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镜[无限]》 1. 第 1 章 徵宣历二十年,恰逢当今天子整五十大寿,圣寿当日天现祥云,禾生双穗,祥瑞之兆频生,天子遂开恩科,大赦天下。百姓无不欣喜万分,感恩圣上厚德。 科举三年一考,今年新增的这次会试对天下举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不少举子纷纷清点行囊,准备再次下场。 柳平城也不例外。这个距离皇城不太远、搭马车半月就能看见皇城城墙的小城中,近日陆续来了些外地考生。 因是新增恩科,便不像以往那般设在春季,反而将会试时间定在了秋季,距开考尚有大半年,但不少人得知后已马不停蹄赶了来,一些人囊中羞涩,住不起京城,便先在柳平城租房住下。 小小的柳平城文风日盛,三不五时便开起一场文会,笔墨官司更是不少。这一日,小茶楼里再次掀起了一场文人之争,两方人马就孔圣人的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打起来,还是巡逻的官兵经过,才让他们暂时停歇。 小茶楼外,一位少年路过。 若是寻常人,听了那些或激昂或热烈的言辞,少不得要热血上头加入其中,茶馆外不少闲汉也探着头听那群书生激烈争辩,可少年却连一个眼神也欠奉,径自离开。 但茶馆中的学子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少年虽穿着粗布衣裳,并未做儒生打扮,可他气质不凡,容貌极盛,实在叫人难以忽略。一外来读书人忍不住道:“那位小兄台好气度,不知是否也要上京赶考,若能同行,还可同他探讨探讨。” 另一位青衣方巾的书生知道他说的是谁,冷笑一声:“张兄说笑了,那人我听过,是柳平城本地人,虽也读书,可因名声有污,夫子不愿教他,也没有人肯替他互结作保,如今连个童生也算不上。” “当真?”张姓书生不愿相信自己竟看走了眼,再去探头看时,那出众少年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还能骗你不成。那人姓姜,名叫姜遗光,在柳平城也是出了名的无人敢惹。”青衣书生见四周人目光都投了来,不少人更是搬椅子坐近了些,更加得意,声音不自觉大了些。 “无人敢惹?为何?他不好相处么?” “那倒不是,他这人……”青衣书生摇摇头,眉头不自觉皱起,“他这个人吧,真要说起来,没什么脾气,也没同人起过争执,但就是邪门得紧,谁和他走得近谁倒霉。” “他原本家境尚可,父母早逝后,姜家败落下去,被一个老仵作收养,供他读书。只是他进学没一年,赏识他的夫子不知怎么地,在家中出了意外,去了。听闻他曾有个要好的同窗邀他回家同住,没几日也**。反正因着这些事儿,没有夫子愿意收他,也无人敢与他打交道……”说到这儿,青衣书生替自己倒杯茶,一饮而尽,做下结论。 “总之……他那个人非常邪门,我奉劝诸位,不要同他结交。” …… 被他们讨论的姜遗光并不知道自己成了那群人的谈资,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他在外晃一圈后,拐进一条小巷,再出来时,外头罩了件女子外裳,头上多了顶幂篱,浅色面纱垂下,里头又一层纱蒙面,更添几分神秘。 少年身量高挑,却瘦得很,换过装扮,又调整过步伐、仪态,再无人怀疑这是位穿着男装出门的大户人家婢女。他抱着包裹,一路往书店去。 姜遗光遭受的待遇远比他人想象的要更糟糕,不详的名头传开,没人敢同他打交道,学堂不愿收,去做些算账、抄录的活儿人家也不要,就连出门买东西,店家见他站在门口都要赶人走。 姜遗光平日只能伪装行事。他从不在意自己衣着如何,也无半点寻常人的羞耻心,男女服饰于他而言不过几层布料,无甚区别,扮做女子还要方便些,不容易让人往他身上想。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书馆,无视周围学子忽然矜持起来的行为,放柔声音对柜台后的人说:“劳驾,我家少爷又写了新话本。” 掌柜正忙着呢,一抬头,大喜过望:“姑娘好久没来了,可叫我们挂念,是无常先生又出话本了吧?”边说边叫来位婢女把人往楼上请,“之前那些卖得可好呢。” 姜遗光低声道:“先生有些事耽搁,故来迟了,见谅。” 因着收养了这么一位被排挤的孙儿,仵作老姜头也不大受人待见,仵作本就贫穷,家中全靠姜遗光写话本卖字画为生。他有不少笔名,其中一个就是如今大火的“世无常”,为自己和书馆带来不少进项。 前些日子姜遗光伤了右手,花几日学会左手写字后才开始动笔,这就耽误了不少时日。 掌柜的哪里敢怪,生怕态度不好失了棵摇钱树,叫来小二看柜台,引着人往楼上去详谈。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底下书生们才重又活动起来,偏生又各自做出正经模样,满口圣人之言,更有甚者高声念诵起诗词,声音清朗,奢望楼上也能听见些。 掌柜的可不管楼下那群正值壮年的书生们,他满脸堆笑,问:“姑娘,这回无常先生又写了什么?” 姜遗光:“公子近来听了些奇闻异事,心有所感,便写了本怪谈。”他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的手抄本,封皮上写着书名。 一听是不好卖的志怪类话本,掌柜心里有些为难,但出于对那位公子的信任,还是接过书。 “将离?”掌柜有些纳闷,“既是怪谈,为何起了个花儿名?” 将离是芍药花的别名,这本书又属怪谈,莫非是指芍药花妖? 再一看,这位婢女似是为了应景,幂篱上与腰间扎着的手帕上也绣了大朵大朵的芍药花,秀丽非常。 不,等等,芍药虽常与牡丹并列齐名,可牡丹属阳,芍药属阴,阴气极重,又有惜别离别之意,有人也以芍药为不详。因此,它还有个别称,那就是鬼花! 想到这儿,掌柜认为自己明白了那位公子的寓意,更对这本怪谈期待起来。那位婢女安静不作声,只揩了绣着芍药花的手帕轻拭手腕,又系回腰间。他不敢冒犯,移开眼,翻开话本细细阅读。 话本**,不过几十页,说某地有一位名叫将离的妓.女,性格孤僻古怪,却生得国色天香,加之琴艺高超,很受追捧。因缘巧合下,将离救了一位白茸的富家女子,二人一见如故,白茸主动提出替将离赎身,认她为义妹,二人同吃同住,亲如一家。 当看到白茸有一位俊美的兄长时,掌柜忍不住面带微笑,以为接下来就是花妖与书生的故事。 直到他翻开下一页,陡然转变的剧情令他惊愕不已。 透过薄纱,姜遗光能看到对方越来越奇怪的表情,迫不及待,又恍然大悟,还带了几分后怕。天气潮冷,可掌柜的脑门上竟硬是渗出了冷汗。一本看完,掌柜还有些怔愣。 “如何?”姜遗光问。 他以往从未写过怪谈,都是写些书生最爱看的才子佳人、受人赏识一步登天类小说,近日突然福灵心至,想到这么个故事,便记录下来,拿去售卖。家中宽裕,即便赚不了几个钱也无所谓。 掌柜回过神,摸摸额头,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干净,他现在还有种背脊发凉的后怕感,忍不住苦笑:“这本虽是怪谈,可也实在太吓人了些,结局更是离奇,无常先生的书迷们未必爱看……” 姜遗光静静听他说完,才道:“只说多少就是,照以往买断,不必分成。” 掌柜其实很想让无常先生改改,不过对方只是位婢女,遮掩面目来书馆卖话本,从不泄露身份,想来不差钱,遂歇了心思。 姜遗光得了银子,照旧往小路走,拐进来时的僻静小巷,正要摘了幂篱脱去外套,却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些不对劲。 有人跟着自己。 是求财?还是动了别的心思? 摘幂篱的手抚了抚,垂下,姜遗光脚步不停,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现,继续往小巷深处去。 腰间短匕已取出,紧贴腕骨,随时准备出鞘。 越往里走,愈发幽深阴冷,深绿色苔藓爬满青石砖,一股湿漉漉的潮气往鼻子里钻。跟着的人并未停下,没出声,可姜遗光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影随形,并未放弃。 小巷尽头有两处拐角,右边是更狭窄的小路,通向其他巷子尽头,左边那条则是死胡同。 姜遗光放慢了步伐,好似已到了目的地。在小巷尽头,他并未停下,而是借着右拐的转身姿势,无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落日余晖洒进巷中,形成一道倾斜着切割阴阳的分界线,依稀可闻外头人群回家三三两两的吆喝声,书生们借酒尽兴高谈阔论,妇女教训小孩儿,小贩高声吆喝,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那股被窥探的感觉……消失了。 姜遗光定定站在原地,打量四周。 不会错的,方才有人尾随。 墙壁两侧粗糙,若是有人身手了得,在自己回头前攀上墙头躲避,也不是不可能。 “婢女”身份暴露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不到不得已,他不想闹大。 姜遗光方才已借着转身的瞬间看清了右侧的小路,通畅且没有危险,他后退两步,忽地猛转过身,闪身冲进小路口。 小路狭窄,两侧多有从居民院墙内伸出的树枝,他身形很灵巧,自树影中七拐八弯如潜在水底的游鱼般潜出去。 在他即将冲出小路口的瞬间,巷口侧边半合小门内突然伸出一只毫无皮肉的白骨手掌,直直往他脖颈掐去。 …… 夕阳彻底下山前,醉酒的青裳方巾书生跌跌撞撞往巷子口走。这一片都是官绅们买下用作租赁的房屋,他为了进京赶考,两年前就来到柳平城,在此处居住。 凉风袭来,吹得书生打了个哆嗦,酒醒了大半,他隐约觉得这条小巷似乎不是回家的路,却不知怎么的停不下脚步,直愣愣往里走。 就好像……这条阴冷僻静的小巷中,有什么吸引着他的事物似的。 浓郁到极致的芍药花香袭来,愈往里愈烈,将隐约的惨叫声吞没进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大风呼得刮过,一条手帕高高吹起,飘落在青裳书生死不瞑目的脸上,血液将丝绢上的芍药花染得鲜红。 2. 第 2 章 柳平城西边,靠近城区边缘的位置,房屋逐渐低矮下去,身着丝绸长衫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出现穿着粗麻短打的百姓们,赶在宵禁前回家。 人群中有个老人,脊背弯到几乎折到膝盖,头发花白,正吃力地拄着拐杖往回赶,另一手还提着个小包裹。奇异的是,三三两两结队互相说话的人们就跟看不见他似的,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经过他身边,还要加快脚步走过。 老人已经习惯了,闷不做声往家去。他同孙儿住在最远离宅区的荒地旁。若不是他在衙门做活,带出几个徒弟帮着破了几个案子,到底有几分面子,恐怕连这个最边缘的房子都住不得。 想到那个聪慧到多智近妖的孙子却无缘科举,再想到自己今日看见的那些个书生,老姜头不禁一阵心酸。 他心中做何想旁人不得而知,待他好不容易缓慢踱回家,站在门口就闻到了饭莱香气,顿觉熨帖。 多好的孩子,不过命苦了些,怎么就被那帮人说成那样? 刚推开门,老姜头就察觉了些不对劲。 饭菜香气中,夹杂着一缕很浅淡的血腥味。寻常人或许闻不出,可他,老姜头当仵作已数十年,根本瞒不过他去。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自己孙儿曾经因恶名的遭遇,焦急之下,老姜头一拐杖锤开传来动静的厨房门,大叫孙儿小名:“善多,你……” 话未说完,消失在喉间。 姜遗光站在木案边,一手提菜刀一手按鱼,利落剖开鱼肚,双手沾上了血腥,因这动静抬头看来,黑漆漆眼里传递出疑惑的信息。 “你在杀鱼?”老姜头干咳一声,立刻改口。 姜遗光:“今日下河捉的,准备炖鱼汤。” “鱼汤好,鱼汤挺好。”老姜头绕着他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姜遗光自小不爱说话,喜怒不形于色,任由他打量,他看不出对方是不是又受伤了瞒着自己。 姜遗光忍耐惯了,没叫他看出不对,只打算明天去医馆买些药偷偷敷了。爷孙俩一同吃过晚饭,洗漱罢,姜遗光看了会几书便睡下。本又是个平凡的夜晚,他却在睡梦中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反反复复,从厨房传来。 是老鼠吗? 听上去不像。 像是个活人。 姜遗光想起曾经有人特地半夜翻墙进家门教训自己,睁开眼,掀起被子下床向厨房走去。 他的袖中藏了一把刀,从枕头下取出来的。 越往厨房去,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响,咀嚼、轻微脚步、衣料的摩擦……在寂静寒夜中显得格外明显。那人还在吃东西,没有察觉到门外有人到来。 一步又一步,悄无声息靠近,然而,就在姜遗光的手扶上门栓的瞬间,房内动静戛然而止。 他发现了? 木门被猛地推开,袖中利刃瞬间出鞘,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寒光和少年漆黑如墨的双眼,亦照亮了这间不大的、一览无余的小厨房。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旧门板用力撞在墙面,发出巨大回响,房屋顶簌簌落灰,连带着堆嵌进墙面的几间小木柜门也跟着抖动,洗干净的碗筷整齐摆在灶台边半开合的碗柜里,上面还有水滴在流淌,再过去,是码放整齐的柴火堆。 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就像那天在小巷中一样,紧随着,无处不在,却根本看不见,捉不着。 姜遗光一一检查,发现厨房里贵重些的油、糖、盐等一样没少,反而今晚杀的鱼,因只吃了一半,另一半生鱼肉用盘装了放柜里,此刻,盘里的鱼肉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迹都无。 再一看,本放在柜中的几斤生肉也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拴肉用的麻绳,还带着血和肉的腥味。 “善多,怎么了?”老人的声音从房里传来,边咳嗽边往外走。 姜遗光生来情感缺失,其他人拥有的喜怒哀乐他从不曾体会过。他不会因家人去世而悲痛,也不因城中百姓对自己退避三舍而难过,就如此时,他也不觉得那人的行为有多么奇怪——当然,对于那些“正常人”来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偷吃生鱼肉,这的确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他知晓自己对常人而言是不正常的,便习惯了伪装,将自己伪装得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此刻,他应当要表现得奇怪,但又不能惊吓到老人家。 “无事,厨房中进了老鼠,将厨房的肉都吃了。”姜遗光说,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他再次看了眼那张干干净净的盘子,退出去,重新栓好门。 姜遗光在房里听了一夜,那声音没再出现。 这只是个开始。 从那天起,只要他家中还剩下未处理的生肉,夜间厨房必然会传来响动。无论姜遗光多么迅速,有几回他直接藏在厨房门外等,可那东西每回都和提前得知了消息似的,并不出现。 次数多了,老姜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受了惊吓后卧病在床,病得有些严重,面色恹恹。姜遗光将人送到医馆去,自己在大夫警惕的目光中买了些药,回家做准备。 那个东西,会带来麻烦,必须解决。 …… 此刻,小小的柳平城里也不太平。 前些天,城里有个进京赶考的举人离奇死在住处门口,死状凄惨。那位举子平日喜好参加文会,广交好友,颇有才名,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官府查了许多日也没个结果,莫说他的好友与老师,便是城中其他举子都不肯善罢甘休,文会酒会诗会都不开了,只议论此案能否水落石出,让柳兄得以瞑目。 府衙中却并不像其他人想的那样愁云惨淡。 柳举人的老师在文人中颇有名望,骤闻爱徒惨死,心痛欲绝,这件事越闹越大,最后不知怎的竟传到了天子耳朵里。为安抚民心,天子特派一名近卫前来破案。那名天子近卫名叫裴远鸿,手段背景无一不缺,很快就查出了些端倪。 “你是说,那个侍女每次来都遮掩面目身形?你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裴远鸿手中捻着一方手帕,上头绣着的芍药花已被厚厚血渍覆盖,腥臭脏污。他却并不嫌弃,而是仔细查看着手帕上的绣纹。 在他身前,书馆掌柜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欺瞒老爷,小人的确不知。” “每次只有她一个人来吗?” “是,是只有她一个,老爷明鉴。” “以前也带过手帕?” “没有,不对,有。以前她都是系在腰上,这回拿在手里,小人才多看了几眼,认出了花样。” 裴远鸿轻笑一声,又问了几句,没再为难他,将手帕收拢进袖中,冲几个侍卫摆摆手,虽然在笑,眼神却冷得可怕:“走!去捉人!” 那方手帕用的是普通细棉布和随处可见的普通彩线,看上去没什么出奇。可裴远鸿看得出来,这手帕买来虽久,却从未使用过,没下过水,丝线表面有极轻微的刮花的痕迹。 什么样的主人,需要婢女出面卖书却从不露面?也不扬名? 什么样的婢女,买了帕子从来不用却每次都要特地外露?身量高挑,打扮得精细,指甲却不涂蔻丹,且粗糙到会将精致的绣纹刮花? 恐怕那根本不是女子,而是男子假扮吧? 若非扮成弱女子刻意引诱,也不会让柳生酒醉下被迷惑,枉送了性命。 有几分才华,却要遮掩身份卖话本,这样一个人…… …… 小院寂静。 厨房里放了十来斤生肉,血淋淋一大盆,拌进去一小瓶砒.霜。 少年坐在房内,手持弓箭,一动不动。 锋锐箭矢尖端从门缝的角度射出去,能正中厨房门口。只要那东西敢来,姜遗光就能将它拿下。 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太阳渐渐西沉,房内逐渐暗下。 有风吹了进来。 一开始只是小小的凉风,天越暗,风吹得越烈,夜间湿冷的潮气袭来,连带着,将房间门打开露出的小小缝隙也吹的砰一声合上。 房门关上后,整间屋子彻底黑暗了下来。与此同时,姜遗光再次听见了那迫不及待的、如同野兽啮咬般的咀嚼声,以及那压低的粗重的鼻息。 它来了。 少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猛撞开门,搭箭拉弦瞄准一气呵成,箭矢嗖地凌空射出,穿透凛冽寒风伴随着破空声狠狠地扎在夜色中那团蠕动的庞大黑影上。 黑影一震,啮咬动作停下,紧接着,它发出了一声人类根本不可能有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今夜无星也无月,黑暗中,那团黑影低伏下.身,一双覆盖在暗色皮毛下的兽眼死死地盯住了姜遗光。 激怒它了。 姜遗光又是几箭射出,噔噔后退进房门后立刻反锁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房梁。那庞大的黑影直直俯冲而来,躲闪不及,带着满身箭矢横冲直撞开房门,小木屋根本经不起这种程度的冲撞,轰然倒塌。 漫天破碎木块尘沙中,少年自身侧屋顶凌空跃下,手中匕首直直扎进了那团黑影怒睁开狰狞圆亮的眼中。 遮着明月的乌云终于被风吹开,皎洁月辉下,满身伤痕的庞大黑影巨兽逐渐缩小,黑色皮毛褪去,一点点变成一个死不瞑目的老人,满身箭矢。 老人眼窝里插着一把匕首,匕首正握在姜遗光手中,他还背着一个空了的箭筒,长弓落在一边。 时间似乎在此刻彻底凝滞住。 下一瞬,大门被猛地踢开。 姜遗光回头看去,无数官兵举着火把破门涌入,照亮院中一切。 官兵们围成一圈,鸦雀无声,圈外几十人自动分成两列散开,当中走出一人,瞧见了满院子狼藉,冷笑道:“好个克亲弑祖的白眼狼。” 这下,就算柳生之死和姜遗光无关,也绝不能放过他了。裴远鸿一扬下巴:“把人带走!抓活的。” 3. 第 3 章 时隔大半月,轰动柳平城的柳生横死一案终于有了结果。凶手身份叫人既震惊,又不是那么意外,而凶手还当着衙役的面亲手杀死一手养大自己的祖父一事,更是将本就不平静的**场搅得更加混乱。 姜遗光凶名在外,住处更是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即便官府将地契收回来,也无人敢要。连附近闲汉流浪儿都不敢去捡小便宜,最后,还是老姜头带出的三个徒弟合伙买下了宅子,一是想着收拾些东西出来给师父下葬,二则是不忍心看师父的故居被糟蹋。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孽障。可惜师父心软,非要护着他。这个烂心肝的畜生!他怎么下得去手?” 做他们这一行的,虽有忌讳,却并不太信鬼神一说,尤其是陈丁旺,活了大半辈子,手底下摸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他踩过地面厚厚的粘稠血迹,毫不避讳地痛骂灾星屋主:“真这么邪门,怎么不克死自己?” 陈丁旺是老姜头收的第一个弟子,后头两个与他兄弟相称,却远不及他对师父感情深,尤其小师弟符柏,与姜遗光年龄相仿,和他见过几次,觉得他并不像那种人。但陈哥正生着气呢,他也不敢说话。 “这是师父房间,我进去收拾,你们去其他两间。”陈丁旺边骂边推开一扇门,符柏和二哥对视一眼,各自选了间屋子。 衙役们早就搜过一遍,值钱东西都拿走了,留下的都是些破烂货。符柏正收拾着,目光一顿。 彻底被压塌的书桌下,有一本散落的旧书。 符柏忍不住拾起,小心翻开。这本书像是自家手抄的,封皮被磨坏了,但内里字迹工整清隽,看内容……似乎是一本怪谈? 符柏本来只是随便翻翻,却被书的内容吸引住,越看越入迷,书中各种惊奇诡异的描述令他整个人不由自主绷紧了弦,连呼吸也放轻了。 实在……太离奇了,令人恐惧,却又很想继续看下去。 忽地,符柏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他正看到精彩处,差点惊叫起来。 “发什么呆?”陈丁旺不满质问。 符柏立刻回神,赔笑一声:“没什么,就是捡到了一本书,看入迷了。” “书?”陈丁旺扯过半旧的书翻了翻,更加不满,“你发半天呆,就在看这破玩意儿?” 符柏不敢出声,任由陈丁旺一把撕烂书页,摔在地上。 “长兄如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去了,大哥自然会好好教导你。下回别让我再看见你偷懒。” 符柏连连应是,他懦弱惯了,只敢在心里反驳两句,扫一眼地上散落的书页,满眼可惜。 陈丁旺又说了几句,训够了,满意地扬长而去。符柏偷觑一眼,发现他胸口微微鼓起一块,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来时还没有呢,说不定是寻到了什么好东西。 符柏拾起满地碎纸片,心里正难过,二哥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秘道:“三弟,你知道我方才发现了什么吗?” 没等符柏回答,二哥已按捺不住兴奋,声音更低:“我看见大哥拿到了一面镜子,偷偷摸摸藏起来了。” “镜子?”这下符柏是真的惊讶了,立刻联想到自己刚才看见的,“什么镜子值得他藏?难道……是琉璃镜?”琉璃镜可值钱了,听说只有贵人才能用上。 这下二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了:“什么琉璃镜?就是铜镜。”他见大哥不在,补充道,“不过那镜子一看就很值钱,价值连城哪!也不知道师父从哪儿弄来的。” “说不定不是师父的。”符柏嘟囔。 仵作月钱不高,勉强糊口,怎么可能买得起二哥眼里的宝物? 这句话没叫二哥听见,他同样厌恶姜遗光。二哥说完这句,远处传来陈丁旺的叫骂,他一缩脖子,立刻转身跑了。 陈丁旺看二师弟顺眼点,远远地朝符柏招招手,示意他跟上,一道回去。 三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当然,若是家中有钱也不会干仵作这行当。在衙门里干活儿能走个关系,买地时便宜几分,老姜头就厚着脸皮又给自己徒弟要来了份额,但仵作这活儿到底不来财,又沾几分晦气,是以至今三人都未成家,一块儿住在同个小院里,白日搭伙吃饭,夜里各自回屋睡觉。 第二日,天没亮符柏就早早起身。今日轮到二哥做早食,能听得厨房里传来的响动,符柏爬起来打了水提去厨房烧,烧得滚烫后,又兑些冷的舀进木盆里,轻手轻脚地敲开大哥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房内无人。 符柏叫了几声也没回应,伸手一摸,床褥早就凉了,也不知他离开了多久。 天才刚亮呢。 符柏觉得奇怪,正要抽手,指尖摸到某个冰冷坚硬的事物,他下意识掏出来一看,竟是面不过大半巴掌大小,磨得水亮晶透的铜镜,透着幽幽的暗金色光芒。 房门外传来二哥的询问,鬼使神差地,符柏迅速将镜子塞进自己怀里,拢好衣领,转头往外走,迎头碰上二哥。 二哥奇道:“你怎么回事!倒个水盆这么久?大哥起了吗?” 符柏心跳得几乎蹦出胸腔,手心冒出冷汗,他自己都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竟还能假做无事地给二哥回话:“我也不清楚,一进来就没看见大哥,他有事一大早出去了么?” “出去了?”二哥纳闷,“我没听见啊。”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该做什么。 仵作的活儿清闲,平常无事去衙门打扫就好,但若被发现偷懒也是要被责问的。近日因为姜遗光的缘故,衙门的活计多了,平常都是陈丁旺带着他们,今日陈大哥不在,两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去衙门。 陈丁旺一直没有出现。 他们已经将房间寻了个遍,又去问过陈丁旺常去的赌坊,同样没找着人。两人惴惴不安,符柏则是在担心惧怕之余,多了几分庆幸。 二哥今日一直同他在一块,想藏东西都没地儿。符柏心惊胆战遮掩一天,总算混了过去,现在他开始担忧这面镜子该如何处置。 符柏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偷拿,他该把镜子还回去的,但只要一冒出这个想法,就好似有一把刀子在他心里头剜肉,他注视着镜子的目光,满是痴迷渴望,犹如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望着眼前清泉,绝不愿放手。 