去描述这个朝代,怎样去着墨它的封建、落后、愚昧……他是真的很爱他的王朝的。 在他眼中一切都是鲜活的,他是个很好的皇帝。 “皇后娘娘难以起身,遣乌尤塔姑姑过来探病。熹妃娘娘和宁嫔娘娘也都来过,其中宁嫔娘娘还在养心殿里守了您一夜。” 宁嫔的确是痴心的,“若不是身体实在支持不住,您醒来的时候应当也还能看见她。” 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雍正似乎兴致缺缺,但仍旧问了一句,“熹妃可有说什么?” 熹妃的心思,雍正未必就不明白。 婉襄浅浅笑了笑,“只是问了您的身体,见您无碍,怕在这里扰了您休息,便暂时回永寿宫去了。” 她没有必要将熹妃同她说的那番话告知于他。 弘历总是要成为乾隆的,熹妃也总会成为大清朝最有福气的太后。 历史的进程如此,个人的喜好与荣辱是微不足道的,不必横生枝节,令他倍生忧虑。 和从前一样,他对宁嫔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甚至没有想起来关心。 “小顺子去为您取药了,您素来畏热,到夏日再带着我去圆明园。上一次……上一次光顾着把自己关在韶景轩里了。” 除了同他一起的蓬莱洲,她真的几乎哪里都没有去过。 “那一夜你离开九州清晏之后,朕一个人在殿外站了许久。朕在想,在这件事上,朕是否还是做错了。” “后来朕便想明白了。对错其实不应该问朕,也不应该问男人。可问女人,朕如何去问那些女人?” 她倚靠的地方是他肋骨的位置,而它们包裹的是他的心脏,婉襄闭上眼睛。 “皇考与朕都尤为反对女子殉身,便是守节,朕亦只于汉族之中推崇。这并不是因为于朕而言满族与汉族亲疏有别。” “朕是满族君主,却是天下人的帝王,自然希望国家一统带来的是满汉融合。世祖皇帝时便曾下令,严禁汉族女子缠足。” “可汉人顽固若此,除却官员家中的女儿,有几个汉族女子是不缠足的?似此番陋习,朕亦只能尊重。” 雍正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额前的碎发。 在咸福宫台阶上留下的痕迹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察觉到这一点,他微笑了一下。 “六年三月时,福建巡抚常赉上奏,罗源县有孝子李盛山,割其肝救母病,以至于伤重身故。要求朕下旨旌表。” 婉襄不知道他为什么忽而说起这样血腥的事,忍不住睁开眼睛,微微皱着眉望向他。 他的手指落在她细腻的耳垂上,安抚了她片刻。 “孝敬为人生孺慕之诚,然割肝救母没有任何医理支撑,并非回生良剂,不过小民听信妄言,以至于有此愚孝轻生之举。” “似此番行止,向无旌表之例,自不当准行。” 这是这件事的结果,却也不过是另一些事的起因。 “朕即位以来,尊奉先师孔子,开日讲、举经筵,刊发《圣谕广训》,以《大义觉迷录》正面回击那些有复明之心的文人,更以圣贤经常之道与国家爱养之心开导编氓。” 清初时的国策便是崇儒重道,雍正帝熟悉满汉经史,更同佛、释之道,在治理国家时将这些全都联系了起来。 “然天下愚夫愚妇,似此般救亲而捐躯,殉夫而殒命,惊世骇俗之为,著奇于日用伦常之外者,仍多于过江之鲫,风气难禁。” “婉襄,你觉得朕应该怎样做呢?” 他忽而将问题抛给了她,要她像一个政/治家,像一个皇帝一样去思考。 她感觉到了深重的悲哀,“屡禁不止,若是不加以旌表,如何彰其苦志,而慰其幽魂。” “不错。因此朕虽定不予旌表之例,却仍许各地奏闻。至于殉节之事,妇女之丧夫,则翁姑必丧子,子女必丧父。” “似此等情状,为妇为母者本应倍尽妇职,奉养翁姑,教育后嗣。况另有修治苹蘩,家务经理之事,难以枚举,岂可轻生以避其责?” 便是没有公婆子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亦不当轻言损毁。 保全性命,方为正理。 “六年发上谕,朕便已明言不再对此等不爱躯命,蹈于危亡者予以旌表,以免长民众仿效戕生之习,忘宗祀继续之重。” “烈妇有别于节妇,以身殉夫,动以刀者、鸩者、溺者、上吊投缳者,类同割肝捐生之愚孝,亦不在定例之内。” 至于节妇,过了一定的年纪,朝廷便会奉养。 于许多不想再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侍奉翁姑的妇女而言,生活得到保障,当然算是一件好事。 这世上之事实难十全十美,婉襄至少明白,雍正并不如她所厌恶的那些文人一般地压迫妇女。 她要求不了他什么,而他愿意这样悉心地同她解释,便已经很好。是很珍贵的心意。 婉襄抬起头来,静静地望了他片刻。 病气有损于他的风华,唯一双眼睛似明珠、似宝石、似天上明月。 婉襄忍不住立起身体,吻了吻他的眼睛,他的长睫在她唇上扫过,短暂而轻促。 这个吻斫去月中桂,更使清光满溢,令她沉溺其中,甚至于说起了傻话,“我很想代替四哥来生这场病。” 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爱怜,“朕不要你生病,朕要你健康平安。忘了什么节妇烈女,你都不会是,朕会护你一世的。” 是太珍视了,并不是一种漠视他人苦难的傲慢。 婉襄又低下去,靠在他身上,声音闷在锦被之中,“但若我身边有这般女子,我恐怕做不到坐视不理。”,. 第68章 良妇 婉襄方至养心殿,踏入正殿之中,便听见东边暖阁里传来一阵小儿笑语。 平日这个时间是雍正喝药的时候,白日他要处理政事,面见大臣,婉襄居于养心殿后殿西边的燕禧堂中,都要到这时候才会往前殿走。 今日她的心思格外沉重,养心殿中却难得热闹,婉襄回过头望了小顺子一眼,出言询问道:“是谁在这里?” 小顺子便笑道:“是富察福晋带着小阿哥。小阿哥活泼可爱,童言稚语逗得万岁爷十分高兴。” 婉襄一瞬间想起来的是永琏。 刚想着永琏此时仍在富察氏腹中,忽而想起来,小顺子说的应当是永璜,哲悯皇贵妃富察氏所出的乾隆长子。 再靠近些,便听见一阵泠然如山泉的女声。 “……将半开的鲜玫瑰花朵摘下,蕊与蒂发苦发涩,都要仔细去掉。而后用清水洗净、沥干,于暗室之中阴干。” 雍正先抬起头望见婉襄,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而后她就路过富察氏的问好,与稚儿天真的目光走到了他身旁。 她也同富察氏问好,“福晋。” 富察氏是这紫禁城中,除却桃叶之外,婉襄最有好感的女子。 她的服饰向来并不华丽,容色却并不逊于那常在与宁嫔,眼如秋水低横,眉似春山长画,更添雍容平和,大家气象。 的确是个当皇后的好材料。 永璜是雍正六年五月底出生的,到如今还不足两岁。正是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时候。 但他看起来并没有见过许多生人,见婉襄走进来,便不再似方才那样大说大笑,反而有些怯怯地拉住了富察氏的衣袖。 人在畏惧之时,都会下意识地依靠令他感觉安全的那个人。 永璜这样依赖富察氏,她这个嫡母平日里应当待她十分不错。 可怜永璜将来却要在富察氏的丧礼上被乾隆斥责,以至于郁郁而终……这又是什么冤孽。 这些事都还早,雍正指着一旁的一盘玫瑰饼。 “这是富察氏今日新做的,她正在同朕谈及制作之法,你平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正好也听一听,做给朕尝一尝。” 这指责来得莫名其妙,婉襄不由得笑嗔道:“前儿万岁爷嫌嫔妾不会读书,接不上万岁爷的话,拿什么《尚书》、《礼记》、《春秋》堆满了嫔妾的屋子。” “嫔妾哪里分得清什么‘春秋’、‘冬夏’的,只嫌挤得慌。如今还一点都没动呢,万岁爷又嫌弃嫔妾,要将嫔妾打发到膳房里去了。” 雍正和富察氏俱都笑起来,他拍了拍婉襄的手,知道她有心藏拙,并不戳穿。 转而温和地训斥她:“这些书都是世间至宝,话语之间当尊敬些。” “贵人主子是妙人妙语,皇阿玛不必过多苛责。” 富察氏笑着为婉襄解围,她似乎总是很维护她。 “实则女子并不需要苦读出仕,似贵人一般侍奉皇阿玛勤谨,足抵得国朝十个读书人。” 雍正便点着婉襄,“她已够牙尖嘴利了,你还要为她说话。” 富察氏身旁的小团子一直拉着她的衣袖,头一点一点,似是要睡着了。 她低下头温柔地笑起来,摸了摸永璜柔软的头发,而后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同雍正和婉襄行礼。 “小儿贪睡,如今也到这孩子平日睡觉的时辰了。儿臣便不打扰皇阿玛批奏章,同贵人谈话了。” 雍正点头,示意她可以带着永璜退下。 婉襄站起来目送着她出去,待得她的背影一从那紫檀木边座百宝嵌花卉图屏风之后消失,雍正立刻拉着她重新坐了下来。 他将她圈在怀中,似是有气,用力地捏了捏婉襄的脸。 “你怎么那么招人疼啊,简直像那莲藕做成的小娃娃一般,人人都为你说话。” 婉襄被他捏地有些疼,更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胸中的那团怒气。 尽管他今日见的人,处理的事情太多,她还不能确定是为了哪件事。 婉襄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便松开手,仍旧将她圈于怀中,翻开一本奏章,就开始奋笔疾书。 这样的姿势,婉襄就是想要不看上面的内容,也很困难,“皇子皆中庸之资,朕弟侄辈也缺乏卓越之才……” 果然是带着怒气的。这几句话写下来,简直是在报复。 “前两日弘皙的两名妾室为他诞下了两个儿子,朕心里高兴,便赏了这两个妾室各十五台中品饽饽桌。” “今日怀着身孕的富察氏便带着永璜过来,似是要提醒谁才是朕之亲皇孙一般。” 婉襄不觉有些哭笑不得,“富察福晋是您的儿媳,孝敬亲长本就皇家子媳应尽之责。便当真如您所说,她为夫婿奔走也没有错。” 雍正对富察氏的指责实则是毫无道理的,他只是实在生弘历的气而已。 作为皇位未来的继承人,弘历太急躁了。 四月里雍正令多罗理郡王继承了其生父允礽和硕理亲王的位子,他如今是同辈中王爵最高等级者。 而雍正自己的两位皇子,如今还仍然是无爵无禄的光头阿哥。 让熹妃如何能够安枕。 “这个位置天下有谁不想要呢?民间这般妇人便是贤妻良妇,到了天家,就成了大逆罪人不成?” 雍正有片刻没有说话,只是将婉襄拥地更紧了些。 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轻声求饶,他才终于放开了她。 语气之中仍有不满,“富察氏维护你,你也维护富察氏,就没有一个人体谅朕。” 婉襄转过头去望着他,她是真的有些恼怒了。 这些事实则同她一点关系也无,他莫名其妙地按着她的头参与其中,好像她也背叛了他,站到了富察氏与四阿哥那边去一般。 他们对望了片刻,终是雍正先开了口,“这样硬的脾气,哪天碰的头破血流了才知道后悔。” “碰得过头破血流了,如今也没有后悔。”她指的是咸福宫那次。 就算她没有能够救得苏答应的性命,再来一次,比起袖手旁观,她也宁肯摔在那台阶上头破血流。 雍正仍然和她对视着,深呼吸了几次,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后来发觉并不能做到,便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写的都是些什么臭诗!” 那本书就摔在婉襄脚边,显见着是他想要她翻看的。 婉襄弯下腰将这本书捞起来,见那封皮上写着《乐善堂全集》这五个字。 雍正既然这样生气,这本书大约是富察氏今日带过来请雍正品评的。 婉襄翻开一看,果然见里面只有内容,尚未作序。 这本书是乾隆潜邸时所作诗文的总集,八年年末,五阿哥弘昼、重臣鄂尔泰、张廷玉灯皆会为它做序——就是做个序而已,乾隆是不是真有集邮的癖好? 等到来年,又有朱轼、蔡世远,十年允禄、允礼、允禧等分别作序,就是没有雍正。 婉襄也觉得乾隆的诗写得并不太妙,听见雍正这样骂,心里不由觉得好笑。 忍着笑翻过了几页,到底忍不住,坐在气恼的雍正身旁大笑起来。 笑得雍正也没了脾气,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好不容易等到婉襄不再笑了,他今日似乎并不忙于批折子,“朕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完便仍自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只胭脂水釉的莲口瓶,献宝似地递给婉襄欣赏。 胭脂水娇嫩美丽如女子上了胭脂的肌肤,其实婉襄一进门的时候便发觉了。 从前她在故宫工作,胭脂水虽然全盛于雍正、乾隆两朝,博物院里的藏品也不多。 这只莲口瓶实则是她的老朋友,有一段时间下班之前总要绕过去看一看它。 但它从没有这样真实又崭新地出现在她手中。 从婉襄接触过的胭脂水藏品来看,胭脂水的颜色范围其实还是挺广的。 似这一只莲口瓶,通体釉色更接近玫红,颜色均匀,形态流畅舒展,实是难得的佳品。 雍正一直观察着婉襄的神色,便知道她喜欢。 “年希尧自管理窑务以来,选料奉造,皆极其精雅。如今终于烧制成功这胭脂水,也算是大功一件。” “朕打算将这只瓶子赏给弘皙,等来日再进献时,朕留一对给你。或者你喜欢什么形状,朕令他们特意烧一窑。” 巴不得继续在熹妃这把火上再添一锅油。 但婉襄并不能参与到这些事里,他要立谁为储君,要封赏哪个子侄,轮不到她来劝谏。 于是她只是淡淡一笑,将这只莲口瓶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小机上,“四哥说这话,倒像是怕我会吃心。” 雍正刚要说话,便忽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想是夏日贪凉,窗子开得太大了些。 婉襄连忙站起来关窗,在这空气之中感觉到了潮湿的气息,开始下雨了。 五月初四辛未日,她坐立难安了一日,原来有雨。 她独自惆怅了片刻,再回到他身旁,获萤恰端进来一碗汤药,侍奉雍正喝完。 雨声渐渐清晰起来,婉襄想要说什么,悲怆之感盈满心头,竟令她被迫地保持了沉默。 在这杂乱的雨声之中,她终于听见了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湘妃竹帘骤然被掀起来,仍是暴露了来人心中的恐惧。 苏培盛从来沉稳,即便今日也是如此。 “万岁爷,怡亲王府传来消息说……说怡亲王恐怕已到弥留之际,兆佳福晋已经哭晕过去两次了。” “您……您是否要起驾去王府看看……”,. 第69章 孤飞 钟磬之声落下,众人哀泣之声骤然响起。 雍正迈进怡亲王府大门的动作停下,纵周围有千万人,他的背影看起来仍旧孤寂又可怜。 一个帝王,面对心爱之人逝去。 孤寂又可怜。 婉襄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形容她所见到的情形,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最后汇成了《雍正朝实录》中的这句话。 “上闻怡亲王病笃。幸王邸。比至。王已薨逝。” 世间最为密迩无间的君臣,兄弟,没有能够见到彼此最后一面。这幅历史图卷无比具象地,在她眼前展开。 雍正的软弱只有一刻,他的手收成了拳,用力地捶在门框上,捶走的亦是在听见哭声时那一瞬间的天昏地暗。 他开始大步流星地向着怡亲王,他挚爱之弟所在的方向走去。 怡亲王府的一切都是刘婉襄所熟悉的,无数回忆翻覆着她的思维。 她想要跟上雍正的脚步,那片刻之间却天旋地转,令她不敢迈开脚步。 “妾身富察氏,保和殿大学士马齐三子福庆女,雍正五年上赐为故多罗贝勒弘暾之妻。今闻翁薨,请入府请持服……” 婉襄回过头去,见一个年轻女子着孝衣跪于怡亲王府门前,话语之间,已然虔诚的三跪三叩。 她说她是怡亲王嫡长子弘暾的妻子,为怡亲王戴孝本属应当,可她为什么会跪在这里…… 小顺子上前一步,催促婉襄:“贵人主子,万岁爷已经进去了,您也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这些事横竖与您无关,您还是先进去安慰万岁爷要紧。” 婉襄骤然想起雍正悲痛难以自抑的面庞,她脑海中顿时只剩下了伤心,循着刘婉襄的记忆快速地朝着怡亲王府正院走去。 她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灯笼是,花朵是,人们的衣服是,那些白色好像是在一瞬间从青松苍柏、雕梁画栋之间生长出来的。 大雨落下之后的潮湿仿佛也能将人溺毙,它们和这铺天盖地的白色一起绞杀着她的意识。 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不,她不要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 她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从层层叠叠的哭声之中往里闯,有时人们的哭声在她头顶,有时候在她耳畔,有时候又在她腰际。 她小心翼翼地,没有碰倒那些悲伤的孩子。 雍正已经在她眼前了。他坐在怡亲王的床榻边沿,遮掩住了他的灰败。 所有人都已经换上了白色的丧服,只有她和雍正是两个异数。 站在一旁的兆佳福晋摇摇欲坠起来,婉襄发觉了,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了她。 “谢……” 兆佳福晋来不及向婉襄道谢,下一刻便再支撑不住,礼仪与矜持在一瞬间崩塌,她摔回到了婉襄怀里。 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滚沸的热油之中,无数的人朝着她们的方向涌过来。 婉襄觉得自己只是一棵柔软的水草,抵御不住潮水的攻击。 有人将兆佳福晋搀扶起来,从这闷热的房间里送了出去。 有人也好心地扶起了婉襄,更好心地丢给了她一件麻布制成的丧服。 婉襄麻木地望着这些人的面庞,刘婉襄几乎认识他们每一个人而婉襄不认得。 他们都是这样悲伤又迷茫的表情。而从前是愉悦的、得意的、丧气的、平和的、傲慢的、欣喜的、愤怒的…… 只有生与死能将所有人的表情归纳为一种。 她没有注意到是谁为她套上了丧服,在那几瞬里她只是静静凝望着雍正的背影。 婉襄觉得他似乎比她还要更平静,因为他不能在臣下面前失去一个君王的仪度,就像是兆佳福晋那样地轰塌下去。 人们忽而又让出了一条路,又一群年纪各异的白衣人涌进来,她仍然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个。 他们就跪在雍正面前请他为江山社稷而节哀,君王要开始“悲恸不已”了,怡亲王府的主事者开始将房中的人清场,一个个都跪倒了院中去致哀。 终于又有人想起了婉襄,想起她不应当为王府的主人穿丧服,因为她是天子的女人。 婉襄当然也不用到院子里去跪着,因为她不是怡亲王的儿孙。 她们把她带到了一处空置的院落里,让她一个人对着深夜里煌煌燃烧,却其实什么都照不亮的烛光。 她凑近了那烛火,感受它光亮的同时也感受着它带来的热意,比起伤心,她现在更多的是迷茫。 怡亲王薨逝了。 就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她不知道她究竟在搞不清楚些什么。 同样被送进这个院子里的人还有富察氏,在婉襄之后不久。 原来那群围绕着雍正的重臣之中,还有她的夫君弘历。 她也是一身白色,雪做肌肤,麻布为裳,若不是仲夏闷热,婉襄几乎要以为向着她走过来的是一个雪人。 走到近处,富察氏和婉襄福了福身,“请贵人节哀。” 婉襄不得不站起来还礼,“也请福晋节哀。”她不想在这时候处理什么人情世故。 富察氏点了点头,她眼中有真切的悲伤之色,沉默着坐在婉襄对面,银缸的另一侧。 这一夜的灯花为她们的沉默与悲伤所压制着,一直到燃尽都不曾爆处一朵。 下人们进来换银缸上烛火的时候婉襄听见富察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艰难地舒展着她的腰肢。 “四阿哥过来便已经足够了,福晋又何必自苦。” 本来就已经惹雍正忌惮。 从婉襄的话语里,她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与偏向。 她也还是很诚恳地回答,“十三皇叔是国之栋梁,损失此等良臣,实是我大清之殇。” 这是真话。 “急躁容易出事端。” 她指的是四阿哥,这也是真话。 而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隐隐传来的哀泣之声是这个夜晚永恒的旋律。 这哭声太折磨人了,婉襄想要摆脱,“已故多罗贝勒弘暾的福晋,是怎么回事?” 在经过院中那一片人群的时候,她看见了刚刚被人带进来,跪在最后面的小富察氏。 她们都是富察氏,婉襄想,她应该是知道她的。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做为未来的皇后,富察氏的修养与文学造诣都在寻常女子之上。 可这句词,她吟诵时没一点少女的娇羞袅娜,满是惆怅。 注定了这个故事会以悲剧结尾。 “蒲尔别和已故多罗贝勒弘暾是青梅竹马,长成之后素来待彼此以诚以礼,不曾逾矩一步。” “终于到了要给弘暾选福晋的时候。而蒲尔别是我族中的侄女,我是四阿哥的福晋。” 满族人并不介意这些,阻止他们在一起的是其他的事。 “怡亲王乃是国之肱骨,弘暾本来会成为他的继承人。“ “额娘交好的是怡亲王府的瓜尔佳氏侧福晋,十三皇叔和兆佳福晋公忠体国,考量的不会是他们亲子的喜好。” 富察氏姑侄若同时嫁入皇家,一位为天子妇,另一位又是怡亲王府未来的王妃,先会助长富察氏的威势,而后也是无形中将怡亲王府拉拢到了弘历这边,增添他继位的筹码。 婉襄忽而明白了,熹妃素来有拉拢怡亲王府的意图,去岁将她拉拢到永寿宫中,未必没有知她与怡亲王府亲厚,借此拉拢的意思。 怡亲王当然不肯这样做,他心里只有他的君王,他的四哥。 有国无家。 “蒲尔别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家中人看了心疼,她反而宽慰我们。” “额娘做不到的事,我去求了皇额娘——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以弘历为先来考量得失。” 小富察最后还是被指婚给了弘暾。 “皇额娘真是个好人,从来都大公无私,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得后位能被皇位威胁,或者说她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她的后位。” 富察氏眼中的皇后,和婉襄眼中的是不一样的。 皇后在去岁腊八夜的表现,决不是不在意后位和权柄。 “她最终帮了蒲尔别和弘暾,皇阿玛下旨的时候蒲尔别高兴坏了,因为茶饭不思太久而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直握着我的手,感谢我……” 截然而止。 结局是年少夭折,交欢未久又分离。 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而后画面转变成怡亲王府的另一场丧事,是刘婉襄的记忆,痛不欲生的人群中增添了怡亲王本人的身影。 “蒲尔别截断了她的头发,前往怡亲王府,要求以未亡人的身份为弘暾戴孝,参与治丧之事。“ 非国丧或是丧夫,满族女子是不能断发的。 “十三皇叔坚决不许,蒲尔别跪在王府门前哭了一夜,一直到第二日的夜晚时仍旧不得允许,她才被叔父接回家中。” “自此每日缟衣素食,绝不矜妆。年节宴会亦避地很远,从不出席,才过了两年……” 婉襄脑海中又勾勒出那个高大又病弱男子的形象,他这般对待蒲尔别并不是因为他心狠,而恰恰是因为他有一个宽厚仁慈的心。 激痛之下无暇后思,他不愿意这样年少的一个姑娘为了过往的一段爱情而葬送了一生,把自己从红妆埋进青灯古佛之中再不得脱身。 这样的一个人,今日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画堂灯已灭。 婉襄心中如有剧痛,令她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无数刘婉襄的回忆把怡亲王故事送到她眼前来,她终于从迷茫之中挣脱出来,放声大哭。 富察氏亦流泪,直到有一个小丫鬟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 “请问刘贵人娘娘在这里吗?您的父亲刘管领想要见您,此刻正候在花园之中。” 带进来一阵浓重的酒气。,. 第70章 哀思 婉襄攀上雍正的脊背,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体温。 “四哥,已经很晚了,您应当休息了。” 他并没有理会她,仍旧在素纸之上奋笔疾书,这是他今日要发给庄亲王允禄、内大臣佛伦等奉命办理怡亲王丧事之重臣的上谕。 “诚亲王允祉、性情乖张。行事残刻……今具尔等参奏,着宗人府诸王、贝勒……会同定议参奏。” 怒气积郁在他心中,书写时力透纸背,恨不能将朱笔抛出,直接摔在诚亲王允祉身上。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国家失此肱骨之臣,朕失柱石之弟,众臣皆念国家失此贤王,人皆悲切之状,同深悲痛。“ “独此不孝不忠之徒迟久始至,未夜而归,毫无衔哀痛悼之情,视如隔膜,惘知亲爱!” 雍正才刚刚复了他亲王之位,受国家恩惠,却不能为国家稍稍尽力。 “朕竟忘了,允祉向与阿其那、塞思黑等交相党附,包藏祸心,狂悖忤逆,无怪乎今日有此猪狗之行!” 婉襄知道当年九龙夺嫡之时发生的事情给他留下了很大的伤害,到今日悲伤失序之时将诚亲王允祉今日所为与旧日行事联系在一起。 他的怒火似能燃尽一切,诚亲王允祉也就将要为他的怠慢付出代价,在这怒火之中奔赴历史上他既定的命运。 婉襄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似乎在这件事上她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所以她只是轻轻地抚着雍正的背脊,抚摸着她落在素服上面的眼泪。 惊惧有之,悲伤有之。 为怡亲王之薨,雍正为他素服一月。 天子戴孝,朝臣遇着朝服之期亦仅着常服,稍尽痛悼思慕之意。 怡亲王薨逝次日,他再一次前往王府,独自一人在灵堂之中待了许久。 甲戌日饮食无味,寝卧难安,谕内阁逾制之礼。 一切宴会尽皆取消,皇城内外丝竹不闻,养心殿人语悄悄,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乙亥日夏至,遣显亲王代为祭地之外,又谕奏请他节哀的大学士与九卿等,赞怡亲王为宇宙之全人,诉说他内心苦闷。 丙子再谕内阁,历数怡亲王生平功绩,配享太庙方能与其功德相符。 除此之外,一应身后礼节与死后哀荣,在翰林院、宗人府之外,皆交由大学士九卿会议具奏。 如此日日惦念,为谁逾越最多,便是最在意谁。 雍正向来铁腕专行,谁都不必劝诫。 婉襄只是很担心他的身体,即便这场疾病并不会夺去他的性命,短暂的健康失去了也是失去。 他每日承受的痛苦是真切的,婉襄都看在眼中。 她忍不住再开口,“四哥若是不想就此休息的话,片刻也是好的,就当是陪一陪我。” “朕不想休息。”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浑然不带一丝情意,再落笔时却停顿了片刻,终是将那朱笔丢在了一旁。 他按住了他的额头,以手肘在紫檀木小机上支撑着已经无比沉重的脑袋。 “朕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 便会想起怡亲王,想起他在的时候。 婉襄的手环绕在他腰际,略略收紧了一些,让他感觉到她的陪伴。 “朕要将他的名字改回胤祥,朕要他和朕一样。朕还要给他加八字谥,‘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字字皆实绩。” 婉襄微微地点了点头,靠在他背上闭上了眼睛。雍正是个特立独行的君王,百代从未有之事,他做了便做了。 怡亲王的一生,功在社稷,公尔忘私,殚竭忠诚。 再具象一些说,总理水利营田事务,治河患、兴水利;军备运转,理财有方,调度得宜;度支出纳,事必躬亲,精祥妥协;又能为国举贤,保护善类,识人善任。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慎密小心,不违臣子之道,雍正屡屡加恩,坚辞者却十有。 怡亲王的确值得这世间加予他的任何嘉奖。 雍正有许久都没有再提起笔,眼泪落在案几上的时候是无声的。 婉襄强迫自己不去看,将对他的心疼与对怡亲王薨逝的哀痛闭塞于心。 他抬起衣袖,将那片潮湿的痕迹擦去了,“十三弟最初抱恙的时候,是居住在交晖园中的。” 交晖园就在圆明园附近,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时常入圆明园给雍正请安,令他放心。 “后来病势逐渐沉重,便声称交晖园乃是起病之所,远居于西山,名以养疾,其实不过是不想让朕知道他的病情,为他担忧而已。” “京师春日雨水偏少,他回到王府之后,朕亦因祈雨之事自大高殿回宫。” “而后他便屡次上书请朕移驾圆明园,不过也是因为他不想因为他的病情而烦扰朕心。” 怡亲王事事都以雍正为先,公心为重,自身性命为轻。 她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了伤痛。 而雍正接下来的话更如是,“朕知他病势沉重,即刻前往王府,而他……而他就像是知道朕什么时候会入府一般,不肯以永诀伤朕怀,即脱尘而去……” 言及最后,声已喑哑,婉襄的眼泪粘湿了他的丧服,亦如他的眼泪在案几之上汇成潭水。 他们都在极力地隐忍着,假装听不见彼此的抽泣之声,不让彼此在这空荡的养心殿,这漫长的夜晚之中看起来那样可怜。 婉襄根本就安慰不了他什么,他向来是比她更坚强的一个人。 他仍然能够强作精神理事,便如此刻。 “兆佳福晋哀思成疾,怡亲王爵名分未定,如今怡亲王府中诸事皆交由朕亲自裁决。” “朕已下谕,将怡亲王之长子弘昌发往十三弟之陵寝为其守灵,待陵园竣工之后便自王府动身。” 婉襄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本不必在这时候处理弘昌的,他毕竟也是怡亲王的儿子。 那一夜怡亲王府子孙妻妾皆跪于院中,独不见弘昌。 刘满不是不知规矩的人,不会在这时候邀约婉襄私自在怡亲王府花园之中相见。 那前来报信的丫鬟浑身酒气,是从那一夜喝得烂醉的弘昌身上沾染的。 杯中醁令他完全忘记了孝悌礼义,忘记了行事常理,甚至忘记了畏惧天威。 他对他生身父亲的死毫无哀痛,对婉襄仍存不轨之念。 那一夜婉襄当然没有赴约,前去赴约的是富察氏身边的宫女。 一个谙熟武艺的宫女,将烂醉的弘昌推入水中奄奄一息之后,再将他拖到了瓜尔佳氏的院落里。 这些都是不会写在史书里的,婉襄也没有打算用这样的事情来烦扰雍正的,至少不是现在。 但他已经知道了。 “婉襄,说一些王府旧事给朕听吧。”与怡亲王有关的,再无关紧要都好。 婉襄努力地,搜寻起了刘婉襄的记忆。 “我记得有一年近清明时节,央求了母亲好久,终于能随母亲出门去逛一逛街市。” “记得那时京师繁盛,道路两旁尽是卖各样事物的摊贩。” “小油鸡,小鸭子被困在竹笼里叽叽喳喳,我每次看到都要停留许久。再便是要在糕点摊前驻足。” 那般景象在婉襄面前流过,便仿佛当真经历一般。 “三月榆初钱时,采其叶,清洗之后蒸熟,再合以糖面,小贩口中的名称朴素,却也最确切,就只叫做‘榆钱糕’。” “香飘十里,我的口水便跟着流出十里,可榆钱重于银钱,母亲并没有余钱能买给我,哪怕是尝一尝。” “一整个春日,我都惦记着那些榆钱糕。终于想起来姐姐会做面食,或者我只需要想办法找来榆钱。” 婉襄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像她这样为一点口腹之欲日思夜想,在他眼中应当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我在怡亲王府里转啊转,也不知道是转到了哪里,终于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榆钱树。“ “无人采撷——我完全没有思考究竟是为什么无人采撷,脱了鞋子便爬到树上,将衣裳打成结,在其中塞了满满一捧榆钱。” “但那时候我还是太小了,身量比同龄的女孩子都矮小,能摘到的枝条毕竟有限,且都是已经开花的。” 开花的,便已经过了时节了。 “我站在树上发愁,忽而有人从那榆钱树旁的书屋里走出来,好奇地望着我。下妇之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爷。” 刘婉襄那时当然也不知道,这棵榆钱树所在之地,是怡亲王的书房。 他是用怎样的目光去看待那个忽而出现在树上的少女的呢? 他或许从她眼中的渴望里,看见了天下万民的窘迫,以及乐观。 “王爷帮我摘了许多许多的榆钱,又帮着我将那些榆钱都送回到了下人所住的脏乱街巷,我的家里。” “我家里的人,街巷里的人跪了一地,懵然的只有我和我的妹妹。” “她也跑到王爷身旁,拈起王爷竹篮中的榆钱,开心地央求母亲晚上给我们蒸榆钱糕吃。” 那一夜她和兄弟姐妹们都围在灶台边,他们终于都吃到了榆钱糕。 怡亲王是那样温和,那样能体察下情的伟人,他知道了他们的难处在哪里,更加宽和大方地对待他们每一个人。 增加了平日的例银,更增添节日赏赐,从此以后她不必再为春日的榆钱糕烦恼,这街巷里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如是。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婉襄……婉襄……”他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使得她再不能说下去。 “下一次朕再去怡亲王府奠酒举哀,你陪朕去,你去……”,. 第71章 下场 壬午日,雍正再一次莅临怡亲王府,奠酒举哀之时,为众多大臣围绕。 纵然婉襄陪伴他出宫,到底也不能同他站在一起,仍旧为怡亲王府的侍女带往偏僻小室,静静等待一切礼仪结束。 五月是榴花时节,白日时才发觉,院落中的那颗石榴树上榴花欲燃,不断地燃烧树枝和树荫,却遮不去系在枝叶之上的白色丝带。 昨夜雨疏风骤,今日枝叶寥落,婉襄望着枝上零落的花朵,想起了她跟着侍女从灵堂走出来,转到这个院落里时遇见的小富察氏。 距离怡亲王薨逝之日已经过去十四日了,这一次她还在怡亲王府里。 行走的时候将头深深低下,青丝展示于人前,一丝不苟之外唯一的无序,是婉襄同她擦肩而过之时,惊觉的白发。 弘暾逝世之年不过十九,小富察氏如今至多也不过双十年华,怎会…… 她在回廊上遇见婉襄,经人提醒同她问好,仍以未亡人身份自居。 “妾身富察氏,已故多罗贝勒弘暾福晋,给刘贵人娘娘问安。” 数年不改的痴心。 婉襄几乎是有些仓皇地逃离开了,她望小富察氏面色微黄,不傅粉黛,仍然瞳似点漆,风致天然,望见的便只是落在她脖颈上的重重枷锁。 红粉佳人,白雪为冢。 婉襄走到院中,摘下了石榴花枝上的白色丝带,恰好遇见富察氏走进来。 今日的富察氏,当然仍然是一身孝服。 这半个月来,婉襄没有在周围人身上看见过其他的颜色。 那石榴花就重在院落出口,富察氏很快停下来和婉襄互相问安,“给刘贵人请安。贵人近来清瘦了。” 这段时日雍正陷落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精神和生理上的痛楚同时绞杀着他的胃口与睡眠,他的精力极其不济,渐渐地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几乎每一顿膳食婉襄都陪伴着他,而婉襄同样被这痛苦折磨着,不过互相勉励,努力加餐饭而已。 人当然会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福晋近来似乎也清减了不少,如今福晋是双身子,又将近临盆之期,不应当这般劳累。” 富察氏为了弘历这般操心,即便在孕晚期还要这样奔波。 难怪永琏出生之后便身体不佳,以至于幼年早夭……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各尽己心而已。” 富察氏的回答很简单,她面对世间诸事似乎也总是很从容,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没人比她更适合做皇后,无愧于能得“贤”字为谥。 婉襄和她一起回到了屋中,地面上积水之中倒映出来的也是一片片白色,不异于白日鬼魂出游,令人顿生凄惶之感。 甫一坐定,富察氏便率先开了口。 “其实这段时日儿臣日日都过来怡亲王府,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倒也并不是为了吊唁十三皇叔。” “文武百官,天下万民都在哀痛这位贤王的薨逝,君王为此痛不欲生,微不足道的儿臣,觉得自己应该分出一些心绪来哀悼另一个人。” 她没有点名那个人的身份,但她知道婉襄知道。 “蒲尔别的一生都会埋在这座撤去白幡之后重新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府邸里,甚至怡亲王府不再是她丈夫、翁姑的王府,而是她小叔的。” 怡亲王薨逝,爵位将会由他和兆佳福晋的第三子弘晓来继承。 兆佳福晋是弘暾的额娘,生养之恩重于一切,小富察氏深爱弘暾,愿意为他孝顺他的母亲。 而等到兆佳福晋百年之后,怡亲王府之中就只剩下了弘暾的兄弟子侄,守贞寡嫂和寡媳,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富察氏的这句话婉襄不太明白,“兆佳福晋接纳了蒲尔别入府,认作她的儿媳,要将她永远留在怡亲王府中?” 听罢婉襄的问题,富察氏也有片刻的怔忪,而后她很快明白了,婉襄原来还不知道这件事。 “数日之前,皇阿玛感蒲尔别之痴心,下谕使兆佳福晋收蒲尔别为媳,来日为她收从子为子。” 也就是说,就算没有行过正式的礼仪,往后小富察氏也将是怡亲王府的媳妇,她再也不能从怡亲王府的大门“走出去”了。 雍正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分明不赞成这些事的…… 婉襄即刻便想要出门去灵堂寻找雍正,想要让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怡亲王分明不许,他们兄弟连心,为什么…… “人的一生是很长的,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爱上别人。” 这句话一下子打断了婉襄的思路,更带给她极大的震动。 这个年代的女人很少会有这样的觉悟,她们之中大多数的人都被所谓“从一而终”的美德洗了脑。 母亲和家族中其他女人的悲剧不足以让她们从被禁锢于闺阁之中的见识里清醒,她们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地被她们的父亲、丈夫、子侄,甚至是自己推进那些根本不需要遵守的道德的深渊里。 “蒲尔别的一生都要为她此刻的选择承担代价了,是她自己摧毁了她身下的浮木,没有人再能为她做些什么。” 富察氏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然微有泪意,她身边的侍女连忙低声安慰,期望她能保重自身。 纵然婉襄有些怔怔的,她的话仍旧没有说完。 “或者即便皇阿玛不曾下旨,兆佳福晋秉承十三皇叔旧志,仍将她送回富察府中,她也仍然会青灯古佛一世。” “但到红颜枯骨之时再来嘉奖也不迟,富察氏不会少了她的一点嚼用。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婉襄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要去找万岁爷……”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富察氏紧紧攥住,“不要去,没有用的。更何况万岁爷身边此刻都是九卿大臣,婉襄,你不能去!” 她的语气坚定到又令婉襄产生了迷茫之感,连日来她精神恍惚,于她而言独立思考似乎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婉襄正在踌躇之间,忽而有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这处小院之中,领头的那一个是瓜尔佳氏侧福晋。 富察氏即刻便松了手,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婉襄护在了身后。 “侧福晋安好。”她没有行礼,任是谁都能够看出来,山雨欲来了。 “额娘因十三皇叔薨逝之事伤心,偶感风寒,已经病下许久了。她向来与侧福晋您交好,待此间事了,彼此之间还要常来常往才好。” 四阿哥并不是皇太子,她到底是小辈,没法当真对瓜尔佳氏做些什么,只能搬出熹妃。 瓜尔佳氏冷笑了一下,她也当然不会给富察氏还礼。 “富察福晋如今怀着熹妃娘娘的孙子,不宜劳动,还请去一旁的流景轩中坐一坐,我只是想和刘贵人说几句话。” 富察氏既然知道雍正于小富察氏所发的那道上谕,当然也应该知道雍正下旨令瓜尔佳氏唯一的儿子弘昌去守怡亲王陵园的事。 瓜尔佳氏分明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瓜尔佳侧福晋乃是外命妇,刘贵人是内命妇,是天子的妃嫔。“ “外命妇见内命妇都必须要由内命妇传召,刘贵人今日没有召您。” 富察氏为婉襄据理力争,婉襄终于从她的迷茫当中回过了神来。 她已经有个月的身孕了,她哪里能让她替她受过。 婉襄轻轻拍了拍富察氏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从她身后走到了瓜尔佳氏面前。 “侧福晋,我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要说?” 婉襄侧眼示意富察氏的侍女搀扶着她。 “富察福晋将至临盆之期,侧福晋当知行事小心,若影响了福晋腹中的胎儿,万岁爷和熹妃娘娘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 瓜尔佳氏一见到婉襄,神色立刻变得不同。 她那张早已经风华不在的面庞凶恶地如同厉鬼,恨不能立刻将婉襄碎尸万段。 她没有选择同婉襄开口,而是干脆利落地扬起她戴着护甲的手,要给婉襄一个令她痛不欲生的耳光。 但这个耳光没有落下来,婉襄眼疾手快,牢牢地钳制住了她的手。 “什么妃嫔,正经连个嫔位也没有挣上!你个贱妇,若不是因为你,王爷都薨逝了,弘昌根本不必落得这样的下场!” 瓜尔佳氏数次想要挣脱,在婉襄手中动弹不得。 “弘昌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恰恰是因为你,因为你从来都不教他。” 麻布的触感是粗粝的,过往有关弘昌的痛苦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婉襄知道,今日就是报仇之期。 瓜尔佳氏被婉襄的话语激怒了,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又恼羞成怒地大骂身旁的仆妇们。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她给我按住!” “谁敢!” 婉襄同样怒目而视,就算她眼中含泪,目光在所有人脸上逡巡过一遍,还是让那些人都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她总要给今日的闹剧画下一个句点,用力地合上眼睛,让刘婉襄受过的委屈都化成眼泪落在地上。 “瓜尔佳氏今日以下犯上,冲撞了我与富察福晋。回宫之后我会好声奏明皇后娘娘,令她降下处罚。” 瓜尔佳氏眼中的怒火仍然没有被恐惧浇灭,婉襄凑近了她,用几乎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诉她。 “瓜尔佳氏,你准备好和你的儿子一同去守陵园吧。” 婉襄松开了手,看着瓜尔佳氏因为惯性而摔进了昨夜留下的一滩积水里。她终于看不见地面上那一片白色了。 “生父薨逝之夜,弘昌仍然饮酒寻欢,毫无悲痛之色。你们应该庆幸你们是怡亲王的妾室与庶子。” 否则的话,大可以看一看诚亲王允祉父子的下场。,. 第72章 鲜血 “……允祉向来行事乖张,性情残刻,皇考在时常发上谕训斥,使下臣知之。及朕继位,亦时常训斥,规戒其行,以保全其身,其荣。” “然而允祉之愚昧狂狷不改,罪孽日深。谒陵之时往往并不早集行礼,使诸卿久俟;于敬敏皇贵妃薨逝之时,其丧期未过,即行剃头,此大不敬罪一也。” “又于二阿哥允礽得罪之后,以储君自命,傲慢无礼,此大不敬罪二也。” “此悖逆之人素日包藏祸心,密谋储位,及朕登极,念手足之情不忍加诛,仅止将其降为郡王,以观后效。” “今年更蒙恩复位为亲王,然允祉仍不知感恩,收敛悖逆之行。” “昔敦肃皇贵妃丧期,允祉数次推诿不前;今怡亲王之薨,又每日迟至早散……” 在听见“敦肃皇贵妃”这五个字的时候,婉襄终于从那一堆胭脂水莲口瓶碎片之中抬起头来。 这是听闻怡亲王病笃那一夜,雍正在慌乱仓促之中失手打碎的。 看来婉襄在故宫博物院中日日所见的那只胭脂水莲口瓶,并不是这一只。 或许是往后许多窑中烧出来的最幸运的一只。 “敦肃皇贵妃”,即是年妃,这还是她第一次听雍正提及她。 但他好像仅仅只是为了历数诚亲王允祉的罪过,一带而过。 “允祉之子弘晟亦如其父,凶顽放纵,残忍刻薄。今将允祉削去和硕亲王爵位,至于拘禁之处,则俟后由朕再发上谕。” “弘晟助纣为虐,今将其挪出宗人府,严加拘禁。至于弘景年幼,心性未定,不曾附逆父兄,着仍留爵位……” 他们实则仍旧保持着满人的习俗,擅长将人如牲畜一般拘禁。 婉襄在碎瓷之上打好了孔,勤政亲贤殿中已经许久没有再传来人声,想是那些大臣都已经离开了。 她抬头望了一眼后楹悬挂着的“为君难”三字匾额,站起来,朝着殿前走去。 如今已经是五月末了,圆明园中湖泊众多,夏日多赏荷花,空气中若有似无地弥散着荷花的香气。 雍正又开始批阅密折,婉襄在一旁坐下来。 “十三弟在时,曾为朕挑选陵址。从前选在九凤朝阳山,连材料都运过去许多,最后又因为并非尽善尽美而弃用。” “后来十三弟往来于京师与周边数地,备极辛勤。为防烦扰居民,不许扈从同往,亦不备饮馔之属,常至昏夜方始进一餐。” “终于寻及乾坤聚秀之区,阴阳汇合之所,定为陵址。” 雍正所说的应当就是后来的清西陵,他是第一位长眠在那里的皇帝。 “帝王陵寝乃上吉之地,朕欲以周围中吉之地赐之,十三弟惊惶变色,恐惧坚辞,因此朕没有再坚持下去。” “他后来告诉朕,他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一处臣下可用之平善之地,希望朕将此处土地赐予他。” “朕知道他的苦心,也知道他明白朕加恩于他之心,因此早早地为自己选好了陵址。” “可朕如何舍得?先时不肯,几次托人请求,朕才终于答允他。” 雍正总是想给怡亲王最好的东西,甚至于不许后世子孙剥夺任何他加恩于怡亲王府的恩典。 婉襄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他并不需要她回应什么。 选好了陵墓,便是选好了此后万年安寝之地,彼此肉身亦是永隔了。 “至于身后茔地之制,他亦指使兆佳福晋与诸子嗣,只许以亲王礼行,不许稍加逾制,否则即违背其遗志。” 婉襄点了点头,这原来也最符合怡亲王一生行事。 雍正继续说下去,朱笔亦不曾停下来。 “十三弟遗言薄葬,他协理户部事物,最知国库、内府存银数目。若动用这两处银钱为他治丧,会使他泉下不安。” “因此,朕已决定使用雍邸存银为他治丧。” 她曾经嘲笑雍正是个守财奴,但为至亲至爱之人,也当然没有什么不可舍去。 “亲王采棺,籍五层。已是夏日,不知十三弟会不会觉得太过炎热了。” 这一个月来雍正悲伤过度,至如今仍在说傻话。 婉襄平静地回答他,“五层棺木是为了防蛀虫,王爷他不会觉得炎热,或是寒冷的。” 人死之后早已无知无觉,怡亲王更是个明白超脱之人。 “朕着弘昌去为他守陵,他素来不喜弘昌,不知会不会觉得烦扰。” 婉襄犹在出神之间,他已经望向她,声音几乎恳求。 “婉襄,过来。” 她有些仓惶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同样不坚定,但他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婉襄,过来。” 婉襄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朝着他走过去。 他拥着她,目光却不曾与她相接,“皇后已经下旨惩罚瓜尔佳氏,令她一同前往怡王陵寝为十三弟守陵。” “可从那一日之后,至圆明园中,你虽然几乎日日都在朕身旁,却总令朕感觉微有隔膜……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上一次来圆明园中,婉襄居住在与牡丹台相对称的韶景轩中。 那时牡丹台的主人是熹妃,她不过一个小小贵人,引来礼官非议。 因此这一次雍正便亲自为她择选了距离九州清晏十分遥远的桃花坞,这样她陪他到夜半之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九州清晏里。 但婉襄没有这样做。 无论再晚,她每日都会回到桃花坞中的绾春轩中去,若逢诏,则白日再往勤政亲贤殿来。 他问她是因为什么事。 她能说吗?要说吗? 婉襄只犹豫了一瞬,便挣脱了他的怀抱,笔直地跪在了他面前。 这些天来,她已经为此犹豫不解太久了。 “请四哥收回令兆佳福晋收富察氏为儿媳的上谕,准许她在怡亲王丧仪结束之后便回归母族。” “自此以后或缟衣食素,或再行婚嫁,皆与前事无干。” 她不想弄明白为什么雍正会下这道旨意了,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往往都并不能让理智的他们自己满意。 “你说什么?” “况且怡亲王在生时……” 这并不是疑惑的语气,婉襄抬起头来想要继续说下去,雍正豁然从龙椅上站起来,掀翻了案几上的松花石素池砚。 砚中的朱色墨四散飞溅,犹如义士的鲜血。 有点点落在她面颊上,也有一滴溅入她眼中使她剧痛,凝固住了她的思维。 他的声音虚浮,身体显然支撑不住这样的消耗,“怡亲王薨逝未久,弘暾是他挚爱之子,你同朕说这些?” “你可知是富察氏自己上表请求,你可知她以死相挟,你可知马齐入宫见朕,这般体面一生的老臣,为孙女之事涕泗横流,你可知……” 他的话说到这里,语调越来越沉重,内里却空虚,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终至于咳一口鲜血在案几上。 这鲜血唤醒了婉襄的神志,她顾不得再计较什么,快速膝行上前,“四哥……” “别靠近朕!” “你可知你方才在说些什么?” 他激烈地制止了她,甚至脚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追问她:“若是朕死了呢?” 若是他死了? 他死了…… 雍正的话极大地刺痛着婉襄此时敏感纤弱的神经,偏偏又是最有反骨的那一段。 心中的担忧荡然无存,她顾不得抹去面颊上的墨迹,凛然不惧地望着雍正。 “我自然会好好地活下去,为四哥这些时日待我的好而甘心将自己的一生埋葬在这宫墙之中。但富察氏不一样!” “她没有和弘暾成婚,她没有享受过一日真正同他在一起的快乐,她凭什么……” “没有凭什么。” 他望向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酷烈,他比坤宁宫中着朝服的那个男人还要更像帝王。 “只凭朕当年下了旨意,富察·蒲尔别是爱新觉罗··弘暾的妻子,出嫁从夫!” 女人只是附属,是男子的玩偶附庸。 她应该知道他是这样的。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是这样的。他是他们的君王,当然不会是例外。 婉襄望着他的面庞,忽而觉得自己一切的坚持都没有意义,她有些无力地跌坐到了地上。 “她从不同朕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雍正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着真切的伤心,更悲哀的是婉襄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说的那个“她”是谁。 婉襄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一丝冷笑从她的唇角逸出,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 她很快重新跪直了,“嫔妾不是敦肃皇贵妃,不懂得什么是克尽敬慎,持躬端肃!” 他竟然拿她和敦肃皇贵妃作比,比什么呢? “今日的一切,不过是雍正三年敦肃皇贵妃薨逝时情景重现而已。” “是了,您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也如今日一般丧失理智,大骂您在世的唯一兄长。” “哐啷。” 他刚刚喝药所用的那只药碗被摔在了婉襄身旁,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躲,碎瓷片飞快地划破了她身上轻薄的夏衣,割伤了她的肌肤。 也是胭脂水,不知这染了鲜红血迹的瓷器,还能不能算得上是名品。 “你走!” 他分明也有惊魂未定之色,但却极快地反应过来催她走。 婉襄毫无留恋地拜下去,勉力地从金砖上站起来,快步朝着殿外走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起了雨,雨声笼罩在她身旁,是压倒性的,应该也会将他们的这一场争吵小心地掩藏在勤政亲贤殿中。 她就像是什么也察觉不到一般地辨认方向,朝着桃花坞的方向走去,直到拿着伞来接她的桃叶终于找到了她。 “主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婉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桃叶,你还记得万岁爷将我禁足那次吗?” 她自说自话,“看来是我对这个王朝的残酷体会不够,所以才能体谅。” 说完这句话,漫天的大雨倏忽间在她眼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迫着她闭上了眼睛。 婉襄清晰地感觉到世界正在崩塌,最后她坠落在桃叶的惊呼声里。 “姐姐……”,. 第73章 病势 “一自孤山春尽后,荷风柳浪枕幽窗。” 绾春轩外小池塘中荷花其实已经几乎枯萎殆尽了,婉襄望着它们,错觉仍然是荷气满窗纱的盛夏。 “桃叶,我们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 桃叶坐在婉襄身旁的绣墩上,安静地做着针线,“姐姐,你和我姐姐是不一样的。” 在婉襄不曾察觉的时候,桃叶日复一日地沉默下来,身量也在逐渐长高,真正有了十五岁袅娜的少女模样。 那常在并没有跟到圆明园中来,雍正不在皇宫中,这大约是她最为清闲自在的时候。 桃叶分出心,望了婉襄一眼,“姐姐一定一直都想知道,我姐姐的嗓子是被谁毒哑的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婉襄望着她,她重又低下头去,一针一线,勾勒出一双秋雁。 “是被她自己。” 桃叶留了足够的时间给婉襄,令她消化着她的震惊。自己面上却早已经平静无波,宛如千帆过。 而后又语气淡漠地说下去,“万岁爷初次见到她的那一日,她就在御苑里。” “万岁爷即位之初便下令罢鹰犬之贡,亦放走了御苑里所有的珍禽异兽。藏地新进了一只藏犬,御苑里的人不会侍弄,便待它如野兽一般敬而远之。” “万岁爷喜爱犬类,一直发愁不能和藏犬亲近,时常漫步入御苑探望它。” “它在我姐姐手里很听话,婉襄姐姐你知道吗,我姐姐在草原上是能驯养野狼的女子。” 桃叶又想起幼年时她们姐妹二人在草原上流浪时的情形,那是她心里永远抹不去的伤痛,却也是再不可得的回忆。 婉襄沉默着,直到她从回忆之中走出来,继续着她的叙述。 “万岁爷那时很高兴,想要赏她女官品级,从此以后便一直为他豢养犬类。但是她拒绝了。” 桃叶苦笑了一下,犹如亲历一般,“她告诉万岁爷她想要做的是他的妃嫔,她不再想要做这宫里最低等的奴才。” “万岁爷气得差点拂袖而去,因为他并不喜欢我姐姐。” 但后来,那常在当然还是成为妃子了。 “我姐姐的胆子真的很大,她说她也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贪图帝王威仪,她只是不想再做任人欺凌的宫女。” “无论有宠或是无宠,万岁爷和皇后待后宫妃嫔向来仁慈,即便万岁爷从不问及,她也不至于比做宫女任人打骂更悲惨。” “其实是因为那时候我生了重病……” 桃叶的头更低下去,满心满眼都是自责。底层人挣扎求生,谁都是身不由己。 “万岁爷虽然生气,还是允许了。封她做了答应,却从没有召她侍寝,大约心里仍旧直将她当作一个养狗的女官。” “我姐姐对自己当真心狠,她从太医那里拿到了治风寒、退烧的药,又偷偷地找出我们所侍奉过的太妃出宫之前留下来的一包秘药,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得帝王看重的宫女是危险的,但一个完全无宠,得帝王看重的嫔妃却又是安全的。 雍正未尝不是在那常在这里得到了灵感。 “我姐姐的一生分明是被我毁去的,而我还……” 婉襄抓住了桃叶的手,没有让她继续内疚下去。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绾春轩中再一次沉默下去。 婉襄望向窗外,骤雨过后,天朗气清。 更遥远一些的地方有一整片苍翠的桃林,此刻结成青涩的果子。 “可惜了,如果是春日里的话,景色一定会更美的。” 桃叶继续做着她的女红,她没有如婉襄一般伤春悲秋的心思,考虑的事情更实际。 “这一月来若非富察福晋看顾,姐姐,这桃花坞中只怕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那些青涩的果实能不能饱腹。” 那一夜婉襄从勤政亲贤殿离开,雍正没有再召过她。 就算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外界流言纷纷,唯一确定的无非是这一次她的确已经失宠。 宫中人拜高踩低是常事,她的生活当然不会像日日伴驾时一样轻松。 “富察福晋昨夜刚刚诞下了她同四阿哥的长子,姐姐有一个月都不曾出门走动了,要过去探望她吗?” 弘历的嫡长子出生,是连月来最好的消息。 人人都会为这样的喜事道贺,不需要她去锦上添花。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生了病的晦气之人,“相交之情不在此时,姐姐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后面的话,为咳嗽声所吞没了。 那一夜淋了雨,被桃叶背回来之后婉襄便一直都在发烧。 前几日除了桃叶之外无人问津,桃花坞院门紧闭,又是她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后来富察氏闻听此事之后日日遣太医过来,直到她的病情被控制住之后才只是隔几日遣人不动声色地送药,也是防止有人借此来暗害她。 桃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帮她舒缓气息。 “姐姐也病了许久了,一直吃着药不过是这样。不过今日看着精神还好,若是不去富察福晋那里,也可以去无人处走一走。” 圆明园并不似紫禁城那样到处都是宫人,还是有许多清幽的地方的。 婉襄方想要拒绝,窗外流水之中之上便倒映出桥上丽人身影,“宁嫔来了。” 宁嫔近来也算是常往。 桃叶很快站起来,换了绣墩上的垫子。罐中茶叶已经所剩无几,她重新点燃了小炉,将茶壶放在上面温着。 宁嫔和种绿很快走进绾春轩中,桃叶相让,宁嫔坐在她方才坐过的绣墩上。 “婉襄,你今日的脸色看起来好一些了。” 宁嫔待她的态度,总令婉襄觉得疏离又亲密。 譬如她称呼的是婉襄的名字,眼睛里却犹如那一日福海的浪潮,清澈但不见底。 “不过是娘娘为使我宽心所以才这样说而已,我自己倒觉得同过往几日都一个样。” 婉襄病了这样久,手里当然是有来自未来世界的特效药的。但她拿到了两颗药,却都并没有吃。 有时候内心的煎熬远胜于生理上的痛苦,并且它可以替她抵消一部分,令她昏昏沉沉,令她无暇去想对错。 她知道那一夜她与雍正各自都有过分之处,但此时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宁嫔伸手为婉襄掩了掩她身上的薄毯,“养病之人,最重要的是宽心。诸事皆看得轻些,也就好得快了。” 虽是这样劝谏旁人,也不知宁嫔自己看开了没有。相比于春日,她分明又清减了不少。 “前几日万岁爷着宗人府等衙门定下了故怡亲王爷的一字谥号,是为‘贤’。仁义合道曰‘贤’,明德有成曰‘贤’,是上谥。” 这是婉襄知道的,他一直记挂着他。 “万岁爷这般惦念怡亲王,除感怀他们兄弟情深之外,亦令人十分羡慕。” “也不知到我辞世之时,万岁爷会不会怀念我,只有怀念怡亲王的一半也好。” 种绿立刻着急道:“娘娘又说这样的丧气话,若叫万岁爷听了,定然是要责备您的。” 宁嫔便淡淡笑了笑,将这件事揭过不提。 “皇后娘娘也很关心你,只是近来龙体不安,娘娘侍疾辛苦,亦病下,因此不能过来探望你。” 婉襄不免要谦逊些,“娘娘是六宫之主,嫔妾不过一个小小妃嫔,实在当不得娘娘亲自过来探望问候。” “又闻娘娘凤体不安,只如今实在也难以走动。请宁嫔娘娘探望皇后娘娘时替嫔妾致意,待身体好些再去给娘娘磕头。” 她和宁嫔实在不是同路人,宁嫔是个标准的宫妃,而她不是。 是以每一次见面不过是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客气话,不能真正与彼此相交,这或许也是疏离感的来源之一。 婉襄觉得并不自在,宁嫔自然也如是,回应之后又沉默下去,终究令彼此都坐立难安起来。 种绿便弯下腰来,轻声同宁嫔说话,“娘娘,咱们该回杏花村去了。” 宁嫔仍旧面有病色,婉襄适时道:“想来也到了娘娘喝药的时辰了,嫔妾便不留娘娘久坐了。” 种绿的面色微有怪异,“我们娘娘并不是要回去喝药,只是今夜万岁爷召娘娘过去伴驾,因此要提前收拾一番。” “近来万岁爷龙体实在不甚康健,一概六宫嫔妃皆不见,也就是偶尔见见皇后还有我们娘娘而已。” 婉襄一怔,在那一瞬间里终于是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失落。 片刻之后才勉强笑了笑,“若是如此,便更是要早些回去了。” 宁嫔偏过头去,有责怪之色,“如今万岁爷病势沉重,即便是往勤政亲贤殿去,也不过是侍奉汤药而已。” “熹妃娘娘总理圆明园中后妃事务,怎么就被你说的好像是万岁爷不见她,不肯叫她侍疾一般?” 五月雍正幸圆明园,并没有带上许多后宫妃子。 身为主位的裕嫔也留在了紫禁城中,负责照顾重病的懋嫔。 无论是否有意,婉襄已经不想再听她们做作下去了,她故意表现出了倦怠神色。 一直侍立在一旁不说话的桃叶适时地开了口,“贵人主子,药马上就温好了,您稍等一等,喝了药再睡。” 宁嫔便自绣墩上站了起来,“皇后娘娘听闻婉襄你生了病,原本打算遣一位太医过来。” “后来才知道富察福晋细心,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一切。你这样温和的性子,自然同谁都能投契。” 她分明已经走出去数步,忽而又回过头来。 “婉襄,你连日这样病着,这样瘦下去,倒好似越发与常年病弱的敦肃皇贵妃娘娘相似了。” 感慨过这一句,她又嘱咐:“你好好养着病,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婉襄在长榻上同宁嫔行了礼,目送她出去,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74章 界限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姐姐方才知道用这句话来开解我,却为何不能用这句话开解自己?” 婉襄睁开了眼睛,近黄昏时分,庆云丽天,霞光万道,她被这壮丽景色迷住了眼睛,心中却仍旧空荡一片。 “桃叶,我和你姐姐是不一样的。我和你也是不一样的。” “但这宫中的人想要活下去便都是一样的。姐姐与我,以及我姐姐没有任何分别。” 桃叶是在这个朝代的土壤中发芽生长出来的人,自小孤苦无依,略长成些便入宫为奴。 她所汲取过的那些养分以及经验和婉襄这样的外来者是不一样的,她或许不懂什么胭脂水,梅子青,但她比她更知道怎样才能在宫闱之中活下去。 婉襄低下头,忘却方才宁嫔年妃之语,“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这不是她对命运的妥协,仅仅只是她对桃叶的妥协。 相比于桃叶,她唯一的优势便是尽知历史,谦妃和雍正之间还是会如史书所记载的那样发展下去。 已是六月下旬了,天气尚且闷热。 这段时日婉襄在系统里给她搜集的那些文物都加上了标签和简短的描述,大部分的心思投入在此处,许久没有下床走动了。 仅仅只是从绾春轩过小桥流水,走到桃花坞门前便已经气喘吁吁。 但婉襄还是决定要再往外走一走。 京城的夏日实在太过闷热了,在房中见云霞千重只觉得美丽,到此刻便觉得是那些云霞燃烧带来了热量,令人几欲死去。 她实在虚弱,有些承受不住,湖畔的石头也尽是滚烫的,她不想走到亭台楼阁中去,遇见了不想遇见的旁人。 桃叶便搀扶着她往树荫山石下走,一路上反而也遇见了不少宫人,不识得她,没有同她请安便匆匆地走了。 “桃叶,她们方才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她分明看见两个经过她身旁的宫女,手中捧着的托盘中,是白色的麻衣。 怡亲王薨逝已经一月有余,不应该还有人穿丧服…… 桃叶的神情很冷静,“六月中旬,圆明园中便隐隐有流言,说万岁爷病势沉重,已然无力回天了。” “内务府已经开始准备丧仪所用之一应物什,姐姐,你没有看错,那就是丧服。” “桃花坞中前几日便已经得了,只是我怕你伤心,不利于养病,没有拿给你看而已。” 帝王若当真崩逝,礼仪和物品都十分繁琐,的确是要提前准备的。 可雍正的病情如今真已经糟糕到了这样地步么…… 回想起那一日的争吵,婉襄心中一瞬又如有剧痛,不得不扶着一旁的柳树,勉强稳住露身形。 那些痛苦仍然在不断地蚕食着她,令她整个人有些无力地蜷缩起来,树荫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瘦小的身形。 “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再召我。” 他召了皇后,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不见熹妃是因为他不满他们母子已经以太子,以太子之母自居,那么宁嫔呢? “……我听牡丹台侍奉的宫人说,内务府最近还在准备熹妃娘娘晋封熹贵妃的礼服,也不知娘娘能不能在那件事之前顺利册封。” “哪件事呀?万岁爷下了册封贵妃的旨意了么,我怎么没听说?” 她们并没有发觉站在树荫里的婉襄和桃叶,不要命似的继续说下去。 “圣旨?倒好像的确没有听说,不过牡丹台的宫人都是这样传说的。还哪件事?哎呀,就是不成贵妃就成太后的那件事呗。” 另一个惊诧起来,粉面涨红,“你说什么呢,这是要掉脑袋的……” 渐行渐远。 柳荫湖畔再无人经过,桃叶握住了婉襄的手。 “前面有一片假山时,此时只怕还阴凉些。姐姐今日好不容易从桃花坞中走出来,总要多听一听如今圆明园中的宫人是怎样说的。” 身后是一片半枯未枯的荷,婉襄回过头去,发觉自己的倒影落于水中,竟纤瘦地一如沿岸的柳树。 “越发与常年病弱的敦肃皇贵妃娘娘相似了……” 宁嫔的声音回响起来,婉襄为这倒影所惊,一下子慌乱了心神,任由桃叶牵引着她,朝着山石的方向走去。 脚踏在落叶之上,腐朽的气息接踵而来,有小虫自一旁的草堆之中跳出来,掠过了婉襄的脚背,她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眼前是一片连绵的太湖石,中间有无数大小错落的山洞。 这样的地方最多是非,她已经看见了夏日宫女衣装碧绿色的裙摆,不想走进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行走是会遇见蛇的,桃叶,我们回到桃花坞去吧。” “遇见蛇便抓住它,或者赶走它。” 桃叶显然也看见了,用力地抓住了婉襄的手,放轻了脚步,继续往里走。 她们最后就停留在距离那两个宫女不远的地方。 “……怡亲王骤然薨逝,实在是令万岁爷伤透了心。这回只怕是真不成了,怡亲王薨逝那一日,他便召了内务府那位年大人,令他找出了几件他的旧物。” “还嘱咐说……嘱咐说这些东西是要在他万年之后安放在梓宫里的。” 另一道声音传来,“不止是初四日,十日之后又降谕旨,要将一只金托碟白玉杯以及一份黄地珐琅杯盘收贮在自鸣钟内,存为万万年之后随往万年吉地祭祀之用。” 这两个宫女的声音不似方才柳荫堤上的兴奋,话语之中满是遗憾,还有隐秘的恐惧。 尽管康熙之崩在并不遥远的九年之前,那时宫中绿蛾红妆者,并非是她们。 “万岁爷素来是个极仔细的人,连这样的事也都要一一指定好。万岁爷也真是个伟人,能这般平静地面对生死之事。” “可惜天不假年,竟要早早地收我大清如此英主……” 假山之上覆盖藤蔓,上面还带着午后暴雨时落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婉襄身上,尽数冰凉。 她没法继续听下去,寒意一阵阵地袭来,努力地压制着自己才没有能够咳嗽起来。 桃叶跟在她身后步出山洞,“这并非是我刻意安排姐姐听的,实际上满园之中各处的宫人都在议论这些事。” “我并不觉得如今这位是什么英主,爱新觉罗家的人每一个在我眼中都不过是渣滓。” “万岁爷他就快要驾崩了,我只是想要问问姐姐,仍旧觉得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桃叶是个从一而终的女孩子,她的倔强是天真的,是一往无前的。 到了此刻,她也并不如其他的宫女一般担忧自己的前程出路,她只不过是想要婉襄认错。 可明明是桃叶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婉襄不想回应她什么,她要回到桃花坞去,或者…… 她刚刚借助那些太湖石的力气从阴影之中走出来,柳堤之上是一群肃静的宫人。 他们手中捧着各种祭器,银蜡台、黄签盘、剪烛罐、锡座壶、柿子壶、莲子壶…… 婉襄有些木然地辨认着这些东西,直到最后一个捧着天蓝釉香炉的小太监经过她,她不自觉地缀在队伍末尾,跟了上去。 她跟着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走,桃叶又跟在她身后。 她跟着他们一直进了佛楼,终于有人发现了她,捧着祭器不恭敬地窃窃私语。 这些祭器并不是为帝王崩逝而准备的。 婉襄于是松一口气,越过他们,走到队伍最前,抬起头见金身完美的漫天神佛,忽而又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迫。 那些神佛都不说话,最中间的释伽牟尼似乎洞悉一切,拈花微笑。 婉襄望着他慈悲的脸,试探性地问他:“你知道我的来处吗?” 神佛没有回答,微笑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分毫。 婉襄一下子就确定了,他们分明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来处,亦不知她的去处,什么如露如电,梦幻泡影,世人为何敬仰他们? 婉襄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她跌跌撞撞地从蒲团上爬起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中朝着大殿外面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四野茫茫,在她眼中尽是荒野。 她不知道她又开始发起了高烧,在她决定好方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体一软,又是桃叶拽住了她。 “姐姐……姐姐你要去哪……姐姐你跟我回去,回去吃药,快跟我回去……” 可这一次桃叶没法将婉襄从地面上完全地拽起来,她还是一点一点地摔到了地上。 地面上有来不及蒸发去的积水,婉襄的身影倒映其上,她伸出手,和倒影中她的手完全重叠,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这张脸是她,又不是她。 婉襄更用力地去按压着水里的那个倒影,可是她不动,她便不动。 她忽而明白了,越过界限的,只是她对雍正的爱意。 她希望他是个完美的人。 “贵人主子!贵人主子您怎么在这里!桃叶,还不快将贵人主子搀扶起来!” 桃叶冷眼望着小顺子,反而越加松开了手。 婉襄没有抬起头,她此刻万念俱灰,并不在乎小顺子带给她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又开始下雨了,小顺子在她面前蹲下来,把手中的剔红荷花纹圆盒递给她。 “这是万岁爷吩咐奴才送来给贵人主子您的,无论如何,求您打开看看吧。”,. 第75章 交代 婉襄跪在勤政亲贤殿,雍正的床榻之前。 夜晚很安静,夏夜里的虫声蛙鸣都被隔绝在雕栏画栋之外,入目皆明黄色,也同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无干。 到这样的时候了,他和她之间仍然隔着一重一重的帷幔,朦胧到只能看见彼此的身形。 轻纱上更有烛光,将他们各自的边界都模糊。 先开口的人是雍正,“十三弟生前已经为朕择定了陵址,此地位于易县永宁山下,山脉水法,条理详明,乃诸吉咸备之地。” 久不相见,一开口便是万年之后的归处。 “朕一生不甘居于人下,如若入葬东陵,则势必要处处以皇考为先,不能逾越皇考陵寝之制……” 就算是皇帝,很多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地说出口的。 她的心绪就像是夏夜骤雨的荷塘,为他的话语打击地一团遭。 涟漪都失去了章法,三三两两地碰撞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碎开。 “四哥。” 婉襄低下头去,打开了小顺子递给她的那只剔红荷花纹圆盒。 去岁她为他修补的那只白瓷茶盏放在其中,另外还有那枚海屋添筹的花钉,他如今都送给她,还给她。 婉襄将那只花钉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它所属于的那只瓷壶曾经被恶意打碎,那时她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何尝不是为了他战战兢兢。 海屋添筹碎裂意味着的是天年不永,他不怪她,她又怎能不怪自己,以至于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却也顷刻之间就跪在了这里。 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不祥。 “这花钉上的纹样是海屋添筹,您会千岁万岁的。” 重重帷帐之内,她清晰地听见他轻哼了一声。 “这只花钉朕一直用心珍藏,却并非朕深爱其义,人之有生必有死,譬如昼夜……朕既不畏生,便不会畏死。” 婉襄的心中越加悲怆,他今夜似乎一定要在她面前提及生死之事,一遍又一遍地打击着她,将她的心揉碎若齑粉。 “你从前说朕是守财奴,是因为你仍然不够清楚,朕从皇考手中接过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说完这些话,因为疲惫停顿了很久。 “皇考晚年疾病缠身,又受圣名牵绊,不得不施以宽仁之政,守成而已。以至于臣下耽于逸乐,结党怀奸,阳奉阴违。” “吏治,民生凋敝,雍正元年国库存银仅有两千三百六十一万又一千九百零十九两,不过如今三分之数。” 他的身体状况太糟糕了,以至于悲伤凌驾在豪言之上,只能令听者心中凄楚。 “朕即位之初,十三弟日日入宫,朕与他便日日都坐在一处发愁。” “殚精竭诚,志虑精白,方有如今国帑充盈,吏治清明,百姓安堵之貌。” 雍正轻轻地叹了口气,“婉襄,你还记得这只白瓷杯子提醒朕的事吗?” 婉襄的手指落在那只杯盏之上,上面的花钉光洁如昨,历数着她修补它时的心迹。 还有,“勿要倔强,勿要傲慢,勿要伤了爱人之人的心。” 帷帐之内的雍正安静了片刻,他的手放在胸口,压制着的是他的痛苦。 “朕于天下已有所交代,所以朕想,朕也应当于你有所交代。你曾说朕万年之后,你愿将你的余生埋葬于宫墙之中……” 或者是那一夜的争吵于彼此而言都太痛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余音埋藏在一声叹息之后,他给她的是他的交代。 “婉襄。” 时隔一月之后他再一次唤着她的名字,令她心神一颤。 在佛楼前一双手用力按压着粗粝地面时留下的每一处细微伤口都开始疯狂地啮咬、进攻,蚕食着有关自我的意识。 还有…… 她分明知道她此时不会失去他的,但她仍然害怕。 “朕会放你出宫,会将雍和宫中的所有钱财、物品都留给你。朕说过不要你做什么节妇烈女,说到做到。” 婉襄原本以为那一夜他提及自己也会死,是想要限制她,想要告诉她她也逃脱不了被一座牌坊压于身下的命运。 却没有想到,原来他准备要放她走。 所有的触觉、感官都在这一瞬间闭塞了。 那些看不见的虫蠹不再蚕食着她身体里属于刘婉襄、或者柳婉襄的意识,不再强硬地要求她二者保全其一。 不要求她做一个完全归化于封建制度的宫妃,或者,一个来自未来,满身反骨的科研者。 婉襄的笑容之中仍然满是嘲讽,“所以我对于四哥而言不过是一件珍玩,不能令四哥满意,改造亦不成,说送走便送走。” 帷帐之后的雍正也很快冷笑起来,“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婉襄并不以为忤,“四哥同我说,富察·蒲尔别是您赐给弘暾的妻子,出嫁应从夫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女子于男子而言无异于物品,她们甚至还要比真正的物品守更多的规矩,更知讨人喜欢。 “我本来也是怡亲王府的奴才,却不忠不孝,在怡亲王孝期出此等悖逆之语。” “相比之下,四哥今日的‘狠心’,也不算是什么严厉的指责了。” 他伤了她的心,她必须要让他知道。 雍正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经十分疲倦了。他没有选择让婉襄走到他面前来,同他相见或者是最后一次。 “朕要召诸大臣、亲王、皇子议事。紫禁中的妃嫔都已经来到圆明园中,万年之后皇后会替朕、替你安排好这一切,你跪安吧。” 从“你走”,到“你跪安吧”,何尝不是一个恼羞成怒的丈夫,与心如死灰的帝王之间的区别。 她知道他要同他的大臣,同他的皇子议什么事。 雍正八年六月,雍正病重,于圆明园中召皇四子弘历、皇五子弘昼,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以及大学士、内大臣数人,面谕遗诏大意。 自此以后,四阿哥弘历的地位逐步提高,其子为雍正亲自命名为“永琏”,暗含继承江山宗器之意。 他将被封为和硕宝亲王,处理重要政治军务,奉命祭陵、祭天、祭地、祭孔、祭大社大稷。 而熹妃也会成为熹贵妃,孝敬皇后崩逝之后,无人能掖其锋芒。 婉襄拜下去,她等候了许久,帷帐之中的男子郎心似铁,甚至于没有再望她一眼。 良久之后,她终于又听见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去吧。” 去也终须去。 婉襄将那枚海屋添筹的花钉与白瓷茶盏留在原地,而后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勤政亲贤殿外走去。 她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夜,芭蕉树被困于大雨之中,狼狈哀戚,毫无还手之力。 而今夜更比芭蕉狼狈的是她。 “……宫中的妃嫔今日都来到圆明园中,可安置好了?” 熹贵妃一面同那图说话,一面脚步匆匆地朝着勤政亲贤殿中走,在望见婉襄的一瞬间停下了脚步。 她的姿态仍然优雅端庄,立如玉树,静静地等待着婉襄朝着她走过来,同她行礼。 婉襄此时已经毫无一点仪态可言,蝉鬓山倾,衣饰脏乱,但她还是应激性地低头,同熹贵妃问了好。 “嫔妾贵人刘氏,问熹贵妃安。” “贵妃?”这个词在熹贵妃唇齿之间流转过一遍,莫名地有了些嘲讽的意味。 她靠近了婉襄,温柔地将她鬓边的碎发都别到了耳后,而后极其粗暴地捏起了她的下巴,迫着她同她对视。 婉襄知道的,熹贵妃是要告诉她,要温和或是狠戾,如何待婉襄,皆在她一念之间。 “这个称呼没有多久了。” 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因是皇帝生母而被尊为圣母皇太后,所以一个贵妃之位,旧日的荣光在她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不过你还是超乎了本宫意料。你放心,本宫不至于要同一只脚下的蝼蚁为难,会遵循万岁爷的意思的。” “万岁爷嘱托的是皇后。” 婉襄倔强地提醒了她一句,就像是雍正晕厥那一夜,她和她的对话一样。 “追封的皇后倒也是皇后,只不知熹贵妃娘娘午夜梦回之时,会不会觉得有些许遗憾。” 熹贵妃即时松开了手,用力地推了婉襄一把,“你敢同本宫这样说话!” 婉襄本在病中,如何经得起她这般大力推搡,循着惯性重重地摔在了勤政亲贤殿前的地面上。 疼痛不足以击倒她,旋即她轻轻笑起来。 “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熹贵妃娘娘,即便真如您所想,您的一生也会满是遗憾的。” 那图轻轻地推开了熹贵妃僵硬的,指着婉襄的手臂,轻声提醒她。 “娘娘,万岁爷还在殿中等着您,似这般杂事,您实在不必在此时处理。” 婉襄在她们眼中不过是这砖石缝中,为春风带来的一颗草子,即便再是倔强地在风雨中发芽生根,也仍然可以轻易为人连根拔起。 不过她不在乎。 经过婉襄的时候,熹贵妃的衣摆轻轻拂过她的手臂。这样的抚触,躲避是没有意义的。 婉襄努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尝试着往前走。 方才熹贵妃说什么? 六宫之中的嫔妃都从紫禁城中赶到了圆明园里。 那常在也来了,她可以帮她了……,. 第76章 冒险 “刘婉襄,我为什么要帮你冒这样的险?翻承乾宫或是钟粹宫的宫墙,与勤政亲贤殿是完全不同的。” 婉襄躺在绾春轩中的长榻上,望着窗外一片生机盎然的桃林。 那常在的声音如期粗粝地磨在她心上,她淡淡地回答。 “我并没有要你翻越勤政亲贤殿的宫墙。” “皇后娘娘安排了各宫无病无痛的嫔妃前去万岁爷那里侍疾,你只需要在今日侍疾的时候把这颗药丸放进万岁爷的茶水中便好。” 那常在是身手敏捷,极其机变之人。 “这颗药丸入水即化,无色无味,不会为人发觉的。” 那常在顷刻冷笑,眸中满是锐利之色,“既这药丸有此神奇功效,你为何不即时献上以邀宠?” “万岁爷平时便好丹药之道,不会引以为奇的。” 若是可以的话,婉襄当然会自己将这颗药拿到勤政亲贤殿,偷偷地喂雍正吃下去。 可是她做不到。 “自五月以来我便生了病,皇后娘娘没有安排我前去侍疾,万岁爷也恐怕不会再召我。” 他毕竟都已经同她交代过遗言了,连他自己以为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让她见。 婉襄倦于同那常在解释这些,这场病只不过是一直在消耗她的精神。 其实它若能厉害到一下子夺去她的神志,令她晕厥一段时间,倒也就好了,免去她今日这一番苦楚。 婉襄收回自己望向窗外的目光,回头望着那常在。 连月不见,那常在的容色似乎更添娇艳。 她原来就艳丽地像是草原上的日吉娜,夏日水草丰美,正是时节。顾盼之间神思烨然,她的美丽总令人惊叹。 “那常在方才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冒险。不,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帮你自己。” 那常在低头闲适地整理着她的护甲,语气不疾不徐,“汉人狡诈,我是不会被你的诡辩说服的。” 婉襄不以为忤,继续沿着她原本要说的话说下去。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或者你们姐妹所仰赖的皇帝是雍正,而不是下一个。弘历、弘昼,你和他们都没有交情。”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和桃叶在被下放为粗使宫女之前,侍奉的是康熙的宜妃。” 宜妃,郭络罗氏,生皇五子胤祺,皇九子胤禟,以及皇十一子胤禌。 胤祺和胤禌都可以勉强不提,皇九子胤禟,因支持皇八子夺嫡而为雍正深为忌恨,改名塞思黑,圈禁而死。 而宜妃本人嚣张跋扈,傲慢无礼。 于康熙丧仪时不敬雍正生母孝恭仁皇后,搬出宫与长子恒亲王居住之后更数年无有问安折进上,使雍正不愉,未得任何尊封,晚景凄凉。 “一个不讨未来皇帝和太后喜欢的太妃,甚至于小小太嫔会是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那常在不再如方才一般敢于向婉襄展示她的目光,整理护甲的手停下来,她已经开始权衡得失。 婉襄在这时候适时地添上一句,“我是要救他,你不必担心。” “我不在乎你是要救他还是害他,我只关心我自己,还有我的伊尔哈。” “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满宫嫔妃宫人都知道你被他从勤政亲贤殿中赶了出来,一月不得诏,也许你恨他。” “但昨日我仍然得诏了。” 婉襄不想再回忆起任何有关于这两个夜晚的事。 “你不需要相信我,你只需要明白腊八夜之后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那一夜熹妃也被皇后摆了一道,她心中焉得不恨?” “若是她知道是你、我在她尚未准备好的时候便贸然揭开这件事,以至于没能置齐妃于死地,使她的儿子白白受人巫蛊,她会怎么做?” 婉襄幽幽地道:“她可是未来的太后啊。” 那常在眼中的锐利之色更盛,为人威胁的愤怒在其上淬了火。 “真该叫那个死丫头过来听听的,你和我实则一样卑鄙,凭什么为她看不起的人只有我?” 桃叶并没有看不起她。但婉襄此时没有精力为桃叶辩解。 “制衡之术,这是你教我的。“ 那常在在这时候微笑起来,犹如一只被猎人捕捉放入牢笼中的狐狸。 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这枷锁的时候,她就会展现她的美丽,来获得猎人的好感。 “那么,留在桃花坞的人需要做什么?” 婉襄没有惜花之情,她展开了她的手心。 “这与你没有关系,总之必须是在你我约定好的时辰,不能有任何差别,否则药效无用。” 她的牺牲也会毫无意义。 一颗白色的药丸静静躺在婉襄手中,那常在毫不犹豫地拿起它,顷刻之间便如一阵风一般地卷了出去。 婉襄再一次望向窗外,使得她的心安静了片刻。 而后她将桃叶唤了进来,“热水烧好了吗?小柱子守在桃花坞门前,不会有人闯进来了把?” 桃叶站在门前没有动,“这究竟有什么用?” 婉襄低下头,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别问有什么用了,你姐姐也没有问。桃叶,你相信我们吗?” 桃叶仍旧没有动。 婉襄又叹息了一声,终于望向桃叶的方向,语重心长。 “我不是要寻死,桃叶。我说过了,如果你发觉我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定要迅速帮我止血,喂我吃下这颗药丸……” 可惜了,如今不是寒风肃杀的冬日,不然她可以再体会一次在咸福宫中雪地跪到晕厥的感受。 而热射病带来的脏器伤害是不可逆的,她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宁肯选择这样。 “它会有用的。”这是婉襄仅剩的另一颗。 在她刚刚开始生病的时候,系统便如往常一般慷慨地给了她一颗。 她把它藏了下来,一段时间病症没有好,系统便犹豫着再给了她一颗。 而后她还想要,系统像是察觉到了她囤积药物的意图,没有再允许她拿到。 桃叶的眼眶微红,渐渐地积蓄起了泪水。 “我永远都不能理解你。永远都不能理解你们。我只是想要按时离开紫禁城,我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为什么……” 桃叶的话于婉襄而言犹如钝刀割肉,一下一下,好像没有尽头。 但必须要有尽头,“桃叶,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我不会舍得让你因此愧疚一生的。帮我把热水拿进来吧。” 桃叶转过身抹着眼泪,从门口跑了出去,绾春轩安静了片刻,她就重新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铜盆中有热水,有布巾子,水汽氤氲之间,她看不清桃叶的面容。 还没有到时辰,“桃叶,你一定是见过敦肃皇贵妃的。姐姐和她,究竟像不像?” 桃叶仍然是那张倔强的脸,“等姐姐醒过来之后,我再回答姐姐这个问题。” 婉襄不觉轻轻笑起来,若不这般坚持,她便不是她的小桃叶了。 她拿出雍正送给她的那只铜镀金镶珠番莲花式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差不多了,桃叶,你一定要按照姐姐说的去做。” 桃叶点了点头,一滴眼泪霎时落进铜盆之中,那些水汽也都慢慢地散开了。 婉襄拿出一把精巧的绒鞘匕首,小心翼翼,又无比坚定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疼痛的感觉蔓延至全身,汩汩的鲜血弥漫开来,覆盖住她的瞳孔。 “婉襄……婉襄……” 意识在跟随着鲜血一点一点流失掉,是谁在呼唤她,她觉得越来越冷,她不想被唤醒。 “婉襄……婉襄……” 可那个人锲而不舍,好像有人托起了她的脖颈,就是不肯让她就此睡去。 “婉襄……婉襄……你的药是不会有用的。” 听见这句话,就像是在睡梦中为银针猛刺了一下,她看见她脑海里的那个自己在一片混沌的无主之地清醒了过来。 她知道跟她说话的人是谁了,她也知道她成功了。 “若没有用,为什么你要阻拦我,要让药性失活?” 尹桢的声音里饱含着愤怒,他尽力地压抑着:“雍正本来就不会死在这场病症上,你熟知历史,你明明知道!” 她也知道他为什么愤怒。 “婉襄,你已经成为了那个做选择的人。” 她抬头望向一片虚空,凛然无惧。 “这是你告诉我的。我的一切选择都会是正确的,历史自有它的修正机制。” “史书上说,雍正八年六月,雍正病笃,以至于开始为自己预备后事,将传位之意告知身边近臣与皇子。” “史书上又说,他的病是奇迹般好起来的,既是如此,这个奇迹为什么不能是由我创造的?” 婉襄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世界忽而剧烈而无可抗拒地开始改变。 她顾不得去听尹桢的回答,她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向下坠落,无依无凭,但很奇怪的是,她居然也并不感觉到害怕。 这世界折叠成了一张脸的模样,她伸出手去,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直接唤他的名字。 “我好像看见你了,尹桢。” 这名字像是咒语,世界一瞬间又收归黑暗。 “婉襄……婉襄……你可知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 她在沉重的疲惫之中睁开眼睛,光线一瞬一瞬地刺入她的眼球,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呼唤她的人。 不是尹桢……是雍正。 “刘婉襄,你疯了……”,. 第77章 恢复 婉襄的感官仍然是迟钝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限制她发出声音。 眼前的那个人再一次托起了她的脖颈,让她靠在他怀中,淡淡的烟草气息闯进呼吸之中,反而越加让她安心地闭上眼。 “你疯了……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你忘记了朕先时同你说的那些事了吗?” 哪些事? 他不赞成女子守贞,更不赞成女子殉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的思绪飘远了些。 “婉襄……” 他低下头来蹭着她的面颊,语调转为哀戚,不,是恳求,又将她的神思唤回来。 “婉襄,别离开朕。” 有什么濡湿了她的眼睛,不是她的泪水。 婉襄缓缓地睁开眼睛,光线一点一点地在她面前构筑成完整的图画,遮挡住她大部分视线的,是他的头发。 婉襄想要抬起左手,却发觉她根本动不得它,而她的右手被他压在他手臂之下,她只好轻轻地开了口。 “四哥。” 高烧又失血,她的声音果然是沙哑的,每次开口,就像是往喉咙里吞下一大片碎玻璃。 她想了想,觉得这声音就像是清明节时她跟着母亲上街,在街上听见的,那些小油鸡,小鸭子的叫声。 只是没有人跟她聚集在一起,所以她的声音又孤独又可怜。 但雍正还是很快听见了,帝王在这里,绾春轩外小溪旁的蛙鸣声都不再闻。 他的身体僵了僵,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来。 “婉襄……” 婉襄此刻也能清晰地看见他的模样,他的脸色不再像怡贤亲王刚刚薨逝的时候一样灰白消瘦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并不虚弱。 只是他红着眼眶的样子像极了他们争吵的那一夜,唯有下巴上长出了青青的胡茬来不及去管,让他有别于那一夜。 她不必害怕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他们已经用生死之事来彼此原谅过了。 “婉襄,你醒了。” 在发觉她醒来的那一瞬,他汹涌的情绪便极快地为他所内化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婉襄下意识地便想要同雍正解释她并不是寻死,是因为只有这样,在系统完全无法监控她行动的时候,那颗特效药才不会失效。 但她也敏锐地回想起来她的处境,她是不能解释的。 她是他们之中的异类,这个秘密不能为任何人发觉。 婉襄又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胸前。 她能感觉到特效药正在慢慢地起效,她浑身的血液在慢慢地充盈起来,那些流失的意气也是。 她的触感也在慢慢地回到她的身体里,让她逐渐变得敏感起来。 他今日穿的不是龙袍,也不是麻衣。一点都不粗粝,是最贴身的寝衣。 婉襄贴在他身上,舒服地就像是很多个耳鬓厮磨的夜晚,他们触摸着彼此的肌肤。 他的温暖一点一点地传递给她,“夏天了,没有蝴蝶了。” 连夏天都要过去了,她此时才觉得遗憾。 “朕可以让人去给你找。”他总是轻易地答应她,因为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 婉襄再一次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伸出右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四哥的病都好了吗?” 他很快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竭尽所能地覆盖她的肌肤,期望能早些让她暖起来。 “朕的病都好了。从此以后,便都好了。” 婉襄点了点头,一时之间门不知应当继续说些什么。 富察氏,敦肃皇贵妃,再谈一谈怡贤亲王,还是彼此? 彼此仿佛是最不足谈的。 “在下旨之前,朕在怡亲王府和富察氏长谈过一次。朕既知十三弟良苦用心,怎会因悲伤便完全丧失理智。” 但极度愤怒的时候,是不会解释这些的。 “富察氏的态度坚决,若是朕始终不能答允她,待到十三弟的丧仪结束,待到兆佳福晋百年之后,她替弘暾全了孝道,便会去泉下同他们团圆。” “你不知道。”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十三弟薨逝之后,兆佳福晋因为过度的悲伤而损伤了身体,太医甚至一度断言她恐怕不能坚持到十三弟五七之日。” “若非富察氏昼夜扶侍,不脱衣履,又令她以己为念,勉力求生,或者如今便要一同办兆佳福晋的丧礼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爱新觉罗家夫妻,尽是痴情种。 “朕下旨的时候已于两家皆有明言,若是将来后悔,富察氏可以回到母族中去,不许他们不接纳,亦不需怡亲王府仰仗皇恩将她扣押。” “若是她的确打算在怡亲王府终老,朕也可以替她收养弘暾从弟之子,无子而有子,往后百世,都能有人供奉香火。” 古人总是迷信这些,以为自己死后世界仍然会一成不变。 “婉襄,人不能永远做出正确的决定,也不能替别人决定。” 这句话道理浅显,却意味深长。人人其实都不能避免于做替他人决定的事。 譬如她为小富察氏求自由,譬如他想要在他驾崩之后放她自由。 婉襄的心潮澎湃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缓解她心脏的压力。 雍正爱怜地将她抱地更紧了些,旧日的阴影仍然萦绕心怀,他们都需要时间门去将它瓦解。 “那敦肃皇贵妃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婉襄原来以为她要先问桃叶,问那常在,甚至也可能要问问宁嫔,问熹贵妃,问皇后。 却没想到她今日在他面前,这样轻易地便问出口了。 婉襄明显感觉到雍正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而后很快又松弛。 “赋质温良,持躬端肃。” 他知道婉襄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她是个很温和的人,无欲无求。一生不干预外事,除了……” 他没有说下去,先弯下腰来蹭了蹭婉襄的面颊,笑自己傻。 “你一定觉得朕很傻。朕是雍亲王,后来更是帝王,她侍奉在朕左右,怎会无欲无求?” “求子女,求荣宠,求自身与儿女平安康健,求家人加官晋爵,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求的。” 这转折又突兀,又自然,“但她就是无所求。” “她活得简直像是一个圣人,朕来或者不来,其他妃妾是否与她为难,甚至于儿女……儿女之逝,她也能淡然处之。” “朕年少时便参禅修道,仍然有许多事看不开,朕是不如她的。” 雍正此时提起年氏的时候,语气之中仍然带着淡淡的惆怅。 但并不是那些能令他发疯的刻骨的悲伤——婉襄毫不怀疑,即便是五六年过去,再提起怡贤亲王之薨,他仍然会如这一年五月初时一般悲怆。 但他于年妃……是时间门过去了,还是…… “朕既能参透自身之死,又如何不能参透他人。” 他是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人。 “伤心难免,朕既知道自己与她从未相爱过,又已完成她薨逝之前的嘱托,便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若一个人无欲无求,便当然也不会知道爱人的滋味。 他似是要一次便将事情说明白,“‘正己摄下,貌敬行祗’皆曰‘肃’。‘敦’字则从未见于历代后妃谥号,多为男子之谥。” “朕想,后世之人一定多有犹疑,不明何意,甚至还要笑朕男女不分。” 比如婉襄,便只以为这又是雍正不甘于人下,不肯与他人类同的证据。 “那也是她唯一逾越的时候。她知道年羹尧得罪于朕,知道自己天年不永,于是同朕说,她生来便有心疾,一生不得操劳用心,因此平生事皆不留心。” “她没什么期盼,唯独希望朕能将这个‘敦’字赐给她做谥号,‘敦’者,敦亲睦族,厚待亲属之意。临死之时,她要保全的是她的家族。” “这没有错。” 婉襄语意坚定,“您那时身体康健,如愿以偿地坐稳了江山,她不必为您祈求什么。”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而他也如是。 “这当然没有错。可朕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酷烈的君王,至少对有过功绩的臣下不是。” 雍正深恨官员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常常在上谕朱批之中申饬或是勉励官员应当克勤克慎,无忝厥职。 “那些事是年羹尧一人之过,至多累及子嗣。她父亲与长兄都有功于社稷,她知道朕不会迁怒。” 却仍然选择这样做了。 绾春轩安静下来,时过境迁,无爱亦无怨。 “你跪在那里的时候惹朕生气,朕不知为什么,便想起了她。” 他的性情向来急躁,给了敦肃皇贵妃最大的体面,那些面对病弱的皇贵妃无法发泄的火气,婉襄时隔多年,撞到了枪口上。 “我也狠狠地刺了四哥的心。” 她现在不需要他的歉疚,她也不想同他道歉。 雍正轻斥了一句,“大逆不道。” 日色转轨,笑意一点一点地爬上彼此的眼眸,相拥又释然。 “勤政亲贤殿里那只胭脂水莲口瓶还在等你修补,朕从未见过如你一般不负责任的匠人。” “年希尧又进了一窑新的胭脂水瓷器,朕等着你去挑。” “婉襄,同朕一起搬回到九州清晏去住吧……”,. 第78章 神仙 “蒹葭叶上雨声过,乍觉新凉飒飒多。山色崔嵬千叠翠,湖光潋滟万重波。” “游鱼避钓依寒藻,翔鸟惊弦就碧萝。莫讶金风催改序,秋晖偏好快晴和。” 婉襄方于纸上落下这首名为《雨后九洲清晏望西山》的御诗,雍正在她一旁批奏章,便立刻将它夺了过来。 他将这张纸利落地揉成了一团,“前些年作的旧诗了,并不大好,别念了。” 雍正做完这些,分明心虚,却仍然一本正经地批着奏章。 “也就是比四阿哥的‘臭诗’要略好些罢了。” 婉襄评价一句,在心中暗笑了一下,不打算再打扰他,转而走到一旁,去侍弄圆明园中花卉园头送过来的花草。 在六宫妃嫔眼中,这一次婉襄是又复了宠。 为讨好雍正,也探听虚实,难免要来绾春轩中走动。 婉襄本不想如从前一般搬到九州清晏中实际居住,实在不胜其烦,便只好同雍正一起在搬到了万字房。 万字房是一处“卍”字形的建筑,汉白玉为基底,建于水中,风景独特秀丽。 雍正赞它“冬燠夏暖,四季咸宜。”因此很喜欢在这里居住。 雍正和乾隆两父子实在有很大的区别,雍正万事都讲究实用,在建筑的取名上也大多如是。 譬如“九州清晏”,“勤政亲贤”这般的殿宇名,都是期待能够巩固清朝的统治。 又如“桃花坞”、“杏花村”、“万字房”,这是因地制宜。 乾隆则万事都讲求美观诗意,将桃花坞的名字改为“武陵春色”,借桃花源典故;杏花村为“杏花春馆”,万字房为“万方安和。” “没有烦恼通常是写不了好诗的,否则怎么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皇帝的痛苦不能为万人所呼应,往往也就写不出什么好诗了。” 婉襄背对着雍正整理花草,又忍不住轻轻偷笑了片刻。 雍正见婉襄不回应,又忍不住要撩拨她,“从前不见你摆弄花草,秋日里怎么想起来。” 实则秋日之时圆明园也有许多花朵盛放,木樨最是清香四溢,木芙蓉娇媚婀娜,秋海棠嫣然窈窕,更是分不清菊花有多少名种。 “昨日去天然图画探望皇后娘娘,又恰好遇见宁嫔也在。” “她们正挑了许多新鲜花草插瓶,宁嫔好好地给我和娘娘说了一通插花之道。我也觉得有意思,因此今日自己来试一试。” 婉襄拣出一支颜色近品红的木芙蓉,在那只她刚刚修补好的胭脂水莲口瓶旁比了比。 她歪着脑袋看了片刻,雍正忽而道:“颜色太相近了不好,譬如插红梅,总是用白色的梅瓶,白雪红梅,互相映衬方才好看。” 婉襄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便又迅速收回目光,忙碌于他的奏折。 “皇后是满人,闺阁之中的这些玩趣,晚沐最是懂得,白日在园中嬉游赏玩,可以多问问她的主意。” “晚沐”,是宁嫔的闺名。这个词出现在很多汉家诗词里。 婉襄又拿起一支木樨,胭脂水色太过艳丽了,同木樨这样淡雅的花朵并不相符。不若还是试试同色渐变的插花方式。 雍正实则闲不住,他是个极擅长一心二用的人。 “这些花草实则也平常,你没有去过草原上,塞外有许多奇珍异草,你恐怕都没有见过。” 雍正不似康熙、乾隆,一般喜欢去塞外巡幸,她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了。 “蒋扬孙曾绘过一副《塞外花卉图卷》,朕六月时将海望擢升为内务府总管,他正愁没地方献殷勤,正好让他将这幅图找出来给你。” 这幅图婉襄其实在故宫博物院见过,并不写实,只是以折枝花卉的形式铺陈表达。 一共有六十六种各色花卉,墨色浓淡相宜,位置错落有致,这其实是她很喜欢的一幅图。 说起花卉绘制,婉襄又想起来一个人。 “从前听说五年时有一名进士,名邹一桂,极擅长绘花卉,更因此而遍植百花,用以观察其形态。” “若能看一看他绘的图便好了。” 邹一桂其人,科举屡试不第,至雍正五年方得二甲进士头名,自此官运亨通。 乾隆时期成《百花卷》进上,乾隆颇为欣赏,为其题百绝句。 如今的故宫博物院只珍藏了部分他的画作,若她能搜集齐,也算是大功德一件。 雍正默认这个人名婉襄是从怡亲王处听来,略点了点头,也就算是答应了。 “皇考在世时夏日常去避暑山庄,避暑山庄中有许多自各处移植来的花草。” “其中有自塞北移植来的敖汉荷花,花皆重楼,千瓣攒簇,色至鲜艳,晚开亦晚谢。” “圆明园中赏荷花,观稼轩最好。却鲜有人知朕命人分藕移植了一些敖汉荷花在蓬莱洲附近。” “或者闲时去蓬莱洲,还能看见未谢的敖汉荷花。” 上一次去蓬莱洲是三月里,后来他们连夏日也一起错过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恰好皇考在时,蒋扬孙还做了一幅《瓶莲图》所绘的便是敖汉荷花,朕令海望一同找出来给你。” 婉襄一句话都没说,片刻之间便得了两幅珍品图画。 “怪道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皇帝身边挤。指缝里漏下点荣华富贵来,也足够寻常人享用一生了。” 雍正把一本奏章放在一旁,故意地弄出了些声响来,“朕送两幅画给你,你不说谢朕,倒说这些酸话。” 婉襄忍着笑,一下子有些失去了耐心,将所有的木芙蓉都插到了莲口瓶中。 虽然凌乱无序了些,可耐不住芙蓉花天生丽质,其实也是美的。 雍正抬头望了一眼,似乎是觉得这瓶花惨不忍睹,又怕说话惹的婉襄不快,便轻咳了一声,同婉襄说起了另外的事。 “从前十三弟在时,常同朕谈起白家疃一带居民深念皇恩,忠厚良善。十三弟薨逝之后,此地居民自发建祠致祭,舆情恳切。” “白家疃当地耕地稀少,朕打算赐入官田土使其耕种,并将数村地丁百世钱粮一概蠲免,使祠宇香火永续,乡民均沐皇恩。” 仍然是为怡贤亲王之事,他总是惦念着他的。 婉襄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她只是提醒雍正。 “怡贤亲王在生之时常常提及白家疃居民,白家疃居民又这般爱戴怡亲王,两方互为惦念。” “如此这般,倒也算是各得其所。只是四哥也要小心,谨防有贪官污吏仿造此事,借着怡亲王之事要求朝廷加恩。” 若是这样的话,便有负于怡贤亲王声名,与雍正的恩典了。 “你所虑有理。”雍正在案几上翻找了片刻,找到了一本奏章。 “六月有日食之事,山西巡抚罗石麟便曾奏称,日食之时,太原浓云密雨,及云散雨霁之时,日已复圆,未见亏蚀,因此奏表题贺。” “真有意思。” 古人以日食为不祥,君王也要下诏自省。 日食的时候太原下了雨,因此没见到太阳,这算得是什么可以庆贺的事。 这个罗石麟怕不是脑筋出了问题,到雍正这里讨骂。 婉襄望了一眼他今日案几上堆积如小山的奏章,若都是这样的事,他未免也太辛苦了。 雍正的思维跳跃很快,“朕三月时连发几道上谕,让心腹之人为朕求修炼之士与内外科好医生,陆陆续续也有了些结果。” 婉襄侧耳倾听。 “四川巡抚宪德奏称,四川成都府仁寿县有一老者,名为龚伦,年届九旬。擅养生之道,强健如青年人。” “八十六岁犹有庶出子,精通岐黄之术,于乡邻之中美称为神人。只可惜他业已身故,其子亦并未继承其养生之法。” 婉襄倒觉得这也并没什么可惜的,“若四哥当真发上谕令各省统计耄耋之年的老人,大清幅员辽阔,只怕也能得不少结果。” “更何况他自言善养生,终究也难逃一死。怕也就是个沽名钓誉,借此揽财的老神棍罢了。” 雍正并不以为忤,“朕亦曾听闻终南山有一名为鹿皮仙,或是狗皮仙的修行道士。” “着陕西总督岳钟琪替朕去寻,回复称此人不过一个疯癫道人,全无道行可言。” “可见如你所言,此等市井凶顽无赖之辈的确不少,需要细心甄别才是。” 雍正既参禅又修道,七年以来一直生病,即便吃下了那颗特效药,没有过多久,便又病态复萌,如今只不如那时严重而已。 因此格外地想要寻求异人,也是只是给自己寻找一些病愈的希望。 婉襄走到他身旁去,想要安慰他,他的病总有好起来的一日,不必如此着急,他却又开了口。 “前日田文镜倒是又送了一个方士进圆明园,自言擅祝由之术,长于疗病之法。朕令他以按摩之术调治圣躬,倒的确舒服了不少。” 祝由之术……是用符咒来治病。借画符,口诵经咒来治疗病人。 用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这自然是无稽之谈。 “说来此人你也见过,正是去岁因无用而为朕遣出的贾士芳。伊不通卜筮之事,学术粗浅,于岐黄之术倒略有小成。” 贾士芳? 他果然又出现在雍正身边了。 六月时圣躬违和,所有的嫔妃都被皇后接到了圆明园里,其中也有被禁足的齐妃。 “其实那一日朕召见你之后,又见完弘历与诸大臣,心思迷蒙,恍然间睡去,曾见一个手执莲花的素衣仙子飘渺入帷帐之中。” “那时太医依然对朕之病症束手无策,自朕梦见此女子之后,再醒来时一概头疼脑热之症尽皆消失了。或许这世间真有神仙也说不准。” 没想到自己给他送了这药,反而更令他迷信这些事。 丹药与道士都会祸害他的健康,这算不算是历史的修正机制? “焉有真神仙,肯向红尘中度世耶?” 婉襄勉强稳住了心神,“若说这道士也精通岐黄之术,四哥又要将太医院一众太医置于何地呢?” “符箓神鬼皆不过是辅助安慰而已,四哥还是要按时服药,这病方能早早尽根除去。” 雍正明知婉襄对这样的事无有兴趣,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待过完了中秋,朕若空闲些,便陪你一起去蓬莱洲寻一寻敖汉荷花吧。”,. 第79章 酒醉 婉襄捧着脸,安静地看着月亮。 月亮在千万里之外,亘古地悬挂照耀着,平等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纵然圆明园中秋夜凉爽,她也终于忍不住嚷起了热,“热死了,热死了!” 她从雍正怀中挣脱出来,有些恼怒地望着他,动作太迅捷了些,眼前的男子反而出现了重叠的影子,令她看不清他。 “嘿嘿……我现在有三个四哥了……” 雍正从一旁的小顺子手中接过一件披风,将它披在了婉襄身上。 “朕知道,朕知道。” 一面哄着她,像哄着小孩子,“朕知道你热,秋夜里到底寒冷,又是在水边……好了好了,就披一会儿,别生病了。” 这披风雪灰色,兰草纹金“卍”字形纹样,是婉襄秋日新得,最喜欢的一件。 可着披风不过落在她身上片刻,她便又嘟囔着要推开。 雍正的手尚且没有离开她,她便伸出双手捧住了雍正的脸,一脸认真道:“四哥,我真的很热,你摸摸我的手。” 雍正是头一回见她如此,忙乱间却仍旧有条不紊地系好了披风的绳结。 “忍一忍,都近子时了,很快就会凉爽下来了。” 那披风包裹着她,更紧的是他的臂弯,婉襄没有挣脱之法,只好暂时安静下来。 但这并不是结束,“那四哥亲亲我,我就不闹着要把披风脱掉了。” 婉襄为人素来含蓄内敛,何曾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当下雍正立即清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吩咐小顺子。 “去给贵人取一碗醒酒汤来,而后……便不必在这里伺候了,你带着他们都下去。” 小顺子也微红了脸,偷笑着应了声“喳”,而后便挥了挥手,让平湖秋月敞厅之中等候吩咐的宫人一齐无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与婉襄四目相对,似是要查看她是否真的醉了一般,语气嗔怪。 “宫宴时候朕往你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肯放下杯子。” 婉襄的一张脸红扑扑,月夜下看来格外娇媚,他心中喜爱着她,等不到她回答,便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这玉泉酒,便当真有这样好喝?” “那可是玉泉酒!”婉襄有些不满地大声抗议着。 这是如今的人们再也喝不到的宫廷御酒。 柳婉襄的酒量并不差,刘婉襄却不成,除却大家共同举杯时不得不饮,酒杯之中的香气总是诱惑着她,哪来还能顾及得上他的眼神。 雍正的语气无奈,“下次朕让酒醋局搬一酒窖的玉泉酒给你,看你能喝多少。” “自己醉了还不知道,宫宴上朕令小顺子撤了你的酒,你还不肯听,用双手护着酒壶,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他说了一大段话,婉襄却只听见他说她“醉了”。 她连忙趴在他身上,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没有醉……” 婉襄像是觉得好玩,用各种语调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雍正从她手下挣脱出来,又问她:“你说你没醉,那你倒是说一说,今晚宫宴上都有些什么菜色?” 婉襄循着他给的思路思考,只记得一盘盘红红绿绿,如何也想不起来任意一盘的名字。 她决定继续耍赖,手指拂过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 “你的嘴唇,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耳朵……” 雍正下一刻便要开口,婉襄再一次迅速地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唇,语气似蛊惑。 “大逆不道。” 她又添上一句,“我知道四哥要这样说的。” 此刻他们的距离很近,不似团圆之月遥远,他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凑近了她,直到终于衔住他渴望已久的那片香。 水色无声,月色也无声,落于耳畔之中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净是玉泉酒的味道。” 他分明不是在她耳际说话,月色清风拂过,令她有了微微麻麻的痒意。酒意似是在这一个吻中传达给了他,她的酒一下子便醒了一半。 “万岁爷,贵人主子,醒酒汤送来了。” 小顺子是不知男女之情的愣头青,他察觉不到婉襄和雍正之间流转的氛围。 雍正回头望他时神色冷淡,“放在一旁吧,朕一会儿令贵人主子喝。” 小顺子躬身行了礼,便又将敞厅全然地留给了婉襄与雍正。 敞厅紧邻水面,月影静静躺在潋滟波光之中,恒定而不动。 婉襄也仍然紧紧地抱着雍正的脖颈,不舍得松开一刻。 “若是让旁人知道我这样,会觉得我是狐狸精吗?” 雍正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中秋之夜哪里来的狐狸精,纵有,也应当是玉兔精才是。” 婉襄“咯咯咯”地笑了一阵,忽而想起来他梦中仙子之语。 顷刻之间松开手,从他怀中站起来,左顾右盼,又自胭脂水莲口瓶中取出一支南花园进上的敖汉荷花。 “四哥说并未见到梦中仙子的面庞,或者她其实便是我。” 婉襄并没有学过如何舞蹈,不过在临水敞厅之中借着酒意与荷花随意起舞,旋转与弯腰起身之间渐渐昏沉,摇摇欲坠起来,有一个影子奔她而来。 她分明不是故意的,“四哥,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雍正的眸色渐渐深沉,他恰好挡住了天边的那一轮明月,“婉襄,你今夜和其它时候很不一样。” 婉襄转移话题,望不见天上婵娟,便伸出手指着水上的,“四哥你瞧,团圆多好啊。” 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已经把月亮送给我了,婉襄,还记得吗?所以你不准看月亮。” 他此刻的语气很霸道,酒意让婉襄的心智不稳,她以为他是生了气。 于是她再一次主动地拥抱着他,将自己的脸藏在他怀中,期望他能赶紧气消,将天边的月亮还给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雍正松开她,转而牵了她的手,重新回到了长椅上。 一旁是用以清供的敖汉荷花,一边是沉水香若有似无的香气,婉襄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抬头赏月。 “四哥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很干脆地回答她:“‘胤’为‘子孙相承’,‘禛’为‘以真受福’。” 康熙给他所有的儿子取名,都是希望他们能得到福气。 “以真受福”,便是一生都要牢记这个“真”字。 他们没再说下去,雍正握住了婉襄的左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上面的疤痕。 “七夕时你还病着,这疤痕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去了。” 他总是为她而感到惋惜,到最后令她也心疼起来。 婉襄收回了手,“四哥相信牛郎织女的传说吗?” 她只等着他说“信”,而后便可以狠狠地嘲笑他一番。 “朕不信,也不羡慕。” 婉襄的期望即时便落了空,她没有心思去追问他为什么。“我也不信。”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终于问出了婉襄期望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婉襄笑起来,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她背过的一首诗。 “‘日日相抱眠,幽怀尚沉结。’一年才见一回,别离思念之情已难禁,万般心事更遣何宵说?” 雍正没有评价,他只是凑近了她,“没醉?” 下一刻婉襄便重新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他怀里,“醉了,醉了。” 他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兔子该出洞了。” 婉襄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他,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尊泥人,是他的形象。 “民间过七夕,往往都要买‘磨喝乐’,朕虽不曾同你一起过七夕,倒也令造办处召苏州工匠捏了一尊朕的塑像,是送给你的。” 这尊小人是坐在一张圈椅上的,着石青色云纹对襟长袍,登朝靴,戴冬帽,手中拿着一柄如意,形象与后世流传的画像相同。 “这哪里是四哥呢?” 他反而得意,唇边是诡计得逞的狡黠笑意,“所以后世子孙都会被朕骗过去,没有人能知道,朕究竟是什么模样。” 婉襄静静地望着这尊塑像,一时间百感交集。 “若是您能够再活五百年,那您会做什么事呢?” 这样的话,她就跟他生活在一个时代了。 他不假思索,“朕仍旧要做皇帝。寰宇之内,都将是大清王土。” 然而那时他是做不了皇帝的,洋人的长/枪短炮打进来,闭塞腐朽的国门被他们踏做脚下的尘泥,每个国家要迎来新生,都需要阵痛。 婉襄转而望着他,“若是您做不了皇帝了呢?” 这话仍然是大逆不道,但他也一如既往地没有怪罪她。 反而在思考之后慎重地回答:“朕会做学者,修清史,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葬送了江山,在书里大骂他。” 