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小饭堂》 第六百二十三章 清明螺(三十三) “她与她那便宜夫君就好似竖了枚镜子在中间互相看着对方,自己是决计不能接受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的,”府尹夫人看着不住落泪的赵莲静静的说道,“因为她知道,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会多么挖空心思的从自己这里获得好处。她只能允许自己占镜子里的‘自己’的便宜,却是不允许镜子里的‘自己’占自己便宜的。” 这话听的赵司膳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这位年岁不轻,却风韵不减的美妇人点头道:“早听闻夫人年轻时写得一手好诗词,是闻名遐迩的才女,眼下却发现夫人不止诗词做得好,为人处事之上的才气比起诗词来更是不混多让。” “你也好!我听夫君提过你。”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忽地‘咦’了一声,似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般,走到赵司膳的位置,看了看前头正在喝冷茶的童家父子,又看了看后头的赵莲等人,来回看了两遍之后笑了,看着赵司膳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赞许,她道,“我道那童家父子怎的这个时候了还坐得住在那里慢慢吃茶,任凭这些村民胡来?却原来是……看不到啊!” 赵司膳知晓自己的举动被府尹夫人看破了,也笑道:“我见大人们……好似想让他们多说些,便主动站出来做中间这颗石头了。” “那你这颗石头做的当真是极好!”府尹夫人点了点头,她比起赵司膳知晓的内情多了不少,还知道泾河那里也有事,只是面对赵司膳,不该说的,她此时自是不能说的,是以没有提起这后招,只对眼前的情形说道,“既是那不沾的大油锅,直接证据……多半是没有的,要以那刘家俩姐妹的死将那父子拉下水更是不可能的。” “公堂事不似内宅事,若是内宅事的话,我夫君点破那些门门道道,道那童公子不无辜之后,便能直接定调他亦参与其中从而惩戒一番了。所以,若那位童公子是后院女子,便能被主事的主母直接收拾了;可惜这位童公子不是后院的女子,公堂事……是要拿证据说话的。”府尹夫人并未立刻离开,似是也对赵莲这一出事颇为感慨,叹道,“你那侄女叫我想起了我未出阁时族中几个最会作妖的女眷了。她们不断作妖,叫人吃瘪,却又让人拿不出具体的证据来,瞧着是无往不利,老叫旁人憋屈吃亏,生闷气,想要较真的话……却又皆只是些内宅争风吃醋的小事,真嚷嚷了还会被人指责‘小事总是上纲上线的作甚’,结果么,自然是吃瘪的人一直在吃亏了。” “而那些无往不利的,甚至作妖都作出经验来了,知晓拿捏欺负人的‘分寸’。只要不要闹出人命事,叫人摔了个跤,哪怕是摔狠了断了腿,只要能接回去,对方还能走路,哪怕往后余生走路的姿势不好看,于她而言,都是‘分寸得宜’了。”府尹夫人说道,“这等人……当真叫人看的头疼,还总是为自己的行为美其名曰‘只是玩闹、有分寸’,可这等‘有分寸’,不断踩踏上公堂的底线,在闹出人命的底线附近来回试探的行为虽叫旁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可时间久了,哪怕是不相干的人,对那几个人的厌恶都是与日俱增的,以至于后来几乎所有女眷都讨厌极了那几个‘玩闹有分寸’的女子。” “因为掌握了作妖的‘分寸’之后,势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妖,单拎出来一桩看着好似‘玩闹有分寸’,可那尝到欺负人又让对方无法回怼的甜头之后,不断试探的举止,旁人的目光自也随着她的行为由一件偶尔的小事转为很多桩事之上,偶尔一次是无意,可每次都如此显然是诚心的了。”赵司膳说到这里,也笑了,她道,“其实这些不断试探底线的欺负人的行为,也等同是不断朝对方的口中扔石头,让对方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一张巧嘴能向周围众人解释清楚自己是被人刻意欺负了,而不是对方不小心,自己却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不过,虽自己一时没有巧嘴能解释的清,可随着这等事情发生的多了,自也早有生了巧嘴的先人替她们将这类人的行径解释清楚了。” “这等作妖有分寸,不断尝试踩踏上公堂底线之人,先人称这等行为曰‘抖机灵’,而不断尝到欺负人的甜头,进而洋洋自得的那等人则是‘不断作妖,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惹人厌恶’。”赵司膳说道。 “不错!”府尹夫人听到这里,笑着点头说道,“这些人往往还都生了一张巧言令色的嘴,总将自己的行为美化,道自己同那些真正有手腕魄力和本事的人一般,是一样的行事有尺度,可正确的事上行事有尺度与‘欺负人’欺负出了‘行事有尺度’的经验是不同的,前者多半能做成一番基业,‘大小也是个人物;后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钻营奇巧,老是叫人吃瘪添堵,不断尝试欺人的小人。” “你这便宜侄女算是扯了你那兄嫂当遮羞布遮一遮,比起那等吃相难看的小人看起来好看些了,可日子久了,哪怕没有今日这一茬事,她总是占尽各种便宜也会叫人察觉到的。”府尹夫人说着,伸手一指,指向那些村民,“不定要多聪明的人,哪怕是普通人,甚至笨些的,总被她占便宜,总吃亏,哪怕对方的理由再冠冕堂皇,更有一层一层的遮羞布在前头挡着,也会叫人感觉不舒服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赵莲还是简单的,那童公子、童大善人才更是麻烦,前头的遮羞布也更多,当然,这赵莲也只是两人其中一块遮羞布罢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正在喝冷茶的童家父子,想了想,又对赵司膳道,“你已做的极好了,只是他们滑不溜手,不轻易留下把柄,这刘家村众人的攀咬,顶多扯到赵莲这一层,甚至她一口咬定不知道杀人,旁人除了言语唾骂之外,并不能直接将其定罪的。” “可这并不是说你这颗石头白做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后头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这对姐妹花的死注定是扯不下这两人的,不过却能叫我夫君他们以‘有嫌疑’的名头将那童公子扣留下来。” “多谢夫人告知。”赵司膳听到这里,向府尹夫人欠了欠身,感谢府尹夫人的解释,却又不无失望的说道,“原本我还以为村民攀咬之下当真能将他们攀咬进去的。毕竟……都相处了这么多年了。”说到最后,忍不住叹气。 由己度人,赵司膳自忖相处这么多年,总该留下些对方的把柄在手才是,却未成想这些村民这么多年手头竟是什么证据都没有。 “你做的已足够好了,只是同他父子打交道的是那些村民,那些村民也终究不是你。他们被他父子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么多年,除了一张嘴的‘怀疑’之外哪里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府尹夫人摇头,说道,“我夫君心里有数,这些村民手头不会有童家父子切实的把柄的,至于狐仙之事……他父子二人都来了,显然是准备花钱平账消灾了。说实话真要将他二人拉下水,其实莫要指望这些村民了。” “倒是赵莲珠胎暗结这事……虽听着像是一件小事,可若将事情放大,那童公子顾虑名声,不得不娶了二婷子,但又想摆脱二婷子,如此……他同赵莲一家勾结想要除掉二婷子也说得通。”府尹夫人说道,“大婷子死于刘耀祖之手,能让刘耀祖上断头台,二婷子的死除了牵连出赵大郎夫妇是帮凶能让他夫妇一同入狱之外,还能以‘有嫌疑’的名头扣下赵莲、童公子这一对珠胎暗结的夫妇,叫他两人一同以嫌犯的名义入狱。” “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二人与此事有关,便是关押又能关押多久?”赵司膳看向府尹夫人,苦笑了一声之后,说道,“真真是如那炒菜不沾的铁锅般滑不溜手的,偏公堂之事一切都是以证据说话的……诶,不好!” 正与府尹夫人说话间,冷不防见前头正在喝冷茶的童不韦忽地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脸色微变,赵司膳一句“不好!”脱口而出。 顺着赵司膳的目光望去,待望见童不韦忽变的脸色时,府尹夫人也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之后,说道:“这乡绅……方才他拿银票和磕头开路的情形我过来时也见到了,说实话,他行事果断,可见也是有几分魄力的。比他那个光瞧着有几分聪明的儿子厉害不少。若是不贪图捷径,老老实实的经商,此人或许……也能成一方富贾,只可惜……一开始便走了歪路,偏要走那捷径。结果这么多年的幸苦经营终究是换来一场空,不得不拿出家业填补亏空了。” “我也是这般觉得的。”赵司膳看着童不韦起身,说道,“他被两个公公为难磕头时表情平静,比他那咬着牙,将心里的不服尽数写在脸上的儿子难缠多了。” “可不是么?”府尹夫人点头,说道,“对他儿子,我等已有办法送入大狱,对他,却是还没有。”顿了顿,想起泾河之上那些入了网的乡绅,童不韦却不在其中,忍不住摇头道,“谁叫他过来了呢?” 虽是多年幸苦化为虚有,可好歹是跳出网了。 说罢这话之后,府尹夫人朝赵司膳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本也只是过来看看,只是未想到碰到赵司膳这等委实太对自己胃口的女子,便忍不住停下多说了几句,眼下,话说完了,自是该走了,再者童家父子既要过来了,赵司膳自也要一同去后头同刘家村村民碰面了。 府尹夫人转身离开,起身的童不韦却已快步走至那两个拦路宫人前问道:“敢问公公,那位门洞处等着的女子……可是姓赵?” 这话一出,两个宫人不由一愣,记起童不韦先时说的‘有要事急着要见府尹大人’,后来因着被他二人留在这里喝冷茶这父子也不见急色,便只以为童不韦的‘急’只是客套话。 眼下见他急急过来问了这话,方才意识到自己这般一敷衍,怕是要叫这父子二人吃亏了。 先时他父子肯在这里慢悠悠的喝冷茶,怕是因着自己这一身宫里的袍子,以为府尹在忙宫中事,却不知府尹在忙的,正是与他二人息息相关的刘家村之事。 这般一想,自知收了钱还坏了事的两个宫人当即点头道了声“是”,而后也不再拦着,便在底下坐着喝茶的童正脸色顿变的档口,赶忙挥了挥手,道了句‘我等要出趟恭,你等若是等的急,可自行过去看看!’说罢便连忙起身出恭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所谓的‘出恭’当然不过是推脱之语,两个宫人前脚才走,变了脸色的童正当即猛地灌下一大口冷茶,喝骂道:“这些阉人……当真是可恨!收了钱竟敢坏了我等的事?我道那女子怎的这么眼熟呢?原是叫那姓赵的一家吸了那么多年血,恍若死人的那个宫里的司膳!” 比起童正面上压不住的怒意,童不韦的神情却是一反方才的急色,转为平静,瞥了眼愤怒的童正,他道:“走吧!” 这般平淡的语气听的童正心中的怒火烧的更旺了,看着童不韦面上平静的神情,他忍不住反问:“你方才还那般急,冒雨也要急着跑来衙门,怎的现在被这阉人如此欺负了,却连句话都没有?”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童不韦抱着手里的食盒,看向食盒里的账本,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既已在衙门了,我自是不急了。” 他当然不急了,既然那姓赵的司膳会出现在这里等待传唤,自然表明长安府尹等人当开始审赵大郎一家了。 至于办案的官员什么时候要开始审犯人了,自是手头拿到证据之时了。 所以…… 不止童不韦想到了,坐在蒲团上的童正也想到了,脸色顿变:“刘耀祖被抓了?” “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缘故?”童不韦点头,淡淡道,“这案子……本不难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童正,“如此……你还不快起来?是觉得刘耀祖那张嘴够牢,不会开口出卖旁人?还是觉得刘耀祖讲义气,会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攀咬旁人?抑或觉得那刘耀祖能容忍自己上断头台,下地狱,旁人却能安稳的留在人世间过好日子?” 一连串的反问听的童正脸色顿变,当即自蒲团上跳了起来,只是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看着那厢门洞处平静朝他们望来的赵司膳忽地挪了挪步子,因着这挪开的两步,视线一下子少了阻隔,不意外的,自是看到了后头隐隐可见的几道村民的人影。 “她……”童正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对上那挪了两步之后朝自己这边望来的赵司膳,惊诧之下脱口而出,“她是故意的?” “要不然呢?”童不韦抱着手里的食盒,看向语气惊诧的童正,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有卡的这么准的石头吗?”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二十四章 清明螺(三十四) 虽然不是很在意自己迎娶的这个便宜新娘赵莲的家里人,毕竟童正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她过下去的打算。鳏夫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的,更何况头一回他便习惯了,自是早打定主意待事情一过,这赵莲同她家里人就会消失了。 这种消失大抵会是各种各样的意外,当然,这种意外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手上干净的很,并不会参与这等杀人之事,自己的命和这群新娘的命孰轻孰重在童正的眼里一开始就是有笔明白账的。 他当然不可能为了这等小事,将自己赔进去了。 再者,比起刘家姐妹来,赵莲一家子手上本也不干净,既能以刘家姐妹的死来为自己腾位子,那有朝一日,有人想以她的死为自己腾位子也不过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因果报应罢了。 不过虽是并不在意自己娶的这个便宜新娘,童正却还是去童不韦那里听了听这姓赵的一家的过往。 赵家不是什么藏有诸多秘密的大族,家里那档子事也尽数摆在明面上了,一家上下小人、吸血、贪便宜的行径也早已在过往那些街坊口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当然,有赵大郎和刘氏这两个‘粪坑’在,便是普通人也被衬的‘香’了。 譬如他那便宜新娘赵莲,在那些街坊口中就是‘那闺女倒是乖巧文静的很,不似他两个成日惹事’。 当然,这一句‘乖巧文静’的夸赞在童不韦、童正父子听来却是一声嗤笑,不置可否。 比起对赵莲的不置可否,倒是赵大郎那个在宫中做司膳的妹子引来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童正当时便笑道:“这个……才叫真正的老实人。” 对比童正‘老实人’的评价,童不韦的反应则要慎重的多,算了算赵司膳入宫的年限之后,点头道:“贫家女爬上这位子……很是不容易啊!” 这话叫童正听了,当时便笑了,反问童不韦:“难得见你怜惜女子的!我是不介意多个小娘的,至于母亲……便是活着想来也不会介意的。” 对他这般似笑非笑的调侃,童不韦面上却并无什么笑意,只是淡淡道:“我不好男女之事,养外室只是为了子嗣,方才那一句也不是什么怜惜,而是夸赞与警惕。” “她入宫那时候宫里多乱?宫里神棍、妖妃、细作横行的,至于赵家那母家,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或许没有还更好些。家里半点助力也无,甚至反过来还要拖累她的贫家女入宫……我记得那时候通明门那里的小门每到半夜都会有一茬一茬抬出宫丢入乱葬岗的宫人宫婢,她却不仅没有死,反而还一路爬上了司膳的位置。当然,宫里有时也会有运气之事,突然入了贵人眼的事也存在。可这等运气不会总是在的,是以多不长久。她却是爬上那司膳的位置之后便没有再下来过,还一坐便是那么多年,可见是个有些手腕的。”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半晌之后才又道,“更难得的是舍得放下宫里司膳的位置,该退的时候半点不留恋及时走人,这其实比之一路爬上去……更厉害!” “就似很多人手里的刀对外都是极狠的,可对内……却不见得狠得下心来及时放弃那些所得抽身而退,可她……却舍得,这样的人……实则更狠。”童不韦那时说罢便曾唏嘘过,“便是我……要我放弃多年所得,都会犹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可这女子……真是狠啊!” 连着听童不韦叹了两遍这只见过一次画像的赵司膳‘狠’,彼时的童正只觉得好笑。 “狠?”童正笑道,“被兄嫂吸血那么多年一声不吭,狠这个事……我是没看到,只是她若真有那本事在手,竟是任凭人欺负这么多年也不吭声,我看不是狠,倒更似个死物。” “似这等死物……诺,村祠里的狐仙就是这般的,哪怕站的再高,摔下来时,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挣扎,当场就能四分五裂的。”童正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等死物……我连站的那么高的狐仙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她?” 同赵莲搭上关系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当时的对话此时想起时依然历历在目。 童不韦看着那门洞处的女子挪开了两步,露出被她挡住的刘家村村民,自是已然明白这个一声不吭的女子早在方才看到他二人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二人,也明白了他二人出现在这里的用意。更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一击……恰好击中他父子二人的七寸之上。 当然,虽因着父子关系难免被波及到,可这七寸显然是大多招呼在童正身上了,对他其实只有些皮外伤罢了。 所以,童不韦是不介意这等时候说两句风凉话的。 “你说她是死物……就当她是死物吧!可眼下这死物突然动了,你怕不怕?”童不韦说道。 童正脸色很是难看,眯起眼盯着那门洞处朝这边望来的女子,她面上没有挑衅亦没有得意,就连一招击中了他的七寸依然平静,无悲无喜,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一个死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顺着童正的目光望去,在看到门洞处立着的女子时,童不韦顿了顿,又道:“我早说过,对待死物,还是要心存几分恭敬的。”他道,“你当时便笑她既有本事当上司膳竟任凭赵大郎夫妇吸血这么多年也不吭一声,恍若死的。诺,眼下她是当真当了一回死物给你瞧瞧了。” 童不韦口中两次提起的“死物”当然不是指的同一样事物,前者是任凭吸血也不吭声的狐仙似的‘死物’,后者的死物则是指的‘一块卡的正中七寸的石头’。 “呵!”童正沉默了半晌之后,突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我现在倒是愈发发现你过往说过的那些话是这般有理了,死物……果然是没心没肺,真的狠啊!” “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童不韦淡淡道,虽这话被人说出来常带了几分嘲讽,可他此时说这话却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反而满是感慨,“可见咬人的狗是可怕的。至于那等又咬人又爱叫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居多。” “你是说刘耀祖吗?”童正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不屑道,“他叫的那般响,张口一通乱咬,确实……除了咬出两个印子之外,都不能叫我见血,大不了吃些时日的牢饭,府衙没有证据最后不还是要放了我?” “看她这副样子……”童不韦看着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顺着童正的话说了下去,“可见咬人之前要当个死物,让人察觉不到,让人满不在乎,愈发轻视的不放在眼里愈好,一旦下口,便定要稳、准且狠,一口咬中七寸,一旦咬中便万万不能松口了,即便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也最好莫要松口,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死灰复燃……” 话还未说完,便被童正打断了:“都咬死了,还不能松口?怕对方活过来不成?”他道,“再三确认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难道也不能松口?” 对此,童不韦只淡淡的道了一句:“我就曾金蝉脱壳过。” 一句话听的童正脸色顿变。 “那坊间话本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你忘了?留个死的不能再死的壳子在那里,那白骨精就当真死了吗?若是如此,那几具白骨精留下的尸体又是什么?”童不韦摇头道,“若是活物一直不松口也会难受,也只有似她这般做惯了死物的,能忍得住一口咬下一直不松口。” 这一句话听的童正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赵司膳依旧平静的回望过来,与他对视,面对他抑或挑衅抑或愤怒的目光,神情还是那般的平静,不动声色,无悲无喜。 “确实……狠!”童正牙关紧了紧,道,“在她方才挪步之前,我真真是半点没有察觉到。” “所以,我才道死物突然动了才可怕,因为防不胜防,便连卡死了你的七寸,那面上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的,你根本不知道她几时动的手,也不知道她几时会松手。”童不韦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瞥了眼紧着牙关的童正,他道,“还好那个赵莲不似她这个姑姑,若不然……指不定你要吃亏了!” 只是话音才落,不等童正接话,童不韦便摇头道:“不对!若当真是她配你,吃亏的是她才对,你……不如她的。” 两句“吃亏”当然不是同一个意思,童正也听懂了,点头道:“也对!”说着又看向立在那里气质清雅别致的女子道,“仔细一瞧,姑侄两个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可论气质……赵莲实在差她太多了,整个人也差她太多了。” “不错!”童不韦点头,直到这时才再次催促起了还留在原地的童正,“你还不走吗?” 虽一开始火急火燎的冒雨赶来,时间不够用的是他,可此时,时间不够用的,却是童正了。 童正显然也清楚这个,跟在童不韦的身后走了两步之后,忽道:“我当初或许就该听你的,早些过来的。”他道,“可我当时以为我年轻,有的是时间。却没成想,有些时候年轻的,也未必有时间的。” 这个便宜儿子虽然不曾如他年轻时那般吃过实打实的苦头,阅历更丰富行事也更谨慎,却是真的聪明,一记闷亏便立刻让他明白这些寻常人要花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了。 “不止对待死物……要有尊敬之心,对待时间……也是。”童正嗤笑了一声,垂下眼睑,将眼里的嘲讽尽数敛去,认真的说道道,“细一想,不理任何人,任何事的时间不也同死物一样?不止不能浪费,且还是一旦浪费,便会立刻还以颜色的狠角色。”说到这里,他又看向不远处门洞内静静站着的赵司膳,叹道,“死物……真是狠啊!” “不过好在那狐仙发起狠来……也只能如此。”童正冷笑着对童不韦说道,目光定在几步开外的赵司膳身上没有移开,“这府尹估摸着会尽力将我长留大牢了,大荣律法,似我这等情况,最多能扣多久?” “三个月。”童不韦眼皮也不抬一下,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道,“这位厉害的父母官大人即便以各种律法名义延长扣留你的时间,最多不过三个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估摸着我要实打实的呆满三个月了。”童正摸了摸鼻子,说道,“没成想出生到现在连雨都不曾淋过的我要实打实吃满三个月的牢饭了,你记得回头遣人给我送饭。” 童不韦“嗯”了一声。 说话的功夫,父子两人已走至赵司膳跟前了,一步,两步,而后便与那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作的女子擦肩而过。 他父子双目沉沉,紧紧打量着那个女子,那女子却……依旧神情平静,连眼神都未动一下,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真是……恍若个死物一般啊!”童正走过门洞之后,又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赵司膳,对童不韦说道,“却难得的不显呆板,相反雅致清冷,却又坚毅的很。” “似狐仙这等阴庙偏神雕琢成的玉佩挂件盘久了,吃的供奉多了,也是不呆板的,相反,还邪气的狠。”童不韦说道,“胡八他们脖子里那些带了几十年了,自然也是如此。” 这话听的童正一个机灵,恍然回过神来,连‘叹’了好几声‘妙’之后,叹道:“这也是你当神棍时悟到的么?” “不止相由心生,灵者亦是如此由心而生的。你道外面那些人总神神叨叨的说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童不韦说道,“信的多了,信仰自成,自也信奉这一套,再看手里盘多了的死物,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邪者么,自也只见邪了。” “所以真正得道高僧手里的神佛挂件总是宝相庄严的,而胡八他们手里的东西……自不管什么东西,哪怕是佛祖道尊都是邪气的很的。”说到这里,童不韦忽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身后的童正笑了笑,道,“你可知村祠里那狐仙……是我从工匠那里买的现成的,本是一座雕好的宝相庄严的观音像,临时加了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上去,便成狐仙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二十五章 清明螺(三十五) 村祠里那座金身狐仙美人像,但凡头一次看到的,都会叹一声“端庄”。 这一点,就连林斐与长安府尹也不例外,感慨这狐仙像雕的面容饱满,宝相庄严,似极了外头的观音娘娘,却不成想她原本便是在一座观音像上加了耳朵同尾巴做成的,那面容如此庄严自也不奇怪了。 只是端庄的面容配上耳朵同尾巴之后,也不知是两者实在不搭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显得邪气的很。 “你这般……不会是故意的吧?”童正笑问道,“又不是出不起这雕像钱了,何故故意直接买个观音像瞎折腾?” 对此,童不韦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你可曾听闻那些风水绝佳的风水宝地一旦被坏了风水,便立时能让大吉之地转成大凶之地之说?我行的就是偏道,既要行偏道,自要拜最偏的神!比起还要一尊一尊的找那些雕功最邪气的雕像,不如直接寻个现成的最正的神佛之像,而后用那些坏风水的手段,让这正神转成邪神。这观音娘娘如此好的面相,加个尾巴同耳朵,自也邪气的很,偏的很了。”说到这里,不等童正说话,童不韦又道,“那位大人如此厉害的贵人,明明是大贵之相,却要剑走偏锋的行偏道,与我,与这狐仙……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童正听到这里,顿时恍然,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那位大人那般厉害,若是想做好人,那定是个不一般的好人,如此……做起坏人来自也不是一般的坏人了。就似你这拿观音像折腾出来的狐仙娘娘,虽根子是正的,可长出来却是歪的,正根出歪苗,自比寻常的歪苗更歪了,难怪这阴庙偏神能立这么久了!”说到这里,忍不住瞥了眼面容枯槁的童不韦,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你还真是邪魔歪道啊!” “我既能走成,你又管我走的究竟是正道还是邪道?”对此童不韦却是不以为意,看着近在咫尺,惊骇的朝他父子望来的一众村民,将村民们或惊讶,或激动,或不解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并没有理会骤然松了口气的赵莲,而是对着那厢目光清冷,朝他父子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跪了下来,拜道:“草民童不韦叩见大人!”说着,便将手里的食盒举至头顶,高呼,“草民愿奉上全数家资填补亏空,绝不叫百姓吃亏!” 生意场上胜败难料,且早已签好那一纸契约,盈亏自负了,可此时,童大老爷却愿意主动出现在这里填补大家的亏空。 村民们喃喃着颤着唇,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童大老爷还真是大善人呢!他们却真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面对村民们的激动愧疚以及赵莲的如释重负,林斐与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这刘家村那姐妹花新娘的案子……要就此打住了,也不知蜃楼那里情况如何了? ……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那一道又一道白色的雷光撕裂天际,伴随着外头隆隆的雷声,蜃楼里的鼓声也越来越响了。 “大声点!若是鼓声压不住外头那雷声,我等就去问你等那西域质子主子将你等买下来!”乡绅闭眼拍打着案几和着节拍,说道。 有这一声要挟在,那大力敲鼓,吹拉弹唱助兴的乐姬们自是动起手来更用力了,耳畔充斥的靡靡之音越来越响,哪怕因着自幼学习乐理,练出了一双好耳力,听到了外头风雨雷电声中夹杂着的呼救声也不敢怠慢,只是拼了命的敲拉拨动着手里的乐器,以期这些乐声在自己灵敏的耳中能彻底盖过外头那些呼救声。 她们不是听不到,是不能听到,也不敢听到。 比起外头那些不相干的百姓传来的呼救声,自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好人家的女儿便是喜欢乐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为这群乡绅吹拉弹唱的,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好不容易能活命立足,自是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的,毕竟于她们而言,除了自己,多数时候都是再没有旁人会来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至于话本子里传唱的那些真情真爱的故事……呵,比走夜路撞鬼都少见呢! 所以,爱自己,珍惜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眼下这等要挟摆在那里,自是没有,也不敢有多余的怜悯的。 大力的吹拉弹唱声终于盖过了外头的呼救声,即使乐姬们自己也终于听不到外头那些呼救声来扰乱自己的心志,让自己心头愧疚难安了,更别提那些并不精通乐理的乡绅们了。 看来,只要身边的靡靡之音奏的够响,响到能彻底盖过外头的苦难呼救声,便当真能当作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既然听不到,看不到,那些苦难呼救,自也是不存在的了。 雨越来越大了,立在那铁锁链桥上的百姓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惊惶的看着前路被抽去的踏板,又回头看向来时路——那被大水冲断的踏板。 前后能踏上实地的引路踏板都没了,百姓被滞留在链桥之上进退不得。 大雨漂泊,伴随着被狂风卷起的泾河水,终是如那汪洋大海中的风浪一般高高涌起又瞬间落下,不断朝链桥之上艰难抓紧手中铁锁的百姓拍打袭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长安之地虽说风水之上名为八水绕长安,可于大多数长安百姓,尤其是这些生长在山间以种地打猎为生的村民,“水性”这种东西于他们而言却是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存在了。 本就不识水性,怕水的村民此时早已扔了扛在肩头,原本想要砸破那蜃楼铁门的锄头等家伙什,生死关头,即便是吃饭的家伙什,自也远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的,村民们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紧那链桥铁锁,唯恐被风浪卷下链桥,落入浑浊的河水之中。而后……拼了命的,用尽力气大喊—— “救命啊!” “求老爷放下那踏板,让我等前去避雨啊!” “老爷饶命啊!” …… 慌乱之下,“救命”的喊声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饶命”,却也无人觉得这“饶命”的呼救声有什么不对的。 那法不传六耳的蜃楼孤岛之地虽是孤岛,可这些孤岛的主人们却舍得砸钱,用那一张一张的银票,造出了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般的水上楼阁。 至于那通往孤岛的链桥……孤岛的主人遇事时只会留在蜃楼之中躲避,那链桥之上站着的,可不定是自己人,更有可能的,是敌人啊! 对待敌人……孤岛的主人又怎会手软? 所以,比起那身处孤岛,安全至极的蜃楼主人们,那链桥之上,本想破门而入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被遗落在安全之外的险地之中了。 独处险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一近在咫尺的,可以呼救的对象,就是那被抽空的踏板之外,蜃楼中听着靡靡之音的乡绅们了。 “老爷饶命啊!我等知道错了,再也不敢闹了啊!”被滞留在链桥之上,抱着链桥铁锁艰难求生的百姓向此时风雨中唯一能对他们施以援手,救他们一救的乡绅们拼尽全身力气,用力大声哭求道,“老爷饶命啊!” 回以他们的,却是蜃楼中陡然一下子加大,更为响亮的鼓声,他们一声一声喊的有多大声,那蜃楼之中的靡靡之音便一记又一记的回击着盖过他们的呼喊声。 每一次拼了命的呼喊,换来的却是对面更为响亮的回击,而后便是更拼命,更响亮的呼救声,对面则传来更用力更响亮的回击声。 这般百姓的呼救与乐姬拼了命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一记又一记,不断互相损耗着对方的生命,直到有一方的生命被彻底损耗殆尽为止。 蜃楼之中奋力击鼓的乐姬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早已发白,甚至在那乡绅一记又一记‘大声点’的手势示意中,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由发白转为青紫,乐姬脂粉下的美丽面容逐渐苍白,呼吸也在那一击又一击的敲击声中变得急促与混乱。 很多人都以为台上的乐姬们都是弱不经风的,可实则并不是每个乐姬都是如此的,她们中有些人或许瞧着身形瘦削,却如同那些精养的打手一般,漂亮的衣裙之内是一身的腱子肉,有力的很。 是以敲鼓的乐姬并非什么文弱女子,可这般急促用力,且不被允许停止的敲击,随着一记又一记敲击声的延长,也从一开始单纯的损耗力气,转为损耗心力。 察觉到敲鼓的乐姬逐渐力不从心,台下弹琵琶的乐姬面露不忍之色,手下才慢了半拍,当即便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随着那乡绅冷冷望来的目光,乐姬连忙跪着攀爬至前头捡起了地上的琵琶,不敢分心,继续急促的拨动起琴弦来。 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姐妹,可这等时候……实在是顾不得对方了,这些乡绅宛如一只只吃人的老虎,在老虎面前,寻常人……谁又顾得上谁呢?只求自己能活命罢了! 蜃楼里的乐姬与蜃楼外链桥上的百姓就这般一下又一下的互相损耗着另一方的生命力,随着对面传来的越来越响的靡靡之音的回击声,被风雨不断侵袭拍打的百姓逐渐转为绝望。 “他们……他们是故意的。” 比之每一次敞开嗓子的呼救都得不来回应,这种回应更似一把尖刀般一记又一记狠狠的扎入百姓的心头。 “他们是故意的,不是想给我等教训,而是想看着我等死!”一个二十上下的村民嘶哑着声音,漂泊大雨之下,人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他开口,喃喃着,混合吞咽下那落入口中混合着汗水与泪水的雨水说道,“怎么求饶都没用的!” 说话间那村民抱着怀中大雨浇灌之下逐渐变得滑不溜手,抓握不住的铁链试着站起来,指向数步开外的蜃楼大铁门边斜靠着放置的踏板,说道:“也就几步,不到十步的样子。”那村民说道,“我力气最大,我……抱着铁链学猴子爬树那般爬过去,到蜃楼之后,就能拿到踏板,而后铺好踏板,大家就能过来了。” “老七……”他身后的两个村民回应的声音却满是哭腔,显然是素日里交好的,紧紧抱着手里随着大雨不断砸下,越来越滑,甚至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随着那滑动的铁锁,开始渐渐往下滑动的村民哭道,“哪里过得去?便是平日里……也危险的很,莫说现在了,连原地不动都费劲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动……也是死!”那年轻村民看着自己缓缓下滑的身子,喃喃道,“动……就算也是死,可好歹也是尽力了!” 这一句话听的不止身后两个村民,更远处的后头都传来了几声呜咽声。 “你们……继续喊。”那年轻村民喃喃着,声音陡然低落下来,“试试吧!我……先过去了。” “那你家里怎么办啊?”身后两个村民哭喊道,“几个娃才多大啊!” 二十上下的汉子那孩子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于吃力气饭的庄稼人而言,这个年纪的男人,也正是作为一家子顶梁柱般的存在。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察觉到自己被雨水打的冰凉的眼眶在发热,那村民看着自己不断下滑的身子,道,“可……没办法了啊!” 是啊!没办法了! 好像怎么……都是死啊!便是将铁链抱的再紧,那逐渐开始打滑的铁链也开始越来越冰冷,不断推拒着他们的靠近与抓握了。 后面没有退路了,大半座连岸的铁锁链桥踏板都被大水冲断了,唯一的活路……就在几步开外——那蜃楼之上了。可蜃楼之上的人却始终没有伸出那只手,所以,他们也只能自救了。 可……真的自救得了吗? 看着咬了牙的老七紧紧抱住怀里的铁链,才试着踏空一步,还不待整个人双脚踏空,高高涌起的泾河风浪瞬间打来,风浪涌起又落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前头前一刻还在同自己说话的老七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浑浊的河水翻涌,那熟悉的衣裳瞬间就被风浪吞没,甚至连呼救声都不曾发出过一下。 “老七!”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两个村民神情大骇,水火无情,他们先时听过很多次了,可此时,却还是头一次感受到了‘水火无情’这四个字的份量。 回过神来的两个村民心头不胜悲凉,悲怆的大喊了一声:“老七!”身后传来一片呜咽之声,看着自己不断缓缓下滑的身子,队伍末尾处又传来了一声惊呼,他们知道,最后头的人滑下链桥踏板,与老七一样被卷入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浑浊河水之中了。 不止前后无路,那风浪还在不断的提醒着他们即使趴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时间了,无情的风雨和时间自会收割走链桥上不动的众人的生命。 两个村民口中喊着‘老七’,咬紧牙关向前爬去,在爬出链桥踏板的瞬间,风浪袭来,后头的人只看到前头的人一下踏板,顷刻间便不见了。 后头呜咽声起,伴随着那绝望的呜咽声,那一声又一声“老爷饶命啊!”的求饶声更响了。 可蜃楼里的老爷们对此的回应,却是那一声又一声更为响亮的靡靡之音。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二十六章 清明螺(三十六) 大雨一直下到日暮时分,暮食将近时方才有了转小的势头。 对这突如其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再次降下的大雨,长安城里的百姓们抱怨纷纷,再一次预测错了风晴雨雪的钦天监也不意外的,再次被不少被这大雨扰到的百姓问候了祖宗以及家里人。 当然,对此早已习惯了被问候的钦天监大小办事官员除了打了几个喷嚏以示回应之外,也没有旁的反应了。 又预测错了天气嘛!于属于份内之职的钦天监官员却是早已见怪不怪了,猜错很奇怪吗?猜对才奇怪呢! 再者,一场雨而已,又能怎么样?内务衙门那里早早打过招呼了,看着脚下地面之上并未如昨日那般蓄起的水塘,形成北方罕见的发大水的场景,钦天监众人对此很是满意。 于城内百姓而言,不发大水,不影响出行便成,一场雨……算什么事嘛! 当然,那些被召至皇陵中帮忙的几个衙门的大小官吏以及差役们也没什么抱怨的,上午宫里火急火燎的来传口谕,他们作为大荣的大小臣子,替君上行孝,帮忙清理皇陵积水也不算什么大事。 到了皇陵之后,对着那并没有多深,一两个时辰过后便清理的差不多的积水,大小官吏更是没什么意见。虽是官员,却也同寻常人一样是领俸禄过活之人,一两个时辰便将手头的活干完了,当然是好事。这世间难道还会有人嫌做的活太少不成?当然,大雨降的突然,虽然皇陵积水清理完了,被这场大雨滞留皇陵也是事实。 不过好在皇陵不小,外头守陵之人的住处比得上几个驿站的大小了,自然容得下这么多官吏避雨的。 毕竟守陵的可不止有官员,有时还少不得龙子皇孙过来尽孝,住的地方自然宽敞。 待雨停了,他们就能回去了。大小官吏抬头盯着那隐隐有转小势头的雨势出神,算着下值的时辰,眼下这点雨,其实能撑伞走了,便是冒雨离开也不是事,不过大家都未动,显然是将今日一整日的时间都腾出来献给太祖陛下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祖陛下的事同衙门里的事没什么两样,都是领俸禄的大荣官员应当做的。 …… 当然,也不是所有大荣官员这个天都定要跑到衙门里来以表自己‘勤勉’的,于需上早朝的那些三品及以上大员而言,自是不必似那衙门里的低阶官吏一般日日都必须出现在衙门的,那拿到手的俸禄也不是似低阶官吏们那般同每日到衙门的‘勤勉考勤’息息相关的。于他们而言,除了面对陛下的早朝不得无故缺席之外,其余时候,出现在哪里他们自可自行决定,只消将事情办了便成,至于事情办成的过程与办法……很多时候,都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不大的书房之内,一位五十上下的红袍官员正阖眼听着被唤来的小女儿弹奏琵琶乐曲。 喜欢乐理的人有不少,既有那等以技艺谋生的乐姬,也有只是喜欢,闲暇抚弄的后宅千金。 眼下坐在这书房之中,为自己父亲弹奏琵琶的女子,显然便是后者。 虽然并不以此谋生,可自幼喜欢,也颇有天赋的后宅千金显然将整首琵琶乐曲弹奏的很是不错。 那声声琵琶声或嘈嘈如急雨或切切如私语,弦转变化间,轻拢慢拈,显然是个中高手。 弹奏乐曲的千金小姐亦是沉迷其中闭着眼,自顾自的手指上下翩跹,不断拨画着手里的琵琶弦。 当然,再如何沉迷,这一曲也有终了之时,曲终之时,正是那乐曲声的高潮,收拨于琵琶面中当心一画,四弦并作一声,如银瓶乍破水浆四溅开来。铁骑刀枪的余音尤在耳畔,弹奏乐曲的千金却已然收手将手中的琵琶放至一旁开始歇息了。 “真乃……金戈铁马之音!”那阖眼坐在那里的红袍官员并未睁眼,显然还在听着耳畔那绕梁不绝的琵琶之声,依旧沉迷其中,他点头道了声“好!” 得了这一个“好”字,一曲作罢,神情依然未变,只有些疲累稍作歇息的女子面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从那弯起的眉眼足可见她对父亲的这一声‘好’是当真觉得高兴,只听她道:“多谢父亲夸赞!” 对于小女儿的“高兴”,阖眼的红袍官员却并未理会,而是依旧在那里点头说道:“好!好个金戈铁马!”说到这里,他终于睁开了眼,眼神幽幽,深沉不见底,没有理会诚惶诚恐的小女儿,而是转头看向书房外开始转小的雨势,看着雨珠砸向地面,四溅开来的水花,他忽地轻嗤了一声,挑眉:“杀人……何需用刀?” 这话……父亲是在夸赞琵琶金戈之声吗?那金戈铁马之下当然躺着无数的生命,一将功臣万骨枯!远在边关的伯父就是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呢!红袍大员家中的小女儿自是手不释卷,读过不知多少书,习过不知多少理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然灵透的很,也早将琢磨父亲每一句话中深意的习惯融入了骨子里。虽觉疲累,却依然保持着端庄坐姿的名门千金坐在那里,想着父亲这一句夸赞的言外之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很多人都说伯父与父亲虽是亲兄弟,走的却是一文一武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不过……到最后也都身披红袍,立于朝堂之上,是大荣的股肱之臣呢! 虽然这对亲兄弟间走的路数不同,可大底是血脉天性,两人之间还是有不少相同的喜好的。譬如……都爱听这琵琶金戈之声。 伯父爱听这金戈之声不奇怪,毕竟其人是武将,本就是金戈铁马间杀出来的位子,可父亲是文官,却也一样爱听这等金戈之声,难道文官的朝堂与书房之中也如那战场一般处处可见这等金戈铁马之事? …… “杀人……何需用刀?”同在长安城中,对着面前铁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小鸟,黄汤摇头,说道。 对面陪他等了一整场大雨的‘乌眼青’神情低落,看向外头的雨,点头,声音哽咽:“杀人……确实不必用刀的,这大雨也能杀人。”他道,“那些百姓……” “我说的不是那些百姓。”黄汤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看着笼子里今日窜跳了一整日的小鸟突然自那杆上跌落下来,抽搐了片刻之后便一动不动了,在‘乌眼青’惊讶的眼神中,他看着那死去的小鸟说道,“每个人临死前回光返照的那一口气总是瞧起来精神的很的,甚至比寻常无病无灾的人瞧起来都要精神。因为那口回光返照的生气不止让人精神,还会让人生出一股莫名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觉得自己一下子大好了,那些被马车撞飞,肝胆破裂的则觉得自己好得很,跟没事人一样,至于那等素日里便张狂的……更是张狂至了极处,直至最后……被这一口回光返照的生气点起的极致张狂的熊熊烈火所焚。” …… “呲啦”一声,随着琵琶弦骤然断裂开来的,还有那喷洒至琵琶面上的大片血迹。 骤然响起的尖叫声响彻蜃楼! 弹琵琶的琵琶乐姬在周围一众乐姬姐妹的尖叫声中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渗血的甲套,琵琶面上血迹斑斑,那大大小小染血的指印落在琵琶面上,不知不觉间,往日里悉心养护的琵琶早已一片狼籍。 身为一名出色的乐姬,她弹奏手里的琵琶不知多少回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琵琶染血的可怖情形。 此情此景,看着断裂的琴弦,乐姬莫名的想到了自己才开始学习琵琶时,那教导自己的乐师曾说过:“琵琶这等乐器因惯识军中狼烟,常见金戈铁马之声,气势磅礴!” 她当时不懂,作为一个早早被卖掉换与银钱的贫家女也未读过几本书,只被教导着识了几个字,免得在客人面前出丑而已。 当时听教导自己的乐师说出那句话,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当然,这‘伤人’的看法待到学成之后,穿着漂亮的裙衫坐在那里拨弄琵琶弦时,她便不这么以为了。 声音虽如金戈铁马,可拨弄琵琶琴弦的她一贯是被视作乐姬中瞧起来最是优雅的那一类呢! 可此时……看着怀里血迹斑斑的琵琶,她下意识的开口喃喃,如同当初第一次见‘琵琶’这物时一般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耳畔回过神来的乐姬们尖叫声又起,琵琶乐姬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琵琶,那琵琶面上大大小小的染血指印确实是她的,可那喷洒的血迹……唔,她的手指虽被划的血迹斑斑了,可手指头还在,不曾被琵琶琴弦彻底割断,所以不是她的。 这般恍若神魂分离的缓慢反应便是琵琶乐姬自己也有些奇怪:面对这手指头险些被割断的可怖情形……她竟不觉得害怕吗? 手掌下意识的翻转过来,露出高高肿起、早已破皮出血的手背,那是方才她分神时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时踩上去受的伤。 看着面前满座华服加身的乡绅老爷们,她动了动唇,无声的说出了那句从那些接触过的读过书的客人们口中听来的一句形容:“满座衣冠……皆禽兽啊!” 这话当然是没有声音的,在座的乐姬们皆是可以随意买卖的贱籍,从那不知多少次的人前演奏中,乐姬们早已明白了似她们这等可以随意买卖的乐姬,不说话,少说话,让手里的乐器代替她们说话于她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贵人的心思难猜,比起赌对了,猜中贵人的心思所得的丰厚赏赐,那赌错猜错的结果却是她们万万不能承受的。 就如今日,她什么都未说便挨了乡绅一脚,伤了手一般。 将那句无声的谩骂‘满座衣冠皆禽兽’咽入腹中,琵琶乐姬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尚在的手指头,转向周围:她的手指还在,这一大片喷洒的血迹不是她的,那……又是谁的呢? 在周围一众乐姬的惊恐尖叫声中,琵琶乐姬顺着众人的目光低下了头,而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吐了血倒在自己安生立命的鼓面上的乐姬。 她躺在自己的鼓面上闭了眼,身下是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一幕看的琵琶乐姬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她颤了颤唇,那人前学会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子里,就连在人前唤最要好的姐妹的名字,都被自己那无声的习惯堵在了嗓子口,没有唤出声音来。 鼓面上那张美丽的面容闭着眼,恍若沉睡过去了一般,可那压在她身上的那一顶硕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铜钟却是不消出声便已然告诉了她:她最要好的姐妹已经死了。 抬头,看向鼓面的上空那一排挂着的铜钟吊坠,那正中少了的一只……显然就是砸在好姐妹身上的这一只了。 虽然只是个乐姬,并不是衙门里的仵作,更不是查案的官员,可此情此景,于以此为生的乐姬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声音有共鸣、共振之说,”乐师对此经验丰富,指了指案上盛了水的杯子,随着那一声尖锐的声音,杯子骤然炸裂开来,“这只是一只瓷杯,即便是裂开,不被割到要害还是不要紧的。最要小心的,是头顶之物!那台子上的物什引来共振砸下的话可是要死人的。” “这等情形虽少见,很多乐者一辈子也不定见到一次,却还是有的,而一旦见到了,多半是要见血的,只盼你等那时……不在这些物什之下。”乐师说道。 彼时身旁的姐妹笑道:“我等被人随意买卖的女子能得先生教导,习得一门手艺,运气不差的,当不会碰到这等事呢!” “为你等编排的乐曲一般而言也会刻意避开这个……可有时那些贵人、老爷们不满意,要听更快、更高、更响亮的声音,若是碰到这等情形……你等便要小心了。”乐师说道。 看着自己被踩肿的手背与血迹斑斑的手指头,周围站着的姐妹们跳舞的肿了脚,吹笛的那精心涂抹了好几层的口脂也掩盖不了干裂的嘴唇,抚琴,拉胡琴的那手指也与自己没什么两样,琴面上皆或多或少的沾染上了血印子,乐姬低头看着当时笑称‘运气不差’的姐妹倒在自己敲击的鼓面之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那长久的人前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髓之中。 她双唇动了动,模糊的视线中,颤抖着身形,悲、苦、愤、恨种种激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争先恐后的想要喷薄而出,可嗓子口只有那么大,那骤然一同齐齐涌出的情绪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口,这使得她周身被巨大的复杂悲凉情绪充斥着,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泪眼朦胧中,想起也不知哪位贵人说过的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 虽是临近暮食了,可不少城中的管事并未留在府中等着暮食临近的那一刻吃上那一口热的暮食,而是紧要着看着头顶的雨,一看到了可以撑伞出门的时候了,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撑着雨伞出门,急急忙忙的往泾河边赶去了。 雨下的那么大,水面上涨,也不知那些工匠可有过去开闸放水,家里做主的主子可是随时都有可能要去蜃楼之上谈事的,若是走到河边,看到那被河水漫过的链桥桥面,走过不去,那可是要发火的。 主子发火,底下的人自是要遭殃了。 所以做事的,可万万不能等到主子发火时候才发现问题所在,而是要尽早排除一切可能的隐患,不让主子忧心的。 不吃暮食便急着往泾河边赶的管事有不少,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看雨小便急吼吼的出了门。 这些人忙活主子的事,脚程自然不慢。可即便是这些管事之中脚程最快的那个,撑着伞匆匆赶至泾河岸边时却发现早已有人先自己一步出现在那里了。 那人身形不高,好似个半大孩子一般,站在那泾河岸边一动不动,仿佛痴了傻了一般,呆呆的望着浑浊的泾河水出神。 管事撑着伞走过去,行至那人身边,看到斗笠之下那张半大孩子的脸时,一下子认了出来:是工匠大师的学徒啊!先时就是这才翻了几日《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开闸放的水呢! 才想问这小学徒“站在这里作甚?怎的不划船过去开闸?”什么的,便见那仿佛痴了傻了一般的小学徒喃喃着开口了:“人……都没了呢!” 说话间手一松,那原本紧紧攥在手中的千里眼一下子落入了泥地里。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二十七章 清明螺(三十七) 于多数升斗小民而言,都是不喜欢干活这等事的,要不是为了那点工钱,谁高兴干活啊!躺在家里多睡几个时辰,亦或者闲暇时出去走走逛逛街,游山玩水什么的不好吗?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干活的,于那等当真一门心思爱着自己手头行当的人而言,干活既是为了赚工钱,又是当真喜欢以及乐在其中的。 眼前这才开始学着翻《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就是后者,虽然不知道往后会不会对这行当生出惫懒之心,至少如今,对往后要以此谋生的生计活实在是喜欢急了的,那热情的劲儿也是高涨的。这从他一大早就跑过来开闸放水,还会背着手,学着老师傅们的样子细细观察那些造好的亭台楼阁便看得出来。 虽因着是学徒,还没有什么老师傅给他吩咐要做的活计,除了自己翻《鲁班秘要》之外也没什么要做的事了,可十多岁的孩子,精力旺盛之时又碰上了喜爱的行当,自即便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只要得空,都是关心的紧的。 譬如老师傅只吩咐他开闸放水,并没有要求他做旁的事,可小学徒还是捡了只工匠坊里没人要的千里眼,走至窗边努力的踮起脚向泾水河上这些大雨漂泊中的蜃楼群望了过去 于是千里眼中,那重重雨雾中滞留链桥之上的人影便这般撞入了小学徒的眼中。 雨雾蒙蒙,看不真切,连具体有多少人都看不清,只看得到好似有些人头在那里攒动,茫然的小学徒转身问起了那些已开始学着画图的快要出师的工匠们,正忙着画手里屋宅图纸的工匠哪里来的功夫管这等事?更何况又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自然没人搭理他。 小学徒无法,只能举着千里眼时不时的往这里望一眼,待到好不容易雨小些了,连暮食都未来得及吃,便匆匆忙忙的出了门,赶过来看了。 这一看,直接便将小学徒震在了原地。 人被滞留在链桥之上,哪怕是大雨漫灌,盖过了链桥,桥上的人被水淹了,甚至……哪怕是小学徒脑海中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些人被淹死了,他以为……自己至少还是能看到人的。可此时,赶过来的小学徒所见,却只有空空荡荡的链桥。 那不久之前,隔着千里眼,雨雾之下攒动的人却尽数不见了踪影。 是退回到岸上了还是去了连通的蜃楼那里避雨了?看着前后都被抽空的踏板在河面之上被风吹的疯狂摇晃,小学徒脸色发白,面对赶过来的管事们张了张口,下意识道:“我以为最可怕的不过是人死在桥上了,却不想……” 此时空空荡荡的桥板在他眼里远比那铺满尸体的链桥更可怕。 “人……都没了。”半大的孩子对管事们哭着说道,“人都不见了!” 管事不是半大的孩子,更何况这些会冒雨赶来的管事亦是知晓事情轻重的,看着那空空荡荡的桥板,又看了看底下被风吹的翻涌的河水,喃喃:“还能去哪里了啊?喂水龙王了呗!” “该死!出人命了!”另一个赶来的管事听到这话,脸色难看至极,对着那蒙蒙雨中唯一亮着灯的阁楼啐了一口,骂道,“这宅子的两任主人都是这般没轻没重的……非要闹出点事来,连累的旁人家的蜃楼也被拆了才甘心?” 比起半大孩子心思单纯,只是单纯被眼前这一幕惊骇到了,这群赶过来的管事考虑的事显然要多的多了! “看来出人命事了啊!这阁楼里做主的是要私了还是公了?”有人想了想说道,“能私了不闹大最好,若是公了……”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私了什么?”一个一脸沉稳模样的中年管事挤入人群,一看这情况当即喝道,“去长安府衙说明情况,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私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在犹豫‘私了’‘公了’的管事们立即变了脸色,一扫先前的犹豫,纷纷点头道:“是该如此!田管事说的是!” 众人如此纷纷应和的原因当然不是被这中年管事一句‘喝问’震慑住了,亦或者激起了心底里求公道的‘良知’云云的,而只在于同是管事,管事与管事之间因着忙活主人家事自是打过交道的。 对面前这位一脸沉稳模样的中年管事,在场所有人都不陌生。 原因无他,他姓田,这并非是这管事的本姓,而是被主人特意赐姓的田,至于这中年管事的主人——则是朝中赫赫有名,家中出了一文一武两位重臣的田家。 田家兄弟盛名响彻朝野,底下的管事那一开口自也极有分量。 毕竟能被田大人认可的管事手头自是有真本事的,早打过交道的一众管事对此清楚的很。当然,更重要的是除了田管事自己有本事之外,谁知道这田管事出口的话是不是有其身后田大人的授意在里头? 既如此,自是田管事说不准私了那便没有人再会生出去提醒此时唯一亮灯的那座蜃楼阁楼里的人‘私了’的心思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虽然很多人命之事都是能花钱摆平的,可显然今日田管事是不准对方花钱摆平那些喂了水龙王之人的性命了。 管那些人的家里人是喜欢私了收钱还是喜欢公了求公道。 田管事说了不准私了,自是不准许那些人的家里人收钱了,而是只准他们讨回‘公道’了。 “不是我霸道,而是死的是掉下去喂了水龙王的人,又不是他们的家里人。那家里人收钱平事,死了的人可同意?”前去衙门的路上田管事语气沉沉,“人活一世,谁不惜命?将心比心,换了你我,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无故舍了自己的性命,拿命换银钱给家里人的?再者,没有顶梁柱,家里人便是收了钱,自己花了用了还好,若是被骗了又或者被远方亲戚族人抢了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众人一致点头称是。 他们这些人可不是那些朝不保夕的苦工,而是管事。虽说也是伺候人的,可大小也算半个主子了,自是惜命的很,也完全不必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换银钱给家里人。毕竟自己活着能挣到的银钱可比舍了性命换来的那几个银钱多的多了。 是以田管事的话可谓正中一众管事的心坎上了。 “所以要快啊!赶紧报官,让府衙出人打他个措手不及,免得这群才接手了蜃楼便出事的乡绅有所反应。”一个管事笑着说道,“待他反应过来,啧……便难缠了!” “那群死去的村民的家里人也未必想要公道,多得是只想要钱的。”另一个管事摇头唏嘘道,“叫他回去砸钱了,那些家眷收了钱,两方不就等同合起来窜供了?哪里还会告官讨要公道?” “所以啊!说来说去,还是死去的人最可怜了,多得是活着的人拿着他的买命钱在公道同自己享福之间选择享福的。”又有管事接话道,“所以田管事说的对!私了什么?得赶紧去衙门,让官府来主持公道!” “免得他们自己乱选,直接让官府替他们选了最好!”另一人说到这里也笑了,道,“如此,才算是当真给死了的人一个交待了!” “确实不能什么事都让百姓自己选的,世上有几成的死人能挣得过活人想要享福的心思的?”直到这时,田管事才再次开口,语气沉沉中带着一丝悲戚,他道,“若是什么事都交给百姓自己选……要知道百姓里头绝对的好人同坏人都是不多的,多得是那等不好不坏,站中间的寻常人。寻常人么……很多时候都是虽心中难受,可经不起天大的利诱,最后还是收了钱的。若是人人都如此,那这世道风气就当真坏了!所以这等时候……还是该让官府替他们选了的。” “是啊!若是都选了自己享福,不选公道,这世道就乱了!”管事们听到这里纷纷点头,言语间不无感慨,“果然还是田管事有远见啊!” 跟在最后吓坏了的小学徒呆呆的听着一众管事们的闲聊,虽然于那些大人们看来,这些管事是底下做事之人,可于普通人看来,这些大人们跟前的得力管事,那也是顶厉害的人呢!难怪能说出他以往从来不曾听过的那些话来。 能冒雨撑伞赶去泾河边的管事们做事自是不会如童不韦父子那般拖沓的,说话的功夫便已赶到府衙了,出来时还不到吃暮食的时候,此时却已是酉时,到吃暮食的时候了。 可人命大事之前,吃暮食这等事自是要排在后头的。 一位管事将手里的伞交到了旁人手中,抽出府衙门前鸣冤鼓的鼓槌用力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突然响起的鼓声将府衙后头正在对账的众人骇了一跳。 将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有嫌疑在身的赵莲、童正一并押走之后,府衙后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似一下子舒畅开来了。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有村民唏嘘道:“本也该如此!没了人命案,都是寻常人,便是有矛盾也能说开化解的,哪里至于上衙门?”这话若放在先前不好说,可此时说来,却是村民们的真心话了。 于与命案无关的百姓而言,关心的也无外乎银钱之事了,而银钱事……童老爷已然自己过来主动上缴家财了,衙门的文吏们也开始对账了。 至于村民的钱拿去做买矿生意,赌石赌输了这种事,村民自己心里也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自是没说什么,他们在意的,无外乎那亏空的银钱,童老爷会用自己的家财还给他们,那便无妨了。 至于童公子……想到他们先时对童老爷跑路起了疑,也咬了童公子一口,唔,虽然最后童公子以‘嫌疑’名头被押下去的那一口是刘耀祖咬的,并不是他们咬的,可还是要向童老爷赔不是的。 好在童老爷大方,并不计较,还道‘他是该吃个教训’云云的,主动安慰起了众人。 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 如此一番……自又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这也是在童老爷‘教导’之下,刘家村一贯的‘会做人’的其乐融融的场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等其乐融融的场面之下,赵司膳亦被唤过来问了话,赵家一家子的事于村民而言并不陌生,再者,赵司膳亦是被吸血吸狠了的那个‘可怜人’,是以村民对同是姓赵的赵司膳除了同情之外,也无其他迁怒怨怼的情绪。 一时间场面出奇的和谐。 倒是童不韦一面同村民们寒暄,一面眼角的余光瞥向过来之后,一板一眼的回答,惜字如金的赵司膳,认真看了半晌之后,方才收回目光。 这女子不声不响,所有的手腕都被她尽数藏到肚子里了,平素除了那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有礼’之外,也不会露出旁的来。 童不韦正想着,那突然响起的鼓声听的他一惊,看了看乌压压的天色,垂眸,遮住了眼底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胡八他们的报应……总算来了啊! …… 阴沉沉的雨天实在让人很难分辨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 比起林斐等人今日一整日的忙活,大理寺公厨里的温明棠等人便显得格外悠闲了。 圣上口谕几乎叫空了整个衙门,被叫去皇陵里的人的饭食自也不消温明棠他们准备了。如此……吃暮食的除了零星几个当时传旨时走不开的差役与小吏们之外,便只有他们以及杂役们了。 人不多,午食自还有大半未动,如此……暮食自也不用准备了,直接热一热剩余未动的午食便成了。 等同是放了半日假的温明棠等人午食过后便安心的在收拾干净的公厨里午睡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外头电闪雷鸣的,似极了深夜,还是那沉睡的瞌睡虫会传染,这一觉,几乎所有人都睡的极沉极稳,甚至还有不少人暮食时分醒来时都嘀咕着以为夜半在家里睡着,还做了梦呢! 温明棠也是这做了梦的其中一位。 且她还不止做了一个梦,她连做了两个梦。 头一个梦还是那般的熟悉……‘自己’躺在棺材里假死,梦里的自己还是那般的身子不受控制,能清楚的听到以及感觉到‘自己’有动作和反应,心里明明已经清楚‘自己’在哪里了,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心里清楚又明白的看着两个婢女起身,绕过‘她’,而后拿起白绫一把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对此,温明棠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件事也早由一开始的完全不能掌控,到梦的最后能掌控,给予对方严厉的一记回击了。 去岁临近出宫时,自己在梦的最后就反过来吓住了那两个婢女……可这一次,明明经由去岁一年,她甚至已猜到梦里那婢女口中的人是谁了,可这一次做梦……不知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如此的清醒,也迫切的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控的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可这一次,她竟是直到梦的最后,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而是就这么直接看着以及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了。 视线明明在一旁,恍若旁观者一般,却和那个自己看着的‘自己’一同感受着被掐住喉咙的绝望,那种铺天盖地涌来的窒息之感让温明棠一下子从蒲团上坐了起来,惊醒了。 坐在蒲团上看向身旁的汤圆,小丫头睡的正香,砸吧着嘴好似做了什么美梦一般,公厨里的炭盆依旧烧着,周围一同和衣在蒲团上打地铺睡午觉的阿丙、纪采买以及远一点的关嫂子等人都在。温明棠伸手摸了摸额头,擦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之后,目光沉了下来:她的梦……又倒退回去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二十八章 清明螺(三十八) 不是什么梦倒退回最初的起点都是好的,尤其似温明棠这等更是如此。 女孩子垂眸苦笑了一声,感慨还好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否则那梦里发出的无声的惊叫声若是有了声音,大抵能把在这里午睡的众人都吵醒。这大抵也是那几年宫墙之中练出的本能了:宫城深深,那天子居住的人间极致奢华之地里住着人间身份最贵介的天子,其屋宅、院墙自也用着最好的材料,由最负盛名的工匠亲手建造。 所以,深深的宫城里有最厚的宫墙,可最厚的宫墙却依然挡不住最爱探听他人秘密的耳朵,与那时刻想着抓他人错处的心思。 隔墙有耳,一步一行,自是需要小心谨慎的不能再小心了。因为即使是最沉的睡梦中的梦话在宫墙之内也是能杀人的。 思绪一晃,再次被拉了回来。 那个自她成为大荣这个温明棠开始便不断做着的梦本已随着她一步一步在宫中安稳的活下来,又精准的抓住了那个出宫的机会出了宫,而渐渐被她推到了身后,压到了身下,不再成为那个能断她出路与前程的阻隔。 经由去岁一年,明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她不再身处牢笼,也遇到了林斐、汤圆等人,明明此时的自己处境已逐渐开始渐入佳境了,却不知为何……会在这等时候做这样的梦。 那逃脱的宫墙牢笼不在了,可她的梦又退回到了起点——那个她无法掌控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与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假死成真死,有冤却无法诉诸于口的憋屈之感。 这等感觉就好似多年一步一步艰苦的攀爬成为泡影,十年寒窗,明明离摘得魁首只一步之遥了,却一朝落榜,再次回到初始的位置一般,让人恍若被掐住喉咙一般喘不过气来。 想起那宫墙牢笼中被拖入冷宫,从此不知生死,很快悄无声息的湮灭在冷宫不知哪间布满尘埃的房中的那些曾经位居高位的妃子们,曾有那等位居高位时人称‘知书达理’‘才气过人’的妃子一朝出事之后,便痛苦喃喃:“我当真是不怕吃苦的,却没想到这么多年的苦白吃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名门出身的妃子本也与宫中多数宫人不是一个路数的,却有爬至大太监位子的公公听闻之后当场落泪,叹道:“劳无所得当真是人世至苦!” 这一句话有没有触动那同帝王谈及情爱、赌帝王恩宠的妃子们不得而知,温明棠所见的却是触动了无数低头认认真真做事的宫人、宫婢以及女官们。 “劳有所得。”彼时赵司膳在她身旁低低叹了一声,说道,“这世间很多努力前行的人求的都是这个公道。” 纵使相隔千年,人世的悲欢离合差别依然不大,不论是大荣的百姓还是千年以后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求的公道无外乎如此。 温明棠彼时便深有感触,想到自己即将出宫,又想到彼时自己越来越能精准‘掌控’与‘回击’的梦魇,一旦能自由‘掌控’与‘回击’了,那梦于她而言便也不再是令人害怕的噩梦了。 “‘鬼压床’那么可怕,不就在于彼时那等被什么东西压住,身形动弹不得,即便是拼了命的想要回击,可身体却依然不受自己控制,对付可以对自己做任何事,自己却无法回击的绝望之感吗?”彼时的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温明棠细细回想着这些宫中旧事,下意识的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没有惊醒身旁的汤圆等人,待到平复下心境之后,再次阖眼躺了下去。 那个不受控制的噩梦虽然可怕,可既然身边藏着那么可怕的存在,若是寻不到对方的破绽,又或者找不出解决的方法,这可怕之物或者事便会一直存在,甚至还可能会因着她的避让而变得愈发凶残。 温明棠躺了下来。 初来大荣面对那个噩梦时,她便是这般选择的。即便闭眼就可能做噩梦,比起睁着眼努力不睡觉,也只有做多了噩梦才能想到真正解决的法子。 所以在宫中的那些年,每一次噩梦,她都认真记了下来,记清楚了梦里所见的每一样事物,每一样摆饰,两个婢女脸上的每一点表情都被她分毫不差的尽数收入眼中,而后牢牢的记了下来。 如此……她发现自己竟慢慢能动了。 虽然此时温明棠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尊着自己的习惯,用对付现实生活中的‘妖魔鬼怪’们的法子对付梦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们,也不知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竟是莫名的开始有了作用。 温明棠不知这究竟是因为勇气亦或者自己的意念这等信念之事太过强烈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毕竟人会做梦这件事便是千年以后,她身处的现代社会也无法完全解释的清楚那些梦究竟有何而起的,又是有何而终的,以及那些清醒状态下的清醒梦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过既然是脑中的意念、想象这等东西,大抵用同样的方法化解也是成的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只是她原以为自己化解了,却没想到那个梦又来了,且还倒退回了最初的位置。 既如此……那无妨。一回生两回熟的,她既然能将梦里的‘妖魔鬼怪’们击退一次,便能击退两次,三次乃至无数次。 温明棠这般想着,闭上了眼,静静等待着那个噩梦再度袭来,她会再次努力在那零零散散的梦境碎片中找到走出噩梦的法子。 这一次,如她所愿的闭上了眼,也做了梦,却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重复的噩梦,而是几个她看不真切的人影在对话。 “这些……究竟是什么啊?大人都扛不住,更遑论才那么大的孩子?”有人喃喃着,声音带着哭腔,嘤嘤哑哑的说道,“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啊?便是活着……若没有我们,她都要被外头那些人折磨死了!” “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另一个人接话,比起前头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这道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是个性子果决之人,连带那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是那般的干脆与利落,“我们如今还有别的法子不成?外头的人都死了!死绝了啊!不找温小姐还能找谁?” “她……不是还有个堂姐么?虽然也是半大孩子,可好歹大两岁,且听闻还是个才女,聪明……”有人还是试图阻止他,寻着各种理由说服他。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那人打断了。 “那个‘才女’……呵!”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说道,“小聪明,抖机灵,真小人,简直蠢出升天了,让她来只会坏事!” 这话一出,方才试图阻止的人便不说话了,只是哽咽着啜泣着:“可温小姐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周围的人显然懒得理会她的哽咽同啜泣了,自动忽略了她的抽泣声,有人接着方才冷笑温秀棠‘才女’之人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子君兄那话还是保守了,拿着温大人的遗物到处吆喝寻金主,一门心思钻到利字眼里去了!明明裕王已为她赎身了,却偏要进教坊抢那‘花魁’的名头,连那些不得已委身教坊的‘官妓’为数不多的几条出路都要抢占了,真真是横行霸道,似那八条腿的螃蟹一般。简直天生就爱抢旁人的东西,管它是东西还是人,甚至是名,只要叫她看到了,都想抢!” “连教坊的老鸨都看不下去了!毕竟她进教坊,只跟裕王,不让教坊做生意挣利也就罢了,还平白无故的抢旁人的‘花魁’名头!上到做生意的老鸨,下到想得这‘花魁’名头,尽早为自己赎身的官妓都被她得罪遍了。偏还总喜欢哭诉自己‘沦落风尘’什么的可怜凄惨,其行径真是看的人心中添堵。”那人说话间身影晃了晃。 温明棠感到那人在不断摇头:“她这哪里是‘沦落风尘’?她那是抢占了真正不得已‘沦落风尘’之人的出路,只想抢个‘美人’名头罢了。为了自己这一点私心,连教坊女子的路都抢,真真是叫人难以形容。” “这‘才女’虽然还未长成,却三岁看老,已能看出长大之后的样子了。自私至极,又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半点仁慈善念,觉得自己有那遗物在手,旁人就能捧着以及惯着自己,自是如那霸占了旁人道的螃蟹一般,将周围所有人身上但凡看得上的好处都要抢过来了,常人口中的‘小人得志’便是这么个模样的。”这是方才哽咽抽泣之人的声音,比起旁人来,这一直在哭的显然是个女子,虽然声音哑的好似被大火烧灼过一般,与‘好听’二字无缘,可那语调幽幽的,不知为何,总让温明棠觉得她好似是那等烟花之地受过专人教导,习过魅惑之术的女子,她道,“好处都是她的,坏的恶果却让旁人来承担。说是不得已入了教坊,裕王是金主恩客。可她这等自己寻良人金主的,同那些真正遭罪的官妓可不是一类人。她这个,倒似是那等专门盯着高官权贵,将做外室当成生意的生意人了。可即便是同做外室生意的相比,她想要的也还要更多!抢了教坊女子的‘花魁’之名,断了旁人想尽早赎身的念想还不算,连那等真可怜遭罪的女子的‘可怜’之名也要抢,成日哭诉自己可怜……真真是但凡看得上眼的,管对方手里是不是穷的只剩一个‘可怜’之名了,只要是好东西,能为自己博利的,她都要,不挑的!” “这不同那等专门盯着勉强只能糊口的商贩抢的混混二流子没什么两样吗?被他们抢的人也只能在原地跺脚直哭‘命运专门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云云的了。”另有人嗤笑了一声,摇头道,“只是比起那等二流子来,她是女子,不止是个美丽的、擅长修饰自己面容的花魁娘子,还是个无辜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本是大儒温玄策的后人,却一朝沦落风尘,真真是让人怜惜……诶,不对!论血脉,真正的温玄策后人是现在躺着的温小姐,啧,连人家的爹都要抢,自己没爹吗?真是太不要脸了!”那人笑道,“这等人……确实还是不要进来坏事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虽没有明说自己口中的‘进来’指的是什么,不过听那话里的意思,这群人合在一起显然是想做什么很重要的事,而他们……并不想让温秀棠掺和进来。温明棠冷静的想着他们说这些话的用意,温秀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他们说,同是姓温的温明棠清楚的。所以撇去他们对温秀棠的那些犀利中夹杂着满满厌恶的评价,温明棠认真想着他们不让温秀棠进来,却对她下手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她’呆呆傻傻的,足够老实,不会擅作主张?还是因为温玄策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听那些人又提起了温玄策。 “我原先还以为温大人是个老好人,没想到……呵!倒是忘了,他好歹也官至中书令了,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也怎么可能是个傻气的,下不了狠手的老好人?”那个被人称之为‘子君兄’的人说道,“如此也好!谁都没让那温秀棠到处吆喝,她自己瞎嚷嚷的,往后……那自然也怪不得旁人!” “抢占了那么多的道,得了那么多好处,绝了多少人的前路,往后什么报应……那都是她应得的。”那个哽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虽然还带着哭腔与哭音,可温明棠从那柔弱的哭腔中却隐隐感受到了这个说话的女子并不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柔弱,相反,更似是个语气喑哑的狠角色。 “真是过分啊!抢了那么多好处还不算,还抓同族姐妹做交替,简直自私透顶了。”那沙哑的女声说道,“倒是温小姐……真是傻乎乎的,呆的很,真可怜啊!” “可不可怜长大了才知道,有些人早熟,有些人晚熟,晚熟的可不定比早熟的笨,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多的是!”那个‘子君兄’说着,低头向‘自己’看来。 看着那些大人俯身向‘自己’望来的身影,温明棠对比了一番,察觉到自己的身形小小的,果然……是个八岁孩子的身体。 这情形……似是当年‘自己’落水之后,好不容易爬上岸,捡回一条命,高烧晕过去那几日的情形。 虽然发了几日高烧,在屋里半昏半睡的,可温明棠清楚的很:她是自己爬上案的,落水时并没有人救治!而后也是自己强撑着湿漉漉的病体去抓药,自己熬的药,自己换的衣裳,躺上床,甚至盖被子这种事也是自己做的。这些人,哦不,准确的说,是那道喑哑女声口中的‘没有我们,她就要被别人折磨死了’这话又是从何而来的? 温明棠不喜欢温秀棠不假,可并不会因为对方数落温秀棠的不是,看穿温秀棠的小伎俩,而平白无故就将对方当成自己人了。 那喑哑,喉咙好似被火灼烧过的女声魅惑幽幽的语气,以及那一直在哭,试图让人动恻隐之心的举止非但没有让温明棠卸下心房,反而更警惕了。 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这梨花带雨的哭诉魅惑伎俩对她不管用,而是看这女子身旁那几个男人语气中满是嘲讽。既是一同做事的,自是比起温明棠这个两眼一抹黑的人来,更清楚这女子的真正底色。 甚至温明棠私以为不带半点‘私心’与‘感情’的合作关系,更能让人看清身旁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那几个男子对那女子满是‘怜惜’,掺杂着爱慕等诸多情绪,反而不易让温明棠做出精准的判断了,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先人之语可是传了千年了,历经千年而不倒,久经考验的,自然是真正的‘智慧之语’。 所以,听那几个男人嘲讽的语气,让温明棠直觉要小心这个无端一直在哭的女子,甚至比起温秀棠那些吃相难看的‘小人’伎俩,这个乍一听‘哭的可怜’,可细一想她的哭全然没什么事实上的内容,只是单纯在哭,就好似为自己披了一张‘善长哭泣’的虚伪之皮的女子更让她觉得危险! 屋子里的药香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花香气,她听到那个声音沙哑的女声在说:“赶紧开窗通风,莫让人察觉到了!” 哭着,哽咽着,听起来不忍的是她,可对‘自己’动手的也有她。 感受着面上那针刺的麻木冰凉感,温明棠知道自己在被人施针,似是扎了某些穴位在针灸。 那股难以名状的花香显然不是救一个落水发烧的孩子该用的药。当然,那药香中的药有多少是用来诊治她的,有多少是另有目的……温明棠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静静的想着,盘算着。 她当然不怕,这便是清醒梦的好处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并未停留在八岁那场落水引发的高烧之中,知道自己后来还结交了赵司膳、梁红巾等人,还知道自己一路长到了十五岁,顺利出了宫,更知道自己此时距离出宫已过了一年了,眼下正在大理寺的公厨中午睡。 这般一想,晚熟些,呆呆的,傻傻的,反应慢些,直到眼下彻底安全之后才想起这些事好似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她以一种丝毫不惧的姿态,认真仔细的观察起过去那些曾对她‘动手’之人。 便在这时,那个“子君兄”开口了:“也不知道那人留下的医书管不管用,能不能当真叫她入梦梦到那些事,让她远离叶家父子同那些宗室!” “我是不曾听说过还有这等医术的,不过听闻那等南疆的巫医,西域的番僧祭司,还有前朝一些掌握宫中秘术的御医能用一枚吊坠来回晃荡,让人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这医书也不知行不行。”那个声音沙哑的女声说到这里,咬了咬牙,恨声道,“姓叶的委实可恨,我这些年受的罪……全是拜他所赐,我不好,他们也别想好过!”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二十九章 清明螺(三十九) “你恨什么?不是求仁得仁?”那‘子君兄’再次开口了,对那声音喑哑的女子嗤笑了一声,温明棠察觉到那‘子君兄’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顿了片刻之后,说道,“还好她年岁小了些,若是她娘没死,躺在这里的是她娘,你是不是要忍不住对她娘下手,毁了她娘的脸了?” 语气中的嘲讽显而易见,一旁另外几个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副样子……哪里还容得下旁人生的美的?恨不能杀光天下所有美人才甘心吧!” “我当年……”那声音喑哑的女子被几个男人这般呛了一通却也不在意,只是伸手覆上自己的脸细细摩挲了一番之后,说道,“论美貌,谁又能比得过我?” “你那美貌……呵!偷来的吧!”对那女子的话,一旁几个男人又是一声嗤笑,说道,“你心里清楚,你当真美貌过么?” “这个么……我可不管!在我脸上的就是我的了!”那女子轻笑一声之后说道,“你管覆在我脸上的是一层旁人的皮还是画出来的皮?只要在我脸上的就是我的!” “那怎么不继续画了?”那几个男人又笑道,其中一人还下意识的吹了声口哨,“不继续做你的美人了?” “姓叶的毁了我这张脸的根基……还怎么画?”女子叹了口气,幽幽道,“所以我要看着他不得好死才甘心啊!” “所以,你与他的事同旁人有什么干系?”那‘子君兄’再次开口了,温明棠察觉到那几个男人与女子说话间,这‘子君兄’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移开,好似在不断观察着‘自己’的反应一般,他道,“还好温夫人早死一步,也还好这一次进宫我等同你一起来了,若是只你一个……你是不是连这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了?” “八岁的孩子而已……”那女子幽幽道,“我还是当个人的,没你们想的那么坏。”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子君兄’却是半点不吃她这一套,温明棠只感觉到他说这些话时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移开,“虽然还小,可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了,你当真忍得住?” “忍不住又能怎样?你等看着我呢!我又能怎么样?”那女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直到这时,温明棠方才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的阴冷目光之后,温明棠心中蓦地一惊。 这个清醒梦中,那几道人影一直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自己一个人躺着,这几个人都站着,围在她身边,是以一开始,她便本能的以为这些站在她床边的人的目光是看向床上的‘自己’的。 至于这女子……因着方才数次嚷嚷着‘不忍’与‘可怜’,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装的,温明棠以为做戏做全套,她的目光至少得是望向自己的才对!可直到此时,那道阴冷黏腻,就如那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的目光附着到自己身上来时,她才恍然一惊,察觉到自己想当然了:这些人,除了那个‘子君兄’是在看着她,认真查看她的状况之外,其余的……却是谁都没有在看着‘自己’。 这个察觉让温明棠心头一震,一股远比方才更深的警惕之感油然而生:她没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喜欢旁人盯着自己看,而是陡然察觉到这一幕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她’躺在床上,这群人围在她的床边,口中说的都是与她相关的事情,甚至可说只要床上的‘她’是醒着的,听到这些事,无论是关于温秀棠的还是温夫人的抑或者温玄策的,都会立时睁开眼睛坐起来。 可这群为‘她’而来,举止围绕‘她’展开,做的事件件不离‘她’,说的事也件件不离‘她’的人,除了一个观察‘她’反应的‘子君兄’之外,旁人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的身上,这情形就好似……好似在欺负一个瞎子! 让那看不见他们反应的瞎子以为这些人是在看向自己的,以为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来的,他们是在关心自己。 当然,此情此景,所谓的瞎子自然只有躺在床上,并未睁眼的‘自己’了。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群人要这么做,要在一个瞎子面前演出这副‘关心’以及‘同仇敌忾’的模样? 尤其面对的还只是个八岁的,一贯表现的呆呆傻傻的孩子。 “眼球一直在动,跟书上说的差不多。”又有人开口了,这次,不是‘子君兄’也不是那个女子,而是另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入梦魇了。” 方才嘲讽那女子‘见不得旁人美’的声音里就有他。 “你看着她没睁眼吧?”另有人说道,这声音平平,属于那等丢入人堆里都寻不出来的声音,这也是直到此时这声音头一次开口,这人问的是那位‘子君兄’。 “没有。”‘子君兄’依旧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摇头道,“跟孟太医留下的医书上说的差不多。” “我也觉得她当没有睁眼。”便在这时,那喑哑女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如毒蛇般黏腻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温明棠’的身上,“我等说了这么多话,她都没有半点反应,当是彻底沉入梦魇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就好!”那声音平平的人开口说道,“开始吧!将她放到棺材里,而后将你的事‘告诉’她,让她以为她就是你,让她代替你,做你手里的那把刀!” …… 这话一出,温明棠心头猛的一惊,大抵是这一惊太过骇然,竟是一下子从梦魇中惊醒了过来。 猛地从蒲团上坐了起来,这一次不比先前那般没有惊动旁人,而是惊醒了梦到吃了什么好吃东西的汤圆,汤圆跟着坐了起来,惊讶道:“温师傅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小丫头熟悉的询问声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温明棠渐渐平复下了心绪,抬头,对上汤圆关切的眼神时下意识的弯了弯眉眼,道:“我没事!” “怎的没事呢?”不似以往那般她说什么,小丫头都认真点头,照搬全收,而是难得的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递给温明棠,道,“温师傅额上全是冷汗呢!可是做噩梦了?” 接过帕子的温明棠下意识的点了下头,待反应过来自己做出了反应之时,小丫头已然起身,穿上鞋子“噔噔噔”的跑到厨房台面那里,不多时便带了杯温热的牛乳过来了。 “我先时做噩梦时,温师傅你自己就是这么教我的。”小丫头汤圆小声说道,两人虽然醒了,可公厨里还有不少人仍在午睡,是以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的压低了不少,她道,“喝杯牛乳,能平复心绪,压惊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接过汤圆递来的牛乳,伸手摸了摸汤圆睡的发髻团都散了的小脑袋,轻声道:“谢谢汤圆,我确实做噩梦了。”温明棠捧着牛乳说道,且还是一个原比她以为的要更深的噩梦。 温热的牛乳淌入喉口,不等汤圆说话,温明棠又道:“不过谁都会做噩梦的,这不奇怪!左右是梦,既是梦,总会醒的。” “阿爹刚出事时,我总做噩梦,温师傅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小丫头汤圆点了点头,说到这里,又笑着摊手道,“后来也确实不做噩梦了,便是偶尔还梦到阿爹,那也是美梦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捧着牛乳,没有说话。 大抵是在现代社会看多了各种小说和故事,外加她穿越的经历委实太过特殊,以至于这般做梦……竟让她自行理解成了‘原主’曾经亦或者‘可能’发生的遭遇。 可这个梦似乎在告诉她,那个梦并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般——‘原主’出宫被人骗的经历,而更有可能是旁人的经历……咦?若是旁人的经历,那些梦里看到的人真实存在的话,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她不就等同被催眠以及心理暗示了么? 若是如此……那‘子君兄’等人是存在的,那女子也是存在的,这个女子的经历……自然也是存在的。 或许更改了一些,可……内容应当是差不了多少的。 温明棠想到这里,心中倏地一紧,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热牛乳,心惊的同时,记起梦里那孟太医的医书……大荣便已有人钻研此道了么?若是如此,这个姓孟的太医当极其了得才是,又怎会不曾听说过呢? 世人所知的,大荣太医署最有名的太医不是旁人,正是那位陈年黄汤! 梦方起……这些事当然没有人能给温明棠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需要她自己来寻找背后的真相。 …… 温明棠的梦才刚开始,泾水河上,有人的梦却已将至破碎落下之时了。 酉时时分,正是大荣多数百姓习惯吃暮食的时候。于讲究调养身体,想着延年益寿,争取将这一世老爷的好日子活够本的乡绅老爷们而言更是如此,早早定了酒楼,勒令酒楼酉时时分将暮食送至蜃楼上来。 至于下雨什么的,则全然不在这群乡绅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左右他们有的是银票!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冒雨送食什么的又有何不可?管他多大的雨,乡绅老爷想酉时吃暮食,那便必须酉时准点将暮食送上蜃楼。 车夫驱着马车,带着一马车大大小小堆放整齐的食盒赶到泾水河边时,原以为看到的,会是早已等候在岸边的乡绅老爷们家里的管事与奴仆们。 接下来,那食盒里尚带着余温的暮食会交到这群管事奴仆的手中,而后由这群管事奴仆亲自送至蜃楼里听歌舞助兴的乡绅老爷们的手中。 这种事做过好多回了,车夫也早已习惯了,先前去郊外那些大大小小的游园、山间送食时也是这般的流程。 可这一次驱着马车赶到泾水河边时,见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这倒不是说乡绅老爷们家里的管事奴仆做事惫懒,缺席了什么的,事实是这群老爷家里的奴仆管事们早就赶到泾水河边等候了。 只是……看着那立在原地,在差役们的看押下瑟瑟发抖的管事奴仆们,车夫懵了,直觉告诉他好似发生什么大事了。 可不管发生什么事,这暮食总得送完才能回去的。不得已跳下马车向围观的人群中挤去,周围哄闹声此起彼伏,七嘴八舌的说道声与谩骂声夹杂在一起,听的人头昏眼花,虽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可那嘈杂人声中‘死了’‘活了’的声音却是不断钻入他的耳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口中嚷嚷着‘让一让’‘借过一下’的奋力挤入人群,待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前列,面对的一幕却并不是他以为的总算能看清楚发生什么事的一目了然的情形,而是更为嘈杂与纷乱的状况。 身着不同衙门差役、官吏袍子的官府中人随处可见,目光随意一扫,瞥到的便有四五个不同衙门之多。 岸边不少人脱了上衣袍子,露出精壮身躯,一面在身上绑了长长的绳索,一面在同岸边拽着绳索的人比手势打招呼,而后便‘噗通’一声,跳入了浑浊的泾水河中。 这些人……一看就是精通水性的老手,有不少还是常年在河边吃‘打捞’饭的行家! 车夫抬头看向此时仍在蒙蒙下着的细雨愈发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得这些人等不及雨停便匆匆忙忙往水里跳去‘打捞’什么东西? 才这般想着,一道凄厉的哭喊声陡然响起。 “当家的啊!”那抱着几个半大孩子的年轻农妇哭喊道:“我当家的啊!” 如她这般哭喊的还有不少!车夫循声望去:见哭喊的正是一大群被差役以及小吏们阻止着靠近岸边,以免被卷入河中的百姓们,粗粗一眼扫去,老弱妇孺不在少数,且都在歇斯底里,不断哭嚎着。 “看来掉到河里的不是东西,是人啊!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救人如救火,当然等不及了!”车夫喃喃着,看着那群虽数目不在少数,可穿着却皆十分朴素甚至还有不少堪称破旧的百姓,诧异道,“这些人瞧着可不像花得起大钱请人的样子,这般几个衙门连着出动,官府花钱请那么多‘打捞’的下水找人的样子……看来是摊上大事了!” 若是寻常百姓意外翻船落水这等事……通常只有长安府衙一个衙门会出动,可这好几个衙门都出动,显然不是意外那么简单了,而更有可能是牵连进什么甚至连天子都被惊动的大事了。 “神仙打架,凡人可能遭殃,也可能获利,还真不好说呢!”嘀咕了一声,自以为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车夫眼角余光忽地一瞥,瞥到一群穿着鲜艳,在那里不住落泪的乐姬同几个高鼻蓝眼的西域胡人时,不由再次愣住了。 不是百姓出事了吗?这些乐姬胡人的,又是怎么回事?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三十章 清明螺(四十) 还不等车夫想明白百姓的事同这群乐姬、胡人有什么关系时,又见一群穿着打扮似那些大族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半大孩子走到泾河岸边,同几个穿着不同衙门官袍的官吏差役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指着那泾河水面之上一段摇摇晃晃,一端踏板明显没了,用临时加上去的木板凑数的铁锁链桥说着什么。 那半大的孩子似是被吓到了一般,神情惶惶,说话之时还时不时的哭上两声,脸上的泪虽擦都擦不尽,眼睛也早已哭肿了,一副惶然害怕的模样,可那眼神却是亮亮的,一副愤慨又跃跃欲试的激动模样。 既害怕退缩又激动着想要上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竟是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半大孩子的身上。 车夫越看越觉得惊奇,可听他说话的管事同官吏们却不觉得奇怪:一个半大孩子亲眼目睹了人命如草芥,瞬间被河水吞没,觉得害怕也不奇怪。可同时的,在平生头一回面对这等乡绅草菅人命的情形时又遇上了教他为人处事的管事们,看到官府出人出力,大人们为民做主,寻求公道的一面,自又是激动且勇敢的。 所以害怕退缩与勇敢激动当然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且往后……看那孩子亮晶晶的眼神,也知晓他会更坚信‘好人有好报’‘善恶分明’‘遇恶事恶人不要退缩,要去官府报官’这些举措是正确的了。 多好啊!事教人,不止一次就会,而且更坚定了其做个正义好人的信念呢! 几个管事也好,还是那些官吏也罢,对此都露出了相当满意的表情。 官吏们更是对着这群管事之中的一个中年管事抱拳道:“多谢田管事仗义了!还请田管事代在下向田大人问好!” “哪里的话,大荣子民分内之事罢了!”中年管事笑了笑,说道,“那眼下我等就不多留了,需得赶回家里去向大人说道一声!” “应当的,若是之后再有旁的事,我等再寻田管事即可!”官吏们同他寒暄了一番,看几个管事临走前还不忘带上那半大的孩子,听说这是工坊的小学徒,要将小学徒送回家里去。 此情此景,更显的其做事细致温和,人情味十足了。 “温情脉脉啊!”不远处同几个乐姬站在一起的西域大宛王子摸了摸鼻子,用形容一个人的形容词来形容此时的情形,他道,“官府也好,管事也罢,做起事来都是温情脉脉,真好啊!”说罢这话,却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忽地压低了声音,对身旁两个老仆笑着,用大宛话说道,“只有乡绅是坏的,其他人都是好的,且还是极好的!” 这话……怎么听都有种莫名古怪之感,两个老仆看向自家主子,正想说什么,那西域大宛王子却伸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再开口了,而后‘咳’了一声,对上那些簌簌落泪的乐姬以及舞姬们说道:“走吧!主子带你等讨公道去!” 一旁被如许纷乱的情形砸懵的车夫则总算找到了回答他情形怎会如此纷乱的人。 “你这一马车里头的……全是那群乡绅点的菜食?”差役们掀开车帘往里头看了一眼,见到那将整个马车车厢都堆满的食盒之后,冷笑了一声,啃着手里的饭团说道,“吃的真好啊!” 这话听起来似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感慨一般,可此情此景……傻子都听得出差役这句感慨里头掺杂了多少嘲讽。 车夫陪着笑,才想解释两句,差役却抬了抬手,表示不用解释了,他也只是个送饭食的车夫罢了,他们为难他作甚? 虽是不管车夫,可有些话还是要问一问的。 “里头的菜……结过账了么?”差役问道。 车夫点头说道:“月初扔了几张银票过来,要菜的话便派人过来吩咐一声,直接在里头扣就行了。” “真是大方!”差役闻言嘀咕了一句,摆了摆手,对那车夫道,“那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大人们问好话了,你将菜送进去,等他们吃罢暮食,再将菜拉走吧!” 眼下这般纷乱的情形,尤其听着好似还沾上人命官司了,官府竟这般好说话,还允许人送菜?车夫听闻此言不由诧异,不等他说话,便听那差役嘀咕道:“估摸着也是最后一顿好的了,吃饱也好上路!没得待入了大狱,上了法场,去了下头同阎王爷埋怨同编排我等的断头饭给的不好云云的!那一张嘴养的那般刁钻,我等大狱里的断头饭恐怕填不了他们的胃口呢的!” 一句话听的车夫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先时见差役们这般好说话,还以为事情不大,虽然有百姓、乐姬们哭诉的,好似出了什么事,可落水这等天灾意外之事便是怪罪过来,真正砸到主事者头上的追究还剩多少那真是不好说的,尤其出事的还只是些寻常百姓什么的。 这倒不是他一介车夫自视甚高什么的,而是给那些贵人送饭食之时,这等事见了不少了,自也下意识的这么以为了。不止贵人不想以命赔命,更有不少百姓的家里人权衡之下,最终还是选择收钱私了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倒不是说每个人都钻在钱眼里了,而是有些时候,看那些没了顶梁柱的百姓家里的状况:还在襁褓里的几个孩子嘴一张要吃饭,一介农妇便是再能吃苦,再能劳作,养几个孩子还是吃不消的。 是以,当家的没了,伤心是真的,可边哭边拿钱过日子好似也不能全怪活着的人收钱。 原因无他,实在是家里的日子太苦了,熬不下去了。 若是家里有银钱,谁肯舍了那公道啊?再者,有银钱的人家,哪个需要跑出来卖命做事挣钱啊! 因着见多了这等事,车夫对此早见怪不怪了,乡绅拿钱换自己一条命的事实在太多了!可此时听差役这话,那些乡绅……好似要上断头台了啊!竟是事情一出,官府就已拍板定下,不允许乡绅拿钱换回自己的性命了么? 想起素日里在酒楼看到那群乡绅吃酒作乐时常嚷嚷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次,却是有再多的钱也补不回自己闯下的大窟窿了么? 看来这窟窿……是真不小啊!车夫这般想着,也在差役们的闲聊中知晓了这一次乡绅们闯下的大祸——对链桥上讨公道的百姓向他们伸手求救的声音置之不理,使得几十个百姓被卷入泾河之中。 虽然此时还未找到人,俗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可现实又不是话本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落水跳崖不死?多数人面对这等情况心里都清楚这群百姓多半是死了,眼下捞……无非是想将尸体捞上来,全了家里的念想罢了。 除了百姓之外,那被乡绅们请来跳舞唱曲助兴的乐姬之中死了一个敲鼓的乐姬,听说是被乡绅逼的不断加大加高音量,引起什么‘共振’的,铜钟掉下来砸死的,若是光听这死因,感触不深的话,那每个乐姬身边摆着的血迹斑斑的乐器以及身上一眼可见的伤,足可见乍一听只是寻常的歌舞助兴,可实则每个人都被乡绅们要挟折磨过一番了。 这种折磨……但凡去乡绅家里做过活的都懂。无外乎不干完每日的活,便各种威胁,甚至不给工钱。可那乡绅家里规定每日需干完的活,实则已隐隐超过人之极限了。 “去乡绅家里做活,人就好似那拉磨的驴子,那乡绅在后头疯狂甩鞭子,逼的你不准停,哪怕累死了,也不准停,因为你一停,那鞭子就要甩上来了,这群乡绅简直不拿人当人呢!”有人曾这么说过。 原本以为乡绅的鞭子只抽做活的奴仆以及短工们,没想到那跳舞助兴的乐姬们也一同囊括其中了,那琵琶、胡琴上的血印子,每个人身上的伤便是最好的印证。 当然,这些还不算!这群乡绅昔日里造下的孽实在是太多了!百姓怎会冒雨赶到链桥上来的?说是来要钱讨公道的。可百姓怎会冒雨出来要钱讨公道?说是乡绅拿了百姓的银钱,百姓上门要钱,却被乡绅家里的奴仆阻了……唔,所以眼下这群乡绅家里的奴仆们出现在这里,被差役们看管起来瑟瑟发抖也不奇怪了。 这些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因果不断往前推,牵涉到的,裹挟进入其中的人也越来越多,先时将人拦在大宅外的奴仆们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乡绅手里的那些工钱?老爷自己都要上断头台了,如此……自是将乡绅们素日里关起门来说过的那些话露了个一干二净。 很多乡绅横行乡里,霸道惯了,自也口无遮拦,甚至放狠话什么的,也懒得避讳家里的下人,不怕他们出去乱说。 家里这些下人就紧着他们发的工钱过活了,哪个敢出去乱说的? “我们……不敢啊!家里又没有田地的,全家老小都靠胡八老爷的工钱过活,若是没有胡八老爷的工钱,我全家就要饿死了呢!”有乡绅老爷家里的短工打手哭诉道,“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哪里知道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 这一声简单的哭诉用处并不大,众人看向短工们的眼神依旧微妙,见此情形一下子慌了的短工毫不犹豫的如衙门里那两个童家奴仆一般选择主动揭起自己的伤疤露给众人看,他们说道:“胡八老爷自己平日里对不少人说过呢!他道对我们这群手下的短工,就该扼住我们的喉咙,逼的我们不得不靠他过活,才会听话!” “他们还说雇人就该雇那等穷的没有旁的路可走的,因为只要少了一个月的工钱,我们这等人就活不下去了呢!所以最是听话了。” 这便是升斗小民了,每月的银钱即便是再怎么省,却也几乎没什么剩余。所以一日也不敢轻易歇息,因为一旦歇息,就有一日的口粮没有着落了。 “我们哪里有得选啊?”短工们越哭越伤心,原本还有些惧怕村民的质问的,后来却是根本不管村民的质问了,哭嚷着说了起来,好似想将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尽数倾泻干净一般。 “你们当胡八老爷他们是胡来的啊?他们那算盘一打,算计的门儿精呢!”短工哭道,“先找那等过日子最抠索之人,算一算大人小孩一日的口粮,全是照最抠索之人,勉强能活命的那等人的生计算的我等手头的银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甚至连我等生病看病,什么时候要开始辞退我等都算计在里头了呢!”这次开口的不是短工了,是村民以及短工眼里的半个主子——乡绅家里的管事。老爷要上断头台了,他这管事也逃不了,少不得被问询了,虽然想挣钱,可比起挣钱来更想活命的管事自是忙不迭地开始同乡绅撇清关系了,他道,“胡八老爷他们哪里允许我等手上有多余的银钱啊!” “老爷道这底下办事的人手头只要多了银钱,便会有别的选择,有别的路可走,这人啊……就必生异心!”管事对上愤怒的百姓与奴仆们,素日里在这些人面前当半个主子时没察觉什么,可此时说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我瞧着一身衣裳比大家好些,可手里……其实也没多余的银钱啊!” “做管事还是做奴仆的,我这身契都在老爷手里捏着,不还是老爷一句话的事?为了坐稳管事位子,不惹怒老爷,老爷说狐仙好,我便需得将好不容易攒了些的银钱都尽数丢进去,若是不丢进去,便是生了异心,不听话了。没几日,便会被人找茬子调去做奴仆了。”管事哭诉道,“我也叫老爷逼的没得选啊!” “老爷那算盘打的多厉害啊!管你是管事还是奴仆,都是不允许手里有多余银钱的。”管事哭道,“就连对那死物——狐仙娘娘,也一样啊!” “老爷疑神疑鬼,觉得这狐仙娘娘邪气,连对死物都是这般说的,说什么就该让狐仙娘娘饿着,抠抠索索的活着,不给她银钱!除非狐仙娘娘露一手给老爷们瞧瞧,证明她当真有能耐,若不然,对狐仙娘娘同对我等也一样啊!”管事一边哭一边落泪,也不再去管百姓、奴仆以及官吏们诧异的脸色,抹着泪哭道,“我等在老爷手底下过活,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能说不干就不干?敢胡乱违了老爷的命令?也只能……也只能认真听话,勉强求一个活着罢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三十一章 清明螺(四十一) 虽然素日里都在骂乡绅精得很,不是好人。 可乡绅究竟有多精明,下手有多狠,于多数人而言还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多数情况下,也只能指着手头那点微薄的工钱亦或者租赁田地所得的银钱嚷嚷着‘这点钱也就够勉强糊口,老爷真小气’云云的抱怨。 这抱怨诚然不能说没用,可用处也确实不大,因为多数在乡绅手下做活的短工所能对比的到手银钱,也只是旁的短工以及村民的工钱,因着多数人到手的工钱都差不多,都是兜里没几个钱的,自也没什么可闹腾了。 只是虽不知道该怎么骂乡绅,口拙的很,可短工以及百姓,甚至是那众人眼里的半个主子——管事,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不好,却是深有体会的。 “抠抠索索着,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瓣花了。”有百姓跟着落泪道,“去集市上买菜肉什么的同商贩斤斤计较着那一个子儿的来去时没少被人骂小气,是我等不想大方吗?不想学着贵人们一掷千金吗?没钱啊!” “若说原先我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银钱怎么都不够用,每一个子儿都不能乱花。连病都不敢乱生,做工更是不敢轻易请假,小毛小病强撑着病体做活的事常见的很。”另有短工跟着抹泪,说道,“后来听老爷说了那些话,也渐渐明白我等怎么会不管怎么省银钱都不够花了。原来是老爷算好的呢!咱们到手的银钱还没捂热,老爷已算好我等手头每一分银钱的去向了呢!” “小毛小病靠抓药,大病也只能听天由命的等死了!”另有人跟着哭道,“原来怎么都找不到穷的源头,只以为是我等庄稼人天生糙的很,老天爷、狐仙娘娘那等神仙妖怪不准许我等生病,眼下看来,却原来是老爷不准许我等生病,因为他们给的银钱里头根本就不包括我等的看病钱啊!” 雨还在蒙蒙下着,泾水河畔跳下水中捞人的事还在继续着,官兵、差役们还在走动,维持着现场的状况,也有衙门找渔民借了船在河上帮着一同打捞着那些落入水中‘不见踪影’的百姓们。 虽说知晓百姓掉入水中基本等同是‘死’了,可官府当真体恤人情,温情脉脉起来,是舍得花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在河中搜寻那仅存的一线希望的。 河边哭泣声不绝于耳。 “我等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幸苦,起早贪黑的做活,日子却依旧过的这么累的。”有人抹着眼泪,细雨之下的面容满是绝望,“先前还找城隍庙前那些大师看过,有的大师说是我等上辈子造了孽,所以这辈子得还债,还有人说要做法吃斋念佛祈求的,我等都照做了,可依旧没什么用。” “却是原来问题不在我等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也不在于不曾吃斋念佛祈求什么的,却在那胡八老爷他们打的震天响的算盘算计之下啊!”有人哭道,“我等拿的工钱……根本就是他们算计好的,我等干了那么多活……本不该只拿这点工钱的,那多余的工钱都被胡八老爷他们给克扣了啊!” “工钱啊,都被胡八老爷他们拿去吃香的喝辣的去了。”看了眼一旁马车车帘掀开后,那堆放齐整的食盒,有人哭道,“我等被扣了一个月甚至一年的工钱,大抵能抵得上胡八老爷精贵的一盘菜了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百姓、短工以及奴仆们再次落泪。 “劳无所得,真真是这世间最大的绝望事之一。”站在蜃楼阁外,看着岸上恸哭的众人,林斐说道,“比起那些风花雪月故事中的绝望——譬如痴情人遇负心汉、薄情女那般能广为传唱,这等事实在是没有什么美感,更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动人传说隐藏其中,只有绝望,且因着日常时时都接触着,实在是不美,这等既常见又俗气的事,以至于传唱之声甚少。” “是少!可比起风花雪月的故事来,这等事的问题或许更大。”长安府尹跟着叹了口气,看了眼阁楼之内走动的人影,说道,“毕竟,你那温小娘子曾说过,人不吃饭是会死的。再如何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那也是要人能活着,才能演绎的出来的。所以首先活着,再有之后的事。这活着一事才是万事存在的基石,自是至关重要的。” “乡绅也允许他们活着了。”林斐的目光一直落在岸上恸哭的百姓身上没有移开,他道,“只是也只允许他们活着罢了。” “人若仅仅只被允许活着,那日子是极惨的。”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看着阁楼里的人影,那舞姬依旧躺在鼓面之上,闭着眼,恍若沉睡,身下的血迹已渐渐干涸。 虽然乡绅张口狡辩什么“不知道那铜钟会掉下来砸死人,这是意外”云云的,可有些事,也就骗骗那些被人闷在鼓里,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的百姓了。 铜钟是因为乡绅发了死力强迫乐姬们“大声点”,在那一声一声“大声点”的命令之下引来的共振,掉下来砸死的底下的乐姬。 就如百姓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惨,同是短工,所能比较的对象也只有那些勤快些的短工,很多人只以为是那些勤快拿命换钱的短工剥夺了自己的银钱,却不知晓真正克扣自己银钱的,是那些乡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做活换得的银钱那么多,分给下头所有人的一成都不到,自己独占九成,却又不告诉那些百姓,而是刻意将展示给外人看的账本做的无比复杂,叫外人看不懂。于是百姓们开始互相攻讦撕咬,争夺那么一点可怜的,被乡绅放出来的银钱,所以即便是最勤快的短工,日子也过的极其凄惨。”长安府尹唏嘘道,“朝廷……还是该早些出律法规定这些乡绅当分发给百姓的银钱数目的。” 林斐点头,目光落到岸边走动的那些不同衙门的差役同官吏身上看了片刻之后又转身看向两人身后的蜃楼,里头走动、记录的官员不少,却并不包括长安府衙与大理寺的官员。 这也不奇怪,他两个各自衙门品阶最高的官员都被拦在外头,更别提手下的官员了。 虽然刘家村这案子之前是他两个在跟的,可眼下,这案子显然是易主了。 这也不奇怪,看着这么多衙门的官员同时出现在这里,显然,那座只有半只脚落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小村落中发生的事引来朝堂震动了。 可刘家村的事不是此时才出现的了,而是已出现几十年了,一直默默存在着。虽然林斐与长安府尹二人是头一回知晓这小村落中的事,可旁人……却未必。 “倒是不必担心这次百姓得不到公道了!”长安府尹对林斐说了一句,既是安抚身旁的林斐,又是在安抚自己,“既然是父母官,在意的自是百姓之事能不能得到解决。同样,你亦如此,在意所能看到的案子能不能顺利得到解决。这天底下百姓事也好,案子事也罢都是源源不断的。只要人生恶念与贪念,这种事便断绝不了。你解决掉一件,便能再生一件。你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目之所及,尽力将能解决的事都解决罢了。” “我知道。”林斐点头说道,顿了顿之后,又看向岸边走动的那些不同衙门的官员和差役,说道,“这一次……还当真是雷霆之下的君恩了!” “是啊!”长安府尹动了动唇,抬头与林斐对视,早在那两个宫人跑过来传口谕时,他们便已明白了,叹了口气之后,拿起手头的冷饭团啃了一口,长安府尹说道,“只是这些年……百姓到底遭大罪了!” 那已然过去的,被人盘剥的几十年以及偷走的人生这份公道又要向何人讨要?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长安府尹叹了一声之后,怅然道,“时光真是匆匆如流水啊!这份公道……真是无论事后多少弥补都弥补不来的。除非有人能让岁月倒转。” 可岁月倒转这种事……大抵还当真要寄希望于那看不到摸不到的神佛了,多数人还是不要想了。 “即便这次胡八老爷们死了,若是下次还有人刻意放纵,便还会有张家村,李家村的事出现。”林斐压低声音说道“在长安地界上这么多年,你我却才知道这件事,可见是有人刻意隐瞒。”剩余的话,他动了动唇,没有再说。 所以雷霆之下的君恩浩荡不假,可这浩荡君恩当真弥补得了百姓们失去的那几十年吗?难道就因为百姓靠着自己苦熬过来了,便能对着那被偷走的几十年道一句‘算了’吗? 如此……这一句‘算了’还当真是轻飘飘的。 比起胡八等人,甚至那位童大善人来,或摆在明面上,或扯了张皮做伪装的欺负人,这才是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欺负人啊!林斐拿起手头馅料满满的饭团咬了一口,想起女孩子的话。 很多人其实都被那块石头堵了嗓子口,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被那块石头堵了嗓子口。 被人欺负而不自知。 看着岸上哭泣绝望,大骂乡绅的百姓们,将乡绅尽数数落一番之后,已有人开始提及陛下恩典了。 迟来的浩荡君恩好似终究宽慰了百姓,让百姓觉得苦尽甘来了。 亏都已然吃了,还能如何?人……只能向前看罢了!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就似一旁感慨‘岁月流逝’的长安府尹一般,虽然知晓他们吃亏了,可……怎么弥补呢? 这倒也不全然是天子忽视什么的原因,而是有些事,百姓自己……着实无法说明而已。 那些被克扣的工钱,若是之后查账证实那些乡绅当真扣了,也并非讨不回那银钱来的。 不过先时既没有闹到上公堂,可见乡绅盘剥百姓不会用这么浅显的招数,工钱确实给的少,甚至可说踩着最低的那个数目给了,可真上公堂,除非有朝一日,大荣律法更完善了,否则,还当真不能以此事要求拿回工钱。 至于那狐仙局,所谓的拿百姓的银钱去买矿赌石,全输了这等事,便是百姓自己也不会说的,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而还很是高兴那童大老爷上缴家财的义举。 这等事也不是理解不了,对于赌输了的赌徒而言,在倾家荡产的绝望之际,那赌坊甘愿将他们的赌资尽数还回来,这赌坊主人自是他们眼里的天大好人了。 “不少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贪利,想走捷径的毛病在身上。”长安府尹看着岸上哭泣绝望的百姓,说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大抵是有刘老汉夫妇这么个现成例子摆在那里,长安府尹审视起百姓来自然更为慎重。 “这等贪利引发的种种举止就似那鬼,于多数寻常百姓而言,身上只有个小鬼。这倒不是说寻常百姓的贪念就定比乡绅低的,譬如那刘老汉夫妇就不尽然。”长安府尹认真想了想之后,说道,“是小鬼还是大鬼,同贪念大小无关,而在于手头能盘剥旁人的工具以及手腕这些东西,决定了他们能拿出来欺负旁人的是小鬼还是大鬼。” “刘老汉夫妇手头的就是个小鬼,哪里能敌得过童大善人手头的大鬼?”长安府尹摇头说道,“多数百姓也一样,便是贪利,也只是个小鬼,比不过乡绅的大鬼的,就如拿种地的锄头去对付那攻城的器具……也只有赌乡绅网开一面的善念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身后的蜃楼,当然,古今多少事都证明了寻常百姓还是不要去赌乡绅的善念这等几近没有的东西了。 虽然是不再接手这件事的后续了,事实上也确实不需要再审了,因为林斐与长安府尹已清楚事情的过程了。 铜钟掉下来砸人看似意外,可这是乐姬们安生立命之物,又怎会不了解其中的真正原因?至于外头链桥上生生等死呼救的百姓……也早在那些当初被逼着同百姓互相损耗对方生命的乐姬口中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怎么死的?见死不救还不算,还要杀人诛心!这些乡绅想要做的,就是借水龙王的手,逼的这群百姓死于那扯了张‘天灾’皮做伪装的‘人祸’之下。 只是这次,不再是乡绅们原以为的能轻易花钱摆平之事了,毕竟拿钱砸的百姓们私了于乡绅而言委实是一件极容易的事,可这一次,有人不允许他们花钱摆平此事了。 因为那人盯上的,就是这些自以为能随意拿捏百姓性命的乡绅本身。 乡绅既能轻易拿走百姓的性命,有人,自也能轻易拿走乡绅的性命。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三十二章 清明螺(四十二) 蜃楼之上发生的事远比众人以为的传的快得多。 之后连着好些天,泾水河畔都聚满了各个衙门的官员、差役以及看热闹的百姓们。 随着那日蜃楼之上发生的事被传开,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日比一日多。对那些当日就被衙门押走的乡绅们更是愤恨不已,甚至比起以往来,好似脑袋一下子灵光了不少,能透过事情的表面看清内里了。 “说是意外……可里头的人都听得到,是故意的!那些人逼乐姬们将声音敲的震天响,就是杀人还要诛心呢!” “还害死了一个临时被叫去助兴的乐姬,那些乐姬身上手上俱是伤,诺,就在那个大宛王子的酒楼那里,那染血的琵琶、胡琴什么的就摆在门口,过路的一眼就能看到呢!” “唉!那质子王子将这些摆出来也是为了表明那些乐姬们同这事不相干,她们也是被逼的。” “谁说不是呢?到底也是贱籍,人前光鲜罢了!话说回来了,那些乡绅……怎么敢的啊?毕竟是人命啊!” “你道他们怎么敢的?不过是笃定了这一次还能像先前那般花钱摆平这等事呗!”有百姓摇头唏嘘道,“原先看那些乡绅对待意外死在家里的长工,总是花几个钱就能摆平了,还以为这些长工的死是意外,且雇人的事后还花钱照顾他家里人,算得仁至义尽了。这事……自然叫人听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直到眼下看了,才发现这群乡绅在钻空子呢!” “把故意杀人做成意外的样子,之后再花钱了事呗!”另有百姓摇头啧嘴,指了指城里酒楼的方向,说道,“城里好些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说这事呢!要不是说书先生说了,我等都想不到还有这一茬,竟还能故意害人,逃脱罪责的?这些人……这些人真真是无法无天啊!难怪那几日大雨不断,原来就是老天爷要劈他们呢!” “可不是吗?”一旁的百姓点头,目光落到那些不断下水打捞尸体的打捞人身上,比起先前大半日才摸到一具尸体,这几日打捞尸体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这便要多亏老天爷的助力了。 那日之后的天公不止不下雨了,连风也不刮了,一连多天的好天气让水面开始下降,打捞起来自是更方便,也更快了。 当然,虽然都知晓那等情况下落水多半是没命了,毕竟不会水的人落水一会儿就会溺水而亡,可只要没看到人,也总还有一丝希望。万一……万一当真有那话本子中的故事——落水不死之事发生呢? 只是那一具具被人自水中捞出来的尸体还是直白的撕裂了在岸上等待的亲人们的微渺希望——告诉他们那话本子中的故事并没有发生。 每一具捞出来的尸体都能引来在岸上等候的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工坊里的小学徒没说谎呢!”看着那些捞出来的尸体,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唏嘘道,“果然比起滑不溜手,成名之后便懈怠了的老工匠,还是这等半大孩子一腔热忱啊!” “几个老工匠都倒霉了,也一同跟着被抓进大狱了。啧啧,想当初也是一砖一石,一点一点搭出来的名声,一朝楼塌,便将大半辈子攒起的名声都搭进去了。”另有百姓说道,顿了顿之后,也不知哪里来的门道,说起了外头还不曾传开的小道消息,“那工坊里的小学徒也是工匠世家出身呢!虽然祖上手艺平平,也在工匠这吃天赋饭的行当里越混越差,以至于后辈进这行当只能从一般小学徒做起了,可这孩子热忱心善又运气好,有了这事之后,听说有个极厉害的大人特地出面举荐,将这孩子指给工坊里最负盛名的大师亲自教导了。啧啧,有贵人一句话,这小学徒往后的路当真是铺好了啊!” 这些天那些反复说道的消息虽然每每说出都能引人愤怒。物伤其类,虽然眼下很多人的日子都比那些村民好,可被恶意盘剥这种事,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存在的,是以自然一经听闻便群情激愤。可这种已听过的旧事到底还是比不上那等不曾听闻的小道消息更令人来劲儿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当即便有人好奇的问道:“哪个大人啊?一句话能有那么大的份量?” 那有门道的百姓指了指城东的方向,道:“听说就是那个田大人。” “哪个田大人?”有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追问。‘田’这个姓氏也不算什么小姓,问一问自也正常。 “你道还有哪个田大人?当然是最有名的那个,文武俱全的田大人家了。”有门道的百姓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对身边几个一同看热闹的说道,“听闻事发之时也是他家的管事拍板一定要上报衙门,不让那些乡绅砸钱封口的。若非如此,这群人指不定又要私了草草了事了!”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那些对着尸体哭喊的声嘶力竭的村民们,说道,“虽然眼下看着哭的震天响,可那是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不得已而为之了。若是私下里没人知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收钱?要知道这些乡绅横行多少年了,眼下抓了人爆出来的那么多事先前哪里听说过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句话听的身旁几个看热闹的百姓面上顿时露出了了然之色,瞥向岸上痛哭的百姓,目光不再是先前单纯的看热闹以及怜悯、同情等眼神了,而是倏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顿了顿,有上了年纪的捋了捋须,笑着说道:“你这般说来……好似还真不好说啊!这人性……实在难说得紧呢!” “田家的管事自是聪明厉害的,感慨‘还是死了的人最可怜’,道‘都这般做来,风气就坏了!’说着便匆匆跑去敲了鸣冤鼓,不等这些亲人有所反应便将这件事给坐实了。若非如此,哪里还有我等如今看到的公道?”那有小道消息门道的百姓摇头道,“所以啊!还是田大人那等真正懂世情的才会给公道,要不然……啧啧,哪里来的公道?逢年过节烧纸元宝的公道吗?还是收了钱弃了孩子改嫁的公道?啧啧,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的。” “都这般一来,风气就坏了?”陪着难得没有穿官服,做寻常百姓打扮的长安府尹走至泾水河边的府尹夫人看到这一幕轻笑了一声,瞥向身旁的长安府尹,“可我瞧着原本他不说还好,这般一说,再看这群看热闹的看向那些情绪悲恸的家属的眼神,已从怜悯、同情这等导致好风气的眼神变成‘猜疑’‘微妙’这等真正招致坏风气的眼神了。” “旁人都是坏的,那些死了当家人的孤儿寡母的家眷们更是只要钱不要公道的恶人,就他……是好的!聪明的、厉害的、果决的,维持了我大荣的好风气,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摊手道,“诺,还有你跟林斐什么事?” 对此,长安府尹轻笑了一声,拍了拍身边自家夫人的肩膀以示安抚之后,才道:“我都知晓。” “你知晓有什么用?”府尹夫人摇头道,“这可比姓童的这等明面上的‘大善人’麻烦多了!”顿了顿,不等长安府尹接话,又道,“其实单那个姓童的便已足够麻烦了。” 长安府尹对此没有接话,只拍了拍自家夫人的肩膀,再次安抚,表示自己心中有数,记性好得很,不会忘记这件事之后,主动转了话题:“那个大宛质子王子瞧起来也不是善茬!” 对自家夫人,他一贯是觉得无可挑剔的。聪明、厉害、果决,虽然生的一副端庄秀美,文静雅致的模样,又曾是诗词一把好手的才女,瞧着同外头那些话本里的江湖侠女不搭边,可在他看来,自家夫人这等才是真的有话本子里那等‘侠义心肠’的侠女,若没有那等‘侠义心肠’,也不会如此敢说。 对于这世间的不平事,总是要有人来张那个口,说出来的。 摸了摸袖袋中林斐今日早上送过来的那首童谣,他心道:这世上……既有那等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缠绵悱恻故事的传唱,有霸王自刎的英雄陌路悲壮故事的传唱,也确实该有更多这等日常的,常见的,甚至可说俗气的传唱之声的。且比起前头种种,这等民生基石之事才是人活着息息相关之事,也应该有更多的这等传唱之声。 当然,不论是作为夫君,还是作为父母官,保护自家夫人以及子民都是他应当做的,所以,他此时转了话题,没有同自家夫人继续将这件事情说下去。 童大善人已足够滑不溜手了,黄汤也好,那田大人也罢更是如此,此事……来日方长,当从长计议。 “那大宛质子王子可不似旁的吐蕃等地的质子王子那般,其国内有人惦记且希望他回去,在长安过得好不奇怪。那大宛质子王子的境遇……实在是没娘且爹不疼的,却在长安过的这般好,这件事中更是直接带着手下一众乐姬出来讨公道,半点不怕惹事的样子……”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笑道,“依我看,他多半是早收到消息,是以提前有所准备了。” 虽然不知道自家夫君为什么这般生硬的转换了话题……府尹夫人狐疑的瞥了眼长安府尹,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点头道:“且看他事后直接将那些乐姬染血的乐器摆出来,外人瞧着以为他怕被乡绅牵连到,可实则在他那酒楼里吃饭的……都是吃穿不愁的!这百姓民生之事于他们中的多数人而言也就听个热闹,顶多帮着说两句,毕竟这等事离他们实在太远了。比之离得远的热闹,他这直接在门口摆那带血的乐器,于那讲究些的人而言,怕是有损风水。我听闻他这乐器一摆,生意凭空少了一半,不少人一看那带血的乐器嫌晦气,吃饭都绕道走了。即使如此,自损生意也要摆这一出……他这哪里是怕被乡绅牵连到?分明是表态呢!” “不错,他这一举动就是表态!”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对自家夫人小声道,“他也开始赌了!” “也不奇怪!看他举动就知道是个聪明人。既然是大宛国王的种,且又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所求也无外乎子承父业这点不新鲜的东西了。上那位子势必要见血,他当然要寻助力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到那曾在偶尔的几次宴席中见过的那位高鼻蓝眼的年轻质子王子,以及他身后总跟着的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姬与风流公子们,不由笑了两声,嗤笑道,“圈子里被他那舞姬们迷的五迷三道的老的少的都有,倒是他自己,对这些舞姬根本不在意,看来……是个心狠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既早收到消息了,能不知道这些乐姬被那群乡绅招去歌舞助兴会发生什么事吗?看那群乐姬面对乡绅不合理的要求连一句回绝之声都不敢发出,显然素日里习惯了如此……由此猜到这笑眯眯的质子王子素日里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也不奇怪了。 甚至不说怜香惜玉了,比起普通人来,说他辣手摧花也不为过。 “虽老鸨多见那等上了年纪的女子,可没有谁规定这老鸨必须是个女子,不能是男子的。”长安府尹摇头道,“老鸨对手下的女子自是盘剥的很的!甚至比起上了年纪的女子,叫底下的女子一看老鸨那张脸就能清醒且冷静的面对以及周密打算的,这还生了一张迷惑人的俊脸的质子王子……怕是更狠!” 府尹夫人点头,虽被长安府尹转了话题,她也接了,却不再多提这个了,毕竟这质子王子眼下才露头,什么事都没做呢,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目光落到被长安府尹捂住的袖袋之上,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听底下的人说大理寺那位大早上遣人送了样东西过来,可是你这袖袋里的东西?里头写了什么?” 听自家夫人主动问起了,长安府尹笑了,也不卖关子,直接自袖袋中将那东西抽出来递给府尹夫人,道:“诺,就在这里了。” 府尹夫人接过那对折的纸还未打开,便听不远处的街角,几个正在跳花绳的半大孩童的童声响了起来。 因离得远,且那几个半大孩童吐字并不清晰,是以听不真切他们具体在唱什么,只远远听到几声‘周扒皮,皮扒周……’的声音响了起来。 虽然听不真切,可那琅琅上口的语调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跟上他们一同将那跳花绳的童谣唱出来。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三十三章 清明螺(四十三) “周扒皮,皮扒周……”看着几个年岁小些的杂役将那花绳展开,跳了起来,温明棠一时有些恍惚,好似此时的自己正身处现代社会,自己也回到了童年时同周围那些玩伴一同跳花绳的时候。 当然,大荣没有现代社会的皮筋这等东西,可扔石子,踢键子、花包什么的皆有,甚至还有身旁汤圆拿在手里晃荡,颇有节奏的跟着念出来的拨浪鼓声,都能‘咚咚咚’的应和着那童谣一同念出来。 看着几个同阿丙、汤圆一般大年岁的小杂役午食过后闲着玩耍,其余杂役们,哪怕是关嫂子这等出了名的‘没眼色’‘不会说话’的,嘟囔了两句之后,也还是忍不住跟着踢了几脚键子什么的,温明棠转向身旁的林斐,问道:“你做的?” 周扒皮的故事,她也对汤圆、阿丙他们说过。可这首有关周扒皮的童谣因着事关梦里千年之后的事,她也只对林斐说过,原本以为千年以后的童谣同大荣是不适配的,却不成想这首童谣依旧如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那般迅速传唱开来了。 “其实比之那些风花雪月的凄美故事,既要花钱力捧,也不定能捧的起来,这琅琅上口的童谣传唱起来更快。”林斐说道,“昔年隋崩洛阳街头便有‘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的民谣,我不过试一试,结果……确实如我想的那般,这童谣同你那周扒皮的乡绅故事一道迅速传开了。” 温明棠顿时恍然,不过还有些细处要问,毕竟这童谣只是她从现代社会照搬过来的,林斐听过她那千年以后光怪陆离的故事,旁人不曾听过,哪怕有那周扒皮的故事佐证,又要如何理解童谣中那些具体的词句? 是以女孩子挑眉,问道:“周扒皮的婆娘在杭州?”现代社会名唤杭州,大荣却叫做余杭。 “这些出事的乡绅中,开赌场那个胡八的祖籍确实就在绗州,头一个原配就是当地人,跟了胡八没两年就死在绗州当地了。”林斐说道。 温明棠‘哦’了一声,恍然,原来是同音字,不过大荣的绗州不似现代社会的杭州,现在的余杭,大荣这绗州在临近西域之地。隐隐有些明白过来的温明棠想了想又问:“绗州绗州卖冰块,冰块冰块化成水?” “绗州时常大旱,大旱么,当地百姓就需要水,这群乡绅霸占水源便做起了卖水生意。只是做卖水生意他们还不老实,旁人卖一桶水就是一桶水,没什么克扣,他们卖的那一桶水却是一桶凝结的冰。”林斐说到这里,也笑了,对温明棠道,“你知道的,这一桶冰化成水之后也只剩半桶了,所以这群乡绅实则是收一桶水的银钱,却只卖出半桶水,变着法子克扣当地百姓。” “那……这句‘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呢?”温明棠接着问道。 林斐说道:“那刘家姐妹花闹鬼抓交替的事同乡绅的事一同传开了。”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说话,又道,“童谣不苛求意思连贯的,本是街头巷尾传唱的,只消琅琅上口,百姓又听得懂以及想得到其中的意思和人,明白这童谣是在变着法子骂那群乡绅,往后打交道时会学着警惕乡绅就够了。” 温明棠想起千年以后自己从小跳花绳跳到大的这首童谣深以为然:虽然连有没有周扒皮这个故事都不清楚,可‘周扒皮’这号‘人’确实是深入人心了。 “刘家姐妹花的案子其实也已人赃并获了,只是因着接连撞上这些事,比之那杀人凶手刘耀祖被捉拿,绳之以法的常见结局,倒是那稀奇的闹鬼之事传的更广。”林斐看向跟着几个小杂役玩耍的一时来了兴致的关嫂子等人,听着她们嚷嚷着‘我早就说这刘家村闹鬼了吧’,又笑道,“这件事……好似多数人更乐意也更喜欢听那个闹鬼的传闻。” “于这件事本身而言……或许也不算错。毕竟刘家村本也皆是些人面鬼罢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再者刘耀祖被正法,赵大郎他们入了狱,也算得上是杀人偿命的公道了。” “赵莲同她那便宜夫婿童正被长安府尹以嫌疑的名头扣下来了,若是没有旁的证据,又不曾牵连进旁的事顶多扣押三个月。”林斐说道,“听长安府那里的人说童正对此很是不满,相反赵莲竟是松了口气,重新捂住肚子,开始保护起腹中的胎儿了。” “这也不奇怪!”温明棠点头说道,“童大善人虽然上缴了尽数家财,可还是有些田地傍身的,于多数人看来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钉’的,那些田地在赵莲看来足够了。只要童家还有家财,她肚子里的胎儿就还有用处。且……这三个月在牢里或许比回刘家村反而更‘安生’些。” 当时在府衙都撕破脸皮至那般地步了,赵莲也知晓整个刘家村有多少人在等着她腾位子,自是知晓回了刘家村有多危险的。 便是身上没有‘官司’,如刘家姐妹花那般‘干净’些的都还会出事,更别提她了!再者她自己出去了,赵大郎同刘氏又出不去。毕竟那夫妇俩帮着抬尸体,处理尸体的罪名是坐实的,虽然判决还没下来,但少说也要关个几年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等情形下,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保护自己的胎儿?靠童大善人吗?还是那一同关在牢中的童正? 如此衡量一番,自是府衙大牢反而比外头更安全了。 两人没有再说赵莲,目光重新落到正在玩闹的汤圆等人身上。 听着那首自己自小跳花绳唱到大的童谣在面前这群身处不同时空,身着襦裙的大荣众人口中被念起,温明棠下意识的弯了弯唇角,跟着一同默念了起来。 “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婆娘在绗(杭)州,绗(杭)州绗(杭)州卖冰块,冰块冰块化成水,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鬼!鬼!鬼!” 不同历史时空之下的人好似在这一刻有了交汇,她初来大荣时,在宫中借到那些前人史书翻看时,看到那些历史中不同时空,不同朝代,却出现了相同名字与事件的巧合时的惊讶感在这一刻好似被突然抹平了。 那些在史书中,民间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着留下来的‘瑰宝’就似那被大浪淘尽之后露出的金子一般熠熠生辉,自是不管身处哪个时空,都足够耀眼的。 这周扒皮的童谣……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巧合自此开始在民间传唱也不奇怪了。 想起自己先时同汤圆他们说起周扒皮的故事时本也只是随性而为,却没成想自己竟也难得的成了那推进民谣传唱中的一环,温明棠突然有种自己好似摸到了史书一角的感觉。 “我先时还真是不曾想过周扒皮的童谣会传的这么广。”温明棠对林斐坦言,在这点上,土生土长的大荣人林斐显然更能把握的准大荣百姓的心思,眼光精准而刁钻,只一听便将之传开了。 “除了这童谣本身琅琅上口,以及牵连进这些事之外其实还有别的原因。”林斐说道,“你我皆知那群村民跑去蜃楼找胡八等人是被算计了,胡八等人不开门除了被算计,也有那些人本身的问题。” “可百姓看不到这些,虽然多数时候众人乐意看到真相,可有时若是那假像是他们想要看到的那个样子,又不影响结果时,他们也是更乐意看那些假像的。”林斐说到这里,挑眉,对温明棠,“譬如……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 这一句听的温明棠再次恍然,她问林斐:“所以百姓看到的是什么?他们以为的又是什么?” “有人算过,那一日酒楼送去的饭食银钱就足够填补一整个村落的亏空了。为了自己的一顿饭钱赔了全数身家与性命,于百姓看来,这些乡绅实在太抠,太‘扒皮’了。”林斐说道。 事情很多时候都是极其复杂的,同一件事的很多面都是值得说道的。多数人看事的角度也往往是不同的,就似这件事,比之那饭食银钱太贵,以及乡绅过分什么的,虽然这些百姓也在看,可真正让所有人嘲讽,成茶余饭后笑料的却是乡绅太过抠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死抠着那点钱不放手,结果为了一顿饭钱赔了自己的性命。 这也是‘周扒皮’的童谣传的那么广的原因之一:这件事之于乡绅的身家而言,实在是像极了一个笑话,也不怪那么多人嘲讽了。这种笑话,在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有抠门如‘葛朗台’似的人物,也是广为人知的。 当然,乡绅这次咬死不给钱究竟是太过抠门还是如他们自己所说的‘不给点颜色我等瞧瞧,我等凭什么给钱?’的在等‘给他们的颜色’,看热闹,看笑话的百姓爱看的是前者,自也乐的在那里唱周扒皮,当然,于林斐等不那么爱看热闹的,知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后者。 眼下,倒也算是如他们所愿的等来‘给他们看的颜色’了,只是这给予颜色瞧瞧的后果,也不知这群张狂的乡绅能否承受了。 “听说那群乡绅求人带话童不韦,要他赶紧将村祠里的石头挪开,把那狐仙娘娘也一并处理了。”林斐说道,“外头还有小道消息说那石头和狐仙娘娘邪门的很,乡绅们是被反噬堵了口,以致难以伸冤,被人抓了做交替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突地记起了前几日那个古怪的梦,记起那道声音喑哑,目光黏腻恍如毒蛇的女子,还有那几个男人嗤笑的‘你那美貌……偷来的吧!’以及那女子幽幽笑声中的‘你管我覆在面上的是旁人的皮还是画的皮’,她垂下眼睑,伸手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既是安抚,又是对那个落水的八岁女孩子的道歉。 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这具身体契合太高,还是这具身体的灵魂中当真有她的一部分,又或者真如林斐所言,她只是庄周梦蝶般做了个千年以后的梦。总之,当她带着现代社会的记忆在这具身体中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想当然的以为自己穿越了,以为自己不是那个乖巧老实的八岁女孩子。 只是虽将自己与‘原主’分的很是清晰,可那股身体没来由的亲切熟悉之感,以及下意识护犊子的行为还是不由自主的生了出来。 在那个困了自己多年的梦魇中,她想当然的猜是‘原主’的前世,以为这是那个乖巧女孩子的遭遇,以为她被人诓骗了,若是事实当真如后头那个梦那般的话,便根本不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虽然看到之后是感同身受的愤怒,以及努力的想要保护住自己的身体,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无形中让那个八岁的乖巧女孩子蒙上了不白之冤呢? 那个八岁的女孩子无法开口告诉她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那棺材里的经历也不是她的,她更不曾同那位风流的二世祖叶公子扯上过关系。虽然因着知晓这些事的人是她,这些事不曾诉诸于口,可若不经证实便无端将这些事强加在那个八岁女孩子的身上,那真真是对那个八岁女孩子最大的不公平。 流言猛于虎,哪怕这些事只她一个人知道,难道就不是泼脏水了么? 一个自幼被教导的乖觉懂事的女孩子,聪明不聪明她不知道,却至少知道那个乖巧的女孩子的品行从来没有什么能令人指摘的地方。从被父母呵护在膝下的大儒千金到沦落掖庭的宫婢,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吃什么用什么都有专人准备的娇娇女到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也不吭一声,认真做完那些宫中老人刻意刁难指派的活计的吃苦耐劳的小宫婢,这样一个懂事的八岁女孩子又有什么可指摘的?至于那早就不作数的指腹为婚……女孩子不是不识字,却从来不曾写信向那位将‘深沉的关心都写在信里’的叶公子求救过,更没有联系过对方。 便是这样一个懂事的,仅仅八岁的孩子,却被泼上了这样的脏水:做有婚约之人的外室是品行不端,假死成真死是真的蠢,这般又蠢又坏的指责就这般无端砸了过来,真真是欺负一个孩子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 想到梦里那些嗤笑的男人以及那个‘画皮’似的女子,温明棠冷笑了一声:这世间的山精野怪果然多得很! …… 被收押在大牢里的乡绅们形容枯槁的瘫坐在那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又怎过的了寻常人粗茶淡饭的日子?更遑论他们此时吃的还不是寻常人日常吃的那些平素里被他们丢去喂狗的吃食,而是连真正的狗食都不如的饭食。 虽牢里的饭食难以下咽,可好几日不曾吃过两口饭,饿的腹中都隐隐作痛了。这实在是逼的他们不得不端起那掺了不少碎石子与虫子的饭碗。 才要挑挑拣拣着将碗里的饭食送入口中,便在这时,狱卒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等要见的人来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三十四章 清明螺(四十四) 他们要见的人?捧着饭碗的乡绅们还在怔忪中,便见一个身着长衫,虽形容枯槁,可那衣衫却干净熨帖且齐整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眼看狱卒们只提醒了一声“快点!”,没有旁的交待便离开了,乡绅们更是惊讶。 待狱卒走后,众人才认真打量起了面前的童不韦,见他虽衣衫、鞋子都穿的齐整干净,可那材质……一眼扫去露于人前的却皆不是什么贵介布料,而是再常见不过的粗布麻袍与布鞋,束头发的也不是什么的金玉冠帽,而是随处可见的布带。 如此简单到甚至可说朴素的穿着,配上那枯槁的形容实在是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若定要寻出些差别的话,那便是面前这个“普通老人”看起来更干净些罢了。 只是这般“普通老人”的模样乡绅们却是不信的,待童不韦走近,认真盯着他身上的穿着看了半晌之后,其中一个乡绅笑了,说道:“我说呢……布鞋里头衬了张皮,粗布麻袍里头也一样,你这乍一看朴素、穷困,可内里却还是老样子,想来那上缴家财还是留了余地啊!” “我自己的家财确实上缴了,便是我再多生十个八个的胆子,也不敢这等时候玩心计。”童不韦走至一众乡绅面前说道,“衙门真真追究起来不是吃素的,这一点,你等心知肚明。” 对此,手里捧着饭碗,腹中饿的隐隐作痛的乡绅们却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对上嗤笑的乡绅,童不韦也不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遂再次开口说道:“我眼下身上穿的用的都是童正的,我只上缴了我的家财,却并未上缴童正他母亲与外祖的那些田地。不过我那便宜儿子眼下也不算太好,被长安府尹以嫌疑的名头同他那便宜媳妇一道关押了起来,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没有什么突然冒出来的辩驳不了的铁证,三个月之后便会放人了。”在‘不出什么意外’这几个字上,童不韦略略一顿,手下意识的虚空一握,做了个试图抓握的动作,待看到自己抓了一手空,什么都把握不住之后,他的神情变得愈发谨慎了起来,小心的用着那些措辞。 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又怎敢保证童正这三个月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说完自己的事,眼见乡绅还在嗤笑,童不韦掀了掀眼皮又道:“小楼坊那里几家带着孩子的,性情胆小懦弱的俏寡妇也一并被抄了家。”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嗤笑的乡绅脸色顿变。 童不韦却不等他们说话,继续自顾自的说道:“莫要看着我!这个……你等知晓的,单凭我的本事查不到的。” 能叫这群乡绅这等境地下变了脸色的原因无外乎那几个带着孩子的俏寡妇不是旁人,正是他们藏起来的,手头又有拿捏的,生了孩子的外室罢了。 对这些外室……他们不定有多喜欢,却定是能保证全然掌控在手中的。 之所以对‘掌控’一事如此在意,不过是因为这些俏寡妇手里实则还藏了些银钱,而这些银钱的来路,按说是怎么查都查不到他们身上的,可说是完全‘洗白’了的那等银钱。 狡兔尚且三窟,更遑论他们这些盘踞当地多年的乡绅?自是早早备好了后路。哪怕有朝一日出了事,什么钱财都没了,只要人还在,便也还有退路,不至于过那些百姓过的穷苦日子。 素日里口口声声的对那些百姓表示不屑,瞧不起,觉得他们没用是真,可当真让他们去过那些百姓过的日子,让他们熬下去那真真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的。 原因无他,作为亲手设计了种种‘局’,下了种种‘套’盘剥百姓们的乡绅,实在太明白那些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也知道那些被盘剥的无路可走的百姓要跳出困局有多难了。 是以对于那等百姓的日子,他们是想尽办法,用了各种法子规避的。 那几个性情懦弱胆小的俏寡妇,除却其本身性子胆小之外,于他们而言,更是早早用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掌控住了。就似那已彻底养熟与养废了的温顺狗子一般养乖了,保证便是他们一无所有的上门,对方也会老老实实的交出那些银钱。无他,一手蜜糖一手棍棒,除了蜜糖之外,那棍棒亦握在他们手中,这些俏寡妇胆敢动一点旁的心思,定会出事。 “诸位将人养的真是乖觉啊!官府一上门,就老老实实的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了,连那藏在墙壁中的金砖亦自己主动拿了出来,老实的不得了,乖觉的……就似个傻的。”童不韦瞥了变了脸色的乡绅们一眼,淡淡道,“你等将留下的后手养成乖觉的兔子,守不住最后一点家当也不奇怪。” 这话一出,立时便有人忍不住出声道:“我等怎会知晓小楼坊那里竟会被人发现?我等……”话还未说完,说话之人倏地变了脸色,反应过来,惊道,“那位大人早知道了?” “我想也是。”童不韦点头道,“若是不然,怎会如此精准的扑中那小楼坊的几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所以,这些乡绅自诩所谓的最最精妙的后手其实早就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了。 这些事事前要发现或许有些困难,可事后只消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他……他想吃的哪里是你?分明是以你为饵,我等才是他想吃的对象?”乡绅脸色大变,‘唰’地一下白了,死死的盯着童不韦厉声质问,“我等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童不韦点头。 乡绅们脸色大变,顾不得腹中的隐隐作痛,看着童不韦下意识的问出了那个此时作为阶下囚问出的最傻气的问题:“为什么?” 这话一出,乡绅们便不约而同的连连摇头,童不韦又不是那位大人,且他虽然为饵,可也同样是鱼,那位大人又怎会告诉他这些? 原本以为童不韦不会回答了,却没料到童不韦对此只反问了一句:“你说为什么?”他道,“我只知晓你等被抄没的家财一入库,去岁天灾拖延着没给的赈灾之物便出库离京送过去了,你等说为什么?” 这倒不是说他童不韦已聪明厉害到能同那位大人比肩了,虽然自诩自己也是个难缠的聪明人,可论手腕,他童不韦确实是不如那位的,若不然,也不会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他……也不动,只是看着。不声不响,就这么看着。眼看鱼肥了能收割了还不算,还要选定那个最适合也是于自己而言最需要的时刻方才出手,一网下去,将所有鱼都捕获在手。”童不韦淡淡道,“便连我这个饵也被他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尽数挤的吐了出来,方才肯再次放我回塘。”童不韦越说声音越小,那周身的枯槁疲惫之色也愈发明显。 虽然瞧着依旧精神矍铄,且剥开外头那朴素的皮,里头贴身之物并未有什么变化,依旧还是那个童不韦,可那枯槁之色却是肉眼可见。 若说原先的童不韦那身形容枯槁的皮大半是他伪装出来的话,此时那些伪装的假皮中却是也不知掺了多少真疲惫与真枯槁在里头。 “谎话,虚伪的……事说的多了,做的多了,指不定哪一日还当真成真的了。”看着形容枯槁的童不韦,虽不在狱中,比他们好些,可那周身的疲惫却不比他们少多少,有乡绅喃喃道,“装可怜装的多了,指不定哪日就成真可怜了。” “更可怕的,是装可怜时旁人信了你的假可怜,真可怜时,那先时反应迟缓的旁人又总算回过神来恍然明白原来你先前是装的,由此认为你眼下的真可怜是装出来的,那才是真要命了。”那乡绅说到这里,伸手胡乱的用身上囚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无意识流出的眼泪,喃喃道,“我等……我等是被算计了啊!” “你算计百姓,自也有旁人算计你。”童不韦带着那周身的疲惫与枯槁说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没什么奇怪的。” 这话听的牢里的乡绅眼泪再一次的涌了出来,看着童不韦喃喃道:“我……我以为我还能见到你,便是还有活路,眼下却是觉得我怕是真的没有什么活路了。” “你眼下什么都没有了,小楼坊那里的后手又被抄了家,拿不出半点银钱了,他又为什么要给几个半截身子入土、手头没有半点筹码,不再有任何用处的人活路?”童不韦看着那群乡绅摇了摇头,说道,“便连我……眼下看着是活了,童正也看着三个月之后就能放了,可能不能真的活下去,我还是不知道。” “我眼下手头有的也只有童正母亲与外祖的那些家业了,虽然昔日我也曾沦落至只有这些家业的境地,可那时我还年轻,不似现在,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对那位大人还有没有用处。”童不韦眼神木然的盯着那一格一格的牢门说道,“我怕……我对他没有用处了。” 这话一出,牢里的乡绅们再次落泪,有人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童不韦出口的话:“你童不韦……竟怕自己没有用处了?”那乡绅说着看向童不韦,面上的神情既愤怒又悲愤,骂道,“你这是当狗还嫌自己当的不够好,不够尽责吗?” “你用千百种法子将小楼坊那些俏寡妇、附近的村民、家里的奴仆、管事们驯的服服帖帖的,自也有人用千百种方法将你训的服服帖帖的,这没什么奇怪的。”童不韦木然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我童不韦克很多人,自也有人能克我,这没什么奇怪的。”说到这里,他伸手摩挲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佛珠,这是这几日他从城外佛寺中求来的,戴上之后便日日夜夜不住的摩挲着。 看他在那里摩挲佛珠,倒是提醒了乡绅,有人见他摩挲起了佛珠,连忙问道:“村祠里那邪门的狐仙和那块石头你挪开了?” “没有。”童不韦摇头,一面摩挲着佛珠,一面说道,“狐仙金身被人抢了,事后衙门追了回来。当然,哄抢狐仙那日,也就是你等蜃楼作乐那日,整个村祠里所有的神佛像、狐仙像都被摔碎了。” “我连夜找工匠重新烧制了那些神佛像同狐仙像。”童不韦说道,“这次烧制的一样大小,自家也只供奉自家的,我的狐仙同旁人家的一样,没什么区别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副样子……再看童不韦枯槁的面容,让牢里的乡绅们不由怔了一怔,可目光落到童不韦那身内里不变,外皮却朴素无比的穿着时,又摇了摇头。 童不韦当真变了吗?变成老实的良民了?他们可不信! 只是眼下,自己时日无多,自也懒得再去管那第二次金蝉脱壳的童不韦了。 “既然我等没什么用处了,又为什么让我等见你?”有乡绅问道,“我等只是随口向狱卒提了一嘴而已,原本以为根本没可能在上法场之前再见到你的。” “为什么不能见我?”童不韦面上的神情不变,反问道,“你等的案子板上钉钉,证据确凿,又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哪里还需要特意关押起来,不准探视,以防你等寻机脱罪?” 乡绅们动了动唇,他们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以为的不能见他,而是另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同为乡绅的童不韦当然知道,也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似是在讥讽他们又似是在自嘲,他道:“还是你等以为你等于那位大人而言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和棋子?我童不韦又是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不成?以至于他特意下令关照一番?” 乡绅们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这些话实在是太难听了,却又是实打实的,极难听的大实话,让人……尤其是一贯自视甚高的他们听罢之后痛苦不已。 他们,于那些人而言不过是轻轻落于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轻飘飘的,微不足道的,甚至对方都懒得下隔绝他人探视的命令,一道‘择日处斩’的令下,便让他们这些人人头落地了。 牢房里响起了低低的呜咽声,童不韦看着正在哭的一众乡绅,顿了顿,又道:“你等让我处理村祠里的狐仙和石头可是因为那首童谣?” 那阵阵‘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谣早已穿透牢墙传入了这群乡绅的耳中,当然一同传入的,还有那早已成为茶余饭后笑料的‘为了一顿饭钱送了性命’‘钻到钱眼子里去了’‘真正抠门至死’的笑话。 虽说此时已知自己人头落地的结局无法更改,可面对这样的笑话,这群乡绅还是不能接受的。 “想我胡八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大小也算个人物,外头这般说我紧扣着那点钱不放手,是为了那点钱送的命,简直是对我胡八的莫大侮辱!”胡八愤怒不已,却也知晓此时任凭自己声音再大也是徒劳的,那些解释……外头看笑话的人又怎会听? “你……你把那石头挪开吧!”胡八对着面前的童不韦说道,面上痛苦、惶惶又懊悔,“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我是当真信了,也怎么都解释不清了。眼下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实在是不想死后也要背上这千年唾骂的笑话与骂名啊!” 虽曾是挥金如土的富贾乡绅,可如今他们即将人头落地之时,却也穷的只剩个‘大小也算个人物’之名了,眼下这首童谣一出却连他们眼下仅存的名也要尽数剥夺了,让他们哪怕是死,也终究成了个笑话。 “我知道你等不在乎那点钱。”童不韦说道,“那日童正回来已同我说了,你等是要狐仙娘娘露一手给你等瞧瞧颜色来着,敢问现在……你等瞧到了吗?”说到这里,那方才还枯槁的面容之下,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露出了眼皮之下被遮住一丝的精光。 这一丝精光让原本还在抹泪的胡八等人登时一怔,蓦地反应过来,眼前的童不韦被那位大人欺负的那么惨不假,可面对他们时,却从来不是被欺负的那个。 他们与童正当时想推他出来补窟窿的举动,童不韦当然知道,也都一一看在眼里,只是先时一直不曾吭声,不消旁人敲打和提醒,便自愿主动的吃下了这个闷亏。 眼下再想想,童不韦……当真是老实人主动吃亏,还是在静静蛰伏着,等待给予他们的致命一击? “我……自愿上缴尽数家财不假,却也要看是什么人算计的我。”童不韦看向面前的胡八等人,淡淡道,“我这狐仙娘娘或许不如那些神佛,难道还解决不了你们这些山野小怪不成?” 说到这里,不等几人说话,童不韦转身便向牢外走去:“所以狐仙也好,石头也罢,我都不会动的。这是我安生立命之基,你等觉得我童不韦会傻到自断根基不成?”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三十五章 清明螺(四十五) “完了……”目送着童不韦离去的背影,一众乡绅们跌坐到了地上,手里那掺了石子与虫子的饭碗摔了也浑然不知。 “这老货……是在报复我们。”有乡绅抓着牢门,喃喃,“难怪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这么巧,那群寻死的百姓还真来寻我们了,原是那一日我等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呢!” 想起同样关押在大牢中 随后,人族出现九大星神,以古老秘术将灭天魔神击杀,尸体分割,封印于九处封魔之地。 由于自己是他们之中唯一的异族,不太好加入他们的圈子里,便充当哨兵,将重心放在巨龙身上。 毕竟死亡骑士这种东西不可能自己凭空出现,如果说没有人为制造,打死卢恩都不信。 他怨毒地让着张幕,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伤他,忌惮地看了张幕手中的法则之剑,念头一动,一具圣甲均匀覆盖他的身体。 平素清冷禁欲的男生,如程砚宁;或者平素内敛温和的男生,如余明安……身高腿长、长相俊美,外在的条件和内在的气质综合糅杂爆发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猛地震颤人心的冲击力。 不过她团姐接手了,社会你团姐,人美路子多,几天就把手续弄下来了。 一方面,真身的出手会暴露真身可以进入凡人世界的秘密,引起时空之神等永恒主宰的注意。 所以圣雷大陆,包括现在的圣雷大城中,十二劫地仙不只有两个,还有很多,但那些人都不参与。 “把手拿开,否则,我告你骚扰!”吴良震开对方,语气冰冷的说道。 从这之后,章爱琴一直按时来取药,同时对蔓菁的态度也和善了不少。 等王美凤准备好饭菜之后,乔令德等人也都回来了,一家人直接坐下一起吃饭。 裴旻是由衷的道谢,唐朝的后勤压力很大,而今能够从拜占庭这里获得如此便利,也足见他结盟拜占庭是高明之举。 “好,那我以后就叫你妍妍好了,你也可以叫我哲宇。”说完,又是灿然一笑。 他让兵卒齐声呼喝,即便是纷杂的战场,也清晰的传到阿卜杜拉的耳中。 “克里达!”提克迪奥斯惊慌之中却没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呆呆的看着已经烟消云散的北辰星晶戒,古辰的下巴掉了下来,他看看已经没了灵戒的右手,再看了看从北辰星晶戒之内调出来的东西,愣了下来。 “乖。”宋辰光这才伸手摸摸大儿子的脑袋,一副坏叔叔心满意足的夸奖,然后撩起衣袖开始处理厨房仿佛被水淹没过的地板,认命的开始收拾残局。 弄雪岔闷地对着屋顶长叹一口气,然后百无聊赖地将自己的身体抛躺在柔软的榻榻米上。 滂沱大雨在瓢泼,她艰难地追踪着宫御月的脚步来到偏郊的废屋。 从前祁少白犯下比这严重的事多了去了,也不是每回都惊动到家长那里。 来人看着年纪不大,身材肥硕,脸上带着油腻的笑,说话间不经意的露出腕间的手表,眼里带着一股惊艳。 “雪衣老大,关羽这个点这把打什么套路?”游戏开始,雪儿就在直播间问道。 看到杨泰,想到杨泰所作所为,万博安的思绪也飞回到年少求学的时候。 “战队除了几个打游戏的就没有其余成员,也不知道刘总怎么想的。”冷锋嘀咕了一声,而后又继续吩咐蒋雪。 第六百三十六章 清明螺(四十六) 仇,就这么结下了。 不公,总是会令人愤怒的。管他是劳无所得的不公,还是这等借用手中那点微薄的看门权利收银钱走偏门小道捞钱的不公,都一样。 原先看那一角银子还算顺眼,可一想到两个公公拿到手的是长安城里实打实的两座大宅子,尤其一打听那大宅子的地段还很是不错,心里不公的怒火自是烧的更旺了。 他不确定系统这番话是真正在为他着想,还是在忽悠他,只不过考虑再三,他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很确定,系统不会在这种时候,这种紧要的关头出声音劝慰,只能他自己选择。 沿着那些巨型虫子庞大的身体留下的印痕,他拍打着翅膀向前方飞去。 “雇人就对了。”李夏这才放心,不过还是说一会要来跟他们一起吃饭。 然而,尽管如此,最终能够活着逃回联军本部的狮鹫骑兵,也只有二十多个,足足有一半的人,死在了辛德莱尔人的追击之下。 蓝泽凝视着宙斯,眼里闪烁着冷漠,蓝泽记得很清楚,冥王在被杀死前眼里闪烁着恐惧,还有波塞冬在自己的攻击面前,拼命的逃跑。 当然,固然传奇战士非常的猛,但也不至于一招战刃风暴就消灭一整个大队——传奇法师利用高等法术都不容易做到这一点。 接下来,他很期待这人会给他有什么样的机会,最好是能让他有机会出手,两人靠近牢房,然后那带路的看守者便转身离开了,只有那紫金色华丽衣袍的男子,站在牢房的门口,看向了罗修等人。 说完之后,看着仍旧那副模样的众人,苏晋只是冷冷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随着一道急切中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一名面容狼狈,衣衫多处破损的中年男子顿时冲了进来,猛的跪在了苏晋面前大约五米处。 “牛道友,天道宗势力极大,我劝你还是不要与言师兄作对为好,这几颗骨珠还是让给言师兄吧!”白莲劝他。 公堂上,王桂芝靠在柱子上打瞌睡,周芸靠在林福祥身上面容有些苍白。 公共琴房,里面最贵的那台钢琴已经被人霸占,外面还围了十几人。 “阿煜,怎么了?有人跟着我们吗?”江绾回头去看,后面车子熙熙攘攘,她并不知道具体是哪辆车。 进忠神色紧绷着没有说话,不漏痕迹看了眼淑妃,见她面上无任何忧心之色,也跟着放了心。 接吻可是会上瘾的。若不是怕吓到她,他又怎么能够这样放过她。 就在她化去敌人的攻击的时候,四面八方飞来的羽箭,便毫不留情的射向了她。 众人看着也纳闷,都猜这老瞎子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把那黄河大鳖钓上来么? 从此以后,阿翔再也不必再忍受寒毒发作之苦了,也再也没有生命的威胁了,阿翊,我真得很高兴,真得,虽然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可是我却愿意为你以命换命,不需要任何负担。 她话未说完,带着浓浓地警告之意,漆黑的眸中露出寒光,扫了一眼门口的壮汉。 “我没怪你,但下不为例。”温煜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把江绾抱在怀里,径直上了楼。 而他们这些总执行“特殊任务”的人,虽然不是每一次做任务都会取得理想的成果,可是他们赚的钱却很多。 “买房不稀奇,不过几十万的首付罢了,好在拥有了个南城户口。”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并不夸大。 第六百三十七章 蜜汁糯米藕 此时被公厨里忙活的众人提了一嘴的林斐、刘元等人依旧逗留在长安城的街头未回大理寺,看着周围比起平日里来明显多了不少人的长安城,几人心生疑惑。 那一场乡绅砍头的热闹早在刽子手的手起刀落中落地了,看热闹的百姓散去,该干甚干甚去了,可街上的人潮却并未见松散多少。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就似突然冒出 在每一个超级生命体的空间环,都有一个超级虚拟舱,还有着数量众多的其他级别的虚拟舱。 “丽奈姐姐?你这是要杀我吗?”妙灵躺在地,说话的语气已经有气无力,但是眼睛之却闪着亮光。 而就在会场的上空,是一架虚浮在空的轿,轿四面轻纱缭绕,隐隐可见里面的人影。 每到了秋天,更是头痛遇到阴雨连绵,这时候总是要在房子里面摆上几个塑料盆子来接雨水的,晚上如果雨势不停,睡觉都不安生。 然而苏郁自己却没有高兴和欣喜,他在回到了夭祥星域之后,把自己关了起来,说是要闭关。 毫不犹豫的,杨林坐上其中一架飞船,前往下一个地方落水城,也就是落月界的主城。 黄姑娘和秋月二人匆匆离去后,许平满怀郁闷地返回营地。晚上吃饭的时候,桌上的气氛自是非比往常,不过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大家都一言不发,只有许平大吃大嚼,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这座山附近,人的jīng神力遭到了强大的压制,根没有办法施展太大的术法。以前对能力者来说轻而易举的移山填海,现在却是较困难的事情。算是洛尼,也很难这么讲一座山弄到半空直接粉碎。 散修不怕任何弟子,想走就走,谁都拦不下来,何况出现那么一件上品法宝,谁得到手的话,那绝对可以让修为大增。 砰的一声,亮银sè的光直接落在了妙灵的身,直接让她飞了出去。然后妙灵的身体在亮银光之开始分解,整个半身消失了一大半。 “哈哈……哈哈……”他这样一说,众佣兵直接笑趴在了桌子上。瘦削汉子更是把食指伸出来做出手指被东西压弯了的样子,逗得身旁的人笑得咳嗽不已。 往前走了一步,叶东一脸好奇地对着欧阳婉婷询问道,既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了,那么,他自然是要开始反击了。 锻皮期境界的收缩期,乃是让锻皮期修炼者最后一个提升自己的机会。因为当修炼者达到融肉期之后,除非遇到奇遇,否则,皮肤便不可能再次锻造。 梁晓素还是想拦住她,妈妈却是执意要走出去。梁晓素也无奈了,只好由着她。 从纳戒之中再次取出一滴炼肉剂,李颛桥又将其吞入口中。只是,这一次,李颛桥并没有用天地灵气来炼化它,而是,将身体之中的天地灵气转化成杀气,用杀气来炼化这股天地灵力。 “爸爸,三三公司的污染和内幕是惊人的,这事儿不能不查。”妮妮说。 男厢房中,飞羽,他在默默的收拾着一些简单的用品。这些年以来,他们当中,萧玉生,风,木,水,火,土他们各自都是组成了自己的家庭。不过,他们依然是住在一个大庭院中,因为,他们的感情,可是非常的深厚了。 本来叶东已经将地黄姜给培养出来了,那么,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立刻就回去酒店之中安排事宜了,可是,一想到李艳昨天早上的异样表现,他的心中就没来由的一阵发抖。 第六百三十八章 蜜汁糯米藕(二) 大理寺衙门外歪脖子树下的年轻夫妇神情沮丧而颓然,对温明棠诉说着去岁以来他们的种种遭遇。 “开面馆既是谋生,补贴日常开销与那屋宅租赁银钱,又是打听可有温大人的消息。”那年轻汉子说道,“可我等打听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未打听到。” “几乎日日都去温家老宅与温大人当年的衙门前晃上一圈,却一直不曾撞 她还没有跟顾煜城要电话号码和微信呢,要是就这么放他走,那以后估计是没有机会见面了,今年能够遇到他,估计也是花了自己一辈子的好运才换来的。 ‘滋滋’的脚步踩在雪堆上的声音传来,两人离陈容越来越近了。 当别人需要援助之时,她伸一伸手,于她举手之劳,对需要援助的人,说不定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她不吝啬她的善心与教诲,这份善举她乔冬凌铭记于心。 “呵呵,姐姐你就别太担心了!”不二周助知道他为什么笑,所以,他也不说出来。 孙衍长袖一甩,转身大步走出。跟在他身后的陈元,在走出院门的那一刻,回过头来,朝陈容认认真真地盯了几眼。 冬凌一听,赶忙跑到马车里把准备的束修六礼都拿出来,满脸喜悦的交给先生:“这是束修六礼,请收好!”说完又多加了一两银子的学费。 铃川音盒梓年栗子接收到佐藤美纪的眼神示意后,立马就知道了她的意思,所以也就跟着佐藤美纪一样,一步一步的逼近江崎夜子。 在一阵喧嚣声中,陈容的马车跟着陈家大部队,驶向了一处院落。这院落,是南阳陈家的人为他们空出来的。 君悔没想到古辰说话如此的分明,顿时无语,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找到一个理由,理直气壮的道。 阿杰听后惊得张大了嘴巴,不再说话。因为在他来,似乎南宫集团的总裁之位,比允儿的抚养权更为重要。 咚的一声闷响从下面传来,将这个充满温馨的相认给打断了,也将茱莉亚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她皱眉看向下方,却看到原本早就应该平息的骚乱并没有结束,反而正在扩大。 最后,这场英超第五轮联赛,阿森纳在张旭的两次助攻之下,再一次取得了胜利。 不过张旭根本没有给他机会,直接一脚直塞球,就撕开了马德里竞技队的后防线,将足球传到了大禁区的右侧边缘。 “这就是你想出去工作的原因?”声调微微的有些提高,墨子轩的嘴角岑着冷笑,那是向晴这么多年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过的阴翳表情。 红莲大概推测出。恐怕这次参加测试的所有人。都经历了一场自己之前经历的事情。全部都被这突然产生的狂风攻击了。 穿越者的强大,穿越者的成功,不在于智慧之高,算计之高,气运之高,而在于敢于打破规则,走出新的路。 听到她入魔的消息,他日夜兼程,从襄雪国赶到这里,沒想到,还是來晚了。 “歌儿莫要急切,这找草药又不是在下说了在哪儿就在哪儿的,我之前也未曾来过这落日森林。”国师大人回身,无奈地摊了摊手。 虽然成功从平原撤离,但掌门他们看来眼身后的火海,担心还会继续扩散,所以没有任何的怠慢,继续往别的地方转移。 “当然不会,请进来吧。”方白微笑着道,他可是从灰姑娘身上看到能量点的光芒,他可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客人。 第六百三十九章 蜜汁糯米藕(三) 三个厨子志趣相投的傻气枯等这种事虽然于屋中众人看来实在好笑,可再好笑,笑上一会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屋子里的笑语声渐渐停歇,没了人声的屋子里也只有那一声声“咄咄咄”的捣药声在屋中回响。 虽然因着屋内昏暗,看不清里头的具体情形,更看不清那昏暗光线中的每一张脸具体生的何等模样,可看着那些没个正 肖雷走向风敛子,道:“大长老!西北鎏金殿是叛徒!我们中计了!我带来的云道宗弟子,落纷等宗都已被他设计杀光了!”风敛子脸上大变,又猛的咳嗽几声,几滴鲜血直咳而出。 “妈,阿姨,那我们就先上去了。”苏棠脸上挂着笑意,缓缓说道。嘴角的一抹弧度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在场这些人竟然目标明确,愿意拿出百亿的资金去进行这场豪赌。那就是做足了功课的,起码来路,数量,状态这种基础信息是一定弄清楚了。 被那黑雾包裹而住的宫仁杰瞬间发出一阵令众人头皮发麻的叫声,不过片刻之后,当那黑雾再次凝聚之时,宫仁杰却是已经不见踪影。 她浑身充满危险的芳香,但同时,她也无忧无虑,如蓝天,似飞鸟,又好像怒放的鲜花。 “厉害,就着苦瓜喝酒,十五斤苦瓜三斤酒,你全给消灭了。”服务员有些敬佩起武厚来了。 李知尘等人只退到玉壁后才停下来,脸上都是疑惑一片。风敛子道:“尘儿,你真的有无形流溢珠?”李知尘点头,道:“在南蛮巧幸所得。”天龙寺主等人出来后,方舒了一口气,望向李知尘,脸上都是十分惊讶。 顾不凡再看许刑,正一脸笑意,端起茶杯细品一口,一点没有开口的迹象,明显是任由各宗弟子闹出矛盾,等差不多了他再出口相劝,搏得个好名声,加之他的实力,后面做事众人自然就是听他的了。 说着,带着三人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出租车,开车司机是一个中年男人,脸上的皱纹密布。 崔圣轻轻躲过宁灵手掌,收起了那股外露的霸气,如同一个惧内……咳,尊敬夫人的好男人一般,连忙向宁灵赔笑几声。 想想也对,这刀攻击这么低,要不是因为那强大的速度,恐怕真的配不上神级二字。 “毛岩,你别太嚣张了。”塔海的天柱与黑海的班旦,同时出手。 之前也说过,一个穿越者的成长,无非是汲取各个世界的能力,优化自身的心技体魂,最终突破神门四天关,抵达神域,掌控法则。 尤其是背后,有一团隆起的骨头被兽皮包裹,像是先天畸形怪胎。 第三天,沈一宾直接找了家宠物店,买了些昆虫和蠕虫,让哈儿放倒树杈上,这一次沈一宾再次遭遇了失败。 普提雅廷冷哼一声,然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带着自己的随员离开了。 “怎么可能就让你们这么打断仪式呢?”夏咏夜忽然从角落里走出,苍白的脸色似乎正在诉说他的状态并不是很好。 他不在这里修炼了,也不想被秦烽一个低于自己的存在威胁,他这样的黑暗联盟的人,自由自在惯了,更是不受拘束,任意妄为。 打开暖气,关上车门,让车就这么着着火,他跑一边的矮墙上去压腿,抻筋活络去了。 南宫鸿虽然一直想要将尊主令要回来,但苦于没有借口,所以也只能拖着。 第六百四十章 蜜汁桂花藕(四) 这话听的在场众人皆笑了,笑声中的愉悦不加掩饰,显然对这话极为受用,也极为满意。 “不错,都是等,我等和那三个厨子等的却是不同的。”周夫子捋了捋须,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遁其一。我等是在等那个遁走的一,自然总会等到的。” “不似那三个一根筋的厨子,傻傻的抱着那所谓的恩义与承 中午,陈婉与爸爸陈放、舅舅张资承以及叶天明的父亲叶有道乘坐同一个航班飞抵燕京。 他说这些话时,情不自禁想起苏杨儿甜甜称呼“岳大哥”来,不由饱含妒意。 离火宗师被李求仙身上爆发出来的恐怖之势震慑了一个刹那已然惊醒而来。 兴许是冥冥中有某种存在听到了伦恩的心声,那些诡异人脸在始终无法突破束缚后,猛然消失。众人中心的黑色立体建筑突然恢复原本正常模样,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阿姨,下次,下次一定好好尝一下您的手艺”两人相伴走出了别墅,都感觉自己身上的负担非但没有减少而且加大了不少,压力山大形容此刻在形象不过了。 听着周围传来的一阵阵吃痛的哀嚎,西卡罗满意地笑了笑,对于力道的控制他远比普通的高阶灵者要细致。事实上,哪怕是初阶灵者,也不可能在他刚才那一下大地震颤下保持平衡。 在吴生给周华顺便修复改造了他的枪械后,这家伙就一直试图拉拢吴生定居樊城。 古龙,一条夏华古代的古龙,线条粗狂,通体血红,盘踞在这个战舰上,原本那些看不清、粗细不一的血红色的线条构筑成了一个红色鳞片,虽然中间的部位并未填充,但是却使整条龙栩栩如生。 眼睛睁开,看着嘿嘿直笑,表现的人畜无害的笨笨,王才直接手中一挥,拿起手机向着房间走去。 在灰雾之中,王才嘴唇干裂,喉咙不时蠕动,眼睛远眺,脚步蹒跚,眼中的绝望在扩大。 等她看清后,脸上顿时火烧一片,偷瞄了一眼对面的李嫣,发现对方并没有注意到,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过后,他果然就听到了学校大换血的消息,甚至,有些与老关走得相近的老师也无故消失或是死去。 元清旦迈着沉重的脚步,有气无力的道,尽管元清风已经把他的大盾收到了储物戒指中,他依旧是第一个坚持不住的。 刘平凡看在眼里,犹豫了一下,将胳膊伸到她的面前。对方怔了怔,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半倚着身子蹒跚前进。 楚芸绑架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不是吗? 议事堂除了二长老父子三人外,众人早做好了看戏的准备,这一家子凑一起,绝对的好戏连台,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这坐着的真是众人心头的梦魇? 视线中,此时身体凝滞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的白星辰,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气质,那一张原本俊美无暇的脸庞,此时早就是一块红一块紫一块黑的。 “想要从我们手中抢人吗?”闻言,季风目光一扫四周,冷笑道。 萧破军用拳逼开成陆羽比杀的一刀,但又见的成陆羽在掠退之时依旧反削一刀,这一刀离自己极尽。萧破军只得堪堪往后一仰头,真气护体,向后掠去。 “王爷客气了。”御风弦面带微笑,彬彬有礼,但依然给人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尤其是他仿佛根本不惊讶于候奕的邀请,反倒像是老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似的。 第六百四十一章 蜜汁糯米藕(五) 一晃便至清明当日了。 大荣各部衙门以及国子监等学堂皆放了假,不少大族,除却离不得的那几个负责日常吃喝拉撒的管事仆从之外,也都给家里做事之人放了假。 如此,清明一早,早早便聚在大理寺衙门外那颗歪脖子树下的人便有不少了。 汤圆、阿丙便不说了,赵司膳、梁红巾,连同许久未见忙于功课的荀洲也 当初他的调查资料是那样,之后简沫沫的调查资料也是那样,怎么可能出错? 中国人讲究制衡之道,讲究中庸,讲究妥协。反正对现在的胖子来说,根本用不着担心第二天起来,自己已经被绑在解剖台上。 三头龙,顾名思义,就是有三个脑袋的龙,长的十分凶恶,而背部,更是有六只翅膀。 她相信,只要他爱她,她爱他,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把她们分开的。 第一次不是巧合,而这一次也有很多让人费解的东西,在最后的浓雾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结果两相反转。 正当掉转身形准备光束通道包裹住身躯往上空暴掠而至的时候,伴随着一用力, 罗阎与郭旭东体内丹海爆开出一道道光裂痕迹,不久,两人嘴中不由得狂喷出几道鲜血来,然后,身躯犹如炮弹坠落般重重的摔落到地面。 这华光玉,太过珍贵,我这边买不起,但是像其他那些珍宝,我倒是可以稍微提供一个合理的价格给二位,然后希望你们能卖给我。 听罗长老提到侮辱阎四皇子的智慧,月魔尊使顿时间脸色黯然一变,再也不敢质疑罗长老的忠心,毕竟如果还怀疑他,那不就是说阎四皇子有眼无珠,看不出前者的投靠是假的。 “不可能的,这绝对不可能的,那个家伙……已经是红色的魔能反应了?就凭他……就凭他一个乡巴佬,怎么可能有这样卓越的魔能天赋?”尤菲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右手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许喃知依然做她的乖乖学生,每逢周末和放假就回家陪着许玲玉,有时候也会在戏团里一起唱。 男人越说越没底气,因为在他面前的秦律正以一种极其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而积分最多的“帮忙出丧”,则是有一户人家里死人了,但因为死者有点奇怪,导致村子里根本没人愿意帮他出丧,连帮忙抬棺材的人都没有。 想到前世的事情,姜南溪的心里又涌起一腔怒火,她拿着支票的手都在一阵阵地发抖。 “差点”这个词,真的太糟心了,差点在一起,差点结婚,差点得到他……往往在人即将触碰希望时给人重重一击。 离开了房子,秦律没有再久留,而是一路溜到了事先就和之前队友说好的汇合点,教堂内。 感叹一句,李青等待了一会,就成功通过交易中心的工作人员获得了这件装备。 几乎是打开电视的刹那,盛朝吓得回头看,他的嘴能吞下一整个鸡蛋。 顾前不是第一次邀请夏晚去他家了,之前夏晚还常去,但自从她和庄言分开后便一次没去了,如今面对他的邀约也是次次拒绝。 没想到节目组居然把沈梵给请了过来,他当初的英勇事迹可是挂了热搜好一段时间。 费良言在电话那边不停的喂,喂,喂。但是却听不见师意回答,费良言心想师意你这是什么意思,正要挂电话。却听到了那男人的声音,但是事情好像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费良言屏息静气的听着电话那边。 第六百四十二章 蜜汁糯米藕(六) 风水堪舆之说准不准什么的,跟钦天监那群人卜卦准不准一个样,是说不准的玄乎事。 玄乎事尚且有运气加成,可守不守得住那风水宝地便不是什么玄乎事了,而是……温明棠握紧拳头扬了扬,比划了一下。 那紫微宫传人立时露出一副深谙世故的了然表情,捻须笑道:“小娘子果然是个明白人,这等比拳头大小的事,我等 然而,秦采薇不一样,到底是在一起玩过的,她又是顾景臣的未婚妻,通知了她,也就等于通知了顾家,是一样的。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竺雅枫一脸坏笑的走到了简奡的身边,手也伸到了简奡的胳肢窝下面。 可是这种状态仅仅坚持了几息,外界的琉璃神焰如若大浪击天,不断碾压杨天的肉体。 锦河带领十几个守卫从房子外侧地楼梯上去,将房子顶部的部分砖瓦拆掉,然后围着那个洞建起了像烟囱的东西。 尤其是这几年的“隐藏”,并非是荆建想要主动低调,而是在大力建设几大集团未来的发展框架。虽然暂时还没有多大的收益,但邓肯他们肯定了解,拥有的潜力将会多么的惊人。 只不过见龙天用的是一把木剑低着自己的脖子,木乃伊王反而放松了起来。对于龙天一下子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的事情,也没有那么的吃惊了。 今天的我再也不是昨晚的我,此时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休息。虽然能力尚未回到巅峰时期,但是与青婆娘交手,我已经足够了。 顾景臣听她吼完,仔细地辨认着她话里的真假,他无法看到她此刻的神情,也就判断不了她是故作镇定还是恼羞成怒。 因此在这几天,荆建就在拟定未来的计划。当然,不可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有些违禁的领域也需要避免,更有些需要取舍,比方说,不怎么重要的行业,又比方说,选择一块市场就必须放弃另一块的。 “怎么回事?”很多人大惊,这股波动,他们体内的气血都荡漾着,有着一种头昏眼花的冲动。 两个保安上前一步,把苏南挟在中间,往保安室走去,心想,到了那里,就由不得你了,苦头是少不了的。 塔央依旧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她似乎很排斥靠近这具怪异尸体。 “没问题,正好我离那也不远。我中午去接你吧,你是在金胜上班吗?”萌萌开始八卦了。。 在祭出那光罩之后,那婢子躬身说道:“请诸位长老与客人进辟水珠内。”待那婢子说完,中长老便是走了进去。 维斯肯郡指派的筑梦师首先开口问梭朗,他们进入到了让蒂-汉留塔的空白梦境,这里跟逆空间一样可怕,他得指望梭朗带他找到汉留塔的具体位置。 由于未立太子,姬云野仍居东宫。他并不在意能否做太子,他只知道,失去花缅,就是给他整个天下也毫无意义。 南金先生听他回答的奸猾,才知道童牛儿果然如自己所见到的一样,不禁暗在心里泛起隐忧,以为这个青年也许不堪依靠。 现在,自己就一声不响地掉头离开吗?可是,有点不服,再怎么也要先一看究竟再做打算吧。 一招火雨九州灭,一式烽火炎九天。包括了引、驭、攻三篇,并无定式,只是心法,根据使用者的功力发挥的威力也不同。 也了解到了那个生化人的武力值之强,力量,速度,反应能力,以及防御能力,都远超地球人类。为此苏南心里很高兴,这是自己的保镖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蜜汁糯米藕(七) 本是说好就打声招呼,给大师十个铜板道谢而已,不远处的赵司膳等人却是眼看着温明棠同那白胡子飘飘的紫微宫传人说了许久的话,方才郑重其事的作了个一揖,转身折返回来。 眼看折返回来的温明棠一副若有所思,明显在想着什么事的模样,赵司膳朝汤圆、梁红巾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时莫要打扰温明棠了。 看懂 双飞玩得欢,便很有可能会得马上风。故此,赵煦才没有露面,朱太后越想越有这种可能。她便吩咐手下立刻出发。 也就是说,她所拥有的副产,不过是布厂一个对外销售的部门罢了,整个布厂必然是盈利的,但是她这个部门,基本是年年亏空。 随即,他看另外几位合伙人一眼,这几位合伙人苦着脸,纷纷把家底掏了出来。 这一回姬昊选择的龙翕秘境因为它独特的地理形态,显然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这一刻的雪倾城,将她那泼辣的性格,发挥的淋淋尽致,霸气无比的问道。 话说仙尊青莲的这一道神念,对于姬昊而言,可是相当于唐僧肉的存在。只要姬昊将之吞噬、炼化,那他肯定能够更进一步,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自在境,晋升三阶逍遥境。 半柱香后,姬昊从武神哪里获得了无终山脉中,最强妖兽的分布图。 当叶修的车停在四合院门口时,却莫名有些心烦,他掉头便离开了。 花狻猊那些兄弟却有些奇怪,马车都已经被射成了那副模样,总管大人居然还活着,听说话的声音有些闷,却不像受伤的样子,真是不可思议。 没有人能护得住她。被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最主要的是被打的时候如果有许多人看到,甚至被打的比较惨还被人看到:那才是真丢人丢到家了。 萧婉君没想到自己儿子能说出这么贴心的话来,心中既感动又欣慰。 秦琼、程咬金、宋金刚、周涛都紧张地望着徐世绩,他们都知道,陛下对于徐世绩是十分看重的。 可是,不管我如何发疯,理拉德始终紧紧抱着我,一手托着我的腰,一手在我后背轻拍,还亲昵的用他冰凉的脸,轻轻蹭着我的脸颊。 九阿哥看着十阿哥哭丧着脸,心中有些无奈,他一开始就知道冷玉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他本以为冷玉只是想借由着他们两个将人带出宫,可是没想到她却借着十弟的口把人赶走。 现在自己都还有些头疼。叶夫根尼娅苦笑的坐了起来,看来这一晚上,自己和这个妹妹可是没少喝酒。 滴答滴答,挂钟称职的走着秒数。爱莎慢慢睁开双眼,花瓶还在桌子上摆着,相框还在墙上挂着,而刚刚那个一脸凶恶的某某,现在像个正在拜访中的客人一样,安然的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捧着一只空茶杯。 这冷无尘还是很讲究的,如此设计,必定是动用了不少能工巧匠,才将这府院修得如此气派。 洛汐要是知道那人居然是个半夜钓鱼的人,估计要直接吐血而亡了,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 丞相夫人为他们安排的房间在梅园内,穿过梅园便是灶房,林涵溪所要去的地方。 喳,奴才接旨,恭送娘娘摆驾回宫!“胡耀一脸奴才相的笑着亲了伊敏一口后送她出门,看着伊敏下楼后才转身关好门激动的手舞足蹈,嘴巴里不知道念着什么。 第六百四十四章 蜜汁糯米藕(八) 其实对温明棠说出这句提醒之后,紫微宫传人就后悔了。 活这么大年岁,经历了这么多,早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了。 本是不想提醒女孩子的,毕竟这女孩子委实是太聪明了,就如眼下,任他如何插科打诨,抑或者说出如何骇人听闻的话语,哪怕确实是将她骇到了,就如眼下女孩子面上那来 媚姨换了身朴素的衣服,连容貌都刻意修饰的相对普通,带着唐焱和赵子沫从密道离开醉花楼,转到城中主干街道上,变作普通的武者,这才向着地煌的庄园式分部走去。 天龙门中路径复杂,沿着山洞之中建造的走廊更是难以分辨前后左右。 年轻人大都很贪玩,而安飞、尼雅这些人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二十四、五,闲着无事当然要逛一逛、玩一玩,而且他们已知道安飞成了紫罗兰城的主人,当然要熟悉熟悉他们自己的城市。 后面的白虹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继续趴在地上充当李痴痴的枕头,自顾自地睡觉起来。 ……黑暗与光明的撞击,在这片土地上真正持续了一分钟才以光明的微弱胜利而告终。 “王级武器,没想到你居然有王级武器,哼,如此我倒也还少一件王级武器,今日这王级武器是我的了。”木青山一股说不出的傲然之色看向了聂凡同时他的双手在这一刻也是动了起来。 经狙击手这一打扰,那名面具杀手的身影马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西农,不要怕,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放心,一切有我给你做主!”麦克也紧接着说道,只是他话中的潜意就有与安东尼针锋相对的味道了。 “她们,应该很和谐的,今天晚上在我家里齐聚,也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叶皓轩讪讪笑道。 “安飞……”苏珊娜低低的叫了一声,她感觉克里斯有些不对劲。 巫咁扶在座椅上的手动了动,手心出了一些冷汗,如果被玉玲珑证实黑衣蒙面人就是他巫咁的话,后果就严重了。 经过几天的辛苦,柴静菲和知机成功找到了第三名白垩纪入侵者的行踪。 等到手指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昆汀猛然一个侧翻从左侧滚下了床,并摆出标准的跪姿射击姿势。 “一路跟踪我,恩将仇报,你也高尚不到哪儿去!”米幽梦怒怼回去。 “别悲观丧气的!雷诺!专心战斗!这才刚刚开始!”雷诺的话让泰兰听到了,他不禁大声斥责着。 陈默也是暗自自责,为什么当初自己得到透视眼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白柔得了白血病? 他们,只是不愿意去思考,因为在他们心中,辰御天时全知全能的,一切,只要交给他,就够了。 巫灵在凤凰山遇难的消息由很多飞禽走兽带回巫山之后,巫溪就偷偷下山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可是整个巫族五大宫中,玉玲珑最宠爱的一个弟子。巫灵死后,巫溪入圣水宫,其他弟子分别去其他四个宫。 因此,房地产方面没有太多依赖银行贷款,大部分都是腾讯这部分的流动资金。 远在柴房的夜晨忽然飞出屋外,飞向林翎,左手拿着一个锅铲,右手稳稳的揽过她的柳腰。 因为,这一场的雪灾实在是太大了,而且阵营的粮食和银两也不是那么充足,哪怕全部送到了西山,恐怕也只是解了西山百姓的燃眉之急而已。 第六百四十五章 蜜汁糯米藕(九) 虽说还未入夏,可因着郊外踏青之人众多,午时日头又高,跑跑跳跳,不管是拿着纸鸢跑着放纸鸢还是跳着去扑蝶、追鸟、摘野花野草什么的,一通跑跑跳跳下来,一众踏青的行人百姓几乎皆被热出了一身的汗,有原本出门时怕冷,披了条薄毯在外头的老人也取下了身上的薄毯,坐在那里笑呵呵的喝起了解渴、解热的饮子。 温明棠 “算了,也许这就是命吧!”古父最后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了。 哈利和罗恩开始煮着配好的药剂,一边收拾着没有用上的配方材料,他们清理了桌子,去到了洗水槽洗手清洗工具。 由于二人所处位置距离花亭较远,又是个偏僻的所在,并没有人注意他们,反而都将目光集中在华亭中的中年修士身上。 “咱俩吃什么不一样?别听我儿子的,我又不是老财迷,你们说我们爷俩有什么可讲究的,有你们就不同了,这顿饭让我儿子请客。”苏老爷子开口反驳道,看到面前这么多漂亮的姑娘,也有心为儿子挑选个对象。 通过观察,听到周围不少人议论,才知道这是一部武侠剧,面临杀青,为了增加曝光率采取公开拍摄。 金州勇士是一支注重进攻近乎于病态的球队,但跟另一只以进攻出名的球队菲尼克斯太阳不同的是,勇士的进攻没有过于清晰的套路,似乎只要兴致起来了,任何位置,都能是出手的地点。 “这这这……卧槽!”李季一声大骂,身子来不及哆嗦,猛地随着楚风朝着后面急速退去。 把这里的事物交给从本土过来的官员接手后,远征舰队再次起航。 仙团~老王:你们真客气,一口一个老娘叫着,我就委屈一下喜当爹吧。 这也是所有修士来到此地的真正目的之所在……楚风一边行走,一边仔细感受着空间之内的变化。 此时,反击一环扣一环就是为了不让对方有时间拔出比匕首更可怕的杀人利器。 一路朝着东门冲杀而去的时候,顺便遇到地图标注的赤牙那些死忠,几百人直接将人家整个院落摧毁,碾压的连骨头都没剩下。 感受到这股强大的力量,唐峰心中大吃一惊,一左一右将妖姬和妖天搂住,身影迅速朝后后退了好几米远,勉强躲开了老头的攻击。 萧博翰说的平平淡淡,但听在吕剑强的耳朵里那就是毛骨悚然,这是绝对可能的,因为那样就算是自己老爹官再大,权再重,也没有办法来了解事情的真想。 肌肉更有硬度,更有韧性,只是其次,最大的受益,还是纯元力的暴涨。 几万大军最终冲到城门前,修为高深的武者联手轰击铁门,其他士兵则架起阶梯,纷纷爬了上去。 钓鱼的结果没什么大的变化,老人鱼篓里面的鱼要比张天毅的两倍还要多。为了回馈张天毅愿意陪他这个无聊的老头子钓鱼取乐,他把钓上来的鱼都送给了张天毅。 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要不能压服他,这以后的管理工作就无法开展,连自己公司的人都这样对自己,人家永鼎的人还不背后笑死了,谁在把你当成一回事情。 虽然吴子健不明白这其中蕴含着什么科学道理,不过既然巨蛋郑重其事地这么对他说了,他照着做就是。 唐峰和萧晚晴等人朝着厉天行原来寝宫赶去的同时,在蛊教的天牢里,八条铁锁链下,一个头发发白的老头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粗大的眼镜蛇王。 第六百四十六章 蜜汁糯米藕(十) 大抵是有太祖太宗陛下坐镇,虽距离太祖太宗陛下躺的那块风水宝地中的宝地有些远,可到底是在太祖太宗陛下眼皮子底下,是以几百年了,也没什么人敢在皇陵里放肆的。 如今这一茬,也算是几百年间头一回了。 看着旁人家墓碑前祭拜的空地上皆打扫的干干净净,唯有梁家先祖这里墓碑上被泼满了狼藉与污迹不算,甚至 朱青听到她的疑惑,就很不雅的翻翻白眼,冲着她没好气的问道:“你是想我这样呢,还是不要?”该死的鱼儿,这点信任都没有,看晚上回去,自己不好好的收拾她一顿。 吃完喜宴之后,陈鱼已经穿好嫁衣,戴好头饰,盖上盖头,被陈燕跟冯氏扶了出来,引得好多人都在说要看新娘子,但被陈家人挡住了。 “保护父王”摩玉见摩谒身边已经沒人保护他一下跃到摩谒的身边。 接着就看到在他们身后,走出一个很儒雅的中年男子,尹巧巧认得,这是a市最大的报社的老板,叫做杜梦庄。 谢半鬼微笑道:“你可以怀疑我,但是请你不要怀疑鬼衙的作风。”谢半鬼并没因为她的怀疑动气,蜂皇的这句话本来就是故意说给谢半鬼听的。 不高兴,尹峰的脸很‘阴’沉,只好多要几个‘吻’,来平复下没有吃饱的坏心情。 这是在秀恩爱吗?云玉祺,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看着我对翾儿更加的如珠如宝,让你也知道这难受是什么滋味。 慕容见此情况也沒有再说什么,她猛挥一掌一股强大的气浪从她手上卷出,冲在前面的十几个兽头人一下被这如同实质的气浪击出去十几米,这些人落得漫山遍野都是。 “就是,听说这里的切糕,比新藏的还出名,好吃。”肖县长竖起大拇指。 安迪的话让红蔷薇不好意思了,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路痴,还非常的严重,不管她怎么努力,还是摆脱不了这个路痴的毛病,也因为路痴这个毛病,让她的工作少了很多,也因为这样,才有时间玩游戏。 福芸熙挨了打一直在哭,她也不知道这个身体为何有那么多眼泪,只要她想哭,那眼泪就如自来水般方便。 山洞内弯弯曲曲的看似很深走了很久抬头一望前面还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底。突然一股冷风从山洞深处灌来风通过狭窄的山洞时发出了“呜呜”的叫声让人听着不免有些毛骨悚然。这风中带着比刚才还浓烈的恶臭直袭而来。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以前经常在梦中出现的那个场景事隔多日又出现在了梦中。 这病症也不是一次性能够治愈的。他修真不假,有异能也不错,可异能治病并没有那么多的玄妙,也只是利用异能针对病灶进行清除和灭杀而已。这还要配合病人的饮食疗养,恢复身体机能,所以也不可能一次建功的。 “鱼大人,走吧,云兮雨等久了,会发脾气的。”黑水姬笑着说道,眸中一抹冷笑掠过。 突然,昊天止步了,冷眸一沉,顿时间周遭紫芒大方,耀眼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好不容易才帮她弄好梁洛倒好扭扭捏捏地就在那里害什么干羞平时那狂野劲不知道被哪条狗给吃了。 钻木取火时累出一身的汗,含着盐分的汗水浸透伤口处的纱布,如同千万只蚂蚁在伤口处啃噬。她不敢去抓挠,伤口若是感染因此发起高烧她就再也没有生的希望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 臭豆腐 夜路幽幽,提着一盏灯的梁衍在路上走着,摸了摸怀里已去了一大半的填补债窟窿的银两,他苦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手里被大夫箍好的摔折了的手臂。 谁能想到昔日开国功臣之后竟会沦落至如今这般田地呢?竟需要用讹钱的法子来填补债窟窿了!方才走过那座灯火通明的酒楼门前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眼酒楼的二楼。尽管他也不知道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在反思,他们这些病毒感染者也是人,并不是僵尸,就这样杀了他们,到底应不应该? 不管内里外界的消息如何蔓延,也不论宗门各个派系的人马如何做最后的布置和努力,鬼灵返生之日,还是如期到来。 “秦铭为什么不找机会干掉我们?”进入虚拟空间后,王平手中握着茶杯,眉头紧锁。 棚车内作为窗帘用的整张皮挂就是最好的证据,那种细腻地皮肤纹理,局部填充好干草后依旧保持着坚挺外观的突起,都说明皮革的主人在生前多么美丽而在死后又受到了怎样的待遇。 “麻烦把你的上衣撩起来,背对着我坐下!”林逸将一枚银针捏在手中吩咐道。 “你没见过皇上,却见过丞相王镇西,莫非你认不出王镇西来吗?”慕容赏轻责道。 不过凌雨薇之所以那样说,应该有她的理由,或许‘私’下里再问问她会更好。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何以黄绢在这时候,又提起昨晚的事情来。可是他看出黄绢的语气和神情都十分严肃,所以他并没有打岔,只是静静听着。 “林逸哥哥。是你回來了吗。”谭雅晴放下手中的魔方。转过脸來问道。 果然,这位绝顶妖魔比他要「乐观」多了,更重要的是,对方有足够乐观的理由。 十万大军调动,无论人力还是物力消耗都非常恐怖,但很多战斗却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军队。 甘宁与裴元庆一个跑一个追,看的两军将士更是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宛城城墙上的士卒更是充满心惊,唯有薛仁贵看后不屑的冷笑一声,这个锦帆贼。 “什么人?胆敢强闯我侠王府。”吕义龙秀立刻上前,猛然一声大喝质问道。 陈子明回来后听了这件事,也一身冷汗,他可不认为自己身边有四大高手守着,别人就刺杀不了他了。 其实原剧情中,绝无神二次入侵中原的时候,直接把各大门派的高手都抓了,无名跟风云联手,把一众高手救了下来,才得以化解这场恩怨,要不然的话无名恐怕还得继续躲下去。 来的英灵少了,他们就会少许多顾忌,结果很有可能形成围攻的局面。 冷冷地望了周玄一眼以后,缓缓坐回奢华法座之上的轮回尊者,满脸戏谑地笑道。 太空堡垒的主炮不断的加大能量输出,可是始终无法打破巨神兵制造的at力场,从某些方面来说这种力场是最忙完美的防御,无论是物理攻击,精神攻击还是能量攻击都能抵挡。 继而,但见他缓缓收起星辰长枪,徐徐抬起左手并出了一道剑指。 他怎么也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加速家族灭亡命运。 史蒂夫主动进攻是有原因的,现在他们正处于被追杀的状态,速度解决是最好,鬼知道后面还有没有追过来的。 逍遥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目光中似乎正回忆着什么,那段回忆即便时隔千年却仍然记忆犹新。 第六百四十八章 臭豆腐(二) 趴在案上歇息的小吏们有气无力的听着那几个浑身带着酒气,却醉意全无的汉子磕磕巴巴的说着事情的经过。 “那书生就站在桥与路之间,脸上流着血泪,那红白两支队伍一撞便烧起来了,那瞎嚷嚷的书生身上也被火烧到了,惨叫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就烧成黑炭了……” 虽对方身上酒气浓的三尺开外就能闻到那股子酒味了,可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显然对方已被当时目睹的那一幕完全吓醒了。 事实上不说酒鬼了,就连未喝酒,连夜被人请回来的刘元等人听罢也吓了一跳。 “这说的……我还以为在看鬼怪话本子呢!”刘元摸了摸鼻子,对一旁的白诸说道,“又是半夜迎亲又是红白事相撞的,比鬼怪故事还鬼怪故事!关嫂子他们听了又能高兴多个谈资了。” 上回刘家村那事也是如此,关嫂子他们逢人就是一拍手,得意道‘看我先前说的准不准?是闹鬼了吧?’这话只要听到了,一开始刘元还会一次次的纠正道‘不是闹鬼了,真相是那刘耀祖杀的人’,关嫂子等人听的都很是认真,一问也都知道是刘耀祖杀的人。可一个转身的功夫,刘元又能在旁的地方看到他们在那里得意吹嘘道‘看我先前说的准不准?是不是闹鬼了?’ 如此纠正了几次,眼见还是老样子,真问起来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一个转身去外头吹嘘还是将‘闹鬼’二字挂在嘴边。 后来刘元也明白了:关嫂子他们并不是不知晓真相,只是比之真相来,更喜欢那能去外头吹嘘的‘闹鬼’传闻与那能一张嘴灵验的‘半仙’名头罢了。 当然,作为办案的寺丞自是不会如关嫂子他们一般闭眼不看真相,只胡说八道吹嘘的。就譬如眼下这将几个酒鬼骇醒的一幕,虽说似极了鬼怪故事,可于刘元等人而言,却是还未到现场,便已知晓这多半是个障眼法了。 障眼法使出来自是要给‘眼’看的,如此……自是要有对着使障眼法的那个人才是!可眼下这所谓的障眼法与之看的对象却是面前三个咋咋唬唬、惊慌失措的酒鬼。 酒鬼显然是被那鬼怪故事似的障眼法骇到了,对此深信不疑,坚称‘有鬼!’,不过好在办案的不是酒鬼,而是他们。 衙门里画人像的小吏正认真将酒鬼话语中描述的书生模样细细描画着,画好了一张,便举起手里的画像问那三个酒鬼:“那书生可是生的这般模样?” 三个酒鬼盯着那小吏画的人像看了会儿,便摇头道:“不对!眼睛好似要大点,眉毛好似还要再浓点……” 一听这话,重新磨墨的小吏便瞥了眼那三个酒鬼,又看了看手头一摞画废了的人像画,不由叹气道:“你等能描述的准些吗?都是照着你等描述的画的,废了这么多张了……诶,林少卿?” 正叹气准备重画的小吏眼见一旁自过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听着酒鬼嚷嚷着‘有鬼!’若有所思的林斐忽地走了过来,拿起那笔架上的笔,蘸了蘸墨,而后便开始在那纸上勾勒了起来。 比之画人像的小吏那细腻的笔锋,林斐却只寥寥勾勒了数笔便落了笔,将笔放回了笔架上,而后将自己画好的人像画举起来,问那三个酒鬼:“你等看到的,那摔了右臂的书生可是生的这般模样?” 寥寥数笔当然比不上专画人像的小吏那般描画细致的,只是虽落笔勾画的书生轮廓十分粗犷,可那书生眼里的不甘、绝望以及那疯疯癫癫、喜极而泣的神态却是让三个酒鬼只一眼便认了出来,当即惊呼道:“诶!就是他!就是他!” 酒鬼先前不曾见过那书生,也只是隔着浓浓的夜雾瞧了这么一眼。人的注意力总是只有这么多的,彼时又有如此招摇显眼的红白两色队伍在侧,只这一眼究竟能看的多细致?更遑论那书生脸上还在流血泪。 能一次就画出让酒鬼点头惊呼“就是他!”的画像倒不是林斐画工如何了得的缘故,而是如此情形之下,酒鬼能记住的除却那书生的一番穿着打扮以及断了的手之外,自也只有那刹那间的神情了。 眼见酒鬼认了出来,画人像的小吏松了口气,叹道:“我画了这么多次也未画准,还是林少卿厉害,只一次就画准了。” 林斐却并未如小吏那般松了口气,而是摇了摇头,垂眸看向手里的画像一言不发。那一身重孝的打扮以及折了的臂弯简直似极了今日见过一面的梁衍,当然,是不是梁衍,等赵由跑一趟回来便知道了。 正这般想着,问个话的功夫已经跑了一趟的赵由回来了,带来的消息除却按说早该回家的梁衍至现在还未回家之外,还有梁衍今日刚还了一笔债窟窿的事。至于那债窟窿怎么还的,听那借钱给梁衍之人唏嘘道:“梁衍说是折了一只手换的,当场掏出了一大包银子来。可我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那一大包银子,而是那装银子的荷包还真是精细,上头那绣工……啧啧啧,一看便是最精细的蜀绣,也不知什么人给梁衍的。就那一只荷包拿去当铺当了,也值不少钱呢!他这折的一只手还真是走大运了!” 听着赵由一板一眼的带话,林斐眉头下意识的拧了起来:作为亲眼看到皇陵前那一幕冲突之人,他当然知晓荷包是郭家二郎的了。 讹郭家二郎的钱,用讹到的钱去填补债窟窿,至于那债窟窿……则是请大师做法欠下的。如此……看来看去,这因果按说也牵连不到几百年前的梁公身上,可想到今日墓碑被人泼了污血的梁公,以及那些大师口中嚷嚷的‘梁家这位要闹了’,林斐便忍不住摇头。 梁衍几乎不事生产,吃的用的尽是几百年前的梁公传下来的,他可以怨很多人,恨早逝的父母不出息,恨那些大师只收钱做法却不见半点法力显现,却偏偏将祸水引到了皇陵里最无辜,且还是真正给了梁家后辈饭食所依的梁公头上。 真就应了那句话——欺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若是梁公活着,哪里还有梁衍以及郭家兄弟撒野的地方? 该回来的梁衍至今未归,听起来死的这个人越发像是梁衍了,更何况他这画像也是照着梁衍的神态来画的……当然,是不是真的梁衍,单凭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是远远不够的。 问过那些酒鬼,便要去那出事的现场看一看了,大理寺的差役当然不会似这三个酒鬼一般任那‘现场’就那般明晃晃的放在那里,一听那消息,顾不得吃坏了肚子,便连忙赶去保护现场了。 当然,这几个酒鬼一来一回报个官的功夫,那诡异的‘案发现场’有没有被人破坏以及动过便不得而知了。 案发现场被破坏这等事常有,除非是发生在懂行之人的眼皮子底下,知晓案发现场破坏不得的,多数案发现场待大理寺众人赶到时都是被人动过的了。 这也不奇怪!毕竟杀人命案这等事于大荣多数百姓而言都只存在于话本子与传言之中,真发生在自己身旁了,或惊慌失措尖叫,或兴奋看热闹的都有。 如此……再一想那酒鬼口中神神叨叨的幽蓝火苗,白诸说道:“那火当就是传闻中的鬼火,呃,就是磷火吧!”当然,所谓的鬼火到底是什么,经手了这么多案子,也早知晓是怎么回事了,骡马市里不少杂耍艺人都曾用鬼火来表演过。 这些装神弄鬼的伎俩要解释起来并不难。夜雾浓重,三个酒鬼又只是远远看着,那被磷火烧至全身也不动不叫的又哪里会是什么真的人?纸人在夜雾浓重的黑夜里被人用竹竿之类的物件牵引着健步如飞这等事过往的案子中早已见过了。 至于那个惨叫一声的书生……便是被磷粉抹遍全身,当真那么快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在短短几息之内烧成黑炭吗?而不是障眼法,趁着几个酒鬼过来报案的档口换了具尸体?夜雾浓重,现场又无人看守,过去看到的,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被人精心布置过的现场。 将那三个酒鬼的口供记录下来,又记罢每个人的姓名以及住址之后,大理寺众人方才放那三个酒鬼离开。 眼看三个酒鬼离开,刘元问林斐:“林少卿,可要寻个人跟着他们?” 走夜路撞到这一幕当然可能是巧合,可既是障眼法,自是要有那有只‘眼’才能演得下去的,是以作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三个酒鬼便是那只‘眼’。这三人当然不定都被收买了,可里头却极有可能有人收了银钱来配合这一出。 甚至收银钱的自己都未必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主动做起了这个帮着口述以及跑腿之人。 林斐点头,道:“虽不见得能抓到幕后黑手,毕竟给银钱收买这等事罕见亲自出面的,不过跟着也成,有时……也未必不会有所收获。”说到这里,复又转头看向一旁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自开了衙门大门之后,女孩子便未离开回去歇息,而是一直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听着。 眼见林斐朝自己看来,温明棠瞥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几个小吏,笑了笑,问道:“人手不够,可要人帮忙提灯?” 这话一出,抱着卷宗、纸笔等物做起了记录小吏的刘元、白诸二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几个小吏,以及身后站着的赵由同两个差役:说实话,人手……还当真是不够呢!至少,抱着纸笔提灯这种事确实是不大方便的。 没办法!这案子发生仓促,又是暮食过后了,外加那几个吃坏了肚子的小吏,一时半会儿能寻到的人委实太少了。便连魏服,因着今日出城去拜见了岳丈,也不在城中。此时大理寺能找到的也只有他们几个而已。 林斐听罢看了眼院中的日晷,说道:“此时是戌时……唔,也还成!本也只是过去看一眼,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说着伸手将一旁的灯取来,分了温明棠一盏,笑了笑,说道,“劳烦我们温师傅帮忙提灯了!” 虽然他相中她之事并未遮掩,可到底是公事,办公事时总不好太过亲近的。如此,两人一同在前头走着提灯,既不妨碍公事,也离她最近,人就在身旁,便是夜半出门,也不担心。 一行人提着灯笼出了衙门,一路上并未做什么停留,很快便来到了酒鬼所言的那桥与路的交汇处。 到底是清明祭祀日,外加这条路上的路杖上的灯未完全点亮,似这等无法尽数照明的小路之上自是鲜少有人经过的。便是有经过的,一见身着衙门袍子的两个差役守在那里,虽是知晓多半发生什么事了,可因着入夜要急着赶回去歇息等缘故也并未似白日里那般凑上前来看热闹。 两个揉着肚子守在那里的差役总算等到了人,打了声招呼便回衙门歇息去了,几人上前,见地上除了那烧成焦炭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先前推测的纸人燃烧出的灰烬也不见一星半点,可闻着空气中那股子还未散去的浓重的烧过的纸钱、香火的味道,众人对视了一眼,点头道:“这就对了!” 只闻得出味道却不见灰烬,可见这现场早被处理过了。眼下这干净的只一具尸体的现场,便是对方想要他们看到的了。 “一个大活人哪可能一瞬间就烧成炭了?”白诸摇头说道,“这具尸体也不知是什么人弄来的替死鬼。” “既是替死鬼,自是要弄清楚对方想顶替的究竟是谁的。”林斐说着,转身看向落后众人几步,走的慢了些的吴步才,道,“你来吧!” “除了我,还能谁来?”吴步才嘀咕了一声之后,上前两步走到尸体面前蹲了下来,说道:“等这验尸结果出来就知道顶替的是谁了。”他道,“折手这一事委实明显,当很容易查到那个流血泪的郎君的身份的。” “或者,当说是对方想要我等认定的那个流血泪的郎君究竟是什么人的。”白诸纠正了一番吴步才的措辞,说道。 布置这一切之人想要他们认定的那个郎君同真正死的这个可不定是同一个人。 第六百四十九章 臭豆腐(三) 温明棠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那盏幽幽晃动的灯笼,衙门里带着暖意的幽黄到了夜色之下多了几分别样的凄清与冷意,浓重的夜雾之下,恁地比平日里多出了不少美感。 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总是美的。温明棠看向周围,浓重的夜雾之下,往日里轮廓清晰的屋宅亦变得朦胧。 只是朦胧虽美,却也同样容易藏污纳垢,将阴暗笼罩其中,这对寻求真相之人来说总是头疼的。 “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温明棠提着灯笼,同林斐立在一旁,看吴步才验尸,重复了一句那所谓的民间老话之后,说道,“杀人就杀人,何必装神弄鬼?” “且还是装给三个酒鬼看,借酒鬼的口告诉我等的。”刘元忍不住接话道,“但凡办过些案子的,谁又敢不经查证便无端信了这些酒鬼的鬼话?” 本是一句随意的嘀咕,却听一旁的温明棠忽地笑了一声,偏了偏头,似是头一回知道这些事一般,说道:“酒鬼的鬼话?对哦,酒鬼也是鬼。” 这没来由的一句嘀咕听的众人一愣,却听林斐接话道:“酒色财气令人神迷,被神迷,昏了头的人自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是没有什么底限与良知这些东西了,这等人……当然也是鬼了。” 虽口中讨论的是鬼,可对面前这诡谲的不见半点伪装痕迹的现场,在场众人却是谁也不信面前死的这个人是被鬼所杀的。 低头验尸的吴步才更是如此,掀开那早被烧成炭的衣袍,看到一坨早已烧化辨认不出原本面目的银两物件时,吴步才说道:“啧,这人身上带着银子呢!”说着将银子拿了起来,放到手里掂了掂,道,“估摸着有二三十两的样子。” 这话一出,最耐不住性子的刘元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林斐与白诸说道:“竟连这数目也同那什么梁衍还完债剩余的银钱数目对上了。” 不止穿着打扮,以及那只折了的手与梁衍相似,甚至连胸前揣着的还完债的剩余银两也一模一样,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对此林斐不置可否,只是拿起那尸体胸前被大火烧化,熔成一团的银两看了片刻之后收了起来,交给刘元,道:“将证物收好。” 虽知晓那书生的模样是过了酒鬼的眼的,验尸出来的结果当不会与所见有太大的差别,可还是要经由吴步才进一步验证的,这件事不可一蹴而就,自是粗粗查验一番之后,便将尸体抬上担架带回衙门继续验了。 转身离开前,提灯的温明棠提着手里的灯笼,忽地将灯笼提到了一旁巷前的石碑旁,却见凄清幽冷的灯光中,三个赤红的大字赫然立于其上——“迷途巷”。 “这名字……”白诸想到先时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说道,“倒是……好个应景的名字!” “其实是写碑的人写错了。”林斐日常翻阅了无数遍的长安城各种堪舆图以及风土人情记事显然不是白翻的,手里提着的灯笼往上提了提,将周围夜雾中的屋宅模样照亮了几分,虽因着夜色与浓雾的存在依旧看不真切,可那屋檐轮廓却已能看清了,“这里本当唤作米图巷的,请来写碑的人显然不清楚这名字的来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写了个错的名字记于其上。” “虽这里如今只是长安城无数寻常街巷中的一条,并不算显赫,住在这附近的也尽是些寻常百姓,不见多少富贵之人。便是原本住在这里的百姓赚了银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搬离此处。”林斐瞥了眼巷头几家门头低矮的屋宅,墙面依稀可见破败斑驳、‘上了年岁’的痕迹,淡淡的笑了笑,道,“屋宅都是上了年岁的老旧屋宅了,虽比起三街九巷那等地方好些,却也仅仅只是好些而已,足可见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富裕。” “可我大荣建朝最初却不是如此,这里也曾住过几个便是放眼大荣也赫赫有名的大米商的。”林斐说道,“我大荣太宗陛下昔年建朝时曾遇上过一桩事,彼时战场之上,前朝那位末代君主打不赢,便使了阴招,重金买通小人偷偷将太宗陛下的老父与几个儿子掳来,藏于城中。并放话太宗陛下若敢攻城,他便先杀其父与其子,令他们为自己陪葬,要太宗陛下做这不忠不孝之人。” “不是什么人都能似刘邦一般面对这等情形还能耍一番流氓,不管自家老父与儿子的,且太宗又素有仁孝之名在外。便在这棘手之时,城中米商发现了前朝末代昏君藏匿太宗陛下父与子之处便在这米图巷中。既是米商,自是物尽其用,想了个办法,将大米倾倒在地,以巷道为纸,米为笔,铺写出了个‘人’字,使得人在高处一眼就看到了米图巷这里的情形,由此夜里偷偷入城救走了人质,也使得太宗陛下并未担上这不忠不孝之名。”林斐说道,“因着这一事,大荣建朝之后,太宗陛下特赐巷名米图巷,却未料那工匠粗心,将之错记为迷途巷了。” 众人恍然,却听那厢才说罢这些的林斐忽地话题一转,提起手里的灯笼,照向四周:“不过也有人说不是写碑之人粗心记错了,而是这迷途巷乍一看只是寻常小巷,可前后数条巷落景致极其相似,简直似极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是以夜雾浓重时,常出现走错巷子进错宅的情况。” 话说至这里,众人也笑了,白诸说道:“那还真是个变戏法、捣鼓障眼法的好地方了。” “这说迷途巷没有记错的说法除了景致相似,极易走错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林斐说着,顺着一旁女孩子的目光望去,见那夜雾浓重的巷子深处,几盏上红下粉的两节灯笼在夜雾中随风摇晃,看着那红粉灯笼,他道,“这巷子里还有不少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红粉灯笼是大荣常见的暗娼屋宅门前的标识,只一见门头那上红下粉的两节灯笼,便知道里头的人是做什么的了。 至于对这些暗娼,看的人觉得她们是红粉佳人还是红粉骷髅,那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了。 “如此看来,林少卿方才说的那句‘酒色财气让人目眩神迷’的话还真没说错,神魂失守,由此不知归途,迷失了本性也不奇怪了。”白诸想了想,说道,“这般看来,那写错碑文之人这一记写错还当真是神来之笔啊!”说话间不住赞叹,“米图巷让人感慨米商大义,迷途巷却是自有深意。” “寻常人被迷失了本性,寻不回自我已不是什么好事,我等若是也被迷了本性,便要出大事了。”林斐说着,低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女孩子,语气微微上扬,“走吧?” 温明棠知晓今日自己与平日里有些不同的举动到底是落入他的眼中了,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笑了笑,道:“我再看看再说。”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之后说道:“待你想好了再与我说。” 温明棠点头,瞥了眼那迷雾深处的红粉灯笼,收回了目光。 自迷途巷回来之后,温明棠未再跟随在众人身侧,将手中灯笼里那走了一趟,烧的只余一半的蜡烛吹灭之后,便回后院歇息去了。 一夜好眠无梦,第二日天蒙蒙亮,洗漱一番过后出了后院,同纪采买、阿丙、汤圆以及几个分到早起取菜肉活计的杂役汇合之后,众人便去了衙门前头等内务衙门送来的菜肉。 经由大堂,看到和衣躺在几个蒲团之上,脸上还盖着几本书册,睡的正香的刘元、白诸等人时,众人都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待走过大堂之后,众人方才拍了拍胸脯,小声道:“大人们还真是幸苦呢!听闻昨晚又有案子了?吴步才那屋子里的灯眼下还亮着,想是亮了一整晚,眼下天亮了,却忘记要灭灯了。” 温明棠点头说道:“是昨晚几个酒鬼报的案。”至于具体什么案子,温明棠没说。 虽然同在一个衙门里,可案子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最先开口的总不该是她这个厨子。 走到大理寺衙门门口等了会儿,便等来了内务衙门送菜肉的杂役,却不是常见的马杂役,而是个新面孔。正当温明棠等人以为内务衙门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将马杂役也牵连进去之时,纪采买上前同那哈欠连天的杂役打了声招呼,问道:“今日怎么是你?” 那眼底还有深深的眼圈未消,哈欠连天,明显一副并未睡醒模样的杂役则道:“他昨日去城外踏青玩的太疯,一不留神落了水,虽说及时换了衣裳,可还是发热了。是以告假了。” 纪采买恍然,道了两句‘看来玩起来也要注意脚下’云云的之后,便对那杂役问道:“那你呢?怎的哈欠连天的?” 这话一出,那没什么精神的杂役就笑了,看得出这问题提起了他的兴致,可大抵因着那身体实在太过疲累,即便明显提了提兴致,却还是一副强撑起精神的模样,他手握空拳,一手搭在纪采买的肩头撑着自己的身体站立着,一手捶了下纪采买道:“我嘛,除了好那口还能做什么去?你懂的!”说着目光瞥向一旁的汤圆与温明棠,看到温明棠时,眼睛顿时一亮,问道,“这二位……” 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问话,说道:“这是我们温师傅,你先前问过的那个。” 一听这话,这人“哦”了一声,露出一副了然之色,而后说道:“难怪呢!啧啧,怪不得啊!”感慨了两句之后便朝纪采买抱了抱拳,道了声“我先走了!还要赶着去送菜肉!”说罢便坐上驴车离开了。 虽说这人前后并未做出什么失态之举,可经由这一出,他话语中的‘好那口’是什么意思,众人已然明白了。 待那人离开之后,最好凑热闹的关嫂子便忍不住问道:“这人干什么去了?啧啧,那副一瞧便被掏空了的模样可是去那烟花地里睡婆娘去了?”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叹了口气,说道:“便是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他用自己的银钱寻暗娼也是自己的事,与我等无关的。”说着,瞥到一旁关嫂子等人脸上仍未褪下的兴奋与那看热闹的神情时,他咳了一声,叮嘱众人,“家里若是没银钱也经不住这般没日没夜的寻暗娼的,你等莫去惹他,他几个兄长都在内务衙门里做管事呢!” 虽是敲打了众人一番,让众人莫要多管闲事。可后头这话一出……显然也不用众人打听了,纪采买已将能说的都说了。 温明棠想起昨日见到的迷途巷夜雾里摇晃的几盏红粉灯笼,再看方才那坐在驴车上哈欠连天的杂役,没什么精神,立在那里还要搭着纪采买的身体方才能撑着站稳,不由暗自心惊:那杂役瞧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却连站稳都费力,身体真真是被掏的够彻底的! 当然,这也只是个寻常小插曲而已。倒是昨日几个小吏吃臭豆腐吃坏了肚子一事勾起了众人腹里的馋虫,纷纷表示自己也想尝一尝那街头小食臭豆腐了。当然,他们想吃的不是臭了的,酸了的,坏了的臭豆腐,而是正儿八经能吃的小食臭豆腐。 这事自是要放到午食过后的空闲时候才能去做的了,大早上的大理寺里做活的众人都忙得很,先是忙着做朝食,待众人吃完朝食之后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其余众人则要将午食同暮食的菜肉提前洗了、切了、备好,如此下午方才能腾出空档来歇息。 温明棠这里正忙着备朝食,那厢的林斐却是方才回了府。 虽说林斐是夜半离开的,可家里有什么动静,待郑氏等人早上睁眼时,也早有下头的人过来禀报了。 夜半离开的家门,早上回的家,按说自己见到的当是个疲惫不堪的次子才是。 可侯夫人郑氏看着面前林斐虽头发有些散乱,显然一整晚并未梳整,可那面上却并未露出几分疲态,同歇了一整晚的自己一样精神奕奕,不由奇道:“阿斐,你整夜未睡?” 林斐摇头,目光清亮的回道:“忙完已至亥时了,想着回府的话还要叨扰一番,折腾出不少动静,将大家都惊醒,便直接在大理寺里和衣歇着了。眼下回来是为了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再去衙门。”说罢这话,林斐却是并未立刻转身回院子换衣裳,而是迟疑了一刻之后,对郑氏说道,“母亲,儿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郑氏瞥了眼林斐,道:“亲母子的,还有什么请不请的?你直说便是了!” 第六百五十章 臭豆腐(四) 亲母子之间不止没有“请不请”的,做儿子的林斐也从来不会提超出母亲能力范围之事。 侯夫人郑氏听着林斐提出的帮忙请求,挑了下眉,半点不意外:果然,儿子要叨扰到她的必是内宅之事。 “你说郭家那两个啊……”郑氏抿了口茶之后,说道,“饱暖思淫欲!素日里又不消做什么事,自是只顾着享乐了,虽说眼下还未成亲,可那后宅的美妾你说会少么?” “家里有的还不算,还要去外头猎艳来着,将外头相中的一个一个的往家里抬。”郑氏说道,“不过抬多少回来都不妨事,左右郭家都养的起!” “至于近些时日郭家兄弟身边有没有什么得宠的……”郑氏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说道,“不大清楚。不过便是有,也不会在自家后宅。若不然,这郭家兄弟便不会跑到外头去了,而是在家里同美妾作乐了。” 林斐听到这里“嗯”了一声,又道:“劳烦母亲了,若是近些时日听说什么女子同郭家兄弟有关的消息,记得告知我一声。” 郑氏点头。虽亲母子之间没什么“请不请”的,可凡事都要追问一番也算是所有聪明人的通病了。她瞥向林斐,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顿了顿,不等林斐开口,便主动说道,“不方便说的话便莫要说了!” “昨日迷途巷那里死了个人,虽尸体烧成一块炭,辨认不出来了,可看那情形以及证人所言,极有可能是梁衍。”林斐说道,“因那折了的手委实太特殊了,而昨日他折手之事又是在我等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同郭家兄弟有关,我自是要问一问的。” 郑氏了然,再次点头,又问:“既是要问郭家兄弟,又问他二人身边的女子作甚?” “事情发生在迷途巷,”林斐解释道,眼见郑氏面色茫然,显然还不清楚这迷途巷里住的是什么人,遂又多解释了一句,“就是住了很多暗娼的那个迷途巷。” 郑氏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虽然不似次子一般能清楚的记得这城中每一条巷道的名字以及出处,可这名字还是听的郑氏忍不住道:“好应景的名字,可不是迷途之巷嘛!” 林斐点头:哪里只是巷子迷途,那迷途巷里住的人指不定还爱装神弄鬼,如此……自是迷上加迷,一旦被绕进去,便轻易走不出来了。 既回家换了衣裳,自是在家里食罢朝食之后再回大理寺了。 待林斐回院子洗漱完换了身衣裳再过来,靖云侯同侯世子林楠已坐在那里吃朝食了。点头唤了声“父亲、兄长”之后,林斐坐了下来,同众人一道食起了朝食。 虽说林家没那般苛刻的要求家中众人都行那“食不言”的食礼,有事也能吃饭时说上一说,可没话硬说,硬要破那“食不言”的食礼也不好。 一顿安静的朝食食罢之后,靖云侯等人起身,准备去各自衙门当值,临行前侯夫人郑氏一边为靖云侯整理衣衫,一边笑着说起了林斐托她打听的郭家兄弟身边女子与暗娼之事,本是随口一说,靖云侯闻言却是下意识的接了一句:“哟,暗娼啊!” 这一句接茬之后,对上不约而同朝自己望来的林斐与郑氏,靖云侯解释道:“不是郭家两兄弟那年岁的,倒是同我一般年岁的听说近些时日有几个昏了头,同暗娼来往,宿醉在那迷途巷不肯回去了,为此还同家里的原配闹起了和离。不过好在昏了头的俱是没什么品阶在身上的,若不然,非得被人参上一本不可!” 靖云侯早就察觉到帮自己整理衣衫的那只手在自己提到“迷途巷”之时便顿住了,是以说罢这话之后,便立时低头问为自己整理衣衫至一半突然停下来的郑氏:“怎么了?” 郑氏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林斐,抬了抬下巴示意夫君问次子。 靖云侯愣了一愣,本是想开口问一句次子的,却在看到次子的瞬间猛地记起了一茬事,脱口而出:“听闻那几个宿醉在迷途巷的相中的那女子有几分肖似那位温夫……”话至一半,倏然收了口,同郑氏对视了一眼,两人面露微妙之色。 那位温夫人早在当年便已经死了,抱守气节的死在了被押往教坊的途中。 只是人一死,原本便已盛名在外的美人更是因着无法摘得而变得名头更响了。原本外面那些人再如何写诗词什么的提起温夫人,那温夫人也只存在于诗词的字里行间与众人的口中,看不到也摸不到,可眼下这一出却是直接将活生生的人推到了众人面前。 沉默了半晌之后,靖云侯叹道:“那位温夫人名声太响了。” 名声如此之响,却并未被多少人质疑,那位温夫人自是不折不扣的真美人,可真美人也不是没有,不说旁人了,便说次子相中的温明棠这位温夫人嫡亲的女儿,那五官模样便循了温夫人,却没有这般响亮的名头。 有些事,于一直求个花魁美名的温秀棠这等人而言或许是好事,可于郑氏看来,尤其是阅遍了荥阳郑氏祖上种种记载,她道:“美,自是好事,可盛名太过,尤其还似是这等情况,引得人宿醉在迷途巷,闹和离,虽那人不是温夫人,可这红颜祸水的名头怕是并不会落到那迷途巷的女子头上几分,而是尽数砸在死去的温夫人头上了。” 再者,看着次子下意识抿唇的反应,说起肖似温夫人,论五官,怕是没一个能比温明棠更肖似的。看着旁人怀里搂着的那个女子生了一张肖似自己相中的小娘子的脸,靖云侯道:“若叫你看了,是不是觉得刺眼?” 林斐点头,坦然承认了下来。顿了顿,又道:“那红颜祸水的名头不止要砸在死去的温夫人头上,怕是还会分出几块砖瓦落到明棠头上了。” 这话听的靖云侯夫妇叹了一声,顿了顿,郑氏道:“哪怕她们什么都没做,名头却是要担了。” 至于这名头好不好的,于死去的温夫人以及眼下正认认真真在大理寺衙门里做事的温明棠而言,怕是被叨扰了。 “是人都爱美。”郑氏想了想,说着,瞥了眼一旁的靖云侯以及世子林楠、次子林斐,“不然你等也不会每日花上那么多功夫在铜镜前整理衣冠了。” “红颜祸水这名头听起来不似个好话,可于那等虚荣之人而言这不是好话的词却是个实打实的宝贝疙瘩。”郑氏说道,“所以,于那等虚荣之人眼里看来,便是这么大个馅饼直接砸到了死去的温夫人头上,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妒生恨!”靖云侯说着,伸手覆上为自己整理衣衫的郑氏的手,将郑氏的手拢于掌心,说道,“旁人夸我夫人貌美,我亦觉得高兴,可我同样知道,每每有人夸赞夫人貌美之时,总有人的眼里是带了没来由的嫉恨的。尽管我夫人都不见得认得她。” “恨生杀。”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对靖云侯道,“父亲这话于我而言当真是醍醐灌顶。”他轻声道,“我想起她当初在街头被裕王手下之人追杀的情形了。” 温秀棠的种种行为虽乍一看莫名其妙的,裕王让她帮忙残害世上仅存的亲人,她那身子骨便软的跟没骨头的烂肉一般立时上赶着帮忙了。被拆穿之后便哭诉自己是弱女子,逼不得已,不敢违抗裕王的命令而已。可细想来,温秀棠哪里是不敢违抗?分明是巴不得的想要除去这个生了张好看面孔的堂妹呢!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也不必去寻温明棠这般的人做错了什么,花开在那里,于嫉妒她之人而言,存在,活着,甚至……连死了都是错的。 因为死了,便成了天上明月,再不可摘得,成了某些风流情种口中深情款款的对象,由此催生出了妒之因。也因为死了,便不能言不能语,任那脏水泼来,无法解释,只能任人欺负了,而软弱、好欺、无法还手一向是催生杀意的源头。 …… 在靖云侯府里发生的对话,林斐并未告诉温明棠,只是回大理寺后,特意绕去公厨院子,看了眼日日得见的温明棠。见女孩子正低头同汤圆、阿丙几个认真的做着事,面上的神情专注而安静。 泡了壶枸杞茶水的纪采买过来时见林斐在公厨院门这里看温明棠,唤了声“林少卿”之后便说起了今日早上的事:“我看内务衙门那个早早被色气掏空的一直盯着温师傅看,便自作主张提了林少卿……” 话还未说完,便见林斐点头道:“提的好!”他作为一个正常的男子,当然是不喜欢旁人觊觎自己相中的小娘子的。是以说罢“提的好!”之后,他又道:“明棠这里往后若是有什么事,还请纪采买莫要吝惜言语。” 这话委实是太客气不过了,纪采买忙道“应该的!”说罢,顺着林斐的目光望向正在做事的温明棠,想了想,又道:“我这等人虽不至于总接触到那等大族藏起来的美人,可长安城这里,但凡有美名的也都曾在城中远远瞥见过。老实说,似这丫头这般的,能得林少卿庇佑,也是好事!”说到这里,顿了片刻之后,纪采买又道,“我想起去岁那位小霸王了。” 虽彼时温明棠顶着一头厚头帘,可李源那反应……怎的说呢?兴许还只是个半大不懂的少年郎,可因着金尊玉贵的身份,自幼阅遍美人,那一双眼自是刁钻的很的,瞧着咋咋唬唬,粗枝大叶的,可分明一眼便挑中了长安城里第一等的美人。 纪采买的话说的很是隐晦,林斐却已然明白了,看着正撸袖子忙活的温明棠,忽地笑了起来,说道:“她真是美而不自知。”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方才醒悟难怪温夫人那般楚楚可怜的风韵,有人却道她属人间海棠花了。年少时不懂,只觉得温夫人的风韵同海棠花并没有那般相衬,如今有了明棠,真正为她担忧起来,方才觉得这比喻简直衬极了温夫人。其形姿态清雅,却内含玉堂富贵之意,这便是海棠花。” 纪采买显然听懂了林斐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寻常人便是得了……也守不住的,自是瞧着清雅,实则是朵真正的富贵之花。” 林斐点头,看着正认真忙活的女孩子,顿了半晌,又道:“我大抵是离她太近,总觉得内里那个她适合极了我,见多了她的内在,却忘了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时,她那外在的模样……”说到这里,幽幽道,“回头更要叮嘱好赵由了。” 他这朵海棠花虽足够坚毅、聪明、果决……越想对这一见钟情的月老牵线便愈发满意,林斐下意识道:“护花人自是要好好护着她的……诶,不对!她不是海棠花。” 即便外形似极了海棠花,可这般韧劲十足,那掖庭之中也能坚韧生长的女孩子显然不属于海棠花这等家养的娇花了,分明是棵外头套着海棠花壳子,内里却是会自取养分,努力生长的常青之树。 想起自己先时觉得疲累时靠在她肩头的感觉,女孩子的肩膀虽然纤细,却笔挺有力,没有半点弱柳扶风之态,而是站的极稳,不惧风吹雨打,让人一靠便觉得安心。 正这般想着,听纪采买“咦”了一声,奇道:“老实说,我都觉得奇怪,先帝好美色是世人皆知之事。这丫头虽知晓藏拙,可那顶着头帘的样子却依旧俏丽,也不知怎么被放出宫来的。” “不奇怪,她彼时年岁太小了。”林斐说道,“先帝一贯喜欢丰腴成熟的女子,不待她长大,先帝便去世了。” 纪采买恍然,动了动唇,却并未出声,只将心里那话糙理不糙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原是色鬼死早了啊! “再者先帝后宫妃嫔众多,本就忙碌,外加上服食丹药的缘故,她被充入掖庭之时,先帝已是走路虚浮了。”林斐想起昨日迷途巷中摇曳的红粉灯笼。 酒色财气将人一步步掏空的手法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察觉不到,待真正察觉到时,往往已是无力回天了。 当然,时机这般巧或许也是天怜之,没有让她这等坚韧生长的常青树禁锢于宫墙之中。 树木若被拘于四方宫墙之内,岂不就是一个‘困’字了?似她这等聪明的女子当然知道要跳出这座禁锢自己的牢笼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臭豆腐(五) 午食过后,众人麻利的收拾好了公厨便一道出门去东门头的小食摊前买臭豆腐了。 说来也好笑,臭豆腐这一物素日里无人提起时还好,一旦提了,生出想食的念头,便能生出一股不知名的魔力,勾着人心心念念的想着,定要食到它为止。 温明棠想起了现代社会的螺狮粉、榴莲等物,这等带着古怪臭味,闻着臭,吃着香的吃食总有股莫名让人上头的魔力。 爱这一口的爱的不行,厌恶这口的则碰都不碰。 作为一个几乎没什么忌口的厨子,温明棠自是不挑的。 同汤圆等人赶到东门头的小食摊前时,摊主正举着那特质的方便翻滚捻子的长筷箸在油锅里拨动着油锅里的臭豆腐,豆腐分黑、白两色,吃法也分浇汤汁与酱拌两种,小食摊前排队的人不少,有一旁捂着鼻子,生意不算大好的小摊贩在那里摇头感慨着:“来来回回都是这些熟面孔,不同的是我这里的熟面孔偶尔才来吃一回,生意一般,他这里的却是天天来,真真是同样的老主顾,怎的差别却这么大呢!” 那带着古怪臭味的臭豆腐入油锅高温炸至两面鼓起来似小鼓包时便能出锅了,出锅之后,用筷箸在黑色豆腐中间戳个洞出来,舀上酱汁,浇上特质的汤汁,又撒上葱花、香菜等物,爱吃辣的还可以浇上一勺辣酱,如此……一份浇汁臭豆腐便做好了。那白色豆腐出锅之后则用一把剪子迅速对半剪开,而后淋上特质的酱料,拌一拌,撒上葱花、香菜、咸菜等物。 有爱浇汁的,便有爱酱拌的,温明棠两者皆能接受,自是每样都要了一份。 每个小食摊摊主自有其独特的秘方,是以每个卖臭豆腐的小食摊上能买到的臭豆腐口味皆会有所差别,不过多是些蒜、辣、酱以及各种香料调和出的味道,但凡能摆摊卖上一段时日而不收摊的,味道都不差。 似这等油锅炸出来的捻子自是刚出锅时的味道最好,那外脆里嫩,带着刚出锅热气的口感待到凉了,也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一行人坐在小食摊摊主给的小几上半蹲着吃完了自己买的臭豆腐之后,汤圆便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离开衙门前便炸好的馒头。 作为一个厨子,众人自是准备充分,早早将其切了开来,将那蘸了酱的臭豆腐夹在中间,以馍夹豆腐的形式一口咬了下去。 油锅炸好的馒头外形呈金黄色,是以民间又唤作金馒头。这金馒头光吃便是外脆里香,细嚼起来还带着一股馒头特有的米面食的微微甜意,夹着那蘸了酱的臭豆腐于正中后,香脆的馒头甜意夹着臭豆腐特有的‘香味’以及那嫩而不松,带着豆香与卤香的豆腐口感,自是更为丰富。 许久未食臭豆腐总算食了个靥足,一行人心满意足的离开小食摊回到衙门时才刚过未时。 “这个天真是凉爽的紧!”众人和衣在蒲团上躺了下来,说道,“跑一趟也不出汗,再过段时日,等过了端午热起来了,便不能轻易往外跑了,大热的天常见人中暑呢!”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开始了午后小憩。 大理寺这里众人腿脚不慢,跑一趟东门头回来,还能赶上午后小憩。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如此的。 午后微凉的春风吹过街道,不管是路边闲聊纳鞋底的妇人,蹲在街边吃着炒豆等便宜小食的闲汉,还是或忙活或坐着闲等生意上门的小贩,抑或者走在路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的抬了抬头,感受着拂过面上的春风,感慨道:“这天……真是舒服的紧!难怪那么多贵人往城外踏青去呢!” 寻常人除却大荣各式节假日能得空踏青之外,旁的时候都是没这个空闲的,自是只能在忙活时抬起头,感受一下春风拂面,也算对得起这大好的春意了。 就在众人感受春风拂面之时,有人扶着墙,强撑着身体从巷道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待出了幽暗的巷道出现在阳光下时,巷道对面正在做活的妇人抬头往这里看来,待看到一张面色苍白,眼下黑青色不绝,眼袋深深的脸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瞥了眼那散乱不堪,一瞧便是才从床上爬起来,还未来得及梳整的枯黄发丝,脱口而出:“年纪轻轻的,怎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那扶着墙,强撑着站立的人晃了晃身子,忽地往后仰倒了下去。 一声惊呼响起,附近的百姓但凡不是手头忙的脱不开身的,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查看情况,待看到倒下去的年轻男人时,众人不由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日头,又一阵春风拂面,这个天凉爽的很,显然还不到酷夏易中暑之时。 好在人只是昏厥了,那上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人还活着,一番手忙脚乱的忙活之后,百姓将那昏过去的年轻男人送去了附近的医馆,余下的事,自是医馆里大夫的事了。 外头的繁闹嘈杂声扰到了正忙着捣药学习辨认的医馆学徒,小学徒探出帘子看了眼送过来的年轻男人,虽还只是在学着打下手,连药草都不认得几种,可一看那昏厥过去的年轻男人,小学徒便“哦”了一声道:“不会又是个女人被掏空的吧!” 只瞧一眼,便能说出这些话来,显然这情形不是这些时日里的头一回了。 医馆里坐镇的大夫回头瞪了眼才五六岁的小学徒,训斥道:“回去捣药去!”虽说医者迟早要接触病患、了解病人身体状况的,似这等情况也总是要碰到的,不必忌讳这个。 可小学徒学医不假,却到底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远不到了解这些男女事的时候。 将小学徒斥责回后院继续捣药之后,医馆里正在看受凉发热等小毛病的百姓便纷纷开口问了起来:“那孩子说的‘又’是几个意思?”其中一个吸着鼻涕感冒的百姓看着那被送来医馆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说道,“好好的身体,怎的糟蹋成这副模样了?”说着赶紧吸溜了一下鼻涕,说道,“寻常感冒都叫人难受的紧,这些人还真是不爱惜身体!啧啧,怎的年纪轻轻就……” 医馆里的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没办法,谁叫那红粉灯笼里的风光太迷人眼了呢?”说着让人将这昏厥过去的年轻男人抬到一旁的帘子后头,提笔迅速写了个药方,道,“灌记猛药下去,待人醒了,问他住哪里,让他家里人过来。” 几个学了些功底的学徒闻言“诶”了一声,立时去抓药了。 一旁抓着寻常受凉发热药方的百姓见状,忍不住问那医馆里的大夫:“这些人……还有得救吗?能救的话还能活多久?那子嗣呢?” 大夫摇了摇头,瞥了眼问话的百姓,难得的说出了一个素日里罕见出口的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有没有的救,不知道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子嗣之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大夫说道,“这可是既要看他自己能不能忍得住,又要看这副被他糟蹋成这般的身子骨的具体状况的。” “当然,说了这么多,就是不知道,看命吧!”大夫摇头,叹道,“当然,如此将养着,家里人自是要出不少银钱于我医馆的。这于我等开医馆的而言,若是只将我这医馆当成一门生意,自是好事了。可是……唉!我等学医的,学得一门手艺,虽是为了养活自己,可到底看的生死多了,仁心是有的。瞧他年纪轻轻就似那些病榻上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到了听天由命之时,还真是可怜!”顿了顿,又瞥了眼这年轻人身上的穿着,道,“来迷途巷这里寻暗娼的,多是有些银钱在手里的,毕竟,这里的暗娼价钱可不便宜!如此好好的日子过着过着,二十出头便开始听天由命了,真是可怜!” 这样叹息可怜的感慨并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有人心软易生怜悯,也有人冷笑一声,道:“哪里可怜了?简直可恨!这么好的日子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呢!自己轻易到手了却如此糟蹋,真是活该啊!” 众人看法纷纷,有人唏嘘道:“大夫,你这里离迷途巷最近,可是见多了这等年岁轻轻便被掏空了身体的?” “一直都有啊!”大夫重新坐了下来,继续为病人看病诊治,只是话说至这里却是略略一顿,怔了半晌之后才道,“只是近些时日好似多了不少。” 若非如此,那才来没几日的小学徒也不会一眼就说中了病症,无他,这几日见的多了而已。 “怎会突然多了?”有百姓不解道,“难道是那迷途巷里多了个花魁出来?” 这话听的大夫蹙起了眉头,说道:“我等正经人怎会知晓这个。”说着瞥了眼帘子后头昏厥过去的年轻人,忍不住摇头。 被通知的年轻人的家里人很快赶了过来,瞧那赶过来的速度便知是心疼家里儿子的,再看那年轻人家里人身上的穿着,虽说不算顶富贵的贵人,却也不差,有正在抓药的认了出来,小声道:“是开米粮店的,好几家店呢!” 如此家境……再看那年轻人的一对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众人忍不住摇头,有在看热闹的拎着手里抓好的药包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吸溜着鼻涕说道:“看来,迷途巷那几家暗娼的宅子要被人砸了。”说到这里,偏头对一旁的人说道,“听说了么?昨儿就在桥那头出了件怪事呢!” 夜半红白两事相撞之事不管什么时候说出来都是件能引起议论的稀罕事,更何况还有神神鬼鬼之事掺杂其中。 “……昨儿半夜,几个酒鬼吓的连夜砸开了大理寺衙门的大门。大理寺半夜就将那书生的尸体拉走了,眼下还不知道是哪家的书生。这暗娼生意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眼下接连闹出这等大事,不出事才怪了!”一众看病抓药的百姓唏嘘不已。 暗娼暗娼,既有个“暗”字,不在暗地里呆着,跑到太阳底下来,自是要出事了。 家里传宗接代的独苗二十出头便到了听天由命,阎王爷说不准直接上门的时候,家里人you怎会善罢甘休? 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还遍地都是?更何况,收拾的只是几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罢了!风尘女子,本就没什么权势,更遑论这行当放到外头去本就是十个人中九个骂,还有一个绕道走的那等了。 这长安城可从来不会因为迷途巷几位暗娼被不知什么人打坏了脸,烫坏了身上的皮,彻底黄了生意而如何的。 倒不是不想报官,可什么证据都没有,又如何报官?怀疑……怀疑能定案吗?更遑论因着行当原因,素日里都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家里的妻妾以及争抢生意的同行了,那仇人多的满地都是,如何报官? 本就是做的皮肉生意,靠的就是那一身皮肉揽客,坏了脸,这生意自也做不起来了。至于劳作什么的,这些年除了这个,她们还会别的吗? 听着巷口纳鞋底的妇人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出口谩骂,门内的暗娼颓然的跌坐在了地上,摸着自己被打坏了的脸与烫伤了的皮神情木然的怔忪着,这般痴痴的跌坐了半晌之后,方才拿起手中的铜镜,看向铜镜中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的那道横跨脸颊的长长伤疤,神情枯败。 “我不认得那个正室,”那暗娼喃喃道,“我的恩客也不是那几个被毁了身子的年轻人。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角落里一道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认错人了呗!” “至于收拾错了人会不会愧疚、道歉这些的……呵!一个风尘女子,收拾就收拾了,又能拿他们怎么样?”角落里的人摸上自己的脸颊幽幽道,“本就是靠一身皮肉揽的生意,便是花魁又如何?便是有人为了你不惜回去同家里的正室闹翻又如何?” “没了这一身皮肉,你看他们还会理你吗?”那声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诶!薄幸啊!你说说看,你眼下该怎么办?没了生计银钱,怕是要饿死了呢!” 第六百五十二章 臭豆腐(六) 那语气幽幽的,着实听不出什么笑意,语气里也尽是些感慨之词,她明明没有在笑,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这蒙着面纱,自称自己被毁了脸见不得人的女子在幸灾乐祸的嘲讽自己。 握着铜镜的手下意识的捏紧了,被毁了脸的暗娼面上露出一丝茫然之色来: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怀疑女子嫉恨自己吗?还是多心了? 天生一张美人脸,尤其还是似极了一位名声在外的美人,即便沦落风尘,不得不说,这些年她的日子过的还是不错的。那天上不可再得的月光死了,她便成了人世间的替身,顺带替死去的月光享受了一番“红颜祸水”的滋味。因着是那天上月光的替身,自是不消放下身段刻意讨好,甚至还要刻意拔高自己的身段,做出那份清冷爱搭不理之态。 她的日子过的这么好,自是惹人眼红。人总说同行是冤家,若说哪个行当的冤家连面上功夫都不做,那算计、厌恶、嘲笑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甚至当着人的面互相撕扯头花什么的,除了这个行当,还能有谁? 大抵也是习惯了身边女子的两面三刀,也习惯了互相算计、谩骂、争抢,甚至连遮掩都不遮掩一番了,以至于对身边所有的女子,她都是警惕的,不信任的,唯恐对方要使什么下作手段来暗害自己。毕竟即便是自己身边的丫鬟也是想着要踩自己上位的。 因着这般养出的老毛病,听女子这般幽幽的语气,尤其对方自己也被毁了脸……由此多心觉得她在嘲笑自己也不奇怪了。 将被毁了脸的暗娼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角落里的人动了动,却没有走出那阴暗的角落,只继续说道:“你啊!虽入了风尘,外头总说风尘女子可怜的,可你却半点不可怜,多少人为你争风吃醋,实实在在的日子过的那么好,却还能得个可怜的名头来博取同情。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还是那般幽幽感慨的语气,仿佛是以友人、过来人一般的语气在感慨以及提醒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掺杂了几分让人多心怀疑的幸灾乐祸之感。 这样的人当然让人警惕了。便连靠近她,都会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来。 手握铜镜的花魁垂下眼睑,所以当日只一见那女子,她便本能的以保护自己之态拒绝了她所谓的要帮自己打响名头的好意。 “左右是死人的名头,抢就抢了,她还能活过来报复你不成?”那女子当时嗤笑道,“不抢死人的东西难道抢活人的东西引来麻烦吗?” 到底是在烟花地里长大的,又不是被家人保护着长大的那等单纯至傻气的女孩子,她当然不会信这女子的话了,是以一口便回绝了。 暗娼不能太显眼招摇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只是却未料到近些时日,那些恩客突然对她加倍痴迷了起来……想到这里,花魁下意识的摸上了自己的脸,面露不解之色。 她一直生的这般模样,这些恩客也对她尚可,却从未说过什么娶她进门的话,可近些时日突然痴迷成这般,甚至不惜为此回家同原配闹和离这种事却也还是头一回。 外头都传她是突然习得什么秘术,本事了得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般的,这些恩客只是突然对她痴迷了起来,那般痴迷的模样……暗娼捏着手里的铜镜,心道:便是那死去的月光活着,那几个嘴上感慨自己长情,实则风流薄情的恩客也未必会痴迷成这般。 哪个长脑子的寻痴情人会从管不住下半身的嫖客里找的?暗娼心里清楚这些恩客的禀性。只是作为暗娼,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比之当真被娶进门做正室,倒是那几个恩客突然大方起来,那般掏心掏肺,恨不能将全数身家尽数奉上的举动是让人无法拒绝的。 烟花地里长大的女子早明白银钱这等俗物有多重要了。只是没想到这天上掉下馅饼的同时还砸下了无尽的噩梦。 加倍痴迷的几日却是彻底断绝了她往后的生意。 暗娼喃喃道:“托他们这几日的突然大方,我才赎了身。可也因着赎了身,身边没几个银钱了,往后生计……该怎么办?” 这话听的角落里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木然跌坐在地上的女子,似是头一回发现一般,说道:“我倒是未想到比之恨来,你担忧的更多的竟是生计?”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又道,“这叫我想起另一人来,比之你的俗气,她要的却是更多。” “她要什么?”虽然这人没有提自己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可暗娼却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也是风尘女子?” “是啊!”角落里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只是比之你这般自幼被拐卖的,她却是自己进的这地方,且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你前几日唾手可得之物。” “原是个贪名虚荣的。”暗娼恍然,顿了半晌之后,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的开口了,“为了当红颜祸水竟不惜入风尘?” 角落里那人点头,道:“只可惜也不知为什么,她心心念念所求的,老天爷就是不给她!比之你这等天生不费力的美人脸,她真是为了那个花魁的名头恨不能使尽全身解数了。哪似你这般,如此好的苗子,轻易便能得到她想要的,这般阴差阳错的,还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呢!” “我不懂这等人。”暗娼放下手里的铜镜,神情虽然枯败,可情绪却是十分平静,并不见两畔旁的屋宅中那些当真掏空了人家夫君、儿子的身子,并没有被寻错仇的暗娼那般的歇斯底里,而是平静的看着角落里带着面纱的女子,说道,“不过你当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你来找我,可是能给我想要的?” 这话一出,角落里那人便笑了,幽幽的叹了声“好生无趣!”之后,丢下一包药包,道:“真是个俗物!罢了,这药包能助你不需一身皮肉也能当稳那个花魁!我先走了,待你药包用完了,自会再来见你。”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那蒙着面纱、戴着斗笠的女子即便是走,也一路沿着屋檐下的庇荫处行走,仿佛似那黑夜里的女鬼一般惧怕极了阳光的走出了宅子,暗娼拿起药包,随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从荷包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剪子。 任谁也没想到身为一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她随身携带在身边的竟是一把小巧的剪子,取下套在剪子上的皮鞘,暗娼拿起剪子,一把剪断了捆扎药包的扎绳,盯着那捆扎药包的扎绳看了片刻之后,暗娼发出了一声轻笑,将扎绳收了起来,放入荷包之中,而后又将那包药包的纸包打开,盯着里头灰色的粉末看了片刻之后,重新将药包收了起来。 作罢这些之后她才起身,踩着绣鞋的鞋底,就这般不修边幅的大剌剌的进了屋。进屋的瞬间,她伸脚一勾,将大门用脚带上之后,走到床边,搓了搓手,一把将床板抬了起来,低头看向瑟缩着抱着自己的腿脚,躲在床板下那四方大小的可藏人的暗室之内的女子,道:“人走了,可以出来了!” 女子抬眼,露出一张与那面上横亘了一条伤疤的暗娼七八分相似的脸,怯生生的喊了声:“姐姐?” “我没有妹妹。”顶着一条伤疤的暗娼说着,将手里的药包递给那女子,说道,“人果然来了,东西在那里了。” 女子一见那药包,那张怯生生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抑制不住的欢喜来,高兴道:“谢谢姐姐!” “我没有妹妹。”那暗娼说着转身,回洗漱的架子上洗起了脸,铜盆里的水很快便自透明无色转为暗红,将脸洗净之后的暗娼转身,露出一张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伤疤的脸,她对那怯生生的女子说道,“我走了。” 方才入戏太深,差点忘了她才来这里两天而已,不叫露娘,叫露娘的是面前这个一口一个“姐姐”之人。她叫王小花,与面前这个露娘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先前那些……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的话本子扔给露娘,王小花向露娘伸出了手:“给钱!” 面前口中喊着“姐姐”的露娘则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忙不迭地抬头看向王小花,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问道:“姐姐,你要走了吗?” “我没有妹妹。”王小花再次重申了一遍之后,伸手要钱的手往前伸了伸,道,“替你演一回话本子的钱,赶紧给了!” 面前泫然欲泣的露娘面容之上不见半点伤疤,显然那语气幽幽的女子不好相与,而面前这个当真引得恩客抛妻弃子,擅长哭泣的露娘也同样不是什么善茬。 那所谓的被误伤了脸的事,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也不知究竟谁诓骗了谁,又是谁设局套了谁。 不过这些,都与她王小花无关了,王小花的手往前伸了伸,催促道:“少废话!赶紧给钱!” 那名唤露娘的女子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坠着流苏,小巧精细的荷包,又自荷包里取出一枚雕工精细的金色海棠花递了过来,王小花正要上前接银子,那露娘却突地将手收了回去,又自荷包里换了几枚普普通通的银锭子递了过来。 “无聊!”王小花看着露娘这番动作摇了摇头,一面接过银锭子小心掂着手里银锭的份量,一面说道,“你可不能少给我,我可是半点亏都不吃的!” 露娘见了王小花那副样子,面上没了方才喊“姐姐”的客套,只是冷淡的说道:“知道了。”顿了顿,见接了银锭子的王小花捧着手里的银锭乐开了花,嗤笑道,“既生了一张还不错的脸,这幅样子真是……难怪只是个俗物呢!” 被露娘唤作“俗物”王小花也不生气,只是一面收了银子,一面不以为意的说道:“我就是这等人!山猪吃不了细糠咋了?”说着瞥了眼一身细纱白衣,打扮精细的露娘,又低头看向自己还是为了挣这一出演戏钱才临时买的衣裙,道,“对了,我这裙子银钱也得你来付!当然,你若是不要我可就拿走了。” 街边成衣铺子里的衣衫怎会入得了真正花魁的眼?看着面前这俗物,露娘嗤笑一声,不以为意的摆手道:“拿走吧!”眼见对面的王小花再次伸出了手,露娘又自荷包里挑出个寻常的银锭递了过去。 所用每一物,哪怕是荷包里的小物件都精细的不比那些大族娘子逊色,甚至那些没那么讲究的大族娘子还没她用的好。若非如此,那些恩客又怎会将她捧的那么高?面前这俗物怎会懂这些? 若不是提前得了消息,怕那女人使出什么阴招来,她哪里需要去寻个俗物来顶替自己? 虽是将药包骗到手了,可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露娘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你这幅样子哪有半点那群风流子心中天上月光的模样?”她道,“不是叫你学了么?” “我学了啊!”王小花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包袱,一边说道,“温夫人已经去世了,学不到了,我就学了那位做厨娘的温小姐,听闻那位温小姐就是个当街被人追杀还敢还手的,我学的难道不像吗?” 这话一出,露娘当即翻了个白眼,道:“谁叫你学做厨娘了?你还当真以为我这花魁是为那些恩客下厨得来的不成?名头响的是温夫人,不是温小姐。” “可温夫人也不曾听闻有你这般讲究的。”王小花看着露娘身边每一样物件都力求精细,甚至连素日里坐着、趴着的动作都要事先对着镜子照着细细端详一番方才会拿出来给人瞧,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是设计好的,这般讲究,真是叫一旁的人光是看都觉得累得慌了。 王小花忍不住道:“何必呢?过犹不及!” “你懂什么?”露娘冷笑了一声,瞥向王小花,道,“那些恩客喜欢的就是我这个调调的。你还是学着点吧!” “哦。”王小花“哦”了一声,看在钱的面子上就不同这露娘计较了,也懒得再废话,直接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便出了门。 学什么?学露娘吗?她被将军挑中送来长安时,将军的交待可是说的清清楚楚:将军要她学的从来不是那位温夫人,更不是什么露娘,而是那位温小姐。她出发前还怕弄错了,特意问了好几遍再三确定好了才动身的。 第六百五十三章 臭豆腐(七) 背着包袱,摸着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银钱出门前,王小花回头看了眼身后翘着兰花指捡洒落在地上的诗册的露娘,又想起方才离开的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摸了摸腰间荷包里将军给的剪子,“哦”了一声,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长安城里好多人都在下棋呢!且那棋盘好似也不止一个,纵横交错,又彼此相连呢! 至于……这些人骗的到对方吗?王小花摸了摸自己洗干净的脸:自己画出的疤痕应当没什么问题,她虽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自小便被卖到了戏班里,却打小在画画一事上甚有天赋。在戏班里时不论是台上角色面上的妆容还是那戏台子上需要画些什么背景物什的,都是她画的。后来戏班为将军他们唱过一次戏之后,她就被戏班主倒手卖给将军了。而后也是画,最多的是画各种古怪的地形舆图,有时也会被将军派出去,将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说话的瞬间画下来。 说来她自己也觉得诧异,虽然后头跟着将军被教了读书习字什么的。可最开始在戏班里时她连字都不认得两个,只是没想到提起笔来将所见所闻画下来却仿佛是老天爷送来的天赋一般,提起笔来就会。当然,再好的天赋也是需要学的,后来跟着将军,她学了很多,也知晓要珍惜自己的天赋,笔耕不辍什么的勤加苦练。 将军说似她这等人属于老天爷赏的饭碗,作为打小被卖入戏班的杂役,王小花是吃过没饭吃的苦楚的,因为吃过没饭吃的苦楚,对于老天爷发给自己的饭碗自是更加珍惜,同样的,既是老天爷赏的饭碗,可以不给她工钱的自然只有老天爷,旁人……用了她的饭碗,自是都要给钱的,不给钱……老天爷可是要生气的。 所以,即便被露娘训斥“俗物”,她也不依不饶,这露娘显然不是老天爷,当然也没资格不给她工钱。 因为若这露娘是老天爷的话……想起露娘身边那几个刚长开就被配了亲事打发走的丫鬟,明明是门再坏不过的亲事,偏在露娘口中竟是天大的好事,那怯生生喊着“姐姐”的柔弱花魁对着丫鬟说道:“你真是一步跃入云端里,便宜你了!”王小花想起收到的自将军那里拿到的雇主露娘的生平行事,既是长途跋涉赚的这个银钱,自是要打听清楚才出发的,看着那写在纸上的字,那些丫鬟出嫁之后受到的种种苦楚,王小花费解不已:这露娘是怎么说得出这等话来的?是张口吹牛,还是瞎了? 先前不理解“张口说瞎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那纸上所载的露娘生平,王小花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张口说瞎话了。 因着提前做了功课,是以来了长安,王小花知晓自己之后所对着打交道的每一个人的话,都是不能轻易相信的。 她的画工当然了得,面上的疤痕看不出是假的,甚至自己眼下背着包袱走出巷子,那门口纳鞋底的,前两日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妇人都没认出她来,只抬头瞥了她一眼,便继续纳鞋底做活了。 可瞒过普通人的眼睛容易,瞒过那蒙面纱的女子……当真能骗得过吗?就算自己这张脸同露娘有些肖似,化了妆之后更是肖似,可那蒙面纱的女子当真看不出来吗?要知道纸上那些字写得明明白白的,那女子也是个点妆的高手呢! 王小花皱了皱眉,揣着怀里的银子开始盘算起来,先租个宅子住下,而后便是为自己寻份活计了。所幸自己这份老天爷赏的饭碗不止能画脸,还能画山画水画人,是真正的能寻到活计可做的铁饭碗! 这般一想,对老天爷赏的饭碗便更是满意。拿捏了自己身契的将军远在边关,便是有什么突然的命令,传到自己这里也已是十天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如此……今日这一票活计过后,她当有好长一段时日的空闲了,可以边干活边好好走走看看这长安城了。 吃穿不愁,偶尔又有闲暇的假日,这样的日子,王小花实在是不明白还有什么不满意,可发愁的。所幸将军要她学的是那位温小姐,一样的日常做活挣钱,偶尔有个闲假,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王小花唏嘘着又想起了身后宅院里遮遮掩掩的露娘:先时她是照着话本子演的,演了个为生计发愁的样子出来。可事实是露娘不止赎回了自己身契,手上还有很多钱,那钱多的……王小花觉得自己省着点,花上一辈子都够了。将军他们是要顾虑家国安宁这些大事,她还能理解他们吃穿不愁之外还要发愁的缘由,毕竟自小跟着戏班子走动时既见过盗匪打家劫舍,也见过边境异族入侵,知晓寻常人过的了安稳日子是有人在前头顶着。可身后的露娘呢?王小花挠了挠头,觉得她实在是在“强说愁”,吃穿不愁,甚至都不消做活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至于赚够了银钱成亲生子什么的,露娘可从来不是什么身不由己的风尘女子,她真想要成亲生子的话,是很容易寻到愿意同她成亲的那个人的。 想到那灰扑扑的粉末,王小花摸了摸袖袋里巴掌大小的小纸包:还好她手快,藏了些下来。 有些事,虽说那女子也好,还是露娘也罢,她们都没说。可王小花不傻,知晓她们真正能让那些薄情嫖客掏钱的除却好看的皮肉之外,还有这个。 想到隔壁几家被泼了粪水,扔了鸡蛋、烂菜叶,同那些被押往法场行刑的罪犯一个待遇的几个暗娼,这些时日那歇斯底里的崩溃哭声便没断过。比起露娘来,那几个女子才是真的身上没几个银钱留下来,甚至还有连身契都没拿回来的,便因着一身皮肉被毁而彻底绝了这条路。 往后呢?这些女子要如何生计?学着人做绣工赚钱什么的吗?这可是既要看天赋又要看脸的,长这么大从来没拿过针的人如何比得上那些早已习惯了拿针做绣活的女子?王小花叹了口气,想到既不曾伤脸,又手里有余钱的露娘。 那证据确凿的害人者确实是真的害了人,可瞧着无辜的受害之人却不定是真的受害者。或许是如前些时日那周扒皮的故事里的村民一般只是些想贪便宜的小喽啰,也有可能更坏。 旁边屋宅里的那几个惹事的暗娼当真有那么厉害的,呃……功夫么?短短几日间便坏了那么多年轻人的身体?王小花捏紧了袖袋里的纸包:那灰扑扑的药粉真跟外头买的耗子药差不多。 当然,这应当不是耗子药,而是那真正高明厉害的大夫做出的药来。谁说大夫就一定是救人的了?也有的大夫学了医术之后学会了害人呢!就譬如身后的露娘,若是没有人撑腰,她一个所谓的风尘女子是如何过上这么潇洒的日子的? 