反正大哥不在。 等他回来,我再放回去。 可是直到第二天过去,陈丁旺也没有回来。 师兄弟二人彻底慌了,请了一日假四处去寻,却怎么也找不着。这几日府衙里事儿多得很,二人战战兢兢去禀报,想求些人手寻一寻,反被臭骂一顿。 凶案好不容易告破,这时说有人失踪,岂不是让那位裴大人难看?更何况,柳生是什么人?陈丁旺又是什么人?凭他也配? “算了……大哥没准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来得及说。” “也是,过几日说不定就回来了。”符柏附和。 两人互相说着自己都觉得虚假的话,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沉默。 陈丁旺消失前一日穿的外裳还搭在椅子边,就算有急事,总不可能穿着中衣就跑了吧? 又过了许久,天都要暗下来,符柏才听见二哥满是恐惧的沙哑声音。 “你说……是不是因为那个?” “什么?”符柏不解。 “我们不是去收拾过那个灾星的屋子吗?会不会是因为他?”二哥面色苍白,死死抓住符柏胳膊,抓得他生疼,“那个晦气的扫把星,你说,师父**,大哥不见了,接下来会不会是我们……” “不,不会吧?”符柏吓了一跳,脸色也开始发白,“他不是已经被关进死牢了吗?” “他又没死!”二哥声音猛地尖锐起来,“他没死!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符柏没敢吭声。 对方的眼神诡异又可怕,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断念叨着什么。符柏凑过去一听,才听出来他在诅咒。 他在诅咒姜遗光**。 二哥……疯了? 符柏打了个寒颤,蹑手蹑脚往屋里去,反手拴上门。他胸口藏着的镜子经过整日奔波并没有捂热,冰凉坚硬,寒气直往里浸。符柏刚取出镜子便忍不住脸贴上去,面露痴迷。 什么师父、大哥、二哥,他全都不管了,又是贴又是蹭,好半天后,才鼓足勇气翻过镜面。这一眼,登时吓得符柏魂飞魄散。 镜子里照出的不是他,而是陈丁旺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脸! 铜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无论怎么看都能看到陈丁旺那张满是血迹的怨恨的脸,他哆嗦着解下衣服丢过去盖住,将镜子包起来,不管不顾往外冲。 住处附近有口井,黄昏时无人打水,符柏冲过去便将镜子丢了进去,听见里头传来闷闷的落水声才安心不少,喘着粗气慢慢往回走。 二哥还蹲在院里,两眼发直,不断念叨,根本没管符柏为什么突然惨叫一声,再度冲出房门。 符柏怎么也没想到,明明已经丢下井的镜子竟又出现在桌上,陈丁旺那张脸在镜中盯着他笑,诡异又可怖。 “不是我害的你,我没害你……别找我,别找我……” 符柏又哭又叫,捶胸顿足,头发披散凌乱,衣服也给扯坏了。一股巨大的恐慌已经彻底击溃了符柏的心智,叫他无法思考,只疯疯癫癫地绕着院子转,忽地,他脚下一滑,跌在二哥身前。 二哥还在念叨着咒人的话,诅咒姜遗光要下地狱。符柏听到姜遗光的名字,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对,这镜子肯定是他的,还给他就好了。 一定是他的! 一定是…… …… 姜遗光被关在大牢最尽头的一间监房里,外面守卫森严,仅有高墙上一扇小窗泄进几分月光,他靠着墙边坐着,并未睡着,思考自己该如何**。 耳尖一动,他听到某种动静,猛抬起头,正看见从窗户里抛进来的什么东西,啪嗒一声,落在铺满稻草的地面。 “谁?”姜遗光出声询问。 窗外无人应答。 姜遗光低头看去,那是一面不过半个手掌大的铜镜,磨得光亮,月光下反照出幽幽金光。 镜子? 姜遗光有些不解,等待片刻,还是下床走去,准备弯腰拾起。 他的脸映入镜面的一刹那,光芒大放,将整个昏暗牢笼照亮一瞬。 光芒暗下后,牢房中人已消失不见。 4. 第 4 章 刺目的光散去,短暂眩晕过后,姜遗光立即站稳身体,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天色阴暗,日光穿不透层层乌云似的,风猛烈到几乎能将人刮跑。他站在一条不算太长的队伍末端,位于他身前的少女正好向前移动一位,姜遗光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守在房屋外圈层层把守的衙役与士兵们齐齐转头看向自己。 “快跟上。”见有两个衙役要上前来,排在姜遗光前一位的少女立刻低声警告。 姜遗光扫一眼那少女,她呼吸低浅,隐约能感知到身上温热,不似邪祟,前方排队的人也都带着活人气息,便跟上前一步。 那些衙役们停顿一会儿,半晌,慢慢僵硬转回去。 姜遗光低声道:“多谢。” 心中微讶。 方才他还坐在湿冷昏暗死牢内,不过一晃眼,便换了片天地,任谁也难以反应过来。 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传来,知晓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更觉怪异。 这儿不是大牢,看上去……也不是柳平城中任何一处。 礼房、把守官兵衙役、搜身……科考? 年幼读书时,曾教导过他的夫子同他说过科举的流程。学子需经过县试、府试后成为童生,又经院试考核方才成生员,俗称秀才,再经历往上的乡试、会试、殿试等,择出天下读书人向往之榜样。 他的夫子是一名举人,因受舞弊案牵连失了大好前程,即便后来还了清白,也再无出仕机遇。夫子将希望都寄托在虽年幼却已显示出不俗的学生身上,与他详细描述过自己几次参加考试的情形。 科举一途,既是通天大道,也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跨不过去的天堑。朝廷为了稳固根基,也是设下重重关卡,以免择上学术不精者。 以县试为例,为防止冒认身份,县试时需要五位学子互结作保,其中任何一人出事,都会牵连到其他四人,五人互相指认身份担保后才可入场考试。姜遗光就是因无人愿意同他担保,至今都没能踏入县试考场。 但不妨碍他远远围观过。 的确像是县试,又有许多不同。四周景象朦朦胧胧模糊得看不清,好似包裹着一层雾,唯有队伍前用作考场的礼房高大清晰映入眼帘。 巡逻的士兵与衙役们虽身着皂吏官服,面容却模糊不清,隐约泛着死人才有的腐臭气息。 唯有这一列正排着队的人,带着活人的生气。 经历过这些天的离奇诡事,姜遗光自然不会以为那些衙役官兵们是活人,恐怕这场考试另有蹊跷,但他无法离开—— 姜遗光有种预感,贸然脱离队伍,一定会被杀死。 队伍最前方站出来两位似乎是主考官的官员,圆领青袍,上绣白鹇,其中一人从袖中取出一卷轴抖开,大声宣读着什么,但那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近乎无意识发出的梦呓,竟一个字都听不清。 “糟糕……”前方少女轻皱眉,微微侧头同姜遗光搭话,“你能听清吗?” 除她以外,姜遗光能看见前方不少人也低低交谈。只是他不便越过少女与那些人询问,只得作罢。 他摇摇头,露出一个温和又疏离的笑:“我也听不清楚。” 他总是这样,表现得格外无害。 少女眉头锁得更紧,斜眼打量他几眼,前方人往前移动,她顺势向前走一步,姜遗光跟上去。她低声问:“你是头一回来?你的镜子呢?” 姜遗光不明其意,但立刻想到那面引发异变的镜子。他不知那镜子是什么,没有回答问题,而是不动声色反问:“既要问我,为何不说你自己?” 少女本以为眼前没见过的这人会是第一次入镜,没想到看着不像,便老实答道:“自然是收起来了。”又一张望,皱皱眉,“看样子这回是真考科举,也不知考题是什么,你书读得如何?可有考取功名?” 方才那种情况,即便走到前面也听不清“考官”的题目。可不知道题目又该怎么做? 更何况,她的四书五经学得并不算很好,女夫子考教时,总排不上前列名次。 眼前这人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姜遗光尚不明确她为何要与自己搭话,他并没有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但他已习惯了不争人前:“尚可,未曾考取功名。” 少女面色不免更加灰败,死死咬紧了唇。 她该怎么办? 她不想死…… 在他们谈话期间,队伍又往前移动不少。礼房大门洞开,门内并不昏暗,和周遭一样雾蒙蒙的,上一个人踏进去,立刻就看不清了,好似被那团朦胧的雾吞了进去。 姜遗光察觉到少女在恐惧。 不仅是她,前方其他人也因着这变故窃窃私语起来,都是些等会儿如何答题才算考过的猜测。所有人面上都带着恐惧,那种惧怕绝非寻常难事引发,而是更深层的、面对死亡时无法遏制的畏惧。 姜遗光心里涌上一个不明确的猜想—— 他只有完成这次考试,才能离开。 才能活着离开。 …… 很快,队伍就排到了姜遗光。他如其他人一般维持着些许惊惧的神情,任由衙役拿着一张名单核对,微抬起头任由衙役打量,又在示意下脱了外袍。 说来奇怪,他虽被关在死牢,狱卒们却像是得了谁的授意般,并未折磨他,不仅提供衣食,梳洗方面亦不落下。是以姜遗光此刻气色尚好,身上也不邋遢。 但这目的不明的优待只会让他更加警觉。只是他还未从狱中逃脱,就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衙役接过外袍,仔细检查。 即便距离这样近,他也看不清衙役的模样。就像有一双手强行抹去了他们对衙役面容的印象,唯有它们身上那股阴冷、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但姜遗光看到了衙役们的眼睛。 瞳仁涣散混浊,充满血丝。 那是死人才有的眼睛。 可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好似在直勾勾地盯着人一般。 姜遗光收回目光。 他排在最后一个,得到许可后,穿回长袍,撩起衣裳下摆跨过高高的门槛。 身后大门缓缓合上,锈迹斑斑的合页陈旧破败,发出长长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其他人都在安静等待,一个个活人站在不算宽敞的空落落小院中,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最后一个人进入后,领头原先诵读的青袍官员走在前方,其余人次第跟上。 一片死寂。 明明人数不少,却硬是只发出了些微布料滑动的窸窣声响。 越往里走,寒气越重,周围场景越是诡异。那雾明明不厚,却永远包裹着周围景物,叫人什么也看不清。转了几道弯,又穿过一道狭窄小门,眼前豁然开朗。 更加宽敞、明亮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很难想象在外看来不大的礼房内会有这样庞大的庭院,但更叫人吃惊的是院落中一排排如梳齿般密密排列的小木屋。 木屋制作出的年代似乎有些久远,能闻得老木头腐朽的酸腥气,一人多高的方方正正的木屋紧密相连,每间木屋紧闭的小门侧边有一扇极小的窗户,隐约能窥见屋内昏暗。 夫子同姜遗光感叹过当年科考不易,号房简陋狭小。但夫子口中描述的号房显然和眼前号房有些差异。起码县试号房每两排之间有足够宽敞的过道,而眼前的号房两排间格外狭小,仅能容一人通过。 远远看去,不像是号房,倒像整齐林立的一层层坟碑。 少女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抖了抖。 “去……选……房间。” 众人都在打量,冷不丁那位青袍官员开口说话,皆受了几分惊吓。和方才模糊不清的呓语不同,这几个字吐露得格外艰难般,嘶哑、阴冷。 甚至叫人错觉,这不是让他们选房间,而是叫他们选死期。 无人敢有异议,互相默不作声眼神示意后,才决定按排队的顺序依次自己选择入场。 没有谁愿意落在第一个,谁也不知道那些小房间里有什么。姜遗光察觉到有几道恶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只做不知,露出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少年恐惧紧张之下应有的模样,视线一一从众人面上扫过,刻入心底。 除去“考官”,包括他在内共三十二人,十一位女子,二十一位男子,年龄衣着气质各不相同。绝大多数人都在害怕,也有几人镇定自若,并不瑟缩。 如此时排在第一位的蓝衣男子。 他绕过第一排木屋最边缘往后去,轻浅脚步声由近及远,不一会儿,传来更加轻微的拉门声响。 他打开了房门。 他进去了。 房门关上落锁,除此外没有其他响动。 其余人略微放下心来。 即便这选房间可能有陷阱,也总比完完全全的死局好些。 前方队伍加快速度往里去,姜遗光跟着不断往前走。 青袍官员就站在最外层那排木屋附近,阴魂不散,所有人都绕开他往里走。 没有人愿意选第一排。 谁都不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考试,真考四书五经?简直是笑话。他们都期盼自己能离那些鬼东西远些、再远些,最好能马上逃离。 可惜,镜中死劫一旦开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停止。若非为了家族荣耀,他们也不会甘愿来闯这刀山火海。临行前了解再多,真正面对生死危机时,又有几人能无惧无畏? 三十二人中,也唯有姜遗光一人什么都不知情,无亲无故,意外卷进来。 其余人都平安进入后,姜遗光脸上依旧挂着用于掩饰的紧张笑容,在青袍官员满是残忍恶意的注视下,加快步伐来到号房前。 他不畏惧身后厉鬼,不畏惧死亡,生与死于他而言没有区别。 但……在见识过人死去竟真能变成鬼魂的情形后,姜遗光破天荒地产生了些许好奇心。 人死后会变成厉鬼。 他死后,又会变成什么样的鬼? 姜遗光推开第一排木屋中某扇门,坐了进去。 房门关上,蜡烛自动亮起。狭小号房内仅有一桌一椅,桌面上摆着笔墨纸砚,不知放了多久,沾着薄薄一层灰。 此刻,姜遗光真有种自己坐在科举考场内的错觉。 他没有动那些东西,静静坐在原地等待。 其他人也并未轻举妄动,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 身后右方一间木屋中传来“扑通”一声。 听上去像是不慎跌倒了,本没有人在意。 但就在下一瞬,那个方向传来了尖锐凄厉的惨叫。 5. 第 5 章 众人心中猛地一凛。 才多久?就有人丢了性命? 那人是谁?他做了什么? 姜遗光分辨出来,那人的声音……在他后三排左数第二位。 声音属于男子,略年轻些,姜遗光回想起方才进入第四排的那群人中,有两个男人。 应当是年幼的那个。 他没有认真听过那些人说话,现下只能判断方位,无法辨别死者是何人。 这个地方,处处是诡异,随时都可能会死,同为人也未必可信。 自己是无意被牵涉进来的,那在自己之前的三十一人呢? 他们明显都做好了准备,例如皆穿着便于活动的窄袖长裤,不着任何多余配饰,神色警惕,女子也卸下了钗环,着男子服饰。 他们知道什么消息?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镜子又是什么? 鬼魂**,那些人未必不会。 惨叫声过后,又是乒铃乓啷东西落地声,木门重重合上,发出巨大的砰响,连带其他号房的房门也震了片刻。 最先进入的蓝衣男子急促地呼吸两下,低下头,脸颊上浮现一道泪痕,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那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他的舅家幼弟,衡哥儿。 蓝衣男子姓程名巍,出生于京城中大商程家。程巍自幼在京中长大,因商人位低,他又要攀着那些权贵子弟,从小吃尽了苦头。也正因为此,程巍听到些风声后,咬咬牙,自愿入了这镜中渡死劫。 若他能成,整个程家都能飞黄腾达,甚至能博得皇商之位。程巍与衡哥儿自幼.交好,知他心气高,不忿事事与兄长相较,偏生读书上不争气,被舅舅勒令去习武磨磨性子,二人已有许多年没见。 他都不知道,衡哥儿竟也寻到了门路来做这等险事。 衡哥儿…… 不,不能发出声音,否则他也会死。 狭小号房内,蓝衣男子泪流满面。 其他人也明白刚才那人或许就是不慎摔倒才**死,本就不敢闹出动静,这回更是死死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不小心引来了那个东西的注意。 单间狭窄低暗,没有人去动桌面摆着粗陋的笔墨纸砚,蜡烛点燃后,燥热烘臭,四壁传来闷闷的潮湿气。在这闷湿的潮气中,又添上了浓郁到令人反胃的血腥味,混杂成腐朽的臭气。 姜遗光跟随身为仵作的祖父生活多年,什么怪味都闻过。不少人虽经历过死劫,平日到底碰得少,觉得不适想吐,可在死亡威胁前只能强忍着。 科考正式开始后,不能发出声响,否则会被判处舞弊,严重者会被衙役拖出去取消资格。 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才死的! 因此,他们再难受也只能忍着,更显得门外声响清晰起来。 没有脚步声,只有什么东西在地面拖行的声音,从前排一路往后去。 那种尖锐令人牙酸的拖行声…… 其余人尚不明白,最先与姜遗光搭话的少女坐在离蓝衣男人不远的号房里,听到这声响,一瞬间头皮发麻,凉气丛生。 她曾见过阿爹教训不听话的婢女,小厮把那婢女抓着脚倒提着拖出来,后脑在地面拖行时,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被拖着的是什么,毫无疑问。 号房里又冷又闷,少女打了个哆嗦,把自己捂得更紧,一动不动,连搓搓手也不敢。 号房门没有上锁,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少女蜷缩在椅子上,紧紧地捂着耳朵,努力让自己忽视掉那声音。 那会让她想起自己眼睁睁看着被拖走的婢女,只要想到那个场景,就会连带着自己的头皮都发起疼来。 她无数次梦见那个婢女,被拖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一双手反折过去在地面不断攀抓着,指甲里全是泥,头皮硬生生被拖去了一层,鲜血淋漓,那婢女哭着哀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缝里偷看着的她。 她太害怕了,才没有求情。 少女咽了口唾沫,努力让那婢女的模样从脑海里甩掉。 不过,是错觉么? 更冷了…… 声音好像变小了? 好半晌,少女才发觉地面拖行的声音已经消失很久,她小心地移开袖子,一点点抬起头。 蓦地,她僵硬在原地。 木案上方小窗内,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紧紧贴在窗口上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 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从第一声惨叫响起后,血腥味就一直挥之不去,众人起初无法忍受,时间长了后,反倒逐渐习惯下来,口鼻都麻木了,几乎闻不出其他味道。 因此,也唯有姜遗光察觉到,那些人似乎又**几个。 只是他坐在第一排号房内,窗口在前方,其余人不出声,又有拖行声干扰,他无从判断那些人在何处,还剩多少。 既是科举,试题在何处?他又该做什么才能离开? 姜遗光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伸手触碰上桌面摆放好的笔墨纸砚。 柔软白纸底微微发黄,似乎放了很久,不像平常用的皮纸或竹纸,摸上去甚至有种触碰着人的肌肤的感觉。 捻起墨锭,放在砚台中转动,没有水,化不开,只有一团漆黑黏稠的墨粉。索性姜遗光也不打算在此时写什么,试了试,便丢开手去。 该做什么? 耳畔又传来拖行的声音,方才是由近及远,这回由远及近,直至经过身侧,不断前行。 从小窗口内,能看到方才身着青袍的考官逐渐出现且往前去,青衫广袖下伸出一只惨白手掌,攥住身后一大簇拉长的、血肉模糊的肢体扭曲勾缠在一起的尸体的脚踝,慢慢往前拖行。 暗沉到辨不清颜色的地面上,拖行出一道长长血痕,伴随着浓郁的腐臭血腥味拉得更长。粘稠腥臭的血液渗透开来,一点点蔓延到姜遗光脚下,覆盖过每间号房的地面。 木屋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陷入黑暗,蜡烛摆在眼前,摇曳的烛光叫人更看不清门外景象,姜遗光往椅子里缩了缩,以免踩上血,继续向外看。 那堆扭曲肢体中伸出十来只手掌,细细数数,约摸有七八人左右。 如果说最初那人是因为发出了动静才**死,其他人呢?他们为何而死?又为何死时毫无动静?若非自己亲眼目睹,恐怕会以为只有一人死去。 若是那鬼怪随意**毫无章法,他又该如何? 三十二个活人……现在还剩多少? 一片死寂。 拖行尸体的身影消失后,姜遗光轻轻转头向后看去,狭窄木屋破旧的墙壁阻隔了他的视线,入目只有自己被烛光照着的晃动的影子。姜遗光盯着看了会儿,在不能敲击发出声音的情况下,他只能伸手触碰摸索。 不算太厚,必要时可以砸破。 姜遗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更加奇怪的想法。 真的只有七八人吗? 不能出声,不能相互探视,又该如何鉴别号房里坐着的是人是鬼? 都道厉鬼食人,迷惑人心,自己又怎么确定看到的不是假象? 究竟应该怎么做? 白蜡已烧了近三分之一的大小,约摸过去了半个时辰,桌斗中还有三根白蜡。 干耗无用,若无应对之策,与等死无异。 那厢,程巍同样苦苦思索。 入镜前,他们都会从上头的人口中得知,山海镜中死劫,皆为镜中不甘愿的亡魂所化,每一死劫都是它们生前最大的执念,执念不同,死劫也各不相同,唯有寻到那亡魂的执念并将其化解,方可逃脱。 如上回他渡过的一死劫,源头便是一位多年前在饥荒中散尽家财救助灾民却生生被饥饿的难民吃了的善人。无论生前再怎么良善,死后都成了厉鬼,逢人便杀,他和同行之人无论做什么、逃到哪里都会被盯上,几欲崩溃。 最后,程巍还是见着一位女子因恐惧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恶灵经过却对那女子熟视无睹,方才明白过来—— 那恶灵生前被人分食,因此,它死后专吃长着嘴的东西。 程巍后来便全程以布巾捂嘴躲藏,待其余人以身伺鬼凑足数量后,他才得以存活。 这回的死劫又是要做什么?那亡魂的执念是什么? 科举……莫非这亡魂是一位屡试不第的学子?要考□□名? 可既无试题,又不能发出声响,他该如何行事?又该如何考取? 更何况……文人相轻,若亡魂真是位屡试不第的学子,他们考中了,岂不是更激怒那恶鬼? 其余人也抱着类似的念头,白蜡一点点燃烧,无人动笔。场中针落可闻。 严寒的气息离去,过了约摸半刻钟,再度席卷而来,好似从十八层地狱底涌来一般,比方才更加冰冷、阴寒。 寒意来袭的瞬间,姜遗光抬起头注视着小木窗,朦朦胧胧被雾包裹的入口处,青袍官员的身影再度出现。 他手上拖着的尸体都消失了,依旧是看不清面容的形象,双手背在身后,慢吞吞走来。若不看那模糊不清的面容,倒真像是位来巡查的考官。 姜遗光敛下眼睛,不去直视,以免那亡魂注意到自己。但渐渐的,严寒气息更加迫近,近乎三九天的苦寒,即便以他的忍耐力克制住了颤抖,也无法控制住让自己手脚不要失去知觉。 它在靠近。 是要来杀自己的吗? 身上用于防身的兵器早在入狱时就被搜走,一根针都没留下,号房里的桌椅材质不佳,轻易就能砸断,无法护身。 更近了…… 姜遗光几乎屏住了呼吸,直直盯住窗口。 窗外,青袍人影不断接近他所在的号房。 而后,它停下了步伐。 6. 第 6 章 窗口被陈旧的青色衣衫完全覆盖住的瞬间,姜遗光完全屏住了呼吸。 盯上了自己?为什么? 虽想不通,但他已完全做好了准备逃离,哪怕人与鬼相斗胜出概率极低,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绣着白鹇的深青色布料簌簌滑动,不紧不慢动作着。在姜遗光越绷越紧的心弦中,一只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手,突兀地伸进小窗口—— 姜遗光猛地后退一步,紧紧贴住了墙面,一只手抓紧了破旧的木长条凳,警惕地盯住那只伸进窗口的手。 他能听到自己比平常快了几分的心跳,在胸口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砰砰声响。 那只枯瘦苍白的手一直没有动静,维持着手心向上的姿势摊开,烛光下,可见发青的手掌面上的点点尸斑。 没有动静。 它既然不打算杀自己,那是为了做什么? 掌心向上,它想要什么? 若它真把自己当成考官来收卷,又该把什么答案交上去? 无声对峙了不知多久,或许只有短暂的几息,又或许久到姜遗光也无法辨别,那只手一直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一片死寂中,唯有烛芯因灼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白蜡流淌成滴落在桌面,好似白色的泪珠。 惨白的指尖动弹了一下,那只手一点点往回缩,重新收拢进青色大袖袍中。 他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也不见折返,姜遗光这才深深呼吸几口气,缓缓放松下来,他依旧盯着窗户,以免对方去而复返,心中更觉诡异。 方才那鬼怪并没有将自己捉了去,究竟为何? 捉住长条凳的手松开,手指无意识敲击两下——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犹豫片刻,姜遗光还是坐起身,缓缓向窗口贴近。 算过时间,等待许久后,他将眼睛贴上了窗口,斜斜看去。 姜遗光所在号房为第一排右数第二位,青袍官员方才从右侧走来,根据蜡烛燃烧的长短,能算出他经过时停留了不到半刻钟。为了防止他还在附近,姜遗光特地多停留了一刻钟,才谨慎地探头查看。 出乎意料的,青袍官员在他左侧第二间空号房,也就是第一排右数第四间前停留着。姜遗光正好瞥见他从窗户内收回手,移向下一间。 整整一排号房,只有自己所在的这间有人入座,其余皆为空号房。 无人在内,他为什么还要伸手?他知道里面无人吗? 或许,正是因为无法视物,才会杀死发出动静的人? 但不知为何,那些空号房的灯也亮着。就好像,里面也坐着人似的。 这些猜想被他按在心底。 进入号房已有半个多时辰,除却几人原因不明死亡外,一无所获。 行踪捉摸不透的“考官”、在外面容模糊瞳仁涣散的衙役、没有人的号房却亮着灯、做足准备的其余活人…… 既然那些人能进,就绝不会只有死路一条。