这个答案,令婉襄忍不住再一次“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若当真能够如此,一定会很有趣。 他也用同样的问题来问她,婉襄也不需要如何思考。 “我应该还是会修文物,我这一辈子就只会做这一件事。” 她凑到雍正耳畔,“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光会锔瓷。我还会修复古画,做木工活计,不过我做的最好的还是锔瓷。” 这是她的家传行当,幸好没说出口。 子时已过,水面之上忽而飞来一双白鹭,扰乱了水波,让明月之影也碎裂在水中。 “应当回万字房去了。” 他将她轻松地打横抱起,“将朕的月兔精扛回去。” 小顺子送来的那一碗醒酒汤一直放在一旁,早已经凉透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当真喂她喝下这醒酒汤。 婉襄依偎在他肩上,“偶尔醉一醉,也挺好的,是不是?”,. 第80章 地动 “……马尔汉大人奉公体国,夙夜恪恭,这等有功之臣,万岁爷有所加恩,也是应当的事。” 婉襄同兆佳福晋一起朝着勤政亲贤殿走,一面走,一面同彼此谈话。 怡贤亲王薨逝逾三月,兆佳福晋的情绪终于好了些。 雍正下旨追赠兆佳福晋的父亲故吏部尚书兆佳··马尔汉为太子太傅,赐祭一次,因此她入圆明园来向雍正谢恩、请安。 只是因今日雍正恰好会见朝臣,她便先去同皇后问了安。偶然与婉襄相遇,又逢婉襄与雍正有约,因此同行。 “先父已过世多年,仍能为万岁爷念及,实在是天恩浩荡。” 失去了相濡以沫一生的丈夫,兆佳福晋大病一场,近来又消瘦了不少。 婉襄心中难过,想起来一件可足安慰的事。 “马尔汉大人于国家的确有不少功绩,七月时万岁爷还说要令人在京城中白马关帝庙旁选择吉地建立贤良祠,到时马尔汉大人与怡贤亲王都是要入祠享万年祭祀的。” 其实兆佳福晋这一生,除却夭折了几个孩子是为不幸,父亲与丈夫皆入贤良祠,已经算是十分显赫美满了。 只可惜旁人的眼光往往不算,能得他人共情的悲伤少之又少。 所以兆佳福晋不过淡淡笑了笑,便又继续朝前走。 “听闻贵人前段时日大病了一场,如今面色红润,臣妾便也可以放心了。” 她与雍正争吵内情,也不知兆佳福晋是否清楚,但总归是时过境迁了。 婉襄还是为她而感到难过,“福晋这些年来连遭苦厄,还要为我担心,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兆佳氏轻轻地拍了拍婉襄的手,顷刻之间眼圈微红。 “贵人在王府中时,臣妾与您之间便十分和睦,如今虽然君臣有别,情感联结自然仍她无法改变。” 再说下去,婉襄也要忍不住垂泪了。 将入勤政亲贤殿中,忽而有一道家装束的男子由小顺子陪伴,自殿中走出。 兆佳氏下意识地便回避到了一旁,唯婉襄不动。 她知道眼前这男子是谁,她不欲理会他,只是望向了一旁的小顺子,有询问意。 小顺子躬身行礼,“这位是京城白云观中的老神仙贾士芳,万岁爷召他过来疗病,此时已然结束,因此奴才送他回秀清村去。” 秀清村在福海东南隅,水秀山青,更十分僻静,也是雍正炼丹之所。 婉襄尚未说话,贾士芳便有钻营之意,“小人给刘贵人请安。” 贾士芳其人,大约四、五十年纪,须发皆白了一半。 相貌并不如婉襄所想的一般獐头鼠目,眉长眼细,也并不似什么修道得福,仙风道骨之人。 更重要的是,小顺子并没有点名婉襄身份,贾士芳却居然知道她是谁。 婉襄即刻便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世间岂有修道前知之人,不匿迹于云外仙山,清净寥阔之属,反游走于红尘之间,与世俗争先者乎?” 她并不欲与贾士芳交谈,径直朝着勤政亲贤殿走去,将至正殿,却先听见一道清泠泠女声。 “……古来修道成仙之人,大多都只留存于野史故事之中,却从未有亲历之人。” “丹药之事,万岁爷只可偶尔为之,若丹药的确有效,炼丹方士便可自先为之,入天宫去为玉皇当差,何必奉承人间帝王。” 这两句话,同婉襄方才所说是差不多的。是宁嫔在里面。 苏培盛候在殿门之外,“宁嫔娘娘方至,正同万岁爷说话。贵人主子是要此刻便进去,还是到偏殿里略等一等?” 婉襄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兆佳福晋想要给万岁爷请安谢恩,不知宁嫔可有要事?” 苏培盛回头望了兆佳福晋一眼,“奴才这便进去禀报。” 殿中说话的声音很快便消失了,苏培盛再转出来,便是请婉襄与兆佳福晋一同进殿。 宁嫔已经坐在一旁的长榻上喝茶,给雍正请安之后,她同婉襄、兆佳福晋各自见了礼。 而后婉襄便也做到宁嫔身旁,由兆佳福晋与雍正对话。 兆佳福晋与怡贤亲王已经几十年夫妻,怡贤亲王与雍正亲密,他们二人自然也彼此熟悉。 此时相见不免又要想起故人,谢恩之后不过不咸不淡地关怀了彼此的身体。 雍正坐在这不开阔之地似乎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承受,又想起同婉襄的约定,便邀请兆佳福晋。 “朕此刻打算去蓬莱洲附近赏敖汉荷花,福晋不若同往,这是皇考留下的恩泽,也折几枝带回去。” 怡贤亲王素来仰慕他的父亲康熙,即便是再病中,听见旁人夸赞康熙的丰功伟绩,也会高兴地手舞足蹈。 兆佳福晋大约本有辞去之意,闻言便福了福身,“多谢万岁爷恩典。” 一旁的宁嫔亦向雍正道:“敖汉荷花?是万岁爷自热河行宫移栽过来,深秋尚开,又名为‘热河冷艳’者?” “宁嫔也有听说过么?因在蓬莱洲,地处遥远且数目不多,因此朕倒是也嫌少对人提起。” 宁嫔在雍正面前也同样是清冷姿态,“上一次陪着皇后娘娘去蓬莱洲,娘娘偶然提起过。” “那时相约秋日,可惜娘娘如今又病下,因此一直未能成行。今日万岁爷既要同刘贵人与兆佳福晋同往,不知嫔妾能否随行?” 宁嫔既已开口,雍正一时之间也并无拒绝之理。 望一眼低着头不发表意见的婉襄,旋即道:“福海画舫宽大,并不在于一两人之间,宁嫔既有意,便随朕同去吧。” 皇帝要出行,平湖秋月北面的大船坞中早已经有装饰华丽的画舫停靠。 雍正先上船,宁嫔其次,而后是婉襄与兆佳福晋。 从此地出发,距离蓬莱洲生长敖汉荷花之处遥远,众人便自然先在画舫二层饮茶闲谈。 蓬莱洲风光一如往昔,婉襄素来不喜欢谈话,便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福海风光之上。 “……裕嫔娘娘刚晋了裕妃,皇恩浩荡,园中姐妹自然常常都往她的接秀山房走动道贺。” “接秀山房在福海东南隅,原本偏远,如今也成了圆明园中最热闹之处。嫔妾不爱做这样锦上添花之事,便只是备了份礼送去。” 六月时雍正自觉天年不永,面谕遗诏大意时亦将裕嫔之子弘昼召到跟前。 如今虽然只是虚惊一场,熹妃晋为贵妃,作为另一位皇子之母的裕嫔也在嫔位上许久,自然当有晋位之喜。 宁嫔的性子有时也是直接了些。 兆佳福晋同潜邸时便侍奉雍正的裕嫔应当也是熟悉的,此时并未出言,听雍正道:“裕妃素来喜欢热闹,你却喜欢安静。” “她自热闹她的,你也日日都寻你的安静,送过一份礼,全了彼此的面子,便也足够了。” 宁嫔便又向婉襄道:“万岁爷前些日子发了上谕,明言武艺乃满洲人之本务。” “婉襄,你也是旗人,你有两个兄长,便不打算令他们走武举出仕吗?” 婉襄一家是怡贤亲王的包衣奴才,怡贤亲王是正蓝旗的旗主。 他们实则已经距离那些荷花很近了,婉襄不得已收回了赏景的目光。 “嫔妾的兄长不过都是平凡之资,并无才能出仕,阿玛与额娘于他们都没有什么要求,嫔妾自然也不会。” 宁嫔只是笑了笑,并未再说什么。 画舫行入藕花深处,可惜二层太高,并不能很好地赏荷花。 众人便又依次序自二层往下走,坐于船仓旁,亭亭荷花,触手便可得。 中秋之夜婉襄实在醉得厉害,那夜虽有敖汉荷花相伴赏月,却一点也不记得它的模样。 这种荷花在现代其实已然因战争与藕节繁衍困难之故而灭绝,此时再见到它亭亭立秋风,于婉襄而言倒是感慨更多。 可惜她并不是植物学家,即便是欣赏湖上莲花,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时之美。 且行船虽就在藕花近处,真要折花,于婉襄而言仍是有些困难。 雍正身量高大,手脚俱长,微微探出身体,折下最近的一支先交予兆佳福晋。 “圆明园初建成之时,蓬莱洲上殿宇都还没有建好。那时朕便曾经与十三弟泛舟湖上,以敖汉莲为题饮酒作诗,如今莲花仍在……” 兆佳福晋恭敬地伸手接过来,“臣妾会好好地将这枝莲花供奉在他的画像之前的。” 气氛陡然间沉闷下去,或者是与水下的植物勾连,婉襄觉得这画舫有微微的摇晃。 兆佳福晋显然也察觉了,“臣妾听闻近来京师似乎有些异状,打上来的井水略略泛黄,王府中湖上也时而有鱼儿乱跳,此外……” 她的话尚未说完,画舫忽而剧烈地摇晃起来。 船舱顶部悬挂着装饰的玻璃灯罩纷纷坠落在地面上,落入湖中,船舱中的一应用具也都开始位移。 兆佳福晋最先反应过来,立刻伸出手为雍正推去了一张些砸在他身上的椅子。 雍正亦敏锐地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出于本能护着婉襄与兆佳福晋躲到了船舱角落。 而这变故发生之时宁嫔微微探出身子,正欲伸手去折近处一枝敖汉莲。 整个人骤然为这震山填海之力掀翻,径直落入了湖中,为地动折叠的波涛迅速地吞没了她。 “救命!”,. 第81章 从未 “……春夏之交,京畿雨泽愆期,浙省又有涝溢之处。如今直隶、山东、河南、江南都有被水之州县。朕以爱养斯民为念,将洪涝地方额赋蠲免。” “昨日京师又逢地动,朕已下旨,凡兵民房屋倾塌者皆赏给银两,又谕八旗都统,无论坍颓墙垣之多寡,及损伤人口之数,每旗赏银万两为修理之用。” 不知是否是婉襄错觉,雍正八年的自然灾害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月时京畿几乎无雨,四、五月时雍正又同她说浙江有洪涝。 还是他忧心京师无雨,恐怕全国他处亦如此,因此求雨之时念及各地,反至雨泽过多生害。 “……各省督抚因水灾之故纷纷上表自责,而过错实不在臣工,而在朕躬。” “十九日地震,朕亦恐惧修省。盖自今年月以来朕躬甚为不安,又逢贤弟怡亲王薨逝,勤政体国之心,实在不如从前,以至上天示警。” “朕知其因由,不肯诿过臣工,而己心愧疚尤甚。上天慈厚,垂象警戒,朕当加以省改,诸卿亦当夙夜祇惧,以戴天恩。” 昨日地震,幸而京师及圆明园附近损伤并不严重,各处上报伤亡,数目皆寥寥,实在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圆明园中除却落水的宁嫔,众人皆无恙,也不过就是一些年久失修的外沿房舍略有损伤,数日之内即可修补完成。 尽管从婉襄的认识而言,天灾无关于任何人,但为帝王者的确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他这般迷信天象鬼神之说……也未尝不可利用。 “嘶。” 婉襄正这样想着,便被手中的碎瓷片扎到了手心,恰好是上次他在她手心里写“真”的地方。 雍正仰赖上天垂训,婉襄揉着手心苦笑了一下,这算不算是上天给她的警示? 她不想算计他。 婉襄继续整理着这只宜兴窑天蓝釉凫式壶的碎片,也是昨日地震中损毁的,一颗心却始终安静不下来。 听前殿已经许久没有雍正的声音,估摸着同他谈话的大臣已经离开,便想要到前头去陪伴他。 而婉襄刚刚站起来,便听见殿外小顺子的声音:“皇后娘娘到。” 皇后? 许久不见她与雍正相处了。 他们这一对夫妻,若说情意着实淡泊,甚至于几乎都不在一处居住。 总是圆明园、紫禁城、畅春园几处来回,今年已经算得同在一处很久了。 雍正气象英发,言语洪亮,因此婉襄坐在后殿之中通常能听见他的声音而听不见臣工的,她一时好奇,走到了那块“为君难”的匾额之下。 她想听一听皇后要说些什么。 先是雍正的关怀,“昨日地动,皇后可有受惊?” 皇后近来一直卧床不起,声量虚弱轻微,“昨日勉强能起身行走,地动时恰好在开阔之地散心,因此并未受伤。” “只是园中人惊惧号哭,毫无礼节,臣妾约束不力,更不敢托赖受惊之故照旧卧床。” 皇后也是来向雍正请罪的。 “畏惧天灾乃是天性,皇后不必因此自责。更何况宫人亦是朕之百姓,逢此大难,终究还是保住性命更为要紧。” 雍正难得温情,“皇后无事便好。其实今日也不必过来,好好养病方为正理。” 自此沉默了一阵,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开口时,雍正便谈及他事,“朕打算赏给弘皎郡王爵位,世代承袭。” “倒也不是为昨日兆佳福晋护驾之事,她与十弟夫妻一心,自然以朕躬为念。只是十弟功勋卓著,他在世时朕便欲加恩,他时时坚辞。” “昨日兆佳福晋有功,朕便正好顺水推舟。” 皇后表示赞同,“似这等有功之臣之后人,万岁爷再如何加恩都不为过,只是昨日宁嫔同在画舫之上,不幸落水,万岁爷可曾想过要如何抚恤?” 宁嫔尊敬皇后,皇后便也总是顾念着宁嫔,这没什么可指摘的。 雍正又沉默了片刻,“宁嫔此时如何了?” 昨日地动持续片刻方止,船上人虽有救人之心,奈何自身连站都站不稳,水中自然更为困难,因此直到地动结束之后,方有宫人跳入湖中救援。 万幸宁嫔被救了上来,可之后一直昏迷着。虽无性命之忧,也不知将来如何。 “宁嫔素来有气虚血瘀之症,昨日又逢天癸之期,太医说……往后子嗣恐怕艰难。“ 尽管也算在意料之内,但婉襄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和惋惜。 没有孩子是一回事,不能生育又是另一回事。 说来宁嫔是那般盼望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如今竟是全无一点指望了。 “无妨。宁嫔只需好好保养身体即可。” 雍正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漠,婉襄微微皱眉,他对宁嫔……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皇后一时也无言,最后只好不咸不淡地跟了一句,“若是万岁爷有空闲,也去看一看宁嫔吧。” “宁嫔的心太痴了,如今还未醒来,之后得知此事之后不知会伤心得如何。” 婉襄并没有听到雍正的回答,他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朕已使熹贵妃与裕妃知,因昨日地动之事,取消了她们的册封礼。” “上天已降惩戒,近来不可再行吉礼,否则恐怕于她二人福泽亦有损伤,更累及子女。” 这件事仅仅只是令皇后知晓而已。 他们夫妻之间似乎已经无话可说,皇后又坐了片刻,便跪安告退了。 婉襄等了许久再无人来,从后殿之中转了出去,走到雍正身旁。 近来灾害频发,百姓不安,他的心绪自然不佳。 “幸而昨日你就在朕身旁,幸而你无事。” 地震之后,将落水的宁嫔救上来,画舫自然很快便靠岸了。 雍正要召集大臣商议赈灾之事,下令圆明园中各处宫妃、宫人都居于自己的院落之中,不能随意走动。 兆佳福晋执意要回到怡亲王府去照管府中事,婉襄回到了万字房,雍正是深夜婉襄已然睡熟之时方才回来的,朦胧间彼此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 到此时,才终于有一点时间留给彼此。 “我没有事,四哥也没有事,天下万民都会没有事。希望太医也只是误诊,宁嫔不至于当真如此。” 她并不厌恶宁嫔,当然不会盼着她当真这样衰弱下去。 “朕自然希望朕的妃嫔皆身体康健,但,宁嫔原本就不会再有孩子了,不是么?” 婉襄一瞬间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何意,还以为是宁嫔犯了什么忌讳,因此像那些宫廷剧中为雍正所忌惮,不让她生下孩子。 她正在惊疑之中,雍正为她解惑。 “便是从前没有你,朕也鲜少翻六宫妃嫔的牌子。有你之后更是从未。” “若没有朕,宁嫔自然不会有子嗣,朕不过怜惜她体弱,却不会怪罪她不能为朕绵延子嗣。” 从未。 这个词一直回响在婉襄心间,她甚至又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半年多来他们之间屡屡争吵别扭,动辄连月不见,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只是因为太过悲伤,强迫自己不去想而已。 她想要追求幸福,又凭什么自私地不让旁人追求幸福。她们的职业毕竟都是一样的。 “往后也不会。”这个承诺未免太重,她又害怕他食言,根本就不知要作何反应。 而这话于他而言似乎也太过露骨了,他并没有强求婉襄给他什么回应。 低下头去批阅奏章,又道:“朕令贾士芳午后过来,你要见一见他么?” 婉襄不由得一怔,回想起昨日贾士芳钻营之态,心中厌恶不已,“若是万岁爷要见他,嫔妾便先告退了。” 她语气生硬,引起雍正疑惑,“你为何那样讨厌他?” 并不是责问,仅仅是不解。 婉襄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了,不免放柔了语气,又改过了称呼,“四哥难道真不知道么?” “道家经典,我并无有涉猎。”因此不能对不了解的事随意发表负面评论。 “或者道法有可取之处,但以此治疗身体不行。古来求仙问道之帝王,有几人……” 秦皇汉武,似乎英伟帝王都欲求长生,然而又有何结果? 求仙访道其实本是无稽之谈,甚至有皇帝就死在这上面,明朝的嘉靖便是如此。 见雍正皱眉不悦,婉襄没有再说下去。 在他眼中,她纵然是担心忧虑,到底也是诋毁了他一直坚定相信的东西。 她走到他的案几之前,郑重地跪下去,“圣祖爷希望您‘以真受福’,嫔妾也将这个字牢记心中,但愿彼此皆如是。” 她深深地拜下去,抬起头望了他一眼,见他并无转圜之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嫔妾告退。” 婉襄从勤政亲贤殿的殿门之中走出去,秋日午时日光正盛,一下子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要回到万字房去,一面思索,当务之急是要知道齐妃与他是否仍有联结,目的又是什么。 再停下来观察四周,才发觉已经完全偏离了她原本应当要走的那条路。,. 第82章 请求 这条路是去天然图画的,若去那里,她可以见到皇后。 上一次腊八夜事发,皇后显然是维护齐妃的,只不知她是否知道齐妃与贾士芳勾结之事。 婉襄心中烦闷,虽然知道见了皇后大约也是无用,但总归要比回到万字房中什么都不做,独自烦恼要好。 想到此节,婉襄定了定心,径直朝着天然图画走去。 既然穿到这个朝代,对这个朝代真正主人之一的皇后,婉襄还是有敬畏之心的,所以天然图画她其实已经过来过好几回。 天然图画是一方楼建筑,登楼可以远眺西山风华,后面有小湖,再远些能望见福海。 湖光山色,景象万千,不愧名为“天然图画”。 皇后住在五福堂中,是一处三间阔的小院子,她应当从勤政亲贤殿回来没有多久,院落中却静悄悄的。 瞧见婉襄过来,她身边的女官先进去通报,婉襄就站在院中等着。 五福堂前的小花圃杂植着各种花草,高大的是石榴树,此时不是开花的季节。 低矮的则有兰花、长寿花、龙凤木并一些婉襄在蒋廷锡那副《塞外花草图》上见过的不知名草木。 其实皇后这一代人,便早已经不在关外生活了。也不知是原本就有这些植物,还是皇后下令让人移栽的。 这样等了一会儿,乌尤塔便从堂中走出来,恭敬地请婉襄进去。 “皇后娘娘方从勤政亲贤殿归来不久,方才正在更衣。又到了喝药的时辰,因此奴才们耽误了一会儿,刘贵人请勿怪罪。” 乌尤塔对所有的妃嫔态度都是差不多的,即便是待宁嫔,也并不过度亲近。 总是不亢不卑,仅尽礼仪,把事情说清楚便好。 婉襄也欣赏这样的人,“不碍事的,娘娘凤体为重。” 嫔妃们懂事,乌尤塔也满意,为婉襄掀开了珠帘。 “皇后娘娘才刚喝了药,此时不宜睡下,请贵人多陪着我们娘娘说说话,坐一会儿子再走。” 但乌尤塔这句话,也不过是替皇后强作精神而而已。 方才婉襄只在后殿听皇后说话,纵然有墙壁监牢使得声音难以透过,皇后的声音听起来也实在并不正常。 此时皇后是坐在床榻上同婉襄说话的,若非极亲近,若非实在劳累,是不应该这样见客的。 婉襄行礼毕,望了皇后一眼,见她脸色果然苍白难看得吓人。 只是见了婉襄仍旧神色亲厚,招呼她到床前的绣墩上坐,又忙忙地要吩咐人给婉襄取点心来,像是喜欢她到她面前来。 婉襄不忍心打断她,或者自己在她面前讲这些点心用得香甜些,于她而言也是安慰。 “昨日地震,今日瞧着娘娘的脸色便又差了些。” 婉襄是担忧,皇后反而安慰她,“多少年的老毛病了,生了弘晖之后就是这样。” “每逢秋冬略吹了些风就要头疼,没事的,今日天气倒好。也是因为天气好,所以在园子里走动吗?” 婉襄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您还病着,因此过来探望。再有就是宁嫔昨日不幸,今日嫔妾也想去探望她。” 皇后的神色即刻便有些不自然起来,“你还是别去探望宁嫔了,毕竟昨日地动之时船上的情形你也清楚,宁嫔痴慕皇上,若见了你……” “娘娘。” 乌尤塔端进来一碗糖蒸酥酪,突兀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她分明是故意的。 皇后这番话未免有说宁嫔恐生嫉妒之心的意思,这未免有看轻宁嫔,替宁嫔得罪人的可能,不是一个中宫皇后该同嫔妃说的话。 皇后望着乌尤塔的表情却由最初的疑惑变成了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似的。 不应该…… “皇后娘娘,裕妃娘娘过来探望您。” 又有一个女官进来禀报,婉襄下意识地望向窗子,一个着月白色氅衣的美人笼着模糊的光线快步朝着堂中走来,她身后还跟着一大串的宫女太监。 皇后摆了摆手,“裕妃也难得过来,让她进来就是了。” 婉襄连忙从绣墩上站起来,郭贵人和海常在似乎也过来了,只有这一只,还轮不着她坐。 裕妃身体康健,很快便走进堂中。她带过来的那些宫人自然都留在五福堂外,进来的人只有主子们。 行走时脚步匆匆,带进来一阵风,令皇后咳嗽了片刻。 众人之中裕妃位分最高,不客气地坐在婉襄方才所坐的绣墩上。 乌尤塔很快指挥着宫人新搬了几张绣墩过来,大家问好之后很快各自坐好,围着皇后说话。 “裕嫔晋封为妃,本宫还没有好好恭喜过你。礼物倒是早早备好了,你今日过来,正好一并带回去。” 这句话说完,郭贵人和海常在面上便俱是得意神情,仿佛获封之人并不是裕妃,而是她们一般。 皇后毕竟是皇后,“如今已在妃位上了,便更知应当沉稳些,也给底下这些小妃嫔做榜样。” “臣妾受教了。”皇后不过这一句,裕妃便似是有些不耐烦。 “原本打算册封典礼之后过来给娘娘好生请安的,谁知万岁爷金口玉言,说取消便取消了。” 她语出埋怨,“万岁爷厌恶的人是熹贵妃,又不是本宫,做什么连累得本宫也不得乐一乐。” 是为这件事来的。 乌尤塔立刻出言训斥,“裕妃请慎言。万岁爷取消册封典礼是因为天降灾祸,这时候举办吉礼恐怕于裕妃娘娘与五阿哥不利。” “此等言语在娘娘面前说说便罢,若叫旁人听得,恐怕连这封妃的荣耀,也要被万岁爷一同收回了。” 她是皇后身边的第一女官,说话向来有威严,便是裕妃一时也不敢反驳。 只得是咽下了这口气,转而求皇后其他的事,“请皇后娘娘允许臣妾在接秀山房举办一次宴会,也令姐妹们私下乐一乐。” “熹贵妃臣妾是请不动的,说来齐妃生辰将至,万岁爷都放了她出来了,正好也给臣妾做个挡箭牌。” 若只是要办宴会,裕妃倒不必特意同皇后说一声。 不过,她为什么要请齐妃? 她和齐妃的关系分明不好,不然上一次坤宁宫中弘昼的福晋吴扎库氏也不必当众嘲讽齐妃失子里。 “娘娘放心,臣妾虽素来爱听昆曲,也知道不该在此时大张旗鼓的行乐。更何况唱昆曲的人都病得那样了……” 这句话是在影射懋嫔,她的确已经命不久矣了。 可裕妃全无一点同情,仍旧说下去,“娘娘去岁端午节时就因为饮食而为万岁爷斥责过,臣妾自然也不敢僭越,倒是……” “裕妃娘娘!” 如果说刚才的乌尤塔还不过是微有不快,现在便可以说是愠怒。 “娘娘并不是有意僭越,是因为御膳房的宫人特意讨好。” “万岁爷也并非是当真恼怒皇后娘娘,只是因为那大逆不道之人在书中污蔑万岁爷淫/色,这件事恰好触及了万岁爷的逆鳞。” 这件事,史书上倒是也有记载。 雍正七年端午前,曾静已经事发,十条罪状中有淫/色一条。 雍正便发上谕驳斥,问那些指责他淫/色之人,不知所好者何色?所宠者为谁? 偏偏就撞上皇后僭越,饮食用四十八品,同皇帝一样。 “便是今年今年娘娘生辰没令百官行礼,也是怡贤亲王薨逝之故。万岁爷和娘娘夫妻一心,容不得你挑拨。” 裕妃理亏,乌尤塔这番话在情在理,可她又偏偏只是个奴才。 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后此时却忽而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生辰?什么生辰?本宫记得八月是有人生辰的,不是裕嫔你,好像是齐妃吧?” 皇后这句话,从神色到称谓再到内容全都不对。 众人一时惊诧,海常在迷惑道:“娘娘,方才是在说您的生辰。” “本宫的生辰?” 皇后的神色越加迷糊,“不对,本宫的生辰不是八月。本宫的生辰是几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乌尤塔见状神色遽然一变,上前挡住了众人的目光,“皇后娘娘已乏了,各位娘娘主子都请先各自散去。” “裕妃所请之事娘娘已然知晓,后续会给您答复。” 皇后就缩在乌尤塔身后,眼神之中满是忧虑,望着周遭的人、物,像是有些坐立难安。 这时候众人都不敢再久留,各自起身告退,从五福堂中走了出来。 从五福堂出天然图画只有一条路,婉襄免不了继续与她们同行。 婉襄回忆着方才情形,觉得皇后今日的表现,很想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待走到路口,一直走在最前的裕妃忽而停了下来。 “皇后娘娘真的糊涂了。” 声音之中听不出喜怒,也并不忧愁。 婉襄忽而觉得她方才的那些僭越都不过只是试探,她最终不过是要探听这件事。 她与裕妃并不是同路之人,缀在队伍末尾,行过礼便想要离开,裕妃忽而唤住了她。 “刘贵人。” 婉襄不得不转过头来。 “本宫举办这次宴会,贵人一定要参加。毕竟……” 裕妃仍然是初见时那并不令人惊艳的面容,挂着的却是令婉襄胆寒的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 “齐妃要来呢。”,. 第83章 宴会 裕妃的宴会,自然就和上次在镜春斋中闲谈一样,于婉襄而言实在乏善可陈,甚至于十分无聊。 裕妃新近封妃,众人初初落座时不免又是好一番恭贺,各种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在席面上流动着,只令婉襄觉得心烦意乱。 因为六月时雍正重病,紫禁城中所有有名份仍在世的妃子,除了懋嫔都已经来到了圆明园中。 后宫中嫔位以上的妃子不多,今日也算是让婉襄又重新认识了一下雍正后宫中这些低位妃嫔。 高常在,马常在,还有……正在被海常在她们刁难的李贵人。 郭贵人有些尖刻的声音响起来。 “李贵人平素不是都巴结熹贵妃的吗,怎么今日倒也来裕妃姐姐席上安坐了?难不成,是来打听消息的?” 李贵人已经不年轻了,婉襄对她的了解甚少,大约也是潜邸时就服侍雍正的。 关于弘历的生母,历史上一直有传言,说他其实并不是熹贵妃之子,而是热河行宫中一个面貌丑陋的李氏宫女所生。 婉襄看来这不过是无稽之谈,弘历显然是熹贵妃亲子。 否则熹贵妃既不受宠,雍正为何不将弘历交予其他妃子抚养? 更何况弘历登基之后对自己的母亲千好万好,让她成为了这个王朝最为长寿幸福的女人,这不是对一个养母能够心甘情愿做到的事。 再说回眼前的李贵人,从样貌到性情,都只不过是“平常”两个字。 今日来赴宴,虽则是没有帝王参与的宴会,但女人们聚集在一起,也总喜欢攀比一些东西。 李贵人出身不高,又不受宠,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雪灰色团菊花暗花直径纱氅衣。 镶边的花纹十分老气,同她旁边郭贵人桃红色缂丝团百蝶穿花纹的氅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郭贵人肌肤黝黑,实在是不适合这样的颜色,不过单论衣物华丽与否而已。 今日大家戴的都是钿子,也唯独她的最素,不过几朵小银花而已。 郭贵人问话,她的神情有些怯懦。 “嫔妾……嫔妾也接到了裕妃娘娘的帖子,想要祝贺裕妃娘娘,因此并没有想那么多……”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门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更不知要如何回答,说话的之后支支吾吾的。 坐在她对面的海常在就笑着饮了一口茶。 “郭姐姐别笑话李贵人了,就她这样的性情,能成得了什么事,熹贵妃娘娘怎会让她来打探消息呢? 话语之中的不屑明晃晃。 上一次巴结熹贵妃不成,郭贵人与海常在恐怕反惹了熹贵妃记恨厌恶,此时便不遗余力地要踩熹贵妃身边的人了。 李贵人看来实在可怜,婉襄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举起了杯子,望向上首的裕妃。 “今日六宫姐妹聚集在接秀山房之中,都是来庆贺裕妃姐姐封妃之喜的。嫔妾先饮一杯,祝娘娘天恩常在。” 婉襄喝完来杯中酒,又望向海常在。 “李贵人也是一片好心过来道贺,郭贵人和海常在是要为娘娘赶客吗?” 婉襄的位分并不比海常在高多少,郭贵人更和她是平级,自然不会畏惧她。 海常在立刻嘲讽道:“屡得圣眷的人就是不一样,如今也为旁人出头,懂得教训起咱们来了。” “正经连个嫔位也没挣上,都是包衣奴才出身,谁又比谁高贵了?” “包衣奴才。” 婉襄轻笑了一下,“万岁爷的妃嫔之中,有几个是贵族出身?可如今照样封嫔封妃,地位已然天差地别。” “海常在尽管看不起自己,别轻易看不起别人。有时这话一说出口,暗暗被人记恨上了,自己还不知道。” 她看不惯海常在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说来她的位分连李贵人都不如,更距离嫔位十万八千里。 都是女子,何必要这样互相倾轧。 “好了好了,本宫既然给李贵人发来帖子,便自然是希望她能过来一同热闹热闹。郭贵人与海常在何必这样刁钻。” 裕妃仍然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婉襄发现她的尖锐永远都只出现在比她位分更高的那些女人身上。 郭贵人和海常在如今依附裕妃,她都已经开了口,她们自然不敢再如何。 心中虽不服婉襄,也只得暂时作罢,恨恨地把茶盏放在了案几上。 裕妃向着殿门张望了片刻,“去看看齐妃怎么还没有过来,好生催一催。” 齐妃住在圆明园背面的鱼跃鸢飞,距离九州清晏很远,也距离福海东南隅的接秀山房很远。 其实接秀山房的位置也并不临近雍正与后妃所居的位置,反倒是同雍正炼丹的秀清村很近,不知裕妃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她并不是完全不在乎恩宠的人,她毕竟还有个未封王的儿子。 “齐妃娘娘到。” 裕妃差使的小宫女刚刚走到殿门前,齐妃恰好迈入殿中。 许久不见,齐妃的神情仍然是高傲的,站在殿门前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位置。 唯有裕妃下首有一个空位,似乎令她十分不满。 “裕妃,本宫比你封妃更早,位次理应在你之上,怎么,才刚封了妃,便不知尊卑了么?” 齐妃和裕妃之间门显然是有旧怨,以至于连小辈都被波及,于小年夜时公然出言嘲讽。 虽有封妃前后之分,但妃位便是妃位,裕妃又不是什么绵软性子,岂会受齐妃摆布。 当下仍旧笑意俨然,“齐妃姐姐封妃的确比本宫更早,毕竟年纪上也痴长了妹妹几岁。” “只是在万岁爷心中,地位高低看的可不是年纪。” “本宫才刚刚封妃,今日之宴也是为此事而设,如若不然,齐妃姐姐也不能堂而皇之地从鱼跃鸢飞中走出来,不是么?” 从到圆明园之后,雍正并没有明言如何处置齐妃。 只是皇后又病下,熹贵妃仍旧掌权,齐妃得罪的是有实际话语权的人,因此仍旧不敢大张旗鼓地出鱼跃鸢飞的门。 齐妃冷哼了一声,到底还算识时务,虽在空置的座位上坐下来,仍旧是一副看什么都不满意的脸。 郭贵人脾气最暴躁,但脑子简单,也只能找到这样的事来嘲讽齐妃。 “幸而齐妃娘娘到来时门口的小太监通报了一声,不然嫔妾一个眼错,还以为又来了个李贵人。” “齐妃娘娘,您好歹也还在妃位上,万岁爷并没有短了您什么。穿成这样来赴宴……是看不起裕妃娘娘么?” 今日的齐妃衣着的确并不华丽,只是一件绛紫色几乎没有花纹的纱衣,虽戴着钿子,上面也仅装饰着一些紫色料石,拼凑成葡萄形。 婉襄忽而想到了什么,在脑海中追逐着那些记忆。 被桃叶撞见的那一次,齐妃也是类似的装扮! 接秀山房临近秀清村,贾士芳在秀清村…… 郭贵人和齐妃在紫禁城中同住钟粹宫,已经是积怨已久了。 齐妃对付不了裕妃,对付郭贵人却绰绰有余,“满紫禁城自然还是郭贵人最懂怎么穿衣服,次次都晃得万岁爷眼睛疼。” “本宫如今在鱼跃鸢飞之中潜心礼佛,自然不需要锦衣华服这些身外之物。” “郭贵人平日反正也无事,不如也修一修佛,静一静心。” 这恰好给郭贵人送了话口,“修佛?齐妃娘娘是该好好修一修,只别仍然是从前那般佛口蛇心便好。” 她们继续争论着什么,婉襄已经无心去听了。反正都是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是不能有任何收获的。 她开始如高常在、马常在一般沉默,让旁人的目光都远离自己。 只不过偶尔在争吵停下来的时候和众人一同举杯,为裕妃祝贺。 齐妃今日会参与这场宴会绝不仅仅是要在众人面前露面,让她们不忘记宫中还有她这样一个人。 她刻意这样打扮,肯定是为了见到接秀山房附近秀清村的贾士芳,同他密谋什么。 齐妃出门的机会并不多的。 待会儿宴会结束之后她要小心地跟着她,最好还能探听到她与贾士芳说话的内容。 婉襄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但她此刻仍然紧张不已,根本就没法再把注意力放在其他的事情上。 她当然也没注意到上首的裕妃一直若有似无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终于熬到了宴会结束之时,众人一一同裕妃道别,婉襄刻意地第一个出面,假意离开接秀山房,其实躲在一处假山之后。 齐妃则落在了最后,确定左右无人,朝着婉襄所在的假山方向,也就是秀清村的方向走去。 婉襄屏住了呼吸,等着齐妃从她身边经过,而后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她跟着齐妃一直走到了一处小树林附近,同齐妃一起焦急等待了片刻之后,果然见一个穿着道袍的男子从小路上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同齐妃交谈起来。 是贾士芳! 婉襄的一颗心几乎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欲要更近一步,听一听齐妃在同贾士芳说些什么,忽而有人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 第84章 合作 婉襄心中悚然一惊,下意识地要挣扎,却在来人身上闻见了沉水香的香气。 这种香料虽然不算太贵重,却也不是随便一个宫人就能使用的,更何况,她发现捂住她的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 “一个人跟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你是想找死么?” 那女人的声音就在她耳畔,随着婉襄慢慢镇定,她确定了她不会再惊呼出声,缓缓地松开了手。 婉襄立刻回头望去,是裕妃。 其实她也早有预感。 那一日从天然图画归来,裕妃最后邀请她参与宴会时提及了齐妃。 婉襄才不会信这场宴会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庆祝她封妃之喜,她是在织一张网,齐妃已经是网中之鱼,而她邀请婉襄一同收网。 宴会上裕妃满头珠玉,此时已经将整钿子都摘去。她今日穿的原本也是深色衣裳,在夜色中并不显眼。 此刻以手指抵唇,示意婉襄不要出声,而后拽着她的衣袖,缓慢小心地往前走,找到了一个更为接近,也更为隐蔽的地方。 齐妃与贾士芳谈话的声音缓缓传来。 “……万岁爷如今十分信任你,你便不听我的话了?你可别忘了,是谁为你造势,将你送到万岁爷身边的。“ 贾士芳七年时有怡亲王推荐,八年时更是由河南山东总督田文镜送进,这竟是齐妃的能量? 这道人在婉襄面前一副钻营模样,在齐妃面前更是毫无尊敬,嬉皮笑脸,惹人厌恶。 “娘娘也不过是着一些乡民为小人造了势,以至于为万岁爷的大臣们探知,从而送到园中。” “后来如何,能得万岁爷如今的宠遇,可是小人自己努力的结果。” “也不过?” 齐妃的语气嘲讽,“你可知为了替你造势,有要躲过哪些人精的探查,本宫的母家花出了多少银子去?” “填山填海也不为过!你如今就想要这样轻轻带过去,什么都不提了么?小人果然是小人,是本宫看错了你!” 贾士芳被齐妃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却也并无恼怒神色。 仍旧笑意不改,“不是小人什么都不提,是娘娘什么都不提。” “人总不能躺在旧日的功劳簿上一辈子,娘娘既要小人继续为您办差,总要拿出些诚意来才是。” 说来说去,不过是逐利而生。 齐妃显然也懒得继续同他无意义地拉扯,“直接说吧,你想要多少银两。若是本宫可以,自然没有二话。” 这可不是什么同人谈价格的好方式。 贾士芳先捧了她一句,“齐妃娘娘到底是着神仙宫里的妃子,小人这一生能见到您这样的美人,便已然是不枉此生了。” “又如何舍得狮子大开口呢?以娘娘的身份地位,给小人准备一万两银子足够,小人定会以娘娘马首是瞻,绝无二话。” “一万两!”齐妃的声音忍不住抬高了,惊得林中的雀鸟纷纷高飞。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立刻以手掩唇,“一万两!你可知本宫一年的年俸也不过百两,你是想要本宫的命吗!” 婉襄听见裕妃极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随后她们继续听下去。 贾士芳仍旧不以为忤,慢条斯理地掸去了他道袍上的灰尘。 “上年万岁爷召见小人,虽对小人不满意,仍旧赏了小人二十两银子,足够一年的花用。” “如今小人这般得宠,万岁爷时不时从指缝之中漏一点东西,也就是一生的荣华富贵了,为何要与娘娘一同做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弑君! 婉襄的眼睛下意识地瞪大了,而裕妃的下意识却是再一次掩住了她的嘴。 裕妃的手也有微微的颤抖,她们一开始大约都只以为齐妃与贾士芳合谋不过是想要邀宠,或者是为故去的弘时做些什么。 却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包天地想要弑君。 婉襄大口地呼吸着,强迫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轻轻地拍了拍裕妃的手,示意她放开她。 “继续看齐妃要做什么,不要打草惊蛇。” 裕妃镇定地比婉襄更快,悄声嘱咐过这一句,才终于将她的手松开了。 贾士芳面前的齐妃也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你……你……” “娘娘,说这些都是无用的。”贾士芳神情散漫,全无半点畏惧之心。 “若是您一力要如此做,您从前是万岁爷的宠妃,便是折上那些金银珠翠,不会没有小人所要的数目。” “更何况此事必成,往后您是太妃,更不需要加意打扮了。” “若是您舍不得这钱财……小人当然也舍不得这脑袋,万岁爷慢慢地赏赐小人,小人不贪心,也就这样过着日子罢了。” 他倒是都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齐妃的脸色阴沉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贾士芳终于不耐烦起来,“若是谈不拢,娘娘往后不必再送信过来,小人也不会再来见您。” “小人进宫的手段毕竟并不光彩,若是同娘娘之间的事情败露,大家谁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娘娘的提携之恩小人谨记,今世不能,来世也当结草衔环想报。娘娘看来已经没有话说,小人便不在此处惹娘娘心烦了。” 他倒也是个狠戾之人,说完这句话,居然立刻便转身朝着来时的那条路走去。 齐妃一时心急起来,狠剁了下脚,朝着贾士芳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停下!” 贾士芳巴不得齐妃这一声,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脚步,“娘娘这就想清楚了?” 齐妃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就像是赌桌上已经倾家荡产的赌徒,怎么可能在此时放弃。 “本宫同身边人都不方便跑到秀清村这样远的地方来。” “下个月初一,本宫会让人将银票小心包好,沉到四宜书屋附近水中,你自己想办法去取。” 她仍然摆着架子,说完这句话,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贾士芳仍然站在原地,月末之时月色昏暗,他望着齐妃的背影冷笑了片刻,转头从小路匆匆离开了。 他们都离开许久之后,裕妃才终于同婉襄一前一后地从躲藏之地走出来。 没有人说话,她们都在各自思索着,直到,“你同那常在合作了一回,如何,要不要也同本宫合作一回?” 婉襄下意识觉得她是在说她和那常在给雍正喂特效药的事。 片刻之后喘上来一口气,才明白她说的其实是腊八那一夜。 “娘娘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在合作之前,先要弄清楚这个潜在的合作伙伴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裕妃笑起来,同为海常在与郭贵人打圆场时一样和蔼可亲,“宫中人都是怎样看本宫的?” “爱是非,口嘴快,说出来的话从来都不经过脑子,也不怕得罪人。” 这的确是婉襄之前对她的印象。 “刘贵人,爱是非之人也知是非,心无城府之人,才不会被他人防备。也往往,能知道很多旁人都不知道的事。” “上一次齐妃巫蛊之事,皇后、熹妃、齐妃都在,再算下来,也该轮到本宫了。可本宫并没有参与进来,任由郭贵人与海常在两个傻子去养心殿闯祸。” “本宫敢说,除了当事者,没有一个人能比本宫更清楚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在玩心机,又玩了些什么把戏。” 夜风吹过来,让婉襄周身都凉浸浸的。 “刘贵人不必害怕,本宫此生有弘昼一个好孩子已经十分满足,不想和你争什么万岁爷的宠爱。但本宫也并非无有所求。” 她看出了婉襄的心思。 “潜邸之中皇后,年贵妃,熹妃,齐妃……她们有人有儿子,有人没儿子,各个都压在本宫头上。” “如今她们死的死,犯错的犯错,按理也该本宫冒头了。” “万岁爷仁慈,上一次那样的事竟然也搞不掉齐妃,那本宫自然也只好亲自来搬开压在自己头上那些石头了。” “毕竟女人如花草,要有阳光方能长得好。如何,这笔买卖能不能做?” 婉襄努力地判断着裕妃话中的真伪,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做决定。 “嫔妾只是在想,初次见裕嫔娘娘时,您和她们说齐妃的话,就已经不是无意的。您的口无遮拦不过是您放给我的破绽。” 裕妃似是十分满意,“而你抓住了这个破绽,从一开始就觉得本宫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不是吗?” “那娘娘的条件是什么呢?” 在她们看来,婉襄的一切都要仰赖雍正给予,她当然不能对这样的事坐视不理。 但裕妃参与这件事的条件呢? “本宫参与这件事的条件,就是明面上并不参与。本宫喜欢旁人把自己当成一个没心眼的傻子,这会令本宫感到安全,刘贵人,你能明白么?” 婉襄当然能够明白。 她摆出她一贯来的谦逊态度,“嫔妾毕竟年轻,日后筹谋,还要多多仰赖裕妃娘娘。” “此外,今日宴会散去许久不归,恐怕万岁爷问起,还需要娘娘帮着嫔妾撒一个谎。” 时辰已经太晚了。 令她感到遗憾的只是,她又不得不欺骗雍正了。,. 第85章 治病 “近来圆明园中四宜书屋附近隐隐有鬼神流言,以至于臣妾不得不加派人手守卫四宜书屋,日夜巡逻。” 四宜书屋在齐妃所居的鱼跃鸢飞东侧,也是雍正来圆明园中极喜欢住的地方。 他盛赞它“春宜花,夏宜风,秋宜月,冬宜雪”,甚至于用它作为登极之后诗集之名。 齐妃这次实在是找了个好地方。 听罢裕妃的话,雍正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来。 “那是朕从前常常居住之处,如何会有妖异之祸?” “裕妃如今耳根子也软了,一些无有见识的宫人往往将夜晚树影、叶落之声辨为鬼影、妖声,难道你也这般认为?” 雍正的语气不善,裕妃连忙跪下去请罪。 婉襄则仍旧坐在一旁修补地动时摔坏的另一只龙泉窑青釉瓷瓶,低着头不敢看她。 “万岁爷容禀,实在是地动之后宫人中有受伤者,残肢断腿,鲜血淋漓,见者甚众,本已使人心惶惶不定。“ “又有四宜书屋的一名宫人声称九月初一路过水边见到水中鬼影,自己也曾经被那鬼影拖入水中,艰难脱险,因此这谣言才流传开来的。” 裕妃封妃之后,因皇后多病,上次的事情之后,雍正对熹贵妃大约也并不是很满意,因此便指了裕妃来协理六宫事务。 这话更是无稽,雍正停下了笔。 “若四宜书屋附近真有鬼魅,且已然将宫人拖入水中,妖邪之力岂是人力可以轻易抗拒的,乃至于放了那宫人逃走?” “若是裕妃无能,大可以将这件事交由熹贵妃处理。朕是天子,听不得这些无稽之谈,裕妃回到接秀山房之后好好想一想吧。” 裕妃根本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这样畏惧雍正,诺诺应是之后起身,又满脸忧虑地添上了一句。 “万岁爷,去岁虹影桥附近也有闹鬼传言,是齐妃姐姐来了园子里之后。这一次也是齐妃姐姐……” 这事明晃晃的谗言,又触及雍正逆鳞,他的神色越发肃穆不善。 “裕妃,你跪安吧。” 裕妃吓得立刻又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方才慌里慌张地开口。 “臣妾实在不是协理后宫的这块料子,不过能在后宫中做个闲人罢了。万岁爷,您……您还是干脆收回成命吧。” 裕妃总是言语高调,行事却低调,协理六宫的权利人人都想要,于她而言却不过是个立马就想丢出去的烫手山芋。 雍正望向裕妃的眼神之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终是不耐烦地道:“朕知道了。” 裕妃走后,勤政亲贤殿中沉默了许久。 没有朱笔落在素纸上书写的声音,唯有锔钉和瓷器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又过半晌,雍正忽而丢了手中的朱笔,语气烦躁。 “朕七月时便已经下旨,催促下官将朕批示过的奏章缴回,到如今还有人拖拖拉拉,不知终日忙于何事。” 那些批示过的奏章,发还本人阅读之后,除却雍正特许留下的,都是要再收回宫中,由专人管理存放的。 也所以现今的人们才能看见那么大量的雍正朱批。 婉襄知道他是心烦,同政事有关的事她不便多言,想着替他解决眼下后宫中的烦难。 “四哥在前朝知人善任,在后宫之中如何便做不到如此了?” 雍正登极之初,除却面对康熙朝留下的那些社会弊端,最为头疼的一件事就是不了解他所拥有的这些臣子,深感用人之难。 因此大小文官赴任之前,往往都先要陛见;至于武官,亦需来京面圣,亲试弓马。 这就像是现代的面试一样,《朱批谕旨》之中留下了许多记录。 但这样做,不免又带来极大的工作量,雍正的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上面。 “六宫妃嫔,大多都伴驾已久,四哥对她们的为人品行都有所了解。” 只是后宫中妃、嫔确实不多。 “或者有适宜之人,只是位分不高,四哥也不必吝惜物力,能够帮忙处理六宫之中的杂事才是最重要的。” “裕妃娘娘不是此道中人,平日里只喜欢同后宫中姐妹闲坐喝茶。” “一时之间要叫她管理约束旁人,还日日要到熹贵妃面前去听差,她自然是难以习惯的。” 雍正的目光落在婉襄身上,似乎在思考权衡。 婉襄忙道:“四哥不必看我,我同裕妃娘娘一样,于六宫之事都是无心的。” “更何况我去岁年末方为答应,如今已是贵人,数月之间连跃数级,已经太过惹眼了。” 雍正便轻嗤了一声,“就只是长了一张嘴会说,真要你为朕做什么,你又退缩。”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这世上总是纸上谈兵的人更多,小女不才,也就是个活赵括。” “真要排兵布阵,还是得看老将廉颇。” 她捧了他这一句,他便收回了目光,沉吟片刻,“自古知人为难,人心难测,唯有事事时时留心体察,方能不为人所愚弄。” 这算是教导婉襄如何做事做人,而后他开始评价。 “嫔位以上,也就是宁嫔尚算不错。只是她身体素来不佳,再这般劳心劳力……” 婉襄道:“四哥既然考虑了宁嫔,不若还是先问一问宁嫔自己的意思。” 她爱慕雍正,从前一直想要一个孩子,这是她的精神支柱。 就算雍正始终都不翻她的牌子,也还有明日,后日…… 可如今不同了。 权柄于后宫女子而言亦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不亚于子嗣,或许宁嫔会是想要的。 雍正点了点头,“其实六宫之事即便没有帮手,这些年熹贵妃也一直处理地很好。” “其实朕要裕妃协理,到底也还是想要锻炼她的意思。” “既然她自己不愿,朕也不必勉强,待到宁嫔身体好些,或者熹贵妃同朕求人之时,朕再指个人给她便是了。” 之前对裕嫔视而不见,成了裕妃,便又想要重用她了。 人生过一场重病之后许多想法都会改变,婉襄不知探寻这个改变是否会有意义。 不过今日的一切她倒是都十分明晰,她知道四宜书屋为什么会闹鬼,也知道是谁在搞鬼。 九月初一是齐妃着人去将银票放在四宜书屋附近水边的日子,九月初二裕妃就以闹鬼为由带人将四宜书屋封得严严实实。 齐妃的银票取不回来,贾士芳当然也进不去。 侍卫日日巡逻,连一点空子也没有,只怕如今的齐妃和贾士芳都急躁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全无一点办法。 这件事既困住了齐妃与贾士芳,又让她从协理六宫的权柄之上脱身,裕妃对婉襄的计策很满意。 “其实裕妃娘娘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虽则鬼魅之说无稽,但总有人深信。” “若是贸然将四宜书屋的侍卫都撤回,只怕宫中流言愈盛难以掌控,不若仍旧如此,静观其变罢了。” 彼此谈了片刻的话,雍正似有倦怠之意,婉襄善解人意:“四哥若是仍旧觉得有些不舒服,不如请贾道人过来诊疗一番。” 贾士芳尚没有拿到齐妃给他的银票,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做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因此婉襄可以放心。 但在雍正面前,婉襄向来是不喜欢贾士芳的。 “你从前不是最厌烦朕提及此人么,怎么今日倒主动说要召他过来?” 婉襄神情从容,“贾道士已经一连为四哥诊治了半个月,若非有效,四哥又怎肯连连召见?我总是盼望四哥更舒服些的。” 这句话满是温情,雍正神色稍霁,“他的术法也没有一开始那样灵验了。” “有时朕觉得好些,有时花上几个时辰也不见效,因此朕近来倒少见他了。今日既是你说要召他过来,便着人去请吧。” 小顺子即刻便往秀清村去,往来遥远,婉襄低头继续锔瓷,雍正亦批阅了一会儿奏章,终于等到了贾士芳。 和每一次见到他一样,今日的贾士芳也是一身道袍,清瘦矍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小人给万岁爷,给刘贵人请安。” 只一开口,便又流露出钻营意味,令人感觉不适。 雍正似有不快,但也点了点头,“朕的脖颈痛得难以忍受,前日你用的那种符箓不错,今日便照样行来。”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坐到小顺子刚搬来的一张绣墩上。 雍正的身姿总是那样笔直的,无论再疲惫。而此刻他面朝着秋日的阳光,闭上了眼睛。 贾士芳先是自荷包之中取出了一张符箓,对着它念念有词,向着空中一抛,飞快地从袖中取出火折子一晃,将那符箓烧尽了。 江湖骗子。 婉襄这样想着,仍旧继续看下去。 做完这些,贾士芳便不再做一些神神鬼鬼的事了,转而开始为雍正按摩起了肩颈,和现代医院里中医的按摩推拿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仅仅只是推拿有效么? 但贾士芳为雍正按摩了片刻,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 这句话……立刻便引起了婉襄警觉。 这是雍正下旨降罪于贾士芳,将他诛杀之时,上谕之中有所提及的。 雍正的眼睛立时便睁开了,面上颇有不悦之色,婉襄坐在雍正对面看得分明,贾士芳却仍无察觉。 难道就是今日?,. 第86章 作怪 “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朕是天子,尚受上天训示,你这般言语,将朕置于何地?” 贾士芳猝然停下了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立刻转到雍正身前,跪下请罪。 “万岁爷,小人无知求您恕罪!这实则……实则不过是道教术语,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天颜,请您恕罪!” 婉襄当然是不会为贾士芳说话的,她只是静观其变而已。 雍正尤有愠怒之色,“自你面圣以来,朕便令你调治朕躬,时而有效,令朕肢体舒畅,神清气爽。” “时而却又无效,不过引得朕心不悦,龙体亦不安。既神鬼都要听你驱使,岂不是朕之龙体好与不好,尽在你掌握之间?” 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极重,动辄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祸。 贾士芳顷刻冷汗涔涔,全无半点方进门时的从容自在。婉襄见他,只觉得他越发獐头鼠目,一双眼珠子乱转,停在了婉襄身上。 婉襄立时便冷笑起来,“嫔妾闻修道之人,人人含醇守寂,清静无为,如何肯入宫如奴才一般侍奉。” 贾士芳见婉襄口出对他不利之语,连忙膝行至雍正身旁,“万岁爷,万岁爷,您听小人解释!” “方才的确只是道教术语而已,若小人当真能操纵龙体,为何不将万岁爷的病尽力根除,这岂不是这世间最大的功德?” “贵人娘娘言语之意,小人不过是捏骗棍徒,但娘娘不知,小人自小修道,便发愿要建立一座道观,为我道教神仙塑金身。” “可小人不过是贫民出身,若不侍奉贵人,岂能于平地之上起楼房道观,请万岁爷明察啊!” 雍正面上狐疑之色不减,但终究不似方才愤怒了。 造佛寺道观,重塑金身,本也是雍正喜欢做的事。 贾士芳真是懂得如何投其所好。 婉襄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若依照贾道士所言,嫔妾还有一事狐疑。” “上年因不知底细,怡贤亲王本是不欲推举贾道士进宫的,万岁爷以为无妨,见过贾道士之后,觉得实在只是沽名钓誉之辈,因此赠金遣送出宫。” “自此以后,怡贤亲王之病情便一日比一日更重,终至于撒手人寰。这其中未必没有小人怀恨在心,魇镇之力。” 她知道她戳了雍正的痛处,没有只是停留在这里。 “而今年七月万岁爷之病症分明已经好转,贾道士你进园之后,万岁爷的病情反而反复起来。” 婉襄望向雍正,“万岁爷,嫔妾实在觉得此人可疑,不得不查。” 听罢婉襄所说的话语,贾士芳越加惊慌起来。 “万岁爷,小人去岁虽辜负皇恩,到底您也不曾亏待于小人,小人如何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怡贤亲王本是国之柱石,小人虽是修道之人,少在红尘中行走,其英名亦有所听闻,十分仰慕。“ “只恨无能为王爷开坛祝祷,使得王爷永葆天年,又怎会诅咒于王爷?” “而如今小人侍奉在万岁爷身旁,您这般英明神武,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如何敢谋刺于圣上,万岁爷,请您明鉴啊!” 这番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更是处处都合雍正心意。 一般人也的确想不到这样一个不名一文的道士会敢于弑君,也难怪雍正会被蒙骗。 “罢了,你起来吧。近来朕都不想再看见你,你好好地在秀清村中呆着,不许随意外出走动,或是接触无关之人。” 雍正崇佛又修道,对空门与道法中人往往都怀有一种宽容的态度。 此时并没有严厉降罪于贾士芳,可他大约是为那一万两银子心急如焚,竟出昏招。 “小人……小人听闻四宜书屋附近有鬼魅出没,降妖除魔本是道家子弟应尽之责,不若……不若万岁爷让小人过去开坛设法,或许能有所成效。” 婉襄在心中冷笑,她方才说那些话也正是为了使得贾士芳狗急跳墙,此时再一次决定缄默,静观其变。 “你懂什么开坛设法?” 雍正的语气满是不屑,“声称自己擅长祝由之术,也不过不上不下,再令你开坛设法,岂不是贻笑大方?” 贾士芳不知道,雍正刚刚还主张四宜书屋根本就没有鬼魅妖邪出没,他又在作死。 那一万两白银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万岁爷不知,其实小人年轻时跟着师傅,也是学过捉妖擒魔的……” “若是不成,其实万岁爷在小人陪伴之下过去四宜书屋坐一坐,有龙气护佑,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闹鬼之事了。” 婉襄恰好在喝茶,闻言便立刻将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案几之上。 “若是四宜书屋真有鬼神妖邪,你岂敢撺掇着万岁爷万金之躯前去冒险?更何况四宜书屋根本就没有什么妖物,不过是宫人们以讹传讹。” “依嫔妾之见,分明是有人在这里妖言惑众意图博的帝心,万岁爷不能轻纵!” 雍正再一次不耐烦起来,大手一挥,差点挥到贾士芳面上。 “朕若是要驱鬼,自有娄近垣等人,何劳动你?给朕滚回秀清村去,若再生事,头莫望在顶上!” 帝王雷霆之怒,贾士芳终于不敢再说什么,几乎是屁滚尿流地从勤政亲贤殿中滚了出去。 婉襄从窗户中向外望,见小顺子下意识地上前要同贾士芳搭话,他却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便向外跑去。 小顺子一脸莫名,婉襄收回目光,忍不住轻笑出声。 雍正仍在发怒,听见她的笑声忍不住望向她,一下子也有些不知道如何将这火气发下去,同样忍不住笑起来。 “你也在朕面前作怪。” 这样的指责,婉襄可不接受,“作怪的不是我,反而今明两夜,恐怕方才的那个神棍会作出更大的怪。” “四哥要不要和我打赌,这几日之间,四宜书屋闹鬼之事就会有结果,便不必再劳烦侍卫们日日巡夜了。” 贾士芳于道教经典之上的学问早已经被雍正探查过,连这些都不会,又怎会开坛设法,捉妖驱鬼? 不过是寻个由头突破侍卫的重重守备,想办法将那一万两银票捏在手中而已。 婉襄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夜吧。四哥可以以流言无稽为由,撤去四宜书屋侍卫的守备。” 反正裕妃因此事而被雍正收缴协理六宫之权的事,顷刻之间就会传遍整个圆明园。 雍正既是因此事迁怒,那么盛怒之下撤去守备,也是很平常的事。 “而后在暗中使身边得力的御前侍卫埋伏一夜,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结果。” 雍正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既说是要打赌,那么以何事为赌注?” 没想到他更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婉襄有些哭笑不得,“今夜既要劳动御前侍卫,若是无有收获,则他们辛苦一夜的赏银就有我来支付。” “若是能够有所收获,找出作怪之人,那么自然四哥会奖赏他们。” 这个赌注并不能让雍正满意,他还不知道牵扯出来的会是怎样的事情,此事仍然是轻松愉悦的。 他向着婉襄勾了勾手,“过来,朕有事要同你说。” 婉襄从善如流,站起来朝着他走过去。 他却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弯下腰,附耳过来。” 婉襄忍不住微笑,嗔怪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凑到了他身旁。 他低声把要说的话说给婉襄,她顷刻之间面若红霞,立刻便坐回到了原本所坐的位置上。 她心中满是羞涩,有片刻不能继续说话,而后喏喏道:“反正四哥也定然不能赢我的。” 雍正静静地望着她那为夕阳照亮的脸颊,心中盈满了欢喜。 但日色终究不能恒久,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美人的面颊重新在烛光下明亮起来。 他问她:“婉襄,你相信四宜书屋有鬼魅么?” 婉襄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总以为,更可畏惧的是人心。” 雍正点了点头,“可信者人,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深信人之不负己。若不费一番苦心……” 他人生中的烦难事太多,没有继续感慨下去,把这些情绪带给婉襄。 婉襄越加心疼,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四哥既然决定采纳我的法子,也要着人送些东西去安抚裕妃才是。” “出门之时裕妃便已经战战兢兢,再听闻四哥撤去了四宜书屋的守卫,不知要惊吓得如何。” 婉襄和裕妃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裕妃纵有千般不好,也总为四哥养育了五阿哥。” “四哥加恩于裕妃,将她列为妃位,本也是加恩,不若便加恩到底,令她今夜睡个好觉吧。” 雍正沉吟了片刻,又唤进小顺子来,“去寻四匹冬衣料子来,送到接秀山房去给裕妃和弘昼做衣裳,就说是朕体谅她这几日协理六宫辛苦。” 他又添上了一句,“让裕妃和弘昼都不必过来朕面前谢恩了。” 这样地不想见到他们。 婉襄再次为自己添了一杯奶茶,这是皇后教给她身边桃实的制茶之法,她很喜欢喝。 她今夜也要打起精神来。,. 第87章 端倪 雍正批阅奏章,婉襄早早地将那只龙泉窑青釉瓷瓶修补好了,便坐在灯下看书。 那本《悦心集》她已经快要看完了,今夜她分明贪喝了许多奶茶,却也仍旧不停地犯着困,头一点一点,简直像只啄木鸟。 雍正很快便发觉了,望着婉襄的模样忍俊不禁,“若是觉得困了,便早些去休息,不必再等了。” 那怎么行。她是一定要看到贾士芳和齐妃的下场才能安心的。 婉襄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看着书上那些蚂蚁字,“我不能输给四哥。” 他们打了赌,若是她输了,便要做她羞于做的事。 雍正更觉得她可爱可怜,站起身来,将一旁的一件披风披到了她身上。 “《悦心集》都成了‘越心急’了,还看什么书?若是不肯先回万字房去休息,不如去后殿长榻上躺下片刻。” 他在她身旁坐了会儿,把她搂在怀里,“总归巴衮若是有所察觉,是定然会过来禀报的。” 雍正派出去的御前侍卫由马佳·巴衮领队,他和他父亲都是雍正十分信任的人。 婉襄仍旧拒绝,尽管这披风,还有他的体温带来的暖意越加让她昏昏欲睡。 “我就趴在这里,看着四哥批奏章。” 雍正的笑意温柔,伸出手揉了揉婉襄的头,将她的头发揉乱了。 “你不要发出声音,朕很快就会将奏章批完了。” 他还是在婉襄的面颊上轻轻蹭了蹭,才起身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婉襄于是就趴在紫檀木机上静静地望着雍正,他批奏章的时候十分专注,时而微笑,时而又皱眉。 无数与天下万民息息相关的事情从他心上流过,而他都需要一一地做出决断。 他是个伟大的人,从来都是。 “大动之后,必有微动,朕要晓谕各部官员小心防范,自省修身……”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殿前忽而有了些动静,婉襄应激性地直起了身体,披风滑落下去,进门的却是神色平静的小顺子。 “万岁爷,宁嫔娘娘在殿外求见。”小顺子并不知道婉襄在期待些什么。 宁嫔?她不是还生着重病么? 那一日裕妃宴会上还有人提起宁嫔,说是她醒来之后得知自己再不能生育的消息,便一直在房中枯坐着,也不肯好好吃药。 任何人都不见,就算是皇后勉强进了杏花村,能够见到宁嫔的面,除却行礼,她也始终一言不发,弄得皇后十分窘迫。 她怎么会挑这样的时辰来勤政亲贤殿呢? 雍正显然也有些意外,但秋夜是很寒冷的,“还不快将宁嫔请进来?” 小顺子立时便转身去了,婉襄从长榻上站起来,将那披风叠好放到一旁,又用手快速地整理好了头发,准备给宁嫔行礼。 片刻之后,小顺子便陪伴着大病之后弱不胜衣的宁嫔从殿外走了进来,她的声音似乎亦带寒露。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婉襄同时给她行了礼。 但宁嫔行的并不是平常面见君王时的福礼,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嫔妾自八月十九日落水以来,至如今身体稍安。身为嫔妃,为天家绵延子嗣本是职责,嫔妾却已无有可能,今日特来向万岁爷请罪。” “嫔妾已无颜居于嫔位,请万岁爷将嫔妾降为为答应,以承天谴。” 宁嫔这般直入主题,雍正和婉襄一时都愣了愣。 宁嫔再不能生育,这分明不是她的错,而她却要以此自责,甚至于要求雍正降位。 这是她心中所想么?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就是这个朝代对女性的压迫,就连最熟读诗书的女子也认为繁衍子嗣才是自身最大的价值,要为失去了这价值而请罪认错? 婉襄忽而觉得有一阵没来由的恶心,她偏过脸去,死死地抑制住了这种感觉。 但她的动作并没有能够逃脱雍正的视线,他甚至在这时候还分了心,以眼神询问婉襄是否有事。 而婉襄的目光仍旧落在宁嫔身上。 “宁嫔,你快起来吧。” 雍正的声音是沉稳的,婉襄没有从中听出痛惜来,“地动本是天谴,是朕勤政之心不如以往之过,同你没有任何干系。” “至于你落水……也只是一个意外,是朕没有能够保护好你。朕是你的丈夫,要反省的也仍然该是朕。” 那一日他只保护了婉襄和兆佳福晋,宁嫔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回忆那叫她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发生的事,不会对这件事没有印象。 “你的身体定然还没有好全,秋日萧索,尤其夜晚寒凉,应该早些回去休息。苏培盛——” 年老的太监立时从殿外走进来,“你亲自送宁嫔回去,再替朕去一趟太医那里问一问宁嫔身体状况。” “无论是需要什么奇珍草药,朕便是举天下之力也会寻来,只管给宁嫔用上。下次再见宁嫔,朕不要她仍是这样病怏怏的。” 苏培盛将宁嫔搀扶了起来,而后宁嫔用力地将苏培盛推开了。 “万岁爷……您……您就没有旁的话想要同嫔妾说么?” 宁嫔今日恰穿着一件湘妃色的氅衣,长发垂落着,没有用任何饰物,是衣服脱簪待罪的模样。 可这样的装扮却更加凸显出她身为汉族女子的美丽与纤弱,她倔强地就像是秋日里落叶树上一片始终不肯飘落的叶子。 婉襄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应该在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退让,可是她根本无处可退。 雍正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轻启薄唇,话语中没有一点喜怒。 “宁嫔,你应当知道这是为什么的。” 但宁嫔的神色是恐惧的,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恰好踩在栽绒绿地龙花毯的边缘,一下子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一阵寒意刺骨,宁嫔失神了片刻,而后笑了笑。 “都不是万岁爷的错,都是嫔妾的错。” 雍正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从地上勉力爬起来,重新跪直了。 “嫔妾告退。” 苏培盛再一次奖她搀扶起来,她没有再执着什么,缓慢地朝着殿外走去,花盆底踩在金砖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击打在婉襄心上。 婉襄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雍正。 他没有在望宁嫔离去的背影,也没有望婉襄,他只是很快将目光挪回到了奏章上。 但他的情绪并不似方才那样专注,也不再有半点愉悦。 婉襄感觉地到,并不想追问。 勤政亲贤殿又沉默下去,婉襄需要静心,于是她又拿起了那本《悦心集》,企图让自己的神思从方才的情形之中抽出来。 可是她根本没办法做到。 宁嫔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以至于雍正今日疏离无情至此。 那一日他说宁嫔不会再有子嗣并非全然是因为婉襄,还有别的事。 是什么事呢? 既能让雍正这般无情,却又终究同宁嫔维持着面上的和平。若非今日宁嫔做得过头,他也不会这般警告她。 但留给婉襄思考的时间并没有很久,殿外再一次热闹起来,婉襄看见的是脚步匆匆的马佳·巴衮。 是四宜书屋有消息了。 御前侍卫要见皇帝,更因今夜紧急之,不需要小顺子进来通报。 雍正下意识地合上了他案几上的奏章,眉头紧皱,预备听马佳·巴衮的回报。 “回禀万岁爷,因那宫人声称的事发之地在水边,今夜奴才奉圣命带领四、五个御前侍卫埋伏在四宜书屋水池附近。” “先时风平浪静,连经过此地的宫人都没有。到了亥时,奴才便瞧见有人从四宜书屋北面的院墙翻进了院中。” 他把事情的发展说的很仔细。 “那时奴才按兵不动,想要看一看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而后便见他左顾右盼,在确定无人之后径直趴在了岸边上。” 四宜书屋前的水边和平湖秋月的临水敞厅是一样的,人若趴在地上,便几乎和水面齐平。 “那人伸出手,在沿岸一侧的石壁上一路摸过去,终于摸到了一根渔线。而后便将这根线慢慢地提了上来,是个瓶子模样的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个瓶子恭敬地奉给了雍正检查。 婉襄同样望了一眼,看起来是个琉璃制成的瓶子,没有什么装饰,有木塞防水。那绳子就系在瓶口上,有被剪去的痕迹。 里面塞了许多纸张……婉襄很快反应过来,那不是纸张,而是银票。 这手法和那一夜她与裕妃一同偷听到的是一样的。 可马佳·巴衮难道只拿住了贾士芳一个人么? 雍正很快将那些银票取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摊在案几上。都是大额的,不需要如何数,也恰好就是一万两。 雍正的脸色越发阴沉难看,“你们抓住的那个是谁?可是圆明园中人?” 马佳·巴衮微微地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今夜被抓住的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其中一人是秀清村道士贾士芳,已经捆于水边,由其他侍卫看守。” “至于另一人,她落了水,不方便过来……万岁爷恐怕要自己过去四宜书屋看一看。”,. 第88章 阴谋 婉襄同雍正一同乘坐宫车前往圆明园,她的神色不佳,而他在得知四宜书屋之中侍卫擒获的另一人为齐妃的时候亦沉默了许久。 “等回万字房之后,朕宣个太医过来为你看一看吧。” 婉襄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抽出来,覆在他手背上,出言安慰他。 “只是喝多了茶,所以胃里有些不舒服,并不要紧的。” 等他真正弄明白了齐妃与贾士芳的阴谋,便不会有这样的心情来照管她的身体了。 而后他们一路都沉默着,直到宫车终于在四宜书屋附近停下来,雍正先下了马车,而后将婉襄搀扶下来。 圆明园北侧并没有什么主子居住,因此一眼望去,除却四宜书屋之中寥落的灯火,一片黑憧憧,令人感觉到了压抑。 此处虽名为书屋,但亦足有一处小园林那样大,花草掩映,水泽遍布,若是不熟悉其布局,只怕还要走失。 他们是直接朝着灯火通明的正殿走去的,方推开殿门,便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内侍服装的男子跪在中央,背对着他们。 而齐妃就坐在一旁浑身,不住地发着抖。 一双美丽的杏眼却恨恨地盯着贾士芳,似要用眼中的烈火将他烧尽。 雍正和婉襄走进去,他们都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齐妃到底还想给自己留一些退路,分明心有不甘,仍旧收起了她眼中的恨意。 雍正从他们身旁经过,径直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来,目光阴沉地在他们身上逡巡过一遍。 “齐妃。” 他称她的封号,齐妃才想起来她是他的妃子,在面圣的时候应当行礼。 立刻就在雍正面前跪下去,“臣妾……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齐妃今夜闯入四宜书屋,当然不会打扮地花枝招展。 只一件家常穿的绛紫色氅衣,连头发都不是旗头式样,而是汉人女子的圆髻。 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大清帝王的妃子,因为衰老和刻薄,更像是寻常民间富贵人家的嬷嬷。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是问齐妃的,贾士芳却似乎想要抢话,他口中塞着布团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小顺子上前一脚便将他踹倒。 “万岁爷在跟齐妃娘娘说话,还轮不到你开口。” 这无疑也给了齐妃思考的时间,“臣妾……臣妾夜晚睡不着,所以出来散步,不知怎的就散进了这四宜堂里,臣妾……” 雍正没有揭穿她,他只是打断她,“为什么会摔到水里去,此刻很冷吧?” 齐妃并不大聪明,远不能真正理解雍正的意图,“多谢万岁爷关怀,臣妾还好,不冷……” 她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也是因为天太暗了,一时看不清,所以才不小心摔到了水里去。” 这句话,她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怨毒地望了贾士芳片刻。 婉襄心中已有了悟,怕不是贾士芳白日受雍正训斥,知道自己在圆明园中恐怕呆不长,所以才冒险前来四宜书屋取走这一万两银票。 但又不巧同样遇上了来取银票的齐妃——裕妃已经让齐妃同时知道贾士芳为雍正怒斥,且雍正撤去四宜书屋守卫这两件事了。 齐妃落水,是狗咬狗的结果。 雍正轻哼了一声,并没有再问齐妃,而是轻抬下巴,示意小顺子将贾士芳口中的布团取下。 贾士芳重得了一定范围的自由,立刻开始不停地大口喘气,仿佛方才封住的不是他的嘴,而是他的鼻子。 雍正满眼不屑,仍收敛着怒气,“那你呢,你来四宜书屋做什么?” 贾士芳显然早已经想好了台词,立刻声情并茂地背来。 “小人是见四宜书屋附近有妖气冲天,因此特意赶过来收妖的。” “恐怕万岁爷不信小人的能力,因此并没有同您事先请示,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是该万死。” 他随手将方才马佳·巴衮收缴的那只琉璃瓶子丢到了贾士芳面前,但当然,已经将里面的银票取走了。 齐妃和贾士芳的目光都落在那小小的琉璃瓶上,目光之中都有畏惧之色,但更多的竟然是惋惜。 雍正将他二人的神情都收于眼中,即时发难。 “来人,将这心中无有君父的无耻小人带下去,严加拷问,务必要问出他今日来此之目的,是否有同党勾结。” “小顺子,带人搜查秀清村各处,若有可疑人等,一并带回审问。” 贾士芳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马佳·巴衮以及另一个侍卫拖了出去,“万岁爷……万岁爷……” 他的声音终于消散在夜色之中,便轮到齐妃受难了。 “齐妃,你既然不冷,便一直在这里等着吧。朕也会等着你,等着你开口告诉朕真相的时候。” 雍正安静又认真地望着她,像是想要从她苍老可怖的面颊上找到一点旧日的痕迹。 但很可惜,他并没有能够找到。 夜风入户,齐妃抖得越发厉害了。但婉襄能看出来,她正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想要让自己抖动的幅度微小一些,再微小一些。 人在知道自己无法反抗的时候,反而会拼命反抗。 “万岁爷会让谁来审问贾士芳?” 这个问题在雍正看来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是谁,贾士芳身后有他的九族,他不敢说谎。” 齐妃笑起来,这一笑之间她勉力想要找到的是她年轻时风华绝代的模样,但岁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何能找到? “臣妾身后也有臣妾的九族,可惜了,臣妾的孩子都夭折了,没能留下哪怕一个给万岁爷诛一诛。” 她今夜是一个人来四宜书屋的,身边没有上次的那个宫女。 秋夜冰凉的池水反而在她身体里烧起来,烧去了她的理智。 “万岁爷能够从贾士芳口中知道今夜的一切真相,臣妾就无需多言了。方才万岁爷问了臣妾这么多问题,臣妾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从齐妃方才诛九族之语与一万两银票之上,雍正已经大略猜到了他们所谋何事。 眉心微跳,却仍然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你问。” 齐妃抬起头来,再无腊八夜的畏惧怯懦之色,也不再如那时一般怨天尤人,将过错都推到旁人身上。 她用尽毕生的冷静问出这个问题:“弘时是怎么死的?” 雍正紧锁的眉心顷刻松开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愤怒,他霍然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你问这个问题?你是他的额娘,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齐妃也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踉跄了片刻才勉强站稳。 “弘时不是病死的!是钮祜禄氏贱人!一切都是钮祜禄氏贱人做的,而你还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上一次我就想明白了,我就想明白了。” 齐妃眼中几乎有疯癫之色,“我去诅咒她的儿子做什么?我不应该诅咒她的儿子的,我应该要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的你去死,再拿一把刀把永寿宫里的人杀个干净!” “我的孩子凭什么要死啊,我的孩子凭什么……” 她要朝着雍正冲过去,在这意图产生的那一刻就被苏培盛阻拦。 雍正就站在原地,仿佛事不关己,但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婉襄就对他心中汹涌的悲伤感同身受。 “弘时是病死的,弘昐和弘昀也是病死的。朕当年都仔细查探过,他们都是好孩子,没有人害他们……” 齐妃的情绪越加激烈起来,几乎要挣脱苏培盛的钳制。 不可置信地道:“他们都是被钮祜禄氏贱人害死的,你还袒护她……” “是熹贵妃让郑进忠到五台、金鼎、南海等处以进香为名搜刮民脂民膏的么?是熹贵妃让弘时派遣伴读找年羹尧要一万两银子的么?” “是熹贵妃让弘时勾结允禩,为八王一党求情,打朕的脸的么?是熹贵妃让弘时以太子自居,学故废太子做派的么?” 雍正提及年羹尧,让齐妃想起了其他的事,自动地忽略了弘时做的那些错事。 “年羹尧……年氏……年氏也是个贱人,和钮祜禄氏贱人联合起来害我的儿子!” “她们……她们想要你的位置,想要让她们的儿子坐上去,可年氏自己死了,她的儿子也死光了,只有熹贵妃没死,弘历没死……” 齐妃喃喃自语,忽而又抬起头。 “到时候你的位置要交到害死你其他儿子的妃妾和儿子手中,爱新觉罗·胤禛,这就是你的报应!” 齐妃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发疯,她和雍正用最冰冷的目光对视了片刻。 “是朕为经营储位没有好好教导弘时,是朕选了何清这样的庸材为弘时开蒙,教他读书,以至于他长成之后年少放纵,行事不谨。” “也是朕将他过继给了允禩,以至于他郁郁而终,你不必怪旁人,怪朕!” 堂中安静了很久,雍正方才再一次开了口。 “朕与你互相辜负,你今日就做的很好,但也没有来日了。” 齐妃听完雍正的话,却好像并没有明白过来,“没有来日”是什么意思。 她不再需要苏培盛的钳制也安静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王爷,让妾身回雍王府去吧。弘昐、弘昀,还有弘时、苏日娜都在那里等着妾身呢。” “他们会保护妾身,妾身也会保护他们,妾身要回雍王府去……” 齐妃所提及的她的子女,一个都已经不在了,就像雍王府里最初的那些好时光一样,全都不在了。 婉襄胸口忽而又泛上来一种没缘由的恶心,让她忍不住转过身去干呕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太失态,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齐妃和雍正都安静地望着她,神色各异。 齐妃忽而又笑起来,用夜枭一般的笑声打破了这一片沉寂。 “你也有孕了,你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会是一样的下场,你……” 婉襄知道齐妃多虑了,她是不可能在这时候有身孕的。 雍正的最后一子弘曕会在雍正十一年六月十一日出生,如今时间还没到。 但她越加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下了最后的处置。 “苏培盛,将齐妃送回紫禁城钟粹宫去,将钟粹宫中其余妃嫔一律迁出,自此以后……钟粹宫封宫。”,. 第89章 有娠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婉襄就感觉到了头晕,而后是喉咙的干涩。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被抽干了身体里水分的鱼,没有水之后也没有了氧气,幸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 “婉襄,你醒了?” 在雍正的声音和笑意里,婉襄想起来,齐妃被御前侍卫带离宜书屋之后她应该就晕了过去,此时是什么时辰了? 她有心想问一问,也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却莫名地有些怯懦。 开口的时候只是,“四哥,我想喝水。” 雍正立刻回过头去吩咐立于他身后的桃叶、桃实还有小顺子他们,婉襄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人。 在温热的茶水润泽婉襄干燥的喉咙之前她没有再开口,往常雍正的笑眼都只会让她沉醉,但今日,恐慌感一点一点地攫住了她的心,让她无法挣脱。 婉襄勉强笑了笑,“嫔妾不过是贪嘴喝多了奶茶,因此觉得胃里有些难受,万岁爷就不要再笑话嫔妾了。” 这是她想要听见的事。 这句话结束,雍正的笑意更盛,伸出手旁若无人般刮了刮她的鼻子。 “在说什么傻话?不过往后的确是不能再喝那么多奶茶了。” 婉襄伸手抓住了他的,又沉静了片刻,才再一次开口,“万岁爷……嫔妾……嫔妾到底是怎么了?” 她希望尽快有一个答案,又害怕他说出口的就是她所畏惧的那个答案。 雍正回握了她的手,目光落在一旁着官服的太医身上,“刘太医,你来告诉贵人她究竟是怎么了。” 刘裕铎奉召,上前一步同婉襄行了礼,而后在她无法抗拒的时候开了口。 “回禀万岁爷,刘贵人。贵人主子这是有喜了,已经一月有余。” 像是排演好的台词,雍正追问他:“贵人主子和小主子的身体如何?” 刘裕铎的台词当然也是准备好了的,“贵人主子因六月之事大伤了元气,原本是不容易有孕的。” “但主子吉人天相,到底还是有福气,一个月便能摸出清晰胎脉实属不易,因此小主子在贵人腹中应当是十分康健的。” “万岁爷和贵人都不必过分担心,只要后续好好保养,小主子定然能平安出生。” 刘裕铎说了这么多话,反复地强调着要她安心,安心。 可从婉襄听见他说自己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懵然,哪里还能消化得了后面的那些话。 “刘太医不会是误诊么?” 她怎么会怀孕的?她的原身是刘婉襄,是历史上只在雍正十一年六月初一诞下雍正最后一个孩子的谦嫔刘氏,她怎么会现在…… 婉襄的问题问完,原本万字房中其乐融融的氛围一下子荡然无存。 刘裕铎偷眼望了雍正脸色,忙道:“贵人主子的脉象清晰无误,的确是喜脉。若是臣连喜脉都摸不准,也就可以早早告老还乡了。” 婉襄面上仍然没有半点兴奋高兴之色,她只是仍然陷在犹豫和迷茫之中,不知道要如何在这时,在雍正面前做出正确的回应。 “刘贵人是高兴得傻了,你们都先退下吧,朕同刘贵人说几句话。” 雍正的目光之中满是忧虑,房中人一个个退下去,听见了殿门被关上的声音,他才从绣墩上站起来,坐到床榻边沿,而后扶起婉襄,让她靠在他胸膛上。 “听闻你有娠的消息,朕已经传旨让宝华殿的大师讽颂五千卷《白衣观音经》,祝祷朕与你的孩子平安出生……但婉襄,你并不高兴。” “我……我只是很茫然。” 她身后就是他坚硬的胸膛,但似乎他也并不能给她以坚定的支撑。 她现在没有办法搞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偏差,她不确定是否是上一次特效药引起的改变,只有尹桢能告诉她答案。 而此刻,此刻雍正的话语让她无可抑制地难过起来,她为她没法为这件事像他一样高兴而感到深切的悲伤。 婉襄只能回想那些她晕厥之前发生的事,齐妃,宁嫔……在雍正开口追问之前。 “我想起了齐妃的诅咒,我想起宁嫔也莫名地失去了她的孩子,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如何,这个孩子的未来又如是……” 她甚至还想起了熹贵妃,想起她说,“不能再有一个爱新觉罗·福慧。” 这个孩子未知男女,而雍正待她重遇优渥,她要保护这个孩子,抑或是,她必须成为扼杀它的真正凶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齐妃不会再从钟粹宫中走出来了,她身边的宫女也是。他是朕四个孩子的母亲,朕没法要她的性命。” “宁嫔……宁嫔的孩子是因为冬日结冰,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真不会让这样的意外再一次发生,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你我的孩子身上。” 他在尝试着消除她的顾虑。可她真正的顾虑根本就不来源于这里。 这是违背历史发展的,历史会启用怎样的修正机制来修正这个错误,是抹去这个孩子,还是干脆连她也抹去? 一切都是未知的,而未知永远让人恐慌。 她需要安静地和未来世界对话,她必须马上联系尹桢。 “四哥,我觉得我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婉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怀中挣脱了出去,仿佛她闭上眼睛陷入睡眠就能短暂地忘记这一切。 雍正不能理解她的抗拒,不能理解她态度的转变。软香红玉方才还在怀中,此刻却空空如也。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殿门,小顺子压低了声音呼唤着他:“万岁爷……万岁爷……” 他给了他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落荒而逃的借口,雍正站起来,替婉襄掩好了被角,而后大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小顺子不知道婉襄已经歇下了,秋天最后的日光晒得人暖洋洋,今日本来是个充满喜气的日子。 “万岁爷,紫禁城中来人禀报,懋嫔娘娘病入膏肓,已经由皇后娘娘做主挪到吉祥所去了……” 九月了,懋嫔的生命将要燃尽了。 这些事都在按照历史往前走,为什么偏偏她不是? 明黄色的身影向外走去,万字房终于安静下来,婉襄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系统,开始和未来世界通讯。 不需要她要求什么,和她对话的人正是尹桢。 雍正在时她心急如焚,此时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组长。” 只是一句称呼,也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婉襄,你需要自己想办法修正。” 他直入主题,言简意赅。果然已经知道了婉襄此刻所面临的困境。 “我们没法操纵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作为22世纪的历史科研员,我们应该更知道尊重历史的重要性。”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由我自己来修正,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需要的并不是有关于穿越者、科研者的道德教育,她只是首先要确定这个她感受不到的生命的存在,而后再往前走一步,思考下一个问题。 她听见另一端的尹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他们之间的沉默拉的很长,只不过是为了让婉襄适应现实的残忍。 “我们可以给你提供药物,它会在有限的范围内对你造成伤害,不会影响雍正十一年爱新觉罗·弘曕的出生。” “到那时你还会再做母亲,不必惋惜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历史中的……” 他没有说“生命”,这对于他而言似乎是一种残忍。 尹桢再三选择了措辞,“一团细胞。” 没有半点尊重,像是中学生物课上平静讲解生命诞生之初所发生的那些变化的,带着黑框眼镜,沉着冷静地应付着学生们哄笑嬉闹的老师。 可那时候的学生们不是这样的啊,他们会为此感到羞涩、紧张,躲避着他人的目光,害怕下一秒生物课上被起哄的人就是他们之自己。 却又抑制不住地开始期待着,期待着未来那个和自己走入婚姻殿堂,让两个细胞可以肆无忌惮结合的那个人。 “是我的孩子。只要我给它时间长大,它就会变成一个孩子。” 婉襄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她不能容忍尹桢的残忍,或是理智。 “历史的长河中可以藏匿的东西太多了,我不信它当真不能容忍一个孩子。” “无论它是男是女,未来登上皇位的人都会是乾隆,我会把它从史书上抹去,我做得到。” 她真的做得到吗? 出乎意料的,尹桢居然并没有在这时候反驳她,或是试图说服她。 “你对它的爱只是一种激素和情感上的欺骗,你的理智先一步消磨殆尽,而后它就会开始疯狂地蚕食着你的健康。” “婉襄,我从前坚定地认为我们选择将你送回清朝是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即便做了决定,婉襄仍然是迷茫的,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羞惭。 “我知道我做的不够好……” “你最大的错误,是你当真爱上了雍正。” 戛然而止。,. 第90章 无主春飘荡 “嬷嬷,天亮了吗?” 宋春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因为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所及的一切,分明还是黑暗的。 可她的人生从踏进这朱红墙开始,就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她知道的,天不会再亮起来了。 满头银发的老者点燃了银缸上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朝着宋春眠的方向走过来。 在烛火照亮宋春眠面颊的那一刻,于嬷嬷脸上的悲戚便转为了笑容,面颊上遍布的沟壑无比生动地流动起来。 她的声音理所当然的是苍老的,但不该这样沙哑。 “娘娘,您才睡了一个时辰,天如何能亮起来呢?” “您放心,等到天亮的时候,嬷嬷会将您唤醒的。您说了要看日出,嬷嬷陪着您,到哪里都陪着您。” 宋春眠闭上了眼睛,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到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但她也知道,她很快就没法这样做了。 “才过了一个时辰吗,我总觉得我睡着的时间太长了,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是天亮,也想不起来醒着的时候究竟做了些什么。” 于嬷嬷又笑起来,这次连带着眼泪。 遍布的沟壑有了泪水的润泽,反而叫人越发心中悲戚。 “老爷给您取名叫‘春眠’,‘春眠不觉晓’,您现在这样岂不是正合了这个名字?只要您觉得舒服就好了,旁的事,嬷嬷都会为您记得。” 她从衣袖里掏出了手帕,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她早已经老眼昏花,流泪时尤是,她想要看清楚她陪伴了一世的小主人,多一刻也是从阎王爷手中抢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您清醒着,还坐在那八仙桌前写了会儿字。嬷嬷记得您写的是‘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四十韵……什么来着?” 宋春眠不忍心让她继续回想下去,而后因为想不起来陷入自责之中。 “是《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 于嬷嬷很快就重新高兴起来,“是了,是了。嬷嬷连诗题都记不住,娘娘却能记得那样长的一首诗,实在是了不起。” 语气像是在夸赞一个刚刚学诗书的小孩子,于嬷嬷骄傲地像她的长辈。 可记得这些,不过是因为诗里有心爱的人。 “从前王爷教我写字……” 她知道她说错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糊涂起来,“他已经是皇帝,是万岁爷了。” 回忆起来的那些旧情节也不想再说下去,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 宋春眠不想让于嬷嬷觉得悲伤,她问她:“嬷嬷你听,是景山的昆曲小戏在唱曲子吗?‘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是《桃花扇》。” 于嬷嬷四下张望了一下,寂静的长夜里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嬷嬷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应当是《桃花扇》,也许是小戏子们在练习呢。” 宋春眠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呀,其实也不大应景呢。如今是秋日里了,不是春眠,也没有梨花。” 于嬷嬷可以不必再掩饰自己的感情,“到姑娘生辰的时候就有梨花了,姑娘虽说不喜欢,紫禁城中的梨花开得也很好呢,不比雍王府里的差。” 在于嬷嬷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宋春眠也落了两行泪。幸而烛光不明。 “从前乌仁图和其其格不肯睡觉,我只要一唱这曲子,她们很快旧睡着了。” 这样的话,要深吸许久,才能有气力,才能遏制住眼泪说下去。 “嬷嬷你说,她们都是没满月的孩子,为什么不像旁人的孩子一样每日除了吃便是睡呢?” “是不是她们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个她们短暂停留过的世界呢?” 于嬷嬷迅速地偏过了头去,乌仁图和其其格是宋春眠的孩子,而她是她的孩子。 “姑娘小时候也总是不肯睡觉,所以身量生得这样小。偏偏大了又终日嗜睡,春日里总没有清醒的时候,王爷过来了……” 她发觉她们主仆是一样的,都沉浸在旧日的王府岁月之中走不出来。 于嬷嬷的心更痛了,因为她知道宋春眠一定比她更痛苦。 “姑娘……姑娘你睡一会儿吧,宁嫔娘娘很快就会过来看您了。您见到她就会很高兴,她也如是,您等一等宁嫔娘娘……” 宋春眠睁开眼睛,出神地望着帐人的脊梁骨被打断几次,人才会死呢?” 于嬷嬷怔愣了片刻,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含义。 宋春眠决定不为难这个待她忠诚一生,也爱了她一生的老仆人,“我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三次了。” “阿玛死的时候我已经在雍王府里,没有能够见到他最后一面。” “王爷让府里的马车送我回家,末了还是有些不放心,陪着我坐在窄小的马车上。” 那时候她吓得甚至不会哭了,只记得她的肩膀一侧蹭着他的,另一侧硌在马车壁上,分不清哪一侧更坚硬。 “第二次、第三次,王爷都陪在我身旁。我知道的,其实他也很痛苦。” 可是她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太痛了,她不想继续回忆下去。 “好在我马上就要见到阿玛,见到乌仁图与其其格了。” 她开始向于嬷嬷撒着娇,“嬷嬷,我不想看日出了,我也不想病死。” “一口气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感觉太痛苦了,嬷嬷放我走吧,好不好?” “嬷嬷也不要看着我,不要哭,我觉得这里的火炉不够暖,等到火炉暖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安心了。” “姑娘……”于嬷嬷在一瞬间泣不成声,趴在床榻边缘肆意地发泄着她的痛苦。 她知道她已经压抑地太久了,宁愿生病的人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粉饰太平。 可她坚定地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嬷嬷,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吉祥所比咸福宫要好吗?因为在紫禁城中处处都身不由己,这里还能自由些。” 于嬷嬷哭到没有力气抬起头来,她温柔地望着她,可惜温柔没有力量。 “嬷嬷还要为我操办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所以嬷嬷要坚强些。去吧,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嬷嬷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飞快地别过脸去,不想让她人生的最后看见的是自己这番模样。 她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可靠的,一生都已经坚持到了这里,此刻也应该是一样的。 望着于嬷嬷的背影,宋春眠艰难地伸出手,摸出了枕头下的一枚翡翠子孙万代簪,这是她刚刚入府的时候,他赏赐给她的东西。 她是被人像一件物品一样赏赐给他的,他从没有爱过她,只是觉得她可怜。 而后来她也带给他许多他无力改变的事,除却年少时不由自主的一点仰慕,她究竟也没爱过他。 宋春眠觉得自己就像是春日风雨里无主的梨花,随意飘荡,而今她不想病死在这里,不想再服从命运的安排,至少也让她在生死大事上做一回主。 她举起这翡翠簪,毫无留恋地落下手。 长夜里忽而听见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宋春眠停下了手。 为什么又要让她生出留恋来呢。一生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办法,他从来都是不容抗拒的。 在宋春眠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她面前。 室内仍旧一片沉默,她不知道他在等待些什么,是等着她开口行礼,还是…… “春眠。”他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用的是旧时称谓。 “王爷。” 她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到此刻了,妾身竟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恨您了。” 都瓦解在了那称呼里。 他是不容抗拒的,她没有说错。 他却回答她:“接着恨吧。” 又顿了顿,“若这样能让你有信念活下去。” 宋春眠闭上眼睛笑了笑,“王爷多虑了,您于妾身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更何况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干干净净的女儿家,入了这紫禁城,也成了害人性命的狠毒之人……妾身已经无所留恋了。” “春眠……” 他是在忏悔么? 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刻,竟差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朕会将你与乌仁图,其其格合葬,你不会孤单的。朕与你都没得选,春眠,那时朕也不懂。 这一句话其实就已经是彼此之间的一世,宋春眠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王爷……王爷……”她唤着的是从前雍亲王府中那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子。 “我昨夜又梦见女儿了,我总梦见其其格长大的样子……” 雍正在她的床榻边沿坐下来,回忆起过往亦心如刀绞。 所有的安慰都没有用处,他知道的,因为失去女儿他的心也在滴血。 他一直都安静地等待着,等到她终于把心中的悲伤消耗干净。 已经不会再产生了,蜡炬成灰,余下的都是旁观者的眼泪。 宋春眠不再怕冷了,他们一同坐在院中,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在雍亲王府过了半生,搬到这朱红墙里真是不习惯。” 红墙金瓦,看了八年,也还是不习惯。 不喜欢。 她没有靠在他肩上,就像那一日的马车里,两旁都有坚硬的东西强迫她不低下头。 “王爷送给妾身的这支簪子,妾生想用来当作陪葬品。妾身还有一张有一张其其格长大的画像,也要用作陪葬。” 那是她让画师根据其其格刚出生时的画像想象出来的,它也陪了她三、四年了,给了她莫大的慰藉。 她说什么雍正都会点头,于是她又说:“对宁嫔好些吧。” 没有缘由的。 雍正的身体僵了僵,没有应承下来。他忽而明白了很多事,尽管也仍旧有很多事不明白。 他也问她问题,“春眠,你为什么那么恨纳耶岱呢?从潜邸到入宫,你们分明都是很好的朋友。” 他不会相信纳耶岱说的,是因为她不愿意到他面前为他的两女儿求封号。 “妾身不恨她。”宋春眠下意识地这样回答,又很快改口,“这宫里谁不恨她呢?” 他们都安静下来。 “王爷和女儿都喜欢听妾身唱昆曲,妾身最后唱一次吧。” 日出的时候,在感觉温暖的时候,宋春眠重又开了口。 “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 第91章 偏离 婉襄踏进勤政亲贤殿的时候,雍正正和往常一样在批奏章。 分明知道是她来了,却连头都没有抬,仍旧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密折之上。 婉襄行过礼,便自然而然地在一旁的长榻上坐下,获萤为她奉上来的茶都已经换成桂圆红枣枸杞茶这样益气补身的,可惜她并不如何喜欢喝。 浅尝过一口,婉襄便直勾勾地望着雍正,期待着同他眼神相接的时候。 然而她望了他半晌,他就像是全无知觉一般,一刻也没有如从前一般抬起头,望着她笑一笑,或者是说些什么。 已经有五日了。一连五日,他待她都是这样冷淡的。 婉襄轻叹了一口气,问他:“四哥不问问我过来勤政亲贤殿是做什么么?” 他在这时也仍旧没有抬起头,不过好歹回应了她的话,“朕近来很忙。” 她以为他只会说到这里了,片刻之后却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 “朕近来准备修改官员顶戴,又临近年底预备回宫,前朝杂事颇多,因此很忙。” 意思是,他并不是故意不理会她,故意不回到万字房中休息的。 婉襄的心软下来,把她的问题问完整,“我今日过来勤政亲贤殿找四哥,只是想问问,宝华殿里那五千卷《白衣观音经》都念完了吗?” 下一刻雍正便抬起了头,无畏惧地同她对视着,“你方才说什么?” 婉襄知道他是欢喜的,坚定地将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问问四哥,宝华殿里那五千卷《白衣观音经》都念完了吗?” 《白衣观音经》是祝祷有孕的妇女顺利生产,胎儿平安的。她这样问他,他当然能够知道她的意思。 雍正很快就笑起来,将她也纳入他眼中的星芒。 “便是日日不眠不休,一日也念不完一千卷,婉襄,你也该给那些僧尼留一条活路。” 婉襄很快就站起来,朝着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几日四哥在勤政亲贤殿中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吃药?” 他握着她的手,“从那一日起……朕都没有什么胃口。大病过一场的人,不敢再不好好吃药。那么你呢,婉襄?” 她已经开始有妊娠反应了,但好像也就是那一日因为劳累而格外难受。 “这几天都还好,按着刘太医的嘱咐适当地进补,睡也睡得很好。” “没良心……” 他下意识地这样斥责她,末了又改口,“这样才好,女子有孕不易,朕也害怕你会太辛苦。” 提及这件事,或者是念及婉襄那一日的表现,他的情绪还是淡下去。 他不敢再追问什么了,尽管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婉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尽量地用一些话题来逗引他开口。 “我觉得这会是一个女孩,都说女儿像阿玛,若是生得像四哥的话,一定会很好看的。” 雍正没有开口。 婉襄继续道:“刘太医说,我大约会在四月底的时候生产。” “那时候刚刚进入夏天,天气不冷也不热,相比于炎夏和冬日,大人和孩子应该都能少吃些苦头。” 雍正仍然没有回应她什么,目光盯着密折,却也根本就没有落笔的意思。 “如果当真是个女孩,我希望四哥不要给她任何的封号。就只让她做一个寻常的小姑娘,或者比旁人更富裕一些,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语,雍正不会再不回应她了。 “为什么?”他皱了眉,像是已经开始为这个孩子将要遭受的不公的命运而抱不平。 她知道她这样说可能会让他伤心,但这是保全这个孩子唯一的办法。 “四哥亲生的公主……唯有齐妃的和硕怀恪公主养到了成年,其余的都……” 年少夭折。 懋嫔一生的心血都流在流她那两个为足月便夭折的女儿身上。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到了他身旁来,让他可以抱着她,听着那孩子此刻根本还探查不到的心跳。 “婉襄,你不再害怕了吗?” 此时有娠害怕,难道来日便秉承着弘曕一定会顺利出生的信念什么也不做吗? 婉襄坚定下来,“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只要四哥是欢喜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他被她的坚定所感染了,然而并不是全部,“朕当然是欢喜的,朕以为是你不高兴。” 婉襄低着头,望着他笑了笑,“我怎么会不欢喜,只是一时有些怔忡而已。” 爱新觉罗·弘曕是历史所有的,是爱新觉罗·胤禛和谦嫔刘氏所有的,而这个孩子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它的到来不是理智的,是她自以为伟大地去对抗历史进程所得来的产物。 都说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人身在其中渺小的就像一粒沙砾。 但每一粒沙砾都是具象的,她的情感是真实的,遵循本心就是值得的。 沙砾之下还有什么,她会保护它。 婉襄安静了许久,等到雍正终于把这几日他的抑郁消化完全。 再抬起头和她对望的时候,他说:“婉襄,你似乎总是和朕所期待的不一样。” “以为你怯懦的时候,你在永寿宫中初次见面便说了那样的话;以为你抗拒朕的时候,你却又自己跑到了乾清宫里。” “以为你只是包衣之女,没有读过什么诗书,你却又能引经据典地对朕进行规劝。” “以为你会害怕到蜷缩在万字房中不敢出来,等着朕保护,今日开导朕的人仍然是你。” 婉襄良久无言,望着他微笑起来,心中又满是酸涩。 “我也没有想过四哥会这样地喜爱我。我以为我即便成为宫妃,也不过是末流之辈,四哥几个月方能想起我一次。” 那时候她就日日都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研究文物,做文物修理的直播,这是她和科研组所有人为刘婉襄设定好的命运。 可这样的命运从未有一日降临在她身上,从未。 从一开始就偏离,这孩子是命运偏离的第一个具象的结果。 没有人再说下去,惯来的修养没法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将这份感情,这份爱意表达地更具体。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烛光下选择了逃避,他告诉她别的事。 “王、大臣等已经议覆,因贾士芳悖逆之罪,欲将其凌迟处死。其亲属之中男子年满十六者皆斩,以下者同妻妾子女给付有功之臣为奴。” 贾士芳和后宫妃嫔勾结欲谋害圣躬之事自然会在史书上隐去,婉襄不明白古代的连坐制度,贾士芳的亲属或许都是好人。 雍正很快继续道:“朕已下令判贾士芳斩立决,其余应斩人等,着监候。至于其他人,交由地方官严行看守,以俟后效。” 婉襄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一张素纸。 上面落列的是不同官员顶戴所用的材质。 上面有许多涂涂改改,连这样的事,也非要自己操心,难怪总有官员上书,请他不必这样勤于庶政。 “亲王至公侯伯,及一品大臣以上,皆参见如今的帽顶,不需要再行修改。二品以下则需要分品议定。” 二品用起花珊瑚,嵌小红宝石。三品用蓝宝石,或者蓝色明玻璃,同样嵌小红宝石。 四品用青金石或者蓝色涅玻璃,镶嵌的宝石变成了小蓝宝石。再往后便是些水晶、白色明玻璃、砗磲、白色涅玻璃等。 到了□□品官,便不用宝石了,只用起花金顶或是起花银顶。 婉襄看得津津有味,这张纸上的内容便向她说明了这个朝代各种宝石的珍贵程度。 在未来世界被称为“牢底坐穿”贝的砗磲,在这个年代只不过能用作六品官的顶戴。 他已经开始批阅下一本奏章,随口问她,“婉襄,你喜欢圆明园还是喜欢宫里?” 婉襄知道他更喜欢圆明园,此刻还是顺从本心回答他:“还是喜欢养心殿。” 就算圆明园风景更为优美,可以随意走动赏景,或许是她作为科研工作者的习惯,她也总是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既然圆明园中的自由也不是自由,她不妨诚实一些。 他没有回答什么,婉襄注意到他眉头紧锁,这奏章之中一定又有令他不愉快的事了。 “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 婉襄先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她发觉雍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终于敏感地察觉到了。 “明”、“清”。明月有情,清风无意。 “这就是大清的进士,翰林院的庶吉士写出来的好诗!” 婉襄不着痕迹地将她的目光落在那封奏章上,“原任庶吉士徐骏、狂诞居心……” “徐骏年少时便恃才狂放,师从举人周云陔,为周云陔严厉督责,市巴豆入茗碗,以至伊师暴卒。” “这般不知孝悌敬上的狂悖之人,沐皇恩得为庶吉士,他却仍出‘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等悖乱之言讥讪朕与一众大清官员,朕已实不能容!” 他开始在那奏章上落笔,定下了徐骏的命运。 照大不敬律例,判斩立决。 雍正朝一桩又一桩残酷的文字狱,他只是想要维护他的统治,而文人思想禁锢,风气堕落…… 她没法阻止。,. 第92章 谣言 “……再过两三日便要随万岁爷回宫去,这些东西都要搬回到燕禧堂中,要全部收拾好。” 京城十月到天气总是很干燥,也不再有九月时那种与夏日无二致的炎热,婉襄是很喜欢秋天的。 更何况她总是更习惯跟随雍正居住在燕禧堂,喜欢被他藏在养心殿里无人打扰。 桃实在一旁整理着婉襄的衣物。 “这段时日在圆明园中,万岁爷又新赏了好些东西下来,从紫禁城里带来的那些箱笼都不够用,奴才又向内务府要了好几只,线下恐怕才够了。” 桃叶整理的则是婉襄平日会用到的一些心爱器物,闻言便道:“出来的时候是春日,不过就带了一两件厚衣裳。” “如今都是深秋了,新送来的秋衣比春夏时的衣裳都厚重,自然要占更多的地方。” 婉襄坐在床榻边沿,原本正在喝安胎药,尽知桃叶与桃实的心思,便将那药碗放在了一旁。 “万岁爷的确赏了许多东西,桃叶说的也没有错。往后若再遇见这样的事,便要多留心些了。” “其实很多东西也可以不必一次带回去,往内务府要了这些箱笼太惹眼,倒像是我恃宠而骄一般。” 这话其实有责备桃实的意思,她停下手,一时不知要不要同婉襄请罪。 也是桃叶立即站出来,“桃实刚刚来贵人身边侍奉不久,从前也并没有侍奉过什么得宠的娘娘主子。” “这件事本是奴才考虑不周,贵人不要怪桃实。” 一面又不满意要反驳桃实的话,一面却又这般护着。 桃叶始终都没有忘记自己做小宫女时的经历,有旁人照顾过她,她便也撑开手臂,为如曾经的她一般的小宫女遮风挡雨。 婉襄其实是故意这样说的,此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桃叶,你何必总是要做这样不讨好的事呢?” 桃叶在一瞬间明白了婉襄的意思,知道她并不是真心要责怪桃实,一时间面上似有感慨之色。 岁迁如流,从春夏到如今,桃叶又长高了许多,几乎已经同婉襄一样高了。 她已经全然是袅娜的少女模样,眉眼间有了一些那常在的痕迹,可惜越长大便越是疏离。 “天性如此,贵人主子不必为奴才神伤。” 婉襄没有说话,桃叶到底不能做到全然冷漠,语气很快柔软下来。 “贵人主子如今是双身子,别操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奴才和桃实都知道您的习惯,会将这些东西都整理好的。” 既有温情,又有妥帖。其他的事,婉襄和她也就不再相互勉强了。 婉襄的位置正对着窗户,一抬头间恰好看见马佳·巴衮在院落之中,同守门的小柱子说话。 近来她情绪起伏很大,一看见是雍正身份的御前侍卫,立刻便以为是雍正要拿什么东西,或是令他捎话过来,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 “桃实,马佳大人来了,请他进来吧。” 桃实原本正弯腰在窗前整理婉襄的衣料,方要应承下来,桃叶的脸色便是一变。 “奴才此时手上没有什么要紧活计,还是奴才去吧。” 婉襄浑然未觉,看着桃叶转身出门,还轻笑了一句,“这个桃叶,她去便是她去,还要特地说明是为什么?” 桃实背对着她,表情也有些古怪。 未过多久,桃叶便领着马佳·巴衮进了殿,一直走到婉襄面前行礼。 “给刘贵人请安。” 婉襄见他并没有携带什么东西,想来应该是过来给雍正捎话的,便笑着问他:“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巴衮站直了身体,一时间大约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今日微臣并不当差,并不知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轮到婉襄疑惑,“那……马佳大人过来是做什么的?” 他下意识地便望了他身旁的桃叶一眼,他身量高大,一双凤眼狭长而深邃。 擒拿贾士芳那一夜他是个再可靠不过的少年侍卫,此刻望桃叶的这一眼,却莫名地让婉襄联想到了那常在驯养的那只藏犬。 巴衮只望了桃叶一眼,便很快察觉到自己在婉襄面前失礼,又行了一礼。 “请贵人恕罪,其实微臣与贵人身边的桃叶姑娘曾有旧怨,今日过来也是想寻桃叶姑娘,向她赔罪的。” 旧怨?他指的不会是乾清宫…… “去岁冬日,桃叶姑娘为贵人之故,曾经想要擅闯乾清宫,为微臣所拦下,差点伤及桃叶姑娘的性命,因此……” 这件事婉襄早就知道了,观桃叶今日行止,分明不是第一次和巴衮有所交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若一个男子这般执念一个女子…… 婉襄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转移话题。 “今年春夏圣躬不安,马佳大人的父亲马尔赛大人同其他几位大人一起为万岁爷赞襄机务,懋著忠勤,事事妥协。“ “因此万岁爷赏了几位大人一等阿达哈哈番的世职,或带于本身,或给予子嗣,任由几位大人自行处置。” 一等阿达哈哈番是一种清朝世爵,是满文名。汉名为一等轻车都尉,相当于正三品。 “我听说这世职落在了马佳大人身上,还没有好好恭贺过。” 提及父亲,巴衮自然要谦逊些,“都是阿玛的功劳,微臣无有功劳而得爵位,实在惭愧。” 婉襄和巴衮虽然几乎天天见面,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能说。 此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的话题,见桃叶一直低着头,只好催促他走。 “既然马佳大人是来寻桃叶的,那么我就不久留你了。桃叶,你跟着马佳大人出去,好好地说,把误会解开了也就是了。” 