王小花不傻,在戏班子里过活时是经历过被人白眼的日子的,也知晓自从跟了将军之后,城里的人还是那些人,却再也没有人给她白眼看了。 先前,他们叫她戏子,尽管自己只在戏班里呆到八岁,连上台的资格都不够,根本不曾登上过戏台,这个称呼还是砸到了自己的身上。“戏子”这两个字落于纸上最初当然只是个寻常的指代称呼,里头并不包含什么特殊的情绪。可时至如今,这两个字再被人从嘴里说出来时,只是个指代的称呼而不包含什么时已极其少见了。她当然也听得懂这个称呼里头包含的种种指责、蔑视等情绪。后来,大家唤她小花姑娘,有不知情的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时,大家还会主动出面帮她解释,说她同大家一样正儿八经的领工钱做活。甚至让她画图时,还会颇有礼貌的喊出一个“请”字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也是临行前将军反复叮嘱过的话,露娘这日子潇洒的不似一个寻常的风尘女子,其中自有其妖异之处。 听着身后巷道两旁的宅子里传来的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声,以及面前纳鞋底的妇人们不断翻着白眼,嘀咕着“狐媚子活该”的话。王小花摩挲着手里的药包,陡然明白了一件事:人……真的要离鬼远一些,尤其不要与鬼做什么交易。 几日加倍的痴迷彻底绝了生路,而那几日加倍的痴迷……其实也是假的,是那耗子药似的药粉迷了人的心智罢了。 王小花回头看向身后这名唤迷途巷的巷道:虽说已离开戏班子很久了,可看着身后一眼望去,深不见底的巷道,她恍若看到了一出戏。露娘用一个虚幻的、不存在的,骗人的美梦,扼杀了那些克制不住自己欲望的暗娼的生机。 一包迷人心智、制造假象的假药坏了那些女子确确实实,真真生的好看的脸,而露娘……什么都未失去,甚至对外还是无辜被牵连的可怜受害之人。 这真相细想来真是怪吓人的,不过……也不奇怪!将军总说棋逢对手。那口口声声唤着自己“姐姐”,一脸怯弱清冷之态的露娘即便没有露出什么狐狸尾巴来,可看她引来的那带着面纱的女子,两人之间就如同横了面镜子般照出了自己的本相。 所以看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幽幽的语气以及那据说被毁了的脸,王小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露娘。那女子面对旁人被毁了脸时语气中让人察觉的到的那明显的幸灾乐祸,露娘当然也有了,甚至……这也是露娘希望看到的。 怎么会不希望看到呢?红花也需绿叶扶持,那几个模样姣好的暗娼摆在那里,绿叶生的太过耀眼,红花当然不悦了。 没有被毁了脸的露娘当然是美的,可人的五官就摆在那里,如同百花一般,各花自有各花之美,抢不到旁人的,露娘再美也只有一个人而已,自也只能占得一种美。 百花齐放?似暗娼这等行当,光顾的嫖客当然喜欢百花齐放了,可作为被抢了生意的暗娼自己,却是不喜欢的,而是更喜欢一枝独秀的。 眼下这般一来,这迷途巷里便是露娘一枝独秀了。 王小花的脚步一顿,原本要去租住宅子的脚顿了一顿,忽地转身向一家面馆的方向行去。将军说,若是这一出露娘的买卖叫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的话,那便去一家面馆,吃碗面再走。如此,这一单生意他便不付银钱与她了,叫她自己想办法谋生计。当然,虽不付银钱与她了,可他这势却是能借与她的,她可以用将军来当一回撑腰的靠山,如此……背后立了个靠山,自是不管什么行当,她都能过的如露娘一般潇洒了。 将军让她二者选其一,选好了之后便同那面馆真正的东家说一声。如此……露娘等人的事便不会再寻上门来了,她也可以安心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了,只消为谋划生计,赚取过日子的银钱这种事发愁了。 这话听起来不错,将军做的事也是一如既往的,看着那般的光明磊落,是大荣股肱、顶梁之柱。可是……王小花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几页纸,这是这些时日打听到的那位温小姐的事。将军看中她的原因有很多,她画的一手好画算是老天赏饭吃不假,更在于她是个顶认真、顶爱学习以及不轻易浪费之人。 这不浪费的可不仅仅是指自己的天赋!饭碗里的米饭,手里的银钱,还有这每一笔生意里学到的东西都是如此。 这也是将军亲口所说以及称赞不已的,道她模仿每一个人几乎都能模仿至极处,恍若她天生就是那个人,似那个人的影子一般存在着,所以军中又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做影子。 可这次模仿的对象有些不一样啊!王小花认真看罢将军那里拿到的有关温小姐的记录,认真看了许久,也是从来没有看过的那般的久。 最后,她来到将军面前再三确认一番将军是不是要她模仿温小姐。 将军也再三点头确认了。 如此,既是将军要她学的温小姐,自己自是要好好学的。温小姐若是面对这等情况会怎么选呢? 王小花垂眸,看向自己脚下的影子,叹了口气:所以说,这次模仿的对象不一样啊!可将军要她学的偏是那位温小姐。 若是温小姐,怕是两者都不会选!甚至……还会认真思考起将军这个人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如看上去的那般光明磊落,温小姐会质疑身边一切不合理之处,哪怕那个人是将军。所以,将军同那露娘等人难道当真没有一点交集吗? “毕竟,棋逢对手!”这话可是将军自己说的。 若是将军同这些人也有交集,看这些人做的事,再看将军让她二者选其一,王小花蹙起了眉头,看着自己的手:她是老天爷赏的饭碗,所以能不给她工钱的只有老天爷。 眼下,将军说让自己借他的势,便不给她工钱了。可将军的势当真能抵这工钱吗? 露娘等人不会寻上门来就是将军给的势,听起来,将军的势换个安心的小日子,确实值得这笔交易。 可……她若是不接触露娘,独自来京,又哪里需要将军给势来杜绝露娘等人上门寻的麻烦?露娘这些人……哪里有机会认得她王小花? 原本生意就是钱货两讫的事,她和露娘的生意已经完成了。可露娘在生意完成之后生出的种种见不得光的心思,为她带来的麻烦又算谁的? 虽露娘等人是露娘等人,将军是将军的,二者相距千里,可鬼……原本是没机会认得她王小花的。这麻烦……难道不能算上将军一份吗?既如此……将军自己带来的麻烦,自己主动给出自己的势来摆平这件事不是光明磊落且有担当的将军该做的吗? 若是将军品行没问题,却没想到这一茬……王小花沉默了下来,想到方才接触的露娘与那带面纱的女子:她觉得连这一茬都想不到的将军的势怕是解决不了露娘等人呢! 若是将军想到了这一茬,却刻意不说,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哎呀!那可了不得,将军要赖账呢! 能赖她王小花的账的只有赏她饭碗的老天爷。 露娘不是老天爷,将军当然也不是。所以这两人都没资格赖她的账。 第六百五十四章 臭豆腐(八) 其实若是往常的话,她是不会质疑将军的。 可将军非要让她学温小姐,她学人一贯不止是画皮的,更要学着画骨的,那温小姐便生了一幅这样的骨啊!她学的又太入戏,走不出来了怎么办? 叹了口气之后,王小花苦恼了起来: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了,可将军非要她学温小姐,所以她这一爪子挠过去,将军也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温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啊! 面馆的真正东家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夫,甚至都不用加上之一。王小花坐在老者面前,看着面前这个好似全然照着话本子里所写的模样长出来的大夫,开口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干多少活,得多少工钱,一笔一笔算的清楚些的好。” “至于将军的势抵工钱之事……且看真正事情临门之时,能抵多少工钱再说。”王小花认真的说道。 老者自方才起便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身边鸟笼子的手总算是停了下来,他抬头向面前的王小花看来,盯着女孩子看了半晌之后,老大夫忽地笑了,道了句“有意思!”而后才开口问起了面前的王小花,“你进京之后见过田大人了么?” 王小花摇头,奇道:“我见田大人做什么?” “你既是田家老大的人,怎的进京不见……”话说至一半,原本还半眯着眼,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老者倏地眼睛一亮,连着叹了好几声“妙”之后,捋起了下巴上的胡须,他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不假,可哥哥弟弟到底是两个人,一文一武也到底不是同一个路数的。原来如此!难怪你不需要见田大人了。” 王小花瞥了眼面前连连感慨,说了些她至此还无法完全明白的话的老大夫,觉得这老大夫真是人如其名——一碗陈年黄汤,让人昏昏沉沉的,摸不着头脑。 “即便是田大人亲口吩咐的,可那些人的禀性……啧啧,怕是忍不住私底下做些动作的。所以你那将军的势究竟能值多少钱还真不好说。”老大夫说到这里,目光再次向她看来,连连点头,一幅甚是满意的模样,“瞧着憨直,实则却是个精明的。大智若愚!妙!妙!妙啊!” 王小花看着面前上头的黄汤,自己其实听不懂他的话,毕竟才来长安没几天而已,只是听不懂这种事,黄汤若是不问,她也不说,因为将军说过多说多错,没让她说的话,莫要多嘴。 是以面对老大夫出口的话,王小花只是笑着没有说话,至于对方是不是将自己的沉默当作默认了这种事,老大夫不问,自己自然没必要交待这个。 想明白了的王小花含笑看着面前的老大夫说道:“我不吃亏,却也不叫旁人吃亏,如此……大家都不吃亏,自是最好的。” 老大夫连连呼“妙”,那“妙”“妙”“妙”的声音听在王小花的耳中好似那狸奴在“喵喵喵”的直叫唤一般。 “那个露娘,”王小花开口,手指了指老大夫身旁鸟笼后头那看似随意丢在那里的一包捆扎好的药包,说道,“用的那个让人陷在迷途巷里出不来的耗子药粉可是送到老大夫这里来了?”王小花说道,“我认得那包药包,露娘小心谨慎的很,自己怕被那蒙面纱的女人寻仇,便让我同那蒙面纱的交涉,所以药包是经由我手的。” 黄汤点头,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只是这审视很快便转为见怪不怪了,他低头嗤笑了一声,说道:“也是!田家老大用的人……怎么可能傻?比我预想的还要聪明的多!” 她聪明吗?王小花有些茫然:那也要看跟谁比的,比起寻常人,她可能算是聪明的,可跟他们比……譬如这位“喵喵”直叫的老大夫,她王小花能得他一声聪明的赞誉吗? 面前这老大夫或许是高估她了!不过将军说过多说多错的,他不问,自己自是没必要解释这些,更没必要强行接茬,继续那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题。于是王小花没有继续将话题深入下去,只是问起了自己所能看得懂,以及想知道的问题。 有问题就要问,这也是跟了将军多年学到的。 至于对面之人会不会回答自己,不问怎么知道?问了,他回答了,自己便是赚了,不回答的话,自己也不亏啊!不过说句话而已。 “你一直在‘喵喵喵’的叫,所以,你是猫吗?”王小花想了想,问面前的老大夫,“露娘的耗子药粉又直接拿过来送给你了,所以,你就是让她这么多年过的如此潇洒的那座靠山?” 这话一出,黄汤面露惊异之色,下意识的开口再次叹了声“妙!” 听对面又一声“喵”叫,王小花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些狸奴,回应时也是这般叫一声的,于是点头,而后又问:“你既是猫,那怎的做了露娘这只耗子的靠山?你这般好吗?不就成了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黑恶势力的保护伞?猫怎么能做耗子的保护伞呢?” 这话听的面前的黄汤一下子怔住了,嘴唇动了动,看向王小花的眼里满是惊异之色,他诧异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王小花,道:“你这幅样子……啧啧,难怪你那将军让你学那位温小娘子呢!真是好眼光啊!也不知这田家老大自哪儿找来的,不止这相貌有几分相似,竟连这性子也似个混混沌沌的她,真是妙啊!” 听黄汤又“喵”了一声,王小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这是默认了,于是又问:“那耗子药粉露娘自己是不吃的,却叫那些嫖客吃了,把那些嫖客都药死了,对不对?” “你怎的知道老夫是猫,露娘是耗子的?”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一直在“喵喵”叫的自报家门,谁看不出你是猫啊!王小花心道,至于露娘是耗子么…… “没见她做过一丁半点的活,便有花不完的钱,这钱自是偷来的了。偷东西的当然是耗子了!”王小花说道,“耗子药剧毒无比,管他是不是人,大多数人和猫猫狗狗家禽家畜只要碰了,都会被毒死。你这做猫的怎的不抓耗子,反让耗子拿着耗子药来害人了呢?” 黄汤挑眉:这种质问当然不会让他这练了几十年的厚脸皮生出什么羞愧的情绪来,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王小花,神情惊异不已。 而后听面前的王小花又道:“你这猫怎的把耗子养那么大的?你可知晓她胃口有多大?我瞧着她手里的银钱,我省着点用,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她却嫌不够,还道随便买几件称心玩意儿便没了。” “我见过那跑进米仓里的大耗子,养的那叫一个膘肥体壮,吃的那肚子圆滚滚的,跟怀了小耗子似的,能吃的紧。”王小花想了想,又道,“耗子这种玩意儿可能生了,一窝能产好多个呢!便是你再大的米仓,能养得起这般能吃又能生的耗子?” 这话一出,却见面前半眯着眼含笑看着自己的黄汤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摩挲着手边鸟笼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了。 “还一口一个姐姐的,跟我攀关系,我王小花连自己爹娘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姐姐妹妹?”王小花想了想,说道,“先前喊着姐姐还想赖我工钱呢!可见她这姐姐不好当,我可不想当她姐姐!” “她宅子两旁的那几家暗娼被那些个年轻人的家里人找上门毁了脸,她却只是冷笑一声,半点不在意的样子。我听那些纳鞋底的妇人说了,说那些嫖客放往日里都是暗娼们争抢的主,她却好心大度的让给了两旁几个姐姐妹妹,眼下姐姐妹妹被毁了脸,那几个嫖客中的香饽饽又在等死了。”王小花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疑惑的问道,“那她这往后的生意要给谁做?” 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忍不住再次点头,下意识的叹了声:“真妙啊!” 这一声“喵”的声音低了不少,不再是感慨,而是转为警惕,当然,这警惕的对象不是自己,因为对面的老大夫说这话时目光沉沉,看着手里的鸟笼也不知在想什么。 “猫是抓老鼠,吃老鼠,弄死老鼠,解决老鼠麻烦的,耗子药也一样。所以耗子药也等同是猫的本事之一,你把你的本事就这般给了耗子,不怕耗子反过来把你这猫吃了么?”王小花想了想,说道。 “你说的极好!”黄汤听到这里,仰头长叹了一声之后,看向面前的王小花,感慨道,“真灵啊!” 这次没有再“喵喵”叫了,而是叹了声“灵”了。王小花想起以往将军叹自己“灵”时的场景,于是试探着问道:“你也要像将军那般给我工钱了么?”她道,“每次同将军说完话,待将军说到‘灵’时,下一步便是要给我工钱了,他说我说出的话值这些银钱,你也是这般觉得的吗?” 这话一出,黄汤先是一怔,而后笑了,他看向面前的王小花,伸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钱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只要莫让耗子反噬了,他这猫就有数不清的银钱进账。黄汤眼神一沉,所以,耗子决计不能养大了。养大养肥了,那心也跟着大了。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若是不止有吃到的油水,还有了小耗子的话,指不定真能让她借上势了。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会想着传宗接代这些问题,让她借上势,反过来压自己一头,自己便危险了。届时……还真不好说猫会不会反过来被耗子给吃了。 将心思收了收,看着面前混混沌沌的女孩子,黄汤敏锐的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探究的问道:“每次田家老大给你钱,你都是要这般同他辩论一番,直到他说出那个‘灵’字,才会给你钱的吗?” 王小花点头。 黄汤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是惊骇不已:看着面前似混沌又似清明的女孩子,心中仅存的那一丝侥幸也被他主动掐灭了。 先前田家老二挑中的童不韦他已见识过了,可算得乡绅中的红袍,至于田家老大挑中的这个王小花……原本以为这田家老大远在边关,千里之外,到底离得远,又不大插手长安城内之事,便是挑个人,也不会挑个太厉害的角色出来。 就如眼前这个王小花,他知道王小花不笨,却不想越与她相谈,便越是令他惊异。是的,惊异!只可惜,这王小花不是自家族中的后辈,否则他该是感慨与惊喜的。 田家兄弟这一番挑人的手腕真真是厉害啊!比起这个来,王小花那画画的本事虽说也厉害,却远不如这个‘灵’字厉害。 与她相谈,简直似在挖掘宝藏一般,越谈越让人感到惊喜不断。在王小花这般年岁的女孩子中,他也只在大理寺那位姓温的小娘子身上见过这等难以言明的灵性。 难怪田家老大让王小花学她呢!那露娘……又有什么好学的?至少于王小花、温明棠这等女孩子而言没必要学露娘这个。 这二位才是真正的奇货可居啊!也是真正的,不能以常理夺之。 “所以,”黄汤摸向腰间的荷包,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眼里多了几分尊重,也多了几分探究,他问道,“你是想要问我拿工钱?” 面前的女孩子却支着腮帮子认真想了起来,半晌之后,她摇头道:“我才从露娘那里拿了一笔钱,能找个地方住下。这长安城里的住才是大头,我懂。至于吃饭什么的,我有手艺,且看看这长安城里的状况,我的手艺能不能养活我再说。至于你要给我的工钱……我想换成你的势。将军到底太远,他的势一路翻山越岭,进了长安城还剩多少还真不好说。反而是你,谁都知道耗子怕猫,只要你这猫还在,只消‘喵喵’两声,就能吓退不少耗子。所以,比起你的工钱,我觉得你的势更重要。”王小花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况且,我瞧着有你撑腰的露娘日子过的这般潇洒,那喂不饱、欲壑难填的耗子都能过的那般好,我这求个吃穿不愁,不胡乱浪费的人的日子过的也定然不会太差。” 这话一出,面前的黄汤当即大笑了起来,连着叹了好几声“妙”之后,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神色复杂的再次叹了一声:“还真是灵啊!” “我灵,温小姐也灵。”王小花点头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又记起了将军临行前的一声叮嘱,对黄汤说道,“对了,将军叫我带句话给老大夫。他道……” 女孩子说到这里,声音忽地一变,从灵俏的女声转为低沉浑厚的男声,既是演戏,自是要学全套了,这声音自也要同说话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了。 “我不知道长安城这里的状况,也不知道这些年那温家小女又经历了什么。这种事,想来那温家小女也不会对外到处说的。毕竟真正的杀手锏从来都是不宣之于口,藏于心底里的秘密,素日里是瞧不到的。不过虽是不知道,也看不到她的事,我却是知晓你等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在你等眼皮子底下,她又被拔除了羽翼,在那笼子里关了这么久,最后竟然全须全尾的跳出来了,我实在很是意外。要知道那跳出笼子的鸟可是能食人的,千万莫要小看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臭豆腐(九) 带话的女孩子入戏很深,出戏却也极快。 带完这话之后,便拿起面前案几上的茶盏,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说了这么久的话,口都干了呢! 对面的老大夫听罢她带的话却是面色复杂,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跳出笼的鸟确实不简单,是神鸟啊!”他想起被毁了脸的那个女人被鸟追着到处跑,那活着的滋味叫外人看来还真不如死了。 “将军说都是出宫,可她比之那些寻常出宫的来,却是难的多了。”王小花捧着手里的茶杯说道,“因为有你们,将军说他不了解温小姐,却了解你们,知道你们太坏了!” 口中带话“太坏了”,说起“太坏了”的神情也无比认真,可对着面前这近在咫尺,将军亲口认证的“太坏了”的这个人,王小花的神情却是无比平静,不见半点惧色。 对面的老大夫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等这些人……实在是太坏了!” 带话的人大大方方的带话,不带半点遮掩,接话的人亦无比爽快的承认,这两人之间的谈话简直是再坦诚不过了。 既然如此坦诚,自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老大夫看着面前的王小花笑着说道,“只是这大荣律法也不曾规定猫就不能是坏人了,你说是也不是?” 语气温和而亲切,仿佛四邻街坊又或者世代交好的长辈般和蔼可亲。王小花将手里喝完茶水的茶杯放回案几上,对面前的老大夫说道:“猫是猫,人是人,都不是同一样物什,又怎能一概而论?大荣律法确实不曾规定猫不能是坏人,可惩治恶人本就是律法范围之内的事。所以,人当然不能是坏人了,否则就要被律法惩治了。” 黄汤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孩子,他脸色一沉:“你在同我装傻?” “我不装傻,只说实话。”王小花看着面前敛了笑容的黄汤说道,“再者,老大夫当听懂了我说的每一句话,若不然方才也不会夸我‘灵’了。” 一句话说的黄汤脸色顿变,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他与她二人之间谈话的情形,双目微微眯起,重新审视起了面前这个女孩子,他道:“方才开了这个头,以猫、鼠喻人的是你,眼下突然翻脸,不认这比喻的也是你,你是在耍老夫不成?”说至最后一句,黄汤目中的危险已然浓的快要溢出来了,他冷笑道,“好大的胆子!” “我不装傻,也不耍人,只说实话。”面对面前冷笑的黄汤,王小花面上依旧不见半点惧色,女孩子神情平静的对面前的黄汤说道,“老大夫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忠言逆耳,所以生气。你若定要我说些哄人高兴的话,我也不是说不出来,却不知老大夫自己想不想听。” 那些马屁话他早听腻了,此时自然不想听那些腻的不能再腻的屁话。黄汤审视着面前的女孩子,没有开口。 方才看似是在说猫说鼠,却又不止是在说猫说鼠。明明话说的那么顺遂,却到最后一步,突然翻脸不认了,换了谁不生气? 他以为的心照不宣的约定,对方若是不认……这让他想起前不久内务衙门前发生的事了,林斐他们不认不奇怪,毕竟这些心照不宣的约定,官场仕途之上的和光同尘他们本就没有参与其中,可姓田的……他凭什么不认? 他以为他身上有多干净吗?哦,差点忘了,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哥哥这些年一直远在边关……可那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他想置身事外哪有这么容易? 虽然隐隐有所预感,面前的老大夫与自己说的似乎并不完全指的是同一件事,对方似乎想多了,也将自己话里的意思理解错了,不,或许也不能说是错了,而是将她这个人想复杂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里不藏什么事的人看旁人自也简简单单,一眼望穿,可面前的老大夫显然心里藏着的事太多了,如此……自然容易多想。 可……这跟她王小花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大夫,不会帮人看病的。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收钱,自也不用管他想什么。 不过虽是不用管他想什么,保护自己还是至关重要的。 王小花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明明自己只是在说实话,可这老大夫心里藏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想的太多,以至于对她生出了杀心,真是叫人头疼呢! 当然,更头疼的是面前这个总爱多想的老大夫又确实有这个本事能杀人,而自己初来乍到什么倚仗都没有。 即便知晓对面是个疯子,不用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可这世间事难就难在疯子手里掌握着权势,能随意拿捏毫无倚仗的寻常人。 诶!没办法了啊!王小花伸手覆上自己的面颊,闭上了眼:她自小就是个记性顶好的人,可年纪越长,身边人却总说她记性不大好。这并不是因为她记性真的不好,而是脑子里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不能丢掉的,因为这些东西……能保她的命。 眼下……面对这总爱多想的老大夫,她想起来了,她学过将军,将军的东西,她从来不曾丢掉过,这些年也一直在看着将军,不断的跟着将军的步子在走,在学。 这老大夫虽然总爱多想,却实在是个聪明人。有句话他没有说错,学露娘……有什么用?露娘能解决那些嫖客,却解决不了面前生了杀意的老大夫。 所以露娘的东西,可以从脑子里丢出去了,因为没用!她王小花的脑子里从来只记有用的东西。 将军有用,所以能记,温小姐也有用,所以也是要记住的。 现在,她是将军。 伸手覆面再收手的瞬间,女孩子恍若变了个人一般,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子难言的肃杀,好似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一般杀气四溢。 “我虽然说了实话,可老大夫你不爱听,我觉着你多半是想要除掉我了。”女孩子捧着手里的茶杯悠悠道,“这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是不爱听大实话的。手掌生杀大权,站的那么高,自也懒得再去迁就旁人了。” “站在高处的那些人很多时候并不会感动于说实话的忠臣的良苦用心,毕竟锦上添花这种事于他而言委实太多了,便是一时没有,只要他想有,对外表露一番愿意虚心纳谏的态度,自有大把大把的忠臣眼见主上愿意或者想听谏了,便立刻将心底里想了多年的忠言奉上。”看着手里的茶杯,女孩子说道,“人对于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的,哪怕知晓这东西是好的,可太多了,太过容易得到了,自也会浪费了。” “因为能浪费,所以也没有必要掬着自己的性子,高兴便是高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比起是非对错来,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是根据自己喜怒哀乐的情绪来杀人的。”王小花晃着脑袋,面对面前这个‘太坏了’‘想除掉’自己的老大夫依旧悠悠哼着那首“周扒皮”的童谣,她道,“因为是根据自己的喜怒来杀人的,所以会乐于赏赐那些拍自己马屁之人,也会杀那些惹自己不悦之人,唯一能制约这些人的,除了‘不能杀’三个字之外,没有旁的了。” “你既然知道这个,”黄汤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嗤笑了一声,道,“还敢让老夫不悦?”他也懒得同面前的王小花争辩方才女孩子所言究竟是忠言逆耳还是故意戏耍自己了,只道了“不悦”二字。 没错!管你是对还是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不悦了,就是想除掉一个人的最大理由。 “你只是个棋子,戏班孤女出身,唯一算得上倚仗的田家老大远在千里之外,你眼下什么都没有,如何还敢让老夫不悦的?”黄汤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质问道,“你当知晓便是眼下,你还需借老夫的势来解决露娘的麻烦,你以为你这张脸让露娘见了,她会善罢甘休?” “比起那些被毁了脸的暗娼来,你同她有五六分相似,你觉得以露娘的气量,能容得下你?”黄汤嗤笑,“你见过那个带面纱的女人吧!她的脸就是被露娘毁了的。” 这话一出,便见王小花叹了一声,道:“果然啊!这两人……真跟互相照镜子一般呢!” “你先在露娘面前露了脸,又惹了老夫,你觉得无依无仗的你还能活多久?”黄汤冷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如此胆大,将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遍……田家老大在来之前没告诉过你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吗?” 原以为话说的这般严重,面前的女孩子面上总该有些惊惧、担忧甚至强撑镇定的表情了,却不成想女孩子却是直到此时,才“哦”了一声,恍然:“还真没有!”说到这里,她看向面前的黄汤,起身对他施了一礼,郑重其事的道谢道:“多谢老大夫告知,也算解决了我真正的困惑之处。” 黄汤面色一怔,却见面前的女孩子认真的说道:“老大夫你也好,还是露娘也罢我已经不用看了,因为将军也好,还是老大夫你自己也罢,都已经说了,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太坏了!”女孩子说道,“反而是将军……我不知道。眼下听了老大夫的提醒,却是让我突然想起来了,将军在来之前还真没有告诉过我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只告诉我露娘危险。” 至于这样一个不说的将军是好还是坏,女孩子没有说什么定论,只是说道:“看来,同将军的账当记的更清楚些,莫要有什么账面以外的来往了。”她眼下面对老大夫,虽然拿出了那张将军的面具覆在自己的面上,可温小姐的那张面具却一直不曾卸下来过。所以,她此时既是将军,又会质疑将军。 女孩子的这些话听在黄汤耳中,自是又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 “你与你那将军……看来不是一条心啊!”黄汤瞥向面前的女孩子,蹙起了眉头,看了这么多年的人,今日面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给他的惊喜,抑或者说是惊吓还真是不断。 真是既能引起人的杀心,又能隐隐让人生出几分探究的兴致来。 “老大夫与你手下的露娘这些人也不是一条心,这些年不也合作的极好?”女孩子不以为意的说道,“只消露娘不捣乱,不自作主张,你会杀了她吗?” 那当然不会!黄汤挑眉:这颗棋子好用的很呢!只是这露娘委实心大,叫人不得不防罢了。 有些话黄汤虽然没有说,女孩子却是看懂了,点头道:“我也不乱来的,将军知道我的,只消给钱便是了。” 这话好似……也有些道理,甚至比起那露娘难以填饱的各种欲望来,面前这女孩子简直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衣食无忧,吃穿不愁的要求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再容易给出去不过了。 只是…… “露娘有用,你呢?你的用处又在哪里?”黄汤眯眼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问道,“你管那些被露娘迷了心智的恩客自己有没有用。老天爷给了他这出身,血脉二字会让他即使自己没用,也总有家人有用,可以做很多旁人难以做到的事。那你呢?你的用处又在哪里?”他道,“画画什么的算是用处,可那用处却不足以让你的将军将你派到长安城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只说实话吗?且说说你那将军将你派到长安城的真正缘由是什么。” “当然是温小姐了。”王小花说到这里,不解的瞥向面前的黄汤,“老大夫,我不是一来便说了么?将军派我来长安便是为了学那温小姐的。” “我记得你在军中绰号影子,擅长演戏与模仿?”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忽地笑了,他伸手一指,指向大理寺的方向,道,“你学的那个温小姐好端端的在大理寺呆着,她本人都在这里,我还要个替身做什么?” “露娘需要替身,是想用来替自己挡灾,那女人精明又拿乔的很,不过眼界实在太浅,她也好,还是毁了脸的那个也罢,都是如此,所谋不过是那档子事罢了,于我等而言,都是一眼便能看穿的角色,没什么意思。”黄汤淡淡的说道,“我不是露娘,你这替身于我而言又不能挡灾,有什么用?” “不错,老大夫说的极有道理。”王小花放下手里的茶杯,拍了拍手,道,“将军也不曾说过我的具体用处,可我认真的想了想,觉得你等当会需要我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温小姐做过的事,我试过了,她能做到,可我眼下却是还不能做到呢!”王小花说道。 “那丫头说实话确实灵的很,可也仅止于此了。”黄汤看着面看的王小花,轻笑道,“我还当你的靠山是你那将军呢,却没想到你在我这里讨个‘不死’理由的靠山竟是她!” “你的靠山既是她,我也不妨实话实说了。”黄汤神情平静的说道,“便是你这靠山在我这里都没有‘不死’的理由,你个影子又哪里来的本事讨个‘免死’的金牌来?” 说罢这些,黄汤的目光便紧紧落到了面前的王小花身上,等她的回答。 却见面前的女孩子挑了挑眉,反问道:“那老大夫你为什么不杀她?是心存仁慈善念,所以不杀吗?” 虽然面前这位是长安城里活着的最有名的大夫之一,可“仁慈善念”这种事还是算了,他身上便没有这四个字的存在。黄汤面色一沉,才要说话,便见面前的王小花笑了,女孩子轻笑道:“将军说你们实在是太坏了,定是早试过杀她了,可你等杀掉她了吗?” “你们不止没有杀她,还放她出了宫,是因为你们是善良的老好人吗?”女孩子说着目光落到了黄汤手边的鸟笼之上,她道,“将军说他虽离得远,可那些送到他手上的消息已足够详细,至少,他从中看不出什么温小姐的特殊之处来,而这恰恰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第六百五十四章 臭豆腐(八) 其实若是往常的话,她是不会质疑将军的。 可将军非要让她学温小姐,她学人一贯不止是画皮的,更要学着画骨的,那温小姐便生了一幅这样的骨啊!她学的又太入戏,走不出来了怎么办? 叹了口气之后,王小花苦恼了起来: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了,可将军非要她学温小姐,所以她这一爪子挠过去,将军也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温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啊! 面馆的真正东家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夫,甚至都不用加上之一。王小花坐在老者面前,看着面前这个好似全然照着话本子里所写的模样长出来的大夫,开口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干多少活,得多少工钱,一笔一笔算的清楚些的好。” “至于将军的势抵工钱之事……且看真正事情临门之时,能抵多少工钱再说。”王小花认真的说道。 老者自方才起便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身边鸟笼子的手总算是停了下来,他抬头向面前的王小花看来,盯着女孩子看了半晌之后,老大夫忽地笑了,道了句“有意思!”而后才开口问起了面前的王小花,“你进京之后见过田大人了么?” 王小花摇头,奇道:“我见田大人做什么?” “你既是田家老大的人,怎的进京不见……”话说至一半,原本还半眯着眼,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老者倏地眼睛一亮,连着叹了好几声“妙”之后,捋起了下巴上的胡须,他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不假,可哥哥弟弟到底是两个人,一文一武也到底不是同一个路数的。原来如此!难怪你不需要见田大人了。” 王小花瞥了眼面前连连感慨,说了些她至此还无法完全明白的话的老大夫,觉得这老大夫真是人如其名——一碗陈年黄汤,让人昏昏沉沉的,摸不着头脑。 “即便是田大人亲口吩咐的,可那些人的禀性……啧啧,怕是忍不住私底下做些动作的。所以你那将军的势究竟能值多少钱还真不好说。”老大夫说到这里,目光再次向她看来,连连点头,一幅甚是满意的模样,“瞧着憨直,实则却是个精明的。大智若愚!妙!妙!妙啊!” 王小花看着面前上头的黄汤,自己其实听不懂他的话,毕竟才来长安没几天而已,只是听不懂这种事,黄汤若是不问,她也不说,因为将军说过多说多错,没让她说的话,莫要多嘴。 是以面对老大夫出口的话,王小花只是笑着没有说话,至于对方是不是将自己的沉默当作默认了这种事,老大夫不问,自己自然没必要交待这个。 想明白了的王小花含笑看着面前的老大夫说道:“我不吃亏,却也不叫旁人吃亏,如此……大家都不吃亏,自是最好的。” 老大夫连连呼“妙”,那“妙”“妙”“妙”的声音听在王小花的耳中好似那狸奴在“喵喵喵”的直叫唤一般。 “那个露娘,”王小花开口,手指了指老大夫身旁鸟笼后头那看似随意丢在那里的一包捆扎好的药包,说道,“用的那个让人陷在迷途巷里出不来的耗子药粉可是送到老大夫这里来了?”王小花说道,“我认得那包药包,露娘小心谨慎的很,自己怕被那蒙面纱的女人寻仇,便让我同那蒙面纱的交涉,所以药包是经由我手的。” 黄汤点头,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只是这审视很快便转为见怪不怪了,他低头嗤笑了一声,说道:“也是!田家老大用的人……怎么可能傻?比我预想的还要聪明的多!” 她聪明吗?王小花有些茫然:那也要看跟谁比的,比起寻常人,她可能算是聪明的,可跟他们比……譬如这位“喵喵”直叫的老大夫,她王小花能得他一声聪明的赞誉吗? 面前这老大夫或许是高估她了!不过将军说过多说多错的,他不问,自己自是没必要解释这些,更没必要强行接茬,继续那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题。于是王小花没有继续将话题深入下去,只是问起了自己所能看得懂,以及想知道的问题。 有问题就要问,这也是跟了将军多年学到的。 至于对面之人会不会回答自己,不问怎么知道?问了,他回答了,自己便是赚了,不回答的话,自己也不亏啊!不过说句话而已。 “你一直在‘喵喵喵’的叫,所以,你是猫吗?”王小花想了想,问面前的老大夫,“露娘的耗子药粉又直接拿过来送给你了,所以,你就是让她这么多年过的如此潇洒的那座靠山?” 这话一出,黄汤面露惊异之色,下意识的开口再次叹了声“妙!” 听对面又一声“喵”叫,王小花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些狸奴,回应时也是这般叫一声的,于是点头,而后又问:“你既是猫,那怎的做了露娘这只耗子的靠山?你这般好吗?不就成了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黑恶势力的保护伞?猫怎么能做耗子的保护伞呢?” 这话听的面前的黄汤一下子怔住了,嘴唇动了动,看向王小花的眼里满是惊异之色,他诧异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王小花,道:“你这幅样子……啧啧,难怪你那将军让你学那位温小娘子呢!真是好眼光啊!也不知这田家老大自哪儿找来的,不止这相貌有几分相似,竟连这性子也似个混混沌沌的她,真是妙啊!” 听黄汤又“喵”了一声,王小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这是默认了,于是又问:“那耗子药粉露娘自己是不吃的,却叫那些嫖客吃了,把那些嫖客都药死了,对不对?” “你怎的知道老夫是猫,露娘是耗子的?”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一直在“喵喵”叫的自报家门,谁看不出你是猫啊!王小花心道,至于露娘是耗子么…… “没见她做过一丁半点的活,便有花不完的钱,这钱自是偷来的了。偷东西的当然是耗子了!”王小花说道,“耗子药剧毒无比,管他是不是人,大多数人和猫猫狗狗家禽家畜只要碰了,都会被毒死。你这做猫的怎的不抓耗子,反让耗子拿着耗子药来害人了呢?” 黄汤挑眉:这种质问当然不会让他这练了几十年的厚脸皮生出什么羞愧的情绪来,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王小花,神情惊异不已。 而后听面前的王小花又道:“你这猫怎的把耗子养那么大的?你可知晓她胃口有多大?我瞧着她手里的银钱,我省着点用,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她却嫌不够,还道随便买几件称心玩意儿便没了。” “我见过那跑进米仓里的大耗子,养的那叫一个膘肥体壮,吃的那肚子圆滚滚的,跟怀了小耗子似的,能吃的紧。”王小花想了想,又道,“耗子这种玩意儿可能生了,一窝能产好多个呢!便是你再大的米仓,能养得起这般能吃又能生的耗子?” 这话一出,却见面前半眯着眼含笑看着自己的黄汤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摩挲着手边鸟笼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了。 “还一口一个姐姐的,跟我攀关系,我王小花连自己爹娘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姐姐妹妹?”王小花想了想,说道,“先前喊着姐姐还想赖我工钱呢!可见她这姐姐不好当,我可不想当她姐姐!” “她宅子两旁的那几家暗娼被那些个年轻人的家里人找上门毁了脸,她却只是冷笑一声,半点不在意的样子。我听那些纳鞋底的妇人说了,说那些嫖客放往日里都是暗娼们争抢的主,她却好心大度的让给了两旁几个姐姐妹妹,眼下姐姐妹妹被毁了脸,那几个嫖客中的香饽饽又在等死了。”王小花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疑惑的问道,“那她这往后的生意要给谁做?” 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忍不住再次点头,下意识的叹了声:“真妙啊!” 这一声“喵”的声音低了不少,不再是感慨,而是转为警惕,当然,这警惕的对象不是自己,因为对面的老大夫说这话时目光沉沉,看着手里的鸟笼也不知在想什么。 “猫是抓老鼠,吃老鼠,弄死老鼠,解决老鼠麻烦的,耗子药也一样。所以耗子药也等同是猫的本事之一,你把你的本事就这般给了耗子,不怕耗子反过来把你这猫吃了么?”王小花想了想,说道。 “你说的极好!”黄汤听到这里,仰头长叹了一声之后,看向面前的王小花,感慨道,“真灵啊!” 这次没有再“喵喵”叫了,而是叹了声“灵”了。王小花想起以往将军叹自己“灵”时的场景,于是试探着问道:“你也要像将军那般给我工钱了么?”她道,“每次同将军说完话,待将军说到‘灵’时,下一步便是要给我工钱了,他说我说出的话值这些银钱,你也是这般觉得的吗?” 这话一出,黄汤先是一怔,而后笑了,他看向面前的王小花,伸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钱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只要莫让耗子反噬了,他这猫就有数不清的银钱进账。黄汤眼神一沉,所以,耗子决计不能养大了。养大养肥了,那心也跟着大了。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若是不止有吃到的油水,还有了小耗子的话,指不定真能让她借上势了。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会想着传宗接代这些问题,让她借上势,反过来压自己一头,自己便危险了。届时……还真不好说猫会不会反过来被耗子给吃了。 将心思收了收,看着面前混混沌沌的女孩子,黄汤敏锐的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探究的问道:“每次田家老大给你钱,你都是要这般同他辩论一番,直到他说出那个‘灵’字,才会给你钱的吗?” 王小花点头。 黄汤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是惊骇不已:看着面前似混沌又似清明的女孩子,心中仅存的那一丝侥幸也被他主动掐灭了。 先前田家老二挑中的童不韦他已见识过了,可算得乡绅中的红袍,至于田家老大挑中的这个王小花……原本以为这田家老大远在边关,千里之外,到底离得远,又不大插手长安城内之事,便是挑个人,也不会挑个太厉害的角色出来。 就如眼前这个王小花,他知道王小花不笨,却不想越与她相谈,便越是令他惊异。是的,惊异!只可惜,这王小花不是自家族中的后辈,否则他该是感慨与惊喜的。 田家兄弟这一番挑人的手腕真真是厉害啊!比起这个来,王小花那画画的本事虽说也厉害,却远不如这个‘灵’字厉害。 与她相谈,简直似在挖掘宝藏一般,越谈越让人感到惊喜不断。在王小花这般年岁的女孩子中,他也只在大理寺那位姓温的小娘子身上见过这等难以言明的灵性。 难怪田家老大让王小花学她呢!那露娘……又有什么好学的?至少于王小花、温明棠这等女孩子而言没必要学露娘这个。 这二位才是真正的奇货可居啊!也是真正的,不能以常理夺之。 “所以,”黄汤摸向腰间的荷包,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眼里多了几分尊重,也多了几分探究,他问道,“你是想要问我拿工钱?” 面前的女孩子却支着腮帮子认真想了起来,半晌之后,她摇头道:“我才从露娘那里拿了一笔钱,能找个地方住下。这长安城里的住才是大头,我懂。至于吃饭什么的,我有手艺,且看看这长安城里的状况,我的手艺能不能养活我再说。至于你要给我的工钱……我想换成你的势。将军到底太远,他的势一路翻山越岭,进了长安城还剩多少还真不好说。反而是你,谁都知道耗子怕猫,只要你这猫还在,只消‘喵喵’两声,就能吓退不少耗子。所以,比起你的工钱,我觉得你的势更重要。”王小花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况且,我瞧着有你撑腰的露娘日子过的这般潇洒,那喂不饱、欲壑难填的耗子都能过的那般好,我这求个吃穿不愁,不胡乱浪费的人的日子过的也定然不会太差。” 这话一出,面前的黄汤当即大笑了起来,连着叹了好几声“妙”之后,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神色复杂的再次叹了一声:“还真是灵啊!” “我灵,温小姐也灵。”王小花点头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又记起了将军临行前的一声叮嘱,对黄汤说道,“对了,将军叫我带句话给老大夫。他道……” 女孩子说到这里,声音忽地一变,从灵俏的女声转为低沉浑厚的男声,既是演戏,自是要学全套了,这声音自也要同说话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了。 “我不知道长安城这里的状况,也不知道这些年那温家小女又经历了什么。这种事,想来那温家小女也不会对外到处说的。毕竟真正的杀手锏从来都是不宣之于口,藏于心底里的秘密,素日里是瞧不到的。不过虽是不知道,也看不到她的事,我却是知晓你等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在你等眼皮子底下,她又被拔除了羽翼,在那笼子里关了这么久,最后竟然全须全尾的跳出来了,我实在很是意外。要知道那跳出笼子的鸟可是能食人的,千万莫要小看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臭豆腐(七) 背着包袱,摸着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银钱出门前,王小花回头看了眼身后翘着兰花指捡洒落在地上的诗册的露娘,又想起方才离开的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摸了摸腰间荷包里将军给的剪子,“哦”了一声,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长安城里好多人都在下棋呢!且那棋盘好似也不止一个,纵横交错,又彼此相连呢! 至于……这些人骗的到对方吗?王小花摸了摸自己洗干净的脸:自己画出的疤痕应当没什么问题,她虽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自小便被卖到了戏班里,却打小在画画一事上甚有天赋。在戏班里时不论是台上角色面上的妆容还是那戏台子上需要画些什么背景物什的,都是她画的。后来戏班为将军他们唱过一次戏之后,她就被戏班主倒手卖给将军了。而后也是画,最多的是画各种古怪的地形舆图,有时也会被将军派出去,将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说话的瞬间画下来。 说来她自己也觉得诧异,虽然后头跟着将军被教了读书习字什么的。可最开始在戏班里时她连字都不认得两个,只是没想到提起笔来将所见所闻画下来却仿佛是老天爷送来的天赋一般,提起笔来就会。当然,再好的天赋也是需要学的,后来跟着将军,她学了很多,也知晓要珍惜自己的天赋,笔耕不辍什么的勤加苦练。 将军说似她这等人属于老天爷赏的饭碗,作为打小被卖入戏班的杂役,王小花是吃过没饭吃的苦楚的,因为吃过没饭吃的苦楚,对于老天爷发给自己的饭碗自是更加珍惜,同样的,既是老天爷赏的饭碗,可以不给她工钱的自然只有老天爷,旁人……用了她的饭碗,自是都要给钱的,不给钱……老天爷可是要生气的。 所以,即便被露娘训斥“俗物”,她也不依不饶,这露娘显然不是老天爷,当然也没资格不给她工钱。 因为若这露娘是老天爷的话……想起露娘身边那几个刚长开就被配了亲事打发走的丫鬟,明明是门再坏不过的亲事,偏在露娘口中竟是天大的好事,那怯生生喊着“姐姐”的柔弱花魁对着丫鬟说道:“你真是一步跃入云端里,便宜你了!”王小花想起收到的自将军那里拿到的雇主露娘的生平行事,既是长途跋涉赚的这个银钱,自是要打听清楚才出发的,看着那写在纸上的字,那些丫鬟出嫁之后受到的种种苦楚,王小花费解不已:这露娘是怎么说得出这等话来的?是张口吹牛,还是瞎了? 先前不理解“张口说瞎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那纸上所载的露娘生平,王小花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张口说瞎话了。 因着提前做了功课,是以来了长安,王小花知晓自己之后所对着打交道的每一个人的话,都是不能轻易相信的。 她的画工当然了得,面上的疤痕看不出是假的,甚至自己眼下背着包袱走出巷子,那门口纳鞋底的,前两日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妇人都没认出她来,只抬头瞥了她一眼,便继续纳鞋底做活了。 可瞒过普通人的眼睛容易,瞒过那蒙面纱的女子……当真能骗得过吗?就算自己这张脸同露娘有些肖似,化了妆之后更是肖似,可那蒙面纱的女子当真看不出来吗?要知道纸上那些字写得明明白白的,那女子也是个点妆的高手呢! 王小花皱了皱眉,揣着怀里的银子开始盘算起来,先租个宅子住下,而后便是为自己寻份活计了。所幸自己这份老天爷赏的饭碗不止能画脸,还能画山画水画人,是真正的能寻到活计可做的铁饭碗! 这般一想,对老天爷赏的饭碗便更是满意。拿捏了自己身契的将军远在边关,便是有什么突然的命令,传到自己这里也已是十天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如此……今日这一票活计过后,她当有好长一段时日的空闲了,可以边干活边好好走走看看这长安城了。 吃穿不愁,偶尔又有闲暇的假日,这样的日子,王小花实在是不明白还有什么不满意,可发愁的。所幸将军要她学的是那位温小姐,一样的日常做活挣钱,偶尔有个闲假,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王小花唏嘘着又想起了身后宅院里遮遮掩掩的露娘:先时她是照着话本子演的,演了个为生计发愁的样子出来。可事实是露娘不止赎回了自己身契,手上还有很多钱,那钱多的……王小花觉得自己省着点,花上一辈子都够了。将军他们是要顾虑家国安宁这些大事,她还能理解他们吃穿不愁之外还要发愁的缘由,毕竟自小跟着戏班子走动时既见过盗匪打家劫舍,也见过边境异族入侵,知晓寻常人过的了安稳日子是有人在前头顶着。可身后的露娘呢?王小花挠了挠头,觉得她实在是在“强说愁”,吃穿不愁,甚至都不消做活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至于赚够了银钱成亲生子什么的,露娘可从来不是什么身不由己的风尘女子,她真想要成亲生子的话,是很容易寻到愿意同她成亲的那个人的。 想到那灰扑扑的粉末,王小花摸了摸袖袋里巴掌大小的小纸包:还好她手快,藏了些下来。 有些事,虽说那女子也好,还是露娘也罢,她们都没说。可王小花不傻,知晓她们真正能让那些薄情嫖客掏钱的除却好看的皮肉之外,还有这个。 想到隔壁几家被泼了粪水,扔了鸡蛋、烂菜叶,同那些被押往法场行刑的罪犯一个待遇的几个暗娼,这些时日那歇斯底里的崩溃哭声便没断过。比起露娘来,那几个女子才是真的身上没几个银钱留下来,甚至还有连身契都没拿回来的,便因着一身皮肉被毁而彻底绝了这条路。 往后呢?这些女子要如何生计?学着人做绣工赚钱什么的吗?这可是既要看天赋又要看脸的,长这么大从来没拿过针的人如何比得上那些早已习惯了拿针做绣活的女子?王小花叹了口气,想到既不曾伤脸,又手里有余钱的露娘。 那证据确凿的害人者确实是真的害了人,可瞧着无辜的受害之人却不定是真的受害者。或许是如前些时日那周扒皮的故事里的村民一般只是些想贪便宜的小喽啰,也有可能更坏。 旁边屋宅里的那几个惹事的暗娼当真有那么厉害的,呃……功夫么?短短几日间便坏了那么多年轻人的身体?王小花捏紧了袖袋里的纸包:那灰扑扑的药粉真跟外头买的耗子药差不多。 当然,这应当不是耗子药,而是那真正高明厉害的大夫做出的药来。谁说大夫就一定是救人的了?也有的大夫学了医术之后学会了害人呢!就譬如身后的露娘,若是没有人撑腰,她一个所谓的风尘女子是如何过上这么潇洒的日子的? 王小花不傻,在戏班子里过活时是经历过被人白眼的日子的,也知晓自从跟了将军之后,城里的人还是那些人,却再也没有人给她白眼看了。 先前,他们叫她戏子,尽管自己只在戏班里呆到八岁,连上台的资格都不够,根本不曾登上过戏台,这个称呼还是砸到了自己的身上。“戏子”这两个字落于纸上最初当然只是... 所以看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幽幽的语气以及那据说被毁了的脸,王小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露娘。那女子面对旁人被毁了脸时语气中让人察觉的到的那明显的幸灾乐祸,露娘当然也有了,甚至……这也是露娘希望看到的。 怎么会不希望看到呢?红花也需绿叶扶持,那几个模样姣好的暗娼摆在那里,绿叶生的太过耀眼,红花当然不悦了。 没有被毁了脸的露娘当然是美的,可人的五官就摆在那里,如同百花一般,各花自有各花之美,抢不到旁人的,露娘再美也只有一个人而已,自也只能占得一种美。 百花齐放?似暗娼这等行当,光顾的嫖客当然喜欢百花齐放了,可作为被抢了生意的暗娼自己,却是不喜欢的,而是更喜欢一枝独秀的。 眼下这般一来,这迷途巷里便是露娘一枝独秀了。 王小花的脚步一顿,原本要去租住宅子的脚顿了一顿,忽地转身向一家面馆的方向行去。将军说,若是这一出露娘的买卖叫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的话,那便去一家面馆,吃碗面再走。如此,这一单生意他便不付银钱与她了,叫她自己想办法谋生计。当然,虽不付银钱与她了,可他这势却是能借与她的,她可以用将军来当一回撑腰的靠山,如此……背后立了个靠山,自是不管什么行当,她都能过的如露娘一般潇洒了。 将军让她二者选其一,选好了之后便同那面馆真正的东家说一声。如此……露娘等人的事便不会再寻上门来了,她也可以安心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了,只消为谋划生计,赚取过日子的银钱这种事发愁了。 这话听起来不错,将军做的事也是一如既往的,看着那般的光明磊落,是大荣股肱、顶梁之柱。可是……王小花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几页纸,这是这些时日打听到的那位温小姐的事。将军看中她的原因有很多,她画的一手好画算是老天赏饭吃不假,更在于她是个顶认真、顶爱学习以及不轻易浪费之人。 这不浪费的可不仅仅是指自己的天赋!饭碗里的米饭,手里的银钱,还有这每一笔生意里学到的东西都是如此。 这也是将军亲口所说以及称赞不已的,道她模仿每一个人几乎都能模仿至极处,恍若她天生就是那个人,似那个人的影子一般存在着,所以军中又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做影子。 可这次模仿的对象有些不一样啊!王小花认真看罢将军那里拿到的有关温小姐的记录,认真看了许久,也是从来没有看过的那般的久。 最后,她来到将军面前再三确认一番将军是不是要她模仿温小姐。 将军也再三点头确认了。 如此,既是将军要她学的温小姐,自己自是要好好学的。温小姐若是面对这等情况会怎么选呢? 王小花垂眸,看向自己脚下的影子,叹了口气:所以说,这次模仿的对象不一样啊!可将军要她学的偏是那位温小姐。 若是温小姐,怕是两者都不会选!甚至……还会认真思考起将军这个人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如看上去的那般光明磊落,温小姐会质疑身边一切不合理之处,哪怕那个人是将军。所以,将军同那露娘等人难道当真没有一点交集吗? “毕竟,棋逢对手!”这话可是将军自己说的。 若是将军同这些人也有交集,看这些人做的事,再看将军让她二者选其一,王小花蹙起了眉头,看着自己的手:她是老天爷赏的饭碗,所以能不给她工钱的只有老天爷。 眼下,将军说让自己借他的势,便不给她工钱了。可将军的势当真能抵这工钱吗? 露娘等人不会寻上门来就是将军给的势,听起来,将军的势换个安心的小日子,确实值得这笔交易。 可……她若是不接触露娘,独自来京,又哪里需要将军给势来杜绝露娘等人上门寻的麻烦?露娘这些人……哪里有机会认得她王小花? 原本生意就是钱货两讫的事,她和露娘的生意已经完成了。可露娘在生意完成之后生出的种种见不得光的心思,为她带来的麻烦又算谁的? 虽露娘等人是露娘等人,将军是将军的,二者相距千里,可鬼……原本是没机会认得她王小花的。这麻烦……难道不能算上将军一份吗?既如此……将军自己带来的麻烦,自己主动给出自己的势来摆平这件事不是光明磊落且有担当的将军该做的吗? 若是将军品行没问题,却没想到这一茬……王小花沉默了下来,想到方才接触的露娘与那带面纱的女子:她觉得连这一茬都想不到的将军的势怕是解决不了露娘等人呢! 若是将军想到了这一茬,却刻意不说,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哎呀!那可了不得,将军要赖账呢! 能赖她王小花的账的只有赏她饭碗的老天爷。 露娘不是老天爷,将军当然也不是。所以这两人都没资格赖她的账。 第六百五十二章 臭豆腐(六) 那语气幽幽的,着实听不出什么笑意,语气里也尽是些感慨之词,她明明没有在笑,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这蒙着面纱,自称自己被毁了脸见不得人的女子在幸灾乐祸的嘲讽自己。 握着铜镜的手下意识的捏紧了,被毁了脸的暗娼面上露出一丝茫然之色来: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怀疑女子嫉恨自己吗?还是多心了? 天生一张美人脸,尤其还是似极了一位名声在外的美人,即便沦落风尘,不得不说,这些年她的日子过的还是不错的。那天上不可再得的月光死了,她便成了人世间的替身,顺带替死去的月光享受了一番“红颜祸水”的滋味。因着是那天上月光的替身,自是不消放下身段刻意讨好,甚至还要刻意拔高自己的身段,做出那份清冷爱搭不理之态。 她的日子过的这么好,自是惹人眼红。人总说同行是冤家,若说哪个行当的冤家连面上功夫都不做,那算计、厌恶、嘲笑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甚至当着人的面互相撕扯头花什么的,除了这个行当,还能有谁? 大抵也是习惯了身边女子的两面三刀,也习惯了互相算计、谩骂、争抢,甚至连遮掩都不遮掩一番了,以至于对身边所有的女子,她都是警惕的,不信任的,唯恐对方要使什么下作手段来暗害自己。毕竟即便是自己身边的丫鬟也是想着要踩自己上位的。 因着这般养出的老毛病,听女子这般幽幽的语气,尤其对方自己也被毁了脸……由此多心觉得她在嘲笑自己也不奇怪了。 将被毁了脸的暗娼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角落里的人动了动,却没有走出那阴暗的角落,只继续说道:“你啊!虽入了风尘,外头总说风尘女子可怜的,可你却半点不可怜,多少人为你争风吃醋,实实在在的日子过的那么好,却还能得个可怜的名头来博取同情。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还是那般幽幽感慨的语气,仿佛是以友人、过来人一般的语气在感慨以及提醒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掺杂了几分让人多心怀疑的幸灾乐祸之感。 这样的人当然让人警惕了。便连靠近她,都会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来。 手握铜镜的花魁垂下眼睑,所以当日只一见那女子,她便本能的以保护自己之态拒绝了她所谓的要帮自己打响名头的好意。 “左右是死人的名头,抢就抢了,她还能活过来报复你不成?”那女子当时嗤笑道,“不抢死人的东西难道抢活人的东西引来麻烦吗?” 到底是在烟花地里长大的,又不是被家人保护着长大的那等单纯至傻气的女孩子,她当然不会信这女子的话了,是以一口便回绝了。 暗娼不能太显眼招摇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只是却未料到近些时日,那些恩客突然对她加倍痴迷了起来……想到这里,花魁下意识的摸上了自己的脸,面露不解之色。 她一直生的这般模样,这些恩客也对她尚可,却从未说过什么娶她进门的话,可近些时日突然痴迷成这般,甚至不惜为此回家同原配闹和离这种事却也还是头一回。 外头都传她是突然习得什么秘术,本事了得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般的,这些恩客只是突然对她痴迷了起来,那般痴迷的模样……暗娼捏着手里的铜镜,心道:便是那死去的月光活着,那几个嘴上感慨自己长情,实则风流薄情的恩客也未必会痴迷成这般。 哪个长脑子的寻痴情人会从管不住下半身的嫖客里找的?暗娼心里清楚这些恩客的禀性。只是作为暗娼,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比之当真被娶进门做正室,倒是那几个恩客突然大方起来,那般掏心掏肺,恨不能将全数身家尽数奉上的举动是让人无法拒绝的。 烟花地里长大的女子早明白银钱这等俗物有多重要了。只是没想到这天上掉下馅饼的同时还砸下了无尽的噩梦。 加倍痴迷的几日却是彻底断绝了她往后的生意。 暗娼喃喃道:“托他们这几日的突然大方,我才赎了身。可也因着赎了身,身边没几个银钱了,往后生计……该怎么办?” 这话听的角落里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木然跌坐在地上的女子,似是头一回发现一般,说道:“我倒是未想到比之恨来,你担忧的更多的竟是生计?”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又道,“这叫我想起另一人来,比之你的俗气,她要的却是更多。” “她要什么?”虽然这人没有提自己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可暗娼却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也是风尘女子?” “是啊!”角落里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只是比之你这般自幼被拐卖的,她却是自己进的这地方,且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你前几日唾手可得之物。” “原是个贪名虚荣的。”暗娼恍然,顿了半晌之后,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的开口了,“为了当红颜祸水竟不惜入风尘?” 角落里那人点头,道:“只可惜也不知为什么,她心心念念所求的,老天爷就是不给她!比之你这等天生不费力的美人脸,她真是为了那个花魁的名头恨不能使尽全身解数了。哪似你这般,如此好的苗子,轻易便能得到她想要的,这般阴差阳错的,还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呢!” “我不懂这等人。”暗娼放下手里的铜镜,神情虽然枯败,可情绪却是十分平静,并不见两畔旁的屋宅中那些当真掏空了人家夫君、儿子的身子,并没有被寻错仇的暗娼那般的歇斯底里,而是平静的看着角落里带着面纱的女子,说道,“不过你当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你来找我,可是能给我想要的?” 这话一出,角落里那人便笑了,幽幽的叹了声“好生无趣!”之后,丢下一包药包,道:“真是个俗物!罢了,这药包能助你不需一身皮肉也能当稳那个花魁!我先走了,待你药包用完了,自会再来见你。”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那蒙着面纱、戴着斗笠的女子即便是走,也一路沿着屋檐下的庇荫处行走,仿佛似那黑夜里的女鬼一般惧怕极了阳光的走出了宅子,暗娼拿起药包,随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从荷包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剪子。 任谁也没想到身为一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她随身携带在身边的竟是一把小巧的剪子,取下套在剪子上的皮鞘,暗娼拿起剪子,一把剪断了捆扎药包的扎绳,盯着那捆扎药包的扎绳看了片刻之后,暗娼发出了一声轻笑,将扎绳收了起来,放入荷包之中,而后又将那包药包的纸包打开,盯着里头灰色的粉末看了片刻之后,重新将药包收了起来。 作罢这些之后她才起身,踩着绣鞋的鞋底,就这般不修边幅的大剌剌的进了屋。进屋的瞬间,她伸脚一勾,将大门用脚带上之后,走到床边,搓了搓手,一把将床板抬了起来,低头看向瑟缩着抱着自己的腿脚,躲在床板下那四方大小的可藏人的暗室之内的女子,道:“人走了,可以出来了!” 女子抬眼,露... “我没有妹妹。”顶着一条伤疤的暗娼说着,将手里的药包递给那女子,说道,“人果然来了,东西在那里了。” 女子一见那药包,那张怯生生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抑制不住的欢喜来,高兴道:“谢谢姐姐!” “我没有妹妹。”那暗娼说着转身,回洗漱的架子上洗起了脸,铜盆里的水很快便自透明无色转为暗红,将脸洗净之后的暗娼转身,露出一张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伤疤的脸,她对那怯生生的女子说道,“我走了。” 方才入戏太深,差点忘了她才来这里两天而已,不叫露娘,叫露娘的是面前这个一口一个“姐姐”之人。她叫王小花,与面前这个露娘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先前那些……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的话本子扔给露娘,王小花向露娘伸出了手:“给钱!” 面前口中喊着“姐姐”的露娘则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忙不迭地抬头看向王小花,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问道:“姐姐,你要走了吗?” “我没有妹妹。”王小花再次重申了一遍之后,伸手要钱的手往前伸了伸,道,“替你演一回话本子的钱,赶紧给了!” 面前泫然欲泣的露娘面容之上不见半点伤疤,显然那语气幽幽的女子不好相与,而面前这个当真引得恩客抛妻弃子,擅长哭泣的露娘也同样不是什么善茬。 那所谓的被误伤了脸的事,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也不知究竟谁诓骗了谁,又是谁设局套了谁。 不过这些,都与她王小花无关了,王小花的手往前伸了伸,催促道:“少废话!赶紧给钱!” 那名唤露娘的女子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坠着流苏,小巧精细的荷包,又自荷包里取出一枚雕工精细的金色海棠花递了过来,王小花正要上前接银子,那露娘却突地将手收了回去,又自荷包里换了几枚普普通通的银锭子递了过来。 “无聊!”王小花看着露娘这番动作摇了摇头,一面接过银锭子小心掂着手里银锭的份量,一面说道,“你可不能少给我,我可是半点亏都不吃的!” 露娘见了王小花那副样子,面上没了方才喊“姐姐”的客套,只是冷淡的说道:“知道了。”顿了顿,见接了银锭子的王小花捧着手里的银锭乐开了花,嗤笑道,“既生了一张还不错的脸,这幅样子真是……难怪只是个俗物呢!” 被露娘唤作“俗物”王小花也不生气,只是一面收了银子,一面不以为意的说道:“我就是这等人!山猪吃不了细糠咋了?”说着瞥了眼一身细纱白衣,打扮精细的露娘,又低头看向自己还是为了挣这一出演戏钱才临时买的衣裙,道,“对了,我这裙子银钱也得你来付!当然,你若是不要我可就拿走了。” 街边成衣铺子里的衣衫怎会入得了真正花魁的眼?看着面前这俗物,露娘嗤笑一声,不以为意的摆手道:“拿走吧!”眼见对面的王小花再次伸出了手,露娘又自荷包里挑出个寻常的银锭递了过去。 所用每一物,哪怕是荷包里的小物件都精细的不比那些大族娘子逊色,甚至那些没那么讲究的大族娘子还没她用的好。若非如此,那些恩客又怎会将她捧的那么高?面前这俗物怎会懂这些? 若不是提前得了消息,怕那女人使出什么阴招来,她哪里需要去寻个俗物来顶替自己? 虽是将药包骗到手了,可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露娘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你这幅样子哪有半点那群风流子心中天上月光的模样?”她道,“不是叫你学了么?” “我学了啊!”王小花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包袱,一边说道,“温夫人已经去世了,学不到了,我就学了那位做厨娘的温小姐,听闻那位温小姐就是个当街被人追杀还敢还手的,我学的难道不像吗?” 这话一出,露娘当即翻了个白眼,道:“谁叫你学做厨娘了?你还当真以为我这花魁是为那些恩客下厨得来的不成?名头响的是温夫人,不是温小姐。” “可温夫人也不曾听闻有你这般讲究的。”王小花看着露娘身边每一样物件都力求精细,甚至连素日里坐着、趴着的动作都要事先对着镜子照着细细端详一番方才会拿出来给人瞧,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是设计好的,这般讲究,真是叫一旁的人光是看都觉得累得慌了。 王小花忍不住道:“何必呢?过犹不及!” “你懂什么?”露娘冷笑了一声,瞥向王小花,道,“那些恩客喜欢的就是我这个调调的。你还是学着点吧!” “哦。”王小花“哦”了一声,看在钱的面子上就不同这露娘计较了,也懒得再废话,直接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便出了门。 学什么?学露娘吗?她被将军挑中送来长安时,将军的交待可是说的清清楚楚:将军要她学的从来不是那位温夫人,更不是什么露娘,而是那位温小姐。她出发前还怕弄错了,特意问了好几遍再三确定好了才动身的。 第六百五十一章 臭豆腐(五) 午食过后,众人麻利的收拾好了公厨便一道出门去东门头的小食摊前买臭豆腐了。 说来也好笑,臭豆腐这一物素日里无人提起时还好,一旦提了,生出想食的念头,便能生出一股不知名的魔力,勾着人心心念念的想着,定要食到它为止。 温明棠想起了现代社会的螺狮粉、榴莲等物,这等带着古怪臭味,闻着臭,吃着香的吃食总有股莫名让人上头的魔力。 爱这一口的爱的不行,厌恶这口的则碰都不碰。 作为一个几乎没什么忌口的厨子,温明棠自是不挑的。 同汤圆等人赶到东门头的小食摊前时,摊主正举着那特质的方便翻滚捻子的长筷箸在油锅里拨动着油锅里的臭豆腐,豆腐分黑、白两色,吃法也分浇汤汁与酱拌两种,小食摊前排队的人不少,有一旁捂着鼻子,生意不算大好的小摊贩在那里摇头感慨着:“来来回回都是这些熟面孔,不同的是我这里的熟面孔偶尔才来吃一回,生意一般,他这里的却是天天来,真真是同样的老主顾,怎的差别却这么大呢!” 那带着古怪臭味的臭豆腐入油锅高温炸至两面鼓起来似小鼓包时便能出锅了,出锅之后,用筷箸在黑色豆腐中间戳个洞出来,舀上酱汁,浇上特质的汤汁,又撒上葱花、香菜等物,爱吃辣的还可以浇上一勺辣酱,如此……一份浇汁臭豆腐便做好了。那白色豆腐出锅之后则用一把剪子迅速对半剪开,而后淋上特质的酱料,拌一拌,撒上葱花、香菜、咸菜等物。 有爱浇汁的,便有爱酱拌的,温明棠两者皆能接受,自是每样都要了一份。 每个小食摊摊主自有其独特的秘方,是以每个卖臭豆腐的小食摊上能买到的臭豆腐口味皆会有所差别,不过多是些蒜、辣、酱以及各种香料调和出的味道,但凡能摆摊卖上一段时日而不收摊的,味道都不差。 似这等油锅炸出来的捻子自是刚出锅时的味道最好,那外脆里嫩,带着刚出锅热气的口感待到凉了,也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一行人坐在小食摊摊主给的小几上半蹲着吃完了自己买的臭豆腐之后,汤圆便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离开衙门前便炸好的馒头。 作为一个厨子,众人自是准备充分,早早将其切了开来,将那蘸了酱的臭豆腐夹在中间,以馍夹豆腐的形式一口咬了下去。 油锅炸好的馒头外形呈金黄色,是以民间又唤作金馒头。这金馒头光吃便是外脆里香,细嚼起来还带着一股馒头特有的米面食的微微甜意,夹着那蘸了酱的臭豆腐于正中后,香脆的馒头甜意夹着臭豆腐特有的‘香味’以及那嫩而不松,带着豆香与卤香的豆腐口感,自是更为丰富。 许久未食臭豆腐总算食了个靥足,一行人心满意足的离开小食摊回到衙门时才刚过未时。 “这个天真是凉爽的紧!”众人和衣在蒲团上躺了下来,说道,“跑一趟也不出汗,再过段时日,等过了端午热起来了,便不能轻易往外跑了,大热的天常见人中暑呢!”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开始了午后小憩。 大理寺这里众人腿脚不慢,跑一趟东门头回来,还能赶上午后小憩。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如此的。 午后微凉的春风吹过街道,不管是路边闲聊纳鞋底的妇人,蹲在街边吃着炒豆等便宜小食的闲汉,还是或忙活或坐着闲等生意上门的小贩,抑或者走在路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的抬了抬头,感受着拂过面上的春风,感慨道:“这天……真是舒服的紧!难怪那么多贵人往城外踏青去呢!” 寻常人除却大荣各式节假日能得空踏青之外,旁的时候都是没这个空闲的,自是只能在忙活时抬起头,感受一下春风拂面,也算对得起这大好的春意了。 就在众人感受春风拂面之时,有人扶着墙,强撑着身体从巷道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待出了幽暗的巷道出现在阳光下时,巷道对面正在做活的妇人抬头往这里看来,待看到一张面色苍白,眼下黑青色不绝,眼袋深深的脸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瞥了眼那散乱不堪,一瞧便是才从床上爬起来,还未来得及梳整的枯黄发丝,脱口而出:“年纪轻轻的,怎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那扶着墙,强撑着站立的人晃了晃身子,忽地往后仰倒了下去。 一声惊呼响起,附近的百姓但凡不是手头忙的脱不开身的,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查看情况,待看到倒下去的年轻男人时,众人不由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日头,又一阵春风拂面,这个天凉爽的很,显然还不到酷夏易中暑之时。 好在人只是昏厥了,那上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人还活着,一番手忙脚乱的忙活之后,百姓将那昏过去的年轻男人送去了附近的医馆,余下的事,自是医馆里大夫的事了。 外头的繁闹嘈杂声扰到了正忙着捣药学习辨认的医馆学徒,小学徒探出帘子看了眼送过来的年轻男人,虽还只是在学着打下手,连药草都不认得几种,可一看那昏厥过去的年轻男人,小学徒便“哦”了一声道:“不会又是个女人被掏空的吧!” 只瞧一眼,便能说出这些话来,显然这情形不是这些时日里的头一回了。 医馆里坐镇的大夫回头瞪了眼才五六岁的小学徒,训斥道:“回去捣药去!”虽说医者迟早要接触病患、了解病人身体状况的,似这等情况也总是要碰到的,不必忌讳这个。 可小学徒学医不假,却到底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远不到了解这些男女事的时候。 将小学徒斥责回后院继续捣药之后,医馆里正在看受凉发热等小毛病的百姓便纷纷开口问了起来:“那孩子说的‘又’是几个意思?”其中一个吸着鼻涕感冒的百姓看着那被送来医馆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说道,“好好的身体,怎的糟蹋成这副模样了?”说着赶紧吸溜了一下鼻涕,说道,“寻常感冒都叫人难受的紧,这些人还真是不爱惜身体!啧啧,怎的年纪轻轻就……” 医馆里的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没办法,谁叫那红粉灯笼里的风光太迷人眼了呢?”说着让人将这昏厥过去的年轻男人抬到一旁的帘子后头,提笔迅速写了个药方,道,“灌记猛药下去,待人醒了,问他住哪里,让他家里人过来。” 几个学了些功底的学徒闻言“诶”了一声,立时去抓药了。 一旁抓着寻常受凉发热药方的百姓见状,忍不住问那医馆里的大夫:“这些人……还有得救吗?能救的话还能活多久?那子嗣呢?” 大夫摇了摇头,瞥了眼问话的百姓,难得的说出了一个素日里罕见出口的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有没有的救,不知道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子嗣之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大夫说道,“这可是既要看他自己能不能忍得住,又要看这副被他糟蹋成这般的身子骨的具体状况的。” “当然,说了这么多,就是不知道,看命吧!”大夫摇头,叹道,“当然,如此将养着,家里人自是要出不少银钱于我医馆的。这于我等开医馆的而言,若是只将我这医馆当成一门生意,自是好事了。可是……唉!我等学医的,学得一门手艺,虽是为了养活自己,可到底看的生死多了,仁心是有的。瞧他年纪轻轻就似那些病榻上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到了听天由命之时,还真是可怜!”顿了顿,又瞥了眼这年轻人身上的穿着,道,“来迷途巷这里寻暗娼的,多是有些银钱在手里的,毕竟,这里的暗娼价钱可不便宜!如此好好的日子过着过着,二十出头便开始听天由命了,真是可怜!” 这样叹息可怜的感慨并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有人心软易生怜悯,也有人冷笑一声,道:“哪里可怜了?简直可恨!这么好的日子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呢!自己轻易到手了却如此糟蹋,真是活该啊!” 众人看法纷纷,有人唏嘘道:“大夫,你这里离迷途巷最近,可是见多了这等年岁轻轻便被掏空了身体的?” “一直都有啊!”大夫重新坐了下来,继续为病人看病诊治,只是话说至这里却是略略一顿,怔了半晌之后才道,“只是近些时日好似多了不少。” 若非如此,那才来没几日的小学徒也不会一眼就说中了病症,无他,这几日见的多了而已。 “怎会突然多了?”有百姓不解道,“难道是那迷途巷里多了个花魁出来?” 这话听的大夫蹙起了眉头,说道:“我等正经人怎会知晓这个。”说着瞥了眼帘子后头昏厥过去的年轻人,忍不住摇头。 被通知的年轻人的家里人很快赶了过来,瞧那赶过来的速度便知是心疼家里儿子的,再看那年轻人家里人身上的穿着,虽说不算顶富贵的贵人,却也不差,有正在抓药的认了出来,小声道:“是开米粮店的,好几家店呢!” 如此家境……再看那年轻人的一对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众人忍不住摇头,有在看热闹的拎着手里抓好的药包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吸溜着鼻涕说道:“看来,迷途巷那几家暗娼的宅子要被人砸了。”说到这里,偏头对一旁的人说道,“听说了么?昨儿就在桥那头出了件怪事呢!” 夜半红白两事相撞之事不管什么时候说出来都是件能引起议论的稀罕事,更何况还有神神鬼鬼之事掺杂其中。 “……昨儿半夜,几个酒鬼吓的连夜砸开了大理寺衙门的大门。大理寺半夜就将那书生的尸体拉走了,眼下还不知道是哪家的书生。这暗娼生意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眼下接连闹出这等大事,不出事才怪了!”一众看病抓药的百姓唏嘘不已。 暗娼暗娼,既有个“暗”字,不在暗地里呆着,跑到太阳底下来,自是要出事了。 家里传宗接代的独苗二十出头便到了听天由命,阎王爷说不准直接上门的时候,家里人you怎会善罢甘休? 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还遍地都是?更何况,收拾的只是几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罢了!风尘女子,本就没什么权势,更遑论这行当放到外头去本就是十个人中九个骂,还有一个绕道走的那等了。 这长安城可从来不会因为迷途巷几位暗娼被不知什么人打坏了脸,烫坏了身上的皮,彻底黄了生意而如何的。 倒不是不想报官,可什么证据都没有,又如何报官?怀疑……怀疑能定案吗?更遑论因着行当原因,素日里都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家里的妻妾以及争抢生意的同行了,那仇人多的满地都是,如何报官? 本就是做的皮肉生意,靠的就是那一身皮肉揽客,坏了脸,这生意自也做不起来了。至于劳作什么的,这些年除了这个,她们还会别的吗? 听着巷口纳鞋底的妇人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出口谩骂,门内的暗娼颓然的跌坐在了地上,摸着自己被打坏了的脸与烫伤了的皮神情木然的怔忪着,这般痴痴的跌坐了半晌之后,方才拿起手中的铜镜,看向铜镜中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的那道横跨脸颊的长长伤疤,神情枯败。 “我不认得那个正室,”那暗娼喃喃道,“我的恩客也不是那几个被毁了身子的年轻人。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角落里一道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认错人了呗!” “至于收拾错了人会不会愧疚、道歉这些的……呵!一个风尘女子,收拾就收拾了,又能拿他们怎么样?”角落里的人摸上自己的脸颊幽幽道,“本就是靠一身皮肉揽的生意,便是花魁又如何?便是有人为了你不惜回去同家里的正室闹翻又如何?” “没了这一身皮肉,你看他们还会理你吗?”那声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诶!薄幸啊!你说说看,你眼下该怎么办?没了生计银钱,怕是要饿死了呢!” 第六百五十章 臭豆腐(四) 亲母子之间不止没有“请不请”的,做儿子的林斐也从来不会提超出母亲能力范围之事。 侯夫人郑氏听着林斐提出的帮忙请求,挑了下眉,半点不意外:果然,儿子要叨扰到她的必是内宅之事。 “你说郭家那两个啊……”郑氏抿了口茶之后,说道,“饱暖思淫欲!素日里又不消做什么事,自是只顾着享乐了,虽说眼下还未成亲,可那后宅的美妾你说会少么?” “家里有的还不算,还要去外头猎艳来着,将外头相中的一个一个的往家里抬。”郑氏说道,“不过抬多少回来都不妨事,左右郭家都养的起!” “至于近些时日郭家兄弟身边有没有什么得宠的……”郑氏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说道,“不大清楚。不过便是有,也不会在自家后宅。若不然,这郭家兄弟便不会跑到外头去了,而是在家里同美妾作乐了。” 林斐听到这里“嗯”了一声,又道:“劳烦母亲了,若是近些时日听说什么女子同郭家兄弟有关的消息,记得告知我一声。” 郑氏点头。虽亲母子之间没什么“请不请”的,可凡事都要追问一番也算是所有聪明人的通病了。她瞥向林斐,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顿了顿,不等林斐开口,便主动说道,“不方便说的话便莫要说了!” “昨日迷途巷那里死了个人,虽尸体烧成一块炭,辨认不出来了,可看那情形以及证人所言,极有可能是梁衍。”林斐说道,“因那折了的手委实太特殊了,而昨日他折手之事又是在我等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同郭家兄弟有关,我自是要问一问的。” 郑氏了然,再次点头,又问:“既是要问郭家兄弟,又问他二人身边的女子作甚?” “事情发生在迷途巷,”林斐解释道,眼见郑氏面色茫然,显然还不清楚这迷途巷里住的是什么人,遂又多解释了一句,“就是住了很多暗娼的那个迷途巷。” 郑氏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虽然不似次子一般能清楚的记得这城中每一条巷道的名字以及出处,可这名字还是听的郑氏忍不住道:“好应景的名字,可不是迷途之巷嘛!” 林斐点头:哪里只是巷子迷途,那迷途巷里住的人指不定还爱装神弄鬼,如此……自是迷上加迷,一旦被绕进去,便轻易走不出来了。 既回家换了衣裳,自是在家里食罢朝食之后再回大理寺了。 待林斐回院子洗漱完换了身衣裳再过来,靖云侯同侯世子林楠已坐在那里吃朝食了。点头唤了声“父亲、兄长”之后,林斐坐了下来,同众人一道食起了朝食。 虽说林家没那般苛刻的要求家中众人都行那“食不言”的食礼,有事也能吃饭时说上一说,可没话硬说,硬要破那“食不言”的食礼也不好。 一顿安静的朝食食罢之后,靖云侯等人起身,准备去各自衙门当值,临行前侯夫人郑氏一边为靖云侯整理衣衫,一边笑着说起了林斐托她打听的郭家兄弟身边女子与暗娼之事,本是随口一说,靖云侯闻言却是下意识的接了一句:“哟,暗娼啊!” 这一句接茬之后,对上不约而同朝自己望来的林斐与郑氏,靖云侯解释道:“不是郭家两兄弟那年岁的,倒是同我一般年岁的听说近些时日有几个昏了头,同暗娼来往,宿醉在那迷途巷不肯回去了,为此还同家里的原配闹起了和离。不过好在昏了头的俱是没什么品阶在身上的,若不然,非得被人参上一本不可!” 靖云侯早就察觉到帮自己整理衣衫的那只手在自己提到“迷途巷”之时便顿住了,是以说罢这话之后,便立时低头问为自己整理衣衫至一半突然停下来的郑氏:“怎么了?” 郑氏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林斐,抬了抬下巴示意夫君问次子。 靖云侯愣了一愣,本是想开口问一句次子的,却在看到次子的瞬间猛地记起了一茬事,脱口而出:“听闻那几个宿醉在迷途巷的相中的那女子有几分肖似那位温夫……”话至一半,倏然收了口,同郑氏对视了一眼,两人面露微妙之色。 那位温夫人早在当年便已经死了,抱守气节的死在了被押往教坊的途中。 只是人一死,原本便已盛名在外的美人更是因着无法摘得而变得名头更响了。原本外面那些人再如何写诗词什么的提起温夫人,那温夫人也只存在于诗词的字里行间与众人的口中,看不到也摸不到,可眼下这一出却是直接将活生生的人推到了众人面前。 沉默了半晌之后,靖云侯叹道:“那位温夫人名声太响了。” 名声如此之响,却并未被多少人质疑,那位温夫人自是不折不扣的真美人,可真美人也不是没有,不说旁人了,便说次子相中的温明棠这位温夫人嫡亲的女儿,那五官模样便循了温夫人,却没有这般响亮的名头。 有些事,于一直求个花魁美名的温秀棠这等人而言或许是好事,可于郑氏看来,尤其是阅遍了荥阳郑氏祖上种种记载,她道:“美,自是好事,可盛名太过,尤其还似是这等情况,引得人宿醉在迷途巷,闹和离,虽那人不是温夫人,可这红颜祸水的名头怕是并不会落到那迷途巷的女子头上几分,而是尽数砸在死去的温夫人头上了。” 再者,看着次子下意识抿唇的反应,说起肖似温夫人,论五官,怕是没一个能比温明棠更肖似的。看着旁人怀里搂着的那个女子生了一张肖似自己相中的小娘子的脸,靖云侯道:“若叫你看了,是不是觉得刺眼?” 林斐点头,坦然承认了下来。顿了顿,又道:“那红颜祸水的名头不止要砸在死去的温夫人头上,怕是还会分出几块砖瓦落到明棠头上了。” 这话听的靖云侯夫妇叹了一声,顿了顿,郑氏道:“哪怕她们什么都没做,名头却是要担了。” 至于这名头好不好的,于死去的温夫人以及眼下正认认真真在大理寺衙门里做事的温明棠而言,怕是被叨扰了。 “是人都爱美。”郑氏想了想,说着,瞥了眼一旁的靖云侯以及世子林楠、次子林斐,“不然你等也不会每日花上那么多功夫在铜镜前整理衣冠了。” “红颜祸水这名头听起来不似个好话,可于那等虚荣之人而言这不是好话的词却是个实打实的宝贝疙瘩。”郑氏说道,“所以,于那等虚荣之人眼里看来,便是这么大个馅饼直接砸到了死去的温夫人头上,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妒生恨!”靖云侯说着,伸手覆上为自己整理衣衫的郑氏的手,将郑氏的手拢于掌心,说道,“旁人夸我夫人貌美,我亦觉得高兴,可我同样知道,每每有人夸赞夫人貌美之时,总有人的眼里是带了没来由的嫉恨的。尽管我夫人都不见得认得她。” “恨生杀。”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对靖云侯道,“父亲这话于我而言当真是醍醐灌顶。”他轻声道,“我想起她当初在街头被裕王手下之人追杀的情形了。” 温秀棠的种种行为虽乍一看莫名其妙的,裕王让她帮忙残害世上仅存的亲人,她那身子骨便软的跟没骨头的烂肉一般立时上赶着帮忙了。被拆穿之后便哭诉自己是弱女子,逼不得已,不敢违抗裕王的命令而已。可细想来,温秀棠哪里是不敢违抗?分明是巴不得的想要除去这个生了张好看面孔的堂妹呢!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也不必去寻温明棠这般的人做错了什么,花开在那里,于嫉妒她之人而言,存在,活着,甚至……连死了都是错的。 因为死了,便成了天上明月,再不可摘得,成了某些风流情种口中深情款款的对象,由此催生出了妒之因。也因为死了,便不能言不能语,任那脏水泼来,无法解释,只能任人欺负了,而软弱、好欺、无法还手一向是催生杀意的源头。 …… 在靖云侯府里发生的对话,林斐并未告诉温明棠,只是回大理寺后,特意绕去公厨院子,看了眼日日得见的温明棠。见女孩子正低头同汤圆、阿丙几个认真的做着事,面上的神情专注而安静。 泡了壶枸杞茶水的纪采买过来时见林斐在公厨院门这里看温明棠,唤了声“林少卿”之后便说起了今日早上的事:“我看内务衙门那个早早被色气掏空的一直盯着温师傅看,便自作主张提了林少卿……” 话还未说完,便见林斐点头道:“提的好!”他作为一个正常的男子,当然是不喜欢旁人觊觎自己相中的小娘子的。是以说罢“提的好!”之后,他又道:“明棠这里往后若是有什么事,还请纪采买莫要吝惜言语。” 这话委实是太客气不过了,纪采买忙道“应该的!”说罢,顺着林斐的目光望向正在做事的温明棠,想了想,又道:“我这等人虽不至于总接触到那等大族藏起来的美人,可长安城这里,但凡有美名的也都曾在城中远远瞥见过。老实说,似这丫头这般的,能得林少卿庇佑,也是好事!”说到这里,顿了片刻之后,纪采买又道,“我想起去岁那位小霸王了。” 虽彼时温明棠顶着一头厚头帘,可李源那反应……怎的说呢?兴许还只是个半大不懂的少年郎,可因着金尊玉贵的身份,自幼阅遍美人,那一双眼自是刁钻的很的,瞧着咋咋唬唬,粗枝大叶的,可分明一眼便挑中了长安城里第一等的美人。 纪采买的话说的很是隐晦,林斐却已然明白了,看着正撸袖子忙活的温明棠,忽地笑了起来,说道:“她真是美而不自知。”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方才醒悟难怪温夫人那般楚楚可怜的风韵,有人却道她属人间海棠花了。年少时不懂,只觉得温夫人的风韵同海棠花并没有那般相衬,如今有了明棠,真正为她担忧起来,方才觉得这比喻简直衬极了温夫人。其形姿态清雅,却内含玉堂富贵之意,这便是海棠花。” 纪采买显然听懂了林斐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寻常人便是得了……也守不住的,自是瞧着清雅,实则是朵真正的富贵之花。” 林斐点头,看着正认真忙活的女孩子,顿了半晌,又道:“我大抵是离她太近,总觉得内里那个她适合极了我,见多了她的内在,却忘了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时,她那外在的模样……”说到这里,幽幽道,“回头更要叮嘱好赵由了。” 他这朵海棠花虽足够坚毅、聪明、果决……越想对这一见钟情的月老牵线便愈发满意,林斐下意识道:“护花人自是要好好护着她的……诶,不对!她不是海棠花。” 即便外形似极了海棠花,可这般韧劲十足,那掖庭之中也能坚韧生长的女孩子显然不属于海棠花这等家养的娇花了,分明是棵外头套着海棠花壳子,内里却是会自取养分,努力生长的常青之树。 想起自己先时觉得疲累时靠在她肩头的感觉,女孩子的肩膀虽然纤细,却笔挺有力,没有半点弱柳扶风之态,而是站的极稳,不惧风吹雨打,让人一靠便觉得安心。 正这般想着,听纪采买“咦”了一声,奇道:“老实说,我都觉得奇怪,先帝好美色是世人皆知之事。这丫头虽知晓藏拙,可那顶着头帘的样子却依旧俏丽,也不知怎么被放出宫来的。” “不奇怪,她彼时年岁太小了。”林斐说道,“先帝一贯喜欢丰腴成熟的女子,不待她长大,先帝便去世了。” 纪采买恍然,动了动唇,却并未出声,只将心里那话糙理不糙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原是色鬼死早了啊! “再者先帝后宫妃嫔众多,本就忙碌,外加上服食丹药的缘故,她被充入掖庭之时,先帝已是走路虚浮了。”林斐想起昨日迷途巷中摇曳的红粉灯笼。 酒色财气将人一步步掏空的手法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察觉不到,待真正察觉到时,往往已是无力回天了。 当然,时机这般巧或许也是天怜之,没有让她这等坚韧生长的常青树禁锢于宫墙之中。 树木若被拘于四方宫墙之内,岂不就是一个‘困’字了?似她这等聪明的女子当然知道要跳出这座禁锢自己的牢笼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臭豆腐(三) 温明棠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那盏幽幽晃动的灯笼,衙门里带着暖意的幽黄到了夜色之下多了几分别样的凄清与冷意,浓重的夜雾之下,恁地比平日里多出了不少美感。 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总是美的。温明棠看向周围,浓重的夜雾之下,往日里轮廓清晰的屋宅亦变得朦胧。 只是朦胧虽美,却也同样容易藏污纳垢,将阴暗笼罩其中,这对寻求真相之人来说总是头疼的。 “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温明棠提着灯笼,同林斐立在一旁,看吴步才验尸,重复了一句那所谓的民间老话之后,说道,“杀人就杀人,何必装神弄鬼?” “且还是装给三个酒鬼看,借酒鬼的口告诉我等的。”刘元忍不住接话道,“但凡办过些案子的,谁又敢不经查证便无端信了这些酒鬼的鬼话?” 本是一句随意的嘀咕,却听一旁的温明棠忽地笑了一声,偏了偏头,似是头一回知道这些事一般,说道:“酒鬼的鬼话?对哦,酒鬼也是鬼。” 这没来由的一句嘀咕听的众人一愣,却听林斐接话道:“酒色财气令人神迷,被神迷,昏了头的人自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是没有什么底限与良知这些东西了,这等人……当然也是鬼了。” 虽口中讨论的是鬼,可对面前这诡谲的不见半点伪装痕迹的现场,在场众人却是谁也不信面前死的这个人是被鬼所杀的。 低头验尸的吴步才更是如此,掀开那早被烧成炭的衣袍,看到一坨早已烧化辨认不出原本面目的银两物件时,吴步才说道:“啧,这人身上带着银子呢!”说着将银子拿了起来,放到手里掂了掂,道,“估摸着有二三十两的样子。” 这话一出,最耐不住性子的刘元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林斐与白诸说道:“竟连这数目也同那什么梁衍还完债剩余的银钱数目对上了。” 不止穿着打扮,以及那只折了的手与梁衍相似,甚至连胸前揣着的还完债的剩余银两也一模一样,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对此林斐不置可否,只是拿起那尸体胸前被大火烧化,熔成一团的银两看了片刻之后收了起来,交给刘元,道:“将证物收好。” 虽知晓那书生的模样是过了酒鬼的眼的,验尸出来的结果当不会与所见有太大的差别,可还是要经由吴步才进一步验证的,这件事不可一蹴而就,自是粗粗查验一番之后,便将尸体抬上担架带回衙门继续验了。 转身离开前,提灯的温明棠提着手里的灯笼,忽地将灯笼提到了一旁巷前的石碑旁,却见凄清幽冷的灯光中,三个赤红的大字赫然立于其上——“迷途巷”。 “这名字……”白诸想到先时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说道,“倒是……好个应景的名字!” “其实是写碑的人写错了。”林斐日常翻阅了无数遍的长安城各种堪舆图以及风土人情记事显然不是白翻的,手里提着的灯笼往上提了提,将周围夜雾中的屋宅模样照亮了几分,虽因着夜色与浓雾的存在依旧看不真切,可那屋檐轮廓却已能看清了,“这里本当唤作米图巷的,请来写碑的人显然不清楚这名字的来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写了个错的名字记于其上。” “虽这里如今只是长安城无数寻常街巷中的一条,并不算显赫,住在这附近的也尽是些寻常百姓,不见多少富贵之人。便是原本住在这里的百姓赚了银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搬离此处。”林斐瞥了眼巷头几家门头低矮的屋宅,墙面依稀可见破败斑驳、‘上了年岁’的痕迹,淡淡的笑了笑,道,“屋宅都是上了年岁的老旧屋宅了,虽比起三街九巷那等地方好些,却也仅仅只是好些而已,足可见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富裕。” “可我大荣建朝最初却不是如此,这里也曾住过几个便是放眼大荣也赫赫有名的大米商的。”林斐说道,“我大荣太宗陛下昔年建朝时曾遇上过一桩事,彼时战场之上,前朝那位末代君主打不赢,便使了阴招,重金买通小人偷偷将太宗陛下的老父与几个儿子掳来,藏于城中。并放话太宗陛下若敢攻城,他便先杀其父与其子,令他们为自己陪葬,要太宗陛下做这不忠不孝之人。” “不是什么人都能似刘邦一般面对这等情形还能耍一番流氓,不管自家老父与儿子的,且太宗又素有仁孝之名在外。便在这棘手之时,城中米商发现了前朝末代昏君藏匿太宗陛下父与子之处便在这米图巷中。既是米商,自是物尽其用,想了个办法,将大米倾倒在地,以巷道为纸,米为笔,铺写出了个‘人’字,使得人在高处一眼就看到了米图巷这里的情形,由此夜里偷偷入城救走了人质,也使得太宗陛下并未担上这不忠不孝之名。”林斐说道,“因着这一事,大荣建朝之后,太宗陛下特赐巷名米图巷,却未料那工匠粗心,将之错记为迷途巷了。” 众人恍然,却听那厢才说罢这些的林斐忽地话题一转,提起手里的灯笼,照向四周:“不过也有人说不是写碑之人粗心记错了,而是这迷途巷乍一看只是寻常小巷,可前后数条巷落景致极其相似,简直似极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是以夜雾浓重时,常出现走错巷子进错宅的情况。” 话说至这里,众人也笑了,白诸说道:“那还真是个变戏法、捣鼓障眼法的好地方了。” “这说迷途巷没有记错的说法除了景致相似,极易走错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林斐说着,顺着一旁女孩子的目光望去,见那夜雾浓重的巷子深处,几盏上红下粉的两节灯笼在夜雾中随风摇晃,看着那红粉灯笼,他道,“这巷子里还有不少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红粉灯笼是大荣常见的暗娼屋宅门前的标识,只一见门头那上红下粉的两节灯笼,便知道里头的人是做什么的了。 至于对这些暗娼,看的人觉得她们是红粉佳人还是红粉骷髅,那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了。 “如此看来,林少卿方才说的那句‘酒色财气让人目眩神迷’的话还真没说错,神魂失守,由此不知归途,迷失了本性也不奇怪了。”白诸想了想,说道,“这般看来,那写错碑文之人这一记写错还当真是神来之笔啊!”说话间不住赞叹,“米图巷让人感慨米商大义,迷途巷却是自有深意。” “寻常人被迷失了本性,寻不回自我已不是什么好事,我等若是也被迷了本性,便要出大事了。”林斐说着,低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女孩子,语气微微上扬,“走吧?” 温明棠知晓今日自己与平日里有些不同的举动到底是落入他的眼中了,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笑了笑,道:“我再看看再说。”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之后说道:“待你想好了再与我说。” 温明棠点头,瞥了眼那迷雾深处的红粉灯笼,收回了目光。 自迷途巷回来之后,温明棠未再跟随在众人身侧,将手中灯笼里那走了一趟,烧的... 一夜好眠无梦,第二日天蒙蒙亮,洗漱一番过后出了后院,同纪采买、阿丙、汤圆以及几个分到早起取菜肉活计的杂役汇合之后,众人便去了衙门前头等内务衙门送来的菜肉。 经由大堂,看到和衣躺在几个蒲团之上,脸上还盖着几本书册,睡的正香的刘元、白诸等人时,众人都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待走过大堂之后,众人方才拍了拍胸脯,小声道:“大人们还真是幸苦呢!听闻昨晚又有案子了?吴步才那屋子里的灯眼下还亮着,想是亮了一整晚,眼下天亮了,却忘记要灭灯了。” 温明棠点头说道:“是昨晚几个酒鬼报的案。”至于具体什么案子,温明棠没说。 虽然同在一个衙门里,可案子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最先开口的总不该是她这个厨子。 走到大理寺衙门门口等了会儿,便等来了内务衙门送菜肉的杂役,却不是常见的马杂役,而是个新面孔。正当温明棠等人以为内务衙门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将马杂役也牵连进去之时,纪采买上前同那哈欠连天的杂役打了声招呼,问道:“今日怎么是你?” 那眼底还有深深的眼圈未消,哈欠连天,明显一副并未睡醒模样的杂役则道:“他昨日去城外踏青玩的太疯,一不留神落了水,虽说及时换了衣裳,可还是发热了。是以告假了。” 纪采买恍然,道了两句‘看来玩起来也要注意脚下’云云的之后,便对那杂役问道:“那你呢?怎的哈欠连天的?” 这话一出,那没什么精神的杂役就笑了,看得出这问题提起了他的兴致,可大抵因着那身体实在太过疲累,即便明显提了提兴致,却还是一副强撑起精神的模样,他手握空拳,一手搭在纪采买的肩头撑着自己的身体站立着,一手捶了下纪采买道:“我嘛,除了好那口还能做什么去?你懂的!”说着目光瞥向一旁的汤圆与温明棠,看到温明棠时,眼睛顿时一亮,问道,“这二位……” 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问话,说道:“这是我们温师傅,你先前问过的那个。” 一听这话,这人“哦”了一声,露出一副了然之色,而后说道:“难怪呢!啧啧,怪不得啊!”感慨了两句之后便朝纪采买抱了抱拳,道了声“我先走了!还要赶着去送菜肉!”说罢便坐上驴车离开了。 虽说这人前后并未做出什么失态之举,可经由这一出,他话语中的‘好那口’是什么意思,众人已然明白了。 待那人离开之后,最好凑热闹的关嫂子便忍不住问道:“这人干什么去了?啧啧,那副一瞧便被掏空了的模样可是去那烟花地里睡婆娘去了?”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叹了口气,说道:“便是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他用自己的银钱寻暗娼也是自己的事,与我等无关的。”说着,瞥到一旁关嫂子等人脸上仍未褪下的兴奋与那看热闹的神情时,他咳了一声,叮嘱众人,“家里若是没银钱也经不住这般没日没夜的寻暗娼的,你等莫去惹他,他几个兄长都在内务衙门里做管事呢!” 虽是敲打了众人一番,让众人莫要多管闲事。可后头这话一出……显然也不用众人打听了,纪采买已将能说的都说了。 温明棠想起昨日见到的迷途巷夜雾里摇晃的几盏红粉灯笼,再看方才那坐在驴车上哈欠连天的杂役,没什么精神,立在那里还要搭着纪采买的身体方才能撑着站稳,不由暗自心惊:那杂役瞧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却连站稳都费力,身体真真是被掏的够彻底的! 当然,这也只是个寻常小插曲而已。倒是昨日几个小吏吃臭豆腐吃坏了肚子一事勾起了众人腹里的馋虫,纷纷表示自己也想尝一尝那街头小食臭豆腐了。当然,他们想吃的不是臭了的,酸了的,坏了的臭豆腐,而是正儿八经能吃的小食臭豆腐。 这事自是要放到午食过后的空闲时候才能去做的了,大早上的大理寺里做活的众人都忙得很,先是忙着做朝食,待众人吃完朝食之后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其余众人则要将午食同暮食的菜肉提前洗了、切了、备好,如此下午方才能腾出空档来歇息。 温明棠这里正忙着备朝食,那厢的林斐却是方才回了府。 虽说林斐是夜半离开的,可家里有什么动静,待郑氏等人早上睁眼时,也早有下头的人过来禀报了。 夜半离开的家门,早上回的家,按说自己见到的当是个疲惫不堪的次子才是。 可侯夫人郑氏看着面前林斐虽头发有些散乱,显然一整晚并未梳整,可那面上却并未露出几分疲态,同歇了一整晚的自己一样精神奕奕,不由奇道:“阿斐,你整夜未睡?” 林斐摇头,目光清亮的回道:“忙完已至亥时了,想着回府的话还要叨扰一番,折腾出不少动静,将大家都惊醒,便直接在大理寺里和衣歇着了。眼下回来是为了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再去衙门。”说罢这话,林斐却是并未立刻转身回院子换衣裳,而是迟疑了一刻之后,对郑氏说道,“母亲,儿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郑氏瞥了眼林斐,道:“亲母子的,还有什么请不请的?你直说便是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臭豆腐(二) 趴在案上歇息的小吏们有气无力的听着那几个浑身带着酒气,却醉意全无的汉子磕磕巴巴的说着事情的经过。 “那书生就站在桥与路之间,脸上流着血泪,那红白两支队伍一撞便烧起来了,那瞎嚷嚷的书生身上也被火烧到了,惨叫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就烧成黑炭了……” 虽对方身上酒气浓的三尺开外就能闻到那股子酒味了,可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显然对方已被当时目睹的那一幕完全吓醒了。 事实上不说酒鬼了,就连未喝酒,连夜被人请回来的刘元等人听罢也吓了一跳。 “这说的……我还以为在看鬼怪话本子呢!”刘元摸了摸鼻子,对一旁的白诸说道,“又是半夜迎亲又是红白事相撞的,比鬼怪故事还鬼怪故事!关嫂子他们听了又能高兴多个谈资了。” 上回刘家村那事也是如此,关嫂子他们逢人就是一拍手,得意道‘看我先前说的准不准?是闹鬼了吧?’这话只要听到了,一开始刘元还会一次次的纠正道‘不是闹鬼了,真相是那刘耀祖杀的人’,关嫂子等人听的都很是认真,一问也都知道是刘耀祖杀的人。可一个转身的功夫,刘元又能在旁的地方看到他们在那里得意吹嘘道‘看我先前说的准不准?是不是闹鬼了?’ 如此纠正了几次,眼见还是老样子,真问起来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一个转身去外头吹嘘还是将‘闹鬼’二字挂在嘴边。 后来刘元也明白了:关嫂子他们并不是不知晓真相,只是比之真相来,更喜欢那能去外头吹嘘的‘闹鬼’传闻与那能一张嘴灵验的‘半仙’名头罢了。 当然,作为办案的寺丞自是不会如关嫂子他们一般闭眼不看真相,只胡说八道吹嘘的。就譬如眼下这将几个酒鬼骇醒的一幕,虽说似极了鬼怪故事,可于刘元等人而言,却是还未到现场,便已知晓这多半是个障眼法了。 障眼法使出来自是要给‘眼’看的,如此……自是要有对着使障眼法的那个人才是!可眼下这所谓的障眼法与之看的对象却是面前三个咋咋唬唬、惊慌失措的酒鬼。 酒鬼显然是被那鬼怪故事似的障眼法骇到了,对此深信不疑,坚称‘有鬼!’,不过好在办案的不是酒鬼,而是他们。 衙门里画人像的小吏正认真将酒鬼话语中描述的书生模样细细描画着,画好了一张,便举起手里的画像问那三个酒鬼:“那书生可是生的这般模样?” 三个酒鬼盯着那小吏画的人像看了会儿,便摇头道:“不对!眼睛好似要大点,眉毛好似还要再浓点……” 一听这话,重新磨墨的小吏便瞥了眼那三个酒鬼,又看了看手头一摞画废了的人像画,不由叹气道:“你等能描述的准些吗?都是照着你等描述的画的,废了这么多张了……诶,林少卿?” 正叹气准备重画的小吏眼见一旁自过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听着酒鬼嚷嚷着‘有鬼!’若有所思的林斐忽地走了过来,拿起那笔架上的笔,蘸了蘸墨,而后便开始在那纸上勾勒了起来。 比之画人像的小吏那细腻的笔锋,林斐却只寥寥勾勒了数笔便落了笔,将笔放回了笔架上,而后将自己画好的人像画举起来,问那三个酒鬼:“你等看到的,那摔了右臂的书生可是生的这般模样?” 寥寥数笔当然比不上专画人像的小吏那般描画细致的,只是虽落笔勾画的书生轮廓十分粗犷,可那书生眼里的不甘、绝望以及那疯疯癫癫、喜极而泣的神态却是让三个酒鬼只一眼便认了出来,当即惊呼道:“诶!就是他!就是他!” 酒鬼先前不曾见过那书生,也只是隔着浓浓的夜雾瞧了这么一眼。人的注意力总是只有这么多的,彼时又有如此招摇显眼的红白两色队伍在侧,只这一眼究竟能看的多细致?更遑论那书生脸上还在流血泪。 能一次就画出让酒鬼点头惊呼“就是他!”的画像倒不是林斐画工如何了得的缘故,而是如此情形之下,酒鬼能记住的除却那书生的一番穿着打扮以及断了的手之外,自也只有那刹那间的神情了。 眼见酒鬼认了出来,画人像的小吏松了口气,叹道:“我画了这么多次也未画准,还是林少卿厉害,只一次就画准了。” 林斐却并未如小吏那般松了口气,而是摇了摇头,垂眸看向手里的画像一言不发。那一身重孝的打扮以及折了的臂弯简直似极了今日见过一面的梁衍,当然,是不是梁衍,等赵由跑一趟回来便知道了。 正这般想着,问个话的功夫已经跑了一趟的赵由回来了,带来的消息除却按说早该回家的梁衍至现在还未回家之外,还有梁衍今日刚还了一笔债窟窿的事。至于那债窟窿怎么还的,听那借钱给梁衍之人唏嘘道:“梁衍说是折了一只手换的,当场掏出了一大包银子来。可我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那一大包银子,而是那装银子的荷包还真是精细,上头那绣工……啧啧啧,一看便是最精细的蜀绣,也不知什么人给梁衍的。就那一只荷包拿去当铺当了,也值不少钱呢!他这折的一只手还真是走大运了!” 听着赵由一板一眼的带话,林斐眉头下意识的拧了起来:作为亲眼看到皇陵前那一幕冲突之人,他当然知晓荷包是郭家二郎的了。 讹郭家二郎的钱,用讹到的钱去填补债窟窿,至于那债窟窿……则是请大师做法欠下的。如此……看来看去,这因果按说也牵连不到几百年前的梁公身上,可想到今日墓碑被人泼了污血的梁公,以及那些大师口中嚷嚷的‘梁家这位要闹了’,林斐便忍不住摇头。 梁衍几乎不事生产,吃的用的尽是几百年前的梁公传下来的,他可以怨很多人,恨早逝的父母不出息,恨那些大师只收钱做法却不见半点法力显现,却偏偏将祸水引到了皇陵里最无辜,且还是真正给了梁家后辈饭食所依的梁公头上。 真就应了那句话——欺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若是梁公活着,哪里还有梁衍以及郭家兄弟撒野的地方? 该回来的梁衍至今未归,听起来死的这个人越发像是梁衍了,更何况他这画像也是照着梁衍的神态来画的……当然,是不是真的梁衍,单凭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是远远不够的。 问过那些酒鬼,便要去那出事的现场看一看了,大理寺的差役当然不会似这三个酒鬼一般任那‘现场’就那般明晃晃的放在那里,一听那消息,顾不得吃坏了肚子,便连忙赶去保护现场了。 当然,这几个酒鬼一来一回报个官的功夫,那诡异的‘案发现场’有没有被人破坏以及动过便不得而知了。 案发现场被破坏这等事常有,除非是发生在懂行之人的眼皮子底下,知晓案发现场破坏不得的,多数案发现场待大理寺众人赶到时都是被人动过的了。 这也不奇怪!毕竟杀人命案这等事于大荣多数百姓而言都只存在于话本子与传言之中,真发生在自己身旁了,或惊慌失措尖叫,或兴奋看热闹的都有。 如此……再一想那酒鬼口中神神叨叨的幽蓝火苗,白诸说道:“那火当就是传闻中的鬼火,呃,就是磷火吧!”当然,所谓的鬼火到底是什么,经手了这么多案子,也早知晓是怎么回事了,骡马市里不少杂耍艺人都曾用鬼火来表演过。 这些装神弄鬼的伎俩要解释起来并不难。夜雾浓重,三个酒鬼又只是远远看着,那被磷火烧至全身也不动不叫的又哪里会是什么真的人?纸人在夜雾浓重的黑夜里被人用竹竿之类的物件牵引着健步如飞这等事过往的案子中早已见过了。 至于那个惨叫一声的书生……便是被磷粉抹遍全身,当真那么快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在短短几息之内烧成黑炭吗?而不是障眼法,趁着几个酒鬼过来报案的档口换了具尸体?夜雾浓重,现场又无人看守,过去看到的,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被人精心布置过的现场。 将那三个酒鬼的口供记录下来,又记罢每个人的姓名以及住址之后,大理寺众人方才放那三个酒鬼离开。 眼看三个酒鬼离开,刘元问林斐:“林少卿,可要寻个人跟着他们?” 走夜路撞到这一幕当然可能是巧合,可既是障眼法,自是要有那有只‘眼’才能演得下去的,是以作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三个酒鬼便是那只‘眼’。这三人当然不定都被收买了,可里头却极有可能有人收了银钱来配合这一出。 甚至收银钱的自己都未必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主动做起了这个帮着口述以及跑腿之人。 林斐点头,道:“虽不见得能抓到幕后黑手,毕竟给银钱收买这等事罕见亲自出面的,不过跟着也成,有时……也未必不会有所收获。”说到这里,复又转头看向一旁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自开了衙门大门之后,女孩子便未离开回去歇息,而是一直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听着。 眼见林斐朝自己看来,温明棠瞥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几个小吏,笑了笑,问道:“人手不够,可要人帮忙提灯?” 这话一出,抱着卷宗、纸笔等物做起了记录小吏的刘元、白诸二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几个小吏,以及身后站着的赵由同两个差役:说实话,人手……还当真是不够呢!至少,抱着纸笔提灯这种事确实是不大方便的。 没办法!这案子发生仓促,又是暮食过后了,外加那几个吃坏了肚子的小吏,一时半会儿能寻到的人委实太少了。便连魏服,因着今日出城去拜见了岳丈,也不在城中。此时大理寺能找到的也只有他们几个而已。 林斐听罢看了眼院中的日晷,说道:“此时是戌时……唔,也还成!本也只是过去看一眼,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说着伸手将一旁的灯取来,分了温明棠一盏,笑了笑,说道,“劳烦我们温师傅帮忙提灯了!” 虽然他相中她之事并未遮掩,可到底是公事,办公事时总不好太过亲近的。如此,两人一同在前头走着提灯,既不妨碍公事,也离她最近,人就在身旁,便是夜半出门,也不担心。 一行人提着灯笼出了衙门,一路上并未做什么停留,很快便来到了酒鬼所言的那桥与路的交汇处。 到底是清明祭祀日,外加这条路上的路杖上的灯未完全点亮,似这等无法尽数照明的小路之上自是鲜少有人经过的。便是有经过的,一见身着衙门袍子的两个差役守在那里,虽是知晓多半发生什么事了,可因着入夜要急着赶回去歇息等缘故也并未似白日里那般凑上前来看热闹。 两个揉着肚子守在那里的差役总算等到了人,打了声招呼便回衙门歇息去了,几人上前,见地上除了那烧成焦炭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先前推测的纸人燃烧出的灰烬也不见一星半点,可闻着空气中那股子还未散去的浓重的烧过的纸钱、香火的味道,众人对视了一眼,点头道:“这就对了!” 只闻得出味道却不见灰烬,可见这现场早被处理过了。眼下这干净的只一具尸体的现场,便是对方想要他们看到的了。 “一个大活人哪可能一瞬间就烧成炭了?”白诸摇头说道,“这具尸体也不知是什么人弄来的替死鬼。” “既是替死鬼,自是要弄清楚对方想顶替的究竟是谁的。”林斐说着,转身看向落后众人几步,走的慢了些的吴步才,道,“你来吧!” “除了我,还能谁来?”吴步才嘀咕了一声之后,上前两步走到尸体面前蹲了下来,说道:“等这验尸结果出来就知道顶替的是谁了。”他道,“折手这一事委实明显,当很容易查到那个流血泪的郎君的身份的。” “或者,当说是对方想要我等认定的那个流血泪的郎君究竟是什么人的。”白诸纠正了一番吴步才的措辞,说道。 布置这一切之人想要他们认定的那个郎君同真正死的这个可不定是同一个人。 第六百四十七章 臭豆腐 夜路幽幽,提着一盏灯的梁衍在路上走着,摸了摸怀里已去了一大半的填补债窟窿的银两,他苦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手里被大夫箍好的摔折了的手臂。 谁能想到昔日开国功臣之后竟会沦落至如今这般田地呢?竟需要用讹钱的法子来填补债窟窿了!方才走过那座灯火通明的酒楼门前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眼酒楼的二楼。尽管他也不知道那郭家兄弟究竟在哪一间包厢里头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却知道他们此时定然在那最亮堂的地方呆着的。 那一间间亮如白昼的厢房里也不知点了多少灯,就这般不分白昼黑夜的烧着那些灯油钱,哪里会似他这般,还需要小心着手中灯笼里的蜡烛,惟恐走的慢些,蜡烛烧尽了,还需要浪费上第二根的。 提灯这种事一贯是夜里行人用来照亮前路的,可前一段时日,却听闻那郭家兄弟玩起了‘白日提灯’这一出,提着那亮堂堂的精细的灯笼招摇过市,当然不是为了照明,只是觉得好看,且有趣罢了。 千金难买我乐意!这句话是挂在郭家兄弟嘴边的口头禅。为了哄自己高兴而花费上千金之数这等事于郭家兄弟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千金能让自己一乐,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了。 啧!命真好啊!梁衍提着灯笼的那只并未受伤的手抬起,笨拙的用手指拢着自己的衣袍。清明这两日是大好的春日,自是不冷的,可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郭家兄弟,都会让他浑身发冷。 想起白日里后头排着队的那些马车,梁衍苦笑了一声:也只有这等时候,他这梁公后人能排在旁人前头了。 一样的开国功臣,青史留名之人的后辈,却沦落至此。最早他也曾对此蒙羞,觉得愧对先祖梁公之名,想着发奋,努力,要为先祖挣个功名,重振先祖荣光回来的。可之后……随着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不顺,他已然放弃这等想法了,似林斐这等让先祖颜面增光的子弟到底少见,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之辈。看清了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为先祖挣个功名之后,他的目光也不再看向林斐这等子弟了,而是转为看向了另外一类人,譬如——郭家兄弟。 这一看,才发现比起自己来,这郭家兄弟的命委实是太好了。不消顾虑家族传承,那担子自有旁人担着,甚至都不需要似连林楠这等老实人一般每日老老实实的去衙门做事,他们只消花天酒地的玩乐,自有大把大把旁人努力一辈子也够不着的物件自己送上门去。 这命是真好啊!梁衍动了动唇,感慨道:哪似自己这般需要费心劳力的过活的? 要知道比起郭家兄弟来,他的书至少读的更多些,还中了个秀才呢!可明明自己比那郭家兄弟更好,却为什么日子反而比那郭家兄弟过的苦的多了呢? 这世间不平之事真多啊!梁衍木然的望着前方路杖上摇曳晃动的灯笼,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袍。 从那段繁华之地过来,周围好似一下子暗了不少,少了两畔那彻夜不眠、亮如白昼的厢房照明,自是一下子回归了黑夜原本的颜色了。 眼下本就是黑夜,没有人花钱买那白昼,露出的自是天地原本的面目。 梁衍抬头望向那轮悬于头顶的明月,现在是黑夜,不是白日,这周围自该是暗淡无光的。 有白日就该有黑夜,这是天地本该有的样子。就如一个人的运势,有好也有坏。否极自然泰来,柳暗自然花明,好坏皆该有的。 原本人生便该如此的!可有的人,却硬生生的花钱砸出了个白日永在,永无黑夜来。他们用钱买出了自己的一世顺遂,那被这些人丢出来的不顺之势又会去找哪个可怜人?命运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梁衍双唇颤了颤,看着头顶的明月,赤红的眼眶将木然与绝望尽数框在眼中。 绝望越积越多,看着那郭家兄弟二人的眼自也越来越红。 难怪人总说他眼红郭家兄弟呢!那么多的绝望与不甘积压于眼底,又怎会不眼红? 一个人的运势不该是有好也有坏的吗?这才是所谓的天道平衡。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同样是勋贵子弟,有人的命却是那么好,一生只见好事,却不见坏事呢? 或许,当真如那些大师说的那般,他的命是被人换了,他要换回来! 喃喃自语着往前走着,穿过夜巷时,耳畔似有唢呐声传来,这夜半……哪里来的唢呐声?且这声音,乍一听好似喜庆无比,可再一听,却又仿佛哀怨至极。 喜庆与哀怨,这唢呐声中怎会同时蕴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提着灯笼的梁衍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也是直到此时,原先那浑浑噩噩,乱飞的思绪收拢了起来。他抬头看向那喜庆声的来源,一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迎亲队伍自路边的小巷尽头冒了出来。有人清明半夜迎亲呢!梁衍提着灯笼的手下意识的一记哆嗦。这些年为求运势顺道不知寻了多少大师,自也对那些忌讳之事信手拈来了。不论如何,清明夜半迎亲总不是什么大吉之事吧!也不知什么人找的哪个大师挑的时辰。梁衍动了动唇,下意识嘀咕了一句:“那些个骗子……又在骗人呢!”也不知骗去他多少钱财了,若非如此,他哪里至于今日要讹钱来补窟窿的? 正这般想着,那哀怨的唢呐声也越来越近,梁衍哆哆嗦嗦的抬头,向桥那头只几个人抬着棺材的送葬队伍望去。 路上来了红事,桥上来了白事,他自己……梁衍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他站在桥与路的中间,便这么看着红事与白事向自己冲来,两队皆不见任何避让的动作,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 “反了,一切都反过来了!”梁衍喃喃着,看着朝自己冲撞而来的红白两事队伍,那一双赤红的,被不甘、绝望以及嫉妒等种种情绪所充斥的眼里突地露出一丝喜色来,他欢喜道,“反过来了,都反过来了,终于反过来了!”赤红的眼里留下一串擦拭不尽的眼泪,那眼泪越流越凶,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无色渐渐被那双赤红的眼所染红,滴滴血泪染红了梁衍的面颊,一路下滑,滑落至脚下的地面上,砸出一朵朵血花。 夜半喝的醉醺醺的几个酒鬼早在那唢呐声起时抬起头茫然四顾的寻起了唢呐声的来源,待到那一队带着一股不知名的幽幽香风,只短短几个人的迎亲队伍从身旁经过时,更是一骇,直接酒醒了大半。谁家三更半夜迎亲的?酒鬼不解的挠了挠头,大抵是酒壮人胆,一面对这古怪的情形惶惶害怕着,一面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跟了过去。 夜雾正浓,叫人看不真切前头的具体情形,不过所幸红色显眼又招摇,几个酒鬼跟在那古怪迎亲队伍的后头往前走去,待跟至桥下不远处,看到自桥那头扛着棺材过来的白事队伍时,本已被夜半红事队伍骇醒了一大半的酒意一下子骇至全醒了。 看着夜色里显眼至极的红白两色队伍就这么迎面相撞而来,那站在桥与路之间,红白相撞正中的那个折了... “反了,一切都反过来了!”看着书生的嚷嚷声越来越大,为这所谓的“反过来了”而欢呼雀跃,几个酒鬼看的更懵了,眼看着红白两支队伍,那抬着花轿的与扛着棺材的都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迎面朝着对方相撞而去,几个酒鬼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诶,那书生……”话还未说完,眼看两队寸步不让的迎面相撞,在那相撞的瞬间,两支队伍恍若纸糊的一般瞬间起了火,幽幽古怪的蓝色火苗飞快的窜动,仿若活过来一般迅速蔓延游走至了两支队伍,那些抬轿的、吹唢呐的,抬棺的没有一点声响,迅速溶于大火之中,唯有那中间嚷嚷着‘反过来了’的书生被大火蔓延至自身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惨叫,幽幽的蓝色火光中,几个酒鬼只见那书生赤红的眼里流出的满是血泪,就这般发出了两声惨叫之后倒在了地上,这好似活过来的火势则迅速蔓延开来,几个酒鬼眼看着不过几息之间,那个书生便从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的人,被烧成了一具焦炭似的尸体。 待回过神来之后,几个酒鬼大叫了一声,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酒鬼转身,拽住还怔在原地惊恐大叫的两个酒伴飞快的向衙门奔去,边跑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报官?” 至于该报哪座衙门的官,自是眼下离哪座衙门最近,便敲哪座衙门门前的鸣冤鼓了。 …… 一整日玩的颇为尽兴的温明棠洗漱过后,绞干头发正准备爬上床塌翻几页话本子睡觉,便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击鼓声响了起来。 半夜敲鼓?“咚咚咚”的敲鼓声让人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温明棠怔了怔:呃,犯人作恶确实是不管什么时辰的,半夜敲鼓也不奇怪。 抿了抿唇,温明棠才要继续爬上床睡觉,却听那才停了一息的击鼓声再次响了起来,那急促的一阵快过一阵的敲击声,自是傻子都听得出来里头的急迫之意。 作为一个大理寺的厨子当然是不消理会外头鸣冤鼓的声音的,可这声音急促成这般,连她这里都听到了,也不知那些今日值夜的小吏们怎的还不出去查看的? 耳畔咚咚不停的鼓声让温明棠一个厨子不得已越俎代庖了一回,穿上外衫,踩着鞋子出了院子。 从后院行至那群小吏们值夜的堂中,眼见堂中灯还亮着,那案上翻开的卷宗、话本以及喝了一半的茶水都放在那里,可见人还在衙门里,却不知都去了哪里。 正这般想着,听不远处茅房的方向有几个人在茅房里扯着嗓子嚎道:“快!快!来个人去开下门,我等吃那臭豆腐吃坏肚子咯!” 才经过大堂的温明棠顿时恍然,记起自己吃罢暮食回来时,几个值夜小吏正对着一盘臭豆腐蘸着酱吃的高兴,还热情的邀请温明棠一同品尝来着,道是回老宅看自家八十多岁的曾曾祖母时,曾曾祖母做的,算得上是曾曾祖母的拿手小食,特意拿过来与大家品尝一番。 虽只是自家做的,可曾曾祖母做了几十年了,那手艺确实不比外头卖的差的。 温明棠对吃食一贯是来者不拒的,只是彼时才吃罢暮食,实在吃不下,只好就此作罢。只是温明棠虽未食,却还是过去瞥了眼,见那臭豆腐的品相与味道确实同外头小食摊上的没什么差别,曾曾祖母几十年的手艺不是吹嘘的。 只是看着那环绕着正在吃小食的众人飞的两只苍蝇,以及有人咀嚼着那臭豆腐,一面惊呼“这臭豆腐味道真好!”,一面啧着嘴感慨道:“味道不错,就是细嚼起来有些发酸。” 温明棠看着那苍蝇嗡嗡乱飞的臭豆腐,问正在大快朵颐的几个小吏:“这臭豆腐做了多久了?” “不晓得,我曾曾祖母上了年纪后记性便不大好,忘了!”高兴吃着臭豆腐的小吏说道,“苍蝇什么的不打紧,毕竟这味道天生就这样,苍蝇闻错了以为坏了也不奇怪。至于发酸什么的,豆腐有时候就是有些酸的,不打紧的。放心!我打小吃到大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呢!” 回想起自己吃罢暮食回来时撞见的那一幕,再看蹲在茅房里扯着嗓子喊人去开门的众人,显然那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老话说错了。 事实是这不干不净,吃了确实是会让人闹肚子的。温明棠沉默了下来,想到那两只乱飞的苍蝇以及那一盘臭豆腐,摇头心道:这小食是名唤‘臭豆腐’,不是臭了的豆腐!有时候豆腐或许会有些许酸味,可那酸过头的当是馊了呢! 因着众人都被一盘臭豆腐送去了茅房,自是只能让温明棠一个厨子跑出去开门了。 咚咚急促敲击的鼓声随着温明棠拉开了大理寺的大门,终于停了下来。 第六百四十六章 蜜汁糯米藕(十) 大抵是有太祖太宗陛下坐镇,虽距离太祖太宗陛下躺的那块风水宝地中的宝地有些远,可到底是在太祖太宗陛下眼皮子底下,是以几百年了,也没什么人敢在皇陵里放肆的。 如今这一茬,也算是几百年间头一回了。 看着旁人家墓碑前祭拜的空地上皆打扫的干干净净,唯有梁家先祖这里墓碑上被泼满了狼藉与污迹不算,甚至连墓碑上的字都被污的看不清楚了,至于前头祭拜的空地之上,那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等祭祀牲畜更是就这般被人随意的丢弃在了那里。 发泄了一通怒火的郭家兄弟已经走了,自也不会再如方才那竹竿倒下来时一般,郭家二郎上前嘀咕着询问‘是朱砂水吧?’了。 当然,此情此景,也不需要郭家二郎再来询问那泼洒在墓碑上的究竟是什么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任谁都闻得出来泼洒在梁家先祖墓碑上的是血。 看着被拧了脖子扔了一地的鸡鸭鹅等祀品,想也知晓这血是这些祭祀的鸡鸭鹅的。 “这情形……像话吗?”后头走进来祭拜的众人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着后头排队的不需要再请大师做法了,自是不消再将人拦在皇陵门外不许人进入了。如此……后头祭拜之人也都拎着贡品物什什么的直接进了皇陵。 虽说被污的只是梁衍家的先祖,可到底一众先祖都葬在这一片地方,看着那被污的不成样子的梁家先祖墓碑,有人转头问一旁角落里神情惊恐、瑟瑟发抖,不少面上还挂了彩的被梁衍请来的大师们:“能不能唤个人来清理一番?” 那些大师却是瑟瑟发抖,指着面前这一幕,喃喃道:“不,不知道。”说着又看了眼卧于青山之中气势恢弘的皇陵,道,“被污成这样,也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其中一个面上被抽了个鞋板印子,连法帽都戴歪了的大师更是手抖的连法器都拿不稳了,他道:“方才,那郭家大公子进来发怒时,那法杆便倒了,想是梁家这位发怒了,眼下这两兄弟如此怠慢梁家这位,也不知往后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呢!” 这话一出,过来祭拜的众人面色皆很不好看。 过来祭拜先人的或许不是每个人都深信这个的,可敬重还是有的,这法帽都被打歪了的大师那话准不准的两说,可其中的不吉之意,却是让那些不管信不信这个的,都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 原因无他,这等不吉利的话实在似极了在诅咒以及咒骂对方,哪怕不避讳这个的人,听到有人诅咒与咒骂自己,心里总是不舒坦的。 就如郭家二郎那副随意的样子,明显是不大信神佛先祖显灵之事的,却仍会被梁衍一句“红白相撞是大凶”激的当场动手。 显然信不信什么的在于自己,可忌讳旁人诅咒自己却是几乎所有人的通病。 有本就体弱寒凉、上了年岁的老者裹紧了身上的薄毯,看着眼前这一幕令人脚底生寒的情形,指着那满地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道:“快些寻人来处理了吧!到底是皇陵,太祖太宗陛下眼皮子底下脏乱成这般,太祖太宗陛下想是不满意的。”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那被祭祀牲畜血泼了一头的墓碑,老者摇头叹道,“先祖这般英雄,后辈却是……被人欺辱至这般了,连句话都不说,也真是可怜!” 这话一出,便有人对那位老者说起了先时梁衍故意激怒郭家二郎之事,老者听罢之后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幽幽道:“那也是先祖英雄,后辈不行啊!只是欺辱先祖的不是旁人,反而是那心生怨怼与不平的自家后辈了。” 动手的是郭家兄弟不假,可直接原因难道不是梁家那位后辈梁衍先激怒了对方? “到底也是功臣之后,竟是沦落至碰瓷讹取银钱的地步了!”老者摇头叹道,“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嫌祖宗不庇佑他呢!”说到最后,语气里的不敢置信昭然若揭。 听过有日子过的不如意的寻常百姓会埋怨祖宗抑或者父母没甚出息,叫自己要受苦受累的过活,不似那些人中龙凤似的父母一般将儿孙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儿孙只消享福的。却是不曾想出息至开国功臣的先祖也会被后人埋怨呢! 只是这埋怨倒不是埋怨先祖不出息什么的了,毕竟出息至开国功臣这般的已是人臣极限了,任他再如何尖酸刻薄的挑刺也挑不出这个错来。却没想到对方无法埋怨先祖生前不够出息,便埋怨起了先祖去世之后不庇佑自己。这还真是……走进来祭祀的众人听到这一茬皆是连连摇头。 “郭家兄弟因着这一出也有怨,”一旁问了一遍角落里那些被打的大师们事情经过的人对老者说道,“怨同样是开国功臣,怎的后代竟出了这等不肖子孙,干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讹钱之事了。道这等人怎配同他们在同一块地方祭祀?叫梁衍这等人同他们在同一片地方出没简直是辱没了他们!” “所以梁衍怨梁家先辈,郭家兄弟也怨上梁家先辈了,合着好好的一个开国功臣成所有人的出气筒了?”老者对着那被泼了牲畜血的墓碑摇头唏嘘道,“真真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呢!” 说话的功夫,看不下去的众人已让自家人过去清理梁家先祖的墓碑了。 有人瞥向那狼狈不堪,张口闭口嚷嚷着‘梁家这位要发怒了’的大师,问道:“大师既如此信这个,方才郭家兄弟动手时,怎的也不阻止一二?” 脸上被抽了一只鞋板印的大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鞋印子,缩了缩脖子,说道:“阻了,郭家兄弟带的人多,阻不动,反被他打了呢!”说着,不等众人说话,望了望头顶高升的日头,那大师又喃喃道,“到底是在白日里,我等鬼神之术哪里打得过实打实的拳头呢?不过好在入了夜便不要紧了,我等不会惧怕他那拳头了。” 这神神叨叨的话当然没几个信的,尤其衬着那大师面上狼狈的鞋印子,实在似极了那些在嘴硬,强撑高人高深莫测门面的神棍们。 到底是吃这碗饭的,旁的都能掉,那‘高深莫测’四个字却是万万不能掉的,哪怕是被打了,嘴硬说是故意被打的比比皆是,众人自是懒得理会这些事的。 待清理了梁家先祖被人泼了污的墓碑与前头的祭拜之地,又各自祭拜了自家先祖之后已是未时过半了,匆匆祭拜完了先祖,不敢再生耽搁,各家便相继驶离了皇陵,继续前往各家旁的先人陵寝祭拜了。 大荣清明祭拜也统共只这么一日,自是没的厚此薄彼,漏了家里旁的先人的道理。 不过虽是仓促离开,可叮嘱守陵人帮着将那些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等祭祀物处理了之事却是不能忘的。 清明这一日来回奔波,林家这里自是仓促且疲惫。 反观踏青游玩了一下午,虽一直在跳在闹,可玩了一下午同奔波了一下午于多数人而言那感觉自是不同的。 不论是忙于功课,素日里寻不到空闲的荀洲还是每日忙着生计的温明棠等人都很是珍惜这难得的一日空闲,不愿轻易浪费。 临近夕阳西下,忙活了一下午的众人又早早叫了马车回城,趁着还未到暮食饭点的功夫早早寻到了一家名声在外的食肆吃起了暮食。 对这一日难得的空闲安排,温明棠等人皆很是满意。 清明这一日,既有似林家这般虽忙着奔波了一整日,可好歹一年忙活一次,将先祖们都一一拜见了一番,以示后世子孙敬重先人,没有白费这一日的,也有如温明棠等人这般上午祭拜,下午游玩,暮食又吃到了一直想吃的食肆的菜食,无比满意这一日安排的。 当然,除却林家与温明棠等人这般的,也有对这一整日发生的事都觉得糟心透顶的,譬如先时在皇陵里教训了梁衍一顿的郭家兄弟便是如此。 离了皇陵之后,郭家兄弟自是直接扔了外头那件以示对先人敬重的白色长袍,露出了里头鲜艳的红色衣衫。 两兄弟不止着了鲜艳的红色衣衫,脖子里还带着那赤金的璎珞,臂弯上,腰间的缀饰更是无一不缺,外加头顶玉冠上的珍珠,足可见郭家这些年过的很是不错。 一贯顺风顺水的富贵闲人,素日里走路,连石子硌脚这种事都不曾遇到过,今日却遇到了这一茬憋屈事,能不烦闷才怪了。 既有了烦心事,酒自是个解烦排忧的好物件了。酒过三巡,喝的半醉不醉的郭家兄弟叫来了酒楼的主人——西域大宛质子王子,挥退了那些作陪的异域舞姬,附耳到那西域大宛质子王子耳边说了几句。 那位西域大宛质子王子闻言当即会意,道了声‘稍等’便出了门。 出了厢房,走到房门外的过道上,这位西域大宛的质子王子却并未立刻下楼,而是往前走了两步,走至栏杆前,人靠在栏杆上,低头向楼下望去,一眼便瞥见了正中圆鼓状的台子上立着的几样染了血的乐器。 这是乡绅出事那日沾上舞姬们血污的乐器,那日之后就这般被他大剌剌的摆在了舞台之上。 乐器上的斑驳血迹早已干涸,甚至连那日被请去,吓坏了的乐姬、舞姬们经过这些时日饮下的那些酒水与欢愉也似是渐渐褪去了对那一日情形的惧怕与畏惧。虽如今提起那一日的事情来,乐姬、舞姬们脸上依旧还能看到怔忪之色,可那惶惶与害怕却是一日淡过一日的。 多数人总是记不住事的,尤其在酒水、美色的欢愉之下,更是容易忘事的。所以,才更要将那些东西摆在那里,最正中的位置提醒自己。大宛质子王子垂眸看向鼓台上的乐器,又瞥了眼楼下大堂中坐了一半的食客。 比起旁的食肆酒楼来,他这里的生意实在算不上差的,可考虑到他这食肆酒楼的地段以及刚开业那会儿的生意,他这生意又确确实实是清减了不少的。 到底……还是忌讳的!哪怕这乐器染血之事是人祸,没有半点妖魔鬼怪之说,可于那些人而言还是忌讳的,所以生意清减也不奇怪了。 不过好在有人忌讳,便有人不忌讳。瞥了眼身后厢房里的郭家兄弟,这两兄弟便不忌讳这个,依旧是他这里的常客。 可今日却是……想到他二人对自己的交待,大宛质子王子摇了摇头,下楼唤来人,去外头请了个懂红白两事相撞的神棍回来。 玄玄乎乎的事多来自于口口相传,所能流传的也通常只有几句简短的打油诗而已。 一来一回没一会儿的功夫,大宛质子王子便带着打听到的打油诗回来了。 “路上白事让红事,桥上红事让白事。白事不抢阳关道,红事不争奈何桥。”大宛质子王子将打听回来的诗念了一遍,对面前脸色稍霁的郭家兄弟说道,“说的是红白事相撞之事,与你等不相干的。那落魄子弟也是穷极了,张口胡来,你等莫放在心上了。” 这话一出,郭家大郎这才猛灌了一口酒,说道:“原来如此!我还真以为是犯什么大事了呢!你知晓的,我本是不信这些的,可今日梁衍请来的那群神棍就似那苍蝇一般在人耳边嗡嗡作响,说的多了,便连我兄弟二人听了都有些心慌了。” “张口大凶闭口大忌的,再来一句血光之灾,谁听了心里会好受?”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安抚两人,“那梁衍既想着讹你银钱,他请来的神棍自也一样,不过想讹些做法银钱罢了!” “不错,那梁衍自个儿手里才几个钱?他都要讹钱度日了,那几个神棍又能拿到几个银钱?”郭家二郎点头‘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这群该死的神棍!”之后,又瞥了眼外头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嗤笑了起来,“那群神棍竟敢口出狂言道夜里不饶过小爷?却不知爷有的是钱!哪里都能过夜!何需赶那夜路?” 虽听了那打油诗之后知晓说的不是自己便放心了,可到底是谨慎且小心的。过的这般好日子总是惜命的,这也不奇怪。更何况花钱买命这种事于他们而言委实太合算不过了。当然,买的这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于他们而言都一样。 那些被人嘲笑为了一点钱送命的乡绅们,那笑的最大声,也将之挂在嘴边反复提及的,恰恰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如眼前郭家兄弟这般的富贵闲人。用那么一点钱,买自己的命,岂不合算?真真不知那群钻到钱眼里的乡绅们究竟在图什么。 大宛质子王子看着面前两个喝的半醉的郭家兄弟,笑了起来,说道:“你二位一向只在白日里走动,自是只用一双拳头便够了。至于那夜里什么的,你等所在之处,又哪里有什么夜?”说罢瞥向一旁墙边点满的油灯,寻常百姓人家才需计较那点灯油钱,一间偌大的屋子,只允一盏油灯照明。 可似郭家兄弟这般的人,那所在之处总是伴随着满墙的油灯的,如此……自是任外头再是如何的黑漆漆的夜,这郭家兄弟所在之处总是亮堂堂的白昼的。 花钱,不止可以买到自己的性命,甚至还能买到白昼呢! 看着喝的半醉,躺在软榻上醉生梦死的郭家兄弟,大宛质子王子动了动唇,无声的说了一句:这两人的命是真好啊! 不止他们的命好,那些他这包厢里日夜吃喝玩乐的“金主们”,他们的命也是一样的好啊! 这只消享受,那责任自有家里旁人担着的人生也不知看的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恨不能同他们换上一换呢! 第六百四十五章 蜜汁糯米藕(九) 虽说还未入夏,可因着郊外踏青之人众多,午时日头又高,跑跑跳跳,不管是拿着纸鸢跑着放纸鸢还是跳着去扑蝶、追鸟、摘野花野草什么的,一通跑跑跳跳下来,一众踏青的行人百姓几乎皆被热出了一身的汗,有原本出门时怕冷,披了条薄毯在外头的老人也取下了身上的薄毯,坐在那里笑呵呵的喝起了解渴、解热的饮子。 温明棠这里众人都热的出了汗,借着这先人庇荫下难得的一日闲暇假日,踏青玩耍着。 皇陵外头,却是一番截然相反的不同情形。 比起这里踏青玩耍的寻常百姓们难得丢了为生计发愁的烦恼,悠闲与乐呵的自在了一回,皇陵外头的开国功臣之后,祖上庇荫一贯管够,素日里从不消为生计发愁的勋贵子弟们却一反常态的眉头紧促,甚至还有上了年岁过来祭拜的老者下意识的裹紧了外头的薄毯。 似是任他午时再高升的日头都驱散不了身上的寒意一般。 …… 排在最前头,正在马车里食点心糕点垫肚子的林斐等人自是早在马车外头响起“嘭”地一声声响时,便下了马车。 而后眼见皇陵里头一只挂满了各式符文的竹竿向皇陵外倒来。 虽那一截竹竿高的很,可到底不是什么石料,只是空心的竹竿,那些大师们做法时时常只消一个手下或者弟子就能扛着走,手里还能额外帮着拎些东西,是以这竹竿虽瞧着高,还需人仰面望着仰视,却也着实没什么份量。 不止一个弟子扛着就能走,风一吹,或是风大点,又或是下头绑着的东西不牢什么的,便会立时倒下来。 当然,这般没什么份量的竹竿倒下来不说份量不重了,就是那倒下来缓慢的速度,只要腿脚能走动的,都能轻易避开,自是并未砸到什么人。 只是虽未伤到人,可看着那自竹竿里冒出的赤色浆液染红了外头写着各式符文的幡布,那情形……还是叫人看了觉得怪不适的,晦气的很。 先一步走下马车的林斐等人还在看那倒下的竹竿,后头便有声音响了起来。 “是朱砂水吧?”后头那辆马车上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一声竹竿倒地的声音跳下了马车,大步向这里走来。 看着走下马车之人穿的那一身鲜艳过人,若是不细瞧还以为是自哪个成亲现场拉来的‘新郎官’打扮的穿着,便连一向鲜少指摘旁人家里小辈的靖云侯见了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的穿成这副样子来祭祖?” 虽说大荣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祭拜先人不能穿上一身显眼招摇的红色的,可民间既有红白两事的说法,红色与婚庆嫁娶喜庆事相关,白色与丧葬等事相关自也早成了大荣约定俗成的规矩。 甚至那大步跳下马车的人自己显然也是知晓自己穿着这一身‘新郎官’打扮模样的红衫跑到皇陵这里来不大好的,是以特意在外头罩了件白袍,想是准备好了待进去祭祖时便系上那腰带,此时在外头还未进门,便腰带也懒的系,就这么大剌剌的敞着那件白袍子披在身上了。 这幅随意的样子,想也知晓对祭祖这件事,跳下马车这人并不是太在意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方才跳下马车冲进皇陵里的便是兄长,眼下这个问了声‘是朱砂水吧?’的则是弟弟。 这郭家兄弟年年皆是如此,连上香都是走个过场的样子,对祭拜先人这等事也一贯是最不放在心上的。 当然,不是这等人,也干不出闯进人家大师的做法现场催‘快点让位’的事来。 对郭家二郎的询问,林斐点了点头,说道:“看颜色确实是朱砂水了,且……没什么血腥味。”说到这里,揉了揉鼻子。 见只是倒了个寻常的做法法器,郭家二郎不以为意,他在车上早已等的不耐烦了,此时总算瞧到了马车外的人,自是揪着林斐等人便闲聊了起来。 “前头那几家真真是烦死了!年年做法占位子,抢道什么的一通瞎折腾,也没见当真折腾起来。”郭家二郎扇着手里的白玉骨扇,有一茬没一茬的同林斐等人闲聊着,“要我说啊!与其折腾这些有的没的,老缩在后头劳烦大师们出力,不如自己直接上战场攒点功勋出来,也省了那些做法的功夫了。” 这话一出,林斐等人还未有所回应,皇陵里头便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说的倒轻巧!” 随着这声音一道出来的,则是位浑身缟素,一副重孝打扮的年轻儿郎。林家众人认出这年轻儿郎,知晓他姓梁,最早祖上开国建立功勋时,梁家那位先祖还是排在最前头的几位之一,可大荣建朝几百年的岁月更迭之后,到此时,梁家却早已没落的不成样子了。 甚至连爵位也早在好几代前就被剥夺了,如今,也只全靠着当年开国时赐下的那些田宅半放租,半自耕自种的过活了。 虽说日子比起寻常百姓来好些,可看家里那模样,便是同有个经营的不错的铺子的那些小富之家比起来,譬如油坊生意做的好的,也未必比得上对方了。 走出来的梁家儿郎姓梁名衍,之所以能清楚的唤出对方的姓名除却林斐本人记性不错之外,还因为前两年科考时这梁家儿郎梁衍曾找过林斐,虽然梁衍年岁比林斐还大两岁,可好在神童嘛!毕竟少有。梁衍自然不至于生出什么自卑之类的不好意思的情绪,相反还很是好意思的表示自己参加了科考,觉得这次一定能中,届时多半是能被分到大理寺做寺丞什么的。梁衍表示若是这般的话,还要仰仗林斐提携云云的。 当然,这事也没有之后的事了。大理寺不止没有多出个粱寺丞,科考上榜的也没有个名唤梁衍的儿郎。事后,林斐还曾不解过梁衍究竟是如何笃定自己一定能高中,且还能被分到大理寺做寺丞的。后来一打听才知晓是梁衍曾找大师算过这个。 只是纵观后来的情形,梁衍找的这个大师水准显然不大好,没有一处是算准的。 科考不顺,外加祖产越吃越少,祖上省吃俭用什么的,还能靠放租田宅过活,到如今,光放租已不够自己吃喝了,农忙时自己还要下地劳作。此时走出来的梁衍自是心情不佳,外加先前冲进去的郭家大郎那暴躁的脾气,想也知晓同梁衍当是起了冲突,此时他从里头走出来,听到郭家二郎又在说这些话,自是开口便是一句嘲讽。 “刀剑无眼,怎的不见你郭家的上战场攒功勋?”梁衍自那句‘说的倒轻巧!’的嘲讽之后便反问了过来,瞥了眼白色罩衫里头一身‘新郎官’装扮的郭家二郎当即冷笑,“得!哥哥弟弟皆当上新郎官了?你郭家先祖便是再怎么睁眼积德,也奈何不了后辈上赶着骑着马奔过去投胎的。” “红白相撞是大凶,我便瞧着看你郭家两兄弟今后如何个倒霉法!”梁衍骂道。 再怎么的不在意祭祖这点事,被人指着鼻子这般几乎可说是在咒骂、诅咒自己了,郭家二郎的脸色也不会好看,冷冷的瞥了眼双手叉腰,一副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样的梁衍,他收了手里的白玉骨扇,交给一旁的小厮,冷笑了一声,上前两步行至梁衍面前,反手忽地一巴掌抽了上去。 这一巴掌甩的极快,连点征兆都没有,也使得不远处的林斐等人连阻止都未来得及阻止。 眼看着这郭家二郎用尽力道的一巴掌打下去,那厢原本就有些瘦弱的梁衍连站都没站稳,直接被这一巴掌扇的掀翻摔在了地上,而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只是这一声惨叫却并未换来郭家二郎的在意,他冷笑了一声,骂道:“怎的?装上了?跟小爷我玩碰瓷这一套?告诉你,小爷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 “不是碰瓷。”林斐指了指梁衍那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弯折起来的臂弯,说道,“手真的折了。” 有这一句话,外加还有林斐等人在场,自己也不差银钱,郭家二郎冷哼了一声,自怀里掏出一包银子直接砸到了梁衍的身上。 这银子砸人的举动看的一向憨厚的世子林楠一下子拧起了眉头,下意识的挪了挪脚步想要上前阻止,却见那厢被银子砸了的梁衍竟是一改方才冷嘲热讽,连爵位都丢了的落魄子弟竟敢同如今混的不错的郭家兄弟叫板的傲骨,似是一瞬间没了骨头一般,飞快的将那包银子收了揣入怀中。 这副忙不迭收银子的举动直接将郭家二郎看的气笑了,他冷哼一声,瞥了眼揣了银子的梁衍,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面前这没用的落魄子弟碰瓷摆了一道,对方就是想借着自己这暴躁脾气讹些银钱罢了。 手指对着那揣银子的梁衍鼻头指了指,郭家二郎冷笑着放出了一句狠话,道:“好!好!你给我等着!” 说着大步一迈,转身回身后的马车叫人拿上了马车上备好的纸钱物事等贡品,又走到林斐等人面前打了声招呼,请他们担待一番,道他们要抢这个先头先祭祖了,却不会叫他们白等的,给他们一刻钟,待他们出来时,定会将那些做法的神棍一同带出来云云的。 说着,不等林家众人有所反应,郭家二郎便带着贡品以及纸钱等物什冲进了皇陵。 这般气势汹汹的模样一出,果不其然,郭家二郎才带着人冲进皇陵没一会儿,里头那做法器乐的声音便停了。 这里的动静自是引得后头马车上不少人都下来查看了一番,林楠则顺带将那摔在地上折了手的梁衍拉了起来。 方才的事,便是没有下马车,在场所有的人也都看到了。 梁衍面色却是一片木然,还会羞于对外表示自己家境艰难,藏着掖着要面子这种事,前些年他还会做,如今却早已不会做了。那只没有摔折的手摸了摸怀里的银子,朝众人点了点头,语气干巴巴的道了声歉之后,又对林斐等人,尤其是搀扶了他一把的林楠道了谢。 “没有你林家在这里,他便是摔断了我的手,也不会赔那么多钱的。”梁衍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子,语气淡淡的说道。 这一声,直将原本还搀扶了他一把的林楠听的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这情形……为人父的靖云侯伸手拍了拍自家长子林楠的肩膀以示安抚之后,又瞥了眼一脸见怪不怪,不消自己费心的林斐,直接将林楠拉到一边小声叮嘱、教导了一番。 原本是顺手而为的举手之劳,甚至可说是带了几分善念的,可因着梁衍这一句话,却反而叫林楠有种被噎着了的感觉,好似……好似自己举手之劳的善念却被人利用了一般。 善念这种事当然不是坏事,靖云侯将林楠拉到一边教导以及叮嘱的也是长子莫要因噎废食,因着今日这一茬事,而废了往日的仁义礼智信之习。 那厢拿了钱的梁衍则不再在意皇陵里的先祖了,听得皇陵里传来的‘砰砰’一阵动静声,连看都不看一眼,头也不回的带着那包银子走了。 半道上,有人实在忍不住,叫住他问道:“那郭家兄弟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如此……便不怕他二人对你家先人不敬?” “我逢年过节纸钱、元宝什么的没少伺候,这么多年了,先人也没庇荫过我一回。”梁衍摸着怀里揣着的银子,虽那语气淡淡的,可其中的怨怼之声,谁都听得出来。 “今日,也算是头一回享到祖上庇荫了。”梁衍语气木然的说道,“反观郭家兄弟对祭拜先祖几时上过心了?那些事不都是让手下奴仆去做的?可郭家的运道比之我梁家的运道如何?”他木然的说道,“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如效仿一番郭家,指不定祖宗没得吃了,知晓要仰仗我烧的这点纸钱元宝过活,反而开眼庇佑起我梁家子孙了。” 这话听得众人一阵愕然,梁衍却不再搭理众人,直接揣着那包银子离开了。 至于郭家兄弟的不好相与,待郭家兄弟离开后,随后进入皇陵祭拜的众人在看到梁家先人墓碑前那一片狼藉的情形时,顿时骇住了,一股寒气自脚下生出,霎那间涌遍全身。 第六百四十四章 蜜汁糯米藕(八) 其实对温明棠说出这句提醒之后,紫微宫传人就后悔了。 活这么大年岁,经历了这么多,早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了。 本是不想提醒女孩子的,毕竟这女孩子委实是太聪明了,就如眼下,任他如何插科打诨,抑或者说出如何骇人听闻的话语,哪怕确实是将她骇到了,就如眼下女孩子面上那来不及掩饰的惊骇之色一般,可见是真被骇到了。 可寻常人被惊骇之下多是慌张,甚至慌张之下神魂失守,语无伦次什么的。可女孩子却不是这般,被骇到不假,可那反应却好似更快了,身体的本能甚至比不少人精心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更快,下意识的一把拉住了他,不肯轻易放开他。 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角,知晓自己一句多嘴,便必须将话说全了,紫微宫传人这才不得已,隐晦的提了提自家租赁宅子被改了风水之事,以及从那租赁之人口中‘无意’间泄露出的那几句话。隐隐提到什么人长得肖似那位温夫人。 名声在外也不见得尽是坏事,至少这一句之后,结合外头那些有关温夫人的传言,紫微宫传人便隐隐猜到有位冒牌温夫人要出现了。 既是个冒牌的,又想到租赁自己宅子的那个女子遮遮掩掩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举动,大抵是活那么大年岁的阅历使然,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是什么善茬。 既不是什么善茬,又有个冒牌温夫人,如此,提醒一番面前这个正牌温小姐也是顺手而为,举手之劳的事。 原本举手之劳只是为了抵那十个铜板的银钱,毕竟无功不受禄,天上没有白砸的馅饼这等事于他们这等人而言其实是更讲究的,是以不想无故平白受人恩惠,可话一出口便被女孩子直接揪住不肯放手,却是叫他头疼了。 只是这头疼也不过一瞬而已,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说的更细致些,女孩子方才肯放手的,却未料到女孩子抓他比他预想的更快,放他也比他想的更快。 眼见女孩子突地松开了自己的衣角,朝自己作了一揖,郑重道谢之后,说道:“原是如此!既能‘无意’泄露这些,想是冲着我来的,如此……我自是迟早会知道的,便不当为难大师了,且小女还要多谢大师这一次的提醒了。” “呃……无妨。”对方如此爽快,倒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将心比心,换了自己是他,遇到麻烦事,毫无线索与头绪之时,好不容易抓到个一知半解的知情者,定也是咬死不肯轻易放手的了。 “大师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方才小女子一时情急冒犯了,还望大师见谅。”温明棠再次向他作了个揖,表示感谢。 礼数这般周到,反而让紫微宫传人愈发不好意思了起来,攥着手里的铜板,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虽是个女孩子,也虽只打了几次交道,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偏偏让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几分真正的‘君子’之态。 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尤其还是遇到了极为麻烦之事时,多数人都是下意识的咬死那难得肯开口的知情者不放手的。 一时恻隐之心的善意提醒,想要换来的当然是如女孩子这般礼数周到的道谢。放在平日里,这道理知晓的人不少,可当真遇到了麻烦事,尤其还是那等生死攸关之事时,很多人便很难做到这一点了。 原因无他,求生的本能总是高过大多数事的。什么君子之态更是早被抛到一边了。 于多数人而言,公与私之间不冲突之时能记得公事,一但起了冲突,都是将私放至首位的。 眼前这女孩子却……紫微宫传人愣了一愣,心道这女孩子不是那等天下为公,情怀、理想为先之人,便是那等理智能稳稳的压制住私欲一头之人,当然,亦有可能是两者皆掺了一些。 见微知著,这般一想,再想起先时同女孩子打交道时那溢出来的灵巧聪慧之感,紫微宫传人又觉得这等人要是不聪明,不灵巧就怪了。 脑海中游走了一圈,自诩看清了女孩子成色的紫微宫传人松了口气,知晓自己不必再担心今日这一声提醒往后会反为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了,才这般想着,便见面前的女孩子礼数周到的施完礼之后说道:“若是小女子还有旁的想问的,自会再来寻大师的。”说到这里,不等紫微宫传人接话,便主动说道,“大师放心,小女子是知道礼数的,不会让大师白开这个口的。”说着瞥了眼紫微宫传人掌心中的十个铜板,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紫微宫传人挑眉:老话也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有句话叫做万事开头难,可有些事恰恰相反,正是开头之时最是容易的,譬如眼下这一句提醒,十个铜板就够了,之后的话,便不好说了。毕竟单纯的银钱这等物什他不缺,也是轻易打动不了他随意开口介入他人因果之事的。 女孩子说罢之后复又施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开。 望着女孩子远去的背影,紫微宫传人看着自己掌心里的十个铜板,一番心思游转之后,他收了铜板。真是好个聪明、灵巧又知礼数进退的女孩子啊! 这么个女孩子,若是对上那租赁自己屋宅之人……想到中人带人来看屋子时见过一次的那个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女子,其语调幽幽的,那说话的声音一时冷的甚至可说阴冷,一时那语调尾音上翘,仿佛带着钩子一般,叫那一向计较银钱来去,不好女色的中人竟也是难得的跟着跑前跑后,那副勤快样只一看,紫微宫传人便知晓那幽幽语气里的钩子大抵是扎到中人身上了。 那女子租赁自己的屋宅一来一回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银钱什么的也未计较的大方的紧,他作为赚租赁银钱的屋主自是没什么意见。比之那等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债,单纯的银钱之事没那档子理不清的烂事,自是钱货两讫,一目了然。退宅子那违约不租的银钱是之后自那中人手中拿的,他还特意问了问中人那女子怎么样了,一问才知晓那中人统共见过女子两次,租宅子时一次,退宅子时一次,感情是瞎勤快了一场。 若是对上的只是个寻常的色中饿鬼抑或者傻气些,单纯些的汉子不奇怪,可一想那女子对着的可是那个精明的不像话的中人,紫微宫传人忍不住暗暗心惊对方手腕当真是厉害,能叫吃骨头不吐渣的中人不要钱的白忙活一场,可比路边此时仍在说话的那几个老鸨、瘦马什么的厉害多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什么路数,又为什么总是蒙着面纱。 两方都不是善茬,只是这路数却截然不同,这两人若对上……紫微宫传人下意识的挑了下眉,看热闹的当然是觉得精彩万分了!当然,于旁观者而言,想到那一股子阴冷感觉的女子,紫微宫传人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日头,心道:人又不是鬼,还是喜欢呆在阳光下的。 …… 先前温明棠提到的阴桃花之事虽将众人骇了一跳,可到底是白天,这惊骇很快就被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日头所驱散了。 此时已是午时了,自也到吃午食的时候了。因着清明这一日放假路上的行人不少,难得一次只消领俸禄,不用做活的假日众人自是不舍得轻易浪费的,有如他们这等打算的人不少。如此……一连走了七八家食肆都是才到门口,便被门口的伙计摆手摇头无奈示意里头已经满座了,又指了指外头排队等着进食肆吃午食的食客们,长长的队伍自是让人只一看便没了排队的兴致。 正经吃饭的食肆里人都坐满了,自也只能另辟蹊径了。好在午时时刻,不在外头吃饭的,家里吃饭的也已动上筷箸了,就似先前说话的常小娘子一般,家里做饭的,此时都已吃上饭了。 如此……那等专卖卤味吃食,让人买回家去当饭桌上菜食的卤味铺子前自是没什么人了。 温明棠等人寻到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卤味铺子,买了些卤好的卤鸡鸭鱼鹅肉与木耳、豆腐等卤素菜之后,又去卖糖水饮子的铺子买了些饮子,如此一番准备之后便叫了辆马车,直接去了郊外,下午的空档全当踏青游玩了。 …… 温明棠等人这里一行人祭祖早早便祭拜结束了,林斐一家却是直至此时仍未祭拜上林家先祖。 这倒不是林斐一家起晚了抑或者旁的什么原因,而是……看着前头缓慢挪动的马车,虽说因着年年皆如此,早祭拜出经验来的众人早在马车上备好了吃食,知晓这顿午食多半是吃不上的了,可看着前头缓慢挪动,排场不小,依次进入其中祭拜的众人,郑氏还是忍不住摇头。 林家先祖开国时建了军功,被特赐殊荣陪太祖太宗陛下一同安葬皇陵。有这殊荣的还有不少,祭祖时,旁的先祖的祭拜自家自顾自解决便是,唯有皇陵这里是要等陛下祭拜完,才能进入其中祭拜的。 原本的祭拜先人是后辈与先祖说些真心话体己话云云的,可眼下自己同自家先祖说话,因还有旁人在一旁盯着,且不说祭拜时话不能乱说了,就说那排场也不能小了。若是不然,传出去可是要被人捏着鼻子骂不孝的。 祭拜先人寻常的排场再大也不会挪用后世子孙多少银钱,毕竟也只是些纸元宝、贡品什么的,可看着那各家请的钦天监以及外头的高人大师们做法的排场,排在前头的人做法,后头的人便只能在门外头等着了。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需要请高人大师们做法的,似林家以及郑氏母族便已有好多年不曾请人做法了。 撩开车帘看了眼外头,听着那前头还在响着的各式法器器乐的声响,郑氏放下帘子,对特意起了个大早的夫君与两个儿子说道:“就剩这么一家了,再等等我等就能进去了。” 特意起了个早还是等到午时都没祭拜上,那原因自是只有一个了,那就是那些做法的夜半,甚至好几天前就提前派人过来准备了。 “一句‘大师算好的良辰吉日,请我等多担待些’的话抛过来,我等难道还能拒绝不成?”郑氏彼时听闻便叹了口气,说道,“平日里见了我等排在后头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也只有这等时候能硬气一回了。” 能葬在皇陵里的,自都是开国功臣之后。一样的起点,可脚踏出去,出了门,那终点却是各有不同的。 比起林家这等传承的不错且稳妥的,前头请大师、钦天监过来的多是家里大大小小的出了些事的,有些甚至连那爵位都已被搅和没了,日子过的并不算太如意。虽说比起寻常百姓来还是好了不少,可比起同样先祖为开国功臣之后的,却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了。 郑氏方才那句‘平日里见了我等排在后头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也只有这等时候能硬气一回了’并非郑氏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后头等着祭拜的众人所公认的。 “自己不争气,便折腾躺着的先祖,让先祖帮着争气。便是开国功臣这等人杰,肩头能扛,也能扛得动这责任,没得生前帮着扛了,死后还要继续帮着扛的。便是再如何的能者多劳,也要被他们折腾的累死了。”郑氏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手里的团扇,说道,“我等一年也就被他们折腾这一回,供奉在家里的先祖怕是要被他们成日里上香唠叨的烦死了。” 有郑氏这感觉的不止一个,比起郑氏在马车里隔着帘子叹两声,外头有人早已忍不住了,气冲冲的下了马车,朝里头正在做法的众人冲了过去。 都是开国功臣之后,再加上排在后头的如今家里传承的还很是不错,其中自是不乏脾气暴躁、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等了一上午,连午食都吃不上,那脾气自是‘腾’的一下窜上来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蜜汁糯米藕(七) 本是说好就打声招呼,给大师十个铜板道谢而已,不远处的赵司膳等人却是眼看着温明棠同那白胡子飘飘的紫微宫传人说了许久的话,方才郑重其事的作了个一揖,转身折返回来。 眼看折返回来的温明棠一副若有所思,明显在想着什么事的模样,赵司膳朝汤圆、梁红巾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时莫要打扰温明棠了。 看懂赵司膳眼色的众人当即会意,很是默契的没有打扰温明棠,而是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来时路上的话题闲聊了起来。 众人便这般闲聊着进了城,才进城没走几步,便听一道清脆欢快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 “诶!大理寺的小娘子们!”那声音俏皮中带着欢快与愉悦,从那压抑不住的愉悦中,依稀可以感觉到说话的小娘子是个直肠子,属那等有甚说甚的畅快单纯的性子。 众人停下脚步,循声望去,正见一个身着鲜艳裙衫的小娘子正在朝他们招手。 那小娘子一身穿着打扮虽与那等真正的大族贵女的行头没得比,却也俏丽可爱,头上簪的,脖子里戴的,以及臂弯上挽着的,该有的都有,那笑起来嘴角边浅浅的漩涡更是让人一见便觉得甜甜的,一看便是小富之家中疼爱着养大的小娘子。 见他们向自己看来了,小娘子高兴的带着身边的小丫鬟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至他们跟前,同他们打了声招呼,问道:“可还记得我?” 这话一出,旁人还没说话,倒是一路都在想事情的温明棠先众人一步反应了过来,点头,看向面前的常小娘子,笑道:“正勾油坊的常小娘子,近些时日可好?” 这话一出,原先还在发愣,只觉得面前的小娘子有些眼熟,一时间却记不起她具体名唤什么的汤圆与阿丙当即反应了过来,连忙跟着上前同常小娘子打了声招呼。 常小娘子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同他们一一回了声招呼,又同梁红巾、赵司膳、荀洲等生面孔都打了招呼之后,方才拧着小脸,回起了温明棠的话,她道:“我么!吃好喝好什么都好,家里阿爹阿娘阿兄也是关照我的紧。只是那被活埋的噩梦还是会做,去岁刚回来时每月都会做,如今便偶尔才会做一次了。除却这个,倒是一切都还好,没什么不顺心的了。” 温明棠等人闻言,连忙安抚了常小娘子一番,又特意问了问她今日出来除了带了个寻常的小丫鬟之外,可有旁人跟着,常小娘子这才伸手一指,指向不远处自家新开的一家正勾油坊,笑道:“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家中油坊去岁中秋过后生意一下子大好了起来,如今又开了一家新的分号,是我阿兄在管,只要莫走太远,有什么事喊一声,自有人出来查看,不妨事的。” 听常小娘子这般说来,众人方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便好!” 常小娘子则又高高兴兴的同他们笑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那家新开的正勾油坊中有人出来喊她道午食做好了,赶紧回来吃饭,常小娘子这才同他们道了别,带着丫鬟转身回正勾油坊了。 待常小娘子走后,温明棠等人这才将常小娘子去岁牵连进的那个美人灯的案子对赵司膳、梁红巾说了一遍,什么先将生的清秀的书生装扮成世族子弟的模样,一番英雄救美之后,骗取小娘子们的芳心,诓骗小娘子们私奔,而后将小娘子们关起来给城外绿柳庄庄主那等富贵闲人活殉。 因着这案子荀洲也在里头帮了些忙,自是不消说,已记起这一茬了。 待温明棠等人将这案子重新说了一遍之后,荀洲看着那高高兴兴离开的常小娘子叹道:“这等家里疼爱着养大的单纯小娘子哪里遇到过活殉这等烂事?如今瞧着气色恢复的不错,除了偶尔做噩梦之外也还好,还当真是万幸了。” 赵司膳也点头,只是叹的却不是这个事,而是另一件事,她道:“我前两日去了趟府衙大牢,见到了赵莲。你等也知晓,当日那等情况之后……如今我同这侄女也没什么感情了。送了几床被褥什么的离开之时,我那便宜侄女赵莲便说了起来,道她最羡慕街坊四邻间那等疼爱女儿的人家了。”赵司膳说道,“我见了方才的常小娘子,本还在想着常小娘子这等状况当就是赵莲口中最羡慕的那等小娘子了,可细一想,再看常小娘子的那身穿着打扮,却又觉得不对!” 这话一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温明棠却已了然了,她提醒众人道:“常小娘子簪的银簪、耳饰,脖子里、手腕上虽都不缺什么穿戴物件,却皆不是什么太过名贵之物,属那等精巧,却又全然是一个油坊千金能负担的起的物什。”说到这里,想起赵莲同那童公子相看那一日,赵莲耳朵上的耳饰,又道,“反观赵莲耳朵上的耳饰……不说不是赵大郎夫妇能担得起的,就是常小娘子家中也是不买这等贵价物什的,而是那等富贾、大族中人所戴的。” 这话算是说到坎上了,赵司膳点头,说道:“所以,便是当真让她当油坊千金,她或许又要羡慕起那些富贾大族了。”她道,“我原先还当真想过她这般,是不是问题全然在我那兄嫂身上,可后来想想或许她自己也是当不了常小娘子这等单纯的小娘子的。” 说到这里,不等众人说话,赵司膳轻声道:“府衙去童家抄家时,我也去过一次,见过童家给她的首饰匣子,她常戴的簪子、耳饰什么的都放在外头,我只一瞧,便知她是捡里头最贵的那等物什在戴了,而不是有什么喜欢的以及适合的便戴什么。” 于赵司膳而言,只这一眼,便知晓赵莲口中所谓的‘小户千金’其实是满足不了她的。眼下她父母是赵大郎夫妇,自然羡慕常小娘子这等娘子。若她一生下来便是常小娘子,便不再羡慕常小娘子了,而是又要羡慕起那大族之中的千金了。 眼看众人皆沉默了下来,赵司膳又瞥了眼温明棠,道:“便连明棠这等家里出了事,全靠自己本事吃饭的,她也羡慕,对我道羡慕明棠生得一张好看的脸。”说到这里,赵司膳摇了摇头,道,“宫里的那些妃子,嘴上说的是羡慕姐姐妹妹生的好看,好似也只是人之常情,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真正私底下,无人看到时做的事却不止是看着羡慕而已了,而是做些什么小动作的嫉妒了。” 说这些话既是感慨,也是提醒温明棠,以及对温明棠身边之人提个醒,赵司膳道:“往后,我那便宜侄女若当真出来了……毕竟先前那事不定寻得到证据,多半还要放出来的。总之,若是遇到了的话,你等小心些吧!”她道,“她这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运气不好,没有常小娘子的运气,托生个好人家了。” 这句话可谓发自肺腑,看着面前的赵司膳,又想到牢里的赵大郎、刘氏等人,荀洲摸了摸鼻子,说道:“怎的都姓赵,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却那么大呢?” 这话可说是一语正中众人下怀,众人纷纷点头,眼见温明棠开了口,众人憋了一路的话总... 记起前些时日那诡谲离奇的梦,又记起美人灯案发生那些时日,她曾梦到过一次温夫人,温夫人也是这般在梦里看着她,没有说话,温明棠颔首,对紫微宫传人说道:“这个……我知晓。那民间俚语为虎作伥的故事中,被虎吃了的伥鬼帮着老虎害人,就托梦家里人,骗家里人什么地方有个宝藏,让家里人去那指定的无人之处取,好将家里人送入虎口,为虎所食。” 这话听的紫微宫传人再次点头,捻了捻须,说道:“民间俚语之智有时也是能信上一信的,小心总是无大错的。”说到这里,他忽地话风一转,提起了一个让温明棠更为惊骇的问题:“小娘子可曾听过民间传闻阴桃花?” 大抵是看到了正勾油坊的常小娘子,记起了这小娘子卷入的美人灯案,此时再想起紫微宫传人方才的提醒,温明棠心头一惊,同众人边走边道:“那紫微宫传人问我可曾听过阴桃花的传闻。” 说罢,不等汤圆开口问阴桃花是什么,温明棠便主动解释了起来,说道:“阴桃花的传闻在民俗话本中常见,说是有人做梦梦见生的容貌姣好的男子或者女子,梦里那人生的模样极好,风采绝佳,出身、才气、人品什么的无一不佳,很多话本子中还道这梦里的人总有股特殊的魅力,好似能让人如同中了话本子中常见的蛊一般,对他们深信不疑,爱慕不已。梦里那人常会说什么两人相遇是月老或者什么神仙牵的线,又或者说什么两人是俗世的缘分。梦的最后,那人总会要人过去寻他(她)。待人梦醒之后,若是当真照着那人的要求过去寻对方,或是看到一抔荒坟,骇的一病不起,没多久自己也成了一抔黃土,或是去寻人的路上出了事,传闻说是被妖魔鬼怪抓了交替云云的。” 虽是大白天的,周围也有不少人,可汤圆还是被这民俗故事吓了一跳,揉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说道:“这故事……关嫂子他们好似说过不少,可不知为什么,每次听来都能叫人骇上一大跳呢!” 赵司膳听到这话,想了想,说道:“听过那么多次,可每次听来还是觉得害怕,大抵是因为这故事不止是单纯的鬼怪故事害人的缘故吧!你等想想方才见到的常小娘子先前那遭遇?” 一句话听的众人顿时恍然。 “说是怕的是妖魔鬼怪,其实怕的是那颗想尽办法害人,用尽了各种手段骗人害人的心。”赵司膳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阴桃花不就是披了张好看的皮在骗人上钩?故事里说梦里的是鬼,可世间这等人多的是,自己过得不好,如那故事里的鬼一般身处地狱,便将对方抓了过来陪自己,抑或者抓了对方,让对方顶替自己当鬼,自己则借机脱离苦海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点头道:“是啊!这等故事要小心呢!” 说到这里,女孩子目光闪了闪,记起紫微宫传人彼时面上的神情,头一回对温明棠说了那么多话的白胡子老头虽还是老样子,没忘记自己的神棍行当,便是提醒也不离神棍本质,张口鬼怪,闭口妖精的,却严肃的警告温明棠道:“小娘子需记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死人还阳乃是大忌!尤其这还阳的熟面孔还是你最亲近的的那等人。若是这等人对你提了什么要求,小娘子记得千万小心,莫要冲动行事啊!” 温明棠彼时听了心头大骇,梦里那一茬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便连林斐也不曾提过,民间古怪且骇人听闻的习俗那么多,这紫微宫传人却偏偏提了阴桃花以及死人还阳这等事,温明棠自是大惊,连忙追问那紫微宫传人:“大师,明人不说暗话,您先前特意问了我姓温才提醒我这一茬,敢问可是听说了什么有关我的事情?” 对此,紫微宫传人下意识摇了摇头,眼见女孩子盯着自己没有撒手的意思,也知晓自己一时冲动之下出口的话覆水难收,看着掌心里收到的十个铜板,苦笑了一声之后,说道:“你也知晓,老夫不靠这生意过活,家里祖上积德,在长安小有家资,有些屋宅租赁,素日里便靠租赁银钱过活。近些时日托中人租赁的一个屋宅被人改换了风水。诶,这等事……过些时日小娘子遇到当就明白了,老夫收你这十个铜板,已说的够多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蜜汁糯米藕(六) 风水堪舆之说准不准什么的,跟钦天监那群人卜卦准不准一个样,是说不准的玄乎事。 玄乎事尚且有运气加成,可守不守得住那风水宝地便不是什么玄乎事了,而是……温明棠握紧拳头扬了扬,比划了一下。 那紫微宫传人立时露出一副深谙世故的了然表情,捻须笑道:“小娘子果然是个明白人,这等比拳头大小的事,我等可不负责呢!”说罢便‘哈哈’笑了起来。 “说大师骗人吧,又好似爽快的很,所问,只要我问了,回的便俱是大实话。”温明棠笑看着那紫微宫传人面上的了然神情,说道,“说大师不骗人吧,我若不说,你大抵自己是不会主动交底的吧!” “不错。”紫微宫传人的回应果然如温明棠说的那般爽快,他点头,手一摊,露出掌心里不到十个的铜板,笑道,“若是不问我的那等人,我一单便只收十个铜板,十个铜板也就够买两三串糖葫芦,便是听一场说书先生老掉牙的故事都不止这点钱,更何况我又确实给他们指准了风水宝地,不曾骗人。如此……十个铜板的生意自是钱货两讫,不管之后事的买卖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若是问了呢?” “问了的啊!”紫微宫传人说着将掌心一收,摇头叹了口气,说道,“那依老夫看来便还是在这片官府划分的专门入土之地安葬的好,瞎折腾什么迁祖坟之事呢?”紫微宫传人说着指向山间埋葬的那些先人墓碑,道,“若不是风水宝地,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安葬?便莫要想着折腾有的没的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笑着点头,看着山间来来往往祭扫先人的百姓,道:“确实……该来的,靠自己挣来便是。何必去折腾那逝去的先人呢?” “小娘子这性子倒同老夫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求人渡己不如自渡。”紫微宫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臂弯上搭着的幡布,同温明棠闲聊着,“小娘子既知道那‘周扒皮’的事,当知道刘家村村祠里原先那座宝相庄严的观音像改换的狐仙像的……” 这话一出,温明棠点头,想起近些时日随着那‘周扒皮’的风一道刮出来的什么因果报应、反噬之说,传扬总是真真假假,越传越似那些话本子里流传许久的故事一般越传越玄乎的。 其中便有那座观音像改的狐仙像,粘了几十年的尾巴同耳朵在争抢中被碾成粉末之说。很多人都说是观音娘娘显灵了,被覆在狐仙的壳子里许久,总算等到了那个挣脱的机会。 对此,如今长安城中最有盛名的佛寺中的高僧主持却并没有回应什么观音像显灵之说,只简简单单的回应了一句:“可见求人渡己脱离苦海不如自渡!” 温明棠听到这话,又想到外头传言的那些个神神叨叨的观音自脱束缚的说法,不觉得有些意思。 恍惚记得现代社会她曾听人笑称佛教与道教的起源都是来源于‘辩’,只是佛教与道教最初起源的‘辩经’也好还是‘论道’也罢,作为一个宗教而言其实是不合格的。因为作为一门宗教,他们竟然允许大家讲道理。如此允许讲道理,进而互相辩论的最初的佛与道与其说是一门宗教,倒不如说更似是一门哲学似的学问了。 “可你我会这般想,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想的。”紫微宫传人摸着臂弯上搭着的幡布笑着说道,“有些人觉得只是折腾去世的,已不做事的先人而已,更何况只是让先人换个地方躺而已,若是折腾一番已不做事的去世先人,便能给活人带来十年大运,这笔买卖其实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原是这个原因……难怪有人总神神叨叨着说什么‘挣得好不如躺得好’呢!”温明棠恍然,两人正说话间,听身旁的紫微宫传人‘咦’了一声,向路边一辆马车望去。 温明棠循着他的目光向那辆马车望去,见一个模样齐整干净的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十多岁模样俏丽的小姑娘站在路边,正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 这情形让温明棠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虽然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小姑娘这情形没什么奇怪的,这年龄上似母女,小姑娘口中喊着‘妈妈’的妇人和少女,按理说年龄什么的都对得上,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情形,偏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正这般想着,听身旁的紫微宫传人捻了捻须,嘀咕了起来:“挣得好不如躺得好这话还真有意思!有人琢磨让死人躺得好,还有人琢磨让活人躺得好,这些人牙子又带瘦马来了……”正嘀咕着,突地反应过来身旁还有个温明棠在一旁听着,紫微宫传人吓了一跳,看向一旁正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几个人看的温明棠,忙摆手道,“小娘子莫看这些了,这些与你不相干的。” 温明棠点头,还不待她接话,将紫微宫传人这话揭过去,便听身后小丫头汤圆好奇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叫瘦马?” 回头,正见捂着耳朵,口中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荀洲带着汤圆阿丙、赵司膳与梁红巾已过来走到他们身边了,想是正巧听到了一旁紫微宫传人那句嘀咕声,汤圆便顺口问了出来。 这话听的一向捻须做出一派精通世故人情模样的紫微宫传人怔了一怔,罕见的,面上露出了几分尴尬之色,半晌之后,手握空拳凑到唇边咳了一声,说道:“老夫在念诗,古道西风瘦马,听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一旁抱着双臂的梁红巾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大师可是哄家里的孙子、孙女什么的习惯了?这等糊弄人的话便莫哄汤圆了,早点晓得也好,免得往后不懂闹笑话,也不会没得被人骗了,还真以为是在念诗呢!老娘十三岁就晓得这个了。”梁红巾说到这里,转头对汤圆解释了起来,“瘦马也是烟花地里养的一种,莫看那妇人面上半点脂粉也无,一副清汤寡水的素净模样,那也是个老鸨呢!” 这话一出,汤圆顿时恍然,‘哦’了一声,奇道:“我还以为老鸨都是涂脂抹粉,头上簪的首饰多的跟顶了个首饰台架在头顶的呢!没成想还有这等的。” “有人喜欢涂脂抹粉的,便有人喜欢清汤寡水的,全看个人喜好罢了。”梁红巾说到这里,蹙起了眉头,瞥了眼那面色尴尬的紫微宫传人,又道,“大师,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这般拿我等当孩子哄的,我等听得懂的。” 说到最后‘听得懂’三个字时,汤圆大力点着头,表示自己确实听得懂之后,又偏了偏头,问紫微宫传人:“大师们都在吆喝的‘挣得好不如躺得好’又是什么意思?” 大抵是有了先前‘瘦马’的误会,这次紫微宫传人没有再哄孩子,而是闭了闭眼,开口直言:“就是帮着迁祖坟,让家里的先人躺得好,活着的后人由此走大运,祖坟冒青烟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可明白?” 这般直言当然没什么不明白的,众人恍然,纷纷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温明棠也没有插话,将先时同紫微宫传人谈... 这话听的紫微宫传人忍不住再次叹了声‘小娘子有趣,真是好个妙语连珠啊!’ 那些折腾先人的,能不能得先人庇荫实在不好说。可清明这一日实打实的不需做活,却能拿到俸禄的假,于多数寻常百姓而言,却是享受到了实打实的庇荫了。 “目光着眼于眼前也没什么不好的,”望着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去的背影,紫微宫传人捻着须偏了偏头,问身旁的打手们,“务实不好吗?” 一众星宿打手们的头点地十分用力,看那捣蒜似的点头,显然心里是真的这般想的。 能不这么想吗?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大师给钱一向爽快,不拖欠的,今儿清明虽被大师叫来吆喝生意了,可给了双倍工钱呢! 哪个过日子的人不在乎手头工钱的? 正这般想着,眼见往前走了几步的一行人突然停了下来,那个同大师先时相谈甚欢的小娘子同身边人打了声招呼之后,突地转身复又折返了回来。 打手们本还在想着这小娘子折返回来又是做什么之时,便见小娘子已三步并作两步的行至大师面前了,手一伸,将十枚铜板放到了大师手中,笑着说道:“挣得好不如躺得好,我虽不折腾先人,可大师今日也算给我指了位置了,求人渡己不如自渡这话说得极好!” 瞥了眼掌心里的十个铜板,紫微宫传人愣了一愣,眯眼瞥向面前的温明棠,正想说什么,却听温明棠笑道:“大师掌心里这铜板上头一股子油炸捻子的味儿委实太重了,我记得城隍庙前便有一个炸捻子的摊儿,铜板只要经过那摊主的手,必是带着那股子捻子味儿的。想来大师这十个铜板不是今日开张挣的钱,而是自己带的吧!” 这话一出,紫微宫传人便笑了,他这神棍生意到底挣不挣钱自己自是最清楚的。当然,自己也确实不靠这个挣钱就是了。这般想着,看着面前谈笑颇对自己胃口的女孩子,又瞥了眼她身后那群人中那个面容坚毅的女子。 这一行人,也算是这两年他唯一开张的生意了。 这般想着,紫微宫传人抬眼瞥向面前的温明棠,对着温明棠那张未施粉黛的脸细细打量了片刻之后,忽道:“老夫年岁大了,记性不大好,先前打交道时记得小娘子姓温?” 温明棠点头,眉眼一挑,看向面前的紫微宫传人。 紫微宫传人则捋了捋须,又道:“你们大理寺当没有第二个姓温的厨子抑或者杂役了吧!毕竟‘温’也不算什么大姓。” 这话听的温明棠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点了下头问面前的紫微宫传人:“大师怎会突然问出这些话来?” 紫微宫传人低头看向躺在自己掌心里的十个铜板,沉默了半晌之后,忽道:“我既收了你的钱,如此……也不能白收。这样吧!老夫送你一句忠告!”说着不等温明棠说话,便闭了闭眼,说道,“小娘子近些时日出门小心遇到熟面孔呢!” “为何?”这样的忠告自是不出意外的换来了女孩子的一句追问。 紫微宫传人叹了口气,想到先时打过的交道,通晓世情的明白人当然会追问了。这等人不会惧怕恶人抑或者难事,却是要时时刻刻清楚的知晓自己所身处的情形,以及所遇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相的。 追寻真相是这等一贯清醒,事事求个明白之人的通病了。 “小娘子切记,人间道是不见死人还阳的!”面前一向入世,半点不脱俗,虽也会神神叨叨的跟着念几句‘玄乎其神’的话,可多数时候更似个辩经论道的老先生的紫微宫传人面上的神情陡然一变,那一瞬间肃杀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竟让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的温明棠平生头一回的,有了几分面前这大师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杀气腾腾的表情,却让人生出‘仙风道骨’之感;原先那捻须嚷嚷‘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高人模样,却反而让人觉得这就是个寻常的念过几本书的夫子先生而已。 这等皮与骨的表现截然相左的违和感让温明棠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脑中飞快转动着,思虑起面前紫微宫传人话里的意思来。 女孩子那沉思的表情并未掩饰,从先前打过的交道中,紫微宫传人也已知晓面前的女孩子是个灵巧善思的,可此时,他却似是急了一般,并未给女孩子多少思索的功夫,而是开口如倒豆子一般飞快的说了下去:“莫要小看那些民间俚语中的民间之智!刘家村那死去的新娘不就是先犯了‘一人不入庙’的忌讳,而后又犯了‘二人不观井’的忌讳同那杀她之人同坐井边相谈时被推下去受的伤?”紫微宫传人满脸严肃的说道,“庄稼地里刨食的小娘子老天给了她一副天生的好身子骨,有那么大的力气,若是没有这一出,不曾被推下井受了伤,便是那赌徒有刀,只要她不受伤,手不折了,就未必夺不下那缺了手指的赌徒手里的刀,拣回一条命的。” “天可怜见,若是不犯忌讳,那小娘子未必会死的。天生的好身子骨对上的却是一个缺了手指,手脚使不上全力的赌徒,难道不能说此等所谓的必死局于她而言其实是能夺得一线生机的求生局?”紫微宫传人满脸肃杀的说道,“她若是不理会那赌徒的威胁,便不会夜半同他一道坐在井边犯那‘二人不观井’的忌讳;那赌徒既是趁她被吓的分心之时将她推下的井,她若是不想着如何向赌徒妥协而一时分了心,时时刻刻警惕着那赌徒,那赌徒又如何对付得了她?” “所以这哪里是什么必死局?分明处处皆是生机,可见天公对她多怜惜。外头的传言都在说是天公对那娘子无情,可你细看才会发现无情的哪里是天公,分明是那杀人的恶人!奈何那小娘子每一步都走错了,才会一步步的落入那恶人下的必死之局中。”紫微宫传人看向温明棠,叮嘱道,“所以莫把那些民间老话当作耳旁风。”他严肃的说道,“小娘子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可千万莫要犯了那等不该犯的忌讳啊!” 第六百四十一章 蜜汁糯米藕(五) 一晃便至清明当日了。 大荣各部衙门以及国子监等学堂皆放了假,不少大族,除却离不得的那几个负责日常吃喝拉撒的管事仆从之外,也都给家里做事之人放了假。 如此,清明一早,早早便聚在大理寺衙门外那颗歪脖子树下的人便有不少了。 汤圆、阿丙便不说了,赵司膳、梁红巾,连同许久未见忙于功课的荀洲也来了。 清明当日祭拜去世的先人不管是大荣还是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都是生活在华夏这片土地之上的人固有的习俗。虽然温玄策故去之后荀洲另拜名士为师了,可温玄策的人虽然不在了,那段师生情谊却总是停留在记忆深处,不会轻易被抹去的。 带着祭祖的纸钱、花草以及早早备好的贡品物什,一行人碰头之后便往城外行去了。 寻常人比不得那等富贾、大族,能寻到专门安葬先人的宝地安葬自家的先人。于多数寻常人而言,便是寻到了风水宝地想安葬先祖,那也要能争抢的过那些同样想要寻风水宝地的富贾以及贵人的。 长安这地方虽然不小,可地……总是只有这么多的,风水宝地更是占一处少一处的。如此,能得个风水宝地,且还能得个不被人抢走的风水宝地……便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做到的了。 是以,于多数寻常人而言,逝去之后都是被葬在郊外那一片官府早早划定给予寻常长安百姓的安葬之地中的。 因着多数人都安葬在那一块地方,如此……清明当日祭祖的自也能结伴而行了,左右都是在同一片地方,到了地方,各自寻到自家先人的墓碑祭拜便成。 一行人一同出城祭祖,路上自是热闹的很,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的说了一路的话。 一时是梁红巾兴奋的在那里说近些时日又习到了几招特殊的制敌招数,擂台上打败了多少军中小将,一时是荀洲在小声向温明棠致歉,道:“明棠妹妹,我功课实在是多,老师对我寄予厚望,布置了不少功课,以至于都没什么功夫来寻你了。” 一时又是汤圆将手里编好的黄白花环拿给众人看,嚷嚷着要将花环摆至老袁坟前,这般好看云云的。 温明棠含笑着有一茬没一茬的同众人应和着。 听荀洲小声对温明棠道:“明棠妹妹……你们那个姓林的少卿对你可好?明棠妹妹不必担心,我已同老师说过了,若是他不好,没必要强行压着自己的头应下的。成亲这等事莫急,千万莫要学外头那些被家里催的,逼得急了亦或者自己急了慌了的娘子那般,不满意也强行应下,仓促解决。人生一世,老师也好,师母也罢,乃至你兄长,若是泉下有知,想来都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的。若是实在担心养老,怕老了以后没人照顾,莫怕!实在不行还有我呢!”荀洲想了想,说道,“左右我还有些银钱,若是科考及第凑一凑也能买个宅子什么的,若是不成,当个教书先生也能攒下一些银钱来的,那便晚点买宅子……不管怎么说,总是能吃饱穿暖的。” 一听这话,众人皆笑了,当然也知晓荀洲对温明棠就是单纯照顾师妹的关照法,没有旁的意思,梁红巾笑道:“你如此照顾小明棠,那黄三小姐怎么办?” 这话一出,荀洲忙摆手解释道:“我同黄三小姐眼下没什么旁的关系,慎言!”说到这里,似是怕众人不信,还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虽然外头有人在说我同黄三小姐瞧着登对云云的,那黄侍中也有意撮合我二人。可这等事……实在不能乱说的,也有损她闺誉。况且我同她又没有那什么一见钟情的桥段发生,这感情之事实在是需要顺其自然之事。”说到这里,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黄三小姐同我的看法倒是一个样,还道实在不行,我二人凑合也行,她道我这人瞧起来确实不令人讨厌,人品也不错,实在是个女子凑合过日子的上佳人选。” 这话一出,众人再次大笑了起来,记起他前头说的,他等照顾明棠的话,更是笑得不行。看着荀洲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纷纷点头道:“先时未曾觉得,眼下倒是突然发觉你确实是个凑合搭伙过日子的好人选了。” 被众人笑是个凑合过日子的好人选的荀洲自己也在笑,他道:“左右多的是搭伙过日子一辈子的人,人一世又不是只有那点风花雪月之事的。有的话,最好!没有的话,也不耽误过日子以及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嘛!” 这话可说简单、甚至到了朴素的境地里,正笑着的众人却不约而同的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半晌之后,赵司膳点头道:“确实有些道理,难怪是名士之徒呢!”说到这里,又想起了那位颇有意思、俏皮机灵的黄三小姐,她道,“强扭的瓜不甜,若真是有缘,缘分到了,自是水到渠成的。” 这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应和,赵司膳又看了眼含笑的温明棠,道:“不过林少卿对明棠还不错呢,你这做师兄的暂且不必担心明棠养老之事了。” 有这一句话,又见温明棠点头之后,荀洲暂且松了口气。 这话题略过,又说起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荀洲虽说忙着写文章什么的几乎一整日都泡在书房里了,可即便如此,那‘周扒皮’的风还是吹到了他的耳中,想起听到的外头那些‘周扒皮’的传言,不由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唏嘘道:“真是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啊!” 当然,离那‘周扒皮’之事更近的众人对此的感触自是更深的。 一路说着话,闲聊着,好似时间同脚程都快了不少一般,很快便到城外山脚祭拜之地了,赵司膳要祭拜的是赵家父母,梁红巾的爹娘都是因公殉的职,虽说打记事起没见过,可年年祭拜的习惯还是在的,汤圆、阿丙则去看望老袁,余下的温明棠同荀洲则去看望了温夫人。 一行人约定祭拜完之后山下见之后,便各自去祭拜各自要祭拜之人了。 同荀洲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温夫人的墓前,两人拔走了这一年多来新长出的野草,又将墓碑擦了擦,用随身携带的朱砂笔将墓碑上的刻字描了一遍之后,便摆开贡品,开始烧纸钱了。 这套祭祖的流程并不复杂,便是先前不曾来过的,跟着做一遍也会了。 看着大火舔舐着那地上摆开的纸元宝,荀洲一边往火堆里丢纸元宝,一边忍不住问温明棠:“老师的遗骨你可有消息?还有你兄长的可有消息?” 温明棠摇头,说道:“我没得厚此薄彼的,当年在掖庭攒了银子便迫不及待的想让他们入土为安了。最终却只找到我娘的,并未找到我爹与我兄长的。”顿了顿,不等荀洲说话,又道,“至于温家其余人的,譬如温秀棠父母的……听闻被扔进乱葬岗,找不到了。” 当然,这或许是行刑以及事后收敛尸骨之人觉得温家上下除了温玄策一家之外,旁人都没必要理会,行刑完便直接扔了了事了。可比之直接扔了,更有可能的却是温秀棠即便早早跳出了掖庭这苦地方也没有管她爹娘兄弟尸骨之事,收敛之人见状自也不再拿在手里,而是直接扔进乱葬岗解决了。 温明棠想起自己彼时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才拿到了温夫人的尸体,似她这样的还有旁人,也并非定要什么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事后才会被收敛尸体的,而是行刑之人只要见有亲人还活在世间,便会事后通知他们这些事的。 若非如此,她一个小小的掖庭宫婢又是如何打听到温夫人尸体的下落的呢? 想起那些年夜半从通明门进进出出的板车上蒙着白布的尸体,温明棠叹了口气。 哪怕是行刑的刽子手,也自己寻出了自己另寻生计的小道。 不是所有人都似温秀棠这般狠得下心来只要自己好过便不管家人尸骨如何的,多的是明知对方收敛尸骨便是为了让自己出这笔钱,却也还是咬牙应下,只为拿回家人尸骨让家人入土为安的。 温明棠想到她出宫见到温秀棠时,温秀棠的那些排场,说她没钱收敛家人尸骨,怕是傻子都不信。 说来除了温秀棠自己,这世间还真是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拿捏的住温秀棠的软肋了,什么家里人、父母、哪怕是儿女怕也没什么用处的。 真是无情啊!温明棠感慨了一声之后,又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清理了一番温夫人坟前的枯草,将路上编好的黄白两色花环摆到温夫人坟前,又说了一番‘自己会好好过活,母亲(师母)在地下也好好的’话之后,温明棠同荀洲便转身往山下走去。 这一片本就是官府专门布置的安葬尸骨之地,山间坟冢不少,两人一路拾阶而下,遇到的祭扫之人也不在少数。卖黄、白两色野花、纸钱元宝以及各式贡品的小贩同样不少。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那等趁着祭扫时节,呼喝生意的神棍们。 刚走下最后一阶石阶,双脚站到平地上,温明棠便看到了不远处几道熟悉的身影在那里吆喝着。 “挣得好不如躺得好。”手里搭着那写着各门各派来路的幡布,一幅仙风道骨模样的一众各路‘高人’们今日不再在城隍庙前摆摊算命、看风水、测字、卜卦吉凶了,而是几乎尽数聚集到了这一片清明祭扫之地大声吆喝了起来,“专看坟地风水三十年,经验老道,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咧!” 最后一句吆喝声听得温明棠险些没笑出声来,一时恍然有种身处现代社会,车水马龙的街道两旁,听着路边那群小摊贩在吆喝之感。 目光扫过的那些‘高人’尽是些见过一次的眼熟面孔,当然,这等眼熟面孔之中还有更熟的打过交道,付过银钱的更熟的面孔。 回头看了眼身后长长的石阶,一眼望去,还没有看到赵司膳、汤圆阿丙以及梁红巾的身影,想来他们还要晚些时候再下来,左右也是闲等的温明棠同荀洲说了一声之后,便向那群披着幡布,挂着各式各样‘法器’的高人走去,走至离自己最近,带着几个‘紫微宫星宿’打手的‘紫微宫传人’面前,同那吆喝着“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白胡子老头打了声招呼之后,温明棠笑着问道:“大师可还认得我?” 瞥了眼含笑问自己的温明棠,白胡子老头没好气道:“大理寺衙门的对不对?前些时日寻我等去刘家村探望情况的,是不是?” 温明棠点头,笑着说道:“大师记性真好啊!” “一年也开不了一次张,你等那次出手又大方,记不住就怪了。”白胡子老头虽然行的是‘脱俗’的‘高人大师’行当,出口的话却一向‘入世’‘俗气’的很,他翻了翻眼皮,说道,“记不住人还能记不住钱不成?” 这话一出,温明棠面上的笑容更盛了,还不等她说话,又听白胡子老头说道:“那‘周扒皮’里头被人骂的第三个新娘子就是我等去看的那位吧!啧啧啧,早说那小娘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不醒的。哦不,她不是不醒,是害人也有她那一份呢!” 听这‘紫微宫传人’一声‘周扒皮’张口就来,温明棠更是满意:这童谣传的越广,知道的人越多,能提醒的人便更多,自是更好的。 见温明棠在笑,“一年也开不了一次张”的“紫微宫传人”转头看向温明棠,捋了捋须之后,将手里的幡布扯直了,叫那幡布被风吹的‘唰唰’作响之后,问道:“哎,小娘子!可要照顾一番老生意?上次那个……我等办事可满意?可听说过那句‘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老话?” 温明棠点头对他们上次办的事表示满意之后,笑着说道:“怎的?大师还帮人看起祖坟搬迁生意了不成?”说到这里,女孩子面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问道,“便是寻到了风水宝地,寻常人又哪里守得住?大师便是看风水的本事再高,这等事又要如何办的让人满意?” 第六百四十章 蜜汁桂花藕(四) 这话听的在场众人皆笑了,笑声中的愉悦不加掩饰,显然对这话极为受用,也极为满意。 “不错,都是等,我等和那三个厨子等的却是不同的。”周夫子捋了捋须,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遁其一。我等是在等那个遁走的一,自然总会等到的。” “不似那三个一根筋的厨子,傻傻的抱着那所谓的恩义与承诺在那里枯等一个死人的遗命。”‘子君兄’难得的接了这话茬,垂下眼睑,避开周围众人的目光,淡淡道,“却不知这世间从来不是那些傻子以为的那般简单的,更不是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好人就定会有好报的。若非不常见这因果报应的畅快之事,‘周扒皮’的故事也不会引来那么多人围观了。”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周围众人又笑了,瞥了眼垂眸看不清眼底真实情绪的‘子君兄’,有人说道:“你方才那话若是不听最后一句,我等还以为你在反过来讥讽我等不是好人呢!” 调侃的语气轻松惬意,显然是当真没有在意,可若没有最后那一句的话,语气还会不会是调侃的轻松惬意便不好说了。 ‘子君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周夫子眯眼捋了捋须说道,“这等当真不欺负死人的傻子也不多见了,就当看乐子了。” 这话一出,旋即引来众人的纷纷点头应和,那‘子君兄’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跟着点了下头。 如此……便没有什么异议了。 几个微不足道的傻厨子也不是他们如今该在意的对象,他们在意的事远比那几个成日里只关注着手头‘腰花面’做的好不好吃的厨子要大的多,也长远的多。 “细枝末节、吃喝拉撒的小事总要有人来管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是那做大事、青史留名的料子。”有人笑着开口说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不消提醒,便有人主动接了话:“英雄五霸斗春秋。” “秦汉兴亡过手。”又有人自觉接了下去,看向周围众人,等着下一个人来接话。 迟疑了一刻之后,‘子君兄’开口了,他道:“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周夫子见他接了话,很是满意,没有再等旁人接茬,将最后两句诗念完了,“说甚龙争虎斗。” 念罢这首诗,周夫子笑着看向众人:“你等是要做那青史几行名姓,还是要做那北邙无数荒丘?” 这话一出,众人当即笑了,有人摇头嗤笑道:“傻子都知道捡东西要挑好的捡,我等当然是要做那留于青史的几行名姓了。”那人笑着说道,“那个傻的会甘愿去做那北邙山上的无数无名荒丘?” “我想也是。”周夫子点头,瞥向下意识点了下头的‘子君兄’,道:“‘子君兄’是真君子,可真君子也是人,当明白这世道便是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至于那些傻子……看看也就罢了。” 对此,被提及的‘子君兄’沉默良久之后,终是‘嗯’了一声。 有这一声应和,众人再次松了口气,纷纷转身,道:“走吧!让那什么……” “笼上鸟。”周夫子提醒众人,回头瞥了眼身后隐隐只见塔尖一角的屋宅,念道,“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等她能走动了,自会来寻我等的。” 众人点头,循着周夫子的目光看向那被他们彻底抛在身后的一角‘塔尖’,见那只硕大的屋宅之笼立于灰蒙蒙的雨雾之中,时不时的伴随着那自笼子里自由穿梭着飞出来的秃鹫,莫名的……有股萧索寂寥之感。 “周夫子,你这大鸟笼子瞧着好不吉利啊!”有人说道,“总叫人看了觉得衰败呢!” “笼里的金丝雀哪怕成了惯会耍弄阴谋诡计的人,笼外的人哪怕成了只知道觅食吃喝的鸟,笼里的又怎么可能斗得过笼外的?”周夫子摇头笑道,“我看这女人……这次悬了。” “口口声声道不下场,嚷嚷着觉得没意思,这些时日冒出来的人又是打哪儿来的?”有人笑道,“那女人到底是金丝雀做久了,让她站的再高,心心念念,看到的也只有眼前那点子东西了。目光放的不够高不够远,短浅自要倒霉了。” “她这般还不如那几个同样目光短浅,只着眼于眼前的厨子呢!好歹照顾好了自己的吃喝拉撒,生计问题,也好歹心里不藏着事,不消殚精竭虑的担忧那些事,成日吃吃喝喝的,也算傻人有傻福了。”有人摇头道,“反观她那目光短浅……饲着那只鸟,虽成日在笑,可哪似那几个厨子一般是过的真开心的?” “你这般一说好似也有些道理。”周夫子捋了捋须,忽道,“倒叫我突然有些看不下去这三个傻厨子过的这般悠闲自在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向他看来。 周夫子却朝向他看来的众人摇了摇头,道:“我可没傻到为了给三个一根筋的厨子找不自在而亲自下场入笼的,若是如此,岂不是似那女人一般悬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等事老夫是不会做的。”说到这里,他忽地伸手做了个拈诀的手势,道:“有了,老夫给那女人下个谶语吧!届时你等看看老夫这次说的准不准。” 说到这里,不等众人说话,周夫子便摇头晃脑的一边跟着众人向前走去一边念道。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断肠人在天涯。” “春日开花,秋日结果。摘罢果子的那一瞬既是丰收的结果又是萧索枯败的开始。”周夫子笑道,“这女人这次……多半是后者了。” 他们虽然在等那个遁走的一,可显然,周夫子并不觉得这次这个女子的出手会成,她也不会是那个遁走的一。 “金丝雀儿哪里来的脊骨,哪里做得了顶梁柱让我等依仗?”周夫子摇头道,“老夫看她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以至于再怎么扑腾,哪怕扑腾至最高,也只能如此了。” …… 出去寻人时是带着两个宫里发下来的细沙青团出去的,回来时却是带着一只捆的扎扎实实的纸包回来的。 虽然纸包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看不出里头包裹的具体物什,可大抵是吃的多了,也隐隐有些经验了,一看那包裹的方式,汤圆立马便猜到了:“温师傅,这可是对面礼尚往来送的吃食?” 方才温师傅出去时,顺带将宫里发下来的两个细沙青团带出去了,说是顺带给对方尝尝宫里御厨的手艺。 这当然不是温明棠挑嘴,不爱吃细沙青团的原因。事实上温明棠作为一个合格的厨子,酸、甜、苦、辣、咸、孜然、椒香、麻辣、蒜香等等各种味道的吃食几乎都是来者不拒,不挑的。不过于在宫里呆了多年,每年清明都能分到细沙青团的温明棠而言,还是愿意将这宫里御厨的手艺,拿得上台面的吃食当成礼物送给对方的。 不想那罗三同罗娘子竟是不约而同的,同她一样,带了礼物过来。 作为厨子,这最合适,既不会太过昂贵,让对方收起来心惊胆颤,也不会太过寒酸拿不出手的礼物自是亲手做的吃食了。如此双方互换了一番礼物,又听罢罗三同罗娘子的一通憋屈发泄,以及得了对方的新住址之后,双方对这一次的见面都很是满意。 送走了罗三同罗娘子,回到大理寺公厨,面对汤圆的问询,温明棠点头,笑着打开了纸包,将那一截切成片,洒了红糖浆与桂花的蜜汁糯米藕摆到了众人面前。 罗三和罗娘子原先在江南一带常住,作为一个街边食肆的厨子,两人显然是极为合格的,所做的吃食不论是阳春面还是腰花面,甚至这一纸包的蜜汁糯米藕,只一瞧便知是有些功夫的。 淋面亮晶晶的,用筷箸夹起一片糯米藕,可见那藕特有的‘丝连’情形,糯米藕切的并不薄,这并不是罗三与罗娘子二人的刀工有什么问题,温明棠是吃过罗三的腰花面的,自是知晓这二人是刀工极好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厨子,温明棠知晓这糯米藕不能切的太薄,因为太薄便影响口感了。入口的糯米藕软软糯糯中带着一丝脆爽,显然炖的火候恰到好处,既不软糯过了头,也不过于脆爽。软软的,早已焖煮至开花软糯的糯米塞满了藕片的每一个孔洞,即便是软糯的口感也恁地丰富的不止一种吃食的口感。 那香甜的甜味亦是正好,虽并未见到罗三同罗娘子炖煮糯米藕的过程,也未见到那炖煮糯米藕的汤汁,不过温明棠灵敏的舌头还是尝到了汤汁中的红枣、花生、红糖等味道,显然是加了这些一同炖煮的。 如此……这香甜的味道也愈发丰富,甚至可说不比温明棠吃到的宫中御膳房那些御厨做的蜜汁糯米藕逊色多少了。 温明棠并非吃独食之人,见者有份的将罗三与罗娘子的心意分给了此时恰巧在公厨中的众人一同尝了尝,当然,听到她被人叫出去,先时曾被叮嘱过要仔细温明棠安全的赵由也早已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了,自然也连带着林斐那份一道领走了。 罗三和罗娘子的手艺众人皆很是满意,待得众人将糯米藕吃罢,待要将那包裹糯米藕的纸包扔了之时,将纸包揉成一团的阿丙这才注意到纸包的角落里有行小字。 待看清那行小字写了什么时,才吃罢蜜汁糯米藕的众人皆怔住了,顿了一顿,立时巴巴的望向了一旁的温明棠。 温明棠此时也愣住了,看着那行特意写明温夫人生前最好此食的小字,下意识的擦了擦嘴角还未来得及擦去的蜜汁糯米藕。 虽没有明说,可既有这行字,显然罗三和罗娘子的意思是托温明棠将这蜜汁糯米藕清明那日带去给温夫人的,可先时罗三同罗娘子未说,温明棠也未问,此时众人都吃了,才看到这行字……温明棠叹了口气,瞥了眼院子里的日晷,道:“时辰还来得及,去集市上买几截藕,我再做一些吧!” 无意间闹了这么大个乌龙,温明棠不由感慨幸好自己就是个厨子,还能及时做些来补救。当然,既是厨子,准备自己做了,自是能买到多少藕,便做多少的糯米藕分与众人一道尝尝的了。 这么个乌龙虽说有罗三和罗娘子未提的缘故,可温明棠心里清楚,自己亦确实有未问清楚的责任的。虽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且温明棠这个做女儿的亲手做的吃食,温夫人若是泉下有知当更是满意的,且经此一遭,原先不清楚温夫人喜好蜜汁糯米藕的温明棠知晓了这个之后,往后祭拜时便可常做了。 看着大理寺众人也由此松了口气,赵由更是主动帮着跑腿,去集市上买了莲藕,而后便是洗藕,削皮,泡煮糯米什么的,一气呵成。蜜汁糯米藕这道吃食于温明棠而言实在是道再简单不过的吃食了,待将泡了几个时辰的糯米塞入藕洞,而后用木签子固定住之后,便可放入砂锅中炖煮了。 这道吃食做来着实没什么难度,到底是自己做的吃食,温明棠没有用公厨的炉子,而是用了自己的小炉炖煮起了那蜜汁糯米藕,当然,于这等久炖的吃食,她那小炉反而更易掌握火候,也不消人在一旁盯着看了,算好燃烧的时辰与柴火数量,余下的便只晓放在那里不用多管了,待到第二日晨起时便已是一锅炖煮好的糯米藕了。 这等小插曲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自己怎会未问罗三和罗娘子二人的呢?温明棠入睡前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回忆了一番彼时的情形,那时面对罗三和罗娘子时,自己想的是他二人是温玄策的人,往后便是当真有什么事,也能有个互相照应云云的,毕竟温玄策之事至此还未解决什么的。自己所见所想以及所思都是往后之事,自是一时间便忽略了当下之事了。 目光长远自是好的,可……也万万不能忽略当下的。未来之事,总要先有现在,才有将来的。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今日这一出乌龙,而后阖眼进入了梦乡。 第六百三十九章 蜜汁糯米藕(三) 三个厨子志趣相投的傻气枯等这种事虽然于屋中众人看来实在好笑,可再好笑,笑上一会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屋子里的笑语声渐渐停歇,没了人声的屋子里也只有那一声声“咄咄咄”的捣药声在屋中回响。 虽然因着屋内昏暗,看不清里头的具体情形,更看不清那昏暗光线中的每一张脸具体生的何等模样,可看着那些没个正形的靠墙瘫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坐相,好似浑身无骨的的众人在昏暗光线中被拉长的瘫软在墙面上的人影,以及那时不时响起的一两声哈欠声,那等百无聊赖的疲惫、无聊之感还是扑面而来。 “我们这些人中……也只有子君兄每日里还有些事情可做了。”其中一个人开口,打了声哈欠之后,叹道,“好无聊啊!” “你在这里闲的发慌嫌无聊,外头的百姓却是想求个闲的空档都没有。”正低头不断捣药的‘子君兄’头也不抬,淡淡道。 这话一出,屋内原本叹无聊的众人复又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怎的?子君兄也将那周扒皮的故事听进去了?同外头那群百姓一样热血上涌,义愤填膺了?” “这个不用听。”‘子君兄’专注的借着屋顶唯一开着的一扇天窗上透下来的光亮照亮了手里正在舂捣的草药,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道,“在座诸位又有哪个不是周扒皮?我日日都能得见,日日都与之打交道,这周扒皮于我而言难道是什么稀罕事不成?” 这话再次引得屋内响起了几声嗤笑声,有人憋着笑提醒他道:“莫忘了,你自己也是。” “不错,我自己也是‘周扒皮’。”‘子君兄’说到这里,正在捣药的手停了下来,顿了片刻之后,复又继续舂捣起手里的草药来,只是口中下意识的念起了一句诗:“金丹九转徒可闻,玉兔千年空捣药。” 这句一出,角落里坐着的那即便是在互相看不清对方具体模样的屋内都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女子忽地捂唇轻笑了起来,接话道:“蜀姬双鬟娅姹娇,醉看恐是海棠妖。这周扒皮刚过,海棠花妖又要来了呢!” 这句藏了话的接茬倒是引起了屋内坐着的众人的兴致,原本靠墙,瘫软的坐在那里的一众隐隐绰绰的人影中,有几具身体一下子坐直了,好似有一瞬长了骨头一般,有人兴致勃勃的问道:“你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做。”那女子伸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对众人说道,“我眼下心心念念的都是恢复我这张脸,对这等装神弄鬼之事暂时没什么兴趣。”只是顿了顿,又掩唇笑道,“不过我没什么兴趣,有人却是有兴趣的。”那女子说到这里,伸出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道,“是有人看不惯那些比花还娇的美人脸呢!” 原本还有些兴致的,听那女子这般说来,屋内才起了兴致的众人复又恢复成那副百无聊赖、浑身无骨瘫靠在墙边的模样,有人打了个哈欠,道:“你等真是没意思。” “女子一生所求无外乎这点事,什么是有意思,什么是没意思?”女子说到这里,轻笑道,“真能叫你等觉得有意思的人……呵,不是将你等赶到这里来了么?”她捂唇笑道,“我等虽一辈子吃穿不愁,可却尽是些技不如人输了的,失败的,见不得光的老鼠呢!” 这话一出,两声冷哼声便自黑暗中响了起来:“输了又怎样,我等好歹还活着呢!”冷哼过后,那咬牙切齿的不甘声随即响了起来,“我便不信他们这些人能一直走大运,这世间运道之事是公平的,总能轮到我赢上一回的。” 这一句比起先时女子那‘海棠花妖’的话显然更能引起在座众人的共情,咬牙切齿的痛恨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不错!这大运合该轮到我等了,我便不信我等会一直败下去!” “哪怕一直输又如何?只要被砍头的不是我等,输了也无妨,大不了再来一次罢了,我便不信等不到我大运来时了。” …… 听着屋内响起的,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正专注捣药的‘子君兄’掀了掀眼皮,动了动唇,默默的念完了方才的诗。 “金丹求转徒可闻,玉兔千年空捣药。” “蜀姬双鬟娅姹娇,醉看恐是海棠妖。” “世间无处无愁到,底事难过万里桥?” “世间无处不愁?只要赢了,于我等而言,便没有愁了。”屋内有声音响了起来,冷笑道。 对此,‘子君兄’没有再接话,只继续专注舂捣着手里的药草,角落里的女子则打了个哈欠,又叹了声“没意思”之后,说道:“你等便莫扰他捣药了,我的脸……全赖他的药来治了。” 这话一出,屋内似是有人来了兴致,问道:“治的如何了?” “有些起色了。”角落里的女子说道,“大概重新生出两三成皮的模样吧!” 方才来了兴致之人一听这回答顿时没了兴致,意兴阑珊道:“那算了!我还以为你快大好了呢!”说到这里,似是怕那女子追问他,又忙摆手道,“你莫靠近我啊!” 这避之不及的举动看的女子嗤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当年大好时……你可不是这幅嘴脸啊!” “你也道那是当年!你这脸可不是寻常人磕了碰了,甚至划了两刀这么简单啊!”那人还在摆手,道,“莫过来!我怕看了吃不下饭呢!”说话间,听得一声犀利的鸟叫声自头顶响起。 这一声犀利的鸟叫声令得屋内众人,甚至正在专注捣药的‘子君兄’都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在屋顶那小小的隔栅天窗上空盘旋的大鸟,见那大鸟盘旋了两圈之后,似是终于确定了猎物所在,稳稳的降落在了隔栅天窗正中横亘的铁栏杆之上,低头向屋内众人看来。 这情形看的屋内众人骇了一跳,纷纷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坏了!被发现了!这地方不能要了!” 因还要将案几上散落的药材一并带走而慢了众人一步的‘子君兄’落到了最后,经过一片仓促离开中依旧坐在屋中,没有动弹的那戴面纱的女人身边时,袖袋中落下一包药包,道:“老规矩,你那大鸟吃饱离开后,敷上一敷,待能勉强走动了,再联系我等吧!”说着也不等女子的回应,便快步离开了。 待一众男人相继出了屋子之后,方才松了口气,同最后出来的‘子君兄’打了声招呼之后,其中一个年岁大些的,两鬓斑白,头戴道冠,手捏佛珠,腰间更是挂了好几串各式不同宗教信物的,‘取百家之长’的男人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子君兄’回头看身后的屋子。 虽然早见过身后的场景,也对那等场景见怪不怪了,可既然对方让自己回头看,抱着药材的‘子君兄’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可这一看,却不由愣住了。 眼下这落脚处是他们花钱租赁的屋宅,并不是那等写在他们名下的屋宅。虽说他们不缺钱,这等宅子十个百个也买得起,可他们这群人却无一例外的,没有买下任何固定的宅子抑或铺子。 原因无他,既是见不得光的老鼠,自是在这世间留下的,可以追寻的痕迹越少越好了。 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只除了…… 看着面前那座他们租赁下来之后,便重新修缮建造的屋宅,其模样与原先的屋宅差别并不大,只是将那屋顶重新修缮与改造过了,不再是寻常可见的那等屋宅屋顶的模样,重新修缮的屋顶尖尖的,更似是一座四角塔顶。如此,这屋宅的整体模样便是四方的屋宅上头搭了个尖尖的塔顶,这屋宅…… ‘子君兄’看的一阵蹙眉,身旁那两鬓斑白,‘取百家所长’的男人则捋须笑道:“我特意这般修缮建造的,叫这屋宅看起来像座笼子。”说话间,又指向那立在塔顶天窗横栏上盯着黑漆漆的屋内似是在四处搜寻什么东西的大鸟,说道,“原本还只是形似,有这家伙助阵,便当真是神似了。” 那男人对眼前这一幕秃鹫立于‘笼顶’低头寻人的情景显然是极满意的,边捋须边道:“既是住人的屋宅的风水,自也要因人而异,这屋宅既是专门用来等这家伙的,自也要修缮的让这家伙轻易便能发现才对!” 周围众人对男人这话不断点头,纷纷赞道:“周夫子果然是个中高手,我等原先还不信来着,可看这家伙这次来的这么快,倒是当真信了。” “既是鸟,立鸟笼之上自也算得顺应天时地利,外加这婆娘主动做饵,算得人和,这般一来,这神鸟当满意这等进食方式了。”周夫子捋须笑眯眯的说道,眼风一扫,眼见大鸟神态陡变,忙道,“诶,找到人了!” 话音刚落,便听那大鸟高叫了一声,猛地收拢翅膀自那天窗横栏之上俯冲向下头的屋中袭去。 屋内旋即响起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外面的男人见状连忙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这次走在最后的不是那个‘子君兄’了,而是那位两鬓斑白的周夫子,他边走边回头,边回头边不住点头赞叹道:“如此好啊!神鸟主动入笼,合该你我运道当头了啊!” 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男人‘运势当头’的赞叹声随着身后的宅门被那‘周夫子’关上而彻底隔绝在了那鸟笼似的屋宅庭院之内。 走出了很远,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凄厉的惨叫声之后,众人方才停了下来,见周夫子还在感慨‘运道当头’,有人忍不住嗤笑道:“那鸟笼宅子也亏你想的出来,还真是最适合她这专程当人金丝雀的住了。” 比起那人面上明显的嗤笑,周夫子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细看,似乎连那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不曾变过,他道:“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这宅子便是我为她量身定制的,自然是极适合她的了。” 比起周夫子面上的笑容不变,多数人虽然嗤笑着,可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虽然那情形看了无数次,也早从初时的惊恐渐尖转为习惯了,可不知是不是人骨子里的天性使然,对这一幕人被吃的情形到底还是有些不适的。大力使劲的揉着发凉的臂弯,有人摇头说道:“她这真是……也不知图什么?” “不是图什么,是舍不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圣女的身份罢了。”周夫子笑眯眯的捋须说道,“以为自己能扛得住的,便强行应下,结果覆水难收,上船容易下船难,也只好当起这喂鸟的活死人来了。” 抱着药材的‘子君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记起头一回见到那女子时的情形,那女子趴在地上惨叫,那神鸟则在惨叫声中啃食着她面上的腐肉…… 虽是大夫,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患模样,可那腐肉生虫……尤其那虫还是女子自己放的,为的就是日积月累,好毒死那秃鹫。往后便只用享受,不必再履行圣女的义务了。想起这些,‘子君兄’忍不住偏过头去,罕见的违了一回‘医者本心’,道:“真是……恶心。”当然,这一声‘恶心’是说的那秃鹫食人面上腐肉的情形还是说的女人做的事,‘子君兄’没有明说。 “请神容易送神难,入了那等教派哪里还能回头的?不然你等以为我走走停停,取百家所长,却也只敢进有名有姓的大教派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抽身容易?”周夫子笑道,“那等阴邪教派……更遑论她还是圣女,底下的人只认那鸟同圣女这个身份,可不会管她一张脸能画的多美的。便是画的再美,让神鸟饿肚子,那都是要拿她来祭天的。” 提起那祭天的刑罚……众人皆忍不住摇头,有人更是嘀咕道:“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她以为必死险地之下没死成,是绝处逢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天上掉馅饼,有个现成圣女落到她头上也是理所应当。又有一群尊崇教义、走火入魔之徒对她唯命是从,自以为自己是那进了傻子群里吆喝的聪明人了。”周夫子说道,“那些走火入魔的教徒是脑子不大好,却不止是傻子,同时又是走火入魔的疯子,要掌控傻子容易,可要掌控疯子便难了啊!” “啧啧,真是可怜啊!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压不住的教派也敢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圣女,真真是活该!”有人嗤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问身旁众人,“如此……我等眼下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自是在长安城里再寻个落脚处呗!”另有人说道,话至此,却突地‘咦’了一声,说道,“其实我等与那三个傻气的厨子没什... 第六百三十八章 蜜汁糯米藕(二) 大理寺衙门外歪脖子树下的年轻夫妇神情沮丧而颓然,对温明棠诉说着去岁以来他们的种种遭遇。 “开面馆既是谋生,补贴日常开销与那屋宅租赁银钱,又是打听可有温大人的消息。”那年轻汉子说道,“可我等打听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未打听到。” “几乎日日都去温家老宅与温大人当年的衙门前晃上一圈,却一直不曾撞见温大人安排的人和事。”年轻妇人抹着眼泪,说道,“一切……就好似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长安城好似彻底忘记了温大人,就连他当年所谓的安排也彻底将温大人遗忘了一般。”那汉子说到这里,哽咽声起,显然情绪已将至奔溃的境地。 久等无人……当年被安排下的那两颗忠心迟迟等不来任何回应,就好似将温热的心时时刻刻浸在那刻骨的寒凉冰水中一般让人无比绝望。 温明棠认真看着面前的年轻夫妇,听两人哽咽着诉说着这一年来的种种遭遇,若非实在无计可施了,两人也不会来这里寻她。 原因无他,作为温玄策的托付之人,他二人是当真清楚温明棠虽有温玄策之女之实,却不知道里头任何事的。可事已至此,除了找她——这个温玄策尚且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之外,他二人已着实寻不到再可以寻的人了。 “我等怎么等,都等不来半点消息,也见不到大人安排的人……”年轻妇人的语气既委屈又彷徨,反反复复的重复着那句“我等怎么等都等不来事和人,出去打听,却什么都打听不到,只能枯等”。 温明棠从怀里掏出两张帕子,递给面前正在落泪哭诉的两人,静静的等着他们将这一年多等待无门的委屈与绝望情绪发泄殆尽。 面前的年轻夫妇在哭,温明棠的目光却转向了周围:是不是真的绝望,只消看看周围的情形便知道了。 没有请人带话亦或者用旁的什么遮掩一番的手段来见她,而是就这般直接跑到大理寺衙门来寻她。 在大理寺衙门当了一年多的厨子,温明棠当然清楚以及看得到这一片大理寺、国子监门前的空地上不论什么时候出来,总能看到那些零零散散说话闲聊之人,有的做衙门官员、差役、杂役打扮,似是在衙门里做活时,被亲眷朋友找上门问话的,有些则是寻常百姓打扮,只是恰巧路过这里,停下来闲聊而已。 这等情形……哪怕这些人当真只是些再寻常普通不过的说话闲聊之人,这地方也不是什么说话之地,尤其说的还是与温玄策有关之事。隔墙尚且有耳,更别提没有墙,就这么大剌剌的在这里哭诉了。 更何况……着旁的衙门官袍的那些人暂且不说,也不说大理寺的熟面孔们,便说那些着国子监杂役袍子与教学博士打扮模样的人,温明棠去隔壁国子监为虞祭酒送食送了一年多,虽未刻意留意国子监中遇见的人,却也着实看过不少面孔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从未在国子监里看到这几张时常出来闲聊的面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了。 当然,不管是不是巧合,温明棠都不在意,总之,这地方不是什么说话之地。 可面前两人显然已不在意这些了。 如此的话大抵是真的等至绝望了。 当然,亦有可能是因为面前二人心机深沉,想借此套得她的话,可若当真如此,且不说温明棠当年确实曾在温玄策那里见过这两人,听温玄策夸过这两人心性纯善,品行端方,便说真想套她话的话,当日她同梁红巾上门寻他们时显然更容易被套话,毕竟主动上门的一方显然是更急的,要套话也更容易。 可这两个年轻夫妇当日却并未这般做来,如此……可见当不是这个原因。 心思在心底里晃了一圈,面前两人的眼泪也落的差不多了。 奔溃四散的情绪也随着流出的眼泪渐渐收拢,对上静静看着自己的温明棠,两人苦笑了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温大人在我们看来是顶厉害,顶好的一个人,可眼下却……温小姐可知我等是何等感受?” 本是一句随意的感慨,却未料面前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孩子点头道:“管他生前再如何厉害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无法再回答你们那叫你们等了许久未来的具体安排究竟是什么了,更无法告诉你们这安排若是出了岔子,会酿成何等后果,你等又该去做些什么来补救了。” 这话一出,夫妇两人才收拢的眼泪再次落下,不住点头,那神情颓然、绝望又茫然:“我等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该寻谁了?其实我等也知寻温小姐没什么用,可到底……还有个慰藉。” 温明棠点头,摸向怀里,摸了个空之后,指着给他二人的帕子,说道:“我就带了两条帕子,你等便拿着那帕子凑合着用吧!” 这话倒是将夫妇两人逗笑了,察觉到自己哭的鼻涕耷拉的,模样实在难看,也不好意思道:“我等实在是憋的难受,憋狠了,叫温小姐看笑话了。” “无妨,人之常情。”温明棠摇了摇头,打量着面前两人,想着温玄策夸赞这两人的话,不由再次点头。 心性纯善、品行端方,即便温玄策死了,也坚定不移的行着他的遗命,并不曾因为温玄策死了,便欺负死人,这样的人……品行自是没得挑的,就是……温玄策安排的这两个棋子看起来并不似那等脑袋灵光至极的‘聪明人’。 这不是‘聪明人’的话在温明棠这里当然不是什么贬低之语,反而更是褒奖。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同汤圆、阿丙、梁红巾等人交好了。 就似林斐、赵孟卓这等人办事都喜欢带着赵由一般,她若是当真要做什么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的事,也确实更属意用这等人的。 只是眼下……想到温玄策的交待,以及两人等不来的安排,温明棠沉吟了起来:温玄策显然是知晓这两个人并不是那等脑袋灵光至极之人的,既如此,自己的安排若是出了岔子,这两人……什么都做不了应当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如此什么都不动,恍若一切根本不存在……温玄策究竟是太过自信自己的安排不会出差错了,还是另有旁的安排? 温明棠思索了片刻之后问两人:“你二人那面馆……”虽然先时看两人生意做的那般随性,面馆想几时开门就几时开门,想关门也不管客人上门当即便挥手赶人,也知晓两人并没有太过在意那面馆生意,可有些吃喝拉撒的生计之事该问还是要问的。 熟料这话一出,便听那年轻妇人‘呸’了一声骂道:“天杀的杀不尽的周扒皮!”那妇人骂道,“那铺子地段差成那般,谁家铺子正对着旁人家铺子后门的?那租金竟敢漫天要价,还放话说我等不接受这涨的的租赁银钱,便不租给我二人了!好嘛……正好他不想租,老娘还不想要了呢!” 原本迟迟等不来安排,已足够令人绝望,让人心里憋屈了,房东又来这一出,两人自是当即收拾东西不干了。 温明棠闻言不由笑了,笑着问道:“可是那东家觉得以你二人的手艺一个月当能赚上不少,由此开口涨价?” 这话一出,一旁正安抚着自家妇人的汉子也笑了,朝温明棠竖了竖拇指,道:“温小姐真聪明,就是这般!”那汉子说道,“我的手艺是我的本事,干他何事?他那对着后门的铺子就值那点银钱,当我等傻子呢!” 温明棠笑着点头:两人当然不傻,不止不傻,且还机灵着呢! 只是她觉得好,机灵的,旁人却未必这么觉得,甚至还觉得两人傻气的很。 就似汤圆那日内务衙门前讨要银钱之事传开之后,也不知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小道消息,道那日两个被辞退的管事曾想着出赔罪钱安抚汤圆,结果被不懂眼色的小丫头直接拒绝了。 这些消息放出来之后,便有不少人觉得汤圆傻气的,道什么‘小丫头到底年岁小,不知事,瞎清高’云云的,还道‘那赔罪钱可是好大一笔钱呢!就这么推了,还真是傻气的可以!’ 对这些事,温明棠也好、纪采买也罢都是摇头失笑,没有说什么。 有些话……确实没什么可说的,那些所谓的‘聪明’到底是真聪明,还是想贪抢个便宜,多数人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的。 对这等想贪便宜的‘聪明’又有什么可说的? “既然暂且也等不来安排,人总要吃饭,若是一直花积蓄也总有见底的一日。”温明棠虽然心里有了些成算,可有些事强扭的瓜不甜,能不能用面前这两人也不是她一头热的事。这夫妇二人是温玄策的人,不是她的人,即便身上留着温玄策的血脉,她也不能随意代替温玄策决定他们的去留,遂问道,“那你等眼下是想离开长安还是继续等下去?” 这话一出,先时还哭的绝望、憋屈,嚷嚷着不知该怎么办的夫妇两人立时急了,连忙道:“当然是等!” 说到这里,似是怕温明棠不信一般,两人还拍着胸脯表示道:“哪怕一直等不来,等上一辈子,我等都会等下去的。大丈夫一诺千金,答应了温大人,除非……除非温大人托梦我二人不要等了,不然,我二人便一直等下去!”说罢不等温明棠说话,那汉子便连忙从怀里掏出了才签好的铺子地契拿给温明棠看,道,“温小姐莫不信!我等新铺子都找好了,这次不在那笠阳王府的后头了,而在那温家老宅梧桐巷那里。虽然租金贵了点,可我二人手艺不错,多卖出几碗面想来这租金是能赚回来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点头笑道:“如此……便更好了!”女孩子说着目光闪了闪,记起梦里那一茬,虽不能直说,却隐晦的提醒二人道,“离笠阳王府那是非之地远些……免得惹火烧身也好。古人不是有云么?道君子是不立危墙之下的。” 这话听的两人更是不住点头,那年轻妇人更是大夸温明棠:“温小姐不愧是温大人的血脉,出口自成文章,想是承袭了温大人的文脉了。” 当然这夸赞……不说温明棠了,就连周围正在闲聊的,也有人忍不住笑了。 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叫承袭温玄策的文脉了?那温玄策这文脉还真是……也不知怎么当上的大儒。 夸人的脸不红来心不跳,被夸的人虽不见自满之色,可那坦然失笑的表情,也叫那人看的直摇头:果然啊!哪怕八岁之前被教导的再严厉,少了之后的教导,这温小姐的文辞水准也似停留在了八岁一般,虽然听说饭菜做的不错,可……其余的,也只如此了。 再看那对扬言要一直等下去,等上一辈子的夫妇两人,那人又忍不住笑了:喜欢等?那就等上一辈子好了! 左右……等上一辈子,他们也等不来温玄策的安排了。 因为温玄策的安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呢! 眼看着女孩子同那年轻夫妇留了住处地址,约定边做生意维持生计边等之后,便互相心满意足的道别了,那人早已忍不住了,同说话之人皆憋着笑,匆匆忙忙赶回了落脚处,脱下身上那杂役的袍子随意一扔,便对屋里坐着的几人说起了方才在大理寺衙门门口看到的那幕情形。 “我二人瞧着这三人一副傻样子的约定要一直等下去!”那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摇头,“那温小姐还道要经常去那罗三和罗娘子两人的面馆照顾生意,顺带问了什么腰花面的做法,我二人瞧着这三人都爱庖厨,也都是厨子,能凑到一起……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不止一样的志同道合,还一样的傻!”又有人说着,摆了摆手,阻止了旁人想要出口的话,道,“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三人脑子有问题,是这三人那脑子……唔,怎么说呢?简直一根筋,傻气的很!都这情形了,温玄策又死了,还能怎么安排?还能怎么等?难不成等死人托梦给他们安排不成?” 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带着厚重斗笠与面纱的女子也轻笑了一声,开口接话道:“温玄策能不能托梦我等不知道,但孟太医的医书倒是当真有些用处的。”她声音喑哑,甚至可说难听,可那语气却是幽幽的,带着一股子难言的魅惑,“瞧她对叶家小子的排斥模样,显然是信了这个,大抵以为那梦是父母长辈显灵,以至于深信不疑呢!” “也是巧合,没想到她那体质如此适合孟太医医书上的法子。我等这些年找了这么多人,虽然也有旁人能入梦,却没有哪一个的反应如她这般几乎完全契合孟太医这法子的。”屋子里一个正舂捣着草药的男子掀了掀眼皮,显然对嘲笑温明棠、罗三以及罗娘子这三个厨子没什么兴趣,随口接了一句话茬,便又继续低头捣药了。 “可见她天生该是我等手里的刀的。”那带着面纱的女子捂唇轻笑了一声,又伸手覆上自己的脸幽幽道,“女子生得一张好看的脸果然是有些用处的,啧啧啧……要不是我这张脸被毁了,哪里还有她什么事?真是便宜她了呢!”说到这里,那女子抬起头来看向周围众人,似是疑问又似只是随口打声招呼,她漫不经心的摆动着手里... 这话一出,屋里便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嗤笑声,有人摇头道:“你果然还是那般的容不下人啊!”只是虽嗤笑女子不容人,却并没有什么人出声阻止她。 也只正在捣药的那位男子捣药的手停了停,却也只是停了停,什么都未说,便又继续捣药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 蜜汁糯米藕 此时被公厨里忙活的众人提了一嘴的林斐、刘元等人依旧逗留在长安城的街头未回大理寺,看着周围比起平日里来明显多了不少人的长安城,几人心生疑惑。 那一场乡绅砍头的热闹早在刽子手的手起刀落中落地了,看热闹的百姓散去,该干甚干甚去了,可街上的人潮却并未见松散多少。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就似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刘元嘴快,跟着林斐走了两条街之后,忍不住说道,“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包袱,显然是今日才进的城,连落脚的住处都还没去过,包袱都未放下呢!” 见走在最前头的上峰林斐微微摇头,白诸回刘元道:“这我等哪里会知道?”说话间一边看着周围那些瞧起来身家各不相同,有些有钱,有些没甚银钱的游侠儿与流民,一边忍不住唏嘘道,“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了。” 比起长安寻常百姓喜欢看那惩治扒皮的热闹,他们知道的事多了不少。譬如那乡绅被抄家之后,等了快半年的赈灾物资总算是凑齐送出长安城了,又譬如这案子看似是结了,且皆大欢喜的结了,可长安府衙的大牢里还关着童正和赵莲,至于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耀祖则在前几日被押往刑部了。 其实那位长安府尹大人是曾试图阻止的,想以童正、赵莲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刘家姐妹花新娘的死还未全然查明的由头,将这个案子继续全权抓握在手中的。 可前来交接的罗山却并未卖账,只似笑非笑的对长安府尹说道:“大人是聪明人,当明白……有些事不消明说的。这事……也不是罗某要针对大人,几个百姓而已,罗某一贯是懒得多管的。” “可眼下,这案子上头已经落印结案了,您就放手吧!”罗山说道,“至于那童正和赵莲,若是事后查出真有证据,大人可以再行上奏,重查此案。眼下这案子查至现在……该结了。” “真是没想到啊!原本瞧着那位府尹大人圆滑的很,可细一看才发现他是个有骨头的。”事后他们想起此事时仍然不住感慨。 上峰林少卿便在那时悠悠来了一句:“皮圆滑,内里有骨自是立得起来,是个活生生的人;若是反之,皮铁骨铮铮而清高,内里没有半点骨头便不妙了,当然,那等内外皆无骨的也同样不妙。” 这话彼时他们听来只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可事后再想起这些话时却是越想越觉得微妙:那骨头在外,内里却是软的,空的,那……还是人吗?不就是个白骨妖怪似的人物?话本子里那白骨妖怪可是想吃人的呢!这白骨妖怪不止想吃人,还擅用‘障眼法’与‘欺骗’的手段‘诬陷’看穿自己的火眼金睛,最后哪怕总算是被火眼金睛抓了个正着打死了,却也逼得打死妖怪的火眼金睛被看不穿真相的唐僧误会,给赶走了呢! 这故事看哭了多少坊间听故事的孩童?说书先生每每说起时,都能令得台下听故事的义愤填膺,恨那看不穿真相的唐僧不识好人心。 尤其在认真盘复了一番这刘家村这案子之后,看着那童大善人等人……总觉得上峰这话越想便越发的微妙。 那内外皆无骨的……不就是一滩软乎乎的烂泥似的烂肉?烂泥连墙都扶不上,更遑论要做旁的事了。 “‘周扒皮’虽然传的极快,却也不至于那么快的,引那么多人进京围观乡绅掉脑袋的。”刘元对白诸‘这些时日事多’的感慨表示应和之后,目光落到了迎面而来的,几个穿着打扮明显与大荣寻常百姓不同,一副南疆苗人打扮的男女身上,待那几个南疆苗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之后,才道,“这下……可以确定不是‘周扒皮’的原因了。” “当然不是‘周扒皮’的原因。”白诸算了算脚程,说道,“南疆来长安,便是一路驿站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每到驿站都有喂饱的千里马接替着赶路,也至少要花上半个月的功夫,这‘周扒皮’的童谣出来却还不到十日。”还未说完南疆的苗人,一旁酒楼里几个西域番僧吃完饭走了出来,这情形看的白诸与刘元不由一愣,偏头问身旁从方才起就没说过话的魏服,“老魏,你怎么看?” “好浓重的药味。”魏服揉了揉鼻子,看向走在前头,比几人快了一步,似乎因着比寻常人更灵敏的嗅觉,而对这浓重的药味感到不适的林斐,思索了片刻之后,说道,“长安城虽外邦人一向不少,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人同方才那群南疆苗人并不是以往就在长安城中逗留的常客,而似是近些时日才过来的一般。” “这西域番僧同南疆苗人身上都带着这么浓的药味,若是先时就过来了,大街上莫说擦肩而过了,就是远远站着,碰到了,都能闻到,给人留下印象。”刘元揉着鼻子说道,“可眼下我等却是头一回撞见这等情形……若不是才来长安不久的,而是久居长安的,这些人难道先时不出门不成?” 刘元这话虽然糙了点,可理确实不糙,白诸与魏服闻言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便在这时,听前头的林斐点头道:“这些人确实是这几日才来的长安。”说着伸手一指,指向那陪同在几个西域番僧身旁的驿馆小吏说道,“去岁那个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调换,为主尽忠的‘赵氏孤儿’福子可还记得?办那个案子……我等去城外驿站问话时,回话的不就是那个小吏?”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顿时恍然。虽没有林斐这般好的记性,连先时案子中问过话的小吏都记得,可这件事本身他们是记得的。 “若只是寻常的西域番僧,是差不动驿站小吏陪同的,既能差动驿站小吏陪同,想来不是一般的西域番僧,而是以使臣身份来的长安。到底是什么人,过后打听一番便知道了。”说到这里,林斐的目光忽地一转,转向了路边的酒楼。 却见那酒楼二楼上翘的檐角之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只身形硕大的猛禽,随着林斐等人朝它望去,那大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扇动了两下翅膀,凌空而起,向远处飞去了。 乍一抬头看到这样的猛禽着实将刘元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长安城的骡马市中他们虽然见过那些西域人买卖这样的猛禽,可那通常都是脚上拴着链子亦或者关在笼子里的猛禽,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就如人惧怕猛虎,却不会惧怕关押在笼子里的猛虎一般。 眼下见这样身形硕大的猛禽在长安城里飞,没有拴着链子、关在笼子里还不算,甚至身旁连跟着的人都没有,自是让人害怕的。 如他一般被这突然飞走的猛禽吓了一跳的人还有不少,过路的行人,甚至路旁摆摊卖馄饨的小摊贩主都被骇了一跳,拍着胸脯抱怨道:“哪个贵人养的大鸟?几时飞过来的都不知道。也不知在那上头呆多久了,这么突然起飞……可吓死人了呢!” 周围抱怨声不少,林斐的目光则一直落在那猛禽之上,直到猛禽远去,彻底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转向被吓到了的刘元等人,说道... 眼见上峰一句细致的解释将周围的行人都骇到了,刘元等人对视了一眼,正想说话,却听上峰又悠悠道:“西域高原有丧葬习俗名天葬,这鸟……便常以天葬中的尸体为食。” 刘元等人:“……” 几人还未反应过来,耳畔又听自家上峰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方才纪采买说今年内务衙门送了现成的青团过来,说是宫里皇后娘娘下的命令,由宫里御厨做的,一人能分得两个,如此……今年公厨当不会再做青团了,我等也只能吃些宫里常见的细沙馅青团了。”说到最后,语气中的惋惜傻子都能听的出来。 还在想着那大鸟以尸体为食画面的刘元等人:“……” 一时尸体为食,一时青团的,上峰的胃口……是真的好啊!不过嫌吃到的青团馅料种类太少这种事于上峰而言当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事吧! “有温师傅在,林少卿想吃什么馅料的青团,温师傅都能做出来。”刘元摸了摸鼻子,羡慕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无奈,“不似我家阿嬤,我要敢提吃食上能否多些花样这等话,怕是要被我家阿嬤拿着那鸡毛做的掸子追上来打上几下才能作罢的了。” “便是娶进门做娘子了,也不能想吃什么就让她做什么。”今岁清明,林斐显然不准备让温明棠在青团上再费什么精力了,他看向路边不少抱着采摘好的黄、白两色花草,拎着纸钱等物事往城外方向行去的行人,说道,“今岁清明也就放一日的假,她也要去郊外祭拜她娘亲的。”至于祭拜温玄策的事……林斐没有多提。 想也知道,直至如今也没翻案的温玄策的尸体待遇明面上而言当是如所有的,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恶人’一般被拉去乱葬岗的。 可……到底是温玄策。比起寻常的,板上钉钉犯了事的恶人,似温玄策这等看似‘板上钉钉,实则犯的事内有乾坤的‘犯人’的尸体,待有朝一日平反之后,总会有人交出‘私下收敛好’的尸骨,让其活着的朋友或者亲眷帮忙入土为安。 而温玄策……总之先前他并未查到行刑之后其尸骨被丢去乱葬岗之事,显然是被什么人偷偷收敛起来了。 …… …… 午食过后,拿着两个分发到的细沙青团感慨“今年倒是可以偷懒了”的汤圆和阿丙正同温明棠盘算着今岁清明的这一日假上午一起去郊外祭拜,下午得空再去城里的食肆、铺子逛逛来着,一个杂役自外头匆匆跑进来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外头来了一对夫妇有急事找你,他们说自己是开面馆的,道你曾在他们那里吃过阳春面与腰花面,只消同你提一嘴儿,你便知晓他们是谁了。” 正同汤圆、阿丙两人商议着清明当日下午行程的温明棠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很快便反应过来,站了起来。 不止她反应了过来,汤圆、阿丙两人亦是一样,咽了咽口水,记起了这一茬:“那腰花面做的极好吃呢!” 人舌头的记忆有时并不比人的脑子逊色,尤其是尝到这等令人印象深刻的味道时更是如此。 温明棠点了点头,比起汤圆、阿丙两人只有腰花面的记忆,她还知道这对夫妇是当年温玄策的旧人,曾在原主年幼的记忆中出现过,过年那会儿,她曾同梁红巾特意过去走了一趟,得知夫妇两人之所以离京是温玄策的安排,还曾叮嘱他夫妇新帝登基后便立刻进京。 算算日子,自过年到现在,她与这对夫妇已有一两个月未见了,也不知这二人怎会突然过来寻她,难道……是温玄策的安排总算出现了不成? 这般一想,温明棠匆匆出了大理寺,本以为夫妇二人有什么重要事要说,想将人带进大理寺说话的,岂料刚跨出大理寺,来到他二人面前,还不待她开口,夫妇二人便迫不及待的对她说道:“温小姐,我二人……等了这么久,什么都没等来。”话音未落,眼眶里蓄了许久的眼泪便已簌簌落了下来。 不是什么人都希望看到那无人前来、无事发生的情形出现的,尤其于等待温玄策遗命的这对夫妇而言更是如此。因为于他们而言,那所谓的安排迟迟不来,便意味着温玄策当年的安排出岔子了。 而比那原本的安排出了岔子更令人害怕的,则是安排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清明螺(四十六) 仇,就这么结下了。 不公,总是会令人愤怒的。管他是劳无所得的不公,还是这等借用手中那点微薄的看门权利收银钱走偏门小道捞钱的不公,都一样。 原先看那一角银子还算顺眼,可一想到两个公公拿到手的是长安城里实打实的两座大宅子,尤其一打听那大宅子的地段还很是不错,心里不公的怒火自是烧的更旺了。 虽然恨极了童不韦,扬言待他父子沦落狱中定要让他父子好看,可一时半会儿,碰不到他父子也是真的。如此……这一肚子的怒气自也只好洒在那几个关押在牢中的乡绅扒皮身上了。 那沾了‘盐水’‘辣椒水’的鞭子专程挑着人的软肉,也就是最痛的地方抽,偏又不抽中要害,裸露在外的身体之上看不到任何明显的伤痕,可那藏在囚服里的身体却早已密密麻麻的布满各种各样的针孔了,针孔之上还撒上了蜜水,引来虫蚁的叮咬。 那等被不起眼的虫蚁叮咬疼痛难忍之感……简直让人如坠地狱。 “好……好狠啊!”有乡绅哭道,声音早在这几日的痛苦哀嚎中变得沙哑不堪了,“我眼下……只求一个痛快的了。” “我们同童不韦亦有仇啊!童不韦是在报复我等呢!”最靠近牢笼大门处的一个乡绅泪眼婆娑的朝正在悠闲的喝酒吃饭的狱卒哭喊道,“差哥,我等说的是真的啊!我等比你等更恨童不韦啊,恨不得他死啊!” 这样的哭喊声早在狱卒们开始动手折磨他们之前,他们便说了,不止说了,还唯恐说的不够清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同狱卒们交待了一遍。 然而……没用。狱卒们听了,却又好似没听到,依旧继续抽着,用各种法子折磨着他们。 比起以往百姓的‘活着’,做活劳累,担忧口粮什么的,他们原以为这已是大荣律法之中所能‘苛待’人的极限了,却忘了,那是苛待‘普通人’的极限,却不是苛待‘囚犯’的极限。 大荣普通百姓与囚犯,到底是不同的。 所以比起百姓的担忧吃不饱饭,好歹水什么的是管够的,毕竟山间的山泉终年流淌,每座村子也都有井水可打捞,他们却是连水都轻易不能喝上几口,每每渴的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的档口那水递过来了,却只润了润口,还不待他们多喝两口,那碗便挪开了。 磕头恳求要碗水喝,对方回以的却是一声冷笑,问了句‘有力气了?’而后那折磨再次加身。 不得不说,比起他们当日对待那些讨要公道的村民们杀人诛心的手腕,这等事……以看押、鞭打、上刑为吃饭行当的狱卒显然比他们‘内行’的多,清楚渴死一个人,饿死一个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大荣律法尚且会保护普通百姓叫他们能走、能跳、能说话,不轻易受那等能看得出来的伤,对待囚犯却全然没有这样的保护。只要能押着上法场,能在刽子手大刀砍来时支撑着跪着,不倒下去,让百姓们亲眼所见人还活着,能跪着等待砍头,满足百姓们亲眼所见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就成! “你不用再说了!”关押在最里头的一个乡绅开口打断了那个乡绅不断重复的恳求和解释,他便是当日学着文人抄诗句的那个乡绅,他喃喃道,“昔日西汉重臣周勃出狱之后曾留下名言‘我曾统率过千军万马,可今日方知狱卒威风’。周勃尚且不免被人欺辱,更遑论我等这人人唾骂之辈?” 这话一出,正悠闲喝酒吃饭的狱卒回过头来,冷笑一声,道:“你等也知道啊!”顿了顿,又道,“眼下这点还是轻的,要不是这案子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百姓们想看那人头落地的痛快一刀,对你等死刑犯,我等不介意拖上法场的是个半死不活,连跪都跪不住的瘫子的。” 这话一出,乡绅们脸色顿变,似是想起了什么曾经听过的传闻一般,有人下意识追问道:“听人说刑部那大牢里时常有被人拖来拖去,看起来浑身‘无骨’,偶尔还有手、脚什么掉下来的人,以及那被剥了皮,都看不出原来模样,血淋淋一团的人,是不是真的?” 对此,狱卒只是冷笑一声,没有搭理他们,只回头继续喝酒吃饭起来。 “童不韦……好狠啊!”有乡绅抽泣着,想到童不韦前几日过来看了他们一茬,却得罪了狱卒,徒留他们在这里给狱卒泄愤,落泪哭道,“比我等狠的多了,不止要我等的命,污我等的名,还要我等死前遭受这等折磨啊!” “他故意的!故意得罪了狱卒,又故意借狱卒的手来折磨我等。”胡八点头,此时也已想明白了童不韦这一来一回,会大发善心的过来看他们的真正原因,对大牢门口还朝着狱卒望着,试图解释的乡绅摇头道,“没用的。狱卒眼下一肚子火没处发去,又抓不到童不韦,自然只能拿我等开刀了。” 所以,再多的解释也没用,因为这些解释……正在喝酒吃饭的狱卒早知道了。 狱卒根本不想听他们是否无辜,也不想管他们之间的仇怨,只是想泄愤而已,而不巧,此时能让狱卒们名正言顺泄愤的对象也只有他们几个了。 “这座衙门的大牢里关押的旁人……都不是什么重刑犯,死刑犯,能出狱的那些人,谁知道出狱之后会不会追究此事?只有我等是死刑犯,追究不了,”胡八喃喃道,“不欺负我等这些将死之人,难道欺负会还手、告官以及追究的活人不成?” “童不韦早就算计好了,这便是他的报复。”有乡绅瘫坐在地上苦笑了一声,说道,“真是睚眦必报、气量狭窄啊!”当然,他们也一样,只是手腕不如他狠而已。 “我算是领教到他的这一番报复手腕了。”胡八喃喃着垂头,低头耷拉了半晌之后,再次抬头,却是咬紧了这几日被打落的只剩几颗的牙齿,恨声道,“我胡八……做鬼都不会放过这姓童的!我便等着,等着看他几时下地狱来!” “我便不信他那根基狐仙娘娘的反噬只到此为止了,我就等着看那狐仙娘娘的反噬几时反噬到他自己身上!”有乡绅恨声道,“不挪村祠里的石头也好……我就看那块石头几时堵了他的生路!” 正咬牙怒骂童不韦之时,那厢的狱卒已然吃完酒同饭起身了,听到他们嘴里念叨着的‘村祠’‘石头’以及‘狐仙’时,不由嗤笑道:“眼下又信神佛了?希望狐仙娘娘发威反噬了?先时不是不信么?嚷着要给颜色瞧瞧吗?” “不顺时无能狂怒,想要神佛发威帮忙,顺风顺水之时便使劲欺负旁人,不止不要神佛,且还要看看神佛的颜色。”狱卒剔着牙冷笑道,“怎的一时一个想法的?一会儿要神佛一会儿不要神佛的,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话说回来,你们这群人还真是自私透顶!看来外面传的那些‘盘剥所能盘剥的一切,连供奉的狐仙这等死物都扬言要让她饿着’这话确实是你等说出来的话了。”另一个狱卒拿着洗干净的鞭子同一碗盐水走了进来,嗤笑道,“连死物都不放过……让你等站的太高,哪里还有旁人的活路?” 胡八颤着唇,看向那狱卒,默了默,忽道:“我等当然不是好的,只是你等又是什么好的了不成?难道不是只要能欺负的,能泄愤的,不会还手的,就往死里欺负?同我们又有什么两样?” 一句话听的狱卒脸色顿变,鞭子在盐水里一扫当即隔着牢笼向胡八抽打了过去:“你等晦气的等死鬼自己死还不算,还想拖我等下水不成?” “张口闭口大荣律法的,大荣律法难道准许你等收礼了不成?因为收不到礼,不,是收了礼,却没有旁人收到的多而生怨气,发泄在我等身上之人难道又是什么好的了不成?”胡八冷笑着‘闷哼’了一声,那狱卒的鞭子甩的刁钻的很,虽隔着牢门,却依旧能甩进来,可见素日里练多了,将鞭子都甩出花儿来了,胡八嗤笑道,“衙门难道没给你等发俸禄?你等贪拿卡要的贪官,官阶芝麻大,甚至都不能算个官,只能叫个吏,胃口却比天大。我便看着你们……我等被同为乡绅的童不韦摆了一道,你等……呵,比你等手腕厉害的官吏多的是,我便看你等贪官污吏几时下到这地狱里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等遭了报应,到阎王爷那里受刑前定不会忘了告状还有你等的!”胡八吃痛的拽住牢门,承受着身上各种各样的鞭打,恨声道,“我胡八……对自己也不是下不了狠手的。我不好过,你等也别想好过!” …… 随着一声声“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谣声传遍长安城,甚至已开始向长安周边蔓延开来,那童谣声中的“周扒皮”们也被推上了刑场,在无数百姓的振臂高呼与高喊声中,随着刽子手一刀落下,引来无数百姓的喝彩。 “我等也去看了行刑呢!”出去看完热闹回来的杂役们一边洗手准备帮着洗菜择菜,一边说道,“原本砍头这等事我等是不敢看的,毕竟可是见了血的事!哪怕知道被砍头的都不是好人,可寻常人看了也会做噩梦的。” “可这次不一样呢!看的人好多。”忙着洗菜择菜的杂役们说到这里,又有些纳闷和不解,“这处斩的时辰按说是正是做工的时候啊,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跑出来看这热闹?” 就似他们也是趁着朝食过半,大理寺众人的饭食都吃得差不多了之时,将公厨里的事暂且交给温明棠等人,跑出去看的热闹。 跑过去看,又跑着回来,一来一回的,也多少耽搁了一会儿,不过好在温明棠等人做事利索,大家帮着搭把手什么的,也还来得及备好午食、打扫公厨什么的。 那旁的那么多赶来看热闹的人呢?都有似温师傅这等手脚利索之人帮着搭把手,能抽个空档出来吗? “有不少人是特意请的假。”比众人晚一刻从外头回来的纪采买说道,比起杂役们看热闹爱看刽子手那爽快的一刀,纪采买看的显然不是这个,是以也比杂役们晚了一刻方才回来,他道,“我瞧到很多内务衙门的人跑出来看热闹了。” 这个……倒是那等单纯看个热闹,看个爽快,看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人没注意的了。 似衙门里跑出去看热闹的杂役们就是看个热闹与爽快之人,此时听纪采买这般说来,顿觉诧异:“内务衙门的人……他们看什么?”说到这里,一边洗着手里的菜,一边嘀咕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等事他们看了不会做噩梦吗?我等记性好得很,汤圆的事还没过去几日呢!” 对此,纪采买只摇了摇头,道了句‘我也不清楚’之后,又指了指衙门办公大堂的方向,道:“林少卿、刘寺丞、白寺丞、魏寺丞他们也带着几个衙门里的差役、文吏过去了,但没有挤到前头看热闹。”纪采买说道,“我还当他们同我一样,是懒得往前挤了,他们却道他们看的不是那几个被处斩的乡绅,是人群里的人。还是刘寺丞嘴快,道看到不少流民了。” “流民……那日子也过的不好吧!”择菜的关嫂子想了想,说道,“喜欢看这个因果报应的事也不奇怪!” “有城外涌进来日子过的不好、讨生活的流民,他们同你等一样看的是热闹,却还有旁的,瞧着日子过的尚可,一副‘武人’打扮,配着刀剑等兵器的流民。”纪采买说着拿起腰间泡枸杞水的竹筒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枸杞水。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叫什么流民?不就是那等江湖游侠儿么?”阿丙说着拿起手里刚洗完的菜铲比划了两下,说道,“我在七、八岁,最爱听故事的年纪时还想着当个话本子里的游侠,伸张正义呢!可后来想想游侠也是人,也是要吃饭的,要吃饭便要先挣钱。我家里可没那个本事养活一个不止要吃饭还需要家里提供盘缠到处游猎的游侠儿,便只好将这想法收了,来大理寺做杂役挣工钱养活自己了。” 这话听的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阿丙这话虽然糙了点,可话糙理不糙,养一个游侠儿可要不少钱呢! 第六百三十五章 清明螺(四十五) “完了……”目送着童不韦离去的背影,一众乡绅们跌坐到了地上,手里那掺了石子与虫子的饭碗摔了也浑然不知。 “这老货……是在报复我们。”有乡绅抓着牢门,喃喃,“难怪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这么巧,那群寻死的百姓还真来寻我们了,原是那一日我等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呢!” 想起同样关押在大牢中的,那曾经声名赫赫的大工匠无力辩驳的那些话:“我造的桥不可能如此轻易冲塌的,雨虽大,可这点雨按说是不可能轻易冲断我的桥板的啊!” “我收钱办事,”死到临头,为了辩驳和脱罪,那等昔日不曾明确开口言明的,藏于‘水面之下’的‘规矩’也被大工匠们毫不犹豫的拉了出来替自己辩驳,工匠哭诉道,“为贵人造的东西,我等哪里敢马虎以及偷工减料?所有用料都是最好的,是不可能冲断的啊!” 可退路的桥板就是被冲断了,这证据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那里,所有人都看得到。 至于工匠口中的‘最好用料’与‘不可能冲断’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证据面前自是一文不值。 工匠的辩驳……即便是最负盛名的工匠的言语辩驳在眼见为实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实打实的‘杀人’证据自也只能用同样实打实的辩驳‘证据’来打破。 可那所谓实打实的辩驳证据却是这些工匠们拿不出来的。 他们……用最好的材料造好了链桥不假,可过后的每一次维护都不曾亲自出面,无法向众人展示自己每一次维护记下的链桥状况,可有损耗云云的。 没有这等实打实的记录,光凭言语辩驳,一句‘最好的材料’委实是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用处。 “工匠也成了棋子,那群百姓其实就是祭品,这群祭品踏上链桥之后唯一的活路就是指望你我给他们开门了。”那乡绅说到这里,忍不住自嘲,虽此时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囚服跌坐在这里,可几日之前自己还张狂的不可一世,又怎么可能给这群贱民开门? “姓童的早猜到了你我的张狂,难怪去衙门上缴家财前特意遣人来同你我说一声,”另有乡绅苦笑道,“可笑你我先时以为童不韦此举是在逼我等出钱,以为他看上了你我的钱,却不成想他真正想要的……是你我的命!” “这老货果然还是我们中最厉害的……前些时日,任凭童正与你我勾结设局下套对付他也不吭声,原是早记下这笔账了。”胡八摇头,神情沮丧而颓然,“我胡八作弄过很多人,断人手脚这种事也是家常便饭,自诩够狠。可眼下看来,比起一出手直接要了你我的性命,且连这死后之名也要污到底的童不韦,到底还是不如的。论狠还是他狠!不,不对,或许也不止是他,这局……他亦只参与了其中的一环罢了,他手腕或许不如那掌控全局之人,可狠……是当真不比那人逊色多少的。” “如此……你等说童正还好吗?”有人想起方才童不韦提到童正‘要被关上三个月’时的语气停顿似乎有些微妙。 “他是想除了童正的,只是不知那位力压他一头之人允不允了。童正这小子的运气……比我等要好,那位大人留着他还有用的话,他便不会死。童不韦便是难受也只能忍着罢了。”有乡绅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起来,抓起手里的碗,用手抓了一把掺了石子的夹生饭食就往嘴里送,边吞咽着那在自己看来狗都不食的饭食,边道,“谁叫童不韦技不如人呢?也只能忍着罢了。” 一路快步走至牢外的童不韦倏地收了脚步,伸手覆上了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不断上下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 也不知是这么多年憋的实在太狠了,以至于憋出心病来了,还是那胡八等人即将上断头台,家里也暂时没了童正这么个碍眼的存在,他眼下吃穿用度也反过来吃上童正的了,心里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舒坦,以至于方才一下子将自己的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 不过好在,听到这些话的对象是将死之人,无碍。 缓缓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童不韦取下腰间荷包里带着的药丸,捏了一颗送入口中。 入口的药丸苦涩的不像话,可良药苦口,虽然苦的几乎吞咽不下去,可童不韦还是努力吞咽着,而后伸手下意识的摩挲起了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串。 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牢房,记起自己方才同乡绅们放出的诛心之言:“我这狐仙娘娘或许不如那些神佛,难道还解决不了你们这些山野小怪吗?” 这一次……待想明白了那位大人不声不响间摆下的局时也确实将他吓了一大跳,可或许是这些年时时刻刻憋屈着,惊吓着,隐隐然已习惯了,虽被吓了一跳,却到底不至于吓坏了。 瞥了眼垂在自己胸前的那些花白散乱的头发,童不韦苦笑了一声:年纪大了,精力到底有些不济了。 那位大人实打实出手的局虽然身处局中时无法轻易察觉,让人恍若头上被套了个鼓一般,闷在鼓里辨不清方向。可事后却能通过种种迹象与情形推敲出来,再者……有这么个实打实的人在,也算是看得到摸得到的存在了,自然也还算是有迹可循。 可于他而言,困住自己的却不只有那位大人出手的局,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名状的东西盘桓在身边,也不知是他自己吓唬自己,还是当真如那句老话讲的那般‘亏心事做多了’,由此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了。 事发当日,村祠会遭遇何等‘劫难’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了,也知晓回去之后看到的会是一片狼藉的村祠。 可那日自衙门回去之后,回到村祠看到那一片早已预料到的神佛、狐仙碎片遍地的狼藉时,鬼使神差的,他吩咐家里的奴仆:“将狐仙娘娘找出来我看看。” 这找出来的当然不是金身碎片,那些金身碎片早被人抢走了,当然,事后衙门也都一一追讨了回来,任凭将碎片藏在家里的村民哭天喊地的哭闹,抱着不肯撒手也无济于事。 虽然很多大人对家里最会哭闹的那个孩子总是头疼,有时嫌麻烦,便干脆由了他去,以至于时常可见那等‘按闹分配’的情形。 可官府办事时却不可能由着村民胡来的,也不会理会那哭闹声最大的那个人,而是每个人该分得多少就是多少的。 人,哪怕是被最被周围人惯着的如童正那等人,也总会遇到那个不理会他哭闹之人的。 这些道理童不韦早就懂了,所以找碎片什么的当然不是找出金身而后占为己有,藏着掖着了,而是将他当年特意寻人打造的那座粘了耳朵同尾巴,宝相庄严的狐仙娘娘的石像碎片找出来。 因着尺寸打从一开始就同旁的神佛像不同,这尊狐仙娘娘石像自是好找的。那些石像碎片很快被挑了出来,甚至……可说完全找全了,摆在一起几乎还原了那座被供奉了几十年的狐仙石像。可最为重要的,也是他最想看到的那几样事物——当年粘上去的耳朵同尾巴却不知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了。 童不韦看着那找出来的,几乎能重新拼合完整的‘狐仙娘娘’,没了尾巴同耳朵之后,说是狐仙娘娘,其实就是个脱了壳的观音娘娘了。 此情此景,再联想到这些年发生在身上的种种事情,童不韦心头大骇,看着那宝相庄严的观音娘娘石像裂痕遍布全身,平生头一回的,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恐慌之感。 那么巧的吗?看着那一旁被下人打扫出来的一堆石像粉末,其实真要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的,耳朵同尾巴当然不会凭空消失了,只是运气不好,不巧的在哄抢中被人踩踏碾成粉末了。 童不韦摩挲着佛珠的手指加快,想着当时的情形,不断自腹中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说服自己这耳朵同尾巴不见了只是个巧合。 “毕竟是粘上去的,本就同那观音娘娘不是一体的,争抢时率先被人掰断也不奇怪了。”童不韦自言自语的说道,“那尾巴也好,耳朵也罢本都是些小物件,人走来走去的,踩到也不奇怪,踩的多了,自成粉末了。” 听着好似是有理由说服自己了,可那所谓的小物件……观音娘娘的石像也早在争抢中被摔成碎片了,那一块块的碎片也是小物件,可那些碎片却还有原来的模样,偏那尾巴同耳朵运气不好,被彻底碾成粉末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相术上说太贵的东西往往寻常人是压不住的,那名字也好,东西也罢,压不住的东西难免会遭反噬。”童不韦摩挲着手里的佛珠,为自己所见的情形找着各种理由与猜测,“到底是普渡众生的观音娘娘,太正了,太宝相庄严了,同我童不韦不搭,不是一路人,我压不住也不奇怪。” “阿弥陀佛!佛祖、观音莫怪罪,我童不韦这次的狐仙娘娘重新寻人雕刻了,不再用观音娘娘像了,这次也不会再怕压不住了。”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人……太贵的名字也是压不住的。我童不韦还有个名字叫阿狗,我还叫童阿狗,如此……也不怕压不住了。” “普渡众生这种事……我童不韦只是个小人……做不来的,”童不韦喃喃着想到那破碎的观音像,低语,“观音娘娘莫怪罪了!” “连那位大人我都挣脱不了,如何做的了普度众生这种事?”童不韦边走边自言自语,“观音娘娘莫让我做这等事了,我已上缴全数家财还了村民亏空了,应该够了。”说罢又向他口中嚷嚷着的观音娘娘解释着,“我眼下穿的用的不是我自己的,是童正的,没有说谎,也不曾耍心眼,真的!” 说来也好笑,以阴邪秘术害人的神棍,譬如那帮人配阴婚的、抓交替的,借命的,总是害人时摆出一副神佛之事是笃定存在的无比坚定模样,可一旦那些事上及自身时,便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不信神佛之事的存在。就似那等杀人越货之人,杀人放火时不信神佛,临到疾病缠身、时日无多时又来求神拜佛的求神佛保佑了。 在外头守着的狱卒看着那进去探监的童不韦出来,正想着探望要上法场的死刑犯只探望那么一会儿的还真少见!毕竟对方人都要死了,有什么想说的话也是要尽可能的在此时全说了的,若是此时不说,怕也只有到了地下,或者下辈子再说了。 却不成想这人进去一会儿便出来了,原本是想问一问他的,毕竟里头关押的这几个乡绅这几日被关押之后想要见的不是家里人,竟是他,想来自有其特殊之处。 可看着这走出来边走边自言自语,嚷嚷着‘观音娘娘’‘普渡众生’云云的老人,狱卒不由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进来又出去短短一会会儿的功夫,看这方才过来时还干净齐整,精神尚可的老人,此时竟有种莫名的疯癫发病了之感。 边走边呓语,那目光瞧着是望向前方来路的,却无神、空洞且呆滞,衬着那被风吹乱,不再齐整熨帖而显得乱糟糟的头发,活脱脱的,就好似哪家跑出来的疯老头一般。 这人……没事吧!