否则他们主动自缢即可,为什么要照着规矩来?他们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或许,应该尝试和他们联络。 不能出声,暂且不明能否离开号房,又该如何联络? 姜遗光的视线放在桌面白纸上,又忆起刚才经过的、对房内是否有人都无动于衷的“考官”,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青袍官员慢慢往后去,一排排“巡视”。 第二排号房无活人就坐。 第三排也无活人。 程巍坐在第四排右数第三位,再往后一排,隔了一条不算太宽敞的过道,对面是同样规格的号房。程巍以为靠近过道不安全,便间隔了一排。他一边仍然在为衡哥儿难过,另一边强打起精神来,竭力思索。 烛火摇曳,手抓着毛笔松开又握紧,墨锭摆在砚台里,想伸手磨墨,又放开。 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离开?! 不止是他,场上所有人皆被这个念头折磨到几欲发疯,出不去,不能发声,想不到任何破局之法,只能惶惶然等待着头上不知何时落下的屠刀。若有人能在这时提示几句,恐怕他们能立刻将人给供起来。 程巍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冷…… 冷得过分。 已经冷到不断打颤的地步,程巍站起身,小幅度地在狭小号房中活动两下,转过身的,瞳仁紧缩,猛地僵住—— 一只惨白发青的手从小窗口伸了进来! 程巍在那一瞬间就已吓得魂不附体,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叫出声的前一瞬间,远处传来一声满是惊惧的凄厉惨叫。 “啊啊啊——” 这声惨叫,令所有人都愣了愣。程巍卡在咽喉里的叫声反而被咽了回去,他无比惊恐地后退两步,紧贴上号房墙壁。 程巍目睹着那只手缩回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庆幸又后怕。 他要感谢那个人,感谢那人的惨叫阻止了自己,否则,现在死的就是他了。 不能出声。 绝对,绝对不可以发出声音。 和程巍不同,坐在第一排位置的姜遗光怔住,扭头看向白蜡。 不对。 按照那个考官的行进速度来说,即便他要杀人,也不会走得那样快。那个考官此刻应当在第四排位置才是,可惨叫声却是从约摸六七排号房的中间方位传来。 要么,是那人触犯了禁忌。 要么……场上不止考官一个鬼。 …… 与此同时,柳平城府衙中的监牢外,一众衙役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说话。 “荒谬!什么叫忽然不见了?他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邹知府气急败坏,连父母官的仪态都顾不得了,来回踱步。 贴身小厮大半夜把他叫醒说有急事,他原还没放在心上,再一听,那个押入死牢的人竟然跑了?这才急急忙忙亲自披衣赶了过来。 牢房门关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动静,上头开着的小窗户不过半个脑袋大小。要不是有人偷偷接应,姜遗光怎么可能逃走? 这件事要让裴大人知道,即便上官想护也不成。这批天子近卫虽无品级,却专代天子下地方行事,手持御赐宝剑,可先斩后奏。他不想用自己脖子去试试那把御赐宝剑有多锋利。 狱卒早就被拖下去用刑,隐隐约约传来血腥味和被堵在喉咙里痛苦的惨叫声,知府犹不解气,心中怒骂不已。 一群愚昧竖子,什么财都敢贪,也不想想那死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消息要是真传出去,莫说裴近卫,整个柳平城的读书人都要把府衙围起来了,更不用说柳生背后那位大儒和已经听闻此事的陛下。 届时陛下想起来一问,犯人去哪儿了?裴近卫只要实话实说,自己头上这顶官帽就别想要了。 眼见着天色逐渐明亮,用于报时的鸡开始打鸣,知府越想越焦急,好似那鸡鸣声便是他的催命符一般。几位副官同样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都寻过一遍了?”他再度询问。 “回老爷,小人带他们都找过了,只找到了面镜子,可能是那厮丢下的。”壮班衙役的班头小心凑上来,双手高高托举一面铜镜过头顶,呈给几位官老爷看。 同知身边的小厮接过,用帕子擦拭了,转托给同知,同知再转交与知府大人看。 “镜子?什么镜子?何不以此镜照照尔等无知嘴脸?”邹知府面色难看,只觉得衙役在耍自己。他正要发怒,不远处传来一道令他头皮一麻的质问。 “什么镜子?” 知府连同一众副官齐刷刷转头看去。 裴远鸿不知何时来的,悠悠哉哉跨入大门,他身着玄色曳撒,外绣着金色蟒纹——那是天子赐服,以示皇恩。 几人连忙见礼。 裴远鸿不紧不慢走近前,一只手握住系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以免走动不便,他似乎没察觉堂上众人的惶恐不安,裴远鸿笑问:“叨扰了,听闻犯人逃跑,吾特来瞧瞧。” 知府的话被堵了回去,直起身又微微躬下去,拱手笑道:“不知裴翁从何得来的消息,敝衙门简陋,手下人行事不利,惊扰了裴翁。”他暗自心惊,自己明明下令封口,对方又是从何得知?恐另有密探。 彼时官场民间都以老先生、老爷一称为尊贵,官居高品时,则不分年龄大小皆可被称“老”或称“翁”。知府此举,便是向裴远鸿俯首低头之意。 裴远鸿面色不变,仍旧带笑:“先生客气,犯人留下的镜子在何处?可否借吾一观?” 明明已经瞧见了,偏要叫知府明明白白说出口呈上来,知府只觉脸上烧得慌,故作镇定,冲同知使了个眼色。同知立刻掏出巾帕将铜镜再度擦了又擦,双手奉上。 裴远鸿定睛看去,铜镜正面磨得极为光亮,曜曜如金辉,影影绰绰,却照不出人形,再伸手翻转过背面,这精细扭曲的纹样…… 他心里已翻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倒稳得住,依旧带笑,问:“这面镜子从何处寻来的?” 衙役班头接收到来自上官的好几个眼神示意,连忙叩头回答:“裴老爷,这是从关押那厮的牢里找到的。裴老爷明鉴,我们真的没有放跑犯人,他……”他还要说,被同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止住话头。 裴远鸿嗯一声,没有发怒,又问:“最初见过这面镜子的是谁?” 班头见他面上和气,并不凶悍,以为有功,连连点头:“回禀老爷,正是小人。” 裴远鸿打量他一眼,将镜子用巾帕裹好,揣进袖中,转而对知府说:“先生不必过忧,那姓姜的小子的确有些异常之处,吾会另派人去寻,并押送入京处置。” 这就是不追究责任的意思了,知府连连叩谢,喜不自胜,至于那镜子……他很识相地没问。 “这小子有几分机灵,可随我入京去。”裴远鸿下巴一扬,点点班头,后者一怔,旋即狂喜。 裴远鸿转身离去,临走前,他隐晦地打量了一眼自以为攀附上贵人的班头衙役,后者已被其他人羡慕目光围拢,不由得暗自摇头。 若非担心这厮留在此地暴毙引起变故,他才不会开这个口。 至于那个囚犯…… 姜、遗、光。 裴远鸿默念着这个名字,双目微眯。 初入镜中死劫,若能活下来,该是个不错的苗子。 7. 第 7 章 这几日柳平城天气不大好,倒春寒一般,湿冷湿冷的,叫人不舒服。原本因柳生之死一案破了而欢欣鼓舞的书生们本该多出游办文会的,也败退在了无端肃杀起来的寒风下,闭门读书。 裴远鸿却不管那么多,案子破了,也算给了白老先生一个交代,省得他因为学生的死而借口在家休养,还需圣人三番五次表达慰问。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在回京前独自出郊外打猎,也好散散心。 白老先生本名白慎远,素有才名,年少连中六元,一路从县案首到状元,后被钦点为太子太傅,卸任太傅后收了不少弟子,桃李满天下,又怎会因门下不知第几个弟子的死而悲痛欲绝? 只是曾经太子、当今的天子,与白大儒虽为师生,意见却常有不和,近日更是因为“灭佛”一事,白慎远不赞成“灭佛”之举,与陛下产生了纠纷,这才借柳生之死一事发挥。 那群秃驴,吃喝玩乐一样不少,不过一群骗子,若非太后崇尚佛教,陛下也不会容忍那么久。距太后仙逝已有三年,陛下手中的刀早就磨利了。裴远鸿暗忖。 还未完全染上青绿色的树林簌簌拂动,有乌鸦飞过,发出拉长声儿的不详嘶叫声。裴远鸿目光一利,手中长弓拉紧,“咻”一声破空响,一只乌鸦哀叫着落下来。 裴远鸿打马过去,却发现那只乌鸦落的位置不太妙,不偏不倚正掉落在小山丘顶部一处孤零零的坟包上头。乌鸦还在哀哀地叫,挣扎扑腾,血从漆黑的羽毛下渗出,浸染了坟包上一小块黄土。 真是晦气…… 裴远鸿手上沾染人命无数,他从不信鬼神,也不信什么报应。可自从那件事后,他不得不信。他下马走上前去,恭敬行一鞠礼后,道一声抱歉,这才伸手将那只乌鸦拾起。 泥土糊住了坟碑上的字,叫他看不清楚。当然,他也没想探究就是了。 哀叫嘶鸣的鸟儿已感知到危险,只是它们脖颈最为脆弱,两根指头微一用力,便断了气,不再挣扎。 天色更暗,眼看就要下雨。裴远鸿拔出乌鸦身上的箭矢,把鸟儿随手一丢,趁大雨来临前打马回城。 雨落了下来。 先是淅沥沥小雨,又过了一刻钟,雨渐渐大起来,噼啪作响。大伙儿都急着往家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乱发披散,赤着脚乱跑,一边跑一边诡异又扭曲地笑,嘟囔着一些颠三倒四的话。 跑着跑着,他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跌落在地,疯子抬起头要爬起来,正正儿对上坟碑,雨水将碑上的泥土冲刷干净,露出下头文字。 “吾妹……白茸……之墓?”疯子也识几个字,怔怔愣愣念出来后,思索片刻,旋即拍手大笑不止。 “死啦!都死啦……” “死得好!姜遗光也要死……祸害……灾星!” 大雨中,一个疯子手舞足蹈。 离他不远的坟包顶端微微动弹两下。 湿漉漉、脏兮兮的泥土缓缓松动,伸出一只柔软白皙的手。 裴远鸿回城速度虽快,到底还是沾上些湿渍,他没来得及换衣裳,密探已送来了来自京城的消息,挥退左右后,裴远鸿拆开密信,细细查阅。 这是一份入镜之人的名单。此番入镜者共三十一人,算上姜遗光便有三十二人,算是渡死劫中人数极多的一次。 人数越多,时间越长,代表死劫越是诡异艰难,死的人也会越多。 也不知他们这回的死劫如何,难到何种地步,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他对那些入镜者身份了若指掌,也都暗地里打过交道,纸张摊开,裴远鸿提笔做下批注。 “程巍,心细谨慎,胆量不足,五成。” “容楚岚,缜密聪慧,智勇双全,六成。” “方映荷,胆量过人,三成。” “方映月,心细如发,身体孱弱,三成。” “凌烛,身手不凡,敏锐聪慧,五成。” …… 他在预估那些人平安归来的概率,但他笔下那些人的预估中,最高也不过六成。 提笔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笔尖顿了顿,晕开一个小墨点。裴远鸿思索片刻,继续写下。 “姜遗光,不明,或多智近妖,六成。” …… 姜遗光自己都不知道裴远鸿对他有这样高的评价,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仍在思索着逃离之法。 他不相信那些做足了准备的人会是进来送死的,他们既要进来,必然有离去之法。现在那考官还没过来,他暂时不能试验想出的法子,便在脑海里事无巨细地回忆着。 排队时等候的人、考官、衙役…… 一列列整齐的号房…… 蓦地,姜遗光轻敲的指尖停顿了下来。 一切都和正常科举考试时相类似,唯有一点。 寻常考试时,皆有衙役牵引带入相应号房,学子不得擅自入座,否则视为作弊,轻则赶出考场本次考试不得参与,重则取消身份,再不得科举。 而这一次,那考官进门后,特地吩咐他们自己选座位。 “去……选……房间。” 考官的话犹在耳边,嘶哑、麻木,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大家都为举止诡异的考官和衙役所震慑,匆忙挑了位置,现在想来,为什么要他们自己选房间?莫不是不同的号房中有什么玄机? 他举起烛台,上上下下搜索起来。 四周早就翻看过,再检查也查不出什么。血腥哄臭味不断从地面升腾而起,那是方才考官经过拖动尸体渗出的血迹,已经完全覆盖住了所有号房底部的地板,原本颜色陈旧的木质地面更是染上一层深红,又因位置狭小,难以转身,难以搜寻。 姜遗光将长条凳立起放在一边,有了个能蹲下去的位置后,细细地一寸寸摸索着。 地面表层像是铺上了厚实木板,姜遗光所在座位下正好有四块木板铺就而交错的十字线,伸手轻触,底下不似空心。 除他以外,场上也有些人想到了方才考官那句话。 坐在第四排最左边号房内,身着深蓝色琵琶袖下着长裤的一位少女同样举着烛台四处摸索。 少女名容楚岚,与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慌乱不同,她整个人沉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掀不起半点波澜。她找了半天也没有头绪,而就在此时,第一根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 号房内没有火折子,虽然容楚岚随身携带着,但她暂时没有用,而是从桌斗里存放的白蜡中抽出一支,注视着逐渐暗下去的火苗,在其即将熄灭的那一霎那,点燃了第二根。 身为武将的女儿,容楚岚从小得父亲疼爱,习得不俗的武艺,又顶着流言蜚语不嫁。日子虽潇洒自在,但容楚岚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像男儿一番,或入官场、或上战场,替容家做出一番事业来。 直到后来,天子近卫亲访,让容楚岚得知了这世间的另一面。彼时有人在朝中弹劾容将军以边疆平民头颅充敌领赏,天子大怒,召其回朝。没奈何,容楚岚明知是陷阱,也只能接下了近卫送来的山海镜。 她已渡过三次死劫,一次比一次凶险,但多少有些头绪,不似这回…… 容楚岚默念几句佛号,压下心中波澜。 她知晓或许和号房位置有关联,否则考官不必说那句话。但……她在选号房时并未查看过,只大致望了眼,便在考官无声的催促下选择了和程巍同一排最靠边的位置,若出了什么事,也好逃离。 明知有问题却没法探究,最叫人不甘。容楚岚闭上眼,深吸几口气。 方才几声惨叫她听在耳中,大致能分清方位,却不能精准确定下来。容楚岚在脑海里勾勒着此刻场景,犹豫不决。 她……不确定。 只有一次机会,如果猜错,她会永堕万劫不复之地。但现在,她不能开口,也就无法利用他人,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第二根白蜡继续灼烧。 姜遗光再次靠近小窗口,谨慎向外看去。 考官还没回来。 但……位于他右侧号房的灯,暗了下去。 姜遗光起初没在意,只以为自动燃起的蜡烛已用尽。可当他过片刻再探头看时,却发现,除了自己右侧的那间号房外,其余号房依旧亮着灯。 并非蜡烛燃尽,那会是因为什么? 整整齐齐排列的号房、亮灯、一开始惨叫传来的方位…… 最左侧的号房边,青袍身影隐隐出现,姜遗光坐回原位,将笔墨纸砚一应摆正。 他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砚台中没有水,磨不出墨汁,姜遗光抽出发簪,在地面小心地磨尖,同时,他紧盯着窗口。 他在赌。 磨簪子的动作再怎么轻,放在寂静的号房中依旧格外突兀。 细细的、奇怪的摩擦声,传遍考场。 其余人一怔,皆惊愕不已。 这是谁?不要命了么?竟不怕死? 又或者……是鬼魂闹出的动静? 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鬼也没有将他捉走,姜遗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动。见簪子顶端尖锐不少后,他挽起衣袖,右手手肘伸在砚台上方。 他曾伤了右手,那儿还有道未愈合的伤疤,长长一条,像一条丑陋的长虫爬在肘间。 仍有些钝的簪子尖端用力刺进去,向下拉开划破口子,手腕翻转,一滴滴浓稠鲜红的血坠进砚台,和先前磨出的墨粉混在一起,墨锭搅成带了暗红色的墨汁。 确定足够用后,姜遗光擦干净簪子,放下衣袖,也不顾散落的长发,提笔沾墨,在纸上飞快写下第一个字。 8. 第 8 章 自从钻了空子把铜镜丢弃后,符柏的理智便逐渐回笼。他每每回想起自己曾做过的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怎么会去偷大哥的镜子? 大哥不见了,二哥疯了……一想到这儿,符柏就觉得不寒而栗。他想不通个中缘由,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都是因为那天…… 他们不该去师父家,也不该收拾东西,更不该捡走那面镜子! 符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下过一场雨后,今天日头正好,他却只觉得浑身阴冷阴冷的,怎么都晒不暖,摸一摸脸颊,手和脸都冰得厉害。 不知跑到哪里去的二哥又疯疯癫癫跑了回来,又唱又叫,拍手蹬腿,幸而邻家和气,不曾说什么。符柏吃力地把人从门边拽回来,想把他锁进房间里,就又听见二哥说的颠三倒四的一些话。 “死……都死……” “姜遗光会死,大哥死……”二哥嬉笑一声,“你会死,我也会死……” 就算他们是仵作,见惯了死人,到底还是有些讲究的。谁动不动把死这个词挂嘴边? 符柏没法和一个疯子生气,用力把人按在椅子上,扯下二哥的腰带给人拴住,就听到了更加可怕的消息。 “我看到了……一座坟!你猜是谁的?” 符柏不想回答,继续系结。 “是一个女人!白、白……”二哥安静下来,任由他绑,不知想到什么,又笑得开心,一下拍起手来。 “白茸!是白茸!”他一字一顿念道,“吾妹,白茸!之——墓!” 短短几个字,犹如晴天霹雳。 符柏蹭一声站起,死死地盯住他。 “你再说一遍,是谁?” 二哥这回又不说了,浑浊涣散的一双眼骨碌碌乱转,就是不看他。 “快说!是不是白茸?”符柏嘴唇都在哆嗦。 怎么可能?一定是重了名字吧? 柳平城这么大,哪户姓白的人家有叫白茸的也不稀奇,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呢? 二哥就是个疯子,看错了也正常,兴许他就是胡说八道。 对,胡说八道的。 假的! 那个灾星……他不过写了个话本,怎么可能真有白茸这个人? 符柏把人绑好,慢慢后退开,仔细打量着二哥,又将他散乱的头发拨好,露出那张脏兮兮的流着涎水的脸,小声问:“二哥,你方才说的,能不能再说一遍?” 二哥这回听懂了,傻笑一声,大声且结巴地复述。 “吾妹,白茸,之墓——” 符柏怔怔倒退几步,呼吸急促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发出的嘶哑悲鸣,抱着头猛地冲了出去。 柳平城又多了个疯子。 …… 程浩生缩在号房里,瑟瑟发抖。 倒不是他有多害怕,他自认胆子还是很大的,再加上直到现在他也不过见到了一只贸然伸进窗子里的手而已,程浩生并不畏惧。 他只是纯粹的觉得冷。 那种没来由的冰冷,一点点侵入骨髓,他辨不清这是什么冷,没有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无孔不入,这叫他回想起以往冬日炭用完后,只能靠几件旧袄过冬的时日。被招揽后生活改善不少,程浩生已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寒冷,一时难以适应。 奇怪…… 明明考官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会这样冷? 程浩生不敢发出动静,他甚至有些害怕场上响起的那股古怪的摩擦声,听上去简直像是厉鬼在磨牙似的。他小幅度地往自己手上哈了口气,又放在蜡烛上试图烤火。 好冷啊。 号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张程浩生有些面熟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哎,你……”程浩生惊讶地站起。他记得这人排队时站他前面,他俩还交谈了两句。 但这人是怎么出来的?难道可以离开号房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问题也未问出口,眼前人便有些古怪地笑了笑,一只有些枯瘦的手伸来,覆盖上他的脸。 轻微的“咔嚓”一声,并不引人注意。 意识重归黑暗。 另一边,容楚岚端坐号房内,眉心微颦。 她也听见了一阵阵磨簪子的声响,不同于其他人以为是鬼魂作怪,容楚岚反而觉得,那似乎是谁在提醒什么。 若说最初死去的那人发出了声响,可其他人的死,又是因为什么? 要赌一赌吗? 容楚岚卸下腰间携带的荷包,从荷包中取出一枚光泽圆润的珍珠,她不敢探出头去,便紧贴着窗口小心地往左右两边看。 过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前排号房壁近在咫尺,老旧、破败不堪,陈腐木材酸臭味混杂着浓郁血腥气,一探头便能被臭气熏回去。 这一排号房中,考生们似乎是商量好了般,相隔一间进入一人,号房间隔一位亮起。 青袍身影没有出现,若没有猜错,它应当走完了一圈,又回到第一排了。 容楚岚深吸一口气,手背紧绷。 白白等死,不如拼死一搏。 以往死劫中总结出的经验告诉她,什么也不做只有死路一条,拼一拼,还能有活路。 她用力将珍珠掷出,狠狠地砸在斜前方号房背面。 “咚!” “啪嗒啪嗒啪嗒……” 珍珠砸在容楚岚所在位右前方第三位发出响亮的一声后,顺势弹回,在狭窄两排号房间弹动,落地后骨碌碌滚远。 容楚岚在赌。 对不慎被牵涉进的无辜之人,容楚岚虽觉愧疚,却并不以此改变行为。当碰见必须以其他人死才能让她活下来的情况时,她从不会犹豫。 珍珠砸出后,容楚岚整个人犹如绷紧的弓弦,腕间弹出一把精致小刀,横在颈前,死死地盯着门口。 她见识过厉鬼折磨人的手段,剥皮拆骨犹未止,如果真有厉鬼,她宁可立刻自尽。 珍珠弹响的那一刻,考场其余人皆再次一惊。 怎的又有动静? 这回是人是鬼? 程巍目光顿住了。 他时刻注意着眼前窗口,自然看到那颗从不远处小窗口中抛掷出来的珍珠。 不是鬼,是人,还是个女子。 她为何掷出珍珠发出动静?是知道了什么,所以特地试探? 她会死吗? 程巍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紧盯着看,心跳得更快。 如果……如果发出声音不会惹来恶鬼,那衡哥儿的死,又是因为什么? 不止是他俩,其余人多少感知到了,方才地板摩擦声响,后来的珍珠弹动,似乎都非鬼所为。 有些人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人仍旧无知无觉。 方映荷就坐在离容楚岚间隔一屋的号房内,她向来跟随在自己姐姐身边,同她前排的姐姐位于同一列。珍珠正巧掷在方映月所在号房背面,反弹时又砸在她门上。 连着两声响! 怎会有这样恶毒心肠的人? 方映荷气得面色涨红,她盘算着珍珠投出的方向,确定下方位,目光凶狠。 等会儿……等会儿要是有鬼来捉她,她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把那个夯货一并带走。 姜遗光正赶在考官到来前不断书写,听得弹动响,心下了然。 还好,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最后一笔写完后,姜遗光再度确认没什么错漏,才将柔软纸张折好,静静等待。 熟悉的、刺骨的寒冷一点点侵袭。 那是身着青色官服的考官正往这头来。 姜遗光不知道鬼与人有何不同,能否和人一般思考,又为何人死后便拥有了常人无法拥有难以招架的力量。 但他从过往十六年的经历中深深明白一个道理—— 人不可与鬼斗。 和尚也好道士也好,乃至各类神婆、民间大仙等,任何人都无法和它们抗衡,一旦被鬼这种东西盯上,无论怎么抵抗,逃到何处,结局都只有一个。 死。 待那只青白消瘦的手掌重新伸入窗口后,姜遗光盯住恶鬼仍绣着白鹇的衣袖,慢慢的,将那纸文书递了过去。 那只枯瘦惨白的手动了动,接住了。 两指夹住纸张,一点点、动作僵硬地把手掌往回收。 直到它将手完全收回,姜遗光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无人知晓,考场上,又有一盏灯被熄灭。 紧接着,那间号房中,走出一个和原身长着一模一样面庞的“人”,活动一下后,步伐怪异地向下一间号房走去。 无声的杀戮早就开始,一个接一个。 直到……所有人全都死去,这一场特殊的考试才会停止。 至于本次考试的内容,不过才刚刚被活人察觉。 9. 第 9 章 姜遗光还是慢了一步。 他从未听闻过山海镜一事,也不如其他人那般被近卫召集,详细了解过以往死劫破解之法。 于他而言,自己不过拾起一面镜子,便离奇地来到了一个诡异的地方。也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比其他人多花了些功夫摸清真相。 无人知晓,在考官向前移动时,又有一间号房的灯光熄灭了。 白蜡烛火在姜遗光眼中跳动,一点点变短。少年注视着,心里盘算考官到达第一个活人的时间,并不断回忆着,排在自己前方的人进入了哪一排。 前两排号房里只有他一个活人,第三排有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生死不明。考官到达第四排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活下来那几人能否看明白,其他人又是否会被吃,他无法控制。 考官离开后,姜遗光坐在窗边,注视着身侧亮起的灯光。 发出声音,不会被杀死,但能否说话这点在确认前,姜遗光不会轻易开口。 至于这间号房……还不到他离开的时候。 …… 寒冷再度侵袭而来,这一回,程巍并不恐惧,谨慎地后退两步后,任由考官从窗口伸进手来。 他仍旧以为考官是为了收卷或是其他一类,心下微叹,他连这场考试是什么都不清楚,又怎么给答卷?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考官好像不是来收卷的。 惨白枯瘦的手中,多了一张纸。 那张纸折叠成两半,看材质,和他桌面上的纸张一模一样,背面透出些墨印,不知写了什么。 程巍顿时犹豫不决。 要不要接? 这张纸看上去是同行之人写的,可是……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同为入镜者,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合作,但生死关头,以他人性命探路之人从来不少。