桃叶闻言立刻抬起头,似是有些不情愿,但她此刻终究没有什么办法,她不会当众忤逆婉襄的意思。 只好极轻淡地同巴衮道了声“请”,而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房中走了出去。 桃叶一如既往,巴衮却一直微微低着头凝视着桃叶的背影,再看不见了,婉襄收回了目光。 在这个过程中桃实一直都继续着她的活计,倒像婉襄给她取的这个名字一样,是个实心人。 天气实在舒适,午后婉襄总是犯困。 此刻也到了她平日里午歇的时候了,她虽然迫切地想知道桃叶和巴衮之间的纠葛,实在耐不过这困意。 正打算躺下来歇一歇,便望见种绿扶着宁嫔的手缓缓地迈过了院门。婉襄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进来,宁嫔和婉襄互相见了礼,在床榻前的圆桌旁坐下来。 总是宁嫔先开始寒暄,“近来婉襄你的脸色都不错,不像那一夜看起来苍白难看了。” 而令婉襄吃惊的是,宁嫔竟然也不像从前见面时那样神清气弱了。 她今日穿着的是一件绿色缎绣大勾莲纹的采莲衣,虽然仍是青绿之色,间杂着红、黄、蓝、橙数色,便为她增添了不少的精神。 用家常的素钿子装饰,也和衣服一样点缀各色料石,和谐的配色之下,今日的宁嫔,实在和她从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原来苦难也可以增添人的精神么? 宁嫔会自己提及“那一夜”,也在婉襄意料之外,“宁嫔娘娘看起来身体也好了许多了,如此,万岁爷总算能安心些。” 宁嫔低头浅笑,犹如木芙蓉之影倒映在水面上。 “自从雍正六年时,宫中流传起与我有关的那些谣言,万岁爷与我之间便渐渐疏远了。他有天下万民要担忧,我实在不算什么。” 谣言?似乎赏如意的那一夜,雍正也曾经提起过,宁嫔同她一样,曾受流言之害。 宁嫔今日要将这件事告知于她么? “不知娘娘方才所提及的谣言……” 婉襄递了话梯子,宁嫔的笑容越加苦涩,水边的美人皱了眉。 “是些陈年旧事了,也不知道哪里流传起来,说我小时在江南订过婚,是因为未婚夫年少夭折,后来才进宫选秀的。” 旗人女子必须要进宫选秀,选妃子或者选宫女。这谣言同样是无稽之谈。 婉襄正要出言安慰她,她却忽而又开了口,“若是落选的话,我的确曾经有一个未婚夫婿,但那也不过是两家戏言。” “我不知道是谁这样恨我,连那人的出身、姓名、生辰都送到了万岁爷面前。那是我刚刚有孕的时候……” 一滴泪飞快地落下来,种绿站在宁嫔身旁,遮去了她抹泪的模样。 又片刻,种绿才慢慢地退开了。 “今日本是要来给你道喜的,倒反而提起一些旧年无谓的事,是我不好。若是不介意的话,你往后便唤我晚沐吧。” 而婉襄望着她清丽的面庞,却在思考,雍正那一夜提及的,宁嫔自己知道的,令他们疏远的事,难道就是这样的欲加之罪吗? 雍正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如若不然,便是宁嫔在说谎。 可是为什么呢? “夏日里你生病的时候,我偶尔会来你的桃花坞坐坐。如今我在杏花村中久等不来,也就只好自己过来了。” 她回过身去,拿起小宫女捧着的锦盒。尚未打开,便已有淡淡香气。 “这是一块九子墨,郑众的《婚礼谒文赞》中说:‘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围边。’” 九子墨通常用来祝贺婚礼,这块墨或许还是宁嫔的陪嫁。 “如今我那里似这般寓意的东西都已经整理好,或折成银子,或原样散给了圆明园周边的贫苦人家,只剩下这一块九子墨。” “虽然知道你不读书习字,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块九子墨合适。” 她在种绿的搀扶之下站起来,已有离去之意,“婉襄,你好好照顾自己,便不必出来送我了。”,. 第93章 香气 “明知道你不读书识字,还送九子墨给你?” 雍正的朱笔在白玉荷叶式笔掭停留了片刻,继续在密折上龙飞凤舞。 婉襄也拿着笔,在试用她的新墨。 “木叶枯荣记岁月,雁声南北报春秋。” 她抄写的是他的御诗,品评了一句:“此句为诗家语。” 而后道:“送礼本来取的便是一个寓意,更何况这块墨的香气我很喜欢。” 这块九子墨通体墨黑,唯有“九子”两个字以金漆绘就。雕刻的图案为“龙生九子”,每一只瑞兽都活灵活现。 读书识字,尤其是有所成就的人通常都会喜欢文房四宝,婉襄也不例外。 雍正斜睨了她一眼,“你倒是愿意替宁嫔说话。” 婉襄很快反驳他:“我从不替任何人说话,我只是习惯于说一句公道话。” 抄完一首诗,婉襄放下笔,拿起案几上的纸张,凑上前去,轻轻地将上面的墨痕吹干。 但这墨香一下子距离她太近,浓烈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忽而令她感觉到了一阵恶心。 婉襄迅速地站了起来,飞快地朝着勤政亲贤殿的后殿走去,趴在痰盂上干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觉得好了些。 在察觉到她不适的一瞬间雍正便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跟着她进了后殿,此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希望她能很快舒服些。 婉襄没有赶他走的余裕,也没有这样的意识。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从那两场分歧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越发紧密无间,他们都在无言又极力地消除着世俗角度而言,他们天差地别的地位。 干呕了片刻,婉襄终于觉得舒服了些,接过他递来的清茶,用手帕擦干净嘴角,便干脆向后倒在了他怀里。 “分明只有那一夜吐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吐了。今天怎么忽而又这样了。” 她清楚地知道怀孕于女子的身体而言是一件没有什么好处的事,之前也的确没有做好准备。 可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其实查阅了很多资料,只有当那些不良反应从文字变成具象的感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能够真正体会到这件事于女子而言究竟多么不容易。 雍正爱怜地蹭了蹭她的脸,“有孕之后对香气本就敏感,许是那墨里加了什么香料让你觉得难受。” “写字的时候离得远还不觉得,若近了些,一浓烈起来,就自然而然觉得不舒服了。” “到时朕令他们把这块墨拿下去吧,看一看里面加的是什么香料,知道你讨厌什么味道,往后器皿熏香里便都不要加了。” 他握着她的手还不够,还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有孕之后诸事都要小心,不能像平常一样莽撞了,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用血肉之躯去撞南墙。” 那两场分歧让婉襄也心有余悸,她靠在他怀里,没有回应,抓起一旁清供的海棠木瓜,闻着它的香气,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但也只不过是片刻,“四哥还有许多奏章没批,您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夜夜这样熬着,还是早些批完,早些休息吧。” 他就将脸凑到了她面前,一副戏谑神情,“还以为朕须得先将你哄睡,方能继续批奏章呢。” 婉襄其实已经觉得累了,但她生性倔强,“我才不要在这里睡呢。” 她也凑上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而后又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做,“睡着之后再被吵醒,是很累的。” 在圆明园中的最后一日,他们仍要回万字房中去。 雍正笑了笑,扶着她从长榻上站起来,而后牵着她的手走回前殿,各自坐好。 再看见这只墨,婉襄又想起了宁嫔。 皇后先一步从圆明园出发,却并不是回到了紫禁宫城里,而是驻跸于畅春园,这个康熙晚年时常居的园子,距离圆明园不远。 帝后很少在一起生活,这一次宁嫔也跟着她去了那里。 也许当真是心灰了,要学皇后一般度日。 她直觉与宁嫔有关的那些谣言是不能询问雍正的,便暂时将那引发她干呕的九子墨推到了一旁,继续看那本《四宜堂集》。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手上又莫名地有些痒,便将那本书放下了。 雍正总是眼观四路,“十月的行乐图已经绘好了,朕也令江南裱画师李毅细心裱好。” “若是无聊,就在那边架子上,去取来看看吧。” 婉襄一听就高兴起来,很快将画卷在案几上展开。 同正月关灯一样,这幅画也同时有雍正和婉襄。 十月题为“画像”,画面中央的一处房舍里,红衣的雍正端坐,由画师为他画像。 而这一次婉襄并不同他出现在一起,她在远处的高台上同其他女子一起听评弹。 绘的是同乐园清音阁之景,将要离开圆明园,裕妃邀请她一起去清音阁,她想着她来到这个朝代还没有听过评弹,便欣然赴约了。 画面上粉色衣裳,一边听评弹一边赏景的便是婉襄,其他人也在图画上,却都不是她们自己。 雍正真是偏心。 其实裕妃这个人,若做朋友的话也还不错。 她很懂得如何享受手中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并将它们应用于享乐,只是可惜,她们各自的立场让她们之间的关系永远都不可能那么纯粹。 婉襄一面赏画,一面仍觉手上有些痒,再低头一看,发觉手臂上一片微肿,已经都被自己抓红了。 注意力一放在这上面,便好像这痒意蔓延到了手臂上,甚至于肩膀上,她连忙拈起了一个糖炒栗子,期望以此转移注意。 雍正此时倒是很认真,“云贵四川之地,地势险要,山路崎岖。乌蒙蛮逆不法,此处用兵,军粮运送不便,均仅能由民人背负。” 他摇了摇头,思考了片刻,“循旧例,每粮一石,运送百里,放予民夫脚价一钱。而民人一人,不过只能背负粮米三斗。” “至于百里之途,又至少须行两日。” 婉襄被他的话吸引了。 若再添上衣物鞋履的损耗,这样算下来,百姓能得的酬劳实在少之又少。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如何不叫人扼腕叹息。 “朕要下旨,令督抚速议,若有山川险峻之处,应当适当增加脚价。地方有司亦当禁止侵冒,使百姓实沾恩泽,朝廷亦确有便利。” 他考量得很周到,本来也不需要婉襄再说什么。 婉襄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些糕点之间,最后拿起了一块梅花形的水乌它。 这是一种北方的甜点,以酥酪合洋白糖制成,要在天气寒冷的夜晚方能制作。整块糕点洁白如霜,食用时如同嚼雪,却有清甜之味,是婉襄近来最喜欢的。 她吃完了一块,望向雍正,才发觉他也正望着她。 “朕也饿了。” 婉襄从善如流,左挑挑右挑挑,最终选择了一块方胜形的水乌它拿过去,递给了雍正。 他用一只手拿糕点,另一只手将她搂了过来,仍旧看着他的奏章。 “孔子道冠古今,为万世师表。国学为造士之地,圣教所被,因此朕御极之后,曾数次命人修缮阙里文庙学堂。” 汉代独尊儒术之后,历代帝王便几乎都十分推崇先师孔子,便是到了未来社会也是如此。 “朕御极的第三年,文庙不戒于火,朕引咎自责,虔申祭告之外,即拨银十五万两,命巡抚陈世倌督建,增添了乐器库及碑亭一处。” “六年时又命山东巡抚塞楞额督促办理阙里文庙修建之事,凡殿阁制度规模皆绘图呈览,朕亲为裁决,提高文庙规格。” “正殿以黄琉璃瓦覆,两庑则雍绿琉璃瓦,此外,还以黄瓦镶砌屋脊,使文庙如齐王宫之建制,规模宏壮,坚致壮丽。” 封建王朝,所有的颜色几乎都有严格的定制。 这并不是他过于关心庶务的表现,反而于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鼓励。 皇帝这般重视文庙,重视儒家之道,又如何能不鼓励天下士子踊跃争先,为国家效力呢? 雍正忽而又冷哼了一声,“只可惜朕两次都不能任用贤明,以至于工程愆期,久未告成。一直拖延至七年年末时方竣工。” “历岁既久,庙貌聿新,今年朕无法亲诣,打算将这件差事交予弘昼。再命淳郡王弘景一同前往告祭,不许他们扰民……” 其实皇子时,一直到雍正十三年弘昼才开始得到雍正真正的重用,告祭文庙不算是一件很小,且毫无意义的差事,不知熹贵妃知道之后会如何想。 还有裕妃,她会觉得得意,还是惧怕?他们母子对于储位之事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过此时婉襄还忧虑不到这里。 她的手……好像越来越痒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浑身都发着热,分明温暖的手指触碰到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冰块一般寒冷。 婉襄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地开始喘不过气来,她有些恐慌地按住了雍正的肩膀。 “四哥……我……我……” “婉襄?苏培盛!来人!快来人!”,. 第94章 做主 “……往后刘贵人所用之物,一饮一啄,都需要严格检查,若再有类似之事发生,朕绝不轻纵饶恕。” 婉襄从朦胧中醒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讨厌这样。 她讨厌自己虚弱无力,讨厌自己神智不清,甚至……讨厌被人保护。 她睁开眼睛,望见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那条龙为五色祥云围绕,也正凝望着她。 而这条龙的主人此刻面前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婉襄抬起手,看见她手背上的抓痕,终于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所以……是她吃的那些糕点有问题吗? “万岁爷……” 婉襄心中空空,她又开始觉得不确定起来,不想再听见他责难下人。 就算她的声音为他的所覆盖,他还是很快察觉到了,回过了头来。 迅速地走回她床边,搀扶着她坐起来,靠在他肩上。 “此时感觉如何,喝了药,还觉得身上痒吗?” 婉襄仔细的感觉了一下,可以诚实地回答他:“已经不觉得痒了。” 她想了想,“让他们都出去吧,嫔妾想要安静地同四哥说会儿话。” 她习惯于同他两人相处,奴役旁人,要旁人跪着说话,即便待在这里再久,也不能习惯。 房中人很快鱼贯退出,婉襄在雍正怀中休息了片刻方才有力气,“四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脸上只有怒容,无有哀戚之色,他们的孩子应当无恙,她可以放心。 “朕让太医把你昨日用过的所有东西,吃过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食物都没有问题,材料是你惯常吃过的,也并不相克。” “朕将所有食材香料抄录下来送到了怡亲王府请你的父母辨认,问题出在那块九子墨上,那里面的所用的香料,有迷迭香。” “婉襄,你不能接触迷迭香。” “迷迭香?”婉襄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柳婉襄并不对它过敏,反而煎牛排的时候特别喜欢在两面都洒满迷迭香,可刘婉襄原来如是。 她静默了片刻,去搜索脑海中刘婉襄的记忆。 婉襄很快发觉在刘婉襄很小的时候,有外来的传教士送了怡贤亲王两盆迷迭香。 她在花园里偶然路过,折了一枝,一直闻它的香气,当夜便如昨夜一般发起了红疹子。 但经过提炼的香料同枝上的自然不同,昨夜婉襄的情况,要比小时更严重得多。 雍正以为她是不知道,“是汉代时便从西域传进来的香料,那时名之‘大秦’香,到魏晋时方改名为‘迷迭’。” “御膳房有海西御厨,有时也会以它入膳。” 他深吸了一口气,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朕会为你做主。这九子墨是宁嫔赠予你的,朕已经让人去畅春园传信,带宁嫔过来。” 婉襄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知道这九子墨是宁嫔送来的,四哥也知道,宁嫔自己自然不必说。” “可我对迷迭香过敏这件事连我自己都忘了,宁嫔又怎会知道,甚至借此来害我呢?” 这并不合理。他分明是要问责宁嫔,但这不像是她这样聪明的人会做的事。 “若是这九子墨所用的香料之中不止有一味迷迭香,还有旁的呢?” 雍正的话让婉襄混乱的思绪找到了出口,它们开始向着一个方向流淌。 “海望告诉朕,他让内务府中善于制香的匠人仔细闻过了,这其中还有灵猫香。” 灵猫香又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让婉襄迷茫,“灵猫香主活血行气,有娠的妇女不能用活血的东西,婉襄,你还觉得宁嫔是无辜的吗?” 婉襄毕竟才刚刚醒来,一下子接受了这么多信息,况且还事涉害人,她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用力地往雍正怀中缩了片刻,才有发觉了这件事的不对。 “香料非是入口之物,若要对胎儿又所损伤,需要极大的分量才行。可……可宁嫔将这块墨送给我的时候说,‘知道你不读书习字’。” 若是如此的话,婉襄最多也就把它当成是珍稀的好东西束之高阁,又如何达到日日使用,以至于损伤胎气的功效呢? “四哥也不必断定是宁嫔所为,或者其中还有旁的关窍。” 她总觉得,无论是不是宁嫔布局,宁嫔都不会束手就擒,看着她自己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太久,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愤怒、猜疑和后怕。 苏培盛的脚步轻微,“回禀万岁爷,宁嫔娘娘已在殿外等候,您要此刻宣召,还是?” 雍正低头望了婉襄一眼,她给予了她的回答。 “请宁嫔进来吧。无论是不是她,是误会也好,总要有个结果。” 雍正点了点头,望向苏培盛的时候语气沉肃,“将宁嫔带进来。” 婉襄要从他怀中起身,自己靠在鹅羽软垫上,她并不习惯旁人眼见她与雍正的亲密。 但他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宁嫔脚步匆匆,在雍正面前跪下行礼的时候甚至连披风都来不及脱去。 话语之中满是狐疑,“嫔妾启祥宫宁嫔武氏,见过万岁爷。” 雍正并没有说话,苏培盛将那一方九子墨捧给了宁嫔,上面的墨渍已经干涸,闻不见一点味道。 “宁嫔娘娘,今日万岁爷急召您过来,是想让您认一认这方墨。不知道您可识得,不知她是否曾是启祥宫中的物品?” 宁嫔缓慢地抬起头来,从苏培盛手中接过了这一方墨。 她不至于弄不清楚此刻的状况,以为是什么其乐融融的场合。待看清了这东西,远山眉便微微蹙起。 “这是前几日本宫送给刘贵人的九子墨,似乎有人用过了。” 她答完了这问题,便望向了雍正和婉襄的方向。 他此刻拥着婉襄,于宁嫔而言想必有无言之痛。 但她很快沉下了心来,再拜下去。 “不知万岁爷今日召嫔妾究竟所为何事?这块墨的确曾为嫔妾所有,但嫔妾是出于好意,恭贺刘贵人有娠之喜。” 她的目光本是春日里平静的湖面,柳絮一片一片地飞入湖中,不是极大的动静,但积少成多,终于令她再承受不了了。 “不知贵人今日是否身体不适,为何这般失礼?” “宁嫔。”他出言打断了她。“朕再问你一次,这块墨是否的确本为你所有?” 宁嫔没有回答,一旁的苏培盛提醒她,“这块墨中香料有迷迭香,诱发了刘贵人身上红疹,此外还有灵猫香,是有孕的妇人忌用的。” “什么?”宁嫔的目光微闪,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着。 而后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身体无力地跌坐了下去。面上的神情不似笑也不似哭,连一句话也不为自己争辩。 雍正望着宁嫔的模样,一直紧锁眉头。 他向来不耐烦女子这般情状,疾言追问,“宁嫔,你是否认罪?” 一直跪在一旁的种绿这时候连忙上前心疼地将宁嫔搂在怀中,泪眼朦胧地向雍正申辩。 “万岁爷,奴才知道您和主子们说话,并没有奴才多言的份。但请您容许奴才为娘娘说一句话吧。” “这九子墨实则本有一对,是娘娘刚入宫时熹贵妃娘娘赏下的。因着喻意很好,娘娘平日又好诗书,常常让奴才用这块墨来伺候。” 有些话自己不方便说,便总是让身边的宫女来代劳。 惯用伎俩了。 事涉熹贵妃,苏培盛便上前询问了一句,“种绿姑娘这般说,不知可有宫内档案记载?” “苏公公不必着急,奴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种绿居然也敢于反抗苏培盛,将落下的两滴泪都咽进心里去。 “娘娘有孕之时,万岁爷不来探望,夜间总是抄写《四宜堂集》或是其他万岁爷写的文章,每回都抄到头晕脑胀方歇。” 她怀中的宁嫔泪流不止,种绿越加着急起来。 “娘娘之所以这般伤心,就是因为恐怕到如今才知道事情真相。” “娘娘当年滑胎固然是摔倒之故,可若是这灵猫香当真有效,天长地久,娘娘也是保不住龙胎的。” “娘娘有孕时身体格外虚弱,万岁爷,请您明鉴!” 她一连磕了十来个响头,在青砖上留下斑斑血迹。 要用鲜血来证明她们主仆的清白太过血/腥,婉襄又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宁嫔好似终于从她的伤心之中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还要继续磕头的种绿,换做是她将她护在怀中。 “嫔妾旧时所用的那块九子墨,同那个无福的孩子葬在了一起。” “万岁爷若是不信嫔妾,自可以命人开棺取墨,再令太医验一验是否如此。” 宁嫔的话逐渐变得更有条理,“那时嫔妾伤心欲绝,总不能在数年之前便料定了会有今日之祸。” 如此这般,便是要将这罪名往熹贵妃身上推了。 “嫔妾请万岁爷明察此事,无论是今日刘贵人也好,还是旧日嫔妾的那个孩子也罢。” 她顿了顿,再重重地拜下去,抬起头时额上沾染的不知是种绿的血,还是她自己的。 “万岁爷是天下之主,请您为嫔妾做主。”,. 第95章 先知 婉襄在雍正脸上看到的是倦怠之色,和每一次,每一次后宫嫔妃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的时候一样。 憎恨、癫狂、委屈、志在必得……无论她们脸上是什么表情,看在他眼中,始终都会变成倦怠。 她知道他厌恶后宫女子互相倾轧,他想看到的不是她们为了他,为了权柄和地位斗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其实一直都在尽力地善待着每一个人。 可人心永远不足,便如此刻梨花带雨之中却又坚定地望着他的宁嫔。 他妥协了,每一次都是,“小顺子,传熹贵妃过来。” 苏培盛的身体下意识地向着殿门偏移了一些,这动作被雍正和婉襄同时收入眼中。 “苏培盛。”他出声唤他,使得苏培盛的身体微微地抖了抖。 “你去茶房之中等候。” 雍正已经将话说得很委婉,“等候”之意其实即是软禁,房中人无人听不懂。 苏培盛即刻低下头去,让人无法捕捉他的目光,捕捉他的想法,而后恭敬地退了下去。 宁嫔的哭泣是没有声音的,万字房中很快安静下去。 只有午后的日影在缓慢地偏移着,婉襄在这一片沉默之中又感觉到了疲惫。 她闭上了眼睛,靠在雍正怀里,缓慢地呼吸着,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做着准备。 牡丹台距离勤政亲贤殿并不算远,熹贵妃行事素来风风火火,很快便踏入了勤政亲贤殿中。 婉襄如今是圆明园中的嫔妃焦点,她昏迷了半日,熹贵妃不会不知道,并未对她病怏怏的神色做出什么反应。 而宁嫔仍旧在床榻之前跪着,为风雨摧残,她也好似并不感兴趣,给雍正行了礼。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她行的是寻常面圣的福礼,似她这样资历深厚的妃子,和雍正之间早已经不是夫君和妾室,而更像是君臣。 雍正心中烦闷,一时之间无有开口之意,便是熹贵妃自己出言询问。 “臣妾闻昨夜刘贵人身体不适,如今既然清醒,也毋需太医在此处相候,应当是已经好些了?” 婉襄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回应熹贵妃的关怀,“多谢熹贵妃关心,嫔妾觉得舒服多了。” 熹贵妃略点了点头,其实也十分冷淡,转而将目光落在了宁嫔身上。 “不知宁嫔犯下了什么过错,难道是与刘贵人昨夜突发不适有关?” 她的语气之中已有诘难,似是一点也不知道一片阴云将要降落在她身上。 宁嫔抬起头望着她,眼中的悲怆一下子转为了恨意,转为了冷漠。 “不仅仅与刘贵人昨夜突发不适有关,更关乎于嫔妾失去的那个孩子。” 熹贵妃微微地皱了眉,不再同她对视,再一次望向一言不发的雍正。 “臣妾实在不知自身与刘贵人、宁嫔的龙胎有何关系,请万岁爷明示。” 无论私底下如何,在雍正面前,小顺子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吩咐,只站在他这边。 他眼见雍正略抬了眼皮,便自一旁捧起了那块九子墨,微笑着走到熹贵妃面前。 “不知贵妃娘娘可认得这块墨?” 熹贵妃并不如何喜欢小顺子,他的地位也不如苏培盛那样高,因此态度仍然冷淡而不耐烦。 “本宫平日也只有整理六宫账务的时候才用笔墨,此时骤然拿出一块这样寻常的墨,本宫如何能识得?不过……” 她的护甲停在“九子”两个字上。 “九子之墨,是祝贺新婚之禧,祝贺子孙繁衍的。这是万岁爷赐给刘贵人的么?” 她问的是雍正,回答她的却是咬牙切齿的宁嫔。 “这是当年嫔妾入宫时熹贵妃娘娘赐给嫔妾的,本有一对,娘娘这便忘了吗?” 小顺子捧出这墨来叫她辨认,熹贵妃并不迟钝,当然知道问题就出在这墨上。 此时又被宁嫔诘问,却仍然不慌不忙,不屑地冷笑了一下。 “宁嫔是在同本宫开玩笑么?本宫记得你是雍正五年时入宫的,距今已经有三年多了。” “那时同你一起入宫的妃子虽说不多,也总有两三个,本宫是每个人都赏赐了的。” “更何况本宫协理六宫,年节下不知要赏下去多少东西,如何能记得这样微不足道的一块墨?” 她随意地将这块墨递给了小顺子,在雍正面前仍然不跪,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宁嫔满心恨意,却无可奈何,只能再次同雍正磕了一个头。 “请万岁爷着人去查永寿宫与启祥宫内的档案,便可以知道这两块墨究竟是不是从永寿宫中流出来的。” 未及雍正决断,熹贵妃便道:“万岁爷可以立刻着人去取永寿宫中的档案,但臣妾也想问一个问题。” “即便证明这墨的确曾为臣妾所有,又能说明什么?宁嫔方才也说过,这是她刚入宫时臣妾赐给她的。” “且不说时日已长,便说当日,难道臣妾就嫩如此精准地预测宁嫔一定会得盛宠,怀有身孕,从而借着这块墨中添加的什么东西,将胎儿打去么?” 她们都声称自己没有未卜先知之术,可婉襄直觉她们之间一定会有。 其实从宁嫔提及熹贵妃开始,婉襄就知道这一定是一笔糊涂账了。 她现在看着她们,就像是看着未来世界里,大学的时候人类和ai辩论。 宁嫔死死地盯着熹贵妃,“即便都做手脚,于熹贵妃而言也并不会有什么损伤,防患于未然罢了。” “或者顾常在,安贵人她们那里都有这样的东西,只不过还没有发现而已。安贵人也是得过宠的。” 熹贵妃终于又忍不住看了宁嫔一眼,不再是那样无所谓的眼神。 “那又为什么不能是宁嫔你自己在里面加了东西,希望以此来陷害本宫呢?你既说这墨是一对,且这墨害了你的孩儿,那那块墨在哪里?” 宁嫔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她将要说的话对她而言是极大的折磨。 “嫔妾竟然让那块墨做了那个孩儿的陪葬……” 她膝行至雍正脚边,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原来是青蛾淡扫的美人,此刻整张脸为泪水濡湿,凄艳地如同梅雨季节时候落了满地的海棠。 “嫔妾不能让这害了孩儿的东西继续留在他身旁,万岁爷,求您允许嫔妾着人开棺,求您……” “宁嫔。” 熹贵妃的神色中有着居高临下,毫无同情的傲慢。 “你别再发疯了,你的孩子没有了,是因为你自己摔了一觉,现在想来怪谁?” 宁嫔立刻反驳她,尽管她已经快要被着过度的悲伤击垮。 “清理启祥宫台阶的那个宫女第二日便死了,难道她真的是畏罪自裁吗?熹贵妃出言阻拦,是否是预感到此事将对你不利?” 雍正却好似对她们的争吵浑然未觉,分明语气沉肃,婉襄却从中听出了悲伤。 “宁嫔,难道你真的想要开棺取墨吗?” 婉襄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悲伤的来源,他是相信轮回报应的。入土已为安,开棺是对逝者极大的打扰。 可宁嫔却似乎并不懂得,仍旧哀泣不止。 “嫔妾是他的母亲,做这样的事如何能舍得?可嫔妾更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在泉下也无法安宁。” 婉襄看不见雍正的表情,但她清楚地听见他轻哼了一声。 “连这一点都同她如此相像。” 那个“她”。 年氏待诸事皆冷漠,儿女也是如此。 “熹贵妃,你如何想?” 熹贵妃显然也听明白了雍正的话,“陈年旧事,根本无迹可寻,这些年来针对臣妾的谣言诡计太多了,但凭万岁爷圣断。” 熹贵妃这番话铿锵有力,“好。”他点了点头。 无数心迹写在过往的岁月之中,本以为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可总有人告诉他,还没有。 “未及生产即夭折之胎儿,立碑厚葬本是朕之恩典。“ “如今也不必开棺取墨,只消翻检顾常在遗物,再查询当日熹贵妃赐予安贵人之物即可。” 这未免有偏袒熹贵妃之嫌,宁嫔愣了片刻,更加用力地拉扯着他的衣袍。 “熹贵妃这计谋看起来收效甚微,可若非刘贵人对迷迭香过敏,一直使用下去,连上嫔妾的孩子,那就是两条人命啊,您怎能……” “一直使用?” 雍正反问她,“你怎知刘贵人会一直使用,你不是知道她并不读书习字吗?” 宁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雍正刚才又说了什么。 “可若非刘贵人使用,又如何能发觉这墨中灵猫香的秘密,这同嫔妾从前所说的话并不矛盾啊……” 他用力地,将他的衣袍从她手中扯了出来,目光之中再无怜惜。 “宁嫔,你已经很累了,去偏殿休息吧。熹贵妃,你也去偏殿休息,等着紫禁城中的宫人回报,之后朕自会有所定夺。” 雍正一直都注意着宁嫔,或许是注意着自己,着重于今日他自己所收到的伤害。 而婉襄却注意到,在听闻“灵猫香”这,. 第96章 有罪 无论情愿或是不情愿,得益或是不得益,熹贵妃和宁嫔终究被勤政亲贤殿殿宫人们各自带到了两侧的偏殿里暂时休息。 或者说软禁。 不许和任何人交流,不许在这件事上节外生枝,栽赃陷害,或是为自己开脱。 雍正重新将婉襄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觉得累了吧,好好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的事,你就不要参与了。” 抬起头便是那块“为君难”的匾额,婉襄知道此刻的雍正远比她更累。 “四哥也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仍有许多聒噪,这是夏日里树上捉不去的蝉。 雍正并没有拒绝,让婉襄往长榻里侧靠了靠,而后便躺在她身旁。 先时是平视着天花,看二龙戏珠。就像是它们不会动起来一样,他的视线也不动。 “朕想要晋你的位分,不想要让你给她们行礼。” 婉襄心中一动,妃子册封,尤其是册为嫔位以上,史书都是会有所记载的。 譬如谦妃,便是在她生下弘曕之后的第二日才由贵人晋封为嫔的。 她不能让他这样做,联想到今日,更是不能如此。 婉襄侧过身体,凝望着他的侧脸。 “四哥仅仅是不想让我给她们行礼么?可即便四哥将我晋封为嫔,嫔之上还有妃,妃之上还有贵妃,贵妃之上有皇贵妃,甚至皇后。” 她做不了皇后的,那么单纯地晋封她的位分,又有什么意义? 雍正望着天花笑起来,仍是老生常谈的,“大逆不道。” 婉襄的目光澄澈,“我觉得‘贵人’这个位分就很好,我命中已经遇见了怡贤亲王,兆佳福晋,遇见了四哥。这么多的贵人。” “我真的不想再要什么晋封了,四哥对我已经足够好了。” 雍正缓慢地侧过身来,和她面对面,大手一张,令她可以蜷缩在他怀里。 她也就安心地沉醉在他的气息里,那一只只鼻烟壶的味道,都不会令他感觉到难受。 “婉襄。” 他只唤了她的名字,便忍不住叹一口气。 “今日之事,你觉得是谁?” 婉襄很快地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他颈窝里。 宁嫔指证熹贵妃,熹贵妃又指证宁嫔,她们互相攻讦,总有一伤。 “我并不关心是谁,我只关心我自己。” 今日她安然无事,往后对宁嫔,对熹贵妃,对后宫中其他的妃子都会更多防范,她应该庆幸遇见这件事,让她立马警觉了起来。 历史上的谦妃只有弘曕这一个孩子,但并不代表她只怀过弘曕一个。 无论如何,她都要改变这段经历——不是改变历史。 “你不害怕吗?” 他吻了吻她的发心,在她舒服的限度之内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婉襄想起宫斗剧中那句最为经典的台词。 “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但只要四哥的目光在我身上一刻,我便不害怕。” 这句话说完,雍正默默无言良久,直到小顺子再一次走进内殿之中,向他们通禀。 “回禀万岁爷,前往紫禁城询问安贵人及寻找顾常在遗物的宫人已经回来了。” 必是有所发现,所以才等着雍正问下去。 他从长榻上坐起来,“查到了什么?” 小顺子恭敬答话:“回万岁爷,根据延禧宫中档案,雍正五年,安贵人入宫,永寿宫熹妃娘娘赏给她的是两柄纱绣花蝶图面紫金描漆金柄团扇,两匹时兴妆花缎,并两盒内务府造脂粉。” “妆花缎早已经制成了衣物,因安贵人不喜欢上面的纹样,便散给了她身边的宫女云英……云英去年年末已犯错殁了。” 衣物总是要清洗的,熹贵妃便是当真要下药,也不会下在衣物上。 “那两柄团扇安贵人从前喜欢,因被熹贵妃惩罚,她一气之下都摔折了,因此也无迹可循。” “唯有那两盒脂粉还剩了一盒,安贵人不喜欢那香气。奴才取得之后即刻便将它交给了刘裕铎刘太医,他此刻正在辨认香气。” 还有一位顾常在。 “至于顾常在,钟粹宫中虽仍有档案,但常在亦于去年病逝,她的东西已经都做了陪葬之物,或是散给宫外家人留作纪念,无迹可寻了。” 这才是正常的。 熹贵妃赏给她们的都是寻常常用之物,若是样样都留着,一件也不使用,反而是不正常,惹人怀疑的。 就是不知道这脂粉之中能不能找出什么名堂了。 雍正不说话,婉襄便也保持着沉默。 他们都在等待着太医查验的结果,刘裕铎进门的时候,他立起身子,用一种自己察觉不到的焦躁。 婉襄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在想,他期盼的结果是什么呢? 像腊八之夜那样各打五十大板,还是……今日可不会有皇后出面搅乱这池水了。 刘裕铎恭敬地给雍正,给婉襄行了礼,“回禀万岁爷,这脂粉之中亦有灵猫香,确切无疑。” 婉襄望不见雍正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用失望拼凑成的声音。 “将宁嫔,还有熹贵妃一同传过来。” 小顺子即刻便转身出门,雍正挥了挥手让刘裕铎退下。在这短暂的,仅剩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婉襄触碰不到他的心意。 再入勤政亲贤殿,宁嫔的情绪看起来已经稳定了许多。 她发髻之上原本的那些珠玉大部分都被除去,不再有曾经崩溃过的痕迹。 而熹贵妃一如既往地睥睨天下,像是笃定了,这件事绝不会同她有关。 可若是她知道安贵人的东西里也查出了灵猫香呢? 她们都向着雍正行下礼去,宁嫔的目光掠过刘裕铎手中的那盒香粉,并没有过度的反应。 雍正没有让她们起来,即便是熹贵妃,也当然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他直入主题,“朕已经令人从延禧宫中取来了当年熹贵妃赏赐给安贵人的东西,从这脂粉之中同样发现了灵猫香。” “熹贵妃,你有什么话说?” 这件事像是并不在她意料之外,熹贵妃语气平静。 “臣妾方才已经说过,六宫之中针对臣妾的阴谋诡计,流言蜚语实难禁止,是臣妾无德无能,不能约束嫔妃。” “其实万岁爷细想,纵然这脂粉之中混有灵猫香,那又如何?”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东西并非贴身,中间曾有多少人能接触到它们,根本都是说不清的事。” 她以退为进,“臣妾不信万岁爷会听信谗言,因这些不算实证的东西迁怒臣妾。” “万岁爷若要问臣妾,便仅有一句话,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 宁嫔的声音令婉襄联想起了冰面之下的流水,是暗涌,是极寒之境。 “原来熹贵妃娘娘也可以说这句话。” 她再一次拜下去,“万岁爷容禀,当年嫔妾丧子,悲痛之下并未完全失去理智。” “清扫台阶上冰霜的宫女咬舌自尽,而后嫔妾便请阿玛在京城的同僚帮忙追查这宫女的底细。” “查阅宫人档案之后得知她是满洲镶黄旗包衣出身,再从档案之中一路查到她家里。” 宁嫔望向跪在她身旁的熹贵妃,目光之中犹如淬了火。 “可她家中原本一十二口人,竟全无踪影,更有邻舍证词,他们消失的前一夜曾于夜半闻听惨叫……“ “熹贵妃!你也是满洲镶黄旗人,这世上真有这般巧事?你敢对着那一十人的魂灵说一句‘清者自清’么?” 这些话几乎可以用振聋发聩来形容,但除却让宁嫔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并没有给殿中的两大人物带来太多的震撼。 雍正从不轻信,从源头开始询问。 “宁嫔,你为何从未同朕提过这些事?” 方才的那些质问都结束了,宁嫔的身体无力地轰塌下去。 “那些人都不在了,嫔妾手里没有一点证据,又如何同万岁爷言说?” “更何况从前嫔妾心里还有所指望,只好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一颗心,害怕惹来更多的加害。” 这些话语是凄凉的,就像是黄昏时见寒鸦栖息于檐下,但只要发出一点动静,它们便会迅速地飞离这里。 廊下空空如也,压过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而如今嫔妾所有,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她已经没法把她失去的东西盼回来了。 “嫔妾手中的九子墨不能说明熹贵妃有罪,安贵人的脂粉也不能说明熹贵妃有罪,那消失的一十口人更是死无对证……” 宁嫔这般说着,忽而像是失了神,踉踉跄跄地从金砖上站了起来。 “自嫔妾入宫以来,短短年,已经历了不知多少事。实在觉得疲倦不堪了,若是这些事都不能定下熹妃之罪……” 她顿了顿,整个人在顷刻之间凛冽起来。 “那嫔妾的死呢?” 婉襄甚至没有听清楚宁嫔究竟说的是什么,就看见她像是一只中了猎人之箭大雁一般朝着尖利的桌角撞去。 种绿纵然站在她身旁,也只来得及拽住她的一片衣角。 大雁无力再展翅,颓败地像是一只过了夏日的蝴蝶,再无声息。 而婉襄望着那一片鲜红色,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 第97章 警告 “宁嫔娘娘,您醒了。” 婉襄坐在宁嫔床榻之前,看着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心存死志,用力地撞在桌角上,勉强留住了性命,脸色苍白难看,此刻脆弱地就像是一块重重被人摔在地面上,四分五裂的冰块。 融化之后,现在她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宁嫔并没有再陷入昏睡中去,静静地凝望着婉襄,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婉襄也没有再说话,她们安静的四目相对着。 “你没事?” 在婉襄反应过来这不是关切之前,宁嫔的思维恢复地很快,又改换了神色。 “对不起,刘贵人。“ 宁嫔正式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道歉。 “万岁爷刚刚将本宫从畅春园召到勤政亲贤殿,还拿出那块九子墨的时候,本宫一瞬间以为是你设计要陷害本宫。“ 所以在雍正面前宁嫔的态度那样激烈,分明望见婉襄身体不豫,还反问她为什么不给她行礼。 “婉襄”,“刘贵人”。“我”,“本宫”。 她还一次都没有唤过宁嫔的名字,那两个好听的字,她们便要永远地疏远了。 婉襄坐在绣墩上,神情端庄,“嫔妾只是想着,在这件事上嫔妾与娘娘多多少少都是受害者,所以过来探望您。” 宁嫔略略点了点头,而后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形。 “这里是春雨轩吧,是在杏花村里。” 婉襄回答她:“娘娘那时生命垂危,万岁爷让太医在勤政亲贤殿的后殿之中为您诊治,务必要保全您的性命。” “您流了好多血,昏迷了两日,万岁爷也因此推迟了回紫禁城的时间,直到您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些,才命人将您送回到了春雨轩里。” 宁嫔额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那时候她的血止也止不住,勤政亲贤殿中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慌了神。 她们又静默了片刻,宁嫔重又开了口。 “麻烦你帮本宫同万岁爷说一声,本宫不想回到启祥宫去,即便是病好了,也想要仍旧回到畅春园去侍奉皇后娘娘。” “本宫总是觉得启祥宫很冷,也就是通常不住在里面的夏日会觉得好一些。刘贵人你的承乾宫呢?” 她问了这个问题,却并不期待婉襄回答,很快继续说下去。 “是本宫忘了,你通常都不住在承乾宫里,你一直跟着万岁爷住在养心殿殿燕禧堂里,是不会感觉到冷的。” 未尝不是怨怼。 婉襄原本并不想同她说这些话,的确只是想来探望她,不愿见她红颜薄命,也报答她在自己生病时的关怀。 可事已至此,她已经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些。 “万岁爷从前让嫔妾居住在养心殿中,是因为他的确需要有人给予他相对平等的关怀。” 孝恭仁皇后早已经不在了,这关怀宫人们给不了,不知心的妻妾也不行。 “回宫之后嫔妾也会继续住在燕禧堂中,是因为圆明园中已经出过这样的事。嫔妾和这孩子都需要万岁爷的保护。” 她保护这个孩子的决心,绝不容任何人质疑和挑战。 “嫔妾的孩子即便出生,也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威胁,不会阻拦任何人的路。嫔妾爱它也只是爱它是嫔妾自己的孩子,不会借此来邀宠。” 婉襄尽量地抛出她手中拥有的所有的筹码。 “万岁爷知道嫔妾无有才能,即便怀有身孕,也并未有晋位的谕旨。” “上一次裕妃娘娘请辞协理六宫之时,万岁爷虽然十分头疼,但也从没想过要提拔嫔妾,让嫔妾参与。” “甚至,嫔妾不妨告诉娘娘,裕妃之下,万岁爷属意的,协理六宫的人选自然就是娘娘,他在嫔妾面前盛赞娘娘处事得体,只不过担忧娘娘身体而已。” 雍正当然没有这样说,这不过是婉襄抛出的,转移她注意力的诱饵。 何必和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过不去呢?不若去抓住手边实打实的权利。 婉襄不知道宁嫔有没有听懂她的暗示,但宁嫔问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有关于熹贵妃的。 “万岁爷最后如何裁决?” 婉襄没有必要卖这个关子。 “万岁爷下令彻查宫女一家为人灭口之事,娘娘以性命为证,万岁爷当然不会轻视。” “如今六宫之事重新交予皇后娘娘处理,熹贵妃疑罪未明,被万岁爷先一步送回到了永寿宫中禁足,静思己过。” 听完婉襄的话,宁嫔猝然大笑起来,听在婉襄心中,犹如尖利的指甲划过肌肤,令人毛骨悚然。 “本宫用一条性命去做证,万岁爷还是不相信,还是要去查。”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本宫当年做不到的事,难道万岁爷如今就能做到么?” 婉襄心中微有不悦。 “凡事都是要讲究证据的,熹贵妃是皇子之母。娘娘既知这个道理,便更应知爱护自身,不要再做这般傻事了。” “便是宁嫔娘娘实在生无可恋,别忘了,嫔妃自戕乃是大罪。” 从前宁嫔在她面前说过许多丧气话,聚拢到那一日,变成了那些鲜红的,流动的血液。 她绝不赞成这样的事,哪怕她是敌人。 “你也不相信是熹贵妃造下了那些孽,不相信本宫清白无辜?” 宁嫔的语气,是婉襄从未听过的激烈。 不知为何,今日婉襄心中有难平之气,又受宁嫔这般挑拨激将之语,忘记了她一贯来守拙的行事准则。 “嫔妾的确不相信,宁嫔娘娘。” 宁嫔一瞬间被婉襄的坚定所震慑,眼中为痛苦所催生的那些泪水与雾气都消散,她在等着婉襄说下去。 “那些事情看似都过去了很久,可若是用心布局,其实根本就没有。” 若早有计划,串联安贵人在那脂粉之中加入灵猫香根本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婉襄已经私下提醒过刘裕铎了,让他对比一下这香气与真正的陈年香料之间的区别。 雍正五年到如今有三年多的时间,新香和旧香一定会是不一样的。 也许宁嫔反复地提及那个孩子的棺椁,不过是想要借此引出安贵人的脂粉。 毕竟,宁嫔侍奉雍正已久,她不会不知道雍正有多相信这些事。 他是不会同意开棺的。 “本宫不明白刘贵人你此刻在说些什么。” “娘娘真的不明白吗?”婉襄的语气平缓,尽管她是在反问她。 “这件事发生之后,嫔妾目睹全程,其实心中也有许多疑问。“ “一盒脂粉而已,便是再名贵,存放了这么多年也是无用的,安贵人是贵族出身,又深恨熹贵妃,不至于还要留着它。” 婉襄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宁嫔的表情。 她没有露出任何的马脚,“本宫当时提起这件事,也不过是因为见万岁爷实在不同意取出那块九子墨,并没有想到查验安贵人的东西真能有结果。” “是吗?” 不断地反问,能击穿人的心理防线。 “但的确有结果,娘娘真正没有想到的,只是万岁爷即便见了这样的东西仍不认为熹贵妃有罪,乃至于娘娘要以性命相挟吧?” 她太低估了雍正,也太低估熹贵妃于雍正而言的重要性。 熹贵妃是未来皇帝的母亲,他怎么能容许她身上有这样的污点? 宁嫔眉头微锁,“刘贵人,你可知你此刻在说些什么?” 婉襄丝毫无惧。 “嫔妾再说一次,无论是因为什么,无论熹贵妃是否当真害了你的孩子,宁嫔娘娘,拿性命作赌是很愚蠢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应该珍惜。” 那些陈年的公案婉襄没法为她们清断,更何况就像是她对雍正说的那样,她并不关心旁人。 宁嫔安静地凝望她良久,再开口时话语中蕴含的是无限的痛苦。 “你没有失去过孩子,你根本就不会明白。你因为这块九子墨而昏迷的那一刻,你难道就没有害怕过吗?” “若不是因为害怕,嫔妾今日便不会同娘娘说这么多。” “从前有多少人轻视嫔妾,嫔妾都不会在意。可嫔妾不会容许有人似这般在暗中下手谋害嫔妾的孩子。” 这些话掷地有声,狠狠地震慑住了宁嫔。 “宁嫔娘娘要向熹贵妃娘娘复仇,昨日也罢,若有明日再扯上嫔妾,借刀杀人,嫔妾不会像娘娘这样的。” “嫔妾一定会搜集好所有的证据,直到那罪人得到她应有的下场。” 婉襄站起来,留给宁嫔最后一句她真心的话。 “不管宁嫔娘娘相信不相信,嫔妾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不希望似宁嫔这般冰清玉洁的女子,背后也是一张鬼魅面孔。 “而那块九子墨嫔妾也会好好地保留着,引以为戒。” 但当然更多的是对宁嫔的警示。 “若有一日当真有必要,嫔妾会说服万岁爷,请出您那个孩子棺椁里的那另一块墨的。您好好养伤。”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等待宁嫔的反应,行过一礼,便朝着春雨轩外走去。 因为她生了病,为了安抚她,雍正将她的母亲和妹妹都接到了圆明园里,她要去见她们。,. 第98章 云泥 婉襄坐在金鱼池中的敞榭里,静静等待着她的母亲和妹妹过来。 金鱼池,亦是后世圆明园四十景中的一处,乾隆时期名为“坦坦荡荡”,是圆明园中最大的观赏锦鲤之处。 乾隆母子十分喜欢这里,这是乾隆登基之后经常陪着熹贵妃过来休息游玩的地方。 如今这里倒是并没有为雍正所重视,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多好听的名字,好看的匾额,其实很少有人过来。 桃实准备了一些点心,放在敞榭的石桌上。 而后向她道:“贵人要不要加件披风,怕是这湖上风大,若是感了风寒便不好了。” 婉襄微微地点了点头,抚着披风上瓜瓞绵绵纹样出了片刻的神。 系统给予她的那些刘婉襄的记忆更像是一个数据库,除却刘婉襄自己的事,其他的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调动。 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所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刘婉襄的母亲、妹妹长得是什么样子。 刘满是个矮个子,看起来其貌不扬,又经历过许多风霜的中年男人。 可刘婉襄生得其实不错,她的母亲和妹妹应该也是美丽的。 桃实站在她身旁,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贵人,您方才在宁嫔娘娘面前说了那些话,会不会……” 会不会不太好,会不会惹来更多的报复,会不会适得其反。 在这样的语境里,联想到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婉襄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了敞榭边缘,看着水中自由自在游动的锦鲤。 桃实是兆佳福晋从怡亲王府里为她挑上来的人,一家人都捏在兆佳福晋手里,绝对可靠。 桃实的性情朴实,婉襄喜欢逗她。 “我就是不希望她再来害我,所以才这样做的呀,小桃实。” 她把鱼食洒在水里,看着这些锦鲤争抢。 “大家都是锦鲤,食物不过就是那么多,偶然得了一些,当然就会想要争抢。” “可若是她们中间门出了一条以小鱼为食的鱼呢?那就没有人敢跟她为敌了,见了她都要绕着走。” 一味地示弱是在等着旁人可怜,后宫之中更是弱肉强食,只有让旁人都知道她不好惹,她们才不会想着欺辱暗害她。 这也只是一方面,婉襄好像越来越少会想起刘婉襄原本的人格了。 桃实似懂非懂,只是一直为婉襄捧着鱼食盒。 她们两个人的倒影都被争抢的鱼儿揉碎了,婉襄抬起头看着桃实懵然的样子,一时间门又觉得她可爱。 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呀,不用管这些事,只需要做好宫女的本分就好了。 桃实也并不以为忤,反而安心地笑了笑。 “贵人主子心中都有计较便好了,奴才不过白问一句。奴才在家时额娘也常常这样同奴才说,现在有种回家了的感觉。” 有的人敏锐,有的人迟钝。聪明的人并不一定比蠢钝的人讨人喜欢。 婉襄望着她,忽而想起先一步回到紫禁城中整理殿宇的桃叶。 “桃实。”她犹豫着开了口,“你知道桃叶和马佳侍卫之间门的事么?” 桃叶是主动请求先一步回到紫禁城中去的,就在见过马佳·巴衮那一日。 “这……”桃实分明知道什么,却犹豫着不肯说。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是旁人的。 婉襄只好道:“我问这件事其实没有其他的意思,青年男女,男欢女爱是很正常的事。” 这是婉襄首先想到的,他们之间门可能的关系。 “只是桃叶和马佳侍卫毕竟地位悬殊,我害怕她会在他那里受挫。第一次爱上的人,总归很难忘……” “不是的!” 桃实下意识地反驳她,“不是这样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忠诚也是为奴的品德。 “桃叶姐姐并不喜欢马佳大人,是马佳大人一直给桃叶姐姐送东西,说要跟她道歉。” 婉襄立刻皱了眉,“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已经同桃叶道过很多次歉了?他都送了她什么东西?” 宫闱之中男女私相授受可是大罪,马佳·巴衮和桃叶之间门的地位更犹如云泥之别。 并不是她看不起桃叶,只是她认为身在这个朝代就应该遵守这个朝代的规则。 这于马佳·巴衮而言不过是一段年少时的风流韵事,可于桃叶而言,或许就会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桃实见婉襄表情严肃,一下子更慌张。 “不是的,不是的主子。他虽然送了桃叶姐姐好几次东西,但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不过是些寻常用具,或是糕点之类。” “桃叶姐姐只收过一次,收的也是糕点,甚至连那一次她都没有吃,只是把它们分给了万字房洒扫的宫人。” 桃叶要求提前回到宫中,只怕就是因为这件事。她能够拎得清,婉襄稍稍放心了些。 不过等她回到紫禁城中,她还是要好好地同桃叶谈一谈。 婉襄正这样想着,一抬头便看见了由女官引导,正朝着她走过来的一老一少两个女子。 在看清她们面容的那一瞬间门里,她握住了钥匙,无数的回忆纷至沓来,几乎令她承受不住。 桃实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和见到刘满的时候一样,泪水在一瞬间门滚滚而下。 年老的妇人很快也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加快了脚步几乎赶上引路的女官,终究又无可奈何地慢下来。 她们都在等。 等到婉襄的母亲白桂枝,以及妹妹婉成终于走到她面前行礼的时候。 婉襄回过身去,立于敞榭之中没有动。“多谢月荣姑姑为我额娘以及妹妹引路。” 桃实在这时候自然而然地取出了一只荷包,恭敬地递给了月荣。 这都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会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打破这平衡,月荣恭敬地退了下去。 桃实也如之前说好的一般将空间门留给了婉襄和她的家人,外人都离开了,一时之间门反而没人开口。 在婉襄的记忆之中,婉成是活泼的性格。 但此刻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婉襄,问出口的问题让婉襄一时无言,“你真的是我姐姐吗?” 她应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婉襄……” 是白桂枝为婉襄解了围,她用力的抱紧了她,忘却了面见宫妃之前,女官们教会她的所有礼仪。 婉襄也用力地回抱她,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久违的,属于母亲的温暖。 她在这一瞬发觉她其实很羡慕刘婉襄,她有很爱她的父母,并且他们仍然在世,可以时不时给予她安慰。 “额娘……我很想你们。” 父亲总要端出威严,女儿和母亲更亲近,那些在父亲面前说不出口的话,此刻都在感喟的泪水里。 婉成也伸出瘦弱的手臂,努力地想要将她们都揽在怀中,最后还是母亲的手臂宽广,将她们全都纳入了她的怀抱。 三人静静垂泪,终为相聚的欢喜吹散。 婉襄和婉成在母亲怀中对视着,忍不住笑起来。她伸出手去用力地捏着婉成的鼻子。 这是刘婉襄常常做的动作,在望着婉成面庞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婉成立刻向白桂生告状,“额娘,你看,姐姐又欺负我!” 但换来的不再是母亲无可奈何的调停,而是两姐妹之间门的相视一笑。 有一年多没有再见面了,这是斩不断的血缘。 不过婉成生得和婉襄倒是并不大相像,她是狭长的凤眼,一眯起来刘婉襄就会知道她要往她的床榻上扔虫子。 只有身量差不多。 刘婉襄和她的父母也都并不相似,他们都相貌平常,她更像是中了基因彩票。 婉襄先问刘婉襄姐姐的情况,“大姐的身体怎么样,都过了三个月了,应该稳当了吧?” 大姐婉平没有过来圆明园,是因为她也有身孕了。 婉成口嘴快,“大姐已经没事了,姐夫待她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虽则婆婆颇有微词,但也不敢说大姐什么。” “前几日我和额娘还去探望过大姐,她不再吐得没胃口了,能吃能睡,反而还胖了些。” 她仔细观察了婉襄片刻,“二姐看起来不像怀孕了,比在家里的时候还漂亮。” 婉襄微笑起来,又伸手去捏她的鼻子,“若是我在家时你也这样会说话,便不至于天天被我捏鼻子了。” 悲伤的氛围过去,婉成很快放松下来趴在栏杆上,她的适应能力很好。 “这园子这样大,一定能养出很多虫儿,或许有我没见过的。” 在家时婉成就总是心心念念地要养虫子,原来的刘婉襄并不喜欢。 “是啊,等到春夏的时候会更多的,到时二姐再去求万岁爷让你和额娘进园子,你说好不好?” 到那时,也就要到她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所以她可以承诺。 “对了,两个哥哥如今在家做什么活计……” 雍正仁慈,让她们从午后一直待到了傍晚时。 离别时依依不舍,更盼望来日。 就算没有说什么有实质意义的话,但至少,让她对现实生活中骤然失去的父母之爱释怀了一点。 也让她对来日有了更多的期待。,. 第99章 欢愉 总是圆明园的最后一夜,希望这真的是他们在圆明园中的最后一夜。 上一次的“最后一夜”太过惊悚,以至于婉襄特意去翻了史书,明日是辛酉日,雍正去恩佑寺行礼结束,便会回到紫禁城去了。 万字房寂寥无人,雍正让人搬了张藤木床出来,同婉襄并肩躺在上面,望着秋日已然寂寥的星辰。 “今日见到了你额娘和妹妹,觉得开心吗?” 婉襄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当然开心了,没有比见到家人更开心的事了。” 雍正有些微吃醋,“那同朕在一起呢?” 婉襄笑起来,微微立起身体,凑近了他的颈窝,在上面落下一个轻快的吻。 “四哥也是家人。”她去捉他的手,让他触碰着她起伏并不明显的小腹。 “它已经将我们永远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雍正在藤木床上舒服地侧过了身来,温柔地将婉襄揽在了怀中,亲吻着她的眼睛,悄声问她,“你怎么那样讨朕喜欢?” 婉襄闭着眼睛笑起来,忽而又想到了逗引他的方法。 “要四哥叫我‘宝贝’、‘心肝’。” 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听见他这般唤她,不知道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奏章之上都是朕的性情流露,又不是拉拢讨好。”他的语气嗔怪。 婉襄更觉得好玩,一下子缩进他怀里,隔着衣料,坏心眼地在他胸膛上咬了一口。 “四哥到底唤不唤我宝贝?” 他像是被她忽然的举止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按住伤处。 反应过来之后又笑着看她,“朕的小狗要磨牙了?” 雍正凑近她,一双眼睛像是从天空中摘下来的星辰,“平日里朕这样做,你怎么不许?” 婉襄的脸迅速地烧红了,手掌收成拳,用力地在他胸前捶了一下。 “孩子听着呢!” 雍正满不在意地握住了她的拳,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它能听懂便怪了,朕与你的孩子聪明,倒也不至于聪明到这份上。” 真是自负,他是在说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吗? 婉襄暗暗腹诽了一句,继续缠着他:“四哥就叫一叫嘛,就一下,好不好?” 雍正刻意地斜睨着她,“任凭你这般恳求,朕不许就是不许,朕就是这样汉子。除非……” 前头的话说的好听,到底还是要同她谈条件。 婉襄心切,笑得略有些狗腿,“除非什么?四哥快说。” “除非你也叫出声来。”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他倒是一点都不脸红。 婉襄抓着他胸前衣料的手松了片刻,也端详了他片刻,“好,成交!” 反正“宝贝”就在眼前,到来年初夏她生下这个孩子,之后还有好一段时间他们不能在一起。 到那时候,他大约早就忘记了。 反而是雍正有些讶异,“怎么不脸红了?今日朕政务忙碌,听闻圆明园中红霞满天,正想在你脸上找一找。” 这种事,都是比谁更不脸红的。 婉襄也大言不惭,“我同四哥之间连孩子都有了,此时还害羞什么?” “嗯。”雍正满意地点了点头,“来日朕寻个势儿,再找些新图与你同做。” 这话说得有些太露骨了,原本的婉襄是无论如何都会承受不住,强迫他闭嘴的。 可婉襄的心却莫名地坠下去,抑制不住地失落起来。 “内务府的绿头牌上都快要积灰了。” 雍正敏锐地察觉到了婉襄的心绪,一时之间顾不得为自己委屈,越加用力地将她揽在了怀中。 “朕在你眼中,难道是那般耽于女色的昏庸君主么?从前朕便已下了决定,这决定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件天大的喜事而动摇。” 他见她不为所动,凑到她耳畔来,“宝贝?宝贝?朕的宝贝?” 呼出的热气令婉襄有些痒,而他所说的话更令婉襄心痒。 雍正见婉襄终于笑起来,略略正色道:“朕不是沉迷女色,不过是沉迷于你而已。” 婉襄想要嗔他一句,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我不是妒忌。” 尽管妒忌也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正当的,女子不应有的品德。 “我只是不希望四哥让我们所有人都变得可悲。” 婉襄不是不能接受他去宠幸别的女子,她知道绵延子嗣本也是君王的义务。 可她毕竟是个现代人,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却会比封建社会的女子更难以承受。 她只能告诉自己,她所感受到的雍正后宫之中,只有宁嫔是真心爱慕他的。 她曾经也觉得宁嫔可怜,觉得宁嫔脱俗,但从没想过劝谏他去她那里。 这只会让她和宁嫔都变得可悲而已。 “四哥对她们好一些,赏赐金银珠玉、位分就好了。” 雍正叹了一口气,“朕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财物尤可,位分倒也罢了。” 他是被人无端指责过淫/色的君王。 他们都没想过这样一个简单的话题,最终会发展成这样,雍正心有余悸地将她揽在怀中,说起了其他的话题。 “我朝定鼎之时,汉军便从龙入关,但汉人似乎总是更在乎读书识字之事,荒废武艺,居于武职高位的汉人很少。” “尤其如今是太平年代。有时朕想用武官,都不知道何人可用,因此朕打算增加武官人数,以使臣民重视。” “具体怎样增加,还要着大臣商讨。” 他的脸贴着她的额头,“婉襄,你的两个哥哥都在家中做些杂事,要不要朕……” “不要。”婉襄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这个问题上次也探讨过了。 “我的哥哥们都没有什么才华与能力,让他们做一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便是最好,我不希望他们因我之故得到提拔。”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他们现在的生活很轻松,衣食无忧就已经很好,何必要为他们增添烦恼呢?” 雍正并不完全赞同。 “不是所有人都以为高官厚禄是烦恼的。若是官位不好,那么爵位呢?” 婉襄摇了摇头,她也不想要。 “我的阿玛、哥哥们对社稷都没有什么功劳,凭什么享用百姓的贡献。“ 她想了想,“四哥若是实在想要加恩,便像赏赐苏答应的祖母一般,赏给我额娘一个诰命吧。” “我额娘性子和软,这样她在她亲家面前也更好说话,将来姐妹们在婆婆面前也都有体面。” 大姐婉平家中,已经有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的趋势了。 “这般推辞,和十三弟一样。” 他仍然望着秋夜的星辰,“可朕总想要给你更多。” 像要将星星也摘下。 婉襄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比他更了解星辰。 “可我又能给四哥什么呢?” “欢愉。”他收回目光,安宁地望着她,将星光投射。 “你带给朕的是欢愉,朕从不知两情相悦,原来是这般美好之事。没有人天生就会爱人的,原来朕活到如今,是为了等你。” 他的话几乎令婉襄想要落泪,她仓皇地低下了头去。 婉襄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他此刻汹涌的爱意,她已经将它们全都存在了心里。 末了又是雍正问她:“冷不冷?” 婉襄诚实地点了点头,“纵然着锦被温暖,但夜风吹来,还是觉得有些冰凉。 “回去吧。” 他先一步从藤木床上站起来,而后用锦被将婉襄牢牢包裹,看着她像一只初生的小鸡一样蹒跚学步,慢慢地往万字房中走。 所有的奏章,今夜都在万字房中,还没有到他休息的时辰。 婉襄也固执地要陪着他。 “再同我说说吧,还有什么政事?” 婉襄在一旁坐下来,有孕之后容易饿,北果房送进来很多蜜饯干果,她喜欢吃。 雍正抬起头斜睨了她一眼,“朕是个传旨的太监?” 婉襄吃着蜜海棠只觉得好笑,“这会让我更具象地觉得您是皇帝。” 雍正虽然这样说,倒是也并不排斥。 “四川地势崎岖险要,地亩者隐匿甚多,民众之中有奸滑者,常常因为疆界不清而侵占他人土地,以至攻讦不休。” “似这般事,不仅无益于国课,更不利于民生。” “朕已经想了好几次,打算让高维新前往四川,同当地的官员协商,料理土地清丈之事。” 清朝普通民众多以耕织为业,土地的重要性不亚于性命。 “此外,四川亦有不少地方土地贫瘠,产粮不丰,而粮赋甚高,不过是地方官员为求政绩,勉强加增而已。” “如这般情状,朕亦要令下官核查,据实奏削减,使民众皆知朕体恤之意。” 每一寸土地当然都是重要的,但同大清的疆域相比,四川,以至于四川的某些地方,成都、华阳、温江等处都是渺小的。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什么?”他并没有听清,仍沉迷于他的奏章。 却又添上一句,“真觉得你身边那两个宫女都太年轻不大可靠,要不要让获萤来帮你?” 婉襄已经觉得也有些困了,“每日都有这么多事,什么时候才会终止呢?” 雍正轻哼了一声,在素纸上大笔一挥,写下“朝乾夕惕”四个字,丢给了婉襄。 “朕永不会厌倦。”,. 第100章 生辰 “……那那一种叫什么?” “西施晓妆。” 婉襄又指着九花山子之上偏右侧的菊花问雍正,“那朵红色的呢?” “那叫落红万点。再往右是藕色霓裳,迦蓝袈裟、玉池桃红、潇湘妃子……” “京城的菊花有陈秧、新秧、粗秧、细秧之别,方才所说的这几种都是陈秧中细分者。” 秋日里最该赏菊花,更何况今日是雍正的万寿节,是他一年之中除却新年和冬至,唯一一日可以不理政的日子。 九花山子之中的这个“花”指的便是菊花,民间门富贵之家,重阳前后便会将数百盆菊花安放在高架之上,广厦之中。 这样前后往来走动,看起来就像是花山一样。 因为雍正万寿节,又因为他们今年事情太多没有什么时间门赏花,便此时欣赏。 “四哥好厉害,什么花的名字都能记得,倒省了花房介绍的事。” 婉襄随手拿起一颗松仁瓤山楂,正要往嘴边送,雍正便拍掉了她的手。 “山楂也是活血之物。” 他向着不明所以,满脸委屈的婉襄解释过一句,便面有不愉地望向一旁的苏培盛,“是谁将山楂送来?” 苏培盛端起来看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想是北果房要凑足八品果子,又不知刘贵人伴驾,一时疏漏了。” 他转身将这碗松仁瓤山楂递给了小顺子,令他撤下去。 又状似不经意般道:“自从熹贵妃娘娘禁足永寿宫,底下的人当差是越来越不用心了,奴才这就令人传话过去,到刘贵人生产之前,松仁瓤山楂这一品便不进上了。” 熹贵妃仍在禁足之中,后宫诸事此时交由病重的皇后及其身边人打理。 雍正略点了头算是听过,并没有给他什么回应。 他只好又向婉襄道:“既要传话,贵人如今有孕,喜欢吃这些蜜饯干果。更偏爱哪一些呢?让南北果房都用心些做来送到养心殿。” 酸儿辣女在婉襄看来是无稽之谈,但她知道后宫之中有人关注。 她便都不喜欢,只喜欢甜食。 也不和苏培盛客气,“北国房制的杜梨干不错,秋日干燥,多吃些梨于身体有益。再有就是山东进的金丝枣,广西进的福圆干不错。” 苏培盛一一记下,便转身去吩咐下头的人传话,养心殿后殿之前,就只剩下婉襄和雍正两个。 “如今是越发挑嘴了,南北果房百种花样,就点名了这三种。” 婉襄抱着雍正的手臂,秋日最后的阳光晒得她暖洋洋。 “去岁时如何能想到,今年会是这样好的光景。” 于无人处他蹭了蹭她的侧脸,“这样说来,朕这一年,对你其实还不错?” 有孕之后婉襄总觉得热,日光之下越加发痒,干脆连毯子也不要了,就这样晒着她微微隆起的肚腹。 她不回答雍正的问题,只摸着自己的小腹笑眯眯。 “若是旁人见了我这样,只怕要觉得我是在炫耀恩宠。” “如今何须炫耀,满宫里,甚至朝臣都知道,朕在养心殿中养了只能吃能睡的小猪,整日要人哄着,弄得朕连养心殿都走不出去。” 分明是雍正黏着她,这话说的却像是她黏着雍正。 但婉襄不想反驳他,“今日是四哥的万寿节,虽然停止筵宴,但都在这养心殿中了,我还是想为四哥贺一贺,四哥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无论是说什么,他都难以拒绝。 于是婉襄望向站在远处的桃实。 她转过身去同不知是谁的人点了点头,桃叶便带着两队年约七、八岁的小太监和小宫女朝着婉襄以及雍正走来。 他们有的脖子上挂着羯鼓,有的手里拿着走马灯、蛐蛐罐、纸鸢、毽儿等各色东西。 这些东西,也极大地丰富了婉襄的文物库。 待他们向婉襄和雍正行过礼,婉襄微微点头,桃叶便回身向那些孩童。 “在这里玩儿吧。” 这般年纪的宫人,大多都是刚刚进宫,不知事的。 谁家七、八岁的孩童不喜欢玩这些东西,桃叶待他们又想来和颜悦色,也不会有人问这里是何处,眼前人亦管你是谁,很快便四散开来各找各的趣味。 放纸鸢者距离他们最近,为了让纸鸢顺利地飞起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宫人绕着他们的长椅奔跑追逐起来。 京师孩童,并不是只有清明的时候才放纸鸢的。 “四哥小时候放过纸鸢吗?” 那两个孩子跑得婉襄头晕,她便干脆放弃用目光追逐他们,窝进了雍正怀里。 “小时觉得太幼稚。”如今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小时祖父给我做过一只仙鹤风筝,覆竹为骨,以纸糊之,再绘上仙鹤的模样。” 婉襄说的是她自己的爷爷。 到他们那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做风筝了。哪里还有竹和纸,尽是各种新兴的材料,一点风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哪里还有追逐嬉闹的快乐。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呀,玉京你真厉害!” 一群小宫女跑过去,簇拥着刚刚连续踢了二十下毽子,小脸蛋红扑扑的小宫女。 她的身量比其他人都略高一些,或许年纪也略长。 年少的时候总是能为身边发生的任何,微微了不起的事情而激动热烈,婉襄忍不住望着她们笑起来。 “玉京。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雍正微笑了一下,旋即望向她们,同那个名为玉京的宫女招了招手。 玉京有些犹豫,一张脸因为畏惧而涨得更红,缓缓地朝着雍正走过来。 “你是哪里人,是哪一年进宫的?贵人夸你的名字很好听,是你原来的名字么?” 玉京下意识地望向桃叶,见她眼神坚定,无声地告诉她“不要怕”,才慢慢地开了口。 “奴才是江苏人,去岁冬日进宫的。” 又和婉襄行礼:“多谢娘娘夸奖,这名字是奴才自己的,教引嬷嬷说不必改去。” 这般年纪的小女孩,纤弱地便像是一片柳叶,果然也是江南来的。 婉襄随手摘下自己戴着的一只黄色缎绣口满纳灯笼纹荷包,递给她,“送给你了,拿去玩吧。” 那荷包做工已十分精美,其实里面还有一块青玉镂雕牡丹佩,这样赏给她并不打眼。 玉京见自己并不会受罚,一下子也放松下来,更高兴,恭恭敬敬地给婉襄磕了个头,而后继续同小姐妹们一起去踢毽子了。 “玉京”这名字好听,婉襄又问雍正。 “我们的孩子将来要叫什么名字呢?” 他好像还没想到这里,大剌剌地回答她:“朕不知道。” 曾经敦肃皇贵妃,那个使婉襄和雍正产生交集的儿子并不叫福慧,雍正偶然听闻恒亲王长子名“弘晟”,觉得很不错,便给福慧也取名叫“弘晟。” 这样好的名字,要给他的儿子也叫一叫。 不过他很快也就发觉这样不好,改了八阿哥的名字。 或者是察觉婉襄的情绪稍有低落——她近来情绪波动总是很大。 雍正又道:“如今未知男女,朕不盼是女儿,也不盼是儿子,怕它会觉得失望。” “等它出生之后真一定会给它取一个世间门最好的名字,你放心。” 婉襄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又望她们踢了会儿毽子,便觉得远处玩太平鼓的男孩子们有些吵。 太平鼓样子像团扇,只是一个铁环蒙上驴皮制成的。 柄下还有铁环,挂着铁环,众人皆用藤杖敲一只鼓,鼓声东东,环声铮铮,当真太平热闹。 雍正品评了一句,“从前多是元夕时敲太平鼓,以之迎新年。如今十月之后,便多有小儿在街市上敲太平鼓了。” “已经是太平盛世很久了,往后也会是。” 他知道婉襄有些累了,也知道她今日这番布置准备花费了很多心思,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斗蛐蛐比敲鼓的还吵。” 众人将蛐蛐的角斗场围地严严实实,欢呼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雍正忽而有了些兴致,“这些虫子看似差不多,都是可斗之物,种类倒也繁多。什么蛐蛐儿,蝈蝈儿、油壶卢之类的。” “只是虫鸟之鸣,最关时令。五月时蝈蝈每只不过一两文钱,到十月渐少,一只可值千文。” “七月蛐蛐儿最贵,到十月则得看油壶卢,他们玩的便应当是油壶卢。若是只常胜将军,一只也值数金呢。” 他越说越是高兴,“便不说虫子,只说这装虫子的器皿,什么永乐官窑、静轩主人,红澄浆、白澄浆之流,一对也要数十金之数……” 雍正说得高兴,婉襄听得也高兴。 他们四目相对,雍正却忽而放慢了语速,“所以世居京城之民,贫者为多,耗材之道,实不止声色珠玉而已……” “婉襄,我们的孩子会被教成什么样?” 他们两个都喜欢这种东西。 婉襄大逆不道:“纨绔子弟。” 雍正大笑起来,站起来牵了她的手,“也罢,总归朕已许诺,将来雍邸的钱财都属于你,便由得你们娘俩挥霍吧。” “日色渐渐退下去了,你不是说给朕准备了口蘑鸡丝面,朕也饿了。让他们在这里再玩一会儿吧。”,. 第101章 公主 “……朕令弘昼十一月十九日启程告祭阙里文庙,如今已经有近十日光景。弘昼几乎日日都有信送来,同朕说起沿途民生之事。” “昔日襁褓稚儿已长大成人,进益颇多。” 裕妃连忙谦逊了一句。 “弘昼是皇子,享受国家与百姓奉养,自然当为国家出力。更何况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万岁爷等到他回来之后再看看差事办地怎么样罢了。” 雍正略点了点头,“朕既将差事交予他,便是信赖他能够做好。” “阙里文庙历时数年终于建好,意义非凡,等他回来之后,朕好好地同他长谈一次。” “说来文庙之中执事人员向来未加爵秩,朕以为应当广置官僚……” 这些是他与婉襄常谈的话题,是前朝政事,其实并不是能够在宫妃们面前提起的。 因此雍正不过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端柔出降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雍正帝自己的女儿都早夭,便是齐妃的女儿和硕怀恪公主活到成年,出降之后也早早地薨逝了。 他还有名养女,分别是废太子允礽的第六女,序齿为第二的和硕淑慎公主。她在雍正四年十二月的时候便出降了。 序齿为第四的是和硕和惠公主,故怡贤亲王之女,她是雍正七年十二月时出降的——雍正好像很喜欢在十二月时嫁女儿。 而今年十二月要出降的是公主,后来的和硕端柔公主,她是庄亲王允禄的长女。 庄亲王允禄常常被雍正派遣出去祭祀,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当然比不得同怡贤亲王那样好,但也并不差。 而雍正帝对这些养女也都十分宠爱,出降时都专门为她们建了府邸,仪制如同皇后所生的固伦公主。 裕妃便回答他:“前日内务府已经将所用的祭器、绸缎布匹等物都准备好了,臣妾一一亲自检查过。” “再过几日剩余的金银玉器也会都送到延禧宫中交由臣妾检查,再余下的,便是嫔妃、王公亲贵们送给公主的添妆礼了。” 皇后精力不济,熹贵妃仍在禁足之中,端柔公主出降筹备之事,便只好是落在了裕妃身上。 “等这些东西都送来,臣妾会一一打点好,若是端柔公主有不满意之处,臣妾将整座延禧宫赔给她也无妨。” 其实裕妃说来是不喜欢管事,但真要做起这些事来仍旧井井有条,或许便是天生聪明。 雍正也没有什么不满意之处,“和惠今年四月有妊,五月里……” 五月里发生何事,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 “和惠虽然是养在皇后膝下的,如今她将至临盆之时,你是她的庶母,也要多关心才是。” 兆佳福晋是和惠公主的亲生母亲,恨不能日日往公主府跑。 皇后虽然生病,到底也都分出精力来照管着那边,雍正自己也是时常有赏赐。 他这样说,只是因为他实在担心,所以心烦而已。 可惜和惠……并不长命。 已到用膳之时,获萤领着宫女在东暖阁摆膳。 婉襄有孕易饥饿,通常是等着她们摆完膳,即刻便开始用膳。 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养心殿中多了个裕妃。 冬日里菜蔬不丰,天气又寒冷,从御膳房送到养心殿,荤菜上面的油脂多少都有些凝结了。 婉襄看了难受,便只是搛了一筷子厢子豆腐放入粉彩黄色地月季花纹碗中。 厢子豆腐,顾名思义,是以豆腐为主料的。先将豆腐切得如同箱子一般,而后入锅油炸。 嗣后在豆腐上端切一口,将其中的豆腐瓤挖出,填入猪肉、海米、木耳、玉米、口蘑等材料。 最后还要烧汁,第一步蒸豆腐,第二步用之浇在蒸好的豆腐上,味道层次丰富,十分鲜美,婉襄近来最喜欢的便是这道菜。 正欲品尝,便发觉裕妃正看着自己。 “裕妃娘娘,怎么了?” 裕妃便向雍正道:“万岁爷容禀,如今是冬日,厢子豆腐之中少有菜蔬,木耳便放的多。” “木耳有滑利凉血之弊,其实于有孕妇女无益,如刘贵人这般情况,还是不要吃更好。” 雍正立时便皱了眉,将苏培盛唤至跟前。 “上一次是松仁瓤山楂,这一次又是放了木耳的厢子豆腐。南北果房的人做事不当心,如今御膳房也不知如何做事了么?” 苏培盛是听着裕妃说刚才那番话的,立时便令宫女将这道厢子豆腐撤了下去。 这一次他也帮着御膳房说话。 “万岁爷,如裕妃娘娘所说,冬日少有菜蔬,味道也并不鲜美,因此御膳房进膳,总以荤食、蘑菇、豆腐等为主。” “这道厢子豆腐是刘贵人素来喜欢的,因此才会时常进上。” 而后为熹贵妃说好话。 “从前熹贵妃娘娘协理六宫事务,倒是常常吩咐御膳房要注意食物本性与相克之道,如今御膳房中管事的太监也换了几个,便疏忽了。” 婉襄实在很难喜欢熹贵妃,就算知道她是最后的赢家。 但她并不如裕妃这样敢说敢言,“松仁与木耳都是十月太庙荐新的食材,十一月则只有银鱼和鹿肉。” “银鱼难免有腥气,鹿肉火气又重,可不是只能吃些蘑菇、木耳这样的东西。” “刘贵人有孕身体精贵,口味又挑,御膳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到底也是没什么办法。便是熹贵妃出山,难道就能让刘贵人餐餐都吃的舒心?” 她掩口笑了笑,“苏公公也太会替熹贵妃拿大了。” 裕妃毕竟是有皇子的高位妃嫔,苏培盛被她这样打了脸,也并不好在雍正面前说什么。 “罢了,着一位太医负责养心殿饮食,凡是于孕妇身体不利的食材皆不必进,也不必再去苛责御膳房当差的人了。” 苏培盛是无可奈何,“嗻。” 得知恐怕又被人算计,婉襄难免担忧,自然无心用膳了。 雍正和婉襄心绪都不佳,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自然也很快就结束了。 恰好午后内务府总管乌雅·海望又前来禀报,“启禀万岁爷,今年打牲乌拉衙门已经将镜泊鲤鱼送至京城。” “最大的那一条足有九十斤重,您可要过去看一看么?” 打牲乌拉衙门是清朝采捕祭祀贡品的基地,各坛、各庙、各陵寝的四时祭品都是由此处进上的。 除却这些祭品,它也会向皇宫供奉所需的物品,月贡、岁贡、万寿节时的万岁贡皆有。 打牲乌拉衙门位于吉林,东北省盛产东珠、人参、鲈鱼、松子、蘑菇等等,这些都在平日的贡品之列。 婉襄如今多呆在养心殿中,从前倒不觉得有什么,窝在房中一整日也不会觉得烦闷。 到如今有孕,反而喜欢出门走一走,有时还会和裕妃结伴——她觉得裕妃是这宫里最无欲无求的一个。 海望这般说,雍正下意识地便望向了婉襄,果然见她面上隐隐有期待之色。 于是便点了点头,“往常都要十二月才能送来,今年倒是很早。这是正月时太庙荐新的食材,要小心保存。” 裕妃也站起来,她是最喜欢看热闹的。 “许是今年又有公主出降的喜事,因此才早些送来。去年那条不过五十多斤重,臣妾看来已经大得不得了,不知九十多斤重的鲤鱼又该如何。” “不知臣妾能否同往?” 婉襄是无可不可,雍正仍旧看她的脸色。 见她并没有拒绝之意,便从长榻上站起来,“既是如此,便一起过去吧。” 裕妃有自己的马车,婉襄和雍正上了同一辆。 于无人处,她靠在他肩膀上,“镜泊鲤鱼,当真那样好吃么?” 在她的印象之中,鲤鱼通常不是食用鱼种。 雍正却以为她是嘴馋,“太庙荐新的食材,都要等到祭祀之后才能吃,也就是说,就算你想吃,也得到正月的时候。” 婉襄并不在意,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 “鱼类要保持鲜活是非常不容易的,从东北的湖泊之中运过来要很长的时间,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雍正轻轻笑起来,笑她的无知。 “谁同你说这鲤鱼是鲜活的了?捕鱼之后,渔民便会将鱼洗净,而后在鱼身上浇水,使之成冰,那鲤鱼是冻在冰块里的。“ 婉襄倒是真没往这个方向想。 古人的科技水平固然不发达,但他们和现代人一样具有智慧。 现代人看见古代的某些发明总是觉得震撼,觉得他们非常了不起。可在婉襄看来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冬日凿冰捕鱼,比夏日在水面上捕鱼要更困难,但冬日鱼肥,不光光是镜泊鲤鱼。” “若是你愿意吃的话,御膳房中鱼类储备应当还是充足的。朕令他们换着花样做来给你吃。” 她知道雍正心里仍旧为用膳时的事情不高兴,但她毕竟来自现代,知道食物的作用其实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大。 便是毒药,也是不能脱开剂量去谈毒性的。 山楂与木耳不过都是熹贵妃的试探,至少在这两件事上,她并非是当真要害她小产。 那么往后,熹贵妃又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帮助她自己脱身呢?,. 第102章 金鲤 各地的贡品运送到京城,自然都有相应的衙门来接收。 正月荐新用鲤鱼,镜泊湖中的金鲤鱼运到京城,内务府中的人选好了样鱼,将它放在了御花园绛雪轩中等着皇帝检览。 若从高处看绛雪轩,建筑面阔五间,前有三间抱厦,当是一个“凸”字。 门窗皆为楠木制成,且不加油饰,天然淡雅。 最妙的是绛雪轩院中有一座琉璃花坛,下部为五彩琉璃制成的须弥座——须弥座是安置佛像、菩萨的座台。 常见的观音菩萨的莲花座就是一种须弥座。 琉璃上绘制的是行龙与缠枝西番莲的团,栏板翠绿色、望柱绛紫色,一条汉白玉上枋间隔开基座与栏板,色彩碰撞强烈,但仍觉得是和谐的。 花坛之内叠石为山,栽有各色花木,春夏时草木青青,冬日里不免有些寥落。 此时的绛雪轩中还有五棵海棠树,不是开花的时节,并没有什么风景可欣赏。 而到了婉襄所处于的那个时代,海棠早已不见,换成了慈禧从河南移植而来的太平花,也是白色的,盛开于初夏的花朵。 “春日里过来绛雪轩最好,海棠初盛时红云一片,落下时色白如雪,便如飘雪一般。” 裕妃下了马车,见婉襄凝视着那几株古海棠,便如此道。 其实此时轩内已经十分热闹,站在门前就听闻女子笑语。 海望候在一旁,仍旧是那张笑眯眯的脸,“想着今日您要看样鱼,提早放到了绛雪轩里。” “恰好宁嫔娘娘、郭贵人、安贵人、海常在她们在御花园中游玩,遇见了,便也过来看一看。” 竟没一个婉襄想见到的人。 将要进入腊月,皇后从畅春园回到了紫禁城里,宁嫔当然也没有一个人留在畅春园的道理,便随凤驾回宫。 裕妃就站在一旁,自然听见了海望的话。 不咸不淡道:“自安贵人因去岁熹贵妃之故得罪,便一直都被关在延禧宫里出不来。如今能出来了,倒是因熹贵妃之罪。” “哎呀,成日在延禧宫里自然是呆不住的,各处去逛,也不知怎么就遇见了宁嫔。” 裕妃简直是个“包打听”,六宫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上次以九子墨之事困住熹贵妃,安贵人的那盒脂粉功不可没。 可提出去安贵人那里寻找旧物的人又是宁嫔,很难让人不联想。 雍正并没有说话,先一步迈入轩中。 先发觉雍正的人是海常在,但她的笑容在望见婉襄的那一瞬间便干瘪下去。 “嫔妾等给万岁爷请安,给裕妃娘娘请安。” 巨大金鲤冰块之前齐刷刷地蹲下去四位佳人,便那巨大金鲤瞪着有人头大的眼睛,似乎也不足惹人注意了。 宁嫔的位分最高,同她之间又有恩怨,婉襄首要注意到的自然也是宁嫔。 也许是临近年节,宁嫔今日穿的是一件湘妃色缎绣花蝶纹的氅衣,钿子上的装饰是红宝石镶嵌成的芙蓉花,以翡翠做叶,十分艳丽。 分明受过那么重的伤,多灾多难,此时倒已经不再是前半年时的弱柳扶风模样。 反而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若非额角的一点伤疤,实在是个绝代佳人。 她们四人向雍正和裕妃行礼,婉襄是要避开的。 又轮到婉襄同宁嫔问好,同郭贵人、安贵人行平礼,最后是海常在与婉襄问好。 既见了面,雍正总也要问一问她们的情况。 “郭贵人,海常在,你们搬到新的宫室居住,可还习惯么?” 圆明园中发生了太多的事,郭贵人和海常在原本在钟粹宫中与齐妃同住,如今钟粹宫封宫,她们自然是要搬出来的。 嫔以下的妃子都要跟随主位居住,裕妃的延禧宫中已经有一位安贵人,分过去的便是海常在。 而宁嫔的启祥宫中也有殿宇空置,是郭贵人搬了进去。 去年时第一次见郭贵人,她还在不平事那常在烧了启祥宫宁嫔这口热灶,今年自己便也搬进了启祥宫去。 不过……如今的六宫哪里都是一样的。 恐怕郭贵人只想搬到养心殿里。 圣上垂问,郭贵人和海常在一齐又福了福。 “多谢万岁爷关怀,裕妃娘娘与宁嫔娘娘仁德贞静,嫔妾等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郭贵人和海常在因常跟着裕妃,虽然没什么话说,婉襄和她们见面的次数不少。 这里她见的最少的人,无非便是安贵人。 但若不是海望早已言明这是安贵人,婉襄几乎都没有认出她来。 原本婉襄认为安贵人是后宫之中除却宁嫔与那常在之外最美丽的一个,意态慵懒,说话直时别有一种温情妩媚。 但不过只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安贵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也不知这一年来她都吃了些什么,面貌浮肿不堪,几乎看不出来原本的五官。 她就站在宁嫔身后,身量却几乎有宁嫔的两倍大,庞然大物一般,站起来时将她身后冰块之中的金鲤挡得严严实实。 雍正显然也注意到了,“寻个太医看一看是什么缘故吧,一年之间有如此大的改变,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并无厌弃之意。 安贵人的神色仍旧一黯,即便不是宫妃,也很少有女子会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谢皇上。嫔妾会寻一位太医过来诊治的。” 雍正最后才向宁嫔道:“你的体质本就偏寒,不要站在冰块前头,怕是又感了寒气。” 宁嫔微微一笑,那笑意里是没有寒意的,和雍正语气比起来,就像是明年春日里的桃花提前盛开,所追逐的不是冬风。 “嫔妾不过一时好奇,略看一看,已经打算离开了。” 雍正并没有留人的意思,略点了点头,反而下了逐客令。 “都早些回去吧,来日金鲤上桌,再好好品尝便是了。” 雍正不是什么多情的帝王,于嫔妃之间素有权威,四人之中纵有人不愿此时离开,也不得不跪安,陆陆续续地从绛雪轩中离开了。 那条巨大的,几乎令人心中发慌的金鲤便毫无遮挡地出现在婉襄面前。 虽然名为金鲤,冰块中的镜泊鲤鱼身体的色泽也是很淡的,并不像是寻常所见的锦鲤颜色。 不过鱼鳍和尾巴倒都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被冻住的形态也十分优美。 “今年这鱼的确很好,打牲乌拉衙门人人有功,当好好赏赐。” 这般大的鲤鱼,未尝不是一种“祥瑞”,雍正当然是乐见的。 裕妃也笑道:“臣妾是最喜欢吃镜泊鲤丝的,只不知头鱼如此,进贡的其他小鱼呢?” 候在一旁的海望忙道:“都有,都有。万岁爷记着娘娘的喜好,年年金鲤之贡,总要多分些给延禧宫。” “您放心就是了,太庙荐新一结束,万岁爷心疼您,奴才定然将最好的镜泊鲤丝送到您桌上。” 海望待谁都是这样奉承,婉襄也习惯了。 金鲤也看过,雍正便吩咐海望,“好好地将这金鲤放回内务府中的冰窖中去吧,到时太庙荐新,朕还要再见到它。” 裕妃见雍正有离去之意,又出言:“其实绛雪轩的风景不错,万岁爷若是无事,不妨去里面坐一坐。” 又向婉襄道:“绛雪轩景致最好的自然是春日,到时刘贵人可以和万岁爷一同过来赏景。” 不知是否婉襄错觉,今日的裕妃似乎格外希望能够留住雍正,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 雍正见婉襄面上并没有疲倦之色,大约原本是打算应承下来的,偏偏这时苏培盛急匆匆进来,有要事禀报。 “启禀万岁爷,户部尚书德明大人在养心殿中等候,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要处理政事,雍正一下子就收起了游玩之心。 “裕妃要筹备端柔出降之事,想必忙碌,早些回延禧宫中去吧。婉襄,你要此刻同朕一起回养心殿么?” 今日出来,婉襄就没打算这么快回去的。 “请万岁爷先回养心殿与德明大人议事,嫔妾许久没回承乾宫,镜春斋中没有主人,亦想要回去看看。” 她是想要见桃叶一面。 雍正点了点头,“既如此,裕妃便再陪着刘贵人在御花园中休憩片刻,而后再回宫去吧。” 他说完这句话,实在牵挂政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绛雪轩。 裕妃和婉襄恭敬地行了礼送他出去,不免又要闲谈几句。 “本宫在万岁爷眼中也就是需要用的时候用一用罢了。一会儿让本宫回宫,一会儿又让本宫陪着你,真是……” 雍正自己不觉得,婉襄却也听出来了。 她又同裕妃行一礼,“嫔妾这便打算回镜春斋去了,娘娘平日忙碌,不必顾及嫔妾。” 裕妃收回了她的目光,望着婉襄温和地笑了笑。 “你比敦肃皇贵妃,比宁嫔都更讨喜些。” 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理会婉襄,反而是她先一步朝着绛雪轩的大门走去。 婉襄在这里送走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内务府的人开始将那条金鲤抬走。 开始下雪了,桃实为她撑开了一把伞。 “走吧。”,. 第103章 决心 “许久没有见桃叶了,桃实,你和桃叶之间可有什么联系么?” 婉襄一直都在养心殿里,由养心殿中雍正信赖的宫女服侍,桃叶一直和小柱子一起守在镜春斋中,就像是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彼此之间联系很少。 桃实搀扶着婉襄上了马车,雍正把它留给了她。 “桃叶姐姐和刚回宫时一样,日日都要遣小柱子过来问候一下主子的身体,主子和桃叶姐姐是相互挂念,幸而两边都很好。” 婉襄点了点头,靠在马车壁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马佳·巴衮的模样。 她已经又好好地着人调查过马佳·巴衮的情况了。 翻过了年是十九岁,家中长子。尚未娶妻,十五岁时便在御前当差,又得了一等阿达哈哈番的世袭爵位,便是娶个郡主、县君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而桃叶有什么呢? 她只有她和那常在了。 婉襄闭目养神,桃实不会打扰,只是安静地把一件披风盖在了她身上。 即便到了孕中期,婉襄也还是嗜睡,从御花园西南角到承乾宫的这点路程,她居然也睡着了。 直到马车停下来,桃实轻轻地唤着她,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回想起来自己要做些什么。 桃实搀扶着婉襄下了马车,才跨过承乾宫的宫门,就听见了那常在的声音。 “……我想尽了办法要让你出宫,你现在却同我说你不想出去,伊尔哈,你到底想做什么?” 若不到情绪激烈之处,那常在是决计不会这般大声,忘记隔墙有耳这回事的。 不想出宫?难道是因为……婉襄停下了脚步。 更冷静的反而是桃叶,“我现在不想出宫了,是因为我见到了那些刚刚入宫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他们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不忍心见他们为管事嬷嬷们刁难,做着那些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做的活计,也不想看着他们为旁人的过错葬送性命。” “我要保护他们。” 桃叶的声音很坚定,一点都没有被那常在的歇斯底里影响。 镜春斋中安静了片刻,大约是那答应在消化着她的怒气。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伊尔哈,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如今却想保护别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马佳·巴衮之间的事,我……” 忽而一阵瓷器被砸碎的声响,两个人的声音都被这刺耳的声响覆盖去,婉襄着急起来,扶着桃实的手迅速地走向镜春斋的方向。 “都给我住手!” 那常在和桃叶毫不顾忌地扭打在了一起,马佳·巴衮已经成了桃叶不能被旁人提起的逆鳞。 她们的表情都有些失神,小柱子听见动静也迅速地跑进了镜春斋里,将那常在和桃叶都搀扶了起来。 他似乎并不意外,或许在婉襄不在的时候,那常在常来常往。 那常在从地上站起来,掸去了衣服上的灰尘,冷笑道:“刘贵人安好。” 她从来无礼,婉襄并不想跟她计较。 只是望着桃叶,“桃叶,你有没有受伤?” 桃叶很快低下了头,并不感直视婉襄的眼睛。 “我没有受伤,多谢贵人关心。” 婉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桃叶,你可是想好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打算出宫,要留在宫里帮助这些新进宫的小宫人?” 她今年十五岁,明年十六,便是从明年算起,离出宫的年岁也还有九年。 可若是她想要做教引嬷嬷的话……那就几乎是一生了。 那常在知道婉襄听见了她们的谈话,脸色迅速变得更难看。 “刘婉襄,若不是你让她去接触那些小宫人的话,她今日怎会说这样的蠢话。我不会让她留在宫里的,我要让她去宫外过太平安生日子,你最好也是。” 婉襄斜睨了那常在一眼,“人不能永远做出正确的决定,也不能替旁人做决定。” “桃叶想要出宫的话我会帮她的,若是她想要留下来,我也会帮她。” 人生在世,其实是不太需要别人的建议的。 “刘婉襄,你……” 婉襄抬起了她的手,示意那常在噤声。 “马佳·巴衮的事我当然也会处理,既然桃叶对他无意,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将他请过来。” 那常在并没有摆出解决问题的态度来,仍然是嘲讽:“‘既然桃叶对他无意’,什么意思?难道伊尔哈对他有意,你就能让伊尔哈做满人贵族的正妻不成?” 婉襄的态度坚定,“没错。” 若他们彼此都有意,她是会用尽全力成全他们的。 那常在为婉襄的坚定所震慑,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婉襄便回头吩咐小柱子,“去养心殿将马佳·巴衮大人请来,就说我有事要请他帮忙。最好避着人些。” 她担心雍正会问起。 小柱子很快便离开了,到孕中期,婉襄的小腹隆起已经十分明显,略站一会儿就觉得累。 她不想和那常在僵持,径在明间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待会儿你和桃叶站在里间的屏风后便好,我只是要问马佳·巴衮几句话。” 桃叶率先朝着屏风走去,她一言不发,那常在也如是。 明间的殿门洞开,冷风灌进来,桃实在她身边点了炭盆,只能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她想要早些回养心殿去。 马佳·巴衮来得很快,并没有让婉襄失望。 “刘贵人安。” 他向婉襄行礼的时候发觉站在她身边的人仍然是桃实,眼中明显有失望。 “马佳大人。”婉襄放下了茶盏。 “你的父亲是马尔赛大人,袭一等公,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而你自己是正品的一等侍卫,有阿达哈哈番世袭爵位。” 婉襄并不打算和马佳·巴衮打哑谜,直入主题。 “而桃叶是包衣出身,自小父母双亡,七岁时便开始在宫中为奴为婢,如今在承乾宫中当差,跟的主子位分不高,她自己也只是低等的宫女。” 巴衮的容貌是俊朗的,此刻也带着平日里在养心殿巡视时的那种冷峻,他分明明白婉襄在说什么。 “刘贵人的意思,微臣并不明白。” 这也是必经之路。他只能装傻,以免被拆散。 婉襄的双手都紧紧地捧着手炉,低着头不忍看他。 他待桃叶或许是真心的,可若这真心并不被接纳,便全无一点用处。 “马佳大人,你常常给桃叶送各种东西,人都是有眼睛的。” 听完婉襄的话,马佳·巴衮反而站得更直了一些,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贵人,人若是都有眼睛,便应当知道这件事只是微臣一厢情愿,与桃叶姑娘无关。而微臣待桃叶姑娘之心,也同样可为日月鉴。” 他敏感地察觉到婉襄是来拆散他和桃叶,或者仅仅是制止他一个人的,满洲贵族出身的傲气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不过他将桃叶完全地摘了出去,也算是有担当。 婉襄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微臣爱慕桃叶姑娘,是想要将聘她为正妻。” “贵人方才所言门第之见微臣并非不懂,但若有一日微臣能得桃叶姑娘真心,微臣会倾其所有为促成这件事而努力。” 但如今的桃叶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并非是婉襄看不起桃叶,这是他们必须克服的。 “若是马佳大人想要一个温柔貌美的妻子,我可以为你向万岁爷进言。” “便是郡主、县主亦不在话下,马佳大人的目光又何必流连在一个宫女身上呢?” 马佳·巴衮的态度仍然坚定。 “地位之别,难道还能及得上贵人与万岁爷之间么?” 婉襄并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她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满人从前在关外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在汉人眼中不过是茹毛饮血的怪物。举兵入关之后才改变了地位。微臣也想改变她的地位。” 她进一步给他创造了难题。 “马佳大人,你曾经差点杀了桃叶。” “微臣愿用一生来赎罪,此志不改!” 这句话振聋发聩,一下子便将婉襄震慑住了。 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原先想让马佳·巴衮放弃,却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婉襄有些烦躁起来,“马佳大人,桃叶于你并不钟情,你的爱慕有可能会害了她。” “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收敛起你的心思,这样才是对桃叶的尊重。我这里没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婉襄最后这句话还是灼伤了他,他恭敬地行了礼,转身朝着镜春斋外的大雪走去。 她仍在为马佳·巴衮无望的爱神伤,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的桃叶忽而如一阵风一般追了出去,她要追上她。 婉襄下意识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那常在同样从屏风后面快步走了出来。 “刘婉襄!” 她在明间中停了片刻,“你是故意让她听这些话的,你想用桃叶去拉拢他,拉拢他的阿玛!” 那常在根本不会听婉襄解释,恶狠狠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追着桃叶消失的背影,同样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第104章 暖锅 “不过是一个暖锅,也值得你这样好奇,翻来覆去地看?” 雍正一面说,一面将铜锅边缘,桌上的一些菜蔬、鱼肉放进了滚沸的汤水里。 若说现代的火锅,婉襄不知见了多少,可这五百年前的铜锅,于婉襄而言当然稀罕不已,把它扫描到了文物库里。 雍正大约是觉得她可怜,小时候连火锅都没有吃过,一看着什么东西煮好了便放进她的碗里。 周围没有人服侍,只他们两个。 “四哥不是说这金鲤要先送去太庙荐新的么?现在真的可以吃吗?” 婉襄好奇地拨弄着碗中的鱼肉,又望一眼还没放进锅中的。 雍正轻轻地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手背,“谁同你说这是镜泊鲤鱼了?这分明是普通鲤鱼,少说些话,难得这几天胃口好,快吃吧。” 婉襄仍然不动,她发觉这鱼肉分明和那一日她看见的,被冰在冰块之中的镜泊鲤鱼是一样的。 “可是这分明……” 雍正伸手捂了她的嘴,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怀了孩子之后,人是变笨了许多。” 婉襄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只是以为她好奇镜泊鲤鱼的味道,想要让她早些尝一尝,在还不到春日的时候。 雍正的手放开了,婉襄低下头去,掩盖着心中的喜悦。 “是普通鲤鱼。” 她搛了一筷子鱼肉,仔细地品味了一下。 清汤很好地保留了鱼肉本身的鲜美,就算是冰冻过的,仍然肉质细嫩,令人尝了一块,就想尝第二块。 “不愧是御厨调的汤,能让普通鲤鱼都这样好吃。” 她抬起头来,同雍正相视一笑,又指挥他给她挑别的菜。 “冬日宫廷里原来这样流行吃暖锅的么?” 去岁她刚刚入宫,雍正没有心情,和其他嫔妃的交往也很少。 婉襄也是跟裕妃渐渐熟稔,才知冬日里她常常邀请各宫嫔妃去她的延禧宫里吃暖锅。 “朕之先祖族人生活在东北之地,一年之中只有四个月河流是不结冰的,婉襄,可想而知有多么冷。” 雍正给自己夹的不过是一片白菜叶子。 “满族先祖吃熟食,还会将餐具加温,尽管如今入关,这些习惯还是没有改去,这便是如今的热锅、暖锅。” “宫中冬季筵宴,便是以暖锅为主。婉襄,你听过千叟宴吗?” 这个词,既熟悉,又陌生。总是婉襄并不能很好的解释,于是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千叟宴是皇考在时首创的,冬季时与臣民同乐,尤其宴请那些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老臣。” 他见婉襄听得认真,便继续听下去。 “每次受邀之人总有上千人,开八百张宴桌……你想一想,便是御膳房中庖厨来得及做这样多的菜,冬日里岂不也都凉透了?” 上千人……那该是怎样的盛景。 婉襄想起来了,她是听过类似的描述的。 千叟宴为康熙首创,一共办过两次。乾隆晚年时也办千叟宴,同样也是两次。 雍正没有办过。 “四哥为什么不办千叟宴呢?”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怪异,故意想要逗婉襄笑,“没有脸面呀,婉襄。” “今年三月京师微旱,而后江浙、山东、河南都有被水之处,十三弟……薨逝,国家失肱骨之臣,八月又有地动。” “小民粒食维艰,朕昨日还下旨令山东等处官员开仓放粮以稳定米价,哪里还能有心思想这些?” 婉襄望着他的脸庞,心中止不住难过。 “四哥一定要长命百岁,总有风调雨顺之年,可以办千叟宴的。” 他微笑着伸出手捏了捏婉襄的脸,“人人高呼万岁,但朕想,朕活百年,应当也就能遇见这一年了。” 婉襄拼命地想要收敛起自己的伤心,眼泪却还是难以止住。 雍正匆匆忙忙地拿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只以为她是因为怀孕而产生的,寻常的情绪波动。 她当然是不会解释的。她握住了他的手。 苏培盛忽而走进东暖阁,装作没有看见婉襄和雍正的亲密。 “回禀万岁爷,富察福晋在养心殿外求见,想要进来给您和刘贵人问安。” 婉襄收回手。 “外面在下大雪,天寒地冻,她……罢了,令她进来吧。” 富察氏很快踏进了养心殿明间,脱下了披风,而后朝着东暖阁的方向走过来,恭敬地给雍正和婉襄行了礼。 她今夜是一个人过来的,但并非两手空空。 “今夜冬至宫宴,儿臣见皇阿玛在宴上并没有用什么东西,担忧您的龙体,因此特意令御膳房做了些菜肴送来。” 她身后的宫女打开了食盒,她就像是没有看见桌上的暖锅一般,亲自将那几盘菜放在了桌上。 是一盘煺羊肉片,一道菠菜豆腐,并螺蛳盒中装着的雍正平素爱吃的小菜两种。 都是冬日里令人有胃口,且容易消化的菜品。 而后富察氏才笑道:“原来皇阿玛和刘贵人也觉得有些饥饿,因此在养心殿中吃暖锅。” 富察氏是个极温婉细心的人,并没有戳穿他们相约的意图。 雍正也只是四、五月中实在生气,他实则也很喜欢她。 “既来了,便一同坐下用些吧。宫宴上的菜肴总不过而而,又是冬日里。” 富察氏并没有推辞,很快在圆桌旁坐下。 为了不让婉襄尴尬,也是尝了一些菜肴,才开始慢慢地同他们闲谈的。 她方才关怀雍正,此刻雍正也关怀她,“永琏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都好了?” 富察氏放下紫檀木筷,用手帕擦干净了嘴唇,方才答话。 “这是永琏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冬日,因此有些不习惯。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乳娘和身边人悉心照顾,如今已经好了。” 富察氏怀着永琏的时候太过辛苦,其实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不大健康的。 只不过那时雍正也圣躬不豫,众人都不会拿这样的事去烦他,后来虽有听闻,总也更盼望着自己长命。 事务繁杂,关心得并是那样多的。 富察氏在雍正面前轻描淡写,可又有哪个母亲能放心得下自己的孩子。 婉襄也安慰富察氏,“小婴儿总是这样的,等到开春天气和暖,便不用担心什么了。” “等到了来年冬日,永琏身子也壮实了,就更不用担心了。” 富察氏也望着婉襄笑了笑,“等到来年冬日,永琏也有一个小叔叔或是小姑姑作伴了。” 婉襄的孩子出生在初夏,比永琏多一个月长身体,应该会比他更能抵御严寒。 到底是有旁人在,天又晚了,雍正和婉襄很快也就不吃了,命人将那暖锅撤了下去。 富察氏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仍然陪着雍正和婉襄换了地方坐下说话。 这一次她捧上来的仍然是那本《乐善堂全集》。 “年初时已成书,入冬以来,请五弟、鄂尔泰大人、张廷玉大人等人做了序,请皇阿玛看一看。” 果然开始做序了。 婉襄想起那天雍正把这本书摔在地上,大骂弘历“写的什么臭诗”的情形,忍不住别开脸偷偷笑了一下。 这一次雍正当着人家的妻子却看得很认真,“鄂尔泰和张廷玉的学问都是极好的,平日弘历读书,也应当多同他们请教。” “只是弘昼……也罢了,他们兄弟关系好,也是天下万民之福,是朕与皇后之福。” 他很快便看完了,“倒是可以再请朱轼、蔡世远等大学士做序,此外还有亲王、郡王等。” 富察氏笑容端庄,“是。儿臣回去之后便会同四阿哥提起您的意思。” 婉襄先时觉得是乾隆喜欢集邮,此时从富察氏的笑容之中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不过一本诗集,却要令这么多大学士做序,或者也是某种弘历将会继位的信号,要这些大学士如辅佐雍正自己一般辅佐新帝。 不继位的弘昼可没有这待遇。 不过反正也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但她脑海中很快又升腾起一个新的问题,上一次是为了调停父子关系,这一次富察氏过来面圣,又是为了什么事? 富察氏又道:“说起来,五弟十一月出发往阙里文庙祭孔,前几日方才回京,实在是辛苦了。” “五弟的福晋吴扎库氏也怀着孩子,这一个多月来忧心五弟,人看着也消瘦了不少……” 是来为弘历讨要差事的么?可如今她自己分明也怀着孩子。 富察氏是和婉襄差不多时间有孕的,其实距离她生下永琏也还没有多久。 “皇家多子多福,月初时是孝惠章皇后的忌辰,儿臣……儿臣昨夜倒是梦见了孝惠章皇后。” 事情并没有如婉襄所想的一般发展下去,反而……走向了玄学? 孝惠章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是康熙帝的嫡母,和孝庄文皇后同出一族,是她们共同将康熙抚养长大的。 “哦?孝惠章皇后是十二月初六薨逝的,你记得不错。梦见了什么?” “儿臣梦见孝惠章皇后慈爱地同儿臣坐在一起,她抱着永璜,永琏也躺在一旁的床榻上。” “先时儿臣其实并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她很和蔼,永璜很喜欢她。而后她便同儿臣说,她的牙齿有些疼。” “那些落了的都不疼了,只将落未落的仍旧疼痛不已。听闻此语,儿臣便知她是孝惠章皇后了。” 婉襄微微皱了眉。 这是什么意思?,. 第105章 遗憾 婉襄想要悄悄地打开脑海中的系统搜索一番,雍正却直接为她解了惑。 “孝惠章皇后年老,牙齿松动脱落,常悒悒不乐。“ “皇考事母至孝,知此事后便安慰她,‘太后之孙亦发白,牙齿将落也,更何况太后乎?我朝先人常言,老者牙齿脱落,于子孙有益。” “此后孝惠章皇后方才生欢喜之色,以为此慈闱福泽绵长之嘉兆也。孝惠章皇后高寿,你能梦见她,梦见她照拂永璜与永琏,如此看来,你们三人都是有福之人。” 富察氏此刻当然也面有喜色,“皇阿玛金口玉言,想来永璜和永琏都定然会健康成长的。” 永琏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她说话之间总不忘带上永璜,是一国之母应当有的气度。 她又道:“皇玛法事孝惠章皇后至孝,可惜儿臣年小不能见。不过儿臣也曾听四阿哥说起过一些旧事。” 雍正亦是十分仰慕他的父亲康熙的。 “哦?你都听闻过什么旧事?” 富察氏便娓娓道来,“康熙三十六年时,皇玛法北巡,特命人为孝惠章皇后祝寿。” “孝惠章皇后亦记挂皇玛法,命人为皇玛法送衣物。因天未冷,河流尚未结冰,因此皇玛法还不能穿上。” “而后便上书孝惠章皇后,言‘待天寒必欢喜服之’,又遣太监送水果干并土仪至孝惠章皇后宫中,令总管太监顾问行请尝鲜。” 康熙三十五年,连弘历都还没有出生。 雍正的神色淡了些,“孝惠章皇后与皇考母慈子孝,似这般事常常有之。” 富察氏察言观色,又试探性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康熙五十六年时,皇玛法因太子废立之事头晕目眩,足不能行。又逢孝惠章皇后病重,仍坚持至宁寿宫安慰孝惠章皇后,跪于床榻之前亲奉汤药。” “莫说是天子,便是民间寻常子弟,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她抬头望向雍正,“皇阿玛同样事母至孝,及皇玛法崩,皇玛嬷决意从殉,不饮不食而至痰疾发作。” “皇阿玛素畏暑热,然仍侍奉汤药于皇玛嬷左右,寥寥几日之间暑疾发作数次。” “儿臣等当效皇玛法及皇阿玛之行,弘孝悌之义。” 雍正仍旧兴致寥寥,“弘历也曾承欢于皇考膝下,耳濡目染,自当如此。” 婉襄仍然没有看出来富察氏今日说这些话的意思,见气氛冷淡下去,目光恰好落在富察皇后鬓边的一朵通草绒花上。 《清史稿》中记载,富察皇后素来勤俭,不御珠翠,向以通草绒花为饰。 没想到这样早便开始了。 婉襄便问她:“福晋发上别着的是什么?我瞧着有些新奇。” 富察氏似乎也有些踌躇,不知是否应当循着她准备好的那些话说下次。 此时听见婉襄开口,便笑着摘下了一朵,递给婉襄,“是用通草做成的绒花。” “通草是一种寻常见的草药,质地柔软有弹性。将其截断,取其内茎晒干之后纹理细腻洁白,材质甚佳,可以自如弯折成想要的形状。” 婉襄接过来,将这朵花的信息都扫描到了她的系统里。 到她那个年代,似这般工艺已经几乎失传了,仅能从一些民间的手工艺爱好者那里看见一些。 人们越来越注重实用性,忘记了娱乐和欣赏。而绒花并不贵重,天然材质保存不易,便是博物馆中所藏也只是寥寥。 很珍贵。 “是‘西施晓妆’么?”像是婉襄万寿节时看见的一种菊花。 富察氏点了点头,“正是。这些绒花都是秋日时仿照菊花形状染好的,若是贵人喜欢,儿臣令人送一些过来。” 婉襄下意识地便想要拒绝,想了想还是应承下来,“那就多谢福晋了。” 一旁的雍正听了半日,忽而道:“怎么忽而想起来用通草做装饰?” 富察氏便道:“同身边的嬷嬷谈天,说起她们小时候的事。自小都是贫苦人,哪里能有钱买花戴。” “天然花朵易凋谢,见人用通草扭做花簪,便自己也学着做。” “恰好四阿哥的侍妾富察氏吃药,其中就有一味通草,寻太医院要了些,让底下的嬷嬷们试着做了做,觉得不错,便又令内务府做了一批出来。” 这只是来源而已。 “通草价贱,远非金银珠玉可比。这一年来屡有天灾,因此儿臣想从自己做起,不饰珠玉,故衣蔬食,与百姓共度难关。” 雍正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满怀感喟。 “你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比弘历有福气。” 若是旁人如此,婉襄只怕觉得她们是在做戏。 但富察皇后的确是这样品行高洁,能够很好地体察下情的女子。 他终于有了些心思,“其实皇考圣明一世,最难得的也是这份孝心。” “康熙四十九年,孝惠章皇后七十大寿,宁寿宫举办宴会,参与者岂止王公贝勒,皇子福晋、乃至于来京外藩,大臣侍卫。” “皇考年事已高,然仍作蟒式舞于孝惠章皇后之前,频频向其祝寿。似这般行止,百代帝王亦无有之。” 富察氏微笑着回应他的话:“儿臣虽是满州人,却也未见过满洲的蟒式舞。皇玛法笃行孝义,实为大清百代子孙榜样。” “皇考做了六十多年帝王,到底也难免遗憾事。诸如孝庄文皇后在时热河行宫尚未建成,不得侍奉皇玛嬷于行宫之中赏玩游览。” 富察氏接上去,“幸而孝惠章皇后高寿,热河行宫建成之后每逢入夏,皇玛法都会侍奉孝康章皇后往热河避暑。” “说来孝庄文皇后、孝惠章皇后,以及皇考的孝诚仁皇后三代皆和睦,一同跟随皇玛法谒世祖陵寝,似这般事,往后便实难重见了。” 雍正朝不仅没有太皇太后,雍正元年五月之后,便连太后也没有了。 婉襄终于知道富察氏今日为何长篇大论地谈起康熙的孝悌之道了。 富察氏说完这句话,便站起来,跪在雍正脚边。 她腹部隆起的弧度其实同婉襄差不多,后来乾隆朝唯一的嫡公主将于雍正九年五月二十四日降生。 “人生之大憾一,为‘子欲养而亲不待’。皇玛嬷薨逝之时,皇阿玛痛彻心扉,心中定然有许多遗憾。” “而额娘自圆明园归来,其实也已经病下许久。只是坚持着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不许身边任何人向您提起她的病情。” 富察氏似是有些难受,用手抱着肚子,“儿臣斗胆,请问皇阿玛,派遣出去寻找那宫女家人的侍卫可有消息传来?” “若是无有消息,皇阿玛要令额娘一直呆在永寿宫么?” 熹贵妃是否生病,婉襄并不清楚。但冬至都过去,马上就是新年,她知道她一定按耐不住了。 她要从永寿宫出来,不能堕了她在外命妇之间的威严。 看着富察氏如此,婉襄心生不忍。 但她并不能出言干扰雍正的决定,让别人觉得她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雍正这个帝王的想法。 只能是满怀无奈地望着他,期望他至少对富察氏心软。 “罢了。” 苏培盛迅速上前,将富察氏搀扶了起来。 “这件事究竟如何,朕自会有决断。” 似是怕富察氏担心,又怕她会为熹贵妃母子诘难,他还是给了一句指向性明确的话。 “开年之后宫中诸事繁多,皇后精力不济,是应当有人为皇后分担。” 富察氏是聪明人,当然听得懂雍正的话。 她方要起身谢恩,小顺子忽而从养心殿外匆匆走来,面有惊惶之色。 “回禀万岁爷,贵人,福晋。和惠公主府有消息传来,说是和惠公主黄昏时发动了,道如今还未能将孩子生下来。” “太医说……太医说恐怕胎位不正,是难产。” “什么!” 雍正霍然从长榻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地便要披衣。 不知为何,婉襄的小腹也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小顺子抬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皇后娘娘听闻此事,已然出宫往和惠公主府去了,您……” 皇后是关心则乱,她也只是皇后而已。但雍正不行。 “您是万金之躯,若是圣驾莅临公主府,只怕府中便要更乱了。” 富察氏在这时又走到雍正面前,主动请缨。 “皇额娘久病无力,儿臣是和惠长嫂,当前往公主府关怀。” “皇阿玛放心,和惠是您的女儿,也是怡贤亲王的女儿,十三皇叔在天有灵,定然会保佑和惠,令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富察氏的话语很好地宽慰了雍正,他打消了亲自前往和惠公主府的想法。 但富察氏自己也是孕妇…… “太医说儿臣胎像稳固,比怀着永琏时的怀象更好,皇阿玛和贵人都不必担心。等和惠有了好消息,儿臣会立刻着人禀报。” 她说完这句话,最后给雍正行了礼,便脚步匆匆地朝着殿外走去了。 