才这般想着,看着那边走边呓语的老头一个踉跄,虽然没有摔将下去,可再往前走时,那步履却好似被那险些跌了的一跤绊乱了,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嘴里嚷嚷着神仙妖怪的往前走,此情此景……真是瞧着疯的更厉害了! “听闻这乡绅里头唯一一个有点良心的是主动上缴的家里的家财,这才没事的。不过唯一的儿子也被关进大牢了,说是有嫌疑,都这么大年岁了,又出了这等事,疯也不奇怪了。”拎着衙门午食食盒进来的同僚对那发愣的狱卒说道。 只是虽这般说了,却也没忘记问狱卒:“他见那些等死鬼可交钱了?” 狱卒点头,自怀里摸出一角银子,绞了一半与同僚对半分,说道:“还挺懂规矩的。过来直接交了银子,说明了自己的状况,道家财全被上缴了,这点银子还是借来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同僚变了脸色,对着那已跌跌撞撞着走出大牢,无法再上前阻拦的童不韦‘呸’了一口,骂道:“好生阴险!‘周扒皮’们果然没一个好的!真是欺负你这新来的不知事呢!” 同僚顿变的脸色让狱卒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变了脸色,连忙问道:“怎的?除了上缴的,他手头还有旁的银钱不成?” “他那早死的婆娘、岳丈是当地的地主老爷,你说……会不给亲儿子留下家财?”同僚骂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儿子的家财也足够让他当个舒坦至极的富家翁了,哪里至于只有手头这点银钱?” 说罢这些,不等狱卒接话,他又道:“他先时上缴家财时遇两个公公拦路,给了好大一笔钱,听说两个公公都用那笔钱买起大宅子了,你说他没钱?拿这一角银子当我等叫花子打发呢!就是狗眼看人低,不敢得罪宫里的,却敢糊弄我们!” 对面脸色难看的都快能滴出水来的狱卒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了,“呸”了一口,骂道:“娘的!好阴险的老货!我倒要看看,看他还有他那便宜儿子几时落到我等手里,到时非要他们好看不可!” 第六百三十四章 清明螺(四十四) 他们要见的人?捧着饭碗的乡绅们还在怔忪中,便见一个身着长衫,虽形容枯槁,可那衣衫却干净熨帖且齐整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眼看狱卒们只提醒了一声“快点!”,没有旁的交待便离开了,乡绅们更是惊讶。 待狱卒走后,众人才认真打量起了面前的童不韦,见他虽衣衫、鞋子都穿的齐整干净,可那材质……一眼扫去露于人前的却皆不是什么贵介布料,而是再常见不过的粗布麻袍与布鞋,束头发的也不是什么的金玉冠帽,而是随处可见的布带。 如此简单到甚至可说朴素的穿着,配上那枯槁的形容实在是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若定要寻出些差别的话,那便是面前这个“普通老人”看起来更干净些罢了。 只是这般“普通老人”的模样乡绅们却是不信的,待童不韦走近,认真盯着他身上的穿着看了半晌之后,其中一个乡绅笑了,说道:“我说呢……布鞋里头衬了张皮,粗布麻袍里头也一样,你这乍一看朴素、穷困,可内里却还是老样子,想来那上缴家财还是留了余地啊!” “我自己的家财确实上缴了,便是我再多生十个八个的胆子,也不敢这等时候玩心计。”童不韦走至一众乡绅面前说道,“衙门真真追究起来不是吃素的,这一点,你等心知肚明。” 对此,手里捧着饭碗,腹中饿的隐隐作痛的乡绅们却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对上嗤笑的乡绅,童不韦也不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遂再次开口说道:“我眼下身上穿的用的都是童正的,我只上缴了我的家财,却并未上缴童正他母亲与外祖的那些田地。不过我那便宜儿子眼下也不算太好,被长安府尹以嫌疑的名头同他那便宜媳妇一道关押了起来,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没有什么突然冒出来的辩驳不了的铁证,三个月之后便会放人了。”在‘不出什么意外’这几个字上,童不韦略略一顿,手下意识的虚空一握,做了个试图抓握的动作,待看到自己抓了一手空,什么都把握不住之后,他的神情变得愈发谨慎了起来,小心的用着那些措辞。 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又怎敢保证童正这三个月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说完自己的事,眼见乡绅还在嗤笑,童不韦掀了掀眼皮又道:“小楼坊那里几家带着孩子的,性情胆小懦弱的俏寡妇也一并被抄了家。”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嗤笑的乡绅脸色顿变。 童不韦却不等他们说话,继续自顾自的说道:“莫要看着我!这个……你等知晓的,单凭我的本事查不到的。” 能叫这群乡绅这等境地下变了脸色的原因无外乎那几个带着孩子的俏寡妇不是旁人,正是他们藏起来的,手头又有拿捏的,生了孩子的外室罢了。 对这些外室……他们不定有多喜欢,却定是能保证全然掌控在手中的。 之所以对‘掌控’一事如此在意,不过是因为这些俏寡妇手里实则还藏了些银钱,而这些银钱的来路,按说是怎么查都查不到他们身上的,可说是完全‘洗白’了的那等银钱。 狡兔尚且三窟,更遑论他们这些盘踞当地多年的乡绅?自是早早备好了后路。哪怕有朝一日出了事,什么钱财都没了,只要人还在,便也还有退路,不至于过那些百姓过的穷苦日子。 素日里口口声声的对那些百姓表示不屑,瞧不起,觉得他们没用是真,可当真让他们去过那些百姓过的日子,让他们熬下去那真真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的。 原因无他,作为亲手设计了种种‘局’,下了种种‘套’盘剥百姓们的乡绅,实在太明白那些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也知道那些被盘剥的无路可走的百姓要跳出困局有多难了。 是以对于那等百姓的日子,他们是想尽办法,用了各种法子规避的。 那几个性情懦弱胆小的俏寡妇,除却其本身性子胆小之外,于他们而言,更是早早用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掌控住了。就似那已彻底养熟与养废了的温顺狗子一般养乖了,保证便是他们一无所有的上门,对方也会老老实实的交出那些银钱。无他,一手蜜糖一手棍棒,除了蜜糖之外,那棍棒亦握在他们手中,这些俏寡妇胆敢动一点旁的心思,定会出事。 “诸位将人养的真是乖觉啊!官府一上门,就老老实实的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了,连那藏在墙壁中的金砖亦自己主动拿了出来,老实的不得了,乖觉的……就似个傻的。”童不韦瞥了变了脸色的乡绅们一眼,淡淡道,“你等将留下的后手养成乖觉的兔子,守不住最后一点家当也不奇怪。” 这话一出,立时便有人忍不住出声道:“我等怎会知晓小楼坊那里竟会被人发现?我等……”话还未说完,说话之人倏地变了脸色,反应过来,惊道,“那位大人早知道了?” “我想也是。”童不韦点头道,“若是不然,怎会如此精准的扑中那小楼坊的几家?” 所以,这些乡绅自诩所谓的最最精妙的后手其实早就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了。 这些事事前要发现或许有些困难,可事后只消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他……他想吃的哪里是你?分明是以你为饵,我等才是他想吃的对象?”乡绅脸色大变,‘唰’地一下白了,死死的盯着童不韦厉声质问,“我等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童不韦点头。 乡绅们脸色大变,顾不得腹中的隐隐作痛,看着童不韦下意识的问出了那个此时作为阶下囚问出的最傻气的问题:“为什么?” 这话一出,乡绅们便不约而同的连连摇头,童不韦又不是那位大人,且他虽然为饵,可也同样是鱼,那位大人又怎会告诉他这些? 原本以为童不韦不会回答了,却没料到童不韦对此只反问了一句:“你说为什么?”他道,“我只知晓你等被抄没的家财一入库,去岁天灾拖延着没给的赈灾之物便出库离京送过去了,你等说为什么?” 这倒不是说他童不韦已聪明厉害到能同那位大人比肩了,虽然自诩自己也是个难缠的聪明人,可论手腕,他童不韦确实是不如那位的,若不然,也不会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他……也不动,只是看着。不声不响,就这么看着。眼看鱼肥了能收割了还不算,还要选定那个最适合也是于自己而言最需要的时刻方才出手,一网下去,将所有鱼都捕获在手。”童不韦淡淡道,“便连我这个饵也被他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尽数挤的吐了出来,方才肯再次放我回塘。”童不韦越说声音越小,那周身的枯槁疲惫之色也愈发明显。 虽然瞧着依旧精神矍铄,且剥开外头那朴素的皮,里头贴身之物并未有什么变化,依旧还是那个童不韦,可那枯槁之色却是肉眼可见。 若说原先的童不韦那身形容枯槁的皮大半是他伪装出来的话,此时那些伪装的假皮中却是也不知掺了多少真疲惫与真枯槁在里头。 “谎话,虚伪的……事说的多了,做的多了,指不定哪一日还当真成真的了。”看着形容枯槁的童不韦,虽不在狱中,比他们好些,可那周身的疲惫却不比他们少多少,有乡绅喃喃道,“装可怜装的多了,指不定哪日就成真可怜了。” “更可怕的,是装可怜时旁人信了你的假可怜,真可怜时,那先时反应迟缓的旁人又总算回过神来恍然明白原来你先前是装的,由此认为你眼下的真可怜是装出来的,那才是真要命了。”那乡绅说到这里,伸手胡乱的用身上囚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无意识流出的眼泪,喃喃道,“我等……我等是被算计了啊!” “你算计百姓,自也有旁人算计你。”童不韦带着那周身的疲惫与枯槁说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没什么奇怪的。” 这话听的牢里的乡绅眼泪再一次的涌了出来,看着童不韦喃喃道:“我……我以为我还能见到你,便是还有活路,眼下却是觉得我怕是真的没有什么活路了。” “你眼下什么都没有了,小楼坊那里的后手又被抄了家,拿不出半点银钱了,他又为什么要给几个半截身子入土、手头没有半点筹码,不再有任何用处的人活路?”童不韦看着那群乡绅摇了摇头,说道,“便连我……眼下看着是活了,童正也看着三个月之后就能放了,可能不能真的活下去,我还是不知道。” “我眼下手头有的也只有童正母亲与外祖的那些家业了,虽然昔日我也曾沦落至只有这些家业的境地,可那时我还年轻,不似现在,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对那位大人还有没有用处。”童不韦眼神木然的盯着那一格一格的牢门说道,“我怕……我对他没有用处了。” 这话一出,牢里的乡绅们再次落泪,有人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童不韦出口的话:“你童不韦……竟怕自己没有用处了?”那乡绅说着看向童不韦,面上的神情既愤怒又悲愤,骂道,“你这是当狗还嫌自己当的不够好,不够尽责吗?” “你用千百种法子将小楼坊那些俏寡妇、附近的村民、家里的奴仆、管事们驯的服服帖帖的,自也有人用千百种方法将你训的服服帖帖的,这没什么奇怪的。”童不韦木然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我童不韦克很多人,自也有人能克我,这没什么奇怪的。”说到这里,他伸手摩挲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佛珠,这是这几日他从城外佛寺中求来的,戴上之后便日日夜夜不住的摩挲着。 看他在那里摩挲佛珠,倒是提醒了乡绅,有人见他摩挲起了佛珠,连忙问道:“村祠里那邪门的狐仙和那块石头你挪开了?” “没有。”童不韦摇头,一面摩挲着佛珠,一面说道,“狐仙金身被人抢了,事后衙门追了回来。当然,哄抢狐仙那日,也就是你等蜃楼作乐那日,整个村祠里所有的神佛像、狐仙像都被摔碎了。” “我连夜找工匠重新烧制了那些神佛像同狐仙像。”童不韦说道,“这次烧制的一样大小,自家也只供奉自家的,我的狐仙同旁人家的一样,没什么区别了。” 这副样子……再看童不韦枯槁的面容,让牢里的乡绅们不由怔了一怔,可目光落到童不韦那身内里不变,外皮却朴素无比的穿着时,又摇了摇头。 童不韦当真变了吗?变成老实的良民了?他们可不信! 只是眼下,自己时日无多,自也懒得再去管那第二次金蝉脱壳的童不韦了。 “既然我等没什么用处了,又为什么让我等见你?”有乡绅问道,“我等只是随口向狱卒提了一嘴而已,原本以为根本没可能在上法场之前再见到你的。” “为什么不能见我?”童不韦面上的神情不变,反问道,“你等的案子板上钉钉,证据确凿,又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哪里还需要特意关押起来,不准探视,以防你等寻机脱罪?” 乡绅们动了动唇,他们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以为的不能见他,而是另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同为乡绅的童不韦当然知道,也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似是在讥讽他们又似是在自嘲,他道:“还是你等以为你等于那位大人而言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和棋子?我童不韦又是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不成?以至于他特意下令关照一番?” 乡绅们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这些话实在是太难听了,却又是实打实的,极难听的大实话,让人……尤其是一贯自视甚高的他们听罢之后痛苦不已。 他们,于那些人而言不过是轻轻落于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轻飘飘的,微不足道的,甚至对方都懒得下隔绝他人探视的命令,一道‘择日处斩’的令下,便让他们这些人人头落地了。 牢房里响起了低低的呜咽声,童不韦看着正在哭的一众乡绅,顿了顿,又道:“你等让我处理村祠里的狐仙和石头可是因为那首童谣?” 那阵阵‘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谣早已穿透牢墙传入了这群乡绅的耳中,当然一同传入的,还有那早已成为茶余饭后笑料的‘为了一顿饭钱送了性命’‘钻到钱眼子里去了’‘真正抠门至死’的笑话。 虽说此时已知自己人头落地的结局无法更改,可面对这样的笑话,这群乡绅还是不能接受的。 “想我胡八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大小也算个人物,外头这般说我紧扣着那点钱不放手,是为了那点钱送的命,简直是对我胡八的莫大侮辱!”胡八愤怒不已,却也知晓此时任凭自己声音再大也是徒劳的,那些解释……外头看笑话的人又怎会听? “你……你把那石头挪开吧!”胡八对着面前的童不韦说道,面上痛苦、惶惶又懊悔,“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我是当真信了,也怎么都解释不清了。眼下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实在是不想死后也要背上这千年唾骂的笑话与骂名啊!” 虽曾是挥金如土的富贾乡绅,可如今他们即将人头落地之时,却也穷的只剩个‘大小也算个人物’之名了,眼下这首童谣一出却连他们眼下仅存的名也要尽数剥夺了,让他们哪怕是死,也终究成了个笑话。 “我知道你等不在乎那点钱。”童不韦说道,“那日童正回来已同我说了,你等是要狐仙娘娘露一手给你等瞧瞧颜色来着,敢问现在……你等瞧到了吗?”说到这里,那方才还枯槁的面容之下,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露出了眼皮之下被遮住一丝的精光。 这一丝精光让原本还在抹泪的胡八等人登时一怔,蓦地反应过来,眼前的童不韦被那位大人欺负的那么惨不假,可面对他们时,却从来不是被欺负的那个。 他们与童正当时想推他出来补窟窿的举动,童不韦当然知道,也都一一看在眼里,只是先时一直不曾吭声,不消旁人敲打和提醒,便自愿主动的吃下了这个闷亏。 眼下再想想,童不韦……当真是老实人主动吃亏,还是在静静蛰伏着,等待给予他们的致命一击? “我……自愿上缴尽数家财不假,却也要看是什么人算计的我。”童不韦看向面前的胡八等人,淡淡道,“我这狐仙娘娘或许不如那些神佛,难道还解决不了你们这些山野小怪不成?” 说到这里,不等几人说话,童不韦转身便向牢外走去:“所以狐仙也好,石头也罢,我都不会动的。这是我安生立命之基,你等觉得我童不韦会傻到自断根基不成?” 第六百三十三章 清明螺(四十三) “周扒皮,皮扒周……”看着几个年岁小些的杂役将那花绳展开,跳了起来,温明棠一时有些恍惚,好似此时的自己正身处现代社会,自己也回到了童年时同周围那些玩伴一同跳花绳的时候。 当然,大荣没有现代社会的皮筋这等东西,可扔石子,踢键子、花包什么的皆有,甚至还有身旁汤圆拿在手里晃荡,颇有节奏的跟着念出来的拨浪鼓声,都能‘咚咚咚’的应和着那童谣一同念出来。 看着几个同阿丙、汤圆一般大年岁的小杂役午食过后闲着玩耍,其余杂役们,哪怕是关嫂子这等出了名的‘没眼色’‘不会说话’的,嘟囔了两句之后,也还是忍不住跟着踢了几脚键子什么的,温明棠转向身旁的林斐,问道:“你做的?” 周扒皮的故事,她也对汤圆、阿丙他们说过。可这首有关周扒皮的童谣因着事关梦里千年之后的事,她也只对林斐说过,原本以为千年以后的童谣同大荣是不适配的,却不成想这首童谣依旧如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那般迅速传唱开来了。 “其实比之那些风花雪月的凄美故事,既要花钱力捧,也不定能捧的起来,这琅琅上口的童谣传唱起来更快。”林斐说道,“昔年隋崩洛阳街头便有‘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的民谣,我不过试一试,结果……确实如我想的那般,这童谣同你那周扒皮的乡绅故事一道迅速传开了。” 温明棠顿时恍然,不过还有些细处要问,毕竟这童谣只是她从现代社会照搬过来的,林斐听过她那千年以后光怪陆离的故事,旁人不曾听过,哪怕有那周扒皮的故事佐证,又要如何理解童谣中那些具体的词句? 是以女孩子挑眉,问道:“周扒皮的婆娘在杭州?”现代社会名唤杭州,大荣却叫做余杭。 “这些出事的乡绅中,开赌场那个胡八的祖籍确实就在绗州,头一个原配就是当地人,跟了胡八没两年就死在绗州当地了。”林斐说道。 温明棠‘哦’了一声,恍然,原来是同音字,不过大荣的绗州不似现代社会的杭州,现在的余杭,大荣这绗州在临近西域之地。隐隐有些明白过来的温明棠想了想又问:“绗州绗州卖冰块,冰块冰块化成水?” “绗州时常大旱,大旱么,当地百姓就需要水,这群乡绅霸占水源便做起了卖水生意。只是做卖水生意他们还不老实,旁人卖一桶水就是一桶水,没什么克扣,他们卖的那一桶水却是一桶凝结的冰。”林斐说到这里,也笑了,对温明棠道,“你知道的,这一桶冰化成水之后也只剩半桶了,所以这群乡绅实则是收一桶水的银钱,却只卖出半桶水,变着法子克扣当地百姓。” “那……这句‘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呢?”温明棠接着问道。 林斐说道:“那刘家姐妹花闹鬼抓交替的事同乡绅的事一同传开了。”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说话,又道,“童谣不苛求意思连贯的,本是街头巷尾传唱的,只消琅琅上口,百姓又听得懂以及想得到其中的意思和人,明白这童谣是在变着法子骂那群乡绅,往后打交道时会学着警惕乡绅就够了。” 温明棠想起千年以后自己从小跳花绳跳到大的这首童谣深以为然:虽然连有没有周扒皮这个故事都不清楚,可‘周扒皮’这号‘人’确实是深入人心了。 “刘家姐妹花的案子其实也已人赃并获了,只是因着接连撞上这些事,比之那杀人凶手刘耀祖被捉拿,绳之以法的常见结局,倒是那稀奇的闹鬼之事传的更广。”林斐看向跟着几个小杂役玩耍的一时来了兴致的关嫂子等人,听着她们嚷嚷着‘我早就说这刘家村闹鬼了吧’,又笑道,“这件事……好似多数人更乐意也更喜欢听那个闹鬼的传闻。” “于这件事本身而言……或许也不算错。毕竟刘家村本也皆是些人面鬼罢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再者刘耀祖被正法,赵大郎他们入了狱,也算得上是杀人偿命的公道了。” “赵莲同她那便宜夫婿童正被长安府尹以嫌疑的名头扣下来了,若是没有旁的证据,又不曾牵连进旁的事顶多扣押三个月。”林斐说道,“听长安府那里的人说童正对此很是不满,相反赵莲竟是松了口气,重新捂住肚子,开始保护起腹中的胎儿了。” “这也不奇怪!”温明棠点头说道,“童大善人虽然上缴了尽数家财,可还是有些田地傍身的,于多数人看来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钉’的,那些田地在赵莲看来足够了。只要童家还有家财,她肚子里的胎儿就还有用处。且……这三个月在牢里或许比回刘家村反而更‘安生’些。” 当时在府衙都撕破脸皮至那般地步了,赵莲也知晓整个刘家村有多少人在等着她腾位子,自是知晓回了刘家村有多危险的。 便是身上没有‘官司’,如刘家姐妹花那般‘干净’些的都还会出事,更别提她了!再者她自己出去了,赵大郎同刘氏又出不去。毕竟那夫妇俩帮着抬尸体,处理尸体的罪名是坐实的,虽然判决还没下来,但少说也要关个几年了。 这等情形下,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保护自己的胎儿?靠童大善人吗?还是那一同关在牢中的童正? 如此衡量一番,自是府衙大牢反而比外头更安全了。 两人没有再说赵莲,目光重新落到正在玩闹的汤圆等人身上。 听着那首自己自小跳花绳唱到大的童谣在面前这群身处不同时空,身着襦裙的大荣众人口中被念起,温明棠下意识的弯了弯唇角,跟着一同默念了起来。 “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婆娘在绗(杭)州,绗(杭)州绗(杭)州卖冰块,冰块冰块化成水,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鬼!鬼!鬼!” 不同历史时空之下的人好似在这一刻有了交汇,她初来大荣时,在宫中借到那些前人史书翻看时,看到那些历史中不同时空,不同朝代,却出现了相同名字与事件的巧合时的惊讶感在这一刻好似被突然抹平了。 那些在史书中,民间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着留下来的‘瑰宝’就似那被大浪淘尽之后露出的金子一般熠熠生辉,自是不管身处哪个时空,都足够耀眼的。 这周扒皮的童谣……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巧合自此开始在民间传唱也不奇怪了。 想起自己先时同汤圆他们说起周扒皮的故事时本也只是随性而为,却没成想自己竟也难得的成了那推进民谣传唱中的一环,温明棠突然有种自己好似摸到了史书一角的感觉。 “我先时还真是不曾想过周扒皮的童谣会传的这么广。”温明棠对林斐坦言,在这点上,土生土长的大荣人林斐显然更能把握的准大荣百姓的心思,眼光精准而刁钻,只一听便将之传开了。 “除了这童谣本身琅琅上口,以及牵连进这些事之外其实还有别的原因。”林斐说道,“你我皆知那群村民跑去蜃楼找胡八等人是被算计了,胡八等人不开门除了被算计,也有那些人本身的问题... “可百姓看不到这些,虽然多数时候众人乐意看到真相,可有时若是那假像是他们想要看到的那个样子,又不影响结果时,他们也是更乐意看那些假像的。”林斐说到这里,挑眉,对温明棠,“譬如……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 这一句听的温明棠再次恍然,她问林斐:“所以百姓看到的是什么?他们以为的又是什么?” “有人算过,那一日酒楼送去的饭食银钱就足够填补一整个村落的亏空了。为了自己的一顿饭钱赔了全数身家与性命,于百姓看来,这些乡绅实在太抠,太‘扒皮’了。”林斐说道。 事情很多时候都是极其复杂的,同一件事的很多面都是值得说道的。多数人看事的角度也往往是不同的,就似这件事,比之那饭食银钱太贵,以及乡绅过分什么的,虽然这些百姓也在看,可真正让所有人嘲讽,成茶余饭后笑料的却是乡绅太过抠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死抠着那点钱不放手,结果为了一顿饭钱赔了自己的性命。 这也是‘周扒皮’的童谣传的那么广的原因之一:这件事之于乡绅的身家而言,实在是像极了一个笑话,也不怪那么多人嘲讽了。这种笑话,在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有抠门如‘葛朗台’似的人物,也是广为人知的。 当然,乡绅这次咬死不给钱究竟是太过抠门还是如他们自己所说的‘不给点颜色我等瞧瞧,我等凭什么给钱?’的在等‘给他们的颜色’,看热闹,看笑话的百姓爱看的是前者,自也乐的在那里唱周扒皮,当然,于林斐等不那么爱看热闹的,知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后者。 眼下,倒也算是如他们所愿的等来‘给他们看的颜色’了,只是这给予颜色瞧瞧的后果,也不知这群张狂的乡绅能否承受了。 “听说那群乡绅求人带话童不韦,要他赶紧将村祠里的石头挪开,把那狐仙娘娘也一并处理了。”林斐说道,“外头还有小道消息说那石头和狐仙娘娘邪门的很,乡绅们是被反噬堵了口,以致难以伸冤,被人抓了做交替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突地记起了前几日那个古怪的梦,记起那道声音喑哑,目光黏腻恍如毒蛇的女子,还有那几个男人嗤笑的‘你那美貌……偷来的吧!’以及那女子幽幽笑声中的‘你管我覆在面上的是旁人的皮还是画的皮’,她垂下眼睑,伸手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既是安抚,又是对那个落水的八岁女孩子的道歉。 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这具身体契合太高,还是这具身体的灵魂中当真有她的一部分,又或者真如林斐所言,她只是庄周梦蝶般做了个千年以后的梦。总之,当她带着现代社会的记忆在这具身体中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想当然的以为自己穿越了,以为自己不是那个乖巧老实的八岁女孩子。 只是虽将自己与‘原主’分的很是清晰,可那股身体没来由的亲切熟悉之感,以及下意识护犊子的行为还是不由自主的生了出来。 在那个困了自己多年的梦魇中,她想当然的猜是‘原主’的前世,以为这是那个乖巧女孩子的遭遇,以为她被人诓骗了,若是事实当真如后头那个梦那般的话,便根本不是! 虽然看到之后是感同身受的愤怒,以及努力的想要保护住自己的身体,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无形中让那个八岁的乖巧女孩子蒙上了不白之冤呢? 那个八岁的女孩子无法开口告诉她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那棺材里的经历也不是她的,她更不曾同那位风流的二世祖叶公子扯上过关系。虽然因着知晓这些事的人是她,这些事不曾诉诸于口,可若不经证实便无端将这些事强加在那个八岁女孩子的身上,那真真是对那个八岁女孩子最大的不公平。 流言猛于虎,哪怕这些事只她一个人知道,难道就不是泼脏水了么? 一个自幼被教导的乖觉懂事的女孩子,聪明不聪明她不知道,却至少知道那个乖巧的女孩子的品行从来没有什么能令人指摘的地方。从被父母呵护在膝下的大儒千金到沦落掖庭的宫婢,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吃什么用什么都有专人准备的娇娇女到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也不吭一声,认真做完那些宫中老人刻意刁难指派的活计的吃苦耐劳的小宫婢,这样一个懂事的八岁女孩子又有什么可指摘的?至于那早就不作数的指腹为婚……女孩子不是不识字,却从来不曾写信向那位将‘深沉的关心都写在信里’的叶公子求救过,更没有联系过对方。 便是这样一个懂事的,仅仅八岁的孩子,却被泼上了这样的脏水:做有婚约之人的外室是品行不端,假死成真死是真的蠢,这般又蠢又坏的指责就这般无端砸了过来,真真是欺负一个孩子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 想到梦里那些嗤笑的男人以及那个‘画皮’似的女子,温明棠冷笑了一声:这世间的山精野怪果然多得很! …… 被收押在大牢里的乡绅们形容枯槁的瘫坐在那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又怎过的了寻常人粗茶淡饭的日子?更遑论他们此时吃的还不是寻常人日常吃的那些平素里被他们丢去喂狗的吃食,而是连真正的狗食都不如的饭食。 虽牢里的饭食难以下咽,可好几日不曾吃过两口饭,饿的腹中都隐隐作痛了。这实在是逼的他们不得不端起那掺了不少碎石子与虫子的饭碗。 才要挑挑拣拣着将碗里的饭食送入口中,便在这时,狱卒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等要见的人来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 清明螺(四十二) 蜃楼之上发生的事远比众人以为的传的快得多。 之后连着好些天,泾水河畔都聚满了各个衙门的官员、差役以及看热闹的百姓们。 随着那日蜃楼之上发生的事被传开,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日比一日多。对那些当日就被衙门押走的乡绅们更是愤恨不已,甚至比起以往来,好似脑袋一下子灵光了不少,能透过事情的表面看清内里了。 “说是意外……可里头的人都听得到,是故意的!那些人逼乐姬们将声音敲的震天响,就是杀人还要诛心呢!” “还害死了一个临时被叫去助兴的乐姬,那些乐姬身上手上俱是伤,诺,就在那个大宛王子的酒楼那里,那染血的琵琶、胡琴什么的就摆在门口,过路的一眼就能看到呢!” “唉!那质子王子将这些摆出来也是为了表明那些乐姬们同这事不相干,她们也是被逼的。” “谁说不是呢?到底也是贱籍,人前光鲜罢了!话说回来了,那些乡绅……怎么敢的啊?毕竟是人命啊!” “你道他们怎么敢的?不过是笃定了这一次还能像先前那般花钱摆平这等事呗!”有百姓摇头唏嘘道,“原先看那些乡绅对待意外死在家里的长工,总是花几个钱就能摆平了,还以为这些长工的死是意外,且雇人的事后还花钱照顾他家里人,算得仁至义尽了。这事……自然叫人听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直到眼下看了,才发现这群乡绅在钻空子呢!” “把故意杀人做成意外的样子,之后再花钱了事呗!”另有百姓摇头啧嘴,指了指城里酒楼的方向,说道,“城里好些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说这事呢!要不是说书先生说了,我等都想不到还有这一茬,竟还能故意害人,逃脱罪责的?这些人……这些人真真是无法无天啊!难怪那几日大雨不断,原来就是老天爷要劈他们呢!” “可不是吗?”一旁的百姓点头,目光落到那些不断下水打捞尸体的打捞人身上,比起先前大半日才摸到一具尸体,这几日打捞尸体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这便要多亏老天爷的助力了。 那日之后的天公不止不下雨了,连风也不刮了,一连多天的好天气让水面开始下降,打捞起来自是更方便,也更快了。 当然,虽然都知晓那等情况下落水多半是没命了,毕竟不会水的人落水一会儿就会溺水而亡,可只要没看到人,也总还有一丝希望。万一……万一当真有那话本子中的故事——落水不死之事发生呢? 只是那一具具被人自水中捞出来的尸体还是直白的撕裂了在岸上等待的亲人们的微渺希望——告诉他们那话本子中的故事并没有发生。 每一具捞出来的尸体都能引来在岸上等候的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工坊里的小学徒没说谎呢!”看着那些捞出来的尸体,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唏嘘道,“果然比起滑不溜手,成名之后便懈怠了的老工匠,还是这等半大孩子一腔热忱啊!” “几个老工匠都倒霉了,也一同跟着被抓进大狱了。啧啧,想当初也是一砖一石,一点一点搭出来的名声,一朝楼塌,便将大半辈子攒起的名声都搭进去了。”另有百姓说道,顿了顿之后,也不知哪里来的门道,说起了外头还不曾传开的小道消息,“那工坊里的小学徒也是工匠世家出身呢!虽然祖上手艺平平,也在工匠这吃天赋饭的行当里越混越差,以至于后辈进这行当只能从一般小学徒做起了,可这孩子热忱心善又运气好,有了这事之后,听说有个极厉害的大人特地出面举荐,将这孩子指给工坊里最负盛名的大师亲自教导了。啧啧,有贵人一句话,这小学徒往后的路当真是铺好了啊!” 这些天那些反复说道的消息虽然每每说出都能引人愤怒。物伤其类,虽然眼下很多人的日子都比那些村民好,可被恶意盘剥这种事,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存在的,是以自然一经听闻便群情激愤。可这种已听过的旧事到底还是比不上那等不曾听闻的小道消息更令人来劲儿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当即便有人好奇的问道:“哪个大人啊?一句话能有那么大的份量?” 那有门道的百姓指了指城东的方向,道:“听说就是那个田大人。” “哪个田大人?”有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追问。‘田’这个姓氏也不算什么小姓,问一问自也正常。 “你道还有哪个田大人?当然是最有名的那个,文武俱全的田大人家了。”有门道的百姓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对身边几个一同看热闹的说道,“听闻事发之时也是他家的管事拍板一定要上报衙门,不让那些乡绅砸钱封口的。若非如此,这群人指不定又要私了草草了事了!”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那些对着尸体哭喊的声嘶力竭的村民们,说道,“虽然眼下看着哭的震天响,可那是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不得已而为之了。若是私下里没人知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收钱?要知道这些乡绅横行多少年了,眼下抓了人爆出来的那么多事先前哪里听说过了?” 一句话听的身旁几个看热闹的百姓面上顿时露出了了然之色,瞥向岸上痛哭的百姓,目光不再是先前单纯的看热闹以及怜悯、同情等眼神了,而是倏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顿了顿,有上了年纪的捋了捋须,笑着说道:“你这般说来……好似还真不好说啊!这人性……实在难说得紧呢!” “田家的管事自是聪明厉害的,感慨‘还是死了的人最可怜’,道‘都这般做来,风气就坏了!’说着便匆匆跑去敲了鸣冤鼓,不等这些亲人有所反应便将这件事给坐实了。若非如此,哪里还有我等如今看到的公道?”那有小道消息门道的百姓摇头道,“所以啊!还是田大人那等真正懂世情的才会给公道,要不然……啧啧,哪里来的公道?逢年过节烧纸元宝的公道吗?还是收了钱弃了孩子改嫁的公道?啧啧,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的。” “都这般一来,风气就坏了?”陪着难得没有穿官服,做寻常百姓打扮的长安府尹走至泾水河边的府尹夫人看到这一幕轻笑了一声,瞥向身旁的长安府尹,“可我瞧着原本他不说还好,这般一说,再看这群看热闹的看向那些情绪悲恸的家属的眼神,已从怜悯、同情这等导致好风气的眼神变成‘猜疑’‘微妙’这等真正招致坏风气的眼神了。” “旁人都是坏的,那些死了当家人的孤儿寡母的家眷们更是只要钱不要公道的恶人,就他……是好的!聪明的、厉害的、果决的,维持了我大荣的好风气,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摊手道,“诺,还有你跟林斐什么事?” 对此,长安府尹轻笑了一声,拍了拍身边自家夫人的肩膀以示安抚之后,才道:“我都知晓。” “你知晓有什么用?”府尹夫人摇头道,“这可比姓童的这等明面上的‘大善人’麻烦多了!”顿了顿,不等长安府尹接话,又道,“其实单那... 对于这世间的不平事,总是要有人来张那个口,说出来的。 摸了摸袖袋中林斐今日早上送过来的那首童谣,他心道:这世上……既有那等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缠绵悱恻故事的传唱,有霸王自刎的英雄陌路悲壮故事的传唱,也确实该有更多这等日常的,常见的,甚至可说俗气的传唱之声的。且比起前头种种,这等民生基石之事才是人活着息息相关之事,也应该有更多的这等传唱之声。 当然,不论是作为夫君,还是作为父母官,保护自家夫人以及子民都是他应当做的,所以,他此时转了话题,没有同自家夫人继续将这件事情说下去。 童大善人已足够滑不溜手了,黄汤也好,那田大人也罢更是如此,此事……来日方长,当从长计议。 “那大宛质子王子可不似旁的吐蕃等地的质子王子那般,其国内有人惦记且希望他回去,在长安过得好不奇怪。那大宛质子王子的境遇……实在是没娘且爹不疼的,却在长安过的这般好,这件事中更是直接带着手下一众乐姬出来讨公道,半点不怕惹事的样子……”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笑道,“依我看,他多半是早收到消息,是以提前有所准备了。” 虽然不知道自家夫君为什么这般生硬的转换了话题……府尹夫人狐疑的瞥了眼长安府尹,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点头道:“且看他事后直接将那些乐姬染血的乐器摆出来,外人瞧着以为他怕被乡绅牵连到,可实则在他那酒楼里吃饭的……都是吃穿不愁的!这百姓民生之事于他们中的多数人而言也就听个热闹,顶多帮着说两句,毕竟这等事离他们实在太远了。比之离得远的热闹,他这直接在门口摆那带血的乐器,于那讲究些的人而言,怕是有损风水。我听闻他这乐器一摆,生意凭空少了一半,不少人一看那带血的乐器嫌晦气,吃饭都绕道走了。即使如此,自损生意也要摆这一出……他这哪里是怕被乡绅牵连到?分明是表态呢!” “不错,他这一举动就是表态!”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对自家夫人小声道,“他也开始赌了!” “也不奇怪!看他举动就知道是个聪明人。既然是大宛国王的种,且又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所求也无外乎子承父业这点不新鲜的东西了。上那位子势必要见血,他当然要寻助力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到那曾在偶尔的几次宴席中见过的那位高鼻蓝眼的年轻质子王子,以及他身后总跟着的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姬与风流公子们,不由笑了两声,嗤笑道,“圈子里被他那舞姬们迷的五迷三道的老的少的都有,倒是他自己,对这些舞姬根本不在意,看来……是个心狠的!” 既早收到消息了,能不知道这些乐姬被那群乡绅招去歌舞助兴会发生什么事吗?看那群乐姬面对乡绅不合理的要求连一句回绝之声都不敢发出,显然素日里习惯了如此……由此猜到这笑眯眯的质子王子素日里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也不奇怪了。 甚至不说怜香惜玉了,比起普通人来,说他辣手摧花也不为过。 “虽老鸨多见那等上了年纪的女子,可没有谁规定这老鸨必须是个女子,不能是男子的。”长安府尹摇头道,“老鸨对手下的女子自是盘剥的很的!甚至比起上了年纪的女子,叫底下的女子一看老鸨那张脸就能清醒且冷静的面对以及周密打算的,这还生了一张迷惑人的俊脸的质子王子……怕是更狠!” 府尹夫人点头,虽被长安府尹转了话题,她也接了,却不再多提这个了,毕竟这质子王子眼下才露头,什么事都没做呢,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目光落到被长安府尹捂住的袖袋之上,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听底下的人说大理寺那位大早上遣人送了样东西过来,可是你这袖袋里的东西?里头写了什么?” 听自家夫人主动问起了,长安府尹笑了,也不卖关子,直接自袖袋中将那东西抽出来递给府尹夫人,道:“诺,就在这里了。” 府尹夫人接过那对折的纸还未打开,便听不远处的街角,几个正在跳花绳的半大孩童的童声响了起来。 因离得远,且那几个半大孩童吐字并不清晰,是以听不真切他们具体在唱什么,只远远听到几声‘周扒皮,皮扒周……’的声音响了起来。 虽然听不真切,可那琅琅上口的语调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跟上他们一同将那跳花绳的童谣唱出来。 第六百三十一章 清明螺(四十一) 虽然素日里都在骂乡绅精得很,不是好人。 可乡绅究竟有多精明,下手有多狠,于多数人而言还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多数情况下,也只能指着手头那点微薄的工钱亦或者租赁田地所得的银钱嚷嚷着‘这点钱也就够勉强糊口,老爷真小气’云云的抱怨。 这抱怨诚然不能说没用,可用处也确实不大,因为多数在乡绅手下做活的短工所能对比的到手银钱,也只是旁的短工以及村民的工钱,因着多数人到手的工钱都差不多,都是兜里没几个钱的,自也没什么可闹腾了。 只是虽不知道该怎么骂乡绅,口拙的很,可短工以及百姓,甚至是那众人眼里的半个主子——管事,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不好,却是深有体会的。 “抠抠索索着,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瓣花了。”有百姓跟着落泪道,“去集市上买菜肉什么的同商贩斤斤计较着那一个子儿的来去时没少被人骂小气,是我等不想大方吗?不想学着贵人们一掷千金吗?没钱啊!” “若说原先我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银钱怎么都不够用,每一个子儿都不能乱花。连病都不敢乱生,做工更是不敢轻易请假,小毛小病强撑着病体做活的事常见的很。”另有短工跟着抹泪,说道,“后来听老爷说了那些话,也渐渐明白我等怎么会不管怎么省银钱都不够花了。原来是老爷算好的呢!咱们到手的银钱还没捂热,老爷已算好我等手头每一分银钱的去向了呢!” “小毛小病靠抓药,大病也只能听天由命的等死了!”另有人跟着哭道,“原来怎么都找不到穷的源头,只以为是我等庄稼人天生糙的很,老天爷、狐仙娘娘那等神仙妖怪不准许我等生病,眼下看来,却原来是老爷不准许我等生病,因为他们给的银钱里头根本就不包括我等的看病钱啊!” 雨还在蒙蒙下着,泾水河畔跳下水中捞人的事还在继续着,官兵、差役们还在走动,维持着现场的状况,也有衙门找渔民借了船在河上帮着一同打捞着那些落入水中‘不见踪影’的百姓们。 虽说知晓百姓掉入水中基本等同是‘死’了,可官府当真体恤人情,温情脉脉起来,是舍得花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在河中搜寻那仅存的一线希望的。 河边哭泣声不绝于耳。 “我等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幸苦,起早贪黑的做活,日子却依旧过的这么累的。”有人抹着眼泪,细雨之下的面容满是绝望,“先前还找城隍庙前那些大师看过,有的大师说是我等上辈子造了孽,所以这辈子得还债,还有人说要做法吃斋念佛祈求的,我等都照做了,可依旧没什么用。” “却是原来问题不在我等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也不在于不曾吃斋念佛祈求什么的,却在那胡八老爷他们打的震天响的算盘算计之下啊!”有人哭道,“我等拿的工钱……根本就是他们算计好的,我等干了那么多活……本不该只拿这点工钱的,那多余的工钱都被胡八老爷他们给克扣了啊!” “工钱啊,都被胡八老爷他们拿去吃香的喝辣的去了。”看了眼一旁马车车帘掀开后,那堆放齐整的食盒,有人哭道,“我等被扣了一个月甚至一年的工钱,大抵能抵得上胡八老爷精贵的一盘菜了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百姓、短工以及奴仆们再次落泪。 “劳无所得,真真是这世间最大的绝望事之一。”站在蜃楼阁外,看着岸上恸哭的众人,林斐说道,“比起那些风花雪月故事中的绝望——譬如痴情人遇负心汉、薄情女那般能广为传唱,这等事实在是没有什么美感,更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动人传说隐藏其中,只有绝望,且因着日常时时都接触着,实在是不美,这等既常见又俗气的事,以至于传唱之声甚少。” “是少!可比起风花雪月的故事来,这等事的问题或许更大。”长安府尹跟着叹了口气,看了眼阁楼之内走动的人影,说道,“毕竟,你那温小娘子曾说过,人不吃饭是会死的。再如何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那也是要人能活着,才能演绎的出来的。所以首先活着,再有之后的事。这活着一事才是万事存在的基石,自是至关重要的。” “乡绅也允许他们活着了。”林斐的目光一直落在岸上恸哭的百姓身上没有移开,他道,“只是也只允许他们活着罢了。” “人若仅仅只被允许活着,那日子是极惨的。”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看着阁楼里的人影,那舞姬依旧躺在鼓面之上,闭着眼,恍若沉睡,身下的血迹已渐渐干涸。 虽然乡绅张口狡辩什么“不知道那铜钟会掉下来砸死人,这是意外”云云的,可有些事,也就骗骗那些被人闷在鼓里,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的百姓了。 铜钟是因为乡绅发了死力强迫乐姬们“大声点”,在那一声一声“大声点”的命令之下引来的共振,掉下来砸死的底下的乐姬。 就如百姓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惨,同是短工,所能比较的对象也只有那些勤快些的短工,很多人只以为是那些勤快拿命换钱的短工剥夺了自己的银钱,却不知晓真正克扣自己银钱的,是那些乡绅。 “做活换得的银钱那么多,分给下头所有人的一成都不到,自己独占九成,却又不告诉那些百姓,而是刻意将展示给外人看的账本做的无比复杂,叫外人看不懂。于是百姓们开始互相攻讦撕咬,争夺那么一点可怜的,被乡绅放出来的银钱,所以即便是最勤快的短工,日子也过的极其凄惨。”长安府尹唏嘘道,“朝廷……还是该早些出律法规定这些乡绅当分发给百姓的银钱数目的。” 林斐点头,目光落到岸边走动的那些不同衙门的差役同官吏身上看了片刻之后又转身看向两人身后的蜃楼,里头走动、记录的官员不少,却并不包括长安府衙与大理寺的官员。 这也不奇怪,他两个各自衙门品阶最高的官员都被拦在外头,更别提手下的官员了。 虽然刘家村这案子之前是他两个在跟的,可眼下,这案子显然是易主了。 这也不奇怪,看着这么多衙门的官员同时出现在这里,显然,那座只有半只脚落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小村落中发生的事引来朝堂震动了。 可刘家村的事不是此时才出现的了,而是已出现几十年了,一直默默存在着。虽然林斐与长安府尹二人是头一回知晓这小村落中的事,可旁人……却未必。 “倒是不必担心这次百姓得不到公道了!”长安府尹对林斐说了一句,既是安抚身旁的林斐,又是在安抚自己,“既然是父母官,在意的自是百姓之事能不能得到解决。同样,你亦如此,在意所能看到的案子能不能顺利得到解决。这天底下百姓事也好,案子事也罢都是源源不断的。只要人生恶念与贪念,这种事便断绝不了。你解决掉一件,便能再生一件。你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目之所及,尽力将能解决的事都解决罢了。” “我知道。”林斐点头说道,顿了顿... 那已然过去的,被人盘剥的几十年以及偷走的人生这份公道又要向何人讨要?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长安府尹叹了一声之后,怅然道,“时光真是匆匆如流水啊!这份公道……真是无论事后多少弥补都弥补不来的。除非有人能让岁月倒转。” 可岁月倒转这种事……大抵还当真要寄希望于那看不到摸不到的神佛了,多数人还是不要想了。 “即便这次胡八老爷们死了,若是下次还有人刻意放纵,便还会有张家村,李家村的事出现。”林斐压低声音说道“在长安地界上这么多年,你我却才知道这件事,可见是有人刻意隐瞒。”剩余的话,他动了动唇,没有再说。 所以雷霆之下的君恩浩荡不假,可这浩荡君恩当真弥补得了百姓们失去的那几十年吗?难道就因为百姓靠着自己苦熬过来了,便能对着那被偷走的几十年道一句‘算了’吗? 如此……这一句‘算了’还当真是轻飘飘的。 比起胡八等人,甚至那位童大善人来,或摆在明面上,或扯了张皮做伪装的欺负人,这才是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欺负人啊!林斐拿起手头馅料满满的饭团咬了一口,想起女孩子的话。 很多人其实都被那块石头堵了嗓子口,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被那块石头堵了嗓子口。 被人欺负而不自知。 看着岸上哭泣绝望,大骂乡绅的百姓们,将乡绅尽数数落一番之后,已有人开始提及陛下恩典了。 迟来的浩荡君恩好似终究宽慰了百姓,让百姓觉得苦尽甘来了。 亏都已然吃了,还能如何?人……只能向前看罢了!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就似一旁感慨‘岁月流逝’的长安府尹一般,虽然知晓他们吃亏了,可……怎么弥补呢? 这倒也不全然是天子忽视什么的原因,而是有些事,百姓自己……着实无法说明而已。 那些被克扣的工钱,若是之后查账证实那些乡绅当真扣了,也并非讨不回那银钱来的。 不过先时既没有闹到上公堂,可见乡绅盘剥百姓不会用这么浅显的招数,工钱确实给的少,甚至可说踩着最低的那个数目给了,可真上公堂,除非有朝一日,大荣律法更完善了,否则,还当真不能以此事要求拿回工钱。 至于那狐仙局,所谓的拿百姓的银钱去买矿赌石,全输了这等事,便是百姓自己也不会说的,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而还很是高兴那童大老爷上缴家财的义举。 这等事也不是理解不了,对于赌输了的赌徒而言,在倾家荡产的绝望之际,那赌坊甘愿将他们的赌资尽数还回来,这赌坊主人自是他们眼里的天大好人了。 “不少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贪利,想走捷径的毛病在身上。”长安府尹看着岸上哭泣绝望的百姓,说道。 大抵是有刘老汉夫妇这么个现成例子摆在那里,长安府尹审视起百姓来自然更为慎重。 “这等贪利引发的种种举止就似那鬼,于多数寻常百姓而言,身上只有个小鬼。这倒不是说寻常百姓的贪念就定比乡绅低的,譬如那刘老汉夫妇就不尽然。”长安府尹认真想了想之后,说道,“是小鬼还是大鬼,同贪念大小无关,而在于手头能盘剥旁人的工具以及手腕这些东西,决定了他们能拿出来欺负旁人的是小鬼还是大鬼。” “刘老汉夫妇手头的就是个小鬼,哪里能敌得过童大善人手头的大鬼?”长安府尹摇头说道,“多数百姓也一样,便是贪利,也只是个小鬼,比不过乡绅的大鬼的,就如拿种地的锄头去对付那攻城的器具……也只有赌乡绅网开一面的善念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身后的蜃楼,当然,古今多少事都证明了寻常百姓还是不要去赌乡绅的善念这等几近没有的东西了。 虽然是不再接手这件事的后续了,事实上也确实不需要再审了,因为林斐与长安府尹已清楚事情的过程了。 铜钟掉下来砸人看似意外,可这是乐姬们安生立命之物,又怎会不了解其中的真正原因?至于外头链桥上生生等死呼救的百姓……也早在那些当初被逼着同百姓互相损耗对方生命的乐姬口中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怎么死的?见死不救还不算,还要杀人诛心!这些乡绅想要做的,就是借水龙王的手,逼的这群百姓死于那扯了张‘天灾’皮做伪装的‘人祸’之下。 只是这次,不再是乡绅们原以为的能轻易花钱摆平之事了,毕竟拿钱砸的百姓们私了于乡绅而言委实是一件极容易的事,可这一次,有人不允许他们花钱摆平此事了。 因为那人盯上的,就是这些自以为能随意拿捏百姓性命的乡绅本身。 乡绅既能轻易拿走百姓的性命,有人,自也能轻易拿走乡绅的性命。 第六百三十章 清明螺(四十) 还不等车夫想明白百姓的事同这群乐姬、胡人有什么关系时,又见一群穿着打扮似那些大族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半大孩子走到泾河岸边,同几个穿着不同衙门官袍的官吏差役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指着那泾河水面之上一段摇摇晃晃,一端踏板明显没了,用临时加上去的木板凑数的铁锁链桥说着什么。 那半大的孩子似是被吓到了一般,神情惶惶,说话之时还时不时的哭上两声,脸上的泪虽擦都擦不尽,眼睛也早已哭肿了,一副惶然害怕的模样,可那眼神却是亮亮的,一副愤慨又跃跃欲试的激动模样。 既害怕退缩又激动着想要上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竟是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半大孩子的身上。 车夫越看越觉得惊奇,可听他说话的管事同官吏们却不觉得奇怪:一个半大孩子亲眼目睹了人命如草芥,瞬间被河水吞没,觉得害怕也不奇怪。可同时的,在平生头一回面对这等乡绅草菅人命的情形时又遇上了教他为人处事的管事们,看到官府出人出力,大人们为民做主,寻求公道的一面,自又是激动且勇敢的。 所以害怕退缩与勇敢激动当然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且往后……看那孩子亮晶晶的眼神,也知晓他会更坚信‘好人有好报’‘善恶分明’‘遇恶事恶人不要退缩,要去官府报官’这些举措是正确的了。 多好啊!事教人,不止一次就会,而且更坚定了其做个正义好人的信念呢! 几个管事也好,还是那些官吏也罢,对此都露出了相当满意的表情。 官吏们更是对着这群管事之中的一个中年管事抱拳道:“多谢田管事仗义了!还请田管事代在下向田大人问好!” “哪里的话,大荣子民分内之事罢了!”中年管事笑了笑,说道,“那眼下我等就不多留了,需得赶回家里去向大人说道一声!” “应当的,若是之后再有旁的事,我等再寻田管事即可!”官吏们同他寒暄了一番,看几个管事临走前还不忘带上那半大的孩子,听说这是工坊的小学徒,要将小学徒送回家里去。 此情此景,更显的其做事细致温和,人情味十足了。 “温情脉脉啊!”不远处同几个乐姬站在一起的西域大宛王子摸了摸鼻子,用形容一个人的形容词来形容此时的情形,他道,“官府也好,管事也罢,做起事来都是温情脉脉,真好啊!”说罢这话,却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忽地压低了声音,对身旁两个老仆笑着,用大宛话说道,“只有乡绅是坏的,其他人都是好的,且还是极好的!” 这话……怎么听都有种莫名古怪之感,两个老仆看向自家主子,正想说什么,那西域大宛王子却伸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再开口了,而后‘咳’了一声,对上那些簌簌落泪的乐姬以及舞姬们说道:“走吧!主子带你等讨公道去!” 一旁被如许纷乱的情形砸懵的车夫则总算找到了回答他情形怎会如此纷乱的人。 “你这一马车里头的……全是那群乡绅点的菜食?”差役们掀开车帘往里头看了一眼,见到那将整个马车车厢都堆满的食盒之后,冷笑了一声,啃着手里的饭团说道,“吃的真好啊!” 这话听起来似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感慨一般,可此情此景……傻子都听得出差役这句感慨里头掺杂了多少嘲讽。 车夫陪着笑,才想解释两句,差役却抬了抬手,表示不用解释了,他也只是个送饭食的车夫罢了,他们为难他作甚? 虽是不管车夫,可有些话还是要问一问的。 “里头的菜……结过账了么?”差役问道。 车夫点头说道:“月初扔了几张银票过来,要菜的话便派人过来吩咐一声,直接在里头扣就行了。” “真是大方!”差役闻言嘀咕了一句,摆了摆手,对那车夫道,“那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大人们问好话了,你将菜送进去,等他们吃罢暮食,再将菜拉走吧!” 眼下这般纷乱的情形,尤其听着好似还沾上人命官司了,官府竟这般好说话,还允许人送菜?车夫听闻此言不由诧异,不等他说话,便听那差役嘀咕道:“估摸着也是最后一顿好的了,吃饱也好上路!没得待入了大狱,上了法场,去了下头同阎王爷埋怨同编排我等的断头饭给的不好云云的!那一张嘴养的那般刁钻,我等大狱里的断头饭恐怕填不了他们的胃口呢的!” 一句话听的车夫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先时见差役们这般好说话,还以为事情不大,虽然有百姓、乐姬们哭诉的,好似出了什么事,可落水这等天灾意外之事便是怪罪过来,真正砸到主事者头上的追究还剩多少那真是不好说的,尤其出事的还只是些寻常百姓什么的。 这倒不是他一介车夫自视甚高什么的,而是给那些贵人送饭食之时,这等事见了不少了,自也下意识的这么以为了。不止贵人不想以命赔命,更有不少百姓的家里人权衡之下,最终还是选择收钱私了的。 这倒不是说每个人都钻在钱眼里了,而是有些时候,看那些没了顶梁柱的百姓家里的状况:还在襁褓里的几个孩子嘴一张要吃饭,一介农妇便是再能吃苦,再能劳作,养几个孩子还是吃不消的。 是以,当家的没了,伤心是真的,可边哭边拿钱过日子好似也不能全怪活着的人收钱。 原因无他,实在是家里的日子太苦了,熬不下去了。 若是家里有银钱,谁肯舍了那公道啊?再者,有银钱的人家,哪个需要跑出来卖命做事挣钱啊! 因着见多了这等事,车夫对此早见怪不怪了,乡绅拿钱换自己一条命的事实在太多了!可此时听差役这话,那些乡绅……好似要上断头台了啊!竟是事情一出,官府就已拍板定下,不允许乡绅拿钱换回自己的性命了么? 想起素日里在酒楼看到那群乡绅吃酒作乐时常嚷嚷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次,却是有再多的钱也补不回自己闯下的大窟窿了么? 看来这窟窿……是真不小啊!车夫这般想着,也在差役们的闲聊中知晓了这一次乡绅们闯下的大祸——对链桥上讨公道的百姓向他们伸手求救的声音置之不理,使得几十个百姓被卷入泾河之中。 虽然此时还未找到人,俗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可现实又不是话本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落水跳崖不死?多数人面对这等情况心里都清楚这群百姓多半是死了,眼下捞……无非是想将尸体捞上来,全了家里的念想罢了。 除了百姓之外,那被乡绅们请来跳舞唱曲助兴的乐姬之中死了一个敲鼓的乐姬,听说是被乡绅逼的不断加大加高音量,引起什么‘共振’的,铜钟掉下来砸死的,若是光听这死因,感触不深的话,那每个乐姬身边摆着的血迹斑斑的乐器以及身上一眼可见的伤,足可见乍一听只是寻常的歌舞助兴,可实则每个人都被乡绅们要挟折磨过一番了。 这种折磨……但凡去乡绅家里做过活的都懂。无外乎不干完每日的活,便各种威胁,甚至不给工钱。可那乡绅家里规定每日需干完的活,实则已隐隐超过人之极限了。 “去乡绅家里做活,人就好似那拉磨的驴子,那乡绅在后头疯狂甩鞭子,逼的你不准停,哪怕累死了,也不准停,因为你一停,那鞭子就要甩上来了,这群乡绅简直不拿人当人呢!”有人曾这么说过。 原本以为乡绅的鞭子只抽做活的奴仆以及短工们,没想到那跳舞助兴的乐姬们也一同囊括其中了,那琵琶、胡琴上的血印子,每个人身上的伤便是最好的印证。 当然,这些还不算!这群乡绅昔日里造下的孽实在是太多了!百姓怎会冒雨赶到链桥上来的?说是来要钱讨公道的。可百姓怎会冒雨出来要钱讨公道?说是乡绅拿了百姓的银钱,百姓上门要钱,却被乡绅家里的奴仆阻了……唔,所以眼下这群乡绅家里的奴仆们出现在这里,被差役们看管起来瑟瑟发抖也不奇怪了。 这些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因果不断往前推,牵涉到的,裹挟进入其中的人也越来越多,先时将人拦在大宅外的奴仆们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乡绅手里的那些工钱?老爷自己都要上断头台了,如此……自是将乡绅们素日里关起门来说过的那些话露了个一干二净。 很多乡绅横行乡里,霸道惯了,自也口无遮拦,甚至放狠话什么的,也懒得避讳家里的下人,不怕他们出去乱说。 家里这些下人就紧着他们发的工钱过活了,哪个敢出去乱说的? “我们……不敢啊!家里又没有田地的,全家老小都靠胡八老爷的工钱过活,若是没有胡八老爷的工钱,我全家就要饿死了呢!”有乡绅老爷家里的短工打手哭诉道,“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哪里知道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 这一声简单的哭诉用处并不大,众人看向短工们的眼神依旧微妙,见此情形一下子慌了的短工毫不犹豫的如衙门里那两个童家奴仆一般选择主动揭起自己的伤疤露给众人看,他们说道:“胡八老爷自己平日里对不少人说过呢!他道对我们这群手下的短工,就该扼住我们的喉咙,逼的我们不得不靠他过活,才会听话!” “他们还说雇人就该雇那等穷的没有旁的路可走的,因为只要少了一个月的工钱,我们这等人就活不下去了呢!所以最是听话了。” 这便是升斗小民了,每月的银钱即便是再怎么省,却也几乎没什么剩余。所以一日也不敢轻易歇息,因为一旦歇息,就有一日的口粮没有着落了。 “我们哪里有得选啊?”短工们越哭越伤心,原本还有些惧怕村民的质问的,后来却是根本不管村民的质问了,哭嚷着说了起来,好似想将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尽数倾泻干净一般。 “你们当胡八老爷他们是胡来的啊?他们那算盘一打,算计的门儿精呢!”短工哭道,“先找那等过日子最抠索之人,算一算大人小孩一日的口粮,全是照最抠索之人,勉强能活命的那等人的生计算的我等手头的银钱。” “甚至连我等生病看病,什么时候要开始辞退我等都算计在里头了呢!”这次开口的不是短工了,是村民以及短工眼里的半个主子——乡绅家里的管事。老爷要上断头台了,他这管事也逃不了,少不得被问询了,虽然想挣钱,可比起挣钱来更想活命的管事自是忙不迭地开始同乡绅撇清关系了,他道,“胡八老爷他们哪里允许我等手上有多余的银钱啊!” “老爷道这底下办事的人手头只要多了银钱,便会有别的选择,有别的路可走,这人啊……就必生异心!”管事对上愤怒的百姓与奴仆们,素日里在这些人面前当半个主子时没察觉什么,可此时说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我瞧着一身衣裳比大家好些,可手里……其实也没多余的银钱啊!” “做管事还是做奴仆的,我这身契都在老爷手里捏着,不还是老爷一句话的事?为了坐稳管事位子,不惹怒老爷,老爷说狐仙好,我便需得将好不容易攒了些的银钱都尽数丢进去,若是不丢进去,便是生了异心,不听话了。没几日,便会被人找茬子调去做奴仆了。”管事哭诉道,“我也叫老爷逼的没得选啊!” “老爷那算盘打的多厉害啊!管你是管事还是奴仆,都是不允许手里有多余银钱的。”管事哭道,“就连对那死物——狐仙娘娘,也一样啊!” “老爷疑神疑鬼,觉得这狐仙娘娘邪气,连对死物都是这般说的,说什么就该让狐仙娘娘饿着,抠抠索索的活着,不给她银钱!除非狐仙娘娘露一手给老爷们瞧瞧,证明她当真有能耐,若不然,对狐仙娘娘同对我等也一样啊!”管事一边哭一边落泪,也不再去管百姓、奴仆以及官吏们诧异的脸色,抹着泪哭道,“我等在老爷手底下过活,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能说不干就不干?敢胡乱违了老爷的命令?也只能……也只能认真听话,勉强求一个活着罢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清明螺(三十九) “你恨什么?不是求仁得仁?”那‘子君兄’再次开口了,对那声音喑哑的女子嗤笑了一声,温明棠察觉到那‘子君兄’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顿了片刻之后,说道,“还好她年岁小了些,若是她娘没死,躺在这里的是她娘,你是不是要忍不住对她娘下手,毁了她娘的脸了?” 语气中的嘲讽显而易见,一旁另外几个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副样子……哪里还容得下旁人生的美的?恨不能杀光天下所有美人才甘心吧!” “我当年……”那声音喑哑的女子被几个男人这般呛了一通却也不在意,只是伸手覆上自己的脸细细摩挲了一番之后,说道,“论美貌,谁又能比得过我?” “你那美貌……呵!偷来的吧!”对那女子的话,一旁几个男人又是一声嗤笑,说道,“你心里清楚,你当真美貌过么?” “这个么……我可不管!在我脸上的就是我的了!”那女子轻笑一声之后说道,“你管覆在我脸上的是一层旁人的皮还是画出来的皮?只要在我脸上的就是我的!” “那怎么不继续画了?”那几个男人又笑道,其中一人还下意识的吹了声口哨,“不继续做你的美人了?” “姓叶的毁了我这张脸的根基……还怎么画?”女子叹了口气,幽幽道,“所以我要看着他不得好死才甘心啊!” “所以,你与他的事同旁人有什么干系?”那‘子君兄’再次开口了,温明棠察觉到那几个男人与女子说话间,这‘子君兄’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移开,好似在不断观察着‘自己’的反应一般,他道,“还好温夫人早死一步,也还好这一次进宫我等同你一起来了,若是只你一个……你是不是连这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了?” “八岁的孩子而已……”那女子幽幽道,“我还是当个人的,没你们想的那么坏。”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子君兄’却是半点不吃她这一套,温明棠只感觉到他说这些话时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移开,“虽然还小,可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了,你当真忍得住?” “忍不住又能怎样?你等看着我呢!我又能怎么样?”那女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直到这时,温明棠方才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的阴冷目光之后,温明棠心中蓦地一惊。 这个清醒梦中,那几道人影一直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自己一个人躺着,这几个人都站着,围在她身边,是以一开始,她便本能的以为这些站在她床边的人的目光是看向床上的‘自己’的。 至于这女子……因着方才数次嚷嚷着‘不忍’与‘可怜’,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装的,温明棠以为做戏做全套,她的目光至少得是望向自己的才对!可直到此时,那道阴冷黏腻,就如那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的目光附着到自己身上来时,她才恍然一惊,察觉到自己想当然了:这些人,除了那个‘子君兄’是在看着她,认真查看她的状况之外,其余的……却是谁都没有在看着‘自己’。 这个察觉让温明棠心头一震,一股远比方才更深的警惕之感油然而生:她没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喜欢旁人盯着自己看,而是陡然察觉到这一幕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她’躺在床上,这群人围在她的床边,口中说的都是与她相关的事情,甚至可说只要床上的‘她’是醒着的,听到这些事,无论是关于温秀棠的还是温夫人的抑或者温玄策的,都会立时睁开眼睛坐起来。 可这群为‘她’而来,举止围绕‘她’展开,做的事件件不离‘她’,说的事也件件不离‘她’的人,除了一个观察‘她’反应的‘子君兄’之外,旁人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的身上,这情形就好似……好似在欺负一个瞎子! 让那看不见他们反应的瞎子以为这些人是在看向自己的,以为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来的,他们是在关心自己。 当然,此情此景,所谓的瞎子自然只有躺在床上,并未睁眼的‘自己’了。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群人要这么做,要在一个瞎子面前演出这副‘关心’以及‘同仇敌忾’的模样? 尤其面对的还只是个八岁的,一贯表现的呆呆傻傻的孩子。 “眼球一直在动,跟书上说的差不多。”又有人开口了,这次,不是‘子君兄’也不是那个女子,而是另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入梦魇了。” 方才嘲讽那女子‘见不得旁人美’的声音里就有他。 “你看着她没睁眼吧?”另有人说道,这声音平平,属于那等丢入人堆里都寻不出来的声音,这也是直到此时这声音头一次开口,这人问的是那位‘子君兄’。 “没有。”‘子君兄’依旧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摇头道,“跟孟太医留下的医书上说的差不多。” “我也觉得她当没有睁眼。”便在这时,那喑哑女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如毒蛇般黏腻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温明棠’的身上,“我等说了这么多话,她都没有半点反应,当是彻底沉入梦魇了。” “那就好!”那声音平平的人开口说道,“开始吧!将她放到棺材里,而后将你的事‘告诉’她,让她以为她就是你,让她代替你,做你手里的那把刀!” …… 这话一出,温明棠心头猛的一惊,大抵是这一惊太过骇然,竟是一下子从梦魇中惊醒了过来。 猛地从蒲团上坐了起来,这一次不比先前那般没有惊动旁人,而是惊醒了梦到吃了什么好吃东西的汤圆,汤圆跟着坐了起来,惊讶道:“温师傅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小丫头熟悉的询问声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温明棠渐渐平复下了心绪,抬头,对上汤圆关切的眼神时下意识的弯了弯眉眼,道:“我没事!” “怎的没事呢?”不似以往那般她说什么,小丫头都认真点头,照搬全收,而是难得的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递给温明棠,道,“温师傅额上全是冷汗呢!可是做噩梦了?” 接过帕子的温明棠下意识的点了下头,待反应过来自己做出了反应之时,小丫头已然起身,穿上鞋子“噔噔噔”的跑到厨房台面那里,不多时便带了杯温热的牛乳过来了。 “我先时做噩梦时,温师傅你自己就是这么教我的。”小丫头汤圆小声说道,两人虽然醒了,可公厨里还有不少人仍在午睡,是以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的压低了不少,她道,“喝杯牛乳,能平复心绪,压惊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接过汤圆递来的牛乳,伸手摸了摸汤圆睡的发髻团都散了的小脑袋,轻声道:“谢谢汤圆,我确实做噩梦了。”温明棠捧着牛乳说道,且还是一个原比她以为的要更深的噩梦。 温热的牛乳淌入喉口,不等汤圆说话,温明棠又道:“不过谁都会做噩梦的,这不奇怪!左右是梦,既是梦,总会醒的。” “阿爹刚出事时,我总做噩梦,温师傅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小丫头汤圆点了点头,说到这里,又笑着摊手道,“后来也确实不做噩梦了,便是偶尔还梦到阿爹,那也是美梦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捧着牛乳,没有说话。 大抵是在现代社会看多了各种小说和故事,外加她穿越的经历委实太过特殊,以至于这般做梦……竟让她自行理解成了‘原主’曾经亦或者‘可能’发生的遭遇。 可这个梦似乎在告诉她,那个梦并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般——‘原主’出宫被人骗的经历,而更有可能是旁人的经历……咦?若是旁人的经历,那些梦里看到的人真实存在的话,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她不就等同被催眠以及心理暗示了么? 若是如此……那‘子君兄’等人是存在的,那女子也是存在的,这个女子的经历……自然也是存在的。 或许更改了一些,可……内容应当是差不了多少的。 温明棠想到这里,心中倏地一紧,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热牛乳,心惊的同时,记起梦里那孟太医的医书……大荣便已有人钻研此道了么?若是如此,这个姓孟的太医当极其了得才是,又怎会不曾听说过呢? 世人所知的,大荣太医署最有名的太医不是旁人,正是那位陈年黄汤! 梦方起……这些事当然没有人能给温明棠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需要她自己来寻找背后的真相。 …… 温明棠的梦才刚开始,泾水河上,有人的梦却已将至破碎落下之时了。 酉时时分,正是大荣多数百姓习惯吃暮食的时候。于讲究调养身体,想着延年益寿,争取将这一世老爷的好日子活够本的乡绅老爷们而言更是如此,早早定了酒楼,勒令酒楼酉时时分将暮食送至蜃楼上来。 至于下雨什么的,则全然不在这群乡绅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左右他们有的是银票!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冒雨送食什么的又有何不可?管他多大的雨,乡绅老爷想酉时吃暮食,那便必须酉时准点将暮食送上蜃楼。 车夫驱着马车,带着一马车大大小小堆放整齐的食盒赶到泾水河边时,原以为看到的,会是早已等候在岸边的乡绅老爷们家里的管事与奴仆们。 接下来,那食盒里尚带着余温的暮食会交到这群管事奴仆的手中,而后由这群管事奴仆亲自送至蜃楼里听歌舞助兴的乡绅老爷们的手中。 这种事做过好多回了,车夫也早已习惯了,先前去郊外那些大大小小的游园、山间送食时也是这般的流程。 可这一次驱着马车赶到泾水河边时,见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这倒不是说乡绅老爷们家里的管事奴仆做事惫懒,缺席了什么的,事实是这群老爷家里的奴仆管事们早就赶到泾水河边等候了。 只是……看着那立在原地,在差役们的看押下瑟瑟发抖的管事奴仆们,车夫懵了,直觉告诉他好似发生什么大事了。 可不管发生什么事,这暮食总得送完才能回去的。不得已跳下马车向围观的人群中挤去,周围哄闹声此起彼伏,七嘴八舌的说道声与谩骂声夹杂在一起,听的人头昏眼花,虽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可那嘈杂人声中‘死了’‘活了’的声音却是不断钻入他的耳中。 口中嚷嚷着‘让一让’‘借过一下’的奋力挤入人群,待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前列,面对的一幕却并不是他以为的总算能看清楚发生什么事的一目了然的情形,而是更为嘈杂与纷乱的状况。 身着不同衙门差役、官吏袍子的官府中人随处可见,目光随意一扫,瞥到的便有四五个不同衙门之多。 岸边不少人脱了上衣袍子,露出精壮身躯,一面在身上绑了长长的绳索,一面在同岸边拽着绳索的人比手势打招呼,而后便‘噗通’一声,跳入了浑浊的泾水河中。 这些人……一看就是精通水性的老手,有不少还是常年在河边吃‘打捞’饭的行家! 车夫抬头看向此时仍在蒙蒙下着的细雨愈发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得这些人等不及雨停便匆匆忙忙往水里跳去‘打捞’什么东西? 才这般想着,一道凄厉的哭喊声陡然响起。 “当家的啊!”那抱着几个半大孩子的年轻农妇哭喊道:“我当家的啊!” 如她这般哭喊的还有不少!车夫循声望去:见哭喊的正是一大群被差役以及小吏们阻止着靠近岸边,以免被卷入河中的百姓们,粗粗一眼扫去,老弱妇孺不在少数,且都在歇斯底里,不断哭嚎着。 “看来掉到河里的不是东西,是人啊!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救人如救火,当然等不及了!”车夫喃喃着,看着那群虽数目不在少数,可穿着却皆十分朴素甚至还有不少堪称破旧的百姓,诧异道,“这些人瞧着可不像花得起大钱请人的样子,这般几个衙门连着出动,官府花钱请那么多‘打捞’的下水找人的样子……看来是摊上大事了!” 若是寻常百姓意外翻船落水这等事……通常只有长安府衙一个衙门会出动,可这好几个衙门都出动,显然不是意外那么简单了,而更有可能是牵连进什么甚至连天子都被惊动的大事了。 “神仙打架,凡人可能遭殃,也可能获利,还真不好说呢!”嘀咕了一声,自以为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车夫眼角余光忽地一瞥,瞥到一群穿着鲜艳,在那里不住落泪的乐姬同几个高鼻蓝眼的西域胡人时,不由再次愣住了。 不是百姓出事了吗?这些乐姬胡人的,又是怎么回事? 第六百二十八章 清明螺(三十八) 不是什么梦倒退回最初的起点都是好的,尤其似温明棠这等更是如此。 女孩子垂眸苦笑了一声,感慨还好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否则那梦里发出的无声的惊叫声若是有了声音,大抵能把在这里午睡的众人都吵醒。这大抵也是那几年宫墙之中练出的本能了:宫城深深,那天子居住的人间极致奢华之地里住着人间身份最贵介的天子,其屋宅、院墙自也用着最好的材料,由最负盛名的工匠亲手建造。 所以,深深的宫城里有最厚的宫墙,可最厚的宫墙却依然挡不住最爱探听他人秘密的耳朵,与那时刻想着抓他人错处的心思。 隔墙有耳,一步一行,自是需要小心谨慎的不能再小心了。因为即使是最沉的睡梦中的梦话在宫墙之内也是能杀人的。 思绪一晃,再次被拉了回来。 那个自她成为大荣这个温明棠开始便不断做着的梦本已随着她一步一步在宫中安稳的活下来,又精准的抓住了那个出宫的机会出了宫,而渐渐被她推到了身后,压到了身下,不再成为那个能断她出路与前程的阻隔。 经由去岁一年,明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她不再身处牢笼,也遇到了林斐、汤圆等人,明明此时的自己处境已逐渐开始渐入佳境了,却不知为何……会在这等时候做这样的梦。 那逃脱的宫墙牢笼不在了,可她的梦又退回到了起点——那个她无法掌控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与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假死成真死,有冤却无法诉诸于口的憋屈之感。 这等感觉就好似多年一步一步艰苦的攀爬成为泡影,十年寒窗,明明离摘得魁首只一步之遥了,却一朝落榜,再次回到初始的位置一般,让人恍若被掐住喉咙一般喘不过气来。 想起那宫墙牢笼中被拖入冷宫,从此不知生死,很快悄无声息的湮灭在冷宫不知哪间布满尘埃的房中的那些曾经位居高位的妃子们,曾有那等位居高位时人称‘知书达理’‘才气过人’的妃子一朝出事之后,便痛苦喃喃:“我当真是不怕吃苦的,却没想到这么多年的苦白吃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名门出身的妃子本也与宫中多数宫人不是一个路数的,却有爬至大太监位子的公公听闻之后当场落泪,叹道:“劳无所得当真是人世至苦!” 这一句话有没有触动那同帝王谈及情爱、赌帝王恩宠的妃子们不得而知,温明棠所见的却是触动了无数低头认认真真做事的宫人、宫婢以及女官们。 “劳有所得。”彼时赵司膳在她身旁低低叹了一声,说道,“这世间很多努力前行的人求的都是这个公道。” 纵使相隔千年,人世的悲欢离合差别依然不大,不论是大荣的百姓还是千年以后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求的公道无外乎如此。 温明棠彼时便深有感触,想到自己即将出宫,又想到彼时自己越来越能精准‘掌控’与‘回击’的梦魇,一旦能自由‘掌控’与‘回击’了,那梦于她而言便也不再是令人害怕的噩梦了。 “‘鬼压床’那么可怕,不就在于彼时那等被什么东西压住,身形动弹不得,即便是拼了命的想要回击,可身体却依然不受自己控制,对付可以对自己做任何事,自己却无法回击的绝望之感吗?”彼时的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温明棠细细回想着这些宫中旧事,下意识的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没有惊醒身旁的汤圆等人,待到平复下心境之后,再次阖眼躺了下去。 那个不受控制的噩梦虽然可怕,可既然身边藏着那么可怕的存在,若是寻不到对方的破绽,又或者找不出解决的方法,这可怕之物或者事便会一直存在,甚至还可能会因着她的避让而变得愈发凶残。 温明棠躺了下来。 初来大荣面对那个噩梦时,她便是这般选择的。即便闭眼就可能做噩梦,比起睁着眼努力不睡觉,也只有做多了噩梦才能想到真正解决的法子。 所以在宫中的那些年,每一次噩梦,她都认真记了下来,记清楚了梦里所见的每一样事物,每一样摆饰,两个婢女脸上的每一点表情都被她分毫不差的尽数收入眼中,而后牢牢的记了下来。 如此……她发现自己竟慢慢能动了。 虽然此时温明棠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尊着自己的习惯,用对付现实生活中的‘妖魔鬼怪’们的法子对付梦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们,也不知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竟是莫名的开始有了作用。 温明棠不知这究竟是因为勇气亦或者自己的意念这等信念之事太过强烈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毕竟人会做梦这件事便是千年以后,她身处的现代社会也无法完全解释的清楚那些梦究竟有何而起的,又是有何而终的,以及那些清醒状态下的清醒梦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过既然是脑中的意念、想象这等东西,大抵用同样的方法化解也是成的吧! 只是她原以为自己化解了,却没想到那个梦又来了,且还倒退回了最初的位置。 既如此……那无妨。一回生两回熟的,她既然能将梦里的‘妖魔鬼怪’们击退一次,便能击退两次,三次乃至无数次。 温明棠这般想着,闭上了眼,静静等待着那个噩梦再度袭来,她会再次努力在那零零散散的梦境碎片中找到走出噩梦的法子。 这一次,如她所愿的闭上了眼,也做了梦,却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重复的噩梦,而是几个她看不真切的人影在对话。 “这些……究竟是什么啊?大人都扛不住,更遑论才那么大的孩子?”有人喃喃着,声音带着哭腔,嘤嘤哑哑的说道,“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啊?便是活着……若没有我们,她都要被外头那些人折磨死了!” “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另一个人接话,比起前头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这道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是个性子果决之人,连带那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是那般的干脆与利落,“我们如今还有别的法子不成?外头的人都死了!死绝了啊!不找温小姐还能找谁?” “她……不是还有个堂姐么?虽然也是半大孩子,可好歹大两岁,且听闻还是个才女,聪明……”有人还是试图阻止他,寻着各种理由说服他。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那人打断了。 “那个‘才女’……呵!”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说道,“小聪明,抖机灵,真小人,简直蠢出升天了,让她来只会坏事!” 这话一出,方才试图阻止的人便不说话了,只是哽咽着啜泣着:“可温小姐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周围的人显然懒得理会她的哽咽同啜泣了,自动忽略了她的抽泣声,有人接着方才冷笑温秀棠‘才女’之人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子君兄那话还是保守了,拿着温大人的遗物到处吆喝寻金主,一门心思钻到利字眼里去了!明明裕王已为她赎身了,却偏要进教坊抢那‘花魁’的名头,连那些不得已委身教坊的‘官妓’为数不多的几条出路都要抢占了,真真是横行霸道,似那八条腿的螃蟹一般。简直天生就爱抢旁人的东西,管它是东西还是人,甚至是名,只要叫她看到了,都想抢!” “连教坊的老鸨都看不下去了!毕竟她进教坊,只跟裕王,不让教坊做生意挣利也就罢了,还平白无故的抢旁人的‘花魁’名头!上到做生意的老鸨,下到想得这‘花魁’名头,尽早为自己赎身的官妓都被她得罪遍了。偏还总喜欢哭诉自己‘沦落风尘’什么的可怜凄惨,其行径真是看的人心中添堵。”那人说话间身影晃了晃。 温明棠感到那人在不断摇头:“她这哪里是‘沦落风尘’?她那是抢占了真正不得已‘沦落风尘’之人的出路,只想抢个‘美人’名头罢了。为了自己这一点私心,连教坊女子的路都抢,真真是叫人难以形容。” “这‘才女’虽然还未长成,却三岁看老,已能看出长大之后的样子了。自私至极,又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半点仁慈善念,觉得自己有那遗物在手,旁人就能捧着以及惯着自己,自是如那霸占了旁人道的螃蟹一般,将周围所有人身上但凡看得上的好处都要抢过来了,常人口中的‘小人得志’便是这么个模样的。”这是方才哽咽抽泣之人的声音,比起旁人来,这一直在哭的显然是个女子,虽然声音哑的好似被大火烧灼过一般,与‘好听’二字无缘,可那语调幽幽的,不知为何,总让温明棠觉得她好似是那等烟花之地受过专人教导,习过魅惑之术的女子,她道,“好处都是她的,坏的恶果却让旁人来承担。说是不得已入了教坊,裕王是金主恩客。可她这等自己寻良人金主的,同那些真正遭罪的官妓可不是一类人。她这个,倒似是那等专门盯着高官权贵,将做外室当成生意的生意人了。可即便是同做外室生意的相比,她想要的也还要更多!抢了教坊女子的‘花魁’之名,断了旁人想尽早赎身的念想还不算,连那等真可怜遭罪的女子的‘可怜’之名也要抢,成日哭诉自己可怜……真真是但凡看得上眼的,管对方手里是不是穷的只剩一个‘可怜’之名了,只要是好东西,能为自己博利的,她都要,不挑的!” “这不同那等专门盯着勉强只能糊口的商贩抢的混混二流子没什么两样吗?被他们抢的人也只能在原地跺脚直哭‘命运专门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云云的了。”另有人嗤笑了一声,摇头道,“只是比起那等二流子来,她是女子,不止是个美丽的、擅长修饰自己面容的花魁娘子,还是个无辜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本是大儒温玄策的后人,却一朝沦落风尘,真真是让人怜惜……诶,不对!论血脉,真正的温玄策后人是现在躺着的温小姐,啧,连人家的爹都要抢,自己没爹吗?真是太不要脸了!”那人笑道,“这等人……确实还是不要进来坏事了!” 他虽没有明说自己口中的‘进来’指的是什么,不过听那话里的意思,这群人合在一起显然是想做什么很重要的事,而他们……并不想让温秀棠掺和进来。温明棠冷静的想着他们说这些话的用意,温秀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他们说,同是姓温的温明棠清楚的。所以撇去他们对温秀棠的那些犀利中夹杂着满满厌恶的评价,温明棠认真想着他们不让温秀棠进来,却对她下手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她’呆呆傻傻的,足够老实,不会擅作主张?还是因为温玄策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听那些人又提起了温玄策。 “我原先还以为温大人是个老好人,没想到……呵!倒是忘了,他好歹也官至中书令了,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也怎么可能是个傻气的,下不了狠手的老好人?”那个被人称之为‘子君兄’的人说道,“如此也好!谁都没让那温秀棠到处吆喝,她自己瞎嚷嚷的,往后……那自然也怪不得旁人!” “抢占了那么多的道,得了那么多好处,绝了多少人的前路,往后什么报应……那都是她应得的。”那个哽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虽然还带着哭腔与哭音,可温明棠从那柔弱的哭腔中却隐隐感受到了这个说话的女子并不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柔弱,相反,更似是个语气喑哑的狠角色。 “真是过分啊!抢了那么多好处还不算,还抓同族姐妹做交替,简直自私透顶了。”那沙哑的女声说道,“倒是温小姐……真是傻乎乎的,呆的很,真可怜啊!” “可不可怜长大了才知道,有些人早熟,有些人晚熟,晚熟的可不定比早熟的笨,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多的是!”那个‘子君兄’说着,低头向‘自己’看来。 看着那些大人俯身向‘自己’望来的身影,温明棠对比了一番,察觉到自己的身形小小的,果然……是个八岁孩子的身体。 这情形……似是当年‘自己’落水之后,好不容易爬上岸,捡回一条命,高烧晕过去那几日的情形。 虽然发了几日高烧,在屋里半昏半睡的,可温明棠清楚的很:她是自己爬上案的,落水时并没有人救治!而后也是自己强撑着湿漉漉的病体去抓药,自己熬的药,自己换的衣裳,躺上床,甚至盖被子这种事也是自己做的。这些人,哦不,准确的说,是那道喑哑女声口中的‘没有我们,她就要被别人折磨死了’这话又是从何而来的? 温明棠不喜欢温秀棠不假,可并不会因为对方数落温秀棠的不是,看穿温秀棠的小伎俩,而平白无故就将对方当成自己人了。 那喑哑,喉咙好似被火灼烧过的女声魅惑幽幽的语气,以及那一直在哭,试图让人动恻隐之心的举止非但没有让温明棠卸下心房,反而更警惕了。 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个... 这般一想,晚熟些,呆呆的,傻傻的,反应慢些,直到眼下彻底安全之后才想起这些事好似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她以一种丝毫不惧的姿态,认真仔细的观察起过去那些曾对她‘动手’之人。 便在这时,那个“子君兄”开口了:“也不知道那人留下的医书管不管用,能不能当真叫她入梦梦到那些事,让她远离叶家父子同那些宗室!” “我是不曾听说过还有这等医术的,不过听闻那等南疆的巫医,西域的番僧祭司,还有前朝一些掌握宫中秘术的御医能用一枚吊坠来回晃荡,让人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这医书也不知行不行。”那个声音沙哑的女声说到这里,咬了咬牙,恨声道,“姓叶的委实可恨,我这些年受的罪……全是拜他所赐,我不好,他们也别想好过!” 第六百二十七章 清明螺(三十七) 于多数升斗小民而言,都是不喜欢干活这等事的,要不是为了那点工钱,谁高兴干活啊!躺在家里多睡几个时辰,亦或者闲暇时出去走走逛逛街,游山玩水什么的不好吗?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干活的,于那等当真一门心思爱着自己手头行当的人而言,干活既是为了赚工钱,又是当真喜欢以及乐在其中的。 眼前这才开始学着翻《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就是后者,虽然不知道往后会不会对这行当生出惫懒之心,至少如今,对往后要以此谋生的生计活实在是喜欢急了的,那热情的劲儿也是高涨的。这从他一大早就跑过来开闸放水,还会背着手,学着老师傅们的样子细细观察那些造好的亭台楼阁便看得出来。 虽因着是学徒,还没有什么老师傅给他吩咐要做的活计,除了自己翻《鲁班秘要》之外也没什么要做的事了,可十多岁的孩子,精力旺盛之时又碰上了喜爱的行当,自即便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只要得空,都是关心的紧的。 譬如老师傅只吩咐他开闸放水,并没有要求他做旁的事,可小学徒还是捡了只工匠坊里没人要的千里眼,走至窗边努力的踮起脚向泾水河上这些大雨漂泊中的蜃楼群望了过去 于是千里眼中,那重重雨雾中滞留链桥之上的人影便这般撞入了小学徒的眼中。 雨雾蒙蒙,看不真切,连具体有多少人都看不清,只看得到好似有些人头在那里攒动,茫然的小学徒转身问起了那些已开始学着画图的快要出师的工匠们,正忙着画手里屋宅图纸的工匠哪里来的功夫管这等事?更何况又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自然没人搭理他。 小学徒无法,只能举着千里眼时不时的往这里望一眼,待到好不容易雨小些了,连暮食都未来得及吃,便匆匆忙忙的出了门,赶过来看了。 这一看,直接便将小学徒震在了原地。 人被滞留在链桥之上,哪怕是大雨漫灌,盖过了链桥,桥上的人被水淹了,甚至……哪怕是小学徒脑海中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些人被淹死了,他以为……自己至少还是能看到人的。可此时,赶过来的小学徒所见,却只有空空荡荡的链桥。 那不久之前,隔着千里眼,雨雾之下攒动的人却尽数不见了踪影。 是退回到岸上了还是去了连通的蜃楼那里避雨了?看着前后都被抽空的踏板在河面之上被风吹的疯狂摇晃,小学徒脸色发白,面对赶过来的管事们张了张口,下意识道:“我以为最可怕的不过是人死在桥上了,却不想……” 此时空空荡荡的桥板在他眼里远比那铺满尸体的链桥更可怕。 “人……都没了。”半大的孩子对管事们哭着说道,“人都不见了!” 管事不是半大的孩子,更何况这些会冒雨赶来的管事亦是知晓事情轻重的,看着那空空荡荡的桥板,又看了看底下被风吹的翻涌的河水,喃喃:“还能去哪里了啊?喂水龙王了呗!” “该死!出人命了!”另一个赶来的管事听到这话,脸色难看至极,对着那蒙蒙雨中唯一亮着灯的阁楼啐了一口,骂道,“这宅子的两任主人都是这般没轻没重的……非要闹出点事来,连累的旁人家的蜃楼也被拆了才甘心?” 比起半大孩子心思单纯,只是单纯被眼前这一幕惊骇到了,这群赶过来的管事考虑的事显然要多的多了! “看来出人命事了啊!这阁楼里做主的是要私了还是公了?”有人想了想说道,“能私了不闹大最好,若是公了……”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私了什么?”一个一脸沉稳模样的中年管事挤入人群,一看这情况当即喝道,“去长安府衙说明情况,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私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在犹豫‘私了’‘公了’的管事们立即变了脸色,一扫先前的犹豫,纷纷点头道:“是该如此!田管事说的是!” 众人如此纷纷应和的原因当然不是被这中年管事一句‘喝问’震慑住了,亦或者激起了心底里求公道的‘良知’云云的,而只在于同是管事,管事与管事之间因着忙活主人家事自是打过交道的。 对面前这位一脸沉稳模样的中年管事,在场所有人都不陌生。 原因无他,他姓田,这并非是这管事的本姓,而是被主人特意赐姓的田,至于这中年管事的主人——则是朝中赫赫有名,家中出了一文一武两位重臣的田家。 田家兄弟盛名响彻朝野,底下的管事那一开口自也极有分量。 毕竟能被田大人认可的管事手头自是有真本事的,早打过交道的一众管事对此清楚的很。当然,更重要的是除了田管事自己有本事之外,谁知道这田管事出口的话是不是有其身后田大人的授意在里头? 既如此,自是田管事说不准私了那便没有人再会生出去提醒此时唯一亮灯的那座蜃楼阁楼里的人‘私了’的心思了。 虽然很多人命之事都是能花钱摆平的,可显然今日田管事是不准对方花钱摆平那些喂了水龙王之人的性命了。 管那些人的家里人是喜欢私了收钱还是喜欢公了求公道。 田管事说了不准私了,自是不准许那些人的家里人收钱了,而是只准他们讨回‘公道’了。 “不是我霸道,而是死的是掉下去喂了水龙王的人,又不是他们的家里人。那家里人收钱平事,死了的人可同意?”前去衙门的路上田管事语气沉沉,“人活一世,谁不惜命?将心比心,换了你我,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无故舍了自己的性命,拿命换银钱给家里人的?再者,没有顶梁柱,家里人便是收了钱,自己花了用了还好,若是被骗了又或者被远方亲戚族人抢了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众人一致点头称是。 他们这些人可不是那些朝不保夕的苦工,而是管事。虽说也是伺候人的,可大小也算半个主子了,自是惜命的很,也完全不必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换银钱给家里人。毕竟自己活着能挣到的银钱可比舍了性命换来的那几个银钱多的多了。 是以田管事的话可谓正中一众管事的心坎上了。 “所以要快啊!赶紧报官,让府衙出人打他个措手不及,免得这群才接手了蜃楼便出事的乡绅有所反应。”一个管事笑着说道,“待他反应过来,啧……便难缠了!” “那群死去的村民的家里人也未必想要公道,多得是只想要钱的。”另一个管事摇头唏嘘道,“叫他回去砸钱了,那些家眷收了钱,两方不就等同合起来窜供了?哪里还会告官讨要公道?” “所以啊!说来说去,还是死去的人最可怜了,多得是活着的人拿着他的买命钱在公道同自己享福之间选择享福的。”又有管事接话道,“所以田管事说的对!私了什么?得赶紧去衙门,让官府来主持公道!” “免得他们自己乱选,直接让官府替他们选了最好!”另一人说到这里也笑了,道,“如此,才算是当真给死了的人一个交待了!” “确实不能什么事都让百姓自己选的,世上有几成的死人能挣得过活人想要享福的心思的?”直到这时,田管事才再次开口,语气沉沉中带着一丝悲戚,他道,“若是什么事都交给百姓自己选……要知道百姓里头绝对的好人同坏人都是不多的,多得是那等不好不坏,站中间的寻常人。寻常人么……很多时候都是虽心中难受,可经不起天大的利诱,最后还是收了钱的。若是人人都如此,那这世道风气就当真坏了!所以这等时候……还是该让官府替他们选了的。” “是啊!若是都选了自己享福,不选公道,这世道就乱了!”管事们听到这里纷纷点头,言语间不无感慨,“果然还是田管事有远见啊!” 跟在最后吓坏了的小学徒呆呆的听着一众管事们的闲聊,虽然于那些大人们看来,这些管事是底下做事之人,可于普通人看来,这些大人们跟前的得力管事,那也是顶厉害的人呢!难怪能说出他以往从来不曾听过的那些话来。 能冒雨撑伞赶去泾河边的管事们做事自是不会如童不韦父子那般拖沓的,说话的功夫便已赶到府衙了,出来时还不到吃暮食的时候,此时却已是酉时,到吃暮食的时候了。 可人命大事之前,吃暮食这等事自是要排在后头的。 一位管事将手里的伞交到了旁人手中,抽出府衙门前鸣冤鼓的鼓槌用力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突然响起的鼓声将府衙后头正在对账的众人骇了一跳。 将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有嫌疑在身的赵莲、童正一并押走之后,府衙后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似一下子舒畅开来了。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有村民唏嘘道:“本也该如此!没了人命案,都是寻常人,便是有矛盾也能说开化解的,哪里至于上衙门?”这话若放在先前不好说,可此时说来,却是村民们的真心话了。 于与命案无关的百姓而言,关心的也无外乎银钱之事了,而银钱事……童老爷已然自己过来主动上缴家财了,衙门的文吏们也开始对账了。 至于村民的钱拿去做买矿生意,赌石赌输了这种事,村民自己心里也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自是没说什么,他们在意的,无外乎那亏空的银钱,童老爷会用自己的家财还给他们,那便无妨了。 至于童公子……想到他们先时对童老爷跑路起了疑,也咬了童公子一口,唔,虽然最后童公子以‘嫌疑’名头被押下去的那一口是刘耀祖咬的,并不是他们咬的,可还是要向童老爷赔不是的。 好在童老爷大方,并不计较,还道‘他是该吃个教训’云云的,主动安慰起了众人。 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 如此一番……自又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这也是在童老爷‘教导’之下,刘家村一贯的‘会做人’的其乐融融的场面。 这等其乐融融的场面之下,赵司膳亦被唤过来问了话,赵家一家子的事于村民而言并不陌生,再者,赵司膳亦是被吸血吸狠了的那个‘可怜人’,是以村民对同是姓赵的赵司膳除了同情之外,也无其他迁怒怨怼的情绪。 一时间场面出奇的和谐。 倒是童不韦一面同村民们寒暄,一面眼角的余光瞥向过来之后,一板一眼的回答,惜字如金的赵司膳,认真看了半晌之后,方才收回目光。 这女子不声不响,所有的手腕都被她尽数藏到肚子里了,平素除了那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有礼’之外,也不会露出旁的来。 童不韦正想着,那突然响起的鼓声听的他一惊,看了看乌压压的天色,垂眸,遮住了眼底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胡八他们的报应……总算来了啊! …… 阴沉沉的雨天实在让人很难分辨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 比起林斐等人今日一整日的忙活,大理寺公厨里的温明棠等人便显得格外悠闲了。 圣上口谕几乎叫空了整个衙门,被叫去皇陵里的人的饭食自也不消温明棠他们准备了。如此……吃暮食的除了零星几个当时传旨时走不开的差役与小吏们之外,便只有他们以及杂役们了。 人不多,午食自还有大半未动,如此……暮食自也不用准备了,直接热一热剩余未动的午食便成了。 等同是放了半日假的温明棠等人午食过后便安心的在收拾干净的公厨里午睡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外头电闪雷鸣的,似极了深夜,还是那沉睡的瞌睡虫会传染,这一觉,几乎所有人都睡的极沉极稳,甚至还有不少人暮食时分醒来时都嘀咕着以为夜半在家里睡着,还做了梦呢! 温明棠也是这做了梦的其中一位。 且她还不止做了一个梦,她连做了两个梦。 头一个梦还是那般的熟悉……‘自己’躺在棺材里假死,梦里的自己还是那般的身子不受控制,能清楚的听到以及感觉到‘自己’有动作和反应,心里明明已经清楚‘自己’在哪里了,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心里清楚又明白的看着两个婢女起身,绕过‘她’,而后拿起白绫一把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对此,温明棠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件事也早由一开始的完全不能掌控,到梦的最后能掌控,给予对方严厉的一记回击了。 去岁临近出宫时,自己在梦的最后就反过来吓住了那两个婢女……可这一次,明明经由去岁一年,她甚至已猜到梦里那婢女口中的人是谁了,可这一次做梦……不知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如此的清醒,也迫切的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控的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可这一次,她竟是直到梦的最后,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而是就这么直接看着以及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了。 视线明明在一旁,恍若旁观者一般,却和那个自己看着的‘自己’一同感受着被掐住喉咙的绝望,那种铺天盖地涌来的窒息之感让温明棠一下子从蒲团上坐了起来,惊醒了。 坐在蒲团上看向身旁的汤圆,小丫头睡的正香,砸吧着嘴好似做了什么美梦一般,公厨里的炭盆依旧烧着,周围一同和衣在蒲团上打地铺睡午觉的阿丙、纪采买以及远一点的关嫂子等人都在。温明棠伸手摸了摸额头,擦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之后,目光沉了下来:她的梦……又倒退回去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 清明螺(三十六) 大雨一直下到日暮时分,暮食将近时方才有了转小的势头。 对这突如其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再次降下的大雨,长安城里的百姓们抱怨纷纷,再一次预测错了风晴雨雪的钦天监也不意外的,再次被不少被这大雨扰到的百姓问候了祖宗以及家里人。 当然,对此早已习惯了被问候的钦天监大小办事官员除了打了几个喷嚏以示回应之外,也没有旁的反应了。 又预测错了天气嘛!于属于份内之职的钦天监官员却是早已见怪不怪了,猜错很奇怪吗?猜对才奇怪呢! 再者,一场雨而已,又能怎么样?内务衙门那里早早打过招呼了,看着脚下地面之上并未如昨日那般蓄起的水塘,形成北方罕见的发大水的场景,钦天监众人对此很是满意。 于城内百姓而言,不发大水,不影响出行便成,一场雨……算什么事嘛! 当然,那些被召至皇陵中帮忙的几个衙门的大小官吏以及差役们也没什么抱怨的,上午宫里火急火燎的来传口谕,他们作为大荣的大小臣子,替君上行孝,帮忙清理皇陵积水也不算什么大事。 到了皇陵之后,对着那并没有多深,一两个时辰过后便清理的差不多的积水,大小官吏更是没什么意见。虽是官员,却也同寻常人一样是领俸禄过活之人,一两个时辰便将手头的活干完了,当然是好事。这世间难道还会有人嫌做的活太少不成?当然,大雨降的突然,虽然皇陵积水清理完了,被这场大雨滞留皇陵也是事实。 不过好在皇陵不小,外头守陵之人的住处比得上几个驿站的大小了,自然容得下这么多官吏避雨的。 毕竟守陵的可不止有官员,有时还少不得龙子皇孙过来尽孝,住的地方自然宽敞。 待雨停了,他们就能回去了。大小官吏抬头盯着那隐隐有转小势头的雨势出神,算着下值的时辰,眼下这点雨,其实能撑伞走了,便是冒雨离开也不是事,不过大家都未动,显然是将今日一整日的时间都腾出来献给太祖陛下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祖陛下的事同衙门里的事没什么两样,都是领俸禄的大荣官员应当做的。 …… 当然,也不是所有大荣官员这个天都定要跑到衙门里来以表自己‘勤勉’的,于需上早朝的那些三品及以上大员而言,自是不必似那衙门里的低阶官吏一般日日都必须出现在衙门的,那拿到手的俸禄也不是似低阶官吏们那般同每日到衙门的‘勤勉考勤’息息相关的。于他们而言,除了面对陛下的早朝不得无故缺席之外,其余时候,出现在哪里他们自可自行决定,只消将事情办了便成,至于事情办成的过程与办法……很多时候,都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不大的书房之内,一位五十上下的红袍官员正阖眼听着被唤来的小女儿弹奏琵琶乐曲。 喜欢乐理的人有不少,既有那等以技艺谋生的乐姬,也有只是喜欢,闲暇抚弄的后宅千金。 眼下坐在这书房之中,为自己父亲弹奏琵琶的女子,显然便是后者。 虽然并不以此谋生,可自幼喜欢,也颇有天赋的后宅千金显然将整首琵琶乐曲弹奏的很是不错。 那声声琵琶声或嘈嘈如急雨或切切如私语,弦转变化间,轻拢慢拈,显然是个中高手。 弹奏乐曲的千金小姐亦是沉迷其中闭着眼,自顾自的手指上下翩跹,不断拨画着手里的琵琶弦。 当然,再如何沉迷,这一曲也有终了之时,曲终之时,正是那乐曲声的高潮,收拨于琵琶面中当心一画,四弦并作一声,如银瓶乍破水浆四溅开来。铁骑刀枪的余音尤在耳畔,弹奏乐曲的千金却已然收手将手中的琵琶放至一旁开始歇息了。 “真乃……金戈铁马之音!”那阖眼坐在那里的红袍官员并未睁眼,显然还在听着耳畔那绕梁不绝的琵琶之声,依旧沉迷其中,他点头道了声“好!” 得了这一个“好”字,一曲作罢,神情依然未变,只有些疲累稍作歇息的女子面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从那弯起的眉眼足可见她对父亲的这一声‘好’是当真觉得高兴,只听她道:“多谢父亲夸赞!” 对于小女儿的“高兴”,阖眼的红袍官员却并未理会,而是依旧在那里点头说道:“好!好个金戈铁马!”说到这里,他终于睁开了眼,眼神幽幽,深沉不见底,没有理会诚惶诚恐的小女儿,而是转头看向书房外开始转小的雨势,看着雨珠砸向地面,四溅开来的水花,他忽地轻嗤了一声,挑眉:“杀人……何需用刀?” 这话……父亲是在夸赞琵琶金戈之声吗?那金戈铁马之下当然躺着无数的生命,一将功臣万骨枯!远在边关的伯父就是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呢!红袍大员家中的小女儿自是手不释卷,读过不知多少书,习过不知多少理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然灵透的很,也早将琢磨父亲每一句话中深意的习惯融入了骨子里。虽觉疲累,却依然保持着端庄坐姿的名门千金坐在那里,想着父亲这一句夸赞的言外之意。 很多人都说伯父与父亲虽是亲兄弟,走的却是一文一武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不过……到最后也都身披红袍,立于朝堂之上,是大荣的股肱之臣呢! 虽然这对亲兄弟间走的路数不同,可大底是血脉天性,两人之间还是有不少相同的喜好的。譬如……都爱听这琵琶金戈之声。 伯父爱听这金戈之声不奇怪,毕竟其人是武将,本就是金戈铁马间杀出来的位子,可父亲是文官,却也一样爱听这等金戈之声,难道文官的朝堂与书房之中也如那战场一般处处可见这等金戈铁马之事? …… “杀人……何需用刀?”同在长安城中,对着面前铁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小鸟,黄汤摇头,说道。 对面陪他等了一整场大雨的‘乌眼青’神情低落,看向外头的雨,点头,声音哽咽:“杀人……确实不必用刀的,这大雨也能杀人。”他道,“那些百姓……” “我说的不是那些百姓。”黄汤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看着笼子里今日窜跳了一整日的小鸟突然自那杆上跌落下来,抽搐了片刻之后便一动不动了,在‘乌眼青’惊讶的眼神中,他看着那死去的小鸟说道,“每个人临死前回光返照的那一口气总是瞧起来精神的很的,甚至比寻常无病无灾的人瞧起来都要精神。因为那口回光返照的生气不止让人精神,还会让人生出一股莫名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觉得自己一下子大好了,那些被马车撞飞,肝胆破裂的则觉得自己好得很,跟没事人一样,至于那等素日里便张狂的……更是张狂至了极处,直至最后……被这一口回光返照的生气点起的极致张狂的熊熊烈火所焚。” …… “呲啦”一声,随着琵琶弦骤然断裂开来的,还有那喷洒至琵琶面上的大片血迹。 骤然响起的尖叫声响彻蜃楼! 弹琵琶的琵琶乐姬在周围一众乐姬姐妹的尖叫声中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渗血的甲套,琵琶面上血迹斑斑,那大大小小染血的指印落在琵琶面上,不知不觉间,往日里悉心养护的琵琶早已一片狼籍。 身为一名出色的乐姬,她弹奏手里的琵琶不知多少回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琵琶染血的可怖情形。 此情此景,看着断裂的琴弦,乐姬莫名的想到了自己才开始学习琵琶时,那教导自己的乐师曾说过:“琵琶这等乐器因惯识军中狼烟,常见金戈铁马之声,气势磅礴!” 她当时不懂,作为一个早早被卖掉换与银钱的贫家女也未读过几本书,只被教导着识了几个字,免得在客人面前出丑而已。 当时听教导自己的乐师说出那句话,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当然,这‘伤人’的看法待到学成之后,穿着漂亮的裙衫坐在那里拨弄琵琶弦时,她便不这么以为了。 声音虽如金戈铁马,可拨弄琵琶琴弦的她一贯是被视作乐姬中瞧起来最是优雅的那一类呢! 可此时……看着怀里血迹斑斑的琵琶,她下意识的开口喃喃,如同当初第一次见‘琵琶’这物时一般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耳畔回过神来的乐姬们尖叫声又起,琵琶乐姬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琵琶,那琵琶面上大大小小的染血指印确实是她的,可那喷洒的血迹……唔,她的手指虽被划的血迹斑斑了,可手指头还在,不曾被琵琶琴弦彻底割断,所以不是她的。 这般恍若神魂分离的缓慢反应便是琵琶乐姬自己也有些奇怪:面对这手指头险些被割断的可怖情形……她竟不觉得害怕吗? 手掌下意识的翻转过来,露出高高肿起、早已破皮出血的手背,那是方才她分神时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时踩上去受的伤。 看着面前满座华服加身的乡绅老爷们,她动了动唇,无声的说出了那句从那些接触过的读过书的客人们口中听来的一句形容:“满座衣冠……皆禽兽啊!” 这话当然是没有声音的,在座的乐姬们皆是可以随意买卖的贱籍,从那不知多少次的人前演奏中,乐姬们早已明白了似她们这等可以随意买卖的乐姬,不说话,少说话,让手里的乐器代替她们说话于她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贵人的心思难猜,比起赌对了,猜中贵人的心思所得的丰厚赏赐,那赌错猜错的结果却是她们万万不能承受的。 就如今日,她什么都未说便挨了乡绅一脚,伤了手一般。 将那句无声的谩骂‘满座衣冠皆禽兽’咽入腹中,琵琶乐姬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尚在的手指头,转向周围:她的手指还在,这一大片喷洒的血迹不是她的,那……又是谁的呢? 在周围一众乐姬的惊恐尖叫声中,琵琶乐姬顺着众人的目光低下了头,而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吐了血倒在自己安生立命的鼓面上的乐姬。 她躺在自己的鼓面上闭了眼,身下是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 这一幕看的琵琶乐姬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她颤了颤唇,那人前学会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子里,就连在人前唤最要好的姐妹的名字,都被自己那无声的习惯堵在了嗓子口,没有唤出声音来。 鼓面上那张美丽的面容闭着眼,恍若沉睡过去了一般,可那压在她身上的那一顶硕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铜钟却是不消出声便已然告诉了她:她最要好的姐妹已经死了。 抬头,看向鼓面的上空那一排挂着的铜钟吊坠,那正中少了的一只……显然就是砸在好姐妹身上的这一只了。 虽然只是个乐姬,并不是衙门里的仵作,更不是查案的官员,可此情此景,于以此为生的乐姬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声音有共鸣、共振之说,”乐师对此经验丰富,指了指案上盛了水的杯子,随着那一声尖锐的声音,杯子骤然炸裂开来,“这只是一只瓷杯,即便是裂开,不被割到要害还是不要紧的。最要小心的,是头顶之物!那台子上的物什引来共振砸下的话可是要死人的。” “这等情形虽少见,很多乐者一辈子也不定见到一次,却还是有的,而一旦见到了,多半是要见血的,只盼你等那时……不在这些物什之下。”乐师说道。 彼时身旁的姐妹笑道:“我等被人随意买卖的女子能得先生教导,习得一门手艺,运气不差的,当不会碰到这等事呢!” “为你等编排的乐曲一般而言也会刻意避开这个……可有时那些贵人、老爷们不满意,要听更快、更高、更响亮的声音,若是碰到这等情形……你等便要小心了。”乐师说道。 看着自己被踩肿的手背与血迹斑斑的手指头,周围站着的姐妹们跳舞的肿了脚,吹笛的那精心涂抹了好几层的口脂也掩盖不了干裂的嘴唇,抚琴,拉胡琴的那手指也与自己没什么两样,琴面上皆或多或少的沾染上了血印子,乐姬低头看着当时笑称‘运气不差’的姐妹倒在自己敲击的鼓面之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那长久的人前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髓之中。 她双唇动了动,模糊的视线中,颤抖着身形,悲、苦、愤、恨种种激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争先恐后的想要喷薄而出,可嗓子口只有那么大,那骤然一同齐齐涌出的情绪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口,这使得她周身被巨大的复杂悲凉情绪充斥着,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泪眼朦胧中,想起也不知哪位贵人说过的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 虽是临近暮食了,可不少城中的管事并未留在府中等着暮食临近的那一刻吃上那一口热的暮食,而是紧要着看着头顶的雨,一看到了可以撑伞出门的时候了,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撑着雨伞出门,急急忙忙的往泾河边赶去了。 雨下的那么大,水面上涨,也不知那些工匠可有过去开闸放水,家里做主的主子可是随时都有可能要去蜃楼之上谈事的,若是走到河边,看到那被河水漫过的链桥桥面,走过不去,那可是要发火的。 主子发火,底下的人自是要遭殃了。 所以做事的,可万万不能等到主子发火时候才发现问题所在,而是要尽早排除一切可能的隐患,不让主子忧心的。 不吃暮食便急着往泾河边赶的管事有不少,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看雨小便急吼吼的出了门。 这些人忙活主子的事,脚程自然不慢。可即便是这些管事之中脚程最快的那个,撑着伞匆匆赶至泾河岸边时却发现早已有人先自己一步出现在那里了。 那人身形不高,好似个半大孩子一般,站在那泾河岸边一动不动,仿佛痴了傻了一般,呆呆的望着浑浊的泾河水出神。 管事撑着伞走过去,行至那人身边,看到斗笠之下那张半大孩子的脸时,一下子认了出来:是工匠大师的学徒啊!先时就是这才翻了几日《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开闸放的水呢! 才想问这小学徒“站在这里作甚?怎的不划船过去开闸?”什么的,便见那仿佛痴了傻了一般的小学徒喃喃着开口了:“人……都没了呢!” 说话间手一松,那原本紧紧攥在手中的千里眼一下子落入了泥地里。 第六百二十五章 清明螺(三十五) 村祠里那座金身狐仙美人像,但凡头一次看到的,都会叹一声“端庄”。 这一点,就连林斐与长安府尹也不例外,感慨这狐仙像雕的面容饱满,宝相庄严,似极了外头的观音娘娘,却不成想她原本便是在一座观音像上加了耳朵同尾巴做成的,那面容如此庄严自也不奇怪了。 只是端庄的面容配上耳朵同尾巴之后,也不知是两者实在不搭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显得邪气的很。 “你这般……不会是故意的吧?”童正笑问道,“又不是出不起这雕像钱了,何故故意直接买个观音像瞎折腾?” 对此,童不韦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你可曾听闻那些风水绝佳的风水宝地一旦被坏了风水,便立时能让大吉之地转成大凶之地之说?我行的就是偏道,既要行偏道,自要拜最偏的神!比起还要一尊一尊的找那些雕功最邪气的雕像,不如直接寻个现成的最正的神佛之像,而后用那些坏风水的手段,让这正神转成邪神。这观音娘娘如此好的面相,加个尾巴同耳朵,自也邪气的很,偏的很了。”说到这里,不等童正说话,童不韦又道,“那位大人如此厉害的贵人,明明是大贵之相,却要剑走偏锋的行偏道,与我,与这狐仙……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童正听到这里,顿时恍然,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那位大人那般厉害,若是想做好人,那定是个不一般的好人,如此……做起坏人来自也不是一般的坏人了。就似你这拿观音像折腾出来的狐仙娘娘,虽根子是正的,可长出来却是歪的,正根出歪苗,自比寻常的歪苗更歪了,难怪这阴庙偏神能立这么久了!”说到这里,忍不住瞥了眼面容枯槁的童不韦,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你还真是邪魔歪道啊!” “我既能走成,你又管我走的究竟是正道还是邪道?”对此童不韦却是不以为意,看着近在咫尺,惊骇的朝他父子望来的一众村民,将村民们或惊讶,或激动,或不解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并没有理会骤然松了口气的赵莲,而是对着那厢目光清冷,朝他父子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跪了下来,拜道:“草民童不韦叩见大人!”说着,便将手里的食盒举至头顶,高呼,“草民愿奉上全数家资填补亏空,绝不叫百姓吃亏!” 生意场上胜败难料,且早已签好那一纸契约,盈亏自负了,可此时,童大老爷却愿意主动出现在这里填补大家的亏空。 村民们喃喃着颤着唇,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童大老爷还真是大善人呢!他们却真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面对村民们的激动愧疚以及赵莲的如释重负,林斐与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这刘家村那姐妹花新娘的案子……要就此打住了,也不知蜃楼那里情况如何了? ……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那一道又一道白色的雷光撕裂天际,伴随着外头隆隆的雷声,蜃楼里的鼓声也越来越响了。 “大声点!若是鼓声压不住外头那雷声,我等就去问你等那西域质子主子将你等买下来!”乡绅闭眼拍打着案几和着节拍,说道。 有这一声要挟在,那大力敲鼓,吹拉弹唱助兴的乐姬们自是动起手来更用力了,耳畔充斥的靡靡之音越来越响,哪怕因着自幼学习乐理,练出了一双好耳力,听到了外头风雨雷电声中夹杂着的呼救声也不敢怠慢,只是拼了命的敲拉拨动着手里的乐器,以期这些乐声在自己灵敏的耳中能彻底盖过外头那些呼救声。 她们不是听不到,是不能听到,也不敢听到。 比起外头那些不相干的百姓传来的呼救声,自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好人家的女儿便是喜欢乐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为这群乡绅吹拉弹唱的,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好不容易能活命立足,自是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的,毕竟于她们而言,除了自己,多数时候都是再没有旁人会来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至于话本子里传唱的那些真情真爱的故事……呵,比走夜路撞鬼都少见呢! 所以,爱自己,珍惜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眼下这等要挟摆在那里,自是没有,也不敢有多余的怜悯的。 大力的吹拉弹唱声终于盖过了外头的呼救声,即使乐姬们自己也终于听不到外头那些呼救声来扰乱自己的心志,让自己心头愧疚难安了,更别提那些并不精通乐理的乡绅们了。 看来,只要身边的靡靡之音奏的够响,响到能彻底盖过外头的苦难呼救声,便当真能当作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既然听不到,看不到,那些苦难呼救,自也是不存在的了。 雨越来越大了,立在那铁锁链桥上的百姓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惊惶的看着前路被抽去的踏板,又回头看向来时路——那被大水冲断的踏板。 前后能踏上实地的引路踏板都没了,百姓被滞留在链桥之上进退不得。 大雨漂泊,伴随着被狂风卷起的泾河水,终是如那汪洋大海中的风浪一般高高涌起又瞬间落下,不断朝链桥之上艰难抓紧手中铁锁的百姓拍打袭来。 长安之地虽说风水之上名为八水绕长安,可于大多数长安百姓,尤其是这些生长在山间以种地打猎为生的村民,“水性”这种东西于他们而言却是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存在了。 本就不识水性,怕水的村民此时早已扔了扛在肩头,原本想要砸破那蜃楼铁门的锄头等家伙什,生死关头,即便是吃饭的家伙什,自也远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的,村民们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紧那链桥铁锁,唯恐被风浪卷下链桥,落入浑浊的河水之中。而后……拼了命的,用尽力气大喊—— “救命啊!” “求老爷放下那踏板,让我等前去避雨啊!” “老爷饶命啊!” …… 慌乱之下,“救命”的喊声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饶命”,却也无人觉得这“饶命”的呼救声有什么不对的。 那法不传六耳的蜃楼孤岛之地虽是孤岛,可这些孤岛的主人们却舍得砸钱,用那一张一张的银票,造出了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般的水上楼阁。 至于那通往孤岛的链桥……孤岛的主人遇事时只会留在蜃楼之中躲避,那链桥之上站着的,可不定是自己人,更有可能的,是敌人啊! 对待敌人……孤岛的主人又怎会手软? 所以,比起那身处孤岛,安全至极的蜃楼主人们,那链桥之上,本想破门而入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被遗落在安全之外的险地之中了。 独处险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一近在咫尺的,可以呼救的对象,就是那被抽空的踏板之外,蜃楼中听着靡靡之音的乡绅们了。 “老爷饶命啊!我等知道错了,再也不敢闹了啊!”被滞留在链桥之上,抱着链桥铁锁艰难求生的百姓向此时风雨中唯一能对他们施以援手,救他们一救的乡绅们拼尽全身力气,用力大声哭求道,“老爷饶命啊!” 回以他们的,却是蜃楼中陡然一下子加大,更为响亮的鼓声,他们一声一声喊的有多大声,那蜃楼之中的靡靡之音便一记又一记的回击着盖过他们的呼喊声。 每一次拼了命的呼喊,换来的却是对面更为响亮的回击,而后便是更拼命,更响亮的呼救声,对面则传来更用力更响亮的回击声。 这般百姓的呼救与乐姬拼了命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一记又一记,不断互相损耗着对方的生命,直到有一方的生命被彻底损耗殆尽为止。 蜃楼之中奋力击鼓的乐姬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早已发白,甚至在那乡绅一记又一记‘大声点’的手势示意中,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由发白转为青紫,乐姬脂粉下的美丽面容逐渐苍白,呼吸也在那一击又一击的敲击声中变得急促与混乱。 很多人都以为台上的乐姬们都是弱不经风的,可实则并不是每个乐姬都是如此的,她们中有些人或许瞧着身形瘦削,却如同那些精养的打手一般,漂亮的衣裙之内是一身的腱子肉,有力的很。 是以敲鼓的乐姬并非什么文弱女子,可这般急促用力,且不被允许停止的敲击,随着一记又一记敲击声的延长,也从一开始单纯的损耗力气,转为损耗心力。 察觉到敲鼓的乐姬逐渐力不从心,台下弹琵琶的乐姬面露不忍之色,手下才慢了半拍,当即便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随着那乡绅冷冷望来的目光,乐姬连忙跪着攀爬至前头捡起了地上的琵琶,不敢分心,继续急促的拨动起琴弦来。 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姐妹,可这等时候……实在是顾不得对方了,这些乡绅宛如一只只吃人的老虎,在老虎面前,寻常人……谁又顾得上谁呢?只求自己能活命罢了! 蜃楼里的乐姬与蜃楼外链桥上的百姓就这般一下又一下的互相损耗着另一方的生命力,随着对面传来的越来越响的靡靡之音的回击声,被风雨不断侵袭拍打的百姓逐渐转为绝望。 “他们……他们是故意的。” 比之每一次敞开嗓子的呼救都得不来回应,这种回应更似一把尖刀般一记又一记狠狠的扎入百姓的心头。 “他们是故意的,不是想给我等教训,而是想看着我等死!”一个二十上下的村民嘶哑着声音,漂泊大雨之下,人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他开口,喃喃着,混合吞咽下那落入口中混合着汗水与泪水的雨水说道,“怎么求饶都没用的!” 说话间那村民抱着怀中大雨浇灌之下逐渐变得滑不溜手,抓握不住的铁链试着站起来,指向数步开外的蜃楼大铁门边斜靠着放置的踏板,说道:“也就几步,不到十步的样子。”那村民说道,“我力气最大,我……抱着铁链学猴子爬树那般爬过去,到蜃楼之后,就能拿到踏板,而后铺好踏板,大家就能过来了。” “老七……”他身后的两个村民回应的声音却满是哭腔,显然是素日里交好的,紧紧抱着手里随着大雨不断砸下,越来越滑,甚至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随着那滑动的铁锁,开始渐渐往下滑动的村民哭道,“哪里过得去?便是平日里……也危险的很,莫说现在了,连原地不动都费劲啊!” “不动……也是死!”那年轻村民看着自己缓缓下滑的身子,喃喃道,“动……就算也是死,可好歹也是尽力了!” 这一句话听的不止身后两个村民,更远处的后头都传来了几声呜咽声。 “你们……继续喊。”那年轻村民喃喃着,声音陡然低落下来,“试试吧!我……先过去了。” “那你家里怎么办啊?”身后两个村民哭喊道,“几个娃才多大啊!” 二十上下的汉子那孩子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于吃力气饭的庄稼人而言,这个年纪的男人,也正是作为一家子顶梁柱般的存在。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察觉到自己被雨水打的冰凉的眼眶在发热,那村民看着自己不断下滑的身子,道,“可……没办法了啊!” 是啊!没办法了! 好像怎么……都是死啊!便是将铁链抱的再紧,那逐渐开始打滑的铁链也开始越来越冰冷,不断推拒着他们的靠近与抓握了。 后面没有退路了,大半座连岸的铁锁链桥踏板都被大水冲断了,唯一的活路……就在几步开外——那蜃楼之上了。可蜃楼之上的人却始终没有伸出那只手,所以,他们也只能自救了。 可……真的自救得了吗? 看着咬了牙的老七紧紧抱住怀里的铁链,才试着踏空一步,还不待整个人双脚踏空,高高涌起的泾河风浪瞬间打来,风浪涌起又落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前头前一刻还在同自己说话的老七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浑浊的河水翻涌,那熟悉的衣裳瞬间就被风浪吞没,甚至连呼救声都不曾发出过一下。 “老七!”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两个村民神情大骇,水火无情,他们先时听过很多次了,可此时,却还是头一次感受到了‘水火无情’这四个字的份量。 回过神来的两个村民心头不胜悲凉,悲怆的大喊了一声:“老七!”身后传来一片呜咽之声,看着自己不断缓缓下滑的身子,队伍末尾处又传来了一声惊呼,他们知道,最后头的人滑下链桥踏板,与老七一样被卷入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浑浊河水之中了。 不止前后无路,那风浪还在不断的提醒着他们即使趴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时间了,无情的风雨和时间自会收割走链桥上不动的众人的生命。 两个村民口中喊着‘老七’,咬紧牙关向前爬去,在爬出链桥踏板的瞬间,风浪袭来,后头的人只看到前头的人一下踏板,顷刻间便不见了。 后头呜咽声起,伴随着那绝望的呜咽声,那一声又一声“老爷饶命啊!”的求饶声更响了。 可蜃楼里的老爷们对此的回应,却是那一声又一声更为响亮的靡靡之音。 第六百二十四章 清明螺(三十四) 虽然不是很在意自己迎娶的这个便宜新娘赵莲的家里人,毕竟童正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她过下去的打算。鳏夫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的,更何况头一回他便习惯了,自是早打定主意待事情一过,这赵莲同她家里人就会消失了。 这种消失大抵会是各种各样的意外,当然,这种意外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手上干净的很,并不会参与这等杀人之事,自己的命和这群新娘的命孰轻孰重在童正的眼里一开始就是有笔明白账的。 他当然不可能为了这等小事,将自己赔进去了。 再者,比起刘家姐妹来,赵莲一家子手上本也不干净,既能以刘家姐妹的死来为自己腾位子,那有朝一日,有人想以她的死为自己腾位子也不过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因果报应罢了。 不过虽是并不在意自己娶的这个便宜新娘,童正却还是去童不韦那里听了听这姓赵的一家的过往。 赵家不是什么藏有诸多秘密的大族,家里那档子事也尽数摆在明面上了,一家上下小人、吸血、贪便宜的行径也早已在过往那些街坊口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当然,有赵大郎和刘氏这两个‘粪坑’在,便是普通人也被衬的‘香’了。 譬如他那便宜新娘赵莲,在那些街坊口中就是‘那闺女倒是乖巧文静的很,不似他两个成日惹事’。 当然,这一句‘乖巧文静’的夸赞在童不韦、童正父子听来却是一声嗤笑,不置可否。 比起对赵莲的不置可否,倒是赵大郎那个在宫中做司膳的妹子引来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童正当时便笑道:“这个……才叫真正的老实人。” 对比童正‘老实人’的评价,童不韦的反应则要慎重的多,算了算赵司膳入宫的年限之后,点头道:“贫家女爬上这位子……很是不容易啊!” 这话叫童正听了,当时便笑了,反问童不韦:“难得见你怜惜女子的!我是不介意多个小娘的,至于母亲……便是活着想来也不会介意的。” 对他这般似笑非笑的调侃,童不韦面上却并无什么笑意,只是淡淡道:“我不好男女之事,养外室只是为了子嗣,方才那一句也不是什么怜惜,而是夸赞与警惕。” “她入宫那时候宫里多乱?宫里神棍、妖妃、细作横行的,至于赵家那母家,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或许没有还更好些。家里半点助力也无,甚至反过来还要拖累她的贫家女入宫……我记得那时候通明门那里的小门每到半夜都会有一茬一茬抬出宫丢入乱葬岗的宫人宫婢,她却不仅没有死,反而还一路爬上了司膳的位置。当然,宫里有时也会有运气之事,突然入了贵人眼的事也存在。可这等运气不会总是在的,是以多不长久。她却是爬上那司膳的位置之后便没有再下来过,还一坐便是那么多年,可见是个有些手腕的。”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半晌之后才又道,“更难得的是舍得放下宫里司膳的位置,该退的时候半点不留恋及时走人,这其实比之一路爬上去……更厉害!” “就似很多人手里的刀对外都是极狠的,可对内……却不见得狠得下心来及时放弃那些所得抽身而退,可她……却舍得,这样的人……实则更狠。”童不韦那时说罢便曾唏嘘过,“便是我……要我放弃多年所得,都会犹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可这女子……真是狠啊!” 连着听童不韦叹了两遍这只见过一次画像的赵司膳‘狠’,彼时的童正只觉得好笑。 “狠?”童正笑道,“被兄嫂吸血那么多年一声不吭,狠这个事……我是没看到,只是她若真有那本事在手,竟是任凭人欺负这么多年也不吭声,我看不是狠,倒更似个死物。” “似这等死物……诺,村祠里的狐仙就是这般的,哪怕站的再高,摔下来时,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挣扎,当场就能四分五裂的。”童正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等死物……我连站的那么高的狐仙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她?” 同赵莲搭上关系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当时的对话此时想起时依然历历在目。 童不韦看着那门洞处的女子挪开了两步,露出被她挡住的刘家村村民,自是已然明白这个一声不吭的女子早在方才看到他二人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二人,也明白了他二人出现在这里的用意。更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一击……恰好击中他父子二人的七寸之上。 当然,虽因着父子关系难免被波及到,可这七寸显然是大多招呼在童正身上了,对他其实只有些皮外伤罢了。 所以,童不韦是不介意这等时候说两句风凉话的。 “你说她是死物……就当她是死物吧!可眼下这死物突然动了,你怕不怕?”童不韦说道。 童正脸色很是难看,眯起眼盯着那门洞处朝这边望来的女子,她面上没有挑衅亦没有得意,就连一招击中了他的七寸依然平静,无悲无喜,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一个死物。 顺着童正的目光望去,在看到门洞处立着的女子时,童不韦顿了顿,又道:“我早说过,对待死物,还是要心存几分恭敬的。”他道,“你当时便笑她既有本事当上司膳竟任凭赵大郎夫妇吸血这么多年也不吭一声,恍若死的。诺,眼下她是当真当了一回死物给你瞧瞧了。” 童不韦口中两次提起的“死物”当然不是指的同一样事物,前者是任凭吸血也不吭声的狐仙似的‘死物’,后者的死物则是指的‘一块卡的正中七寸的石头’。 “呵!”童正沉默了半晌之后,突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我现在倒是愈发发现你过往说过的那些话是这般有理了,死物……果然是没心没肺,真的狠啊!” “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童不韦淡淡道,虽这话被人说出来常带了几分嘲讽,可他此时说这话却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反而满是感慨,“可见咬人的狗是可怕的。至于那等又咬人又爱叫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居多。” “你是说刘耀祖吗?”童正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不屑道,“他叫的那般响,张口一通乱咬,确实……除了咬出两个印子之外,都不能叫我见血,大不了吃些时日的牢饭,府衙没有证据最后不还是要放了我?” “看她这副样子……”童不韦看着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顺着童正的话说了下去,“可见咬人之前要当个死物,让人察觉不到,让人满不在乎,愈发轻视的不放在眼里愈好,一旦下口,便定要稳、准且狠,一口咬中七寸,一旦咬中便万万不能松口了,即便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也最好莫要松口,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死灰复燃……” 话还未说完,便被童正打断了:“都咬死了,还不能松口?怕对方活过来不成?”他道,“再三确认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难道也不能松口?” 对此,童不韦只淡淡的道了一句:“我就曾金蝉脱壳过。” 一句话听的童正脸色顿变。 “那坊间话本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你忘了?留个死的不能再死的壳子在那里,那白骨精就当真死了吗?若是如此,那几具白骨精留下的尸体又是什么?”童不韦摇头道,“若是活物一直不松口也会难受,也只有似她这般做惯了死物的,能忍得住一口咬下一直不松口。” 这一句话听的童正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赵司膳依旧平静的回望过来,与他对视,面对他抑或挑衅抑或愤怒的目光,神情还是那般的平静,不动声色,无悲无喜。 “确实……狠!”童正牙关紧了紧,道,“在她方才挪步之前,我真真是半点没有察觉到。” “所以,我才道死物突然动了才可怕,因为防不胜防,便连卡死了你的七寸,那面上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的,你根本不知道她几时动的手,也不知道她几时会松手。”童不韦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瞥了眼紧着牙关的童正,他道,“还好那个赵莲不似她这个姑姑,若不然……指不定你要吃亏了!” 只是话音才落,不等童正接话,童不韦便摇头道:“不对!若当真是她配你,吃亏的是她才对,你……不如她的。” 两句“吃亏”当然不是同一个意思,童正也听懂了,点头道:“也对!”说着又看向立在那里气质清雅别致的女子道,“仔细一瞧,姑侄两个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可论气质……赵莲实在差她太多了,整个人也差她太多了。” “不错!”童不韦点头,直到这时才再次催促起了还留在原地的童正,“你还不走吗?” 虽一开始火急火燎的冒雨赶来,时间不够用的是他,可此时,时间不够用的,却是童正了。 童正显然也清楚这个,跟在童不韦的身后走了两步之后,忽道:“我当初或许就该听你的,早些过来的。”他道,“可我当时以为我年轻,有的是时间。却没成想,有些时候年轻的,也未必有时间的。” 这个便宜儿子虽然不曾如他年轻时那般吃过实打实的苦头,阅历更丰富行事也更谨慎,却是真的聪明,一记闷亏便立刻让他明白这些寻常人要花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了。 “不止对待死物……要有尊敬之心,对待时间……也是。”童正嗤笑了一声,垂下眼睑,将眼里的嘲讽尽数敛去,认真的说道道,“细一想,不理任何人,任何事的时间不也同死物一样?不止不能浪费,且还是一旦浪费,便会立刻还以颜色的狠角色。”说到这里,他又看向不远处门洞内静静站着的赵司膳,叹道,“死物……真是狠啊!” “不过好在那狐仙发起狠来……也只能如此。”童正冷笑着对童不韦说道,目光定在几步开外的赵司膳身上没有移开,“这府尹估摸着会尽力将我长留大牢了,大荣律法,似我这等情况,最多能扣多久?” “三个月。”童不韦眼皮也不抬一下,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道,“这位厉害的父母官大人即便以各种律法名义延长扣留你的时间,最多不过三个月。” “那估摸着我要实打实的呆满三个月了。”童正摸了摸鼻子,说道,“没成想出生到现在连雨都不曾淋过的我要实打实吃满三个月的牢饭了,你记得回头遣人给我送饭。” 童不韦“嗯”了一声。 说话的功夫,父子两人已走至赵司膳跟前了,一步,两步,而后便与那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作的女子擦肩而过。 他父子双目沉沉,紧紧打量着那个女子,那女子却……依旧神情平静,连眼神都未动一下,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真是……恍若个死物一般啊!”童正走过门洞之后,又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赵司膳,对童不韦说道,“却难得的不显呆板,相反雅致清冷,却又坚毅的很。” “似狐仙这等阴庙偏神雕琢成的玉佩挂件盘久了,吃的供奉多了,也是不呆板的,相反,还邪气的狠。”童不韦说道,“胡八他们脖子里那些带了几十年了,自然也是如此。” 这话听的童正一个机灵,恍然回过神来,连‘叹’了好几声‘妙’之后,叹道:“这也是你当神棍时悟到的么?” “不止相由心生,灵者亦是如此由心而生的。你道外面那些人总神神叨叨的说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童不韦说道,“信的多了,信仰自成,自也信奉这一套,再看手里盘多了的死物,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邪者么,自也只见邪了。” “所以真正得道高僧手里的神佛挂件总是宝相庄严的,而胡八他们手里的东西……自不管什么东西,哪怕是佛祖道尊都是邪气的很的。”说到这里,童不韦忽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身后的童正笑了笑,道,“你可知村祠里那狐仙……是我从工匠那里买的现成的,本是一座雕好的宝相庄严的观音像,临时加了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上去,便成狐仙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清明螺(三十三) “她与她那便宜夫君就好似竖了枚镜子在中间互相看着对方,自己是决计不能接受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的,”府尹夫人看着不住落泪的赵莲静静的说道,“因为她知道,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会多么挖空心思的从自己这里获得好处。她只能允许自己占镜子里的‘自己’的便宜,却是不允许镜子里的‘自己’占自己便宜的。” 这话听的赵司膳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这位年岁不轻,却风韵不减的美妇人点头道:“早听闻夫人年轻时写得一手好诗词,是闻名遐迩的才女,眼下却发现夫人不止诗词做得好,为人处事之上的才气比起诗词来更是不混多让。” “你也好!我听夫君提过你。”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忽地‘咦’了一声,似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般,走到赵司膳的位置,看了看前头正在喝冷茶的童家父子,又看了看后头的赵莲等人,来回看了两遍之后笑了,看着赵司膳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赞许,她道,“我道那童家父子怎的这个时候了还坐得住在那里慢慢吃茶,任凭这些村民胡来?却原来是……看不到啊!” 赵司膳知晓自己的举动被府尹夫人看破了,也笑道:“我见大人们……好似想让他们多说些,便主动站出来做中间这颗石头了。” “那你这颗石头做的当真是极好!”府尹夫人点了点头,她比起赵司膳知晓的内情多了不少,还知道泾河那里也有事,只是面对赵司膳,不该说的,她此时自是不能说的,是以没有提起这后招,只对眼前的情形说道,“既是那不沾的大油锅,直接证据……多半是没有的,要以那刘家俩姐妹的死将那父子拉下水更是不可能的。” “公堂事不似内宅事,若是内宅事的话,我夫君点破那些门门道道,道那童公子不无辜之后,便能直接定调他亦参与其中从而惩戒一番了。所以,若那位童公子是后院女子,便能被主事的主母直接收拾了;可惜这位童公子不是后院的女子,公堂事……是要拿证据说话的。”府尹夫人并未立刻离开,似是也对赵莲这一出事颇为感慨,叹道,“你那侄女叫我想起了我未出阁时族中几个最会作妖的女眷了。她们不断作妖,叫人吃瘪,却又让人拿不出具体的证据来,瞧着是无往不利,老叫旁人憋屈吃亏,生闷气,想要较真的话……却又皆只是些内宅争风吃醋的小事,真嚷嚷了还会被人指责‘小事总是上纲上线的作甚’,结果么,自然是吃瘪的人一直在吃亏了。” “而那些无往不利的,甚至作妖都作出经验来了,知晓拿捏欺负人的‘分寸’。只要不要闹出人命事,叫人摔了个跤,哪怕是摔狠了断了腿,只要能接回去,对方还能走路,哪怕往后余生走路的姿势不好看,于她而言,都是‘分寸得宜’了。”府尹夫人说道,“这等人……当真叫人看的头疼,还总是为自己的行为美其名曰‘只是玩闹、有分寸’,可这等‘有分寸’,不断踩踏上公堂的底线,在闹出人命的底线附近来回试探的行为虽叫旁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可时间久了,哪怕是不相干的人,对那几个人的厌恶都是与日俱增的,以至于后来几乎所有女眷都讨厌极了那几个‘玩闹有分寸’的女子。” “因为掌握了作妖的‘分寸’之后,势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妖,单拎出来一桩看着好似‘玩闹有分寸’,可那尝到欺负人又让对方无法回怼的甜头之后,不断试探的举止,旁人的目光自也随着她的行为由一件偶尔的小事转为很多桩事之上,偶尔一次是无意,可每次都如此显然是诚心的了。”赵司膳说到这里,也笑了,她道,“其实这些不断试探底线的欺负人的行为,也等同是不断朝对方的口中扔石头,让对方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一张巧嘴能向周围众人解释清楚自己是被人刻意欺负了,而不是对方不小心,自己却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不过,虽自己一时没有巧嘴能解释的清,可随着这等事情发生的多了,自也早有生了巧嘴的先人替她们将这类人的行径解释清楚了。” “这等作妖有分寸,不断尝试踩踏上公堂底线之人,先人称这等行为曰‘抖机灵’,而不断尝到欺负人的甜头,进而洋洋自得的那等人则是‘不断作妖,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惹人厌恶’。”赵司膳说道。 “不错!”府尹夫人听到这里,笑着点头说道,“这些人往往还都生了一张巧言令色的嘴,总将自己的行为美化,道自己同那些真正有手腕魄力和本事的人一般,是一样的行事有尺度,可正确的事上行事有尺度与‘欺负人’欺负出了‘行事有尺度’的经验是不同的,前者多半能做成一番基业,‘大小也是个人物;后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钻营奇巧,老是叫人吃瘪添堵,不断尝试欺人的小人。” “你这便宜侄女算是扯了你那兄嫂当遮羞布遮一遮,比起那等吃相难看的小人看起来好看些了,可日子久了,哪怕没有今日这一茬事,她总是占尽各种便宜也会叫人察觉到的。”府尹夫人说着,伸手一指,指向那些村民,“不定要多聪明的人,哪怕是普通人,甚至笨些的,总被她占便宜,总吃亏,哪怕对方的理由再冠冕堂皇,更有一层一层的遮羞布在前头挡着,也会叫人感觉不舒服的。” “这赵莲还是简单的,那童公子、童大善人才更是麻烦,前头的遮羞布也更多,当然,这赵莲也只是两人其中一块遮羞布罢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正在喝冷茶的童家父子,想了想,又对赵司膳道,“你已做的极好了,只是他们滑不溜手,不轻易留下把柄,这刘家村众人的攀咬,顶多扯到赵莲这一层,甚至她一口咬定不知道杀人,旁人除了言语唾骂之外,并不能直接将其定罪的。” “可这并不是说你这颗石头白做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后头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这对姐妹花的死注定是扯不下这两人的,不过却能叫我夫君他们以‘有嫌疑’的名头将那童公子扣留下来。” “多谢夫人告知。”赵司膳听到这里,向府尹夫人欠了欠身,感谢府尹夫人的解释,却又不无失望的说道,“原本我还以为村民攀咬之下当真能将他们攀咬进去的。毕竟……都相处了这么多年了。”说到最后,忍不住叹气。 由己度人,赵司膳自忖相处这么多年,总该留下些对方的把柄在手才是,却未成想这些村民这么多年手头竟是什么证据都没有。 “你做的已足够好了,只是同他父子打交道的是那些村民,那些村民也终究不是你。他们被他父子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么多年,除了一张嘴的‘怀疑’之外哪里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府尹夫人摇头,说道,“我夫君心里有数,这些村民手头不会有童家父子切实的把柄的,至于狐仙之事……他父子二人都来了,显然是准备花钱平账消灾了。说实话真要将他二人拉下水,其实莫... 比起童正面上压不住的怒意,童不韦的神情却是一反方才的急色,转为平静,瞥了眼愤怒的童正,他道:“走吧!” 这般平淡的语气听的童正心中的怒火烧的更旺了,看着童不韦面上平静的神情,他忍不住反问:“你方才还那般急,冒雨也要急着跑来衙门,怎的现在被这阉人如此欺负了,却连句话都没有?”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童不韦抱着手里的食盒,看向食盒里的账本,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既已在衙门了,我自是不急了。” 他当然不急了,既然那姓赵的司膳会出现在这里等待传唤,自然表明长安府尹等人当开始审赵大郎一家了。 至于办案的官员什么时候要开始审犯人了,自是手头拿到证据之时了。 所以…… 不止童不韦想到了,坐在蒲团上的童正也想到了,脸色顿变:“刘耀祖被抓了?” “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缘故?”童不韦点头,淡淡道,“这案子……本不难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童正,“如此……你还不快起来?是觉得刘耀祖那张嘴够牢,不会开口出卖旁人?还是觉得刘耀祖讲义气,会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攀咬旁人?抑或觉得那刘耀祖能容忍自己上断头台,下地狱,旁人却能安稳的留在人世间过好日子?” 一连串的反问听的童正脸色顿变,当即自蒲团上跳了起来,只是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看着那厢门洞处平静朝他们望来的赵司膳忽地挪了挪步子,因着这挪开的两步,视线一下子少了阻隔,不意外的,自是看到了后头隐隐可见的几道村民的人影。 “她……”童正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对上那挪了两步之后朝自己这边望来的赵司膳,惊诧之下脱口而出,“她是故意的?” “要不然呢?”童不韦抱着手里的食盒,看向语气惊诧的童正,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有卡的这么准的石头吗?” 第六百二十二章 清明螺(三十二) 那个女子……是谁?童正乍一看到时只觉疑惑,他确定自己不曾与面前这位女子打过照面,因为若是打过照面的话,不当没有印象的。 这倒不是说那门洞处立着的女子生了一张多美的皮囊,论皮囊,她只是清秀,可那一身特殊的,清泠泠带着几分雅致的气质,很是特别,极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虽不曾打过照面,可不知道为什么的,童正还是觉得那女子有种说不出的眼熟之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好似在那里见过的女子就这般静静的站在那里,朝他们这边望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清冷雅致中带着几分坚毅的神情无悲无喜的看着他们,立在那圆形的门洞之中,好似一幅隽永的古画般一动不动。 若不是离得不远,他目力又极好,那女子立在那里无半点动作的情形,非得让人以为这就是个“死物”——画中人一般。 童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偏那女子朝这边看来的举动又没有任何失礼之处,同她清冷雅致的气质一般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这样的女子不是出自那等教养极好的书香门弟,有人专门领路教导,就是……如同那些宫里出来的女官一般,摸爬滚打中自行领悟出了一番为人处事与言行举止之道。 因着疑惑这女子是谁,童正被童不韦压着,向那两个公公磕头的举动慢了半拍,而后……不意外的,再次惹来了两个公公的一声冷笑。 “看来……童公子不愿呢!”那两个公公说道。 前头磕头的童不韦苦笑了一声,也知道再如何小心应对也挡不住对方诚心想找茬的,遂只能一面叩头,一面口中帮着赔罪“小儿身子一向不大好,这些时日方才好些,怠慢了公公,在这里向公公赔不是了。” 对于他磕头赔罪的举动,两个公公没有说话,显然是接受了,也没有再旁敲侧击的提旁的要求了,毕竟他父子已被两人掏空了。 可即便没有再提旁的要求,不准备再拦路了,两个公公仍然没有立刻将他们带过去,而是指了指一旁摆在那里的案几,示意两人坐下等候,道:“府尹大人眼下有事在身,且等等吧!” 这话一出,既叫童不韦松了口气,知晓自己一番磕头加银票的总算是砸开了面前这两只拦路虎,又心中一紧,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惦记着泾河那里的情形,忍不住问两个公公:“敢问府尹大人现下有何事?可是急事?” 虽然知晓自己的事拖不得,可两个宫中公公既出现在这里,指不定是宫中要事。 宫中要事自是多少刘家村村民之事都比不上的,让他等也不奇怪。 童不韦由己夺人,心里盘算着这笔事情的先后账,虽然他眼下急的很,可他父子既已砸开了拦路虎,便只要在门头这里守着,赶在泾河那里的事发之前先一步见到府尹大人便不要紧。 被宫中事排队抢了个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被刘家村之事抢先就成了。 赵司膳平静的看着砸开两个拦路宫人的童家父子在那里坐了下来,又转过头去看后头开始攀咬童家父子的刘家村村民。 那里的攀咬还未咬到要害,童不韦父子眼下若是过去,自是要功亏一篑的。 是以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面对已掏空了童家父子,收了钱朝自己看来,眼色询问自己可否将人领进去的两个宫人,赵司膳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两人长安府尹等人眼下正忙。 这也是大实话,并未作假。 虽然收了钱,可到底不是自己的事,童不韦口中的‘要事’‘急着要见大人’这些话于两个宫人而言实在是不痛不痒的,是以一见她摇头,也未过来问具体是什么状况,只拿一句‘府尹大人有事在身’搪塞了父子两人,让两人等等。 做事要细致周全,衡量传话之人的私心,进而从中推敲出里头的具体状况。这个两个宫中的人精公公当然不是不懂,也不是不会,可做事细致,还要特意过来问一趟,那也是要看情况的,若是自己的事,或者上头交待下来不能怠慢的事自是细致的紧。可童家父子的事显然不在两人‘细致’的范围之内,是以即便不拦路了,也只是随便的敷衍了过去。 赵司膳将前头这里的事看的分明,看着童家父子在案几旁坐了下来,开始喝那冷茶慢慢等候,时不时的朝自己这边望一眼。 赵司膳没有动,宫里守殿门时半日不动一下的规矩早已刻入骨子里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守着那口子不动,于她而言自不算什么,是以依然如一颗死的,不会动的石头一般卡在这里,让父子俩人即便往这边看来,也只能看到她的存在,并不能看到那些心头惶惶的村民们。 挡住了喝冷茶的童家父子,赵司膳只见后院那些神情惶惶的村民们喃喃道:“童老爷还没来啊!” “没人通报自是没来。”长安府尹瞥了眼这等时候还在骑墙犹豫的村民们,忍不住摇头,却也无奈,知晓村民们如此反应一则是砸进去的银钱太多了,二则是百姓之中道德毫无瑕疵的到底只是少数人,很多人面对那捷径的诱惑,不曾吃过亏时总是无法一开始便坚定拒绝的。眼下这等情况,不管是心疼砸进去的银钱,还是不想那吊了自己多年的发财美梦破碎,都令得村民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肯彻底绝了童家父子这里的路。 幸苦多年……除了那盼头,也没有旁的了,所有东西都砸进去了,是以村民如此紧紧的拽着这唯一的盼头不肯撒手也不奇怪。 卡在正中的赵司膳就这般看着,看着前院的童家父子在那里喝冷茶,同时后院的刘家村村民因看不到人在犹豫。 刘耀祖杀人这个案子行凶的,帮凶的,获利的都在这里了,童家父子好似同这件事全然没有关系一般,手里干净的很。 可……已被拖入泥沼的赵大郎等人又怎会甘心事到临头一场空? “我……我真的不知道阿爹阿娘杀人这个事。”赵莲垂着手,低头看着自己曝露于人前微微隆起的小腹,腹中的胎儿先前曾是百试百灵的金胎,自是要小心护着了,可眼下,搞不好却要成为为她惹来祸端的灾星了,赵莲不再护在身前的手早已泄露了她心底的心思。 当然,因着也还未有明确的证据证明童家父子确实跑路了,赵莲自是还没有彻底下赌桌,方才喃喃‘灾星’什么的,只是不想面对村民的怒火罢了。 赵莲,还在赌。 既然还在赌,那自是既不想绝了童家这里的路,又不想面对村民的怒火,要寻借口开脱了。 “胎儿这事……只是个意外罢了!”赵莲垂着眼泪,向村民解释了起来,“阿舅欠了那开赌场的乡绅胡八好多钱,便牵了线,想让我嫁胡八老爷抹了这笔账。可那胡八老爷恶名在外,死了好些妾室了,我哪里敢跟胡八老爷?恰逢当时童公子也在,喝了两杯酒就……” 这话村民还在那里听着,长安府尹、林斐以及赵司膳却是懒得再听了,不等她说完那些东拉西扯的推脱,长安府尹便“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道:“本府这里是府衙,是正经衙门,不是那等荤话连连的酒馆说风流事之地,你也莫说那等细节了,更莫说吃不吃酒什么的,将错推到那两杯酒上。本府这里……总不能压着那两杯酒上公堂,判那两杯酒为帮凶,让酒下大狱吧!” 这话一出,方才还当真开始认真听起了赵莲辩驳的村民们也跟着笑了,抽出了自己才被赵莲绕着听进去的心思,笑着点头道:“大人说的有理,这事……干酒何事?洞房什么的……又不能跟酒洞房,难道你那腹里的金胎是跟酒生的不成?” 酒跟人当然不会生出孩子来了。赵莲脸色一白,被长安府尹呛了一声之后,听长安府尹又道:“本府便问你同童公子那事……刘耀祖在不在?他没长嘴?事前没有说童公子早已娶妻之事?难道你赵莲便是个这般随意的女子,会同事先不知底细之人无媒苟合?” “我自是在的。”刘耀祖冷笑了一声,不等赵莲说话便先一步开口了。瞥了眼赵莲,见她到底忍不住开始推脱之后,刘耀祖冷笑着说道,“童公子早已娶妻之事她是知晓的,她那两个爹娘就更不用说了,这事……我可不是胡说,那胡八老爷他们也在的,都能作证他们是知道这事的。” 赵莲一听刘耀祖这话,便知道不好了,察觉到村民落在自己腹上的目光隐隐再次变得‘凶’了起来,终是急了,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胎儿这事……我一个人又生不出来,便是我不好,难道还能强压着童公子的头不成?” 听她总算是扯到童正身上了,长安府尹松了口气,看向面前的赵莲,不等她回过神来再次盘算,便开口追问了起来:“既如此……那刘家二婷子的死同那童正可有关系?”不等众人说话,他便开口说道,“那童正又不是不能娶妻纳妾的,二婷子也管不到他身上,偏偏碰了你,却又只口不提这‘娶妻纳妾’之事,看着你肚子一日一日变大,他却跟没事人一般清清白白。本府不信这件事只同你有关,却跟他毫无关系……本府问你他可曾私下许诺过你什么了?譬如……二婷子若是出了事就让你进门?” 看着赵莲‘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显然是从长安府尹的这句问话中意识到了什么,毕竟这等“事事无辜”,却最终得利的情形于赵莲而言委实再熟悉不过了。 她赵莲自己这些年与赵大郎和刘氏一起过活,就是“事事无辜”,“清清白白”的。 不止赵莲变了脸色,一旁的村民们脸色亦变得微妙了起来。先时觉得赵莲一番做派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微妙,此时再想想,那童公子的做派……同赵莲简直如初一辙,没什么两样。 眼看面前的赵莲脸色愈发白的惊人,其中一个童家奴仆忍不住开口了,他看着赵莲的眼神中明晃晃的满是讥讽:“我家公子、老爷可是不会沾上这等事,给人留下把柄的。” 这行为……让长安府尹想到了林斐说过的温明棠的话,遂开口问道:“就似那宽油浸养的炒菜不沾的铁锅一般?” 这形容委实微妙,却也让刘家村村民忍不住笑了,有人摇头道:“可不是么?童公子……怎可能许诺这些事?”有村民唏嘘道,“眼下想想大婷子死状那般难看,还不清不楚的被泼了脏水,童公子却还是肯娶二婷子,当时我等就叹童公子是‘捏着鼻子娶妻,也不知怎么肯的,实在太老实了’,眼下看来,或许童公子不是老实,是聪明呢,早已猜到他肯不肯的不要紧,因为有人那藏不出的肚子总是不肯的。” 这个‘有人’自是指的赵莲了。 先时看这赵莲总是一股子‘微妙’味儿,眼下看来,却是方才发现童公子那味儿实则比她更冲,且藏的深的多了。 但是微妙味儿这种事又有什么用?就如同不能压着那两杯酒上公堂判酒有罪一般,这么冲的味儿除了众人心知肚明之外,又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当然,自己便带着那股味儿的赵莲自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个了,她睁着眼看向众人,眼泪不知不觉间蓄满了眼眶,这不是赵莲头一次流泪了,却让长安府尹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一日她问狱卒讨水喝时的情形,好似被什么精怪上身了一般,一时一股子微妙味儿冲得很,一时又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两样。 眼下落泪的赵莲便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两样了,看她睁大眼愣愣的看向众人,面上没有那素日里扭在一起捏出的‘可怜孱弱’,只是睁大眼睛看向众人,那蓄满眼眶的眼泪不自觉的落下来也顾不得去擦。 这幅呆症着仿佛痴了傻了般流泪的模样,便连刘老汉夫妇一时都难得的没有立时‘骂’上两句。 原因无他,这些真情实感的绝望和痛苦,哪怕是同她不对付,看她不顺眼的人,也能感受的到。 只是…… “她哭什么?”回过神来的刘老妪没好气的说道,瞥了眼赵莲隆起的小腹,她‘呸’道,“怀了金孙还好意思哭?害我闺女,拿我闺女性命铺路还好意思哭?” 一句质问顷刻间便将愕然的村民们拉了回来,看着呆呆流泪的赵莲,收了方才心头无意间冒出的那一丝怜悯,警惕的看着她道:“你哭什么哭?总是童老爷的金孙,过了几日童家好日子的。你那眼泪又不是金子做的,欠我等的钱可不是能用眼泪来抵债的!” “又装可怜哩!”刘老汉“啐”了一口,怒瞪着赵莲,骂道,“你这害人性命的妖妇!” 面对村民们不依不饶的质问与愤怒,赵莲张着嘴似是想要解释什么一般,可出口的话除了“啊”“啊”的几声,却是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只是拼命摇着头,流着眼泪,边哭边摇头。 这等“啊”“啊”的解释当然无法服众,村民们愤怒的质问道:“童老爷和童公子呢?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等的银钱你同你腹中的胎儿什么时候还?” …… “啧!她也被堵口,解释不出来了么?” 正平静的看着赵莲“啊”“啊”的张嘴想要解释,却因着过于激动的情绪,眼泪虽不住的流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的赵司膳只听耳畔突地响起了一道女声。 回过神来的赵司膳循声望去,正见一个模样端庄,虽眼角爬了几道细纹,却依旧不减其秀美端庄风韵的妇人带着两个嬤嬤走了过来。赵司膳一惊,猜到对方的身份之后连忙行礼:“民女见过夫人。” 府尹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赵司膳无需多礼,道了一句“我便过来看看”之后,又看向那厢情绪激动之下,愣是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简短的发出几声短促的‘啊’‘啊’声的赵莲摇头道:“她这般模样……看来是真的慌了,急了!” “怎么不慌呢?”赵司膳目光清冷,将赵莲这般急迫、慌张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平静的说道,“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有意思的是,不是什么人都希望自己的良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尤其是她这般的,实在是忌惮极了另一个自己。陡然发现自己那位依仗的良人同自己是一路人,自是骤然崩溃了。” “且不止是一路人,那童公子的手腕也好,身份也罢,都远比自己厉害的多,连把柄都不曾留下一个,此时欠了这么多银钱在外更是不知所踪,眼下这样子,谁看了不觉得那童家父子是要将她推出来堵攸攸之口了?”府尹夫人说道,“便是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多自私,多如同‘那宽油浸养炒菜不沾的铁锅’一般不会担一星半点的责任,遇到这等患难之境便愈发的害怕,因为这个良人完全是能由己夺人的,一想自己若是那童公子的话会对自己做出的事,自是慌的不行,急了!” 当然,赵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府尹夫人早已自那一日她讨水喝时的情形中看明白了,并不是到现在才明白的。 此时忍不住过来一趟,还在于……目光落到不再被赵莲环顾着护住的小腹之上,府尹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是为人母的,她眼下这般急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崩溃流泪的模样却比先时演出来的‘无辜孱弱流泪’更叫我看的愤怒了!” 原因无他…… “我看了这位准母亲这么久,却发现真正能牵动她心绪,叫她由心底里慌了,急了的永远只有她自己的事,没有半点胎儿的事。且先前还‘灵不灵’‘灾星不灾星’的推脱着,可见即便是亲骨肉,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算计和利用的工具罢了。”府尹夫人摇头道,“她哭的有多伤心,有多急那童公子不担责要跑路了,便越发叫我看的直摇头了。” “原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锅配什么盖,好配好,坏配坏的,总是自己的事,祸害不到旁人头上。”府尹夫人唏嘘道,“可这坏的,且心里清楚自己是坏的,却总想着偷个、骗个、抢个好的来配自己,这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好处又是什么?” “看这人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单看她发现自己身边的良人同自己是一路人时,那反应是悲还是喜便清楚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指向那厢急的说不出话来的赵莲,道,“看她这样子,又慌又急,感情原先是当真将那童公子当成老实人,真好人了。可眼下剥开一看,才发现这所谓的老实人内里不止跟自己是一路人,且还坏的多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清明螺(三十一) 站在门洞处的赵司膳听到这话,眼神更是冰凉:此时赵莲这句喃喃低语的举动当真是如那两个童家奴仆一般,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向村民表示自己吃了大亏,同样是苦主,以期逃过村民的追责。 比起往日里的咬唇不语,她这句所有人都听的到的喃喃低语……显然是故意说出来,让众人听见的。 她,试着同童家撇开关系了。 就如同对自己这个姑姑一般,没了用处便不再理会了。 赵司膳的面上无悲无喜,仿佛在旁观旁人的事一般将目光转向前院正被两个宫中人精似的公公刁难的童家父子。 莫看不久前这两个宫人还在同自己一起对刘家村的事连连摇头,且还提醒自己小心,瞧着是个心善的,可会动恻隐之心是真,同样的,会刁难人也是真的。 这等心善和刁难的对象倒不定是看对方身家是否富贵,而在于“是否可以欺负”之上。就似她,虽身家远不如童家父子,也是个已出宫的司膳了,按理说无权无势好欺负的很,可她是府尹和林少卿请来的证人,是有‘要务’在身的,有这关系在,基于不能‘坏事’这一点,两个公公自是心善的很,且绝不会欺负自己。 可童家父子……便不尽然了。既没有‘要务’在身,更有可能是犯了事要入大狱的‘恶人’,且还有先时听闻刘家村之事在前,面对这等于情于理于事都要惩治的‘恶人’,这两个公公是不介意‘替天行道’一回,先出手惩治两人一番的。 当然,既是‘私下惩治’,自也‘私下解决’,趁着这两人快入狱前,狠狠咬上对方一口,既‘替天行道’了,又得了好处,这在两个宫人看来再合适不过了,且还因着对方不是好人,是个恶人,这钱收了……非但不烫手,反而心里还有种理所应当的惩戒之感。 与人打交道,自是要通读人心的。 赵司膳将两个公公的心思看的分明,不止看得懂对方的心思,也知道对方难缠起来究竟有多狠,也有多‘小心谨慎’,既不肯轻易透露自己想要钱的心思,也不肯轻易让人寻到收钱的把柄。 当然,这些话……于两个传话公公而言是不能明说的,话只要明说了,便会落下把柄,是以只能让童家父子自己来悟,至于什么时候悟对自己的心思了,看悟性吧! 只是这悟性……哪怕对方是童家父子这等人精也要耗费一番时间同精力方才能将两个公公的心思猜透了。 可眼下……童家父子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给银票,对方恶语相向,要收回银票,对方又冷笑,这情形看的童正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童不韦拉着跪了下来。 重重的磕了个头之后,只听那宫人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呀!受不起!杂家可受不得老爷的跪呢!” 语气里的嘲讽傻子都听的懂,童正只觉得自己心里那把被自己不断强行浇上冷水试图浇灭的邪火每每眼看着要彻底熄灭了,对方却又添了捆柴,让它死灰复燃,再次烧了起来。藕断丝连,就是断不了那火根。 童不韦磕了个头,哆哆嗦嗦的再次从袖袋中掏出一张银票,连同方才的银票一道递了上去,不止银票要加倍,面对冷嘲热讽,身体下跪的同时口中还要服软:“是我父子的不是,大雨的天扰到公公了。” 面对这般的诚意,对方却依然侧身避开了他的磕头,说道:“不敢不敢!你这是作甚?折煞我呢?朝我等下跪作甚?叫我等没得说出去被人骂狐假虎威呢!” 比起只是木然的被童不韦拉着磕头的童正那点心思尽数落在浇灭心头的邪火之上了,童不韦那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功夫显然没有白费,被人这般折辱面上的神情依然不变,大抵是这些年早被欺负习惯了,面对对方的侧身避开,再次磕了个头,明白了其用意:对方是在行狐假虎威之实,却不想担狐假虎威之名。 是以他开口,主动替对方摘了恶名,说道:“公公哪里狐假虎威了,是我等不懂事,扰到公公了!”说着又在方才的那些银票之上再加了一张银票,而后重重的磕了个头,对对面的公公说道,“我父子有急事要见大人,请公公带路!” 对面却是看了他一眼,显然三张银票加三个叩头,外加主动替他们撇了‘狐假虎威’的嫌疑尤嫌不够,其中一个笑道:“瞧这说的……哪里的话?我等只是下雨奉旨前来传个话罢了,什么扰不扰的。” 一句话瞧着似是再寻常不过的客气话,可童不韦听懂了两人的意思——“下雨奉旨传话,两人幸苦了,还要加钱!” 拉着正愤怒的跟心里的邪火作斗争的童正再次磕头,又自袖袋中抽出一张银票,这一次,不止抽出银票了,抽银票时,那陡然加大的动作,还能让对方清楚的看到他已被掏空的袖袋,显然是在‘告诉’那公公,他袖袋里的银票已被抽空了。 将童不韦的举动一点不落的看在眼里,赵司膳神情凝重:这大善人果然不是善茬,知晓对方拦路,便一记嗑头、一张银票这般一层一层的砸开这面前突然出现的拦路虎。 当然,看着再真诚不过,被一方压制的死死的举动,从那故意露出的空空如也的袖袋足可见被欺负的童不韦此时行事依旧有章法在手,并不是一味的在被欺负,而是被欺负的同时,还在想对策,果然不是好相与的。 当然,童不韦不是好相与的,对面的公公亦同样不是什么善茬,让这乡间扒皮乡绅好好的领教了一番宫里扒皮的手段。 瞥了眼童不韦空空如也的袖袋,两个公公依旧没有收他递上来的银票和磕头,而是笑着瞥向他的腰间,道:“哪里的话?份内之事罢了,大人眼下事忙,我等骤然将人领过去,也是怕扰了大人的。” 低着头匍匐在地的童不韦听到这话苦笑了一声,知晓四张银票加四个叩头,外加掏空的袖袋仍然不够砸开这张着嘴贪吃的拦路虎,是以也不废话,一把自腰袋中将那一沓银票掏了出来,又露出空空如也的腰袋给那两个宫人看,而后压着童正的头,父子两人再次一同叩头道:“我等也知麻烦公公了,只那事实在是急,若是扰了大人,令公公招骂,这后果也合该我父子承担的。” 看着自那一张一张银票的试探掏空袖袋之后,直接一把掏空腰袋的童不韦,赵司膳挑眉:果真是个‘悟性’极高的聪明人,知晓眼前这等情形也莫用再一张一张银票的试了,对方想要的,就是掏空他这个人,直到再也掏不出一个子儿为止。 张嘴贪吃的拦路虎实在是狠!莫说雁过拔毛了,简直可说是雁过无痕了,当然,对面的童不韦也同样狠,舍得豁出去,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掏空了腰袋给两个宫人看。 按说这般……已足够了,至少心中邪火不断烧着的童正觉得这已然足够了,面对童不韦的舍得……连他也不住叹服。可对面的两个宫人却仍未就此罢手,只笑着目光一扫,又落到了童不韦的鞋子上,笑着说道:“童老爷一路过来,想必蹚水而行,鞋子都湿了,可要换双鞋再过去?” 这话一出,童正脸色顿变,颤着唇看向两个公公,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这等不敢置信的反应落在对面两个宫人的眼里却只是换来了一声冷笑,瞥了眼他腰间缀着的那只成色极好的玉佩嗤笑道:“府尹大人不喜铺张浪费,童公子可要换身衣裳再去?” 问这话当然不是让童正换衣裳的,毕竟这里也没有旁的衣裳可供他换,而是盯上了虽未带钱财却配了贵介之物的童正了。 一旁两个宫人这般一提醒,不消对方多说,已主动脱了鞋,自鞋底抽出油纸包好的一沓银票的童不韦神情木然的将那鞋当着所有人的面倒了倒,朝两个宫人展示自己已被掏空之后,便穿上鞋,不等童正有所反应,便一把拽下他腰间的玉佩,连同那些银票一同递了上去。 对着已被全然掏空的童不韦父子,两个宫人却是一声冷笑。 童不韦见状也不废话,当即跪了下来,不止自己跪下,又拉着还在不敢置信中的童正一道跪了下来,一面将所有物什双手奉上,一面磕头道:“劳烦公公通报了,是我父子二人的不是。” 对面发出了一声冷笑。 两人再次磕头,口中继续说道:“公公不曾狐假虎威,全是我父子的不是。” 对面却依旧没有松口,只是看着那银票轻笑道:“哪个钱庄的?好认么?钱干净么?” “不是一个钱庄的,也不是重要的连号,几年前的银票了,流通过好多回了,干净的很!” 说着又是一记重重的磕头。 对方不止要吃干抹净,不担恶名,还要事后不好追责。 童正一面同童不韦一道磕头,一面眼里早已蓄满了眼泪。将人扒皮抽筋吸髓殆尽还不算,还要他们磕头感恩。真是好生阴毒……难怪外头总骂这些无根之人呢,今日他算是领教到了! 想起村祠里供奉的狐仙,也直到此时,童正忽地明白了童不韦往日拉他向狐仙磕头时说过的那些话了。 “供奉个死物可比活人容易多了啊!”童不韦道,“那一身金身是该给她的!” “不昧一点银钱,如此清廉的替身你要去哪里找?你供奉多少,她就要多少。你富贵时多给点,将供品摆满供台,贫苦时,只给个馒头,给碗水也不羞恼,这般富贵同享,患难不弃的供奉之物你要去哪里找?” “她不嫌贫爱富,只是立在那里……若是有朝一日你我跑路之时,还能替你我殿后,拦住那些嗅到风声的村民,难道朝那狐仙磕个头不是应该的么?” 他当时还不愿,也不理解不过是他父子一手捧起的死物罢了,便是引入鬼神之说,一介阴庙偏神何德何能能得这个金身?现在……倒是突地明白了。 这座他父子一手捧起的狐仙确实帮了他父子大忙了,不止是帮了他父子,也帮了胡八他们,可昔日……想起那日他同胡八他们在笑狐仙‘不给我等露一手,为何要给她银钱?’‘就该让她饿着,抠抠索索的活着,谁叫她是死的呢?’这些话,童正心头忽地一紧:一股莫名的微妙之感油然而生。 他想起童不韦朝狐仙磕头时,胡八等人嘻嘻哈哈不以为意的那些话:“一个死物而已,她怎么起来的自己不知道?外头传阴庙偏神邪乎的紧,害人终害己,极易反噬什么的,可这么多年了,我等如此怠慢她,也没见这死物发火,可见死物就是个死的,随便欺负也不要紧!” 彼时童不韦并没有理会胡八等人,只是垂着眼睛,老老实实的磕着头,就如眼下拉着他认认真真磕头,掏空自己身上所有银票,求拦路虎放行一般,认真磕着头,行着大礼,待那头终于嗑完之后,童不韦才起身,漫不经心的道了一句:“你等既知晓狐仙这物邪乎的紧,大多供奉此物的人最终都是害人终害己的反噬自身,既如此,还如此怠慢她,便不怕反噬?” 彼时的他同胡八他们一般,对童不韦这话根本没放在心上。 反噬?人……对于未掌控在手里之物,也就是所谓的未知之物才会感到害怕,对于那等已知的,清楚的,明白之物又怎会害怕呢? 这外头传的神乎其神的狐仙娘娘,至少刘家村村祠里这一位的来路他们一清二楚,面对自己一手寻工匠雕刻的石像,一年一度让人镀上的金身又怎会害怕? 毕竟是自己一手捧起起来的狐仙啊! “清楚的,明白的,就不害怕了吗?那为何会有阳谋之说?也为何会有阳谋无解之说?”彼时的童不韦摇头道,“你等……若是有朝一日体会到了这所谓的反噬……或许便知晓后悔了。” “后悔?”彼时胡八等人浑不在意,闻言只点头哈哈大笑道,“真有那日,老子在哪里跌倒的,也只会后悔没早早将这绊倒老子的隐患扼杀于无形,却不会后悔不敬她!” 眼下,被宫里两个公公如此抽筋吸髓扒皮的拦路,一时虽让童正惦记起死物的好来了,可想起童不韦神神叨叨,张口闭口不离的‘反噬’二字,又让童正心中一紧。 没来由的,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心底里冒了出来:不开口,不动的死物……就一定比活物更好欺负吗?若是如此的话,外头总嚷嚷的‘拜阴庙偏神的逃不过反噬之果’的话是怎么来的? 明明是相处多年,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与物件了,可他此时却似今早的童不韦,仿佛头一次注意到外头供奉的皆是神佛,罕见狐仙一般,头一次在意起了‘拜阴庙偏神逃不过反噬’这句话。 心中正忐忑间,忽地察觉到一道漠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童正磕头抬头的间隙,下意识的向目光的来源望去,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门洞处,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正站在那里,一双清冷的眼正朝自己这边望来。 第六百二十章 清明螺(三十) “童……童老爷他们不来了吗?”前一刻还在搀扶着帮腔的村民们下意识的松开了搀扶刘老汉夫妇的手,看向那两个童家奴仆,问道。 两个童家奴仆的脸色比起村民们来显然更是难看,双唇颤了颤,摇头道:“我等……不知道,早上是看着老爷和公子出门的。” “那怎的到现在还未到?”突然被村民们撤了搀扶的手,刘老汉夫妇并未倒下去,依旧站着,事实上除了方才真情实感的哭诉耗费心神之时需要人搀扶,平日里夫妇二人虽然年迈,可站着走路的力气还是有不少的,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追问,“是不是出什么事耽搁了?” “我等……不知道。”两个童家奴仆面对村民们难看的脸色,摇头,面上的神情快哭出来了,到底也是童家最得宠最会看脸色的奴仆之一了,自是知晓这等时候面对村民们望来的质疑的目光该怎么回答的,是以一开口便是,“我等……这个月的工钱还未发呢,老爷欠我等的比你等更多,自是比你等更急的。” 都是刘家村的村民,砸在狐仙上头的银钱皆不少,且比起众人来又多被扣了一个月的银钱,这话听起来自是两个奴仆比他们亏的更多些,村民们原本隐隐带着几分压迫质询的目光骤然松开,也不再为难两个奴仆了,而是问两人:“童老爷出门前可说几时到衙门了?” 两个奴仆摇头,道:“只同公子一道出了门,可眼下申时了,还未见老爷和公子的人。”说话间语气中满是懊恼不迭的情绪,对那金身狐仙的惦记也更紧了。 老爷和公子若是也跑了,没人善后的话,那祠堂里没长脚,不会跑的金身狐仙便是唯一能填补亏空之物了,这般一想……更是急的想赶回去了。 村民们的那点心思可说都摆在脸上了,林斐与长安府尹不傻,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些人离开府衙,“咳”了一声之后,长安府尹的目光自脸色发白的赵大郎夫妇、赵莲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才落到了脸色难看,眼珠乱转,显然正在想办法做最后挣扎的刘耀祖身上。 不比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还能寻借口推诿,甚至赵大郎夫妇即便做实了帮凶的身份,也未必会死,他刘耀祖手上可是沾了人命,且人证物证确凿的,管赵莲能不能坐稳那公子夫人的位置,那好处都庇荫不到自己身上了。 刘耀祖脸色难看,看了眼一旁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冷哼了一声,忽地开口道:“那什么大善人老爷公子的……精的很,这等时候不跑什么时候跑?” 本就惶惶不安的村民因着刘耀祖这句话心里更是惶惶了,有人下意识喃喃:“童老爷他们……不会真跑了吧!” “有什么不会的?”刘耀祖冷笑了一声,瞥向一旁的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忽地‘啐’了一口,骂道,“当时童老爷看面相时道我这阿姊两颊无肉,一副刻薄寡情之相,我还帮腔,说阿姊帮我良多……眼下看来,我就该信的!要不是为这骚浪贱的小婊子坐稳那位子,我何至于落到这等田地?” 既提到‘坐稳位子’了,自然不是仅仅指的刘氏了,而是赵莲了。这一句显然是将母女两个一同骂进去了。 被刘耀祖突然出口的谩骂波及到的刘氏和赵莲明显一愣,显然是不曾想到他会突然出口来这一茬。 一旁的刘老汉夫妇闻言,目光扫了眼赵莲尖尖的下巴,当即‘啐’了一口,骂道:“可不是嘛?哪似我闺女肉嘟嘟的讨喜?这一嫁进童家,就惹出这么多事,连狐仙娘娘都被克了,可见她克全家呢!” 林斐是见过一年前脸上还有些肉的赵莲的,当然知晓她眼下尖尖的下巴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为了坐稳位子,想讨那乡绅公子喜欢,不敢多食,以期脸瞧着小点,好看些,这才瘦成眼下这般罢了。 刘耀祖先前不说赵莲面相不好,眼下却突然开口说这些,无非是因为杀人之事被揭穿,逃脱不了,眼看自己要人头落地了,她却安然无恙,心生怨怼,尤其觉得赵莲能当上公子夫人,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眼下忙活一场,好处却尽数落到赵莲头上了,自是要将错处全数怪到赵莲身上了。 未东窗事发时,那就是好外甥女,一旦事发,那就是灾星克全家了。 至于什么外甥女同舅舅之间的感情……那是没有一星半点的,里头全是利益和算计。 这也不奇怪,毕竟名唤‘耀祖’,也早习惯了刘氏一家的供奉,眼下自己反过来供奉他们,那是他刘耀祖万万不能忍受的。 即便是共富贵……那也必须是他刘耀祖拿大头的;至于共患难……若是先倒霉的是他刘耀祖,那必须共患难,若倒霉的不是他刘耀祖,共患难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么,不巧,共患难了,且要上断头台的是他刘耀祖,那自是必须共患难了。 “素日里阿弟长阿弟短的,眼下却是只把自己摘清了!”刘耀祖愤愤不平的朝刘氏‘呸’了一口骂道,“真真是虚伪!” 这话一出,被骂两颊无肉,刻薄寡情的刘氏当即便落了泪,哭诉道:“你是刘家的命根子,我哪里对不住你了?这么多年多少接济啊……”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耀祖打断了:“我呸!你接济我?那还不是你……哦不,不止是你,是你母女欠我的?” 这话一出刘氏尚处于茫然之中,一旁的赵莲却立时变了脸色,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般变脸的反应一点不差的尽数落入了刘耀祖眼里,刘耀祖见状冷笑道:“真是精啊!要不是我,你母女这么多年能过这等好日子?”说到这里,他抬了抬下巴,被府衙的狱卒扣在手里,他的手动弹不得,自也只能下巴抬了抬,指向一旁的赵大郎,冷笑道,“你当他是什么好男人不成?” “窝囊废!没个卵用的窝里横罢了!”刘耀祖骂道,“刚成亲那会儿你没少被他打骂?这没卵用的男人挣钱不行,窝里横收拾家里的女人是一把好手!他盼了多久要抱儿子了?要不是生不出来……这骚浪贱的小婊子能过这等好日子?不也同大婷子二婷子一样要早早帮着家里做活了?别忘了他那亲妹子就是叫他亲娘老子卖进宫里换银钱的。” 这话一出,赵莲同一旁的刘氏早已变了脸色,刘氏更是颤着唇,哀求了起来:“耀祖,我待你不薄啊!你莫说了!” 想起林斐同自己说过的去岁在赵记食肆见到的刘氏蛮横的那一幕,长安府尹忍不住叹气:横成那样的刁妇竟被这赌徒刘耀祖克的死死的,真是叫人不知该怎么说这等事了。 一旁的赵大郎也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一双眼陡然变得赤红,死死的盯着那刘耀祖,握着拳头,怒道:“我……子孙根被断那事是不是你做的?” 面对赵大郎红了眼的质问,刘耀祖瞥了眼扣着自己的狱卒,满不在乎的点头笑着承认了下来:“是啊!”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那赵大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冲上来打刘耀祖了,当然,这等时候是没有他动手的机会的,还不待他迈开腿脚,就被狱卒扣住了。 “我呸!果真是刻薄寡情的克家灾星!”赵大郎“呸”了一声,骂道。比起没生出儿子来这有损他身为男人自尊的头等大事,赵莲同刘氏,尤其还是在这等童家父子指不定跑路了,赵莲那腹中的胎儿一下子成了累赘的情形之下,孰轻孰重于赵大郎而言显而易见,是以对着妻女,他破口大骂道,“真是一对丧门破家的灾星母女,害人不浅,我呸!” 被骂了一通的刘氏和赵莲早已吓的躲到一旁了,赵莲原本护着自己肚子的手更是下意识的松了开来: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往日里最为重要的依仗——腹中的胎儿竟是突然没用了?甚至,非但没用了,反而还似是成了祸害一般,被人追着骂! “怎么会这样?”赵莲喃喃着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肚子里的胎儿,奇道,“怎么突然之间……不灵了呢?” 童家父子出门到现在也不见踪影,疑似跑路了。刘耀祖杀人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如同砧板上的鱼,要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刀了,于是开始大肆攀咬,那藏了好些年的赵大郎子孙根被断的秘密也被刘耀祖公之于人前了。 所有的事……突然之间变得对她母女不利了起来,可明明昨日……还不是这样的啊! 怎么会……这样呢? 听着赵莲喃喃的语气,门洞处站着的赵司膳蓦地想到了梁红巾的那句话,喃喃道:“一步……跃入云端里,梁红巾或许还真没说错,云和烟果然是一种事物,是空的,假的,触碰不到的,是只能过眼之物,所以唤做‘过眼云烟’呢!” 当然,她立在门洞这里,知道童家父子没有跑路,可……眼下这情况,童家父子自身难保,赵莲那肚子里的胎儿还能有多少份量? 比起赵莲还有功夫疑惑自己的胎儿怎么突然不灵了,刘氏面对急急瞪向自己的赵大郎早已骇的不行了,虽然对着赵大郎喝骂了多年,可赵大郎此时的模样,还是让她想起了赵大郎子孙根未断之前的事了,下意识张口辩解道:“不是的,我不知道,他……他下了手我才知道的。” “那有什么区别?你告诉你这窝囊废夫君了吗?”刘耀祖冷笑着‘呸’了一口,看着刘氏,脸上的愤怒之色越蓄越多,“你在老赵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还不是靠的我?还有你生的那赔钱货克家灾星,能过上好日子,不也是靠的我?” “我……我待你不薄啊!”刘氏面对开始大力攀咬自己的刘耀祖,不解、茫然又委屈,“这么多年我照顾着你,你没钱了总是来寻我,每每不都是我给你塞的银钱?因为你是家里的命根子啊!我这般照顾你,可你眼下……为什么啊?” “为什么?”便在这时,一旁自提醒了众人一句‘申时’之后便未再说话的林斐开口了,他看向朝自己看来的刘氏,挑眉,“你问为什么?” “既是家里的命根子耀祖,你这做阿姊的养着不是应该的吗?”林斐冷笑了一声,指向一旁满脸愤怒之色的刘耀祖,“眼下他沾上人命官司要被推上断头台了,你这做阿姊的竟敢不救家里的耀祖?竟敢不出面一口咬定都是你指使的?竟敢不出来顶罪?竟敢不出来替他死?”说到这里,又指了指愤怒不已的刘耀祖,林斐挑眉,“你看……耀祖多气啊!快被你这不救耀祖的阿姊气死了呢!” 这话一出,不说长安府尹以及府衙里的狱卒、差役同小吏们了,就连刘家村的村民都一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看着愤怒的刘耀祖,似是也是因着林斐这一句话,众人恍然明白了刘耀祖的愤怒是从何而来的了,又为什么发狠似得攀咬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了。 原先若说不明白刘耀祖怎的做出这等事来,反过来攀咬家里人的话,眼下……倒是全明白了,甚至……不止明白,还觉得……不奇怪了。 因为,他是耀祖。只能家里人供养他,为他付出银钱、精力甚至性命的供养他,而不是他反过来供养家里人。 眼见自己死罪难逃,刘氏等人却不出来替他顶罪,身为耀祖,怎会不气? “嘴上说着对我好,实则呢?”刘耀祖摇头,朝着刘氏母女嗤笑道,“还是我对你跟你那灾星闺女更好呢!若没有我,这窝囊废怎会让你们过得这么多年的舒坦日子?”他瞪着刘氏,骂道,“我看你往后到了地下如何同爹娘交待!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对我的照顾?” 这话让刘氏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她喃喃着摇头:“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气这个,我……我若是知道,我……” “怎么?你就肯替我死不成?”刘耀祖‘呸’了一口,骂道,“虚伪!跟你那就会哭的丧门星闺女一路货色!” 赵司膳站在门洞处看着这互相攀咬的一幕,忍不住摇头:要不是这些年早在宫里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本事,寻常人看到这一幕怕是早被气死了! 真真就是怎么扳扯……都扳扯不出个清白人! 真正的狗咬狗! 当然,既然开始发疯了,这疯狂乱咬……自然是谁也避免不了的了,偌大的刘家村上上下下,都少不得要挨上刘耀祖一口了。 “你那童老爷童公子可不清白无辜,手腕也不知高出我多少了,当初我欠了他钱在替他做事。帮我这虚伪阿姊和灾星闺女算计了一把赵大郎,用的是他的奴仆,事后都不消我说,他一下子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刘耀祖‘呸’了一口冷笑着看向赵莲,“当初童老爷就看了你母女的的面相,看完你娘的又看了你的,对你那面相,只道了句‘龙生龙,凤生凤’的,没有多说。有这般前缘……竟还点头让童公子娶你,你以为……他童家当真会让你坐稳这位子?” 刘耀祖骂道:“我原先还在疑惑着他怎么肯点头的?眼下算是明白了,让你腹里的胎儿对村民有个交待,毕竟出了那么大的事,也只有他童家的血脉才能泄愤!留个血脉在这里顶杠,他父子二人……却是脚底抹油溜了!” 这话一出,赵莲原本便苍白的脸更是白的厉害:若胎儿是推出来泄愤的,那她这同胎儿血脉相连的母亲又能落得什么好?旁人泄愤时还能绕过她不成? 她颤着唇,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也不知是忘了,还是破罐子破摔了,心里也认定了刘耀祖的话,不再似往日那般只咬着唇不说话了,而是当着众人的面,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怎会?我的胎儿……怎的不止不灵了,还成灾星了呢?” 第六百一十九章 清明螺(二十九) 时间这一物委实是极其微妙,不久前还富余的很,富余到有大把的闲工夫来等一道功夫菜,可这一刻却陡然变得不够用了。 童不韦火急火燎的跳下马车冲向几步开外的府衙,在门头处撞见两个宫中宫人打扮的公公时,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偏那两个公公不明所以,见童不韦突然变了脸色,多年在宫中行走的本能令他两个将父子两人拦了下来,开口细细盘问了起来。 “你两个是什么人?” “怀里抱的这个是什么?” “找府尹大人要做什么?” “可有事先通报过?” …… 一连串不间断的盘问砸下,砸的童不韦脸色愈发白的惊人,也让后头撑着伞垫着脚小心翼翼的绕过水塘走过来的童正脸色微变。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等盘问话语……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办事的衙门前拦路的小鬼,哦不,是大大小小的管事、门房就是这么个问法的。有些只是认真尽责的问一问,可有些,却是打着尽责的名头,暗地里想索要好处收礼了。 对于他父子而言,那些小鬼们索要的好处和收礼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缺的也不是那点送礼的银钱,而是这些小鬼打着收礼的名头扣下的时间。 于此时时间比一切都重要的他父子二人而言,那等收礼还要立名头,讲规矩,弯弯绕绕的打发他们改日再来的‘伪君子’可比明着要好处的真小人麻烦多了。 因着同这位府衙里的府尹大人先前是打过交道的,也摸清过府衙里这些办事的小吏同差役们。私下里父子两人也不止一次感慨过这外头传言世故圆滑的府尹大人那圆滑的外表之下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清官,御下之术也是极其厉害。虽然不能保证这府衙里每个小吏同差役都是个老实的,可至少大事之上,不会出现小鬼拦路的情形。 也是因为自认摸清楚了府衙下头一众办事之人,是以似这等门前突然出现两张陌生面孔拦路的情形,实在是童不韦与童正两父子先前不曾预料过的了。 这两个拦路的明显是宫里的公公,却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若是传旨……当传个旨就走啊!若不是……那是要做什么?且还问的这般细,是想索要好处还是想要做别的什么事? 父子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直到面前两个公公“咳”了一声提醒两人,再次开口问道:“你两个做什么来了?” 语气中的不善与面容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童不韦与童正见状当即对视了一眼,一面摸向袖袋拿出银票一面笑着说道:“在下姓童,有事要见府尹大人。” 不缺银钱之人遇事先试着拿钱开道自也早成习惯了,只是他父子并不知道两人一顿饭的功夫,府衙之内竟是发生了刘家村村民互相揭发检举的一幕,也不知道刘耀祖杀人案已审的差不多了,更不知道眼前两个宫里的公公方才引赵司膳进去时正巧看到了那互相攀咬的一幕,实在是对刘家村这个‘鬼村’没什么好感。 若说对刘家村村民只是没‘好感’的话,那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童不韦、童正父子便是明晃晃的不喜与厌恶了。 是以一听两父子自称姓童,且‘童’又不是什么大姓,两个宫里的人精自是立刻猜到了两人的身份,目光落到童正身上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的开口了:“死了两个新娘的克妻病秧子?” 一开口的话便如尖刀一般直直的扎进了人的肺管子之中。 从小到大连雨都不曾淋过,更别提被人恶语相向的娇生惯养着长大的童正一下子懵了,虽然不至于落泪什么的,毕竟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可对于面前这两位明显对自己满是恶感,却又不能如对待村民一般随意得罪的宫人,还是一时间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感。 童不韦也愣住了,拿出袖袋的银票伸到半空中下意识的往后撤了撤,对面宫人一见他有撤回那银票的举动,也不明着说‘收’还是‘不收’,只是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再次让童不韦的手停住了,比起身旁还不曾反应过来的童正,他脸色白了白,恍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对方显然不是什么清高之人,这也不奇怪!早听闻那些宫里的公公传旨什么的都是要收赏钱的,无根之人大多不考虑死后继承血脉之事,自也多的是奉行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观念,该享受的享受也从来不会无故拒绝的。 所以对方是要自己这银票的,且不止想要银票,还想要加倍,不止要加倍的银票,还因着这目前尚且不知源头在哪里的对他父子二人的恶意,想要让他父子跪着,将银票双手奉上,过后还要磕头朝这两个公公道谢,谢他二人放他进门。 阎王好送,小鬼难缠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尤其还是这等宫里头出来的,能狐假虎威的小鬼更是如此了。 童不韦咬了下唇,开口喃喃,用只他父子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提醒童正:“大事要紧,今日这一遭,也算是你我父子浪费时间的报应吧!” 面对这两个能狐假虎威的小鬼,童不韦双膝合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止自己跪,还拉了拉一旁的童正,在童正尚处于茫然之时,便拉着童正一起跪了下来。 比起能屈能伸,从布衣之身爬上来的童不韦,童正显然是不习惯‘弯膝盖’这种事的,虽然是个平民百姓,可一贯养在家中,不曾见过几位贵人,先时也只跪过童不韦、那位大人以及长安府尹,此时却突然要跪两个公公,还是没来由的,莫名其妙朝自己恶语相向的两个公公,童正心里是不服的。 尤其自己那出身虽不详,却有可能是那位大人的子嗣,此时却要这般莫名其妙的向两个没有品阶的公公屈膝,童正平生头一回的,感觉到了童不韦说的那等好似有颗石头堵在胸口的感觉,闷得慌。 村祠里那块石头堵了好多人,让多少人有石入口,有口难言,这次……终于要轮到他了么? 在连接前后院的门洞处等候的赵司膳原本正看着刘家村村民在那里互相攀咬的,听到前头的动静声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前院。 在看到那跪着求两个传话宫人引路的童家父子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看向后院准备再次开口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赵司膳原本准备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看着正被两个宫人刁难的童家父子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两人……总算来了啊!她虽还未被林斐与长安府尹召见,可让她在这里等候,显然林斐与长安府尹是想让她弄清楚这些事里的门门道道的。 看了这般复杂的一出大戏,她自是看明白了童家父子这一路走的有多慢,有多刻意拖延了。 最早走的父子两人,竟到此时才到?可知他们拖延的档口,这刘耀祖杀人案已然招供的差不多了? 便在那刘家村村民互相攀咬、互帮互助的一出大戏将要落幕之时,赵司膳听林斐忽地出声道:“申时了。” 那厢朝王七磕头道谢的刘老汉夫妇才被一众村民颤颤巍巍的搀扶起来,听到这一句顿时一愣,而后便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蓦地一松,眼角余光瞥到的村民们,包括那两个童家得力奴仆在内的众人脸色更是难看了。 还不等他们说话,林斐便笑了,说道:“申时了,童老爷他们……怎的还没来?是……不来了么?” 方才吵吵嚷嚷的指责谩骂声中,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刘耀祖等人也已知晓了这群村民突然开口倒戈,半点面子也不留的缘由了——这说了要上缴家财、填补村民亏空的童家父子早上就出门了,比起众人早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却到此时,案子都审到现在了还未到,这样子……实在不像是想要主动上缴家财什么的,而是……想要跑了啊! 看着众人脸色顿变,站在门洞处,能清楚的看到前院与后院两方动静的赵司膳冷笑了一声,知晓因着林斐这一句时辰提醒,这群村民的攀咬终于将要上及童家父子身上了。 说来也是滑稽又诡异,这‘鬼村’上下的偷、骗、漠视等等千般令人指摘不已的行径,竟皆是维系在村中众人对童家父子的‘信任’二字的基础之上的,眼下,童家父子的刻意拖延,终于要让这么多年才养牢的‘信任’之墙坍塌了。 偷盗、欺骗、漠视这等不齿行径竟是起于人之信任这等人性之善身上的?赵司膳只觉自己哪怕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回看到刘家村这等古怪违和的情形,这模样连同村祠里那块石头一起,简直是将那“邪魔歪道”四个字描述的淋漓尽致。 想起当初自己还未入宫时,赵大郎迎娶刘氏,自己作为小姑去接亲,彼时她还不知道刘家村的门门道道,只是一踏入那村子便有种说不出的微妙违和之感,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好似整个村子……都……‘不干净’一般。 这种‘不干净’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在宫中时还同温明棠、梁红巾提起过,道好似鬼怪故事里的‘村子’一般,温明棠还在笑着说‘是闹鬼了不成’? 眼下看来……自己当时的感觉或许……还当真没有出错,这刘家村上上下下,恍然就是一个偌大的拜偏神狐仙的阴庙。 阴庙里的偏神狐仙的背后站着邪魔歪道童大善人,又怎会‘干净’呢? 站在门洞处收回脚的赵司膳瞥了眼后院变了脸色的村民们,目光又转向前头此时正被宫里两个宫人‘教训’的童家父子,看着他父子二人只消再往前走几步,走至自己站着的门洞这里便能看到村里的村民了,当然,那村里的村民们也能看到他父子二人了。 赵司膳脚步挪了挪,走至门洞最正中的位置站定。她一双眼目力极好,不断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能否看到对方。反复挪动调试着自己的脚步,总算挪到了那个正中的位置站定,而后……便一步也不再挪开了。 从她这里,能看到那些攀咬的村民,那些攀咬的村民也能看到她。 刘家村旁的村民不知道她是谁,只以为是衙门中办事或者做活之人,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却是知道的,可此时……这三人却是谁也没有心思来管一个根本左右不了自己眼下局势的她了,就连曾几何时还要做做样子的赵莲亦是如此,那目光落到她身上只略略一顿,便飞快的移开了。 没了用处的姑姑,自也不用再理会了,那眼神中的冷漠……一目了然。 吸了她那么多年血长大的赵莲终究是没能如她的名字‘莲’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反而还成了堕落至深的淤泥。 赵司膳又从自己的位置转头看向前院,从自己的位置也能清晰的看到正跪着双手奉上银票以求两个拦路宫人高抬贵手,通报一声,引他们进去的童家父子。当然,童家父子也能看到她。 可不知是雨雾太大看不真切,还是不曾如她认真看过他二人的画像,认真记下了他父子的容貌,只要碰到,就能一眼就认出他父子一般的认真看过她的画像,能将认出她来。总之,她这个被赵大郎夫妇以及童正的新娘子赵莲吸血多年的女子并未被他父子放在眼里,是以便是看到自己了,童家父子依旧没有什么警觉的反应,而是还在那里同两个拦路的宫人下跪周旋。 那两个宫人的心思……在宫中呆了多年的赵司膳当然清楚,这等拦路……自是想要银票。是以只要童家父子舍得砸钱,砸到两个宫人无法拒绝,其实是能立刻被引进来的,也能走至门洞这里,让那些村民看到自己,重新塑起信任的。 所以童家父子这道难题……赵司膳手里是有解开的钥匙的,甚至砸多少银票能立刻砸开这两只拦路虎,她心里亦是有笔门儿清的账的。可她……不会说的,非但不说,还会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卡在那村民同童家父子能互相看到对方的视线之途中间,让双方无法看到彼此。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她现在,就要做那颗让童家父子事后想起,后悔莫及,有苦难言的石头了。 明明人已经来了,却被石头挡住了视线,不曾看到对方,也无法让对方看到。那被石头阻隔的去路的尽头,做了多年伥鬼的村民们终于忍不住要开始反噬供台上的金身狐仙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清明螺(二十八) 童正明显是不耐烦了,抱着双臂靠在马车壁上哼道:“我看你这些年……实在是被他逼的太狠了,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以至于都有些魔怔了。想的太多,走火入魔,竟还会想到这种方式平你口中的福分与功德账。啧啧啧……反正这些糊弄人的玩意儿……我是不认的。” “既有感情债这种东西,怎么能说这是虚的呢?”童不韦喃喃着,指了指自己木然的眼神,说道,“你那几个新娘的眼睛就是亮的,我自她们的眼中看到了……唔,对好日子有盼头,这种眼神,同城里那些挣幸苦钱的商贩,譬如那什么做肉夹馍,做包子馒头做出招牌,卖菜卖出个菜贩富贾的人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童正便愣住了,愣了半晌之后,脸色变得愈发微妙了起来,他喃喃道:“好似……还真是一样啊!” 不止那几个新娘的眼神跟那些挣辛苦钱,生意做得好的商贩的眼神是一样的,这刘家村上下所有村民的眼神都是这般的:对未来的好日子总是充满了盼头的。 可…… “那些挣幸苦钱的商贩日常的吃穿用度上能看得到变好了,住的屋宅也能看得到越来越大了,村子里那些屋宅却……啧啧啧,越来越破旧了。”童正瞥了眼童不韦,说道“日子过得差别那般大,偏那眼神竟是一样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也变得不可思议了起来,“一方对好日子有盼头,而过着的日子也确实越来越好了;另一方对好日子有盼头,却一直只是空有个盼头,那过的日子却是一直停在了原地,甚至因着风吹雨打,旁人家修缮屋宅,衬的自家从不修缮的宅子越来越破,过的越来越差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呸”了一声,抱着双臂的手下意识的搓了搓臂腕,道,“先时不觉得,现在却是陡然发现真真是好生怪异啊!” 童正是个聪明人,且还是童不韦亲口认证的聪明人,自是一下子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更怪异的……是我先时竟不觉得怪异,直到你此时说了,才陡然发现村子里这些人……真是奇怪啊!”童正喃喃道,“且还不是一个人怪异,是全村上下,皆那般的奇怪!可整个村子都那般奇怪,我在这般奇怪的村子里长大,先前竟是没有丝毫察觉?” 童不韦看了眼喃喃的童正,嘴角下意识的翘了起来,可脸上的神情还是木然的,似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形容枯槁的老人一般,他道:“是不是就似明明生了一副贵不可言极好面相的人,日子却是过的极苦,情形怪异的很?” 这话听的童正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童不韦,看到他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与木然枯槁的面色时陡然一惊,本能的脱口而出:“你这般样子……真真邪气的很,似那话本子里偷人气运与福分的邪魔歪道一般!” 话才出口,童正似是此时方才惊醒一般,又笑了,摸了摸鼻子,想到村祠里的狐仙以及村祠门口的石头,笑着说道:“倒是忘了,我等……不是一直在做这等事吗?便连我……指不定都是偷了旁人的气运,才过上眼下的好日子的。” “先时听闻有邪魔歪道般的‘神棍’们嚷嚷着能借用邪术偷人气运、借命什么的我还不信,毕竟就算当真顶了旁人的名头,过上好日子了,自己也未必知道。”想到自己那不详的出身,童正眼里的笑容深了不少,“眼下再想想村里那些人以及自己的事,倒是发觉或许当真有这种事也说不定。”说到这里,瞥了眼面前仿佛带了张‘形容枯槁的可怜老人’的面具在脸上的童不韦,又笑道,“就似你……看你眼下这样子好生可怜,过的却不定真是什么苦日子。指不定是用‘法子’换了,哦不,被换的人不知道自己被换了,所以不能说是换,得说是偷,是偷了旁人的好运气才对!” 童不韦瞥了眼童正,手覆在自己的胸前,再次强调了一遍:“我心里苦,既然有感情债这种东西,能被入账,心里苦自然也能。”顿了顿,再次重复了一遍,“我确实是真的心里苦的,被堵的难受的紧。” “真是……邪魔歪道啊!”看着面前半点不像说笑,甚至仿佛自己都当真相信了自己这话是真话的童不韦,童正摇了摇头,抱着自己的臂弯,说道,“我先时一直不知道你那些年当神棍时究竟学了些什么,眼下好似是明白了。”说着头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虽人已靠在车壁上,无路可退了,可还是想离对方远一点,是以紧紧的贴在车壁上。 “话本子里的邪魔歪道借命、偷人气运什么的靠做法,你靠本事……不,这既是本事也不是本事,你那张嘴好似天生便有魔力一般,能将假的说成真的,叫人深信不疑。”童正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这……也算是做法吧!借命、偷人气运这种事原来也不定是假的,而是有人当真会这么做来的。” “就似鬼……虽看不到,却能造出来一般。”童正看向童不韦,抱着双臂,环抱住自己,面对童不韦时下意识的以“自保”“警惕”的姿势出现在他面前,他道,“你与胡八他们都是鬼,不止你们自己是鬼,你们还咬了村子里的那些村民,把他们也变成了鬼。” “没有鬼怪的话,那邪魔歪道的本事自也没处施展,可有了鬼怪,自也有你那些本事的用武之地了。”童正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所以鬼怪越多,于你们而言也越有利,越能尽情施展你那些偷气运、借命、驱鬼、役鬼的手段了。” 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亲子的儿子果然聪明,童不韦被说破也不以为意,瞥了眼对面聪明不好骗的童正,凉凉的问了一句:“你难道不是?” “我当然也是。”童正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又道,”这刘家村还真是个穷山恶水之地,哦不,于你而言是真正的‘风水宝地’,这般既是风水宝地又是穷山恶水之地的地方竟能存在这么久,也是奇怪!” “我年轻当神棍时曾被人请去旁人家里捉妖,道那家的小女儿生了怪物出来。”童不韦淡淡的说道,“等我过去看到那畸形的婴儿时也吓了一跳,更惊人的,是这怪胎婴儿虽畸形,却活着,能走能跳,还能开口喊‘爹娘’,除了模样可怖些之外,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足可见怪胎……也不定是会死的。我问那家里人怎么喂养这怪胎婴儿让他活命的,那家里人嫌弃不已,道就给口饭吃,给碗水喝,若是他闹了,就扯个谎哄哄他告诉他能好的,能过上好日子的。那家人说着也觉得奇怪,道家里旁的娇生惯养的孩子还会生病,可那怪胎孩儿那般骗着,哄着,给点吃喝吊着的,竟是连病都不生,命硬的很。”说到这里,童不韦停了下来,笑道,“我那时想了好些时日才想明白了这些,人的福分……大抵是差不多的,那怪胎婴儿虽是没得到旁的孩子那般的精心照顾,可天……会照顾他,让他命硬的很,连病也不生。” “你那死去的两个新娘就是这般……糙养着,竟连病也... “可我是当真见过的。”童不韦开口静静的说道,手里抱着的账簿没有松开,依旧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中,他对童正说道,“那些吃不饱饭的……其实有不少肚子是鼓起来的,有些更是鼓的……恍若怀孕的女子一般,那样子……非但不似许久未吃饱的人,更似是吃的太饱,以至于撑了一般。” “好多天不吃饭,按理来说该憋的肚子竟是鼓起来的。既天生就有这等反其道而行之的情形存在,可见天是容许这等违和天理之事存在的。”童不韦说道,“所以怪胎能活那么久又有什么奇怪的么?” “你这话真是……连我都快要被说服了。”童正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我听说过你说的这等事,那饥荒之地的人,还当真有不少人肚子是鼓起来的,非但不像人们原以为的饿肚子之人,反而还似是太饱了一般。还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那些肚子鼓起来的,不止是饿了,还是病了,那病就是妖。我这里的妖就是狐仙。”童不韦淡淡的说道,“所以,圣人云的‘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有道理的。当神棍那些年看到的很多事都启发了我,是我的老师,教会了我很多。” “厉害啊!”童正叹道,下意识的双手抚掌,感慨道,“真是……好一张蛊惑人心的嘴啊!难怪鬼怪故事中的狐仙都是‘蛊惑人心’的呢!那商纣王后宫多少美人不曾见过?难怪独独掉入妲己的温柔乡里了,原来不止是因为妲己是个美人,还因为有那蛊惑之术的存在啊!” “只是可惜再厉害的蛊惑之术……也终究会等来天劫降临的那一刀,”童正感慨了一番,却是倏地话题一转,“话本里说妲己死到临头,上断头台前还在用蛊惑之术,让那行刑的刽子手下不了砍她头的手,可即便如此,却还是逃不了姜子牙那一刀。”说到这里,童正抬眼,看向被童不韦抱在怀里的账本,眯起了眼,“你这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的命根子账本……当真能保得住你的性命?” 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然停了下来,看着外头不断被大雨拍打却未打坏,反而越打越新,清洗的愈发干净的长安府衙门头,童不韦道:“所以要快!赶的急这账本就能救我!” 第六百一十七章 清明螺(二十七) 将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账本放入那早已垫好了油纸的食盒之中,这还不算,那漆木红盒的食盒外头还特意缠上了油纸,人再将这缠上油纸的食盒抱在怀中,大半个身子环绕住食盒遮挡风雨,随后再撑起一把伞挡住外头雨雾的侵袭,而后坐上马车,如此……就能万无一失了。 看着这般小心,一层又一层重重防护的保护着那些账本的童不韦,一旁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忍不住笑道:“哪里至于这般小心?这账本便是被打湿了也不打紧,大不了改日我再重新做一份便是!保证一模一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童正又忍不住道,“你这般小心……倒叫我看了以为是抱着什么不可再得的文玩古物譬如那王羲之的书画之作了一般。” “王羲之的画作之所以千金难得除了好之外,便在于‘不可再得’四个字,那《兰亭序》更是因为即便王羲之还活着,写出的《兰亭序》都不如那一次醉酒所作,因此变得更为不可再得。”童不韦小心翼翼的将食盒抱起,裹入怀中,看向身后不以为意的童正,摇了摇头,“你还年轻,不懂。” 这‘不懂’从童正方才如甩手掌柜一般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吃点心,而自己在这边同那酒楼的伙计、掌柜小心翼翼的保护这些账本就看的出来。 童不韦说罢这话便垂下了眼睑。 ‘还年轻,不懂’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委实太常见不过了,很多人的经验阅历都是随着年岁而渐长,所知也都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分明的。 可……这并不稀奇的‘年轻不懂’在遇到真正的大事之时并不会成为被谅解的理由。瞥了眼依旧不以为意,兀自在那里笑着点头说道:“我确实还年轻,不懂。不过无妨,往后,我有大把的时间去慢慢琢磨明白这些事。”的童正,童不韦没有说话。 他年轻时也如童正一般,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去耗,能耗得起。 可实则呢?谁说年轻的,就定然能熬过上了年岁的老人的? 童不韦没有看不以为意,依旧觉得自己有大把时间去耗的童正,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账本,说道:“这是我的命根子,自然要小心!且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就赶去府衙,才能救我的命。”他道,“所以,它此时此刻,于我而言也是不可再得的,多少《兰亭序》都比不上的宝贝。” 当然,也仅仅只是能救他童不韦的命,至于童正的,他不知道。 他童不韦即便技不如人,被人欺负的这么惨,却也知晓救命稻草得时时刻刻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似童正一般,钦佩着对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虽不明说,可隐隐为自己有可能是那等手腕高明的大人物的子嗣而沾沾自喜。 就算他童正真是那位大人物的子嗣……又能代表什么?那么多年不认……呵……要知道城中那些在长安为质的质子王子们,出身身份都是正经,且有文书在手的,不也照样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弃子? 童不韦没有理会童正,也不管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过来,只是紧紧的抱着自己怀里的救命稻草下了楼。 因为给了银钱,且还是很多银钱,所以酒楼的马车立刻便被收拾出来停到了酒楼门前,酒楼的车夫也看在那银钱的份上,愿意冒雨走这一趟。 撑着伞,抱着怀里的救命稻草踏上马车之后,童正还是来了。只是虽跟着来了,却不止临上马车前抱怨不止,嘀咕着‘就差这么一个两个时辰的来去不成?’,就连上了马车之后,还一面拿起马车中早已备好的帕子擦拭着自己被雨雾打的半湿的头发与脸面,一面抱怨道:“知道你急,可哪里至于这般急了?做甚要冒雨赶过去?等雨停了不成么?” 抱着怀里的救命稻草,未顾得上擦拭自己身上被雨水打湿之处,只低头检查怀里账簿有没有被打湿的童不韦头也不抬,只低声道了一句:“你自打出生之后,从未淋过雨。” 正在擦拭头脸的童正闻言不由一愣,顿了半晌之后,方才说道:“确实如此!雨雪天我从不外出,也没什么事逼的我必须冒雨出行的。养尊处优的过了这么多年,你确实待我极好。我……”本是想说两句软话,道个‘自己不是’的歉来着,却被童不韦出声打断了。 “既是我一手养出来的,不曾吃过半点苦,淋了雨会抱怨也不奇怪。”童不韦点头说道,“问题在我不在你,你不必自责,错的是我不是你。” 童正:“……”眼里方才蓄起的一丝轻微歉意顷刻消散的一干二净,他看向童不韦,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话……真真是以退为进,叫我体会到了那些村民面对你时是如何个如鲠在喉的情形了。” 大善人那叫人如鲠在喉的‘善举’他算是领教到了,面对面前的童不韦时也更警惕了。 一句‘错的是我不是你’那看似自责,实则却是更厉害的指责之语让童正冷下脸来,还好他不是什么好人,良心这种东西不多,若不然,非得被童不韦这话激的羞愧难当了。 童正笑了笑,虽是在笑,那笑容却是冷的。 生养之恩这种事由被生养之人自己说出来是感激,可若是由那生养之人说出来,未免就有邀功之意了。更何况……他童正之所以没死,是因为他童不韦与那位大人之间的算计,童不韦被压得死死的,不得不装孙子而已。 这生养之恩又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你真是好没意思!这种叫人发噎的话往后最好少说,左右……我也不是什么有良心的大孝子。”童正转头看向马车车窗外漂泊的大雨,说道。 童不韦当然清楚童正的意思,点头道:“我这话……却是似是邀功了,若放在平日里听起来也实在虚伪,所以我不曾说过,那些虚伪善举也不曾对你用过。可今日我这话却是发自肺腑。”童不韦看向童正,郑重的说道,“是我对不住你。”顿了顿,不等冷笑的童正说话,他又道,“你往后……或许就会明白我今日这话是真心的了。” 对面的童正笑着“嗯”了一声,显然是不信他这话的。 童不韦却并不在意,毕竟自己这一句‘一手养出来的,不曾吃过苦……会抱怨也不奇怪,问题在我不在你’的话实在是太虚伪了,再加上以往自己那以大善人之名,行大恶人之实的举动,对面的童正有这般反应也不奇怪。 就似总说谎的人难得说一句真话总是没人信一般,总是虚伪之人说一句真心话自也是没人信的。 可今日这句,却实打实的,是他的真心话,童不韦看向童正,也不管他明不明白自己这话的意思,开口再一次说道:“是我对不住你。”说罢这话,不等童正的反应,他便闭上眼不再开口了。 他已说了两遍对不住了,足够了! 他童不韦抱着的救命稻草要尽数用来救自己了,无暇顾及童正了,自然是真的对不住童正了。 生死关头,撇下这个有可能是唯一至亲血脉的儿子,他童不韦实在太自私了,所以对不住童正是真心话。 不过对面的童正却不懂这些,其实……他若是当真解释清楚的话,童正是能懂的,可……若是解释清楚的话,这个儿子抢自己的救命稻草该怎么办? 既然只有一个人能活命,自然该是他童不韦活命的。毕竟……他布衣出身,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当上乡绅,虽是吃穿用度不曾短过,可这些年,心里是真的苦啊!反观对面连雨都不曾淋过的童正,过的实在是太好了。 就如胡八他们,日子过的实在是太好了,所以天劫来临,自然先劈这些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耗干了所有福分之人。 而他……虽然吃穿不愁,却心里苦,自然……还是有福分剩余的,也自然还能顶一顶这劈下来的雷劫,活命的。 “很多神佛都说人这一生的福分总是不会差别太大的。”童不韦喃喃,闭眼没有理会童正看来的目光,这个儿子那般聪明,明白之后抢自己的救命稻草怎么办?所以他将话说的极其隐晦,哪怕事后明白过来,这个儿子也怪不到他的身上,毕竟他已经提醒过了,童不韦喃喃道,“所以自己的福分不能尽数耗光的,得手头攒些剩余,以备不时之需。” 他就是因为心里苦,被那大人压着,时刻警惕着,所以能即时察觉到危险来临,能避开活命,所以,他福分还有剩余。 对面原本正在擦拭头脸的童正眼中蓄起了疑惑,目光落到对面童不韦的脸上,一点不错的注意着童不韦脸上的表情,自己面上的神情也变得警惕了起来,他看着童不韦,问道:“你不是拜狐仙的么?怎么又嚷嚷起神佛了?” “狐仙……有什么用?要拜也该是这狐仙拜我才是。”童不韦依旧闭着眼睛,却摇了摇头,说道,“事到临头,最紧要的关头,还是该问神佛的。即便狐仙一时剑走偏锋占了上风,却终究会大劫降至,最后还是比不上神佛的。刘家村这些坏了的神佛自然成不了大气,可若是很多很多……甚至最后大到世间所有的神佛都囊括其中,那是多少狐仙都比不上的。”说到这里,闭着眼睛的童不韦点了点头,自问自答的回答了离开刘家村时自己不解的那个问题,“难怪外面那么多人拜神佛,鲜少有人拜狐仙了,原是这个道理。” “你说的神佛……不就是所谓的世人?”童正看着闭眼的童不韦,自是很快意识到了童不韦口中的‘神佛’是什么意思,嗤笑了一声,说道,“装神弄鬼!本简单的一句话,一个道理,何必如此故弄玄虚的卖关子?” “大道至简。”童不韦喃喃,“可越简单的道理,你直接说了,没人信的。只有那等复杂至极,花费了大力气绕了好大一圈,吃尽了苦头才领悟的,才会让人深信不疑。” 童不韦的手覆在胸前,睁开眼睛,问面前的童正:“这么多年,你觉得……我过的苦吗?” 童正愣住了,待到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你说的苦是指什么苦?”说着,看了眼手里擦头脸的绸缎帕子,笑道,“若是吃穿用度上,那实在是不苦,可若是心里煎熬,那是当真苦的。” “就似我那几个新娘,吃穿用度上实在是苦,一辈子也没过上几日好日子,可心里……却是美的,一直相信自己能过上好日子的。”童正似是隐隐有些明白童不韦的话了,反应过来,笑道,“这难道便是你口中说的有舍必有得,所谓的福分平衡之道?” 童不韦点头,看着眼前聪明的不点就透的童正,将怀里的救命稻草抱的更紧了,只是面上却仍是一副凄苦模样,说道:“所以,我同那些村民一样,这些年都恪守着有舍必有得的平衡之道,不敢虚耗福分!” 这话一出,对面的童正就愣住了,惊异之下脱口而出:“你疯了吧?那些村民哪里享过什么福分了?” 待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童不韦说了什么时,童正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面对面前神情木然,沉默不语的童不韦摇头道:“这话说出去……唔,就是你口中的很多很多的神佛,那所谓的世人谁信?” 说到这里,童正又看向童不韦怀里的食盒,他理账记账之上的天赋好似是天生的,自也张口就以此为喻的脱口而出:“拿吃穿用度实打实享受的实账平那些村民做美梦的虚账,这不是假账是什么?” “除非你让你口中那些审度福分账本的神佛们也认可你那些假账,觉得一场美梦的福分同实打实几十年享受的福分是一样的。”说到这里,童正忽地笑了,他摸了摸鼻子,看向面前的童不韦,“当然,你若是能让你口中所有的神佛都认可你,能欺骗天下人,把假的做成实的,或许当真能平那些福分账了。” “可若当真有你所谓的福分那种东西的存在,自也有神佛、天道以及阎王爷之类的存在了。”童正啧了啧嘴,不以为意,“皇城里的天子偶尔还会因喜恶网开一面,律法还会因孩童年岁小,犯了错事从轻发落,可阎王爷那等存在……啧啧,别想了!管你多大年岁,管你什么身份,管你多少家财,都是一点名就立刻抓人的,哪里来的徇私之事?又怎会理你做的糊弄人的假账?” “莫神神叨叨了。”童正说着将手中的绸缎帕子扔到了一旁,靠在马车壁上,半阂着眼,说道,“交了家财,还有些家业田地什么的,还能靠收租过活,我等……总落不到那群村民一般任人宰割的地步的。” “想的美和过的美是一回事么?”童正啧了啧嘴,嗤笑道,“我笑我那几个新娘‘想的美’可是在骂人呢!” 第六百一十六章 清明螺(二十六) 公道、公平?李家的天下同坐在龙椅上的李氏天子扯公道和公平?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又不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黄汤冷笑了一声,嘀咕道:“那群朝堂上的聪明人也真是不容易,各种圣人言的规劝,各种手腕的制衡,可又有什么用呢?” “也不能说全然没用吧!”‘乌眼青’想了想,隐晦的提醒黄汤,“至少我大荣皇陵里躺着的太祖皇帝昔年只是个小吏,天子无道,会改朝换代,总比万世一系好些。” “到改朝换代的地步了,那天下早就被折腾的够呛了。”黄汤面无表情的逗弄着面前案几上笼子里的鸟,喃喃道,“所以用处确实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有,却不多。” 这种话放到外头去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乌眼青’愣愣的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黄汤,顿了半晌之后,忽地脱口而出:“族叔,你可知晓你眼下开口直言的模样……当真似极了那史册所载的贤良之臣?” “我只是看的明白,说的明白,嘴上的贤良之臣罢了。”黄汤面无表情的说道,“并未知行合一,比起那些稀里糊涂的,或许更坏。” 一个看的明白,说的明白的贤良之臣,知行不一时,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 黄汤不止将旁人看的清楚,更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同样看的清清楚楚,瞥了眼面前面上隐隐露出一丝凄苦之色的‘乌眼青’,突然说出这句贤良之臣的话来,这族侄大抵还是希望打动自己的,可……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上了贼船哪里还有退路?”黄汤嗤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做梦!” ‘乌眼青’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聪明人自然不消黄汤提点透彻了,也已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喃喃着岔开了话题:“这雨……怎么那么大?钦天监不是说没雨吗?” “没有这水龙王开道又怎么祭旗?”黄汤冷笑了一声,说道,“钦天监确实预测十次有七八次不准的,可……真想要多点准头也不是不行的。得看是贴在外头给百姓看了招骂的,还是给那些出手想要设局之人看的了。” “左右十次有七八次不准,众人早习惯了,陛下也习惯了,预测错了又不会下大狱,相反,若是预测对了,有时……于有些事而言,可是立大功了。”黄汤摇头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些人……精得很,也知道不能将外头人的嘴给养刁了。” “他们……竟是刻意算不准的吗?”正低头抹眼泪的‘乌眼青’听到这一茬明显是愣住了,语气惊骇,面色惊恐。 黄汤冷笑了一声,提醒面前的‘乌眼青’:“那童大善人乡绅做的这般好,就是因为比起旁的乡绅来,多了几年的‘神棍’经历。旁人要请这些不少人眼里整日‘招摇撞骗’的‘神棍’们,多是去城里城隍庙前寻那些摆摊搭幡的,只因那里这等‘神棍’最多,也是不少人眼里最懂‘门道’之人。可实则论这大荣哪个地方的‘神棍’钻研这些《易经》《风水》之术最透彻的,可不是城隍庙前摆摊的这些人,而是宫里的钦天监。” “你看他们素日里测测天晴雨雪、良辰吉日的,还总是不准,瞧着钦天监这地方有跟没有也没什么两样了,可确实有人将这《易经》《风水》之书钻研出花儿来了,只是素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傻罢了。”黄汤摇头嗤笑道。 听到这里,正在抹泪的‘乌眼青’下意识的愣了一愣,而后脱口而出:“族叔,这些人这等行径……难道不是故意欺君?” “你有证据他们欺君了?”黄汤闻言却是不以为意,摇头冷笑了一声之后,又道,“那些刚进钦天监的……确实是算不准。可大家算出来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臭棋篓子,谁敢说是欺君?” “就如同今日这一茬事,那些乡绅张狂人人可见……真出了事有什么奇怪的?说故意下套的……可有证据?”黄汤冷笑道。 “当然,也有厉害的天子确实看懂了,所以为这些人披了一身红袍提醒自己不要被他们蒙骗,也不要被他们设局入套……”黄汤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道,“而使自己被逼至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地步。” “先帝……呵,就算了,再往前的景帝就很是忌讳这个,怕自己被他们设局入套,蒙骗甚至架空。”黄汤说道,“所以眼下这种乡绅养肥了再杀的事……是不会在景帝在位时出现的,因为景帝知道之后,不会说破不假,可没过多久,这些人……也会生病的生病,出事的出事,总之……就是各种运气不好的突然倒霉了。” “景帝忌讳这个,倒不是仁厚的不做养肥了再杀这种事,而是这种事可以做,但必须是他来掌控,他来做主的做,而不是被底下的人设局逼着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要所有事必须由他来做主,他是这天下之主,真正万万人之上的君主。”黄汤喃喃着倒吸了一口冷气,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这样的天子,离他近些的聪明人就倒霉了,出不去那座宫城的。” 林斐能通过旁枝末节的细节推敲出那些事,黄汤执掌太医署多年自也能发现。 正懵懵懂懂听着的‘乌眼青’至此突地一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那眼下这等事,那些人不对景帝做,却对陛下做,难不成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看懂了陛下是个聪明人,却未聪明到景帝的地步,所以敢这般做。”黄汤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看着面前颤着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乌眼青’,忽道,“好大的胆子是不是?你以为他们欺君只是欺骗陛下?却没成想他们还敢欺负陛下是不是?” “伴君如伴虎,伴虎多年而不倒的,当然不缺胆子,且大的很。”黄汤说道,“不趁着陛下如今懵懂时欺负他,难道等他有朝一日长成另一个景帝时再欺负吗?到那时……被欺负的就成了他们了。” “你强它就弱,君与臣之间也没什么两样。”黄汤瞥了眼‘乌眼青’,见他将自己说的这些话听进去了,又继续转向外头不断砸下的漂泊大雨,说道,“水龙王开道,泾河水涨,滞留在桥上的那些人,想进,却被张狂的乡绅们抽了踏板,进不去那蜃楼檐下避雨,想退,身后连桥的踏板却被水冲断了,桥上的人自然就成了被祭旗,送给水龙王的祭品了。” ‘乌眼青’听到这里,脸色惨白,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一般,看着外头砸向地面,砸出剧烈水花的漂泊大雨,喃喃道:“要出……人命了么?” 先前都知道要祭旗了,自然知晓要出人命了。可‘乌眼青’此时面上的惊骇之色却是多的快要溢出来了:原因无他,原先他以为的要出人命是那群乡绅的命要断了,却不想听族叔话里的意思,那人命竟是无辜之人的性命。 “若是不够无辜,不够可怜,不够倒霉,又怎么引的起群情激愤?怎么闹大?”黄汤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不止那些不让人上去避险的张狂乡绅们要倒霉了,那些成名... 黄汤点头“嗯”了一声,说道:“所以,定要注意医馆里的事,一旦出了事,覆水难收,这好不容易攒出的招牌……一旦砸了,就彻底完了!” ‘乌眼青’点头,看着这几日突然教了他不少东西的黄汤,抹了抹眼角不自觉流出的眼泪“嗯”了一声。 “做事设局之人……可不会管一同框入其中的有没有无辜之人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被框入其中,亦不要被人拿捏到把柄。”黄汤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雷劫之下是寸草不生的,不会管那被劈死的草是不是无辜的。” …… …… 一顿功夫菜的午食注定要吃上许久了,原先童正估摸着他父子到衙门的时辰是未时过半,可未时过半时,他父子却依旧还留在酒楼之中。 只要有钱,不止能在酒楼之中吃午食,还能吃点心,吃暮食,甚至想要过夜也不是不行。 当然,今日他父子既抱着账簿出来了,那定是要去府衙的。所以吃暮食,过夜什么的就算了,不过点心还是能吃上一吃的。 “没想到啊!”童正瞥了眼酒楼伙计端上来的点心,嬉笑了一声之后,说道,“这雨一下,倒叫我父子吃上点心了。”说着,还伸手捏了一只盘中的点心送入口中细细品了起来。 童不韦却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吃点心的心思,只是转头看向那漂泊大雨,喃喃:“下雨天,留客天。天要留我,可见,是要出点什么事了。” 还是这般神神叨叨的话!童正笑着接话道:“怎么?你还能算准这大雨不成?” “我是没这本事的,但我知道钦天监有人若是想算准的话,是有这本事的。”童不韦站在窗口,任凭那凌厉张狂的雨雾争先恐后的砸向自己,待自己整张脸都被雨雾砸湿之后,方才喃喃道,“我父子二人今日这一出刻意拖延的举动……好似又成了死的了。” “哦?”正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笑了,饶有兴致的说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我今日这一番举动又被那位大人算到了?” 童不韦点头,出口的声音与他面上的神情一般木然:“所以,你我二人还在棋盘之上,挣脱不得。” “那还真是厉害啊!”童正抚掌笑道,“果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雷霆手段啊!”语气还是那般满是钦佩。 童不韦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那朦胧的雨雾看了许久之后,方才喃喃道:“看来胡八他们……真的要死了!”顿了顿,又道,“那位大人……也果然给我指了条活路!”说着不等正在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说话,当即喊了声“来人!” 守在门外的伙计闻言立时走了进来,问道:“贵客有何吩咐?” 这父子两人今日在他这里吃的这一顿饭,顶的上寻常百姓吃上好几年的饭了,很多菜更是连碰都不碰,才端上便撤了下去,可见并不是当真想吃,只是习惯了那摆满食案的一日三餐罢了,这等花钱如流水的贵客……自是贵到不能再贵的贵客了。 贵客没有提要将那没吃完的点心什么的带回去这种‘俭朴过日子’的话,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道:“给我等两把伞,我等眼下就要走!” 虽然有些诧异这两个先时等得起那慢炖的功夫菜,一副根本不在意时间,手头的时间多到没处扔的贵客怎的突然急了,时间不够用了,要伞了,任凭外头那么大的雨也要急急忙忙赶路了,不过看在那随手抛出的大锭银子的面子上,伙计却是知晓不能多问的,将两人交待下来的事办了便是。 是以伙计立时“诶!”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办,却未成想还未走两步,又被那年长的老爷出声叫住了:“不止要伞,我还要马车!”那老爷说着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沓账本,说道,“我的账本不能湿!劳烦准备油布,将我的账本包裹起来!”说着又自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再次叮嘱道,“记住!不能有失!” 这银票一出,自然让人无法拒绝,什么要求都肯满足他二人的。 伙计闻言立时应“是”,不多时,便同酒楼的东家一道带着油纸物事过来了,甚至还带上了一只食盒,道这种事他们先时有过经验的,将油纸包裹的账本放在那食盒里,更能保证账本不会被雨水淋湿了。 看着这酒楼东家带来的食盒,虽是意料之外的事物,不过……童不韦看着那食盒,眼底的情绪突地变得复杂了起来,顿了半晌之后,方才喃喃道:“账本放这里头,还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 清明螺(二十五) 一件人证物证确凿的杀人案的过程就这般简单又直白的,以村民口述的方式呈现在了眼前。 “刘耀祖杀完二婷子之后还叮嘱这两个老货了,道要是再有人抢位子就继续杀,杀到没有人敢抢位子为止。”王七“呸”了一口,对上刘耀祖凶狠的眼神一点不怵,相反还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一道反瞪了回去,“看甚?你杀人灭口证据确凿,我等还怕你不成?” 一同反瞪回去的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同样不怵,其中一个甚至还冷笑了一声,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我等既然今日出来替大婷子二婷子作证了,便是做好万全准备,定要将你送上断头台才会善罢甘休的了!” 这话一出,一旁哭嚎的声嘶力竭的刘老汉夫妇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当即朝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当然,朝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磕头的同时,刘老汉夫妇也没忘记向一旁的村民以及林斐、长安府尹等人磕头。 一旁的村民以及王七等人见状立时开口惊呼了起来“诶!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我等应该做的!似刘耀祖这一家子如此心狠手辣,真让他一家坐稳童老爷亲家的位子,旁人还有活路不成?” 这般被帮忙作证的磕头道谢,被磕头的证人急忙上前搀扶,口中帮腔之话连连的画面真真是好个正义执言、民风淳朴、互帮互助的刘家村啊! 可除了沉浸其中、互帮互助的刘家村村民们,旁观的众人面对这一幕时的眼神却是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这一幕……自然没什么问题,若是早些出现,而不是等到眼下狐仙金身坍塌,众人都惦记着回去抢那金身碎片时出现便好了。 再者,那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眼睁睁看着二婷子殒命,甚至还打赌此事,这刘老汉夫妇却还朝他们磕头道谢? 原本是不想再看了,毕竟也知这刘家村上下就是个‘鬼村’,里头兴许都找不出几个完完整整,不带一点鬼芯子的人。可看到这一幕,还是叫本已准备回头去衙门门口守着的两个宫人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对一旁神色凝重的赵司膳道:“赵娘子,你看!看!这一群‘鬼’在台子上演伸张正义、民风淳朴的话本呢!”说到这里,原本就在摇的头摇的更厉害了,“简直是……颠倒黑白!可笑至极!” “更可笑的……是那姐妹花的爹娘以及旁的村民都是真心觉得跪下朝那叫王七的赌徒道谢是应该的。”赵司膳这一双自底下一路摸爬滚打着爬上来的眼自是看透了人性,看着那些村民脸上感激之情,她道,“他们是真心觉得王七办了好事的。” “可那个王七……明明见死不救,还拿二婷子的死打赌啊!”赵司膳喃喃,看着那民风淳朴的一幕眼神冰凉,“大抵是大婷子二婷子已经死了,直接杀大婷子二婷子的是刘耀祖,眼下能攀咬刘耀祖的是王七等人。往后指不定有朝一日王七那侄女还能将赵莲撵走。于这些村民,甚至刘老汉夫妇自己都觉得王七是帮他们报仇的‘大善人’,往后那王七的侄女撵走了赵莲,怕是还会被村民们拍手称快,觉得这才是善恶终有报,一报还一报,王七那侄女才是村民眼里最无辜的那个人。” “哪里来的善报?杂家可只看到了恶报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罢了。”两个宫人指着护着肚子不吭声的赵莲,说道,“你那无辜,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便宜侄女眼下是无辜不了了,要被那更无辜的,才八岁,不止不到嫁人的年纪,甚至还全然不曾接触过这些事和这些人的王七侄女替代了。” “这刘家村村民在拍手称快,叫好的是以恶制恶,在他们眼里这以恶制恶竟成了善事。”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流着眼泪磕头的刘老汉夫妇以及主持正义的王七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对林斐说道,“本府瞧着这一幕,觉得好似被卡到了一般,吞又吞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 “我亦有这等感觉。”林斐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说道,“难怪世人传唱的是善恶终有报,而不是以恶制恶了,这等行径真真是看的人如鲠在喉啊!”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两声,笑容嘲讽中带着几分凉意,对林斐说道,“这风水之事准不准什么的,本府不曾钻研过,也不清楚。不过对于刘家村这‘鬼村’而言,这块石头……却当真是卡的极准。” 说到这里,不等林斐接话,便忍不住道:“本府快被这群人的举动噎死了!不,不是这一桩举动,而是这村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的举动,每一件事都快叫旁观之人看的噎死了。” 林斐点头,看着涕泪直流的刘老汉夫妇又对长安府尹说道:“更重要的,是你我看的清楚分明,他们……是当真觉得王七在做好事的,也是当真乐的看到有朝一日王七那侄女踹了赵莲的,还是当真看到这一幕觉得‘畅快、活该’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的,发自肺腑的觉得王七他们这一举动是在替天行道……”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打断了。 “你不要再说了!”长安府尹脸色难看的捂住了嘴,说道,“本府又觉得噎了,想吐!” 林斐看了眼脸色微妙的长安府尹,笑了,叹了口气之后说道:“地狱里呆久了,人的想法……也早同鬼的想法没什么不同了。大人父母官教化百姓当善恶分明之事当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长安府尹点头,看向王七等人,摸了摸鼻子,忽地嗤笑一声,道:“这件事可不会就此打住的,那童大善人父子二人今日还要上门呢!”顿了顿,笑容淡去,看向不远处的门洞处,那将赵司膳带进来,转头离开的两个宫人复又说道,“那群泾河蜃楼里的乡绅也要犯官、杀了。” “他们这些人不是爱捣鼓风水么?蜃楼这等虚妄的幻像一旦踏入不就等同一脚踏空?怎的也敢接手被抄家的兴康郡王府家的宅邸?”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那只顾护着肚子,脸色惨白的赵莲身上,说道,“你不是说过那什么梁女将说过‘一脚踏入云端里’,不就是一脚将要踏空,要跌下去摔死了么?” “这赵莲身上那么不干净,顾惜名声的大善人怎么敢同她扯上关系?这么多年经营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这赵莲要踏空跌下来了,蜃楼那里……自也一样。”长安府尹看着天上的蒙蒙细雨突然变大,白色的雷光撕裂阴沉沉的天幕,喃喃道,“雨又大了。” “泾河……又要涨水了。”林斐接话,看着突然砸下的雨点,耳畔听着刘家村一众村民在那里演着‘替天行道’的话本,说道,“那只蜃楼铁牢笼……要入水了。” …… 突如其来砸下的大雨落在泾河水面之上,砸出一朵朵剧烈的水花。与此同时,蜃楼之中两只套着红布的鼓槌亦同样激烈的砸向鼓面。 “咚咚”的鼓声敲击在鼓面之上,落入在座看着胡服舞姬抚掌起舞的一众乡绅们耳中却尤... 突如其来的风雨凌厉之极,刮的临近的几张食案案几上盛满葡萄酒的银杯都骤然掀翻在地,赤如血色的酒水泼洒在食案之上,立时引得旁的乡绅们开口呵斥了起来:“胡八,你瞎开什么窗?将风雨放进来做甚?关上!快关上!” 坐在窗边的胡八也觉得风雨大了些,转身关窗,雨雾中隐隐可见那不远处上涨的泾河水面之中有人头攒动,好似有一队人过来了,见状当即笑了起来,说道:“果然有人来了!” “天杀的童不韦!”方才在舞姬的腰间摸索着,同舞姬互相挑逗的一个乡绅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一把推开那舞姬,也不管那舞姬被自己推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旁的起舞的舞姬踩踏到,而是当即喝骂了起来,“他真敢鼓动那群村民来给我等闹事寻不自在?” “他童不韦便是送碗甜汤来,里头也定会丢把泻药进去给人找不自在,眼下这举动又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正提笔对着面前的情形学着那些文人抄了两句诗的乡绅冷哼道,“他那点心思……很难猜?不过是看自己眼下被逼得不得不交出家业了,心里不舒坦,也想拉旁人下水罢了!” “还好我等早有准备!”瞥了眼攒动的人头,胡八关上窗户冷笑道,“那踏板早抽掉了,这群贱民……打哪儿来的,就给老子滚回哪儿去!老子这里,可不是这群贱民能胡乱闹事的地方!” 眼看乡绅们开始说话谈事了,正在吹拉弹唱的乐姬们下意识的减缓了手里的动作,降低了那鼓乐声,一个半阂着眼,一脸陶醉状的跟着那鼓乐声拍打着案几和拍子的乡绅察觉到突然低下的乐曲声时立时睁开了眼睛,瞥向那些刻意减缓手里动作,让乡绅们能听到彼此说话声的乐姬,冷冷道:“怎的?没给你等钱?可要我等回头去跟你等那做人质的大宛主子将你等买回来?” 这等时候说要将她们买回来的话当然不是兴致起了买乐姬们回去奏乐作伴的,更不是相中了想带回去纳为妾室宠幸的……那话语中明晃晃的威胁之意,显然,若是乐姬们当真落到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正在吹拉弹唱的乐姬们一惊,便在这时,那学着文人抄诗句的乡绅开口了:“这里可没你等的事,继续奏乐助兴便是!” 这话一出,那奏乐之声瞬间拔高了音量,套着红布的鼓槌砸向鼓面的力道也更大了。 蜃楼之中的丝竹声便连外头顶着大雨踏上连桥的村民们都听见了。 “呸!”冒着大雨来要说法,蜃楼里头的乡绅老爷们却在玩乐!打头的几个村民眯着眼,心头不平之火烧的越来越旺,伸手擦了一把被雨水打的几乎快无法睁眼的眼皮,破口大骂:“天杀的!老天爷劈死这群畜生呐!” 雨雾蒙蒙,周围水面涨的越发厉害了,除了脚下这条连桥之外根本没有旁的路了,不过好在前头……就是蜃楼了,到时候砸了门进去就能避雨了。 …… …… 漂泊大雨之下,多数人都是不出门的。 黄汤也并未出门,而是坐在屋堂中,逗弄着面前案几上那只铁笼子里的几只鸟。 撑着伞进屋的‘乌眼青’抖落了身上的雨水,先去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之后,才去见了正在逗鸟的黄汤。 “族叔!”换完衣裳过来的‘乌眼青’唤了一声‘族叔’之后,走到黄汤身边小声道:“村民跑蜃楼那里去堵那群乡绅了。” “我便猜会这样。”黄汤看了眼面色忐忑的‘乌眼青’,摇头失笑了一声,道,“怕什么?若是往常的话,还要藏着掖着,今日却是……你看看那些衙门门口守着的人,圣旨口谕在呢,怕什么?” “圣上……真的知道吗?”‘乌眼青’看向黄汤,喃喃道,“还是只以为自己只是身为李家子孙在尽孝?” 这话一出,黄汤便笑了,他掀起眼皮看了眼‘乌眼青’,道:“我黄家后辈里头,最聪明的果然还是你啊!” “现在陛下不知道,以后也有可能还是不知道,只以为那些事只是凑巧发生而已,毕竟这群乡绅的狂……是个人都看在眼里。”黄汤笑道,“可若有看破的聪明人定要嚷嚷着喊要个说法……那样的话……那些人是不介意让陛下早早知晓他们布局之事的。” “那样的话,陛下也会明白今日自己这一出尽孝的圣旨,其实是被人设局了。”‘乌眼青’喃喃道,“可即便如此,陛下也不会说的,即便明知自己被当棋子使唤了,也不会吭声。因为没有哪一个天子会承认自己被底下的臣子设局了。” 就连糊涂成那样的先帝,在近臣们口中不也是一声一声“陛下圣明”的叫着的? 大荣是李家的天下,李家的天子若是比不上臣子,如何能服众?尤其如今的陛下不是先帝那等糊涂蛋,更知晓对于这大到可容纳天下的家业,‘服众’二字的重要性。 当然,这些心思在那群天底下最聪明的人眼里,也都看得懂以及猜得到和算计得到。 “叫那群村民‘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算什么?叫龙椅上的天子捏着鼻子认下才是真高明。”黄汤笑了笑,重新逗弄起了笼子的鸟,说道,“可那样的话……于臣子也好,于大荣也罢,一个还没学会走路便尝过奔跑甜头的陛下是很危险的。” “那些看破的聪明人,诺,譬如林斐与长安府的那位知道比起臣子失控来,龙椅上的天子要玩弄权术,后果更可怕,因为天子手中的权柄是不受控制的。”黄汤笑着说道,“所以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知道不能说。一旦入了阳谋之局,再聪明的人,譬如林斐与长安府那位,也都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不能惊醒陛下,只能低头认下。” “如此……坏事是旁人做的,天子手上却永远是干净的,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乌眼青’胖胖的脸上笑容却有些说不出的苦涩,“于陛下而言,还真是个甜头啊,难怪聪明人知道不能说,不能让陛下尝这等甜头的。” “这般来钱……实在是太容易又太干净了,天子也是人,是人自然喜欢享受,胃口也总是越养越大的。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节制的。‘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这话……其实换句话说,所谓的节制,不过是因为手头银钱不够而被迫节制罢了,并非自己主动停手的节制。于普通人而言,这节制……好歹是会被手头的权利与银钱框死的,可于天子而言,却是比起旁人来少了不少担忧,因为他可以让全天下为他的享受掏银钱。瞧着天子只是杀几个乡绅罢了,可这等养肥了再杀的事……会让乡绅更变本加厉的对待百姓,既是为了最后将银钱通过‘抄家’的方式上缴天子,也是因着今夕不知明夕,既然随时都会人头落地,便更加肆无忌惮的享受,以期望短短一世活个够本来。当然,这之间乡绅自己亦会借着这油头,抽些油水。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可见天子胃口被养大之后的享受可比那群张狂的乡绅可怕多了,因为天子自己成了那群乡绅头顶的庇护伞。”黄汤摇头,看着对面神... “我这话可不是胡扯,你看那几个乡绅寻到了来钱容易的空子,放开手脚享受之后,那周围十里八乡的村民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了。”黄汤盯着面前笼子里上蹿下跳的鸟说道,“越是有良心的聪明人,越是看的透了,也越是知晓不能说的。” “因为说了也没用。”‘乌眼青’喃喃道,“说了……反而提醒了陛下有空子可钻,除非,陛下天生是个老好人和大善人,是个会节制之人。” 可今上又不是三岁的娃娃,还能赌一赌长大成人后的人性,今上早已弱冠成年了,已然可以看出陛下是个聪明的君主,也是个有七情六欲,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之人,自不必再赌那捉摸不透的人性了。 “谁叫那群乡绅不干净,淌了浑水呢?既入了浑水,那稀里糊涂成了鱼,被人套入网中,自也只能捏鼻子认下了。”黄汤轻嗤了一声,喝道,“上了贼船还想退?做梦!” 第六百一十四章 清明螺(二十四) 这些赵司膳看的明白的事,在场几乎没有再出声,任凭村民们互相揭发检举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自然也清楚。 “真是……一声不吭啊!”长安府尹偏了偏头,压低声音对林斐说道,赵莲被关进大牢时问狱卒讨水喝的事,他先时闲聊时已同林斐说过了。 看着一个安安静静,好似同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的小娘子,偏说着话说着话,那股子微妙的味儿就会不由自主的冲出来,那等感觉,就好似神魔鬼怪故事中被鬼上身的人,说着话,说着话,那鬼就上身了,那股子微妙违和的味儿,真真是让人退避三舍。 可这等鬼上身却又不似神魔鬼怪故事里那般,能让道士和尚一通做法便能解决了,而是如影随形的,一直跟在赵莲身边,哦不,可以说就是一只藏在赵莲这寻常小娘子皮下的鬼。 “也不能全然说是鬼上身,”长安府尹事后同自家夫人提起时,还在说这件事,他道,“神魔鬼怪故事里的鬼上身,那被上身的人都是要遭殃的,得利的只有那只鬼,可这赵莲身上的鬼却是每每冒出来,得利的都是这赵莲自己。或许比起鬼上身来,说她这张人皮驱使着鬼冒出来流泪博取同情,获取利益才更合适!” “鬼上人身也好,还是人皮驱使鬼做事也罢,其实没什么两样。”府尹夫人听罢之后说道,“就似那人的壳子里头有个鬼的芯子,你说是里头的芯子驱使外头的人皮,外头的人皮是被鬼驱使的傀儡亦或者伥鬼也好;还是外头人的壳子本该是锁住那鬼芯子的牢笼,可外头人的壳子这本该看管大牢的狱卒却时不时的将里头关押着的恶鬼放出来做恶,是人的壳子在驱使里头的鬼做恶谋利,里头的恶鬼是傀儡亦或者伥鬼也罢。其实这两种说法没什么区别。人的壳子和鬼的芯子合起来就是那个完整的,一股子微妙味儿的人。争谁是傀儡谁是伥鬼全然没有意义,只要这人壳和鬼芯是一体的,那这利自也是这一体共同所有的,哪里来的谁驱使谁?就是这合体的共同之体自私罢了。” “真要分谁是伥鬼,谁是那驱鬼的虎,你叫她的人皮和鬼芯分开来再说。”府尹夫人说道,“若是能分开,再视情况而定……诶?这个情况,不就似那刘老汉夫妇和童大善人?这里头……管是谁驱使谁的?又有谁干净了?” 刘老汉夫妇可怜不假,可连胡八这等人都忍不住感慨若是叫这两人生了个聪明的脑瓜子,指不定吸起旁人血来比他们更狠呢! “伥鬼……果然也是鬼。”府尹夫人认真想了片刻之后,说道,“这刘家村上下……就是个鬼村!大多数村民那副人的壳子里都套了个鬼芯子,有的鬼芯子多些,有的鬼芯子少些,当然,或许也有没有的。可即便原本没有,在这村子里呆的多了,原本那里头的鬼芯子只有一点点的,也慢慢变得那壳子里都是鬼芯子了。” 这些话,长安府尹闲聊时自也同林斐说过,林斐闻言之后便同他说起了自己同温明棠提过的那僵尸鬼怪的神魔故事,道人被咬了一口,那伤口处的尸气入侵,渐渐便能蔓延至全身,最后被咬的那个人也成了僵尸鬼怪。 眼下看被咬了这么多年的刘家村村民,长安府尹愈发觉得这些素日里看着解闷的话本子还真是有些道理的:尸气入侵,蔓延全身而不自知。 如此……再看赵莲更不奇怪了。赵大郎夫妇吸了赵司膳这么多年的血,本就心里藏了鬼,赵莲又间接得了利,也吸了赵司膳的血。只是这等吸血到底隔了一层,也能推到赵大郎夫妇身上,她赵莲手上还是干净的,是以素日里瞧着也还似是个人。可突然没了赵司膳的供养,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自只能合起伙来想办法,原本“清白”的小娘子既同赵大郎夫妇一起做事了,自也同化了,与赵大郎夫妇没什么两样了。 所以,赵莲芯子里其实一直都是鬼芯子,什么‘我笨,不如姑姑聪明’的话都是借口,默许、纵容、贪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清白,其实不过是一个洗干净的鬼,平时瞧不出来罢了。一旦亲自下场了,那原本无形的鬼形自也立时显了形。 “不奇怪。”林斐接了长安府尹唏嘘赵莲一声不吭的话茬,淡淡道,“她不是一直一声不吭的么?” 去岁尚未显形的赵莲还会顾忌名声,毕竟恶事都叫刘氏同赵大郎做了,街坊四邻的唾沫也都在赵大郎夫妇身上,使得赵莲身上干净的很。因着干净,赵莲素日里自是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不同。 至于特意跑出来帮温明棠说话这种事……左右赶人的事刘氏会做,她那一两句好话,并不会影响刘氏的决定不说,还能因着刘氏与赵大郎的衬托,更显得‘出淤泥而不染’,“歹竹出好笋”而赚个好名声。 林斐清冷的目光落在一声不吭的赵莲身上,说道:“向狱卒讨水时的真情流露不是已经说明了么?她骨子里也是想贪懒、占便宜、不劳而获之人。” 一个人不想通过正经手段收获所得,自然便只能用偷、抢、骗、吸血等见不得光的手段了,害人也好,不吭声也罢,自然都不奇怪。 “踩在大婷子二婷子的尸体上获利,不正是她想要的么?”林斐摇头,提醒长安府尹,“她那个母凭子贵的胎儿怀上时二婷子还没死呢!” “大婷子二婷子两姐妹的死只相隔了多久?她那么快就怀上了,瞧着清白无辜的举动却迫使刘耀祖必须立刻下手,杀了二婷子好给她腾位子了。”林斐说道,“我大荣民风再开化,也终究还没到那般不顾忌的地步。正经娘子哪个会还没有成亲便同有妇之夫珠胎暗结的?即便是做妾,那也是要一顶小轿抬进门,再入洞房的,可她却没有……这不是想要踩着二婷子的尸体进门,是什么?” 长安府尹点头,捋须冷笑了一声,道:“可不是么?”顿了顿,又道,“比起直接作恶,有把柄可怒斥的真小人,这等擅长狡辩、掩饰的伪君子更让人如鲠在喉。” 他二人在这里说话,那厢的王七则继续说了起来:“不止大婷子的死我看到了,二婷子的死我也看到了,且这一次,还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了,我还特意叫上了人,便是怕这刘耀祖发狠!”说着拿胳膊肘捅了捅一旁两个村民,那两个村民虽手指头健全,没被剁去,可也流里流气的,显然也是个混的,闻言纷纷点头道,“这事……王七事后就同我等说了,那童公子真是个老实人啊!虽因大婷子嫁衣里亵衣不见了这事心有芥蒂,却还是娶了二婷子……” 这“老实人”三个字一出,不说林斐与长安府尹了,就连走至门洞处的两个宫人同赵司膳听了都忍不住摇头,这……看上了村里的娘子,又不消有什么纳妾的顾忌,毕竟大婷子、二婷子两姐妹哪里有能耐管这乡绅公子的风流帐?偏他也不抬妾,只是顺水推舟把赵莲的人收了,其余的么……也不提纳妾,也不娶人的,这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刻意默许甚至纵容赵莲害...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没有说话:面对刘耀祖这等杀人凶手非但不报官,相反还能拿二婷子的死来打赌,这情形……同那将狸奴自高处扔下尚不过瘾,又改扔人的乡绅有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没多久,刘耀祖就将二婷子骗了出来,这一次,是编谎话说有大婷子通奸的证据,若是将这证据给童公子,她这做妹子的也不要想坐稳这位子了。”王七摇头,唏嘘了一声,叹道,“二婷子也慌了,自是立刻上套。这嫁给童公子的,哪个不是心心念念着坐稳位子的?过惯了苦日子,好不容易过了几日好日子,自是生怕童公子不要自己了。这一回可不止刘耀祖啊!还有这两个老货!”王七“呸”了一声,手指指向赵大郎同刘氏骂道,“我一开始还以为只有刘耀祖一个,这次刘耀祖抽刀直接捅死二婷子之后,看这两个老货从暗地里冒出来,着实吓了我几人一跳,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呸!”一旁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朝赵大郎同刘氏啐了一口,骂道,“还装无辜白莲花呢?这刘耀祖杀死了二婷子之后,这两个老货还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嚷嚷着‘不敢不敢’,被刘耀祖骂了一声‘虚伪!还不是为了他闺女?’之后这两个老货才上前帮忙搬尸体了,刘耀祖故技重施,扒了二婷子的亵衣之后,又把二婷子扔井里了。” “我瞧着大抵是因为上次杀大婷子险得很,是以杀二婷子时刘耀祖还特意带了这两个老货以防万一,不过……因着这一次刘耀祖没有废话,直接出了刀,倒是没用上两人。”王七摇头,瞥了眼一旁不吭声的赵莲,冷哼了一声,“她倒是没出现……可既然皆是为了她,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呸!一路货色!”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尤其是童家那两个跟来一同做人证的奴仆,大抵是想着还要在童家做活,眼下看这‘少夫人’身上如此不干净,已偏头小声说了起来‘这事回头得同老爷说一声,可吓死人了!’。 那厢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赵莲直到此时才变了脸色,连忙抬起头来,开口就是一句辩解:“我……我不知道啊!我爹娘不曾同我说过这些啊!”说着急急瞥向一旁的赵大郎夫妇,抽泣着哀求了起来:“爹,娘!” 赵大郎夫妇看了她一眼,刘氏没好气的“嗯”了一声之后,抬起胸脯冷哼道:“我闺女确实是不知道。便是我两个……也只是帮着搬了尸体,可没杀人啊!” “我呸!”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呸”了一声,冷笑道:“那杀人放风的,放风的也能说自己无辜了,怎的朝廷律法放风的也要进大狱?” 恶人自有恶人磨!敢知情不报,准备勒索刘耀祖的人,自是蛮横至极,素日里也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骂要送官,自然比起寻常村民来,因着亲身体会,多懂了不少‘刑罚’之事。 “再者……她不知道?当人傻子呢!”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骂道,“最毒妇人心,素日里最会流眼泪的她那颗心最毒了呢!” 既是‘刁民’,自然‘刁’的很,当初,能任凭那风言风语加身到无辜的大婷子身上而跟着起哄,如今自然也能用最刁最戳人心肺的话语来直戳赵莲,更何况赵莲并不无辜,也更何况,赵莲等着大婷子二婷子腾位子,有人,自也在等着赵莲腾位子呢! 第六百一十三章 清明螺(二十三) “那大婷子……好想活啊,她真的不想……哦不,是不肯死啊!”大抵是那亲眼目睹的一幕委实太令自己震撼了,王七话到嘴边,下意识的改了措辞,重复了一遍,说道,“她是真的不肯死,好想活下去啊!” 是谁说的那等触动心弦的话定要出自文采斐然的大家的?有时目睹的那一幕的感触实在太深,那些话随心动的话语自也脱口而出了。 比之‘不想’,王七下意识加重语气,咬着牙念叨出口的‘不肯’二字更是直击人心。 瞥了眼刘耀祖,王七摇了摇头,面露不忍之色,“我都不知道这刘耀祖哪里狠得下心下这个手的。勒脖子的绳索断了,这刘耀祖便拿出匕首去扎大婷子,挣扎中,大婷子被捅了两刀,她身上流血,口中也开始流血了。我一看那情形,就知道坏了,大婷子要死了!” “因为那情形我在赌场见过的……也不知被捅伤到五脏肺腑的哪里了,便是当时就送去寻大夫也救不活了。可大婷子自己不知道自己已经要死了啊!以为自己还能活命,所以拼命挣扎求饶。”王七唏嘘道,“她拼了命也想活下去啊!” “那等被马车撞飞出去好远,当时便吐了血,还能自己站起来的人也以为自己没事。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突然倒了下去,还不到送去医馆时便不行了。大婷子就是这般!”王七瞥着被狱卒们扣住的刘耀祖不住摇头,一面嘀咕着‘也不知他怎么下得了这个手的’一面继续说道,“只是比起那些被送去医馆等救命,最后关头还是能感受到旁人在救治和关照自己的,大婷子更可怜!撑着最后那点精气神,没有人救治和关照自己还不算,还只能跪下朝刘耀祖不断磕头求他饶过自己的性命。” “那脑袋一记又一记的砸在地上,井边全是她磕出的血印子,大抵打小就能吃苦,有股拼命的狠劲儿!”王七说道,“我看着她都那样子……快要死了,却还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在那里一面磕头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傻乎乎的嘟囔着‘我被捅的是身体,为什么会吐血?’,一面撑着最后那点子精气神求刘耀祖饶过自己,啧啧,真是可怜啊!” “喏,我看得出大婷子要死了,刘耀祖这混球当然也看得出来。我瞧着他当时那眼神便虚的很,明显心虚呢!”王七说到这里,朝刘耀祖‘呸’了一口,摇头道,“可怜大婷子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啊,还以为刘耀祖手里握着刀却停手不扎她了,是动了恻隐之心,那一记一记磕头求饶便磕的更用力了。” “那可怜的大婷子一边磕头一边吐血,一边哀求刘耀祖放过自己,还道自己若是被童公子赏了银钱的话都能给刘耀祖,只求刘耀祖肯放过自己!她还说自己除了那童公子的赏钱之外,还有一身力气,种地也是一把好手,还能帮身上有伤病,缺了几个手指头的刘耀祖种地。”王七摇头,啧了啧嘴,大抵是当时那一幕给他的感触实在太大了,说到这里,下意识的伸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哽咽着继续说道,“便是叫我看的都不忍心了!那大婷子最后回光返照的关头还不断朝这杀千刀的刘耀祖磕头求饶呢!说起来那丫头也是真的傻!哪里知道比起刘耀祖赌博剁了几个手指的伤病,她的伤才是真的严重,严重到要死了,偏她自己不知道,还嚷嚷着要帮着少了几个手指头却不会死的刘耀祖种地呢!” “我可怜的大闺女啊!”