程巍第一回入镜便遇上过,那次死里逃生后,他也心硬起来,再不手软。 这考官分明就是厉鬼,谁知道会不会是厉鬼伪装同行人设下的圈套? 不接,他暂时不会有事。 接了,他很有可能会落入陷阱。 程巍这么想着,任由考官停留片刻,缓缓把手收回。 他又有些后悔,贴着窗边窥视。 自己临近的号房没有亮灯,考官径直走过。 隔了一间的号房,考官停留下来,半晌,收回手,信件仍在。 看来,那人也觉得有蹊跷。 直到,考官来到了最边缘的那间号房,程巍还记得,正是那间号房的主人掷出了珍珠。 应当是个聪慧又大胆的女子,她会如何做? 不光是他,方映荷同样紧贴着窗口往外窥探,他俩距离不算太远,彼此对视一眼,在黑暗中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相视一笑,算作打招呼。 程巍以口型问:“那是谁?” 方映荷摇头:“不清楚。” 二人同样看去,等待片刻后,考官收回手,他手上的信件仍在。 她也没动吗? 不,不对!它手上的信件被人动过了! 原本那张白纸只折了一半,对半夹在考官指间,现在同一张的白纸折叠了两次。要么,是里面的人看过后多折叠一重以示意,要么,她新写了封回信。 程巍狠狠拧起眉,心跳得更快。 他从不会小瞧女人,那个掷出珍珠的女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接下信件。 那封信或许不是陷阱,而是一些很重要的事。 他刚才应该接过的。 此刻,匆匆略读完并写下回信送出的容楚岚往后一靠,向来注重礼仪的她此刻毫不在意地靠在墙壁瘫坐着,盯住座位下地砖构成的十字交叉线,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更甚。 她完全相信了写信人的猜测,如果不是这样,也再没有其他更加合乎逻辑的解释。 原来如此……一切怪异的地方都能说得通了。 幸好,幸好她选择了这个位置,才能免于第一重杀戮。 最初被杀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因为发出了声响,而是因为他们坐错了位置! 可谁又能想得到呢?科举科举,看似没有考题的考试,大家都在猜测考题才是生路,谁会知道这根本不是科举?考的根本不是四书五经? 这分明是一盘象棋! 以考生为棋子,三十二位考生,三十二枚棋子。以号房为棋位,脚下院落为棋盘,一排九个号房,共九排,中间相隔一条过道,对应楚河汉界。黑红双方对垒,直至一方败落,才算结局。 最初考官让他们入座自己挑选座位,那便是棋局的开始。这是他们唯一能够自主选择的机会,坐在棋子应有的位置上,成为棋子。 坐错的人,自然会被清理干净。所以衡哥儿才会死。 又是为了迷惑他们,这群恶鬼让地面被血色渗透,看不清底下交错的格子线。 清理后,活人棋子不够,这盘棋无法开始,又该如何? 答案只有一个—— 以鬼相替。 棋子铺满,而后,棋局开始。 姜遗光的猜测是正确的,号房向单面开窗,让他们只能看清同排棋子。但这盘棋并非全无活路,例如厉鬼来袭前,他们会感受到惊人的寒意,可以根据寒意的方向来辨别方位。 但他尚不明确是否有其他策略,又或许有什么隐藏的规律,便在信中隐约描述自己以前从未经历过此类场景。这封信若落在聪明人手里,对方会知道该怎么做。 容楚岚排队的位置不算太前,她慢慢回忆起,走在自己前方的人,有多少往过道另一边去,又有多少,坐在了不应该摆放棋子的号房内。 前者,他们注定为敌,分出胜负。 后者,在开局前就已经死去。 纵使容楚岚见惯了生死,也不免心惊。 这就是厉鬼吗? 将活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既要人垂死挣扎,又要看人相互厮杀。 更可悲的是,他们为了活下去,只能照做。 考官停留时间太短,容楚岚来不及回复太多,只能在原来信件下添加了自己的猜想解释,并附上自己和其他几人的号房位置。 第四排左侧第一位。 同排这一列都为“兵”,与自己一样。 所以,他们这一排的号房才会间隔亮灯,兵卒开局前本就是间隔一位摆放在棋盘上。 容楚岚心想,她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过了前方过道,也就是“楚河汉界”后,才能向左右两方移动。 那个叫姜遗光的写信者实在聪明,第一回入镜并不慌乱,却比所有人都更早发现真相,他现下位于第一排右数第二,为马,只能以“日”字型走动。 想要活着离开,只能合作。 不论是姜遗光,还是这一排其他几人,都必须合作。 考官速度实在太慢,待它绕一圈回来,棋盘上又不知下了多少步,会死去多少人,容楚岚只能冒险。 她身上带的武器不少,方才匆忙间以针扎指尖挤出几滴血用于磨墨,现在伤口已愈合,墨汁干涸得也快。容楚岚又扎了一针,铺纸、磨墨、写信,再将发带解下,以刀划成更细的三条,再重新绑好,得到了一根细长丝带,纸张包裹珍珠,使其更沉些。 而后,她探出小半边手,轻轻敲击窗沿,短短长长快慢不一。 程巍和方映荷都探出了头,贴着窗沿细看。 程巍谨慎些,担心厉鬼伪装成活人模样,方映荷暂时没想到那么多,见容楚岚不像有事,又似乎要传递什么消息,伸手一接,接住了那团.系在丝带上的纸。 方映荷接过后,迫不及待拆开看起来。隔着并不太遥远的距离,容楚岚注视向程巍,一看便知他俩并未拆信,否则,以方映荷的性子,她早就该前进了。 程巍心下安定几分。 他和容楚岚有几分交情,见她情状,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只是不好传达。等方映荷看过后,再由方映荷转交也是一样的。 孰料,他等了好一会儿,方映荷也没有动作。 又过片刻,她所在号房传来了压抑到极致的低泣。 方映荷蜷缩在角落,身边放着信纸,泣不成声。 她起初是高兴的,总算有了破解之法。可当她在心里细细盘算完后,立刻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绝望。 他们是棋子。 她侥幸,坐在了正确的号房里。 可是……姐姐没有。 姐姐一开始没看透,坐在了第三排自己前方的位置。 第三排只有两个炮位,中间不应该有棋子,不应该有人的。 她已经死了,开局前便死了! 方映月的身体那样弱,从小吃药就跟喝水般平常。若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家里荣光,她根本不必来的。 她被鬼捉住的时候,是不是叫不出声来?又或者,她为了不影响到自己,即便被鬼杀了,也咬牙不发出丁点声音? 一想到这儿,方映荷便觉得四肢五骸都漫起刻骨的疼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头脑一片空白,只怔怔流下眼泪,大滴大滴渗入染血的地板上。她还保留着些神智,死死捂住嘴,不说话。 此刻,第六排中央亮起的一间号房暗下。 一道她最为熟悉的身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而后,她穿过狭小缝隙,直接来到前一排位置,占据了那间空号房。 兵五进六。 再往前一步,她就可以吃掉方映荷了。 方映荷仍在压低声音痛哭,虽感受到了熟悉的寒意,却只以为是那考官去而复返,她丝毫不知道,自己已命悬一线。 10. 第 10 章 程巍心下茫然,不明白方映荷忽然哭泣的原因。若放在以往,一位妙龄少女在他面前哭泣,他总是要宽言安慰几句的。但现在他正处在生死关头,眼看着有了进展,却又叫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阻了脚步,他如何不气? 在容楚岚和其他活人没有开口说话前,他不会开口说话。心急之下,他反复敲击窗沿,示意方映荷把信件给自己。 一声又一声咚咚响,回荡在考场上方。 方映荷不回应,唯有呜咽声更响。这下连容楚岚也着急起来。 容楚岚通围棋,对象棋并不擅长,她清楚自己此刻因好运气坐在兵卒位,至少有成为棋子的资格,可她仅一小卒如何获胜?必得联合其他棋子才行。 她同样敲击着窗棂,提醒方映荷不要误了大事。 姜遗光听见了场上骤然响起的敲击声,因他耳力过人,方映荷轻微的抽泣同样传入耳中。 略一思索,姜遗光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有人因亲友死去难过,其余人提醒。 听声音,应当是从第四排,也就是兵位传来。看来他们至少有一人已经拿到了信件。第三排的女子,要么没有拿走,要么……就是她已经死去。 第四排的女子在哭泣,她既看过信为亲友离去痛哭,便说明她知道对方坐错了位。 姜遗光一直坐在窗边,他右侧号房早已暗下,其余号房的灯还亮着,将少年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四排几间号房的兵未动。 看起来……似乎并未下太多步。 他右侧最角落为車,車走直路,前头有兵挡着无法直进,最大可能是先进一位再平走,从角落出来后通杀。 就是不知另一方走了多少步,他们又是否察觉到。姜遗光算过考官的行进速度,若无意外,他应当只在过道一边范围内,不去另一头。 另一头,或许有其他手段传信。 能用于推测的信息还是少,姜遗光最后入号房,只知其余人入了哪一排,却无法得知他们具体在何处。他在心中计算着,若以他所在处为第一排,除去坐错位置死去的八人,己方现至少有四个活人,分别为一马、三卒。 另一方第六排进入三人,不该存在,已死。 第七排应有兵五枚,进入三人,生死不明,可能全部存活,也可能全灭。 第八排应有炮二枚,进入四人,至少死去二人,至多全灭。 第九排空位不摆放棋子,进入六人,不该存在,已死。 最后一排,进入四人,若无意外,全部存活。 己方十六枚棋子中,四位活人,十二枚鬼棋。敌方至少四位活人,至多十三人。 听上去悬殊太大,更糟糕的是,象棋规则中,红子先行。姜遗光无法离开,更无法辨清自己所在为红方还是黑方,自己邻近棋子又是敌是友。他只能通过寒气来辨别那是人还是鬼。 最左侧边缘处,考官的青袍身影再度出现。 知他不会轻易杀人,姜遗光依旧靠在窗边。正当考官慢慢前行到左数第二位时,姜遗光微微一怔。 最左侧那间号房,灯光暗了下去。 又落了一子。 “車”离开了。 己方两枚車都离开了原位。 这边落了一子,接下来……就该轮到另一方了。 那个操纵棋盘的恶鬼,它又会下出怎样的棋招来? 姜遗光从不以善意揣度人,更何况鬼神一类。他思忖着,若他为厉鬼,自然是先操纵棋子将所有的活人都杀了,再分胜负。 方映荷仍旧呆坐在原地。 她并非胆小懦弱之辈,因她的胆大妄为,在京城中甚至有个方闯爷的名头。 只是……姐姐方映月,对她来说是比整个方家还要重要的存在。她自小便知道姐姐身体不好,风一吹都能把人刮跑,时常有同龄人嘴皮子碎,说她姐姐身体弱活不长久,有时还当面嘲笑。方映荷一听就生气,小小年纪便会用小拳头捶人,而后,便是对方哭喊着回家告状,姐姐方映月再替她在家人面前遮掩。 再长大些,她干脆去学了武艺,哪个敢说她姐姐,早就一脚踢了过去,打得他哭爹喊娘。 方映荷知道自己并不如姐姐聪明漂亮,她更知道,姐姐空有满腹才华无处施展,便会格外羡慕自己能跑能跳能上山下水的好身子骨。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为着那一点点不多却格外纯粹的姐妹情谊,她情愿为姐姐的马前卒,只要方映月高兴就好。 现在,方映月死了。 方家……方家算个什么? 一群卖女求荣的东西,也值得她拼命? 她姐姐死了,旁人也休想好过。 敲击的催促声仍在继续,方映荷看也不看,她坐起身,擦干净脸上泪水。 棋子棋子,人为棋子,鬼也为棋子。 鬼可以杀人,人也能吃鬼。 考官来到了姜遗光所在号房内,照旧伸出手。 姜遗光接下信纸,快速翻阅完,又迅速写了回信,放在那只枯瘦手掌上。 他该动身了,身侧车已离开,对面的炮随时可以飞跃来吃了自己。 场上,对面一间号房暗下。 炮八进四。 第四排所有人蓦地一惊。 容楚岚与方映荷中间的号房,突兀亮起了灯! 与此同时,彻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二人周身,叫她们瑟瑟发抖。 是鬼! 容楚岚哆嗦着,心中飞速盘算,能渡河且直入前进,从方才寒气突然降临的感知来看,可以排除兵或卒类一步只行一格的棋子。 象、士、将与帅,无法渡河。 只有炮、车、马。马的可能性要小些,其只能走日字型,受兵阻隔,若想直接进入,要么移动兵卒,要么绕行数步。 若是炮,自己还安全些,是车,她就糟糕了。 她的手握在门边,狠狠心,正要推开门。不料方映荷动作比她更快,冷笑一声,用力将门推开。 正要行动的姜遗光与容楚岚都察觉到了禁锢之感,薄薄一扇木门此刻犹如千斤重,难以推开。 一推开门,寒意更甚,好似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中,方映荷冻得发抖,可胸中燃起的重重怒火叫她丝毫不惧。 她一出来便知道,那封信上说的是真的。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钳制住她,叫她只能前进,无法向左或向右,即便她再怎么想往后去看看自己的姐姐是否还在,她也动弹不得。 前方号房亮着灯。 那里有人。 不,或者说,那里有鬼。 方映荷将手中信纸揉成一团,用力往侧边一扔,她自小投壶的准头便练得很好,直接抛进了程巍所在号房的小窗内。 后者急忙拾起,大怒大喜之下,对方映荷又改观不少。 方映荷没空理他怎么看,她心里却想,这群鬼害死了她姐姐,即便她为棋子,也要多灭了这群同样为棋子的恶鬼。 她可以,这群人也可以。 厉鬼这种东西,就应该抓去地府下油锅! 胸中怒火不息,方映荷在容楚岚的凝视中,直直往前行,好似聊斋志异中学会了穿墙术的王七一般,穿过两道墙,来到第五排号房前。 此刻,那间房里传来更加刺骨的寒冷,明明点着灯,却好似里面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黑暗,择人而噬。 方映荷心一横,踹开了门。 11. 第 11 章 “砰”一声巨响,响彻整片考场。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颤栗席卷上每个人的心头,那种恐惧,远非方才隔着号房感受到的寒冷那样简单,而是犹如十八层地府中吹来的阴风那般,令人完全无法思考。 即便是满腔怒火的方映荷,也停下了脚步。 小木屋被踢开门的那一刻,桌案上的烛光瞬间熄灭。 只是方映荷却没有看见这一幕,她痛苦地弯下了腰,死死扒住门框,以防止自己腿软掉下去。方才那阵刻骨的寒意带着无声的尖啸从她身体里猛地穿过,叫她整个人都要冻僵了,耳朵也近乎失聪了小半刻。 方映荷痛苦地不断大口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艰难地往号房里看去。 她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怖的场景,例如面目狰狞的鬼怪之类。但……出乎意料的是,号房内空空如也。 不对,凳子上……凳子上沾满了血。粘稠、暗红的鲜血一滴滴往下落,落在地板上聚集起的血洼中,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那个鬼,死了? 长久以来,不论是渡死劫多的前辈还是掌控山海镜的禁卫军们,都不断告诉她,人无法杀鬼,且无法用任何手段与鬼相斗。唯有在厉鬼执念形成的死劫幻境中,能够用厉鬼执念形成的规则“杀死”鬼。 例如,曾经有一位姓简的前辈渡过的一次诡异死劫中,他和“家人们”住在早已废弃的旧屋里,家人们因为小儿子早夭,悲痛欲绝下执意要养一只猫。 当时简前辈已经察觉到了不妙,可无法阻止,那只猫日日食鲜血生肉,一张猫脸竟长得越来越像人。可无论他怎么将那只猫丢弃,它都会回到家中,而且,猫的眼神也越来越凶戾,它的毛一点点褪去,长出人一样的皮肤,怎么看都像是一种似猫非猫似人非人的怪物。 简前辈格外害怕,但家人们反而越来越爱那只猫,时常抱在怀里,哪怕那只猫开始吞食他们的血肉也不在乎。最后简前辈还是想尽办法挖出了他们小儿子的遗骸,放出鬼婴与它们相斗,这才捡回一条命。 方映荷回过神来,犹豫半晌,还是踏进门去。她的鞋底踩上一片濡湿,刚走到桌边,身后小门又是砰一声关上,而后,白蜡自动亮起。 一片死寂中,姜遗光歪着头侧耳听了听。 声音从大约第五六排传来,那里的棋子……兵? 应当是有一枚鬼棋子被“吃了”。 接下来,对方又会下出哪一步? 选择拆开信件的只有一人,即容楚岚,她在回信中精简地描述了一些初入镜者不知道的信息,并毫不掩饰地表示出拉拢的意愿。 据容楚岚描述,狱中捡起的那面镜子叫山海镜,寻常只在京城中出现。据说这面镜子可沟通阴阳,连接生死,遇到有缘者便会赐其长生不老的机缘。 只是,若要求长生,必得经磨难。山海镜连着地狱尽头无数亡魂,亡魂执念幻化出无数死劫。只有渡过死劫,将亡魂渡化,其功德才能让人超脱。 现如今,世上绝大多数山海镜都在京城,由近卫把控。事关天下,陛下不可能容许大梁王朝有其无法掌控的存在。而后,交由暗卫筛选,择出京城中聪慧过人或身手不凡者入镜。且初次入镜前,他们都会细细研究前人经历过的死劫,以求生还。 似姜遗光这样一无所知进入镜中的,反而是少数。 但现在,他至少了解了一些。 这一场死劫,与以往死劫一样,也有破解之法。只是越往后,死劫便越艰难,容楚岚已渡过三次,其他人也或多或少经历过一两次,加之厉鬼的想法本就与常人完全不同,诡异、扭曲,常人无法理解,这场死劫的难度对姜遗光而言可想而知。 容楚岚的叮嘱还在姜遗光脑海里,他向来没什么表情,平日需要伪装时还能露出几分笑容。此刻,在昏暗狭窄的小木屋内,姜遗光完全褪去了面上的柔和,光影照得他的脸有几分奇诡。 他的手搭在门上,随时准备离开。只待对方下一步棋后,那股禁锢的力量消失。 厉鬼的想法? 姜遗光忽然想,若他为厉鬼,似乎将活人这么玩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个厉鬼……造成死劫幻界的厉鬼,又会是个怎样的鬼? 它想要什么呢? 真的只是为了下棋吗? 既是为了下棋,何不直接建立生死棋局,而是要搭建科举考试所用礼房? 人与鬼对弈,人与人对弈,鬼与鬼对弈。即便一方赢了,没有棋手,两方将帅又都为厉鬼,胜负又该如何算? 更有一点。 为什么他们都认为,赢了就能离开? 車一平二。 彻骨寒意从他后方号房袭来。 从棋盘上空看,位于姜遗光身侧的車早已向前一步,移至一列二排位置,而现在,它又向左平移一步,正正好,堵在姜遗光所在“马”位置前方。 姜遗光正要推门,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无法离开了。 马走日字,中间有棋子堵格则无法落子。此刻,他左边被相挡住,前方有棋子阻挡,且处在最后一排无法后退。 他已被完全堵在了死角。 姜遗光微微一愣,回想过后反而笑了一下,重新坐回长条凳上。 若无意外,他暂时不会死。 同一时刻,程巍推开门,毅然往前方去。 方才容楚岚仔细推算过,认定她身侧棋子很可能为炮而非車,这样一来,她安全不少,反而程巍很有可能会死。因而她方才缓过神后,不断给程巍打手势,示意他前行。 己方活人棋子不多,绝不能轻易死了。 这是一场豪赌,她无法完全确定身侧的棋子的身份,只能豁出去赌一把。 况且,她也不是完全没有依仗。 自己身为棋盘最边缘的兵卒,最顶端为車,若身侧棋子真的是車而不是炮,即便想吃了自己,也要考虑下一刻被己方車吃下的凶险——当然,她还不知道,两枚車棋子,都已经离开了原位,否则她一定会先行离开。 程巍一推开房门就察觉到了将才方映荷感受过的推力,这股推力让他只能往前,无法往别处移动。他的身形似乎变得飘忽,径直穿过人根本无法通过的狭小窄道,进入了那间空号房。 木门合上,烛光亮起。 成,成功了? 接下来,轮到对方落子。 与此同时,棋盘对面。 最后一排,一名叫凌烛的青年以手势向身侧不远处号房的人比划。 那人点点头,伸出手,在地面轻轻敲击起来,声音很轻很轻,以确保对面无法听见。 而后,接收到消息的那人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只是,凌烛也好、中间传递者也好,都没能看到走出的那人面上青灰的脸色,腐朽、狰狞,肢体僵硬。 那完全不是活人能有的神采。 第 12 章 柳平城此刻倒好些。 裴远鸿解决了柳生离奇死亡一案,一众学子再不必担忧自身性命,对其敬服不已,大街小巷城里城外,除却对姜遗光的声讨外,就是对这位裴大人毫不吝惜的赞美。更有些书馆戏班子投巧,编了些什么天煞星求财下**,裴近卫英勇捉凶犯之类的大戏。 唯一不足的,便是那死囚姜遗光在牢中离奇失踪。但案子已经了结,这事儿裴远鸿也说包在他身上,没人会传出去。邹知府保住了头上这顶官帽,自是感恩戴德,思量着这人给雅贿不收送美人不要,听说这位爷爱听戏,便特意请裴远鸿在自家府邸听一折子。 虽说邹知府为避免自己态度看上去太谄媚而叫戏班子把里头人名和几句唱词改了,又一个劲儿唱皇恩浩荡。但台上台下谁不知道知府真正要奉承的人是哪个? 台上唱一段,台下众人就夸一段,真真儿是天花乱坠,口若悬河,直把裴远鸿吹成了天上武曲星下凡,人间包青天再世。 裴远鸿倒坐得住,甭管那些人说什么,眼皮都不抬一下,台上花旦媚眼如丝,腰细如柳,愣是一点没看进去。任由池中亭里丝竹悠悠锣鼓阵阵,他独自一人硬生生在着喧嚣场坐出了方寸清净之地来。 “裴翁,您看这戏——”邹知府语调上扬,喏喏问道。 身着玄色曳撒的男子押着茶盏,一点点用杯盖往茶水边画圈,闻言总算给了邹知府一个眼神,起身冷笑:“阿谀谄媚之辈,俗不可耐。” 说罢,他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场面为之一静。 拉二胡吹笛子敲锣鼓的,台上正甩水袖的,都僵了僵,该不该继续。邹知府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挤出一个笑,让人把戏班子叫下去,独自愤懑。 柳平城里的风气也是由他扬起来的,裴远鸿没说什么,他便以为对方吃这套。现在看来……他根本不领情。 戏班子班主心道不好,本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了,就见一小厮急匆匆往后台来,叫他们的赶紧再换批人装扮上,准备准备唱别的戏,以免惹了贵人不高兴。 班主犯难,生怕出错,小心问:“也不知贵人爱听什么样的戏?小人们才好备着。” 那小厮说道:“贵人什么样的戏没听过?知府老爷叫你们来,是听说你们有点新花样,最近新排了什么戏,有还不错的便准备着。” 这么一说班主心里就有门儿了,连连应诺。小厮得了准话,回去禀报。 知府好说歹说才把人说回来,丝竹声重新悠悠响起。裴远鸿不过冷冷他,叫他长些教训,并不打算真闹翻,便又坐了回去,任凭大戏开场。 开场便是一娇弱白裙女子踩着鼓点儿出来,一双柳眉下翦水秋瞳格外动人。小花旦装扮素净,长了一张轻愁的脸,倚在窗边叹息,好似在思念情郎。 直到她唱出第一句,众人才恍然大悟。这女子忧愁并非未情郎,而是为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叹息。她叹息自己一介弱女子,流落青楼,叹息这日子好似笼中鸟儿,靠美丽的羽毛和歌喉博得人宠爱,可若红颜老去,她又能依靠谁? 她唱得动人,这出戏又新奇,从未有人听过。便是上茶点的婢女离开时也慢了几分脚步,细细去听,跟着哼两句。 白裙女子唱完了,小丫鬟打帘进来,神色紧张,与此同时,原来慢悠悠绵长的乐曲也换成了小鼓点急促敲击。 “将离小姐,不好了,有女客要找你。”翠衫丫鬟声音清亮地念出这段词。 她年纪小,一派纯挚天真,很是惹人爱。台下一众人都露出了笑,又为将离姑娘担忧。 女客到访? 女客来青楼寻妓子,必然是因家中男人,被寻麻烦的妓子总是要被这些婆娘弄得失了颜面,实在是妒妇! 不知有多少男人开始担忧起貌美柔弱的将离姑娘来,连一开始只是为了奉承的邹知府也沉迷进去,没有看到裴远鸿隐隐发青的脸色。 将离……又是将离。 他追寻过姜遗光踪迹,自然知道他卖的这话本,可姜遗光已经入了那镜中,卖给书馆老板的话本还未来得及印,这戏班子哪里得来的戏本子? “戏本子哪儿来的?听着不错。”裴远鸿总算露出个笑,夸赞道。 他养气功夫一流,瞬间变了脸色,邹知府没察觉到,乐呵呵让人把班主叫来。 老班主两鬓已经花白了,颤巍巍作下一个长揖,他以为能领赏,乐呵呵答道:“回贵人话,这是小人那婆娘拾来的一本话本,小人觉着不错,看上去像是自家写的,找不着人,又实在觉得这故事不错,就厚着脸皮改成了戏。” “哪儿捡的?”姜遗光住的屋子被衙役们全部翻过,一页纸都没落下,况且书这东西可不便宜,寻常人家轻易不会丢弃,这老汉能去哪里捡到一整本书? 老班主笑道:“正是城外东边走不远处的一道山坡上,小人那婆娘本想趁雨后去捡些菌子,无意间发现了这书,便拾了回来。” 山坡? 裴远鸿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自己去城郊的那次打猎。 山坡孤坟、乌鸦、大雨…… 裴远鸿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似乎……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并往未可知的方向滑去。 他再顾不得听戏,匆忙说了声,大步流星往马厩走,骑上马便急匆匆出了门。 放在以往,知府少不得要留他,只是这会儿大家都沉浸在台上戏子绵长高亢唱腔中,没有人睬他。 裴远鸿不管不顾一路往城郊去,马儿跑得飞快,似一道黑色的风从邹府大门刮出去,吹过数道长街穿过城门。 四周格外寂静,鸟鸣声也无。他不断搜寻着,总算找到了那天碰见的山坡。 他的心沉了下去。 小山坡顶,孤零零坟包中央陷下一个大坑,坟碑已然倒塌。 坟包周围,有一道长长的爬行的痕迹。 第 13 章 姜遗光尚不明自己福灵心至下写的话本被改成了戏本子,也不知又发生了何等诡异的事件。 他被堵在原地,无法行走。 但巧的是,正因車和兵两枚棋子挡在身前,反而阻止了对方的炮直接将自己吃下。 青袍考官又转去了其他地方。 不出意外,己方现在两枚兵子都前进了一步,其中一个吃了一枚敌方鬼棋,还有一枚位于九线的兵停在原地。 他在思索一个问题。 既是厉鬼执念变幻成的考场,又以人与鬼为棋子。 那么……在人反应过来前,到底是谁在下棋? 是被充当为棋子的鬼本身,还是在这些鬼魂之上的厉鬼? 若有什么事物操纵着棋盘,那……活人也应当被操纵着。可根据那两枚兵子的情况看,并不像是被操控。 这样一来,很有可能是棋子自身行动,即便没有活人,它们也会避免出局而不断厮杀。 姜遗光觉得有些意思。 唯有在这个时候,鬼和人都面临着公平。 都是棋子,都会“死去”。 鬼会和人一样害怕,一样思考吗? 不仅仅是他,场上所有还活着的棋子都在考虑同一个问题。 究竟是谁在下这盘棋? 将才方映荷已试验过,人棋能消灭鬼棋。这让他们安心了不少。但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普通棋子可以消灭,棋盘上,最重要的将帅呢? 