富察氏的背影是坚毅的,她是婉襄来到这个朝代之后所见过的最网,. 第106章 失落 “朕觉得有些失落。” 雍正说话时,婉襄正一边翻动《永乐大典》中的一册,一面拈起了一块太阳糕。 她知道他为什么觉得失落。 今日雍正亲耕諎田之后,诣先农坛致祭,而后至耕所行四推礼。 他亲自行完礼仪之后要亲王行五推礼,又有诸官员行九推礼,以次耕如仪。 去岁时怡贤亲王还在,也参加了耕諎礼。如今他站在观耕台上,已经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婉襄想了想,拿起太阳糕最上面一层,“为什么太阳糕上面要用红曲画出昂首三足鸡星君发像呢?” “二月初一时御膳房送来的太阳糕是在上面捏了一只小鸡的。都和鸡有关。” 雍正一下子就忘记了他方才的那些悲伤和烦恼,来笑婉襄无知。 “金鸡报晓,难道你也不知?太阳糕之意本是‘太阳高’,是期盼农耕之时天气晴朗,将来五谷丰收。” 婉襄拈起了最上层那块,太阳糕近来是她最喜欢的点心。 太阳糕使用江米面制成的,蒸熟之后成小小的饼状,中填枣泥,或是芝麻粒。 五块小饼累成一摞,最上层是小鸡,或许是因为这样距离天能够更近一些。 婉襄一面吃,一面极敷衍地回应雍正的话:“原来是这样。” 雍正不觉又自他那一堆比天还高的奏章之中抬起头,“明日是阴天了。” 因为上面的金鸡都被她吃了。 “朕见你近来每日吃的东西都不少,为什么也没觉得你丰腴起来了。原来瘦弱地像是朕养的那只白鹦鹉,此时也不过像兔子。” “看似毛茸茸胖乎乎,其实只是毛长了些,还是没有几两肉。” 婉襄斜睨了他一眼,吃完了第一块,又拿起了第二块。 其实她吃的东西也并不算很多,她只是常常在吃东西而已,因为觉得饿。 怀孕于女子而言实在是折磨,但好在度过前三个月,她再也没有吐过。 孕中期相对来说舒服一些,可如今已经在向着孕晚期走了。 这个朝代只能顺产,刘婉襄的身体底子不错,但婉襄也每日都在系统中查询相关的资料,适时补充营养和运动。 这个孩子应该能顺利降生,她不至于碰见什么意外。 雍正的目光没有收回去,反而一直望着她笑。 婉襄便不再看他了,大言不惭,“哎呀,这是孩子喜欢吃呢。到它出生的第二年二月,你自己问它爱不爱吃就是了。” 雍正大笑起来,甚至于惊动了守在门前的小顺子。 他一头雾水地走进来,又一头雾水的被雍正笑斥出去,弄得婉襄也莫名其妙。 真的有这么好笑? 雍正自己终于沉静下来,“和惠生产时虽然是难产,桑斋多尔济倒很健康。“ “近来和惠母子都在圆明园中修养,你若是无事,也可以同她请教请教。” 和惠公主虽然是怡亲王和兆佳福晋的女儿,但她入宫很早,刘婉襄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些模糊的童年回忆。 和惠公主是由皇后关照长大的,在圆明园中也就跟着皇后住在天然图画里。 婉襄每日都要出门散步,常常去探望皇后,也就自然经常遇见和惠公主。只是不敢和她太过亲近。 她点了点头,“我和公主都还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皇后娘娘教了我们很多。” 皇后一生虽然只有弘晖这一个孩子,但她却很懂得如何侍弄孩子,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只不过婉襄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和她的儿女相处,和惠却…… 婉襄不想这些事了,“四哥不继续看奏章么?” 她其实是不想打扰他的。 雍正闻言便仍旧低下头去,“近来准噶尔又开始蠢蠢欲动,令朕心烦。” “十二月时,准噶尔贼兵就曾经趁我军不备,进犯阔舍图卡伦,盗取驼马,不能盗走的,便驱赶以至疲惫。” “卡伦总兵官樊廷玉副将冶大雄领兵两千,鏖战七日七夜,将被盗驼马悉数夺回,杀贼甚众。” “有此前车之鉴,朕已下旨令各部官兵小心防范,不许疏忽。” “朕还要于西路巴尔库尔,北路卡伦筑城筑兵,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令他们退去游牧之所。牛羊驼马者,无事放牧,有事时尽收于城,可使贼众永无所获。” 在以农耕为主要生产力的国家,牲畜于人们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这些话还算得是慷慨激昂,他的情绪很快却又低落下来。 “朕亦要嘉赏力战克敌者,抚恤授命疆场者。” 他开始在素纸上笔走龙蛇,“朕打算将这些战死疆场的士兵灵位放入忠勇祠,享春秋祭祀,万世流芳,以表忠节。” “此外,于恤赏定例之外,更加倍赏赐。而似樊廷、冶大雄者,赏给世职,令其子孙承袭。” 今年会有很大的一场战役,准噶尔是几代清帝都想要拔除的痈疮。 婉襄已经隐隐有些害怕,他今夜心情不佳,不仅仅是因为过去几个月清军和准噶尔之间发生的摩擦。 “准噶尔逆贼凶顽不灵,犯界作乱,添拨官兵事宜朕已着岳钟琪筹划。今日岳钟琪上奏,议覆军机事宜十六条,竟无一可采取之处。” 雍正停下了笔。 “朕心中实在忧虑,婉襄。” 他唤她的名字,婉襄才知道他原来并没有完全出神。 婉襄站起来,朝着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下。 他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婉襄的腰,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 才是二月,衣裳仍然厚重,然而他们的孩子总在这时活动起来,他能真切地感觉到它。 “岳钟琪从前轻言长驱直入,结果被噶尔丹策零打回,深以为耻。如今清兵又为准噶尔盗赶驼马,令人愤怒。” “乘时努力,报恩雪耻,却又但能虑贼,不能筹己。朕很想问问他,难道此时朕令他率大军攻打准噶尔,他便定然能够取胜么?” 没有这个如果。准噶尔也不会亡于雍正一朝。 婉襄一直都觉得她知道所有的历史,知道所有人的命运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它们逼迫着她去做一个旁观者,逼迫她置身事外。 可是她的情感偏偏开始不断地和历史上的这些人物发生连接,自己也成了历史书页上随便翻过去便是一生的小角色。 如何不随着他们悲哀,随着他们欣喜。 她很害怕六月将要到来的那场战争,甚至更甚于自己将要面临的分娩。 “它踢了朕一下。”更多的联结。 婉襄的思绪收回来,目光又集中在从没被自己的孩子踢过,满眼惊喜的雍正身上。 轮到她来嘲笑他的无知了,“我每日都要被四哥的孩子踢好多回。” 从冬至那一日开始。她的孩子很慢热,五个月才开始在她的肚子里运动。 看着他惊喜的模样,婉襄心中忽而又是一动,“四哥从前……敦肃皇贵妃在时……” 她好像越来越免不了小心眼。 雍正永远都能明白她在说什么,“在其他人那里,朕都是亲王,或是皇帝。” 不是“四哥”,不会在嫔妃面前丢掉君王的威严。 婉襄轻轻地抚摸着他颈后的皮肤,想要克制住自己落泪的冲动。 又开始怂恿肚子里的孩子,“好孩子,快,再踢几脚。等你出生之后,你的阿玛是天子,就不能不恭恭敬敬,景慕仰视了。” 雍正没有说什么,那孩子却像是听懂了婉襄的话,更用力地踹了一脚。 但雍正自然不会觉得如何,反而是婉襄自己被它踹弯了腰,有些承受不住,被雍正搀扶着,重新坐回到了窗边的长榻上。 她缓了一会儿方觉得好些,靠在雍正怀里,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给它回应。 “破小孩,今天差不多了,你该休息了。” 雍正见她这样稚气地同孩子说话,免不了嘲笑她,“有些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句话偏偏又正暗合了婉襄心事,她的情绪不免又低落下来。 但她不想为雍正察觉,“马佳大人去了布彦图河畔,修筑科布多城,如今如何了?” 那一日桃叶追着马佳·巴衮出了门,可她并非是为马佳·巴衮的话所打动了。 她反而越加坚定地拒绝了他,令他不必再对她心存幻想。 而后未过多久,马佳·巴衮便向雍正上书,想要前往前线,为国家效力。 雍正允许了,也没有多问什么。 桃叶和马佳·巴衮的这段故事,好像就写到了这里。旁人都不需要知道更多。 “不过寻常进度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但科布多特别。 它是清军在和通泊战败之后退居之城。今夜好像绕不开战争了。 婉襄缩进雍正怀里,“再让我靠一靠,四哥就继续去批奏折吧。我想要先去后殿睡一会儿,等四哥批完奏章,我们再一同回九州清晏去。” 九州清晏离勤政亲贤殿更近一些,如今他们都住在那里。 温存过片刻,她放他回到帝王的位置上去。自己一个人躺在后殿的长榻上,一片昏暗之中也能看清那块“为君难”的匾额。 朦胧中睡去,身体又在朦胧之中腾空。 她知道,这是他来做她的丈夫了。她可以安心地依靠着他。,. 第107章 和惠 “……准噶尔贼人留守驻防木鲁河,又于绍安及伊尔布尔设卡伦,虽声称欲犯我北路,朕料其狡诈,恐仍欲来犯西路……” “……蓝生芝之脱回,未必非贼之欲擒故纵之计,令其传假信,懈西路之兵,朕早已令尔等岳钟琪……” 婉襄站在勤政亲贤殿门前静静听了一会儿,回头向小顺子道:“万岁爷在同大人们议准噶尔之事么?” 小顺子点了点头,“蒋廷锡大人和张廷玉大人在里面,四阿哥也在。今日准噶尔有新动向,万岁爷今日怕是要议事到很晚。” 婉襄知道雍正此时恐怕心中烦闷,便同小顺子微笑了一下。 “那我便不打扰万岁爷了,若是万岁爷有闲,替我禀报万岁爷,说我去皇后娘娘那里坐坐。” 她仍然住在万字房,今日午睡起的晚了些,没有来得及躲到勤政亲贤殿的后殿里去。 漫漫长夜便只能自己派遣,正好也去探望皇后。 去岁冬至,和惠公主难产,皇后不顾自己的身体跑到了公主府去。 谁都以为这般操心与冬日严寒会进一步地损害她的健康,可新得了外孙,她的身体反而好了一些。 她多有些满族习俗的见识,婉襄听她说这些,觉得十分有趣。 是四月了,衣裳略轻薄些,黄昏时起风,仍旧让人觉得有些寒冷。 桃叶为婉襄披上了薄纱金鱼纹披风,伴着她一起朝着天然图画走去。 自从马佳·巴衮离开紫禁城之后,桃叶便又回到了婉襄身旁,和前两年都不同,她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马佳大人是在科布多筑城,并不在前线作战。前几日万岁爷还收到了马佳大人的密折,一切进展都是顺利的。” 拒绝了他,并不代表就完全没有关心。 桃叶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望着脚下的路。 “其实从勤政亲贤殿过去天然图画有些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姐姐当真要走那样远的路么?” 如今已是三月底,太医说她大约会在四月底生产。 在力所能及的限度之内多多走动于生产有益,婉襄告诉过她这一件事,原本也不强求她有什么回应,只希望她能安心而已。 “和惠公主的儿子很可爱,两、三日没见了,还挺想他的。回来时若是累了,传步辇过来便好。” 桃叶便又沉默下去。 到达皇后所居的五福堂时天色已然黑沉,堂中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和惠公主果然带着儿子在皇后这里陪着皇后说话,两人手中都拿着针线,应当是在做女红活计。 婉襄常来常往,皇后与和惠公主都未有多惊讶,笑着看着她朝着她们走过来。 彼此之间门问了好,婉襄便同她们围坐在一起,一面闲谈,一面看着她们做女红。 和惠公主问婉襄,“今日我去给皇阿玛请安,没有见着贵人。不过也谈了几句同贵人相关的事。” “春日食春饼,春盘,贵人似乎很喜欢。临近分娩了,贵人正是应当多吃些东西,保养精神。” 去岁春日里,婉襄就很喜欢吃春饼。 春饼者,以开水烫面,涂抹香油,巧手烙成双合饼。吃的时候将两片薄饼摊开,将想要吃的菜加入,而后卷成筒状。 清廷风俗又与前朝不同,满族人生活在东北,喜欢吃鹿肉、野鸡肉、关东的鹅肉、野猪肉等等。 而后再与茼蒿、酱瓜、豇豆角、甜酱、葫芦条、绿豆粉等各种食材一同放入红漆描金等食盒里,制成“满洲合菜”。 和惠公主关心,婉襄笑着答话:“嫔妾是喜欢吃春饼,尤喜欢加上熏鸭肉与甜酱。今日午膳时一连吃了三个,还被万岁爷笑话呢。” “今年膳房的五辛盘准备得也好,到底是御厨,葱、姜、蒜、韭、辣芥都可以切得那样细,又那样匀称。” 五辛盘中都是辛味食物,可以活气血,发散邪气。 立春之后阴消阳长,是应当活跃身体的时候。 同时“辛”又同“新”,有很好的象征意义。 “去岁时嫔妾倒是不爱吃,今年觉得姜丝辣丝丝的,再加上甜酱,味道也很不错。” 和惠微笑着又下一针,“有身孕时口味改变,也是很正常的事。” “今年膳房准的的春盘翠缕红丝,装五辛的珐琅盘也备极精巧,确实比从前强些。” 谈过了膳食,婉襄随手拿起了一件已经做好的小衣服。 “今年是辛亥年,这小猪绣得真可爱,是公主做的么?” 这衣服料子寻常,不过是普通麻布,但很柔软,应当也十分透气。 而这小猪用五色丝线绣成,神情十分神气。因为丝线甚多,衣服反面还用更柔软的棉布垫了垫,不会使小婴儿幼嫩的肌肤收到伤害。 和惠公主同时抬起头,望着婉襄笑了笑,“刘贵人喜欢么?” 和惠公主其实并不是什么绝色的佳人,五官肖似怡贤亲王,轮廓则类极兆佳福晋,相比于怡贤亲王的英气,气质仍是偏端庄一些的。 一笑之间门更为温婉,使人如沐春风。 婉襄也望着她笑,“自然是喜欢的,公主的手工,便是宫里手艺最好的绣娘也比不上。” 不过婉襄也就更奇怪,似和惠公主这样高贵的出身,怎会将这样多的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 “我自小受皇额娘教导,虽为公主,也要知四时之理,知苧麻之事。不可骄纵任性,要体察下情。在宫中总是长日无聊,因此学会了做女红。” 她看着婉襄将那件衣服放回去,“这是送给刘贵人的孩子的,今年也是巧,阿嫂也有身孕,将要生产,我手里的这件就是要送给阿嫂的。” 和惠公主亲切地称呼富察氏为“阿嫂”。 富察氏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是熹贵妃的儿媳,但即便是与熹贵妃为敌的嫔妃宫人也挑不出她半点错,都愿意与她为善。 皇后亦道:“和惠生产时凶险,将本宫的命都吓去了半条。” “前几日本宫已经命人前往妙峰山的碧霞元君祠进香祈福,保佑你和伯塔月顺利生产。” 碧霞元君是民间门信仰的女神,说起来同富察氏之间门还有些渊源。 富察氏一生为乾隆养下了两个嫡子,但可惜都不长命。 皇七子永琮薨逝之后,富察皇后跟着乾隆东巡,有碧霞元君入梦,因此乾隆便带着她一同去泰山顶的碧霞宫祈福。 这样早就结下了缘分。 婉襄向皇后道谢,“多谢娘娘关怀,嫔妾定然会平平安安地将这个孩子生下的。” 从去年在裕妃面前犯起糊涂之后,有旁人在场时,皇后便总是沉默居多,她知道婉襄是诚心道谢,也不再说什么,彼此心领而已。 转而又问和惠公主,“你方才说万岁爷提及的那个蓝什么……蓝芝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蓝芝生? 方才雍正也提起过。 和惠便继续耐心道:“蓝芝生本是宁远大将军岳钟琪麾下的一名兵丁,一月之前中伏,为敌所掳。可三月间门却忽而又逃回到了巴尔库尔,还带回了一些军机。” 到底是怡贤亲王的女儿,说起战事来头头是道。 “说是准噶尔小策零顿多卜准备从北路进攻我军,希望我军将兵力都压到北路上去。但皇阿玛并没有相信,他觉得蓝芝生能逃回来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带回来这样的消息。” 一个普通兵丁,能这样跑回来,的确像是一个传说神话。 “这恐怕只是准噶尔贼兵之计谋,想要声东击西。” 然而蓝生芝说的是对的。婉襄在心里说。 “蓝芝生还带回来一条消息,说是准噶尔敌将多尔济、波罗特要带着准噶尔臣民迁居哈剌沙尔。这地方是回部族人耕种之地。” 回部,即是乾隆“香妃”的部族。 除却这个,这样多陌生又拗口的词汇,婉襄已经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她也不知这些是满语词汇还是蒙语,总是熟悉满蒙文字的皇后与和惠公主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 和惠公主继续说下去,“耕种之地,约略并不宽敞。噶尔丹策零若是要率部前往,总有一两万人,哈剌沙尔这样的地方,难道真能容纳得下这样多的人?” “便是真能容纳,准噶尔部原本居住在伊犁,其西北部与图尔古特、哈萨克相邻,他们都与准噶尔为仇敌,策零又岂敢舍出自己的巢穴,远居哈剌沙尔?” 她最后下了结论,“这些事都是说不通的,皇阿玛今日同我谈起,一个字也不肯相信。” 转折也总来的猝不及防,“然而皇阿玛一再向他们强调对于蓝芝生、哈密回子之言要谨慎再谨慎。” “四川提督纪成斌参赞军务,闻贼人侵扰吐鲁番之信,便派遣樊廷领兵四千赴援,令皇阿玛大为光火……” 婉襄想起来,六月的和通泊之战,战败原因是因为前线的将领轻信了敌军放出来的讯号。 总是做不了正确的决定,失败是无可避免的。 连后宫妇人都在讨论与战事相关的话题,可知如今的局势究竟已经有多紧张。 乳娘将刚刚睡醒的桑斋多尔济抱进了五福堂中,房中氛围一下子就改变了。 人人都争相逗弄胖嘟嘟的婴儿,没人再提起方才的话题了……,. 第108章 结缘 婉襄坐在勤政亲贤殿里用筷子夹黄豆吃,每吃一颗,便念一句佛号。 雍正批奏折的间隙里抬头望了她一眼,“人家拈佛号都在煮豆之前,哪有人一边吃一边念的?” 四月初八佛诞日,吃结缘豆,结来世之人缘。 婉襄被他打断了,便停下来。 “煮豆之前我没有拣过佛豆,也只好现在来弥补了。这些是皇后娘娘赏给我的,这边是四哥的。” “吃豆子是结缘,念佛号便是为这孩子积福。” 佛家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是命中注定的,而在四月初八这一日吃煮好的黄豆、茶豆、青豆,便可以和施豆之人结缘。 有缘分的人下辈子再相遇,便会相处和睦,相爱相亲。而没有缘分的人会擦肩而过,甚至于彼此憎恶。 雍正闻言,停笔的时间更长,“朕平时倒不觉得你有这样相信佛理。” 婉襄当然不相信。 她来自一个什么事都可以用科学解释的,没有神明的世界。 “母亲为了孩子,再没有意义的事都会做。更何况我也希望来世还能遇见四哥,还能遇见仁慈善良的皇后娘娘。” 但不要是如今的这种关系了。 他微笑了一下,神情略微有些落寞,而后又低头继续批阅奏章。 “‘仁慈善良‘,这评价很高,皇后待你很好么?” 婉襄知道他在失落什么,想要哄他高兴,“皇后娘娘待我当然很好,总有时令糕点赏给我吃。” 像是关怀小辈一样。 说来也很奇怪,她从来都不觉得她和雍正之间有太大的差距,却总觉得自己和皇后是隔辈之人,她近来几乎日日都往天然图画去,日日见皇后与和惠公主。 婉襄总觉得皇后待她和待和惠公主是一样的,皇后给她的,是她缺失已久的女性长辈的关怀。 雍正便斜睨了她一眼,“朕特意让人到京城街市上给你买来的榆钱糕,又比不上旁人了?” “难得也就难得在‘街市’这两个字上,若御膳房中做的,可没有这样难看。” 当然,也不是刘婉襄记忆中的味道。 婉襄笑着刺了他一句,拈起一块榆钱糕看了看。 这榆钱糕白绿相间,青翠可爱,不要说香气,便是模样也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婉襄并不敢吃。 “我还是想要多结些缘。”她又开始拈黄豆。 “这些佛豆是熹贵妃着人烧煮的,一共一万粒,都送到了朕这里。朕给了皇后黄豆与青豆各三百三十三粒,茶豆三百三十四粒,她给了你多少?” 一万粒佛豆到雍正手里,而后按地位分下去,剩余的便散给宫人,以及圆明园外的百姓。 但他给她的和给皇后的数量是一样的。 雍正虽然嘲讽她,但他并非是不相信。她爱慕他,便相信他所相信的一切事物。 煮豆燃豆萁,施豆结人缘。 “青豆和黄豆各三十三粒,茶豆也是三十三粒,只比给和惠公主的少一颗茶豆。” 若皇后仅仅将她当作寻常宫嫔,她是得不到这么多的。 雍正点了头,并没有评价什么。 片刻之后又问她,“还有谁给了你结缘豆?” 婉襄看着桌上分地清清楚楚的小碗,“和惠公主给了我各三颗,裕妃娘娘也是,还有……宁嫔娘娘。” 言及宁嫔,雍正似乎也有意外,“宁嫔近来在杏花村深居简出,发落园中诸事,朕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自上次之后……你们之间还有往来么?” 熹贵妃被雍正解除禁足之后很快重掌大权,雍正又以皇后推荐之故,让宁嫔来一同协理六宫事。 因为一件事成了仇敌的两个人,如今要合作,六宫中人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只有受命的那一日,宁嫔过来雍正面前谢了恩,而后除却必要场合,几乎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她眼中也没有从前的那种光亮了。或者她不再爱慕他了。 婉襄坦然道:“很少。我和宁嫔之间原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偶尔用她的高贵来关怀我,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 “上次的事情扑朔迷离,我又毕竟有了这个宝贝,与其继续亲近,还不如不要沾惹,以免惹祸上身。” 自那一夜在圆明园中赏秋夜星空之后,婉襄便常常拿“宝贝”这个词来调侃雍正。 她刚刚说完,雍正便放下手中的笔,大步流星地朝着她走过来,让她下意识地往后倾了身体。 一直走到婉襄面前,彼此的衣料都黏在一起,他俯下身来,将那些佛豆都纳于他胸膛之下,静静地凝视着婉襄。 “宝贝?” 婉襄的眼睛不自觉瞪大了,连孩子都有了,她和雍正之间自然不能说是同彼此不熟悉,不过不需要她的任何诡计他便这样唤她,仍是第一次。 她的唇角微弯,正想要说些什么,便见雍正低下头去,伸手抚摸着她的小腹。 “宝贝,皇阿玛将来一定会很疼爱你的。” 原来是在唤着孩子。 婉襄连忙收起了她荡漾的春/心,装作不在意地别过了脸去,让他能和他的宝贝在她面前独处一会儿。 而后很快就听见了雍正轻笑的声音,隐忍的,而后终于爆发,变成初夏之夜里压过虫鸣蛙声的畅快笑声。 婉襄回过了头来,望着他的模样微微有些恼怒,许久之后他终于停下来,用双手捧住了婉襄的脸。 “到如今了,脸上终于长了些肉,看起来更像个宝贝了。等到生产之后这些肉也不要消下去,那才最好。” 他见婉襄仍然没有消气,反而故意要撩拨她,“这孩子还没有出生,额娘便先吃上了它的醋,这可怎么是好?” “才没有。” “真没有?”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伸手揽了她的肩膀,让她能够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躺是躺了,只仍然不主动说话。 雍正忽而又问她,“今夜在皇后那里用晚膳,都吃了些什么。” 婉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人家毕竟是皇帝,不好不答话。 “罗汉面筋一品、素馅包子一品、银葵花盒小菜一品、口蘑炖面筋一品、奶/子二品、饽饽十品……”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初七日开始,宫中信佛的嫔妃便不吃荤了。 也因为春夏时不比冬日,菜蔬丰富,吃了一整个冬日的荤腥,的确也应当换换口味了。 婉襄盘点了半日,觉得没有什么遗漏了,一抬头便撞进他笑眼里。 被她发觉了笑意,雍正佯装正经道:“果然没有吃醋。” 婉襄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攀在他脖颈上,“我会比任何人都爱这个孩子,无论它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凑近了她,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那朕和你忽而就变成竞争关系了,你说它会更喜欢朕,还是更喜欢你?” “也可以一起努力。”她用力地抬起自己的身体,也同样送给他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没有更进一步了。 婉襄的手绕过他的腰,抓住了他的发辫,“有想过给这个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再不取名字的话,难道等它出生了,便只是‘宝贝’、‘宝贝’地叫么?” 阿哥、公主,她很想让她的孩子只纯粹地是她的孩子,不想有别的身份。 她害怕她的一意孤行会带来不幸。 “若是个阿哥,自皇考开始,取名便都遵循汉人的方式,排字辈,循偏旁。下一辈是‘弘’字。” 在这个朝代,若是个公主还好,不需要承担那么多的职责,自雍正开始,就很少有公主远嫁草原了。 可若是个阿哥……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会因为她这样的母亲受多少磋磨? 婉襄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不想为雍正发觉,假装笑意嫣然地听着他说下去。 “朕选了两个字,一个是‘晗’,天色初明之意。一日方始,有无限希望与可能。” “还有一个是‘晏’字,天青无云。” 他没有提及“曕”字。 婉襄勉强笑了笑,“都是好天气。那公主呢?” 一连夭折了那么多女儿,雍正怎会不心有余悸。 “从前朕的公主取的都是满名,朕与你的孩子,想同样取个汉名。阿哥的名字不过选两个字而已,公主的名字却要谨慎再谨慎,朕还要好好想一想。” 婉襄嘲笑他,“原来阿哥的名字都是随便取的。” 他不以为忤,反而越加理直气壮,“也只是拟了两个字而已,说不准朕到时见了阿哥还是觉得不好,不过选个乳名先叫着罢了。” “像叫小狗那样?” 雍正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满怀温存。 “像叫你那样。” 原来是怕她反击。 他的怀抱太温暖了,是有别于夏日的暖。她一没入其中,哪里还会想要放开、挣扎。 只管沉溺。 但雍正终究还是要离开她的,勤政亲贤殿中点了灯,还有千千万万百姓家中无有灯火,他要为他们筹谋。 他重新回到了那些奏折面前去,认真地开始批阅起来。 许久之后,婉襄在睡意朦胧间听见他叹息了一句。 “很快便会是十,. 第109章 出生 “婉襄……婉襄……” “贵人用力,用力些!” “贵人,您不能睡……您留些力气,别一味喊疼啊贵人!” “贵人,您要配合我们,您若是只顾着喊疼,小阿哥如何落地呢?贵人……” “来人啊!贵人晕过去了,快切参片来给贵人含着!” 是谁在说话,婉襄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团朦胧的意识里。 是谁在喊疼,她根本就不疼。 又是谁在喊她,有谁在拽着她非要她走? 在一片混沌之中,婉襄睁开了眼睛,但仍然是黑暗的。 这地方她曾经来过的,在上一次她濒死的时候。既然熟悉,便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了。 “组长……尹桢……“ 她唤他的称呼,也唤他的名字,不断地重复着,直到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婉襄。”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真切的哀痛,这哀痛让她感觉到了不安。 “组长,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泰山之中或者鸿毛之轻,她选择了中间的。 “没有人能让你回去。” 尹桢的回答很干脆,可婉襄却并没有能够安心下来。 她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对的,她知道此刻或许她的意识不应该呆在这里,刘婉襄正在生孩子,九死一生。 可是她也不敢离开。 “科研组的大家都好吗,我目前取得的这些文物资料都顺利入库建档,给学者研究,或者举办展览,让民众们欣赏了吗?” “或者……或者有些碎裂的文物在我获得的完本资料之下,有更好的修复方法了吗?” 婉襄想要不停地说话,却发现她说到这里,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她知道她早已经不是一个称职的科研工作者,除了日常扫描文物之外,她很久没有再修理瓷器,更不要说将这个过程展示给二十二世纪的人看。 但她近来好像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没法那么自如地开始给民众直播。 “这不是你此刻应该考虑的事,婉襄。” 尹桢的声音里有着不属于他的急切,“你不能只是选择留下这个不存在于历史中的孩子,你应该更努力地把她生下来,婉襄,你回去,你不能再留在这里。” 回去? 去是归处,哪里才是归处? “为什么科研组当时会选中我来做这个执行者?明明有那么多人……” 比她优秀,比她年轻,比她聪明。她已经想问很久了。 尹桢的回答同样让婉襄听不懂,“不是选你,是只有你。” “去吧。” 他的声音落下来,似有开天辟地之力,周围的混沌与黑暗在迅速地消失,她确信她这一次看见了他的脸。 他眼中有泪,婉襄问他:“组长……为什么你在哭?” 一开始的时候她竟然并没有发觉不对,只是奋力地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到达他的耳畔。 “我没有哭,是你在哭。” 不可能…… “婉襄……婉襄……” 一道熟悉的女声,一直在连续不停地呼唤着她。 婉襄睁开了眼睛,一团光亮之中渐渐出现了帐幔,木材,合欢花…… 她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尤其是枕边,而她眼眶酸涩无比,始终紧绷着,是泪水留下的痕迹。 原来她真的哭过。 “婉襄!你醒了!” 有谁迅速地握住了她的手,而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她的手背上。 温热和触觉回到她身体里的那一瞬间伴随着的是剧烈的疼痛,她平躺着,再也看不见如小山峦般高耸的小腹。 恐惧和惊慌迅速地攫住了她的心,也让她下意识地反握了他的手。 “我的孩子……” 他将她的手放在心口,令她的注意力也集中过来,“婉襄,别怕,别怕。” “你给朕生了个小公主,她很健康,你仔细听,嬷嬷们正在给她洗澡,你能听见她的哭声……” 婉襄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地让自己从这种恐慌之中逃离出来,而后如他所说的一般去听。 分明是夏日里了,万字房里没有一点虫鸣与蛙声。 她很努力地去听,终于从这寂静里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婴儿啼哭的声音。 婉襄的心放下来。 “不是公主。” 她不知道刚才她和尹桢的对话究竟只是一场梦,还是某种系统在极端情况下采取的应对机制,培训的内容里并没有这一项。 “什么?” “四哥答应过我的,若是女儿,不会给她任何封号。至少是在她成年之前。” 婉襄脑海中回想起来的是尹桢的脸,以至于她不敢去看雍正的。 怎么会,怎么会,他们的容貌怎么会是一样的? 他以为她只是太累了。 “成年之前朕不会给她封号,但朕是天子,天子之女即为公主,如何不是公主?” 那就让他觉得她只是太累了。 “史书里也不要写,就像……就像她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婉襄心中的恐惧完全冲散了女儿新生的喜悦。 雍正沉默了。 又片刻之后,他坐在床榻边沿,将婉襄搀扶了起来,让她能够靠在他怀里。 一旁放着一碗药,他将它拿起来,一勺一勺地喂给婉襄。 “别的事都先不谈,先把药喝了。” 婉襄也没有心思和他解释,狡辩她这样做的因由。 她顺从地喝着药,那些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地润泽着她的唇瓣,喉咙,直流淌到她心里。 给她带来力气的同时也终于唤醒了那些藏在不管不顾念头之下的理智,她在一瞬间觉得莫名地委屈。 “四哥……” 他终于听见了他想要听到的称呼,温柔地用指腹抚去了她的泪水。 “别哭,别哭。” 可他的声音分明也喑哑。 “刚刚做了母亲的人,同女儿一样爱哭怎么行?更何况你的身体现在很虚弱,哭多了会伤眼睛的。” “真的很疼。” 此时她即是刘婉襄,她的疼痛也是她的,终于回想起来了。 他轻轻地贴了贴她的面颊,“都是朕不好,是朕让你受苦了。今日是五月初四,太医前来禀报说你昏迷,朕还以为……” 这话太不祥了,也可见当时的情形究竟有多危急。 不过,四月底迟迟不肯发动,她的女儿原来要生在怡贤亲王的忌辰。 “四哥去祭奠怡贤亲王了吗?” 雍正的目光黯淡下去,“行到一半,小顺子来报你要生产,朕便折返了。” 婉襄想要安慰他,“等到明年,让女儿跟着您一起去祭奠怡贤亲王。” 那时候她应该会走了。 她连那孩子的面都还没有见过,便已经开始考虑一年之后的事了。 “四哥要给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尤挂着泪珠的睫毛,朕已经想好了名字,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 这样的抚触令她感觉到舒适,浑身上下紧绷着的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了。 “四哥文采飞扬,博览群书,取的名字一定是最好的。是什么名字?”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说:“嘉祥。” 嘉祥。 雍正其实没有告诉她具体是哪两个字,但是婉襄一下子就明白了。 怡贤亲王的名字,是胤祥。 他们的女儿降生是嘉祥,是世间难求的祥瑞。他也更希望这个出生在怡贤亲王忌日的小姑娘,永恒地铭记着那个她其实都没有福气见到的叔父。 那个,于她的父母其实都有深恩的男子。 “我怎么会不同意呢。”她缩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嘉祥,以后就是我们的女儿。我们都会好好地疼爱她,她的十三叔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她健康成长。” 她最终还是不得不找了理由,“别让史官记录下来嘉祥的出生了,或者至少等她长到十岁的时候。” “太为父母珍爱的孩子往往……” 就像是他的福慧,还有乾隆的永琏。 “嘉祥会平安长大的,她也会拥有属于公主的一切荣光,四哥答应我。” 她此刻这样虚弱,她知道他不会舍得拒绝她的。尽管他也会忍不住为自己的女儿鸣不平。 “好,朕答应你。” 他越加爱惜地搂了搂她,向她诉说着他的恐惧。 “婉襄,你在房中这样疼,朕恨不能以身代之。” 她握着他的手臂,安心地再一次闭上眼睛,“四哥去岁重病的时候,我也希望我能代替四哥生病。” 他的这场病,一直到十年春夏才能完全好起来。 “朕将你晋封为嫔吧。” 婉襄知道他会这样说,仍旧摇头。 “晋封为嫔需要有功劳,譬如懋嫔、裕嫔、宁嫔都有,或者曾经有子嗣。既不于史书中记载嘉祥出生之事,我没有功劳。” 他心疼她虚弱,终究没有再坚持什么。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实在很累了,她刚刚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便听见殿门前嬷嬷们说话的动静。 她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光顾着恐惧与拒绝荣光,她连她的孩子都还没有见过。 嬷嬷们抱着一个红色的襁褓越走越近,婉襄又莫名地紧张起来,直到她们将这个红色的襁褓交到雍正手里。 他既搂着她,还能有裕余抱住嘉祥,他们一家三口紧密地同彼此相连。 婉襄伸出手去,将小婴儿下巴处的锦锻微微往下压了压,她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第110章 知己 婉襄趴在摇篮边,静静地看着她的孩子。 嘉祥出生都已经有三天了,婉襄产后疲惫,休息的时间很多,但只要一醒来,就会眼珠子都不转一转地看着这个沉睡着的孩子。 若以世俗眼光来论的话,刚出生的孩子还是红彤彤的,有的连皮都没有完全展开,当然是不大好看的。 但谁让嘉祥是婉襄的孩子呢,她看她自然是哪里都好看的。 雍正是正常黄种人的肤色,婉襄的皮肤很白,小小的嘉祥却有些黑,嬷嬷们都告诉她,等小婴儿长开了是会变白的。 其实婉襄倒是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健康和完整。这个年代的孩子太难养大了。 那天她刚刚生产完,雍正不得不回去批奏章,嬷嬷们把嘉祥放在她身旁睡觉,她就强撑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襁褓,数了她的手指头和脚指头。 都是十个,不多也不少。 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只有和她自己一样的味道。 嘉祥是很乖的孩子,即便被自己的额娘这样折腾,也仍然抿着嘴睡得很香——睡觉好像是她来到这世上唯一的任务。 此刻也如是,婉襄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短得可爱的睫毛,她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个小可爱,怎么看都看不厌。 不过要相信且接受她就是她的孩子,婉襄还是花费了很长的时间。 是在喂她喝奶,换衣服、尿布,触碰她的肌肤之中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桃实从殿外走进来,笑着望了一眼嘉祥,而后向婉襄道:“富察福晋带着永璜阿哥过来探望您了。” 距离富察氏生下和敬公主,也就只有十来天的时间了。 婉襄觉得有些意外,“快请福晋和小阿哥进来坐吧。” 富察氏和永璜很快便走进房中,永璜明显想要挣脱富察氏的手朝着婉襄跑过来,却被富察氏紧紧地拉住。 “来之前额娘是怎么同你说的?” 她一面说,一面走到了近处,略微有些吃力,却仍旧得体地同婉襄行了个福礼。 “永璜一直嚷着要过来探望小姑奶奶。儿臣想着您是第一次生产,有些不顺利,也有些放心不下,因此过来探望您。” 婉襄连忙令桃实为富察福晋搬了张太师椅,又取了鹅羽软垫过来,这样富察福晋能舒服些。 她没有推辞,婉襄便笑着向永璜道:“小姑奶奶在这里。” 永璜进门时明显非常兴奋,但被富察氏轻轻训过一句之后,此刻便谨守礼仪。 瞪着大眼睛看了婉襄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就从富察氏身边跑到了婉襄面前的摇篮旁,用双手攀在摇篮边缘。 他并没有对嘉祥做什么,只是一直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盈满了好奇。 桃实会看着多动的孩子,婉襄可以有余裕同富察氏闲谈。 “还是去年五月时见过永璜一次,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都长这么高了。” 永璜虎头虎脑,其实很可爱。 富察氏也温柔地望着永璜,“正是呢。看着小孩子们长大是最有意义的事,常常能给大人带来各种惊喜。” 婉襄又道:“永琏怎么没有过来,是怕孩子们呆在一起吵嚷么?” “永琏还小,不如永璜听话懂事,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精力旺盛,的确是有些吵的,恐怕打扰贵人休息。” 富察氏面上显露出一点疲惫之色,“而且这几日天气热起来,一时没有注意,叫他感染了风寒,正在吃药休息呢。” 永琏这孩子,也太多灾多病了些。 婉襄点了点头,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富察福晋的。 “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恩典,赏了我很多补身的药材,福晋带一些回去,若是永琏能受得住进补,便给他吃一些。” 上一次富察氏生永琏,她身体不佳,并没有去探望。 而如今富察氏将近临盆时,身体仍然不佳,却总是这样盛情。 推辞反而显得见外,富察氏笑着受了,又关怀婉襄,“贵人今日脸色不错,身上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若正常的话,婉襄是不能恢复地那样快的。 产后第一日,她实在觉得身上没一点力气难受,便试探性地在搜索框中输入了“特效药”三个字,很快就拿到了一颗药。 科研组并没有放弃她,她努力地把那些对话都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只是仍然觉得没力气,倒是不那样疼了。” 这个朝代的女人人均都要经历好几次生育之痛,实在是加诸于女性身上最重的枷锁。 她们正在寒暄,一旁的永璜忽而抬起头,望向富察氏,“额娘,妹妹去哪里了?” 婉襄一下子并没有反应过来,富察氏的神色却暗淡了些许。 她向着永璜伸出手,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耐心地帮着他把衣服上散开了一些的纽扣扣好。 “妹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不过,额娘过阵子给你生个新的妹妹,好不好?” 婉襄明白了,他们谈起的是富察格格,也就是后来的哲悯皇贵妃在四月时生下的那个女儿。 落地之后不过一两日,便因身体虚弱而夭折了。 永璜仍然不明白“生死”的概念,“我前一天去看了妹妹,第一天嬷嬷就说妹妹离开了。额娘,她去了哪里,我能去吗?” 富察氏低下头去,握住了他的双手,“我们有一日都会去的,那些想见到的人都会见到,不过现在并不需要这么着急。” 永璜似懂非懂,又望了一旁的嘉祥一眼。 “小姑奶奶会长得像永璜这么大么?额娘生的妹妹不会离开吧?” “当然会,当然不会。” 富察氏干脆利落地回答了永璜的问题,抬头望向她身边的宫女,“带着小阿哥在周围玩一玩吧,万字房附近有水,要小心些。” 小孩子一旦到了新的环境,开始玩起来,就不会记得那些让大人难以回答和解释的悲伤的事了。 永璜果然很快便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忘记了自己的困惑,高高兴兴地牵着宫女的手从房中走了出去。 万字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嘉祥始终沉睡着,安静地就像是不存在。 富察氏面上的疲惫之意更浓,是由心中透出来的。 但她仍然强忍着,“上次冬至之事,额娘说很感激你。” 冬至? 是指她为富察氏递了话梯子,让她能够顺利地在雍正面将那些话说完么? 实在不必。 “我实则也并不希望熹贵妃从永寿宫中走出来,她于我而言是有威胁的。” “可我以为我和富察福晋是神交已久的朋友,福晋待我有深恩,使我惭无双南金,无以报珍重。” 是初见时担心她会自伤的体贴,是她为雍正不得已禁足又生病时的关怀,是她和雍正产生分歧,在圆明园中无人问津时的雪中送炭。 她实则很喜欢富察氏。 她好像越来越能接纳这个朝代除却雍正和桃叶之外的其他人了。 富察氏微有动容,片刻之后释然地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得知己更快乐的事了。” “去岁同贵人谈论节妇烈女之事仿佛只是一种错觉,这一年来,几乎都没有什么能和贵人似这般闲谈的时候。” “伯塔月。”婉襄温柔地唤她的名字,“所以你是在为什么事而烦心呢?” 萦绕在她眉宇间的,分明是惆怅和失意。 她是那样能干、聪慧的女子,可生活中也总有不如意,总给她磨难。 “永璜的额娘富察氏,贵人应该知道。” 婉襄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 乾隆的哲悯皇贵妃,薨逝于雍正十三年。最初追封为哲妃,而后为哲悯皇贵妃。 “哲”字之满文意,为“干净”、“清楚”,追谥之中的“悯”字,于汉语同,为“怜悯”、“可惜”。 这是乾隆眼中的富察氏。 “兰哈玳与我都是富察氏,不过她是噶哈里富察氏,我是沙济富察氏,并非同出一族。雍正三年时她便被指为了四阿哥的格格,而我雍正五年时才与四阿哥大婚。” “我入府之后不久,她便怀上了永璜,其实给了我很大的压力。” “更何况她虽然只是格格,为人却也端正贤明,敦厚持重……不是我要同她争什么,非要将她比下去。” 富察氏的情绪从未有过地低落下去。 “只是我是四阿哥的正妻,便必须要展现出一个正妻应有的品质,必须要让人觉得,我是足以匹配,且最适合做四阿哥妻子的人。” 富察皇后的谥号是孝贤,她这一生,又何尝不是为这一个“贤”字所累。 “兰哈玳的身体不大好,从生下永璜开始就如是。而后她又怀上了这个孩子,从刚刚发觉有孕便一直都在吃药。” “可是……可还是有人会怪罪我,觉得这个孩子的夭折并不是偶然,是因为我的嫉妒之心。” 弘历此时年轻,况且他一生之中都不乏宠爱的女子。谁知道呢…… 但婉襄觉得一定不是因为富察氏。 “我有时真的觉得很迷茫,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好这个福晋。我不是圣人,我有时的确也会嫉妒……”,. 第111章 落水 婉襄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告诉她,一个女人其实完全不需要对自己要求这样高,她完全不必做得这样好,看看男人就知道了。 有多少男人从不要求自己,却总用最苛刻的目光审视女子,有时候甚至是同他们完全不相干的女子。 但她真的很不确定,究竟是告诉她好,还是不告诉她好。 史书上的富察皇后在她看来就是一个圣人,她从字里行间之中感觉不到半点富察皇后的喜怒哀乐。 除了,孩子夭折的时候。 但今日,一直将女子应当具备的所有美好品质展示给她看的富察氏告诉她,她也会嫉妒。 “伯塔月,你不是圣人,便不必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嫉妒是天性,无论男女都避免不了,凭什么只要求女子?” 她不妨也添油加醋地告诉她她的嫉妒,“万岁爷的过去,我没法改变。但有我在一日的将来,我不允许,也绝不原谅。” 富察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发上的通草绒花不动,只是她为婉襄的话打动,或者震惊。 最后她还是苦笑了一下,“四阿哥并不是皇阿玛。” 而婉襄的态度更坚定,“你不是说富察格格的身体原本就不好,有孕之后也一直都在吃药么?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谁都不应该因为这件事责怪你,四阿哥不能,熹贵妃也不能。” “你为他们做的事太多了,远超出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妻子的本分,他们应该尊重你、爱护你,若是他们做不到,便是他们的错。” 她不想看到富察氏自责,女子什么时候才能像男子一样不负责任,放低她们的道德感——并不是说这样就是对的,但至少不那么辛苦。 人毕竟只活一辈子,要尽可能地按自己的心意。 富察氏再一次低下头去,不着痕迹地拭去了她眼中的泪水。 而后站起来,微微弯腰来看着嘉祥。 “真是可爱,无论是像皇阿玛或是像您,将来一定都是个美人。” 婉襄也低头看着嘉祥,一颗心蓦然间软下去,“我现在还想不到这里,只想要看着她健康长大,或许只是像永璜那样大。” “再大一些就想象不出来了,我想看她穿各种各样的小衣服。” 后宫之中也有许多嫔妃送了婉襄她们自己做的衣服,她都很喜欢,不想辜负她们的好意。 “五月初四那天半夜,儿臣听闻贵人发动,还晕厥了很长一段时间,其实也很担心。但听闻皇额娘和皇阿玛都在这里,便没有过来添乱。” 婉襄在昏迷之前一直听见的,有女人呼唤她的声音,就是皇后。 皇后实在是个很好的人,永远都出现在别人需要她的时候。 “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只一直听见皇后娘娘的声音,若是没有娘娘,我恐怕很难醒过来了。” 婉襄很感激,在皇后的余生之中,她也一定会用一颗恭敬感激的心对待她。 “我与和惠公主初产时都十分艰难,去岁伯塔月你生永琏的时候幸而有祖宗保佑,没有出什么意外。” 富察氏沉默了片刻,而后才笑了笑,满是苦涩。 “永琏并不是儿臣和四阿哥的第一个孩子,是第二个。儿臣原来有一个女儿,只养了两个多月,最终没能够留住。” “对不起……” 婉襄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也没什么。”她轻抚了一下自己隆起的腹部,母性光辉尽显。 “也许那时她同我和四阿哥的缘分浅,如今便又回来了,儿臣会好好将她留住的。” 和敬公主会很长命的。 富察氏忽而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之中拿出一只金制的长命锁,递给了婉襄。 这金锁上錾万事如意纹,十分精美可爱。 “这金锁儿臣着内务府匠人打了一对,儿臣的孩子也将在这个月出生,若真是个女儿,虽差了辈分,她们也能玩到一起,陪伴彼此长大。” “说起来儿臣同嘉祥也有些缘分,五月初四,其实亦是儿臣生辰。” 婉襄并不知道这件事,一时之间也觉得有些神奇。 “原来竟这样巧。这日既有逝去的痛苦,又有新生的喜悦,实在意义非凡,往后都要珍惜度过。” “往后嘉祥生辰之时,还可以去四哥四嫂那里讨一碗长寿面吃。” 她们正说得热闹,摇篮中的嘉祥便醒来了。她还不能很好地睁开眼睛,却能很好地哭闹。 嘉祥是足月而生的,太医都说她的身体很健康。嬷嬷乳娘们听见她响亮的哭声都冲进来,万字房中一阵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重新安静下来,吃饱喝足也干干爽爽的小婴儿又进入了梦乡,富察氏正打算再同婉襄谈会儿天,桃实便又带着一个动如弱柳扶风的美人走进来。 桃实向婉襄禀报:“贵人,福晋,四阿哥的格格高氏过来给您请安。” 高氏……未来的慧贤皇贵妃。 说话之间,高氏已经走到了婉襄床榻前,行了第一次见到婉襄的大礼。 “妾身格格高氏,给刘贵人请安。问五公主安。” 她的声音很空灵,像是一转身就会消失在清晨雾气中的黄鹂鸟。 高氏是富察氏的同僚,婉襄并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何种样的态度来对待她。将高氏唤起之后,便下意识地想要望向富察氏。 但总算是忍住了。 高氏起身之后便自身旁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妾身准备了一份薄礼,贺公主出生之喜。” 婉襄亦唤过了桃实,“去将那尊画珐琅梅花式盆玉石玻璃花果盆景取来,让高格格带回去。我是第一次见高格格,不好不准备礼物。” 这尊盆景婉襄其实很喜欢,花盆是紫色底,画珐琅梅花,紫色和淡绿色交织,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突兀,和主体也很和谐。 盆景的主体则是用玻璃染色打磨而成的紫色葡萄,一串一串地挂在铜制的葡萄架上,又以细铜丝弯折成葡萄藤,十分生动鲜明。 此外还有铜片染色制成绿色叶子,色泽和谐可爱,很适合夏季赏玩。 高氏从容地道了谢,但她今日过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转而便稳稳地搀扶住了富察氏,让她重新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富察氏重新坐好了,向婉襄解释道:“禾晏的心,同儿臣是一样的。” 原来高氏的名字是高禾晏。 婉襄这才有余裕去望高氏的容貌。 作为风流帝王乾隆早期的宠妾,高氏的容貌自然是十分出挑的,秾如桃李,皎若云霞。 即便发上同富察氏一样只戴着几朵通草绒花,仍然难掩风姿国色。 高氏祖籍奉天,眉宇之间却并没有北地胭脂的飒爽,也并不像她们那样的大骨架,只是不算娇小而已。 立于婉襄面前,如灵和杨柳,袅娜临风 高氏此时的健康状况应当还不错,并不像往后她的祭文中所说的“沉疴难愈”。 也不知她后来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侍奉四阿哥的女子甚多,儿臣也就是与禾晏能彼此相伴罢了,请贵人以待儿臣之心待她。” 富察氏这样说,婉襄也对她更多了些好感。 高氏亦向富察氏道:“妾身今日去您房中给您请安,听闻您今日带了小阿哥过来探望刘贵人与小公主,就等您不归,便干脆也往万字房来了。” “您就快要临盆,虽说要走动,也不能太过劳累了。妾身出门时永琏小阿哥也醒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谈及生病的儿子,富察氏一时也归心似箭起来,由高氏搀扶着站起来。 “今日已经叨扰贵人许久了,如今儿臣也实在是不方便。待到夏秋之交时便都好了,到时再陪着贵人说话。” 婉襄不方便下床,只淡淡笑了笑,“愿福晋生产时一切顺利。” 富察氏和高氏一同行了礼,方转过身,便见富察氏身边那个领着永璜在万字房周围玩耍的宫女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而更令人恐慌的是,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不好了,福晋!小阿哥方才在湖边玩耍,不小心摔到湖里去了!” “什么!小阿哥此时如何?” 富察氏立刻出言追问,高氏始终都稳稳地搀扶着她,于她而言高氏无疑是此刻唯一的支撑,是无可缺少的主心骨。 “小阿哥已经被万字房附近当差的太监救起来了,他们正在想办法让小阿哥吐出腹中的湖水,奴才也让他们去请太医了。” 这样小的孩子……婉襄下意识地便不觉得这会是意外。 “还不速速将小阿哥送进万字房中安置,桃实你去安排!” 富察氏也在这时候回过头来,同婉襄对视了一眼,她眼中有悲怆。像是又在告诉她,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样去做好这个福晋。 可此时不是可以懦弱的时候。 “伯塔月,又是冲着你和富察格格来的。” 让一个富察氏受伤,而后让另一个富察氏成为凶手。 婉襄提醒富察氏,尽管这也只是她突如其来的感觉,“你或许应该从富察格格那场病开始查起。”,. 第112章 通草 “朕见你近来嫌头上太素, 又觉得珠翠太重且锋利,常常用富察氏送你的那些通草绒花来装饰,怎么这几日倒又没见你戴了” 雍正将大部分的政事都放在勤政亲贤殿处理,偶尔也会带上几件棘手一些的, 在星夜时回到万字房中, 同婉襄温存片刻, 再继续处理。 婉襄靠在他怀里,自有孕之后她精力越发不济, 将近子时,她其实已经很困了。 “四哥没有听说莲花馆中近来发生的事么” 莲花馆即是后来的长春仙馆,是雍正时期四阿哥弘历及其妻子、姬妾所居之处。 “莲花馆”雍正冷笑了一下。 封建王朝受儒家思想影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必须严格,甚至于酷烈。 永璜落水之事,雍正是知道的。他也最讨厌这些事。 “近来准噶尔异动不断, 朕的心思都在战事上。朕令弘历也跟着参详,怎么,是莲花馆又出什么事了” “和四阿哥没什么关系。”但她又很快改口,“也不能说全无关系。” 她打了个呵欠, “就跟通草绒花有关系。” 像打了个哑谜。 雍正一下子抱紧了她,不肯让她现在就睡去,“到底是什么事,难道你不说,朕还得去问苏培盛他们” 婉襄清醒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四月里四阿哥的一个格格为他生了个女儿,可惜没养几日便夭折了,这件事四哥知道么” 她这么说, 雍正一下子就知道大概是什么事了。 他叹了口气,却也并没有令婉襄不再说下去。 “是格格富察氏,三年时便伺候四阿哥了。之前莲花馆中有流言,说是富察福晋忌惮她生了长子,恐怕又要给四阿哥再添个小阿哥,因此想法子暗害她。” 婉襄自己其实也很讨厌这样的事,可是是她自己打开了话匣子,不得不说下去。 “富察福晋行事想来光明磊落,她怎样对待富察格格生的永璜,您和我也都是见过的。” “小孩子其实最会察言观色,若不是真心对待,永璜决计不会这样亲近富察福晋。” 永璜落水那一日,起因是他见万字房附近的湖水中有游鱼,因此小孩心性,想要捕捉。 那宫女是新近提拔上来服侍富察福晋的,永璜哭闹不已,她便只好带着他走到了近水的地方。 可一则大多数的鱼并不会在浅水区活动,二则小儿手笨,哪里有游鱼活泼,因此根本就抓不住。 他便又嚷着要这宫女去取渔网来,这宫女实在是没法子,想着周围都有侍卫和太监值守,应当无事,便走回到万字房来找这边的宫人询问是否有可以捕鱼的网兜。 谁知道就这一会儿功夫,永璜便落了水。 幸而是有太监路过将永璜救起,否则的话莲花馆中恐怕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永璜落水之后,四哥也去看过他,应当知道这并不是偶然。只是暗害永璜之人大约站在背后,永璜又到底年纪小,没有能够抓住这个人。” 小孩子吓坏了,一连发了好几日的高烧,再醒来时恨不得连自己的额娘都不认识,如何还能说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出了这件事后,永璜毕竟是富察福晋带着出门的,便有更多人觉得是福晋有心要拔除这个眼中钉。” 她真是为富察氏不平。 像富察氏这样的人,能很好地掌控住自己的嫉妒之心,根本就可能不会这样做。 可没人相信。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些夸大的,近似于天方夜谭的东西,喜欢看着他们自身的恶念投射在旁人身上,让他们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卑劣,这只是寻常见的人性而已。 “流言愈演愈烈,富察福晋不得不做些什么。于是她清查了富察格格有孕以来所有的膳食单子,还有药方,终于发现了不对。” “是哪里不对” 婉襄轻叹了一声,“是药方。说来也是可笑,竟就是因为这一味通草。” “富察格格疼爱自己的孩子,从有永璜时便坚持亲自喂养。但” 她有些不好意思,仍旧说下去,“但她产后身体不佳,气血稍衰,脉涩不行,以至乳少,因此那时太医便给她开了通乳的方子,其中就有这一味通草。” “谁知富察格格自己耳根子软,此后她的嬷嬷又老迈昏庸,想着生永璜时乳汁不足,怕这个孩子也是如此,干脆有孕时便喝起这方子,以备来日。” “通草不能给孕妇用” 雍正深吸了一口气,蹭了蹭婉襄的面颊,“皇家的孩子要出生,当真是不容易。” “是不能给孕妇用,恐怕那个夭折的小格格就是因为” “那老嬷嬷在小格格夭折之后便以伤心为由离开了圆明园,再着人去寻,不过从茅草屋中找到一副白骨。” 这件事巧合地就像是那个为宁嫔清扫台阶的宫女,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问题。 “死无对证,富察福晋的嫌疑仍旧洗不清,但我不相信是她做的。” “相信其实是个很重的词,婉襄。” 他微微地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他。 “你相信富察福晋” 婉襄的语气仍然坚定,且无犹豫,“我相信。” 雍正重新抱着她,让她的下巴能够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是朕为弘历选的福晋,弘历也必须相信她。” 婉襄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歪着头靠在他脖颈上。 “可莲花馆里究竟是有这样居心叵测的人存在,令人不寒而栗。” 她的话让雍正的神情也越发沉重下去,“只能靠她们自己找出中间的害群之马,没有旁的办法,这不是宁肯错杀一人的事。” 他又像是克制不住自己的焦急,忽而松开了婉襄,“朕想去看看嘉祥。” 婉襄知道的,在嘉祥没有出生之前,他其实和她一样每日恐惧担忧着,只是他从来也不说而已。 此刻她也不想阻止他,“我和四哥一起去吧。” 婉襄即刻就想要趿鞋下床,雍正却旁观了她片刻,才决定答应下来。 “还是披件披风。”他想了想,又把自己戴着的青金色缎平金锁绣寿字纹帽摘下来,径直戴到了她头上。 “这样就可以了。” 婉襄知道他是拿她取笑,自己倒也觉得好玩,穿好了鞋子同氅衣,便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若是削去一半的头发,我怕是比四哥还俊些。” 雍正一直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见她欣赏起来没个完,便一把将她拖走了。 “男子应当猿背蜂腰,丰躯伟干。若都似你这般,我大清男儿如何与准噶尔那般贼人作战,岂不为他们随意践踏,家家户户都挂白幡了” 婉襄想要调侃他就是见不得旁人比他好,听见后面这句话,一下子又没了心情。 因为这就是真真切切,会发生在即将到来的六月里的事。 她不能被雍正察觉这莫名的失落,和他牵着手,一同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嘉祥跟着乳娘还有桃实住在这边,只是走这点路,于吃过特效药的婉襄而言并没有什么困难。 雍正一直握着她的手,夏夜闷热,她又忍不住担心起他来。 “四哥如今不怕热了么” 他素来畏惧暑热,夏天常常中暑生病,所以才要来圆明园避暑的。 “便当是惩罚吧。” 他们经过水边,一双倒影也相依偎。 “什么”婉襄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辛苦了十个月方将朕的嘉祥带到这世间,这中间经历过多少苦痛辛酸,朕虽看在眼中,却无法感同身受,便这样惩罚一下自己,让自己如你一般承受一下身体上的痛苦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甚至于体察下情,可 “四哥居然说同我牵手是惩罚” 她顷刻便要将她的手从他手心挣脱,可他早有准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婉襄逃脱。 “婉襄,别松开朕的手,无论是什么季节。” 他像是玩笑,神情偏偏又无比认真。 夏夜繁星璀璨,可是她一点都不想抬头将它们纳入囊中,而是甘心地,成为他眼中的一点小小光亮。 婉襄停止了挣扎,或者说她是更安心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只要四哥不松开,我就不会松开。” 雍正停下了脚步,忽而用力在她的那只帽子上,将它侧拨了一下,让它遮住了婉襄的眼睛。 而后他迅速地将他另一只自由的手绕到婉襄背后,微微托起她,让她距离他更近。 像是预感,唇齿相依,许久未有过的短兵相接。 夏夜里热意顿生,而她眼前一片黑暗。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她身体里烧起了久违的火,可周围有鸣蝉,她不过微微分了心,便完全被它们所吸引了。 他没有更近一步,也许是记起这里以天地为被席,也许是记起她才刚刚做了他女儿的额娘,也许 无论什么“也许”,都结束了。 雍正帮她把帽子重新戴好了,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心照不宣地继续朝着偏殿走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3章 尊重 婉襄让桃实搬过了两张脚凳来, 和雍正一左一右地坐在摇篮边沿,静静地望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孩。 房中没有点灯, 满月之时月色也已经在房中沉淀了足够久, 他们能够清晰地看清嘉祥的样子,当然也能看清彼此。 小婴儿睡得很熟,他们都只是静静望着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同彼此交流,也没有试图把话语传到嘉禾的梦里。 直到,雍正伸出一个手指,想要触碰一下嘉祥的脸颊。 “啪。“轻轻地被婉襄拍开了。 她是嘉祥梦境的捍卫者,言语凶悍, “四哥想做什么” 雍正下意识地抬头望着她, 微微挑眉, “连碰一下也不许,这么霸道” 婉襄嗔怪笑道“她近来闹腾得很呢, 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安全感。白日里总是哭,不肯睡, 太医说就是满月、两三月大的孩子也没有这么闹腾。” 白日里她都是让乳娘她们在她跟前照顾嘉祥的,乳娘都是兆佳福晋从王府庄子里选上来的, 嘉祥也毕竟是公主, 更安全一些。 她是一个不被历史铭记的孩子, 或者会很长寿幸福,也或许婉襄不得不小心谨慎。 “此时好不容易睡熟了,小孩子睡觉才能长大。” 雍正收回了手, 凝视了婉襄片刻,决定捏了捏她的。 “总归你没有在睡觉,捏一捏也无妨。” 婉襄的笑意更深,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我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好日子。” 这句话就这样从她心里流淌出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而后她陷入了迷惘之中,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她从前的日子难道很不幸吗 除却除却那场令她失去父母的车祸,是谁爱过她,她又爱过谁 脑海中关于未来世界,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记忆,似乎愈来愈模糊了。 而雍正并没有察觉到她在这一瞬间的茫然,他迅速地站起身,俯身越过摇篮,一只手按在婉襄的脖颈处。 婉襄是承受的那一方,也只需要闭眼享受这美妙的片刻,把方才的那种无措全然忘却了。 摇篮在夜色中轻微地摇晃起来,躺在其中的婴孩小嘴微翕,像是在做一个美妙的梦。 已经很晚了,雍正放开了婉襄。 “你还在月中,虽恢复得比旁人好些,也不可怠慢轻忽,应当休息了。” 反正他们每日都会见到嘉祥。 他的眸色更深沉,“朕等着你好起来。” 婉襄面上飞霞,仍然尽力维持着平静,站起来重新同他牵了手,走到外间悉心嘱咐过乳娘,方才朝着正殿走去。 走出来之后的第一句“夏日里可以摘荷花酿酒,将来留作嘉祥的陪嫁。” 婉襄不觉微笑,“都说为人父母者,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如今便想要将嘉祥嫁出去了么” “有备无患而已。” 他的态度这样堂皇,反而让婉襄不知说什么才好。 “朕明日会召弘历,令他尊重他的妻子,好生对待富察氏。不可使这般无稽流言损伤富察氏的颜面与威仪。” 富察氏将来毕竟是要母仪天下的。 而他要弘历好好对待自己的正妻,那他自己呢 “十日之前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您下令将所有的筵宴都停止了。” 后世人常常用这些事来攻讦孝敬宪皇后不被雍正所喜爱,尊重。 喜爱或许的确从头就没有,康熙帝指婚,考量的从不是彼此的喜好。 但尊重,他怎会不给她。 “婉襄,皇后待你是不是很好” 这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或者他认为她是要为皇后说好话,那也没关系。 婉襄的语气平静,“皇后娘娘一直都待我很好,很照顾我,那种心疼和关怀是装不出来的。” “而且娘娘也很关心嘉祥,自己生病不便过来探望,每隔一两日总要遣乌尤塔姑姑亲自过来看望嘉祥,并送东西。” 其实乌尤塔过来探望,他也是遇见过好几次的。 雍正抬头望了一眼明月,“婉襄,你若是同皇后关系密切,便应当知道,皇后已糊涂了。” “自雍正三年起,皇后便患了呆症,早些年发作得少,这些年若非乌尤塔尽力周旋,如今朝野上下只怕已人尽皆知。” 这种情况下,如何让百官行礼,让命妇朝贺。他不能冒险,他要保全皇后的体面。 “但为什么”为什么皇后会得这样的病呢 “皇后心里有心结,惦念太过,执念太深,便是如此结果。太医院中太医束手无策,连身都治不了,如何疗心” 雍正没有告诉婉襄皇后的心结是什么,她也无心猜测下去。 他却控制不住地长叹了一声,“朕平生从不负人,皇后没有亏欠朕什么,该为朕做的,她都已经做了。” “数十年夫妻,纵不曾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朕又怎忍欺她辱她” “实是世间事总事与愿违,如朕与你一般,不知要凑足多少前缘,方能有如今琴瑟和鸣人世不过百年,朕与你都应当倍加珍惜,勿生嫌隙。” 婉襄感觉到了他这一刻的郑重,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即便两心不得交换,我与四哥应当也是一样的。” 已至正殿之中,婉襄觉得有些疲惫了,因此很快就在床榻上躺下来。 而雍正仍有政务要处理,点燃了一盏银缸,为天下计。 虽然害怕,婉襄还是忍不住想要听到一些有关于西北用兵的消息。 “四哥仍然在为西北之事筹谋么” 雍正背对着她,点了点头,“用兵以筹饷为先,而挽运以得人为要。若能得到精通此道之能人,则民力不必过于辛劳,国库钱财亦得俭省。” “这几年一直在对准噶尔用兵,西北两路军粮运送,朕都花费了很多心血。范毓馪一直负责北路军粮,诸事得宜,不需要朕如何担忧,主要还是西路。” 他一面说,一面其实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而西路军粮向来官运,长此以往,难以避免侵帑累民之害。” “通政使赵之垣、副将马龙皆出身三秦世族,且如今身居高位,谙熟西路之地风土人情,地貌道路,若如范毓馪一般行事,应当可行。” 赵之垣这个名字莫名有些耳熟。 “朕亦已询问过赵之垣,他也情愿这般形式。因此朕要下旨,令他与马龙共同商议,一石米粮运价如何,朕悉数付出,不使当地官员垫付。” “如今只差他们给出具体的运送之法了。” 军粮足够,是兵强马壮的必要条件。尽管这一次清军并不是输在这上面。 “今年三月时,准噶尔贼人曾侵扰吐鲁番。当时纪成斌闻信,即命樊廷领兵前往迎战,然我军行至所奏贼人出没之地,贼早已杳无踪影。” “朕其实早已有嘱咐,不许轻信贼人疲兵之计。” 这都是三月时发生的事了,那时他与和惠公主提起过,到如今再回想起来,仍旧满心不快。 “与其一直受准噶尔人这般侵扰,朕原令吐鲁番民众商议迁移暂避之意。” “然若贼人一直以数千兵力侵扰,尚有抵御之力,但若复添贼众,又逢迁移无城垣抵御,则恐怕损失甚众,朕亦不忍。” 婉襄微微地皱了眉,在对准噶尔用兵这件事上,除却扑灭准噶尔的决心,其他的决策,他总是在左右摇摆。 朝令夕改,便婉襄并不太懂军事,也知这是用兵大忌。 “朕到底远在千里之外,计策筹谋既不及时,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因此朕已传谕岳钟琪,令他自行酌情办理。” 帝王应该信任自己的主将,但不能不了解。 岳钟琪有勇有谋,但西北路上的另一位大将傅尔丹,实在算不上是有谋略。 失败无可避免。 “此外,如今西宁布置已定,若贼人将来有子哈剌沙尔前往噶斯地方,则格默尔、德成皆可随势调取。” 雍正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将朱笔放在了一旁。 今日之事终于可以结束,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望了婉襄一眼,婉襄便伸出手来,朝着他招了招,“快些去洗漱,而后过来休息吧。” 婉襄生下嘉祥十日,不再有恶露,也没有什么尴尬之处,雍正便迫不及待地搬回到了万字房里。 此刻雍正无声地凝望她片刻,转身进了净房。 再回来时,婉襄已经睡着了。 身边添了一个火源,纵是夏日里,她也仍旧朝着他靠过去。 他那样怕热的一个人,夏日里不用冰山,伸出手去,将她揽在了怀中。 隔着薄薄的夏衣,彼此的呼吸都格外具象。 婉襄开始无意识地呢喃起来,“嘉祥的乳娘很好,我想要私下里再补贴她一些钱财,使她能更用心些。” “许久没有见过兆佳福晋了去岁八月时四哥给小富察氏过继了多罗宁郡王弘晙的嫡子永喜为嗣,我听说永喜生病了” 他也没能活过这个八旗之家人人戴孝的年头。 “他们会好好照顾永喜的,你不要担心你每一次提起富察氏,朕都心有余悸。” 他吻了吻她的耳垂,让她因为感觉到了痒,下意识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 婉襄的意识越加朦胧,她在这朦胧中终于感觉到了热。 “好热啊” 他故意地使坏心,不肯让婉襄躲。 “婉襄,你有没有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4章 祈雨 “这天儿真是热得慌, 圆明园中这样多的冰山摆着,解暑的饮子用着,心里仍旧是燥热地慌。” 也就是裕妃的嗓门大些, 引得正坐在一旁胡床上同彼此玩的永琏和永璜, 以及在乳母怀中的桑斋多尔济都好奇地望过来。 永琏年纪还小, 口齿不清,学着裕妃的话,望着富察福晋, 满口嚷着“饮子”、“饮子”。 裕妃倒是也挺喜欢孩子,见永琏可爱, 便舀了一勺糖蒸酥酪喂给永琏, 笑道“小坏蛋, 就知道到你皇玛嬷这里骗吃骗喝。” 一旁的永璜见弟弟得了好吃的, 也嚷着要,“玛嬷玛嬷, 永璜要喝酸梅汤、冰碗,加多多的果藕, 还要喝莲子汤” 富察氏不觉笑起来, “你额娘就是太宠你了, 日日都给你准备这些。小孩子的肠胃,夏日里也不能吃这么多冰的。” “你听话,和弟弟一样,吃一碗皇玛嬷这里的糖蒸酥酪,好不好” 永璜一副小大人模样,认真地点了点头,“永璜听额娘的话。” 裕妃又不觉笑起来,“福晋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女, 弘昼小时候可没有这样听话。” 富察氏便微笑回答“娘娘是不了解这小子,他聪明着呢。若不是我说给他吃糖蒸酥酪,他定要想法子让我答应下来给他喝酸梅汤的。” “说不准还要缠着皇额娘,让皇额娘给他做主呢。” 她们说得热闹,一旁的桑斋多尔济忽而在乳母怀中笑起来,也不知是在高兴什么。 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见他呆萌可爱,众人笑起来,他却又像是被吓了一跳,忽而皱着一张脸大哭了起来。 和惠公主挥了挥手,吩咐乳母,“抱到廊下去看会儿鹦鹉便好了。” 房中安静下去,永琏和永璜安静地吃着糖蒸酥酪,众人便仍旧在一起闲谈。 “前几日见福晋还觉得脸色有些不好,今日倒是面色红润,身上可都舒服了么” 富察氏生下女儿已经有近一月时间,这一胎生产时十分顺利,因此她恢复起来也很快。 此时她一面帮和惠公主穿针,一面答婉襄的话。 “刘太医开的药很好,此时已经都舒服了。听闻皇额娘这里热闹,永璜和永琏近来总在莲花馆中闷得慌,因此过来坐坐。” 和惠喜欢做女红,此刻还是拦了拦。 “阿嫂刚刚生完孩子,还在月子里,看这些东西伤眼睛。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便好了。” 裕妃赞了一句和惠的手艺,“前几日得了公主做的小衣,给永瑛正合适,白巴月不便过来,托本宫同公主道谢。” 和惠只是笑了笑,她的脸色始终苍白,“五嫂不用这样客气。” 她们之间的交往并不多,裕妃便又道“还是皇后娘娘这天然图画凉快些,本宫住在接秀山房,同样临湖,就是没有这里凉快。” 如今是六月了,皇后的身体其实已经十分不好。 婉襄等人都围坐在圆桌旁,她却是靠在床上的。 “若是觉得接秀山房不好,只管再挑了别处罢了。本宫原来就觉得接秀山房太过偏远了,并不预备作为嫔妃居处。” 裕妃对皇后并没有同对待齐妃,对待熹贵妃那样大的恶意。 此时虽不站起来谢恩,也诚心地向皇后道谢。 “臣妾不过白抱怨一句,不必您劳心为臣妾筹划。其实臣妾在接秀山房也住得习惯了,偏远之地没有人声,也稍稍解几分心中燥热。” 和惠绣完了一朵茉莉,闻言笑起来“裕娘娘若是这样说,我们都不敢在您面前说话了。” 皇后也打趣道“你听她胡吣,成天见的,便只是她的嘴闲不下来。” “皇上在嫔妃面前是沉闷的性子,潜邸时尤是,也就是同大臣议事时话密些,连珠炮似的顶得人说不出话来。” “回到王府后院里,也就是你裕娘娘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两个人互相呛声,倒也彼此得趣。可后来” “皇后娘娘。” 裕妃望了她一眼,“都是年轻时不懂事,他是主子爷,我们都是侍奉的人,那里能违逆他的意思,同他顶嘴。” “您快别说这些事了,待会儿这些年轻的学起来,回了住处也同他们的夫婿呛声,那可如何是好,岂不成了臣妾和您的罪过” 裕妃把这些话说得很俏皮,依稀有些年轻时的风采。 但婉襄就坐在她对面,还是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究竟是什么事促使她改变的呢 皇后便换了个话题,“京师久旱,皇上进来一定心急如焚,很是忙碌吧。” 谈及这个话题,富察氏与和惠公主都望过来,她们都是十分关心的。 除却婉襄,雍正几乎不见后妃,近来为求雨之事焦心,和惠公主去勤政亲贤殿请安,也至多是小坐片刻。 她们都期待婉襄同她们透露一些事,总归于大事无干,婉襄便想了想。 “万岁爷认为上天降灾降福,皆是由人心所感,若是多思好事,积德行善,则上天定然会有感于人心之诚,降下嘉祥。” “若人心为恶,则上天将降灾殃,或者今年大旱便是如此。” 雍正笃信天人感应,觉得上天不会无端降下灾祸,定然是人咎由自取。 或者是朝廷政事有缺,或者是臣工职业不修。 “因此己身当先自恐惧修省,而后寄希望于天下臣民。不希望臣民为此心生怨怼,以至乖戾之气为上天察之。” 和惠听得入神,不觉点了点头,“皇额娘也应当传谕熹贵妃,令她约束园中宫人,万莫使得这般埋怨之语出口,为皇阿玛察之。” “如我等妇人,居处富贵之室,更不应不察人事感召之故,均当抚躬自思,为人处事是否仍有可改进之处。” “哪里做得不够称职,哪里应该即刻改掉;不能将过错都推于他人,轻易得无视,甚至原谅自己犯下的错误。” 和惠平时说话,语气都有些虚浮,但谈及这些大义之言,却铿锵有力。 婉襄还来不及为和惠公主的思想觉悟击节赞叹,富察氏也开了口。 “公主说的很是。连皇阿玛这样的全人都要静思己过,更何况是我们这些无知妇人。” “趋吉避凶之道,皇阿玛早已晓喻天下人,古人有云福之至也,人自生之。祸之至也,人自成之。当以此自省。” “皇额娘放心,儿臣回去之后便会去见额娘,请她约束园中宫人,绝不使宫人生怨怼之心,使天罚延续。” 不愧是未来的一代贤后。 婉襄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学思想政治的课堂上,这群古人怎么能将这样的无稽之谈当成正事这样认真地讨论 不过这也证明女子若读书识字,决计不比那些不讲理的士大夫差。 她抬起头时正好望见裕妃,她的目光在富察氏与和惠公主身边不断逡巡,心中大约也十分无语。 见有人同她一样,婉襄不觉偷笑了一下,而后继续说下去。 “万岁爷已经祈雨数次,仍旧未得甘霖。前几日又言,刑狱之事关于天和,令法司衙门加意分辨,倘或有可以夺情之处,则以宽仁之心赦免,期其改过自新。” 这一条,其实婉襄也并不赞同。 既触犯了法律,便应该受到处罚,如何反因天灾而得赦免。 那时雍正便反问她,“夏日干燥,庄稼旱死。你可曾想过,许多无干人众正是因为这天灾失去了生活来源,而不得已为偷盗的” 她没有话说了。 如今的大清没有能力去保障每一个人的生活,像未来世界那样。 “万岁爷所烦之事也不仅仅是京师不下雨,实在西北战事” 战报传回来地很慢,婉襄只能不断的看见末尾“奏入”、“报闻”这些字样。 说到这个话题,富察氏与和惠公主倒都齐齐沉默了,或者她们也并不是那样赞成的。 最后还是皇后做了结案陈词,“今日万岁爷又开坛祈雨,但愿上天能早降甘霖。” 众人皆附和了一句。 桑斋多尔济被乳娘抱了回来,和惠公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伸出双手拥抱着他。 他已经有半岁了,在娘胎里长得不错,到此时也还是胖乎乎的,手脚都似藕节,十分可爱。 众人都逗弄桑斋多尔济,一旁的永琏、永璜也嚷起来,要大人注意。 富察氏抱了永璜,裕妃便将永琏抱在怀中,房中一时之间又重新热闹起来。 三个孩子之中,永琏生得是最好的,并不过分胖,也不瘦,肤色白皙,很像富察氏。 和惠一直逗弄着自己的儿子,又望了永琏一眼,“阿嫂的儿子好看,女儿也好看,若是将来给桑斋多尔济做妻子,那就更好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便是古人早婚,也不至于谈及这里。 但和惠的身体并不健康,这场生产消耗了她太多的元气。 或者她也是预感到了什么。 富察氏没有回答,她怀中的永璜忽而道“额娘,天怎么黑了。” 分明还是下午,房中的光线却持续不断地暗下来,所有人都在永璜的声音里望向了窗外。 乌云压城,下大雨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5章 战败 婉襄抱着嘉祥迈入勤政亲贤殿里。 夏夜里整座宫殿没有一点声音, 连虫鸣蛙声也不闻,婉襄只能听见花盆底落在金砖地上,一下一下, 清晰的声音。 这一日的雍正并没有伏身埋首于金龙桌上, 他负手背对着婉襄,面对的是一长卷悬挂着的, 西北之地的羊皮地图。 那上面都是满蒙文字,婉襄一个字也不识得。 所以她觉得正殿里这些煌煌的烛火实在太恼人, 它们完全不必要这样明亮,让失意之人的心这样明晃晃地出现在旁人的目光之中。 清风入户, 带进来的是夏夜里冰山也难以排遣的热气。 婉襄不忍心再望雍正的背影, 于是她低下头去, 望着襁褓之中女儿熟睡的脸庞。 “四哥。” 她唤着他, 可她其实也害怕看见他转过身来,害怕同他四目相对。 已经是七月了, 六月发生在西北的那场惨烈的战役,那场甚至本不为他所知的战役, 终于无比详细、清晰地放在了他的案几上。 每一个字都蚀心噬骨,一刀一剑, 无声地落在他身上。不会流血,却比流血更痛。 圆明园里所有快乐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连不知事的孩子也被大人教导保持安静。 分明是夏日里,自勤政亲贤殿起,仿佛已冰封数千里。 对于婉襄的呼唤,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襁褓之中的嘉祥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气氛,忽而不安地动了动,而后咧开嘴大哭起来。 婉襄立刻开始手忙脚乱地哄着她, 期望她那些不舒服都过去,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得到安心感,能够尽快地安静下来。 婉襄的心也被哭得乱了。 “六月初三,抓捕准噶尔人塔苏尔海丹巴,供称噶尔丹策零出三万兵合于奇兰之地小策零敦多布统帅驻扎之兵,尚未集结。” 在嘉祥终于停下来,含着眼泪再一次进入梦乡的时候,雍正终于开了口。 “六月初九,留九千余人驻守科布多,傅尔丹亲率京师八旗、山西右卫八旗、盛京八旗、黑龙江驻防八旗及索伦猎手等一万精兵出发,随军将领巴赛、马尔齐、塔尔岱” “六月十六,于扎克赛河畔抓获准噶尔牧民十二人,中有一人名为巴尔克,供称小策零敦多布已至阿尔泰山麓,察罕哈达以东之地,周围士兵尚未全至,大约多半已至” 所有人说的都是真话,其实没有人骗了他们,然而还是输了。 傅尔丹相信的时机不对,又贪功冒进。 “六月十八日,大军抵达博客托岭下的图尔巴图湖,苏图率领京师八旗一千余人与尚未完全集结的准噶尔军交战,激战两日,直至和通泊。” 和通泊。婉襄终于听见这个名字了。 一直悬在心上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下,今日事发,往后她就不用再害怕这件事了。 “六月二十一日,准噶尔军集结三万人马,将我军包围。傅尔丹欲率部后撤,遇狂风暴雨,殿后的定寿部全军覆没,定寿自尽,马尔齐以下将领全部战死,仅觉罗海兰一人突围,而后亦以战败自尽。” 这些将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们所具有的那些经验都是无比可贵的。 可人死如灯灭,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又要花多少年,才能培养出如他们一般老成的将领 “而后准噶尔军进攻傅尔丹主力军队,欧式炮队使我军将士前赴后继地死去,索伦军溃营而去。” 索伦猎手是清兵之中最为强悍的士兵。 “六月二十三日,蒙古兵丁亦溃败而去,归化城土默特副都统甚至于向准噶尔军投降。最终最终仅有京师八旗仍在抵抗。” “六月二十五日,傅尔丹军只余四千人,仍不肯放弃火炮辎重,意图突围。达福一直反对朕对准噶尔用兵,朕却执意要他作为傅尔丹的副将出征,最终他也在战场上战死” 婉襄知道这个人,他是鳌拜的孙子,也是雍正七年,雍正令傅尔丹出兵北路,令岳钟琪出兵时西路时少数清醒的人。 噶尔丹策零是个很有军事才华的人,继承其父的汗位之后又创立了“昂吉”、“包沁”,完全改革了准噶尔的军事部署。 发兵数千里去攻打这样有必死效忠之心的精兵强将哪里来的胜算 “六月二十八日,仅存的将士退至哈尔哈纳河,准噶尔军仍旧穷追不舍。傅尔丹终于下令丢弃辎重有很多士兵原本不必死的” 雍正仍然背对着她,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发着抖。 嘉祥仍在婉襄怀中,她此刻没有任何可以安抚他的办法。 她想要叫他别再说下去了,别再往自己心上插刀,可是她发觉自己说不出口。 “七月初一,出兵时一万余人,如今仅余两千,这两千人终于撤回了科布多七千两百二十六名士兵折损在了这场战役里,婉襄” 他终于唤了她的名字,他知道是她在这里。 婉襄在一瞬间泫然欲泣,更快地感觉到不安的却是嘉祥。 她又醒了过来,比上一次更用力地哭泣着,希望能得到父母的注意。 婉襄低下头去,眼泪在一瞬间落到嘉祥的面颊上,她仓皇地将它擦去了,而后慢慢地走到雍正身旁。 “四哥,嘉祥哭了,您抱一抱她吧。” 他缓慢地侧过身来,没有同婉襄四目相对,只是将嘉祥接了过去。 她是他抱得最多的孩子,每日批阅奏章之前,他总要先抱一抱她,所以嘉祥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很快便安静下来。 “有多少似嘉祥这般的婴孩,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父亲。” 他笑了笑,是人在失序之后无措的表现。 “若不迅行扑灭,将来必为蒙古之巨害,贻中国之隐忧。七年四月时朕说的这句话,如今看来便像是一句天大的笑话。” 婉襄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只能和他一样凝视着襁褓中反复睡着又醒来,却也总是对周围的事无知无觉的孩子。 “七年时朕决定出兵准噶尔,选派之将领,皆为镇协中优等人才,拣选兵丁,亦率皆行武中出格精壮,殊非草率从事。” “可朕总是朝令夕改,至如今短线突击已成天方夜谭,筑城进逼亦是无稽之谈。婉襄,朕的心血都付之东流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盏银缸上,一手抱着嘉祥,一手将它从龙案上拿起,朝着那卷羊皮地图走过去,点燃了地图的一角。 婉襄迅速地拿起了一旁的琉璃鱼缸,将里面的水用力而果决扑了上去。 那火根本就没能够燃起来,不过焦黑了地图无关紧要的一角。 金砖地上苟延残喘着的是永琏送给雍正的那两条小锦鲤,它们尽力地扑腾着,想要在周围寻求他们生存所需要的氧气,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就这样不做任何努力地逝去。 “还没有结束,四哥。”她提醒他,“战争还在继续。” “准噶尔与大清已然不死不休,西北的士兵和百姓就像是金砖地上这两条挣扎求存的鲤鱼,难道您要对他们见死不救吗” 就算她知道他不会的,也绝不想要看见他再颓唐失望哪怕一秒。 “天灾都会带来伤亡,您应当像数月之前安抚那些阵亡的将士一般抚恤这一次的士兵。” “失败不是让人颓唐失望的,失败是哪怕失败,也要振作起精神,去面对失败带来的一切后果。” 案几之上还有午后苏培盛送进来的酒,婉襄走过去拿起它,又拿起博古架上雍正平日用以赏玩的鎏金錾花爵,将酒水倒了进去。 而后她走到面向西北的窗前,举爵遥遥致意。 “对准噶尔用兵,本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准噶尔的铁骑会一路前行,踏碎的更是无数无辜百姓圆满的家庭。” “万岁爷是天下的主人,当然希望他的臣民,他的将士都无有损伤,可这是不可能的事。” “请诸位将士在天之灵,遥受妾身三爵之酒,受前线将士全羊之祭享,护佑我大清将士,将来大破敌军,报仇雪耻。” 她将那一爵酒倒在金砖地上,琼浆美酒飞溅起来,气味不足以让人醉。 反而让人越清醒。 雍正握住了她的手。 “傅尔丹忿激之下,恐怕急思报复苏培盛苏培盛” 苏培盛匆忙地自殿外走进来,听候雍正吩咐。 他将他亲朿之带解下来,递给苏培盛,“令人快马加鞭送到科布多,不许傅尔丹一众轻举妄动。若能坚守科布多城,即为大功。” “再传谕给马尔赛,朕即刻便要在勤政亲贤殿中见他,快去” 苏培盛匆匆出去,婉襄反握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原本冰凉,因为她而终于慢慢地有了温度。 婉襄引导着他,同他一起将这三爵酒都泼到了金砖地上,寄托对阵亡将士的哀思之意,而后他们一起将酒爵放在了桌上。 嘉祥在父母的气息中沉睡着,他们面对着彼此,额头也抵着彼此的,伸手用力相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6章 俭省 “唐执玉为直隶总督时, 曾上书于朕,请于天津为十三弟立祠,朕前已允准。而如今各省总督多有上奏于当地为十三弟立祠者。” 婉襄面前是一只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的碎片, 她正将它们一块一块摆好, 准备贴上标签,而后修补。 清朝烧制这种里白釉外浇黄釉的瓷器是从康熙朝开始的,而后历代都有烧造,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瓷器只能为帝王于嫔妃所用, 所以留下来的器物并不多。 烧造这样的瓷器,要先烧成素白胎,而后上以铁为介质的着色剂, 二次入窑烧造。 烧成的瓷器胎质细腻, 釉面光泽,颜色浅淡娇嫩, 如少女的肌肤, 十分惹人喜爱。 “怡贤亲王一生报共体国, 贤名为中外闻之, 然天下之大,并非人人都曾受贤王恩泽, 即便立祠,恐怕百姓也未必有多敬仰尊重,香火不旺, 不过劳民伤财而已。” 还恐怕会充实了贪官污吏的私囊这本来也就是某些人的邀宠之计而已。 雍正点了点头,“朕也是这样想。若并未曾施以恩泽,十三弟也定然不会受百姓祭享,即便是香火旺盛,也不过便宜了那些孤魂野鬼。” “十三弟之功德, 配享太庙,理应俎豆千秋。除却之前已允许建祠之地,除却畿辅之地,以及祖宗发祥之地奉天,均不许再建。” 雍正忽而沉默了片刻,婉襄用心地整理着那些碎片,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 “两淮盐务积弊多年,自十三弟为朕总理户部事务以来,杜绝了一切弊端。众商咸沐恩膏,万灶皆成乐土。” “此外,水利最关民生,尤其于江南这般户口繁殷之地。十三弟在时关切民生,留心查问,将一切事宜俱奏报于朕,请于江南兴修水利工程。” 婉襄抬头望他,见他眼中已有伤切之色。 “朕本来欲让十三弟前往江南督建,终因为十三弟肩上担子太重而不能成行。” “其工程虽由他人督促建成,然如今东南之地数千里,农桑灌溉便利,河流疏通,而不曾有泛滥之事,都缘由十三弟创始之功也。” “十三弟之功德显著于江南,着于扬州地方建立祠宇一所,以慰江南百姓之心。” 说着不许于全国各地建立祠宇,却又想尽办法增加怡贤亲王受祭享,为百姓铭记之处,怡贤亲王于雍正而言,实在是太重要的人。 “此外,如今的浙江总督李卫亦是十三弟推荐给朕的人才,其为浙省总督多年,浙人深受其恩惠,亦为十三弟之功也,因此着于杭州同样建祠一所,以彰王之功德。” 小顺子在勤政亲贤殿门口东张西望,试图引起婉襄注意,她知道是什么事。 “万岁爷应当喝药了,先停一停吧。” 在她刚刚伴驾的时候,雍正便曾经下旨,不许宫人在他们两个独处的时候送药进来。 今日盛药的药碗也是一只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婉襄手上的那只,就是战败的奏报送到雍正龙案上时,为他所砸碎的。 小顺子很快将药送来,而后无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很快将药汁饮尽了,他习惯不用蜜饯来压苦味,这于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警醒。 “喝了这一两年的药,朕都已经快要没有感觉了。” 婉襄静静地望着他,安慰他“快了,刘太医不是说,您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很快就会完全好起来了。” 这场雍正七年冬日时起的病症,到九年的秋日,终于要结束了。 他向着婉襄招了招手,婉襄便朝着他走过去。 他用一只手搂着她,靠在她身上休息了片刻。 “今日嘉祥听话么”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她根本还听不懂话,何谈听话。白日里带着她去探望了富察福晋,把几个孩子摆在一起。” “永琏也不过一周岁大,但倒很懂得礼让,左边是妹妹,右边是小姑奶奶,他一人亲了一口,没有厚此薄彼。” 雍正立刻轻笑起来,“这小子。” 末了又感慨,“朕从前见你同其他嫔妃关系都只是一般,如今倒有些人可以往来。” “从前总被四哥关在养心殿中,很少与外人交往,自然是这样的。” 雍正笑嗔道“不说自己不愿意出门,倒来埋怨朕关你。早知如此朕便将你禁足,省得白担了这虚名。” “裕妃娘娘妙语连珠,又深知圆明园中可游玩之处,可消磨时间之事,是个很有趣的人。” 雍正便道“你倒不嫌弃她嘴碎。” “我进宫晚,很多事都不知道。有时裕妃娘娘说起过往之事,便像是听故事一般,觉得十分有趣。” “而如今嫔妃们住得都分散,又没有什么可争之事,唇枪舌战也很少,反倒和谐。” 她们都已经习惯自己消磨漫漫长夜了,婉襄得宠也近两年,她们都明白了雍正的心意。 若是不考虑这些,若不是无聊些,其实做妃嫔还是很不错的,雍正没有亏待她们任何一个。 “那这几日皇后的身体呢朕为她换了太医,可有些起色” 皇后的身体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纵有,也是无用的。 “不过还是老样子。皇后娘娘前日同您说,希望中秋家宴之后便搬到畅春园去无论如何,我和嘉禾都会在您身旁。” 后宫女子,除却皇后与太后,连死在紫禁城中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懋嫔弥留之时,被挪到了吉祥房去。 而皇后大约也是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想要到畅春园去度过余生岁月,安安静静地离开。 雍正当然明白婉襄的意思,他是从小在紫禁城中长大的人,康熙那么多妃子,那么多皇后,他见证了每一位皇后的薨逝。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婉襄,想要逃避这根本就逃不开的事,但当然是徒劳无功的。 雍正只好转移话题,“你和富察氏交好也是件好事,富察氏持心公正,贞静端庄,且毕竟是未来的皇后。” 婉襄找到了腰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四哥,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不要用这样的话来惩罚她。 他们就这样感受着彼此的存在,静默了片刻。 苏培盛又自殿外走进来,向雍正禀报,“回禀万岁爷,宁嫔娘娘在殿外求见。” 宁嫔久不面圣了。 雍正松开手,看着婉襄重新坐回到了窗边的长榻上。 “让她进来吧。” 像是故意避着婉襄一般,纵然这段时日婉襄前往探望皇后的次数并不少,却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宁嫔。 圆明园虽大,也没有那样大。 得到雍正允准,她很快便自殿外走了进来。 或者是为了遮掩额角的伤疤,那寥寥的几次见面,宁嫔的妆容都是很浓的。 又为了搭配这浓艳的妆容,她的服装与发饰都十分艳丽精美。 但今日不是。 今日的宁嫔素着一张脸,疤痕明晃晃,唇色苍白,脸色十分难看。 也不过穿着一件月白色百蝶穿花纹暗花绸氅衣,戴一只以素银和通草花装饰的钿子,不像是后宫中协理了六宫的嫔妃,简直像是寻常当差的宫女。 这又是怎么了 宁嫔上前给雍正行礼,“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她这样装扮,雍正显然也不习惯。 往常嫔妃在他跟前说话,他不大爱听,都会一边批阅奏章,但今日显然是被唬住了,并没有低下头去。 “宁嫔,你打扮成这样过来见朕,是有什么事么” 宁嫔并没有起身,“的确是有要事要向万岁爷禀报。” 她就像是一柄剑一般插在雍正面前,婉襄要站起来同她行礼,一时之间也有些踌躇。 但她只将婉襄当成一个透明人。 “自嫔妾协理六宫以来,深感后宫花用糜费之巨,而其中又有许多可以俭省之处,嫔妾连月来都已一一详查核减。” 后宫之中的花费是少了些,但那些于其中一层层中饱私囊的人还在,最终受苦还是那些没有话语权的低位嫔妃。 甚至裕妃私下里也同婉襄抱怨过几次,说每日送到接秀山房的消暑饮品与冰块都少了些。 嫔妃身边的宫女,二小姐也是小姐,手头上富裕惯了,忽而要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园中自然各处都怨声载道。 尤其可怜几位锯嘴葫芦似的答应与常在,裕妃心善,私下补贴了高常在和马常在不少银钱。 实在出乎婉襄意料。 “似苏州巷中戏子伶人,亦不必留下这么多人数教养。万岁爷忙于朝政,鲜少入同乐园听戏,平日也不过是嫔妃偶有经过,传戏班过来而已。” “嫔妾以为,苏州巷中戏子伶人亦可以裁撤一部分。这些人散入民间,也算是天家与民同乐之举。” 宁嫔已经说了很多了,雍正显见着有些不耐烦起来。 “节俭自然不错,但天家气象,该有的东西还是不能减少的。” “如今减少戏子伶人,来日蒙古王公,外蕃使臣来京进上,难道我泱泱大国连像样的歌舞伶人都没有么” 宁嫔忽而又拜下去,分明是有未竟之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7章 得宜 “景山戏子之事,是嫔妾考虑不周。然如今西北大败,八旗兵丁之家人人戴孝,虽则胜败之时常有,但似这般大败,为您御极之后鲜有之事。” “嫔妾以为,似此非常时期,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奢,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 宁嫔说了这些话,便是婉襄也不觉皱了眉头。 接到奏报之后,雍正夜夜都不能安枕,以至于要靠太医开的安神方才能睡着。 天色将明时又起身上朝,而后议事至夜晚。 大臣归家之后他的工作仍没有结束,还要继续批阅奏章密折,深夜时方能歇下。 一日日这样苦熬着,也就是到今日方有心情说些别的事。 而后宁嫔便要这样来指责他,甚至于言及朝代危亡之时。 敢死于纳谏之人或许也并不少,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做魏征的。 雍正是不会高兴的,哪怕她的初衷是好的。 “那宁嫔认为,朕应该如何做呢?” 宁嫔始终低着头,似是仍无有所觉,或者也是她并不在乎。 “嫔妾以为,六宫诸妃当蔬食故衣,珠玉罗绮绝于服玩,同天下臣民共克时艰。” 雍正立时便轻嗤了一声,“不错,当真是个古来难得的贤妃。” 宁嫔微微抬起头,望向雍正,好像终于发觉自己方才所说的这些大义之言并不讨人喜欢。 “嫔妾……嫔妾不敢。只是万岁爷将此重任托付于嫔妾,嫔妾不敢尸位素餐,自当为皇后娘娘分忧,行进谏之事。” “进谏?” 雍正手中捏着一只犀角雕就的岁寒友杯,面上满是嘲讽之色。 “只有君王做错了事,御史方才会直言进谏,成就明君良臣之美谈。宁嫔——” 他的手停下来,不再转动那只杯子,“朕欲除准噶尔之害,还西北百姓一片太平天地,朕究竟做错了什么?” 傅尔丹战败的阴影还留存在他心中,已然成为了他不能为外人触及的逆鳞。 宁嫔的心或许是好的,但用错了方式,也选错了语言,今日怕是要坏事。 宁嫔定然没有料到今日之事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但也迅速地沉下了心,尽力为自己辩解。 “嫔妾并无指责万岁爷之意,只是由六宫支出糜费之事联想到了如今正在遭受痛苦的百姓之家,所以才会……” “你没有指责朕冒进之意?但若不踩着朕做了昏君,又如何凸显出你是个贤妃呢?” 婉襄从未见过雍正这般愤怒的时候,过往嫔妃犯错,他总是失望更多,也总是在心中默默自谴。 但今日他的怒火是全然扑向宁嫔的,过度的悲伤和愤怒烧毁了他的理智,他不再是那个面对天灾之时,总是自省己过的英明帝王了。 这样下去的话…… 婉襄当机立断,跪在了宁嫔身旁。 “四哥……万岁爷容禀。” 宁嫔望了她一眼,神情怪异。 婉襄只能继续说下去,“宁嫔娘娘素来娴静温婉,忠君爱国,定然不会以言语讥上,行大逆不道之事。” “向来六宫账目之中错漏糜费之处实在令人心惊,以至于宁嫔娘娘一片丹心,无法坐视不理。” 婉襄并不是单纯地想要为宁嫔说话,尽管她也的确认为宁嫔并不是故意要讽刺雍正,苛待宫人的。 她大约是想要给雍正一个正直贤明的印象,毕竟古之贤后贤妃,都从未听闻有奢侈无道之举。 婉襄只是觉得,这于她自己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宁嫔娘娘说,希望六宫妃嫔能够蔬食故衣,珠玉罗绮绝于服玩,同天下臣民共克时艰。这话没有错,是深明大义之举。” “然而细究其义,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此次战役失败,并不是因为缺少粮食与武器辎重,而在于用兵之策。” “如今实则国帑充盈,国中偶有遭天灾之地,万岁爷皆以拳拳爱民之心出赈灾款项、粮米以赈之,且耳提面命不许地方官员疏忽愆职。” 这些婉襄都是很清楚地知道的,纵观雍正一朝,除却武功弱了一些,其他方面他都是个伟大的,爱民如子的帝王。 再说回到方才宁嫔的那些话上。 “娘娘说希望六宫嫔妃能俭省一些,每日少用山珍海味,穿旧衣,不佩戴珠玉首饰。” “京师贵妇向以宫中妃嫔行事为风尚,若这般形式,久而久之,或许她们也会效仿。可这于那些承受丧子、丧父、丧夫之家的寻常百姓而言,又究竟有何益?” 他们本来就用不起这些东西,无论宫中妃嫔如何穿戴,那些省下来的银子流不到他们手里,于他们而言也仍旧不过仍然是噎酸荠,围破毡,没有一点用处。 既然要做,便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万岁爷已经拨出数万两银子用以抚恤阵亡将士的家人,若是宁嫔娘娘当真有心,不若号召宫中妃嫔悉出自己不用打衣物首饰以变卖筹银,而后探知这些人中实有困难者,以银两奉养其家中老人、幼子。” 这才是婉襄的目的。 她拔下了发髻上一支银镀金嵌宝石佛手蜘蛛纹簪,递给了宁嫔。 “这是嫔妾晋为贵人时,万岁爷赏给嫔妾的东西。国帑虽足,但这是嫔妾对阵亡将士家人的一点心意。” “若宁嫔娘娘觉得此法可行,可以于圆明园中推广,但切记,不可使众人察之每一件东西原来的归属。” 婉襄始终牢记雍正七年时皇后教导她的话,若是嫔妃们为炫耀恩宠而互相攀比,便失去本心了。 更何况还有那些本就生活不易的低位嫔妃,她不想逼迫她们,使得她们的生活变得更艰难。 “宁嫔娘娘若是再有雄心些,也可以发动京师贵妇出物出资。或她们有喜爱宫中饰物者,也可以竞价出资购买这些首饰,如此两相得宜。” 此外,这些东西流到宫外去,不具名,也就不存在亵渎,不用担心男女之间所谓私相授受的那些事。 宁嫔和雍正都没有说话,婉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对还是错。 “或者有考虑不周之处,还请宁嫔娘娘多多包涵。” 她实则是在催促雍正,早些做决断。 雍正闻弦音而知雅意,心中的怒气稍敛,“宁嫔,你先跪安吧,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不要再这样莽撞了。” 心中一片大义,却被斥为莽撞。 宁嫔大约很是不快,但在雍正刚刚发过怒的当下,也并不敢再多说什么。 只好行礼跪安,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勤政亲贤殿。 雍正仍然有些烦躁,“从前觉得宁嫔聪明,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上的聪明而已。” “只不过有这一些浅显的见识,也要到朕面前来卖弄。” 婉襄低头轻笑了一下,上前安慰他,“我也只有一些浅显见识,放在在您面前卖弄了一番,如何,您要惩罚我么?” 雍正望了她一眼,“你也要同朕过不去罢了。” 婉襄不觉笑意更盛,“宁嫔的话语其实启发了我,我倒是觉得这主意当真不错。” “嫔妃之中多有吃斋念佛之人,如何一意修来世缘,却不肯善待这世上正遭受苦厄的那些人。” 雍正没有正面回答她关于是否可行的问题,“你让那些官员夫人出重金竞相购买这些饰物,官员们会恨死你的。” “他们才不会。”婉襄坐回到长榻上,继续拨弄那些碎瓷片。 “若是当真让官员夫人们竞价,想必会筹集更多的银钱,让那些将士们的家人得实惠。而且愿意以钱财买虚名之官员,想必原本手脚也并不干净,不过是用这一支小小的簪子,来钓出藏于水面之下的大鱼而已。” “官员之银两取之于民,也当吐出来一些用之于民。就像是各地竞相为怡贤亲王立祠一般,总归是要过您的眼睛,是讨好您而已。” 雍正有些不满,“朕送你的簪子,便这样轻易地给了出去。” 她在一块瓷片的缺口上贴了纸张,“不是正好给四哥机会,往后送我更多么?” 她是真的不在意这些文物的,她知道在时间庞大的范围之内,她只能短暂拥有它们,那么也就不在乎何时失去。 总之,数据已经都在系统里了。 “那你以为,宁嫔所说的宫中糜费之事应当如何解决呢?” 婉襄当然也思考过,“便让宁嫔查吧,其实有宁嫔这样的人也不错。但也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抓几个中饱私囊的典范而已。” 雍正终于笑起来,“你倒是会用人。” 婉襄微微点头,将他的嘲讽当夸奖,照单全收。 “四哥在前朝实行火耗归公之法,可这法子在后宫之中却是行不通的。” 层层贪污,一朝一代地延续下来,几乎都已经成为定例了。 “官员好歹害畏惧升降之事,有家人要奉养照顾,可后宫之中当差的这些宫人大多是穷苦出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抓过几个实在可恶的典范之后,能够杀鸡儆猴,让他们都收敛一些也就好了。水至清则无鱼嘛。” “你还知道火耗归公?” 他只对她说的“火耗归公”感兴趣,舒展了身体,靠在椅背上,大有要听她长篇大论论述他功绩的意思。 她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憋着坏,“不过是偶尔在王府中听怡贤亲王提过一次而已,我其实并不理解,不如四哥同我解释一番?”,. 第118章 怨怼 “地方官向百姓征收钱粮之时,往往会加上一定比例的损耗,此为‘火耗’。而后往上递进时又层层加码,导致百姓苦不堪言。” “皇阿玛登极之后,便创立了养廉银制度,火耗全部归公,而后依各地情况在俸禄之外额外给予官员一笔钱财和俸禄。” 所以叫“养廉”。 但古今中外做事,从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样的举措不能从根本上斩断官员贪污的手,不过,也总是有进步的。 和惠公主说话的时候将声音压得很低,莲花馆中富察氏的床榻上并排躺着三个小团子,他们都睡得很熟。 永琏不在这里,满了一岁的孩子,已经不屑于同仍被襁褓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小婴儿为伍,桑斋多尔济还没有能够到反抗母亲的地步,因此也老老实实地睡在这里。 富察氏帮和惠公主分着线,也道:“连皇阿玛都没法完全杜绝的事情,宁嫔娘娘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从根本上做出改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是会适得其反,令自己在宫中更不得人心罢了。” 所以熹贵妃按兵不动。 她协理六宫这么多年,宁嫔短时间就能发现的事,她难道还能不知道? 不过无论宁嫔的出发点如何,减少宫中浪费贪墨之事都是好事。 因此那一天的末尾,雍正将他捏过的那只犀角雕就的岁寒三友杯赐给了宁嫔,算是安抚了她,也默许她继续在后宫之中进行一定范围的改革。 近来圆明园中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意味,简直像是红楼梦》中抄检大观园的时候。 但这些也不过是在后宫女眷之间流传的惊惧恐慌之事,于雍正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 他在心烦其他的事。 七月时又有贼人侵扰吐鲁番民众,副将王廷瑞出城迎敌。虽杀敌二百余名,且生擒七人,终究不过小胜,不足为喜。 雍正更忧虑的事是侵扰吐鲁番的贼人数次为清军击退,恐怕怀恨在心。 小支军队也罢,若集结重兵,则百姓又要遭遇苦难。 所以雍正发上谕,不许吐鲁番守城官兵再出城迎战,尽力将所有民众聚集于一城以方便守卫保护。 若出城迎战,准噶尔本是游牧民族,清军如何能敌。但坚守城垣则将优势均集中于我方,方为上上之策。 “婉襄?” 婉襄回过神来,和惠已经用银叉子叉了一块哈密瓜给她。 “这是进贡之物,肃州金塔寺的哈密瓜。听闻前几日皇阿玛还发上谕要当地的人教导如何栽种,让其他地方的民众也学习种植,以此富民。” 婉襄笑着接过来,将这一小块由井水湃过的哈密瓜吃完了。 “万岁爷总在思虑这些事。对了,伯塔月,我恍惚听见前几日永璜发了烧,如今可好了?” 如今她们私下相聚时,都只称呼彼此的名字,也更亲近一些。 富察氏面有苦涩,“永璜的身体倒是渐渐好起来了,毕竟也只是小孩子贪凉着了风。只是兰哈玳的身体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哲悯皇贵妃是雍正十三年薨逝的,也是从如今便一直生病么? “自从知道那个孩子的死因恐怕是因为她自己一口一口服下的药,且那个一直服侍她的嬷嬷为人收买,背叛她最后横死,她的病就更严重了。” “夏日里都不肯好,到秋冬时天气寒冷,她更受不住。” 和惠的手搭在富察氏手上,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阿嫂,难道……难道这个心思歹毒的贼人,便当真藏得这样好么?” 富察氏摇了摇头,“去的时候都晚了,没留下一点行迹。” “若不是兰哈玳自己记得药方中有一味通草,连留在她妆奁匣子里的药方都是假的。我们也是觉得这点可疑,才去查的那嬷嬷。” 这句话是不能说的。 若是乾隆后院争宠,为什么不直接去害真正的福晋富察氏,而要加害另一个,只是格格的富察氏呢? 若是一块金和一块玉摆在一起,恐怕还要决断一下究竟去伤害哪个,陷害哪个。 可一块玉和一块玻璃,便不用犹豫了。 “富察格格之前同谁起过龃龉么?”或者是因为同富察·兰哈玳有旧怨。 富察氏几乎想都没有想,便摇了摇头,“兰哈玳素来与人为善,便是房中的侍女打碎了她心爱的摆设,她也从不会说重话。” “这样的人,能同谁起龃龉呢?” 如果当真没有人暗恨富察·兰哈玳的话,就只能是因为怀璧其罪了。 有人妒忌她为乾隆生下了长子,未来的皇长子,且有可能再为他添一个皇子。 可若是自己连一个儿子也都没有,也没法保证自己将来一定有儿子,那冒险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今是雍正九年,乾隆的下一个儿子将由纯惠皇贵妃苏氏在雍正十三年时诞下,此时说什么都太早了。 也难怪富察氏会被怀疑。 推来推去,若将这个范围局限于后院争宠,也的确是身为嫡福晋,嫡子却不是长子的富察氏最有嫌疑了。 “若有人要借富察格格之事除掉伯塔月你,要么就是觊觎你嫡福晋的位置。” “可如今莲花馆中有一人出身家世能够配得上这个位置么?” 乾隆的慧贤皇贵妃,也就是婉襄已经见过的高禾晏倒是大学士高斌之女,但,高斌的这个大学士,并不是雍正朝就获封的。 如今的高斌也不过是河南布政使,纵九月会高升河东副总河,难道高禾晏还有未卜先知之能? 婉襄一直都相信女子之间可以很好地同彼此相处,发掘彼此的闪光点。 但似富察氏和高氏之间的情况,彼此都是如花美眷,又如何忍付似水流年? 高氏为人究竟如何,婉襄往后要自己再看一看。 至于其他人,后来的乾隆继后,这时候甚至还没有入府。 若是没有人选的话……做这些事吃力不讨好又是何必? 仍是一条死路。 富察氏似是有些心烦,不再想提这件事了,“仍旧说一说宁嫔娘娘要六宫女眷捐出闲置妆奁之物这件事吧,总归莲花馆中的事情,如今是不会有结果的了。” “婉襄。” 她望着她,“我听额娘说,宁嫔去牡丹台寻她的时候,说是你要求的这件事,也是你第一个捐了东西出来。” “宁嫔丝毫不为你掩饰,只坚持要将自己摘出来,如此……恐怕要引得六宫怨怼。” 从婉襄提出这件事开始,便已经料到若能成事,宁嫔也定然是要将责任推到她身上的。 “也没什么,的确是我提出来的。只有她能想得到为阵亡将士的家人做一些事,难道我就想不到么?” “我的确对他们的遭遇心生怜悯,失去亲人是谁都不想看见的事。更何况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恐怕不止是失去了亲人,更是失去了生活来源。” 若如此的话,雍正所给出的那些抚恤金,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 “几位娘娘最多也就是埋怨我,真正为难的是底下的小嫔妃。过些日子我得了闲,会去一一地拜访她们,向她们说明情况的。” 婉襄之所以没有把她那些金银珠钗一股脑地全给宁嫔,就是留着做这些事。 宁嫔如今还只拜访了熹贵妃,连裕妃那里都还没有去,正好留时间给她做事。 “若有为难之处,可以同我和阿嫂说。我们虽然也只有一些嫁妆傍身,但总好过民间那些受苦的妇女。” 和惠这样说,实在是太过谦了。 “暂时还不用,若是其木格与伯塔月你们愿意给我这个面子的话,待宁嫔在圆明园嫔妃居住征收过‘钱粮’之后,你们也去宁嫔那里坐一坐,拿些东西过去便是了。” “对了,其木格,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我想要向你求一件给三个多月大小男孩穿的衣服。” 和惠公主咳嗽了一阵,而后道:“不是给你面子,是我们能做的事情实在微乎其微,能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很快应承下来,尽管还有疑惑,“你要小男孩的衣服做什么?三个月大,给永瑛的么?” 婉襄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用,若是当真派上了用场,我下次再同你们说吧。” 富察氏却不赞同,“其木格忙着给桑斋多尔济做衣服,你就不要给她添麻烦了。我这里有一些永琏留下没穿过的新衣裳,你拿去之后说是其木格做的便好。” 婉襄这才反应过来,其实这时候和惠公主的身体状况已经不乐观了。 她太不体贴了。 “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个幌子。其木格便不必费心了。” 说话之间桑斋多尔济忽而醒了过来,抬头看见的是陌生环境,不由得哭起来。 又将嘉祥与兰牙迭吵醒,一时之间房中哭成一团。 又有三人的乳娘丫鬟齐齐涌进来,当真是好一番热闹。 待到将这三个小祖宗都哄好之后,也近黄昏时分,婉襄应当回到勤政亲贤殿去了。 她抱着睁着眼睛好奇看着天空的嘉祥,一一同她们告了别。,. 第119章 条件 已进了八月,方下过一场雨,天气不再像六月雨泽愆期时那样炎热。 这个时候的嘉祥还像只小猪,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偶尔哭几声,需求得到满足也就会很快安静下来。 出门之前婉襄看着嘉祥吃饱喝足之后又睡去,便放心地往接秀山房去。 去岁裕妃晋封为妃,曾于接秀山房中设宴款待宫中妃嫔,因此婉襄已来过一次。 而今日再来,不免又有些其他感触,望着正殿上雍正御笔,“接秀山房”这四个字略出了会儿神。 裕妃身边的宫人很快为婉襄禀报,婉襄站在殿门前,已听见一阵笑语。 裕妃的嗓门是很大的,她的儿媳吴扎库氏也如是,倒是不巧,恐怕不太方便说话。 婉襄迈入明间,朝着东里间走去的时候,果然一眼就望见了吴扎库氏。 她正抱着不过四个多月大的永瑛,陪着自己的婆母说话。 吴扎库氏比裕妃要更高傲些,看见婉襄走进来,不过略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婉襄也不在意,只淡淡笑了笑,便同裕妃问了好,在圆桌旁坐下来。 今日的裕妃待婉襄也有些冷淡,神情不似平日热络。 婉襄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此时只装作不知,逗弄了一会儿吴扎库氏怀里的永瑛。 永瑛只比嘉祥大一个月不到,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个月就变个样子。 吴扎库氏将永瑛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像个糯米团子。 此刻在额娘怀中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人,或者是觉得婉襄陌生,多看了几眼。 不哭也不闹,实在很可爱。 “桃实。” 婉襄唤过了桃实来,接过她手中托盘上的一件小衣服。 “这是和惠公主给永瑛做的小衣服,瞧,在内侧绣了永瑛的名字。公主近来身体有些不适,我去探望她时,正好见她做好了衣服,便想着借花献佛,将它送到裕妃娘娘这里。” “只是恰好又发觉这上面有个扣子松动了,因此带回到勤政亲贤殿中去缝补了一番。我的女红做的不好,福晋可不要嫌弃。” 吴扎库氏同和惠公主又没有什么矛盾,自然不会不给公主面子。 很快将永瑛交给乳娘,自婉襄手中接过来这件衣服,仔细欣赏了片刻。 “果真是公主的手艺,这草虫绣得活灵活现。只是这些米珠要小心些,若抓坏了岂不可惜?” 吴扎库氏还不过只是欣赏衣服,裕妃却已经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正好今日下雨,本宫瞧着永瑛的小衣服略有些单薄了,这件厚实些,抱下去换了吧。” 吴扎库是仍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单薄些好,前儿也是下雨,忙忙地给永瑛换了衣裳,他大约是觉得热,一直哭闹个不停。” 裕妃在不经意间同婉襄对视了一眼。 “我瞧着小阿哥的眼睛一闭一闭地,或者福晋先去偏殿哄着小阿哥睡着,再回来陪着裕妃娘娘说话?” 大约是觉得婉襄扫兴,吴扎库氏登时便有些不满,又望一眼裕妃,才发觉原来她也是这个意思。 终于回过味儿来,站起来同裕妃行了礼,而后带着永瑛离开了。 吴扎库氏的身影完全消失了,裕妃才幽幽地开了口。 “本宫聪明了一世,到没想到选了个儿媳是个没眼色的。只知逞莽汉之勇,而无士子之智。” 裕妃这样说,婉襄一下子便想到了雍正七年时坤宁宫中祭神的那一日。 那时吴扎库氏对齐妃口出恶言,言语间累及皇后,又为熹贵妃抢白,差点就受了罚。 “吴扎库福晋的心是好的,只是护短罢了,见不得您受委屈。今日不也是一样么?” 裕妃淡淡笑起来,“刘贵人的耳朵竟这样长不成,本宫今日同白巴月坐在接秀山房中说你的闲话,你也能够听到。” 婉襄笑意嫣然,“如今满宫里的人都在说我的闲话,不必耳朵长,略长些心,也就知道了。” 也不知是熹贵妃有意,还是宁嫔有意,虽则宁嫔到目前为止只去过牡丹台拜访熹贵妃,但圆明园都已传遍了宁嫔将要来“化缘”的消息。 宫中人信佛的居多,平日也可以信一信因果报应,但若落到自己头上,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裕妃身边的宫人端来了一盏雪耳燕窝,这是裕妃日日都要吃的东西。 