刘老汉夫妇的哭喊声骤然响了起来,这一次的哭喊比先前哪一次都要大声,那哭喊声也比前头每一次都更令人动容,长安府尹也似是‘忘了’一般,没有敲打他二人‘哭喊的声音小点’。 这刘老汉夫妇什么时候的哭喊是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嚎,什么时候是带了几分真情的,众人自是清楚的。 王七瞥了眼低头不吭声的刘耀祖,骂了一句‘杀千刀’的之后,又看向那哭嚎的声嘶力竭的刘老汉夫妇,继续说道:“那丫头一边磕头求饶,一边哭喊自己有的是力气能种地做活,嚷嚷着老天虽对她旁的地方都吝啬的紧,却实打实的给了她一副好身子骨,从小到大她都不曾生过病,有的是力气,能让她卖力气做活……”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无不摇头动容,只除了赵大郎夫妇、赵莲以及刘耀祖低着头,咬着唇没吭声。 “那个一身力气的傻丫头哪里知道老天对她唯一不吝啬的好身子骨也已然没了啊!”有村民喃喃着,伸手揩了一把眼角流出的眼泪,啐了一口刘耀祖之后,抹着眼泪喃喃道,“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啊!我等做活种地的人……全身上下能卖的,也只有那一身力气了啊!” 王七点头,吸着鼻子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我在暗地里直流眼泪,看着那大婷子傻不拉几的在那里一边磕头一边求饶,那丫头哭着说她这一辈子自打出身起就苦的很,小小年纪,旁的丫头在玩耍的年纪,她就要扛起锄头帮她爹娘种地了。至此,除了嫁进童家的那几日之外,她还不曾过上几日好日子呢!她道童家的日子真好过啊,那吃的菜肉也真是好吃,好似日日都在吃村宴一般。可比起这个来,她最开心的不是穿金戴银什么的,而是除了要传宗接代之外,总算不消再为家里旁的事发愁了。以前未进童家前,家里的余粮、田地什么的,她都要发愁,爹娘但凡能驱她做的事,都要她来做。她一日累得也睡不了几个时辰。进了童家,这般不愁吃穿,也能睡足时辰,不消担忧家里生计问题的好日子就是她做梦都想过的好日子……” “我听着这丫头……当真不是个贪的!奈何……摊上两个贪便宜的爹娘,农活之外的空档都花在同童家走关系之上了,日常农活之外的琐事其实也不少,却尽数交给两个闺女来做了。”王七瞥了眼哭喊的声嘶力竭,确实是在真情流露的刘老汉夫妇“呸”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看着他家里谁都没得空,都是从早忙到晚的,可他两个不要脸的老货成天跑去童家走关系,忙的根本不是家里的事,两个闺女便只能又要要忙农活,耕种,又要扫地、做饭、洗衣、修补屋宅什么的,我等瞧着两个丫头小小年纪都要忙死了。” 父母双全不假,可双全的父母不忙家里事,等同没有也是真的。 “可怜啊!想指责这两个老货不做事吧,偏这两个老货占了爹娘的位置,天生带着‘生恩’的把柄将两个丫头拿捏的死死的。这也就算了,偏这两个老货还能舔着脸嚷嚷着自己是在做事的,天天都在忙活着。”有村民摇头唏嘘道,“听着好似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两个老货又不似这刘耀祖、王七这般不做事还能让人看到确实是一整日都不做正事,在赌博什么的,能数落上两句;偏这两个老货不做事的同时,还让人没法指责。因为看着他俩个确实忙得很,也在忙家里的事,甚至还能说是为大婷子二婷子奔走忙活,反过来骂两个丫头不懂事,他们这般奔波都是... 这般杀人凶手倒打一耙的本事若是遇上个全然无辜、良善的人证怕是要被问的哑口无言了,只可惜……对上的,是敢算计他的王七,论脸皮厚,王七也不遑多让,闻言开口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只是见死不救,你却是直接杀人。你这杀人凶手也敢来问我的不是来了?” 唏嘘不忍的语气犹在眼前,这一句反问之中的蛮横更是溢于言表。 敢算计刘耀祖这等凶徒的,自然横的很! “你那外甥女还真是怀了个沾满人血的鬼胎!”王七说着,目光又转向了一旁咬着唇不吭声的赵莲,‘呸’道,“要不是为了给她腾位子,怕童公子良善,要为妻守节什么的,这杀千刀的刘耀祖也不至于大婷子死了还不放过她!” “我瞧着呐!”王七骂道,“人都直接磕头磕死了!到处都是血印子,他却还仍然不依不饶,看大婷子磕死了,眼睛还睁着,没闭眼,不肯瞑目,便又上去补了两刀,确定人死的不能再死之后,还要给大婷子泼脏水!大婷子那穿在嫁衣里的亵衣就是他脱的,故意叫她那嫁衣里头不穿亵衣……就是欺负大婷子人死透了,没办法还手和还嘴呗!我听到他在那里嘟囔着,说什么这般一来,名声坏了,童公子肯定不会守节,会很快另娶的!” “其实他也不是不想将大婷子的嫁衣拿走卖钱,只是那嫁衣是童老爷买的,实在太值钱了,事后很容易寻到去处的。”王七骂道,“若不是怕惹到童老爷头上,这杀千刀的……怕是就要让大婷子赤条条的躺在井里,让人发现,背负‘通奸’的罪名了,真是作孽啊!” 这般的恶行举止实在是让人听了不住摇头。 不说在场的村民了,就连此时刚赶到长安府衙,被两个守在门口的宫人带进来的赵司膳连同两个宫人走到门洞处听到这一茬事都不忍的连连叹道:“真是作孽啊!” 感慨着“作孽啊!”的赵司膳的目光则落到了一旁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身上,对两个引路的宫人苦笑了一声,说道:“不巧的很,我……同他们有血亲,赵莲那丫头比大婷子、二婷子过的好是因为他那一对爹娘先时吸了我的血,用我买的门面铺子开了食肆,所以日子比大婷子、二婷子好过些。” 一席话听的两个引路的宫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待反应过来之后,提醒赵司膳道:“赵娘子……小心啊!”一个宫人说罢之后,还特意瞥向那咬着唇不吭声的赵莲,努了努嘴道,“你这侄女可不似那和大婷子一起过苦日子的二婷子,占着这般带血的位子,还咬牙一声不吭,缩起脖子当鹌鹑。也不知还有没有点良心发现了。说实话,便是有,可那点仅剩不多的良心比起担忧自己的位子不保来,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我知道。”谢过两个引路宫人的提醒之后,赵司膳凉凉的笑了笑,道,“我这侄女即便眼下还有人性,可受了最大的益之后,那点人性却也远远比不上鬼性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清明螺(二十二) 对于村民们突如其来的义愤填膺,甚至里头还有两个童家奴仆中最机灵、懂眼色的,竟会开口帮着一同作证,全然不怕得罪此时正怀着童家金孙的赵莲这件事,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显然是懵的,这情形……大抵是他们算计之中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以一时间除了发懵之外,竟是一个字也未说出来。 村民们义愤填膺,不止掏出了这间接的物证,还有各种各样的佐证。 “那刘家女娃大婷子当初怀不上时,可没少被这两个贪闺女便宜的老货骂,我等瞧着都觉得她可怜。”这等时候跳出来的村民自是不客气,朝一旁哭嚎着‘我闺女可怜啊!’的刘老汉夫妇‘呸’了一口,骂道,“这两个老货好生不要脸,自己没本事过好日子,又不肯老实本分的过活。贪得很呐!一心只想当贵人,高攀贵人亲家,将那过好日子的责任尽数推到闺女头上!啧啧啧,我等都瞧在眼里啊!旁人生出来的娃是疼的,他两个不要脸的老货生出来的娃是当牲口使唤的。五六岁的年纪,刚有点力气就要开始帮两个老货干活了。待长大些了,两个老货便一边驱使她两个干活,一边被两个老货物色‘贵婿’养活自己了。那童公子便是他两个老货物色来养自己的贵婿,真真是好生不要脸!” 先时被堵了口的村民一旦搬开那块堵口的石头,不止眼睛一下子‘好了’,能‘看到’了,人也自怎么教化都教化不明白的‘愚刁’之民变的讲道理、识大体了起来。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村民们的转变,没有出声,任他们继续说下去,当然,对于这些村民口中骂着的不要脸的刘老汉夫妇,两人还是忍不住摇头。 真真是……莫看跑来衙门告官求饶时一脸可怜样,哭喊着‘求老爷做主’,其本人那一身破烂的衣物也同‘乡绅’两个字无缘。可观其行径,林斐与长安府尹自是看的分明:这两人虽没有乡绅那些手腕,却是在自己所能掌控的一切范围之内,将能‘盘剥’的所有人——家里两个闺女都吃干抹净的‘盘剥’到底了。 “这两个老货自己没甚本事,心又比天高。都是一个村子里的,谁不清楚他们那点小九九?人坏的很,本事又没有,旁人欺负不得,便盯着两个可怜闺女使劲欺负!”村民们‘正义直言’,骂道,“就是个窝里横!哪个投胎到他家里,成了他家里的……啧啧啧,惨了啊!” “还好没甚本事,若是这两个老货有童老爷那本事,但凡能被他们欺负的……都要遭殃了呢!”又有村民说道,“童老爷不说人坏话,可那旁的村子的胡八老爷他们不管这些,胡八老爷他们便指着这两个老货说过‘这两个老货’若是聪明些,有本事些,当上乡绅的话,他们怕是都要自愧不如呢!” 这话……不止听得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就连传‘胡八话’的村民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悻悻道:“胡八老爷指着他两个笑道‘这两个老货如此蠢笨当是老天开眼了!那股子‘榨干’旁人的狠劲儿……跟娘胎里天生带出来的一般。’大婷子二婷子就叫他二人‘吸干’了呢!” “大婷子二婷子两个女娃真的惨啊,谁叫从他两个肚子里生出来了呢?被他两生出来,便也只能叫他两个拿着‘生你出来,生恩比天大,不听话便是不孝’的话拿捏着。啧啧啧,我等素日里都看不下去了呢!”搬开那块堵口石头的村民们耳清目明,再明事理不过了,唏嘘道,“两个女娃真可怜!下辈子可千万莫要投胎到这等人肚子里了,啧啧啧!” 林斐与长安府尹没有说话,那个胡八……是一群乡绅老爷中开赌场的那个……这等人,当然是很容易便能在人群中嗅到同类的味道的。 同样的,人和鬼见得多了,很多时候,也是第一眼便能察觉出面前这人到底是人还是鬼来着。这也是长安府尹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可怜’模样的刘老汉夫妇,却未动任何恻隐之心的缘由。不过是事情见得多了,人性善恶之事也见的太多了,很多事不消宣之于口,只一听,便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被村民们指着鼻子骂的刘老汉夫妇正‘嚎啕大哭’喊冤,嚷嚷着村民胡说,他们哪里有那么坏?哪里似那开赌场的乡绅老爷了?便是像,也只能是像童老爷这样的大善人。只是二人具体‘冤’在哪里,村民哪里胡说了,刘老汉夫妇却又喊不出来,只是不停的喊冤。这种只喊冤,却又喊不出具体情况的情形,长安府尹和林斐适才提过,似那证据确凿,被抓了个现行,却闭眼不承认偷盗,不断喊冤的偷儿就是这般的。 “只要自己不承认,自己便永远是冤枉的。”且为了‘证实’自己冤枉,可又拿不出证据来,便只能喊冤喊的比谁都大声,大抵如此……自己的声音便能盖过旁人的声音,证明自己确实‘冤枉’了。对此,长安府尹也不废话,抬手将刘老汉夫妇“请”到一旁,面无感情的敲打他二人道:“本府正在办案,你等若是有关于案子的事可以直说,旁的……若是要哭……且往一旁哭去!若是扰了本府办案……本府大牢里还有空位,不介意请你二人进去吃几日牢饭的。”说到这里,又瞥了眼对眼前这一幕尚在茫然中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道,“左右童家的亲家……已进去吃过几日牢饭了,既然事事皆要争,便没得厚此薄彼的,这牢饭的滋味想来你等也是想尝一尝的。” 要进大牢的敲打总算是将刘老汉夫妇二人暂且唬住了,不甘错过同自己抢童家饭吃的赵大郎夫妇倒霉的一幕,两人前一刻还喊的比谁都大声的‘冤枉’立时小了下来,老老实实的被‘请’到了一旁,在能看到正在对峙的众人的地方,一边使劲擦着眼睛,好似在流泪,一边又狠狠的盯着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 将喊冤的刘老汉夫妇请去一旁,也证明了府尹大人根本未信刘老汉夫妇的‘冤枉’,‘耳清目明’的村民们原本还有些担忧大人是不是‘青天大老爷’,眼下这等举动可算是让他们彻底放了心,纷纷开口继续说了起来。 “那刘耀祖欠了好多钱,同村里不止一个人说过,自家侄女模样生的不比大婷子二婷子差,若是同童老爷成了一家人,便不用还那银钱了。”又有村民揭发,拍着胸脯表示,“我等都听他说过的。” 间接的物证以及杀人动机的人证都有了,那接下来…… 长安府尹看向其中一个村民主动掏出的两段拽断了的绳索,以及一柄白布裹住的匕首,说道:“大婷子出事那日,刘耀祖同我喝了酒,喝多了之后放话要去杀了大婷子,让大婷子给他外甥女让位,我心里一惊,这么多年的交情,同他一道进赌场都进了好多回了,自是见过他赌急了眼,为了让赌场宽限自己几日,连自己的手指都敢剁的。可……怕他酒醒了之后记起这一茬要灭口,我便说他胡说八道,表示不信,后来吃完酒散伙之后,却偷偷跟在了刘耀... “我看着刘耀祖一张嘴胡说八道的骗大婷子,先说其实是童公子让他来试探大婷子的,眼下他俩个孤男寡女的坐在井边,只消他在这里扯着嗓子喊一声……让大婷子想想该怎么对童公子交代吧!那大婷子的心思……简单好骗的很,当时就慌了。就趁着那时候,刘耀祖偷偷起身,绕到大婷子身后掏出绳索准备勒死大婷子。”王七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那大婷子也是太慌了,一时未注意刘耀祖的动作,竟被他套住了脖子,一下子拽到了井里!” “我就看着呐!”王七说着比划了起来,说道,“刘耀祖使了吃奶的力气想要将挂在井里的大婷子勒死,因着一开始就被勒住了脖子,大婷子也叫不出来,只是不停挣扎,挣扎了好一会儿,眼看没动静了,刘耀祖松了口气,才要抽开绳索,让大婷子的尸首掉到井里去,却未料到那勒住脖子吊在那里的大婷子还剩了一口气,他抽开绳索时当即伸手一把抓住刘耀祖抓着他的腿脚竟是一步一步从井里爬了出来……” 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适时捶胸顿足的哭喊了起来“我可怜的闺女啊!” 在场众人却没有人理会两人。毕竟再会哭喊,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叫真信了他们的人也早麻木了,懒得理会了。 眼见无人理会自己,刘老汉夫妇哭喊的声音小了下来。 那厢的王七则边说边啧嘴:“那情形……啧啧!当真是让人既觉得场面极其诡异吓人的很,又觉得挣扎不想死的大婷子可怜。那两个丫头自幼做农活,力气不小,刘耀祖却是被剁了几个手指头,没甚力气的。我看好不容易爬出井,大难不死的大婷子都有些不忍心了。”王七唏嘘道,“他们两个一路扭打,那大婷子虽爬出了井,可也受了不小的伤,那手臂都折了,虽声音嘶哑着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可满脸都是泪,一面挣扎活命一面哭着求饶,求刘耀祖放过她,道要多少钱都好说,她长那么大,还不曾过过几日好日子呢!啧啧……真真可怜,都是人,托生到这两个贪便宜的老货身边,又哪里来的好日子?” 看着唏嘘不已的王七,长安府尹适时的开口了:“所以……你就这般看着也忍心?” “我若是不忍心,事后又怎的能拿到刘耀祖杀人的证据呢?”王七举着自己两个同样被剁的手指笑嘻嘻的说道。 林斐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你还少说了一句,若是拿不到刘耀祖杀人的证据,如何待你小侄女长大些,能拿着那证据叫赵莲腾位子呢?”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一对赌场上的好兄弟……骨子里还真是同一种人。 第六百一十一章 清明螺(二十一) 这于管事而言当然不意外,毕竟大小也算半个主子,素日里偶尔也会得主子的一两声教诲同提点,知晓狐仙娘娘四分五裂是早晚的事,却没想到这一日来临时,不止狐仙娘娘四分五裂了,那村祠里其余不曾接受过多少供奉的泥装木偶的神佛们竟也一同遭了殃,哄抢之中通通摔了个稀巴烂。 这情形还真真是应了那句神魔鬼怪话本子里常有的话——雷劫之下,寸草不生。管他是应了雷劫的狐仙娘娘自己,还是一旁泥雕木偶的神佛像们,都被雷劫劈了个正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不奇怪。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被同样摔了个稀巴烂的一众泥雕木偶的神佛像们……还真不合算啊!那么多年不曾受什么香火供奉,身上的泥木之装也早已脱皮破落了,憋屈的挤在狐仙娘娘脚下那不大的供台之上苟延残喘的过活,却同样挨了这一遭雷劫……想着想着,愈发觉得这情形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了。 真是……供奉的久了,也不知是活人随了死物,还是死物随了活人,总觉得那憋屈的挤在狐仙娘娘脚下那不大的一方供台之上的泥装木偶的神佛像们还当真是越发肖似村民了。人群里的管事缩了缩脖子,想到自家老爷要赔了家业还村民本钱,补村民亏空,这行径比起旁的乡绅也不知好多少了。只是虽觉得自家老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可老爷这些年怎么说,也同那狐仙娘娘一般,算是好歹享受了这么些年的供奉,哦不,是好日子了!眼下雷劫降下,捐了家业,赚个名声,比起这些年还不曾享受过好日子,却同样被雷劫劈了个稀巴烂的村民们也不知合算多少了。 当然,老爷也有老爷的烦恼。偶尔提点自己一两句的同时,老爷总是摇头皱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边吃着那满食案的山珍海味,一边摇头叹道:“你不懂!这些年,我过的……心里苦啊!”至于有多苦,为什么苦,老爷没有明说,可虽未明说,老爷那张舌烂如莲花的嘴却是能将那些苦描述的淋漓尽致的。 那被吊着不上不下,时时刻刻卡着喉咙,吞咽……吞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委实是太难受了。 那等难受的感觉听得他都忍不住惊呼:“老爷这些年……幸苦了!” 说这话时,他的脑子是不住点头的,嘴上的惊呼也是脱口而出的;显然脑子、嘴巴,甚至连同自己的身体都是这般觉得老爷的那番描述实在是太苦了。 老爷那张舌烂如莲花的嘴中说出的话总是这般,即便根本未说清楚具体有什么事,可一旦出口的那些话却恍若有什么眼睛看不到的神鬼之术傍身一般让人深信不疑的,让听了这话之人如那神鬼故事中,中了蛊的人一般不管不顾的点头承认的。 他也一直是这般以为的,觉得老爷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连同这些老爷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喊着旁人看不到的心里苦的话也是深切认同的。 老爷的话……还是那般恍若带着神鬼之术,让人中蛊般不顾一切的认同,可自己的那颗心……却实在是掉了链子,看着那满食案的山珍海味,实在是无法感同身受老爷的‘心里苦’。当然,除了那颗麻木慢了半拍的心之外,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认同老爷确实过的苦的。 可认同老爷带着神鬼之术的蛊话是真的,无法感同身受也是真的。 当然,虽然无法感同身受老爷吃山珍海味的苦,可他……却是全身上下都认可着老爷不容易的。 正这般神思恍惚的想着,耳畔听到重重的一声“嘭”的声音,铁锄与铁门相撞,砸出了一个重重的大坑,也惊醒了正在努力回味老爷那些神鬼之术的蛊话,认可老爷不容易的管事。 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百姓们,管事摇了摇头,心里骂了一句‘愚民’。当然,他这半个主子早已不属于愚民了,正了正帽子,看着村民扛着种地的铁铲等家伙什奋力朝着这些乡绅老爷的家门砸了半日,可除了浅浅砸出几个坑来,依旧纹丝不动的大铁门,管事凉凉的开口了:“砸不动算了!” “怎么能算了?” “你倒说说我等的血汗钱怎么办啊?” “你说……你来说!你是不是偷抢了那金身碎片了?” …… 面对自己一开口,当即引来的众人质问,这般被围攻质问的模样也越来越似是乡绅老爷们‘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了。 管事不急不缓,心中嘀咕了一句‘谁叫你等不看好自己的血汗钱来着’,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嘀咕罢了,心里的嘀咕不止于此,还有‘要不是这群人自己贪心,又怎会急红了眼,说到底也是活该罢了!’这些话。 受害的人不少,真正清白,一干二净,能拉上台面喊冤的却实在是太少了。 当然,心里在嘀咕,嘲笑‘活该’,面上却还是似极了老爷们的‘体面模样’,管事笑呵呵的说道:“这门造的这般严实,哪里砸得动?便是赔进了我等吃饭的家伙什,砸坏了那么多铁铲,好不容易砸坏了门,能冲进去了,里头还有打手呢?你等打的过?便是侥幸抓了一两个打手……也是底下做事的,难道还能替老爷们做主不成?要我说,真要讨说法,不如直接去泾河那里的蜃楼堵老爷们去!” 这话一出,叫原本砸了半日的门,却又砸不破,正在发愁的百姓们听了眼睛当即一亮,纷纷开口问了起来。 “泾河蜃楼是在哪里?你说清楚些?” “哎!我好似听说过的,莫不是我先时听说的那个吧!”有村民显然是个‘包打听’,爱打听各种小道消息的,听到这里,顿时笑了,“那地方……不就似个孤岛?堵了人,老爷们想跑也跑不了的!” “这样好!”有人拍手叫好,“叫他跑了还怎么赔钱?让他赔钱!” “去蜃楼!”有人吆喝了一声,将铁铲扛在肩头喝道,“去蜃楼!” “去蜃楼!” …… 门外一声接一声“去蜃楼”的声音听得门内原本举着刀兵严阵以待的打手们舒了口气:几个钱啊!哪至于卖命?可不卖命又不好交待!好在自己家里用的东西……老爷们不会偷工减料,瞧这铁门……啧啧啧,真结实! 铁铲、铁锹、菜刀、锄头什么的砸过来都不破,哪似自己家里的那扇门?有时风雨大点……指不定都要刮坏了呢! 都是门,老爷们家里的同自己家里的……恍若不是同一件物什呢! 门外一声一声‘去蜃楼’的声音越来越小,人群也随着那越来越小的声音越走越远。 …… 那厢被实打实欠了债是真,‘并不无辜,贪便宜,图天上掉馅饼’也是真的村民们向蜃楼的方向行去了,而另一方走至城中,突然觉得‘饿’了,寻了家酒楼悠哉悠哉食起午食来的童家父子正低头认真点着菜。 虽只有两个人,可……即便是身体羸弱,饮食清淡之时,也要备上满食案菜食的童正又怎么可能怠慢自己?两个人……也是要点满一食案的菜食的,各种招牌菜都要来一份,这些菜不定有多对自己的胃口,但多半是酒楼里最贵的。 贵介的菜肴除却食材稀罕之外,还贵在要花的功夫之上,听酒楼的东家小心翼翼的提醒自己有几道菜是个‘慢炖’的菜,要等上小半个时辰时,童家父子点头,童正则不以为意的嬉笑道:“爷有的是时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原先身体羸弱,不知道是什么人对自己下的手,怕阎王爷随时将自己的性命拖走时,嘴还软和点;眼下么……身体好了之后,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精神的身子骨,再看对面童不韦花白的头发,他不止身体硬,嘴也越来越硬,越来越不客气起来了。 “爷又不像那些奴仆,还要打工……看人眼色领工钱,晚去一会儿还要扣工钱什么的,爷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童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对面神情木然,甚至可说形容枯槁,显然已被那位大人的雷霆手腕压麻木了的童不韦,声音低了低,道,“爷……有的是时间!各种各样的时间。” 对面童不韦的心思……他也知道,可他不惧……因为童不韦手头的时间太少,少到全然不可以再拿时间来当筹码搏一搏的地步了,只能听之任之那位大人的安排了。 轻抿了一口案上的茶水,饶是童正也忍不住摇头:真是……好惨啊!平心而论,在胡八他们这些人中,他就不曾见过比童不韦更厉害的,可这些年童不韦过的……虽然吃穿用度之上没什么差别,可看他那副常年心事重重,一脸凄苦的样子,啧啧……真是,还不如胡八他们过的舒坦呢! 当然,胡八他们虽然舒坦,可这舒坦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童不韦虽过的不舒坦……可或许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当然于七十的童不韦而言,他……便祝他好好调养身子骨,依旧还能吃好喝好,精神矍铄的享受那些好日子吧! 原本以为他父子二人到衙门时约莫要到午时了,可眼下看着那些刚开始做的功夫菜,童正笑了笑:还是高估自己了,他父子二人估摸着到衙门时已未时过半了吧! …… 童家父子这里正不急不缓,耗着自觉‘有的是’的时间,等着那功夫菜端上食案。衙门里归心似箭,惦记着那金身狐仙碎片的刘家村村民们却是早已等不下去了,待看到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二人的当场便立时纷纷开口“指证”了起来。 “就是这刘耀祖!当时那刘家女娃大婷子进祠堂时,祠堂里虽没有旁人,可这刘耀祖赌博欠了童老爷好多钱,那些时日打扫祠堂的活计就是他来做的!做工给童老爷抵债呢!”不等长安府尹同林斐开口,便有刘家村的村民迫不及待的指着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等人开口喝骂了起来,“我呸!大婷子抽签那一日祠堂里头虽没有人,可刘耀祖在祠堂后门守着呢!后门一开,便能进去同大婷子说话嘞!那签筒……就是这刘耀祖搞的鬼,过后……我等捡到不少下下签的签文呢!诺……我都带着呢!” 将那做手脚的签文带在身上的村民还有不少,看着纷纷义愤填膺,迫不及待的自怀里掏出证据的村民们,长安府尹同林斐接过村民们主动交出的‘物证’,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开口的村民们,将那些签文交给身旁的小吏。 “大婷子那时候怀不上,总被骂,这赌鬼刘耀祖又来了这么一出,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也受不了了。”又有村民‘看不下去’,主动开口说了实话,“那祠堂里的签筒……我等抽签时,童老爷都是提前将那下下签拿走的,所以哪里来的那么多下下签?骗鬼呢!” 这话听的跟在长安府尹和林斐身后的小吏忍不住摇头:想到先时问胡八那群乡绅时,那群乡绅张口闭口‘那群刁民’‘贪便宜’‘会算计’的,眼下看来,这些村民确实是‘刁’得很。不过这也不奇怪,就算再笨,被吃不到的萝卜吊了这么久,也早被养刁了。 可一开始,这些村民若不是愚民,又怎会被这群乡绅忽悠?所以,论愚民怎的变‘刁民’这件事,不要问旁人,该问的,正是那群乡绅自己。 只是,村民成了‘刁民’之后,往往不会只‘刁’在一处的,而是方方面面皆‘刁’的。村民眼中所看到的全村最有出息的那个人是乡绅,自也会下意识的去向那所能看到的最有出息之人学。至于那些清官、良民好人有好报之事,哪怕这些村庄就在长安界内,离长安城中这些被传唱之事并不远,只需下个山的功夫就能看到了。可偏偏在这并不算远的山路之中,横亘着一位离他们更近的乡绅,如此,村民们自然不会舍近求远,而是向离自己更近的乡绅们有样学样的学了。 这一学……便学出了个‘无利不开口’的‘贪利’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漠视’来。 先时问过好几次了,都不曾掏出这签文,此时一问,便纷纷掏出来了? 这些签文……村民若真不懂这些签文是重要的物证,又怎会偷偷藏起来? 将这般重要的物证藏起来……难说村民会不会学了那些乡绅的手段,准备待到有朝一日,用这些物证要挟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索要好处。 这案子……明明这般简单,可在这么多人的漠视与‘贪利拿捏’之中,刘家那姐妹花就这般带着鬼怪闹腾之说入了土,若不是后来闹到这等田地,怕是永远都要带着那新嫁娘“死了还作怪”的不白之冤在附近村子‘闹鬼’了。 第六百一十章 清明螺(二十) “台子搭了,素日里能让他们有所桎梏同警惕的‘领头羊’也被逼的行善了,此时正是最张狂的时候。”长安府尹默了半晌之后,看着周围空空如也的大堂,说道,“还真是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可这一次未必是天。”林斐开口,指了指头顶阴沉沉的天色,顿了顿,又指向皇城的方向,说道,“那里头的‘天’也未必清楚是怎么回事,指不定是被蒙了眼了。” 皇陵被水淹了,作为李家子孙,得知这个消息,吩咐一声,让底下的人去抽掉衙门的人手帮忙,这在李家子孙看来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罢了,随口一句‘口谕’下来便是。 “陛下……未必清楚里头的龃龉。”作为圣上伴读,自是了解圣上的,虽然不定说能全然清楚圣心,可日常言谈之中,至少如今的林斐还算清楚皇城里坐着的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还远远未成长至老练的地步。 “若是……皇城里那位当真清楚里头的门门道道,下的就不会是口谕,而是圣旨了。”林斐说道,“只是陛下这一句随口的‘口谕’一出,有人便立时接手放大了这道‘口谕’的份量。” 到底在仕途中摸爬滚打多年了,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这些了:天子金口一张,那吐出的话语有多少份量不止在于天子本身的天威,更在于底下执行之人的手上。他起身去衙门门口问了问那两个守在衙门门口领命的宫人,回来之后,才对林斐说道:“问过了,说是工部、户部、兵部几部都有人打了招呼了。”当然,具体什么人打的招呼,底下办事的宫人是不知道的。 里头的门门道道,并未骗过此时留在衙门里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的眼睛。有人搭台刻意让那群乡绅‘先使其狂’,二人心里也清楚,只是这种事……实打实的证据却是不好找的,更何况眼下他二人根本出不去。 “天子金口一张,工部、户部、兵部几部的人一顶‘抗旨’‘藐视天威’的帽子扣下来,放大那‘抗旨’二字的份量,你我二人若是执意这等时候选择外出而不去皇陵‘行臣子本份’,将外头的乡绅、村民之事看的重过皇陵里的太祖,不说顶上乌纱要摘了,指不定人都要进去了。”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提醒他道,“更遑论,这些乡绅……手里并不干净,工部、户部、兵部也清楚这些人不干净,所以根本不惧有‘聪明人’看破。因为不管道义还是律法,甚至圣谕这些都在他们手里,便是有人想说破,都有那道义、律法、圣谕,甚至赈灾为国为民的那块石头在那里堵着,自方方面面堵死了有人想要搬开那块石头。” 林斐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些话是长安府尹的肺腑之言,只是想到前几日同温明棠的谈话,不由在心里再次感慨:这是李家的……家天下啊! “我也翻过些《易经》《风水》之书,里头常说一句话,道‘官杀为财’,这些乡绅的财,可不正是官与杀之来源?”对面的长安府尹在那里感慨着,“所以眼下,这些大富……要被官、杀拿去祭旗了。” 这话算是这位红袍父母官真正的心里话了,也是他真正从那两个守在衙门门口领命的宫人背后摸到的隐隐露出的一角。 去岁一整年的天灾需要银钱,边关戍守也需要银钱,而国库里的银钱……求仙问道,享乐一辈子的先帝两腿一蹬,走人之后,留下的,是个被彻底掏空的国库。 “你清楚的,”看着垂眸不语的林斐,长安府尹继续说道,“便是事情当真闹大,那工部、户部、兵部的人将事情和盘托出到陛下面前,他们也不怕,因为这是实打实的阳谋。于陛下而言,几个乡绅……尤其还是几个手里不干净,名声极差的乡绅比起天灾赈灾和戍守边关来,陛下会怎么选根本不消多说。” 所以人总说……阳谋一旦祭出,便是无解的。 “哪怕陛下是个‘仁厚至极’之人,更遑论你我皆知,陛下并非是个‘仁厚’的不忍踩死任何生灵的圣父,用几个不干净的乡绅来充裕国库……或许陛下吃过这一回之后,不止不会生气,反而觉得甚好,此计甚妙,下回还想要更多。”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咧了咧嘴角,虽然是在笑,可眼里却着实没有什么笑意,“谁叫……他们身上不干净,被人抓住把柄了呢?” 阳谋,确实是无解的,因为所有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展示于人前,因为被拉上台的那个人……确确实实不干净,损了阴德。 损了阴德,所以被阳谋克制了,这也算是……一物克一物了。 “倘若当真不想被阳谋套住,白白等死,便莫要做什么不干净之事。”长安府尹说道,“哪怕是最狂之时……也最好克制些,有礼些,努力做个善人。” “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就比之那些吃相难看的乡绅们要更高一筹了,”林斐这才开口,接话道,“可既然做了这大善人,狐仙局要塌,他这大善人自然‘只能’,也‘必须’站出来,拿出身家平账,他没得选,哪怕再不愿意,也没得选。” “逼得‘伪善’之人‘真善’了,如此违心,且还需克制自己的贪婪,这很难受吧!”长安府尹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笑了笑,眼里透出一股子难言的凉意,“可这难受……谁看得见?谁知道?哪个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谎称自己难受?既然有可能是在撒谎,谁又知道他表现出的‘煎熬’是不是真的?我等的同情又怎么能浪费在他的身上?” 能知道童大善人明明是个‘伪善’之人,却被形势逼的‘真善’,由此备受煎熬的明白人定是‘务实’至极,不好欺骗之人。他与林斐便是这等人,不睁眼切切实实的看到,自然不可能信童大善人是在承受煎熬的;而那些信了他是真善的,如刘家村的那些村民,却又是不可能明白他的痛苦的。 所以,布下这块石头之人,自己也被那块石头卡着,一面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面又被布局之人眼中的棋子——那些村民们绑在‘道德仁义’的高架之上行善。 “也不知究竟是谁玩弄了谁,又是谁绑了谁?”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村民被大善人欺骗而不知的同时,也可能绑着折磨那大善人而不知,这群人……真真是互相纠缠、牵制又折磨着对方。” “这狐仙局若没有外力介入,一直继续下去而不坍塌的话,双方便能这般一直互相折磨着。”林斐说道,“村民日子过的浑浑噩噩,实打实过日子虽缺少银钱,可心里却是美的,那能发财的美梦宛若一口虚无缥缈的仙气一般始终吊着他们。他们过的那般苦日子,可偏偏心里不止没有煎熬,还是美的,对往后能过上好日子这件事有股毋庸置疑的坚信,那口美梦的仙气让他们对此信心满满;而另一方乡绅清醒明白,不缺银钱享受,可心里却痛苦至极,备受煎熬。” “按说一方过的不好,心里舒坦;另一方过的舒坦,却心里煎熬,两方皆各有所得,听着是公平至极的模样。”长安... “一支发簪,一枚扳指便能抵得寻常人辛苦劳作一年的银钱了,这日子……能叫苦?确定不是无病呻吟,装出来的吗?亦或者自己给自己寻出来的麻烦?旁人同样做生意赚了银钱的,承认自己幸苦的同时,怎的没有这些阿臢事藏在心里?”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指向刘家村村祠的方向,开口喝道,“那村祠里头金身狐仙平地起,凌驾于神佛雕像之上叫苦?一身金身的狐仙对着泥装木偶的神佛雕像们叫苦?一介投机取巧、阴庙偏神,不走正道的山精野怪凌驾于走正道的神佛之上叫苦?” “这群不走正道、一身金装,顿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加身的山精野怪过的叫苦日子的话,本府倒要问问认真做事、日日粗茶淡饭,紧巴着算着手里那点过日子银钱的穿着泥木之装的神佛同寻常人过的又该叫什么日子了?” …… 府衙里的人走空了大半,显然是有些不对头,虽然知晓自家相中的这位夫君不消自己提醒,更何况还有大理寺的那位林少卿在,都是聪明人,哪怕一个聪明人一时未想到,另一个聪明人总会想到提醒对方的。可以防万一,府尹夫人还是起身向前院走去,准备去看一看。 才走至前院门洞处,正听到自家夫君正负着手一声又一声的质问着‘什么叫苦’,府尹夫人立在门洞处,没有再往前走,因为知晓自己今日不消再提醒了。 只是虽是不消提醒了,可站在门洞处,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府尹夫人的心里却是平静的,这些长安府尹质问出来的话,她早从素日里替夫看治下风土人情,踏破的那些绣鞋中明白了。 平静的同时还有怅然与怀念,当年那个上门相看的年轻学子科考方才入仕,仕途起点也是低的不能再低的芝麻官,虽是十年寒窗出头的科考学子,按说是极不容易的,且每一个科考学子都是有位极人臣的可能的,可君不见多少人在那起点之处一呆就是一辈子啊!能位极人臣的又有多少?即便一时位高权重了,可能安享晚年的又有多少?当初在一众相看的郎君中挑中了他,便是因为那一声又一声要当好父母官的见解了。 那一声声见解,即便在一众才从书房里出来,踏入仕途的年轻学子中都显得‘单纯傻气’,可就是这样格格不入的‘单纯傻气’也不知为何就入了自己的眼。 虽然经由岁月打磨,当初的年轻学子此时看起来愈发圆滑了,可当初打动自己的“单纯傻气”却始终在呢! 笑着摇了摇头,府尹夫人转身回了后院。 …… 一番连声的质问之后,林斐笑了,抚掌道了数声‘好好好’之后,对长安府尹说道:“既然出不去,那刘耀祖一案……今日结了吧!” 该让那群惦记着狐仙金身碎片,‘归心似箭’的人证们同刘耀祖、赵莲以及赵大郎夫妇见一面了。 …… 长安府这里被堵了门,林斐同长安府尹出不去。 城外山郊之上,数个乡绅家的家门同样被堵了门,让前去讨要说法的村民们进不去。 跟在众人身后的童家管事扶正了头上的帽子,虽然在童老爷、童公子面前他是个奴仆,可不管是在童家旁的奴仆面前还是村民面前,他都是个主子,是以大小也算半个主子了,自然是要自持身份,时时刻刻注意的体面模样的。 方才众人进去抢狐仙金身时不意外的被村民看到了,而后不意外的,引来了争抢。争抢之中动静越闹越大,眼看急的赤红了眼的村民挥拳砸来时,他果断放了手,躲到了一旁。 也是因为这及时一躲,那一拳没打中他的人,只打歪了他的帽子。若不然,这几日他便要顶个乌眼青见人了,这让他这半个主子如何见人?虽然早已猜到了众人争抢时的场面会是何等激烈,可或许是刘家村在童老爷的‘治下’一贯和睦,好多年不曾闹过动粗之事了,以至于今日乍一见那情形……便连他都被吓到了。 这群村民真是……素日里供奉的那般虔诚,抢起狐仙娘娘来却是……想到众人自村祠里出来之后一片狼籍的村祠,童家管事摇了摇头。那村祠台面之上供奉的大大小小的神佛、狐仙们,管他金身的还是泥装的,又或者木偶雕制的,任他素日里被人供奉的再如何虔诚,到底是个死物。 一旦有活人动起粗来,这些死物自然遭殃了,统统摔了个粉碎。 第六百零九章 清明螺(十九) 原本是打算等上一个时辰的,却不想手下人办事这般利索,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将刘家村的人证们带来了。 才吃罢朝食喝了两盏茶的长安府尹同林斐正要起身,那一同跟去刘家村带人的小吏便过来将今日刘家村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闻那童家父子抱着账本准备主动行善填补百姓亏空了,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不意外的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微妙:才说完哪一日那童大善人不伪善而是真行善了才是真的可怕,不成想这‘可怕’之事便来了! 不过比起村民来,长安府尹同林斐倒是不必忧虑童家父子两人不带马车,只抱着账簿出门是不是准备跑路了这种事。衙门的马车只有这么大,塞了几个证人之后便满了,是以衙门的小吏同差役们打从一开始刘家村这一趟的回程便没打算坐马车,而是跟在马车外头骑马跟随的。 既走的是同一条路,自是难免碰到。更何况日常抓人、找人的衙门中人早练就一双利眼了,去的时候未注意,回来时,便在城门附近看到了正缓缓步行还商议着去吃个午食的童家父子了。 那恍若散步般悠闲的举动,也难怪童家父子此时还不到衙门了。 便是个好腿脚的,这般走,也变得‘腿脚不利索’了。 当然,这等‘腿脚不利索’落在衙门中人眼里便是另有所图了。 小吏说罢去刘家村带人证的事之后,便道:“属下怀疑那父子二人刻意拖延,也不知有何目的。” 跑是没准备跑,但拖延却是真的。 长安府尹点头,认同了小吏的猜测之后冷笑了一声,开口说道:“童大善人果然是童大善人,便是行起善来还是那股子微妙味儿!”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林斐,“你怎么看?” 林斐说道:“若真心想填补亏空,定是找衙门上缴家财,阐明事实为先的,狐仙局要塌这等事定然不会事先说明的。若是提前说了,便是如今这幅人人惦记的情形了。至于人人惦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便不消我说了。”说着看了眼那个小吏。 长安府尹点了点头,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到自己身边那个小吏,遂笑着问道:“我身边这位……办事可得力?”夸人当然是要当着人的面,让他知晓的,这既是夸赞又是鼓励与支持。 林斐点头,显然很是认可长安府尹这句话。 待那厢办事得体的那位小吏谦称大人谬赞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所有人本都在打着狐仙金身被摔碎前抢到一块碎片的主意,眼下多亏了大善人的提前泄露,童家的奴仆要跑去抢金身碎片了。” “可村祠就设在村口,旁人怎么可能看不到?或许有人有那运气能抢到一两块碎片,可旁的没抢到的人该怎么办?”林斐说道,“村子里家里有余粮的怕是要被抢不到碎片急眼的村民抢了。” “所以,大善人提前抬出官府堵了自家的门,童大善人家的门被堵了,砸不开!那家里有余粮的旁人家便要遭殃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那群同童大善人一道做局的乡绅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忍不住捋了捋须,“先时你我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那蝉不定是乖乖等着被捕的蝉,而更有可能是能脱壳的金蝉。眼下这招拿官府堵门,祸水东引的招数算是让本府见识到了这蝉还当真不简单。” “只是这大善人虽然行起善来总喜欢藏些祸根看人互相撕咬,可上缴家财……说到底也是损的自己,他为什么要做?”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复又看向那小吏,“那没跟来的管事还说了什么?你又问了什么?” 小吏显然对此早有准备,这一趟刘家村之行并未白去,回道:“属下一听,也想到了那些祸水东引的乡绅,便问了一下那管事,问他其余乡绅们可知晓大善人这决定舍己为人的善举?那管事本有些犹豫的,可大抵是怕那两个奴仆说漏嘴,便还是自己主动老实交代了。据那管事所言:这事……乡绅们昨晚便知道了,今儿一早便约了去那泾水河上的蜃楼,哦,就是原来兴康郡王府的那一座,前段时日郡王府抄家,放出了不少被抄没的田地家宅,这群乡绅便买下了这蜃楼,听说今日准备去那里议事。” 能早一步想到这些,提前追问,这小吏自是已足够机灵了。 长安府尹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待小吏走后,转向身旁若有所思的林斐:“你怎么看?” “连乡绅的去向都那么明白,看来今日那座蜃楼定会被抢不到银钱的村民们围攻了。”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长安府尹说道,“要掐准这时间,让那群去蜃楼商议的乡绅们被村民围攻讨要银钱不难。” “我道他父子二人怎会那么拖沓呢?‘养尊处优’‘腿脚不利索’什么的还是其次,原是想看旁人倒霉。”长安府尹此时也捋清了童家父子的一番算计,“这群乡绅不是省油的灯,家宅修缮牢固,家里还养了不少下得了狠手的打手,想要讨要银钱的村民要进乡绅家中抢不容易,若是强行破门而入,搞不好会被毒打。但凡动粗,便避免不了伤亡。眼下乡绅去向那么明白,比起跟他家中养的打手较劲,便是动粗打赢了,这群底下的人也做不了主,不如直接去蜃楼堵能做主的乡绅了。所以,今日这一番,那群乡绅可谓被童家父子实打实的算计了。” 林斐点头,顿了片刻之后,又问长安府尹:“大人觉得……这些乡绅们是什么样的人?” “自私自利,行为举止皆为利所驱。我若是要倒霉了,那定要尽可能的将旁人也拉下水方才快慰之人。”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以本府多年同乡绅们打交道的经验,这些人眼里,所谓的人命不说比不上家里的牛羊牲畜这些活物了,甚至还比不上自己的一个乐子值钱。譬如前些年就传有乡绅听闻有狸奴从高处坠下,竟还能借用己身灵巧平稳落地的,顿时起了兴致,准备试验一番。先是从高处扔狸奴,扔死了好多只狸奴;扔狸奴觉得不过瘾,便试着扔那拳脚功夫利索之人……后来那被扔下去的拳脚厉害的年轻小伙摔瘫了之后,也只得了笔银钱赔偿,甚至那银钱最后也只给了一半,剩余的一半因着那瘫了的小伙过世的缘故被赖了账,一直在扯嘴皮官司呢!” “天大地大,有时或许还真不如满足他的乐子大。”林斐点头说道,“大人说的这件事便是我想说的,尤其这群乡绅接手的还是这泾河蜃楼。其建造之初便是稳固至极,号称防固坚守,圈子里私下常有传言此处不止阻得了天灾还能阻人祸的。有那试验狸奴之事在先,既能祸水东引又能顺带看看这蜃楼能不能抵挡暴民之事……这些人也未必做不出来。” “那还真是好个‘童心未泯’‘爱看乐子’的童家父子啊!”长安府尹冷哼了一声,却并未起身,而是说道,“这群自私至极处,为利益所驱使,毫无同理之心的‘利益伥鬼‘莫看素日里谈事时坐在一张案几两旁相对而坐,瞧着一副坦诚相待的朋友模样。可一旦设局,将对... “那蜃楼之中不止案几倒过来便是条舟船,关在里头的人不惧水患,那八角楼阁本身还是个投石器具,阁楼墙面之上有机关,拨下那把手,便统共可以投掷五次。”林斐对这泾河蜃楼显然是听闻过的,知晓这铁笼子周全,只是想了想,还是对长安府尹说道,“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请大人派人走一趟……” 话还未说完,忽听小吏在外头高喊了一声“大人,圣上口喻来了!” 突如其来的圣上口谕不止超出了原本正在说话议事的林斐与长安府尹二人的意料之外,也让大荣几个牵涉其中的衙门都有些措手不及。 看着接了口谕之后,几乎倾巢而出,只剩公厨几人,甚至连不少杂役都被调走,空空如也的大理寺,汤圆吐着舌头,连呼:“皇陵那里当真需要这么多人?人都走空了呢!” “小丫头莫胡说八道!”一旁原本正奋力擦拭着食案的关嫂子听到这话立时神情一紧,连忙凑过来以过来人的口吻叮嘱汤圆,“皇陵被水淹了,自是天大的事,什么大事能比太祖皇帝他们的皇陵被水泡了更大?自是不管什么衙门都要立时放下手头的事前去帮忙的!” 这话……看关嫂子面上的虔诚同郑重之色,显然是她的真心话,也确实是由己度人,真心实意的叮嘱汤圆的。 汤圆自是知晓的,虽张了张嘴,本想说她方才那句话又哪里有什么不敬之处了?只是面对关嫂子认真叮嘱的脸色,解释的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是我的不是!” 眼看汤圆听劝了,关嫂子又叮嘱一旁的温明棠同阿丙,道:“小孩子家家的,且记得旁的事好说,可但凡涉及陛下之事,却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温明棠同阿丙点了点头,看着关嫂子面上的虔诚神色,温明棠垂下眼睑,没有驳斥她这话,而是说道:“刘寺丞他们走的匆忙,我等方才在这里做饭,自是不曾听说具体状况,只是皇陵这种事……按说不归大理寺管啊!” “不能让太宗陛下在水里泡着吧!自是看哪个衙门的人手多,便抽调哪个衙门了,似咱们大理寺、府衙,还有城里巡逻的那些个衙门都去了人呢!”关嫂子不是公厨的厨子,自是不消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的,方才圣谕来时,也挤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自是清楚哪几个衙门被调了人。 “这么多人还不够呢!”关嫂子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指向大理寺衙门大门的方向,说道,“来传圣谕的还派人在衙门前等着呢!看衙门里余下一时脱不开身的,待几时忙完了手头的活计,便将剩余的人一同带去皇陵帮忙。” 这话一出,说这话的关嫂子并不觉有什么不对,于大荣多数百姓而言,也甚少会去想圣谕会有什么不对的,况且只是临时帮忙罢了。 可正在忙活的温明棠却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头拧了起来:这般派人守在门口的举动……实在不似是让人去皇陵帮忙的,而更似是……防着这几个被调人的衙门有人出去呢! 这般不让人出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着一场圣谕过后,被调空人手的衙门,长安府尹同林斐二人脸色微妙:这道圣谕平心而论,揪不出什么错处来,更遑论往年也是发生过这等事的。 雨下的那么大,天灾之下,众生平等,皇陵只要建在大雨漫灌的土地之上,被淹也不奇怪,调衙门的人去帮忙清理皇陵自不算什么奇怪之事。可奇怪的……是门口站着守着的两个人。 …… “你怎么看?”长安府尹说道。 林斐摇头,下意识的看了看阴沉沉、细雨连绵的天色,道:“天威难测,来的这般巧……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你当真猜不到吗?”长安府尹却伸手摸了摸自己不断跳的眼皮,说道,“本府都觉得要出事了。” “便是你我二人要出门,也会被立时带去皇陵,又如何去蜃楼叮嘱那群乡绅莫要胡来?”林斐的目光转向衙门门前守着的两个宫人身上,眼里透出一丝无奈之色,“只盼这群人行事莫要太过张狂了!” 他同长安府尹当然不会同情以及帮助这群乡绅了,只是若是这群乡绅行事太过,也不知会酿出什么样的后果来。他同长安府尹本想阻止的,却被一道突然降下的天威挡住了去路。 至于天威的目的…… “去岁的天灾窟窿需要人补,再者边关守将的军饷总是一直在缺的,补天灾也好,边关戍守也罢……都需要银钱。”长安府尹喃喃道。 第六百零八章 清明螺(十八) “本府也是这般想的,民间俚语虽粗俗,可很多时候却又都是有道理的。”长安府尹点头说道,“譬如‘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若是有朝一日,这姓童的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行起真善而不是伪善了,比起他‘转性了’这个原因,本府更属意他怕是另有所图,且所图还不小。” “尽力劝导、教化之后,若是还不肯收手回头的,自是要动刀兵了。”林斐说道,“不是什么人都肯及时收手的,多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 “赌徒也是。”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对林斐说道,“刘耀祖的人是关进牢里了,可嘴还硬着呢!打进来开始就嚷嚷着要见‘大人’,一直在那里喊冤,道什么要自证清白呢!笑话!本府还未提审他,手下也不曾告诉他抓他进来是为了什么,只是道了句‘你自己清楚’,他自己就嚷嚷着没有杀人开始喊冤了!” 这不打自招的举动看的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真是个笑话!” “确实可笑!可人证物证俱在,且还被当场抓现行的偷儿不住喊冤的情形却也不少见。所有人都看到偷儿偷窃了,证据也确凿,偏他自己闭着眼不肯承认,真要跟他讲理,指着他的鼻子问‘所有人都看到你偷窃了,你为何不认?’,那偷儿却还能闭着眼说瞎话的嚷嚷‘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林斐说道,“又问‘那东西怎么在你身上?’,对方还是重复着那句‘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 “即便所有人都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也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就是他偷的,他在撒谎,可他依旧能闭着眼反复嚷嚷那句‘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你说的这等人,本府初入仕途,乍碰到时险些没被气的背过气去。”长安府尹说起自己当初刚入仕途时的遭遇,忍不住摇头失笑,“手里揣着这么板上钉钉的证据和道理,去同这怎么都逃不脱罪责之人去讲道理,本府回看年轻时的自己只觉自己实在太青涩,太傻气了。” “证据和道理都在手,板上钉钉之事,朝廷律法的规定本也是能直接定罪,自是不用再去寻那逃不脱罪责之人了。偏本府那时不懂,还要傻气的较真听那人一句亲口认罪。眼下想想,就是他做的,他哪里来的自证清白的证据?既然怎么都逃不了刑罚了,一句‘认罪’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黔驴技穷,手头也没有旁的牌可打了,不如咬着牙不认罪,既能‘骗骗自己告诉自己若是对面的傻气些,当真听了自己‘不认罪’的谎话,拖上一段时日,也能晚点行刑,尤其是那等死罪的,拖一日便多活一日,有时拖着拖着,搞不好还能拖到大赦了。”长安府尹摇头叹道,“便是骗不了对面较真的办案官员,‘死不承认’的举动还能叫寻常人看了气的七窍生烟,左右自己也逃脱不了了,能给对方找点不自在,看对方窝火,他自也是高兴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有。可还有至死不改,至死还在挣扎,不让旁人好过,尽可能拖旁人下水的。”长安府尹说道,“越是做事认真,一腔热血的,越是能被这等人气的七窍生烟,除了自己受气,高兴的怕也只有这等人了。” “本府花了好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能教化的,同这等满口谎话之人较真,全然只有气坏自己的份。”长安府尹说起自己的这些往事来唏嘘不已,一番感慨过后,看着对面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林斐,却是又笑了,“所以本府看到你这般冷静行事,不会轻易被‘眼泪’所打动,本府便觉得你政绩如此出色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是所有‘眼泪’都是真情流露的,有情之所至,委屈至极的,也多的是演出来的‘委屈’同‘不甘’。”林斐点头接话,神情淡淡的说道,“我大理寺接手的案子中的嫌犯之中,委实有太多会用‘眼泪’欺骗人了。” 同各式各样的凶徒接触多了,自是早明白了“眼泪”亦是有些人手里的工具。 而往往利用眼泪之人,剥开那或楚楚动人引人怜惜、或满口道德正义,让无数人追随的‘善良柔弱’、‘伪善至极’的外表,里头藏着的偏是颗最无情、冷血的心,那些重重伪装的凶徒总是喜欢利用眼泪,来寻找人群中最热血、真诚的那颗心来谋求同情与欺骗,甚至是……抓交替。 “你那位老上峰……若是如你一般,在你这个年岁便懂这个道理,莫要太过感情用事,或许……如今也不会出事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不等林斐开口问他,便朝他摇了摇头,道,“本府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本府真的不知道。”顿了顿,又道,“或许知道的话,便也要去摘星楼跳楼自证清白,不连累家人了。” 这话一出,两人皆咧了咧嘴角,算是对这一句‘玩笑话’的回应,可眼里却实在没什么笑意,因为赵孟卓坠楼这件事委实是太过沉重了。 “他当年那案子……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以所有涉案之人皆身亡结案了。那些人身前俱是极善权术,重权势胜过实打实做事之人。”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这等人……你比我更清楚,若不然,也不会头一次踏足刘家村时,便感慨‘头一回知道还有童大善人’这号人物了。” “既然都是童大善人这等人……”长安府尹将手里最后一点饭团送入口中,捂住自己的耳朵,遮住自己的眼睛说道,“也没什么好说好问的了,左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指不定还会被人带入沟里。手头有证据,且证据确凿的话,直接办了便是,莫要同他们多接触了。” 当然,这些话说起来也委实太有‘事后诸葛亮’之感了。 “本府如今能说的那么明白,不过是初入仕途时位子太低,接触的都是些乡绅罢了!靠这一身官服狐假虎威,虽然那些乡绅心里并不怕本府,可直接抓官府的官员做交替,顶狐仙位置的胆量一般而言还是没有的。如此……倒是阴差阳错的,反而逃过了一劫,虽然当初做事时着实辛苦又棘手,可好歹留了性命。”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当初本府这仕途熬了好些年才有了起色,本以为自己这般起点太低,是仕途不顺,可眼下想想,一腔热血、青涩之时面对的乡绅没那般厉害,更少见童大善人这等手腕的乡绅其实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有多少手腕,自也对付同等手腕的凶徒。人总是一步一步往上爬,每一步都脚踏实地的踩着,如此才不会踏空。反观你那老上峰……运气便比本府好太多了,一入仕,起点太高,碰到的自也不是纸老虎,而是真老虎了。” “以一腔热血、青涩之身面对真老虎,实在是太过危险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面前若有所思的林斐,“我不知道赵孟卓当年的案子,朝中很多人亦不清楚,只是将堂堂大理寺卿逼得无法开口自证,不得不跳下摘星楼的,不也是那‘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有冤在心口难开。”... 金身碎片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他们带走这几人是为了做人证,自是需要他们说实话的。管事是心腹,虽然可能知道的更多些,可涉及自家主子时,未必会说实话;反观奴仆,眼下惦记着那金身碎片,自是急着想回来抢那狐仙金身的,为了早早回来,更有可能全盘托出。且这两人是管事的心腹,这等事……奴仆知晓的未必会比管事少。 毕竟管事一日之间要管的事太多了,很多无法亲力亲为之事都是叫手下的得力奴仆去做的。 一番权衡之下,小吏带了这两人,外加刘老汉等人上了马车,马车一路未耽搁,待从刘家村一路赶回府衙之后,小吏还特意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了一声府衙的门房,待得到‘童家父子还未过来’的消息时,马车上的人证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那几次三番几欲张口的举动,显然是快要按捺不住了。 这一马车的人证,但凡知晓童老爷准备拿出家财平账的,自是都下意识的惦记上狐仙金身了,若是管事也在马车里,或许还能安抚一番众人,可管事不在,即便是管事最得力的奴仆也终究不是管事本身,不会似管事一般笃定童家父子二人不会跑,而是如寻常刘家村村民一般焦灼担忧了起来。 就似那‘寻常百姓以为皇帝是用金锄头耕地’的笑话一般,寻常村民同奴仆哪里会去想童家父子那家财有多少俱摆在家中的库房里了,不是两个人不带马车就能轻易卷走这些家财的细碎之事,而是本能的将心比心,忧虑起了‘童家父子是不是跑了’。 毕竟寻常村民哪里能似乡绅一般拥有那么多家财的?君不见逃难的百姓,多是将尽数家当换成金银细软,一个背在身上的小包袱便已是全数值钱家当了,带不带马车这种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看着一马车人证面上的焦灼担忧之色,小吏冷笑了一声:也不怪马车上的这些人多想,那童家父子既然早早便出门了,说是来衙门的,怎的会出门比他们早那么多,却此时还不到衙门? 至于童家父子刻意拖延,想要将火势烧到胡八他们身上这种父子俩人都不宣之于口的秘密……马车上的人又怎会知道呢? 谁也没想到,只是叫了几个人证来府衙而已,且证的还是刘耀祖杀人这件于刘家村所有村民看来都再小不过的小事,可这一叫……却直接叫塌了那村祠里供奉了几十年的金身狐仙。 第六百零七章 清明螺(十七) 比起昨日雨还是有停的时候,今日的雨便着实没什么停歇之时了,细雨一直在蒙蒙的下着。 朝食过后,将公厨让给收拾的杂役们,温明棠、汤圆、阿丙连同纪采买几人出了公厨。 天上虽然蒙蒙细雨一直在下着,可地上的水位已然褪去,倒是没有早上刚出门时那股湿哒哒需蹚水而走的不自在了。 “林少卿今儿早上没来吃朝食,那朝食还是让赵由代领的。”公厨几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常闲聊的话题自也围着身边事打转了。 温明棠点头,说道:“听说长安府抓了个赌徒,是刘氏的兄长,因怀疑这个名唤刘耀祖的赌徒与姐妹花的死有关,是以一大早,他就同赵由过去了。” “啊……险些忘了这一茬了,那赵大郎的娘子刘氏又不是孤儿,她是有家里人的。”汤圆闻言伸手捂住小嘴‘啊’了一声,惊道,“只是怎得到这时才冒出来?先时刘氏他们被抓时,家里人沾上了官司,他怎么也不过去瞧瞧?” “真是小孩子家家……问的什么傻话。”纪采买听到这里,摇头接茬道,“寻常人家,哪怕家里人沾了官司,都定下就是凶徒了,家里还有不少人不信的,帮着走动或者去大牢里探望呢!似这个被抓的赌徒,却是亲妹子一家被抓了,他连问都不问,看都不看,最后还是被府衙的人抓过来的。这般避之不及的举动多半不是同亲妹子一家闹了矛盾,便是其人本身便同案子有关了。” 当然,具体什么情况,光靠猜是猜不到的,还是要靠证据说话的。 抓到刘耀祖的消息,长安府尹得知之后便立时遣人通知了林斐。 林斐闻言,也未怠慢、磨蹭,从靖云侯府出门之后,未去大理寺便直接去了长安府,至于那朝食……则是赵由帮着跑腿领的。 辰时不止是大荣多数衙门的朝食时辰,也是大荣多数人习惯食朝食的时辰。 靖云侯父子走后,靖云侯夫人郑氏对着食案上吃剩的朝食并未立刻喊人过来收拾,而是遣人去将赵司膳喊了过来。 虽赵司膳有名有姓,可大抵是那司膳的招牌喊习惯了,众人还是习惯唤她赵司膳的,对此,赵司膳并无不满,相反觉得能以手艺又或者行当冠名,既是一种殊荣,又能提醒自己时刻牢记这段过往。 今日侯夫人郑氏食完朝食特意喊来赵司膳倒不是有什么吃食上的交待,而是大早上的,次子出门前特意交待过一声的,当然,以次子一贯的性子,当也早早遣人告知赵司膳了。 既只是传个话的事,待赵司膳过来后,郑氏也未兜圈子,开口便道:“阿斐可有同你说过那刘耀祖的事了?” 赵司膳点头,虽然知晓靖云侯府中几个做主的办起事来还算靠谱,可还是做好了万一的打算,提前在腹中准备了一番解释的,眼下郑氏开门见山,她自也不消费那些口舌了,遂欠了欠身,道:“二公子做事细致,已遣人过来说了。”说到这里,面上又露出一丝愧色,道,“不成想我的私事竟扰到府里,是我的不是。” “这同你有什么关系?我府里也没那么多规矩,更遑论,这也能算是阿斐的公事了。”郑氏看着面前言行举止谨慎得体的赵司膳,一方面觉得她有礼,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委实太有礼了,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赵司膳坚毅的面色,她不由叹了口气,那些本想劝说的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小心无大错,即便小心有礼到近乎疏离,叫人看的有些不忍同怜惜了,可人生一世……面前这个坚毅的女子,她虽喜欢,却也不是自家什么人,在自己府中,自己不在意那些虚礼,可旁人却不定是在意的,且赵司膳也不会一直留在自己府中的。 人生一世,碰到的人实在太多,说不准的,那小心谨慎融入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小心无大错! 想起阿斐曾提过的赵司膳为人坚毅,性子刚强,若定要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八个字来看赵司膳的话,赵司膳或许会显得有礼过头了,可这不是什么坏事,小心是无大错的。相反若是定要去迎合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看人眼风识人脸色的,手腕极高的为人相处之道的话,能做到当然是好的,可多数时候,人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做到每一件事上的尺度都拿捏得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这般‘小心无大错’的谨慎了。 看着……是不够‘八面玲珑’‘过于要强’了,可实则……赵司膳并未错,不是什么人都有犯错的机会的,似赵司膳这等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很多时候其实是不能犯错的。因为那家里……不拖后腿都算好了,更别提若是犯了错,家里还会来帮忙兜底了。 看着眼前聪明谨慎的赵司膳,又让郑氏想起了族里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比起赵司膳来,她郑氏女当真是幸运太多了。 家族不止不会拖后腿,还会给助力,甚至犯了错,还会帮忙兜底。可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的闹出了些本可避免的麻烦事来。 想到这几日族里阿幽和涂清的那些事,郑氏便忍不住摇头,事情几乎是一点不差的尽数被阿斐说中了,那个涂清同阿幽相看的第一眼表现的那般客气疏离,以至于阿幽母女都觉得这一门亲事没戏了。 结果最后相看了一圈,涂清又回来找阿幽了。 真相中……便不会去外头看一圈再回来的,而是第一眼便相中了,就似她夫妇,她长子夫妇,甚至阿斐……其实也一样。 这般去外头看了一圈再回头的,自是因为利益的考量,结果当日自己分明已经提醒过阿幽母女当日阿幽发难之事定要捂严实了,阿幽母女也答应得好好的,板上钉钉的表示阿幽那两个手帕交闺蜜不会说的,结果……那事情……是怎么传出来的? 想到阿幽母女跑来她这里,求她帮忙敲打阿幽两个手帕交闺蜜的事……郑氏便觉得头疼不已:真是一团乱账! 这点芝麻大的小事都摆不平,还要她来做,她都嫌脸红。更何况,这种事……本可以杜绝的,偏阿幽自己憋不住,惹出的麻烦……真真是自己挑起的麻烦事。 思绪一晃间,郑氏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连忙对面前的赵司膳道:“你去吧!总是协助官府办案,自是公事为重,厨房的事是小事。我等若实在嘴馋,自可以遣人去外头买的吃,这几日既要协助官府办案,手头的活计便暂且停了吧!” 郑氏……确实是个和善的主子了,赵司膳听到这里连忙道谢。出去时,回头看了眼正支着下巴思索着头疼事的郑氏,不由心道郑氏果然是厚待身边人。当然,这位众人交口称赞的侯夫人自己也常说,或许是自己事事都算圆满,素日里自家也没什么要发愁不睦的事,勾心斗角之事不上及自身,自己被世事厚待,待旁人自也尽力厚待了。 听着好似是一饮一啄的事,可不是所有不曾淋过雨的人都肯为他人撑把伞的,也有自己虽算得上好过,被世事厚待,可看旁人是决计不能比自己更好过的那等斤斤计较、嫉妒之心烧的尤盛之人的。 有人会指着那穷恶之地的百姓骂‘穷山恶水出刁民’,而那穷恶之地的百姓也确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做了错事,无法反驳,只能低头认下这个骂名不假;可那骂着‘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人本身有时甚至不曾遭遇过穷恶之事加身,却依旧作恶,见不得人好,岂不是比那被自己骂着的刁民更坏? 这等人……赵司膳很快就会遇到了,正是即将在府衙之中碰上的童大善人父子。 …… 此时的童大善人父子方才走上官道,两人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又难得步行前来,自是慢慢走着,待走到衙门时估摸着要到午时过后了。 当然,刻意慢慢走动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父子二人虽未明说,可两人彼此心照不宣,走的这般慢自是要等家里的奴仆去偷狐仙,而后被村民们抓住,再然后,闹大,将这把火烧至胡八他们身上。 最后,让愤怒的村民们去那剑走偏锋的避祸吉地——蜃楼堵一堵胡八他们,顺带,也让他父子开开眼界:这蜃楼,是不是当真如传说的那般能阻挡暴民? 因着童大善人父子的刻意‘拖延’,想要将火势蔓延开来的举动,府衙之中的林斐同长安府尹不知两人要来,自是如常办案,早早派了人去刘家村请‘人证’,准备待人证一来,便立时提审刘耀祖。 比起童大善人父子二人的刻意‘拖延’,前去请人证的差役同小吏们却是走的飞快,甚至叫上了府衙的马车一同赶去的刘家村。 “一来一回,若是不耽搁的话,或许都不到一个时辰,人就能请齐了,届时互相一露面,事情就能交待了。”长安府尹唏嘘道,想起那姐妹俩停放在后衙的尸首,以及那一身比起姐妹俩生前所有享受的福分都更厚、更贵的嫁衣,叹道,“当初开棺时,你也在场,见过那诡异的情形。当时……那姐妹俩的棺材上画了多少防鬼、除魔的符咒啊,看的人心惶惶的,村里也都在说她二人抓交替。可在我衙门里放了好几日,也不见她二人跳出来闹鬼,可见……啧啧,是有人希望她闹鬼!” 正在吃着手中饭团的林斐听到这里,转头看向长安府尹,林斐正慢条斯理的吃着手里的饭团,嘴巴被吃食塞满自是不能出声,却不妨碍他做动作,看着林斐面对自己作出的动作,长安府尹愣了愣,对着林斐的动作下意识说了出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斐点头,咽下了嘴里的江米之后,说道:“那乡绅决计是整个刘家村最聪明的聪明人,这种事……你我只凭这些旁枝末节,都能猜到刘耀祖与这姐妹的死脱不了干系,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两姐妹死后风光大葬不假,可那棺材上画了这么多除恶的符咒也不是假的,可说……只要吃过姐妹俩身后事大葬的那场席的村民,便很难不将事情往鬼神之事上想。本是一桩简单的案子,会多绕的这些弯,少不了这乡绅‘风光大葬’的助力。” “再者……那身嫁衣,”长安府尹点头恍然,接话道,“那般昂贵的嫁衣,就算是新娘自己穿出去的,这婚礼早过了,乡绅也不问问她穿着这身嫁衣出去做甚?若不是新娘自己穿出去的,是刘耀祖或者旁的什么人偷的,本府倒是不知道他童家的宅子难不成是村里公用的茅坑不成?什么人想来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玩弄律法,钻律法的空子。”林斐淡淡道,“不直接杀人害人,但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纵容甚至引导,似这等擅长玩弄人性之人,很难寻到他们杀人害人的直接证据,着实令人犯难。” “所以我大荣律法每回年末朝廷都要吹上一吹‘完善’,可是不是真的完善,那些吹嘘‘完善’的人自己最是清楚了。”长安府尹说道,“比起直接杀人的人,那等钻律法空子之人才麻烦。” 林斐点头,看长安府尹说着说着,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中的饭团之上,当即便将切好的另一半饭团递给了长安府尹,长安府尹接过饭团,看着那漂亮齐整的切面,下意识的数了数:“江米、青菜、酸菜豚肉、鸡蛋,唔,还有这是什么……好厚的馅啊!” “还有咸蛋黄同胡瓜。”林斐说道,“大早上来这么一个,便是干体力活干到午时都不会饿,顶饱的很。” “只要做活的都好这一口米面吃食,吃罢,做活都有力气。”长安府尹啧了啧嘴,说道,“若没有这米面吃食,多半做活之人都是扛不到中午的。” “若没有这米面吃食,刘家村那些种地好手的村民也撑不到现在,早被那狐仙吞食光了。”林斐顺着长安府尹的话说了下去,垂眸看向自己手中馅料丰富,菜、肉、蛋皆有的饭团,淡淡道,“虽然要活得好光食米面不成,可带着些灾病活下去是成的。于刘家村那村民而言,那土地……在那位童大善人接手之后,不曾盘剥过他们,也让他们靠着米面撑着活到现在了。” 乡绅地主之所以被称作‘地主’,自是因为这些人的眼睛多是盯着百姓那些田地的,虽然朝廷律法严明,田地不得胡乱买卖,可乡绅地主自是多的是办法,寻各种各样的漏洞来钻空子,抢百姓的田地。 童大善人这个赘婿的老丈人,那名唤刘寄的乡绅在时,便没少做过这等事,可刘寄死后,童大善人接手之后,却从未打过抢夺百姓田地的主意,也让刘家村很多人都靠着米面支撑活了下来。 就连刘老汉夫妇……若不是年老体弱耕种不动了,也是能活着的。 当然,也仅仅只是活着罢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江米饭团,眯了眯眼,说道,“说的轻松,可当真赖活着,赖个一日两日,一年两年还能撑,让人‘赖活着’几十年,那滋味……啧啧,所以这善人是真有手腕啊,能唬的村民不闹腾!” “虽素日里一日三餐都食米面,可刘家村每月都有村宴的,村宴之上自然是有菜、蛋、肉的,”林斐语气平静的接话算着那笔村民自身的账,“一个月食一次菜、蛋、肉,放在我大荣,远不如寻常百姓。” “也不用去旁的地方,去三街九巷里随意抓一个寻常百姓,那等一月食一次菜、蛋、肉的,都是日子过的极其艰苦,憋久了都要时不时要闹一闹的了。”长安府尹说道,“刘家村那么多村民靠这一月一次菜、蛋、肉吊着,也不闹,真是’乖‘的堪称稀罕了!” “因为除了一月一次的‘村宴’打牙祭,还有狐仙局,有那个能发大财的美梦,”林斐接话道,“一月一次菜、蛋、肉的赖活着,憋久了,恰似那烧开的水,要沸腾之时,还有狐仙局,给村民发些‘能发大财的美梦’散散热,另外还有大善人的‘修路’等善举帮着扬汤止沸,就这般,让村民一直在那水将开未开,... 第六百零六章 清明螺(十六) 他父子二人并未撑伞,毛毛细雨洒在自己身上,浑身浸透着一股凉意。 身旁的童正还在那里赞不绝口的钦佩与赞扬着那位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眼里满是崇拜。 这模样……当真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野心勃勃,又自恃自己足够聪明之人一贯如此,对那些能将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崇拜不已,对那些被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却是不屑一顾,甚至捏扁揉圆的反复玩弄的。 之于童正而言,前者自是那位大人,后者自是刘家村那些村民,死去的姐妹花、赵莲等人了。 童不韦眯了眯眼,这模样不止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也似极了那聚宝盆。年轻时的自己就是在这般崇拜与张狂中出的事,好不容易金蝉脱壳才捡回了一条命,那聚宝盆却是没那个金蝉脱壳的机会了,直接死了。 其实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却也是有可能盘活的。问题只在于眼前这个聪明又张狂的‘石头’。这‘石头’既是人,人……自是只有一条命的。童不韦垂下眼睑:所以,其实自己并非全然无法搬走这块石头。至于眼前这位若是自己的亲子,自己狠不狠得下心这种事……他童不韦平生便没有狠不下心的时候。不能搬走的原因从来不在这块聪明又张狂的石头本身,而在于那位大人不允,而他……也确实没那个本事在那位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搬走这块石头罢了! 除非……这块石头自己出了事。童不韦瞥了眼身旁聪明又张狂的石头,心道。若说原先童正身体羸弱之时,还战战兢兢,老实乖觉些,身体大好之后,便已然不大老实了,这种不老实……在自己同他摊牌之后,更是攀至了顶峰。 所以……他眼下这般聪明又张狂的模样,也不是猜不到的。 毕竟……他说过很多回了:童正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既是‘自己’,他童不韦自是了解的。年轻时的自己也好,聚宝盆也罢,迟早都会等来那个该来的教训的。 所以,比之死了的聚宝盆,他大难不死、金蝉脱壳,才是真正的好运气。 当然,有这好运气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聚宝盆也好,童正也罢,都是自出身起便不曾做过布衣的,可他童不韦却是不同的。他是自布衣中来的,虽然从布衣中来的人多是再也不想回到布衣中去的,他童不韦也不例外,可不得不承认,那段让他避之不及,不想再回去的曾经的布衣经历,却是确确实实的让他躲过了一劫。 当年,若不是因为赚了银钱之后,实在不好意思不出钱为家乡修条路,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做的这个修路的大善人,出事之后,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被破例保下这条命了。 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他来长安之后,做起了童大善人,哪怕心里着实对布衣百姓没什么同情之感,可了解他们却是真的,也知晓这群百姓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所以,他做起了童大善人,也修起了脚下这条山路。 叹了口气,瞥了眼身旁得意张狂的童正,他……在等着童正迎来那个迟早会来的教训,所以,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可童正……却实在是得意的太早了。 只要童正死了,自己按理来说就活了。 可……童不韦垂眸,目光落到自己垂在身前那花白的头发之上,不由苦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同那位大人打的交道实在太多了,自然知晓哪怕那位大人看似大方的给了生路……可那又会是一条怎样的,没得选的生路。 有石入口,只留一线生机那种绝处逢生的仁慈便出自于他。 看着自己离‘活’近在咫尺,那新生的希望就在眼前了,可眼下却已不是当年了。当年自己一穷二白来刘家村时三十出头,而立之年,同刘寄母女互相提防了十多年,四十过半方才有了童正,再后来,等到如今自己……去岁过的七十大寿,童不韦伸手摸了摸眼角的冰凉,不意外的,自己的身体又在哭了。 虽然自己眼下身体依然矍铄,也依然想要摆脱童正,也终于等来了那个机会能摆脱这块卡喉咙的石头,可他……已过七十了啊! 岁月无情……他也好,还是那位大人也罢,其实不止深谙人性之道,更明白有一件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时间。 所以该给的银钱可以用各种法子拖延,这一拖,一开始被拖欠者讨要银钱时还有那精力,还有那愤怒的情绪,可经由时间的搓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不还,那愤怒的情绪也会渐渐被时间所磨平,被拖欠者被磨平了心智同精力,逐渐变得麻木。 虽然……还会来讨要,可那讨要早从一开始的日日堵门变成月月堵门,到最后一年堵一次门,甚至两三年再堵一次门了。 而反观拖欠者,却是随着赖账日久,而从一开始的躲起来不敢冒头,变成了最后的大摇大摆‘你奈我何’? 诺,这个,就是欺负人!深谙人性,借用时间来消耗对方的精力,而后,久而久之,欺负人的,就成了大爷。 他太了解这些诸如种种的手腕了,可眼下的自己……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他知道他童不韦虽然欺负了很多人,耗走了很多人的大好年华同精力,可同样的,自己也被欺负了,被耗走了那最好的年华同精力。 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虽然此时自己依然精神矍铄,依旧年年精心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可年过七十,哪怕调养的再好,哪个七十的老者能保证明年的自己定然也会同今年一样的精神矍铄? 岁月无情,对事对人皆是如此。那狐仙局维持的久了,总有入不敷出坍塌的一日,哪怕调养维护的再好亦是如此,人……也一样。 就算解决了童正,自己重新领那养子,究竟是打小养起还是直接寻个现成的?打小养起……七十的老者,谁敢保证自己能等得起对方长大成人?寻个现成的,若是等到二十年后,自己依然活着,看着彼时无论怎么亲近都同自己隔了一道心墙的养子,自己难道不会懊恼当初没有打小养起吗? 岁月不止无情,且还不会告诉你未来究竟会如何,你究竟还能活多久,机关算尽之后又该怎么选择那条对的路。 说到底……还是太晚了。即便童正的教训眼下就来,可于他而言,还是太晚了,晚到他已到骑虎难下的年纪了。 被人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活着又好似死了,半死不活的活着,这种被卡住喉咙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童不韦眼里一片木然:所以,他知道那位大人不是好官。任对方的做法再如何冠冕堂皇,再如何的满口‘仁义道德’‘为国为民’,身处其中的人时时刻刻感受着这种半死不活的感觉是事实,所以,对方又怎么可能是好官? 就像先帝在位时的大荣看起来繁花似锦,几乎日日都有人作出诗篇歌颂大荣,可那么多诗篇歌颂之下的大荣,百姓过的并不好,连京师之地久不降价的宅子价格都降了,足可见百姓有多么想远离这天子脚下、京师长安了。 说实话,自己这日子……虽然吃穿不愁,且还精细,可委实是太难受了,偏……此时自己的年纪……啧啧,不甘……又如何?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童不韦眼里一片冰凉,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笑,眼神满是不甘,表情却麻木至极,唇形动了动:只能活着罢了! 谁说折磨人……就定要似那酷吏一般刑具加身的?无声无息,看起来不痛不痒,不打不骂,却能让人时时刻刻绝望至心死乃至麻木……难道不是一种折磨? 童不韦摸着眼角怎么都擦不尽的眼泪,咬着牙身形颤颤,嘴唇动了动,无声的说出了那句话:那个人……不是好官! 走了两步,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得意张狂,似极了自己的童正时,童不韦忽地又意识到:自己……也不是好人!大抵是被人欺负的那般狠,那般不甘,哪怕不想回布衣中去,可遇到被欺辱之事时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同寻常布衣没什么不同:遇到不公,遇到被欺辱之事,自然是想寻官府主持公道的!方才回忆了一番自己这些年被人欺负的经历,越是回忆,便越是咬牙切齿的愤恨,内心被那长久被欺压而生出的愤恨填满之后,自是本能的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受迫害的布衣,想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的。 青天大老爷……唔,也不是没有。可临到站在衙门口的鸣冤鼓前了,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好人,自己被欺负没办法求人主持公道! 眼泪越流越发冰凉,他虽是大荣百姓,也按时缴纳田地赋税……却没有办法如寻常布衣那般受了欺负就去衙门门前敲响那鸣冤鼓!即便遇到青天大老爷敢接他这个案子,他……又要怎么把自己被欺负的情形拉上公堂?中间……见不得光之事委实太多了,他自己那双手也实在太不干净,洗不白了。 没办法找官府主持公道,靠自己,却又怎么都不是那位大人的对手,便只能……任凭对方欺负了。 这种任凭对方欺负的结果……自己不是没有想过的,身旁不断感慨那位大人‘好手腕’的童正不正在嚷嚷着‘技不如人,甘愿认输’吗? 话……总是说起来那般简单,上下两张唇一碰便成的!可当‘技不如人,甘愿认输’这句话上及自身时,身旁这个年轻张狂的自己当真明白这句话的真正份量吗? 要知道做‘技不如人,甘愿认输’这件事的,正是他自己感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位大人,当他感慨的‘好手腕’用至自己身上时,童正应当就笑不出来了。 就似被童正玩弄的姐妹花同赵莲,死的死,入狱的入狱,没有人笑得出来。 玩弄别人的人总是在笑的,被人玩弄的,则总是在哭的。 一笑一哭,一个在天,一个入地。 道理……自己总是知道的这般清楚,可……做起事来……却从来不照自己知道的道理行事的,童不韦垂眸:那又如何?自己被欺负了,没办法找官府主持公道,被自己欺负的人,又有多少能去官府寻人主持公道的? 都藏着太多不能见光的秘密,自是各凭本事行事了。他被人欺负,便找能欺负的人欺负回来罢了,哪怕……对面是年轻时的自己,亦不例外。 一脚离开了自己修缮的那条山路,踏上了官道,父子俩人继续一前一后的向城中行去。 …… …… 寻个赌徒……要寻多久?久赌成性的赌徒哪里憋得住不进赌坊,而时老老实实的寻个地方窝起来,藏着不露面? 昨日早上才答应了林斐,今日一大早,那姓刘名耀祖的赌徒就被手下的小吏同几个差役押送至大牢了。 “大人,雨下的那般大,那些容易躲藏的三街九巷的犄角旮旯里都被水淹了,他又不是鱼,不能在水里过活,躲藏不得,便只能跳出来了。赵家一家子眼下都在牢里,他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再加上手痒,于是又去了赌坊,昨儿半夜便被人扣下来了。”小吏摇头,说道,“这人……真好抓呢!” “好抓怕也不止是因为赌瘾难忍的缘故,更重要的,是觉得我等寻不到他头上。”长安府尹摇了摇头,问小吏,“人呢?” “在牢里。”小吏说道,“昨日雨大,牢里也被淹了不少,押送不大方便,自也没有给他套头押送了,而是直接带进去的,赵家一家子……当是看到我等抓了刘耀祖了。” “看到便看到了,无妨!赵家便是看到了,也无非是编几个由头尽量不与他扯上关联罢了。”长安府尹对这个倒是并不在意,而是伸手拍了拍案几上早已备好的文书,道,“刘氏同刘耀祖这兄妹关系做不得假,还能当作不认识不成?” “更遑论……那大善人不是只养一家亲家么?刘老汉夫妇不是挤兑了赵家一家子的,想吃他家那份吗?去刘家村请几个证人过来,记得,刘老汉夫妇二人定是要带上的。”长安府尹说道,“我便不信这群人互相攀咬之下,那赵家还敢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 当然,能笃定赵家“一番衡量”之后,还是会说实话也是有原因的。 “他赵家瞒,无非是想保住童家这门亲事罢了,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找不到刘耀祖,他们这童家亲家里外皆在理,只是运气好,抢到这门亲事罢了;可若实在是无法里外皆在理,也只能要舍了刘耀祖,保全自己了。毕竟,只要有赵莲肚子里的这块肉在,哪怕面子不好看,刘耀祖为赵莲杀人,容易被人戳脊梁骨的骂,可只要那实打实的位子在手,那点难听的谩骂……这刘氏和赵大郎先时开食肆时也没少挨过,于他们而言,面子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里子同位子。”长安府尹说道。 这案子本身不难,难的与麻烦的,不过是牵扯里头的人心里的博弈罢了。 第六百零五章 清明螺(十五) “看那兴康郡王府好端端的宗亲贵胄,那所谓的努力……人家往上数多少代的老祖宗早在当初投胎时投成大荣开朝太祖皇帝的亲眷时,就替后世子孙们‘努力’完了,余下的只剩享受了。”童正漫不经心的说道,虽刘家村的村民们以及街上的寻常百姓羡慕他是乡绅公子,富贵人家出身,可他这一身富贵,终究是比不上那些宗亲贵胄的。 “这么好的抱着金疙瘩的出身,竟也能叫他们玩进沟里,还赔了家业……真是人才。”跟在童不韦身后,童正感慨着,羡慕是真的,不屑以及瞧不起也是真的。 德不配位,总是让人诟病的。 童不韦听到这话,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童正,而后垂下眼睑说道:“你若一开始生在普通百姓之家,看乡绅公子会觉得若是能得这个出身,便再无所求了;眼下你一开始便投生在我这里,自是看那些宗亲贵胄觉得能得那出身,便再无所求了;可若是你一开始是出身在那宗亲贵胄家里,那所谓的‘再无所求’自是要挪到更高的位置上了。” 这话听的童正也笑了,摸了摸鼻子,坦言:“看来人都是贪心的,没什么不同。” “确实如此。”童不韦说道,“那郡王府里的县主按说出身够高了,是多少人眼里的贵女……可坊间传闻那般教养……显然亦是为了高攀去的了。” “难怪清高些的大族看不起兴康郡王府,觉得他们吃相难看。”童正笑着说道,“也不遮掩一番,难怪会倒了。” “莫看胡八他们欺负死人欺负的比谁都厉害,可讲究风水什么的也远比旁人更讲究,可那般讲究,偏接手这海市蜃楼时没看风水。”童不韦面无表情的带着童正出了门,瞥了眼那面上心思早已按捺不住要飞出去的家里一众奴仆们,交待门口的管事道,“我等出门或许要晚上再回来,也或许要明日、后日什么的再回来,总之,我等不在家,记得锁门,我父子二人,又或者衙门未来人前,不得开门。” 管事闻言立时应是,当即便叫人去取了锁来。 这一声交待听的童正不住点头,道:“还是你谨慎!”那些抢不到狐仙金身碎片的人急眼了……还真不好说会不会冲进旁人家里抢,眼下童家锁了大门,自是不让他们抢了,再者,搬出‘衙门’两个字,寻常百姓未必知晓其中的龃龉,可听到‘衙门’两个字,还是天生会生出畏惧之感的,便是抢,也不敢同衙门抢东西。 两人难得的没坐家里的马车出行,而是一路步行向山下走去。 “这宅子风水好不好的,其实看过往便知道了。”童正同童不韦边走边说,这幅交心相谈的样子看着同大街上寻常的那等关系和睦的父子没什么不同,“人说死过人的凶宅是不能接手的,这海市蜃楼先前的主人都被抄家灭族了,胡八他们也敢接手还真是胆大包天!” “长安城里买下那出事权贵之宅的人比比皆是,”童不韦对此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他摸索着怀里的账簿坦言,“长安就那么大的地方,好的地段就这么多,那些权贵未倒台之前的宅邸往往都是好地段,纵使知晓前任主人遭了殃,可多的是人权衡之下,实在抵不过利益的诱惑接手这宅子的。” “难怪那些做宅屋买卖的总嘀咕‘穷鬼’搞不好是能干过‘凶鬼’的了,”童正笑道,“如此一看果然有理!” “‘穷’与‘凶’这两样都是能要人命的,自是没什么不同。”童不韦淡淡的说道,两人说话间已走到村口了,一路上走来也未碰到什么人,走到村口,看到那村祠时,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可惜!”童正唏嘘道,“这狐仙虽是死的,可确确实实护佑我童家那么多年了啊!” 他父子二人拜狐仙其实同那些商贾拜算盘,以及有些吃功夫饭的拜把大刀没什么不同,都是祭拜自己用来吃饭的家伙什罢了,若说信……其实也不能说二人不信,甚至可说二人是极信这个的。比起童正的嘴上唏嘘,童不韦倒是‘虔诚’了不少,随手从袖袋中掏出一沓早已折好的‘银元宝’扔向了村祠的门口,喊道,“老伙计替我童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送你一场吧!” 语气听起来真是再真挚不过来,可看着那扔在门口的纸折银元宝,童正又笑了:“这钱……真是糊弄鬼呢!” 这话自是‘明白人’说出的话了,只是童不韦闻言却是瞥了这身旁的‘明白人’一眼,淡淡道:“聪明人很多,有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一种聪明。” “我懂。”童正笑道,“这些年……我看你行事还少么?去那傻子里头吆喝,装的比那些真傻子更傻,才能赚到傻子的钱!” “所以……该做的,还是要做的。”童不韦说着,继续扔着手里剩余的纸折银元宝,面上神情虔诚的不能再虔诚的喊道,“多谢老伙计……下次……估摸着还能再让你披上这一身金衣呢!” “你这死人老伙计是当真清廉,半点不贪。”童正笑着摇了摇头,朝着那闭着门的村祠高呼,“送你一程吧!”顿了顿,不忘多添一句,“不过我这元宝只给狐仙,可不能送给那群泥雕木偶的神佛们。” 虽然乡绅之间彼此瞧不起,可有句话却是真的。 当时胡八他们说的“不给我等瞧到真本事,凭什么给钱?”哪怕是糊弄鬼的‘银元宝’,那也只给替他们做了这么多年事的老伙计狐仙罢了。 “让狐仙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也不见那群泥雕木偶的神佛们发威,可见实在是太好欺负了。”扔完‘银元宝’继续上路的童正跟在童不韦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也不知外头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拜他们。” 这话本是一句随口的感慨,却不料原本正在前头走着的童不韦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向他看来,似是头一回才知道了这件事一般,疑惑道:“是啊!也不见这些泥雕木偶们发威,那么好欺负,为什么外头那么多寺庙道观都要供奉他们?” “求个心安?做做样子?”童正摸了摸下巴,说道,“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童不韦摇了摇头,目光略过童正看向已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村祠,喃喃,“村祠里的泥雕木偶神佛像们都是村民自己供奉的,原本贡品都摆在自家的神佛像前,分的可清楚了,半点亏吃不得。这些村民小事上一贯是如此斤斤计较的,可大事之上却是爱装糊涂。后来那贡品便尽数堆到我的狐仙像前了,且一堆便堆了这么多年。” “大抵是看你童老爷日子过的太好,委实羡慕了吧!”童正说道,“这也不奇怪,于村民而言,能叫他们到再无所求境地的,便是‘当上乡绅’了。” 这话一出,童不韦点了点头,看向虽然张狂,却一出口,每每都能一语中的的童正,淡淡道:“你确实聪明,打小就聪明。” “我知道。”童正笑道,“若是不够聪明,也不会叫你这般棘手与头疼了,或许会去外头直接领个养子了。” 他可能是童不韦的亲子也可能是抢占了童不韦亲子一身富贵的仇人不假,可若是狠狠心,不要他这个烫手山芋,直接领个养子,童不韦……也未必不会做。之所以不做,问题便在于他聪明,不止聪明,且还有那位大人在,那位大人不会让童不韦除掉他。 所以,之于童不韦而言,他童正死不了,一直会在这里,占着这个位子。若是养子……且不说养子与亲子之前本就存在着身份差距,一开始拿捏在手里的筹码便不同,便说寻常养子……未必能从他这里捞到好处,甚至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 所以,寻个养子来制衡以及压制童正,于童不韦而言,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 一个聪明的,死不了的,既有可能是亲子又有可能是仇人的童正占着这个棘手的位子,实在是叫童不韦犯难,甚至连直接舍弃都无法舍弃,就只能这般堵着,卡着自己。 “我盘算过很多次如何摆脱这幅困局。”童不韦坦言,“却发现怎么盘算,都跳不出去,哪怕寻养子,就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儿子这条路都走不通。” “那位大人就是想要你在我这里卡着我,即便你不聪明,也会让你牢牢的占据这个位置,更遑论你那么聪明,寻常养子哪里是你的对手?哪日突然似你那些新娘般突然出事也不奇怪。”童不韦淡淡道,“若是能力出众的养子……或许更麻烦!因为聪明人,总是更懂人性的。那位大人只要在他即将弄死你之前,透露你是我童不韦的亲子,于那位养子而言,得知这个消息,怕是头一个要弄死的就是我了。毕竟聪明人是不会等着我来选择的,而是会自己做选择。赌我会在亲子与养子之间选谁这种事……他不会做,而是会直接送我父子去地府团聚。当然,事后或许会给我风光大葬,这样一来,‘糊弄鬼’这种事中被糊弄的就成了你我了,所以养子这条路也走不通。” “他就似摆了一局话本子里说的珍珑棋局在那里一般。那些话本我原本是当故事看的,也根本不信有这样难倒无数人无法得解的局,可直到上及自身,才发现哪怕我直接走壮士断腕,舍弃亲子这条路,也走不出去。”童不韦说道,“他这个局……让我无解,真真是将我困死在里头了。” “这倒不是你的原因,我若是你,也想不出这解法。”童正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乌青,说道,“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出法子。所以才更叫人钦佩啊!” 语气中的崇拜不似做假。 “那些能将给自家神佛的贡品推到狐仙像前的村民,这信仰可真不虔诚,也不专一。”童正啧嘴摇头说道,“如此摇摆不定,也难怪那神佛像在他们手里只能当泥雕木偶了。” “刘家村、张家村、李家村几个村子的泥雕木偶确实不用理会,可若是多了……或许也不是我这等金身狐仙所能掌控的了。”童不韦说着,看向前方的山路,“这世上的聪明人还是不少的。似那位长安府的大人就是,不好糊弄。” “也不需要糊弄。”童正摊手说道,“你我二人又未做什么招惹官司是非之事,至于那金身狐仙局的银钱……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村民自愿让我等去做的生意,过后好拿分红。只是我等做的这生意……谁能保证做生意从来都是赚钱的呢?我等拿银钱去赌石,买下矿山,一不留神血本无归了。账都在这里摆着呢!再者,即便是血本无归了,我等也考虑到村民生计不易,愿意主动上缴家财补足村民本金,不让村民吃亏了……这般,官府还能拿我等怎么办?要知道似我等这般事后主动补下亏空的良心商贾可不多见啊!” 童不韦瞥了眼脸上浮现出得色的童正,垂眸看向自己怀里的账本:“确实有赌石买下矿山血本无归的生意账,可那生意账……你我皆知是怎么回事。再者那村民的钱……我等早拿去做那时疫财的生意了,眼下只还了村民本金,便是良心商贾了?” “你说过要适时学会装傻的。”童正闻言也笑了,说道,“是不是良心,同胡八他们比就是了。有胡八他们赖账在先,你我这主动还钱的好人,自是这群村民眼中的大善人了。” “我这回确实做了回善人,主动将家财上缴,村民得了本金,感恩戴德,呼我等善人,我一人的家财就足够补这群村民的亏空了,剩余的胡八他们的家财也不知被查抄之后会送去哪里。”童不韦看着前方的山路喃喃道,“朝廷各部衙门都缺银钱,先帝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国库没钱了,胡八他们的家产充公,正巧也能一解燃眉之急了。” “你这般一说,我想起那位大人所在的衙门……好似还当真是如此啊!”童正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击了下掌,反问童不韦,“难道他养你……就是为了这个?” “听着还真是个好官啊,做好事不留名,暗地里替朝廷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也不出面邀功!”童不韦喃喃,可想到之于己身的种种手腕,又道,“可他解决银钱问题并不是为了赈灾,解决黎民百姓之苦。当然,多数官员本也是俗人,不必说的那般清高。可目的总有主次之分的,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做事,而是为了别的,譬如……掌控权势。” 抬头看向阴沉沉、细雨连绵的天色,童不韦没有理会身旁对那位大人手腕赞不绝口的童正,而是动了动唇,说出了一句没有‘声音’的默然之语:“我本布衣,自田间来,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官才是好官,可他……显然不是。” 第六百零四章 清明螺(十四) 天还是亮了。 童不韦与童正父子相对而座,食起了朝食。 肉夹馍是城里樊记的,胡辣汤是东大门那一家的,甄糕是骡马市的,除此之外,还有鸿雁楼的鱼肉小馄饨、苏柳斋的珍珑小包子等等,这食案上的每一样吃食,无一例外的,都是城里要排上很长的队才能买到的吃食。 至于不少似鸿雁楼、苏柳斋这等需要排队才能买上吃食的食肆、酒楼本身此时还未开门,他们又是如何买到的……这个么,花钱!花超出数倍的钱,外加家里的仆人大早上的过去跑腿便成了。 钱这一事物虽然解决不了所有事,可面对大多数事时,砸钱总是能扣开对方大门的。 童不韦这些年除了检查不出任何毛病的‘子嗣’问题之外,身体一向好的很,自是对这满食案的吃食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也这般的吃了不知多少年了。正低头安静的吃着,对面这几日身子才好些,有了好胃口,能沾这些吃食的童正开口了:“东西……是好吃的,可我这舌头……说实话着实没那么敏感,也不知是多年食汤药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实在是有些钝,尝不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滋味差距来。你尝的出来吗?这几倍甚至几十倍银钱的朝食……你觉得可划算?” “好吃,但尝不出来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滋味差距来。”童不韦低头继续吃着朝食,边吃边道,“不过我等家里都是这排场,这点当老爷的钱……花便花了,总是同胡八他们一个圈子里的,不当老爷……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胡八……这个圈子怕是要死了吧!”童正手里的筷箸戳着那一只只捏成金鱼模样的鱼肉小馄饨,将馅从里头扒拉出来,又用筷箸头将其碾碎,散落在汤里,说道,“圈子要死了,人也要死了。” “只要我们还能活着,就能有新的圈子。”童不韦咬了一口手里苏柳斋的小包子,说道,“再拉人攒局便成。一个胡八老爷倒下了,一个胡九老爷又会出来的。” “可那需要时间。”童正说着问童不韦,“当年你缓过来用了多久?” “有你娘和你外祖的助力,都用了五六年的光景,方才能喘口气。”童不韦说道,“若是没有这些助力,大抵会更久……胡八他们一倒……能喘口气的大抵就是这些村民了,不过下一个老爷虽可能是外来的,亦有可能是村里原本就在的。”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童正啧了啧嘴,说道,“烦死了,没个消停。” “叫你一直吃那清粥,你定是不肯吃的。可若是面前这一食案的招牌吃食让你一直吃下去,没个尽头,吃个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不许变,你吃得下吗?”童不韦瞥了眼童正,张口问道。 “当然吃不下,再好吃的……总吃也腻了。”童正说道。 “哪怕没有胡八老爷,一整个村皆是富庶村民,可总有人会当腻了这富庶村民,想要变,而人多是想要变的更好,过更好的日子的,自然总有胡九老爷会出来。”童不韦说道,“当然,我自己亦是这么来的。” 他出身布衣不假,却不是似眼下刘家村这等穷的叮当响的村民,也算吃得饱饭,能好好过日子的村民了,可他不甘心,想当老爷。 当然,他童不韦也确实有这个本事当很多人的老爷,虽然头上有人压着,可只要自己活着,就不妨碍自己继续当这个老爷。 腹中已有七八分饱了,这朝食吃的差不多了,自是要如昨日商议的那般,下山,去当个善人了。 “账本已经拿过来了。”童正舀着那鱼肉小馄饨,指了指一旁厚厚的一沓账本,说道,“这是理清的、真账本。” 虽然厚,可比起那日在旁的乡绅那里堆满了整个屋子的账本来还是太薄了,薄到抱起这厚厚的一沓账本,童不韦一个人就够了。 “那些做出来糊弄人的假账我都没理会,只记了银钱进出。”童正说道,“都在这里了。” “本也不用管那些假的,糊弄人的账目。”童不韦摇头道,“哪个清楚门道的会去看那些假账?” “总是做样子来做样子去的,烦人的紧,若每个人都说实话,也没那么多麻烦事了。”童正嘀咕了一声,看向童不韦,“你要去长安府了吗?” 童不韦点头,瞥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道:“昨夜……我连夜遣人通知了胡八他们。” 童正戳着那鱼肉小馄饨,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童不韦,而后听童不韦继续说道:“我跟他们说了,我一个人的家财怕一时间填不满这窟窿的,不少银钱都换成文玩古物了,村民可不会鉴赏这些东西,他们要的是实打实能买东西的银钱,可这些东西周转换成银钱需要时间。” 这话听的原本在舀小馄饨的童正早已不知不觉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听罢这些之后,看向童不韦笑了:“果然还是你……真坏啊!” 便宜父子俩人就这般相对而坐,童正这话出口之后,两人皆笑了。 听话行善事不假,可童不韦还是那个童不韦,哪怕不得不行善事,却也还是喜欢包藏一些‘祸心’,方便借这埋藏的祸心引出祸事来的。 “那位大人可不曾说过不许我自作主张,也不曾说过不准我做什么。”童不韦说道,“我便按我的规矩行事了。” “胡八他们……什么反应?” “要去那法不传六耳的蜃楼之上商议对策了。”童不韦说道,“文玩古物周转银钱需要时间,很多物件虽然值这个价,可有价无市……卖不出去,无人接手亦是个麻烦。” “那狐仙……若还在那里杵着,这局还未被戳破,这些村民还在那里自欺欺人的话还能等一等,等这些文玩古物……皆被转换成银钱,而后还账。”童正说道,“可若是这局……被立时戳破了呢?” “所以,我昨夜遣人通知了胡八他们。”童不韦在‘遣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落到院外那些比起往日来,明显心不在焉的奴仆身上。 这些人……既是童家的奴仆,却也花钱入了局,更……同寻常村民没什么两样,都是可以盘剥、克扣之人,也都……手头没什么多余的银钱,能随意舍弃那些入了局的银钱。 “怎么样了?”童正顺着童不韦的目光瞥向外头那些明显心不在焉的奴仆,显然已经明白过来了。 虽然都是入了局,未收回本钱的吃亏之人,甚至还有些入局早,已收回了本钱的,可那心思……都是一样的。 此时早已飞到村祠里供奉的金身狐仙身上了。 “要去……”童正比了个‘偷’的口型,看向外头的奴仆们,说着,又瞥向堂中博古架上摆放的那些物什,笑了,“其实真要拿的话,这里的更容易也更方便,可不巧,你我二人是活的,那村祠里的,却是死的。” 路不拾遗?开什么只存在于书中的玩笑?很多人都是喜欢欺负死人的,各种意义上的‘死’人。 “其实哪种‘死’都一样,不管是狐仙还是人,只要不能还手,任人欺负的,都是‘死’的。”童不韦随口说了一句,又瞥了眼童正,下意识的摸了摸眼角,现在,自己的身体不流泪了,于是想了想又道,“你我……有时候也是死的,不过多数时候是活的。” 昨日被那位大人的一封信欺负的眼泪直流,所以他是死的,今日能欺负与算计旁人了,自是又活过来了。笑着笑着,童不韦的笑容却又淡了些,想到自己在那位大人手里是‘死’的,默了默,道:“或许……你我二人今日这番举动也在那位大人的意料之中。” “还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童正停下了手里舀馄饨的动作,拍了拍手,语气中满是钦佩,“活人……果然厉害!” “其实那些葬礼、纸钱物什细细想来也都是活人定下的规矩,”童不韦顿了顿,又道,“要是真的有鬼……且还是能动的、教训人的鬼,那鬼……也是活的,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有的人看着活着,可实则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搞不好还活着。”童正嘀咕着,笑道,“还真有趣!” 童不韦‘嗯’了一声,瞥向外头那些心不在焉的奴仆:“他们憋不住的,你我二人今日一走,就要跑去偷那狐仙了。”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狐仙哪里偷的走,便是摔碎了,又哪里够分?”童正说道,“刘家村的……还能自欺欺人你是个大善人,毕竟这些年你‘善’的全村皆知,眼下你要拿出全副家当出来补窟窿,即便你什么都未说,也未说从哪里开始补这窟窿,可他们自己便会觉得你的家当拿出来首先填的是他们的亏空,自还没那么急。” 说到这里,童正摸了摸鼻子又笑了:“就似我什么都未说,刘家姐妹花与那个赵莲,都觉得我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良善文弱公子一般。” 童正说这话时在笑,可童不韦却没有笑,只是平静的说道:“你的行为……让她们有了这等感觉。毕竟一个乡绅公子愿意不顾门第之见,明媒正娶村里的女子,自是在很多人眼里,你都是那个他们想象中的良善公子。”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好人,也不曾说过我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良善公子。”童正说道,“是这些人把我想的太美了。” 童不韦瞥了他一眼,比起童正生下来就是乡绅公子,他却是自布衣出身,虽也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同情弱者的‘善人’,可有些事却看得分明,看了眼面上满是不屑笑容的童正,他提醒他道:“你眼下当然能说‘她们想的太美了’,不止你能说,周围所有人,尤其那些村民笑话‘她们想的太美了’笑话的比你我更甚!” “所以说,真是卑劣啊!”童正闻言笑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富长不长良心我不知晓,或许会被种种形势逼的不得不长这良心,可穷生奸计这个……我看着刘家村……倒是深以为然。” 童不韦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更没有似童正一般在笑,只是吃了一口手里的包子,说道,“若是她们反将你耍了,村民也好,你也好,都不会觉得‘她们想的太美了’,而是笑你‘偷鸡不成蚀把米’‘机关算尽’‘身体羸弱是心恶多算计的报应了’。” “你能笑她们,是因为你将她们算计了,之于你来说,她们便是死的。”童不韦继续说道,“这同你我二人在那位大人手里是死的,所以这般老实、乖巧以及听话没什么两样。” “若真是能将我算计了,我自是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了。”童正笑的漫不经心,“谁让她们没这个本事呢?” 这话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说出来的话,却还算磊落。可童不韦却是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戳破了他这‘磊落’的谎话:“当真会愿赌服输?而不是各种不讲‘江湖道义’‘不择手段’‘投机取巧’的想办法蒙骗不肯认输?亦或者用各种见不得光的手腕赖账?” 童正听到这里,也笑了:“同一屋檐下,我的心思果然瞒不住你。” “瞒不瞒得住我都无妨,左右你我之间……差别也没那么大到能互相玩弄对方,而是彼此心知肚明。”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我昨日以为在那位大人的算计中,我是因为聚宝盆的死,而有了活命的机会的。眼下看了却是觉得……或许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你……当真跟那聚宝盆极其类似。” “我记得你说过聚宝盆似你。”童正说道,“所以你我二人还是像的。” “确实像。”童不韦点头,又舀了一勺碗里的胡辣汤,说道,“只是比起你和聚宝盆这般顺利,我是吃过亏的,所以比起你等……我更老实,也更听话,更谨慎些。” 这话是难得的真话,童正自然也知道,闻言当即向他道谢‘受教了’,可有些事听到同真正感受到是两回事。 不曾吃过亏的人,总是狂的。 童不韦将碗里的吃食吃干净,瞥了眼童正碗里还剩了小半碗的馄饨,比起吃过亏的他吃饭也好,做事也罢,总是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要务尽,不留一点剩余来,童正和聚宝盆显然并没有这般看重这个。 垂下眼睑,童不韦说道:“我要出门了!” “我送你。”一点也不介意碗里有剩余的童正起身,瞥了眼外头心不在焉的奴仆们,笑道,“给他们点时间去偷那狐仙,去蜃楼堵堵胡八他们,先时一直没有机会,眼下总算是有了,也正好看看那些工匠说的‘在蜃楼中不惧暴民’是不是真的。” 有些话,即便是那些工匠老师傅的徒子徒孙也未必知晓,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会永远烂在肚子里的秘密。那一座座蜃楼对外也好,对内也罢,说的都是‘堪比攻城’般坚固,旁人听了只以为是贵人谨慎,怕出事,却不知贵人谨慎怕出事不假,可是他们怕的不止有天灾,还有人祸。 所以,那一座座蜃楼在建造之初除了应对天灾之外,还有‘不惧暴民’的人祸。 真是……好个避险避祸的福地啊! 外人以为那海市蜃楼的名字不吉利,虚幻的很,可造的是避险避祸的躲避之地啊!还有什么避祸之地能比让旁人永远够不着的海市蜃楼更安全的呢? 剑走偏锋的风水大阵可不仅仅只有村祠里那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石头,那海市蜃楼同样是一出剑走偏锋的风水大阵! 只不过同样剑走偏锋,似‘阴庙’‘横财’般危险的风水大阵,村祠里的‘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他们寻常乡绅虽然不敢说不遭反噬,却也未必驾驭不得;可那海市蜃楼就不一样了,造的时候,那些‘大师’也好,还是精通此道的童不韦也罢,都曾说过这风水大阵极险,‘非大贵之人’决计压不住,便是大贵之人也常遭反噬。 “那个海市蜃楼的风水大阵……是不是真的容易反噬?”童正起身跟上了童不韦,想起这些忍不住问道。 也不知道童不韦自年轻时学过的那些神棍技艺之中到底悟到了什么,以往总是很少提及这些,问了也多是扔两本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风水’‘神棍’一类的书过来敷衍自己。 “我不知道。”童不韦摇头,说道,“这海市蜃楼也好,堵门的石头也罢,又不曾在头顶写着‘风水’两个字,我又怎会知晓是不是真的管用?” “且不止我不知晓管不管用,城隍庙那里多数人也不知晓,只是捧着一些《秘录》按《秘录》行事罢了。”童不韦说道,“不过……也不能说这些对我毫无助益,”说到这里,童不韦转身看向身后跟上来的童正,眼睛一下眯了起来,“至少……我知晓胡八他们’非大贵之人‘却接手了兴康郡王府那座蜃楼,要倒大霉了!” 既然要倒霉了……自然也能算反噬了,算‘应验’了,可这‘应验’到底有几分是来自于那不会动的山山水水,几分来自人祸……就不知道了。 第六百零三章 清明螺(十三) 听着两个监工漫不经心的语气,几个苦力工摸了摸鼻子,显然是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往事,下意识的往那脚下有些打滑的河岸边挪了几步,尽可能远离那河道之后,才挥舞起了手中的铁铲很是随意的挖了起来。 这般敷衍的举动落在两个监工眼里,自然不满,遂开口喝骂道:“没给你等钱啊!这般东一铲子西一铲子的,还离的那般远,是不想要工钱了?” “工钱当然是要的。”几个站在河岸边挥铲子的苦力工手下的动作依旧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回道,“要不是为了那点工钱,这么大的雨,我等又怎会跟你等出来?这不……还是因为没得选么?” “既然知晓要工钱,那摆出这般没吃饱饭的样子做甚?”监工骂道。 “大人心里清楚!光靠您的那点工钱,不另寻外头的活计补贴的话,还当真是……吃不饱饭的。”几个苦力工闻言笑着瞥向那骂人的监工,说道,“我等挣工钱不说什么为了过好日子了,就是为了活命!这地方……那般危险,我等也怕‘这条命’为了您那点吃不饱饭的工钱给尽数搭进去了。” “便是真出了事,还怕衙门赖账啊!”两个监工对此却是不以为意,哼了一声,道,“衙门可是有规矩的,不似外头,真出了事全看那些乡绅商贾的良心了。” “衙门确实有规矩,且那规矩还是板上钉钉的,该赔多少是多少,有个明确数目的。”一个苦力工小心翼翼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铲,显然自己是相当珍惜自己这条性命的,只是话说到这里,便忽地一转,指向脚下,“规矩有,银钱数目也有,可大人们什么时候将银钱给到我等手里,我等便不知道了。” 总被内务衙门的监工雇来做事,同这群管事交道打得多了,往年吃过的那些亏也摆在那里,哪怕再蠢,被打了那么多拳,会痛的浅显道理自是任何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掩盖不了的。 “钱又不曾少你等的。”监工闻言没好气的骂道,“对你等,我等难道似那寻常上衙门来办事的,敲打要送礼了不成?” “那倒没有!”几个苦力工闻言也跟着笑了,只是顿了顿,语气凉凉的来了一句,“毕竟我等身上也没几根毛,拔秃了也就这样。你等给的那工钱,只管我等能活命,却是万万不可能让我等身上长出那可以供人拔得毛的,自然不会要我等送礼。毕竟……我等兜里的那点银钱,你等可比我等自己都算的更清楚呢!” “话莫要说的那般难听啊!”几个监工斜了几人一眼,当然听得出他们话语中的抱怨,遂道,“你等去外头看看……哪里来的这么多还能让你等长毛供人来拔的活计可寻?多的是刚巧能活命的活计罢了!” “我等当然知晓了,若不然也不会在大人这里干这么多年了。”几个苦力工随意的挖着那堵塞的淤泥,目光一点不差的落在那排水口,一旦能排水了,他们就能停了。 至于活干的好不好什么的……几个钱啊!至于玩命的干? 他们给工钱敷衍,自己做活自然也敷衍,能交差就行了。 听着监工在那里得意的说道:“我便知道这个。我等说到底还是衙门,同外头那地主老爷的良心比起来,还是好不少的,银钱也不胡乱克扣。” “数目是不克扣,毕竟规矩是板上钉钉的。可那给银钱的时间实在是不一定了。一样的银钱当时便给,同二十年后再给,能一样吗?”几个苦力工没好气的说道,“听家里老人说过,多数时候,二十年前的银钱总是比二十年后更值钱的。” “便是侥幸似这几十年一般,银钱并没有变的不值钱,可……我十几二十岁就能拿到钱,同四十多岁,半截身子埋土里时拿到那笔钱,那等感觉……是一回事吗?”一个苦力工摇头叹道,“我等卖力气的,活到四十多岁,多是一身病了,到时那笔钱刚好拿来买命了,等于什么都没拿到与享受到。” “可若是我十几二十岁便拿到了那笔钱,或许能盘下个铺子学人做生意,也或许能娶个自己想娶的媳妇,去想去的地方走走看看,甚至不消卖力气过活了,如此……到了四十岁,也不会一身病,比起四十岁才拿到银钱,岂不是多了那些享受?”有苦力工唏嘘不已,一向木然麻木的脸上闪过一丝希冀同向往,“便是银钱被一番享受,挥霍掉了,那好歹曾经享受过,将银钱拿捏在手里,总是自己的选择,选错了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而不是似眼下这般……被你等来选择,白白蹉跎了岁月。” 这话听的两个监工虽然脸皮够厚,却也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知晓这些苦力工感慨的,他们虽未克扣银钱,却克扣了他们十几二十岁那段精气神最好的年岁是事实。 很多女子遇不良人,常常哭诉被白白蹉跎了大好年华,引得无数人同情,感慨‘大好年华多少银钱也买不来’。 可实则青春岁月这等事物,不止女子有,男子也有,不止痴情女子有,这做苦力的男子同样也有。只要是人,便人人皆有,不分男女,不分贫富,皆是一样的。内务衙门满口按规矩办事,却耗走了旁人的大好年华是事实,两个监工也清楚这是事实,抵赖不得。 满口仁义道德,冠冕堂皇的,可克扣依然是在那里的,且比起寻常克扣银钱、收礼这等摆在明面上可计量的事物,大好年华这等事物却是不能衡量的。 这不能衡量的大好年华宝贵吗?可不宝贵?没见多少贵人,甚至多少君王醉心长生不老?多少出身富贵、一掷千金的夫人们恐惧着面上生出的那一丝皱纹?甚至为了那虚无飘渺的长生之梦,被多少神棍骗去多少银钱,也依然不惧的一头往里扎去? 一颗打着‘长生不老’名头的丹药,号称能延年益寿的东西往往都是天价,足可见这不能衡量的岁月指不定比起明面上的克扣银钱、收礼这等事物来更宝贵。 扣着那笔银钱不发,白白蹉跎这些苦力工的大好年华,若是能得些看得上眼的好处好歹也算克扣有个由头。可……两个监工本想开口辩解几句的,只是一想到前几日两个走人的管事,面上的形容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就他们所见,眼下的内务衙门‘扣着不发’与‘拖延’二字早已成了融入骨子里的习惯了,有时候倒不是为了那点银钱,事实上那点银钱很多时候这些人并不看在眼里。可为什么要扣着呢? 有时扣着是为了立立规矩,敲打一番来领钱的‘懂事’些,‘会做人’些,说到底是为了那‘官威’二字,这说来委实可笑,内务衙门的管事哪里来的什么官阶?算什么大人?可虽无朝廷品阶,那一身官威却是实打实在的。 如此久而久之,‘克扣’‘拖延’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了。 也不知什么人开的这个头,以至于整个内务衙门上行下效,甚至不拖延克扣的,都会被人问一句‘这次怎么发钱那么快了’。 两个监工摸了摸鼻子,他们是见过那等因为克扣的银钱不发,而... 甚至看不到这样一番讨好、孝敬、说好话、陪笑脸的流程便觉得诧异了。 他们自己当然也觉得不好,所以但凡涉及自家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赶紧办了的,免得事情落到更多管事的手里,平白增添原本不该增添的麻烦。 那些麻烦……除了上门求办事的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之外,于办事的而言大抵也只有心里上,看到旁人对自己卑躬屈膝讨好的舒坦了吧! 也不知什么人开的这个‘鬼’头?前几日,两个被教训的管事走人了,那磕头赔礼的一幕其实不止外头看热闹的叫好,私底下内务衙门里也有不少人摇头,说‘活该的’,只是骂归骂,这种事……骂的人自己也未必干净,没少做过。 至于折磨旁人过来送礼、讨好云云的,只要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是旁人的事,那……多数时候也是懒得管的。 发呆时,时间总是走的飞快的,两个监工远远站着,想了一番这几日的事情,便看到那几个敷衍的苦力工停了手,指着那排水口道:“挖开了,水排出来了。” 两个监工走过去一看,确实见那排水处开始排水了,又看了看那高到不正常的水位,道:“等水都排进河里了,便将口堵了,免得河水倒灌入排水沟渠,地下水涌上来,臭哄哄的,惊扰了贵人便不好了。” 几个苦力工点头,其中一个还随口嘟囔了一句:“贵人老爷可惊不得,派个人来一问,都能叫内务衙门抖三抖。寻常人就是死了,讨要抚恤银钱,内务衙门也能拖上好些时日不肯给呢!” 这话说的……显然那日内务衙门门前的事这几个苦力工也听说了。 “有本事你下辈子投胎当个贵人啊!”监工瞥了眼那说话的苦力工,说道,“若是有这名额,记得给我也留一个,我也想当一回贵人。” 一席话说的几个苦力工也跟着笑了,虽这话一出,看这两个监工顺眼了些,知晓他们也是底下做事打工的,可同样的,也知晓朝廷拨下的银钱,发到他们手中时,两个监工也是拔走了几根毛的,这两人……虽被上头的管事欺负,下雨天不得不跟着他们出来干活,可欺负他们也是事实,是以这‘顺眼’也只是一瞬而已,复又变的警惕了起来。 这内务衙门还当真是上上下下,都写着‘欺软怕硬’四个字。 等到辰时过半,天色大亮,虽依旧下着蒙蒙的细雨,可除非是个瞎子,傻子……也能看得到那河岸水位已高到不寻常了。 两个监工看着脚下方才退去的水位,立时指着那排水口催促道:“赶紧堵回去,然后走人!” 几个苦力工不等他说话便立时挥动铁铲开始填口子,动作比起先时的敷衍麻利了不少,这般麻利当然是有原因的,两个监工举着千里眼,看向不远处雨雾中的层层楼阁,道:“那些工匠要过来放水了,那些技艺我等不懂,可水往低处流,千万不能叫他们的放水让水又倒灌回城里。” 几个苦力工很是麻利的挥动着铁铲,才几个工钱啊!也就值得他们干个挖口、填口的活计,至于旁的活计,那是一点都不能多干的,若不然,岂不吃亏? 跟内务衙门的人交道打得多了,人也早从一开始凭借一枪热忱的努力做活,好好表现变成了算计。再者,给多少工钱,干多少活,不是天经地义? 至于那些临时多添的河水倒灌的事,又不曾给钱,凭什么要做?至于什么大事大灾面前,先将活做了,过后再问内务衙门要钱什么的……前几日那大理寺衙门的孤女要个抚恤银钱,且听闻还是长安府亲自介入的情况下,要个钱都那么麻烦。他们可不定有那孤女这么好的运气,有长安府介入帮忙讨要银钱。所以……哪能先将活干了,再问他们要钱呢?这内务衙门可不是什么认账,肯爽快给钱的地方。多的是活白干,好事白做,银钱却一个子儿都领不到的情况呢! 痴情人一腔真情错付之后会变的疯魔,大抵是文人墨客的故事传唱的多了,众人能理解这一番转变;可好人做惯了好事,却得不到应有的奖赏与尊重,甚至连工钱都要不到,久而久之,自也要变了,众人可能理解? 多的是人见到这一幕,总是怪那原先的好人‘人变了,不再是以往那个好人了’,却不知好人的那一腔热血早已被那些漠视与不公、不平的凉水给浇冷了。 当然,虽然觉得给多少工钱,干多少活是天经地义的在理,可出事时自己却是不能在场的,若不然,出了事,管他是做什么的,都是要被牵连的。 所以,赶紧堵了口子,然后立马走,只要不是自己在场时出的事,那就怪不到自己头上。 一行人匆匆忙忙的堵完口子便逃也似得离开了,至于什么时候出事,出事时什么人在场,那就……看谁倒霉吧!谁叫那天雷劈下来的时候,那人刚好就在旁边呢? 这里的人刚脚底抹油的跑了,划着船的工匠学徒便打开了排水口,看着并不似以往那般能明显看到水位下移的河面下意识的挠了挠头。 他才进工坊几日,领了本《鲁班秘要》刚开始翻,自然是不懂什么情况的,只知道大雨过后的早上是要过来开排水口的。 水漫至这般,也不见水位下降的情况当真不要紧吗?书里的鲁班不曾说过这个问题。想问人,可是工坊几个老师傅都接了外地的单子离京了,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呢!又能去问谁? “水位若是高,那便将排水口开着,暂时不要关了。”嘀咕着重复了一遍老师傅离去前的交待,十三四岁的小学徒除了不关排水口,也不能做旁的了,在原地对着那不见下降的水位束手无策的发了会儿呆,便划着船离开了。 至于查验什么的……贵人们的海市蜃楼可是不能随意靠近的,那楼阁那么漂亮不假,却是寻常人摸不到以及看不到的。门上的铁将军大门锁,以及那精钢所制的门窗都是牢固至极的,据老师傅说是比照‘攻城’的强度造的,寻常人想破门而入都难呢! 划船至岸边,正看到不少人过来,一问皆是这些海市蜃楼的主人家里派过来的,目的便是为了抽走那连接彼此的链桥踏板,不止让岸上的人上不去,旁家阁楼中的人也莫想要来自家蜃楼上晃荡。 这般举措据说是怕雨大,唯恐有人吃饱了没事干跑来蜃楼,出了事,牵连到自家头上,是以,一旦大雨侵袭,便要先一步断开彼此之间的联系的。 想起这些话,学徒低头看向脚下的河水,想到了‘泾渭分明’四个字。还真是划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难怪老师傅们总说贵人们谨慎的很,不止怕自己出事,也怕与自己有关的旁人出事,更怕有人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的地盘之上呢! 所以一看有灾祸,自是自己先一步同旁人断开了,不让人靠近,死在自己的阁楼之上。 学徒才入行,正是对这一行满是好奇的时候,是以上岸之后,也未立时离开,而是看着那些原本彼此连接的蜃楼在各家管事的指挥下断了开来,成了一座座分散开来,互不干涉的河中‘孤岛’。 “难怪人说亲兄弟都要明算账,贵人们的账算的真清啊!”嘀咕了一句,正要离开的学徒眼角余光一瞥,忽地瞥到了那唯一一座还未有人前来抽连岸踏板的三层水上阁楼,顿生不解,“那一家……怎的不派人来?且那连岸的踏板都未抽走?” 此时恰巧有一家管事从他身旁经过,当是打过交道的,便顺口回了他的话:“那是原先兴康郡王府家的蜃楼,出事之后被几个乡绅富户买了下来,同我等交情不深。不过听说今儿这些人有事要聚一聚,没看他们连那连岸的踏板都未抽走么?当是今日要过来的。” 小学徒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先时对老师傅说的这海市蜃楼是‘法不传六耳’的‘谈事之地’还有些不解,眼下倒是隐隐有些明白了,遂看着那一处处彼此分离的孤岛蜃楼,感慨唏嘘道:“确实是个谈事的好地方呢,这些富户权贵果然如师傅说的那般聪明呢!” 这一声感慨说罢,小学徒便回去了,只是他自己也未想到不过几日的工夫,再回看自己的这一声感慨,竟有种自己给自己狠狠甩了一巴掌之感:脸疼的厉害! 聪明?聪明……死了呢! 第六百零二章 清明螺(十二) 虽说不是每日都有贵人会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来做事的,可人一旦醒了,自也不是立时睡得着的。多虑多思的习惯融入了骨子里,总是会下意识的盘复一番今日遇到的种种事情,约莫小半个时辰,盘复到身体实在疲惫了,才能再次睡去。 眼下不似在宫里,不需盘复这么多的事。可自己那身体多年养成的要等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再次睡去的习惯还在,赵司膳睁眼看着被雨点不断拍打,用汤圆的话来形容就是恍若砸门似的雨声,看着那雨珠在窗面上滑下,滑出一道又一道湿漉漉的水痕,下意识的叹了口气。 靖云侯府里自没有那么多的明争暗斗需要她盘复了,眼下需要她盘复的,也只有往后的生计问题了。 当然,即便是已仁至义尽的照顾到极致了,按说不用再去理会赵大郎夫妇了,有些事摆在那里,却也不能闭眼全当看不见。虽然未必会直接插手,可很多事见的多了,也已能早早对所谓的结局有所预感了。 被关押在牢房中的赵莲以及赵大郎夫妇……会遭遇到的结局,赵司膳心里已然有了猜测。 讲道理,苦口婆心的劝吗?若是讲的通,劝的动早就劝了。那些简单的道理很多人都懂,只是面对那般大的一只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实在是守不住内心的心动罢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赵司膳看着头顶的床蔓喃喃,“她又不是瞎的,傻的,感受不到那什么乡绅公子的态度,知晓对方并不在意自己这个人,只是想着肚子里有个金疙瘩傍身罢了。” 只是对方究竟在不在意这金疙瘩,单从对方的态度也能看得出来。若是当真在意,又怎会让金疙瘩跟着赵莲这个母亲入狱,受那牢狱之罪? 甘愿被抓交替的,多是觉得自己命硬能赌一赌的。 可事实却是很多人的命远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硬,能轻易躲过这被抓的交替。更有甚者,便是当真扛过了这一劫,出来后,面对那乡绅父子,赌那乡绅父子重诺,一诺千金的肯兑现自己的诺言? 想到自温明棠那里听来的那位大善人口口声声的“重诺”,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善举将先前那对死去姐妹花的父母刘老汉夫妇折磨成那般的‘重诺’?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他重诺,哪个又知晓他重诺之下,给予你的会是什么?金疙瘩里头会不会藏了毒。 翻了个身,眼下想这些,赵司膳当然不是为了琢磨这些自己早已看明白的道理和事情的,而是遇见到了最有可能的结局。 经此一事后,被打破了一步跃入云端的美梦,哪怕周围的街坊邻居不笑话,当然,事实是面对赵大郎夫妇这等素日里口碑便不怎么好的人,多的是人来看笑话。 可即便周围所有人都不笑话他们,眼看美梦破碎,又被那乡绅父子如此一番拿着根萝卜反复吊胃口的折磨心志之后,本就不是什么好的,爱贪便宜的赵大郎夫妇并不见得会改,甚至极有可能因美梦破碎,眼见那‘富贵’无望,而变的更为疯魔。 比起不曾得到过,体验过,只远远看着,幻想过的‘富贵’,那等当真见了富贵,享受了几日富贵却又被丢出去的,往往比起原先不曾享受过的更为不平。 她在宫里曾见过那些生的娇俏的宫婢,原本只觉自己生的娇俏,并不比有些娘娘差,却没有娘娘命,虽感慨命不好,可还是认真做事的,心性也尚处于寻常人之列。可若当真一朝入了天子眼,成娘娘了,没过几日,又因着种种后宫龃龉手段被夺了位份,这一起一落的打击之下,大半都会似变了个人一般,变得更为疯魔。 至于赵莲……若说原本身上还有些寻常可爱小娘子的心性,若是当真运气福分不够厚,到了那一步,没了寻常小娘子的可爱心性,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赵莲好吗?当然不算什么好人!甚至还会被不少人指着鼻子指责‘想高攀’,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又有多少人一开始便有那般坚硬的心房,有那般的勇气,敢于正视面前自己的‘良人‘实则是个不良的,而有勇气拒绝呢? 她见过的良人不良的娘子们多数并不是第一次发觉对方不良便能立时断绝与对方的来玩的,而往往是寄希望于对方能改,可能改的又有多少,多的是纠缠多年方才离开,甚至蹉跎了一生的。 赵司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赵莲这样的小娘子不少,甚至还可说很多。可若是当真发生了这等事,难道错只错在似赵莲那等小娘子一个人的身上吗? 是谁……明明根本没将她当回事,也早打定了主意拿她来躲灾,躲过这灾,便将人随意丢弃了呢? 那从一开始便只想着将人拉进美梦里呆几日便将人踢出去的,岂不更坏? 人性……哪里经得起他这般一来一回,一起一落的折腾? 这般反复来回折腾,让人反复感受着人性之恶、人性之自私,被反复愚弄、嘲笑过后,不说赵莲这等本不算太好的小娘子了,便是个良善些的,被骗被欺辱至绝望了那么多次之后,又哪里还敢再信任旁人? 那般战战兢兢,互相不信任,互相提防,互相争斗的感觉……同先帝在位时的宫里又有什么不同?谁见了不说一声‘乌烟瘴气’? 若是没有这遭事,或许赵莲一直都会是那个寻常人的心性压制住了恶性的小娘子,可眼下,有人却肆无忌惮的将她心里的恶放了出来,至于那被自己放出的恶会冲向何人,那些乡绅不在乎,因为在他们看来,赵莲的恶无论如何都是伤不到自己的。 寻常百姓,欺负就欺负了,还能如何?至于百姓不甘……以这些乡绅祖辈多年的经验,这些被他们欺辱之人不甘之后,泄愤的对象,多数时候并不是自己,而是更弱者。 赵司膳想到温明棠说过的一个不知哪里的贤人曾说过的话‘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挥刀向更弱者’。那些玩弄人性的乡绅或许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并不介意引起人性之恶。虽然百姓的数目多了,会成为可以覆舟的勇者;可若是单独的百姓,尤其还是似赵大郎、赵莲、刘老汉夫妇这等单独存在的百姓,却是实打实的弱者,尤其还是为人诟病,品行并不端方的弱者。乡绅自是敢肆无忌惮的欺负他们,因为知道这些人是真正的‘弱者愤怒,往往挥刀向更弱者’,那火多数时候烧不到自己身上。 深深叹了口气之后,赵司膳躺在瓷枕上阖眼翻了个身:原先的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便已足够让人警惕了,经此一事后,怕是更要小心他们了。也不知经由这童大善人父子的一番‘教导’之后,这一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此一想……这发时疫财的童大善人父子本人还真似那‘时疫’成精了一般,能传染‘人性之恶’的瘟病了。能将原本的普通人,以及本就不算好的寻常人变的更坏。 这种扒皮吸血,还能传染人性之恶的人……真真也不知这报应什么时候来。 赵司膳彻底睡下之前还在想着这个,却不曾想这个报应来的那般快。 …… 又是一夜大雨,早上天蒙蒙亮时,温明棠同汤圆便同时睁开了眼睛,虽说起得早,可一夜无梦,睡的安稳,人自也精神得很。 互相为对方编了两条素日里一个人不怎么方便编的辫子之后,两人推门而出,才一开门,却见雨虽不似昨日一早那般已然停了,依旧在下,却也只是毛毛细雨了。汤圆倒吸了一口凉气,瞥了眼两人脚下的绣鞋道:“需得换鞋了。” 虽然走的都是长廊,淋不到雨,可那雨水远比昨日大早上积的要深。走在长廊之上,脚踝便已入了水,更别提走在寻常的地面之上,那水已然没到小腿了,如此情形之下,出行自是要换上防水的靴子了。 换了靴子,走在长廊上,看着那水漫路面的情形,汤圆忍不住叹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等发大水的情形呢!” “长安难得大雨,虽昨日一整日,路面上的水瞧着是排下去了,却是皆积在排水沟渠里,并未排入地下与河道。”温明棠说道,“眼下又一场大雨下来,排水沟渠里没位置了,自然只能漫过路面了。” “这般湿答答的,走在水里的感觉真不舒服!”汤圆同温明棠一道走在长廊上说道,“容易打滑不说,也不知水里会不会有那水耗子、蛇虫什么的,若是碰到可要吓死人了。” 这倒不是汤圆矫情什么的,虫、鼠、蛇这等事物不说女孩子了,便连多数寻常人都是觉得恶心以及害怕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说道:“单靠如今地下排水的几道口子排水没那么快,我记得地下排水处有一处口子是连同泾、渭两河水位最低处的,估摸着内务衙门那里要派人去将那口子挖开了,如此一来,排水便快了,城里也不会积水了。” 汤圆听的似懂非懂,不过水位一进一出,将堵塞的出水口挖开,便能将水排走的简单道理还是懂得,遂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早些将水排干的好,走在水里好难受呢!” 温明棠看着脚下没过脚踝的水位,也点头说道:“确实难受。”顿了顿,又道,“天灾可不看人情世故,管他是贵人还是平民,管他是寻常百姓的屋宅还是贵人的屋宅,要淹都是一起淹的。我等吃得了苦的觉得难受,那等素日里吃不了苦的,更是难受的紧了,想来天还未亮就派人到内务衙门去催了。” “内务衙门管的还真多啊!”汤圆听到这里,忍不住唏嘘道,“我原先还当它只管发体恤银钱,以及送食材的那些个杂事呢!没想到这事也归他们管。” “按说是不归他们管的。”温明棠接了汤圆的话茬,说道,“毕竟这地势、水位什么的,都是吃的手艺饭、工匠技艺饭,到底是要寻懂行的来做的。可先帝那会儿,这开闸放水的活计也划拨给他们了。说是这长安城的排水沟渠规划什么的皆已做完,剩余的也只是些定期清理沟渠、河道口子排水的力气活了,便给原先负责这些事的那些工匠发了一笔银钱算是善后,而后便尽数辞退了,将这体力活划拨给内务衙门来负责了。” “当然,内务衙门这般只要能接的活计都揽过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温明棠说道,“前两日,刘寺丞他们不是说过么?每次内务衙门多揽一桩活计,内务衙门的管事们便能肥上一圈。内务衙门揽过的可不止是活计,还有银钱,朝廷拨下的原先发给那些工匠的银钱还是那个数目,拿了那原先发给工匠的银钱,却不寻工匠,而是私下里去码头或者旁的米行、集市这等地方寻几个吃力气饭的,这等吃力气饭的,日日都在骡马市那里挂着牌子等着人雇佣呢!花十成中不到一成的银钱,便能将那清理沟渠的活办了,剩余的九成自进内务衙门的帐房里了。” 汤圆听到这里,顿时恍然:“难怪内务衙门什么都想插一手呢!说来说去,原来还是为了一个‘钱’字啊!” “要不然呢?”温明棠笑了笑,眼里的笑意却并不达眼底,而是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说道,“雁过拔毛,若不是为了留下那只雁,他管那么多活计做甚?” “当然,他们拿钱也是怕出事的,所以但凡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不留人。只要不出人命,惹出大事便闹不起来。”温明棠说道,“所以,三街九巷那里住了这么多的人,好多渔民、村民,但凡迁出来的,都是往那三街九巷里塞的。” 汤圆听到这里,更是忍不住直摇头:“这真是……跟个周扒皮似的,能拔得毛都快将人拔秃噜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他们很是谨慎的,眼下天还未亮,他们当已过去带着人挖开那口子开始排水了,若是快的话,可能还不到朝食的时辰,那城里的积水便已然褪下了。” 温明棠说的不错,天还未亮,甚至内务衙门派出的两个监工还需打着灯笼照明才能出行,一行人便已经带着几个骡马市雇来的苦力工摸到那排水的地方了。 “就是这里了!”天还未全亮,再加上下着雨,自然看远处不大真切,不过却并不妨碍两个对这地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监工引着人走到正确的排水口,道:“将堵住的淤泥都清出来,往河里排。” 几个收了钱的苦力工自是收钱办事,拿着铁铲等家伙什走到了排水口,准备如昨日那般挖出那些堵塞的淤泥。 只是看了看比起昨日来明显涨了一大截,快接近排水处的水位,几个苦力工还是忍不住说道:“水位好高,快没过排水口,排不出去了。” 他们不懂那些复杂的工匠技艺,可水没过排水口,水排不出去这简单的道理还是懂得。内务衙门要的是城里的积水赶紧排走,莫扰贵人出行,他们也是知道的,是以见状连忙对那监工说了一声。 几个监工显然是管钱内行、讨价还价出最少的钱请人将活干了,丰了自己的腰包也内行,可工匠技艺什么的却是不懂的外行了。 听到苦工这般说来,嘴里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句‘烦死了’才不情不愿的过来靠近河岸看了一眼,看到那明显快没过排水口的水位也不以为意,只是叮嘱几个苦力工:“河道宽的很,不妨事的。将城里的积水排了之后便将几个排水口的淤泥填回去堵死,莫让河水冲入城中,扰贵人出行便成!”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雾蒙蒙看不清的泾、渭两河,说道,“问过钦天监了,这两场雨过后又有一段时日不下雨了,河里的水积着就积着,不碍事的。冲上岸,岸上也没有人,出不了什么人命大事!” 第六百零一章 清明螺(十一) 童不韦看向面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笑容的童正,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没有悲,没有喜,更没有愤怒、不满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 如此平静的原因无他,换了他,亦或者胡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此时听到以及面对这些事,也不意外的会露出这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来。 开心吗?不见得太开心,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竟同一场可以遇见的事情没什么不同,成了可以遇见之事了。 手头掌握的小道消息多,往往便能快人一步,通过那些提前得到的小道消息,拼凑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不奇怪,他也好,胡八他们也罢,日日都在做这些事。 事情是死的,情形亦是死的,能拼凑预料出来不奇怪。可眼下正在笑的童正却是活的。童不韦有些惊异的发现,自家这个堵住自己喉咙,让他有口难言的儿子,明明是活着的,却好似死了一般,同外头那些手工匠人做出的木偶没什么不同。 至少,在那位大人手里,同死了的木偶没什么不同。那位大人让人冒雨送了一封模糊不清的信,童正这个活人便似书中那些早已被写好下一步动作的书中人一般,做出了所有人都不觉意外的表情与动作。 害怕吗?好似有一点,却又好似没有。童不韦下意识的伸手覆上了自己的胸口,初见那位大人手腕时的惊悚已然退去了,有时还能依稀感觉到几分惊悚,有时却是自己害怕不害怕都不知道了。 按说,面对这样一个,恍若木偶般的童正,他该是觉得惊悚害怕的,可眼下的自己……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惊悚,有没有害怕。 一向力求事事掌控在手,对一切都清晰明了之人,每每碰到与那位大人有关之事,都是这般混沌不明的。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吃掉,不知道自己在那位大人手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究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子还是那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让自己的亲子做了替死鬼,却享受了他与刘寄母女所有物质馈赠与享受的泼天仇人。 除非那位大人说,若不然,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 童不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下,不意外的,摸到了一片冰凉,指尖触碰到的湿意让他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流泪了。 只是身体在哭,心里却是麻木的,脑子则依然是一片混沌不明的。这般身、心、脑三方各管各的分离之感,当真好似神鬼故事中说的神魂分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童不韦记忆中几乎所有的眼泪都是由那位大人而起的。外人敬他童老爷,乡绅警惕他‘笑面虎’,可似他这样的人,却在那无声无形的折磨之下,也不知哭了多少回。 甚至很多时候哭,也只是身体在哭,心里、脑子都是这般分离的浑浑噩噩之态。 欺辱人这种事,他童不韦早就驾轻就熟了,银钱就这么多,自己想要更多,自然只能去抢旁人的饭碗,欺负旁人了。至于老老实实做生意赚钱,不抢旁人的,那实在是太累太幸苦了。 大抵是打记事起就开始欺负人,对种种欺辱人,还捂住旁人的嘴,不让人开口抱怨的法子他自是驾轻就熟了。不论是刘家村村祠里那只狐仙,还是那些一个又一个进门的‘儿媳妇’们,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大抵是一直习惯了欺辱旁人,让旁人哭,自己笑,眼下轮到自己哭时,实在是有些不适应了,不,不是不适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好似心里,脑子都远比身子要慢上好久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可身子却已然先一步感受到了自己被欺辱到极致的感觉了,所以总是哭。 摸着眼下的一片冰凉,想到那些茫然愚昧好糊弄的村民,被欺辱而不自知,甚至还自欺欺人,固执的不肯相信他这位童老爷是个恶人,幻想着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童不韦又想笑。 他轻松拿捏欺负村民,先时还当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旁人这般以另一种形式轻松拿捏的欺负着。 至于被欺负之后的表现……村民蠢而不自知,甚至被人点破还固执的不肯相信,自欺欺人,沉浸于幻想中不肯自拔;他呢?心里、脑子慢半拍,这般同身体‘神魂分离’着的麻木混沌之感,也不知……究竟哪一方更可笑,更滑稽,也更……可怜。 抬眼看着面前恍若提线木偶般的童正,那位大人对童正的掌控不止于做事之上让童正做甚就做甚,竟是连童正面上的表情都在掌控之中了。他想让童正笑就笑,想让童正哭就哭。 比起自己被掌控的‘要自己生就生,要自己死就死’,也不知他便宜父子二人究竟哪方更可怜些?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童正揉了揉自己带着若有似无笑容的脸,道,“好似愈发麻木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童不韦看着慢慢有所感觉的童正,垂眸没有搭他这一句话,甚至察觉不到半分自己往日里面对选择时应有的心跳比寻常更快一些的正常人的反应,仿佛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一般,童不韦说道:“我这身家财……若是换条命,总是合算的。” 话是这么说,亦未感受到任何不甘、不愿的那些个情绪,自己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甘的,只是这知道的不甘……身体却感受不到罢了。 对面正揉着自己那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的脸的童正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罢了,听那位大人的,总是没错的。” 是吗?这话说的,好似先时争自己家财的不是他一般。 雁过拔毛,从来都是要将雁扣下的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不知道。但他觉得以自己的秉性,当是要表现出不甘以及不服的,可……真正做起来时,却又似是个提线木偶一般,那位大人要他父子二人做甚就做甚,别说提不起心来反抗了,甚至可说根本不想反抗。 这是自己吗?自己……几时这般乖觉了? 童不韦不解,对面点头才说完‘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的童正似是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不解道:“我竟这般老实吗?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童不韦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将这话说出声音来提醒童正。 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若是自己的亲子还好说,若不是,便是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拿自己亲子的一条命换了自己一身富贵的,自幼养到大的‘恶魔’了,他怎么能提醒他呢? 想到这里,童不韦舒了口气:那股熟悉之感再度涌来,那个……自己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遂点头:这般时刻警惕、提防着,掌控着所能掌控的一切事物的自己才是那个熟悉的自己。 自己……还不曾完全麻木,不,甚至可说,除了面对那位大人时,他都是不麻木的,都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童不韦,唯独面对那位大人时,不是。 真是……好生乖觉啊!童不韦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下意识的咧了咧,在笑。驯服好了的烈马、恶狗都是这般乖觉的,只是这乖觉……只是对着自己的主人而已。 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童不韦耷拉下了自己的嘴角,一个名为‘不甘’的念头冒了出来,那个念头告诉他,自己该不甘的,可知道该不甘是一回事,心里平静的毫无反抗的心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的念头还在,身、心、脑却是俱已被彻底驯服了。 真乖啊!自己这般乖觉、老实、听话,也难怪自己能活命了。童不韦抿了抿唇,在不远处墙面上挂着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与先时童正脸上看到的笑容如出一辙。 所以,他眼下在那位大人手中也不止是对方让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而是要自己笑就笑,要自己哭就哭,不止能掌控自己的行为举止,还能掌控自己的情绪、表情,诸如种种的一切了? 那……不就是鬼怪故事中的傀儡么? 当然,自己这傀儡……只听命于那位大人,面对旁人时,还是凶得很的。 比起自己这样的傀儡……童不韦想起了这两日突然死去的,那个有‘聚宝盆’之称的商贾,他能从那‘聚宝盆’的眼中看到那股带着生机的野心勃勃,那样的眼神,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不止年轻时,即便是眼下,很多时候,他都能在墙上那面铜镜中看到那样熟悉的眼神。只是这个有着自己熟悉眼神的同行不知怎的,竟突然死了。 啧啧,运气真不好啊!童不韦笑了笑,自己主动掐灭了自己生出的那些种种猜忌以及不甘的念头:看来……面对有些人,还是乖一点的好。否则那下场……啧啧啧! 自己……当真好似被驯化的越来越服帖了。 看着外头一片混沌的雨景,待到这场雨一停,他就要出门,下山,去官府,而后么……难得行一次善了。 …… 比起昨日那场雨,今日这场雨更要大上数倍不止。 汤圆自是又在大理寺里同温明棠挤一张床睡了,没有回去。大雨伴着隆隆的雷声,虽然有些吓人,可身旁有个人互相照应着,自也没什么可怕的。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头的大雨侵入屋内,却能看到那噼里啪啦的雨点不断砸在门窗上的景象,那声音不小,恍若…… “跟砸门似的。”汤圆对温明棠小声说道,“长安这地方不似江南那等地方常见雨,其实是不怎么见雨的。大抵是少见,所以稀罕,素日里,我还是挺喜欢雨的,觉得朦朦胧胧的,美得很。” “雾里看花,朦胧中只看得见隐隐绰绰的形,至于那花的模样,便全由自己想象了。”温明棠说道,“自己想象的……自是最对自己胃口,也最让自己喜欢的模样,当然美极了。” “温师傅说的不错!”汤圆闻言不住点头,说道,“总之,可美了。” “可眼下这雨……却叫我觉得不怎么美了,脾气暴躁极了,还砸门。”汤圆嘀咕着,跟着温明棠等人,听着那些大理寺的官员们商议事情,从那些文邹邹的对话中,只启了个蒙,浅浅识了一些字的小丫头虽未将书继续念下去,而是开始靠双手挣银钱了,却并不妨碍她每日都从那些对话中听到以及学到新的词汇。这也不奇怪,这么大的孩子,若在后世,本也正是最读的进去书的年纪,温明棠只听汤圆说道,“就是刘寺丞他们说的,水性无常,既可载舟,又能覆舟什么的吧!” 温明棠点了点头,夸了句汤圆‘领悟的不错’之后,伸手捂住汤圆的耳朵道:“早些睡吧!今日这场雷……暂且还打不到我等身上。” 做朝食的要早起早睡,自是早习惯了沾枕即睡了,说了几句话就觉得累的汤圆打了个哈欠,很快就同温明棠头靠着头,沉沉睡去了。 虽然宫里头睡的不那么安稳,可经由去岁一整年在大理寺过的这些闲适、平淡的日子的淡化之后,温明棠也渐渐养成了沾枕即睡的习惯了。 任凭外头雷声大作,屋内两人却是睡的极沉极深,雷打不醒的。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雷声之下沉沉睡去的,虽然入了靖云侯府不似在宫里那般规矩繁多,可夜半突然睁眼醒来,询问外头值夜的小宫婢,可有宫里哪个贵人夜半心血来潮要食宵夜了,这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却也不是立时就能改掉的。 赵司膳夜半惊醒,下意识的张了张口,想要喊值夜的宫婢问话,待看到眼前那同宫里截然不同的床蔓时,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眼下已然出了宫,并不在宫中,靖云侯府中也没有哪个人有夜半把下人叫出来服侍自己,自己睡不着,便将人叫起来陪自己一同不睡觉的习惯的。 苦笑了一声,赵司膳叹了口气:旁人总是夸赞她有本事,靠自己一人就有本事在长安城买下宅子了,却不知自己在宫里挣的那些银钱不止是身体的辛苦钱,更是一日一日劳心劳力,费心的钱。 人人都想有大树可依,却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大树?穷苦百姓家的孩子要挣钱,自也只能自己受那成长的苦楚,自己长成不需攀附以及依附旁人的参天大树了。 只是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之中,那苦楚……多是外人看不到的。 第六百章 清明螺(十) 虽说解释的很是透彻了,可对于两个半道学习中原文化的西域老仆而言还是有些难以理解,只是虽不懂,却牢牢记住了自家小主子的交待,点头道:“我等知晓了。” 中原文化虽然源远流长,也确实精彩瑰丽的很,可再美……他们的根终究不在这里。这一点,用中原的汉话来讲便唤作‘叶落归根’,总要‘魂归故土’的。大抵是因为心里始终有着这样一个念头,是以不管怎么学那中原文化,总是难解其意。 当年踏入长安时,他们是带着满腹的大宛传承文化入的长安,虽然彼时自己的年岁也不大,在长安呆的岁月之久也早已盖过在大宛生活的那些岁月了。可人自幼童长大成人,那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大宛度过的,根长在大宛,自然始终难以融入中原。反观小主子踏入长安时还是个孩子,自幼童长大成人,最重要的那段年岁是在长安度过的,自也除开这张一眼望之便与寻常汉人不同的脸之外,其内里就是个活脱脱的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中原文化的了解也远比他们更透彻。 甚至,不止了解中原文化,对这长安城一番权贵之间的争斗更是远比他们更要关心。 这幅样子……好似当真是将自己当作真正的大荣人了,而不是一个出生大宛流落在外的王子。作为一个大宛人,自是想劝小主子的,可想到大宛传来的那些消息,他们思念的是大宛那块地方,钟情的也是大宛那一方的水土,可大宛那块地上的人却并不欢迎他们,甚至……还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再回去了。 我念故土,故土之上的人却并不欢迎我等,这等感觉当真是叫人难受的紧。 不过……不重要了,小主子曾经劝慰过他们:那块地上的人不欢迎自己不重要,中原有句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人是活的,有喜恶,有私心,会因利益而生出纷争排斥血脉相连的族人,在有些人的眼里,再亲的血脉也是比不过利益的。可那块地是死的,并不会排斥与驱赶他们,对他们大宛人而言自是无比重要的。 当然,虽然重要,可那块地……也不是想回去便回去得了的。至少不是眼下一个在大荣有些银钱的质子王子想回去便能回去的,需要时机。 “我等来长安时,除了个可容身提供简单三食的驿馆之外,也没有旁的了。眼下,却是有了银钱,在这块寸土堪比寸金的地方攒下那么大一个地方开食肆,已是很好了。”大宛质子王子笑着说道。 说这话的人是在笑,可听这话的却是在哭:“小主子是大宛的王子啊,便是按顺序,待王魂归入土之后,坐上那位子的也该是小主子啊!” “中原有嫡长承袭之制,唔,就是按出生顺序来继承家里的家业,可咱们大宛又哪里来的这规矩?”大宛质子王子摇头道,“更遑论,即便是规矩制度这般完善的大荣,也不见得每个嫡长都继承了家业的,足可见这种事……不到最后说不准的。” “他们斗的那般乱,今日你中毒,明日我刺杀,这种事太多了,不如等等,更遑论我那父王今年又为我多添了两个兄弟,瞧着正是千秋鼎盛,远不到退位的时候。”大宛质子王子说道,“时间还很充裕,不急!” “这可不好说。”两个老仆叹道,虽一直以大宛人自居,看汉人官员权贵的事同看旁人的,不相干的事没什么不同,可在长安呆了近二十年,看的多了,多少也能生出一些‘富贵转头成空’之感,“这些年我等看到的突然倒的权贵还少吗?小主子……该早做准备才是!” 劝说的话本是自己提的,可话语才出,两个老仆便忍不住再次落泪:道理……谁不知道?他们都知道的道理,小主子会不知道?可准备……拿什么准备?钱财可以靠舞姬赚来,而想要那王位,需要的是兵马,这却是再多的舞姬也无法做到的。 “莫哭!”大宛质子王子看着两个垂泪的老仆说道,“所以我才这般关心这些汉人权贵的斗争,我知晓汉人有句话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些权贵一旦在大荣犯了事,混不下去了,便也只能往大荣之外的地方逃,大荣之外,那些西域诸国便是他们最好的藏身隐匿之地。届时捧个傀儡,隐居西域,自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而我的身份,毫无母族背景相扶,又和他们这般熟悉……无疑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之一,至于成为傀儡之后的事,那到时再说吧!” “可那些是坏人吧!”两个老仆闻言忍不住说道,面露忧色,“这些人若不犯事,长安这般的地方……谁愿舍了这么大的家业往外逃?和坏人合作……不就等同是与虎谋皮?危险的紧啊!” “我也不想同坏人合作,可是好人……哪里需要远离故土?且还是这般繁华的长安?”大宛质子王子摇了摇头,叹道,“有舍必有得,不是每个人生下来便什么都有的,很多时候总是势必要舍弃一部分的。我见长安城这么多贵人,那些事事圆满的……终究是难得一见的。” 窗外的惊雷一道接一道的撕裂天际,看着那乌压压的天幕中闪过的道道白光,听着耳畔隆隆的雷声,大宛质子王子喃喃:“也许……生下来拥有太多也不定是好事,那些人……就是太贪心了。” “当然,贪心也不定是坏事,可能力不济却贪心太盛却是坏事了。”看着天际那一道道撕裂的雷光,大宛质子王子忽道,“其实……当真没有这个机会的话,我在这长安城开一辈子食肆,做个富贵闲人也是极好的。在长安,虽……离我那权势远了,却是当真逍遥自在,看的都是旁人的起起落落,大喜大悲,自然能平常心对待。可一旦这大起大落上及自身,我怕是也不会这般镇定了。” 当然,他有这等感觉也不是空穴来风的,大宛质子王子笑了笑,对身后两个神情茫然不解,却一向忠诚的老仆说道:“那一日,那位长安府以及大理寺的两位大人走后,可还记得又来了一位大人?他问了……那包厢里几个,”说到这里,这位蓝眼高鼻的西域王子指了指那丝竹声敲的震天响的包厢,道,“他问了那包厢里几个日常在我这里的花销,我将账簿拿给那位大人看了,那位大人看过之后便让我誊抄了一份账簿,将那原本的账簿带走了。” 说到这里,在两个老仆惊愕的眼神中,大宛质子王子笑了:“大荣对朝廷官员并不苛刻,单靠俸禄养得起一家老小的朝廷官员不少,可单靠俸禄要日日在我这里最上等的厢房中买醉,花钱点我这里最美最贵的舞姬花魁作陪,那可不是单靠俸禄养得起的了。” “不靠俸禄的话难道靠的是家里?那家里的营生出处可干净?若是祖上积攒下的……那祖上钱财的来源可干净?若不是自家里来的话……那些营生又是自哪里来的?靠节省,省出来的么?”大宛质子王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可那些俸禄……便是一文不花,也省不出这样的金山啊!有些事……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 一场雨下的这长安地界之内混沌不明,不止长安城内,便连城外的山郊,亦处在这漫灌的大雨之下。只是比起城内,那山郊地势高耸,是以雨虽大,也看不清前路,却并不担心脚下积水问题。因此若是熟悉路况的,冒雨赶路也不是不行。 当然,即便是再厚重的蓑衣、斗笠以及雨伞加身,那么大的雨,雨中前行而来的人待走入真正可避风雨的屋内时,也早已浑身湿透了。 “再怎么防,也防不住的。”看着前来报信的人将身上那里三层外三层的蓑衣、斗笠、雨伞卸下,露出的内里衣衫不意外的早已全湿了,童正没来由的冒出了这一句话,而后说道,“要避这么大的雨,看来看去,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莫要在雨里行走。” 童不韦看了眼童正,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那报信的人贴身带着的信件,那信件用层层油纸包着,接过时还带着送信人身上的暖意,可即便如此,到手的信还是免不了有不少字都被化开了,模糊不清。 虽信模糊不清,可透过那隐隐绰绰的模糊,童不韦却是看清了信里的意思。 不止童不韦看懂了,童正也看懂了。 挠了挠头,下意识的看向自身身处的屋内那些博古架上的摆件、墙上的字画,以及手头随手放置的玉石杯盏,童正喃喃道:“如此……还真是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要尽数功亏一篑了啊!” “总比丢了命强。”童不韦也抬头环顾四周,看着这座精心养护了几十年的老宅,虽然在乡绅中,自己这座宅子不定是最富庶的,可其内的每一处物件摆置都是自己精心布置的,骤然舍弃这么多年积蓄起的所有富贵,谁……舍得? “你说呢?”童不韦看着这个同一屋檐下,既亲近又疏离的儿子,叹了口气,问道。 会问出这话,可见童不韦是不甘心的。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日的交心过后,这个既可能是至亲亦可能是大仇的父亲不意外的又纳了一个干净的侍妾,试图再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出身清晰明了的子嗣出来,可见虽被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压制的这么多年不敢有所动作,可当真服……么?当真那位大人一声令下就立刻照做吗? 怎么可能?那般贪心,素日里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童不韦又怎么可能真的甘心?不过是不得不服罢了! 那位大人当然也清楚童不韦的不得不服,也清楚永远收服不了童不韦的心,所以那座压在童不韦头顶的山从未撤去,如今还送来了这样一封信,布下了这样一局棋。 听那位大人的,便痛快的交出所有,自此……只剩他母亲与外祖的那些田地与宅契,哦,对了,那些田地与宅契上头写的是‘童正’两个字,而不是‘童不韦’三个字,自此,‘童不韦’便需要仰仗他过活,重新拾起当年他外祖与母亲二人给的软饭来吃;不听那位大人的……便不用理会,至于结局与后果,那位大人没说,可……那些话中的意思还用说吗? “我以为……他只想吃了你而已,却未料到他想的竟是用你为饵,将胡八他们一同引入网中,而后一网打尽。”童正说到这里,笑了,语气中的钦佩不言而喻,“果然是大人!人大,胃口也大,如此一来,胡八他们……顶得上十几、二十个你了,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第五百九十九章 清明螺(九) 站在门洞处的‘乌眼青’看着坐在亭中,同寻常颐养天年的老者没什么不同的自家族叔,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一把脸,察觉到手上湿漉漉的,这才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沾了满手眼泪的手。 难怪自己会无意识的做出摸脸这等举动呢!原是自己的身体察觉到自己流泪了,遂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罢了。 为什么要哭?虽然他知道族叔其实一直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若有利益冲突,对付起他来亦不会手软,可这么多年,哪怕是隔着几分真心的假意,却也确确实实的教导了他不少,也让他看清了不少人情世故之事。 四十的人了,自也不是什么孩子了。自是知晓人一旦长大成人之后,说话做事也好,待人也罢,总是要在事上见真章的。任他说上一百句、一千句‘爱护你’‘对你好’,都不如切切实实的教导与助力管用的。 族叔或许不是好人,可之于自己而言,却是得他教导颇多,是以自己再如何,也总是真心实意的敬着这个不是好人的族叔的。 方才送那带话的出去时,那带话的一脸惊恐,终究是忍不住,在出去的路上,途径无人处,将族叔说的那些事和那些话同他一一说了一遍,他原先亦不知道今日这一出并不算罕见的‘孤儿寡母’之事的水面之下竟是包藏着一层又一层的‘祸心’的,叫清楚真相的人脊背一阵接一阵的发寒。 他这等人,日常为家里那面馆小道守门,行的实在不算什么善事,可听着这些事却依旧有种‘物伤其类’的同悲与惊恐之感,族叔……这般一眼看穿那水面之下的种种祸心之人,又日常同比那群乡绅、劝慰之人更胜一筹的恶鬼打交道而不被欺辱之人,手腕厉害不假,可时时刻刻警惕着、算计着、提防着对方,又如何会不疯魔,不鬼气? 一阵熟悉的笑声传入耳中,不比族中几个兄弟害怕,且反应迟缓,总是抓不到族叔‘笑’的瞬间,他站在门洞这里看着正在静坐的族叔,是亲晰的看到族叔的嘴角勾起,在笑的,又是亲晰的看到族叔那张素日里再慈悲不过的和善老者之脸是如何呈现出这般诡异的,嘴在笑,而脸不笑、心不笑的模样的。 这副模样……外人看了谁不会觉得族叔疯魔了?‘乌眼青’抿了抿唇:所以,更不能让人看到族叔眼下这幅模样了,有些事……他心里知道就好了,作为受族叔提携之恩的后辈,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的隔绝外人的视线,让外人看不到族叔如此疯魔的一面罢了。 可这样的疯魔……终究是会有显露人前的那一刻的。 作为自小耳濡目染医道之事的‘乌眼青’自然对此清楚的很,就似那被重重压制的急症,一味压制而不疏导,迟早有尽数爆发出来的那一日。 看那以‘堵’治水的法子,‘堵’水的墙筑的越高越厚,能堵住的水越多,一旦被水冲塌,那昔日种种被堵,被压制的隐患,便皆会在同一时刻尽数爆发出来,到那时……‘乌眼青’想到那一刻的情形,便忍不住心惊。 君不见,等在黄家正门、侧门与后门外头排队等着被族叔医治,信奉族叔的人有多少?那么多人慕名而来,自是因为族叔几十年筑起的声名。 眼见族叔用一辈子筑起了高楼,可楼塌时,不管你筑高楼花费多少心血,都只在一瞬之间的。 族叔这般谨慎的人自是知晓将所有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的,可即便没有任何隐患的高楼……当真能无限制的往高处堆叠而没有尽头吗? 他所见的长安城中那些舍得砸重金修筑高楼的富户权贵在每座高楼修建之初时都是选了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采用最严苛的工艺来筑造高楼的,那地桩都是尽可能往深里打,用所能网罗到的最粗最壮的木桩来打下的地桩。 可即便如此……那高楼也是无法无限制的往高处修建的。或许是到了朝廷规定的逾制高度而收了手,不过即便没有朝廷规定的逾制高度,这楼修到那一定的高处也不得不停手了。原因无他,底下那最粗、最壮、最深的地桩都支撑不起这高度了。 在门洞处坐了下来,‘乌眼青’摸了摸眼下的乌青:比起那些老实到近乎傻气的族兄弟,他自是很多识货之人眼中的聪明人。可或许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早早就能感觉到危险与不安,就似看到一栋大宅,他的那些傻气老实的族兄弟看到的是‘好日子’,他看到的,却是大宅之下堆积的重重隐患。 修大宅的钱是怎么来的?干净吗?修大宅时可曾死过人,这大宅底下可曾压着累累白骨? 就是因为聪明人看的太多太远,才愈发明白自己眼下坐着的这个门洞所在的大宅看似风光干净毫无隐患,可有些隐患……不定就埋在自己的大宅之下,也可能藏在旁人家的大宅之下。 旁人家的大宅下挖空的太多,掏空的土地蔓延至自家大宅下,自是任自家大宅被查验的再细致,也有跟随着一同坍塌的风险,无法独善其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坐在门洞处,抬头望着头顶的门洞,‘乌眼青’神情凝重,耳畔还传来院子内族叔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地狱里呆久了,那森森的鬼气,任凭他再如何八面玲珑,再如何谨慎聪明,也难保自己不被侵蚀。 哪怕自己本身便是个神医,不止擅治身病,还擅长治心病,却医人者终难自医。‘乌眼青’回看院中神情怪异的族叔,伸手抹了把脸上残存的泪痕,起身向外走去,经过外院院门时,也不忘叮嘱两个守在那里的家仆:“往后……有人寻族叔,记得站在这里高喊一声提前通报,莫要让人直愣愣的闯进去扰了族叔静坐参禅,哪怕是我等后辈前来拜见族叔亦是如此。” 即便知道瞒着不好,可……能瞒一时是一时吧!若是直到魂归入土,外人也不曾见到族叔这一面,那族叔……便永远都是神坛上屹立不倒的神医。 …… 黄汤这里,螺狮这物年年得见,自也少了几分嗦螺狮的乐趣。而大荣各部衙门里的寻常官员差役却是难得吃一回螺狮的,自是比起那常食觉得见怪不怪的,多了几分乐趣。 除了直接挑出来的螺肉同韭菜一同炒了,咸香中更添几分河鲜的鲜味吃起来份外下饭之外,那人人分得的一大盘嗦的螺狮便叫人吃出几分兴味来了,让人又爱又恨。有一嗦就将螺肉连汤汁一道嗦出来的,也有要用筷箸的头将螺肉往螺狮壳里压,借着那一股挤压的猛力嗦出来的,还有那怎么压、怎么推都嗦不出来,只好用针挑出来的。 其实用针将那么一大盘所有的螺肉都挑出来放在那里也只有一点,按着众人喜食肉的寻常习惯,这么一点‘肉沫星子’放在平日里当真是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可大底是有了嗦螺狮的趣味在那里顶着,众人也不似往日那般感慨‘今日肉少,内务衙门是不是贪了荤腥’云云了,而是食罢午食之后还觉得意犹未尽。 当然,虽然意犹未尽,可该说还是得说的。收拾台面时,关嫂子就在感慨:“那... 在众人意犹未尽时发出这声感慨委实有些败兴,可关嫂子一向不是什么说话做事会观人眼色之人,这一点众人也早知晓了,是以对这败兴的话语也见怪不怪了,闻言只随口道了一句:“左右难得吃一次,晚上就有肉了。”就将话头盖了过去。 午食一顿螺狮的鲜货过后,到了暮食又是照常的红烧豚肉,一日眼看就要过去了,可偏偏临近暮食时又开始下雨了。 这一场雨的架势不比前一日的小,在公厨内做菜时还能听到外头响起的阵阵滚雷。 温明棠在做菜的间隙抽空瞄了眼外头,倒不是看外头大雨漂泊之下的雨景,雨雾那么大,便是想看清那朦胧中影影绰绰的景色也看不到。不过虽是看不到那雨中朦胧之景,地上才褪下的积水再次积了起来却是看得到的。 “到小腿那么高了。”一旁帮着备菜的汤圆同阿丙顺着温明棠的目光往外头看了一眼,说道,“要是再这般下去,一场雨接着一场雨,那积水定是一次积的比一次高。”虽积水总是会被慢慢排掉的,却也需要时间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道:“我看大理寺这里的排水沟渠挖的这么深都积到小腿了,城里也不知积的怎么样了。” 大荣各部衙门不一定修建的多么阔绰、豪气,可‘实用’却是一等一的,就似那一双耐造的官靴一般。论排水沟渠挖的深,就连城中好些阔绰、讲排场的富户权贵之族都不定比得上。 衙门里都积了水,外头不用想都能猜到积成什么样了。 温明棠、林斐等人前些时日才光顾过的大宛质子王子那食肆便积了水,是以哪怕地处繁华之处,一晚上不开张损失不小,却也不得不暂且停了那食色之兴。当然,说是关门,却停的也只是楼下大堂之中的那些散客生意罢了,二楼厢房之中,照旧有歌舞、吃食助兴。 哪怕厨房里忙活的人膝盖都没入水中了,却因着贵客临门,不得不大半截身子泡在水里为贵客准备菜食。 食肆中值钱的物事早已被抬至舞姬日常起舞的高台之上了,而高台上日常起舞的舞姬此时也已出现在包厢中,为包厢中的那些子弟起舞助兴了。 高台上起舞有歌舞灯光点缀,包厢中起舞却是凑了个‘近’字,在裙摆飞舞中,随时上手将人拉过来陪着吃酒也方便。 听着食肆外头的闷雷声,包厢里喝的半醉不醉的一众权贵公子们吓了一跳,而后旋即吩咐里头弹曲、击鼓助兴的舞姬们:“大声点!再大声点,要让我等这里的吹拉弹唱之声盖过外头的雷声!” 得了令的舞姬自然不敢怠慢,手里的鼓槌用力的击打着。丝竹声奏的更响,不止包厢之内只听得到吹拉弹唱的靡靡之音,就连立在包厢外的长廊中,耳中都已只听得到那乐曲声,而听不到外头的雷声了。 揉了好一会儿耳朵,颇为不适的食肆主人——那位大宛质子王子原本要进包厢陪着谈笑的动作改为远离,往后退了几步,行至拐角处,总算是不被那些靡靡之音所侵袭,能隐隐听到外头的雷声了,这才顺手推开了拐角处的窗户。当然,外头雨帘那般密集,也看不到什么雨中之景。 不过虽是看不到什么,却听得到那雨中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雷声。 雷声被云雾所遮掩,声音有些发闷,可那时不时撕裂天空的一抹亮光却昭示着这雷声并不小。 “好惊雷!”自幼长在长安为质的大宛质子王子看着那一道道撕裂天际的亮光感慨道,“这么大的雷声,可惜那些包厢里的人却不想听,只想看舞姬跳舞助兴,可惜可惜!” 跟在大宛质子王子身后的是自小陪他来长安的老仆,是他那位早逝母后的心腹,此时听闻大宛质子王子的感慨,忍不住叹道:“这个天……那些人也不将家里的子侄叫回去,便这般放心人在外头乱晃?” “在长安城里,他们家的子侄能出什么事?更遑论,这些人只是在我这里吃酒享乐罢了!”那位大宛的质子王子笑了笑,说道,“照顾我生意时,是特意派了人过来敲打过我的,我也给了回应,除了正常的酒水,也不曾给五石散这些事物,更不曾引他们去赌,至于舞姬……我这里的也是知根知底,自幼养大,吃过那些不能生育的汤药的,他们自是放心。” “更何况,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方才那几家……他们家长辈的心思眼下怕都在长安城外的海市蜃楼之上了,哪里还有工夫管家里的子侄大雨出来鬼混?”大宛质子王子回头对身后的老仆笑了笑,道,“他们生怕水淹了那法不传六耳的好地方,正敦促那些收钱的工匠雨一停便赶紧去放水,顺带修补那被河水侵蚀的楼阁呢!” “原是担心造的海市蜃楼被水龙王冲塌了。”身后两个年迈的老仆听到这些话,面色亦变得复杂了起来,“我等原先还以为他们担心的是人呢!” “两畔的渔民都迁走了,哪里来的人?”大宛质子王子笑着说道,“花了这么大的价钱造的蜃楼之景,当然不能因为几条贱民的性命而生生毁了,为那两畔渔民重新寻个地方安置比起蜃楼的造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两个老仆这才恍然,只是虽恍然,看了眼包厢中几个捂着耳朵不听雷响只听乐声的富贵公子,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对这些人来说,长安城当真是繁华如梦的好地方啊!” 虽来大荣十几年了,也学了不少中原词汇与文化,可到底不是自幼长在大荣的,哪怕努力学了,可用起这些半道学来的中原词汇来终究是不大贴切的。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两个老仆这般形容忍不住笑了起来,纠正两个老仆道:“‘繁华如梦’这四个字可不能这般用,仔细让那些人听了,怪罪你等咒他们,这词可怪不吉利的。”顿了顿,不等两个老仆问,便主动解释了起来,“因为那梦也好,蜃楼也罢,虽美,却是假的,虚的,不真不实自迟早有坍塌的一日。” 第五百九十八章 清明螺(八) 带话的人走后,在亭子里坐了片刻的黄汤开口将‘乌眼青’以及素日里嚷的最凶,最希望得到他引荐人脉的几个黄家后辈喊了过来。 食案被端走换成了寻常的案几,铺上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黄汤将纸铺开,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了下来——物以善小而为……,写到一半,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比脑子更快,已先一步在纸上写了下来。 哎呀,怎的把心里话写出来了?教导家里这群子侄的……当反过来才是。 不等那几个素日里最爱嚷嚷让他引荐人脉的黄家子侄有所反应,‘乌眼青’已先一步反应了过来,不等众人开口,便抽走了那张自己写错的纸,重新铺了张纸于案几之上。 至于询问他是否写错了,是否手快过脑子一步,将心里话写出来了……这些‘乌眼青’一句也未问,只是随手将他写错的字揉成一团扔到了一旁。 ‘乌眼青’的反应极快,快到那几个嘴巴最会嚷嚷的黄家子侄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下意识开口问道:“你怎的将族叔的字条揉了?” “纸湿了,字都化开了。”‘乌眼青’闭着眼回道,“族叔的教诲总不能写在这化开的纸上头吧!” 黄家上下对黄汤这个家里主事的一向是言听计从的,他的每一次教诲都是能被子侄拿回去裱起来挂在书房里仔细琢磨的。 既是要装裱的字,自然不能写在湿纸上,换张纸也合情合理。 那厢得了‘乌眼青’一句解释的几个黄家子侄不疑有他,也未多问:这般木讷到堪称傻气的反应落在黄汤眼里,更觉自己不将他们引入其中是对的。这些所谓的‘人脉’哪里来的什么人性?聚宝盆家里几个虽又坏又蠢,却也是行事不择手段的。虽是那些今日前来劝慰之人眼里的肥羊,可既没什么人性,是鬼,那被更有手腕的鬼收拾了,也算今日他们作恶的报应了。可家里几个子侄却皆是普通人,所看、所想、所以为的都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自不是那没人性的鬼,是人。人若是走岔了路,一不留神逛到地狱里去了,其结局自也同他那贤侄没什么不同,一样是要被众鬼分食殆尽的。 他那贤侄还真是好生可怜啊!既让知晓真相的人觉得他可怜,又感慨他活该。 这么大的天赐福分,怎的如此不珍惜呢?多少人为这天赐的福分而拼命,多少人挑灯夜战,幸苦几十年也未必够得到这等福分,怎的这般轻易就糟蹋以及丢了呢?若是换了他……那可是拼了命也要留住这福分的。 没吃过苦头,所以不懂珍惜?不要紧,这天赐的福分一旦易手,接下来有的是苦头让他吃和体会呢! 就如同那聚宝盆的家里人没有大鬼的本事,只是小鬼,却偏要挤进地狱分一杯羹,自也只能被大鬼分食,落个守不住福分的‘报应’一般,天赐的东西接不住,自有无穷无尽的反噬接踵而来。 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人看来,那意思自也不同。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在他眼里就是这个意思,天赐的福分,自是拼了命也要守住的。 墙倒众人推,他站的那般高,盖过了多少人的锋芒,怎可能不受嫉妒? 遒劲有力的两行大字落在了纸面之上——“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 将写好的字吹了吹,交给‘乌眼青’同几个黄家子侄,黄汤叮嘱道:“切记切记,行事需老实本分,莫贪捷径!”这便是他真正想对家里的子侄后辈说的心里话了。 至于面馆那小道——家里掺和其中的只有最懂进退的‘乌眼青’,人总说法不传六耳,好东西要藏着掖着。可有些法其实就是不消说的。懂的自然懂,不懂得,那些说了才能懂的,不定当真能体会个中深意。 既然家里其他子侄都不懂,他那面馆自就是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面馆罢了。若不然,先时那面馆厢房中特意撕去的‘糊门纸’是什么用意?不就是希望去他家面馆里的人莫谈什么不相干的事吗? 虚伪?也算吧!不过时时刻刻带着那张‘劝善’‘本分’的‘慈悲’面具还有个好处,那就是教导家中后辈时,只需指着自己带着的那张面具,道自己以身作则,也省去了不少解释的口舌了。 那般深的水,他黄家的后辈便莫要去涉了。离地狱越远便越安全,离得近了,一不留神就被拉进去了。 又是这般劝善的教导!听了这么多年,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几个黄家子侄面上肉眼可见的露出失望之色,不过虽是失望,可多年的教导还是管用的,虽对那张‘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的字不感兴趣,却还是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喊‘明白了’。 哪里真的明白了?既然一开始便不明白,那便莫要强行揠苗助长的教导明白了,那被强行拔高的苗不是似今日那带话的‘木偶’般害怕的彻夜难眠,就是似那聚宝盆家里那几个一般了。 学坏……本就容易的很,似不择手段这种事,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以及聚宝盆的妻妾,可不都是一学就会?可聚宝盆的本事,这些人却是怎么都学不会的。 如此学了个半懂不会,半知半解的踏进地狱,‘报应’不来才怪了。 所以还是不教了,教了的话……这些根本不曾经受过毒打搓磨的子侄……只会摩拳擦掌的感到兴奋吧!觉得自己得了不传之密,已然学会了他说的那些招数,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同人过过招了,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聚宝盆……没少教过家里人吗?不还是人一死,便迫不及待的露了底。 即使如他这般,学会那也只是相对手腕能力不如自己之人而言的,谁又能保证永远不会碰到手腕高于自己的那个人呢?黄汤挥了挥手,将连同‘乌眼青’在内的几个子侄挥退了下去。 他其实也怕,哪怕在河岸边走了一辈子了,却是依旧时时刻刻警惕与害怕的。没办法!周围皆是些行事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恶鬼,谁……不怕?他也怕,自己尚且不能保证善终,自也希望子侄离这群人越远越好的。 目光落到了案几上揉成一团的纸团上,打开案几一角烛灯的灯罩,用打火石点起了烛灯。 白日点灯,当然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将自己无意间露的底彻底烧毁,不示于人前。 所有的痕迹,但凡能销毁的,都要尽数销毁。 要知道,在恶鬼面前露底,是会遭‘报应’的。 揉了揉眉心,一股没来由的疲倦感涌遍全身,如此劳心劳力,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怎会不累呢? 所以,他这身体至此还是精神矍铄,足可见是天赐的福分啊! 身体的病好治,心病却难医。如此神神叨叨之下,也不曾疯魔,又或者自己早已疯魔而不自知,不管疯没疯,却能不被人瞧出来,还真是多亏了自己自幼时起,便天生的冷情了。 按说自己这般冷情、毫无同理之心之人本是不适合当个大夫的,可眼冷、心冷的他面对人的身体时也如同看死物一般冷静,扎针也好、诊脉也罢从来不为情绪所扰,好似旁观者一般认真的观察着那些病患。 对人对物如此淡漠,提不起兴趣,这……当真同大夫那‘救死扶伤’的四个字南辕北辙。他也觉得稀奇,更稀奇的……是他竟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神医’?若是一直如此,直到善终……那还当真是对库房里那些被收起来的,无数病患送来的‘救死扶伤’、‘仁医’的匾额成了莫大的嘲讽了。 也不知老天允不允他善终?若是允……那便证明不止‘仁医’能成神医,‘鬼医’也能成神医嘛! 一想到这里,黄汤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扬:如此……还当真是有种世事颠倒的滑稽可笑之感了。 只是……想到前几日那接连遭遇的一茬事,不论是被人强行留饭,还是那内务衙门门前的示众……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之感。好似……大劫降至啊! 还有半个月他便七十了,到坎上了,若是跨过这个大劫……也不知能不能往八十那道坎迈近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却能活那么久……实在是稀奇!也不知为什么老天允他这等人活这么久! 当然,他只是有种大劫将至的感觉,却尚未看到大劫的影子,那群乡绅却是已让他看到大劫的影子了,当然,乡绅自己是看不到自己在劫难逃的。 这般一想,也不怪那群乡绅这么多年不肯见好就收的收手了,实在是……没看到天上降下的雷霆万钧,也未看到官府的霹雳手段,又如何会惧怕做恶会遭到报应呢? 怕鬼确实是怕的,嘴上怕,身体怕,可心里却不见得是真的怕!若不然,也不敢如此将活人欺负死了。毕竟人死是要变成鬼的,既然敢将活人欺负死了,可见心里没那么怕鬼! 盯着那一团一不留神露了底,却又被及时烧成灰烬的纸团认真瞧着,旁人看自己这般坐在亭中,半阖着眼垂眸不语,只以为自己是同多数年岁大了,养成‘静坐’习惯的老者一般‘静坐参禅’了,却不知自己坐在这里想的,竟是这些事。 不过,这也算静坐参禅的一种吧!是谁说参禅定要参个善道出来的?不能参个人性险恶出来吗? 就似他这等人的存在,他一直觉得稀奇一般。 自己好似生了一张辩理再清晰不过的嘴以及一副看人观事再明白不过的脑子,是以对人说的话永远那般在理,看的是非曲直永远那般明白。明明知道的那么清楚,看的那么明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按说自己这等‘大明白’,若是知行合一的话,他……当是似史册中留名的那些刚正不阿的‘贤良忠臣’一般的存在。 可于自己而言,这般的‘大明白’却成了他常年游走河边而不湿鞋的利器,永远都快人一步,在危险来临之前便早早避开了。所以这么多年,也几乎没有什么人看到他的这一番本相。 世南离他这般近,也是个聪明人,却始终难以理解他如此明白的一个人怎会落到如今这幅田地的。 眼下想想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因为世南看到的,始终只是他覆在自己本相前的那张面具罢了,当然难以理解。 是好友不假,可交心……交的是被面具覆盖的伪心罢了,并非真心,当然不懂,也无法理解了。 其实若是那群乡绅也配了他这么个看人看事是非皆明白透彻的嘴巴同脑子,指不定也能跳出今次的‘在劫难逃’,而不是赌运气了。 所以天生万物,真真是奇妙的紧!看的多了,自己有时也不由觉得老天为他配了个这么明白的嘴巴同如此清醒的脑子,却并未给他配一颗良善之心、大义之心究竟想做甚?难道是想证明没有仁心的鬼医也能成为神医? 若以人之身体类比,他这等人之于这个世间,当真如同人身上的顽疴杂症之于人一般,根除起来相当棘手。 带着族叔那张教导的字条在那门洞处探头探脑了许久,也不敢进入院中叨扰正在静坐参悟的族叔,黄家几个子侄拿着那张‘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的字条面面相觑。 正犹豫间,将那带话的‘木偶’送出去的‘乌眼青’回来了,看了眼正在门洞处徘徊的几个族兄弟,‘乌眼青’不解道:“在这里杵着做甚?看族叔静坐参禅吗?” 几个族兄弟互相看了看,忍不住指了指院子里正静坐着,同一般静坐老人并无二致的黄汤,道:“方才正要走,听到院子里族叔好似在笑,可我等定睛看过去,又见族叔未在笑,才要走,又听到族叔的笑声了,回头去看院子里,又见族叔并未在笑,而后走了两步,又听见族叔的笑声了……” 一席话听的‘乌眼青’:“……” 默了默之后,看着几个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的族兄弟,当然,在自己眼里便是老实到近乎傻气了,‘乌眼青’没好气的骂道:“你等在胡说八道什么,似那幼童一般,玩‘一二三,木头人’么?” 这‘一二三,木头人’的幼童游戏名字一出,几个黄家子侄也笑了,先时还觉得不安,眼下一听他的描述顿觉自己‘小题大做’,遂跟着笑道:“是我等太紧张了!”说着朝‘乌眼青’拱了拱手,离开了。 黄家子侄虽能力各有不同,可家里每个人手头都是安排了事的,自是要完成每日当做完的事,也没那么多闲工夫耗在这里。 目送着几个族兄弟离去的背影,方才训诫族兄弟胡说八道的‘乌眼青’却是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凝重:得亏他这几个族兄弟老实,方才那一番描述被他一顿胡诌,以幼童的‘一二三,木头人’游戏糊弄了过去。 可若是不提这幼童游戏,光听几个老实族兄弟的描述:那……哪里是什么幼童游戏?那只闻笑声,不见动作,如是再三,反复不已,分明是个古怪、疯魔中掺杂了几分鬼气的极其诡异的场景。 族叔……他心里关着的那只魔……终究要开始压抑不住的显形了么? 第五百九十七章 清明螺(七) 红汤的螺狮是道下酒菜,食案之上既摆了螺狮,自也同样摆了酒的。黄汤为自己倒了杯酒,轻酌了一口,又道:“聚宝盆也好,今日那群跑出来劝慰的人也罢,自不是好人,却好歹是知晓自己狠毒的,也清楚的知晓自己在害人的,可今日一见这看起来好不可怜的孤儿寡母却是狠毒害人还觉得理所应当,并不清楚、也不承认、还不知晓自己在害人。” “啧啧,可见同样狠毒的情形之下,这无知的可比明白的贪心多了,如此狠毒的害人还不算,偏还要抢占个‘公理’二字!赚人吆喝,想要人同情!”黄汤说道。 对面一板一眼回话的人面上罕见的露出了几分惊恐之色,虽然是拿自己当跑腿的‘木偶’使唤的,却到底不是真的‘木偶’,还是能听到、看到,以及那脑子……依旧会不受控制的去想的。 若说原先听了大人让他带的话,已让他知道那看起来可怜的孤儿寡母不是什么好的,可‘欺软怕硬’这一句话只短短四个字,却是知道是一回事,清楚的知道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先带话时,他只是知道。就似站在台下看着台上做戏的那些人在‘欺软怕硬’,看了会让人生出气愤、不齿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不假,只是那种知道到底还是隔了一层,感触与动容皆只停留于表,并未有什么深入的感觉。可眼下,听了面前这位黄老神医的描述,他却是清楚的知道那可怜的孤儿寡母做的事了。这种清楚的知道不比原先的知道,而是‘感同身受’,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让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寒,忍不住想若自己是那可怜的赌徒,知道了这样的真相……怕是要发疯了吧! 被人欺辱至此!被人当众行凶,一手毁去了最重要的前程,偏还有苦说不出,以为自己有错在先,是自己的错,今日这一遭事是自己咎由自取,背负着谎话与蒙骗编织出的自责与愧疚过活。 而另一方,将人欺凌至此,还要赚那被欺凌者的懊恼与愧疚,让被欺凌者自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让人受了苦,却不知这苦竟是这可怜的孤儿寡母自己编纂出来的。一板一眼回话的‘木偶’只觉得这真相真真光是想便让他有种恍若被人勒住了脖颈,快要窒息之感。 那年轻赌徒……好生可怜,可知自己被人这般的欺凌? 那哭嚎着自己‘可怜’的孤儿寡母……又是如何下得去这般狠手的?不,不消质问了,他们已经下了这样的狠手,且下狠手还不算,还那般的气愤,仿若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人……究竟是怎的做出这等事来的?害人……还委屈上了?还成了受害之人了? 真是……如面前这位老神医所说的:好大的胆,好毒的心啊!且还不自知,觉得理所应当。 做了这么大的恶事……真不怕有报应吗? 看了眼带个话,且还带个全然与自己无关之话却惊恐的浑身发抖的‘木偶’,黄汤笑了笑,想起自家‘乌眼青’更是满意:既然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木偶’,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会去想,会去思考世事,便不要掺和了,免得惊恐到睡不着觉,难以入眠,也于养身不利啊! “所以说最可怜的还是我那贤侄啊!”他自顾自的轻抿了一口酒盏中的酒水,唏嘘道,“无辜做了替死鬼,被人抓了交替,那抓住他的也知自己抓错了人,却将错就错,柿子专挑软的捏,谁叫他行事稀里糊涂的,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呢?” 更遑论,调混药方这种事……就似抓那偷盗的小贼一般,只要偷的不是什么特别的物什,无法证明这物是自己独有的,哪怕事后抓到了那第三只手,对方想要狡辩,拿不出确实的证据也不能拿他如何。 怀疑……又怎么样?极大可能是第三只手做的又怎么样?有证据吗?这世间事……搬上公堂,哪样不需要证据? 所以,除非在第三只手调混药方的当场抓到那只手,不然……如何证明得了自己的无辜?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聚宝盆家里的几个真不是什么好的。”黄汤摇了摇头,说道,“可虽然同聚宝盆一般不是好人,却又没有聚宝盆那般的本事,还是太冲动了。” 有了这位带的话,现场那一档子混乱之事于黄汤而言也算理出头绪了。 “可怜我那贤侄成替死鬼了啊!”黄汤再次叹了一声,这感慨今日自己不知发出多少次了,他叹道,“不过聚宝盆家里这几个也真是蠢……既然知晓我那贤侄是个替死鬼,打他除了能泄愤,能欺软怕硬逞威风之外,又有什么用?且作恶多端……难保不会大损阴德,真不好!若当真有阎王爷的存在,今日这一遭事,唬唬看热闹、不知情的百姓还成,骗的了阎王爷么?” “要我说,这事……既是第三只手做的,多半盯上的不是我那贤侄,而是冲着聚宝盆去的了。眼下闹出的这一出,倒叫今日来劝架的反而更是摸清了聚宝盆家里主事的这几人的底,露了底,知晓他们也就这点本事,怕是之后咬起来更不会手软了。” 回话的此时已渐渐镇定下来了,虽然面上惊恐之色依旧,却还是牢牢的记着自己的任务,继续带话道:“如今这局面,于第三只手而言,聚宝盆死了,他家里人也露了底,知晓聚宝盆家里这点家财可以下手瓜分了。且还不消自己出手,直接用聚宝盆家里人的手毁了这年轻赌鬼,如此……既能咬一口聚宝盆,分一杯羹,又能让这生金蛋的母鸡成了死鸡,真是双喜临门!” “可惜可惜……聚宝盆家里几个果然不是这块料。”黄汤眯眼笑道,“原本那艘船……旁人都在猜这几个孩子开不了,可到底也只是猜测,不曾证实,是以旁人便是想咬也还在犹豫观望着。眼下闹出了这一出,这几个傻小子用自己的行动直接告诉了所有人,他们确实开不动这艘船!也不知聚宝盆泉下有知,看着自己家里几个傻孩子直接将自己的短处掀出来,会是何等感想。” 害人还要抢占‘公理’,贪得无厌,大损阴德不算还露了底。 坏是真的坏,蠢也是真的蠢。能力与品行,两样皆没有。 “好大的胆!好毒的心!这报应……当很快便会来的。”黄汤笑道,“所以我总说莫要随意牵连进因果之事,直接去下手害人。要知道这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的。” “只是可怜我那贤侄……什么恶事都未做,聚宝盆家里那几个若是遭了报应,家财转眼成空,过惯了富贵日子,又哪里受得了清贫?哪里甘愿去靠双手做活挣钱吃饭?”黄汤自言自语的摇头叹道,“这一家……有聚宝盆在,好歹还有些手腕,这几个却是连手腕都没有,除了死死盯着我那贤侄攀咬之外,还能做什么?” “听说过有蠢笨的傻子,被人贩子卖了,还会主动帮着人贩子数钱的,我那贤侄却是被他们害成这般还要养他们一家,让他们死死咬着吸血而不自知,还愧疚自责的供养他们,真是好生可怜!”黄汤笑着说道,没有看对面回话之人面... 可……大抵是物伤其类,那年轻人沾上赌这恶习不假,可遭受的种种无法诉之于口,用自己帮忙带的话来说就是种种‘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欺辱却不是因为赌,而单纯只是因为恰好被卷入这些人的争斗之中罢了。 那年轻赌徒自不珍惜天赋是他活该,可若是无意卷入其中的是自己,又或者街边随便拉来的一位寻常百姓,在这些人的种种设计之下,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明明被欺辱的是自己,却还以为是自己酿成的大错害了人,背负着重重的,掺杂了‘辜负之恩’的‘人命债’任对方吸血,却不知自己才是被吸血至深的那个人。 一股莫大的惊恐之感涌遍全身,让人没来由的想要远离这些生意人,哦不,不止有生意人,这位老神医也是,牵扯入其中的从来不是什么行当,而是人。 如此一想……这些人是生意人不假,却同街边那些寻常铺子里做生意的明显是不同的,虽不同,却又混迹于其中,衣冠楚楚、华服锦缎之下谁知剥开里头一看,看到的会是良心、底限还是不择手段与毫无下限? 如此可怕,如此不择手段……却偏偏……想到那位抬脚就走的眼圈下乌青还未养好的黄家子侄,回话的人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难怪这老神医……除了家里正经的医馆生意,也不让家里的后辈牵连进这等事之中了。 提携家中子侄掺和进来?开什么玩笑?掺和进来用这些‘世伯’、‘世叔’的人脉,确定不是嫌这个家倒的不够快? 一想到那聚宝盆家里两个大点的孩子面对那些前来劝慰之人时露出的警惕之色,显然不似这抬脚就走,不听不看的黄家子侄,那两个大点的孩子当是知晓这些事的,可卷入了这些事之中,却又没那个手腕,面对这些人……就算没今日这一遭事,自也会有‘报应’上门的。 那‘报应’不是旁的,正是来自这些‘世伯’、‘世叔’的‘关爱’罢了。 这些人……一想到那些人拜的那些个精怪成精的偏神,以及稀奇古怪的‘信仰’,带话的人咽了口唾沫:这些行事不择手段之人……当真就似他们拜的那些鬼怪一般。鬼怪可不止有那些有手腕,坏的自知、明白的乡绅之流,更有坏的不自知的那可怜的孤儿寡母。甚至那般可怜、能力孱弱的孤儿寡母,做的事指不定比那些乡绅,诸如聚宝盆本身更恶。 “我家大人说了,老神医这一出事……只是他们互相争利的意外之喜,放心收下便是!”那回话的人已不敢再想下去了,站在这清幽雅致的庭院中只觉得脊背一阵又一阵的发寒,只想快些将话带完,逃离这是非之地,遂顿了顿,又道,“得这意外之喜的不止老神医一个,还有那个姓童的。” “一条道本只能让一家来走的,聚宝盆同姓童的本做的是同一门生意,原本姓童的沾上官司,要被丢出去了,聚宝盆却占了大优势能咬住这机会的。谁想他竟突然出了事,可见论谨慎,还是姓童的更甚一筹。”那回话的人叹了口气,将自家大人的表情模仿的惟妙惟肖,“如此……大人还是要给姓童的一条活路的。” “谁让聚宝盆死了呢?”黄汤笑着点了点头,虽在笑,笑容却不达眼底,面对这突然飞来的惊喜,态度竟是无比谨慎,“可见活着……才能赢到最后啊!” 回话的人总算将最后一句话带完了,连忙抄手施了礼,逃也似的离开了。 眯眼目送着对方仓促逃离的背影,黄汤点头说道:“逃就对了,毫无底线与人性的……哪怕看着再像个人,也不是人,是鬼!人撞了鬼,自该逃了。”所以说他家乌眼青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不似家里旁的子侄,对他不牵线搭桥,将自己的那些人脉引荐给他们一直腹诽颇多。 自己的……人脉?鬼脉还差不多!黄汤嗤笑了一声:这个鬼脉……他活着,尚且要时时警惕,生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破绽,被这些鬼脉生吞了,若是他不在了……那聚宝盆家里几个的‘报应’自也会落到自己的子侄身上。 虽然从不直接下手害人,做有损阴德之事,可在那边缘处蹭久了,到底是顾忌的,生怕死后当真有鬼神、轮回的存在,是以他也还想死后有子侄后辈祭祀,供奉纸钱、香火什么的。站在日头下,见到的那些尚且披了身人皮的鬼已经够‘鬼’了,若是万一……当真有这等鬼神之事的存在,那真的鬼神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了,会不会比他见的这些人皮鬼更‘鬼’。 所以,还是准备周全些,留下子侄后辈为自己供奉些纸钱、香火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吧! 昨日一场大雨将天空清洗的一片澄澈,雨后日头自是更盛,感受着晒在身上滚烫的日头,对自己方才思绪一晃想到的这些身后事,黄汤突地嗤笑了一声:这么多年……真是越发开始疑神疑鬼了。 他学医道,将病人从生死间拉回来的次数多了,最年轻那会儿自是不信鬼神,只信自己这一双手的。其实,即便是方才自己那一番思虑身后事,自己也依旧是不信鬼神的,可……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些周全的思虑与忌惮,好似当真造出了一个他心里的鬼出来了。 他是真的有些忌惮这个自己心里造出的鬼的。 第五百九十六章 清明螺(六) 养干净的螺狮直接用剪子剪了尾便能烧了吃了,这活计不难,上手极快,便交给了一众素日里最爱闲话家常的杂役们。 听着外头规律的螺狮尾剪动声传来,汤圆看了眼外头对分到的活计表示满意的关嫂子等人笑道:“难怪关嫂子她们说这活计跟嗑瓜子似的,边剪边闲聊,剪顺手了,脑子都不用动,手便已先一步记住了。”说着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及台面上温明棠切好的菜,道,“我等做的活计还当真是做的多了,手里的动作总比脑子更快呢!” 温明棠点了点头,笑道:“唯手熟尔。” 这等闲话家常本也是随心而起,想到哪里便说上一句,搭话完再继续做事,也没甚好说的了。 公厨的事大多是唯手熟尔的,照常的一番淘米、备菜、炒菜之事过后,约莫巳时过半了,离午时准点开饭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便能闻到自公厨传来的饭菜香味了。 不怕巷子深的可不止酒香,还有饭菜香、花香诸如此类事物等等数不胜数,气味这等事物是遮不住的,任凭遮的再严实,到点自有那味道弥漫开来。 清明前后的那些食材于虞祭酒而言自不会似汤圆那般不曾食过的,长安城各大酒楼食肆里那些时令菜他一张嘴都是尝过的。只是嘴虽有固定的喜好,却亦是喜欢新味道的。 今年特殊,中宫皇后因为种种原因尤为大方,使得公厨跟着沾光,分到了不少时兴鲜货,自也让公厨的厨子们有了施展自家本事的机会。 闻着公厨中传来的香味的虞祭酒起身去自家公厨转了一圈,早已清楚自家这位祭酒大人脾气的主厨姜师傅自是清楚虞祭酒性子的,也知道虞祭酒不到午时便过来公厨想看的是什么,遂指着做好的清明螺道:“今日这螺狮菜是学的城里鸿雁楼上汤螺狮的做法,鲜得很,祭酒可要尝尝?” 城里鸿雁楼每逢清明前后便会上一道名唤上汤螺狮的菜,加了笋、咸肉似炖煮腌笃鲜一般的一锅烩了,这几样事物的味道皆是个‘鲜’的,一锅炖煮了自也不突兀,味道很是鲜美,就似不少一锅炖煮的河鲜一般,功底不错的厨子只要肯动脑筋调试,自能调出个多数人都能接受的味道,虞祭酒也食过,自也知晓这道菜味道是不错的。 遂点头道:“午时的时候我唤墨香来取。”说着又看了看旁的菜,皆是先前食过的,便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公厨。 这京城各部衙门里,不算皇城之内,单论做大锅饭的公厨厨子最尽心尽责的就是他国子监同隔壁的大理寺了,看完国子监的,自要去大理寺看看温明棠又有什么新做法了。 巳时过半的时候进的自家公厨,晃了一圈,到大理寺公厨已临近午时,快要开饭了,虞祭酒自是看不到温明棠做菜的场面了,而是看到的现成的,摆上台面的已做好的清明螺菜式。 不比自家公厨那一锅炖煮的白汤螺狮,温明棠今日做的螺狮是酱爆的红汤螺狮,比起炖煮香气没那般霸道的白汤螺狮,酱爆的螺狮不消凑近闻,入口品,才走至公厨门口便闻到那勾人的味道了。 “好香!真真是个能嗦着吃的下酒菜。”嗅着那香味不断涌入鼻间的酱爆螺狮,虞祭酒的目光又转向了一旁,将挑出来的螺肉同韭菜一道炒了的韭菜炒螺肉,问一旁才吃完饭,还未来得及擦嘴的阿丙,“如何?” “又香又鲜,下饭的很,我吃了三大碗米饭呢!”阿丙摸着肚子,显然意犹未尽,“其实嘴还吃得下的,只是肚子装不下罢了。”说到这里,又指了指一旁盘子里早早备好的针,道,“不是每一只螺狮都嗦的出来的,有时直接嗦,嗦不出来,用筷子头将螺肉往壳里一推,而后用力一嗦,便能嗦出来了。若是再嗦不出来,便只能拿针挑来吃了。” 一顿早早食罢的午食,让打小还不曾食过螺狮这物的阿丙和汤圆从对此物完全陌生的新手转为了熟手,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舔着嘴巴上未擦干净的汁水,道:“也不知明日内务衙门有没有多余的送过来,清明螺,赛过鹅果然名不虚传,这螺狮食起来这般有趣,味道又好,若是能多食几次便好了。” 当然,这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不似南方等地这等时候螺狮大量上市,百姓也能沾沾这天时地利的光,时常在食案上看到这等吃食。长安这地方……实在不是食螺狮的大户之地,自也只能先填足了贵人的嘴,再来填他们的口了。 似虞祭酒这等爱吃、会吃且能吃的自是不会浪费这等吃食的,要了一盘酱爆螺狮同韭菜螺肉走了,待到送回来时,也每每皆是光盘送回来的。 只是却不是所有能吃得起鲜货的人都有个好胃口的,端上食案的鲜货有一大盘,只尝了几个便收口的大有人在。 家里那做菜颇地道的面馆里每到清明前便会上一份红汤螺狮的浇头,虽然一份时令菜往往比旁的浇头贵上数倍不止,却也总是不到午食便已卖光了,这等量少,味道挑不出毛病的吃食,定个贵价也多的是兜里有富足银钱的人来买。 面馆里既上了螺狮,家里自也有,且厨子早已将红汤的螺狮做熟练了,味道自是不会差的。 一大盘的螺狮嗦了半盘便不再嗦了,倒不是吃够了,而是螺狮性寒凉,多吃易引起肠胃不适,作为一个大夫,不,不是一般的大夫,是神医,对吃这种事自是讲究的。 更遑论,一盘螺狮虽然卖的价贵,可……瞥了眼那养在缸中的未剪尾,正在吐沙的螺狮们,他黄家上下却是每年都能吃满一整个时令日的,自是不觉得有多精贵,既于自己不是什么精贵之物,浪费就浪费了,怎么了? 今日大早上那一出委实是叫他心情不错,一想到那小孬种临走前还在问他‘世伯,该怎么办’他就想笑:他若是知道能怎么办了,还会那般放心的离开吗?小孬种不入死局,如何能叫人放心? 到底年轻啊!没出过事,不知轻重。 神医治死了人同盖房子的工匠盖的房子塌了砸死了人是一样的,恰如人死不能复生一般,神医也好,工匠大师也罢,治的人、盖的房子一旦沾了血,那就彻底脏了,洗不白了,还能怎么办? 当然,笑归笑,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确认一番的。 这件事中,他确实引人让小孬种进了赌坊,也知道久赌,就如常年在河边走动一般,或早或晚,总有出事的一日。 直接下手害人,留下把柄好送官?怎么可能?他对自己筑起的声名高楼爱惜的很,毕竟自己这筑起的声名高楼就是生金蛋的母鸡,聚宝盆,自然不能砸了。 明着下手害人这种事不能做,那便将对方引入歧途好了!歧路上走得久了,总会遇到绊跟头的时候,只是什么时候绊跟头……那便要看对方的运气以及他的运气了。 运气好?福分大?那便一直让他在那歧路上走,不断消磨他天大的福分和运气,任他天大的福分和运气,他也相信总有消磨殆尽的那一日的。 就似再厉害的过独木桥的老手,走得多了,也总有一个不留神,头晕眼花,摔下来的一日。尤其……那等越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一切到手太容易的天才,越是没那么仔细与谨慎。 只是这一次……那么快啊,快到那小孬种还未到被赌坊追债的时候便出事了,还是让他想不到的。 赌坊之中赌徒的筹码总是越赌越大的,一开始一局赌一个子儿,后来渐渐习惯了,一个子儿不过瘾便十个子儿,再后来便一百个子儿,一千个子儿,待到最后那台面上的筹码往往便是赢一局上天,输一局入地的局面了。 那时,任他再如何的神医,再如何的一次诊脉千金之数,十赌九输,一局上天,九局入地,这其中亏败了的八局的输赢银钱摆在那里,自也是要被追债的。 只是没想到这次太快了,算来算去,统共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还没到上天入地的时候,小孬种便出事了。 这于自己而言当然是好事了,可……小孬种眼下还未债台高筑便早早出了事,好事比自己预想的来的要早,这……委实让他有种事情超出了自己掌控之感。 虽然这是好事,可超出自己掌控是事实,哪怕是好事,超出自己掌控依旧会让人不安。 所以,他需要消除这些不安,知晓小孬种还未走到鬼门关便早早出了事,究竟是谁下的手。 前去问话的自家‘贤侄’乌眼青并不是带着‘回话’回来的,而是直接带着一个回话的人回来的。 黄汤瞥了眼自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与眼睛,选择不听不看的‘乌眼青’点了点头:果然是个聪明的,知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最好! 反之,这个主动掺和进来回话的就不那么聪明了。 待‘乌眼青’离开后,回话的人瞥了眼‘乌眼青’离去的背影,似是有些不解,同样手下办事的,能掺合进‘带话’的自是心腹,可这个‘心腹’知道的也太少了吧!全然就似个帮忙跑腿的工具一般。 不过虽是不解,回话的人也知晓不该管的事莫多管,给出了黄汤想要的答案。 “奇货可居?都是生意场的老手,会不知道那般年轻,又生的不错的神医是笔好生意?”那回话的人将原话直接搬了过来,说道,“先时之所以不下大力抢,便是担心那小子类父,那人……您应当是知晓的,有时行事全然不顾利益考量,于那些奇货可居的生意人而言,这等并不被利益所控制的人委实有些难以掌控。” “好大一只生金蛋的母鸡,只可惜是活的,有自己的想法。这情况实属鸡肋,可直接丢了这么大一个宝贝又实在可惜,”回话的人说道,“要是死的……那就好了。” “唔,眼下这下金蛋的母鸡确实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黄汤眯了眯眼,心里的心墙高高筑起,问那人,“那聚宝盆也不是吃素的,这般谨慎,怎么突然出事了?” “生意场上的生意……你多一点,自是我便少一点,总是此消彼长摆在那里的。聚宝盆既从不出岔子,那出岔子的自然就成了旁人。出岔子的若只是那些只会气得原地跳脚,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愤怒谩骂的寻常百姓还好,可若出岔子的不是寻常百姓,是那等有还手能力之人,那便是挡了旁人的道了。”回话的人说道。 黄汤听到这里,点头笑了:“如此……那他突然出事,很多人怕是暗地里要乐开怀了吧!也难怪他那两个大点的孩子那般警惕,想来他生前是交待过他二人的。咦……如此的话,调混药方这等粗心之事……啧啧啧,有第三只手掺和了吧!” “多是如此了!”那回话的人一板一眼的回着话,说道,“那聚宝盆的家里人心里应当也清楚是着了旁人的道了。倒不是相信那年轻赌鬼细心,而是知晓聚宝盆是个心细之人,尤其还是入口之物,怎会在这种事上出这般可笑的差错来?只是吃了个哑巴亏,且证据就在那里摆着,自是只能盯着那年轻赌鬼当替罪羊,一顿揍了出气了。至于年轻赌鬼是奇货可居这等事……聚宝盆懂怎么让这年轻赌鬼奇货可居,可他家里人却是即便知晓奇货可居,也不知道该怎么用的。这年轻赌鬼自也于他们而言没那么大的用处了,既是自己把握不住的金疙瘩,便摔了……自己拿不到,旁人也别想拿到,一拍两散,这也是家里这几个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聚宝盆的家里人伤恸聚宝盆的离去自不是做假,也是今儿在场所有看热闹的行人眼中与口中的无辜受害之人,可无辜受害的,却不定是个好人啊!黄汤眯了眯眼,笑了:甚至或许连不害人的普通人都够不上!明知对方无辜,也能殴打对方泄愤,甚至毁了对方那双老天爷赏饭吃的手!柿子专挑软的捏,泄愤的是他们!自己捧不住那金饭碗,便发狠直接摔了,我吃不到,旁人也别想吃到的,也是他们! 围观看热闹的行人可会知道事情的真相竟是这般?被打的赌徒竟才是其中最无辜的那个受害者?在那一声一声的哭诉声中,被人莫名毁去了最重要的一双手而不自知? 众人看到的,以为的是赌徒治死了聚宝盆,毁了聚宝盆一家最重要的顶梁柱,可实则是聚宝盆一家明知真相并非如此,却将错就错的,没有能力解决真凶,便仅仅只是出于泄愤的原因,打‘死’了赌徒,毁了一个年轻神医最宝贵的前程? “啧啧!好‘无辜’‘可怜’的孤儿寡母啊!”黄汤捋须笑道,“没学到聚宝盆的本事,却学到了聚宝盆的不择手段,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 众目睽睽之下当众行凶,明明在作恶,可偏偏作恶还要蒙骗世人的支持与同情,强行占个不存在的假‘理’,看今日那孤儿寡母如此气愤,甚至可说义愤填膺、理直气壮的样子,显然是觉得柿子专挑软的捏、泄愤这等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如此狠毒偏还不自知,也不怕遭报应? 第五百九十五章 清明螺(五) 既然黄汤亲自出面了,事情自然不会报至官府,至少暂时不会报至官府。 围观看了好一场热闹,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行人颇为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那被一群闻讯赶来,锦衣华袍的富户权贵挡在身后的黄汤同年轻赌徒无奈的散去了。 其实热闹看的多了,在那群富户权贵挤入人群的那一刻,便知晓今日这一出热闹余下的事都会被暂且压到水面之下,不会再闹出来了。 至于什么时候那潮水退去,露出这下半截的热闹,便看运气了。 有些热闹,看着看着就突然没了。也许是几个月以后,也许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以后才再度被人提起今日这一茬的热闹事。 哪怕死的是家里的顶梁柱,亲人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面对这突然挤入人群的一群富户权贵,多半还是要妥协的。 这长安城每一日都有不少人生生死死,有的人,人死……如灯灭,有的人,人死登上神坛。也有的人既可以一面人死如灯灭,又可以一面的走上神坛,端看活着的人在什么时候需要他以哪一面示人了。 恨的咬牙切齿不假,在那群富户权贵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看热闹的行人听真切的劝慰话语中不得不低下头来也同样不假。 “我不能……不能放过他!”恨的咬牙切齿的少年人咬着牙赤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躲在所有人身后缩起脖子不出声的斯文年轻人,恨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缩起来当个缩头乌龟?算个什么东西?” 这话听的在场一众赶来劝阻的富户权贵也忍不住摇头,瞥了眼那瑟缩着身子,满脸惊慌之色的年轻赌徒,头摇的更甚了,有人更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老子英雄儿混蛋,真是没想到啊!他那般大义的一个人,这根独苗竟是……啧啧,先时瞧着还以为是又一个他,没想到……不是啊!” 当着人面明晃晃的说出这些话来显然是没将那瑟缩着躲在黄汤身后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一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不被触动是假的,看着那簌簌不停往下落的眼泪就知道是彻底伤到、恸到了。 “世伯……”年轻人哭着问此时唯一一个肯站在自己面前替自己遮风挡雨的人,这也是他手头能抓的唯一一根稻草同救星了,“世伯,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换了他,面对这等情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要不然怎么说是遇到大麻烦了呢?轻易便能想出应对之策的事能叫麻烦吗?黄汤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忍不住摇头:真是……孬种啊!触动是真,依旧龟缩在自己身后不敢站出来面对也是真!这等人……出事时毫无担当,莫说英雄了,甚至连枭雄、奸雄都算不上,如此懦夫,怎的叫人瞧得起? 偏这般一个叫人瞧不起的懦夫,却走了狗屎大运竟天生继承了那人的天赋!还真是……不公啊!所以,眼下这一遭……也算是天道平衡,又平衡回来了。 喏,偌大的福分降下,也要他有本事接得住才行。眼下这个懦夫……便委实没什么接得住的福气。 这福气……他接不住,可有大把的人拼了死力想要接呢! 不过,于自己而言,这位越发的孬种……才越叫他放心。 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他什么都未说,那面对自己宛如面对救命稻草般的年轻人便自动‘领悟’了,自己开口说道:“我明白了,世伯,谢谢世伯!” 谢谢?谢谢他?若是那人在天有灵,看到这根独苗如此模样,也不知是何感受。 看着一个劲儿只会低头喃喃‘谢谢世伯’的年轻人,不敢抬头面对一众富户权贵,叫那群富户权贵看的连连摇头的年轻人,黄汤只觉自己修了这么多年的‘面子功夫’差一点都快破功了。 忍不住再次感慨天道不公,这么大的福分怎的降到这么个货色身上了呢?能力不行,品行也不行,真遇上了事只会龟缩起来,不过……这般,只拿他当救命稻草的模样,倒是让他满意的。 驯人……同驯六畜也没什么区别。这一手福分老天虽未直接降在自己身上,可自己驯好了他……保不准也能沾点这福气的光。 这群闻讯赶来劝阻的富户权贵不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赶过来的么?人……是废了,可来个人把把关,再用帘子一隔,便又是一个神医了,当然,这个神医不能是眼下这张脸了,得换个听自己话的,老实的脸,又或者……干脆换个死的什么‘狐仙’‘马仙’‘牛仙’什么的更让人放心。 再听话的人,哪怕是个傻子,哪里能比‘狐仙’这等不能动的雕像更令人安心的呢? 可惜了……死的这个聚宝盆给这孬种的好处本是最好的,他原先不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同聚宝盆走到一起的么? 黄汤眯了眯眼:原先还当那些富户权贵‘大方’又或者‘不识货’云云的,竟这般轻易便放了人,没想到聚宝盆如此轻易的死了。 眼下……最好的选择死了,他哪里还有旁的选择?黄汤瞥了眼身后瑟缩的年轻人,捋了捋须,目光转向那群拉住聚宝盆的妻子儿女为他们算账的富户权贵,看得出聚宝盆的妻子儿女对聚宝盆是有真感情的,那痛苦不似做假。 可……那又如何?那么大一艘船,家里唯一开得动这艘船的人死了,这群人……自己也知晓自己不会开这艘船,商海之上风浪这么大,大浪时时刻刻都在头顶举着,就等着落下了,他们可不是聚宝盆,没这么大的驾驭风浪的本事,如何躲得过这突然降下的风浪? “你等孩子还这么小,要如何过活?便是他活着,想来也是希望你等能好好过日子的,那么多铺开的家业,你等怎么办?”看着是劝说,实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可不是五六岁的孩子,虽然还在读书,但聚宝盆素日里显然是叮嘱过两个大点的孩子的,不似那人早早去了,留下这么个傻的,全然摸不清状况的懦夫儿如此稀里糊涂的。 只是虽言语教导过,可十五六岁的少年终究还没有将面子功夫修到家,今日冲进赌坊抓人已是稚子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看着两个少年面上满满的不甘以及面对这群权贵富户咬着牙不吭声的样子。 两个少年虽然不懂开船,也惧怕风浪,却显然是听得懂话,也知晓自家家业被人拿捏在手里,以自己的手段根本对付不了这群人的。 听话不告官就解决得了问题吗?就能让他们高抬贵手,不吃这块无主的肥肉吗?怎么可能?两个少年眼里满是警惕的看着劝慰的富户权贵,却也知晓自己驾船根本躲不过这群人降下的风浪,只是咬着牙不吭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沉默以对。 将这群人之间的龃龉一一看在眼里,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见对方点头,这才转身走出了人群,待走到无人处,长安府尹长舒了一口气,将憋在心中许久的郁气释放出来之后才开口说道:“真是一团乱事!本府有时当真想过自己若是个蠢的,看不懂这些事,也莫用添上那么多烦恼了。” “眼下聚宝盆人一死,孤儿寡母又要面对这些人过来吃自己这块肥肉了。”府尹夫人叹了口气,摇着手里的团扇,说道,“那两个大点的少年当是知晓自己没有本事驾驭家业的,毕竟聚宝盆如此谨慎的一个人,虽然年岁还不到半只脚进棺材的时候,却也当是想过这些事的,也交待以及评判过两个孩子。寻常的,稳妥的家业,只需守成的话倒是一般的孩子便够了。似聚宝盆这等风险极大的,不稳妥的家业一般的孩子可不行,也不知他选好了开船之人没有。” “夫人还是心软了,若是选好了继承家业之人,哪里还有今儿这一桩被逼无奈闹出来的事?”长安府尹指着警惕的看向那些富户权贵的两个大点的少年说道,“不过当是记下了聚宝盆的交代,知晓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局面,所以这般警惕,不似那个龟缩起来的孬种一般丢人现眼。” “我若是那两个半大少年,什么都不会,也不懂开船,我会选择报官。”林斐回头瞥了眼人群里的状况,说道,“调混药方的事……若当真运气不好,那将粗心的年轻赌徒抓起来细细审一番,若实在审不出什么来,那便为自己阿爹讨个公道,怎么算都不是吃亏的事;而若是侥幸审出什么来了,那就尽可能将这事往大里闹,将与他阿爹经营的家业有关的,有能力砸下风浪之人都尽数牵连进来。让官府盯着他们,不让他们随意动作,也能叫这头顶的风浪晚些降下来,甚至运气够好,在风浪降下之前,将铺开的家业尽数转成稳妥保守的行当,虽赚的少,却也能保住聚宝盆的大半家业了。”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夫妇对视了一眼,长安府尹笑道:“这么做好似……也成。既然知晓旁有猛虎盯着,给猛虎找些事做,让官府隔三差五的寻猛虎问话,让官府、旁人都盯着,越多的眼睛盯着,也越叫猛虎做事束手束尾的脱不开身。如你所说的,趁着这空档将家业转成守成,确实成!” “所以,哪怕不懂开船同经营家业,其实也是有别的门路的。”府尹夫人也跟着笑了,而后却是‘咦’了一声说道,“既有这么好的法子,这两个孩子怎的不做?瞧他们警惕的样子,聚宝盆当是交待过他们身边都是猛虎的。” “这算是个办法!可既然所有人都盯着,那聚宝盆本身的生意自也要被拉出来示众的。”林斐说道,“只是不知聚宝盆这生意干净不干净了,若是不干净,便也只能……”说到这里,林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道,“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又是这句话!长安府尹同府尹夫人听到这句话时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这些天遇到的种种事情,忍不住道:“还真是邪门了!自从去了一趟刘家村,怎的见了这么多事与此有关?” “哪怕不信风水,也好歹尊重一番先人钻研,尊重一番他人关起门来的信仰,”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布风水,布个流水生财、招财树什么的吉祥寓意的便成,偏要布个如此阴邪的‘风水禁忌’做甚?” “仔细害人终害己!”府尹夫人亦蹙着眉说道,“实不相瞒,我遇事是没有叨扰鬼神的习惯的,可这一茬事……真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了。也不知是不是似那‘相由心生’的说法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好似同刘家村有关的所有事同人都脱不开这个‘风水禁忌’了一般。” “布这‘风水禁忌’的或许本身行事便是拿这‘风水禁忌’当信仰的。”林斐接话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周身环绕之人都有着无法示众的心思抑或辛密,那心思和辛密便结成了一块堵口的石头。要开口势必要搬开这块石头的,可这块石头偏又不能拿出来示众,便只能堵在喉咙口,不说了。” “实不相瞒,本府日常接触的这等风水堪舆之事除了衙门门口那两个祥瑞镇兽以及去那寺庙道观之中,往那许愿的池子中丢铜板或者树上系上红绸带,写上心愿这等事之外便未做过旁的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朝林斐挤了挤眼,“眼下本府倒是觉得这案子既然人人都藏着掖着,有些人是不愿说,有些人则是没办法不能说,那眼下便有个现成的好办法来解决这事!” “什么好办法?”看着长安府尹面上那不着调的神情,枕边人的府尹夫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看向长安府尹。 那厢的长安府尹也没叫她失望,开口便道:“寻几个人,夜半三更无人时,去刘家村那村祠将那块石头挪开,事情便能尽数解决了。” 还真是个好办法啊!府尹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回头看身后的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不吭声的聚宝盆亲人、黄汤以及那年轻赌徒同一众跑出来劝慰的富户权贵也相继离开了,遂道:“热闹看完了,可以走了。” 她是贤内助不假,可这等事……接下来也不用她操心了。府尹夫人踩着足凳踏上了马车,留马车外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继续说话。 “挪石头这等事治标不治本。就算挪开了刘家村村祠里的石头,还有多的是我等看不到的石头。”林斐说道,“况且,刘家村这桩新娘案,其实我这厢已查的差不多了,只是缺个人,想请大人帮忙。”说到这里,林斐抬头看向这赌坊门前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的绣着‘赌’这一字的幡布,道,“寻个赌徒。” 第五百九十四章 清明螺(四) 既然露了面,自是要报明身份的,便是他自己不报,旁人也会替他报的,这一点……同那日内务衙门门口没什么不同。 挤入人群,自是不意外的将在场所有围观看热闹之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下意识的将肩上背着的医箱换个了肩,整了整衣领,还不待自己开口,便听一声哭嚎着的“世伯救我”的声音响了起来。 黄汤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处——自幼天赋绝佳,过目不忘的天之骄子自是没吃过同‘无数人’争抢机会,在大道上辛苦奔走的苦,一出生便立在了大道的终点之处傲视那自大道上辛苦奔涌而来的众人,看着那群在大道上辛苦奔走吃苦的人,很多这等老天爷喂饭吃的天之骄子是既费解又不以为然的。 这……有什么难得呢?不是看一遍便会了吗?这些在大道上辛苦奔涌而来的人……还真是笨啊! 来的太过容易,自是对手头之物不会太过珍惜的,因为不曾吃过没有的苦楚。 黄汤看着被人打的一双手翻折在那里的年轻人:天纵之才,年轻气盛,劝赌这种事自是听不进去的。不过……就是看这年轻子侄听不进去,他才会不断的劝,引得他生出逆反之心。 直到有朝一日那闲来无事的年轻天才经过赌坊门口时遇上了一场雨,大雨逼的他在赌坊檐下躲雨,顺风顺水惯了的天之骄子自是打出生起周围就满是恭维之声的,在一声一声的恭维声中走上高位,自是不消人教,便成了个体面人。面对赌坊里走出来劝‘公子一瞧这通身气度便是不凡,一看便不是常人,都在我这里躲雨了,不进去光顾一把我这里的生意?’真是会说话!将‘赌’同寻常的生意买卖说成同一件事,体面人的年轻神医哪里好意思白在他这里避这一场雨?于是抬脚便进了这仿佛生了三头六臂般,能将每个进来之人牢牢抱住不撒手,挣脱不得的无间地狱,哦不,是赌坊。 抬脚踏入赌坊,从此便手漏黄金万两。多少恩爱夫妻哭喊着‘从此箫郎是路人’?多少天纵之才被毁于一旦?眼前这个被打折了手的,不会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门缝后铺天盖地涌出来的鲜红也不会再让他似那一日被那位红袍大人留在府中时一般生出害怕情绪了,那人……天纵奇才却中途猝死,可会想到自己留下的唯一的这根天纵奇才的独苗竟会以这等方式被毁去? 好厉害的金针术!好厉害的天纵奇才!真真让他害怕啊!只可惜……大抵是天纵奇才来的太过容易,所以不懂珍惜!那人……好歹是为了大义而死的,可他这一根独苗……往后却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金针术可差不得毫厘,他这被打折的手哪怕最后养好了,面对明知该扎哪里,却手抖着始终扎不进正确穴位的病人时会是何等感想? 心里在笑,前所未有的舒坦,面上却是早已挂上了练就的驾轻就熟的‘慈悲’与‘关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叫停了殴打,听到自己开始劝慰,看到自己拦在了那被打折了一双手的年轻人身前,看到被他诊治过的大户急吼吼的让身边的护卫过来阻拦他被打到。 没办法……这就是神医!这些人有多顾惜自己的性命,便有多爱惜他的身体。尤其在身边这位方才开始崭露头角,便将个聚宝盆治死了,染上赌瘾的年轻神医手被打折了的情况之下,更爱惜他这碗陈年黄汤了。 物以稀为贵,一双神医哪里有单独的一位神医值钱的?尤其还是眼下这唯一的神医年岁已大的情况之下,自是多的人来珍惜他,这种前所未有的珍惜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彻底闭眼。 他非商贾,可论如何将手头的本事卖出最高的价钱这门生意,最厉害的却不定是商贾。 心里的心魔总算是可以暂且压制住了,再被那位红袍大人请去时也不会手抖了。 谁说棋盘上对弈的就一定只有两人了?再多几个……披着棋子外皮的在暗处围观,伺机而动也不妨事的。前几日,他缩着身子,狼狈不堪的面对那位大人的留饭,以及身旁人群里这两位体察民情的好官拉他示众的阳谋,他也害怕,所以……才要紧赶着在他们之前先一步除去自己的心魔与软肋。 没有心魔,即便狼狈,即便丢掉几颗内务衙门管事这等棋子,也不妨事的,左右火烧不到他身上,他不惧。 自己这副样子……让世南那等人见了怕是要大骇了,所以他自是要提早断了同世南的联系的。 不过许是那寄情山水的情形让这群清高名士描绘的太美好了,以至于他自己……险些就真信了自己是只羊了。可眼下这一幕,看着那被打折手的独苗,看着立在一旁人群里,同行人一道围观,那目光却并未落在被打的独苗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着自己的那两身红袍,黄汤笑了笑:好险,差点就真信了自己是只羊了! 他在棋盘之上当棋子,却是一枚披着棋子皮的执棋者。 将那顺风顺水,从未经过风雨摔打的独苗护在身后,黄汤听到自己叹了口气,对恨的跳脚,咬牙切齿的死者家属说道:“事已至此,人也救不回来了,事情如何解决才是正道啊!” 语气中满是惋惜,一张脸满是慈悲,可说出的话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府尹夫人哼了一声,对一旁的长安府尹同林斐说道:“你等说的一点没错!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看不出来吧?”长安府尹笑着问道。 府尹夫人点头,道:“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藏的可真深啊!”顿了顿,又道,“你等警惕那位大人不假,却也要小心他,虽说……他看起来似是被你等以及那位大人拿捏着,却指不定会突然跳出来趁你病,要你命!” “夫人这说的是神医吗?”长安府尹闻言笑的更厉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亡命之徒呢!” “这可不好说,毕竟有赌瘾的神医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摆在这里,还将个聚宝盆给活活治死了。”府尹夫人说道,“治人成了杀人是事实,所有人都看着呢!” 浑身缟素的家属悲痛的不能自已,这种悲痛自是做不得假。 亲人突然逝世,但凡家中亲情和睦的谁不悲痛?更遑论本就不做假的亲情的基础之上还加上了现实到不能再现实的银钱问题,这等悲痛自是不消他们说,围观的行人也真切的感受到了。 “比之和睦亲情的痛失更痛的是亲情加上顶梁柱的坍塌,”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这家里最贵重的就是这个聚宝盆了。” “围观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一向是有那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可这次却没人质疑他们一家。”府尹夫人是女子,看人看事自是更为细腻,对长安府尹和林斐说道,“可见深厚的感情加上现实的银钱这两样合到一起,不论是夫妻感情还是亲情,同时兼顾这两样担子的这个人都是极为重要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自是知晓他们的悲痛不是假的。” “是啊!”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所以一个置办了宅子,准备好好过日子的郎君总是比不着调的郎君更为抢手的。” 府尹夫人点头,看了眼他二人,想起那日同长安府尹的谈话:虽说林斐这位郎君摘起来难于登蜀道,可好歹识货,且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做才能给小娘子最大的安心之感,也难怪那位温小娘子如此聪慧、谨慎的一个人会愿意跟着林斐来一出‘灰袍姑娘与侯府公子’的故事了。 那悲痛到几欲昏厥的家属还在哭喊着:“怎么赔啊?你等怎的赔得起我阿爹啊?”那哭喊的两个少年郎泪眼婆娑的看着周围的人群,自家阿爹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一塌,自又是害怕又是绝望的,两人指着那翻折着手一脸可怜相的年轻神医喊道:“他这般年轻有才,旁人都在观望着他能不能成另一个神医,我阿爹这般看好他,义无反顾的让他治,还约定待治好了,便拿出重金助他打出名头,熟料……熟料这般又出钱又出人的信任到头来却是喂出个白眼狼来,生生让我阿爹送了命啊!”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再度唏嘘不已:“辜负了这般大的信任,真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 “治死了肯出钱助他打响名头的恩公,这往后还有谁肯让他治病,还有谁肯再捧他?” 围观行人的谩骂一声接一声的响了起来,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一茬事的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二人眼里都闪过了一丝凝重之色。 比之围观行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白眼狼’‘治死恩公’‘辜负信任’‘扶不起的阿斗’这等被激起的情绪感情之事上,二人却是不约而同的压下了那些引人情绪触动之事,长安府尹小声道:“没想到还有这等事,不过外号聚宝盆,又是个生前未出过差错的商贾奇才,这神医又这般年轻……一手扶起一个这样的神医,在商言商都是一笔眼光极好的买卖。” “奇货可居。”林斐说道,“昔日秦相吕不韦便有这个论断。这聚宝盆想来亦是有这想法的,便以身试险,左右……听那家属说的,聚宝盆本也不是什么重病,便是不治都有好多年可活的,等同是白送了一个‘名头’给这‘年轻阿斗’,只要他能接住这福气,剩余的造势什么的,聚宝盆都会替他做了。” “如此一来,只要他手上本事没有问题,这路……聚宝盆自会帮他铺平,”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捋了捋须,“此事若成,于这‘年轻阿斗’而言还真是大有好处了。” 在一旁听着他二人小声商议的府尹夫人听到这里,咳了一声开口了:“其实……于聚宝盆而言也不止是幕后推手这般简单,他也能大赚一笔的。”说到这里,见林斐与长安府尹朝自己看来,府尹夫人难得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指着那眼下被打的鼻青脸肿,不大好看的‘年轻阿斗’道,“脸没打坏之前,这‘年轻阿斗’生得一张清秀的脸。” “虽然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的,可生的好看这种事……”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一旁的林斐,“林少卿应当是懂其中的锦上添花的,聚宝盆手腕这般了得,一番造势,这‘年轻阿斗’不止能扶起来,怕是还能原地升天呢!” 一句‘原地升天’听得长安府尹险些没笑出来,捂嘴笑了两声之后,对林斐道:“见笑!我家夫人一贯如此爽利的一个人!” 林斐也笑了笑,想起温明棠,点头道:“我省得,她亦是个敢说且妙语连珠的娘子。”顿了顿,又道,“这生的好看当然有用,那养面首的寡居的公主、夫人看个病,买个物件什么的,也多是喜欢去生的好看的那等大夫、东家那里的。聚宝盆原本的打算当是准备将这一镰刀割向那些人的,且就我所知,若是对了她们的胃口,其实论大方,她们可不比那些同样喜欢看美人的富贵闲人们逊色的。” “那这聚宝盆的眼光还当真是准的,这一镰刀下去,按说也确实是稳、准、狠的。且其本人也是个谨慎之人,虽然‘年轻阿斗’神医名声在外,可让这‘年轻阿斗’看的,只是个小病,施针什么的也未出差错,药方……若是不看调混了,其实也是对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抬头同林斐与府尹夫人互相看了看,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按说一切都没出差错,可……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死了呢?” “在聚宝盆原本的谋划里,原地升天的本该是‘年轻阿斗’的,怎的成了他自己?”长安府尹说道,“且‘年轻阿斗’的原地升天哪怕升不上去,双脚还能着地,眼下他自己这……可回不来了,怎么回事?” “说是粗心调混了药方,”林斐说道,“可这种事……那聚宝盆如此惜命且谨慎的一个人……怎会调混了药方?” “便是被人背后动了手脚,将这药方调混了,也不过是两张纸一换的小事……”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那稀里糊涂,沾上赌瘾,除了求饶还钱,连句‘有用’的,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年轻阿斗’,蹙眉道,“事越小,被人动了手脚,便越是难拿出证据来,这亏……他不吃也得吃,解释不出来的。”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林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眯眼看向那稀里糊涂躲在黄汤身后的‘年轻阿斗’道,“也不知他除了‘赌’之外,可曾沾上那‘狐仙局’了。” 赌和狐仙局,两者只要沾上一样都完了,更遑论两者皆沾?想起他昨日同温明棠说起刘耀祖时说的这句话,再看面前这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即便吃了闷亏,也无法开口的‘年轻阿斗’,林斐心道:眼下这位……倒似个现成的两者皆沾的例子了,也不知这刘家村的狐仙局可同他……或者聚宝盆有关。 “这聚宝盆的死……既然撞上了,哪怕他们私了不报官,我等之后还是查一查得好。”林斐看着在那里哭嚎的家属,以及来的恰到好处的黄汤,对长安府尹说道,“一个半道夭折,奇货可居的商贾奇才,也不知做的什么营生。”顿了顿,又道,“上一个从来不出岔子的商贾奇才是七十六场时疫财场场不落的童大善人。” 第五百九十三章 清明螺(三) 赌坊、酒肆、青楼这等地方出入之人皆是昼出夜伏不定的,是以这等地方开到夜半,甚至一整晚都开着门也是常事。延康坊算是长安城里人流通行极大的大道了,这大道两畔如此‘不夜’,铸就长安不夜城的铺子自有不少。 坊头的赌坊便是‘长安不夜城’中时常灯亮至通明的不夜城中的一处。 通宵达旦了一晚上,不论是忙了一晚上的公务,忙的正经事,还是喝了一整晚的酒,看了一整晚的舞姬裙摆飞舞,又或者跟骰子比了一整晚的大小,忙的不是什么正经事,算是消遣了一整晚,待到天明出来时,那面容都是一样憔悴不堪的。甚至消遣一晚的,有时比忙了一整晚公务的,面上的憔悴之色更重,劳心劳力还伤身,自不比忙正经事的‘轻松’多少。 此时便有人大早上的杀进了这延康坊的赌坊,从里头几乎是强行拖拽着将里头同骰子比划了一整晚的一位赌徒拖拽了出来。 虽进了赌坊一样都是赌徒了,可那身上的衣袍还是决定了这进去的赌徒到底是能大把割肉放血的肥羊,还是顶天了也薅不出几根毛、瘦骨嶙峋,只能熬个羊骨汤的瘦羊的。 虽说杀进赌坊拖人的大抵是发狠下了狠手,将人拖拽出来时半点面子也未留,可谓是发了死力的拖拽,以至于那被拖出来的赌徒身上磕碰伤不断,背部同地面磨了一路的衣袍都被蹭花了,可即便如此,那一身一眼可见的蹭破的华服锦缎还是昭示了这大早上被人拖拽出赌坊的不是什么瘦骨嶙峋只能熬汤的瘦羊,而是只能大把割肉放血的肥羊。 赌坊的态度亦表明了这一点,冲进赌坊揪着耳朵将赌徒拖拽出来的情形于时常在延康坊附近溜达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之所以大早上的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还在于赌坊与素日里截然不同的态度。 “诶,别拽别拽!”赌坊的人一路跟着气势汹汹杀进赌坊拖人的人走了出来,虽因着对方一身素衣缟服的丧服不好直接下手阻拦,可那又是带着垫子在那被拖出来的赌徒身下垫着,又是不停劝说的举动还是众人素日里不曾见过的‘尽责’,也因此引得不少人过来围观了起来。 重重围观的人墙隔绝了外人的直接窥视,却也更引起了外人的好奇,使得围观看热闹的行人越来越多。 林斐同长安府尹夫妇便是这时走进的人群。 因都是打算泾河旁走一趟便直接回衙门的,是以林斐同长安府尹身上着的都是官袍。 先敬罗衣后敬人!更何况这一身罗衣与寻常的‘罗衣’不同,是官袍,是以一见林斐同长安府尹过来,原本正看热闹的行人也自发的让出了一条道,让两人挤了进去。 有人还主动向两人说起了里头的状况:“不是寻常赌的家里家徒四壁的赌徒,那被拖出来的赌徒不缺钱,是个肥羊,瞧那赌坊紧张的,真真是唯恐那肥羊磕了碰了。” “赌坊这般强行掺和护肥羊的劲儿还真是稀罕事!若是些寻常家长里短的纠纷事,怕是早下手干预了,要我说那些拖人的也不是善茬,是个狠的,直接抬着尸体过来了,这赌坊便是想掺和,这青天白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又在延康坊,哪里敢啊!”有人接了这话茬,摇了摇头。 这话听的人墙后看不清里头具体情况的过来看热闹的行人更是好奇了:“又不是没见过那等家里富庶的二世祖,可再厚的家当,沾上了赌,也能迟早赌空。左右那么重的瘾在那里摆着,只要还能动,上了瘾的那等人爬都能爬来赌坊。先时也不见赌坊这般护肥羊的,这次这个……哪里至于让赌坊亲自下场?” “那些家里富庶的二世祖家里有金山的,一座就是一座,两座就是两座,有个明确的数目。哪似这个?他有的……可不是一座明确的金山,是那下金蛋的母鸡,只要多活一日,就能多赚一日的银钱,叫那银钱源源不断的流入赌坊,你说赌坊为何不护他?”大抵是有事不得不先离开,只看了一半热闹的行人从里头挤了出来,对后头没看到热闹的行人们摇头道,“不过这下金蛋的母鸡今日怕是要彻底砸了。” 还未看到里头具体情形的长安府尹一听这话立时挑眉,问身旁的自家夫人与一旁的林斐:“哟,你等说那被拖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做的什么行当?竟有个下金蛋的母鸡在手里?且……瞧着这么稳当、让赌坊的人都紧着护的肥羊,一夕之间便能彻底砸了?” 府尹夫人闻言白了长安府尹一眼,早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那担架上白布覆着的尸体了,是以冷哼道:“才看过海市蜃楼,看过那留的后门,你说能是什么行当?”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忍不住压低声音笑了两声,对自家夫人竖了竖拇指,道:“夫人高见!” 林斐亦在一旁点了点头,道:“除了这等老天赏饭吃,靠天赋的行当之外,也没有旁的了,再加上这抬过来的尸体……”看着眼前逐渐散开一条路的人群,林斐说道,“我猜……是个神医。” 人墙的尽头轰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长安府尹同林斐走了进去,堵住了这人墙主动让出的裂缝,而后一眼便看到了地上担架上白布覆面的尸体以及尸体两旁衣着缟素的亲人,有尸体旁抹泪嚎哭的妇孺孩童,还有那气急败坏冲进赌坊拖人的血气方刚,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这情形……只一眼,便能让人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一旁人群里的唏嘘声不断传来。 “听闻只是小病,又是一家的顶梁柱,所有担子都在他肩上担着。白手起家,据说在当地也算个人物,可谓商贾奇才。在长安城里一手置出了这么大的产业,好生了不得呢!”有人唏嘘道,羡慕中掺杂着几分说不出的惋惜,“我家里靠着两代人才堪堪在城里置下宅子,他一个人……短短几年间,如此大的产业,真真是想也知晓,若是再活些年岁,指不定这长安城里都有他说话的一席之地了。” “那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另有人跟着叹道,“如此厉害,家里哪敢怠慢,特意花了大钱请了神医过来为他治病,哪知这神医竟是个赌徒,直接将人治的送去阎王爷那里了。” “这般大的家业……他又突然出事,连个缓冲都没有,两个大点的儿子还在学堂读书呢,哪里扛得起这担子?又哪里是那群商贾老手的对手?这家业……怕是完了。”一旁的行人也是惋惜不已,“可惜可惜!这一家子的富贵怕是要到头了。” “更可惜的不是明明只是个小病?便是换个寻常大夫也不至于此,花大钱请的神医竟是同阎王爷串通好的,还不如不请呢!”众人摇头感慨 那一家子的哭嚎声震天,两个冲进赌坊的少年人也边哭边扯着那被拖出来的神医让他“赔”。 护了一路肥羊的赌坊中人此时的神情亦是微妙:他们护肥羊,是因为肥羊是生金蛋的鸡,同样的,对面那被这‘嗜赌成性’的肥羊治死的也是只生金蛋的鸡,且生的金蛋可不比这肥羊生的金蛋小。 他们有多... 罪过罪过啊!赌坊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领头的那个摇了摇头,只一看这状况就知道这事摆不平了,是花多少钱都摆不平的事。 “死的不是一座金山,有个具体的数目,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而是那源源不断生钱的聚宝盆,这聚宝盆是能不断生钱的,又哪里来的具体数目?”领头的赌坊主事摇头道,“能善了才怪,一会儿将昨晚他赌了一夜佘的账赶紧结了。往后他再来赌坊,可不许他再赊账了。” 这位神医生金蛋的能力怕是今日这事之后就要废了!眼下这神医赌徒虽然人还活着,没去见阎王,可在赌坊众人眼里,却也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赌坊不插手了,那被拖出来,一脸斯文相的年轻人自然少不得要自己护住脑袋面对那不断袭来的拳打脚踢了,一面挨打,一面不住求饶:”莫打莫打!莫打我这双手,我这手可是施针的啊!” “再让你施针治死人吗?”挥拳殴打那年轻人的少年人边哭边打,“我阿爹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叫你弄混了药方,出了事,还找不到你的人,我阿爹本是小病,便是不治都有好些年可活,眼下就是叫你生生治死的啊!” “莫打莫打!我只要活着,这双手好着,能施针,就能一直挣钱!”年轻人抱着脑袋不住求饶,“你阿爹那事……我的施针还是准的,只是不留心弄混了药方而已,我的本事是不出错的,只要我活着,你等要多少钱我都给!” “你以为只你一个天纵奇才不成?只要我阿爹活着,要多少座金山银山要不来?”少年的拳头砸的更狠了,痛哭道,“我等过的好好的日子,哪里用讨你的饭吃?” “我施针不曾出过一次茬子,我药方也开的极好,你等随意去外头打听一番便知道了,我只是调混了两人的药方,粗心罢了,我的本事没问题的。”年轻人不住求饶,“你等要多少钱,只要我活着,就不愁钱!” “我阿爹又有哪一桩生意出过岔子了?你随意去外头打听一番也能知晓!你赔得起我阿爹这个人吗?”少年气急败坏的骂道,“我阿爹外号聚宝盆,你赔得起吗?” “生金蛋的母鸡把聚宝盆治死了。”长安府尹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问一旁的林斐,“你看……这怎么赔?” 林斐摇了摇头,指着那不住求饶的斯文神医道:“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他本事没问题,且还这么年轻,按说该是前途不可限量才是!” “可他治死了人。”府尹夫人说道,“哪怕不是本事出的错,是粗心混了药方,人……确确实实是被他治死的,没跑了。这等情况……谁敢让他治?要知道……人只有一条命,管是因为本事出的事还是粗心出的事,死了就是死了,阎王爷可不会考虑到他是因为粗心出的事而不是本事出的差错,再把死人放回来的。” “这可难办了!”长安府尹看着眼前这一幕喃喃道,“一个是天纵奇才的神医,一个是天纵奇才的商贾,二者本皆是无价之宝,都能说上一说。可这等无价之宝一旦出了一次差错,便都跌落神坛了。若非如此,赌坊的人可不会袖手旁观。这神医眼下活着却出了差错,比起死了未出差错的商贾来,自是赔不起了。” “人死……可以如灯灭,也可以人死……便彻底登上神坛了。左右他生前未曾出过差错是事实,自成了一只不会漏的聚宝盆了。”府尹夫人说道,“神也好,那不漏的聚宝盆也罢……都是无价的。你这难断家务事的父母官又要遇上麻烦事了。” 长安府尹的眉头早已拧成了一团,对自家夫人的话点了点头之后偏头问一旁的林斐:“你说这事……怎么办?” 林斐没有偏头看长安府尹,只是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在年轻神医被揍个半死,那双‘价值千金’的手被打的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起来时,闻讯赶来的老面孔,道:“此事……未必会闹上官府,他若不肯告官,私了,自也轮不到我二人出手。” 大荣的律法远没有这般完善,这世间事有不得不上衙门的公事,自也有存在转圜余地或者说留有后门的私事。 大夫治死了人,可以闹大了告官,也可以……私了。只要不是有明确证据的杀人,似这等事,衙门能不能管还不好说。 长安府尹早在林斐说出这话之后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老面孔,“咦”了一声,对自家夫人道:“那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神医来了。” 府尹夫人打量了一番那亲自背着医箱,将两个七八岁的小医童远远甩在身后的精神矍铄的老者之后,默了默,道:“我瞧着他这无慈悲的神医……指不定比这被人打折手的年轻神医赌瘾更大。” 正说话间,黄汤已挤入了人群,正被人揍的求饶哭嚎不已的年轻神医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宛若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哭喊了出来:“世伯救我!” 第五百九十二章 清明螺(二) “确实手巧的很,只要花得起钱,我大荣的能工巧匠便能给你最大的周全。”林斐点头,应和了一声长安府尹的感慨之后,顿了顿又道,“花的起最大的钱,自也能尽最大的力,将所有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 这一句话本该是莫大的肯定的,可林斐说到这里,却是话风忽地一转,说道:“可纵使百密终有一疏,更遑论是面对这等天灾,与天斗法,即便再厉害的工匠,当真能保证定能照顾周全不成?” 长安府尹同府尹夫人二人听到这里,神情不由一怔,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长安府尹瞥了眼那泾河上方的海市蜃楼,说道:“这……左右本府是觉得与其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个周全,跑到那河面之上观景,不如干脆就在河岸边观景好了,还少折腾。”说到这里,又踩了踩脚下的地面,道,“脚踏实地,不论是人还是宅子亦或者只是临时的观景亭台,都叫人安心。那不着地的感觉委实叫人觉得危险。” 林斐听罢点头,道:“我亦这般觉得,花这么多的钱,只为在河面之上观景,委实不合算。” “你这……”长安府尹听到他这话,想起那日同林斐去那大宛王子开的食肆里吃饭时的情形,进了食肆,目光随便一扫,入目可见的都是些熟面孔,其中有不少同林斐更是同龄之人,本该是一个圈子里吃饭喝酒玩闹的狐朋狗友,哦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权贵子弟,可自打进了食肆,除了‘点头致意’算是打了声招呼之外,也无旁的话语和举动了,而是直接进了包厢,可见即便起点一样,走着走着,人就散了,归途自也不同。长安府尹想到这里,不由叹道,“你觉得不合算,有的人却是觉得‘千金难买我乐意’的。” 林斐点头,正要说话,一旁的府尹夫人忍不住开口了:“除了‘千金难买我乐意’的,有些人喜欢在这里造海市蜃楼还是除却观景之外,在这里谈事……还能法不传六耳。”说着指向那此时被大水漫过的桥头一段被铁链连起来的踏板。 “踏板一抽,岸上的人踏不上桥,旁人也过不来,”府尹夫人说着又指了指各处亭台楼阁的连接处,说道,“这桥不止连接河岸处有个踏板相连,让岸上的人上不来,亭台楼阁之间连接的桥梁那接头处皆是这等可以被抽走的,活动的踏板。所以这连接起来似水上蜃楼仙境似的观景亭台,各家若是想合作互相连接通行,将踏板放下便成,若是不想,踏板一抽,旁人家的观景亭台也通不到自家这里来。” “所以,”林斐听罢府尹夫人的话,手指指着那连桥踏板点了点,道,“将河岸处同旁人家的亭台楼阁处的踏板一抽,可不就是个孤岛?” 府尹夫人点头,道:“所以说在上头谈事,既能观景,又能真正的做到法不传六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这般听来,打着观景的名头出来谈不外传之密之人当不少。”长安府尹说罢,偏头对林斐说道,“这地方……比那大宛质子王子的食肆可更像谈事的地方了。” “那酒楼造价确实不菲,可比起这地方……”林斐指着那打在河岸中的桩,眯了眯眼,“当还是比不了的。” “自是如此。”府尹夫人伸出手指比了个数之后,说道,“我早打听过了,一根桩打下都要多少银钱了,更别提这一片连起来的海市蜃楼了。那城里的食肆钱花的都看得到,可谓摆在明面上,这里的却都埋在水下,旁人看不到。” “我等昔日常说‘如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在诗外,在水面下的可不止有本事、能力这些好的东西,还有这个。”长安府尹说着指向那打在水面下的暗桩捋了捋须,话风倏地一转,“不过,这也不奇怪。” “虽日常打马穿行长安街头的多是权贵之族中的子弟,最引人注目的也都是族中的小辈,可小辈……说到底还是要听长辈之话行事的,族里主事的莫看素日里大多行事低调,可若真想要花钱做什么动作,自不是族中那群还要仰仗他过日子的子弟所能比的。”林斐说到这里,看向河岸中一处处孤岛连接成的蜃楼仙境,目光又转到了那特意留出的一处排水处,他今日出门时天还未全亮,长安府尹夫妇亦是如此,眼下谈了片刻,天色刚亮,便有人摇着船到那排水处开口放水了。 既是族中主事的花钱修的东西,自是稳妥,眼见排水处一开,那水位便肉眼可见的开始慢慢下移,一场大雨漫灌之下,未惊动任何人,这水位便开始降了。 “还真是稳妥啊!”看着那天一亮就来放水的人,长安府尹感慨了一声,说道,“真真是行事低调稳妥的紧,不似那大宛质子王子的食肆那般显摆,总是招来风言风语的谩骂。” “饱暖思淫欲,西域胡人舞姬的舞裙飞舞旋转,也不知转的多少人在那食肆里一顿饭自天黑吃到天明,自是引得家里闹腾了。”府尹夫人说道,“圈子里不少夫人都在抱怨这个事呢!” 长安府尹同林斐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二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随后几人又沿着河岸走了一圈,府尹夫人将每一处亭台楼阁都是哪家造的一一指给两人看,待得一一指罢之后,那排水处的水也排的差不多了,放水的人又将那排水处的开口重新锁了起来,而后摇着船离开了。 这一幕落在正欲离开的几人眼里,长安府尹蹙眉,指着那开开合合的排水处,问自家夫人:“既然总要放水的,为何不将这排水处直接开着,如此……也省了这放水功夫了。” “这一处能打下那么多地桩是因为水下泥沙足够多,撑得起来。”府尹夫人指着这一处水面,对几人说道,“那排水处有个筛子口,保证水能流出去,那大半泥沙却依旧能留在这一处海市蜃楼这里,稳固地桩,让这观景亭台之上谈事的大户更放心。” “没瞧到那排水的摇橹小船之上带了泥铲么?若是流走的泥沙太多,他们还会铲些泥沙回来填平。”府尹夫人说道,“光听我这般说,你等便当知道能工巧匠们造这海市蜃楼不光赚了这造海市蜃楼的银钱,每每这等大雨,待到雨后,稳固河床又是一笔钱。如此,每一次你说的大油锅开始倒油时,就到他们的荷包开始鼓起来的时候了。” “那还真是往后余生的生计都不愁了,难怪肯接这生意呢!”长安府尹听罢笑了笑,转头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我大荣能工巧匠果真是手巧心更灵啊!” “寻常的乡绅挣百姓的银钱,可最厉害的百姓也能反过来挣大户的银钱。”林斐说道,“如此听来……还真是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 “只可惜,能挣乡绅银钱的百姓终究是少数,就似能让乡绅花费千金请的神医大夫也只那么几个罢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感慨了一声之后却又道,“不过转念一想,乡绅……也是自百姓中来的,似那童大善人……也是布衣出身,很多事真真是难说的紧。” 这话让林斐记起了温明棠曾说过的... “其实工匠们若是勤快些,根本不需要这个阻隔泥沙流出,定期放水的排水口的,素日里摇着船,带着人铲来旁处河床上的泥沙加固这一处,也是可以的。”林斐说道,“所以,这下雨时人若在连桥上的后门这一处危险其实是可以不留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夫妇顿时恍然,两人对视了一眼,想到造皇陵的工匠们喜留后门的习惯不由摇头,叹了口气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或许是习惯使然了,虽然收钱办事,可工匠还是留了个心眼,以防自己被算计堵死。” “还有一点,同样的工钱,比起直接造个堤坝堵住泥沙流出,只需定期过来放水,这整日摇船去挖旁处的泥沙来加固河床明显更累。”林斐说道,“一样的工钱之下,这些聪明的能工巧匠自也怎么省事怎么来了。” 这话说的……府尹夫妇自是听出了林斐的弦外之音,叹道:“或许,这便是人性吧!” “不出什么事,这人性便是被看破了,多数人也只不过一笑置之,觉得是人之常情,可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人性’又或者‘人之常情’就成大罪过了。”林斐说道,“后门这等事……不出什么事还好,一旦出事,必然是要被拉上台面示众的。” “皇陵的后门没有人会指摘,因为那是为了保命,是不得已为之,是生死大事,自是可以留的;可这堤坝不同,是为了求利,并非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止想赚钱,更是想费最少的精力赚这笔银钱,这堤坝后门之事便只能祈祷着不出事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面色微妙的长安府尹夫妇,又道,“如此……看这后门,是否变的耐人寻味了?” 长安府尹夫妇对视了一眼,府尹夫人点头,指着河中的海市蜃楼叹道:“你这般一说,倒是叫我忽地觉得这些能工巧匠素日里最好多去寺庙里拜拜,毕竟这也算是赌,可说是听天由命了。” “但这赌……其实可以不赌的,皇陵的后门是为了求生,堤坝这后门却极有可能成为杀生的利器,一求一杀,是为天壤之别。”长安府尹眉头早已拧成了一团“只消素日里多费些力气罢了,这懒……明明可以不贪的。” “但他这杀生的后门都造出来了,可见已选择了偷懒,这省出的精力也不知是享受去了还是多接几单生意赚银钱去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喃喃,“选择了听天由命。只要不出事,他们便还是工匠大师,受人尊敬,子孙后代这福气亦是享之不尽,若是一旦出了事,这大师……便没了,好不容易筑起的声名高楼也会一夕坍塌,被万人唾骂。” “所以赌这一字沾不得,即便是靠天赋手艺吃饭的工匠大师,也最好莫要赌。”长安府尹说道,“赌徒的结局……多半不会好到哪里去。”顿了顿,又道,“先时不曾发觉,接触了刘家村这桩案子之后,才发现世间的赌徒……远比我等以为的要多得多了。” 这番感慨,待到几人坐着马车进城,经过延康坊的赌坊门口时,感觉更甚了。 几人出门早,走了一趟泾水河,待回城走到延康坊附近时还不到辰时,多数衙门、铺子还不到开门的时辰。可就是这么早,延康坊坊头的赌坊门前却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这热闹……林斐和长安府尹夫妇自是不会错过,叫停了车夫,自马车上走下来亦跟着看了一场热闹。 第五百九十一章 清明螺 或许也不是反应过来,觉得‘倾覆只在一瞬之间’是因为被蒙了眼不知事而已,于当年温家除了温玄策之外的所有人便是如此,外头所有的风雨都让温玄策一个人扛了,一个人面对了。 被豢养族中,不愁衣食吃穿自是顶好的日子了,要吃什么同小厨房说一声,要穿什么,同管事吩咐一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似温室里养着的米虫,可富贵既由温玄策而起,自也由他而终。 作为被温玄策豢养的温家族人,除了瑟缩着面对这猝不及防突然砸下的风雨之外,还能做什么? 温明棠苦笑了一声,想起温秀棠的不甘和怨怼,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谁……不想过好日子呢?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一样。温秀棠的怨怼,即便温玄策活着……多半也是不会理会的。 看着被闷雷撕裂的天际以及乌云雨雾之中传来的阵阵滚雷声,温明棠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温夫人曾试着问过温玄策他每日在做什么?可需要她去外头同那些大族夫人结交? 对此,温玄策的回答则是:“你等什么都不必做,外头的事,自由我来做主,你等不必操心。” 这回答……还当真是个有担当的夫君说出的话,外头所有的风雨都由他一力扛了,这是多少‘贪图疲懒,想过好日子’的人心里与眼里的‘良人’啊!性情一向温柔的解语花温夫人听罢却是犹豫了起来,问温玄策:“可是夫君,那般的话,你可会累?” “能者多劳罢了!”温玄策对此却是不以为意,说道,“况且我需做的那等事……便是让你等去做,你等也是不会做的。你等要做的便是吃饭睡觉,旁的……便莫要操心了。” 温柔的温夫人彼时听罢当真是既喜又愁,喜的是嫁的这个夫君万事不用她多虑,愁的却是自身身处的这艘锦绣大船也不知要开去哪里,外头海面之上的风起云涌她也一概不知。 这般的无虑,一直到温家大厦倾覆的那一刻才被温家上下族人所知晓,彼时的温玄策早被带走了,原主的兄长作为男丁自也难逃牢狱之灾。作为尚在温家大宅中的温玄策的妻女,温夫人与原主自然遭到了温家所有族人的指责与怨怼,成了那个被众人发泄的口子。 可……温家这艘锦绣大船,温家族人若是昔日不想要贪图享受温玄策带来的富贵与庇护,其实是可以早早离开的,而不是似温夫人同原主那般因着血脉相连,离不开这艘大船。 温家族人过惯了被温玄策庇护的日子,一朝被官兵围宅,面对突然袭来的灾祸,还再三向那些官兵询问着温玄策可留什么话了?得到的答案却始终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无’。 温玄策自始至终没有给温家留下一句话,让族人享富贵之福时不曾同族人打过招呼,那么,给族人带来生死之祸时自也不需要同族人打一声招呼的。 温家上下,这富贵由他,生死也由他。 …… 那些过往事委实有些沉重了,温明棠的心思只晃了一晃,便收了回来,揉了揉若有所思的汤圆头顶的小包子发髻之后,将话题扯开:“听马杂役说,明儿会送清明螺来呢,汤圆可吃过清明螺了?” 汤圆摇头,注意力又被未曾吃过的新吃食拉了过去,也不再想林斐的话里有话,和温明棠的感慨之语了,只皱着眉头苦恼道:“那等真正时鲜的吃食除非量大,往年的时候都是送不到我等口中的。” 这些……温明棠当然懂,指了指库房的方向,道:“民间吃食多是在常见的米面粮上较劲的。”寻常百姓哪里来的机会品尝这些鲜货?自也只能在常见的食材上变着法儿换口味了,所以简简单单一碗面便有无数种吃法,也间接鞭笞着厨子们在这上头费心思。 “不过虽是没吃过,却是听过的。”汤圆将自己的头发绞干之后,又帮温明棠绞起了半干的头发,说道,“今年真是皇后娘娘大方呢,也不知明年还有没有这机会尝这些时兴货了。” “那倒是!”温明棠闻言笑了笑,没有将汤圆的感慨继续下去,只叮嘱汤圆,“明儿记得备好针,不是所有螺肉都容易嗦出来的,有些是要直接用针挑出来的。” 对这等未吃过的,吃法新仪的吃食,汤圆一向是不挑嘴的,听罢顿时开始期待了起来:“听纪采买说‘清明螺,赛过鹅’,这螺肉一听就是个好吃的!” 温明棠笑着点了点头,将案几上才画了几个框的梧桐巷屋宅造景图吹了吹,收了起来,起身将自己的头发绞干之后便吹灭了灯,同汤圆入睡去了。 外头的雨依旧在下着,间隔着几声惊雷闪过夜空,屋内的温明棠同汤圆睡的却很是安稳,一觉睡到天蒙蒙亮,做朝食的人该起床的时辰方才睁眼爬了起来。 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推门而出时,才发现外头的雨已然停了。 排水沟渠在那里大力排着水,水渠上方的水凝成了漩涡不住往里灌,那到脚踝的水面也开始退了。 “咱们入睡时那雷声已小下来了,想是后半夜停的。”汤圆打了个哈欠,同温明棠去了前院,同一路踩水过来的纪采买、阿丙等人碰了头,而后便去外头等了马杂役。 城里虽积了水却不影响人走路,赶着牛车过来送菜肉的马杂役还指着从脚踝处开始降的水面笑道:“钦天监那些人又贴告示了,说是这些时日都有雨,似这般大的雨只是个开始,往后有的下呢,叫大家警惕洪涝。诶,不是我说啊!这点水……便是刚生出来的娃娃也淹不着啊!” 众人也跟着打了几声趣,清点完了菜肉之后,注意力便俱被那送来的清明螺引走了。 打着转儿一圈一圈环起来生长的清明螺委实对于城里的众人而言不算常见,遂都好奇的跑过来瞧了起来。 “又是个少见的吃食!往年这等时候,这清明螺多只有城里一些酒馆食肆里会推出来,做个特色菜的。”有杂役用手指戳了戳清明螺,道,“听闻这东西需养个几日将脏的泥沙排净才能吃呢!” “已在庄子上排过了,眼下剪了这螺尾便能直接烧了吃了。”马杂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含笑看着螺狮的温明棠,“至于这做法……温师傅这里想来是有的。” “拿酱爆一爆,直接做个酱爆螺狮嗦着吃,既有趣,又下酒。”温明棠说道,“剩余的,则将螺肉挑出来,同今儿送来的韭菜一同炒了,鲜美又下饭。” 短短一句话听的众人都开始咽口水了,马杂役也嘀咕了一句“真会吃”之后,便同众人打了声招呼,又赶着牛车去下一个衙门送菜肉了。 每一家衙门都能分到的清明螺,似靖云侯府这里的厨子自是早早便领到了这清明螺,且已在府里养了几日了。赵司膳看着养了几日,养螺狮的水已变得干净的清明螺点了点头,将今日要做的清明螺的菜式定了下来,交给了来问菜的侯府管事。 侯府管事接了厨房这里的菜单自便立时将单子送去了侯夫人郑氏手里。 “又到这吃螺狮的时候了。”侯夫人郑氏看了眼手里的菜单对正要出门的林斐说道,“外头还积了水,你便是要去你那大理寺吃朝食也不必那么早便出门,倒衬的你父兄两个此时还未起来的跟个懒汉似的。” 当然,事实是这时候天刚蒙蒙亮,还远不到要去衙门的时辰,她也都还未吃朝食。 “已吃过一块糕点垫垫肚子了。”林斐朝同样早起的侯夫人郑氏抄手行了一礼之后,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官靴,道:“防水的,不碍事。”说罢靴子,又拿起了手边的伞,道,“也带了伞,我眼下出门想去泾河边一趟,看看情况。” 郑氏恍然,想起泾河边那观景亭台,即便不是似府尹夫人那般的父母官夫人,可看着那被隔出水位高低的河景,也觉得有些刺眼,遂道:“两畔的渔民都被迁走了,那些会享受的人……谨慎得很,也怕惹出麻烦来的。” “我知道。”林斐说着朝郑氏点了点头,又道,“我只是过去看看境况。” 话都这么说了,郑氏自也没再劝,次子一贯是个有主意的,虽然哪怕是最叛逆的年纪也未同家里人吵过架,可只要打定了主意,便很难再劝动了。 同郑氏说了一声,唤来家里的车夫,让车夫载着自己趁着早上衙门未开的时候去了泾水河畔。 因出门早,自是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赶到城门口时,城门也才开,除了进出城门做生意的商贩之外也未见旁人。 车夫驱着马车一路通行无阻,直到泾水河畔,那河面上生生造出个‘河景’出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林斐走下马车,看着已漫至两岸的河水,又看向不远处那水面低洼处的水位,两方高低比划了一下,心里有数之后,便向那河面正中造出的亭台楼阁望去,每一座亭台楼阁之间都造了连接彼此的桥梁,所用材料无一不佳,若是不看那已高至漫过桥面的泾河水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城之中哪处的宫殿楼阁呢! 林斐正在河岸边蹙眉看着,便在这时听身后有声音响了起来:“是仿照通明门那几座宫城阁楼所建的。当然,这些人是知晓规矩的,虽然也能造的一模一样,可比起通明门来却刻意‘糙’了不少,高度规制什么的也都不曾逾制。” 这声音……林斐回头,朝从马车上下来的长安府尹夫妇打了声招呼。 长安府尹夫妇亦回了礼,待两人过来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我便猜雨一停你便要过来看看的,啧啧,这水位……”说着掏出随身携带的千里眼,看起了这亭台阁楼之上的情况。 一旁的府尹夫人见状说道:“莫用看了,这观景的有城外的大户,也有城内的,其中少不了圈子里的夫人们,因各处亭台楼阁都连接了起来,自是只要能上去,不管去了哪家的亭台楼阁,都能过桥在各家的亭阁前晃一圈,看一看的。是以这高度我心里也有数,水位最高的时候,人若立在桥上,是能直接漫过口鼻的。” “如此危险……”举着千里眼观察着桥梁亭阁之上情形的长安府尹说道,“这些大户贪慕虚荣与排场不要命了?” “你在说什么笑话?这些大户日子过的这般舒坦怎么可能不要命?”府尹夫人闻言白了眼长安府尹,指向水位被隔出高低处的一处缺口,说道,“虽出水慢了点,却还是能出的。我大荣的能工巧匠手艺一向高超,只要出得起钱,很多原本以为造不出来的物什都能造出来。” “据说测试过了,哪怕水位高的将这些亭台楼阁都淹了,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将蓄起的水都放了,这海市蜃楼瞧着危险……实则出不了事的。”府尹夫人说道。 “这亭台楼阁叫什么?”一旁安静听着的林斐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 “海市蜃楼。”府尹夫人说道。 “还真是……好……不吉的名字啊!”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岂不同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似个梦幻泡影?” “我也是这般想的。”府尹夫人撇了撇嘴,摇头道,“也不知谁取的这个名字。不过这泾河水上的亭台楼阁会取这个名字,盖因大雾时这些立于水面上,脚下不挨着地的亭台楼阁看起来就似立在云雾里一般,如梦如幻,美不胜收。”说到这里,府尹夫人还特意多说了一句,“我也是亲眼见过这样的情形的,确实美得很,如立云端。” 这话府尹夫人本是随口一提,可长安府尹和林斐却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赵莲嫁了那童公子之后,赵大郎夫妇向曾经的街坊显摆过的‘赵莲一步跌入云端里’的那话,脸色一时间有些微妙。 府尹夫人不知道这一茬,看两人脸色微妙,以为二人还在想这亭台楼阁危险之事,遂又道:“那些大户……又能出什么事?你等可知里头摆的那案几同外头常见的案几不一样?只需倒过来便是只小船,坐个一两个人上去不妨事,里头小船似的案几不在少数。所以,海市蜃楼虽不吉利,可人家早有了万全的措施,备好了逃生的船只,便是再大的雨,也不怕!” “如此听来……我大荣的能工巧匠还真是心灵手巧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忍不住感慨道,只是语气莫名的有些微妙。 第五百九十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二) 站在廊上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风吹起,带起雨帘如雾般散落在大雨中更显朦胧,也更让人看不清雨中的具体情形。 雨雾渺渺,其朦胧不逊云雾。 温明棠偏头看向身旁正对着雨雾出神的林斐,蓦地想到了一句话:“这么大的雨……有人观风雨,有人等雨停。” “你我二人便在观风雨,那些观望的,便没这观风雨的闲适心思了。”林斐接话道,“巳时一刻了,只要今日还想来衙门的,都只能白扣先时一个时辰的工钱,咬牙往雨里冲了。” “若是冲到衙门,那雨势又小了,看着自己挑来挑去,等来等去,却还是挑到了最差的时机,怕是又要懊恼了。”温明棠看着朦胧的雨雾出神道,“工钱白扣了,雨也白淋了,偏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会输的这般惨,可输的这般惨的又是绝大多数观望之人。” “说到底,控这雨的在天上,自是他想淋谁便淋谁的。”林斐说道,“看着观望雨停是在赌运气,可若是天上控雨的想淋的就是这些观望之人,自每每遇到这等事,观望的人总是‘倒霉’,总是挑到最差的时候。” “赌这种事按说是赌运气的,输赢也该对半分才是,可进了赌场却总是十赌九输,或许当运气总是‘奇怪’的‘倒霉’之时,便不只是因为运气差了。”温明棠说罢同林斐相视一笑,而后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外头的雨帘出神。 两人就这般静静的立在廊下观雨,也不知看了多久,听身后一阵小跑声传来。 “林少卿,温师傅,你二人在这啊!”两人回头,正见刘元、白诸二人身上半干不干的从不远处过来,看那半干不干的衣袍,想也知晓是烘烤过一番了。 待行至近处,两人向林斐见了礼之后,刘元开口说道:“我性子急,等不下去了,白诸则是家里的马车接送,我二人都是辰时过半,见雨还没有小的架势,唯恐钦天监预测错了,便早早赶过来了,眼下看这雨都到这时候了,还不见小,果然先时冲过来是对的。魏服便不巧了,等到辰时末才冲,正赶上雨最大的时候,赶到衙门时浑身都湿透了,眼下正在堂中烤火。” 大理寺三个寺丞的性情同境况各有不同:刘元性急,白诸家境殷实,魏服则更稳妥,一场雨下来,却是素日里最稳妥的魏服淋到了最多的雨。 林斐点了点头,问他二人:“可是有事?” 两人摇头,道:“这个天……自然也无什么事。只是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人未过来,按衙门规定,这个时辰还未过来算是旷了一日了,我等估摸着剩余的人今儿也不会再来了,需明日补个条子,便列好了今日旷了一日的名单,请林少卿落个印!” 林斐点了点头,接过刘元、白诸递来的单子,温明棠离得近,也扫了一眼,对于衙门里多数差役和小吏她都是认得人却不定叫得出名的,是以对着单子上一众张三李四王五的名字也具体说不出是哪个来,倒是落在最后头的“洪煌”的名字因着温秀棠的关系,她知道是哪个。 一想到那位神不守舍的洪狱卒,温明棠摇了摇头,这位喜欢瞎掺和,管闲事的洪狱卒家境比起大理寺多数人而言算是好的,有宅有田,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吃穿不愁,比起紧要着俸禄过日子的同僚们,他算是懒散的,遇到大雨,干脆懒得出门也不奇怪。 正这般想着,便听林斐指着名单上的名字笑道:“俱是家里在长安有家宅的,可见有得选,便也不吃这大雨的苦头,干脆扣个一日俸禄算了。” 这话刘元同白诸当然听得懂,也笑了,想起堂中正在烘烤衣物的众人,叹道:“似魏服那般淋到最大一场雨的,确实多是没得选的。” 魏服年前因摔了腿,歇了好一段时日,家里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自虽是寺丞,俸禄比差役、小吏们多了不少,却也只能咬着牙往雨里冲。其实这段时日衙门里不算忙,请个一日的假也不要紧,可……还是舍不得断了这全勤的俸禄。 “长安府那位大人今儿当也不会过来了,雨太大了。“刘元迎着被大风刮进来的雨雾,一面感受着雨雾的凉爽一面说道,“这么大的雨,刘家村那里乡绅和村民没什么事应当也不出门了。” “田地间种的粮食作物不是每一种都喜这大雨的,只是雨这么大,人力所及的照顾终究是有限的。”林斐说道,“那等名贵的花木遇大雨时会被人一路打着伞端着花盆移至屋内,那田间的作物则移不走,便是撑伞,能顾及的终究也只是伞下一方天地罢了。” “伞下的天地比之田间的作物而言能遮蔽风雨之处还是太小了。”白诸闻言接话道,“可见多数情况之下,田间的作物都是要自己面对风雨的。”说到这里,亦有所感,想到今日自己是坐着家里的马车出行的,比起撑伞过来的刘元好了不少,遂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笑道,“这般一想……我也好,还是这名单上旷了一日,有得选,可以不吃大雨苦头的也罢,还当真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长安城里贵人太多,走在路上,若有辆金贵的马车经过,所有人那眼都下意识的会去看那金贵的马车,而忽视身边的行人。”刘元说道,他虽性子急,却也不是不看世事的,“多数人看到的都是贵人同风光,同那些风光贵人一比,心中生出不平、不甘的自是比比皆是。” “于是有些人便利用了这等不平、不甘,编了个美梦,赚取银钱。本就不平、不甘之人的境遇因此更是雪上加霜。”白诸叹了口气,说道,“狐仙局,拜狐仙,或许,那童大善人也没挑错。都是偏神,狐仙……多是同‘蛊惑’之事有关,在一众偏神中挑了她是对的。只是这一局同演义里那狐仙用美色蛊惑不同,这大善人的狐仙局利用的是不甘、不平生出的欲望来蛊惑村民。” “村民想过好日子。”温明棠接话道,“这本该是个并不过分,且合情合理的要求,只是沾上了狐仙局,再看想过好日子的村民便变得既朴实本分又贪婪、爱走小道了。” “学坏容易学好难,‘人性’本也不是用来百般试探同考验的,”林斐说道,“这天下哪里来的百般试探人性的大善人?任他说的再如何冠冕堂皇,都该在事上见真章的。” 这句话让几人想到了童大善人面对刘老汉时的‘拒绝’之语:因为重诺,千金一诺,所以说好了养一家亲家就养一家亲家。 啧啧!真真是好个千金一诺的大善人啊! 世人对商贾的评价多是无奸不商的,这童大善人则处处同寻常商贾反着来,还真真是商人之中的道德楷模。 “真是一张嘴舌烂如莲花,知道的晓得他是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圣人呢!”刘元摇头,叹了口气之后,拍着胸脯,心有余悸的说道,“还好我书读得不错,若是读不好书,家里人本是打算让我去经商的。我这等人做买卖若是运气不好遇到童大善人这等人,怕是要赔个底朝天了!” 这感慨听的几人皆笑了。 待笑够之后,白诸说道:“钦天监这雨停的时辰又偶有不准的算错了,也不知他算的这停雨时辰距离对的停雨时辰差了多少?这雨……到午时能停吗?” 原本白诸随口一提午时本已是‘偶有不准’的大差了,却未料不止午时,直到众人食罢暮食,该下值的时候雨依旧不见小。 大荣旁的地方暂且不说,长安这天子脚下道路两旁的排水沟渠都是挖的极深的,寻常大雨都罕见积水,可……这一场持续了一个白日都未停的雨终究还是因为雨势过大而积起了水,虽然水面只到众人脚踝,离所谓的洪灾还远得很,可这对于‘少见洪灾’的长安城而言,似这等大雨见积水的情形还是难得一见的。 面对这等难得一见的积水情形,大荣各部衙门都觉得稀奇,却又并未在意这个。众人来衙门当值,自穿的是官府统一规制的官靴,官靴论材质或许不定是最贵的,可防水、下地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的。 “为我等为官者配了一双如此耐用的靴子,想来朝廷是不希望看到我等坐在高高的衙门里不下地的。”坐在府衙中翻了一整日公文的长安府尹笑着对身旁的府尹夫人说罢,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官靴道,“这般好的手艺,这般耐穿,却不是最贵的。” “最贵的鞋可不会是你这等耐糙的,”府尹夫人瞥了眼长安府尹脚上那双官靴之后,说道,“绸缎也好,还是那等狐裘皮做的皮毛绣鞋也罢,都精贵的很,寻常情况下,那穿鞋的人都只在西域诸国那里进贡或者高价买来的毯子上走动,如此方才不会磨坏,能穿的久些。” “鞋子这般不经磨却卖那么贵,可真不合算。”长安府尹闻言,叹了口气之后,又道,“真真浪费。” “比起那等卖的就是贵价材质,不耐穿的,还有刻意将鞋子做的好看却又不经磨的,”府尹夫人说着面无表情的瞥了眼自己脚上磨了边的鞋子,她虽是府尹夫人,却‘喜好’到处走动,路走得多了,自然费鞋,“这等鞋子也不定顶贵,但穿个一段时日就逼的你便是想节俭也节俭不下去,只能换新鞋了。” “你若不换鞋,他这生意怎么来?”长安府尹笑着说罢便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自家夫人,“又攒了段时日的私房钱,夫人可以再换几双鞋了。” 府尹夫人并未客气的接过长安府尹递来的荷包,看了眼外头不见小的雨势,道:“待这雨停了,我又要去泾水河畔观景了,城里都积了水,那大户的观景亭台又能近距离观河景了。” “他们还真够闲的!”长安府尹闻言摇头,说道,“有紧要着全勤的俸禄冒雨出来做活的,也有闲的跟水龙王比划拳脚的。” “你这父母官也只能尽力而已,难道还能接了阎王爷的活,管投胎不成?”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摇头道,“我等尽力,问心无愧便好!” …… 早上的那一场雨未被波及,可晚上下值回去因着雨势不减,还是需冒雨离开的。靖云侯府自然早早便派了府里的车夫过来接林斐,林斐回头看了眼立在屋檐下的温明棠,面上的笑容舒展开来,道:“你住在衙门里,倒是不必淋这场雨了,如此看来,竟叫我觉得住在衙门里也不错。”可避风雨的长廊是直通后院的,温明棠住在衙门里自然未被这场雨波及到。 阿丙也等来了接自己的家里人,今日自是无法再送汤圆回家了,汤圆便在衙门里住了下来。衙门里做活的都是有住宿屋舍的,汤圆自是也有,且同温明棠就在同一个院子,不过因着住惯了家里,温明棠那院子里常年只她一个住着。 今儿这雨实在大,便不回去了,临时收拾屋子也不方便,便干脆同温明棠挤一张床了,左右两人都不胖,挤一张床也睡得下。 林斐同阿丙离开之后,温明棠同汤圆回了住宿的屋舍,点了烛灯,一番洗漱过后,温明棠坐在案几旁磨墨开始构思起了梧桐巷那宅子里要造的景,身后洗漱完用巾子擦头发的汤圆走了过来,问温明棠:“温师傅,林少卿方才那话什么意思啊?总叫我觉得话里还有旁的话一般。” “我也不知道。”温明棠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向汤圆,笑道,“这个案子……或许只是个开始,他同那位府尹大人当是察觉到了什么。” 汤圆“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林少卿他们……当不会有事吧!”说到这里,默了默,道,“我想起年节时看到赵大人的情形了,”小丫头说道,“堂堂一介大理寺卿,那么大的官,却没有官威,亲自来送了我爹最后一程,那时……我怎的也想不到我等下一次看到他竟是那样的情形。” 温明棠听到这里,神情一怔,忽地自原主那些半封存的记忆中翻出了温玄策出事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猝不及防。 “早上还在同小厨房里说午食的时候想吃碗甜汤圆子,却还不到午时,整个宅子便被官兵围住了。”温明棠喃喃,神情凝重,“大厦倾覆,往往便是一瞬之间,让人反应不过来的。” 第五百八十九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一) “尤其还是赌徒、无赖的恩情债更是如此。”温明棠接话道,“一旦被这等人攀咬上,犹如无底洞,手头没了钱便来要,除非身死道消,否则这恩情债永远也还不完了。” “活着,却摊上一身永远都还不完的恩情债,想也知晓这日子不会好过了。”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更糟糕的,是一同欠下这恩情债的那个人与自己的想法不同。” “一同欠下这赌徒恩情债的赵莲同刘氏原本该是一条心的,可对面那是‘耀祖’,”再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温明棠同林斐又笑了,“刘氏不是好人,让人头疼,能治得住刘氏的‘耀祖’同样不是,且比起刘氏不是好人,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耀祖自己也知道刘氏不是好人,会主动提防着刘氏;那刘氏却是反过来非但不会提防‘耀祖’,还会帮衬着家里的‘耀祖’,主动掏钱。” 温明棠会说出这些话当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赵记食肆做的不好,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也去吃过一回,应当也知道刘氏同赵大郎的手艺。”温明棠说道。 “我没碰一口,倒是刘元、白诸他们深有体会。”林斐笑着说道,虽接触的都是人命大案,可面对这等家长里短,最是磨人的琐事,林斐却是出人意料的有耐心,这也是侯夫人郑氏先时觉得次子脾气古怪的原因,“这生意做的……当真若是赵司膳问他们要房租的话,他们非得赔光不可!” “即便赖掉了给赵司膳的房租,赵大郎同刘氏这么多年也过下来了,赵莲也长大了,所以他们多少还是能供得起吃喝拉撒的。”温明棠说到这里,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道,“盖因赵记食肆还是有一道招牌菜的。” “那一小碟泡菜!”林斐说道,深以为然。赵记食肆的事情去岁一年以及赵司膳入了他侯府之后,他多少也自母亲那里听说了这些事,遂道,“算是个秘方同揽客的招牌。” “我虽出宫之后只在赵大郎那里住了一日,可头一日过去时他们并不知晓我过去,如此……也算是出其不意,正巧看到了他们日常在吃食上的开销,食案上那巴掌大小的鱼一看便是集市上的添头,再看刘氏买菜一直领着赵莲去抢那不要钱扔出来的便宜,可见他们过的很是节俭。”温明棠说道,“虽生意不好,赚不到几个钱,可自己花钱节省,能抠的都抠了,论理多少当还是能攒下些钱的,即便不多。” “再加上赵记食肆被赵司膳卖了之后,他们回了刘家村,却不见他们挑着担出来摆摊卖那泡菜,”温明棠说道,“先时有个食肆在那里,泡菜秘方卖不得,算个工具,可以从旁的上头赚回来,等同是下蛋的母鸡,一直能下蛋,自是不能杀的。” “可没了食肆,那母鸡的蛋下不出来,自是要卖了。”温明棠说道,“刘氏当年张口就要的五百两当然是讹人的,可泡菜秘方,不论是自己挑担卖泡菜吃长久饭,还是直接将秘方卖了,赚个快钱都是成的。” 温明棠同赵司膳都是拎得清的人,那泡菜秘方既给了赵大郎一家,除却私下做些自己与身边要好的人来吃之外,便未再将这秘方放出去了,是以,至少在大荣,那秘方算是赵大郎一家独有的,可以卖个价钱了,这也是赵司膳直接将赵记食肆卖了,而不同赵大郎一家打招呼的原因。 于情于理,她都给了赵大郎一家过日子的本钱,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论理手头还是能攒下银钱的赵大郎一家瞧着却实在不像攒下银钱的样子,租住的那‘耀祖’的宅子也不见稍稍修缮一番,所以我便猜赵大郎因断了子孙根,‘不算个完整男人’理亏,这些年家里的钱都在刘氏手中攥着,而刘氏手里的钱……恩情债与‘耀祖’这两样都足够被榨干了。”温明棠说道。 “赵莲的亲事……赵大郎与刘氏给出的‘断了子孙根理亏’的理由只是表面理由,我看内里多半有这‘耀祖’在里头掺和。”温明棠想了想,又道。 当然这些,也只是她所见、所听得出的猜测,是与不是,自有林斐同衙门的人去查去看。 “‘耀祖’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赵大郎与刘氏的泡菜秘方便是卖了也填不满他,非得找个生金蛋的母鸡来源源不断的续上才行。”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比起什么卖出秘方的一笔大钱,童老爷这等会赚钱的乡绅在‘耀祖’眼里才是真正生金蛋的母鸡。” 说起这个,就想起那狐仙金身局拉百姓入伙时,百姓们的心思了。 百姓看乡绅如同会生金蛋的母鸡,相信乡绅能生出金蛋来,所以肯出银钱,而那乡绅看百姓亦如同会生金蛋的母鸡,亦‘相信’百姓能为自己生出金蛋来,所以这般配合。 只是前者,百姓要赚到银钱,赌的是乡绅的人品;而后者,乡绅要赚到钱,赌的则是人性。 看着两方都在赌,可百姓赌的乡绅人品,于百姓而言是蒙着眼,看不见的盲赌,真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般一想……这群百姓拜偏神似乎也没拜错,原本赌这一字就是发的横财,他还是蒙眼的盲赌,可谓横财中的横财,拜偏神确实没错了。”温明棠笑了笑,说道。 林斐点头,接话道:“乡绅赌人性,虽然也是赌,却不是蒙眼赌了,而是祖辈看了无数百姓,琢磨透了百姓的习性,虽也是赌,却是深思熟虑之下的赌,两方哪一方赢面更大自是一目了然。” “‘耀祖’想要童老爷做他会生金蛋的母鸡,”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摇头道,“赌徒……胆子果然大!” “输急眼的赌徒自是什么都敢想,也什么都敢做。”林斐说道,“多了个‘耀祖’,这新娘人命案很多事便能串起来了。” “若当真如此……这案子于清楚这些牵扯其中的人和事的童家父子而言多半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甚至……敢放任火往自己身上烧,那父子手中指不定是有证据的,只是有自己的私心,暂且不说而已。” “倘若真如你我二人说的这般,这案子待查的差不多了,同童家父子见个面,便能将剩余的一些空白填了。”林斐说道,“案子本身简单,只是这些人各怀鬼胎,堵着自己的嘴,不肯开口罢了。” “这也叫有石入口,闭口不言。”温明棠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道,“如此看来,府衙将赵家一家收监是对的,‘耀祖’这个人的下落,还是要从赵家一家口中问出来。” “刘氏便不提了,这等‘耀祖’的事于她而言根本不是道理的事,而是多年的教导使然。”林斐说道,“倒是那赵莲若是不要那公子夫人的位子,开口说出‘耀祖’便能出来了,可她若是要那童家公子夫人的位置,未必肯说出‘耀祖’的。” “身上有嫌疑说到底只是嫌疑,不是证据,可若是‘耀祖’一出来,那姐妹的死当真同‘耀祖’有关,她又是得利人,自是不肯说的,毕竟若是如此……即便不是她亲手杀的人,可‘耀祖’为她杀... “还真是吃人血馒头啊!”温明棠听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想起现代社会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故事,颇有感慨,“她未杀人,甚至都够不上‘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范畴,只是捡了个便宜,可这便宜……实则是不能乱捡的。” “一旦想要这便宜,便‘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了。”林斐说道,“她说不清了。眼下,这案子若是谁也不动,她便只能一直在牢里关着。她不想被关着,想要出来,便只能寄希望于长安府衙和大理寺从来没有接过这案子了。” “可我不曾听说过时间还能倒流的。”温明棠说道,“你同府尹大人已经接了这案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势必要给个说法的。哪怕她不是个好人,可若是眼光看的足够远,便当知道从刘老汉夫妇跑去府衙门前敲鸣冤鼓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局棋便已经被人布下了。她怎么选都是错,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林斐点头,看着温明棠,眼里多了不少笑意,他道:“我早说过,人品同能力,两者皆有最好,不成的话,至少得占一样。人品的事……如汤圆、阿丙他们便能做到,能力的话……便不好说了,看自己身处何等棋局之中,很多人单看或许已很是厉害了,可这所谓的厉害却是说不准的,因为身处局中是看不到自身身处的那个棋局究竟是一局什么样的棋的。” “因为厉害……是相对的。”温明棠想了想,道,“对方是赵大郎、刘老汉他们,童大善人这样的自能无往不利,可若换了人,便不好说了。” “如此看来,她只要想捡那个便宜,便怎么选都是错了。要么,遇上个懒官,这案子就这么放着,她同赵大郎夫妇便一直在大牢里关着,虽身上有个公子夫人的身份名头,过的却是阶下囚、吃牢饭的日子,这便宜捡的……还不如不捡呢!”温明棠说道,“若是遇上个英明神武的官员,查清楚了是‘耀祖’做的,那虽是不用吃牢饭,能放出来了,可‘耀祖’杀人,为了让她坐上公子夫人的位子的事实摆在那里,她这便宜还怎么捡?旁人允她捡吗?那童大善人与童公子如此‘好名声’的人,怎么可能让她捡这便宜来污自己的声名?甚至看他们先时拿‘重诺’一事反复做文章,指不定这‘好声名’就是用来名正言顺的阻止她捡这个便宜的。” “吃牢饭的话,这便宜便等同没捡。”林斐摇头,“看似是个好便宜,也能让人摸到,可实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这童大善人的便宜……看来同他这个‘大善人’一样,是虚的,伪的以及假的。”温明棠挑眉,笑容中带着几分凉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刘家姐妹花也好,赵莲也罢,谁都捡不到。” “拿一个根本捡不到的便宜出来为饵,死了两个新娘,让赵家一家下了大狱,他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温明棠说到这里,不解的看向林斐,“这童大善人的一番手腕……不知为什么,总让我觉得不似寻常乡绅。” “我亦觉得这手腕不似乡绅的手腕,而是同……有些相似。”林斐说到这里,若有所思道,“或许……那脱壳的金蝉也只是个替身,摆在台面上的工具罢了。” 温明棠看向林斐,没有问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个‘同……有些相似’是指的谁,只是默了默,道:“手段如此寒气森森,于赵莲而言却是怎么选都是错的阳谋,真是……高明!难怪你才接触这件事,便觉得稀奇先时怎的没听说过童大善人这号人物。如此高明的手段……不该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哪怕这里是长安城,多少也该是个有些水花的人物才是。” “或许其本身于乡绅之中亦是个人物,可若是拿捏他的人足够厉害,未尝不能拿这等乡绅做自己摆在台面上的工具。”林斐说道,“不过是不是工具都无妨,事情既然出了,便要解决的。他若杀了人,只要寻出蛛丝马迹来了,任他再高明的手腕,都在我大荣律法所辖之内。” 温明棠点头,看向廊外朦胧不见小的雨势,忽道:“怎么选都是错……钦天监这一场预测猜对了开头,却未猜对收尾,也叫眼下那些还未来衙门的,成了怎么选都是错了。” “若是一开始便信了钦天监的预测,勤快些,早出门,便碰不上这场雨了;不过多数人因着钦天监过往的预测结果,一开始并不信这场雨会下,也不信钦天监的预测,待到这场雨真下来了,便又信了钦天监的预测,决定等上一个辰时,可偏偏这收尾钦天监又测错了,那些开始不信,雨下来之后信了的人,便又选错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这一场雨,好多人从一开始就是反着来的,每一次见情况与自己想的不同便反复一次,可每一次反复又都错了,于是便成了怎么选……都是错。” “水性如人性般无常,钻研的再厉害,也不能全然说自己对了。”林斐说道,“既如此,不如勤快些,老实些,踏实些,便能躲过这场雨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 府尹夫人口中的‘四处走走’当然不是指的为了案子这等公务之事出衙门去刘家村这等‘走动’,而是不为公务的去城中四处看看治下的长安风土与人情之事。 “手头事多的很!”长安府尹闻言笑道,“坐在衙门里每日要翻的公文都翻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出去走动?”说到这里,又看向自家夫人,得意道,“不过有夫人做我的眼,替我到处看看,也不妨事。” 府尹夫人闻言瞥了他一眼,笑骂了一句‘尽说些漂亮话’之后,才正色道:“那些大户在河中修的观景亭台同渔民在河中盖的草棚,你觉得是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长安府尹舀了一勺小米粥入口之后,说道,“渔民本人驾驭水性一把好手,可再如何的浪里白条,自住的那草棚却跑不了,一不留神便能被水龙王将那草棚冲塌了,没了住处,反观那些大户本人未必识水性,轻易不下水,可造的那观景亭台却反过来能将水龙王教训,把那河水阻了。” “你还挺清楚的嘛!”府尹夫人听长安府尹说罢这些,也笑了,道,“那便不用我多说了,那沿河景观不错的地方所对的不大河面之中,大户的观景亭台那桩都打的连成一片了,本该是人家水龙王过水的地盘都被凭空造出的‘观景坝’来阻隔水龙王过境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倒叫那河面水位被那些观景的亭台楼阁阻出高低来了。” “那河面高的地方都快漫过口鼻了,低的却只盖过了小腿。”府尹夫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水位高低,而后摇头叹道,“虽说两畔的渔民都被迁走了,便是水涨出来,淹了都不会惹出大事来,可瞧着那被人分出的水位高低,实在让人觉得刺眼。” “听起来这些大户的观景亭台造的真真是结实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笑,笑声响亮,笑容却是极淡,“不是最好的工匠也不敢在河里直接造观景亭台,毕竟大户的命是真的金贵,造出来的观景亭台要能同水龙王叫板,不惧大水漫灌才行。” “可不是吗?”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道,“那些大户有钱,自舍得砸钱买一身周全的。那观景亭台的用料与工艺无一不是最好的,如此……才能观到最好的河景。” “真能折腾!”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说道,“在岸边看不一样?偏要去河中看?” 府尹夫人看了他一眼,道:“都一样的话,如何分得出贵贱来?” “那倒是!”长安府尹点头,笑了,说道,“一样叫樊记肉夹馍,排队买的,同送到城外山间大户手中的,虽然吃起来一样,可那价钱却是大有不同的。” 府尹夫人“嗯”了一声,看向外头雨势不减的春雨,没有再说话。 …… 这场雨下的委实猝不及防,那时间偏又刚巧卡在辰时,不论是衙门当值的,外头做工的,还是学堂上学的,都是每日自这个时辰开始的一日的忙碌。 只是大雨漂泊,却不会因着底下的芸芸众生要开始忙碌过活而换了时辰,雨……自是该几时下,便几时下的,谁也阻不得。 “话本子里,泾河龙王便是换了下雨的时辰同点数被砍的头,自此开始的猴子打妖怪的故事。”汤圆同阿丙看着院子里噼里啪啦砸下的大雨,感慨道,“好大的雨啊,真是说下就下,不留情面,多少人被这雨阻在路上了呢!” 他们因每日要做朝食,自是天还未亮便来了公厨,因来得早,竟是反而未被这场大雨波及到。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向公厨之内比起往日来明显少了不少的吃朝食的差役同小吏们,淡淡道:“天上降下的,自是不会为任何人留情面的。”大理寺中亦有不少人被大雨所阻,即便来了,也还有不少人的衣袍鞋袜都被打湿了,纪采买已带了几个杂役奴仆去取了冬日未用完的炭盆送去众人办公的大堂供众人烘烤衣物所用了。 温明棠的目光转向了最靠近他们的前头一排角落那张食案旁坐着的林斐:他今日破天荒的没什么事却早来了,倒是未被这场雨波及到,此时也早早吃完了朝食,不必似公厨中的差役、小吏们一般到处寻炭盆烘烤衣物,而是干净清爽的坐在那里,翻着手头的卷宗。 闲暇无事时,林斐当真是做到‘卷不离手’四个字了,有时是库房里那些案子卷宗,有时是些风土人情、帝王起居,有时也有些野史、话本,诸如种种,皆有涉猎。 “难怪人道天灾无情呢!”听温明棠那一句‘天上降下的,不留情面’之后,汤圆唏嘘了一声,看着雨势越来越大,偶尔才有一个差役或者小吏撑着伞湿漉漉的跑进公厨,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好多人都被阻在路上了,今儿的朝食他们估摸着要等雨停才能吃上了。话说回来,今儿这雨几时停?” “钦天监说整个辰时都要下雨呢!”温明棠说着,看向林斐,今日天还未亮便看到林斐过来,她也有些意外,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却未料林斐只是说道‘钦天监说了今儿早上要下大雨,我便早早过来了。’ 这话听的众人都将信将疑,毕竟天上的东西,即便钦天监便是专门钻研这个的,可哪怕每朝每代都设钦天监,钻研天晴雨雪之事也钻研了成百上千年了,却也依旧说不准。 天威难测!可以预测,却谁也无法给出个准确的答案来。 当然,对总是算不准之事,曾在掖庭呆过的温明棠也听宫里钦天监那些人说过了:“《周易·系辞上》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总有一线变数,偶有算不准也不足为奇。” 当然,这一线变数看钦天监的测算结果的话,也委实多了些,实在够不上‘偶有’二字。 因为这种事,不止宫里无数人调侃钦天监就是个白领俸禄的浑水摸鱼衙门,就连宫外头,民间也有不少人嘲笑钦天监的‘偶有不准’当改为‘经常不准’才是。 可……就是这被多少人调侃的‘不准’,林斐……在温明棠的印象中,却每每出门都是根据钦天监的预测出门的。 “即便多次不准,可只要准了一次,这等大雨就足够浇的人一身湿了。”这是林斐曾说过的话,温明棠看了眼外头漂泊的大雨,深以为然。 不过这场大雨,钦天监虽算准了开始的时辰,这结束的时辰却依旧是‘偶有不准’的算错了,有被大雨所阻准备好了克扣一个时辰的银钱,准备好了待到辰时末雨停再出门的,可面对辰时已过,巳时将近时仍然不见小的雨势不由傻了眼。 这雨依旧不见小,所以……是该出门还是干脆今儿就不出门了?若是该出门……既然总是要被浇个一身湿的,那方才等的一个辰时,被克扣的银钱算什么?白等这一个时辰,也白被克扣了银钱么?若是不出门,雨势若是小了……那还出不出门了? 一场雨引得未出门的众人犹豫不已,对那等早早出了门的却全然没有这等顾虑了。辰时末,将公厨交给杂役们,温明棠等人得了空,那厢的林斐也起身走了过来。 汤圆与阿丙见状,立时寻了个借口没有跟来,目送着林斐同温明棠踏出公厨的背影,汤圆忽地捂嘴轻笑了一声,对阿丙同身旁的纪采买小声道:“没想到咱们林少卿这般的人也会做起在一旁静静等着温师傅做完活的事。” “有时遇上了雨、雪天,阿娘未带伞,每每回家总是抱怨我阿爹‘也不知道学人过来送个伞,接她回家’云云的,我阿爹却是不以为意,总道阿娘‘那么大的人了,又走不丢,有什么好接的,再者他也忙得很,哪有这闲工夫’。”阿丙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唏嘘了一声,说道,“我阿爹那活计虽说不闲,却比不上林少卿这么忙的,可见……真想接阿娘还是抽得出工夫的。说到底,二人也不过搭伙过日子罢了!” “我知道这个,我阿娘出门有时遇上了雨、雪天,我阿爹便会驱着车去接阿娘。”汤圆说到这里,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唏嘘道,“我阿爹阿娘是当真相中了对方才在一起的。” 什么承诺都比不上老袁活着时‘并未续弦’的举动来的更重,这一点,大理寺的杂役们闲聊时便常感慨:“话本子里的夫妻情意虽说日常周围罕见这般情深的,却也不是没有,譬如老袁和肖娘子,可见也是有真真感情好的夫妻的。” “自是如此。”纪采买顺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看了片刻之后,转头挪揄的看了眼汤圆与阿丙,说道,“听闻阿丙每日都是将汤圆送至家中方才离开的?” 被打了声趣的两人都不好意思了起来,见两人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纪采买这才说道:“若当真遇上了好的,自是要好好珍惜的。百年修得同床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好生不易呢!”说话间语气颇为感慨。 虽雨势不见小,可从公厨出来之后,便能踏上那条连通大理寺前、中、后院的长廊了,任凭雨再大,走在可避风雨的长廊中,也不会被兜头浇下的雨水所淋湿。 雨帘的遮挡看不清外物,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经过昨日二人提及赵莲的,能看到莲花石雕的长廊位置时,林斐停了下来,反问温明棠:“那个刘氏的家里人,你可知道是什么境况?” 温明棠闻言顿时挑眉,笑道:“我知这人命案于你而言不难,难的根本不是这个案子,而是人。” “是不是人的,都在案子之外,既在这个衙门,要拿人也好,要办人也罢,都要看案子同证据说话。”林斐说道,“那刘氏这般斤斤计较的人,却只口不提家里人,要么家里人死绝了,要么便家里只剩一个她不能计较的男丁了。若是她姐妹的话,以她尖酸爱嫉妒的性子,多半也是要被计较的。男丁的话……若只有一个,她多半是不敢计较的。” “刘氏有个兄长,叫刘耀祖。”温明棠说道。 这个名字一出,两人皆笑了,林斐点头道,“与我猜的差不多,既名唤耀祖,身为姐妹,想来未出嫁前,刘氏便是不敢同他计较的。且这‘耀祖’当也过的不好,并无长处,否则,早被她提出来显摆了。” “赌。”温明棠指了指自己的手指,又道,“赵司膳提过一嘴,接亲的时候见过一次,那刘耀祖被赌场的人剁去过几个手指头,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因少了几个指头,使得做活时有些使不上力。” 如此……便再明显不过了。林斐笑了笑,对温明棠道:“我因着买宅子的事,同城里售卖宅子的中人自是接触了一番的。刘家村……已多年没有宅子转手买卖的记录了。” “这般的话,赵大郎他们回刘家村住的那个所谓租的宅子……当不是旁人的宅子了。”温明棠脑中过了一圈,很快便将那些事穿针引线般串联了起来,说道,“总要租宅子的,便宜了旁人,不如便宜自己的耀祖兄长。只是听‘紫薇宫传人’他们说赵大郎他们住的那宅子,整个刘家村也罕见那般破的,看来这个嗜赌的刘耀祖过的很不好,很是缺钱。” “本就没有多少银钱,好赌同狐仙金身这两样物什随便沾上哪一样都不好过了,更遑论两样皆沾?”林斐说道,“赌徒输急了眼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碰瓷、仙人跳、讹钱之事哪一样都成!” “如此……那当年赵大郎断了子孙根的事便有些意思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道,“倒似是输红眼的赌徒盯上村里最富庶的大善人想讹钱了。” “可惜,这大善人只是披了张善人的皮,内里却是头猛兽恶鬼,讹不到钱的。”林斐说道,“这般的话……赵大郎这子孙根……唔,也不能算白断,只是于刘耀祖而言,什么用处都没使上罢了!” “于刘氏,算是有利的。”很多事多推一推,便愈发觉得好似能串起来说通了,温明棠道,“赵大郎这人……是个窝里横。这么多年被刘氏打骂不还手不过是理亏罢了,若不是当年那件事……刘氏这生不出儿子来,不管那原因在不在刘氏身上,都少不得要被赵大郎打骂的。至于赵莲……若是赵大郎还生得出来,怕是也要小小年纪便出来补贴家用了,结局大抵同赵司膳一样,被送进宫或者去大户家里当下人。” 寻常穷困百姓家里不被待见的女儿多是如此出路,赵司膳当年也清楚这个,在进宫和去大户家里当下人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至少进宫……指不定还能搏一搏,就似如今这般,去大户家里当下人便不好说了,得看遇到的主家同运气了。 当然,于家里人而言,赵司膳选哪条路都一样,进宫,宫里会给笔银钱,去大户家里,则大户会给笔卖身银钱,都一样。 “如此……刘耀祖这一招,岂不是于刘氏和赵莲而言都有益处,可以以她二人的‘恩人’自居了?”林斐说到这里,笑了,语气意味深长,“恩情债……可不好还啊!” 第五百八十七章 酸菜豚肉焖面(九) 面上的歇斯底里早在管事‘蹬蹬蹬’小跑着进来禀报时就散去了,童不韦双手负在身后,不等走进来禀报的管事开口,便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了。”他说着,瞥了眼童正,伸出食指,做了个‘一’的手势,说道,“你同他二人说,我童家既然承诺了只养一家亲家,便只养一家,说到做到!眼下,赵家的既然被官府带走了,他们自是可以顶了赵家那份,吃赵家的了。” 待管事得了命令离开之后,童正看向童不韦,没有问‘你如何知道刘老汉夫妇背后是我’这种蠢话,而是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有石入口,只允一人过路。你这些年……确实将他当年来的这一趟的手腕琢磨透了。” “或许真的琢磨透了,也或许相差甚远。”童不韦神情淡淡的说道,方才歇斯底里的是他,被那只佛手压的喘不过气来,痛苦不堪的是他,此时说起这事来清醒至极的亦是他,在乡绅之中,他童不韦自也实打实算得个人物,当然能清醒的看待身边的每一件事,使自己不落险地,“其实,我同你母亲单论人而言确实是配的,都是极其谨慎之人,轻易不会压上自己的全数身家,总是早早备好退路,不让自己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 “可当年他自这里经过了一次,第二日天还未亮便走了。来,他悄无声息,走,亦悄无声息,甚至很多下人都未被惊醒过。可就是这一次经过,再看之后这些年的事,这一趟经过于我而言,当真是……”童不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堂外。 露鱼肚白的天色突然暗淡下来,原本吹在身上还算凉爽的风势陡然转大,狂风吹的堂外栽种的那几株硕大芭蕉枝叶震颤,摇晃不已,一记闷雷撕裂天际,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向地面。 一场春雨,来的便是这么猝不及防。 “清明时节雨纷纷。”童正顺着童不韦的目光看向堂外这场突然砸下的春雨,嘀咕道,“这个时节细雨连绵常见,这般大的雨却是不常见。” 正嘀咕着,耳边却响起了童不韦的声音:“于无声处听惊雷。” “于无声处听惊雷?”童正咀嚼了一番童不韦的话,看向童不韦,不等他开口,童不韦便揉着自己的耳朵说了出来,“每一次,看着身边相识之人‘运气不好’,于我而言,便好似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惊雷。” “那他这一次的经过,响起的惊雷还当真是连绵不绝,母亲与外祖被折磨死了,你活着,便一直折磨着你,”童正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看样子,还会继续折磨下去,至死方休!” “是啊!”童不韦点头,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喃喃,“至死方休!” …… 堂内的童不韦与童正父子二人正负手看着这一场突然袭来的大雨,耳房内,趴在食案旁的刘老汉夫妇正对着食案上的朝食狼吞虎咽的将之往嘴里塞去。 外头被这场突然袭来的春雨浇了一身,狼狈不堪的童家奴仆看着屋里狼吞虎咽的刘老汉夫妇,嗤笑了一声,一点也不避讳这二位的两个女儿先时曾是嫁进门的公子夫人,对视了一眼之后,拍着自己的胸脯开口了:“真是好险啊!差一点就饿死了呢!” 这般再明显不过的指桑骂槐,傻子都听得出来外头那两个童家奴仆在说谁。 在食案上一盘掺了青椒碎一盘未掺青椒碎的肉夹馍中,刘老汉夫妇毫不犹豫的抓起了那不掺青椒碎的卤肉馅肉夹馍往嘴里送,狠狠的咬了一口之后,说道:“还是得吃肉的,青椒才值几个钱?好女婿家的卤肉才贵呢!” 一旁的管事瞥了眼在两盘肉夹馍中挑了贵的那盘的刘老汉夫妇,一点不意外,每回这两位过来吃饭,都是捡着食案上贵的吃的,这幅也不遮掩一番的样子,也难怪家里的奴仆觉得他二人吃相难看了。 好些时日没吃上饱饭了,荤腥之物更是许久没沾了,两人吃的脸上手上俱溅上了汤汁,一个半的肉夹馍入腹之后,垫了垫肚子的刘老汉看向那管事:“是不是只要那赵家的一直不回来,我二人便一直有得吃?” 管事点头,没有说‘是’还是‘不是’,只是板着脸看着他二人说道:“我家老爷重诺,说好了只养一家亲家便只养一家亲家,眼下,赵家不在,自是没人跟你二老抢了!” 这话听的刘老汉夫妇二人顿时喜笑颜开,看着食案上的朝食,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赵家……眼下被送去了府衙,牢饭也是饭,饿不着他们,既然不会饿死,自是呆多久也不要紧的!” 好一句“牢饭也是饭”!管事摸了摸鼻子,瞥了眼食案上的朝食,虽不如老爷食案上的精细讲究,可这里的也算丰盛了,那赵家的此时吃的牢饭……又能吃到些什么? 便说这两位吃相难看!为了争童家这一门亲家,生生将赵家一家子挤兑的去吃牢饭了! 不过……这两人……还真便宜好打发啊!给碗饭吃,便不折腾了呢!原先……也这么好打发的么?想起前头两位公子夫人,那时这两位……想要的可比眼下这一碗饭多的多了! 不,不是多的多了,是多的多的多了!管事咬了咬后槽牙,心道。 一开始,这两位要的,可是整个童家啊!想起那时眼前这两人趾高气昂,眼睛举在头顶上的模样,张口闭口‘我那未出世的金外孙’的,那些时日,可没少挤兑这宅子里的下人,便连自己这做管事的,也没少被他二人吆喝,俨然一副亲事才定下,便已是童家半个主子的模样。 若不是后来这两人‘运气不好’,两个闺女没那贵人命,死了,这童家除了老爷和公子,还有哪个能被这两位放在眼里?管事心道,自也不怪外头避雨的奴仆们指桑骂槐了。 不过这点风言风语,这两个老货可不会在乎,自家闺女的命都不在乎还在乎这点谩骂? …… 突如其来的春雨打乱了城中不少人原本的出行打算。 方才整好衣衫推开屋门,便看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长安府尹望着黑漆漆的天色与地上被雨水溅出的水花,说道:“春雨贵如油……锅啊!” 跟在自家夫君身后出来的府尹夫人听到长安府尹这一声感慨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站定之后,才走到长安府尹身边白了他一眼,道:“你当年那进士是怎么考出来的?好一句春雨贵如油锅啊!” 被自家夫人刺了一句的长安府尹笑了,摸了摸鼻子,道:“诗词嘛!有心而动,有感而发,我一想近几日接触的刘家村的事,故有此感触!” “那还真是好一只炼狱大油锅啊!”府尹夫人说着,打断了长安府尹的感慨,继续说道,“这雨来的这般突然,可见是不赞成你去大理寺蹭那顿朝食了,既如此……这顿朝食还是留在府衙吃吧!” 想去大理寺蹭朝食的想法本也是兴致来了突然起的,自然起的快也去得快,长安府尹点头,同府尹夫人一到回了屋。 府衙的朝食照常还是那么几样,小米粥配切开一半的馒头,馒头里夹些菜、蛋炒制的菜,这是大荣极为常见的吃法,时人唤之‘夹馍’。 咬了一口手中夹了青椒炒蛋的夹馍,长安府尹说道:“这夹馍……叫我想起城里樊记的肉夹馍了。” 手里这夹馍同城里的招牌肉夹馍自不是同一种吃食。樊记那肉夹馍的馍可不是馒头,而是特意烤出的饼子,酥的很。 只是比不得这馒头夹馍多数人以及多数衙门公厨自己就会做,樊记肉夹馍可是要去排队买的,当然,也有出的起银钱的大户每日早早定下,天不亮,便派家里的下人去拿提前定好的夹馍的。 听闻还有住在城外山间的大户如此做来的,只是这般一算各种人力以及提前预定的价钱,那一只肉夹馍送到那大户手中时可比城中排队买的贵了数倍不止了。 莫看城内的长安城百姓管住在城外的大户唤‘乡下老爷’,可‘乡下老爷’手头的银钱却不定比城里老爷少多少的。 “这么大的雨实在不方便出门,便是你嘴再馋也忍着些吧!”府尹夫人说着,看了眼外头雨势不见小的漂泊大雨,对长安府尹说道,“你方才吟诵的大油锅还在倒油,不肯小呢!” “都说春雨贵如油,等了这么多天总算来了一场雨,自是该尽可能多的倒!”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笑着说道,“时不我待,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自是要抓紧这机会了。” 二人正说着,便见往日里最是得用的小吏撑着伞出现在了门口,虽面上神情也不见多急迫,眉头却蹙了起来,可见是有事发生,却不是顶大的事。 朝那小吏点了点头,小吏便立时走了进来,拜见之后,将天还未亮时刘老汉夫妇来府衙窥探以及门房自作主张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小吏说罢,一旁慢条斯理舀着小米粥的府尹夫人便摇头道:“坏了!” “可不是坏了么?”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小吏,这个自己身边最机灵的小吏当然也明白为何‘坏了’,不由叹了口气,说道:“自作主张!” 门房的心思自是一眼可见,想借力打力,看刘老汉夫妇想要闺女那两身嫁衣,便让刘老汉夫妇去刘家村跑一跑,好寻些‘证据’出来推一推案子的进程。 想法按理说没错,可错就错在那位童大善人的重诺之上了。 “只养一家亲家,眼下姓赵的一家进来吃了牢饭,那位置……不是刚好空出来了么?”长安府尹摇头,叹道,“好个留一线生机的仁慈啊!好一个大善人啊!林斐当日看到那石头时说的这话真真是……一语中的!” 看了眼摇头感慨的长安府尹,府尹夫人说道:“如此一来,这两个的动作怕是反而同门房的心思反着来了。” 跑一跑,寻些证据出来,好早日结案,领回闺女的两身嫁衣?比起这等费心力之事,什么都不动,反过来去吃童大善人那一口饭不是更方便?再者……官府又不是强盗,这嫁衣……放在官府这里,权且当存着了,趁着赵家入狱吃牢饭的档口吃到的童家的饭那可都是白赚的! “莫看大字不识几个,也不聪明,可精明着呢!”府尹夫人连连摇头,“白赚的……自是恨不得能吃多久吃多久,赵家……一直在里头于他们而言自是更有利的。” 这些龃龉……小吏自也看出来了,这才是他蹙着眉头过来禀报的原因。 “如此一来,这两个怕是不会动了,”长安府尹对府尹夫人同小吏感慨道,“事情显露至此,再看之前这位大善人的种种举措,果真是个谨慎之人。” “常在河边走而不湿鞋之人,哪个不谨慎的?”府尹夫人说道,“那群乡绅莫看行事作风张扬的紧,又爱显摆,可内里却是谨慎的。似这等杀人明着留把柄之事未必会做!更遑论,观其玩弄这群乡绅的手腕,真要打发那姐妹花,他全然可以用旁的,更体面些的方法,而不必似眼下这般,直接搅出闹鬼的事来。” “夫人高见,本府也是这般想的。”长安府尹点头,唏嘘了一声之后,又道,“其实观刘家村的这档子事,本府同林斐实则不必合作办案的,而是本可以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的。人命案新娘之死由林斐来盯,那狐仙金身骗局之事则由本府来盯,只是比起这二事本身来,涉及其中的人才是真正的麻烦,毕竟这长安城大大小小多少衙门?大水漫灌之下,难保不会被波及到。” 府尹夫人瞥了眼颇有感触的长安府尹,看向外头雨势不减的春雨,道:“好大的雨!若是连着几场雨下来,泾河的水位怕是又要涨了!” “夏秋才入汛期呢!”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又用调羹舀了一勺小米粥之后,说道,“无妨,长安这地方……少见洪灾的。” “长安这地方确实少见洪灾,可经不住城里大户一茬又一茬的在河中建那观河景的亭台楼阁阻水流穿行啊!”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长安府尹,“你有许久不曾出衙门四处走走了吧!” 第五百八十六章 酸菜豚肉焖面(八) “好……”童正看着面前激动的站起身来的童不韦,双手握了握,下意识道,“好阴狠!这么多年……换了我,怕是早被逼疯了!” “他不打,不杀,不骂,甚至这么多年不再动作,只是不说。”童不韦指着自己的喉咙,朝童正喊道,“他只是不说!向自己的喉咙里丢了颗石头进去,堵住了那个答案出口,却将我生生快要逼疯了!有时,我甚至都羡慕起了你母亲,早早死了,也不用这么多年苦熬着活受罪了!” “对不住!”童正看向童不韦,颤着唇,喃喃,“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竟是这般过来的。” “你这般朝我喊对不住,不过是因为可能是我的儿子。若你是他的儿子,不论生你的是你母亲还是他那位抬了平妻的妾室,怕是要开始动心思想让他认下你了吧!”童不韦看向面前喃喃的童正,声音陡然小了下来,转为无力,那一番声嘶力竭的嘶喊过后,他好似陡然老了十岁一般,没有再看童正,而是转身盯着博古架上的秦皇东巡摆件,说道,“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是试探过的,她一向精明,虽算计时只想做做样子,可到了那番田地,自是事已至此,便想试着博个最大的利出来的。比起我来,他自然是最大的利!毕竟钱财……你母亲自己便有,可权势……却是他刘寄母女怎么算计都得不来的。” 这些话听得童正下意识的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位大人同他说过的话,喃喃道:“其性……反复无常。” 可有些人……就是能将所有人性的反复无常都看在眼里,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在心底惊惶的同时,隐隐生出的那股……渴望与憧憬让童正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有些话就不消说了,同一屋檐下过活了这么多年,童不韦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甚至换了童不韦是他,怕……也是恨不能立时换个爹的。 没办法,这个爹的手腕以及手中可利用的权势之诱惑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这一切……同感情无关,只同算计与利益有关。 或许,骨子里,他们所有人,包括那位大人,都是一样的人。 甚至,彼此也知晓对方都是一样的人,所以童不韦清楚哪怕他父子二人眼下感情培养的再深厚,待到有朝一日那位大人突然开口说出那个答案了,甚至……都不定是真的答案,只消认了他是那位大人的儿子,任他与童不韦之间再深厚的感情也能被瞬间斩断。 还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啊!童正苦笑了一声,想到被那位大人拿捏在手里的那个答案,真真是任他同童不韦之间建起再如何稳固的联盟,都有可能因为那个答案而瞬间坍塌。毕竟,若真是如此,他与童不韦之间横着的,便是泼天大仇了! 辛苦奔波一世却无子嗣,替仇人养子!换了谁……不疯? “他没做什么,只是不说。可我二人却始终被他牵着鼻子走!”童不韦喃喃道,“真的是……好……阴狠的手段,生生将人逼疯的手段啊!” 可……这大抵就是最高明的猎手与棋手了吧,任对方手中的招式与花样再如何繁多,只消静静的蛰伏在一旁旁观,手里攥着那只底牌,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一击毙命! 那鬼……之所以看不见,大抵是被他盯上的猎物……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就要死了吧! 感慨着‘好生阴狠的手段’的童正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手指不住发颤,心中憧憬不已:拿一个自己根本不缺的儿子,甚至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牢牢的堵死了童不韦。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有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便好了! 他的心思,童不韦根本没有理会,也懒得理会。因为早已知晓屋檐下过活的两人骨子里根本就是同一种人,所以这么多年,愿意做村民眼里的童大善人,却是懒得同童正父子情深,试图拿感情留住童正的,因为知晓即便暂时留住了,也能随时被对方抽走! “我……还真是,有冤在心,口难开啊!”童不韦看向村祠的方向,喃喃,“也不知他有没有为我留下那一条可以走出来的路。” “你说……他当时说眼馋,想吃你一次。”童正喉口动了动,紧张之下不断吞咽着口水,问童不韦,“那……这么多年,他吃到了吗?” “我不知道。”童不韦对着村祠的方向,即便隔着厚厚的宅邸,看到的只有层层的墙土,还是看着,仿佛目光能穿透那重重的围墙,看到村祠里那块立在门口的石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他吃到,吃到了的话,是吃到了一次,两次,还是很多次。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吃到是仅仅指的我这些年赚的银钱,还是旁的。也或许他如今依旧在养着我,未到吃我的时候。他……堵着自己的口,什么都不说,只是让我自生猜疑。”童不韦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紧张害怕中又带着一丝不甘,“想我童不韦行事从来都是侵略如火的路数,虽为布衣,却从不惧人也不惧事,有招拆招便是!可这些年,却一直都在不停的告诉自己我……或许是想多了,没有的事,多心了。这等强迫自己,压抑本性,掩耳盗铃般做缩头乌龟的行径,快将我憋疯了!” “我知道。”童正当然知道童不韦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是当年做神棍之时还是后来做了乡绅,都是领头的那个人。 可做了一辈子领头羊的那个人,却被那位大人的‘不说’生生憋的做起了缩头乌龟,不停的告诉自己多想了。 “会不会……是你真的多想了?”童正看向童不韦,憧憬与渴望成为似那位大人一般的人不假,可害怕也是真的。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想多了,可这些年,身边总会发生一些似我当年那般‘运气不好’的事,这些‘运气不好’之事曾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后来却总是发生在我周围,与我相识之人的身上。”童不韦说道,“总是在我日日告诉自己多想了,渐渐当真开始接受自己真的是多想了之时,那种似曾相识的‘运气不好’之事便发生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了!我看着这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霉运’之事发生在了同我相识之人的身上,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是巧合,可……若是次数多到数不清了呢?” “多到数不清是有多少?”童正听到这里,下意识的问道。 “七十有六。”童不韦盯着面前的重重围墙,说道,“七十六场时疫财,次次不落。” 回以他的是一声食案上食碗被带翻的声音,童不韦没有回头,食案之上早已一片狼籍,再多撒一点出来混于其中也没什么区别。 “每一次看到这些似曾相识的‘运气不好’,我都会想这些‘倒霉’之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若是我来做,能否避开。”童不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摇头道,“而后,我发现,没有区别,我也避不开。” “你母亲这般精明的一个人,我这些年想了好多次,却发现……当年之事,其实她也不曾走错哪一步了,依旧谨慎,可……却不知... “于她,被扎进了‘想吃一次’的那根刺,又面对我,自是警惕的,怀疑我是那位大人的人,我亦是如此,哪里敢信她?”童不韦说道,“她与刘寄二人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家财自是万分看重的,可……父女二人突然生病,同一屋檐下,自是会怀疑我,不会与我交心。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不管是为了家财不旁落,还是不便宜了我这个可能的凶手,她自是需要一个子嗣。是自己生的最好,不是自己生的……虽说不甘,但养大,使之成为一柄能替他父女报仇的刀也成。” “那等情况之下,若是你,面对今夕不知何夕的身子骨,为了保住家财,也为了自保,是不是也要如你母亲一般,考虑子嗣?”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沉默了下来,垂眸认真思虑了半晌之后,点头道:“彼时,母亲首当考虑的确实该是子嗣,留得几座青山,将来也有柴火可烧。” “可子嗣这种事……说不准的,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怀上,生下儿子后,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自己父女若是不在,儿子能不能活命,成为一柄替她报仇的刀。”童不韦说道,“我想过很多次,若换了我是你母亲,彼时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命,最好的机会也不外乎那一次看似手腕难看的算计了。” “她父女所求不过是能活命最好,不能活命便保住家财,留下子嗣为自己报仇,这所求,你觉得可过分?”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摇头,轻声道:“不过分,且合情合理。” “可她父女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下的手,是我,还是那位大人。若凶手是我,能对付我的,自只有那位大人,若凶手是那位大人,比之生病不知能不能活命的她父女,祸水东引,让我同那位大人结仇,有朝一日能成为扎向那位大人的刀,也成。所以,于她而言,给我与那位大人之间埋根刺是她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童不韦说到这里,又问童正,“这般一想,你觉得,你母亲的选择错了吗?” 童正摇头,苦笑了一声,道:“没错!”顿了顿,又道,“且……换了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也不外乎让你同那位大人结仇了。” “你母亲当然不是蠢人,知道这所谓的拿一个那大人不缺的‘儿子’多半解决不了那位大人,所以在算计的当夜,还是选择向我和盘托出,是想着这等事之后,我与她之间,必然要‘生出嫌隙’,在我等看来,便是没有那档子事,将我同你母亲强行拉成一对,却不点破,那位大人显然是并不希望我二人琴瑟和鸣的。所以,我等合计了一番,有了这一事,我同她父女定然嫌隙更深,如此……也越能让那位大人放心。”童不韦说道,“她这般精明,当然想过算计全然失败的情况,可这一赌即便赌输了,我等猜错了那位大人的用意,我与她演一演嫌隙便成,不影响继续过活。” “你看,你母亲看似难看的手腕其实是不得已,也其实已很是谨慎了,甚至考虑过最坏的情况了。”童不韦说道,“这些年我思来想去都找不出你母亲当时究竟走错哪一步了,她每一步都走的足够谨慎与小心了。” “确实如此!”童正点头,说道,“即便算计失败了,她也不怕。哪怕中间出了纰漏,大不了同你分开,毕竟,她……有银钱过活,感情之上也同我一般淡泊的很,不会在意男子喜不喜欢她这等事。” “是啊!”童不韦盯着那重重的围墙,叹道,“那算计手腕说起来虽难看,可于你母亲而言,却是彼时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换了我,换了你,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也不外乎如此。况且一开始就备好了后路,明明是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可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眼下这幅样子。” “怎会如此?”童正喃喃着,伸手抓了把周围的空气,当然什么都抓不到,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说道,“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呢!” “那件事后,那位大人便未再说过这件事,”童不韦说道,“你母亲与外祖直到临死前还在后悔那一次的算计,想不通这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怎会折磨他们至此?他们后悔与痛苦的死了,我却一直活着,备受煎熬,看着你一日日长大,很多事,我不敢说,因为那个决定你我是世上唯一至亲还是血海深仇的答案在他那里,我不敢赌!” “我知道。”童正看向童不韦,说道,“换做我是你,也不敢赌,只能如你这般待我般对待你。” 既照看,又提防!每每看着对方时,那位大人未出口的那个‘血海深仇’的答案便会立时跳出来,堵住喉口,令他如鲠在喉,不敢交心。 “即便眼下你我二人交心了,我也不敢赌你我的父子情深。”童不韦看向面前的重重围墙,喃喃,“你与我骨子里是一类人。” 压下心头对那位大人手腕的憧憬与渴望,童正未出声,自是默认了,童不韦不敢赌他会不会翻脸换父,他亦不敢赌童不韦会不会杀了自己,报血海深仇。 毕竟同一屋檐下,同对方交心容易,要对方的性命,更容易! “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手腕,”童不韦转过身来面对童正,显然是知晓童正心里在想什么的,“他轻易不出手,只出手了一次,便不用再出手了。你母亲与外祖死了,你……我也永远养不熟了,不用再担心你我真正交心了。我……他也不用再派人盯着了。因为你会在我身边永远替他盯着我,做他的耳目,他不想我死时,便不出声,他想我死时,只要给出那个答案就行。你自会替他解决了我!” “好手腕!”童不韦拍了拍手,赞叹的语气不似作假,眼神却是冰凉中带着几分不甘的绝望,“他不必出手,却想要我生就让我生,想要我死便让我死。只是从我这里经过了一次,便让我被折磨了这么多年。论催动人的心魔,调动人之欲望,使人互相攻讦,折磨人的手腕,他当真是我生平仅见之可怕!” 听童不韦提到‘心魔’两个字,童正想到昨夜一众乡绅们嬉笑着抓了一把‘虚空’,倒处问鬼在哪里的话。 看来,这‘鬼神’之事,还是神棍起家的童不韦悟性更高些。‘心魔’,可不就是鬼么? 想到自己同童不韦始终亲近又提防的情形,哪怕至此交心了,也知晓那位大人的可怕了,却……依旧没有旁得选择。 好阴狠的手腕!这般阴森……明明该是阴谋吧,却为何于他们而言,成了无解的阳谋?如母亲一般,没得选择了呢? 明明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敢面对所有可能引出的结局,即便输光了所有,也不惧的,可这凭空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石头与多出来的一个结局……又是自哪里来的呢?且这多出来的结局还正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我等本以为自己无情至斯本该是无所畏惧的,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被自己的一番谋划生生的造出了一条软肋,一个‘心魔’,”童不韦喉口动了动,将不甘与绝望暂且咽入腹中... 自己……当真好似坐于井底的青蛙一般在抬头仰望……童正正神思恍惚的想着,管事“蹬蹬蹬”跑进来禀报道:“刘老汉夫妇来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酸菜豚肉焖面(七) 将口中的胡辣汤吞咽下去之后,童不韦开口了:“先时一直没办法与你说,眼下……总算是能说了。” 对面咬了一口肉夹馍的童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先时病着,吃食只能往精细同清淡上靠,这两日身体突然好了之后,不知是他骨子里就喜欢这等大鱼大肉的吃食,还是寡淡之物食久了,舌头也好,胃也好,都迫切的想沾些味儿重些的荤腥了,看到满食案的朝食,即便脑子告诉自己得慢慢来,吃食的变化要循序渐进,可手还是控制不住的去抓了那自城中买来的肉夹馍。 或许是骨子里的关中人习性使然,身体好了的他这张嘴喜好的吃食同城中多数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也喜好吃肉夹馍,胡辣汤这等粗犷接地气的吃食,若定要寻个不同来……那大抵是食材更讲究,也换了个更漂亮,更贵价的盘子盛放肉夹馍罢了。 同样是肉夹馍,银盘子里的就是比油纸包里的贵上数倍不止。 童正心思晃了晃,回神,抬头看向面前的童不韦,与他对视:“也……不怪你,先时你我……如何会交心相谈呢?” 这些年,他一面敬童不韦,人前与人后,都做着那个‘病弱孝子’,却又始终提防着童不韦,恰如童不韦一面关照着他,人前与人后都做好一个‘英明父亲’,却也始终小心翼翼的提防着他一般。 两人始终互相提防着,不曾当真卸下过心里所有的防备,哪怕此时此刻,看似交心了,可心里那防备是不是真的卸下了,却谁也不知道。 外祖与母亲过世多年了,他父子也相对过活多年了,这座宅邸的主人也多年只他二人,按说本该是相依为命,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的呢? 童正看向四周,虽此时是白日了,不再是昨儿那黑漆漆的夜里,可他环顾周围,还是下意识的伸手抓了一把周围看不见的空气,不意外的,什么都未抓到,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那群乡绅以为只有童不韦有那等自己被那看不见的鬼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其实,他此时也有了。 他与童不韦并非那等一根筋的执拗之人,皆性情圆滑,至于外祖、母亲感情这点事,于他二人而言并非什么扎根心头的刺,比起那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情中人,为了什么情义而做出罔顾利益之举的重情重义之人,感情这种事……于他们而言,好似天生便淡泊的紧。 便是因为感情淡泊,才不会似那些重感情之人一般被困于感情的漩涡与羁绊中挣脱不开,因为于他们而言,什么事都好商量,什么事……也都有个价钱,能用来买卖。 按说,他们这等人不当存在无法说开的事的。可事实却是他与童不韦这些年两人之间就是始终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墙,怎么都无法推开,对对方彻底敞开心扉。 先时不觉得,可直到这两日细细回看他与童不韦这些年怎会落到如今这幅田地的,这才恍然发觉好似一直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捉弄他二人,直到今日方才让他与童不韦有了交心之言的机会。 怎么会……这样呢?童正百思不得其解。 “你母亲虽是女子,却与寻常女子不同,同你外祖,同我等是一类人。”童不韦放下手中的银碗,缓缓开口了,“当时……我莫名其妙,不知怎的就突然被逼的要金蝉脱壳逃命之后,一穷二白来了长安城,正想着该如何东山再起之时,那位大人寻上了我。” “那位大人道知道我的情况,他告诉我,我这般,并不是倒霉……只是被人盯上,吃了。”童不韦说道。 “我当时心中大骇,自诩自己也算聪明人,便是技不如人,好歹也该知道自己输给了谁,怎么输的,可彼时的我却是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不,不是怎么输的都不知道,是连我自己输了都不知道。”童不韦盯着面前食案上的朝食,喃喃,“只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 说话的是童不韦,说的也是当年的,过去的事,可面前听着的童正却只觉自己手脚发凉,一股不知自哪里冒出来的寒意自脚下涌了出来。 “我自是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童不韦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他……没有告诉我。” “他若是从那时就开始布局的话,当然不会告诉你。”童正说道。 “胡八那赌场里的赌客多的是装睡的,输了还想赢回来,故意装作看不懂赌场里那些套路的,觉得自己也能玩懂那些套路。可偶尔也会碰到真傻的,真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能赢了,这周围的赌客也俱是同自己一样赌运气的老实人。”童不韦说道,“我等看寻常赌客已同看待宰的羔羊没什么两样了,似这等真相信自己差一点就赢了的,同傻子除了名字,也没旁的区别了。” “我看那些人,如同看傻子,将那些傻子尽情的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有些人看我等,兴许……也同看傻子没什么两样。”童不韦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而是看着面前摆满食案的朝食,说道,“你说的没错,那位大人当时就开始布局了,在那位大人眼里,我等……或许便是个傻子。” 童不韦这么说,当然不是空口无凭的胡编乱造了,而是那看不见的鬼隐隐让他摸到了一角才这般说的。 “我等这些人能将生意做的这般好,都是极度‘务实’之人,也习惯了尔虞我诈的骗来骗去。骗子见的多了,自是沉得住气,看不到真正的好处,不会掏钱。那等看不见的鬼不显形,我等又怎可能轻易便被它骗出银钱来?”童不韦说道,“其实,我等这性子,若是放到不该放的地方,也可能成了‘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一直以为自己这大方与抠搜的尺度拿捏的极好,该大方时大方,该抠搜时抠搜。可眼下想想,有些人控的局便是能大到将这浮华世间都颠倒一番,本该是被夸赞的‘不被轻易唬住’的精明,因着这一番颠倒,就成了被人嘲笑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了。”童不韦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身身处的这浮华世间开始颠倒的,更不知道的,是他……究竟是几时开始布的局,又究竟做了什么。” “甚至或许只是说了一句话,给了一个眼神,剩余的,什么都未做,只是在那里看着,看着你我二人互相猜忌,为了利益得失,互相布局攀咬对方,他想要我二人哪一人死,便看着那一人被咬死;他不想要我二人死,要我二人做事,便在最后关头,突然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猛然点醒我二人。”童不韦垂眸看向眼前食案上摆满的朝食,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方才抬起自己的手,盯着自己的掌心说道,“翻手为云覆手雨!” “古往今来,自诩自己有一番手腕,自称自己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多的是!”童不韦的声音还在耳畔响着,“我也曾以为自己便是这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聪明人,能将他人随意玩弄于鼓掌之中,可见了那位大人,方才知道自己以... “他道,他看着旁人吃了我,眼馋得很,他也想吃一次!” “砰!”食案上的茶碗被带翻,响动声惊到了童正,下意识的低头自己面前被带翻的茶碗,浑浊的茶汤将食案上泼洒的一片狼籍,可不论是童不韦,还是童正,都没有将下人唤进来收拾食案,而是对着满食案的狼藉继续说了起来。 “这话……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的扎进了我的心里。”童不韦对面前脸色苍白的童正苦笑了一声,说道。 “这话……谁听了心里不如同被扎了根刺一般?”童正喃喃着,看向面前童不韦眼下的乌青,昨儿一整晚在旁人宅邸,他自是未睡好,童不韦应当也是,或许是翻来覆去的想了一整晚,才将这些年经历的事捋的稍微清楚了些。 “便是在如此心头被扎了根刺的情形下,那位大人将我同你母亲牵了线。”童不韦继续说道,“你外祖与你母亲的刘家家财……你知道的,也使了手腕,她父女同我一样被那位大人埋下了‘想吃一次’的刺,将我二人牵到了一起。可那时,我与她父女都不知道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只以为对方是那位大人的眼线,这提防自是从一开始就埋下了。” “这也不奇怪。”童正点头说道,“若换了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我与你母亲就这么同床异梦的走到了一起,而后你外祖与你母亲开始生病,他们同你一样,不知道自己怎会突然生病了,只是怀疑上了我。”童不韦说道,“既怀疑上了我,自是不出意外的,想让我这个那位大人的眼线消失,便想借刀杀人。倒不是不想用好看些的手腕,只是身体之事难说的很,他们等不了,也不敢赌自己还能活多久,又恰巧那位大人经过我二人的宅子,天时地利之下,你母亲便使了手腕。” “可这手段还是难看的很。”童正听到这里,下意识道,“更遑论……那位大人不缺子嗣,指不定成不了。” “你母亲精明的很,不敢赌那位大人的心思,也不会当真将自己弄到骑虎难下的境地,是以当夜便同我摊牌,约定只做做样子,事后抱个旁人家的孩子过来或者说意外流掉了都成。甚至我同她若是运气好,还当真有子嗣了,时间又凑巧的很,就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时间之内,能让亲儿子换个那位大人的庇佑,其实不亏的。便是那位大人不理,我等也不吃什么亏,全当事情不曾发生罢了。”童不韦说道。 童正听到这里,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向童不韦,惊诧于童不韦夫妇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当年事……原是你二人想算计那位大人!若是你二人有了亲子,你便装作帮那位大人养儿子,实则是想白赚那位大人一个关照同庇佑?” “不错。”童不韦点头,手指下意识的动了动,这是长久拨算盘形成的习惯,遇事开始考虑利益得失时,手指便要拨上一拨,他道,“这笔买卖是划算的,那等委屈左右也是假的,装出来的,好处却是真的,更遑论这种事外人又不知道,我便点头了。” “之后呢?”看着童不韦眼底的乌青,童正叹了口气,说道,“你等可是算计那位大人……却反被算计了?” “或许吧!”童不韦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看向童正,“我与你母亲本计划好了,可那晚……就似你同你那三个新娘圆房那晚一样,整个宅子里,旁人都睡的很踏实,很安稳,偏我同你娘二人浑浑噩噩的,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不清了。” “更说不清的,是那位大人走后,你母亲当真有孕了,”童不韦看了眼童正,见童正松了口气,知晓这自小养到大的便宜儿子在想什么,遂苦笑了一声,说道,“若只是如此,你父亲是谁或许说不清,你母亲总是能定下的。可麻烦就麻烦在你母亲生产你的当日,还是同圆房那晚一样,旁人都没出什么岔子,偏你娘生产完虚脱卸了力,我同你外祖、接生婆几个都睡过去了。待醒来,儿子确实还在身边,那襁褓瞧着似是同一个,可细一看,那花纹却明显精细了不少。你知道的,你娘那般精明,过眼的东西都会记上一记,更遑论是自己生的儿子,又怎会记错自己备下的襁褓?” “更麻烦的,还是那位大人有位侧室当晚听闻也生了个儿子,”童不韦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那花纹精细的襁褓过一日又换回那等没那么精细的样子了。” 一番换来换去的折腾,听的童正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等也怀疑那位大人只是换了换襁褓,为了敲打你母亲莫动不该动的心思,可你母亲看着你……却也说不好,只觉的像自己生的儿子却又不像。很担心一番谋划,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自是不肯同你将实话说全的。”童不韦看向童正,眼底神情复杂,“若你是她生的,争你外祖那点家产自是没得说,可若……你根本不是她生的呢?她也怕,往后一直怀疑,却又说不出来,所以对你,始终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的。” “其实……那一次的算计过后,我同她都后悔了,落到那番地步是咎由自取,也知怪不了任何人。可……孩子已然出生了,有些事……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童不韦看着童正,说道,“这些年,那位大人对你毫不理会。我看着你……同你母亲一样,觉得像我又不像我。” 童正听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喃喃:“所以,你与娘亲自己也说不清我究竟是不是你二人的亲子,看我都觉得是又不是,所以都爱护我,却又都提防我,便是怕一番谋划,尽数为他人做了嫁衣?” “若是旁人,我等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可若你是那位大人同他那位如今已抬了平妻的夫人之子,不说我,便是你娘活着,也不敢赌啊!”童不韦说道,“那位大人当年的妾室生的儿子没几年便过世了,这一死,更叫我二人怀疑死的那个兴许就是我二人的亲子!” “若是我二人的亲子死在他府里,你……我等又怎敢赌?”童不韦看着童正,多年修身养性的工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他看着童正,指着自己的喉咙,声嘶力竭的喊道,“我……看着你,既有可能是我的亲子,又有可能是谋害了我亲子的仇人之子,这等如鲠在喉之感,你叫我……怎么办?” “你母亲过世之后,我唯恐子嗣再出差错,只敢养几个干净些的外室,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过子嗣!”童不韦看向童正,喃喃,“我一直这般猜疑,也恳求过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却从未说过。” “他当年埋刺时说想吃我一次!我因着那一次对他的算计,不得已只能尽心竭力的做事,为他生钱,为我同你母亲那一次的算计向他赔罪!”童不韦指着童正说道,“我不是没想过旁的办法,我的身体看了很多大夫,也看不出任何毛病,那些外室也不知为何怎么都生不出子嗣来,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叫我怎么办?” 看着面前眼圈发红,喃喃颤着唇的童正,童不韦道:“眼下,你可能同我... 第五百八十四章 酸菜豚肉焖面(六) 这一聊便一直聊到了五更天,后半夜更是偶尔才有人搭话说个一两句,其余时候众人皆是在打瞌睡。 待到天际露出鱼肚白,黑夜掺上了白色,转为灰蒙蒙的,有乡绅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身上的碎核桃,起身道:“总算等到天亮了,能走了!” 他们这群人……可是不走夜路的!这些年结下的仇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了,虽不将那些百姓贱民放在眼里,可自己的命自是最精贵的!若是一个不慎,被那群贱民在背后敲了闷棍,那可不值当了。 自己的命与百姓的命孰轻孰重,他们自是清楚的,也干不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蠢事来。 推门出来,只一眼便看到了院子花圃旁那一堆烧尽的纸钱碎屑,有乡绅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啐了一口,骂道:“晦气!” 作为年轻后辈跟在一众乡绅身后出门的童正听到这一句啐骂下意识的看向那乡绅,不待他说话,便听宅邸主人道:“不是你等昨儿闹了好一通才求来的么?” “扫了扫了!赶紧扫了!”骂‘晦气’的乡绅摆了摆手,指着那堆纸钱碎屑,啐道,“不吉利!” 说不信鬼神吧,碰到这等事,反应这般大,显然是忌讳的,可若说信吧,出口就唤那狐仙‘破烂货’‘玩物’什么的也是真的。 “我一会儿便吩咐下去!”宅邸主人虽然刺了那乡绅一句,却显然也是忌讳这个的,白了那群乡绅一眼,道,“叫你们瞎闹腾一通,累的今年清明,我得多买些纸钱回来烧了哄狐仙们别闹了。” “不就是多烧些纸钱么?”骂‘晦气’的乡绅嬉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又不要你给真钱,纸钱不值钱的!” “似那等看不见的鬼,要掏我等兜里真钱的,才要计较。”脖子里挂着玉珠算盘的乡绅再次抓了一把周围的虚空,不意外的再次抓了一把空,而后转过头来,对跟在众人身后的童正说道,“童不韦口中那看不见的鬼……也不用当真压到我等头顶,只要叫我等感受到那么一下,都不用摸到我等,我等便立时掏钱,没有二话!” 这话其实他们先时已经说过了,可……临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了一句。 明明是放肆张狂的,却又谨慎而惜命,再三叮嘱,童正点头道:“我知道。” 还真真是……如那位大人说的那般:其性反复无常。 可看着如此反复无常,短短一夜之间态度不知变了多少回,每一次的反复却又都在预料之中。 …… 乡绅们闹腾了一夜,却还能白日里回去补觉,可昨儿被闹腾了一番的守夜人却不能回去补觉了,每日要做的活都是定好的,虽昨儿值了夜,可寻常时候值夜也是能伏在案几上睡到天亮的,虽如此睡觉到底不似正儿八经的睡觉那般舒坦,可也算是睡了,是以守夜过来的第二日还是打得起精神继续做活。 可今日守夜却因昨儿闹了几次鬼,没睡踏实!送走了乡绅朋友的宅邸主人折返回来,经过花圃时,正见那守夜的在清扫那堆昨日烧的纸钱,扫了眼守夜人浓重的乌青眼圈同那蜡黄的脸色,宅邸主人算了算他的年岁:三十了,不过大抵是拼了命赚钱的缘故,这模样看起来可不似三十,跟四十了差不多。 精气神掏的差不多了,这守夜的待那短工活计到期,便可以辞退了。什么时候,什么年岁就该将人辞退了,这……可是他们祖辈用这群短工们的命喂出来的经验,自是不会出半点差错的。 至于为什么外人瞧着从他们这里出去的短工总是没几年好活,罕见能颐享天年的?那大抵是命不好吧!因为命不好,对求神拜佛之事总是虔诚的,渴求能活的久一些的。 宅邸主人看着眼前清扫纸钱的守夜人,摩挲了一番脖子里挂的玉狐石像,没过几年,这位确实搞不好要用到纸钱了,届时,每年清明,再加一沓纸钱,算是他行善积的功德,为子孙后辈积福吧! 如此……便是当真到了下头阎王爷那里,也有个说法!人又不是在他们这里出的事,他们工钱给了,不曾拖欠,甚至听闻前头的短工死了,每年清明还帮着多烧了一沓纸钱,令他们到了地下还能收到前东家老爷给的抚恤银钱。似他们这等善人,这世间……可不多见呢! 这般一想,宅邸主人笑了两声,可笑了笑,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那低头勤勤恳恳干活的短工,而后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些短工们哪里懂老爷们的祖辈用他们的性命喂出的三十辞退的经验门槛?便是到了下头阎王爷那里,想告状,也……不知怎么告吧!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难怪自己‘行善’这么多年,也不见什么牛头马面阎王爷找上门来,想是告阴状时被那石头堵口了,不知如何开口吧! 宅邸主人站在山间,俯视山下雾气渺渺的长安城,虽隔着浓浓的雾气,却还是有那修建逾制了的高楼檐角穿破云雾,露出云雾下那盛世繁华的一角。 好地方,还真是好地方啊!站在山间宅邸中,俯视长安城的宅邸主人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狐石像叹道:虽穷乡僻壤处的官员好欺负,好拿捏,可实在没什么油水,这长安城能彻夜繁华,灯火通明,道路两旁的路杖点上一整晚的灯也不心疼,显然油水足的很。 当然,油水足,那盯着这油水的眼睛自也不少,这遍地黄金的长安城里,多的是不好相与之人。 想起童正那突然好了的病症,宅邸主人嗤笑了一声:这大荣最好的大夫永远只会在长安城内,除却这里贵人遍地,付得起看病银钱,能让大夫安心自己到手的银钱不会被拖欠之外,更是因为真正好的大夫那医术都是经年坐诊,日积月累,接手的疑难杂症多了,融会贯通,拿性命喂出来的本事同经验。 所以,经手过多少病症,看过多少病人的生死,才能‘喂出’一个神医来? 只是比起好大夫这等拿时间同性命喂出来的本事和经验让人追捧,更让病人们相信经验丰富的大夫能助自己越过一劫,他们这……同样拿时间同性命喂出来的经验就委实不能直说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宅邸主人轻笑了一声,这也是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吗?可这石头是他们自己主动丢进来的,当然是不能说的。 所以,那刘家村村祠门口的石头也是不得不放的,毕竟……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 山间野宅或许半夜会遇上野鬼闹腾讨钱,折腾人,不让人睡好觉,可城里大理寺衙门之内自是没有这等闹腾讨钱的野鬼的。 温明棠一觉睡醒,虽起得早,可睡的也早,自每一日精神都是不错的。 洗漱之后从后院来到公厨院子,同阿丙、汤圆、纪采买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去衙门外头等来送菜肉的马杂役了。 公厨每一日的行程皆是如此,众人早已习惯了,接了马杂役送来的菜肉,几声寒暄之后,马杂役离去,又去了下一个衙门送菜肉,温明棠等人则接了食材,开始看菜做饭,定下今日三食要做的具体菜式。 照常是边做菜边闲聊,那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众人聊上多少年也不会腻味,因着临近清明,闲聊琐事的基础上自是又要加上买香火祭祀的事了。 比起大理寺这里一切如常,长安府衙那里便有些闹腾了。 虽不似山间野宅夜半会被人敲门讨要银钱,可天一亮,长安府衙门前那鸣冤鼓便被人敲响了。门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搭着外袍拉开一条门缝,待看到那两道佝偻着的身影时,立时喝道:“我当是谁呢?原是你等啊!大早上的,做什么来了?” 不比大理寺门房的老实,也不比内务衙门的门房爱下套,收礼,长安府衙这门房便‘灵活’的多,可以好说话,也可以很难说话,端看具体情形而定了。 开口的喝骂声中气十足,长安府衙的门房生的自也魁梧壮实,往府衙门前一站,常被长安府尹调侃似个守山门的一般立在那里。 被门房喝骂了一声的刘老汉夫妇骇了一跳,看向那门房,原本待要出口的恭维被他这一骇也骇的退了回去,下意识的将藏在身后的一包物什拿了出来。 府衙的门房虽睡眼惺忪的,却眼尖,一看那包纸钱、香火物什,不等刘老汉夫妇说话,当即便开口喝骂了起来:“要死啊!清明还没到,拿这等丧气玩意儿上前咒我呢?滚滚滚!你两个老货委实过分,我们大人这些天忙着你的案子,连个觉都睡不好,结果你两个老货不识好歹,不谢一声也就算了,还大早上的拿这玩意儿过来咒谁呢?” 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喝骂直接将原本待要老样子开始哭诉的刘老汉夫妇吓的愣在了原地,下意识点头,唯唯诺诺道:“是我等的错!我等的错!我等这个……不是咒大人的,是给我闺女的……” 这回答真是半点不意外!门房翻了翻眼皮,心道这两人还当真是沉不住气,这姐妹花的尸体才到衙门几日?就坐不住想来打听那两身嫁衣的消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等死人身上的嫁衣……当真有人买吗? 想起城里有些铺子从宫里通明门那里‘进货’的发髻团和衣物,城里卖不掉,就送去外乡,不知内情的,还真会买。不止会买,还会因是最时兴的款式而出高价呢! 因着被门房的喝骂抢了个先头,刘老汉夫妇自只能陪笑,拿着自己那一包纸钱物什显摆自己折了好些时日才折了这么多元宝,就是想看看闺女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将闺女领回去,入土为安。 “案子没结,你两个闺女便只能继续在衙门里呆着,你等怎么领?”门房喝骂了一声,知晓眼前这档子事根本莫用惊动长安府尹,回头跟自家大人说一声便是,遂喝道,“你等真想领,盼着案子早日结案便成!” “可那赵莲不是已经抓了吗?”刘老妪忍不住道,“那骚贱蹄子不肯说实话便用大刑,她定会招的!” “没证据,怎么用刑,怎么审问?”门房斜了眼面前两个看着再可怜不过的老夫妇,心里暗自摇头,赵莲是不是真的杀了他二人的闺女,他二人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闺女九泉之下是否瞑目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赶紧结案,拿回那两身嫁衣。 自家闺女的性命尚且不管,旁人家闺女的性命又怎会珍惜?当然,那赵莲也不是什么好的就是了! “你等若真想那案子早日了结的话,带着证据来!”门房说着摆了摆手,又瞥了眼两人手里拿着的一大包纸钱物什,说道,“别在我等门前烧,要烧……回你刘家村烧去!”说着便挥手赶人了。 随着府衙大门‘砰’地一声,再次关上,刘老汉夫妇对视了一眼。 “怎么办?”刘老妪望着刘老汉,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银钱……哦不,闺女不结案,便拿不到啊!家里没口粮了啊!” “去找……女婿去!”刘老汉一咬牙,说道,虽眼里闪过一丝惧色,可那惧色闪过的同时还带了一丝狠戾,“我闺女……嫁给他,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没饭吃……我等可要饿死了,不找他找谁?” 两人说着,转身离开了长安府衙,途径骡马市,看到那出摊的朝食摊上热气腾腾的朝食时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摸着腹中开始‘叽里呱啦’腹语的肚腹,两人的眼睛从那胡辣汤、肉包子、甄糕等吃食的摊上挪开,刘老汉道:“去!去女婿家中吃去!” 家里没口粮了,他二人除了这个便宜贤婿之外,也没有旁的活着的亲戚了,不吃他的,吃谁的?再者,童家有那么多下人要养活,多养他两张嘴,怎么了? 一路腹语不停的刘老汉夫妇出了城,待踏上那条童家出钱修缮的山路时,童正已自乡绅家宅回到童家了。 将下人们挥退了下去,两人坐在童家大宅的大堂中,开始食起了朝食。 其实素日里朝食不会上那么早的,不过今日……当是早早料到他不走夜路,会在那里过夜,遂早早命下人备了朝食。 其实……那群乡绅调侃的‘父爱如山’虽掺了太多旁的东西在里头,可单论其素日里的行径,童不韦……确实是个合格的父亲。 身体突然开始好起来之后,童正的胃口自也好了不少,拿起手头的饼子咬了一口,童正便开口了:“当年母亲与你的事……我大抵能猜到一些了。” 正低头舀汤的童不韦闻言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可惜,我这张脸……同谁都不大相似,实在是不好辨认!不然,便好说了。”童正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道,“你同母亲当年……” 童不韦抬头,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村祠里的那块石头,也堵住了他的喉咙,叫他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第五百八十三章 酸菜豚肉焖面(五) 这话一出,众人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有人“嘶”了一声,说道:“为了这点钱……送命确实不值当,撤……也不是不行。” “论这个……谁又能比我等的腿脚更好?”有乡绅嗤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说道,“我等鼻子最灵,跑的也最快了呢!”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乡绅说出这些话,童正点了点头,直到这时,才看向一众明显已然开始犹豫后撤的众人,再次开口了:“如此……童不韦也不用担心自己被你等拖出来平账了。” 一席话再次将一众原本已开始犹豫的乡绅们激的动了动身子,有人‘咦’了一声,狐疑的看向童正:“你这小子……方才那一出,莫不是同童不韦合起伙来骗我等,为的就是让我等帮童不韦平账吧!” “这点钱……哪里至于。”童正笑着说道。 “是不至于,”那拨着算盘的乡绅说着再次眯起了眼,看向童正,“可那是这鬼……当真存在的情况之下!”说着伸手摸了摸虚空,毫不意外的,抓了一把空,将空空如也的掌心露给童正看,那乡绅似笑非笑的说道,“若是根本没有鬼,全然是你便宜父子二人编纂出来的,那这钱……我等可不定给啊!” “我知道。”童正闻言,轻笑了一声,说道,“这点钱重不重要,端看这周围看不见的鬼有多凶了。” 所以,这钱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可以出得起,也可以就是不肯吐出来。只看这只看不见的鬼的本事了。 “因为不止你等看不见那只鬼,我也看不见。”童正说到这里,笑了,看着周围一众乡绅们露出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摸了摸鼻子,说道,“我惊惶不假,却也怀疑……他是不是骗我!”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童不韦了。 一众乡绅们听到这里再次笑了出来,有人拍打着案几,说道:“妙!妙!我等……还当真是一类人呢!” 当然,这次的‘砰砰’声只拍了两次便停了下来。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那拍案几的乡绅说着,指向外头守夜下人的方向,道,“他当真被吓到,才有趣!他若是回过神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未吓到,而是装作被吓到,便没意思了。” “这里除了我们还有谁?”便在这时,这座乡绅宅邸的主人斜了他一眼,开口了,“下人只是不敢推门进来问情况罢了,说到底怕的是我等,又不是真的鬼!” 这话一出,有人笑了,斜睨了眼宅邸主人:“你知道?” “我宅子里用的人,还是守夜的,能不知道?”那宅邸主人摇了摇头,道,“莫看盘着脖子里的狐仙娘娘同你等一样虔诚,连那雕像的棱角都盘没了,嘴上也虔诚的很,清明烧纸更是起早贪黑的折纸钱,烧给各路神鬼的纸钱,比我等去香火铺子里买的现成折好的还多。可比起看不到的狐仙娘娘,他眼下还是更怕我的。至于什么时候怕那些各路神鬼胜过我了……等我等同那神鬼斗个法,哪方更厉害,他便更怕哪方。” “所以,他们的怕是惶惶,是不安,是看不到,摸不到而已,”童正接话道,“以及怕你克扣他的银钱,该给的银钱不给他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等同那看不到的鬼神之间的较量罢了!”脖子里挂着玉狐石像的乡绅说到这里,举起脖子里的玉狐石像对着烛灯的灯光看了片刻,忽地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看来这次清明还是不能给她烧纸钱,让她饿着,穷着,抠抠索索的活着,除非……她真露一手给我等瞧瞧她确实有本事,而不是吓唬我等的才行!” “这话听起来……好似我等天生皮痒,贱的很,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打一顿才老实一般!”方才朝他扔了把碎核桃的乡绅抓起手边的碎核桃吃了起来,边吃边道,“可……看不到他的本事,我等怎能给钱?” “没有那本事,我等又为什么要给这钱?要知道,这点钱……可不少呢!”听着眼下话风陡转,从先时的‘这点钱比起命来不值当’再次转为收紧了钱袋子的众人,童正也跟着笑了,接话道,“童不韦……也需证明给我看确实有那鬼的存在,我才不会争他那几片砖,若不然……既然我有可能是他的亲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我为什么争不得他那几片砖?” 一众乡绅听到这里,再次大笑,手边的案几同那算珠同时拨的‘砰砰’作响,终于再次引来了外头守夜人的查探,只是这次,不止是查探了,而是带着一沓新折的纸钱过来尽数烧了,那‘砰砰’的敲门声才不再响起。 “偏你等作怪!”宅邸的主人没好气的骂那拍案几同拨算珠的乡绅,道,“累的我这守夜的非得烧点纸钱给你等才肯罢休,不闹腾了。” “你心疼那点纸钱啊?”吃着碎核桃的乡绅闻言却是不以为然,“你活着呢,暂且用不到这纸钱!” “我这宅邸里做工的下人每日干的活都是安排好的,”宅邸主人没好气的说道,“扣除吃喝拉撒的工夫,也挤不出几个空闲档口来了,眼下清明烧给各路神鬼的纸钱叫你等截胡抢了,岂不是累的又要开始熬夜折纸钱了?” “哟!听起来还当真是体谅下头做活的人呐!”吃着碎核桃的乡绅明显是不信宅邸主人这番说辞的,摇头嗤笑了一声,道,“我可不信你这般好心!” 宅邸主人看了他一眼,说道:“朝廷的规矩,若是下人累死在我这里,有人告到官府,那长安府尹诚心想找我的茬,我怕是要为你等这点捉弄下人截胡来的纸钱,将自个儿赔进去了!” “哪里至于?”吃着碎核桃的乡绅指着外头守夜的下人,道,“四肢俱全,能走能跳的,哪里至于熬几个夜就累死了?” “那是一直忙的睡不了几个时辰,习惯了罢了!一般而言,这等人都是一过三十我便打发了的,因那年轻力壮攒出的精气神也叫我等掏的差不多了,谁知道后头还有几年好活?”宅邸主人不以为意的说罢,斜眼看向周围的乡绅,问道,“你等手下的下人能挤的出空闲来?” 这话一出,屋内再次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笑声。 “真能做我家长工的,都算是运气好了!毕竟要往长久里用的,早早废了,坏了便可惜了!”宅邸主人漫不经心的抓了一把碎核桃拿捏在手里把玩着,“似这等打短工的……就莫要客气了,左右又不是我老子,我还要给他养老不成?只要不死在我这里,惹上官司便成!” “说到底还是这长安府的父母官不好惹罢了!”有人唏嘘了一声,先时打了一番交道,自是知晓长安府尹不是省油的灯,“都是父母官,偏他能当上长安地界的父母官,啧啧……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确实如此!”宅邸主人点头,感慨了一声,说道,“长安府的父母官一向不好惹,眼下这个披了身红袍,政绩斐然的更是如此。所以,我才不敢沾上是非官司,因这等人……可不是穷乡僻壤处未吃过见过的官员,吓一吓便懂事了,有些天皇老子管不着的地方更是当地父母官自降身份,直接做起了狐仙娘娘的行当。长安府这边的……却指不定会直接拿我开刀,做成他的政绩。”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点头,显然对此深有体会,有人叹道:“如此一想……还是穷乡僻壤处的好欺负啊!” “可穷乡僻壤处,搜刮干净了,也就这点油水,要捞金还得是在这天子脚下。”有人笑了一声,看向众人,“如此……便让童不韦证明一番那看不见的鬼当真存在,给我等开开眼见?” “真是贱得慌!”吃核桃的乡绅往他头顶扔了把核桃,笑道,“童不韦那等人……一直是我等之间领头的那个,你叫他证明给你看当真有鬼?当他是你家长工,听之任之讨好你吗?他不要面子的吗?” “这倒是!”一旁的童正听到这里,笑着接话道,“他体面,又怎会费心费力的去证明当真有鬼?再者……有鬼这种事怎么证明?更何况……这还是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鬼!” 这个看不见摸不到,当然不是指村祠里那披了金身的狐仙了。 “那怎么办?”有乡绅不以为意的摊手,“真让我等相信有鬼……怕是只能让那座看不见的山当真落在我等头顶压上一压,我等才信了。” “孙猴子未遇到佛祖前也是不觉得这世上能有压得住他之人的,横的很!”童正笑着说道,“如此……怕不是得提前备好金蝉脱壳之计,以防走上童不韦当年的老路了!” “那确实得备些银钱了!”有乡绅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又笑了,“可即便如此……我未看到鬼之前又凭什么给钱?就凭那一两声吓唬么?老子又不是吓大的!”说着再次伸手抓了一把虚空,摊手给众人看,“诺,你们瞧!什么都没有!” 童正跟着一众乡绅再次笑了起来,屋内笑声不断,他面上挤出的笑容面具未变,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却是翻江倒海般疯狂翻涌:眼下的情况……还当真如那位大人所言,不论怎么选,这群乡绅,以及原先未被那位大人指点过的他都会顺着原来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直到遇到那座山为止! “你说实话便成!心里想的,看到的,不要隐瞒,通通说出来,连自己的私心都不要隐瞒!”那位披着红袍的大人转头向他看来,明明是这么多年难得一次的拜见,近在咫尺,出口的话却很远,好似从五指山之外的西天极乐世界传来的一般,远的他怎么伸手都够不着,“你放心!即便知道前头有虎,他们还是会继续往前走的。这些人……人性如此!即便说的再多,即便感受到了,只要看不到,没有当真被山压到头顶动弹不得,他们还是会继续同童不韦做对,不会变的。” 那点钱……之于他们的身家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似狐仙金身这等局……再来个十个,他们也不是拿不出平账的银钱来。 价值连城之物屋中随处摆放,一顿饭食价值千金,请个大夫调养身体更是千金之数,明明是花钱如流水,如此大方的一群人,却偏偏扣着手头这一点银子不放。 “是不是好似坐拥金山,甚至日常花销都不知花出去多少个一两银子了,却偏偏扣紧了手里的一两银子,非得为那扣在手里的一两银子送了命,方才肯罢休?”那位披红袍的大人笑道,“你且看着吧,只要你说了实话,不论怎么劝,怎么说,这群人都不会回头的。” 寥寥几语,直击人心。那位大人……不曾同眼前这几人接触过,却早已判定了这几人的结局。 “压孙猴子的那座山是压准了,并未要了猴子的命,所以猴子吃了五百年的牢狱官司,走了一遍西天路,打退了多少妖魔,堂堂一代妖王吃了多少被排挤、针对的心酸苦楚,才算平了这笔账。”那位披红袍的大人是这么对他说的,“若是那座山压的时候偏了偏,当场便将猴子压死了呢?” 看着眼前一众精明过人,深谙人性,将寻常百姓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乡绅笑眯眯的说起那座看不见的山,有人甚至还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对着虚空看不见的鬼放出狂言来:“往这里压,莫说真压到了,就是碰到、沾到一点边,叫我摸到了,这钱……要多少用来平账,我便立刻掏给你多少用来平账!”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屋中乡绅们纷纷点头应和。 “不错!得证明当真有鬼,且那鬼还不是狐仙这等迟早会被人推倒、踩踏的破烂货才行!”那脖子里挂着玉狐石像的乡绅笑道,“可不能似狐仙一般,是我等手里的玩物,若是有本事……那鬼需证明我等是他手中的玩物才行!” 这话……当真是张狂啊!童正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一众应和的乡绅,面上也本能的挤出了一个笑容来,若是未被那位红袍大人指点过,他……并不会觉得这话张狂的,相反……还觉得……说的一点没错! 童不韦证明不了有鬼,他又怎知童不韦是不是在骗他? 可……见过那位红袍大人之后,他知道童不韦的害怕多半不是假的,眼前这群乡绅是张狂而不自知。就似他看刘老汉夫妇那等人,一直不解他们是哪里来的自信,那么容易便能坐上他这乡绅公子夫人之位一般。 那位大人看他们这些乡绅,与他们这些乡绅看百姓的感觉当没什么两样吧!都是……掌心之中的玩物罢了! 既是掌心中的玩物……想起他给那两个姐妹身后事的体面银钱……童正的手突然一抖:当真压到了……或许离死也不远了。 眼下他们这些人在走的……该不会……是一条求死之路吧!那他……还有母亲当年对那位大人的算计……当真那么容易便成了么? 童正只觉此时的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一股莫名的寒意所取代!那位大人根本不缺儿子,这些年也不曾理会过他一次,这一次却肯将这些事告知他,目的又是什么? 灯下的童正同一众乡绅一样面上挂着笑容,只是面色却是愈笑愈发苍白。 第五百八十二章 酸菜豚肉焖面(四) “我的咳痰之症这两日突然好了。”童正说着看向众人,一直言笑晏晏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惊诧与恐惧,“我原本以为我这身子骨问题是童不韦下的手,毕竟同一屋檐下,他下手合情合理,且……也确实有这个机会。” “可眼下……我这咳痰之症却在我对付童不韦最紧要的关头,发了死力咬他之时突然好了。”童正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按说这等时候,若真是他下的毒,当是他拿着那桎梏我性命的解药威胁我之时,又怎会无缘无故让我好了?” “或许是童不韦父爱如山呢!”有乡绅随口说了一句,打了声趣,只是虽打趣,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是不是父爱如山我怎会不知道?”童正苦笑了一声,说道,“更遑论,我二人交心谈过一番了,若不然,我也不会知晓他当年被逼的走投无路,金蝉脱壳,一穷二白的情形与我等现在所遇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 “都是循着惯有的经验行事,所求对我等而言也并不过分,可不知怎的回事,便莫名其妙的走到这一步了。”童正对众人说道,“更让我害怕的还是我这突然好的咳痰之症,原本以为是娘胎里带来的又或者童不韦下的手,看了多少大夫也不见起色。可如今突然好了……如此没有原因的突然好了,自是更令我害怕。” “能叫你突然好了,自也能叫你突然坏了,没了。城里多少大夫都看不出的病症,足可见无解。”其中一个乡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对方能对你下手,自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对我等下手,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我找不到原因,不知道怎的回事。”童正抬眼看向周围,见在场众人或漫不经心,或垂眸不语,或不耐烦的摩挲着脖子里的挂饰,虽不说话,那股难言的烦躁却始终萦绕在众人周围,想了想,又道,“就似童不韦这么多年也未找到自己当年是怎的突然就走投无路了一般,明明诸位与我所求并不过分!” 屋中一时沉寂的几乎堪称可怕,烛火跳跃,哔啵作响,那一堆堆放在屋中的账本也没有谁去多看一眼,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不吭声。 半晌之后,终于有乡绅开口了:“家里……查过了么?可是吃食上出了问题,被人投了毒什么的?” “早查过了,自小查到大。”童正苦笑道,“更遑论我可以不信童不韦的父爱如山,却不会不信他的不惜命。我还不曾遇到过这等情况,也不曾被逼着逃命尚且觉得可怕,童不韦可是金蝉脱壳过一次的,自是更害怕,查的更细致了,却……始终查不出什么来。” “城里那么多有名望的大夫都瞧不出什么来,又能查出什么来?”有乡绅开口了,面上的神情凝重而复杂,“只听闻来长安求医的,可不曾听闻离开长安求医的。整个大荣最好的大夫永远只会在长安城中。若是这些大夫都查不出什么毛病来,旁的地方的大夫也莫要想了。” “于童不韦而言,我的谋算与所求不会让他害怕,让他害怕的只有那一次!”童正说道,“实不相瞒,我还是头一次在他面上看到这等惊惧的表情。” “莫说他确确实实吃过亏了,就算我等不曾吃过亏的,眼下这等情形都叫我等害怕!”那脖子里挂着玉狐像的乡绅摩挲着手里的玉狐像,喃喃,“老天保佑!” 手里摩挲着玉狐像,嘴上喊的却是‘老天保佑’,众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除了那群村民,谁还当真会去求那村祠里的狐仙保佑的? “童不韦这个人……这么多年,我打过交道的人中,便不曾见过比他手腕更高之人,”一个乡绅说着,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童正,不错过他面上的丝毫表情变化,质问道,“眼下,你告诉我等他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不止不知道怎么输的,甚至输给了谁都不知道。”那拨算盘的乡绅唏嘘了一声,环顾四周看不到的空气,说道,“看不到,摸不到,真真是高啊!我等求饶还不成么?不就是想挣点小钱么?我等主动将账平了,可好?” “还真是见鬼了!”角落里几个乡绅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看向童正,“你那两个新娘究竟怎么死的?”说到这里,几人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明人不说暗话,这里……谁手上没见过血的?” “我不知道。”童正看向众人摊手,“先时我一直以为是童不韦做的,因急着留下子嗣,便死一个娶一个,全看她们命够不够硬了,那几个女人的死……我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撺掇我等去同长安府尹供出童不韦?将那姐妹的死推到童不韦身上?”有乡绅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开口了,“还嫌不够乱?” “当时正巧可以拿来用罢了!”童正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又道,“难道还当真费力气去查清她们怎么死的不成?更遑论,那时我唯恐自己时日无多,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最重要,哪里有功夫管旁人?况且,她们都已经死了。” “人死如灯灭!”看着手边一座烛台燃烧殆尽,灭了之后,那拨算盘的乡绅复又看向周围,神情阴测测的,“可长安城每一日都有人死,灭个一两盏灯不妨碍照明的,换我也懒得管她们怎么死的,倒是可以正巧用来解决童不韦。” “这里的人……谁又不是呢?”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说道,“我等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 “那还真是见鬼了!”角落里几个乡绅拍着案几,发出‘砰砰’地响声,那声音引得外头守夜的下人还特意过来看了一趟,以为是谁在敲门,一见乡绅们皆好端端的坐在屋内,松了口气的同时,还下意识的左右环顾了一番,摩挲着脖子里成色不怎么好的玉狐石像嘟囔了一句‘娘娘保佑,清明还未到,莫要闹鬼!’方才离开了。 门虽未开,门外下人的举动屋内的乡绅们却是尽收眼底,有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终究未笑出声来,只是看向屋内众人,问道:“所以,我等眼下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怎的就沦落到如今这幅田地了?” “我等……当是着了人的道了。”童正苦笑着说道,“似童不韦当年一样,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他找了多少年也未找到那个给他下套之人,我等又怎么找?”乡绅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抬头望着周围空空如也的空气,有人伸手虚空抓了一把,当然什么也抓不到,只叹了口气,说道,“只希望……是我等想多了。” “他这么多年也一直是希望自己想多了。”童正幽幽道。 “你这话说的……”有乡绅‘哼’了一声,“你那便宜老子童不韦好似那将头埋在沙子里的西域怪鸟大马爵一般,遇到风沙了,便将头埋进去,看不到,也听不到,便全当没有遇到风沙了一般!” “可我所见的童不韦可不是这等缩头乌龟,凶得很。”有乡绅喃喃接话,斜了眼说出那话之后的童正,“他若胆怯,也创不下这样的家业来。” “... 这话一出,乡绅们再次沉默了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又看向周围看不到的虚空,半晌之后,有乡绅忍不住开口了。 “要不,试着花钱将账平了?”那乡绅看了眼那账目,说道,“为了这点钱送了命实在是不值当啊!” “能花钱解决的事于我等而言,从来不叫事。”拨着算盘的乡绅接话道,“人力所能及的事能叫事?” 人力不能及的,那才叫真正的事呢! “我也是这般想的,是以……将那对姐妹花的嫁衣值钱这件事告诉刘老汉夫妇了。”童正说道,“眼下也算暂且打发了这两个添乱之人。” “本就够让人头疼的了,早早将这些不相干的扫出去是对的。”胸前挂着算盘的乡绅点头,肯定了童正的行为,“毕竟我等的命可比那等人的命值钱多了!” “我先时还以为你沉不住气了,没想到是这个打算!”手指飞快的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对童正说道,“如此看来,你这一番是做对了!免得这两个小人在那里上蹿下跳的惹人心烦!” “那位大人……可说什么了?”便在这时,角落里好一会儿未出声的几个乡绅开口了,他们问童正,“可说如何做了?” 童正摇头:“不曾,什么都未说。” “好歹指不定是自己的血脉子嗣,怎的……一句交待都不给呢?”有乡绅摸了摸鼻子,感慨道,“还不如童不韦‘父爱如山’呢!” 当然,童不韦的‘父爱如山’亦是个笑话!童正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原先未尝没有搏一搏的打算,左右自己这出身……也说不清。不过同童不韦交心相谈之后,还是发现……那位又不缺子嗣,何必呢?能保住外祖与母亲的家业便很好了。” 这诉求听起来还当真是本分的很!可……童正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本分的,而是被那个看不到的鬼吓到了罢了。 “怎的张口闭口就是你外祖与母亲的家业?”有乡绅笑着斜睨了一眼童正,“童不韦指不定确实是你生父呢?” “糊涂账谁又知道?”童正摇头叹了一声,说道,“那几片砖……我不求了,童不韦也知道我不求了,眼下,我同他都不过在保命罢了!” “谁又不是呢?”方才打趣的乡绅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空空如也的空气,喃喃,“果真是……看不到,摸不到,抓不到手里的……才令人恐惧啊!” 这话一出,乡绅们便再次沉默了下来,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手指如盘核桃一般飞快的盘着手里的玉狐石像,那拨算盘的也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珠算盘,将算珠拨的‘砰砰’作响。 外头的下人再次被这‘砰砰’声惊到了,以为有人在敲门,提着灯笼过来查看情况,一见……还是如方才那般无人,乡绅们好端端的坐在屋内,口中虽是再次松了口气,却明显比起方才的不以为然来,多了几分凝重,摩挲着脖子里材质寻常的玉狐石像,喃喃:“各路神仙妖怪们,眼下还未到清明呢,大家别闹!到了清明,小的一定多烧些纸钱给各路神仙妖怪爷爷奶奶们,哦,还有狐仙娘娘也有!保佑保佑!” 听着外头的下人口中念叨着‘保佑’再次离去了,屋内的乡绅们瞥向那拨算盘的乡绅,有人嗤笑了一声,随手抓了把手边的碎核桃扔向那乡绅:“你做甚呢?下人不来就敲门,下人一来便停手,装神弄鬼捉弄个下人有意思么?” “谁有工夫管他?”那拨算盘的乡绅没好气的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道,“看不到捉弄我等的鬼,我心慌呢!” “所以便自己装个鬼,捉弄一番底下的人以排解忧闷?”角落里的一位乡绅摇了摇头,看了眼手边的案几,意识到头一次‘敲门’声是自己弄响的之后,摩挲了一下年轻时滥赌被剁去一截的尾指,忽道,“其实……我等也差不多!” 这话听的……原本坐在那里不吭声的一众乡绅们皆笑了,有人骂道:“胡老八,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胡八胡说八道的才是真话,一本正经的通常是假话。”那名唤胡八的乡绅摩挲着自己被剁去的尾指感慨道,“我在自家赌场里照官府所言行事,挂上那‘莫要大赌’的劝善匾额时,通常便是一本正经的。” 这话……再次引得屋内一众乡绅们笑了起来,有人点头道:“你这句话倒是难得的真话!” 待得众人笑的差不多了,那盘玉狐石像如盘核桃的乡绅开口了:“好似……确实快清明了啊,这次……还是给这……”说到这里,举起脖子里挂着的玉狐石像晃了晃,道,“给这狐仙娘娘多烧些纸钱吧,搞不好……也算送她最后一程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酸菜豚肉焖面(三) 童不韦父子的事自是与他们今日大半夜的不睡觉,尽数聚在这里的事无关的。 角落里几个乡绅打了个哈欠之后,打断了童正等人正闲聊的私事:“打住!打住!你童家的私事往后待我等得空了,慢慢闲谈。眼下大半夜的,大伙不睡觉聚在这里,自不是为了听这些私事的。”那几个打哈欠的乡绅困意早已上脸,哪怕手边案几上提神的茶水换了好几波了,却依旧挡不住那浓浓的困意。 “我等一向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几个打哈欠的乡绅说道,“养好自己的身子骨以求这一世活够本了,似熬夜这等事……几十年不曾做过了。” 寻常百姓随日出日落的作息是为了抢那白日的时辰好多做些活,赚些银钱维持生计,这几个乡绅却是为了讲究调养身子骨。 一样的人,一样的作息,可目的却是不同的。 看着那几个哈欠不断的乡绅,童正也知对方对自己这点家里事不感兴趣,遂识趣的收了口。 倒是一旁拨算盘的乡绅说道:“你等往日里不熬夜便是为了长命百岁,可今日熬夜亦是为了长命百岁。所以今日还是多担待些,只为往后能多活些年头,将日子活够本了吧!”说着将胸前挂着的玉珠算盘举起来,对着烛灯打量了片刻之后,感慨道,“真是好日子啊!若是一直都有这样的好日子该多好!” 屋中的一众乡绅听到这里,瞥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茬,倒是那几个哈欠不断的乡绅指了指屋内堆满的账本问道:“还看不看了?” “这么多账本,便是熬上多少日的夜,我这双手将算盘打碎了,理出具体的数目来了,谁来还这钱呢?”那举着算盘的乡绅说道,“那群眼皮子浅的村民将子孙后辈都押进来,扣除每日活命的口粮,也还不起这银钱的。” “至于我等头上的账……”那举着算盘的乡绅晃着手里的玉算盘,笑了,“多宝阁说我这玉算盘价值连城,按说我等身上随便摘一样价值连城的物什出来都够补足这亏空了,可这补法……上头的,管是哪一方的,便是新介入的长安府、大理寺这等衙门,谁会点头允我等拿这等事物出来补亏空?” “人家要的是真金白银,能发俸禄与米粮的银钱,不是你这块号称价值连城的玉算盘。”打着哈欠的几个乡绅说道,“多宝阁的人出一张嘴,外头闲聊的看个热闹,真让他们掏钱……你看他们掏不掏?真价值连城的话……你拿着这块算盘,去换座城,且看朝廷答不答应。” “那些读书人……每几年相聚长安科考时瞧着每一张脸都生嫩的很,只会作些文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单纯好骗得很!可过些年头,摸爬滚打了一番之后,这些书呆子便不好应付了。”乡绅叹气道,“如此看来……读书人还当真是不能小看的。” “这大荣的大事、律法、规矩都是那些读书人定下的,在他们定下的律法、规矩里,我等又怎的玩的过他们?”童正坐在那里笑了笑,道,“我也觉得读书好,只可惜……这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只能被勒令在家里养好身子骨,承袭祖业!” 听到这话,几个乡绅相视一笑,看着童正,表情耐人寻味了起来:“你这连你自己母亲都不清楚的出身实在是……不怪童不韦提防你,换了谁,一生拼搏的家业为他人做了嫁衣都是不肯的。” “可我母亲没得选。”童正说道,“童不韦是借刘家的祖业发家的,虽然他自己也有手腕,多添了不少砖在那祖业之上,可若没有刘家的根,他哪里来的机会?我母亲与外祖计较的便是这个,这份家业……他们想姓刘,不想姓童。” 这话说的……众人想起刘家村那挂了‘童宅’的门匾,有人把玩了一下手里的茶杯,道:“可惜眼下这家业姓了童。” “我可以不要童不韦那多添的砖,可母亲与外祖的根是我一人独有的,必须留给我。”童正说道,“这也是我的目的。” 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的面上顿时露出恍然的神色来:难怪这小子先时这般出力的想将童不韦拉出来平账呢,想是备了后手,这火……烧不到那跟上。 不过……想到刘寄母女是刘家村当地的地头蛇,若是在成亲前便算计好了,将手头的银钱尽数换成田地、铺子、宅子,那契书上若是刘寄的名字,童不韦这么多年自是要为他人做嫁衣的。 “他当时想必万分艰难,否则又怎会答应下来?”有乡绅听到这里,随口说道。 “你以为当时的童不韦是现在的童大善人?”摸着玉算盘的乡绅接话道,“我等都是承的祖业,生下来东西便是我等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之事。不似童不韦是入赘,他当年一穷二白的,便是再如何厉害,手腕再高明,没那个地基,又怎盖的起高楼?自是不得不答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咦?这便奇怪了!”有人听到这里,更是不解,“他这般厉害,按说遇到你母亲前也能攒下些家当了,当时又怎会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不清楚。”童正直到这时,才再次开口。众人问话他才说,众人不问,他便规矩的坐在那里,比起在场一众乡绅家中的小辈,可说是再老实不过了,“或许……是他方才脱身逃命,自是兜里什么都没有的。” “金蝉脱壳,听起来是厉害,可既脱了壳,不再是自己了,先时谋下的那些家业自也不是他的了。”有乡绅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看来……人到中年,一穷二白,童不韦也挺惨的。” “他这般厉害,”脖子里被玉狐像套牢的乡绅咂摸了一下嘴巴,说道,“究竟什么人能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我不知道。”童正说着双手捂了捂自己的耳朵,又遮了遮自己的眼睛,做了个‘不听’‘不看’的动作之后,说道,“不过,当也不是那位大人。” “因为识得那位大人是童不韦金蝉脱壳之后的事了。”童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众人说道,“今次之事,童不韦道自己有种回到了当年金蝉脱壳时的感觉,明明一切都算计好了,可偏偏就如同见了鬼一般,情况突然开始不受控制了,他想退了。” “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脖子里挂算盘的乡绅自袖中掏出一份早已算好的账本拍在众人面前,说道,“我早算好了,若是大家每人都割些肉,放点血,这账也不是平不了。可问题是……真如童不韦所说的那般,我等真能退的了?” 有性急的乡绅早在他将账本拿出来时便迫不及待的将账本拿起翻看了起来,待看清那摊到每个人头上的账目时,说道:“不是小钱!可比起性命来,还是划算的。所以,这究竟是怎的回事?”有人看向童正,眼里露出一丝警惕,“这些事……你怎的不早说?为了钱丢了命于我等而言,可不值当!” “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的这些事。”童正看向那人,苦笑了一声,说道,“我想要的,也只不过是拿回我母亲与外祖的根罢了。平... 当然……不过分!不止不过分,甚至还合情合理。 “你这要求……其实便是同童不韦直接说了,私下也能解决。”有乡绅捋了捋须,说道,“你若是他童不韦的种,亲生儿子要外祖家的家财,这不过分!你若不是童不韦的种,便……更不过分了。” “既是一句话的事,怎的弄成现在这幅样子了?”有人不解道。 “我不知道。”童正说道,看着角落里几个乡绅面上露出的不满神色,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我也知今日自己这‘不知道’委实多了些,可……确实是不知道。”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一众乡绅,“你等入局狐仙金身之事前,想要的……是什么?” “挣些银钱罢了,”几个乡绅不以为意的摊了摊手,指向那账本道,“说实话,这狐仙能供奉这么久也确实叫我等意外,不过,这账目……大家平一平,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了。” 他们可不是寻常百姓,掏空家业的入这狐仙金身之局是为了博一把,好从寻常百姓变成富户的,他们这等人,似狐仙金身局的这点银钱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几辈人的家业……哪里至于一把狐仙金身局就败光的?”乡绅说道,“我等比起寻常百姓来,有大把可输的机会!” “如此看来……大家所求其实都不过分。”童正对乡绅说出的这些话显然是早有预料的,点头对众人说道,“似狐仙金身这等赚钱的买卖诸位经历过的委实不少,这在诸位眼里稀松平常,所求并不过分,就似我想要回我外祖与我母亲的根一般,这要求论理来说并不过分。” “咦?那便奇了!”有乡绅‘咦’了一声,不解的开口了,“就事论事,狐仙金身这一局既大家所求皆不过分,也都对得起良心,又如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呢?” “我不知道。”童正说到这里,摊手道,“童不韦当年金蝉脱壳,一穷二白的逃命前也是如此的。你等知晓他是个谨慎之人,每一笔掺合进去的生意于他而言都是即便输光也不至于赔了性命的事,就似诸位如今掺合的这狐仙金身局一般。可不知怎的……就突然逼的他金蝉脱壳的逃命了。” 这话一出,周围原本还在喝茶、把玩脖子里玉石像的乡绅皆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觉告诉他们好似遇到了大麻烦,可那麻烦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就在周围,却又摸不到,也不知什么时候那麻烦会突然缠上来,突然勒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被断了生路。 “还真是……见鬼了!”摩挲着脖子里玉狐石像的乡绅加快了摩挲玉狐石像的速度,一边手指摩挲着手里的玉狐石像,一边下意识说道,“狐仙娘娘保佑!” “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不知如何上的高位,如何保佑的了你?”那挂算盘的乡绅不耐烦的说道,而后转头看向童正,面色不善的质问了起来,“我等先时一直以为不过是平账的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几时发觉的这个事?” “就这两日。”童正摩挲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我这咳痰之症好些的这两日。”说到这里,他看向众人,坦言,“实不相瞒,我原先一直以为自己这身体病症不是天生倒霉,从娘胎里带来的,便是童不韦派人下的手。” “于我而言,不管是哪一种,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童正说到这里,对众人摊了摊手,“便是拿回外祖与母亲的家业,同童不韦分开过活,不必在他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杜绝了自己被童不韦的人下毒手的可能。” “头两个姐妹死之前,正是我身子骨最险的时候,逼的我不得不娶妻冲喜,留下子嗣。”童正说道,“若不是那时候身子骨突然出事,我当是会慢慢的将外祖与母亲的家业接手过来的。” “那如此看来,童不韦其实是知晓你的打算的,也是肯将刘寄父女的东西还给你的。”其中一个乡绅摩挲着下巴,点头道,“童不韦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好歹也算个人物。自是清楚什么时候该大方什么时候该小气的,榨干那群村民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动你的东西,惹出麻烦来便不值当了。可好巧不巧,你的身子骨突然出事了。” “原本你这病症搞不好便是童不韦下的手,在接手你外祖与母亲家业的档口,你又突然病症加重,如此一来,怀疑童不韦下手也不奇怪了。”那乡绅说道,“人之常情!” “不止如此!”童正听罢点了点头,又道,“那几个女人……同我圆房的当晚,我都睡的极沉,一觉醒来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是我圆的房,又好似不是我,”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一众似笑非笑盯着他的乡绅,笑了笑,说道,“我今日既说了这些,自是考量过的,诸位且听我继续说。” “那刘家姐妹同赵莲醒来之后,话语中描述的圆房之人好似是指我,又不是指的我,因为她们将我身上那颗痣的方向说反了。”童正说着,拉了拉衣领,将自己脖子下那颗痣指给众人看,“我的在左边,童不韦的在右边,偏童不韦也是一副浑浑噩噩,说不清的样子,几次圆房皆是如此,我实在怀疑新娘肚子里的究竟是谁的种。” 一众乡绅听到这里,瞬间恍然:“那坏了!你身子骨突然出事,本已叫你怀疑童不韦了,这冲喜圆房之事上又出了这等茬子……难怪你当时会主动找上我们,想寻我等出面解决童不韦了。” “我先时一直以为是童不韦做的,他既先下了手,打破了我等心照不宣交接家财的约定,我自是想除了他的。”童正坦言,“可直到这两日,恍然发现可能并不是他。” “若是童不韦,反而简单了,至少如你所言,我等也算是将童不韦这个金蝉捕在网里了,”摩挲着玉狐像的乡绅神情凝重了起来,问童正,“你几时发现可能并不是他做的?” 第五百八十章 酸菜豚肉焖面(二) “什么事都不发生不好么?”先时说话的乡绅话音刚落,另一个乡绅便开口了,对着屋中堆满的账本喃喃,“这么多的账本……当真看得完?”说着手指下意识的摸上身前挂着的玉珠算盘拨了拨。 长安城的权贵之中,富贵闲人比比皆是,有脖子里日常戴着佛珠,三口不离一句‘阿弥陀佛’的,自也有脖子里戴旁的事物的,似弥勒、观音、道祖这等常见的便不提了,戴玉算盘,甚至带玉刻的刀剑的比比皆是。 千人千面,信仰自也各有不同,有信佛信道的,自也有信其他的。 看那乡绅无意识拨动那巴掌大小的玉算盘的手指熟稔灵活的动作,也知素日里没少拨弄脖子里挂着的玉珠算盘,是个拨算盘的高手。 瞥了眼那乡绅灯下被照的晶莹剔透,看不出半点杂质的玉珠算盘,先时开口念叨着‘怎的还不发生什么事’的乡绅开口了:“你这玉珠算盘……价值连城吧!” “价值连城之物多的是,城里多宝阁每月都会上一件价值连城之物。”被问了一句的乡绅‘嘿嘿’一笑,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脖子里挂着的玉珠算盘,指了指这屋中随意放置的那些摆件,说道,“这屋里……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之物?” “价值连城?呵!吹的再如何天花乱坠,也要卖得出去才是!”又有个乡绅‘哼’了一声搭话道,“出得起价买的权贵看不上,看得上的,掏空了也就这么点银钱,有什么用?” “这没有半点杂质的玉石是真好,按理说也确实值钱,可……没人买,也不过是有价无市罢了!”另一个乡绅阴沉着脸,随手将脖子里的玉石像重重一甩,暗恨道,“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可……银子能换银钱,这些有价无市的宝贝虽值钱,却换不到钱,真真是将换银钱这条路直接堵死了!” “我当时便说过布置风水之事还是随大流的布些常见的流水生财的风水阵便好,供奉也供奉些常见的佛祖、观音、道祖什么的便成,毕竟前人供奉了这么多年,也未出什么事,可见稳当!偏童不韦那厮自诩布置风水的手段高超,玩什么剑走偏锋,大发横财的招数。诺,你们看!现眼了吧!”那乡绅说着,摩挲着手里方才重重一甩,却根本未甩出去,依旧牢牢套在脖子里的玉石像,说道,“这玩意儿险得很,眼下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倒叫我等反有种被那石头堵了路的感觉。” “那……照你的意思,是将刘家村那块堵门的石头挪开?”又有坐在角落里,半阂着眼,摩挲着一本《多心经》的乡绅开口了,他一拍大腿,喝道:“好说!我这就派人将那堵门的石头挪开,如此……大家也不用坐在这里干瞪眼了!” “真挪开了,我等就要念这《大悲咒》了。”这话一出,剩余几个没出声的乡绅开口了,捧着手里封皮之上满是摩挲翻折痕迹,内里却新的恍若根本不曾翻开过的《大悲咒》喃喃,“谁想有这大悲的结局?” 摩挲着玉珠算盘的乡绅听到这里,瞥了眼说话的几个乡绅,摸了摸鼻子:“《大悲咒》好像不是说的这个事吧!” 众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里又有谁是真在说那《大悲咒》《多心经》的事的?又有谁当真翻开那经文认真看过了?真看过经文的虔诚信徒……又怎会容许那金身狐仙坐上高位,立于那一众泥雕的神佛像之上? “你等……还真是虚伪,”摩挲着着身前玉珠算盘的乡绅说道,“还不如我明明白白的拜自己脖子里这玉珠算盘爽快些!” 那方才重重一甩,想要将脖子里的玉石像甩出去的乡绅闻言冷哼了一声,“现在……便是将那金身狐仙推了,怕也是来不及了。” 挂着玉算盘的乡绅瞥向他脖子里挂着的那个方才想甩出去却没有甩出去的玉石像,那玉石像体态诙谐,肚子圆滚滚的,竖着两只耳朵,显然并非寻常的佛祖、观音、道祖等挂饰,而俨然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狐狸,盯着那只玉石狐狸像看了半晌之后,挂算盘的乡绅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么扔是扔不出去的,毕竟挂在脖子里呢!不如干脆用剪子将那绳子剪了,如此……便能轻易将这狐仙扔了。” “若是那么容易,我早做了!”拿起身前挂着的玉石狐狸像在手中把玩摩挲了片刻之后,那乡绅说道,“这根绳可剪不得,若我当真动了翦除的心思,怕是手还未碰上那剪子,这绳子便已勒住我的脖颈,将我勒死了。” 这话一出,那摩挲着手里算盘的乡绅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这般一想,脖子里挂什么都一样,这绳子卡死了我等的脖子,线头在他那里拽着,一记用力,就能随时堵死我等喘气的口子,让我等送命。” “所以,还是承认了吧!”角落里一直低着头未出声的一位年轻乡绅抬起头来,他容貌清秀,脸色却有些苍白,似是带了几分病容,他道,“你等就是被人抓了交替,当了替身了。” “早早便下套准备好了拿我等做替身,妄想一旦出事就金蝉脱壳,当真是可恨!”一众乡绅闻言皆沉默了下来,恨恨地‘呸’了一口,说道,“真真是手段阴毒,难怪唯一的亲儿子也如此提防他了!” 被提及的亲儿子童正轻笑了一声,说道:“我母亲同外祖当年前后脚离世……实在让人很难相信是巧合。”说到这里,童正咳了几声,一旁的乡绅见他咳的这般厉害,顺手递了杯茶水给他,而后对他说道,“先时你上门求合作,我等还不屑搭理,觉得你母亲同外祖只是运气好得了祖荫罢了,眼下……倒是方才发觉,他二人败……或许并非是因为手腕太差的缘故。” “看他外祖刘寄一个外室的私生子,在其曾外祖已死,血缘不明的情形之下,还能拿到这刘家祖辈的田地,便知不是善茬。”其中一个乡绅闻言随口接了话茬,眼皮翻了翻,瞥向那角落里的年轻乡绅,问道,“你外祖的那些嫡出兄弟以及那曾外祖的正室同几个妾室都死了?” “当年都死绝了,只剩外祖一人,这祖荫自是不管旁人愿不愿的,都只能尽数落到外祖头上了。”童正说起这些事来毫不避讳,“所以,我外祖当年也非善茬,母亲更是被外祖当男儿养,准备承袭祖业的。” “那童不韦还真是厉害啊!”那拨算盘的乡绅笑眯眯的开口了,“我还当他是抢了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傻姑子与被馅饼砸头的二世祖的家业呢,却未想到抢的竟是这么难缠的一对父女手下的产业,啧啧,真是厉害啊!” 对此,童正面上含笑的神情却并未有什么变化,显然外祖、母亲与父亲都非善茬,他亦同样不是什么善茬。 “他手段这般厉害,若是想在外头藏什么私生子,也是极难发现的。”童正笑着说道,带着几分病容的面容清秀,孱弱,看起来着实没什么威胁,可那面上自始至终不变的笑容却好似一张面具般覆在了他的脸上,童正说道,“我外祖便是这么得到的祖荫,甚至是... “看穿又如何?水面下之事只要未曾浮上水面,就轮不到他们管!眼下水面上的,只有你那死去的两个新嫁娘,嫌犯也抓了,是你才娶的这个新嫁娘。”其中一个乡绅没好气的说着,斜眼看向童正,“一娶三个新娘都出事了,童公子……怕是有些克妻!” “我克多少妻都不愁娶不着妻!”童正提起这个,不以为意,“看他娶我母亲,被我母亲同外祖这般提防,我才发觉其实娶个小门小户的女人也不错,我手头随便露出一点,她们都是感恩戴德的,愿意为了我肝脑涂地的赌命,虽死不悔。若是换个我母亲似的女人……那便是做梦了!” 这话一出,屋内又响起了几声笑声,有人说道:“你这般一说……好似还真是如此!你母亲这等女人,出工不出力,冷眼旁观都算好了,指不定还想着要分一杯羹呢!” “那些小门小户的女人虽比不得我母亲自带万贯家私,看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却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好收买,让她尽心竭力的办事。”童正说道,“便是自带万贯家私,摸不到的,也等同没有。既如此,年轻时娶几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为我赌命挡灾,待到这些灾都挡过去了,便正儿八经的娶个带万贯家私的富户之女,生儿育女。左右我眼下年岁不大,耗得起!” 这便是童正心里的真正打算了。 看着童正那张清秀的脸,不得不说,钱财加相貌清秀这两点,让这位乡绅公子想娶个富户之女也并非什么难以办到之事,要知道,这里可是长安城,整个大荣也没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汇集了更多投胎投的不错,又天真单纯的富户之女了。 更何况……想起先时打听到的那些事…… “听说你原来名字唤作童政,后来才改了名的,”有乡绅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看向童正,说道,“你爹又叫童不韦,莫怪我等多想,实在是你外祖名唤刘寄,早些年那些老到走不动道的刘家村老人还未死绝时便疯传你外祖本是寄养在你那曾外祖外室那里的,你外祖非但不是你曾外祖的血脉,甚至都不定是那外室亲生。你家家风如此,血脉一贯不清不楚的,不外乎我等多想了。” “这个……我不知道,不曾问过外祖。”童正对几人提及自己出身之事依旧不以为意,笑了笑道,“至于我,只知晓是我母亲生的,其他的便也不知道了。” “你家这家风……”有乡绅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童正那张清秀的脸,同左右乡绅对视了一番,皆心照不宣的笑了两声之后,又点头道,“我等先时还道那位大人怎会主动出手,后来才知道是这个缘故。” “可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我与童不韦都不知道。”童正说道,“再者,那位大人膝下子嗣不少,哪里缺儿子了?” “那倒是!”搭话的乡绅想到这里,摩挲着胸前的玉珠算盘点头道,“物以稀为贵,儿子多了……也没什么两样。” “我也知道自己即便真是那位大人的子嗣,也卖不上什么价钱。”童正说到这里,随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些年身子骨不好,喉咙里总卡着痰,虽不至于要了命,却也不甚舒服,“不过我母亲当年这一番风流账倒是间接帮了我一把,若不然,我眼下这个人还在不在都不好说。”童正说道。 “父子之间如此算计……”一众乡绅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何必?” 不过眼前这位若当真是那位大人的子嗣,哪怕不被承认,待借小户之女挡完灾之后,再想娶个带万贯家私的富户之女,也更容易了。 没办法,攀附的这颗大树树干委实是太粗了!哪怕大树不承认,且指不定与那大树并无甚干系,却也多的是人想上前攀附赌上一把。如此一想……他那母亲不愧是刘寄这等谋夺旁人家私之人教出来的,便是风流,也知道选择用处最大之人。 即便童不韦知晓这位童正的出身有问题,也不敢如何,只能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摁着头也要认下这个儿子的。 这般一想,想起童家大宅中的秦王东巡摆件,再想起那些民间野史的吕不韦、嬴政的小道故事,更觉耐人寻味。 野史自只是听个乐的,不过童不韦、童正之事实在是很难不叫人看些个乐子出来的。 那刘寄父女委实是知晓如何给童不韦添堵,让他有口难言的。 “我母亲其实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的种,却知晓给我取这个名字最好。不管如何,童不韦都不敢轻易对我下手了,”童正说道,“这般一想,或许没有这笔风流账,我反而不定能活下来。” 没有这笔风流帐……那便是童不韦的亲子,同那位大人没关系了。如此……就算是亲子,想到他家的家风,以及童不韦在外头也不知藏没藏了人,一众乡绅觉得好笑的同时却又……深以为然。 这刘家的家宅眼下上头挂了个童家的匾额,虽说童正也姓童,可姓童的未必只有他一个,刘寄父女已去世,这家财往后会不会分到外头去还当真不好说。 “于母亲而言,我这般……虽然难免被童不韦算计、针对以及起疑,可刘家的家财当是能保下来的。”童正说道,“我外祖将我母亲当男儿养是有理由的,至少母亲在保全家财之上尽力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酸菜豚肉焖面 从黄家大宅出来之后,虞祭酒便一直低着头,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走着。这般步履飘乎的一走,便一直走到了骡马市附近,直到急迫的喝骂声自前方不远处传来“喂,走路没长眼睛啊!” 虞祭酒这才浑身一僵,下意识的停下脚步,一抬头,却见那奔行的马车在距离自己不过数步开外的地方被那驾车的车夫拽住了缰绳,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察觉到自己这般被情绪左右,险些酿出祸事时,虞祭酒自己也骇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对上那孔武有力,脸色不善,一看便不好惹的车夫正要赔罪,那车夫却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方才喝骂时的霸道语气还未散去,再出口的话语却恍若变了个人一般,虽算不上温声细语,却也明显压了压自己的声音,用堪称‘有礼’的语气说道:“大人若是想事情,走路还是往一旁走的好,若是被人冲撞了,便不值当了!” 一前一后语气差距如此之大,且这还是自己有错在先的情况之下……虞祭酒目送着说罢那话之后,便驱着马车离开的车夫,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袍:今儿直接从国子监出来便去寻了老友,自是没有换下这一身官袍,对方未必认得他这个人,却是认得他这身皮的。没想到今日竟是沾了这身皮的光了。 自己这身皮为自己带来的多是好的,老友那身皮却……怎么都脱不干净了。 叹了口气,闻着附近空气中那滋味浓郁的炙烤牛羊肉的味道,纵使骡马市这一带吃食不少,似西域胡人的炙烤牛羊肉这等吃食也是里头味儿最大的。都是吃食,混于其中时,自是味儿最重的那个最是引人注目了。 可,不是所有的引人注目都能勾起人的胃口的,闻着那重味儿的炙烤牛羊肉,以及那浓烟滚滚处排队等候的众人。虞祭酒着实没有想尝试着食一口的冲动,或许……诚如老友所说的,自己这个人性子使然,很多事即便强摁着自己的头掺合,也是坚持不下去的。 如此……便一直游离于外,寄情山水,教书育人了。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大荣幅员辽阔,山清水秀之处多的是,人活一世,到处走走,看看,体验各地风土人情,不去看那些根本带不进坟墓里的钱权相争,不好么?他终究是难以理解老友的抉择的,也不明白明明看的那么开的一个人是如何陷入其中,挣脱不掉的。 或许,诚如老友所言……他这一世太顺了,顺到可以全然不顾忌那些事,而自由自在的活着吧! 吸了吸鼻子,察觉到自己眼眶有些湿润的虞祭酒立于骡马市之中,这才恍然觉得自己眼下这幅样子……可不正似极了面馆里的那位乌眼青?想起老友对乌眼青今日一番变化说出的那些话,他苦笑了一声:茫然不知前路该如何走时,谁又不是如此呢?乌眼青的反应自也在情理之中。 那位‘天赋最好’的黄家子侄开始对老友的过往教导产生了怀疑,开始重新思虑起了黄家之后的路要如何走,这般一想,面对长辈教导敢提出质疑的,自是个顶好的学生了。他是教书育人出身,当然是懂这些的。 可医者不自医,同样的,教书育人替人解惑之人也会遇到自己解不了的疑惑——老友,究竟是怎的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田地的呢? 他不明白,摸了摸腹中不住‘嘀咕腹语’的肚子,虞祭酒苦笑了一声,饿着肚子出来,明明是想着去老友面馆解决午食的,可阴差阳错之下,终究是没有吃上那碗面,如此一想……还是去隔壁大理寺公厨蹭一顿饭吧! 这倒不是自己挑嘴不去自家国子监吃饭,虽国子监的午食时辰同样定在午时,可读了一上午书,又不留堂的学生自是午时一到便匆匆赶往公厨吃饭了,如此……自是午时还未过半,国子监公厨便开始收拾了,他去的这么晚,自是吃不到饭的。 反观旁的衙门,不似学生一般不留堂,午时一到便蜂拥着跑去公厨吃饭,而是手头各有各要办的事,是以公厨留饭也往往是要留足一个时辰的,如此……自是只要在午食时辰段之内,什么时候去吃饭都是能吃得上的。 同样的规定午时吃午食,可各部之间却各有不同,午时过半有的地方便吃不到饭了。 简简单单一顿饭食都能生出如此差异来,更遑论是人?虞祭酒苦笑了一声,愈发觉得这世间事委实琐碎复杂的很,让人看不纷明。 不过虽是知晓去大理寺公厨还是能蹭到一顿饭的,却也委实……只有些剩菜了。 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盛饭木桶,阿丙对这么晚才过来食午食的虞祭酒说道:“今儿饭桶都被挖空了,虞祭酒不若同我们一道吃面,配菜吃吧!” 一旁的温明棠同汤圆已然在做面了。 “今日的酸菜豚肉是个下饭菜,不少人都多要了饭,我等便不够吃了。”汤圆擀着面说道,“不过一想到虽吃不到饭,却又吃到了面,且还是温师傅先前没做过的新吃食,又觉得这般也不错。” 似她们公厨做事的,不论是赶在众人之前吃那一口饭,还是在众人之后吃那一口饭,或早或晚,即便没有饭了,可做厨子的既有手,自是还能自己为自己做顿饭食填饱肚子的。 虞祭酒点了点头,走过去同一同靠在台面前等午食吃的纪采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起来。 “汤圆的银钱拿到了?” 纪采买点头,面上是看得出的轻松和惬意:“如此一来,没有该得的银钱被扣在外头,不再受制于人,我等也暂且没什么要操心的事了。” 本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闲聊,虞祭酒听了心中却是一酸,想起黄汤那挣脱不得的情形,恍然觉得老友虽脱下了那身皮,比皮更重要的那个人却被扣了下来,更是难过。 看出虞祭酒心里藏了事,纪采买很是识趣的没有多问,而是认真看起了温明棠做面。 “今儿做个焖面吃!”因着饭桶里的饭被盛光了,自是能顺理成章的开小灶了,钻到灶台下烧火的阿丙面上满是笑意,“虽我这张嘴不挑,大锅饭小锅饭都好吃,可这……小锅刚做罢便直接吃到嘴里的那一股子锅气实在是香!” “除了功夫菜,很多吃食都是现炒的更香的!”纪采买说着,看温明棠在锅中倒油,下葱姜蒜,而后边做菜边同一旁的汤圆说了起来,“酸菜吃油,记得需多倒些油!” 很多做菜的步骤是不需重复的,只面对不同的菜,那配料的用量以及放入顺序是有讲究的。 下葱、姜、蒜,倒五花豚肉煸出油来,这步骤委实太常见不过了,没有似往常做菜那般将煸出的油盛起来,而是倒入酸菜一同炒,待酸菜将油都吸尽了,加酱调味翻炒,而后再倒入清水。 温明棠一步一步做的再熟练不过了,其实焖面之中最为人熟知的是豆角焖面,不是今日要做的却是酸菜豚肉焖面。厨子嘛,虽有时能自备菜食,可很多时候都是有什么菜做什么吃食的,不似进了饭馆酒楼那般能随意点菜。他们是做菜的,自然是要看菜行事的。 待锅中的汤水烧开,温明棠舀出些汤汁备用,这也是做焖面的步骤之一。温明棠做来只觉得再稀松平常不过,一旁的汤圆、阿丙等人却是未曾见过,只觉稀奇,自是每一步都要问个为什么的。 听着汤圆、阿丙两人每一句‘为什么’之后,得到的不是敷衍,而是一字一句的认真解答,有理有据,莫说汤圆、阿丙了,便连自己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下厨的人都听懂了,虞祭酒叹道:“你这丫头……还当真是个好先生呢!” 这一句感慨自是换得了温明棠一句“祭酒谬赞”的回应,不过虽是回应了,女孩子的注意力却并未移开,而是依旧落在那一大锅焖面之上,倒是一旁的纪采买,听虞祭酒感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见不久前心里还藏了事的虞祭酒此时的注意力也被那锅中的汤汁与面吸引了过去,看样子已暂且忘了方才心里的事了,忧虑也早被对那锅中吃食的好奇所取代了,不由默然。 大抵‘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想其他事’同温丫头那句‘人不吃饭会死’一般,于多数人而言都是难得的真理吧!大儒也好,名士也罢,都是人,自是难以免俗,饿极了,伤春悲秋之事先往一旁放放,还是吃饱饭要紧! 汤汁上铺上擀好的面条之后,便要盖上锅盖焖了,面条吸汁,变干之后,方才舀出的汤汁又自边缘倒入,补了进去,待差不多了,便熄了灶洞里的火,将那一锅焖面用筷箸将面与菜、肉一道拌匀了,最后撒上蒜末同香菜,便出锅了。 这一锅焖面……实在算不得什么精细菜,不过虞祭酒却没有此时面对骡马市那炙烤牛羊肉时的胃口欠缺了,大抵是一路走回来,又未吃饭,劳心劳力了一番,肚子早已饿空了,不消那重味儿的勾引,便已有了胃口。 当然,不止是他,此时在这里的,忙了一个上午,都饿了,此时面对这锅并不算精细的酸菜豚肉焖面,自是展现出了非一般的热忱,更别提这酸菜豚肉焖面本就好吃了。 这一锅焖面,于温明棠而言其实是多做了些的,不过最后也被众人食了个精光。 “真真好吃!”阿丙吃饱喝足之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词穷的夸赞温明棠,道,“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食了!” “你先时吃油泼面、葱油面时也是这么说的。”汤圆说着,摸了摸自己同样吃的圆滚滚的肚子,又道,“不过确实好吃,也不知是因为这一锅本就香,还是因为饿了的缘故,只觉得真是再美味不过了。当然,这再美味……估摸着待到下顿,食到同样好吃的吃食时又惦记上下顿的吃食了。诶,真真是不专一呢!” “对你等感情事专一些好,可若是吃食上专一了,怕是要三天两头寻大夫看诊了。”纪采买剔着牙说道,“还是要看是什么事的。” 听着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闲聊话语,可有时细品却又觉得颇有道理,想起自己今日一番浑浑噩噩,险些撞上马车酿出的祸事,虞祭酒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黄汤这个老友虽然于他而言很重要,可他却也不止一个老友,同样的,能同黄汤深谈的,也不止他一人,若非如此,二人之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秘密横亘其中了。 既都是只有一面的相交,自也只消对得起这一面的相交便成了。何必想那么多?定要将老友的每一面都看清楚?若是真看清楚了……或许诚如老友所言,他会觉得害怕吧!毕竟老友提及那乡绅时的语气如此淡漠与稀松平常,或许老友也同那乡绅有一面的相交也说不定。 如此一想,那先时的字条他还当真是塞对了!即便塞那字条时他犹豫了很久,可到底是没拗过良心那一关。 午食送走了虞祭酒,暮食则是照常同众人一道吃的暮食。 一晃,一日又过去了,除了同林斐闲聊了会儿‘以糠塞口’之事以及午食时虞祭酒过来了一趟之外,于温明棠而言,这一日并未发生什么新鲜事。 不止于她如此,于长安城中多数人而言皆是如此。 这等看似平淡的升斗小民的日常也是多数百姓所求的,一晃一闭眼,一日便过去了,一世便是在无数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中过去的。 可……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在求平淡的。 长安城外,点点灯火在山间点亮。 比起城内东大街夜半还灯火通明,城外虽然亦属于长安府,却安静的同东大街恍若两个世界一般。居于山间的村民多数不富裕,也多数行的都是力气活,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早已融于寻常村民的骨子里了。 毕竟不管是种地的农户还是打猎的猎户,都是要紧赶着趁着白日里能看得清的时候将活做了的。入了夜要做活便麻烦了!点灯吗?那可是要算一算灯油钱比之做活赚的钱哪个更多的。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如寻常村民一般要算计这点灯油钱的,于祖辈世代收租的地主乡绅而言,这点灯油便是点上几十年于他们而言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地主乡绅的高门大宅之外黑漆漆的一片,大宅之内却是灯火通明。 “点灯点灯,都点上!”几个穿着富贵的乡绅聚在一处宅院里,对着堆满屋子的账本,发出了一声与寻常百姓所求的平淡日子截然不同的感慨,“怎的……如此平静,还不发生什么事呢?” 第五百七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二十一) “族叔……病了。”并没有似以往那般面对上门捧着钱财求小道的那些人说什么‘族叔忙,在问诊’之类的推诿之语,让他们三顾一番以表诚意,而是一开口便说了实话。 顶着两只乌眼青,虽因没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可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他还是清楚的。 “病了?”虞祭酒闻言顿时一怔,思及前日看到老友时老友的精神矍铄,还会同他打着机锋以及昨日听到的那些内务衙门门前的是非,怎么看都不似病了的样子,怎么就……突然病了? 当然,这些话,对面前顶着两只乌眼青,头脑昏昏胀胀的面馆东家自是没什么可说的,毕竟黄家究竟谁做主,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他还是清楚的。 “既然你族叔病了,我这做老友的探望一番是应当的。”虞祭酒说着,问那面馆东家,“你族叔眼下可在家?” 病了不待在家中难不成还跑出去给旁的病人治病不成?若是风寒等会传染的毛病,只得一门风寒,身子骨硬朗些的扛扛或许也就过去了;若是那等重症病患,原本便只吊着一口气了,再被传染上了风寒,那……一个不好说便不用治了。 大夫是上门治病的,怎能带着传染之症为病人诊治? 早习惯了这些年老友忙的寻不到空,抽不开手的虞祭酒跟在那乌眼青面馆东家的后头,本就在想着这些素日里同黄汤结交之事,待进了黄家老宅,看到坐在院中石亭中烹煮茶汤,面上半点病色也无的老友时,不由一愣,待那位没睡好的乌眼青子侄‘见过族叔’的一番见礼离开之后,虞祭酒终是忍不住开口了:“你……病了?” 正往茶壶中夹取梨块的黄汤放下了手里的器具,面对虞祭酒,伸手覆在自己胸口,按了按,道:“心病。” 虞祭酒闻言顿时沉默了下来,默了默,指向身后那步履飘乎,一副浑浑噩噩,云里雾里之状的面馆东家,细细询问了起来:“你这素日里最会来事的子侄是怎么回事?今日问他话跟傻了似的。” “傻了?或许今日的他才是现了本相,最聪明的那个他。”黄汤掀起眼皮,看着自家步履飘乎的子侄远去的背影,笑了一声,说道,“家里一众小辈属他最聪明,我教的东西也是他一点就透,莫看顶了两只乌眼青,可眼光却是从不出错的。” “这个……你先前已说过了,还道你这位子侄连医道都是一点就透,当真是个好苗子,所以,我总是不解你为何不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他。”既是多年的老友,自也不耐烦什么虚礼了,虞祭酒一掀衣袍,在黄汤对面坐了下来,接着说道,“还有,你先时总说自己忙,将我等那一同寄情山水的约定一推再推,我先时一直以为你那排队上门的看诊是推不得的,可今日看你坐在这里喝茶,才发现……” “才发现我若真想推,其实是极容易便能推掉的?”不等虞祭酒将话说完,黄汤便接过了话茬,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黄家世代行医,若是不进太医署的话,对天赋要求也没那么高!寻常子侄,肯努力些,将那些医道典籍背的滚瓜烂熟的,在我家中医馆里坐诊便够用了。杀鸡焉用牛刀,将这乌眼青放医馆里着实没什么必要。” “噗——”听着黄汤面无表情的唤着自家最看好的子侄为‘乌眼青’,才入口的茶水一下子喷了出来。虞祭酒掏出帕子,一边擦拭着身上的茶水,一边说道,“怎的这般唤他?还有,大才放医馆没必要,放你那面馆里就有必要了?” “世南,你虽不理俗事,却不是傻子,甚至可说也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事实在不想学着去懂,也实在看不惯罢了!”黄汤拿出帕子,随手擦了擦石案上被虞祭酒方才那一口呛声洒出的茶水,素日里这些琐事都事事假他人之手来做之人,眼下做起这些来,既不嫌弃也不避讳,显然确实是拿眼前的虞祭酒当朋友的。 卸了往日话语中的种种机锋,黄汤掀起眼皮看了虞祭酒一眼:“我那面馆是小道的山门,你不知道?守山门的大神岂能用一般人?再者,一般人也守不住那山门啊!”他道,“我家这个乌眼青这些年便守的很好。” 这一句,也算是肯定了面馆东家的手腕同本事。虞祭酒沉默了下来,想到离去的乌眼青,啊呸,是面馆东家今日同往日里不同的反应,忍不住问道:“那他今日怎会突然变傻了?” “便是因为是聪明人,看得懂局势,才不肯一条道走到黑!”黄汤面无表情的说道,“昨日林斐来了趟我那面馆,我在内务衙门门前露面之事百姓看的是热闹,真正知事的聪明人当是看出我被那两位摆了一道,他自然也看得懂。” “当发现我这族叔的话也不是那么百试百灵时,他自是开始变傻了,不再那么听我的话,也不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黄汤说到这里,拿起眼前烹煮好的枇杷梨汤,为两人各自倒了杯枇杷梨汤之后,又道,“不过到底姓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又是聪明人,不肯一条道走到黑,变傻也是考虑保全我黄家大族,尽力保全我罢了。除非有朝一日,我的存在成了致全族毁灭的引子,他或许会主动出手,切下我这个病灶。否则,还是保全全族,保全我为主的。” 听着黄汤的那些比起往日里机锋重重,已算得直白的剖心之言,虞祭酒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出声道:“你是说黄家出手切开病灶的会是他?” “是啊!”黄汤点头,说道,“所以我道家里这个乌眼青行医的天赋是最好的,放在医馆浪费了,放在面馆才最合适!” “在你眼里,治事同治人也没什么区别。如此看来,比起治一两个病患维持医馆门面,能保下你全族的他的天赋自是最好的。”虞祭酒闻言叹了一声之后,复又看向面前的黄汤,“我知晓我看不懂你,但不曾想到自己竟是是如此看不懂你!你……既出了太医署,又明明能将那些约诊推了,又为何不同我们一道离京远离这些是非?” “哪那么容易轻易离开?”黄汤拿起茶杯,垂眸盯着手中茶杯中的梨汤,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当真以为自己能同你们一道寄情山水,享受人生乐事的,却未想到即便将身上所有绑着的线头都剪除了,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然立于四方棋格之中了。” “当不是林斐,也不是长安府那位,他们做的事与你没什么交集。”这些天,黄汤接触的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余下的有谁,自是一看便知。虞祭酒听到这里,默了默,道,“当真没有办法吗?” “上了道,哪里能回头?”黄汤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的虞祭酒,正色道,“世南,我这里……你往后莫要再来了,具体什么事,我也不会说。既是为你我二人这些年的交情,不将你牵扯入其中,也是不希望这已然够乱,让我看不纷明的棋局之上再添变数了。” 眼眶瞬间一酸,他也知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可有些事或许是天生的。闻名遐迩的大儒名... “这个……我只能说,有些时候,身不由己。”面对虞祭酒的难过,黄汤面上的神情已由复杂转为平静,如此……短短几句话语之间便飞快的平复下了方才的冲动情绪,早已成了他的本能。 “总之,这些事你莫管了,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能离开了,自会来寻你。”黄汤说到这里,忽地自嘲了一声,笑了,“不过或许永远都没有那个离开的机会,便是死……也未必离得开。” 按说人总是年轻时无畏,待年岁越大,越到坎上越惧怕生死的,可眼前的黄汤却并不尽然,他毫不避讳的谈论自己的生死,转着手里的枇杷梨汤,说道:“就似我这些年的咳嗽多痰之症……怎么都化不掉一般,一直被堵着喉咙,却……一直都活着,并没有死。”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虞祭酒抬头,惊异的向面前神情淡淡的黄汤看去,却见他正用手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医者不自医,我治不好自己的病症。可那么多年了,我还是好好的,可见,堵就堵呗,人还是能活的。” “可你这般活着舒服么?”虞祭酒蹙眉,看着面前漫不经心的抚着自己喉咙的黄汤,说道,“如鲠在喉,又怎会舒服?” “我这还算是舒服的……不,兴许说是最舒服的那位也说不定。”黄汤摸着自己的喉咙,喃喃,“卡喉咙的若是硬物可比软物叫人难受多了。” “譬如石头?”虞祭酒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却又什么都未明白,只是口中下意识道,“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对此,黄汤没有说话,只漫不经心的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世南,今日出门,我的事也好,还是林斐的事也罢……唔,他这等人虽不是善茬,但也不会将你牵连进不该牵扯的事情之中。总之,你做好你的祭酒大人,教书育人就成了,旁的,什么都莫管了!” 多年的老友,这一番肺腑之言,于他而言算是对得起这番情谊了。毕竟,对自家乌眼青,自己都不曾这般诚恳过。目送着虞祭酒离去的背影,黄汤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喃喃:“心病?有冤在心口难开?要知道,有冤的……可不定无辜啊!” 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了面前的枇杷梨汤:“之于我等,这梨汤到底是不如佛手化橘红有用的。不,不管什么药都不如那佛手化橘红有用的,可……”想到那自石门中渗出的铺天盖地涌出的鲜血,黄汤先前一直都漫不经心的脸色突地一凝,变得慎重了起来,他喃喃,“可这一味药也太猛了啊!很多人都是扛不住这一味药的,要死的!” 当然,眼下还没用这味药,自是牵连不到他们。 倒是那刘家村的病灶……啧啧,那些乡绅急了,想着自救了。 家财万贯,事事顺遂,这一世投胎投的这么好,自是要活够本了,既然总要拉人出来平账的,自是死旁人总比死自己要好的多的。 山野乡间的那些小事自然烧不到长安城里,只是困兽犹斗,更遑论是被自己耳提面命,一手教出的‘学生’? “我家这乌眼青若是不到万不得已,指不定都会拿我交差,且这还是没干什么脏事,又血脉相连的情形之下了,更何况是那等人?”黄汤叹了一声,忽道,“这一局,我赌乡绅们还是要尽善的,至于他自己愿不愿意……阎王拉人前还要特意问一声他们的意见,问他们肯不肯死不成?”这话方才说罢,猛地意识到什么的黄汤突地一愣,一拍大腿,笑道,“看来,久赌成性,果然是戒不掉了!都是红袍,眼力果真不错!老夫是什么人,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 眼下院中无人,自己这般自言自语的模样自是无人看见。 “若是放到外头去,旁人见了老夫眼下这等样子非得以为老夫疯了不可!”黄汤唏嘘着,目光再次瞥向眼前的枇杷梨汤,喃喃道,“谁敢让一个疯了的大夫治病?谁又敢让一个久赌成性的大夫治病?” 第五百七十七章 佛手化橘红(二十) “因为死物……即便沾上了一身泥泞,清洗起来也容易,用刷子刷刷就好了,”温明棠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向那莲花石雕,大理寺中这样的石雕造景不少,有祥瑞镇邪除恶之兽,亦有象征品行高洁的青竹、莲花这等事物,“即便是那金身狐仙……被人推倒了散彻底了,大不了再用泥捏一个出来就是了。可活的……便不尽然了,就似这个手法瞧起来一点都不复杂的案子一般。” 同她说话一贯如此一点就透,林斐点头,靠在女孩子的身边,感受着女孩子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同她一道坐在廊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忽地问她:“可曾听过三国曹魏时那位曹丕的妻子甄氏?” 温明棠闻言,默了默道:“那位文昭甄皇后不论是正史、演义还是野史,都有其姿貌绝伦的记载,只是结局却不怎么好,传闻是被赐死的,且死状凄惨,听闻其是‘披发覆面,以糠塞口’,使得其死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林斐“嗯”了一声,又道:“知道‘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在城隍庙前摆摊的那些人的行当之中有何寓意么?” 温明棠听到这话,心中一动:“那些神鬼话本子里说如此做法是为了不让地府之人将那被糠堵口的逝者认出来,不让其说话,告阴状。” “我等翻书翻得多的都知晓这些民间传闻,似城隍庙前摆摊的那些人,还有那姓童的,对这等玄学物什的手腕当更是熟悉。”林斐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刘家村一事中,处处可见‘以糠塞口’之事。” 温明棠听到这里,心中倏地一惊,即便此时人在大理寺中,头顶日头亦盛,身边靠着的还是林斐,那暖意源源不断的从林斐身上传来,可还是有股莫名的寒意自脚底生出,涌遍全身。这寒意当然不是来自于外,而是来自于内。 伸手,感受着太阳晒在自己身上的阵阵暖意,温明棠说道:“比起三国曹魏的那些史事,我接触与翻读那些民间传说与神鬼话本子其实要早许多。” 这一点,不止温明棠,也不止打小爱看猴子打妖怪故事的汤圆,林斐以及多数人都是如此。 “《大学》《中庸》还有《史记》这些书于孩童以及难得翻书之人而言,一开始都是不感兴趣的,只觉深涩难懂,比起这些来,自是通读易懂且有趣的话本子更好看些。”林斐点头说道,“我亦是如此。” 既皆如此……温明棠笑了,说道:“所以我先知道的是话本子中,对待邪魔鬼祟,用糯米堵口的做法,而后读了史,才知那以糠塞口的做法。” 同样是堵口,一方是阻其告阴状,不让人开口,另一方则是堵住邪魔鬼祟之口,令其停下来不再咬人伤人。 一样的手腕,其目的却截然不同,由此给人的感觉自也天差地别。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温明棠垂眸,轻笑了一声,虽是在笑,那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轻松与愉悦,有的只是怅然与无奈,“若在城隍庙前摆摊,那位童大善人大抵也是生意非常好的那等人。这等话本子中所见的手腕,便是神棍之中,亦罕见比他更擅其中门道之人。” “曹丕塞的是已被赐死的甄氏之口,是死人口,眼下这糠却塞入了活人口中”林斐目光落到不远处角落里的莲花、青竹等石雕之上,“长安城就这么大,可过往这么多年,我却从未听过这位大善人的事,可见他这‘以糠塞口’,确实是彻底堵住了这个口子,不曾泄露过。” “为了不让人告状,便堵口,”温明棠伸手在自己的喉口处摸了摸,“喉咙口扎根鱼刺都叫人觉得难受,又是喝醋又是吞米饭或者寻大夫将其拔出来方才好受些。这般一堵堵上几十年,这滋味……真真光是想便难受的紧。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到这等酷刑的。” 听女孩子提到‘酷刑’两个字时,林斐眼神晃了晃,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对死人,‘以糠塞口’已让隔着史书的读史人感受到了甄氏的死状凄惨,对活人,这做法确实堪称酷刑了。却不知道想出这法子之人知不知道自己在活人身上用对待死人之法,是何等残酷,更不知道被动用了如此‘酷刑’之人,这些年到底是何等感受。” 这话听的温明棠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头顶的日头,这般直视日头,按说是刺眼的,可她却并不觉得,反而只感受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暖意,顶着日头,温明棠说道:“我头一次在大理寺听到刘家村的事是关嫂子她们在咬耳朵,说刘家村闹鬼,当时听她们所言,又见关嫂子惊诧的语气,让我当时只觉好似看到鬼故事了。眼下倒是突然觉得,或许关嫂子他们也没说错!” …… 朝食过后,午食之前的歇息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而已,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温明棠起身,去了公厨。 林斐又在原地晒了片刻的太阳,这才起身,离开长廊,经由众人办公的大堂时,正见白诸同刘元在堂外说话。 “咱们赵大人这案子……张大人虽然依旧在跟,可始终没什么进展,今儿下午魏服又要去见赵夫人了,也不知该怎么对赵夫人说这事。” 赵孟卓的案子……已陷入了停滞,同被囚于宫中的祖父一般,让人不知该如何将这个案子继续下去。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经过两人身旁时,林斐说道,“案子难办,赵夫人心中清楚。案子进展的问题大头并不出在你等身上,可若是懈怠了,未去见赵夫人,让赵夫人惶恐不安,以为生了什么变故便是我等的问题了。” 两人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顿时恍然。 赵孟卓的案子早在查了个开头之后便无法进行下去了,那等感觉,就好似一行人才查案拐过巷角,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堵严严实实的墙,进死路了。可即便是退出来,退到案子开始的位置,周围也未见旁的路,于是他们也好,张让也罢,便只能在那进深不大的死路中来回打转,翻来覆去的寻着那些早已快被翻烂的卷宗和线索了。 赵夫人……当然也在这些时日的交道中知晓问题所在了,可身为赵孟卓的遗孀,不管是念及两人多年的琴瑟和鸣,还是身为赵孟卓的未亡人,让枕边人的死有个明白说法,九泉之下得以瞑目都是她当作的,自是每每看到他们都要问起案子之事的。 “莫因着皮薄就不去见赵夫人了,能见到你们,知晓你等还在关注赵大人的案子,于赵夫人而言,心里便踏实了。”林斐说道。 白诸同刘元听到这里,连忙抄手应“是”,待起身之后,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到底是修身养性的工夫还未到家,面对赵夫人的询问,惭愧皮薄之下心生退意还是要不得的,所幸上峰虽无法插手这个案子,可出口的话,还是那般一语中的。 被上峰的话点醒,褪下了心中的退意之后,刘元同白诸自然便问起了那刘家村的案子。 这个案子,于他们这等日常经手案子之人而言,委实是有股说不出的‘魔力’,无他,实在太特殊了,自是引得人不住跃跃欲试,想跳进去一探究竟。 看着面前刘元、白诸二人跃跃欲试的表情,林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这案子……我同长安府尹接了,自不好再叫你等插手,不过若是案子有什么进展,定是会告知你等的。”说罢便摆了摆手,离开了。 上峰这话……是说这案子他们光看就行了么?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顿了顿,刘元叹道:“可惜!如此精彩的案子,不亲自参与办案委实是一大遗憾!” 比之性子直率的刘元,白诸则稳重了不少,闻言,想了想道:“或许也是这案子在林少卿看来实在太危险,太难办了,这才只准我等旁观,不准我等掺合。” “如此……岂不是更叫人遗憾了?”刘元听罢,愈发唏嘘,“案子总是越难才越吸引人的。” 先时听关嫂子他们嚷嚷刘家村闹鬼还以为只是民间谣言,涉及的也只是山野村民间三瓜两枣争夺的小事,却未曾想剥开一看,里头竟藏了这么多事! …… 洗净的酸菜同豚肉搭配可做出的菜式不少,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是五花豚肉,虽然看到那送来的五花豚肉的第一眼,温明棠便觉得这么好的豚肉不用来做烤肉配那酸菜一道食简直可惜了。可公厨终究是做大锅饭的,不说时间来不及,便说想做,终究也没那么多的锅具来盛,是以,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炒个酸菜豚肉当下饭菜了。 今日大理寺酸菜豚肉的做法并不算特殊,做午食时,虞祭酒身边的小书童墨香过来了一趟,板着小脸如背课文一般严肃的将大理寺今日午食做的几道菜背了下来,回去告诉了虞祭酒。 这几道菜于虞祭酒而言着实不算新鲜,都是吃过的,是以原本还犹豫今日午食是在大理寺公厨吃还是直接去老友家中子侄开的面馆吃的虞祭酒也不再犹豫了,左右老友子侄的面馆做面亦是一绝的。 想了想,还是没有带上墨香,将墨香留在了下来,虞祭酒独自一人出了国子监,经由城隍庙前看到那些坐在城隍庙前摆摊的神棍们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晒太阳,时不时的打两声哈欠时,虞祭酒下意识的慢了慢脚步:多好的日子,多好的天气啊!随处可见街边民宅里支起的竹竿,百姓抱了家中的棉被出来晾晒。 人也晒,被子也晒,都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感受着温暖的日头。春日的日头不比夏日毒辣,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的很。 他还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到老友时,也是这样的日子,老友坐在廊下晒着太阳,嘴里嘀咕着日头正好,闭着眼昏昏欲睡,他走过去,叫醒他,问他大白天的,怎的在睡觉?觉都在白日里睡了,那夜里睡不着怎么办?做贼去么? 眼下看自己当初这话语委实是不懂半点人情世故,也亏得老友心大,不在意这些。 明明还是年轻意气的年岁却老成的恍若那等耄耋老人一般,彼时还未上锅久煮的黄汤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是大夫,不愁吃不饱饭的,哪里至于要夜里跑出去做贼补贴自己?” “再者,我又不似你!”彼时的老友瞥了眼穿着讲究的自己,虞祭酒自打出生开始就不曾短过钱财物什,二十出头的年岁自也如寻常这个年岁的年轻人一般,正是讲究与注重外物之时,比他稍长些年岁,却依旧年轻的老友却早已不将这些金银俗物放在心上了,而是说道,“能吃饱喝足,活的够久便成了,哪里需要那么多银钱?” 当时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了,此时再想起当时的自己在老友面前实在是俗气的很。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当时俗气注重外物的自己早已将人与事的内里看的远高过外在了,那当时便已将世道看开,所求简单到只有‘吃饱喝足,活的够久’的老友又成了什么样子呢? 虞祭酒心头酸涩,思及自己送出的字条,到底还是忍不住,想求个答案了。 只可惜这所求,他并未实现。来到老友家面馆时,正见往日里坐在那里拨算盘的老友子侄今日正指挥着几个人,将楼上厢房前那镂空的门纸糊了起来。 撕门纸瞧着委实是脱俗的行为,他先时也是这般以为的,此时看他们再糊上……却是突地发现先时那脱俗的举动变得画蛇添足了起来。 眼角余光扫到虞祭酒出现在面馆里,楼上正叉腰指挥众人办事的面馆东家叮嘱了一声伙计“继续糊”之后,便立时下楼来见虞祭酒了。 谁是族叔眼里不得怠慢的贵客,面馆东家心里显然是门清的。 “蹬蹬”跑下楼还不待出口说话,便见虞祭酒指着那糊门纸问了起来:“好端端的怎的糊上了?” 原本想将昨日有人上门‘惹事’之事详细说一遍的,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竟贪懒了,直接变成了:“族叔让糊的。” 这回答听的虞祭酒自是一阵默然,先时同老友子侄打过交道,知道这位是个会来事的,今日也不知怎的,竟给了这回答……扫了眼这面馆东家眼圈上的乌眼青,看得出昨儿一整晚,这位当没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今日如此不着调自也不奇怪了。是以,想了想,将自己的话解释的更明白了些:“我是想问为什么要糊门纸?” “不知道。”那位顶着乌眼青的面馆东家说道,“族叔因为没糊门纸,昨儿罚我跪到半夜了,所以我今儿赶紧寻人将门纸糊了。” 这回答……虞祭酒叹了口气,没再同他继续废话下去,而是问道:“你族叔呢?我有话要问他!” 第五百七十六章 佛手化橘红(十九) 朝食过后照例又有一段歇息的空档,将公厨让给打扫的杂役们,温明棠等人走出公厨,在廊边坐下闲聊了起来。 “备菜洗菜虽简单,有手就行,也不用动什么脑子,实则最是枯燥且费功夫了。”汤圆头靠在廊柱上说道,“那话怎么说来着?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等厨子就是砍柴的,刀磨好了,便能一砍一大片呢!” 虽是做的杂役,可老袁当年还是为汤圆请先生启蒙的,阿丙亦是,是以两人都是浅浅识得几个字的,当然,去岁一年过去,大抵是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两人学会的成语、词汇也多了不少,日常闲聊也会学着用了。 于大多数时候都呆在一起的几人而言,聊看过的话本子是个永恒不变的话题。 “原本看话本子看个乐,只看得懂最浅显的,似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我就打小看到大,不过眼下我等也开始看旁的话本子了。”汤圆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温明棠闲聊着,“温师傅看什么话本子?” “都看!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常看常新呢!”温明棠说着,看着廊下不远处出现的那道绯色官袍的身影,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林少卿也爱看猴子打妖怪的故事。” “那八十一难确实好看!”汤圆‘啊’了一声叹道,“虽我眼下年岁大了些,不看小时候看的话本子了,可那故事每隔一段时日不看,都会重新翻起来再看一遍,好似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觉得这故事腻味呢!” “或许等我们汤圆长到往后年岁老了,鬓发白了,也依旧觉得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好看,”温明棠接话道,她于千年以后,自是得以便利的看到了各路学者对名著的解读,对于猴子打妖怪故事中的种种隐喻,自是得以窥得先人智慧,亦是觉得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藏太深了。 “左右是怎么看都不腻的。”汤圆嘀咕了一句,而后便兴致勃勃的问起了温明棠昨日之事,“温师傅同林少卿昨儿去的那食肆的菜食好吃么?” 温明棠闻言正要说话,已行至前方不远处的林斐却先一步替她回答了起来:“比起骡马市的烤牛羊肉精细些,味道自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毕竟开的是食肆,可若要说味道多好,用了心什么的,不如去那位黄汤家的面馆里。论其中门道,那舞姬助兴的食肆到底是不如陈年黄汤的。” 这话听的一旁手里捧了一杯佛手化橘红茶汤的纪采买不由一怔,想起前日看到的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心中一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今日阿乙这一遭事发生时,他并不在公厨,也是事后才知道阿乙这档子事的,听到阿乙一来大理寺公厨便急不可耐的拉人一道发财,也忍不住摇头:“他便当真是要骗,众人也都认了他是骗,那也好歹用心些啊!便是做做样子,那也该真演的像那么回事!” “素日里斤斤计较的,半点亏都吃不得,几时做起大善人来了?”纪采买说道,“这种一道发财之事,似那童大善人那等经年行善的人做来或许还有人信,阿乙这性子,哪里像是那种有财一起发的人?” 怪不得一出口,反而将大理寺众人原本跃跃欲试的心都压回去了。 “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做好那‘童大善人’,哪怕是面子功夫,也哪怕村民感觉到了他就是个面子功夫,单这一点,这人就不是善茬。更遑论……让村民自己日复一日的供着那狐仙,自己跳进去,人前开口闭口的皆是些违心之话。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旁人丢进来的石头已足够麻烦,足以令人喝上一壶了,若是自己往自己嘴里丢的石头,那手腕更是高明!也……更不愿意将石头吐出来了!”温明棠说道,“良言难劝想死的鬼,自己吞进去的石头,又怎肯吐出来?” “说实话,去岁一整年看大理寺那些案子之事我等见了不少了,也皆有所感,可这刘家村,童大善人之事当真是看的人心情复杂!”纪采买说道,“一个山野村落的案子……竟是如此……唔,刁钻!” 当然,这刁钻不是说的新娘被杀这个案子本身,而是牵涉其中的人和事。 这话听的温明棠再次沉默了下来,纪采买这感觉委实不止他一个人有,而是刘元、白诸、魏服等人皆有这种感觉。倒不是行凶手段高明什么的,毕竟经手的案子多了,再高明的手段,再厉害的密室杀人手法他们都见过。 未破获,被封存在库房中的案子卷宗更是比比皆是。 难题一直都有,可这个案子却依旧是特殊的,刁钻的。 至于究竟特殊以及刁钻在何处……温明棠闭上了眼睛,脑中过了一遍这案子涉及的种种人和事之后,开口说道:“大抵是因为去岁那些案子涉及的都是些具体的事,具体的恩怨情仇,可说是死的,再复杂,似一团乱麻摆在那里,慢慢理总是理的清的,可这个案子不同,那团看着理起来极其容易的线麻是‘活’的,会自己不断的穿行打结,躲避官府想理清线麻的手。” 这话可说是一语中的!行至近处的林斐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闭眼沉思的女孩子,点头道:“不错,是‘活’的!” 整个大理寺,自是没有谁比亲身经历了这个案子的林斐更清楚这个案子给人的感觉了,见女孩子睁开了眼睛,林斐笑了笑,在汤圆同阿丙主动往一旁坐了坐,为他让出一个位子之后朝两人点了点头,在温明棠身旁坐了下来。 阳光下,女孩子瞳孔的颜色比往日里看起来的浅了不少,廊下晒太阳的神情亦是慵懒的。林斐看着似只狸奴一般懒洋洋的在阳光下晒太阳的温明棠,说道:“其实于我同长安府尹而言,这个案子只有一部分是‘活’的,而更麻烦的,是那等完全‘活’的案子。” 这话便有些‘深’了,知晓坐在廊下歇息的几人不定听得懂,对上众人朝自己望来的目光,林斐说道:“做好自己的事便好,有些事与自己无关便莫要胡乱掺和了!” 众人点头,自也知晓有些事便是问了也不定懂,便没有再问,左右能知晓的,林斐自会说的。可收口前,汤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温明棠:“温师傅,那个赵莲小娘子……还能出来么?” 没有问赵莲有没有杀人,而是问了赵莲能不能出来。可见虽然不懂,也虽然没有那么聪明,小丫头身上却是始终有几分灵气在的,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若不然,温明棠也不会将她同阿丙始终都带在身边了。 “我……不知道。”温明棠迟疑了一刻,看向林斐,见林斐没有说话,便道,“看天意吧!” 汤圆有灵气,温明棠自然也有。这一句话同长安府尹夫人那句‘赌命’可谓是异曲同工。 林斐来了之后,众人也跟着闲聊了几句,待没有什么话要问林斐了,汤圆、阿丙同纪采买便寻了个借口离开,留温明棠同林斐在这里独处了。 这已不是头一回了,如此刻意的将地方留给他二人的举动当然逃不过林斐的眼睛,他偏了偏头,对温明棠说道:“大家皆如此体贴你我二人,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温明棠看着汤圆、阿丙以及纪采买离去的背影,说道:“他们觉得你日常繁忙,鲜少得空与我独处,而不似汤圆与阿丙那般多的是在一起的机会,自是只要看到你我二人独处的机会,便主动替我二人珍惜起了这样的机会,是以才会有如此避让的行径。” “难怪你总道自己遇到以及结交的人都不错!”林斐说道,“真正的好与坏一眼可见。”温明棠未来之前,他鲜少在大理寺公厨吃饭,毕竟那几个师傅做的菜并不对他胃口,自也几乎同公厨这些人没什么交集,眼下通过温明棠,看到了纪采买、汤圆同阿丙,遂道:“纪采买还好,年岁大了,又是采买,求稳的话,日子这般过着也成。倒是汤圆同阿丙,还有你,其实留在公厨可惜了,或许……可以做的更好。” 阿乙的发财门道只记在了那伥鬼账本上以及他自己‘莫欺少年穷’的嘴里,旁人暂且未看到影子,倒是阿丙、汤圆身上的那股子灵气以及办事不掉链子的态度,倒是并非不可能完成阿乙那发财门道的梦想的。 当然,于阿乙而言,自己的发财门道大抵是不希望阿丙这自己口中生出来没早掐死的小货替他完成的。 “我知道。”温明棠点头说道,“只是眼下并没有什么好的时机,时运不到时甘于平凡或许也是一种勇气。多积攒些,待时运到时,便能不浪费那时运的机会,在‘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时,不必再去磨刀,而是能直接砍柴,如此就能得到最大的收获了。若是‘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时还没有磨刀,匆匆忙忙在那最好的时运来临之时忙着磨刀,怕待磨好了刀,天时已过,只能‘运去英雄不自由’了。” 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点头忽地偏了偏,待温明棠察觉到肩膀上一沉时,才发现他正靠在自己的肩头。 “我试试!”察觉到温明棠在看自己,林斐说道,“我今日出门时见父亲母亲有这般动作,便想试试!” “昨日你头枕在我身上,令我有种满足之感,便也试试我靠在你肩头会有什么感觉。”林斐闭上眼睛,说道,“我此时觉得很是安心,难怪父亲母亲会有这般动作了。” “虽总说小鸟依人瞧着登对,可大抵大树站久了,也是想歇歇的。”温明棠说道,“感情这种事,大抵总是相互的,有来有回,能互相枕着更好些。” “我也觉得。”林斐说着睁开了眼睛,看着前方不远处角落里一处石雕的莲花造景,说道,“人心总是肉做的,你虽比寻常女子坚强,可我还记得我在赵记食肆见到你时的情形,赵莲特意跑出来为你辩解,你当是不讨厌她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垂眸,说道:“那个乖巧、懂事、皮薄的女孩子多数人都不会讨厌的。可……心生多面,那只是一面的她。” “或许,没有托生在赵大郎夫妇身边,而是托生在旁的,家中有些资产,又疼爱女儿的父母身边,她一直都会是那个乖巧、懂事、皮薄的小娘子。”温明棠说道,“可投胎这等事……诚如梁红巾所言,谁不想有好的父母生下来便能倚仗呢?谁又不想生一对神童儿,老了之后能被神童儿孝顺与照顾呢?便是排队也不知多久才能轮到一回好的父母同孩子了。这种事……说不准的。” “眼下……还没有证据。若她当真成了鼠,能不能活,便要看天了。”林斐说道,“律法之下,一切要看证据说话。” “我知道。”温明棠垂下眼睑,叹了一声,说道,“过几日休沐,我同赵司膳说一声吧!” 林斐“嗯”了一声,头枕在温明棠的肩头换了个姿势,又道:“日常可见的偷盗,有赃物的那种属于死物,只要不涉及特殊之物,罪罚通常不会涉及人命。可有的偷盗看不到也摸不到,律法寻不到证据,无法以偷盗之罪责罚她。看似是运气极好,手腕极佳,可游走于律法之外的世间没有律法可依,譬如无人管束的深山野林,吃还是被吃,都不会被追究,而是如我等日常三食一般再寻常不过之事了。” “你是说丛林法则?”这些话让温明棠一下子便想到了现代社会看到过的这个词,隐隐明白过来了,遂叹道,“虽日常以鼠为生的不多,可饿极了,自是无论什么猛兽都能以鼠为口粮垫肚子!” 只是……偷个东西,便要赔上性命么? “偷的东西,若是人力不能及的话另说,若是人力所能及之物,为此赔了性命便不值当了。”温明棠说到这里,想起赵大郎、刘氏等人,自是知晓什么东西最能引他们上钩了,遂道,“好日子……其实是可以用双手得来的。” “若实在能力欠缺便看开些,粗布袍衫同绫罗绸缎都是衣裳,都能穿,至于日常的吃食,山珍海味同公厨的饭食也都能入口。并非顿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之人就一定比粗布袍衫、粗茶淡饭之人活的更久的。”温明棠想起掖庭那些身不由己的日子,又想起后宫中多少‘红颜薄命’的妃嫔,临死前苦苦挣扎求生,嚷着‘甘愿去冷宫’‘甘愿出家为尼’的求饶之语,遂道,“其实……即便不聪明,简简单单,容易满足些,如汤圆他们那般也未必不能过得很好,甚至得到的惊喜与馈赠往往比他们原本以为的要更好。” 她同林斐、纪采买等人都看的分明:老老实实的跟着温明棠学做菜,最大的愿望只是公厨添个外卖档口,多挣一些银钱补贴自己又或者跟着温明棠去外头食肆做活,多赚几个银钱补贴自己的阿丙和汤圆往后能得到的或许远不止于他们最大的愿望;而他们所谓的最大愿望,实现起来也委实是极容易的。 所以,似汤圆和阿丙一般所求不大,也在合理范围之内的,往往轻易便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得偿所愿。而那些所求者大,全凭运气的便不尽然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石雕莲花之上,说道:“其实,她若当真是一朵死的,石雕的莲花,似那金身狐仙一般无欲无求,或许能活的更好,只可惜,她是活的。” 第五百七十五章 佛手化橘红(十八) 新记上账本的‘伥鬼’阿乙天不亮就来大理寺公厨了。 温明棠轻咳了一声,提醒正在忙活的阿丙,不明所以的阿丙抬起头来,顺着温明棠努嘴指向的方向望去时,明显骇了一跳。 反应如此之大……看的汤圆忍不住捂嘴偷笑了起来。 公厨几人自是早对彼此的家里事熟悉了,日常闲聊时也没少提,而阿丙提及的家里事中十之七八都同自家这位家里最是闹腾的二哥脱不开干系。也是因着听多了阿丙日常提及的阿乙的那些事,对阿丙爹娘不肯出钱让阿乙折腾这件事,几人都是谁也不觉奇怪的。 无他,阿乙在家里这些年光打雷不下雨的事都折腾好多回了,几人听都听习惯了,更别提被折腾的阿丙爹娘了。 只是这一次……想到账本上记下的阿乙的名字,温明棠摇了摇头。对这位在隔壁国子监做杂役,三天两头迟到的阿乙居然天不亮就来大理寺公厨的原因,也已猜到了。 才这般想着,就听那晃进公厨院子的阿乙开口了:“啧啧,听我们那儿的人说你们大理寺的人寻我?” “二哥,什么叫大理寺的人寻你?”阿丙一边忙着揉面一边随口接了话茬,“被大理寺找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啊呸!胡说八道什么呢?晦气!”“呸”了一口的阿乙没好气的白了眼阿丙,骂道,“你这讨债的小货,当初阿娘生你时,我就该直接将你掐死,省得长大了一张嘴尽胡说八道的咒我!” 看着阿乙对阿丙这一句随口之言反应如此之大,一众正在忙活的杂役们纷纷皱起了眉头,比起阿乙在隔壁国子监的人缘不佳,到处得罪人,阿丙在大理寺里人缘很是不错,再者,就算没什么交情,一开口就‘死啊’‘活’的骂,那是寻常当哥哥的该说出的话? 更何况阿丙那句随口的接茬,众人也实在听不出什么恶意来,只觉再寻常不过了,是以闻言纷纷开口斥责阿乙这话过分了。 不知是当真不知道自己这话过分了,素日里行事就是这么个不知份量轻重的样子还是装作不知道,面对众人指责自己‘过分’的话,阿乙摆手不以为意道:“我们兄弟日常就这样,习惯了,说着玩的,过嘴不过心的,你说是吧,阿丙?” 阿丙闻言,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懒得接,算是回应。 自家这位二哥之于自己,同那位花魁娘子温秀棠之于温师傅也没什么两样了,做出的事从来不超出众人的预料之外,用温师傅的话来说,就是那‘人品’一直维持在勉强当人的水平之上,时不时的还要不当人一回,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过。 当然,虽是对自家二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张嘴尽惹事得罪人这一点不觉得奇怪,可对自己今日不过才一句话,就引来阿乙这么大的反应……阿丙还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对身旁的汤圆以及温明棠小声道:“虽一直这副样子,可今日这反应尤其大,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在那账本上看到阿乙名字之事此时还不能同阿丙说,毕竟涉及府衙以及大理寺办案之事,有些事未办成前当捂着,不能泄露这一点温明棠还是懂得。 不过虽是不能说,听着阿丙不解的嘀咕声,温明棠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难怪人总说‘知子莫若父’云云的,一个屋檐下待的久了,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对方的反应是不是与平日里不同,心细些的都能有所察觉,就似眼下不解的阿丙一般。 “怕一语成谶吧!”温明棠摇了摇头,想起阿乙牵连进的那些事,又想起了被抓进府衙大牢的赵莲等人。或许……还真不好说。 看着……是受害者,被骗了,却又……并不无辜。 账本上每一个落了名却又还未拿回本钱的伥鬼如此,赵大郎夫妇连同赵莲亦是如此。 这世间事委实微妙复杂的很,你说这些人算不算升斗小民?自是算得!算不算普通百姓?也算得!可曾行过那等大奸大恶,害人性命之事?也不曾!好似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可面对有些事,明明是该避,该躲的,却偏偏上赶着帮忙。 就似面对那正在燃烧宅邸根基的大火,明明是该提水救火,不让火势蔓延,害及旁人的,那些人却反而上赶着倒了桶油,让火势越烧越大。 反观一旁的汤圆,也算升斗小民,普通百姓,可面对这等情况时,却倒了桶水,帮着压制了火势。 待到被狼吞了,被火烧了自己的家宅,这些所谓的升斗小民又跑出来哭诉自己只是寻常百姓,不曾行大恶,求大人做主了。 助纣为虐的,是他们,受害的,同样也是他们! 既然在账本上看到阿乙的名字了,对阿乙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来大理寺晃荡的目的温明棠自也不奇怪了,果不其然,连句寒暄客套也无,阿乙上来便直接开口了:“你等……寻我可是想同我一道发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挑了下眉,知晓自己不用再担心大理寺众人钱袋子保不保得住的问题了。 若说昨日阿乙的不在,寻不到人,反而阴差阳错的引得大理寺一众杂役们纷纷动了心思,觉得这或许真的可能是发财门道也说不定。 可今日阿乙天不亮就自己跑过来,还主动提起了这一茬,却反而叫昨日还动了心思,想着伸出脚试探一番的众人纷纷又将伸出的脚收了回去。 能引得众人动心思的,自是阿乙那藏着掖着的行为举止了;眼下他一开口便这般‘急迫’,自是又叫众人怀疑起了阿乙这所谓的发财门道是不是被骗了。 一旁的汤圆和阿丙也都在笑,虽他二人不行商,不做生意,可两个孩子日常做事什么的,皆是用心细致之人,虽有时未必看得懂发生了什么事,也未必说得清楚怎么回事,可既用心,自也能慢慢品出几分人性之事来。 “吓了我一跳,想是没人理他了!”阿丙松了口气,摇头说道。 虽知道阿乙想走捷径,可这走捷径也是需要些手腕的,阿乙显然是不具备这些所谓的手腕的。看着一众杂役纷纷摇头,连素日里被不少人说‘木’的关嫂子都懒得搭理自己,阿乙顿时急了,开口便道:“怎的回事?又不承认了?隔壁那几个一同扫地的可是同我说了,说你等要寻我来着,为什么不寻我了?可是我家这没早掐死的小货在你等面前胡说八道了?” 这话一出,众人再也忍不住了,纷纷道:“阿丙什么都没说!” “就你眼下这副样子,看着就想骗我等钱财呢!”一个杂役没好气的说道,“什么发财门道?好的发财门道早藏起来不让人看了,哪会似你这般死乞白赖的拉人?哪里来的发财门道?莫不是骗子吧!” 比起阿丙以及阿丙爹娘、大哥这些家里人,到底还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活,说话还算客气,外人说话便没那么客气了。 “我等好不容易扫地、擦食案、搬东西挣来的银钱可不能叫骗子骗了!你走吧!我等可不掺和你那发财门道!”那孔武有力的杂役冷哼了一声,日常搬东西自是搬出了一身的力气,斜了他一眼,道,“原本还觉得莫不是真的!眼下看你吃相这般难看,这么急,多半就是个骗子了!” “你他娘的才是骗子!你再说一句试试!”阿乙早在那杂役一口一个‘骗子’声中变了脸色,赤红着一张脸,如阿丙说的似被踩中了尾巴一般急的跳起来指着那杂役的鼻子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敢冤枉……” “急什么?跟被说中心事了一般。”那杂役冷哼了一声,伸手把挡在自己面前的阿乙推开,“走走走!好狗不挡道!我等要搬东西了!” “就是!”又有个杂役妇人翻了翻眼皮,一双三白眼一看便凶的很,出口那声音同语气亦是泼辣,“你隔壁国子监的跑我等大理寺来做甚?去去去!叫你在这里磨蹭磨蹭的,若是朝食没备好,可是要扣银钱的!” 有这两位打头阵,阿乙今日这一趟想拉人入伙的心思自然泡了汤,对着懒得理会他,还骂他吃相难看的众人,阿乙心知自己确实急了,可一想那高利银钱,不多拉些人进来,这笔银钱又怎么要得回来? 越是急,偏在大理寺这群打杂的眼里便越是吃相难看,越是不信他。今日这一晃,可算是彻底将大理寺这群杂役得罪死了! 阿乙急的在原地跳了跳脚,心知眼下这情况再说下去也无益,临离开前放了句狠话:“好!好!你等别后悔!”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回来,对着一众正在忙活的大理寺杂役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待我成了富贵老爷,且看你等这些穷酸打杂的到时候如何上赶着巴结我!” 说这话时,阿乙眼圈红的眼眶已然湿了,却又强忍着憋了回去,只咬紧牙关,握着拳头大步离去。 一众杂役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计,一边目送着阿乙离去的背影,那孔武有力的杂役这个空档已搬了几袋米回来了,正巧听到了阿乙这一句狠话,将米放下之后,挠了挠头,道:“便是当真成了富贵老爷……长安城里富贵老爷多的是,又不是只他一个了,为何不巴结别人,偏巴结同自己有过节的?这不是存心同自己过不去又是什么?” 一句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应合,那一双三白眼的杂役妇人亦道:“不至于吧!或许我等就是个天生胆小的,只能当当杂役。那便在大理寺当一辈子杂役好了,左右家里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了!总之,叫我拿洗了多少菜才挣来的银钱,跟着这一瞧就跟骗子似的阿乙去发财,我是不敢的!心疼钱呢!” 普通百姓除日常必要的开销之外的每一点银钱都是要算计的,或许这般过活抠抠索索的,不比富贵老爷们畅快,用那些富贵老爷的话说就是显得小家子气。可……至少这等过活,是他们所能拿捏得住的。至于富贵老爷们的挣钱法子,他们很多时候都是不定听得懂的。 还有……小家子气这个……若是给他们千金万金,花钱谁不会啊?他们也会一掷千金的!也会花钱如流水,大方的很的!倒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好日子……是个人都会!可攒钱过日子这个……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得了的了。 若不然温师傅那位堂姐怎的不肯在掖庭呆着了? 听着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提及自己的事,温秀棠也再次被人提及,温明棠没有接茬,只低头专心的做着手里的事。 谦逊是美德,言出必行是美德,同样的,踏实,认真的做好手头该做的事亦是美德!她眼下要做的是大理寺的朝食,自是不能胡乱分心,需得认真做好今日的朝食了。至于温玄策的那些大谋划什么的,此时离她远得很,难道便因为察觉出有大谋划,在大谋划来临前,便不踏实过日子了,而是成日里心不在焉,天天在那里等着温玄策的安排不成? 温玄策到底是她以为的那般厉害,还是就如史书上那些良心股肱之臣一般并没有留下什么后手,这……都不是温明棠此时该琢磨的事。 哪怕温玄策当真有那宏大的谋划,也为妻女留了后路,备了后手,可……温夫人已经死了,那些所谓的后手与安排,至少死去的温夫人已没有机会享受夫君对她最后的照顾了。至于原主……掖庭的湖水真的很冷! 温明棠思及这里,笑了:她能活下来,还能长到这么大,并不是因为温玄策的厉害谋划,而是因为她自己带着那道时空洪流馈赠的礼物活了下来,与那大儒父亲、英雄人物什么的通通无关。 这么一想,又陡然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作为小人物的自己的挣扎,求生的本能,不甘就此死去而活了下来,而并非心里带着对来自温玄策的拯救的憧憬而活下来的。 便是温玄策当真有后手,当真手腕高明到她猜不透,那也需要温夫人和原主都能活到他那远大理想同谋划能成的一日的。 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吗?温明棠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团:望的那梅,画的那饼从来没吃到过,倒是手头自己做出的吃食,是当真能吃到自己肚子里,将自己从八岁养到现在这么大的。 第五百七十四章 佛手化橘红(十七) 日升月落,月落又日升,大理寺衙门公厨里日复一日的忙碌着。毕竟……人不吃饭会死!这是温明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人一日也离不得三食,这公厨的灶台自也日日都得开。 在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备菜闲聊中,有人注意到了温明棠,温师傅还是那个温师傅,却……又好似隐隐有些不同了一般。 看着女孩子专注认真的切洗着手里的酸菜,阿丙和汤圆两只小脑袋凑在一起对着温明棠认真看了片刻之后,还是汤圆凑上前来,小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你今日好似有些不同呢!” 温明棠闻言,手里的动作一滞,还不等她说话,便听一旁帮着忙活的关嫂子听了她二人的对话,挤着眼插话道:“什么不同?更漂亮了呗!林少卿难得空闲,陪着温师傅出去逛了逛,可见女人还是要哄的。我家那死鬼死的早,活着的时候,也常带我出去逛呢!” 虽是在插话闲聊,可其中却也带了些许恭维,看着关嫂子耳垂上坠着的两个增福气的大耳坠子,以及那笨拙的在腹中搜寻恭维她漂亮的话语,试图融入她与汤圆的交谈之中,温明棠笑了笑,对关嫂子还礼道:“关嫂子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子清、子正定是好孩子呢!” 温明棠递了话茬,关嫂子更是高兴,凑上前来问她:“如何?昨晚你等如何了?” 那小声兴奋的语调让温明棠叹了口气,大荣类似汉唐,虽也有前朝留下的古板礼教,可同样的,民风开化亦是事实。有不准许家中女子随意同郎君牵手,哪怕已然定亲的,却也有还未有婚约,便早早怀上了孩子,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奉子成婚”的。 关嫂子就是先怀上的子清、子正,之后才成的亲。 看着关嫂子朝她挤眼,温明棠说道:“吃了饭便回来了,毕竟我等都是需早起忙活的,自是得早早休息了。”还是将话说清楚了,免得关嫂子会错了意,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外头瞎嚷嚷。 一听温明棠说到要早起忙活,看了眼外头将明未明的天色,关嫂子面上原本的兴奋被无奈所取代,点头道:“也是!温师傅忙得很,”顿了顿,又道,“不过待往后嫁给了林少卿,就不需早起辛苦了。”说到这里,再次嘀咕了一句,“啧啧,可见女人生的好就是管用啊!” 关嫂子的那些个感慨落在一众忙活的人耳中,有摇头的,却也有见怪不怪的。 左右关嫂子这个人的心思早如竹筒里的豆子一般,在那日常的言语闲聊中倒干净了,众人也都知晓她是什么人了。 汤圆和阿丙以及温明棠都没有接她这话茬,只指了指一旁箩筐里的菜,又指了指天色,表示朝食需赶紧备起来了,晚了便来不及了。 一看手头有活,关嫂子自也分不出心思继续闲扯了,而是回去做起事来。 支开了关嫂子,汤圆这才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今日比起旁日来,总觉得神情举止好似变得更……慎重,唔,也不对,应当说瞧起来更谦逊了一般。” 这当然不是有情儿女约着吃个饭,逛个街会有的变化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知晓小丫头一贯心思细致,观察亦是入微,遂道:“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够谦逊,或许没有弄错,也或许是弄错了,当真看岔了一个人。不过不管有没有,谦逊慎重一些总是好的。”这个人,自是指的温玄策,当然,这个便不消同汤圆他们说了。 汤圆闻言点了点头,虽然未必懂温明棠说的这些话,却也说道:“刘寺丞他们说谦逊是美德,做个德行高尚的好人总是没错的。毕竟能力同人品,至少要占一样嘛!”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对眼前的汤圆道:“汤圆说的不错,我也需时时拿这话敲打自己呢!” 想起汤圆讨老袁体恤银钱的这些事,昨日通过林斐之口,温明棠自是更清楚事情全貌了,也知道汤圆拿到这银钱的背后远比众人面上看到的要艰辛,其难度也远比寻常讨要抚恤银钱的人要难得多。 毕竟寻常讨要银钱,纪采买出马便够了! 作为昨日并未一同跟去参与的局外人,温明棠自是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的。对方设下了重重阻碍,并不懂其中龃龉的小丫头却是一路直往前冲,最后坐着拿回了自己该拿的银钱,还得了人的赔罪。这在那些擅用手段之人看来,大抵是匪夷所思的吧! 可汤圆却做到了,她看不懂黄汤们之间的手腕拉扯,只知晓要做个德行高尚的好人,知晓自己在讨阿爹的体恤银钱,是该得的银钱,名正言顺之事,所以相信长安府尹,没有理会那两个管事一见情形不对,便私下里塞过来私了的银钱。也没有理会两个管事‘不会做人’的敲打,而是听了长安府尹的话,在所有人面前,堂堂正正的接过了银钱。 所谓的德行高尚,不就是不因利益而放弃自己的坚持么?不就是收钱收的堂堂正正么? 如此一来……堂堂正正,所有人面前收的银钱,自也杜绝了有些人,似那给条子的管事一般,事后明里暗里讨要‘给条子’的好处费的心思了。 想起马杂役方才过来送肉菜时啧啧感慨的‘小丫头了不得’,汤圆很是乖巧的行礼,并不明白马杂役的那些话,令得马杂役也忍不住唏嘘道:“好人,果然是有好报的!” 这话汤圆、阿丙还不懂,纪采买与温明棠却是一想就懂了。 若是小丫头汤圆似刘老汉夫妇、赵莲等人一般墙头草,做那求利的伥鬼,选择私下接了银钱,对方若是想挖坑,自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办法能给她挖坑,让她怎么都吃不到那根近在咫尺的萝卜。 温明棠想起在乡间看到有人坐的哪等驴车,用那钓鱼的杆子,在杆子上拴根胡萝卜,吊在驴的前方,驴只要想吃前头的胡萝卜,便要向前走,可随着它的前行,那胡萝卜也跟着摆动了起来,始终若近若远的在嘴边吊着,有时候能舔到一口,有时候却连舔都舔不到。 私下里塞的那银钱管事说是‘赔罪钱’,自是不记在账本上的,所以,有字条在手里的汤圆即便收了赔罪钱,按说还是能拿着那字条去要老袁的体恤银钱的。只要老袁的体恤银钱还扣在那两个管事手里,汤圆还对他们有所求,他们自也多的是各种法子挖坑,让汤圆拿不到银钱。 再者,对于收惯了礼的两个管事而言,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大亏?眼下选择塞钱不过是看到一旁的长安府尹在罢了!阎王在,小鬼自然不敢胡来,可阎王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的,只要阎王不在,那小鬼自然当场便要翻脸了。到那时,会不报复让他们吃瘪的汤圆?先时没仇,只想要好处时便已如此难缠,不肯放钱了,眼下有了仇,比起先时,怕是更要难缠上数倍不止了。 可说,当真收了‘赔罪钱’,选择私了,放过了那两个管事,只要那两个管事还在那位子上,还有能让人吃瘪的本事,汤圆便莫想要回老袁的体恤银钱了。 能让这等小鬼彻底放手,不报复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断了他二人报复的倚仗!也就是如今这状况,当然最后的结局他们此时也已知晓了——那两个管事昨日就离了内务衙门。 若汤圆真是私下收了‘赔罪钱’,长安府尹怕是根本不会出面做那震慑小鬼的阎王爷的。 毕竟似刘老汉夫妇这等人……实在是拽不动。便是先前被长安府尹强行拉着往前走了两步,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又退回去,同乡绅和好了。 这般来回跳,便是长安府尹拉人的本事再大,也拉不住伥鬼自己想回头的。 即便汤圆不求利,只是性子软弱些,选择忍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拿‘赔罪钱’当老袁的体恤银钱,那管事也不傻,那赔罪钱可不会给的大过老袁的体恤银钱的!若是赔罪钱就等同老袁的体恤银钱了,汤圆若是个贪婪的,还会回来有所求那还好说,他们自多的是各种办法敲打汤圆他们,通过收礼的手段,逼汤圆他们将手里的银钱吐出来;若是汤圆不贪,只要老袁的体恤银钱,不再回来了,这两个管事事后自也没本事再要回今日送出的银钱,补回自己今日吃的亏了。 所以……不论怎么看,哪怕那赔罪钱多的占到老袁体恤银钱的八成了,他们也是万万不肯将给的赔罪钱的数目同老袁的体恤银钱相当的。 这些事,身在内务衙门的马杂役也是知晓的,吐了嘴里的青草,说道:“是不能收钱!哪怕收到了八成的银钱,只要剩余的两成还在他们手里,以各种名义扣着,先前那给出的八成都会叫你们以各种名义吐出来,甚至吐的更多!” “所以不懂……便还是当个好人吧!好人,总是有好报的!”马杂役感慨了一声,对内务衙门那些手段自是一清二楚,唏嘘了一声,说道,“寻常百姓哪里能同他们比划?要知道,人家……便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么些年,旁的事不做,尽琢磨这些事了!” 这话听的纪采买同温明棠也忍不住笑了,温明棠道:“所以还是趁着阎王在,快刀斩乱麻,落袋为安,莫再与其打交道的好!于私,若是之后,没叫小鬼钻到报复人的空子的话,算是暂且安全了,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这般一直防着,身心俱疲不说,一个不留神便会叫他寻到空档,事后报复回来,实在是太麻烦了。” “于公,行侠仗义也好,还是自己渡了人,也助旁人渡河也罢,以及良善些,不能坐视不理什么的种种理由都成,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还是似眼下这般,让那两个管事没了再报复人的手腕更好!”温明棠叹道,“既被钉子扎了脚,比起一声不吭的绕路,回头又被钉子报复着扎了,顺手拔了钉子,不让后来经过的人也扎了脚,自己也不担忧被报复了,自是最好的。且按说这也是人当作的,此所谓公德。” 看女孩子手指比划了一个“公”,纪采买也用手指比划了另一个“功”,道:“说这个功德也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为乐当然也算功德!”温明棠笑着说道,“且指不定今日的顺手而为,日积月累的,还当真能积攒出大功德来了!” 想起方才那一幕,温明棠凝了凝神,正要继续做事,却听身旁的汤圆说道:“昨儿那两个管事要私了时,见我没拿那包赔罪银钱,以为我嫌少,便又当着我的面加了些进去,其实,我当时想的根本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汤圆一边备菜,一边偏头对温明棠说道,“且不说我已答应了府尹大人,要说到做到的,便说当时,其实我是突然想起温师傅说的那个夜行人被野狼吃了的故事了。” 这故事同灰姑娘的故事一样,是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所听闻的民间传说:说人在夜里赶路,若是察觉到肩膀被搭住了,千万别回头。因为这是老狼的惯用伎俩,趁着人回头露出喉咙破绽时,一口咬住人的喉咙,将人吃了。似这等情况,经验丰富的猎人的解法是抓紧狼的双爪,将狼背在背上,挺直脖颈,不让自己的命门破绽被老狼咬到,继续往前走,莫回头,走着走着,总会遇到前头有磕狼的石头和大树的,而后对准了,用力往石头或大树树干上摔去,即便摔不断狼脊梁也能将其摔个半死,困局自然得解了。 “所以,既然允了府尹大人,要去内务衙门门口闹,我哪里还敢回头?”小丫头汤圆小声说道,“其实,若没有答应府尹大人的话,他们给赔罪钱,我大抵会将这个当成阿爹的抚恤银钱直接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麻烦的。可方才听马杂役说的,那两个管事,啊呸!是那两头狼的赔罪钱当着我的面最多也确实只加到了我阿爹体恤银钱的八成,余下的两成说什么也不肯再加了,当时我还不懂为什么余下两成他们死也不肯加,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打的是逼我回头再去同他们打交道这个主意。眼下想想,若是当时府尹大人不在,他们哪里又会给我什么赔罪银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数情况下,升斗小民都会选择忍让的,若不然,这长安城寻常百姓一张户碟要等个七八年之事也不会成习以为常之事了。汤圆自也属于升斗小民,没那么多闲工夫耗着,可虽同样属于升斗小民,却又各有不同。 “那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答应了府尹大人,便要说到做到,毕竟大人那么忙,特意为我的事跑一趟,我怎能辜负大人的一番心意?”汤圆说到这里,捂了捂脸,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方才马杂役夸我好人有好报,我都有些臊得慌,因为只是想着要完成自己答应的事罢了,全然没想过那么多,更没想过好人有好报什么的!” “虽然没想那么多,可我们汤圆将事情办好了也是事实,更何况说到做到,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言出必行亦是一种美德!”温明棠说着将备好的菜推到了一旁,抬头看向公厨外头,天还未亮,便主动晃进大理寺公厨院子的阿乙,“当然,认真、踏实什么的亦是美德!” 第五百七十三章 佛手化橘红(十六) 昨夜同林斐逛了一圈长安城,去那贵价食肆食了一顿暮食,品过了长安城的贵人吃食后,第二日晨起,自是又要换上自己耐脏的灰袍,准备做朝食了。 洗漱过后,穿上灰袍的温明棠看着自己倒映于铜镜中的模糊身影突然觉得这一幕委实有些好笑。原本同林斐说起灰袍姑娘的故事时只是随口说来解闷的,可转身看到自己搭在屏风上的昨夜穿的那一身色彩鲜艳的衣裙,以及自己身上的灰袍之后,温明棠只觉得眼下这一幕同灰姑娘参加完舞会回来之后换下漂亮裙子的举动极其相似。 大抵是这些时日同林斐接触的愈多,不,不是愈多,应当说是愈深。去岁一整年,她同林斐接触的就不少,几乎日日得见,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弥漫在二人之间,却也仅仅只是点到即止而已。直到今岁,由接触的次数多,改为深谈,也渐渐开始互相影响了起来。 林斐看人观物会想起她说的千年以后的事,她亦开始看人观物以林斐的习惯切入其中了。 似灰姑娘这等现代社会常见的童话故事,大抵是因为此时的自己正在接触着,忽地觉得灰姑娘换下漂亮裙子这举动是如此的合理,不论是惦记着嫁王子的灰姑娘还是惦记着今日要做朝食的灰袍姑娘,那一身漂亮的裙衫都是需换下来的。 惦记着嫁王子的灰姑娘还要在继母手下过活,自是要低调行事,不张扬,不抢继姐们的风头的,如此……方才能够安全的等到王子寻来的那一刻;而惦记着做朝食的灰袍姑娘温明棠要在灶台边打转,自是穿着耐脏的衣裳更好的,若不然……洗起衣裳来岂不费劲? 这般一想,温明棠只觉好笑:很多童话故事她原先都以为那只是童话,是说给孩子听的。可细一想却又觉得也不是不合理,甚至真往深里想,该蛰伏时低调,这不亦是藏于其中的人性? 没有能力护住那漂亮裙子时,灰姑娘自该将那衣裳还给仙女教母的,无他,教母是仙女,有仙法在手,能护住那裙子,而灰姑娘没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继母手下过活的灰姑娘哪里来的本事护住衣裳不被继姐们抢走? 一边对着铜镜整理衣袍,虽是穿的灰袍子,可袖袍与衣领都翻折齐整还是必要的。温明棠一边整理衣袍,一边想着现代社会自小听到大的灰姑娘的童话故事,翻折完袖袍,眼角余光瞥到铜镜前光秃秃的梳妆台上摆着的两样物件时,动作忽地一滞,停了下来。 那是原主自入掖庭之后便一直带在身边的两样物什,一样是温夫人临离去前塞给她的打制成如意花生状的银子。梧桐巷那座最大的宅邸之中满目的富贵物件在抄家时一样都带不走,是俱需要留下来的。这等时候,温夫人能藏起来的自只有些不起眼的物什。 银如意花生是银钱,能贿赂掖庭那些管事,让原主少挨一顿打,可用完了也就没有了。至于是否藏了什么机关之流……且不说温明棠这些年的把玩,早将这两样物件摸透了,就说这银花生……不过是温家日常发给小辈的零钱罢了,原主的记忆中对这等事物是熟悉的。 原主人小,那小小的荷包带在身上很是显眼,抄家时自然不会被那些官兵落下孩子身上的零钱。毕竟虽是孩子,却是大族里的小姐、公子,身上戴的,头上簪的,哪怕是小荷包里的银花生那也是值钱的。 温明棠清楚大荣的物价,这一枚银花生对抄家的官兵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了。 温夫人是大人,大人的手再小,再如何纤细如柔荑都比八岁的原主要大,手掌一开一合间偷偷藏了粒银花生,大抵也是一个母亲决意赴死前能为女儿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温夫人的死志,八岁的原主看不懂,可千年以后来的温明棠却是看的清清楚楚。那些抄家官兵言语间的‘安抚’:‘不必担心,有人在那里等夫人’云云的,以及感慨‘美人就是命好,早早便有下家在那里等着赎身了’,于看似柔和,性子却贞烈的温夫人而言不亚于头顶坠下的尖刀,她早已生了死志,若不然,临离去前最后拥抱原主时除却一句叮嘱‘阿囡乖’之外,什么‘等着娘亲,我等来日再见’的话都不曾留下。 温夫人给温明棠的是临死前偷偷藏起的银花生,温玄策留给温明棠的,却是启蒙时的生辰礼——一支狼毫,这物是原主自幼便带在身边的,似杜令谋这样的人早翻过不知多少次,自也没什么机关暗扣之流的。 不管搜寻多少次,原主身边就是没有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对膝下留下的唯一血脉,温玄策也确实是什么都没给,连句温夫人那般的‘阿囡乖’的话都没有留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其实温玄策便是给了,就温明棠那小包袱三天两头被人翻动的样子,也是什么都留不下来的,其结果同什么都不给也没什么两样。 没有能力护住漂亮裙衫不被抢走时,自是该将裙衫还给能护住裙衫之人的。温明棠看着那两样不起眼的物什,突然觉得虽然不曾瞧出温玄策对原主有多少父爱在里头,可不给……也是对的。 反观温秀棠那里……听闻她拿着温玄策的遗物到处吆喝找金主攀附……温明棠突然迟疑了起来。 倒不是对温秀棠的举动迟疑,毕竟温秀棠做的这些事,每一件都不曾超出人的预料之外。 让温明棠突然迟疑起来的,是温玄策。 她所知的温玄策的种种过往有来自于原主记忆的,还有众人口中道听途说的,这其中,她自己并不曾同温玄策亲自接触过。至于原主的接触……八岁的原主只是个小童,对于一个小童,且还是不能承袭他理想的女童,温玄策……当真会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心里的真正盘算与谋划么? 那些谋划……八岁的女童又怎会听得懂?至于温夫人……他二人的感情到底不曾交过心,温玄策不止一次感慨过温夫人‘不懂’,既如此,对一个‘不懂’的温夫人,那些谋划……温玄策当真会说么? 便是说了,也不定做得好,即便谋划的再好,真正做起来同计划与想象的终究是两回事,谋划的人需要手腕,做事的人亦同样需要手腕。更何况温夫人很美,会令人嫉妒,引人觊觎,时刻被人关注着,于那等复杂至极的谋划而言,不被人看到的偷偷行事尚且不定能成,更遑论是处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一步一行,时时刻刻被人盯着? 猛然察觉到这一点的温明棠突地一惊,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她若是彼时的温玄策,心中藏着一个如此大的谋划与秘密,对妻女处置起来好似同温玄策也没什么不同。温夫人守节,他感激,不守节,那也不是什么错,总之,不将她拖入那等最危险的局中便已是他作为枕边人最大的善了,至于并不算亲近的女儿,作为大人的温夫人尚且不能掺和,更何况是个八岁的女童? 将妻女推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知,好似也是温玄策彼时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意识到若是让自己来做,... 这等‘脸谱化的大荣良心股肱之臣’除了温玄策之外,温明棠还能想到的,便是此时被囚于宫中的靖国公了。 那位靖国公亦是个大荣良心之臣,不比死去的温玄策因无法再与其接触,而判断不出其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位靖国公此时被囚于宫中,能接触,自是还能慢慢品出他真正的底色来的。 或许,大荣良心之臣是真的,温明棠有原主的记忆,自是知晓温玄策那些忧国忧民,阐论实事的文章,也是因为面对妻女时的那等表情与感慨做不得假,才让温明棠有了这等判断。可同样的,这等人……当真会迂腐到傻乎乎送死的境地么? 多数时候,迂腐傻气之人……在官场上是爬不到高位的,而是更适合做个寄情山水的名士。 名士清高为大雅,处理琐事的父母官为大俗,那中间雅俗融合适宜的又是什么人? 对待亲生的妻女尚且感情淡淡的,更遑论是隔了一层的侄女?温明棠又想起了温秀棠关在大理寺大牢时吵吵嚷嚷的那些话;温玄策将东西给她时让她莫要后悔,还叮嘱其凡事皆有代价,莫要胡来! 当然,这些话温秀棠是不信的,不止不信还不屑,这一点看她大力吆喝就知道了。 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番温秀棠的举动还当真是从来不超出众人的预料之外后,温明棠笑了笑,想起温玄策来:原先对温玄策这个人她便是慎重的,此时……则更慎重了。 名满天下的大儒,大荣良心股肱之臣,直言上谏,坦然赴死,光明磊落至极的是他!可同样的,直接将那东西给了温秀棠的,也是他。 虽然是叮嘱了温秀棠,可温秀棠……温明棠与其不曾接触过几次,都能看懂温秀棠这个人,更遑论是彼时早已名满天下的温玄策?又怎会不知道自己这叮嘱于温秀棠而言,只会适得其反? “我或许还是将他想简单了,大荣朝堂之上站着不止一个红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他也未必不是一个红袍,”温明棠喃喃道,“只是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只知道他现在死了,比之活着尚且能接触的靖国公,又有什么人能读懂一个死人的心思与布局?”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温明棠下意识的伸手覆住了自己的眼:不得不承认,她对温玄策这个人的看法委实映衬了现代社会读过的那本书的名字——傲慢与偏见。 大梦千年,比之多少人,那道时空洪流让她得以便利的翻阅与解读青史,自也极容易‘以史为鉴’,轻易看穿不少人埋藏于表面之下的底色与心思。对温玄策……她也是如此以为的,似温玄策这等人,翻开历史,能找到不少相似之人。 因为很轻易的在史书中寻到了可借鉴之人,自也很轻易的以为自己看懂了温玄策。可此时再回忆起记忆中这个熟悉又陌生之人时,温明棠觉得,或许……她错了,想起那面馆中做得一手好阳春面,上了京城,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却依旧听令来了京城等候的夫妇,温明棠心中一滞。 当时不曾察觉,只以为自己一切都看得懂,虽未入局,却始终是看得懂局中每一个人的。 可……若是温玄策以自己的死为布局,那局中最重要的棋子……至此还不曾出现的话……或许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背后并不是不是傻到近乎一根筋的直率,也不是不懂要藏拙,而是刻意的锋芒毕露,所求更大而已。 若是如此……温玄策的布局……至少眼下的温明棠还未看穿,也至少眼下而言,温玄策的手腕是高于她的,也高于她所能看穿心思的那些人。 倘若当真如此,那名满天下的声名……温玄策确实名副其实了!温明棠放下手中的狼毫,想起虽相敬如宾,相处起来始终隔着层纱,甚至同温玄策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温夫人对温玄策的孺慕之情,或许……温夫人不懂温玄策,可若真是她想的那般的话,温夫人的眼光确实不曾出过差错,虽然温玄策未必是个好夫君,但论种种能力与手腕,确实是个极其厉害的,能着墨留于青史的人物! 其实,即便没人看到他的那些手腕,以陛下如今的态度来看,温家也是极有可能平反的,若是如此……温玄策的身后名……不会比他当年的一时无两逊色半分。 要知道那些书画大家,同一件作品,往往都是死后远比生前更值钱的。那些能禁锢住天子,说出圣人言的圣人们,也是死后的影响力远高于生前的。 若温玄策求的仅仅只是名,那他眼下,便已成的差不多了,只看陛下的态度了,有朝一日平反,他所求之名自然绰手可得。可若温玄策所求不仅是名,那便不好说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佛手化橘红(十五) “姑姑自是厉害的。”听狱卒提起赵司膳了,赵莲放下了擦眼泪的手,喃喃道,“我年幼还不知事时很是崇拜姑姑,也想着待到长大些,能似姑姑一般能干呢!” 至于年幼是多年幼……不等狱卒再次开口问起,赵莲便主动说了起来:“幼时不知世事艰难,只看到姑姑进了宫,当上了司膳,便以为自己也能似姑姑一般撸起袖子做好菜食,又日常带着宫婢巡视什么的做个女官。” 这轻飘飘的语气听的狱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瞥向大牢门外连连摇头的长安府尹,随之恍然:赵莲看到的光是赵司膳的人前风光吧,却根本未看到赵司膳在人后的种种努力。 比起说起话来颇有种“何不食肉糜”之感的赵莲,在俗世里摸爬滚打过一番的狱卒看到的却是贫家女入宫为婢,该做多少事,躲过多少算计,吃过多少亏,在生死面前滚过多少遭才能当上那所谓的司膳?要知道一同入宫的除了伺候人的贫家女之外,也有大族出身的女子进宫争那女官之位的。司膳位子虽小,比不得尚宫之流,可好歹也算是有品阶的女官了。 所以,赵莲所谓的‘崇拜姑姑’,‘似姑姑一般能干’的说法委实同那些发誓如放屁一般发完就放的人一样,听个乐就好,她只是单纯羡慕上赵司膳的人前风光了吧! “待到年岁长些,我也学着人绣帕子补贴家用。可绣了一沓帕子,手也被磨出了茧子,被绣针戳破手指的次数更是多到数不清了,却只堪堪换回几个银钱,算了算,单靠我这般绣帕子买宅子,便是绣到七老八十也买不起一间宅子,这才发觉单靠自己立身这一事是如此艰难。”赵莲喃喃道,“姑姑很是厉害,可我实在是没有姑姑那般聪明,这大抵是天生的吧!” 听到赵莲将自己绣帕子时的怕吃苦贪懒以至于挣不到银钱的问题归咎于不如赵司膳聪明,狱卒动了动唇,本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有厉害之人那般聪明”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推辞借口了,似他这等狱卒贪懒被扣了银钱,回去面对家里人的责问‘怎的不似同僚一般,将银钱拿满?’时也能说是不如同僚聪明了。 左右‘聪明’二字虽存在于众人的口齿之间,却看不到也摸不到,更无法具体衡量,自己说自己“不如对方聪明”总是一个让人寻不出可辩驳之语来的借口。若是对方不信,便让质问之人找个能证明‘他比同僚更聪明’,是在推诿能力不及对方的证据来啊! 比起‘贪懒,怕吃苦,才挣不到银钱‘的借口那般听起来不好听,容易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有厉害之人聪明’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毕竟‘聪明’这种事强求不来,对方也不能拿这种强求不来之事如何,属实是将责任推到‘天生’身上了。 虽然这些人中不乏真笨的,可也多的是一堆懒汉、浑水摸鱼的混在里头,用这‘蠢人’的借口回去同家里人交待的。 同赵莲的话说的越多,那些原本看到她似看到自家妹子一般生出的怜惜也越发的退个无隐无踪,他自家妹子是真的不怎么聪明,却是做事认真肯吃苦的,可不似眼前这位贪懒怕吃苦还寻借口的。 就这心思同品行,哪怕给她一个同赵司膳一样的脑子,多半也是坐不到赵司膳那位置的。首当其冲的,便是这想走捷径当乡绅公子夫人的心思了。宫里头有皇帝,攀上了那是能当后宫嫔妃的,或者借着出入宫廷的空档,故意在哪个贵人面前一摔一跌,这等攀附手段多的是! 心思都放在这等事上了,哪还有精力钻研御膳房的菜食,小心警惕周围的应对与算计,一步一步靠自己往上爬? 那股‘无辜白莲’的味儿越来越冲,狱卒听着赵莲在那里说着:“学姑姑实在太难了,且还需要有个聪明的脑子,这些天生没有的,我实在是无法强求,便也只好似温姐姐一般,求个好看的脸蛋惹贵人怜惜了。” 看着牢门外听到这一番话的长安府尹已摇头背过身去,狱卒也有些不耐烦继续同赵莲说下去了。与见识、阅历、修养什么的无关,委实是赵莲这个人的想法让人不住摇头。 “俗!俗不可耐!”长安府尹皱眉对前来寻自己的夫人说道,“读再多的书,请多厉害的先生,贴上再尊贵的门阀标签,五姓女与金枝玉叶的身份轮着往她身上招呼都没用,这人实在是……啧啧啧,难怪那股味儿那么冲呢!” “要么她便心机深到所有人都看不出来那些心思,要么便别动心机,做个老实孩子,似这等许多人都看得出心思的心机便莫要使出来惹人笑话了。”长安府尹说道。 “当真所有人都看不出来的心机那可不得了!”府尹夫人看着不住摇头的长安府尹,不急也不恼,对赵莲的一番言语反应颇为平静,“那亦是个红袍了,是需你警惕的对象以及伺机而动的毒蛇了。不是什么时候,那毒蛇从鼠洞中探出头来时,都刚好有人在你身边,一出剑直钉其七寸的。” 这话说的便是开棺验尸时的那一幕了,想起那一幕,长安府尹也有些后怕,拍了拍胸脯,连叹了好几声“好险”之后,对自家夫人笑道:“夫人好比喻!这里头不论是赵莲、赵大郎夫妇还是那刘老汉等人可不都是鼠?鼠在前头挡着,那毒蛇却藏在鼠洞中,随时准备跳出来将人弄死呢!” “就是鼠!”府尹夫人点头,神情淡淡的说道,“这赵莲可不就是想偷个乡绅公子夫人当当么?这才同毒蛇做了交易,甘愿当了人家抓交替的对象的。” 女子看人看事的眼光同男子不同,很多时候论事之时,换个角度同眼光,往往能将事情说的更清楚。 “那乡绅公子对她又没有感情,自是不谈什么爱不爱的。那这赵莲也好,还是两个死去的姐妹花新娘也罢,她们又有什么能拿出来同毒蛇做交易的?”府尹夫人说道,“没有旁的能赌,便也只能赌命了,赌她们被人抓了交替替人挡灾之后,却还能扛过去,不死的。” “能扛过去,那便母凭子贵,扛不过去……死就死了,多的是想当乡绅公子夫人之人!更何况,听闻那乡绅公子生的还有几分清秀,哪怕剥开内里是茅坑里的大粪,可闻起来却是真的香!”府尹夫人翻了个白眼,说道。 自家夫人在家乡时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说的话也引经据典,颇具才气。可就是这般的才女,私下里骂起人来那却当真是什么都不顾忌的,‘大粪’什么的张口就来,或许有些娇贵公子哥未必喜欢,可对长安府尹而言,却是喜欢极了她这嬉笑怒骂的性子了。 同那位温小娘子一样,自家夫人说话也是一针见血。这比喻可算是将赵莲等人的行为举止,以及那‘不清楚怎么回事,却成了嫌犯’的情形描述的明明白白了。 “民间碰到抓交替这等事都是请神棍解决的,似她这等甘愿做那个被抓的交替的,又要请谁来解决?你同林斐来跳大神帮忙解决抓... “老鼠同毒蛇能有什么感情?当然,事后排场还是要大的,似那死去的姐妹花一般,死后那一身衣裳都抵得上活着一世的花销了,可谓真正的厚葬!”说到这里,府尹夫人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左右厚葬花的也是乡绅的钱!至于哭,看她哭起来这般熟练,当是不虚的。总之哭一场,求个往后余生的富贵,且还没有毒蛇在洞里盯着自己,对鼠来说自是最好的结局,也算大赢了。” “其实除了这个大赢的结局之外,其余很可能都是输,”府尹夫人严肃的说道,“哪怕自己命硬扛过去,从牢里出来了,母凭子贵也诞下儿子了,可丈夫、公公只要有一个没死,毒蛇在一旁盯着,谁知道毒蛇饿急了会不会把老鼠吃了?有时候毒蛇并不饿,只是闲着无聊,又或者,同老鼠计较起了老鼠吃的那些口粮,老鼠哪里斗得过毒蛇?要知道大家都是在一个窝里趴着的,老鼠就是想躲都没处躲去。”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他并没有驳斥自家夫人的话,只是听罢之后叹道:“夫人还是心软了,那所谓的大赢结局,若是毒蛇先一步察觉以及遇见到了这个结局,通常情况之下并不会让老鼠花自己的钱享受好日子的。而多是干脆直接摔了碗,自己死后哪管后世那洪水滔天?虽说蛇鼠一窝,可到底不是同族,也不是自己亲生的,又怎会去管旁族的死活?” “至于腹里的胎儿金贵……先时已经死过一个怀胎而死的新嫁娘了,凡事有一就有二,能金贵到哪里去?”长安府尹说道,“人家可未必看中她那一胎!更何况本府这些年见的……被藏了多少年,突然领进家门的子嗣之事多的是。毒蛇有千百种方法能藏起自己的秘密,反观那老鼠在毒蛇眼里却是一件衣裳都不穿,光着身子在洞里跑来跑去的。” 府尹夫人听到这里,瞥了眼长安府尹,没有接这话茬,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忽地伸手指向大牢:“她羡慕起那位温小娘子生了张好看的脸了。” “一张脸生的好看的多的是!”府尹摇头,思忖了一刻之后,忽道,“她觉得比起自家姑姑的路,温小娘子的路好走……本府倒是觉得她或许不止有贪懒、爱占便宜这些毛病,眼光或许还有问题。” 这等话中有话于府尹夫人而言自是一下子便明白了,想起自家夫君回来对她说起的林斐与温小娘子的那些事,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也觉得赵司膳那路难虽难,却好歹也能摸索得出一些前人可行之路,毕竟……宫里司膳、尚宫什么的不止一个,可见真想走,虽然难,却也是有章法的;可那位温小娘子的路……或许连个前行的章法都没有,如此……指不定比赵司膳那有章法可循的路更难走,哪里简单了?” 她是听得懂也看得懂自家夫君这一身红袍斤两的,自也能从夫君三言两语的描述中看懂一些旁的事。林斐比起夫君来,这一身红袍披的更早,能让他相中的娘子……据林斐自己所言,他去岁在通明门时就相中温小娘子了,且那方式还是男女感情间来的最迅猛的一见钟情。月老为他二人牵线下了最猛的一剂药,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百般试探与确认……真真是明面上看着是再体贴不过的如意郎君了,不止相貌、品行、能力皆好,连那等味儿最冲的‘白莲’也熏不到他,且只要相中了那娘子,便全然不顾忌对方身份。如此……瞧着比之那等最容易套牢的老实公子都容易摘到手,可实则却是前头这些年,也不曾听闻有什么人摘到这朵高枝上的花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话果然是不变的真理!这位面上瞧着再好摘不过,且种种条件亦堪称大荣未成亲郎君之最的少卿大人本身怕就是那摘取时的最大障碍与麻烦吧!如此堪称……难伺候的一个人却偏偏相中了温小娘子,光这一点,便知这位温小娘子不是善茬。更遑论她是听夫君提过这位温小娘子的特殊之处的,寥寥数语,足可见其眼力与阅历的不凡了。以夫君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能得他一句赞的,又岂会是寻常人?更遑论,那位温小娘子还得了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的欣赏,能同时得到最俗与最雅之人的赞赏,这本身便不是一件易事。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际遇,府尹夫人说道:“任那金子在沙石里埋的再深,也总有被风吹出头的那一日。我等看着便好,若当真如此……这不少似赵莲一般,觉得温小娘子这条路好走,有样学样的怕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那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也笑了,说道,“尤其她面对的还是林斐这等人。” “可林斐这等人识货,亦是似你这般吃过见过且还管得住心的。虽然似那难登的蜀道一般,摘起来难于上青天,可至少也算是劳有所得,力气不是白费的。”府尹夫人说道,“怕就怕那等登起来同平地没什么两样的,虽是很轻易就叫人摘了,可你摘得旁人也摘得,管不住心,那指不定花进去的力气到头来尽数白搭了。” “所以……还是要看人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捋了捋须,指了指自己的眼,道,“看眼力见的,我这一双眼便看人极准,当年一眼就相中了夫人。” “你这话说了好些遍了,三天两头的说,也不嫌啰嗦!”府尹夫人白了长安府尹一眼,脸上却浮现出了肉眼可见的笑意,“那也要我点头同意才是!足可见,我的眼光亦是好的!” 似这等对话,二人重复上多少遍都不会腻的。 第五百七十一章 佛手化橘红(十四) 温明棠打的这一声喷嚏当然不是因为枕在美人怀中大梦不醒的叶淮,而是另有其人。 比起东大街的热闹繁华,长安府衙的大牢之中便显得尤为冷清了。此时已是初春,衣裳穿的足够的情况之下自是不冷的,可捂着小腹的赵莲还是尝试着向看管大牢的狱卒要了一碗热水。 这等虽说多添的麻烦,却又算不得无礼的要求自是看狱卒心情了。所幸今日看管大牢的狱卒是个勤快,懒得费什么口舌争执,转身便去端了碗热水给这位肚里怀了个“证据胎儿”的女囚。 赵莲接过狱卒端来的热水道了谢,小心翼翼的捧起茶碗喝了两口之后,见狱卒还没走,实在是忍不住,问起了今日被关押之后听到的那些随意走动的狱卒们闲聊中扯到的琐事:“敢问……敢问小哥,你们下午说的那大理寺的林少卿相中衙门里厨娘的事,那厨娘可是姓温?” 这段时日府衙大牢里关押的犯人不多,狱卒自是算得空闲,再者看到赵莲,想起自家有个妹子同她差不多的年岁,一时多了几分耐性,便与她说了起来。 “是啊!那温小娘子是昔日犯了事的大儒温玄策之女,你这年岁……当年温玄策出事时也记事了,当是听过他的名字的,未出事前,他名头极盛。”狱卒说道,“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他。” “我知道。”赵莲端着茶碗点头,咧嘴挤出一个笑容道,“温姐姐生的很是美丽呢!”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用袖子沾了沾碗里的水,小心翼翼的擦起了自己的脸。 讨来一碗水,却只喝了两口,剩余的便尽数用来洗脸了……这一幕看的狱卒一阵沉默,半晌之后,忍不住提醒赵莲:“你眼下是囚犯,我府衙虽说不苛待囚犯,可这水给不给的全赖我等心情。今日我心情不错便给了,明日给不给的,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此……这水你不用来喝却用来擦脸,委实是太浪费了。”说到最后,语气已明显带了几分不悦了,可看着赵莲那张脸,又想起了自家疼爱的差不多年岁的妹子,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便是擦了脸,这地方……也没人看,委实没甚必要。” “小哥说的有理!”赵莲端着茶碗点头,面上咧嘴挤出的笑容淡了下去,垂下眼睑,隔着牢门,狱卒都能察觉到她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只听赵莲说道,“可女子……生一张美丽的脸,很是重要呢!” 这话说的……再思及方才她问林斐与温明棠的事,以及她被关进来,牵连到的那位乡绅公子,狱卒忍不住撇了撇嘴,可想到自家妹子这年龄亦是在相看人家以及关注外头哪家儿郎算得如意郎君这等事时,又觉得这也算得人之常情了。 可人之常情……虽是人之常情,世事严苛却也是事实。大抵是觉得此时的赵莲同自家妹子实在有些相似,狱卒的耐心也远比往日要足,想起今日一番经历,外加大人方才吃完暮食回来说的那些话,便多了几句嘴,说了起来。 “我家大人说了,即便是相貌再登对,一见钟情的那等,脸也终究只是锦上添花之物,你将这个事……看的太重了。更何况,再好看的脸,看久了,便也习惯了;同样的,再难看的脸,看久了,也会慢慢习惯的。”狱卒说道。 虽然都是习惯,这面对好看的脸的习惯与面对丑脸的习惯自是不同的。 赵莲听到这里,笑了起来,抬眼,隔着牢门对狱卒说道:“小哥说的这些话,这些年我早听过了,也明白你等说的有理,可明白这话有道理是一回事,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虽此时赵莲比起乡绅宅邸抓来时的穿着打扮精细,朴素了不少,那身精细的衣裳也换成了囚犯贯穿的囚服,可隔着牢门看着此时端着茶碗,并未梳妆打扮的赵莲,狱卒只觉得眼前的赵莲比起那乡绅宅邸中的顺眼太多了。 用同僚的话来讲,便是乡绅宅邸中抓来的那个赵莲虽然打扮精细、一副乡绅公子夫人做派,可不论是其行为、表情还是出口的‘无辜’话语都似是一朵刻意伪装的白莲花一般,透着一股子刻意的无辜,除了当真吃这套的之外,多数人,尤其是衙门里办案抓犯人的人大多都是不喜这添乱做派的。 眼下牢房中关押的赵莲虽换了囚服,可这一声开口坦然的真话,却委实比那个赵莲看起来顺眼太多了,也更似自家性子单纯天真的妹子了。 狱卒想起自家妹子便心软了几分,想了想,提醒她道:“这里是大牢,我等办案的见过的伎俩多了,还是似你现在这般坦然些,承认自己的不足更招人待见。” “我知道。”这话之后,便听赵莲笑了,她接话道,“我阿爹阿娘一贯是招人厌恶的,我见得多了,自是知晓什么样的人最招人厌恶。” 这话更是坦诚,甚至可说加上先前那句,算得上是同官府打上交道之后的赵莲最令人觉得坦诚之时了。 “看你在那乡绅府宅中的做派,我等觉得你比你爹娘那真小人来更是心机深诚,委实算个‘伪君子’,伪君子与真小人同样令人生厌;可眼下见了你,我又觉得你好似也只是个寻常姑娘家罢了。”狱卒叹了口气,看着一身囚服,还怀了个证据似的胎儿的赵莲,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来着?可知自己牵连进什么事了?” “小哥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赵莲垂眸看着手里的茶碗,嘴巴一张一合的说道,“其实也不是有意隐瞒大人,而是我等……也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其中的龃龉,狱卒自然能从同僚的透露中猜到几分,听到这里,更是叹气:“什么都不知道也敢牵连进人命案?我等见过那等明明杀了人,却百般想法子抹除证据,擦去身上脏水的,却未见过分明没杀人,却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说到这里,便看到了出现在大牢门前的长安府尹,待要过去拜见,却见长安府尹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狱卒明白过来,便继续靠在牢门前同赵莲说些‘心里话’。 回到衙门,眼看还不到歇息时辰的长安府尹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来大牢这里会一会赵大郎夫妇,没成想,这一晃,却是见到了一番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惊喜。 感慨了一番果真是天道酬勤,被无意馈赠的惊喜砸中之后的长安府尹驻足认真听了起来。 赵莲早在狱卒说到‘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时便红了眼,放下手里的茶碗,捂住自己的眼睛抽泣了起来。 比起白日里人前表现出的‘无辜’,此时的赵莲在长安府尹眼里才算得真有几分寻常天真女儿家的无辜了。 “我知道,可我没办法。”赵莲捂住自己的眼睛说道,“我也不曾杀人。我只是……只是……想过好日子罢了!” 最后一句“想过好日子”的话一出,赵莲总算是彻底舒了口气,那块堵在嗓子口的石头仿佛终于被挪开了一般哭泣抽噎了起来:“我知晓大人只是循着办案的流程在走,抓我等也是合情合理,可我当真没杀人。” “没杀人却拿不出证据... “我不曾杀人,家……家里人他们也发誓了他们未杀人。”赵莲吹着眼泪说道,“我是信的,毕竟我腹里还有胎儿。”说到这里,赵莲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方才坦诚相言,同寻常女儿家没什么不同的赵莲此时身上那“无辜白莲”的味儿好似又冒出来了。 虽然这话……当也是实话,说坦诚也算坦诚,却不再似方才那般能让狱卒记起他天真单纯的自家妹子了,而是不由自主警惕了起来。 说实话,赵莲身上的这一幕反应落在狱卒眼里,便是狱卒自己也觉得费解,身上带着那股子“无辜白莲”味儿的赵莲实在是让人发自内心的抵触,哪怕他们并未说什么要紧事,赵莲说的也都是实话,却依旧如此。 眼前的赵莲好似生了两张面孔,一面是坦诚相待,甚至还可算得上知事懂理的寻常女儿家,让人发自内心的怜惜;另一面却又带着那股子冲人的“无辜白莲”味儿,让人下意识的在心里筑起一道心墙,警惕的面对眼前的女子。 “你说的家里人可不是指你爹娘,是说那乡绅父子吧!”筑起了心墙的狱卒看向牢门外站着的长安府尹,见长安府尹点头,便又继续问了下去。 “都……都是。”赵莲盯着那摆在石床上的茶碗,说道,“我家里人都发誓了没杀人,我也能发誓我没杀人。” 虽然也算坦诚,可到底不曾坦诚到底,既先前没提到爹娘,却又到底顾忌影响,不肯承认自己忘了爹娘,只拿‘都是’的话语掩盖过去,那股子‘无辜白莲’的味儿就是在这一句又一句的顾忌‘影响’中生出来的。 有赵大郎夫妇这样的父母,即便是‘独女’,又能过的多好?即便只有一个独女,逼得他们不得不重视赵莲这个能为自己养老的女儿,可这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间着实充满了算计。而赵大郎夫妇与赵莲之间老天爷也并未降下什么‘寻常寡母生出神童儿’的奇迹来,而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赵大郎夫妇不是什么好的父母,赵莲这女儿自也不是什么无辜孝顺的乖觉女儿,那下意识只为乡绅父子辩解而不为赵大郎夫妇辩解的举动足可见在赵莲心中,比起给她乡绅公子夫人身份,穿金戴银的乡绅父子来,赵大郎夫妇实在是没什么份量。 赵莲的感情委实是‘务实’的很,最重的感情永远只放在‘利’这一边。 “可我大荣是看律法的地方,不是看誓言的地方。”狱卒说道,虽说这世间大多数人还是将誓言看的神圣的,可还是有不少人将誓言当成屁一般,发完就放了的。 “我知道,可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成嫌犯了。”赵莲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对着石床上的茶碗说道,“我只知道我没有杀人,剩余的,也只能交给大人们了。” 不是交给大人们,而是看乡绅想要如何摆弄你这颗自己空生一张嘴,却无法自辩的棋子了。狱卒听到这里,忍不住叹气,也渐渐习惯了赵莲一时坦诚至极,一时又‘白莲’味儿冲天的行为举止了。 真是……难怪人道看大牢看久了,也算得见多识广了。一生也吃不上一次牢饭的百姓大街上随处可见,能进大牢里的,委实都是百姓中的‘人才’,自是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实在是每一个看仔细了,都叫人如鲠在喉的食不下饭。 “小哥问我好不容易讨得一碗热水,为何只喝两口,剩余大半碗却用来洗了脸,”那股‘白莲’味儿同坦诚一同出现在了眼前的赵莲身上,赵莲捂着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我眼下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护住一张脸不在将来见到夫君时让夫君嫌弃与保住腹中的胎儿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腹中的胎儿自不必说,于官府而言是‘证据’,于赵莲而言则是母凭子贵最重要的倚仗。至于那张脸……想起她先时感慨温明棠生的美,以及她都懂的那些劝慰道理,狱卒自然不再重复那些‘美没有那么重要’的大道理了,而是想了想,转而说道:“如此殚精竭虑的,只为讨得夫君的喜欢。且……你这等嫁高门的事还要看运气,便是如你这般有了运气的好运娘子,却又牵扯进了人命案,如此……走的摇摇晃晃的,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摔了,最后跌个人财两空,何苦来哉?为何不稳当些呢?我记得你家有位在宫里做司膳的娘子就很是厉害,能有本事自己在长安城置办宅子,她便不需过你这般担惊受怕的日子。” 第五百七十章 佛手化橘红(十三) 外人眼里再如何登对的才子佳人却从来不曾走入对方的内心,温夫人从来不清楚温玄策心里想什么,温玄策也从来不知道温夫人想要的是什么。 “很多人都羡慕,甚至嫉妒母亲的美貌,二婶,唔,就是温秀棠的母亲同母亲说话时从来都是阴阳怪气的,似褒实贬的嘲讽母亲是个花瓶,腹中无墨。”温明棠说道。 这些话,八岁的原主当然不定全然懂,只是再小的孩子也能从对方的语气以及面上的表情中品出对方是恶意还是善意,是以每每碰到温秀棠母女都是排斥的。这般想来,不管是懵懂不知事的原主也好,还是温明棠这个听得懂那些阴阳怪气中的嘲讽的‘大人’也罢,同温秀棠母女都是天生不对付的。 有些仇怨真的好似就是骨子里带来的一般,即便懵懂不知事的原主与温夫人什么都未做过,温秀棠母女就是盯着她们不放。 “身边有个窝里横的人,总是麻烦的。”林斐听罢之后,说道,“这等人外强中干,谁同她走得近,谁便要承接她各种横行霸道的冲撞。” “我听一位千年后的贤人曾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温明棠记起了鲁迅先生那句无论多少年过去都永远能深刻揭露人性的话,说道,“所以,当我去岁看到温秀棠的第一眼,头一次同她打完交道便被人当街追杀之后,我便知道她是什么人了,所以面对她时,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说到这里,温明棠扬了扬自己的拳头,意思很是明显。 林斐也看懂了她挥拳的用意,笑了。 有的人做事太绝,堵死了旁人所有的生路,自也逼得旁人只能用拳头反击这一条路了。所以面上看着其人做事决绝的狠辣背后,若是换个角度说‘这人一直在逼着旁人不得不收拾他,天生欠收拾!’也不为过。 “什么好说歹说,服软,听之任之,任凭差遣什么的都没用。于她而言,不管我是真的软柿子,还是假的软柿子,在她眼里始终都是那个能胡乱拿捏的堂妹。所以不论旁人多少次劝她莫要乱来,我并非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肉包子,在她那里却始终是捂着耳朵不听的,也始终会不断的过来拿捏我。”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看着温秀棠的举动,我越发觉得那位贤人说的话有理了。” “她或许也会听会看外头的事,可我的事,却不在她听和看的范围之内,就算告诉她,她也是不听不看的。”温明棠垂眸笑道,“窝里横的、柿子专挑软的捏的日常都能见到,温秀棠却在这两者之上还要加上个闭眼装睡,如此……种种结合之下,使得她这个人委实是难以形容了。” 似鲁迅先生这等贤人总结人性总是精辟的,多数人也确实都能往里套。可很多时候,这些人性低洼处的人身上往往还会因各种因缘际会,加上各种各样不同的毛病,以至于这等人描述起来更是……笔墨难描。 “捂耳不听,不敢直面现实确实是弱者行径,那位贤人说的没错。你非弱者,却是她眼中以及她想象中的弱者,所以总是抽刃向你砍来。你若是没有如她设想的一般立在那里做她想象中的弱者任她欺负,且还敢还手,她便觉得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林斐说到这里突地笑了,大抵也是觉得温秀棠这个人在温明棠的事上实在是令人不知该如何形容,“你在她那里委实是特殊的,好似是她手中独属于她一人的提线木偶,存在便是为了衬她这朵红花,自然是不许你反抗的。” 说到“不许”二字时,林斐加重了语气,忍不住摇头,顿了顿之后,才道:“她是弱者。且比之有些人只是缺少外物而不得已的‘弱’,她……骨子里就是个怯弱的灵魂,不管多厉害的外物,都无法弥消骨子里的怯弱。尤其面对你时,更是如此!这人好似……一直活在梦中一般,觉得你永远只会循着她想的那般成长,走她为你设下的绿叶那条路,若有人敢叫醒她,怕是要发疯的,不许旁人叫醒她,也不想醒。” “可世间事很多时候并非围着她转的,世人也并非台上的提线木偶,完全如她想象的那般行事。”温明棠想起大理寺那些差役事后提起的温秀棠在叶舟虚府中被带走时的情形,只觉的好笑,又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叹了口气,说道,“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生得一张出众的脸总是更引人注目的。可世间美人不少,美人往往也只是锦上添花之事。昔年李隆基宠幸杨玉环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马嵬驿兵变时,不也赐下三尺白绫了?可见美人只有在对方顺风顺水之时才能得到最好的待遇,若不然,便是最大的累赘与推出来平众怒的工具了。可温秀棠却委实是太过高看‘美人’二字的作用了。” 温明棠翻了翻原主八岁前的那些记忆,温玄策的大儒身份是要靠经年累月的苦读与天赋共同成就的,旁人想照猫画虎的攀比一番委实是太难了,再者就算有同样的天赋,也不是人人皆能熬得住那些苦读岁月的。可‘美’这一字便不尽然了,不需要苦读、费力,而是天生便有的,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或许还有旁的种种手段来弥补,在大荣,却委实是一生下来便定的。 老天给了温夫人一张出众至极的美人脸,引人羡慕的同时,自也会引来旁人的妒忌。羡慕与妒忌是并存的,都融于温秀棠母女日常阴阳怪气的话语中了。同样,之于温秀棠母女而言,妒忌的同时也在心中种下了一道名为‘美’的心魔,随着岁月渐长,那心魔之火也愈烧愈烈,没有什么能比将当年抢自己风头的‘美人’唤到身边来,做自己的陪衬更能缓解熊熊的妒忌之火了。 温明棠想起在教坊见到温秀棠时温秀棠对她厨子身份的鄙夷,让她到自己身边来为自己做饭便觉得好笑。 这绝不是温秀棠喜欢食她做的那一手饭食的缘故,毕竟温秀棠一口都不曾食过她做的饭菜。事实是哪怕温明棠做的菜再不合自己的口味,那等让温明棠到自己身边来服侍自己、衬托自己的舒畅与快慰,都是温秀棠从旁的再美味的菜食中也遍寻不到的。 只可惜,这毕生所求至此都不曾实现过罢了。 温明棠看得懂温秀棠的心思,却并没有打算成全温秀棠的心思,浇灭温秀棠的妒火。 这些事,温明棠只浅浅一提,林斐自是便明白了温秀棠心中的症结所在了,当然,亦没有如温秀棠之意的打算。毕竟这世间事又不是围着温秀棠转的,就算温玄策、裕王这些她的靠山尚在,她也不过是攀附这些人的菟丝花罢了,人只会给靠山面子,而不会给菟丝花面子。更遑论,温秀棠的靠山此时已然不在了。 当然,虽然不想理会,可不得不说,有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想过来拿捏自己之人还是……挺烦人的。 温明棠想起了今日罗山特意走了一趟过来‘看’自己,只觉得好笑,隐隐察觉到这位“精明”擅“走小道”的刑部官员多半... 虽记忆有些模糊了,可温明棠还记得梧桐巷修建时温玄策的声名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附近的四邻街坊都以与闻名遐迩的大儒为邻为荣,这其中自也包括这旧宅上一任的主人——茶商。 升斗小民羡慕商人的富贵,有了富贵的商人却又羡慕起了大儒名士的清高身份与世俗认可。人之种种所求自是随着眼下身份的改变而变化的。 如此一看,“站在这山望着那山高”这素日里听来的贬义之词好似也不是那么的坏了,人总是有更高的追求,用合理的手段追求所得自也是人之常情。 梧桐巷的门宅修建的一般大小,立在巷中看门外看不出具体门宅间的差异来,可推开入内之后却是别有洞天,温明棠是记得清楚温家旧宅内的那些陈设的,比之温家旧宅的陈设,眼前的茶商旧宅自是小了不少。可一想温家大宅的主人虽是温玄策,里头住的却是温家全族,每一处院落里都住了人,每逢节日,看着那挤在主院满满当当的人头,即便是原主都叫不出那些人的具体名字来。温明棠又觉得温家其实并不大,相反还很拥挤。这般再看眼前的茶商旧宅,自是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因着已修建了好些年,墙面上也有不少脱落了,重新刷一遍,修补什么的自是必不可免的。那屋宅打通的想法林斐已做好了,接下来便是屋宅中那些要布置的造景了,两人几乎将这宅子的每一处院落都走了一遍,将需要布置造景之处框画了出来,至于造什么景,如何造便不是今日便要想明白的事了。 今日事,今日毕,今日要做的,也只有这些。 框画完造景之处已是月上中天,该回去了。踏出屋宅大门,温明棠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一旁的林斐立时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察觉到手心的暖意,又见女孩子穿的并不单薄,并非受凉之后,林斐说道:“民间常有人道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在念叨你了。可我此时就在你身旁,如此……倒要看看是谁在惦记我相中的娘子了。” 这话成功引来了温明棠几声轻笑,又听林斐说道:“也不知是不是那位同笠阳郡主有婚约的叶家公子又开始念叨了,可我听闻他近些时日迷上了今日我等吃饭时看到的跳胡旋舞的色目胡姬,大抵那颗心实在是专注不了,枕在胡姬怀里还有工夫惦记旁人。” 这话当然只是说笑,温明棠也没当回事,只是跟着笑道:“胡人的酒酿的烈的很,喝多了怕是早不省人事了,哪还有这闲工夫?” “倒也是!”林斐点头,看温明棠不再打喷嚏,隧道,“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虽只是闲着打趣,却倒也没说错。今日他们才吃过饭的大宛王子的食肆包厢里,叶淮正枕在胡姬的肚皮上打鼾,手里的银制葡萄酒杯落在地上湿了鞋袜也丝毫不觉,又哪里会惦记温明棠?隔着屏风,一人怀里抱着一名胡人舞姬的一众年轻公子一面同舞姬们调笑,一面问那笑吟吟坐在一旁陪聊的大宛王子:“如何?我等够不够意思?” 大宛王子点头,看了眼屏风后睡的正香的叶淮,笑道:“我今日可看到那位温娘子了,能叫他这么惦记的,自是美人,只可惜有主了,且那主看的还挺牢的!” “不妨事!”一众年轻公子闻言皆笑了起来,摆手不以为意,“叶兄惦记的娘子多的是,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没个小娘子又死不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那倒是!”自小留在长安为质,自是同这群风流公子早混熟了,大宛王子点头笑道,“比起什么娘子来,倒是那放高利、乡绅的事,叶大人特意叮嘱过了,不许叶兄掺和,几位也莫要跟着掺和了。” “虽是不大懂这些,不过叶伯父这般厉害的人说的总是对的。”对着怀里的胡人舞姬猛亲了一口的一位年轻公子随意的附和道,“那就不掺和了!左右……也不缺这点钱。诶,对了,你掺和么?” 看着面前一众相貌皆生的不错,却剥开相貌一看,里头尽是些酒囊饭袋的富贵公子们,大宛王子唇角翘了翘,道:“我是个开食肆的,自是只做食肆生意,也只管食肆里的菜肉酒水味道是不是正好,其他的……我可不懂!也不想懂!” 第五百六十九章 佛手化橘红(十二) 虽酒水不大合心意,可其他菜食的味道到底还是不错的。只是再不错,人的肚子也就这么大,温明棠放下了筷箸,眼前的长安府尹同林斐在想案子的事,身旁的赵由则主动做起了“净坛使者”,不浪费菜食,她便支着下巴,看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行人。 他们暮食吃的差不多,已然在谈事了,楼下却依旧有不少人正在排队等候进入食肆吃暮食。 此时已是戌时了,其实已过了寻常人食暮食的时辰了,却依旧不妨碍这群往日里最是讲究的贵人们排队等候。这排队等候的……当真是吃食吗?还是这觥筹交错间的相谈亦或者厢房门外丝竹声中旋转的色目美人? 寻常的做局都是大鱼吃小鱼,柿子专挑软的捏的。可这一回……却显然是有人不想动那些又贪利容易上钩,又好欺负的寻常百姓了,而是转头想将那些乡绅拉出来平账了。 很多事,刨根究底,其实道理简单的甚至可说到了朴素的境地。乡绅看寻常百姓如砧板上随意宰杀的鱼肉,安知自己在有些人的眼里不同样亦是鱼肉? 且比起人数众多的,总是被欺辱的弱者——寻常百姓来,素日里名声便不好的乡绅宰杀起来不止只消盯着一个乡绅使劲,不必再将心思浪费在旁的人和事之上,且还能‘大快人心’,引得人人称快,不被人诟病,甚至指不定还能博个‘劫富济贫’的名头当当。 想起今日汤圆、阿丙在内务衙门前的那一档子事。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即便是设了这一局风水局的童大善人,安知自己不会反被自己设下的风水局禁锢入其中,无法挣脱? 温明棠垂眸:所以,思来想去,都是只有那等被拉上台示众时永远挑不出错处的人和事才是不惧任何盘根错节的设局算计的。 这刘家村一事要等乡绅们的出招,自是要先冷一冷了,长安府尹同林斐唯一要做的便是冷眼旁观,却又不止是看,而是虽不掺和其中,却清楚的算得到与猜得到、看得懂这些乡绅、放高利之人的种种算计与谋划。 所以魔高一尺,还是需道高一丈来压制的。众人看着那‘道’好似什么都未做,‘无为’的厉害,可却又始终对魔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 温明棠看着那摆在面前的账簿,想起去岁一整年时看大理寺众人办案的过程,多数时候,衙门之内的众人面对同一桩案子所知所见的证据都是一样的。可面对同样的证据,每个人所能看到、猜到、盘算到以及看得懂的却又各有不同。 当然,大理寺如此,长安府衙如此,旁的衙门亦是如此。 这些当真凭本事坐上那位子之人,自是有能令手下心悦诚服的本事的。他们总是快人一步,两步,甚至很多步。若是不能做到这一点却登高位,自是德不配位,少不得被衙门之中的差役、小吏们在私下闲聊时提及摇头的。 吃罢暮食,从厢房中出来,面对食肆中不少落至自己身上的目光,温明棠心知自己眼下也如那豆腐西施一般,正被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审视着,古往今来的‘灰袍姑娘们’大抵总是逃不过被无数人审视的命运的,顶着无数审视的目光,几人同那大宛王子打了招呼之后走出食肆。 一个暮食的工夫,长安城外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人潮涌动,那在指引过路马车、行人单向通行的官兵依旧在忙碌着。 同长安府尹打了招呼分别之后,林斐很是自然的环住了温明棠的肩膀,跟随着人群向前走去。 吃罢暮食,便要去梧桐巷看宅子了。身后的赵由吃饱喝足的跟在两人后头,一边打着饱嗝剔着牙,一边护卫着两人的安全。 待走过最繁华的那一程,街头人潮减少,也能见得反向通行的马车迎面驶来了。 温明棠察觉到头顶的簪花被人重新簪了簪,戴正了位置,抬头,正见替她正了簪花的林斐收了手,说道:“方才人多,有人冲撞你时,你避了避,花簪便歪了。” 这话提醒了温明棠,记得方才顺着人潮往前行时察觉到了一股明显的来自周围的冲撞力,只是那股冲撞力被林斐环住她肩膀的手挡了下来,而她本能的偏了偏身子,并未看到冲撞自己的那个人,只看到了一大片色彩鲜艳的裙衫的背影,以及几只梳的灵巧精细的发髻,想是几个花样年华的女子了。 温明棠没看到那几张少女的脸,比她高了一头的林斐却是正巧看到了。 或许……也不是他正巧看到了,而是对方一番梳妆打扮之后,想让他看到罢了。 “为悦己者容”这件事林斐自记事起便见的太多了,当然,同温明棠越发相熟之后,自己也会学着‘为悦己者容’了,自是对这件事有了更深的体会。 少女打扮的美丽是属意让风度翩翩的清俊贵公子看的,可不是让那等坐在街边流哈喇子的二流子看的,同样的,少年装扮的好看亦是想让心仪顺眼的小娘子们看到的,不是让自己厌恶之人所见的。 人性如此!爱美之心也好,那点瑕不掩瑜的虚荣之心也罢,于多数人而言并不能完全免俗,即便是家中教导的再好的大族小姐、公子,究其本身,也是普通人,自有人的天性隐于其中,只是多数时候克制住了罢了。 作为在大多数少女眼中都算得能被看到其美丽的清贵公子,林斐自是早对这等情形见惯不惯了,那几张亦是熟面孔,其实即便刻意冲撞一番温明棠,对方也只是为了在他眼前过个眼而已,他若并无表示,这些少女自也不再有所动作了。 除却极少的特殊情况,多数时候这等男女之事都是需要双方皆有所回应,才能继续下去的,就似他与温明棠一般。 虽然这举动说无礼也算不上,他不接茬,这些‘施展魅力’的举动并不能影响到他与温明棠之间的感情,可到底也冲撞到了温明棠,林斐自是要伸手挡下那股冲撞之力的。 似往后这般没来由向她冲撞而去的举动或许会有很多,寻常情况之下,这等冲撞力并不能将女孩子如何,毕竟温明棠不是泥捏的,养尊处优的大族娘子那力气通常也不大,可于她而言……到底也算是无妄之灾了。林斐低头看向温明棠,忽地笑了,对女孩子坦言:“实不相瞒,方才那几张脸我是熟悉的。” “我猜也是。”有过寺庙中相遇时的那一记发难,温明棠自是对此不觉奇怪,更何况,猜也猜得到,遂笑道,“你当见多了小娘子们最美丽的一面。” “长安城不缺俊秀出众的儿郎,见过这些的自不止我一个。”林斐说到这里,看向温明棠,忽地抬起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感受着女孩子带着几分淡淡香气的细软发丝之后,说道,“我想起了你说的张采买因赵司膳过于好强而更心疼她了,此时想起你往后可能会遇到的无端冲撞,竟也突然理解起了张采买。” 其实当真只是‘为悦己者容’,也可以小心避开身旁的温明棠的,之所以没避开,实在是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罢了,冲撞便冲撞了,一个罪臣之女,小小的‘豆腐西施’又能拿她们如何? 只是这般一番冲撞,究其结果来看,却是反引起了他的怜惜,林斐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生出的那股对温明棠的怜惜之情,也……更觉的好笑。 “难怪人常道以柔克刚,”林斐环着温明棠的肩膀,下巴蹭着女孩子的头发,这般举动比之先前人群之中更为亲密,也靠的更近了,“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比起她们那冲撞的举动来,都显得柔和了。” “连你这般一眼能看穿各式伎俩的人都吃‘以柔和刚’那一套,难怪总听闻长安城中不少大族出身的正室娘子会吃那等外室、妾室的暗亏了。”温明棠听到这里,也不由笑了,想起方才冲撞自己的那几道华服少女的背影,又想起了寺庙中遇到过的那几个少女,其行为用横冲直撞来形容也不为过,不过会如此横冲直撞,大抵也是自出生之后,便不曾遇到过什么挫折事,性子自是‘虎’的很,不由感慨道,“这世间每一桩事之上好似都横立着一把尺,如何拿捏尺度,实在是人一辈子要学会的东西。过刚易折,过于柔,全然没有半点性子的话,又显得无趣了。那些正室娘子明明出身、相貌什么的样样不缺,按说老天发给她们的第一手牌委实是太好了,却也极少见到似侯夫人那般事事皆圆满顺遂之人,可见很多事,即便刚开始到手的再好,到了后头,却也不好说了。” “我母亲也是这般说的,道再好的女子也要遇到对的人,遇到对的人,也要学会好好经营。所以,即便是运气再好,也要自己能把握得住的。”林斐说道,“这些家长里短的家务事比起世间事、衙门事来委实小的不值一提,可道理却是共通的,所以,我也耐烦听下去。” “当然,那些正室娘子吃外室、妾室暗亏的故事,我也听母亲提过不少,母亲常道似我这等会静下心来听这些内宅之事的男子少见的很,往常也有,却多数是衙门里领个闲差的和事佬似的男子,而不是似我这等手头差事繁多之人。”林斐说起这些来,丝毫不避讳。 温明棠听着侯夫人郑氏描述林斐‘妇女之友’般的举动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那你觉得那些外室、妾室的伎俩如何?可吃那一套?” “太拙劣了!”林斐摇头道,“那男人不是真的傻便是装的傻,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那正室娘子若是实在计较想抓那男子的心,都是顶不合算的买卖!其实……好多正室娘子论容貌可远比那些外室、妾室出众,可……有些事,实在是不能强求的。情场既失意了,便也只能抓些别的来填补自己的遗憾了。” 这些话听着还当真是越发的‘妇女之友’了,温明棠面上的笑容不减,顿了顿,道:“所以,似你这般熟悉其中伎俩的郎君的怜惜当不是能靠手段骗来的了,而是似方才那般我当真被人无端冲撞的话,自会来的?如此……那我岂不是省事,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越做越错,画蛇添足。不如什么都不做,少折腾,该来的怜惜自会来,不来的,强求也无用?”温明棠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这般一想,同你谈感情事实在是懒人最喜欢的了,因为这喜欢还是不喜欢,不是靠什么伎俩能决定的,你爱还是不爱,怜惜还是不怜惜,就在那里,该来的始终会来,不该来的,永远也不会来。” “你这般一说,好似确实如此!也叫我……突然觉得老天为我安排通明门前一眼望见你是合理的。我先时以为的,自己往后的姻缘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许是过不下去的。”林斐认真的想了片刻之后,说道,“我母亲可算是最优秀的那一等大族之女了,人品、见识、阅历都是女子之中的翘楚,很多事也是一点就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女子便是我母亲这等人了。” “可有时候,她很好,可引之为友,却未必能心灵相融,引为共度余生之人,友人与爱人终究是不同的。”林斐说到这里,忽地深吸了一口气,下巴蹭了蹭女孩子的头顶,笑道,“还好叫我在这等时候遇见了你,若不然,我可以预见到我的姻缘会向着哪条路走下去了。以我在世人眼中所见,自是能娶到最优秀的大族之女的。可长久下去,除却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疏离之外,我大抵会觉得心中始终空落落的,有些事永远都寻不到可以说的那个人,对我也好,对那等优秀的大族之女也罢,其实都算得一种耽误,都不好。” 温明棠很认真的听着林斐的这些话,他和她一样,感情之事算得他二人从未涉足深浅的领域,此时此刻,竟有种手牵着手,一边观摩周围琴瑟和鸣的夫妇,一边慢慢体会个中冷暖,一同前行摸索之感。 温明棠偏了偏头,头靠在林斐的肩头,感受着他下巴蹭着自己头顶发髻的举动带来的阵阵暖意。 这等时候,温明棠忍不住再次庆幸自己来的是民风开化的大荣,而不是礼教严苛的前朝,大街上有情儿女做出这等举动也并不突兀。大抵情之所至,总是希望靠近对方,感受一番对方的温度的。 就似猫儿与人特别亲近时,也喜欢蹭蹭对方,表示亲昵一般。 站在这里,其实已能看到不远处的梧桐巷了,林斐买下的茶商旧宅就在里头。 温明棠感受着头顶的温暖,看着梧桐巷门口那块写了“梧桐巷”三个字的镇石,说道:“我印象中……从未见温玄策同我母亲有过如今日你我这般亲昵的举动,哪怕温玄策当年是如何的天下闻名,我母亲是如何的美名在外,两人是如何的才子佳人,登对无比,我母亲又是如何的性情似水一般柔和,包容得下万物,都不曾见过他二人有这等举动。以我母亲的话来说便是两人之间好似始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心门,无法真正走入对方的心坎里一般。” 第五百六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十一) “该来的迟早会来,无论如何都是躲不掉的。”林斐举起手中的酒杯朝长安府尹抬了抬,说道,“大人本就不是寻常地界上的父母官,是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的父母官,自是要将这长安城地界上的人和事都了解透彻的。” “你亦是整个大荣主管明察断案的大理寺衙门的少卿,自也要将整个大荣所有藏于水面之下的那些见不得光之事都看清楚的。”长安府尹举起酒杯朝林斐还礼,叹道,“这般一想……这些事好似迟早都会找上你我的,即便躲过了这次的刘家村,下次的张家村、李家村也都一样。” “在其位,便躲不掉,与其稀里糊涂的不敢揭开那疮疤下藏着的病灶,不如早做准备。否则日积月累,即便结了无数的疮疤掩盖病灶,不让病灶浮于表皮,也迟早会让其向内里渗透,一旦内渗,根子坏了,往往是药石无医,只能等死的。”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温明棠,眼神温柔中带了几分素日里罕见的忧虑,“我等还不曾成亲生子,走完人该走的一世,大人亦有伉俪情深的夫人与懂事乖巧的孩子在身旁,自是皆希望一世行事对得起天地良知,也能得以善终的。” “这些道理,其实本府很多年前就懂了,也知晓该怎么做。可当真面对压至头顶的泰山时,却总是会犹豫与胆怯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因为当真被压过,知晓头顶大山之时的步履艰难。只是再艰难,也不得不为罢了。” “既然走的是正经大道,自然上了道,便不能轻易再回头的。”林斐说着放下手里的酒杯,看向楼下灯影中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权贵路人,以及那有条不紊的指引马车通行的官兵们说道,“若是走正经大道的人也如那走小道的人一般来回横跳,左右骑墙,即便这大道再宽,也挡不住人群这般在大道上游移的。” “曲江坊,东大街这等最繁华的地方每每入了夜,以及各种节日时,我长安府便需与五城兵马司以及护卫京师的南衙出人在这等地方引导。”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去,见到那些指引马车通行的官兵们之后,长安府尹眼中亮了一亮,虽才饮过一杯酒,眼底却非但不见醉意,反而更显清明,“虽长安城修建之初便考虑到了这等繁盛地人来人往的,道路比寻常的路修的更宽,可没过几年,这当年修建的宽敞的道路比之繁盛的人流来便显得局促了。” “即便是身份再高贵的权贵宗亲走在这等地方的大道上,若是走岔了道,想回头也是不可能的。”长安府尹看着楼下正有条不紊,缓慢通行的人潮,说道,“后面的路已被各路行人堵死了,他只能继续往前走,不是一条岔道走到底,便是走至能回头处再调头回来,排在所有人之后再重新走,没有旁的选择。” “若是私下里,这些后面的路人碰到这些宗亲权贵或许会给面子,主动避让,可如这等时候,走在这等大道上,便是身后跟着的路人想给面子,也是避不了的,因为身后的人群会裹挟着他不断往前走,往哪里走,是走还是停,这一切都根本由不得他。除了一两句漂亮话、客套话之外,他什么都不能给那些宗亲权贵。”林斐接过了长安府尹的话茬,对正看着楼下人潮的长安府尹说道,“似这等情况,便是肯卖他面子也卖不了。” 长安府尹点头,目光转向身旁斯文的用着食具吃肉的温明棠,见她正将炙烤的牛羊肉同一块蜜瓜包裹在一起一同送入口中,不由‘咦’了一声,奇道:“温小娘子,你这是什么吃法?” “肉食是能同果脯蜜饯一道烹煮成菜的,似青梅同排骨便能一道烹煮,口感酸甜中自带青梅的香气,可去除腻味,”温明棠说道,“我试试这烤肉同一道送来的瓜果一道食,这味道会如何。” “那这味道温小娘子觉得可好吃?”长安府尹听到这里,自是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尚可,能入口,却也并没有那般融洽。”温明棠说道,“可见即便是知晓有这等吃法,却也不是每种搭配都百试百灵的。” 现代社会有蜜瓜配各式火腿的吃法,还有草莓以及凤梨味的牛肉干零食,不过眼下这食肆里送上来的肉同瓜果因烹饪方法不同,显然一同入口并不太搭。 看着摆盘精致的牛羊肉同瓜果,长安府尹说道:“本也不是一道菜,只是一同奉上,摆着好看罢了。吃的时候还是各吃各的。”