他们真的能吃掉对方的将,从而赢下棋局吗? 两方都在用自己的手段沟通着,没有人敢说话,但自从发现出声并不违反规矩后,场上就接连不断响起密集又规律的敲击声,以此传递信息。 青袍考官再度到来。 它的速度越来越快,原本走完一圈来到姜遗光所在号房还需至少大半白蜡燃烧的时间,现在白蜡燃了短短一小截,姜遗光就再次从号房边缘看到了考官的身影。 是因为棋子变少了,所以它的速度更快了吗?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姜遗光被堵在角落没法参与,索性不参与,隔着窄小窗口远远看着不断接近的考官,他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既然人棋与鬼棋可自行对弈,也违背规矩便会死。 那为何……要有考官? 容楚岚在信中告诉他,每一次死劫中一定会有所提示,不会有完完全全的死局,不会让他们陷入必死的僵局。 姜遗光见着越来越接近的青袍身影,站起身来。 考官,又是作何用处的?仅仅是帮人传递消息吗? 它会不会是破开棋局的关窍? 那些本该镇守的鬼衙役又去了何处? 另一厢,柳平城郊外。 裴远鸿忽然觉得有些发凉。 今日无雨,可天空并不晴朗,灰蒙蒙的好似罩着层雾,惨白且阴沉。 往年早春,不论何处都长满了绿茵,鲜花遍野,人们爱在上巳节这一日祭祀,或来郊外游春宴饮。可今年的早春有些不同,一桩杀人案令城内人心惶惶,即便凶手被捉住,学子们欲要游春庆贺一番。可这城郊的景色依旧如寒冬中那般萧瑟,叫人没兴致。 太过寂静。 原还有鸟鸣,现在连乌鸦叫也没了,葱绿树林的绿意似乎过于浓郁,深绿到将人能完全包裹在其中,一点声音都传不出去。 裴远鸿总算冷静下来,手中长剑已出鞘,一面后退,一面警惕地环视四周。他的目光一直不间断地扫视着那座崩开的坟墓。 一旦有异动,他就会立刻逃走。 方才太冲动了,简直不像他自己。裴远鸿也不知为什么,在一听到将离这个名字的瞬间就完全失了神智,冲动地跑来,甚至连一个侍卫也没带。 柳平城郊的诡异还未来得及上达天听,他若死在这儿,又有谁能去禀报? 方才他来得急,匆匆忙忙把马儿系在不远处大路边的树上。裴远鸿一步步往后退,从树林中退出来,直到脚踩在大路上才感觉好些。 但令他目眦欲裂的是,原本拴在树上的马不知何时竟死在了前方路边!死状格外凄惨,大股大股浓稠腥热的鲜血从马身上涌出,不断渗入脚下土地,又往大路中央蔓延。 涌出的血实在太多,早已超出了一匹马该有的份量。更诡异的是,马儿才死不久,可那具尸体上已有浓烈的腐臭气息喷薄涌来。 裴远鸿终于感觉到了几分恐惧,他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足尖一点,轻身飞上两侧树干,向前奔去。 快……快离开这里! 那座坟一定有古怪,埋在坟中的厉鬼,说不定就在这片森林中! 若不及时处置,恐有大患! 裴远鸿一边飞快在林中穿行,一边取出贴身携带的纸张与炭笔,记录下自己今日所见所闻。 即便身死,也需将这消息传出去! 身为天子近卫,从小就要经历严苛的训练,不论近身功夫,还是轻功、易容、忍耐等,皆非常人能及,长大后,再将近卫划分出上中下三个层次。如裴远鸿,便是上三卫,他自小便知道,自己无亲无故,全靠天子才能活下来。天子养育了他们,圣恩浩荡,他们会向天子奉上绝对的忠诚,包括性命。 裴远鸿变得更快,快到几乎形成一道在密林中潜行的影子。他一直不断往来路飞奔,耳畔两侧穿行的风刮过,树木飞快倒退。他逃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以他的精力都觉得有些疲惫,但…… 裴远鸿回头看去,那匹马的尸体仍旧在他身后不远处。最初,只是能闻到腐臭味,现在那匹马已经开始腐烂了,露出被皮肉包裹住的森森白骨,蝇虫与乌鸦在马肉堆上空盘旋,大快朵颐。 他依旧在这片树林中…… 天空,也越来越暗。 邹府里仍旧沉浸在一曲新戏带来的快活中,台上人越唱越动情,细细长长绵绵不绝的唱腔于湖中亭上方久久回荡,一旁奏乐者即便手指与嗓子生疼也不想停下。 邹府所有的丫鬟、小厮、侍从侍卫们全都聚了过来,眼带痴迷。邹知府的妾室们也来了,环聚在湖中亭外花厅里,轻轻应和着浅唱。 没有人注意到裴远鸿的晚归。 直到这出戏到了最后关头。 白茸为情所困,悲愤下跳湖自尽。白茸的哥哥大彻大悟,削发出家,而那位名动天下的名妓将离则不知所踪。 台上粉裳花旦唱着凄婉道别词,一步一叠袖,来到湖中亭边缘。 这座花亭建得格外精致小巧,四周雕花围栏不高,窄窄一条。饰演白茸的花旦面上犹带泪痕,字字泣血,无声无息间,已踩在了窄小的围栏上。 水袖一抛,唱出最后一句词,在将离的注视下,白茸跳入了水中。 “哗啦”一声落水响。 “好!” 台下掌声雷动。 已近入夜,邹府灯火通明,却照不亮漆黑湖面。众人都在为这女子感人肺腑的绝唱叫好,没有人注意到,湖中央卷起小小漩涡,将方才跳进湖里的花旦吞了进去。 第 14 章 穿着粉色裳子,头戴芍药花冠的小旦儿咿咿呀呀唱,拉长了调唱那爱恨离合,清脆高亢声如碎玉鸟鸣,足下大红绣花鞋踩密集鼓点旋转,水袖绕在转开如一朵粉色芍药花的裙摆外圈儿,好似镶了一圈白边。 那小花旦渐渐停下了旋转,长长水袖一折一折收回,口中哼调亦低下来,如怨如诉,腰肢缓摆,蓦地,她身形顿住,缓缓回过头来,唱出了最后一句—— “不如——归……去!” 那张本该娇艳倾城的脸上惨白无比,眼下一滴滴流淌鲜血,满是残忍、怨毒,女子张开口似是又要唱,可她的口里似乎含着什么,鼓鼓囊囊不断往外涌,唱不出来。 来人吓得魂不附体,又无法控制地细细看去,就见女子突然昂起头,她仰得那样用力,脖颈几乎是往后翻折着贴在后肩头,细白脖颈的肌肤表面……竟一点点凸显出一张清晰的女子的脸来! 那张脸左冲右突好似要穿破这层皮囊跳出来,它动弹两下,似是出不来,便不跳了,张大口继续唱着最后一句词:“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归去!” 裴远鸿猛地睁开眼,胸口不断起伏。 入目是郁郁葱葱暗沉沉的树影,他还在那片树林中,躺在一棵槐树下。随着他的惊醒,裴远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极为腐臭的气味。 他回头看去,在他后方不远处,马匹尸体已完全变为腐肉,那阵恶臭正是从它身上传来。 是梦吗? 他本已回到了邹府,邹府中人还在听戏,他亲眼见着一个戏子从戏台上跳下来落入水中,难道那也是梦? 裴远鸿知道,厉鬼都拥有迷惑人心的本事,编织一段梦根本不算奇怪。他从梦中的惊魂未定中抽出心神,爬起身,环顾四周,寻了个方位,继续前行。 逃! 不论如何,他绝不能死在此处。 裴远鸿再度飞奔起来。 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犹如离弦之箭,快到叫人几乎看不清身形。 裴远鸿明白,像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奔逃也是无奈之策,这样逃速度固然快,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寻常赶路时可以三天三夜不食不眠,可要是到这个地步,他最多能坚持半日。 能逃出去吗? 裴远鸿不管不顾飞奔着,风声在耳侧呼啸,天色更晚,月光照在大路上,也如方才梦中女鬼的脸色一般惨白。 城郊离柳平城门不远,来时骑马也不过小半刻钟,但现在……他跑了已有大半个时辰,眼前依旧是无穷无尽般的长路。 回头看去,那匹马依旧在身后不远处。 该怎么做? 裴远鸿心跳如擂鼓。 任凭他如何手段滔天,洞悉人心,又任凭他武功多么高强,在面对厉鬼时也毫无办法。放在平日,他身边总有一两个属下,将他们推去送死自己便能活下来。可这一回……他出来时被俱意冲昏了头,谁也没带。 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摆脱? 他略一停顿,便发觉眼前一花,再警醒过来时,自己又站在了树下。 只是这一回……他离那匹马的尸体更近了。 一大团腐烂哄臭的马肉完全从白森森骨架上落下来,乌鸦不断鸣叫,盘旋在马尸上空,令人心慌。 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一道隐隐约约的呼叫声。 “裴老爷——裴老爷您在这儿吗?” 呼喊声、马蹄声,从大路那头传来。 是人? 裴远鸿手中的剑已经丢失在了不知第几次奔逃中,他沉住气,没有回应,而是直接向前走去。 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是鬼还是人。 这一回,厉鬼没有再作祟。 裴远鸿不过走了几步远,便看见自己之前提携过说要带进京的那名班头骑马赶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两个小皂吏,远远看见自己后,领头衙役面上喜不自胜,赶紧勒马翻身下来,把缰绳丢给身后两人,小跑着赶过来。 “裴老爷,听说您在城郊打猎没带几个伺候的,小人这才找了来。” 裴远鸿注意到他身上带着温热,脑门上渗出汗珠,最重要的是,他身后拖着浅淡的月光下的影子。 他终于放下心来,面上仍撑得住,笑着拍拍衙役肩膀:“来得正巧,吾正要回去。” 班头一听更加高兴,他家里穷,就算身为家中幺子父母宠爱些,到底没什么钱,一听这位官老爷有提携自己的意思,他回家同爹娘说了,爹娘立刻叫他好好在老爷面前伺候着,将来说不定能讨个官儿做做。 像今日,他本来休息,就是听说裴老爷独自出城打猎散心,爹娘催着他过来,就算不能帮忙补个一两刀,好歹也能帮着拾点猎物。 就是……这裴老爷的猎物呢? 一没带弓箭二没带猎狗,怎么打猎? 班头不敢说话,也不敢问裴老爷的马和剑怎么都不见了。左右他好像没惹裴老爷不高兴,便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他骑的是府衙里的马儿,这几日他风头正盛,管马厩的那家伙一听说他骑马是给裴老爷办事儿,立刻允了,还死乞白赖要把手下人塞来。 这会儿正好,班头把马让给裴远鸿,自己一匹,跟来的两个手下共骑一匹。 就是不知裴老爷犯了什么毛病,叫那两人在前头开路,自己在中间,又让他走在最后。 裴远鸿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这么顺利地出来了。 厉鬼不可能放过人,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有何破局之法。 直到顺利回到柳平城,裴远鸿还有些不敢相信。 梦里场景仍在脑海里,裴远鸿不想回邹府,随意在城中寻了个最大的客栈住下。他还有些胆寒,便叫那俩跟着的小吏自行回去,班头留下和他同住。 他不缺银子,开了两间上房。 夜里,隔壁房班头的呼噜声传来,裴远鸿却毫无睡意。 他从衣襟中取出了那面铜镜,摆在桌上。 姜遗光已进去有一整日了。 厉鬼近乎无所不能,能迷惑人心,叫人站在河边也以为自己正处平地上,能操纵时空,转瞬间将人带至千里之外,又或是让人无知无觉度过几日夜等,都是常有之事。 按常理而言,镜内死劫与镜外时辰一致,里头是白日,外头也是白日。可总也有不一样的时候,最出名的那次,死里逃生的几人说他们在镜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 可外头只等待了三天而已。 这一回,他们又要过多久? 一日夜? 还是整整一个月? 铜镜光滑冰冷,却照不出裴远鸿的脸,无论从哪个方位照过去,镜子里都是朦朦胧一片。 因为,这面山海镜已有主了。 它只能照出一个人的脸,若是有哪一日能在山海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那便说明,此人已被选中,同样要入镜中渡死劫。 裴远鸿自然不知道,镜中的姜遗光,和自己一样,将迎来最危急的时刻。 他仍在原地,己方車挡在身前,左侧为象,无法行动。而此刻,场上一众鬼棋已聚集起来,开始剿杀人棋。 越到死劫后期,厉鬼的杀戮越疯狂。 如此刻,己方在三线的兵已渡过楚河汉界后横走一格,正好横在敌方炮前方。 如此,双方之间隔了三子,依次为車、炮、兵。 敌方炮棋借助这枚兵棋飞跃楚河汉界,将挡在車前的炮棋子吃下。 这样一来,马棋子正前方便有两枚棋子。 一枚为己方車。 另一枚为敌方炮。 炮需跨一枚棋吃子,现在,他们之间,正好隔了一枚車。 但糟糕的是,車为鬼棋,非人。 谁也不知道,它是会先行吃下敌方同样为鬼棋的炮,还是等姜遗光这枚人棋死后,再将炮拿下。 与此同时,青袍考官再次来到姜遗光所在号房前。 一旦姜遗光被杀死,它便要将其尸首拖离。 第 15 章 容楚岚的提醒还在心头。 不要忽视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他撑着下巴,不得不再次仔仔细细从头想起,自己还有什么缺漏的。 总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寒冷侵袭太久,以至于他竟产生了些发热的错觉。姜遗光揉了揉僵硬的手,伸在蜡烛上烤,烛火倒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不断跳动,将那张带着冰冷笑意的面庞也照得温暖了些。 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大家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那就是考官。 或者说,不是忽略,而是因其一开始便拖行坐错位置的考生离开考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将它当成了刽子手一般的存在。而后,又因为他发现考官并不随意杀人甚至可传话,其余人或多或少放松了戒心。 可他仍觉得疑惑。 考官,仅仅只是传讯吗? 且不说这场考试从未明确提出过解脱之法,便是考官在这场考试中作何用也好似隔了一层迷雾,另有蹊跷。 即便没有考官,坐在相邻位的人迟早也会发现规律并用自己的方式传话,且考官行走速度之慢,每走一圈,棋局都不知变换了多少招,仅靠两位考官传信,实在太慢。 考官数量为二,又是否有什么含义? 在一层层科举考试中,县试院试府试等考官数目不定,会试与殿试也并不定,唯有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因常在八月进行乡试,故又称秋闱。全省学子应考,皇帝会派两名翰林院官员为考官,一正一副到地方主持科考。 这里的两位考官,是否在暗示本次科举与秋闱有关? 更有一点姜遗光尚且不明确。 活人间不能感知到彼此方位,从而难以合作,鬼棋之间可能相互配合?如果可以,是许许多多鬼棋子沟通,或是背后有什么操纵在下棋?再或者,它们各走各的棋步? 姜遗光比较倾向于最后两点。 无他,若是前者,棋盘上所有棋子都该早早死了。 容楚岚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厉鬼。 厉鬼没有任何为人时的情感,即便生时再友善,死后也将极憎恶活人,用一切手段折磨、玩弄生人。 一定是有某种存在压制着这些厉鬼,让它们无法在人还未明白过来时便将人杀尽。 这个存在,会是什么? 姜遗光想了很多很多,他的手被烛火轻微烫了一下后才收回,姜遗光并不觉得痛,转而将另一只手伸上去。 白蜡快用尽了。 秋闱考试分三场,每场考三日,考棚中自会提供蜡烛,供考生照明用。 这些白蜡,仅仅是为了照明吗? …… 考场其他方位,已是压抑到极点的寂静。 只能靠敲击传信,无法交流,无法走动,也无法得知是否有鬼棋盯上自己。程巍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作甚,他只记得,自己是一枚棋盘上的棋子,只能往前,渡过楚河汉界后可左右移动。 他害怕了。 为了不受摆布,他试图一直前行。但方映荷同他不断争抢着,一旦对面落下棋子,他俩便抢着推开门使自己成为新棋招。 落子无悔。 任意一人推开门,同一方其他人便会察觉到禁锢之力。程巍抢了几次也没争过方映荷,心下有些恼怒。 同为兵子,两兵一同渡河后可相互照应,方映荷为什么连这也不懂?总是抢先? 再者,容楚岚还在原地,生死未卜,她竟就这么不管不顾? 若不是不能贸然出号房,程巍简直想立刻出手杀了她。只可惜,方映荷早就一步步前进,按推算,她应当来到了敌方将帅所在的九宫附近。 程巍细算后更加愤怒。若他也前行,此刻二兵互掩,即便方映荷死,他也能借此机会杀一二厉鬼。 程巍现如今还不明确活下来是否靠己方获胜,他听人说起过科考事宜,知道考官需阅卷。 谁知道他们在棋盘上的表现,会不会被纳入“阅卷”名次中? 方映荷平日便一副有勇无谋的模样,全靠姐姐方映月谋划,现如今姐姐不在,她生了要将厉鬼杀尽的念头,自然更想不到。 这个女人! 那厢,方映荷也在恼火。 程巍或容楚岚,抢了她两次大好机会,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早就来到敌方将位了! 说甚遮掩、相互扶持,通通都是假话,无非想叫她冲在前头送死,自己好在后面获利。 她才不会上当! 自高空向下看,又有一间号房暗下了灯。 棋子移位,将尚未察觉的活人吞噬下去。 与此同时,青袍考官再次来到了姜遗光近前。 照旧伸出手。 这一回,姜遗光没有传递信,而是透过小窗户,仔细打量。 考官面容模糊,连那双眼睛也是模糊的。 他举起蜡烛,细细照去。这层朦朦胧胧的模糊感便好似被擦去了一般,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极为可怖的青白诡异的脸,更诡异的是,两个本该长着眼睛的眼眶里,只有两处黑漆漆的空洞! 考官就睁着这么一双空洞的眼睛站在号房外,伸着手。 姜遗光将蜡烛放下,方才在心头一直横亘的一个猜测隐隐约约得到了证实。 他最初利用考官传信,可亮起的号房那样多,除了人以外,鬼同样亮着灯。 鬼不需要通信。 可为何考官来到鬼所在的号房前时,同样伸手?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因为考官“看”不见。 和方才在外检查他们的衙役的眼睛一比。衙役们尽管瞳仁涣散眼睛混浊,可它们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这或许也是镜中死劫的提点吧。只是,大多数人一知道这是厉鬼,逃都来不及,不敢细看,更不用说去找它们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 青袍官员依旧站在原地,补服上白鹇图案栩栩如生。 白鹇补服,那是五品官员的象征。 姜遗光忽地想起一桩尘封在心头多年的疑案—— 那是他曾经的夫子一贯讳莫如深,却在某一次赏春归来大醉后说漏嘴的一桩科举舞弊案。 正是因为那场惊动大梁王朝的科举舞弊案,夫子被剥了功名投入大牢,一晃就是七八年,即便后来得了平反,恢复名誉,夫子也已心灰意冷,辞了补官,来到京城不远的柳平城开馆教书。 那桩舞弊案至今细节不可知,夫子即便喝到酩酊大醉、说话断续,也在迷蒙中咬牙切齿地狠咒那些人,那些蒙了心肠收贿连累数百人入狱几十个无辜学子处斩的罪人。他骂出了很多很多名字,挨个放声骂,唯有一个名字,夫子醉得再厉害,也将牙关咬得死死的,一个字不敢吐露。 贺韫。 当年翰林院学士,正五品,曾连中三元,为圣上钦点状元,入翰林院后一路扶摇直上,正是前途无量之时,却不慎卷入科举舞弊案。 事发后,满城皆惊,天子龙颜大怒,将其处斩,因其曾救驾、编史有功,原本该判满门抄斩,后改为贺家三代内满十四男儿发配充军,女子不究其责,但整个贺家也因此败落下去。 但据说,贺韫并未真正处斩,而是在狱中墙上以血写下悔过诗后,自行剜了双眼,撞壁而死。 再怎么轰轰烈烈,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大案了,尤其后来贺韫得了平反,洗刷冤屈,要再有人提起,简直是打当今天子的脸。 这件事便这么被悄悄按下。随着当年涉案者或死去或老去,连同那些尘封的密卷一道消失在一代人的记忆中,不为人知。 第 16 章 那双黑洞洞的眼眶依旧直直和姜遗光对视,映照不出一丝光亮,发青僵硬面庞上,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姜遗光本就坐在角落,左边、后方,都摆了棋子,被厉鬼包围,加之考官又来到身前,无处不在的寒气令人完无法抵御。 姜遗光穿得不多,原已习惯了这寒冷,手足都几乎变得僵硬冰冷,即便提笔写字,也是勉强以手肘带动写。而现在,这寒意甚至将砚台中好不容易化开的墨汁都冻结住了,就连眨眨眼睛也分外艰涩。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寂静得近乎无声,连同原来人棋们用于相互联络的敲击声都消失了。 无边无尽的黑暗与阴寒涌来,唯有一点烛光摇曳,这种孤寂与寒冷,足够把人逼疯。 就好像,整个考场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般。 他前方一位,为車。 再往前,没有任何棋子阻隔,敌方一枚炮正对着姜遗光。 炮,隔一子吃棋。 它的灯光将要熄灭下去,那扇门被缓缓推开。 一旦让里面的棋子出来,后果……难以设想。 此时,姜遗光仍在和考官对峙着。 更加阴寒的气息比方才更甚数倍地涌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即便在这种时候,姜遗光也没有惊慌,他向来不明白恐惧为何物,此时,他只是伸出手,将白蜡拿至身前。 而后,他低下头去,将白蜡吹熄。 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种无异于找死一样的行为,主动将蜡烛熄灭。 亮起的号房暗了下去,与此同时,考官收回伸进窗内的手也跟着收回。 而在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某个地方,即将通过间隔棋子吃下姜遗光的那枚炮所在的号房,原本将要暗下的灯光闪烁不定后,重新亮起。 同时,即将被推开的门,也一点点地重新合上,生锈铁合页发出艰涩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姜遗光站在一片黑暗中,小窗口太小了,青袍身影挡在外后,更是一丝光也泄不进来,整座小木屋彻彻底底地暗下去,即便伸手也瞧不见自己的五指。 但他没有死。 果然,厉鬼一直以来都在欺骗他们,利用他们的恐惧与自认为摸索出的经验,反过来欺骗他们。 起初众人各自挑选号房进入,一入号房内,桌上蜡烛便自动燃起。而后,不论活人违规被杀还是棋子被吃后,号房灯都会熄灭。 这就一直在暗示着他们,蜡烛与他们的命有关! 如果蜡烛熄灭,则代表他们也会死,同时也是在暗示他们,只有死,蜡烛才会熄灭。加上容楚岚反复提过,以往死劫中,必须遵守厉鬼定下的规则才能活下来。 这就是所有人都不敢吹熄蜡烛的原因,甚至还要小心呵护,以免蜡烛熄灭。 他们之中没有几人敢去看衙役和考官眼睛的不同,生怕惹了厉鬼注意,也就没有人发现,二者眼睛的不同。 再之后,考官出手将违规之人带离,不断在考场内游走,更是叫人畏惧。后来因其不主动杀人,众人有意无意下,难免忽视了考官,以为其只做传信和惩治用。 他们没有意识到,场上所有死者死去的原因,都来源于考官和鬼棋。考官惩治违规之人,鬼棋与人棋相斗厮杀。 所以,只要注意到考官的目盲,就能想办法避开。 可即便有几人注意到考官眼睛不同,也不会去想一个问题:既然考官“看不见”,它又是如何判断号房内是否有棋子存在的?其他棋子又是凭借什么下棋的? 答案很简单。 是蜡烛。 他们一直当做救命稻草,甚至因为不断燃烧减少而心慌的蜡烛,才是考官能分辨的原因。 同时,也是他们被当成棋子的证明。 现在,姜遗光主动把自己从棋盘上抹去了。 他所在的号房,在考官和其他厉鬼的眼中,都变成了空房。 所以,原本要落下的炮,因失去了目标棋子,不得不收回这一步。 隐隐约约传来诡异的、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嘶吼声,沙哑、冰冷,那声音响了一阵后,棋盘上重新动作,又落下一步新棋。 犹如从黑暗中重回人间,阴寒冰冷的气息如潮水般褪去,身上重新获得暖意,姜遗光没有在意那些,而是将桌上的白蜡收进怀里,伸手掐住还留着滚烫余温的烛芯,直到确定火焰再也燃不起来后,方才罢休。 现在他仍未能离开,说明还没能做到化解死劫。 略一迟疑,姜遗光伸出手,搭在房门上。 待在此地也不安全。 现在他所在处放在棋盘上已成了空位,无事还好,若有鬼棋来到自己所在处,他一样会死。 轻轻推开房门,不发出一点点动静,姜遗光又仔细地关上,跟在了青袍官员身侧。 它“看不见”自己,但姜遗光还不确定其他厉鬼能否从小窗口中看见自己,为不生事端,他走在青袍官员外侧,让其遮掩住自己的身形,一同走向下一间号房。 恐怕考棚内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竟然有人会胆大到“打破”他们一贯以来坚持的规则,主动离开号房,甚至于,他此刻就走在厉鬼身边不过两步远,丝毫不惧。 姜遗光注视着考官将手伸入亮起灯的号房内再度抽出的情形,连将帅所在位也不略过。但毫无意外,它每次收回的手都是空着的。 它到底……想要什么? 第 17 章 一间又一间亮起的号房,考官一次又一次停留。 两边过道实在狭窄,姜遗光根本避无可避,跟随着前进一段后,又折返回去,守在路口等待。 等着等着,姜遗光忽然想到一个自己忽视了很久的问题。 他看一眼远行的考官,而后,立刻从一排排号房边缘往下走,远离了那些散发出寒气的号房。 他现在才想起,也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发现。不过看起来……他们都没有发觉。 程巍仍旧在号房中,时刻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向准备开门。 疯子,真是个疯女人…… 程巍咬牙切齿。 他们该合作的,原本他们这方棋子就少,好在离得近些,总能联系,仔细思考后在厉鬼行棋前总没有问题。可现在,方映荷这个疯女人,一旦有机会就不管不顾冲出去,导致他和容楚岚也不得不跟着抢占时机。 这样一来,他们下棋的速度大大加快。 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棋局该如何破解,也完全没有空去想棋盘上变成了什么样,他和容楚岚已经达成了默契,绝不能让方映荷这个疯子抢先胡来。 甚至于,程巍想借机杀了方映荷,他相信,容楚岚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容楚岚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时间飞快流逝,桌上白蜡越来越短。 