她慢条斯理地舀起了一勺,“所以呢?刘贵人何必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若是自己要做好人,尽管拿万岁爷私下赏的那些东西去做人情便罢了,何必饶上我们这些只有逢年过节时偶得赏赐的可怜人。” 裕妃是在讥刺她,婉襄也不在意。 她自然有她的理由,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 和惠公主做的那件衣服被吴扎库氏留在一旁,婉襄的目光落在上面。 “和惠公主总是顾念手足情深,每一回到勤政亲贤殿中给万岁爷请安,都会提及四阿哥和娘娘的五阿哥。四阿哥么……” 毕竟是未来的皇帝,雍正当然会为他筹谋,给他机会历练。 但弘昼是做个闲散宗室,还是做怡贤亲王那样的贤王,差别是很大的。 “五阿哥到底历练地少,我在勤政亲贤殿缝补这件小衣服时万岁爷还问起来过,而后不久便下了旨,令五阿哥往祭大社大稷……” 古人极其重视祭祀之时,能够前往祭祀的都是帝王心腹,朝廷重臣,这对弘昼来说不可谓不适一种他不用做闲散皇子,无为宗室,碌碌一生的讯号。 和惠公主的衣服不过是个引子,是为了引出她在雍正面前的那些话,令他想起来,自己还有另一个儿子可以重用。 距离去岁弘昼前往阙里孔庙,已经很久了。 裕妃自诩聪明人,她也当然很快就听懂了婉襄在说些什么。 “所以呢,刘贵人的条件是什么。你今日特意到本宫面前说这些话,总不会就是为了骗本宫的一点首饰。” 就像是去岁她们合作一样,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 “我的条件很简单,宁嫔过来寻找娘娘时,请娘娘坚持要她将所有的首饰都寻一个机会展示出来,办赏花宴、螃蟹宴都好。” “毕竟,捐赠这些首饰是不记名的。让捐赠者知道她们的东西会如约到达该到达的人手中,这是很重要的。” 这仍不是婉襄真正的目的,但是她也只能这样说。 她总不能告诉裕妃,她是要借着这些东西办直播展览吧? 裕妃所想的事情永远比表面的意思要更深一层,然而她当然只能会错了意。 “呵。”她轻嗤了一声,“你是怀疑宁嫔会中饱私囊?真有意思。” 是什么有意思,她没有说出口。 “这又有何难,本宫在这后宫之中是胡搅蛮缠惯了的,若非如此,刘贵人也不找本宫合作了。” “正好本宫也不大喜欢宁嫔,不喜欢她矫揉造作的样子。” 宁嫔矫揉造作么?婉襄倒是没有觉得。 “这一次又要本宫出血,又要本宫受气,本宫正好也拿捏拿捏她,省的她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从前倒真没看出来她这样爱权力。” 不是人人都像裕妃一样淡泊宁静的。 而且,“娘娘如今宫中的冰山可还够用么?若是不够的话,也不必同她争锋,我份例之内的都是用不完的。” 裕妃是诸妃之中最为丰腴的一个,夏日自然怕热,也每年都会向内务府多要些冰块。 宁嫔查阅档案之后知道裕妃多得了冰山,大手一挥,便将这一项削减了,导致裕妃夏日里叫苦连天。 雍正放手让宁嫔去做,自然没有为这等小事打宁嫔脸的道理,因此也只能是裕妃吃了这个亏。 裕妃想必早看宁嫔不顺眼了。 “若本宫还是那起子年轻眼皮子浅的小宫妃,你说这句话,本宫便要记恨上你了。” 婉襄不过是个贵人,份例里的之所以用不完,还不是因为日日蹭着雍正的。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不会妒忌,所以才这样说。” 婉襄笑着说完这句话,自己却忽而也迷茫起来,裕妃对雍正……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裕妃又舀一勺燕窝,“既是如此,贵人便多多地将冰山送来。本宫如今已是妃位,还用不得几块冰了?” “同本宫做对,也同熹贵妃作对,本宫倒是要好好看一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这样的话,婉襄是不会接的。 若不是宁嫔这一次实在做得有些过火,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她是会诚心诚意地帮助宁嫔的。 也就不用在此刻如合纵抗秦的苏秦一般,去拜访各位嫔妃,希望能够将她们说服了。 事情已经同裕妃谈好,她还要去寻其他嫔妃,便起身同裕妃告辞。 “便不打扰裕妃娘娘享受天伦之乐了。富察福晋她们也预备捐出一些东西,若是可以的话,请记得让吴扎库福晋也跟上。” 这是好意的提醒。 富察氏在雍正面前素来有贤名,吴扎库氏难道就不想要? 裕妃拿起了和惠公主为永瑛所做的那件小衣服,“刘贵人,替本宫多谢和惠公主。” 彼此都心知肚明。,. 交换 令她想念她的四哥了。 郭贵人和海常在都住在福海西岸的曲院风荷,两人看起来是冤家,在紫禁城中因齐妃之事分开居住,搬到圆明园里,又择了地方住到一起。 斗了一辈子的人最了解彼此,或者她们也是这样。 曲院风荷,和平湖秋月一样仿照杭州西湖之景,周围水边种了许多荷花,已经过了季节,大部分的花朵都凋谢了,露出花心之中的莲蓬。 青翠可爱,令婉襄想起方才路过福海时,在湖上采莲的那些采莲女所唱的歌谣。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是《西洲曲》。 “贵人,您不进去么?” 婉襄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在曲院风荷门前站了许久了。 她松开了近处为她握住的一枝莲蓬,“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折几枝莲蓬给嘉祥玩,或许她会觉得有趣。” 桃实点了点头,而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曲院风荷里。 这里只有一座五间阔的大殿,郭贵人住在东面,海常在则住在西边,此时两人都在明间里喝茶说话。 见婉襄进门,也不知是太热,还是无聊,两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不过勉强互相问了好而已。 海常在百无聊赖地剥着栗子,“刘贵人当真是贵人,今日从哪里来,难得过来坐坐。” 婉襄早已习惯了她们这样的态度,“从接秀山房过来,陪着裕妃娘娘说了会儿话。” 海常在便停了手,听郭贵人道:“自去年夏秋以来,裕妃娘娘便总是和贵人在一起,倒把我们姐妹俩都忘了。” “贵人真是好本事,不仅能让万岁爷死心塌地,就连裕妃娘娘也更喜欢你。” 不过就是这些酸话,婉襄全不放在心上。 “只是天气热,贵人和常在不常常出门走动罢了。今日若是无事,其实我也不会去探望裕妃娘娘的。” 婉襄开门见山,海常在和郭贵人下意识地同彼此对视了一眼,俱都清楚了婉襄的来意。 “哎呀,我和海妹妹呢,都是这后宫中的明日黄花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神情却淡漠,看起来也并不是十分难过。 “万岁爷顾念旧情,年节下的赏赐是不会缺的,但旁的……这样清冷下去,怕是有一日连份例银子都不能按时发了。” “刘贵人,我和海妹妹可比不得你,三天两头能得万岁爷赏赐。今日是金,明日便是玉,不是珠花,便是宝石方胜的。” 她随手拔下发髻上的一只如意连环翠玉簪扔在了桌上,“就这点东西,若是看得上你就拿走,若是看不上,我也没有法子。” 也把婉襄当成是来讨饭的了。 婉襄并没有伸手去拿,“这是宁嫔娘娘的事,我并不打算代劳。” 她也并不揽功劳。 “六月时西北惨败,八旗兵定之家人人戴孝,京城白日黑夜都只闻哭声一片。郭贵人有怜悯之心,他们应该感激你。” 案几上还放着过了时节的菱角,海常在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 一直到以芊手剥完一整只菱角,方才道:“八旗兵丁的家人可怜,我们大好的年华困在这深宫之中,难道就不可怜?” “刘贵人和宁嫔要做好人,不必饶上我们。说白了,我们也不过是比他们略好一些,不大愁吃穿罢了。” “一只羊秃了,便要薅另一只羊的毛给他么?” 郭贵人是将门出身,对于这些战死沙场的将士还是心存怜悯的。 但海常在显然更为利己一些……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苛责的。 人若是过得不好,如何还能够有闲心为旁人思考呢? 婉襄便又望向了郭贵人,“其实穿衣打扮,一如炒这栗子。小熟者大生,大熟者小焦,大小要均匀,火候也要合适,方才能炒出个个都顶好的栗子。” “譬如郭贵人此刻,旗头上本已经花团锦簇,去了这支如意连环翠玉簪,看起来色调才更和谐。” 郭贵人今日穿的是一件玫红色领袖花卉氅衣,领上蒲桃袖,腰间合欢绮,十分华丽。 看的出来郭贵人喜欢的就是这样华贵的风格,以至于旗头之上各色宫花、珍珠翡翠堆满,家常装束,却比裕妃还要华丽些。 婉襄望了她片刻,想了想,伸手摘下了一朵大红色的芍药,又将一旁的珍珠流苏也摘下来。 只留下一朵与衣料同色的芍药花,并几片翠玉制成的小簪子,看起来就像是花朵盛放在绿叶之间。 “郭贵人的衣服实则已足够华丽,若是再用这么多珠花,只会显得头重脚也重,叫人不知道应当看哪里。” “人们喜欢欣赏花团锦簇,是因为大自然鬼斧神工,配好了所有的色彩和形状。可人的审美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高级的,并不是堆了越多华贵的东西就越美。” 而且郭贵人的肤色并不白皙,也不适合玫红色这样高饱和度的颜色。 “郭贵人平日可以试试天蓝、湖蓝这样的颜色,恐怕会更衬贵人美貌。发饰也多选点翠、玉石制成的饰物,以淡雅为宜。” “至于妆容……贵人其实生得十分英气,是后宫女眷之中独一档的美丽。贵人自己若是不喜欢,也想要搭配衣服饰物,不如将眉毛的弧度画得和缓些。” “脂粉不宜太白,比贵人原本的肤色略白一些即可。若是贵人不知如何是‘略白’,可以比照一下自己的手背,这就是最适合的颜色。” “否则脸上的颜色同身上不搭配,也只会让人觉得怪异,而不会以之为美。” 婉襄说了这么多,郭贵人仍旧一副将信将疑神色,胆四下打量婉襄,又想起她这两年独得盛宠,不觉也渐渐相信了。 “我身边亲近的宫女都同我一样,并不擅长此道,我也总是喜欢什么,便往头上戴什么。” 她斜睨着婉襄,仍有些放不下方才的架子,“难道我送些珠花耳饰什么的给宁嫔,你就愿意教我?” 婉襄郑重地向她承诺,“若是郭贵人捐出这些珠花耳饰,百姓会感激你。并且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同您分享穿衣妆容之道。” 女为悦己者容,在婉襄这里,也可以断成女为悦己,则容。 就算日日都要被关在这见不得人的去处,哪怕只是临水自照,也希望自己是美丽的。 海常在剥菱角的手也越来越慢,“你的出身分明也不高贵……你的仪态是同谁学的?” 婉襄原来就打算将海常在一同收服,“一是要时时提醒自己,讲话的时候不要有多余的动作,眼神不要乱瞟。” “但若是海常在多年来皆是如此,恐怕也很难改过来。” 海常在正要起身离开,婉襄又叫住了她。 “常在请等等。我那里有一块万岁爷赏赐的西洋进贡来的全身镜,虽则照得并不是很清楚,但于常在而言也足够使用了。” 这个时候的制镜水平,其实也还说得过去了。 雍正赏赐给她的那面西洋镜以银为背,正面是玻璃,边框镶嵌有各色宝石,以铜块浇铸成西洋花卉,十分精致。 “常在平日无事,可以常常坐在镜子前,时刻检查自己的仪态是否正常,以镜为鉴,天长日久,自然就能慢慢改过来了。” 海常在不似郭贵人那样天真,“刘贵人,西洋镜可是很珍贵的,价值远远超过了我能给出来的那些首饰,既是如此,你图什么呢?” 圆明园中的嫔妃大约都是这样想的,婉襄是最不缺这些首饰的人。 或者还要以为她和宁嫔是害怕旁人也会得宠,巴不得大家都打扮得老气横秋,令雍正看也不想看一眼。 “我不图什么。” 婉襄很快回答她,“若是圆明园中所有宫妃都拿出了自己的东西,只有海常在您一人没有,万岁爷会怎样想?” “我也不是说我有多么善良,多么为一个同自己无关紧要的人着想,但……我的出现对您,对其他后宫妃子而言或许都不是一件好事,您就当这是弥补。” 海常在凝视了婉襄片刻,心念数转。 她的神情实在太好捉摸,婉襄看她一眼,就知道事情可成。 “只要你说话算话,等宁嫔过来曲院风荷的时候,我会配合她的。” 婉襄自然会说话算话。 近黄昏时分了,日色将福海之上万寿塔影镀成了金黄之色,婉襄也应当回去了。 “勤政亲贤殿或许郭贵人并不方便去,白日我大多数时候都在万字房中,郭贵人若是无事,可以过来坐坐。” “至于那西洋镜……如今还在宫中,若是海常在着急,这几日我便着人送来。” 她站起来,郭贵人与海常在也都站起来相送。 婉襄又在湖边站了片刻,夕阳西下之景,永远让人心情平静。 已经出来了半日,尚未谢尽的荷花在微风中微微摇曳着。 湖上采莲女仍旧唱着那首《西洲曲》:“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令她想念她的四哥了。,. 感慨 “婉襄,偶尔醉一醉,是不是也挺…… “不是说摘了莲蓬逗嘉祥玩的么?怎么你自己倒剥了吃起来?” 婉襄耐心地剥着莲蓬,将一整个莲蓬里的莲子都放进那只她修补好的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里。 这只碗既然都破了,她也就可以用了。 “给嘉祥玩的是那些小的莲蓬,她的眼睛会跟着转。不过还是太小了,一会儿就累了,不理我了。” 小孩子在父母眼中做什么都可爱,这么小的时候还不会思考,吃饱喝足之时,就像一只猫儿一般由得她逗弄。 一整只莲蓬都剥完了,婉襄又开始剥莲子,碧绿色的莲衣剥去,洁白的莲子被抛到碧玉缠枝莲纹碗里,仍旧是青白之色。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雍正也想起《西洲曲》,随口吟诵。 “朕在这里瞧着你剥莲子,倒想起‘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异曲同工之妙。” 他刚刚说完,婉襄便立即扔了一颗莲子给他,“学旁的不好,偏学这个。” 相传周邦彦的这首《少年游·并刀如水》是为名伎李师师所作,师师是周邦彦的红颜知己,有一日周邦彦在她房中,恰逢宋徽宗携一只新橙来访。 因此周邦彦写下此词,用以戏谑调侃。 还有传闻说宋徽宗听闻此词,知那夜有他人在李师师房中,又知此词为周邦彦所做,因此将其贬官。 这倒是说不清的事,不过,“四哥可不能学此番孟浪。” 那颗莲子并没有打到雍正身上,他动作敏捷,一手便将那样小的莲子握在了手心里。 已经剥去了外衣的,他放入口中尝了尝,“很甜。” 婉襄不觉笑起来,嗔道:“我可没剥莲芯。” 新鲜莲子,其实不剥莲芯也不会苦。 雍正便又问她,“今日去做了什么?朕令小顺子去探望嘉祥,回来时说你并不在万字房中。” 婉襄假装认真剥着莲子,实则心旌荡漾,“便这样想我,叫小顺子去看女儿,还要问问我的情况?” 雍正轻笑了一声,“若不想朕问,朕不问就是了。” 但这件事婉襄原本也要告诉他的。 “今日去拜访了裕妃,还有郭贵人,海常在。说服她们为阵亡的将士捐出一些首饰。” 这个问题,她其实一直想问:“四哥真的不介意宫中妃嫔的首饰流入官员家中,甚至民间么?” 他低头批阅着奏章,“若这些东西好好保存,往往能过千年万年。尤其是宝石,因为稀少、因为坚硬,所以才珍贵。” “这些东西原本在宫中,但不会永远在宫中,既是如此,什么时候流传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怕她们看不开,不舍得而已。” “若是她们舍得,朕又有什么不满?” 这话说的像绕口令,但核心思想其实和婉襄是一样的。 “那若是我希望所有人捐出来的东西都陈列出来,在圆明园中展览几个时辰,四哥会介意么?” 她虽然让裕妃去宁嫔勉强办这件事,但若是雍正追究起来,她当然不能把责任都推给裕妃。 “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合上了一本奏章,又翻开另一本。今日的奏章并不太多,他应该可以早些休息。 “女子喜欢首饰珠玉,便如同男子喜欢弓马,男子也常常同兄弟伙伴炫耀武器与马匹,女子就不行?”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婉襄还是纠正他,“男子也可以喜欢首饰珠玉,女子也可以喜欢弓马,喜欢是自由的。” “好。” 雍正的回答言简意赅,那么这件事便算这样过去了? 婉襄剥完了莲子,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眉头微锁,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也很快察觉到婉襄没有再说话,抬起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也没什么事,只是傅尔丹上折,希望朕派遣新的主将前往西北接替他,而后他回京通他的妻子一起受国法惩罚。” 当然不能这样做。 “虽则傅尔丹将军轻信冒进有错,但他没有轻生,而是选择带领残余的士兵回到科布多城中,说明至少他能分辨轻重。” “也没有什么人能比傅尔丹将军更清楚西北的情势了。” 雍正点了点头,目光仍然牢牢地锁定在那封奏折上。 “朕也是这样想,所以嘱咐他不能轻举妄动,也不必过于思虑过往之事,以至于气血徒然消耗。这于国家,于百姓都没有益处。” “唯有重振士气,将来带领士兵一雪前耻,方为不负朕恩,不负天下百姓之奉养、期望。” 说完这些话,雍正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 “归化城之土默副都统衮布,夸兰大里查布,参领塞楞皆背恩降贼,傅尔丹请先将其妻子正法,朕都没有答应,更何况是傅尔丹和他的妻子。” 虽则古人说“夫妻一体”,没见过妻子犯罪,丈夫跟着一起被处斩的。 封建社会迫害女性的名头,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也是在六月的那场战争里,归化城之土默特等,其实已经归顺清朝多年,世代受清帝恩典。 凡是用兵之处,其士兵皆奋勇效力,并没有一个临阵脱逃,背国降贼之人。 而这些人不惧辱没祖宗威名,也不顾累及妻子,雍正到底法外开恩,只依律将衮布等人处斩,而其妻子无事。 婉襄见他满脸疲惫,不觉也有些心疼:“四哥快些去洗漱休息吧,难得能早些。” 她是已经都收拾好了的。 雍正又深吸了一口气,便站起来,转身进了净房。 婉襄站起来,在万字房中走过一遍,只留下窗边以及床榻边的两盏烛火。 她在静静地等待雍正,莲子还剩下最后一个,她剥完之后便抬起头,望向隔着明纸,变得越发朦胧的月亮。 嘉祥将要满百日了。 这样的夜晚她不知该感慨什么,便只是望着那月亮出神,没有什么事物是恒定不变的,这五百年间,月亮又发生过什么变化呢? 婉襄这样想着,没有结果,直到她听见了雍正永远平稳的脚步声。 “很快便是中秋了。” 好像都想不起来去年是什么样子了,“恍如隔世”,格外具象。 “今年在宫宴上要少饮些酒。” 他这样说着,却在她对面坐下来,放下一瓶葡萄酒。 婉襄仔细看了标签,是肉桂葡萄药酒,大约是那个传教士送给雍正的三瓶葡萄酒里的第二瓶。 “四哥可真舍得。” 她把酒瓶拿起来,将这瓶酒的信息扫描到了系统里。 雍正将两只杯子放在桌上,将那瓶酒重又自她手中抽出来,而后将那两只酒杯都倒了一半。 “但得长留脸上红,莫辞贵买尊中醁。” 婉襄拿起一只杯子,“四哥还在笑我去岁中秋,也笑我初为妃子的那一夜。” “婉襄。” 他举起酒杯,“偶尔醉一醉,是不是也挺好的?” 她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去岁中秋她睡着之前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真是奇怪,那时分明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但却又不是,如今想起从前做过的事情只觉得脸红。 她只好转移话题,“夏日时四哥说,要摘荷花酿酒。这酒可酿了?” 他点点头,“用玉泉酒酿的。” 仍旧是在嘲笑她去岁中秋在平湖秋月的那些胡言乱语。 婉襄也只好装作没有听懂,“秋日里可以摘菊花,冬日摘梅花,春日又有桃花,把四季花朵都祸害个遍才好。” 雍正已经将杯中酒喝完了,“朕正有此意。” 婉襄忍不住大笑起来,也将杯中酒饮尽了。 云霞渐渐爬上她的面颊,是雍正所喜爱的。 他忽而又问她,“婉襄,你还记得第一次朕同你饮葡萄酒,你是怎样说的么?” 婉襄的记忆很好,“‘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说,葡萄酒暖腰肾,驻颜色,耐寒,的确适合冬日饮用。’” 她的思维有些停滞了,不知道为什么雍正忽而提起这件事,用手撑着发烫的脸颊,歪着头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着,“你……好了吗?” “什么?” 这个问题婉襄也不会回答,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懂。 直到雍正忽而站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们夜夜都同床共枕,欣喜的,悲伤的,焦虑的,疲惫的……很久没有如今夜一般纯粹。 皇帝用的不是金扁担,妃子睡的不是白玉床。 这件事上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原始的冲动,和……欲/望。 婉襄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她感觉自己青涩一如从前。 不敢去看他的模样,任凭自己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在脑海之中想象,而他不让她想象。 他偏要她看着他,看着他一下一下地弓起身体,像是在行船时遇见了波浪,她就是这无可救药的波浪。 直到终于风平浪静。 “去年六月时,朕已然拟好了遗诏。” 她靠在他怀中,不知道他为何忽而说起这件事,也不知自己为何忽而落泪。 “那时朕万念俱灰,陪葬之物心爱者不过寥寥,朕已孑然一身,所想无非是再见你一面。” 她用力地回抱了他,“若是四哥就这样离我而去的话,我的确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的。” 他轻笑了一声,藏住了无限心事,“睡吧。”,. 懦弱 宁嫔那里是瞒不过去的。 李贵人、高常在与马常在都住在天然图画以北的梧桐院,圆明园中妃嫔所剩不多,婉襄要先去拜访她们。 梧桐院即乾隆时期的碧桐书院,四面环山,林木葱茏,十分安静。 住在其中的妃嫔们也都是安静不生事的性子,倒也算是彼此得宜。 梧桐院共有三进院落,李贵人住了第一进,高常在其次,马常在最后。 婉襄同她们三人都不熟悉,若按位分,自然也是先去拜访李贵人。 着人去通报时,李贵人正在西里间设下的小佛堂中念佛,闻言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忙地从房中迎了出来。 “刘贵人,您怎么来了?” 李贵人年纪当有四十许,日常居家只穿一件雪灰色暗花纹的氅衣,发髻上只一根有些发暗的素银簪子,其余一点装饰也无。 她的苍老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浑然没有一点神采。 后宫之中其他的妃嫔虽然也无宠,偶尔总要闹出些动静来,也总还存着有朝一日能够复宠的心思,比御花园中的花朵斗争地更激烈。 但李贵人完全没有,她就像是一潭古井水,浑然没半点波澜。 便是投一颗石子下去,也只是能听见一些声响,涟漪被井壁打回来,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婉襄走上台阶,朝着她微笑了一下,“今日在万字房中闲坐无事,因此出来逛逛,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想起来许久不见李姐姐了。” 李贵人似是有些受宠若惊,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请婉襄进房去坐。 一旁捧着锦盒的桃实便笑了笑,“我们贵人在外面散步散地有些久了,不知能否入李贵人房中讨杯茶喝?” 李贵人这才忙忙地吩咐身边的宫女进屋去倒茶,整理出干净的椅子坐垫给婉襄,而后请她进去坐。 这片刻之间,婉襄便察觉到李贵人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指挥她身边的这些宫人做事,或许因为她无宠,她们并不如何尊重她。 未过多久,李贵人身边的宫女便捧了一盏茶给婉襄。 为防李贵人尴尬,婉襄自然而然地拿起了茶杯,浅尝了一口。 说是茶,也不过几片茶叶,略有些味道而已。 李贵人自己也尝了尝,而后便有些讨好地向那宫女道:“六月时不是得了皇后娘娘赏赐的几两大红袍么?怎么不泡了那个来?” 那宫女登时便竖了眉眼,恨不能叉腰,扮作母大虫模样。 “贵人前些日子喝了那样多的大红袍,如今哪里还有省的,莫不是贵人自己忘了,反向我们这起子奴才讨要起东西来?” 这还是当着婉襄的面…… “我没……” 婉襄心中微有不快,李贵人却像是已经习惯了被她们这样抢白,只不过有外人当前,因此格外窘迫而已。 “是这样么……那是我自己忘了,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那宫女这才敷衍地行了一礼,趾高气昂地出门去了。 婉襄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了一会儿,才向李贵人道:“李姐姐到底也是万岁爷的贵人,难道便由得她们这样欺负么?” 李贵人情知婉襄已经洞悉一切,瞒也是瞒不住的,便承认了。 她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一张脸涨得血红,便是一张再朴素的脸,也不觉生动起来。 只不过这生动并不能让人喜爱,只让人感觉可怜。 “她们这样年轻,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实在没有什么前程,心中有怨气也是难免的。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大要她们服侍,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婉襄不觉叹了口气,“难道李贵人在永寿宫时,熹贵妃娘娘也不管这些事吗?” 李贵人微微抬起头,满脸羞惭地笑了笑,“娘娘倒是斥责过几次,也给我换了几个人。只是我自己也压不住,换了几波人都是这样。” 婉襄便不说什么了。 只淡淡道:“如今宁嫔娘娘正在整肃宫中风气,若是奴才们有什么不得体之事,正好告诉娘娘,整顿几次之后,想来奴才们也就不敢了。” 反而是桃实有些不忿,“她们若是有本事,自攀了高枝去罢了,又何必留在这里欺负李贵人。” 婉襄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了。 奴大欺主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桃实再说下去,毕竟也更伤了李贵人的颜面。 更何况她们不好随意插手旁人的事,若是这些话叫那起子尖酸小人听去,依李贵人的性子,怕是要被欺负地更狠。 最重要的,还是要自己能够立起来。 “贵人是万岁爷的嫔妃,虽则位阶不高,但到底也是主子。若是贵人一直这样为奴才们欺负着,实则也是伤了万岁爷的脸面。” 要李贵人从内心立起来,定然是很困难的。 虽则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事,但她未有生育而这般苍老,这些年的日子定然过得十分不如意。 “便是为了万岁爷的脸面,您也应当立起来些,总要有些主子的样子,不好叫奴才们这般行事。” “若只是偷盗您宫中的财物变卖倒也罢了,若有朝一日卷到什么事里去,您那时再说奴才们欺主,又有谁会相信呢?” 说到这里,李贵人的神色便是一变,似乎有些惊恐。 “真的会……真的会这样吗?” 婉襄又有些不忍,“李姐姐入宫的时日比我长的多,见的事情也比我多,应该知道我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实在有不少前例。” “总归如今熹贵妃娘娘协理六宫,您又是她宫里的嫔妃,她心里自然是愿意照管您的。如今她不大管您的事,大约也是因为实在看您立不起来,恨铁不成钢罢了。” 熹贵妃这个人野心勃勃,或者这些年背地里也实在做过不少不该做的事。 但“公正”这两个字她心中一定是有的,也毕竟李贵人才是与她同一阵营的主子,她如何会任由奴才们蹬鼻子上脸。 但婉襄也知道李贵人的情况不是她轻飘飘地鼓励她两句便能够有效果的。 “李姐姐不必担心什么,我虽然不协理六宫,但在娘娘们面前也还算是说得上话。” “若是您实在制御不了这几个宫女,我也会替您禀明熹贵妃娘娘和宁嫔娘娘,再选几个性子平和的过来服侍您。” 婉襄望了桃实一眼,她立刻便从房中走出去,寻李贵人身边的那几个宫女说话去了。 “那……那若是她们从我这里出去了,又会去哪呢?” 婉襄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李贵人这个人。 太过懦弱了,也太善良。 善良,可欺,两个连在一起就会变得无比可恨的词。 “她们应该要为她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或者去浣衣局,或者去做其他的劳力,又或者直接被赶出宫去。” “刘贵人……” “李姐姐。” 婉襄打断了她的话。 “人种下什么因,就会结出什么果。你的软弱也未必不是一种纵容,未必不是害了她们。” 李贵人不说话了。 她忽而站起来,转身入了东里间,从房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近来圆明园中的事,我也略有听说。这是我早些年在潜邸中得到的首饰珠花,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刘贵人拿去吧。” “圆明园中只怕人人都看我可怜可欺……” 她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要紧,那些失去家中男丁的百姓才更可怜。” “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我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原本打算在我百年之后留给身边服侍的人的……刘贵人都拿去吧。” 说起来,婉襄之前拜访的那些嫔妃,个个都比李贵人高贵富有。 李贵人却是第一个主动拿出这些财物给婉襄的人。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之所以将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其实也是想要还去岁接秀山房中,我被郭贵人和海常在刁难时,刘贵人为我出头之事。” 她的眼神躲闪,像是窘迫到了极处,“不过就这点东西,还要用它们做这么多事,真是不好意思。” 但她也不得不说。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求刘贵人。高常在和马常在位分更低,进宫不算很久,得的赏赐也更少,所以……她们要捐出的簪环,便由我为她们出,可以吗?” 即便是这样困难的时候,还想要照顾旁人。 婉襄并没有接过来,也并没有打开查看,“这是宁嫔娘娘的事,我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找李贵人讨要这些簪环。” 桃实带来的锦盒放在一旁,婉襄将它拿起来。 “其实李姐姐和高常在、马常在的情况我也是尽知的,知道这样的事会令你们为难。但宫中所有的东西都有记档,即便事李姐姐愿意,将来马常在和高常在也难免为人诟病。” 宁嫔那里是瞒不过去的。 “这件事毕竟是由我牵头发起的,你们度日本就艰难,我不能视而不见。马上就是中秋宫宴,正好给姐姐添些颜色” 婉襄也没有打开她带来的锦盒,她不想炫耀什么。 两相对比之下,在她面前也恐怕只会令李贵人更感到窘迫。 “请李姐姐务必要收下这些东西,不然我心中也实在是过意不去。”,. 觉悟 上一次令婉襄震惊的人是富察氏,…… “……你同李贵人身边的那些宫女是怎样说的?” 婉襄和桃实继续往梧桐院后两进院子走。 梧桐院不愧名为梧桐苑,四处都有梧桐,其中也有一两棵古树,几乎遮天蔽日,夏日时十分阴凉。 桃实走在婉襄身旁,“奴才客气地请她们喝了茶,吃了果子,也同她们谈起了一些宁嫔娘娘近来惩治贪墨宫人的手段,好生威慑了她们一番。” 婉襄笑着点了点头,“还以为你在李贵人面前那样生气,也不会同那些宫人好好说话呢。” “奴才虽然可怜李贵人,到底也恨她懦弱。虽然她只是贵人,但服侍万岁爷这样久,资历不在熹贵妃娘娘之下,又有什么立不起来的?” “真计较起来,万岁爷是定然会给她面子的。” 毕竟雍正对潜邸旧人,对犯错了的齐妃、懋嫔也会尽力地保全她们的颜面,尤其是在奴才们面前。 说起来,齐妃和懋嫔是一样的下场,将来也会被葬在一起。 “郭贵人、安贵人,都是无宠妃嫔,但也不至于被宫人欺负了去。奴才听说安贵人上次在绛雪轩见了皇上,虽则为皇上关怀,脾气倒反而更差了。” “安贵人如今成天见的在宫里打鸡骂狗的,便是这次圆明园也不得来。以李贵人这般资历,却被奴才骑到头上,奴才实在不理解。” 婉襄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可理解的,“郭贵人和安贵人毕竟都有做官的父亲。” 而李贵人这样说,怕是家里连活人都没有几个了。 她又嘱咐桃实,“你这样做是对的。似李贵人身边的这些奴才,我们毕竟不是她们的主子,打骂她们是没有用的,说不定她们消停一阵子,反而欺负李贵人更狠。” “至于换人,李贵人身边的人也不是没有换过。” “用宁嫔来威慑她们才最好,让她们恐惧‘新官’的火会烧到自己身上。都这么些年了,熹贵妃当真要管,也早都管了。” 婉襄在李贵人面前怂恿她,其实也更是因为知道熹贵妃要脸面,不会让奴才欺负主子这种事情在她协理六宫时摆在台面上。 言谈之间已经走到第二进殿宇前,马常在和高常在位分都在婉襄之下,大约也听说婉襄此时在梧桐院中,此刻便站在殿阁之前等着婉襄。 “请刘贵人安。” 和刘贵人不同,马常在和高常在其实都还年轻,年纪比郭贵人她们还要小些,也就是比婉襄略大几岁而已。 一人着鹅黄衣,另一人着天水碧,气质正适合,一下子就能将两人分开了。 马常在肤色白皙,为鹅黄色一衬,越发显得肤色细腻。此时嫣然一笑,微涡浅晕,望之可亲。 着天水碧氅衣的马常在容色稍逊于高常在,但也玉立亭亭,容貌娟好,气质更清冷一些。 从精神上来看,二人和方才的李贵人是完全不同的。 若不是有奴才不恭敬的这一个话口,婉襄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和李贵人开始交谈,但到马常在和高常在这里,就容易得多了。 她们原本就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下围棋,婉襄同她们各自问了好,便也在石桌旁坐下,“马常在和高常在在下棋么?是谁赢得多些?” 婉襄并不会下棋,也看不懂局势,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马常在和高常在知道婉襄素来不摆架子,也就仍然在原位坐下来,“嫔妾的棋艺是高姐姐教的,自然也是高姐姐棋力更胜一筹,嫔妾同她下棋,十次有九次都是输的。” 高常在闻言便笑了笑,此时并不对弈,只是让宫人们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茶。 “先时是次次输,如今也能赢姐姐一回了,也算是有进步。” 宫中各项物品都有严格规定,什么品级便只能得到什么样的东西,不过她们这里的茶水倒是比李贵人那里的茶叶渣子要好得多,婉襄也的确有些口渴了。 彼此之间互相问候了一番,高常在和马常在便拿出了两件肚兜,“这是送给小公主的,布料都是反复洗过,十分柔软之后方才绣的花。” “嫔妾们手艺不佳,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希望贵人不要嫌弃。” 嘉祥出生之时,她们已经和李贵人一起凑了些礼送到了万字房里,没想到她们还这样有心。 反而让婉襄惭愧,“平日里也想不起来和两位常在走动,这真是……” 高常在淡然微笑了一下,“嫔妾们寻常也没有什么喜事,贵人更忙碌些。” 再打扰她们似乎也不妥,婉襄便干脆让桃实奉上了另外两个锦盒。 “近来圆明园中发生的事,两位常在想必也有所耳闻。” 能够频繁到成为婉襄的开场白,马常在和高常在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她们很快便让身旁服侍的宫女去取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木盒子,“这是嫔妾和高姐姐准备的东西,略尽绵薄之力。” 婉襄望着她们发髻上的素银簪子,莫名觉得有些心疼。 “我就不打开看了。虽则百姓得益,但我终究有些愧见李姐姐,还有两位常在。人人生活都有不如意之处,也不能只看见千里之外人们的苦难。” “这只锦盒里是我的一些首饰,用以补偿两位常在的损失。请两位常在务必收下,也不必对外声张,我会悄悄地让人将档案改过来的。” 婉襄并不想让她们感激她,“两位常在放心,这其实也是万岁爷的意思。” “如今京师之中百姓仍然痛苦不堪,宫中一面要宫妃捐物,一面又要大张旗鼓地赏赐,实在是有说不过去。” 两人都犹豫了一下,婉襄却并不打算再逗留,她还有最后一个地方没去。 嘉祥要想念母亲了,她要快些。 “两位常在收下吧,我还有其他事,便不打扰常在下棋了。” 那常在住在澹泊宁静,主体建筑是“田”字形的大殿。 澹泊宁静在梧桐院西北,从梧桐院离开,婉襄颇费了一番功夫,方才走到田字房里。 那常在素来喜欢独来独往,婉襄一路走进去都没有遇见什么人,一直临近正殿,才终于听见了那常在的声音。 “……你把这些东西送到宁嫔那里去,我并不想见她,这样她也就不会来见我了。” 大约是她准备捐出去的东西。 正殿的们骤然被宫女打开,婉襄在一瞬间便恰好和那常在四目相对。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同彼此说过话了,在那一日马佳·巴衮的事情发生之后。 那常在红唇轻启,“我也不想见到你。若不是实在太讨厌宁嫔,我是不会把我的东西捐给那些士兵的家人的。” 婉襄神色不变,“若当真不想捐赠,以你的位分和份例,也不必拿这么多东西。” 那箱子几乎和婉襄拿来的差不多大,原本装的是她给四个人的簪环。 “我的部落,我的先辈们就是被爱新觉罗家的士兵打败的,我为什么要可怜他们?” 婉襄不亢不卑,“死去的八旗兵丁之中,也有乌拉那拉氏的将士。” 那常在站在高处,居高临下,“那是因为他们投敌,为敌人效忠。”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什么敌人,从前草原上的那些满族部落,早就已经同心同德了。” “哦,是吗?”那常在冷笑起来,“并不是同一个民族便不是敌人,出征的士兵之中有蒙古人,准噶尔人也是蒙古人。” “没有什么正义的战争,刘婉襄,是你们在自诩正义。” “人不过是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生灵的一种,和动物有什么分别,你可曾见过其他动物划分国家,把同族分为三六九等,统治、控制、臣服、鞭笞?” “你们说准噶尔侵犯了清军的领地,可如今的京城何尝又是满人的土地?” 那常在这些话实在太多惊世骇俗,完全不像是一个清朝人应当有的觉悟和见解。她像是一个无国界主义者。 桃叶从前说那常在能够驯狼,现在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因为那常在自己就应该是一匹在草原上自由奔驰的草原狼。 上一次令婉襄震惊的人是富察氏,都是女子。 在这个朝代更为儒家思想,封建礼法驯化的从来都是男子,根本不是他们眼中一无所知的内宅女子。 无论对错,那常在能说出这样的话,婉襄都敬重她。 “我没有什么话要同那常在你说的了。我知道你在给桃叶攒钱,想要让她出宫生活,这箱子里的东西能弥补你在这件事上的损失。” 和给李贵人,两位常在不同,婉襄给她的都是银票和银子。 “我又不会感激你。” 或者是因为婉襄并没有反驳她,那常在的气势也弱下去。 她也并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马佳·巴衮死了吗?” 婉襄摇了摇头,“没有。他受万岁爷所召,将很快回京述职。” 那常在沉默了片刻,眼中重新燃起了怒火。 “桃叶会死在他手里的。” 婉襄不明白。“桃叶已经拒绝了他,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去科布多。” “你没有看见那一天桃叶的眼神。”,. 124. 中秋 除却团圆,还是丰收之节。…… 中秋节时,一年已过半。除却团圆,还是丰收之节。 因此每年中秋,是除去冬至、元旦、万寿大节之外最重要的节日。 这一年中秋仍在圆明园中,宫宴便如往年一般开在九州清晏里。 正殿中央是雍正的金龙大宴桌,桌上餐具均为金质的,美酒和佳肴算起来,一共是四十品。 而嫔妃们则有酒馔十五品、另有荤菜七品、各色果子五品。 这时候的清朝还没有那样讲究,所有的菜肴大多都以食材本来面貌命名,没有那么多吉祥的取名方式。 食材主要是满族人喜欢的,如关东鹅、野猪肉、鹿肉、野鸡等等。 去岁婉襄主要是对玉泉酒感兴趣,将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而今年她就将目光落在御茶房进上的这些月饼上。 宫中的月饼很有特色,类目也很多。 譬如以香油和面做成的香酥皮月饼,精制奶油和面做成的奶酥油月饼,以及猪油和面做的寻常月饼。 馅料自然更是多种多样,糖、芝麻、蜜饯果铺、豆沙、枣泥、芝麻等,应有尽有。 有孕时蜜饯干果吃得太多了,如今婉襄觉得最好吃的是还是枣泥馅。 在没有机器的时候能将枣泥磨得这样细腻均匀,不愧是宫中的御厨。 中国人对食物的追求还真是贯穿始终。 能够和皇帝并肩的唯有皇后,但今日的皇后看起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为了今日的宫宴,她显然是精心妆饰过的。 然而脂粉难掩病容,即便衣料再厚重,也没法使得她骨瘦如柴的单薄身体看起来健康一些。 沉重的凤钿与朝珠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但她却不得不仍然坐在这里,陪着雍正圆满家庭和睦幸福的假象。 皇后之下是熹贵妃,而后是裕妃。 婉襄进宫时妃位以上只有两人,如今也如是。 而嫔位却只剩下宁嫔一个,再往下,便是为雍正生了公主的婉襄。 真正的公主坐在远处,同富察氏面对面,分明在眼中藏了焦急,却无可奈何。 雍正曾经是问过皇后的意思的,是皇后坚持要参加这场宴会。 就是为了“皇后”这两个字。 尽管在婉襄看来是何苦。 酒已过巡,婉襄盼着这宴会能早些结束,宁嫔却忽而道:“今日马常在和高常在的发饰十分艳丽得体。” 婉襄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见她们钿子上的装饰都是今年夏日雍正新赏下来,她还没有戴过的首饰。 马常在头上的是点翠金镶红宝石簪,高常在则是翡翠镂空花罐鱼长纹双叉簪,都能很好地衬托她们的美貌。 她们谢过宁嫔,婉襄也为她们高兴。 裕妃却将目光投在了婉襄下首的李贵人身上。 “李贵人,今日是中秋宫宴,应当穿朝服,戴钿子。怎么你的钿子上这样素净,几乎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有熹贵妃在场,裕妃又忍不住要挑事。 不过……婉襄送给她的东西都是贵人位分上能用的,不至于僭越,她为什么不用呢? 李贵人的神情明显有些窘迫,“嫔妾……嫔妾……” “哦。”裕妃轻轻笑起来,“想来是李贵人心善,不忍见百姓受苦,将所有的首饰都捐了出去,所以自己连节日里的一套首饰都没有了。” 她望向同她多有不睦的熹贵妃,“在紫禁城中李贵人是跟着熹贵妃居住的,便到圆明园中,熹贵妃也应当多多照顾提点她才是,今日怎让她这样失礼?” 熹贵妃也略有不快,向李贵人训话。 “妃嫔仪容应当端庄得体,如今李贵人居住在梧桐院,少见本宫,也应当时刻自省。” “你今日不适合继续在宴上了,早些回到梧桐院中反省吧。” 只是要将人赶走。 一旁的宁嫔也有不满,“裕妃姐姐方才这话,说得倒像是本宫不知进退,将李贵人所有的首饰都一概卷走,以至于今日于宫宴上失仪。” “本宫觉得这话还是说清楚地好。李贵人送到本宫那里的不过几对珠钗,她入宫多年,绝不至于只有这点东西,贵人今日究竟为何如此?” “是心存对皇上、皇后娘娘不敬之心么?” 宁嫔给李贵人扣的帽子更加令她承受不住,她从来都如透明人一般,那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立刻便站起来,跪到了大殿中央,“请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明鉴,嫔妾实在不敢有不敬之心,只是……” 只是什么?再没能说下去。 婉襄从来不喜欢出头,但到此刻,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她不知道宁嫔为何忽而变成这样,但她要坚守她待人的本心。 “回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数日之前嫔妾曾经去梧桐院小坐过,那时李贵人身边的宫人待她便十分不恭敬,甚至上的茶也不过是些茶叶沫子泡的。” “嫔妾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李贵人身边的宫人时常偷盗她的财务去宫外变卖,以至于贵人那里连一些像样的茶叶都没有了。” 婉襄并不想当众指责熹贵妃和宁嫔的失职的,但她们今日这样实在太过无情了。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得罪她们了。 雍正眉头紧锁,“李贵人,当真有这样的事?你的首饰难道也被她们变卖了?” 昨日敢偷盗茶叶,那么今日敢偷盗首饰,也并不十分稀奇。 而李贵人软弱到如今这时候还要给那些宫人辩解,“其实也是嫔妾自己的不是,嫔起曾许诺百年之后将自己身边的首饰财物都散与她们,因此……因此她们便提前借走佩戴了。” “嫔妾身边也有一个宫女家中额娘生了病,例银不够买药,因此……因此……” 雍正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李贵人,你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 他也是怒其不争,即刻便吩咐苏培盛,“速速将梧桐院中李贵人身边的几个宫女捆至慎刑司仔细拷问,若有人胆敢私自将宫中财物盗卖,朕绝不轻饶。” 如此发落过一番,皇后便站起来请罪。 “臣妾久病,以至于宫中门户松散,有小人生不轨之心,请万岁爷降罪。” 一时之间众人都起身请雍正息怒,“请万岁爷息怒,臣妾等定将约束宫中宫人,不使此般事再次发生。” 整齐得就像是早已经排练好的。 熹贵妃和宁嫔又要单独出来请罪,“臣妾等协理六宫,处事不谨,致使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发生,请万岁爷降罪。” 皇后都病入膏肓了,雍正发了这一通火,大约自己也后悔。 他将皇后搀扶了起来,任由其他人跪的跪,行礼的行礼。 “皇后凤体不佳,有所疏漏也是正常的。熹贵妃协理六宫已久,却仍有这样多的错漏之处……熹贵妃,朕看应当反省的人是你,你先跪安吧。” 不过是裕妃的一句话,引出这样大的波折,只怕谁都没有想到。 只有婉襄知道他近来正在为准噶尔恐怕有心进攻西藏之事而烦恼。 熹贵妃想来不敢违逆雍正的意思,更不要说是在这样多人面前。 虽则心有不甘,亦很快应了是。 “至于宁嫔……凡事不可失之急躁,需徐徐图之方可顺利推进。“ “你与李贵人交往并不频繁,既有协理六宫之权,便重新为李贵人挑选几个可靠老成的宫人送去,若再出差错……” “嫔妾会自己请求万岁爷收回嫔妾协理六宫之权。” 宁嫔的回答斩钉截铁,褪去从前柔弱之后淬成的刚毅。 最后才来发落李贵人,“你侍奉朕已有多年,似你一般资历的,如今都已经在嫔位、妃位。” “当年之所以只将你封为贵人,是因为你膝下并无皇子皇女。如今看来,这个决定仍然是正确的。” 他并不是责怪她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只是因为嫔妃是需要管束地位妃嫔与宫中的下人的。 若似李贵人这样的既心软又懦弱的人做了一宫主位,只会贻害无穷。 婉襄做宫人的时候,曾经无意间听熹贵妃说过,雍正是册封嫔妃,也是用人,这话不错。 李贵人诺诺地谢了恩,重新回到了席上。 如此折腾过一番,众人再回到位次上,酒菜皆无味。 然而宴会结束之后还要摆供桌,以如意和月饼祭月,没有到能够离开的时候。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再次扫兴说要离开,除了,实在支撑不下去的皇后。 “万岁爷,臣妾……臣妾想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婉襄也不觉再一次忧心忡忡起来。 一直注意着皇后的和惠公主很快站起来,“皇阿玛,儿臣送皇额娘回去吧。” 皇后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今日是中秋节,五公主还小,你是唯一能够陪着你皇阿玛的女儿,其木格,你好好地在席上用膳。” 和惠没有办法,只能再一次坐下去,吃着味同嚼蜡的饭菜。 她的脸色其实也很难看。 皇后走后又过了许久,婉襄一直注意的人从皇后变成了和惠,她在不断地同她使着眼色,婉襄明白她的意思。 “万岁爷,和惠公主似乎有些醉了,嫔妾送她回天然图画去休息吧。”,. 125. 幸运 究竟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和惠公主没有传步辇,坚持要自己走回去,婉襄也只好由着她。 她并不想回到天然图画去,一路都只往人少的地方走,一直走到平湖秋月时,她才终于停下来。 摆了摆手,让身旁侍奉的人都退了下去。 夜晚寒凉,婉襄让桃实去取两件披风过来,而后自己一个人陪着和惠公主在平湖秋月的敞轩里坐下来。 和惠公主根本就没有喝醉,她一路上不过都是装醉,以免有人借题发挥,要责怪她提早离席之错。 此时的九州清晏之中宴席应当已经结束了,雍正正忙着领着诸嫔妃祭月,而后围坐说话。 皇后说过了,和惠是他唯一成年且在场的女儿。 她还是没有陪着他。这最后的一个中秋。 婉襄与和惠公主在敞轩里坐着,和惠公主只是抬着头,静静地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很长时间都不发一言。 婉襄以为自己知道她在难过些什么,可等她真正开口,她才发觉还有别的。 “阿玛都走了一年多了。” 她在想念怡贤亲王,尽管她从没有在婉襄以及富察氏面前提过。 “我八岁时入宫,自此往后,再也没有同我的亲生阿玛、额娘一同度过中秋这团圆之节。” 雍正收养了其木格,而后她就从郡主变成了和硕公主。 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当然和郡主是不同的,但,失去的东西,也是根本无法弥补的。 那时她也不过九岁,即便有了对事物初步的认知,最终的决定,还是大人们做的。 被收养成为公主,究竟是不是她的幸运。 “皇阿玛和皇额娘都对我很好……没有人亏欠我什么。可有些东西失去了便还是失去了。” 她说的没有错,譬如婉襄,也是放弃了她原本稳定安宁的生活。 但婉襄总是觉得自己得到的更多一些,因此并不会在酒后感觉到失意。 她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和惠公主。 平湖秋月附近的睡眠很平静,然而波澜仍旧永不止息,没有终点。 一阵凉风吹过来,和惠公主的酒意仿佛完全被吹散了。 她恢复成平日端庄老成的模样,“婉襄,今夜我看你滴酒未沾。” 婉襄淡淡笑了笑,“去岁公主不在圆明园中,所以不知道我在宫宴上喝多了酒,最后在万岁爷面前出了丑。” 和惠静静地凝望着她:“我从未见过皇阿玛这样喜欢一个女子,我做他的女儿,不长不短,也十年了。” 婉襄也不觉偏过头,同她对视,“对敦肃皇贵妃娘娘也没有吗?” 他们只是没有相爱过,并不是雍正没有爱过。 “在我看来,他也是喜欢过的。只不过那时对他而言,规矩体统,帝王威仪与名声还是最重要的,他对她的爱越不过这些。” “敦肃皇贵妃娘娘的身体一直不好,然而孝恭仁皇后重病之时,她仍然侍奉左右;及至孝恭仁皇后丧礼,皇阿玛免了命妇们行礼,却也没有免去敦肃皇贵妃跪礼。” “皇阿玛固然为敦肃皇贵妃之丧悲伤失态,也选择了两个特殊的字给她做谥号,但她在生时他并没有像待你那样体贴,也是事实。” 和惠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人出现的时机是很重要的,最悲哀的是爱上了一个不懂得爱,却又不自知的人。” 婉襄没有了解过和惠公主与她额附博尔济吉特·多尔济塞布腾之间的夫妻关系,但从如今和惠公主长居于圆明园中,与额附两地分居来看,或者,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并不是那样好的。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的阿玛是好酒量,年轻时跟着皇玛法出塞,连草原上的蒙古王公们都喝不过他。我大哥弘暾自小便被他带着喝酒,我最喜欢大哥,也总是缠着他。” “阿玛和大哥喝酒,我小时候就在一旁替他们各自数着……多么好的日子。” “阿玛这一生恣意的时间太短了……” 说完这句话,和惠公主忽而掩面,声音就像是大雨降落未落的阴天一样闷闷的。 “可即便……可即便皇玛法这样对待他,若是有人在他面前夸赞皇玛法的丰功伟绩,他也还是会高兴地手舞足蹈……” 婉襄忍不住伸出手拥抱着她,也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希望她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尽快从此刻的悲伤里走出来。 “皇额娘也病入膏肓了……人的一生根本就是在不断地失去……” 婉襄轻抚着她的脊背,礼服之下,她根本也已经病骨支离,她能摸到她一节一节突出的脊椎。 最后还是富察氏为她们各自披上了披风,站在她们身旁无言。 到和惠公主终于不再哭了,婉襄才开了口,“伯塔月,你怎么会过来的。” “皇阿玛觉得于月下闲谈无趣,很快便令众人各自回去了。我去天然图画探望了皇额娘,她已然歇下,再问及其木格,宫人们说她并没有回来。” “我想了想,觉得她应该是来了平湖秋月。” 富察氏握住了和惠公主的手,“雍正二年,就是在这里,其木格吟咏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而为皇阿玛看中,接入宫中抚养。” “仰头看月亮太累了。” 富察氏说完这句话,径直在敞轩的地面上躺了下去,“不若放肆一些。” 她睡在厚重的披风之上,秋夜的凉意落在地面上凝为霜雪,却并不能传递到人身上。 和惠公主笑起来,迫着最后一滴泪落下,而后也如她一般在地上躺下来,同她肩并着肩。 婉襄也这样做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阿嫂,你应该带一壶酒来的。” 富察氏望着明月微笑,“你们说,躺在月夜下的草原上究竟是什么感觉,玛法说,能听见很多生灵的声音,但内心却是宁静的。” “阿玛从前跟着皇玛法出塞,常常在深夜的时候和皇阿玛一起纵马出门,漫无目的地闲逛,而后饮酒。” “小时候皇额娘也总是同我说起她小时候在草原上学骑马的事情,那么无忧无虑,让她一生都惦念着草原……年轻多么好啊。” 和惠公主说完这些话,忽而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富察氏和婉襄隔着她同彼此对视了一眼,最终不打算出言关怀,提醒她她此刻的虚弱。 人生得意须尽欢,婉襄知道,和惠公主已经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脑后的燕尾给予了婉襄并不舒服的支撑,她用力地将它压了下去,“你们说,中秋节时的月亮,当真会比其他的满月更圆一些么?” 和惠公主终于舒服了一些,轻笑起来,“那中秋节的月亮和上元节比起来,究竟谁更圆?” 都是团圆之节。 富察氏总是更为务实,“你说今年我送去给你的桂花馅元宵很好吃,等到明年上元节,我仍旧给你送。” 和惠笑着偏向她的方向,“听者有份,也给婉襄送一份吧。” “我当然不会偏心。” 这个话题结束,明月太过皎洁美丽,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中秋过后,皇额娘就要搬到畅春园去了。我想要照顾她,也要跟着她一起走。”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们见面的机会也是寥寥。 只有婉襄知道这即将是永诀,一瞬间心如刀绞。 富察氏仍然宽慰她:“皇额娘吉人天相,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也不是么有危重的时候,不也一样挺过来了?” “其木格,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桑斋多尔济还小,他也需要额娘的照顾,你要照管好自己,不要让其他人一面担心皇额娘,一面担心你。” 和惠又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明月,“阿嫂,我知道了。” “皇阿玛慧心独具,四哥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实在是他的福气。也难怪他能有福气成为未来的帝王。” 风声不会将这秘密传出去,她们之间只有彼此。 富察氏想要让这氛围轻松一些,“怎么,此时便想着要讨好我了?皇阿玛会千秋万岁的,也许四阿哥登极的时候,我牙都已经掉光了。” “到时候你若是为你的儿媳妇,草原上的性格烈的姑娘欺负了,我可为你做不了主。” 都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和惠公主伸手去挠富察氏的痒,几乎整个人都欺身上去。 平湖秋月的敞轩之前一片空荡,笑声传了很远,惊起了一片白羽的水鸟。 像是怡贤亲王薨逝那一夜,漫山遍野开遍的白花。 “不要紧,我还有婉襄。那时候她都该是什么了?至少也是个贵妃。有公主,有贵妃,有未来的皇后,桑斋多尔济什么都不必害怕。” 谁都知道现在害怕的人是谁,和惠公主最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没有人愿意提起。 富察氏第一个从地上站了起来,“已经很晚了,地上的寒气要令人受不住了。” 她伸手先搀扶了和惠公主,而后和惠公主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婉襄,各自在敞轩之中站好。 天上的圆月清冷地好像会一直都在这里,但也谁都知道,很快就是天亮,它会一点一点消残下去。 婉襄所知的事情,注定了今夜她不会真心实意地高兴,不如早早归去。,. 126. 展览 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皇后并没有在中秋节结束之后便搬到畅春园中,在裕妃的强烈要求之下,宁嫔不得不将嫔妃与福晋们捐出的所有首饰都陈列出来。 最后,这个地点选在了皇后的天然图画之中。 秋日螃蟹肥,以检查为名目办这件事毕竟不光彩,宁嫔便干脆拿出了自己的体己在天然图画后湖东岸办了一场螃蟹赏菊宴。 东岸高高地架起九花山子,在西岸便能清楚地看到。五色缤纷,艳丽无极,引得经过之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欣赏。 宁嫔前一阵子还在大刀阔斧地搞改革,如今倒开始使用怀柔之数,禀明皇后之后允许所有不当值的宫女往天然图画来,赏菊花,游园。 雍正倒只是当不知道这件事,晨起时见婉襄兴奋,一时无语凝噎,自顾自上朝议事去了。 螃蟹和菊花都有限,最重要的还是宁嫔将所有的首饰都放在了玻璃匣子中,供人欣赏,就像是博物馆一样。 这些东西如今都还不是古物,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姿态并不合理,因此婉襄极力要求允许人把玩,但要在女官们的视线之内。 “……这些玻璃盒子都是我之前请内务府的匠人打造的,虽然看起来好像很奇怪,但其实明末时英国、法国、荷兰等海上强国的船队来到中国之后,便带来了玻璃器皿,以及制造玻璃的技术。” 婉襄打开了直播,先向现代的观众们介绍玻璃在中国的发展。 “早在康熙十五年时,康熙帝便在内廷之中设立了玻璃厂,专为皇家烧造各种玻璃器皿——是的,虽然烧制玻璃的技术已经流传到中国,但在一般的人家,玻璃仍旧是稀罕物什。” 雍正并不会管她吩咐内务府的人做什么,在这些事上他完全是个撒手掌柜,其原则就是让她开心。 但有雍正做她的靠山,即便婉襄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们还是按时将这批玻璃“展示柜”烧造完成了。 而玻璃的烧造之事上,康熙设立,乾隆改良,也同样地跳过了雍正朝。 他花费在政事上的时间,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这支银镀金嵌宝石点翠钿花。这支钿花整体是六枝灵芝及一些仙草,所用到的主要工艺是錾花以及点翠。” “仙草和灵芝的形态都自然舒展,最中间的一颗灵芝之上镶嵌的是东珠,而其他的灵芝镶嵌的则是各种红色宝石——如果这些宝石都是同等颜色和质地的花,这枚钿花会更珍贵,而颜色有浓淡,则显得更加自然。” “其他的仙草上也以各色宝石镶嵌,不再一一赘述。而仙草和灵芝本身,先加以錾刻工艺,而后在中间填上点翠,构成这钿花的主色调。” 婉襄停了停,看了一眼评论。 “点翠的具体工艺,去年六月时我的一场直播已经详细说明过了。工作人员已经将那场直播剪辑成了纪录片,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像一个现代人了。 “为什么清朝有那么多财富积累,却总是要用银镀金这种工艺,不能直接用纯金么?” 婉襄耐心地解答着:“虽然说真金不怕火炼,但金和银的硬度是不一样的。这支钿花有许多枝叶纤细之处,若是用纯金的话,很容易就失去形状了。” 她不知道这支钿花原本是属于谁的,似乎并没有见人戴过。 婉襄走到下一只玻璃盒前,拿起了其中的一对头花。 这是裕妃的东西,中秋节时还见她戴过。 “这是一对铜镀金点翠镶料石子孙万代纹头花,两只除却料石上的细微差别,形质是完全一样的。” “这上面的宝石并不十分珍贵,最中央是‘卍’字纹,交叉之处镶嵌有一颗红色的碧玺,笔画则用小米珠填满。” “‘卍’字纹两侧都有金属包裹着葫芦形的料石,其颜色有红、绿、黄不等。而头花边缘则是飘带、波浪纹,整体造型流畅。” “与簪柄最为接近的那只碧绿葫芦两侧还有用白水晶打磨成的小虫翅膀,更为这对珠花增添了几分活泼。” 婉襄正在脑海中讲解,屏幕上忽而跳出来一张图片,她静心观察了片刻,才发现这是这对珠花在现代社会的照片。 其中的一只,右侧缺了一角。 “这可能就是我穿越回到清朝的意义吧,让大家都能看到这些珍贵的文物被损伤之前的样子。” 从完整到残缺,中间经历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她不能一直活下去,保护着这些,于中国文明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 每一件都这样重要,而每一件也都有它们自己的命运。 婉襄并没有停留太久,她又开始介绍下一件。 纵然嫔妃们也多有在此处流连者,但都矜持着,还当真没有人像她一样,要把每一件器物都拿出来看一看。 婉襄再拿出来的,是一朵碧玺石拼凑出来的牡丹花。 大部分的首饰其实都不过只是仿花形而言,但这朵是立体的。 “这朵花的主体材料是粉碧玺,和如今不同,碧玺在清朝时权力与富贵的象征。这时候正二品大员的顶戴花翎,其材料之一就是碧玺,同时,碧玺也被用作他们的朝珠。” 重新回归原点,“花瓣用碧玺打磨而成,用铜丝固定出舒展的形状。花蕊是蜜蜡,蜜蜡之下还有许多雄蕊。” “这雄蕊的柱体是铜丝,上面镶嵌小米珠来代表花药。叶子则是普通的翠玉,仔细地錾刻了纹路,十分精美。” 若是牡丹的话,或者它原本是皇后的东西。婉襄将它重新放回到了玻璃盒子里。 她正要往下一个玻璃盒子走,迎面遇上了富察氏,她一手牵着永璜,一手牵着刚刚学会走路的永琏,就像是民间的一个寻常母亲。 系统能在婉襄提供的画面里自动识别人物,一时之间评论激增起来。 婉襄愣了愣,发觉这其中既有历史粉,也有后妃粉,还有电视剧粉,人人都争相发表这自己对富察皇后的见解,吵得不可开交。 婉襄安静地说了一句:“她是个很好的人。” 评论区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今日天气真好,可惜其木格偶感风寒不能来,不然她一定也喜欢这热闹。” 她的目光落在方才那支碧玺牡丹花上,“这是和惠的东西,我记得是她出嫁之前,皇额娘送给她的添妆礼物。” “和惠公主竟也舍得……” “许是其他的东西于她而言更有意义,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是皇额娘之赏赐。” 皇后是天下之母,恩泽遍及每一位大清子民。 婉襄笑着弯下腰去,逗了逗永琏,“今日永琏跟着额娘出来走了几步路了?” 他正在快速学习的时期,富察氏教他数数。 永琏想了想,大声地回答她:“一百八十步!” 从莲花馆走到天然图画,以永琏这小短腿,可绝对不止一百八十步。 一旁的永璜很快为弟弟解释,“刘娘娘别见怪,弟弟现在最多也只数到一百八十,往后便只会重复这个词,额娘和我都很苦恼,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想……我想……我们应该走了一千八百步。” 也当然不止这些。 婉襄还是笑着摸了摸永璜的头,“兄友弟恭,永璜有当哥哥的样子了。” 看来大人们之间的那些龃龉并没有波及孩子。 也不应当波及孩子。 富察氏松了手,让宫女们带着他们各处去逛一逛。他们尤其好奇那座九花山子,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不停地拍着手。 婉襄和富察氏继续往前走,又拿起一支银镀金镶翠花卉纹簪。 “簪头是翠玉质地,雕琢成梅花枝条,而后再在上面安上一朵粉色料石的梅花。其实梅花开时没有什么叶片,虽则精致,但从材料和形状上来看,都并不十分贵重。” 也许是高常在和马常在她们捐出来的东西。 “虽然你是做了好事不想为外人得知,但也不会没有任何风声。如今皇额娘病入膏肓,皇阿玛又万般宠爱你……” 她停了停,“皇阿玛是不受旁人掣肘的天子,若是他当真铁了心……婉襄,已经有人在说你刻意邀买人心了。” 富察氏是熹贵妃的儿媳,若她们的关系稍稍差一分,她都不会到婉襄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我不够资格,伯塔月,我其实也当真从未想过。” 婉襄关掉了直播。 “我倒并不觉得是我的身份配不上,毕竟当年他们家的祖先入关之前,也不过就是汉人眼中的‘蛮夷’而已。” “可皇后这个位置承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天下万民的期待,他的期待,家族的荣光,我个人的荣耀……一想到这些,我只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婉襄握住了富察氏的手,“伯塔月,我和你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但是她不惮于同她说真话。 “刘贵人。” 婉襄下意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来寻她。 “皇后娘娘请您到她那里去。”,. 127. 遗言 “今日好秋光,婉襄,你去玩吧。…… 都说已经是深秋了,但今日宫中难得开宴会,人人喜气洋洋,只有皇后这里才当真显现出秋日寂寥之景。 婉襄从那一片热闹之中走出来,行礼之后自然地在皇后身边坐下,“娘娘,您找嫔妾有什么事呢?” 纵然敬仰皇后,但婉襄其实仍然很少单独和皇后相处。 皇后面前似乎总有许多人,有乌尤塔,有和惠公主,有宁嫔……她是个受人景仰和尊重的皇后,所以所有人都愿意围在她身旁。 但今日连乌尤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其实也算不得有什么事,不过是忽而想找你说说话,怕以后没机会。” 纵然秋日温暖,湖畔有风,皇后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空隙都为各种皮毛制成的毯子填满。 她大约觉得很冷,婉襄觉得她看起来就像雍正七年时的懋嫔那样。都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皇后分明只是寻常语气,然而在听见“怕以后没机会”这几个字的时候,婉襄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湖上风大,沙子迷了眼睛。” 婉襄连忙这样解释着,用手帕用力地按去了眼角的泪水。 越是病重之人,对这样的讯号越是敏感,但皇后的态度总是很坦然,“别哭,还没有到时候呢。” 到那时,再多的眼泪也不足够了。 “婉襄,今日之事,也算是圆了你当日的心愿了。” 她说起的是雍正七年的时候。 “那时候你坐在景仁宫里,面前是本宫赏给你的一大堆点心,一张脸白白净净,满是不好意思,看起来那样稚气。” “那一日本宫本来以为你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了,可说到这些事,倒也能眉飞色舞,头头是道。那时本宫教导你,不过是希望你不要莽撞,把事情都计划好再行动,如今……如今没有本宫的帮助,你也能将这件事办下来了。” 皇后似是有些累,唇上连一丝血色也无,缓了缓,才继续说下去。 “嘉祥是本宫在这紫禁城里见过最健康的孩子,她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婉襄又有泪意,只是拼命忍住了,“嫔妾临盆那日……多亏皇后娘娘一直在身旁呼唤嫔妾的名字,如若不然,嫔妾怕是醒不过来了。” 皇后淡淡笑了笑,希望她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一日万岁爷也是想要进来探望你的,被人死死拦住了。那时万岁爷当真是谁的脸面都不顾了,就连宁嫔上前去劝,都为他怒斥了一通,差点挨了一脚。” 这件事婉襄从来都不知道。 “万岁爷毕竟是万金之躯,产房血污不利于男子亦是古来有之的说法,本宫与万岁爷是夫妻,便想着以身相代罢了。怕是你那天更想要见到他。” 她不会想见到雍正的,她实际上不想见到任何人,她的思绪全都被疼痛打散了,在一片混沌之中,她只看见了尹桢。 她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在完全错乱的时候,她看见的那张和雍正完全一致的脸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 而自那以后,尹桢再也没有出现过。 “是娘娘的善心。” “是皇后的责任,你毕竟是万岁爷的妃子。” 到将要断舍离的时候了,她宁肯彼此之间的关系淡一些,免去不必要的伤悲。 婉襄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失落,原来皇后是这样想她的。 “既然你这样说了,本宫其实也有一件事要嘱托你。平日若是无事的话,多陪陪和惠吧。” “她近来生病,在这圆明园中除却伯塔月也没有其他的朋友,也就是能和你们说得上话了。” 和惠公主根本不是近来才生病的。 只是顾及皇后的身体,从来也不想让她知道而已。 而和惠公主也不会跟着皇后到畅春园去了,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她继续在皇后面前强作精神,她如今已经连床都下不了了。 婉襄努力地压抑下自己心中的另一重悲伤,“嫔妾和富察福晋都会多多地去探望和惠公主,也会为她祈福,期望她早些康复的。” 皇后略略点了点头,她实在没什么精神,以至于每说一些话,都要缓上许久。 “宁嫔去求了万岁爷,让她跟着本宫到畅春园去侍疾,万岁爷答应了。” “宁嫔从入宫开始,便一直都与本宫交好,一开始本宫也只是觉得她是个痴心的孩子。去岁六月时万岁爷病重昏迷,她求了本宫,让她日日都在万岁爷那里照顾。” “万岁爷要同大臣们议事,将她遣出,略得了些空闲,便到佛寺里去祈福……也是这几个月来,本宫方才觉得她或许并不是这样简单的。” 皇后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或者说也不是这几个月,而是从去岁八月地动,她遭遇不幸开始。” 皇后也察觉到了宁嫔的不对劲,所以后来婉襄屡屡陪伴皇后之时都遇不到宁嫔,不是她的错觉,也不是谁在躲着谁。 她语重心长,“九子墨之事扑朔迷离,没有切实的证据,谁都不知道在背后下手的那个人是谁,婉襄,往后你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皇后虽然没有明说,但婉襄知道,她也觉得九子墨是宁嫔在自导自演。 点到即止便足够了。 不远处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宫女们在带着紫禁城新一辈的孩子做着游戏,皇后眺望了片刻,终于又收回目光。 “婉襄,你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孩子,不要像本宫这样。” 她自嘲地笑了笑,“弘晖走得太早太急了,这些年本宫拼命地不想要忘记他的样子,但人老了,也糊涂了,终究没有法子。” “幸而本宫还有和惠,她是唯一一个养在本宫膝下的公主。和惠那么聪明可爱,让本宫觉得,这一辈子没有亲生的孩子其实也没有关系。” 婉襄的泪水终于再一次决堤,她深深地恨起来,恨自己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的事。 如果她不知道历史,不知道和惠公主的结局,或许还能在此刻为濒死的皇后感觉到一点欣慰,但此刻她心中唯余一片冰凉。 “别哭,别哭。” 皇后要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但是她没有力气,她抬起手,未及接触到婉襄,那手帕便如蝴蝶一般朝着人群飞了出去,最后落在了孩童嬉戏之处。 懵然的永琏捡起了手帕,抬头望向皇后和婉襄所在的方向,而后迈着小腿,朝着她们小跑过来。 他在皇后面前停下来,恭敬地磕下头去。 “皇玛嬷万福金安。刘娘娘万福金安。”奶声奶气的,强作大人模样。 皇后想要搀扶他,但根本就做不到,婉襄上前将他扶起来了。 “这块手帕是你皇玛嬷的,你拿过去,递给皇玛嬷好吗?” 永琏认真地点了点头,和婉襄一起走过去,将他胖胖的小手高举,直到皇后能够接到。 而后他歪着头看婉襄,“刘娘娘,你为什么哭呢?” 婉襄克制不住她的眼泪,却还要欺骗永琏,“刘娘娘没有哭,只是风太大了。永琏为娘娘挡一挡风,好不好?” 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永琏的一张小脸崩地紧紧的,努力地要为她遮住湖面上吹来的风,最后为他的乳娘带走了。 皇后亦背过脸去,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婉襄,你要保护好你自己的孩子。” 皇后又重复了一遍,忽而问她:“婉襄,近来皇上身体如何。中秋节时,本宫分明觉得他也不太康健。” 皇后面前,婉襄没有必要撒谎,“七月时听到西北战败的消息,急怒交加,当即便吐了一口血,而后又自切悲伤了许久,日日都得按时喝药,才能够维持在外人面前的样子。” 皇后只是点了点头,“别让他为了其他的事伤悲了。” 她并没有再问下去,转而问起了别的。 “地动之后本宫去勤政亲贤殿请罪,那一日,其实你在内殿里,对不对?你可知万岁爷说的那句“无妨”是何意? 婉襄是知道的,但此刻,她知道皇后也知道。 “宁嫔曾经短暂地投过皇上的喜好,可后来,连自己也不知做错了什么。皇上这个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宁嫔这一生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是又告诉她,也要给宁嫔留一些余地。 “他这一生其实没有喜欢过什么,本宫知道的。他喜欢万里江山,可江山很多时候不能给他回馈。所以他现在又有了你,本宫其实很高兴。” “至于本宫自己……” 她望着青天之下,两行双飞的雁。 没有一对是她同她的丈夫。 “爱是不爱的,恨却也不恨,皇上不是什么痴情种,不会将正妻的位置给心爱的女人,这一生,便只是不咸不淡地晾着。” 都过去了。 “本宫知道自己不会是陪伴他到最后的人,但他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不过就这样过去了。” 皇后这样说着,仍旧落一滴泪,但也仅仅是这一滴泪。 抹去了,便没有了。 “今日好秋光,婉襄,你去玩吧。”,. 128. 崩逝 “步军统领,能教出一只绵羊?”…… “别哭,别哭。婉襄……你去玩吧。” 婉襄睁开了眼睛,皇后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养心殿东暖阁的窗户洒落在她身上,又暖又疲惫,眼前这一册《古今图书集成》的书页都被她压折了,她也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还能睡着。 雍正大步流星地从明间走进来,望着婉襄的笑容里颇有些无奈,“朕要同大臣们议论商讨西北之事,只怕很吵,你去后殿里睡吧。” 他分明是要将她赶到后殿里去,却又在她身边坐下来,让她能够靠着他。 她今日实则什么也做不成,睡着又怕错过消息,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金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粗粝的质感摩挲着她的肌肤,让她清醒了一些,“四哥和诸位大人们好好议事吧,我还是想呆在这里。” 婉襄忽而想到什么,“应该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吧?” 雍正有片刻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沉闷,“实则朕也没有心情议别的事,上午才从畅春园回来,皇后……” 婉襄在心里叹了口气,出言安慰他:“皇后娘娘吉人天相,会没有事的。” 尽管她知道就是今日,就是午后。 苏培盛忽而急匆匆从明间走过来,雍正下意识地松开了婉襄,从长榻上站起来,“朕马上就……” 苏培盛方才神情急切,此时偷偷抬头望过雍正一眼,便迅速地低下头去。 “万岁爷……请您节哀,皇后娘娘刚刚……刚刚崩了……” 雍正立刻就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头,似是巨痛无比,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要苏培盛和婉襄两方合力,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他们引导着他重新在长榻上坐下来,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许久都不曾消退去。 “朕上午才去探望过皇后,朕上午……” 泪水不断地从指缝中漫溢出来,他的身体微微地发起了抖,婉襄想要像平日一般向着他伸出手,却发现她做不到。 因为她也同样地被淹没在了苏培盛的那句话里,尽管她早知道。 “她有没有说什么?” “皇后娘娘昨夜念了一夜大阿哥的名字,临走之前意识已糊涂了,也仍然……念的是大阿哥的名字。” 以为忘了。但其实没有。 谁又能忘呢? 东暖阁中无声,谁都不想在这时候发出任何的声响,直到—— “万岁爷,几位大人都在殿外等候您接见。因已得知皇后娘娘崩逝之事,所以……” 他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 雍正放下了他的手,婉襄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 “令他们都先回去,朕要去畅春园。” 数十年夫妻……忽而便是最后一面。 小顺子轻声应了“嗻”,而后转身出去和大臣们传达雍正的意思。 这个过程之中始终鸦雀无声,畅春园的丧钟不能回响在紫禁城的天空里,雍正找到了长榻上婉襄无处安放的手,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为朕准备好马车,朕……”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又摇摇欲坠起来,轰然倒塌在长榻上。 但是他的意识并没有失去,所以还能听见小顺子匆忙进来禀报的声响。 “万岁爷,几位大人仍在殿外,请求您顾念龙体,勿要再赶往畅春园去了。您的龙体……” 就算是说实情,也像是诅咒,所以小顺子不敢再说下去。 以雍正如今的情形,便是能够抵达畅春园,又能如何呢? 归去的便已经去了。 婉襄当机立断,跪在雍正面前,“八月时皇后娘娘曾与嫔妾长谈,亦曾言及身后之事。娘娘遗言与万岁爷夫妻数十载,得蒙照料,已不胜感激。” “更切切嘱咐您万不可因其身后之事损伤龙体,请您收回前往畅春园亲视含敛的圣谕,保重龙体。” 皇后其实什么都想到了,在她糊涂之前。 她不是没有留下任何言语给雍正,只是借由婉襄来传达而已。 “熹贵妃娘娘已经赶过去了,嫔妾会同裕妃娘娘一同到畅春园去。皇后娘娘是国母,为国家,为您辛劳一世,其丧仪定然会尽善尽美。” 雍正那么在乎身后之事,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也应该得到最好的照顾。 雍正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与婉襄交握的手。 婉襄缓缓地站起来,朝着殿外走去。 贵人当然没有自己的车辇,婉襄是同裕妃同车前往畅春园的。 这一日的裕妃出人意料地沉默,她比婉襄更早地在钿子之上佩戴了白花,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不说话。 于是婉襄也不说话。 畅春园在圆明园以南,距离圆明园不远,上一次朝着这个方向走时还是春日,如今婉襄掀开车帘,满目萧索。 “皇后娘娘最喜欢秋日了,弘晖的那场风寒是冬日里得的。今年,她就不再需要为弘晖而感到痛苦了。” 婉襄从来都不觉得裕妃是一个会将旁人的苦难放在心上的人,看来从前也是她看人太过狭隘了。 “万岁爷得知这件事之后,有什么反应?” 婉襄拨弄着马车里的炭盆,看着那些光芒煊曜起来,而后又迅速地覆灭。 “还能有什么反应呢?她是他的妻子,悲伤有之,国家典仪,他会倾尽全力给她体面的。” “你在哭?” 婉襄抬头望向裕妃,迎上了她略微含有戏谑的目光。 她向来喜欢家长里短,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不管对方和她到底有没有仇怨。 但她此刻又是何必,她的眼睛,分明也是微红的。 “嫔妾敬重皇后娘娘,为万岁爷失去了妻子而难过,为天下人失去了这样的皇后而痛惜。” “她算不上是什么贤后。” 裕妃这样说着:“但会为她的崩逝而感到庆幸的后宫妃子,也都不是什么聪明人。我们都做不了皇后。” 不是警示,也不是告诫,这只是事实。 婉襄继续低着头,望着那些银丝炭,“皇后娘娘从前在潜邸时,对裕妃娘娘好么?” 她只知道在宫里的时候她们鲜少往来。 裕妃深吸了一口气,眉目间浮现出回忆之色。 “那么久远的事,还回忆它做什么?” 但也是她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乌拉那拉氏,是个不错的主母。不嫉妒、不害人、不争抢……在某种程度之上,她和年氏其实是一样的。” 若提到潜邸,则永远都绕不过年氏。 她大约像个牢不可破的传奇一样钉在所有潜邸女子的心中,至今仍旧心有余悸。 “只不过年氏到底不是正室,便只能尽力维持宠爱,从而接近权力。如果不然,祭文之上连“赞襄内政”这样的考语都得不到。” “考语”这个词,多用于对官员品德的评价。 人人都觉得雍正对待后妃,就像是对待前朝的大臣一样。 那在“主母”这个身份之外呢?年轻时的皇后又是个怎样的人。 “乌拉那拉氏嫁入雍王府之后不久,我也就被皇考指入了雍王府,和钮祜禄氏是同一批进府的格格。我比钮祜禄氏要得宠。” 她说起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自傲神色。 得到一个男子的宠爱,并不能证明女子自身存在的价值。 “我年轻时那是真不知事,家中一堆兄弟,额娘去得早,阿玛只有我一个女儿,能怎样宠便怎样宠,可有些事,仍旧不得不由家中的女人操劳。” 裕妃忽而笑起来,“我七岁时便站在巷子口同旁的妇人吵架了。” 裕妃的出身其实和刘婉襄差不多,她的父亲耿德金同样是雍正年间的一名管领。 也同样的,除了一个女儿,其他什么都没有在史书上留下。 自嘲过一句,她又继续道:“丧母长女,骤然到了这女人堆里,只知道不能为旁人欺负看轻,哪里知道要如何同她们相处?三天两头地被人使绊子,挨罚……” “你以为乌拉那拉氏从一开始就是这菩萨性子?她阿玛费扬古可是杀过蒙古军,辗转征讨过鄂尔多斯、察哈尔、大同等处的步军统领,能教出一只绵羊?” 裕妃的神情越加不忿,年少气盛时受过的委屈烙印在她心里,永不能忘。 “年氏永远都高高在上,好像谁都不配同她站在一起;钮祜禄氏平日不声不响,可她就像只毒蝎子,冷不防蜇人一下,定要人痛个三天三夜。” 人的个性是不会改变的,只不过会根据所处的环境产生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 “每一回我说错了什么话,乌拉那拉氏就会在半夜时着人传我去她房里。说错了什么话,便将这句话抄写上一千遍,如抄佛经一般地抄。” “第二日还要先回到自己房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地过来给她请安,那几年弄得我都不敢在她面前说话……” 她顿了顿,语气最终还是感激的,“也总算教会了我‘谨言慎行’这四个字的写法。” 裕妃望婉襄一眼,并没有向婉襄解释,她为什么又变成了如今这样。 马车停下来了,她们距离那一片哭声越来越近,终于为这一片泪水的海洋吞没,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129. 丧仪 “若你心中有恨?” “桃实,我们也走吧。” 裕妃先一步下了马车,没有等待婉襄,径直往园中哭声最盛之处走去。 皇后居住的地方是春晖堂,此时距离她崩逝并未有多久。婉襄不必刻意地去寻找,满园白生生,便是她安眠之处。 相比于怡贤亲王薨逝的那一日,皇后是与如今的她更为亲密,鲜活地出现在她人生里的人。 每一步婉襄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有她不能承受之重,那些哭声是她所无法抵挡的东西,它们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终于让婉襄不能再迈开哪怕一步。 春晖堂中,有人身着丧服笔直地跪着,周围人来人往。 高常在、马常在、郭贵人……她们一个个都来得比婉襄更晚,也一个个地经过她,婉襄眼中却只有跪在堂中的宁嫔。 李贵人好心,停在她身旁,“刘贵人,快些进去吧。嫔妾听说熹贵妃娘娘早已经在这里了,若是在皇后娘娘丧仪上不恭敬,是要挨罚的。” 她也想往前走。 婉襄摇了摇头,勉强打点出精神来,轻轻地推了李贵人一把。 “李贵人先进去吧,我想再在这里站一会儿。” 上午时才走过的路,上午时已知是永诀,秋日的阳光多么好,她此刻一点也不想睡了,想安静地再晒一会儿。 李贵人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匆匆地进了殿,成为了所有着白衣悲伤落泪的人当中的一个,没有了任何区别。 婉襄想,她或许也是害怕着这种同化。 她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春晖堂明间看见熹贵妃,正殿之中恒定的唯有宁嫔的背影。 旁人的真心都可以略过,婉襄下意识地开始思考,此刻的宁嫔,在知道皇后看破了她的一些事之后,举止之中又究竟有几分真心呢? 忽而有谁撞了一下婉襄的肩膀,是熹贵妃同婉襄擦肩而过。 她就像是感知不到婉襄的存在一般地向前走,一面雷厉风行地吩咐她身边的那图:“如今紫禁城中宫室尚在修缮之中,大行皇后停灵之处尚需万岁爷裁决,你去养心殿请万岁爷示下……” 桃实终于也忍不住了,她轻轻拉了拉婉襄的衣袖,“贵人,我们也进去吧,再站在这里……” 婉襄不得不被同化。她的悲伤,和其他人的悲伤没有任何区别。 除却宁嫔,所有的嫔妃都尚且在春晖堂的东暖阁中闲坐。 裕妃下首有一个空位,原本应当是属于宁嫔的,吴扎库氏站在一旁服侍仿佛不胜悲切的裕妃喝茶,婉襄坐到了早已抵达的富察氏身旁。 她刚刚应当去看过大行皇后了,分明哭过,眼圈有微微的肿。 她们的手都藏在未及换去的湘妃色西番莲纹桌布之下,富察氏握住了她的,彼此的手心都一片冰凉。 这已经是她们对彼此的安慰,婉襄的头脑渐空,回想起来的是雍正后来册谥皇后时颁布的诏书。 “皇后那拉氏,仁慈天赋淑惠性成。” 所有有谥的女子,都有这样类似的评价。 “祗事:皇祖妣孝惠章皇后、皇考圣祖仁皇帝、皇妣孝恭仁皇后,备蒙慈爱,克以孝称,佐朕内政……” 大行皇后于垂髫之年便已经为康熙指婚,嫁给雍正为正妻,其一生经历孝惠章皇后崩逝,康熙皇帝驾崩,孝恭仁皇后崩逝等等大事。 儒家以“孝”治天下,侍奉父母,为其守丧是顶顶重要的事。 为雍正正妻几十年,大行皇后一直俭以持躬,能够很好地管理六宫庶务,垂范于天下女子。 除却没有能够留下子女,是一个标准的皇后的一生。 和惠公主此时知道这个消息了么? “……宁嫔若是当真这般悲伤,不若禀明万岁爷,随大行皇后一同去了。本宫会替你禀明万岁爷,令他追谥你为皇贵妃,同你一直仰慕的敦肃皇贵妃比肩。” “她是汉军旗所出的第一位贵妃、皇贵妃,不如就由你来做这第二位?” 婉襄没有听见宁嫔的回答,这样的争吵让婉襄觉得头痛。 她只听见裕妃轻轻笑了一声,“她以为她是未来的皇后。倒也不必操之过急,未时先皇后才刚刚咽气。” 这话只有裕妃敢说。 富察氏松开了婉襄的手,同裕妃行了礼,而后便急匆匆地赶到明间去,试图平息这场战争。 裕妃却又在这时轻笑起来,“她才是未来皇后呢,真有意思。” 室内又安静下去,没有人接裕妃的话,就算是吴扎库氏也没有。 婉襄的目光在众人面上皆逡巡一遍,李贵人、马常在与高常在均面有悲伤之色,而海常在与郭贵人面无哀戚,不过偶尔用手帕掩面,强作悲伤而已。 她并不是想审判她们,她们实则和她毫无关系,而今日的眼泪也只是她们与大行皇后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结。 东暖阁的门骤然被人推开了,宁嫔整张脸都被泪水浸透了,此刻面无表情地在富察氏的搀扶之下坐在了裕妃身旁。 哪里都要论资排辈,她抢了熹贵妃的风头,所以才为熹贵妃抢白。 裕妃没有理会宁嫔,她的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向远离宁嫔的方向倾斜,像是在躲避什么晦气的东西。 这一段小的插曲至少在明面上并不能给一潭死水一般的东暖阁带来新的波澜。 未过多久,有宫女来请裕妃出去。 在所有人都安静的时候西里间里忽而又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哭声,是她们已经为大行皇后装殓好了。 女官们引着东暖阁中的嫔妃们出去,依次序跪在大行皇后的棺椁之前,而后有更多的王公福晋、大臣之妻,出降的两位公主一身雪白跪在她们身旁。 明间之中焚烧起了香料,婉襄并不知那是什么。她只知道这香气要饲养大行皇后的魂灵,要让漫天的神佛一起享用。 她像所有人一样低着头,安静地流着自己的眼泪。 除却致哀,还有许多礼仪要行,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表现出任何不敬,哪怕是跪在最前面的熹贵妃。 所有的举止众人都是跟着她行的,她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在想,此时的熹贵妃在想些什么呢? 被裕妃形容为“毒蝎子”的熹贵妃是不是在做着将来成为皇后的美梦,她是不是在大行皇后崩逝的那一刻,预见了她真正的未来? 丧仪之上,她们就像是木偶。 为既定的礼仪调拨着,跪下又起身,用膳短暂休息之后又重新行礼,循环往复。 没有太多与同僚交谈,分享彼此想法的时候,负责引导的女官永远睁着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她们。 仿佛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有人离去是一件痛苦的事,谁都不要想从中侥幸逃脱。 婉襄实在有些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没有用晚膳,一个人走到了东面配殿殿垂花门边沿,在那里遇见了不知已靠着石影壁站了多久的宁嫔。 夕阳西下,秋日的黄昏通常很短,但那日光恰好都落在她今日素净的面庞上,天然做胭脂,衬托出与她过往完全不同的一种柔和的美。 可惜在此刻婉襄并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宁嫔说,只是匆匆地行了礼。 “宁嫔娘娘,嫔妾回东暖阁去了。” 在她转身的时候宁嫔出声唤住了她,“只有你我是当真是为大行皇后而感到难过的,你也不肯留下来吗?” “我为了大行皇后的这场病,甘愿放弃协理六宫之权,一个人陪着她住在这畅春园中,即便是这样,也还要被怀疑真心吗?” 她们并不是朋友,宁嫔不应该将这些话说给她听。 “质疑您的是熹贵妃娘娘,不是嫔妾,若有必要的话,您应当同她去争辩。” “可你也不相信我。” 她站直了身体,静静地凝望着婉襄,就像是一种挑衅。 让婉襄不得不迎接她的挑衅。 “嫔妾的信任并不重要,您只需要做您认为是对的事,无愧于心即可。” 宁嫔一直都在向她示好,可她们毕竟从来不是朋友。 她不会在雍正面前进什么谗言,但也不会为她说好话。 “无愧于心?” 宁嫔大步朝着婉襄走来,一面疾风骤雨一般问她问题。 所有的光线都从她姣好的面容上消失,她此刻脸上只有垂花门的阴影。 “若你清楚地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若你心中有恨,如何无愧于心?” “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 雍正的爱意? “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是谁? “若你心中有恨?” 熹贵妃? 因为那个失去的孩子? 婉襄还来不及去思考清楚宁嫔这三个问题背后的含义,负责丧仪的女官已经找到了这里。 “请娘娘主子们往正殿去行礼。” 婉襄收回了她落在宁嫔身上的目光,而宁嫔也如是。 她低下头,同婉襄擦肩而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在婉襄前面,朝着正殿的方向。 在穿过殿中白色的人海的时候,婉襄忽而听见了春晖堂前一阵吵嚷的声响。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有什么轰然倒了下去。 “和惠公主!”,. 130. 一片晚云秋 “如今呢,您喜欢万岁爷吗…… 腊八之夜,肃杀气息织就鸦雀无声的夜晚,皇后的宫车碾碎了这一片平静,就像来时那样。 乌尤塔将手炉递到皇后手中,面上有无限心事。 皇后闭眼休息了片刻,感受着重新包裹着她的温暖,而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齐妃受罚,为宫中人冷待、轻视都是她原本应当承受的,不必理会她。而郭贵人与海常在与她同住钟粹宫,偷窃之事想是无辜被冤,多关照她们些,别叫她们再受委屈。” “娘娘。” 乌尤塔静静地凝视着皇后疲惫的神色,为她掖了掖身上厚重的羊皮毯子。 “您分明知道齐妃是咎由自取,为了齐妃折损了阿穆尔,值得么?” 皇后微微笑了笑,养心殿中还是太冷了,此刻马车里的温度,和骤然放松下来的心,让她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如今妃位上不过只有两个人,齐妃虽然是自作自受,但她毕竟是潜邸老人,本宫不能看着她被旁人这样踩死。” 一个皇后要的,从来都是平衡。 乌尤塔的语气坚定,“做错了事,就应该被惩罚。奴才是这样想的。” 听着的的马蹄声,皇后再一次闭上了眼睛,“乌尤塔,你觉得从雍王府到后宫之中,哪一段时期事最难过的?” 乌尤塔低下头去想了想,“奴才觉得……奴才觉得是敦肃皇贵妃娘娘受宠的那几年。” “不错,本宫也是这样想的。” 她干脆利落地肯定了乌尤塔的说法。 “有一人得独宠,便是破坏了这平衡。六宫众人人人都会生怨怼之心,以至于互相倾轧、陷害之事时有发生,永无宁静之日。” “你只看见了今夜齐妃之错,那么熹妃呢?难道她就没有任何错吗?”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她早已知道齐妃恨她们母子入骨,知道齐妃在圆明园时便施行厌胜之术,可她一直按兵不动,为的就是等到如今天一般的日子。” “弘历是她的亲生儿子,本宫尚且不忍,她如何忍得?” 乌尤塔知道皇后在为什么事伤心,连忙岔开了话题。 “奴才会悄悄给阿穆尔的家人送一笔钱,让她们好好生活的,奴才会让他们搬地远远的,不会叫人发觉阿穆尔背后有您的手笔。” “不必了。人生在世,只要是做过的事情便必然会留下痕迹,今夜之事脉络分明,皇上不会看不明白的。” “本宫也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做过的事全都告诉皇上。夫妻一场,都到这个年岁了还不能同彼此坦诚,多悲哀。” 乌尤塔沉默了下去。 宫车继续向前行驶,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乌尤塔的心仍然没有能够完全安静下来,她又开了口。 “娘娘,万岁爷当真能明白您的苦心么?他年轻时是那样非黑即白,恩怨分明的人,如今明知是您从中作梗……” “乌尤塔,他已经不再那样年轻了。” 夺嫡的那几年,他的脾气有了很大的改变。尽管,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他会自己裁决的,他永远都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更何况便如本宫方才所说,人生在世,留下的痕迹可以很清晰地被有心人探知,即便本宫不说,皇上也会完全明白过来的。” 齐妃惩罚了那答应,而她身边的侍女是那答应的亲妹妹……不过是想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为一个宫女而选择以蚍蜉之身撼大树,未尝不是一种勇气。” “只可怜熹妃,布了那样久的局,一步一步引导着齐妃走向深渊,最终却是被这两个人匆忙牵扯出来,以至于令本宫渔翁得利。” “得利?”乌尤塔反问她,“您得了什么利?” “您是皇后,六宫权力本就是属于您的。可它只会消耗您的精神,只会消磨您和万岁爷之间的感情。” “熹妃挑拨也罢,宫人们刁钻也罢,万岁爷的要求那般高……” “是本宫自己能力不足。可本宫如今还能做什么呢?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不过是苦苦等去日罢了。” 乌尤塔终于不再说话了。 宫车在景仁宫门前停下来,皇后一回到正殿之中,便到陈靖姑像前祈祷。 今日耗费了这么多精神,乌尤塔知道皇后仍然睡不着,于是便吩咐宫人重新熬了一寄安神的药。 皇后坐在床榻上,乌尤塔把这碗药递给她,看着她喝下。 “那……刘答应呢?她留在了养心殿里。” 她又为什么可以不受任何惩罚和煎熬呢? 但她更想问的,关于刘答应,其实不是这个问题。 “爱新觉罗家的皇帝,从皇考开始就不再是痴情种了,万岁爷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年正仪就是最好的例子。” “帝王家可以有真爱,却不能拿江山做赌。” “熹妃便看得分明,所以她不会对刘答应下手。反倒是齐妃出乎本宫意料,不知她为何一力要刘答应性命,若是为争宠……齐妃是久不争宠的了。” 皇后面上浮现出回忆之色,向乌尤塔道:“你是潜邸最后一年时陪着本宫的,所以你没见过弘晖,他真的是个好孩子。” 乌尤塔望着皇后,一时之间不知她是否是糊涂了。 “其实刚成婚的时候,或者说刚成婚的哪几年,本宫并不大喜欢王爷。不喜欢他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巴不得他不要到本宫房里来。” 那时候除却主理潜邸之中的事物,她常常一个人呆在房中,在临窗的书桌旁作画。 画塞外的花草,画自己这一生再没能骑上的骏马。 “年正仪是所有人的敌人,甚至于本宫,在迫切地想再得到一个孩子的时候,也这样狭隘过。” “可她自己像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待所有人都是淡淡的,却也都是照顾的。那几年本宫因为伤心作弄坏了身体,有好多事都是她在帮本宫做。” “她简直就像是一个圣人……但圣人混在平辈之中也不会讨喜,只会更让人厌恶。” “纳耶岱许是知道自己的容貌并不出挑,也不知道怎样说话才讨人喜欢,在本宫勉强向来不声不响,是王府诸格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谁也没有想到她能有这样大的造化。” 她毕竟和雍正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怎会不知道他的打算和心事。 可若是有弘晖在,又如何轮得到熹妃呢? 弘晖是他们的嫡长子。 “在年正仪入府以前,李润姜本是雍王府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个。谁年轻的时候不爱好容色呢?“ “那样美丽的一张脸,配上天真不知事的神情,谁见了不赞一声‘娇憨’,实在惹人喜爱。” 所以李润姜有福气,虽则取了个聪明人的名字,生得笨也没有关系,还是能有那么多子女。 可谁又能料到,她最终还是和她一样了。 “宋春眠更是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只知道做女红。” “今日做荷包,明日做扇套,王府妃妾,人人手中都有她做的东西,本宫若是赞一句,她便高兴得不得了,恨不能连夜再做十只荷包送到本宫房中来。” “这样的实心人,到了紫禁城中也被关得疯了,竟然对苏答应做出了这样的事……不,乌尤塔,你仍然要好好地查,一定有人从中作梗。” 乌尤塔点了点头,“奴才一直在试图从懋嫔最亲近的宫女口中探听消息。” 潜邸之中还有谁呢? “李采芝至始至终默默无闻,但她的心是好的,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变。” 默默无闻的人,只得了这一句话评价。 “郭如瑛与海仁香,是潜邸年轻一辈之中的出挑者,但目光短浅,本宫对她们的印象不过都是平常,也不知哪年哪月,她们才能诞下一儿半女,熬成这宫中的主位——或者依照皇上的性子,根本就没有机会了。” “耿绿蕙……”她最后才说起裕嫔。 “耿绿蕙才是潜邸之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不枉本宫花了那么多时间来拘束她的性子。她的反叛,她的心直口快不过都是因为她要保护她自己,保护弘昼……” “所以她偶尔和本宫做对,本宫也都不怪她。若是本宫也有一个孩子,本宫也会这样保护他的。” 殿中安静了片刻,皇后再开口,忍不住感慨。 “潜邸里这么多人,除却耿绿蕙,本宫……本宫怎么好像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乌尤塔忍着心中的悲切,服侍着皇后躺下来,可是她还不想睡。 “其木格马上就要出降了,虽然仍在京师,虽然距离并不遥远,本宫还是有些话要嘱咐她。” 她也是她的孩子,早就如亲生一般了。 乌尤塔低着头,皇后不能留的眼泪,便由她来替她留。 “如今呢,您喜欢万岁爷吗?”她问了一个其实不该问,也没有意义的问题。 皇后回答了她:“弘晖死了,本宫的心就已经不在了。” 活时难救,死时怎求?他生未就,此生顿休。 望断仙音,苦苦期盼,不过一片晚云秋。 “不喜欢。” 她闭上眼睛。 “现在本宫要休息了。”,. 131. 照影 “有些人的存在就是惊鸿照影,你…… “……大行皇后肃雍德懋,慈惠性成……恭拟皇后尊谥曰‘孝敬皇后’,得上依议……” 是今日新发的上谕。 “皇阿玛为大行皇后定谥号为‘孝敬’,也算是成全大行皇后这一生的功绩了。” 或许算最大的功劳。 从九月二十九日孝敬皇后崩逝开始,婉襄便几乎日日都呆在畅春园中,在这九经三事殿中,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九经三事殿是畅春园中的主殿,是康熙驻跸于畅春园时临朝礼仪之所,与紫禁城中的太和殿,圆明园中的正大光明殿有相类似的作用。 皇后的梓宫就停放在这里,行完所有的礼仪之后,再迁往田村芦殿安放。 雍正并没有过来,他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他不得不发上谕告知群臣自雍正八年五月之后他的身体状况。 而除却在西北战场上的官员,文武百官、王爷、国公、公主、福晋、命妇,全都齐聚畅春园为皇后举丧,皇子们亦朝夕致祭。 婉襄一直沉浸在过度的悲伤和疲惫之中,她并不是没有准备,可只有身临其境的时候,才真正知道人逝去之后带来的悲伤可以表现得如此具象。 她听着富察氏的话,“人死之后,生前的美名,对她们而言真的那样重要吗?” 富察氏不觉压低了声音,她知道不能将婉襄混乱失序的模样暴露于人前,但她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若是连谥号都不慎重选择,那岂不是更加无情?” 所以她生前就为自己选择了“贤”字做为谥号,她是清代一位很有名,也很厉害的女性。 “盲婚哑嫁之下,如猫鼠一般的怨偶实在太多,便自太/祖努尔哈赤起,已有数位被废的皇后。” “婉襄,或许你不明白,但如皇额娘与皇阿玛一般彼此敬重的关系,已经十分难得。” 她们都躲在角落里,等待着这个夜晚最后一轮仪式开始。 富察氏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兆佳福晋身上,“兆佳福晋真是辛苦,如今其木格重病,她还要在这里为她的朋友送行,真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襄注意到了朝着九经三事殿走过来的一个清瘦女子。 她不是原本就在九经三事殿中行礼致哀的,但她原本应该在这里,在距离大行皇后最近的地方。 “乌尤塔?“ 富察氏的话被婉襄打断了,她循着婉襄的目光望过去,旋即握住了婉襄的手,坚定地朝着乌尤塔走来的方向走去。 “乌尤塔,你怎么从公主府过来了,是不是……” 是不是和惠公主有什么吩咐?话没有说完,事情已经发展成最坏的一种结果。 她径直又无力地在她们面前跪了下去,目光之中已经不再有一点神采,“和惠公主已到弥留之际,她想同富察福晋和刘贵人再见一面,求您……” 婉襄没有再听她说下去,她悲伤和疲惫到完全忘记了这一日便是雍正九年的十月初三,她们不再有时间了。 富察氏比她要更冷静,沉稳地安排好了一些,才追上了婉襄的步伐。 被留下来的只有乌尤塔,她用力地,朝着九经三事殿磕了九个头,而后才跌跌撞撞地重新站起来。 公主府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婉襄这才发觉,原来安静比哭声要更能击碎她此刻脆弱的心理防线。 公主府中的下人都知道她和富察氏会过来,径直引着她们往正房走,但当真走到房门之前,富察氏却犹豫起来。 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近乡情怯了,子时将近,她们的确只有最后一面可以见了。 婉襄沉静地推开了房门。 再多的香气都遮掩不去的药汁味道,再多的炭火锦被也暖不起来的身体,以及,再多的病痛也不能摧毁的意志。 “婉襄,阿嫂。” 除却她们三人,房中再没有别人,和惠公主望着她们微微笑起来,像平时一样。 瓶中的敖汉荷花安静地开放着,也许已经睡去,不会记录下来她们的谈话。 “我很高兴你们来看我。” 婉襄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一瞬间滚落下来。 她明明是不想要与和惠公主亲近的,和惠公主是耀眼又短暂地像流星一样的人,而她自己不过是萤火之光,不想要接近,也不能获取什么。 “其木格。” 富察氏的语调沉稳,“我们不止有今天来看你,还有明日,后日……之遥你想,我们可以天天来看你。” “你说要让桑斋多尔济娶一位公主为妻的,可兰牙迭如今还小,也不知能不能和桑斋多尔济合得来,你要好好评判一下的。” “桑斋多尔济……” 和惠公主的气息已经很短促了,“若是今日不曾见到你们,我是不能放心的。” 雍正毕竟富有天下,而她的额娘已经老了。兄弟姐妹们有自己的孩子。 “多尔济塞布腾虽然如今不上战场,但他的父亲丹津多尔济一直都在西北。” 多尔济塞布腾就是和惠公主的额驸,是蒙古草原上的博尔济吉特氏。 “皇阿玛迟早要动用喀尔喀军队对抗准噶尔贼兵的,今日是大将军,明日或许就是孤魂一冢,谁都预料不到将来……” 事实上,七月时雍正便已经命令喀尔喀副将军□□津多尔济办理喀尔喀游牧,及一切豫备防守事物。 而她的公公在雍正十一年时因于额尔德尼昭之战中赴援不利,驻军不前,妄奏冒功,而削智勇亲王爵,降为郡王。 桑斋多尔济,祖孙三代的路,都不平坦。 “我会照顾桑斋多尔济的。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将他视如亲子,会让四阿哥也这样做。” 这话让婉襄心中越加悲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和惠公主忽而开始在枕畔摸索着什么,终于找到了两块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玉镂雕兰草纹佩。 “这是我病下之前,从嫁妆里找到一块上好的白玉,让内务府的人雕琢出来的。” “一块玉一共雕作了三块,我这块会带到地下去。玉佩虽然便于携带,也容易丢失,你们好好将它存放好吧。” 不必常常想起她。 和惠公主见婉襄始终难抑悲伤,仍旧微笑着出言安慰她。 “皇阿玛没有能够见到我阿玛最后一面,每一次同我谈起来这件事,都满含悲伤。” “可我如今才懂得阿玛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拖到不能再拖了,才遣人到紫禁城里,到公主府里报信。所以婉襄,不要让我这么难过。” 在过去的岁月里,婉襄经历过很多没有告别的离别。 她在未来世界的父母,怡贤亲王,孝敬皇后,这是她第一次见证一个人生命的消逝。 她与她之间的羁绊如此明晰地浮现出来,悲伤不过是它一种的副作用,而婉襄连这一种最基本的都克制不了。 “桑斋多尔济会好好长大的。” “你放心”三个字都像是一种预言,婉襄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慰和惠公主,或许也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自己。 和惠公主点了点头,表示她已经听见了。 “皇额娘已经不在了,在晕厥之前,我应当好好地给她行礼,感谢她的养育之恩的。不过我很快就会去陪她了。” “其实这些日子我见了很多人,额娘,蒲尔别,怡亲王府里的好多人……” “她们来探望我,就像是把我的人生像走马灯一样展示了一遍,告诉我我和她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 “我其实觉得很有趣,也很高兴我的人生尽管短暂,并不单调。反而很丰富,遇见了很多很好很好的人,已经很值得了。” “可是婉襄……” 她靠近了她,“皇阿玛的身体不好,纵然在辍朝之中,你要提醒他,无论是皇额娘还是我,不要让他过于悲伤了。”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子,才能有那么多的时间读那么多书,以至于学问广博,能够选拔良臣,一上任便很好地治理天下……也让他的皇子多一些时间读书吧。” 婉襄点了点头,她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让目光渐渐涣散的和惠公主察觉到她的意思。 “还有……还有多尔济塞布腾。” 最后才提及她深爱着的丈夫。 他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前,不肯离开哪怕一刻。 “让他不要为我悲伤,尽情去追逐他想要的生活。我们都没有机会在婚前便遇见所爱之人,而我幸运地在婚后遇见了。” 和惠公主的声音越来越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我希望他仍然能获得幸福……” “而于你们,往后圆明园中的敖汉荷花是我,平湖秋月的风是我,留在天然图画的针线是我,玉佩上的兰花也是我……” 身上的这层白色不曾脱去,又要刷上新的颜色。 兆佳福晋和女官们在房中忙碌,而婉襄和富察氏坐在正房的长廊上,望着什么都看不见的夜空。 “她还只有十八岁啊。” “伯塔月。” 婉襄听着静夜里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人的存在就是惊鸿照影,你看见那颗坠落的星星了吗?”,. 132. 偷盗 “这么多年了,到如今也还是一点…… “……娘娘崩逝前一日,意识仍然是清醒的。有两个宫女在寝殿的窗户外面谈话,说起和惠公主的病情,而后娘娘便……” 皇后不是第一日病下了,她身边的宫女怎么可能这样地不谨慎,将她们一直严密封锁的消息像闲话一样说起来,还恰好被皇后听得一清二楚。 “那两个宫女,可知道是谁了?” 乌尤塔坐在婉襄面前的绣墩上,说话时始终都低着头。 “娘娘没有告知奴才,也许她并不想计较。而娘娘身边服侍的奴才,有两个在娘娘崩逝当夜便殉了主,或许就是她们吧。” 她唇边挂上了嘲讽的笑意,“奴才都没有随着娘娘去地下,怎么轮得到她们呢?” 所以,这两个宫女分明是为人指使的。 居然有人这么迫不及待。 “剩余的宫人都被熹贵妃发往田村芦殿守灵了,奴才没有能力能联系上她们,只能盼着她们不知道什么,才能平安一世。” 乌尤塔奉上了一只描油锦纹的长方盒,“这是娘娘崩逝前一日,嘱托奴婢交到您手里的。” “只是一只簪子而已,但娘娘恐怕会为人所误会,因此直到今日,奴才才求见您,将它送到养心殿里来。” 历史上有不少皇后,在面对帝王说遗言的时候,都会为家族,为子女而推举继后。 皇后大约是不想给婉襄招来没有必要的麻烦。 婉襄接过来,心中一片荒芜之感,打开盒子之后,发觉是与那一日圆明园中所见的牡丹花簪类似材质与造型的一支发簪。 只不过这支是仿莲花形的。 “其实这些花簪都是当年娘娘的陪嫁,一共有八支,是娘娘一生最喜欢的八种花卉。” 雍正有四位亲生的公主,还有三位养女。 “这些年都散给了万岁爷的女儿们,留下这最后一支来,原本是想等五公主长大的。但,娘娘特意嘱咐了,这支簪子是给您的。” 婉襄其实一直都将皇后看做长辈对待,总是混在她的女儿与儿媳中间。 她其实也曾经觉得失落,可到今日才发觉,原来皇后也是这样想的。她和她是一样的。 婉襄用力地捏住了簪柄。 “乌尤塔,你如今受皇后之命,在公主府中养育桑斋多尔济,一定要用心。此外……不要常常进宫来,只做出一心照顾和惠公主幼子,不问世事的模样便好。” 孝敬皇后之崩分明也有人做手脚,她如今还不清楚是谁。 乌尤塔是孝敬皇后身边的第一女官,这些年她跟着皇后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说不定就会有人想…… 乌尤塔当然能明白婉襄的意思,“奴才会小心谨慎的。额驸对小世子很好,奴才在公主府中生活,也没有什么烦难事。” “……朕让你协理六宫,这么多年了,到如今也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坤宁宫中祭神肉都能为太监监守自盗,令人在京师公然叫卖,皇家的颜面被你置于何处,亵渎神灵的罪过你可能担待得起……” 明间之中隐隐传来雍正的声音,婉襄和乌尤塔都下意识地望过去,而后又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 是雍正昨夜才知道的,坤宁宫中当差的太监竟然一直偷偷地将祭神所用的肉份偷偷送到宫外去转卖。 不是这一两日之间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雍正得知之后震怒,今日一下朝,便将熹贵妃从永寿宫中传了过来。 乌尤塔说话时的神色意味深长,“熹贵妃为皇后娘娘主理丧仪的功劳,今日这一件事,便消耗殆尽了。” 婉襄闻音知雅。 更何况她原本也觉得,一件已经这样久的事,忽而被揭发,还是以这样不体面的形式,闹得京城人尽皆知,都在看皇家的笑话,定然有猫腻。 便是今日雍正不指责熹贵妃,她的颜面也算是丢尽了。 “最后是谁得益,这件事便大概是谁做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有关于继后人选的风波,在孝敬皇后刚刚崩逝的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左不过是宁嫔与熹贵妃狗咬狗罢了。 那一日婉襄与富察氏擅自离开九经三事殿,其实是逾越了礼制的,是对孝敬皇后的大不敬。 但因为富察福晋也在其中,熹贵妃并没有说什么。 反而是宁嫔咄咄逼人,意图惩罚她们。幸而和惠公主早有预料,令人入宫求了雍正的一道口谕,她们才免于被惩罚。 宁嫔是要同熹贵妃公开宣战了。 乌尤塔的目光落在窗外,而后她站起来,“熹贵妃娘娘已经离开了,奴才应当回公主府去了。愿刘贵人在这紫禁城中诸事顺遂。” 乌尤塔跟着的主子已经永远地从这朱红墙中走了出去,无论如何,她也走了出去。 婉襄知道这祝愿是真心的,也知道永无可能。 乌尤塔先从东暖阁之中走了出去,雍正似乎留了她片刻,大约是问起公主府中治丧情形,与桑斋多尔济的情况。 在那样小,完全不知事的时候失去母亲,与得到母亲关爱之后再失去,究竟哪一种更痛呢? 婉襄没有再思考下去,而是继续认真地拨弄紫檀木小机上的那些无患子。 这是一味中药,秋季成熟,采摘果实,除去果肉和果皮,而后取种子晒干。除却采果实,后面每一步都是婉襄自己认真做完的。 她将它们一颗一颗地仔细挑选了,而后放进了一只古铜缎口铺绒斜格图案椭圆荷包里,以抽绳抽紧,又打了个漂亮的结。 乌尤塔早就已经离开了,她拿着荷包走向只余雍正一人的明间,向他行了礼。 若说面对熹贵妃时,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出他的怒火,而面对乌尤塔,这个和他一样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之间失去了许多的人,共通的唯有悲伤。 “皇后遗言让乌尤塔去侍奉其木格,其木格又希望乌尤塔能够照顾桑斋多尔济。你从前同和惠关系好,有时朕若是不能顾及,提醒朕。” 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悲切。他每一日需要面临着的除却自己的悲伤,都还有天下百姓的困顿。 婉襄点了点头,“我和富察福晋都会尽力。” “很快又是四哥生辰了,我有一份礼物想要现在送给四哥。” 