说着又瞥了眼那银杯中的葡萄酒,道,“这加了蜜的葡萄酒虽是照顾到了不喜食酒之人的口味,可于本府而言,却是过甜了。” “如此看来,这位大宛王子的食肆做的吃食并不对大人胃口。”林斐看向厢房门外,灯影中,舞着胡旋舞的色目舞姬在舞台中飞速旋转,引得台下一片叫好,遂又道,“大人日常食酒之人觉得过甜,我这等日常不喜食酒之人却又觉得那酒意太冲了,于日常食酒与不喜食酒之人而言,皆不满意,可却并不妨碍这食肆之中宾客满座。” “我二人这张嘴与外头这些时常出入千金之宴之人相比已是极好照顾的了,连我二人都觉得这酒味道欠缺,可那些日常极难应付的刁钻舌头却偏偏对这位外来的质子王子这般宽容,你觉得仅仅是因这结交之情不成?”长安府尹看着那身姿曼妙的舞姬,攥着酒杯在手里转了转,出口的声音淡了不少,“长安城的色目美人不少,可当真称得上能入贵人眼的色目美人十之七八都是从这位大宛王子手头送出来的。” “那这位还真是个生意人!”林斐看向穿梭于人群中,到处同人打招呼的大宛王子说道,“不论以汉人的眼光还是胡人的眼光,这位好结交的大宛王子都算得上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了。” “那进贡汗血宝马的大宛国王从来就是好色的,能被他立为王后的自是美人,不论是死去的原配,还是如今的王后,以及大宛国后宫中那些美人皆是如此。”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看美人这个……若是不看内在,只看皮囊,自是好色之人那双眼最是刁钻的。他大宛上贡汗血宝马与我大荣,却又向丝路周边不如自己的小国索要各式的色目美人,做起了贩卖胡人美女的生意……这般看来,这色鬼大宛国王的行为还当真是耐人寻味。” “都是一国之主,凭甚臣服于你大荣?”林斐摇了摇头,说道,“万国来朝……自也是实力为尊的,长安城中这些质子王子们也不大安分。” “是啊!”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叹道,“城里皆是些不安分之人,本府便是想贪懒,也是不可能的。” 温明棠安静的在一旁吃饭,如赵由一般几乎不怎么插嘴,掺和进林斐与长安府尹的话题。 当然,如长安府尹这等精通人情世故之人亦会时不时的开口将她拉入其中问上两句,听着只是些寻常的闲聊问话,却又仿佛话中有话。温明棠的应对,显然长安府尹亦是满意的,不住点头,更是不吝对林... 温明棠看到那最新记下的‘姜小乙’的名字时,也笑了,说道:“虽总说天下巧合多的是,可多数时候还真不是什么巧合,阿乙的发财门道原来是这个。”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既在账本上落了名,钱当是交了,也不知家里人不肯出钱,阿乙又是自哪里借的钱。”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罢林斐说的阿乙之事后,顿时恍然,看着在账本上落名的阿乙,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的开口了:“放高利的不会借钱给刘家村的村民,却是会借钱给阿乙这等人的。” 当然,放高利的不会当真指望阿乙这发财门道赚钱的,若是当真看好这门道,放高利的早自己去挤这门道了,而不是让阿乙赚这钱了。 之所以肯借钱给阿乙自是有原因的。 “阿乙有家里人,虽不算大富裕,可分到每个儿子头上的,总有几片屋瓦宅子,他们自然敢借,因为还不出钱,大不了拿屋瓦宅子抵债便是了。”这些门门道道自然逃不过长安府尹的眼睛,“即便他那父母不肯借钱拼死拦着,可也挡不住他一心想往局里跳的。” 良言难劝一心求死的鬼! 温明棠想起那同阿乙结交的,有发财门道的朋友,顿时恍然:“阿乙那有发财门道的朋友当就是放高利的吧,即便不是,也同放高利的有关,大抵是托什么的,同放高利的算得一家人了。” 林斐与长安府尹点头,这些套路他们自是见得多了,长安府尹指了指那账本上的名字,说道:“虽还未查,不过据本府多年经验来看,多是如此了。” “这个阿乙的这笔银钱要完全收回来,掐指一算,怕是要等上十年了。十年之后,那到手的银钱开始算白赚的,且越赚越多,若是持续个二十年,他那发财的门道还当真能小有所成,待到三十年,四十年更是如此。”长安府尹对林斐说道,“可眼下的情况是那群乡绅已想着逃跑了,本府瞧着莫说十年了,便是维持个一年都费劲。这个阿乙的这笔钱估摸着最后还是要讨到他父母那里,最后拿分给他的屋瓦宅子抵债的。可见这天上掉下来的发财门道能不能发财不好说,搞不好却是要叫他连宅子都赔进去了。” “狐仙金身一倒,最急的可不就是阿乙这等人?这时候眼看钱财打了水漂,一个子儿也收不回来,手头又有高利的借据,宅子要抵押出去了,这等赔个人财两空的局面,便是个傻子也知道被下套了。”林斐漫不经心的说道,“这等时候,那将其引入局中,又出面借钱给阿乙的那个同放高利有关的朋友自是要被阿乙揪住送往官府了。” 可……放高利的哪有善茬?明知道会被账本后头跟着的那些求利的伥鬼揪住送官,还敢这么做,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 “城里有钱能放高利的就这么多人,寻常权贵是自持身份不做这生意的,做这生意的多是同什么赌场东家、山野乡绅的‘扒皮’们有关系之人。”长安府尹显然已从同林斐、温明棠的话语中捋清了个中的关键:“好似那歌舞宴席上常玩的击磬传花的游戏一般,那朵霉运缠身,吸取了大量积怨民愤的绢花其实到了放高利之人的手里,可……放高利的哪有不精明的?” 算珠一拨,为这等事跑路于他们而言不划算,自是不愿意跑的。 “高利的生意是要先将银钱放出去的,且收回来的多是宅子什么的换成银钱需大量时间之物,这使得放高利的不好跑的。”长安府尹拿起算盘随手拨着算珠算了笔账,“若是放高利的不管长安城的生意了,集体将宅子换成银钱跑路,一时间市面上出手的宅子太多,宅子这等事物又变的不值钱了。怎么看跑路都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这些放高利的怎么肯跑?” 不过比起好欺负的村民,这些放高利的可不是什么善茬,算明白了跑路不合算这笔账,自是要张口咬死这群乡绅,不让他们跑的。 “有放高利的在这里咬住那群乡绅,那群乡绅便是想跑路也要掂量一番。”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虽是在笑,可眼底的笑意中明显多了几分无奈与凉意,“欠钱不还和欺负人也是要看人的,普通百姓的钱乡绅敢不管,直接跑路,这群手段狠辣的放高利之人若是被伥鬼百姓咬上了,这群乡绅哪里敢不管?哪里敢让他们收不到银钱?又哪里敢将这发泄口引至这群放高利的身上?” 狐仙金身这个局,就是一场赌局,总有人要做赔本买卖,当那个输光本钱的输家的。原本乡绅们的打算当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不管是古往今来,还是乡绅们祖辈的经验之谈,欺负村民与普通百姓都是最好的选择。狐仙金身一倒,乡绅们集体跑路,让百姓与村民血本无归,最后烂账推到官府头上是最好的。 可不知谁于其中做了手脚,将这群放高利的拉进来做了这发泄口,引得做局的乡绅们不得不另外推人出来当替死鬼,做发泄口了——这口子推来推去,眼下看着是推到那位童大善人头上了。 “呵!还真是有意思!”长安府尹对林斐说道,“刘家村这个事……真真似是那蒙着层层面纱的大闺女一般,乍一见寻常的很,可剥开一层却又发现寻常中透着些许不寻常。放高利的当是看得懂这些套路的,按理来说是不会掺合其中,主动跳出来‘行善’,替那群求利的伥鬼百姓们止损,堵死那群乡绅的。” “寻常的局中总是大鱼吃小鱼,柿子专挑软的捏,最软的那只柿子往往是赔本倒霉的那个,可这次却也不知被什么人做了手脚,其目的又是什么。“林斐沉吟了起来,同长安府尹一道陷入了沉默,显然是在想案子的事。 一旁的赵由依旧在认真的吃着炙烤的牛羊肉,这等食肆难得来吃一回,自是要吃干抹净,一点不浪费的。连那垫在牛羊肉底下的菜叶都被赵由卷起来,蘸了酱料送入口中。 这精致食盘里盛得哪里是吃食,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赵由的心思同想法一贯简单朴素的很,这也是多数寻常百姓的想法了。 温明棠看了眼一旁一点都不浪费的赵由,唇角翘了翘,却又很快拉平了。看着赵由这般吃的认真便想起了今日哭闹了一番,好不容易要回老袁体恤银钱的汤圆回来之后便直喊累死了。这还是运气好,有长安府尹、林斐他们帮忙的情况下,才拿到的银钱。 普通百姓这般堂堂正正的要回银钱那么不容易,于那群放高利之人而言,却是即便祸水口引到了他们身上,乡绅们却还是主动出手帮着移开了。 百姓咬不住的乡绅,放高利的却是一出手便震住了那群乡绅,逼得他们跳出来善后。 真是……何其讽刺啊!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佛手化橘红(十) 翻着食肆菜单上的菜肴,长安府尹一点不客气,将这家食肆中的招牌菜点了个遍,左右今日是林斐做东,他自是不会同他客气的。再者,当着温小娘子的面,想来他也不会小气。 况且,吃……若不是偏要凑那奇巧至极、千金难易的食材,便是在长安城中的贵价食肆偶尔吃上一顿,又能花掉多少银钱? 比之富贵闲人们旁的爱好来,吃……委实不算什么花钱之处了。 这西域大宛的质子王子这食肆虽说是做的贵客生意,也开在了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上,可生意如此红火,自不会是那一顿价值千金的稀奇之宴的。真正的千金之宴可是不会如这食肆一般一眼望去宾客满座的,而是对宾客的身份十分讲究,那吃饭之处往往除了自己与宴请的客人之外,没有旁人。 长安府尹不止对长安城地界上的那些山野村民的性子知晓的一清二楚,对这等权贵烧钱的喜好亦是如数家珍的。 所谓的拿捏人性交际尺度,举止得宜,说到底也是要对对方的身家、喜好、日常花销都清楚的基础之上才能做出的判断。 对待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应对。 一边漫不经心的点着食肆菜单上的菜肴,一边抬眼看向灯影中的一对小儿女,今日人群中这幅互相垫脚耳语的画面也不知落入了多少人眼中,毕竟肉眼可见的,周围有多少人虽不见得识得他们,可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之后便不再挪开了。 有单纯看热闹,觉得这一对有情儿女实在是太养眼的,更多的,却是带了诸多审视,甚至更多的是不悦与排斥的。 这也不奇怪,这里是最繁华的东大街,多少权贵于其间出入?林斐不论是公侯之门的出身还是那年少高中的探花郎、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以及那张望之一眼便很难再忘却的脸都使得只要同林家有过交集的皆是只要知晓林斐这个人的,都能将他一眼认出来。 没办法,虽时人总说做人莫要以貌取人云云的。可即便是他这等并没有那么注重外貌皮相之人,对那等生的出众之人也是更容易记住其相貌的。如此……种种之下,圈子里自是不论是谁,也不论与林斐有没有交集,都是记得住林斐这个人的。 眼下,这位圈中人人皆认得出的靖云侯府的公子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在长安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上同一个女子互相耳语……调侃其‘风流’的有之,更多的,却是对那位温小娘子的排斥与不喜。 似他这等与此事毫不相干之人当时听到这位侯府公子相中了衙门里俏厨娘的传闻时,便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没有多管,可当时那席上便有不少人对未曾见过一面的温小娘子不带半点掩饰的透出不喜来了。 即便曾经是温玄策之女,可如今却也只是个寻常的公厨厨娘。便是寻常的侯府公子相中了厨娘都会被人说道,更遑论是林斐这等多少族中只要有待嫁女郎,便想与之一攀的郎君? 虽多少人并不读得懂林斐,可即便读不懂的,看到他的出身、相貌、探花郎、大理寺少卿这些种种身份,也足以令他成为未成婚郎君中最受欢迎的香饽饽。反观那温小娘子……多数人看到的只有她的罪官之女、公厨厨娘的身份,好美色的男子能看到她一张出众的脸,是以纵观种种,众人对温小娘子的排斥与不喜可远比对豆腐西施多的多了。 在梧桐巷置宅子,同温小娘子公然在东大街街头做出这等举动,林斐显然已是做好打算了,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是选定温小娘子了。眼下只是方才一露头,温小娘子便受到了如许多目光的审视与排斥。 没办法,姻缘场中,林斐这等郎君可是多少人眼中的香饽饽?眼下香饽饽被抢,温小娘子哪里能受到什么善意的接纳? 当然,温小娘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就是了。这一点,在长安府尹见到两人,提及方才那一幕时,女孩子抿唇含笑,丝毫不变的神情上也看得出来。 “我在高处看的清清楚楚,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二人,又有多少人不喜与排斥温小娘子这位灶台边打转的灰袍姑娘了。”长安府尹说道,厢房门外丝竹声不绝于耳,赵由上前关了门,将那丝竹声暂且隔绝于厢房之外。 “打猎时抢人猎物都会引发口角争执,甚至结怨,为一只兔子、狍子都能如此,更遑论是人?”女孩子抿唇莞尔,拿起酒杯对长安府尹行了个酒礼,笑道,“小女见过大人!” 纵使八岁以后便长在掖庭,可那骨子里的泰然自若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 这般处变不惊的姿态……也难怪国子监那位风流名士会高看于她了。 于那等名士而言,这般不拘泥于外物的随性、自在与洒脱,不过于拘谨却也不过于放肆,举手投足恰到好处却又不落俗套,自是最受那等名士的喜欢与接纳的。 所以,常听闻这等名士兴致来了,便能高看一个人,不顾忌身份与其结交,与人交友只看人而不看其他。 虽听起来好似清高至极,完全不落俗套,可不得不说,能被这等人看入眼的,即便与其结交时对方身份低微,可之后往往是能有一番作为的。前朝便有名士与屠户结交的,后来那屠户当上了大将,最来又为国尽了忠,自也成了一段名士交友的佳话。 不得不说,虽说与他这等俗人结交人的角度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极致的两个方向,可当真能被那等名士看入眼的,却又确实不凡,这一点上看,与人结交之上不管是俗还是雅,其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抬手举起酒杯朝女孩子还了一礼之后,长安府尹看向一旁含笑的林斐,毫不避讳的问道:“方才两位耳语说什么了?竟叫你如此受用?” “大人眼力真是不错!”林斐说着,对长安府尹低语重复了一遍方才温明棠对他说的话,“她道翻开青史,也难寻能力、相貌、品行与我比肩者。纵使再不强求,既得到了倾斜枝头,一摘我的机会,不管她此时披的是灰袍还是红袍,她都会试着伸手一摘,与我偕老的。”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眉头一挑,看了眼灯影下举着酒杯含笑的女孩子,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他同林斐说的那些话,女孩子显然是听得到的,面上不见寻常小女儿的娇羞,只是坐在那里,含笑不语。 瞥向说出这话之后林斐眉眼含笑,罕见的得意受用表情,长安府尹说道:“她还真是太懂你,也太会拿捏拨动你这心弦的尺度了。那等寻常女儿家的情诗可打动不了你这等人。” 毕竟都是着红袍的,这几日接触下来,长安府尹自也清楚林斐是什么人了。 “那等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愁思,想念之词于你而言委实太俗了,同样是爱慕、非君不可,她这说法实在是太能打动你了。”长安府尹笑着瞥了眼被说破也不恼,依旧笑吟吟坐在光影之中的女孩子时不时回望向林斐,两人眸光交错,实在是……姿态明明是遗世独立的清冷,行为举止亦是端庄得体,可那眼神却又是有情的。 这等“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姿态显然让身旁这位极为受用。 “我方才回她的,便是从她这般与众不同的挽留之语中,看出了她实在不止懂我,也高兴在情场之上,她准确的朝我伸手捕住了我,”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这话……旁人未必懂,可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当是懂得。” 长安府尹捋了捋须,开口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唏嘘与怀念:“我年轻时相中我夫人时……亦是如此。我夫人可是乡间闻名遐迩的才女,容貌亦是美丽。可说纵观才气、美貌与品行,虽彼时不是名头最响的那个,可我一眼便瞧出她实打实是十里八乡最出众的那个。果不其然,没过几年,我夫人便坐上了该坐的位置。” “真金不怕火炼,你知晓的,大浪淘沙之下,所有德不配位的终究会被落下。”长安府尹说道,“多少年过去了,我夫人常道观我这些年的行事风格,想起当年事,便觉自己也好似成了被我相中的猎物一般。虽是口称猎物,可她却很是高兴,颇为受用我在当时一眼便挑中了她,更受用我对她下手如此稳、准、狠,拼了命的也要娶她进门。情场同旁的事不同,感情事自是专一、矢志不移为上的。我夫人常道由情场之上的举动看人,她当时便觉得我出手如此果决,眼光如此狠辣,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这么多年过去了,果然证明她的眼光不凡。这话……也让我颇为受用。” “大人果然是懂得。”林斐笑了笑,道,“我等行事皆是罕见出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得之人。看懂她在情场之上亦是个轻易不出手的披红袍的姑娘,我知晓自己于她而言是拼了命也要挽留之人,明白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自是受用。” “所以她踮脚说的那些话于你而言不止不俗,更是让你感觉到了你与她互为对方的情场猎物,纵观本府这些年看旁人感情与自己夫人的感情,于似我等人而言,这等才最是风情!”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窗外的行人,纵使林斐与温明棠此时已进来了,人群中却还是有不少熟面孔在那里窃窃私语,其中有不少还是大好年华的小娘子,遂摇头道,“多少情书都比不上这等互为情场猎物的风情,有来有回,张弛有度。楼下这些小娘子还是另寻良人吧,这等互为猎物,你来我往的风情实在不是一两封情书与几句排斥和不喜所能左右的了。” 林斐笑了起来,伸手为温明棠倒了杯酒之后,看向身后,厢房门被推开,食肆上菜了。 往日里骡马市中为人诟病粗犷的烤牛羊肉正以另一种精细的方式盛在那银制器皿中被端了上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着异域华袍的年轻男子,从对方头顶的金饰王冠中,几人自是猜得到对方的身份——正是这食肆的东家,那位留在长安为质的西域大宛王子。 当然,厢房中几人皆与这位西域大宛王子没什么交情,一番客套寒暄之后,那位西域大宛王子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厢房门一开一合,那正中舞台上表演着胡旋舞的色目美人正和着节拍裙摆飞舞,大力旋转,裙摆上的缀饰叮咚作响,令人目眩神迷。 待到赵由上前重新关上厢房门之后,长安府尹说道:“不愧是打小留在长安为质的,这位大宛王子汉语说的真真是好,不似寻常所见的那些胡人一般,汉话即使说的很是上道,却依旧还是带了些许口音的。” 瞥了眼食案上改良过的炙烤西域牛羊肉,林斐指了指外头的坐无虚坐,除却闻讯开了家新食肆前来尝个鲜的食客们,其中不少都是圈子中的富贵闲人公子,可见这位大宛王子留在长安的这些年结交甚广。 不比骡马市的粗犷,这食肆中的皆是贵客,烤牛羊肉自是精细的被撕成小份摆在那里,一旁则是西域独有的那些酱料,当然,也入乡随俗,做了改良。温明棠将那些改良的酱料与炙烤的牛羊肉尝过一遍之后,说道:“当是用了心改良的,比之骡马市原汁原味的西域口味,每一样酱料都或多或少做了些许改变,却又不突兀,很是新奇。瞧着……是当真想认真经营好这食肆的。” “那碗陈年黄汤家的面馆也是当真想经营好的。”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慕名而去的食客可不少。” “道理终究是死的,且要看说出的人,对的话若是时间同场合不对,终究是如放坏了的吃食一般馊了,变味儿了。”温明棠在来的路上早已听林斐说过今日之事了,只觉得好笑,便也将宫中那佛手化橘红的事告知了林斐。 当然,这些……在宫中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只是林斐往日只是听闻,却并未曾亲眼见过那座空置的莲花座与一旁的大悲咒,眼下有了温明棠这个人证,算是坐实了这件事的传闻。 “所以,太医署那空置的莲花座上原本立着的究竟是哪尊神佛?”长安府尹夹了一筷子烤肉,顺口感慨了一番“竟是难得的清爽!”之后,对正在品着那甜味多过酒味,被温明棠品出加了蜂蜜的葡萄酒的林斐说道,“实不相瞒,刘家村一事……我倒是不惧村民与乡绅间的这些事的,而是在想经此一事之后,当是麻烦不断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佛手化橘红(九) 母亲关起门来同他说的体己话自是真心话,那些话语中的欣赏不言而喻。可欣赏她是真的,觉得她如今的身世背景同他差距甚大,即便已知晓了他在梧桐巷买宅子的事,仍然觉得他与她的事并不算得板上钉钉亦是真的。 一般而言,男子与女子当真开始为往后余生做打算,最重要的那一步便是准备两人共同的宅子了。 他此时已买了梧桐巷的宅子,昨夜兄长想必也已同家里说了他买宅子的事了。 莫说换个同样身份的大族之女了,便说若此时温玄策仍在,即便他还未买宅子,有他先时那一番话,在母亲与家人眼里,她同他的事怕也算是订下一半了,而不是似现在这般仍然观望着,觉得两人之间的事不好说。 起于一见钟情,而后是那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发展于日常琐碎的三食相谈之中,外貌亦是十分登对,感情更是独对方一人听得懂的特殊存在,可……在很多人眼里,他与她的事仍然不好说。 林斐心中一动,袖袍微动,忽地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这等寻常有情儿女家的举动,似阿丙、汤圆便常做的牵手举动,他……却鲜少这般没有隔着衣袖,也没有隔着衣袍的牵住她的手。 女孩子那双疱制出了诸多美食的手他看过很多次,自是知晓生的指节匀称、纤细而美丽的,可掌心之中却是有薄茧的,毕竟日常劳作……这是劳作的证明,证明她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等人。 林斐并不觉得女孩子掌心之中的薄茧不好,他也是有薄茧的。虽然,他若愿意,当个富贵闲人的公子,也能不生薄茧的过活,可人活一世……总是要做些事的。他手中的薄茧是握笔、看书、翻卷宗以及尝试复原那些穷凶极恶的凶徒的种种手法,学着凶徒行各种技艺时留下的。 有人爱那不生薄茧,纤细无骨的柔荑,他却更偏爱同自己相似之人。 牵手……来的这么猝不及防,温明棠只略略一怔,心跳有片刻的不规律,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了。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听着林斐在耳畔说道:“你说的灰袍姑娘的故事虽是哄孩子的,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众人所见的灰袍姑娘只有皮相的美丽,却也有不少着灰袍的姑娘内外皆美的,这些……旁人未必看得到,我看得到便成了。” “你说你庄周梦蝶,一梦千年之后醒来便在掖庭,这世间很多事都是需要机会的。史书所载的那些出人头地之人,刘邦等到了刘大爷的年岁才等来了秦末的起义,若没有等到那起义,刘邦一辈子也不可能龙归入海,鲤鱼化龙。”林斐说道,“所以不必强求,关起门来过日子,我需的只是一个能同我共度余生之人,而并非定要出众到令所有人心服,且耀眼的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之人。” “温玄策的事中诚然还有旁的我等不知晓的原因,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事实。”林斐同她边走边道,“很多事我等只能做好万全的准备,静待时机罢了。就如我……权衡之下,选择进大理寺一般。对想与你一同走下去之人而言,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即便多个豆腐西施的故事在坊市间传闻也不要紧。”林斐攥紧了温明棠的手,说道,“你与赵司膳、梁红巾她们皆是出众的女子,观景帝、先帝那些事,由此得出行好本职行当,便什么都能有的结论不奇怪。” “不过你可知……你等已做到对得起行好本职行当这一点了?”林斐说道,“不止皆做到了,且都还做的极好了。不必过于苛求自己了,这是事实!似赵司膳便过于苛求自己了,她已很好了,当然,那位张采买看她如此自更是心疼她了。” “张采买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是好人,愿意等赵司膳这么多年,赵司膳亦是珍惜他的。”温明棠这才接话,垂眸看向被林斐握紧攥入掌心的手,说道,“你也很好!只是我、赵司膳、梁红巾三人早已习惯了不考虑运气这种事了。”过于务实之人多是会下意识的将遇到的很多惊喜当作运气的,这一点,她们三人皆是如此。 “如此啊……”林斐听罢之后却只笑了笑,掌心拢了拢,将女孩子的手包裹在掌心之中,“人一出生便有富贵贫瘠,可见人的出生便涉及运气这种事了。你等这些年一步一行皆踏实勤恳的做好了自己事,安知如意郎君这种事不是因着你等的努力而补足的出身上不曾给你等的运气?” “我知晓,一切以平常心待便好。毕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又怎会将你推出去?”温明棠同林斐边走边道,“只是以史为鉴,看景帝与先帝的种种所求际遇,便不忘提醒自己要时时勤拂拭,就似你虽还不曾遇到过难倒你的案子,却从未停下翻阅卷宗的习惯一般。我只是不想太过疲懒,沉迷享乐,你一直在前行,我却停了下来,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越行越远,待到有朝一日,我与你之间终将相对无言,无话可说。” 林斐听到这里,方才“嗯”了一声,面上的表情舒展开来,似是也彻底放心了,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比赵司膳更松弛些,比梁红巾更紧绷些,刚刚好,她二人却是还需要打磨一番。不过……即使不打磨也不要紧,左右紧绷的赵司膳有张采买心疼,梁红巾有朝一日或许亦会遇到那个人。” 温明棠点头道:“能刚刚好……也是我大梦千年之后的幸事。”如何把握独立为人的尺度,现代社会有太多可看可知的事实摆在那里,当然,她亦一一记在了心里,不曾浪费这庄周梦蝶所见,自是知晓如何松弛有度了。 这并非她天生比之赵司膳、梁红巾来便能将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而是那道时空洪流的馈赠罢了。 两人边走边说话,不知不觉间已走入长安城中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了,随着人来人往的行人越来越多,林斐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则主动环住她的肩膀,于人群中穿梭,护住她不被陌生人冲撞。 这等举动,于寻常的有情儿女没什么不同。 只是大抵因着两人的相貌过于出众,一路频频惹来不少人的注视。 长安城中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上的铺子租金自不便宜,开在东大街上的铺子中售卖之物也远比旁的大街上的铺子中售卖之物更贵。同样寻常的一只瓜果,东大街上的瓜果便比城东三街九巷中的瓜果贵了三倍不止。 这等同一物却卖高价的铺子照顾的客人自也不是寻常人,皆是非富即贵的贵客。 用的物件处处金贵,自也练出了一双老练毒辣能品鉴物价的眼。 眼风一扫,便轻易辨认出林斐与温明棠两人行头的差别来。 林斐那一身素色长袍虽没有什么特殊的纹饰,可那衣袍边角处绣的精细的金边兰草纹饰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头顶发髻上的发簪那白玉材质肉眼也瞧不到什么杂质,光这两样便知林斐出身权贵之族了。反观温明棠虽生了一张同样出众的脸,可那衣衫质地一看便是寻常质地,头顶的花簪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材质亦... 林斐环住她的肩膀,避开人流同她的碰撞,说道:“可我穿成这般,是‘为悦己者容’罢了!” 温明棠抬头看向林斐,指了指头上特意戴的花簪,说道:“‘为悦己者容’这个……谁也不能免俗。” 在现代社会只听过灰姑娘的故事,却并未感受过当灰姑娘的感觉,眼下到了大荣,温明棠倒是体验了一番当‘灰袍姑娘’被人挤兑不般配的感觉了。 “衣裳什么的衬人好看还是其次,最取悦人的还是‘为悦己者容’的行为。”林斐低头凑到她耳畔轻声说道,“我见你那么久,头一次见你头上戴花簪,却是为了同我一道出来吃饭,这让我甚为受用。” 耳畔的低语听的温明棠怔了一怔,半晌之后,笑了,看向林斐,停了下来,看林斐低头下意识偏耳向她凑来,遂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道:“如此出众的郎君,我在那庄周梦蝶似的千年大梦中也不曾遇到过。翻开青史所见,相貌、能力与品行三者能与你比肩者太少。纵使再不强求,天既向我倾斜了枝头,我亦想试着抓住郎君,与君偕老的。哪怕需要踮脚,方才能够勾到那朵高枝上的花,却也会试着伸手一摘的。不管我此时是灰袍姑娘还是红袍姑娘,都是如此。” 这一句,算得温明棠的心里话了,似她、赵司膳、梁红巾这等一双手能养活自己,物欲所求又不高,手头有多少银钱,便过什么日子的女子,出身清贵,家中钱、权环绕什么的并没有那么打动她们。 真正能打动她们的,往往是旁的。似张采买,自身能力出众,人品不凡,相貌端正,又肯等那么多年,才是当真打动了赵司膳之处。当然,自身能力出众这一点便注定了即便对方没有钱、权环绕,两人至少皆是能养的活自己的,不至于落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境地。 而林斐亦是如此,正是因为温明棠脑海中带着那大梦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的种种信息,才愈发看得懂林斐哪里仅仅只是一个生的皮相好看的清贵公子那般浅薄? 他的内在比之皮相更为特殊与出众,使得阅过青史种种能人的温明棠再如何性情淡泊,面对他主动向自己倾斜的枝头,也会试着踮脚,一摘那低垂枝头的花朵。 周围橘色的灯光落在那踮起脚尖与身旁郎君耳语低垂的少女身上,不远处的食肆包厢中,长安府尹捋了捋须,看着那灯火通明中最是亮眼出众的一对男女,忍不住点头,叹道:“那温小娘子不止生的好,聪慧灵巧、识人知物的阅历不凡,连拿捏郎君的风情之上这一点亦不遑多让。如此……处处皆是妙人,手腕又不凡的小娘子,若是当真相中了哪家郎君,动了心思,其实想嫁个好郎君也不是那么难。” “毕竟美貌、聪慧、能力、见识、风情这些单拎出来出众的有之,且已不算多见了,可处处皆有,且皆不凡的却是极其罕见的。”长安府尹想起那在衙门门口见到女孩子时的惊鸿一瞥,感慨道,“便是她当真想走捷径……其实也是极有可能成功的,当是有郎君愿意为她同家里闹上一场,娶她进门的。” 说着复又看向被女孩子踮起脚尖诉说‘悄语’的林斐,见他清明的眼神里满是柔和的笑意,显然是极为受用女孩子这般举动,不由又笑了,转头问一旁正看着食肆菜单咽口水的赵由:“你觉得你家林少卿是听到什么话了,表情能如此受用?” 赵由咽着口水,抬头看向长安府尹:“……” 这反应真是从来不出人意料,长安府尹瞥了眼这个从来不会做出超出人预料之外之事的差役,摆了摆手,复又看向人群里被不少人注视的两人,听罢女孩子的话,林斐不止受用,还偏头亦在女孩子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女孩子亦捂唇轻笑了起来。 虽着的不过是再寻常可见的成衣,可橘灯映照下捂唇含笑的女孩子当真是……朦胧光影中,一颦一笑,姿态娇俏之外自带一股难以言明的灵动风情,惹得周围多少儿郎频频回望? 长安府尹早已知晓那位温夫人美名过人,早些年也曾远远见过那位温夫人那副我见犹怜的风情,可这一刻,看着灯影之中的女孩子,长安府尹还是头一回生出了那位温夫人果然名不虚传之感。 也由此……忽地明白了林斐说起自己对女孩子的一见钟情,是通明门中日光中的惊鸿一瞥,只觉恍若神仙中人。这位温小娘子不止是一张素着的脸出众非常,立在光影之中时那朦胧旖旎风情,更是鲜少有能与之比肩的。 “眼光……真是不错!”长安府尹点头叹道,说罢回头瞥了眼正对着菜单咽口水的赵由,“看来你家林少卿其实亦是爱美人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由咽着口水,想起林斐先时说过的话,虽然也不知道林斐为什么这么说,赵由却还是记了下来,告诉长安府尹:“我们林少卿说了,天公厚爱,侥幸得了副好相貌是万万不能浪费的。他娶妻之后,亦是要为自家夫人备足绸缎首饰,好好打扮一番,方才不辜负这大好韶光的。” “那你们林少卿还当真是个好郎君!”长安府尹闻言说着,看向灯影中被林斐一句话惹的捂唇含笑的女孩子,顿了顿,又道,“看来不止那温小娘子不缺拿捏郎君的风情与手腕,你们林少卿亦是个会哄小娘子开心的懂风情之人,只是不知除了他二人自己之外,旁人能不能看到他二人这般风情了。” 说罢这话,不等赵由说话,长安府尹一把拿过了赵由对着咽口水的菜单,道:“点菜吧!再不将饭菜端上来可要饿死人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佛手化橘红(八) 一听温明棠是同林斐一道出去,原本待要出口的担忧叮嘱转成了促狭同打趣,汤圆笑道:“原是同林少卿一道出去啊!确实是要偶尔一同出去逛逛街什么的,似我同阿丙若是下值早,总是逛完街才回去的呢!” 看着小丫头汤圆面上的笑容,以及一旁阿丙、纪采买面上的了然,温明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林少卿比阿丙忙多了,自是难得能抽出这空闲的,”纪采买想了想,问温明棠,“那你今日还在公厨吃暮食吗?” 温明棠摇头:“约了一道去近些时日总排队的东门大街的那家新开的食肆。”虽说对自己的厨艺还算满意,毕竟鲜少听闻做菜的厨子不爱食自己手里做出的菜食的,可也不代表厨子便不会去外头尝旁的厨子做的菜了,舌头品了新的菜食做法,手头的厨艺融会贯通,才会更为精进嘛! 虽眼下还在大理寺公厨里做厨子,可温明棠并未忘记静太妃那突然一出直接叫停了大理寺公厨去岁最为赚钱的外卖档口引出的糟心事。眼下静太妃只是去‘骊山踏青’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者,就算没有静太妃,改明儿也不定又冒出个闹太妃了。 温明棠还记得自己最开始被张采买唤去‘应聘’隔壁国子监厨子的时候,是在隔壁国子监那位采买自己开的饭馆里做了一道青梅排骨。 既眼下还有旁的精力,自是要多环顾一番周围,做好万全的应对之策,以防突然冒出来的静太妃,闹太妃之流的。 再者,赵司膳眼下在靖云侯府里当厨子也只是暂时的,很多时候,枝节总是突然横生出来的,自是要防备不时之需的。 “是那家西域大宛的王子开的食肆吗?”纪采买显然对这家食肆也有所耳闻,说道,“那家食肆不仅总排队,去里头吃饭的听闻还都是权贵。里头还有蓝眼睛的西域舞姬跳舞助兴。”说到这里,看了眼温明棠身上穿的灰袍子,纪采买提醒她,“那今日暮食得早些备好,一会儿备的差不多了,最好回去换身衣裳再去,不然便委实太引人注目了。” 这句‘引人注目’听的众人皆笑了起来,虽说鲜少出入那等权贵常出入之地,可去什么地方该穿什么样的衣裳使得自己不过于出挑,众人还是懂得。 温明棠闻言点头笑道:“人说入乡随俗的,吃饭……也差不多。莫要太出挑了,反引来旁人注意便不好了。” 再者,暮食时辰过后算得下值时辰了,换下耐脏的灰袍,穿上色彩妍丽的裙衫自也没什么可供人诟病的。 更何况……她确实有好一段时日不曾穿色彩鲜艳的裙衫了,上一回穿裙衫还是同赵司膳、梁红巾一道休沐,去城外踏青之时了。 温明棠虽说没那么在意外表,大抵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大荣,老天在外表上都不曾太过苛待她。现代社会的她虽说比不上大荣的她这般即使‘不施粉黛’却也依旧冰肌玉骨,出众非常,却也同眼下的她有几分相似,是以不曾有过容貌焦虑这种问题。可即便没有容貌焦虑,爱美是人的天性,宫里是不得不为的低调,出了宫,不消担忧那么多时,温明棠也是会换上色彩妍丽的裙衫,如寻常女子一般享受大好年华的馈赠的。 既是做好了打算,自不消再在穿什么上闲扯了,几人转而说起了那家食肆的东家——那位西域大宛国留在长安为质的王子开的食肆。 西域丝路上一众小国同大荣关系有好有坏,自也间接关系到了留在长安为质的那些王子在长安的日子过的是好还是坏。常年为大荣进贡汗血宝马的西域大宛国显然与大荣关系不错,若不然这位质子王子也不能如寻常大荣权贵子弟一般开食肆随意走动了。 “那王子听闻是大宛国原来的王后生的,虽是王子、王后的帝王家事,可同寻常人家也没什么不同。原来的王后死了,又来了个新王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这爹不疼娘不爱的便被送到长安当质子了。”几人一边擦拭着食案一边闲聊着长安城里那些各路听来的消息。 擦拭食案的空档,温明棠一边接话一边瞥了眼聊的津津有味的众人:倏地发现虽说长安大,居不易。要在长安城买房过活不易,可汇集了各路人马的长安城对喜欢吃瓜闲聊的百姓们委实是太友好了,光是城里那些个各地传来的消息,便永远不愁没有可谈的话题。 “不过虽是当质子,可因着咱们大荣同大宛关系一向不错,这王子的日子也过的挺好的;反而是那新王后生的小儿子,虽是留在了大宛,可听闻觊觎他那位子的后妃生的儿子们还有老国王的兄弟都不少,斗的可凶了。”汤圆说到这里,小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艳羡之色,“外头人都在说与其如此,还不如来长安当质子呢!当个富贵闲人多好啊!” 对于多少升斗小民而言,富贵闲人都是毕生的追求,能当一个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富贵闲人,那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当然,这想法也只是还不曾当上富贵闲人的升斗小民所想而已,一旦当真当上了富贵闲人,兴许便有别的想法了。 想起谋反的裕王,他一出生就是无数升斗小民梦寐以求的毕生所求——富贵闲人,却想要更高的权势在握;有想要权势的,自也有旁的追求的,譬如林斐,总是想做些事,以求德行相配的。似林斐这等求德行相配之人,大抵纵使再挑剔的人也很难挑出他的不是来吧! 当然,长安城里多的是形形色色的贵人,其性子、行为也各有不同,一样的米食出的是百样的人,管是寻常百姓还是王侯将相,无不如此。 …… 日暮时分,天色渐暗,与逐渐昏暗的天际截然不同的是长安城里那一盏盏升起的桔红色灯笼,远远望去,好似一幅长长的夜行画卷在天幕之下徐徐展开。 温明棠立在街头,这种由长安城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所点起的美感,总觉得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美不胜收。也难怪文人墨客总喜欢描述那灯影之下的美景了。 不止看着美,那家家户户门前依次点起的灯笼,若非繁华奢靡、民风开化如大荣,又如何舞得起这样的明灯如龙? 身旁不再是方才在大理寺衙门门前时赵由的催促声:“快些快些,晚了那队伍便要被旁人插队插走了!”而是换成了林斐悠哉悠哉,难得闲适的语气,催促的赵由已被他打发去食肆了,自是不在这里。 “很多人比起白日的长安,都是更喜欢入夜的长安城的,觉得灯火通明更显大荣治世繁华。唔,这话便是载于那位圣主景帝的起居注中的,那位披红袍的圣主不喜铺张浪费,却在宫中建起了一座九层的高塔,入夜之后,常独自一人登上那九层高塔,俯瞰整座长安城,这般一看往往便是大半夜。记载起居注的小吏写景帝看长安城的神情与目光是对着后宫那些个无论多绝色的美人都没有的深情。” 记载起居注的小吏自是知晓什么话能着重描述,什么话却是要偷偷藏于字里行间,用春秋笔法记录下那些隐晦... “天子爱江山更胜爱美人,当然是一件能落于纸墨上大书特书的好事。”温明棠抬头,向身旁的林斐看去。 不止她今日特意换了身色彩鲜艳的裙衫,如大荣寻常大好年华的小娘子们一般梳了个灵俏的发髻,簪了花簪出行,林斐亦是特意换下了日常那身绯色的官袍,穿了身泠泠清雅的素色白袍,如长安城里的寻常清贵子弟一般出行了。 当然,自己换了这身衣袍出门遇上侯夫人郑氏以及从衙门回来的兄长靖云侯世子林楠时,两人诧异中带着些许震撼的目光林斐也不忘告诉温明棠,自是惹来了女孩子的几声轻笑同打趣。 其实这些话……说与不说,聪慧如女孩子都猜得到。可林斐还是选择了说,有些看似无用的废话,就如家人的那些体己话以及对女孩子说的这些她都猜得到的‘废话’,构筑起了日常温馨的同时,也让对方不再惶惶诚恐,有所担忧,更会让对方心安。 家人也好,恋人也罢,好似‘心安’这一点都尤为重要。林斐由己及人,只觉自己是需要女孩子一遍又一遍的同他重复那些其实两人皆能心照不宣的话语的,若是她不说,即便他猜得到,心里却也总觉得好似缺了什么一般空空荡荡的。 “其实,宫里好多老人都说虽然那位圣主景帝爱江山更胜爱美人,难得选一次妃,反观先帝则是个好美色的,每每选秀都不落空,还时常接受各国进贡送来的美人,可观后宫之中那些美人的姿色、歌舞技巧之流,景帝后宫中的美人可比先帝后宫中的那些美人妙了不少。”温明棠同林斐一道走入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安夜色灯龙之中,边走边说起了那些年宫中听来的琐碎闲事,“听闻先帝在世时也常感慨观昔年景帝后宫中美人如云,怎的到了他上位了,这宫中的美人与各地送来的美人就越长越歪了呢?” 这话成功的引得身旁的林斐的笑了两声,虽是在与身边人说笑,可那看人看事一针见血的习惯是融于骨子里的,林斐说道:“大荣百姓这些年数量并不减少,虽说每个人的相貌不好说,可人数足够多之后,一般而言,生的好的美人数量当不会差异太大的。” 虽不曾听温明棠提过现代社会的‘统计学’,可有些事,看得多了,知晓不知晓‘统计学’的也不打紧,结论总是差不离的。 “能上贡至皇城中笼络贵人的美人是有不少,可美至让见惯了各式美人的天子也眼前一亮,惊为天人的,到底是少见的。”温明棠笑着说道,“虽拿人与物相比不好,可实则是那等美人确实属稀罕物了,自是好物要用到刀口上,发挥最大用处的。景帝如此雄主,在手头有这等美人的拥有者看来,将之送到景帝身边,才算是物尽其用,不浪费了。” “且景帝还不好色,那等寻常进贡的美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如此一来……各方自是只能拼了命的寻出最美的美人送入其后宫,试图让这些娇花入得其眼了。”温明棠说道,“反观先帝好色,还不挑嘴,好养活,寻常的美人就能打发了,上贡之人自然就懒得费心搜寻网罗各地美人了。便是当真搜寻出来了,一看寻常美人便能将先帝打发了,那自是将稀罕些的美人扣在手里,或自己享用,或送给更挑嘴之人了。” 这挑嘴的说法听的林斐又笑了,他点头说道:“如此听来,那更爱江山的天子当真是即便不求美人宝物什么的,却依旧还是什么都有;而反观更爱美人的天子却只能得些寻常美人搪塞一番了。” “大抵天子的本职便是坐稳江山,只要江山坐的足够稳,自是什么都有,所有人也都足够敬畏他了;若是江山坐的不够稳,那便什么都没有,旁人也敢搪塞糊弄一番了。”温明棠说道,“我是同赵司膳一同听说的这些事,听罢之后,赵司膳转身便回了御膳房,说要钻研新菜食了,毕竟只有做好了本职行当,旁的才有,若是做不好本职行当,连立都立不住,便是贵为天子都得不到真正的尊重,更遑论寻常人?” 林斐听到这里,面上笑容收了起来,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子。她日常在灶台边忙碌,总是穿着灰扑扑耐脏的袍子,鲜少穿着这等颜色妍丽的衣衫出现。却……不得不说,每每穿着这等裙衫出现时,都能让他眼前一亮。 或许是她丽质天成,本就不可多得,若不然也不会被温秀棠百般刁难与嫉妒了,也或许……林斐想起女孩子同自己说过的那个灶台里烧火的外域灰袍姑娘嫁外域王子的故事。原本只是当成哄孩子的故事听的,且听闻这故事本就是说给孩子听的,可看到身旁的女孩子之后,却让林斐觉得……这或许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就如眼下……即便她并未描眉涂脂,身上的裙衫也只是街边成衣铺子里随处可见的,可就是这般随处可见的成衣加上那并不复杂的灵巧发髻与不贵价的簪花,走在自己身旁,却引来了不少旁人的窥探,方才她同赵由过来时,便有不少人在看她,美人如斯,自是自成风景的。 日常那灰袍丫头亦是俏丽的,不过同难得穿了一身妍丽裙衫的她相比……却是恰如绿叶衬红花,令人更觉惊艳。 当然,比之那故事单薄的皮相美丽的外域灰袍姑娘的故事,眼前的她更是立在他身边那个活生生的人,除却相貌之外,其自身境遇引人怜惜,可性情却又十分坚韧。林斐想起母亲说过的郑幽同她遇见之事……郑幽与其母以为这些事他并不会知道,毕竟母亲亦是郑氏女,想是会帮着她们隐瞒的。可郑幽与其母却是忘了,于母亲而言郑氏女有很多个,儿子却只有两个。这些事他自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可说这些事被母亲知晓了,便是没有身旁的女孩子与涂清这些事,母亲亦会主动出手阻止郑幽同他接触的。 “我觉得她同那嫁高门的豆腐西施是不同的,”这是母亲关起门来说的体己话,“她……好似本就是一块璞玉。不,是一块已成形的美玉,不消雕琢了,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若是等不来那个机会,她是美玉之事只你一个懂,若是等的来那个机会,那么所有人都能看到她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佛手化橘红(七) 温明棠看了眼碗里的茶汤,说道:“药食同源,我想着汤圆回来指不定要嗓子疼,那等日常止咳化痰的枇杷梨水喝了不少回了,便换换口味。” 纪采买恍然,抿着茶汤,想了想,说道:“止咳化痰的方子不止一种,换换口味也好。” “是不止一种。”温明棠看着碗里的茶汤,想起昨晚在公厨这里写入夏喝的饮子配方时突地记起的一茬事,说道,“佛手……化橘红,早些年太医署的那些太医从来不开这药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即便是为了换口味,止咳化痰的方子也多得很,之所以特意熬了这茶汤,还在于这两日温明棠碰到的种种事情,大抵是那位陈年黄汤在太医署待的实在是太久了,执掌太医署多年使得众人只要一看到他那张脸就能想起太医署发生过的种种事情。 其中就有早些年太医署从来不开这“佛手化橘红”药汤的那些旧事。 宫里藏起来的事太多了,就似昨日那位黄汤老大夫明明只是想随口对她说些她母亲的旧事,却也不直说,而是借酸梅果脯之事‘隐喻’一番。温明棠当然不是听不懂,也能轻易同黄汤接上话茬。只是若说在宫里是迫不得已,隔墙有耳的话,到了大理寺公厨,又是一些闲散的经年琐事也这么绕来绕去的绕圈子说,委实是让温明棠觉得没甚必要,那花在猜来猜去上的精力也是浪费的。 不过对黄汤说话爱“藏”,温明棠也不是不理解,那深深的宫墙之中,很多人都将种种秘密藏在那所谓的日常言语机锋之中,就譬如这‘佛手化橘红’的药汤,种种巧合,让她与赵司膳一直猜测这药汤中是否藏了什么事。 当然,藏的具体是什么事,温明棠作为掖庭之中辛苦劳作的小小宫婢是不会知道的,只知晓早些年太医署的那些老人们或许心里是藏了这秘密的。若不然,那太医署的供堂之中又怎会供着一只空空如也,其上并无神佛,只余一座空台的莲花座呢? 莲花座旁则是手抄的经文——大悲咒。 回忆起这些旧事,虽从来无人对她说过什么,可再看面前这碗“佛手化橘红”的茶汤,温明棠仿佛猜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猜到。 有些事或许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被逐渐揭开,也或许……永远会成为一桩不再为人知晓的秘密埋葬于时间的风沙之中。 时间总是最好的解药,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大悲大恸,随着亲眼目睹的那些知情者们的肉身逝去,也是能彻底埋入坟墓的。 当然,那只是大多数情况之下。是活着的人不再希望这件事被提起时,随着带有记忆的肉身老去,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可……若是活着的人希望这件事被再度提起呢? 温明棠想起那空台莲花座与大悲咒,又想起了那个原主绕不开的名字——温玄策。不知道这些事会不会再度被人从那泥泞中翻出来,却知比起此时尚无人提及的空台莲花座,温玄策的事,显然上位者并不那么的想将其彻底掩埋,若不然,年节时自己也不会被请去宫中为中宫皇后做点心了。 温明棠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被时空卷入这陌生的大荣,它并非礼教严苛的前朝,甚至可说能比肩温明棠所熟知的封建历史中首屈一指的繁华奢靡如盛唐一般的存在了。可再如何繁华奢靡,屹立于封建文明之巅,却到底还是封建社会。她能一双手养活自己不假,可繁华之下,那等处处透出的无力感却在始终提醒着她繁华之下,这里依旧是大荣,多数人都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很多事皆身不由己。 官府的大人们可以拿捏百姓,却又会被比自己官阶更高的权贵所拿捏,即便是贵为中宫皇后,想起百姓歌颂的帝后恩爱故事,即便感情仍未消褪,却已被枕边人开始堤防,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同样亦会为朝堂之上那些人中龙凤的种种阴谋阳谋所裹挟而不得不为。 拢了拢那些散出去的心思,温明棠喝了口茶汤,对一旁抿着茶汤品味道的的汤圆说道:“加了梨汁与桂花蜜,所以甜津津的。” “唔,我也觉得好喝呢!温师傅做的茶汤,甜度把握的一向好,既不淡又不甜的,恰到好处。”汤圆捧着茶汤眼里满是笑意,被熟鸡蛋滚过的眼睛消去了肿意,一双眼又大又亮,小丫头兴奋的摸着怀里的钱袋子,对温明棠说道,“总算是讨回银钱了,可算踏实了!内务衙门的那些人,往后最好莫再打交道了。” 温明棠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的包子发髻,没有说话,眼角余光瞥到纪采买在那里叹气:今日一出对纪采买而言,显然是有所触动的。若是那发放银钱的管事是纪采买的话,往后这等克扣银钱之事或许会少很多。只可惜,有所触动的纪采买并不是发放银钱之人。那后来上来的,主管发放银钱的管事……很多时候并不会比之前人有太大改变。 所以那笑脸弥勒即便一张脸笑的再和蔼,身旁也总是要跟着一群提着降魔杵的护法韦陀的。 “总要时时勤拂拭的。”温明棠想起长安府那位府尹大人,心道,“官府总是每隔一段时日便需将人拎出来敲打震慑一番,才能唬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伥鬼们的。” 哪怕长安府尹再厉害,哪怕林斐手中再如何的不曾逃走一个凶徒,煞名在外,可总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会铤而走险的。 想起总爱翻阅各式各样卷宗,各式书籍皆有所涉猎的林斐,温明棠了然:所以即便是再厉害的人也不敢轻易停下自己的脚步,哪怕每一回都能震慑住凶徒,可总有那等亡命之徒明知不敌,却依旧试着跨越雷池的。 唬住的只是蠢蠢欲动的小伥鬼们,总有胆子更大的伥鬼想搏一搏的,更有甚者,还当真有伥鬼中的伥鬼常在河边走,愣是好些年不曾湿过鞋的。 看起来真厉害啊!这些举动被无数蠢蠢欲动者看在眼里,哪能不心动效仿之呢? 如此……长安府那位大人同林斐遇到的麻烦可不小,既要盯着那童老爷等人,还要警惕这等蠢蠢欲动者。难怪今日那位陈年黄汤会被拎出来呢!可拎出来就行了么?当然不会!哪有这么容易?越是这等伥鬼中的伥鬼,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死不休的! 所以,也不知林斐与长安府那位大人究竟要如何解决眼下这棘手之事了。 世间人形形色色各有不同,汇集了整个大荣最厉害的人杰的红袍之中自也形形色色之人都有,有好的,有坏的,却也有……不少那等伥鬼中的伥鬼。 世人不是非黑即白的,自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多的是立于中间的骑墙派。 当然,这些……就莫要同此时正叹气感慨的纪采买说了。智者多虑,一眼望去,看到满目的恶人与左右骑墙的伥鬼,怎能不叫人绝望? 过程总是艰辛的,麻烦的,但结局……温明棠认真想了想:当还是好的。因为手腕最厉害的那等人若是恶人或者左右骑墙,总是让大多数人,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害怕的。 脚下这片土地即便换了个时空,依旧还是那片土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语依旧记录于不同时空的史书之中,让人害怕的君王,总是会有各种个样的“起义”起来推翻的。 中国人,向来都是灵者为先的。温明棠记起了现代社会听过的这句话:管他是神明也好还是王侯也罢,都一样。想到这里,温明棠忽地想笑,她垂眸看向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觉得有趣的同时,那种卷入与自己所熟知的历史不同时空的陌生感竟也开始渐渐消散了。 所以,即便是时空不同,却也到底还是这片土地上养育出的人啊!记载于史的还有那些熟悉的名字,当然,亦能以史为鉴。 想起自己在现代社会看到过的那些穿越故事,很多人都是带着‘金手指’出现在那些故事中的,一眼望去,便自带主角光环。比起他们来,温明棠虽也被卷入了时空的洪流,却委实是……不太像主角。可直到此时一想,想起自己做出的那些汇集了种种现代社会信息改良后的菜食,得以在大荣以一技谋生养活自己,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史书中的故事,那些岁月检验出的‘以史为鉴’,能让她早早看懂上位者的种种手腕,也让她同林斐能交流无碍。 这一刻,温明棠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也确实带了‘金手指’出现在了大荣,只是这所谓的‘金手指’并非肉眼可见,而是历史岁月大浪淘沙之下的种种结晶。 时空洪流不止给了她一个记住现代社会种种信息与历史的脑子,也不曾将她卷入礼教严苛的前朝,而是将她带入了繁华奢靡、民风开化可说封建社会之最的大荣。 这么一想,温明棠突地觉得那道突然袭来的时空洪流待她其实并不薄。虽是孤女的身份,可芯子里温明棠是个成年人。什么时候,便能遇上什么样的朋友。宫中度日艰难,需抱团取暖,所以她结交了赵司膳与梁红巾这等性情坚韧出众的朋友,出了宫之后,也算是正儿八经的过起了普通大荣百姓的日子,便又遇到了单纯赤子心的汤圆、阿丙以及从小人物中摸爬滚打出来,世俗阅历丰富的纪采买等人。 当然,林斐算得她这个‘普通大荣百姓’生涯中最不‘普通’的遇见了,连同她那名满天下的大儒之女的身份一样,算是‘大荣普通百姓’温明棠所遇到的最不普通的两桩事了。 所以时空洪流待她不薄是真,却又不会给她那等轻易便能接住的天上掉下的馅饼,而是给了机会,且看她自己如何把握了。 想起林斐这如意郎君与那‘大儒之女’的身份,那将她卷来的时空洪流好似随手给她这位大荣普通百姓温明棠扔了一柄两面开锋的刀,是接不住这柄双刃剑依旧做好一个稳稳当当,普普通通的大荣百姓,还是握住这柄双刃剑,一跃而起,成为长安城中人人艳羡的对象——际遇不凡、名满天下的大儒之女,得拥人品、能力皆最是出众的如意郎君,从普通百姓进化为话本、戏台中的主角,全看她自己的了。 捧着茶汤一饮而尽,温明棠起身,拍了拍歇了好一会儿的汤圆同阿丙:该开始备暮食了!杂役们关心汤圆、阿丙的事是真,会为汤圆讨银钱之事遇到的阻挠所担忧也是真,可正掰着手指同汤圆、阿丙计较今日为他二人多做了两个时辰的活计也是真的。 一旁的纪采买笑看着眼前这一幕,抿着‘佛手化橘红’的茶汤没有说话。 义愤填膺,替人愤怒正义直言的是他们,事后掰着手指算账的也是他们。升斗小民嘛,日常同吃喝拉撒之事打交道,自然很难免俗。有些故事与道理听过了就是听过了,过后自还是该干嘛干嘛的! 这两个时辰的活计自是要汤圆、阿丙他们补回来的。两个半大孩子点头道谢,去打水开始做起了日常公厨的擦拭食案等零散活计。 得了空闲的杂役们则离开了,临离去之时已然打算好了借着这多出来的空闲时辰去外头买两副重些的耳坠子带带,好将耳垂带大些,有福气。 “又不是大家克扣的我阿爹的银钱,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汤圆和阿丙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撸起袖子开始做活。 “我二哥有一回被扣银钱就是同大家在争这些事,指责隔壁国子监那些杂役们随手帮个小忙也斤斤计较的讨要回报。人家杂役也不是吃素的,当即骂了回去,这般一闹,使得双方都没讨得好,扣了银钱,还浪费了时间。”阿丙一边擦食案一边说道,“有那吵架的工夫,事情早做完了。” “是啊!手脚利索些事情早做完了。若不然,这次承了大家的情,往后闹起来,可不就似小书童墨香一般被人指责没良心了?”温明棠笑着上前帮忙,说道,“寻常的,不必欠的恩情债便不要胡乱欠了,若不然,怎么都还不完了。” 想起那些个恩情债的事,阿丙、汤圆一个激灵,连连点头,说道:“又不是什么非欠不可,还不起的事了,债能还还是早些还清的好,否则被人戳脊梁骨真真是难受的紧!”说着,见正在忙活的温明棠,忙道,“温师傅忙了一上午了,莫要忙活了,这点活计哪里要你帮忙?我二人便能做的。” 见两人这般说来,温明棠笑了,说道:“暮食做完之后,我需请个假,不在公厨吃饭了。”在场只有阿丙、汤圆同纪采买三人,温明棠也未瞒着三人,说道,“我同林少卿有事出去一趟。” 至于什么事……自是去梧桐巷看宅子之事了。 从林斐下决心买梧桐巷的宅子,到林斐买下宅子,寻人打扫一番,再到今日同她一道去看宅子……细一想,间隔不过短短数日而已。 很多事看似繁杂,听起来也复杂……可真正做起来好似也并不需要那么久的工夫。 第五百六十三章 佛手化橘红(六) 汤圆、阿丙同纪采买三人回大理寺的时辰到底还是比众人以为的最坏的情况要好上不少的。 午食过后不久,便看到了三人高高兴兴回来的身影,正在收拾食案的一众杂役们见状纷纷松了口气,提起了温明棠先时说的‘最坏情况’,眼下看到几人回来了,纷纷庆幸:“还好还好!若当真如温师傅说的那般,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虽说麻烦多的很,烦人的小鬼也多得很,可多数时候,也不至于落到最坏的情况,大家的运气都没那么差呢!”关嫂子说着随手拽了拽自己的耳垂,目光落到了阿丙同汤圆两个的大耳垂上,嘀咕着,“是该买两个大耳坠子带带了,兴许当真有好运呢!” 对上一众杂役的庆幸,纪采买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懒得多说,毕竟有些话……他嫌解释起来麻烦,且说了……于多数人而言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说教罢了,惹人烦。再者,寻常人需要办事的时候一辈子也拢共就那么几次,所以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可……经历了内务衙门门前的那一遭事之后,纪采买原本自觉‘自己阅历老道’的心境也有了些许变化,面对众人的庆幸,难得的没有如往常那般懒得多说,而是想了想,开口说道:“实则比温师傅说的更糟糕,还是长安府的府尹大人同林少卿出面,外加汤圆和阿丙自己出了大力,才讨到银钱的。” 这话一出,正下意识摸索着耳垂的一众杂役纷纷一惊,抬头望向汤圆时,才惊觉小丫头虽面上满是讨回银钱的笑意,可明显是哭过的,那眼睛都是肿的,红的。 “呀!眼睛这般红肿……”看着小丫头汤圆原本圆圆的眼睛红肿成这般,当即便有杂役妇人去打了水来,准备为汤圆敷眼。 一旁的温明棠则默默的端来了一旁灶台上煮好的熟鸡蛋,为汤圆滚眼睛。 “还是温师傅准备的充分,早猜到汤圆要哭闹一番,出些力气才能讨到银钱吧!”关嫂子见状,随口道了句,“我们子清、子正……诶,算了,不提了,提多了你们又不高兴。总之,你们读书人都跟半仙似的,一料就中呢!” “即便是运气好,也多是要哭闹上一顿才能讨得到银钱的,”温明棠说道,“便是不哭闹,回来也累了,肚子饿了,正好拿鸡蛋来填肚子。” 哪里来的‘一料就中’的半仙?不过是见世事人性如此,准备的充分些罢了! 那厢一边拿熟鸡蛋滚眼睛,一边吃饭的汤圆则说了起来:“其实,府尹大人已跟我说好了,也同我保证过今日定会叫我拿到银钱的。便是今日拿不到银钱,他亦会自掏荷包先补给我,迟早要叫那两个内务衙门的管事将银钱拿出来的。” “可说好归说好了,不信内务衙门的管事,我还能不信府尹大人不成?”汤圆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虽是心里有谱,不慌,可哭着哭着,还是难受的厉害,后面一时也分不清是在讨要银钱,还是当真伤心了……诶,不对!我就是在哭着讨要银钱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汤圆拿起手里的熟鸡蛋覆住了自己的眼,鸡蛋挡住了眼,却挡不住声音中浓重的鼻音:“说真的,这银钱讨的……好累人啊!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累人的呢!” 虽是自己哭过了一番,费了大力气,可回到了大理寺,到底是没再哭了,毕竟这地方于汤圆而言恍若半个家一般,周围都是关心自己的人,自是没什么好哭的了。 汤圆也确实没有哭出来,浓重的鼻音褪去之后,反复说着一句话:“真是累死了!也不知为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会搅和的那么累的。” “是啊!我原先还当那两个管事贪了人命银钱,可看他们当场便将体恤银钱拿出来了,又不似贪了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攥在手里,该给的钱不肯给。”阿丙也很是不解,虽没有似汤圆那般哭,却也全程陪在了汤圆身边,此时坐在那里,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真是好累啊!讨个银钱真是好累的事啊!” 两个半大孩子没有哭,只是语气平淡中带了几分疲倦的陈述着‘好累’的事实,这幅疲倦平淡的表情却听的纪采买鼻头突然发酸。他当然清楚怎么会这么累的,毕竟自己一路走的虽然是正经大道,当然,家里没有那门道关系,他便是想走小道也走不了啊!可走的虽是正经大道,活也都干好了,却也要学着去‘会做人’的,这等事,过往这些年他经历了不少了。也早从年轻初遇这等事时的不解落泪与伤感,渐渐转为习以为常,波澜不惊了。 可今日这一出,却是对他早已‘习以为常,波澜不惊’的心墙上再次重重的给出了一击,想起那两个管事跪着发钱的举动,不得不说,他还是有如‘不懂不成文’规矩的普通人一般的那种畅快之感的。 虽学会了做人,也学的很好,可有些事,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哪怕黄汤水灌多了,人也渐渐熟悉与接受了这等荒唐的世间规矩,可是非对错就在那里,多少人当真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呢? 那两个管事自己大抵是觉得‘有冤在心口难开’吧!毕竟被人指摘贪的老袁的体恤银钱于他们而言算什么?哪里至于贪那点银钱了?可围观的众人却只觉得畅快,只觉得‘大快人心’,甚至觉得‘原谅’他们也不过是自己‘大度’罢了! 不知是不是黄汤水喝多了,那一幕真真是越想越发叫人觉得荒唐。“不成文规矩”的大荣中,“不会做人”“不懂规矩”的小丫头汤圆,坐着拿钱还觉得自己委屈了,大度了;围观行人们热情的主持公道,替人伸张正义之后又替人大度原谅;还有那两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彻底丢了前途的管事。 今日的内务衙门门前好似搭了个戏台一般,看着嘀咕喊累的汤圆,纪采买垂眸:若是当真将自己也置于两个管事那等境地……突然惊觉他自己好似除了磕头赔罪之外,竟也没有旁的路可走了。 怎么会这样呢?纪采买突然觉得:这个他一贯自诩看得懂的世间突然让他看不懂了。 “人情世故复杂的很,很多事待到遇上了,掺合其中的每个人往往都有各自的算计,一件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也变得累的很。”一旁温明棠的声音响了起来,显然正在安抚两个半大孩子,“可很多事,一旦拎到台面之上,随着掺合其中的人越来越多,越是只有那些最简单易懂的是非道理才是能被所有人都理解的。” 一句话听的纪采买浑身一震:想起那些荒唐的自己做主‘伸张正义’‘替人原谅’的围观百姓,只觉得这行为看似叫如他这等‘深谙规矩’的‘聪明人’觉得荒唐,可事实是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不明白那些所谓‘规矩’的才是绝大多数人。 若是这世间人人皆是‘聪明人’的话,就如同将年轻时的他同林少卿、长安府那位大人以及一旁的温明棠放在一起,那他只能做一辈子杂役,一辈子都不可能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的。 “所以,对我... 虽是还不清楚事情的具体经过,可只从寥寥数语中,女孩子显然已猜到这其中有那位老神医的插手了。 想起昨日女孩子感慨的老神医‘走了一辈子独木桥’的话,此时再想起来,纪采买只觉得再看那位看似稳稳当当的老神医越发微妙。 莫不……这老神医的医术同人品是要分开来看的吧!如此的话……那位看起来稳稳当当的老神医不也是个伥鬼与赌徒? “很多不够智的智叟往往都是败于愚公之手的,”女孩子又道,不知是在安抚阿丙和汤圆,还是由心所感,生出的触动,那话也不知是在同两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挡住那不够智的智叟的,往往还是智叟自己丢出的大山,且过后还是要自己移开的。” “自己丢的山挡了自己的路,又要自己来移开,这么一来一回瞎折腾什么呢?”阿丙对温明棠的话显然似懂非懂,闻言随口接了一句话茬,而后端起食案上的茶汤一饮而尽,吐着舌头叹道,“好累啊!讨钱累死了!正儿八经领条子讨钱都那么累,更别提那些借出去的钱要讨回来了。难怪我阿爹阿娘不肯将银钱借给二哥呢!” “你阿爹阿娘当然不会将银钱借给阿乙了,阿乙那发财门道若是赚了钱,是阿乙自己的,同你阿爹阿娘无关,顶多买些吃食什么的孝敬一番爹娘罢了;若是赚不到钱,又能拿阿乙怎么样?赔本买卖谁来做?那阿乙又不靠谱!”纪采买说到这里,神色之中也多了几分倦意,虽说哭闹的不是他,却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将这浮华世间看的更分明之后,心中突然升出了几分倦意,他转向温明棠道,“人说大智若愚,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当然是有道理的,能被大荣律法所承认的事,能被所有人心中的是非对错所承认的事才是有朝一日,即便拎上台面也永远不会错之事。”温明棠笑着说道,“管那断明是非黑白的是精明睿智的大人们,如长安府那位大人一般,还是路过看热闹的行人,只有那等拎上台面永远不会错之事才是不会落人口实之事。” 想起今日遇上的那些看热闹、伸张正义的行人们,纪采买笑了,点头道:“所以,捷径实则是不好走的。”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这些年因家里没有什么门道关系,虽说也学着会做人了,可到底也只能走大道,并未落人口实,竟是蓦地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庆幸与后怕。 年轻时候,自己常一个人坐在廊下叹气,觉得没有家里助力的日子过的又苦又累,凭甚有些人生下来便什么都有,那门道关系也早早打点好了,可看了今日这一出后,想起年轻时走的那些艰难的路,虽遍布荆棘,可年轻时觉得苦和累,不得不走的那条充满汗水与艰辛的大道到底是不怕拎上台面的,更不怕有朝一日被拿出来示众与清算的。 他虽也算得有些良心之人,可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看到旁人日子过的那么容易,谁不眼馋与羡慕的?人性如此,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想起那些“不成文的规矩”,试图敲打左右人性的那些聪明人们,纪采买摇头自哂:这般复杂的人性……一般人,可不敢胡乱去把握,若是技不如人,自是‘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了。 这世间聪明人何其之多?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最智的那个把握全局的智叟呢?想起今日被推入人群的那位黄老太医,走独木桥几十年不曾出事,当然是个聪明人了,可……那又如何?这世间聪明人多的是! 就如眼下目光明亮,虽然还不清楚事情的具体经过,却不妨碍从只言片语中便能拼凑出全程的女孩子,此时正在大理寺的公厨里认真的做好一个厨子,看着实在是再寻常普通不过了。 在起哄的人群里嚷嚷的或许有很多愚公,却也多的是极其高明的智叟混迹于愚公之中,时时刻刻准备开口发起那一声吆喝,将那台上被拉出来示众的智叟们掀翻在地。 “这是什么茶?”喝了两口温明棠递来的茶水之后,阿丙看着那古怪的茶汤,抿了抿,道,“好似是药汤呢!” “佛手化橘红。”温明棠笑着说道,“还加了些甘草蜜水,能止咳化痰,还能治食后腹胀消化。” “那纪采买定是喜欢这等茶汤的,”汤圆捧着那茶水一口一口的喝着,说道,“没成想这药茶也不难喝嘛!” “不难喝的药茶多的是!”纪采买接过温明棠递来的茶壶,将随身携带的那杯枸杞茶水换成了‘佛手化橘红’,随口问了句温明棠,“怎的突然想到换茶汤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佛手化橘红(五) 耳畔嗡嗡作响,人群里指责那两个管事“贪人命银钱”的义愤填膺之声不绝于耳,黄汤只觉得这一幕委实是太滑稽了!‘那点人命银钱’实则对这两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大钱,哪里至于贪这银钱了?可事实虽是如此,却……又无法对着愤怒指责的围观行人说出来。 有……有冤在心口难开啊!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这句话。刘家村那山野村落之事虽与自己无关,一切也不过是从老友世南口中得知的。他也好,老友世南也罢,都不曾亲眼见过刘家村村祠门口那块堵门的石头。 可眼下……他却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块堵在村祠门口的石头一般,看着面前两个脸色发白,手里拿着那包体恤银钱,颤着唇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的管事,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 若说昨日,他算是亲身领教了一番大荣最厉害的阴谋诡计,最寒气森森的可怖威胁的话,今日,他算是再次领教到了一番最风光霁月,最两袖清风,最不为钱、权所侵蚀的为民请命的‘好官’的一番手腕。 有冤在心口难开!明明是那最寒气森森的阴谋诡计,按理说施展之人当是似昨日那位那等人才是,可眼下衙门门口站着的却是那两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阴谋诡计如夜半袭来的阴风,寒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阳谋则如头顶最炙热的高升日头……黄汤抬头看向头顶的日头,只觉得自己此时仿佛被置于最炙热的烈火之上灼烧一般。 他……好似亲身领教到了一番阳谋,更可怕的是那立在人群中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林斐方才出口的话——将他扔出来,自己解决自己丢出的拦路山并非林斐今日的目的,只是顺手……顺手让他自己解决自己留下的麻烦而已。 那林斐今日的目的是什么?解决了自己留下的麻烦之后,他……又会遇到什么?藏在袖袍中的手不住发颤。更可怕的……是昨日那寒气森森的阴谋诡计,他虽慢了对方一步,却多少能猜到些许对方的用意,可今日这置于最猛烈的日头下的阳谋……他却完全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就似在面馆里听对方一遍又一遍的背诵那句‘佛手化橘红’的话时,他以为对方是要借旧事拿捏、威胁自己,可对方却并未如自己设想的那般做来,而是反‘邀请’自己过来这内务衙门门前一观。 头顶的日头越来越烈,额头的冷汗却随着日头的炙烤,越出越多。他好似成了那些阴谋鬼怪传说故事中见不得光的鬼怪一般,至刚至阳的日头一照,便好似……要将自己烤化显形了一般。 黄汤只觉得头重脚轻,看向那两个管事,那两个攥着银钱想将手头的银钱递给那坐在门前哭闹的小丫头,却被人围攻的管事。看到自己,两个管事松了口气,黄汤只觉得这一刻自己仿佛当真灵魂出窍了一般,身体已不似自己的了。多年阅历、经验早已将自己的身体训化好了,对付这等事,如何安抚这两个同样深谙‘不成文规矩’的管事,让他二人管住自己的嘴,莫要胡说,自己的身体早已驾轻就熟了。 口中在说着那些这些年早已熟稔于心的安抚话语,思绪却早已飘到了人群中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林斐以及带着几个长安府衙的差役,正悠闲剔牙的长安府尹身上。这两人到底要做什么?他自此……仍然猜不到他二人接下来的用意,额头的冷汗一阵接一阵的往外渗出。 想起那令此时的自己懊恼不迭的举动——在面馆时,就不该跟着林斐过来看内务衙门门前的热闹。可懊恼归懊恼,他脑中却如同立了个戏台一般一遍又一遍的排演着方才经历的那些事,即便是再一次重来,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会跟着对方过来。 林斐一手攥着自己那‘佛手化橘红’的往事逼迫自己,另一手又拿着他猜不到的‘内务衙门门前出了事’的话引诱他,一手逼,一手诱,他如何能不来?内务衙门这里是他安排的,这两个管事今日若是见不到自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事来,所以他露面是必然的。甚至那位立在那里的长安府尹若是不闲着剔牙看热闹了,而是随意开口稍稍敲打一番,他若是不在这里,这两个管事必然会将他说出来,届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声望瞬间坍塌,墙倒众人推……不,他不能倒,一旦倒下,似这两个管事一般与他结交之人有多少?有多少人会管住自己的嘴不乱说? 阴谋诡计便是这点不好!很多事实在是“不成文的规矩”,可偏偏这些规矩不曾落于纸面上,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是不会认的,是以这些事根本见不得光。 所以,他是不得不来的。可来了,以他的打算本也只想在人群里露个面罢了,却是并未想过会这般被人直接推出来主持公道。 听着耳畔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纷纷叫好,大赞“神医深明大义”,他只想苦笑,那两个管事往后自是要他来养了,不过这点钱,他并不放在心上,左右似临柳居那等富贵闲人多得是。 世人皆惧死,越是投了个好胎,这辈子过的越是衣食无忧的越是如此。只要惧死,他这等大夫就不愁赚不到银钱。毕竟,大夫是个好行当!这世间能愁到他的事原本是极少的,可孰想这两日却是连着遇到了两位最为极端的红袍。 一面是最寒气森森,却猜得到对方用意的阴森地狱,一面是最风光霁月,却完全不知其用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繁华世间,路要怎么走?黄汤冷汗涔涔,听着耳畔那些起哄声,两个管事白着脸,颤着唇,被围观的行人所‘裹挟’着‘自愿’走出来,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到那坐在地上哭闹的小丫头跟前,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在围观行人纷纷叫好,喊着‘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声中向那哭喊着‘我阿爹的抚恤银钱啊’的小丫头赔罪。 被赔罪的小丫头哭的伤心令人动容,毕竟欺凌孤女,连抚恤银钱都克扣这种事实在是叫人看了群情激愤,义愤填膺,即便是坐着接过那抚恤银钱,小丫头还是扭头冷哼,还以白眼,围观行人则纷纷起哄“怪不得她,若换了我,比她更气呢!” 看着那跪着递上银钱,磕头赔罪,还被扔了记白眼的两个管事,听着围观行人们的善意劝解‘算了算了,原谅他们吧!好歹是知错就改了!’黄汤只觉得头脑昏沉的厉害,看着那两个管事白着脸,咬着牙,红着眼几欲落泪的表情,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实在是荒唐的厉害! 两方都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可不同的是那坐在地上的小丫头讨到了银钱,还了白眼,还能得围观行人的体谅‘怪不得她’,另一方跪着还钱,受了白眼,却仅仅得了围观行人的劝解‘算了算了,原谅他们吧!’,言语间竟好似就眼下这般跪着还钱都算是便宜他们了! 两方各有各的委屈,好似拧成了一股死结,可小丫头那里,却能得所有人的体谅与理解,两个管事这里,怕是除了懂“不成文规矩”的之外,嫌少有... 看着好整以暇立在人群里的林斐,与立在旁人家的衙门门前,悠哉悠哉的剔着牙,好似站在自家衙门门前看热闹的长安府尹,再看着那跪着发钱,磕头赔罪的两个管事,和嘟着嘴‘大度原谅’的汤圆。 若是放在那不成文规矩的大荣之中,汤圆这举动怕是要被人训斥‘没大没小’,‘不会做人’云云吧! 可那些个听起来极有道理的所谓的经验阅历,处世哲学套到眼前这一坐一跪的双方身上,竟是变得莫名滑稽了起来。 纪采买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所谓的经验阅历也不是百试百灵的,至少今日林少卿与那位长安府尹便出手颠倒了一番这不成文规矩的大荣,让往常最‘会做人’的那些道理变得可笑了起来。 看来,再厉害的规矩,再丰富的经验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这么一番颠倒,如何不成笑话? 就似昨日看来还仙风道骨、游刃有余,一副高人风范的长者,今日便变得局促与耐人寻味了起来。纪采买垂眸,轻笑了一声,自嘲的摇了摇头。经此一事,大抵也算是教会了他,即便是再厉害的先贤,也万万不能一脑门扎进去迷信之了。 一翻荒唐的景象就在围观行人们心满意足的‘伸张了一番正义’,又表现了一番‘替人原谅’的大度中散去了。更难得的是,被做主‘替人原谅’的汤圆竟也没有太生气,而是起身拿了钱,高高兴兴的与纪采买一道向林斐施了个礼,回大理寺了。 安抚完了两个管事之后,黄汤背着医箱,来到林斐与长安府尹面前,苦笑了一声,开口了:“是黄某错了,好人……欺负不得的!”鬼气森森可怕,烈日炙烤便不可怕了? “是黄老太医押错注了!”长安府尹剔着牙,还是那般悠闲的对背着医箱的黄汤说道,“可见即便有再厉害的经验、再丰富的阅历,再犀利的眼光,赌这种事都是十赌九输的,不管赌的是钱还是人,都一样。” “受教了。”黄汤再次拱了拱手,看向一旁的林斐,到底还是忍不住,主动跳入了对方下的套中,颤着声音问道,“敢问林少卿,你方才所说之事……” 方才那一幕再如何令人心头震颤,再如何的让如纪采买这等人感慨对过往的阅历经验需慎重审视之,可对黄汤而言却也不过是看过便看过了,那等荒唐之感如云烟一般拢的快也去得快,并不能冲散他的心房。真正让他忐忑与担忧的,还是两人接下来那未知的,让他完全猜不透的举动。 林斐瞥向他,一双眼亮如明镜,仿佛将他的那些担忧看的无所遁形了一般‘哦’了一声,不急不缓的开口问黄汤,“老大夫你……与我们今日这番一同露面,想来是违了昨日同那位不与我等结交的约定吧!” 这话听在黄汤耳中却一点不觉奇怪:虽说不知道他同那位昨日的具体之约,却并不妨碍眼前这两人能猜到他与那位见面后会定下的约定。 黄汤定了定神,反问林斐:“林少卿以为今日我同你等一同露面,便会惹怒那位?进而逼得那位出手对付黄某,将黄某同你等算作一条船上的蚱蜢?” “当然不会。”林斐闻言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他道,“老太医这等伥鬼中的伥鬼可不管是好人抑或是坏人,都抓不住的水中月,镜中花。滑不溜手至此,我又怎会天真的以为这般一露面便能将老太医抓在手里?更遑论那位也不是傻子,即便再如何疑神疑鬼,也不会将老太医往我等这里逼啊!” “你既然明白这个,那今日之事……难不成只是为了给黄某个教训不成?”黄汤说着,指了指两位管事离去的背影,说道,“他二位丢了这差事,往后的生计怕是要赖上黄某了,两位不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也确实叫黄某看到两位不是善茬了!” “今日之事只是顺手而为,谁丢的麻烦,谁来解决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林斐对黄汤道,“至于今日我二人请老大夫的原因,其实不过是为了知会老大夫一声,从今日你同我二人一同露面开始,我二人的阳谋便开始了。既是阳谋,那便该当堂堂正正,无一隐瞒!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是要同老大夫说的。” “好一句堂堂正正,无一隐瞒!”黄汤心中一紧,面色却是如常,眯眼看向面前的林斐与长安府尹,“敢问两位的阳谋之中,黄某会如何?” “似这两日这样的赌,老太医往后会做很多次,来回跑会很幸苦,我等不过是提前告知老太医一声记得养足精神,”长安府尹剔着牙笑道,“不过老太医放心,我二人定会一路为老太医保驾护航,任他再阴森的恶鬼也抓不住老太医,老太医放心赌便是了!” “那还当真是多谢两位真好人照顾黄某这假好人了!”黄汤面无表情的朝两人拱了拱手,出口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间蹦出的一般。 第五百六十一章 佛手化橘红(四) 走出面馆时,依旧是午时日头最高,阳光最烈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在照不到光的厢房里待久了,同林斐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再出来时,只觉得照在身上的阳光烫的厉害,晒的人头脑也有些晕眩。 刺目的阳光照的人一个趔趄……当然,那么多人在场,也不会让黄汤当真摔了。一旁送他们出来的伙计忙伸手搀扶住了黄汤。 “我没事!”抽出了被伙计拽住的手,黄汤拂了拂袖子,转身对将他们送出来的族侄与面馆伙计说道:“回去该做甚做甚去!”说到这里,又瞥了眼一旁的林斐,“那门纸撕了就撕了,莫再糊上去了,当是不需要了。” 佛手化橘红……林斐这等人当然不会翻来覆去的盯着一计反复用的,那门纸,重不重新糊回去自然不重要了。毕竟这长安城里统共才几个红袍? 交待完了这一句,黄汤便同林斐、赵由一道离开了。 目送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面馆掌柜松了口气,那‘佛手化橘红’的事闹出来还以为要被族叔训斥了呢!当然,便是当真被族叔训斥,怎么回话他也早想好了。一切都是听族叔交代做的,他有什么错?当然,这回答听起来有些推诿扯皮,没有担当的样子,可……族叔一直都是这么教的,他们自小到大都是这么学的啊! 只是心里虽是这么想的,可到底……还是没有练出族叔的阅历来,没有那等‘泰山压顶而不改色’的本事,还是要顾忌一番体面的,这才使得自己心里反复来回的为自己寻理由。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大夫越老越值钱!”面馆掌柜目送着自家那位陈年黄汤的族叔离去的背影,指给身旁的伙计看,“我家族叔是不是精神矍铄?这就叫真金不怕火炼!我族叔手稳的很呢!”语气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伙计有些发懵,直觉告诉他自家掌柜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话里有话,可掌柜不解释,他一个跑堂的伙计自是听不懂这话中话的。只是本能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柜道他族叔手稳的很,可方才搀扶那位黄老太医时,他分明是察觉到黄老太医的手是在发抖的。还有,虽看背影,黄老太医依旧精神矍铄,可若是站的那么稳,方才又怎会一个趔趄,需要他搀扶? “那门纸……”伙计想起方才面馆里那引人啼笑皆非的一幕,两只屏风搬来搬去的挡门,怪折腾的……遂忍不住问自家掌柜,“要不要重新糊上去?” “族叔说了莫要糊!”面馆掌柜对自家这几十年的老伙计摇了摇头,说道,“上头怎么说,就怎么做。真做错了,那是上头的命令,怪不到你头上,怕什么?”就似今日,他都吓了一跳,怕捅出大篓子了,可族叔的反应……果然,听了命,办了事,管它是对是错,那责罚都是落不到自己头上的。 毕竟是族叔多少年人生阅历的结晶啊!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天塌下来,都是这一句回答便是了!面馆掌柜挺直了腰杆,负手踱步回了面馆。 ……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一身杂役短打袍子的小丫头瘫坐在内务衙门的门前,哭声动天!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早将内务衙门门前挤的水泄不了,此时正对着瘫坐在衙门门前哭喊的小丫头露出不忍的神色来。 事情就这么点事,是非曲直一眼可见。于情于理,那瘫坐在衙门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小丫头都是在理的,更别提人家条子都拿捏在手里了。拿着条子领银钱,谁见了不说一声天经地义? 可就是这么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那被长安府衙的差役从内务衙门里头‘请’出来的两个管事就是不给。 “你二人是不是贪了人家的人命银钱,眼下拿不出来了?”看热闹的百姓在人群里嚷嚷着,左右这里看热闹的人那么多,谁知道说这话的是谁? 每逢似这等热闹事一出,事情的起因——那瘫坐在地上哭闹的小丫头与那被人‘请’出来示众的两个内务衙门管事是躲不得的,可围观看热闹的那些百姓,叫嚷的最厉害的那些人偏偏又恍如话本子里的背景小角色一般,没人去理会这些人具体是谁,只看得到他们的‘人墙’,听的到他们的‘声音’。 “台上的主角、配角就那么几个,背景里的人却是一堆,似‘工具’一般,该起哄的时候起哄,该出声的时候出声,该担责的时候……唔,多数情况下,谁会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色?都认不出具体是谁的小角色又如何担责?” 纪采买脸色发白,看着在内务衙门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汤圆同阿丙,想起了这句话。今日来之前,他便知晓事情麻烦,却未想到事情能麻烦成这样!明明已让汤圆同阿丙堵住一道门,他自己将另一位管事往这里拉了,却没成想眼看着已将管事拉到门口了,突然生出枝节来,又有一位管事过来唤住了自己拉来的那位发钱的管事。 他当时一看便知不好,横生枝节,必然生变!果然,两个管事只走到一旁说了几句话,先时被自己请来的管事转头就走,连招呼都不同自己打一声,还是自己一看不妙,舔着脸追了上去,好说歹说,才被那管事透露:“带着人回去吧!这银钱领不到了,上头有人插手了,你的面子不够!” 这句话一出,纪采买便知不好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头的大人们随手丢了座山堵在大道上,却能彻底堵死正在大道上奋力通行的小人物们所有前行的努力。 更可怕的却是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得了管事这样的透露,纪采买自是要打听缘由,想办法化解的。却没料到那管事只摆了摆手,道:“你没做错什么!说实话,我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怪……就怪你等倒霉,命不好吧!” 一句“倒霉,命不好!”听的纪采买浑身一凉。他也算是自小人物中混出头来的了,虽于那些大人们眼中看来依旧是小人物,可小人物的境遇,他是亲身经历过的。若论什么话是让他这等混出头来的小人物最害怕的,不是那等‘有理有据’,具体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责罚,而是全然没有理由的,突然堵在面前的拦路大山。 有理有据,至少还知晓问题出在哪里,如何化解,可那句‘怪你等倒霉,命不好’便是全然没有理由的了。有理有据的理由让人惶然、害怕,懊恼与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那等全然没有理由的‘倒霉,命不好’则只让人觉得满心悲凉,那等铺天盖地涌来的悲恸感,当真是应了那句——“哀,莫大于心死”了。 一句“倒霉,命不好!”,足以摧毁哪怕是性子再坚韧,最肯拼搏的小人物的心房。 哪怕今日之事并不是纪采买的事,按理说摧毁不到他的心房,再者大理寺要凑足老袁的体恤银钱也并非办不到。可说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可这一句按说全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还是震的纪采买浑身一晃。 那种久违的,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哀戚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恍若溺水濒死之人一般绝望! 不... 纪采买看着一身绯色官袍负手立在内务衙门门前的长安府尹,知晓他们露面之后,便没自己的事了,自是走到人群里,当起了一个合格的看热闹的路人。那句“小角色”的话便是这位长安府尹说的。 “既能替人讨要公道,算得上正义直言、行侠仗义之举,又不需担责,举手之劳的小事,也算大功德一件呢!”想起那位长安府尹笑眯眯说出口的话语,这位长安府尹颇有意思,自己遇事鲜少去求神佛帮忙,可日常求神拜佛,劝导人时又是将‘功德’二字挂在嘴边的。 既拜神佛,却又嫌少麻烦神佛,若是神佛当真有灵,大抵也很喜欢这等干实事,少扯淡之人吧!纪采买想着,看向周围义愤填膺的路人,也跟着在人群里叫嚷‘是不是内务衙门贪人命银钱了’?那义愤填膺的情绪好似能感染一般,他们越质问越大声。当然,虽然此时这些围观的路人群情激愤,可清楚内务衙门那些阿臜事的纪采买自然知晓老袁的体恤银钱于这两个管事而言并不算什么大钱,实在是懒得贪这点小钱的。 可他懂,围观的路人又怎会懂这些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大荣哪条律法写了办事前要送礼,要走关系的?没有!路人怎会懂这些?更不会懂这体恤银钱于这两个日常收礼办事的管事而言,是根本看不上的小钱的。路人所见的只有比之这些管事的月俸而言,老袁那体恤银钱确实是笔大钱。管事被豚油蒙了心,贪了这笔大钱也是合情合理的。 看着被长安府衙的差役拉出来“示众”的两个脸色难看的管事,被他二人攥在手里的那一包银钱显然就是老袁的体恤银钱了,事情一闹起来,这二位自是立时就想抽身了。可此时早不是他们想不想给银钱的事了。 被林斐一路拉来的黄汤还未走到内务衙门门口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那被愤怒的行人们指着鼻子怒骂的管事,黄汤脸色顿变,停下脚步,指着那被群起而攻之的两个管事质问道:“林斐,你……” “欺负小辈?”黄汤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指了指人群里那两个蓄须的管事,伸手为自己比划了一下两边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林斐说道,“又是两个同令侄一般大的小辈?” 黄汤往后退了一步,道:“他二人不过是行些老规矩之事罢了,如此行径之人多的是!你等何苦单单要为难他二人?今日这一闹,叫他二人往后还如何做人?” “老大夫又要颠倒是非,倒打一耙了。”林斐说着瞥向黄汤后退的脚步,伸手一把拉住黄汤的衣袍道,“走啊!老大夫想仗义直言,那就走过去,光明正大的替人说话好了,也好叫他二人当着所有人的面领老大夫你的情。何必在背后行那做好事不留名之举?又想做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了不成?” 脚下一步也不肯挪动的黄汤冷脸看向林斐,额上沁出了一头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盯着林斐骂道:“你同长安府那个欺人太甚!” “不敢!若不是他二人贪人命银钱,又怎会被人仗义直言?”林斐兀自伸手拽着脚下一步不动的黄汤往前拖了两步,看着黄汤脸色顿变,继续说道,“拿了条子为何不给钱?大荣哪条律法写了有那‘不成文的规矩’?” “屁大点的事,你两个何必闹成这般田地?”先时腹诽林斐看着清清冷冷的一张脸,那粗鄙之语却出口就来的黄汤自己亦是如此,看着自己又被林斐往前拖了两步,额上的冷汗沁的更厉害了,下意识的拽住林斐的手,后退道,“你莫往前拖了!老夫今日下午还有病人,走大道的那等,不是行小道的。” “我这里的大道叫你扔了座山下来挡路,凭甚你那里的大道便通行无阻?”对着黄汤下意识想退不肯上前的举动,林斐看了眼一旁的赵由,赵由见状,当即会意,不由分说拽着黄汤就往人群里拖。 再怎么精神矍铄、再怎么身体硬朗,也经不起林斐同赵由两人这般将人往前拖。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群,黄汤脸色大变,语气急迫,声音却是压的更低了:“好无耻!林斐,你住手!” “我是否无耻,是否做错了什么,老大夫大声喊一声让人评评理便是,这般蚊子叫做什么?”林斐同赵由两人继续将黄汤往前拖,“老大夫,你叫人啊!” 黄汤脸色难看至极,看着自己脚下被一路拖行出的鞋痕,急的破口大骂了起来:“好你个林斐,先时故意将话绕来绕去,说的语焉不详,为的就是连恐吓带欺骗的将老夫骗过来不成?” 若是到现在还不知晓自己早已不知不觉间入了林斐同长安府那位两人联手做的局的话,这么些年他这碗黄汤算是白干了! 可意识到有什么用?若这世间当真有后悔药可买,他定是早买上一把直接吞了!当时便不能跟着林斐过来!眼下一步错,步步错,才会招致如此被动的境地! 可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看着眼前这幅风光霁月的皮囊,黄汤额头冷汗涔涔:自老友口中听到的那些事与他这些年的经历一结合,早让他从多年的阅历经验中得到了结论——红袍手段非常,似那等卖了良心的更是如此。 其实,即便不肯承认,但林斐的话当真没说错!同样是手段厉害的红袍,往往是那等卖了良心的红袍更令人恐惧的。也更让他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为求自保,不敢招惹。所以同样是面对手段厉害之人,说到底他还是会选择欺负所谓的好人的。 这些……都是他多年阅历沉淀下来,大浪淘沙所凝结出的百试不爽的招数,可到今日……竟是不灵了? 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诚然算得上好人了。是否是真的好人,且看他被权势、钱财环绕时,是否还存着那一分为民请命之心了。这二位俨然是符合这一点的。便是看出这二位委实是太有良心了,钱、权也无法侵蚀,面对他二人时,才叫人不似面对昨日那位时的那般让人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才会得知他来面馆拜访时,敢在大道上扔座大山下来,敲打他二人。 一切的行事章法皆是按照他这些年惯有的试探路数走的,却不成想,这二位接下来的应对却同他这些年遇到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就似内务衙门多年“收礼办事”的“不成文规矩”,这二位明明懂,却偏偏装作不懂,跳过了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拿着那套“大荣律法”说事! 真是……不会做人啊!可……偏偏又能拿这等不会做人之人怎么办呢?黄汤冷汗涔涔,看着眼前的那身绯色红袍:或许,他真的错了!对方虽然是好人,却是着了红袍的好人,又怎会比昨日面对的那位好对付半分? 更有甚者,同样着了红袍,一手阴谋诡计之下方才穿上的红袍与不使手腕穿上的红袍相比,或许……当是后者远比前者更厉害!就似直到眼下,他方才发觉自己着了对方的道一般。 眼前这身风光霁月的皮囊之下藏着的可能正是最不风光霁月,最极致的算无遗策的谋算。 可这些…... 他……好似赌注完全押反了。猛地意识到这一点的黄汤脸色顿变,多年练就的能屈能伸的本能驱使他脱口而出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低头之言:“我承认技不如人,你放手,我二人好好说道说道。” “错了!”林斐拖着他往人群里挤的举动并未慢上半分,开口便道,“老大夫还是会错了今日我来这面馆的用意,其实我同长安府那位大人立在阳光下,哪里来的那么多算计?当然,这些话之后再说……眼下劳烦老大夫先将眼前的事解决了,毕竟我二人可没有为他人擦屁股的习惯。老大夫自己丢下的大山,劳烦自己搬走。” 说话间林斐已将黄汤拉至人群之中,而后伸手将黄汤往里一推,将他推入了人群。当然,推入人群之前,不忘在黄汤耳畔说道:“走正经大道要钱,明明该是站着领钱的,却偏偏有人要做筏子,爱看人跪着领钱;或许是看他二人总爱让人跪着领钱,老天觉得他二人实在是喜欢跪着做事,便也让他二人跪着发一次钱了!‘’ “哦,对了,今次事一出,他二人这位子定是要丢了。往后每月也只能领些内务衙门的抚恤养老银钱度日了,也不知给他二人发钱之人,喜不喜欢看人跪着领钱!”被推入人群之中时,黄汤耳畔只余林斐最后一句话。 第五百六十章 佛手化橘红(三) “老太医是埋怨我同长安府那位没有尊着你等的前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粉饰太平?”林斐看向面前的黄汤,面上的笑容早已敛去,淡淡道说道,“所以想提醒一番我同长安府那位?” “提醒不敢当。”黄汤看向面前的林斐,垂眸瞥向眼前那杯佛手化橘红的茶水,说道,“只是林少卿堵死了我这里的小道,可知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老大夫的父母已过世很多年了,早已没有‘杀人父母’这等顾虑了。”林斐打断了黄汤的话,提醒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早便带着人过来了,却是直到午食才点的这杯佛手化橘红的茶汤,等了足足一个上午都未等到人,若不是老大夫欺人太甚,恶人先告状,林某今日本只是打算在你这里吃碗面便走的。” 这话听的面前的黄汤神色一怔,待到回过神来,却是非但不见半点羞愧,反而更是恼怒:“好!好你个林斐!恶人先告状竟到你这等地步了?”黄汤脸色不善的看着面前的林斐,冷笑道,“若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你在这里等了一上午,倒确实坐实老夫恶人先告状之名了。可眼下……看你林斐一番手段,还有你身上这一身红袍,内务衙门那点子事当真能骗得过你的眼睛?若非你在老夫这里生事,你衙门里那两个半大孩子今日午食过后早拿到银钱了,又怎会遭遇刁难?” 林斐面色平静的看着面前冷笑的黄汤,待他说罢之后,才‘咦’了一声,道:“还真是奇了!林某觉得老大夫你在恶人先告状,老大夫却觉得我在生事,这事便要好好说道说道了。”说着伸手提起茶壶,眼看黄汤随手将自己面前喝空的茶杯往前推了推,等他倒茶,林斐却将那提起的茶壶收了回来,没为他倒茶,也没为自己倒茶,而是将茶壶提在手里,认真思索了起来。 这举动……看的黄汤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不满道:“你想倒茶便倒茶,不想倒茶便放下茶壶,让老夫来倒。这般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的拿捏在手里做甚?” “你我二人跟前的茶杯都空了,林某是在想这茶水是该先给老大夫倒还是先给自己倒。”林斐提着茶壶,对面前的黄汤说道,“按理来说,循尊老之礼,林某该先给老大夫倒茶,再给自己倒茶的,一开始林某便是这么做的。可老大夫方才又指着四十岁的令侄说其在林某面前只有三岁,道林某在欺辱小辈,那敢问在老大夫眼里,自己几岁,林某几岁。谁是谁的小辈,这杯茶水该先给谁倒?” “少扯那些无用的废话!”黄汤听到这里,随手将自己面前的空茶杯一记倒扣,杯口朝下的合在了案几上,而后看向林斐冷笑道,“少揪着老夫话语里的漏洞不放,也莫要盯着这等便是争个高下来也无用的小事浪费时间。你倒的这茶……老夫不喝了!你爱做小辈便做小辈,爱做长辈便做长辈,老夫一把年纪了,见阎王爷之前的时间宝贵的很,不是浪费在这点无用之事上的。” 看着眼前干脆倒扣了茶杯的黄汤,林斐摩挲着手里的茶壶说道:“看来老大夫挺懂言语机锋这些事的,知晓便是争个言语先机出来也是屁用没有!” 听着林斐清清冷冷,脸不红来心不跳的说出“屁用没有”这些堪称粗鄙的形容话语,黄汤蹙眉:不管是相貌、出身还是自身经历,林斐这等人都同“粗鄙”无关,甚至可说是长安城里出身最清贵的那等子弟也不为过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说起那三街九巷之人日常挂在嘴边的谩骂之语,竟是如此自然! 真真是个完全不被自身身份禁锢的,张口闭口‘屁用没有’的清贵公子! 这等人,可比那等要面子、自持身份的权贵子弟难缠多了。 当然,这等难缠于他这碗见多了各路形形色色人物的黄汤而言也并非不曾见过,不跟他多废话就是了。 言语相谈,如何掌握主动权,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几十年前他就会了,这么多年的精进下来,更是宛如铁桶一块。看了眼倒扣在自己面前的空茶杯,黄汤哼了一声,开口说道:“内务衙门那里的事本也不是专门盯着你衙门里的那两个小辈的,谁来都一样。你若是当真想让老夫出面帮忙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却偏偏跑到老夫这里来生事,你不是欺人太甚又是什么?” “是啊!明明一句话能解决的事,为何会生出那么多的波折来?”林斐顺着黄汤的话说了下去,“还有,老太医分明至此还在颠倒黑白!”说到这里,他抬眼瞥向黄汤,“老太医心知肚明,内务衙门那里……林某今日若是不来……才是当真不会放钱吧!” “那想补拿好处费的皇后娘娘的人到底还是被动落于下风了,毕竟条子都发出去了,能不能补到好处费,端看能不能唬住那拿条子的了。关键是那两个互相推诿发银钱的,左右骑墙观望着,将银钱扣在手中不发。”林斐语气平静的说出了事实,“老太医这里只是专行旁门左道的小道被堵死了,不冤!真正冤的是那些明明正儿八经走正经大道之人,明明一切都名正言顺的,条子也在手里了,发银钱的人也找到了,可明明一切都是对的,什么道理都说得通……怎么那银钱就是不发呢?” “那也同老夫无关,你找那两个小的去!”黄汤闻言,摆了摆手说道,“还有,再怎么骑墙观望,有你林斐出面,管你林斐同他们有没有干系,你一露脸,银钱自也发了。明明有解决的法子,来我这里同我不对付做甚?” “林某是大理寺官员,这次是碰到衙门之内的人了,自可顺手而为。可不说天下了,便看这长安城里,多的是碰不到林某之人,总不能每回都跑出去替人出面,或者干脆在内务衙门门前安家,专程替人出面讨说法吧!”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道,“这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所以你也知晓自己在多事?”黄汤听到这里,准确的揪住了林斐话语中的漏洞,满脸皆是愤慨与恼怒,气愤道,“所以,林少卿跑我这里来,同我过不去做甚?” “怕老太医助纣为虐!”林斐看着面前恼怒的黄汤说道,顿了顿,又道,“也怕那些口口声声叫嚷着‘欺人太甚’的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从中作梗!” “胡说!”这话才出,面前的黄汤便猛地一甩袖子,激动道,“老夫行的是中庸之道,从不偏颇!” “不偏颇?冷眼旁观他人受罪,闭眼装瞎的不偏颇吗?”林斐看着面前的黄汤,目光落到那面上满是愤怒,一双眼却冷清理智到近乎冰凉的的黄汤脸上顿了片刻之后,忽道,“老太医也不怕装瞎装久了,一语成谶,久病成真么?” “你!”一席话听的黄汤脸色顿变,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而后突地察觉到自己这番举动委实刻意的黄汤下意识的抬眼看向面前的林斐。 对面的林斐却是根本没有看他,而是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将茶水移至唇边,说... “对不少人而言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对老太医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却是专挑好人欺负,是也不是?”林斐说到这里,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笑了,“我同长安府那位大人便是当真技不如人,那也只希望是手头本事技不如人而已。而非专心做事时,还要被一群自称‘好人’,行中庸之道的伥鬼堵了正儿八经的大道横加干预。” “如此……老太医难道还想说自己是行中庸之道,从不偏颇?”林斐看着黄汤,偏了偏头,问道。 矢口否认,死不认账这种事当然不适合这年岁的自己了,黄汤看了眼倒扣在自己案上的茶杯。更何况,自己做事确实也不忌什么手腕,既然不忌手腕,胡搅蛮缠当然也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只是却直到此时才倏地发现,即便是用起这等手段,对面这位同样也是个中高手。 什么人最擅长胡搅蛮缠?不是山村乡野间大字不识几个的村民农妇,更不是三街九巷中那些骂不过对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耍无赖的泼妇闲汉二流子,这等人所谓的胡搅蛮缠不过是自以为自己那躺地上碰瓷的工夫了得罢了,实则周围看热闹的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看笑话罢了。 他这些年所见的,最会胡搅蛮缠的,恰恰相反,正是素日里那些说事理事最清楚的那些人。能理得清最复杂的人情世故,自也能搅得混看起来最是清澈的水。能抓得住最狡猾的凶徒,自也能自己成为那最棘手的凶徒。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是药三分毒,能做出最厉害的,延年益寿之药的神医亦有可能练出这世间最毒的毒药。 思绪忍不住一晃。无法,这些年所见之事实在是太多了,一个晃神的工夫,对面那位眉目清冷的“红袍”依旧在偏着头质问他。 黄汤苦笑了起来,原本待要出口继续胡搅蛮缠的话收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年轻“红袍”,开口坦言:“是又如何?伥鬼又如何?大荣哪条律法能制我等行中庸之道之人?” “不如何。”看着面前坦然承认的黄汤,林斐轻笑了一声。 角落里正在背“佛手化橘红”的赵由也难得的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那位鹤发童颜、脸不红,心不跳,软硬不吃,更不会为任何是非情义之事所打动的神医,只觉得比起话本子里那等死鸭子嘴硬的反派,这等坦然承认的人瞧起来真真是‘坦荡的厉害’。可那一句句挺直腰背的回答‘不如何’‘是又如何’‘能拿我奈何’的坦荡又好似变了味儿一般。几乎是下意识的,赵由想到了一个词:“死猪不怕开水烫!” 虽说赵由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可这句话倒是难得的‘打动’了一番坦然坐在那里的黄汤,瞥了眼角落里感慨的赵由,黄汤没有说话。 那么多年,夸赞的、辱骂的词句他听的多了,似今日这一句形容却还是头一回听到。偏偏说这话的人那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半点讨厌亦或者厌恶他的情绪,只是满脸感慨的看着自己。 这等不带任何亲近亦或者抵触情绪的表情,真真是好似在说一句再客观公正不过的评价一般了。 黄汤眉心跳了跳,没有说话。 那厢的林斐对赵由突然领悟出的几分文采笑了两声,看着面前坦荡至‘死猪不怕开水烫’境界的陈年黄汤,忽地笑了,说道:“老太医已与我在这里呆了快半个时辰了。” 什么意思?虽说对林斐这句话并未反应过来,可本能的察觉到不对劲的黄汤猛地一怔,还不等他开口,便听对面的林斐说道:“老太医可要与我去内务衙门看看情况?” 第五百五十九章 佛手化橘红(二) 面馆里的招呼伙计自是察觉到了自家掌柜的不对劲。 虽说不清楚那一声声的“佛手化橘红与甘草……”,意识到连自己都会背了的伙计连忙“呸!”了一声,努力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赶紧忘了这“佛手化橘红与甘草”的话,看向自家掌柜,正要开口问两句,便见自家不再拨动算珠的掌柜‘哼’了一声,冷下脸来说道:“他来……什么也不说,也不同我交涉让我回去寻族叔什么的,而是这么直接将事情闹出来了,我便是回去请了族叔,出口的话还能收回去不成?” “出口的话似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他既然话都说了,我便是这时候请他收口,那些话还能当没说过不成?”伙计只看到自家掌柜自顾自的说着,而后突地转头向自己看来,问道,“你也会背了,是也不是?” “是……”伙计听到自家掌柜的问话,素日里早被训习惯的本能反应下意识的点了下头,待到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伙计脸色一变,正想说什么,便见自家掌柜摆了摆手,嗤笑了一声:“佛手化橘红……”说着“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手下的算珠,“不错!我也会背了。可……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伙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佛手化橘红……不是药草煎的茶汤吗?” “既是煎的茶汤,那又有什么奇怪的?”掌柜再次“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算盘,继续说道,“便是知道了茶汤,又有什么用?”说着抬头再次看向二楼那被刻意撕了糊门纸的厢房,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族叔说的不错,我这面馆是开门做生意的,面做得好,食客满意便成了,管那么多做甚?”说着手指又重重的“砰”地一声拨了记算盘,道,“委实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一声又一声的“砰砰”地算珠拨动声听的伙计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的看向自家不停拨动算盘的掌柜。 “要寻什么人,说什么不可对人言之事,也莫来我面馆这一亩三分地上!”自家掌柜说着又“砰”地一声拨动了下算盘,“族叔说过,闭眼看不见,闭耳听不到就成了!” “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听着自家掌柜又一声“砰”地算珠拨动声,伙计嘴唇颤了颤,很想说既不管,掌柜将算珠声拨动的那么大声做什么。 “回去还是同族叔说一声的好!”面馆掌柜又“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算盘,自顾自的在那里嘀咕着,“不过他来便是说了,族叔的交待也是让我莫要理会的,回头当真出了什么事,族叔也怪不到我头上!” 这一句话总算是让伙计回过神来了,自家这面馆确实是开门做生意的,心思也尽数放在那一碗面的甜咸口味上了,算是正儿八经的面馆,来的也多是正儿八经为这一碗面来的食客。可再怎么只做正经生意,因着在这面馆做了十年伙计了,是以他还是知晓总有些人来这面馆不是为了那一碗面来的,而是为了自家掌柜的那位族叔——曾经宫中那位姓黄的老太医来的。 当然,不正儿八经的去黄家族宅登门,而是拐到面馆来,自是走不得正道的,只能寄希望借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走小道关系了。当然,这些事掌柜皆是知晓的,不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黄老太医的主意,这撕糊门纸,赶客的举动便是为了杜绝“小道”关系而设的。 原以为上头厢房里的又是一位想走小道关系的食客来着,却不成想这厢房里的食客竟将这小道走的,直接将那小道堵死了。 也不知对方究竟是太笨了,还是太聪明了。小道被他这般一走,直接堵死,往后这路还怎么走?便是他自己不想走了,往后想走小道的那些人还能往这面馆里来吗? 听着自家掌柜一声又一声,将算盘珠子拨的“砰砰”作响,伙计听的一阵心惊肉跳。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什么之时,却见自家面馆的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位背着医箱,鹤发童颜的老者。只一眼,伙计便认了出来,这不是自家掌柜口中那位族叔黄老太医又是谁? 听着身旁的算珠声再次发出了一声剧烈的“砰”地碰撞声,伙计吓了一跳,下一刻,便见也不知是心慌还是安慰自己,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的掌柜直接将手头的算盘推到了一旁,起身就要去面馆门前迎自家族叔。 那位黄老太医却是连个眼风都来不及给自家掌柜,抬脚便向楼上厢房走去。 瞧着那一步一步踩在楼梯上的脚步行的稳稳当当的,伙计望着那道背影忍不住再次感慨: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太医,这身子骨真真硬朗,这年岁一口气爬楼竟也不费劲? 正这般想着,肩膀被人拍了一记,伙计这才回神,却见是自家掌柜,对全族的靠山连个眼风都不给自己,掌柜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催促伙计:“去拿壶那什么茶来,一会儿我亲自送过去。” 伙计“诶”了一声,看着虽拍的是自己,目光却半刻也不离开那间厢房的自家掌柜,想了想,问道:“那什么茶可是佛手化橘红?” 正盯着厢房的面馆掌柜这才默了默,转头向伙计看来,眼神微妙,语气幽幽:“你记得还真牢!”说着便摆手示意他去备茶了,而后又自言自语了起来,“今儿指不定要捅出大篓子了!” “可这又同我有什么关系?他来吃面时什么都未说啊!” 听着身后掌柜的嘀咕声,伙计心道:便是说了,你也不会理的。素日里自家掌柜就是如此对待那群走小道之人的。客气是客气,将人晾着也是真晾着,待拿捏人的姿态做足了之后,才会开始办事。这般想着又看了眼那早已进了厢房,还关了门,又亲自将屏风搬至门口堵住那撕了糊门纸的厢房门的黄老太医。 当了那么多年的伙计,还是平生头一回突地觉得自家掌柜先时那在自己看来颇为“聪明厉害”的“撕糊门纸”的举动有些滑稽,真遇上了涉及自家的私事,连累的自家族叔还要亲自搬屏风来堵门。 当然,还是不忘再次感慨一声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太医!这年岁身子骨如此硬朗,爬楼不费劲的同时,搬个屏风什么的也不在话下,那力气瞧着比如今才三四十年纪的他还要大不少呢! 忙活了一通,勉强“堵了门”的黄汤看了眼聊胜于无的“堵门”举动,转头看向林斐,那憨憨的差役此时已不再出声背了,而是在角落里默默背着那句‘佛手化橘红’的话。 林斐待黄汤搬完屏风之后,才为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道:“佛手化橘红,老太医莫客气,请!” “我客气什么?我有什么好客气的?”黄汤坐了下来。 去大理寺衙门食槐花素包子之事就在昨日,彼时还得了大理寺众人纷纷感慨这位老大夫当真是与想象的差不多,哪知仅仅隔了一日,昨日那在大理寺众人眼里的高人之态便被这位大理寺衙门的少卿一出手击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 人总说仪态平和,修养端方云云的,可于多数素日里瞧着‘仪态平和’‘修养端方’之人而言那只是未曾遇到急事罢了,真遇到要命的急事了,即便是如面前这位修身养性几十年的老大夫,照例是要急得跳脚的。 “黄家门前排的长队那是正道,令侄在这里偷偷开了个小道,老太医可知道?”林斐开口问了出来,不过不等黄汤答话,便自顾自回了自己这句话,“去岁我大理寺办过一个案子,有人拐卖十五六岁正值大好年华的小娘子们,寻生人活殉。其中有位买家老太医当认识的,城外临柳居那位可记得?若是不记得的话,那位临死前为活命,开了个天价的出诊金,老太医不记得人,当记得那天价的诊金吧!” “他出钱,我出诊,出诊前也明明白白说过‘生死有命’。我只是个医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阎王爷。”黄汤一口将那杯佛手化橘红饮尽,冷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到近乎凉薄,“他自己没有造化罢了。” 林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黄汤。 黄汤又自顾自的为自己倒了杯茶汤,将茶杯攥在手里,看向林斐:“倒是林少卿,一言不合的,直接堵了我这里的小道,是想要做甚?” “人脚下的路按说是死的,可老太医你这里的小道却是活的。我直接说了要寻你,他办事之前,怕是少不得要敲打我一番,做足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没那闲工夫,也懒得陪令侄玩‘毕恭毕敬,请神医救我一命’的叩头求人戏码来哄令侄高兴。更没工夫似临柳居寻生人活殉的那位富贵闲人一般,又出大钱,又出姿态的三顾你这面馆来请老大夫救命。”林斐看着黄汤,轻笑了一声,“毕竟‘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人品与能力皆首屈一指的武侯几千年来也只这么一位,自然值得三顾。若以那位武侯为三顾的尺度来衡量的话……不巧的很,我是看着那位三顾面馆,既花钱又花姿态买命的富贵闲人死在眼前的。” “你是在骂我?”陈年黄汤自不会听不出林斐的话中有话,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早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既接了天给的富贵,便也要受命定的生死,这没什么奇怪的。”说到这里,黄汤轻嗤了一声,凉薄的眼中露出几丝不屑来,“若没有天给的富贵,同样活一世,凭什么这等人品与能力处处比不上旁人之人过的那么容易?” “听着好似是有理的,”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到了黄老大夫口中的‘生死有命’之时,老大夫是否也甘心接受那所谓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的富贵是从医书中来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不曾接那等天上掉下来的富贵,自是不在那‘生死有命’的行列之内。”黄汤面上含笑,可笑容却不答眼底,似笑而非笑,自是凉薄透底,“天幸老夫并未在什么吉时吉日出身,也并未被那‘富贵在天’相中。” “所以,佛手化橘红,神医无慈悲。”林斐瞥了眼面前的黄汤,低头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说道。 “慈悲如何?不慈悲又如何?”黄汤面色不变,神情淡然,“难道被诊治的病人那病情好坏会因大夫多一点慈悲而有所改变?”他道,“为人医者,清醒治人没什么不对的。” 林斐没有评他这话的对错,只是瞥了他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我来你这里的小道,长安府那位则去了内务衙门门口盯着,若是内务衙门那里顺利的话,他会遣人过来,可我等到现在,还未等到人。” “要堵死我这里的小道,你当然容易,欺负小辈罢了。”黄汤说着,对那立在门外捧着茶水的族侄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一贯机灵的族侄自是会看眼色的,见状不止退了下去,还唯恐厢房内的屏风堵不住门,又从门外搬来个屏风过来继续堵门。 如此……倒是贴心了,没人听的到厢房里的他们在谈什么了。可听着那楼下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噗嗤”的笑声,想也知晓,这被里外屏风堵的严严实实的厢房在楼下食客眼里会是何等滑稽的情形。 厢房本就是谈私事的,隔绝旁人窥探不奇怪。可明明是一张糊门纸能解决的事,偏偏搬了两座屏风过来,这情形实在是引人发笑。 “弄巧成拙!”黄汤冷冷的说了一句,却也没再说什么,毕竟侄子的这些小动作他都是知晓的,眼下,只是那丢出去的刀在外头转了一圈又扎回到他自己身上罢了。 不过怕被人笑话这种事那是对那等皮薄之人而言的,对他这碗熬了许久的黄汤而言,从来是不怕被笑话这等事的。 “你那贤侄快四十了。”林斐纠正黄汤的措辞,说道,“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小辈。” “在你面前,我这四十多的贤侄同三岁也没什么不同。”黄汤说着,瞥了眼林斐,“林少卿这等助人‘返老还童’的本事不凡。” “我也还是头一回知晓自己竟有这等神乎其技的医术。”林斐闻言笑了两声,而后才收了笑,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到现在还未等到长安府的人。” “你堵我这里的小道,自然有人堵你那里的大道。”黄汤一挥袖袍,冷笑道,“你等欺负我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自然容易,柿子专挑软的捏罢了!你等捏我,自有人也想捏更软的柿子罢了。” “行中庸之道的好人?”林斐重复了一遍黄汤的话,瞥向面前的黄汤,“我打听过你昨日去哪家问诊了,与我猜测的差不多。” “既知道了还为难我个大夫做什么?”黄汤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内务衙门那里本可以很顺利的,你好,我好,大家皆好不好么?你等何苦为难于我?” 第五百五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 身在大理寺公厨,温明棠日常听到的夸赞不在少数,有夸她菜做得好的,也有夸她人聪明生的好的,诸如种种夸赞,每日都能听到,温明棠也早习惯了。 可眼下,听着公厨中杂役们纷纷点头称赞她和纪采买有远见,早早看出了汤圆讨要银钱这件事不简单时,温明棠心中却是非但没有高兴,连素日里的平静也没有,反而有些酸涩。 虽是猜对了,可有些事,却是宁愿自己猜错了的。 看了看外头的日头,已临近午食了,还不见纪采买、汤圆同阿丙三人回来的影子,温明棠说道:“准备午食吧!他们不回来吃午食了。” 杂役们闻言纷纷起身,撸起袖子,准备接过今日分菜师傅的活计。 当然,分菜师傅这等活计不需要动脑子,自也还是分的出心思继续想着温明棠先时说的那些事的。 有人一边撸袖子做活,一边问起了温明棠:“温师傅,我实在是好奇,若是当真遇上了这等事,先前给条子的管事要敲打汤圆他们补齐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那发钱的两个管事想骑墙观望,唯恐被静太妃的人回来清算,拖着不肯发钱。这等情形真真光是想都叫人为汤圆他们捏一把汗了,如此的话……该怎么办?” 当然,替汤圆他们担忧是真,可温明棠说的情况正巧戳中他们的痛处也是真的。 在大理寺衙门里做杂役的,自不会是什么富贵人,更没有什么过硬的身份会让他们日常办事不遭刁难,这等事并非遇不到。汤圆、阿丙两个算是运气不错的,有纪采买、温师傅这等人帮忙,他们可不定有,当然,寻常百姓也不定有那么多要办事的时候就是了。 “给条子的管事想要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自是会授意发钱的管事扣着银钱不发,”温明棠说着随手将腰间挂着的一枚不怎么值钱的铜子儿吊坠摘下来,比划给众人看,“这铜子儿吊坠就是汤圆要的银钱的话,那先前给条子的管事便伸手拽住了这吊坠上的绳子,只看自己什么时候收到汤圆他们补的好处费了,才肯松手。于他而言,可不管汤圆他们能不能拿到这铜子儿吊坠,只管自己发条子的好处费到手。” “那发钱的两个管事若是骑墙观望,唯恐被静太妃的人清算,自是不能让铜子儿吊坠落入汤圆他们手里的,自也要拽着这根绳子不放的。”温明棠说着让一旁的关嫂子两只手抓住那吊坠的绳索,自己又伸手覆了上去,看着那三只拽住那铜子儿吊坠绳子的手,温明棠说道,“所以,这等情形之下,三只手不论哪一只手都根本没有想给银钱的心思,其中一只发条子的手在等好处费,便是补了好处费,那手也只是松开罢了,可不管另外两只手松不松开的。如此……你看他们拿着条子去领银钱,面对的不论是发钱的,还是给条子的,哪个都根本没有给钱的打算,又怎么可能拿得到银钱?” 一席话听的杂役们纷纷摇头,帮忙拽住绳子的关嫂子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绳索也忍不住感慨:“这不是等同是拿着欠债的条子去寻根本不想还钱的人还钱么?能要到钱才怪了!” “老老实实的按照流程走,他们确实拿不到银钱。”一众杂役唏嘘了起来,“如此……该怎么办呢?” “兴许需要闹一闹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纪采买亦是厉害的,惯会同人打交道的主,是清楚怎么闹的,一番手腕下来,多数情况下是能要到的。”顿了顿,不等众人说话,温明棠又道,“若是纪采买他们酉时前没要回来银钱的话,说明对方荤素不忌,软硬不吃,那没办法了,需寻个能镇得住小鬼的阎王爷来了。” “难怪人常道‘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呢!”杂役们听到这里,笑了,有人问温明棠,“可是请林少卿帮忙出面走这一遭?毕竟林少卿有这身份在呢!” 想起原主出生当天便落户‘长安人’的户碟以及赵司膳、梁红巾她们长到七八岁才成正经‘长安人’的户碟,温明棠心中感慨,对杂役们想到请林斐帮忙的办法也不觉得奇怪了。因为当年温玄策名动天下之时,家里人办这等小事时确实不曾遇到过什么阻碍,哪怕温玄策同管理这些落户的小吏们并不认识。 柿子专挑软的捏。有时并不是柿子做对了什么又或者做错了什么,而单纯的只是身份软硬不同罢了。 “我不知道。”温明棠对一众杂役想到的办法笑了笑,说道,“或许并不需要闹到这一步也不定!毕竟我们汤圆与阿丙都是大耳垂,有福气呢!”当然,当真需要闹到这一步了,那要如何解决也不是此时在公厨里,对内务衙门情况两眼一抹黑的她所能猜到的了。 温明棠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岔开了去,毕竟那句“大耳垂,有福气”的话如同子清、子正两人“天予不取”的话一般,算是戳中了在场大多数杂役的心声。 看着下意识纷纷捏起自己的耳垂,开始比划自己耳垂大小的杂役们,温明棠将那挂了铜子儿的吊坠重新系回自己身上,看着堂中打耳洞的妇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或许该寻个重些的耳坠子带了,如此……将耳垂坠大些,也有福呢!” 这里是大荣,这个时代的寻常百姓想要过好日子,除了日常干活勤快些之外,多是会做些同“祈福”“增福”有关的举动。也不知有没有用,但做了总比没做好,至少心里能踏实些,告诉自己在为自己增加福运方面自己算是尽力了。 其实,又何止大荣的百姓会如此呢?温明棠想到现代社会,身边不少人,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会买些五颜六色的水晶招财、招福云云的。人,总是有想过好日子,为自己祈求福祉,增添好运的美好期望的嘛! 正想着现代社会自己为求福做出的种种举措,一个摩挲着自己耳垂的杂役妇人出声了:“那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那什么演义里的美人貂蝉就是耳垂小的,后来带了大耳坠,将耳垂坠大了,才有了福气,跟在贵人身边,从此过上了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如此看来……这法子指不定是当真有用呢!” 一席话引的不少人都凑过去问了起来:“当真?” “我家那口子说的。”那杂役妇人说着,显然已是意动了,她道,“左右大耳坠子也不贵,下回买两副换着戴戴,如此……保不准也能有福了呢!” 这话听的温明棠笑了起来,身旁的关嫂子见她在笑,一边摸着自己的耳垂下意识的往下拽了拽,想将耳垂拽大些,一边也忍不住问她:“温师傅,是不是真有这么个说法?” “唔,那不知什么出处的民间野史传闻好似确实有,不过演义里不曾听说过。”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不过大耳坠子不贵,且带着,衬的人脸小,也好看些,若是不影响做活计的话,带着也无妨。当然,影响做活时,摘了便成!” 看着在场众人纷纷议论着美人貂蝉带大耳坠,坠大了耳垂,从此过上了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的话语,温明棠想起现代社会时曾看到的一句话“百姓在... 这一幕看起来委实是可笑又滑稽,可细一想让人心酸的同时又不觉得奇怪。多数人连‘衣食无忧’无需为生计发愁都做不到,又哪里会有旁的心思看那些故事背后的深意?看着临近午时的日头,温明棠提醒众人:“开始备饭了!” 今日不止汤圆、阿丙和纪采买他们那里要费心了,自早上开始便未见到林斐与赵由的影子了,想也知道赵由必是被林斐带着出去了,只是也不知什么事,连朝食都未来衙门吃。 当然,虽是未在大理寺吃朝食,可既然将赵由叫走办事,林斐亦是不会怠慢赵由的肚子的。 一大碗面下肚,赵由又叫了一碗,开始大快朵颐。这面馆位置一般,不过那面做的不错,若不然林少卿那一碗面也不会食的只剩面汤的。 也不知林少卿是打哪里知晓的这面馆的位置,从早上开门时便要了一间包厢,吃完朝食,便叫了一碟点心,点心吃的差不多,到食午食的时候了,又要了午食。 这架势一看便知是打算今日一整日都泡在这面馆里了。 虽说这面馆的面做的不错,可于多数人而言,一日三餐都食面还是有些吃不消的,不过赵由吃得下,不止吃得下一碗,还能再要一碗。 当然,林斐不似他这般能吃,食了一碗面之后,便未再添面,而是要了一份茶水,这面馆里的茶水并不是用的寻常泡茶用的茶叶,而是用了些赵由一眼望去,一样也不认识的那些个药材,看了眼那些药材,赵由愣了一愣,想起茶水上来之后,林斐特意说的这几样药材的名字。 “佛手化橘红还有甘草。”赵由嘀咕了一声,记了下来。 其实是佛手、化橘红与甘草与三样药草,可林斐让他这么记来,他便将前两种药材记成一种了。 “补肝暖胃、止咳化痰,且还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立在窗边看着面馆楼下来来往往路过行人的林斐继续说着,目光在人群里穿搜,显然是在守着什么人,亦或者等着什么人。 赵由点头,重复了一遍林斐的话,背了下来:“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听着赵由不停的反复背诵着那句话,他声音不算大,却也不小,他二人所在虽是包厢,也关了厢房之门,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旁的酒楼不同,这面馆包厢的房门却是并未糊门纸,这般虽关着房门,却因未糊门纸同开着门也没什么两样了。 当然,面馆主人如此做来或许就是有意赶客,不想让什么人在他的面馆里谈些不想为外人道的事而已。看来这面馆开着就只是单纯的想做个“吃面”的生意而已。 赵由一边吃面一边反复背着那几句话。他赵由一贯不是靠脑子吃饭的,是靠腿脚功夫吃饭的,记性自是同“好”无缘,一句话反复背诵方才记得住也不奇怪了。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佛手化橘红……” …… 那背诵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面馆里的面做的不错,来吃面的食客自然不少,虽那背诵声是来自于厢房之内的,可这面馆主人有意未糊门纸,也使得这声音传至了楼上楼下,大堂之中正食面的食客们皆听的一清二楚。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几个跟着家里大人来吃面的半大孩童突然嬉笑了一声,忍不住道,“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这么一句话,他们都听几遍就会背了呢,厢房里那声音一听便憨憨的,想来是个不大聪明的。 有小童嬉笑着将这句话背了出来,一旁几个小童立时有样学样的跟着背了起来。 “我们也会了,佛手化橘红……” 听着堂中那此起彼伏响起的背诵声,面馆掌柜拨算盘的手渐渐慢了下来,听着耳畔原本规律的算珠拨动声停了下来,正招呼客人的伙计下意识的偏头向自家掌柜望去。 却见素日里一惯笑眯眯,神态平和的自家掌柜那按着算珠的手正在发颤,人也抬头向二楼那未糊门纸的厢房望了过去。 原本未糊门纸就是为了赶客,不让人在他面馆里“谈不可对外人道之事”的,眼下里面那位倒好!干脆反其道而行,在厢房里公然说起了“不可对外人道之事”。 厢房里那两个客人当然不介意说了,因为大声嚷嚷的又不是他们的私事,是族叔的私事! 听着面馆里响起的此起彼伏的“佛手化橘红”的背诵声,掌柜眼皮直跳:再这么下去,莫说面馆里了,整条大街上的人都要听到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豆乳山楂糕(七) 温明棠同一众公厨中忙活的杂役所料不差,纪采买、汤圆与阿丙确实即便是拿了条子来领银钱却还是遇到了麻烦。 他们是朝食时辰一过便赶来的内务衙门,纪采买是清楚内务衙门办公时辰的,来的自然不晚,知晓朝食时辰过后,午食时辰之前的这时辰段内,内务衙门的人是不能以“正吃饭呢,吃完饭你们再来吧”的话推诿掉的。 一路从大理寺衙门赶来至内务衙门用了不到一刻的工夫,一到内务衙门门口,几人便去寻了门房。几日不见,门房已换了个人了,看着那张同马杂役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几人一下子猜到了新换的门房是哪家的人了。 纪采买没有耽搁,这等同人攀扯交情的本事也是这些年早练熟了融于骨子里的了。这般一攀扯,原本门房“客气”端了茶过来,要他们“等”的举动立时一变,转为:“原是你等啊!家里兄弟同我说过这个,速速进去吧!” 有着马杂役这一番交情,门房这里算是没有浪费什么力气。从门房里出来,走至廊上时,汤圆与阿丙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不过因此时人在内务衙门,自是没说什么,可心里的意思,一个眼神交流也明白过来了。 马杂役家里堂弟的事他们早知道了,也知这位堂弟是才顶了原来门房的活计的。当然,原来那位门房的“手段”他们亦是亲身领教过的。原以为换了个人,且这位堂弟听马杂役说来就是被家里催着出来随便寻个活计打发时间的,按理说比起那等想着克扣油水的要好些,可……真真遇到了,他们却觉得眼前这张门房的脸好似换了,又好似没换。 原来的那位变着法儿收礼克扣银钱,眼前这个么……倒是没拦他们,也不曾说什么要礼的事,茶也上了,只是若没有马杂役先时打过的招呼,怕是一上午大半时间都要耗在门房里了。 虽此时不在大理寺公厨,可汤圆与阿丙却是不约而同的,与公厨中正忙活的众人想起了同一件事:自己出生之后长到七八岁才落户成正经长安人的事。 一个拿条子领银钱的事都能这般拖,落册成正经“长安人”,要长到七八岁的年纪才能办成也不奇怪了。 门房未拦,便速速去寻了发银钱的管事,内务衙门每日负责分发银钱的管事有两人,纪采买一出门房,也不废话,直接打听到了管事两人各自的位置,而后直接让汤圆与阿丙两个拿着条子堵在一位管事所在的院子门口,他自己则去寻了另一位管事。 当然,按理来说汤圆与阿丙拿着条子直接寻那位管事领银钱就行了,可当两人拿着条子寻到那位管事时,那位管事却是头也不抬,直接以“正忙着,去寻另一位”的话推脱了。 这回答当真是叫汤圆与阿丙两个半点不意外,两人对视了一眼,退了出来,却并未离开,而是按照纪采买说的那般直接堵在了院子门口,半步不肯挪开,只等纪采买将另一位管事拖过来。 他二人拿着条子,“名正言顺”的尚且难以唤起那管事的回应,更别提没有拿条子的纪采买了,这其中自是少不得要看纪采买的本事了。 老老实实的按照纪采买所言不敢离开的二人此时正堵着门,自也能静下心来想这些事了。一想起这些时日讨要老袁体恤银钱时遇到的挫折同麻烦,汤圆眼睛一红,对阿丙道:“其实我运气挺好的。”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指给阿丙看,“你看我耳垂大,很多人打小都同我说,汤圆往后是个有福的呢!”说到这里,又笑了,可笑着笑着眼睛又红了,汤圆吸了吸鼻子,说道,“我运气确实挺好的,比不少人都好!能遇上温师傅、纪采买他们,他们不止叮嘱我定要将银钱拿到手再说,还亲自出面帮我讨要银钱。眼下纪采买就在帮我,可不知道为什么,阿丙……我突然很想哭。” 明明他二人的运气已是很好了,比起很多生在异乡,来长安谋生路的外乡人运气都好。打小生下来就在长安城,家里虽不富裕,可有宅子,日常只消管自己那张嘴就够了。稍大点,便进了衙门做杂役,后来更是运气极好的跟在温师傅身边开始学一技之长。日常吃喝拉撒的也不消多管,衙门公厨里有一日三餐。原来便不提了,现在有了温师傅,不止将身体养得好,还将一张嘴练出了阅历。 如此一想,有屋瓦住处可容身,有公厨喂饱自己的肚子。日常到手的银钱除却零嘴儿花销,多是能攒下来的。比起很多人,他们都算是幸运了。他们也知自己是幸运的,可不知为什么想想还是有种想哭的冲动。 阿丙也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道:“我们确实比很多人运气都好,甚至可说是普通人中过的不错的那等人了,可不知为什么……还是眼睛酸的厉害。” 明明不止吃穿有着落,日常还总遇到好心人帮忙,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回头记起时问温师傅吧!”汤圆定了定神,那股突然想哭的冲动来的快去得也快,小丫头笑着说道,“兴许办完事就忘了,毕竟运气好是一件好事呢!” 其实即便汤圆事后还记得问温明棠,温明棠对这个问题也是很难回答的。就似很多大荣百姓早已习惯了长到七八岁才成“正经长安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样,运气好如汤圆、阿丙那一瞬间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这才明明遇上的是好事,却有想哭的冲动。 …… 公厨里正有条不紊的忙活着,看着台面上依次自灶台上端过来的菜,有杂役得了空,走到公厨门口看了看,忍不住奇道:“汤圆与阿丙还有纪采买他们还没回来呢!” “顺利些的话,吃过午食,未时左右便能回来了,不大顺利的话,便要到申时末酉时初,临内务衙门下值的时候才能回来了。”温明棠闻言说道。 “那么难办?”这话一出,正收拾台面的关嫂子便惊到了。 一旁杂役听到她的惊呼声,则瞥了她一眼,道:“知晓自子清、子正那天赋被人知晓后,都是被州学抢着要的,你已许久不曾遇到要办事之时了,可再往前想想,他二人那落户入册是什么时候办下的事?” 一句话听的关嫂子不由一惊,下意识道:“哎呀,这我倒是忘了!许久不曾遇到了呢!” 关嫂子说这话时的反应很是自然,几乎是本能的下意识出口的话,同素日里那“我们子清、子正”带了些许炫耀的语调截然不同,显然只是下意识的开口说了句实话。 可这大实话却让不少人听的都心头发酸,纷纷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左右这么些时日接触下来,这位寡母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多数人早知晓了,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只是继续说起了温明棠方才说的什么时候回来的话。 “酉时是衙门的下值时辰,若是酉时前办不完的话,定会被内务衙门以‘下值时辰到了,明儿再来吧’的话堵回来的,若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其中一个杂役说道,“等同今儿一天的工夫都白搭了!” “因为明儿又要从门房开始... 按理来说条子一拿过去,内务衙门就要给钱,一个来回的事却能拖那么久。中间环节越少,看起来越简单的事,若是办起来越难,便证明了这件事是衬合‘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条铁律的。一旦重新开始,因为统共只有一个来回,自是先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难怪纪采买要亲自出面了。”另一个杂役显然也已回过神来了,唏嘘道,“早上听马杂役说‘拿了条子去领钱吧’,我还当是一件简单的事,眼下看他们还没回来,才知还是我想的简单了。” “一样办事,哪有你难,纪采买他们就容易的道理?”又有人接话道,“哪怕纪采买有些面子,对方存心想扣着不给也还是要想办法的。” “纪采买虽成日抱着枸杞水养身,却也不是吃素的。”有杂役想到这里看向一旁的温明棠,“温师傅,你说是不是?” “具体办起事来也一样。”午食的菜食准备的差不多了,温明棠寻了个食案坐下来歇息,而后同众人说道,“门房那里原本是个收礼的,眼下换了马杂役的堂弟,多是个懒汉,磨蹭的很,不过有马杂役打过招呼,门房这一关算是过了。” “负责发银钱的内务管事有两个,随便寻到哪一个,都会借口‘有事脱不开身,去寻另一位’。”温明棠看着堂中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显然是从‘长安人’的身份落户这等琐碎事中遇到过这一茬又一茬的推诿,这般一点就透,可不似往常的杂役们。很多事若是说的深了,大字不识几个的杂役们是听不懂的。可眼下,堂中这群大多大字不识几个的杂役们却对温明棠说的这些事一听就懂,这样的‘清明通达’看的温明棠心中又是一叹,想起昔时曾感慨过的那句“人教人,一辈子也不定懂。事教人,一次就会。”心中更是复杂中夹杂了些许酸楚。 听杂役们在道“之后呢?温师傅再说说!这等事我等常遇到,再之后可怎么办?” 温明棠闻言,便继续说道:“内务管事有两个,那就分两路,阿丙与汤圆两个手腕不如纪采买,便拿着那名正言顺的条子去寻其中一个,结果不必多说,哪怕你名正言顺,哪怕你有条子,对方不能以你的身份做文章,却能以‘自己事忙’来推脱。所以,他们两个被推脱回来是必然的,便让他二人堵在那将他二人轰出来的内务管事的院子门口,莫要离开。纪采买有手腕,便去寻另一个,而后将另一个管事带到院子门口,当然其中一番推脱交接便要看纪采买办事的本事了。”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也都曾遇到过,可不知为什么,听温明棠说的这些话,却还是叫众人听的纷纷捏了一把汗,开口催促道:“之后呢?纪采买将人拖过来之后能办事了么?” “能推脱的两个管事都被他们带到一处了,或许眼看推脱不了,把事办了,那便是事情进展顺利的情况了。若是不顺的话,或许当着人的面开始相互推脱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老袁体恤银钱不放是静太妃的人下的令,银钱发放则是皇后娘娘下的令。谁知道太妃什么时候回来?内务衙门阿臜事一堆,到处在斗,自多的是墙头草,旁观的骑墙派。若是发钱的两是个观望的骑墙派,自然谁都不想落印放钱,以防将来太妃回来时麻烦落到自己头上被清算,便想尽办法的搪塞推脱了,左右条子是给了,可条子上头却没写什么时候发钱啊!” 这话一出,众人“哦”了一声,顿时恍然。有人“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好似还真是这般!遇上这等事可怎么办呢?” 又有人道:“汤圆这条子发那么快不是因为皇后娘娘的人接管的原因么?找那位给条子的管事帮忙啊!” “给条子的管事肯帮忙是因为要扳倒对手,借用克扣抚恤银钱的错处给对手下绊子才那么快给的条子,眼下对手都扳倒了,自己目的已达到了,管事位子也坐上去了,且那条子也发了,剩下的自是不关他的事了。”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见众人都在巴巴望着自己,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剩余的大实话都说了出来,“且他只管发条子,又不管放钱的事。如此……自己所辖的事情已办了,又非亲非故的,他管这多余的闲事做甚?” “况且,坐上管事位子的他,可不是事前据理力争怒骂‘克扣抚恤银钱,丧尽天良的那个他了。’温明棠说着用手覆了下面,道,“他已换脸了。此时再去寻他,他不止不是原来那个‘帮忙讨公道’的那个他了,还保不准会伸手索要先前为汤圆发条子的好处。甚至,两个发银钱的管事互相推脱,也有他的授意在里头,为的就是敲打一番,让汤圆他们‘会做人’些,将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给结了。” 这话听的众人很想笑,公厨里也确实响起了一两声笑声,可那笑声中却不带什么喜色,反而颇为无奈。 “真遇上这等事,可就麻烦了!”有人叹道,“我本以为这是件小事,哪里需要纪采买亲自出面?眼下却是觉得怕是纪采买亲自出面都未必拿得到银钱呢!” “难怪先时大家都觉得这讨要银钱的事简单,可温师傅、纪采买却总是叮嘱汤圆银钱真正到手了,才是真的。没到手之前,什么许诺,什么‘直接拿着条子去领银钱’的话,都不算是银钱到手了。”一个杂役感慨道,“这般看来,还是温师傅,纪采买他们有远见啊!” 第五百五十六章 豆乳山楂糕(六) 食材不缺的话,朝食自是变着花样来回换的。昨日吃了槐花素包子,今日又改成了众人已好一段时日没食的油泼面了。虽各种朝食都食过一番,很难评出个喜好优劣来,毕竟,以大理寺众人口中的话来说就是温师傅做的吃食都好吃,实在难以抉择。 可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的基因同这片土地的融合使然,纵使换了不同的时空,同样在长安城这片土地之上生活的人好似都有种相似的偏好。人说入乡随俗,没想到换了时空也一样。 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所知的西安是碳水之都,各种米、面食多的飞起,到了大荣,纵使各种花样的吃食众人不挑,可骨子里对这等米、面食的偏好还是在的,似乎是百吃不厌的那等。 今日惯例又是油泼面上卧个煎蛋,外加各种青菜、豆芽的配菜,大早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油泼面可说是彻底打开了众人的味蕾,一碗油泼面下肚,吃饱喝足之后,便神采奕奕的出公厨做事去了。 温明棠同汤圆、阿丙一道在公厨待足了整个朝食时辰,待到朝食时辰一过,两人便立时看向了温明棠,温明棠朝她二人点了点头,两人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去寻纪采买。大早上就定下了,朝食过后,纪采买便亲自带着汤圆、阿丙去内务衙门领银钱,看着银钱彻底落到汤圆手里再说。 择菜、洗菜、备菜什么的有杂役帮衬,只要不是尤为特殊的新菜,大多数杂役都能做,是以阿丙、汤圆两个离开一趟也不相干。 众人自顾自的低头忙碌着手头分到的活计,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句闲聊。 阿乙那发财门道的事终究还是在众人心坎里留下了印记,众人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昨儿没约到阿乙,听闻有事早早走了,今日再看看去。” 想到阿乙同家里人闹着要拿钱由此同家里人大吵一架的事,温明棠手不由一顿。 虽说世事无绝对,可显然在家人心中,素日里的阿乙就不是个靠谱的。 一般而言,要顺利自家人手中借到钱,一则是家里出得起这笔钱,二则是开口要钱的这位在家人心中一惯是个稳妥靠谱的,阿乙既然开口了,可见家里是攒的出这笔钱的,却不肯出,足可见,在家人眼中也是不信阿乙这发财门道的。 只可惜,阿乙家人不信,旁人却是信的。 “纪采买说能约到最好,若是不能的话,指不定没有缘分,是老天在阻止呢!”正忙着择菜的寡母关嫂子闻言随口接茬道,“我家子清、子正听了之后也道什么‘天给的不要,会出事’,反过来,‘天不让拿的,不能乱拿’,让我康看能不能碰上,碰上了再试,若当真合该是我等发的财,那么定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都能约到阿乙的,若真是如此,便再议。” 这话一出,一旁忙着蒸红薯、玉米等杂粮的温明棠便忍不住笑了,说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那句话么?” “对对对!”关嫂子见温明棠搭她话了,脸上肉眼可见的高兴,她道,“你们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我们子清、子正就是这个意思。” 眼下是在大荣,不是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寻常百姓自是将“老天爷”“神佛”之事挂在嘴边的,不止是关嫂子信这个,大理寺公厨中的一众杂役都是信的。 是以听了关嫂子这一袭来自子清、子正的话,众人倒是当真开始思索了起来,半晌之后,点头对关嫂子说道:“这一想,好似是有些道理。昨日没约到阿乙,可见是没缘分,若合该是我们的,迟早是我们的,若不是,便是强求也无用。” 众人的应和听的关嫂子更是高兴,得意道:“我亦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来同大家说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旁的温明棠忽地笑了一声,说道:“关嫂子果真是有福的!子清、子正真是好孩子呢!” 听了温明棠的夸赞,关嫂子比听了周围一众杂役的夸赞更是高兴。当然,令关嫂子更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在她看来,温明棠同林斐有关系,往后亦是个‘贵人’,且还有‘大儒之后’的身份,鉴于这等身份在,由此‘高看’的她,与温明棠自己无关。可温明棠却并不在意。 人活于世俗之间,对身边人,或许是更希望身边人相中的是自己这个人,而不是种种身份背景的。可对不大熟悉的陌生人以及仅仅是点头之交的那等,往往看人结交都是先看其落于纸面上的背景,而后才能接触到人的。 世俗婚姻嫁娶如此,寻常途径的交友亦是如此,往往都是从一个圈子里的朋友结交起的。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既生在俗世,便很难免俗。 更何况,林斐之于如今的她而言,确实令不少人由此为她纸面上的背景多添了一笔,不说对她另眼相待吧,至少看在林斐的面子上不敢随意拿捏她了。 所以纵观眼下种种,不管是世俗眼光还是其他,林斐于她确实都是‘得之我幸’之事,得了便宜难道还要卖乖?温明棠对此很是坦然,也看得很开。即便与风花雪月无关,林斐之于如今的她而言,都确实算是遇到了‘贵人‘。 听着面前关嫂子笨拙的恭维话语“温师傅果然是漂亮又聪明,跟个仙女似的,难怪林少卿喜欢呢!”温明棠笑了笑,道:“子清、子正亦是好孩子,关嫂子有福了。” 这话算是重复了一遍,虽说看关嫂子高兴眯眼的样子,未必明白她话里真正的意思,温明棠也不在意,毕竟自己这夸赞也不是为了哄关嫂子高兴或者恭维她才说的,而是发自肺腑。 以小窥大,看两个孩子劝谏关嫂子的话语,既知关嫂子信神佛,拿“天予不取”四个字来说事镇住了关嫂子,又没有拿寻常的劝诫之语来阻止关嫂子,而是提出了“一而再,再而三”尝试的建议。如此一番再三尝试下来,大半年都过去了,阿乙那发财门道的的事早开始了不说,指不定都闹出大动静来了。 这等闹出的大动静自是最能劝的住冲动的众人的,比事前什么苦口婆心的“不准”劝诫都管用,毕竟时间总是检验结果的最好良药。 看来两位神童儿不止书读得好,也不止经历过生活疾苦,懂民生之艰,更是知晓怎么办事,怎么面对各种各样,性子各有不同的寻常百姓,该用何等方式劝谏的。如此……或许有朝一日,大荣能披上红袍的父母官不止长安府那位一个也说不定。 将五谷杂粮的番薯、玉米等物连同米饭一同置于锅上蒸煮之后,温明棠低头看起了手头的肉菜,正对着手头的肉菜打量盘算之际,突地察觉到一道目光直直的向自己望来。 这般直勾勾的,毫不掩饰的窥视目光让温明棠本能的一惊,下意识的抬头向目光的来源——立于公厨门口的一位刑部官员看了过去。 对上温明棠朝自己望来的目光,那位刑部官员也不避讳,继续直勾勾,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她。 这般往好听了说是直率,往难听了说是无礼的目光看的温明棠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着那手里把玩着九连环,有一搭没一搭在那里甩动的刑部官员。 这甩着九连环晃来晃去的举动……老实说同街边闲着无事拿根绳子在手里甩着玩的闲汉同孩童没什么两样了。 闲汉同孩童甩来甩去的甩绳子还可以说是无聊甩着玩,可套上这一身刑部官员的官袍之后,这举动便让人有种流里流气的感觉了。 温明棠对着那毫不掩饰的看向自己的刑部官员皱起了眉头,正想着如何解决此事时,魏服过来了。匆忙找到罗山的魏服一进公厨院子便看到罗山正毫不掩饰的在往公厨里看,正诧异他看什么时,一眼便看到了里头撸起袖子正皱眉的温明棠。这情形看的魏服心中登时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温师傅同我们林少卿……” “我知道。”话还未说完,便被罗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嬉笑了一声,指向里头穿着朴素的温明棠,道,“林斐眼光不错,这些女子皆不施粉黛之时,她确实最是俏丽,难怪温夫人当年如此美名!只是既相中她了,怎的还让她穿成这样?不打扮一番?她那堂姐在牢里可是都穿红裙,点红妆的。可见论怜香惜玉,林斐还不如你们大理寺里那大牢狱卒。” 看罗山这般评头品足的将林斐与温明棠说了一通,魏服咳了一声,不软不硬的开口了:“罗大人的话,在下自会带给我们林少卿。罗大人若是没有旁的事的话,不妨去堂中说话。” 他先前还纳闷这罗山今日怎么亲自跑到大理寺衙门来了?且寻的理由也直白的很,就是接手了温秀棠,来问问这位名唤温秀棠的女囚的状况。 虽说不知罗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魏服还是出面带他走了趟大牢,却未料中途一个晃神,他竟进了公厨院子,还盯着他们温师傅看。 虽说那直勾勾看的眼神倒是不似登徒子惦记美人的眼神,可那审视的目光也着实忒无礼了。偏生上峰今日又不在,连早上的朝食都未来衙门食。唯恐生出什么事端来,魏服想了想,又道:“我们林少卿很是喜欢温师傅,最近也买了宅子。”这话是提醒罗山莫要打温明棠的主意了,毕竟宅子都买了,可见林斐对待这件事是上心的。 听了这话之后,罗山“哟”了一声,夸张的看向魏服:“没想到你们林少卿还是个情种?”顿了顿,摆手道,“放心!放心!罗某不是什么好色之人,罪官女眷中生的好的还少么?又不是不曾见过,不至于!” “大人……这好奇心有些强。”魏服想了想,说道,剩余的话则咽入了腹中,没有说出来。 被摆弄一道的对象并非都是好色之人,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先时也不曾听闻好色,有时好奇心可比“好美色”这弱点麻烦多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罗山闻言却是不以为意,继续流里流气的甩着手里的九连环,嗤笑道,“如此看来,牢里那个终究是不如温玄策亲女的手段啊!啧啧,你看看你大理寺里这位俏厨娘,一出手便勾住了林斐这条大鱼,反观牢里那个手段百出,跟了好几个了,却一个比一个差,最后竟是只能勾搭上个狱卒了,嘻嘻嘻!” 看着嬉皮笑脸,不以为意的罗山,魏服没有说话,直觉告诉他温秀棠可不是什么善茬,不过面对这同自己根本不熟悉,且行事风评极差的旁的衙门的同僚,魏服很是理智的管住了自己的嘴:莫要胡乱插手他人因果,否则也不知会为自己引来什么样的麻烦呢! 况且,罗山这一趟虽是来看的温师傅,可起因还不是对温秀棠起了好奇心?魏服心底暗自摇头,一路将罗山引出了大理寺衙门,送走了他才算松了口气。当然,今日罗山的无礼行径待上峰回来还是要告知一番上峰的。 被罗山这么一打岔,温明棠虽说有些不悦,却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继续做事了。 因着备菜、择菜什么的都是常见的菜式,杂役们亦帮着温明棠做完了,温明棠一看时辰差不多了,自也没有继续等汤圆与阿丙,而是让人帮忙搭把手,开始做菜了。 因一切都备好了,自是即便只有温明棠一人,做起来也有条不紊,并未见仓促。 几个帮着搭把手的杂役一边帮忙看温明棠做菜一边奇道:“不是拿了条子就能领银钱了么?且还是纪采买亲自带人过去的,怎的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多是又生出什么事端了。”温明棠闻言,却是并不以为意,笑了笑,道,“这也是纪采买要亲自带人过去领钱的原因,若不然,即便有这条子,阿丙和汤圆两个真正将银钱领到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旁几个杂役闻言皆先时一愣,怔了半晌之后,其中一个杂役摸了摸后脑勺,道:“好似……还真不好说。”他们杂役日常忙活的,除了日常吃喝拉撒,涉及办事的时候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旁的不说,便说家里孩子出生之后去里正那里报备,落个长安地界出生的“长安人”的户碟之事,往往都要跑上好几年才能办成,事情说起来简单,看起来也简单,可办起来却着实不容易! 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是赶上了好时代,各种证件办理流程都完善了。在大荣出生时又是温玄策名满天下之时,自是不曾听说过遇到这等刁难,观她户碟上的记录也是出生当日就落实了‘长安人’的身份。可在宫里,温明棠却听赵司膳和梁红巾说过虽她二人生在长安,可官府那里真正报备上,自己是个正经的,各种手续齐全,在各部衙门皆记录在册的“长安人”都是七八岁时候的事了。 梁红巾对此曾打趣过:“想当年,老娘也算是实打实的做了几年身份不全的黑户的。”当然,说是黑户也不恰当,出生之后,便去里正那里落了名,只是户碟什么的真正入官府册却是七八岁以后的事了。 虽是打趣,似赵司膳和梁红巾这等寻常出生的大荣百姓也早习以为常了,可这习以为常却听的温明棠忍不住叹气。 能将落户之事拖个七八年,还叫百姓习以为常的,纪采买不亲自领着汤圆与阿丙去领银钱,这银钱可是不定到手的。 第五百五十五章 豆乳山楂糕(五) 嬷嬷没有扰林斐便回去复命了,林斐也知这两个嬷嬷过来是做什么的,看了看天色,脚下没有逗留。 他自小到大都算得一个理智之人不假,可既是生在世间为人,便不是什么事都能以“理智”二字来衡量的。似这等母亲将他唤去问些‘近些时日可好’‘事情进展是否顺利’‘天凉添衣’‘天暖去衣’的话,从“理智”二字的角度来看,纯粹是废话。 那么大的人了,且侯府不缺下头的伺候仆从,即使林斐再怎么不喜欢身边跟着一群仆从伺候,打扫屋宅的人还是有的。再者天凉、天暖,自己添衣去衣什么的亦是人三五岁的年纪就会自己办成的事了。至于衙门里的差事,便是告知了母亲,能做的又有什么呢?若当真只以“理智”二字来衡量的话,这些通通都是无用的废话。真有需要的话,他自是早去寻郑氏帮忙了。 可……就是这些无用的废话,以“理智”的角度衡量,什么用处都没有的闲聊琐事,却是又着实构筑起了日常的温馨,林斐轻笑了一声,即便知晓这些“体己”话以“理智”来看无用,却还是叫人乐此不疲的一次又一次的走到母亲身边,听她关照那些自己三五岁时便会自己做的小事。 当然,觉得这些体己话其实没什么用处的还有让两个嬷嬷过来等林斐的郑氏,得了嬷嬷的回话“二公子回来了,手里还带了枝干花柳,虽面色有些疲倦,但好在精神不错。最近天气虽冷热变得快,二公子的衣物却并未少穿”云云的,郑氏听的差不多了,便摆手打断了嬷嬷的回话,说道:“好了,我知道了!” 两个嬷嬷适时的收了口,郑氏则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将人叫过来也是问些废话,难怪人上了年纪总是尤为啰嗦的,成日重复那些废话,不啰嗦才怪了!” 两个嬷嬷闻言,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笑道:“二小姐说的哪里话?日子不也每日重复着么?既是日子都每日重复着,又哪里能说这些是废话?”两个嬷嬷皆是看着她自小长到大的,也一直唤着她未出嫁时“二小姐”的名号。 “我本想顺着嬷嬷的话往下说‘那不提了’,可我知待自己今晚这一觉睡下之后,明日睁眼又要忍不住重复那些体己话了。”郑氏笑了笑,起身,“人好似都这样,有时极度求利,半点亏吃不得,自己的银钱也好,还是那所谓的‘年华’也罢,都是一点都不肯辜负的,我未出嫁时就是如此,恨不能将一天的时间分成好些天去过。可到了如今,却是一日又一日都在重复的过着日子,这样一算,如今这日子岂不是一直在浪费自己的‘年华’,如此浪费,岂不吃亏吃大发了?” “谁的日子不是如此过的?”其中一个嬷嬷笑了,说道,“那些体己话,大公子、二公子他们爱听呢,听多少次都不腻的。这等体己话,日常重复过的日子同那三餐饭食差不多,哪有腻的时候?又哪里能似银钱事物一般计较浪费?” “银钱可买不来时间的,”另一个嬷嬷说道,“买不来的东西自不能似那等能买来的东西一般计较利益得失了。” “好似……确实如此。”郑氏听了这些劝慰,想了想说道,“银钱买不来的可不只有时间,还有感情,如此一想,确实也不能说是浪费了。” “有时间说体己话都是好的。”嬷嬷扶着郑氏起身,说道,“日子过的顺畅才有工夫说体己话,若是日子过的不顺畅,怕是连说体己话的时间都没有的。” 虽是侯府夫人身边的嬷嬷,摊上郑氏这等性子的主子,不说比起旁的下人了,就是放到长安城里,那日子也算是好过的。可两人都是打小被卖身进的荥阳郑氏做的丫鬟,想当初都沦落到卖身为奴了,家里日子自是算不得好的,也清楚那等难捱的日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有工夫去重复那些“体己话”?时时刻刻忙忙碌碌的,生怕下一顿就没饭吃了,每一日都活的胆战心惊,忧虑不已,又哪里来的心思去说体己话?还能说上体己话的,都是还能掐得出时间与工夫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当真不是空穴来风的。夫妻也好,孩子也罢,时时刻刻都在忧虑着生计之事,留予增进感情的时间还有多少?所以老话总道“柴米油盐最是消磨感情”了,很多俗语不是没有道理的。 带着这样的感慨,两个嬷嬷引着郑氏去歇息了。 …… 有这样感慨的可不止两个嬷嬷一人,大理寺大牢里,正在值夜的狱卒佟璋和衣在几只蒲团拼出的“蒲团床”上打瞌睡,朦朦胧胧间听到同自己一道值夜的狱卒洪煌突然发出了一声这样的感慨。 被这一声感慨吓了一跳的佟璋猛地起身,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眼见周围并无什么异样,也不见哪间牢房的犯人在闹,这才松了口气,看向大半夜不打瞌睡,也不巡夜,兀自在那里伤神的洪煌。 伤神的理由也不用多说了,佟璋是知道的,毕竟那位温秀棠最开始可是对着他“哥哥长哥哥短”的求帮忙的,可他实在是懒得理会她,既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狱卒活计,手头事情又忙,忙着照顾母亲什么的脱不开身,哪有那闲工夫理会她?可洪煌与他不同,家里事有家里人担着,自也多了不少闲工夫,一来二去的,便一头扎进温柔乡里了。 这温秀棠什么路数,大理寺上下都是知道的,看着洪煌的样子,佟璋更是心有余悸,竟是偶尔也生出了几分感慨:大抵是日常的日子将他毒打的太狠了,以至于太世俗了,没那闲工夫去理会风花雪月什么的,竟是由此逃过一劫,真是万幸! “她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确实没什么用处。”洪煌在那里叹道。 “你还好吧!左右生下来就有家里阿爹阿娘心疼,又吃穿不愁的,哪里至于‘贫贱夫妻百事哀’了?”佟璋闻言随口说道,“你都不知晓长安城里有多少外乡人在羡慕你这吃穿不愁的日子呢!” “你懂什么?”洪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佟璋,说道,“你那日子能叫日子?她一贯锦衣玉食的,出入皆有人伺候左右的,哪里吃过什么苦?” 佟璋:“……”看着面前背对着他伤神的洪煌,他只觉得这样的洪煌看起来委实太陌生了。 诚然,洪煌这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一直被人诟病多事,可不得不说,先时面对自己时,还是会为他人考虑的,也常大手大脚的路过早食摊“顺手”多带份吃食过来,值夜时特意多值半个时辰,让他早些回去照顾阿母。那等明着说“你那日子能叫日子”的戳心肺的话此前更是不曾说过。 可现在……他眼里除了温秀棠怕是没有旁人了。便连佟璋自己也诧异自己对那句“你那日子能叫日子”的话竟是半点感觉都没有,若放在先时,他以为他自己会是心境敏感之下崩溃的。可眼下看来,自己远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坚强。想起洪煌素日里对自己的照顾,毕竟日子难捱,也不能将同僚的照顾当成理所应... “我觉得你就是被她哄了,骗了。思来想去,除了个犯人身份之外,她什么都没有,无家无宅,无谋生技能的。先时教坊那里教乐曲,听闻她也是习了个半吊子,那手艺都不能出去教人弹琴,”佟璋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大人们说的没错!这女人什么都没有,全凭一张嘴,善于骗人呢!” “休要胡说!”那厢的洪煌闻言,原本正伤神的表情立时添了几分急色,急哄哄的打断了他的话,“她是逼不得已!原本就是温家的小姐,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 “我方才说的都是大实话!”佟璋默了默,说道,“你且说说我哪句撒谎了?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还有,真照你那么算的话,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是温师傅,毕竟温师傅才是温玄策的亲生女儿,她那爹,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可没听过有什么官阶在手,也是个靠温玄策吃饭的。如此一看,她爹娘又没官身,也不曾听闻有什么营生的,全凭温玄策接济,爹娘如此,她又算哪门子的名门闺秀?你哪里配不上她了?哪里至于‘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佟璋的话听的洪煌立时一怔,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寻出什么辨驳之语来,可一时间却是又实在寻不出什么可反驳的话来,只能这么愣愣的在原地看着他。 看着洪煌下意识的还想为温秀棠寻找辩解之语,佟璋动了动唇,本想直接说温秀棠那番‘美人计’本是打算用在他身上的,对洪煌哪里来的深情?可话至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毕竟看洪煌那幅昏了头的样子,真说了,怕是要同自己交恶了。若是因为这原因交恶,那还真是叫他无话可说了。 其实按那温秀棠勾搭他时的话说就是他相貌清秀些,且还曾被洪煌牵线温师傅。温师傅这位堂姐真是有意思的很,好似只要同温师傅扯上关系,哪怕只是些根本没关系的流言,在温秀棠眼里都是香的,都想勾搭一番。 看洪煌怔了半日也没想到什么辩解之语,佟璋塞了个瓷枕给他,道:“早些睡吧!我明儿天一亮就要走的,还要为我阿母抓药呢!”忙活“柴米油盐”什么的实在太累了,谁有工夫搭理‘美人计’啊?为到手的银钱奔波倒是真的。 …… 天一亮,佟璋便起身同前来交接的同僚打了声招呼,而后摆了摆手,示意同僚暂且莫要吵醒才睡下不久的洪煌之后,起身离开了。 因要为阿母抓药,起的着实早,毕竟本事好些的大夫门前都是排长队的,自是要早早过去排队了,是以公厨的朝食他自是来不及吃的。不过虽是来不及吃那公厨朝食了,佟璋经过公厨院子时,却正巧看到了内务衙门过来送菜蔬。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见汤圆同阿丙两人高高兴兴的自公厨院子出来,说是要去趟茅房。重点当然不是去茅房这等事了,而是两人脸上压抑不住的喜色,想也知道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至于这两人能遇上的好事……果不其然,听着院子里传来的温师傅与纪采买的对话声:“如此,拿着这条子,朝食过后,我就陪他二人走一趟内务衙门,看着那银钱确实到汤圆手里,我才放心。” 看来老袁那体恤银钱的事总算是办的只剩最后领钱这一步了。佟璋正犹豫着要不要恭喜一番迎面而来的汤圆同阿丙两个之时,两人便朝他高高兴兴的打了声招呼:“佟狱卒,好久没来吃饭了呢!外头三食贵的很,若不是实在太喜欢外头的吃食,还是莫要浪费银钱了。” 语气平和,并不见任何取笑之色。其实大理寺里多数人都是如此,那件事后并没有什么人在背后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云的,只他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好意思罢了。但如今一想,事情确实与他和温师傅都无甚关系,难道只是因为旁人一句随口编排或者胡乱牵扯的流言,便要影响自己的日子了不成? 想起前朝那些被编排了流言,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而不得不自尽的女子,佟璋突然看开了,他笑着点头道:“替我阿母拿完药就来吃朝食。” 两人朝他点了点头,又打了声招呼,离开了。佟璋又往前行了几步,经过公厨院门时,一眼便看到了里头正和纪采买说话的女孩子,相貌如何一眼可见,人品么,经由一年多的接触,大理寺里人人都看在眼里,那聪慧灵秀,也是整个衙门公认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林少卿喜欢。 林少卿与温师傅二人的事,哪里会因为洪煌胡乱插手而受影响?真能影响他二人的事,也与他们这些人无关,而是旁的事了。那他一介路过的旁观之人何苦同自己过不去呢?这般一想,头脑瞬间清明,佟璋大步向门外走去。 只是他佟璋虽从那被洪煌言语牵线而禁锢住自己的迷障中出来了,喜好乱牵线的洪煌自己却又入了迷障,想起昨日半夜洪煌的暗自伤神,佟璋忍不住摇头:也不知这位喜好牵线之人什么时候自己能走出这迷障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豆乳山楂糕(四) 月光下,那张清冷的面上神情复杂,温明棠看着那张脸上闪过的诸多复杂情绪,既有理智与克制,却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当然最终还是理智与克制压过了愤怒,将所有情绪尽数收拢,重归平静。 林斐一向不是个冲动之人,极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 温明棠不是不理解他的愤怒,有过先前的交心之言,她自是知晓他对天生天赋异禀这件事是怀“感恩”之情的,用“诚惶诚恐,唯恐辜负上天恩德”这句话来形容半点不差。是以见有人有如此大才却偏生做了这样的事,自是愤怒的。 可再如何愤怒,理智却又确确实实的在告诉他愤怒也无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坊市上的大多数话本子的结局都是好的,正义战胜了邪恶,可见这是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的结局。”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所以不管是话本子也好,还是现实也罢,人还是希望这世间有是非公道的,话本子里的是非公道通常都是由话本主角来完成的,而现实我等所见的是非公道多是由似你、还有那位长安府尹这等大人们帮助做到的。” “写话本子的那些作者们在话本里的故事中,总会设计种种桥段,让正义的话本主角来战胜邪恶,因为不论是作者本人也好还是看话本子的读者也罢,都希望看到好的结局。”林斐说道,“我不知现实有没有话本子,只知很多时候,我遇到的很多事,很多案子之中,恶人并不会动善念,即便亲人、爱人的存在唤起了他一丝恻隐之心,却仍然不会放弃自己的目的。” “我亦不知现实有没有话本子,”温明棠接话道,“‘红袍’们很厉害,可‘红袍’又不止那位一个,我所见的便有你,有长安府那位大人,还有那碗陈年黄汤。” “即便很多‘红袍’并没有那么的善,因这世间很多时候能力与品行往往不是对等的,能力或许极好,可品行却也与普通人差不多。可即便是这样的红袍,却也决计是不会‘与虎谋皮’,‘与蛇共舞’的,因为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温明棠说道,“我只是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即便将自己的良心收起来,不论是非对错,只看利益,只看自身,要我选,我也决计不会与那等人合作,因为太危险了。” “寻常手腕的,那位‘时疫财’怕是看不上,可令他看得上的,怕是对他也是要生出警惕与害怕的。”温明棠道,“如此一番推演,可见再聪明厉害的人,即便埋了良心,未免发生四面楚歌的情况,品行之上不说做个好人吧,也至少需做个普通人,如此……方才不会将自己置于被众人群起而攻之的境地。” “如你所言,那这也算阳谋了?”林斐听到这里,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现实世事逼的他不能那么坏,否则当危险了。” “多数时候不会如此,人性复杂,既容易左右摇摆,又在遇上危险时会自发团结起来抵御危险。”温明棠也笑了,她道,“我只是撇开你同长安府那位大人这样的好人不看,只看那些行中庸之道的‘红袍’,即便那些‘中庸之道’的‘红袍’当真无法被世情触动,只求独善其身,不理会旁人死活。最终的结局还是需暂时做一回善人的,因为太坏的聪明人太危险了,让人害怕。” “如此……可见做个让人害怕的人不好,”林斐说着,摩挲了一番手里勾画的宅子布局图,道,“会让人本能的生出警惕与防备,进而群起而攻之。” “是啊!”温明棠说到这里,认真的看向林斐,“其实你这样性子古怪些挺好,否则不说似那‘时疫财’了,就是似‘陈年黄汤’,你那憨厚的兄长也指不定也是要害怕你的,也长不成如今这幅憨厚,总是生怕自己被人戳脊梁骨,怕被外人骂占二弟便宜的性子了,更不会与郡主相看顺利,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是能做个富贵闲人,安稳一世的。” 这话让林斐记起了幼年时自己风头太过的那几年,兄长郁郁寡欢的落寞神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笑了,说道:“确实如此。”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只是随心而为罢了,当然,察觉到长此以往,对兄长不好也是真的。” “太过聪明的人,即便品行只是似普通人一般,其实也不见得让人多喜欢的。”温明棠想到现代社会那些被人诟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当然这所谓的‘精致的利已主义者’之中也是分高低的,有那等极端利己的,也有那等撇开旁的不看,只看行为,同街边随便寻个品行介于好坏之间的普通人差不多的,可多数也被诟病利己了。这大抵是聪明人想要利己,其手腕同花样比普通人更多,自是更容易因自己的手腕、花样被人诟病罢了。想到这里,温明棠笑了,她对林斐道,“尤其似你这样的,更是如此,因为太聪明了,太厉害了。” “所以即便景帝似的圣主明君不想做好人,可他越是聪明,越是发现自己必须做个好人。即便本就不是什么仁慈之人,毕竟是亲身上战场厮杀过的,自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角儿。”温明棠只觉这些事越往下谈越是值得深究,她道,“他必须克制,小心谨慎的不让人发现那些太医令、尚食、尚宫们的死,也不敢多生牵连,是以轻易不敢让自己手上多沾人命。” “若是这样看来,不单话本子里多数结局都是好的,现实有没有话本子我等不知道,却知道最终的走向也不能太坏,否则必然招致祸端。”温明棠说道,“改朝换代,无不由此而起。” “这般看来,所谓的因果循环也不是说不通了!”林斐手指敲了敲案几,笑道,“可见凡事需适度,也需克制。七十六场时疫次次不落便是没有克制住了。”每每与她说话,总是能让他生出几分惊喜的,让他很想与她再深究相谈下去,可……望了望窗外的月光,此时不早了。 凡事需适度,也需克制,来日方长,他们往后多的是相谈的日子,就似女孩子给他的惊喜需一点一点挖掘一般,而不必连着几日几夜的相谈,一口食成个大胖子,吞咽不下。 毕竟明日她需早起做朝食,他亦需在其位,谋其事的做好份内之事。 …… 送走了林斐之后,照旧又是回到自己的住处洗漱,睡觉,当然比起以往不同的是今日还带回了一张林斐勾画的屋宅图。温明棠想了想,将墙上原本挂着的一张画了橘子、苹果的画取了下来,而后将那寥寥数笔勾画出的屋宅图挂上了原本画着苹果、橘子的挂画位置。 挂好之后,温明棠复又转身看向不大不小的屋内。靠窗的案几上摆置了一只花瓶,花瓶里斜插花柳,四方大小的门窗推开,以门窗为背景,自成一体,颇有几分如画的风雅。寻常屋子摆置屏风处,他一样摆了屏风,不过上头没有画,只是纯白不透的屏风面上,温明棠用做书签的法子,将那些随手捡的五谷、落叶、花瓣粘于屏风之上,也不曾刻意,只是看到能在那画纸上多添一笔的,便捡了,... 譬如角落里摆的据说便是他幼年去街头玩耍时路过街边的陶瓷摊时,随手买的兔子、小鱼等摆件,拿来摆置的原因无非是如此布置一番便显得更好看罢了。 连过日子的习惯与偏好都如此相似,这也使得他二人至此都颇为顺利。往后如何,温明棠不知道。却知道她与林斐越是顺利,越是喜好、习惯种种如此类似,便越发的在提醒她,遇到如意郎君这等事是运气,她同林斐相遇有运气,更重要的却是运气之外的磨合。 打量了一番自己布置的温馨的屋舍,温明棠的目光又转向了墙面之上,那么大的屋宅,如何才能布置得好?思绪一晃,想起温家的旧宅,比林斐这茶商旧宅大了好几倍不止,若是当真有朝一日成了自己的落脚处,当更难布置吧!如此……其实宅子随着自己手头银钱越攒越多,一点一点变大,慢慢的将宅子的每一处角落填满,循序渐进的让日子越过越好,也是不错的。 感慨了一番之后,洗漱沐浴,温明棠踢了鞋袜,爬上床枕着那攒了银钱的瓷枕进入了梦乡。 …… 林斐便是这等时候回的侯府,一进侯府便看到了母亲身边的两个嬷嬷正提着灯笼站在路边,这情形一看便是母亲差人等他了。林斐见状走了过去,不等两个嬷嬷“二公子”的见礼声说完,便问两人:“可是母亲那里有事唤我?” 有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左右生在侯府吃穿不愁的,所忧虑的无非是吃喝之外的事了。既是之外的琐事,侯夫人郑氏自是交待过了:“若他回来的晚,便莫唤他了。左右唤过来问来问去也是那点废话,便是问了那点废话,该阻止还是不管都是听公爹做主的,你等见了他,回来回个话便是了。” 两个嬷嬷便是得了这样的命令见到的林斐,看林斐过来,又望了望天色,二公子回去洗漱一番就到日常休息的时辰了,二人自是摇头,看了眼被林斐拿捏在手里的一串不知哪里寻来的干花柳,想起前几日陪同郑氏去林斐院中看到的墙上挂着的“枝叶画作”,二公子自小性子古怪,眼下这“枝叶画作”算是同二公子屋宅中的那些奇怪的摆置物件融合的恰到好处了。 “我郑氏也好,还是我闺中好友家的那些儿郎也罢,便甚少见到似他这般,将屋宅布置的好似个摆放奇怪物事的库房的。连先时为破案学驾车,坏了的几条马鞭都收拢摆置在那里,美其名曰是自己学会了驾车的见证!”郑氏说起这事,便忍不住摇头,似这样学会一技之后留下的见证次子那屋里不少,郑氏叹道,“我不曾见过第二个喜好那么奇怪的儿郎。眼下有了这‘枝叶画作’,倒是将他那库房布置的柔和了,也不知似他这等喜欢睡在库房里的儿郎,哪家女儿会喜欢。” 当然嘴上说归说,次子有多招人喜欢,郑氏还是知道的。只是次子已不声不响的相中那温玄策之女了。 “听闻这‘枝叶画作’就是她的喜好,感情也算是看对眼了,不必担忧她看不惯他那库房了。”郑氏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公爹模棱两可的态度,遂道,“只是也不知他二人这事能不能成呢!” 第五百五十三章 豆乳山楂糕(三) 虽领的都是朝廷的俸禄,可太医署的太医显然是没有披红袍一说的。 大夫便是大夫,诊治病症救人的大夫,虽也有品级,却并未纳入披红袍的范畴之内,哪怕那太医署的大夫再如何的救死扶伤诊治病患,朝廷会有旁的嘉奖,却并不会奖励这一身红袍。 当然,似太医这样的还有御膳房的尚食与一些尚宫,皆是如此。 “昔年景帝便曾犹豫过要不要对太医、尚食们开放这红袍的嘉许。因着红袍的奖励落于纸面上的只有一些银钱俸禄嘉许以及出事时的自救辩解机会,多数人也并不在意这个,是以景帝当年开不开放红袍的嘉许都成,可……最后还是没有开。”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对温明棠说道,“景帝陛下道‘宫中做事之人本就如履薄冰,一个不慎便会丢了性命’,‘丢性命这般容易,这辩解机会给不给的用处都不大。还是不要设置嘉许,引得众人争夺而再生事端了’。又道‘红袍本就是设给朕看的,而朕并不需要看清宫中的红袍。’。” 这些话乍一听有些稀里糊涂的,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小吏将这对话记录了下来,前头的话若说是一介帝王不愿看到宫中纷争的人命事端的话,后头的话起居注的小吏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意思。 可明白了红袍份量的人自是已从起居注上那些简短的记录中明白了其内深意。 “帝王权术罢了!红袍既是得用的良才,又是需警惕的对象。太医署、御膳房的人再厉害,都是身处宫中,宫里要解决一个人容易的很,尤其于天子而言更是一句话的事,是以太医署、御膳房等地的良才于帝王而言是没有威胁的。”“无威胁”三个字才是这起居注上短短数行字中的深意,温明棠说道,“因为于一个能全然掌握朝野的明君而言,整个皇城中人都是拿捏在手里的,既是手中的棋子,翻不出去,也不需要特意设什么红袍了。” “但不需在宫中设红袍提醒自己是于天子而言的,因为再厉害的人也只有一条命,自是手起刀落便能解决的事。宫中死个人,于天子而言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可眼下的黄汤老大夫已不在皇城之中了。”温明棠说罢这些,又想起了今早见到的那位笑眯眯说起为她母亲治疾旧事的老大夫,只觉得这碗陈年黄汤哪里是说话擅藏,分明是整个人都藏的极深才是。 林斐显然亦是这般觉得的,他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父母官中翘楚,自也有太医署太医中的翘楚,这世间大才不少。” “萧何月下追韩信是因为最顶尖的治世之才自然读得懂最厉害的百万之师,披红袍的大理寺少卿读得懂同样披红袍的长安府尹,自也读得懂虽未批红袍,却实至名归的陈年黄汤,如此看来……这位黄老大夫当是一位挣脱了皇城枷锁的‘红袍’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今日黄老大夫来我大理寺食了朝食,观那身形,硬朗得很,当今陛下既在乎帝王权术,又怎会将这样一位执掌太医署多年,身体硬朗,依旧能够留任的太医令放出宫呢?” 这话一出,林斐也笑了,他深深的看了眼女孩子,而后语气颇为玩味的说道:“陛下如今尚算稚嫩,往后或许终有一日会明白将这等执掌太医署多年,亲身经历了先帝一朝的老太医留在宫中,于他想要做的事有多大益处的!” 陛下如今想要做的事?查先帝那些道士、高人之事。这既有当年为储君时,没少被这些人挑唆而险些招致被废的缘由,又有登基之后想借此事肃清朝堂旧有势力的想法。总之,于公于私,查先帝当年那些道士、高人的糊涂账都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红袍放在宫中,等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随便寻个理由都能轻而易举的解决,可一旦出宫,便不好说了。”温明棠想到这里,忽地笑了,她问林斐,“我看不到那些陈年旧案的卷宗,只知民间传言那位景帝是百姓传扬的圣主,敢问他在位时,宫中的太医署太医、尚宫、尚食们是不是有不少出了事的?” “皇城之中宫人、宫婢多如牛毛,可掌管太医署的太医令,以及尚宫、尚食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自是乍一看上去并不显眼,可我翻了翻那些库房记录,却发现景帝虽于百姓而言是圣主,可他在位时宫中的太医令以及尚食、尚宫却连一个安全出宫的都没有。”林斐说到这里,对着温明棠笑了,他道,“虽隔了个先帝,我亦不曾见过景帝,可从这些当年的记录中,其实亦能看出那位景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位时,大荣百姓民生和乐,选贤举能,官员办事尽心尽责,朝堂法令严明,对外数次亲征,荡平匈奴,能文能武,内外皆安,留下个偌大的好摊子,若非如此积攒下的深厚家业,也经不住先帝登基后多年求仙问道的糟蹋了。”温明棠想到这里,颇为感慨,“这位景帝不是史书所载那些隔了千百年之人,虽未曾见过,可仅仅隔了个先帝,年限不算太长,在位的皇帝好不好,放眼一望这大荣盛世便知道了。” “所以,民间赞其为大荣不世出的圣主明君。”林斐接话道,“其实于百姓而言,这话没错。” “一面是不世出的圣主明君,一面又是在位时宫中太医令、尚食、尚宫无一安全出宫,一切全权掌握在手的天子,他的帝王权术比起治国手段来并不逊色。”温明棠闻言,叹道,“这等人……真真是难以形容。” 圣君,不是仁君。自不会心慈手软。 “直接接触自身衣食住行的身边人若是位红袍,很多事即便藏得再好,都很难逃脱对方的眼睛。”林斐说道,“帝王权术之中难免有不少见不得光之事,越是雄主,天下置于掌控的越久,也越发的不会允许有超脱于掌控之中的存在。” 所以,当翻开卷宗记载,看到那些直接或者间接接触景帝衣食住行的太医令、尚食、尚宫们始终走不出那座深深的皇城时,他叹了口气:如此手腕……那位子不落到景帝手中才怪了。 只可惜如此厉害的人,终是有遗憾的:那位景帝膝下无子。 “当今陛下是个聪明人,往后或许永远不会顿悟,也或许会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帝王权术,当他明白时,若是有那等想要藏起来,带进坟墓之中,不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时,或许宫里的太医令、尚食、尚宫都很难全身而退了。”林斐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到案几上他一手勾画出的家宅小院图上,“不过会不会发生这等事,谁也不知晓了。” “如此的话……你同长安府那位大人面对的那位红袍再厉害,其实……也是有解的。”温明棠听到这里,抬手指了指皇城的方向,说道,“那位若是顿悟成了景帝,那位发时疫财的红袍离死也不远了。只是……此举委实太损阴德了,不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林斐点头,说道,“确实不好。” “我曾在那大梦千年中看到千年以后的人有这样... 圣君景帝的行为已是笔墨难描了,毕竟那些永远走不出皇城的太医令、尚食、尚宫们永远也无法开口了。有治世功绩的圣君尚且如此无法形容,那没有治世功绩在手,却又精通帝王权术的天子于百姓而言更是莫大的灾难。 她所见的史书中的明朝官场,曾有人批‘中国历史上最聪明’的皇帝之一的大明嘉靖帝便是如此一位精通帝王权术的天子,其内阁朝堂大臣亦是堪称历代皇朝之最。据说每一个拎出去放至别的朝堂之上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如许多的人中龙凤在朝,大明在嘉靖帝手中却并未见好,可见于民间百姓而言,碰上这等精通帝王权术远胜于治国手段的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 现今穿越的这个与自己所见有相同亦有差别的大荣,虽不曾出现大明朝,可《西游》等话本故事已现世,在她现代社会所承接的历史中,有传言《西游》的作者极有可能是大明嘉靖帝时的内阁首辅之一李春芳。如今的大荣,亦有这等传言,道《西游》故事是前朝一位红袍大员李春芳所著。虽是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时空,可传言的名字竟是一样,也一样的位极人臣,温明棠忍不住感慨这一切似是而非的事迹看起来真真是颇为神奇。 “那等写江湖侠士的话本子里便有这等桥段,不是自己领悟的,而是抢夺了什么逆天的功法偷偷修炼,急于求成而达到的高人境界,很多‘速成’的高人最后都逃不开走火入魔的结局。”林斐笑道,“其实这也说得通。” “饭还是一口一口吃,细嚼慢咽的,方活的长久。”温明棠想了想,做为一个厨子的本能,也道,“一下子吃太多不好。”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如此了。”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指了指案几上那梧桐巷的宅子布局图,道,“放心!我心中有数。”朝堂之上几个红袍,能插手其中的又有几个?再者…… “我比不得朝堂上那些红袍年长,虽是少了阅历,却也不是没有益处的。”林斐想起朝堂上的红袍们,笑着说道,“人但凡经过,必留痕迹,更何况又是在朝堂之上立了多年?落于纸面上的记载可不在少数。” 景帝如此小心,临死前将自己起居注删删减减,烧的只剩三成了,但凡落于起居注纸面上的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且还是隔了一朝先帝了,如此尚且能从当年的记录中寻出蛛丝马迹,更遑论朝堂上的红袍,他们并不能似景帝一般能名正言顺的烧起居注,留下的记录自是不少。 观其落于纸面上的行事风格,既能教出狐仙金衣局之人,性子如何也并非猜不到,其实……他心中已有那位红袍的人选了。 大荣既有父母官中翘楚,太医令中翘楚,自也有这等手腕阴毒至化境,如同毒蛇一般的翘楚。 如此天赋大才,却偏生将天赋用至这等地方……想起那七十六场时疫财……林斐垂眸,道:“怀大才而不走正道,偏走偏门,真是糟蹋这等天赋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豆乳山楂糕(二) 签了交接文书,送去了上峰那里,这件事就算盖棺定论了。 可张让想了想,还是亲自走了趟刑部大牢,将文书塞入了罗山手中。 走了一趟又回来时,罗山手里正把玩着自己先时递给他的那串牢房钥匙,隔着牢门上留出的窥视口,眯眼审视着里头那位名唤温秀棠的女囚。 那一身惹眼的红裙以及那涂擦的口脂将人带来刑部大牢时,自就擦了。眼下换了寻常的囚服,随意的将头发扎在身后的女囚没了那惹眼的红裙与口脂的悉心描画,也只是个容貌秀气的女囚罢了。 旁的衙门不好说,可似大理寺大牢以及他们刑部衙门大牢,经手过的罪官家眷不知多少了。罪官们未获罪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女眷姿色不错的自是比比皆是,是以穿着囚服,容貌秀气的女囚其实这两个衙门的狱卒见的多了。 平心而论,温秀棠与这些罪官女眷在这等情形下看起来差别并不大。 张让过来时,罗山便在嘀咕着这件事:“瞧着也没有那么稀罕啊,罪官女眷中似这般容貌秀气的可不少。” “又不梳妆打扮的,同样穿着一身囚服,人脸上就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自是看着差别没那么大了。”张让闻言随口回了一句,而后将手里的文书交给罗山,“诺,交接好了。” “多大点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让底下人跑个腿不就行了?”罗山接过张让递来的文书,不耐烦的说了一句,又认真盯着牢中不施粉黛的温秀棠看了片刻之后,点头道,“还真是差不多啊!怎的旁人没出这等事,偏她身上出了这等事呢?我还以为是如何个颠倒众生,让人昏了头的模样呢!” “真到那等程度,外头早传什么西子、妲己在世云云的了。旁人不说,便说当年那位温夫人,虽素有美名,也不见得有谁昏了头的。人脸上就长那么几样东西,便是有差别,也不至于那么大。”张让看了眼牢里的温秀棠,随口说道,“素斋节上,大族中那些美貌的小娘子们卸了脂粉妆容,梳一样的头发,穿一样的衣裳,来去也不见得那么大。若真有那么不凡,当远比温夫人那等美名更甚了。” “不错!”罗山闻言点了点头,摩挲了一下下巴,说道,“都是美貌娘子,那相貌来去没那么大。” “是啊!相貌没那么惊人,却能生出这等事端,你小心些吧!”张让最后说了一句,看着饶有兴致盯着温秀棠看的罗山,想了想,又道,“与此女牵扯上的裕王也好,叶家那位同笠阳郡主做配的风流公子也罢,还有那大理寺的狱卒,虽说各有各的际遇,可如今都不大好的样子,此女危险的很!” “我知晓。”罗山闻言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又斜睨了他一眼,“你还当真是不解风情,哪个人似你这般形容女子相貌的?什么叫‘相貌没那么惊人’?” 对此,张让没有多说,只看了眼那正背对着他二人而坐的温秀棠,他二人在这里说话,虽是隔着门洞,可里头的温秀棠当是听到了,从那下意识的伸手掠了掠自己额头碎发的举动便能看得出来。 此女是个极擅作高自己价值之女!张让看了眼里头的温秀棠,心中定下了一句评论,而后便转身离开,不再掺和其中了。 …… 终是到了能食点心的时辰了,端起小碟子里的豆乳山楂糕,送至唇边咬了一口,汤圆高兴的眯起了眼,说道:“豆乳和的表皮软糯,山楂泥馅酸中带甜,外头的黄豆粉又香,果真是想想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的。” 当然,山楂这物酸酸甜甜的,虽开胃的很,可到底只是点心,不是主食,自是不能多吃的。一人分得两块小巧细致的糕点,送入口中,又借着食点心的空档略略歇了歇,聊了会儿,便继续做事了。 长安府衙之中的长安府尹与林斐亦是在食点心的申时时辰食的这两块豆乳山楂糕,食完点心,长安府尹又去审了赵莲等人,虽是猜到赵莲等人这等时候不会交待什么,可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一番的。 林斐在堂中翻了翻长安府衙库房存放的当地风土人情的卷宗记录之后,长安府尹便带着初审的口供回来了。看长安府尹一来一去不到半个时辰,也知这一番初审没什么进展。 果不其然,进堂之后,长安府尹只用一句话就概括了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初审:“没说什么。一口咬定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情至深处,犯了错处罢了!左右只是私德有亏,不曾杀人。至于曾遇上你那温小娘,说那时候是赵莲与那乡绅公子相看之事,他们自己说这种事不好声张,寻个借口遮掩罢了,左右肚子里那块怀了三个多月的肉是铁证,骗不了人的。” 林斐闻言也“嗯”了一声,道:“没有证据,只会承认自己私德有亏,不会多说什么的。” “私德有亏之事,于寻常百姓而言,只要那乡绅公子肯认,又不能拿他们如何。”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还因着腹里那块肉的存在,那赵莲特意要了个单人关押的牢房,说是怕腹中胎儿出事。这胎儿出现的太过突然,且是铁证,再者我府衙大牢空处不少,我便允了赵莲的恳求,将她与她那对父母分开关押了。” 林斐闻言再次点头,因着赵家几人口供也不曾招什么,自是没什么好说的,同长安府尹又说了几句,眼看快到酉时下值的时辰了,林斐便起身告辞了。 长安府尹将他送出了衙门,两人拱手拜别之后,眼看林斐往同大理寺衙门相反的方向走了,长安府尹下意识的开口唤住了他,指了指大理寺衙门的方向,道:“大理寺在那里。” “不是去大理寺。”林斐说着,抬头指了指西垂的日头,道,“酉时到了,已是下值时辰了。我要去一趟梧桐巷,今日让人去梧桐巷宅子那里打扫了一番,自是要先去看看进展的。”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默了默,忍不住道:“这么心急?” “小心无大错。”林斐说道,“便是再谨慎小心,退路还是该安排好的。居安当思危啊!”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笑了,想起幕后极可能隐着的那人,深以为然,遂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林少卿你这相貌实在不似什么值得托付的郎君,一瞧便是个受女子欢迎的。可本府如今与你一番交道打下来才发现不能以貌取人,比起那等外表看着老实的,我们林少卿真真是个难得的好郎君,你那温小娘眼光真好!”顿了顿,想起不久前也是在这衙门门口,看到人群中那个穿着朴素却灵秀至极的女孩子时,又自顾自的点头道,“看事看物如此有见地,看人的眼光当然好了!” 林斐听到这里,朝长安府尹再次拱了拱手,而后便带着赵由往梧桐巷的方向行去了。 …… 林楠也未想到早上才得了祖父的命令,查一查二弟近些时日可在梧桐巷买宅子之事了,下午便收到消息他这二弟已不声不响的将宅子买下来了。下值后,林楠特意来梧桐巷这里探情况,却是才走到巷口,便见自家二弟身上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绯色官袍,显然亦是下值之后官袍都未来得及脱便过来了。此时自家二弟正一手执纸一手执笔,抬头对着面前的宅子勾画着什么。 那座曾经的茶商旧宅虽门头看着与巷子里旁的宅子差不多大,可论大小,却是整条巷子最小的了。 巷子最里头的自是曾经的温家旧宅了,几经易主,现在空置着。看着自家二弟在那间最小的宅子前勾勾画画着什么,林楠动了动唇,下意识想说:他林家怎的也是公侯之门,这巷子里眼下住着的虽说也算是有些头面的人物,可与他公侯之门没法比。自家二弟却不声不响的买了那间最小的宅子,叫他这做大哥的面上着实有些过不去,恨不能贴些钱与他,让他买大些的了。 可一想到祖父的嘱托——莫要轻举妄动!林楠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家二弟,心里很是不是滋味。 这梧桐巷的地段与宅子都没有什么问题,门头也不比这巷子里旁的宅子修建的小。这也多亏当年温玄策不是什么好排场之人,整条巷子的宅子门头都修建的差不多大,看不出什么差别来。可他这做大哥的拿了家里多少东西?住的是侯府,二弟往后却要住这小宅子……林楠心里纠结不已,这一纠结便一直待到那些人将宅子打扫收拾完了,林斐带着赵由锁了门,眼看就要转过身来与自己撞上了,林楠这才恍然回神,忙早一步离开了梧桐巷。 当然,林楠自以为自己不曾惊动林斐和赵由,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一点不差的落在了两人眼里。 赵由问林斐:“林少卿,可要去将世子追回来?” “不必。”林斐摇了摇头,对着自己画好的整座宅子的布局图吹了吹之后,将图纸收了起来,对赵由说道,“我兄长只是又不好意思了,觉得愧对我了,无妨的,回去父亲自会劝他的。” 说着便大步向大理寺方向行去。兄长这一去怕是少不得要与父亲议上大半日了,他便不回去扰他们了,左右此时才过酉时不久,待回到大理寺,还来得及吃个暮食,与她说会儿话再回去,时辰刚刚好。 一切如林斐所料,回到大理寺,食罢暮食之后,杂役们收拾了一番,纪采买等人同他们打了招呼离开,也不过刚到戌时。 公厨里收拾的事情一直这么多,除了菜式与花样需要费些心思之外,日复一日的收尾活计其实是差不多的。做的久了,杂役也好,纪采买等人也罢,也都熟悉了,自是做的快。 衙门里没什么要紧的那等暮食过后还需留下来的案子的话,一般而言,刚到戌时众人也都走了。 温明棠照旧留了下来,同林斐相对而坐,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戌时过后,成他二人独处之地的公厨觉得颇有意思。 似他二人这般,喜好在戌时过后无人的公厨里说话的男女,整个长安估摸着也很难寻到第二对来。 虽是留下来独处说事,手头却也不是闲着的,温明棠提了纸笔,正认真写着入夏之后需配的那些养身的茶水方子。 林斐看了眼女孩子落笔写下的茶方:陈皮四神水——陈皮、莲子、茯苓、山药;苹果黄芪水——苹果、黄芪、红枣…… 认真看了片刻,待女孩子将几样茶方写罢之后,林斐才将今日勾画好的那宅子的布局图摊开在了案几上,指着那宅子的布局图,说道:“宅子还真不大,旁的地方也不需大动,不过对你我而言厨房小了,那茶商先时也不怎么在家中吃饭,总是外出应酬,用的不多。可你我不同,估摸着天天都需用得,我想着不如将厨房那原先放置杂物的库房打通,成一处院子,其余布局倒也不需大动,只那屋宅样貌,改成你我二人喜欢的样子即可……” 烛光下,那张清冷的脸显得极为柔和,温明棠静静的听着林斐说起那宅子:“这几间宅子也可以完全打通成一间,茶商家中用了不少仆从,我不喜用那么多仆从,拿件衣裳还需让人从一间宅子搬至另一间,不如直接打通,自己直接从屋子里推门过去拿衣裳,也方便些……” 将宅子的大体布局说了一番之后,林斐停了下来,看向温明棠:“你觉得如何?”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着林斐,默了默之后,反问他:“那你呢?你觉得如何?”今日那虞祭酒的条子是她亲自放入食盒中的,黄老大夫那闭口不言的态度代表的背后立着一位红袍她亦是知道的。 虽然自己如今这一番举动并无什么出格之处,也不见急迫,尚算从容,可毕竟是遇上了一位极其厉害的对手,是以面对女孩子的问话,林斐坦言:“不好说。”顿了顿,又道,“怕是没得选择了。” “在河边行走多年而不湿鞋的,自是谨慎无比,只要他觉得可疑,你等便没得选择的。”温明棠想了想,说道。 果然,与她说话从来不需将事情全部挑明,她便已道出个中关键了。林斐看着女孩子笑了两声,忽道:“你觉得我等赢面大不大?” “那要看那碗陈年黄汤是不是亦披的红袍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若他亦是如此,那位谨慎之人岂不是四面楚歌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豆乳山楂糕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大抵是叫我等抓住了这次‘天予’的机会,竭尽全力准备应对了,自不会慌了。”林斐说道。 在其位,谋其事,领了俸禄,便该将事办好。刘家村这事看起来只是一桩半只脚落在长安地界之内的乡野村落之中的小事,涉及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的百姓与乡绅,其中更是不曾见到不被人的诟病的‘好人’。百姓贪小利,墙头草一般两面倒,时不时的还行些为虎作伥之举,乡绅更是不用说了,真真是叫接触到这件事之人无不愤恨不已。 以世俗功利的眼光来看,刘家村之事当真是不该管的。事情麻烦得很,谁的身上都不干净,苦主刘老汉夫妇等人又是一点银子就能被买通的,随时可能变卦的主。那等有可能因狐仙金衣而引起的民变,又被黄雀出手,将童大善人推出来平账了。 按理来说只需顺水推舟,待那群乡绅们自己寻出个办法来,就能解决此事,官府什么都不消做就能顺利添笔政绩了。当然,即便是算政绩,刘家村这点事落于记录的纸面上来看,都是远不如解决民变、旱灾等民生之事的政绩好看的,用那西游话本里,形容那姓“猪”的徒弟和姓“沙”的徒弟的本事的话来说,就是“放屁添风”的政绩,有跟没有也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长安府尹忍不住自嘲的轻笑了一声:他不妄自菲薄,肯走刘家村这一遭,自己确实是想办事的,也确实寻到了能让苦主满意的法子,不过就是银钱嘛!只是过后,看出刘家村里谁也不干净,各怀鬼胎之后,他不想再管也是真的。却没想到当日听了林斐一句劝,还是接下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之后,短短几日间,事情竟进展到了这番地步。 林斐说的话是作为大理寺查案官员的严谨,不查到确切的证据与线索,不将事情说死而已。可不管是那七十六场次次不落的时疫,还是那碗走了多年独木桥的黄汤水,此事背后站着人都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更何况,今日一大早他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一股自脚底生出的森森寒意。他问的那两句也确实是戳中人的七寸了。 还好!他没有“毋以功小事大而不理”!自嘲的轻笑了两声之后,长安府尹继续低头食起了碗里的午食,食了两口之后,看着眼前这做的精心细致的午食,他忍不住又道:“你那位温小娘还真不错!” 没有因曾经的贵女身份,而嫌弃厨子这行当;更没有因被人中龙凤的如意郎君相中而飘了心,依旧在认真细致的对待手头的每一件事。 “她与你当真是同一种人。”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难怪你会认定了她。” 林斐点头,抿了两口茶之后,顺手打开了食盒下层盛放点心的那一层,昨日点心食盒里的是荠菜团子,今日则是带了豆乳香的糕点,只一看便知是个甜的点心,隧道:“其实若当真顺水推舟,应付了事,走最简单那步棋,任这群乡绅自己窝里斗,我等坐等那天上掉下的政绩,而不是似我等如今这般做吃力不讨好的深究之事的话。那整件事于你我二人而言,应当是一开始走的极其顺利,却有一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出事了。” 就似那日他同温明棠、虞祭酒等人说楚汉相争的全程是阳谋一般,“一直在赢,永远在赢,只输了最后一场,却没有翻盘的可能了”。若是落入这等陷阱之中,那么于他们而言便是案子的进展一直很顺利,永远都很顺利,也一直让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些村民与乡绅之间小打小闹的小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突然有一日,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的出事了,且这“出事”还是让他们没有翻身机会的突然出事。 “那不就等同是落入蜜糖似的陷阱里了?”长安府尹闻言随口说道,“我不信这等不理会是非对错,一切只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考虑,为保自己的利益,做出的‘将一切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的‘谨慎’之人,会放过我等两个过路者。” “就似那织了张网的毒蜘蛛,只要经过的,不管是谁,都要粘住做口粮的。”他摇头说道,“这种行径无论如何粉饰,都是带了毒的。” “扛不住的,粘者即死,扛得住的,死的就是他了。”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如此……他怎么可能不博命?这又不是孩童玩闹,明明是个你死我亡的陷阱,在赌命呢!” 那七十六场时疫的人命财,且不论是非对错了,若当真落到纸面上,不论以大荣哪版律法来看,都是要上断头台的。 “赌钱是赌徒,赌命亦是赌徒,没什么区别。”林斐说着忽地伸手将那软乎乎的点心拿起放至唇边咬了一口,而后准确的猜出了那软糕的名字:“豆乳和的面团,里头裹了山楂泥做的馅料,外头又撒了层黄豆粉防粘,当是豆乳山楂糕了。” 虽自己的午食还未吃完,可听着林斐的这一番形容,自是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了。 看着林斐食完午食便直接开了点心食盒,长安府尹忍不住道:“林少卿竟还吃得下?午食不曾吃饱么?” “午食吃饱了。”林斐闻言笑了,坦言,“不过大抵这等甜的东西在腹中是不占位子的,明明已吃饱了竟也能再食一两个甜的点心入腹。”不过虽是如此说来,咬了一口的林斐却是立时将那豆乳山楂糕放回了食盒中,而后盖笼盖子,说道,“不过良药苦口,若是次次都饭后再食两个点心,久了,也不论是不是甜的点心了,旁的咸的、酸的点心也能塞得下去。长久以往,易致暴饮暴食。可见无论什么事都是需克制与收手的。” “所以还是蜜糖陷阱。”长安府尹说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大人说的不错!”林斐笑着将食盒推至了一旁,道,“再美味的吃食也该放到该吃的时候再吃,即便是她做的,亦不例外。” …… “真是闻着就香,很难不好吃吧!”汤圆咽了口口水之后,还是将食盒推至了一旁,说道,“温师傅说了,这习惯养不得,久了容易暴饮暴食,要出大问题的!” 虽是在长身体,容易饿,可此时午食才吃罢,确实还不到饿的时候,阿丙亦将那豆乳山楂糕推至了一旁,看温明棠斜靠在廊下,同纪采买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不过与以往闲聊的吃食不同,两人今次聊的却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时间晃的快,一晃小孙儿都长到七岁了,先时便寻好了街头的私塾,这两日便要送去读书了。”纪采买感慨道,“真真是好似为儿子七岁寻私塾读书的日子还在昨日,一晃眼,他的儿子也长到七岁了。” “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温明棠笑着接了一句,看纪采买这些年从寻常杂役一路摸爬滚打当上了采买,也知于他而言,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算是将家里的妻儿老小越照顾越好了。 “我儿还是不如我。”纪采买笑着说道,“我从杂役起来,一路摸爬滚打的修了家里的宅子,将家里宅子变大了一圈,轮到他了,家里的宅子却还是... 纪采买虽也是长安本地人,可不是每个老长安家里都有无数宅地等着收租,能做个富贵闲人的。多数人也不过是比起外乡人多个住处而已,纪采买便是如此。据说那宅子不大,家里兄弟姐妹又多,分到他头上的,用纪采买的话来说,就是同衙门里的住宿屋舍一般大。他那时刚成家,孩子也刚出生,一想到往后家里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要塞在那一小间屋子里,便愁得很。 听阿丙、汤圆在笑,纪采买看了眼汤圆,忽道:“我们汤圆与阿丙其实真真是门当户对的。” 汤圆是独女,无论老袁在不在,都有那一间宅子傍身。阿丙虽有兄弟三人,可家里大些,那些屋瓦分一分,轮到阿丙头上的屋宅其实与汤圆家那间宅子差不多大小。 便是因为两家相当,老袁在世时,才相看的这般顺利。可后来老袁一走…… “其实还不是为了家里那些宅子?我大哥、二哥想多分些,便总是在我阿爹阿娘那里上眼药,我阿爹阿娘么,也不似我一般,对他们而言,汤圆到底是个外人,儿子是不会变的,可儿子领进来的是谁,也没那么在意了。”阿丙说道,“昨晚回去,我二哥同家里人闹挣钱营生的事闹的很不愉快,便将当初的事情抖出来,让大家都不愉快。他坦言他同大哥私下里商量好了想欺负我和汤圆人小不懂事,将汤圆的宅子也并进来,再分成三份的话,家里原本给我的宅子便能少给些,他同大哥便能多些了。” 一席话说的汤圆都忍不住笑了,叹道:“真真是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种事多得很!”纪采买也跟着笑道,“一间宅子,对那等贵人而言或许就是一顿饭钱,可对寻常人来说都是打破脑袋要争取的,长安城里为一间宅子大打出手的兄弟姐妹还少么?” “我阿爹阿娘一则也不似我这般在意我未来的娘子是不是汤圆,二则当时的情形下,他二人很担忧汤圆的宅子被她亲戚家里夺了去,如此的话,汤圆若是没了宅子,在他们眼里,就不是门当户对了。是以当时才会让我同汤圆赶紧把事定下,宅子也记上我的名字,因我是男子,不是女子,不会被汤圆亲戚以‘汤圆是女儿家,总是嫁出去的外人’的由头抢了去。却是全然没看当时是个什么情况。”阿丙说道,“昨日这事被二哥闹起来全说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个宅子。”纪采买摇头,看了眼汤圆,见她神情平静,对阿丙说的这些事并未见什么面色波动来,遂道,“人世间的事,便是有血脉相连都未必没有私心,更何况没有血脉相连的了,心里明白便好了。”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说道:“现在说开了,总比往后闹出矛盾来的好。”若是一开始阿丙阿爹阿娘待她如亲闺女似的,她也习惯了他们的客套,待得有朝一日对方突然翻脸,怕是更受不了。眼下么……一开始就是隔着一层纱,自也习惯了这客气疏离的态度。 “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莫看只是顺序换了换,可后者明显是更扛不住的。”温明棠笑着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几人深以为然,纪采买看了眼含笑的温明棠,顿了顿,又道:“当被事态逼的要由奢入俭了,那等不想入俭的,保不准就要动歪心思,走偏门了。”说着努嘴朝不远处廊下指了指,正见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神情落寞的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真是作孽啊!”汤圆见状忍不住小声道,“如此作弄人的感情!她只拿他当个带口脂,带衣裳的工具呢!” 这个“她”指的是谁,显而易见,除了温秀棠也没有旁人了。 “也难怪外头风流话本再怎么写堕入风尘的女子怎么怎么不容易,怎么怎么不得已都没用。总有这等事闹出来,坏了影响,故事写的再如何凄美也没用。”纪采买摇头说道,“即便里头确实有不得已堕入风尘的,可多数人的行为实在是叫人诟病。” 若外头没有旁的行当可干了,或者是被人骗、坑进去的自不提了。可自己跳进去的,尤其以‘讨生活’名义跳进去,还要哭着说自己不得已的怎么洗?似温秀棠那般的“不得已”么?那这等哭喊着自己‘不得已’的,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就是想要银钱呢! “她想走捷径,发横财,走偏门罢了。”温明棠淡淡的说道,“其实从她小时候会花钱买旁人的诗充作自己做的,为自己造个才女名头便能证明这一点了。比起那些做了错事还能大方承认,算得坦诚,没有再多添旁的麻烦的,她偏偏又有那死不认账的毛病,自是更让人头疼。” 看洪煌提着食盒在原地站了会儿,走了,纪采买摸了摸眼皮,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那堂姐的举动,总觉得会惹出事来。” 有这感觉的不止纪采买一个,阿丙与汤圆亦跟着点了点头,而后不解道:“也不知为什么,咱们大理寺里好多人都有这等感觉,可没发生的事又不能乱说。” “因为她不会凫水,又总往水边走,哦不,是直接下水,用身体在试水塘的深浅,大半截身子都泡在水里,还在试着往前走,自是叫我等旁观的都看的胆战心惊了。”温明棠说道。 …… 刑部衙门大牢之中,张让交待完事情,待要离开时,却被罗山喊住了。 “张大人!”罗山叫住了他,指了指张让身旁的那间牢房,说道,“听闻那从大理寺转过来的女囚不大安分,有大理寺的狱卒还过来看她了?” 这话一出,一旁巡了一圈,恰巧从那间大牢旁经过的几个狱卒神情便是一凛,纷纷离那牢房远了些,以示避讳。 看着纷纷退避的几个狱卒,罗山笑了,他道:“我便说大理寺对下头的狱卒还是管束的太宽松了,竟还闹出这等事来了,若是在我刑部,怎可能发生这等事?” 张让等他说完,便主动将钥匙递给了罗山,说道:“你要审问便审问,不过我且提醒你,里面这个女囚背后……” “我知道!”罗山拿到了牢房的钥匙,目的已达成自也懒的再费那口舌与张让废话了,遂摆了摆手,不耐道,“若不是打听清楚了,我也不会来寻你。”说着,将怀里的交接文书递给张让,“文书我已签好了,你自签上你的名字之后,这女囚之事便交与我接管了。” 第五百五十章 酒香草头(四) “确实麻烦。”林斐点头,将红烧豚肉夹入碗中,筷箸夹起那红烧豚肉最外头的表皮轻轻一提,那粘连的表皮便被撕拉开来,看着筷箸上用温明棠的话来形容就是粘连胶质感的表皮,便知是炖透了,将红烧豚肉送入口中,咀嚼着那咸中带着一丝鲜甜的红烧豚肉,林斐说道,“可事实便摆在那里,不是我希望它是透而不烂的红烧豚肉便能是红烧豚肉的。”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咀嚼着口中的红烧豚肉,忍不住再次赞了一句,“你那位温小娘的厨艺真真不错,这红烧豚肉我一见这模样便知是个美味的,一吃……果然是表里如一,不错,不错!” 这已是这顿午食他第二次夸温明棠了。 林斐听到这里,轻笑了一声,说道:“大人的赞誉我回去之后自会带与她的。” “也好。”长安府尹笑着说了一句,而后叹道,“你说的不错,不是我希望它如何就是如何的,事实如何,查了便知。若是强行希望他是个好的,查到临门一脚便收手,那也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斐又夹了一筷箸酒香草头送入口中之后,说道,“大人应当早习惯了。” “耗子偷了米粮跑路,被狸奴发现时,只会一味的躲,并不曾见过有耗子主动跳出来承认错误反省的,亦不曾见过它偷跑时会舍了嘴里偷来的米粮的。”长安府尹说道,“多数情况下都是狸奴把耗子吃干抹净了也不见耗子会把嘴里的米粮吐出来的,死了还不肯交出赃物来,还在口中、腹中藏着呢!” 长安府尹将口中的吃食吞咽入腹之后,说道,“再怎么教化,回去照偷不误!所以狸奴便干脆抓了耗子之后,直接拿其当口粮了。既从根源上解决了家里米粮被偷的问题,又解决了自己的一顿饭食,还真是有意思。如此一想,这天地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竟是没有任何一点冗余之处。狸奴被人喂养时吃的是鱼,是肉,可捕了耗子之后又会直接吃了耗子,所以狸奴不单以鱼、肉为食也是有理由的。” “她曾管这个叫做自然演化之美。”林斐点头说道,话中的她显然指的是温明棠了,听温明棠说起那等大梦千年之后的事,让他深有感触,“天地万物衍化皆可为师,很多事如何做亦可从这自然演化中寻出答案来。” “话本子里那等断案遇凶徒,能被大义之举感动的临时悔过,有所触动的桥段并不少见,可我等真正办案遇到的凶徒,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眼神清明而理智,“能叫他们认罪,多是要用阳谋,逼得他们退无可退,逃脱不掉,事实证据确凿才能办成的!” “甚至还有那等明明证据确凿,却依旧闭着眼死不认账的。”长安府尹摇头叹道,“也不知是惧怕面对现实,还是编排自己无辜的谎言连自己也骗了,沉迷其中了。难怪你道的自然演化之中,狸奴也是要以耗子为食的。若没有这‘吃饭’的本能牵引,譬如遇上狸奴不饿的时候,没有吃了耗子,而是抓了耗子之后在掌心中捉弄把玩,便常有被耗子逃脱的风险。足可见保险起见,还是直接吃了耗子的好。” 林斐点头,不等他说话,便见长安府尹拿起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条子扬了扬,对林斐说道:“国子监那个有话不能直说么?偏费这等工夫打哑谜做甚?”虽然这点哑谜难不倒他和林斐,可看着这张条子,长久办事的习惯还是让他觉得…… “花里胡哨的花架子。”长安府尹说了一句,而后忍不住自嘲,“本府实在不是什么风雅之人,难以理解他这想法。” “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林斐慢条斯理的端着饭碗吃饭,待将口中的饭食咽入腹中之后,才继续说道,“多年至交好友,虞祭酒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眼下也只是有所怀疑,自不能开口直接点破,不然岂不坏了两人多年的交情?” “所以他做国子监祭酒是合适的,做父母官便不合适了。”长安府尹说着,瞥了眼神情平静的林斐,“他太容易感情用事了,我等处理事情时多数时候是不能感情用事的。” “但世间亦是需要风雅之人的,若不然市面上也不会见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话本故事,那么多名家书画之作供人欣赏,为平淡的日常生活奔波增添几分乐趣了。”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对长安府尹说道,“其实我知虞祭酒问不出什么来。” 才夹了一筷箸酒香草头的长安府尹闻言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之后,斜睨他:“你这不是废话吗?国子监那位能从那碗陈年黄汤水中问出什么来才是怪事了。” 童大善人发的那七十六场,场场不落的时疫财如林斐所说的掐住头尾便是盯住驿站与太医署两处了。既知这两处有问题,那位执掌太医署多年的陈年黄汤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不是肉烂在汤里,浑于其中,便是个若即若离,多少知晓些内情之人,算得走独木桥的好手了。 前者,浑于其中,黄汤自不会告知虞祭酒什么事;后者的话,黄汤手段了得的同时,能出淤泥而不染,那便是朵真正的白莲花了,既如此,知晓里头水深,他又怎么可能将至交好友拉下水? “或者,亦有可能肉烂在汤里是真,不想拖至交下水也是真,如此,他亦是不会向虞祭酒透露的。”林斐说道,“如此一番所有可能的排查下来,虞祭酒自然问不出什么来了。” “既然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怎的还请他帮这个忙?”长安府尹“咦”了一声,不解道,“不怕打草惊蛇?” “若是掌局者,是盯着他人的螳螂与黄雀,不先打草惊蛇是对的。”林斐说道,“就似你我对付童大善人一般,不先打草惊蛇。” “可此事不同,”林斐面上清冷的神情中多了一丝凝重,“背后之人当也披了一身同你我一样的红袍,且比起我等盯童大善人,他怕是早早盯上了我等,这等情况之下,我等若是不动,他亦会一直不动,局面便只能如此僵持下去了。这案子查个刘家村与童大善人,你我便只好就此作罢了。” “所以,我等还是要先走出这一步的。你我是想要破局之人,对方是守局之人。若是两方皆不动手,僵持下去,赢的定是守局之人。”林斐说到这里,忽地停了下来,他看向长安府尹,而后笑了,“更何况拿捏不准对方的性子,我等若是真将这案子草草揭过的话。若对方是个性格多疑的红袍,保不准会觉得我二人从查童大善人身上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为保自己的安全,指不定会悄无声息,悄悄的设局解决我二人。” “当对手觉得你我二人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之,有他把柄在手里捏着时,我二人最好还是真的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有他把柄在手里拿捏着。”林斐说到这里,笑,瞥向面前神情凝重起来的长安府尹,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可那话语却是听的长安府尹心中一沉,“若不然,你我... “谁叫你我二人穿了这一身红袍呢?若是个酒囊饭袋,指不定还好些。”长安府尹闻言随口道了一句。 “这也要看对方接下来的动作了。”林斐说道,“看他是不是半点隐患都不留之人了。若不是的话,你我二人若是没有红袍,装孙子龟缩一番大抵能有用;若是的话,管你我二人是不是着红袍,是不是酒囊饭袋,只要是活的,都一样,是必须铲除的隐患。”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登时一个激灵,忽地反应了过来:“只要是活的,都一样?那狐仙金衣的局……” “若对方真是半点隐患都不留之人,用棋子一定是喜欢用死物的,如此方才能掌控全局而不出错,譬如刘家村村祠那被供奉起来的狐仙。”林斐说道,“若是如此,这厉害的童大善人保不准也只是个替身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金蝉脱壳了。”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拍了一记食案,说道“这童大善人就是红袍的壳!” “他或许是红袍的壳,可之于旁的乡绅来,未必不是穿红袍的乡绅了。看他耳濡目染的学了这么多年,若是也习得三分火候的话,保不准也会有样学样的布局来。”林斐将碗中最后一粒米送入口中之后,将吃的干干净净的饭碗放回食盘之内,“所以,你我可以先看看童大善人对付旁人的手段,再由此推测比他手腕更高的那位‘老师’又是个什么路数。” “如此……看来看去的,这案子说到底还是要好好查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林斐,“本府当真是又一次庆幸还好当日听了你的话,没有草草了事了。否则,若是之后,当真应了你所言,你我二人早被人盯上悄悄设局解决的话,怕是到死,究竟得罪了谁都不知道。” “话本子里说那等功夫练至化境的高手不再执着于兵刃了,甚至都不消露面,即便露,也只露个不辨男女,听不真切的声音,一花一叶皆可杀人。”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其实虽是话本子里的故事,可细一想却也能说得通。”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看林斐已然食完了午食,此时正手提茶壶为自己倒茶喝,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好胃口,早猜到了这等事,竟是也……泰山压顶而不改色?” “总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与思考应对之策的,‘天大地大,吃饭事大。’”林斐闻言,说道,“毕竟我那位温小娘可是说了‘人不吃饭会死’的,自然是活着才有力气反抗与寻找出路了。吃饭同人想做的任何事都是不冲突的。” “是啊!先活着至关重要。”长安府尹闻言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声之后,说道,“人总是先活着才可能有活路的。”顿了半晌,又忍不住再次感慨,“看来,人还是当认真应对手上遇到的每一件案子的,若接下来当真应了你所言的话,我当日又草草了事,待到真入了套,事后回想起来,怕是要懊恼不迭当时的敷衍使我错失逃脱的良机了。” “我管这个也看作是另一种角度的‘天予不取,必受其殃’,只要能做到,便竭尽全力的办好每一件事,如此……也算是尽力而无悔了。”林斐倒茶的手稳稳当当的,看着那茶壶中的褐色茶汤落入茶杯中,平静的说道,“便是将来当真败于谁之手,人若是拼尽全力,也不会后悔,只会点头叹一声技不如人罢了。” “不错!”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那位‘一生不弄险’,与这等‘发横财铲除隐患’恍若两个极端的有名丞相如此有名,不正是因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已然尽力了?” “‘一生不弄险’稳扎稳打的路数看起来好似没有那等剑走偏锋,大发横财之人花样百出,可事实却是这等稳扎稳打的路数才是阳谋,是无解的。若非如此,也不会逼得那位老对手‘司马懿’缩在军营里不出战了。要知道,除了面对那位‘一生不弄险’的丞相,这位大才面对旁的对手时可都是‘侵略如火’的路子,骁勇的很。”林斐笑道,“从对手口中的评价自是最客观的。那位丞相死后,他行至其营垒,曾赞叹曰‘天下奇才’!蜀汉灭亡时,他次子司马昭还曾派人入蜀专门搜寻丞相当年留下的著作,可见这一声赞叹决计是发自肺腑的。他昔年回去时应当也没少与身边之人说起这等事,令得其子也心心念念的惦记了这么多年。” “惦记哪里仅仅到其子便结束了?便是如今的大荣,只要打着‘诸葛遗作’的名号出来,不论是兵法还是典籍亦或者手书,都会引得无数人争相前往一阅的。”长安府尹叹道,“所以再如何花样百出,听着精彩不已的阴谋,千百年历史岁月的大浪淘沙过后,看来还是阳谋的稳扎稳打更胜一筹啊!” “史书中能习得先人智慧,所以我等还是学那位诸葛丞相稳扎稳打的应对更好些。”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这般一想,竟是忽地叫我面对这等棘手的对手有几分信心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酒香草头(三) “我先时是不吃酒的,只以为酒的用处除了做鱼、肉等荤腥菜去味之外,便是正儿八经的拿来喝了。”几人端着食盘走到灶台一角特意收拾出来的空食案旁坐了下来,开始提前食起今日的午食来。 灶台这里之所以会摆上一只空食案,也是有原因的。厨子嘛!吃饭不是比寻常人早便是比寻常人晚。似他们这般,便是每当温明棠做了先时没做过的吃食,勾的人嘴馋了,食材也管够之时,便早些食,若不然,便需等到众人皆食过之后再来食这午食了。 今日便算是早食的。着实是被温明棠这一盘泛着油光,亮闪闪的,偏那味道与‘油腻’二字无缘,浓浓的酒香中夹杂着草头的清香气的酒香草头勾起了腹里的馋虫,被练出了几分‘吃食阅历’的直觉告诉他们这一份酒香草头的味道定是极美的。 “正儿八经拿着酒杯来喝的便是好这一口的酒鬼,酒徒了,”汤圆说到这里,忽地略略一顿,神情中多了一丝怅然,“我阿爹当年每每从衙门回来,便会准备一把花生米,花生米吃腻了,便会改成盐水泡的毛豆,这等便宜小菜,配着喝上几杯。我幼时总觉得阿爹这习惯不好,得改!” 拍了拍汤圆的肩膀,以示安抚,得了汤圆表示自己无事,只是想起了老袁之后,阿丙接话道:“我阿爹与大哥有时也会如此,忙了一天回来,定要喝上几杯。问起来,便说是一醉解千愁的,我那时也不知他们愁在了哪里。” 升斗小民也是有区别的,既有那等吃了这顿,下顿便没得着落的升斗小民,也有似老袁、阿丙阿爹与大哥这般只要算好了手头的银钱,不胡乱花钱,便能吃饱之人。 “虽是一张嘴能吃饱了,可人活一世又不是吃饱就行的,有些还当真不是省着凑合凑合就能继续过的。譬如宅子隔个几年要修修补补那些漏雨、漏风之处的,孩子大了娶妻生子什么的都要钱。吃饱之外,旁的银钱可是不能随便乱花的。担子压在肩上重的很!真正算到手里,能让自己尽兴,不考虑生活烦忧的,也只有这几粒花生米、盐水毛豆与几杯掺了水的水酒了。”纪采买说道,“那些不担心生活花销,且又能尽兴活一世的,大小也算是个富贵闲人了。” “越大,我亦越是明白阿爹为何会有这习惯了。”汤圆点头说道,“虽比起那等温饱都成问题的,我等好了不少,可阿爹肩头要扛的事不少,且人总是想让日子越过越好的,便难免发愁。” 当然,生计民生之事说起来于多数人而言总是充满忧虑的,几人话至此,便也不再说下去了,转而继续说起了吃的事。 “我是碰上了温师傅才知这甜津津的酒酿好吃,这酒香炒的草头……唔!亦好吃呢!”汤圆夹了一筷箸的酒香草头盖上米饭之后食了起来,说道,“方才抓试手感的时候便觉得嫩的很,这大火快炒出来的果然嫩!草头的清香中带着酒香,竟还是个下饭菜呢!” “油大味道才好吃!”纪采买亦点头,而后夹起一筷箸的酒香草头,看着那泛着油光的草头,说道,“油少怕是不好吃的,这菜忒吸油了。” “如此宽油偏生不腻,还真是奇了!”阿丙低头猛地扒拉了一口饭食道,“只有酒香没有酒意,便适合我等不吃酒的了,外头酒楼里那等直接拿酒浸泡吃的冷食菜,于我等而言同直接吃酒也没什么两样了,是以便吃不下了。” “是说前门大街那家专卖醉鸡的酒楼吧!”听着阿丙说的这酒浸的冷食菜,纪采买感慨着说了一句,“听闻味道好得很,就是不擅饮酒的便罢了,莫要吃了。” “那还真是可惜了!”阿丙与汤圆两个闻言,小脸拧了一下,而后说道,“可惜这等冷食菜我等是吃不上了。” “冷食菜也不止酒浸一种,”温明棠闻言随口道了一句,看了看公厨外院落里已开始抽芽的新苗,厨房里忙活了一通,她亦开始冒汗了,可见这天是愈发热起来了,遂道,“有一种冷食味道名唤糟卤,做出来也好吃的,入了夏,食案上便是这等冷食菜的天下了。” 几人边吃边聊,待自己这一顿早午食吃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开始准备起众人的午食来。 其余菜式皆已备妥,也只那酒香草头需大火炒制一番了。 …… 大理寺众人对公厨每每上的新吃食几乎皆是不挑的,今日这酒香草头亦不意外的,又得了众人的称赞。 听温明棠笑着说道“能对胃口便好,如此也能不叫这些食材白白浪费了”,大理寺众人便道:“大抵是天见我等手头不丰,便不叫我等生一张挑剔的嘴了,如此也好养活,精细物吃得,粗茶淡饭亦吃得,也能省去不少银钱了。” “不挑嘴确实省钱,管饱就行了。”温明棠闻言随口接了一句,感慨道,“几个烤番薯便能活命了,有时情形不由人的。” 这天地世间之事不会时时刻刻都围着你转的,大荣几乎每年都有罪官家眷充入掖庭,比起寻常出身的宫婢,这等罪官家眷因其前后经历反差太大,往往更难适应,她便见过实在受不了掖庭那以难以下咽的吃食而投缳的。 于投缳之人而言,死仿佛是解脱了。可温明棠是见过宫中对投缳而死之人是如何处理的。宫中对死去之人的处理,用原主八岁那年落水时,太医署学徒的话讲便是“救不活了,拉出去埋了吧!” 可拉去乱葬岗的过程中呢?若是碰上个懒的亦或者心情好的,直接拉出去埋了的,都算是运气了。温明棠是见过那些处理尸体的宫人、宫婢榨干“尸体”的每一寸价值的。那一头及腰的长发,身前爱护不已的头发被绞断,卖与外头做发包,发髻的。 京城里时兴的发型偶尔有简单的,不过多数时候都是繁杂至极的。那些繁杂的发型头顶那惊细漂亮的发髻哪怕贵人本身一头乌发再浓密,也做不了那么多的发髻团的,自是需要从外头专门卖发髻、发包的铺子里买的。 特别讲究的贵人是要看着自活人头顶上剪下头发,而后才肯出钱,可铺子里亦有不少早已做好的发髻、发包,便是这么来的。 身上带的首饰、衣袍、衣裙只要能卖钱的,便一样都不会放过。更有甚者,明明太医署学徒让拉出去埋了,可负责处理尸体的宫人一个转眼便回来了,用梁红巾的话讲就是“这么会儿的功夫,都不够走出通明门吧!这些人把尸体埋哪儿了?” 温明棠不曾亲眼见过背后的那些阿臜事,却也能从现代社会那些耸人听闻的新闻中猜到这些宫人直接将尸体卖了,至于卖去做什么了,便无人知晓了。这世间有善人,自也有恶人,有尊崇礼仪教法,德行高尚之人,自也有不择手段,品行低劣之人。 当然,这些阿臜事能猜到的人不少。赵司膳便曾感慨:“那些投缳的口中嚷嚷着‘一条命死了干净’,‘还能清清白白的走’云云的。却不知你活着时周围的人尚且不怕你,难道还怕你死了不成?” 生前都难以让人敬畏与尊重,死后,没了... 有酒香草头这等新菜,温明棠等人自没忘了送去与隔壁国子监的虞祭酒,午食过后,虞祭酒送回来的除了一点不剩,光盘的食盘之外,还有一帖字——“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句话倒是常见得很,虞祭酒今次这一句倒是稀松平常,是夸这酒香草头只有酒香没有酒意吗?”阿丙看了眼字帖上的字,想了想,说道。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旁的纪采买笑骂了一句,说道,“没见话本子里常有这样的桥段,那等喜好美人帮自己斟酒的权贵相中斟酒的美人时,便会说上这么一句话么?” “诶!那岂不是色鬼登徒子才会说的话?”汤圆闻言“啊”了一句,忙看向一旁的阿丙。 阿丙见状,立时举起双手表示:“我看不懂这些的,只听得懂我们汤圆的话!” 一句话引得正在收拾食案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调侃道:“想不到我们阿丙往后还是个惧内的!” 大理寺这里众人正笑的欢,温明棠却在笑声中沉吟了片刻之后,拿起字帖移至鼻下闻了闻,而后便叫住赵由,顺手将虞祭酒的字帖放入了赵由送去长安府衙的食盒之中。 …… 赵由办事,自是不会生出什么波折来的。 待将食盒放置于林斐与长安府尹的面前时,那食盒还是温热的,被食盒中的饭菜暖了一路的食盒甫一打开,一股浓重的酒意便扑面而来。 闻着那股浓浓的酒意,长安府尹的眉头一挑,刚要说话,赵由便老实报出了今日午食的菜名:“今日午食是红烧豚肉、酒香草头、腊味焖饭同豆腐菌汤。”说到这里,不等两人说话,又加了一句,“温师傅说了,这酒香草头她用的是白酒,且大火快炒了一番,只有酒香,也将那酒味尽数盖在食盒里了。” 说罢这话之后,也不等两人说什么,赵由便抱拳施了个礼,退了下去。 “走的还真快!”目送着赵由离去的背影,长安府尹说道,“也不担心我等有话要问他。” “他知自己嘴上那点遣词造句的本事,问他也是白搭。”林斐轻笑了一声,说道,“让他跑腿便是跑腿,若是路上有遇见特别引他注意的事,他自会说的。若是没引起他的注意,你便是问了,他也一问三不知,想不起来的。”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忍不住点头,捋须道:“那这般看来,他又多了个优点,对自己的认知算得相当透彻了。不浪费自己亦不浪费上峰的工夫,就这般直接退出去了。” “我身边便缺这么个人。”林斐说着看起了食盒中的饭菜,说道,“他跟在我身旁正合适。” 长安府尹点了点头,这才伸手拿起那字帖,只看了一眼,便道:“是国子监那位的字。他当初自创了一门字体,这是他的招牌,本府一眼便认出来了。”说着,又将字帖移至鼻间闻了闻,“陈年黄汤味。”说到这里,与林斐对视了一眼,见林斐点头,也知不消说什么了,两人已明白虞祭酒这张字帖的意思了。 黄汤不醉人,人却自醉。 “其实也算得世人皆醉我独醒了。”林斐想了想,说道,“黄汤本身是不醉的,此物酿制起来每一步都需谨慎与小心,若是晕乎乎的,哪一步没有做细致,酿出来的酒是不好喝的。稀里糊涂是酿不成这碗成名已久的黄汤的,可食了这碗黄汤之人却是要醉的。” “所以独黄汤一个清醒的,周围之人却皆是醉的?”长安府尹闻言轻笑了一声之后,问林斐,“过几日,要不要请那位黄汤来诊治一番?”他说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道,“近些时日总睡不好,无法安神入睡,本府需操心这长安城民生百姓之事,便也只好请神医来操心一番本府的身体问题了。” “这说辞确实不错,推脱为一位操心黎民百姓的父母官诊治,便是不识大体,也不顾虑黎民百姓的不明大义之举了。”林斐点头,说道,“就是不知先前有没有人用过这等说辞了。” “用过也无妨,招数不在多,只在精。”长安府尹笑着一面将食盒里的菜食拿出来,一面说道,“不过妥当些,未免让他推脱的话,还是提前打听好他的行程,本府自己安排一番,免得他届时借用‘还有行程’的话来推脱。” “一般情况下,大人这一番请人手段是够了。”林斐却是想了想之后,说道,“不过若是有人提前用了大人这一番办法的话,大人怕是要再多走一步了。” “是么?”长安府尹端起饭碗,虽说那红烧豚肉久炖的香味实在是香,可头一筷箸还是夹向了未曾尝过的酒香草头,一口饭食与草头下肚之后,长安府尹点头,对林斐说道,“你那位温小娘的手艺真真不错!” “她道只是用心罢了,这些菜并不似是宫里御膳房的御厨做菜那般讲究刀工,技巧,寻常人学不得,”林斐说道,“她做的大部分菜,若是寻常人用心些,也是能习得的。” “听起来没有门槛的样子,可做好的又确实不多。”长安府尹说着又一筷箸夹向了一旁的红烧豚肉,咬了一口那肥瘦相间的豚肉之后,他点头说道,“炖了许久,完全炖透了,却又未炖烂散形,可见是用了工夫的。” “因用稻草将豚肉扎了起来,定了型,所以这做法的豚肉又唤作草扎肉,”林斐说着,看向食盘里的红烧豚肉,说道,“如此就能久炖入味,炖的透而不烂了。大人觉得……肉是彻底烂在汤里好,还是这般透而不烂的好?” “本府当然是希望他能如这红烧豚肉一般透而不烂了,”长安府尹闻言瞥了眼林斐,而后说道,“难道林少卿希望肉彻底烂在汤里?”说到这里,他夹向豚肉的筷箸一下子停在了半道上,顿了半晌之后,“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便麻烦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酒香草头(二) 大理寺公厨里众人不过是随口一声感慨,可此时几条街开外的一座府宅里,独自一人坐在食案前,面对满食案的吃食,没有半点胃口的黄老大夫却是自心底发出了一声同温明棠这话相似的感慨。 此时还不到午时的时辰,府里的厨子便为他做好了午食,留饭了。 今日被请到府宅里的诊治对象是府宅中那位大人的母亲,临近八十了,这年岁的老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常见的很,那位府宅中辈分最高的老妇人,府宅中人称老祖宗的,虽是妇人,却也是世家大族悉心培养出的闺秀,不论是治家还是育人手段都相当了得。为老妇人诊治完,那位满头银发梳的一丝不苟的老妇人便含着笑,将他‘留’了下来。 若只是遇上寻常的老妇人,这么多年练就出的,唔,用林斐的话来说,就是如宽油浸养出的炒菜不粘的铁锅般的推脱本事也够用了,可偏偏今日府宅中这位老妇人是有备而来,还不等他开口,便笑道“打听过黄老大夫下午的安排了,老大夫下午去问诊的那一家有些事,怕是不能等老大夫了,老大夫既下午不需问诊了,不若留下来食个午食,待我儿上完朝回来,为我儿也开几幅安神的药。朝中事多,总是睡不好。他为官操心黎民百姓,也只好让我等家里人帮着操心他的身子了。” 一席话有理有据,既断了他“下午还有问诊”的说辞推脱,又备好了午食,还祭出了“操心黎民百姓”的话,这般将他高高架起的话,又如何推脱的了? 看着临近八十,笑的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虽一副儿孙环绕的和蔼模样,掌家权也早放给几个儿媳来,看着早已颐养天年,不理世事了。毕竟只要活的久,岁月也早帮其熬死了能给她不痛快的那些个姨娘、通房以及那联姻的丈夫了。可许久未见出鞘的刀,显然依旧是锋利的,想起她一手养育起的一文一武两位‘红袍’,黄老大夫一阵心惊。 安神的药谁不会开?又不是那等非他不可的疑难之症!作为一个有名望的‘神医’,他不怕过来请他诊治的病人患上了疑难之症,却更怕明明只是小病,甚至都不能算得病的权贵,却偏偏将他请了去。 黄老大夫看着面前满食案精细的菜食,心中愈发忐忑,昨日同世南见面听了他口中的那一番见闻之后。今早为这位老妇人的诊治他便刻意晚了一刻的时辰,去大理寺公厨晃了一圈,食了个朝食,为的就是不同府中那位上早朝的‘红袍’碰上。 可显然,这般推脱根本无用。不愧是‘红袍’,对方想要同自己碰面,自己又如何推脱的了? 苦笑了一声之后,黄老大夫叹了口气:太医署熬了这么多年,外人看他是又在太医署多留了五年才退的,可实则一到可以退的年岁,他就在想办法退了。这办法一想就是五年,直到去岁才总算是自那太医署抽身了。 想起自己离开太医署时,太医署的大堂正在开放招收新进的太医。那些年轻、跃跃欲试的脸庞落入他的眼中,他那时只觉这巍峨的皇城宫墙修的可真够厚实的,将一切阿臜事都隔绝在宫墙之外,外头看到的只有锦绣前程,却看不到锦绣前程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 短短一堵宫墙,里面的他想尽办法的想要出来;外头的人却也在拼尽全力的想要挤进去。 毕竟那可是太医署啊!天下间无数医者梦寐以求之地,不管是自个人前途,毕竟‘太医’二字本身就是块亮闪闪的招牌,不愁寻不到出路;还是自能翻阅与修习到的医道典籍来看,都足够的吸引人。 其实他也知以自己多年熬出来的名望,是不可能推脱的了外头源源不断的邀请与问诊的。不过既离开太医署了,他以为自己总算是在那水面上胆战心惊的漂泊了一世,算得平稳上岸了。 却不成想,还不到一年的功夫,自己就被安排了这么一顿食宴。 面前食案上的菜肴精细至极,府里的厨子显然是得了主人命令之后精心疱制的,且还是正对了他的喜好所庖制的。 他荤素皆食,荤食中尤喜食鱼。食案上的鱼头用了蜀地的做法,是用那青红的辣椒剁碎了清蒸的;鱼身则是切成段,用的是颇为常见的炒制之法,可说整个大荣南来北往,不论哪地都是食这等烈火烹油的炒制之法的;除了鱼头、鱼身之外,还有一碗汤汁奶白的鱼汤,虽是鱼汤,里头却不见鱼,那厨子端上这鱼汤时还特意说了一句这汤是完全碾碎了那炖煮的鲫鱼之后,又用纱布滤了鱼骨和鱼碎搅出来的鱼汤,味道甚为鲜美,老大夫定会喜欢的云云的。 如此用心,显然是得了主人命令做的这几道菜。 看着这蜀地特色的鱼头,全大荣皆食的鱼身,还有那完全碾碎了鱼肉却不见鱼的鱼汤,黄老大夫平生头一回,对自己喜好食的鱼有了抗拒之感,不过虽是抗拒,却还是要动上几筷的。 索性早上朝食食了一笼槐花素包子,又清雅又耐饱,不至于反胃,草草食了几口午食,黄老大夫便放下了手里的筷箸,开始喝那鱼肉完全搅碎烂在里头的鱼汤了。 其实若是没有昨日那一茬,他未必敢深想,毕竟并不清楚‘红袍’的手腕,自己又是走了一辈子独木桥还不曾坠下且过了桥平稳落地之人。老实说,虽面上不说,可心里,自己着实是有几分自傲的。当然,比起周围多数人来,他这般名满天下,还能安全出宫的,确实也有自傲的资本,更何况在太医署的那些年,还是宫里道士、高人最多的时候,多少身边的同僚死在自己面前,从最初的伤感,到最后的麻木,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此时,面对着面前这几道菜,黄老大夫垂眸,看着自己端着鱼汤的手,做大夫的最忌手抖,金针扎穴,即便是面对再难寻的穴位时也不曾发抖的手此时却是忍不住开始发颤。 还未见到那位‘红袍’,可看着眼前这几道菜,他便知晓:自己这游走于独木桥上的手段不算什么,平稳走过独木桥于对方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手段罢了,自己原以为自己知晓的那些机密中的机密,在对方眼中也根本不算什么秘密。 一口接一口的抿着那肉烂在汤里的鱼汤,神思一记恍惚,眼前布置清雅的待客之堂突地一晃,铺天盖地的血迹自那石门缝中涌了出来,那股远远闻之便能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令得黄老大夫本能的一记反胃,而后便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看向门外并未被自己惊动的下人与仆从。 喉口中本能的不适、恶心感一阵接一阵的涌来,黄老大夫捂住自己的嘴,因着只食了些鱼汤,他并未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不断的干呕着。 那等一阵接一阵的干呕,令人的眼角本能的溢出眼泪来。 恶心干呕进而惹的眼角溢泪并不是什么感情触动,只是人体的本能反应罢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便是看到了这一幕,他也早不似年轻时那般会生出什么触动来了。年岁大了,练厚的除了脸皮之外,还有心墙。已甚少有什么事能... “那是故事,是假的!”他冲着那人喊道,试图阻止,“是假的!” “我等又不是千百年前之人,未曾亲眼见过,安知真假?”那人说道,“至少在《封神演义》的话本里,它是真的,可以让我等借用这法子脱身便成!” 身体的干呕愈发厉害了,黄老大夫看着被自己放置于食案上的那碗奶白鱼汤,苦笑了起来,他姓黄,单名一个汤字,一个巧合算得巧合,那两个呢?三个呢?那位果然是知晓这件事的。 他的姓与名合起来便是黄汤二字,那位刚入太医署的第一日就曾对他道“黄汤即黄酒,大夫取个醉人之物的名讳不好。医者还是清醒些,如此被治的病人也会更放心些。”那人既知黄汤是醉人之物,又怎么可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呢? 袖子胡乱的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黄老大夫定了定神,神色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清明,继续端起汤碗喝了起来:肉烂在汤里,几十年都这么喝过来了,难道临了还喝不下了不成? …… “炒这酒香草头要用素油,莫要用豚油!因为豚油的香气会掩盖这菜本身的味道,”此时大理寺公厨里温明棠往锅中倒入素油,而后又将手里的铁铲放入锅中,搭在那油面上。 见多了温明棠做菜,自是对温明棠做菜的习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似这等直接将菜铲放入油锅的“粗心”举动,可不似温明棠会做出的事,是以汤圆见状,立时问了起来:“温师傅,菜铲这般放可是有什么说法么?” 温明棠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草头,说道,“直接将草头放入油锅,会让底下同油直接接触的草头将油全吸了,以致这一锅草头吸入的油分布不均,菜铲隔油,是防止底下的草头与油直接接触。” 听了温明棠这话,汤圆与阿丙顿时恍然:“那看来,这菜炒起来需手脚利索了。” 温明棠点头,将草头倒入油锅,又加了些早已备好的开水之后,便迅速翻炒起来,炒了没几下,照温明棠的说法是屏息默数,从一数至十五、十六,最后淋上清油便能出锅了。 当然,对淋上清油,温明棠也有解释,她道:“草头吸油,油大才好吃,淋上清油,不止好吃增味,还好看。”说着看向那厢已跃跃欲试,拿起筷箸想提前吃午食的几人,见纪采买点头之后,阿丙和汤圆便立时去盛饭了。 此时红烧豚肉也已炖透了,外加一旁早已备好的豆腐菌菇汤,还有那木桶中的腊味焖饭,今日的午食照旧丰盛的很。 “还是皇后娘娘大方!”将舀好的饭碗装入食盘中,看着被腊肉的油润浸入味的焖饭,阿丙说道,“以往那饭里只能加点杂粮米又或者番薯什么的煮来闷了吃,今次内务衙门送来肉的多,能加腊味了呢!” “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腊味?”汤圆闻言随口道了一句,感慨道,“这些日子,天天送的,也不见得少。” “腊味不比菜蔬什么的不能久放,腌了之后是能久放的。”纪采买说道,“与其说是皇后娘娘大方,不如说是内务衙门那库房里藏了不少往年腌制的腊味,今次是开了库房,便日日都能送些过来了。” “有些也放的着实够久了,虽说腌腊之物不容易坏,可也不是每一种腌腊之物都如那酒一般越久越香的。”温明棠笑着说道,“开衙清库存,我等还吃的高兴,岂不皆大欢喜?” 几人正说着,一旁将灶台上的酒香草头分好放入众人食盘中的纪采买却忽地“诶“了一声,笑了起来:“今日一见那黄老大夫,我就在想他的名字了。只记得有一回听到那黄老大夫的名字时觉得颇有意思,可今日见了人,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手中的酒香草头,笑道,“这菜倒是提醒我了,黄老大夫姓黄单名一个汤字,合起来便是‘黄汤’二字。” “那这名字真真是又俗又雅了,一碗黄汤水,暖身呢!”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而后又道,“只是文人雅士用这名字更合适些!” “是啊!”纪采买点头,却是想了想,又道,“不过大夫用应当也不错,很多药里也是要用到黄汤的。” “不过温师傅炒这酒香草头用的不是黄酒,是白酒。”一旁的汤圆吐了吐舌头,说道,“跟黄老大夫的名字不一样呢!” “都是酒,经由烈火烹油的炒制之后,那酒味也早挥发的极淡了,醉不了人,只余酒香呢!”温明棠笑着说道,“可见,黄酒、白酒要能入得多数人之口,而不止是嗜酒之人之口,dou是需经过烈火熬制,散了醉人之意方可的。” “那黄老大夫这碗黄汤当年在宫里应当也没少被烈火熬制过,若不然也不会有如今这般名望了。”纪采买看了眼食盘中的酒香草头,顺口接话道。 第五百四十七章 酒香草头 交待完了赵由,目送着赵由大步离去的背影,长安府尹忽地“咦”了一声,笑了,他对一旁的林斐说道:“本府这才发现常被你带在身边的这位姓赵的差役是个妙人!你带他在身边当不止是因为他拳脚功夫了得的缘故吧!”说着瞥了眼林斐腰间那若隐若现的刃面锋芒。 不说国子监了,便连大荣各州府的府学之中亦是要习君子六艺的。其中一艺为射,传统的‘射’虽只是与射箭相关,可具体教学时教的却远不止一个“射”字,拳脚功夫、刀剑什么的都是教的。 不过虽是学了这些,但真正学好,且还能派上用场对敌的却是极少,多数也只在舞剑助个兴而已。 但面前这位是个异类,毕竟去岁大理寺几位当街被人追杀行凶之事就发生在长安城内,他自是知晓这件事的。 若是自己便有自保的本事,那么对待身边之人的拳脚功夫便没有那么在意了。不过虽是没那么在意,身边之人拳脚功夫好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面对的多是穷凶极恶之徒,小心无大错的。”林斐说着,又道,“大人说的不错,他确实有旁人没有的长处,只是多数人发现不了罢了!” “不管自家上峰是什么官阶身份,一品大员还是七品芝麻官,在他眼里都一样,都是听命行事的上峰,”长安府尹显然已看出赵由的特殊之处了,“也不管上峰下令要捉拿之人是什么身份,一品大员还是七品芝麻官,都没有差别。你一声令下,他便按令行事,不过问缘由,也不顾及身份,只奉令办事,这等人……还真有意思!” “看起来有些憨傻,还不‘会做人’什么的,”林斐说着,瞥了眼田垄上站着的‘会做人’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但是令出必行,寻常时候看不出他的好来,可若要长线布局,一环都不能出问题的那等至关重要的大事,派赵由往往是最令人放心的。” “本府亦是这么觉得的。”长安府尹看着赵由离去的方向,笑着说道,“上峰交待的命令一旦接下,连自家上峰还留在这里也不理会,就这么干脆的走了!” “若是那等喜欢拿捏身份,喜欢下属恭维之人是不会喜欢他的。”林斐又道,“但不论是先时的赵大人还是我,都很喜欢将他带在身边。” “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当是很喜欢用这等下属的。”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但能不能撞上这等人,便要看他们的运气了。你身边这位运气便不错,碰上你还有赵孟卓了。”说到最后‘赵孟卓’三个字时,长安府尹的声音低了低,他看了眼身旁垂眸的林斐,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叹道:“我年轻时还以为他是有机会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却没想到他会选择早早致仕回乡当富家翁;放弃大好前途回乡当富家翁已让人不解了,后来却是更没想到他连致仕回乡当富家翁的退路都没走成。” 有些事不消明说,虽不清楚赵孟卓具体牵连进了什么事,可从常式身死,加上那几位死的不明不白,自尽的官员以及被软禁的靖国公来看,赵孟卓牵连进的事当不小。若非如此,也不会坠楼了,且据传从现场物证来看。赵孟卓极有可能是自己跳下的楼。 林斐闻言也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两人皆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谈,只是立在田垄上等着两位仵作出具详细的验尸报告,而后回长安府衙问一问此时已被带回长安府衙的赵莲等人。 “你带走赵家几人时,那童大善人与童公子可出面帮忙说道了?”林斐想起这一茬顺口问了一句。 “他是深明大义的童大善人,怎会阻挠朝廷办案?”长安府尹闻言笑着说道,“只说了两句客套话,嘴上说着‘不忍看到儿媳与亲家遭祸狱之事’,可说完‘自己不忍心’之后又立时表明绝不阻挠办案,盼两位前儿媳泉下早日瞑目云云的。” “一张嘴翻来覆去的,大义与亲情这等好词从他嘴里说来好似也变了味一般。”林斐听罢笑了笑,说道,“同‘大善人’这等原本的好词一样,也不知为什么沾上他就变了味了。” “当不是词出了问题,而是这人本身有问题。”长安府尹看了眼身旁田地中长得旺盛的菜头,说道,“这青菜可是浇了大粪的,同样长得好得很,再观那青楼之中可是人人香粉簪花的,那手里扇着团扇的老鸨更是头上都快被花簪插满了,不同样除了嫖客之外,鲜少有人喜欢同老鸨结交的?” “可见即便是洒满香粉,本身有问题,粉饰的再多也无用;若是本身无问题,便是泼了大粪,待冒出头了,照样是好的。”长安府尹说道。 “大人说的有理。”一旁的林斐点了点头,说话的工夫又记起了一茬,问长安府尹,“大人前几回同童大善人等人打交道,并未察觉到被盯梢,是今日多问了几句才有了被人审视之感,敢问大人问了什么?”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笑了,他干咳了一声,道:“其实也不是本府问了什么,而是敲打了他两句罢了。” 林斐听罢顿时挑眉,长安府尹看到他这反应,自是知晓今日要将话说明白了,隧道:“也不是什么无理之话,只是敲打他道‘本府不希望案子还没查完,他便金蝉脱壳溜了’‘还道本府不希望案子未查完之前,村祠里狐仙那身金衣就被索要银钱的百姓扒了’。” 林斐看着长安府尹说罢这些话之后,周围开始偷笑的两府衙门差役和小吏,点了点头,道:“大人确实不曾说什么无理之话,只是言语化作刀剑,打蛇正巧打中了七寸而已。” 长安府尹闻言也笑了,自知今日自己这一句‘质问的多了些’确实是直戳童大善人的心肺了,这才引来的耗子的审视,正想笑着说两句,将话题扯过,便见面前的林斐脸色顿变,立在原地的长安府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林斐腰间闪光的刃面一下子出鞘,而后“唰”地一下钉在了自己身旁。 被林斐这一记突然出手骇了一跳的长安府尹还未来得及问林斐,便下意识的低头向自己的脚下看去,这一看,却是叫他看的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却见被林斐腰间软剑一下子钉在地上的,竟是一条小蛇,那蛇身长还不至一寸,显然是条小蛇,可身形虽小,从那外皮花花绿绿,斑驳的蛇纹来看,显然是带了毒的。 冒出了一头冷汗的长安府尹立时道了声谢,而后本能的看向自己脚下,却见距离那小蛇不远处的田间有只圆形洞口。田间虫鼠不少,原先他还以为那只是再常见不过的田鼠的洞口,并未在意,却未料到自那洞口中出来的竟是条毒蛇。 往一旁挪了几步,离那黑黢黢的洞口远了些之后,长安府尹擦拭了一番额头的冷汗,说道:“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叫我想起你方才说的耗子吃猫之事了。”他道,“看着这黑黢黢的洞口,也不知从里头冒出头来的会是什么。” “蛇鼠一窝。”林斐看着那条被钉在地上的毒蛇,淡淡的说道,“入冬之后,蛇霸占鼠洞冬眠,鼠外出寻找食物,此两... 当然,长安府尹因着看了蛇、鼠这等事物犯了恶心,食不下荤腥,可公厨衙门那每日荤素都是皆有的,自是不会无缘无故少了荤食去。 不比长安府尹的没胃口,汤圆、阿丙两个半大孩子正对着那一大砂锅正在慢炖的红烧豚肉咽口水:天可怜见的,闻着那自砂锅中不断弥漫出的肉香味,真是叫人觉得红烧豚肉最香的时候不是送入口中之时,而是在砂锅中慢炖,等它炖透,却又不能送入口中食的时候了。 交流了一番红烧豚肉炖的时候最是勾人的心得之后,两人便去看温明棠做菜了。 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素菜是野菜草头,看着这些时日送来的春菜,汤圆坦言:“便不说先前孙师傅、王师傅他们手艺好不好了,便说这么多时令菜一样接一样的送,便是往年也不曾有过啊!” “这便要感谢皇后娘娘大方了,若是静太妃在这里,这些时令的春菜一准尽数送到集市上高价卖了。”纪采买说道,“江南等地百姓常道这荠菜、马兰头与草头是江南春季的野菜三姐妹,长安这里并不多见。今年送的多,当然亦要感谢江南当地上贡的多了。否则,就往年上贡的那些,根本轮不到内务衙门送到各衙门公厨,也就宫里头大小主子分一分,内务衙门几个管事分一分便没有了。”他是衙门公厨采买,自是对往年这些菜蔬的来路与数量心里都是有谱的。 听到这话之后,汤圆本能的说道:“那今年江南当地上贡的菜蔬还真不是一般的多,单我们这一个衙门便有那么多呢!往年可是谁都没有的。” 小丫头不过随口一提,听到这话的温明棠与纪采买却是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若是他们没记错的话,江南一带不少官员都在新帝登基之后换了一茬了,内务衙门那里皇后娘娘又接管了,再联想到今岁集市上明显比往年少了不少的江南等地的春菜,想也知晓今年公厨衙门食到的这些春菜是怎么来的了。 江南上贡的便多了,内务衙门那里又没有人扣下私底下拿去集市上高价作卖肥了自己的荷包了,衙门公厨便有口福了。 只是如此口福今年有了,明年会不会有便不知道了。 比起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时便是江南一带的人,对草头这物算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阿丙、汤圆两个半大孩子却是连吃都不曾吃过这名唤草头的菜蔬。毕竟别地送来的菜蔬集市上往往卖的贵价得很,是以两人打小食的菜蔬往往都是长安附近常见的白菜、土豆、萝卜等等。 至于衙门公厨……往年这些集市上能卖高价的菜蔬根本不可能送到各衙门里来,两人自是没吃过了。 纪采买虽是吃过这些时兴货的,次数却也不多,且还是私下里采买之间应酬‘春宴’什么的,吃过的这时兴菜了。是以其虽是吃过,却也没见厨子做过,此时看温明棠将草头洗净之后开始教汤圆与阿丙认菜,便也在一旁看了起来。 “这草头分到一锅之内的量不能太多,多了翻炒不过来,便不好吃了。”温明棠说道,“炒菜的火候与菜量皆需注意。” “用手抓一下这三叶草头,手感若是柔软的,那这草头必然也是极嫩的,”温明棠看着有样学样净手之后开始抓草头试手感的汤圆与阿丙,继续说道,“如果抓草头的手感是硬硬的,那这草头必然是老了,不好吃了。” 待教两人辨认完草头之后,温明棠又在草头里加盐、糖、酱以及阿丙特意搬来的酒。 近一年学的菜式也不少了,有些菜在下锅之前加盐、糖、酱处理一番什么的常见的很,可素菜中要加白酒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我先前只知晓做荤食菜时有加酒,且多是黄酒,却是头一回见素菜还有放白酒的,”阿丙说着,闻了闻手中草头的气味之后不解的对温明棠说道,“这味道……比起马兰头、香椿等春菜也不冲啊!” “要做的便是一个酒香味,此菜名唤酒香草头,味道极为特别。”温明棠说道,“我是极喜欢这一口酒香同清香的。” “我记起来了。”一旁的纪采买也在这时记起了几年前同人应酬的‘春宴’上吃到的草头,点头说道,“这菜是带了酒味的,那味道极为特殊,做时令菜的酒楼里将这等味道特殊的时令菜价卖的高的很!” “食的便是一个稀罕,当然能卖高价!”温明棠笑着说道,“宫里贵人更多,有娘娘嘴馋了,请御膳房做菜,一道寻常的菜能丢出一大角银子的赏钱呢!” 这话听的阿丙与汤圆两人顿时大惊。 纪采买却是见怪不怪的说道:“所以,在宫里做事看运气。不然你等以为赵司膳当年买赵记食肆的银钱是哪儿来的?”他道,“不就是那几年做的菜正好合了几个贵人娘娘的眼,赏赐攒下的银钱么?” “不过这等钱来得虽快,却也险的很。后来那几个贵人娘娘出了事,赵司膳也险些被牵连进去。”温明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对汤圆与阿丙说道,“毕竟厨子做的菜是入口之物,就如同太医署的太医们开的药,熬的药是入口之物一样,入口之物一旦出了问题,不管是不是厨子与太医们犯的错,可作为入口之物的其中一环,牵涉其中之人十之八九是逃不掉的。” 还记得她在现代社会看电视,看到无缘无故就因着电视剧里的皇帝们大怒而被拉出去砍脑袋的太医们时,曾感慨电视里的太医当真是个高危行当。到了大荣之后,才发现宫里虽说不及电视中夸张,砍人脑袋需个由头,可这由头也没那么难找。 “啊这……”一旁的阿丙和汤圆反应过来之后,叹道,“也算是富贵险中求了,难怪赵司膳想要出宫了呢。”顿了顿,又想起了早上过来的那位黄老大夫,感慨道,“那位在太医署待了一辈子的黄老大夫还真是厉害呢!” “是啊!在风浪中走独木桥走了一辈子也未出事确实了不得。”温明棠点头说道,“只是便是因为走独木桥的本事太高了,不曾出过事,以至于名头太响了,就似那等诗画琴棋出名的大家一般,即便大家们不想干了,却还是被人架着无法自那独木桥上下来。” 第五百四十六章 槐花素包子(十) “头一个死的姐姐身上的伤痕更多,那挣扎伤也更明显。这也是符合凶手杀人的手法生疏程度的,一回生两回熟,旁的事如此,这种事也不例外。”吴步才专注的盯着面前的两具尸体说道。 虽说的这些话都是大实话,可……用这般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这等话来,一旁的长安府衙仵作忍不住看了眼吴步才,见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毫无人情”味,连半点委婉都没有,这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举动……也难怪听闻这位吴仵作验尸时,大理寺总是以各种由头清场,不让死者家属靠近呢! 今日这死者家属心术不正,自是没与他计较,若是碰上家属与死者感情深厚的,听他用这般平淡的语气说出‘凶手杀死者一回生两回熟’的话,怕是保不准会激的情绪激动的家属直接对他动手了。 那厢的吴步才则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他验尸一贯如此,自是懒得理会旁的事的,一旁的林斐与大理寺等人自也早已习惯了,长安府尹虽说听了之后,看了眼吴步才,却也没有多言,而是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诺,比起头一回杀姐姐还仓促些,妹妹便死的干脆了不少。不曾似姐姐一般死前经历过如此多的折腾,而是直接一刀毙命后再被人套上的嫁衣。凶手仿照姐姐的死法粗糙处理了一番妹妹的尸体,可妹妹的口鼻之中没有泥沙,显然并不是生前溺毙的,脖子上的掐痕也是死后造成的。”吴步才指了指妹妹的尸体,又道,“还有,她生前确实是有孕了,这一点不假,算算日子,确实同那后来嫁进去的新妇叫赵……赵……” “赵莲。”林斐提醒吴步才。 “对,就叫赵莲的。”吴步才点头,说道,“确实是同她前后脚怀的孕。” 听仵作这么说来,不远处泥地上站着的刘老汉夫妇当即喊道:“大人!我等没说谎啊,那赵莲为了抢我幺女的正室之位害了我闺女啊!” “若是论动机的话,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长安府尹看了眼又开始嚷嚷起来的刘老汉夫妇,说道,“赵莲连同她那父母已被我等控制,待回了衙门,便会仔细盘问。” 听长安府尹这般说来,刘老汉夫妇这才讪笑了两声,连忙拍起了马屁,嚷道:“大老爷真是青天在世呢!” “顺着你等的心思行事便是青天大老爷,不顺着你等的想法行事怕是背后少不得谩骂本官呢!”长安府尹对此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他斜看了一眼仿佛被戳破心思的两人,也懒得理会这二人,转头对林斐说道,“那赵莲与其父母……” “大人带回衙门吧!”林斐道,“有去岁那一场食肆挨打的过节,也免得他们质疑我大理寺办案不公。” “也是。”长安府尹点了点头,对林斐的回答并不意外,只道,“那一家子占的便宜应当还是如田垄上这两位差不多,只是不知可曾亲手参与了对这刘家姐妹的行凶之事了。” “虽贪利的心思一眼可见,但保不准会因私心瞒下什么重要的线索来。”林斐对长安府尹说道,“这般直接问,那一家恐怕并不会说实话。” “便是说实话,也很可能并不清楚这等事,稀里糊涂的做了旁人的替死鬼也是有可能的。”长安府尹说着,转头看向林斐,“姓童的今日就在家中,可要过去会一会这姓童的?” 林斐闻言,却是并未直接回答长安府尹的问题,而是突地问了起来:“那些地主乡绅以及那位体弱的童公子可在?” “有几个下山办事去了,不过你若是要问话的话,还是能将那群地主乡绅请来的。”长安府尹说着,似是对他主动提出盘问地主乡绅等人感到意外,“怎么?今日就想要会一会这群地主乡绅了?” “还是改日吧!”林斐迟疑了片刻之后,说道,“如今我等要做的还是先查清刘家姐妹之死一事。” “本府亦是这么以为的。”长安府尹闻言,点头说道,“即便知晓这局面是被黄雀、螳螂、金蝉什么的做了局,却也要顺着往下走,边走边看才能看出这些人做了什么的。” 听罢长安府尹说的这些,林斐又问长安府尹:“那童大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听这话,长安府尹眉峰便是一挑,他看向林斐,诧异道:“怎的?不准备亲自去会一会这姓童的了?” “眼下手头线索太少,我去看还是你去看都一样。”林斐想了想,说道,“大人既同童大善人打过好几回交道了,林某不觉得自己眼下撞上去会一会他父子所能得出的结论会比同他二人打过交道的大人所得的结论更准确。” “原是打上直接拿本府结论的主意了,”长安府尹闻言,笑着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今次……犯懒了。” “犯不犯懒的,都是更熟悉他二人的大人的眼光更准。”林斐爽快的承认了下来,笑着说道,“当然,我亦有私心,总觉得这等人……擅自打草惊蛇的不好。” “唔,确实不好!”长安府尹想了想之后,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你方才若是真想去会一会这童家父子,我也会劝你的。因为本府同这童大善人的一番交道打下来,虽说亦是凭借着过往经验有了些许结论,可同时也有种自己在被人审视打量之感。” 这话一出,林斐面上便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他看向长安府尹,对面的长安府尹不等他开口,便道:“因我有种自己亦被他审视打量之感,便觉得对付这等人,或许背后始终藏上一手更好,”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斐,“所以,本府便想让你做这藏起来的一手。” 林斐闻言,并未多做思虑便点头应了下来,而后说道:“这位给我的感觉很是危险,”他看着长安府尹道,“若只是那一手狐仙金衣的手腕,我并不会有此之感。相反,让我觉得此人危险是因为那七十六场次次不落的时疫财。” “且不论这发时疫财之举的是非对错,”林斐说道,“我在意的是这横跨几十年间的七十六场时疫,他次次不落,次次皆能获利。” 就似国子监读书时有算学课,那等十题答错一个题的与全部答对的莫看那字面上的差距只有一题,可答错一题之人的水准与全部答对之人之间的差距便不定只有一题了。答错一题之人水准在十之八九,而那全部答对之人或许是恰巧能将这十题全部答对的水准,也或许是远高于这十题全部答对,甚至高于教书的算学博士的水准。 这话乍一听有些拗口,不少周围正竖起耳朵听两位上峰谈话的两个衙门的差役与小吏听闻之后都是面露不解之色,不过认真想了想之后,亦是明白过来了。 那厢的长安府尹自是知晓这些的,先是叹了声“难怪啊!”之后顿了顿,又道:“难怪本府不知为何总有种狸奴反被大耗子盯上的审视之感呢!这种感觉真真是让本府觉得很是不适。”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对周围一众面露不解之色的差役和小吏摇了摇头,说道,“你等不懂这种感觉。” 不过虽然在场大多数人未必懂他的感觉,林斐却是明白的,他点头,说道:“天下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狸奴捕耗子本是一物克一物,日常所见的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哪怕只是面对刚出生的狸奴,听狸奴在那里叫唤两声,耗子便会被吓的不敢冒头了,”林斐说着,看向众人,说道,“令人恐惧之事并非定是要如同妖魔鬼怪故事中那等言语笔锋描摹的厉害凶狠至极的鬼怪跳出来吓人,这等以外形皮囊的凶恶来吓人的恐惧终究是太过浮于外表了。真正让人由内而外觉得恐惧之事往往并非是外表凶狠恐怖之辈。” 看着周围众人依旧一副云里雾里,难以理解的表情,林斐笑了笑,说道:“你发现家中墙角突然出现了一个洞,还曾看到拖在洞外的耗子尾巴,是以确定洞里有耗子。于是你将自家素日里捕鼠最是厉害的狸奴抱来,让它进洞捕鼠。可它却一反素日的英勇,瑟瑟缩缩的不敢上前,浑身发抖。便在你不解自家的捕鼠英雄狸奴怎会如此害怕之时,洞里突然探出个远比寻常老鼠大上数倍不止的耗子头,张嘴一口吃了你家狸奴,而后迅速将其拖进了洞里。你在洞外等了许久,再不见自家狸奴出来,也未曾听到洞里传来自家狸奴的叫声。” 说到这里,林斐便不再说话了。周围众人亦没有说话,并无寻常之时遇上可怕恐惧之事时的惊声尖叫,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林斐。半晌之后,才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喃喃:“耗子吃了狸奴?”说话间又是忍不住抚了抚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似乎想要努力将那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抚平,有人喃喃,“哪个耗子胆子那么大敢吃狸奴?简直乾坤颠倒、倒反天罡!” 虽是没有那一惊一乍,令人尖叫的惊惧感了,可一想到家里有只吃了狸奴的耗子,便让人莫名的生出了一股想要逃离之感,即便是待在家里,看着那黑黢黢的鼠洞都觉得害怕,时时刻刻怕那远比寻常老鼠大上数倍不止的耗子头再探出洞来。 看着周围一众差役、小吏做起了如同自己先时一样的动作,长安府尹看向林斐,说道:“其实本府年轻时遇到过这等事。没有经验的官场幼年狸奴撞上养了几十年,皮毛油光发亮的大耗子,被耗子‘吃了’的多得是。不过到了本府如今这年岁,尤其前年披上红袍之后,这两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等被耗子审视打量之感。” 说罢这些,长安府尹便对林斐说起了今早问话时的具体经过:“实不相瞒,前几次那大善人倒是一直笑眯眯的模样,并未让本府有所感觉。今日一早,本府过来时,大抵是质问的多了些,那么一瞬,本府便感觉自己好似被盯上了一般。”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停了下来,认真想了片刻之后,又道,“不过也不定是他。当时在堂中的除了童家父子之外,还有一个管事,一个上茶的婢女,一个擦拭博古架的老仆。本府有那么一瞬,自脚底生出了一股森森的寒气。不过待到本府转头去看是谁在看本府时,却又没有那等感觉了。” 林斐听到这里,恍然,对蹙眉回忆当时情形的长安府尹说道:“大人说的如此详尽,可见那一幕是当真让大人察觉到‘危险’二字了!”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坦然的说道,“这也是我打算劝住你暂且不要过去的缘由。因为实在是不知那等感觉是自在场哪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虽说穿了红袍,通常情况下都是把控全局之人,可有时也难免误入局中,分不清方向。不辨前路时,自己这执棋人便是棋子,将所知如实道来,不给后来的执棋者留下迷雾,多增阻力,是棋子所能尽的最大全力,是以长安府尹才会对林斐描述的如此详尽。因为换了林斐遇上这种事,亦是会同样如此做来的。 “又或者那位确实在场,你却不知晓他的存在亦是有可能的。”林斐说到这里,对长安府尹说道,“譬如家中建个密室藏个人云云的。” “有这个可能。”长安府尹闻言点头道,“家里藏个暗室,谈不便对外泄露之事常见的很。不过……我等头一回去童家拜访时,便搜查过童家了,并未在什么墙后寻到什么暗室。以那童大善人自己的话说便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他家里是不藏暗室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复又低头沉思了起来。 说罢这些的长安府尹却是想了想,又道:“不过上回虽是仔细搜寻过一番了,可本府却总觉得这宅子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却又说不出这不对劲之处具体是哪里。”他道,“改日,你我二人得空可以去他那宅子里再看看。” “他既建阴庙拜狐仙,又会立个‘只供一人通行’的堵门石,显然是擅长借用各种风水堪舆之说来布置屏障的,大人若是觉得不对劲,极有可能是当真有哪里不对劲,”林斐说道,“有时,人多年阅历练就的本能反应会比脑子先一步反应过来,就似村祠中那块堵门的石头给人的反应一样。” 长安府尹点头,便在这时,听一旁的林斐开口唤了声“赵由”,待蹲在田垄上的赵由吐了口中的青草走过来之后,林斐看了看快上中天的日头,说道:“快午时了,今日午食我当是要去长安府衙吃了,你跑一趟公厨,记得领午食,”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一旁的长安府尹,见长安府尹颔首之后,便道,“记得多领一份。” 第五百四十五章 槐花素包子(九) 被小吏唤了一声,正凝神看着前方不远处躺在那里的两具尸体的刘老汉夫妇顿时骇了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骂道:“你是要作死啊!做甚唤我?不知我正在……”话还未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正站在田垄上,身旁几个带刀的差役正眼神不善的盯着自己,而开口喊了自己一声的那位长安府衙小吏的面上却并未看见什么恼怒之色,反而正满是探究的看着自己。 