已经……只剩下最后三根了。 程巍移动时,将自己原本所在号房内的白蜡全都取出了带上。他心中隐隐担忧着,一旦号房里蜡烛燃烧到尽头,就意味着他的命也到了尽头吧? 方映荷,她又拿了几根蜡烛? 还有最初发现棋局真相的姜遗光,他还活着吗?为什么他不动?现在争着走棋局的,只有他、容楚岚、方映荷三人。 程巍心想,他要么是又发现了什么,要么……他已经死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寒冷、黑暗一并席卷而来。程巍搓着手,凝神去听。 那一头,对面的凌烛再度探出手,冲同排棋子比划手势,而后,由他们一个接一个或敲击、或用手势传递消息,一直传到应动身的棋子上。 他知道对面有活人,他也知道,厉鬼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看着人为了活下去自相残杀。可……那又如何? 他绝不会让对面的棋子赢了自己。 哪怕要受厉鬼摆布当成棋子,哪怕要杀人,只要能活下去,他都在所不惜。 但……凌烛终究失策了。 他没有看见考官空洞的眼眶,自然不会想到,考官其实根本“看不见”他们,只能看到亮起的白蜡烛。所以,对于考官来说,人棋和鬼棋,没有区别,都是棋子。 重要的,只是号房里亮起的蜡烛罢了。 三根蜡烛用尽,就代表着棋盘上的棋子用尽。到那时,所有人都不再受棋盘拘束。但也意味着……厉鬼也不再受拘束。 可以真正的……大开杀戒。 从某方面来说,蜡烛用尽,确实象征着他们性命的结束。 姜遗光来到了一间亮起的号房外。 这间号房和其他号房不同,没有散发出属于厉鬼的森冷寒气。他站在门口,手搭上了门把。 他忽视了一点。 为了活下去,这些人一定会在行动时带走原来号房的蜡烛。 那么,充当棋子的厉鬼,来到没有蜡烛的号房里时,会怎样? 程巍就站在门边,同样扶着门框感受着。忽地,他察觉到那股被禁锢的感觉消失了,当即大喜过望,手上一用力,就要打开门来。 可当他打开门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声。 门外,正站着一个少年! 程巍还记得他,他自己第一个进入号房内,这个少年郎则是最后一个,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莫非……是厉鬼假扮? 可他身上并没有寒气。 不,或许正是因为要假扮才刻意敛去了寒意呢?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程巍差点就要叫出来了,死死忍住后,反手就想把门带上,可后者比他更快,闪电般伸出手,抵住了要合上的门。 那个少年看着并不结实,力气却出奇得大,他一手撑着门,一手用力击在程巍胸口,大力之下,后者猝不及防下往后倒去。趁这机会,少年挤了进来把门带上,自上向下地注视着程巍。 他面上带笑,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 方才那一击,令程巍察觉到了一些活人的暖意,他隐约感觉,这好像……不是鬼。 真的是人? “你是谁?”他以口型无声询问。 少年又微笑了笑,一看桌上笔墨纸砚还在,只是并没有动过,便同样以口型回应。 “姜遗光。” “你就是姜遗光?”程巍惊愕不已,捂着胸口不断喘气,“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为什么能够出来?” 姜遗光撩起袖子,故技重施拔下簪子,刺破手肘上的伤口后,往砚台里挤出鲜血,磨出墨水并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号房狭窄,程巍缩在墙角不敢动弹,他也不敢逃出去,满腹疑云。 姜遗光又发现什么了? 他为什么能出来?他想做什么? 奇怪的是,姜遗光明明背对着他,可后者硬是不敢妄动。程巍心里计划着要不要提起木凳从后面砸下去,即便不死,他也一定会受伤。可他担忧姜遗光可能又想到了什么,迟迟不敢动。 姜遗光写得很快,当然,也是因为他并没有写太多字的缘故。他写完后,转过身,毫不客气地揪住程巍后衣领,同时,另一只手展开了那张写着暗红色字的纸。 程巍能察觉到自己后脖颈上抵住的尖锐,他竭力忽视,把那张纸上的消息看完,紧接着,他立刻瞪大了眼睛。 “你想做什么?”他无声问,恶狠狠回以注视。 这也是个疯子! 比方映荷还诡异的疯子! 姜遗光原本带着笑模样的脸一点点沉下,同样无声开口:“不想死,就快点。” 程巍已经退到了墙角,避无可避,原本抵住脖子的簪子移到了他眼前。 只差一点点,不到半个指节,就会戳进他的眼里。 簪子上……还带着姜遗光的血。 他哆嗦着嘴唇,不敢看又不得不睁开眼,两只眼睛都紧盯着那根簪子。他想反抗,可姜遗光完全制住了他,根本无法动弹,更不用说反抗了。 “平安出去后,我会和你解释,现在……快一点。”姜遗光催促。 注视着少年冰冷的脸,他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敢反抗,对方一定会立刻杀了自己。 姜遗光,明明是初入镜者,可他却像浸淫在生死线上多年的人,根本不会手软! 过于紧张和恐惧,叫程巍整个人哆嗦起来。他颤抖着,轻微地点了点头。眼里透露出乞求的意味。 而后,他一点点抬起手,覆盖在左眼上。 那根簪子,才缓缓地移开。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恐怕谁也没想到,凌烛指挥的棋子,竟然根本不是人。那些鬼,伪装成了人的样子,和活人们一道进退。四周全是鬼,也因此,传递消息的人就忽略了寒意的来源。 而现在,那枚棋子,终于来到了被拿走蜡烛的房间。 号房里没有亮起灯,也就意味着……棋子的身份被抹去。 厉鬼,彻底失控了! “快!” 姜遗光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找到了离考官最近的活人所在号房。他心里还有个猜想,如果厉鬼失控,恐怕只有这个方法能让他活下来。 程巍的指尖已经摸上了自己的眼珠,他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水,但……他不得不狠狠心,用力将手指捅进去。 而后,他竟把眼珠整个儿挖了出来! 一团被鲜血包裹的黑白分明的球状东西托在他掌心,还散发着温热,血丝绵连。方才被挖出的感觉仍旧残余在眼眶内,一抽一抽的痛。 程巍大口大口喘气,方才姜遗光捂住了他的嘴,这才让他没有发出惨叫声。姜遗光收起簪子,接过那颗眼珠。 程巍软倒在地,即便他想动弹也没了力气。一只黑洞洞的眼眶连同另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眼前面色不变的少年,流下两行颜色不一的泪来。 而后,他看见少年再度用口型无声说:“抱歉。” 紧接着,便是伸来的一只手,覆盖在了眼睛上—— 程巍晕死过去。 号房外,不断传来惨叫声。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寒气从四面八方彻底侵袭而来。 程巍、容楚岚、方映荷三人都已经渡过了楚河汉界,来到另一端。这一边的人棋要多些,但也只有程巍离边缘最近,也正好在考官前进途中。正因为此,他成了姜遗光选择下手的目标。 姜遗光手中托着两枚带着血丝的眼球,坐在窗边,紧紧盯着远处走来的考官。 但……前一排的号房亮起的灯,正在次第暗下。 一间接一间,那是厉鬼愉快的杀戮,惨叫声接连不断,有人想冲出号房,可他们根本无法打开门,只能眼睁睁地听脚步声到来。 而后,自己所在号房的门,被打开。 空中血腥味更浓,浓郁到人几乎无法呼吸。讽刺的是,直到这时,棋局依旧在进行。 脱离控制的,只有一个厉鬼而已。 场上还有十几个厉鬼,它们仍旧受着制约。但它们很快就能离开了。 桌上的白蜡,只剩下最后一点点。 只要白蜡烧尽,所有的厉鬼都会在那瞬间失控。到那时,场上所有人都会死! 全都会死! 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棋局,即便下赢了棋,也不代表能活着离开。 真正要破解的关键,是考官。 一场秋闱考试,试题除了翰林院拟出部分外,各省主考官也有出题的权力。同样的,在考场中,考官权力远远大于学子以及当地官府。 因此,姜遗光一直在想,考官所求为何。 现在……他只能赌一赌了。 考官终于来到了程巍所在的窗前,伸出手去。 蜡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白色蜡液滩开在桌面。 姜遗光把那双眼球放在厉鬼的手心。 尽管容楚岚告诉他,只要能活着离开,镜中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会立刻复原。但他无法完全相信容楚岚,干脆选一个人试试。 会死吗? 还是能活着离开? 那只枯瘦的手停顿许久。 良久,一点点地收回,比原来要慢许多。 姜遗光从小窗中看去,考官将那对眼球拿在手中,慢慢地,将眼珠嵌在了空洞的眼眶里。 它眨了眨眼睛。 一瞬间,狂风大作,剧烈呼啸着,眼前一切都模糊扭曲起来,刺目如铜镜反照的光亮起。 姜遗光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他突兀地出现在了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与此同时,脖子上架上了一把剑。 “谁!” 裴远鸿还未睡着,刚察觉动静便下意识提剑攻向来人,但他很快就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惊异不已。 “是你?” 第 18 章 裴远鸿收起剑,用火折子点亮桌上灯后,示意姜遗光坐下。 他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对方。 头发有些乱,束发用的簪子不知去了哪里,脸上溅了血,身上亦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右臂处,袖子被鲜血浸透了一大块,手上也染了血。想来,他渡死劫也并不如何轻松。 “没想到你竟能活着回来。”裴远鸿颇有些不可思议,向来冷肃的脸色好了些,甚至替他倒了杯水。 姜遗光完全敛去了方才逼迫程巍时的狠厉,道一声谢后,接过瓷杯直接喝了一口。 他心中明白,裴远鸿对那面镜子知道得要更多,他方才没有杀自己,便是存了利用的心,自然不会在一杯水上动手脚。 “你既活着回来,有些事我便须和你说清楚。”裴远鸿看着眼前死里逃生的少年,对方瞧着冷静得可怕,丝毫没有其他人逃脱后的恐惧,连劫后余生的后怕都无。 那种冷静,完全不是假装。 反观他自己,短短几日,就因过分恐惧变得憔悴不堪。 “我想,你对方才经历之事,定是有疑惑的,我也猜一猜,你在里面遇到了些人,他们告诉了你一些关于这面镜子的事。”裴远鸿伸出手,覆盖住摆在桌面上那面小小的铜镜上。 “他们告诉你的只有皮毛。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想活下去的话——” 这样一个人,一把失去了剑鞘的剑,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他能忠诚于陛下吗? 但裴远鸿无法抵御将这样一把宝剑收服的诱惑,他坚信,只要让姜遗光的心归顺,让他臣服,对方一定能成为天子座下最锋利的剑。 姜遗光顺着他问道:“若我想活下去,该做什么?” 裴远鸿盯着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睛,许诺:“若你愿为陛下所用,效忠天子,你的死罪可免,你想知道的事,我们都会告诉你。” 他紧紧地注视着姜遗光,一手依旧放在剑柄上,以裴远鸿的剑术,只要对方表露出一点反叛念头,他就会立刻将之斩于剑下。 他知道,姜遗光会愿意的,他没有其他选择。即便他此刻并非诚心归顺,但只要他答应下来,总能慢慢驯服这匹孤狼。 姜遗光笑了一下,丝毫没有半分勉强,仿佛是全然乐意的顺从地说:“自然愿意。” 他这态度反而令裴远鸿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不免更加警惕。 “当真?” 姜遗光点了点头,依旧是十分顺从的模样:“当真。” “既如此,你与我说说你方才的经历。明日,我带你入京。” 自从姜遗光出现后,裴远鸿便察觉到,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消失了。 莫非那厉鬼真是从话本中出来的?见着话本著者就放弃了? 时人虽信鬼神一说,但在百姓观念中,鬼神精怪大都讲究个相生相克,因果报应。 譬如前世书生救了狐妖,今生那狐妖便要化作美娘子嫁给书生报恩;又如柳平城里广为流传的一则怪谈,说一个猎户打猎时捉了一窝黄鼬,路上遇着个穿黄衣服的女子跪下求他把黄鼬放生,那猎户急着用钱,没听,径直走了将黄鼬一并卖了赚钱,谁知回去的路上摔断了腿,没几年那猎户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报应……如此林林总总,不知真假。 尽管近卫间彼此反复强调,鬼魂毫无人性,绝没有一点人的七情六欲,人也没有任何手段能制住恶鬼。但骤然消失的那股紧盯住自己的目光,还是让他隐约有些怀疑。 那话本害死人无数,邹府上下眼看不保,姜遗光却没有受到一点影响。莫非他才是克制这厉鬼的关键? 姜遗光想知道更多关于山海镜的秘辛,只有知道的多了,才不会糊涂地死去。他将自己的经历一一道来,从进入考棚,到发现考棚真相,再到自己如何出来,皆说了个详细。 就连他后面的“破局”之法,也没有落下。 但……裴远鸿似乎有些过于惊讶了。 姜遗光心道:莫非还是觉得我太残忍?可他们分明也见过血杀过人。再者他自己也说过,镜中受到的伤害离开后会立刻复原,他又惊异什么? 裴远鸿听他说完,心绪复杂。 他既希望这把刀锋利不近人情,没有弱点,可当他真正直面时,又暗自为对方即便掩饰也无法掩盖的漠然心惊。 姜遗光出来时便已近凌晨,待他讲述完毕后,已闻鸡鸣。裴远鸿担忧自己性命不长,原该再留下解决邹府后患的,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先带姜遗光入京。 当天正午,日光高悬,菜市口外人头涌动,大半个城里的人都来了,挤在一块儿隔得远远的,用恐惧厌恶的目光看向刑场中央的人。 那人瘦骨嶙峋,一头披散长发又脏又乱,单薄囚服上渗出不少带血伤痕。他低着头,好像已经晕了,被狱卒从囚车里拖出来,摆出个跪拜的姿势。 周遭百姓更加激动。 “这个煞星!早就该死了!” “杀祖克父,谋财害命,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若非裴远鸿多布置了人手亮出刀拦着,恐怕这些人还要冲上来丢些腌臜物泄愤。 邹知府现下疯得厉害,一应事务都由裴远鸿代掌。他一身玄色锈金曳撒,头戴乌纱帽,威严大气,身边跟着个不起眼的蒙面侍从。裴远鸿念完犯人罪名后,抬头看看天色,见时辰已到,当即拍板。 “午时已至,行刑!” 刽子手满身腱子肉,赤了半边身,当即抽出犯人脖子后戴着的斩条,掷在地面,又仰头灌下一口酒,一用力,喷在雪亮长刀上—— 手起刀落。 一颗人头落在地面,鲜血飞溅,头发遮了脸,叫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仍穿着带血囚服的身躯缓缓倒下去。 “好!!” 一众百姓大声拍掌庆贺,满口赞语。 没有人注意到,高台上裴远鸿侧头对身后的侍从说了句什么。 姜遗光隔着面罩注视着那个替自己死去的人,神色漠然。 第 19 章 死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已故的仵作老姜头的二徒弟,他早已疯了,晚间时疯疯癫癫跑出去在大街上嚎叫,被打更的发现,扭送到夜里巡逻的官兵那儿,官兵们问了半天问不出什么,见其行踪可疑,先把他关进了牢里。 一个无亲无故的疯子,拿来顶罪,再适合不过了。 裴远鸿此举,也是要彻底断了姜遗光的后路。他没有帮对方翻案,而是直接将这个罪名扣在姜遗光头上,从此这世上便没有了姜遗光这个人,他只能靠伪装行事。 即便有人认出他来,闹大了,自己完全可以将罪名推在姜遗光身上,说他逃狱后买通人进牢中顶罪,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当然,裴远鸿相信,以姜遗光的聪慧,他也能想到这一点。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也接受了,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简直怪异……裴远鸿曾在城中四处走访问来的结果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姜遗光虽一直被众人排挤,可从未有人见他发过脾气。 他竟是个温顺的性子吗? 刽子手接过帕子,把刀上黏稠着往下滴的血擦掉,恰好一阵风吹过,他觉得有点儿冷,心里隐约有点不安。他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听上头安排,要怪,就怪你犯了事儿。” 守在附近的官兵将那颗脑袋踢回来,长发绊着头颅骨碌碌滚了好几圈,落在无头尸首旁边。刽子手按照那位大人的嘱咐,把一旁备好的油淋上去,从头到尾都浇上了,另一边,官兵举着火把凑近。 “轰——” 火焰蹿得老高,肉被炙烤的焦味迅速弥漫开。 “回去吧。”裴远鸿压低声音道。 亲眼见到尸体被焚,再无对证,他才放下心来。 今日天气格外好,正午阳光明亮到有些刺眼,围观着的百姓们挤在一块儿,不少热得发汗,他们还在为难得见到的死刑盛景兴奋,又害怕又激动,议论声不断。大热天,一阵又一阵喧闹,本就是在菜市口行刑,好几条街的买卖都被叫停,现在却比平日赶集还热闹几分。 即将离场时,裴远鸿下意识回过头去。 奇怪,他好像听到了有谁在叫他的名字。 听错了吗? 姜遗光带着面罩,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脸。他没有回头,停下脚步等裴远鸿跟上后,二人并肩离去。 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听见老百姓对方才那场行刑的讨论,唾沫横飞说得痛快,一传十十传百,姜遗光硬生生被他们传成了青面獠牙生喝人血的怪胎,至于天子派来的裴大人,自是英明神武,能斩妖除魔。 “会骑马吗?”二人往府衙去,邹府上下连同那个戏班子都被关了起来,全换成了从邻县抽调来的官兵把守。裴远鸿替姜遗光挑了一匹性子极温顺的,自己却挑挑拣拣不满意,在马棚中一匹匹看过去。 姜遗光:“学过。”他牵出那匹膘肥精壮的马,伸手要去抚摸,那马儿却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往后小碎步退,却因为被拽住了缰绳,只能甩甩头,不让他碰。 裴远鸿啧啧称奇,想起午时听到的那些传言,问:“他们那样说你,你就不在意?” 马不让碰,姜遗光便不碰了,以带着些难过的口吻回答:“在意又能如何?不在意又如何?” 裴远鸿感觉十分怪异,又一想,他既不放在心上,没有弱点,也是好的。 他一路看过去,不断挑拣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马棚最尽头。 不知不觉间,四周安静了很多,没有一个人,杂役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连墙上嵌着的油灯也黯淡了几分。裴远鸿往里走去,往日机敏的他此时却没察觉不对,仍在专注地挑马匹。 姜遗光牵着马,站在路口静静地看着他走进逐渐暗下的长廊阴影中。 那里……传来一股令人不安的心悸感。 裴远鸿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也终于看到了一匹完全合乎自己心意的马。 他走了过去,伸手将缰绳解下,围栏打开,他发觉这间马棚格外昏暗、肮脏,地面上一大滩暗沉脏污,角落里堆了一团不知何物的脏兮兮的事物。 本该令他警觉的一幕,裴远鸿却没有在意,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朦胧状态,只是拉动缰绳,把马牵出来,而后检查马的牙口和四肢。 他没有发现,角落里那团东西在不断扭曲、蠕动,慢慢涨大,同时,那团黑乎乎的影子中间被剥开,露出一点点白色。 裴远鸿还在检查马匹,他终于满意了,抬起头刚要叫姜遗光一声,却惊异地发现应该在路口等待的姜遗光不见了踪影,连伺候的几个杂役仆从也不见了! 偌大马棚,只剩下他一个人! 此刻,被忽略许久的不安、惊悸,终于去潮水般涌上心头。裴远鸿当即翻身上马,抽出挂在木架上的马鞭用力一抽。 “驾!” 马扬蹄的前一刹那,裴远鸿下意识回头看去,瞳仁猛地一震。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能清晰地看见马棚隔间里那一团蠕动的事物已经拔到了半人多高,而在那团漆黑扭曲的东西上,出现了一张女子笑眼弯弯的惨白的脸! 裴远鸿迅速扭过头去,骑着马飞快往外逃。 那张脸……不会错的,那张脸,就是前日在台上唱戏的小花旦! 邹府极大,马鹏又设在角落,裴远鸿在一瞬间的恐惧后努力平静下来,策马在府中狂奔。 不知为何,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安插在邹府内的人手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于……他一个人也没有碰见。 裴远鸿不去想那些人可能都去了哪里。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终于,他来到了邹府的大门前。 那张脸没有再出现过,好像方才见到的不过是幻觉,周身环绕的阴寒也逐渐散去,他听到了细细嘈杂的人声。 马蹄扬起,径直踢开大门,轻巧跃出去后无事发生。守在大门两侧的官兵急忙行,不远处,姜遗光牵着马站在道路对面等待,手中提一盏灯笼。 裴远鸿总算逐渐放松下来,勒马慢步过去,问:“你怎么提早出来了?” 姜遗光满脸疑惑:“不是您让我先出来在外面等的吗?”他补充道,“当时您脸色不好,我就没多问。” 他嘱咐的? 裴远鸿心狠狠抖了一下,没表现出来,转而说起其他掩饰过去:“你阿爷的尸首已经下葬了,就在城外东郊。此番入京,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能回来,不必担忧。” 姜遗光露出了淡淡的怀念神色:“一切听从吩咐。” 裴远鸿当然没有嘱咐过,姜遗光不过随口说句谎话罢了。那时裴远鸿直愣愣往前走,一看便是被厉鬼迷了心,他又怎么可能停在原地等? 天已经暗了下来,即便有官道,夜间赶路也不是件易事,可裴远鸿已经等不得了,叫上随从后,一行人匆匆忙忙策马离开了柳平城。 留下官兵领命围着邹府一圈浇上火油,退出数十米外,整齐搭弓拉箭,一根根带火的箭矢落进府邸内。 夜幕中,火光冲天。 明日,整个柳平城的人都会知道,邹府不慎走水,全家都死在了大火中。 天色昏暗,没有人瞧见裴远鸿所骑马匹顺着奔跑起伏扬起的长长尾巴中,夹杂着一团漆黑扭曲的东西,在漆黑中不断蠕动,一点点向马背上的人探去。 那团东西,眼看着就要缠上他的脖子—— 忽地,裴远鸿一勒缰绳,让马的速度慢下来,转过身嘱咐道:“再往前行约摸十五里,有一间驿站,可进去歇歇脚。” 一瞬间,黑影消失不见。 姜遗光:“那需尽快赶路才是。” 一行人又继续往前进,夜间的官道实在荒凉,只有不间断的马蹄声。裴远鸿一心想离开柳平城,离那诡异远些,这才连夜离开。 他们都没有发现,在马蹄扬尘后不远处黑漆漆的官道路面中央,出现一团黑漆漆、好似黑泥的软物。 那团软物越长越高,从一团黑软泥状物逐渐变成清晰的人形。只是,它身体上鼓鼓囊囊的,凸现出一张又一张苍白面庞,或喜或怒,张大口中发出无声尖啸。 那些面孔,无一例外,全都是被大火烧死在邹府的人,邹家上下共三十七口,连同戏班子的十来人,全都变成了厉鬼,要跟着一道离开柳平城。 第 20 章 驿站三十里一设,中间并无歇马亭、递铺等,错过裴远鸿所说那间,便需再行进三十里才能休息。夜间行路本就难,莫说他们能否经受住,便是马匹也承受不住。 柳平城离京城看似不远,放在舆图上也不过往西南边二十来里。只可惜,这座小城和京城中间不偏不倚隔了座大山,又高又陡占地又广,那座大山据说镇着龙脉,轻易不能动,山路难行,便只得沿着山三里余地绕个大圈修建官道。 驿站就建在这官道中,这儿离柳平城不远,平日有个甚么要紧事都在城里解决了,也没几个官儿要在这歇脚,书信更是不往这里寄送。久而久之,知府也不爱出人出力去修,这驿站便逐渐变得老旧破败,无人问津。 杨质是一名小吏,年轻时就守在这驿站了,这么多年来人来人去,有些回家干别的营生,有些想法子钻营去了别的地儿。唯有他图个安稳,哪儿都不去,守着据说镇压龙脉的山边过日子。今日轮到他值守,杨质打着呵欠坐在院子里头烤火,支着耳朵听动静。 临着山,一到夜里风就大得很,刮起来跟鬼嚎似的。听说这座山还出过些什么怪事,叫官府压了下去,不准说,杨质起初也怕,后来听多了这鬼哭似的风啸也不怕了,有时喝了几口小酒,还能就着大风,念几首秀才公们都爱念的酸诗。 今天应该也没人来吧? 杨质往火堆里丢了俩地瓜,搓手哈气。 这几日老天爷不赏面,阴沉沉的,又不下雨又不出日头,一到晚上就更冷了。今天晚上尤其冷,杨质把自己的袄子都翻出来裹上,正眯着眼等地瓜熟呢,就听见驿站马厩里头的几匹马踢踢踏踏起来。 还没等他去看,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一声勒马后,有人极不客气地敲门。 杨质一听这声儿就是官老爷,急忙去开,眼见一行几人个个骑了高头大马,打头那个更是气派,黑衣镶金丝,随手抽个金色令牌晃一眼。杨质被那金光晃了眼,连忙打开大门让几位官老爷进来。 那官老爷倒客气,说是有急事,停下来歇歇脚喝口水,随手打赏他小半锭银子。杨质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忙不迭把领头两人往屋里请,又让那几个看着侍从模样的人跟自己去喂马。 “可会劳累?”裴远鸿随口问。 屋里暂时只剩下他二人,姜遗光向来沉默少语,听见发问也只摇摇头:“尚可。” 裴远鸿道:“这驿站旧了些,也算齐全,等会儿暂且歇两个时辰,天亮后再出发。”他从头到脚穿戴皆非凡品,倒很能忍受这间驿站的破旧。 姜遗光当然没什么意见,他笑了笑以示赞同。 姜遗光坐在靠近门窗处,门没有关,凛冽山风不断呼啸着穿梭过夜间山林。他穿的不多,已感觉到了些寒意,不过这几分寒意并不很难忍受,姜遗光便没说话,自顾自以杯盖拨着茶盏里漂浮起来的几片茶叶。 