他的目光从那些遮挡他实现的奏章之中移开,抬头望向下首的婉襄。 “是什么?” 他想笑一笑,但愤怒和悲伤都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 他只能向着她招了招手,就像每一次他们同彼此相处时的欢愉,被失去亲友的痛苦阻隔的时候一样。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将这只荷包放在了他的案几上。 今年好像格外冷,他此时就已经用上他们初年相伴那个冬天所用的赤铜暖砚。 “这只荷包的纹样……同嘉祥昨日穿的那件衣服是一样的。” 婉襄的手落在他肩上,“是用剩余的布料做的,孝敬皇后七月时赏赐的。我从前不会做女红,缝制这个荷包的手艺,是和惠公主教我的。” 雍正没有抬头看她,目光一直落在这只荷包上。 婉襄并不是想要唤醒他的痛苦,“人虽然已经远去,恩泽仍存,遗忘不是最好的解药。四哥打开看看吧。” 雍正依言打开荷包,从里面倒出了一小堆无患子。 “怎么想起来送朕这个?” “无患子可治喉痹、喉蛾、百日咳、哮喘等症,是一味很好的中药。” “不过,我送给四哥这个,却也只是借这个名字讨个吉祥,希望四哥永不要再生病了。” 进入十月之后,雍正虽然伤心,但自七年冬日开始的病症,终于像史书所说的那样慢慢地痊愈了。 往后他虽偶有病痛,却都并不严重,持续得也并不久。 所以他后来的结局,才会引发后世学者无数的猜测。 雍正静默了片刻,而后伸手握住了婉襄落在他肩上的手。 “也许也是她们在护佑着朕。”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脑海中追忆了片刻孝敬皇后与和惠公主的美好,而后雍正说:“朕已经下令,今年的万寿节停止一切筵宴。” “嘉祥的满月礼时你说你身体还不好,百日时也推说因为皇后与和惠病重没有心思,算来马上便是嘉祥出生半年,但皇家又有未办完的丧仪……” “没有关系的。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骤然将她捧到人前,她恐怕还会觉得害怕。” 婉襄原本也盼望嘉祥的人生能低调再低调。一个为皇帝这样钟爱的女儿,怎么可能不被记载在史书里。 “嘉祥是去岁五月以来于我,或者也是于四哥而言私人之事上发生的最好的变化,她长大之后只要知道这一点,就会觉得自己很幸运了。” 他干脆地歪着头靠在婉襄和他交握的手背,闭上了眼睛。 “越是失去,朕便越加害怕会亏欠……西北战事一日不止,朕便一日不能完全宽心,婉襄……” 人总有脆弱的时候。 “您说过永不会厌倦的,您一定能处理好的,您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133. 揭发 “万岁爷应该没有忘了她吧?”…… 婉襄坐在养心殿的东暖阁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已然睡熟的了嘉祥,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嘉祥出生已有半年,这个年代没有疫/苗,从娘胎之中带出来的抵抗能力渐渐消失,在出生之后的第一个冬天里第一次感染了风寒。 “昨夜嘉祥睡得好吗,有没有半夜起来哭闹?” 获萤便低声回答她:“昨夜小公主睡得很好,几乎是一觉便到了天明。奴才起来察看了小公主的情况几次,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刘贵人可以放心,太医也说小公主已然无恙了,往后只要奴才们再注意一些,公主定然会平安长大的。” 在婉襄有孕时,雍正便曾祥让获萤来照顾她的起居,为婉襄拒绝了。 获萤原本是服侍雍正,如今来服侍她这样一个小小贵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但嘉祥出生之后,桃叶也桃实都年轻,婉襄身边一直没有可意的,能够照顾婴儿的人选,获萤便主动请缨,承担起了这重任。 婉襄对获萤当然是放心的,“多谢你。此时无事,你去休息片刻吧。” 获萤笑了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从前没有娘娘时,万岁爷要人伺候笔墨到深夜,奴才也常常侍奉的。” 而至雍正七年冬日开始,这重担便几乎都交到了婉襄手里。 他们两个人独处,不要旁人服侍。 婉襄静静地望着嘉祥,想起了童话里白雪公主的形容,皮肤像雪一样洁白,嘴唇和脸颊就像是红苹果,睫毛纤长,当真就像是洋娃娃一样。 “不是奴才刻意到您面前谄媚,说来奴才这些年也见过一些小婴儿,但当真没有一个像五公主这样漂亮的孩子。” “眉眼若说像您,但细究起来也是在很像万岁爷,是纯然挑着您和万岁爷的优点在长。” “还是像万岁爷好,万岁爷英武,我倒觉得女子并不一定要弱柳扶风才美。” 小婴儿像是在睡梦中听见了大人们对她的夸奖,忽而抿了抿唇,微笑起来。 婉襄和获萤不觉都笑起来,她耐心地替嘉祥擦去了唇角的一点点口水。 “是梦见喝奶了。” 听见这声音,婉襄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养心殿中烧着炭,婉襄不敢将门窗关得太严实。 雍正就站在没有关严实的窗子外面,静静地望着摇篮之中因为婉襄的触碰而抿了抿嘴的嘉祥。 婉襄的笑意不觉更深,爬到长榻内侧,和他隔窗相对。 他站着的时候比她坐着要高得多,她要仰着头,才能同他对视。 已经不下雪了,他背后的日色倒映在婉襄眼睛里,“万岁爷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 雍正没有回答她,转而望向东暖阁里的人。 获萤她们都无声地退了下去。 而后雍正才望她:“女儿的病好了,你怎么不给她也做个无患子的荷包戴着?” 他今日出宫诣恩佑寺,所以穿的是祭祀时的吉服,用青金石朝珠。 此时同她说话,那朝珠微微地垂下来,一下一下,击打着窗框。 “女儿不喜欢。” 婉襄只是随意地答了一句,旋即起了坏心,握住了他的朝珠,迫着他越发低下了头。 雍正向四周看了看,见所有当差的侍卫、宫女都如泥胎木偶一般事不关己地立着,便更用力地将窗户推开些许,低下头猛地衔住了婉襄的唇。 婉襄一时之间没有想到他他居然会这样大胆,从外人的角度里。 可是他并不容许她拒绝,用微凉的手抚摸着她的下颌,让她渐渐平静下来,享受着他的爱意。 冬风静止不动,流动的是鼻烟壶中那微热的烟气,微凉的薄荷。 像是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终于放开了她。 “四哥快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婉襄眼中的神采晦涩不明,开口时声音中染上的情/欲也令她自己吓了一跳。 “朕会进来的。”他语气戏谑。 婉襄用力地关上了窗户,才想起来嘉祥还在这里。幸而她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雍正很快大步朝着她们走过来,面上仍然带着冬日严寒也无法化去的笑意。 婉襄不觉开始反思起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去岁秋日时她让他唤她为“宝贝”,当时答应的条件他这时也还记得,以至于…… 大约就是那一次之后开始的吧。 雍正径直在婉襄身边坐下来,一手揽了她的肩膀,一手轻轻晃了晃摇篮。 小小的嘉祥一直抿着嘴认真地睡着,没有打扰父母谈话的思绪。 “四哥今天可真高兴。”她又重复了一次。 “朕自然高兴。婉襄,你可知道,西北打了胜仗了。” 她原本靠在他肩上,闻言不觉坐直了身体。 “哦?四哥好好同我说一说。” 这是难得的好事。 “顺承亲王锡保今日上奏,九月二十日,亲□□津多尔济及纯悫公主额驸策棱合兵向苏克阿尔达胡击杀准噶尔贼人。” 丹津多尔济就是和惠公主的公公,另一名领军的将领策棱则是康熙第十女和硕纯悫公主的夫婿,应当说清代皇室与蒙古人联姻,还是有很好的效果的。 “二十一日便至欧登楚尔地方,夜袭准噶尔大策零敦多布之贼营,擒获了三名贼人。” “贼将衮楚扎布希拉巴图鲁领三千贼兵来追,为我军诱至欧登楚尔大营,亲□□津多尔济与额驸策棱出营力战,将贼将喀拉巴图鲁斩于马下,另一名贼将希拉亦身负重伤遁逃。” 若只是这样的胜利,不值得雍正这样高兴。 他很快继续道:“经此一役,大策零敦多布将其大营后退至台锡里山屯驻,又二十五日因曼济兵败,贼人尽数退至哈布塔克拜塔克地方。” “亲王与额驸乘胜追击,直捣贼巢,至上奏之日顺承亲王仍在选兵追击。” “亲王与额驸俱都审时度势,奋勇杀敌,实属可嘉。而丹津多尔济已为亲王,着赏银一万两。至于额驸策棱,加恩为和硕亲王,亦赏银一万两。” “其余有功人士,待顺承亲王奏报之后,再行赏赐。” 从七月接到六月傅尔丹和通泊大败的消息,再经历皇后崩逝,和惠公主薨逝,雍正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婉襄重新靠在雍正肩上,头发蹭着他脖颈的肌肤,“真希望四哥能永远这样高兴。” 彼此正在温存之中,苏培盛忽而走进了东暖阁里。 一眼望见婉襄与雍正亲密,立刻低下了头。 婉襄也不得不重新坐好了。 “什么事?” 苏培盛语气恭敬,“回禀万岁爷,熹贵妃娘娘在殿外求见,说是坤宁宫祭神肉被盗一事有了新的人证。” 这件事触及了雍正的逆鳞,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让熹贵妃在正殿稍候,朕很快便会去见她。” “嗻。” 苏培盛应声出去,雍正也很快站了起来,“你在这里陪着女儿,朕很快便回来。” 婉襄却抓住了他的手,“我想跟四哥一起听一听,究竟是否有人在其中弄鬼。” 雍正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获萤等人重新传进来照顾嘉祥,而后和婉襄一前一后地从东暖阁中走了出去。 熹贵妃已然立于大殿中央,看见婉襄出来,也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 孝敬皇后崩逝未有多久,虽则已经除服,熹贵妃也仍然穿得很素净,没有在这时候碍雍正的眼。 只不过是一件牙白色缎平金绣卷草纹袷袍,戴寻常以点翠和白玉装饰的钿子。 并不大适合她。她的容色本来就太素净了。 熹贵妃给雍正行了礼,而后婉襄又给她行礼。 她并不将婉襄放在心上,略点了头,便继续望着雍正。 “回禀万岁爷,数日之前您使臣妾彻查坤宁宫中祭神肉被盗一事,如今已有了些眉目,因此臣妾特来禀明。” “那盗取祭神肉的太监名为小礼子,是今年五月份时才因人手不足调到坤宁宫去的。” 雍正打断了熹贵妃的话,“五月才入坤宁宫当差,六七月时便敢于盗取肉份出宫去换取钱财,熹贵妃,这话你若是相信的话,这个贵妃也就算是做到头了。” 熹贵妃骤闻此语,立刻跪了下去,不过只能尽力维持平静而已。 “臣妾自然不信,这个小礼子原来是在内务府造办处当差的,忽而调入坤宁宫,也于理不合。” 这般宫人调动的小事,当然不会每一件都过熹贵妃的眼。 “可臣妾询问了管事的太监女官,竟没有一个能说清楚他到底是怎样进的坤宁宫,只咬死了当时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雍正的脸色仍然难看,“那便是背后有人了?” “这小太监来路不明,臣妾自然也不信凭他一个人能做成这件事,便顺着这条线一直往下查,终于查到了与这件事相关的另一个人。” “是谁?” “于嬷嬷。”熹贵妃抬起头,迎上了雍正的目光。 “于嬷嬷……” 这熟悉的称呼,令婉襄也下意识地回想起来。 “是从前咸福宫中懋嫔身边的于嬷嬷,万岁爷应该没有忘了她吧。”,. 134. 忠仆 可是在雍正面前,一切都不由她来…… “懋嫔?” 在雍正的反问之中,婉襄也皱起了眉头。 懋嫔都已经过世一年多了,似宫中这般事,怎么还会与她有关?是管事之人看人下菜碟,不给懋嫔从前身边的宫女嬷嬷活路么? “正是。” 熹贵妃语气坚定,“懋嫔过世之后,她身边的其他宫女都随她去了田村殡宫,唯独于嬷嬷那时病重,并没有能够跟随一同出去。” “而后病愈,亦无人问津,因此便一直留在宫中,在浣衣局中做一些活计。” 这发展似乎有且奇怪,但好似也是合理的。 雍正仍然望着熹贵妃,“于嬷嬷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做什么?更何况以于嬷嬷的能力,自己也不过在浣衣局中,又如何能将旁人塞进坤宁宫?” “万岁爷容禀。” 熹贵妃语气不亢不卑,看她的神情,则更像是胜券在握。 “万岁爷应当还记得,懋嫔在时,每日都要用一些祭神肉,是从您的肉份之中拨出来的。” “而因懋嫔久病,饮食时间不定,咸福宫中有小厨房专为她做膳食。每日都从坤宁宫中直接取肉,久而久之,咸福宫中的人也就当然同坤宁宫中的人熟悉了。” 这只不过是论述了于嬷嬷做这件事在基础条件上的可能性。 “顺藤摸瓜摸出来的人是于嬷嬷,臣妾自然也知道她没有这样大的本事。两个人都咬死了不松口,旧人毕竟是旧人,不好太不客气。” “臣妾便对小礼子用了刑,几道刑罚加下去,小礼子松了口,说他似乎见过宁嫔身边的种绿同于嬷嬷在一起谈起这件事。” 在听闻熹贵妃对太监用刑的时候,雍正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而婉襄关注的则是,这件事果然牵扯到了宁嫔。 “而自八月起,于嬷嬷就不在浣衣局做活了,转而回到了咸福宫中清理殿宇。将她从浣衣局调出来的人,也正是宁嫔。” 雍正当然是不会轻信的。 “宁嫔如今也协理六宫,何必要帮着这些奸邪小人做这样的事,熹贵妃所查之事是否有误,莫不是那小太监胡乱攀咬。” 熹贵妃给那图使了眼色,她很快就拿出一张供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雍正。 “臣妾也不愿相信是宁嫔指使,但这太监受了这样多的酷刑方才吐出宁嫔,应当有几分可信。不如万岁爷着人将宁嫔传过来,彼此都将话说清楚,也就好了。” 雍正仍然是将信将疑的态度,可眼下这情形,当然也只有将宁嫔传过来对质这一条出路了。 “苏培盛。” 不必雍正再说下去,苏培盛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很快便从养心殿中退了出去。 殿中人都安静下来,只东暖阁中偶尔传来嘉祥醒来哭泣的声音。 这沉默,一直持续到宁嫔迈入养心殿中方才结束。 “给万岁爷请安,给熹贵妃娘娘请安。” 婉襄的注意力先时一直放在啼哭不止的嘉祥身上,听见宁嫔说话的声音,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自然也要同宁嫔行礼,一抬头,恰好与宁嫔对视,此刻的宁嫔,便如皇后刚刚崩逝时一般憔悴。 可前几日孝敬皇后月祭,宁嫔分明不是这样的……那就说明她红肿的眼眶,沙哑的嗓音都不是因为孝敬皇后的事。 是为了什么? “宁嫔这是怎么了?协理六宫,将宫人们都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主子,难不成还能被旁人欺负?” 九子墨之事后,熹贵妃和宁嫔之间的矛盾便摆到了台面上,因此熹贵妃这样肆无忌惮地当众嘲讽宁嫔,也不必担心被雍正误会什么。 宁嫔也不甘示弱,“嫔妾行得正,坐得直,即便对宫人施以惩戒,也都是因为他们犯错在先,何谈‘欺负’?” “更何况……更何况有些事非人力可左右,只是熹贵妃娘娘尚且没有经历而已。” 熹贵妃轻嗤了一声,摸了摸她镶珠嵌宝的护甲,“宁嫔可知,今日万岁爷与本宫传你过来,是为了何事?怎么不见种绿姑娘?” 提到种绿,婉襄并没有从宁嫔眼中看见慌张。 她只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两行清泪从她绝美的脸庞上飞速流下来。 “熹贵妃娘娘要找种绿做什么?是又想好了构陷嫔妾的花样么?恐怕不能如您的愿了,因为种绿……种绿她死了。” 种绿死了?怎么会? 婉襄根本就没法掩饰她的震惊,而熹贵妃一下子就坐直了,“种绿是怎么死的?” 宁嫔的话不是对熹贵妃说的,而是对雍正。 “数日之前,嫔妾偶感风寒,卧床不起。种绿日夜照顾嫔妾,不幸也得了病,不得不去下房之中休养。” “紫禁城中已然下雪,下房中寒冷。种绿在屋中点了炭盆,又将门窗关得太过严实,不幸……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宁嫔说着这些话,似乎难以承受,整个人摇摇欲坠起来。 幸而是她身边另一个宫女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了。 雍正心中虽然不愉,但仍旧以眼神示意苏培盛,让他为宁嫔新加了座椅。 宁嫔坐下来之后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来。 而后重新跪在了地上,“种绿是嫔妾的陪嫁心腹,熹贵妃既然忽而问起她,想必不是她犯了什么事,而是嫔妾做错了什么。” “嫔妾不过居于嫔位,不敢当真和熹贵妃争论什么,还请万岁爷明示嫔妾所犯之错。” 婉襄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只是那时候跪在雍正面前,请雍正以品行裁决的人是熹贵妃,如今变成了宁嫔。 也算是有样学样。 雍正没有同她卖关子,“盗卖祭神肉之人已然为熹贵妃拿住,其中有一人你定然认得,是从前懋嫔身边的于嬷嬷。” “而另一人受刑之后指认,曾见过你身边的种绿同于嬷嬷在一起商议此事。” 宁嫔似乎觉得这件事可笑,忍不住抬起头,“嫔妾是同于嬷嬷相识,那也不过是因为从前懋嫔姐姐十分照顾嫔妾。” “而嫔妾近来得知于嬷嬷并没有出宫为懋嫔姐姐守灵,且在浣衣局中做苦役,因此将她调回咸福宫中做些清闲活计。” “于嬷嬷已经很老了,身体也不好,这难道有错么?” 种绿去找于嬷嬷,当然也是说得通的。 她又望向熹贵妃,“熹贵妃口口声声说,‘另一人听见种绿同于嬷嬷在一起商议此事’,重刑之下,难保他不会说出熹贵妃娘娘想要听到的话。” “今日是嫔妾,明日难保就不是裕妃,不是刘贵人,万岁爷难道也要纵容吗?” 宁嫔的反驳铿锵有力,但熹贵妃又如何会在这时候示弱。 “臣妾手下的宫人们办事不谨慎,将小礼子在慎刑司受刑,供出种绿的事情泄露了出去。而后一直活的好好的种绿就在这时候死了,万岁爷,您不觉得蹊跷吗?” 宁嫔再一次望向熹贵妃,“嫔妾当真是没想到,原来嫔妾和嫔妾身边的人,在您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敢问熹贵妃,这小太监供出种绿,消息传出去时是哪一日?” 熹贵妃神情冷肃,“日之前。” 宁嫔收回了目光。 “种绿她是嫔妾的陪嫁,从嫔妾入宫之后,每一个孤寂的夜晚,都是种绿在陪着嫔妾,在暖嫔妾的心……嫔妾怎会为了这样的事,便将她害死?” “更何况种绿是五日之前过世的,难道是嫔妾有未卜先知之能,提前一步便将她害死的么?” “宁嫔不必巧言令色了,于嬷嬷实则也在偏殿之中等候,你哄着她做了这样糟污懋嫔身后名声之事,她已然醒悟了,会到养心殿上来揭发你的。” 熹贵妃说完这句话,望向上首的帝王,“请万岁爷允许臣妾将于嬷嬷带入殿中,到时候诸事自可分明。” 雍正并不偏向任何一方,熹贵妃说有人证,便自然允许她将于嬷嬷带入殿中。 婉襄一看见于嬷嬷,不觉吓了一跳。 同去岁相见时相比,于嬷嬷几乎已经瘦得没有人形了,头发稀稀疏疏,露出来的手上全是疮疤,红红紫紫一片。 婉襄不忍再看,收回目光,低下了头。 “奴才于氏,给万岁爷请安。” 雍正也没有望她,“熹贵妃说你有要事要禀明,此刻说吧。” 熹贵妃冷眼望着她:“于嬷嬷,你是懋嫔身边亲近之人,一言一行,都关乎懋嫔身边的体面,你可一定要据实以告,否则的话……” “娘娘不必威胁奴才,若非奴才假意向娘娘投诚,也得不到今日在养心殿中陈词的机会。” 于嬷嬷忽而反客为主,想必是连熹妃自己也预料不到的。 可是在雍正面前,一切都不由她来控制了。 “懋嫔娘娘含恨而终,奴才是她的乳娘,心中亦存有怨怼。因过往曾与坤宁宫中诸多管理祭神肉之太监相熟,但他们都不肯帮忙,便选了新入坤宁宫,手头拮据的小礼子同谋。” “这一切都与宁嫔娘娘无关,无非是奴才想要银两打点浣衣局中的管事嬷嬷,将日子过得舒服些罢了。” “娘娘好心为奴才筹谋,反为熹贵妃陷害,奴才今日始知当日苟且偷生之志为错,不敢再陷害他人,益增罪孽。”,. 135. 把柄 “这件事只要你我知道就好。”…… “而后她就咬舌自尽了?” 裕妃摆了摆手,示意主殿之中两个景山唱昆曲的小戏子退下去。 延禧宫主殿之中只剩下婉襄和裕妃两个,可以放心地说话。 “而后又向万岁爷陈情,希望他能记得懋嫔,而后……而后便……” 裕妃轻笑了一下,心中却也觉得老大没意思,“熹贵妃近来越来越昏庸了,懋嫔生前便恨毒了她,留下来一个老仆人,怎么可能帮着她说话,去害懋嫔生前的好友宁嫔。” “说起来,这后宫里,也就只有懋嫔和宁嫔喜欢听昆曲,懋嫔还会唱,也因此成为了至交好友。本宫倒是不大喜欢听昆曲,咿咿呀呀月,情呀爱的,不如评弹快嘴有趣。” 婉襄心中微有所动,“娘娘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宁嫔是雍正五年时进宫的,那时的懋嫔身体应当已经很不好了。” “万岁爷从前也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那样投缘。而那一日养心殿上于嬷嬷那样维护宁嫔,就像宁嫔才是她的主人一样……也很令人生疑。” 裕妃听罢,又忍不住轻嗤了一声,“跟着懋嫔的能是什么聪明人,为了维护那个人做不到举重若轻,落在旁人眼中便太刻意,令人生疑。” “不过算来也是,去岁为你谣言之时,熹贵妃曾经那样折磨过于嬷嬷,便是不为了懋嫔,她本身也恐怕深恨熹贵妃。” “所以本宫才说,熹贵妃近来屡出昏招。” 提及谣言,婉襄倒是又想起来一件事。 “懋嫔久病,早已经不再争宠了。每日所想所愿,不过是地下的两个女儿能够安息,那么……她又何必为难嫔妾呢?” 如果说懋嫔和宁嫔亲密到这般地步,以至于于嬷嬷都要如此维护宁嫔,那么懋嫔没有理由散布关于婉襄的谣言,这件事会不会与宁嫔有关? “娘娘应当知道雍正六年时,宁嫔曾经为谣言所困,万岁爷对她的态度,是从那时开始改变的吗?” 裕妃将她的点翠护甲随手摘下来,满不在乎地扔到了桌上。 “谣言之事倒未必是宁嫔做的,毕竟苏答应之事上懋嫔为难了你,又见你成了宠妃,恐怕你得宠后报复。” “至于宁嫔失宠……这种事谁说得清,万岁爷这个人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这个评价,婉襄也不敢苟同。 “那……懋嫔娘娘从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呢?” 从前觉得不了解她们也没有关系,但以宁嫔最近的疯劲而言,婉襄她觉得对于她来说也是威胁。 “懋嫔?若熟悉她的人,十个有九个都说她温和,另一个说她没脾气。从前在潜邸里,谁我都要呛两声,谁也都会回呛,唯独宋春眠不会。” “所以那时她那样对待苏答应……当真是出乎本宫意料。说来懋嫔失去两个女儿之后脾气就古怪起来,也不知宁嫔是怎样投了她的喜好。” 似乎懋嫔为人实在乏善可陈,裕妃感慨过这几句,便也没有再评论了。 “于嬷嬷用性命否认宁嫔与此事的相关性,便仍然是熹贵妃办事不利。” “宁嫔还年轻,又遭逢身边人去世之打击,也没有心力出来管事,到最后,又是本宫倒霉,不得含饴弄孙。” 辛苦些倒也罢了,只别叫宫中人觉得这件事上是本宫得益,以为是本宫在其中搅合。” 婉襄低头笑了笑,“恐怕很难不让人这样想,毕竟协理六宫之权,不是人人都像娘娘一样觉得只是烫手山芋的。” “你还说本宫。” 延禧宫中的宫女端上来两盏红枣茶,裕妃尝了一口便嫌太甜,令人拿下去换。 而后才道:“万岁爷难道就没想过赏你个嫔位,让你也来趟一趟这浑水?不过是自己不愿意,万岁爷又终究舍不得罢了。” 在雍正眼中,一切事情他都会替婉襄担待,那么她当然也不必用协理六宫之权傍身,平添烦恼。 “嫔妾实在不如娘娘老成,万岁爷不放心也是有的。” “她们两个人的手段,就是合起来也比不上孝敬皇后,此次弄得两败俱伤,哪有七年时腊八,皇后一个人将她们所有人都关在自己宫中这样痛快。” 那一日,皇后的确很厉害。既算的准,又豁得出去。 “裕妃娘娘也觉得这件事宁嫔还是脱不了关系么?可惜我们没有证据。” 裕妃看着婉襄喝茶,等她将茶水咽下去,才半开玩笑道:“说你自己便说你自己,别饶上本宫。” “本宫可没心思跟宁嫔做对,但本宫也不会不留心眼。” 婉襄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那娘娘是说,您手上有宁嫔以盗卖祭神肉之事诬陷熹贵妃的把柄?” 裕妃的笑容高深莫测,“本宫可以告诉你这把柄是什么,但需要你答应本宫的两个条件。” 又是这样。 “只要宁嫔娘娘不触及到嫔妾的利益与底线,嫔妾没什么不可答应的。” “从前不过是不能触及底线,如今还添上了利益……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顷刻便不一样了。” 没有等婉襄回答,裕妃转身进了东暖阁,从中取出一只盒子,摆放在她与婉襄中间。 “这第一个条件,是你不能用本宫给你的证据再到万岁爷面前挑头,旧事重提,洗清熹贵妃的嫌疑。” 虽则埋怨管理六宫庶务繁琐,但她还是更讨厌熹贵妃。 “这样看着本宫做什么,难道你不喜欢看这出狗咬狗的好戏?一枝独秀不是好事,似熹贵妃那样的人,就应该有宁嫔这样的疯子缠上她,时不时咬她一口,那才有趣。” 裕嫔说的也没错,只有她们互相同彼此对上,其他人才是相对安全的。 现在除了争协理六宫之权,还可以争后位,宁嫔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尽管胜率很小,尽管婉襄知道雍正一朝不会再立皇后了。 “至于第二么,本宫要你保证,在不触及你底线与利益的时候,若有人陷害本宫,你都要无条件地站在本宫这一方。” 第二个要求听起来比第一个要求正当得多,婉襄也当然不会拒绝。 裕妃高寿,除却儿子不是皇帝,实则度过了很美好的一生。她同裕妃站在一起,不会吃什么亏的。 婉襄没有拒绝,裕妃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木盒子,而后将它推到了婉襄这一侧,示意婉襄自己将它打开。 婉襄从善如流,打开之后却发觉不过是一些被燃烧过的碎纸屑,黄黄白白,有的上面还有文字,等她看清上面被损毁的字迹原本写的是什么的时候,她立刻将这纸片丢了回去,用力地合上了盖子。 “武氏……‘种’字少了半边,下面的‘绿’字却清清楚楚。甲寅……甲寅?” 这日子有问题! “事发那一日是丙辰日,若往前推三日,应当是癸丑日,而宁嫔说种绿是五日之前因煤炭毒气身亡的,那一日是辛亥!” 也就是说,种绿真正过世的那一天,是熹贵妃捉住那小太监,以酷刑迫使他开口之后的第二日,也符合熹贵妃说自己手下人办事不慎重,将消息流传出去的时间差。 “娘娘是从哪里弄到这东西的?” 裕妃知道婉襄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略有几分得意。 “紫禁城中的宫人过世,都会抬出去烧了,再填了枯井。就算种绿是宁嫔的陪嫁,也无非这命数。” “恰好本宫宫中也有宫女因病故去,本宫令她生前的伙伴去给她烧纸钱,恰好就遇见了启祥宫里的人。” “宁嫔骗得了活人,骗不了死人。她以为毁尸灭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偏偏为她办事的宫女心虚,见来了旁人,连纸钱都没烧干净就匆匆走了。” 这宫女自己办事不利,当然也不敢告知宁嫔遇见旁人的事,所以裕妃身边人捡到这没烧完的纸钱,是不会被宁嫔得知的。 婉襄虽然觉得这事情也不会像裕妃说得这样巧合,但更令她震惊的是宁嫔的举措。 她微微皱了眉,“宁嫔竟然如此狠毒……” 她仍然记得圆明园中九子墨之事发生之后,种绿是如何地为宁嫔争辩,那时汩汩鲜血难道还不能保全种绿的一条性命么? 她甚至连到雍正面前争辩的机会都不给种绿,而是这样干净利落,一点都不牵扯到自己。 当初想要跟自己做朋友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条毒蛇,今日才觉得后怕。 “宫中人心难测,你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这东西你拿去也是无用,宁嫔定然有一千种方式反驳,所以只是你我知道便好。” 裕妃说到做到,立刻就换了另一个话题。 “说来大行皇后的册谥文写的当真不错,什么‘恩能逮下,综六宫之庶务,而静正咸宜;树万国之母仪,而安贞允协。’“ “看起来倒是体面了,可礼官又上书万岁爷,因百日之期在正月里,要将三满月之期与白日之期都挪到十二月,原本腊月里喜气洋洋的氛围是一点都没有了。” 提及孝敬皇后,想起那些谜团,婉襄的心情复又低落下去。 “其实裕妃娘娘也可以不这样刻薄的。” 她站起来行了礼,而后便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身后裕妃的声音悠悠传来,“人生在世,谁知哪日死,不过是只顾眼前欢而已……”,. 136. 正月 “如今朕与你不过只有一个孩子,…… 天寒地冻,婉襄不想出门,便从一旁清供的梅瓶之中倒出了一些水,来检验她刚刚修补好的这只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是否漏水。 这只碗去岁时曾经被雍正打碎过一次,到昨日,又被嘉祥打碎了一次。 修补破碎又破碎的文物要格外细心,婉襄花了一整日的功夫。 “昨日给嘉祥换衣服,长榻上堆了各宫娘娘们,还有王爷福晋们的赏赐,想着也不过是一会儿之间的事,便将这丫头放在小机上换的衣服。” “谁知一把她的棉袄脱掉,她这小腿一蹬,一下子便把我用来喝药的这只碗给踢到了地上。一下子摔得四分五裂,她还吓得哭呢。” 这梅花是几日之前从澄瑞亭附近折来的,他们带着嘉祥一同去赏梅,她还不会说话,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在树上的梅花,兴奋地咿咿呀呀的。 雍正就一直抱着她,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和那些花枝,和梅花上的雪近距离接触,临到天黑了,还拽着树枝不肯回来。 “若是这样的话,到上元节时,怕也是不能抱着她去看烟火。到时大家都开开心心的,独她一人在哭,那多不好。” 雍正自然是在批奏章的,“想不到朕英明一世,倒生了个胆小鬼。” 婉襄听这话不对,将碗中的水重新倒回到了梅瓶里,而后走向雍正。 “四哥这话倒像是怪我。四哥其他的孩子都不是胆小鬼,独嘉祥是。” 她站在雍正身旁,表情促狭,雍正却要将她推开,“别离朕太近了,你刚好些,朕怕是又要传染你。” 这一两个月间,先是嘉祥得了风寒,而后是婉襄,最后轮到雍正了。 “才得过病,是不会再得病的。” 婉襄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的手臂,闭着眼睛温存了片刻。 雍正拿她没有办法,伸出手抚摸着她额头的肌肤,一颗心平静下来。 “福晋们送了礼物给你……见到兆佳福晋了吗?” 婉襄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见到了,福晋近来瘦得厉害。” 她不愿再提起和惠公主薨逝之事,便只好道:“万岁爷知道的吧,富察福晋收养的那个孩子不幸病卒了,因此她没有进宫。” 雍正八年八月时,雍正将多罗宁郡王弘晙之嫡福晋西林觉罗氏卓林泰之女所生第一子爱新觉罗·永喜过继给了怡贤亲王已故嫡长子弘暾之妻,但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这孩子便夭折了。 雍正点了点头,肩膀有微微颤动的幅度,“朕不打算继续为富察氏过继子女了,或许经历这件事之后,她会知道为未亡人,为人母的不易。” 会选择离开怡贤亲王府。 但历史上的小富察氏没有。 雍正的宽容,和小富察氏的决心并不矛盾。 正月里的事情到底不似平日一般多,雍正在处理的大多还是西北的事。 此时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从龙椅上站起来,“去看看嘉祥吧。” 他们不约而同地压住了脚步声,朝着东暖阁走去。 获萤一个人在东暖阁中陪着嘉祥,见雍正与婉襄携手近来,很快站起来行礼,而后离去了。 将近满月时的月光落在嘉祥身上,照见一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姑娘。 她似乎很不喜欢穿这样厚重的棉袄,每日起床穿衣服都要哭一阵子,表示抗议。 而无论婉襄如何引导她发出正确的音节,她都会撅着小嘴朝着获萤扑去,不想要她这个额娘。 婉襄爱怜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别是个小哑巴吧。” “这才几个月呢。” 换做是雍正把她的手拍开,而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小婴儿嫩滑的肌肤。 那触感会让整颗心都柔软下来,将所有的烦恼抛诸脑后,直到雍正的喉咙忽而又痒起来,他别过脸压抑着自己,咳嗽了一声。 “出去吧,别吵着了她。小孩子生病太难受了。” 婉襄从善如流,跟着他重新回到了养心殿的明间里。 而雍正也不想再这里待下去了。 “披上披风吧,我们出去走一走。” 婉襄原来是想拒绝的,他毕竟还在病中。但想起来历史上他的这场风寒马上就会痊愈,最后没有说出口。 像最初相伴的那一年一样,出月华门,穿过御花园,再过顺贞门,朝着神武门走。 嘉祥出生的第一年新年,因为孝敬皇后之崩,的确过得很不热闹。 如今都已经是正月十三,近元宵了,宫禁之中也并没有多少彩灯。 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先登上城楼,而是在大门前停下。 守城的士兵不过是木偶。 “八年时朕陪着你走百病,送了门钉给你,而后隔了一年,你果然就为朕带来了嘉祥。正好今年也摸一摸。” 婉襄没有犹豫,在寒冷的夜晚伸出手,触碰着冬夜里寒凉的铜钉。 今年她的确会再怀孕的,给雍正带来他此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圆明园阿哥弘曕。 摸过之后雍正重新握住了她的手,用他的体温来暖她的。 他的一切好意,她如今都可以习以为常,不必战战兢兢了。 做完这件事,他们才一起登上神武门。 上元节还没有到,如今才是十三夜,但街市之上已经有不少的明灯烛火。 “正月初八那日,百姓会在黄昏之后用素纸蘸油,燃起一百零八盏灯火,而后焚香祭祀。” “正月十三日,富贵之家会于家中点上一百零八盏小灯,散于井灶、门户、砧石等处,名为‘散灯花’,也是散小人,为辟除不祥之意。” “从前在潜邸之中,福晋在时,会领着人这样做。如今到了宫里,反而没有这规矩了。” 他沿用的是旧时称呼。 人活到了一定年纪,经历过了足够多的事,所期盼的便不再是改变,而是一成不变了。 婉襄努力地,从刘婉襄的回忆里找到了一些和信念有关的事。 “正月十五上元节,怡贤亲王心善,会让大部分有子女的仆人们都出门去观灯。京师六街,惟有东四牌楼和地安门处最佳,其次为工部,再次为兵部。” “京师之中还流传有上元节拐卖小孩的传说,所以每一年阿玛和额娘带着我们上街,都要格外小心。” 就算是贫苦人家,孩子也是宝贝,绝不舍得见他们遭遇厄运。 “街市上还有许多花炮棚子,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出这么多花样的,名字也取得很好听。什么‘线穿牡丹’、‘金盘落月’、‘水浇莲’,各个都很好看。” “有不少花样宫中也有,从前燃放烟火的时候没见你高兴,此时倒盼着别人的。” 在婉襄生活的那个世界,烟花已经被明令禁止了,说起来在这方面,她这个现代人还不如古代人有见识。 雍正渐渐地有了谈兴,“正月里城里城外都很热闹,婉襄,你去过东四牌楼西马市正北的护国寺吗?” “每月七、八日开西庙、九、十日又开东庙,集市上百货咸备,衣食住行所用之物尽皆囊括。” “上至珠玉绫罗,下至花鸟虫鱼及寻常日用之物无所不有。不过最有名倒还是花市,春日买果木,夏日多如茉莉一般的白色香花,秋日赏桂菊,冬日则多各色水仙。” “除此之外,巧手慧心的花农还能预支时令,使春日里开放的花朵,如海棠、桃花、丁香等花在严冬时盛放。” “朕从前在潜邸中时,倒去过几次,觉得颇有趣味,也学到了许多百姓们生活的智慧。如今是没什么机会了。” 他说他比康熙唯一强的一点就是体察民情,这不是随手就能获得的经验,都是这样在日常生活中慢慢积累出来的。 后人总说他令人画耕织图是沽名钓誉,可他登极之后,哪怕那几年身体极度不适,也从未错过耕耤礼。 他将农耕之事看得极重,因为他知道这是大清两千多万百姓,绝大部分人的立身之本。 不过,他也不会忘记游乐之事。 “此外,崇文门外还有花儿市,倒并不卖真花,而售卖女子头上戴的各种纸花。譬如你喜欢的通草花,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花儿市之外还有鸽市,种类颇多,什么雪花、紫酱、银尾子、喜鹊花、道士帽等等。朕从前养过一对黄鸽儿,羽毛尽皆金黄色,十分威武。” “那卖鸽人说,养上个十来日便能认路,朕足足养了一个月将它们放出来,便再没回来,怕是认了那卖鸽人家的路。” 雍正说的好玩,婉襄也不觉向往起来。 她这时更为深刻地感觉到这一道城墙阻隔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无论是她,还是刘婉襄,根本都没有路可以选。 “婉襄,你不想去么?” 婉襄诚实地回答,“我知道这不属于我。若是同百姓们说起皇城之中的生活,他们定然也觉得很好。” 围墙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便让孩子们去吧。” 雍正揽了她的肩膀,“如今朕与你不过只有一个孩子,如何谈得上‘们’?” 婉襄明白他的意思,却只装作听不懂,“还有永琏他们。” 哪怕是惊鸿掠影,也不要害怕付出真心。 雍正没有再说什么,抬起头望向天边皎洁的月亮。,. 137. 绛雪 不如怜取眼前人 “嘉祥,慢些……嘉祥……” 小孩子的成长变化总是会超脱于父母预料,到月初,嘉祥刚刚满十个月时,有一日获萤扶着她,她忽而就会走了。 而后在燕禧堂中就再也闲不住,日日想着要往养心殿外跑。 幸而今年春日天气和暖,御花园中的春花都开得很好,婉襄便日日都带着她在御花园中玩耍,有时雍正无事也会一同出门,便如今日。 婉襄收回目光,“这孩子是越来越野了。” 雍正不觉笑起来,“孩子当然是会越来越野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事,你还指望她听话不成?便是你自己也时常不听朕的话。” 婉襄面上一红,继续低头看着她手中的那本《小山词》。 月时海棠正好,此刻他们就坐在绛雪轩窗前,一面看书,一面欣赏海棠。 雍正手中的则是一本《珠玉词》,“第七十六页,第五列。” 婉襄便依言翻到了这一页,“恰是一阙《临江仙》,四哥且听来。” “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占取一年春。” “‘酒筵歌席莫辞频。’这一页恰在第五列,这一筹当是四哥喝。” 婉襄这样说着,在一旁的素纸上又添上一笔。 这其实是寻常的闺房游戏,二人各执一书,随意说位置与行列,若其中有“酒”,或者与酒有关的字眼,则罚一杯酒。 如今还是白日里,更有嘉祥在身旁,因此他们不过将彼此要喝的酒杯数记在纸上而已。 素纸之上,婉襄画了一只碗来表示自己。 而她更不敢写下雍正的名字,便只写下一个“真”字。 如今小碗之下不过两笔,而这个“真”字下面,却已经有五笔了。 “晏小山乃古之伤心人也,其词令多追忆往昔,以梦写情,或羁旅漂泊,怎能少得了美酒相伴。这首词写得不错,为此浮一大白,也算是不枉。” 婉襄笑得促狭,“晏同叔虽然曾经官至宰相,一生之中也并非没有艰难困苦之时,怎么,难道他就不饮酒,不在词中写酒?” 她把她手中的《小山词》递给他,要换他的《珠玉词》,但他并不上当。 “不过感慨一句词人平生,你倒说得好像是朕输不起。速速说来吧,朕便不信你的运气次次都这样好,朕有信心,今夜定然是你先喝醉。” 婉襄低头笑了笑,随意道:“第五十八页,第行。” 雍正开始翻书,一时惊叹道:“是一首《浣溪沙》,只是怎么这样巧,倒是同一句。” 婉襄不知他的意思,催促他,“四哥快快念来。” 于是雍正便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是共一句“酒筵歌席莫辞频。” 其实古人写诗词,也多有用前人已写出的词句的。 词中感慨光阴,感慨离乡,感慨落花风雨,词中悲凉之意并不适合今日,婉襄低下头,在小碗下面也添了一笔,愿赌服输。 “旁的也就罢了,惟有‘不如怜取眼前人’是世间正理。” 若喝玉泉酒的话,婉襄也不过是杯之量,雍正见好就收,合了彼此的书页,重新走到了院中。 春日的绛雪轩中只能使人看见海棠,东风数至,海棠花瓣片片纷飞,真如琼英一般。 “今年京师少雨少雪,百姓的日子怕又是难过。” 婉襄看见的是风花雪月,而他看见的,则始终都是人民。 婉襄正自羞愧之间,雍正已经弯下腰,朝着嘉祥拍了拍手,“朕的小公主,快过来。” 嘉祥此时正踩着地上那些海棠花瓣高兴,若起了风,又要去追逐,骤然听见雍正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见他朝着她伸出手,还以为是他要将她带走,连忙拽着获萤的手朝着反方向跑去。 婉襄不觉抚掌大笑,“若阻碍了她的玩路,不要说什么阿玛额娘,都是敌人罢了。万岁爷昨日还笑嫔妾,今日自己岂不也就为嘉祥讨厌了。” 昨日他们一起在御花园中赏桃花,雍正还要摘桃花为嘉祥酿酒。 婉襄递给嘉祥一朵桃花,给她拿着玩,这小傻子直接就往嘴里塞。 这如今都成了个问题了,就怕嘉祥身边有小东西为她所误吞,弄得婉襄和获萤都有些神经兮兮的了。 雍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十个月便会走路,看来嘉祥的身体的确不错。或者将来所喜欢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会喜欢骑射弓马,像草原上的姑娘一样。” “嘉祥若是当真喜欢,朕到时令十六弟允禄教她火器,二十一弟允禧教她弓矢。 乾隆的火器和弓矢就是这两位王爷教的。 虽说是有些远了,不过婉襄觉得雍正的教育思路是对的。 女子不是一定要备困在内宅之中,不是只能喜欢那些文雅的东西,天性不应当被压抑。 嘉祥并不肯到他们身边来,太监们搬了两张躺椅到海棠花树下,请他们各自坐下。 抬头便是海棠花,连青天都几乎不见,婉襄不觉感慨起来,“若是在这里睡一觉,醒来时身边恐怕满身花影……当真能如此就好了。” 雍正的态度总是宽容和鼓励的,“既想这样做,便这样做吧。” 春日里日色暖融,令婉襄的确犯起了困,“四哥待会儿就要回养心殿去处理政事了,哪里能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和嘉祥呢?” “若是没有四哥的话,燕禧堂中的床榻也是一样舒服。” 雍正也昏昏欲睡起来,尽管嘉祥的笑声仍然在绛雪轩中回荡。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也不肯换。” 那笑声越来越近,嘉祥捏着一枝海棠朝着他们走过来,把花枝扔给了婉襄,便要爬雍正的躺椅。 小手拍在雍正身上,他很快便睁开眼睛,而后将她举得高高的,又放在自己身上。 “小坏蛋,刚才叫你过来你不过来。” 获萤笑着问:“小公主恐怕是想睡觉了,平日这样,她都是找刘贵人的。万岁爷和贵人是想要继续在绛雪轩中,还是回养心殿去。” 小孩子若是要睡觉,便是一刻也等不得的。 “就让她在这里吧,朕哄着她睡。” 实际上这时候的嘉祥也不需要怎样哄,趴在雍正胸口,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口水将雍正龙袍上的那条龙都洇湿了。 当然也不恼,在嘉祥这里,他从来都是最好的阿玛。 获萤取来了一条薄毯,披在了雍正身上,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嘉祥的背,直到她完全睡熟了,才偏过头望向婉襄。 婉襄也正望着他,他们四目相对着。 凝望过许久,他忽而开了口,“再给朕生个孩子吧。”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到了这里。 “朕虽然与同母的十四弟不亲密,但有十弟这样的兄弟。嘉祥的兄弟姐妹都年长,有个弟、妹,两个人也好互相照应着。” 婉襄捏着嘉祥扔给她的海棠花,不再望着雍正了。 “前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不说这样的话。如今身体好了,反而要刺人的心。” 到雍正九年之后,他就不会再生大病了。正月时的这场感冒,当然也早就痊愈了。 雍正知道她不喜欢听,可有些条件是无法改变的。 “人世不过百年,你比朕年纪小,这不算是伤春悲秋,只是事实而已。再者,若是能有一个皇子的话,往后你也可以跟着儿子出宫别居……” 在婉襄不快的目光之中,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四哥是天子,怎能只忧虑百年之事?四哥可知,五百年后,这座殿宇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在她所属于的那个时代。 “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嘉祥在他胸膛上不安地动了动,他连忙去安抚她,令她重新平静下来。 而雍正的态度更让婉襄觉得心酸,他如今居然是这样悲观的。 雍正八年中秋时,他们在平湖秋月相伴,也说起过这样类似的话题。 那时候他说,大清会千秋万代,他也会一直做皇帝。这是她所认识的,因为有足够的资本,所以也足够自负的雍正。 “也许还是这样。只是不再有主人,所有的百姓都是它们的主人。” “若当真这样,其实也不错。从没有一个朝代是没有昏君的,不然自秦皇汉武开始,便不必再改朝换代了。” “朕一生殚精竭虑,不过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若到了那时,百姓都是主人,他们的生活应该过得很不错。” “也还是有人过得不好的。” 婉襄伸出手去,借助了一片被东风吹落的海棠花瓣。 “历朝历代,无论什么制度,总有人不幸运,过的是不好的。” 无非是掌权者尽心竭力,寻常百姓努力生活。 “朕有生之年,不会以己身为念,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138. 盆景 这样倔强的脾气,也不知是像了谁…… “这兔子耳朵大亦蠢,着退回去好好收拾。” 雍正说的是一只黑红玛瑙兔,是今日内务府郎中海望送过来的。 他虽然这样吩咐海望,嘉祥坐在万字房的如意床上,却抓着那玛瑙兔子的耳朵不肯撒手。 “小公主当真可爱,想来公主是喜欢这玩具的。” 婉襄不会教嘉祥忤逆雍正,即便是无知无觉的时候也不行。 于是她用一只釉里红倚山望月图鼻烟壶骗出了那只黑红玛瑙兔子,将它递给了海望身边的小太监。 “我们嘉祥是属猪的,小猪小猪,对不对。” 婉襄哄着嘉祥玩,她也被婉襄的样子逗笑了,“咯咯咯”笑起来,中气十足,声音回荡在万字房里。 雍正不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而后向海望道:“着工匠做几只小猪来,各种材质的都可以,但不要做得太小,防着公主误吞。” 又想了想,补上一句,“也不要陶瓷和玻璃的,公主最近喜欢丢东西。” 快要满一岁了,嘉祥的手脚都十分有力,近来特别喜欢丢东西,玩具玩不了一会儿便随意丢开,侍奉她的宫女都被她砸过几次。 婉襄发觉她这个坏毛病之后便一直都在试图矫正,每一回她扔了东西,她就会将她扔东西的小手展开,而后打她的手,凶她一顿。 嘉祥此此都装可怜,实际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 这样倔强的脾气,也不知是像了谁。 总之不像她。 海望一一记下,而后又捧出一面玩具鼓。 “这自鸣鼓,七年正月时曾做过一件,而后因为工序繁杂便不曾再做。因想着公主出生,即将满周岁是大喜之事,因此特意又做了一件。” 婉想起了些兴趣,从海望手中要过来这只鼓。 这鼓外观上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上有夔龙,轻轻敲击之时,能听见风琴的声音。 “贵人没有听错,这鼓里就是安了风琴的,鼓动之间能演奏整首乐曲,是万岁爷的主意。” 便是婉襄亦觉得这鼓有趣,更何况是嘉祥。 那鼓一发出声音嘉祥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因为被婉襄教训地多,并不敢抢,只是爬到婉襄身旁,攀在婉襄手臂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婉襄想要引导她说话,“叫声额娘就给你。额……娘……” 小团子重新在如意床上坐好了,随手捡起一个玩具,低头玩起来,不再理会婉襄了。 雍正静静看着这一幕,将嘉祥捞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额娘还说我们嘉祥脾气倔,若当真脾气倔,不拿到这自鸣鼓定不罢休的,怎会就这样放弃了,对不对?” 婉襄哭笑不得,“她倔在就是不肯喊额娘呢,永琏这么大的时候阿玛额娘都喊得很清楚了。” 雍正顺手接过婉襄手中的自鸣鼓,递给了嘉祥。 “同永琏比什么,因朕取的这名字,他们都对他寄予厚望呢。每个孩子生长都有自己的节奏,不必着急。” 婉襄没好气,“只别叫嫔妾听见万岁爷私下教嘉祥喊‘阿玛’,想压嫔妾一头便好了。” 雍正笑了笑,没有反驳她什么。 一旁的海望也来凑趣,“公主不比阿哥们,将来是要立足于朝堂,为万岁爷,为百姓办事的。养公主就该娇宠些才好呢,似小公主这般,多招人喜欢。” 这话婉襄当然不同意,就好像女子活该做一只没用的金丝雀,靠可爱和美丽讨人喜欢一般,但是她没有必要同海望争辩什么。 雍正倒也不大同意,吩咐他别的事,“近来再着工匠做些千里眼来,朕要留着赏人。” “嗻。” 海望应了一声,又向雍正道:“这几日年希尧年大人又进了几盆盆景,入夏了,您这里和娘娘福晋们房中都要换新装饰,您先指点一番,奴才也好着人去改。” 雍正略点了点头,他今日事情不多,只嘉祥一直敲着那只自鸣鼓有些烦人。 小太监们便渐次捧进了一些盆景来。 第一盆是碧玉盆玉石珊瑚菊花盆景,共有四色,红色为珊瑚,白色为白玉,黄色者是天然蜜蜡,粉色则为色泽通透的芙蓉石。 这菊花姿态舒展,每一朵花,每一片叶片都各不相同,就连盆中苔藓也是由翠玉铺就的,十分精致。 其实清宫之中有许多这样的菊花盆景,流传到后世的数量也不少。 这一盆中都是常见的颜色,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墨菊,是由天然的青金石制成的。 “这盆景不错,只可惜如今才只初夏,倒并不适合赏菊。” 海望便笑道:“贵人此言差矣,正是因如今不是菊花季节,所以才摆这花朵出来欣赏。等真正到来秋日里,您若喜欢,万岁爷便为您扎九花山子,哪里还用得着赏这些呢。” “海望大人说的也有理。” 虽则被反驳,婉襄也并不着恼,眼见着嘉祥要扔那自鸣鼓,连忙把她从雍正怀里接来过来,随手塞了一只毛绒玩偶给她。 这时代的孩子们不玩这些,这是婉襄为嘉祥特制的。她好像很喜欢长耳朵的东西。 雍正便道:“这一盆留着秋日里给刘贵人摆设,再看看别的。” 就有第二个小太监上前来,捧上一盆青玉菊瓣式盆水仙盆景。 嘉祥不再吵嚷了,婉襄摸向自己耳后,打开了直播按钮。 “如这件文物的名称一般,我们先从花盆说起。这是一只以青玉做成的菊花瓣式的花盆,四角有延伸,雕刻出花朵与菊花的叶片。” “花瓣用染料染色中间以翡翠为芯,花盆四边的纹路也用金粉勾勒过,镶嵌了绿色的料石。” “再来看花盆主体,花朵皆为白玉,中间以黄玉雕琢成花心。水仙的叶片则是染色象牙制成,根部也为象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贝壳,是在惟妙惟肖。” “盆中还有青金石制成的湖石,益增生动。” “上年年希尧送来的盆景倒大多不好,朕只留下了一盆,别的都太俗气,令他拿回去修改。今次送来的这些倒不错,婉襄,你喜欢么?” 雍正一说话,弹幕就开始疯狂地刷消息,希望能看一看他的模样。 “抱歉。”婉襄知道雍正并不想让后世人知道他的模样,只能这样回答。 “马常在似乎很喜欢水仙花,这盆不若就留给她摆设。” 去岁婉襄去梧桐院说服马常在和高常在的时候,马常在穿的就是一件鹅黄色的衣服,像是凌波仙子。 雍正自然不会不舍,便又着海望抬出下一盆来。 “这一盆名为嵌玉石玻璃牡丹盆景,比刚才的两盆都更大一些,看起来更加美丽。花盆是珐琅彩画,盆中一共九枝牡丹,共三色。” “一为红色,便是开得最盛的这一朵,几乎看不见什么由铜丝捻成的花蕊。” 婉襄伸手向另一朵,“似这一朵,便是模拟花瓣落下之后牡丹花的形态,残瓣依稀,空留香蕊而已。” “最高的这一朵花朵的形态是最完美的,为白色料石制成,中间也有铜丝制成的花蕊交错。而其他的花朵为淡粉色,当为芙蓉石。” “与水仙花盆景不同,这牡丹盆景的叶片不是翡翠,而是玻璃烧制的。除此之外,大家可以注意一下这些用青金石、紫水晶、粉色料石制成的石头,它们增添了这盆景的层次感。” “我记得这盆景故宫博物院有收藏,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相较于前两者,这一盆的风格更为大气,适合摆在母仪天下的皇后与太后宫中。” 于是婉襄开了口,“天然图画是孝敬皇后故居,四时以花草清供之外,不若再摆上这盆景。娘娘生前本也是很喜欢牡丹的。” 所以把嫁妆中的牡丹花簪送给了最爱的和惠公主。 雍正点了点头,海望自然也记下,而后便是今日最后的盆景——黑漆描金蕉叶纹灵芝盆景。 “这盆景的风格和方才这几盆都大不相同。方才的这几盆,都是尽力模拟花卉的原生形态,但这一盆似乎取吉祥之意更多。” “花盆是黑漆描金的,巧手的匠人细致地在上面描绘出了蕉叶的形状,内侧也有规律地以金漆描花。” “花盆的主体是一枝大灵芝,蔓生出许多小小的灵芝,姿态舒展自然。每一朵灵芝都用金粉细致地描绘过,如佛像金身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泽。” “若静下心来细观这支灵芝,也的确会让人联想到在莲花宝座上拈花微笑的释迦摩尼。” 雍正不说话,婉襄却知道这是他的喜好,她关闭了直播。 “这灵芝很适合万岁爷,不若摆在勤政亲贤殿的花架上。” “您又不喜欢夏日里那些白色香花的气味,这灵芝也可以令人定心。” 雍正是很怕热的,夏日炎炎,容易心不静。 “那奴才待会儿便着人好生将这灵芝盆景送到勤政亲贤殿去。” 到嘉祥午后用点心的时间了,获萤端了一碗碎面进来。 婉襄替嘉祥围上了现代小孩会用的围兜,雍正自然而然接过获萤手中的孔雀绿釉碗,打算喂嘉祥吃东西。 小团子攀着婉襄的手站起来,拼命想要往自己阿玛那里挤。 雍正故意逗着她,一面问海望,“朕进来让内务府再做几只鼻烟壶,都得了么?”,. 139. 装饰 开炉炼丹? 嘉祥出生半年时那场烧便是因为长了第一颗牙,而到如今已经长了六颗了。 婴儿的牙齿也像是小婴儿本身一样白白小小的,十分可爱。 不管喂她的那个是谁,她每次吃东西都是很认真的,她更在乎的是事物本身,会把勺子上的食物都吃的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浪费。 雍正看着自己的女儿当然是越看越爱,“合该属老虎,属什么猪呢。” 海望最会捧人,“万岁爷是虎父,如何会养出犬女来,小公主肖似她的皇阿玛,如何由属相决定呢。” 他静静地等着嘉祥吃完了那碗碎面,方才捧出两只盒子来。 一只是剔红的,另一只嵌珐琅,“万岁爷吩咐的两只鼻烟壶都做好了,今日也一并带来请万岁爷过目。” 雍正先打开了那只剔红方形盒,里面放着的也是一只由剔红工艺制成的鼻烟壶。 雍正先欣赏了片刻,而后才递给婉襄,“仔细看看吧,喜欢不喜欢?” 剔红本是婉襄最喜欢的工艺之一,除却两侧有花纹装饰,鼻烟壶的正反面刻着的都是周敦颐《爱莲说》的内容,最重要的,她认出来这笔迹是雍正亲笔。 嘉祥吃饱了,安静地在如意床上玩,婉襄和他四目相对,情意绵绵,“万岁爷花了心思的,自然喜欢。那那一只呢?” 雍正轻笑起来,有一只了还不知足,忙着要看下一只。 另外一只珐琅盒子,图样是婴戏图,打开之后的确也是一只粉彩开光婴戏图兽耳瓷鼻烟壶。 这只鼻烟壶的工艺要更复杂一些,色泽上运用了红、粉、黄、绿、金等色,华丽鲜艳,。尤其并用粉彩与珐琅彩,匠心独运,实在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最重要的是,这上面的婴儿,分明是在绛雪轩中追逐飞舞海棠的嘉祥。 在这一刻猛然感受到雍正的用心,偏偏除他之外都是旁人,无从表达。 雍正将两只鼻烟壶都收了回来,各自打开,闻了闻味道,他对麝香味是很敏感的,“剔红这只浓了些,婴戏图这只又淡,着匠人重新调整香气,同朕从前那只荷花形鼻烟壶里的一般就好。” 他这样一说,婉襄忽而想起来,“之前万岁爷赐给嫔妾的那只鼻烟壶里,鼻烟的味道仿佛有些变了。” “前几日熬夜看书,想着将整本《小山词》看完,拿出鼻烟壶想清醒一下,结果后来竟半宿没睡着。” 她一面说,一面把那只料石荷花形鼻烟壶递给了雍正,“万岁爷闻一闻?” 雍正自然很快接里过来,在闻的时候嘉祥忽而站起来,趴到窗户边缘。 婉襄一时情急,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嘉祥身上,再回过头时,雍正已经闻完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好让海望拿回去,把里面的鼻烟换成从前那种就好了。大约送回内务府填鼻烟的时候匠人们装错了。” “可是嫔妾没……” 她没有把它送回到内务府装填鼻烟啊? 雍正却并不想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向海望道:“正好朕觉得万字房围屏上有些空旷,着郎世宁画了几幅画。” “朕尚未品评,正好你也在这里,小顺子去取来,一同替朕看看。” 这些画画的都是圆明园中的风景,郎世宁擅西洋画,但在大清多年,也能将西洋画与中国山水相结合,仅仅只是草稿,在婉襄看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雍正还没有评价,谁都不敢说好,或是不好。 海望便只是一直装作在欣赏画作,几幅画来来回回,看了有十几遍。 雍正评价这些东西也想来很谨慎,“朕觉得这些话上窗户档子都太稀了些,不若画油栏杆画。” 海望自然连连称是,又添油加醋一番,将雍正夸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独一份的英明神武。 有海望这样卖力,雍正又已经做了决定,自然不需要婉襄再说什么了。 因着换季,圆明园中有许多东西都要撤换。 又因为雍正挑剔,海望几乎是把他能想到的所有东西都带过来给雍正挑选。 在这期间婉襄又开了直播,但东西实在太多,到后来她连用脑电波介绍都没有力气了。 等到终于将所有的东西检阅过一遍,海望倒是心满意足地去了,婉襄已经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吃完点心之后,纵然大人们在说话,嘉祥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生活,想睡便睡,在如意床上睡成了个“大”字形。 雍正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他们都在如意床上躺下来,让嘉祥睡在他们中间。 属于一家口的宁谧时刻。 雍正看出来婉襄已经很累了,但他嘲讽她:“不过就这些东西,便觉得累了?当年朕登极之后,养心殿中六百四十件摆设,朕是一一挑选换去的。” 婉襄恨恨地道:“抄家胡。” 雍正登基之后肃清吏治,严治贪腐之风,抓出了许多蛀虫。 以至于侥幸躲开的那些官员都战战兢兢,私底下称呼雍正为“抄家皇帝”。 这消息流传到民间,越演越烈,还传说雍正会将抄家所得的钱财都并入私库,若是大牌的时候胡了牌,便称做“抄家胡”。 雍正并没有生气,但,“这话也就是你说说罢了。雍正四年时,朕便已经发了一道圣谕,不许制造流言,非议朝政。” “历朝历代皆严惩贪官污吏,又不是朕一人做了这样的事。他们贪污享乐,叫百姓受苦,便是砍了头,子孙后代还能享受他们贪污的来的不法之财,这合理么?” “至于这些抄家得来的家财,一笔一笔俱有明细。多用于赏赉士兵,兴利除弊,甚至贪腐之罪大多只要那一人性命,保全了他们的儿女妻子,这还不够仁至义尽么?” 雍正虽然并没有发火,但婉襄知道他心中仍然是不快的。 他这一生遭受的污蔑实在太多了,似曾静一般的事不过是一个缩影而已,他不能次次都写《大义觉迷录》去反驳。 婉襄想要让他顺心,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膛,“那些贪官污吏本就是不通情理大义之人,何必同他们生气。” “而市井小民也多有不读书识字者,否则四哥为何总让人去宣讲圣谕呢?” “其实四哥身边有很多人都在感激您,譬如浣衣局的那些宫女便对四哥感恩戴德。” 他不吃她这一套:“她们就算是要感激,感激的人也是你。” 从看见懋嫔身边那位忠仆于嬷嬷手上的疮疤之后,婉襄便决定要改善浣衣局宫人的生活条件。 那里面都是女子,年轻的不过十岁出头,年老的已经五、六十岁。 若都是犯了错,受那些搓磨也罢了,又没有犯错,冬日里要被折磨成那样,实在可怜。 “去岁募捐是宁嫔没了你的功劳,这一次难道朕也要这般无耻地抢占他人功劳不成?” 募捐之事,京城中官员妻子、福晋等多知道事宁嫔主理的。再传到民间去,自然更没有婉襄什么事了。 “若不是四哥同意增加浣衣局的俸禄,更发下去那些治疗手上冻疮的药膏,靠我这一点例银,能做成什么事?更何况我也没有立场。” 在有心人眼中,这就是僭越,是邀买人心。 雍正望着她,渐渐起了疑心,“你常说朕是守财奴,而你在朕身边这样久了,难道就没有一点积蓄?”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四哥给孩子的是四哥给的,我给孩子的是我给的。我总不能让他们觉得,他们的额娘是个没用的人。” 她已经下意识地把弘曕计算进去了。 弘曕……更是个爱财的。 雍正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你怎么会是个没用的人呢?你是十月怀胎,痛得快要死过去才将嘉祥生下来的。无论你贫穷、富有、美丽、丑陋,她都应该爱你,敬重你,感激你。” “朕其实一直觉得似这样痛苦的事,这样重的责任,应当是由更强壮的男人来承担的。” “但上天将这职责赋予了女子,女子便是最伟大的,永远都不必觉得自己没用。” 他当然是想要安慰她,毕竟同他这个天下至尊的阿玛来说,她不过是个小小宫妃,实在难以同他相提并论。 婉襄心中除却温情之外却更添悲凉,因为这世间也有许多无耻男子,便只能看见女子的这份“有用“而已。 她没有再说什么,嘉祥却忽而动了一下,像是觉得有些热,婉襄连忙拿出宫扇轻轻地给她扇着风。 嘉祥觉得舒服了,又安静下来,抬起仍旧似藕节一般的小腿放在雍正身上,霸道地像是个山大王。 雍正的龙须大概没有这样被冒犯过,婉襄和他一时之间都啼笑皆非,与彼此对视之时,忽而有人走进来。 是专在圆明园中办事的太监李进忠。 得到雍正允准,他压低声音开了口,“秀清村中所用白炭、黑炭、银、铜、铅等物皆已齐备,不知万岁爷想要何时令张真人与王真人开炉炼丹?” 婉襄的脸色顷刻就变了。,. 140. 炼丹 红铅是以童女初潮之血加以其他药…… “张真人?王真人?” 婉襄的疑惑并不是对着李进忠的,她的疑惑和不满,是直接对着雍正的。 雍正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冷然道:“你先退下吧,至于时间,朕会另行示下。” 李进忠无声地退了下去,留下雍正与婉襄同彼此对峙。 “张真人是张太虚,王真人是王定乾,他们都是紫阳真人的徒弟。婉襄,你可知紫阳真人?他主张修炼内丹,以人体为丹炉,以人之精神气力为药物,心神为火候。” “炼神返虚之后,精气凝聚不散,则为金丹大药。” 婉襄一直没有说话,或者说,她并没有打断他说话。 他不得不说下去,却也越来越心虚,“紫阳真人还主张‘三教合一’,融合儒释道三教之说以正修炼性命之理……” “开炉炼丹,是为谁炼丹?” 当然是为雍正。 婉襄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紫阳真人是谁,她只是失落于雍正又决意开始炼丹,而她天天陪伴在他身旁,竟一点也不知道。 “雍正八年时贾士芳之事,四哥难道还没有吸取教训么?” 他已经吃过道士的亏了,却还是那么相信他们,要吃他们用各种金属炼成的丹药,害的是自己的性命。 雍正的态度再次冰冷下来。 “贾士芳主张‘清静无为,含醇守寂’,为北宗全真派修炼人士。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是因为他守不住道心,究竟与道教修炼之术无干。” “而朕所仰赖道士多出于南宗正一派,娄近垣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九年时贾士芳余邪缠绕,也是他为朕开坛设法,使得余邪焕然冰释,朕躬舒泰,举体安和。”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婉襄的眉头皱得愈紧,“四哥从未同我说过。” 雍正深吸了一口气,“那时刚刚得知你有身孕,你那时似乎并不高兴……” 而后他们的确有几日都不曾同彼此呆在一起。 “后来虽然想要同你说,但你刚刚受了九子墨之毒心力交瘁,朕也不愿让你担心。” 婉襄沉静了片刻,“这位娄真人,应当并不为四哥炼丹吧?那四哥忽而将话题跳转到他身上,是否有顾左右而言他之意?” “更何况因为四哥宠幸道士,我亦并非对他们无有了解。正一派的先辈之人还有元之张留孙,明之邵元节……邵元节是怎样的人,四哥不会不清楚。” “什么红铅,什么含真饼子……” 红铅是以童女初潮之血加以其他药物炼制而成的,而含真饼子则要取婴儿初生口中所含之血。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朕从未用过这样的东西,长期服用的丹药无非既济丹而已。朕研究过药理药性,其于身体不仅无害,还能保养精神,补足元气。” “四年时朕曾经赐鄂尔泰、田文镜服食,他们都说此为有益无损之良药……” “他们当然不会说不好,可他们究竟是否服食,您真正清楚么?” 上赐之物,谁敢说不好。 两个人都皱着眉,似乎颇有要有同彼此大吵一架的气势。 这时躺在如意床上的嘉祥却忽而醒了过来,不哭也不闹,一股脑坐起来,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额……娘……阿……玛……” 雍正和婉襄都下意识地望向正在揉眼睛的小姑娘,眼中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不见,俱都转化成了欣喜。 他们重新在嘉祥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来,雍正让她面对着自己,“嘉祥刚才说什么?朕是谁?” 婉襄也不甘示弱,“嘉祥是额娘的好宝贝,快告诉额娘,你刚刚说了什么?” 但嘉祥不过刚刚睡醒,到底还是有脾气的,身体往后一躺,又睡了个四仰八叉,谁都不肯理了。 雍正和婉襄抬起头同彼此对视了一眼,此时心情复杂,惊喜有之,无奈有之,以及,没有完全散去的对彼此的不解和愤怒。 “既然四哥与我之间,谁都没法说服谁,不如便都先丢开手,各自冷静一下。” 不是不解决矛盾,只是必须要想出一个能让彼此都接受的方法。 雍正欣然同意,将如意床上的嘉祥抱起来,“她这时候该出去散步了,正好朕带她出去,你既觉得累了,便好好在万字房中休息吧。” 婉襄没有阻止,看着他们父女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他定然是要在她不在的时候哄骗嘉祥先喊他阿玛的。 她重新在如意床上躺下来,方才觉得拥挤,此时又觉得空空荡荡。 婉襄学着嘉祥睡觉,四仰八叉的样子,觉得的确很舒服,但,她并不能习惯这样。 略躺了一会儿,便坐了起来。 恰好桃实捧着方在井水中湃过的西瓜和蜜瓜进来,走到她身旁,“贵人方才在同万岁爷吵什么呢?瞧着万岁爷出门时的样子,又不像是同贵人吵了架。” 这些话没必要提,“没什么,只是我近来心火过于旺盛了。” 桃实候在一旁,“那贵人此时想做些什么,要再睡会儿么?” 婉襄想了想,“前几日不是已经将那幅三月赏桃图送来了么,我想把它裱好。” 雍正朝有一位很有名的裱画师,名为李毅。雍正很喜欢他,因此赐了他不少良田和房屋。 如今婉襄也就是能能偶然修补一些珍贵瓷器,平时其实很闲。 于是便同他学习裱画技艺,也算做是给未来世界直播的一种。 而三月赏桃也是雍正十二月行乐图中的一幅。 漫山遍野皆是桃花,远处游人打马出行,而近处文人骚客吟诗作对。 后院之中有仕女荡秋千,几欲凌波飞去,这幅图中,他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出现。 若是画婉襄和雍正的话,嘉祥就没有不出现的理由。 但若是嘉祥出现的话,那么历史上究竟有没有嘉祥这个人? 婉襄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所以便干脆免去了。 万字房中有一张花梨木大桌,婉襄就在那里装裱。 准备时要先将桌面清理干净,不留一点灰尘和杂质,而后将画面反过来。 裱画第一步便是沾湿画心,在婉襄看来,这也是最重要的。 “先将整张纸展平,而后用细毛刷蘸水,一点一点刷到纸的背面。这一步要小心,水必须不多也不少。” 婉襄取了刷子,开始在画面底部刷水。这样做能够让整张纸没有一点褶皱地吸附在平整的台面上。” “同时用的力气必须不轻不重,毕竟纸在为水浸透的时候是十分脆弱的。” 她从来都是个有耐心的人,一点一点地将整张纸都刷湿了。 浆糊的比例作为初学者的婉襄掌控不太好,便直接拿的是李毅的。 “将画弄湿,且弄平整之后,还要再刷上一层浆糊,只是纸粘着纸,所以必须是不薄不厚的。” 太厚了会导致坑坑洼洼,太薄的负面效果则是很明显的,就是连纸都粘不住。 婉襄又拿起浆糊刷子,以“米”字形在图画背面刷开。 她一直以初学者自居,弹幕不免有质疑,“《雍正十二月行乐图》是很珍贵的文物,初学者就用这样的文物练手,不觉得太奢侈了吗?” 婉襄仍然认真地刷着浆糊,“在这个年代,它还并不是文物。雍正是个精益求精的人,若是觉得不好的话,会令人重新绘制一幅。” “也许在我们尚未发掘的世界,的确存在两幅‘三月赏桃’。” 浆糊也已经刷好了,而后便是要将背纸贴上。 裱画比锔瓷还需要耐心,每一步都必须做到最好。 做到后来,把背纸粘贴好的时候,婉襄终究还是觉得有些疲惫了。 “感谢大家观看。” 她是如今独一无二的穿越者,每一次直播,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会引发很多人的关注。 关掉直播之后,她调出了搜索框,搜索和雍正泰陵有关的新闻。 在她穿越之前,因为全球变暖引起的水位上涨,泰陵附近有一阵子多雨,致使进水,科研者们不得不想办法打开了泰陵,发掘到了雍正的骸骨。 之前的专家学者都不能确定雍正的死因,有不少人认为就是丹药之祸。 但究竟如何,在没有验过尸骸之前都没有定论,可惜婉襄没有听到学者们检验之后的结果。 她刚刚要点开一条与这件事有关的新闻,搜索页面忽而被中断了。 传来的是尹桢的声音,“这件事不是你应该管的,婉襄。无论他是否因丹药而暴亡,他都会在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时死去,你不需要阻止。” “我只是……” 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学者们没有答案,系统已经捕捉到你篡改历史的意图,所以我们会逐渐限制你使用系统的搜索功能。” “你是一个科研学者,你不应该忘记你的本心。” “可是我没有……” 她并没有想要篡改历史。 “你的潜意识已经开始活动了,你的意识不能将潜意识具象化,但系统可以。” 婉襄没有话可说了。 “组长,我明白了。” 系统页面猝不及防地被切断了。 她不得不明白。,. 141. 怪力 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奇怪。…… 婉襄此时再一个人坐在房中,望着墙上挂着的,正在阴干的图画,一下子也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 脑海中不断地在设想,若是她方才同他们父女一同出去游园,应该很有意思。 嘉祥虽然是在圆明园出生的,但那时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根本就不在乎周围的环境到底如何。 这一次来园中的时日还短,婉襄带着她去过金鱼池。 小孩子哪有不喜欢活物的,次次都不肯回来,还要亲自抓了食物丢下去喂鱼。 也不知道今日他们是不是又往金鱼池去了。 若是能跟他们一起,多有意思。 婉襄正这样想着,桃实忽而走进来,“贵人,高常在和马常在想要见您。” 平常在紫禁城中,婉襄只蜗居在养心殿的燕禧堂里,平常都见不到面。 此时到了圆明园中,彼此走动方便,常来常往,也不无聊些。 “让她们进来吧,然后将我准备好的那两匹锦缎拿出来。” 如今仍旧是宁嫔管事,祭神肉之事让熹贵妃元气大伤,于嬷嬷咬舌自尽的画面给她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因此她如今多在永寿宫与牡丹台中吃斋念佛。 高常在和马常在很快进门来,提着一只文竹透雕兰草纹八方盒。 婉襄在如意床前的圆桌旁等着,她们同她行了礼,便围坐在圆桌旁叙话。 “这只盒子里是高姐姐今日新做的藤萝饼,从摘花开始便是高姐姐亲自做的,希望刘贵人能喜欢。” 藤萝饼以紫藤花做成,做法同富察氏之前做过的玫瑰花饼类似。 但紫藤萝开放时如紫色瀑布,香气比玫瑰更为浓郁。 清洗晾晒又精制之后,已经没有那漂亮的紫色了,不过香味仍然能将人诱惑地食指大动。 “我是最喜欢吃这些糕点的,多谢高姐姐。现在嘉祥也开始吃这些东西了,这藤萝饼软硬适中,正好让她磨磨牙。” 送人东西,至高的赞赏不过是“正合适”。 尤其这些东西算不得贵重,高常在更人微言轻,便更担心会为婉襄所看不起。 婉襄这样赞过一句,高常在明显放松了许多,“贵人喜欢就好,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小公主?” “跟着乳娘、姑姑们出去玩了。” 她们很少在彼此面前提及雍正。 高常在点了点头,一时之间没有找新的话题,场面便冷了一瞬。 “月时听闻马常在身体偶感不适,不知如今可好了?” 婉襄只是寻常关心,马常在的神情却有一瞬的不自然,“已经好了,多谢刘贵人关心。” 婉襄觉得她有些奇怪,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哪里怪,便将那两匹缎子摆上台面。 “这一匹果绿色暗花柳叶纹缎是给高常在的,这一匹湘妃色海棠织金缎是给马常在的。” “我并不是很喜欢穿这种衣料,总觉得太重。两位常在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带回去裁衣服吧。” 给马常在的是织金缎,自然比暗花纹缎要贵重一些。 婉襄常常送她们东西,有时候做不到平衡,便这一次你好些,下一次她好些。 高常在总是还为马常在高兴,“这颜色很衬马妹妹的,将来上身,定然很好看。” 马常在则有些不好意思,“又饶了贵人的好东西了。” 婉襄见她们各自欢喜,也很高兴,“大家各尽其力罢了。” 熟知彼此的生活状况,是交朋友,当然不会过分苛求。 不过,今日的高常在和马常在,似乎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除却说话的时候,马常在一直用她的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不知是在紧张什么。 或许是有事相求。 “若是两位常在有什么事,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马常在眼中即刻便燃起了希望,还是高常在更沉稳些。 “其实今日过来,的确是有一件事要请求刘贵人,是有关于李贵人的。” 李贵人? “高常在但说无妨。” 便由高常在向婉襄说明今日她们此行的目的。 “贵人也知道,嫔妾同马常在分住于延禧宫与启祥宫与永寿宫的李贵人并不住在一起。但到园中,因为彼此关系好,所以都在梧桐院中居住。” 是因为同住而闹出了什么矛盾么? 但高常在很快否认了婉襄的猜想。 “彼此之间的关系因去岁募捐之事越加紧密,嫔妾和马常在都十分感念李贵人的情义。但今岁……事又有不同。” 去岁李贵人自己分明也十分拮据,还因为为高、马两位常在出头,而在中秋宫宴上丢了丑,她们自然都是要记得她对她们的恩情的。 又发生了什么事? “今年来到圆明园中之后,嫔妾和马常在去李贵人的前院之中做客,便发觉她新在佛堂之中供奉了一尊神像。” “因嫔妾并不信奉这些,并不知是什么神。不过李贵人的精神看起来明显是没有之前那样好了,说话之间也有些神神叨叨的。” 马常在补充了一句,“李贵人变得神神叨叨,倒并不是来圆明园之后的事。而是……而是去岁孝敬皇后崩逝之后,她就有些这样的苗头。” 孝敬皇后崩逝? 婉襄皱了眉,“是不是因为李贵人仍然在被她身边的宫女欺负?” 高常在摇了摇头,“嫔妾们担心李贵人,也担心会是这个原因。先时常去探望,只觉得李贵人身边如今的宫女待她都十分恭敬,温声细语的,应该不是为宫女们欺负了。” “但……但嫔妾觉得,这恐怕和李贵人信奉的那神像有些关系。” 这便要开始怪力乱神了? “高常在,有些话在这宫中,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宫中严令禁止妖言惑众,厌胜巫蛊之事,雍正七年冬日的齐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高常在和马常在可没有齐妃这样的功劳资历,下场只会更惨。 马常在的神色越发畏惧,但更是畏惧那未知之事,“可是贵人……嫔妾和高姐姐是亲眼见过的。” “李贵人说那神像能帮信众驱逐罪业与恐惧,说得神乎其神的,嫔妾和高姐姐先时都不相信,而后李贵人便在那神像前烧了一张符箓。” “不知怎的……不知怎的……那神像竟开始发出声音……” 婉襄眉头紧锁,立刻追问:“发出什么声音?” 她不信这些东西,但高常在说,李贵人的异样是从孝敬皇后崩逝开始的。 一定是有人搞鬼。 “那声音并不清晰,嫔妾胆子小,一听见神像发出声音立刻便吓得魂飞魄散了,从李贵人屋子里跑来出来,并没听见说的是什么。” 高常在在这时也沉稳,“只是一些怪声,并不是什么具体的话语。” 马常在脸上畏惧之色尤盛,“嫔妾听闻川渝、河南一带多有百姓在家中供奉神像,可那神像里未必住的是菩萨、佛陀们的分身,有时神像空了,反而让一些精怪住里进去,您说……” 若婉襄也是清朝人,马常在这样说,只怕她也要畏惧。 甚至即便是她的世界,也有许多人宁肯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可是她自己是清楚地知道这世上没有鬼神,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高常在抓住了马常在的手,想要安抚她。 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安慰,“其实不仅仅是李贵人那里,嫔妾幼时在家中,也见过这些东西。” “邻舍家中便供奉了一尊观音,有一日主家男人喝多了,打碎了神像。第一日那家人的女儿就发了疯,非说有人拉着她去死……” 明明是男人的错,却要家中的女儿来承担责任。 重男轻女,欺善怕恶,这样的神主……确实同精怪也没什么两样。 “嫔妾幼时还见过被黄大仙上身的女人,分明连进出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嫔妾的额娘过去为她装殓,谁知,谁知她竟忽而坐了起来,满口说的都是别村别乡的事。” “细致到哪户人家,什么人名。那家有几个孩子,夫妻俩前一夜说了什么夫妻之间的话。后来有好事者去打听,竟然还是真的!” 婉襄不能继续让马常在说下去了,“无论马常在过去经历过什么,见过什么,这都是不能在宫里随意谈论的。” 她迎上了高常在的目光,“两位常在进宫的时间比我更久,相比之下,也更知道宫中的规矩。” “今日两位常在过来,特地同我说了这些话,想必也是不希望李贵人这件事泄漏出去,让她为宫规所惩罚。” “不知两位常在,此时可有什么计较?” 马常在仍沉浸在自己方才那些话的可畏惧之处中,至始至终只有高常在在与婉襄讨论事情的解决之法。 “嫔妾们希望您能去劝一劝李贵人,别再让她沉迷于这些邪术了。她这半生都在侍奉万岁爷,从前都好好的,哪里有这样多的罪孽需要赎清?” “嫔妾等自然也不敢让其他娘娘知道这件事,一直心急如焚。” “去岁之事发生之后,刘贵人对李贵人多有照拂提点,她一直铭感五内,还是李贵人身边的瑰琦提醒了嫔妾等,所以今日嫔妾和马妹妹才斗胆来求贵人帮忙。” 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奇怪。 就算婉襄是个再不喜欢管闲事的人,对这件事似乎也不能坐视不理。 “两位常在请略等我片刻,我换件衣裳便同你们一起往梧桐院去。”,. 142. 乱神 “刘贵人,你怎么能这样说……”…… “你就是瑰琦么?” 马常在仍然有些畏惧李贵人房中的那尊神像,婉襄想要搞清楚李贵人究竟因何如此,也的确不适合有太多人牵扯在其中。 将至梧桐院,高常在便陪着马常在从侧门走,婉襄一个人进了李贵人的正院。 一个宫女迎出来,伴着婉襄往里走,恰就是高常在方才言语之中提及的瑰琦。 眼前这宫女大约二十出头模样,容色很寻常,难得的是说话之间无谄媚讨好之色。 不过若在寻常得宠妃嫔的宫室里,这般年纪论资排辈,恐怕都不能近身伺候。 她请婉襄在东次间中坐下来,给婉襄上了一杯茉莉花茶,素手纤纤,“贵人是在哪里听过奴才的名字么?” 婉襄笑了笑,“只是听李贵人提起过,她说你服侍得很好。” 高常在并非是心无城府之人,至少比马常在要有城府。说着说着忽而于话题之中引入了一个外人,婉襄当时虽没有表现,并非没有计较。 瑰琦已经为婉襄倒好了茶,“李贵人最近精神短,奴才们不敢再给她上可以提神的绿茶之流,茶房之中准备的只有各色花茶,不知贵人能否喝的习惯。” 茉莉花茶是很香的,和藤萝饼不同,制茶之法,很好地保留了香气。 “我很喜欢,多谢瑰琦姑娘费心了。只不知李贵人何时能起身?” 都已经半下午,快到晚膳时分了。可李贵人晚上睡的不好,白日便多眠。 “刘贵人到这里时,李贵人这时其实休息了没多久,奴才们已经着人去请她起身了,您再略等等。” 婉襄点了点头,专心望着杯中的茶水,“那瑰琦姑娘便自去忙碌吧。” “请您只在此处安坐,李贵人信佛,您别冲撞了什么。” 瑰琦行了礼,又望一眼东里间的情形,而后恭敬地退下了。 婉襄坐在靠近窗户这一侧,为重重梧桐树影滤过的几率日光透过雕花木窗透进来,也倒影在那茶水里。 瑰琦行至窗户旁,日色便被遮掩里片刻,而后重新将木窗上梧桐树的形象投进茉莉花茶之中。 婉襄不会再喝了。 就算是李贵人平日都只喝这种不能提神的茶,也并不代表茶房里不准备待客之用的其他茶叶,这是说不通的。 如今房中只余下婉襄一个,她不觉望向东里间的方向。 即便是梧桐院里古木参天,在这个时辰,供奉着神像的东里间也还是过于昏暗了。像是把所有的窗户,木头缝隙都封死了。 瑰琦临走时的那一眼,就是为了引导婉襄看向这里。 哪有神明喜欢黑暗,故弄玄虚罢了。 婉襄的心始终是安定的,略等了一会儿,也就见李贵人虚弱地走进了东次间里。 她想了想,才想起来上一次见到李贵人是什么时候。 是在新年大宴上,她在人群之中单薄的像是一个影子。要很认真才能找到她。 而李贵人如今更加老得厉害,几乎有半边头发都白了。 原本就是张容长脸,此时更瘦得连一点肉都没有。纵然婉襄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还是被吓了一跳。 “李贵人……” 她们是平级,同彼此行了平礼,而后都坐下来。 李贵人当然不会不清楚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略有惭愧之意。 “多谢刘贵人今日过来探望我,只是我如今这精力实在不济,恐怕也不能陪着刘贵人久坐,还望您多加包含。” 她见婉襄杯中的茶水都没有怎样动,“是这茉莉花茶不好喝么?” 婉襄摇了摇头,“只是来时喝多了茶水,所以此刻不想喝罢了。李贵人这里……” 她刻意地往四周打量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话题:“那位瑰琦姑娘,待李贵人还算忠心么?” 李贵人以为是方才瑰琦于婉襄独处时伺候地不好,忙道:“她是个实心的姑娘,去岁九月到我身边之后一直都尽心尽力办事,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十月?” 中秋宫宴当然在八月里,那时李贵人身边的宫女便都因雍正发怒而被撤换了。 “八月里宁嫔娘娘给了一批宫女,而后十月里熹贵妃娘娘来我屋中坐过,便把瑰琦给了过来。她很好的,能管束住下面的宫女,待我也很好……” 李贵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 不过从这些对话里,婉襄已经可以知道,李贵人对瑰琦是十分依赖的。 婉襄便又望向一片黑暗的东里间,“李贵人在东里间里供奉的是什么?” “嘘。” 李贵人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 “是顺天圣母陈靖姑娘娘,刘贵人,娘娘很灵的,您要不要也进去拜一拜?” 顺天圣母陈靖姑?那是孝敬皇后所信仰供奉的神灵。 这件事当真与孝敬皇后之崩有关? 婉襄知道此时不能着急,便慢慢地引导着她:“这是孝敬皇后娘娘曾经供奉的神明吧?李贵人怎么忽而供奉起她来? 李贵人的神情越发畏畏缩缩的,“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供奉了顺天圣母之后,我心里能好受一些。” 这话里更有无数可商榷挖掘之处,婉襄说话越加谨慎,也仿照着她的样子,表现出害怕来。 “李贵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心里不好受的,我……我从孝敬皇后崩逝开始,心里也总是慌慌的,不知道为什么。“ “李贵人觉得好多了么?不知若是我供奉顺天圣母是否也能够有用。” 李贵人一下子就像找到了同道之人一般:“我也是那时开始的,这么刘贵人竟也是如此么?” 果然是那时候! “供奉顺天圣母一定是有用的,刘贵人可以相信我。” 能相信她什么? 李贵人如今已经瘦得几乎没有人形了。 她的情形跟现代那些信了邪/教的人没有两样,她分明是被人欺骗了,可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婉襄想了想,试探性地问:“李贵人也是一夜一夜地梦见孝敬皇后么?从我那一日对孝敬皇后不敬,私自离开九经事殿之后,娘娘便时常入我的梦。” “可不是,那一日我去探望皇后娘娘,在春晖堂听见……” 她想要继续说下去,瑰琦却忽而从堂外走了进来,为李贵人和婉襄更换茶水。 瑰琦分明是望着李贵人笑了笑,她的身体却一下子便僵硬起来,一直到瑰琦离开之后也没有放松下去。 这表现当然不同寻常,李贵人在婉襄之前开了口。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一同生活了这些年的人,忽然之间就没了,所以有些不习惯而已。” 这当然是谎话,否则的话,懋嫔与她身份地位更为接近,懋嫔死的时候,她怎么没有任何反应呢? 这样僵持下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瑰琦才刚刚来过,周围应当再无人监视了。 婉襄紧紧地握住了李贵人的手腕,眼神坚毅,令她不敢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皇后娘娘薨逝之前,有两个宫女在她窗前谈论不该谈论的事,李贵人,你是否知情?” 李贵人立刻就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想要将自己的手收回去,然而婉襄抓得太紧,以她如今的力气根本挣脱不开。 “我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逼我……” 她一面说,一面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李贵人越是否认,婉襄便越是明白她分明知道些什么。 头发都花白了一半的人,此时无助得像个孩童。 但婉襄的神情仍然坚定,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她知道今日就是最好的机会。 “若是你不说的话,这个阴影会永远埋在你心里,什么顺天圣母都没有用,你永远都会不得安宁的。” “刘贵人,你怎么能这样说……” 她想要站起来反驳婉襄,却被婉襄牢牢按着。 “孝敬皇后对你并不差,你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地下,看着害了她的人逍遥法外?” 婉襄疾言厉色,一下子击碎了李贵人的心防,“我真的没有害娘娘……我那天只是路过……我先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后来……后来在九经事殿里,有人……有人讨论和惠公主病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且皇后娘娘生前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我当时觉得她们说的不对,娘娘分明是知道这件事的,便反问了那时说话的郭贵人和海常在……” 越说到后来,反而越是清晰。 婉襄一下子就在脑海中推演出了事情的经过。 李贵人探望皇后,无意间听见春晖堂外那为人安排的两个宫女的谈话。 以为皇后早就知道这件事,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所以在九经事殿中听郭贵人和海常在说起皇后生前其实不知道和惠公主重病之事时才回去搭话。 但然后呢? “我的话才刚刚说完,立刻就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我觉得后背寒浸浸的,我转过身去,看见的是两个人……” “那两个盯着你的人是谁?” 终于说到了重点。,. 143. 麝香 “那今夜可真要好好喝一场。”…… 婉襄回到万字房中的时候,雍正正在房中批阅奏章。 他带了一小部分过来,见婉襄进门,迅速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而后又低下去,藏了一缕笑意:“这画裱得还不大好,有些许地方不大平整,要再好好学一学,耐心些才好。” “我才回来,四哥就知道挑我的刺。” 婉襄知道他并不是存心,只不过是午后才吵了一架,此时仍然岔开话题,引得她注意而已。 “这一下午去哪里了?同李贵人也有这么多话可说么?” 婉襄早已想好了,李贵人这些事,是不好同雍正直接说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事。 “李贵人近来身体有些不好,下午高常在和马常在到我这里来坐了坐,偶然说起她,到底朋友一场,便去梧桐院坐了坐。” “并没有什么大事,四哥不必担心,想来她很快就会好了。” 雍正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忽而叹了口气,“婉襄,你过来。” 她以为他是要同她谈及丹药之事,她反而是还没有想好在这件事上自己要维持什么态度,一颗心顿时沉下去。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把自己的手交给他。 雍正一直坐在房中,即便时有清风入室,手心也是很暖的。 “又到了朕最讨厌的夏日了。” 他没有好好地握着她的手,而是将她的手心展开,用手指描摹着她手心的纹路。 “婉襄,朕已经着人看过了,你随身携带的那只鼻烟壶里,为人多加了麝香。” 婉襄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收回自己的手。 雍正的语气平静,“香料之属,要使得人不孕,须得极大的剂量才行。仅仅靠鼻烟壶中的那些,对你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 “这或者只是一种试探。” 在他的平静之中,婉襄也平静下来。 从她的角度望出去,恰好能望见万字房周围的湖泊,夜风骤起,湖上的月色也骤然被搅碎,“风波不定。” “但鼻烟壶是近身之物,你之前又没有送到内务府去着人调整,想必就是身边的人出了问题,也所以下午时朕不让你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他们身边的人太多了。 “可我身边的人都是兆佳福晋挑上来的,她们的家人都捏在兆佳福晋手中,为什么……” “为什么的事情太多了,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看似她们是为你做事,什么都要听你的。” “但是她们毕竟也是独立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这太正常了。” 他将婉襄的另一只手也抓在手中,“对没有犯错的奴才要宽仁,对与犯了错的奴才也不能轻纵,以至于奴大欺主,就像李贵人那样。” 他想的是解决问题:“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婉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有可能做这件事?” “绝对不会是桃实和桃叶……” 桃叶如今甚至都不跟着她往圆明园来。而她到现在身边实际上也就只有这两个贴身的宫女,其他的下人大多都是和雍正共用的。 “获萤也不可能,她都跟着四哥你那么久了。” 获萤对所有的嫔妃都是一样的态度,也最清楚雍正的脾气,不回去做这样不明智的事。 “那就是嘉祥身边的那些乳娘……嘉祥在哪里!” 有人在她的鼻烟壶中加了麝香,不管有没有用,那个人都是不希望她再生下孩子。 可她已经有嘉祥这个孩子了,纵然是女儿,雍正万般宠爱之下,当然也会使得她屹立不倒,他们未必就不会对嘉祥下手。 反正雍正的女儿,夭折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想到这里,婉襄顷刻之间就坐立不安起来,雍正强迫她镇定下来,“嘉祥没事,没事的。” 婉襄的目光重新同他相对,渐渐平静下来,“嘉祥睡着了吗?” “她不在万字房里,她去了富察氏那里。” 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下午带着嘉祥去金鱼池,正好遇见弘历和富察氏。嘉祥一见了永琏就不肯撒手,苏培盛来寻朕,朕一时有要事要忙,她就跟着富察氏一起在那边观鱼。” “而后刚才富察氏着人来传话,问能不能将嘉祥留下。说是那小丫头不肯走,一直拽着永琏,此时已经在莲花馆里睡下了。” “怕是送回来在园中冒了风,朕便传谕过去,让她们不必再劳动了。” 富察氏,是婉襄可以完全信赖的。 她放心下来,“若只是动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但是若是有人动嘉祥……” “胡说!”雍正皱起了眉头,难得在婉襄面前有了严厉的神色,“动你也不许,动嘉祥也不许,朕都不许。” “可有什么办法呢?” 能阻止自己不生害人之心,却不能阻止他人。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走近了一些,而后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将整张脸都埋在她怀里。 “嘉祥身边的人、事,朕都已经着获萤留心,最好事事亲力亲为。你身边只有桃实一个,若信得过,便仍旧留着,若信不过……再挑好的来。” 这句话的含义很重,令婉襄不寒而栗。 “不若让兆佳福晋好好再查一查这些人的背景,看看能不能挖掘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我也不想冤枉了她们。” 婉襄没法做到对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喊打喊杀。 雍正便松开了她,转而自己进了后殿,拿出来一壶玉泉酒。 “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做契交。” 那酒放在一旁如意床上的紫檀木螺钿小机上,“今日朕事情不多,再处理完这些奏章,便可以休息了。” “今日朕曾与你有分歧,有些话若不借着酒也难以说清,你再略等朕片刻。” 分明是他要她陪着他喝酒,到头来却仍要她等候。 “我便为天下百姓而等一等吧。” 婉襄坐在如意床上,一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面掀开了酒壶的盖子。 玉泉酒香外别有一种梅花的清冽香气,“别是开了嘉祥陪嫁的玉泉酒来喝。” 她只是调侃这一句,雍正也很认真地回答她:“是当年和惠进宫时让酒醋局酿的酒,她成婚时,朕大多都拿去做了她的陪嫁。” “剩下的一些,留了一部分给十三弟,再剩一些,放在圆明园里。如今这也是最后一坛了。” 和惠公主薨逝时的悲伤与皇后崩逝时的那种痛苦重叠在一起,那时候她在畅春园行礼,和雍正鲜少见面。 他们的痛苦没有重叠在一起,但,彼此也都能明白。 “那今夜可真要好好喝一场,转眼间也过去半年多了。” 这个时候的桑斋多尔济其实并不是非常依恋母亲,还处在一个不知道母亲的独一性,与重要性的年纪。 乌尤塔说,和惠公主重病的时候因为怕过了病气给他,就已经很少跟他见面了。 所以即便和惠公主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他很快也就渐渐习惯,遗忘了。 而额驸多尔济塞布腾常常抱着桑斋多尔济坐在和惠公主曾住过的那件正房的门槛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桑斋多尔济在这时总是格外安静,没有一点小孩子的调皮和吵闹。 “圆明园中的敖汉荷花是她,平湖秋月的风是她,留在天然图画的针线是她,玉佩上的兰花也是她……” 婉襄想起和惠公主临终时的这句话,“圆明园中的敖汉荷花还有许久才开,等开花的时候,四哥着人送一些给她吧。” 婉襄自己是宫妃,不能随意离开宫禁范围。 其他的东西她都会好好留存着。 雍正沉默了半晌,“好。” 婉襄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他终于处理完全部的政事的时候,她几乎都快要睡着了。 雍正绕到她背后,用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让她清醒了一些,“昨夜没有睡好吗,怎么这时候就困了。” “白日不该出去的,总觉得和别人说话就累得慌。这幅画虽裱得不好,但也是我一点一点耐心整理好的,当然累了。” 他托了她一会儿,在她对面坐下来,在两只犀角雕芙蓉鸳鸯杯中倒好了玉泉酒。 “上一次喝了三杯倒也没什么事,可见酒量是可以一点一点往上涨的,今日或许喝四杯也没有什么关系。” 婉襄也觉得,今夜她恐怕要多饮一些酒,才能安定些。 这是一个适合怀念和惠公主与孝敬皇后的夜晚。 “和惠公主从前说过,她很小的时候就看着她阿玛和兄长饮酒,同她相识之后因为她身体不好,我倒是没有和她喝过酒,不知道她酒量怎么样。”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精密的仪器,产后失调加精神抑郁,就这样葬送了一条十八岁的年轻性命。 “和惠的酒量是很好的,朕四个年长的公主,也就是她能陪朕喝些酒,她真的很像十三弟。” 婉襄饮下了半杯,正欲说什么,便见小顺子急匆匆地从外间走了进来。 “万岁爷,刘贵人,梧桐院的李贵人不知何故中了毒,此时太医正在想法子催吐呢!”,. 144. 矛盾 死无对证 雍正和婉襄到达梧桐院的时候,协理六宫的熹贵妃和宁嫔都已经在里面了。 雍正黑着一张脸,略过了起身的宁嫔,直接望向熹贵妃,“李贵人此时如何?” 熹贵妃便上前来:“回禀万岁爷,李贵人因觉得头疼,今夜戌时便已经歇下了。到亥时时忽而觉得头晕恶心得不得了,便唤了起夜的丫鬟过来。” “李贵人剧吐不止,守夜的小丫鬟玟琦慌了神,先跑到了臣妾的牡丹台来报信。而后臣妾便一边往梧桐院走,一边将刘太医请了过来。” “催吐之药吃下去之后,此时李贵人已经将毒物都吐了出来,只是此时身体仍旧虚弱,恐怕还不能面圣。” 其实雍正只不过是问她李贵人此时情况,因为这是当下最为要紧的事。 熹贵妃虽然回答得很完整,但未免啰嗦,并不能如雍正的意。 他正要开口,一旁的宁嫔便道:“李贵人分明是有身体不适之状,守夜的宫女却不直接去太医院请太医,而是跑到了熹贵妃娘娘的牡丹台里。” “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吧?” 她们二人不睦已久,熹贵妃即刻便反唇相讥,“宁嫔是做这个娘娘做得太久了,此时便不知道低位宫嫔的难处了。” 嫔位以下是不能请太医把平安脉的,更何况是深夜里。 “更何况本宫是李贵人的主位娘娘,又协理六宫多年,小宫女一时慌了神,求本宫定夺也是很正常的事。” “宁嫔的话实在让本宫听不懂,怎么你的意思是李贵人中毒之事与本宫有关,甚至根本就是本宫动的手么?” 熹贵妃还要再说,为雍正冷漠的目光望了一眼。 顷刻之间觉得自己未免得意忘形,立刻收敛了神情。 “万岁爷不必担心,李贵人服食的毒物剂量微小,不会威胁李贵人的性命,她应当很快就会好了。” 雍正不欲理会她:“李贵人身边的掌事宫女何在?” 熹贵妃似是一惊,抬起头来,“李贵人身边的掌事宫女名为瑰琦,此时……此时不知道去了哪里,臣妾已经着人去寻了。” 雍正越加失望,“便这样的办事能力,还好意思说自己协理六宫多年。” 他又望向宁嫔,“宁嫔,朕记得这宫女是你挑选了送来服侍李贵人的,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你就没有什么话说么?” 宁嫔便越过熹贵妃,走到雍正面前,“万岁爷容禀,李贵人身边的确有不少宫女是嫔妾送来的,但今夜走失的这个宫女瑰琦,却并不是。” “嫔妾得知李贵人处境之后,曾经数次过问她的情况,瑰琦是去岁十月时来到李贵人身边服侍的,是熹贵妃娘娘所赏。” “她身上究竟有何机窍,您还是问熹贵妃更好。” 她们两个人不过是在相互攻讦,说的话都带有明显的指向性和个人色彩,雍正只觉得烦躁,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二人都闭嘴。 而婉襄的目光从她们两个人身上流过……都只看出她们对彼此的恨意。 而李贵人黄昏时同婉襄提及的,那两个在灵堂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的两个人,不是宁嫔和熹贵妃。 而是安贵人,以及那常在。 这两个人应当都没有害死皇后的动机,或许当真只是一时好奇。 但今日婉襄的来访无疑还是打草惊蛇,瑰琦一定有问题,她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她又究竟去了哪里? 雍正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太医终于从西里间中走出来,熹贵妃身边的那图立刻便迎上去,“刘太医,李贵人的情况如何了,人清醒了么?” 刘太医背好了医箱,上前来给雍正行礼,而后诉说李贵人的情形。 “贵人所中之毒乃是生马钱子,应当是加在汤药之中服用的。幸而贵人所服不多,药性发作起来,贵人也好像知道自己是吃坏了东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毒物都吐了出来。” “中过毒,定然会对身体有所损伤,但影响应当并不是很大。贵人此时还在休息,也是平素身体太虚弱的缘故。” 他说清楚了情况,又道:“生马钱子有剧毒,但也可入药,太医院对此类药材的把控一向很严格。” “若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之中有毒,怕还是要问一问李贵人身边的宫女。” 雍正以手扶额,似是有无限烦恼,“发现李贵人中毒的那个宫女何在?” 他话音刚落,一直站在角落里发着抖的一个小宫女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奴才……奴才玟琦给万岁爷请安。” 雍正素来不喜旁人在他面前畏畏缩缩,此时在心烦之上更添了一重心烦。 婉襄却也共情她的害怕,“万岁爷不过是要问几个问题而已,你不必这样紧张。” “既然今夜是你发觉李贵人身体不妥的,若是这件事最终与你无关,你是要受赏的。” 玟琦虽然感激,再开口时还是求饶,“请万岁爷明鉴啊,这件事当真与奴才无关……” “奴才今夜原本是不当值的,大概是戌正的时候,瑰琦姐姐忽而来敲奴才的门,说是她吃坏了东西闹肚子,今夜恐怕吵着了娘娘,所以问奴才能不能跟她换一天。” “奴才想着瑰琦姐姐平日对大家都挺好的,难得有一次能帮上她的忙,所以就……对了!那时瑰琦姐姐还特意嘱咐奴才说,今夜贵人的安神汤已经喝过了,不过还是要警醒些。” 她求助似的望向刘太医,“太医大人,您刚才在西里间可有看见我们贵人平日里喝药的那只斗彩万寿桃实纹碗?” 刘太医当然不会和她这样一个小宫女回话,他直接向雍正道:“回禀万岁爷,臣方才在里间写药方,并不曾看见这位姑娘所说的那只碗。” 若当真是瑰琦所为,她当然不会留下这罪证。 可是她有必要特意和玟琦强调一下李贵人已经喝过安神汤吗?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见没有这只碗,玟琦反而安下了心,“贵人其实一直喝不惯这方子,每次喝药的时候都很慢,还要留下一大半来。” “平常这药碗都是不收的,若是贵人睡不着,她受不住失眠的苦楚,夜间就着冷汤药也就喝尽了。” “贵人平日心善,每日里剩下的饭菜和点心都会赏给底下人吃,今日也是如此,那应该不是饮食上出了问题,那问题就应该出在那碗安神汤上!” 出在安神汤上,就是出在瑰琦身上。 这句话说得,可看不出来瑰琦平日待她很好。 是人性如此,还是玟琦在撒谎? “这话说不通,若当真是瑰琦在安神汤中下了药,她又为何要特意提醒你,甚至于提醒你警醒些呢?” 熹贵妃急于出言反驳,或许也因为瑰琦是她荐给李贵人的宫女。 不过她说的也没错,这一切好像都是自相矛盾的。 若是背后的那个人知道李贵人恐怕已经将这件事泄漏了出去,那么杀死李贵人就没有什么用处,只会让婉襄更警惕。 而若是不知道,就不会对她做什么。反正她继续这样神神叨叨下去,也只是自寻死路而已。 这是今夜第一重,也是最根本的矛盾。 而第二重矛盾则在于玟琦口中瑰琦的话,她都已经决定下药将李贵人毒死了,又为何要提醒玟琦“警醒”些? 玟琦若是不警醒,那么这件事明早才会传遍各处,死无对证。 瑰琦和玟琦两个人看起来都奇怪,也都无辜,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雍正亦沉思半晌,“今日还有什么奇怪的事么?你再想一想,一并说来。” “这……这……”玟琦抬起头,将她的目光落在婉襄身上,“旁的也没有什么,只是今日刘贵人过来和我们贵人说了许久的话……” 话音未落,又连忙摆手,“奴才不是说刘贵人有问题,只是……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别的了。” 熹贵妃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婉襄身上,“刘贵人,你平素与李贵人往来并不多,既牵扯到了你,你也说一说你今日同李贵人谈话的内容吧。” 雍正不喜欢熹贵妃怀疑婉襄,正要出言,婉襄抢先道:“嫔妾并没有同李贵人说什么,不过说了些家常的闲话,提醒她注意保养身体。” “若是娘娘不相信的话,等李贵人什么时候清醒了,您再问她也不迟。” 她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安贵人和那常在的眼神不对劲,只不过是李贵人主观的感觉,实际当时未必只有她们两人听见了。 或者她们两人也根本就没听见,她们在注意的是其他的事。 熹贵妃收回了她的目光,没有回应婉襄的话。 忽而有一个宫女从梧桐院外走进来,婉襄认出来她是种绿之后服侍宁嫔的晴蒲。 她给明间的众人都行了礼,而后也带来一个大家都不愿听到的消息。 “奴才们在梧桐院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瑰琦,她已经……她手里还捏着一只斗彩万寿桃实纹碗。”,. 145. 聪明 小公主房中的一只五彩耕织图瓶碎…… 盘问过晴蒲瑰琦周围情状之后,雍正亦遣刘裕铎前往检验。 又不免要动用刑狱衙门,仵作之流,以确定瑰琦死因。 但死因其实很简单,她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她是死于生马钱子之毒的。 而如今的问题是,即便瑰琦已经死了,却仍然不能说明她是清白的,或许只是为虎作伥,而后为人灭口。 众人都沉默下来,宫中有这般奸邪之人,人人不寒而栗。 李贵人似乎并无一点要清醒的痕迹,而此时已经很晚了。 雍正不欲再等下去,“苏培盛,着人将梧桐院团团围住,朕明日要见到或者说的李贵人。其他人便先回去吧。” 一时之间众人都站起来行礼,西里间里忽而走出来一个小宫女。 李贵人身边的宫女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慌里慌张地给明间所有人都行了礼,而后怯生生地道:“回禀万岁爷……李贵人此时已经醒了,她想要见……想要见……” 那小宫女的目光落在婉襄身上,婉襄便向雍正福了福身。 “李贵人今夜遭此大劫难,此时清醒,想必心中畏惧不已。既是想要见到嫔妾,嫔妾便去一趟,也好安李贵人之心。” 雍正似乎并不大赞同,并不想让婉襄被深深地牵扯到这件事中去,但他见婉襄坚持,没有再说什么。 “既是如此,你去吧。” 雍正都同意了,熹贵妃和宁嫔当然没有反驳的理由,但也都打定了主意不走,重新在自己原本的位次上坐了下来。 婉襄朝着西里间走去。 李贵人这一夜经历了中毒、催吐、喝解毒之药等诸般事,没有开窗户,室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而李贵人本人此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即便是婉襄走进来,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都先下去吧。” 瑰琦不可信,旁人也未必可信,还是只留下她们二人谈话更好。 留在房中照顾李贵人的两个宫女都无声无息地出去了,李贵人才开了口。 “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来索我的命了……” 婉襄沉了眸,“若当真是鬼神下手,又怎会有人能逃脱呢?李贵人,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两行清泪从李贵人早已经不再年轻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一日我见到了皇后娘娘,她问我,我也在她面前说起了和惠公主重病之事……”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想象到皇后临终之前询问起爱女重病之事,婉襄也不觉心酸起来,强忍住泪意。 “有那两个宫女的话在前,皇后早已经知道了。更何况和惠公主重病,一直都没有去探望皇后,母女连心,她又怎会猜不出来?” 悲伤之后翻涌上来的是恨意,婉襄的目光锐利起来,“李贵人,你最好是将你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不然你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皇后?” 今日黄昏时李贵人仍有顾忌,不过告诉婉襄那一日盯着她的两个人是谁而已。 李贵人重又闭上了眼睛,让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了。 “我恍惚听见,她们说瑰琦死了。” “也是马钱子之毒,她手边还有那只你平日喝药所用的斗彩万寿桃实纹碗,大约是想要伪装成畏罪自杀,可谁会信呢?” 李贵人以双手捂了脸,似是十分痛苦。 “为什么熹贵妃娘娘要这样?她知道我不会说的。我当时只是不知道厉害……我立刻就没有说了……” 婉襄顿时一凛,就要追问她熹贵妃派瑰琦过来服侍她到底是为了做些什么,李贵人仍在喃喃不休。 “我今日喝药用的根本就不是那只斗彩万寿桃实纹碗,你提醒过我小心瑰琦,我害怕……我害怕那碗也有问题,就让瑰琦换了一只……” “她怎会是畏罪自杀……怎会是……分明是有人要杀人灭口。” 可若是当真要杀人灭口,熹贵妃怎会将瑰琦的尸身抛在梧桐院附近的树林中? 留下的那只斗彩万寿桃实纹碗不是偶然,一定是证据,是嫁祸。 知道李贵人平素用这只碗喝药的,除了梧桐院李贵人房中的这些人,还有熹贵妃和宁嫔。 可她们今夜有机会去做这件事么? 又或许瑰琦当真是无辜的,真正说谎话,将所有嫌疑引到瑰琦身上的人一直都是玟琦。 虽则玟琦先往牡丹台去报信也能够说得通,但潜邸旧人年纪大了,皇后在时曾经下过一道旨意,允许李贵人之流寻太医问诊,玟琦不应该不知道才是。 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片谜团。 婉襄的心再一次安定下来,“李贵人,如今谁都不知道今夜真正对你下手的那个人是谁,也就意味着将来或许还会有。” “你只有一条路可选,就是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告诉万岁爷,我们才是能能够帮你的人。” 她微微扬了下巴,“你不必怀疑我,我做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崩逝的孝敬皇后娘娘。我早已经知道有人在娘娘窗外说闲话的事了,是乌尤塔告诉我的。” 婉襄拔下了她发髻上那支料石莲花簪,“这是皇后娘娘的陪嫁,是皇后娘娘临走之前,托乌尤塔送给我的。” “你是潜邸旧人,或许能够识得。” 李贵人望向了婉襄的方向,“懋嫔有两支……敦肃皇贵妃娘娘有一支……和惠公主有一支……是了,也该轮到你了。” “我对不起娘娘……” 她压抑着哭了许久,最后长叹了口气,“瑰琦是熹贵妃娘娘派来监视我的,她只是让我不要乱说话,让我信奉顺天圣母。” “她们要我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最好变得疯疯癫癫的,一个疯子的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这样也好,至少我就不用死了。” 这样的李贵人,和婉襄从前的认知并不相符。 “其实你也很聪明。”她感慨了一句。 李贵人轻轻笑了笑,“人为了活下去,总会聪明的。” “潜邸里折了太多人了,我至少还是个贵人,至少平平安安地在万岁爷登极之后又活了十年。” “瑰琦是熹贵妃给我的人,她只是要求我不要乱说话而已。” “那安神汤其实没有一点效用,她们就是希望我晚上睡不着,而后白日里多睡,不要见旁人,不要同旁人说话。今日你我谈话,瑰琦进来添茶,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李贵人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她们明知道我平日不如何喝安神汤,又为什么要在安神汤中下毒,杀不死我,只是让我受这一场罪?这不合情理。” 是的,从一开始就不合情理。 可若是,下手的那个人,一开始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毒死李贵人呢? 婉襄的思绪一下子豁然开朗,为什么今夜之事,就不能是单独的两件事呢? 熹贵妃的人只是希望李贵人不要将她曾听见有人在皇后窗外谈话的那件事传播出去,因为她或许就是罪魁祸首。 而另一拨人则希望借中毒之事打击李贵人的精神,使得她再不受熹贵妃的钳制,让雍正得知熹贵妃为后位而做的“良苦用心”。 这另一拨人……自然是更心狠手辣的。 婉襄下意识地就想到了种绿……杀人嫁祸这种事,也的确更像是宁嫔的作风。 她应该在雍正面前将这件事干脆地揭穿,还是……再等一等? 婉襄正在踌躇之间,李贵人忽而道:“我必须将这件事告诉万岁爷,只有这样我才能是安全的,这样无论熹贵妃也好,旁人也好,才会觉得我是一颗无用的棋子……” 她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起身趿鞋,被婉襄拦下,“如今瑰琦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即便你说了又如何?” “此时熹贵妃还在外间,你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就不怕她以后挟私报复吗?” 这绝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过是打破了宁嫔和熹贵妃之间的平衡而已,说不定这件事被李贵人叫破,宁嫔巧舌如簧,便连杀人之事也要栽赃到熹贵妃身上了。 “可是我一刻都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要去见万岁爷……去见万岁爷……” 李贵人挣扎之下力气极大,婉襄都差点没有拦住她。 她已经站在地上,一抬头恰好望见正朝里间走来的雍正,顷刻之间就吓得跪下去。 “万岁爷……嫔妾……嫔妾……” 雍正只望向婉襄,“怎么了?” 婉襄也站起来行礼,“李贵人觉得如今的梧桐院鬼影重重,不敢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因此想要同嫔妾一起暂且住在万字房中。” 先保全李贵人这重要的人证。 李贵人抬头看了婉襄一眼,也反应过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求万岁爷开恩……” 雍正不喜欢这样无序,但也是无可奈何。 “既是如此,便着人收拾屋子吧。” 他望着李贵人憔悴的模样,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小顺子,你留下来帮李贵人打点行装,而后在万字房中寻一间合适的屋子。” “太晚了,朕觉得有些累了。婉襄,你先随朕回去吧。” 今夜没有月色,他们坐着轿辇回去,一前一后,并没有同彼此谈话。雍正心里大约很烦躁。 等回到万字房中,获萤已经久等了。 “回禀万岁爷,贵人,今夜小公主房中的一只五彩耕织图瓶碎了。” 原来是这样。,. 146. 提防 “朕自然会让她畏惧,浇灭她所有…… 婉襄坐在如意床上,轻轻地拍着嘉祥,希望她能睡得再熟一些。 不满一岁的婴儿不知世事,根本不知道这个夜晚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她赶到莲花馆,将她带回万字房中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她的脖颈,把脸埋在她怀里睡。 听见那个瓷瓶被打碎的消息,婉襄自己也才终于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背后的那个人不仅仅是要借李贵人中毒之事引出熹贵妃安排宫人刺激皇后的轨迹,原来也是想趁着她和雍正都离开万字房,这附近把守是侍卫减少的机会,用瓷瓶落地的巨大声响将小婴儿惊死,或者惊病。 “心思太歹毒了。” 婉襄望着嘉祥安宁的睡颜,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嘉祥究竟是犯了她的什么忌讳,她要用这样的方式将她害死。” 今夜后半夜下了雨,观白日天气也早知道。所以获萤将嘉祥房中的窗户都关得很紧,不可能有风。 那只瓷瓶又十分重,因为嘉祥喜欢鲜艳的颜色而放在桌子里侧,根本就不可能被风吹落。 万字房中也更不会有老鼠之流的动物,分明是有人闯了进去。 又因为月色太昏暗,没有看清摇篮之中空空如也,以为将这件事做完就无事了。 “若是……若是嘉祥今夜当真在自己房中休息,若是……” 正月十五元宵,百姓们还是燃放了一些烟花的。 宫中的嫔妃们都在御花园中远远观看,而嘉祥一直为烟花声所惊,哭闹不止。 她就是很害怕巨响,她真的会生病的。 “朕不会允许的,朕一定会彻查今夜之事,不会让贼人逍遥法外。” 可是在碎裂开来的那只瓷瓶面前,哪怕是雍正,哪怕是天下至尊的保证,根本也是无力的。 婉襄低下头,在嘉祥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这孩子和她的阿玛一样畏热,睡在这如意床上,身边没有冰山,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都弄湿了。 她取了蒲扇来,轻轻地为嘉祥扇着风。 小顺子忽而进来,“回禀万岁爷,刘贵人,李贵人那边已经安稳歇下了。” 婉襄此时根本就不关心。 等到小顺子又出去,她才重新开了口,“四哥知道,乌尤塔进宫给我送这只莲花簪的时候,还同我说了什么吗?” 原本并不打算在事情还没有完全明朗的时候就告诉雍正的。 可是她今年又要怀孕,就算历史上的弘曕的确出生了,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乌尤塔说,因为孝敬皇后娘娘病重,没法多思操劳,所以身边侍奉的人都约定好了,不将和惠公主病重这件事告知娘娘。” “可有人说这件事,甚至还是在皇后娘娘能听见声音的窗下说的,那些人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受人指使。皇后都已经病成那样了,还有人不肯放过她……” 而后再联系今夜里李贵人出的事,“那一日恰好李贵人去探望皇后,听见了这些闲话。” “她平素里是不留心的,不知道娘娘不清楚公主病重的消息,以为只是宫人们嚼舌根。” “结果在娘娘的葬礼上,和惠公主晕倒,郭贵人和海常在谈起娘娘生前之事,说娘娘之前并不知道公主病重,李贵人便上前询问。” “周围有许多人,不知道都有谁听见了,而后十月里,熹贵妃娘娘便将瑰琦放到了李贵人身旁,监视她,不许她随意向人透露她在春晖堂里听见的那些话。” 婉襄原本是想要从长计议的,但今夜嘉祥的这件事让她没法理智,她只希望那些人都尽快地得到惩罚,或者尽快地被囚禁,动弹不得,什么都好。 “皇后告诉朕了。”雍正低着头,安静地凝视着嘉祥。 而这句话更在婉襄意料之外。 “她同朕见的最后一面,告诉朕这件事了。她甚至也知道大约是熹贵妃所为,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做这个皇后了。” 而雍正没有任何举措,就当作自己不知道。 这不是他的性格。 “皇后苦苦哀求朕,不要将这件事揭发,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对熹贵妃做什么。” “熹贵妃毕竟是未来皇帝之母,是母仪天下的太后,皇后甚至也感激熹贵妃,至少让她知道了那时和惠的真实身体情况。” “但……她也希望朕往后不要将熹贵妃立为皇后,这般心思恶毒之人,不足以正位中宫,否则将为六宫之祸害。” “必须要让天下人知道,熹贵妃能成为圣母皇太后,唯一的功绩是她为大清诞下了一位天子,而非她品德出众,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雍正沉默了片刻,会想起那一日,似乎有无尽的痛苦。 “这些,朕都已经答应过了。” “可现在分明有人想要让您知道这件事,想要让您惩戒熹贵妃,已经有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了。” 若是这件事当真被叫穿了,雍正就不得不惩罚熹贵妃了。 最为得利的当然是宁嫔。 宁嫔的嫌疑从一开始就是洗不脱的。 “李贵人作证,今夜她喝安神汤所用的药碗,并不是瑰琦手中的那一只。既是如此,想必是有人骗了瑰琦出去,又伪造了她自/杀的假象。” “四哥以为,着人去查各处是否有人私藏马钱子,能够有结果么?” 在离开梧桐院之前雍正下令让苏培盛领着人往各处搜寻这种毒药。 没有着宁嫔,也没有着熹贵妃,着苏培盛,其实还是有偏颇。 “人生在世,凡是做过的事情就都会有行迹。若是太医院的药材没有少,那就查各处门户,若是各处门户也查不到,那就查众人的药方。” “即便是当真查不到,梧桐院里加上李贵人这么多人,一一严刑拷问,朕不信什么都查不出来。” 他的心在于天下经纬,后宫妇人之心,这些鬼蜮伎俩,当真未必擅长。 可惜婉襄自己所知的一切,也都是不足以指正宁嫔的。 “四哥,我觉得很累。” 雍正握住了婉襄给嘉祥打扇的手,“开始下雨了,窗子略开着些,她不会那样热了。” 而后他引导着她站起来,朝着窗户走过去,看着黑夜里,始终不曾停下的大雨。 他从背后抱着她:“现在一切都还只是猜测而已,哪怕是孝敬皇后生前所言之事,也是些无证之言,朕之所以深信,仅仅是因为她将死而已。” “朕虽应允孝敬皇后不惩罚,但并不是什么都不做。明日朕就会将熹贵妃召过来,让她同朕说实话。” 婉襄的声音在雨夜之中有些闷闷的,“若是确认了这件事,四哥会怎样做呢?” 他常常拿出他那块“为君难”的印玺把玩,可人都只能看见自己的困境。 在后宫之中做他的妃子,又如何容易呢? “朕自然会让她畏惧,浇灭她所有的希望,令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心思。”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她心中的寒意都释放出去。 他抱着她的手越加用了力,像是在帮助她。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与她们为难的。” 可她们总是为难她。 婉襄很快自嘲地笑了笑:“若是宁嫔娘娘听了这话,只怕以为我是蓄意挑衅。哪有人占尽了便宜,还要出来装大度的,未免太不知耻。” “这才是第一夜,婉襄,事情才刚刚发生。” 他提醒她,“也许这件事的结果并不会这么糟糕,真相将大白于天下,犯了错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也许明日就会有结果。” 婉襄从来没法这么乐观。 雨水在不停地落下,把世间的一切都打湿,或许也冲刷去了很多痕迹。 “嘉祥出生的时候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夏天,但是她出生的那一日,恰好是晴天。” “那时她都不分白天黑夜,只是在雷雨夜的时候会睡得格外地不安稳。” “本来以为,越是年纪又小的孩子越是容易夭折,可她长大一些了,又有人看不惯她可爱,看不惯她得四哥喜爱,想要下手害她。” 古往今来,借子邀宠的嫔妃数不胜数。既然嘉祥能增加婉襄的威势,那么就值得被除掉。 “去岁孝敬皇后曾经嘱咐我,让我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孩子,不要像她的弘晖那样……” “四哥,是有人害了弘晖么?” 她必须要把“有人要害嘉祥”性命这个想法牢牢地根植在他脑海里,这样,他所做的事,才能让其他人畏惧,嘉祥才会安全。 “没人害得了嘉祥,即便这个人今夜布了一个这样精密的局,照样不能得逞。” 雍正没有回答她关于弘晖的问题。 可是她不能拿嘉祥的性命去赌幸运。 “往后凡是嘉祥所在之处,皆增加侍卫人数。” “她身边的人除却获萤,也全都换掉一批。所有入口的食物都要她身边最为近身的乳娘,在获萤的监视下尝一尝,而后再给她吃。” 可即便是这样也并不能让婉襄,让一个母亲完全满意。 这世上的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她在雍正这里求不到答案,或许可以去问问裕妃。,. 147. 梯子 “实则万岁爷喜欢你,你做什么,…… “先用李贵人之事引你入港,却又不杀李贵人。这就说明布局之人,并不在乎,甚至巴不得有人知道熹贵妃令两个宫女到皇后耳边吹风的事。” “同时又借着你谕万岁爷离开的契机,砸了那花瓶,想要惊死嘉祥。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调虎离山。” 畅音阁戏台之上,小戏子们认真地唱着戏,咿咿呀呀,将裕妃的声音全盖了过去,也就只有坐在她身旁的婉襄能够听清而已。 “这样的好谋算,还能有谁,无非就是那一位罢了。” “熹贵妃自己心存不轨,被万岁爷惩罚,削减了身边的宫人数量,那是她自己自作孽。但对小孩子下手,当真是过于狠毒了。” 婉襄看着裕妃拿起一站红枣枸杞茶饮了一口,即便是夏日里,她也不吃冰的食物,只仍然喝这些养生的茶。 “万岁爷着人查了几日,也没有能够找到私藏马钱子之人。李贵人如今还住在万字房中,也不知还会不会有人下手害她。” 裕妃轻嗤了一声,“人是被马钱子毒死的,可谁藏了马钱子,当真那样重要么?” 栽赃陷害,是宫中最低级,也是人人都会的手段。 “至于李贵人,她就只是过河的梯子。如今河都过了,谁还管那梯子是被水冲了,被人拆了烧火?” “别说是万字房和梧桐院,便是将她丢在大街上,也没人要害她,甚至没人会多看她一眼。” 这时候获萤抱着哭泣不止的嘉祥走过来,她一看见婉襄,便伸手要婉襄抱。 婉襄心里心疼,连忙将她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哄着,又让她看台上脸涂得五颜六色的戏子。 哄了好半日,她才终于安静下来。 “自从换了乳娘,身边都是陌生人,嘉祥就总是不安宁,好像变得格外依恋我了。这几日总是哭,哭得我心都碎了。” 裕妃伸手摸了摸嘉祥的头发,她像是不满意,又扁了嘴,像是要哭起来。 婉襄连忙转过身去,让嘉祥不能再看见裕妃,轻轻哼歌哄了她一阵。 “从前见到裕妃娘娘只是笑,如今除了嫔妾、万岁爷还有获萤,谁想抱她,甚至碰她她都不让,连一向最喜欢的永琏她都不亲近了。” “裕妃娘娘别见怪。” 裕妃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也没什么,小孩子总依恋父母。” “在她们眼中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只知道日日围着她的人都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便是永瑛,在紫禁城中的时候不方便,一阵子不进宫,也时常忘了本宫这个玛嬷呢,更何况是嘉祥。” 她把那一盏红枣枸杞茶饮尽了,随手递给了一旁的宫女。 “所以眼下嫔妾便几乎所有地方都不能去,去哪都得带着她。万岁爷平日里毕竟太忙了,总不能让他一面见着大臣,一面带着嘉祥。” 裕妃倒似乎也挺喜欢嘉祥,宫女们递过来消暑的酥酪,她就尝试着舀了一勺,逗着嘉祥吃。 有东西吃的时候嘉祥倒是又不害怕她了,攀着婉襄的手臂,拼命地探出身体,长大了嘴巴要吃裕妃递过来的酥酪。 “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裕妃一下子喜笑颜开,一面舀着酥酪,一面向婉襄道:“小孩子还是要多吃些牛羊/奶做成的东西,永瑛喜欢吃这些,他的身体就比差不多时候出生的兰牙迭更壮实。” “不过嘉祥倒也长得不错,只是此时还不会说话?” 嘉祥到现在也只会喊“阿玛”和“额娘”,也不知是当真不会说,还是不愿说。 婉襄宁肯她在外人眼中笨些,“不比永瑛和兰牙迭聪明,我也只盼着她健康罢了。” 裕妃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嘉祥一味地想多吃些酥酪,直往裕妃怀里拱。 婉襄瞧着那酥酪的分量也不多,且并不是冰的,便由得她去了。 裕妃一面继续喂嘉祥吃酥酪,一面笑着嗔她:“一碗酥酪就不要你额娘了?知道的知道你是万岁爷的小公主,若不知道,以为哪里跑来的野丫头呢,你额娘也把你打扮得太朴素了。” 夏日里,嘉祥畏热,又是女孩子,不能像男孩子一样随便。 婉襄就仿照着现代婴儿,用洗了十数次的细棉布做了爬爬服。 上面也没有什么绣花之类的,的确不像个公主。 “如今的年纪长得快,用再好的布料做衣服,很快也穿不上了。我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也用不惯那些奢侈东西,刚好嘉祥也很喜欢。” 裕妃便不轻不重地刺了婉襄一句,“哎呀,真该让白巴月听一听你这万岁爷面前的红人都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让我们也讨一讨万岁爷的好。” 而后这句话其实也是在教婉襄做事。 “无论你是什么出身,你如今都是万岁爷的妃子,是公主的圣母。满人祖上再是不讲究,如今入关了,便不喜欢旁人提他们从前落魄的时候。” “如今也就罢了,公主毕竟是公主,不仅仅是你的孩子,你可不能委屈她。” 这倒的确是婉襄从前没有想过的事。 她受教:“多谢裕妃娘娘教导,嫔妾明白了。” 裕妃又笑了笑,“不过也只是本宫的一点拙见,实则万岁爷喜欢你,你做什么,便都是对的。” 她虽然笑着,婉襄却觉得自己从她眼中读出了落寞。 台上的戏已经唱完了,教习又恭恭敬敬地捧着戏单子给裕妃点。 她没有接过来,只向教习道:“万岁爷不似康熙爷那样喜欢听戏,如今后宫里妃子也少了,但……中间一段唱词,嗓子全是白的,这叫人怎生听?” “姚教习当多多上心些才是,否则的话,本宫看这同乐园中的戏台,也满可以拆了。” 婉襄倒是听不出来什么白不白的,也是裕妃会享受。 那教习连忙同裕妃赔不是,裕妃待她们倒也不是当真刻薄,说过一句也就算了。 只仍抱着嘉祥不肯松手。 哄着她:“我们嘉祥最喜欢这园子的哪一处呀,裕娘娘带你去玩,好不好?” 婉襄原本就没有同她说完话,此时去哪里也都无所谓。 正要回答金鱼池,就听见嘉祥中气十足地道:“鱼!” “哎呦,这一声简直威武地像梁山好汉。” 裕妃这样一形容,大家不免都笑起来,一行人于是向着金鱼池走去。 裕妃到底多年养尊处优,坐着时还好,一面走路一面要抱着嘉祥这样的一个小胖墩未免吃力,便仍旧由获萤抱着走在前头。 “宫中这些人的药方里,只有安贵人的药里有这一味马钱子。娘娘和她同宫居住,不知她得的是什么病,又以为她如何?” 雍正按照他的步骤查过了。 “早年间仗着有个好爹骄横恣意,空有皮囊,没有脑子。早年间攀上齐妃这棵朽木,为弘时说话,结果惹怒了万岁爷,从此一蹶不振。” 实在是很直接,又很糟糕的评价。 “她和宁嫔事同一批入宫的,人家都协理六宫了,她还是个贵人……诶?你为什么还是个贵人?当时大家都猜测,你生下了嘉祥,至少也是个嫔。” “若用那些场面话来搪塞娘娘,未免有些恶心了。但事实很简单,无非是‘树大招风’这四个字而已。” 也因为不符合历史。 “所以说,在这个宫里生存,好看的皮囊不过是次要条件,最重要的是聪明。” “安贵人雍正七年被熹贵妃禁足之后,便意志消沉,每日在自己宫里胡吃海喝,把自己吃成了这样。” “雍正八年年末,在绛雪轩中面了一次圣,回来之后便每日折腾着请太医,看病开方,她吃的药都是散结消肿的。” 只不过安贵人大约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年多过去了,她没能像她所期望的那样瘦下来。 “若真是安贵人下毒,她只会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跑到李贵人面前来,强逼着她喝下那碗毒药,而后在自作聪明地抹去痕迹,留下错漏百出的场面,决计不可能让我们花上哪怕半刻的心思来抓凶手。” “怀疑是安贵人做这件事,当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那会不会是有人自圆明园外夹带这些毒物进来呢?” 这样的事,婉襄一下子想到了那常在。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但这样做,需要的就是很多精力与算计了。” “要么这个人十分了解宫人们的需求,要么这个人位高权重到什么事都能做成……” 走在前面的桃实忽而转过头来,“今日金鱼池边好热闹啊,娘娘们看见了么,他们像是在打捞什么东西。” 婉襄和裕妃同时抬起头来,果然见平日里人不多的光风霁月敞榭之中围满了人。 “似乎郭贵人和海常在也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越走越近,发现金鱼池中有不少锦鲤都翻了肚白,漂浮在水面上,显然是死了一阵子了。 可是数量太多了,并不正常。 等到她们终于走到敞榭之中的时候,人群忽而躁动起来,“捞上来了!捞上来了!快拆开看看这是什么!”,. 148. 中毒 “朕立誓此生不复立皇后,使众嫔…… “嫔妾和海常在只是结伴出门散心,偶然散到了金鱼池附近。恰好见两个小太监站在光风霁月敞榭之中不知议论着什么,一时好奇便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海常在在雍正面前寡言起来,便一直都是郭贵人回答雍正的问话。 “谁知我们走过去,便发觉金鱼池中的鱼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好些,那两个小太监就是在金鱼池里当差的,也说几年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正好嫔妾身边的闻莺随口说了句,‘或者是有人丢了什么不该丢的东西下去,将这些鱼毒死了。’” “嫔妾想着觉得有理,便让人取了捞网来,试着在死鱼最多的地方捞了一会儿。而后……而后就……” 而后就捞上来一包药渣,里面含有大量的马钱子。 裕妃当机立断,立刻就先将郭贵人和海常在一同扣下了,着人带了这包药渣到太医院去,又让刘裕铎赶着到雍正面前来回话。 郭贵人今日穿着一件杏黄色万字葵花纹氅衣,钿子上用黄玉料石做成的葵花纹结子装饰,整体和谐,使得她整个人的精神与容貌都好了不少,叫旁人看着亦十分舒服。 海常在这时也开了口,“嫔妾与郭姐姐的确都只是路过金鱼池,在金鱼池当差的那两个小太监皆可以为嫔妾等作证。” “嫔妾生长于江南水乡之中,从小没有少和鱼虾打交道。知道这些鱼不会无缘无故死去,定然是有人投毒作怪,请万岁爷明察。” 婉襄很少和郭贵人以及海常在见面,但今日看来,她们二人都有很大的改变。 海常在说的话不长也不短,但望着雍正时眼神始终清明,再没有摇头晃脑,眼神乱飞之事,这无疑也增加了她这些话的可信度。 裕妃也向来是护着她们的,“若当真是你们做的这件事,又何必自己揭发,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依本宫看来,这怕是有人做贼心虚,想要销毁证据。偏偏又出昏招,殃及池鱼。只等着刘大人检验这些药渣,看看能不能关联上宫中的某个人,看看到底是谁的药方罢了。” 婉襄心里其实已经有计较了。 这应当不是李贵人的安神方,恐怕和安贵人脱不了干系。 安贵人来到圆明园,和宁嫔一起住在杏花村里。 杏花村就在金鱼池以北,是一处最近的水泽。 恰好刘裕铎从勤政亲贤殿偏殿里匆匆走过来,想是已经查验完毕了。 果不其然,“回禀万岁爷,臣已经查验过这些药渣,并与太医院近来开具的药方对比过,这张方子应当是安贵人的消肿止痛方。” 也不能怪婉襄怀疑安贵人。李贵人提及的,眼神奇怪的人中有她,服用含马钱子药材的人也有她,就连住得离金鱼池近的都有她。 雍正的脸色黑沉地难看,这件事牵扯到越来越多的人了。 “传安贵人过来。” 他的话音刚落,婉襄便听见了宁嫔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果然见宁嫔带着晴蒲,表情严肃地朝着勤政亲贤殿走来。 她没有等通传,直接走到雍正面前,“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宁嫔说话时候的语气难得地染上了一点急躁,像是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般。 这感觉令婉襄不安。 “宁嫔?”雍正直起了身体,“你此时过来,是有什么事要禀告么?” “启禀万岁爷,今日午后安贵人喝了药后照常歇下,半个时辰之前忽而剧吐不止,而后口吐鲜血。” “嫔妾为她请了李太医过去治疗,太医说她中的也是马钱子之毒,几次灌下催吐之药都无果,她此时……她此时恐怕已经……您要过去见安贵人最后一面么?” “什么?” 雍正霍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将自己手边的一只粉彩竹节杯摔在了地上。 那只杯子碎裂在他愤怒的声音里:“又是马钱子,朕的后宫都快要被这东西祸害完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办的事?” “今日有人毒害后妃,是否明日便要在朕的茶水里下毒了?” “请万岁爷息怒。” 殿中众人一下子都跪下去,这也是婉襄第一次见雍正对嫔妃发这样大的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谁都不能幸免。 不过,婉襄的反应和雍正是不同的。 她清楚地记得,安贵人长寿,一直活到了乾隆十四年。 怎么会…… 雍正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这一刻的怒气,“给朕查!都给朕查明白了!朕就不信了,登极已有十年,到如今还有这样多的人不服朕,要在暗地里用这些伎俩互相残杀。” “宁嫔,你同熹贵妃一起去查。若是查不出所以然来,什么贵妃,什么嫔,你们都不必在这位置上呆着,听清楚了吗?” “万岁爷容禀!” 婉襄不必回过头去,也知道是熹贵妃来了。 后宫之中的事总是这样一波折,有时候比前朝的事还要更复杂。 熹贵妃脚步匆匆地进了勤政亲贤殿,她又恢复了她往日的雷厉风行。 就算是雍正发怒,她也是跪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启禀万岁爷,臣妾在牡丹台中听闻安贵人中毒之事,即刻便想到应当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因此很快赶到了杏花村里。” 她回过头去,斜睨了她后方的宁嫔一眼,“宁嫔也太着急了些,人都还没有咽气,你就已经来万岁爷这勤政亲贤殿报信了。” “万岁爷,李太医已经救下了安贵人性命,您可以不必过于担心。但……臣妾亦在安贵人房中发现了这样的一封绝笔信,请您过目。” 那图很快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将那封信奉给了雍正。 雍正展信详读,殿中众人仍旧跪着,也都忍不住抬头,仔细观察雍正的神情。 实际上只有愤怒和荒唐而已,他眉间的青筋都在隐隐地跳动着。 他的第一个问题问的是熹贵妃:“这封信,你看过了么?” 熹贵妃凛然无惧,“臣妾自然是看过的,否则如何知道这是一封遗书?不过这上面的内容臣妾一字未改,臣妾的宫女不足信,安贵人身边的宫女都可以为臣妾作证。” “好,好。” 雍正冷笑起来,“欺君之罪,当如何惩处?” 他并没有在问具体的某一个人,殿中人不寒而栗,却也仍旧齐齐回答,“当诛九族。” 雍正轻巧地将这张重逾千斤的纸丢了出去,“很好,朕的后宫之中有值得诛九族之人,朕一定会将她揪出来的。” “刘裕铎,你如今虽没有见过安贵人,但,李奇声诊断安贵人所中之毒为马钱子。” “马钱子之毒性究竟如何,只要及时催吐,便可以免于遭难么?” 刘裕铎立刻道:“回禀万岁爷,中草药之毒性如何,讨论之时不能缺少用量。” “譬如上一次李贵人能够及时脱险,是因为她饮下的毒药本就不多。而那位死去的宫女应当和李贵人喝的是同一碗药,她们身量差不多,一个多一个少,最终导致了不同的结果。” “其实马钱子为剧毒,若是用量足够,是定然可以将人或是牲畜毒死的。” “但……假设今日从金鱼池中捞上来的这些药渣为安贵人所用,那么这些马钱子,还是不足以将安贵人毒死的。毕竟……毕竟安贵人体型壮硕,非一般女子可比。” 说得简单一些,不过就是毒死一匹马和一只鸡,用的药量一定是不同的。 太医学者们总喜欢把简单的话说得复杂,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听众究竟是个什么水平。 “原是如此。若非下药之人计算失误,今日之事只怕就要终结在安贵人身上,令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了。” 虽然还不知道那封遗书上具体写了些什么,但一个不想死的人,也没想过死,更没想过畏罪自杀的人,是肯定不会提前写下遗书的。 殿中人大约都听得懂。 婉襄忍不住望了宁嫔一眼,她的位置只能看见宁嫔的侧颜,她此刻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雍正的目光在熹贵妃与宁嫔身上反复交替,最终落在熹贵妃身上。 “熹贵妃。” 他只是唤了她一声,也让素来淡定的熹贵妃在此刻微微地抖了抖。 “臣妾在。” “孝敬皇后弥留之际,你曾经吩咐春晖堂的两个宫女,故意将和硕和惠公主病重的消息透露给了她,你已经在朕面前承认过这件事,如今朕再问你一次,事也不是?” “皇上……”熹贵妃猛然抬起头,在这片刻之间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 “皇上……”她再唤他一声,话语之中满是哀求。 雍正眼中没有半点怜惜之意,“是也不是?” 熹贵妃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是。” “如此无德无行,不敬主母之人,是否不足以触及后位,母仪天下?” 婉襄不知道熹贵妃是用怎样的心情应下这一声“是”的。 她不忍再看熹贵妃,不忍看着一个人几十年来的梦想碎在一瞬间,收回目光时,她不经意间又望见宁嫔。 她也没有在她脸上看见笑意,或许是提前预知了雍正接下来要说的话。 雍正的目光不再落在熹贵妃身上,而是平等地看向她们所有人。 “朕早已逾知天命之年,与故孝敬皇后结缡四十余载,相濡以沫,鹣鲽情深。今皇后崩逝,朕已心灰意冷,立誓此生不复立皇后,使众嫔妃知之。” 宁嫔无力地跌坐下去。 苏培盛在这时走进殿中,“回万岁爷,杏花村那边来报,安贵人醒了。” 雍正当即做了决定,“摆驾杏花村!”,. 149. 来历 “她们在讨论继后人选……“…… 这已经不是婉襄第一次前往宁嫔的杏花村了,但也不过是第二次。 上一次婉襄还怀着嘉祥,与宁嫔对质,也是为了嘉祥。 今次又重演,却还没有到她和宁嫔亮出各自底牌的时候。 杏花村占地要比万字房更大,取“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之意境建造,望去不像是皇城别院的楼宇,而矮屋疏篱,纸窗木榻,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别庄。 周围的菜圃里依据时令种着许多瓜果,树上有樱桃、梅子、杏子,此外低矮之处还有茄子。 茄子吃法多样,荤素皆宜,煎炒烹炸样样都可,这段时日婉襄也没有少吃它。 这些菜蔬瓜果到底也不过是弄小巧,最令人啧啧称奇的,还是巧匠建筑成的土地祠,斋馆。 宁嫔住在正殿大殿,前后有抱厦的春雨轩,安贵人则住在西边的杏花春馆。 今年来圆明园的时节晚,并没有赶上“杏花香雨细如丝”的时节。 而安贵人所在的杏花春馆之中一片安静,婉襄跟在众人身后走了进去。 杏花春馆并不算太大,不过三间阔而已,雍正,熹贵妃、裕妃、宁嫔、婉襄再加上一大堆宫女太监,已经站得满满当当。 安贵人住在西里间里,雍正自己一个人朝着她走过去,在安贵人床榻前的绣墩上坐下来,而其他人亦在明间各自入座。 这房间是实在不大,即便是在明间里,也可以清晰地听见雍正和安贵人的谈话。 “安贵人……” 雍正的话音刚落,安贵人立刻便抓着他的手痛哭起来,“万岁爷,嫔妾差点就没有命见您了……” 她哭得实在悲怆,便是婉襄也不觉有些难过。 不管她从前做过什么事,在这件事上全然无辜,不应该被威胁性命。 雍正一时之间也没有再说话,等到她情绪稳定了一些,方才再次开了口,“今日给你下毒,与数日之前给李贵人下毒之人,朕都不会轻饶。” 这是承诺,而后才是问题,“你喝这药方有多久了,近来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事么?” 安贵人只是跋扈,如裕妃所言,其实并无多少城府。 想必平日做事也粗心大意,此时更是只知道害怕,脑子里一团浆糊,哪里还能想得起近来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候在一旁名为云母的宫女便上前一步,替她回答雍正的问话。 “贵人刚刚中了毒,身体虚弱,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此时还有些糊涂,请万岁爷恕罪。” “贵人用这张方子已经有两三个月里,其实大约五、六日之前,贵人就说觉着这味道好像有些变了,不似之前那样苦。” “当时贵人便着奴才询问过刘太医,太医说,即便是按着同一张药方抓的药,药材、分量都是对的,有时因药材的批次、产地不同,或是煎药时火候不佳,药汁的味道都可能会产生轻微的变化。” 刘裕铎上前来,佐证了这说法,“臣记得数日之前安贵人身边的云母姑娘的确来过一趟太医院,问了臣这个问题,臣也的确是这样回答的。” “其实当时若是云母姑娘将药渣一同带过来,臣查验一番,或许也能发现问题。” “马钱子味极苦,贵人既说是苦味少了些,说不得是五、六日之前煎的药里就已经少了这味药了。” 雍正借着问他:“从金鱼池中捞上来的那些药渣,你分辨过了么,差不多是安贵人几日的药量?” 刘裕铎很快回答:“大约三四日。这样数量的药材,足以毒死一个从前并未服食过马钱子相关药材,及身材也寻常的女子了。” 安贵人一日要吃三次这药,分量是慢慢增加的。 “安贵人之所以能有机会生还,除却剂量不对之外,也是因为她长期服用这样的药,以至于产生了对抗其毒性的能力。” 一半用来毒害李贵人,一半用来毒害安贵人。 事已至此,马钱子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便已经很清楚了。 裕妃冷笑了一声:“从前孝敬皇后娘娘在时,从未听闻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如今娘娘走了不过半年,便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这个人若是连嫔妃都敢毒害,收买一个煎药的宫女,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雍正没有接她的话:“苏培盛,速速着人去将杏花春馆之中所有的宫女、太监,可能经受安贵人药材之人都送到慎刑司去,朕要一一严加拷问,必要找到这个居心不轨之人。” 婉襄下意识地望向了宁嫔,而她看起来和熹贵妃一样,仍然沉浸在雍正最后在勤政亲贤殿里说的那些话里面。 “不复立皇后。” 所以宁嫔近来百般和熹贵妃做对,争的不是协理六宫之权,不是暂时的体面,而是后位么? 她只是一个失宠且无子的嫔啊。 在帝王身边多年,苏培盛当然不会连这点事也做不好,很快便带着人出去了。 而安贵人久不见天颜,仍然维持着从前得宠时的认知,竟也不顾这样多的嫔妃在场,抓着雍正的手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这些年她深夜的寂寞。 婉襄微微别开了脸,只能是求一个眼不见为净。 雍正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不耐烦,将他的手抽了出来,又将那封所谓的“遗书”递给安贵人看。 “安贵人,这可是你亲笔写就的?” 明眼人都知道不可能是,但如今既然不是死无对证,还是问一问安贵人更好。 安贵人接过来,袖口宽大,夏日单薄的衣料一下子滑落下来,露出莹白一段雪藕。 她大约还想同雍正柔情蜜意片刻,看清了“遗书”之上的内容,一下子花容失色。 “万岁爷!这绝不是嫔妾写的!嫔妾根本就没有罪,是为人下毒的,怎会提前写好这封遗书呢?” 宁嫔终于回过神来,“这倒是也未必,说不准安贵人是明知自己有罪,畏惧为万岁爷查起,所以伪造了这些证据,又给自己下毒,想要借此脱罪而已。” 她话音刚落,熹贵妃针尖便对上了麦芒。 “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够有勇气像宁嫔这样死谏的。更何况,是非黑白便是是非黑白,填上再多的人命,也扭转不过来。” 她说的是九子墨那一次,也就是她们之间的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 裕妃掩袖笑了笑,“熹贵妃娘娘说的是,都有勇气服下这马钱子了,还装什么装?更何况目的到底没有达成,嫔妃自戕又是大罪……” “都已经决定去死,不留证据了,却又留下遗书祸害自己的族人,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安贵人挣扎着要起来,望向宁嫔的方向,“宁嫔娘娘您……您……嫔妾向来不违逆您的意思,也就是来到圆明园中这一段时日恐怕叨扰了您……您也不至于要在万岁爷面前这样污蔑嫔妾吧!” “更何况……更何况嫔妾那一日之所以会看向李贵人,也并不是因为听见这封信里所写的,是因为她说来‘皇后娘娘不是知道和惠公主重病吗’这一句话,而是因为她们之前在讨论……“ 安贵人横了横心,“在讨论继后人选……“ “哦?” 安贵人此时当然还不知道雍正在勤政亲贤殿所说的那些话。 这话也引起了雍正的兴趣,人人都能听出他的嘲讽,“‘她们’是谁?又说了些什么?” 安贵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也是件得罪人的差事。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郭贵人和海常在认为裕妃娘娘膝下有皇子,德高望重,堪为继后人选。” 裕妃正在喝茶,闻言毫无形象地喷出了茶水,而后立刻郑重地跪下请罪。 “请万岁爷恕臣妾殿前失仪之罪。臣妾对您,对先皇后都是一片丹心,绝无半分觊觎后位之心,请万岁爷明察。” 她是最讨厌被卷进这些事情里的人,实在是无妄之灾。 安贵人也不喜欢裕妃,说都说了,很快无所顾忌地继续说下去,“李贵人认为熹贵妃娘娘协理六宫多年,才是最佳的继后人选。” “嫔妾与熹贵妃娘娘有私怨,这话让嫔妾不高兴,因此瞪了她一眼。” 她倒是十分坦诚率真,什么话都敢说。 这样的人平平安安活到了乾隆十四年,也是个奇迹。 “那时高常在和马常在也在附近,高常在没说话,马常在却说,她觉得刘贵人德才兼备,如今虽只有公主,未必没有来日。” 婉襄不由得微微皱了眉,正要跪下,雍正便回头望了她一眼。 “该说的话,朕都已经说过了。” 他们四目相对着,婉襄顷刻之间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安然地坐在原处。 “今日之事暂时到此为止,待到安贵人能挪动之时,和李贵人一起挪到九州清晏的天地一家春去居住。” “孝敬皇后刚刚崩逝,你们心中却全无一点悲痛之情,于丧仪之上妄加议论。人人罚俸半年,静处居室思过一月,不得随意出门走动。”,. 150. 鲥鱼 “那朕都给你留着。” “糖蒸茄,糖醋茄,香瓜茄,糟瓜茄,蒜茄,芥末茄,蝙蝠茄,鹌鹑茄……虽然茄子是四月太庙荐新的食材,祖宗们也在吃,但再换了花样也是茄子,也不必日日都吃吧。” 婉襄话音刚落,雍正便拿他还没有用过的象牙镶银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头,“祖宗的事,也是你可以随便议论的?” 小宫女们忙忙地为雍正换了筷子,而后便被他遣走。 嘉祥坐在婉襄为她特制的婴儿餐椅里,勤政亲贤殿中很快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嘉祥听不懂婉襄在和雍正说什么,只是看着雍正敲婉襄的头觉得好笑。 偏偏手短短,只能拿着银制的小勺子敲儿童用的餐盘,小脚丫子一晃一晃,十分可爱。 那餐盘也是婉襄绘了图,交给雍正,而后再交给内务府烧制出来的。 内务府总想着讨好主子们,小孩子用的餐盘也画了各种各样的图案,以至于每次嘉祥吃饭都被图案吸引,一点也不专心,婉襄改了几次方才好了。 二十二世纪小孩子们流行看的东西仍然是高科技背景下的超级英雄,婉襄凭着记忆画了一些,也让嘉祥感受一下未来孩子们的趣味。 不过,保管好这些餐盘,就变得尤其要紧了。 倘或是留下了一两个画着未来世界的东西,当真是文物,也要被当成赝品了,又或者产生一些其他的伦理、哲学问题,婉襄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 雍正从不会嫌弃嘉祥吵闹,反而问她:“你额娘被皇阿玛用筷子打了,你这么高兴?” 嘉祥又听不懂,只是望着雍正笑个不停,流下了口水来。 婉襄喜欢她喜欢到不得了,连忙用嘉祥的口水兜子把她的脸擦干净。 这时候她反而要躲,身子不停地往雍正身边靠,一面故意地发出一些笑声来,小手不停挥舞着,反像是在逗着婉襄玩。 雍正见这口水流得实在不像样子,便干脆抄了她的家,从另一侧拿起拿口水兜,将她的口水都擦掉了。 嘉祥懵了片刻,而后就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咧了嘴要哭,婉襄故意地板起脸来吓唬她:“假哭!” 之前嘉祥有乱丢东西的习惯,就是婉襄这样这样对她严厉才改过来的,因此若是婉襄板起脸,嘉祥还是会害怕的。 她又愣了愣,低下头去专心地瞧着她的盘子,不再理会婉襄与雍正了。 嘉祥下午才吃过点心,此刻并不饿的,让她坐在这里,其实也不过是气氛组而已。 虽则婉襄抱怨近来多茄子做成的菜,但御膳房的御厨手艺到底不错,她吃这道糖醋茄盒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尤其今日晚膳有一道清蒸鱼,味道绝佳。婉襄夹了一筷子,细心地挑了刺,喂了一点点嘉祥吃。 又问雍正:“这是什么鱼,味道当真鲜美。若似这般菜时常吃,那才不会腻呢。” 雍正也为她夹了一筷子,“就知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鱼。今年金鲤之贡,朕瞧着你并没吃多少,以为是不喜欢吃鱼了,让御膳房试着做了一道鲥鱼送来,倒也的确不错。” 难怪今年膳桌之上少见鱼虾,原来是他以为她不喜欢吃。 不过鲥鱼…… “我记得康熙年间,便已经罢鲥鱼之贡了。” 鲥鱼产于长江之中,多栖息于江苏南京、镇江一带。春夏之交为产卵期,它们会在春日溯游而上,夏日时洄游繁殖,季节性很强,因此成为历朝历代都珍贵的贡品。 这其中有尤其以镇江之金山,浙江之桐庐一带所产鲥鱼最为珍贵。 这样娇贵的鱼种,年年春夏桃花盛开时的第一网,都是要进贡给帝王的。 通常会分设水路与旱路,以冰船和快马两种交通方式来运送,还要在沿途设置冰窖、渔场等保证鲥鱼的新鲜。 从江苏镇江而至京师,凡三千里路,只允许运送者在二十二个时辰,也就是四十四个小时之内送到,实在是很了不起。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为这一点口腹之欲,马伤人死何足论,未免太过劳民伤财了。 “你说的对也不对,实际上从世祖在时,便已经下令罢鲥鱼之贡了。只是镇江一带的官员想要讨好世祖,没过多久便又恢复了。” 世祖即是顺治帝。 “凡是尝过鲥鱼之人,无有不赞其只因天上有的,但皇考即位之后仍然坚决地停止了鲥鱼贡。不过到皇考晚年……你也知道,又有官员行此投机取巧之事。” “直至朕登极之后方才全面禁止,因此如今京城中、皇城中的这些人,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鲥鱼了。” 王天下者食天下,但若为了这样的事罔顾民生,还算什么皇帝。 婉襄看着眼前这几乎已经被吃得差不多的鲥鱼,“那这……” 也不知她又造了多少罪过。 雍正笑起来:“放心吃吧,这次送来的鲥鱼不多,是朕着官船慢慢地带上京城来的,因此并不费事,也不如从前进贡的肥美。” 他们在说话,忽略了嘉祥,她有些不乐意,用力地敲着餐盘表示抗议。 雍正便又夹了一小筷鱼肉喂给她。 有了吃的,嘉祥就安静了。 “还剩下几条,朕着他们好好养着,待养得肥些,便小心地挑了刺,做成鱼肉丸子。过了周岁要正式开荤,朕要给朕的小公主最好的东西。” 他忽而又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做成鱼肉丸子未免浪费,朕瞧着她这样吃,似乎也吃得挺香的?”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给她吃什么她都觉得香,没见过世面的人是这样的。可一时给她吃了鲥鱼这样好的东西,怕是往后再给她吃什么鲤鱼肉鲫鱼汤的,她要觉得不好了。” “人生有两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这样好的东西若是做成鱼肉丸子未免太过浪费,也实在太费御厨功夫,还是不要这样劳民伤财了。” 雍正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好像只要这样望着她,也就已经有无限满足。 “那朕都给你留着。” 雍正又夹了一大筷子的鱼肉给婉襄,嘉祥眼睁睁看着,却吃不着,伸出小短手乱抓一通,急躁之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婉襄耐心地在碗里挑着刺,“告诉额娘,你要什么?” 她总得慢慢学会表达自己的意愿。 嘉祥误以为婉襄是想听她叫额娘,“额娘……额娘……” “你是要吃鱼。”婉襄低着头偷笑,一旁雍正也不甘示弱,“皇阿玛这里也有,你要阿玛的,还是额娘的?” 雍正的筷子离她更近些,嘉祥一下子就转投了雍正的阵营,讨好地唤着他:“阿……玛……玛……” 不知道为什么,对嘉祥而言,“额娘”两个字要比“阿玛”更容易。 雍正将那筷子鱼肉喂给了嘉祥,而后耐心地引导她:“皇阿玛,阿……玛……” 嘉祥吃到了一口,见他已经没有了,很会看人下菜碟,立刻就不理他,继续用她的小勺子敲着餐盘玩。 雍正十分无奈,一抬头恰好撞见婉襄的笑眼里,“四哥这样教她,她要以为她是您的‘皇阿玛’了。” “若不是没人为朕换筷子,你又要挨上一记。” 婉襄伸手摸了摸嘉祥的头,撒娇道:“这小丫头有个性地很,在这时也只知道凭本能行事。她见我见得多,见四哥见得少,喊‘阿玛’的时间也少,四哥可别跟我计较。” 其实雍正还是天天见她们母女的,只是嘉祥睡的时间仍然长,有时候雍正忙碌,嘉祥便也会连续几日见不到他。 “朕拿你们有什么办法呢?” 雍正佯装长叹一口气,“只盼着嘉祥将来别同你一样惹朕讨厌,一时不许朕做这个,一时又不许朕做那个的。” 他原本只想同婉襄开玩笑,一时之间却让婉襄想起他们根本还没有解决的丹药问题。 婉襄没有笑,他便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一日的分歧。 彼此沉默了片刻,恰好获萤端着一碗嘉祥几乎每日都要吃的鸡蛋羹进来,便暂时替他们解决了这麻烦。 嘉祥一看见获萤端着东西进来就躁动起来,也忘记了婉襄那还没有挑干净刺的鲥鱼,伸出手迫不及待地要获萤抱她,而后去后殿吃蛋羹了。 婉襄已经用好晚膳了,便陪着进去,留下雍正一个人命令宫女撤去膳桌,而后自去批阅奏章了。 “嘉祥总是吃得那样香甜,没有一点烦恼,真让人羡慕。” 获萤便笑着说:“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那时偏偏感觉不到,只能说很多事都是阴差阳错,事与愿违。” “贵人还在为李贵人和安贵人中毒之事,以及有人谋害公主之事烦恼吗?” “奴才其实也觉得很烦恼,但线索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就像今天这样。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庸人自扰。” “总之贵人懂得道理,珍惜当下便最好了。” 道理她当然是懂的,此刻也不是为那个她已经猜到的凶手烦恼。 珍惜当下……如何才算是珍惜当下呢……,. 151. 承诺 帝王之诺 嘉祥每日睡的早,但用完晚膳,也总要先和婉襄,和雍正玩一会儿,消消食再睡觉。 她此时还玩不了什么复杂的玩具,婉襄着匠人照着他小时候最心爱的一套玩具给她做了一套积木,各种形状都有,也用的是对人体完全无害的颜料,教她认形状和颜色。 康熙喜欢数学,诸皇子自然也学过,怡贤亲王的数学还是雍正亲自教的,他现在也很习惯婉襄会一些寻常女子不会、不懂的东西,因此婉襄在他面前教嘉祥,也是大大方方的。 “把三角形的积木递给额娘。” 嘉祥在玩玩具的时候喜欢和婉襄互动,听话地把一块红色的三角形积木递给婉襄。 婉襄接过来,笑着夸奖她:“我们嘉祥真聪明,嘉祥在搭什么呢?” 聪明归聪明,就是不爱说话,她只是望着婉襄笑了笑,而后又倾着身体把婉襄手里的那块积木拿回来,放在她刚刚叠好的方块上。 婉襄低下头去,用她的视角去看,“嘉祥搭了一座小房子,大家都可以住在里面,对吗?” 也不知嘉祥到底听懂没有,总之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忽而又伸出手去,把整座“房子”都推倒了。 她常常这样做,有时候也会搭出一些婉襄没见过,也没教过的东西,很快又推倒重建,乐此不疲。 这是一个培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过程。 今日雍正似乎很忙碌,也的确是应该的,毕竟白日都被牵连在后宫的漩涡之中。 嘉祥戌时就要睡觉,玩累了躲到婉襄怀里。 她要先在勤政亲贤殿的后殿中睡,而后跟着婉襄他们回到万字房里。 一片黑暗之中婉襄抬头看着那块“为君难”的匾额,莫名地叹了口气。 “圆明园中官兵,应广其升迁之路。朕打算令果亲王等商议圆明园官兵增补之处,如何增补。” 果亲王是雍正的第十七个兄弟,名为允礼。 年纪和雍正差的多,不过雍正登基不久,就给了他郡王爵位。 而后又因为人直朴谨慎,品行甚佳,办理理藩院及三旗事务有功,而晋封为亲王。 更重要的是,果亲王没有子嗣,雍正的第六子,也是他和婉襄之间的那个孩子,将会被乾隆过继给他为嗣。 “这样很好。若是无有升迁之路,天长日久,官兵们不能锐意进取,难免生惫懒之心。” 雍正忙于政务,婉襄哄完了嘉祥,也不是没有事做。 他望了她一眼,“怎么想起来补这只五彩耕织图瓶的?” 是嘉祥房中为贼人碎掉的那一只。 “这只五彩耕织图瓶是嘉祥心爱之物,如若不然,也不会放在她的寝室里了。我还是想将它修补好。” 虽然不会再给嘉祥了。她自有别的用处。 “四哥先专心批阅奏章吧,今日大约要很晚了。我还有很多话想和四哥说。” 他却反而停下笔,“你这样一说,朕如何还能有心思批阅奏章?不若说完了话,你同嘉祥早些休息,而后朕自己一个人将这些事做完。” 婉襄不置可否,雍正便想法子套她的话。 “今日旁的事先不提,郭贵人和海常在倒好似变化不小。郭贵人从前的品味……身上颜色总多到朕眼睛疼。” “而海常在说话举止总是矫揉造作,那眼睛眨的,朕都替她累得慌。如今倒是都改了。” 他评价的是其他妃子,婉襄哪里能插话,便低着头清理瓷瓶上的裂缝,没有回应他。 雍正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坐下,而后歪着头,像看嘉祥一样看着婉襄,“吃醋了?” 婉襄当然没有,但她心里也莫名地生起火来,她烦躁的仍是晚膳时他最后的那句话。 “她们都是四哥的妃子,我怎能不让四哥看呢?” 更何况还是她自己教她们改去这些习惯的。 雍正便坐直了,神色也淡下去,“朕倒是也没有要注意她们的意思,只是你也跟朕在一起这样久了,朕却从未见你吃过朕的醋。”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有时候还当真不一样。 婉襄见他一脸抑郁不乐,心里反而莫名松快了些,“四哥待别人从没有待我这样好,我又为什么要吃其他人的醋?” “她们都是四哥的妃子,原本……” 都应该轮流侍寝的。 “我的存在已经剥夺了她们的权利与义务,这时候还要吃醋,还要逼着四哥对她们更差,岂不是太没有心了么?” 雍正长叹了一口气,“朕若能与你早些相逢,也许……” 有太多的“也许”。 “四哥有没有想过将她们遣散呢?许多妃嫔还是有娘家的。” 尽管她知道他不会的,这想法太惊世骇俗了。 就算是清末,文绣想要和溥仪离婚都是如此艰难,更何况是如今。 “登极之后,丧期过去,她们日日都找各种由头到朕面前晃悠的时候,朕还真想过。” 婉襄此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在你眼中,这是给她们自由,是为她们好,她们自己可能不是这样想的。” “若是朕当真将她们送回母族,即便朕再三强调她们无错,她们的家人,外人,都未必会这样想。” “皇家所出之妇,更无再蘸之理,否则朝堂之上那些汉人儒生的口水都能将朕淹没。”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婉襄。 “所以,在礼法允许的范围之内,四哥应当对她们更好。” “那你呢,婉襄?你的底线是什么?” “四哥问我的底线,是以此为基准,从此不越限度,还是……” 否则的话,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朕想要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应当已经不会冒犯你,冒犯你我之间的情意。” 他是个自信的,能力足以睥睨天下的君王。 “关怀是作为夫君应当给予的,赏赐、俸禄是作为帝王应当给予的。除此之外……” 即便她再爱他,一想到他也会像对待她一样对待旁人,也会不爱他。 “怎么就忽而说到了这里。” 尽管雍正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作为君王,应当赏罚分明。今日朕惩罚她们,若来日她们有做得好之处,朕当然也会奖赏。还有……” “婉襄,你又是如何想继后之事的呢?” 他今日在众人面前说自己不会再立皇后,虽然知道史实如此,可是他从没有同她透露过分毫这想法。 婉襄望着雍正的眼睛,诚恳地道:“我从没有想过。” 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做皇后。 大清的继后都没有什么好结果,顺治的孝惠章险些被废,康熙的孝昭仁被封为继后之后不过只活了一年,孝懿仁更是只活了一天,多少有些克妻的能力在身上。 雍正没有继后,乾隆的那位继后,著名的那拉氏,与乾隆断发决裂。 雍正选择不立继后才是对的,他的妃子之中无有人能担当地起这个位置,无论是熹贵妃、宁嫔,还是她自己,都有缺憾,都不完美。 “只要能和您如现在这样,岁岁常相见,我就已经满足了。” 不能奢求太多了。 而有一个问题,更值得讨论。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齐威王和齐宣王曾经多次派人寻找传闻之中的洞天福地,燕国的燕昭王也曾派人东渡大海前往海上仙山寻求仙药。” 不仅没有成功,到后来,连自己的国家都被灭了。 “到了一统六国的始皇帝嬴政,为求长生不老,派遣徐福带领五百童男童女,前往蓬莱仙道寻仙问药,他死时不过五十岁,还是春秋盛年。” “汉朝时最伟大的帝王,汉武帝亦热衷于求仙问鬼,多次为方士所骗,最终承认没有所谓仙人,遣散方士,停止求仙。” 她觉得她说的已经够多的了,雍正却忽而道:“汉代雍州有一仙人名为伯山甫,给自己外甥女吃了一粒仙药,一人一同得道飞升;唐贞元十年,有一女冠子名为谢自然,白昼升天成仙。” 婉襄未免不悦,“凡人飞升成仙的案例倒真是不少,但皇帝呢?” 雍正却丝毫不因婉襄反驳他的话而生气:“为帝王者,已经享尽人间富贵,还想要成仙,未免太过贪心。” “道乃宇宙之根本、万物之起源,修行的意义在于悟出世间真理,与成仙毫无关联。” “那四哥还……” “朕求仙访道,服食丹药本也不为成仙,无非想延年益寿而已。朕好像在很久之前就知道朕一定会遇见你,可朕还是走到距离你太远的地方了。” 他已经是秋天了,而她还在春日里。 她面上飞起的红霞,常常让他想到春日里氤氲成一片的桃花。 回望自己的人生,却发觉只剩下一片又一片落下的枯叶。 “所谓红铅,含真饼子一类的东西,朕从未服用过。长期服用的既济丹,其中也不过都是草药,若是你不相信,朕可以将方子拿给你。” “这丹药于朕而言有益无害,入口之物,刘裕铎当然是仔细审过的。” “若是你仍然不放心,朕可以承诺你,若是将来朕再服食新丹药,定然会事先告知于你,如何?” 帝王之诺。,. 152. 覆巢 “你就不想安心地,为万岁爷再添…… “不过一个宫女,竟然也敢跟额娘这样说话,当真是不知死活!” 接秀山房大殿之中,嘉祥和永瑛追逐嬉戏。 婉襄与裕妃,以及吴扎库氏围坐在一起品茗谈天,说起近来发生之事。 时近盛夏,圆明园中各处主子们都开始用冰,而宁嫔又以为大行皇后祈福为由,缩减了各处用冰的份例。 裕妃去岁便因为这件事十分不高兴,今年越加过分,着人去内务府索要,结果过来的却是宁嫔身边的晴蒲。 不仅不给裕妃本应有的冰块,甚至还抢白了她一通。 裕妃是不屑于同宫人争吵,她自有其他的法子整治宁嫔。吴扎库氏却为裕妃报不平,此时还在喋喋不休。 婉襄只当作没有听到,说起了另一件事。 “嘉祥身边的乳娘和嬷嬷都发回到了兆佳福晋的庄子上,福晋听闻此事,自然也将她们都好好审问了一番,如今已有结果。” 裕妃的眼睛注视着两个孩子,一面漫不经心道:“如何,可查出来有问题?” 熹贵妃因谋害孝敬皇后,又将瑰琦安插在李贵人身边之故,要在这件事上避嫌。 雍正又让宁嫔专心照顾安贵人,变相地不让她插手这件事,最终查明这件事真相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裕妃头上。 那一日她是在雍正面前表了忠心,没有争后位之意的。 也算是雍正相信她,给她的一个机会。 兆佳福晋有手段,那批乳娘和嬷嬷回到王府之后,她直接便将她们赶到了庄子里。 一句话也不同她们说,只将她们各自分开,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 一日三餐照常送,但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每一次有人吐露里些什么,所有人就都可以到院子里放一个时辰的风,而后再重新关回去,直到所有人都将自己不该做的事吐露干净为止。 大多数人互相检举,或是自陈己过,不过都是说一些贪吃偷懒之事,直到这个姓陈的嬷嬷受不住这种折磨,交代了事实经过。 “只有一个嬷嬷供出她回家探亲时有人找到她,许给她一千两银子,在嫔妾的鼻烟壶中掺进了麝香。这个人是谁,娘娘和福晋不妨猜一猜。” 永瑛一面跑,一面口齿不清地说着话,而嘉祥只是认真地追逐他,在外人面前,她似乎总是不喜欢开口。 吴扎库氏以手帕按了按脸上的香粉,“上一次宁嫔便用那洒扫启祥宫台阶宫女一家十几条人命来陷害过熹贵妃,这一次熹贵妃本就在局中,有错在先,想必在这件事上也免不得倒霉。” 婉襄拿起茶盏,轻轻地吹动着上面浮动的茶叶。 这便不是正确答案了。 裕妃短暂地收回目光,淡然道:“宁嫔既然谋害安贵人,要陷害她畏罪自杀,那这件事也顺理成章地可以栽赃给安贵人。” “也不是。” 婉襄干脆利落地回答。 她并不大喜欢喝绿茶,若是在这里喝得太多,晚上便该睡不着了。 嘉祥和永瑛都跑累了,扑到了各自的额娘怀中,婉襄一面给嘉祥擦着汗,一面道:“那乳娘说,给她钱财的那个人自称姓耿。” 裕妃就是姓耿的,嫔妃里也只有裕妃姓耿。 这条消息指向的是谁,不言自明。 “呵。” 婉襄从裕妃的冷笑之中听出了寒意。 “宁嫔当真是深谋远虑,害死一个安贵人还不算,还想着要陷害本宫。只可惜她算来算去,算不透圣心,根本没想到万岁爷会釜底抽薪,当众说出不复立皇后这种话。” 婉襄还想着要令裕妃办事,自然要安抚她。 “为这件事,兆佳福晋先给嫔妾送了一封信,而后准备亲自过来圆明园一趟,为防打草惊蛇,嫔妾已拦下了。” “不过万岁爷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同嫔妾一样,都是相信裕妃娘娘的。” “额娘服侍了万岁爷一辈子,难道万岁爷还能信宁嫔那个贱人的话不成?” 吴扎库氏性子急,从听见“姓耿”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好不容易有个空子,急急地咒骂了一句。 裕妃从来都是个明白人,此时瞪了吴扎库氏一眼,仍旧不疾不徐。 “万岁爷只是当真信任你罢了,也不知是哪一世的冤孽,既生宁嫔,又何必生你,闹得整个后宫不得安宁。” 这样的话,婉襄不会放在心上。若能让裕妃出出气,不值得什么。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与其互相埋怨,不如想一想如何解决。慎刑司中安贵人的那几个奴才都还没有吐口,裕妃娘娘一直在查问梧桐院中的人事,不知可有什么进展?” “若是什么进展都无,岂不是显得本宫太过无用,全不是宁嫔对手了?” 裕妃拈了一块莲子糕递给永瑛,他又在大殿中乱跑起来。嘉祥在婉襄怀中看着,也开始蠢蠢欲动。 “还请裕妃娘娘明言。” “本宫去岁协理六宫之时,就曾听闻有宫女柳眼梅腮,春心暗动,恋上了紫禁城中的侍卫——自然不是瑰琦,没有那样巧。” “但本宫查验瑰琦的遗物,倒也的确查到了一只显然是做给男子的荷包。上面绣的纹样,底下人认出来,乃是涧阁。” 涧阁是圆明园中的一处寺庙园林,乾隆年间名为慈云普护,位于九州清晏正北部,梧桐院以西,两景相连。 婉襄恍然大悟,“难怪娘娘忽而以失窃为由搜查了所有涧阁当值侍卫的寝居,如何,是找到线索了么?” 裕妃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这一点,宁嫔怕是比你更想知道。” 但她究竟没有在婉襄面前卖关子,“他们在一个名为方益的侍卫房中找到了一块女子所用的方帕,虽然没有绣名字,但上面绣的纹样乃是玫瑰花。” 瑰琦,玫瑰之瑰。 “这个方益也是个没种的,都不必本宫用刑,便将他和瑰琦之间的事全都招了。” “什么同乡之情都是虚的,男女私情才是真,最重要的是,在瑰琦遇害的那一夜,更早的时候,他们曾经见过面。” 这是很重要的讯息,能确定瑰琦究竟是否是无辜的。 “他说他和瑰琦通常一个月才见一次面,那一日恰好轮到瑰琦当值,于是她喂李贵人喝了安神汤,就同人换了班,从梧桐院中跑了出来,到涧阁与梧桐院相连的小树林中同他见面。” “说出来都是些秽乱宫闱的恶心事,也不知熹贵妃怎么识人不清到这个地步。” 原来在婉襄眼中无坚不摧的熹贵妃,也有许多可攻讦之处。 裕妃别过脸去,似乎是有些说不下去,“事后瑰琦同他说,今日你去见过李贵人,她觉得有些奇怪,要去熹贵妃那里报信,等着他先出树林,以免被人撞见。” “而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原本打算把那块手帕连通瑰琦其他的东西一同烧了或是丢了,又怕惹出像金鱼池那样的事,因此一直留着。” 若这样说的话,瑰琦似乎的确是无辜的,并不曾和宁嫔串联害人。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方益的话为真,除却再一次证明熹贵妃对李贵人施行的罪孽,与她管束之下的宫禁并不森严之外,没有其他的用处了。 “这些事牵连不到宁嫔。” “谁说牵连不到?” 裕妃的护甲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嘉祥身边的嬷嬷害人都能牵连到本宫,侍卫与宫女偷/情,这样大的事,总要有人负责才好。” 婉襄缓慢地开了口,“裕妃娘娘的意思,是要伪造证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何必这样惊讶。放心,本宫若是要打这张牌,自然会打得天衣无缝,绝不会被人看穿的。” 吴扎库氏同样面有隐忧,“额娘,这……您有十足的把握么?若是事不成,可不要牵连了您才是。” 她一面说,一面同婉襄打眼色,希望婉襄和她一起继续劝阻裕妃。 无中生有,栽赃陷害,本也是婉襄所不喜的。 她更希望能找出真正的证据来治宁嫔的罪,而不是通过这种手段。 “若只是为嘉祥身边的嬷嬷之事逞一时意气,嫔妾也觉得大可不必。既然能查出方益来,再查下去也许也能查到别人,娘娘……” “这一次她陷害本宫,有你为本宫兜底,那下一次呢?一次两次也罢了,若是常常牵涉到本宫,万岁爷总有一日会不信任本宫的。” “若不信任本宫……” 裕妃望向吴扎库氏,神情无比严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必须一击即中,使宁嫔知教训,绝不敢再向本宫伸手。” “刘贵人,你也要记得本宫今日的话。” 婉襄一时为裕妃此刻的气势所摄,纵然她从前对裕妃的评价那样高,可今日,她发觉她还是低看了她。 裕妃完全不愧于史书上“性聪慧”这三个字的评价,她甚至是要比她的儿子,五阿哥弘昼更有魄力的。 永瑛和嘉祥终于跑得累了,中间又在地毯上摔了几次,永瑛一张小脸红扑扑,这一次他扑进了裕妃怀里。 “玛嬷……玛嬷……糕糕……” 向裕妃讨要芙蓉糕吃。 他的额头上全都是汗水,裕妃耐心地为他擦去了,而后又擦干净他手心里混合着汗水的糕点碎屑。 “永瑛满了一周岁了,嘉祥也很快便是。白巴月是弘昼的嫡福晋,她膝下的子嗣自然越多越好,如富察氏,已经为弘历生了三胎了。” 做完这一切,她偏过头来望着婉襄,“你就不想安心地,为万岁爷再添一个小皇子?” 只要有宁嫔在,当然谁都不要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153. 茉莉 “婉襄,是你留下的痕迹。” “广东总督孔毓珣前日上奏,龙门协副将景慧,率领官兵调取考验,于海上遭遇风浪,不幸身故;又有右营把总谢廷彦,于冬季游巡之时亦为风飘没。” 似这等行船遭遇风浪,以至于尸骨无存之事,即便是未来社会也仍旧有之,更何况是造船技艺尚不发达的雍正时期。 自然之力,始终是人类难以反抗的。 婉襄不觉叹道:“实在是可怜,怕是连尸身也找不回来,可让他们的家人如何是好呢?” 古人讲究入土为安。 “朕也觉得十分可悯,欲要加恩于这些官兵,查阅档案,才发现康熙五十二年时福建台湾,广东碣石已有类似之事,皇考亦有加恩。” “只是当时味有抚恤之定例,只着当地官员酌情恩恤。延续至今,朕深恐地方官奉行不力,乃至日久废驰,仍应当分别官兵,详著为例。” 雍正是个很喜欢制定规矩的帝王,不过这些对于百姓而言都是保障。 婉襄只专心为他磨着墨,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海洋乃危险之地,往后若有官兵因为公事而被困于海上者,皆以军功加恩;若有不幸身故者,则依照阵亡之例给予抚恤。” 他略想了想,继续说下去,“大江黄河亦有危险之时,漕运船只遇见险情,若确系因公,亦可以依照此例抚恤;再黄河下帚之人于办理工程之时不幸殒命,亦比照军前之例。” 婉襄点了点头,赞了一句:“四哥考量得很是周全,这消息传下去,想必海路水上官兵都更愿意尽心竭诚地为四哥,为百姓办事。” 雍正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目光又落在她为他磨墨的手上,落在一只碧玉镯子上。 他伸出手来,几乎将所有手指都伸进婉襄的镯子里,而后微微皱了眉。 “朕怎么觉得你又瘦了许多,还是生嘉祥的时候好,那时镯子之间,朕塞上个手指也就差不多了。” 而如今五个手指也可,只是略微有些紧。 “临近炎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我也同四哥一样苦夏,吃饭都没有胃口罢了。” 雍正抽回了自己的手,狐疑地望了婉襄一眼,“日日同朕偷偷吃鲥鱼,倒也没觉得你胃口很差。” 婉襄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却还要厚脸皮,“那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或者是日日带着嘉祥,她太能吵人了。” 小孩子的精力是正无穷,实在旺盛的不得了。 “也或者是因为四哥……” “因为朕什么?” 因为他想再同她要个孩子,几乎夜夜折腾得她不得好眠。 可这话,却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婉襄放下手中的墨条,踱步到窗前,伸手触碰着茉莉柔嫩翠绿的叶子。 这是雍正特意着人从护国寺的花市买来的,夏日渐深,一朵一朵的花苞都慢慢地绽放开,放在窗前,夜风吹进来的都是茉莉香气。 “这世上再好的香料,也调不出同真花一模一样浓淡适宜的香味。” 这一盆还好,只可惜万字房里的那一盆,有几朵花被嘉祥祸害过。 本来婉襄只是抱着她看一看,闻一闻这香花,结果她伸手就要去折,雍正还在后面说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最后婉襄只好由着她抓着一朵茉莉迈着小腿到处晃。 严父慈母,到他们这里,是完全反过来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嘉祥也喜欢。” 婉襄没好气,“就是因为四哥这样纵容她,所以她上手还不够,甚至还要上嘴。总共开了十朵花,两朵被她摘了,还有四朵是被她啃掉的,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当真沏了一壶茉莉花给她喝,她又连闻都不要闻。” “摘一朵给朕。” “什么?”婉襄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望向雍正,却发觉他朝着自己勾了勾手,比嘉祥更有礼貌地向她讨要一朵茉莉花。 婉襄回过头去,在枝叶之间,挑选出了开得最好的那一朵。 “只要花朵就好了。” 当然并不是要插瓶。 婉襄重新朝着他走过去,“四哥要这茉莉花做什么,难道也要学嘉祥……”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微一用力,便将她带入了他怀中,吞没了她没有说完的那些话。 他们四目相对着,相处了近年,一时却像初相逢。 他的五官如刀砍斧凿一般锐利鲜明,偏眼睛里柔情似水,无论是百炼钢还是绕指柔,都像是一片树叶一般漂浮在其中,没有目的,没有终点。 婉襄不知道那朵茉莉花是什么时候被他抢走的,他将它放在她的唇上,而后用自己的去衔。 浓烈的茉莉香气只不过是一瞬,花自飘零,她身体里的血液在自然地加速流动着。 到结束时,婉襄才发觉那朵茉莉花不知何时又落回到了他手里。 洁白的花瓣上染了艳红的口脂,他向她展示着它:“婉襄,是你留下的痕迹。” 她仍在懵然之中,望着那朵茉莉发呆,“不,是四哥留下的。” 他分明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数的痕迹,让她变得和从前完全不同,让她变得不能没有他。 “也难怪嘉祥喜欢吃茉莉花。” 他的语气促狭,终于让婉襄回过了神来。 她站起来,低头看着她,佯装严肃,“四哥的奏章难道都批完了?” 雍正干脆不回应她的目光,“自然还没有,西北的战事没有结束,准噶尔一日不除,朕就不能放松下来。” “西路之兵丁,从前议定了,每日使用粟米八合勺,或者用一斤炒面。驻扎之时,所做之事唯日常,不需要有什么变化,也当然不会不足。” “但行军、对敌之时,境况自然有所不同。粮食供应之上恐怕有所不足,因此朕决定遇此等日期,允许士兵每日支取粟米一升,至于炒面,则为一斤四两。” “除此之外,朕命令士兵在当地屯种耕耘,似此等士兵,于每日口粮之上,亦视为战时供给。” 婉襄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补充的了,“四哥想得很合理,到时传谕给大将军他们,自然能知道怎样做。” “有这样一个体恤下情的君王,大清的士兵们也一定不会再打败仗的。” 然而她知道会的,因为雍正这一次又选择了一个根本不适合领兵的人。 “婉襄。”雍正忽而笑起来,“你可真好糊弄。朕一说别的事,你也马上就想到别的事上了,一点都不会同朕纠缠。” 婉襄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到底是贬低还是夸奖,于是她决定把问题抛还给雍正。 “那四哥是喜欢这样,还是不喜欢这样?” “你猜。” 他在这时油嘴滑舌,吊儿郎当地像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郎君。 她是不会猜的,婉襄自如地回到了窗边的长榻上,继续看她的《古今图书集成》,她要尽可能地多将这些资料扫描到她的系统里。 如今婉襄面对着这些工作,总有一种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什么的愧疚感,也许多做一些,能够消除一定的烦恼。 “今日我带着嘉祥去接秀山房拜访了裕妃娘娘,偶然听说了一件同熹贵妃娘娘有关的事,不知四哥听说了没有。” 距离与裕妃商议困住宁嫔之事已有数日,看来裕妃是成功地说服了熹贵妃。 “朕只知熹贵妃病了,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我不敢乱说。”但偏要勾起雍正的好奇心。 “婉襄,朕很忙。” 意思是不要让他多费口舌。 于是婉襄开了口,“牡丹台有人声称见到了死去瑰琦的鬼魂,熹贵妃也见到了,所以惊吓致病。” “不过熹贵妃素来刚强,不肯妄言鬼神之事,因此对外只说是偶感风寒,因此卧病不起。” “哼,鬼神?若不是她自己做了亏心事,又何必害怕。该去找她的不是瑰琦,而是先皇后才是。” 雍正的态度在意料之中,“无论如何,熹贵妃已经为她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了。而协理六宫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她也总是有功劳的。” 弘历会和他的额娘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他的父亲一直对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态度,久而久之,他或许也会不喜欢他的父亲。 婉襄并不希望这样。 “不过是一句闲话而已,谁也不必当真。总归裕妃娘娘还在查问那些宫人,最后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个结果的。” “之前不就查到了那个与瑰琦有私的侍卫了么?” 这件事让雍正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也让熹贵妃极大地丢了颜面。 裕妃总会不遗余力地让利益的天平向着她自己倾斜。 “那侍卫说他离开树林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只要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或许往后的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这个人其实是不存在的,是裕妃和婉襄联合编出来,放给宁嫔听的谎言。 “啊!” 婉襄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的声音,“似乎……似乎是从东边传过来的,东边是……杏花村?” “苏培盛!”,. 154. 鬼神 “裁撤宁嫔身边所有人手,一应份…… 雍正带着婉襄匆匆忙忙赶到了杏花村里。 宁嫔显然已经睡下,长发披散着,骤然听闻圣上驾临,不过披了一件披风便从春雨轩中走了出来,在被冰凉月色洗过一遍的青砖地上跪下来。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宁嫔的头发是好好地保养过的,或许今夜才刚刚清洗了,有微微的湿。 月色映照青砖,不过映照出来一片苍白。落在宁嫔的长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恰似上好的月华缎。 就算睡眼惺忪,粉黛未施,宁嫔拥有这样的五官,便已经是绝代的佳人。 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雍正来时的怒气并未因为这样的宁嫔而有丝毫改变,他仍然黑沉着一张脸,越过宁嫔朝着春雨轩的明间走去。 “苏培盛,查清楚方才那声尖叫的来源。” 婉襄同宁嫔擦肩而过,宁嫔站了起来,沉肃了片刻,再转过身为春雨轩中灯光照亮的是另一张脸。 “苏公公不必忙碌,方才尖叫之人,是嫔妾身边的晴蒲。” 她提起裙摆走上台阶,朝着端坐的雍正走过去,立在明间中央。没有再跪下去。 “晴蒲?” 雍正从前赐给宁嫔那只犀角雕岁寒三友杯此刻恰好在桌上,他拿起来,随手把玩着。 “朕记得种绿走后,晴蒲就是你身边的大宫女,也是她发现瑰琦的尸身的。” 宁嫔看起来十分冷静,“嫔妾的事,难为万岁爷还能记得这样清楚。” 这话里多少带点讽刺。 雍正当然能听得出来,雍正八年以来宁嫔的改变,他也历历在心。 再无宠幸,落水之后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数次为雍正斥责,又断绝了她当皇后的心愿。 任是谁,都要心存怨怼的。 所以雍正直入主题,“晴蒲此时人在何处,何故发出这般凄厉叫声?”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有春雨轩中的宫女扶着一个浑身的女子走进明间之中。 她们都跪下去,而湿透了的那女子不动,有些茫然地环顾了四周,而后被身旁的宫女拽着,在雍正面前摔下去。 她不止是被水泼过了,头发也乱糟糟地贴在面颊上,过了好一会儿,婉襄才认出来这竟然是宁嫔身边总是趾高气昂的晴蒲。 雍正的眉头又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宁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嫔连看也不去看晴蒲,“没什么,只是嫔妾身边的宫女们淘气,互相泼水玩,不想却泼到了正巧路过的晴蒲身上。” “晴蒲吃了一惊,因此尖叫出声,就是这样简单。” 就是这样简单,也任谁都知道没有这样简单。 “宁嫔,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宁嫔眼皮微微一抬,撞进雍正眼中。她像是为他的怒气所伤,顷刻之间便红了眼眶,从容地跪下去。 这般朴素装扮,的确像是脱簪待罪。 “嫔妾不敢当欺君之罪,亦不敢将一些怪力乱神,无中生有的事情说给万岁爷听,两相权衡之下,万岁爷不若赐死嫔妾一人。” 又是这样要死要活的。 “宁嫔,朕再问你一次,晴蒲究竟为何会尖叫出声,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雍正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希望能从她那里听到几句真话。 宁嫔再一次抬起头,两行清泪霎时落下。 她正要说什么,身后的晴蒲忽而又开始发起了疯,“瑰琦……瑰琦……瑰琦来找我了!” 她努力地向前爬行,抓住了宁嫔的手臂,而她身后是一小片积水,在灯光下留下莹亮的痕迹。 “娘娘……娘娘……”她发着抖,“瑰琦来找我了……娘娘她知道我们……” “啪!” 宁嫔回过头,霎时间凶相毕露,“将她堵住嘴拖下去!” 搀扶着晴蒲进殿的宫女仍旧听她的话,将一团手帕塞进了晴蒲嘴里,一左一右地钳制住她。 而当真要将晴蒲拖走,雍正上位发话,她们又有些不敢,一直时间满是踌躇之态。 宁嫔重新望向雍正,“晴蒲此时已然神智不清,即便说了话,也没有任何意义。万岁爷既然要听嫔妾解释,便由嫔妾来向您解释,又何必旁人?” “您,难道不相信嫔妾吗?” 她反将雍正一军,在未能确信她当真有罪之时,好歹也是一宫主位,他不能在宫人面前践踏她的尊严。 但也是有条件的,“苏培盛,你将晴蒲带下去,换一身衣裳,务必严加看管。” “万岁爷,晴蒲毕竟是女子,不若让嫔妾身边的桃实同去,可以帮苏公公的忙。” 婉襄的话音刚落,便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去想也知道是谁,宁嫔越是慌乱,她和裕妃的机会也就越大。 而雍正当然不会制止,婉襄只是要保证晴蒲的安全而已。 “娘娘……娘娘……” 宫女的手一落到晴蒲身上,她便开始大力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只是含混不清地唤着宁嫔。 事已至此,已经不容她反抗了。 待到那声音终于消失了,雍正再一次望向宁嫔,沉声问她:“宁嫔,今夜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朕已经给过你机会,现在朕要听你说实话。” 宁嫔总是跪得很端正,是官宦之家出身的雍容端庄。 “从前为九子墨之事,嫔妾曾经请求万岁爷开棺,以证嫔妾无辜,而您为鬼神之说不曾应允。” “在您眼中,死人的安宁更甚于一个仍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所需要的清白。因此嫔妾今日也不敢妄言鬼神之事。” 再出口时,仍旧是讥讽之语。 雍正的耐心很好,即便听见宁嫔这样说话,也并没有丧失他的风度。 反而道:“那是朕的孩子,即便是离世了,自然也当远远高于一切,哪怕是他还活着的生母。” 婉襄一直都安静地观察着宁嫔,发觉她藏在衣袖之中的手已经紧紧收成了拳,以至于原本柔软的缎面微微凸起了数个角。 那是她的执念,她当然才是最放不下的那一个,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旁人提起,意图将旁人也拖入这痛苦的深渊之中。 但她也的确该明白了,这么多次了,每一次提起这件事,最痛的那个人,永远是她自己。 宁嫔收回了她的目光,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在意。 “李贵人中毒那一夜,嫔妾带着晴蒲赶到梧桐院中,恐怕有人作怪,先盘点了李贵人身边当差的人数。” “而后便发觉少了管事宫女,因此嫔妾着晴蒲去寻。晴蒲是第一个发觉瑰琦尸身的,因此当时其实便已经吓得肝胆俱裂。” “那一日的差事办完,回来之后便夜夜都做噩梦。前日不巧又听闻熹贵妃撞见了瑰琦的鬼魂,更以为此事为真。” “今夜独自一人在杏花村中行走,许是错看了什么,一直在说胡话。嫔妾想让她清醒过来,便着人在她身上泼了水,不过看来也是无用的。” “不对。” 婉襄的语气淡然,“也就是四、五日前,嫔妾去裕妃娘娘的接秀山房做客,恰好遇见了晴蒲姑娘,是为夏日送冰之事。” “今年夏日似乎比去岁更炎热一些,如今已是四月底,各宫各苑都开始用冰了。” “裕妃娘娘今年身边多添了两个小宫女,应当多一些冰块份例,但内务府送来的不仅少,而且少了许多,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娘娘又削减了冰份。” 那时候的晴蒲,当真是志得意满,便是皇后当年的乌尤塔,也不似她一般作威作福。 “晴蒲姑娘为娘娘办事,知道裕妃娘娘有所不满,因此特意往接秀山房去了一趟。” “恕嫔妾直言,晴蒲姑娘的态度实在是不大客气,也完全不像是一个夜夜被噩梦缠身之人能做出来的模样和态度。” 晴蒲根本就没有事。 但任何人走在路上,忽而被泼了一身满是腥气的粘稠的血,都是会癫狂的。 宫中人忽而被泼了一身血,无论如何都没法解释,宁嫔不得不为裕妃抹去痕迹。 宁嫔也算是动作迅捷,马上用清水冲去了晴蒲身上的血迹,又为晴蒲换了衣服,伪装成被泼了水还不清醒的样子。 那些血迹也不必找了,定然都已经被宁嫔冲洗干净了。 “白日行事正常,并不代表夜晚为黑影环绕时不会失常。譬如刘贵人,从前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时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一般,但在万岁爷面前,便这般伶牙俐齿。” “也不知你的这份灵巧有没有留给你的女儿,快要一岁的孩子,竟然到现在也不会说话。” “啊!” 宁嫔一回头,那犀角杯恰好被雍正重重地摔在她身上,砸中了她的额角。她的肌肤本就柔嫩,一瞬间鲜血直流。 宁嫔似是不可置信,伸手去按自己的伤口,低下头,才发现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在了地上。 雍正并没有理会她,大步朝着春雨轩外走去。 “传朕旨意,宁嫔言语不谨,不敬高位嫔妃,更忤逆圣心,着禁足于春雨轩中三月,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裁撤宁嫔身边所有人手,只许留下一名宫女服侍,一应份例依照答应供给。”,. 155. 试试 “四哥再怎么吓唬我,我都是要去…… “裕妃娘娘当真以为宁嫔被禁足,晴蒲被罚,同她多要的几块冰块有关,这几日都不好意思从接秀山房中出来。” 宁嫔并没有认罪,鬼神之事若是传出去亦会引得园中其他人恐慌,所以雍正干脆就没有解释。 而园中流言愈演愈烈,最后在裕妃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走向了奇怪的方向,变成宁嫔是因约束手下人不力而为雍正禁足。 这不是保护宁嫔,而是保护她自己。 只要没人再提起那一夜晴蒲声称见到了瑰琦的鬼魂,雍正也就不会再追查那一夜晴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婉襄站在窗前日光里,雍正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便不舍得把目光再收回去。 “她向来是胆小的,上一次贾士芳之事,吓得她连协理六宫的权利都丢了出去。这一次若是让她知道晴蒲之事,怕是也不敢再查下去了。” 婉襄在鹦鹉架子上添了水,嘉祥一直抱着她的腿,一蹦一蹦,想要近距离看看这只美丽的鸟儿。 “从贾士芳之事上便可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怪,不过在于人心而已。想来晴蒲的确是为宁嫔做了些亏心事的,所以才至于惊吓疯癫。” 裕妃实在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恐怕吓不住晴蒲,非要弄些实际的东西才行,所以才着人弄了些鸡血,也料定了宁嫔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 而她之前放出与瑰琦偷/情的侍卫方益看见了杀死瑰琦的那个人的消息,也是声东击西的烟雾弹,是为了让宁嫔自乱阵脚,将注意力都放在解决这件事上。 宁嫔那样自傲,大约不会想到为了对付她,做了几十年对手的熹贵妃和裕妃都能联手。 婉襄添完了水,把东西随手递给桃实,而后将嘉祥抱起来,哄着她看鹦鹉。 “这孩子又重了不少,我都快抱不动了。” 从小婴儿进化到可以用两条腿走路的婴儿,本来是一个快速成长的时期。 在娘胎里,以及前几个月喝奶、睡觉积攒起来的奶膘在这个时期会迅速地往下消退,原来像藕节一样的四肢会逐渐变得细长起来。 不过这个变化在嘉祥身上似乎一点都没体现,婉襄给她做的爬爬服里包裹的还是四段雪藕,每次婉襄故意戳她肉肉折叠的部分,她都会笑着跑开。 “不许这么说我们小姑娘,她会不高兴的。” 雍正朝着她们母女走过来,从婉襄手里接过了嘉祥,故意地将她举高了片刻,听着她银铃般的的笑声。 婉襄静静地望着他:“嘉祥不高兴,我倒是没有看出来。只是我觉得,四哥今日似乎很高兴。” 雍正仍然做着怪表情,逗着嘉祥笑,一面回答婉襄的问题,“北路大军将移驻穆垒,择定六月四日巳时启程,一应事宜皆在筹备之中。” 婉襄不觉偷笑了一下,雍正不愧是大清朝第一迷/信之人,要移驻大军,果然又着人算了八字,挑良辰吉时了。 雍正没有发现她偷笑,只专心哄着嘉祥,“不可以伸手去碰,小鸟会啄你的,到时候嘉祥会痛痛……” 不管这鸟儿原本有多威武霸气的名字,到嘉祥这里,便只剩下“小鸟”这一个名字。 “小鸟……小鸟……” 虽然嘉祥说得很慢,但吐字是很清晰的,奶声奶气地,听得婉襄心都要化了。 “公主!公主!公主!” 那鹦鹉一连喊了嘉祥三声,就像是在回应她一般。 嘉祥愣了愣,忽而大笑起来,转身趴在雍正身上,开始吃起自己的拳头,像是十分不好意思。 婉襄将她的拳头摘下来,也跟着她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颊。 雍正便故意要在婉襄面前展示嘉祥同他的亲密,“小公主,亲一亲皇阿玛。” 他将他的脸都贴在了嘉祥唇边,嘉祥不会这样不给面子,在他俊朗的脸颊上按下了一个口水印。 雍正大笑起来,婉襄忙着为他去擦,恰与他四目相对,他冲着她挑了挑眉。 婉襄比嘉祥更不好商量,“她是小公主,那我是什么?” 雍正毫无羞惭之色,“宝贝。” 周围无人,婉襄心中满是笑意,靠近了他,也在他面上落下一吻。 “全是口水味儿。” “自己女儿你还嫌弃。” 斗了两句嘴,嘉祥又转过身来看了会儿鹦鹉,一下子又些腻味了,在雍正怀里挣扎着要下来,要跑到殿前去玩婉襄让人给她做的木托车。 有获萤陪着嘉祥,留下雍正和婉襄站在勤政亲贤殿里。 他们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又在不经意间同彼此四目相对,“朕的勤政亲贤殿,都快成为她的游乐园了。” 正殿之中还好,后殿里的确已经满是嘉祥的各色玩具。 婉襄也觉得这样不好,“四哥毕竟常常要在勤政亲贤殿中接见大臣,午后我和获萤会将这些玩具都整理好,重新拿回万字房去。” 他却一把将她搂在怀中,用额头抵着她的,“朕又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要你认错,而后朕就可以更进一步……” 东风想要压倒西风,又何须这样。 婉襄垂眸轻笑,“的确是我不该认错,毕竟若不是四哥纵容嘉祥,这事也不能变成这样。” 这些玩具可不是一日之间就堆积在这里的,是他偏要她带着嘉祥在他不忙碌,不见大臣的时候来勤政亲贤殿。 嘉祥既然来了,又怎么少的了玩具。 走到龙椅之前,他松开了手。 “你也做些你的事吧,朕今日又有好多奏章要看。早些看完,早些陪你们母女用晚膳,夜间也可以早些安寝。” 他到如今,一日之间也不过能睡四、五个小时,实在太辛苦。 婉襄不想打扰他:“四哥能否允许我去探望一下晴蒲?我……还想去看看宁嫔。” 他大约不过才看了几行,闻言抬起头,提醒她:“这是一件未必有益的事。” 雍正的措辞已经很保守了。 “无论如何,这件事毕竟牵扯到了嘉祥,嫔妾还是想去试一试。便是不能问出什么,也算我这个做额娘的,尽过了一份心。” 婉襄这样说着,雍正的眉头却越拧越紧。 她正想着自己方才那句话是否有不是之处,便见雍正重重地合上了奏章,面上酝酿着的全是怒气。 婉襄一时不敢说话,等着雍正自己平息着自己的怒气。 许久之后,他才恨恨地吐出三个字:“岳钟琪!” 是西北战场又出了什么事了? 婉襄心中一惊,正怨怪自己在后宫争斗之事上花了太多的心思,想着搜索一下与岳钟琪有关的讯息,雍正便拿起那本奏章,压在了一旁。 说明这是他不想处理的政事。 “鄂尔泰等人联合参奏岳钟琪玩忽职守,奏报不实,专/制边疆。准噶尔贼人发五六千士兵,自无克克岭入我卡伦,侵犯哈密之地,劫猎牲畜,损伤民众,而后自塔库纳库缓骑遁归。” 这是一件极其严重之事,若细想下去,其后果更甚于傅尔丹战败之事。 雍正到底还是很快从这打击之中恢复了过来,重新翻开那本奏章,当机立断。 “岳钟琪智不能料敌于平时,勇不能歼贼于临事,应当削去世袭之爵位,降为三等侯。至于总督职衔及大将军印务暂且保留,以观后效。” 临阵换将是最忌讳的事,雍正这样做,其实就是最好的处理。 今年西北……还会有一场影响最终结果的恶战。 雍正仍旧心烦,婉襄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催促他做决定,只好坐在长榻上看了会儿书,听着嘉祥和获萤玩耍的欢声笑语。 又过了许久,雍正才终于从那一堆烦难的政事之中抬起头来,看见婉襄时还有些奇怪。 “朕方才没有应允你去见晴蒲吗?” 婉襄也不忍心怪罪他,“四哥忙于国事,我只不过是略等一等,不碍事的。” 他静静地望着她,从疲惫之中生出一朵微笑。 转而又担忧。他望她,就像是望一朵夏日初生的茉莉。 “晴蒲已经疯了,朕让太医给她喂了几日的药,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若是你执意,朕当然会应允你。” “记得多带上两个强壮些的嬷嬷,万一……” 万一晴蒲发疯伤人。 婉襄合上了那本《古今图书集成》,“四哥再怎么吓唬我,我都是要去的。” 她借着铜盆之中的影子整理了自己的仪容。 “除此之外,还想求四哥一道口谕,我也想去杏花村见一见宁嫔。” 九子墨事后,她和宁嫔长叹了一次,威逼有之,利诱有之,后来宁嫔的确没对她做什么,说明有效。 宁嫔又来挑战她的决心了,这一次她也必须试一试。 雍正沉默了片刻,“李贵人、安贵人中毒,以及有人意图伤害嘉祥之事尚未尘埃落定,所有的猜测都做不得准,婉襄,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宁嫔毕竟也是他的妃子,在没有事实真相以前,他不能将她逼死。 不能薄情,更不能带头罔顾王法。 婉襄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行事一定会有分寸,请四哥放心。”,. 156. 疯癫 “她看起来好像是真的疯了。”…… “贵人,她看起来好像是真的疯傻了。” 圆明园中处处都是好风光,其实没有适合关押犯人的地方。晴蒲被雍正安排住在月地云居的一间静室之中,由专人照拂管理,没有人的手能伸到这里。 婉襄和桃实站在窗外,静静地观察了晴蒲片刻。 虽然有专人照顾她,但她毕竟是个犯人,从前在宁嫔身边得罪的人又太多,照管她的人待她的态度大约不好,做事更不会仔细。 用膳的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昏暗小室之中,晴蒲仍然捧着一只青瓷碗。 里面的白米饭似乎没有动过,她只是将一颗颗的白饭粒挑出来,放在面前为一道光亮照明的青砖地上,一粒一粒,整齐地排好,口中念念有词。 而看晴蒲自身,衣服脏兮兮,也有些破烂,鞋袜都不见,脚上似乎有伤痕,实在是惨不忍睹。 婉襄不觉望向一旁的管事嬷嬷。 那嬷嬷笑得讨好,“刘贵人,这……这并不是奴才们虐待她,她身上的那些伤口都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她不想喝太医的药,次次挣扎,而后就……” “也不是奴才们故意折磨她,是她自己不愿意开窗的。光线一落到她身上她就开始尖叫,说是有鬼附在她身上。刘贵人,您说这……” 婉襄没有理会这嬷嬷,她在桃实不善的目光之中闭上了嘴。 周围安静下来,婉襄一直都静静地望着晴蒲,直到她终于短暂地停了手,抬起头和婉襄四目相对了片刻。 她心中一片了然,“请嬷嬷把房门打开,我想要和晴蒲姑娘说几句话。” “这……”嬷嬷犹豫起来,反而去望桃实,要听她的意思。 桃实从来最听婉襄的话,并没有给这嬷嬷什么讯息。 她只好继续向婉襄道:“这姑娘的力气奇大,平日里喝药,两个嬷嬷都按不住她。您是千金贵体,还是不要冒这样的风险了。” “而且……而且她总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好像邪的很,您……” 婉襄心意已决:“嬷嬷只管开门就是了,我相信,晴蒲姑娘是不会伤害我的。” 她略略抬高了音量,“毕竟……晴蒲姑娘虽然此时疯癫了,但定然也是想活下去的。” 这是警告,晴蒲是聪明人,到此时此刻了不会还想着帮宁嫔做事,最重要的,当然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那嬷嬷便从荷包之中取出了钥匙,打开了挂在木门上大得惊人的铜锁。 那铜锁之上并不干净,上面有斑斑锈迹……不,不是锈迹。 铜制的物品不可能锈成这种颜色,那上面恐怕是什么动物的血。 用来辟邪的。 婉襄并不需要她跟着,“守好外面的大门即可,若是晴蒲姑娘发了疯,一时跑了出去伤了人……” 那嬷嬷便是一凛,忙同婉襄保证,“奴才一定会守好大门的,贵人放心去就是。” 桃实推开大门,光线透进去,里面的晴蒲一下子就尖叫了起来,几乎震耳欲聋。 她不仅是尖叫,更是立刻跑进了屋中浑然没有一点光线的角落里。 但并没有蜷缩着,只是亭亭立于角落之中,“刘贵人,许久不见。奴才被困在这屋子里,许久都不得出去了。” “想去看看李贵人,可她身边更有顺天圣母庇佑,不知她如何了?” 这声音不是晴蒲自己的,但也只是拿腔拿调,故弄玄虚而已。 “你是瑰琦?” 婉襄努力地适应着打开门之后整个房间里飞舞不止的烟尘,在尚算干净的一张太师椅上从容地坐了下来。 “不大像。若你是瑰琦,怎么不先问起你的主子熹贵妃,反而问李贵人?难道是在李贵人身边呆了半年,呆出感情来了?” 婉襄做的位置是有阳光的,午后日光正盛,晴蒲看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熹贵妃她害死了奴才,奴才便是想对她忠心,也是做不到的。对了……还有方郎,我的方郎……裕妃将他放出来没有?” 越演越像真的。 婉襄静静地望着她:“害死瑰琦你的那个人可不是熹贵妃,而是你如今寄宿的这位姑娘和她心狠手辣的主人。” “宁嫔已经如同秋日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而这位姑娘年纪轻轻……” 她淡然一笑,“在我看来,是罪不当死呢。” 晴蒲有一瞬间的怔忪,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宁嫔。 但很快又凝聚起心神,“奴才不关心什么宁嫔,只是这具肉身若是没了,奴才便又成了孤魂野鬼。” “他们在铜锁上涂了黑狗血,奴才出不去,刘贵人您当初同情李贵人,是否也能同情同情奴才?” 婉襄看着自己的指甲,为了照顾嘉祥,她当宫妃之后被迫养长的指甲此刻又如她所愿得短,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十分健康。 “哦?瑰琦你刚刚才提到了你的方郎……怎么,此时又不关心他了?” 婉襄进一步地压迫她:“他暂时倒是不会有事,毕竟他还没能够指认出那个在他之后进入林中的宫女是谁,不过他胆敢秽乱宫闱,死也不足惜。” 晴蒲的眉心一跳,几乎又要露出马脚,旋即一副凶神恶煞的恶鬼姿态,“谁要杀方郎,谁要杀他!”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仍旧逗她,“便是瑰琦你不被宁嫔的人毒死,同方简私通,总有一日你们也会一起被处死,他那样害你,你还为他说话?” “他也做了厉鬼,岂不是你们正好成双成对?还怕什么黑狗血。” “瑰琦”并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对,“成双成对?刘贵人鸟铜万岁爷成双成对,便看不得我们成双成对了?” “够了。” 婉襄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不想再和她虚以委蛇下去了。 瑰琦的那位“方郎”根本就不叫方简,而晴蒲是不知道的。 若这世上当真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真正的瑰琦又岂会发觉不了这样的错误? “晴蒲,有些事你现在不想说,那么不说也罢。” 婉襄的话音刚落,晴蒲便放弃了装神弄鬼,开始装疯卖傻。 她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开始观察它们。 “地上的蚂蚁……蚂蚁和米粒……它们去哪了……它们去哪了……” 分明就在她眼前。 婉襄扶上了桃实的手,作势欲走,“晴蒲的脑子还是不清楚,我回去之后会跟万岁爷说,让他将她发到边远之地去做苦役。” “我还要让人看着她不准她死,也许她那时候就能清醒过来,说我想听见的话给我听了。” 桃实明白婉襄的意思,故意道:“是,万岁爷最愿意听贵人的话,不过小小一个宫女,还是犯了错的,自然由得您安排。” “奴才小时听人说,宁古塔苦寒,不若就将她送到哪里去。” 她们一唱一和,已经快要走到门前了,身后的黑暗之中才传来晴蒲的声音。 “贵人。” 婉襄缓缓地回过头去。 “若是奴才随您去见万岁爷,之后奴才仍然要到什么宁古塔之类的地方做苦役,那奴才宁肯此刻就死了,也不会背主。” 一个疯子说的话不足以取信于人,而再多的药物也未必能使一个疯子清醒。 晴蒲看明白了这一点。 但婉襄看透的是另一点,任何人都会先为自己思考,而后再考虑别人。 “什么时候能说,不是你说了算的,晴蒲。而是我。” 还没有到时候。 婉襄没有再同晴蒲解释什么,“你是种绿的继任者,你应该最清楚她的下场是什么。” “不过你放心,你知道的这些事于我有用,你的性命便也是,我会尽力护你周全的。” “在此之前,你就每天都好好地记着到那一日你应该说的话,这就足够了。” 静室重新落了锁,留下晴蒲在那一片黑暗之中。 桃实又低声嘱咐了那嬷嬷几句,而后朝着婉襄走过来。 她正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夏日的天空,其实总是这样蓝的。万里无云,像是一块完整而无杂质的蓝宝石。 低头时眼中都是雕栏画栋,但它们都太能藏污纳垢,看多了,心里也就不欢喜了。 桃实陪着婉襄继续往前走,“贵人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晴蒲是在装傻了,怎么知道的呢?” 月地云居在万字房西北,距离杏花村更远。 结果分明是好的,晴蒲会是一枚十分有用的棋子,婉襄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惆怅些什么。 “若是一个人当真疯了,是不可能有那样好的逻辑和能力将那些白饭粒放得那么笔直的,这分明只是一个聪明人在装傻。” 桃实沉思了片刻,又问她:“那贵人既都已经知道晴蒲不过是在装傻了,为什么不让她把做过的恶事都写下来,或者直接带着她去见万岁爷?” 婉襄应该怎样解释? 这些事是能将宁嫔置于死地的,可如今并不是她的死期,所以她不能这样做? 这样的宁嫔……这样的宁嫔究竟何以得封妃位,未来等待着婉襄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事。 “贵人,杏花村已到了。” 她只有往前走。,. 157. 不甘 她没想过宁嫔会是这样的。 宁嫔身边的宫女都被裁去了,和上一次相比,杏花村当然寥落了许多。 四周都有侍卫把守,婉襄出示了雍正特意写给她的手谕才被允许进来。 初夏是桃、杏时节,也是杏花村除却春日之外最好的时节。 可婉襄带着桃实一路往前走,桃盛李繁,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贵人您说,宁嫔日日都住在这样的地方,会觉得害怕吗?” 婉襄走上春雨轩的台阶,“我并不知道宁嫔怎样想,但我只是觉得,梧桐院里的高常在还有马常在恐怕会害怕。” 在这件事上唯一解释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高常在那天说的话。 她引婉襄去梧桐院见李贵人时,使用的措辞是,“瑰琦提醒了嫔妾”。 如今瑰琦已经离世了,她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当然就成了一个迷。婉襄也暂时不想和高常在计较这么多。 一切都等待她和宁嫔见完这一面再说。 婉襄想过很多次她和宁嫔见面的时候,宁嫔会在做的事。 她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女子,能读书,也能作诗词。 婉襄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宁嫔的那一天,她正在看的书是一本《圣谕广训》。 这是帝王的思维与举措,若说给百姓听,要掰开了,揉碎了,用白得不能再白的话来让他们理解。 可宁嫔能看懂,不需要借助任何的辅助手段。 婉襄也想过,或许她会是在练字以静心。 她的书法应当也不错,婉襄曾经在皇后那里看见过她送给皇后的一副新春扇面,就像是雍正赐给群臣的那些一样。 但,婉襄没有想过,今日她看见的宁嫔,会是这样的。 有雍正的口谕,没有人敢阻拦婉襄。而宁嫔身边的心腹也都被雍正换去,意图从她们口中探问到消息。 而婉襄知道,雍正更害怕的,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宁嫔又让她身边的这些能人在他的家里掀出什么风浪。 他其实猜到了,但要以公平的方式让宁嫔自己也信服。 此时的宁嫔仰卧在窗边的长榻上,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面铜镜。 这种不和谐感还体现在她的衣着上,体现在她极速消残的容颜上。 “你在惊讶什么?” 宁嫔从铜镜的反光之中看见了婉襄,“本宫刚进宫的时候常常陪着万岁爷一同穿道袍,在启祥宫中讲经论道,论我们两个人的道。” 她缓缓地从长榻上坐起来,收起了方才的风流颓唐,静静地望着婉襄,期待着她的反应。 可惜让宁嫔失望了。 “这于嫔妾而言无用,宁嫔娘娘。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雍正八年时嫔妾生病,就是以这句话自勉的。” “其实也很适合您。” “哦?”宁嫔淡淡笑起来,像是作水墨画时洇开了第一笔,“看来万岁爷也同你说了不少这其中的道理,所以你懂得,就像敦肃皇贵妃那样。” “你知道吗?敦肃皇贵妃也是唤万岁爷为‘四哥’的。” 婉襄的神情很平静,“您还是没有能够走出来,嫔妾不得不再说一句,您的这些话,于嫔妾而言,无用。” 宁嫔一而再再二三地想要告诉她,她于雍正而言,不过是敦肃皇贵妃的替代品而已。 甚至在婉襄刚刚得宠的时候,还不断地用言语暗示婉襄,她只不过是她宁嫔的一个影子——雍正对婉襄做过的许多事,都是对宁嫔做过的。 那时候婉襄都没有上当,更何况如今。 她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宁嫔仿佛对敦肃皇贵妃的事情这样了解,就像是她亲历过一样。 事到如今了,她不会再相信宁嫔说的,单纯仰慕而已。 “那你此时在惊讶什么呢?” 墨水蘸得太多,落笔时颜色太重了些了。 婉襄的态度不亢不卑,“宁嫔娘娘在用铜镜映照什么,嫔妾就在惊讶什么。您生病了?” “本宫的病何曾好过?一个女人手中没有权利的时候,她的美丽是不堪一击的。” 她将那面铜镜随手扔在了长榻上,而后轻巧地站起来。 宽大道袍之下,她原本就纤瘦的腰肢越加不盈一握,大步朝着婉襄走过来的时候,当真有乘风归去之感。 但她不过是经过婉襄而已,她走到她平日习字作画的东次间里,用力地推开了书桌之后的窗户。 “晴蒲就是在这里被泼了一身污秽的,本宫都看见了!” “根本就是你们联手诬陷本宫,想要置本宫于死地,本宫竟一时没看明白,原来为了将本宫推入深渊中,你是可以和裕妃,和熹贵妃联手的。” 骤然落笔画下山川,是宁嫔心中最汹涌的恨意和不满。 可有些人根本就没有机会表达不满。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譬如种绿,在被你用炭火毒死之前,大约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 宁嫔眼睛微眯,凶相尽显。 原来她就是曾经寄居在李贵人那尊顺天圣母像之中的精怪,此时又躲在这道袍之中,用精怪之力撑起并不存在的身形。 “晴蒲已经什么都说了?万岁爷已经不想再见本宫哪怕最后一面了?” “不需要晴蒲告诉嫔妾。是您御下太严苛,以至于宫女在烧纸钱时偶遇他人,没有看着那些纸钱烧尽。” 宁嫔聪颖绝伦,一下子就明白了婉襄在说些什么。 可惜她又走到了岔路上去,“本宫知道了,你也想要将熹贵妃从她的位置上拖下来。你曾经是她的宫女,她一定待你不好吧?” “熹贵妃娘娘待嫔妾很好,赏罚分明,是居上位者应当有的气度和体谅。” 除了,她要她为弘历打碎的那只陶瓷马负责的时候。 “刘婉襄,你真的好虚伪。” 婉襄立刻反击,“真正虚伪的人是您,您总是表现出待嫔妾友好的模样,可未尝不是想要借着这重亲近的关系影影绰绰地透露出些消息伤害嫔妾。” 就算曾经也有过一点点的真心,她和雍正之间的关系总有一日会发展到如今这般情形的,宁嫔又怎能容得下? 她不想再说这些了。 婉襄回头望了桃实一眼,她立刻便走上前来,从锦盒之中取出那只婉襄修补好的五彩耕织图瓶,放在宁嫔面前的桌子上。 “宁嫔娘娘如今被万岁爷禁足,到时已经是秋日了。恐怕内务府更换季节摆设会忽略这里,因此我们贵人特意给娘娘送了东西过来。” 宁嫔的目光落在上面,恨意骤现。 “嘉祥是嫔妾的女儿,嫔妾有责任要保护她。从前她尚未出生之时,许多话,嫔妾就已经同您说得很清楚了。” “她之所以会得到万岁爷喜爱,是因为嫔妾。否则万岁爷之前也有数位公主,为何却连给她们封号都不肯?” 懋嫔与宁嫔是好友,她不会不清楚她的遭遇。 “即便您当真杀了嫔妾母女,也不可能会得到万岁爷的心,不过空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至于后位,万岁爷说得很清楚了,你和熹贵妃都得不到,又何必执迷不悟下去。 “以你的资历,往后封妃,封贵妃……” “同样的话送给你,”宁嫔打断了婉襄的话,“刘婉襄,你会甘心吗?” 宁嫔已经不知返了。 “这根本就不是甘不甘心的问题,你根本就没得选的时候,甘心还重要么?” 就好像她今日放过她,也很不甘心一样。 宁嫔会封妃的。没到她死的时候,她只能和她暂时和解,因为她有她不能失去的。 宁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道袍,一片褶皱。 “若本宫是男子,又何必在这里同你讨论这样的问题。” 婉襄的语气坚定,“与其这样说,不若说这国家为何不给女子出路。不是紫禁城困住了你,是这个国家困住了你。” 婉襄站在静室之前看见的那一片天,越是无垠,便越是觉得这屋舍殿宇渺小。 而后便生出了不甘心。 她太能理解了。 就算她的人生在他人眼中似乎已经无比美满,但她自己知道她能够安然地坐在这里的根源,是因为她仍然记得她并不属于这里。 她只是一个过客。她体验的是别人的人生。 “宁嫔,你只是不得不屈从于你性格之中的缺陷,与你心中的恶念而已。嫔妾虽然恨你,但也同情你。” “呵,同情?你也配同情本宫……” 宁嫔笑起来,整个身体却都在微微颤抖。 她靠在窗上,仿照农家田舍建成的窗台之上扎着稻草,同样跟随着她颤抖。 “若你清楚地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若你心中有恨,如何无愧于心?” 婉襄一直都记得宁嫔同她说的这句话,至今无法参透。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宁嫔在这时候冷静下来,又变成了一条美艳无比的毒蛇,而那副山水画也画下了缀满杏花的最后一笔。 “本宫与你之间还没结束呢,本宫怎能告诉你答案?” 婉襄不是不想杀她,是她根本杀不死她。在历史注定的,宁嫔的宿命以前。 “你不会再见到晴蒲了,或者有朝一日你见到了,那一日就是你的死期。”,. 158. 端午 “当然是四哥。” “画船箫鼓,飞龙鹢首。兰挠鼓动,旌旗荡漾……”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龙舟盛会。” 婉襄与雍正皆在望瀛州中,周围除却牙牙学语的嘉祥,再无有旁人。 让婉襄可以安心地依偎在他怀里。 端午龙舟竞渡,是雍正早年间的事,而雍正八年怡贤亲王薨逝,每至端午倍思故人,当然也就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所以今日端午,因为婉襄偶然提起过,雍正也只不过是命令圆明园中的龙舟与兵士在福海之上演练了一番,并没有邀请大臣欣赏。 婉襄生活在未来世界,那时候的机器十分发达,人们普遍具有知识和技能,因此纯粹的人力就格外地昂贵,早就没有这样的活动了。 每逢端午节,流行的都是赛博龙舟,是一块块屏幕上根据设定好的数值模拟跑动的。 今日听着龙舟上众人慷慨激昂,听众人山呼万岁,实在叫人心旌澎湃,再难以忘怀。没想到她回到五百年前,还能有这样的见识。 “当真是没有见识。从前在民间生活,难倒也没有去过?” 刘婉襄的记忆里是有端午赛龙舟的,只不过那时还小,又不是达官显贵,刘满带着她出去,总是只能看见人头。 “那时候还是更喜欢阿玛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去城隍庙,每年五月,自初一始,庙会足足开满十日。” “所卖之物皆为儿童玩物,虽然说都是常见之物,也并非没有游人。我的生辰在六月,阿玛常常会在那时提前给我买好生辰之礼,所以幼时京城儿童所流行之玩物,我都玩过。” 婉襄低头看了一眼在亭中地毯上摆弄自行虎的嘉祥,不觉微笑起来。 “还是没有她的玩具多,别是将来不知读书,只知玩乐的坏丫头。” 嘉祥手臂上还缠着彩色的长命缕,玩耍时有些不方便,但因颜色绚丽,她倒并不讨厌。 “人家才刚刚满一周岁,你这做额娘的未免也太苛刻些。” 他从一旁的食盒中取出一小块花饼,掰碎了,递给嘉祥。 嘉祥连看都不看他,一只手仍然拨动着那自行虎的消息,另一只手随意接过来,便直接往嘴里塞。 雍正觉得有趣,还要再喂,便被婉襄拍了手,轻斥道:“太脏了。” 斥责别人,她却又自己接过来,好好地品尝着这由白芍药花的嫩芽与面粉拌和、蒸熟的美味。 这是满洲祖先喜欢做的食物,如今宫廷之中已经很少,因此只有婉襄不会念的满文名。 雍正望着她,满眼戏谑,“此时又不嫌朕的手脏了。” 婉襄用手帕擦干净了手,大言不惭,“不是四哥的手脏,无非小儿脾胃娇嫩罢了。” 五月桃杏肥,还有樱桃、荔枝、桑葚。对于爱吃水果的人来说,是最好的季节。 近来婉襄每日不知要吃多少,今日来蓬莱州赏龙舟竞渡壮观之景,自然也要带上这些。 她剥了一颗荔枝递给雍正,“裕妃娘娘当家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朝代似的,大家手头都宽裕了不少,我见高常在、马常在她们那里也有一些荔枝。” 封建王朝通常定都在北方,产于南方的荔枝,哪一朝哪一代都是稀罕物什。 雍正接过来,“这东西娇贵,往年便是想要均分,也做不到如此。不过今年进贡既多,大家都尝一尝,也是好事。” 没有多少帝王喜欢看自己的妃子每日节衣缩食的,大多还是掌事之后妃为博贤名而做的戏——当然,也有人是当真贤明,如富察皇后。 不过富察皇后的丈夫乾隆皇帝可真不是个俭省的主儿,为了吃荔枝,甚至想出了新鲜玩法。 着人进贡荔枝树,在船上栽培,而后三个半月进京,荔枝恰好成熟。 婉襄站起来,在望瀛州亭中巡视了一圈。 上一次他们是在东侧的流杯亭中赏景,今日的望瀛州则在蓬莱州西侧。今日端午,有竞舟盛典,裕妃率领着一众后妃在中间的大殿之中观赏。 她没有评价什么,雍正却仍满意于方才的情形。 “圆明园中兵丁气象,相比于之前,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你方才提及读书之事,朕亦欲赏圆明园八旗,及内务府三旗教习人员,令其中子弟学习汉书。” “其设立学舍、教习人选、粮米俸禄等,具体事宜皆交由果亲王允礼等商议。” 他能不能至少有一刻不要想这些事? 婉襄重新朝着他走过去,“今年有闰五月,多出这一个月来,许多事都不必着急去办,慢慢来就好了。” “今日四哥是陪着我和嘉祥的,就先不要说这些事了。” 婉襄刚要将他的手抓过来,恰好苏培盛捧着一盘粽子走进亭中,“请万岁爷、刘贵人、小公主用椴叶饽饽与端午粽子。” 嘉祥即刻就回过头来,表现出了同她第一次看见这些东西时一样的热情与兴趣。 从五月初一开始,御膳房就已经开始进献粽子了。 今日雍正为她们母女留下的早膳之中,主要的食物也都为粽子。 那一盘椴叶饽饽与粽子放在石桌上,嘉祥便丢了那自行虎,要爬上石凳,用手去抓。 若是摔下来未免危险,婉襄将她抱起来,她嘴里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抗议。 雍正便在宫女捧来的铜盆中净了手,先取了一只小些的椴叶饽饽,仔细拆开了,喂嘉祥吃了一口。 “包椴叶饽饽、祭神是满洲祖先端午节时的习俗,以春日发芽,叶阔如掌的椴木叶包裹黏高粱米与小豆泥,而后上屉蒸熟。” “嘉祥,你是朕的女儿,也是满洲后人,你可要记得。” 相比于汉族人吃的粽子,嘉祥好像也的确更喜欢更绵软的椴叶饽饽。 雍正一面喂她吃,一面说话,她像是也听懂了一般点了点头,而后指着雍正的手认真地说:“饽饽。” 婉襄笑了笑,“这样喜欢满洲的东西,将来让你皇阿玛带着你去草原上跑马。日日指着那只陶瓷马喊‘马,马’,看看你是不是叶公好龙。” 这是昨日嘉祥抓周时所得之物。 这些东西都是宗人府准备的,婉襄并没有仔细检查,嘉祥抓到这只与福慧玩具类似的陶瓷马的时候,婉襄一时还捏了一把汗。 不过雍正并没有在意,他好像已经将他们遇见的契机全然忘记了。 后面的话对于嘉祥来说太深奥,她只听懂一个“马”字,回过头来好奇地望了望婉襄,见周围并没有马,便又张大了嘴巴,还用手指着自己的嘴,让雍正快些喂她下一口。 嘉祥的性格实在有些顽皮,不过这一点大,就知道哄着她的父母玩了。 高粱米和小豆泥都有些黏,她故意地不好好吃,展示她念着米和豆泥的牙齿给雍正和婉襄看,雍正做出嫌弃的神情,她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实在开心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哄着她吃了小半个饽饽,她在望瀛州中就有些坐不住了,东张西望地寻找获萤,要在周围玩耍。 婉襄耐心地嘱咐了获萤几句,让嘉祥不要乱跑,便看着她们离开了。 服侍他们用粽子的宫人们再一次退下去,望瀛州中真正只剩下他们两人,婉襄舒适地,重新靠在他肩上。 “四哥……” 没有什么事,唤他这一声也尤为满足。 他最了解她,没有问她唤他有什么事,只是偏过脸来吻了吻她的额头,而后和她一起望着已然风平浪静的福海。 “若是能一直这样,那该有多好。” “任何事若是一成不变,总会有厌倦的一天。” 婉襄原本以为他是要否认她的说法,“但唯有这件事,似乎不会变。” 她轻轻地笑起来。 “其实嘉祥长得很快,是不是?” 去岁此时,连眼睛都睁不开,回想起来相比现在也根本算不得漂亮的一个小婴儿。 “这丫头真是条大懒虫,若是在我们面前,能爬的话,便绝不用走的。适不适合还要到我们怀里来撒娇,要我们抱着她。” “但若是在永瑛,在兰牙迭他们面前,便无论如何也不肯爬,一定要和他们追追跑跑的。” 像世间一对寻常父母,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的孩子。 雍正总是很宽容,“这怎么叫懒呢?这叫聪明,懂得利用手中的一切资源。但在面对竞争,面对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又会积极去争取。” 他骗过头来,用额头抵着婉襄的,“是谁生的女儿这么聪慧?” “当然是我。” 她当然不会回答,“当然是四哥。” 他们都笑起来,这一刻好像有永恒那么长。 雍正重新揽着她,让她靠在他怀里。 婉襄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前几日乌尤塔带着桑斋多尔济来了一趟圆明园,桑斋多尔济不过比嘉祥他们大不足半岁,瞧着性子倒是很沉稳。” 到底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乌尤塔也知道是谁在孝敬皇后面前说起公主病重的这件事了,她并没有说什么,默默无言良久。” 她只是觉得雍正应该知道一下这件,也算是与他故去妻子有关的事。 “多尔济塞布腾年纪也不小了,朕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加恩于他,封他为世子。” 和惠公主也会觉得高兴的。 望瀛州中清风徐来,日光又暖融,艾草簪的味道萦绕着她,令人昏昏欲睡。 “四哥,我们应该回去了,到嘉祥睡觉的时辰了。况且今日在门阑之上倒黏了许多彩纸剪成的各样葫芦,毒气都泄完了,我们应当回去将这些葫芦都撕下来……”,. 159. 捐衣 “这说明当真应该给嘉祥再生一个…… 五月初五时,内廷王公大臣皆得上赐葛纱及画扇,婉襄手中摇动的这一柄扇子,便是端午节时婉襄从一众扇子之中挑出来的。 上面还有雍正御笔:“诘朝端午节,再命罢称觞。岁月如流迈,容仪何日忘。安邦思柱石,觅句梦池塘。物候频增感,情随彩缕长。” 是端午之前几日,他为怡贤亲王薨逝二周年所作之诗。 若不是他作了这首诗,又令人流传出去,只怕朝野上下都要忘记宫中不庆贺端午节的因由了。 而端午一过,天气热起来便格外地快,于雍正这样畏热的人而言也是一日更比一日难熬。 午后他批阅奏章时身边放了冰山,婉襄也就坐在冰山旁,一面看书,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为他扇着风。 偶尔同彼此说几句话,“也不是我偏心自己的女儿,嘉祥的确很乖。若是同永瑛、永琏这样的男孩子在一起,嘉祥就很活泼,同他们追逐打闹。” “若是同兰牙迭这样文静的小姑娘在一起,嘉祥也能很安静,就只是互相拉拉手,望着对方笑一笑。” 都说三岁看老,永琏的性子是外向中带着稳重,兰牙迭则纯然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分明有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有更大些的哥哥,但她似乎不大喜欢同他们在一起,和别的孩子喜欢大孩子完全不同。 也就是和嘉祥坐在一起能大说大笑,用着大人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嘉祥是朕的公主,也是他们的长辈,怎么能让她日日追着这几个臭小子跑来跑去的。” 婉襄在心中笑斥他,就是一张嘴硬。 “前几日在四宜堂,几个孩子都在一处玩,四哥分明也很高兴孩子们这样和睦来着。” 雍正轻嗤了一声,“这说明当真应该给嘉祥再生一个同胞的弟妹。” 婉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分明是处理政务的认真神色,一时间要嗔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重又低下头,唇边的笑意却如何也褪不下去。 “自去岁冬日开始,济、兖、东三府便几乎都不下雨。如今济南虽然下了雨,然而兖、东两处仍然未得雨泽。” “大麦与小麦皆未能畅发,稻谷与豆类亦不得滋生,由此,粮价渐昂。” 民以食为天,这样说来,济、兖、东三府的百姓便又要受苦了。 “朕欲免去米船当缴之关税,再将南漕米截留四十万石,以稳定三府粮价。只是截留漕米需要时间,如今已有小民无食,仍需筹划。” 婉襄便道:“府库之中定然是有存粮的,或者民间富贵之家有存蓄者,亦可以以当地官银筹买。先散米或开粥棚赈济,撑过这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总不能看着人饿死,或者因此卖女卖儿,流离失所。 雍正将这一本批复完的奏章放到了一旁,“朕已经下旨让他们这样做了,除此之外还要遴选有才能之人,实心办理此事,这样百姓才能真正得到恩惠。” 古往今来“慈善”两个字上,往往趴着最多的蛀虫。 他又想了想,重新翻开了那本奏章。 “本省官员恐怕不敷使用,朕要在各部学习人员,以及国子监选拔出来的贡生之中选择十几二十人送往东省,以备办理赈济之事。” 他已经想得很周全了,本来也不用婉襄多说什么。 婉襄又翻开了一页书,雍正的思维已经跳到了下一件事上。 “出征巴尔库尔的西安满洲士兵三千名,宁夏士兵一千名,到达前线已有两年,想来冬衣已大多破损,且无修补之处。朕应当为他们考量,加恩添补。” “查庄浪现有旧年储存的皮袍褂三千套,皮帽三千顶,再添置各一千之数,便足够了。” 庄浪之地,清初属陕西省,而后又归甘肃,领固原、静宁二州。 他短暂停笔,又落笔,“令署督查郎阿、巡抚许容于兰州当地赶制,秋日时送至军营,赏给这些士兵。” 婉襄的书又一点也看不进去了,“才是夏日里,便忧虑冬日的事了。也是,西北苦寒,若等到秋日再考虑这些事,也就都来不及了。” “前几日我带着嘉祥去莲花馆探望富察福晋,她也在翻晒秋冬的衣物。也整理出来好多过于华丽的,是她不想要的,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 若只是旧衣,捐给贫苦人家也就罢了。但太过华丽贵重的衣服,随意地送出去,旁人也没法穿,就有些不合适了。 婉襄忽而想起来,“或者各宫各苑的娘娘们都有些旧衣服需要处理,不若像去岁捐赠钗环一般,让她们将这些衣物捐出来集中处置,不拘多少,也能恩泽百姓。” 或者添入山东的赈灾银两之中,或者作为西北士兵添衣之花费,总比放在柜中等待虫蛀更好。 “裕妃不是宁嫔,她虽然多事,但是不好事,她可未必会帮你做这件事。不过,如果你自己想要这样做的话,朕倒是也没什么意见。” 他说着没什么意见,实则去岁嫔妃捐物之后,中秋节时的赏赐便翻了一番,谁都知道是因为什么,婉襄当然也知道。 后面的节日没有再加倍赏赐,是孝敬皇后崩逝之故。 固然是感念嫔妃为百姓思虑之情,但当然,也是为她的人缘和处境考量。 “我不用裕妃帮忙,也能够做成这件事。只不过,到时肯定需要内务府帮忙,只需要四哥偶尔督促他们一两句就够了。” 内务府那帮人最是刁钻,不要拖她的工期。 婉襄已经开始设想起来,“五月不比七、八月,有螃蟹吃,不过吃些水果也不错。