裴远鸿既能在此休息两个时辰,意味着他不着急进京,那为何又要连夜离开? 茶水晃晃悠悠,姜遗光歪了歪头,盯着茶水,在别人看来他是盯着茶杯发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好能从杯子里看到裴远鸿的面色。 裴远鸿在邹府的马棚里遇到了什么? 联想到行刑那日邹知府未出现,姜遗光心想,或许是邹知府碰到了那些诡异,连带着裴远鸿在他家中受到牵连,不过他逃了出来,之后才不敢再在柳平城多待。 不过……被那些东西盯上的人多半过不长久。裴远鸿被缠上,……他自己知道吗? 绿色茶叶浮沉不定,裴远鸿那张脸也在水面晃荡。姜遗光以余光去窥视对方,后者淡定自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听到几人的脚步声后,姜遗光转头看去,他本就坐在窗边,一转过头,眼角余光便瞥见若有若无的白影。 他猛地扭过头看去。 发黄纸张糊住的窗上,和姜遗光几乎脸对脸地浮现出一张姜遗光无比熟悉的老人面庞,宁静安详地笑着,就像一个死人那样的微笑。 姜遗光猛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半开的门被推开,被打发去喂马的仆从和杨质踏了进来。 此时,姜遗光再看过去。 窗户上那张幽白的脸,不见了。 只有微微发黄的厚纸糊着窗,一格格往外透光。 裴远鸿见他反应不大对,警觉地问:“怎么突然站起来?” 姜遗光淡然道:“有些冷,我起来走走。” 裴远鸿不悦:“说是休息便好好休息,怎的,还需要你巡逻不成?” 姜遗光没有回话,而是又往门边坐了些,将自己方才坐的位置让与其他人,一双漆黑深邃如渊的眼睛无喜无悲,叫裴远鸿慢慢拧起眉来。 “你发现了什么?”裴远鸿单刀直入发问。 自从姜遗光平安从第一次死劫中回来后,裴远鸿便再不敢小觑这个少年。他的心智绝非常人能比,忽然做出奇怪举动,定是遇到了怪事。 姜遗光微微一愣:“什么?” 裴远鸿又直白地问了一次:“你刚才突然站起身,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笑着答道:“并未发现什么,不过是觉得冷罢了。” 他的语气天衣无缝,其他几人都不觉有异样,连裴远鸿都被他那副无辜的模样哄骗了几分,心道:或许他确实未发现什么,是自己多疑了么? 邹府上下连同戏班子都已经灭口,那个厉鬼应当被困在邹府才是。 姜遗光平静地把视线从裴远鸿身上移开。 在场仆从安静得过分,不敢随口说话,杨质也不敢,自己寻了个板凳在角落里头坐下了,听着山风声数日出时间。 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 在场五人,没有人发现那个东西…… 没有人。 姜遗光心想:若是只有自己看见了它……那是否意味着,它也盯上了自己? 第 21 章 已近深夜,漆黑程家大宅内依旧有几间屋子亮着灯。一个身着粉绿褂子的婢女一路进了正堂,一进去,便忙不迭跪地行礼,口称夫人。 正厅中央坐着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子,面容姣好,明显是匆匆忙裹了衣服来的,头发虽挽起,却没来得及装点,显得有些憔悴,见婢女进门见礼,立刻问道:“阿真,大公子现在可好些了?我怎么听说他又被魇住了?” 没叫起身,婢女阿真不敢起,又叩了个响头,脆生生道:“回夫人,大爷现在还魇着,流了许多汗,嘴里还说着什么话,奴不敢叫他。” 自从夫人娘家侄子夜间离奇暴毙后,程巍便一直陷入梦魇中,夜夜难眠,时常惊叫。他娘子怀着胎,二人早就分了房睡,又因梦魇的缘故有些晦气,不得不避着些。 程夫人着急得嘴里都长了燎泡,今日听下人说大公子又魇着了,干脆自己亲自来瞧。 被魇住的人不能惊动,只能安抚,贸然叫醒容易把魂也丢了。程夫人明白这个理,不由得悲从中来,捻着帕子的手捂上心口:“作孽,作孽,衡哥儿这是去的不甘心哪。我儿待他那样好,即便嫡亲的兄弟也没有这样好的了。他再怨,也不该魇了我的栗奴去。” 程巍刚生下来时跟猫儿似的,身体弱,程夫人爱他如命,给起了乳名叫栗奴,小娃儿命轻,起个贱名好养活。手心手背都是肉,衡哥儿是她娘家侄子,她如何不疼?衡哥儿可怜去了,她私底下大哭了一场,送去好些奠仪,可万万没想到,衡哥儿竟还要拖她的栗奴走。 阿真还伏在地上不敢说话,程夫人摆摆手,贴身伺候的桂娘知其心意,叫了个小丫头把她搀起来,又领了程夫人往大爷院里走。 过几道门,穿过长廊,几个守夜的婆子们要行礼都被拦了,程夫人步伐匆匆往屋里去,推开门,淡淡安神香味儿扑面而来。 与之一道袭来的,还有程巍即便在睡梦中也不能安宁的轻哼,语序混乱地说着什么。 程夫人坐在床边,见儿子苍白面上满是痛苦之色,眼睛闭得死紧,冷汗涔涔,他不断喘着气,手一张一合好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她握住了程巍的手,另一只手不断去揉他的心口顺气,又听得儿子口中念叨着什么,吐露几句含混的词,凑近一听,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程巍念着的,是衡哥儿的名字。 “栗奴,栗奴……别怕啊,娘在。”程夫人半搂着早已成人的儿子,像小时候哄他睡觉般轻拍,“没事,没事啊……” 又是哄又是揉,细细喁喁好半天过去,不知是不是安抚起了作用,程巍总算平静下来,面上的汗也渐渐止住。 天已经蒙蒙亮了。 程夫人露出一个笑,亲自拿了帕子给他擦脸,谁承想,她手中打湿的帕子刚擦拭到眼睛上时,程巍就一个激灵,自重重噩梦中发出一声叫喊—— “别挖我的眼睛!” 一句话,令在场众人瞬间毛骨悚然。个别胆子小点的后退了两步,目光惊疑不定。 “被魇着了说几句胡话,你们慌什么?”程夫人斥责道。 她照旧给儿子擦干净脸,掖好被子,一副镇定模样扶着桂娘的手起身要离开。 只有桂娘才知道,夫人那只手冰冷无比,死死地抓住了她不让自己软倒下去。 桂娘也怕得厉害,程巍方才的表现实在骇人,就好像……真的有什么人剜去了他的眼睛,以至于在梦中也惊惧不安一般。 “没事的,夫人,没事的。”她低声劝慰程夫人,像刚才她对自己儿子的举动一样去给她轻轻拍背。 “桂娘,你说……栗奴刚才的话是不是真的?”程夫人越想越可疑,“他向来有什么事情都瞒着不肯说,但这两天他老是去摸自己的眼睛,有时候还捂着眼睛,好像很疼的样子。” “你说,会不会是衡哥儿他……” “不是!”桂娘矢口否认,反手紧紧握住程夫人的手,“夫人,您别多想了,巍大爷只是梦里说胡话,当不得真。” 见程夫人还是有些不安,桂娘劝道:“近来有些不太平,夫人您要是不放心,不如再请个大师做场法事?也好让衡二爷泉下安宁。” 程夫人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是该请个大师看看。” 只是……她在京中也只能同那些商人家眷交际,真正高明的大师道人,只有官家才能请得动,她连面都见不着。想到此处,程夫人又心急起来,决定同自己夫君说道说道。 程大老爷全名程山海,程家几代子嗣不丰,他对自己这个能干精明的长子很是看中。大清早的夫人同他一说便上了心。 “说起来,近些时间确实不太平。”程山海一直做京中布料生意,哪家用什么料子用多少,在他眼里都是家中人数财力的表现。 程山海说:“这几日,铺子里的白布皂布都售得多了,且都是粗布麻布这些只能做丧事的料子。我打听过,有好几户人家都挂起了丧幡。”说罢,他一一列举来,“方家、段家、丁家……还有个和我们同为本家的程家,他家中二公子睡梦中不知怎么的就去了。” 程夫人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这几日没怎么出门走动,竟不知发生了这样离奇的事。 一般而言,布行在冬日前总要屯一批白布,因着冬日严寒,老人家多半撑不住。可眼下冬泉都破冰了,同时间去世的又几乎都是年轻人,叫她怎么不心惊? “怎么会这样?”程夫人喃喃,“衡哥儿也是……也是这几日去的。” 这么多年轻男女的离世,就没有人怀疑吗? 程山海无奈叹气:“有甚么可怀疑的?都是在自个儿家里出的事,方家那个我打听过,据说是他们家那个身子骨本就弱的大小姐,夜里睡觉时踢被着了凉。段家那个后生,他跨门槛时跌了一跤,摔着了脑袋,当时人就没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别说了,我听着心慌。”程夫人更加害怕,一拍他背,“要么请个大师来家中做法事,要么寻个寺庙,我带栗奴去上柱香。” 程山海说道:“我听闻方家请了兰庭寺的僧人来家中讲经,夫人不如去兰庭寺?” 兰庭寺原是京中一座不出名的老寺庙,后听说来了几个从西边来的僧人,能讲得好经,能解好签,名声渐渐传出去。再后来,有人大张旗鼓以还愿之名替兰庭寺塑了十几座金身,据说是当初在寺庙内许下的愿望灵验了。 从那以后,兰庭寺灵验的名声便传了出去,三不五时就有人去兰庭寺还愿。方家能请到兰庭寺的大师来做法,着实底蕴不低。 程夫人点点头:“也好,明日我先带栗儿去庄子上,总离得近些。” 程山海同她又交待几句后,方才备车出门去。 程巍从婢女口中得知,因自己梦魇,母亲深夜来探望,据说在床前坐了大半夜,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换了衣裳便急忙来请安。 因程巍得了“差事”后,甚少回家,这还是母子二人难得的坐下谈心。程夫人关切后,终是忍不住,拐弯抹角问起了他梦中所说的眼睛是怎么一回事。 程巍根本没想到自己竟在梦中说出了那样的话,可他也无法将这件事告诉给母亲。 他要怎么说?说自己曾为了活命,硬生生把眼睛挖出来了? 那种手指插.入眼眶中的疼痛触感仿佛驻扎了下来,偶尔便一抽一抽地发疼。程巍一想起,便会想到那个少年郎。 那个可怕的后生,他想到了这个法子,便也敢真的这么做了。 可他又不能去怨恨姜遗光,真要说起来,他算是救了自己一命,若不剜出自己一对眼睛,恐怕所有人都要死在那里。难道他还要苛责姜遗光为什么不剜自己的眼吗? “没什么,母亲。我说胡话罢了……”面对程夫人关切的目光,他只能回以谎言。 …… 刚过凌晨,裴远鸿就醒了过来。 这座山似乎把日头全都遮住了,竟比昨日还阴沉许多,分明已经入春,山下却如寒冬般冷寂。 驿站不大,没有太多空房。加上单独行事恐会被鬼魂盯上,他们便决定三人一间房休息。此刻,裴远鸿睁开眼,总觉得有些异样。 太过安静了些…… 原本同他一间房的杨质和另一个仆从不见了,他们起得这么早么? 裴远鸿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整夜,他的剑都放在手边,随时能够拔剑杀敌。他转头四处看去,却发现……原来禁闭的房门不知什么被打开了一条缝! 更叫他不寒而栗的是,门缝中,有一只混浊的眼睛眨了眨! 那只眼睛消失得太快,等裴远鸿再去看时,已经不见了。但裴远鸿此刻已完全清醒过来,他手握在剑柄上,慢慢地,一点点往房门口去。 不论其他几人在什么地方,不论门外守着的是什么,他都要先离开这里。 门,一点点地接近了。 裴远鸿整个人绷得越来越紧,此时此刻,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门后那个东西上。他能听到自己放缓的几近于无的呼吸声和胸膛中跳动速度慢下来的心, 不会错的,那个东西…… 它追过来了。 姜遗光呢?他死了吗? 裴远鸿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好似分成了两个魂魄,一个在满脑子胡思乱想,另一个什么也不管,只提起了全部精神静悄悄往门边去。 终于来到了房门前。 裴远鸿用剑鞘推开了门,老旧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已经做好了随时暴起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门外没有人,他所想象的一切可怖景象都没有发生。 只有……一双红色绣花鞋,静静放在门槛外。 第 22 章 那双绣花鞋一映入眼帘,裴远鸿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停滞住。 旋即,他毫不犹豫地猛关上门,如一只捕猎的鹰般瞬间踢开窗户并跃了出去。 天更黑了…… 分明是白日,屋外也阴暗森冷。裴远鸿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只觉阵阵寒意袭来,无孔不入。他手中长剑握得更紧,一面警惕环顾四周,一面往马厩方向退去。 没有人。 有些老旧的木屋外爬着青苔,地面没有铺砖,长了不少野草,只在中间开出一条小路来通往后院,马厩就在后院里。此时,那些昨日还被马匹践踏过的野草又茂盛地挺立着,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他踢开窗户的动静很大,如果他们还在,不可能听不见。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出来。 裴远鸿警惕之余,免不了更加惊惧。 究竟是什么样的厉鬼,能在自己睡梦时无声无息地把几人全都杀死? 不提原本在驿站守着的杨质,自己的几位侍从都有些功夫在身,更不用说姜遗光,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人时就明白,他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顺可欺。更何况,他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渡过第一重死劫,怎么可能会突然死去? 裴远鸿慢慢向后退,剑持在身前,从光亮的剑身反光中看后面的情形。 令他略微心安的是,剑身反射出的景象一直都很正常,直到他退到马厩前,也没有出现变故。反倒显得他有些草木皆兵了。 上一次在邹府选马出现的诡异还历历在目,这回裴远鸿不敢掉以轻心,单手解下缰绳把马引出来,仔细看过周围后,才把马牵到小路上。 其他人都不知去了何处,看来他只能独自上京了。 裴远鸿正站在一列二层的驿站的屋后,现在虽然是白日,可阳光本就微弱,加上他就站在木屋背光的阴影里,更觉阴凉。他抬头看去,驿站背面是斑驳的木漆面,两间房的窗户被支起着,撑开了一半。 从那被撑起的窗口看过去,能看见房间顶部有些泛黄的墙面。 裴远鸿的视线飞快掠过,就在他即将转过头的那一刹那…… 窗户,被一双素白的手关上了。 裴远鸿猛地再次抬起头,却只能看见被关上的窗户。他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跃上马背,用力一抽鞭,马儿嘶鸣一声,飞快奔向远方。 …… “几位老爷都是要上京城吗?这路可有些难走。”夜里风大,驿站里根本没有拨炭来,还好杨质自己平日会去砍些柴火,他从厨房里拖来一个大点的炉子,将木柴砍碎些丢进炉子里。 热气扑面而来,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裴远鸿独自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反倒是他带来的几位仆从知道这位老爷的性子,并不担忧,只跟着烤火聊天,其中一人回道:“确实要上京,今日怕赶不及了,才来此地歇歇脚。” 和裴远鸿一样奇怪的还有他们当中格外漂亮的那个少年郎,他一直坐在门边,既不凑近取暖,也不说话。 另外两位仆从跟着应和,杨质往火堆里又丢了几个地瓜,没多久,隐约的甜香味就顺着噼里啪啦的气息涌出来,几人就着火堆取暖说笑,倒显得那两个不说话的人有些格格不入了。 姜遗光坐在门边,随时准备逃离,丝毫没有想加入的意愿,他的视线从裴远鸿身上扫过,又挪到跳动温暖的火堆上,而他的精神已全部灌注到了自己的双耳中,仔细去听除了风声外的其他动静。 裴远鸿一直没有说话,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方才出现的那张诡异的惨白面孔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一切都变得正常了起来。 姜遗光不相信那个东西会放弃。 它会从什么地方再次冒出来? 以及……它盯上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裴远鸿? 那几个人性子不算太沉默,平常赶路时无法说话,这会儿碰见个健谈的杨质,裴远鸿又不管他们,不免多说了几句。 烤地瓜的甜香气愈发浓厚,杨质把地瓜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滚了几圈后拍去上头落的灰,一个仆从伸手接过,先去请示裴远鸿,可他只坐在阴影中一言不发,那仆人不敢扰了裴老爷清净,想着他估计看不上这东西,又退回来想问问姜遗光,后者同样摆摆手,那仆从也不介意,重新坐回火堆旁,几人压低声音,笑着边吃边聊。 聊着聊着,便谈到了这座奇怪的大山上。 “说起来,这座山的传闻不少,只是我在这山里守了十几年,算是看明白了,那些传闻哪,全都是假的,偏偏一个说的比一个真。”杨质扒干净一个地瓜焦黑的外皮,说道,“就比如,有人说甚么山里埋了宝物啊,有金矿,还有说有个前朝的公主带了一大批金银珠宝流落到山里定居的,我还听到,有人说这座山里有狐妖什么的……” “十多年前这种传闻最多,那时候天天都有人往山里头跑,想挖点什么回去。也不想想,要是山里真有金矿啊宝藏什么的,朝廷能放着不管?”杨质笑道,“我那时候听多了也觉着有,但一看,那么多人都没找着,有些人找个一两天就出来了,还有些找着找着,把自己都找不见了,那时候我就歇了心思,想着,哪有天上掉下来的金子?我啊,还是守着山,守着这驿站就行。” 最初请示裴远鸿的那位仆从也跟着点头:“的确如此,那些愚民,听风就是雨。” 杨质听了心里高兴,继续唠嗑:“不过说起来,这座山的确出过点怪事。也正是因为出了那样的事,后面渐渐的才没人来了。” 另外几人连忙追问:“出了什么事?莫非是有野兽?” 深山老林的,有那么一两只大虫或野猪,并不稀奇。 “都不是,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山里没有野兽。”杨质脸上露出了带着几分后怕的回忆的神采,他沉吟片刻,似是不知道怎么说,最后还是叹口气,捧着滚烫的烤地瓜开口。 “那件事已经有七八年了,我到现在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我直到现在都忘不掉,实在是……实在是太……” 姜遗光也把视线投了过来,目光微动。 七八年前? “七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仆从再次追问。 “应该是八年前了吧?那时候,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攒了笔钱新娶了个媳妇,那时候来这儿的人不少,我那婆娘不想碰见人,就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走动,但是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她不在家。我出门去找,却发现……” “来山里的人,全都不见了!” 说到这里,杨质面上再度浮现出恐惧。 “我一出门,就感觉不对劲,明明昨天还很热闹,来了几十个人说要进山去寻宝,怎么突然就一个人都没有了?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边跑一边叫我媳妇的名字,从这里跑到了山脚下。” “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天色,阴得厉害,好像要下雨一样,那时候周围还没这么多树,你们现在看到的树一大半都是我种起来的,那时候没有,到处都是些枯黄的草,还有乱七八糟的石头。” “我没有养马,就只能一边走一边喊,但是我忘了,山里是不可以大喊大叫的。” 听到这里,一个仆从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杨质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刚来驿站的时候还不大,驿站里有个比我大十多岁的人,姓姜,我叫他姜大哥,他告诉我,在山里绝对不能乱跑,也不能大喊大叫,否则,可能会叫醒一个名字叫做‘年’的怪物。” “年?那是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 第一声问,来自一个烤火的仆从。第二个问题则来自坐在门边的姜遗光。 姜遗光忽然开口,把那几人都吓了一跳。 “不知道。”杨质摇摇头,“我问姜大哥,他也不说,只告诉我,碰不到‘年’,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件好事。”说罢,他又回答姜遗光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姜。” “继续说吧,我那时候着急找我媳妇,就忘了这事儿,一直跑到了山脚下,山脚下原有个凉亭,供那些人歇脚,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就把亭子给拆了,所以你们现在来估计没看见。” “不过那个时候,我在亭子里……”杨质咽了咽唾沫,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完。 “我看见亭子里,堆了满满一地的衣裳。” 衣裳?谁的衣裳? 又有谁会特意到山脚下丢衣裳? 还没等他们把问题问出口,杨质就一口气说下去。 “那些衣裳我都见过,全都是之前跑进山里的人身上穿着的。我在还看到了我媳妇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最上面,就好像放在家里的一样。” “你说,衣服在,人却没了,他们会去哪里?后面那些人的家人来找过,我也又去找了好几次,都没找着,到现在也没个说法。”杨质声音闷闷的,攥紧已经放凉了的地瓜,“我想不明白那些人会去了哪里,怎么会衣服在,人不见了呢?” “就算有‘年’这种东西,可我叮嘱过我媳妇不能乱跑乱叫,也不该盯上她啊。” 杨质深深地长叹口气,好似要把多年郁结一并叹出来。 “你们说,是不是很怪?” …… 此刻,裴远鸿骑着马不断往外逃,在他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凉亭的影子。 第 23 章 那亭子并未显露出全景,只在枝条横生的灌木丛中露出大半影子。 来的时候有看见这间凉亭吗?裴远鸿觉得有些奇怪,可他仍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死死不放。 四周格外静谧,只有马蹄声不断,天不知不觉更暗了几分,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中的模糊虚影。按时辰算,现在应当是卯时或辰时,怎么也不可能暗成这样。 这厉鬼……当真难缠! 凉亭就在山脚下,在小小的六角亭后,是高耸入云的漆黑山峦。裴远鸿慌不择路下,竟往反方向跑,来到了这座据说充满古怪的山峰下。 作为只受天子掌控的近卫军,裴远鸿自然知道比其他人更多的内幕,比如眼前这座山,世人都称其可镇压龙脉,更有传闻说前朝末代皇帝就是因为不敬此山,妄图推平开路才灭亡的。前朝覆灭秘辛尚不可知,裴远鸿却知道,这山里的确有古怪。 据说,有一种名为“年”的怪物,会吃人。 八年前,这座山里发生了一桩惊天惨案。不过一晚上,便有数十人离奇失踪,更诡异的是,他们只在山脚下留下了自己当日穿的衣物。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有反贼借此事趁机打着前朝名头造反,朝廷派了不少人去镇压,又迁走当地居民。如此过去几年,这件事才平息下去,少有人知。 那座凉亭…… 裴远鸿想停下,可他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已经来到了近前。 那座凉亭,就在他眼前了。 和驿站一样,荒凉、破旧,蒙上厚厚一层灰尘与蛛网,周围野草荆棘长得老高。凉亭正中央摆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石桌子,桌子下方是一圈四边的石凳。和地面一样,桌凳表面也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已经……很久没有人造访过。 再往后就是那座大山,裴远鸿不可能走进山中去,他拽住缰绳努力调转马头,想重新往外跑,可一向温顺的马此刻闹了脾气,在原地打转,死活不愿跑。就在这期间,他无意间瞥到了亭子里的全貌,顿时汗毛倒竖。 凉亭内的石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衣物! 那堆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就好像有人特地洗净后整齐叠好放在衣箱里一般。而且,更叫裴远鸿恐惧的是,那堆衣物,和他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 他被盯上了! 裴远鸿再顾不得许多,狠狠抽了一鞭,胯.下骏马一声嘶鸣,扬蹄飞奔起来。可直到现在,那股被窥视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 有什么东西,一直注视着他。 一直…… …… 驿站内,杨质说完自己的故事后,一片沉寂。几位仆从又是惊悚,又是替他难过,都不知如何安慰他,姜遗光则一直靠在门边,除了刚才那句发问,没有说话。 杨质抹了把脸,笑道:“哎,我胡说八道,让几位老爷见笑了,来来来,喝点酒暖暖身,这山里冷着呢。” 驿站内没什么好酒,杨质倒的酒有些浊,香气并不浓。几个仆人并不嫌弃,接过后好一顿说笑,又要去端给裴远鸿。 不料这时,姜遗光走了过来。 那个有些奇怪的少年接过酒,低头看一眼后,笑道:“我来叫他吧。几位可以去休息,我在此守夜就好。” “那不成,老爷知道了要责罚我们的。”这个少年身份不明,却很得裴远鸿看重,走之前明确说过必要护着他平安,仆人哪里敢,连连摆手。姜遗光却不容置喙地接过托盘,笑着对杨质说:“你也去休息吧,我守夜就好。” “裴老爷已经歇下了,莫要吵醒他。” 几位仆从这才发觉,坐在阴影里的裴远鸿一直不动如山。他有时也坐在椅子上练功休息,仆从们没有太怀疑,各自对视一眼商量几句后,要去新打扫房屋请姜遗光住下。 他们所在的厅房不大,裴远鸿坐的椅子边上有一张小榻,姜遗光指着那张小榻笑着说:“我等会儿在此休息就好,不必担忧,他不会责怪你们的。” “既如此,那就委屈姜公子了。” “无妨。” 