至于花么,榴花欲燃,夹竹桃粉白相间,也很美丽。” 展示衣物不能像展示珠钗一样用玻璃盒子,要用别的法子,也方便她录入信息到系统里。 还有场地…… 婉襄很快决定下来,“仍然选在天然图画吧,这是孝敬皇后娘娘旧时居住之地,娘娘的教诲我始终难忘。” 去岁时,孝敬皇后也是为她而感到高兴的。 雍正没有回答,他忙于自己的政事。 婉襄又看了几页书,觉得实在没意思,正要找些别的事情做,便听雍正开了口,“婉襄,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做这些事呢?” 这个问题…… “因为可以帮到有需要的人。” 这是第一目的,但若说只有这个目的,未免也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她做不了旁人的救命菩萨,她毕竟也不确定她所做的一切是否能帮助到这个朝代的人,她更多的是在帮助她自己。 “因为我其实很喜欢这些东西,能多看一眼也很满足。但个人所能拥有的总归有限,所以才想组织这样的事,让旁人也能欣赏。” “可很多时候你并不在意朕给你的赏赐。” “那是因为从时间的广度而言,我是不能永恒地拥有它们的。我总觉得,拥有一刻就好了。” 雍正没有再追问什么。 婉襄站起来,半个身子靠在窗户上,看着万字房院子里嘉祥站在小板凳上,看着树荫下鱼缸里的游鱼。 若去金鱼池的话,怕受了暑热,所以嘉祥已经许久都没有去了。 雍正特意令人在这里安放了一只青花瓷大缸,养了几尾鱼和睡莲。 嘉祥踩在凳子上,只能露出一个头,不会有摔进缸中的风险。 富察福晋忽而领着永璜和永琏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大缸旁边的嘉祥。 两个男孩子都朝着嘉祥跑过去,“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获萤不免又担心会有安全风险,连忙走过去调停。 富察氏立于原地,望着孩子们笑得有些无奈,而此刻令婉襄讶然的,是这生动的美。 婉襄朝着富察氏招了招手,她很快就发觉了她,从容地朝着她走过来,而后举起了手里的食盒。 “做了些酸梅汤,还有以甜瓜、果藕、桂圆、莲子等配的冰碗,送来给你和嘉祥消暑。” 她一说到“冰碗”两个字,永琏和永璜齐齐转过了头,唯有嘉祥慢了一步,不知何时折了一根木樨树枝拿在手中,搅动着青花瓷缸中的水,给她的两个侄儿展示她的厉害。 末了才回过头来,茫然地望向两位额娘。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富察福晋也笑,再回头,才发觉正在万字房中认真批奏章的雍正。 富察氏马上就收敛了笑意,“原来皇阿玛也在这里,那我得先带着永琏和永璜同皇阿玛请安。” “不必着急。”婉襄拉住了她的手。 “勤政亲贤殿里太热了,所以午后他在这里。此时他正忙于政事,不适合享受着天伦之乐,你先随我去偏殿,我们坐着说说话,待到晚膳时再给他请安也不迟,今日有好菜。” 富察氏想了想,也就应承下来。 雍正此时太过认真,连婉襄从房中走了出去也没有发觉。 嫔妃众人她都有把握,不会比上一次更难,但雍正的嫔妃渐渐凋敝,只有嫔妃捐衣怕是不够。 她有一件事正好要拜托富察福晋。,. 160. 直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平日不声不响,若做起这些事来,倒也当真不错。” 五月暑热,裕妃只摇着扇子坐在五福堂廊下,看着院中蔓延至天然图画之外的热闹。 婉襄低头谦逊地笑了笑,“这都是富察福晋的功劳,嫔妾不敢贸然承受裕妃娘娘这句夸赞。” 裕妃便望了她一眼,嗔怪道:“本宫又不是熹贵妃,还会因此忌惮你不成?你在本宫面前说话也太小心了。” 她又道:“本宫也更不是万岁爷,万岁爷喜欢他的臣子都服服帖帖的,你这脾性,不会是万岁爷养出来的吧?你这样乖觉不居功,本宫也没东西赏你呢。” 后来雍正给历史上的刘婉襄拟定的封号,就是一个“谦”字。 婉襄同裕妃也算得上是亲近,至少从不曾互相算计过。 此时说话也就随意了一些,“裕妃娘娘今日好好乐一乐,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多担待,也算是赏嫔妾了。” 裕妃捻起一颗杏子,“这话倒也容易,只是,你打算什么时候接过这协理六宫之权呢?万岁爷那样宠爱你,应当也快了。” “一个男人宠爱一个女人,旁的都是虚的,唯有给她权利才是真。” 在宫中屹立不倒之人,倒都是能看得明白的。 婉襄知道裕妃心里烦着这件事,不好回绝地太干脆,便又抬出孩子的事情来当挡箭牌。 “您上次也说了,吴扎库福晋一直想同五阿哥再要个孩子。嫔妾如今也还年轻,只嘉祥一个太孤单,当然也想再为万岁爷添一个孩子。” 这话听起来再真不过,每一个后宫女子想过得好些,或者更好些都会盼孩子,因此裕妃并没有起疑。 转而拍了拍她的手,“这些事是要看缘分的,到时候就好了。” 又埋怨,“也不知熹贵妃这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日日都要听那些女官啰嗦,本宫实在是烦不胜烦。” 婉襄想了想,提点她:“也许您再犯些错,让万岁爷想起熹贵妃办事的诸般好处,那她的病也就好得快了。” 熹贵妃是最终的赢家,婉襄不会将她设定为自己要打倒的目标,彼此相安无事就最好了。 “就当是为了富察福晋,你的枕头风吹得再勤快些吧。” 婉襄和富察福晋交好,在宫闱之中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雍正和熹贵妃都没说什么,便由得旁人怎样猜测了。 “嫔妾要失陪一会儿,毕竟今日也算是半个主人。” 裕妃打了个呵欠,摆了摆手,“去吧,本宫正好也睡上一会儿,夏日里午后总是犯困……” 这一次大家果然都很配合,很快就将自己用不上的衣物都送到了婉襄这里,也包括了数位阿哥福晋、亲王、郡王福晋,以及公主、郡主送来的东西。 这些的确都是富察福晋的功劳,是她多年来在皇室中行走攒下的好人缘。 上一次婉襄举办清廷珠钗、发饰展览,系统最后给她免去了一千件文物的信息搜集任务,而今日这件事办好了,她应该至少能免去两千件。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送到婉襄这里的,所以她当然已经将它们的信息全都录入了,一共是六十七件。 只不过还没有开始直播,因此婉襄走入庭院中去,摸着耳后,开启了系统。 天然图画之中,整个院子焕然一新。 五月是榴花时节,每隔几步便有花草房培植好的盆景石榴树。 只有一种花朵未免太单调,夹竹桃亦广泛种植于两侧。树下还有许多青花瓷鱼缸,中有锦鲤数条,这也是京中富贵人家常用的装饰方法。 而所有的衣物都要展示,婉襄令内务府用寻常木材制作了许多仿现代的试衣模特,将衣服都穿在它们身上。 婉襄径直朝着最中央的那件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袷袍。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熹贵妃到永寿宫东暖阁来警告她的那一日所穿的衣服。 “清代的服装以圆领居多,袷袍双层,大襟右衽,马蹄袖。布料是大红色的缂丝——宋元以来,缂丝即是皇家御用织物中的一种,即便是当代的价格也十分昂贵。” “与一般织物通经通纬的织造方法不同,缂丝织造之时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通经断纬,十分复杂。” 当年熹贵妃高高在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比婉襄整个人更高贵,而如今,她可以这样自如地掌控和它的距离。 “以这件衣服而言,下部的海水江崖纹是用平缂,搭缂等技法织造而成的。而位于视觉中心的这八团梅兰竹菊纹则以笔来描绘。” “不仅主体精致,领边所用的布料亦为缂丝。以石青色地缂丝梅兰竹菊镶领子与袖口,外沿则是万子蝙蝠花卉织金缎。” “大家也可以注意一下扣子,这是铜鎏金质地的花扣。” 介绍完毕之后,婉襄又站在它身旁静静地欣赏了片刻,而后遵循弹幕的需求,绕着它走了一圈。 “你们在问这模特头上戴着的旗头么?这是高常在用竹子变成的骨架,而后又用通草、绢花以及鲜花搭配装饰的。” 这一次捐衣,婉襄仍旧送了高常在和马常在好几件她没有穿过的新衣服。 为了报答,她们就一直都在帮婉襄的忙。 内务府用木头做出来的人没有无关,头上当然也光秃秃的,高常在见了之后就觉得不好,觉得反而会损毁衣物的美观,因此就想出了这个主意。 她不仅下棋下得好,也很有审美,这些旗头都是她和她院中的宫女连夜赶制出来的,又根据衣物的贵重性,给主要的展品做了相配套的旗头。 有些鲜花要当日采摘,因此她忙到了凌晨,今日反而不得来。 婉襄朝着下一件她同样很喜欢的衣服走去,这一件不知道主人是谁。 “故人所说的雪灰色,其实在我看来是一种漂亮的淡紫色,这件衣服的材质是绸缎,它原本的主人大约出身地位也很好。” “这件衣服的名字是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顾名思义,绸缎的主体绣的就黑白色的蝴蝶,每一只都姿态各异,但兼具对称之美。“ “领边与袖边同样由石青色地蝶戏兰草纹镶嵌,外沿是明黄色菊叶纹织金缎。撞色十分大胆,整体又十分和谐,在审美这件事上,其实古今中外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同这件衣服搭配的旗头,也很可以介绍一下。 “旗头上左侧的这一朵花,是木槿花的一个变种,名为粉紫重瓣木槿。它的颜色其实和这件衣服的颜色相近,只是略深一些。” 婉襄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那朵花的娇嫩花瓣。 “粉紫重瓣木槿原产于中国山东,京师是没有的。圆明园中有众多奇花异草,所以也种植了寥寥数棵。” “其实在这个朝代,在中国的山东,百姓们正经历一场灾难,而他们的皇帝想尽了一切办法,实际的,愚昧的,有效的,无用的,来帮助他们。” 雍正不仅仅只做了那一日和婉襄提到的事情。 传谕刑部,让官员加意慎重,依照上年六月之例,速查完结应行保释之人。 赈济之外,更让当地官员四处宣讲,使得百姓不要怨天尤人,更了解百姓困苦之处。 自省和祭祀每一次都是必不可少的,也每一次都从他自身做起。 大清的土地那样辽阔,每有一处地方少了一场雨,多了一些河水,都是他要思考解决的问题,所有的责任和重担都压在他肩上。 “其实古人并不渺小,在他们所处的年代能成为王者的人大多同样很了不起。我想,或许大家能稍稍改变一下对他,对其他人的想法。” 这时候弹幕之中忽而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请问柳女士,你对于你们科研组进行雍正尸骸研究,却对外隐瞒事实,坚称并未进行此类研究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你们科研组的同事早就已经每天都在研究你老公的尸骨,这件事你不会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吧?” “作为科研学者,在明知自己能力不足,仪器精密度也不够的时候强行霸占这样的文物,也不允许其他科研组介入研究,这未免也太霸道了吧?还有没有一点学术精神了?” “口口声声为了全人类,根本就是为了你们个人的名誉!” 婉襄被这些弹幕弄得不知所措,而后刚才这些发言的账号全都被系统清除干净了。 尹桢的声音在婉襄的脑海之中回响,“刚才那些人只是对我们的研究工作有一些误解,婉襄,你可以继续你的直播了。” 尹桢的声音,直播间里的其他人应该是听不见的。 可此时的弹幕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人继续留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能问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她一路往后退。 “婉襄,继续。” 婉襄没有动。 尹桢更进一步,他只是看起来耐心而已,“你记得左训的,他一直想超越我们,所以就在网络上散布了这些谣言。” 更糟糕的是,她发觉她不记得这个左训。,. 161. 晕迷 乾隆是谁? 光影……水波…… “是谁……” 婉襄一睁开眼睛,溺水之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有谁在撕扯着她,令她头疼欲裂。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痛觉就会稍微减弱一些,她也努力地睁开眼睛,希望自己不会再沉入到那片黑暗之中。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却都令她感觉到了陌生——是这陌生感救了她,尽管这在她回想起来之后分明是不合理的。 这里是万字房,是她已经生活了许久的万字房。 头疼的感觉在一点点减退,意识一点一点清晰,窗户大开着,四野茫茫,一个人都没有。 婉襄努力地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而后趿鞋,想要朝着外间走去。 但一站起来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让她不得不立刻又坐回到床榻上去。 “婉襄!” 在她闭眼之间有什么人朝着她快步走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引导着她靠在他怀里。 婉襄再一次努力睁开眼,抬起头望向他,“尹桢?” “什么?” 她的称呼并不能让他满意,反而引来了更大的困惑,“婉襄,你在唤朕的名字吗?” 所有混乱的,无序的思绪为一瞬间的恐惧清扫,戛然而止。 她想起来了。 她蜷缩在他怀里,“四哥……” 听到她这样唤他,他没有再纠缠于之前的问题,爱怜地将她搂在怀中。 “婉襄,你终于醒了。若是你再不醒,朕只怕要去寻娄近垣过来为你开坛设法了。” 开坛设法……那是要降魔除妖的,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四哥,我为什么会……” 他低下头来望着她,“婉襄,你想不起来了吗?那一日你在天然图画里展示众人捐出的衣物,可你走到那件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身旁的时候忽而晕了过去。” 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她明明在介绍那件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袷袍。 “脑袋刚好砸到了鱼缸,周围人搀扶不及时,又没进了水里……婉襄,太医左看右看查不出原因,你只是中了暑热,对不对?” 雍正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婉襄会反驳,会说出一些让他无法承受的事。 婉襄看穿了他的心思,攀着他的手臂,顺着他说:“只是暑热而已,头疼也只是因为撞到了鱼缸,溺水……溺水也只是因为鱼缸里的水。” 可她分明觉得,浑身都。 是她的联想,还是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我把事情搞砸了吧?” 那般盛会,主事之人忽而倒下,所有人一定都慌乱起来,没有人会再有心思——至少是明面上不会继续游玩下去。 “不,没有。” 雍正的回答坚定而果决,“山东甘霖大沛,四野沾足,庄稼和百姓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西安士兵和宁夏士兵今年冬日里也会有足以御寒的冬衣,你没有搞砸任何。” 是一个很让人安心的答案。 但婉襄很快就不安心了,因为她终于发觉雍正穿着的并不是龙袍,而是白色的丧服。 是谁……她不记得这时候有什么大人物过世。 “恒亲王。”他的语气近乎于安抚,“五弟为人持躬谦谨,和平仁慈,颇具乐善之风。近已薨逝,朕为他定下的谥号是‘温’。” 恒亲王允祺,康熙宠妃宜妃之长子,同时也是康熙第九子允禟的亲兄长。 允祺幼时养育于祖母孝惠章皇后宫中,九岁尚未识汉文,心性甚善,为人淳厚,和允禟是完全不同的。 “‘温’者,为‘柔和,宽厚,和气’,很合适。” 雍正爱怜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继续说下去,“允祉也死了。” 允祉……是雍正八年因怠慢怡贤亲王儿得罪的,原来的诚亲王,雍正的三哥。 “就算他死了,朕也还是很恨他。恨他气量狭小,不识忠孝大义,以至于与皇考父子之情不能保全,与朕兄弟之谊无法存续,恨他累及爱新觉罗氏子孙……” “可朕的心里还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与朕年龄相仿的的兄弟一个个都离去了……” 婉襄心里也空空荡荡地一片,“四哥,你抱一抱我,抱紧我。” 雍正依言抱紧她,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他在追忆年少时的时光,而她在回想自己晕厥之前发生的事。 雍正说她当时站在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可是她记得它的位置。 记忆分明停留在她介绍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袷袍的时候,是雍正的记忆出了什么错吗?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她打开了系统,发觉它能够如常运行。 于是她又打开了文物库,她现在需要完成的文物件数是六千四百件,而她已经完成了三千七百六十五件,那一天的直播同样扣除了相应的文物件数。 所以和系统无关,是她身体的问题? 可这一次系统没有任何的提醒,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太自然地运行着。 婉襄决定不去想了。 “我在床上躺了几天了,四哥?” “也不算很长,两天而已。今年的五月之后又是闰五月,好像五月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 “嘉祥,这两天好吗?” 雍正很快回答她:“嘉祥几次来看你,你都没有醒来,她就安静地坐在你身旁,抓着你的手,看起来像个大人。” “朕知道她这几日很不安,所以都是夜间朕带着她睡的。朕也是才知道,原来她那小腿一蹬过来,其实也挺痛的。” 他蹭着她的脸颊,“朕于是又想起来她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日日对你拳打脚踢,你是那样柔弱的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往后朕不再提在同你生一个孩子这样的话了。朕不能只考虑嘉祥,而不考虑你要承受的痛苦。” “不是四哥一个人的孩子。”婉襄闭着眼睛找到了他的手,“只不过生而为女子,有时候不得不承受这样的苦痛。” 不是多圣洁,也不是多伟大,更不是这样歌颂几句,就可以消除痛苦。 摆在婉襄眼前的是一条必经之路,走不走早已经由不得她选。 桃实端进了一碗药,放在雍正手边,他松开了她,“婉襄,你的头磕在鱼缸上,除却一点点外伤,并没有什么值得吃药的,太医并没有贸然给你开药。” “不过你之前不是说,吃丹药还不如喝人参汤么?朕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给你喝一些人参汤更好。” 是之前他觉得疲惫,服用既济丹的时候,她心有不满,随口说的。 实际上最相信人参能延年益寿的人就是他的好儿子乾隆,他吃人参的方式可谓多种多样。 譬如将人参切成薄片,放入口中含至无参味之后再嚼碎咽下,其他方式还有研末吞服,文火炖服,浸酒饮服……等等等等。 “乾隆……” 她想同他说乾隆的事,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即刻便又反应过来,她怎么能如今说起未发生的事? “乾隆?这又是什么?” 婉襄想掩饰自己的仓皇,避开了他的目光,“没什么,只是我还没有清醒,胡乱说的罢了。” 雍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没有,他拿起勺子,一点一点地喂婉襄喝参汤。 人参的味道并不好,就没有哪一种药材味道是好的。 婉襄的身体仍然有些虚弱,此时也还没到雍正休息的时候。 他让她重新在床榻上躺平,正欲嘱咐她几句而后离去,他们忽而都听见了一阵隐隐的哭声,是嘉祥的。 “小公主今夜不知怎的一直不肯睡,嚷着要见万岁爷和您,奴才想着……” 获萤很快就抱着嘉祥走进来,她一看到父母就不再哭了。 在获萤怀中待不住,拼命地往婉襄的方向拱。 婉襄张开了手,“过来,额娘抱你。” 嘉祥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水,自己坐在床榻边缘蹬掉了鞋子,便迅速地往婉襄的床榻里侧钻,而后抱着婉襄的手臂警惕地盯着获萤,似乎害怕她再把她抱走。 “母女连心,嘉祥这是知道你醒了。” 婉襄心疼地为嘉祥擦干净了眼泪,而后向获萤道:“就让公主留在这里吧,这几日你相比费了很多心思。” 获萤真正的主人仍旧是雍正,她望向他。 “让公主留在这里吧,好几日没有和额娘亲近了。” 获萤这才退下去。 雍正仍然坐在床榻边沿,将她们母女两人都搂在怀里。 嘉祥以为是做游戏,笑得格外地灿烂。 婉襄的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嘉祥的,“这几天有没有想额娘?” “想。”嘉祥把这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奶声奶气,“额娘……睡觉!” 雍正笑道:“她是说额娘太懒,总是在睡觉。” 婉襄瞪了他一眼。 又举起嘉祥的小手,“同皇阿玛说再会,皇阿玛要去忙了。” 今日的嘉祥格外地听话,“阿玛……再会!” 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变成两个字。 雍正大笑起来,在嘉祥的目光之中亲了亲婉襄的额头,“嘉祥乖,阿玛很快就回来。”,. 162. 提示 这朝代,很多事,原本就是解释不…… 婉襄的神智虽然清醒了,但或许是在床上躺了两天,没有活动的缘故,还是觉得有些虚弱,因此又休息了几日。 这几日之间万字房中来来回回,有不少人都来探望过她。 虽然都是好心,婉襄仍然觉得有些烦,不免又消耗了许多精神。 便如此刻,“禾晏,既然都是过来探望我,你也坐吧。” 裕妃已经过来探望过婉襄,满心都是后怕。 婉襄出事那一日,裕妃其实距离她并不远,只是那时候实在困倦,一闭眼就直接睡着了,以至于并没有能够及时发现。 雍正查问之下,一时愤怒,觉得她也有责任,让她在接秀山房中反省了好几日。 手里的权利当然也就丢了出去,如今又是熹贵妃协理六宫。 于裕妃而言算是因祸得福,于吴扎库氏这样多少有些势利的女子而言却未必,所以今日桃实进来禀报,说富察氏同吴扎库福晋一同过来探望她,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与两位福晋一起的过来的还有高氏,福晋们都已入座,唯独高氏仍然站着。 婉襄出言,富察氏也向她道:“禾晏,贵人都发话了,你也坐吧。” 她仍然婉拒,“在两位福晋,还有贵人面前,禾晏只是奴才,不敢同福晋同桌。况且近来天气渐渐炎热,在院中鲜少走动,此时站一站也好。” 高禾晏坚决推辞,婉襄和富察氏也就不再勉强了。 也唯有吴扎库氏冷笑了一声,算作是对这件事的评论。 富察氏出面打圆场,“听闻贵人生病,禾晏与儿臣都心急如焚。因为兰牙迭近来偶感风寒,所以儿臣不能早来探望。” “贵人如今好些了么?” 婉襄觉得自己根本也不是生病,只是……某种系统紊乱?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是她后来也和周围人确认过,她的的确确是在望那件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的时候倒下去的,说明雍正的说法没错。 但是无论婉襄怎样想,都回想不起来自己站在那件衣服旁的记忆,以至于她令人将那件衣服从捐赠的物品之中特意取了出来,睹物回忆之下,也没有结果。 而她从来都是没有权限查看直播回放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 “已经好多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但万岁爷日日都用参汤养着我,我都快像牛一样健壮了。” 永琏、永瑛还有嘉祥都在一旁的如意床上玩嘉祥的那些积木,永璜一个人在院子里赏玩嘉祥养的那些鱼,兰牙迭不在这里。 “方才伯塔月说兰牙迭偶感风寒,怎么,还没有好起来么?” 富察氏忙道:“贵人不必担心,她的病已经好了。只是她身边的乳娘偏又病了,这几日都没有过来伺候,所以她有些不高兴,不想出门。” 小孩子总是依恋跟自己最亲近的大人,对这些皇家的孩子而言,父母通常都不能有时间时时陪伴他们,所以依恋他人也是很正常的。 婉襄便笑了笑,“我最近新得了一块妆花缎,给大人穿太艳丽了些,给小女孩穿正好。 我已经用这块缎子给嘉祥裁制了一件秋衣,剩下的布料做两件衣裳也绰绰有余,你到时拿回去吧。” 吴扎库氏闻言便道:“贵人这般得万岁爷喜爱,怎的赏人还用半块布来赏?也是,四嫂有福气,能有个女儿,若像我们一般的,连半块布也不得。” “说来两个孩子差不多年纪,到时五公主和兰牙迭穿着同色的衣裳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双胞胎呢。” 婉襄和富察氏交好,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不过实在喜欢那花样,觉得放着也浪费了而已。 谁又不知道嘉祥虽然素来同永琏他们在一处玩,却是长了一辈的,吴扎库氏这话未免也太刻薄。 “白巴月,你还这样年轻,将来有女儿,自然也有皇阿玛,有各宫娘娘们的赏赐。” “你的额娘更是一直蒙圣眷的裕妃娘娘,难道平日裕妃娘娘对永瑛是这样半块布头都不赏的?应当不是吧?若是裕妃娘娘不喜欢永瑛,也不会将他接到接秀山房中小住了。” 原来是这样。 可是她们婆媳斗法,又关婉襄什么事,何必把怒火发泄到她身上。 “额娘!”恰好这时永璜站在窗外,不知何故唤起了“额娘”,高禾晏立刻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 “永璜要什么,我来帮你。” 永璜愣了愣,但还是指着青花瓷鱼缸把他的要求说出口,“我……我额娘给我的小手镯掉到缸子里面去了。” 高禾晏即刻便微笑起来,“只是小事,永璜别急,我这就来帮你。” 她同房中众人行了礼,便脚步匆匆地走到了院子里,永琏他们玩积木玩得正高兴,也根本就没人注意她。 高禾晏前脚刚从房中踏出去,后脚吴扎库氏刻薄的话语便如期而至。 “贵人和四嫂都是好性儿,我却不是。五阿哥房中的那些格格,不过都是些奴才,何必好声好气地叫她们在我们身边坐,平白跌了身份。” 婉襄暗暗地为吴扎库氏捏了一把汗。 她和富察氏都是正妻,婉襄却也只是妾。 裕妃是装出来的没脑子,而吴扎库氏却是真的没脑子。 她更预料不到高氏后来会是乾隆前期最为宠爱的贵妃,有一个做大学士的父亲,她虽然是福晋,也不过就是一个闲散宗室的福晋而已。 富察氏只当作没有听见吴扎库氏的话,“近来兰牙迭生病,富察格格的病也是一直不好。” “儿臣要照管三个孩子实在吃力,永璜便暂时交给禾晏带着,他们相处得也不错。” 婉襄点了点头,与富察福晋你一眼我一语,完全忽略了吴扎库氏。 她当然觉得没意思,非要玩得正高兴的永瑛到她怀里来,听她一些不咸不淡的关怀。 永瑛自然老大不愿意,一时便哭起来,闹得婉襄房中鸡飞狗跳的。 幸而裕妃身边的豆蔻找到了这里来,一力强迫吴扎库氏早些将永瑛带回接秀山房去,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吴扎库氏一走,婉襄便让人将永琏和嘉祥都带到了院子里去玩,自己同富察氏说一些体己话。 “白巴月虽然刻薄,但有些话说的也不错,如今四阿哥和五阿哥同为皇子,可弘历内宠多少,弘昼又有多少?” 即便是成为亲王之后,弘昼有名有姓的妃妾,也不过一个吴扎库氏,并两个侧福晋而已。 可乾隆……婉襄简直不想提。 “并不是我针对高氏,其实对谁都是一样的。来日四阿哥定然是要封亲王的,高氏未必做不得侧福晋。” 高禾晏的父亲高斌在乾隆一朝是很得力的。 “你可千万别听了她的话薄待任何一个姬妾,但也别对她们太放心。” 只要女人权利的来源是同一个男人,就应该小心,这是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 更何况,“莲花馆里陷害你的人还没找到吗?” 富察氏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形迹。但那个人终究没有再做恶,或许……” 婉襄发现富察氏的问题在哪里了,她好像不是太适应皇家的氛围,很多事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可今日富察氏也有话要说,“婉襄,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听奴才们私下都说你是中了邪,昏迷的时候满嘴里都说着一些胡话,都是些我根本闻所未闻的东西。” 什么? “我……我说了什么,万岁爷没有同我说这件事。” 雍正一点都没有提起来,只说她一直昏沉着。 “那些胡说八道的奴才们,我和额娘已经都清理干净了,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可是……你真的没有事吗?” 她该不会是说起她在未来世界的那些事了吧? 如果说连宫人们之间都有流传,那么雍正……雍正一定听了更多,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婉襄心中再一次升腾起了恐惧,若是他当真起了疑心,那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会不会都随着这谎言的崩塌而崩塌? 她也就罢了,那嘉祥…… “婉襄,你知道为何旁人都唤我‘四嫂’,唯独和惠唤我‘阿嫂’吗?” 婉襄不知道为什么富察氏忽而提起了这件事,满眼疑惑地望向她。 “因为皇额娘从前就被皇阿玛的兄弟们唤做‘四嫂’,她喜欢从前那样兄弟和睦,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生活,但……这会冒犯到皇阿玛。” 九子夺嫡,的确是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和惠公主不再称呼富察氏为四嫂,让孝敬皇后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了。 “皇额娘若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担心的,其木格也是。” 富察氏用力地握住了婉襄的手,又重复了一遍,“皇额娘若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担心的,其木格也是。” 婉襄一瞬间明白了她在提醒她什么,若是有人起疑,她已经有理由了…… 这朝代,很多事,原本就是解释不清楚的。 婉襄的神情郑重起来,“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也许明天就好了。”,. 163. 圆满 “朕何时让你失望过?” “林瑟瑟,水泠泠。溪风群籁动,山鸟一声鸣。斯时斯景谁图得,非色非空吟不成。” 雍正拧着眉,神情沉重地道:“不好,这词做得实在不好。你平日倒是会嘲笑朕做的诗,可你自己做的也不过如此。”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并不以为忤,“我和四哥都没什么天分,到时嘉祥和未来的孩子长大之后,也不要学那些文人骚客舞文弄墨便好了。” 实际上这根本就不是婉襄做的词,而正是他的好儿子乾隆作的。 不仅作了,还让人刻在太湖石上,摆放在水木明瑟殿,也就是此时他们所在的耕织轩旁。 战争中水木明瑟殿完全被焚毁了,这块太湖石倒还留着,就矗立在颐和园仁寿殿前,婉襄是见过的。 一件她在后世见过,此时却不存在的文物。有趣。 婉襄随手从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随手抛进了面前的溪水之中,而后舒服地向后躺倒。 今日是阴天,将雨未雨,在屋子里未免烦闷。 雍正却说他今日事少,带着婉襄和嘉祥出门散步,一路便从万字房散步到了耕织轩。 耕织轩的主殿丰乐轩前早已经摆放好了桌椅,嘉祥也学着婉襄方才的样子捡起石头往溪水中丢。 她身边还有一只狗,是雍正的爱犬蓦空鹊,因为脸上蓦然出现了一只喜鹊而得名。 这只狗黑白相间,脸上的眼睛和耳朵都是乌黑的,是和硕康亲王巴尔图送给雍正的,也出现在郎世宁画的《十骏犬图》之中。 前几日嘉祥偶然见过一次,这狗比如今的她大得多,也不知她为何一点也不害怕,见了人家就抱人家的脖子。 下雨天有低飞的蜻蜓,嘉祥一下子又为它们吸引,一人一犬,要追蜻蜓,周围尽数是嘉祥的笑声,和蓦空鹊的叫声。 “四哥花了这么多心思造这园子,自己怎么不写些是诗来吟咏呢?” 倒都被乾隆写了,每逛到一处,都有乾隆的御诗。 “从前未登极时有闲情雅致,怕被人说只在这上面用功夫;登极之后日日都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又哪里能有闲心,给它们写什么题咏呢?” 他凑近她:“不怕被天下百姓戳脊梁骨,说只图自己享受,不顾他们死活?” “若四哥这般勤政的帝王还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话,这世间又有几位帝王能幸免呢?” 除了打仗和党争有争议,他为帝王的一生其实是极其辉煌的。 毕竟,他也没有时间来“年老昏庸”。 雍正和婉襄共坐在一张长榻上,他朝着她挤了挤,“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是怎样说朕的。” 她知道。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他们说您是篡改诏书得来的皇位;说您对兄弟毫无手足之情;说您喜怒不定,秉性多疑,枉杀有功之臣;说您执行严酷的文字狱,不开文官言路;说您好大喜功,是第一冒进之人,劳而无功,成民间之累…… 他是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但他们的指责也有夸大之处。 他不应该被骂成这样。 不要紧。 婉襄蹭着他的脸颊,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四哥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何必管旁人怎样说呢?” 雍正只是享受着,没有用言语回应。 又过片刻,婉襄感觉到有人拽着她的衣服,一低头才发现是嘉祥,她正拼命地想要爬上来,挤到他们中间。 她手里还拿着一朵栀子,递给婉襄用以示好,蓦空鹊钓着的那一枝,则放在雍正脚边。 他们都望着他们。 婉襄正要弯下腰把嘉祥抱起来,雍正却将她拦住了。 “长这么大也就只有洗澡的时候玩过水,获萤,你带着公主去溪边玩一会儿,要小心些。” 嘉祥听不大懂雍正的话,但她敏锐地察觉到雍正并不想让她坐在他们中间,咧开嘴正要假哭,就被获萤抱着朝着溪边走去,大雨尚未落下,周围很安静。 嘉祥坐在获萤膝盖上,鞋袜都被脱去。而后牵着获萤的手,小心翼翼地往水中走。 溪边有碎石,她大约觉得疼,立刻就缩回来要获萤抱她。 蓦空鹊却一下子跑进水中,回头望着害怕的嘉祥。 她终于也不再害怕了,终于也在夏日清凉的水边找到了趣味,童年原本就该是无忧无虑的。 “四哥怎么对嘉祥这么坏了。” 婉襄抱着他,望着将雨未雨时水面上不断被游鱼亲吻出来的涟漪。 “朕同你遇见的时候还没有她。” 当然没有,这是什么傻话。 婉襄正想嘲笑雍正,便听他继续说,“但你的生辰,已经过去了两个了。” 雍正七年的六月,他们还没有相逢,那时婉襄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个为她占据了躯壳的少女远离亲人的生辰。 雍正八年的六月,他们在同彼此冷战,他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了这个生辰,是桃叶陪着她。 雍正九年的六月,婉襄生下嘉祥不久,而他忙于准噶尔战事,忙于祈雨,也不过是同她一起吃了一碗长寿面而已。 “所以四哥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他主动提起来,总不会没有礼物。 雍正抬起头,往后看了一眼,而后小顺子便捧着一只剔红雕竹石兰草纹盒走过来,将它交给雍正之后,复又退下,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快打开看看吧。” 他这样说着,婉襄的目光其实也早已经落在上面,她在期待着里面的东西。 雍正催促她,她反而克制她内心的欲/望,故意道:“四哥应当不会让我失望吧?” 他用手指绕起她额边道一缕碎发,复又放开,反问她:“朕何时让你失望过?” 那倒也是。 婉襄下定了决心,一下子打开了圆盒,才发觉里面是一套定窑的白瓷杯子。 说是一套,应当也不是,每一只杯子的形态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当然没有这样简单,她拿起一只,“是曾经碎裂的,用荷花锔钉锔补好的。” 当然不是她补的,这个时代,任何时代也从不缺少好的匠人。 “是朕从民间积福积善之家搜罗而来的,破裂的比完整的还要难找,因为很多人会将它们当作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而丢弃。” “原本是想留给你自己修补的,但毕竟是你的生辰,而且朕又想到了一个适合的人。” 他没有说这个合适的人是谁,婉襄也没有追问。 她只是感念雍正的这份心意。 看着曾经碎裂的东西被重铸,也比看见在这个世界完整,未来却可能残缺的文物要更高兴。 “多谢四哥,我很喜欢。” 从前他的生辰,她修补好了瓷器,把自己的心装在里面要送给他,而后那瓷器碎裂了。 而今她的生辰,他送她的东西是碎裂之后再修补好的,是另一种圆满,更甚珠玉。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是彼此理解。 骤然有一滴雨落下来,天色也很快阴沉地令人感觉到压抑。 “嘉祥。” 他揽着婉襄站起来,向着不远处玩得正开心的嘉祥招了招手。 若不是要下雨了,嘉祥玩得正高兴,是绝对不会理睬他的——她哪里懂得什么叫“违抗圣意”,也根本不在乎后果,便是龙须也不知揪了几次。 但她也很害怕下雨打雷的天气,于是光着脚丫子就朝着雍正跑了过来。 跑到近处,雍正只用一只手就将她捞了起来,故意夹在腋下,听着嘉祥清泠泠的笑声朝着风扇房走去。 这是耕织轩真正的精华所在。 “用泰西水法,引溪水入室中,以转动风扇,使凉风习习而不费人力。我从前怎么没想着带嘉祥到这里来玩呢。” 虽然粗陋了些,但在这个朝代生活久了,看见这些具有现代机械萌芽痕迹的东西,还是觉得很有趣。 嘉祥当然是更觉得有趣的一个,拍着手与蓦空鹊在大殿之中追逐起来。 雍正有些小得意,揽了婉襄的肩膀,“可惜今日是阴雨天,若是晴天,一走进殿中便觉得像是秋日里一样。” 婉襄也故意地不夸他,“既是这里凉快,万岁爷何不在这里处理政务呢?” “水声泠泠瑟瑟,非丝非竹。无事之时欣赏也罢了,若是处理政事心烦之时,岂不相看两相厌?” “那四哥平日……” 都是由她相陪的。 雍正一脸“知道就好”的神情,拉着婉襄的手,到窗边的一张方桌旁面对面坐下。 风扇房外部虽然也是大殿模样,但里侧却同一般的宫殿完全不同。 家具和装饰都很少,似这样的方桌也更像是民间所有。 像是路遇大雨而停下来的行人,在茶馆当中品茶赏雨,窗外是白茫茫一片湖水,悠闲自适。 “只是少了些荷花与荷叶。李自山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倒觉得,听雨水落在亭亭如盖的荷叶上,听的是一种圆满。” “野水苍茫,荷花十里,也就像是西湖了。” 雍正的神情很放松,亲自为婉襄点一盏茶,“圆明园中赏荷花之处也有,等下一次下雨,朕同你一起去听这圆满之声。” “今日至此,其实还有一个人要令你见一见,待到雨停了,朕就让他过来。”,. 164. 先祖 “雨早已停了,那么人呢?”…… 婉襄和雍正在热茶氤氲出来的水汽,与漫天大雨落地时产生的朦朦水雾之中同彼此交谈。 大雨以一种包容的姿态落下,容纳着世间所有的声音,瑟瑟泠泠,偶尔的交谈,小女孩的笑声,蓦空鹊轻轻的呜咽……篆刻在这一刻的时间里。 这一天的大雨直接吞没了夕阳,将近晚膳时分,风扇房中点了灯,但不似勤政亲贤殿与万字房那样明亮。 嘉祥也饿了,坐在儿童餐椅上,拿着她专用的小勺子,嘴里说着些婉襄和雍正都听不懂的话,催着快些开饭。 其他的菜色都不过寻常,只中间一道文火鸭子味道最好,“我记得这道菜是极费功夫的,四哥难得令人做一回。” 文火鸭子,鸭子处理干净,而后加入各种调料腌好。 整只鸭子放入瓷罐之中,再将瓷罐装入盛有一半清水的蒸汽锅中,将锅盖紧紧盖住,不让蒸汽散失。 似这般蒸,要连蒸三日。 这样做出来的鸭肉极其酥烂,便是用筷子夹,也几乎要夹不住。 “倒不是为了你,嘉祥刚刚开始吃肉,牙齿幼嫩,还是给她吃些容易嚼烂的肉菜更好。” 说是这样说,他们两人都只顾着自己吃,根本没人把这鸭肉夹给嘉祥。 此时的嘉祥还在同她小碗里的面条碎做斗争,吃得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 婉襄起了坏心,哄着嘉祥吃鸭肉。 这小丫头什么都爱吃,只尝了一口,便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文火炖鸭,不断地发出声音指挥婉襄再给她夹一些。 婉襄见鱼已上钩,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吸引她的注意力。 又指着窗外,“嘉祥你看,外面的湖上有鸭子,看见了吗?” 嘉祥循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见风停雨歇,她在湖边玩水之时见过的一群鸭子此时在岸上走,排着队进入湖中游泳。 那时候嘉祥害怕它们,此时距离这么远,当然也就不害怕了。 “可爱吗?” “可爱!” 嘉祥大约其实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习惯性地重复大人说话的最后两个字。 “可爱吧?你刚刚吃的肉就是它们做的。” 嘉祥愣了愣,好像是在婉襄的手势之中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立刻咧着嘴大哭起来。 她这样子实在滑稽,婉襄忍不住捂着嘴笑,雍正皱着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夹起一小块肉,喂到了嘉祥嘴里。 她原先还专心在哭呢,嘴里忽而有了味道,嚼了嚼,大约觉得还是挺好吃的,慢慢地也就不哭了。 固执地不抬头看外面的鸭子,只望着雍正,不断地指着鸭肉,让他放到她碗里。 小孩子真是有趣。 雍正的谴责随之而至:“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当额娘的。” 婉襄仍然忍不住笑,大言不惭,“等她长大之后气我的日子还有呢,现在她又不会长记性。” 而晚膳最后上的也当然是长寿面,用鸡汤下的。 “朕实在是不会做这些事,若当真做了,恐怕反而要被你嘲笑,便请御厨代劳吧。” 雍正八年他生辰的时候,婉襄是为他做过长寿面的。 婉襄一边吃一边摇头,“投之以亲力亲为,报之以御厨代劳,啧啧。” 雍正居然向嘉祥告状,“你额娘欺负完你,又来欺负你皇阿玛了,嘉祥,你说应该怎么办?” 这时候的嘉祥已经吃饱了,小肚子圆鼓鼓,哪里有空为父母断这样的一段公案,扭动起身子来要从餐椅中下去,蓦空鹊也已经等它的小主人等了许久。 雍正将嘉祥从儿童餐椅之中抱了出来,放在了地上。 刚吃完饭,婉襄都不允许她乱跑,于是她就毫不在意地在风扇房的青砖地上爬了起来,又爬到了风扇面前去。 和蓦空鹊一人一犬,坐在风扇前面,也不知道在乐呵什么,不断地拍着手。 蓦空鹊也不嫌弃吵闹,一直在她身边摇着尾巴。 婉襄和雍正也差不多用完了晚膳,宫人们将菜肴都撤了下去。 应该言归正传了,“四哥原本说雨停之后要让我见一个人的,雨早已停了,那么人呢?” “朕已经着人去将他带来了,再略等一等吧。” 其实婉襄也并不着急,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似乎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吸引力,她还是更想同雍正两个人安静地呆在这里。 又过了片刻,苏培盛终于带着一个年轻男子走到了殿中。 这男人生得很白净,没有穿官服,只是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而已。戴着寻常小民会戴的帽子,在雍正和婉襄面前跪下行礼。 “小人柳记谦给万岁爷,刘贵人请安。” 果然只是个平民。 雍正找他来,是做什么? “起来吧。”雍正放下茶盏,望向婉襄,“你猜一猜,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这婉襄如何能猜到? 柳记谦,与真正的婉襄倒是同姓。 而雍正很少召见平民,要么就是内务府的工匠……柳……该不会是…… “这位先生,莫不是锔补那套定窑茶杯的匠人?” 雍正更认真地望了婉襄一眼,“朕的刘贵人果然聪慧。那套瓷器正是他锔补的,朕以为你也深谙其道,或者会想同其他的匠人交流一番,因此着人将他带来。” 姓柳,又曾服务于清代皇帝……难道真是她的先祖? “柳先生年纪轻轻,手艺便已经这样好,实在很难得。不知柳先生是从哪里习得的锔瓷技艺?” 柳记谦很有礼貌,也不像寻常百姓第一次面圣一般紧张,先向婉襄道了谢。” “多谢贵人夸奖,小人实在愧不敢当。小人祖上便以锔瓷为业,此为家族谋生之道,不敢谓精通,只不辱没先祖技艺而已。” 果然! “不知柳先生祖籍何处,如今在哪里安居?” 他照样从容回答,“祖籍即在京师,如今蒙万岁爷厚爱,居住在东便门外,大通桥附近。” 婉襄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某一代先祖了。 她莫名地觉得有些悲伤起来,看着另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真正地生活在这个时代,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之中沉浮。 这悲伤之中,似乎又夹杂着欢喜,他们都曾经来过,每一个人都从来不孤单。 她不能在雍正面前失态,“柳先生是怎么想出,为这些杯子做荷花形花钉的呢?” 柳记谦便道:“稼轩先生有词曰:‘红粉靓梳妆,翠盖低风雨。占断人间六月凉,期月鸳鸯浦。’您的生辰在六月,万岁爷也说您喜欢荷花,因此……” 这是辛弃疾的《卜算子》,其实并不算太过为人熟知。 婉襄追问他:“柳先生读书识字么?” “有时给贵人们修补文玩瓷器,器具之上有字迹,需要拼接或是补色,若是认字的话,会更方便一些。” “小人闲来无事之时,也的确喜欢看些杂书。在娘娘和万岁爷面前卖弄了。” 士农工商,除却商人,工匠便是最底层的。而读书才是这世道最正当的事。 婉襄试探性地道:“柳先生从没想过要读书科举么?” 他苦笑了一下,“小人祖上虽然就在宫廷之中供职,但……您也知道,皇家许多瓷器都是碎裂了便换新的,很少有需要修补的时候。” 因此像他们这样的工匠,都是不得宫中贵人们重视的。 “更何况祖传的技艺总要有人守住,小人不敢想自己有金榜题名之时,也不敢用所剩不多的家财来赌,平生心愿,只希望能凭手上的活计让家里人有一口热饭吃,冬日有一件能保暖的衣服。” 婉襄默默了片刻。 她知道她绝不能改变柳记谦的命运,否则她这一支所有的人们命运都会改变,连她自己也会不复存在。 柳记谦更只是如今这个时代数万万民众之中的一个,甚至他今日能被皇帝召见,来日的生活一定不会有多困苦。 就算他是她的先祖,也就让他重新回到茫茫人海中去吧。 “虽则是万岁爷吩咐,但你锔补的这套杯子我的确十分喜欢。” 她望向雍正,“便请万岁爷替嫔妾赏赐这位柳先生吧。” 她往后或许再也不会看见柳记谦了,但他的血液仍然流淌在现代的她身上,这或许就是人类血脉传承的意义。 雍正便向苏培盛道:“赏赐他二十两银子,往后柳氏世代皆可在内务府中供职。” 这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份铁饭碗,不管受不受贵人们重视,柳记谦方才所说的,家人的一份温饱,当然也就可以保证了。 婉襄记得小时候作为柳家传人的母亲总是跟她说,在从前有皇帝的时候,他们家一直都是为皇家服务的,看来并不是为了招揽生意而撒的谎。 柳记谦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夜色渐沉,也到了婉襄和雍正应当回到万字房中休息的时辰了。 嘉祥今日也已经玩得累了,并没有挣扎,就在雍正怀中睡着了。 雍正用披风裹了嘉祥,另一手牵着婉襄的手朝着万字房走。 夏夜的圆明园中,草虫之声不断,婉襄仰头望向夜空,明河斜映,星辰闪耀,是这太平盛世里最为寻常的一夜。,. 165. 撺掇 “那一位可马上就要出来了,别说…… “五月里染的指甲就不好,到六月里雨水多了,便觉得更不好,真是叫人心烦。” 裕妃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打量着她的指甲,满脸都写着不满意。 这指甲是以凤仙花与白矾染就的,花费了宫女数个时辰,色泽艳丽通透,婉襄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凤仙花本是五月开花,到六月了,便是花草房再精心培植,到底不应时令。其实娘娘原本的手指就已经很好看,也就不必强求外物装饰了。” 裕妃便收回了她的手,夸奖总是受用,“你是还年轻,年轻的时候即便素面朝天,也有人夸什么‘天然去雕饰’,等到你年纪也大了,便也不得不同本宫一样。” “什么事都得精细着,谨防自己惹了旁人讨厌。” 婉襄并不在意,“人都是会老的,看别人讨厌,一闭眼一睁眼之间,自己也就鸡皮鹤发了,又何必那么刻薄。” “若是有人告诉娘娘,您能活到九十六岁高龄,您会觉得高兴,还是畏惧那时老得连动都动不了呢?” 裕妃笑起来,“九十六岁?你倒是真敢想,不过若是当真让本宫活到那时候,本宫当然是高兴的。人生在世,当乐且乐,婉襄,本宫早就同你说过了。” 历史上的裕妃当真活到了这岁数,婉襄也只是微笑。 裕妃又吩咐宫女去外头看看晾晒的衣服书籍如何。 京师风俗,于六月六日晾晒书籍及衣物,可以不生虫蠹,而每年的六月六日,似乎也的确都是晴天。 有时也不得不感叹于古人的智慧,譬如用阴阳合历,以加闰月的方式调节与月份相对应的季节,比如发明二十四节气。 裕妃这里也有这么多书,也是婉襄意想不到的。 “从前倒不知道娘娘平日也看书,还以为娘娘只喜欢听戏呢。” 裕妃笑得高深莫测,让宫女随意去殿外拿了一本正在晾晒的书,递给了婉襄,“翻开看看吧。” 这本书的书封看起来很新,是一本《史记》。 婉襄翻开了书页,随口道:“娘娘看这些书,是预备以后教导永瑛道理的么?” 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这分明不是史记的内容,像是一本世情小说,“这是……” “是《绿牡丹》,明人写的一出戏。本宫看不懂什么官场黑暗,但明朝的人也是人,很多事与如今是共通的,用来打发时间,很有意思。” 《绿牡丹》是明末戏剧家吴炳的代表作,主要讲的是翰林沈重结社为女婉娥择婿,一绿牡丹为诗题,阴差阳错成就两对鸳鸯眷侣的故事。 “至于永瑛,等他大些,自有名家大儒来教他道理,何须用本宫。” 裕妃笑得狡黠,“你若是觉得无聊,本宫也可以借你几本,不过千万别叫万岁爷发现了,说本宫勾/引着你看闲书。” 就算是这些书本,在这个朝代也是很珍贵的,婉襄很有兴趣。 “那嫔妾就提前谢谢娘娘了。” “这样好的天气,若在民间,就该去宣武门外内河附近看着它们将象房里的大象牵出来洗澡了。婉襄,你阿玛从前带你去看过么?” 看大象洗澡?这又是什么事。 婉襄努力地从刘婉襄的记忆里找到了一点有关于这件事的痕迹。 “从前倒是也有听说过,是那几头老象吧?阿玛倒是没有带着我们去过,只说他小时候去看过一次,人太多了,根本挤都挤不进去。” “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那大象生得丑,又不大通人性,恐怕要伤人,所以不让我们去看。” 裕妃轻轻笑起来,轻摇羽扇,那艳红的指甲便在婉襄眼中一下一下地晃着。 “一时说根本挤不进去,一时又说并不好看,婉襄,你阿玛怕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呢。” “本宫年少时,家就在宣武门附近,年年都去看。本宫是家里唯一的女儿,阿玛十分宠爱,本宫就坐在阿玛肩膀上……阿玛年纪大了,便是兄长背着本宫……” 年纪渐长,便是“年少”两个字最伤人心。 “其实还是很好玩的,那大象的鼻子比人手臂还长,吸了水卷起来泼在自己身上。” “若说伤人……倒也有骇人之处,都是管象的士兵吓唬人,故意和观看的行人做对,把水泼在人身上……不说了吧,反正如今谁都出不去了。” 她们在接秀山房中闲聊,今日嘉祥没有过来,永瑛一直坐在一旁,似乎有些不高兴。 裕妃又换了一个话题,“这日子过得太快了,眼见着就要到月底,那一位可马上就要出来了,别说你一点打算都没有。” “她要是一出来,本宫怕是又不能这样舒舒服服地用冰了。” “那一位”指的当然是被禁足于杏花村的宁嫔。 婉襄不想回答这问题,“如今天气炎热,万岁爷也令海望大人与步军统领鄂尔奇在京城各门设立冰汤,以解行人烦渴。” “若有备冰不足之处,亦着人取崇文门宣课司余银采买办理。万岁爷待百姓都是如此,更何况待自己家人。” 裕妃当然知道婉襄是在转移话题,意味深长地道:“刘贵人……” “晴蒲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她才十七岁,有很长的时间能活。若是宁嫔还想维持她眼下的尊荣,便不会再轻举妄动。” 裕妃斜睨了她一眼,“这算是什么道理?” “分明这一次就能置她于死地,非要饶她一命,怎么,是要等她下一次再出手害人么?” “那娘娘以为,只有晴蒲的口供,万岁爷会怎么处置宁嫔呢?” 种绿的事早已经死无对证,裕妃手中的那张烧了一半的纸钱能当作证据吗? 这样的东西,伪造太容易了,根本就不能当作决定性的证据。 而如今婉襄也还没有听过晴蒲的陈述,她只是跋扈,狗仗人势,并不是不聪明,不会轻易地将自己赖以生存的底牌交出来。 万一……万一再发生一次像于嬷嬷那样临阵反口的情况呢? 更何况,雍正“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性情也并不适用于后妃,皇后、齐妃、懋嫔,人人都是例子。 他能做到的,对她们最大的惩罚就是囚禁在自己的宫室之中,对她们不闻不问。 剥去她们身上华丽的服制,让她们没有身份再出现在他眼中,却并不剥去她们在宫廷,在历史上的身份,更不夺取她们的性命。 对宁嫔来说,只是这样是不够的,她还会再肆无忌惮地作其他的恶。 不如利用晴蒲互相牵制着,直到雍正十二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晴蒲呆在一个再安全的地方,只要她还接触其他人,便难保不会有人起异心,不会有人反水。” “无论如何,你可以先写一份口供让晴蒲签下,废入冷宫,废为庶人,万岁爷不会坐视不理的。” 婉襄将那本“《史记》”放在桌上,她望着永瑛,“其实像这样小的孩子,还是应该多跟着亲额娘的。” 裕妃的神情也冷淡下去,“本宫的事,不必你来多言。” 婉襄点头受教,“是,嫔妾不该多言。” 就好像要如何处置宁嫔,晴蒲在婉襄手上,裕妃也不应该一味地撺掇旁人出头,达成她想要达成的目的一样。 裕妃当然听得懂婉襄的意思,场面一时就冷下去。 恰好这时富察氏过来拜访裕妃,不明所以地为宫女请进大殿中来。 看见富察氏身边的永璜与永琏,永瑛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小腿一晃就从如意床上跳下来,朝着另外两个小男孩跑去。 富察氏身后的宫女在桌上放下一只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瓮酸梅汤。 “这是前门九龙斋的酸梅汤,其中调了木樨冰露的,京中不过这一处并西单牌楼邱家者夏日所制酸梅汤最好,因此福晋特意着人买来,请娘娘同贵人尝一尝。” 这不过是弄小巧。 富察氏自己又道:“今日跟着四阿哥去了一趟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中顶碧霞元君庙,庙市之中花木甚多,叫人眼花缭乱。” “也见一处摊贩所养芍药甚好,想着裕妃娘娘素来喜欢养芍药,便买了一盆带回来。” 熹贵妃的儿媳,未来的皇后这般讨好她,裕妃自然不会不领情。 “也是熹贵妃福气好,得了你这样做事事事周全的儿媳。” 这话未免又有酸吴扎库氏的意思,也不知这对婆媳之间究竟发生了事,惹得向来圆滑的裕妃这样大动肝火。 富察氏送的那一盆花为宫人捧着,她直接招手,让宫女把那盆白色的芍药花捧了过来。 “这是贵妃出浴,养得的确不错。从前本宫在潜邸之中总是惹上事,孝敬皇后便让本宫跟着齐妃学养花,学着学着,慢慢地也就真喜欢上了。” 原来齐妃还擅长养花,婉襄从未听过。 “裕妃娘娘喜欢便好,其实白巴月近来也让人培植了一些花草,预备今年您生辰的时候送给您的。” 富察氏是来做说客的,这意图太过明显了。 裕妃的神情果然很快就淡下去,再闲聊了几句话,便干脆地下了逐客令。 永瑛可怜巴巴地站在殿门前看着两个哥哥离开,到底是她们管不了的事。 永璜和永琏两兄弟和弟弟告了别,高高兴兴地跑在前头,留下婉襄和富察氏漫步在圆明园的夕阳里。 他们应该也跟着父母去逛了庙会。 大象洗澡、花市、碧霞元君庙……这个朝代的集市,婉襄也很向往。 “同我说说你们今日去逛庙会的事吧……”,. 166. 逛街 “如何,夫人有所不满?”…… 婉襄站在买卖街口,望着街市两侧陈列着各种商品的店铺。街市上游人如织,俱神情自然地说笑,挑选着自己喜爱的商品。 只有婉襄目瞪口呆:“这里就是买卖街?” 雍正一手抱着躁动不已,不停往前拱着身子的嘉祥,转过头来望了婉襄一眼,“如何,夫人有所不满?” 婉襄连忙望着他笑起来,满是讨好,“没有,没有。四爷为今日之事颇费了一番苦心,小女子感激不尽,我们还是快些去逛一逛吧。” 雍正低头在嘉祥脸上亲了一下,“走吧,阿玛和额娘带着你去街市上逛一逛。” 嘉祥早已经按耐不住她激动的心情,闻言更兴奋起来,小手指着前方,“走……走……” 心情一好,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真正走进人群之中,婉襄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已经很久没有除却雍正、嘉祥以及近身的宫女之外的人距离她这样近了,分明知道婉襄身旁的这个人是皇帝,他们的神情却都很自然,好像彼此都只是凡尘俗之中一寻常人。 他们此时当然不是在真正的街市上,而是在圆明园中的买卖街里。 坐石临流是圆明园中占地最为阔大的景点之一,其中也包含了同乐园西的这条买卖街。 婉襄估计了一下,若以现代的计量方法,整条街市大约有两百多米长,由一条小河分割为南北两部分,也颇有些江南意趣。 两岸上满是店铺,丝绸、成衣、蜜饯干果、糕点、靴子,凡是能想到的东西应有尽有。 也有游走的小贩叫卖着诸如糖葫芦一般的小吃,成功赢得了嘉祥的心。 雍正带着婉襄和嘉祥来买卖街闲逛,是没有带着宫人的。 卖糖葫芦的小贩,嘉祥眼疾手快,一伸手便从路过小贩的草垛上抽出了一支最大的,捏着不肯放手。 而后那小贩就停在原地,同婉襄大眼瞪小眼。 雍正轻轻推了推婉襄的手腕,她才反应过来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之中取出来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了他。 那小贩连声道谢,快步离开了。 而后便被雍正嘲笑,“夫人,女儿拿了旁人的东西,不给钱,不大合适吧。” “我只是一时忘了。” 未来世界她可没有随便拿别人东西的女儿,也不需要用现实的金钱来支付。 雍正又道:“这样的一串冰糖葫芦,也不过值一枚铜钱,你居然拿了一小块银子给他。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当真败家。” “我可不是四爷这样的守财奴,这小贩谋生不易,今日遇见我是他的运气,千金难买我愿意罢了。” 在她生辰那一日,除却那一套定窑杯子,说来这守财奴也实在好生出了一次血,另外又送了她很多贵重的东西。 他们两人打情骂俏,嘉祥却忽而有些不满意。 她好像并不知道这冰糖葫芦是可以吃的,只紧紧地用手捏着。 天气炎热,裹在山楂之外的糖衣很快就融化在了她手上,她一下子想甩也甩不开,着急地哭起来。 婉襄忍着笑帮她把那支冰糖葫芦接了过来,瞧这她手上脏污一片,便引着他们父女俩到一旁的小溪边,蹲下来洗手。 溪边有裹着头巾的妇女在浣纱,连望也没有望他们一眼,好像所有人都只是在如常生活着。 待洗完了手,婉襄重新将那串冰糖葫芦递给了嘉祥。 嘉祥鬼灵精,大约是看婉襄刚刚也给了那小贩东西,便不直接说自己不要,将婉襄的手推回去,“额娘,给你!” 她好像还不知道这东西是能吃的。 婉襄欣然收回来,用手帕包了被她□□过的那几颗山楂,将它们从竹签子上取了下来。 而后为了让嘉祥见识到社会的险恶,当着她的面将剩下的糖葫芦吃完,“真好吃,嘉祥,甜甜的。” 嘉祥一直望着她,神情有些懵懵的,咧开嘴正准备哭,雍正便塞了一小块玫瑰饼到她嘴里,又把剩下的交给她拿着。 对于婉襄这等恶劣行径,雍正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他只丢下两个字:“付钱。” 婉襄这一次付钱,是仔细问了价格的。取出一块碎银子递给摊主,又收回来很多铜钱。 雍正已经抱着嘉祥停留在一处卖小儿玩具的摊位前,弯腰让嘉祥能够靠近这些玩具,自己说要买什么。 婉襄看了一眼,这些玩具大约对嘉祥没有什么吸引力,只是一些拨浪鼓、壶卢这些她玩腻了的东西。 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好,她还是抱了一只手工精制的小老虎布偶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 婉襄照例付了钱,再往前走便遇见了带着永瑛的裕妃。 裕妃同样给永瑛买了许多东西,两个小伙伴几日没有见面,都闹着要同彼此玩。 买卖街上还有茶楼,此时天气还有些炎热,便一同去茶楼里坐着。 这般燥热天气,也无心喝茶,只坐在二楼看着街上情形,点了酸梅汤来消暑。 “偶尔尝一尝民间风味,倒是也不错。我尝着这酸梅汤,不比前二富察福晋送来的前门九龙斋酸梅汤差。” 裕妃这话是对着雍正说的,不过有旁人在时,雍正都不大说话,只专心注意着同永瑛玩耍的嘉祥。 她有些讪讪地收回了目光,手中的酸梅汤尚未放下,有心再尝一口,终究还是放下了。 只取了手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望着楼下的情形。 很快便又叫她得了趣味。 “高常在和马常在的关系和真好,在梧桐院时日日形影不离,出了门还是同彼此分不开,高常在还折了一枝早开的木芙蓉给马常在戴呢。” 婉襄循着裕妃的目光望过去,果然望见楼下树荫里立着的高常在与马常在。 “深宫之中长夜寂寞,有个人能同彼此相伴,总比看书有趣得多。” 裕妃笑得高深莫测,“都是服侍同一个男人的,这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么?这件事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但这其中的玄机,她却又不往下说了。 裕妃很快站起来,同雍正行了个礼,而后便要带着永瑛离开。 今日眼前一切都是新奇事物,所以两个小家伙分开也并没有太大的不舍。认真地同彼此道了别,永瑛便兴高采烈地下楼去了。 “玛嬷带着你逛完这写地方,便将你送到你额娘那里去……” 这段时日以来,永瑛似乎一直有些病怏怏的。 婉襄许久没有见到永瑛这样高兴了,一岁多的孩子,原来也真的知道离开父母的忧愁的么? 雍正没有太在意,他注意不到永瑛的变化,只是回过头来问婉襄的意见,“如何,是要再坐一会儿,还是接着逛逛?” 到天黑的时候,她做的这一场梦就要醒过来了。 于是婉襄欣然站起来,给了他答案。 她看着雍正抱起嘉祥,走到楼下,继续闲逛起来。 成衣铺子里的衣裳大多都是平民百姓会买的,虽然婉襄没有场合能穿,但也仍旧买了一些,权当做是纪念也好。 相比于其他的文物,衣物的留存实在是太困难了,所以她想要尽可能多得搜集有关衣物的信息。 上次的展览没有好好开完是极大的遗憾,若有机会,她还要再开一次的。 也许也能找到她晕厥的真相。 相邻的便是胭脂铺,传说古代人的胭脂水粉里含铅量很高,婉襄不敢买,怕有一日被嘉祥误食。 再相邻的便是一家首饰铺子,婉襄一下子来了兴趣,兴奋地在里面逛起来。 不过见多了宫中内务府打造的首饰,这一些便都略显粗糙了一些。 婉襄只是看了看,并没有十分心仪之物。 嘉祥对这些东西还不感兴趣,在店铺之中四处跑动着,雍正忽而将一支发簪插进了婉襄的发髻里。 她并不能看见,由伙计捧出了一面铜镜来。 婉襄今日是做寻常汉女装扮的,只简单的一个圆髻,配一对银质的绣球点翠珠花。 他站在她身后,身影也出现在铜镜之中,新落在她发髻之中的,是一支蝴蝶。 蝴蝶的身体是红碧玺,翅膀内部用点翠和红宝石分别装饰,最外圈是缉米珠制成的翅膀形状,色泽和谐,选料精巧。 而后这蝴蝶又有点翠与铜丝拧成的两道触须,端部用珍珠装饰。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他实则环抱着她,在这样多人面前:“有了嘉祥之后光看着她抓蜻蜓了,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朕与你一同祈盼过春风。” 婉襄的面庞即刻热起来,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忍不住傻笑,“这是我见过最美的蝴蝶,不过嘉祥恐怕还是更喜欢会飞的。” 雍正志得意满,一手牵了她,另一手又将正好走到他身旁的嘉祥抱起来。 “那就走吧,还有许多地方没逛呢。对了,这一支不用给钱,是早已准备好的。” 他们一家三口携手从店铺之中走出去,恰好迎面遇上想要进店的宁嫔,三月之期已满了。 没有别人吐露出更有价值的线索,所以她又可以行走自如。 “四爷,刘妹妹。” “武姐姐。” 简单地打了招呼之后,雍正没有其他吩咐,宁嫔只是低头同他们擦肩而过。,. 167. 七夕 把喘息揉碎在他耳畔。 “真不敢相信,那一整条买卖街,所有的人都是太监宫女们假扮的,即便是看到我们也没有什么反应,如常地做着百姓们会做的事,真了不起。” 即便是过去一个月了,即便去之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夜已是七夕,婉襄靠在雍正身上,仍然在感叹这件事。 “太监与宫女地位虽然低微,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能力,婉襄,即便是居上位者,也要切忌傲慢。” 婉襄便转过头去望了他片刻,而后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权当做是他破坏这美好夜晚氛围的惩罚。 他只是微笑,而后继续揽着她,仰头望着七夕之夜明亮的夜空。 “那你有没有想过,店铺里陈列的那些商品,你购买的那些东西,是从何而来的?” 婉襄倒是的确没有注意到,“是内务府里的吗?不大像,很多东西都不像内务府精致,便那一碗酸梅汤,也分明不是御膳房的做法。” 今日马常在还抱怨过她去茶楼的时候,里面的酸梅汤已经卖完了。 “那些东西都是从商人的商铺之中借来的,若有售出,则按售价给予。若没有,则原模原样地还给他们。” 原来是这样。 为了让宫中的主子们逛一次买卖街,有这样多的人在背后辛苦。 清风徐来,婉襄伸出手,紧紧地抱着雍正,“七夕星河,中秋院落,上元灯火。我都同四哥在一起度过了。” 他今日穿的是道袍,理由是凉快一些。 而婉襄穿的是汉女的衣服,理由是,七夕节本是汉族人的节日,从没听说过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织女头上顶着的是旗头钿子。 那一日她在买卖街上购买的汉女服装她都已经试过一次,尤其喜欢一件鹅黄色绣兰草的褙子,配上同色八褶的马面裙,和长期和生活在宫廷中见到的装饰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雍正也连连夸赞,甚至为着汉人衣服的婉襄绘了许多幅图画。 “今日投针验巧,验出巧没有?” 婉襄点了点头,“郭贵人那枚针影散如花,富察福晋的动如云朵,马常在是鸟儿,我是走兽,海常在没得巧。” 她也就是同这几个人还算谈得来。 投针验巧,即是在日色之下放一碗水,小心翼翼地将一枚针放进去,使之浮在水面上。而后再观察这枚针落于碗底的影子,若影子像花、云、鸟、兽,则为得巧。 实际上婉襄自己投的时候倒是没有发觉那影子很像走兽,但周围的人都这样说,她当然也不会反驳。 高常在已经许久没有同她在一处闲谈了,而裕妃沉浸在悲伤里。 那一日永瑛被吴扎库氏带回住处,身体本已虚弱,吃水果时误吞了一颗龙眼的核,一下子噎住,当时就…… 转眼间也过去一个月了。 “什么女红活计都不会,倒也好意思同人一起投针验巧。” 雍正抓起她的手,观察了片刻,“这双手也就是能锔补瓷器,在瓷器上‘穿针引线’罢了。” 婉襄满不在乎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在案几上拈了一只巧果品尝。 “今夜富察福晋她们在天然图画设了香案,对月乞巧。若不是四哥要我陪着你,我定然也是去了的,乞巧之后,说不定这手就能聪明些,也不必遭您嫌弃了。” “越来越矫情。” 他笑斥了一句,“难道你就不想同朕单独相处一会儿,毕竟是七夕呢。” 自从有了嘉祥,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就很少了。 虽然嘉祥什么都不懂,但是否在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牛郎织女之间也有孩子,但鹊桥相会,是只有他们两人的。 婉襄是做母亲的人,到底还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都以为这丫头胆子小,其实她胆子也大着呢。” “七夕不是要抓喜蛛么,桃实她们抓了几只,恰好被嘉祥看见了,非要看她们的罐子。” “桃实抓的那蜘蛛足有嘉祥指甲盖那么大,她也不害怕,伸了手就要进去抓那蜘蛛,也不知那时桃实和那被抓的蜘蛛到底是谁更害怕。” 婉襄幸灾乐祸,“唉,今日那蜘蛛被嘉祥这样一吓,也不知明日还能不能结出圆正的蛛网,若是不成,桃实可要哭了。” 只有蜘蛛在瓮中结出正圆的网,才算是得巧。 小宫女们靠做活计得到主子们的欣赏,得巧也就尤为重要,婉襄得好好想一想明日该怎样安抚桃实。 雍正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脸,迫着她转过头来望着他,“朕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一瞬间彼此的距离太近,什么素月分辉,什么明河共影,澄澈的只有他的眼睛,她一下子就沉溺在他明亮的眼睛里。 哪里还能记得他刚才说的话,“四哥,我真幸运。” 幸运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骤然沉下眼眸,落在她的唇上。 她不用害怕,也不用紧张,更不用挣扎。 似这样的吻她几乎日日可以拥有,她唇上早已经满是他的烙印。 银潢不移,星辰不转,翻动的是她口中的潮水,是她肌理之下,看不见的那些血液。 它们都习惯为他而沸腾了。 良久之后,雍正终于放开了她。 那种温暖的触感仍然停留在她面颊上,七月的风一点一点地吹拂着,将它们吹进她心里。 婉襄觉得心热,从他怀中离开,走到一旁去看她的五生盆。 七夕之前数日,于小木板上铺土,而后撒上粟米的种子,令其在木板上生根发芽,而后撒上茅草、木屑与鲜花,再将这些新芽用红蓝色的丝线捆绑。 古人相信这样可以求子,富察氏等几位福晋都这样做了,她也跟着凑趣。 她大约会在今年八、九月时有孕,吴扎库氏的第二子也同她的孩子差不多时候出生。 雍正也从长榻上站起来,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在西峰秀色之中逛一逛吧。” 这里婉襄从前也没有怎样来过,只知道二月里玉兰开得最好,可是他们那时几乎都不在圆明园里。 西峰秀色并不太大,不过是一个环水的小岛。 他们此刻所在之地是“自得轩”,牌匾为雍正御笔。 路过藤萝架,推开以栅栏围成的小门,便重新来到空旷的小岛上。 自得轩的西面还有一处小院,反正只是随意游览,他们便朝着那里走过去。 这一处小院名为“一堂和气”,其西院才是西峰秀色的正殿,雍正命其名为含韵斋。 殿中既有雍正的宝座,也有寝室,“朕从前也喜欢居住在这里,只是登极之后年年事物繁多,西峰秀色到底距离勤政亲贤殿与正大光明殿都太远。” 即便许久无人居住,殿中的一切当然也是干净整洁的,婉襄故意小小地气他,“我和嘉祥倒是可以过来居住,尤其是玉兰或是藤萝开花的时候。” “她一定很喜欢那架子,就不会日日傻愣愣地趴在那青花瓷的鱼缸前傻看了。” 他倒是也不生气,“万字房住得也久了,若是喜欢的话,来年就可以搬到这里来。若是你们在这里,朕也就不会嫌弃来回麻烦了。” 雍正是一片真心,婉襄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一同经过了种满玉兰树的回廊,地面上那些早已经沉静的叶子大约是他特意吩咐留下的。 婉襄忍不住奔跑起来,卷起那些叶子,一直跑到长廊的尽头。 此时的玉兰树都在夜色之中沉寂着,可到了春日里月色下,不知道它们能有多美。 雍正脚步沉稳地向着她走过去,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回廊尽头是一座临河而建的敞厅,外檐悬挂着的牌匾同样是雍正御书,恰是“西峰秀色”这四个字。 他们一同走进敞厅里,隔水望去,对面高山以巨石叠成,一座瀑布倾斜而下,是仿庐山瀑布之景。 这些皇帝们没法亲临其境,便在御园之中模仿。 坐在敞厅之中就可以欣赏瀑布,隔着水面仿佛也感受到了水珠倾斜的清凉。 “那里是不是有一座洞府,名字叫什么?” 婉襄趴在长廊上,雍正坐在她身旁,语气之中略微有些疲惫,“三仙洞,洞中可容纳两百余人,从前朕心烦意乱之时常来此处休憩,静心凝神。” 不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她靠在他肩上,“四哥觉得累了吗?” 即便是今夜,他也是先批完大部分的奏章,才陪着婉襄走到这里的。 “只是想起从前一些事,略微觉得惆怅。” 他旋即故意撩拨她:“朕同朕的宝贝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觉得累。” 婉襄的笑声其实与嘉祥相似,毕竟是亲母女,雍正也随着她笑起来,他们要从敞厅离开,过木桥,去另一处小岛上。 其实木桥两侧的风景就已经尤为可观,枯荷之下有各色游鱼,浮在淤泥之上,在月色下同样明显。 而再往前走至小岛上,岛上剑石嶙峋,更有五棵青松,在月色下看来便略微有些使人恐惧了。 于是他们很快地在星河之下往回走。 回到万字房中时,万籁皆沉寂,让婉襄羞于在这样的夜晚发出声音,把喘息揉碎在他耳畔。,. 168. 砒/霜 对她下手的人究竟是不是她自己…… “这金钟儿可真有意思,其声韵而不悲,似生于广厦高堂之物。” 易州进献了许多名为“金钟儿”的小虫,雍正送了嘉祥一只。 睡觉的时候也捧着罐子,婉襄怕这虫儿逃跑,也怕被嘉祥无意间门压死,因此取过来自己玩了会儿。 雍正和婉襄面对面,“‘金钟儿’这名字可不是白给的,其声于枕畔旁听来更为清越,做什么要从人家手中抢来?” 婉襄不以为意,“四哥若也送我一只,我便也不会抢四哥那宝贝女儿的玩具了。” 雍正便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朕倒是要看看,这脸皮究竟能有多厚,抢女儿的东西都不脸红,反怪朕不疼你。”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四哥难道不懂得?七夕节时送她的磨喝乐还没玩厌呢,这几日也日日让桃实去给她折荷叶做帽子,这些东西也够她玩的了。” 雍正点了点头,情绪忽而又有些低落。 不待婉襄追问,他自己娓娓道来:“今日山东巡抚岳浚奏报,本年六月初五日,曹州钜野县一名为李恩的百姓家中,一头母牛产下一只瑞麟。” “麕身牛尾,遍身皆覆甲。甲缝中有紫毫,玉定文顶,光彩烂生。” 这当然是夸大之后的结果,只是地方官员为讨好雍正而献上的祥瑞。 “前岁山东地方被水,而今年春夏雨泽愆期。朕遣官赈粟,方才使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 “而西北有战事,自雍正七年发兵,许多士兵行军时风餐露宿,三年不曾归家。前段时日更有下属谬误朕意,以士兵已领银钱之故不许其家眷领取粮米之事。” “朕实已戒惧修省,仰望上天垂警之恩,不敢望祥瑞之诞锡,仍当秉承朝乾夕惕之心,使百官与民众知之。” 婉襄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雍正的肩膀,“天灾时而有之,凡人终究无法左右,只要万岁爷勤政爱民,俯仰无愧于天地即可。” “这瑞麟是六月五日诞生的,而永瑛两日之后便……朕今日一看到这奏章,心里实在觉得很难过。” 从前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有一日忽而就不在这世上了,任是谁都会觉得难过的。 甚至于嘉祥都问过婉襄好几次,她想要知道永瑛在哪里。 这是她最早的玩伴,也和她年纪最相近,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 婉襄靠近了雍正,“四哥今日看奏章也累了,不如早些休息吧。若是再想这些事,到时上朝又要没精神了。” 雍正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婉襄起身将装着那只金钟儿的罐子放到窗前,忽而看见有人提着灯,急匆匆地朝着寝殿走过来。 她还没有收回目光,已经有人敲门,“万岁爷,刘贵人,杏花村有要事奏报。” 杏花村?是宁嫔。 婉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藏起了心中的不悦,回头为自己披上披风,而后打开了殿门。 来人是桃实。 “出什么事了?万岁爷已经歇下了。” 桃实便压低了声音,“杏花村的宫女过来禀报,宁嫔娘娘中了毒,此刻危在旦夕了!” 什么? 婉襄的眉头皱得更紧,“太医赶过去了么?” 桃实回答:“太医已经过去了,差不多稳住了之后杏花村里的宫女才出来报信的。如今熹贵妃娘娘身体不佳,裕妃娘娘又因为小阿哥的事悲痛卧床,因此只到万字房来告知您与万岁爷。” 正如桃实所言,如今高位妃嫔人人病的病,不合适的不合适,婉襄不得已接过了一些处理六宫杂事的活计。 婉襄明知宁嫔不会死,朝着雍正所在的方向叹一口气,吩咐桃实。 “为我准备轿辇,我同万岁爷说一声,马上往杏花村去。” “什么事?” 桃实应声去了,婉襄才转回内殿之中,据实以告,“宁嫔今夜吃坏了什么中了毒,此时太医过去为她医治,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万岁爷好好休息吧,我过去看一看,马上就会回来。” 宁嫔做什么,都不值得他们关注。 雍正犹豫了片刻,嘱咐她:“不必同宁嫔多说什么,若是有人蓄意投毒,你处置了便是,也不必先报给朕了。” 婉襄便自行穿好了衣物,随意地在发髻中插上那只他送她的银镀金点翠嵌宝石蝴蝶纹簪,而后随桃实一起往杏花村走。 如今杏花村中只住着宁嫔一个嫔妃,夜晚时鬼影重重,只主殿灯火通明,时而有人走动。 影子倒映在窗棂之上,就像是在看皮影戏。 婉襄到达之后不必通传,直接进了春雨轩的内室,内室的窗户倒都洞开着,消散着浓重的药气。 刘裕铎转身同婉襄行礼,旋即被婉襄免去,她直入主题,“不知宁嫔娘娘今夜所中的是什么毒,毒物又从何而来?” 他很快回答她的话,“宁嫔娘娘中的是砒/霜之毒,目前尚不清楚毒物是如何入口的,还要检验过娘娘用过的食物方能确定。” 宁嫔实在有太多前科,婉襄不得不谨慎一些,“这毒对宁嫔娘娘的身体而言要紧么,会不会留下什么病症?” 刘裕铎摇了摇头,“此时还不好说。臣方才给宁嫔娘娘催吐,娘娘吐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些酸水,都没有什么食物。” “若是如此的话,想必食物之中砒/霜的剂量极大,即便催吐及时,也定然会对娘娘的身体造成一定的影响,具体如何,还要等到娘娘醒过来之后才能知道。” 婉襄点了点头,“请刘太医先去开方煎药吧,今日劳烦了。” “刘贵人言重了,臣实不敢当。如此,便请贵人陪伴宁嫔娘娘片刻,臣即刻便着人送药过来。” 她目送着他离开,再回头望向宁嫔。 原本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眉头微皱,再无从前半点在她面前的从容与高傲。 这一次……是否也是苦肉计呢? 且先看看杏花村的人主张是谁下的毒吧。 宁嫔此刻还没有醒来,问她也是无用,婉襄吩咐房中的宫女好好照拂宁嫔,便转而回到了明间门的太师椅上坐下。 有宫女奉了茶过来,婉襄是不敢碰杏花村里的茶水的,也不掩饰她的嫌弃,只问她:“如今宁嫔身旁管事的宫女是谁?” 而后立刻就有一个绿衣宫女走上前来,“奴才薄萦,是宁嫔娘娘身边的管事宫女,见过刘贵人。” 宁嫔身边的宫女倒都喜欢穿绿衣,容貌姣好。 “你先来同我说一说,今日宁嫔都吃了些什么,剩余的食物呢?都送去了哪里。” 薄萦便道:“娘娘向来苦夏,夏日并不怎么吃东西。今日的送来的膳食都是些七月常见的菜色。” “早膳时是肥鸡丝一品,猪肉片炖白菜一品,肉片炖榆蘑一品,笃鲜茄一品,肉丁豆腐干酱一盘,并几品饽饽。” “晚膳时则是山药黄焖肉一品,羊肉炖豆腐一品,祭神肉片汤一品,肉丝炖酸菜一品,白煮塞勒片一品,以及三品菜,羊肉丝冬瓜片面疙瘩汤。” 全是些荤腥的。 本就没有胃口的人,当然更吃不下去。 熹贵妃仍然把总宫内嫔妃用膳之事,即便自己腹泻不止,折磨人的心思也不会减少分毫。 “娘娘一见了这些东西就犯恶心,一口都没有动,便着奴才们将这些东西退回到了御膳房里,奴才们依言照做,若是贵人查问御膳房当差的太监,应当能为娘娘作证。” “而娘娘今日所用的茶水都是奴才们在茶水房中准备的,如今一切东西都没有动,奴才着人将茶房上了锁,以备贵人和万岁爷查问。” “除此之外,娘娘便只尝了尝前几日安贵人送来的,她亲手做的七夕巧果。” 薄萦一面说,一面有小宫女奉上了一只食盒,打开给婉襄查看。 “这一只采芝花篮是我们娘娘今日用过的,因觉得太甜,存放了几日又失了风味,因此没有吃完。” 这都是现成的证据,分明是要婉襄查下去,如今牵扯到的是安贵人,往后更不知源头是谁。 可婉襄也只能先收下,否则倒显得是她心里有鬼。 “桃实,将这盒巧果收好。” 桃实立刻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来这食盒。 而后婉襄又道:“不知薄萦姑娘能否将茶房的钥匙暂且交与我保管,今夜时辰已晚了,宁嫔也尚未醒来,我打算明日再行查问。” 薄萦当然也没有资格决定婉襄的处事方法,她只是再行了一礼。 “我们娘娘无辜为人下毒,请刘贵人明察秋毫,还娘娘一个公道。” 婉襄在心中冷笑,“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地使人查问这件事,若宁嫔娘娘的确无辜,也没人能夺了她的公道去。” 薄萦不似晴蒲嚣张,也不似种绿那样八面玲珑,一心为主。 但她的气质反而是更肖似宁嫔本人的,只是立在那里不说话,也让婉襄想起她最初和宁嫔相处的那段时间门。 表面上一切都正常,理智却说,这一切都是有问题的。 这一次宁嫔中毒,对她下手的人究竟是不是她自己?,. 169. 蛮力 “是你觉得你有万岁爷宠爱就可以…… 第一日一早,婉襄起身的时候,雍正早已经去上朝了。 问过周围人,雍正并没有留下什么话来,只是告诉她可以带着获萤同去。 获萤是雍正身边的大宫女,地位很高,是狐假虎威的意思。 婉襄用过早膳,因要带走获萤,将嘉祥送到莲花馆去给富察氏照顾,便仍旧朝着杏花村去。 昨夜婉襄就已经将那一盒子七夕巧果与茶房的钥匙都送到了刘裕铎那里,婉襄到达杏花村时,他也已经在杏花村继续为宁嫔诊治。 婉襄在明间略等了片刻,便等到了背着药箱脚步匆匆从内殿之中走出来的刘裕铎。 他见到婉襄,立刻给她行礼,“臣给刘贵人请安。” 婉襄略略点头算作回答,“不知宁嫔此时情况如何,可醒过来了?” 刘裕铎恭敬道:“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体仍然虚弱,须得好好吃药休养。” 生病或中毒,自然都要好好休养。 “宁嫔的神智可还清醒,将来可有什么需要注意之处?” “娘娘的神智自然是清醒的,服用砒/霜之后咽喉灼热,更伴随恶心呕吐。砒/霜的毒性极强,即便催吐,五脏六腑也会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将来恐怕……” 竟然这样严重。 婉襄还以为也不过是和李贵人、安贵人当时服用马钱子差不多。 她不得不重新评估宁嫔自己给自己下毒的可能性。 婉襄又问刘裕铎另一个问题,“那么那盒七夕巧果,或是杏花村茶房之中的茶水,刘太医都检验过了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刘裕铎面有犹豫之色,分明见多了宫中的肮脏之事,但厌弃,便仍是厌弃。 “茶水皆无毒,那些七夕巧果,除却宁嫔娘娘所尝的那一个,交给臣检查之时外观也都完整。” “而所有的毒药,也都是下在那些巧果当中的,其毒性之巨,足以毒死三五个人,像是完全不清楚药性的人所下的分量。” “臣已经让人妥善安置那些巧果了,若是娘娘需要,臣也可以着人取来。” 这是极危险的东西,这样大的分量,若只是皮肤粘上一点,说不定都会带来毒性。 婉襄沉静了片刻,只能下决断,“令人去将安贵人请来,再着人搜查安贵人在天地一家春的居所,若安贵人抵抗不从,便说是万岁爷的意思。” 她也不知道她这样算不算是救安贵人,她此刻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无论是否能从安贵人的居处发现砒/霜,事情的发展都有很多种可能性。 刘裕铎已经将事情说得清楚,接下来的这些事便纯然与他无关了。 婉襄让他自去忙碌,自己仍然在杏花村的明间之中等着桃实将安贵人带过来。 她不想见宁嫔,宁嫔也没有着人请她,婉襄在明间之中等得略微有些不耐烦了,才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安贵人。 经历过上次的事,安贵人不仅没有消瘦,看起来反而比上一次见面时更为壮实了一些。 原本精致的五官挤在一处,只一张脸像个面团似的不断膨胀,直至十分不协调。 这样下去她真的是很容易生病的。 安贵人和婉襄是平级,见面时应当互相见礼。 此时她却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只是一脸不耐烦,不住地用手帕子擦着一路不情不愿走过来脸上出的汗。 “刘婉襄,你凭什么让人搜查我的住处?你是贵人,我也是贵人,万岁爷不会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一个贵人,你凭什么这样做?” 安贵人还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围绕在她身上的危机。 她说话这样客气,婉襄当然也不会和她客气,“我还是答应的时候,就已经帮熹贵妃娘娘处理过六宫事务了。” 她也不想和安贵人这样的人废话,“昨夜宁嫔中毒之事,安贵人可有听说?” 路过的宫人都在谈论,安贵人就是再迟钝,事情都发酵了一夜,不应该一无所知。 安贵人的神情果然就警惕了起来,“你想说什么,我虽然讨厌她,但也没有到要杀了她的地步!哦,我知道了,你是要公报私仇,你还在恨我当年欺辱你。” “我还没跟你算云英的债呢,你……” 那都已经是雍正七年的事了,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婉襄的神情沉静,“昨夜已经让太医查验过宁嫔所用膳食,旁的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有您数日之前送给她的一盒巧果。” “您既然是这样讨厌她,又为何要送给她东西呢?” 巧果这样的东西,当然是彼此交好的情况下才会送的。 “那是……”安贵人气急败坏,“我只是听那常在说巴豆可以致人腹泻,所以在里面放了些,可是她又不是腹泻,她是中毒!这究竟同我有什么关系?” 和宫中其他人相比,安贵人的城府实在浅得可怜。 这样大声地嚷出她的意图,便不怕有心人听在耳中,也让她尝一尝巴豆的滋味么? 不过,那常在素来独来独往,为什么会和她说起这样的事? “桃实,着刘太医验一验剩下的巧果,看看里面是否有巴豆的成分,若是没有……” 天平又向着宁嫔自导自演的方向倾斜。 桃实当然立时便去了,留下安贵人与婉襄对峙。 在事情的形势尚未明朗之前安贵人仍然是雍正的妃子,婉襄不能对她太不客气,便同她一左一右地坐在太师椅上,等着负责搜查安贵人寝居的获萤回来回报。 或者等刘裕铎来告诉她,那些巧果里究竟有没有巴豆。 但安贵人显然没有婉襄那么好的耐心,她只坐了一会儿,便怒气冲冲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我要去问问她,上一次给我下毒还不够,这一次还想要害我!” 她当然马上就被明间里薄萦为首的宫女拦住了,“安贵人,我们娘娘此时正在休息,她此时很虚弱,您不能进去打扰她。” 安贵人从来也不是什么讲理的人,干脆利落地给了薄萦一个耳光,“我是主子,你们是奴才,我也是你们能随便拉扯的?” “安贵人!”薄萦姣好的面容之上顷刻浮现出鲜红的一个掌印,婉襄也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 她仍要往里闯,听到婉襄这一声才停下来,“你也要拦我,是你觉得你有万岁爷宠爱就可以凌驾在我之上吗?” 婉襄不亢不卑,“并不是我要凌驾于你之上,而是你此刻要擅闯的是宁嫔的寝室。如今她只是病着,并不是死了。” “来日她追究起来,你能承担得了这样的责任吗?” 要说追究,那可不仅仅是上位对下位的压制,还有,那些阴毒的伎俩。 安贵人的性子就是再强势,她的巴掌也不能落到宁嫔脸上,躲不过那些暗箭。 安贵人因气愤而加速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她最终一下子甩开了阻拦她的那些宫人的手,重新气鼓鼓地在方才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而后婉襄问她:“是谁告诉你,是宁嫔在你的药里下毒的?” 安贵人是不是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安贵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还用说?若不是宁嫔下毒,她怎会被关在杏花村中三个月不得出来?” 这倒也是。 “若不是她,我也不必吃那么多的苦头,不过给她下些巴豆,能算得了什么?都是她活该的!” 她好像还不知道宁嫔中的毒是砒/霜。 婉襄不再理会她,只低头看着地面上的青砖发呆。 先过来的人是刘裕铎,行礼之后,他直接说了他的结果。 “那七夕巧果之中除却原材料的米、糖、面之外,还有澄沙以及染色所用的红花水,并没有安贵人所主张的巴豆。” 安贵人即时便得意起来,“这就说明让宁嫔中毒的东西并不是我送的巧果,还有别人送了她。这件事根本与我无关,如何,我可以回去了么?” 她又抱怨,不住地用手扇着风,“杏花村是什么鬼地方,连座冰山都没有。都快热死我了,我要回去了。” 这一次拦下她的,是婉襄身边的宫人。 “安贵人,刘贵人还没有说您能离开这里。” 婉襄都能预料到她的反应,又是一顿大吵大闹,质问婉襄凭什么将她拘禁在这里。 婉襄没有解释,因为她看到获萤正在朝着这里走过来,她手中有东西。 看见获萤,或许是雍正的余威犹在,安贵人顷刻间松了手,整理起了自己的仪容。 获萤不过略微向安贵人福了福身,便向婉襄回话,“回禀刘贵人,奴才在天地一家春安贵人的居处,并没有什么发现。” 可是她手里分明有东西。 安贵人立时又得意起来,用一双水杏眼望着婉襄,“瞧见了吧,我都说我没有做这件事。” 婉襄没有理会她,“获萤,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获萤低下头去,奉上了一只木质的托盘,“但奴才同样搜查了住在天地一家春中的李贵人居处,在其中找到了这个。奴才也将李贵人带来了。” 婉襄把托盘上的荷包拿了起来。,. 170. 直觉 宁嫔早已经是个疯子。 这荷包的布料是果绿色暗花柳叶纹缎……莫名眼熟,婉襄却一时没能回想起来。 而这荷包之中还有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获萤不会弄错,那里面自然就是□□了。 已经用了那么多,还有这么多。 婉襄心中冰凉一片,“李贵人此时在何处?” 获萤恭敬地答:“李贵人进了杏花村,见到一旁的土地庙,便说要进去拜一拜,奴才的人很快便会将她请过来。” 婉襄便望向安贵人,“请贵人稍候,若是不出意料的话,您很快就能回到天地一家春去了。” 但要不要禁足,有没有别的惩罚,她不能保证。 春雨轩门前要比殿中更热,安贵人不过恨恨地盯了婉襄一眼,便仍旧回到了太师椅上坐着。 李贵人并未让婉襄和已经极度不耐烦的安贵人等待太久,她从殿外走进来,瞧着也不似四月时那般憔悴得骇人。 只是脸色略苍白些,神情仍旧畏畏缩缩,至于旁的,和从前宴会上的李贵人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不知获萤姑娘在我殿中发现的是什么东西,我根本就没见过……刘贵人,您能告诉我吗……” 要往一个人的宫殿之中塞一些东西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至少那常在就给婉襄表演过很多次。 所以婉襄并不会对李贵人太过不客气,好像她已经犯了什么大罪一样。 桃实请李贵人坐了,而后婉襄才开口问她,“李贵人的意思,是自己并不认得这荷包,以及荷包里的东西了?” 李贵人顷刻便召集起来,要为自己辩解,“刘贵人,这件事真的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我的柜子里,我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 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这里面是马钱子,李贵人,你也深受此物之害,怎能私藏此物?你打算用它做什么?” 婉襄劈头盖脸地一顿指责下来,李贵人神色更为慌张起来,“马钱子?刘贵人……我……我真的没有啊!” 她几乎着急地要给婉襄下跪,可怜地像一只团团转的鹌鹑,但被桃实拦下了。 若是李贵人此时是在演戏,那她的演技未免也太出色了。 可她这一生终究也没有在这宫廷之中做出什么成绩来,这样的城府,似乎与她的经历并不相符。 而婉襄同时也观察着安贵人,在听见“马钱子”三个字的时候,她同时坐立难安了起来。 是对自己中毒之事心有余悸,还是……她的确也私藏了马钱子?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危险。 “李贵人并不承认这荷包为你所有,但终究是在你房中搜出来的,也算是疑罪未明。” “获萤,你将两位贵人都送回天地一家春去,为防节外生枝,请两位贵人这几日都先不要出门走动。” “刘婉襄,你凭什么将我禁足,你算什么东西……” 安贵人立时便要站起来和婉襄理论,获萤上前一步,恭敬的话语之中蕴含着警告。 “安贵人,刘贵人奉万岁爷之命前来查问此时,若有涉事人等,亦有权宜处置之权,是万岁爷所给予的,您若是有什么不满,可以让宫人前往勤政亲贤殿询问万岁爷的意思。” “如何,需要奴才们等着您身边的人前去报信么?” 获萤的话语其实十分强势,安贵人是只纸糊的老虎,当然不敢当真如何。 整个人都气呼呼地,就像是一只吹饱了气的气球,婉襄都担心她一口气喘不上来。 李贵人倒是没说什么,只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很快便同婉襄见了礼,而后从春雨轩中出去了。 婉襄目送着她们离开,这时薄萦走到了婉襄身旁,神态恭敬。 “刘贵人,我们家娘娘请您进内室去说话。” 听安贵人、李贵人这样的人说一千句,还不如听宁嫔说一句。 婉襄虽然十分厌烦宁嫔,但也当然不会拒绝。 和昨日一样,宁嫔的内室之中满是药气,即便开着窗,那味道仍旧散得很慢。 婉襄并没有在宁嫔床前宫女们早就安置好的绣墩上坐下来,而是站在离她微微有些距离的地方。 此时的宁嫔,看起来比她们第一次见面她久病的时候还要虚弱。即便听见婉襄进门,整个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原本是唇红齿白,妆容精致的美人,此时整个人都苍白地像一张素纸。 此时也并不强求,“本宫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刘贵人还是害怕么?” □□灼伤了她原本清越的嗓音,沙哑地吓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这般情状,若不是知晓宁嫔素来为人,婉襄怕也会同情她。 婉襄的态度是不亢不卑的,“并不是害怕,无非讨厌而已。讨厌宁嫔娘娘扰了嫔妾和万岁爷的清梦,也讨厌您在六宫之中兴风作浪。” 宁嫔可以以雍正刺激她,那么她当然也可以。 “兴风作浪?”宁嫔冷笑了一下,完全忽略了前半句话,“哪怕如今受难,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人是本宫,你也觉得是本宫在兴风作浪。” “嫔妾不懂什么刑名探案之事,断案不过依靠直觉而已。譬如嫔妾知道李贵人、安贵人所中之毒都是您下的,譬如今日。” 这件事有许多的疑点。 “嫔妾已经百般试探过,安贵人并不知道□□之事。她不过是给您下了些巴豆,腹泻而已,死不了人的。” 便真是安贵人下毒,她也不至于下这么多,若是旁人误食了呢? 明知道宁嫔厌恶自己,想要害死自己,这些巧果即便送进春雨轩中,宁嫔也未必会吃的。 所以这个问题仍要问宁嫔。 “宁嫔娘娘厌恶安贵人到要将她害死,那又为什么要在毫无胃口的时候吃她送来的东西呢?” “本宫并不知道那是她送来的,随便你信不信。本宫先时只以为是御膳房送来,看着那盒巧果颜色鲜艳,所以才尝了一口。” 她回答过婉襄的问题,转而长叹了一口气,“本宫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来究竟是谁要本宫的性命,是谁给本宫下了这么重的毒手。” “刘婉襄,是不是你啊?” 婉襄轻哼了一声,“嫔妾做事不敢说从来光明磊落,但同宁嫔你相比,手上还是干净的。” “手上干不干净,与最后能不能活下来相比,根本就不重要。” 那是对于宁嫔而言。她懒得和她废话。 “真正死过一次,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便是你今日查不出凶手,拿那两个小贵人顶了罪,本宫也会自己将凶手找出来的。” 简直像在立誓。 她很快又问婉襄,“晴蒲已经被你藏好了?” “在一个十分安全,且宁嫔娘娘定然找不到的地方。”婉襄回应。 “本宫不会去找的,你对本宫还有所求,所以才没有逼迫晴蒲吐口?” 也可以这样说,“嫔妾只求娘娘不要对嫔妾,还有嫔妾的女儿下手,至于旁的,别无所求。” 宁嫔很快道:“有晴蒲在手,你其实已经如愿以偿了,她知道本宫太多的事,足以毁了本宫。” “本宫不想死,也不想被毁去。便做不了皇后,还可以做贵妃,做皇贵妃。只要你不挡本宫的路,如今本宫也已经有所顾忌,你不必那样害怕了。” 当真如此么? 可宁嫔即便死了,也不过是个妃而已。 达不成目的会让人疯狂,宁嫔早已经是个疯子。 “这件事一定会有结果,娘娘既然虚弱,不如好好休息。在这样的事情上嫔妾不会有什么私心,定然会将凶手抓出来,交给娘娘的。” “不过若凶手原本就是娘娘,那娘娘当然也要做好欺骗万岁爷,承担后果的准备。” 婉襄转身欲走,宁嫔出声唤住了她:“你还是不相信是有人毒害本宫,而不是本宫故意。” 婉襄的回击干脆有力,“即便是娘娘今日被毒死了,嫔妾恐怕也会先怀疑是您自己给自己下毒,使用错了剂量,一时玩脱了。” 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自娘娘被万岁爷解除禁足之后,熹贵妃便腹泻不止,不知娘娘是否知道其中内情?” 原本都好好的,婉襄昏厥之后,熹贵妃又强势地接过了六宫之中大部分的权利。 某种程度上来说,熹贵妃是和雍正一样的工作狂,在这些事上永远都不会觉得疲惫。 宁嫔没有对婉襄之前的话作出回应,她只回答了婉襄有关于熹贵妃的问题。 “安贵人不是扬言要给本宫下巴豆,使本宫腹泻么?这个问题,你不如去问问她,她对熹贵妃的恨意,不会比对本宫好。” 而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从前本宫的确曾拿性命作赌,但每一次都是有恃无恐。这一次你也听见了,但凡本宫再多吃哪怕一小口,如今也不能在你面前说话了。” 婉襄迈出了春雨轩内室的门。 巴豆的事情,与其去问安贵人,不如去问问那常在。 她们有许久没见面了,近来的事,那常在的身影都隐隐绰绰地有出现。 她不信次次都是偶然。,. 171. 直言 “刘婉襄,我也是有心的。”…… 那常在住在澹泊宁静,上一次过来这里,竟还是去年时的事了。 除却宫宴等必要场合,那常在很少出现在婉襄眼前,整座院子如今更是一点人声都没有,只有她豢养的那些名犬在院中活动。 除却饲养这些名犬,婉襄倒是真不知道那常在平日里还做些什么,令人通传之后,婉襄又等了片刻,等到了发髻凌乱的那常在。 “终日闲来无事,不是吃喝便是睡觉,刘贵人应当不会介意吧。” 她才刚刚从睡梦之中醒来。 那常在并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婉襄也犯不着让她这样的人去守着封建王朝的规矩。 她毫不在意地在圆桌旁坐下来,也不在乎那常在的宫女给她上的是什么茶,总之她知道那常在待旁人如何狠戾,待她也不过是冷言冷语,不会当真害她。 毕竟,桃叶如今能在紫禁城中自由自在地生活,都是因为她的庇佑。 “是罗汉果?甜丝丝的。” 那常在便望了她一眼,“罗汉果是寒性的,于你未必适宜。” 也是。 婉襄放下茶盏,正要开口,先被那常在抢白。 “说吧,今日过来找我有什么事。你才刚刚从杏花村过来,而后便来寻我,可不要给我上惹什么麻烦。” 那常在是聪明人,彼此可以交心,比同安贵人、李贵人说话要轻松得多。 婉襄也挂念着嘉祥,的确想要速战速决。 她先问了一件看起来是最无关紧要的事,“熹贵妃自宁嫔禁足结束之后便腹泻不止,今日安贵人向我提及了巴豆……这件事是否与你有关。” 而那常在甚至向婉襄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孝敬皇后也是乌拉那拉氏,九经事殿里,我听到熹贵妃对她做了那样不可饶恕的事,我不过让她吃一些不痛不痒的苦头,又有什么要紧。” 阎王有阎王的路,小鬼也有小鬼的门道,婉襄向来是不问她如何做到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教安贵人巴豆的用途呢?她当真是想要用巴豆害宁嫔腹泻么?” 提及安贵人,那常在便冷哼了一声。 安贵人和云英曾经欺辱桃叶,那常在是桃叶的姐姐,当然也是厌恶安贵人的。 安贵人又是个蠢货,旁人对她说什么,只要她觉得有用,就不会计较别人说这话的意图。 “宁嫔被皇帝禁足,明眼人都知道,她定然与安贵人、李贵人中毒之事脱不了干系。安贵人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那毒药虽然没有要她的性命,却也好生让她吃了苦头,她对宁嫔的恨意更上一层楼。有一日闲谈,她便说,若是宁嫔也能像熹贵妃一样腹泻不止就好了。” 她又冷笑了一下,满是对安贵人的不屑,“你瞧瞧她,都存了害人的心思了,也就只有这点胆子,只想让旁人腹泻而已。” “我便做了这个好人,告诉她,巴豆就可以做到。正好七夕节要做巧果互相赠送,那么把巴豆放在巧果里最合适。” 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蠢货果然就做了,托娘家人给她弄来了一些巴豆,七夕前一日放在了那些巧果里。” “但……天地一家春的宫人告诉我,安贵人还私藏了一些马钱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我担心她当真会将这些马钱子粉末也放进去,杀不了宁嫔,反而害了她自己,因此便着人将她送给宁嫔的巧果掉了包——我可没有在里面下砒/霜。”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婉襄要一个一个问题地追问。 “那常在,安贵人曾经欺辱桃叶,你又为何要帮她?” 那常在的神情是理所当然的,“你以为安贵人被禁足时何以会暴饮暴食,以至于如今这般痴肥?是我买通了她身边的宫女,令她们百般劝诫的。” 她见婉襄的眼神之中有疑惑,略微扬了下巴,“不必这样看不起我,虽则旁人骂我不过是养狗的丫鬟,但养狗这件事,也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独一无二,比争皇帝枕畔之宠要更稳定,所以宫人们都愿意卖我的面子。” 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安贵人已经为她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了代价,一个美人沦落成如今这模样,这一辈子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贵人,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我没必要对她赶紧杀绝,我又不是宁嫔。” 那常在也清楚宁嫔的心狠手辣。 “至于砒/霜……那包砒/霜原本是藏在安贵人的妆奁里的,也是我着人丢到了李贵人那里去。” “从前种种,也有我不清楚的。但砒/霜之事,李贵人的确无辜。” 难怪今日那常在这样配合,原来是的确有话要告诉婉襄。 “你其实比宫中很多人都有底线。”婉襄不觉感叹了一句。 “我从不主动害人,但所有欺辱我,欺辱桃叶的人,在动手之前,也应该思而后行。” 但是,那常在为什么选择将砒/霜扔到李贵人那里,而不是干脆销毁呢? “你和李贵人之间又有什么过节?” 那常在忽而安静地望着婉襄,像是想知道她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你不会当真以为李贵人是个单纯的人吧?她拿捏不了自己的奴婢,却敢在皇后面前胡说八道,她在顺天圣母像前所说的那些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没错,让她信仰顺天圣母的那个人是熹贵妃,但装神弄鬼令她神神叨叨的那个人是我。” “潜邸里的恩怨都过去多少年了,更何况皇后根本没做错什么。她却还在怨恨皇后,在皇后将死的时候用言语狠狠地伤害了她,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那常在的质问,让婉襄一下子哑口无言。 她还记得李贵人在床榻前祈求她,苦苦证明自己无罪的时候,那是何等样可怜。 可她背地里居然有这样的险恶用心。 裕妃从来都客观,不过对李贵人的评价,分明也是不高的。那时候她就应该警惕了。 宫中没有一个简单的人,婉襄和她们接触得越久,接触到的假面就越多,竟令她完全忘记这句话了。 婉襄更好奇那常在对宫中其他人的看法。 “那么宁嫔呢,你觉得她该不该死?” “你把五公主身边的人都换过一批,我就知道这事情不简单,恐怕李贵人中毒那一夜不仅仅只有梧桐院中有大事发生。” “宁嫔也显然是冲着小公主去的,她连这样小的小女孩都不放过,似她这样的人,是应当下阿鼻地狱的。”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隐隐含着怨怪,“刘婉襄,我也是有心的。” 尤其,她也是从这样小的小女孩慢慢长大的。从那时到这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究竟吃了多少苦。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忽而又选择放过宁嫔,但我尊重你的决定,只要你庇护桃叶一日,只要你不舍弃她一日,我就不会与你为敌,我也会用尽我的全力来庇护你。” 这是很重的承诺,于婉襄而言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好了,在这些事上我做过的事,我知道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若是没有的话,你可以离开了。” 宁嫔服下的毒不是那常在下的,这样看来,也不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安贵人,或者大多数时候明哲保身,却也偶尔会落井下石的李贵人。 究竟是谁下的毒,那常在会有什么想法么? “依你之见,对宁嫔用毒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刘婉襄。”宁嫔忽而望着婉襄笑起来,“你在我面前幼稚得就像个孩子。” “那个荷包都已经在你面前了,你就当真一点也想不起来那块布料的主人是谁?” 果绿色暗花柳叶纹缎……怎么好像她自己曾经有一匹。 不过她并不喜欢这颜色,似乎把它送给了旁人,送给了……高常在! “是高常在?” 是了,若不是高常在告知婉襄李贵人的事,缺少她这一环,是不能成事的。 那常在没有直接肯定婉襄的说法,“也许你该去梧桐院看一看,去晚了……也许会来不及。” 婉襄甚至都没有和那常在好好地道别,脚步匆匆地往梧桐院的方向走。 虽然明知道高常在定然好好地在梧桐院中——或者至少也在圆明园里,但她心中莫名地有种不安的感觉,好像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 待走到梧桐院高常在的院落之中,周围寂寥无声,只偶尔能听见古梧桐落叶的声音。 桃实上前敲了门,才有宫女从偏院之中走出来,上前同婉襄行礼,“刘贵人。” 婉襄按捺不住她心中的急切,“你们家常在呢?是出去了,还是……” 那宫女却不能理解婉襄的急切,只觉得莫名其妙。 “常在午后说有些疲惫,应当是昨夜没有睡好,因此此时还在休息,您是要见我们常在么,奴才为您通报一声。” “快去!” 婉襄没有解释什么,那宫女一面走,她也即刻便跟上去。 那宫女推开了殿门,自然地朝着内殿走去。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发生什么事了!” 婉襄和桃实看见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宫女,快步追了上去。,. 172. 荷露 “原来这便叫‘莲心彻底红\\\\’。”…… “中元节时嫔妾特意让人悄悄地去祭祀了高常在,转眼间也过去一个多月了。” 中元节其实不能说是节日,只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人,都会去祭扫坟茔而已。 “朕有时想,既高常在心甘情愿地将一切罪名都揽下,那么这一切事也就都可以结束了,朕也不追究她于宫廷之中自戕之罪。” “可婉襄,你始终都不是这样想的。” 婉襄当然不是,“她不过是一个素来与人为善的常在而已。” “便是三月里她的好朋友马常在因穿了我赠送给她的布料制成的衣服,而为宁嫔误会偷窃惩罚,马常在的伤都好了那么久了,高常在又何必那样大的气性,忽而就不想活了,要将所有她憎恨的人都拖进地狱里去?” 这根本就是说不通的。 自四月以来,高常在几乎认下了圆明园中所有的罪孽。 从最近的事情来说,她给宁嫔下毒,是因为她恨宁嫔弄伤了马常在,害得她到如今也时常有梦魇。 她害安贵人是因为安贵人从前自恃宠爱欺负她与马常在,恨李贵人是因为有那么一两次言语不合。 怎么可能?根本就不可能,这理由太过牵强了。 先意图杀人,而后留下遗书,这手法也太熟悉了。 婉襄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她走进高常在所居内室时的情景,美好的生命就那样毫无生机地悬挂在梁上,因为忽而有人闯入的气流而慢慢地晃动起来。 太过残忍了,这根本就不是高常在应该走向的命运。 高常在只是一个史书上生卒年都不详的小人物而已,她不应该被卷入这样的风波之中的。 “所以你代表的是朕的另一面,若是你想继续查下去,朕不会阻拦你的。朕只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自苦,因为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你。” “有时候像熹贵妃她们那样冷漠一些并不是坏事,人生在世,总要先顾及自己。” 安贵人因为宣扬巴豆之事被送回到了紫禁城中禁足,李贵人虽然疑罪已明,却也自请先一步回到了紫禁城中。 至于婉襄,那一日之后,她意志消沉了许久,以至于每日嘉祥陪伴,都鲜少笑颜。 而今日她与雍正泛舟于观稼轩附近的湖上,周围尽数是荷花,再讨论这些事,未免辜负了雍正待她的一份心。 小炉之上茶壶已沸,婉襄将它取下来,将茶水倒入淡绿釉暗花螭纹杯中。 “这是用荷露烹的茶,万岁爷尝一尝。” 嘉祥还没有玩腻荷叶做的帽子,每日都要去湖边采荷叶,便不如顺便收些露水回来。 很快也就没得采了,荷花的季节又要过去了。 雍正略尝了一口,“果然有隐隐有荷叶的清香。” 他在品茶,婉襄在品这套杯子,这是康熙时期留下的。 里面是白釉,外侧则是淡绿釉,外面的杯底上面写着“大清康熙年制”这六个字,杯壁上还有四只螭虎。 这颜色很适合今日使用,康雍两代帝王审美都是清新淡雅的,真不知怎么到了乾隆年间就完全变了样。 雍正品尝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茶杯,随手折下小舟一侧的一枝莲蓬。 他们已经误入藕花深处了,所以小舟前进得很慢。周围尽数是莲花,可惜没有鸥鹭。 他剥着莲蓬,“从前只在观稼轩岸上欣赏过荷花,泛舟湖上,便又是另外的一种美。” 观稼轩是圆明园中赏荷花最好的地方,乾隆与他的额娘崇庆皇太后都很喜欢来这里。 当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怜雍正自己都没有什么时间过来。 说话之间他已经剥好了一颗莲子,递给了婉襄。 婉襄用手去接,他却不满意,非要直接喂给她吃。 此时舟上除却他们两人,便只有一名背对着他们的撑船太监,婉襄红着脸接了。 “原来这便叫‘莲心彻底红’。” 是《西洲曲》里的一句,来时曾经听湖上的采莲女唱过,皇城之中许多莲子莲藕的供应,本来也来自圆明园中。 婉襄弯下腰去,轻抚着清凉的湖水,凉意自手指之间缓慢地传递上来,她面上的红霞很快也消退了。 “‘莲子清如水’这一句也十分合适。古人写诗,既写景,又写情,难怪能千古流传。” 她的烦恼和遗憾无非是高常在的事,而今日的雍正,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高兴的。 “孔林工程告竣工,昨日孔子后人,衍圣公孔广棨率族人七十余人来圆明园觐见,四哥不是应当很高兴么?” 雍正花了大量的钱财来修缮阙里孔庙,于科举取士一道也花费了许多心血。 如今孔子后人携族人来京陛见,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讯号。 儒家学说是孔子一书人皆为儒生,连孔子后人都已经臣服在清帝脚下,他们又还有什么可清高,自命不凡的? “对于这件事,朕当然很高兴。今日叫朕心烦的,是两个姓岳的。” “哦?”婉襄为他添了茶,“万岁爷若是心烦,不妨说出来叫嫔妾也听一听,或许嫔妾能为您排忧解难。” 雍正便道:“先说岳浚吧,你可还记得此人?” 婉襄略想了想,便道:“是山东巡抚岳浚岳大人么,总是上奏祥瑞的那一个?” 七月初岳浚上奏,说曹县一个农民家中的母牛产下了一头瑞麟,没过几日,又奏报说曲阜县六月二十五日游庆云环捧日轮。 除此之外,西南方向更有霞光三道,过了四个时辰都还没有散去。 曲阜的西南方向,不就是京师。 “朕从前喜大臣言祥瑞,多少也有登极之后战事不兴,天灾俱少的志得意满。而去岁与今年山东屡遭天灾,朕总觉得这些祥瑞也未必是祥瑞。” “而今日岳浚又上奏山东丰收,朕心总算宽慰些许。亦足见朕往切切一天人感应之理训示臣下,确乎不爽。” 那么这件事,便算不得很令人心烦了。 “另一个姓岳的人,是不是宁远大将军岳钟琪?” 满朝文武,姓“岳”者,婉襄也只知道这两个,今年还有一场恶仗要打的。 “不错。” 说起这些事,雍正渐渐就有了沉思之色,“西路副将军张广泗数日之前上奏,同朕言及于穆垒质地的所见所闻,及与岳钟琪相处的许多事。” “他说岳钟琪于调度兵马,筹运军粮,以及统御将士之事上多有朝令夕改,独断专行之处。” 朝令夕改,或是命令不明,都会让士兵失去对主将的信任,这是很危险的。 “譬如调动兵丁奔走杀敌之时,常常全无布置,没有合理轮换,让上阵的官兵几乎没有可以休息的时候。” “穆垒是新筑城池,他却仅仅在城中驻扎几百余士兵——似这样的防御,如何能抵挡贼兵进攻?若当真遇敌,岂不功亏一篑?” 将士兵置于危险和长期的辛劳之中,也会激发他们的逆反心理。 “除此之外,西北之地道路崎岖,自巴尔库尔之地行至穆垒,道路尤多沟堑。准噶尔贼人多为骑兵,若要破敌,则需步骑兼备,且准备好弓箭鸟枪,大刀长戟。“ “岳钟琪却竟然在这样的地方立意用车,亦在弓箭鸟枪之外,只令士兵各带木棍一根。平日对士兵副将等更多有苛责,刚愎自用,不喜人言。” 这些事,实在都不是一个统领大军的将军应该做的,难怪雍正心烦。 “罢了,朕也不想再说下去了,若当真有次情形,朕自然是要处置的。朕已令大军撤回巴尔库尔,至于吐鲁番那些忠诚的回民,则交由张广泗等人就近料理。” 雍正一再地提起“张广泗”这个名字,婉襄渐渐地也想起来了,这个人会和鄂尔泰一起最终将岳钟琪从西北拉回来,送到牢狱之中去。 前线的事情,便是站在如今的角度,读着这些文字也很难评判对错,但终归是掺杂着私心的。 为一己之私而在帝王面前互相攻讦,这样的事,历朝历代都不会少。 “不过月初之时,顺承亲王锡保令亲□□津多尔济总统满蒙士兵一万八千名,于奔博图山岭堵截准噶尔贼人。” “于八月初五日遇见贼众,大大小小的战役一共打了十余次,杀贼万余,大败贼兵。若能秉承这样的势头,则破敌有望了,婉襄。” 这不过是雍正的自我安慰,婉襄望着他笑了笑,并没有评判什么。 丹津多尔济又打了胜仗,那么和惠的驸马,多尔济塞布腾的世子之位也不会远了。 中元节那天,婉襄带着嘉祥放河灯,特意给她穿上了和惠公主给她做的一件衣服,她想让她记得这个见事明晰,豁达开朗的姐姐。 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无论胜负,雍正要面对的大事小事还有很多,九月份有一件很坏的事,也有一件很好的事。 不知不觉已是落日之时了,他们在观稼轩对岸上了岸。 “很快便没有荷叶了,朕让内务府的匠人用琉璃给嘉祥做了一顶荷叶帽子。若是她喜欢的话,还可以给她做一盏荷叶灯。” “今年她还不大会说话,等到来年她便可以唱歌了。民间的孩童如何唱:‘荷叶灯,荷叶灯,今日点了明日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