姜遗光微笑着把几人送出房门,直到目送他们进了其他房间后,才转过身。 而后,他快步来到裴远鸿身侧,低声摇晃对方:“醒醒?”用力拍拍脸,又去掐人中、虎口等穴位,可裴远鸿依旧双目微合,瘫软下去,还是姜遗光扶着他才没有滑到地上。 他不知梦见了什么,一向冷肃的面上满是恐惧,冷汗涔涔,无论姜遗光怎么做,他都无法醒来。 这下有些难办了。 姜遗光眨眨眼,思考一会儿后,他从对方衣襟下摸出了那面镜子,放在自己怀里。 而后,伸手拉过对方手搭在肩上,略一弯腰发力,竟是直接把人扛了起来。 门没有关,这间驿站的门窗皆老旧不堪,轻轻一动就会发出声响,姜遗光扛着裴远鸿出了门,顺手拉过一张小脚凳支着门架不让风将门吹出动静。而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 山下本就漆黑,今晚更是如此,无星无月,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姜遗光曾被关在暗处多时,黑夜中也能视物,他一路扛着裴远鸿来到马厩,低头一看马槽中的那滩东西和那几匹早就死去的马,心下更是了然。 果然,杨质有问题。 “年”这个怪物,他父亲小时候也说过。既然山中不能大喊以免惊醒“年”,那杨质自己所说的,他一路喊到山脚下,就真的没有出事? 杨质早便不是人了,他身上穿的衣物、放进火堆里的地瓜,包括后面端来的酒全都有问题。 此刻马厩的食槽里满满当当盛着腥红马血,那杯酒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几个仆从全喝了,唯独他和裴远鸿没有。 姜遗光看一眼食槽,毫不犹豫转身向外走去。即便扛着一个人,他的步伐依旧轻巧,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他还需要裴远鸿带自己进入那所谓的入镜者的群体中,他生来力气极大,带上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难。姜遗光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和裴远鸿都被盯上了,在对方昏迷的情况下,厉鬼应该会先选择裴远鸿。 当然,如果对方影响到自己的逃离,他也会立刻把对方丢下。 姜遗光很快就离开了驿站,来到官道上,快步前进,一边疾走,一边要把扛着的人弄醒。但对方明显陷入了某种异常状况中,针尖都戳进穴位了,也不见任何动静。 姜遗光边走边对自己念叨。 如果一刻钟后,裴远鸿再不醒来,就把他丢在路边吧。 第 24 章 带着山野气息的凛冽寒风不断刮过,黑暗包裹住正在不断往外逃的二人,一切都静得可怕。 姜遗光的速度很快,即便带着一个人也丝毫不慢。他跑开一段距离后,回头看去,就看那间亮着灯的驿站,忽然暗下。 那几个仆人应当是死了。 姜遗光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跑。 裴远鸿曾告诉过他,虽然得到山海镜之人需时不时入镜渡死劫,在镜外也容易招来一些诡异之物觊觎,但在镜外时,那些东西并不会轻易夺去持镜者的性命。 就好像,他们的命已经被这面镜子提前预定下,不容许其他厉鬼抢走似的。不过,若是他们执意送死,山海镜也不是完全的保命符。 距离他心中计划把裴远鸿丢下的时间,还有半刻钟。 裴远鸿固然能直接引他入门,能告诉他更多消息,可他身上带着山海镜,只要入京便有办法,例如寻那日同在棋局内的容楚岚或程巍等人。更何况,若是一刻钟裴远鸿都醒不过来,自己即便把他带出去,他也难以再醒过来了。 就是不知他在昏迷中经历了什么。 被他扛在背上的裴远鸿隐约小幅度挣扎着,姜遗光虽带上他走,却并不很顾忌保全对方。这条路有些崎岖,还长了不少低矮的野草,裴远鸿个子高,手腿修长,搭在尚未长全还是个少年人身形的姜遗光肩上,手被野草划来划去,很快就划出了不少血口子。 …… 裴远鸿已经跑了很久,这条路却像永远到不了尽头似的,每每回头看去,都会看见那座凉亭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又是这样…… 柳平城城郊外,他也遇到了一样的情况。 这些阴魂不散的厉鬼! 没有用的,无论他怎么逃,都是在原地打转。 相反,他越逃,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重,那股阴冷怨毒的目光,一直死死地黏在他身上,并不断接近着他。 不会错的,它就在附近。 究竟……在哪里? 裴远鸿干脆勒马停下,他无意间一瞥,竟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满是野草划痕,几十道细小的口子,袖子上也划破了不少。 奇怪,他根本没有接触过野草荆棘地,又是什么时候弄伤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此刻马背上的鬃毛被风吹着落在他手面,裴远鸿忽然觉得不对。 这种微凉柔滑,还有点湿漉漉的触感…… 这根本不是马鬃毛,而是人的头发! 他一直骑着这匹不知是什么的怪物在逃跑! 裴远鸿浑身寒毛登时倒竖起来,用自己也无法想象的速度下马向前飞奔,瞬间闪身离开原地数十米远。他边跑边回头看去,发现那匹等在原地的马甩甩头,朝自己看来,而后…… 马露出了一个和人格外相似的笑。 快逃!! 头顶好几处穴位都传来酸胀的感觉,好似被针扎过,还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裴远鸿不管不顾往前跑,不去听、不去想。 厉鬼惯会迷惑人心,据说,在野外如果听见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时,千万不能答应。一旦答应一声,你就会被厉鬼带走。 可是,那叫着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还有些熟悉。 是谁在叫他? 那几个仆从?还是杨质?姜遗光? 不,不对,杨质……杨质的名字为何如此耳熟?不会错的,他曾在别处听过这个名字。 酸胀疼痛感更强,手肘一疼,晕开鲜血,裴远鸿撸袖一看,那里竟被不知什么东西划开了口子,根本来不及止血,又一道口子划上去,鲜血淋漓。 裴远鸿脑子里乱成一团,有什么记忆在脑海里复苏。 身后被无尽黑暗包裹住的凉亭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从亭中走出一道又一道衣裳破碎、面容已经腐烂的身影,站在路边,和那匹马一样,静静地盯着裴远鸿看。 站在最前方那人无比熟悉。 他想起来了。 八年前那桩惨案,共有四十来人失去踪迹,其中便包括当时一名驿站吏员,在寻找自己妻子时同样消失在山中。 那个人,就叫杨质! 手肘上的伤口仍旧一道接一道划开,好似有人拿刀刻般,一笔一画,慢慢的,刻出来一个“醒”字。 …… 一刻钟到了。 没有东西追上来,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姜遗光在路边把人放下,最后给他扎了好几针,后者仍旧一动不动。 “裴远鸿,我已仁至义尽了。”姜遗光弯腰从他身上摸了些东西出来。 印章、暗器、匕首等,平日里裴远鸿绝不可能让人近身摸走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姜遗光把玩着那把匕首,决定最后再试试。 撩起他的衣袖,正低头划着,姜遗光察觉不对,放下对方手臂,就看见裴远鸿眼皮不断挣扎着,无比艰难地睁开眼来。 “你醒了?”姜遗光面色平静地把印章等物件全部塞回他衣襟袖袋内,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醒了我们就快走吧。” 裴远鸿还有点懵:“你……你没死?”他撑着坐起身,四处看看,视线又移回眼前表情淡淡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年脸上,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活人,问道,“我们还在驿站附近吗?” 他方才应当是被鬼勾了魂去,还好……还好姜遗光把自己叫醒了。 他竟没有丢下自己。 姜遗光点点头:“确实,我察觉杨质有些不对劲,费了许多功夫才带着你一道离开。不过你的那几位仆从和马匹应当已经死了,我无能为力。” “无妨,还要多谢你才是。”裴远鸿站起身,拍拍灰,不顾鲜血淋漓的手臂,肃然向姜遗光一躬身行全礼,“多谢姜小兄弟救裴某一命。” 不论姜遗光此人有多大疑点,但他确实救了自己一命,裴远鸿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困在那间凉亭里,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姜遗光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匕首,温和一笑:“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这里并不安全。” 二人不断向前疾行,裴远鸿自知已被厉鬼盯上,恐活不长久,又念及姜遗光的救命之恩,便将密信连同自己方才经历一并告诉对方。同前些日子相比,此刻他对姜遗光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可亲。 “若我死去,你就带着这枚金印,去京城东边四喜巷内一家福来茶馆,寻他们掌柜的……” “山海镜中奥妙颇多,我也只知些皮毛,但据说,渡过十八重死劫后,便可有大造化。你将来渡镜中死劫时,万不可像今日这般仁慈,切记以保全自己为先……” 裴远鸿这些时日都在不断奔逃,只觉双腿好像被绑上了千斤重物般愈发沉重,他还未察觉出什么,只以为是太过疲惫,不料姜遗光却停了下来。 他后退几步,伸出手往下指了指,语气平静。 “裴兄,你的鞋。” 裴远鸿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足上原本穿着的一双皂靴,竟变成了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绣花鞋。 怪不得……他一直感觉那东西紧紧跟随着他,无法甩脱,却原来那双鞋早就穿在了他身上。 裴远鸿惊得浑身发毛,蹲下去就要将那双鞋脱下,可无论他怎么用力撕扯,那双鞋都死死地箍在他脚上,越来越紧,紧到双脚一阵阵发疼,好似黏连着长在了他皮肉上一般。 一股股鲜血从鞋子里涌出,不断从裤腿往上蔓延,很快,裴远鸿下半.身便湿漉漉浸在腥臭血液里,谁也想不到一双绣花鞋里竟有那样多的鲜血,再过一会儿,恐怕那些血渍就要漫过他腰际了。 裴远鸿咬咬牙,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姜遗光。 后者仍旧一脸平静,黑漆漆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似乎还有些好奇。他忍住好似剜肉般的疼痛,狠狠心,道:“姜小兄弟,算我求你,可否把山海镜取来。” 他曾同姜遗光说起过,寻常人若要求那大造化的自愿入镜之法,要么,是寻到一面新的山海镜,要么,是托一位入镜者将自己一并带进去。 他方才察觉到自己身上带着的镜子不见了,想来是被对方拿走了。 “你也要进去?”姜遗光没有否认。 裴远鸿已是满面惨白,咬牙点点头,举手立誓:“裴某发誓,在镜中一定护你周全。” 姜遗光盯住他的眼睛看,想了想后,觉得自己不亏,点头答应下来。 他从衣襟暗袋中取出那面小小的铜镜,指尖划破,一滴血点上去,好似溶进如水的镜面中。裴远鸿抓住姜遗光的手臂,一阵柔和的光芒闪过,二人都消失在原地。 原本汹涌的鲜血失去了源头,逐渐渗入地下。只剩下,一左一右摆放在地上两面一样大小的铜镜, 第 25 章 方夫人跪坐在佛堂里,费力地躬下身去捡佛豆,小佛堂昏暗,她摸索着捡到一颗,放进佛盅里,麻木地念一句佛,敲一下木鱼。 从小服侍她长大的乳娘推开门进来,她让婢女端着托盘在门外等候,只有一丝大米熬出油汤的香气跟着飘进来。乳娘跪在她身边苦苦求她:“瑛娘,你就吃一点吧,喝碗粥也好,你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方夫人摇摇头,未着粉的一张脸憔悴蜡黄,嘴唇干得发裂,她仰着头看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也垂着眉眼看她,方夫人喃喃道:“不,不吃。” “信女曾许愿,愿苦修三日三夜,求月儿来世安康。” “是我的罪过……我没能看顾好我的月儿,我的大囡……” 方夫人嘴唇都在颤抖,可她却哭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慈悲的菩萨,任由乳娘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她继续伸手去捡佛豆。 “是我的罪过……” “娘,不是你的罪。” 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谈话,乳娘转头看去:“小囡,你怎么来了?” 门边静静地站着一个少女,同样未施粉黛,多日不食荤腥日夜操劳,让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勉强弯起唇:“我来看娘。” 方映荷踏进佛堂,紧贴着方夫人跪下,紧紧地抓住娘亲冰冷的手:“娘,是我的错。”她闭上眼将额头贴在方夫人前额上,又退开,直视着娘已经流不出泪的双眼,一字一句告诉她。 “娘,是我的罪过,我没有看好姐姐,我没有照顾好她。” 乳娘想说话,被方映荷瞪了回去。 “她身子弱,我应该照顾好她的,我和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没有做到。娘,即便神佛要算因果,这份罪过也该算在我头上。” 方家上下只隐约知道她们姐妹二人在替某个大官儿做事,却不知具体做什么,有些还恶意揣度她俩莫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外室。谁也没把方映月的死归到这上面去。 随着方映荷的宽慰,方夫人眼里一点点聚焦起光彩,怔怔地看着小女儿。 “是我的错。”方映荷对她的母亲说道。 “是你的错……你没有照顾好她……”方夫人哆嗦着嘴唇,两眼僵直,忽地声音尖锐起来,狠狠一巴掌打在方映荷脸上,“你为什么不照顾好她?你明明知道她身体那样弱,禁不住风吹,你为什么?” 乳娘被吓了一跳,连忙过去要拉开夫人。方夫人却跟疯了一样不断撕打自己的小女儿,而一向勇猛不输于男儿的方映荷,只默默跪坐在地忍受着,毫不还手。 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解脱的笑意。 撕扯够了,方映荷顶着满头满脸伤疤,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方夫人早就因过分激动昏迷过去,她让乳娘连同几个丫鬟把人扶进房间休息,又将地面上散落一地的佛豆抓起,随手塞进佛盅里,态度轻慢。 而后,她看了一眼那尊眉目低垂的慈悲菩萨,嗤笑一声,大步踏出门去。 什么菩萨?什么佛祖?全都是假的! 一尊死木头像罢了。 一路上婢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二姑娘的脸。方映荷大步回到房间,将门一关,对着镜子梳理好散乱的头发,又将被撕扯坏的衣裳换下。 只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方映荷越看越觉不耐烦。 她总是会想到另一面镜子。 山海镜…… 这名字由来不得知,据说是因为铜镜背面刻画着十八层地狱中刀山火海的景象,也有说是脱胎于古籍《山海经》。方映荷既害怕它,又不得不依靠它活下去。 已经经历过两次了。 她还能坚持多少回? 上次的死劫,为什么突然就过了?究竟是谁闯过的? 容楚岚?还是凌烛?亦或是那个从未听闻过的姜遗光? 桌上妆奁旁,摆放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瓷娃娃,圆嫩白胖的脸颊精巧可爱,瓷质白皙光滑,触手细腻。 那是她在十岁时送给姐姐的生辰礼物,是姐姐生前最爱的玩物,还给它起名叫做小蝶。 她禁不住伸手抚摸上那只瓷娃娃,目带怀念。 此刻,放在妆奁中的另一面铜镜忽地亮起黄澄澄金光。方映荷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 一同消失的,还有被她握在手心的瓷娃娃小蝶。 …… 方映荷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蔚蓝天空,鼻间潮湿气息涌来。叫她咋舌的是,她竟站在一艘大船的围栏边,正对着茫茫湖面,一只手里还拿着瓷娃娃。 新的死劫吗? 这是在哪儿? 方映荷转过身去,又是微微吃惊。 这艘船上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穿丝绸的、棉麻的、粗布的比比皆是,甲板上少说有几十号人,还有妇人带着小孩儿。她怎么知道谁是入镜之人? 总该不会只有自己一人吧? 况且……除了入镜者外,剩下的这些又是什么?是活人吗? 方映荷攥紧了瓷娃娃,往前走两步,她可不想被挤下去。她张望着,看见不远处人群里有一张隐约有些眼熟的面孔。 那个人…… 不会错的,他一定是! 方映荷挤开人群奔过去,按住要转过身的少年:“等等,这位公子!” 姜遗光转过头来。 他还记得上回考场外排队的所有人,自然不会忘了方映荷的样貌,听其声,应当是后来突然哭泣的那位。 他在打量着方映荷的同时,方映荷也在打量他。 不会错的,她绝对在考场外见过对方。 裴远鸿扫一眼就知道方映荷身份,手搭在姜遗光另一边肩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他不要暴露自己身份。 姜遗光笑了笑,主动开口:“姑娘,这里人多不方便,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谈谈?” 方映荷发觉他身后还有个男人,更高大些,只是不知为什么,一不留神就容易让人忽略了去,像影子似的。她连连点头,不忘提醒:“还记得上回的考试吗?” 姜遗光边走边说:“记得。” 三人来到这艘游船的一间客房内,方映荷才迫不及待道:“我是方映荷,上回在考场中应当见过你。不知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姜遗光报了自己的名字,裴远鸿则随口取了个化名,只说自己姓元,名**。 “你们应当比我早来些,能否与我说些消息?如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方映荷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不免着急。比起上回考场外明明白白厉鬼模样的衙役,她更害怕船上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姜遗光摇摇头,一派温和模样:“很可惜,我们只比你早来不到半刻钟,许多事情,我们也不清楚。” 他话锋一转:“不过,同为渡难者,我们或许可以一同行事?” 船上的人太多了,有男有女,想要打探的话,光靠他和裴远鸿不太够,方映荷此人有勇无谋,唯有胆大一条可取,两人都乐得利用她。 第 26 章 这是一艘体量格外大的游船,宽实、厚重,中间共建三层舱楼,飞雕画梁极为精美。 他们三人此刻就在最顶层的其中一间房内,房间宽敞明亮,视野极佳,从窗户看过去,正好能将下方甲板上来来去去的人群纳入眼底。 说来也怪,一入山海镜中幻境时,他们便会自动获得相应身份。譬如上回他们被认为是考生,这一回,他们突然出现在船上也没有人怀疑。方映荷在自己袖袋中摸索,果然翻出一张船票来。 这张船票已被水打湿了,上头字迹模糊得厉害,晕开一大片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认出最大的两个字。 “甲……三?”方映荷念了出来。 方才他们上楼时就发现这艘船的三层客舱从上到下依次以甲乙丙排序,最下方是丙号房,最上层就是他们所在的甲号。 裴远鸿:“甲二。” 这间房外挂了牌,甲一,是谁的房间不言而喻。方映荷颦眉问:“只有我们三个吗?” 姜遗光一直在看窗外,相比起裴远鸿的虚弱状态和方映荷此刻心态失衡,他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有些疏离的冷淡模样,即便笑起来,也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确定。” 话锋一转,他又指指窗外:“又来了一个。” 相较于前朝,大梁对女子并不严苛,女子也可自立门户、经商、继承家业等,这艘船上女子数量也不少,只是到底男女有别,女子大多各自扎堆,离男子远些。 顺着姜遗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们看见人群中一个并不太显眼的窄袖灰衣男子,那男人其貌不扬,连连冲那些女子拱手行礼,退出了女人堆。 “有一就有二,应当还有其他人。”方映荷略微放下心来。 以往她都是和自己姐姐在一块儿,方映月怎么说她便怎么做,现在姐姐不在了,她下意识想找人询问。奈何这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她只好自己寻话来说。 “我家中在南方有些生意,每年都需要乘船下江南。这艘船应当也是商船,没有官家印记,既载货,又载人,看大小,应当能装载至少百来人,明明是商船,却和官船差不多了,这户人家势力应当不小……” 正这么说着,船身上只搭了一半的帆在船工们齐齐发力下慢慢完全展开,船只行进速度也明显快了不少。又有船工竖起一面旗子来,上书一个大大的“卫”字。 方映荷轻呼:“卫家?” 裴远鸿抬眼:“你知道?”京城中卫姓人家不多,但也不少,他也无法全部认齐。更不用说现下这艘船不知在何方位,离京城有多远。 方映荷摇摇头:“我也不知是哪个卫家。” 裴远鸿并不奇怪,只说:“趁现在人未来齐,我们各自去打探,一刻钟后再回来。” 他虽从未渡过一重死劫,却看过以往所有归来之人口述后记录下的卷宗,比他们所有人都更了解这面镜子的恐怖之处。裴远鸿明白,在所有人来齐之前,镜中鬼怪不会开杀戒。 “两个。”姜遗光忽然开口说。 他看见人群中又多了一人。 他的目光微微向旁边一移,看向了另一边,再度开口:“三个。” “四个。” 人……越来越多了。 方映荷顿时紧张起来。 根据她知道的情况来看,每一重劫难,人越多,就代表着越困难、死的人也越多。如上一回,多达整整三十二人,那一次便困难到了极点,刚开始就死了近半数,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那竟是一盘棋。就连她回来后都不明白那场死劫是如何破的,只当自己运气好。 姜遗光依旧不疾不徐数着数,看不出一点紧张。这令方映荷实在有些佩服。 三人从房间中离开,往木梯方向去,第三层楼梯口有小厮侍女守着,轻易不放人上来,外头正是大太阳,他们所在处却格外阴凉,一阵阵风吹进,外面人群喧嚣声似乎都隔了一层。 “拿了船票的人会上来,到时我们就可以知道有多少人。”裴远鸿边走边说,“这一层应当都归我们居住。” 第三层房间分了两排,两侧房门各自错落开,窗户紧闭,地面铺就来自波斯国的毛织地毯,将他们的脚步声柔软地包裹住。 方映荷数了数:“一共有十六间房,元大哥你的意思是可能会有十六人吗?”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惧怕这两人,她自诩身手不凡,可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位姓元的男人手下走不过几招。 那个叫姜遗光的人,也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 裴远鸿:“未必,兴许会有其他人。” 说到这个其他“人”时,三人正好来到楼梯口,穿褐色衫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大的清秀侍童连忙退开半步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看。 三人踩在木梯上往下走,发出有些沉重的咚咚声响。方映荷走在最前,姜遗光在中间,裴远鸿走在最后,他们正行到一半时,裴远鸿忽然察觉到从背后袭来的一股能蚀人骨髓的寒意。 他猛地回头看去,就看见,方才恭敬向他们躬身行礼的侍童站直了身子,他的身形在阳光照射下有些模糊不清。 而那侍童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怨毒阴森。 裴远鸿悚然一惊,可是当他再仔细看去时,那小童儿又恢复了方才的恭敬,立刻躬身下去行礼,就好像……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不会错的……绝不会是幻觉。 已经出现诡异了! 裴远鸿立刻催促:“走快些。” 方映荷一听便知道有意外,连忙加快了脚步,中间的姜遗光没有说话,紧跟上去。三人很快从楼上下来,来到甲板所在的平层,混迹在人群中。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望着周遭来来去去带着笑意的人们,直到此刻,裴远鸿才感觉那股寒意离自己远去了。 他没有耽误,压低声音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其他二人。不料,等他说完后,向来胆大的方映荷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恐。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裴远鸿不悦:“自然是真的,我何必作假?那侍童一定有问题,我们必须让他调离。” “可是……可是……”方映荷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慌。她还握着那个模样可爱的瓷娃娃,瓷质表面已经被她捂暖了,她就这样汲取着那尊瓷娃娃给她带来的暖意。 姜遗光接过话去,平静道:“可是我们刚才并没有看见所谓的侍童。” 他静静地注视着裴远鸿,一双漆黑的眼睛里辨不清神色:“只有你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