这幅被人打量探究的眼神看的两人心中顿时一怵,没来由的记起了先时林斐饶有兴致盯着自己打量的眼神,心中更是莫名的慌得厉害: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对方眼中仿佛无所遁形了一般,对方看自己的举动,如同百姓看骡马市上那些杂耍艺人耍猴一般。 其实涉及案子之事,官府办案之人以探究的目光看向涉案之人,这等探究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奈何两人心中藏了事,才会生出这等感觉。 对上这长安府衙的小吏,两人原本待要出口的谩骂下意识的转为了讨好,讪笑道:“大……大人,我等不知是您,还以为是村里头的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那小吏打断了。 “什么大人?我不是大人。”那小吏纠正了一番两人的措辞之后,指向前方田垄上正在说话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说道,“大人在那里,眼下他们请你二人过去一趟,有事要问你二人。” 骇了一跳的刘老汉夫妇二人慌忙应是,一番慌乱的赔笑之后,才向这边走来。 这里的一番应对自是一点不差的皆落在了正往这里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眼中,看着神情慌乱的刘老汉夫妇,林斐忽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长安府尹听着耳畔这句话,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而后定了定神,说道:“本府虽不大精通佛理什么的,可这一句当是佛教中的话吧!”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之后,说道:“我亦不精通佛理,未深研过。只是看他二人的反应,明明只是去唤一声,喊他二人过来,可他二人却生出了种种慌乱、不安的情绪,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 “刘家村鬼怪传言甚多,这姐妹二人被如此一番镇压,有没有变成所谓的厉鬼没人知晓,倒是这二人心里藏了鬼当是真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着被小吏引过来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见他二人行至众人跟前了,便开口说了起来:“既告官涉及命案了,她二人的尸体,我等是要带回衙门里做呈堂物证所用的。”说着,伸手一指,指向两位仵作正在验的尸体。 因要验尸,自是要去除尸体上穿着的衣裳的。那两身精细诡异的新嫁衣此时便被整整齐齐的摊开来放在了尸体之旁。同腐败的尸体分开之后,那身精细美丽的嫁衣凤冠也不再显得诡异了,即便是摊放在脏兮兮的黑泥地上都衬的尤为夺人眼球。 虽此时还不曾去那卖出嫁衣的蜀绣老字号铺中确认过,可看着那摊放在黑泥地上的精细嫁衣,长安府尹除了感慨一番手工匠人、嫁衣绣娘的手艺不凡之外,心里也早已有了成算:林斐当是没有看走眼,这一身嫁衣的价值确实不菲。 当然,生前哪怕是再如何如花的美人,死后尸体腐败之后亦不会叫寻常人看了觉得这般去了衣裳的行为不妥的。更遑论,蹲在地上验尸的是两个正经的仵作,那腐败的尸体比之生前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可官府办案之人觉得并无不妥,那死者家属呢? 要知道,即便大荣民风再如何开化,不少人还是有“死者为大”,要顾虑死者体面的想法的,是以验尸这种事,一旦碰上有主的,能确认身份的,要仔细查验都是要征得家属首肯的。 小吏将人带过来之后,刘老汉夫妇自是再次施礼“见过大人!”只是一边喊着“见过大人”,一边目光不住地往不远处那两件摊放在黑泥地上的嫁衣望去。至于一旁正被验尸的姐妹花的尸体,两人只匆匆扫了一眼,根本未对正拿着器具验尸的两个仵作,开口有所指摘和阻止。 林斐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安府尹本想出口的质问也重新咽回了腹中,左右问来问去都这样,既知答案之事,他便懒得问了,是以不再质问两人不理会闺女尸体之举,而是伸手指向那摊放在黑泥地上的嫁衣凤冠,对两人说道:“不止你二人闺女的尸体要带走,这两身嫁衣凤冠我等亦要带走做物证所用。” 这话一出,方才对他们要带走闺女尸体老实应下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同我闺女的衣裳有何干系?做甚要带走?” 这回答……也算是证实了两人方才的猜测了。 看着刘老汉夫妇二人面上露出的急切之色,林斐指着那棺木锁链与黄符布说道:“你二人也知村中都在传你闺女在闹尸变抓交替,坊间传闻穿红衣下葬之人戾气不浅,若是化为厉鬼也是最凶的厉鬼,你闺女身上的红衣连同这些镇邪之物自都是这传闻的物证了。案子未结之前,自然不可能交还你二人的。” 看着也要被一同带走的锁链、符布,刘老汉夫妇动了动唇,虽都是“闹鬼”传闻的证据,这些不值钱的他们是不稀罕的,可那两身嫁衣凤冠却不一样,便是再不懂贵价之物如他们,也看出这两样事物确实如那位说的那般值钱呢! 眼看闺女身上穿着的“金”衣要被作为‘闹鬼’的物证带走了,两人到底是忍不住辩解了起来:“都是村里瞎传的,我闺女都被钉死在棺材里了,怎么还会跳出来作乱?” 听着两人的辩驳,附近的差役小吏皆忍不住摇头,那厢的林斐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声一般开口问两人:“你等先时报官时一口一个心肝的,眼下心肝就在眼前,说起‘闺女被钉死在棺材里’这等闺女受罪的凄惨情形,怎的竟也不跟着哭喊两声心肝受苦了云云的?” 一席话听的周围众人:“……” 那被林斐点到的刘老汉夫妇二人更是闹了个大红脸,面对众人纷纷转头朝自己望来的目光,不得已讪笑道:“生前疼闺女便够了,人死了哪还有什么感觉?” “哟!听着还似是个不信鬼神的,那怎么供奉村祠里的狐仙供奉了那么多年?”长安府尹瞥了他二人一眼,说道,“本府翻看这供奉狐仙的账本,你二人可是一年都不曾断过供奉的。” 一句话说的刘老汉夫妇二人的脸色更是一僵,对上朝自己望来的众人,两人不得已干笑道:“村里人都这样。” 这一句回答总算是叫那两位大人不再开口发问自己了,两人心中舒了口气,看着面前两个穿红袍的官员,到底不是藏得住心思之人,忍不住追问道:“大……大人,是不是这案子结了,我闺女的衣裳便能还给我二人了?” 对他二人的问话,长安府尹并未直接回答,只捋了捋须说道:“大荣律例,案子完结之后,未有特殊情形,不需封存的物证自当奉还。我等按律法行事。” 虽长安府尹只是回了一句大荣律例,可这话在刘老汉夫妇二人听来却同应了也没什么两样了,闻言面上立时现出了一丝喜色,忙朝林斐与长安府尹道谢:“多谢大人,到时我二人来领嫁……物证。” 对这道谢,林斐与长安府尹却是纷纷侧了侧身,并未接受他的道谢。他二人可不会做出什么无把握之前便胡乱允诺人的没有分寸之事来,眼下这案子不过才开了个头,谁知道查着查着,这案子会当如何?这两人说漏嘴,想要的嫁衣作为物证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折来。 他二人不接刘老汉夫妇的道谢,是为官者的谨慎。可这谨慎不受他二人道谢的举动落在刘老汉夫妇的眼里便成了“软硬不吃”的“难缠”了,两人讪笑了两声,又想起这两人方才问自己话时的情形,虽这二人的问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便是深究也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却偏偏叫两人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嘲讽来。 如此“软硬不吃”的“硬茬子”,开口直戳人痛处,丝毫不留情面的,真真是不会‘做人’!刘老汉夫妇心里暗暗的“呸”了一声,瞥到这两人身上同寻常官员截然不同的“红袍”,想起外头传言红袍是朝廷对办事认真的官员的嘉许,心中更是堵的厉害。 这两人办事认真不认真他们不知道,可那开口直戳人痛处的特点却是叫人深有体会。想起方才那年轻些的‘红袍’扣留闺女身上金衣的理由——‘坊间传闻穿红衣下葬之人戾气不浅,若是化为厉鬼也是最凶的厉鬼’。死人穿红衣戾气浅不浅的他们不知道,左右活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曾见过鬼;倒是面前这两个活着穿红衣的大人凶得很,远比穿寻常官袍的大人难缠的多,还总是专门戳着人的痛处问话,真真是令人讨厌! 不过好在,待案子结了,就能拿回闺女的金衣裳了,只盼这案子早些结了好……一想至此,又忍不住懊恼,早知闺女身上这身衣裳这么值钱,他们也不告那赵莲了,大不了私下敲她一笔,眼下上了官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案了。 不过……有赵莲那淫妇腹中那块肉在,结案应当不会拖上许久吧!两人惴惴不安的想着。 那厢的林斐与长安府尹也懒得理会这两人,左右这两身嫁衣凤冠就在衙门里,以这两人耐不住的性子,自会主动上衙门过来问案子的进展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朝正在验尸的吴步才与长安府衙仵作走去。 行至两人身边,还不待他二人发问,正在验尸的吴步才便开口说了起来:“姐姐口鼻之中吸入了不少泥沙,额头头发还被揪了不少,外加指甲缝里还留有人体的皮屑,极大可能曾被人揪着头发尝试将她往那河里溺毙,不过她当是逃脱了,”吴步才说着,又抬起了身边那具尸体的手,继续说道,“这两姐妹手脚上老茧皆不少,肩骨不平,一边高一边低的。这一点倒是同村民的口供吻合了,日常当常挑扁担做农活,力气应当远比寻常女子要大。是以,揪着她头发将她往河水里按,试图将其溺毙之人应当没扛住她的反抗,如此看来,下手将其溺毙之人的力气当是不如她的。” 林斐与长安府尹“嗯”了一声,又听吴步才接着说道:“她脖子上有掐痕。从其口鼻中残存着大量泥沙来看,应当是逃脱溺毙之后不久,还未来得及清理口鼻,便被人掐住了脖子。从她不肯被溺毙来看,她当是不想死的,对于掐住自己脖子之人应当也是反抗的。虽然又是溺水又是掐脖的,可致命的当是腹部之上的这一记刀伤。”吴步才说着,指着尸体腹部之上的刀伤,说道,“从刘家村那鬼怪传言来看,杀她之人当是想将其死法往坠井、抓交替的鬼神之说上引的,如此……又是溺毙又是掐脖的也解释的通,只是这两种死法应当都未结果了她的性命,便也只能捅出一刀,免得她呼救引来旁人的注意了。” 这个推测是合理的,要知道两姐妹死的当日,刘家村村民皆道未听到什么动静,可见凶手是不想让她二人呼救的,眼见前两种手段杀不死她二人,这才不得已出了这一刀。 “最后凶手为她换上了一身新嫁衣,”吴步才又指着一旁的嫁衣说道,“这两人皆是只着了一身嫁衣,里头连亵衣以及女子贴身之物都未着,是直接套在嫁衣里的,且嫁衣上还沾了一点血,不过因颜色同血迹相近,不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吴步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思忖了片刻之后,说道,“我怀疑这两人原本的衣裳因染了血、河水泥沙什么的留下的证据太多,被凶手直接烧了或者用旁的办法解决了,而后便干脆给她二人套了一身嫁衣,如此既能掩盖身体上那一记刀伤的血迹,又能营造闹鬼的流言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槐花素包子(八) “所以,不少人诟病的寡母那传统古板,与如今大荣开化之风不符的毛病至少于此时此刻正在读书求学的神童儿来说,其实是一个莫大的优点。”林斐口中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话之后,对长安府尹颔首道,“大人说得有理,受教了。” “受教不敢当。”长安府尹挥了挥袖袍,目光继续落到了前方不远处田垄上规规矩矩站着等候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身上,“总之,这二人若是知晓闺女身上的衣裳值钱,哪怕这两个新嫁娘当真变成厉鬼了,可这么多年将姐妹俩拿捏在手的习惯使然,他们即便是惧怕厉鬼,可在厉鬼还以颜色之前,这二人也不会惧怕姐妹俩变成的厉鬼的,而是照旧会上前扒了两人的衣裳换与银钱的。”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看黄雀那一番布局显然也是个深谙人性之辈,想要让这两人跑出来闹事,是决计不会在事前告知他二人这身衣裳值钱的,否则以他二人的性子,当是不会跑出来闹这一场得罪童大善人的,而是直接半夜里偷偷挖坟扒了衣裳换银钱养老去了。”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本府见过很多鬼怪故事话本里都有这样的桥段,或是无良父母欺压可怜孩子,孩子变成了厉鬼;或是不孝子欺压父母,父母变成了厉鬼。即便被欺压的孩子亦或者父母变成了厉鬼,那无良之人也知他们变成了厉鬼。可多年作威作福的习惯使然,无良之人头一回见到这等厉鬼也不会惧怕的,而是撸起袖子上前就是一顿说教打骂,这等作死行为常让看话本子的读者大骂‘活该’,待到厉鬼转头报复了,被教训了一通的无良之人才会感到害怕。可见这等人说到底还是皮痒,欠教训,好说歹说不顶用的。” 这话一出,林斐还未有所反应,周围的差役、小吏们便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斐亦笑了两声,而后抬起下巴,指着此地隐隐可见的刘家村村头村祠的方向,说道:“大人可知我先前说的狐仙金衣之局,这被供奉了四十余年的狐仙终究是逃不过大限将至时被众人扒下金衣,自己这雕像也被摔的四分五裂的结局。其实于这被拿出来做中人的狐仙而言,是有解法的。” “哦?”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挑了下眉,看向林斐,问道:“什么解法?” “阴庙阳庙,虽因其供奉神灵不同,走正道还是偏门不同而有所区分,但究其本质都是一间屋堂中供奉了一座神佛雕像。”林斐淡淡的说道,“与《孙子兵法》《武经七书》等兵书关系匪浅的兵书《百战》中曾有一句曰‘孩童抱金,人皆魔鬼;韦陀立侧,魔皆圣贤’,这就是解法。” “见三岁孩童抱金砖于闹市,世人皆魔鬼;遇笑脸弥勒旁立护法韦陀,群魔皆圣贤。”长安府尹闻言,喃喃重复了一遍林斐的话之后,忽地眉峰一跳,顿时恍然,“你说的原来是这个解法。” “五岳之中有名山曰嵩山,其上有寺庙曰少林,其内便有大佛供奉其中。”林斐踢了踢脚下田垄上的泥土,说道,“江湖传闻这寺庙之中的出家人都是半日习那经文佛法,半日勤练拳脚功夫的。其中拳脚功夫练到最好的十八人,江湖人称‘十八罗汉’,据传这些人的身手相当了得。这身金衣若是放在那少林寺之中,即便也被童大善人等人拿去做中人担保了,你看……还有谁敢在那里掐着手指算日子,盘算着他大限将至时扒那大佛身上的金衣?” “不过若是阳庙,也吸引不来童大善人这等人的,阳庙之中,但凡香火好些的,都是有正经武僧在侧的,可不会允许信众胡来。”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偏头对一旁的长安府尹说道,“所以,即便是在城隍庙那一亩三分地上,神棍骗子数不胜数之地,最出挑的几个也都是手里有些本事的。”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也忍不住笑了,记起先时温明棠与赵司膳二人去城隍庙请人办事时的情形,说道:“譬如那什么茅山派亲传、紫微宫传人的?” “也不知这群人的具体来历,不过看那手上本事,他们若是想要去寺庙、道观借住,寻个门路谋生应当比寻常神棍更为容易。”林斐说道。 “阳庙引不来童大善人,自是不会出现狐仙金衣这等事。你说若是这阴庙按阳庙的法子来做,也寻个厉害的武僧或者茅山亲传做护法……”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只略一思忖便摇头了,他道,“即便这护法初时克制按捺住了自己的贪婪,日子久了怕是也会如童大善人一般去行事的,将狐仙高高供起,责任让狐仙来担,他则藏于幕后如童大善人一般谋利。” “阴庙引的就是走偏门捷径之人,那老老实实做武僧或者护法赚取的银钱哪里比得上自己做童大善人,将狐仙拿捏在手,立个招牌,供奉高阁得来的利多?”林斐点头说道,“谁让这狐仙是死的,不会动的雕像呢?于这等不拜神佛,不拜信仰,只拜金之人而言,哪里克制的住不榨干它的这一番价值?” “你说……若这狐仙不是死的呢?”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不是能任身边护法拿捏的主,亦是个厉害角色呢?” “那不就等同是那位童大善人?”林斐闻言笑了,看着长安府尹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笑着说道,“这位名唤童大善人的狐仙岂不厉害?让周围的那群‘护法’——地主乡绅们根本不敢觊觎他的家财,因为自知手段远不如他,自是不敢惦记他的家财的。按说看这情形,活狐仙童大善人可是将身边的‘护法’们拿捏的死死的了,可你看如今这幅情形呢?” 想到自己问话时,那群地主乡绅相继出面将那童大善人出卖,将童大善人多年手腕布局抖落了个一干二净的情形,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道:“似这等童大善人般的狐仙比之周围打交道的一群地主乡绅来,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是那等不任身边护法随意拿捏的主了。” “且背后还有个黄雀在盯着他呢!”林斐说道,“当然这活过来的狐仙亦不是什么善茬,同身边这群护法少不了一阵狠斗的。” “那阳庙之中,笑脸弥勒外出办事时,护法韦陀会手执降魔之杵立于左右,助阵办事,吓退群魔。可阴庙之中办事的狐仙怕是一边办事一边少不了要同身边的护法内斗的。”长安府尹想到这里,忽地摇头笑了,“那这般看来,供奉村祠的狐仙是个死的,倒是反而让这群地主乡绅的护法们放心了,至少不会同个雕像内斗了。” “可虽因着是个不会动的雕像,没人针对它了,可于这些拜阴庙偏神的人而言,却也没人当真拿它当回事了,而是拿它当个存金子的容器罢了。”林斐想了想,说道,“且在那群地主乡绅的护法们的设计中,它的最终结局也不好,身体最后是会被摔成四分五裂的模样被人哄抢的。” “看着争抢的是雕像,可实则争抢的是那雕像上沾着的金衣。没有金衣的那些碎块,往日里拜它之人可是不会要的。”长安府尹笑了... “只要那摘不到的’清白月光‘还在,利还在,自是会尝试着一直折腾,至死方休的。”长安府尹记起了方才的凶宅买卖之事,忽地笑了,笑了片刻之后,他看向林斐,坦言,“实不相瞒,本府遇上了你,是当真觉得难得遇上了一个能同自己交心说话之人了!可此时却又突然觉得于你而言,怕是少不得要迁就本府了。你当真是处处快本府一步,比本府想的更远。”或许,寻常官员与这一身红袍之间是有巨大鸿沟的,而红袍与红袍之间也同样是有份量高低之分的。 “大人谦虚了,林斐遇到大人,亦是觉得有了一个能与自己说话相商之人了,这一点之上的感受与大人并无二致。”说到这里,林斐又道,“既是至死方休才能休整的棋局,童大善人的身体又好得很,自是不可能就此罢手的。黄雀若是没有后招的话,棋局尚在,棋子却跑了,自是要出大麻烦了。” “还真够折腾的!”长安府尹听罢之后,感慨道,“只可惜,本府的理智告诉本府,你说的有理!” 两人一番相谈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并未避讳身旁众人,听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议案话语,众人心中除却惊叹之外更多的却是叹服。上峰只是站在这里,与他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同一件事,可偏偏以小窥大,所得出的结论却是远超众人。 同在衙门办事,平日里自是少不得碰上旁的衙门的同僚一起喝个酒吃个饭云云的,私底下少不得会看到同僚们发泄对自家上峰的不满的,觉得上峰愚蠢,不及自己明智。可面前这两位上峰却是从不曾上过属下口中的’不明智‘行列的,无他,无非是一言一行,皆让他们心悦诚服,自愧不如了而已。 “所以,若我是黄雀,即便是有后招在手,可面对童大善人这么个对手,只要童大善人身体硬朗,还能折腾,刘老汉夫妇这两个如此好用的闹事棋子便不能让他二人跑路了。”林斐说道,“所以,黄雀真想对付童大善人,钱是要给那刘老汉夫妇的,毕竟让棋子办事不能不给钱。可却不能是如眼前这两身新娘嫁衣一般的大钱,而是钱会给,却又不能给足。因为这两人并非品行端方、尽心尽责,有是非大义的善人或者君子,而是钱一到手就会跑路的贪利小人。既是面对的贪利小人,就不能把钱给足了,因为钱一旦给足,这两人就要跑了。能让他二人一直听话的做那棋子,便要让这两人时刻担心养老问题。” “所以,我先时就道你若是在刘家村,童大善人这村祠都未必能建的起来。”长安府尹说道,“只是这般拿钱将人吊着的行径,实在是太损阴德了。” “不错。”林斐点头,说到这里,忽地看了眼长安府尹,又看了眼他身边那个得力小吏,而后笑着说道,“所以身边办事之人品行端方些,自是上峰与属下皆大欢喜之事。” 长安府尹“嗯”了一声,给了身边那个得力的小吏一个眼色,小吏当即会意,向前方田垄上走去。 两位大人是想要看看这两人究竟会不会扒下那新嫁娘的最后一身皮,也看看这两人拿到钱会不会准备跑路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槐花素包子(八) 一句“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算是戳中了不少人的内心,以致附近不少听到他二人闲聊的差役、小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口中反复念叨了几句“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之后,原本还有些抵触、畏惧的情绪也渐渐消散了,纷纷上前开始清理起那用朱砂写了符咒的黄符布与铁锁链。这些可都是证物,一会儿都是要带走的。 衙门这公门差事还是令在场多数人都颇为珍惜的,毕竟衙门再怎么事忙,多数时候,那到手的俸禄以及年节时的礼钱,以及衙门之中还提供有住宿屋舍这些长处可都是外头寻到的活计鲜少能与之相比的。 若是有朝一日衙门公门差事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那也不用再去外头寻什么活计了,因为多数情况之下,外头的活计只会更糟。 不想丢了这好差事,手头的事自是要做好的,再者……这也没什么可怕的。没见那位林少卿方才都上前掀了符布么?若是有什么问题,林少卿哪里会亲自上前掀符布? “只要价钱降到位了,自是有自诩‘命硬’‘不惧鬼神’的站出来,想要接手这宅子。”林斐笑着继续同长安府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是真,可同样的,‘怕镇不住鬼神’惜命也是真的。” “多数时候,人都是既要求利,又要惜命的。”长安府尹点头说道,“哪怕明知似这等所谓的‘不干净’的宅子买卖,求利与惜命只能两者取其一,可很多人都是想要两者皆得的。” “宅子价钱比寻常宅子便宜了好几成,让出的‘利’足以引的人前往一探究竟,想要求得这个利来了。”林斐说道,“可人惜命的本能又在,所以会想要试住,看看自己是不是足够‘命硬’与‘不惧鬼神’。” 这些话听的长安府尹更是唏嘘不已,说道:“所以试住的求利者入住宅子之后,往往一开始是以‘命硬’与‘不惧鬼神’来对抗这所谓的宅子不干净的;待觉得好似单凭自己的‘命硬’扛不住这所谓的宅子不干净之后,便会开始想办法。或是出钱寻道士、高人做法化解,或是买些什么镇宅之物镇压鬼神的,这点钱比之宅子让出的利来自只能算是小钱了,是以多数人都肯出,想试着看看能不能镇住这宅子。” “这也算得花小钱办大事了。若是能镇住,便是‘富贵险中求’,白捡了个大便宜。”林斐神情淡淡的说道,“听那中人道多数前来试住之人对此都是坦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比之那等还未看便放弃的,多数试住之人都是百般尝试过后,觉得实在是镇不住这宅子才不得已放弃的这便宜。即便放弃时,也是觉得惋惜的,更有甚者当时寻了一圈办法,镇不住宅子放弃之后,待过个几个月、又或者一年半载的,若是碰上了更厉害的高人道士,便会复又折回来寻他们,要求试着镇住这宅子。” “那求不得的利于人而言便似是始终摘不到的清白月光一般,即便当时不得已放弃了,若是回头又想到了办法,只要那月光与名花尚在,定是还会折回来试着再摘一摘的。”林斐说道,“所以若是求利与惜命两者不可兼得,二者只能取其一的话,哪怕因着暂时寻不出什么办法来,因求生的本能惜命而放弃了求利,可若是将目光放远,将时间、年限无限拉长,看到那些短则月余,长则数年之后再度折回来的求利者,便可以发现所谓的二者取其一,看似求利与惜命的赢面是对半而分的,实则最后赢的还是‘求利’。” “只要那利一直在,总有人会不住的折回来试着摘那清白月光的,如此一直尝试,一直折腾,至死方休。”长安府尹想到这里,忽地笑了,他看向林斐,说道,“你说的不错,如此看来,‘求利’最后还是战胜了‘惜命’,成了最后的赢家。” 林斐点头,垂眸看向那套在精细名贵的新娘嫁衣中开始逐渐腐败的尸体,看了片刻之后忽道:“这两姐妹皆是如花的年纪便逝世了,养在刘老汉夫妇二人身边,算一算两姐妹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再到出嫁,最后身死。如此短短一世花费的银钱比起这两身此时穿在身上的新嫁衣、头戴的新娘凤冠来,怕是只占到了一成。” 死后尸体上穿戴的嫁衣、凤冠竟是身前所有花销的十倍之多?这般触目惊心的数字听的长安府尹眉头一挑,还不待说话,便听身旁的林斐又道:“这两人身上的新嫁衣是近两年长安城里最为昂贵的蜀绣,且还是最有名的那一家老字号家的出品,其价比黄金还高!” 若说原本还对林斐说出的这般令人闻之触目惊心的数字感到迟疑的话,此时听了这话,长安府尹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对林斐说道:“本府不比你这般厉害的眼力见,一眼便能看出这衣裳是哪家铺子的出品;不过若当真是那老字号家的出品的话,这两个养在刘老汉夫妇身边的姐妹一世的花销怕是都占不到这身嫁衣的一成的。” 听着周围一众差役、小吏发出的抽气声,林斐点头说道:“十倍的价钱便足够触目惊心了,这嫁衣具体价值几何与案子本身干系不大,只用知晓其十分名贵便够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嗯”了一声,下意识的眯起眼睛接话道:“虽说这两姐妹入葬时没有旁的陪葬之品,不比王侯将相陵寝,可单这一身衣裳也这般昂贵……也难怪那些铤而走险,自诩‘命硬’之徒会干起盗墓这行当了。只要‘利’字足够了,自然不惧鬼神了……”说到这里,长安府尹的神色忽地一惊,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地转向身旁的林斐,“你说,这刘老汉夫妇……” 不等他说完,林斐便微微颔了颔首,双目微微眯起,看向在前方不远处的田垄上站着,不敢靠近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他二人只敢远远看着,却不敢靠近,可见是惧怕鬼神的。” “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又是狐仙又是鬼怪什么的,还将这两姐妹的棺材弄出这幅即将‘尸变’作乱镇压的模样,这刘家村的村民不惧鬼神才怪了,只是虽惧怕危险,虽惜命,那利字的诱惑又实在是太大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叹道,“本府当了多年父母官,这等百姓见过的实在不少。” “于多数百姓而言,是不会隐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求利想法的。即便是学着人隐藏了,那手段也是浅显的一眼看穿,是以常被不少富贵之人看了所摇头不齿,觉得其‘吃相难看’‘上不得台面’云云的。”长安府尹坦言,“本府虽时常恼怒这些百姓因着私心、求利,阻碍本府办案,只看得到近处的得利,而看不到远处的失利,进而做出了不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可笑之事来,却也不得不说,这些举动虽被人诟病,为人所嘲笑,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自幼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银钱不缺,自是轻易便能做到舍弃那百两的银子的,可于刘老汉夫妇这等即将活不下去,那百两银子能够让自己温... 长安府尹闻言点头说道:“我想也是。”不过比起林斐以黄雀的身份来思虑事情,长安府尹却是以另一个角度来说的事,“再怎么惧怕鬼神,被手头没银钱这件事逼急了,以两人的性子,也不会顾及那么多,而是会压下心中的畏惧过来扒闺女身上的陪葬衣裳的。再者,即便是恶鬼,可那恶鬼生前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闺女,这两人即便怕鬼,有这一茬在,也不会害怕到不敢扒了两人衣裳卖钱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偏过头压低声音对身旁的林斐说道,“本府见多了这等窝里横之人,哪怕自己本是只灰不溜秋的麻雀,侥幸生下个凤凰了,却也不太会尊重自家凤凰的。” “似国子监那对神童儿运气好便好在对上的是个寡母,生性传统,有‘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想法的寡母;那对神童儿若是一对姐妹,你看那寡母是会听神童姐妹的话,还是会将姐妹拿捏在自己手里,让姐妹对自己言听计从?又或者那寡母不变,只是由女子变为男子,成了神童儿的父亲,你看他是会对儿子言听计从,还是会教训儿子要孝顺?”长安府尹摇头叹了口气。 “寻常人看事多是只看事情的一面的,斥那寡母生性传统,如今大荣又民风开化,对前朝那套束人的礼教颇为批判,自是对寡母这幅样子多有不喜的。却不知对这两个神童儿来说,若不是摊上一个这样的寡母,他二人的日子可远没有现在这般舒坦的,只需做好功课之事,家里的事,寡母也是听他二人的,并不会干预他二人的决策。”长安府尹说道,“寡母与神童是匹配对了,外人如何看自是众说纷纭,不过对他们双方而言,算是锅与盖配的严丝合缝了,自是皆大欢喜,可这刘老汉夫妇与那姐妹花的运气便不大好了,配错了,也只能落得如今这幅局面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 槐花素包子(七) 此时因着温明棠这一句话的提醒,将整件事串联起来的虞祭酒除了心惊之外,还有种拨开云雾终见青天之感。 要知道昨日下午的那一番谈话,他可是使了浑身解数的。说话的对象又是自己多年的至交老友,算得知根知底且交心之人了。便是因为熟悉,也自诩看得懂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的是什么,他才会使了大力气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的厉害之处向老友阐明。原以为自己将这些阐明之后,老友亦会明白过来这二位‘红袍’的不凡之处,而后向他透露出几分隐情来。 可后来的情形却是老友虽是明白了‘红袍’的不凡,亦对‘红袍’的手腕赞不绝口,感慨颇深,直叹‘真乃人中龙凤’,可接下来那主动道明真相的一步却始终不见老友走出来,甚至非但不走出来,老友那原本还有些犹豫推拒的神色也是推拒的更狠了,闭口不言,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这情形看的虞祭酒实在困惑,他自诩自己已有多年不曾面对这等局面了,全然不知道这局面是怎会突然僵住的?以至于昨夜一整晚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些令人困惑以及不解之事而未睡好,还被夫人埋怨了好一番‘自己不睡觉,便翻来覆去的总翻身尽折腾,惹得我也睡不好不成?’。 此时拨开了云雾,再想起当时困住自己的不解之处,虞祭酒只觉得好笑,同时也一下子明白了老友此番举动背后的原因。因为待到此时,被温明棠这一句提醒点破之后,他自己面对这等事的反应也是与老友如出一辙的。 与如此厉害的“红袍”为对手,他有几成把握能不被对方扳倒?答案是微乎其微。 所以老友听罢之后,所看所想根本不是林斐与长安府那位有多厉害,而是那位发时疫财,卖了良心的’红袍‘手腕有多厉害,多阴狠。 面对这等对手,明白了这一身‘红袍’的真正份量之后,大抵除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这等同样着’红袍‘的暂且不会退之外,旁的都是能退且退的。除非涉及真正的大义之事与底限,否则,谁又敢冒头主动对上这等人? 虞祭酒失笑:这样一想,或许比之很多人,他算是多读了些书,也更有良心与底限的好人了。可‘好人’终究也只是普通人中的一类。是以遇上这等事,反应也与寻常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想明白了这些,原先还在担忧着不能向林斐交待……毕竟自己之前可是答应了林斐的,此时一想,却是又不担忧了。 既不担忧了……虞祭酒看着转身待欲回公厨准备做午食的温明棠说道:“虞某又不是忙到抽不得空了,何须还要让你这丫头来替虞某代劳?”顿了顿,面对女孩子点头含笑的表情,虞祭酒想了想,又道,“事情既开了个头,便该有始有终。” 这话是当日他们谈刘家村之事,谈史时,林斐说的。‘红袍’之人的真正交心之言,一字千金之言也是丝毫不吝的说与了汤圆、阿丙与墨香听的。 既然不需温明棠代劳了,温明棠自是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之后便转身回公厨准备午食了。当日他们说的话有不少,既有‘话既开了个头,便该有始有终’,也有‘在其位,谋其事’,她既领了月俸,自是要时刻谨记自己需负责大理寺公厨的一日三餐的。这便是所谓的知行合一了。 …… 大理寺公厨这里一大早晃入了这么个小插曲,那厢的林斐一行人前往刘家村之事却是顺利的甚至可说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刘老汉夫妇没有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他们顺利开了棺,也验了尸。虽说在验尸之前便猜到了验这次这两位新嫁娘的尸体根本不需要用到吴步才,可吴步才还是跟着来了。 同长安府衙的仵作将两位新嫁娘的尸体抬出来,粗粗扫了一眼之后,吴步才便说道:“当不是自尽,是他杀。” “本府这不会验尸的都知道是他杀。”长安府尹将手里刘老汉夫妇以及一些刘家村村民的口供顺手塞入了一旁的小吏手中,而后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说道,“即便当真是自己掐自己的脖子窒息而死的,这口供中手指的掐痕也不对啊!” “凶手杀人一点掩盖的想法都没有,”长安府衙的仵作也跟着点头,奇道,“刘家村这些人就没想着报官?” “说是鬼神杀人什么的,请了道士、高人做法镇压,却根本没想起长安城里还有个府衙,府衙里还坐着本府这个一地父母官。”长安府尹看着那两具被刨出的诡异尸体说道。 这话听的方才开口的长安府衙仵作顿时沉默了下来,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搭上峰这话茬了,得了一旁小吏的眼神示意,遂讪笑了两声之后便同吴步才一道过去验尸了。 虽是同林斐在一旁等着验尸结果的,可这验尸的结果,两人不用看也知道是他杀。区别大抵只在于这两个死去的新娘身上到底有多少外伤的痕迹,是遭受过几次击杀而死的了。 两人看向那打开的棺材盖,质地是用了市面上最好的那一等棺木。那童大善人还当真是不负“大善人”之名,虽是刘老汉夫妇的两个女儿,可到底嫁进了童家。童大善人一家也算是对这两个进门的新嫁娘有始有终,送了最后一程,听闻这丧葬礼钱都是童大善人一家出的。 当然,这礼钱即便是想让刘老汉夫妇自己出,他二人也是没有那个银钱的,到时指不定随便挖个坑就将人埋了,白白为之后的仵作验尸增添不少麻烦。 看了眼一旁下意识偏头的差役以及一些小吏们,这等明显的“退避”反应显然是出自差役、小吏们的本能。 身在大理寺衙门以及长安府衙,自是不可避免的要与尸体打交道的,按说对开棺验尸这种事,这些差役、小吏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亦早练出了一副面对各种情形的镇定自若之态。今日刘家村这一行,这些差役、小吏之所以会有这般‘抵触’的反应,还在于这两具新嫁娘尸体的诡异之处。 众人今日过来,很是顺利的寻到了两姐妹的入土之地。刚开始挖时还好些,甚至众人一边挖地还能一边闲聊着互相打趣。可待到挖开那些上头掩埋的黄土,露出里头那两具棺材时,不少差役和小吏便露出了这等抵触、退避的情绪了。虽说因着在办案,众人面上也未表现出什么大的异常来,亦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乱嚷嚷,可那偏头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众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会有这等反应也不奇怪,委实是露面的那两具棺材看着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漆黑的木棺材被一层层厚重的用朱砂写满各式符咒的黄布层层包裹了起来,一看就是出自那不知哪门哪派的道士、高人的手笔。那被层层符布包裹的棺材外头又被那手腕粗细的几条铁链所缠绕捆绑着,铁链的另一端则被牢牢钉死在了棺木四角的方向。 这情形……真真是怎么看怎么一个话本子里的鬼怪故事浮现世间了一般。仿佛棺材里躺的不是什么故去之人,而是令人可怖的妖魔鬼怪。 这棺材辅一露面便已叫人害怕与畏惧了,若不是身旁这位……一想至此,长安府尹便下意识的偏头看了眼林斐。 待这诡异的棺材被彻底挖出之后,一众差役和小吏皆是有些抗拒着上前去拉扯这符布与锁链的,还是身旁这位净了净手之后上前拉开的符布。至于这净手的原因……林斐瞥了他一眼,解释道:“仵作验尸前都需净手,以防污浊之物沾手而生病,我亦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并不是自神魔鬼怪故事中看到的什么除魔手段。” 长安府尹:“……” 不过好在有他这一拉,差役和小吏也不再畏惧了,有样学样的上前扯开了符布,而后开棺。 开棺时又遇上了麻烦,那馆钉远比寻常棺木用的更多,密密麻麻的钉在棺木周围,几乎将整个棺材都钉死了。 不管是那锁链、还是符布,又或者是这将整个棺材都钉死的馆钉,都叫人看的心里愈发怵的慌了。 长安府尹虽然心中不慌,可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忍不住说道:“真真跟鬼怪故事话本子里写的一个样了!这样一来,便是姐妹俩的死原本与鬼神无关,如今看了也叫人浮想联翩了。” 当然,更浮想联翩的还是待到棺木打开之后的事了。看到两具皆身着了一身精细新嫁衣,头戴新娘凤冠下葬的尸体时,便连长安府尹都忍不住眉头一挑:尤其两人身上那精细的新嫁衣一看便价值不菲,姐妹俩前后脚逝世,相隔不过几个月,距今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这新嫁衣埋在棺木之中大抵因着久不接尘土且用料不菲的缘故,一眼看上去恍若崭新的一般。 可就是这般精细贵重的新嫁衣配上两具早已开始腐败的尸体,那剧烈的反差情形真真是叫身旁的差役和小吏看了都顿生抵触畏惧之感了。 “几乎就是从那鬼怪故事话本子中照搬照抄过来的一般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的情形,说道,“符布、锁链、棺材与嫁衣,每一样几乎都在引着人往那神魔诡异之事上想。” “不错!”林斐点头,不忘提醒长安府尹,“还有村中流传的那抓交替的流言,若是再加上供奉村祠之中的狐仙的话……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生老病死,也经不起这三番两次的鬼神流言加身的。” 长安府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前方田垄上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刘老汉夫妇,不由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看的身边的小吏当即会意,连忙对身旁的同僚说了几句。 同僚本就对眼下这情形有些发怵,此时自是乐的高兴帮忙跑这个腿了。 将远远看着的刘老汉夫妇“请”到了林斐与长安府尹面前之后,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看着面前两个神情瑟缩畏惧的老者,说道:“怎的不敢靠近了?害怕了?” 刘老汉夫妇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中带着几丝慌乱,下意识解释道:“没……没有。” “两个宝贝闺女在这里,你等怕什么?”长安府尹瞥了眼两人,说道,“在堂上哭喊的时候是一口一个‘心肝’的,眼下见了‘心肝’竟是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样敬而远之,难不成你等的疼爱‘心肝’是做戏的不成?” “没……没有。”这话听的夫妇二人立时开口反驳,刘老妪更是拍着大腿,直呼,“我身体里掉下的肉啊,又怎会不疼?” “既是自己身体里掉下的肉,这般害怕做什么?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你等这般惧怕自家心肝,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长安府尹说着,冷冷的瞥向两人。 见两人连连摇头否认,又盯着两人面上着急否认的神情看了片刻之后,才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两人继续带回前方田垄上。 待到刘老汉夫妇再次被‘请离’之后,长安府尹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林斐说道:“可惜!还是问不出什么来。” “这点事触不到两人的内心,无法令两人动容,自是不会吐露其背后黄雀的真正身份了。”林斐对此显然并不意外,只是说到这里,忽地一哂,对身旁的长安府尹笑着道起了一件近些时日发生在身旁的小事,“这几日我在梧桐巷那里买了个宅子,因要买宅子,自是少不得要同那专做宅子买卖、租赁的中人打交道的,由此听到了一些趣事。” 梧桐巷是当年温家的老宅,这一点对长安府尹来说自是不消打听便知的。是以此时听林斐说起这话,立时笑着打了声趣:“买宅子让她安心?看来林少卿还当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 “份内之事罢了!”林斐说着,话题一转,又重新回到了那听来的趣事之上,他道,“听那中人道市面上有一种宅子,那宅子的价格不管是租赁还是买卖,比起那宅子的本身价值来,都便宜了好几倍,一旦放出这消息,便会有不少人纷纷要求前来试住,一般而言,能安稳住上一个月的,便会将之买下来,反之,则会搬走。” 这些长安集市之中的趣事自然是逃不开长安府尹的眼睛的,一听林斐提及这些,长安府尹便笑了,他道:“你说的是那等凶宅,亦或者传闻‘不干净’,闹鬼的宅子吧!”顿了顿,忍不住叹了一声,感慨道,“于被手头银钱之事逼急之人而言,什么鬼都是没有‘穷鬼’可怕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 槐花素包子(六) “那是自然!”虞祭酒笑品着口中的清茶,说道,“我早同你说这丫头是个妙人了!” “确实妙!”黄老大夫点头向温明棠看了过来,他细细的打量着猜透这些事之后,神情依旧平静的温明棠,“咦”了一声,奇道,“你这丫头……听闻这等事可难受?” 难受?难受什么?难受原主记忆中疼爱自己的母亲对自己最初的期盼竟是个男子?温明棠抿唇轻笑,对黄老大夫摇了摇头,说道:“我虽只在家里长到八岁,可八岁好歹也是知事的年纪了。父母想要的是什么,难道还会不懂吗?” 温玄策想要的是成全他自己的理想,即便是家里添了男丁让他觉得欢喜,比之对男丁本身的欢喜来,更重要的却是欢喜自己后继有人,能共同完成他的理想了。温夫人是一朵美丽温柔的解语花,想要的是在温玄策面上看到对自己赞许的笑容。而温玄策想要成全自己的理想,便注定了比起一个女儿来,他二人更希望看到出生的是一个儿子。尤其是带着‘云彩入梦’奇兆而生的儿子,能承袭他所未能完成的事。 因此,见出生的温明棠是个女儿家,于二人而言失望是必然的。 那厢的黄老大夫的目光却是依旧落在温明棠的脸上,再次打量了片刻之后,他道:“你比你母亲有趣些,你母亲……”说到这里,黄老大夫停了下来,很是用心的斟酌了一番用词之后,才继续说道,“是个有气节的妇人。” 温夫人若是没有气节的话,也不会在前往教坊的途中自尽了。要知道彼时多的是在教坊那里等着一摘解语花之人。比之温秀棠想要活着还需汲汲钻营,借用温玄策留下的东西与各种取悦人的手段来为自己寻出路,温夫人是有选择的。以她昔日的美名,即便是嫁了人,可所嫁之人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大儒,于多少猎奇者而言,‘温玄策的夫人’这一点甚至比之温夫人本身更为稀罕。 “霸王别姬的故事之所以能在戏台上传唱几千年,除了不世出的战神英雄末路的悲壮之外,还有虞姬刚烈的拔剑自刎。”温明棠说道,“虞姬是个美人不假,可更重要的是她是霸王的姬妾。于多少人而言,霸王的姬妾可是最为抢手的战利品。她若是不死,大有更好的出路在等着她,甚至都不需自己为自己谋划并寻找出路,那出路便会自己寻上门来。明明能活的更容易,更舒坦,却偏偏以死来保全自己与丈夫的清名之举,是为气节。” 黄老大夫点头,看着温明棠笑道:“世南说的没错,你这丫头果然是不点自透,灵慧过人。”说到这里,却是又问了她一句,“你当真不介意你父亲母亲对你的忽视?” 温明棠垂眸“嗯”了一声,说道:“母亲性格温柔,将我照顾的极好,我亦是极怀念她的。”顿了顿,又道,“不必钻那牛角尖,定要论个‘我是不是他们所期待而降生’的是非对错来,就事论事的讲,看母亲做的事,她为人母,不管一个女儿是不是她所期待降生的,她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将年幼的我照顾好便够了!” “确实如此!”黄老大夫听罢之后,再次叹了口气,坦言,“眼里容不得沙子也要看是什么事的,凡事都讲究极致,定是针尖对麦芒的,难受的紧!” 这话听着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感慨,可不知为什么,听面前这位黄老大夫的一番感慨,温明棠却似乎从黄老大夫的感慨中感觉到了什么,似乎他感慨的不仅仅是她与父母间的事,而是旁的事。 当然,这位黄老大夫的感慨中有没有掺杂了旁的事,黄老大夫不说,温明棠自也不会知道的。不过在宫中太医署执掌多年,很多宫中辛秘之事其实都是难逃太医署那些定期为宫中贵人们诊治的大夫的眼睛的。 毕竟肉体凡胎的,便免不了同大夫打交道。从问诊中推断出有孕之事只是最浅的了,多的是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被大夫从那搭脉问诊中,从种种‘望闻问切’的关切话语中被套出来。 温明棠昔日在掖庭时做的是宫婢,自是请不动太医为自己诊治的。宫婢生了病多数时候不是靠硬扛,便是自己去太医署寻那些刚学着认药,背医书的医女随便抓几帖药应付一下的。能不能扛过去便全看个人造化了。 原主八岁那次落水之后,便被太医署刚背了几年医书,药都认不周全的太医署学徒直接下过令‘救不活了,拉出去埋了吧!’事后每每说起这一茬,都能惹得赵司膳同梁红巾哈哈大笑,直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若是当真拉出去埋了,小明棠大抵八岁便能提前出宫了,也不用在掖庭熬上那么多年了!” 在宫里见过这等还未将药认周全的太医署学徒的本事,自也见过那等真正厉害的老大夫的手段。宫中贵人多是女眷,且女眷也多是皇帝的后宫,自是要注意男女大防的。寻常的搭脉问诊到了宫里便要多加一根线,防止太医同女眷有直接的身体接触,是为悬丝诊脉。温明棠同几个宫婢去为昔日先帝后宫中的妃嫔送吃食时是见过那等厉害的老太医的,手指间捻着一根丝线,眯眼笑的如沐春风,那须发皆白,谈吐间带着安定人心的‘魔力’的老大夫笑眯眯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妃嫔近些时日吃喝拉撒的事。看似问的皆是些寻常小事,可听着那些妃嫔的回答,却叫看到这一番场面的温明棠心中一惊,对所谓的‘望闻问切’四个字有了更深的体会。 所谓精华自是经历几千年岁月的沉淀亦不会沉底的。几千年以后,中医仍然屹立不倒。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接触过西医也接触过中医,不过比之西医的容易理解,一眼望穿,中医便显得‘神秘’了不少,所谓‘望闻问切’四个字,也因为社会的发展,一些阶层的消弭,于现代社会的中医大夫而言,多数时候也只需开口直问病人病情便可了。 可在大荣却不尽然,温明棠看到的‘望闻问切’显然比之后世现代社会所见来的更为复杂,那等厉害的套话本事,曾让她同赵司膳私下里说来时都在感慨,那些斗的你死我活,争宠的妃嫔也不知知晓不知晓,买通了那么多对方宫中的伺候宫人、宫婢得来的消息,于不少太医署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而言,却是早已从日常的问诊中,那些妃嫔自己的回答中猜到了。 因着在宫里时曾经见过这等太医署的老大夫,此时见到了这位执掌太医署多年的黄老大夫,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者笑眯眯的模样,温明棠心中发出了一声与纪采买相同的感慨“与想象的差不多”。 不过纪采买感慨的是黄老大夫那鹤发童颜的形象,温明棠的感慨却是叹黄老大夫那‘望闻问切’的一番手段,当真是与自己看到以及想象的一模一样。 能将时刻保持双手干净的习惯融于骨子里,自也会将这套‘望闻问切’的习惯融于日常。 看着黄老大夫那话中有话的一番感慨,温明棠想了想,问道:“不知您身边人可会说同黄老您谈话总是需得缓上几... “我寻你除了闲叙往事之外,还为了另一件事。”虞祭酒对黄老大夫所言之话的反应亦是坦然,既承认黄老大夫对他这多年至交确实真挚,却又毫不客气的道出了事实,“只是我想知道之事,你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黄老大夫听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坐在那里的温明棠含笑不语的模样,忽地心中一动,说道:“总之,多余的话,我一句也不说了。那位林少卿若是问起,你便这么回答他吧!”说着,不等虞祭酒说话,黄老大夫又道,“你既担心未办好那位林少卿交待之事,由此没办法向林少卿交待,那不若便让身旁这位帮着传话好了。左右她见到了你我二人这番推拒,知晓你已尽力,当是明白怎么对林斐交待的。”说到这里,黄老大夫转向一旁的温明棠,问道,“你这丫头……可愿替世南代为传话?” 温明棠看向那厢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而停下手里动作的虞祭酒,笑了,说道:“可以代为传话,但林斐的反应,对这回答满不满意,还会不会再寻老大夫问上一二,我便不知晓了。” 黄老大夫闻言只略略挑了挑眉之后,便捋须道了声“也可!”只是这话出口之后,又道,“只是需记得告诉他莫要强人所难!” “不到万不得已,我甚少见他强人所难的。”温明棠笑着说道。 他们在这里的一番相谈并未避讳众人,毕竟公厨大堂本也不是什么私密的谈话之处,想避讳众人也不容易。只是这相谈虽然并未避讳众人,却叫周围听了这谈话的众人皆是如坠云雾,不明所以的厉害。 一番听起来玄玄乎乎,用汤圆的话来说就是‘神神叨叨’的谈话结束之后,虞祭酒便起身送黄老大夫离开了,不过送黄老大夫离开时,虞祭酒想了想,还是叫上了温明棠。 对此,温明棠并不意外。虽然方才黄老大夫那颇有深意的话虞祭酒好似是明白过来了,却到底不敢确定,此时叫上她,便是想借着送黄老大夫的空档,寻个无人之处问上一问。 一路跟着黄老大夫与虞祭酒出了大理寺衙门,待到一番客套虚礼过后,黄老大夫便背着医箱,朝两人摆了摆手,离开了。 目送着黄老大夫离去的背影,虞祭酒刚想寻个措辞开口,便听一旁的温明棠说道:“披上那一身红袍的皆了不得,有长安府那位大人那般看似圆滑,实则骨子里还是有底线的父母官中翘楚,自也有旁的官中翘楚。至于那翘楚是好是坏,便实在是太过复杂,以至于笔墨难描了。” 也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感慨,乍一听好似同黄老大夫先时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感慨一样,可比之黄老大夫的‘深藏’与‘试探’,身旁女孩子的话简直可以堪称直白了。 不知旁人听到这一声感慨有没有反应过来,不过至少虞祭酒是听明白了:想到至交老友再三推脱不肯多言。即便他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还有这丫头近些时日的举动都一一道来,惹得至交老友连连感慨‘真真不凡’‘披红袍的果然无一善茬’。如此感慨赞叹之后却依旧不肯多言的由头,虞祭酒若说先时只是隐隐猜到的话,眼下便算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了。 朝中能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官员统共也不多,就那么些人。将那些年能掐住时疫之事的头尾,插手太医署与驿站之事的‘红袍’过一遍筛子,又能剩下几个来?再撇去那等外放不得空的,如此一看……老友确实是不消说了,也难怪身旁这丫头肯代为传话了。 这丫头当是已从老友推拒不言的举动中猜到背后的答案了。 想明白了这个答案,再思及老友虽是大为感慨‘披红袍的果然无一善茬’,却愣是不肯多言的举动,虞祭酒自也明白了。只是当时他未曾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语功底退步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眼下看来,却就是因为自己的言语功底不曾退步,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的不凡之处说的太清楚了,便越发的让听闻这些的老友感到心惊。甚至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表现的越是不凡,因着这一身红袍的存在,便衬的那位隐在幕后之人也同样的越发不凡。比之林斐与长安府这两位行事有章法,有底线的红袍官员,那位能发人命财的红袍官员,便显得尤为令人害怕,甚至只消一想,便能让人自脚底生出一股森森的寒气。 国之良才若是卖了良心,不择手段起来,怎能不叫人害怕呢? 第五百四十章 槐花素包子(五) 靖云侯父子二人皆是孝顺之辈,对靖国公的交待寻常情况下都是言听计从的。 眼下,靖国公既交待了他二人去查林斐可有置办家宅的事,那若是真查到林斐置办了家宅之后呢?又该如何?是阻止还是……?两人这般想着,自是巴巴的朝靖国公望了过去,等着靖国公接下来的交待。 对着面前朝自己巴巴望来的两张脸,靖国公心里五味杂陈,若是放在之前,他大抵会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觉得儿孙不够争气,无法光耀林家门楣,对不起先祖打下的这片基业的。可如今……虽然依旧有些无奈,可无奈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丝欣慰。想起自己如今这番处境,倒是觉得儿子与长孙虽说无法似那些立在朝堂上的朝堂重臣一般成就一代权臣之名,却又确确实实是能守住这份家业的。人贵在自知,知晓不懂之事不要瞎掺和,或许亦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阻止?要怎么阻止?钱宅两讫,便是闹上朝堂也是他有理的事。”靖国公说到这里,想了想,道,“查到了也莫要轻举妄动,便……先看着吧!” 先……看着?这叫什么交待之事?还能看出花儿来不成?靖云侯父子心中腹诽,不过面对靖国公的交待还是应了下来。 又交待了父子二人几句之后,探望的半个时辰一转眼便到了,张让适时的出现在了殿门外提醒靖云侯父子。 待到靖云侯父子拜别靖国公,从殿中出来时,自是少不得同张让碰面再次打声招呼的。 因着靖国公的告诫,靖云侯世子林楠临离去之前还特意看了眼张让手里的卷宗:见正是那几卷翻查温玄策旧案的卷宗,便下意识的抿了抿唇,而后才跟随着靖云侯离开了。 温玄策一案先时恍若禁忌一般,除了杜令谋这等想要插手其中之人,多数不相干之人碰见皆是避之不及的。 没成想,这位寒门出身的刑部官员竟是敢伸手去调阅温玄策的卷宗了!想起祖父说这位张让大人对他父子避嫌的举动是为谨慎,可看着张让手里的卷宗,靖云侯世子林楠却又觉得这位寒门背景出身的官员胆子同样不小。 胆大与谨慎这两个听起来有些矛盾的词竟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林楠愈发疑惑了。心里想着事情,脚下便不由慢了下来,直到前方不远处靖云侯的声音传来时,林楠这才回过神来,心中苦笑’这般费解的事自己果然是听不大懂的‘之后便加快脚步跟上了靖云侯。 …… 靖云侯父子二人自殿中出来的那一刻,正是大理寺公厨开朝食的时辰。 比起以往不同,今日要前往刘家村的林斐等人早一步已然离开了,算算时辰,此时一行人当快到城门口了。不过撇去被林斐带走的差役与小吏们,大理寺其余众人依旧是留在衙门里吃朝食的。 当然,因着一部分同僚早早领了朝食走了,今日朝食时辰的公厨比起以往的座无虚席,人多时还需同拼一张食案等位子食朝食的拥挤情形来,今日的公厨大堂之中却是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到几张空食案的。 昨晚忙活的槐花素包子自是今日朝食的主角,不过除了这槐花素包子之外,考虑到在大理寺里吃三食的众人皆有无肉不欢的喜好,温明棠等人便用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另做了一份长安城内时常见到的加了豚肉丸子的肉丸胡辣汤,槐花素包子配肉丸胡辣汤,今日的朝食自是算得非常丰盛了。 面对这头一回尝到的槐花馅包子,众人自是再一次赞不绝口,夸了好一通温明棠等人,这夸赞叫温明棠等人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客气的回应了好一番。待到朝食时辰过半,来食朝食的人越来越少,算了算只几个还没忙活完的小吏没来吃朝食后,温明棠等人总算是得空歇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闲聊起来。 “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豚肉不少,午食便拿来做个红烧豚肉吧!”汤圆想了想,建议道,小丫头眉眼弯弯的,看得出心情很是不错,她道,“许久没吃红烧豚肉了。” 事实也是汤圆的心情很难不好,昨日请马杂役递信,今日一大早马杂役过来送肉菜等物时便特意说了一声’信已经交上去了,待上头批下来,快的话,明日我过来送肉菜时便能将那批好的银钱条子送过来了,届时你等自拿着条子去内务衙门领银钱就是了!‘ 事情进展的这般顺利,也叫温明棠与纪采买二人看的舒了口气,不过虽是舒了口气,可不管是纪采买多年的阅历经验,还是温明棠的习惯使然,两人将一件事办完的依据都是待银钱真正到手了才算彻底做完此事的。是以,两人虽是高兴却还是不忘叮嘱汤圆“银钱到手了才算办完!”。 对此,汤圆自是点头,表示自己省得的。 那句’人教人,一辈子也不定教的会。事教人,一次就会。‘的道理,从先时与内务衙门的门房的一次次交涉递信中,汤圆与阿丙也算是深有体会了。 信递上去了也不代表什么,甚至管事许诺了会给钱,也不代表什么。只有等银钱真正到手了,才算是将事情做好了。 事情做永远比说来的重要,也来的困难的多。那等空口许诺却不见兑换的,同吹牛也没什么两样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正想接话,便见两道身影出现在了公厨门口。 一个是虞祭酒,对这位,公厨众人自是不陌生的;还有一位却是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不过虽是未曾见过,可从那须发皆白的身形硬挺模样中可以看出这位老者的身子骨养的极好。那身上背着的箱子,虽说并未打开,可从站在公厨门口,便能闻到的淡淡药味中,便能猜到这应当是一只药箱。再加上虞祭酒口中一口一句唤着的“黄老”,老者的身份自是呼之欲出了。 “这便是那位黄老大夫了吧!”汤圆与阿丙在一旁歪头好奇的打量着这位掌管大荣太医署数十年的太医令。 虽常人都道’医者不自医‘的,可那也是要看情况的。论养护自己的身体,医者自是比寻常人更甚一筹的,是以一把年纪,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硬朗的老大夫,太医署内一抓一大把。 毕竟大夫是个难得的需熬资历,如同陈年美酒一般,能被无情岁月越打磨越是出彩的行当之一了。 “同想象中的差不多呢!”一旁的纪采买也看着那位被虞祭酒拉进公厨的黄老大夫说道,“鹤发童颜的模样!” 温明棠点了点头,便在这时,那虞祭酒已拉着那位黄老大夫寻了张空食案让黄老大夫坐下了,而后便转身向温明棠等人走来。 看虞祭酒那副模样,温明棠等人自是会意他要做什么了,备好食盘,待虞祭酒走近,朝几人点了点头之后,便取了一笼槐花素包子放入食盘之中,而后又加了蘸料,在准备盛那肉丸胡辣汤时,却被虞祭酒制止了。 他看了眼几人手里的黑色豆浆饮子,说道:“来份黑米豆浆饮子便成!”说着,笑道,“我等不似那些年轻人,无肉不欢的,偶尔吃顿清淡的素食也成的!” 一句话听的几人皆跟着笑了出来,温明棠等人除开阿丙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男孩子,容易饿,又要了份肉丸胡辣汤果腹之外,温明棠、汤圆与纪采买皆只食了些豆浆饮子配槐花包子,食得并不算多。这也是温明棠虽做的一手好菜,那三食与点心一顿不落,却不见长太多肉的原因,无他,少食多餐罢了。 将槐花素包子与豆浆饮子备好之后,虞祭酒看向温明棠,抬了抬下巴:“温丫头可要过来说话?”他道,“昔年你母亲怀孕时,黄老大夫曾为你母亲诊治,也算是看着你出生的。” 这话一出,温明棠自是没有再推辞的理由了。至于对那八岁之前究竟是不是她的深究,也早在林斐’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梦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成了庄周‘的话语中一笑置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萦绕身边的血脉感触或许会一直在,也或许不知什么时候便消失了,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了。是以面对那昔日她曾划分的泾渭分明的原主八岁前的遭遇,她也能坦然以对了。 同汤圆、阿丙与纪采买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温明棠便跟着虞祭酒向那厢坐在食案边,含笑打量着她的黄老大夫走去。 待行至食案边行礼,互相点头致意之后,温明棠便跟着虞祭酒一道坐了下来。 虞祭酒与黄老大夫是相对而坐的。温明棠此时早已食过朝食了,便干脆坐到了一旁那寻常时候小书童墨香坐的位置。左右这两人的年岁,温明棠便是两世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位是闻名遐迩的大儒,一位是受人尊敬的神医大夫,敬一敬也是应当的。 待三人坐下之后,黄老大夫拿起筷箸,夹取了一只槐花素包子便慢条斯理的食了起来。 看着黄老大夫用筷箸夹取槐花素包子的举动,温明棠莞尔:大抵是大夫的本能,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大荣,她见过不少大夫都有时刻保持双手干净的习惯。这槐花素包子捏的不大不小正好,不少人嫌麻烦,常有隔着油纸直接用手拿在手里食的习惯。 这大抵是多数人吃包子、饼子这等吃食的本能习惯了,总觉得不用手拿着吃这等吃食便不对味了一般。 可面前的黄老大夫显然不是这等人,看他一双筷箸夹那不大不小的槐花素包子夹的极稳,显然比起这等吃食时的本能习惯来,那双手保持洁净的习惯于他而言是更甚一筹的。 几只槐花素包子食罢,又将竹筒里的豆浆饮子喝了,待将食案上的朝食皆吃光了,黄老大夫与虞祭酒才放下了手里的筷箸,开始说话了。 “进食时说话,喉咙容易卡物,不好。”黄老大夫说着,看着一旁静静等了他与虞祭酒一顿朝食时辰的温明棠,笑了,“你母亲怀你时孕吐的厉害,曾请我看诊,我并不善治妇人之症,那些寻常的药贴大夫们又都开过了,我便只能开一剂食帖与她,叫她买些酸酸甜甜的蜜饯果脯食了来缓解孕吐。”说到这里,黄老大夫停了下来。 对上黄老大夫向自己望来的目光,温明棠当即会意,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后来呢?我母亲孕吐可解了?” “解了。”黄老大夫看着温明棠点头说道,“说是食了酸梅子之后,便不吐了。她因此很是高兴,待我回诊时再三向我道谢,夸我医术高明。却不知我并不善治这妇人怀孕生产之症。” 温明棠看向面前神清气朗,须发皆白的老者,比之与一旁的虞祭酒熟识之后,说话做事的开门见山来,这位执掌了太医署多年,在先帝求仙问道最为疯狂,日日都要吞食仙丹的那些年也不曾被外头那些高人道士算计着倒台的太医令,显然是个说话极擅‘藏话’与‘试探’之人。 不过这也不奇怪,若不是这等性子之人,这位黄老大夫怕是早在那些高人道士的攻讦之下送命了。 要知道先帝所求的修仙是“不会如凡人一般生病”的,而太医署的太医们不巧,做的行当便是专治‘凡人疾病’,是以只要太医一露面,便会天然的引来求仙问道的先帝的嫌恶。一方正沉迷于修仙,沉迷于自己是仙人的幻想中不可自拔;另一方却是一露面即便是不说话,却也在时时刻刻告诉他说‘你是凡人,我来为你治病的’,这等强行将沉醉于美梦之中的人唤醒的举动,自是会引来最为猛烈的‘起床气’的反扑,是以太医署的太医们会被先帝万分嫌恶也不奇怪了。 脑海中思绪转了一圈,再次看向面前含笑看着自己的白发老者,温明棠笑道:“既黄老不擅诊治妇人生产之症,我母亲那孕吐又是如何治好的?” “这大抵便是民间俚语的用处了吧!食了酸梅得解,叫她开心,不再想着怀孕生产之苦了。”黄老大夫笑着说道。 一句话听的温明棠当即笑了,她抬头看向黄老大夫,开口正色道:“猜那俚语大抵就是民间常说的‘酸儿辣女’四个字。母亲食酸得解,自是高兴,觉得腹中的我极有可能是个男子,我父亲又一贯嫌我那兄长比不过自己,子不类父的。我母亲若是想到了‘酸儿辣女’的俚语,觉得这一胎或许能产下个令我父亲满意的男子,自是高兴的。” 黄老大夫听到这里,再次笑了,他道:“我不擅治妇人之症,却误打误撞的治好了你母亲的心病,她自是对我极为感谢的。” “管她是心病还是身病,能治好的,自然便是神医了。”温明棠看着黄老大夫笑着说道,“我年幼时,曾听母亲道怀我时梦见云彩入梦,觉得我出生后定是个有大造化的。年幼时我所知一知半解,只以为那话是母亲疼女才这般说来的,却并不知道还有母亲怀孕时的这一次误会。现在想来,若是这云彩入梦的梦境再加上黄老您的酸梅果脯,让我母亲觉得自己即将生出一个有大造化,能令我父亲满意的儿子,自可解忧,心情亦是大好了。” 一席话听的黄老大夫当即大笑了起来,他拍着食案,连连道了好几声‘好’字之后,这才转向一旁揶揄看着自己的虞祭酒,说道:“你说的不错!她果真是个有趣的。” 第五百三十九章 槐花素包子(四) 靖国公牵连进的常式案从事发至今已有月余了,靖国公本人也一直被软禁在宫中,态度还是那般,如当年的温玄策一样开口的话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我并未杀人’,却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辩解之语。 当然,如今的情形虽然似极了温玄策当初出事时的情形,却到底还是不同的。比起温玄策当初出事时从事发到温家出事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案子的进展如秋风扫落叶般迅速定案,如今的靖国公虽牵连进了常式案,情形却是温温吞吞的,从事发时的朝野皆惊,皆在打探情况到如今已鲜少有人再提及了。 对他们这些靖国公的家眷,多数人的态度也由原先的观望,转为平和,如今看来也同昔日没什么两样了。 带着长子入宫,同官道上碰面的同僚寒暄了一番之后,临分别时,听着同僚的问好声‘是去看老爷子吧,代我向老爷子问声好’,靖云侯一时也有些恍惚。 不知不觉间,好似朝堂之上多数人也都渐渐接受这个局面了:常式案是要查的,可陛下却未对这案子下过明确的期限,这案子可以查十天半个月,也可以一直查下去,查上十年二十年,一直不上不下的在这里耗着;作为嫌犯的靖国公是要抓的,也软禁了起来,该走的流程也都走了,至于什么时候放人,那也是待常式案查完的时候了。 事情的局面竟从不知不觉间由棘手转为了干耗,看着陛下这般温吞的态度,靖云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去:正见前方不远处,靖国公被软禁的殿前负责此案的刑部官员张让正向一旁的侍卫询问着什么。 看着那个身形清瘦,脸色严肃的刑部官员,靖云侯叹了口气:若说这常式案演变至如今这幅人人皆心照不宣,不多问也不多管的局面之后,还有什么人依旧在费着心力查案,想要让这等温吞慢耗的局面有个结果的话,面前这位寒门出身,科考入仕,一路走来颇为不易的刑部官员便是其中之一了吧! 父亲的事发生的突然,他当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砸懵了。不过好在他有一个知世事的次子,当时次子的态度还算平和,也算是暂且打消了他为林家做最后退路的打算。 短短月余之间,随着这不上不下的慢耗,对这位被陛下钦点查明此案的刑部寒门官员,朝中的态度也从先前的有意向与之结交而慢慢转变成了不急不缓的观望。 新帝登基时手段雷霆万钧,清扫了一大片势力。又因其在为储君时,得过不少人称赞。以至于朝中不少人都以为新帝登基之后,定是要重振朝野,励精图治的。事实么,虽然陛下也确实是在励精图治,至此的所作所为皆算得一个明君,可从他默许罗山不被牵连进兴康郡王府等人一案的态度上来看,陛下的眼中,帝王权术亦是十分重要的。 看懂了这些,也让众人对这位闷头做事、寒门出身的官员张让的态度有了转变。若是以帝王权术来看,张让这种人当然亦是需要的,可既有罗山在,他在刑部便不会一家独大。或许会有所升迁,哪怕常式案他真的办好了,也很难有一人独掌刑部的那一日。 这些权谋之术……靖云侯并不算擅长,却因自小耳濡目染,也是懂些的。却是不知前方不远处那位在陛下如此温吞不明的态度下,还在闷头查案的寒门出身的官员懂不懂了。 又重新将殿门前一众侍卫的口供核对了一遍之后,张让便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前来的靖云侯与侯世子。 待两人走近之后,张让朝两人点头打了声招呼,而后说道:“陛下准许探望半个时辰,请!” 除了打的那声招呼之外,没有多余的废话,说罢一个“请”字之后,张让便躬身退到了一旁。 从头至尾,挑不出什么礼数的毛病,却也看的出对方并不想借这件事与他们多有深交,而是恪守着查案官员不得与嫌犯家属多有接触的那条律法条例,轻易不越雷池一步。 这反应看的侯世子林楠怔了怔,面上的表情露出些许疑惑来,不过自小接受的教导让他并未多言,只朝避到一旁的张让点了点头之后,便跟随靖云侯进了殿。 待到靖云侯父子进殿之后,避到一旁还特意侧过身表示‘避嫌’的张让这才转过身来,对着靖云侯父子进殿的背影看了片刻之后,忽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果然,即便出身相同,却也不是人人都似那位一般见识、阅历以及手腕都处处不凡的,这便能让他这寒门出身的官员放心了,若是人人皆是能力不凡的同时还有厉害的出身背景,那便当真是要绝了他们这等寒门贵子的路了。 当然,这等出身也不是全然没有益处的,至少自小耳濡目染的教导是不错的。就似方才进殿的那位世子一般,虽对他的举动不解,却并未露出什么失礼的表情来,引出嫌隙之事。 看了眼角落里几个侍卫暗自对自己露出的不屑表情,张让没有多说。对多数人而言,都是自诩自己看懂了圣心与时事的。眼下常式案这般拖着,对自诩看懂了时事与圣心的人而言,自己这位寒门出身的官员可不就似是陛下手里趁手的工具一般拿来搪塞与拖着这个案子不让结案的? 既在这些人眼中自己只是个工具,前途依旧平平,自己如今查常式案查的越卖力,落入对方眼中,自越是似个‘吃力不讨好’,看不懂时事与圣心的‘傻子’了。 多数人是不会主动去与傻子结交当朋友的。 张让拢了拢手里的卷宗,并未计较那些暗地里朝自己露出的不屑表情,而是走到廊下坐了下来,继续低头翻阅起手里的卷宗来。 殿外的张让在翻阅卷宗,殿内朝靖国公施礼过后坐下的靖云侯父子二人则正面对着靖国公的询问。 “家里那谁也管不住的孽障又忙案子去了?” 靖云侯点头,对着口中喊着“孽障”,面上神情却并未看出任何不悦之色的靖国公笑着说道:“阿斐虽然事忙,却也未忘了家里,这槐花馅的包子便是他带回家里来的。” 靖国公“嗯”了一声,似是‘忘了’一般,没有似以往那样看到带过来的吃食,便要问一句‘可是那温玄策之女做的吃食?我不吃’,而是直接拿起那槐花馅的素包子咬了一口。不过靖国公虽是吃了,却也并未作出什么评价,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咬着,权当食了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包子一般。 当然槐花虽然常见,可那以槐花做馅料的包子这种吃食此前在长安城还未出现过,手头这包子其实于靖国公而言也是头一回食到。 一边咬着那槐花素包子,一边斜看了眼一旁的长孙林楠,看他原本正欲开口的举动被自己这与以往不同的举动一下子堵在了那里,靖国公叹了口气。 前头几回他们来看望自己时,于长孙而言,都是他数落阿斐那孽障的不是,由阿楠这做大哥的帮忙做和事佬的。今日他不数落阿斐那孽障了,阿楠这做大哥的便一下子没了话头,有些局促起来。 看着老实的长孙,靖国公亦有些无奈。不过想到自己今次这番际遇,大抵是被软禁了月余,瞧着这架势,指不定还将长久被软禁下去,靖国公算是比起过往,看人看事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见解。 上回阿斐那孽障过来,看自己被软禁,还道了句‘祖父实在无聊,也可学那前朝先贤龙场悟道,或许待到出宫那日,身上又能多个‘名家’的头衔了。 当时自己便毫不客气的给了这孽障一个‘爆栗子’,此时想起,却是有种自己好似当真开始学着那前朝先贤‘龙场悟道’之感。 又叫这孽障说中了!靖国公咬了口手里的包子,看向有些局促的长孙,开口了:“老夫膝下只有你父亲一个儿子,你同阿斐那孽障两个孙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见了老夫着实不必如此不安吧!” 这句话听的世子林楠脸色顿时一僵,不过僵硬了一刻之后,面对朝自己看来,面色颇为无奈的靖云侯同靖国公时,心里的局促竟是突地消散了,他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阿斐不在,孙儿实在……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总是个老实的。”靖国公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向林楠,见这个一向懂事听话的长孙听了自己这话,正欲说些什么,便又开口制止了他,“你也莫每每老夫一说你什么,便立时保证要改了。‘老实’这话又不是什么骂人之语,你既然老实,便老实到底吧!” 正准备向靖国公表示自己会学着去与同僚结交的林楠听到这话之后便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嗯”了一声。 天可怜见,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一见陌生人便能自来熟的与之结交的本事的。交朋友这种事于林楠而言,不是面对什么人都能无话不谈,寻到话头的。有时绞尽脑汁寻到的话头,那场面分明是尴尬强撑着互相寒暄的,说者与听者明明皆是无聊的厉害,却还是兀自在那里没话找话的硬聊,真真叫人尴尬。 “南衙……其实也挺好的。”靖国公想了想,又道,“至于北衙……回不回的去都无妨。” 听到这话之后,林楠再次应了一声,而后笑着对靖国公说道:“先时我寻二弟打探什么时候能调回北衙的事,二弟也是这么说的。道都是一样的官阶,更何况陛下又不似先帝,不吃那一套。便是吃溜须拍马那一套,我也做不来,还不如留在南衙,护卫京师,有时还能得空遇上出门闲逛的郡主,送郡主回去呢!” 听着林楠的话语,靖国公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那孽障这‘官阶一样’的由头虽也算是个理,可‘伴君如伴虎’才是他劝住林楠不回北衙的关键吧! 不吃溜须拍马那一套的陛下更圣明不假,却也比之一眼就能看穿的先帝来更难看得懂圣心。如长孙这木讷老实的性子,当然是做不来这种事的。 当然,有些话那孽障这做二弟的不能说,他这做祖父的却是能说的。 于是靖国公想了想,对林楠说道:“便是有朝一日当真回北衙了,你且记住了,”说到这里,他特意停了下来,见林楠抬头朝自己望来,才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是个老实的,既是老实人,便干脆老实到底!什么事都莫要瞎掺和,面对陛下的询问,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有半分隐瞒!” 林楠闻言立时说道:“祖父放心,我省得!” “我知道你省得,也知道你懂事听话,才会特意告诫你一声。”靖国公说到这里,再次停了下来,沉吟了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说道,“什么都不懂,就莫要不懂装懂的强行坐上棋局学人做那执棋者了,对手有多少本事可不会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是不露相的真人还是虚张声势的草包也只有当对方真正出了手,才会叫人看到。不过看到时,多数时候也晚了。” 他昔日总是不懂为何天赋异禀的次孙入仕时会做出这等‘违背长辈与祖训’的选择,随着这些时日的软禁,倒是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了。 “什么都不懂,便做好一个合格的棋子就行了。”靖国公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亦变得复杂了起来,他道,“莫以为做一个合格的棋子简单!实则一个从不隐瞒,从不自作主张的合格棋子是甚少得见的。” “你甚至都不需有多大本事,有那等胡乱自作主张的棋子的衬托,自会显得你尤为出众的。”说到这里,靖国公瞥向林楠,“这个道理,你当是懂的,也是能做好的。若不然你同你那位郡主也不能相亲一相便中了。” 这话听的林楠顿时一阵默然,默了默之后,他自也笑了:“有二弟在身旁,鲜少有人不自惭形秽的。”林楠说道,“不过便是没有二弟,我亦是只觉自己自小到大不过做了该做的事罢了,却未料到了成家的年岁,一见周围人,却是……” “却发现自己也没作出什么大的基业来,全靠周围儿郎的衬托,竟成了个香饽饽,是也不是?”靖国公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道,而后便话锋一转,忽地告诫林楠,“外头那位张大人……你等见了莫像寻常人那般耻笑,却也不必刻意拉近关系,平常心对待便可。只记得莫要待有朝一日,这温吞局面被打破时,被人寻到不懂避嫌的把柄而查办了!” 这话一出,自始至终神态皆是平和的靖云侯还好些,倒是方才对张让那避嫌举动感到费解的林楠脸色顿时一红,而后立时说道:“孙儿省得了。”他先时还以为那位寒门出身的张大人不懂与人结交呢,原来那位张大人所想的却是之后的事了。 “身在官场,或许不犯错,竭尽全力的做好份内之事,便足以站到最后了。”靖国公感慨了一声,说道,“常式一案或许点醒了他,也……点醒了我。” 这一声感慨听的靖云侯与林楠二人感触皆是不浅,正感慨着,又见面前的靖国公收了话头,对二人正色道:“我这些时日闲着无事算了算那孽障手头的银钱,应当有不少了。你二人待回去了,看看那孽障是不是偷偷在外头置办宅子了。”顿了顿,又提醒两人,“尤其是温家老宅附近的宅子!” 既叫阿斐那孽障一语中的,让他此时被软禁在宫中,学先贤‘龙场悟道’了,那悟出什么道也全凭个人造化了。 不巧的很,这一番‘悟道’,叫他悟出自己如今既不能左右外头之事,便该似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一般认认真真的关心起孙儿的人生大事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槐花素包子(三) “说实话,才买下这宅子,便迫不及待的告诉你这些,还是叫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林斐隔着衣袖握住女孩子的手,抬眼看向女孩子,目光与对面的女孩子对视。 他二人此时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今日天上挂的是轮圆月,明亮无比。月光透过开合的窗户倒映入她的眼中,更衬的对面那双眸子中好似噙了水光一般潋滟。 或许也不是“好似”。他的目光并没有错过女孩子的眼睛分毫,有那么一瞬,好似当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水光一般。 隔着衣袖握住女孩子温热的手腕,感受着手腕上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莫名的又想起了被转送去刑部大牢的温秀棠。 昔日曾有诗人感慨时事变迁,命运变幻无常时作诗,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长安城中从来不缺各名门望族,同样亦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名门望族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倒下。那些望族娇养出的女子自是自小养的精细,受万千宠爱,衣食无忧的。一朝家族落败,充入掖庭之后,顿觉痛苦难捱,感慨自己由娇花落入零泥地的他自是见过不少了。 甚至比之寻常人家出身进宫的女子,似这等从望族千金的身份转为宫婢的,心里的委屈、不平往往比寻常人更甚。总觉得这世道、这天地欠了自己了。远的不说,就说近些时日倒台的兴康郡王府中一众女眷,听闻被涂清买走后,便常常抹泪觉得委屈与不平的厉害,觉得天公苛待了自己,这世间所有人都对不起她们。 只是眼泪遇上涂清这等人自是无用的,非但无用,听闻面对那昔日的县主等人,他还曾冷冷发问:“你府上昔日荣光时,不是常去寺庙祈福么?既然去了那么多次寺庙,佛曰众生平等,当听过吧!” “既众生平等,敢问几位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得以过上这等锦衣玉食的日子?”涂清冷笑着质问那一众女眷,“若你等是寻常百姓出身,又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他道,“或许,品行比之寻常人家认真做活的女子更是多有不如呢!还是少些委屈吧!” “依我看,若是让旁的寻常出身,认真做活的女子看了你等处处不如自己之人却能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那才是真委屈!”涂清说了这话之后不久,便将这些人送给了族中的一位好色长辈。 温秀棠手里攥着温玄策留下的东西,先后搭上裕王与叶舟虚等人的行径与兴康县主等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在牢中谩骂裕王与温玄策这等曾经的靠山,埋怨他们倒台连累自己。这等人若是寻常人家出身,定也是被周围四邻街坊所不齿的那等小人。 似温秀棠这等人总觉得自己是千娇百贵的娇花,一朝落入凡尘是待自己不公。可这‘娇花’的身份都不是靠她自己挣来的,而是靠了温玄策等人带来的。既本就不是自己挣来的,算得运气好捡来的,也不知她究竟是以什么脸面觉得自己天生便该是娇花一朵的,过普通人的日子便是委屈自己委屈大了。 似这等因家族落败觉得自己受大委屈的并不少见。当然,有觉得自己受大委屈的,也有泰然处之、谨慎面对的。 觉得自己受大委屈了的温秀棠是前者的话,面前的女孩子就是后者了。 前者见的多了,后者却是极其少见的,且那性子多是如宫里的殷尚宫、赵司膳以及面前的女孩子这等人。 她们眼神坚毅,眼泪这等事物甚少在她们身上看到过。不过虽是少,却也不代表没有。 女孩子漂亮的眸子中潋滟的水光只一瞬便重新敛了回去,这大抵是在掖庭呆了多年的本能。 林斐看着女孩子的眼睛,放佛想透过那双漂亮的眸子望见她的心灵深处。看了片刻之后,他忽道:“你不爱哭。”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知道自己方才一瞬的动容神情让他捕捉到了,遂垂了垂眼睑,不过很快复又抬起眼皮,认真的看向林斐,坦言:“因为哭解决不了问题。”她静静的说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且被人拿捏了错处之后,是要及时补救的。补救便需要时间,犯了错能剩余的补救时间总是仓促的。所以,哭……也是算在那宫中贵人责令补救的时间之内的。” 岁月无情,不止面对男女老幼皆无情,也不会去管那是非对错,而只是静静的走着,流逝着,永不停歇。 “所以我没工夫来哭。”温明棠说道,不再有水光潋滟拢聚其中,却眸映月光,是以还是依旧明亮,她道,“哭也没有用,因为多数时候,面对的那个责令之人并不会因为你哭两声而动容。”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眼泪只对有用之人落下才管用,面对无用之人,便是哭的再凶,也只能让对方更为不耐罢了。” “这些我都知晓。”温明棠说着,看向林斐,顿了顿之后,才道,“你知晓我一直在攒钱买宅子,你这话确实让我方才一瞬有了些动容与感触,大抵是一个人站了太久,双脚都站麻了,背后突然出现一棵树,能让我靠着歇息片刻了。” “我似大树可依可靠么?”林斐听到这里,忽地笑了,略略顿了顿之后,忽地看向温明棠说道,“你的眼泪对旁人管不管用我不知晓,但对我当是管用的。”他看着她道,“不过,我设身处地的想了想,你的眼泪使之管用之人大抵是不希望看到你落泪、痛苦与悲伤的。” 温明棠点头,看向林斐,忽道:“你可知晓你虽自诩自己不近人情,可即便是不看相貌与身份,光论品行,也可算得长安城里最好的那一等郎君了。” “因为做比说重要!”林斐点头,对这些自是清楚的,他道,“按说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我也只是按照道理和规矩来做事,算是做了份内之事,知行合一而已。却因不少人无法做到知行合一的衬托,竟显得出众了。” 所以,林斐这话的意思是他的品行被衬的如此出众,只是因为一众郎君们的衬托?温明棠听到这里,笑了,她抬头看向林斐,正色道:“我不知你我往后会如何,可你如今的一番举动,又确确实实的让我稍稍安了安心,心中动容与欢喜大抵皆是有的。” “若这宅子是礼的话,按说当备好才告诉你的,如此才会生出惊喜来!那些过来人教导男子讨女子欢心,便是需要惊喜的。”林斐在意的还是这个,他对温明棠说道,“但我觉得你我二人之间不同,惊喜与安心之间还是安心更重要。再者,这是宅子,同那簪子珠钗什么的礼物不同,早些告诉你,与你一道慢慢为自己的宅子布置和修缮,亦是一件乐事。” “每个人过日子皆有自己不同的喜好。”他说着,提起了自己那间存放了诸多破案所用的物事的库房,说道,“我便需要这样一间库房来摆置物件,你也需要这样一间库房来摆置你那些奇奇怪怪的锅碗瓢盆与熬制的各式果酱与酱料,所以宅子自己设计或许才是最好的。” 一席话说的温明棠也忍不住笑... “倒也没费多少功夫。”对此林斐倒是坦然,他道,“我既想着要买一间梧桐巷的宅子,便差人去问了,恰巧那茶商想脱手,我需要,且有这个银钱,便接了。” “所以,还是备好银钱来的重要。”温明棠笑着说道,“虽说银钱这物俗了点,关键时刻,却是真的顶用的。” 林斐点头,亦道:“我那时也在庆幸自己幸好习惯使然,不喜欢那等文玩玉器、名马美人之流的物事,没有强压着自己的头花钱去买,否则今日真需要时怕是拿不出银钱来买这宅子的。” 看对面的林斐坦然的与自己谈论‘银钱’问题,温明棠只觉得好笑:他们二人之间的话题总是不可避免的落了俗套的,却又偏偏乐此不疲,大抵是骨子里都是吃喝拉撒过日子为主,风月玩乐为辅之人吧! “待这两日得空你我可以一道去那宅子看一看,且看看这宅子的外头可有什么要修缮之处。”林斐想了想,说道。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那握了自己手腕许久的手也在此时松了开来,林斐收手,将食案上的卷宗拢了拢,收起之后,复又拎起了那盛了槐花素包子的食盒。 这架势,温明棠自是看出他要离开了,毕竟耽搁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也不早了。 才跟着起身,便见拎着食盒的林斐叹了口气,颇为遗憾的对温明棠说道:“可惜!我今日本是准备与你一道继续谈史,说那神魔鬼怪与猴子的故事的,却是耽搁了。” “那改日再说!”温明棠笑着说道。 林斐点头,拎着食盒走了两步之后,却又忽地停了下来,转头认真的对温明棠说道:“那槐花不算在内务衙门发放的食材之内的话,明日朝食那一顿素包子做完,当还剩不少。那槐花麦饭、槐花炒鸡蛋、香煎槐花饼与槐花疙瘩汤我都想尝尝!”他看着温明棠认真的说道,“毕竟你说的这些吃食与做法,我都没尝过!” 温明棠脸上的笑容在他提及这些槐花的做法时便未再敛下去,她点头说道:“还有那槐花熬的蜜糖,槐花做的花糕以及那槐花做的肉馅包子。” “不错,还有那肉馅的包子。”林斐点头,想了想,说道,“今日既吃了素的,那改日便要尝尝这肉馅的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应下林斐之后,陪着林斐一路向大理寺衙门的大门走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那槐花的吃食,待将林斐送出大理寺衙门的大门,温明棠这才止了步,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一番洗漱爬上床之后,摸了摸藏在瓷枕里的那些私房钱,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原本自送完林斐之后,还有些不规律的心跳声这才稍稍安定。 这幅枕着银钱睡觉的举动若放到外头,让人看了,怕不是要诟病她财迷,太俗了,不过好在,她与林斐都是这等俗人。 俗人,自是过日子远比旁的事更为重要的。 此时回到靖云侯府,洗漱过后,待要入睡的林斐也做了与温明棠同样的举动。算了算买完宅子剩余的银钱之后再次庆幸:好在那茶商的旧宅不算大,是以便宜些;也好在这些年没有胡乱浪费银钱。剩余的这些银钱用来修缮宅子什么的亦是足够了。 算了算银钱入睡的林斐临睡前也同温明棠一样发出了一声“自己真是个俗人!”这等感慨。 一晃眼,便到了第二日。因着要去刘家村,是以林斐天还未亮便出了府,并未与靖云侯夫妇碰面。 不过虽是未曾碰面,这一食盒的槐花素包子却是端到了夫妇二人连同靖云侯世子的面前。 尝了尝这满口花香却又不突兀的槐花包子之后,靖云侯世子忍不住叹道:“我先时还觉得二弟生的一张风雅出众的相貌,偏生喜好不是那么的风雅,那温家娘子也在灶台边打转,做的事也与风雅无缘。倒是今日才发现,他二人骨子里还是风雅的。”说着又感慨了一声,“那位温娘子洗手作羹汤也能做出这等风雅之事,所谓大儒之后或许就是如此吧!” 听着长子在那里感慨,上首的靖云侯夫妇二人却是对视了一眼,而后靖云侯夫人便忍不住出声打断了长子的评价,她道:“槐花倒是风雅,只是做成吃食了。你那好二弟与那位他自己相中的俏娘子关注的也只是如何做来才好吃罢了,哪里有你说的这等风雅之事?”说着将一旁小碟子里的包子蘸料往憨厚的长子那里推了推,道,“喏,这就是那两位风雅之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他二人道若是口味重,嫌这包子清淡的,可以蘸些酱料吃,说这酱料酸爽香辣,甚是开胃!” 靖云侯世子看着被自己母亲推来的蘸料:“……” 靖云侯则在那里摇了摇头之后,对靖云侯世子说道:“你那好二弟大早上便忙公务去了!吃过朝食之后,你便与我一道入宫探望你祖父。若是赶的早,也不必请那一两个时辰的假了。”说到这里,看了眼食案上的槐花素包子,靖云侯想了想,又道,“带几个与你祖父吃去,也算全了你二弟的一番孝心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槐花素包子(二) “没吃过。”面对属下的询问,林斐摇头,口中回答的话语很是坦然。 没吃过就是没吃过,不会的就是不会,不必打肿脸充胖子,这是林斐做事的一贯准则。 君不见多少人随口扯出的一句谎话,将来要用多少句谎话来圆?费了多少力气编纂出的谎话只是为了圆最初那一个谎。这白白浪费的工夫真真是何苦来哉? “不过虽是没吃过,却听人提过。”林斐说着,向一旁还未离开的女孩子看了过去,笑着说道,“听闻这槐花还能蒸熟了直接吃,亦或者如香椿、韭菜那般直接同鸡蛋炒了吃,做煎饼、疙瘩汤、焖饭,以及那做花糕什么的便不提了。” 当然,在大荣,槐花作为春菜的一种还未时兴开来,他翻遍了前朝与今朝各种地方志的记载,也只在寥寥几个小洲县的地方志记载中找到当地有吃槐花的习俗,大部分地方除了用此物来做花糕与熬花蜜之外,并没有用于做菜的习惯。 女孩子知道这些做法据她所言亦是大梦一场之后,天授之的。他能看出女孩子同他提及这些梦中事时的怀念与怅然,在女孩子的口中,那场梦中所见是几千年甚至可能是万年以后的世间。 不管是现今世道还是话本子中,关于预知未来之事,他见到的多数桥段不是那预见未来之人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便是提前看到了往后世事的发展,梦醒之后,利用“先人一步”的“先知”之能成就一番自己亦或者世间的功业的。 女孩子口中的遇见未来往后几千年之事,却与这些皆不同。甚至大荣在她所见的那个未来之中也不复存在,皇朝更迭更是史书中的沧海一粟,她所见的是岁月流逝之下,世间芸芸众生日常吃喝拉撒的变化。 她所见的几千年以后的世间,寻常人亦是能穿上如今贵价无比的丝帛之物的,努力些也是能食得王侯将相日常能食的山珍海味的。 林斐私以为女孩子梦中所见的几千年以后的世间或许也是真实存在的,史书中具体的某个英雄俊才或许会因际遇的不同而有不同的人生轨迹,不变的却是这世间自始至终总会存在的芸芸众生。 既芸芸众生总是不变的,那这不变的,总是一直在的芸芸众生的所吃、所穿、所用之物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好自是合理的。 明明是庄周梦蝶式的梦幻旖旎,可大抵是骨子里的习惯使然,他听闻之后最开始的反应还是这梦是否合理。林斐一想至此,嘴角便微微翘了起来,忍不住自嘲:似那风流王孙公子的行径他大抵是永远做不来的了。 就似那话本中‘缠缠绵绵浪迹天涯’的桥段,在他听来,首先控制不住去考虑的便是二人路上的花销,银钱是否足够,若是花光了银钱又要以什么手段来谋生,遇到歹人又该如何应对云云的。 那私奔的故事旁人看到的是凄美与浪漫,他看到的却是无数潜藏其中的隐患。 所以,他曾一度以为自己若是有朝一日成亲生子,定是父母牵线搭桥,百般考虑双方门第、背景是否合适之下的结果,却不成想,自己这般的人,当真遇到那个心悦之人时,情形却是他曾以为最是充满隐忧的万千人中的惊鸿一瞥,而后一见钟情。 思绪转了一圈,听他说了槐花的这些吃法,刘元、白诸二人皆起了‘想不到槐花还有这等吃法’的感慨,而说出这些梦中几千年后之事的女孩子却是笑了笑,转身回台面后同汤圆一起包起了包子。 台面后的几人忙碌着,台面前,将食案当寻常案几翻阅卷宗的林斐等人亦是低头忙碌的翻阅着卷宗,时不时的偏头互相商议几句,便复又低头看起了卷宗。 台面后温明棠同汤圆将槐花素包子包好之后又将其盖上盖子醒发了一会儿,而后才在锅中倒入冷水,冷水上锅开始蒸起了包子。 至此,这槐花素包子就差不多了,待看到蒸笼上汽之后,蒸煮一刻的工夫灶台便可以熄火了。 熄火之后,却是又要等上片刻才能揭开那蒸笼的笼盖的。 虽是日常所见再简单不过的蒸包子,可每一步也需讲究,这些汤圆同阿丙早配合的驾轻就熟了。 待到最后,总算是能揭开蒸笼笼盖的那一刻,两人搓了搓手,掂起脚带着几分激动与期待的将笼盖打开,那锁于其中的面香、槐花香、韭花香连同竹蒸笼的竹香在打开笼盖的瞬间迎面向人涌来。 不说早早定好要拿一个槐花素包子尝鲜的刘元、白诸等人,也不说一旁出了力做槐花素包子的汤圆等人了,便连一旁抱着枸杞茶水,忍耐力比之众人要好些,常嚷着‘年岁大了,暮食过后不能再胡乱吃东西’的纪采买都闻着那自蒸笼中弥漫出来的槐花素包子的香气忍不住连连吸气,感慨道:“好香啊!” 食案边原本正埋头翻阅卷宗的刘元等人此时早已歇了手里的动作,闻着那自台面后弥漫开来的味道,感慨道:“这槐花素包子……还真是一种清香扑鼻的包子啊!” “虽说还未尝,”白诸揉了揉鼻子,对刘元道,“可一闻那味道我便知隔壁国子监的虞祭酒定是喜欢的。” “他这等人确实是喜欢这等味道风雅之物的。”刘元点头,吸着那股味道,亦跟着说道,“温师傅明日朝食需得多备些送去国子监了。” “嗯,我省得。”温明棠闻言,笑了笑,说道,“今日虞祭酒还特意去见了黄老大夫呢!” 虽说此时还不知虞祭酒见黄老大夫的成果如何了,不过明日带着这槐花素包子去见虞祭酒,倒是个不错的伴手之物。 他们在这里说着,林斐已然起身,迈步向台面后走去了。 刚出炉的第一锅蒸包子自是一人一个分了尝鲜的。 接过温明棠递来的槐花素包子,到手之后,不似刘元等人立时吹了吹便往嘴边送,包包子的汤圆拿到手之后却是先捏了捏,而后对一旁也在捏包子的温明棠说道:“虽这槐花素包子包的时候要捏实了包,不那么好包,硬邦邦的,可蒸出来确实是如温师傅说的这般软乎乎的呢!” 温明棠闻言点了点头,手里捏着那白白胖胖捏起来软乎乎,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爱的包子,笑着说道:“时令之物就是尝个鲜,槐花最多开到五月就没有了,是以一年之中,除开这几个月,旁的时候想吃也没有,自是要加紧尝鲜了。” 说着又捏了捏手里的包子。 那厢已吃下大半个槐花素包子,连连点头,连赞叹之词都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刘元见温明棠还在那里捏包子,便收了原本想要夸赞这槐花素包子美味的赞美之词,左右温师傅做的吃食,赞美之词是不会少的,他肚子里这点夸人的墨水也永远比不上隔壁虞祭酒出口成章式的赞美的,于是便收了夸赞的心思,而是诧异的看着温明棠,问道:“温师傅怎的还玩上这素包子了?这么好吃的吃食放凉了岂不可惜?”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我省得”之后,对一旁已然开始咬槐花素包子的汤圆说道:“这包子捏起来软乎乎的,回弹又好,只有每一步都做好了捏出来,手里才会有这等感觉。”说着手略一用力,将手里的槐花素包子掰开,露出里头包裹的槐花馅料,说道,“因方才包包子时压实了,里头馅料便多,不会空,这包子便能称一句‘皮薄馅大’了。”话说到这里,才将手里的包子送入口中。 槐花单吃的味道是极淡的,又微甜,可那股食起来真正溢于口齿间的花的清香味却是分外独特的。 “这个时候的不少时令菜皆是如此模样,”温明棠咀嚼着口中的槐花素包子,说道,“那马兰头、香椿等春菜便是食起来口感清新,可那香气却又浓郁的很。” 一旁的纪采买早已不声不响间将手里的槐花素包子吃完了。 吃罢之后,还不忘问温明棠要两个带回去与家人尝尝鲜。眼见纪采买带了两个槐花素包子回去,刘元、白诸以及汤圆等人亦是开了这个口,皆要了两个槐花素包子回去。 因着槐花这食材内务衙门用不到,马杂役上回带过来时自是不小气,几乎一板车都装满了,这些槐花自是足够应付明日的朝食之外还能有一大半剩余的了,是以公厨也不需要磕磕巴巴的计算够不够大理寺衙门里众人的朝食,众人带走时便也没客气。 待到收拾了一番台面,众人陆续同温明棠打了招呼离开之后,公厨里便只剩温明棠与林斐了。 看了眼只一晃,便走的只剩他二人的公厨,温明棠一面为林斐将那槐花素包子装在两个食盒中,一个食盒是带回靖云侯府的,一个食盒则是明日一早林斐送去虞祭酒那里的。 待到两只食盒皆装好之后,温明棠净了手,看向林斐。 却见他并未离开,而是抬头看了看公厨外那立在院子里的日晷,说道:“不急,此时尚早,我晚些时候再回去。”说着,转头看向温明棠,又解释了一句,“左右家里人也没有夜半食夜宵的习惯,这槐花素包子约莫要放至明早作朝食用了。” 此时距离暮食过后还不到一个时辰,温明棠做槐花素包子的手脚自是麻利的,毕竟考虑到阿丙、汤圆两个半大孩子要回去,做事时自是不敢耽搁到太晚的,是以此时若真正算起来确实不晚,有些时候衙门事多时,这个时辰衙门里还是灯火通明的。 是以温明棠闻言之后便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看林斐将自己食案对面方才刘元、白诸坐的蒲团收拾了出来,当即会意,走了过去,在林斐对面坐了下来。 待坐下之后,温明棠抬头,恰巧与林斐向自己看来的视线撞了个满怀之后,才恍然记起自己这番动作做的如此顺畅,竟是半点不扭捏。 虽然这大抵同她这个人的性子有关,还未来大荣之前自己便不是这等小儿女性子之人,可面对的这位到底是个男子,且还是个各方面极为出众,又同自己关系并不寻常的男子,按理来说,自己多少该有点小女儿娇羞之态才对,可……温明棠默了默,看向林斐,极为自然的接过林斐倒的茶而后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抿了口茶之后,便听林斐开口了。 “朱雀坊梧桐巷最里头那间种了不少竹子的宅子你可还记得?”他看向温明棠,问道。 虽说已很久没有记起温家的旧事了,毕竟那些事于温明棠而言实在是有些似是而非。身体既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发生过的事,可那现代社会的经历却又告诉她,她好似是原主落水之后,八岁以后才继承的这具身体的记忆。 可不得不说,随着岁月流逝,她与这具身体总好似是慢慢融合了一般,现代社会的记忆告诉她,那温夫人也好,温玄策也罢,都是原主的父母。可那无论记起温夫人时的一抹若有似无,始终伴随身边的忧伤还是想起温玄策这个原主身体生父时的委屈情绪,这些感觉虽然极淡。淡到温明棠的理智始终能牢牢的提醒她自己不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可身体里的那股情绪却又始终存在着。 这种虽在却又影响不到她的情绪,温明棠自忖:或许这就是身体之中所谓“血脉”两个字的涵义吧! 或许人之身体到底是有血有肉的,是以听到林斐提及这个地方,温明棠攥住茶杯的手还是本能的一颤。 她的心里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波澜,可手上的动作却又本能的对林斐的话语给出了回应。 这动作自然逃不过林斐的眼睛,他伸手隔着衣袖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是原来温家的宅子!”他说着看向女孩子的眼睛。她眼里是平静的,心跳亦是平稳的,面上亦是没有半分波澜,可手却有了动作。 她曾同他说过这种感觉。林斐握住她的手,说道:“不管那八岁落水之前的真的不是你,还是你只是庄周梦蝶入梦太深了,都无妨。”他道,“左右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是在通明门,我认识你也是自那时候开始的。” “既然血脉有了反应,那就给这身体的血肉有个交待。”林斐说道,“温家的宅子出事之后被封了几年,而后被赐给了张家,今次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出事之后,便又被封了。” 温明棠看向林斐,听他缓缓道来。 “这宅子之后会如何,温家往后会不会平反,你能不能拿回这宅子,我不知道。”林斐看着她,坦言,“但这宅子旁的茶商旧宅我近些时日将它买下来了,虽说比起温家老宅小了不少,但就在隔壁,一抬头便能看到昔日温家的旧墙,也算是给身体的血脉有个交待了。” 当然,林斐还是林斐,虽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动作是难得的体贴,可出口之话还是那般熟悉的务实:“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钱,当然,也是因为没有那等鉴赏文玩玉器、观名马美人的嗜好,烧不了什么钱,便皆攒了下来。入仕之后俸禄也算丰厚,可到底入仕年限尚短,也只几年。到手的银钱虽说不少,却也只能买下那茶商的旧宅。若不然就买对面那座更大的宅子了。这茶商旧宅买下之后,你我得空合计一番,照你我喜欢的样子来重新修缮。”他说到这里,复又看向温明棠,解释了起来,“你知道我不是那等喜欢事情未做完之前便提前说的性子,可你我之事不同。” “你如今年岁虽然不大,可到底是女子,男女感情事与我接手过的旁的事不同,且世道对女子多有苛刻,我身为男子自是需要让你安心的。这才只是刚将那茶商旧宅买下,便迫不及待的同你说了这些话。”林斐说着,深深的看向温明棠,说道,“放心!你我的事,便是府里生出什么波折阻挠来,也不必担忧!” 第五百三十六章 槐花素包子 林斐等人明日一大早便要前往刘家村之事自也是知会了公厨的。 当然特意知会一声公厨是因为明日他们需得赶早,是以这朝食不到寻常的朝食饭点就要过来领了走了。 这等情形之下,公厨众人自是要借着暮食过后的空档,提早将明早的朝食准备起来了。 似这等天刚亮就要领走,在路上边走边吃的朝食,似寻常的面、粥之类的朝食自是不妥当了,包子、饼子之流能带着走的朝食便更为合适。 只是衙门里虽常有临时突发的状况需提前备食,内务衙门那里却自有自己衙门每日三食送食的时辰点。 温明棠等人不是内务衙门那些管理食材的总管腹中的蛔虫,自是不会知晓明日内务衙门会送来什么食材的,亦不会知晓这送来的食材适合不适合做包子、饼子的。 是以众人需提前看看衙门库房里还剩余些什么食材,可……提前备好为明日的朝食做准备了。 因此暮食过后,温明棠等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同纪采买一道去了库房。 同样并未立刻离开衙门的还有林斐、刘元与白诸。 看着自家上峰虽手头只有个与长安府衙合作查办的刘家村一案在查,算起来只半个案子在手,可下值之后依旧还留在了衙门里。刘元与白诸想了想,便也跟着一道留了下来。 虽常式案此时暂时毫无线索,不过调阅昔日的旧卷宗,查看一番,或许能寻到什么突破口也说不定。 林斐不是那等喜欢盯着下属办案的上峰,亦不是那等自己偏好钻研难解疑案,亦要属下跟着自己留下来陪自己做事的上峰。 是以一见暮食过后,刘元与白诸亦跟着留了下来,遂开口说道:“如今大理寺衙门并不算忙,无需下值之后还留在衙门。上头又不会因为你等在衙门里滞留的时辰长而多付些俸禄与你们。” 这话听的刘元、白诸连同一旁本想离开,一看同僚皆留下来,便也不走了的魏服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莫笑了!”林斐拢了拢手里的卷宗,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三个属下说道,“且我官阶高些,到手的俸禄亦比你们多,不必因我留下的缘故,亦跟着留下来。”他道,“况且刘家村这案子,你等也并未参与,早些回去吧!” 上峰的话总是如此的言简意赅,却又说的尽是些大实话。 魏服闻言,便道:“那我便先回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在,总是担忧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叮嘱了他一句“路上小心些”,看着魏服离开之后又转向一旁的刘元与白诸。 “林少卿莫看我二人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白诸说道,“我二人不似魏服那般,还未成家,也没有孩子要担忧的,回去也是洗漱一番直接睡了,没什么事可做。” 刘元亦道:“也就这两年闲些,再过几年,待我那自幼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来京,成亲生子之后,怕也如魏服那般惦记家里了!” 林斐听罢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之后,同两人一道进了公厨。 暮食过后的公厨,经由杂役们打扫过之后,很是干净。林斐便时常有暮食过后来公厨,将公厨当办公之处,翻卷宗的习惯。 当然,这习惯也是近一年,温明棠来公厨之后才渐渐形成的,此前他们这位林少卿可是从来没有这等习惯的。 跟着林斐踏进公厨的刘元与白诸这般一想,才恍然发觉很多事竟皆是不知不觉间发生的,若是他们多留意些,当很早便能发现自家上峰留在公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事后想起来,明明是这般明显的迹象,上峰对着的那位温师傅又是如斯美人,按理说,早该联想到些什么了,可为什么他们在上峰未开口点破之前,竟是什么都未发觉呢? 两人细细回忆了一番:是上峰那尺度拿捏的太好了?还是因为这二人谈话相对时的情形如此和谐,和谐到连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男一女相对的场面当是暗藏了几分说不出的情愫的? 又或者是这两人之间相对的情形实在是与他们所见的寻常男女不同,看起来太过自然,仿佛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虽是无法说明具体的缘由,可这两人立在一处的情形却委实是看起来让人恁地舒服,这也是他们听闻之后虽诧异,却又并不惊讶与震惊的缘由了。 寻了张食案坐下之后,三人便展开了面前的卷宗,低头开始翻阅起卷宗来。 才翻了一会儿,刘元便觉得有些口渴,遂起身,准备借公厨的大灶煮些茶水喝。 眼下衙门里的杂役都下去歇着了,茶水炉自也熄了,不过好在公厨这里,因着温明棠等人有围炉煮茶的习惯,是有茶炉的。 而刘元等人虽说不擅灶台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可生个火烧水还是会的。 白诸看着刘元起身,遂笑道:“难怪林少卿暮食过后会来公厨这里了,离灶台离的近,煮茶水什么的也方便。” 这话一出,林斐也未反驳,只点头道:“也算得缘由之一吧!”茶水解渴什么的当然重要,不过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里有温明棠,有能与自己说话谈事之人。若只是茶水的话,他回府亦可品之,可回府之后,却没有温明棠可以与他说话谈事了。 一想至此,林斐面上的神情便微微一凝,而后忽地笑了:他想自己是不好男风的,温明棠若是个男子;又或者温明棠虽是个女子,可他早已娶妻生子;亦或者他与温明棠之间并无男女之情的话,想来他二人亦会是不错的至交好友,甚至可以引为‘知己’的那等。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更何况这知己还是自己心悦的红颜。这般一想,又记起去岁年初时通明门那里的惊鸿一瞥,彼时的自己哪里会想到这惊鸿一瞥的红颜背后,更令他惊喜? 上天……着实待他不薄!三番两次的将她牵线引向自己。林斐深吸了一口气,才要低头继续翻看卷宗,便听公厨外有声音传来。 “库房里面粉什么的是不缺的,不若做个饼子,涂些你做的酱料,似那酱香饼之流的直接涂了酱也是好吃的。”这是纪采买的声音。 “或者用杂粮粉和面蒸煮馒头,甜津津的,还带着那杂粮的香气,比起外头的那些馒头好吃不少呢!”这是汤圆的声音。 “又不然直接蒸些江米做饭团,里头加些混了芝麻碎粒的细糖,或者腌菜切碎了同捻子一同包在那饭团里。”这是阿丙的声音。 这些话,让林斐记起了他们明早要上刘家村的事了。事发突然,自是要几人在没有内务衙门送来的那些食材的情形下,光用库房里现成的食材为众人备下明日的朝食了。 这种事在大理寺衙门中并不少见,库房里常备的食材也有,只不过只有些米面杂粮同提前腌制好的腌罢了。似纪采买、汤圆与阿丙说的这几样朝食便是用这些食材所能做出来的吃食。 正这般想着,却听温明棠的声音在这时响了起来。 “喏,这里有槐花呢!”温明棠说着,声音低了低,林斐自那低了几分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怅然与怀念,“是前几日问马杂役要来的,其实这槐花也算春菜呢!” 温明棠这般一说,起身准备去烧水的刘元与一旁的白诸皆抬起头来惊了一惊,还不待两人说话,便听纪采买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要用槐花做菜吗?”纪采买问道,语气中明显夹杂了几丝疑惑,他道,“长安城附近要到五月才能看到槐花,内务衙门里的槐花是苗地上供的,那地方听闻四季如春,槐花自是开得早。往年也早早便上贡了这等春季才产的食材花草了。内务衙门有用槐花来泡茶喝的,还有用来做香囊的,却还是头一回听闻槐花还能用来做菜的。” “自然是能做菜的。”女孩子方才低了低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原来的声调,只听她笑着说道,“且味道还鲜美清香的很!” 这话一出,自是引得阿丙与汤圆两个半大孩子再次欢呼了起来“又有新吃食可尝了!”不止阿丙与汤圆在欢呼,便连一旁的刘元与白诸二人也来了兴致,两人笑道:“看来今儿晚回去也是有好处的,能尝个鲜头了!”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抬头向公厨门口看去,几人正笑吟吟的边说边踏进了公厨,见他们三人并未离开衙门,几人也不奇怪,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向灶台走去。 经过起身的刘元身边时,温明棠回头瞥了眼刘元,笑道:“可是要备些茶水?我等来吧!左右都是要起灶的,顺手的事!” 刘元闻言忙道了句“那就麻烦你们了!”之后,复又回到食案边坐了下来。 阿丙自是复又立刻坐到灶台旁的小几上开始生火了,那厢的温明棠则带着汤圆开始处理起了那苗地送来的槐花。 温明棠看过大荣的舆图,知晓大荣的苗地在她所处的那个时空位置大抵就在云南、贵州附近。在她那个时空,便是从未去过云、贵两地旅游的人也是听闻过云南大理四季如春的说法的,而且各地最早能买到的槐花的产地也多是产自云南。 虽是换了个时空,换了个名字,最早送至内务衙门的槐花却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灶台下点了火,温明棠这里便倒了油,因着库房里的豚肉都用完了,是以这些槐花她便打算用来做个槐花馅的素包子。 虽是槐花馅料,可除了槐花馅料之外,旁的食材却也少不得。 起锅倒了油之后,温明棠便将一同从库房里拿来的粉丝放入了油锅,入油锅中一炸,粉丝便“嘭”地一下蓬了起来,将蓬起的粉丝捞出,又炒了蛋花,而后便开始处理那槐花了。 这两日温明棠早带着阿丙同汤圆挑拣过一番这槐花了,毕竟槐花长在树上,那混于其中的树叶自是少不了的,将树叶挑走之后的槐花放入盐水中焯一下,用笊篱盛起后立时放入一旁的冷水之中。 温明棠一边处理着槐花一边对汤圆与下头烧火的阿丙说着每一步的火候:“入盐水焯一下,待槐花颜色变绿便立时捞起来过冷水,而后便如我这般将水分攥干。”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攥干水分的槐花馅料放入了馅料碗中,又将暮食剩下来的一把韭花拿过来切碎一同放入碗中。 “加一把韭花能提味!”温明棠向两人解释道。 这一句话听的两人深以为然,汤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韭花那味儿自是香的很。” “所以不能多放,不能让韭花的味道喧宾夺主,抢了槐花的风头。”温明棠笑着说道,“既是吃的槐花,主次当分明,今儿这馅料里,韭花只是配角,自是需要谦让的。” 两人点头,深以为然。 因着林斐等人过来说了明早要提前出发去刘家村时,温明棠便有了包包子的打算,是以那面团早早便发酵好了,此时自是不用再管,只消管馅料就成了。 将入油锅炸过的粉丝捻子捏碎、倒入备好的槐花馅、韭花馅以及蛋花馅之后,温明棠又加了一把切碎的海米进去。 她在现代社会便是个爱吃的,自是喜好品尝各式美食,也喜欢借着高度发达的网络社会得到的那些信息,将原有的吃食精益求精的改良一番,以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的。 眼前这槐花馅料的做法就是不少与她一样喜好口舌之欲的人几经改良之后的做法了。 “槐花这物同海货的浓郁味道极搭。”温明棠说道,她见到的原有做法是这馅料拌匀之后再加一勺海鲜酱料的,不过此时在大荣,温明棠也没有足够的食材来熬制海鲜酱料,便只能加一把海米进去提提鲜了。 所有馅料物事拌匀之后,那捏碎的粉丝捻子也因着吸饱了汤汁变软了,馅料备好,那面团也早早备好,剩余的便是寻常包包子的步骤了。 这个便不用温明棠教了,去岁一整年,包包子这等事汤圆做来早已驾轻就熟了。 “馅料给多些,压实些的味道会更好。”温明棠叮嘱汤圆道,“不用担心压的太实,馅料便会硬邦邦的成一团,蒸熟后,包子是软的。”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将发酵好排了气的面团搓成长条,开始切面剂子准备包包子。 温明棠则将一旁小炉上煮好的茶水端过去给了刘元等人。 才将茶水放下,那边的刘元便忍不住咳了一声,问温明棠:“温师傅,那槐花馅的包子……好吃吗?”一面说着,一面眼神忍不住转向台面后正在切面剂子准备包包子的汤圆。 这幅跃跃欲试的模样看的一旁的白诸忍不住摇头,推了他一把,笑骂道:“瞧把你馋的!”这位想问的哪里是好不好吃啊,分明是“温师傅,这包子能与我吃一个尝尝鲜吗?” “没吃过这等物事啊!”刘元也不以为意,左右同温明棠早已熟悉了。他解释着,复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林斐,问道,“林少卿食过吗?” 第五百三十五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三) 林斐的劝说长安府尹自是清楚的,也早在刘老汉夫妇头一次来衙门时便将这两个看起来‘可怜’的年迈老人的秉性看穿了。 可看明白,想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忍住不动怒便是另一回事了。 看着一旁老神在在喝茶的林斐,长安府尹叹了一声,心道:看来自己这修心养性的工夫到底还是不如他的。 虽一样披了红袍,可朝堂之上那些红袍官员的性子亦是各有不同的。 这也不奇怪!一样米养百样人。又怎么可能人人皆一样呢?长安府尹心道。 压住了心里的怒火,倒不是顾忌刘老汉夫妇二人的心情,而纯粹只是向着他们发火也无用罢了。 说一千道一万的,伥鬼还是伥鬼,刘老汉夫妇下次再遇事时还是会如此左右摇摆的当墙头草的,这并不意外。 “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已怀了三个月了啊,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就是铁证!我家幺女是同她前后脚怀的孕啊,好她个与人通奸的淫妇,为谋夺我幺女那正室之位,害了我幺女啊!”刘老汉夫妇哭嚎道,“大人做主!我幺女死的冤啊!村里那些人还怪我长女作怪,将脏水泼到我长女身上呢!”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哭嚎,二人极有默契的皆未出声打断两人的哭嚎,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二人哭诉。 纵使两人哭嚎起来‘唱念做打’的一番做派都全了,可唱独角戏似的哭嚎也顶多哭上小半个时辰便会自己收了。毕竟那话翻来覆去的反复说,就是得不到半点回应,便是戏台上唱戏的名角儿,面对冷场一言不发的一众台下观众,那也是唱不下去的。 眼下见自己哭嚎了半日,林斐与长安府尹皆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刘老汉夫妇终于哭不下去了,两人泪眼婆娑,一副好不可怜模样的抬头偷偷瞥向在那里静静看着自己的林斐与长安府尹。 长安府尹冷脸不语,林斐则饶有兴致的看着台下,哦不,是堂下这两人:他二人面上满是泪痕,哭嚎喊了半日嗓子都哑了,这幅泪眼婆娑的样子谁看了不叹一声可怜?可偏偏就是这般可怜令人动容的模样,那一双眼却是偷偷抬起来不断的偷瞄着林斐与长安府尹。这幅心虚的恍若做贼似的模样,与那可怜无辜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叫林斐看的愈发起了兴致。 冷脸不语的父母官长安府尹不说话已叫两人心慌了,那一旁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据说是大理寺衙门来的,那副恍若看猴子一般看着自己的眼神更是叫刘老汉夫妇看的一阵心惊。 那饶有兴致的表情,总让他二人觉得自己好似戏台上的猴子一般,在这位年轻官员面前表演了一番猴戏。 二人停下了哭嚎,可对面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还是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他们。 面对这般审视打量的目光,刘老汉夫妇实在是哭嚎不下去了,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的开口了:“大……大人!” “嗯。”长安府尹应了一声,抬了抬下巴,道,“继续说!” 刘老汉夫妇闻言神色顿时一僵,顿了顿,下意识开口道:“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 话还未说便被长安府尹抬手制止了。 被制止的刘老汉夫妇登时一默,还不待他二人开口发问,便见长安府尹打了个手势,开口了。 “七遍!”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说道,“本府同林少卿在这里反反复复听你二人背那一句‘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这话总共背了七遍!” 这话一出,刘老汉夫妇立时慌了,一面慌忙拜倒,一面高叫道:“大人,我等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啊!” “本府为官数十载,听过的呈堂口供不知多少了!”长安府尹捋了捋须,看着慌了神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一般而言,便是一件极简单的小事,本府在堂上问上七遍,回话之人回起本府来,也不会每一次连遣词造句都一模一样的。” “可你二人不然,这七遍哭诉的话语间的遣词造句连同语气停顿都一模一样。”长安府尹说道,“且那用词造句如此文邹邹的,同你二人往日里那出口的话语习惯截然不同。”说到这里,他伸手敲了一记案上的醒木。 这一声“??”的敲击声,听的本就心慌的刘老汉登时一惊,还不待开口,便听长安府尹说道:“说吧!是什么人教的你二人背的这过来告官之词!” 两人一听,脸色顿时大变,下意识的开口辩解道:“大……大人,赵莲那淫妇确实……”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制止了。 “本府知道此事了,”长安府尹说道,“且她肚子里那块肉就是铁证,这个一查便知!”他敲了敲醒木,一双眼微微眯起,看向下首的刘老汉夫妇,“本官现下问的是究竟是什么人教你二人背的这告官之词!” 刘老汉夫妇闻言,慌忙说道:“大……大人,小民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啊?”说着便再次哭诉了起来,“那赵莲害我闺女啊!我等一听她那怀孕之事,便赶忙过来报官了,不知大人说的什么意思……”说着,哭嚎声又起。 林斐同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面上的神色由被长安府尹突然发难责问‘谁教的他们背词’时的慌张逐渐转为平静,面上泪如雨下,哭嚎声再次响起时,不由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看堂下两人神色已从惊慌中渐渐恢复,那副“唱念做打”俱佳的哭喊声也愈发自然,便知晓今日若是继续问,怕是无法从两人口中问出那背后的黄雀了,林斐与长安府尹也未再听下去了。而是敲了敲醒木打断了两人的哭嚎,又挥手让人将刘老汉夫妇带下去写状纸。待状纸写罢,又定好明早便开棺验尸夫妇二人两个女儿的尸体之后,便打发刘老汉夫妇离开了。 待刘老汉夫妇走后,长安府尹将那状纸递给林斐,说道:“开棺验尸这种事还是你大理寺的仵作厉害,便让你大理寺的人来吧!” 林斐点头应了一声,接过状纸之后,却是又道:“这两个新嫁娘的尸体或许根本用不到我大理寺的仵作,寻常仵作便成!” “本府也是这么觉得的。”长安府尹说道,“黄雀如此一番安排,这新嫁娘的尸体上要寻出他杀的证据来当是易如反掌的。”顿了顿,又忍不住叹了声‘可惜’,说道:“只可惜,没从那两人口中诈出背后的黄雀来。” “看两人嘴风这么牢,想来是极信任这黄雀的。”林斐想了想,说道,“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能叫这夫妇二人如此信任。” “查一查或许便知道了。”长安府尹说着,复又低头看了片刻手里的状纸,而后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按说这蝉是最易捕捉的。”说到这里,他沉吟了起来,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你说这黄雀想要蝉的性命,是否易如反掌?” “那得看是什么蝉。”林斐收了那状纸,说道,“这个局里的蝉是那位童大善人,其手段相当高明。” “可这黄雀手腕亦是不俗啊!”长安府尹想了想,捋须道,“能借用刘老汉夫妇这两个伥鬼闹事之举,引得螳螂上钩帮忙捕蝉,又将本府这父母官亦圈在局中,知晓本府为一地父母官,民变这种事自是不允许发生,且要提前制止的。是以即便当地父母官是个极容易被买通的父母官,童大善人又舍得花钱买通父母官。那父母官看在‘民变’二字之上,亦是不会收下这笔银钱的。” “一次吃饱同次次都能吃饱该如何取舍,傻子都懂。”长安府尹说道,“拿了贿赂的银钱,只能吃饱这一次,可若是民变引来上头苛责丢了乌纱帽,往后便再也吃不到了。所以,在黄雀的谋划里,即便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个贪官,亦是不会被收买的,而是会发了死力的盯紧童大善人,拿他出来平账。”说到这里,忍不住抚掌叹道,“好计谋!”顿了顿,又忍不住赞了句,“好手腕!” “确实手腕与计谋皆是不凡!”林斐点头说道,“想不到乡绅之中竟有这等人物,先时竟是从来不曾听闻,还当真是可惜!” “确实可惜!”长安府尹亦跟着林斐点头叹道,“你那日自上了刘家村之后便连呼可惜,本府当时只觉得你性子古怪,钻研那等悬疑难破之案入了迷。就似是某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专程喜欢钻研那等疑难杂症,每每遇到疑难杂症,都会连叹先时不曾听闻,感到可惜一般!眼下案子推进到了这里,本府才算是真正有了如你当日那般的’不曾听闻的可惜‘之感!” “人说‘走一步,望一步’的行事鲜少会出大错来,你却能走一步,而望十步,素日里怕是极难寻到能与你说得上话之人吧!”长安府尹说道。 “还好,素日里也是有能说话之人的。”林斐摩挲着手里盛着茉莉豆浆饮子的竹筒,轻笑了两声,说道,“不过我只敢望十步,却是不敢真正走上十步的。”说罢这话之后,想到自女孩子口中说出的那句因走的太快,离人群太远而摔跤的总结之语——“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他当时听罢,便连连摇头道’粗俗‘,虽说女孩子并未完全点明这话的意思,可他在大理寺,在吴步才那里看过的裸露的尸体都不知凡几了,又怎会不知道这话的意思? 只是虽觉得这话粗俗,可不得不说,形容起来却是恁地生动与形象。 当然,这话还是不与面前的长安府尹说来的好。他是个不太忌讳世俗规矩之人,是以对方’嬉笑怒骂‘的尺度只要不破格,便皆能接受,可面前的长安府尹便未必能接受的了了。 “十步的距离确实望望就好了,走太快不好。”长安府尹闻言,想了想,说道,“似那秦皇修筑长城之举,虽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那太过遥远,遥远至千秋以后才能窥见的功绩,当下人是看不到的,也享受不到的。千秋以后的便利与功绩无法享受,可这修长城的苦楚却又要当下人来承担,自是容易激起民愤的!” 林斐点头,顿了顿,又道:“童大善人虽说是黄雀布局中的蝉,可有一种蝉却是极难捕捉的。” “哦?”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挑眉看向林斐,“什么蝉?” 林斐笑了笑,说道:“那西游话本里最会念经,又聒噪的唐僧被贬下界的前世就是佛祖的二弟子,法名金蝉子。那写话本子的高人或许就是由这法名启发,让唐僧即便下界了还聒噪啰嗦的很,似那夏日蝉鸣一般,成日叫嚷的人头疼。”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顿时乐了,“哈哈”的连着笑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止住笑,感慨道:“难怪这西游话本如此了得,老少皆宜呢!写这话本子的人手腕与能力定然亦是相当了得的。” “是相当了得!所以坊间对这话本子的真正作者一直有所传闻。传闻’吴承恩‘真正的意思为’吾承恩‘,其真正作者极有可能是一位披红袍的前朝官员,所以才能写出如此老少皆宜的话本来。既能让孩童浅读只看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又能深品其内真意。”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话本子里那唐僧西行一路,入灵山之前在三千弱水之上摆渡,曾看到上游飘下自己的尸体,遂大惊失色,便在这时,几个徒弟却道恭喜他脱了壳,脱离肉体凡胎,最后果真是顺利取得了正果。” “金蝉……脱壳?”长安府尹自是聪明人,只一瞬便明白了林斐的意思,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那金蝉又会脱壳?妙啊!” “妙不妙的,还要继续看!”林斐想了想,说道,“只是纵观过往这童大善人如此厉害的本事,却一动不动,任那螳螂、黄雀算计,可不似这童大善人的秉性!” “确实同他以往的手腕不同。”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忽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本府也不信他是这等软柿子!” 林斐点头,又听长安府尹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道:“本府如今倒是愈发的有些理解那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何尤爱钻研疑难杂症了。” “我大理寺里那位仵作亦是如此,爱此行当成痴,自是沉迷此道。”林斐想起了吴步才,说道,“当然,他这一番痴迷也不是枉然的。至少那俸禄、身份什么的,算是天下仵作中独一份的存在了。只不过俸禄什么的,他不在乎罢了。” “这也算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了。”长安府尹说着,眼看天色渐... 第五百三十四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二) 赵司膳这里对赵莲、赵大郎夫妇之事的印象还停留在私德之事上,只以为他们一家是想要高攀乡绅一家,谋个乡绅亲家为自己打算罢了,之后的事,赵司膳并不知晓。那日林斐说起自己与长安府尹前往刘家村一行之事时她也不在。是以赵司膳对这些事还是两眼一摸黑的状态。 不过虽是对事情全貌并不清楚,可看人脸色,猜事轻重的本事赵司膳还是不缺的,若不然也不能熬到全须全尾的安全出宫了。 眼下听阿丙、汤圆这般说来,她立时看向温明棠:“你说事最是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宫里各种各样的主子不少,用话本子里的话来说便是大小山头林立。对于一件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各个主子之间常因各种各样的利益纠纷而插手干预其中,使得原本简单的小事看起来极为的错综复杂。待到最后将事情捋清之后,才会发现是非曲直原本是极为简单的,可因着参与者众多,化简为繁了。 可偏偏待众人看到事情时往往是那事情以最‘繁’的一面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如此‘繁杂’的一面,自是会让见者看的更为纷乱,从这些人口中说出的事更是让原本便‘繁杂’的事更是繁上加繁。 而温明棠却是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所遇到者中难得的一类人,她好似有种天生便能‘化繁为简’的本事,剥离其中那些‘繁杂’的如同雾里看花的障眼之物,露出其本质来。 这才是赵司膳虽是听阿丙和汤圆二人发出的惊呼,却看向温明棠让她说话的理由。 她眼下人在靖云侯府做事,一会儿还待赶回去做暮食,自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的。 “刘老汉夫妇的一双闺女就是赵莲那乡绅公子夫君先前死去的两个新嫁娘。姐姐殒命后,妹妹替嫁。最后一个妹妹是年前那会儿死的,且死时还怀着身孕。”温明棠对赵司膳说道,“若赵莲怀了三个月了,那当是同那妹妹几乎前后脚怀的孕。一样怀孕了,原本的正牌夫人死了,她却进了门。” 赵司膳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大变:“那刘老汉夫妇岂不是要闹了?” “是要闹了。”温明棠点头对赵司膳继续说道,“这两人的儿子年轻时就死了,就这两个闺女。眼下年迈耕种不动了,手里的银钱又因这些年为了两个闺女能嫁进乡绅家,年年送礼,使得如今手头没攒下什么银钱。” “那不等同是绝户了?”赵司膳越听脸色越是难看,脱口而出,“将全部身家都砸进去抢来的乡绅公子夫人的位子没了,不是等同把孤注一掷的赌徒往绝路上逼?” “已去府衙告过一次官了,”温明棠看着赵司膳,说道,“府尹大人是想将乡绅一并解决了,是以头一回这两人告官时,好说歹说的劝动了他二人反过来告那乡绅,所有人都以为赵莲并未牵连进这件事,掺和进去只是个巧合。眼下才知她竟怀孕了。” “这种事怎么能牵连进去呢?”赵司膳早从同温明棠二人短短数语的谈话间反应过来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避还避不及呢!眼下倒是好了,她肚子里那块母凭子贵的肉,可不就是铁证?连累的府尹大人先前那一番帮她摘清嫌疑的举动都尽数白搭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真真是白白辜负了他人的一片好心!” “赵莲以及那赵大郎夫妇瞒了这种事,谁也不知道。”温明棠想了想,又体醒赵司膳,“连府尹大人也被瞒在了鼓里。” “我若是府尹大人也要恼了!”赵司膳揉了揉眉心,说道,“此举岂不惹怒了好不容易出现,能帮自己一手的贵人?” 温明棠点头。 “攀上那乡绅公子夫人的贪利之事比起丢了性命的大事,孰轻孰重真是没有半分轻重!”赵司膳叹了口气,说道,“这乡绅之事哪是他们能把握与掺和的住的事?不懂的事还要瞒,且还是对着那能为自己做主的官府瞒下这种事,这一瞒,也不知要叫他们多吃多少苦头了。” 对此,温明棠深以为然。 她与赵司膳入宫,一个是贫民之女,一个是罪官之后,入宫之时皆是宫里任人搓扁揉圆的小人物,自是清楚小人物该如何在那深院宫墙之中保全性命的。 作为小人物,面对自己不能把握住之事是万万不能瞎掺和的,一个不防牵扯其中,若是有幸寻到了那个能做主之人,那是半点事也不能隐瞒,需得将所有事情都向那能做主之人说清楚的。 这就似是两方棋者对弈,小人物有时难保不会避免成为执棋者手中的棋子,作为棋子本身而言,自是最好如同棋盘上真正的棋子,一个‘死物’一般不胡乱自作主张,如此,才能不坏了己方执棋者的布局,也好让执棋者物尽其用的,使出最大的本事来破局。那棋盘上的棋子若是有所隐瞒,会自己胡乱走动,这一局棋岂不是乱套了? 眼下,那乡绅与林斐、长安府尹他们便似是对弈博弈的双方。可赵莲一家身处棋盘之上,却偏偏瞒了这种事,自作主张,胡乱隐瞒,自是听的赵司膳脸色大变。 见赵司膳变了脸色,温明棠想了想,还是将林斐他们刘家村一行中关于那童大善人这乡绅的事告知了赵司膳。 听了温明棠的描述,赵司膳自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童大善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闻言脸色更是难看,听罢之后,连连摇头道:“真是……叫我不知该如何说了!”顿了顿,叹了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么乱的局可不是我等能插手的了!”说着,也不等几人说话,便将先时打开的那装了老虎鞋、拨浪鼓的包袱重新打结收了起来。 看着赵司膳这番举动,汤圆有些诧异:“赵司膳,这些……你不送给赵莲了么?” “不送了。”赵司膳摇头道,“本就没见过几次面的侄女,加上那两个吸了我这么多年血的哥哥嫂子。我送礼本是全个礼数,眼下这等局面,自是越少人掺和越好的。如此也能让府尹大人他们做事更方便些的,自是不瞎闯进去添乱了。” 温明棠闻言,亦点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此事过后,赵莲等人能安全无虞,再送也不迟。你眼下送了,赵莲若是有个什么差池,指不定又要怪你送的这物事有问题了。” 赵司膳点头,有些话,自是不好同未进过宫的汤圆、阿丙讲的。在宫里,为全了礼数,送些东西,到最后被人拿捏栽赃,说送的东西上涂了药,最后送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很多时候,不待找到真相时,瞎掺和进去的人便已经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了。 当然,这些事,于汤圆、阿丙而言,或许会觉得她与温明棠太过谨慎、甚至小题大做了。可被人说小题大做,总好过真掺和进去出了事强。 不管如何,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眼见赵司膳不送礼了,汤圆与阿丙也不再多嘴。只拿了只热好的荠菜团子递与赵司膳,赵司膳接过之后道了声谢,复又看向温明棠,道:“若是我那兄嫂、便宜侄女遇到麻烦了,让你来寻我,或者打着我的名义请你帮忙,你莫要理会!” 温明棠看着赵司膳,眼里渗出些许笑意,道了声“好”! 赵司膳听了她这一句,却是又不忘补充道:“他们在我这里没甚面子,我提前与你说一声,免得你拒绝起来束手束脚的,顾忌我的感受而犯难。” 这便是两人多年间的默契了。 所谓知己、好友,自是也会设身处地的为对方考虑的,不会平白无故的将难处引向好友。 好友是用来交心的,不是用来祸水东引,挡灾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再次点头应了一声。 一旁正在慢条斯理的品茉莉豆浆饮子的纪采买看了眼这两个说话的女子,轻笑了一声,微微颔首:这般看来,这两人能在宫里那等满是尔虞我诈、算计的情形下成为至交好友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没有再提赵莲、赵大郎等人的事,赵司膳在这里略略坐了会儿,又提了一下她同张采买的事:“他本是还在同家里僵持着,总算是逼的他那弟弟妹妹出去寻了个活少钱更少的活计了,只是这点钱连养他那弟弟妹妹自己那张嘴都费劲,他自是不满意的。本是待继续僵持下去的,可因着静太妃此去骊山踏青,他原先因着静太妃的人没事找事使绊子丢掉的采买活计估摸着是又能拿回来了。”赵司膳说道,“那位顶上去的采买惹了贪赃的事,被人捅上去了。” “近些时日,因贪赃而丢了活计的先前静太妃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小采买、主子不少。”纪采买这才开口插话进来,先前他们在说话,他一直不曾开过口,他道,“每每换个主子,底下的人都少不得变动。” “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赵司膳闻言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感慨的叹着,“便是换了个陛下,朝堂之上都不见得会换掉那么多人;可这内务衙门做主的一换,短短几日间,换了多少人了?” “先时静太妃上任时这些人也是这么换上来的。”纪采买说道,“看开些便好!”顿了顿,又道,”这般一来,他那弟弟妹妹一见有张采买这个哥哥可仰仗,又要开始混日子了。“ 赵司膳闻言也跟着笑了,她道:“他也是这么说的,我也只好劝他宽心些,总比起原来一个子儿都不挣来的好些。这弟弟妹妹混日子得来的银钱总是能每月自己养自己那张嘴养个十天半个月了。” 一席话听的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 阿丙摇头笑道:“真是懒汉啊!我那二哥算得懒汉了,可比起赵司膳与张采买的家人来,才发现他竟是如此勤快!每月克扣了些迟到和办砸事情的银钱到手的月俸好歹是能养活自己那张嘴了!” “可张采买的弟弟妹妹虽比阿乙懒些,却只是懒,不惹事来着。”纪采买瞥了眼阿丙,说道,“你二哥却瞧着是个挺会惹事之人。” “我大哥与阿爹阿娘他们也都是这么说他的。”阿丙闻言捂嘴笑道,“道他作的很!”说着又道,“结果他道他不是惹事是会来事,似那等骤然乍富的富贾都是似他这等会来事之人。” “还寻出借口来了!”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五十步笑百步,都是叫人头疼的角儿!” “是啊!都是叫人头疼的角儿!我这里还有个赵莲与我那便宜兄嫂二人呢!”赵司膳也跟着接话道。 温明棠听到这里,一面将手里的茉莉豆浆饮子递给赵司膳,一面说道:“好在你与他们不熟!” 一句“好在不熟”的话惹的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纪采买才收了笑,感慨道:“似这等家人亲眷还是不熟些来的好,熟了就不客气了!” “确实不客气啊,我二哥还打上汤圆抚恤银钱的主意了呢!”阿丙吐了吐舌头,说道,“还是不熟,客气些的好。” 众人又是一阵失笑,待得又闲聊了一会儿,眼看时辰差不多了,赵司膳也起身准备回靖云侯府备暮食了。临离开前,不忘再三叮嘱温明棠莫用理会那赵大夫妇与赵莲的那些事。 大理寺公厨这里聊的还算是其乐融融,长安府衙那里便不似大理寺这般了,那氛围颇为紧张。 …… “大人,我等不告我那亲家了!” 还是那佝偻着身形,老态龙钟的可怜模样,刘老汉夫妇吸着鼻子说道:“我等要告那阴辣狠毒的赵氏女赵莲害我闺女,为争抢我闺女的正室之位,害了我闺女啊!”夫妇两人说着便号啕大哭了起来。 面对刘老汉夫妇的嚎哭,长安府尹与林斐不由对视了一眼。 说实话,夫妇二人的这一举动于他二人而言还当真是瞌睡来了枕头,正想借新嫁娘之事探探背后有没有这只黄雀,这二人便来了,也算是证实了他二人的猜测。 可虽证实了他二人的猜测,于他二人要办的事而言算是行了个方便。可看着这一天一个样的刘老汉夫妇,以及那对着他二人竟还瞒下了这等大事的赵莲等人,还是叫长安府尹心中憋出了一肚子火。 对方手段百出,这些身处其中,被剥皮吸血而不自知的人,面对官府的询问竟还有所隐瞒,不是平白为他们官府增添麻烦又是什么? 就似那些乡绅以百姓为棋子摆了一局残局,那棋盘中的百姓被摆布的苦不堪言,一面要求他们这些父母官相救,另一面面对他们的援手时,却又有所隐瞒,左右骑墙。一面想逃离那棋盘,一面却又频频回头看向那些乡绅,希冀着继续留在棋盘上能从那些乡绅手中得到些许好处。 “墙头草。”林斐朝脸色难看的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动怒。他淡淡的说道,“也不奇怪!为虎作伥的伥鬼总是会一直观望着的。即便是被虎驱使为奴,自身极其难捱,像路过的驱魔道人求救。可却不妨碍这伥鬼一面求人相救,一面继续观望,随时变换自己的身份与立场的。直到那老虎和驱魔道人有一方彻底倒下的前一刻,伥鬼还会在那里不停变换着自己的状纸呢!” 第五百三十三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 当然,神魔鬼怪什么的谈论不过点到即止,长安府尹虽觉得可惜,很想与林斐继续谈论下去,却还是将话题重新转回了案子之上。 也是直到近些时日遇到了林斐,才让他开始理解起了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总爱同一些所谓的名士聚在一起,办什么曲水流觞的文人雅宴的理由了。 似他这等人,赴宴多是为了在父母官的任上,办起事来更便利才会赴的宴。宴上觥筹交错,谈的也多是人情俗事,自是难以理解虞祭酒这么多年不为办事,却还总乐衷于举办各种大宴小宴的举动的。 这大抵便是大俗之人与大雅之人的不同了吧! 可这几日碰上林斐之后,虽两人是为案子谈之事,可谈论起来的感觉却是恁地让他有种酣畅淋漓之感。总觉得浅谈辙止哪里够?就似眼前谈论的什么妖魔鬼怪的,君不见那民间传闻的故事中有多少妖魔鬼怪?伥鬼、僵尸这等鬼怪也只不过是方才入了门而已,似这般的谈话他能与林斐谈上三天三夜都不够。 今次一番际遇,也算是让他理解了虞祭酒这等大雅之人不为办事还要办宴的理由了:人生逢知己,自是千杯还嫌少的。 他还未完全抽身,对面的林斐却是已然抽身重新提起了案子之事了。 “大人这一番上门问话提醒了那群乡绅,让他们想到了一个不用东躲西藏,也不用背井离乡,还能留在长安继续当地头蛇,这些年入口袋的银钱皆能保住,还并不需要担心百姓闹事的法子了。”林斐说道,“且于他们而言,这法子并没有半点损失,真可谓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好法子。” 长安府尹点头,自也早琢磨明白了这群为利所驱使的乡绅一番举动背后的原因了:“这笔四十年的假账与这狐仙大限将至时会引起的民变其实是有平息的法子的。” “狐仙那一身金衣确实是无法平账的,可有人却是能拿出来平账的。且他不止有能力平这个账,还有由头平这个账。”林斐神情淡淡的说道,“既是大善人,那便干脆善到底,虚伪了一辈子,临到头了,真正做一回大善人,拿他的家财平账,拿他的人来抵责以堵住民变这个即将豁开的缺口吧!” “不错!那群乡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长安府尹捋须,笑了,“左右姓童的也是这场骗局的始作俑者,这般一来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且于那些乡绅而言,童大善人的手腕太过高明,要从童大善人的手里拿到银钱无异于痴人说梦!既如此,拿不到的银钱自也不能算是他们的银钱。拿旁人的银钱来抵债,解决事情自是他们乐见其成的。”林斐说道,“所以这些乡绅会争先恐后的对大人说出实话也不奇怪了。” “他们知道本府是一地父母官,为父母官者要对当地百姓负责。民变一起,本官能解决是份内之举,解决不了却是为人诟病且于政绩有损的。”长安府尹冷笑了一声,说道,“他们自是算准了本府不想看到民变,才会如此争先恐后的对本府说出实话,暗示本府对这姓童的开刀,拿姓童的来平账了。” “不管怎么看,狐仙没有能力平账,且是死的,扛上了公堂也解决不了事情。拿有能力解决事情的童大善人来堵这个口还真是个皆大欢喜的解决之道!”林斐说道。 看着长安府尹微微眯眼的表情,他便知晓这位长安府尹虽是不喜这群乡绅,却又确实是有拿刘家村这事来解决童大善人的打算了。 于一地父母官而言,平息民变自是头等大事,更遑论,姓童的作为始作俑者也确实不冤。 “于情于理,这姓童的都是要盯的。”林斐说道,“可是这群乡绅是大人上门之后才想到的祸水东引之策。可那刘老汉夫妇闹上门,引来官府之举却是先大人上门之前发生的。” “本府也想到了这一茬。”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抬头看向林斐,敛了脸上的冷笑,正色道,“有人先那群乡绅一步,想到了这一手,靠解决童大善人来解决所有事情。” “于那位引刘老汉夫妇闹上官府之人而言,这群想要逃离长安的乡绅亦不过只是其手中解决童大善人的棋子罢了!”林斐说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长安府尹早已想明白了个中关键,“所以背后有只黄雀在蹲守着,且那位黄雀自己却并未出面,而是想借用官府这把刀来算计姓童的与这群乡绅!” 林斐点头应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手里的账本,说道:“如此看来,还是要从那新嫁娘抓交替之死案开始查起了。”说到这里,他便暂且打住了话题,伸手拿起面前那被烛台煨热的茉莉豆浆饮子抿了一口。 申时到了,该吃点心了。 看着林斐的举动,长安府尹一阵默然:“案子如此复杂,你还吃得下去?” 林斐抬头看向并不算得清瘦的长安府尹,默了默道:“外头的事再多,难道还会扰了大人吃饭不成?” “那倒不会!”长安府尹坦然回道,“不吃饭又哪里来的力气做事?解决事情?” 会被外头的繁杂琐事扰了自己一日三餐的正事这种事,也只他年轻不懂事时才会做了。 “本就是两不相干的事!本府吃饭是人生大事,毕竟你那温小娘子可是说了‘不吃饭是要死的’,死了亦或者坏了身子又哪里来的力气办事?”长安府尹一面学着林斐的样子,将那食盒中的铁架子架到了烛台之上,这铁架子当是特意寻铁匠打制的,于寻常烛台尺寸正巧吻合,将那盛放荠菜团子与茉莉豆浆饮子的粗陶盘放至铁架上之后,那烛台的一簇烛火便刚好抵到了那陶盘之下,就似一只现成的煨热吃食的小炉一般。 看着这简单却又实用的小铁架,长安府尹顿时来了兴致,笑问那厢拿起一只荠菜团子正要入口的林斐:“这也是那位温小娘子弄出来的?” “她还是说算是天授之的启发做的煨吃食的铁架子,”林斐点头说道,“一面热吃食,一面却也不妨碍其照明,岂不一举两得,半点不浪费?” “那她还当真是节俭!”长安府尹闻言默了默之后,说道,目光却是重新转向了面前的铁架子之上,想了想,道,“这铁架子我便留下了,回头忙到夜半热些米团子之类的正正好,还有趣!” 说着打开竹筒,又品了一口那茉莉花茶豆浆饮子:茉莉花茶的清雅香气与那浓郁的黄豆香气融合的半点不突兀,味道不比那日食到的乳茶饮子逊色。 “好!”长安府尹点头攒了一声,说道,“既不减那豆浆饮子的香气,却又多了几分清雅,是个不错的饮子!” …… 与长安府尹发出同样感慨的还有正同温明棠等人坐在那团团而坐的小泥炉前捧着茉莉豆浆饮子感慨的纪采买。 “这茉莉花茶的香气尤为清雅,入口之后还能去涩,不错!”纪采买点头说道,“下回往我那枸杞茶水中加一把试试!” 温明棠闻言,便起身回公厨用油纸包了一包茉莉花茶干出来递给纪采买,让他拿回去待泡茶时加入其中。 纪采买在这里正感慨着那茉莉花茶的清香,阿丙与汤圆却是捏着那煨热的荠菜团子啃食了起来。 荠菜可谓是最常见的春菜了,每每一入春,便少不得这荠菜的影子。 荠菜为陷料做成的吃食更是不少,似那荠菜馅的包子、馄饨、水饺等等皆是春季食案上的常客。 似这等荠菜团子亦是见过不少了,不过比起寻常常见的荠菜团子的皮子擀的再薄,为了包裹住那一大团的荠菜馅料,却也还是留有些许厚度的包裹荠菜的皮子,温明棠今日这荠菜团子的皮便薄的尤为过分了。 看着那刚刚好能裹住荠菜馅料的团子皮,长安府尹突地来了兴致,拿起团子在手中整个转了一圈之后,对一旁的林斐惊叹道:“你那位温小娘子好一个包皮子的手艺,本府寻了一圈,捏的这么薄,竟是没有半分破开的豁口之处?”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林斐是能回答的,因为他是见过温明棠做这玉米面荠菜团子的过程的,遂回答起了长安府尹。 “这荠菜团子她并没有似寻常包团子、包子、饺子那般的包裹,而是将馅捏实之后直接让馅球在那玉米面里滚了两圈。”林斐回忆了一番温明棠包荠菜团子的举动之后说道,“第一圈是馅料抟成球之后直接在玉米面里滚了一圈,而后将滚了一圈的芥菜团子放入清水中浸一浸,将那滚了玉米面的表皮打湿之后继续拿回到玉米面里滚。若是不放心怕露馅可以多滚两圈,对有些不爱吃那元宵皮,爱吃馅的,她做元宵时亦是这么做的。如此粘连着滚出来而不是包出来的皮非但不会豁口,还薄且匀称,食起来自是更美味。” 长安府尹恍然,又听林斐继续说道,“不过要这般做的话,这馅料便须丰富了,不止要加蛋、豆干、海米之类的,还需将加进去的馅料都切的极碎,另外还需加些豚肉进去,因为豚肉有粘性,能将整个馅料粘成一团,如此做出来的荠菜团子的味道便是极好的,不止皮薄,里头的馅料亦是鲜美丰富,且那包皮的一步还省了,于这玉米面荠菜团子本身而言,便是只要食材不缺,又切的细碎,处理好了,便越简单的做法越是好吃的。” 难得听到一番如此考究的关于荠菜团子的做法,长安府尹连连点头,咬了一口,尝了尝这所谓的做法简单的玉米面荠菜团子之后,更是开口直言:“果真美味!算得本府食过的荠菜团子中最丰富鲜美的那等了!” 看着连连点头的长安府尹,那厢的林斐却是看了眼自己手中馅料丰富且细碎的荠菜团子之后,忽地悠悠道:“可见这包的最好的那等皮子,又要薄又要没有半点豁口的,需得是自己主动粘上去的,如此才聚拢的紧,方能让人无法轻易的寻出破绽来。” 正感慨着荠菜团子鲜美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一僵,默了半晌之后,才道:“确实有理!比起乡绅派打手恐吓什么的,自己掏钱入的伙,村民们自是更维护狐仙这身金衣的,也抟的更紧了。” “虽名字唤作荠菜团子,听起来是个素团子,但还是加些豚肉进去,才能粘得更紧的。”林斐顿了顿之后,盯着那荠菜团子层层馅料之中的那些豚肉,说道,“所以要抟的够大,也确实是该分些肉给百姓食的。” “照你那温小娘子的话说便是因为豚肉有粘性,能将这些切碎的荠菜、豆干、海米之类的粘连起来。”长安府尹说着,挪揄的瞥了眼林斐,“这简简单单的吃食今日竟也叫你我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了。” “有感而发罢了!”林斐说着将手边的荠菜团子送入口中之后,又道,“还请大人安排一番,让刘老汉夫妇松这个口,好让我等名正言顺的插手那新嫁娘之死一事,如此……择日便能开棺验尸了!” “好说!”长安府尹点头,沉吟了一刻之后,却是又道,“或许都不消本府出面寻刘老汉夫妇,若背后当真有那只黄雀的话,这刘老汉夫妇自会上门来的。” 两人正这般说着,便见那位常跟随长安府尹左右的小吏匆匆自外头跑了进来,说道:“秉大人,那刘老汉夫妇又来喊冤了!” 一句话听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立时对视了一眼,虽是未说什么,可二人却是皆从对方的眼神中品出了其中的含义:看来……背后还当真有只想要童大善人性命的黄雀在盯着啊! 就是不知那位童大善人知晓不知晓这黄雀的存在了。 …… 长安府衙这里,长安府尹与林斐食点心的歇息空档被刘老汉夫妇的到来催促的只得匆匆食下那荠菜团子便去见刘老汉夫妇了。 大理寺公厨里,温明棠等人食点心的歇息空档却是也同样迎来了突然上门的赵司膳。 不过比起刘老汉夫妇上门是喊冤有麻烦事的,赵司膳上门那面上的神情却是复杂居多。 将趁着午食歇息的空档突然上门的赵司膳引至众人身边坐下之后,便见赵司膳将背后背着的包袱取了下来,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包袱。 看着包袱中的虎头鞋、拨浪鼓等孩童所用事物,温明棠等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赵司膳。 “听闻赵莲有孕了。”赵司膳面对温明棠等人向她看去的目光,亦是目露尴尬之色,默了默之后,才道,“我这做姑姑的终生大事还未成,侄女却是已有孕了。” 一席话听的众人顿时一阵默然。 待到反应过来,温明棠却是一掐手指,算了算,将信将疑道:“便是……成亲当晚便怀上了,这才多久……便能诊出孕来了?” “我亦觉得奇怪。”赵司膳闻言之后亦是叹了口气,说道,“问那前来带话的老街坊哪个大夫那么快便能诊出孕来了?”虽是还未成亲生子,不懂其内具体事情,可自赵莲成亲起满打满算也就半个月的工夫,哪里那么快便能诊出孕来着? “那街坊道据说成亲前赵莲同她那夫婿便有了首尾,算一算当怀上快三个月了。”赵司膳摇头,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等举动是不赞同的,她道,“虽是我侄女,可我早早便入了宫,同我这侄女除了见过几次面之外还真不熟。这成亲前便有了首尾之事实在是于理不合!不过既是嫁过去了,对方也肯认账,那便罢了!作为姑姑,总是要送个礼的。” 赵司膳在这里叹气说着,却看到对面的温明棠等人在她说出“赵莲怀上快三个月”时脸色顿变。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的本能告诉她事情似乎不太对,正想问“怎么了”之时,便见一旁的阿丙和汤圆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大呼:“不好了!那刘老汉夫妇要告官了!” 怀上快三个月……这一算日子不就是年前赵莲同那乡绅公子便搭上了么?那时候乡绅公子的正牌夫人还是那刘老汉夫妇的闺女呢! 如此一来,于刘老汉夫妇而言便是才瞌睡便有了枕头,正巧能名正言顺的告赵莲谋害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冬去春来饭(八) “民间神鬼故事中曾有记载道有一老汉,其长子、媳妇、妻子先后被虎所食,小儿子梦见母亲托梦,说山中有一处老树下藏了宝,取出后可终生用之不尽。小儿子梦醒之后欲前往取之,却被神仙拦住告诫。之后才知这梦其实是其母死后化为伥鬼,想引诱小儿子前往同样被虎所食才托的梦。”林斐淡淡的说道,“此所为伥鬼,亦是成语‘为虎作伥’的由来。” “所以伥鬼也是鬼!”长安府尹点头说道,“自己被老虎吃了,便引诱旁人亦被虎所食。官府若是狸奴的话,犯人便是耗子了。上了公堂之后,若非特殊情况,耗子的证词亦是无法采纳的。” “更何况狐仙那身金衣还在。”林斐垂下了眼睑,语气波澜不惊,“只要这不收利钱,不克扣供奉的中间人身上那层金衣还在,入局者便人人皆会幻想自己便是那个能在狐仙大限将至时,抢到一片金衣之人,只要这些人还想着能抢到那片金衣,便不会闹上公堂。”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个被供奉的中间担保人身上。”长安府尹这般想着,瞥了眼那厢的林斐,“可据某所知,我大荣此前还不曾有过扛着雕像上公堂受审的先例啊!” “凡事都是从无到有的,开个先河有何不可?”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 “如此的话,到了那日,公堂之下必是挤满了过来围观雕像受审的看热闹的百姓了。”长安府尹亦跟着笑了两声之后才眯起了眼,说道,“但你我是官府,不能随性而为,即便知晓这问题出在哪里,却也不能直接将这位中间担保人绑走的。”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有些手段即便知晓好用,我等官府中人也不能胡来。毕竟不能胡乱开了这个口,坏了这规矩。” “便连姓童的都知晓不能坏了自己那‘大善人’‘说一不二’的规矩呢!”长安府尹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之后,说道,“束手束脚的办事恰如带着镣铐舞剑,难啊!” “那金衣只要在一日,投了银钱的百姓便会自发的当起伥鬼,拉人入伙。”林斐说着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账本,说道,“看这账本记录,这狐仙神威已从山野村落蔓延至城中百姓身上了。” “只要那山野村祠中供奉的狐仙在一日,这些伥鬼便会拼命将人拉入其中使其亦变为伥鬼。”长安府尹嘀咕着说了一句,忽地捋了捋须,说道,“本府也是看过几本神魔鬼怪话本子的,知晓有一种生了两枚尖牙齿,拉住活人,往哪活人脖颈上一咬吸食其血的妖怪,那吸血的妖怪叫什么来着?” “叫僵尸。”林斐接话道,他看了眼说话的长安府尹,说道,“普通人被咬了之后,便也会变成这等吸血的僵尸,每到夜里便出来咬人吸血。因为这等怪物是以吸血为生的,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虽说不会死,可也难受的厉害。唔,就似那五石散成瘾之人吸食不到五石散一般的难受。于没有吸食过五石散不了解其难受之处的普通人而言,那感觉就似是脖子里套了条投缳的绳索,绳索箍住脖子箍的极紧,却又偏偏留了一道能喘息的口子。死又死不了,活却也活不好,不吸血便这般半死不活,难受的紧。比起那怪物本身来,这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的特性才尤为刁钻可怕!不似那等寻常怪物咬完人之后,被咬到的人直接死了。所以怪物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么一个,便是一晚上吃一个人,那每一晚死去的人都能控制在一个的数量之内。而这等名唤僵尸的怪物,不止咬完人之后能将人变成同自己一样的僵尸,那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的特质还会逼的其每晚皆出去害人,不断扩大僵尸的数量,很快就能将所有人都变成僵尸了。” “更可怕的是这等僵尸的天敌,也就是所谓的收伏妖魔鬼怪的和尚道士们若是不慎被咬到或者抓到之后不及时处理,亦会变成僵尸。”长安府尹捋了捋须之后,笑了,“狸奴被耗子咬了抓了,亦会变成耗子,这岂不可怕?” “这怪物确实可怕!”林斐亦跟着点头笑道,“岂不就似那童大善人七十六笔横财的来源之处一般的可怕?” “所以他发的就是时疫财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发的一直都是时疫财啊!” “那他还当真是始终如一,将那‘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只容一人通行’的信念贯彻始终。”林斐面上的笑容淡去,默了默之后,再次开口说出了当日头一回去刘家村时,对童大善人做出的评价,“没想到我长安附近竟还有这等乡绅,捂了这么多年都未听说过,还当真是可惜了!” 听他直呼“可惜!”长安府尹一下子挑起了眉,瞥向一旁直呼‘可惜’的林斐,道:“怎的?这童大善人叫你大开眼界了?” “善人大多差不离,皆是品行端方之人。”林斐对此倒是丝毫不避,坦然道,“可恶人就不同了,各有各的恶处。当然,似这等披着大善人皮的恶人,更是难得一见。” “我亦是见识到了!”长安府尹轻哂了一声之后,默了默,突地垂眸自嘲,“所幸遇上这位的时候是如今的本府,而不是年轻时候的本府,若不然本府这狸奴怕是也要交待在这等成精老耗子的手里了。” 林斐听到这里顿时笑了,他轻哂:“不知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长安府尹闻言却是两手一摊,坦言,“不过我看那些大夫治时疫的法子都是将当地染了时疫的城池同旁的地方隔离开来,至于对付那些染了时疫之人,能治好的就治,治不好的就干脆填埋或者烧了,法子真真是简单粗暴,一目了然。” “依那些神佛的话讲便是‘大道至简’。”林斐闻言,说道,“大夫治时疫的法子亦能称得上是‘大道至简’了。” “但时疫让人畏惧,又因着其直接损害到了自身性命,使得人人自危了,自是对大夫这等隔离城池和烧埋尸体的手法不会多言。”长安府尹闻言只略略一想,便摇头道,“这个同时疫那一目了然会害人性命之事不同,用了一个‘诱’字,且这‘诱’字还直戳人心。众人见了时疫会畏惧害怕,不敢靠近,可见了这狐仙金衣,却是非但不惧,还会觉得这便是机会,即使拼命拦着,也要上赶着往前凑。”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再次两手一摊,叹道,“这等情形之下,谁敢隔离?又要用什么方法来阻拦?” “财帛动人心。”林斐点头说道,“这一场局真真是极致的拿捏住了人性啊!”他道,“所以我道先时不曾听闻过童大善人这等人真真是可惜了!” “莫叹可惜了!”长安府尹挥了一下官袖说道,“这童大善人与刘家村这些事若是放在那戏台之上演,我不止会如你一般觉得先时未曾听闻此人此事简直可惜,还会觉得这一手阴谋诡计的妙局真真是精彩!可这事不是戏台之上演的,是就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我等又是查案官员,不是无关人等,自是要解决此事的!”他道,“看戏... “所以,这看似无解的骗局其实有个至关重要的弱点——时间。”林斐想了想,说道,“岁月无情,管他男女老幼,善人还是恶人,都一样。所以哪怕任他手段再如何高超,抛出的饵能将鱼塘里所有鱼都网罗进来,随着每年得利的老鱼越来越多,赚取的新鱼加入其中的银钱却是越来越少的,是以终究会有那崩塌的一日。” “这就如同那神魔妖怪故事话本子里,吸血的僵尸只能吸食活人的血,却不是能吸食僵尸的血是一样的。随着城中所有活人的血都被吸食过一番,所有人都变成了僵尸,无活人可吸食时,这些僵尸便只能半死不活的吊着了。”林斐说道。 “这些伎俩这群乡绅自然清楚,自是准备提前抽身了。”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说道,“毕竟这些乡绅又不是父母官,不需理会这些身在局中,还希望局面继续维持下去的百姓的死活。他们这一场骗局的做局者一退,原本还待几年之后才会出现的分不出银钱的局面,怕是会随着他们这突然的抽身一退,瞬间崩塌。一众参与其中的村民皆会蜂拥着冲向刘家村那座村祠阴庙,去扒那跑不了的狐仙身上的那层金衣。” “人那么多,狐仙却也只有这一身金衣可分,势必会闹出乱子来。”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局面……想也知晓迟早是要闹上我长安府衙的。” 这件事或早或晚,他这一地父母官总是要面对与解决的。 “比起似那陆夫人之事一般事前没有收到半点风声,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说到这里,不忘瞥了眼林斐,见他已开始去翻那午食食盒下一层的点心了,这才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忙了这一通,他亦有些饿了。没办法!人做事时总是比不做事时饿的更快的。他一面有样学样的打开食盒,一面说道,“未免到时惹出那等大事来,本府自是要寻出办法来拉住那几个想要跑路的乡绅了。” “到底是长安当地的地头蛇,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早呆习惯了,便是跑去了外乡,隐姓埋名的,又怎会过的舒坦?”长安府尹嗤笑道,眯起的眼风也由锐利转为圆滑与老练,“那身狐仙金衣定是平不了账的,真闹大上了官府,他们这些做局的乡绅也不见得能得什么好处。即便白纸黑字,明面上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暗地里呢?要知道人可是只有一条命的,那么多村民之中难保不会出一两个荆轲似的人物,他们惜命的很。有更稳妥的法子的话,自是会想用更妥善的法子来解决问题的。” “这群乡绅原本还未必能想到什么妥善的法子,可大人这般一上门,说了童大善人搞不好要惹上官司的事倒是提醒他们了。”林斐打开食盒,看着食盒里两个芥菜团子同一旁的茉莉豆浆饮子,一面将案几上的烛台移至那盛着芥菜团子和豆浆饮子的陶器托盘底下煨热起来,一面说道,“比起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的日子,当然还是继续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当地头蛇,光明正大的过日子更舒坦了。” “似耗子一般到处躲藏,见不得光的日子哪有能曝露于阳光底下的日子好呢?”长安府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那吸食人血的名唤僵尸的怪物好似也是不能曝露于阳光之下的吧!这怪物只能在夜里出来觅食,白日不能出来的,因为见不得光。” “是这般没错了!”林斐说到这里,亦笑了,他道,“所以我每每翻看《山海经》,看那些民间早有所传的妖魔鬼怪故事时,便时常感慨也不知究竟是何人设计亦或者是当真看到过这些妖魔鬼怪的,细一品,才发现这唬的小孩夜里啼哭的妖魔鬼怪真真是每一个品起来都越品越是发现竟是如此的耐人寻味!” “或许真是不世出的高人编纂设计的吧!”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譬如姜子牙、诸葛孔明、张子房那等既能运筹帷幄,入得文武庙的全才,又精通易经爻卦之人?” “话本子与演义之中都将这几位大才皆描绘的恍若半个神棍似的,”林斐说道,“所以我在看到这童大善人等人做的事之后,又想到了这吸食人血的僵尸怪物。便在想这些所谓的《封神演义》《三国演义》还有那《西游》话本中猴子怎么都翻不出那五指山,如此擅念经文的唐僧取得真经并不是靠念经,而是靠猴子一根铁棒扫平前路,这些话本子中的情节常被谨慎之人诟病只能当话本子看个乐子,与真实历史相距甚远,却偏偏又能流传如此之广,或许亦是有其原因的。” “说来惭愧!本府也是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些神魔鬼怪。若不是今次之事,本府对这些神魔鬼怪的理解竟也同我那听到神魔鬼怪故事便只会哭闹喊着‘妖怪来了’的小孙儿没什么两样。”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惭愧!此事过后,本府当真是觉得自己该认真看看那些本府以为自己看懂,却是从未看懂过的神魔鬼怪了。” “我亦觉得有趣,是以只要闲暇得空,便常与衙门中的同僚们买些坊市上的话本子来翻看。”林斐说道。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不由笑了,他看向林斐,问道:“那他们看懂了么?” “不知。”林斐摇头道,“我亦每看一次总能看出些不同来。至于他们看出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冬去春来饭(七) 刘家村那位赘婿典范——童大善人的过往,于这些时日已将这位童大善人的过往,但凡能在纸面上找到的踪迹,都里里外外查过一遍的林斐与长安府尹来说自是不陌生的。 神棍出身,佛、道两家各门各派都被他游方了个遍。人说入一派爱一派的,那些短则月余,长则一年半载的入派经历,也不知那些佛门、道门典籍教义他究竟学去了多少。 总之这般走马观花似的当了一遍神棍之后,那位童大善人便据说是精通佛、道两道的高人大师了,于易经八卦之术上颇为精通。 至于这精通的表现……于林斐与长安府尹来说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将易经风水堪舆之说融会于这银钱生意之中,这童大善人也算是学以致用了。”长安府尹冷笑着说道,“我先时一直不明白何谓‘邪魔外道’,这一手‘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善人大师于’死路之中却又留有一线生机’的‘仁慈’算是叫我领教到了。” “这几日同这群乡绅地主们打了一番交道,理清了个中的来龙去脉之后,便叫我想起了当日你我上刘家村时行至那村祠前看到那块挡门石时你的评价,”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举起手里的茶杯向林斐行了个酒礼,“你道这看似仁慈的一线生机或许比起不留更狠些,我这些时日算是感受到了这一线生机的仁慈真正阴狠之处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林斐举起茶杯还礼,对长安府尹说道,“按常理来说死路之中留有一线生机当是布局者的仁慈之举,不忍见人命尽数凋亡。可既是仁慈之人,又为何会将那山石堵于门口?” “是以这按常理来说的仁慈之举,却也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布下的举动。”林斐说道,“于布下整个有石入口之局者而言,这一线生机比起恻隐之心来,其初衷更有可能是想要入局者厮杀的更狠。” 长安府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看童大善人的过往,他的‘善’也更可能是恶行表面披着的那层皮!于身处其中之人而言,多是看着表面风光,内里实则是苦不堪言的。” 那刘家村月月村宴,宴上觥筹交错,村民间一派和乐融融,场面话不绝于耳,可这般看着‘和睦’又‘风光’的乡里乡亲,私下如何,看刘家村那遍地破落宅便知道了。毕竟比起生了一张嘴,会翻来覆去变换说辞的人来,宅子是死的,骗不了人。 “不管如何,大人这一番连日奔波总算是叫我等弄清楚了那狐仙一身金衣的来源。”林斐话题一转,重新回到了案子之上,顿了顿之后,说道,“原来村民的那些供奉,那村祠阴庙之中被供奉高楼之上,地位与寻常阳庙佛祖、天尊比肩,在刘家村那一亩三分地上能反过来驱使一众石装神佛低头的‘狐仙天尊’却也只得到了村民所有供奉中的一成而已!” “那它也只能算是表面风光罢了!”长安府尹轻嗤了一声,说道,“七成给了乡绅地主,二成还与村民分红,它得了一成。不过只要它在那村祠阴庙里的金身像不倒,它那表面风光便一直在,那一成的分红虽然少,却也是不出力白得的,算是运气不错了!” “是运气不错了!”林斐听到这里,点头说道,“外头山精野怪的阴庙偏神多了去了,光一本《山海经》上便有多少没有被搬上正经殿庙的神兽精怪了?它能被那位童大善人挑中,供奉高楼四十年,不出力还能白得四十年的供奉算是运气极佳了!” “是啊!多少神兽精怪便是想被搬入那阴庙村祠都进不去呢!”长安府尹瞥了林斐一眼,顺着林斐的话往下说,两人口中的话语皆是‘阴阳怪气’的,满满皆是‘嘲讽’之意,却又偏偏都能接上对方的话茬继续往下说。 这大抵便是真正能同案而坐之人彼此之间的默契吧! “只不过是替那一众乡绅善人们出面做了个中间的保人,便白得了四十年的风光。”林斐说道,“只需在那白纸黑字上落个名而已。” “左右就是个是死物,金子铸成金衣穿在它身上供在高楼中又不会丢了,全当将银钱存在当铺里了。”长安府尹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所以每每初一十五的,那供奉它的阴庙村祠中香火那般鼎盛也不奇怪了。” “这拜的哪里是狐仙,是那一身金子铸成的金衣呢!”林斐轻哂了一声,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再次朝长安府尹遥遥一敬,说道,“不是拜神佛,亦不是什么拜狐仙,而是拜金,当然虔诚了。” “所以善人似的乡绅,比起那扒皮似的乡绅其实厉害的多!”长安府尹笑着回应了一番林斐的敬茶,漫不经心的继续往下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乃古之名言!那乡绅扒皮不奇怪,若是哪一日改行做起了大善人,除却那万中无一,当真开始向善的可能之外,寻常情形之下,皆需小心了。” “不过虽是比起外头那些想入阴庙村祠的山精野怪来,这狐仙算得幸运的。可这幸运也是有时限的,底下拜金——”林斐说到这里,突地拖长了这个‘金’字的语调,待这一声‘金’字的长长语调拖罢,才继续说道,“衣的虔诚信众可时时刻刻惦记着它大限将至倒下时能被剥下的那一身金衣呢!” “乡绅对外的说辞是那些村民掏出的银钱是被用于乡绅们合伙外出做生意去了,可那些乡绅人一直在当地,一整年也不出长安地界这一亩三分地的,几时见这群人出去做生意挣银钱了?”林斐摇头说道。 “事实就在那里摆着,不是真的瞎就是装的瞎!”长安府尹接话道,他眉峰一挑,说道,“除开那等真傻的,多数村民其实都在盼着这一身狐仙金衣的骗局能持续下去。” “再拙劣的谎话,所有人都希望它是真的之时,自然在这些希望它是真的之人眼里它就是真的了。”林斐轻笑了两声说道,“至于什么时候会变成假的,端看这一只入水的饵,什么时候再也引不来鱼罢了!” “河就这么大,便是把河中所有鱼都引来也只有那么多而已!”长安府尹攥着手里的茶杯,继续说道,“对于那些投了钱还未拿回本钱的百姓而言,便也只能惦记着狐仙大限将至倒下时能被剥下的那身金衣了。” “在那些钻研易经风水、神佛妖怪的神棍口中,这等‘大限将至’被称为‘天人五衰’。”林斐笑了笑,说道,“那等话本子里妖怪皆是以吃人为生的,每吃一个人便是犯下一桩孽事,待到吃的人太多,犯下的孽事攒足了一定数量之时,那妖怪的‘天人五衰’便要来了。” “想不到连寻常的神魔妖怪话本子里的故事在林少卿这等少年神童眼中亦有不同的含义!”长安府尹说着,举杯朝林斐再次敬了敬,说道,“头一次听闻,还当真是醍醐灌顶!” “那话本子里的妖怪只能预感到自己的‘天人五衰’将要来了,却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来,会以何种方式来。”林斐说道,“有时是被天雷劈了一记劈死的,俗称天... “大人说的不错!”林斐点头,说道,“如此细一想的话,那狐仙的风光金衣也是假的。虽说被供奉了四十年,可它是死的,那供奉的斋果自己只能看不能摸,一口都吃不到。那金衣披在身上虽看着好看,却也是连其中一块都不能占为己有的。” “底下虔诚拜它的人,惦记的也是它那一身金衣。”长安府尹接着说道,面上的神情也愈发复杂了起来,“便是知晓这是个骗局,所有人不怵不慌的依仗就是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那个中间担保人——金衣狐仙。即便这骗局崩塌了,还有那一身金衣可以扒。所以,若以中间人的身份来看这狐仙,可比那活物靠谱多了。它不止不收利钱,不克扣银钱还不必担心它会跑,因为它是死的,没有长腿。也不必担心它赖账,因为它是死的,所以扒金衣时根本不会还手!所以虽说这一身金衣于所有入局者而言连塞牙缝都不够。可若是自己跑的足够快,在狐仙倒下的那一刻扒下的金衣足够多,搞不好不止能回本,还能赚上一笔。真是好本事!” 看长安府尹抚掌冷笑着“好本事!”,林斐开口了:“所以,这就是那等善人乡绅的高明之处了!世人皆知金子值钱,他便把一堆能换银钱的金子摆在那里做担保!” 就似那船看着要翻了,可所有人依旧不怵,是因为知晓这船里还摆了几条小船,即便大船翻了,只要自己跑的够快,爬上了那小船,依旧能稳赚不赔。 “如此看来,姓童的这手腕,于这些身处其中的村民而言,能不能算是阳谋?”长安府尹想了想,收起了同林斐一唱一和时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语气,正色道,“村民的那点心思,是贪小便宜也好,还是相信乡绅有大本事挣钱,自己为乡绅打工久了,也想让乡绅为自己打一回工,赚一次分红的小聪明心思也罢,局中所有人,每行一步的心思在他眼里都是一眼望穿的……诶,不对!”话至这里,不等林斐答话,他便自己摇了摇头,说道,“姓童的这阳谋只能算是谋划了一半,半个阳谋可称不上阳谋,也只能算是阴谋。” “恰似楚汉相争,萧何接手丞相、御史府之后,将天下山川、人口、郡县一览无余一般。这天下相争的棋盘只有萧何所见的那么大,楚汉相争的那些人自然跳不出去。因为跳出去入了彼时的匈奴之地也是死。”林斐点头说道,“而姓童的这半个阳谋,跳出去非但不会死,甚至还能反将他拖下水,当然只能算是阴谋。” 这回答听的长安府尹心中更为舒坦,虽虞祭酒那日听林斐与温明棠提楚汉相争时他不在场,可显然阳谋阴谋的这些事,他亦是清楚的。 于鱼缸中的鱼而言,鱼缸就是阳谋,便是蹦跶的再厉害的鱼,厉害到一蹦能跳出鱼缸了,可一旦离了水蹦跶到地面之上,也会脱水而死。 “今日这一番谈话真真是叫本府酣畅淋漓!”长安府尹说着抬了抬手,再次以茶代酒朝林斐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之后,说道,“既是阴谋便好办了,因为阴谋是能化解的!” 林斐拿起手中的茶杯移至唇边轻抿了一口之后,说道:“所以,眼下的问题是如何破局。” 长安府尹点头,亦道:“具体怎么回事本府知晓了。可要如何解决这问题本府却是还在犯难!” “这掏钱入伙,让乡绅挣钱赚分红的局即便是骗局,那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林斐想了想,说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礼’这等解法就算了。妖怪故事话本子里,我便鲜少见到神佛收服妖怪是直接冲上去念经将妖怪念死的。” “那唐僧西行取经还要靠猴子一根铁棒横扫开路呢!若是念个经文便能解决的事,唐僧自己就成了,所以拿嘴劝当然解决不了问题。”长安府尹说道,“本府虽是诈出了这身金衣的来源,可诚如本府对那些乡绅所言的,公堂上的事是要拿证据说话的,这件事的证据……怕不是那么容易寻到的。白纸黑字的契书是众人自愿签的,不但签了,还自愿帮着拉人入伙了。每个出了银钱的都成了加入者。就似刘家村村民本是被耗子偷米粮的受害者,可却因着加入拉人入伙的举动,既是受害者又成了偷米粮的耗子,以眼下的状况直接上公堂并不能拿他们如何。” 第五百三十章 冬去春来饭(六) “其实刚问起那些乡绅时,便连我也是一头雾水的。因为这些乡绅绕来绕去的同本府兜圈子,就是不肯说实话。”长安府尹品了口茶之后,说道,“不过好在这些乡绅之间虽手腕有差异,各有不同,可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贪!”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说道:“既都贪婪,也既都看得懂那姓童的手腕,那分银钱之事上必会生出纠葛来。” “虽是看着好似仅仅只是风评不大好,被人背后骂‘周扒皮’的富裕地主,可撇开那层皮不看,这些人的行事风格却是同那等‘分赃的强盗’没什么两样了。”长安府尹说道。 此时屋内只他和林斐两人,自也懒得兜圈子说那些场面话了,是以两人谈事之时的话语比起平日里有外人在场时委实是“直白”了不少。 “既是分赃的强盗,那势必便会有分赃不均的问题。”林斐闻言,说道,“看刘家村远比旁的村落更破旧,便知姓童的在这群乡绅间应是拿了大头了,如此……乡绅之间定会生出纠葛,分的少的乡绅在背后给那姓童的穿小鞋,想借官府的手除去那姓童的也是有可能的。” 同明白人合作办案就是舒坦!长安府尹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点头说道:“本府便是看出了这个,将问题尽数都引到那姓童的身上,这才将话套了出来。” 当然个中艰难便不说了,左右林斐是知晓的,这些时日他忙着办事亦是半天也不曾歇息过。 “其实这些人用的便是自己在当地当‘村长’,‘说一不二’的那些身份出面做的中人,”长安府尹说道,“钱是自旁的村落的百姓那里借来的,说少不少,可说多到会激的百姓急眼,去寻他们拼命倒也没有。就似是自每家每户的百姓身上皆割去一块肉,虽然痛,可因着没有割到筋骨,痛归痛,却还能走路。” “一个村子不够,每年就发动五六个村子的村民,家家户户都割走一块肉,合计在一起割走的那些银钱,其中一成筑在那狐仙身上每年加的一层薄薄的金衣上。”长安府尹说道,“我等看着那狐仙的金衣成色如同纯金的一般,瞧着甚为值钱,却是积少成多,镀了几十年才成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继续问道:“那剩余的九成银钱呢?” “两成还给村民,还有七成却是姓童的乡绅与这些中间牵线搭桥的地头蛇乡绅们自己分的账。”长安府尹说道,“虽说乡绅们是平分的银钱,可那掺和进去早的,这些年收的银钱自然是最多的,所以姓童的乡绅这些年到手的银钱加起来亦是其中最大的大头。这些地主乡绅个个精明,自是算得清楚这笔账的。会生出纠葛来便是因为这等挣银钱的方式同寻常的生意不同,掺和早的除了头一次需拉那五六个村子的村民过来割肉之外,之后便不用再做事了,只需躺着赚钱了。看着对方这些年什么力都不出,却依旧年年与自己分到一样多的银钱。晚掺合进去的自然对早掺和进去的不满了,这才叫本府寻到了突破之口。” “当然,这些事村民是不会知晓的。”长安府尹轻嗤了一声,话题一转,重新回到了村民身上,他道,“村民看到的是这些乡绅只收了一次那介绍他们参与其中的银钱,算是中人钱,且收的并不多,算是个良心价了。” 提到“良心价”三个字,说这话的长安府尹与听到这话的林斐却是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皆摇头叹了口气。 “村民所以为的这些银钱的去向除却那一成的狐仙金衣银钱之外,其余九成皆是由这些地主乡绅们联合起来做生意赚银钱去了。”长安府尹笑着说道,“当然,这些只是村民以为的,并未写在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之上。” 林斐听到这里,不由笑了,再一次点透了其中关键之处:“地主乡绅们借用‘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身份与那一张擅于诱导蛊惑的百姓的嘴促成了这场骗局。可这么些年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曾听闻过报官之事,能捂那么久,想来是先时投钱进去的那些村民当确实收到这些乡绅赚的银钱分红了。” 长安府尹点头,瞥了一眼林斐,先是笑骂了一句:“我便知道你若是去行商,亦不是个善茬,指不定是比姓童的更难缠的那等角色!”之后,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说道:“五年!” “村民投进去的那些银钱,五年之后便能收到乡绅经营赚来的分红了。”长安府尹笑着说道,“于村民而言,百姓为乡绅做活,领银钱的事常见,可让乡绅们出去挣银钱,他们领那乡绅忙死忙活劳累一番赚到的银钱的分红之事却是难得一见的,难得叫乡绅为自己打一次工,算是翻身做了回乡绅的主人,自是个极好的营生。” 林斐听到这里,不由失笑:“这事乍一听有趣的很,可细一想,能引村民投钱不奇怪。” “是不奇怪啊!”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就似那刘家村村民是看着那童大善人凭运气入了赘,由一个‘游方神棍’变成如今的童老爷的,有个现成的‘成事者’摆在这里,自是更有说服力的。” “一个村落就那么大点的地方,村民眼中最会挣钱的便是当地的地主乡绅了。是以将钱交由那等最会挣钱的地主乡绅,让地主乡绅来挣钱。事后,他们赚分红,自是个村民眼中稳赚不赔的上好买卖。”林斐说道,“由地主乡绅出面牵线搭桥,一群地主乡绅合起来外出挣银钱,而后将挣钱的分红分与村民,这举动就似那童大善人让独子娶村中女子为妇一般,是‘乐善好施’的乡绅们将‘福气’回馈乡里的举动,自是愿意掏钱加入了。” “便是如此!”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可笑那群地主乡绅除却拿了这些村民的银钱之外,竟还白得了个‘乐善好施’的‘善人名头,看到村民如同看到自己上钩的大鱼一般,自是乐开怀了。” “事情更有意思之处便在于这些乡绅帮着牵线搭桥,在村民眼里忙里忙外的,可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却根本没有这些乡绅的名字。”长安府尹说道,“本官亦是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弄明白了这些事。原本从村民口中打听到那些事情时,还在奇怪这些乡绅滑不溜手的,用你那话说就似是油浸养的极好的,管它在里头炒菜还是炒肉,都不会粘锅的大铁锅一般,又怎么可能做这些无利不起早的事?难道是当真想要’良心‘一回了?” “却是后来才发现这群乡绅虽出了人出了面,可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却愣是不见这群乡绅的名字。”长安府尹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如此忙活,出了大力,却不肯将名字落于那白纸黑字之上势必有大问题。” “那些村民以为被他们拿去做生意的银钱,其实根本没有拿去做生意,而是到手直接分了。”长安府尹摇头说道,“一成给了那狐仙金衣,七成乡绅地主分了,还有两成就分给那些投钱早的,五年之后就能... “不错!”长安府尹闻言再次点头,说到这里,却是忽地“噗嗤”一声笑了,他挪揄地看向林斐,说道,“你我皆知是骗局,这些参与其中的乡绅地主自是更清楚这是骗局了。你当是知晓这些’扒皮‘们的秉性的,眼看搭乘的这条船要翻了,自是跑的比谁都快!” “面对本府的询问,一开始这群地主乡绅们自是不肯说实话的。”长安府尹草草说了一番自己探到真相的路数之后,说道,“本府过后便私下寻人,将姓童的惹了人命官司,被衙门盯上,要查他那旧账和狐仙金衣之事说了一遍,这几个地主乡绅听闻之后的反应也是一个路数,一听姓童的要出事,连忙纷纷跳船,’弃暗投明‘的将事情说了出来。还对本府说他们亦是受害者云云的,明里暗里希望本府给个准话不会将他们牵连进去。” 可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笑了,他道:“本府又哪里会给这种准话?再者大荣可没有府尹的话便能等同律法的明文条例。”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案几,冷哼,“本府只对他们道本府查案是看证据说话的!” “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借银钱筑金衣的是刘家村村民,担保人则是个死的,穿了金衣的狐仙,出钱的又是旁的村子的村民。”林斐翻了翻长安府尹这些天交涉寻来的证据,说道,“可没有这群地主乡绅什么事。不过大人这话在这群乡绅看来,或许也会自认为是个准话了。” 官府办事就如同狸奴抓耗子一般,能抓多大的耗子就看那狸奴有多大的本事了。林斐想到这里,忽地记起了有一回同温明棠的闲聊时,女孩子曾道,那额头写了个“王”字的大虫其实也属于狸奴的一种。 若真是额头写了个“王”字的那等大虫,那能抓的耗子可就不少了!林斐心道。 所以,若是将眼前穿红袍的长安府尹当成寻常父母官的话,这群地主乡绅大抵是要失望了。 “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个准话吧!”长安府尹淡淡的道了一句,暂且将这一茬揭过之后,才继续说道,“那些继续投钱,等着领银钱回本的旁的村落的村民们如此不惧的依仗便是狐仙身上那层金衣了,他们想着若是领不到银钱,大不了把狐仙身上那层金衣扒了,融成金子,也能将本钱拿回来,是以丝毫不怵。” “可还没回本的村民多的是,狐仙身上那镀了几十年的金衣又够几个人分的?”林斐说道,“这白纸黑字的契书看着管用,实则一点用都没有。” “刘家村村民的兜比脸还干净,有银钱的只有那地主乡绅与狐仙。活的地主乡绅精得很,根本不在那契书上落名,便是骗局撑不下去,闹上官府,官府也不能拿他们如何。”长安府尹说道,“且他们管控的极好,除却那些尤为贪婪,投了一次,又跟着投了好些次,将家里所有银钱都投进去的极少数村民之外。多数村民那里他们皆是只割走了一块块头虽大,却并不伤筋动骨的肉。” “为了一块块头虽大,却没有伤筋动骨的肉闹到拼命,于多数人而言是不值当的。”林斐想了想,说道,“这便是乡绅眼里的尺度了,拿捏准了他们虽会闹,但不会拼命,闹出以命换命的事来,毕竟这些人自己可惜命的紧!” “不错,这群人眼里的尺度就如同那上吊投缳的绳子,勒住了脖子卡的极其难受,明明已是喘不上气来了,却还偏偏给他留了一口气,就这么不上不下,半死不活的吊着。”长安府尹捋须说道,“这便是这群大善人们眼里的尺度刚好了。” “这尺度还真是……”林斐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看向长安府尹,一记对视之后,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说了出来。 “可不就是那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只留一线生机的尺度?” 第五百二十九章 冬去春来饭(五) 虽因着手头有常式案在查,且刘家村这案子暂时没划拨给大理寺,使得刘元、白诸等人不能随意插手此案,却并不妨碍他们关注刘家村这个案子。 毕竟这案子比起旁的案子来,自有其独特之处。 似童大善人这等难缠的乡绅地主着实是不多见。至于刘元等人念叨着的童大善人与几个乡绅地主经营的那些生意,温明棠等人自是不会知晓的,也无法回应刘元等人的念叨,不过已同童大善人等人再次打过一番交道的长安府尹却是有所收获了。 接过赵由等人跑腿自大理寺公厨领来的食盒,那食盒的盖子甫一打开,看到里头厚布裹住的砂锅时,长安府尹便道了一声“讲究”,而后侧身对一旁的林斐说道:“竟是还特意换了砂锅来盛饭!食器也用的如此讲究,真真是半点不比外头酒楼里送出来的饭食逊色了。”一边说着一边揭开那裹住砂锅的厚布,继续说道,“哪似我衙门公厨里那几年也不换一换的碗盆,真真是不讲究。” 林斐点了点头,算是应和了长安府尹的话,而后便径自掀开了砂锅的盖子,虽说此时已不是这一锅“冬去春来饭”刚做好的时候了,可因着跑腿的赵由等人腿脚不慢,是以掀开砂锅盖的瞬间,那被焖锁了一路的“冬春”食材的香味还是随着掀开的锅盖一道尽数弥漫至了空气之中。 林斐吸了吸鼻子,他生了一只灵敏的鼻子,自是闻得到那些混在一起的香味中各式冬春食材的本味的,只一看那焖饭的做法以及隐隐露出的锅巴,不消赵由提醒,便拿起一旁配好的铁勺将整锅焖饭翻拌了起来。 一旁絮絮叨叨的数落了一番自家衙门公厨厨子不讲究的长安府尹见状也有样学样的学着林斐翻拌了起来,看着那自砂锅壁上轻轻一翻便轻易脱落的锅巴,他立时道了声:“好!” 他是爱吃锅巴那一口焦脆香味之人,可若是想在衙门公厨里看到这所谓的锅巴,却不是厨子照顾他这府尹大人的口味,特意煮出来的时候了,而是厨子一不留神将饭烧糊了。 锅巴这一物虽香,却也只香在那香味焦脆,颜色焦黄,食起来又好咀嚼的薄薄一层了,而不是厨子当真把饭烧糊了之时,那尽数黏在大铁锅上,铁铲都难以铲动,颜色黑漆嘛乌,咀嚼起来硬如石块,食起来如同啃了块苦碳似的那些黑锅巴。 所以,即便是他爱吃锅巴,却也难能遇到正对他胃口的那等锅巴的。 可眼下这砂锅里,只用勺子轻轻一铲,便能轻易的自那砂锅壁上脱落下来,颜色棕黄,只浅浅一层的锅巴,叫长安府尹只看一眼,便知是块“好锅巴”了。 “这饭食便对我胃口了!”长安府尹看到这锅巴之后眼睛顿时一亮,连连点头,称赞了一声之后,一边手里继续翻拌着那砂锅里一锅杂炖的肉菜,一边闻着那些肉菜发出的香味,目自那些砂锅中的食材之上一一扫过:“咸肉、腊肠、春笋、豌豆、韭菜、包菜还有土豆以及米饭,这一锅里真真是包罗了两季所有的食材,难怪叫‘冬去春来饭’呢!香的很,我衙门公厨里的厨子便从来没有这般费过心思!” 翻拌了一番之后又去看旁的菜,打开那素白瓷盅,看到里头盛的是千张结、咸肉、春笋等炖煮的腌笃鲜,看那高汤清透的色泽,便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除了这一锅冬去春来的焖饭与腌笃鲜之外,食盒的底下还有一层,说是待忙活到申时时做点心食的,虽是不算得午食,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掀开食盒盖看了一眼,见是两只表皮嫩黄的小球团子,细一闻,还有股淡淡的玉米香同荠菜的香味。 而两个嫩黄小球旁便是一只竹筒了,这个打开只看了一眼,闻着那浓浓的豆浆饮子香气与混在其中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味,林斐便认了出来:“是茉莉豆浆饮子与荠菜团子,待到申时去烛台上热一热,当点心吃便成!” 这两样皆是长安府尹此前不曾尝过的吃食,不过虽是不曾尝过,可不论是那玉米面也好,荠菜也罢还是那茉莉花茶与豆浆饮子,几样事物单独分开来时的味道长安府尹都是品过的,知晓这几样事物的具体味道,可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又是什么样子的,那倒是暂时想象不出来了。 不过虽是想象不出来,可这几样事物的味道却皆算得是能与众多吃食调和相配的,想也知道味道不会太差。 只看了一眼那申时食的小点心,长安府尹便盖上了第二层食盒的盒盖,开始食起了正经的午食。 咸肉的鲜嫩与腊肠的油润早已混匀在这一锅冬去春来饭里了,那油润咸香的味道为整锅冬去春来饭打了个底,便是空口食上一口饭食,味道亦是鲜美油润的很。 品着口中那明显比寻常米饭糯了不少的米饭,长安府尹用勺子扒拉了一下那白色的米饭,细细看了看那些米饭颗粒之后说道:“衙门公厨里用的米都是内务衙门统一调配的,自是都一样。今岁内务衙门送来的白米比往年长了些,江米比往年短了些,这一勺白米饭里又有长米又有短米的,可见是混匀了煮的,难怪口感介于两者之间呢!”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用勺子挖了一块去了皮贴着砂锅壁的土豆送入口中:糯糯的土豆因贴着锅壁,倒也焖出了几分同锅巴一样的焦香,口感却是依旧粉糯的。 去岁,因案子之事一直忙活到了夜半时,他同刘元等人便会去问温明棠可有什么吃食能填填肚子的。温明棠便曾用这等煮熟的土豆压在那特质的平底铁锅中加油煎烤,那土豆表皮的焦脆与内里的粉糯此时同这贴在锅壁上的土豆便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想着去岁公厨那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那些个趣事,林斐眼里多了不少柔和之色,他这里正食着土豆忆起去岁的旧事,那厢的长安府尹却没有什么旧事可回忆的,注意力皆放在那一锅“冬去春来”的饭食之上了。 腊肠与咸肉的油润咸香打底,又夹入了各式春菜的清新,不管是包菜的脆爽,豌豆的清香,春韭特有的独特香气还是春笋的鲜嫩与他尤爱的那一层浅浅焖出的锅巴,所有吃食皆混于一锅之中焖炖起来都令得眼前这一锅名唤冬去春来的焖饭,食起来那味道既清新又鲜美,叫人欲罢不能。 长安府尹一勺一勺的将饭食往嘴里送,时不时的又喝上几口鲜美的腌笃鲜,不知不觉间,面前的饭食便见了底。 待到碗里粒米不剩之后,长安府尹打了个饱嗝,看向那厢的林斐。 虽食起来的举止看着斯文,可这吃饭的速度林斐却也不慢,两人几乎是前后脚食完的午食。待到午食的食盒被赵由等人收走,食了两口清茶,漱了漱口之后,两人便重新谈起这刘家村案子之事。 “我问过那姓童的,以及与他谈生意的几个乡绅了。”长安府尹说道,“那几个乡绅果真是狡诈,比不得那些老实些的百姓,本官一问,便老实回答了。这些乡绅皆是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还试着挖坑想让本官往里钻。” 这便是具体... 似姓童的乡绅等人显然便是这最后一种了。 林斐自是知晓其中不易的,也并不似是那等不入世,不办事的官员一般以为问话只是个简单的小事,去了便能立时办成的。是以也并未催促长安府尹,只待到今日长安府衙的人来寻他,他才过来同长安府尹交涉。 是以听罢长安府尹这一番解释之语后,他立时说道:“大人不易!” 听林斐这般说来,长安府尹点头,知晓不必再浪费口舌向他解释这几日自己花在同那些乡绅“打太极”上的那些功夫了,遂将这几日最终套出的实话说了出来。 “近些时日又没有什么低买高卖的事。”长安府尹说道,“且那姓童的低买高卖之事着实是需要些小道消息的,可因着陛下登基,他这小道消息受阻,这几人做的自然不再是这些倒买倒卖的生意了,而是做起了中人收利钱的生意。” 林斐听到这里,立时看向长安府尹:“什么利钱生意?” “你先时还真是说对了!”长安府尹先夸了他一句之后,面上的神情却是复杂了起来,他看向林斐,说道,“姓童的,和那几个同他商议事情的乡绅自己是不会放高利给那些寻常百姓的。”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道,“可他们不放,有人却是会放的。” 一席话听的林斐眉峰顿时一挑,他瞥向开口的长安府尹,问道:“什么人放的?” 长安府尹看向林斐,却是并未直接回答林斐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道:“你猜刘家村那狐仙金衣是什么人出的钱?” 林斐听到这里顿时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无论中间使了多少障眼法,换了多少借钱与还钱的名头,只消看看牵涉其中的有多少人便知道了。”他说着看向一旁神色凝重的长安府尹,说道,“钱又不会凭空变出来,此消彼长,这里多一点,那里便少一点,不会变的。” “就似那赌场赌桌之上,那所有人压上桌的银钱就堆在那里,不会自己生钱。这个赢了,那个自是便要输了。”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所以,赌场里的那些花样,不管是两个人玩的掷骰子,还是四个人玩的牌九等花样。若是自己坐在赌桌上,放眼望去,找不到那个自己可以钓到的‘大鱼’,那便莫用怀疑了,你自己便是旁人眼里的那条‘大鱼’。” 这“大鱼”之说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笑了,点头道:“说的不错!”他道,“这姓童的与那些乡绅玩的把戏里,除了他们自己便是村民了,钱不是他们自己出的,还能是谁出的?” “刘家村的村民手头没有钱,”林斐闻言,只略一思忖,便开口道出了真相,“可旁的村子的村民还攒了些银钱。虽是一村一个地头蛇的,可这些乡绅之间也是有手腕高低之分的。至于这地头蛇乡绅手腕的高下,也不用看旁的,只消看看每座村子里能看到的那修缮的村民宅子的数量有多少,便能知道这些地头蛇乡绅之间的本事差距了。” “不错!”听到这里,长安府尹再次肯定了一声,说道,“旁的村子可不比刘家村这么破落,所以只一看,便知这姓童的在那些乡绅之中手腕也是最厉害的那等了。”说到这里,不等林斐说话,他便敛了笑容,正色道,“所以,那金衣的钱其实是旁的村落的村民出的,且还不是一座村落,我从这几日与那些地头蛇乡绅的推诿扯皮中嗅到了些风声,这狐仙身上每一年镀上的那层薄薄的金衣少说要扒走五六座村落的村民一层皮,才能筑的起来。” “这手腕虽乍一听挺唬人的,可于那些地主乡绅而言,应当也不是瞧不出来吧!”林斐想了想,说道,“那些人应当也是清楚此事的。若非如此,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旁的张家村李家村可不定会卖刘家村的面子,所以这中间牵线搭桥的,应当就是这群当地村落的地主乡绅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立时点头道了声“不错!”之后嗤笑了起来:“无利不起早的,这些人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若不是有利可图又怎肯在中间牵线搭桥?” “他们是怎么做的?”林斐听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问道。 第五百二十八章 冬去春来饭(四) 听张让这般评价温明棠……魏服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说道:“若不是因为同我们林少卿有了牵扯,大人对我们这位温师傅的评价当是老实本分吧!” 张让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魏某年岁大了,亦是个看不惯出格行为,被不少人称之为行事古板之人。”魏服说着,抬头看向对面的张让,“不比外头听到温师傅名头时是她与我们林少卿有牵扯之时,我们见到温师傅时,她与我们林少卿还没有什么牵扯。是以同温师傅相识的过程并没有似外头的不知情者那般倒果为因的了解事情。不知情者是先知了她与我们林少卿的事才看到了她宫里遇到的那些事。我们则反之,是看到她这般一步一步走来,躲过了那些温秀棠的算计与针对,我等先看到的是温师傅的聪慧灵秀,而后才知道了她与我们林少卿的那些事。” 张让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那如此看来,这位倒似是个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人了。”他虽行事古板,却也并非不通情理,且自己就是这般的踏实人,是以对这等人的印象自是更好些的。 听到这评价之后,魏服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来!所以在大理寺衙门之内,温师傅的风评是极好的。” “原来如此!”张让点头恍然,明白了这位年岁不小的寺丞特意为那个女孩子辩解的缘由,并非是因为自己的上峰,而是因为女孩子本身。只是临离去时却是走了两步之后复又停了下来,转身对魏服说道,“踏实人、老实人同‘不是善茬’四个字课并不冲突,我先时说的‘不是善茬’四个字也并未说错她!” 就似一方富贾可以是奸商,也同样可以是本分经营的商人一般,两者并不矛盾。 “那温秀棠做起事来如此荤素不忌,吃相那般难看,却照旧不能将那‘老实’人堂妹怎么样,足可见她虽老实却不是什么软柿子。”张让又走了两步之后,转头看向魏服,说道,“真正的软柿子是躲不过那么多的‘搓磨与毒杀’的。” 魏服点头:去岁一整年的相处下来,他们当然知晓衙门里那位温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撇开那些‘奸商’,‘踏实’之流的评价,于他们这些与其接触之人而言,最大的感受便是一方相处起来让人觉得舒服,一方却让人不住皱眉,行为令人不齿。 …… 不管如何,总算是将温秀棠这颗烫手的山芋送走了!魏服等人松了口气,将张让一行人送出大理寺之后才去公厨领了午食。 一番交涉下来,已是午时一刻了,待三人走到公厨时,最早一批食完午食的衙门大小官吏、差役才从公厨里出来,同众人点头打了招呼之后,三人走入公厨,一眼便看到了那厢同纪采买一道坐在公厨台面旁的案几那里,一边喝着枸杞茶水,一边闲聊的虞祭酒。 看虞祭酒那副靥足的样子,显然是已食过午食了。 果不其然,才走至台面前,便听虞祭酒在那里感慨着:“不时不食,遵循自然!” 一旁的纪采买则点头回应道:“名字也好听,冬去春来的,好个迎春的好兆头!” 原本还对两人在那里嘀咕念叨的话不解来着,可待看到了那冬、春两季食材一锅焖了的饭食时,三人这才恍然虞祭酒与纪采买二人感慨的是今日手头这份焖饭。 只粗粗扫了一眼手头焖饭里的食材,闻着那窜入鼻间的鲜香,刘元便忍不住说道:“就这些食材,以温师傅的手艺放在一起做了,很难不好吃吧!” 当然凡事皆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每样食材的处理,火候什么的都需注意的。他们是看过温明棠做菜的,知晓这一锅饭食要做的对的起每样食材的味道,是处处皆需费些心思的。先时食过的孙师傅、王师傅做过的菜之事虽说已过去许久了,可那难吃的记忆还在,自是叫人一记起那一锅杂炖,生生浪费了食材美味的吃食便叫人痛惜浪费的。 揭了锅盖,嗅着那被锅盖焖锁住的冬春食材的香味,烟熏的腊肠味,咸肉的咸鲜味以及春笋、豌豆、春韭、包菜、土豆等春菜的香味皆尽数混成一团迎面涌来,勾的本就饥肠辘辘的三人腹中的那些馋虫皆被尽数勾了出来。 年岁大些,稳妥些的魏服以及素日里斯文些的白诸还略好些,刘元却是匆匆用那铁勺翻拌了一番焖饭,将那贴着砂锅壁被焖出来的锅巴尽数翻拌出来之后,也懒得如魏服与白诸二人那般用铁勺舀了那焖饭往碗里盛,斯文的吃饭了,而是干脆直接将那小砂锅端到了自己面前,低头就着砂锅食了起来。 今日的米饭是纯白色的,并没有似温师傅以往那般用到了杂粮米,可口感却也不似寻常一锅蒸煮的白米,又糯又香。从虞祭酒以及纪采买两人的对话中,刘元听出了今日这米饭是用了白米与江米一半一半混匀的。腊肠与咸肉油润咸香,春笋鲜嫩,包菜脆爽,土豆粉糯混在那糯糯的米饭之中,一勺下去,连同那锅边焦脆的锅巴一道尽数送入口中,食起来那口感恁地丰富。 刘元低头大快朵颐,一边听着虞祭酒、纪采买等人评这冬去春来饭,一边点头,算是以动作举止应和了两人对这冬去春来饭的评价。 看着低头焖吃的刘元以及那虽斯文,可拿勺子舀饭的动作却亦是不慢的魏服与白诸,虞祭酒笑着叹了声,想到自己过来食午食前看到三人还在同刑部的人交涉,不由叹道:“看来是忙了一上午,饿了,早上食的那点朝食尽数都忙活掉了,难怪饭量不小,却也没瞧到长了多少肉。” “大家是幸苦呢!”一旁的纪采买闻言,点头说道,“大理寺衙门又不是什么清闲的油水衙门,手头的活不少的。” 至于什么是油水衙门……看先时静太妃扣住的内务衙门便知道了。 虞祭酒自是会意的,跟着笑了两声之后,抬头看到赵由带着几个穿着长安府衙官袍的差役进来,一人手里提着两个饭盒,这模样一看便知是帮着上峰跑腿领饭来了。 “看样子你们林少卿今儿的午食要在长安府衙吃了,”虞祭酒看着那厢领饭食的几人,笑着说道,“这刘家村的事还当真不容易。” 今日距离上回谈刘家村之事,中间已隔了几日了,长安府衙那位当是又同那姓童的大善人交涉过一番了,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倒是自己这里,今日总算是约到了老朋友黄老太医,在大理寺这里坐上一坐,待午时过后,便要过去同老朋友碰面,办林斐所托之事了。 想自己这至交好友忙活了一辈子,虽是从太医署出来了,可大夫这行当,一旦入了行,真正想抽身却是不容易的。 纵使至交老友不想干这大夫的行当了,想回去颐养天年,过上养花遛鸟的舒坦日子,却也多的是那等不好推却与得罪的权贵上门,请“老神医”、“老大夫”帮忙诊治的。 没办法,世人皆惧死!这世间只要有“生老病死”,有“病痛折磨”的一日,那等真正的“神医”,医术精湛的老大夫便会被架着不得不出诊,而无法自大夫这行当中抽身。 这等不得不出诊的架势时常看的不少人羡慕,比起大夫这行当越老越值钱,多数行当却是年轻有气力时赚了些银钱,待老了,若是年轻时攒的银钱够了便也罢了,若是不够,便要开始为生计头疼了。届时看着那些被人请来请去,不会被没有活计可做而忧心的大夫,少不得羡慕。 他这至交黄老大夫便是这等被人羡慕之人,可身为被羡慕的神医本身,自己这至交却是有苦说不出,有心不想理会世事,却自离开太医署的第一日起就似个木陀螺一般被人“请来请去”,且多数还是推脱不掉之人。 原本约好的离开太医署之后同他们这些人一道外出游山玩水的计划也是一推再推,始终离不得京。 就今日午时过后的这半日闲暇还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呢! 想着至交如今这番境遇,虞祭酒叹了口气,起身同温明棠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公厨。 待虞祭酒走后,那厢食完午食,正喝着汤,坐在食案边开始闲聊起来的刘元等人便立时向温明棠、纪采买两人望去。 这巴巴望来的眼神叫温明棠看的忍不住笑了,朝三人点了点头,表示虞祭酒确实是去见的黄老大夫之后,三人立时了然,却并未开口当着公厨众人的面说什么,而是有一茬没一茬的聊起了常式的案子。 这案子……公厨里的众人自是不感兴趣的,待吃过饭收拾了食案,众人陆续离开之后,眼看周围除了温明棠、汤圆几个,没有旁人了,三人这才开口同几人闲聊了起来。 “想不到就连虞祭酒也才约上黄老大夫。”白诸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声,说道,“难怪不少人都感慨大夫这行当一旦入了行,精通了,便是想丢饭碗都难呢!” “可黄老大夫自己只觉得忙死了,连个歇息的时候都没有。”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叹道“常式这案子与咱们赵大人的案子查了这么些时日,连进展都没有,真真是每每到赵夫人那里去拜访探望,都叫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赵夫人的问询。” 听了几人的感慨,小丫头汤圆看了眼温明棠,小声道:“温师傅,这两个案子当很是棘手吧!” 对此温明棠却是蹙了蹙眉,难得的,面对汤圆时没有给出个准话,而是摇头说道:“我也不知。”她说着看着讶然的汤圆,轻声道,“只有待大人们将案子查明了,才知这案子是不是真的棘手了。” 这案子就似是温玄策那案子一般,或许难处不在于案子本身,而在其余之处。 汤圆闻言点头“哦”了一声,复又看向没有说话的魏服等人,也不再开口问这个案子的事了。 虽是不太懂里头的门门道道,可查案的三位寺丞却是几乎每日都要打交道的,看着三人的反应从赵大人出事时的愤怒,撸起袖子挑灯夜翻卷宗,到如今虽是愤怒依旧,神情却逐渐开始复杂,忙也依旧是忙的,查也依旧是查的,可刚开始查案时那股子愤怒的想要求得公道的精气神却是逐渐消失了,懵懵懂懂间她好似感受到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未感受到一般。 这种似懂非懂的感觉虽然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却也能隐隐有所预感,这些事或许是似她这等普通人此生都不会接触到的门道,不懂……就不要瞎掺和了,总比稀里糊涂的掺和进去,平白送了命强。 似她这等普通人日常会接触到的事,顶天了也不过是阿爹抚恤银钱的事……正这般想着,却见对面的魏服“咳”了一声,主动问起她来。 “老袁那抚恤银钱的事如何了?” “信交给马杂役了,马杂役说这事包在他身上。”纪采买看了一眼汤圆,主动替她回道,“能不能成的,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当是能成的了。”魏服想了想,说道,“趁着这个时候,将该得的钱领到手了再说。若不然,待静太妃回来,怕是又要生出纠葛了。” 听魏服也这么说,汤圆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回过神来立时说道:“多谢魏寺丞,我省得的。” “到手的银钱便捂好了,莫要再随意送出去了。”一旁的白诸也跟着说道,“方才他们说的什么阿乙发财门道的事就莫要瞎掺和了。” 刘元也在一旁点头。 他们眼不瞎耳不聋的,自是听到今日外头那些杂役们在议论的事了,想到阿乙还是阿丙的二哥,是以特意叮嘱了一声。 阿丙闻言,立时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这等事我省得的。我与汤圆皆是靠手上的活吃饭的,不是靠寻发财门道吃饭的,哪敢拿银钱的事做赌?” 听了这一句保证,三人点头,会多这个嘴也是见阿丙面上当真半点没有被那发财门道说的意动了的神色,才会开这个口的。 似这等话,他们是决计不会对外头那些已被阿乙那发财门道煽的意动之人说的。毕竟被人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吃力不讨好之事他们还是懒得做的。 不过虽是不理会阿乙那发财门道之事了,刘元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还当真是所有事情皆凑到一起来了,林少卿他们才在查那刘家村狐仙金衣的发财门道之事,这厢阿乙这发财门道的风便吹过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这话一出,便惹得身旁的白诸与魏服皆不约而同的向他望了过来,听他这般说来,两人神情皆是一怔,顿了半晌之后,白诸拧着眉头开口了:“先时不是说那个童大善人约了几个乡绅地主谈事情来着?这些地主乡绅间谈的究竟是什么事?” 第五百二十七章 冬去春来饭(三) 汤圆听了顿时一阵默然:“看大牢的狱卒相中了关押在牢里的女犯这事……真真是叫我不曾想到的。”顿了顿,又道,“大抵是我看过的话本子还是太少了,没见过坊市上有这等话本子呢!” “有也成禁书被朝廷封禁了。”温明棠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可不能胡乱开了这个头!” “那听起来果真是大事呢!”阿丙听几人说罢之后,却是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说道,“送姜茶那日我便觉得不妥当,可又怕告状什么的会惹的那洪狱卒不痛快。原本还想着要不要说来着,恰巧碰到了出恭去茅房的魏寺丞,便将这事告知了魏寺丞。魏寺丞当时还夸我做得好,说此事他自有主张,让我莫要操心了,叫我该干甚干甚就好了。” 一听魏服知道了,纪采买与温明棠也松了口气,复又开始聊起了手头正在做的菜来。 今日的米饭是用了那江米与寻常白米一半一半混匀了煮的,显然这份“冬去春来饭”所需要的米饭口感是要有些许糯意的。 温明棠将米饭倒入砂锅中端上锅蒸煮之后,又同汤圆与阿丙介绍起了这边炒制物什时会用到的食材:“‘冬去春来’四个字指的便是所用到的食材了,冬去的食材咸肉要用这等没有烟熏过,摸起来半干的,将其切成小丁,腊肠则选晒到半软摸起来湿润的,切成片……” “春来则是指的如今正当季的食材,”温明棠说着,指着那些用到的食材,详细说了起来,“春笋选这等黄而不绿,能掐出水来的,去皮之后切块,焯一遍水能去除涩味,食起来也更鲜嫩;豌豆便要这等带壳现剥的,更为新鲜;春韭选肥嫩的切成段,闻起来更香;土豆就选带皮水嫩的那等,连皮煮熟了之后再剥皮,如此土豆的香味就更为浓郁了……” “真是好个冬去春来饭啊!” 几人正说着用到的食材,冷不防一声赞叹自一旁响起。 这声音听的温明棠等人皆是一愣,抬头看向负着手正往这里看来的虞祭酒,见他一边用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砧板上用到的一众食材,一边点头叹道:“不止名字有意思,食材也如此讲究,一听便是个好食的!” 回过神来的温明棠等人自是立时喊了声“虞祭酒”同他打了招呼之后便开口问了起来:“祭酒今日早下课了?昨日暮食时不是说了今儿晌午有课么?” 昨日虞祭酒特意同温明棠与林斐打了声招呼,说想要将那日听到的楚汉相争的故事同那些国子监里的学生讲上一讲的,因着想说的课是从他二人的谈话中来的灵感,是以特意提前打了声招呼。 没成想到了今日,这场虞祭酒本郑重对待的课却是没有上完。 “不讲了!懂得自然懂,不懂得,说多了还会惹人烦。”虞祭酒说着叹了口气,而后重新看起了砧板上摆着的那些食材,说道,“我提早下课,不止不会惹人烦,学生还高兴,皆大欢喜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几人闻言也笑了,没有再问这些细碎事,而是又重新看起温明棠做菜来。 米饭入砂锅蒸煮之后,温明棠便另起一锅开始炒菜,在素的菜油中又加了些豚油增添香味之后便放入腊肠与咸肉开始翻炒,冬去的食材翻炒过后便轮到春来的食材了,待将炒制的差不多的各类食材铺上米饭之后,又焖上片刻,出锅前翻拌一番,撒上春韭,重新盖上盖子,于锅边淋油,焖一焖锅巴,如此一份冬去春来饭便做好了。 因着早下课,几乎将温明棠这冬去春来饭的做法看了个全的虞祭酒看罢之后便道:“看起来同那煲仔饭大同小异,却不知这味道食起来如何。” 虽说此时还不到食午食的时候,虞祭酒却是来了兴致,也顾不得旁的那些还未上的菜了,而是干脆端了食盘直接领走了一份焖饭,而后便将那冬去春来饭端到了距离最近的食案边坐了下来。 见此时衙门里的一众杂役还在手忙脚乱的擦拭着食案,虞祭酒正想问一句今日怎的到这个点还在忙着擦食案来着,那厢的纪采买便将阿丙二哥阿乙的事说了一遍,虞祭酒这才恍然:“原来是财帛动人心,惹的大家无心做事了!” 纪采买等人点头,还不待说话,便见虞祭酒又轻笑了一声,摇头道:“动人心的可不止财帛,还有美色!若不然,你们那看押犯人的狱卒又怎会犯错?”说着打开了砂锅的盖子,闻着那焖了片刻之后,尤香的冬去春来饭赞了句“真香”之后,又道,“方才过来时看你们那几个寺丞在同刑部的那位张大人交涉着什么转让嫌犯的事,说什么本是花魁什么的,我还当什么事呢,听你们在说那洪狱卒的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事可拖不得,难怪那几位寺丞这般急着要将人转走了。”虞祭酒说着,一边用勺子翻拌着那焖出锅巴来的冬去春来饭,一边低头食了起来。 …… 这厢的虞祭酒已食上那冬去春来饭了,那厢的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人却是临近午时,还需顶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同那位刑部衙门的大人张让交涉着将温秀棠转走之事。 “我还当什么事呢,既是与我等眼下联合在查的常式案无关之事,叫我来做甚?”张让很是不满的对三人说道,“这狱卒如此没轻没重的,竟是馋上那什么牢里关押的花魁娘子的美色了?” 被张让问到的刘元等人也只能无奈的摸了摸鼻子,点头道:“去问定是不肯承认的,除非抓他个现行,好名正言顺的寻到错处将那狱卒办了。不然定是矢口否认的!” “是啊!”张让听罢之后,亦跟着点头说道,“除非这二人偷情苟且时被抓了个现行,否则不好办他的。” “真待抓到现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魏服说道,“可温秀棠这件事干系重大,我等实在不敢托大,是以想着能否先将人转至你们刑部,免得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她既能在你大理寺惹出这等事来,焉知不能在我刑部大牢惹出是非来?”张让闻言,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了。说罢这话之后,又向几人发起难来,说道,“说起这个来,你们那位林少卿呢?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自己看上了自家衙门公厨里的俏厨娘,底下的人由此上行下效,狱卒有样学样的看上那牢里关押的花魁娘子难道是什么奇怪之事不成?”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天底下芳草如此之多,他做甚偏偏盯上温家的女儿?”张让对着面前三人冷哼了一声,问道,“他人呢?” “去长安府了。”白诸说着,同刘元、魏服对视了一眼之后对张让说道,“不过今次我们林少卿离开前交待了,张大人若是不想接这个人的话,我等与张大人协同办案不是一直缺个中间跑腿的么。既然刑部不肯收人,未免那狱卒看久了花魁娘子日久深情,更难自控,便让这狱卒来为我等之事跑腿,也好多给他寻些事做,免得惹出麻烦来……” “不成!”果然,这提议还未说完,便被张让一口回绝了。 他皱眉看向面前的刘元等人,怒道:“听你们这般一说我便知那狱卒是个什么货色了!好瞎掺和的,多惹是非之人!这等人惹出的是非不见得小,解决是非的本事却是没有的。让他来跑腿,不惹出事便怪了!” 这回答,面前的刘元等人半点不意外,对视了一眼之后,白诸这才站了出来,笑着对张让说道:“大人说的什么话?跑腿的事能惹出什么事来?大人既不肯收那惹事的花魁又不肯收这被美色迷了眼的狱卒。我们大理寺也没有那么多闲人啊,难道要我等一边查案一边做这跑腿的活不成?” 对上面前丝毫不肯退让的三人,张让蹙起了眉头,也知那所谓的让惹事的狱卒跑腿只是个借口,他们今日的真正目的还是将温秀棠转走。想起先时林斐托他带话给茜娘一家时打的那番交道,张让想了想,到底退了一步,说道:“罢了!但你三人需给我个带走这惹事的花魁娘子的理由。” 这话一出,几人便笑了,魏服这才开口对张让说道:“听闻罗山最近在刑部到处惹事,我们林少卿说了,大人若是想让罗山少惹些事烦扰到自己的话,不如给他寻个事做。喏,眼前这位惹事的花魁娘子,罗山当会有兴趣的。” 经由茜娘一家之事后的张让思虑问题自是成熟了不少,再者即便他木讷了些,同僚之中却也有机灵的,看懂了罗山一番上蹿下跳到处攀咬举动背后的原因,无外乎是从大荣的臣子变成了“攀咬人”的“疯狗”了而已。 这花魁娘子温秀棠有温玄策藏在她那里的东西,再者其背后又是陛下授意关押的……若是到了刑部大牢,想也知道罗山定是会积极的去温秀棠这里一探究竟的。 “疯狗”“攀咬人”的目的无外乎解决一些陛下不能明着出面解决之事,眼下这温秀棠……倒是正对了罗山的胃口。 看张让不说话,三人便知他被说动了。 果然沉默了片刻之后,张让还是点了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带着人去牢里提人了。 待看到牢里那虽着了一身囚服,可外头却依旧披了一件红色曳地长裙的温秀棠时,张让脸色顿时凝住了,牢里还能披上这一身红裙的,想也知道少不开那狱卒的特殊优待。 到底是忍不住了,对身后跟着过来交接的魏服,张让开口道:“你等大理寺做主的对衙门里办事的这些人还当真是宽松的很,这等事若是放到刑部,早被人拿捏到错处轰走了。” “也是才知晓的事。”魏服闻言面上亦有些尴尬,虽不是他做的事,可他到底是大理寺的寺丞,这等事摆出来让他这做寺丞的面上亦是不好看的。 不过虽是“才知晓的事”,“仓促”算是个理由,魏服还是记起了林斐的叮嘱提醒张让道:“这蛇蝎女子拿她堂妹当替身之事在大理寺里算不得什么秘密。即便如此,这狱卒还是一口一个‘女客’的,一幅昏了头的样子。由此可见,此女并非善茬,你且记得到了刑部需提醒那些人小心了。” 张让点头应了一声,瞥到温秀棠被人押出去时那涂了口脂,尤为艳红的嘴唇时,忍不住再次摇头,对魏服说道:“这还真是灌了迷魂汤了,大牢里的犯人竟也涂上口脂了。”他素日里便是个行事古板之人,尤其看不惯这些出格的举动! 再者,大牢里的女犯哪里来的口脂?不是那狱卒带给她的还能有谁? “所以林少卿特意交代过要同张大人说一声,他道此女的那些手腕未必唬得住那些真正厉害的与品行端方的,可若这两样都不占的,便要小心此女了。”魏服说道,“我们林少卿说此女能借手里那所谓的温玄策的东西,唬住裕王与那位叶家公子那等人,便可看出对能力与品行两样皆不占的那等人,她对付起来相当了得。” “虽是告诫之语,却奈何叫本官听出了几分骂人的意味。”张让瞥向带话的魏服,说道,“那迷昏了头的狱卒不就是能力与品行皆没到家之人?若不然也不会这般昏了头了。倒是那裕王与叶家公子那等人,能被她唬住,定是对她手里那所谓的东西有所图的。花魁娘子的美色骗骗狱卒这等人还成,要骗住裕王与叶家公子背后的叶大人,还是欠了些火候的。” 这话一出,魏服也只是干笑了两声,没有胡乱插嘴自己看不懂的事,而只是将林斐的原话带给张让:“所以,我们林少卿也说了,此女尤善将自己手头所拥有的东西卖个高价,似个奸商一般,身体也好,美色也罢又或者温玄策留下的东西于她而言皆是堆高自己身价的筹码,是个极会钻营之人。” “好个堆高自己身价的筹码!”张让听得沉默了下来,记起先时听闻过的温家两个女儿的旧事,温秀棠小小年纪便会买他人做的诗来为自己挣一个“才女”名头了,而反观那温玄策的亲生女儿温明棠早些年在宫中时被温秀棠抓了替自己受‘搓磨’针对与‘毒杀’,待出了宫又撸起袖子做了个厨娘,比起那惯会钻营自己,堆高自己身价的温秀棠来,这位简直是老实的过分了。 可这位老实的过分的后来又同林斐牵扯到了一起……想到这一茬,张让瞥向魏服,说道:“这温秀棠似奸商无疑,可她那老实妹子也不见得是善茬吧!” 第五百二十六章 冬去春来饭(二) 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自是对这些耳熟能详,不算偏僻的史事皆是了解的,若不了解,也对不起他们这么些年读过的书了。 先时听那些教学博士讲“史”时,这些学生也常笑这刘邦一晃到了四十多岁“刘大爷”的年纪才堪堪当上个“泗水亭长”的小吏,却在之后短短数年中一跃而起,从寻常小吏当上了汉朝的开国皇帝,实在是运气极佳。 于台下大多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学生而言,即便是不曾体会过那些寻常百姓过的寡淡日子,也不曾食过寻常百姓日常食的那些个粗茶淡饭,可到底是生了双眼睛的,知晓自己与大街上那些寻常百姓以及与自己家中那些奴仆比起来的不同的。 所以,他们自是极信“命数”与“时运”的,深信自己生来就有个富贵出身是因为自己天生便是贵人命的。 有这想法一点都不奇怪!人总是有想过好日子的盼头的,若这世间不能人人皆是贵人的话,那每个人定是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天生贵人的。于这些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学生们而言便是如此,虽不知晓那些神棍们口中念叨的“生死轮回”“阎王爷”之类的事是否真的存在,可即便是没见过这等事,素日里遇到寺庙什么的也是不吝给些香火钱,祈祷自己若有来世还能是富贵命的。 所以同样是农人起义,起早赶了个早集的陈胜、吴广败了,刘邦却胜了,不论教学博士们分析出多少条双方各自胜败的理由,于他们而言,却是都比不上“刘邦天生便是帝王命”一说的。 这些心思,虞祭酒当然看得懂,也看的分明。虽是国子监祭酒,可面对这样一群出身非富即贵的学生,他的那些课本之外的教导却是时常点到即止的,说多了引人烦不说,还会被这群学生当成笑话似的回去说与家中长辈听。 “这个……其实听我祖父说过的。”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一个学生开口了。 国子监的讲课学堂上并没有不准学生上课插嘴的规矩,只要不是胡乱捣乱与废话,开口发表自己的见解并无不妥。 虞祭酒看向那开口的学生,点头道:“令祖父通习文史,说过这些也不奇怪。” 这位开口的学生出身相府,其祖父早在十年前便披上了红袍,自非寻常人物。作为红袍大员的次孙,这位学生不论是读书功课还是品行教导在国子监中都算得佼佼者了。 “农人起义的多了去了,可能成事的至今也只有汉高祖刘邦一人,甚至这位还是同一众六国权贵争锋,击败一众六国权贵之后问鼎的天下,其能成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跨过了‘见识’二字的鸿沟。”那学生认真的说道,“那汉高祖刘邦先入关中能舍弃秦王宫中的珍宝美人而不碰分毫,显然是开始所图者大,不再只图眼前的享乐,而有成王霸业之心了!我祖父说过,遇到似刘邦这等寻常百姓出身,却能跨过‘见识’二字鸿沟的人,若自己是刘邦的朋友,便要学会尊敬他;若是敌人,便要警惕与小心了。因为这样的人绝非善茬!” “原来先生要讲的‘见识’是这个!”那学生的话音刚落,便另有人开口了。 比起那位相府公子的说话得体,这位开口的学生便有些混不吝了,大剌剌的曲着一条腿坐在那里,纨绔模样尽显无疑:“这些可不是我等要学的,什么珍宝美人我等没见过?这里要学这个的也只有极少数人而已。”说着看了眼角落里认真听着的“子清、子正”等人,嗤笑道,“穷人乍富之后一下子憋不住了,逛青楼、养外室、斗富攀比的多了去了!能憋住的便是刘邦,憋不住的便是那赶了个早集,却早早祭天了的陈胜、吴广了,哈哈哈!” 这一番话语又惹来几声附和的嗤笑声。 虞祭酒眼风扫了一眼那几个跟着附和嗤笑的学生,不意外的还是那几张熟面孔,便没有多说。 在同一间学堂中上课的待到往后出了国子监之后亦是能分很多种的,有似这等纨绔的,亦有如那位相府公子般被家中长辈正经教导着往青年才俊那一方培养的,此时听了同窗的这些嗤笑,那位相府公子只摇了摇头,觉得无聊,一幅懒得搀和的样子。不过比起纨绔与青年才俊来,更多的却是面上学着做了个青年才俊,学会了体面,可到底忍不住翘起嘴角偷笑的。 这等也是学堂之中最多的那一类学生了,虽是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体面,学会了克制,可到底没有深入骨子里。原因无他,多数人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哪怕是出身不同,自幼接受了如许教导,可骨子里到底是逃不开“人性使然”的,能克制住自己“人性使然”的,终究是极少的。 很多事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的。 所以似那位十年前便披上红袍的相爷才会教导次孙尊敬与警惕的面对这等会克制住自己人性使然之人。 看着学堂中一众学生们的反应,虞祭酒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了句“既都知晓了,也不想听,那便不说‘克制’了,再来说史吧!”这些史事典籍于他而言自是信手拈来,比起他本想说的‘克制’可容易多了。 很多道理其实都知道,就似那史书上只言片语的记载都看得懂,可看得懂那句话与真正知晓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却终究是两码事。就似萧何所做的那些事,很多人看了都觉得自己或许也能成,可待到真正去做了,才发现自己做不到一般。 大荣父母官多了去了,可做到披上一身红袍的,整个大荣如今也只长安府衙那位一个而已。 大抵是出自一个教书先生的本能,本想将那日自林斐那里听来的“不世传的教导”说与一众学生听的,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这话并没有那么好说。就似楚汉相争之事但凡知晓些史事的,谁不知晓?可似那日林斐与温明棠那般能将其本质说的那么清楚的,终究是少的。 既不想听,他也说不清,那便随缘吧!左右能懂得,自然会懂,不懂得,终其一生也未必会懂。 当然,于他而言,循规蹈矩的讲课也更轻松些,轻松到甚至能一边讲课一边惦记起隔壁大理寺里那丫头午食会做的饭食之上。 …… 看着温明棠在锅中翻炒那切好的腊肠、咸肉、春笋与姜丝,汤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说着,眼睛复又巴巴的盯向那些砂锅中翻炒的食材,说道,“又是过冬腌制的咸肉、腊肠又是春笋、豌豆的,一锅里头有冬又有春的,难怪叫冬去春来饭呢!” 一旁的阿丙也吸着鼻子忍不住道:“这几样食材放在一起我都想不出难吃的理由,真的好香啊!”说着又忍不住大力吸了几下鼻子,而后转头看向身后一众忙碌着的杂役们。 比起他与汤圆皆围在温明棠这里看温明棠做菜,那里的一众杂役自开始讨论他二哥阿乙之后,注意力便不曾从他二哥阿乙那里离开过,还在那里说着什么“生意门道”、“发财”之流的话。 这情形令阿丙见了颇为无奈,只得摊了摊手,对温明棠道:“这里是公厨吧,怎的大家都在说这个呢?难道是温师傅锅里炒的这冬去春来的食材不香么?” 当然不是!即便脑子不曾从那“生意门道”、“发财”之流的话上离开过,众人口中“好香”的感慨声便没断过。 只是再好吃的吃食,于那些杂役而言终究是没有“发财”的“生意门道”来的重要的,便连一直自诩有“子清、子正”在手的关嫂子,也凑了进去,同人说起了那所谓的“发财”的“生意门道”。 “子清、子正那里虽说大多开销国子监都包了,可还是要买书本的吧!”阿丙见了,忍不住对温明棠与汤圆说道,“关嫂子也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汤圆见状亦是跟着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本能的想说什么,却还是克制住了,转身对阿丙道:“莫要胡乱插嘴了,仔细被人训话‘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是啊!莫要胡乱插手旁人的因果了!”纪采买喝完一杯枸杞茶水,又来公厨泡茶水,听两人这般说着,遂点头说道,“吃力不讨好,还要被埋怨,仔细连累到自己!” 这话听的一旁正在做菜的温明棠亦忍不住笑了,说道:“有道理!这话我亦要提醒我自己呢!”说着一边做菜一边对汤圆、阿丙与纪采买说了起来,“昨夜,大牢那里有人帮着跑了个腿,说是牢里的温秀棠在闹绝食呢,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一句话听的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纪采买一边泡茶一边瞥向温明棠说道:“你这般直呼其名的,叫我乍一听还在想温秀棠是谁呢?反应过来才记起这是你堂姐。” “没办法,大家不熟啊!”温明棠笑着说道,“且我还远不到记不清事的年岁,记性亦好得很。去岁去了她那教坊一趟,便被裕王府的杀手当街追杀之事还记着呢!” 听温明棠提到了这一茬,三人皆纷纷点起了头,说道:“是啊!这温秀棠与温师傅又不熟,大牢那里瞎跑这个腿做甚?”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听说是温秀棠的事,便问那位帮忙跑腿的洪狱卒可是温秀棠闹绝食生出什么病来了?”温明棠笑着说道。 三人本是在点头的,可一听“洪狱卒”三个字,便突地反应过来了,整个大理寺大牢的狱卒就那么些人,姓洪的狱卒好似也只有那一个吧! “是那个叫洪……洪煌的?”纪采买眯了眯眼,仔细回忆了一番,总算记起了这个名字,说道,“我记得这个人最好瞎掺和,先时还胡乱掺和要乱牵红线来着,惹得那位姓佟的,家里母亲生了病的狱卒小哥自那日之后每每过来吃饭都带了个食盒过来,领完饭食就走,已有好长一段时日没有在大堂中同众人一道食午食了。” “就是这个人。”温明棠点头说道:“我这么一问,那帮忙跑腿的洪狱卒便立时点头道,若是长久闹绝食下去,我这棠姐温秀棠迟早是要生病的,问我这做堂妹的怎么不过去看看这棠姐?” “你怎么说的?”纪采买听到这里,喝了口枸杞茶水之后,随口问温明棠。 温明棠摊手道:“我说若是生了病该找大夫,我又不是大夫,找我做什么?” “那洪狱卒闻言,瞥了我一眼,看他那样子大抵是想训斥我两句来着,”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不过还是有所顾虑,没有说我,只劝我道‘一家人没有两家话’的,有什么事说开就好。” “这洪狱卒果然又开始瞎掺和了。”汤圆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说道,“刘寺丞他们可是说了这温秀棠手段阴毒,拿温师傅当替身,抓交替呢!” 一听“抓交替”三个字,温明棠点头,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少,她老话重提,道:“当年我在宫里遇到的搓磨,下毒之事不少,她却这般安稳,原先我还不知怎么回事。即便是有猜测,没有证据的事也不能平白冤枉人。可待她被圣上授意抓进来之后,才知我在宫里受的那些个搓磨、下毒之事……竟是被她抓了当替身了!” 有些事其实不消明说,温明棠已然猜到了。再者白诸与刘元那里几乎亦是明着暗示过温秀棠被抓进来虽是以“裕王余党”的借口,可“圣上授意”四个字,却已足可代表温秀棠手里确实是有温玄策当年留下的东西了。 可笑她在宫中时一直被似杜令谋这等人各种明里暗里的针对就是为了那所谓的“东西”,而反观那真正拿了东西的温秀棠却是一声不吭,一面拿温明棠当了替身,一面又借着那东西攀上了裕王,为自己寻了个金主继续过奢靡日子。 “真真不要脸!”汤圆“呸”了一声,说道,“好生无耻又恶毒!” “这事……按说在大理寺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啊!”纪采买在一旁听着几人说这些事,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说道,“大牢那里应当也是知晓的,这洪狱卒不可能不知晓啊!” “纪采买说的这个倒是提醒我了,大牢那里既知晓温秀棠做了这等恶事怎的还会帮忙跑腿?”汤圆闻言不解的说道。 一旁的阿丙却在此时突然反应过来了,小声对汤圆道:“这或许便要问问那洪狱卒牢里那位花魁娘子是不是生的太好看了。” 一句话令得汤圆登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捂住了嘴巴,一双眼瞪的浑圆的看向说话的阿丙,正要开口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阿丙却咳了一声,小声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前几日那洪狱卒来公厨里讨了碗红糖姜茶来着,说是牢里有关押的女客月事来了。” “大牢里哪来的女客?”纪采买捧着枸杞茶水,默了默,道,“嫌犯就嫌犯的,还女客。难怪阿丙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了!大牢里最近一段时日收押的女犯除了温秀棠之外还有谁?” 第五百二十五章 冬去春来饭 温明棠这一番比喻自是又引得众人纷纷叫好,皆叹“温师傅这话有理”! 看着眼前纷纷感慨温明棠所言有理的众人,纪采买却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朝那厢准备切笋的温明棠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转身离开了公厨。 跨出公厨门槛时,却听到有人在小声询问着阿丙“你二哥那生意门道是什么?且说来听听呢!” 这话听的一只脚跨出门槛的纪采买忍不住摇头,心中叹了一声“人果然还是喜欢水的,哪怕知道水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往里探探,看看能不能捞出些宝物上来的”,听得阿丙在那里回道“他想问我和汤圆借钱,且一开口还是打上的抚恤银钱的主意,我自是要问清楚的。结果他不肯说。” “他当真没说?”不再是方才那道问话的声音,显然是又有人加入了进去,问起了阿丙。 阿丙回答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说道:“当真没说!”顿了顿,似是又怕众人不信,接着说道,“若是说了,我早同大家说了。也不会捂起来独自闷声发大财什么的。毕竟我二人天天都在这公厨的一亩三分地上打转,真有什么营生的话,大家眼皮子底下的难道看不见?” 这话总算是暂且打消了众人对阿丙是不是在吃独食的疑虑,有人嘀咕着:“我仔细琢磨了,搞不好阿丙二哥这事是真的呢!毕竟有赚钱营生的话都是捂起来不让人知道的。他二哥连阿丙这做三弟的都不肯透露,说不准真的是个好门道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公厨之内的众人纷纷应和。 双脚都踏出公厨门槛的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叹气,回头看向那方交头接耳一边做事一边议论起来的众人。最开始嘲笑阿丙二哥嘲笑的那般大声,张口闭口间亦是人间清醒的大道理的众人此时却尽数凑在一起认真盘算起了这件事。 听着有人问自己“你二哥喜欢什么?可喜欢喝酒?这几日我等请他吃个酒,看看多灌几杯下去,能不能叫他嘴上那门漏点风声出来,届时有钱大家一起挣!” 这话听的正在切菜的阿丙颇为无奈,摊手道:“什么叫我二哥连我这做三弟的不肯透露,说不准真是个好门道?还当真以为我兄弟情深呢?有那争一块红烧豚肉的兄弟情深么?” 这“分红烧豚肉般的兄弟情深”的话自是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有人笑道:“你一家还真是两块肉的老大,三块肉的老二以及两块肉的老幺!” “就是这么个理!”阿丙笑着说道,“我二哥与我也不是不贪那块豚肉的嘴,不过我大哥到底是老大,顾及面子,且还要有大哥的样子,一般不争;我么,没个长性,懒得将心思尽数花费在红烧豚肉上便也随二哥去了,是以我家常是两块肉的老大,三块肉的老二与两块肉的老幺。” 这般又笑了片刻之后,众人还是舍不得丢下阿丙二哥那门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这两日下值之后将隔壁国子监的阿乙约出来问问情况。” 阿丙二哥名字中带了个“乙”字,是以众人私下里皆称其为“阿乙”。 果然啊!听到这话的纪采买再次摇头:如此一番绕来绕去的众人还是不死心,想问问什么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话还是有道理的,不管劝上多少句,也不管有多明白那些大道理,嗅到“利”字的风声之后,想上前一探究竟是人的本能。 纪采买站在公厨门口,看向公厨之内,自始至终没有搀和进“约阿乙”这件事中的,也只有正低头安静做菜的温明棠与一旁无奈摇头的汤圆与阿丙二人了。 三人此时正安静的切着手里的春笋与那咸肉、腊肠,一边听着身旁一众杂役嚷嚷着的“约阿乙”这件事,一边低头做着手里的活计。 虽说阿丙已说了好多句他那二哥阿乙不靠谱的话,可还是架不住众人在那里议论着。 眼见实在是劝不住,汤圆看了眼阿丙,阿丙会意的点了点头之后开口了:“虽是兄弟,可大家皆知我兄弟之间的感情就跟那七块红烧豚肉似得。我今日就将话摆在这里,我这二哥阿乙可不似是什么有担当之人,他的银钱与我的银钱亦是各管各的。且因他还打上了汤圆抚恤银钱的主意,我兄弟之间那感情便也只剩表面工夫了。” “今后那银钱纠纷之事,他归他,我归我,大家莫要找错了人!”阿丙说道。 看着开口说出这一番话的阿丙,纪采买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回忆了一番去岁一整年真真算是学了些本事的阿丙和汤圆两个半大孩子,想起公厨里这么多人,温明棠不挑旁人,偏挑了他二人教授,或许有一开始便巧合的将两人分到她身边的原因,可经过了去岁一整年的磨合,两人能留下来,还与女孩子越走越近,自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虽不似温明棠那般看得清以及看得懂世事,很多时候都是懵懵懂懂的,可该拎得清楚时拎得清,该提前说的丑话也需提前说这些道理两个半大孩子也是懂的。 听阿丙这么一说,众人又笑了,有人说道:“你这话叫我是真的相信你没掺和也不清楚你二哥那赚钱的生意门道了,还真真是唯恐他惹出事来叫自己受牵连。” 对这样的调侃,阿丙也不在意,挥手道:“便是这般!我就是个老老实实做菜的厨子,也没有那大本事替他擦屁股,自是要将话说清楚的。” 话既说到这里了,众人也纷纷道“好好好,不干你的事”,说着又忍不住取笑他道:“你二哥那话其实也没说错,你小子日常瞧着机灵,胆子却是小呢!” “确实胆小!”阿丙点头,对着众人的调侃,笑着应道,“我在家里本就是老幺,怕担责的很。平生也只胆大过这一回了!”说着又看了眼一旁的汤圆。 正低头做事的汤圆闻言,抬头瞪了他一眼。 众人见了再次跟着取笑了起来,什么“你小子还是个情种”之流的取笑声不绝于耳。 被取笑的汤圆与阿丙却也不羞恼,一边做事,一边时不时的给出两声回应。 只是这回应却也只回应“情种”的取笑声,阿丙那二哥阿乙的赚钱门道的问题却是一句不回。 这般一番应对看的纪采买心中实在诧异:回想起去岁温明棠才来时,自己为应付这看起来绣花枕头似的厨娘,从一众杂役中随手挑中了阿丙与汤圆两人时的情形,当时只是多年阅历使然,知晓当时情形之下,没有好处便肯主动跑腿的,定是个勤快的。 没想到一年下来,当时只是懵懵懂懂的半大孩子,比起旁的杂役来更勤快些的两人,竟是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滑不溜手的应对世事了。 这些变化……甚至两人自己或许也都还不曾察觉到。 这满公厨忙活的杂役就似是那未经打磨过的顽石,去岁的阿丙与汤圆亦是如此,去岁一整年下来,多数顽石也不过只是虚长了一岁光阴而已,可他二人长的却不只是那一岁的年纪,还学会了克制自己不掺合进这种“利”字当前,自己却把握不住的考验了;亦会学着圆滑的以自己开涮,应对世事了。 比起读了一年书之后学识的长进来,有些时候,这等见识阅历的长进才更为不易!纪采买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年轻时吃过的那些暗亏,没有领路人,从顽石长到似阿丙、汤圆这般,两个半大孩子这一番成长走了一年的光景,他却是走了好些个一年才学会了这些事。 两个孩子机灵、勤快,仅凭着一腔赤子之心,却是轻易的跨过了这道见识阅历的鸿沟而不自知……纪采买深吸了一口气,摇头,没有说话。 那日林少卿、虞祭酒他们的那一席话,他也自温明棠口中听说了。当时听罢只觉心中震撼不已,却又发出了如虞祭酒一般的感慨“懵懂稚子得遇不世传的教导”究竟能不能看得懂那一番教导的份量。 今日看了一番这两人的反应,纪采买却是突地摇头,笑了:看这样子,这两个孩子即便如今不懂,往后余生也总有一日会懂这些事的。 林少卿、虞祭酒他们曾说那奸夫做不来那些个给芝麻、瓜子、花生的事,因为不会克制。“克制”二字说来容易做来难啊,尤其阿丙、汤圆两个只是寻常出身,不曾似那些大族教养下的公子小姐一般自幼便能见识到寻常人所见识不到之物,那些人对于寻常的诱惑,“克制”起来自是更为容易的。 就似眼前阿乙那“发财”的门道,于那等大族小姐、公子而言或许甚至都懒得理会,因为不缺金银物什,这所谓的“发财”二字于他们而言甚至根本不需要“克制”便能轻易挥手推到一边,可于寻常杂役而言,哪怕知晓这“门道”难以把握住,可终究是抵不住心里那想过好日子的诱惑的,所以才会这般百般试探,明知水深,却也想着试一试了。 温明棠能抵住这样的诱惑,纪采买不觉得奇怪。毕竟是温玄策之女!唔,虽说温家已经没了,可到底是开过眼界的,再者这女孩子身上也让他看到了几分“天赋使然”,做出什么事都不让他觉得奇怪,可没成想阿丙和汤圆这两个孩子竟也是如此轻易的抵挡住了诱惑,这才是最让他觉得诧异的地方, 那厢切完笋下来的温明棠等人已热出一身汗了。 比起众人热衷于那阿乙的发财门道,三人仿若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一般。 “温师傅前两日就说在厨房里做活觉得热的时候便是春日真正临近了。”汤圆撸起袖子说道,“我眼下便觉得快能换上春衫了。” 阿丙在一旁跟着点头,看了眼台面上切好的笋、咸肉这等事物,问温明棠:“温师傅,今日这笋同腊肉给的不多,要做个什么菜?” “不做菜了,那几种时令菜都做过一回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做过的菜反复做便没意思了,食材不变,能换花样还是换个花样吧!所以今日便老饭新做,做个‘冬去春来’的焖饭吧!” 这话听的汤圆和阿丙皆笑了起来,汤圆捂嘴笑道:“那今日虞祭酒定是又会来公厨吃饭的,得算上虞祭酒那一份了!” 隔壁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一年到头的,食材翻来覆去就那几种,我嘴挑得很,一直想寻些最擅‘老饭新做’的新意吃法了,你大理寺公厨里的吃法便最是对我胃口了。” 被汤圆提到的虞祭酒也打了个喷嚏,看了眼头顶的日头:唔,还有半个时辰便到食午食的时候了,一会儿再去隔壁大理寺看看今日那笋同咸肉又被那丫头做出什么新的花样来了。 思绪跑了一瞬,却又立时被他收拢了起来,重新看向台下一众认真听课的学生们,开口说起了这些出身富贵之族的学生们嫌少遇到的一个问题。 “‘见识’二字的长进比起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尤为特殊,素日里察觉不到,待真正遇到了那等‘天予弗取’之机遇时,才会发现这二字的作用,委实是‘于无声处响惊雷’的。”虞祭酒说道。 看着台下不少学生听到他这话之后皆低头偷偷打起了哈欠,虞祭酒并不意外。 于这些出身不凡的学生们而言,是从不会觉得这‘见识’二字于他们而言是大问题的。 却不知,不论是出身不凡的学生,还是寻常出身的子弟如子清、子正这等,待真正跨过了那道‘见识’的鸿沟,若是彼时他们仍在仕途为官,那披上那身红袍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于寻常出身的子弟而言,考验他们能否鲤鱼化龙的是‘克制’二字,似那原配、奸夫之事中,那奸夫显然并未做到这一点。哪怕他如此豁得出去,说下跪就下跪的,可六品的官阶估摸着也将是他此生之极限了;而于台下名门望族出身的学生们而言,考验他们的却从来不是‘克制’二字了,就似那原配官宦一族出身,虽‘克制’二字于他们而言不是问题,却始终不曾‘入世’,深切体悟过世间事,似那家养的娇花一般,纵使其出身起点远超长安府衙那位,却也始终无法与长安府衙那位比肩。 所以管他是什么出身,寻常百姓出身也好,还是名门望族出身也罢,待到披上那一身红袍之时,便是殊途同归,能坐在一张案几两旁,相对谈事,彼此引为知己之时了。 “说‘见识’二字,便要重提楚汉相争,再说那位高祖刘邦了。”虞祭酒缓缓开口说道,“比起楚汉相争中涉及的项羽、魏豹等人皆是昔日六国贵族出身,这位刘邦‘泗水亭长’的小吏出身真真算得上是‘寻常百姓’了。不曾受过如许名师教导与熏陶,不曾见过那些大世面,与他一样的还有那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等人,这两方比起六国权贵来,同样算是‘寻常百姓’,一方败了,另一方却开启了大汉盛世,可知这两方差距在哪里?”虞祭酒问道。 第五百二十四章 红薯年糕(十二) “我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阿丙没好气的摇了摇头,说道,“兄弟三个数他最懒,素日里的活若是做的多了点,就立时不高兴了,开始扯脾气。自小到大吃穿用度上也是吃不得半点亏的,家里若是烧了七块红烧豚肉,兄弟三人分的话,一人两块,那剩余的最后一块他定是要争的。” 正在帮忙洗菜择菜的公厨众人们听到这分豚肉的话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阿丙看了过去。 阿丙见状也懒得收口了,摊手道:“左右他就在隔壁国子监里做事,时常被人念叨来念叨去的,这些事随便一打听都能打听到,自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那若有剩余的一块,不是再用刀切了分成三份,且他的那份绝对不能比我与大哥少的话,便是他一人独吞了;若是不让他独吞了,那便干脆扔了喂狗,谁也吃不到,总之是决计不肯比自家兄弟少吃半口的。”阿丙摇头说道。 这般生动形象的“兄弟三人分豚肉”的比喻将公厨里的众人都听笑了,边笑边摇头,不少人都感慨阿丙这二哥当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半点亏都吃不得。 “我阿爹阿娘每每遇上这等分豚肉的事,看他盯着豚肉的举动都忍不住摇头,骂他眼珠子凸出来,眼睛半刻也不挪开的盯梢举动活像只斗败的公鸡,流着哈喇子的样子像是饿了几天没吃饭的恶狗一般!”阿丙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那模样确实不大好看,可他根本不理会,照旧我行我素的,吃不得半点亏!” 这话听得公厨里正在忙活的众人笑的更欢了,有人说道:“听你那分豚肉的事便知你这位二哥吃不了半点亏了。在国子监做活定是也不肯多帮忙半点的,怎么可能是个勤快之人?” 这世间懒的人不少,其原因也是各种各样的,有身体虚弱原因惫懒的,却也有生了一幅强壮身子骨,怕吃上半点亏,而选择“主动”惫懒的。 当然,这般强壮的身子骨选择主动惫懒的人,那多出来的精力便尽数放在盯梢旁人,看旁人有没有多占这一点半点的便宜上了。 是以这等人,外人看来定是个斤斤计较、极好嫉妒他人、干活不勤快,又极为嘴硬的懒汉。 这形容……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阿丙二哥么? 温明棠也跟着众人笑了两声,问阿丙:“你二哥那般懒汉,素日里就生怕比旁人多干上一点半点的活计吃了亏的,怎的突然勤快起来要借钱开铺子了?”温明棠笑着问道,“且还笃定了能发财?” ‘发财’二字说来容易,可真正做到了的,却是需要些能力与运气的。若非如此,每到正月初五,那财神庙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供香火,祈求‘发财’了。 “说是偶然遇到了一个手里有些生意门道的朋友,”阿丙说道,“他还说这生意门道旁人不知晓,自是要趁旁人还不知晓的时候,占了这门道,大赚一笔,发财了。”说到这里,阿丙也挠了挠后脑勺,忍不住笑了,“我是觉得这天底下哪里来的送上门来的馅饼,那么容易便如他所言的‘发财’了的话,那财神庙前也不会有那么多香火,人人祈求财神保佑了。” 众人闻言也跟着笑了,有人笑问:“什么生意门道啊,他如何笃定自己就定能发财的?若是这般容易就有银钱赚,他那有生意门道的朋友为什么自己不发这笔财?” “他的意思是他那有生意门道的朋友一个人忙活不过来,这才同他分享了这发财之法。”阿丙说着摇了摇头,一边拿起菜刀切笋,一边有一茬没一茬的同众人闲聊了起来,“我同他说既然这么容易便能发财,不消花费心思钻研什么的,只是需要借笔银钱开铺子,铺子自己便会生金蛋的好事。为什么他那朋友自己不寻人借钱开个铺子,又雇个伙计看店,自己独占这发财之法?为何要将这法子告诉他?难道那人不做财神爷改做大善人了不成?” 这话听的众人亦跟着笑了,纷纷追问阿丙:“那他怎么说?” “他骂我小孩子家家懂什么。”阿丙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确实比他小两岁,可因做活没出过差子,不曾被扣过工钱,每日也都是准时准点到的衙门,月俸没少上一点半点的,即便没有外卖档口,我每月到手的月俸也比他多。反观他在国子监,有时是到国子监的时辰晚了,迟到了,有时是干活出了岔子云云的,竟是每月月俸不被扣上一点半点的发放的时候也少,算一算,每月到手的银钱都比不上我,他却反骂我懂什么。” “我道我懂做活要认真,要老老实实的做好份内之事,那等不懂的事不要瞎掺和。就似温师傅说的那般,湖水太深,我等不会凫水的还是莫胡乱下水了,免得淹死。”阿丙说道。 “可我说完这话却被他骂了一顿!”说到这里,阿丙叹了口气,又道,“他道似我这等闷头干活如老黄牛似的人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老老实实干活一辈子又能有什么出息?一辈子就是个杂役、做菜的厨子!” 这话一出,公厨里正在忙活的众人皆忍不住摇头了。 “他怎么随便骂人呢!”有杂役边洗菜边道,“我等是不懂这些,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或许忙碌一辈子也就是个杂役。可他这连杂役的活计都做不好,每月月俸都不能满打满算到手之人怎的还来训斥我等呢?” “他这话听着好似是有道理的样子,乍一听也不知怎么反驳。”纪采买抱着手里的枸杞茶水,在一旁摇头道,“可歪理歪理,有一个歪字亦有个理字,有一个‘理’字在,便叫人乍一听无法反驳,可虽有个理字,却又是歪的,所以这乍一听无法反驳的理字细想之后才发现处处皆是破绽。” “他瞧不起闷头干活如老黄牛似的人,外头那等自杂役开始起家,成一方富贾的亦有不少。”纪采买说道,“譬如城里那樊记肉夹馍便是如此起家的,可那位起家的樊师傅从杂役做起来,一路从帮厨做到主厨,而后钻研什么的,每一件事都是做的极好的。做杂役时人人称赞,所以被提携成为帮厨,做帮厨时肯吃苦,做事勤奋,又用心,后来成为主厨。待到后来开第一家铺子,那开铺子的银钱是自己一笔一笔攒出来的。人家一步一步走的稳得很,哪似他这般到处寻些‘有生意门道’的朋友?” “我也提起了樊记,毕竟这城里肉夹馍做的最好,算是招牌的就是他家了,且还是杂役起家,我觉得是能说上一说的。可不提还好,提了却反被他骂了一顿!”阿丙摇头,忙活着手里的活计同众人说道,“他嫌慢,说那樊师傅开铺子的时候都快四十了,要他等上二十年才发上那笔财,四十岁的年纪才做上富家翁吗?” 纪采买闻言,也笑了,说道:“其实那樊师傅已算是快的了,他这都嫌慢?” “他道他那朋友的生意门道三个月就能见效。”阿丙说道,“我说这听起来比抢钱都快呢!” “结果他道就是抢!”说到这里,阿丙脸上尽是无奈之色,他摊手道,“我二哥说富贵... “我本还想再劝的,”阿丙说到这里,语气也愈发无奈,“结果我二哥道有童大善人这么个现成的例子在前,且这样的乡绅地主还有不少,足可见这‘生意门道’与‘消息背景’就是银钱。似我这等榆木脑袋之人一辈子也不懂这些门道,活该打一辈子工!发财这种事便也只有他们这等脑子活络之人才抓得住了。” “诶!他怎么骂人呢?”有洗菜的杂役听到这里,不高兴了,下意识的开口反驳了起来,“什么叫‘活该打一辈子工’?”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众人纷纷应和,抱怨阿丙二哥‘怎么骂人’呢? 众人正抱怨间,一旁的温明棠突地开口了:“都觉得‘活该打一辈子工’这话是在骂人,可见大家还是不喜欢‘打工’这种事的。” 温明棠这话才说完,方才还在响着,吵嚷着的‘抱怨声’便突地停了下来,周围蓦地一静,对着面前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公厨,纪采买笑了。 他这一笑,众人也跟着笑了。 有人说道:“我等先时还一直在取笑阿丙二哥,眼下竟是突地发现阿丙二哥会做出这事不奇怪了。有这么好的门道,谁不想抓住这机会啊!” “不过虽是能理解阿丙二哥那想‘发财’的心思,可这事听起来还是悬得很,”有人接话道,“什么古里古怪的生意门道,为什么比我等聪明那么多的人不去做,偏这等好事情莫名其妙的轮到我等头上了呢?” “歪理歪理,虽然歪,却又自有一个理字,自是纷纷扰扰的,难以分清。”温明棠笑着说道,“我若是阿丙二哥,还能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的话来教训阿丙呢!” 这话先时温明棠曾说过,是以众人也不陌生,知晓是“上天赐予的机会若是不加以利用,就会反受灾害”的意思。 “我二哥不似温师傅这般,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不过话里的意思却也差不多。”阿丙笑着接话道,“他觉得他那朋友突然送上门来的生意门道就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命中注定他要‘发财’了,是以想要抓住这机会,一时间竟是将我和汤圆都训斥住了。若不是没拿到那笔抚恤银钱,手头没钱,还当真不知道怎么回他了。” 这话一出,众人也跟着笑了:“可见再厉害的借钱道理,也是要对着有银钱的人使的。没钱,他那道理再有用,再无法反驳,也没办法给他变出银钱来啊!” 阿丙和汤圆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着对视了一眼,阿丙笑道:“所以,我二哥这一顿训斥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的了!一听我二人没钱,他转头就走了。” 这话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待到笑够了,继续忙活起手里的事时,众人这才说道:“虽阿丙二哥那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可这所谓的‘突然送上门来的生意门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是‘天予弗取’呢!” 说到这里,众人又跟着摇头纷纷自嘲“自己真真是个胆子小”的,难怪总看不到所谓的“机会”呢! “胆子小便稳妥些,”纪采买看着正在忙活的众人,说道,“这富贵当真上门,也是要有能接住的本事的。一同做肉夹馍的,成招牌的只有樊记一家,那裁缝铺子也好还是酒楼也罢,我等光看到那些做成的了,却忘了那些关门歇业的了。早些年长安城里那么多做全鱼宴的铺子,如今不也只剩了那么一两家还在的了?” 想到长安城里这些年“时兴”过的好些个铺子与生意,众人纷纷点头赞纪采买这话有理,只是虽感慨纪采买的话有理,却还是忍不住自嘲“或许自己还真是胆子小,比不得那些富贾胆子大”云云的。 一听这话,纪采买同那厢的温明棠便对视了一眼,忍不住摇头:在大理寺衙门这等衙门里做杂役的多算是’知足常乐‘,’胆小‘以及’不爱多折腾‘之人了,可即便’知足常乐‘,面对这等所谓的’天予弗取‘之事,到底还是忍不住动心的。 如此……那刘家村之事会发生也不奇怪了。 人,总是有着想过好日子的盼头的,觉得’活该打一辈子工‘这等话是在骂自己的。 “看来,人还是喜欢水的。”虽劝的众人又静下心来做事了,纪采买临离开时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人人皆知’水深,对不会凫水之人而言会淹死人‘,却还是止不住探头看向那深水之中,尝试着能不能捞些宝物上来。 这句纪采买随口的感慨让温明棠突地想起了梁红巾曾随口道出的’云烟是一种物什,一步跌入云端里就等同一步踩空‘这等话了,虽不管梁红巾还是纪采买感慨的都是道理,可现代社会的科学知识却是惊人的亦能解释的清楚这些道理。 水是生命之源嘛!人当然喜欢水了。 “真想稳妥些的下水的话,可以去那浅些的,自己已经探明的水池。于那些已经探明水池的入水之人而言,这水池或许只到自己的腿脚或者胸口,并不会淹死自己的。”温明棠想了想,说道,“譬如那樊记肉夹馍的师傅,做肉夹馍这行当二十年,深深钻研二十年,又清楚这南来北往之人的口味,这’肉夹馍行当‘的水池于他而言大多数地方都是探明的,做起来自然比那等两眼一摸黑的更稳妥了。一般而言若不是遇到意外划了一跤摔了,又或者被旁的人联手在水下使绊子挨了闷棍,这一记凫水捞物他是能捞到些宝物安全上岸的。” 第五百二十三章 红薯年糕(十一) “一方觉得给的已实在是太多了,太大方了,一方却又觉得这两人送的礼跟个笑话似的,实在是鸡同鸭讲。”纪采买摇头叹道,“事情能办好那才怪了!” 温明棠闻言也笑了,顿了顿,却是又道:“听起来好似各有各的道理,可很多事一上公堂,便知所谓的理到底是什么了。” 马杂役有个闲在家中没有正经营生的堂弟,一听纪采买提及那门房是静太妃的人,便忍不住笑了,一幅了然模样,可见是知晓“门房收礼”这件事是根本不能拉到公堂上去说道的。 “公厨里招做菜的师傅还要考校一番厨艺,门房却是不需要的。”纪采买笑着说道,“当然,其月俸也是不高的,这是摆在台面上的事。” 两人边走边聊,向公厨走去。 “对多数衙门而言,门房这行当不需什么门槛,没有门槛的事月俸便不高,按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纪采买叹了一声,说道,“可人……总是会为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的,只看有利自己的一面,而忽视了自己占便宜之事,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门房会为自己寻到自己便是对方能办成事的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的借口,既算是办事的其中一环了,那便亦要收礼了,而不是那一两包小食用于跑腿的事了。”温明棠轻笑了一声,说道,“放上公堂,明眼人皆知这是狡辩是歪理,可只要不放上公堂,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大不了收了礼,上头大人们没办成事的话,便把礼退回去;若是事情办成了,便跳出来邀功。其实,这也是在赌。”温明棠同纪采买两人边走边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门房在赌上门求办事的人,赌那事上头能不能办好,若是办好了,捞一笔,若是办不好还回去就成!” “难道事情办好了之后,那上门求办事之人还能去公堂上告他收礼不成?”温明棠的笑容中多了几分促狭的意味,女孩子说道,“真要敢告他收礼,门房这差事定是做不成了,到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把事情捅出来,届时那求办事的,和上头将事办了的都要被牵连进去。所以这礼,门房不仅敢收,还收的理直气壮的,就赌他不敢闹大!”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笑了,他点头道:“因为上门求办事的多数时候分两种,一种是想寻些关系,走个后门的,这等寻关系走后门的事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无论是走后门的还是那办事的,都不敢将这等事捅上公堂,作为其中跑腿的那个,门房便心安理得的收个’跑腿‘钱了。” “听起来跟黑吃黑似的。”温明棠闻言,笑道,“我听闻有那等买凶杀人的人寻中间人,那中间人也是要收钱的,这门房感情是把自己当中间人了,难怪看不上那一两包小食的跑腿钱了。” “是啊!”纪采买点头,心中连叹了好几声之后,说道,“除了这想走后门的之外,还有一种上门求办事的便是如汤圆、阿丙这样的了。按说求的是正经事,是理所应当之事,也是上的了公堂的光明正大之事,更是不惧说到外头去,可门房亦是同样敢拦路伸这个手的。” “门房当然敢!在他们看来,求这等理所应当之事,还要老老实实的上门递信的,那这等人当是没什么依仗的,好欺负的老实人。”温明棠说道,“如汤圆、阿丙两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就是个能欺负,好欺负且好骗的。” “头一次收小食是试探,从二人第二次继续上门,依旧送了小食这一点,便知面前这两人不止好欺负还老实,指不定唬一唬的,两人还当真明明办的是正经事,却也听话的送了礼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说到底就是门房在欺负人,吓唬人而已。” “所以说是狐假虎威。”纪采买摇头道,“不过就是跑个腿而已,且这门房收信送信本也是门房领了月俸之后该办的事,数份内之事,可这份内之事,却也成了他拿乔收礼的借口了。” “他也不直说,只是这般拖着,拖到什么时候,有那等’会办事‘的自会’教导‘两个孩子,以’不会做人‘的借口来训斥两人,教两人送礼,待收到了礼,门房再去送信。”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真真是……欺负人!不过他敢欺负人也是因为知晓这两人求的是正经事,定能办成,就骗他一个’天真不谙世事‘!” “好一个专骗’天真不谙世事‘!”纪采买亦跟着摇头,说道,“真送了礼了,那连门槛都没有的内务衙门’门房‘指不定还会拍拍两人的肩膀,夸他们’懂事了‘,岂不知若是真碰上’懂事的‘,该收拾的就是他们了!真真是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好生不要脸!” “是不要脸!”温明棠点头接话道,“这收礼的门房当然知晓收礼之事上不得台面了。便将收礼这件事推到’月俸少‘的理由上,却只字不提’门房‘这行当几乎是个人都能做,月俸当然少了。” “又要活计清闲,又没什么旁的本事去做旁的活计,还嫌月俸少的,便也跟着搀和进了走后门、收礼这等事上,难怪那等办事多的衙门的门房总是换来换去的,频繁的很。”纪采买摇头道,“便是因为换的频繁,知晓这活干不久,便能捞一笔是一笔,变本加厉的想法子寻好处,除那等走后门黑吃黑的插一脚求好处之外,求办正经事的也看人下菜的挑好处,就生怕什么时候当不了门房,捞不到了,这才发了死力的捞,吃相真真是难看!” “不少人皆是站在这座山上望着对面那山觉得对面的山高,得了陇还想望蜀的。”温明棠叹了口气,说道,“看不到,又或者说是刻意忽视,假装看不到自己眼下所得的好处,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 “扛不动的富贵偏要硬扛,也不怕压垮了自己。”纪采买轻笑了一声,说道,“人做事还是有些底线的好!” “什么都想要,自然便要做好什么都抓不住,人财两空的觉悟的。”温明棠想到马杂役离去时那松了口气的表情,感慨着“今次当是能给家里有个交待”的话,突地笑了,顿了顿,道:“原来祖上便在长安有家宅,不愁吃穿,被不少没有家宅的人羡慕的长安本地人,也想赚些日常吃喝的银钱贴补自己。” “因为这门房的活计好做,又清闲啊!”纪采买笑了笑,说道,“且还是内务衙门这等’上门办事‘的衙门,少不得黑吃黑捞上一点,就是不知这活计接下之后能做多久了。” 比起内务衙门来,似他们大理寺衙门的门房便没那么多事了,也没有什么礼钱可收的了。那看门的门房也早从年轻时汉子做了几十年,成了如今须发皆白的老人,吃穿用度什么的颇为俭朴,却也算得清闲。 一路闲聊着回到公厨,自是少不得面对汤圆的问询。 “我等也不知晓,叫马小哥帮这个忙了,”温明棠同纪采买对视了一眼,如约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对汤圆说道,“待银钱拿到手再说。” 汤圆点头,正要转身继续做... 一想到那些只进不出,恍若进了狗肚子里一般,石沉大海不回应的小食,汤圆扁了扁嘴巴,凑上前来对温明棠说道:“我瞧着那内务衙门的门房拿着我等送的小食在那里嗤笑的样子,其实早发觉他想多骗些小食吃了!” 一旁到公厨里来泡枸杞茶水的纪采买听到小丫头这话,忍不住笑了,却是摇头,没有说出实话来。 小丫头还是机灵的,没有木讷到看不出对方’想要好处‘的心思,只是面对对方具体想要的好处时,想象到底是浅了。 事实是对方想要的哪里只是这点小食?而分明是想要掰开那糕点,看到包裹在里头的一粒粒金花生、金瓜子。 那门房贪得很呢!纪采买心道。汤圆之所以想不到这一茬,还是因为心思简单又单纯了些,又或者说本性并不贪婪,日常见到的请人跑腿给的都是些吃食,且自己日常送人的也皆是些吃食,完全想不到这一茬而已。 面对那等送礼求人走后门办事的,一记’暗示‘一个准的,就是因为日常便是送’金花生‘、‘金瓜子’来办事的,才如此看得懂而已,若是当真送了礼事情也没办成,便也只好自认倒霉,认下这个亏就此作罢了。 所谓的“上道”二字还真真是有意思的紧!送礼求办事的赌自己一番礼砸下去,事情能办成,办事的赌一个收了礼,事情能办了,那中间传话的门房赌一个两方这桩送礼办事的买卖能做成。 真真是看来看去都在赌,若是事情办成了,自是这一桩赌赢了,算是暂时皆大欢喜了。对!只能算是暂时的,待到哪一日那收礼办事的不再做主了,或者出了什么岔子要下大狱了,便要做好这送进去的礼宛如打了水漂一般尽数沉了底的觉悟了。 又是因为走的不是什么正经路数,什么时候事情就要黄了,得了好处时才发狠似的寻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收回”自己投入的“礼钱”,上行下效的,自是一片乌烟瘴气,难看的很。 “待这事情什么时候办妥了,往后兴许也不用再同那些人打交道了。”温明棠说着,转向汤圆,小声道,“银钱是辛劳所得,这等空口许诺的好处不值得我等将辛劳所得的银钱丢进去。” “我省得呢!”汤圆闻言朝温明棠挤了挤眼,小声道,“我同阿丙都在认真攒银钱呢!该花的花,不该花的却也不能乱花。”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又道:“这里头的水深得很,咱们不会游泳的就莫要胡乱下水了,要知道淹死的多是精通水性的老手!” 汤圆再次点头,虽说那一日楚汉相争与红袍的故事并未完全听懂,却还是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一茬,说道:“那项王定是个十分精通水性的老手,且谁都精通不过他去,可到了最后不也乌江自刎了?我懂的。” 虽是依旧懵懵懂懂的不明世事,可说出的话却是有道理的,温明棠点头,再次说道:“确实哪怕是这等谁都精通不过他去的老手,也会有力竭的时候,比之那等力竭而亡,走的那般不体面的人生末途,生性高傲的英雄选择了乌江自刎。因为力竭而亡是可以预见到的结局。”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才拿过杂役洗完的春笋正要开始切笋,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凑到温明棠身边,小声道:“其实昨日一大早阿丙二哥便来寻过我同阿丙的,说是能劝阿丙爹娘接受我,叫我二人的事在他爹娘那里过了明路。却……却要问我同阿丙借笔银钱,说什么想开个铺子做营生发财什么的。” 温明棠才拿起菜刀的手一顿,那厢泡完枸杞水待要离开的纪采买也停了下来,看向汤圆,以及走进来的阿丙。 比起汤圆到底是不大好意思说阿丙家人的不是,作为自己人的阿丙倒是没有这个顾虑了。 也是直到事情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真正体会到了为何赵司膳那般聪慧之人也不好意思明着开口说张采买家里人的不是了。 “我说我二人只是衙门里做菜的厨子,哪里来的银钱。二哥又问我抚恤银钱的事,我二人又没拿到那笔银钱,二哥一听我二人没拿到那笔银钱,自是也无法了,也不再提让爹娘接受我二人之事的事了。”阿丙说到这里,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嘟囔道,“我还当他真是出于兄弟感情帮我二人呢,却原来是打上银钱的主意了,诶!” 一席话听的纪采买也跟着笑了,不过也是知晓阿丙家里的状况的,阿丙家同隔壁国子监主厨姜师傅家里算是远亲,他那二哥便在隔壁国子监里当杂役。 “他怎的好端端的突然想开铺子了?”纪采买想起阿丙那个二哥,朝温明棠摇了摇头,交换了一记眼色之后,说道,“我记得你二哥做杂役都不算顶勤快的那等人,跟关嫂子似的,有时候忙起来嘴上喊累比谁喊的都大声。开铺子这种事辛苦的很,要操心的事也多,怎的突然不想做杂役,想开铺子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红薯年糕(十) 有这句话,温明棠与纪采买悬起的心也算是放下大半了,不过稳妥起见,将那马杂役送出大理寺时,两人还是说道:“若是有哪里需要帮忙的,或者需要人证之流的,我等愿意带着两个孩子过去走这一趟!” 即是要借着“不作为”的幌子扳倒对手来争权了,这件不发放人命银钱的事内务衙门那里借题发挥的那位管事自是要大办的。 “当是不需要了!”被两人送出大理寺的马杂役想了想,笑着说道,“近些时日内务衙门换了不少人,也就过个场而已。” 温明棠与纪采买点头,又同马杂役客套了一番,看着他坐上牛车走远了之后,纪采买才叹了口气,说道:“如此……当是差不多了!不过还是待事情办成了,钱切切实实的到手了再说吧。免得中间再生出什么波折来,叫汤圆、阿丙两个希望落了空。” 温明棠点头,亦道:“一次次给了希望却又破灭,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听起来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给了希望却又破灭”,可真正体会过那等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等来了希望,却又转头成空的感觉之后,没有人会觉得这等“给了希望却又破灭”的事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来。 似那日常将“子清、子正”二人挂在嘴边的寡母,将自己的一切期望都倾注到两人身上的关嫂子,前几日便险些同人打了起来,那发狂似的一副踢打张口欲咬人的举动几乎将整个衙门的杂役都惊动的皆跑出来劝架了。 这般发狂至歇斯底里的举动不过是她日常总是将炫耀子清、子正两个孩子的话挂在嘴边,虽是早惹人烦了,可多数人也只不咸不淡的随口呛她一句,并未多做理会。可那日不巧,被她的炫耀烦到的那人正为家中父母与妻儿的伤病钱所扰。 都是在大理寺衙门做杂役的,自己论工钱还比那寡母多几个钱,可因着家中境况不同,与那寡母一道做事的杂役日子却是难捱的很。一对父母老迈,生了病,再怎么省,这药钱是不能少的。妻子也只是寻常人家出身,努力的在替人绣东西补贴家用了,可到手的银钱却也没有多少。至于一对十多岁的孩子,瞧着也只是寻常的孩子,并不聪明,一瞧便知是那等长大之后还要依仗自己这关系寻个门路为他二人谋生计的。 自己这一番重重的生计问题压在身上,自是日子过的艰难,素日里除了闷头干事,偶尔歇息时听听众人闲聊些家常什么的之外,便甚少搭话了。反观那厢的寡母,自来了大理寺之后,成日“我们子清、子正”的挂在嘴边,“往后定是能光耀门楣,出入皆有轿子接送,还有侍婢仆从伺候左右”这些话亦听的人耳中都生出老茧了,她却还一直在那里不停的说。 子清、子正两个孩子对自己一番天赐的天赋自是无比珍惜的,自己道自己算得幸运,能“看得到即将照耀在身上的曙光”,素日里在同学之间,行为亦是谦卑低调的。可比起他二人来,寡母在大理寺的杂役里,那行为便多少是带着些炫耀的了。 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一众杂役中,日常总说这些话,多少是有些不妥的。那等家里有家宅田地,如那马杂役一般做活只解决个吃喝拉撒的还好些,似同她一道做活的那个杂役,日子过的艰难的,听到这些炫耀之话,便多少有些“伤口上被撒了盐巴”之感了,前头几次还能忍,她说的实在是多了,便终于忍不了了,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说是“爆发”,其实面对寡母日常总挂在嘴边的那些话,那杂役也不过只是道了一句话而已,只是这一句话,却激的寡母歇斯底里、情绪彻底崩溃了。 “你日常总将自己走了狗屎运生出的一对神童儿挂在嘴边,若是那一对神童儿出了什么事又或者如那伤仲永一般成寻常人了,我看你还能这般得意?”这便是那杂役的原话。 可便是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前一刻还在高兴念叨“我们子清、子正”的寡母。 “你且说说我们子清、子正能出什么事?” “我们子清、子正好得很,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彼时正在公厨里忙活的温明棠等人都被陡然响起的凄厉尖叫声骇了一跳,跑出来看时,正见寡母扔了手里的扫帚,捂着耳朵惊声尖叫着,双目赤红,张牙舞爪的欲扑上前去,恨不能掐住那说话的杂役的脖子,想要将他生生掐死。 “我们子清子正不会出事的!定会科考考上大官的!”寡母尖叫着,泪流满面,声音凄厉的嚷道,“我们子清子正定会光耀门楣的!” 那厢被人拦住的杂役亦是愤怒至极:“你那一对神童儿被你逼的似骡子一般,敢情你将他们生出来就是为了要好处的!外头那些人说的也没错!若是他们考不上大官,不能如你所愿让你当上官夫人,你岂不是要怪他们,发疯掐死他们了不成?” “成日做着你的春秋大梦!不就是走了个狗屎运,也好意思将那好运气挂在嘴边来邀功,难怪被人说道了!”杂役愤怒的叫道,“我看没有那一对神童儿,你这农妇还能这般猖狂?还能这般成日里尽往人心坎上撒盐巴!” 这杂役日常话不多,并不是个爱惹事的性子,大抵是人骨子里对弱者的同情,知晓他家中艰难,是以周围一众杂役对他总是多几分怜悯的。反观那寡母,虽在国子监里那等地方算是“艰难”的,可在这一众杂役里,因着有这一对神童儿,显然是算得“好的”。 两相对比之下,再加上寡母日常那“我们子清、子正”的炫耀总挂在嘴边,今次一番争执,在杂役心里,自是偏向了另一方不惹事的那位。觉得寡母是在欺负人! 事实也确实能算得如此了!骇了一跳,跑出来看了一番状况的温明棠摇了摇头:这寡母的一番“我们子清、子正”的话于那位被惹怒的杂役而言,自是算得在伤口上撒盐巴。委实是过分了! 虽说以“人之常情”四个字来体谅寡母是个普通人确实算是理由,可既不以‘利’字为考量,只说‘情’了,那便不能再胡乱扯一个‘利’字了。于普通人而言,多数时候那后代亦是普通人。若不然世人也不会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说法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按说孩子多数时候也是个什么样的人。寡母只是个寻常妇人,生下的孩子多数时候亦是如她自己一般的日常的事情做了,却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那等“出行皆坐轿,有仆从、侍婢伺候”的日子大多数时候仅凭自己是过不上的。 可眼下,却因为运气有了这一对儿子,看她即将有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叫一众杂役心里有些不平了,偏她还日常炫耀,尤其在那位被惹怒的杂役面前炫耀,说实话,这确实是在“欺负人”了。 可欺负的杂役觉得委屈,众人看了,亦觉得事实确实如此,是寡母在欺负人。以言语欺负人而不自知。 可偏偏比起那被欺负的只能委屈落泪的杂役来,寡母哭的更是歇斯... 可纪采买与温明棠二人却皆没有在阿丙与汤圆两人的事上多想,而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前几日哭的歇斯底里的寡母。 虽然这件事事后惊动了隔壁国子监里读书的子清、子正,据说两人代母好一番道歉,也当是关起门来交待过寡母了,因为这几日也未再自寡母口中听到“我们子清子正”的炫耀了。 一切看似是平静的结束了。 但有没有真的结束,谁也不知晓。 “你说的这话,叫我想起了关嫂子。”纪采买唏嘘的叹了一声,说道,“那日她发狂似的举动……让我想起了刘家村那件事。” 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可纪采买还是叹了一声,说道:“她其实还算得好的。毕竟天公偏爱,子清、子正这般天赋,其实没花她什么银钱,自州府到国子监皆是凭的自己的本事。她这般育儿的银钱比起寻常人家,读书普通的那些孩子花的要少上不少了。可子清、子正的前途但凡有一点变数便已令她崩溃了。” “虽说比起旁的家里有个孩子读书的人家而言,她花的钱算少的了,可于她而言却是日常开销的大头都在两人买课本上了。”温明棠说道,“且从子清、子正展露天赋的那一刻起,她便几乎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两人的前途身上了。比起子清、子正的谦逊,关嫂子并不是个谦逊之人。人都说子清子正极有可能出人头地,虽是极有可能,却也不是绝对的。可这‘极有可能’四个字于她而言却是板上钉钉,确确实实存在的,且已经给了的希望,自然接受不了‘破灭’二字的风险,如此……会歇斯底里也不奇怪了。” “那岂不正如刘老汉夫妇那做乡绅亲家的举动一样?”纪采买摇头,说道,“所以说起来,关嫂子其实也是在赌,赌子清、子正二人能出人头地,”他道,”难怪那两个孩子来公厨吃饭时,面对众人的夸赞常苦笑自己压力大。“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温明棠,“他二人如此早慧,自是清楚自己母亲的心思的。除了自己的前程之外,还要顾忌母亲以他二人为筹码,将他二人压上赌桌的这一场赌,压力不大才怪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却是笑了笑,对纪采买说道:“其实会算账的皆知道,虽然关嫂子如不少赌孩子前程的人家一般将家里出人头地的希望皆尽数压在孩子身上了,可花的钱其实算是供给孩子读书之家中少的了。因为子清、子正这天赋,州府与国子监都是免了不少银钱,且三餐皆是不花钱免费供给的。” “这也是为什么总有人嘀咕她运气好的原因。”纪采买摇头,说道,“论花的钱,她是少的,可这一场赌孩子出人头地的赌,她的赢面又是极大的,怎么不叫人眼红?” “比起同样赌孩子出人头地的人家,她这一场赌真真是赢的太容易了,几乎没花什么银钱。”纪采买忍不住说道,“可又因着寡母的身份,子清、子正是在国子监读书,旁人自是也拿她同国子监读书的那些人家的父母相比的。比起那些学生的父母,她又显得‘独自一人将孩子拉扯大,看起来不容易’,引来众人的同情,赞其坚毅。真真是……不知不觉间竟是既占了银钱上的便宜又占了名声上的便宜。且还嚷的众人皆知,使得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这些便宜,也不知将来会要她用什么来偿还。” “于那寻常杂役而言,她得了‘寡母拉扯孩子长大不易’之名,可花的银钱与精力却又并未确确实实配得上“不易”二字,算是占了大便宜。”温明棠说道,“可若是比之那等国子监读书的学生的父母,不少皆是大族出身,衣食无忧,有人伺候,她又显得着实‘不易’。” “难怪林少卿先时那一番以‘利’字为角度所言的话能说服众人了,”纪采买叹了口气,说道,“这种事以‘情’来辩,真真是难以辩清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有人能寻到比自己更占便宜之人,而寻出为自己辩解的借口。” “因为辩不清,所以就不辩‘情’了。”温明棠说道,“公堂之上虽说有时也是要讲情面的,可当真判起来也是要依律法而定的。厉害的大人们自是分得清几时该讲情理公道几时该讲律法的。” 纪采买点头,看向温明棠:“一会儿进去之后,汤圆定是要问的,你待怎么同她说起门房这件事?” “汤圆与阿丙两个孩子送信的时候递了包小食,是觉得这于门房而言不过是请他帮忙跑个腿的小事罢了,一包小食的份量已经足够了,且还是非常大方了。”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可那狐假虎威的门房却不是这么以为的。他们占据把守着那扇大门,却是把自己亦当成了事情能办成的其中的一环了,问众人索要的自不是跑腿的银钱,而是办事的银钱,一包小食的办事银钱在他们看来自是跟个笑话似的。” 第五百二十一章 红薯年糕(九) 林斐请求虞祭酒帮忙的那件事温明棠等人并不清楚,不过看虞祭酒那日相谈那般尽兴的模样,以他性情中人的脾性,想来是不会搪塞林斐的。 汤圆同阿丙两个半大孩子依旧没有听懂那日楚汉相争与披红袍的故事,却听懂了那红薯年糕与油纸的故事,狠狠的吃了两日的红薯年糕,以表示对“酒囊饭袋”官员的不喜之后,便到月中了。 一大早,看着那内务衙门过来送食材的杂役送来的时令菜蔬,温明棠拍了拍身旁正与她一道看着那些菜蔬的汤圆的肩膀,提醒她道:“将那讨要你阿爹抚恤银钱的书信交由小哥,请他一并带去内务衙门吧!” 正懵懵懂懂的汤圆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书信,说道:“我本是准备午食过后,趁着歇息的工夫,自己送去内务衙门的。” “请小哥帮个忙一并带去吧!”温明棠同正欲上前同那杂役小哥攀谈的纪采买点了点头,换了个眼色之后,接过汤圆递来的书信,说道,“汤圆帮着搭把手,将食材搬去公厨里,书信之事我来做吧!” 小丫头汤圆呆了呆,“哦”了一声,虽依旧懵懵懂懂的,可还是说道:“我听温师傅的,兴许……我自己送的那些信……大监们看不到的。” 虽然于世事的了解之上依旧是一知半解的,可递了好几回书信,每每递去时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那内务衙门看门的门房帮忙转交的,也不是没有学着纪采买送宴席上的小食那般转交书信时一并送上一包小食过去的,且那小食还是她同阿丙特意去城里那些老字号铺子里,挑着两人尝了都觉得好吃的吃食买的。 可递进去的书信还是石沉大海。 两人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知晓自己买吃食什么的时候并不小气。只是看着那看门的门房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举动,虽接了他们的书信与包的吃食,可那似笑非笑,随口“诶”了一声的回应,还是叫两人看的心中莫名的忐忑。 原本今日是同阿丙说好准备再买些吃食并书信一道送过去的,没成想温明棠却是突然开口主动接了她的书信。 眼见温明棠接了书信,汤圆松了口气,心中那悬了许久的石头虽是落了地,可眼中却是雾蒙蒙的,她吸了吸鼻子,伸手主动抱了抱温明棠,说道:“谢谢温师傅!”顿了顿,又转向一旁等候的纪采买,道,“谢谢纪采买!” 纪采买看着小丫头汤圆已经起雾的一双眼,知晓她年岁虽小,却也当从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中察觉到了什么,遂叹了口气,点头道:“进去做事吧!”顿了顿,又道,“左右,这等与衙门打交道之事,鲜少碰到一回的。”若是天怜赤子之心,以小丫头单纯不贪婪的性子,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往后余生当也不会再碰到这些‘红尘俗世’中的‘人情世故’事了。 这些时日,他不是不知晓小丫头汤圆与阿丙两个半大的孩子似懂非懂的学着他的样子送信时奉上小食的,可这红尘世事复杂的很,哪里是这么简单便能明白的? 他送小食,不过只想探些口风罢了,并不求人办事。且他本身还是衙门采买,内务衙门做主的主子换来换去,一时静太妃一时东宫皇后的,那些内务衙门里做事的杂役也拿不准上面的心思,不知道要不要重新同他们这些衙门采买打交道,自是不敢随意得罪他们的。况且那静太妃到底是到太妃的年岁了,人上了年岁有个伤病什么的说不好的,仰仗的既是人,便要做好‘人走茶凉’的觉悟,这些内务衙门中办事的自是不敢将他们这些素日里要一并打交道的衙门采买得罪死的。 所以,同样一件事,他做来,可远比两个衙门公厨里的半大孩子容易多了。 哪怕阿丙和汤圆两个所求的并不是什么泼天不讲理的要求,想要的只是再合理不过的老袁的那笔抚恤银钱而已。可世人多的是看人下菜之人,面对两个衙门里做事的小师傅,再合理的要求,于那等看人下菜的人而言,也是要掂量掂量这送的礼物够不够格的。至于那些个他们看不上的小食,既送了,又哪有不收的道理?便是收了不办事,两个普普通通的衙门厨子那些人亦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有本事……告他们啊! 所以,汤圆和阿丙两个孩子这一番办事送小食的举动其实是完全搞反了。 他在大理寺衙门里向内务衙门的杂役探听消息时送小食,不送实打实的礼,是因为律法规定不许杂役收礼索贿,一旦被人抓到把柄,这些杂役的差事自然要丢了。为了不担上‘受贿’的名头,又想请人漏漏口风,便只能送些算不上‘礼’的吃食,免得那些杂役被人拿捏到错处办了。 反观汤圆和阿丙两个孩子请内务衙门那门房递信,却是不能送吃食的,这些吃食算不得礼,门房自然敢收,且收了还敢不办事!毕竟吃食算不得礼,便是闹上公堂也不能如何。 其实……若这两个孩子当真想让那门房递信,该送的不是吃食,而是礼。若是那些门房收了礼,不办事,两人便能一纸书信将那门房告上衙门,告他收礼,能叫那门房轻则丢了差事,重则被人查办的。 这些事纪采买看的清楚,温明棠自然亦是如此。之所以先时没有提醒汤圆和阿丙两人,不过是因为便是给那门房送了礼,事情也办不成。一个内务衙门的门房便是收了礼,能办的事也不过是将书信老老实实的递上去而已。至于递上去之后管事们看不看,看了之后应不应两人所求的,一个门房又能做什么? 可笑那门房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只是递个信,却仗着那开门关门递信的势,欺辱那些上门求办事之人……纪采买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便是当真送了礼,事情办成了,那门房指不定后头打听到消息,又要去寻汤圆和阿丙两人邀功,说自己的大功了。实则事情办成与否,难道还当真要看他一个小小门房的脸色不成?不过是做主的自静太妃换成了东宫皇后而已。 看着这一车一车送来的时令菜蔬,便知东宫皇后是准备同静太妃换个路子,准备“抚恤”众人了。她既抚恤众人,遇到老袁这种事自然不会不管,是以,这信只要能递上去,便是必成的,与那门房无关。 既然只要递信,那自是内务衙门随便哪个人递的都成! 是以今日,他同温丫头才会接了汤圆的信,主动揽下这件事。 那送菜蔬的姓马的杂役看着那厢的温明棠与纪采买,看出这两人有话要同自己说,便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走至一旁。 果然,待大理寺的杂役们开始搬菜蔬时,温明棠与纪采买走了过去。 看着纪采买照例又是自怀中取出一包准备好的小食,正在搬菜蔬的汤圆与阿丙对视了一眼,有些不解。他们寻门房办事亦是买的小食啊,且还是照纪采买日常买的那些小食买的,唯恐买错了,可……为什么那信送出去之后却一直没有什么回应? 不过虽是不解,看着上前同那送菜蔬的内务衙门杂役... 送信这件事她与阿丙做不好,那其余的事定要努力做好了,不偷懒。 就如温师傅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能力与品行总要至少占到一样吧! 并未客气的接过纪采买递来的小食,马杂役道了声谢之后,看向一旁温明棠手里的书信,笑着说道:“怎么了?” 温明棠看了眼那只扫了一眼她手中书信,便收回了目光,一幅看热闹表情的马杂役,也笑了,说道:“想来两个孩子送信的事,小哥当是听到过的。” 这些时日同内务衙门这位送菜蔬的马姓杂役打过交道了,自是知晓这位杂役是识字的。看他只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书信,虽口中笑问了句‘怎么了’,却连半点好奇与探究也无,显然对这书信之事是知晓的。 这些时日的交道打下来,马杂役自是也知晓纪采买与面前这位温师傅皆是‘通世事’的明白人的,听温明棠这般一说,遂笑了,一边捏了块糕点往嘴里送一边说道:“门房拿着书信与那小食当笑话似得到处说,不知道也不行啊!” 这些话,温明棠与纪采买听了并不意外,这也是温明棠方才要打发汤圆与阿丙去帮忙搬菜蔬的原因。 若是知晓自己认认真真学着纪采买办事的举动被人当成了笑话说出去到处吹嘘,两个孩子定是会伤心的。 “哦!那东西门房吃了,笑话与乐子也让他说了,”纪采买的脸皮自是厚的,听到了这些早已猜到的事,心里半分波动也没有,笑着说道,“那事情,这门房办了么?” “唔,也算办了吧!”马杂役嚼着嘴里的糕点,点头笑道,“专挑着下值前的档口,寻那等最看人下菜的管事上前交信,自是前脚刚交上去,后脚便被当成废纸一般用苕帚扫出来了!” “如此看来,显然是那些不花钱的白食门房还未吃够?”温明棠闻言,挑眉说道,“柿子专挑软的捏,一看孩子好骗,便专骗两个孩子!” “小食糕点又不能算是送礼,便是吃了白食,他们想告也不能告他收礼,他当然是心安理得的吃起白食来了!”马杂役捏着手里的糕点,笑着说道,“你等皆知门房能有几个钱的月俸?就靠这点事捞些好处了!” “那么大的年纪了,还骗孩子,真真不要脸!”纪采买摇了摇头,口中虽骂着‘不要脸’,语气与面上的神情却是平静的,他看向那杂役,笑着问了起来,“那我老纪这张薄面可管用?” 正一口一口的吃着嘴里糕点的马杂役闻言看了眼纪采买,也笑了:“你也知晓,我家里祖上便是长安的。不消顾虑屋宅田地什么的。挣的钱只管日常吃喝拉撒就成。日子谈不上什么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没必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 这话一出,纪采买倒是不意外,看了眼身旁的温明棠,温明棠见状便道:“富贵险中求这种事小哥自是不做的,那送到嘴边的肉,小哥吃是不吃?” 唔,肉都送到嘴边了啊!原本正漫不经心的吃着糕点的马杂役动作慢了下来,他抬眼看向温明棠:“怎么说?” 温明棠复又看向纪采买,今日他二人出面特意拦下这马杂役自是有缘由的,亦是将内务衙门那地方近些时日一番争权之事打听过一番的。 “你顶头管事的那位如今正在同人争位子吧!”纪采买笑着说道,“和他抢位子的那位是先时太妃的人吧!” 马杂役听到这话,立时挑眉,目光重新落到了温明棠手里那封信上,顿了顿,开口了:“信里写的是什么?那两个孩子托人要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这话一出,纪采买与温明棠心中便忍不住叹了一声,暗道“果然”!两人将内务衙门近些时日争权之事打听了一番之后,又听汤圆和阿丙道那信确实是送了,却并未被人提及之后的事,便知这信定是被门房瞒下来了。 其实若是门房不瞒,这件事或许都不用他二人出面,那内务衙门里与静太妃提拔的管事争权的管事早借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将其扳倒了。 那样的话,汤圆和阿丙两人所见的便是自己送的小食礼与书信皆得到了回应,事情轻易的解决了,却并不清楚自己的事能轻易解决不过是搭上了争权大事的东风而已。 眼下遇上了门房瞒事……这件事才逼的他二人不得不出面了。 果不其然,待听罢纪采买与温明棠说完信里求的是什么事之后,那马杂役脸色顿变,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道:“那门房竟是如此没轻没重的?贪白食竟连这人命银钱的事也瞒?当真是过分!”他说着,立时伸手,主动接过了温明棠递去的书信,说道,“来来来!这事交给我,包在我身上,你二人放宽心便是!” 看着面前杂役这番义正严辞的样子,纪采买与温明棠也笑了。 知晓他这一番义正严辞的发话里带了不少自己的私心,纪采买遂笑了笑,又提醒道:“听闻这门房亦是太妃提拔的人,太妃久居深宫,到底是被下头的人瞒得惨了,这等底下办事的人真是不懂事呢!” 马杂役听到这里,连连点头,想到自家阿弟如今还闲在家里没个正经营生,笑着说道:“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这坑里的萝卜办不好事,自是该拔了换个新的!”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胸脯,立时说道,“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第五百二十章 红薯年糕(八) 这问题不止虞祭酒不解,一旁的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皆十分不解。 小书童墨香甚至还挠了挠后脑勺,认真的问道:“可是大人们相谈正酣,谈到后头忘了?” 这“忘了”二字一出,温明棠便忍不住笑了:她不知长安府尹的记性如何,不过听长安府尹将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说的如此事无巨细,信手拈来,且又是科考入仕的子弟,想来这记性是不差的。毕竟科考入仕要背读的书可不少。更何况即便是长安府尹忘了,一旁还有一位‘过目不忘’的大理寺少卿在,又怎么可能忘了? 两人皆不再提及,无外乎不需要了而已。 因为这两人皆已自那一番攻守应对的相谈中看懂了对方是何等成色之人,知晓这个问题不用再问了。 林斐看了眼小书童墨香,摇了摇头,目光复又转向一旁轻笑的温明棠。 虞祭酒本是问的林斐,目光自是落在林斐身上的,此时见他看向温明棠,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向温明棠看了过去。见女孩子抿唇含笑,便知这答案女孩子大抵是懂了,遂也笑了,看向温明棠道:“你这丫头且来说说,为虞某解惑。” 温明棠闻言,便道:“那以无情岁月为辅,一个拖字诀生生耗断一族前程的法子且不看有多阴损,便看自这法子开始施展到最后收获,前后至少历经三十余年。能自谋篇布局开始,便有足够的耐心,不胡乱扰了布局,安静的等上三十年的,需要的便是‘克制’这两个字。”女孩子说道,“纵观这布局,‘克制’二字贯穿始终,从空口漂亮话,到漂亮话加上那芝麻、瓜子、花生,饼屑的一步一步给,而始终克制住自己,不乱其布局,这布局之人必是个行事极有章法之人。” “不巧的是,无论是‘克制’还是所谓的‘行事有章法’,”温明棠说到这里,摊手道,“在那奸夫身上都不曾见到过。” 问题在于此么?虞祭酒听到这里,思索了片刻之后,点头道:“你这般一说,倒叫我觉得好似确实如此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下的这一跪与昔年西汉时韩信受胯下之辱时的那一跪,同样是下跪这件事,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做来其意味却是不同的。”温明棠说道,“他借原配家中权势起家,可以看出此人重利;起家之后,府尹大人既说他上位那政绩不够硬,当是走了各式各样的门路,可以看出此人擅钻营;官阶压过原配家中做主的男丁之后便立时等不及开始同原配叫嚣,养解语花,可见其不重情义,且并不是个克制隐忍之人。我听黄三小姐提过这一茬,奸夫开始同原配叫嚣时官阶刚升至六品。六品这个官阶么,同他原先一介白身相比自是算得‘长进’不小的,可放至长安城里却是奸夫这个年岁的六品官员数目却也不少的。他年岁还不至四十,却在才升至六品时便开始同原配叫嚣,养‘瘦马’外室,给人留下‘狎妓’的重要把柄了,可见并不是个眼光长远,有仕途长远谋划之人……” 听到这里,虞祭酒便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林斐那法子需要的是‘克制与隐忍’,能布下三十年之局的也必须是个谋划深远之人,这些……这人身上通通没有,自是不可能做到。”说到这里,虞祭酒看向林斐,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朝他举了举,道,“难怪你那般斩钉截铁的说‘没有’了,不是法子没有,而是此人办不到!” 林斐点头,又道:“反观那原配一族想要解决他,却是极其容易的。” “只可惜,长安府衙那位不是原配一族中做主的。”虞祭酒闻言,随口说道,“若不然,还当真能解决了他。” “其实即便长安府衙的那位大人不是原配一族中做主的那个,”林斐看了眼虞祭酒,说道,“那原配一族中人若照这方法来做,也是能解决的,这法子不似我说的那个法子一般做起来颇为困难,难以掌控住尺度且还要看动手之人,这法子做起来容易,且不挑人。” “那倒是!”虞祭酒点头,却又道,“不过看那原配与其族人并没有这般坚决,且都要借黄家闺女的手来帮忙捉奸了,可见并非什么果断之人,事后还能演‘夫妻和睦’的,这原配也不是那般坚决,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烈性女子,就这么凑合过了。” 林斐点头。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一旁的温明棠突然开口了:“我记得……府尹大人穿的是红袍?” 这话一出,林斐便向她看了过来,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看着女孩子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眼底亮了,说道:“我大荣对红袍官员的要求极为严苛,不止三品以下不得着红袍,便是到三品了,也只有各条修订的政绩与规制都符合,才能穿上红袍。前几任长安府尹皆未能披上这一身红袍,可如今这位却是在前年披上了一身红袍。” 对这一身红袍为何要除去官阶之外还要加上诸多限制,便是如今在位的陛下也不懂。唔,或许多年以后会懂,可至少如今是不懂的。当然,不懂的不止陛下,便是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不懂之人。只以为这一身每月能多得些月俸的红袍只是朝廷对办事认真的官员的嘉许罢了,真正能明白这身红袍份量的却是极少。 其实早已知晓面前的女孩子在很多事上都能读懂他。没想到,竟连这件事……她也发现了! 看着面前正含笑对视的两人,虞祭酒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视与‘哑谜’般的对话,开口问道:“这红袍……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是国子监祭酒,又嫌少理会朝堂局势之事,自是甚少钻研这‘红袍’之事。不过,听言外之音的本事他还是有的。看两人之间的对视和反应,虞祭酒自忖这身自己先时只以为是‘嘉许’的红袍或许有他不懂之处,自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面对虞祭酒的问话,林斐回道:“这红袍自是嘉许,且先景帝在位时又为这一身红袍加了两条红袍官员若是沾上刑讯官司,面对刑讯时能有几分特殊优待,可比寻常惹上官司之人多几次辩解的机会。如此一来,这身红袍便能算是嘉许中的嘉许了。” 听了林斐的回答,虞祭酒摇头,他想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便又看向对面同汤圆、阿丙以及墨香一道排排而坐的温明棠,那几个半大孩子自然亦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时不时的还偷偷低头咬上一口手里的红薯年糕,显然比起这些事,于他们而言还是手里的红薯年糕更诱人些。 倒是温明棠,听林斐说罢之后,点头叹道:“如此看来,那位景帝陛下确实是一代雄主了!” 才叹完这一声,眼角余光瞥到对面虞祭酒摇头苦笑的表情,显然这一番‘过于入世’的事有些难倒这位大儒了。温明棠见状想了想,问身旁偷咬红薯年糕的汤圆、阿丙与墨香:“府尹大人那一番应对的法子,可知其真正厉害在哪里?” 咀嚼着手中红薯年糕的三人看着她沉默了下来,小脸上写满了不解,沉默了片刻之后,汤圆说道... 那厢的虞祭酒却是开口了:“长安府那位的这个法子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史书上那些雄主能臣,看他们记载于史书上的一番举措,那史册上的寥寥数语是让人体会不到其内有多么不凡的。”温明棠说道,“就似那位府尹大人随口说出的法子,解决那奸夫的法子是透露消息与奸夫的政敌,让政敌以狎妓加上抛弃糟糠的德行问题扳倒那奸夫,若是这两方扳不倒便再加上一条挪用原配嫁妆的问题,若是挪用原配嫁妆的问题还不够,便又加上那‘贿赂’的问题,逼得那些提携过奸夫的官员们下场,一步一步的往上加。” “这法子听起来并不特殊,真正做起来,顶多到挪用原配嫁妆那一步便够了。”虞祭酒想了想,苦笑了一声,还是摇头,他坦言,“我还是想不明白长安府那位随口道出的法子有何特殊之处的。” “特殊之处便在那做起来时,一般不会走到的逼得官员们一个个下场的那一步。”温明棠说道,“他随口一提的这一般而言用不到的法子的后半部分才是真正厉害之处。” 虞祭酒听到这里,看向一旁的林斐,见林斐点头,便朝面前的女孩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子见状,想了想说道:“祭酒当是知晓那民间话本子里,姓孙的猴子翻不出佛祖五指山的故事的……”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在如今的大荣,要讲清楚长安府尹的法子的厉害之处着实不易,是以这等讲不清楚的事一般而言是不讲的,懂得自然懂,以那一袭红袍为心照不宣的约定,看那一身红袍,便知对方读得懂自己了。 可若是放到现代社会,便容易说清楚了。人面对对手设下的阻挠与陷阱,能见招拆招,来者不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一次陷阱与阻挠都化解便是极其厉害的那等人了!但这等每每遇阻都能游刃有余的化解还不是最为厉害的手段,其上其实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手段,就似那位长安府尹随口一提道出的法子的后半部分一样。 “能走到‘贿赂’那一步,足可见对手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就似那话本子里姓孙的猴子一般,在那座怎么翻都翻不过的五指山到来之前,不论什么阻碍都能叫他轻松越过去。”温明棠说道,“府尹大人这后半部分的法子就似是变戏法一般的设了一座推倒了之后可以无限变出新山来的五指山,每每翻过一山便又立时出现一山,直到拦下那奸夫为止,若是拦不下,那便又变出一座新山来将他拦下。” 其实变戏法的比喻虽说能解释了,却也还是牵强了些。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就是这位红袍府尹大人解决问题的手段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是干脆做了一套能自动刷新‘五指山’的系统来让这五指山系统自己解决问题。 任那对手再厉害,手段百出的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这’五指山‘系统自己又会刷新出一座新的山来挡住那对手,直到对手被自动刷新的五指山压在山下为止。 虽说变戏法的比喻远不如现代社会的’自动刷新五指山系统‘来的贴切,不过好在对面的虞祭酒不是常人,也听懂了。 他口中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提出法子时随口道出的原话:“若是政敌手腕太差的话,那还有这些提拔过他升迁的官员!便是这些官员之中也有酒囊饭袋,似个傻子一般原地站着等着受牵连的;那总有一个两个有些手腕的吧!便是这些官员都是酒囊饭袋,那便继续闹,一层一层往上闹,闹到牵连到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中龙凤’们,自会出手解决这件事的。”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原话之后,他抬头看向林斐:“难怪长安府那个说罢这话之后,你特意提了一句‘如今大荣民生和乐’,既然‘大荣民生和乐’,朝堂之上立着的必然不是酒囊饭袋。只要那拦路的五指山不是酒囊饭袋,定会解决这件事。所以那五指山的戏法定是会一直不停的变出来拦路,且定有一座‘不是酒囊饭袋’的五指山会将他拦下来!” 看虞祭酒虽听懂了这五指山的比喻,却依旧还是没完全懂长安府尹配的上这一身红袍的真正原因。林斐想了想,叹了一声,说道:“可听过楚汉相争与汉初三杰的故事?” 这话一出,那厢依旧云里雾里的虞祭酒便有些意外,知晓林斐今日是准备说清楚这身红袍的真正份量了,心里竟是难得的有种忐忑惶恐之感,虽然这感觉只一瞬便被自己压了下去,可虞祭酒还是忍不住说道:“竟是如此大方?不藏私了?” “受天公偏爱之恩,自然不得藏私。拣日不如撞日,这些话今日在场的虽然不定完全听得懂,”林斐说着看了眼一旁懵懵懂懂的汤圆、阿丙与墨香三人,说道,“甚至往后余生,直至走完这一世也未必能听得懂今日你我所谈之事。可今日谈事时既皆聚在这里,便是有缘。话既开了个头,便当有结局,也算有始有终。” 虞祭酒听到这里叹了口气,看了眼几个孩子,心中怅然又感慨:懵懂稚子,得遇不世传的教导,也不知他们往后能不能明白今日这一番所得的不世传的教导的真正份量! 当然,一旁那个大不了两岁的女孩子是不在那懵懂稚子的行列之内的,只一听林斐起了个头,便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了,瞥向身旁的汤圆等人,温明棠开了个头,说道:“楚汉相争之中涌出过无数英雄豪杰,待到汉高祖刘邦最后问鼎天下之后,曾道他得拥天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拥有张良、萧何与韩信这三人。是以这三人也被后世称之为‘汉初三杰。” “自那位泗水亭长的小吏出身,最后打下整个天下的高祖口中说出的话自是极有份量的,后世将张良称之为谋圣,将韩信称之为兵仙,可知萧何有何特殊之处,能被高祖特意开口提起与谋圣、兵仙二人并列?甚至还流传其乃汉初三杰之首的说法?”温明棠说着,看了眼舔着嘴角边沾上的红薯的墨香之后,目光转向虞祭酒,“可知刘邦为何如此高看萧何?” 虞祭酒见状,本想将史册所载的那些关于萧何的记录与评价都说上一说的,可话到嘴边,还是摇了摇头:若只是那些众人皆知的话,无论是林斐也好还是温明棠也罢,当是不会特意提及的。 果然,见虞祭酒摇头之后,林斐开口了,他道:“史册所载,霸王项羽自刎乌江前曾对部下道‘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伏,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足可见项羽自起兵之后便未尝一败,可谓百战百胜,其平生也只败了最后那一场,却落得个乌江自刎的下场。” “霸王的故事我只听过他与虞姬的故事,好生感人呢!”汤圆吸了吸鼻子说道,“却不知道他竟是平生只败了这最后一场,真真是好生悲壮,也好生可怜!” 温明棠揉了揉汤圆头顶的包子发髻,说道:“反观他的对手刘邦却一直在输,可最后却是他赢得了天下。” “那刘邦的运气还真好... “那位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在楚汉相争期间做的事,”温明棠知晓这些话解释起来极难,遂又将话题转向了楚汉相争之上,继续说道,“依刘邦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这些供给粮草,抚恤百姓的后方之事自是远不如台前之事精彩的。是以,他没有兵仙那些‘背水一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多多益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故事。可这位不声不响,在楚汉相争之时只留了个‘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典故的汉初相国却是刘邦一直在输,最后却能赢得整个天下的关键。” 虞祭酒看着温明棠,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温明棠却看向了对面的林斐,林斐见状开口说道:“秦能最后一统天下的关键,以及在一统天下之前,与其余六国的数百场战役中多数时候都能打赢,便在于这萧何一进咸阳便闯入的丞相府、御史府。整个咸阳最珍贵的宝物不是那巍峨的阿房宫,亦不是秦宫中的那些奇珍异宝与六国美人,而是萧何闯入咸阳之后便立时从丞相御史府中带走的秦国收藏的律令图书以及各地方官吏描画出的天下地势、山川险要与记录下的郡县户口。反观后来项羽闯入咸阳之后却是洗劫了阿房宫中的珍宝美人,而后将宫殿一把火烧了,足可见,项羽根本不懂其重要之处。” “霸王自刎前那一番‘当者破,击者伏,七十余战,未尝一败,霸有天下’的话听起来真真是极其悲壮,所以戏台之上也总喜欢演这一段霸王自刎的故事。项羽是个不世出的将星,百战百胜,这话之后,他又道‘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林斐摸着手中早已凉透的牛乳茶盏,轻声道,“他将问题归咎于‘天要亡他’,可见其并不知晓自己真正败在了哪里。” “长安府那位大人随口一提,就能将长安地界之上发生的大小事情信手拈来,便连那原配、奸夫捉奸的小事都能知晓,足可见他对这整个长安城的很多事皆是了解的一清二楚的。”林斐说道,“就似萧何接受了丞相御史府中那些律令图书、山川郡县舆图以及郡县户口之后,这整个天下在他眼中便是没有秘密的。刘邦每次战败之后,带着残兵败将能往哪里逃,逃到哪个地方,当地有多少人,百姓家中有多少粮草,供给军队吃多少时日,能在当地能躲多久,萧何都是清楚的。” “所以世人总感慨刘邦运气真好!一直在输,每次输了一直在逃,且还总能逃掉。”林斐说道,“因为有萧何,所以他不仅知道往哪里逃,哪里能逃掉,哪里有粮草,还知道逃跑途中每经过一地,当地城中有多少适龄的壮丁可以扩充自己的兵马,将其招纳入伍。” “所以,他一直在输,一直在逃,军队却随着他的输与败逃,人数越来越多;那霸王率八千子弟东渡,是不世出的将星,多少次战场之上以少胜多,可却越赢,手头的军队越少,到最后,手中精锐尽数打光不是没有缘由的。”林斐说道。 “那霸王项羽百战百胜,乃不世出的将星,勇猛千古无二!人亦孤傲,不肯过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温明棠接话道,“英雄谢幕,真真是悲壮至极!可即便过了江,他又要拿什么来应对刘邦?纵江东父老怜惜,自愿抛家舍业的跟他起兵上战场。若是不知自己败在哪里,哪怕他继续赢,可每场战斗,即便是胜者也必有伤亡。即便他依旧百战百胜,可随着每一场胜利,他的军队还是会越来越少,其结局并不会有什么变化,无外乎再来个四年的楚汉相争罢了!” “所以任霸王再厉害,再如何百战百胜,还是会输。”林斐看着面色凝重的虞祭酒,转了转手里早已喝空了的茶杯,说道,“而且……越是厉害,越是不世出的将星,谢幕之时越是悲壮,越是为戏台之上的人所千古传颂,便越发的衬出楚汉相争最后的胜利者这一场胜利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想到戏台之上传唱的那些“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故事,虞祭酒叹了口气,喃喃,“我记得项羽最后率军逃跑时身边仅有二十八骑,逃至乌江时只剩他一人了,军队已尽数打光了。似这等孤身一人的光杆司令与对面数十万人之间的差距,自是再如何不凡的将星也无法磨平的!即便如此,其一人应对追兵也未尝败过,吓的追兵不敢上前,没有人敢上前索他的性命。最后便连死,也是他自刎而死的!能取走他性命的只有他自己!当真是勇猛千古无双的万人敌也!” “越是勇猛千古无双!越是万人敌……”温明棠接话道,“就似是对手越是厉害,越能衬出最后胜者的不凡一般。那猴子不管多厉害,都不可能翻过那压住他的五指山。这场楚汉相争,从一开始就是项羽解不了的死局。” “古往今来,这等无解之局被称为阳谋。”林斐淡淡的说道,“比起再高明的阴谋都有迹可循,能寻出破绽来化解,似这等任他再厉害也无法化解之局被称为阳谋。” “阳谋比之阴谋,远没有阴谋看起来与听起来的那般精彩,可却是一旦一出手必成的杀招。”林斐顿了顿,又道,“甚至很多时候即便解释了,于多数人而言依旧听不懂他厉害在哪里,只觉得布局阳谋者运气好罢了!” “就似那号称千古反间第一计的金刀计一般,乃昔日两晋时助苻坚夺下天下半壁的前秦丞相王猛所施,瞧着平平无奇,甚至即便后世解释之人不少,于一开始便看不懂的人而言,却也依旧很难明白其究竟厉害在哪里,”温明棠说道,“一如那位不声不响的萧何相国,也一如长安府那位红袍府尹随口一提的以‘贿赂’的风声来闹的法子,瞧着平平无奇,甚至不知其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可这计谋一旦实施,就是必成。” “外人瞧着只觉得其运气好,可明白其中份量之人,自会知道其真正的厉害之处。”林斐说道,“就似那红袍制定之初对政绩的要求极为严苛,很多人见到那般严苛的政绩要求都觉得难以达到一般。” 这话一出,虞祭酒便点头,接话道:“直至如今,亦有很多人为了这一身红袍挑灯夜战,日夜都以衙门为家了,吃住都在衙门里,那政绩却始终差了一截,却只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勤奋,且少了几分运气罢了!”说到这里,他摇头道,“实则不然,这严苛的标准并非是为了寻找勤奋努力的官员而设的,勤奋努力的,朝廷自有旁的嘉奖。这般严苛的政绩要求是为了大浪淘沙,筛出自己想寻出的人中之杰而已。” 所以披红袍的官员们或许日常做事忙碌,却甚少见到那般勤奋到以衙门为家之人。不懂之人只以为他们是运气好,实则并非如此,只是不少人还未明白能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关键。 虞祭酒唏嘘着感慨了几声之后,复又看向温明棠与林斐,说道:“难怪你二人方才一番哑谜打的,特意提及为红袍官员... “所以管他包上多少层,最后都是逃不开这包在外头的油纸的。”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眼对面摇头失笑的林斐,想了想,又道,“且……或许包的越大,层数越多,那口感越丰富,也越……好吃些!” 一席话听的对面的虞祭酒一口牛乳茶顿时喷了出来,好在早有准备的温明棠一早便将墨香揽到一旁了。 面对难得如此失态的虞祭酒,小书童墨香呆了片刻,待到反应过来去掏腰间的帕子递给虞祭酒时,那厢的虞祭酒早用自己的官袖胡乱擦了起来,才擦了两下,便忍不住大笑,边笑边指着对面的温明棠道:“你这丫头这番比喻……哈哈哈!当真是……贴切!真走到朝堂之上了,那一番层层包庇贿赂,最后被连根拔起所能收获的政绩……当然是太好吃了!” 果然是包的越大,层数越多,那口感越丰富,也越好吃啊! 第五百一十九章 红薯年糕(七) 长安府尹又灌了一口掺了‘酒意’的牛乳茶,握着牛乳茶杯的手势也从原先的握茶杯改为了捏‘酒盏’,他抬眼看向说话的林斐:“本府倒是明白你说的刘家村这根萝卜实则已被那乡绅吊没了的话了,眼下的刘家村村民面上看着是被那‘乡绅公子夫人’的利益所诱,可这些年一直被那乡绅的空口漂亮话吊着,与其说是被利益所诱,不如说这刘家村村民是被眼下的两难处境逼迫的不得不为而已。” “为利益所引诱与被处境所逼迫到底是不同的。”林斐说道,“这乡绅既然要玩弄人性,便要让刘家村村民发自内心的真心供奉,虽眼下的刘家村村民面上看着是如此的发自真心,可……观那刘老汉夫妇的表现,你我皆知,就连这真心也是演的。” 至于什么才叫真正的管住了心…… 林斐轻哂一声,话题一转,又说起了那画的饼之上:“那漂亮话加各种理由的搪塞半年复半年,我若是他,定是不会反复用的,每种理由都用过一遍,瞧着那子弟已开始动摇,即将不信任自己,只表面工夫了;便会当真给他一点,却不是那张完整的饼,可能是一小块连塞牙缝都勉强的饼碎,又或者他要的是饼,我给他一点加了蜜糖的水,几粒饼上缀的芝麻,几粒花生,几粒瓜子这等事物。” 听着林斐口中画出的饼连那饼上缀着的吃食都说上了,长安府尹忍不住再次瞥了他一眼,道:“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继‘吃相’,‘卤水点豆腐’之后,又开始画那‘饼’了。” “吃的东西日常接触,众人皆容易理解!”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就似家里办了宴席,客人还未来,可家里的孩童却等的嘴馋了。客人未到不能先开席,可孩子又不似大人那般有这么好的耐性,有些大人便会拿筷箸去糖罐里蘸些糖,让孩童尝尝那糖的滋味,鼓励孩童再坚持坚持就有饭吃了。” “好一句再坚持坚持就有饭吃了!”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拍了拍案几,说道,“所有推脱理由都给了一遍之后,便给个不痛不痒的闲职让那原配家中子弟解解馋?” “大人果然是明白人!”林斐闻言,笑着说道,“这给出的闲职便是‘告诉’对方我确实是在给你办事了,你且等等。” “这便厉害了!”长安府尹如捏酒盏一般捏住了手里的牛乳茶杯,抬眼看向林斐,“就拿你那宴席的话来说,便是家里的父母长辈说上千百句‘要懂事’‘要等客人来了再食’的话于那嘴馋的孩童而言,都不如这切切实实入了口,尝到的甜味管用!” “这给闲职还可从那等最闲的,升迁无望的闲职开始给,给了闲职之后再将那所有推脱理由半年复半年的皆用上一遍;如此一番又是三五年,之后再给个闲职,比起原先那等要略好些,就如原先给的是几粒芝麻,眼下给几粒略大些的瓜子,而后又是半年复半年的推脱,三五年一过,从瓜子再改为略大些的花生,之后复又如此,待能吃到一小块连塞牙缝都勉强的饼屑时,约莫十五年光景过去了。”林斐淡淡的说道,“这还只是饼屑,后头还有指甲盖大小的饼,而后那指甲盖大小的饼还可以每几年大上一圈,待给到当初说好的那张完整的饼的一半时,又约莫十五年过去了。” “好一个回回给回应,每次都是‘你是良才’的夸赞外加一番推脱,还每隔个三五年都能有些‘长进’!”长安府尹听的直翻白眼,拍着案几说道,“三十年过去了,那当年的少年子弟若是子嗣丰些的,都能当祖父了,结果才吃了半张饼!” “那能被原配家中挑出请求帮忙提携的子弟必是一族中最厉害的那等,可说是每一代中的翘楚,结果到了当祖父的年纪,才食了半张饼!”长安府尹没好气的说道,“似这等请求提携年轻子弟的最开始的位置必不会高,多是个九品大小的品阶,一张饼是九品大小的品阶,一晃到了当祖父的年纪,才是半个九品大小的品阶……” 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瞥向林斐:“本府刚入仕时便是九品芝麻官,那半个九品……差不多当是我衙门里的老师爷了!” “话说的漂亮,事情又确实是一直在办,结果办了三十年,‘良才’在当祖父的年纪终于被提携成‘师爷’了!”长安府尹拍着案几连道“好好好!” “这世间事,‘岁月’二字是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的!”林斐掀了掀眼皮,说道,“这般一直‘拖’,瞧着只是搪塞,可这一拖,将少年拖成白头翁,拖走的可不止是时间,也不止是年岁,更是前途与少年时的’一腔热血‘,当祖父的年纪方才开始发力的,这世间可谓难能一见。更遑论多数人也只是普通人,这般拖着,等同是直接将原配族中子弟耗走了前途,且还能让那奸夫在原配家中的地位更稳了。届时怕是其不止是在原配家中抬起头来了,且整个原配一家都要仰仗于他了。那解语花的问题还会是问题么?” “莫说一朵解语花了,便是两朵,三朵……十朵都不成问题!”长安府尹说着看向林斐,“到那时那原配一家的情况怕是同如今的刘家村类似了,因为都要仰仗那奸夫赏饭吃了!” “这法子坏便坏在堵了族中子弟旁的可能,将一族所有能仰仗之势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了。虽原配一家是官宦之族,刘家村上下皆是些寻常小民,可届时两方的做法怕是也不会有多大差别!”林斐说道,“刘家村村民被处境所逼迫,演着真心供奉;这奸夫若是当真如此做来,温水煮青蛙一般‘断’了原配一家所有得势的可能的话,这原配一家届时定也是要’演‘着同这好女婿之间的感情和睦的。毕竟仰仗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情势便能逼得他们不得不演了。” “真入了这陷阱,便没有退路了!管他曾是多体面,多清高之人,哪怕被人当着面点破自己被摆了一道,也只能装作听不见,听不懂……岂不正如这刘家村村民一般?”长安府尹说着连连摇头。 “自是如此。”林斐点头,见长安府尹在那里直摇头,没再说这原配与奸夫之事,话题又回到了刘家村之事上,“我方才所言的要给些加了蜜糖的水、几粒芝麻、几粒花生这些,不止是因为那原配家是官宦之族,吃穿不愁,空口许诺个几回便骗不下去了。而是此事既是骗,既能骗到那被骗之人,自是这被骗之人有所求,想要那张画出来的饼而已。” “如刘老汉夫妇就有所求。”林斐说道,“村里觊觎那乡绅公子夫人位置的有,家中有个清秀些,能与刘老汉夫妇闺女在相貌之上比一比的求的便是此。可除此之外呢?虽刘老汉夫妇念叨着全村都在觊觎他闺女的乡绅公子夫人之位,可于这些村民而言,能争上这位子靠的是脸。那些生的不怎么清秀甚至可说丑陋的,虽说也惦记着这位子,却也知晓按相貌排下来,轮到自己闺女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是以光你... 只是这金衣用于获取利益的法子……林斐垂眸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还是摇头道:“所知之事还不够多,暂且不能随意猜测。但这身金衣的来处应当绕不开一个’骗’字!”想到在村祠时所见的被山风吹的摇摇晃晃的金身狐仙,林斐又道,“既是骗的,假的,便总有被风吹倒的那一日!” …… 在府衙的书房里,面对面前这个机灵的小吏,将同林斐商议之事从头至尾回忆了一番的长安府尹叹了口气,忽地低头瞥了眼身上的绯色官袍,笑了:“果然,着这一身红袍的皆非池中之物!” 大荣律法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着红袍,且不是所有三品官员皆能披的,其中种种规矩限制颇为复杂,是以想披上这一身红袍绝非易事。 只是于多数人而言,并不知晓这一身红袍的真正份量。 能读懂他与林斐二人皆配得上这一身红袍的,其眼见必然不凡。 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个办事机灵的小吏,长安府尹忽地来了兴致,指了指自己案几对面的蒲团,道:“坐!” 上峰这般明着要求自己坐下,一副将要指点自己的架势看的小吏激动不已,知道这等机会难得,遂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坐了下来。 待小吏坐下之后,长安府尹便开口将先时自己与林斐关于那原配、奸夫的一番攻守应对之事对着面前的小吏说了起来。 …… 那厢的大理寺公厨里,林斐亦是做了同长安府尹相同的事,不过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吏,而是将外头的温明棠、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一同叫了进来,连带着面前的虞祭酒,说起了他同长安府尹所说的关于原配与奸夫的那一番攻守应对之事。 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听的似懂非懂,只觉两人‘厉害’,虞祭酒同温明棠却是将事情完全听懂了。 待林斐说罢之后,虞祭酒冷哼了一声,先道了句:“我便知长安府那位不是省油的灯!”之后便看向林斐,问出了先时他同长安府尹没有答完的那个问题,“你既已给出了一番那奸夫的应对之法,又为何在说出那一番应对之法前那般肯定的说‘没有应对之法’?” 第五百一十八章 红薯年糕(六) “当然,这件事虽于政敌有利,却也不是人家政敌一方的事。”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虽是不消自己直接出面对上那政敌了,可本府若是那原配家中做主的,事情既做了,便干脆做到底。不会再顾忌这点没甚大用的脸面了。” “左右疼妹子,疼女儿这等借口都是现成的,随便用。‘狎妓’的错处触犯了明文规定的律法,这奸夫起家之初借的又是我家权势!借了我家的权势,还想一脚踢开我家?且那奸夫又同外室生了子女!被黄家闺女插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抓了个现行之前,已关起门来说要将那外室子女记入族谱了,”长安府尹一边摇头一边说道,“狎妓的律法加上那得势之后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这两样若是还不能将那奸夫的乌纱帽摘了的话,那便再加上些旁的好了!” 长安府尹手中喝空的牛乳茶杯转的飞快,手指敲着案几说了起来:“这奸夫虽仕途升得快,可这升得快靠的却并非全是实打实的政绩,我一瞧那政绩便虚的很,想来没少‘花钱’打点,如此……手头又能攒下多少银钱?”他道,“可我听闻那外室解语花叫他养的不错,头上有几样珠钗还同原配撞了个一模一样!如此……事情更好办了!” “狎妓的律法加上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还不够的话,看那一模一样的珠钗,便再加上个盗取原配嫁妆的问题!我大荣对女子嫁妆保护的很,若非如此,那陆夫人的铺子也不会经由一甲子还能拿回来了;若是这三样还不够摘了他那乌纱帽的话,便再自那奸夫的银钱问题入手。我一看他那虚的很的政绩便知没少花钱,这等花钱打点之事能不能算得贿赂?其中又牵涉了多少提拔过那奸夫的官员?”长安府尹冷哼,“其实那狎妓的律法加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这两样错的不能再错之处若是都不能将那奸夫扳倒的话,本府都要好奇那政敌是怎么坐到那位子上的了,事情真正办起来时其实根本不用再加上后面的这些事的。” “不过那政敌手腕若是实在太差的话,便将钱的事情继续闹大!那提拔过奸夫的官员们嗅到‘贿赂’、‘牵连’的风声,自会主动解决这个曾经被自己提拔过,如今闹出事来,有可能会牵连到自己的手下的。这等花钱打点的关系双方维系也只看一个‘利’字了,可以是钱财,可以是权势,亦可以是旁的什么‘利’。一旦‘利’字受损……诺,看兴康郡王府出事时,罗山愁的到处想办法,最盼着兴康郡王府一行人早些人头落地的就是他了。这些因‘利’字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定是最迫切想要让他闭嘴的那个。” “若是政敌手腕太差的话,那还有这些提拔过他升迁的官员!便是这些官员之中也有酒囊饭袋,似个傻子一般什么都不动,原地站着等着受牵连;那总有一两个有些手腕的吧!便是这些官员都是酒囊饭袋,那便继续闹,一层一层往上闹,闹到牵连到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中龙凤’们,自会出手解决这件事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自顾自的摇头笑了,他道,“但这种事不会发生,通常狎妓同抛弃糟糠两张牌就足够扳倒那奸夫了。” “当然不会发生!”林斐点头,看向长安府尹,拿起手中的牛乳茶盏同他手里的空茶杯碰了碰,行了个‘酒礼’之后,说道,“若我大荣官员当真有如此多的酒囊饭袋的话,如今的大荣早闹出民变来了,不会是一幅民生和乐之景。所以,只消那两张牌便足够了!”他举杯,说道,“不过大人这一番解法确实是无懈可击,定是能彻底摘了那位的乌纱的!” “乌纱帽一摘,这事就好办了。没有乌纱帽,养不起那外室,那外室自会跑的。”林斐说道,“既是‘瘦马’,伺候的是‘大人’,可不是摘了乌纱帽,还要靠原配接济的庶人。更何况,这些瘦马所谓的’吃苦‘都吃在那练的琴、唱的曲、跳的舞上了,那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这等’吃苦‘事她们是不会做的。更遑论便是那外室不跑,也只能上门来投靠这奸夫了。届时奸夫、外室以及外室子女都靠原配一家过后,自是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长安府尹点头,掀了掀眼皮,品着手中加了酒酿的牛乳茶,又道:“届时便看那原配了,可以将这几个人养在家里拿捏,不过这还要多养几张吃饭的嘴,更遑论离得近了,这几人若是觊觎原配家财,下毒谋害怎么办?将个同自己有过节的人养在身边,真真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了。左右都如此了,其实不如和离了,既不用养那几张吃饭的嘴了,也乐的逍遥自在。之后是独自带着孩子过活,还是再寻个人过日子都成,便看她自己了!” 林斐点头,看向说话的长安府尹,又问:“大人先时曾说过管心这件事放到后头来,若是那原配要求实在太高,还想要回那奸夫的心呢?” “这个么……论理也是有办法的。”长安府尹闻言便笑了,他对林斐挤了挤眼,道,“你知晓的,那童大善人就牢牢抓住了刘家村全村男女老少的心,几十年了,不曾失过手;若是他那儿媳妇位子不出事的话,那于他那亲家而言,这颗心就永远在童大善人身上。不管多大的官,便是陛下亲临,想要将那颗心拉开都没用!谁来都不好使!。” 这话一出,林斐便笑了,他点头对长安府尹道:“我猜也是用这个办法,只是此法做来委实太损阴德了!” “且于寻常人而言,便是手把手的教,也不定能教会,便是教会了多数人还是过不了良心那关的。”长安府尹将手里喝完的牛乳茶杯放回案几之上,轻哂了一声,又道,“若是真的做了,且还成了,那足可见这人似那童大善人一般是个虚伪之人,那本府便要盯着看看那做成之人身上有没有沾官司,好拿其错处再来做笔政绩了!” 一席话听的林斐再次笑了,他道:“若当真做了,那这人便从苦主变成‘嫌犯’了,官若是‘狸奴’,那‘犯人’便是‘耗子’,狸奴捕耗子,天经地义,还是大人高明!” “既要抓贼,自是要比贼更聪明,更有手腕了。”长安府尹摇头叹了一声,唏嘘道,“难怪要读圣贤书,要科考了,办事光凭一腔热血可不成!” 嘀咕了两声之后,他复又看向林斐:“本府这一番应对,你看这奸夫可有应对之法?” 这话才出,便见林斐摇头,斩钉截铁的道了句:“没有。” 这般干脆?长安府尹闻言却是颇为意外,下意识的挑了下眉:”你一点应对之法都没有?不见得吧!” 听着长安府尹诧异问出口的话语,林斐便知他的意思了,他掀起眼皮,看向长安府尹:“大人想要听到的应对之法可是处在那奸夫的立场之上,解决原配家里之事的一番应对之措?” “譬如那解语花要养,却也不逼急了原配家里,同原配家里日常走动,依旧将关系维护的面上一片和谐?”林斐说道,“那这所谓的... “这等越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如提携前程,或者更重要的等着他那一口饭食,吃不到就会饿死的危及自身性命的大事,越是能反复用上好多次。哪怕知晓他在骗自己,也只能继续装作不知情,继续请他’帮忙‘。这’帮忙‘的底线,于被骗的而言,也从一开始的站着’请‘他帮忙到后来的跪着’求‘他帮忙,可以说这理由是能反复用下去的。”林斐说道。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哼”了一声,道:“所以,奸夫若是有你这手腕,也还是有办法将解语花同原配两方都握在手里的了。” “这法子虽说可以用,但一则实在搪塞的太过,不体面,二则,原配家中人虽不大擅这个,但反复一张嘴的空口许诺,指不定哪天被他逼急了便不受这窝囊气了。”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长安府尹,道,“那姓童的就似我方才所言的这般,只一张嘴来回反复许诺,就是不肯露出一点半点的银钱来。似这般只凭一张嘴空口许诺的,便是被骗的再如何的等他那一口救命饭食,日子久了,其实任他再如何的舌烂如莲花,也只表面工夫了。就似那刘老汉夫妇一般,看他面上做派好似对姓童的深信不疑,实则信的只是一个’利‘字。面上还这般敬着姓童的,只是被银钱之事逼着不得不如此而已。” “所以,姓童的其实是在用’攒不下银钱‘这件事逼的刘家村村民持续做着表面工夫而已,”林斐看向长安府尹,说道,“这玩弄人性的枷锁其实只禁锢住了人,并没有真正锁住人的心,被锁之人只是在表演着自己被锁住了心而已。” 第五百一十七章 红薯年糕(五) 时疫最开始的原因自是纷乱的。有时是一地水源受了污染,有时是当地养的家禽家畜生了病,各种由头都有,这些皆是人力所难预测到的,自不是林斐口中的‘头’。爆发时疫的地方也是散乱分布在大荣各地,这地方以及涉及的地方官员亦不是林斐口中的‘头’。 如此……答案便很明显了。 各地信使入京之后需下榻的驿站驿馆算是头,到了驿站驿馆之后又各自遍寻朝中熟悉的‘大人’们提前告知此事,这也是每回时疫之中的不同之处,而后便是各部衙门的推诿,这些也都不可控。所以,再之后,要寻到可控之处便是信使带着太医署派出的治理时疫的太医们离京的时候了。 被林斐点破之后,长安府尹只在心里走了一遍每回时疫上奏的流程,便明白过来了,他道:“所以只查驿站、驿馆与太医署两地便够了?” 林斐点头,说道:“太医署去岁刚退下来的太医令黄老太医同虞祭酒交情不浅,他执掌太医署四十年,这四十年刚好便能将乡绅赚这七十六场时疫财的年限囊括其中,自是寻他没有错了。至于驿站、驿馆什么的,大人是长安城的父母官,以大人如今掌管京师地界的安宁,不曾闹出过什么大事来看,这驿站、驿馆里的事,大人亲自出面当是能查的一清二楚的。” 驿站、驿馆因着就在长安地界之上,属他辖内,他自是清楚怎么查的,是以驿站驿馆这件事长安府尹没有推辞,却对林斐要请虞祭酒帮忙之事有些犹豫:“国子监那位便是知世事又能知多少?你我皆知嘴皮子上下一碰同真正办起事来是两回事。” “便是他似那黄侍郎家的三闺女一般好打抱不平,热心肠的肯出面办事了,又要用什么办法来办事?”长安府尹摇头,说道,“似黄三小姐那般想办法将那原配、外室一锅端了,捅的人尽皆知,靠周围人的嘴皮子唾沫来淹死那没良心的奸夫同外室么?” “也就那奸夫还要顾虑名声!毕竟身在仕途,这等‘声名不好’的事会影响自身前程,这才不得已当着众人的面下跪求那原配原谅,又当众表示永远不会认那外室与那一双外室子女,才将事情揭过去了。”长安府尹捋了捋须,没好气的说道,“这事当时倒是引来不少原配正室以及正经嫡出公子小姐们的拍手称快,百姓也喜欢看这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桥段,这才夸那黄三小姐干得好,‘狭义心肠’云云的。事后不久,那奸夫同原配又手挽着手在人前演了几回‘冰释前嫌’、‘破镜重圆’、‘浪子回头’的戏码,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林斐看着面前发牢骚的长安府尹,听他说着这些长安城里的事。能将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事情说的这般细,可见对自家地界上的发生的事,长安府尹不曾马虎过,那面上的世故圆滑背后,长安府尹是颇为尽责的,否则也不能说起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来如数家珍了。 “那等嘴碎的,看不得黄家闺女插手这等事的,便不说了。左右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看不惯事情闹出来的多的是,”长安府尹说道,“有的是同那奸夫、原配沾亲带故的亲戚,嫌闹出来名声不好听的,有那本身便是外室子女又或者庶子庶女出身的,还有那涉及各方利益,看不惯黄家闺女这般跳脱,嫌她没规矩的,多的是!” 林斐安静的听着长安府尹逐渐拉远了二人谈话的话题,说着这些废话,伸手倒了杯牛乳茶递了过去。 长安府尹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灌了一口,又道:“这事情……啧啧啧,当真办得好么?那外室子女确实是不能记回族谱了,毕竟那奸夫还在官场,自不能明着自打嘴巴。可那吃穿用度不见少,甚至因着不能入族谱,奸夫觉得委屈了外室,日常补贴的银钱还更多了。” 林斐听到这里,唇角翘了翘,有些忍俊不禁:连这等‘奸夫补贴外室银钱’的事都知道,可见长安府尹在城里的探子不少。 “那原配同奸夫面上瞧着倒是‘恩爱如初’了,可两人的手挽手一到人后便各管各的了,明显只是凑合着过罢了,这也叫将事情办好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连连摇头,却又道,“不过这也怪不了黄家闺女,她又不是管这个的,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再者,这原配也同那刘家村村民一样,只求个面上好看而已。至于那奸夫的心,自他寻外室开始,这恩爱早没有了。会浪子回头也不过是顾虑自身前途罢了。诺,似黄家闺女这办法一看就是外行人用的,换了本府,可不会这么干。” 那厢的林斐并未立时将长安府尹扯远的话题拉回来,而是饶有兴致的继续问了下去:“黄三小姐做这件事时还未及笈,只能算个热心肠的半大孩子罢了,自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看多了黄侍郎夫妇的恩爱,将夫妇感情想的简单,只以为夫妇二字便是将两个人拉一块而已,自是不可能比得上府尹大人的阅历与手腕的。也不知若是府尹大人来做这件事的话,会如何?” “管得住人也未必管得住心,大牢能锁住的也只能是个躯壳罢了。”长安府尹闻言,随口接话道,“既知晓管不住心,且从那原配事后同奸夫在人前演恩爱的样子来看,当是明白这些的,如此……事情便好解决了。” “管心的事且放至最后来管,先管那人。”长安府尹掀了掀眼皮,随口说道,“那奸夫既肯舍得一张脸面当众下跪认错,可见是知晓前途二字于他有多重要的。” “他是借原配家的势起家的,若不是后来仕途发展的不错,又怎敢松懈下来,养个外室当解语花?”长安府尹哼了一声,说道,“饱暖思淫欲!自是饱暖之后才有工夫寻解语花。诶,对了!本府还真是越发觉得你那温小娘子的那句‘人不吃饭会死’的废话还当真是真理。他若不是饭吃太饱了,撑着没事干了,又哪来的闲工夫养那解语花?” 听长安府尹又提到了那句“人不吃饭会死”,林斐再次点头,轻哂:“林某亦是这么觉得的。” “事情掰开揉碎了自也不复杂了,前途是他能同原配家叫嚣的根本,这一点不管是原配,还是那奸夫都是清楚的。”长安府尹“哼”了一声,说道,“我若是原配以及原配家里做主的,也不要多做旁的事,毕竟有些事多说多错,只消将这事透露给同那奸夫争位子的对手便成!” “那原配家里本是官宦之族,有祖上的基业打底,这些年的仕途走的却是还比不上这奸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长安府尹说着再次抿了口杯中的牛乳茶,品着那牛乳茶中那股不容忽视的酒味,“咦”了一声,道,“这一壶牛乳茶比起上一壶怎的多了些酒味?” “加了甜酒酿。”林斐闻言说道。 “那难怪有些醉人了!”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吃了酒,也怪不得本府比平日里的话多了不少了。” 这话听的林斐只轻笑了两声:这么一勺调味的甜酒酿又能怎么醉人?这位在宴... “不过即便不看双方‘体面’,那奸夫不肯提携原配家里子弟也是有原因的。”林斐转着手里喝空的牛乳茶杯,说道,“他能从唯唯诺诺借妻族起家的寻常小吏,做到后来同原配家里叫嚣的‘大人’,说到底仰仗的便是自身官阶高过了那原配家中子弟而已。人说官大一阶压死人,这奸夫官大一阶能叫他在岳丈家抬起头来做人,自是不能让岳丈家里的权势越过自己的。若是岳丈家里得势了,他岂不是又要过回原先那在家中唯唯诺诺的日子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连连点头,应和道:“就是如此!所以原配家里那一番瞻前顾后的反应实则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的!那奸夫的前途得势不止不会照顾原配家里,反而打压那原配家里最狠的便是他!所以瞎犹豫什么呢?左右他这位子有了还不如没有呢!”长安府尹拍了拍案几,说道,“再者,养外室的事是事实,能抓个人赃俱获的那等!又不是胡说八道!” 林斐点头,面前的长安府尹见状忽地凑上前来,小声对他道:“那黄家闺女到底是孩子家家的,不懂事。不过那又不关她的事,且年岁还小,自是不打紧。倒是那原配家里几个做主的这事办的真真是叫本府看了直摇头。” 听到这里,林斐立时猜到了长安府尹说这话的用意,反问长安府尹:“怎的?这一出捉奸大戏里还有不曾对外透露的隐情不成?” 听林斐又一次开口“问”到了点子上,长安府尹畅快的以手掌拍了拍案几,点头道:“可不是么?你道那奸夫养的解语花外室是什么出身?” 一听这话,林斐恍然明白过来:“那奸夫其实是可以被人以‘狎妓’二字做文章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连连点头,朝林斐竖起了大拇指,夸赞道:“本府便知,年纪轻轻便能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又怎么可能是只会读书和查案的呆子?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实话同你说吧!那解语花其实是底下人孝敬给那奸夫的‘瘦马’!” 两人短短几句对话,实则已绕了好几个弯了。 大荣律法之中其实是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狎妓’的,只是这一条早在多年的编纂修订中,被前朝不知哪一朝的修律官员“遗漏”了,以至于除了最开始的那几版大荣律法之外,后头每一朝重新修订编纂的大荣律法中都将这一条‘遗忘’了。 可“遗忘‘二字是有讲究的,虽然没写进去,却并不代表这一条废除了,有需要的话,也只是朝堂上一次朝会,重新加进去便成。 大抵“饱暖思淫欲”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多数人当前途越走越好,走至巅峰时便不会再克制自己的欲望了。正是那立于巅峰之上的人不克制,似这等明文规定的条律才会被“刻意忽视”。 毕竟,这般“刻意忽视”,不曾记上律法的明文规定便留下了可钻的空子,若是有朝一日当真被政敌以这条“私德”之事所威胁的话,还能以看到的是最新版修订的律法,不知这一条搪塞过去,将错处推到底下修律官员的头上。 不过既是空子了,那便人人皆可钻,狡辩之人可以钻,那做文章的政敌亦可以,端看两方手段了。 不过一方是攻,一方是守。政敌攻击奸夫私德有亏,若是事情办成了,便能取而代之,若是不成,作为攻讦的一方只要自己没触犯这一条罪责,亦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所以于政敌而言,攻讦之事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必会去做的;而另一方奸夫,若是败了轻则官阶遭贬,重则丢官贬为庶人;便是胜了也只是还在原位上呆着而已。算是个胜了没甚好处,败了则可能多年经营赔的一场空的赔本买卖。 所以,这一番弯子绕下来,这件事于长安府尹看来是稳赚不赔的,才会对原配家中这般瞻前顾后的举动连连摇头。 政敌必会出手,又不消原配家里直接出面同那奸夫对上,这般瞻前顾后的顾忌一个打压自家前途之人是犯的什么糊涂呢? 第五百一十六章 红薯年糕(四) “世人能逃脱一个‘贪’字的极少,更遑论这些时常为人在背后诟病的地主乡绅了!”长安府尹还记得林斐当时的话,“比起这些只图利的地主乡绅来,姓童的不只要利,还要名,自是更贪的。” “林少卿你还少说了一点,他还不想出钱,只想空手套个名利双收!”彼时的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顺口道了一句,“还真真是什么好处都想占了,这世间哪来的这等道理?” “大人说的不错,姓童的乡绅远比常人更贪便在于‘什么好处都想占了’这一点之上。”林斐对长安府尹说道,“但凡入了他眼的,从他眼前走过的,就莫想留下一点半点了。” “世人背后骂那等奸商常说其‘雁过拔毛’的,这姓童的怕是更甚一筹,‘雁过只剩毛’了,只要有办法,便能把大雁扣了!”林斐说道。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拍着林斐面前那张案几,气道:“他还当真敢只给本府留几根毛不成?” “那还是顾虑刘家村这笔生意要继续做下去的情况了,”林斐瞥了眼气急败坏的长安府尹,凉凉的说道,“若是不消顾虑刘家村是笔长线的买卖,只想收了钱便走,且还无人能够制约他的话,怕是那几根毛都不会给大人留下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只气的连着拍了好几下案几,而后便开始直翻白眼,连着叹了数声“好好好!”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尺度’二字至关重要。”林斐说道,“这般将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但凡可以吃的,通通都吃干抹净的举动,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可便是那吃相实在难看,引人非议,他若是不管,也不能拿他如何。”长安府尹此时已然冷静下来了,看着自己拍案几拍红的手掌,没好气的摇头道:“只要不管,又能拿他如何?” “不能如何。”林斐说道,“就似那‘孝道’二字的大道理只能桎梏那等性情中人以及顾虑世俗成见之人一般。对于不理会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便是你我当着他的面戳穿他的心思,他闭眼全当听不明白,以一句‘大人多虑了,小民并未想这么多’搪塞过去,对这等装傻充愣的行径,‘指责’二字并不算得什么好办法。”林斐说道。 “是啊!”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接话道,“所以本府说过,刘家村之事即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弄过去,本府只负责求仁得仁,解决刘老汉夫妇二人所求的银钱问题,也少不得要借用头顶乌纱帽的势,更遑论旁的了。” “于大理寺而言,只要那两个新嫁娘的死不是她二人自己想不开自尽的,只要是人命官司,便能深挖。”林斐说道,“从刘家村上下人人‘装瞎’的现状以及那两个新嫁娘下葬之仓促中,我有预感,这一桩人命案,同以往那等难寻线索的人命案相比,其取人性命的直接手段当是不高明的,甚至可说是粗糙的。” “这话都不用你这专司人命案的大理寺卿来说,明眼人一看便知。”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现在寻个由头去将那两个新嫁娘的尸首挖出来,指不定还能找到这二人是死于‘他杀’的直接证据来。比起那等手法藏的极深的人命案,这里的人命案坏就坏在‘人’这一字上。” 林斐点头,虽说长安府衙并非是那等直接管理人命案的衙门,可这等人命案子也不是没有接触过的,是以于这等事上,长安府尹自不是两眼一抹黑的,且因着经手的案子以及事情多了,甚至可说是颇有几分经验的。 “便是从新娘的尸首上寻出‘他杀’的证据了,这‘物证’齐了,‘人证’又要如何来寻?”长安府尹摇头道,“这刘家村上下人人皆是‘假瞎子’、‘装糊涂’,在这等地方寻个靠谱的,不会被钱收买的人证简直难于登天!” “所以这个案子同旁的案子不同,旁的案子可从案子本身直接下手开始查,这个案子却是治案先需‘治人’。”林斐说道,“办案子少不得搜寻各式各样的线索,‘物证’是死的,不会说谎,‘人’便不一定了。既是活的,便有自己的考量。这刘家村村民身上又藏着诸多秘密,生计问题也好,那狐仙身上每年一层不知哪里来的金衣也罢,种种皆是大秘密。甚至那金衣来历若是不妥当,触碰了律法,那这些村民本身便是’犯人‘。大荣律法,那等身上涉案的’凶犯‘所言除非证据确凿,一般而言不能随意采信是有道理的。更何况事情就发生在刘家村这一亩三分地之上,这刘家村里的种种事若是全村村民皆揣着明白装糊涂,人人皆参与其中的话。那比起寻常的’凶犯‘,这些人甚至皆有可能是死去的新嫁娘这桩人命官司的直接或者间接的’嫌犯‘,如此……这些村民口中所说的事情可不定是真的了,便是真的亦是无法采纳的。” “难怪你如此盯着刘家村这乡绅,想要想解决刘家村的病根了。”长安府尹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不将刘家村里藏着的这些秘密尽数翻出来,将可能直接牵涉其中之人办了,将这病根刨了的话,这新嫁娘之死的案子,你大理寺根本无法开始着手彻查。” “大人说的是。”林斐说着,看向长安府尹,说道,“这案子就在眼前,可林某却查不得,自是要先寻治这’地方病‘的大人来解决这’地方病‘了。” “林少卿真真是好一手厉害的盘算,先时说的那般打动本官,却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办你自己的案子。”长安府尹彼时说着,一口猛地将那茶盏中的牛乳茶尽数灌入口中,仿佛多吃他大理寺衙门几口吃食,便能讨回几分被摆了一道而丢掉的面子一般,他哼道,“你自己道那乡绅借鸡生蛋的本事高妙,如今自己想办案,不也好说歹说的将本府架在这里,劝说本府来治这刘家村的’地方病‘了?” “比起那乡绅,林某自忖自己还是不同的。”林斐看着再次迟疑起来的长安府尹,笑着说道,“林某早知说实话会令大人再次变的’圆滑‘起来,却还是选择了说实话,是因为林某从不骗人,也不隐瞒大人,更不会如那乡绅一般打着各种各样的幌子来借大人生蛋。” “大人觉得林某的话打动了你,不过是因为林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了大人而已。”林斐说道。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道:“说实话,这刘家村之事还是不好办!”他道,“如今刘家村这事就如同去那赌场里,开口劝那些赌桌上的赌徒’莫要赌了,赌博害人害己‘,你觉得有用处么?” “若是当真有用处的话,那些赌场东家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如官府所言的那般,在赌场里写上’小赌怡情,大赌需谨慎’这些字,依官府所求办事了。”长安府尹说道,“便是他们知道这些话写在赌场里也没用,这才老实的写了,对外还能道自己是个老实按照官府所言办事的良民呢!” “若这些话当真有用,这些赌场东家又怎...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挑眉,方才有一瞬他又‘圆滑世故’了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林斐未将事情挑明。这倒不是猜不到林斐是个不提‘强人所难’要求之人,只是往昔打交道时,遇到过的那等‘张口就来’,将最难的事,最大的麻烦推给旁人,用大道理将他架在高处,逼得他四处奔波想办法解决的人着实不少。 那等真正带着‘办法’来‘寻人办事’的,真真践行‘合作’二字来寻他的,却是极其少见的。 既打消了长安府尹的顾虑,又坚定了长安府尹这一回也要当那青天大老爷的信心,令他从‘圆滑’中再次跳脱出来,自是因为林斐给出的解法可行的缘故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恰似那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林斐说道,“那乡绅……”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打断了,他斜了林斐一眼,说道:“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府算是领教到了。你如今真真是三口不离一个‘吃’字,‘吃相’才走,‘豆腐’又来了。” 林斐闻言只笑了两声,也知长安府尹只是随口一句抱怨,遂继续说道:“这乡绅的弱点如此明显,早已深入骨髓了。那大雁经过直接将大雁扣了的贪念自也不止在刘家村村民的身上。刘家村村民被他克的死死的,林某便一直在想什么人能将他克的死死的。” “或许正是林少卿你这等人。”长安府尹说道,“本府是同那乡绅打过照面且看过他那账本,查过他那底细之后,今日才同你一道去的刘家村。你却是两眼一抹黑,对那乡绅的底细一知半解的跟着本府过去的。可在那刘家村一亩三分地上待了前后还不到两个时辰,本府瞧着你这一双眼却是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透了。” “大人高看林某了!”林斐闻言,说道,“不过他身上或许沾了案子,林某与大人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一地府尹,一方是官,一方则有可能是‘贼’,自是算得克星;不过我想说的相克却不是指的你我!” 不是他们,那又是谁? 长安府尹蹙起了眉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林斐再次说了起来。 “我便说他这弱点实在是太明显了,七十六次时疫,次次不落,实在是太贪了!”林斐说道。 这话两人已不止说过一次了,可这一次,再次自林斐口中听来时,长安府尹却是心头猛地一震,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头看向林斐。 “每回时疫,中间经手的官员或许皆有不同,就似那一团乱麻一般令人看的眼花缭乱,难以分清。”林斐说道,“可那一头一尾却是从来不会变的。” “我若是这姓童的,要做到每一次时疫经过都能准确的吃到嘴里,不漏半块肉在外头,掐住那头尾便够了。”林斐笑着抬头,反问长安府尹,“大人,你说那时疫的头和尾又是什么?” 第五百一十五章 红薯年糕(三) 这话一出,正拍打食案的虞祭酒便下意识往后一仰,抬头看向面前突然出声的林斐:“你这一句倒是俗了!” 看着身形从向自己靠近改为后仰的虞祭酒,林斐心知这般由近及远的可不止他与虞祭酒二人身形间的距离,还有方才那一番谈话正兴时那片刻的引为知己的心间的距离。 不过既在其位,自要谋其事。国子监祭酒教书育人知晓世事,却并不定要跳入那世俗红尘的染缸之中的,而他与长安府尹这等人却是终究难以免俗的。 名士这种事不适合他林斐,也不适合长安府尹。 “林某办的就是俗事,自是免不了落入俗套的。”林斐看着面前重新打量与审视起自己来的虞祭酒说道,“这刘家村的事细究起来,那姓童的身上烂账不少,既是出手了,那自是当尽可能的,将所有能治的病症都治了。若是得过且过,小病不治,将来也不知会酿成什么样的祸患来。” “医者对病症不管,死的是一个病患。每每发生这等事,那病患的亲人家眷皆是要抬着棺材闹上医馆的,可见人命这种事马虎不得。”林斐说道,“一条人命尚且不能马虎,更遑论为官者要治理的‘病症’若是出了问题,造成的后果便往往不是一两条人命的事了。” 虽不理俗事,可虞祭酒显然也是知事的。不止他是知事,那些与他交好的所谓名士,亦不是众人心中以为的那等不食人间烟火之辈。 就似想要洒脱不羁,便须先学会知礼,想要真正的不理俗事,也是要先学会明晓俗事的。 这一点,自虞祭酒方才同温明棠的那一番交谈中亦看得出来。 既看懂了虞祭酒,林斐自是开口提了这个不情之请。 虞祭酒闻言只略略一愣,也不消片刻,便回过神来,看向林斐,问道:“你能寻我,且我还帮的上忙的地方……莫不是与那童姓乡绅每每都能及时收到的时疫消息之事有关?” 林斐点头,道:“正是此事。” “先帝在时那便是一笔糊涂账,似这等时疫之事从信使入京被安置在驿馆开始,一路兜兜转转的往上要经过多少衙门?又有多少官员会牵扯其中?”虞祭酒思忖了片刻之后,看向林斐,“恕我直言,便是我愿帮忙打听一二,且不说你我终究不涉朝堂这些事,便是涉及其中,兜兜转转数个衙门牵扯在内,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查起。” 先帝在时朝堂之上的那些事,就似一团繁杂混乱的线团一般,便是内行人也未必能一眼看清其中关键,更遑论他这个外行人?虞祭酒坦言:“我自忖怕是有心无力的。”说到这里,看向面前面色未变,依旧如常的林斐,思及先时他出言时的清明,又觉得他不会提出这等强人所难,根本办不到之事,于是想了想,便又说道,“或者你且指条明路,虞某力所能及时,自是愿意出面帮这个么的。” “祭酒说的不错,这上奏时疫之事牵扯的衙门实在太多了!各个衙门之间又藕断丝连,刘家村这点芝麻大小的事放到朝堂之上怕是连水花都溅不起来,自是不适用‘快刀斩乱麻’这等手腕的。”林斐说道,“既然不能快刀斩乱麻,便只能换个办法了。” “虽每回时疫,因着涉及的地方,以及各地方官员所牵扯与对应的朝堂势力都不同,自是放到每一次时疫本身,一件一件细查下去的话,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了。”林斐说道,“可那童姓乡绅有趣便有趣在那大小七十六场时疫中场场不落。这场场不落,无一遗漏,便显然不是那朝堂各自对应的地方势力所能掌控的了。” 这话虽涉及朝堂,可因其理并不深,算得浅显的,虞祭酒自是明白的。就似某几年的科考主考官是江南地方豪族出身,那几年科考入仕的子弟但凡为官的皆参与过这主考官的府宴,哪怕有些科考子弟后来外放出京了,也年年过年时皆有年礼自地方寄来,算得这主考官的门生来。这些门生所在之地若是发生时疫,派出的信使来京往往是才下榻驿馆,便会立即前去主考官府上提前告知时疫之事,这主考官因此会在这些门生所在地发生的时疫之事上插手也不奇怪了。 除却科考的,还有出身同乡宗族的,甚至娶的妻族,亲人连襟之间有关的,皆有可能各自抱团成一方权势,甚至同一个官员身上所牵扯的权势往往还不止一方。是以这等关系自是纷乱如乱麻一般,让人难以分清。 “乱麻分不清就不用管了,”林斐说道,“只看那一头一尾便好了。” 这姓童的乡绅虽玩弄人性极为厉害,可到底还是有弱点的。 …… 这弱点让同林斐商议了一番之后,离开大理寺的长安府尹颇为感慨,回去的路上因着一直在想他同林斐方才所谈之事,便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这沉默不语的表情落在身边人的眼里便有些不安了。待回到长安府衙,长安府尹径自走入书房之后,几个差役立时推了推那日常最是得宠的小吏,示意他赶紧进去听听府尹大人的口风。这刘家村的事若是大人不想查了,他们便寻个借口从那刘家村撤了。左右这告官的刘老汉夫妇瞧那样子也不似是真心想要求公道之人,而是纯粹只想拿钱了事的。 在他们这些长安府衙中办事的人看来,最贵的可不是那等贪滥之徒想要的百两、千两甚至万两的银钱,而恰恰是那等不贪之人想要的“公道”二字。 “府衙的公堂之上什么最贵?”这是他们日常下值,与同僚喝酒时常唏嘘谈论的话题。 “公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府衙的公堂本就是主持公道的地方。按说每一件上到公堂之上的事,随着堂上的长安府尹手头那块醒木“??”的一声一敲,案子了结,当都是堂下的告官之人得了公道之后才离开的。 每个寻常百姓以及他们进府衙的前几年都是这么以为的。 可到后来,在衙门里呆的时间久了,才发现哪怕是在公堂之上,公道二字也是最为珍贵与最为不易求得的。 这也是先时看到陆夫人那年岁,撑着一副被蛊毒蚕食多年的身体,到府衙求公道时,衙门上下众人心境皆如此复杂的缘由了。 这世间事皆是好说不好做的,外人一句“青天大老爷!”真正做到有多难,他们自是深有体会。 公道难求,不止在于被告官之人会寻出各种各样的由头来狡辩以及借用律法的漏洞来推脱,也不止在于被告官之人会寻出各种门路的可以压制那公堂之上审理案子的官员的权贵来插手此事;这两者只要不是那等天真到不曾接触过世事的,都知晓会有这等阻力,算得明面上的阻力。 可明面之上,实则还有暗地里的阻力。那告官之人即便是在堂下下跪之时哭哭嚷嚷的求公道,案子审到一半,却突然撤状了的,也多不胜数。 十两、百两买不到告官之人的“公道”,那“千两”、“万两”呢?便是告官之人不求银钱,他的家里人呢?父母呢?妻儿呢?有这些钱,足可一世衣食无忧了。至于怕被外人说道……这种事又怎会被外人知道呢? 只要外人、朋友、四邻街坊不知道他们收了银钱,那他们便还是众人眼中那个求“公道”之人。至于这次撤状,只是因为证据不足等等原因,待得下次证据确凿了,他们还会来衙门“求公道”的。至于什么时候证据确凿了……这世间诸事繁杂,过个一年两年的,很多人便逐渐淡忘了,事情也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了结了。 似这等靠“时间”的遗忘来解决事情的可不比那等放到公堂之上解决掉的事情少。 有些人虽是收了钱,可还要寻个由头遮一遮,这刘老汉夫妇的心思却是连遮都不用遮了。 同样,心思不用遮的还有那来告官的陆夫人。一开口,就在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些权贵之间的事尽数抖落了出来,如此不留余地的做法,一看便知是直接断绝了自己的退路。 若非如此,那被告官的兴康郡王府早花钱买下这公道了。 这陆夫人的公道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刘老汉夫妇的公道要买却是容易得很,不止能买,中间还能讨价还价一番,压出个最低价来。 这也是长安府衙这些差役们的想法,那厢乡绅把刘老汉夫妇的公道买了,他们便能自刘家村撤了。 左右都是要撤的,衙门里的人也没有这么闲,自是懒得白费那工夫。 看着眼前推了推他,示意他过去探口风的同僚们。小吏叹了口气:这事若放到平日里,他定是与这些同僚的心思是一样的。可今日,看着自家大人这般一路沉默不语,又思及大人与那位大理寺的林少卿谈完话出来之后的反应,小吏心道这回同僚们所求怕是要落空了。 这刘家村的事,一时半会儿可撤不了。 只是虽然知晓同僚们想撤出刘家村的愿望要落空了,可面对同僚,小吏还是没有立时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点头说道:“我进去打听打听!”说着便快步向长安府尹此时所在的书房走去。 在同僚眼里,他只是嘴甜、勤快些罢了,因着家里祖上一直在衙门里做事,自是同大人比寻常人走的更近一些。既如此,他便也当表现的只是嘴甜、勤快些,而暂时莫要表现出什么见解比旁人更高一些的举动来,惹的同僚们不悦。 至于大人日常夸赞自己的“机灵”,鼓励自己亦试着读些书,试着科考什么的便不与同僚说了。 若是科考能考上,同僚们自会知晓,若是不能考上,却提前说了,往后考不上亦不过是涂添笑料罢了。 在大人身旁跟了这么多年,他亦学了不少呢! 同僚之间,若是哪个走了狗屎运娶了个有些银钱的夫人,都少不得背后被人嘀咕“运气真好,吃得一手好软饭”云云的,语气之中满是羡慕。这等羡慕往往再往前一步便是嫉妒了。告到衙门里的案子,因嫉妒不平而酿出的祸事还少么? 所以事情未做之前还是莫说了!待哪日当真科考考上了,且不说有了这名正言顺的身份之后,算得正经“官身”了,自是比起原先跃了一阶,同僚也不敢道出什么诽议之语来了。便说这得“官身”的途径也并非什么捷径,而是正儿八经考上的。科考这一事又没有什么门槛,那些书随便哪个书斋里都能买到,他能科考,旁人自也能。若真有那一日,面对同僚的恭贺,他也好拿一句“大家都可尝试,左右素日里闲着也是闲着”的话共勉,少却不少言语纷争,也能减少同僚“不平”引来的祸事。 思绪晃了一圈,小吏走至书房门前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得里头自家大人一声“进来”之后,这才推门进入,而后便转身朝正打探着这边情况的同僚点了点头,见同僚亦朝自己点了点头回应之后,这才关上了房门。 大人谈话时有关门的习惯,他这举动自是没有错。只是关门时也是要跟同僚打声招呼的,免得招来同僚的挑剔与指责。 这一番举动落在长安府尹的眼里,长安府尹只掀了掀眼皮,顺口夸了句:“你如此谦逊,倒是免了不少口舌之争。” 做了这么多年父母官,自是经历的事不少。不止那地主乡绅与村民的事见的多了,似衙门这一亩三分地里,同僚之间互相使绊子,背后议论,最后因着底下人的嫉妒相争,办事推诿而险些引出祸事的事也是经历过的。 小小的衙门里,需要注意的事多得很,顾头不顾尾往往会酿出祸事来。有只顾着在他这里认真做事,却忽视了同僚之间的关系而被挤兑,由此在需要差役办事时,遇到差役推诿,结果衙门的官兵晚到一步,让犯人跑了的;亦有只顾着与同僚处理好关系,顾忌同僚的感受,却把他这里的事办砸的。 眼前这小吏却是不止做事机灵,同僚之间的事亦处理的好,自是令他满意的。这两点听起来虽不难,可真正做好的,却甚为少见。 得了长安府尹的夸赞,小吏不好意思的挠头道了句“应当的,免得惹来麻烦”之后这才将同僚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大人,刘家村那里……要不要撤?” “你说呢?”长安府尹掀了掀眼皮,自是知晓问话的小吏是明白自己的意思的,而后摆了摆手。 小吏见状松了口气,立时说道:“看来这事也就我等瞧起来有些难,大人却是已有对策了。” “马屁精!”长安府尹闻言笑骂了一句,而后才收了笑,说道,“不是我有了对策,而是那位姓林的昔日神童有对策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红薯年糕(二) 那厢正同小书童墨香吃红薯年糕吃的高兴的汤圆和阿丙听虞祭酒提到年糕了,便立时高兴的说道:“祭酒真厉害!这年糕确实不是外头买的,是温师傅自做的呢!用了鸡蛋、牛乳、细糖与江米粉调的,原本只放了这几种食材,食起来那口感软糯的很。不过温师傅后来又加了些寻常的米粉进去,如此一来,比起纯粹的软糯,又多了几分弹牙,味道便更好了。空口食便美味的紧呢!” “我亦觉得这年糕食起来软糯与弹牙的度拿捏的刚刚好。”虞祭酒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温明棠,“想来掌握这软糯弹牙的度没少费那多次尝试的工夫。” “一窍通而百窍通,只试了几次,便差不多了。”温明棠笑着晃了晃手里油纸包裹着的红薯年糕,说道,“倒是这红薯,今日这红薯食起来本就美味,便不需再加旁的东西了。若是买到了不够甜不够香的红薯,便须加些熬炼成浆液的甜牛乳进去了。” 一行人这里正笑吟吟的说着红薯年糕,虞祭酒那厢便接话道:“这京城大小衙门里的厨子,你这丫头算得最偏好牛乳这事物的那等厨子了。当然,牛乳这物在你手中也用的确实是好,算得物尽其用了。” 林斐便是在众人正谈着牛乳与年糕时走进的公厨。 看他进来之后便径自走向台面,台面后的汤圆和阿丙不消他说便主动开始做起了红薯年糕,便知这吃食他定是已然吃过了。 果不其然,待得林斐走至台面前,汤圆和阿丙便已将做好的红薯年糕递过去了,林斐接过两人做好的红薯年糕才送至唇边咬了一口,一旁的虞祭酒便笑着开口了:“那位……走了?” 林斐只一看虞祭酒脸上揶揄的表情,便知他口中的那位指的是谁了,遂点头道:“来谈案子的事的。闲扯了不少废话,案子的进展却是不算大,吃了顿午食便走了。” 虽说方才长安府尹只在公厨门口略略站了站,并未进去,可显然在公厨里同温明棠等人论‘蚕豆’的虞祭酒早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方才赵由提着食盒来领午食时,虞祭酒便在笑了,此时一听,脸上笑意不减,继续揶揄着说道:“原是忙公务,那确实是不能打扰的。只是怎的既走到公厨门口了,还藏头露尾的不进来?” “还不是因为子清、子正的事?他不好意思同你碰面。”林斐说到这里,不忘对虞祭酒道,“今日办案时,顺带问过了,当初那几位说风凉话的,确实是长安府衙请的,祭酒没找错人。” “我便知道是他!”虞祭酒闻言“哼”了一声,说道,“事情不好办或者想祸水东引时,总有几个经过的路人适时的跳出来‘讲大道理’,哪有这么巧的事?” “有些事确实不好办,”林斐咬着手里的红薯年糕,说道,“借‘悠悠之口’来办事也确实算得一种办法。” “有时确实如此,”虞祭酒虽是清流名士,可世情也不是全然不懂,没有一听这等‘悠悠之口’的话便皱起眉头来指责,而是顿了顿,又道,“只是‘三人成虎’,有时‘谣言猛于虎’,这‘悠悠之口’用起来也需适度。”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道了声“祭酒说的是!”之后,走至虞祭酒的对面坐了下来。 待他坐下之后,便见虞祭酒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林斐见状自是依言凑了过去,听得虞祭酒夸了句温明棠‘这丫头了不得,真真是颇有几分温玄策当年风范!’之后,便将他同温明棠方才谈的话说了一遍。 眼前这位与斜靠着台面含笑立着的那位都是那等不需人将话尽数点透,只开个头,便能领悟之人,自是叫虞祭酒谈起话来觉得尽兴。方才同温明棠一番谈话,一旁的听客却是墨香、汤圆与阿丙三个只顾着盯那红薯年糕流口水的孩子,自是叫虞祭酒有些不尽兴。唔,虽然,这红薯年糕确实味美就是了。 眼下又来了个能听得懂话的听客,虞祭酒自是一下子来了兴致。 对面的听客林斐的表现倒也对得起虞祭酒起的这一番兴致,安静的听完虞祭酒的复述之后,便点头,虽面上表情变化不大,只是平静中带了几分思量,可看他那表情,虞祭酒便知他听懂了。 当然,林斐口中说出的话,也证明了他确实听懂了,且能同虞祭酒以及温明棠将话题谈下去。 “‘大善人’们的嘴确实是不需花钱,没有成本的。自是一张嘴来回折腾,左右不需他们花钱,也没有哪条律法能治这些张口闭口‘仁义道德’,真正需要其出力时却是一个子儿都不出的大善人们的罪。关嫂子与子清、子正三人往后的日子好坏也不需他们负责。那担子与责任是子清、子正他们自己的,往后因着大善人们那一张嘴酿出的祸事亦同样是要子清、子正他们自己承担的。不过若是循着他们那一张嘴做事,三人当真费力将日子过好了,‘大善人们’又要凑上前来开始邀功了。若是子清、子正他们不理会,怕是背后还要被指责‘没良心’,辜负他们当时那一张嘴的教导了。”林斐说道。 “教导?什么教导?”虞祭酒闻言冷“哼”了一声,说道,“我掌国子监近二十年,难道还能不明白‘教导’二字的真正份量?” “张口一说,说两句‘儿不嫌母丑’,‘要认真读书’的大道理的话便叫教导?”虞祭酒哼道,“那我这国子监学堂也不用开了!将学生教的识了字,而后寻个识字的,将那些大道理与四书五经的各式典籍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诵读一遍。接着便等着,看这些学生自己是否能科考入仕,官运亨通了。对大多数听了这一遍诵读之后,科考没有成名,前途也不好的,便全当没看到,左右这些学生与他们非亲非故的,便是饿死或者犯罪入狱也与他们无关,不消他们负责。便是认真听了他们诵读的四书五经典籍,照本宣科的做事,依旧过的不好的,那也与他们无关,难道还能追究这些大善人的责任不成?可这种与他们无关又不是绝对的,对那种科考入仕,官运亨通了的学生,这些大善人又要主动凑过去,自称自己那一遍诵读居功至伟,全然不提这些学生自己的努力与背后种种机遇了。真个是全凭一张没有成本的嘴,断章取义的将所有好处与丰功伟绩都往自己身上套!” 林斐听到这里,也跟着摇头笑了,他抬头看了眼虞祭酒,说道:“祭酒是真名士!” 要做事,拿手上办的事说话的,哪里仅仅只是他和长安府尹这等做事的官员?哪怕是外人看起来“跳脱于世俗之外”的清流名士,亦是如此。即使是看起来用一张嘴教书育人的国子监祭酒,亦不是光用一张嘴教大道理的先生。 这世间很多事都是好说不好做的。 “这世间的‘大善人’可不止这一种,”林斐赞了句虞祭酒所言,话题一转,对虞祭酒挑挑拣拣的说起了今日刘家村的一番见闻,他道,“今日我同长安府衙合作办案,走了一趟那山野村落,却是亦同样见了个‘大善人’……” 似... 温明棠亦是个听得懂刘家村之事的人,此时斜靠在台面那里,身边围着墨香、汤圆同阿丙,听三人懵懵懂懂的自林斐那一番刘家村之行的见闻中拎出了那句“童老爷将钱吃了,逼人去乞讨”的话,顿时失笑,面对面前几张严肃惶惶的小脸,想了想,点头道:“你三人说的确实不错,就是那般!” 虽然不定明白“童老爷吃钱”的意思,可这话确实总结的颇为到位。 看了眼那厢正说刘家村之事的林斐和虞祭酒,温明棠朝两人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带着墨香等人出了公厨,没有继续打扰两人相谈。 小书童墨香离开公厨时,还一板一眼的向虞祭酒施了一礼,而后一路倒退着离开了公厨。 林斐看着面前的八岁小童学着大人模样做出的“知礼”举动,直到墨香倒退着跨过了公厨的门槛,他才开口了:“祭酒身边这小书童这般知礼的举动,若是放到寻常人以及心善些的人眼里,或许会觉得有趣,打个趣云云的说他老成;可若是放到那等挑刺之人眼中,怕是少不得被指摘吧!” 这话一出,虞祭酒便点头道:“是啊!先时便遇到过看到墨香那学着大人做派,行知礼举动的人嘲讽我这小书童‘待长大后定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的,嘲讽墨香不似跟随的名士一般举止不羁,反而行为如此刻意,道其一瞧便是个木讷不甚灵光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叹了一声之后,才语气复杂的继续说道,“却不知我幼时也是如墨香这般的,既要做名士,自是要先学会知礼而后再学不羁的。连礼都不懂,又谈何不羁?” 外人看那名士潇洒不羁只觉对方这一举一动做出来恁地洒脱,却不知这所谓的洒脱亦是要拿捏一个’度‘字的,若是不先将那所谓的’礼‘吃透彻底深入骨髓了,又如何掌握的好这洒脱的’度‘? 且礼字之外,所谓的潇洒名士亦同样是手头有拿得出手的真本事的。 “昔诗仙李白被人称之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长安城里,学着做了几首诗词,而后效仿其在酒坊过夜的不少。外人路过时所见却皆是以一句’酒鬼‘称呼了事的。”虞祭酒对面前的林斐说道,“却不知酒鬼随处可见,诗仙却是千古难得一遇。那斗酒百篇的诗作又岂是随意粗浅的学着做的几首诗词能比拟的?” “前些年,曾有人效仿诗仙,醉酒后在长安城朱雀门上刻诗,结果险些吃了官司。家人好不容易使了大力气将他保出来,他还不满着念叨’众人皆醉我独醒‘,话语间的意思忿忿至极,”虞祭酒说道,“且不管那长安城朱雀门的守卫不是吃干饭的,便看他那刻的自作的诗,有几人记得?倒是诗仙那句,都过去多少年了,换了朝代了,虞某却是依旧记得。”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林斐接话道。 “就是这句!”虞祭酒虽此时是坐在大理寺的公厨里,而不是他国子监的书房之中,却还是忍不住拍着面前的食案,连连点头,说道,“那首诗的前两句亦是颇为有名。”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林斐看着面前的虞祭酒又接话道。 虞祭酒听的连连点头,以手拍打着面前的食案,激动道:“便是这两句!虞某觉得这两句实在是妙极了,一想至你先前曾说过的子清、子正二人出身背景之事无法更改,不当纠结于这等无法更改之事,岂不正应了那一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至于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知烦忧,又何须理会这些’乱我心者‘呢?”虞祭酒拍着食案,哼道,“这等’乱我心者‘不过是些张嘴没有成本的虚伪大善人罢了!” 恭敬的退至公厨门口的墨香听着公厨里传来的虞祭酒拍打食案的声音,忍不住担心的往里看去,看虞祭酒对着林斐如此激动的模样,忍不住惊讶道:“先生今日不曾吃酒啊!”对上一旁朝自己望来的温明棠,他解释道,“夫人曾说了不准先生在国子监里吃酒的,说是免得吃酒误了事。” 看着小书童一脸担忧的样子,温明棠忍不住笑了,她摇头道:“你家先生不曾吃酒,只是一样的诗,读出了百样的解,有感而发,难免激动罢了!”说到这里,她看向那厢正平静的看着虞祭酒发了好大一通感慨的林斐。 待得虞祭酒这一通感慨在小书童墨香的担忧中尽数抒发出来之后,林斐这才开口了:“林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祭酒帮忙。” 第五百一十三章 红薯年糕 “虞祭酒可是在看关嫂子?”温明棠走至虞祭酒身边,轻声问了一句。 子清、子正的父亲姓关,是以大理寺众人日常称呼那寡母便是一声“关嫂子”。 听到温明棠的声音,虞祭酒点了点头,伸手指向那正在擦门的寡母,偏头,目光没有自正在做事的寡母身上移开,口中却是问起了温明棠:“她日常做事亦是如此的?” 虽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尾的,可看了眼那随意擦着大门,哪里有明确的,一眼可见的污渍的地方,便拿湿布沾着擦上一擦,若没有肉眼可见的污渍,只是沾了灰,便很是随性的手伸到哪里擦到哪里的寡母,温明棠自是稍稍一愣,便明白过来虞祭酒问的是什么了。 她是应邀曾去骊山为虞祭酒办的接风宴做过菜的,去岁一整年,虞祭酒来她这里吃饭也不知多少回了。虽只是吃饭,很多旁的事甚少提及。可一整年的接触下来,若是有心,也能将每个人于吃喝穿着上的性子看的七七八八了。 温明棠是骨子里的习惯使然,无论是备菜做菜,做大锅饭还是宴席菜,都喜好做完事将台面顺手收拾一番,让台面看上去尽可能“齐整干净”些再继续做事的,可灶台上的事总是不可避免的有油烟与各式瓜果蔬菜切下的废料的。很多人做菜时也常戏称自己“做菜如打仗”一般,台面并未及时收拾以至于显得一片狼藉的情形并不少见。 面对温明棠这等习惯,她自己还记得衙门里多数差役与小吏乍一见到时都会叹一声“干净”,足可见在他们眼里,温明棠这等习惯才是稀奇事,“台面如打仗”则是稀松平常的。可虞祭酒却与多数人不同,看到温明棠这般收拾的干净齐整的台面,也只浅浅道了句“如此才对”,并不似多数人那般乍见惊叹。 足可见,很多琐事之上,虞祭酒比寻常人都是更讲究的。当然,从面前这位祭酒大人日常的穿着举止,那熨帖到不能再熨帖的衣袍以及腰间一个月也不重样的玉坠等物之上也能看的出来。 不过比起寻常人更讲究的虞祭酒,也并未再要求旁人时便提高了要求,对自己便降了规矩。去岁去送年节贺礼时,不论是虞祭酒赠予的回礼形式还是那大方又精细的赏钱红包,皆可看出,他事事讲究,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皆是如此。 眼下事事皆讲究的虞祭酒,看着那擦门手伸到哪里便擦哪里的寡母,要问的是什么,自是显而易见了。 温明棠见状,便道:“关嫂子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 女孩子这话的意思,虞祭酒自然听懂了,他叹了口气,说道:“难怪这些时日子清、子正二人身上所穿的衣袍依旧还如先前那般洗不干净,皱巴巴的。我原先还以为她是忙着生计讨生活,没工夫管这些小事,原来却是与此无关,说到底也不过是不注意这些而已。” 温明棠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又将方才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关嫂子只是寻常人而已。” “我知她是寻常人,亦知我不曾发银钱与她,自是不能教她做事的。”虞祭酒看着那随性做事的寡母,说道,“更知她如此做来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颇为感慨而已!往后子清、子正若真有登科那一日,是要面圣的。他二人的衣着倒是不定要绫罗绸缎的贵重之物的,只是那衣着干净齐整些还是必要的。那些将人架在圣人的位置上,时刻要求他人不准指出她不足之处的话,时刻要求他人必须体贴她寡母不易,不体贴便是‘刻薄过分’的,不过是些嘴上的大道理而已。事实便是看到他二人那一身洗不干净的,皱巴巴的衣袍,多数人还是本能的觉得不大好的,尤其还是未来面圣入仕为官之时。” “祭酒是个讲究之人,”温明棠说道,“不过关嫂子自来了大理寺,该做的事也都做了,确实不算偷懒。” “事做了同做好是两回事。就似我国子监布置的功课一般,做了功课,与做好功课是截然不同的。”虞祭酒说着,看向温明棠,疑惑道,“难不成竟连你也要学着外头那些人做‘大善人’,一味体贴‘寡母不易’了不成?” “那倒不是!”温明棠听到虞祭酒这话便笑了,她道,“外头那些打着‘善人’的旗号,监督关嫂子身边人,不准不体贴关嫂子,不准说她不是的,可不曾将关嫂子请进家中做事,供给吃住之处,更不曾发银钱与关嫂子。那些‘大善人’一张口自是容易的很,因为他们那一张嘴是不需花钱的,自不必付什么本钱。” “好一句‘他们那一张嘴是不需本钱的’!”虞祭酒闻言,也笑了,他对温明棠道,“我还当你也要落了俗套,被那些‘大善人’的一两句话箍死在里头了呢!” “那还不曾!”女孩子说道,“至少眼下还不曾。” 虞祭酒点头,听女孩子接着说道:“只是她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不算偷懒也是事实。” “从早到晚,杂役该做事的时候,她都在做事,就如眼下!”女孩子说着,指向正拿湿布擦大门的寡母,说道,“只是手认真做事时,脑袋里的注意力不定放上去罢了!不过杂役做的这些琐碎之事,注意力放不放上去什么的,干系其实没有那么大。就似同为宫里御膳房打杂的宫女,不用心的,便一味做着琐碎的杂事,用了心的,便成了赵司膳一般,皆各司其职而已。当然,这多用的心也不是白费的。无论是其位子还是月俸都比那等不用心的要更多些。” 听到这里,虞祭酒也跟着笑了,看了眼外头做事的关嫂子,他道:“我方才看了她一会儿,本是想多个嘴的,可一想这些时日,外头那些‘大善人’张嘴不需本钱的话没少往她耳中飘,都在说她不易,她自也是深以为然的。若是此时过去劝谏她开始认真些做事,她心里怕是不服的。指不定还要埋怨我多事,太过讲究。” 温明棠笑道:“祭酒是好心,往后子清、子正上了仕途,关嫂子亦是少不得要被拉到台面上来的。若是届时关嫂子‘言行举止’让人挑出大毛病来了,届时,如今这些张嘴不需本钱的‘大善人’的体贴又要变成指责了,到时那些文雅些的夹枪带棒的之语又要往关嫂子身上招呼了。” “所以人性如此,只是三街九巷中的人说话粗鄙些,大族贵人、官夫人说话文雅些罢了。都是骂人的话,是粗鄙还是文雅,于被骂之人而言,都是一样要生气,要发怒的。”虞祭酒叹了一声之后,看向温明棠,“可惜这些事你懂,她却是不定懂罢了!” “实在不懂也不是什么头悬利剑的大事,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憧憬着的官母做的不大好,容易被一个圈子里,那等有些出身背景的官母耻笑罢了。不理会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关起门来过日子也不妨事。”温明棠说道,“更遑论她这年岁重新学着官夫人那套做派,强行要同那些官夫人交朋友也不定是什么好事。官夫人中品行好的自会体贴她,不会多话,也不会胡乱插手他人闲事。那等品行不好的... 那厢听到虞祭酒唤自己名字的小书童墨香连忙“诶”了一声,两手规矩的,学着国子监里那些学生做了个礼,方才贪馋的脸色也瞬间收了起来,小脸严肃的看向虞祭酒,问道:“先生,可是有事吩咐?” 八岁小童强行做出这般老持稳重的样子看的虞祭酒忍不住摇头失笑,却也知晓身边这小书童乖觉认真的很,遂干咳了一声,瞥了眼那厢将红薯年糕递给墨香的汤圆和阿丙,点了点头。 得了虞祭酒的首肯,小书童墨香这才转身伸手去接汤圆和阿丙递给他的红薯年糕,接时还是伸出双手接的,一边认真的道谢,一边不忘给出承诺“往后,我阿母若是做了好吃的,定也拿来分与两位小师傅”。 小童小小年纪这般做派看的汤圆和阿丙两人忍俊不禁,一面笑着,一面说道“不用不用”云云的。那小书童墨香却是坚持“定是要的。” 虞祭酒见状,便对一旁的温明棠说道:“他去岁时曾食过家中堂弟的一串糖葫芦,堂兄弟二人玩的好时,自是好的跟一个人似得。一次起了争执,那堂弟张口便提起了’曾送与他一串糖葫芦‘的旧事,借着这串糖葫芦的恩情,指责他“没良心,忘恩负义!”。他一贯面皮薄,家中教导又是严厉,这话一出,自是当场红了脸,落了泪,立时跑着回去买了串糖葫芦还给他那堂弟了。” 眼前这小童墨香虽只是书童,却是虞祭酒身边的书童,往后长大了是能在国子监听课的,日常偶有不懂的课程还能向虞祭酒请教。这等书童自不似寻常人家那些人牙子买来的小童,虽同那等含着金汤匙出生,能直接进国子监读书的大族公子相比略差些,可也家境殷实。且若家中不同虞祭酒沾些关系,是当不上这书童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家中世代经营纸墨坊的墨香家中光长安城内便有数家纸墨坊了,自是自幼便接受过礼仪教导的。 看着那厢坚持要还这“红薯年糕”的“恩情”的墨香,温明棠笑了,说道:“还真是人教人,千百次也不定会;事教人,却是一次就会。这一串糖葫芦教的墨香不肯轻易欠人恩情不还了,毕竟指不定这恩情哪日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 虞祭酒点头,看着小书童墨香将红薯年糕送至唇边咬了一口。红薯的味道他自是尝过的,看汤圆和阿丙二人烤的红薯中那橙黄的内陷,也知定是个绵软甜蜜芯子的红薯,美味的紧。那软糯的一口咬下便能长长的拉出一条丝来的年糕,倒也不是想象不出那等味道,二者包在一起,食起来那味道……虞祭酒想象了一番,便也笑着对阿丙和汤圆道要一份这随手一包,便做出的新吃食。 那厢的阿丙和汤圆闻言自是不敢怠慢,又问了声温明棠,见温明棠也要之后,便撸起袖子开始做了起来。 原本是阿丙和汤圆两人尝个鲜的吃食,自是只用刀随意划拉了一下,也不管红薯外头那烤的焦脆的皮了,只边吃边拿牙将皮‘啃’了去了。 不过不管是给墨香的还是温明棠的红薯包年糕,阿丙和汤圆皆是认认真真的去了烤红薯的皮,将那红薯馅挖出来铺在油纸上,中间又加上了一条软乎乎的年糕,而后便如包饭团一般以红薯为外皮包住了里头的年糕。 “其实红薯外头再加层年糕也成,不过如此一番,红薯便由皮变成馅了,又成一个新吃食了。”温明棠看着手中油纸包里的红薯年糕,说道。 食了一口这香甜软糯的红薯年糕的虞祭酒闻言,便顺着温明棠的话往下说了下去,他道:“外头加的年糕改成江米的话,便又成了红薯年糕馅的饭团了。” “红薯年糕馅的饭团,外头那层江米改成饼子的话,又成了红薯年糕饼了。这几样事物单吃便好吃,味道又不突兀的东西怎么包着吃都不难吃的。”温明棠笑着接话道。 “这还不是因这年糕与寻常可见的年糕不同的缘故?”虞祭酒品着那口感远比日常所见的年糕软糯上不少,且放冷了也不会变硬的年糕体,看向温明棠,“可见即便是听起来简单,做起来亦简单的吃食,要真正融合的味美,亦有要细致注意之处的。” 第五百一十二章 葱油蚕豆(五) 长安府尹看着面前兀自在那里翻着那本他早已翻过的账本的林斐,没有再说什么“莫翻了,免得看了气坏身子”的话。 这些年,他圆滑世故的名头在外,可有些事,骨子里到底是没有变的。看到那一桩桩人命财还是忍不住动怒。 可不得不说,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从身后毫无家族助力的芝麻官,到如今长安地界的父母官。这些年兜兜转转,竟是不知不觉间已将不少身后有家族助力的昔日同窗甩在身后了。比起他那些“人脉广泛”的同窗,他真正多的,好似就是这一分“看到人命财,还会动怒”的不同来了。 毕竟,比起“人脉广泛”的同窗,他再如何的学着圆滑世故,送多少次投其所好的生辰礼,请多少次宴席,也是比不上他人背后毫无保留的家族助力的。 血脉二字的助力,是任凭外人再如何圆滑,再如何‘会做人’,也很难越过的鸿沟。 所以啊,为官还是得要有拿得出手的政绩才是!这也是他这五十年来真正的人生体悟!当然,这体悟也只是于他自己而言的。且除了拿得出手的政绩之外,他也确实有几分运气。 只是时运之事不可琢磨,寻常人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待到属于自己那份时运到来之际,努力的抓住它而已。就似自己,第一次升阶已是自己入仕十年之后的事了。 十年升一次,比得不少昔日同窗,他都属最慢的那等了。甚至头一次升官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朝廷“不得不升他的官衔”了。毕竟十年兢兢业业的做着父母官,当地有口皆碑,衙门库房里堆的万民伞都有好几把了。如此硬到不得不升的政绩,即便是先帝在朝,也说不过去,这才叫他提了一阶。而后又是七年之后第二次升阶,再往后便越来越快。他似乎变得圆滑了,可骨子里那份“看到人命财还是忍不住会动怒”的本性始终不曾变过。 所以长安府尹一直以为,如他这等经历,于多数寻常人而言是能试着去学的,甚至,也只能如此做来。他入的是仕途,所以便用几十年政绩的累积来等待,等一个属于他自己,能够跃升的机会。而后在时运到来之际,抓住那一次时运,最终从禁锢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走出来。仕途如此,旁道即便不是仕途,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比不得所谓的血脉,更遑论有句话叫做“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白丁?”便是如今的大荣,开朝太宗皇帝也只是寻常小吏出身。不是所有人都有‘血脉’助力的,这等人终究只是少数。更何况,这所谓的“血脉”助力的头一代,亦是同样需要如寻常人一般去抓住机会,才能最终‘跃过龙门’的。 便是一直自诩似自己这般勤勤恳恳的做事,才是寻常百姓所能够踏破那一片荆棘之地最实用的途径。所以看到刘家村村民那举动时,才会叫他这般忍不住动怒。无他,不过是明白似刘老汉夫妇这等白丁,背后又哪里来的厉害的血脉姻亲来为他们做过的错事兜底?难道,真要寻个‘童大善人’,来为全村百姓养老不成? 更何况,这所谓的大善人的底色,他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思绪一番恍惚,又是一番动怒之后,长安府尹才将心底的怒气压了下去,而后看向对面平静翻着账本的林斐。 比之他这等寻常百姓能够学着走的路,对面这位少年神童的路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学的会的。只是即便是这位少年神童,今日一番交心之谈后,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想的还要谦逊,更珍惜自己这一番上天厚爱的天赋,也在想着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对得起这番天公偏爱。 所以,遇到棘手如刘家村这等事,不惧怕麻烦,不随意搪塞过去也不奇怪了。 无他,不过实在是珍惜自己这一番天赋,不愿辜负天公厚恩罢了。 比得自己这般“一见人命财,便忍不住动怒”的几分“真性情”来,那厢的林斐却是截然不同的平静与理智。遇事也不动怒,更不提良心与那些世人皆知的大道理,只拿一双理智至极的眼清醒的看着这天地间的每一桩事。 那先时他提的子清、子正与寡母还有那外人看不过去,嚷嚷着“拜义父”之事自也在之后传到了他的耳中,比之常见的劝谏之语——“孝道”二字,以及“儿不嫌母丑”的大道理,那一番理智的,自根上出发的‘恩情债’的劝谏,其实是更能打动与说服多数人的。 能真正被以“孝道”二字以及“儿不嫌母丑”的劝谏所动容,自此从根子上做出改变之人,必是性情中人。这等人,早在日常寡母省吃俭用的供给中,将“孝道”与“儿不嫌母丑”的想法刻入骨髓深处了。虽因此有些事做来,未必全是对的,甚至会因着“孝”字做出的错事,被冠以“愚孝”的名头。毕竟感人的情义之外,不得不说,似这等需提及“儿不嫌母丑”之家,其母大多只是寻常人。既是寻常人,便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其做出的事便不可能如圣人一般无可指摘,能被挑出的错事不少。因错事被人拿捏挑刺,寻出“愚孝”的理由来指责的时候也有不少。 可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能被人指责“愚孝”的,自是根本不消用“儿不嫌母丑”这等话来劝谏的。需要劝谏的,自是寻常人。他们也敬母,可敬母之外,却亦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同样的,也需为自己往后的前途做打算。林斐这一番冷清理智至极的“恩情债”的劝谏显然最是能说服与打动多数人的。 “其实,孝顺与考虑自身前途这两方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也不是定要不管不顾自身前途的来彰显‘孝道’二字的。”长安府尹想起事后听来的林斐的那些陆陆续续出口的令人醍醐灌顶的话语,“以死明志这种事并非是非做不可的。那寡母以及似寡母这般的父母不少,他们一番养育神童儿所求的,无外乎过好日子,以及待子清、子正二人‘鲤鱼化龙’后,能让她面上有光而已。” “前者,所谓的好日子,自是入仕之后的月俸银钱问题了,至于那好日子究竟有多好,那大抵便是‘衣食无忧’这几个字了。这一点其实是极容易做到的。”林斐说道,“至于后者,子清、子正‘鲤鱼化龙’,自是他二人的前途越好,越能叫寡母面上有光了。比之被人拿捏理由来指责,因此仕途遇到波折而终身受困;便是不看母子之间的感情,只看利益,也是这两人的前途越好,越能叫寡母满意的。” “毕竟那寡母只是个寻常人,是人便离不开世俗之见。为了几句外人的闲言碎语,仕途受阻,终身被困芝麻官的母亲,与不理会外人的闲言碎语,一路走至一品大员的母亲,若是叫那寡母自己选,她也定选后者。”林斐说道,“看寡母日常在衙门里同杂役们三口不离‘我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之语,便知定是后者更叫她满意与心悦的。” 世间事多数时候其实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很多事从根子上看,所谓的两全之间其... 这厢长安府尹正感慨着林斐的眼见,那厢曾与他不对付的虞祭酒食完午食后却并未如往常那般立刻离开,而是同温明棠说起了再接地气不过的葱油蚕豆。 比起长安府尹开口明着道出的一句“我不喜食蚕豆”,这厢的虞祭酒却是同他唱起了反调,开口直言“我喜食蚕豆”,而后便让书童跑了趟腿,去隔壁国子监取来纸笔,请温明棠将方才所言的那一番葱油蚕豆的做法写下来。 温明棠自是没有推辞,提笔蘸了墨便开始写起那葱油蚕豆做法的方子了。 女孩子那一手漂亮的字早在去岁中秋、年节这等时节的礼盒上看到过了,此时再次看女孩子提笔写方子,一向喜好此道的虞祭酒还是忍不住再次赞叹了一声:“好字!” “祭酒谬赞了。”温明棠回了一句,复又低头继续认真写起了方子。 待将那蚕豆做法的方子写完,温明棠抬起头来,却见虞祭酒正负着手看向公厨外的院子里。 温明棠循着虞祭酒的目光看去,却见几个杂役正在院子里做着打扫。这几个杂役之中便包括子清、子正二人的母亲。 看虞祭酒的目光落在那正擦着院门的寡母身上,温明棠也未多管,只将用完的纸笔收好,交还到了那送纸笔的书童手中。 书童接过温明棠收拾好的纸笔匣子,一面道了句“多谢温师傅!”一面目光巴巴的望向台面后的汤圆和阿丙,两人正捡着一只烤熟的红薯用刀自顶上往下,顺着那长长的切面切开。不过虽是切了一刀,那底下的红薯皮却没切断,就似是一刀将红薯切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头那橙黄色的内陷。用勺子挖去了一些橙黄色的红薯内陷直接送入口中之后,两人又将一块烤制的软糯拉丝的年糕放入那被挖去了一些内陷的红薯中,而后便用红薯包着年糕,一道送入口中。 甫一入口,两人眼睛便是一亮,连连惊呼“温师傅说的不错,如此果然美味”之后便忙不迭地食了起来。 那八岁的小书童早在两人切开红薯时便看的目不转睛了,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做了好几回了。这年岁的孩子正是嘴馋的时候,虽因跟在虞祭酒身边,一直学着做那“老持稳重”的样子,可看到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汤圆和阿丙吃的这般‘诱人’,脚下实在是有些走不动道了。 那厢的汤圆和阿丙二人自是大方的,眼角余光瞥到那小书童巴巴望着自己后,很是大方的切了一块包了年糕的红薯递了过去,热情的说道:“且尝尝这红薯年糕,美味的很呢!” 小书童吞咽了一下口水,转头看向那厢正在看寡母做事的虞祭酒。 看虞祭酒看着寡母时那审视中又带了几分思量的表情,也知这位祭酒大人正在想事情,自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书童被吃食馋的走不动道了。 虞祭酒不说话,小书童不敢接吃食,一时便同汤圆和阿丙二人僵在了那里。 不得已,温明棠只得走至虞祭酒身边,做了这个打断祭酒大人思虑事情之人。 第五百一十一章 葱油蚕豆(四) “姓童的做的是倒买倒卖的生意,似这等倒卖蜀锦、绸缎的生意便不说了。”林斐说道,“单看那时疫药草的生意,大人不觉得姓童的这药草生意做的太多了?” “确实多。”长安府尹点头,说道。他又不瞎,自是看得到那账本上满满当当的药草生意的。这等借时疫之机,哄抬药价的生意赚的就是个人命钱,也因此叫他越看越气。 “这大善人真是手黑心也黑。”长安府尹说道,“哪里有时疫,哪里就有他赚人命钱的影子。” 比之长安府尹越看越来气,看的愈发愤懑不平,林斐的反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手指叩了叩那账本,说道:“倒买倒卖的生意说到底赚的便是一个消息银钱,谁提前得了风声,屯了所需的物什,到时候一记抛售,便能大赚一笔。” 这种事长安府尹自然知晓,也不用林斐来教。他点头看向说话的林斐:“所以?” “所以,赚人命钱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先放至一旁,大人可数过他做过的这贩卖时疫消息的生意统共有多少次了?”林斐反问长安府尹。 话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下意识的一个激灵,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兴许忽视了什么,可具体忽视了什么却又一下子说不上来。 正蹙眉思索间,听林斐开口了:“大人可又算过自姓童的贩卖药草生意开始,我大荣经历过的大小时疫统共有几次?” 一句话听得长安府尹脸色顿变,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他每回时疫都赶上了?” 看长安府尹明白过来了,林斐点头,说道:“赶上一次两次人命财不奇怪,甚至这几十年间,赶上十次八次都能将之归功于运气。可这几十年间,直至去岁陛下登基之前,大大小小的时疫,朝廷册上有载统共七十有六,这七十六场时疫,他每回都能巧巧赶上便不是一句‘运气好’能搪塞过去的了。” 听到这里,长安府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脸色难看的冷哼道:“本府知晓赌场中有那坐庄的庄家的,却还是头一回知晓有人竟能掌控我大荣每年时疫的。这般厉害,可比钦天监那些观测天象的,测算历法的,也比六部之中钻研舆图与土地状况的官员厉害多了!如此厉害的能人,我大荣竟是没能将之招纳为官,令其为朝廷效力,而使其至今仍为一介乡绅,还当真是可惜了这般厉害的人才!” 一席嘲讽的话语自是阴阳怪气的厉害!林斐看着脸色难看的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且……童姓乡绅这几十年的时疫财都是在先帝时期攒下的,去岁陛下登基之后的旱灾与岭南越地的时疫,这乡绅便不大凑巧的没有赶上了,也是运气不好。” “那如此看来,这童姓乡绅怕是同陛下相克呢!”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说道,“原以为是他做神棍时那卜算的手艺厉害,却不成想,这手艺竟也是要看在位的陛下的,先帝在时,他便厉害,先帝不在了,他便一下子算不准了。还真真是有趣的紧!” 比起长安府尹带着怒气的嗤笑,林斐的反应倒是平静,他指着那账本上童姓乡绅的时疫财,说道:“这几十年,除了长安周边的这几场时疫财,童姓乡绅只能算是赚了个皮毛之外,尤其那等外乡的,距离长安越远的地方发生的时疫,这乡绅的时疫财进项便越多,大人说巧是不巧?” 长安府尹闻言更是一阵冷笑,双方皆是聪明人,有些话自是只消开个头,便知晓是什么意思了。 “长安周边这几场时疫,只消将良心扔了,也不顾及脸面的,都能趁着时疫那几日赚上一点钱。不过因着囤积药材低买高卖的人多,便是能赚,多数也只能赚个皮毛而已。就似童姓乡绅这账本上一样,这一点,数目是对的上的。”这些年,长安府尹一直在长安周边这一带为父母官,自是清楚里头的门道的,他盯着那账本上童姓乡绅的时疫财账冷笑道,“还童大善人?分明是个做事不择底线的奸商!” “周边这几场时疫不能说他犯了大罪,只能说他有错,做事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再者,天子脚下,大家消息皆灵光,有时消息还未正式上奏至朝廷,百姓便已知晓时疫之事了,低买高卖,囤积药材之人不少。”林斐说道,“比起再如何消息灵光,也很难大赚的长安周边,越远的地方,时疫财赚的数目便越大。” “这当然不是巧合。”长安府尹冷笑着接话道,“似那岭南越地,一旦发生了时疫,待当地官员确定之后通报朝廷便是再快的千里马也需十天半月的工夫。那报信的官吏便是纵马入了长安还需通报上奏,等陛下接见。一句‘陛下接见’经由各部衙门重重设阻又要个三五日,待陛下见了,朝堂议事,定下拨款,商议派去治理时疫的太医署太医等等事情又要个几日,这还是上奏过程顺利,不曾受阻的情况了。若是遇上个旁的事,再耽搁个几日。这跑死数匹千里马换来的十天半月的路程,能生生再耽搁上十天半月的,最慢的,甚至有一两个月的情况。这般搪塞推诿下来,真真是叫那拿命赶着,奔着报信的千里马白搭进去一条命了。” “千里马不曾搪塞推诿,吃了人喂的马粮,如此一番千里奔袭,用马命报了这一口马粮的恩情。”长安府尹唏嘘着说道,“可有些人真真是为人还不如一匹马,那死了数匹马争取来的时间却叫他们推诿着白白浪费了。” 林斐点头,亦叹了声“可惜!”之后,说道:“有意思的是,算算日子,这姓童的乡绅每每发的这笔时疫财都能巧巧的比朝廷派去救助时疫的队伍早上十天半个月的,刚好能同这一番朝廷推诿搪塞的日程对上。就这十天半个月的,每每都能赚上一大笔,还真是巧!” “推诿,搪塞,推走的都是一条条死去的人命。”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先帝沉迷求仙问道,彼时朝堂之上乌烟瘴气的,似这等推诿搪塞奏章之事并不少见。可笑本府为父母官,眼睛也只盯着治下这一亩三分地了,倒是不曾注意有人借着这推诿,搪塞的机会,竟还发了这笔人命财,真真是……真真是叫人不齿!” “七十六次,童姓乡绅每每都能收到消息,也每每都能借机赚上一笔,可见不管是姓童的乡绅,还是那透露消息,让他去发那时疫财的人,都是清楚‘时疫不等人,那救命的药草晚到一日,便会有无数人因时疫而殒命’的。”林斐说道,“他们并不糊涂,相反,比起不少人来,更是清楚明白的厉害,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人,也是真真正正的聪明人。” “这等聪明人世间还是少来几个的好。”长安府尹冷笑着说道,“恶人还是蠢些来的好,太过聪明的恶人,往往比那些蠢笨的恶人危害更大。就似那童姓乡绅,这一番行径实属可恶,可真正能用律法治他的地方却极少。刘家村之事就不说了,就这时疫财之上,也不知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治他一治。” 这话说罢之后,长安府尹便沉默了下来,想到... “有教化的明白的,亦有教化不明白的。”林斐翻着账本,说道,“教化不明白的那等人身边便最好莫要有童姓乡绅这等人了,老老实实的,一辈子也就平平稳稳的过去了。” “是啊!可惜这刘老汉夫妇偏偏还遇上了成日将‘运气’挂在嘴边的童姓乡绅,外人看着他好似是凭的运气,可实则他自己做事却是从来不凭运气,也从来不曾上过赌桌。”长安府尹说道,“就那等每每都能提前知晓时疫的消息,便是外人看着,所谓的他招婿入赘的原配——那刘家村原本的地主家也断然不可能有这等人脉。如此……他能讨得那清秀佳人的地主小姐可半点不是凭的运气,恰恰是凭的自己的本事。” “可这些,村民看不到,他自己亦是不会说的。”林斐说道,“有这般厉害的发横财的‘消息’在手,若只看一个‘利’字,不看其他,或许那地主小姐才是真正高攀了这姓童的。” 听林斐说到这里,长安府尹立时点头,道:“当是如此了。”他说着,看向抬头朝自己望来的林斐,“难怪那姓童的虽是入赘,可村里人都只唤他童老爷,那地主小姐的家宅门匾上书的也是‘童宅’两个字,至于那独子,更是人称‘童公子’,而不是‘刘公子’了。” “这些事村民通通看不到,只当姓童的运气好,这地主小姐一家是个厚道人云云的。”林斐摇头轻哂,“也不看看姓童的没入赘地主家,玩那一手‘善人’的把戏前,这刘家村村长的名声同旁的村落的地主乡绅差不多,都是被人在背后骂的。既原先便是个‘周扒皮’似的地主,又哪会无缘无故的突然转性,变厚道了呢?” “所以,这地主小姐一家厚道也是看人的,不过是因为高攀了姓童的,这才变得乖顺了。”长安府尹唏嘘了一声,又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同林少卿这般抽丝剥茧的看了一番这童老爷一家,也算是探明了这童大善人一家的底色。这一家子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要办他们亦是要师出有名的。毕竟,本府是官府衙门,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土匪,更不是那等不消顾虑劫富济贫之后的事的杀手侠客!” 劫富济贫这等事话本子里看着倒是舒坦了,也叫百姓皆拍手称快。可之后呢?那杀手侠客走了之后呢?被济的百姓要如何应对上门讨要说法的‘富人’?不将这天上掉下来,且人人皆知这来路的银钱还回去,难道要惹上‘盗人钱财’的官司,被以‘偷盗’的名头捉拿入狱么? 这也是长安府尹觉得‘知行合一’这般重要的缘故。很多事说起来同做起来是两回事。如那等话本子里会做诗词文章的深情公子,待真正放到身边,日子久了,多数人也只觉此人只会说些漂亮的大话罢了。 似那黄侍郎家的小女儿好打抱不平,其实比起话本子里那等横冲直撞的所谓的‘侠女’已好了不少了,且她也确确实实的为‘原配’出了气,算得上有几分古道热肠,可在外的名头不也是毁誉参半? 很多事真真是说和做是两回事。但面前这位少年神童,倒是罕见的做比说要更胜一筹之人。 第五百一十章 葱油蚕豆(三) “好一句‘收钱办事’!”在案几对面坐下的长安府尹一边剔着牙一边斜眼看向对面说话的林斐,“林少卿这话就好似那话本子里‘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劫富济贫’的杀手侠客一般了!” “不管是官,是商,还是民,亦或者那些杀手、侠客的,”林斐闻言反应倒是平静,他坦然的说道,“有些道理是共通的,不讲那些规劝众人要品行好,要忠、孝、礼、义、信皆全的大道理。便是街边本分些的小摊贩都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的道理,更遑论我们了。” 话说到这里,对面长安府尹剔牙的动作便是一顿,他抬眼看向林斐,说道:“忠、孝、礼、义、信皆全,品行如此端方那是圣人的标准。可这世间多少年才出一个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圣人?多数人皆不过是普通人罢了。有些人品略好些,有些略差些。可即便是人品略好些的,在四邻街坊眼中看来是’好人’、‘本分人’、‘老实人’的,若是被抓来特意考验其人性善恶,怕也是经不住考验的,更遑论寻常情况下人品便普通亦或者略差之人?” “姓童的深谙人性,那一手厉害的手腕逼的刘家村村民的兜里没了银钱,生计问题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心头,这刘家村村民虽是被那‘会做人’三个字架着不得不照例‘月月村宴’的粉饰太平,可兜里有多少银钱,自己当是清楚的。”长安府尹说道,“眼下这等情形哪里还用去分辨刘家村哪个村民的人品更好?哪个是老实人?哪个是贪利小人?都一样了。生计这座大山在头上顶着,迫在眉睫,自然不管原本是老实人还是贪利的小人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大人是个明白人。眼下的刘家村村民根本不用去将刘老汉这等贪利小民同其余人区分开来了,只需将他们尽数当成刘老汉便成。”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要将人分开那也是这刘家村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解决完之后的事了。” “林少卿亦是个明白人,你我合作办案能少却本官不少解释的口舌了,”长安府尹拿起对面林斐递来的茶盏,待看到茶盏中盛着的褐色茶汤,漂浮在茶汤表面的干桂花,以及那浓浓的,带着香浓甜意的香气时,下意识的挑了下眉,“这是……我听闻那等胡人好似喜欢用牛乳冲茶的,可是此物?” “大人果然有见识!”林斐点头,拿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而后说道,“这是牛乳茶。不过比起胡人的冲制简单,多了几步。糖不是直接加的细糖,而是熬的焦糖,如此便多了一丝特殊的甜味,亦更为香浓,牛乳茶中又加了干桂花这等花茶料,如此一来,既好看又多了几分花茶香气。” 听得林斐这般一说,长安府尹将茶盏送至唇边轻啜了一口,品了品之后,说道:“品这味道确实不是什么花架子,那花在诗外的工夫,依旧对得起这入口的味道。好看,雅致且饮起来又确实对得起这一番工夫。这也如那春日的蚕豆一样知行合一了。” “她说曾在梦中品过罢了,也算得天授之吧!”林斐淡淡的说道,“饮子味美不假,重要的却是‘收钱办事,童叟无欺’这几个字!” “那她还真是‘童叟无欺’,对得起这发下来的月俸了。”长安府尹品茶的动作略略顿了顿之后,摇头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多数人皆惫懒,一件简单且本分的事按理说做起来当是不难的,只是能做好且一直做好的却着实是不多见罢了。” “是啊!刘老汉若不图这姓童的亲家,又怎会开了这‘会做人’的头?”林斐说着,拨了拨手头巴掌大小的算盘,说道,“我方才替刘家村村民算了一笔账,滴水都能穿石,这刘家村村民‘会做人’几十年的银钱若是攒下来,其实都能将这村里的屋宅修缮上好几回了。”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说道,“我大荣物价自开朝太宗皇帝稳定朝局之后起,变动便不大。太宗皇帝时一斗米能换得的银钱与如今长安城里一斗米能换得的银钱相当。便是两耳不闻世事,一门心思的种地攒钱,这手头的银钱其实亦不会少的。” 因是管理民生之事的父母官,所关注之事自是离不开一斗米能值几个钱的。纵观过去百年千年,不是什么时候这般两耳不闻世事的一门心思耕种,手头银钱都不会少的。有时是改朝换代之后,有时是数百年时代变迁,便是再老实本分,手头的银钱也会变得越发不值钱。可大荣开朝之后,这物价即便有过波动,可兜兜转转,还是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比得那等老实本分,手头银钱也会变的不值钱的时候,我大荣开朝之后这数百年,真真是老实本分之人能攒的起家当的时候!”长安府尹唏嘘不已,“本官翻过长安府的库房,算过一笔账,时局世事如此平稳,只要不折腾,又不曾遇到过什么家中剧变,只是耕种攒钱,按常理说寻常村民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这等时局真真是不常见的。” 对面的林斐闻言,亦点头说道:“大荣这数百年时局助的是老实本分之人,恰似那土地一般,耕种便确确实实的能够收获,其实算得罕见的‘天助愚公’之际。于寻常老实本分的百姓而言,这数百年确实是最好的百年了。” “论理该是如此!可本府所见,能抓住这‘天助愚公’的数百年之机遇者却不多见。”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有时村民本是愚公,奈何总有‘智叟’在一旁寻各种各样的理由蛊惑愚公花去手头攒下的银钱。不是所有愚公都能坚定不移的‘移山’的,多数人,还是会听从‘愚公’的建议,试着‘聪明’一回,走一回‘捷径’的。” “有个童姓乡绅这般现成的例子摆在这里,自然能说服村民。”林斐说道,“毕竟移山太苦了,反观这捷径走起来便舒坦多了。” “可这所谓的捷径哪是这么好走的?便是手腕再厉害之人,也要讲运气。”长安府尹品着手头的牛乳茶盏,说道,“偏偏‘运气’二字最是不可捉摸。” 林斐点头,顿了顿之后,问长安府尹:“大人怎的不着人将‘姓童的’请进衙门来问话?” “姓童的同本府打过招呼,道今日一整日都要同几个乡绅富户谈生意。”长安府尹漫不经心的说道。眼角余光瞥到对面的林斐往自己这里看了一眼,长安府尹这才干咳了一声,收起原先那番漫不经心的表情,正色道,“当然,本府之所以这般‘体贴’的放任他谈生意,还是因为时候不到的缘故。” 会随身带着几个时时刻刻准备拔刀的‘带刀差役’在身旁的长安府尹做起体贴这种事来也是要看‘时候’的,此时‘体贴’不过是时候还没到的缘故。 “本府且要先看看这姓童的乡绅与这刘老汉夫妇之间接下来要如何走这一步,再定应对举措来,”长安府尹说道,“还有,林少卿提到的那狐仙金身像的那层金衣究竟是怎么来的,... “心盲可比眼盲可怕多了!”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又见林斐的手指自那旱灾卖米的生意上往下滑,一路滑到了下面的药草生意上,看着那姓童的做药草生意的日子,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我记得那段时日长安周边郡县不是爆发了时疫?这几味药草不是那治时疫的药草?” 林斐点头,又翻了一页,看着那满满当当不同年份,童姓乡绅做的药草生意,不由叹了口气,说道:“不止长安周边,看大荣各地,但凡有时疫的地方,姓童的乡绅这生意便能做到哪里,比之被朝廷派去救治时疫的太医署太医还’热心肠‘,真真是个大善人呢!” “好个’买卖人命‘的大善人!”长安府尹冷哼了一声,说道,“想来一条人命值几个钱,童大善人经营了这么多年,最是清楚了。” “她管这等事叫做’发国难财‘。”林斐翻着账本,抬头看了眼长安府尹,说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长安府尹自是猜到了,捧着手里的牛乳茶,挑眉:“还是你那温小娘子天授之的话?”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 长安府尹又赞了一句“精辟!”之后,对那厢还在认真翻账本的林斐说道:“你莫翻了,左右就那点事!本官是越翻越来气,一想至那刘家村村民的举动便更是来气!没得看了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无妨!”林斐却是依旧认真的翻着长安府尹递来的账本,头也不抬的说道,“你我皆已知晓这刘家村上下那点事了,自是心里早有了准备。只将这刘家村上下暂且全当刘老汉夫妇看便是了。” “是啊!这刘家村上下此时已尽是刘老汉夫妇了。”长安府尹品着口中香甜的牛乳茶,感慨了几句“好喝”“熨帖”之后,说道,“进赌场前是百样的人,进赌场后却是同一种人了。” “有那天生性恶,进赌场想摆他人一道的;有天生大贪,自诩聪明,想不劳而获,靠出众的赌技谋生的;亦有那等生性小贪,想着天上掉馅饼,赢上两把就收手的;还有那等手里本有两个余钱,原本衣食无忧,可闲着无事,便进赌场全当玩乐,却自此深陷泥潭,将自己从衣食无忧玩乐成一无所有的……诸如种种这等人多不胜数。”长安府尹唏嘘感慨着叹道,“诺,当然还有似这姓童的一般,确实赢了的,运气极好之人……诶!不得不说,真真是天生万物,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世间好似还真有这等运气极好之人……” 岂料长安府尹自顾自嘀咕的话还未说完,那厢的林斐便开口打断了他的嘀咕。 “错了!”将账本翻了一遍的林斐合上账本,抬头看向长安府尹,说道,“大人错了!” 他错了?错在哪里了?突然被打断的长安府尹不解的抬头向林斐看去。 “姓童的自己从来不曾上过赌桌。”林斐说道。 第五百零九章 葱油蚕豆(二) 似长安府尹一般在感慨着“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人还有不少。 嘴巴一向挑剔刁钻的虞祭酒面对那一盘清炒的蚕豆时亦是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将身旁的书童骇了一跳,忙问:“先生,怎么了?” 虞祭酒摇头,夹了两粒蚕豆送入口中之后,便放下了筷箸,而后便挥手示意书童将午食端下去了。 看着草草只动几筷便收了手的虞祭酒,书童一面如虞祭酒示意的那般上前端走了午食,一面小声问虞祭酒:“先生,可是公厨的菜做的不合口味?可要去那边同姜师傅说一声?” 看了眼那清炒的蚕豆,虞祭酒摇头,道:“不必了!”顿了顿,又小声自言自语了起来,“还是我这一张嘴太过刁钻了的缘故,比起旁的公厨衙门的师傅来,姜师傅算得尽责的了!” 若不尽责,姜师傅也不能在国子监这等地方当主厨了,眼前这盘蚕豆至少比得去岁时炒的瞧得出几分长进了。 姜师傅也算师承名家,这一手厨艺自是没得挑,那等常见的菜式亦是做的颇为地道,只是对这等时令菜偶尔欠缺几分火候罢了。 只是这欠缺的火候,自己这张刁钻的嘴还是品的出来罢了!虽是国子监这等地方,可公厨到底是做大锅饭的地方,自是不能要求姜师傅如那等酒楼掌勺师傅一般年年岁岁皆有钻研的。更遑论,酒楼掌勺主厨也不是每个都会不断钻研的。有多少是一旦成了名,便惫懒了,吃那老本的? 人嘛,总是惫懒的。就如他自己,那等钻研书画之事也是要看心情的,如今也鲜少如未成名时那般在书房之中一坐便是一整日了。 感慨着叹了一声,虞祭酒起身向外走去,才食得两粒蚕豆的午食自是难能吃饱的,他这一顿午食还是要去隔壁大理寺衙门看看那丫头做的蚕豆了。 因着也算是熟人了,是以虞祭酒进大理寺公厨时除了几声“虞祭酒”的问候之外,大理寺衙门的差役同小吏也皆未过来扰他。懒得去瞥那些差役、小吏盘中的蚕豆,虞祭酒直接看向了公厨台面之上。 那清脆鲜绿泛着光的色泽看的虞祭酒眼睛登时一亮,走过去便道:“这颜色……总算能叫我瞧出几分开春的影子了。” 温明棠早在虞祭酒过来时便唤了声“虞祭酒”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而后便开始动手为虞祭酒舀午食了。除了那一眼抓住虞祭酒眼睛的蚕豆之外,还有一份色泽清透的腌笃鲜,比起那奶白汤汁的腌笃鲜,这等色清味鲜的腌笃鲜显然是更对虞祭酒挑剔刁钻的胃口的。再一旁则是家常可见的清炒香菇青菜与一份掺了玉米粒,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在大理寺公厨食了近一年的虞祭酒见到这一份白米中掺杂了嫩黄玉米粒的米饭时,半点不意外,感慨了一声“这饭如此一煮既漂亮又好食”之后,接过温明棠递来的午食,便行至临近的食案边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看着手边食盘里的饭食,虞祭酒又忍不住叹了声‘心细’之后,才拿起了筷箸:比起寻常公厨常见的白米饭,这丫头煮饭常爱掺杂些五谷进去。据温丫头自己说是如此一来,一顿饭五谷皆食对身体更好些。去岁闲着无事时,他也曾问过那些大夫,得到的回答是有些道理之后,便也吩咐自家厨子如此做饭食了。当然,这话是不是真的有道理,虞祭酒不知道,只知道如此一来,这看腻了的白米饭不止看上去更漂亮了,食起来口感也更丰富了。就似眼前这一碗饭,一口食下去,既能尝到白米的米香又能尝到那玉米甘甜香糯的味道,纵使挑嘴如他,对这样一份五谷米饭也是不挑的。 尝了一口那味道甚是鲜美的腌笃鲜之后,虞祭酒又一筷箸夹向了一旁那看起来再家常不过的清炒香菇青菜。这道菜委实常见,单温明棠做的,他便食过不知多少回了。他眼刁的很,今日这份香菇青菜,只一眼,他便看出比起温明棠先时做的明显更为软烂了。 至于炒的比素日里更软烂的理由,在入口尝到那青菜中些微的甜意时,虞祭酒这才恍然记了起来:虽青菜常见,可如今内务衙门送来的青菜却仍属冬菜范畴。哪怕是同一种菜蔬,不同时候收获,炒起来所用的火候也是不同的。 年节前后的青菜梆子硬的很,咀嚼起来带着些微几乎尝不出甜味的甜意,须炒的软烂些,如此食起来才会更美。 比起他国子监的姜师傅,大理寺这位显然是更用心的。不过瞧她素日里在厨房里打转,也看得出是真心喜好这些吃食上的物什的。 这家常的青菜香菇委实下饭的很,忍不住多食了几口饭之后,虞祭酒才伸筷夹向那一份时令的蚕豆,这一盘蚕豆炒的色泽青翠,外头泛着些微的油光,掺杂蚕豆之中的葱叶以及那不消凑上前便能闻到的那股葱油香味叫虞祭酒只看了一眼,便猜出了这蚕豆的做法:“葱油蚕豆?” “便知道瞒不过虞祭酒!”温明棠点头,笑着说道,“祭酒尝尝这蚕豆是否合口味?” 虞祭酒闻言,看了眼面前那泛着油光,形态完整的葱油蚕豆,忍不住道:“瞧着似是个大火快炒的蚕豆,若不然也不会泛着这等油光来,只是如此也不知能不能炒出几分蚕豆的糯意来。” 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祭酒尝尝便知道了。” 虞祭酒“嗯”了一声,手边的筷箸一边夹着蚕豆往嘴里送,一边说道:“大火快炒的蚕豆颜色是美了,怕就怕味道欠缺几分火候;那等煮烂了的蚕豆虽是对的起这蚕豆的糯意了,可那发黑的色泽瞧着实在是叫人没胃口。既要对得起这份绿油油的春色又要食起来美味,怕是难以两全……咦?”话还未说完,咀嚼着入口的蚕豆的虞祭酒便惊“咦”了一声,而后眼睛顿时一亮,朝温明棠竖了竖拇指,待得将那一口蚕豆尽数食下之后才再次点头出声道:“这蚕豆做的……又鲜又香,酥烂入味,不止味美,那卖相之上竟也留住了几分春色,不错!” 虞祭酒的评价温明棠并不觉得意外,在一旁悠哉悠哉的舀腌笃鲜的阿丙和汤圆亦不意外,此时午食时辰已过半,都送走了一批早来的食客了,这夸赞温师傅蚕豆做的美味的话语自也已听了不少了,二人自是不觉得奇怪,闻言只笑着说道:“这菜瞧着简单,可又要卖相又要里子,便须每一步都仔细呢!蚕豆要做的酥烂入味便须焯水,可焯水时间又不能太长,因那时间一长,蚕豆就要发黑了。且还要看那送来的豆子是嫩是老,再定焯水时间长短,可麻烦了呢!” 看虞祭酒听的认真,催促两人再说细点,还道“待回去之后要说与家里厨子听了之后做来”,一旁本不说话的温明棠见状便接过阿丙和汤圆的话头继续说了起来:“炒制时又需先熬葱油,油不能少,少了便不好吃了,待得葱油香气煸出来之后放入蚕豆,略略煸炒几下,不能多,便须加紧着调味了。” “调味需加糖,因为糖能提鲜,需加胡椒粉,因那蚕豆有豆腥气,需盖过那豆腥气,但不能加多,... 虽说早已知晓这个答案了,可此时听得长安府尹再一次开口肯定之后,林斐亦跟着点了点头,道:“我便知是她!” 这般平静的语气听得长安府尹忍不住蹙了蹙眉,听公厨里女孩子的声音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了下去:“煮的时候,那火候时辰便要看那豆子是嫩是老而定了。时间不可过短,也不可过长。待差不多了,就可以将锅自灶台上端至一旁,借着那锅底的余温薄薄勾个芡。勾芡时间不能过长,长了便易腻在一起,似那浆糊一般。盖因那蚕豆似米面粉这等事物一般粉糯,是以不能长时间勾芡。至于这勾芡的火候么,那勾芡汁需包裹在蚕豆外头,而盘底不能全是汤水,汤水与芡汁都需似有似无的包裹在蚕豆之外,如此的蚕豆才叫好吃。而后再大火翻炒,最后真正出锅前再淋上明油,叫这一盘蚕豆看起来油光发亮,青翠欲滴,食起来葱香浓郁,酥烂入味,如此才叫真正的美味!” 一盘葱油蚕豆竟是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立在公厨外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沉默了一刻,忽地转头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林少卿先时邀我来尝你这小娘子的手艺时,我直到同你走到这公厨门口还在犹豫。毕竟你相中的小娘子虽张口之语半点不逊那等锦绣文章,可说一套做一套之人,本府见的多了去了。更遑论本府不似那虞祭酒,口舌之欲并非本府所好。今日听了她这一番解释,却是叫本府突地想尝一尝这般费功夫做出的菜味道如何了。” 不过虽是想尝一尝这般费功夫做出的蚕豆,进公厨吃什么的就免了。听着里头虞祭酒正兴致勃勃的细说着蚕豆的见解,长安府尹抽了抽嘴角,对林斐说道:“本府先时在那神童儿之事上与里头这位结了梁子,还是去你那里吃吧!” 林斐点头,自是不会管这些小事的。他叫来赵由,令他去取食盒之后,一眼就看到了那厢坐在廊下正闲聊着的几个杂役,于是指着里头同人闲扯正欢的寡母,对长安府尹说道:“不止虞祭酒在这里,这寡母也在我这里做事。” “那还废什么话?”虽说身为长安城父母官,这点小事并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叫他这张被圆滑世故历练过的脸皮变薄,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干咳了一声,说道,“还是赶紧去林少卿那里,待吃完午食,你我继续说那刘家村之事好了!” 不过,在说这刘家村的事之前,这一盘蚕豆他也是要尝尝是否对得起这一份花费在诗外的工夫的。 待得将食盒里的午食吃的滴米不剩之后,打了个饱嗝的长安府尹摸着有些积食的肚子,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来之前已是食过午食了,虽说因着不大对胃口,只能算是食了半顿午食,可此时将这一份午食尽数送入口中,还是叫人有些撑的慌的。 那厢在他食午食时,低头忙着翻卷宗,翻舆图的林斐一句话也不曾扰他。待得长安府尹吃完了午食,林斐才自案几前抬起头来,问长安府尹:“如何?” “知行合一!”长安府尹一边剔着牙,一边点头说道,“还真是‘如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没这一番功夫做出的蚕豆,那味道真真是白瞎了这一番土地上幸幸苦苦生根发芽长出的蚕豆了。” “她也道既领了月俸银钱,便当要将手头的事做好,以对得起这领到手的银钱的。”林斐点头说道,“收钱办事,童叟无欺!收了钱,便要办事,这是她做人的底线,亦是林某为官的底线!” 第五百零八章 葱油蚕豆 林斐闻言却是眼神古怪的看向问出这话来的长安府尹,似是觉得他问出这话来才奇怪,他道:“大人会将银钱借给那等根本榨不出油水来的刘家村村民?那些放高利的肯将银钱借给这群村民?” 一席话说的长安府尹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本府当了多年的父母官,自是一时间难以将自己当成寻常商户的。” “大人是父母官,自是要理会百姓死活的,做事亦是要摸着良心行事的。”林斐说道,“可乡绅不需要理会百姓死活,便是百姓出了什么事,也无人会来问责他们。自是不用管百姓乐不乐意,单看这笔生意划算不划算了。” 刘家村村民手头有多少油水这件事自是没有谁会比姓童的乡绅更清楚的。村祠香火与村宴早已将村民手头的银钱折腾的差不多了,他自是不会借钱给这些根本无力偿还银钱的村民的。 “问题便在这里,你我皆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斐说道,“可这狐仙金身像又确确实实是建起来了,看得到摸得到的。所以,村民手头这笔银钱到底是自哪儿弄来的?” “乡绅不会借银钱给村民,也不曾听闻这刘家村阖村上下借高利之事,”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反问林斐,“林少卿以为,有谁有这笔银钱?且又肯借出这笔银钱的?” “精明会算计的,自是不肯随意借钱的。”林斐说道,“至于借高利之事也不大可能。纵观姓童的那些手腕,极善于粉饰太平。高利这等世人皆知碰不得的,属跳火坑的东西,他是不会鼓动村民去碰的。毕竟,他可是童大善人,怎能鼓动村民往这等世人皆知的火坑里跳呢?”说到这里,林斐停了下来,顿了片刻之后,又道,“这等寻常乡绅的手腕,这姓童的是不会用的。如此,钱又不会凭空变出来,狐仙身上这层金衣刘家村村民出不了的话……唔,我若是姓童的,大抵只能再寻张家村、李家村的村民来‘帮忙’了。” “好一句‘帮忙’!”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知晓林斐此时也不过是将自己当成“姓童的”,以乡绅的角度来说事而已,可听到这些话,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他怒道,“话本子里还知道劫富济贫呢!这群乡绅却柿子专挑软的捏,偏盯着这等幸苦耕种的村民兜里那幸苦攒出的养老银钱使劲不成?” “村民兜里的银钱既好骗,且骗了之后又毫无还手之力,不骗他们的钱骗谁的钱?”林斐淡淡的说道,“只从‘利’字来看,最肥的肥羊可不是这乡绅独子,恰恰是村民自己。”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背后冷汗一阵接一阵的袭来,顿了半晌之后,他看向林斐,喃喃道:“本府还是希望今次之事莫让林少卿说中了!” “林某亦希望自己猜错了!”林斐说着,将手头那马车摆置物件放回博古架上,而后说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寻个由头将乡绅控在手中来的好,免得他跑了。” “有刘老汉夫妇二人在,本府自有办法。”长安府尹说着,又摇头嘀咕了一句,“只是就那两个贪利的当是记吃不记打的,本府怕是少不得费点心思借这两人的口,来咬那乡绅了。” “大人确实少不得要费些心思了!”记起刘老汉夫妇二人浑浊的眼神,林斐亦跟着摇了摇头,顺手指着自己摆回博古架上的驾车秦人兵俑,说道,“这摆件……似是秦皇东巡的马车?” 长安府尹闻言拿起那马车摆件看了片刻,回忆了一番书册上画的昔日秦人的装扮之后,点头道:“还真是如此!”看着那马车摆件上坐着的秦汉天子装扮模样的铜人,他顿了顿,又道,“看这铜铸的场景,当是秦皇嬴政统一天下之后,东巡的铜器摆件了。” “这等摆件可不寻常,虽是不知多少朝之前的天子了,却也是天子,”林斐盯着那秦皇东巡摆件看了半晌之后,说道,“将个天子摆在家中……这乡绅好歹是做过几年神棍的,神棍讲究命理之说,寻常人也不敢道自己的命格能硬到能镇压的住天子的。更遑论这还不是一般的天子,是始皇帝。这姓童的乡绅竟也不怕镇不住?” “这个么……待得之后,问了那乡绅便知道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停了下来,拧起了眉,“本府不知这命理之说,可这摆件摆在家宅中当不大吉利吧!史书所载秦皇嬴政可是死在东巡途中的。”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这些事得寻那城隍庙附近的神棍来问一问了,似他们这等讲究此道的人,这等东西会放在家中当摆设么?” 听长安府尹道要寻城隍庙附近的神棍问一问,林斐当即说道:“那大人可去问问那几个来过这刘家村一回的佛道门人还有那个什么‘紫微宫传人’了,比起旁的生手,这几个可是来过刘家村一趟的熟手了。” …… 林斐这一趟刘家村之行委实是所见不少,不过大抵是做事时总觉得时间走的飞快,这么一通村祠、问话连同与长安府尹商议下来,总觉得大半天都过去了。 可待从乡绅家宅中出来,看着方才挂上中天的日头,才发现此时还不过午时。 “那还来得及回公厨吃个午食,”林斐看着头顶的日头,听着身后赵由腹中传来的“嘀咕”声,说道,“我今早自衙门出来时,见内务衙门送了一车时令的蚕豆过来,今日的午食想是有一道蚕豆了。” 跟在林斐身后走出乡绅家宅大门的长安府尹本是在想着童姓乡绅之事的,此时冷不防听林斐提起了午食,顿时一阵默然,他看向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林少卿怕是惦记吃食是假,惦记做那午食的小娘子是真吧!” “都惦记。”林斐对这等事承认的倒是坦然,他回头毫不避讳的对长安府尹说道,“我相中的小娘子真真有得一手好厨艺,便连国子监虞祭酒那等口舌之事上甚为挑剔刁钻之人都对我那小娘子的厨艺赞不绝口,大人得空倒是可以来我公厨尝上一尝。” 犹在想着刘家村之事的长安府尹:“……”默了默之后,他道,“改日吧!蚕豆这一物……本府不喜食之。” 林斐闻言便也未再勉强,只是带着赵由并几个一道出来的差役同长安府衙的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 目送着离去时走的飞快的林斐等人,长安府尹回头瞥向身边的小吏,指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说道:“看看!方才细究乡绅问题时,他盯的那般牢,寻出了多少不同寻常之处?将事情说的多严重?眼下,本官还未自那案子中脱出身来,他倒是是说走就走,走的飞快!” 小吏自是知晓自家上峰这句话不过是一句牢骚而已,笑着打了个浑,将话题岔了过去。虽说方才自家上峰同那位大理寺的林少卿只是浅浅谈了几句话而已,可他是个听得懂‘话’之人,自是知晓有时浅浅几句话建起的交情,可比那接连不断的大宴小宴,人情送礼筑起的交情更牢固的。 无他,不过是交情者易,交心者难罢了! 正... 看着摆在面前的这盘卤水蚕豆,口舌的记忆半点不比脑袋的记忆逊色,只一看那熟悉的卤水色泽,长安府尹的脑海中便自动浮现出了往年卤水蚕豆的味道,提起筷箸夹取蚕豆时还忍不住摇头,抱怨了几声“也不知换换做法”云云的,真真是白费了这一番新上市的食材了。 抱怨了几声,又想起了刘家村之事,虽说知晓“贪利”这等小毛病多数人都有,大多数人的‘贪利’毛病也算适度,大的坏事是不敢做的。似刘家村这等状况说到底也是因为撞上了那姓童的乡绅,被刻意驯化着引出了“人性之恶”罢了。可知道是一回事,想起刘老汉夫妇那副贪利的模样,长安府尹到底还是忍不住迁怒,迁怒刘家村那一亩三分地的“穷山恶水出刁民”。 彼时林斐便特意纠正了他一番,道刘家村村民的田地之上种子落地照样会生根发芽,足可见错的是人,不是田地。那地方山清水秀的,只要付出了辛劳耕种,便会有收获,四季菜蔬瓜果络绎不绝。足可见,脚下这片土地自始至终都是对的起人的。 想起那一茬,再看面前这盘“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卤水蚕豆,长安府尹终是忍不住摇头:土地确实是时候一到便能长出不同的五谷菜蔬的,似这春日的蚕豆便是如此。只可惜,脚下这一片土地还知道不同的四季时辰,结出不同的五谷菜蔬让人尝鲜换换口味,这做菜的厨子却不是每一个都能对得起这土地上长出的不同五谷菜蔬的。 “惫懒”也好,“贪利”也罢,说到底都是人性罢了!衙门里的厨子在内务衙门那里是记录在册的,只要做的菜食不是难吃的吃不下去了,引众人不满,甚至即便是引得众人抱怨纷纷,只消不犯什么大事,这厨子的位置就是稳的,自是懒得在这些事上费心思了。 所以“年年老样子,老味道”也不奇怪了! 那温玄策之女说的“裱糊匠”那三个字还真真是不错!这世间的“裱糊匠”又何止那宗室之中粉饰宗室颜面的“裱糊匠”这一种呢?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裱糊匠”,差不多“应付”一下了事的。 咀嚼着口中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卤水蚕豆”,大抵是先时同林斐的那一番交心之谈,长安府尹一边食着面前食盘中的卤水蚕豆,一边摇头感慨:科考入仕不易,想当初他科考的名次并不算靠前,自也多的是比他聪明的考生。甚至,比起同期那等一开始便擅“应酬”的考生,他都算得上是“木讷”“不懂世情”的了。 若非太过“木讷”“不懂世情”,也不会被外放去当那父母官,管理百姓民生间那点芝麻大小,又不易升迁的小事。比起那等聪明的考生,纵观这几十年官场生涯,他比之旁人多的,好似也只是做事更认真些,更有几分担待罢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些比他聪明的考生……长安府尹认真回忆了一番,竟是已几乎遍寻不到踪影了。有那等尤擅应酬,一开始升迁飞快,却一朝不慎被牵连进了朝堂权势相争摘了乌纱帽,掉了脑袋的;亦有那等到底不擅官场之事,回家去当富家翁的;当然,亦有与他一样外放出京当了父母官,眼见升迁无望,便得过且过,似衙门公厨里的厨子一般‘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应付过去的。 如此一番回忆,竟是恍然发觉同窗各式机遇的都有。当然,其中亦不乏官场浮沉,如今亦在朝堂之中做的不错的。长安府尹又夹了一筷箸“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蚕豆送入口中,感慨着叹了一声,思及当年被外放周边郡县去当“芝麻官”时,彼时他一腔热血,却也知晓自己的出身虽说吃穿不愁,可比起不少同窗身后站着的那等能于其仕途之上有所助力的族人来,他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彼时可从未想过自己这芝麻大的‘父母官’有朝一日还能做上这长安京师地界的。 虽说比起初入仕时的木讷,自己此时已圆滑世故了不少。可有些事……骨子里到底是不曾变过的。 “看来,人做事……还是要认真些啊!”长安府尹感慨着叹了一声,说道,“便是外放出京了,也需认真些做事。” 虽说运气之事不可琢磨,可时运来时,也要他手头有一份交的出手的政绩,才能抓的住这一份不可捉摸的运气才是! 思及自己头一次升迁时便是需要上交政绩的,似那等“年年老样子老味道”,“得过且过”的同僚又怎交的出这份政绩呢? 第五百零七章 腌笃鲜(十七) 林斐并未直接回答长安府尹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长安府尹:“不看所谓的圣人言以及那等远大抱负的话,单论一个‘利’字,大人可会将刘家村治的这般半死不活?” “当然不会。”长安府尹想也不想便道,“旁的道理什么的便不说了,单‘政绩考核’四个字,本府就过不了朝廷那关,早被革职查办了。” “可这乡绅没有‘政绩考核’四个字。”林斐说道,“这刘家村半死不活的,没有上峰亦没有朝廷来治他的罪!”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半晌之后,才道:“所以治理百姓是官员的责任,而非这些地主乡绅的责任。”说到这里,他再次忍不住摇头,道,“让地主乡绅来治理百姓,这百姓能舒坦那才怪了。” “是啊!”林斐点头,说道,“纵使那乡绅的手腕看起来极其厉害,又深谙人性,将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么多年而令百姓有苦难言,还将百姓驯化的会自发的对外粉饰太平,维护所谓的刘家村的‘脸面’,这一番治人的手段委实高妙,可撕开那所谓的‘脸面’,这刘家村却是已病入膏肓了。” “所以治理百姓的是官员,不是乡绅。”长安府尹肃了肃官袍,说道,“玩弄人性、操控人心再厉害也不过是虚伪的表象,百姓却是实打实的要过日子的。” “我大荣要的繁华是真正的繁华,是日常过日子能体会到的切切实实的真的好日子,真的繁华,而不是那在戏台上唱出来的、粉饰出的镜中花与水中月,看得到却摸不到。”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眉头拧的更紧了,忍不住再次嘀咕了一句,“怎么能让这等玩弄人性的乡绅来治理百姓?” “我长安府如此繁华,除却本身便身处京师繁华之地外,这些年出了旱灾,本府要治!节假日人拐子拐走百姓孩童,本府要管!这集市菜蔬价钱上涨这等小事本府亦要管!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胜枚举,”长安府尹说道,“本府确确实实的是做了事的,反观那乡绅治刘家村又做了什么了?” 纵使知晓自己做的这些,对面的林斐这等明白人都知晓,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自己这个长安地界的父母官,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还算得上称职的。 “所以,他从未出力治理过刘家村一日,那办村宴、立村祠还有修供车马通行的车马道的行为皆是放屁添风之举。”林斐说道,“一个未曾治理过的刘家村,叫他一根萝卜反复吊了那么多年,已算得掌控人性者中极为厉害的了。可再厉害,刘家村也只有一亩三分地,总有被吃干抹净的时候。眼下刘家村这状况,就是即将被吃灭殆尽,将被治死的时候了。” 看着对面仍然蹙眉不解的长安府尹,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一手办村宴、修车马道的行为皆是借了村民的钱来办了自己的事,顺带还为自己赚了名,可谓借旁人的鸡,生自己的蛋。” “真是个奸商!”听到这里,长安府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商户这等人在民间一向是毁誉参半的,其中虽不乏老实本分的商人,譬如陆夫人故去的父母那等人,却也不乏那等为人诟病的奸商,似姓童的这等将偌大的刘家村变成眼前这幅病入膏肓模样的童姓乡绅显然便是后者了。 “可若村民家里已没鸡了,该如何?”林斐看向长安府尹,问道。 看着面前长安府尹深深蹙起的眉头,林斐轻哂了一声,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那铜砌的马车摆件,说道:“我若是他,刘家村这里已榨不出半点油水的话,定是要想办法跑了。” “跑了”这两个字一出,那厢的长安府尹便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眼看向那厢神情平静的说出“跑了”两个字的林斐,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如何脸不红来心不跳的说出’跑了‘这两个字的?” 面对长安府尹的质问,林斐笑了,他道:“大人听到这话会如此动怒,所以,我道大人算得青天大老爷了。”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可那乡绅却是真的要做的,他或许要’跑了‘。”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下意识的向被林斐拿在手中的摆置物件看了过去,看了片刻之后,他道:“即便这乡绅家宅大堂中摆置的并非价值不菲的文玩古物,只是些寻常的摆置物件,却也不代表他手头没钱了啊!” “他手头有钱。”林斐掂了掂手里那马车摆置物件,说道,“这般精美的铜器即便不是什么文玩古物,却也不便宜。倒是刘家村这些村民,已实在榨不出油水来了。” “到底只是耕种的村民,又能有多少油水?”长安府尹闻言,不解道,“本府这些年同乡绅打过的交道也不在少数了,这姓童的不似寻常乡绅那般靠向村民租赁田地,收取租钱过活,便是能捞油水,也不过是村祠里的供奉,以及日常那些巴结他的村民的孝敬罢了。” “这两方,前者那村祠供奉的银钱用来修了车马道,虽是车马道,便利的是他自己,可好歹也是条道。虽下了雨不大方便,可村民日常不下雨的时候出行却也少绕了不少山路,算是能清清楚楚看到银钱去处的地方;至于村民给他的孝敬办的村宴,也进了村民自己的五脏庙了。”长安府尹算了算账,说道,“这姓童的自账目上看,清白的很,律法也不能拿他如何。除了确确实实玩弄了这些村民,又赚了名声之外,好似也没做什么旁的恶事了。玩弄这些村民虽说可恶,可律法之上却又确实不能拿他如何。” “大人能看到这些,自是厉害的。”林斐听到这里,毫不吝啬的赞了长安府尹一句,说道,“可无利不起早,他费了这么大一笔心思,难道只是为了玩弄村民,看村民挣扎于泥泞中挣脱不得么?” “这……本府便不知道了。”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不过林少卿在大理寺任职,当是见过那等纯粹杀人取乐之人的。就似你在路上走,不曾招惹过旁人,可有条狗却是突然窜出来,莫名其妙的咬了你一口一般。有些人玩弄人、杀人就是没什么道理的。这姓童的兴许亦是这种喜欢玩弄村民,看乐子之人呢?” 这话虽说听着似是在寻理由驳斥,可不得不说,这理由并不牵强,尤其大理寺遇到过的这等人也并不在少数。 “大人这话有理,有些人便是喜欢看旁人日子过得不好的,好似就能从旁人的痛苦中寻到快慰了一般。”林斐点头,说道,“这姓童的也未必不是这等人,不过即便姓童的喜欢看乐子,可这寻乐子之外,林某亦算了笔账,却是发现……这账目不太对!” “哪里不对?”长安府尹闻言“咦”了一声,道,“若是这姓童的账目不对,有把柄了,本府倒是好名正言顺的办他了。” 这话一出,林斐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姓童的账目不对,而是这刘家村村民的账目不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默了片刻之后,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说道,“或许……这问题比姓童... “那问题便来了,”林斐说着,突地抬手指向村祠的方向,“常言道灯下黑的,这么大一座狐仙金身像杵在那里,大人看不到不成?” 一句话听的原本还有些云里雾里的长安府尹猛地一惊,待到反应过来之后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不是姓童的供奉的狐仙?” “最开始确实是姓童的供奉的,”林斐说着看向脸色顿变的长安府尹,说道,“可林某若是没记错的话,大人可是说了这狐仙像本不知是木头还是石头雕的。足可见,姓童的自己供奉狐仙像时,这狐仙像可是木石像。” “姓童的自己供奉狐仙像时,狐仙像是木石做的;待到村民开始供奉了,那狐仙像便成金身筑的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那厢脸色一下子白了的长安府尹,反问道,“大人可信这么巧的事?” 不等长安府尹说话,林斐又凉凉的道了一句:“这狐仙的一身金装究竟是谁为它筑的?” 长安府尹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此刻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脚底生出,向全身四周涌去。 林斐看着那双唇颤颤,欲言又止的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大人可不曾对我说过这姓童的出钱为狐仙筑金身之事。以那姓童的好赚名声的性子来看,若他出了这笔钱,定然早大声吆喝了。可先时大人从未提过这一茬,想来这笔钱当不是姓童的岀的了。” “我还不曾翻过姓童的账本,不知大人可知这笔钱……” 话还未说完,那厢的长安府尹便摇头,开口说道:“这笔钱不是姓童的岀的。”他说这话时的声音虽平静,可那平静中带着些微颤意的声音,显然是在竭力压制着内心涌起的惊涛骇浪。 剩余的话已不消林斐提醒了,这钱既不是乡绅出的,又能是什么人出的?这刘家村上下除了乡绅同村民之外还有什么人? “一座大佛金身像要多少百姓与富户出钱才修得起?”林斐说道,“我记得整个长安城所知的纯金打造的佛像除了城外国寺里有一座之外,别的寺庙之中皆不曾听闻。” 国寺那座纯金打造的佛像是大荣开朝时由无数宗室、富户、权贵出钱以及动用了前朝皇室的银钱修筑的,并未自民间收取银钱。刘家村这座一年壮上一圈的狐仙金身像又是哪里来的权贵富户出的这笔钱? “这些村民……这些村民又是哪里来的这笔银钱让狐仙年年壮上一圈的?”长安府尹直觉不对劲,光看这阖村破落宅的样子亦知刘家村村民当是节俭了,可再怎么节俭,手头只有十两的银钱又是怎么节俭出百两,千两来的?难道还能变戏法不成? “恭喜大人,长安辖下子民能自兜里变出银钱了,真真是可喜可贺!”林斐朝长安府尹抬手抱了抱拳,说道,“只是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也不知能不能对外告知一二,也叫我大荣百姓人人习得那变钱之法!” 听着林斐一板一眼的说出那些话,长安府尹没好气的瞥了林斐一眼,道:“林少卿莫开玩笑了!你我皆知,变戏法的事是假的。这银钱又怎会凭空变出来呢?”说着,口中不住喃喃,“也不知这群村民是自哪里弄来的银钱。” “这些银钱也不知是什么来路,”长安府尹口中来回重复嘀咕着这句话,接过身旁小吏递来的帕子随手擦了擦额头,待看到擦了一遍额头,被汗水打湿的帕子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沁出一头冷汗了。 “兴许是童大善人大发慈悲借的呢!”一旁的林斐适时的说了一句。 “林少卿莫说笑了,你我皆知这姓童的是个什么货色,他哪里来的慈悲?”长安府尹摇头道,“他怎肯借?喏,要借也是高利的借……”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向一旁那小吏看去。 那小吏见状,忙道:“大人,并不曾听闻这些村民向童老爷借钱了!”顿了顿,又道,“待属下回头再去问问那些村民可向童老爷借钱了,再来回话。” 长安府尹点头,却听一旁的林斐再次开口了:“我等官府办事需严谨,是以还是要打听清楚,得个确切答案的。不过我若是那姓童的,漂亮话会说,银钱却是一个子儿都不会借给这些村民的。”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一阵默然,顿了片刻之后,他斜了一眼林斐,道:“我倒是忘了,林少卿天纵奇才,若是当个奸商的话,这姓童的指不定还要甘拜下风。”说到这里,不等林斐开口,他便催促了起来,“林少卿且说说若你是那姓童的,为何不借钱给这些村民?且又要如何指点这些村民变出银钱来?” 第五百零六章 腌笃鲜(十六) “这刘家村就似那久病在身无法痊愈的病患一般,这病一拖已拖了数十年了,”林斐看着手头那辆铜铸的马车摆置物件,说道,“大人出面助刘老汉夫妇求仁得仁的举动恰似那被火烫过的刀子,哪里有病症,便下刀割去那一块病灶之地。可这刘家村的病不是外伤,割去病灶之后,露出的并非是健康的血肉,而是里头早已溃烂入骨,更深的病灶。刘家村这病不是外伤,是内症。眼下刘老汉夫妇会闹出来,正是因为那童姓乡绅的手腕已无法将刘家村的内症与病痛都控制在表皮之下了。” 这般一番“治病”的比喻听着倒是新鲜,京兆府尹却是捋了捋须,沉默了片刻之后,正要开口,却听那厢的林斐再次开口了。 “大人这京兆府尹做的颇为不错,政绩斐然。那童姓乡绅的一番手腕,便连大人都道被他难到了。”林斐说道,“既如此,那为何做这京兆府尹的是大人而不是那童姓乡绅?那童姓乡绅的手腕如此了得,治的阖村上下皆赞其为‘大善人’,又在村中说一不二的。既有如此厉害的治人手段,不若将这长安地界尽数交由这姓童的来治理,岂不能叫整个长安城的百姓皆称大人为‘大善人’,且在长安城百姓中说一不二?” “这怎么成?”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了,出声驳斥道,“这长安城若让他来治岂不废了?” 林斐看向长安府尹,没有说话。 那厢说完这一句话的长安府尹亦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说道:“若随便寻个乡绅都能治理百姓的话,那我等科考入仕读书这一番用功为的又是什么?” 虽是自入仕之后已有数十年没有翻书了,可便连长安府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那等几十年未翻的书并不是白读的。这‘读书’二字并非只是科考助他入仕,而在于其他。 “世故磨练令人通悉世情,读书却能叫人明是非曲直与黑白,二者缺一不可。”长安府尹说道,“这乡绅将这刘家村治的如此半死不活的,这还只是个刘家村,若是整个长安城皆如此,我大荣岂不要乱套了?” “可刘家村村民对外都赞其为大善人,且月月有村宴,吃同席的,瞧着日子过得好得很呢!”林斐说道。 “住这等破落宅也叫日子好?”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不过是被乡绅的‘会做人’三个字驯化傻了,对外不敢说过得不好的大实话罢了!” “这刘家村不止是个久病在身的病患,亦是个戏台。那姓童的在戏台上演大善人,百姓亦在戏台上演‘日子过得好’。事实上日子好不好的,我等一眼便知。可因着活在乡绅那张‘会做人’的网里,这阖村上下依旧在戏台上沉迷的演着‘民生和乐’而已。”林斐说道,“姓童的粉饰太平是因为对自己有利,百姓却在被驯化之下,亦自己为自己粉饰着太平,不敢戳破这张‘会做人’的网。” “所以本府早说过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了,”长安府尹没好气的拂了拂袖子,说道,“正如你那相中的温小娘子说的一般,这刘家村上下皆是‘裱糊匠’,姓童的‘裱糊’是为了自己,那吃亏的百姓亦在自己为自己‘裱糊’呢!喏,用你那小娘子的话说便是‘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这阖村上下人人皆沉迷其中,不肯自拔,本府又能如何?” 林斐闻言,正要说话,却见那厢的长安府尹没好气的摆了摆手,道:“本府若同林少卿你一样是二十上下,血气方刚,还入仕那会儿,你拿那些个‘不负天地圣明’,‘无愧百姓陛下’的话鼓动本府,或许有些用处,能叫本府吃力不讨好的往前冲。” “可本府如今已五十上下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是珍惜自己头顶这顶乌纱帽与这些年攒下的家业,不会没头没脑的往前冲的。”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一旁的林斐,又道,“林少卿少年神童,听闻读书功课于你而言皆是信手拈来,容易得很,又是侯门子弟出身。你可知不论是你这出身还是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是旁人垫着脚努力一辈子也未必够得着的?” “本府实话实说,似林少卿你这般的人,委实受天公偏爱,除了话本子里,本府很难在旁的地方看到你这等人。”长安府尹说道,“那曾借住你府的陆夫人她一家之事,本府知晓后头定有你推波助澜。远的不说,单说那个送陆夫人来报官,名唤‘平安’的年轻人,先时是不是曾是你的小厮?” 林斐看了长安府尹一眼,颔首道:“也未想过瞒大人。” “那你当是个彻彻底底的明白人,知晓那茜娘一家是叫常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接济,银钱来的太过容易,开始不珍惜罢了!”长安府尹看着林斐,说道,“林少卿这般过目不忘,如此容易便少年高中的天赋岂不亦是因为一切皆天授之,来的太容易了,以至于对头顶乌纱不珍惜的缘故?”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长安府尹说道,“我相中的娘子时常将‘天授之’这三个字挂在嘴边,我这天赋岂不亦同她一样是天生授之的?” “似这这等天授之的天赋该用来做什么,是不是要力保自己头顶这乌纱之事我早在科考之前便想过了。”林斐说道,“诚如大人所言,我这般天生得之的天赋使得我早早便能伸手够到旁人垫着脚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够得着的地方。既能早早到达彼岸,该做的难道只是保住自己头顶这乌纱不成?” “头顶这乌纱有多难得,林某清楚,亦是珍惜的,”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正色道,“在下……不是个喜好浪费之人。” 长安府尹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天生得之这等天赋,才不能枉费这等天赐之恩。”林斐说道,“吾承之这等天赐之恩,自是要尽力回报这一番泼天的恩德了。” 听到这里,一旁垂下眼睑的长安府尹复又抬眼向林斐看了过去,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你这一番话,本官先时倒是不曾听闻。不过……就本府日常所见,往前上溯二十年,十六岁便高中探花的,也只你一个。似你这般受此等天赐之恩,想着尽力回报这一番恩德,倒也使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难怪听你所言,明明是知晓世故的,却偏偏这般不依不饶,原来是想着回报天赐之恩,才会如此。可……本府不似你这般,本府这乌纱来的不易。” “比之那等同科考生,大人天赋如何?”林斐反问长安府尹。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道:“确实……比得同窗要好了不少。”不过这话一出,他又立时说道,“所以,本府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也是会管的。”他道,“可同样的,本府所得比之林少卿来还是太过不易了,自是要珍惜的。” 林斐听到这里,便笑了,他道:“我想知道的便是这个,自大人口中得到这句话,便好。” “好什么好?”长安府尹斜睨... “似那出淤泥不染的莲花一般无辜?”长安府尹没好气的说了一句,顿了片刻之后,却又咳了一声,说道,“下回再有这等得罪人的案子,除非是不得不为,否则,本官是不会接的。” “有大人这一句话便好!”林斐笑着说道,“定叫大人如那清清白白的莲花一般无辜,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为,不得不做那等青天大老爷!” 话说至这里,长安府尹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单手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如此……也算是不浪费比我那同窗好些的天赋了。”顿了顿,又不忘看向林斐,说道,“不过比之你的容易,本府还是不容易的。是以,还是要顾一顾……唔,是兼顾,兼顾本府头顶这乌纱的。” 林斐点头,道:“我明白。” 虽似是打哑谜一般的在说话,可这哑谜却打的委实是直白,双方皆听懂了。 长安府尹见林斐点头,想了想,又道:“本府虽比起同窗来,也算得天才。可比起林少卿你这等天纵之才来还是自叹不如的。今日这一番谈话,倒叫本府也算看懂了似林少卿你这等神童心里所想了。原是想的要回报这一番天授之的恩情了。” “我不知晓同样一件事,我为何做起来比旁人容易那么多,也不知晓,天授之我这些是为了什么,便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些事罢了!”林斐说道,“既能早到彼岸,自是该在彼岸撑起一把伞,划起一叶扁舟来渡他人到达彼岸了。”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眼中的神色微微晃了晃,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圣人孟子的《公孙丑上》中有一句话,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本府初入仕为官时,便是这般想的。可待看清了世事之后,却又觉得这话天真了,世间之事非黑即白的极少,多数事情皆混沌不明难以辨别。是以,本府以为,怀揣这等天真想法的,多是不涉世事,不懂世情,一腔热血的少年人。今日看了林少卿,却是才发现,除了那等不涉世事,不懂世情之人外,竟还有你这等明明洞悉了世情,却亦选择坚持这等想法的。” “大人谦虚了!”林斐闻言,说道,“大人愿意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为,不得不做那青天大老爷,不亦是洞悉世情后,亦还愿意坚持这等想法?” “本府那是有前提的,”长安府尹咳了一声,纠正道,“不能叫本府有意得罪人,而是要叫所有人,以及那被得罪之人亦知本府是不得不为,如此才不会被坏了本府头上这顶乌纱!” “林某亦不会喊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便直往前冲的,需要此事可做时,才会如此做来。”林斐说道,“头顶乌纱不易,带着头顶乌纱的林某,比之卸去乌纱的林某,可做之事多矣,林某自不会不珍惜的。” “那如此看来……你我岂非一种人?”长安府尹看了眼林斐,嘀咕道,“不过能者多劳,你能做的,比本府更多些罢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负初心’这四个字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极难。” “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竭尽所能而已。”林斐说着,看向长安府尹,“大人既知你我皆是同一种人,便好说了。” “这刘家村之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林某若是自己想不负初心的做事,自是不会在这里同大人说这些废话,亦不会以‘不合规矩’四个字推拒了这个案子的。”林斐说道,“我自己想不负初心,却不能勉强大人与我一道初心不负的。” “若没有方才那一席话,本府也以为你要强行拉着本府去坚持你自己的初心了。”长安府尹理了理官袍,说道,“本府这天赋也只比同窗略好些罢了,如今所得一切亦是来之不易。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是本府份内之职,可本府亦只救愿意让本府搭救之人,而不是这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根本不想让本府搭救之人的。” “林某当然不是想要强人所难。”林斐说道,“方才这般坚持只是因为台上的这出戏,台上的村民不愿醒不假,可那姓童的手腕却已搭不起这台子了。” “何以见得?”长安府尹闻言顿时蹙起了眉头,“难道便是因为刘老汉夫妇告官的缘故?”他道,“可你方才不是说了么?这姓童的放任刘老汉夫妇告官不过是为了压一压那两条人命的价钱罢了!” 第五百零五章 腌笃鲜(十五) “这刘家村之事我也是头一回听闻,”林斐顿了片刻之后,开口了,他看着那摆置物件半点出格之处都没有的乡绅家宅大堂,说道,“从未闹出来过,足可见这乡绅粉饰太平的手腕有多高明了。” “可大人心知肚明,这对外一片和睦的刘家村早已‘病’了,且还‘病’的一眼都能看出来了。”林斐说着,抬手指向乡绅家外,“这满目的破落宅就是那刘家村的病灶,病灶遍地,疮痍满目。这整个刘家村除了乡绅一家之外,旁的村民便没有哪一家不病的。这刘家村阖村分明已是病入膏肓了。” 这些事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虽然林斐说的这些他都清楚,也早被圆滑的世故练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能,脸皮更是早如自己的年岁一般磨厚了。可……面对林斐出口的这一袭他早已知晓的话,却还是下意识的搓了搓鼻子,咳了一声,目光瞥向一旁,没有同林斐对视,而是看着那摆置物件的博古架,说道:“这乡绅是个吊萝卜的高手,又不是大夫,当然不会为刘家村治病。了” “身体出了问题,可寻大夫治病。这刘家村出了问题,又该寻什么人治病?”林斐看着面前目光移开,不再与自己对视的长安府尹,问道。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不由叹了口气,明白林斐没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只得接话道:“本府乃长安父母官,为人父母官者,在力所能及之时,顺手帮一帮是成的。” “我想也是。”林斐说道,“若非如此,大人也不会接下这个案子了。” “实不相瞒,本府接案子之时,原以为这刘家村的病不过尔尔,那病根所在的童姓乡绅也只是个寻常乡绅而已。”长安府尹抬头同林斐对视,坦言,“明人不说暗话,你我皆知,这童姓乡绅虽是有玩弄刘家村百姓之嫌。可以小窥大,看刘家村之事这么多年不曾闹出来过。村民人人皆住破落宅而不吭声,便可见这刘家村的病根同寻常那欺男霸女的恶乡绅不同,这病乍一瞧不过是再寻常可见的病症,可细究之下,才发现竟是棘手至极,不好解决的疑难杂症。” “原来,大人是觉得这刘家村的病根太难治了!”林斐闻言,说道。 对此,长安府尹倒也不隐瞒,点头承认,道:“诚如林少卿所言,这乡绅是个吊萝卜的高手。” “这么多年都吊着刘家村这群村民,叫他们有苦说不出。喏,恰似那村祠里堵门的石头一般,叫他们有苦难言。”长安府尹说道,“你我皆知他早已将这些村民逼至悬崖绝壁处了,还差一脚,便能将村民逼下山崖,引得村民反扑。可偏偏就是这临死的一脚,他就是不出,这才使得村民这些年一直立在那悬崖绝壁上战战兢兢的过活,在濒死之境中反复折腾。只观刘家村之事这么多年都不曾闹出来过,便知这乡绅对这群村民的掌控极其厉害。这姓童的于村民而言就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偶尔会让快被大网勒死的村民探出头得以喘口气的活着,却始终挣脱不开那张网。” “所以刘家村的村民这些年也仅仅只是‘活着’而已,明明同旁的村落的村民一样的耕种做活,旁的村落的村民却能积攒下银钱修缮屋宅,供给小辈读书、习字什么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他们却始终只是‘活着’而已。”林斐说道,“这刘家村在这乡绅的掌控与治理下,距离死也仅有一步之遥了,长安城的子民一直在那濒死之境反复折腾,大人真能看的过去?” “本府当然看不过去。”见林斐没有就此收口,而是不断追问,长安府尹自是知晓面前这位林少卿没有收手的打算了,遂叹了口气,说道,“可这病根不好除啊!”他道,“大荣律法之内,这群百姓又拿不出什么实打实的证据来指证那乡绅,本府又要拿什么来办这乡绅?” 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将手中那老夫妇向乡绅讨要两个女儿人命钱的诉状扬了扬,指着那诉状,对林斐说道:“便是用这诉状来逼乡绅出钱,本府都少不得要借用头上这顶乌纱帽的势来压,逼着他出钱,更遑论要彻底解决这姓童的乡绅了!” 这些话林斐自是清楚的,他点头道:“大人确实不易!” “林少卿是个聪明人,或许是年少成名,一路走来太过顺利,不曾遇到过什么阻碍,所以到底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本府年轻时亦是如此的,可真真办起事来,才发现事情想的,和做的,是两回事。” “便是本府有想当青天大老爷的心,那也要这群受了罪,告官的百姓肯听才是!”长安府尹说道,“那陆姓妇人之事之所以办的起来是因为她坚持所求的是公道,林少卿当明白,她所求的‘公道’二字才是最不易被满足的,本府要办起事来,也才能放心,知晓这等求‘公道’之人不会出尔反尔。” “这刘家村的村民哪怕最开始同旁的村落的村民别无二致,喏,看他们耕种田地不曾荒废,或许本也只是寻常勤劳耕种的村民而已。”其实自林斐说完那句‘大人不易’之后,长安府尹便知这些话根本不消对林斐说了,面前这位大理寺的同僚是同样通悉世情的。可不知怎的,还是忍不住,或许是藏在心里多年,那些有口难言的话终究是要寻个发泄口说出来。竟是一开口,便有些收不住了。当然,那厢的林斐亦是个合格的听客,没有打断他的话,安静的听着。 “可自他们同这童姓乡绅做同乡开始,便被这姓童的罩入网中了。圣人有云‘人之初,性本善’的,亦有圣人云‘人之初,性本恶’的。对‘人性’二字,圣人尚且众说纷纭,本府自是不知道这人性之初到底是善是恶的。”长安府尹对着博古架上那满满的的摆置物件,叹了口气,而后又道,“可这刘家村的村民即便本只是普通人,哪怕现在依旧还是普通人,却也被姓童的乡绅一番‘会做人’的驯化,耗走了本该攒在手头的银钱。没有银钱这等事可是大事!也注定了这群村民变的极容易‘打发’,喏,就似刘老汉夫妇一样!” “这刘家村村民上下缺钱的局面,注定了这刘家村的人命能用银钱来换,这童姓乡绅自是有恃无恐。”长安府尹当然看的分明,他指着刘老汉夫妇离去的方向,说道,“且这刘家村的村民那人命钱,比起旁的张家村、李家村还更便宜些。”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翻了翻那小吏及时递来的账本,说道:“因为攒不下银钱,这刘家村村民怕是几十年没在手头攒到过三十两以上的银钱了。以这童姓乡绅那厉害的吊萝卜本事,只消翻翻这群村民手头攒的家私,便知这刘家村的村民一条命三十两上下便能换得。”说到这里,他亦自顾自的摇头,笑了,“这刘老汉夫妇被驯化的如此容易满足,一顿饭只消吃饱便不会闹腾了。这乡绅手头的算盘如此一拨,怕是那姐妹两人本值六十两的人命钱还能继续压一压价,一番讨价还价下来,扣个一二... 好一句“不合规矩!” 这一句“不合规矩”成功将长安府尹堵了回去,他看向林斐,坦言:“林少卿,本府要解决告官之人的麻烦,替那两人多讨些银钱,你不满意;本府见你不满意,又想着不如将案子交由你大理寺好了,你又不满意。敢问林少卿,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林斐说着,看向那厢面露不悦之色的长安府尹,说道,“在下也不是想教大人做事,只是提醒大人此事不会就这般了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摇头道,“大人还是太天真了!” 一句“太天真了!”听的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下意识的捋了捋自己蓄起的两撇长须,复又看向那厢不曾蓄须的林斐,说道:“有道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本府如今五十上下了,林少卿还是头一个说本府天真之人!本府倒要问问林少卿,本府如此做事哪里天真了?” 对长安府尹的质问,林斐只笑了笑,反问长安府尹:“大人可还记得我相中的娘子说过的‘裱糊匠’三个字?”他说着,指向乡绅家外的刘家村,说道,“大人清楚这刘家村骨子里分明已病入膏肓了,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岂不正如‘裱糊匠’一般在那里粉饰太平?” “林少卿说本府这为刘老汉夫妇掏钱之举乃粉饰太平,本府认。”长安府尹闻言,倒也不避,挺直了腰背,坦言,“可这索要银钱之事正是刘老汉夫妇二人想要的,他们所求的便是银钱,并非公道,本府让他们求仁得仁,为他们讨了银钱,他二人满意,不就成了?” “大人是通悉世故的聪明人,并非那等糊涂官。当知晓这刘老汉夫妇二人所谓的满意是在童姓乡绅多年的驯化之下,被驯化的容易满足了而已。”林斐说道,“若是这两人这些年过的吃穿不愁,这童姓乡绅不论给多少钱,这二人也是不可能满意的。” “这些事情本府都知晓。”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说道,“可事实摆在眼前,这刘家村病的不止有村子,还有这村子里的村民。这童姓乡绅吊的一手好萝卜,已维持数十年不倒了,这村子里的村民也早已习惯了。如此……即便是这刘家村已病入膏肓,如同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可到底也只有半只脚而已。它一直这般半死不活的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待着,村民们亦自发维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府又能如何?”他看向林斐,心中越发不满,忍不住开口质问了起来,“林少卿,既为同僚,你又要本府如何拆散这刘家村的村民与乡绅之间,你情我愿的太平情形?” 这话便说的有些重了。 面对长安府尹隐隐已有发怒迹象的一张脸,林斐并不意外,他看向面前的长安府尹,下一刻,开口说出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般兜头自长安府尹头顶浇下,瞬间扑灭了他隐隐已然升起的怒火。 “不是林某要大人如何,而是……”林斐说着,随手拿起博古架上一只铜铸的马车摆件,说道,“这童姓乡绅手中数十年不倒的萝卜要倒了!” 第五百零三章 腌笃鲜(十四) “求大人救我!”刘老汉双膝跪地,头一下又一下的重重的磕在了地面之上。 一旁的刘老妪也不甘示弱,双膝跪地,一记一记的用力磕着头,向林斐和长安府尹高呼:“求大人救我!” 一记又一记发了死力的磕头砸地的举动,即便是在京兆府衙门的堂上,这两人向长安府尹拍马示好时也不曾磕的如此用力过。 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真挚的不能再真挚的磕头声,被磕头求救的林斐同长安府尹面上的神色却是并不好看,两人对视了一眼,皆忍不住摇头。 磕头磕的如此真挚,当然是出自真心的。只是与其说这刘老汉夫妇是在真心的求他二人相救,倒不如说这般发了死力般的磕头声,是二人在人生路走至濒死绝望之下最后蓄足了力气的一记反扑。 远的便不说了,刘家村这个案子之前,长安府尹才解决了陆夫人告官一案。 同样是蓄足了力气的反扑,那陆夫人最后一击终究是为父母报了仇,为自己讨得了公道,又让百姓看到了“人世的真理”,虽说这一击之后没两日,陆夫人便走了,可到底是心愿皆了,甚至为茜娘一家留了往后过日子可倚仗的铺子才走的。 如此……也算是生时不亏欠他人,亦叫他人不亏欠自己,死后亦是安排好了一切,无所牵挂的离去的。 这般一击蓄足了力气的反扑,便是叫无关此事的看客百姓亦看了好一场热闹,品了个中滋味,看到了几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世间有公理”的影子,算是圆满了。 陆夫人这蓄了一甲子的力的反扑叫人看的身心舒畅;可同样是蓄足了最后一点力气,发了死力的反扑,听着近在咫尺的“咚咚”发狠的磕头声,却叫林斐同长安府尹二人看了不住摇头 “一方看了叫人觉得可敬,一方看了,却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恨!”长安府尹说道,“不过旁人看了都觉得可怜了,那被可怜之人的日子过的定是难捱至极的。” “那个茜娘……若是没有你提前同张让打了招呼,警告其一家不胡乱说话,捱住了……”长安府尹偏头对林斐说道,“怕是待到本府结案那一日,这一家子根本走不出那刑部大牢的门。待到那时,那一家子,怕是也只会如眼前这两个一般,蓄足了力气,而后发狠一般的磕头,求人相救。” “看他发狠磕头的求救,叫人看了觉得可怜!”长安府尹说道,“清楚这两人手头仅剩的几日余粮,便更觉这二人实在可怜了。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二人这一番养老钱尽数进了五脏庙,且还是自己的五脏庙,本府又有什么理由叫那乡绅还钱?” “若是明着借了钱,不管有没有借据,只消拿得出证据,本府都能想办法将他二人昔日花费的银钱追逃回来,叫那乡绅吐出来。”长安府尹说道,“眼下这钱却是……他们自己吃了,乡绅一口未动,又如何吐的出来?” “还真是个童老爷!”一旁的林斐垂眸,看着那厢发狠蓄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死命磕头求救的刘老汉夫妇,神情平静的说道,“如孩童一般喜好捉弄人呢!” “可孩童捉弄人不过是捉个小虫子吓唬吓唬玩伴,惹得玩伴大哭一场罢了!”长安府尹说道,“这童老爷这般高明的手腕玩弄这些村民,却叫这群村民怎么办?” “刘老汉夫妇只是个开始,这刘家村多的是这等待全家老小尽数耕种不动之后,等着乞讨饿死的村民!”长安府尹说道,“要么多生几个孩子帮着耕种,可孩子这等事说不好,兴许长大之后性子顽劣离家出走云云的跑了,又兴许病了,死了。诺,就似这两人,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尽数出了意外。待到年迈体弱耕种不动,手头没了银钱,便只能等死了。” “本府还是喜欢看到陆夫人这等的蓄力反扑,而不是似这两人一般蓄足了力气,最后却只能用这蓄足的力气来磕头向本府求救。”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捋了捋须,偏头问林斐,“林少卿,你怎么看?” 林斐看了长安府尹一眼,说道:“银钱不是进了村民的五脏庙就是送去村头祠堂里供奉那金装狐仙了。” “进了五脏庙的叫他们自己吃了,”长安府尹说着,接过身旁小吏递来的册子翻了翻,眼看递来册子的小吏朝自己摇头,遂道,“那村头祠堂里的账当也没有什么问题,寻不出童姓乡绅的错处来。” “前者那银钱早化为粪土了,后者这进了祠堂的银钱供奉的却是个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狐仙金身。”林斐说道,“一方是粪土,一方是不会动的雕像,是死的,我大荣律法便是修的再完善也无法向这两方讨回银钱。” “是啊,那罪大恶极的凶徒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还钱,这粪土和死的,不会动的雕像如何讨得回银钱?”长安府尹接话道,“哪个又有本事能叫这两方来还钱的?” “这孩童习性的童老爷真真是在玩弄这群村民!”林斐说着,听着耳畔那近在咫尺的“咚咚”磕头声渐渐停了下来。 他同长安府尹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避开刘老汉夫妇,两个正不断磕头的老人自是听到了他二人的谈话,听着那渐渐停下来的磕头声,林斐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看向面前两个渐渐停下磕头动作的老人。 两人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干,看那模样依旧可怜的紧。察觉到林斐同长安府尹不再说话了,两人终是忍不住,抬头偷偷朝林斐和长安府尹望来。一方偷偷抬头望,一方则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二人。 两方一记对视,看到那刘老汉夫妇浑浊的眼中瞳孔猛地一缩,明显是被骇到了,林斐轻哂一声,开口了:“作甚这般看着我?”说着,不等两人开口,他又开口说了起来,“你二人不是听到了么?你二人想讨要银钱,只能向五脏庙同那死的,不会动的雕像讨要了。” 这两方当然不会还钱,也没有那个本事来还钱了。长安府尹心道: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便是街边那些放高利营生的都不会借钱给这两方啊,因为这两方根本没有还钱的能力。 刘老汉夫妇当然知晓这些了,闻言眼泪再次簌簌的落了下来,长安府尹见状,干咳了一声,开口了:“常说养儿防老,你二人心知肚明,你二人还有一笔钱能讨要的回来。”顿了顿,不等两人说话,又多说了一句,“且也只有这一笔钱能讨要的回来了。” 那满脸泪痕的刘老汉夫妇眼神蓦地一怔,浑浊的眼神晃了晃,还是那刘老妪率先忍不住出声了:“我闺女……我闺女……” “你两个闺女的人命银钱能讨要回来!”长安府尹捋须说道,“你二人掂量掂量吧,是要出去乞讨过日子,还是讨要这笔人命银钱!” 看了眼一旁突然开口提醒起两人的长安府尹,林斐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那身形佝偻的刘老汉夫妇身上,并未出声。 早逼至绝处了! 虽说一开始还会下意识的维护所谓的亲家,可自方才二人开口说出“钱叫童老爷吃了”那句话开始,便没有所谓的亲家了。 这老夫妇二人接下来的反应也并不令人意外,林斐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听得耳畔那老夫妇“咚咚”叩地的磕头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那句“请青天大老爷做主”的呼声响起后,他面色无波的朝向自己看来的长安府尹点了点头,而后便负着手,走至这童家待客大堂里立着的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只博古架上的摆置物件把玩了起来。 那厢的长安府尹接下来的一番动作自是顺畅,那老夫妇重新写了诉状,确认画押,告那童姓乡绅一家谋害两个闺女之事的流程进展颇为顺利。 待得那刘老汉夫妇二人签了诉状离开之后,长安府尹走至林斐身边,见他正在把玩这博古架上的摆置物件,亦随手拿了只摆置物件入手看了看,而后说道:“不是什么值钱的文玩之物,只是摆着好看的摆设罢了!”说着放下那摆置物件,又抬头环顾四周,说道,“其实……这童姓乡绅日常所用之物在乡绅之中并不算出格,甚至还可说节俭的。” 林斐点头,长安府尹看的出的物件,林斐自也看得出来,他放下手里的摆置物件,问一旁的长安府尹:“大人方才这般干脆的让那老夫妇写诉状告乡绅,是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费心思了?” 自己的心思被林斐看破,长安府尹倒也不以为意,他点头,笑道:“这刘家村就是一笔糊涂账,这些村民稀里糊涂的。来告官的这两个自己又是那等贪利小人,被乡绅玩弄了一通而已。事情本也不大,他二人告了官,本府受了案,此事就能结了。” “是能结了。”林斐点头,看向长安府尹说道,“童姓乡绅精明的很,手腕高明,却不惹官司,更不曾占村民的便宜,要寻出他的错处难得很。所以,于大人而言,与其在寻童姓乡绅的错处上费力使劲,做这等吃力还不讨好的事,还不如直接逼那童姓乡绅花钱解决了刘老汉夫妇这两个贪财的小人。后者比起前者,可容易多了!” 长安府尹闻言,却只笑了笑,并没有否认林斐的话。 “来告官的这两个实在是容易满足的很,莫看这两人方才磕头求我等救他们时磕的这般用力,可只要那童姓乡绅给了钱,今日这头他们怕是又要磕回给童姓乡绅了。”林斐说道。 “明人不说暗话!”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他的这一番心思本也没打算瞒着林斐,更何况眼前这位也不似是那等能瞒得住的人,遂道,“这两人贪,不假。可又实在是太好打发了。本府查案是为了政绩的,一番力气自不想白费。便是本府当真有心奔着青天大老爷的名头去为民除乡绅,奈何这两人只消童姓乡绅那里稍稍一松口,定是又要撤状纸了。到时本府岂不是白忙活一场?本府堂堂一府府尹,届时因着这两个贪利小人的出尔反尔,反被那乡绅捉弄一通,这叫本府的面子往哪里搁?” “与其如此白忙活一场,倒不如一开始本府就拿着这诉状去逼那童姓乡绅给钱。”长安府尹说道,“还能少折腾这一场。” 林斐听到这里,笑了笑,看向长安府尹:“大人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怕是能叫那些称呼大人‘青天大老爷’的百姓惊掉下巴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指向刘老汉夫妇两人离去的方向,说道,“这两人可不是那陆姓妇人,本府便是有心想为民做主,那也须得告官之人如陆姓妇人那般坚持与上道的,本府才好为民做主。莫看这两人磕头磕的震天响,可那童姓乡绅一旦给钱却能当场翻脸。似这等事,本府年轻时可吃过不少闷亏了。” 他初入仕途,为的又是父母官,因着不过是个县官,自是甚少涉及朝堂高官之事,接触的皆是这等鸡毛蒜皮、邻里乡间的小事。初入仕时是揣着为民做主的目的入仕的,可历练久了,这百姓与乡绅间的那些事却也让他看的越发分明,越发的看透了人性。 说起这些事时,长安府尹还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他是为父母官多年练出的一双阅历不凡的眼,倒是一旁这位,明明处理的案子中刘老汉夫妇这等人并不多见,日常以他公侯门第的出身,也甚少同刘老汉夫妇这等小人物打交道,却能一语中的,还是令他意外的。 尤其他如今才这年岁……不过一想到眼前这位自幼有‘神童’之名,长安府尹心道:或许‘神童’不止‘神’在读书功课上,也‘神’在人情世故之上吧! 被世故之事调教的圆滑的长安府尹说道:“算来算去都是不合算的买卖,这件事自是就此打住来的好!” “如此的话,刘家村这顽疾大人便不打算治了?”林斐说着,指向乡绅家外头,道,“阖村遍地破落宅呢!” “破落宅不假,可这刘家村的顽疾已有几十年了,”长安府尹说道,“几十年都不曾闹出来过,且还对外一片‘和睦之景’,足可见,这乡绅是知晓如何让那根萝卜一直吊着,偶尔还能让村民舔上两口,不闹腾的。” 第五百零二章 腌笃鲜(十三) 因为,他重诺! 这话明明是在肯定以及夸赞自家亲家的为人,可不知为什么,刘老汉夫妇听到这句话时,原本已流干的眼泪却是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两人口中不住喃喃着“童老爷是大善人,他重诺!”,可眼中的眼泪却流的更凶了。 此情此景看的一向一根筋的赵由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他挠了挠后脑勺,颇为不解:明明是在夸赞以及肯定着童老爷的,这两人眼里的眼泪为什么流的这般凶?更不解的则是这般一边夸赞一边落泪的举动,论理他是该觉得违和的,却又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这番本该“违和”的情形,他只觉这情形一点都不奇怪,简直太自然不过了。 “你等眼下这般模样……”长安府尹肃着一张脸,看着面前流泪的两人,说道,“放到外头,去外头乞讨,定会有善心的路人慷慨解囊的!”他肃着脸,认真的提着建议,“乞讨时若是维持这等模样,定是能多讨半个吃剩的馒头,也能填饱肚子了。” “大人……大人莫说了!”刘老汉喃喃着,手握拳下意识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一边流泪,一边不住摇头,哭喊道,“大人,莫说了啊!” “为何不说?”长安府尹看着面前“捶胸顿足”的刘老汉,今日他夫妇这一番‘急得跳脚’‘捶胸顿足’的模样,真真是叫众人亲眼见识了一番前人总结成语的精辟之处,也叫人看到人急眼了,原来确实是会无意识的行出此等动作来的。 “这就是你二人往后要过的日子了,早些说,也好在待那日到来之时,早早有了准备。”长安府尹说道。 “大人,大人啊!”一旁的刘老妪眼泪流的更凶了,一边拿袖子胡乱擦拭着脸上的眼泪,一边说道,“我等一辈子不曾犯过懒啊!起早贪黑的耕种,辛苦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到头来却是这般日子……” 一旁的林斐适时的补了一句:“若是照方才的推衍的话,你二人确实是晚景凄凉,少不得要出去乞讨的。总有一日,你二人会因数日乞讨不到口粮,饥寒交迫之下而活活饿死。这便是你二人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路了。” 那清冷的语气和话语听的两人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簌簌下落。 “老天爷啊,为甚这般待我啊!”刘老汉哭嚎着,口中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所谓的老天爷听的,他哭喊道,“我二人不曾做过恶啊!老天爷为何这般待我啊!为何这般折磨我啊!我闺女明明已做成那乡绅夫人了啊,为甚让我闺女出事?为甚这般待我啊!” 听着刘老汉哭嚎质问“老天爷”的话语,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之后,见林斐在那里摇头,他亦跟着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刘老汉的哭诉:“本官觉得,你不该质问老天爷为何这般待你!”他看着刘老汉,伸手一指,指向刘家村外,那是刘家村村民们在山间耕种的田地,他道,“本府同林少卿方才来的路上看到你刘家村的山间田地了,不是什么不毛之地。此地山清水秀,山间田地之上所产的菜蔬即便是比不得那等鱼米之乡的丰饶,却也是不比这长安城其余耕种小农的田地逊色半分的。足可见,你的付出,老天爷是给了回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伸手指向村头村祠的方向,继续说道:“本府方才所见你村祠之中香火鼎盛,比起不少寺庙中的香火之盛亦不遑多让。想来素日里没少供奉你等口中的狐仙娘娘天尊。既如此……收钱办事,你要问也该问狐仙娘娘天尊为甚收了你等的钱,却不肯为你等办事了!” 一席话听的那哭嚎的刘老汉夫妇一下子怔忪在了原地,半晌之后,他二人喃喃:“是啊!狐仙娘娘天尊为何不佑我闺女啊,叫我闺女被人害了啊!” “是啊,常言道收钱办事,这浑身镀了不少金的狐仙娘娘天尊为何不佑你闺女,叫你闺女被人害了呢?”长安府尹顺着刘老汉夫妇的话往下说,他道,“若是闺女没被害,你那亲家就肯给你二人养老了呢!” 一席话听的刘老汉夫妇下意识的点头,说道:“是啊!童老爷是个大善人,他重诺呢!” “是啊!”一旁的林斐接话道,“童老爷是个重诺之人呢!” “他说了要将福分还给村里,便当真将福分还给村里了,独子也确实娶了你二人的闺女。” “他说了要给亲家养老,那半年统共六个月,他确实每月都给了你二人养老钱了。” 说到这里,林斐却是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才继续说道:“可正是因为重诺,才不能给你二人养老!即便他出得起这笔钱,也不能出。因为他先前说的是只给一家亲家养老,你二人眼下是前亲家了,自是不能坏了他的规矩了。因为,他重诺!” 再次听到这一句“重诺”的话语,刘老汉夫妇才止住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便在此时,林斐忽地笑了。 看着刘老汉夫妇,林斐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忽地指着刘老汉夫妇的鼻子,说道:“所以,童老爷从始至终都没有错!”他看着那厢呆呆的朝自己望来的刘老汉夫妇,指着他二人的鼻子说道,“要怪就怪你闺女福薄!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好一句“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一旁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眼身旁突然变脸的林斐,那语气里明晃晃的“嘲讽与幸灾乐祸”,便连那个一根筋的大理寺差役赵由都听出来了,他吃惊的看着自家上峰,就更别提他们以及身处局中的刘老汉夫妇了。 “要怪……就怪我闺女福薄!”刘老汉夫妇喃喃着,看着面前突然变脸,指着自己指责,一脸“幸灾乐祸”状的林斐,痴痴的重复着他的话,“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怎么旁人家的新嫁娘没死,就你家的新嫁娘死了呢?”林斐继续指着那老夫妇的鼻子,语气凉凉的说道,“指不定你等前世做了什么大孽了。” 刘老汉夫妇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看着面前这位“幸灾乐祸”的斥责自己的年轻官员,喃喃:“我……我等不知道啊,我等不知道我等前世做错了什么啊!” “我等也不知道你等前世有没有做错什么。”林斐点头,看着那老夫妇二人说道,“不过,既叫你二人乞讨,晚景凄凉什么的,定是你二人做错了什么。不然,难道还能是童老爷的错不成?” “童老爷……的……错?”那厢喃喃重复着林斐话语的老夫妇看着面前年轻官员的脸,任他生的再如何好看,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却也叫人觉得刺眼的厉害。 “童老爷能有什么错?”一旁的长安府尹回过神来,接了林斐的话茬,捋须,淡淡的说道,“阖村上下谁不知晓他是童大善人?他出钱给村里修山道,他看护村里的祠堂,他每月办村宴宴请村民,他说了要将福分还给村里便让独子娶妻选了村里的娘子,他说了给亲家养老就真的给了亲家养老钱。如此重诺的大善人,十里八乡的,哪个村子的乡绅能有这么好的品行?” “摊上个这么好的乡绅,你刘家村村民却仍不知足!”林斐接了长安府尹的话,指向乡绅大宅外的刘家村说道,“看这满目的破落宅,十里八乡的,就寻不出一个比刘家村更破落的村子了!” “童老爷没有错的话,那错的定是你们村民了!”林斐负着手,说道,“定是你们阖村村民人人皆是懒汉,不耕种,以至于这村子破落成这副模样了。” “没啊……我等耕种了啊!”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辩解了起来,说道,“每年粮食收成什么的,我们村子并不比旁的村子少呢!” 这些事长安府尹当然知晓。虽已看过一遍了,可还是接过身边小吏递来的粮吏记下的收成记录,再次翻了翻,又指给一旁的林斐看了看,说道:“诶,这刘家村每年的收成确实不比旁的村子少呢!” “咦?那便奇怪了啊!”林斐瞥了眼那收成记录,转向刘老汉夫妇,问道,“你刘家村又不似旁的村落那般有那等欺压你等的恶霸乡绅,相反,有的可是旁的村落盼都盼不来的童大善人。村民也不曾犯懒,那阖村怎的破落成这副样子了?钱……都去哪儿了呢?” 是啊!钱……都去哪儿了呢?刘老汉夫妇喃喃着,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和长安府尹,喃喃道:“我们村子怎会破落成这样呢?我们的钱……我们的钱……” 看着刘老汉夫妇颤着唇,喃喃出口的那个几乎听不真切的“童”字,林斐笑了,他依旧是笑的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的模样,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似的语气,问两人道:“怎么都不见了呢?是不是被谁吃了啊!” “童……童老爷。”刘老汉夫妇喃喃高叫道,“钱……钱叫童老爷吃了!” “撒谎!”这话一出,一旁的长安府尹便板着脸,指着他两人的鼻子,训斥了一声,喝骂道,“明明进了你们的五脏庙,怎么能说是被童老爷吃了呢?明明是你们自己吃了的啊!” 一席话说的刘老汉夫妇更是泪如雨下,他二人绝望的抱住自己的肚子喃喃道:“我等不知道啊!是那童老爷宴请的啊!” “他宴请的吃食又是自哪里来的?”长安府尹闻言,问道,而后却是不等两人回答,便自顾自的回了,“哦,险些忘记了,童老爷是大善人,那吃食定是他自己请的。” “不,不是的!”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却是猛地一个激灵,大声说道,“那吃食……那吃食是我们孝敬的,是我们自己的啊!” “哦,是你们自己的。”长安府尹点头“哦”了一声,对着刘老汉夫妇摊开了手,“那……就没办法了!” “你们自己花钱买的那等集市尖货,又自己吃了。所以,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吃了!”长安府尹负着手,点头道,“同人家童老爷不相干!要知道,人家童老爷参加村宴什么的,从来都只喝自带的酒水,不占你等半分便宜呢!若非如此,也不会被你等阖村上下之人皆称作童大善人了!” 刘老汉夫妇的眼神愈听愈发绝望,两人口中喃喃着:“我们的钱……我们的钱……” “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吃掉的,人家童大善人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长安府尹说道,“童老爷这般良善,从来不占你等半分便宜,又有什么错?” “可……可是……”刘老汉看向长安府尹,哭着说了出来,“可我们的钱……我们的钱不是用来吃村宴的啊!” “唔,你们的钱是风里来雨里去,双手耕种出的血汗银钱。”林斐点头说道,“你们这银钱还真真是来之不易,既如此,又作甚要去吃什么村宴呢?” “是……童老爷请的。”刘老汉夫妇说道,“拿我们的银钱,让我们自己吃了!” “所以,还是你们自己吃了自己的银钱。”林斐说道,“可……你们的银钱又为甚跑到童老爷那里去了呢?明明是你们自己请的自己,又为甚还让他空手套白狼,白套了个‘大善人’的名头呢?” 一听那‘空手套白狼’几个字,长安府尹的眉头再次挑了挑,看了眼林斐,见他略略颔首之后,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真真是妙语连珠!原先还当那温玄策之女谦逊,可听着这些言简意赅的总结之语,他又隐隐觉得,似这等“空手套白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般的总结之语或许还真是‘天授之’吧! 比起长安府尹还能分出心思感慨“天授之”的神奇精妙之处,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喃喃着:“是……是我们自己孝敬的。”那声音低垂而无力。 “孝敬他作甚?”林斐淡淡的说道,“你们图什么?” “图……图同童老爷做亲家。”刘老汉夫妇看着林斐,即便面前这位年轻大人方才露出了好一番“幸灾乐祸”的表情来嘲讽他二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二人还是本能的看向林斐,不知是心底里还存着几分希冀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口中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话,“童老爷……童老爷这般良善,从来不占我等半分便宜,又有……又有什么错呢?” 童老爷没错,那他们……该怎么办?他们的钱……该怎么寻回来? “大人,”刘老汉夫妇泪眼婆娑的看向面前的林斐和长安府尹,绝望之下,刘老汉突地翻了个身,双膝“噗通”一声重重的跪在了地上,而后一记磕头猛地砸向地面,口中高呼:“求大人救我!” 第五百零一章 腌笃鲜(十二) 为何要留着刘老汉夫妇将事情闹大的真相,长安府尹同林斐暂且不知晓,不过这不给小钱打发刘老汉夫妇之事,童姓乡绅自己却是给了解释的。 “那乡绅道他是个重诺的生意人!”长安府尹将童姓乡绅的回答说了一遍,道,“他说自己既说了给一家亲家养老,便是一家亲家养老。他不在意这点小钱,却是不能开了这个头,否则上行下效的,这刘家村的村民众相效仿,难道要他给整个刘家村的村民养老不成?” 一旁的林斐一边听着长安府尹所言,一边顺手翻了翻那甚是机灵的小吏递来的状纸,而后说道:“这刘家村不过是个小村落,阖村男女老幼加起来人也不多,甚至比不得不少人丁兴旺的大族。于这童姓乡绅而言,莫说一个刘家村了,便是再来几个都养得起,”他道,“村民比起那些大族公子小姐可好养活多了!” 这话当然没有什么问题。长安府尹这两日走访,亦是大抵估摸了一番童姓乡绅的家财以及刘家村村民的养老钱的。说实话,虽是将刘老汉夫妇是贪利小人的本质看的清清楚楚,却也不得不承认,刘老汉夫妇要的这笔养老钱确实算不得多,甚至可说是极易养活了。 一方面确确实实是贪利的小人,一方面又极其“好养活”,要的不多。 “好养活”听着好似所求不多,不算贪婪,可另一方面,这刘老汉夫妇却又是实打实的真贪婪的。 看着不贪,实则贪。 小贪也是贪。 不过听着自己便是大族出身的林斐波澜不惊的说着“那些大族公子小姐不好养活”的话,这幅好似局外人一般的语气惹得长安府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而后说道:“乡绅坚称这不是钱多的问题,而是承诺的问题,道不能坏了规矩。” 听长安府尹提到“规矩”两字,林斐亦点头道:“这倒是!这刘家村阖村上下都活在这童姓乡绅定的所谓‘规矩’里头,作为定‘规矩’的人,他自己自是不能坏了这‘规矩’的。哪怕这刘老汉夫妇告官会招来麻烦,在他眼里也没有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被打破这一点来的重要。” 长安府尹闻言,立时说道:“这般看来,这乡绅显然是觉得刘老汉告官一事并不会为自己带来麻烦,如此的话……” “如此的话,他不惧官府,当是自忖自己并不会有什么把柄会惹上官司。”林斐接话道。 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看着眼前蹬腿哭闹的刘老汉夫妇,以及一旁脸色各异的刘氏、赵大郎以及赵莲三人,他顿了顿,转向赵莲:“听闻你闺名一个‘莲’字?” 赵莲闻言,怔了一怔,不过旋即点头道:“回大人,确实如此。”她道,“莲是那个莲花的莲……”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道,“出淤泥不染的那个莲花的莲。” 因着赵司膳这层关系,对赵家,长安府尹和林斐自是比寻常人更熟悉的,也知晓赵莲只浅浅识得几个字,旁的……便没有了。 这句“出淤泥而不染”却是出自文人所写的《爱莲说》,浅浅识得几个字的赵莲自己翻书知晓这句话不大可能,是以长安府尹本能使然,顺口‘诈’了她一句:“谁教的你这句文邹邹的话?” 本是随口一提,那厢的赵莲闻言脸却是红了,她红着脸,带着几分羞意,低头说道:“是夫君教的。”即便是只浅浅识得几个字,可这话的意思,赵莲当是知晓的,自也知晓是在夸自己,便记了下来,介绍名讳时也顺口用上了。 长安府尹点头,想起赵莲方才借着“相貌被议”的借口一直窝在那里落泪,父母之间发生这么大的争执也不出声,只顾落泪,遂皱眉道:“确实是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不好的事都是你父母做的,这乡绅公子夫人的位置却是你的。” 这话便有些嘲讽了,赵莲面上的羞怯之色略略一僵,不过只顿了顿,便又换成了那副无所畏惧之态。 长安府尹这等人同先前那几个“紫微宫传人”差不多,世故之事见的多了,自是对她的行为颇为诟病的。不过赵莲却是不以为意:她又不用同长安府尹等人过活,自也懒得在意自己在长安府尹这等人眼中是个什么模样了。 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自是巴不得甩开长安府尹等人的,问完话,见长安府尹实在没什么话可问了,便小声问了一句,得了长安府尹甩手赶人的举动之后,便连忙寻了个“还有事”的借口离开了。 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不肯离开的,想到家里只剩几日的余粮,便是被长安府衙的官兵自地上拉起来,却也只是在原地急的跳脚哭闹,复又跌坐回了地上,蹬腿哭嚎了起来。 跟在林斐身后的赵由一双眼巴巴的望着那被长安府衙的官兵拉起来原地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看了半晌之后,终是忍不住对林斐说道:“林少卿,我还是头一回知晓‘急的跳脚’这句话竟是真的!” 林斐瞥了眼看的正在兴头上的赵由,道:“自是真的。”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两个不是幼童,幼童哭闹的再厉害,要的也只是个娃娃抑或者拨浪鼓这等小玩意儿,寻常人买得起,便也随手给了。可这两个不同,这两个要的,一般人不会给,便也只能在这里干嚎哭闹了。” “既然没什么用,他们还在这里哭嚎作甚?”赵由说道,“也就我等看个热闹罢了!” “他们也知道哭嚎没用!”林斐目光带着几分凉意看着那厢原地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他同赵由在这里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量,刘老汉夫妇自也是听得到的。他道,“人说急中生智,这两人正原地扑腾跳脚着想办法把所有同幺女之死相关之人拖下水呢!” “无非是这村里有哪家的女儿也觊觎这乡绅公子夫人的位子罢了!”一旁的长安府尹抱臂凉凉的说了一句,“本府便在这里,看他攀咬!” 那厢急的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自是听到了林斐、长安府尹等人的对话,闻言,一边干嚎一边嚷道:“大人说的不错!这刘家村每一家都惦记我闺女的位子呢!定是这村里的人害的我闺女!” “你是说阖村上下尽是嫌犯?”长安府尹看向刘老汉夫妇,说道,“可需本府将你二人说的话传到外头去?立时下令将阖村的村民尽数抓起来审问一番?” 听长安府尹扬言要将他二人指认全村皆是嫌犯的话传到外头去,刘老汉夫妇吓的一个机灵,下意识开口道:“我等可没这么说!” “空口无凭,你二人口口声声说你闺女是被害的,却连证据都没有,尽胡乱攀咬,本府如何审案?”长安府尹背负着手,看向刘老汉夫妇,“还是你二人根本就是胡诌的,扰乱办案,依律可是要挨板子的!” 一席话说的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当即泪如雨下,哭嚎着朝长安府尹嚷嚷道:“大人!大人,我二人可怎么办呐?要饿死了啊!” “你二人家中当有碗盆吧,没有的话,本府可以自公厨拿两个送与你二人。”长安府尹闻言对刘老汉夫妇说道,“可带上碗盆家伙什去乞讨!不过城中不少地方是不许乞讨的,你等可去城外野庙那等官府准许的地方同一群乞丐争那讨得的口粮。” 刘老汉夫妇早在长安府尹凉凉的话语中哭的不能自已了,反反复复只重复着那一句话:“大人,我二人怎么办?要饿死了呢!” “你二人有长安城户籍,有田地,又怎会饿死?”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说道,“比起那等真正的,什么都没有的乞儿还是好了不少的。” “我二人已年迈,哪还有力气耕种?”刘老汉夫妇哭诉道,“还有那田地,便是租赁给旁人,那也没几个钱,我二人再如何省吃俭用也还是活不了啊!” “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乞讨,乞讨不到就饿着,一直饿着便能直接饿死了。”长安府尹一板一眼的对刘老汉夫妇说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出口的语气堪称真挚,“人死如灯灭,饿死了便也不用再操心生计问题了,可算是一了百了了!” 那句“一了百了”一出,赵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呢!人死了便不用再操心生计问题了!真是个好办法呢!” 不得不说,那句“有的吃就吃”的话虽难听的厉害,却是话糙理不糙,几乎将那刘老汉夫妇的人生概括了个全,也让他夫妇二人一眼将自己往后的人生路看到了头。 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越听眼泪流的越凶,那副年迈佝偻着背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怜样,若是放到外头街边,定会叫不少路过的路人看了不忍!只可惜,此时在场的没有路人,只有林斐、赵由以及见惯了人情世故,又知晓这两人底细的长安府衙众人。 对上两人的可怜样,这些人自是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怜悯来的,只是站在原地看那两人落泪。 也不知哭了多久,大抵是实在累极,再也哭不出来了,那厢的刘老汉夫妇总算是哭不动了,跌坐在地上原本还在蹬腿哭闹的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两人瘫坐在地上,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与鼻涕,只无力的瘫坐在那里,直勾勾的望向前方。 看着两人那空洞绝望的眼神,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林斐略略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这两人眼下这状态便是如此了,看那眼神中隐隐透出的麻木与颓然,知道再这般下去,这两人怕是真的要寻根绳子上吊,一了百了了。 长安府尹这才咳了一声,开口了:“你二人先前给好亲家送了这么多年的礼,瞧着那乡绅也不似缺这点银钱的样子,不若去问那乡绅讨要回来,卖了换与银钱好了!” “早吃喝用掉了。”那刘老汉闻言,喃喃着开口了,“童老爷不缺银钱,也不昧我等那点钱,早招待大家宴席上吃喝掉了,又如何讨得回来?” 这回答长安府尹当然不意外,接着说道:“那可如何是好?钱都进了五脏庙了,自是不算银钱了。” 这些事刘老汉夫妇当然懂,两人痴痴的跌坐在地上,神情绝望、颓然而麻木。 长安府尹见状略略一忖,再次开口了:“本府算了算,你二人奔波劳碌一世,却除却那两个女儿出嫁当乡绅夫人的六个月,你亲家给了笔养老钱之外,其余时候皆是奔波劳碌的,从没过得什么好日子。” 一席话说的刘老汉夫妇那眼神空洞的眼睛再次湿润了,显然这一句话可算是戳中他二人的伤疤了。 “是啊!那些有银钱的人出门便坐轿不用靠自己的双腿赶路,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喝的皆是好东西!”刘老汉喃喃着顺着长安府尹的话往下说,“我二人看的实在是羡慕的紧呢!人活一世,怎的他们日子过的那么好,我二人却这般累呢!” “我二人虽模样不好看,好在两个闺女生的还算不错。”刘老妪接话道,“我二人瞅过了,有些乡绅夫人也不比我闺女生的好看多少,又恰逢童老爷是个重诺的,当年便曾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过要将这福分还给村里头。我二人一合计,这村里左右也没有哪家的闺女比我闺女好看的,便想争一争这个位置。” “所以就不停的往乡绅家里送礼?”长安府尹说道,“那些攒的银钱全部孝敬给童老爷了?” 刘老汉点头,口中却还是下意识的维护起了童老爷:“可童老爷当真允我两个闺女进门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拔高了声音,不知是为了说服长安府尹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大声说道,“童老爷是个重诺之人!” “是重诺!”长安府尹也未反驳他的话,接话道,“他也确实从不昧你等的孝敬,重诺的很!” ”是啊,童老爷重诺!确实允我闺女进门了,也确实出钱给我二人养了半年的老。”明明是在夸赞着童老爷的,也在不住点头,可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刘老汉的眼泪却是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是啊,童老爷重诺呢!”长安府尹说道,“他重诺,所以说只给一家亲家养老,便只给一家亲家养老!” “他不在意这点小钱,莫说养一个刘家村的老了,就是养几个刘家村的老都有这个本事!”长安府尹说着,看向刘老汉夫妇,认真的说道,“可他不能这么做,不能言而无信!因为……” “因为,他重诺!”林斐接了长安府尹的话,郑重的说道。 第五百章 腌笃鲜(十一) “童老爷当年就想补的,一时事忙忘了罢了!”刘氏连忙火急火燎的维护起了自家亲家,说道,“我亲家生意多,哪来那么多的闲工夫?待得我等回村之后,童老爷记起了这一桩事,便做主补了我闺女一门亲事!”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他看了眼那厢急着维护起自家亲家的刘氏同赵大郎夫妇,阴阳怪气的说道,“那你亲家还真是贵人事多!你家食肆又不是长脚跑了,寻不到了,早不补晚不补的,偏偏这时候补?” 这个“忘了”的理由当然是不足以说服长安府尹的,当着赵大郎夫妇、刘老汉夫妇以及赵莲的面,他嗤笑了一声说道:“那姓童的乡绅下山进城的闲工夫是有的,补偿银钱的闲工夫却是没有的。再不济,让他那手下走一遭也成!可他那手下喝醉酒伤人的闲工夫有,拿钱赔偿的闲工夫便没有了不成?” 一句话说的赵大郎夫妇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一旁的原告刘老汉夫妇因着涉及自家“亲家”童老爷的事,也适时的耳背,听不见了。 便在这时,林斐再次出声了。 “本官记性很好,去岁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林斐说着,目光落到了面前的刘氏身上,“你这般斤斤计较,那拿着泡菜秘方讹人钱财,索要赔偿的事都做过不止一回了。这般轻易就饶了当年那些坏了你夫君子孙根的莽汉之事,可不似是你能做出来的事。”他看着刘氏说道,“且童姓乡绅在刘家村呆了几十年了,你又本是刘家村人,这刘家村上下谁不认得这童姓乡绅?你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乡绅的手下?” 瞥了眼一旁因当着众人的面,开口承认自己“伤了子孙根”而脸色难看的赵大郎,林斐忽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喝道:“刘氏!你可是因着自己生不出儿子,无法为赵家传宗接代,恐被夫君休弃打骂,便故意伙同娘家人,贼喊捉贼,坏了你夫君的子孙根,好将错处栽赃到你夫君头上?” 这句话一出,赵大郎的脸色顿变,猛地回头瞪向刘氏,看那副赤着瞳子,瞪向刘氏的怒中带狠的模样,同素日里被吆喝着打骂来去的样子浑不似一个人一般。 一旁被林斐那一番“接地气”至极的话语惊到了的京兆府尹也在此时回过神来了,他看了眼一旁神情平静的林斐,一时也有些恍惚:这位方才出口的那一袭话当真是同那等张口闭口“传宗接代”的“长舌妇人”与倚老卖老,爱训诫他人的“老汉”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话虽“接地气”的很,可放在刘氏同赵大郎身上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这赵家的事,方才来的路上,长安府尹已自林斐口中听闻了,自是知晓林斐这话可谓是一语中的。 看那往日里任人喝骂的“老实人”赵大郎一下子变的凶狠了起来,那副握着拳头,一副随时能冲上去将刘氏打一顿的架势,看的一旁的刘老汉夫妇都吓了一跳,更别提两人身后咬着唇不说话的赵莲了。 果然啊!对妹子赵司膳都会往死里压榨,连半点活路都不给的赵大郎又怎会是真的“老实人”?不过是披着“木讷老实人”的皮,内里的贪利小人罢了!真正的“老实人”可不会将自家妹子这般吃干抹净,占了这么多年便宜一声不吭的。 往日里指着赵大郎的鼻子喝骂,底气十足的刘氏此时也被赵大郎这幅模样骇到了。看着刘氏那下意识缩起脖子的反应,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显然,在没有“伤及子孙根”之前,这刘氏当是不敢这般喝骂赵大郎的,没坏了子孙根的赵大郎也不是如今这般任人喝骂的样子。 想起赵司膳对赵大郎的评价:赵大郎是“没甚卵用”,八杆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男人,对外唯唯诺诺,对内就会欺负自家人,横的很! 似这等窝里横的男人,对刘氏这个已娶进门,算是自家人的媳妇又怎会是真正的好男人?要知道去岁刘氏被拉出去打板子时,赵大郎可是一声没吭的。 之所以如此任人喝骂,不过是刘氏拿捏到了赵大郎的错处,他才会如此憋屈罢了。眼下,若是知晓这错处不是自己的,甚至极有可能是刘氏倒打一耙,伙同外人故意坏了自己的子孙根,这刘氏往后……怕是少不得要被他‘教训’了! 多年的夫妻,身旁这位是什么人,刘氏同赵大郎心里显然是清楚的。眼见赵大郎如此模样,唯恐这错处转到自己身上来,刘氏吓的一记哆嗦,连忙说道:“我说了,我当时说了,认出了那童老爷的手下!”刘氏说道,“当时我二人便回刘家村找童老爷了,却吃了个闭门羹,叫童老爷轰出来了!” 一席话听的京兆府尹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反问刘氏:“你方才不是说你亲家忙,忘了么?” 刘氏讪讪的笑了两声,瞥向那厢面上依旧带着疑色的赵大郎,忙道:“先前是恨的,不过我二人却也不能拿他们如何。眼下,既成了亲家,过去的事便也过去了!”说着,看着一旁脸色阴沉的赵大郎,刘氏咳了一声,又重复了一句:“过去的事也只能过去了,不过去还能如何?” “是啊!不过去还能如何?他那伤了的子孙根还能好了不成?”京兆府尹瞥了眼赵大郎,语气凉凉的说道,“所以,童大善人这反应倒是前后不同啊!先时将你等轰出来了,此时怎的又成了大善人,主动补偿你等了呢?” 那厢的刘氏正忙着拍着赵大郎的肩膀安抚赵大郎:毕竟亲家虽有钱,能叫他们吃穿不愁,可身旁这位……却是能直接将她打伤打残了了事的。比起离的远的吃穿不愁,这身旁的拳头打人更痛呢!自是先安抚住随时能打上脸的拳头更要紧,待得空了再管那给钱的亲家了。 “这我怎的知晓?”因要忙着安抚那厢疑神疑鬼的赵大郎,刘氏自是不敢再张口胡来,摸了把额头沁出的冷汗,老实道,“这童老爷就是村里的土皇帝,他既给了好处,我等接着便是了,管那么多作甚?”顿了顿,又道,“我等下山找大师算过了呢,我闺女是个命好的,定能一举得男,如此……金孙既是我老赵家的,还揪着这些旧事不放作甚?” “你闺女生出的金孙会姓赵?”那厢的林斐又凉凉的来了一句,半点不客气的撕破了她那一番场面话,“会跟赵大郎姓?” “既是我闺女生的,管这些作甚?”刘氏却是不以为然,一边安抚着赵大郎,一边说道,“大不了往后儿孙哪一代生的多了,改姓赵便是了!”她道,“至于怎的改姓,延续老赵家香火的事,我闺女肚子里出来的金孙自会想办法的。” 听到这句话,林斐笑了,他偏头对长安府尹说道:“那等‘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看着林斐脸上那熟悉的笑容,长安府尹恍然:“还是你那姑娘说的?” 林斐点头,道:“她还是说是自己落水溺亡之后,生而知之的,算得上天授之吧!” 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真真妙语连珠!”之后... 方才质疑赵大郎子孙根被伤一事是为了逼刘氏说实话,不阻挠他们办案而已。眼下刘氏既说了实话,那他林斐自也是要实话实说,点破赵大郎的心思的。 看林斐都说的那么明白了,赵大郎却依旧不管不顾,狠狠的盯着刘氏。长安府尹又想到了那句“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话语,显然这赵大郎就是想寻个借口,将自己这么多年挨的打骂还给刘氏而已,是以即便是证据摆在眼前,他也会适时的看不见听不到的。 听着耳畔林斐又嘀咕了一句“真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长安府尹不消问,也知定是那“温玄策之女所谓的天授之”的话语。不得不说,这些“天授之”的话语还当真是总结的妙极了! 至于他们今日为何会点破这一茬赵大郎子孙根被伤一事,要怪也该怪刘氏自己!官府办案,且还是人命官司,她张口胡说八道,阻挠办案,胡乱维护亲家,是非不分,他们办案的难道还要顾忌刘氏那点私事不成? 所以,要怪也该怪刘氏自己先时不肯说实话,若是早说了,哪里还有这一茬? 再者说了,这刘氏先时拿捏赵大郎的错处,将赵大郎打骂了这么多年是事实,眼下赵大郎寻到了借口想将这些年受的打骂还回去,他们也已尽力点破真相了。 刘氏和赵大郎二人藏着的事看着暂且只有这么多了,长安府尹又将目光落到了那厢一直呆在赵大郎夫妇背后咬唇不说话的赵莲身上。 这闺女……方才自家父母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也只是在那里因着先时被刘老汉夫妇数落“长相”而落泪,唔,一直在落泪,落泪到了现在。 便是再如何在意自己的相貌,也不至于落泪那么久,显然,这新嫁娘并不想掺和自家父母之事。 联想这刘氏同赵大郎二人之间的品行,两人日常言行举止都被赵莲看在眼里,这赵莲同自家父母之间的感情,怕是除了因投胎被迫绑在一起的所谓的“父母”血脉维系连接之外,也没有多少旁的感情了。 这一点,倒是同一旁那刘老汉夫妇同女儿之间的感情差不多。皆是因着投胎被迫绑在一起的“血脉亲情”罢了。 一双眼如明镜似的将这些人之间的关系看了一遍之后,长安府尹沉吟了片刻,转向一旁的刘老汉夫妇,说道:“这赵莲如何得的这门亲事,你二人已知晓了,你二位那女儿之死……” 这话一出,刘老汉夫妇当即变了脸色,忙哭嚷了起来:“大人!大人,我幺女是被人害死的啊!”说话间竟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开始胡乱蹬腿哭闹了起来,“我幺女一死,可叫我两个怎么活啊!家里余粮都不剩几日了啊!” 显然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他们开始哭闹的关键。 长安府尹听罢,转向一旁的林斐,见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刘老汉夫妇哭闹的动作,似是察觉到了长安府尹看向自己的目光,林斐说道:“大人,你看此情此景,似不似那等得不到想要玩的布娃娃、拨浪鼓这等小玩意儿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蹬腿的孩童?” 长安府尹:“……还真挺像的!”只不过眼前这两个不是那等幼童,而是一把年纪的老人。 看着面前正蹬腿哭嚎的老人,长安府尹说道:“不过这两个要的不是娃娃或者拨浪鼓,而是亲家每月给的养老钱。” “可童家只给一家亲家养老,”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才继续说道,“姓童的颇有手腕,按说这点养老钱于他而言当不是什么大事才是!老老实实给了钱,这刘老汉哪还会去管死去的女儿?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自也不会闹到衙门了!” “既如此,他又为何不肯出这银钱?”林斐问一旁的长安府尹,“能将刘家村上下教的‘会做人’这么多年的,显然不会是这等眼光浅显之徒,比起这点养老银钱,去衙门报官招来的麻烦,显然更大!” 长安府尹点头,接话道:“还有,左右这刘老汉一家两个女儿都死了。人死了,刘家村阖村也皆‘会做人’的选择了私了,无人前来报官!如此的话,再死两个年纪长些的老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指着那厢正在蹬腿哭闹的两个老者,说道,“实不相瞒,这两人来本府堂上报官时,本官都怕他们谩骂赵家祖宗时太过激动,一个不防,下去亲自同赵家祖宗相见了。这两人本就到入土之龄了,又是一副瞧着随时都能憋过气的架势,出点什么意外也属正常!” 他毫不避讳在林斐面前说这些话,办的案子多了,自是见惯了人性之恶的。 “本府见过那等杀人行凶者,头一次杀人时多是惶惶不安的,可一旦开了头,那便是死一个人还是死十个人,在那等凶徒眼中都没甚区别了!”长安府尹说道,“杀人偿命,左右按律都是当斩,很多凶徒都是一旦杀了人,那人命在他眼里也同脚下踩的蚂蚁没什么两样了。” 既如此,又为何留着这两个蹬腿哭嚎的老人将事情闹出来? 第四百九十九章 腌笃鲜(十) 这刘家村的祠堂已待的够久了,祠堂上下也早已查验过一番,没什么可查的了。 可临离开时,京兆府尹还是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眼那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金装狐仙天尊以及那些“憋屈”的立在一层小楼之上脱了漆皮的泥装神佛像们。 撞上他同身旁这位林少卿同时闲着无事,或许还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从祠堂里出来,自是便到了问话的时候了。 那姓童的乡绅听闻有事去城中同人谈生意买卖去了,因着提前知会过了京兆府尹,又有京兆府衙的人跟着,京兆府尹自是不好拦人,是以这乡绅此时并不在村中。 不过姓童的乡绅及其身体不好的独子虽不在,可新嫁娘赵莲以及赵大郎、刘氏还有那告官的刘老汉夫妇却是在的。 因着提前同姓童的乡绅打过招呼了,几人便俱聚在这姓童的乡绅家中了。 虽是真正的刘家村的“村长”,可姓童的乡绅的家宅却并不全然在刘家村里,与半只脚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刘家村类似,这姓童的乡绅的宅子亦是只一半在刘家村之内,且还是在那不属于长安地界之内的一半刘家村之内的。 “如此看来……这乡绅的宅子可不属于长安城的宅子了。”林斐足下的官靴在刘家村属长安地界之内的边界处划了一下,点了点那乡绅家的宅子,说道,“同样一间宅子,在不在长安地界之内,这价钱少说会折损去两三成的样子。”说着,又抬头看向那修建的同刘家村那些满目可见的破落宅好似不在一座村落里的宅院,道,“同旁的乡绅地主比,这宅子倒不算出格,只是在这刘家村里,便显得尤为不同了。” “既这刘家村就是这乡绅说了算的,为何不将宅子修在长安地界之内?”林斐问京兆府尹,“作为精通买卖的商人,这般修宅子可不合算!” “问过了,还是拿从街边寻来的‘游方先生’说事!”京兆府尹说道。当然,看京兆府尹面上那嗤笑的神情,显然这‘游方先生’的借口,京兆府尹是不买账的。 “‘游方先生’的风水准不准本府不知晓,却知晓如此一来这乡绅的宅子便不属于长安地界之内。那乡绅的户籍报的自也不是长安城人,只是暂且收拢于长安城府库之中而已。”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所以,这乡绅并非长安城人,其户籍依旧属于祖籍,唔,就是那几十年前染时疫灭村的旧籍。” 这话听的林斐一下子皱起了眉头:“如此一番做派,是做好了万一惹上官司,就拿户籍说事,想重回旧籍所在地审理的打算么?” “真真是狡兔三窟,刁钻圆滑至极!”长安府尹板着脸说道,“不过好在陛下去岁颁布了新令,在长安以及附近郡县犯事,管他旧籍何处,本官都有权接手审理!” “未颁布新令前,换个地方审理,原本该重判的变为轻判的事不在少数。”长安府尹说道,“先帝时便有不少这等案子,先由重判改为轻判,在牢里呆了几年之后,又借着各种幌子,银钱买通当地官员,甚至都未呆足年份便出来了!” 这些事,同在官场的林斐自是知晓的,他“嗯”了一声,点头道:“新令一出,这乡绅的一手旧籍应对举措当是废了,或许这乡绅该想新的应对之法了。”他道,“我相中的姑娘曾说过一句话,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长安府尹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点头颇为感慨的说道:“我大荣开朝时太祖陛下曾召天下精通律法的大儒编纂出了一套颇为‘缜密’的律法,但数百年一过,这套当年‘缜密’的律法早被人钻营出不少对策来了!可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顿了顿,又瞥向林斐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当年温玄策论辩之名在外,一人抵得数十大儒,林少卿相中的这小娘子果真是好口才!” “她只道自己是落水之后,生而知之罢了!”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好口才什么的关系不大,重要的是她所看、所见与我所想一致罢了!” 林斐与温明棠的事在长安府尹看来是私事,他当然没有在这件事上深究,只道:“本官倒要看看这群钻研律法漏洞之人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陛下是去岁颁布的新令,才多久的功夫,这想出的急于求成的法子又能起多大用处。” 一路边走边聊,待进了童姓乡绅家的大堂,便看到那聚在大堂之中被京兆府衙的官兵拉着,正破口对骂的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老汉夫妇了。 至于新嫁娘赵莲……才进乡绅家门没几日,此时正穿着一身新裳,立在赵大郎夫妇背后没有出声。 那般“生不出儿子”、“祖坟死绝”的对骂话语直到长安府尹与林斐进来才噤了声。 一见长安府尹进来,正骂的唾沫横飞的刘老汉夫妇立时收了谩骂,连忙上前向长安府尹见礼,顺带着拘束中带着几分讨好的看向长安府尹身后的林斐。 虽说不知晓这位生的如话本子里似的翩翩公子一般的年轻大人是何人,不过看其身上那一身绯色官袍,即便不知晓林斐出自哪个衙门,也知晓他官阶不低。毕竟,这等绯色官袍可不是低阶官员能穿的。 比起刘老汉夫妇乍见林斐时的诧异同拘谨以及乍见陌生官员时的不安,那厢的赵大郎夫妇连同赵莲便好了不少,只拘谨着有样学样的朝林斐见了一礼,唤了声“拜见大人”之后,便不多话了,便连去岁挨了一顿板子的刘氏也只多看了林斐一眼,便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不吭声了。 这两方的反应落在长安府尹眼中,他回头看了眼林斐,见林斐朝自己略略点了点头之后,长安府尹才咳了一声,转头看向那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老汉夫妇,还有呆在赵大郎夫妇身后的新嫁娘赵莲。 那刘老汉夫妇是告官的,自是见了长安府尹之后,下意识的心里有了底气,是以开口便道:“大人来了呢!”刘老汉夫妇说着,指向赵大郎夫妇以及他们身后的赵莲说道,“就是这小贱蹄子,去岁年关时来的村里,为了顶替我家怀了金孙的幺女,下手害死了我家幺女呢!” “哪个识得你家幺女?”这话一出,刘氏便忍不住了,她出声骂道,“去岁我等才回的村,根本不识得你家幺女!你那幺女死之前,我闺女便不曾见过你那幺女!” 一旁的赵大郎也一反去岁刘氏当街被打板子也不吭一声的畏首畏尾之态,跟着说道:“我闺女哪里认得你那两个女儿?便是我亲家要娶妻,相中了我闺女罢了!” “我呸!”刘老汉“啐”了一口,指着赵大郎同刘氏身后的赵莲的鼻子骂道,“也不瞧瞧你二人那长相,当你二人生出的闺女似天仙不成?这刘家村只要有女儿有侄女的,哪家不想同我亲家结亲?怎的旁人都没结成这门亲事,偏偏便宜了你等新来的,凭甚?” 那厢的赵莲原本是立在赵大郎同刘氏身后拘谨着咬唇不语的,这刘老汉夫妇骂得这些话中有一句却是惹得她当即便忍不住落泪了:“我……我又生的不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作甚这般说我?” 这话倒是事实,虽刘氏和赵大郎生的同好看无缘,可赵莲却是有几分肖似赵司膳的。当然,这肖似也仅仅是模样而已。赵司膳虽为人严肃了些,可模样却是极清秀的,又加上那一身与众不同的清冷气度,并不比那等大族教导出的知书达理的娘子逊色半分,不然也不会叫张采买相中了。 当然,比不得赵司膳那一身出众的气度,光模样有几分肖似赵司膳的赵莲也绝对是算不得丑的。更遑论此时她才嫁入乡绅地主家里,换了一身新裳,头上簪着珠钗,瞧起来确实颇为清秀的样子。 不过,这清秀的样子显然是还不至于叫赵莲自己满意的。看着她落泪的样子,林斐想起去岁在赵记食肆见到赵莲同温明棠时这两人的装扮,彼时头发上绑着珠花的赵莲显然比一头厚头帘遮脑门的温明棠更在意容貌。 当然,能生得一副好相貌这等事没有人会拒绝的。即便没有那么在意容貌的温明棠,也绝不会嫌自己生的太过好看的。 盼自己能生得一副好相貌之事不奇怪,不过面前这赵莲显然比寻常人更渴求此事了。 林斐只在赵莲那胭脂水粉施的半点不少的脸上略略一顿,便知她在自己的穿着打扮上费了多少精力了。 见闺女落泪了,那刘氏同赵大郎也不甘示弱,瞥了眼落泪的赵莲,刘氏只叮嘱了一句:“莫哭花了妆容,惹得自家相公回来见了不喜欢!”之后,也懒得安抚正因为长相被数落,哭的伤心的赵莲,气冲冲的瞪向刘老汉:“你那闺女又能有多好看?也不拿镜子照照瞧瞧你二人那张脸,还能生出西施来不成?” 眼看两方人互相攻讦起了对方的长相,长安府尹皱着眉咳了一声,打断了两方人的吵骂,他道:“骂甚骂?本官来这里是审理那两个新嫁娘之死的,不是听你两方比相貌的,你两方以色侍人的那位乡绅公子不在这里,莫在本官面前浪费这等口舌!” 被长安府尹喝骂了一声,两方人这才闭了嘴。那刘老汉立时指着赵莲,对长安府尹说道:“就是这贱蹄子害了我幺女,大人快将她抓起来为我幺女报仇!” “证据呢?”刘氏一记白眼,双手叉腰,反问那刘老汉,“明明是你那大闺女生不出儿子嫉妒幺女,抓交替害了你幺女,反来寻我作甚?” 不寻你寻谁?那童姓乡绅只出钱给自家亲家养老,这每月自乡绅这里领的养老钱原本是刘老汉夫妇的,眼下却叫你赵大一家领了,当然寻你了!长安府尹心道。他咳了一声,打断了双方的废话,看向刘氏同赵大郎,以及他二人身后的赵莲,问道:“这整个刘家村就没有不想当乡绅夫人的。本官且问你一家,这刘家村村民如此‘会做人’,给这乡绅送了这么多年的‘礼’,你一家多年不回刘家村,也不曾送礼,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又是怎的落到你一家头上的?” 这话一出,眼见刘氏拉起赵莲的手,正要说话,长安府尹便连忙抬手制止了她将要出口的话,道:“莫拿什么相中你闺女这等话来搪塞本官,本官可是知晓你闺女同那乡绅公子不过相看了一次就成了亲的。还有,也莫拿什么乡绅公子对你闺女一见倾心,非你闺女不可当借口。若真是一见倾心,今日这乡绅公子就不会随父出去谈生意了,而是在这里守着心上人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声音突地一下子变得严肃了起来,“更莫拿你闺女的容貌说事,便是你闺女当真生的美若天仙,那乡绅公子今日不在这里,足可见不论你闺女生的什么模样,他也并未对你闺女一见倾心。你且说说你是用了什么手段为你闺女谋来的这门亲事!” 这一番话听的刘氏同赵大郎夫妇的脸色立时变的难看了起来,反观那刘老汉夫妇则得意的“哼”了一声,口中连呼“大人英明!” 长安府尹自是连个眼风都懒得给那刘老汉夫妇的,而是看向赵大郎一家,等他一家的解释。 虽长安府尹精通人情世故,圆滑的很,可真想英明起来自也不是一般的“英明”,当然不是什么编纂出的胡话就能搪塞过去的。 眼见实在躲不过去了,刘氏只得用胳膊肘捅了捅赵大郎,道:“说吧!不说,这事没法交待!” 一向木讷的赵大郎脸色难看,显然还在犹豫,那厢的赵莲却是忍不住开口哭了起来:“阿爹,女儿……女儿若是摊了这等事,怕是要被休的!”说着还看了眼那刘老汉夫妇。 这话连带那动作一出,想到刘老汉夫妇如今拿不到银钱的窘境,赵大郎脸色虽难看,可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前些年,这童老爷的手下来我家食肆吃饭不给钱……” 赵大郎所言半点不令长安府尹同林斐意外,甚至他开了个头,两人便已猜到是什么事了。当年害的赵大郎伤了子孙根以至于赵家绝后的那群在赵记食肆喝醉酒的莽汉是乡绅的手下,因着这一桩‘错’,姓童的乡绅便将独子亲事这好处给了赵莲。 这理由一出,林斐同长安府尹倒不意外,反观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傻眼了。 “伤了子孙根”这种事原本是赵大郎这个没甚卵用的男人的大忌,本是不肯对外说的,眼下既说了,自也破罐子破摔,不必再顾忌了,他同刘氏两个遂开口说道:“这是童老爷给我老赵家的补偿,自是我老赵家应得的!” 一句话说的刘老汉夫妇哑口无言,连带长安府尹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便在这时,林斐出声了:“既是童老爷给的补偿,几年前的事了,那为何先前不给,此时却给了?” “那是童老爷认出了我等来!”刘氏闻言忙道,“这刘家村上下谁不知晓童老爷是大善人?既认出了我等,自是主动补偿的我等这门亲事!” “哦?”林斐闻言却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他“哦”了一声,说道,“既是大善人,也知晓你二人在什么地方开食肆,又不是寻不到你二人的住处了。那为何几年前不补,偏要拖到眼下才补?” 第四百九十八章 腌笃鲜(九) 他……相中的小娘子? 一句话惊的长安府尹连同一旁时刻注意着提醒自家上峰的小吏都愣在了原地。许久之后,看着那厢面上神色不显,语调却是不自觉的上扬了几分的林斐,长安府尹喃喃:“原来……那就是你相中的娘子!”回过神来之后的长安府尹斜睨了一眼林斐,“我道既是哪家大族养的小娘子,怎会穿的这般朴素呢!原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娘!”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点头道:“不过这就说得通了!这般出众的相貌,又这般特别的性子,会被相中也不奇怪了!” 虽时人常道莫以貌取人云云的,可不得不说,似这等所谓的“一步跌入云端里”的娘子或者入赘儿郎们,多是生了一副出众至极的相貌的。 就似方才他同林斐提及姓童的一介外乡人入赘时,林斐不也问了一句“这姓童的是不是相貌尤为出众?”的话。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长安府尹道:“难怪我等方才在说那姐妹嫁乡绅的事时,你并未多提,只我一人在说,原来却是你自己便相中了一个厨娘,自是不便多说了。”说到这里,他点头道,“那便也怪不得那等姐妹连同那赵姓新娘上赶着往上扑了,毕竟似你这般不缺大族千金相中的儿郎都会身体力行的帮着圆一圆这等小娘子们‘跃入云端’的美梦,难怪都想着天上掉馅饼了!” “就事论事,”林斐对长安府尹的话不置可否,他反问长安府尹,“大人觉得我同我相中的姑娘可相配?” “若是门第相当,自是相配的。”长安府尹坦言,“你若不说的话,我原先还在想这究竟是哪家大族教导出的小娘子,怎的先时竟没听闻呢!” “所以,撇去门第,我同她互相相中其实并非是什么姓童的乡绅口中所谓的运气。”林斐说道。 “话虽如此,可那外人却不会管你这相中的小娘子内里有多特别的,只会以为这又是一个凭借容貌出众,跃入云端的‘豆腐西施’罢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忍不住奇道,“本府见多了小家碧玉似的小娘子,毕竟寻常百姓家中偶尔也是会出俏娘子的。可俏成这般的……唔,就如那浣纱的村落里小家碧玉时常能见到,可西施却不常见是一个道理。她这般模样,按理说其父母便是寻常人,也当容貌出众的十里八乡皆有听闻啊!” “她母亲确实有些美名!”林斐闻言说道,“其母出身官宦之族,此族中女子大多生的不错,其母更是个中翘楚,后嫁其父,其父也生的相貌端正。” “既是官宦之族,还有美名,那她所嫁之人也当有些身份,如此……这二人的女儿又怎会沦落至当一个厨娘……诶,不对,难道她是……”顺着林斐的话往下说的长安府尹猛地反应了过来,吃惊的看向林斐,“我记得你大理寺公厨的厨娘不就是那温玄策之女?” 林斐“嗯”了一声。 这一个简单的“嗯”字听的长安府尹顿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那你卖这么多关子作甚?不早说?她既是温玄策之女,是那美名在外的温夫人所生,取二人之长,这般钟灵毓秀容貌出众也不奇怪了!”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二人到底还是同那童姓乡绅口中的运气不同。” “是不同!”林斐点头道,“我与她,人相配!” “门第……其实也是配的。温玄策虽出事了,却曾名满天下。温夫人虽死,那美名尤在。”长安府尹瞥了林斐一眼,说道,“她到底是与寻常百姓不同的,她是温玄策之女,这个身份或许会带来麻烦,可门第之事其实不足为虑。” 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这个俏厨娘的故事,同豆腐西施嫁高门那等故事到底是不同的。”他道,“还是圆不了寻常小娘子‘跃入云端’的美梦的!” “我知晓这些。”林斐点头,说道,“可我还是想说我相中她同她是不是温玄策之女无关,哪怕她如那西施一般,只是个寻常浣纱女,是街边随便哪个张三、李四、王五的女儿,我也会相中她,我相中她是因为她这个人同我相配而已。” “作甚如此较真?”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本府明白林少卿想说什么,无非是你相中她不关门第什么的,只是相中她这个人罢了!”他道,“本府也觉得你二人单论人是极配的。可如今上天既给了你二人相当的门第背景,足可见还是不希望外人看太多‘豆腐西施嫁高门’的故事,以至于将自己也拉上赌桌赌那嫁高门的运气的。毕竟,这等运气之事委实太少了,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好。” 林斐点头道:“大人说的是!” 虽是说了一通与案子无关的闲话,论理说这话题早该就此打住了,可长安府尹想了想,还是说道:“或许……似你二人这般的,比起相看时要看门第的,感情会更纯粹些!”他道,“不过这等更纯粹的感情也是要看人的。” “不挑门第,便要求这两人不止相配,更要皆有手腕才行。哪怕对过日子不讲究那么多,要的也不多,不需要那么多金银首饰傍身。可人生一张嘴,要吃喝拉撒,且还要舒心的、安心的过日子,感情才会永远这般纯粹,不掺杂质。这是过日子的底限。”长安府尹说道,“似她这张脸,也似林少卿你这张脸,若是在那三街九巷里讨生活的话,可是不会安生的。你二人的手腕至少要令你二人能在长安城里住上一个安全些的宅子,得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才行。” 当然,买下这等安生些的宅子所需的银钱自也更多些。所以啊,还是要两人皆有手腕,便是没有门第傍身,也要对世事丝毫不惧才行! “她看着是个极特别的娘子,这过日子的本事也是有的。”长安府尹想了想,又道,“林少卿便是没有公侯门第的出身,这等年岁官至大理寺少卿,确实也有这个本事能自己做主了!” 所以,说了半天,还是相配二字。不过林少卿的手腕外人看得到,那小娘子的手腕要让外人看到可不容易呢! 林斐的相配指的是处处相配,可这刘家村里上至那姓童的乡绅,下至寻常村民,却从来没有人提过相配二字,他们所提的,从头至尾也只有“运气”二字而已。 “林少卿,”京兆府尹想到这刘家村满目的破落宅,喃喃道,“你说……这么多年,这些村民可曾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被那根始终吃不到嘴里的萝卜吊着?” “便是意识到了,也不能如何。”林斐摇头道,“他们没有银钱,也没有退路了!” “是啊!”京兆府尹喃喃道,“就似那等赌徒,早赌光了所有的本钱,身后没有退路,便逼得他们一直坐在那赌桌上,赌那唯一的机会!为了争夺那唯一的翻身机会,人也越发的不择底线,做事更是无所顾忌。死人这种事发生在刘家村里一点都不奇怪。”说到这里,京兆府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块堵门的山石之上,“可不是有口难言么?” “说什么呢?又能... 人生在世,少不得与人交际。 “本官曾看到过不少数十年的至交,日常也如这刘家村的村民一般,互相皆‘会做人’。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你一回,感情真挚,肝胆相照。”京好府尹喃喃,“这等恩义并重的友情,那等互帮互助的亲情着实令人看的感动。可这一次,却让本府看到了这等特殊的‘会做人’,就似……就似……”京兆府尹搜刮着肚子里的词汇,想寻个确切的话语来形容这等事。 便在此时,他听林斐说道:“就似本该尝到的是一盘好菜,可眼前这一盘菜,看上去同外头所见的菜肴并无二致,一入口,才知变味了一般。” 这形容……京兆府尹瞥了眼身旁的林斐,心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不知是不是与他那相中的小娘子接触久了,这林少卿说的话都好似一个厨子口中说出来的话一般。 不过厨子不厨子的另说,这形容确实是一语中的。 “是啊!变味了。”京兆府尹感慨唏嘘道:“这刘家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被‘会做人’这三个字绑上了赌桌,却偏偏还离不得这赌桌。谁若是不想干了,便会被四邻街坊指着鼻子骂不会做人。这些谩骂者有些仅仅是有样学样,周围人如此,自己也跟着如此而已。有些却是出自私心,自己押上了这么多钱,凭甚四邻便能抽身不跟了呢?赌桌上只他一人,旁人不上赌桌的话,那些输掉的银钱又要如何赢回来呢?” 毕竟赌徒的银钱不是做活赚来的,而是自旁人的荷包里赢来的。 “刘家村这等氛围之下,要硬扛着不学着‘会做人’不是易事。”京兆府尹说道,“姓童的乡绅不用亲自出面,自有那些已出了大钱被绑上赌桌的先行之人出面各种训斥、数落以及‘教导’、‘督促’村民们跟着‘会做人’。” “难怪圣人孟子的母亲要三迁呢!”他喃喃道,“这等环境待久了,怕是扛不住要同化为赌徒的。” 林斐点头,道:“所以,即便是意识到了,却也因着这么些年已花了那么多钱,自己身边却是攒不下一点银钱。村民们心疼自己花去的银钱也会逼得他们更狠更凶的去争那个唯一的翻身机会——‘乡绅夫人’的位子!” “便是知道吃不到萝卜,他们花去的那些银钱也会逼得他们自己骗自己。哪个要敢戳破这白日美梦,姓童的乡绅未必会如何,那些花了大钱,学着‘会做人’的村民们怕是头一个不会饶过那个戳破这白日美梦之人的!”林斐说道,“所以即便是生计问题迫在眉睫,那老夫妇也只会更凶的咬那赵大一家,童家却是要维护的。” “这白日美梦……”长安府尹叹了口气,嘀咕着接话道,“这姓童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又确确实实的给了一线生机!”他指着那块留出一线生机的山石,喃喃道,“且这一线生机还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因着他确确实实给的这一线生机,让所有村民都看到这白日美梦确确实实是真的。如此……便逼的所有村民都去维护那根只有一个人能吃到嘴里的萝卜!”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能吃到萝卜之人。”林斐垂眸,淡淡道,“是那个能白日梦成真的运气绝佳之人!” “所以……还是林少卿有远见啊!”长安府尹唏嘘了一声,叹道,“这所谓的一线生机的仁慈比那不给一线生机,将白日梦完全堵死的情况怕是更遭!” “完全堵死了,便知道这萝卜确确实实是吃不到了,这白日梦自也醒了,这刘家村村民的‘会做人’也不会持续几十年不倒了。”林斐说道,“可若没有完全堵死,只要永远留出这条路,这白日梦就永远没有醒的那一日。” “这刘家村的村民怕是都在想着当童家亲家呢!”长安府尹摇头,嗤笑了两声,语气却是颇为无奈,“难怪那姓童的乡绅对本府过去问话丝毫不惧,这阖村上下谁敢不维护他?” “所以死新娘这种事也不奇怪了!”林斐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道,“谁都在争这根萝卜呢!” “真是阖村上下都在赌!”长安府尹说道,“本府叫不醒这阖村上下装睡的人,可眼下死了人是事实。”顿了顿,他又道,“且……这老夫妇报官了,本官还受理了。”话说到最后,长安府尹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对上朝自己望来的林斐,长安府尹干咳了一声,倒是坦然,“这老夫妇本是不打算报官的,这想办法劝他报官之事还是本府做的。说实话,若早知这刘家村上下皆是这等赌徒的话,本府兴许一开始就不会管这穷山恶水村落里的一群刁民赌徒了!” “这地方有半只脚属长安境内,且方才过来时看到那山泉水清澈,山间田地菜蔬亦种的不错,山清水秀的,不是什么穷山恶水。脚下这块地是没有错的,种子落地,同旁的村落的田地一样会助种子生根发芽,付出了幸苦的耕种便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这山清水秀之地可从未上赌桌!所以真要算错,那错的也是人。”林斐看向长安府尹,说道,“姓童的这等手腕可比寻常恶民刁钻多了。大人见多了蠢笨的恶徒,同这等人过招难道不觉得有趣?” 有趣?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林斐,刚想说话,便听林斐淡淡道:“左右大人闲着无事,这案子也能添一笔政绩,若是查着查着,这姓童的身上还有别的事,指不定还能多添几笔政绩,岂不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有这位这么劝的么?长安府尹心道:不过这位林少卿劝慰的话语虽听着不大着调,不过有一句话他倒是说对了。 那就是……他眼下确实闲着无事。 既撞上他无事之时,他倒是不介意在这刘家村的事上费点精力的。当然,无事的不只有他这个长安府尹,还有身旁这位大理寺少卿。 第四百九十七章 腌笃鲜(八) 田地转手这等事不是有钱就能随意买到的,尤其这还是在他长安地界之内,属他所辖,京兆府尹自是头一个注意到了这件事。 “姓童的入赘的本就是刘家村最大的地主,所以手头田地本就不少。那姓童的乡绅经营主业也不在田地之上,所以这些年手头的田地数量也未有什么变化。”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不过虽是入赘,这姓童的本身却是个手段极其厉害的赘婿。你看他那一番驯化百姓的手腕,便知此人老实本分经商未必厉害,可钻营商机,投机取巧的大发横财的手段是一等一的高明!”说到这里,不等林斐接话,京兆府尹自己便嘀咕了一句,“真真是越看姓童的本人越似是那等极其厉害的赌徒。” 对此,林斐点头,应和了京兆府尹的话,道:“原是个奸商!” “确实……算得奸商。”京兆府尹想了想,说道,“不过入赘之后,对他那原配本家而言,这姓童的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想来是个好的。” “吸了旁人的血,肥了自己的腰包。”林斐闻言再次抬头看向面前的金身狐仙像,说道,“博了个大好的‘善人’名声,还赢得了整个刘家村村民的一致维护,真真是好手段!” “听起来这刘家村这么些年是一片繁华、欣欣向荣的,阖村上下又每月皆有村宴,看起来村民邻里乡间的关系好似极为融洽。”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忽地伸手一指,指向祠堂之外,“可看看这刘家村满目的破落宅,又人人被驯化引导的‘会做人’,整日只想着发横财,攀关系,什么一步跌入云端里的嫁乡绅母凭子贵的。怕也只有身心皆被困在刘家村里的人觉得刘家村的村民这些年是过的好的,外人路过这刘家村,看这满目的破落宅怕是都看不下去了!” “真正过得好的,怕是也只有姓童的同这年年‘肥’上一圈的狐仙天尊了。”京兆府尹说道,“这刘家村的好日子怕是也只在村民的白日梦里有了。” “既是白日梦便总有醒的一日。”林斐说道,“那根吊在嘴边却始终吃不到的萝卜也只有在村民活着的时候有用,若是即将饿死也始终吃不到那根萝卜,自是会醒的。” “所以生计还是大事啊!”京兆府尹唏嘘了一声,忽地转向林斐,说道,“本府突然觉得林少卿方才说的那句‘人不吃饭就会死’的废话还当真是至理明言!” “我也是这般想的,”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我当时听她说来只是一时想不到什么可反驳之处,近些时日却是越发觉得这话是如此在理了!” 看他面上忽地露出的笑容,京兆府尹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不知是何人说的这句话?” “我近些时日,哦不,”林斐倒是毫不避讳这些,很认真的算了算日子,回道,“应当说是去岁便相中的一个姑娘。” 京兆府尹默了默,忽地记起好似在某场宴席上听闻的一句彼时听起来“甚为荒唐”的传闻,大抵是因为那传闻听起来“太过荒唐”,眼前这位又不似那等“风流才子”,叫人觉得委实是传闻不可信,以至于他当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此时从林斐口中听闻了这句话,京兆府尹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听闻你相中了你衙门公厨里的厨娘?” “不错!”林斐点头,不等京兆府尹面上那惊诧的神色有所变化,便反问京兆府尹,“大人觉得林某眼光如何?” 这幅表情……以及语气中那隐隐透出的自得,让京兆府尹只得咳了一声,点头道:“确实……不错!”他还道什么人会拿“人不吃饭就会死”这等废话当至理名言呢,原是个靠做饭手艺谋生的厨娘。那她拿这话当明言简直再适合不过了,甚至比寻常人更适合。毕竟厨子不就是靠“旁人要吃饭”来赚银钱的嘛! 虽是知晓不好胡乱掺和旁人的私事,可看着眼前的林斐,京兆府尹自是知晓这位还未成亲也未定亲的少年神童,侯府公子,大理寺少卿在那媒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香饽饽的。 想到这位竟是一声不吭的看上了自己衙门公厨里的厨娘……京兆府尹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侯爷他们……便不反对么?” “祖父许诺过,我二人若是办到一件事,他便允我父亲母亲不插手我二人的事,”比起京兆府尹的满脸诧异,林斐倒是不以为然,他淡淡道,“便是不管这个,娶妻的是林某,又不是我父亲,我父亲自有我母亲在身旁,恩爱的很,我的私事,他们插手做什么?” 京兆府尹:“……”顿了顿,他道:“林少卿……果真是众不同!” 林斐看向京兆府尹,亦点头道:“大人亦是通晓人情世故。不少人听闻这等事,哪怕是与他们毫不相干之事,可只要逮着机会,怕是也会指着林某的鼻子劝说林某了!” “那这等人不是太闲了,便是林少卿相中姑娘一事坏了他们的利益同机会了。”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父母官当久了,人情世故自是信手拈来的,他道,“或许是家里有什么未出阁的小辈,也想同侯府或者林少卿相看什么的。林少卿这般自作主张,却是堵了他们的路了。”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可林某自己这条路得自己做主,自是自己满意最重要,也懒得理会他们满意不满意了。”林斐说道。 话题岔开了一瞬,又回到了刘家村之事上头来。林斐问京兆府尹:“这刘家村村长之女当是不愁嫁的,亦不愁招婿的。我见过这等家里有产业在手而招婿的女子,家里有产业傍身,自是极怕被人哄骗了去!这姓童的是个外乡人,同知根知底这等事半点不相干。比起姓童的,在长安附近村落,亦或者长安城里寻一个能查到底细的不是更好?作甚要招个外乡人?” “难道……是这姓童的生的格外好,叫这村长之女一见倾心,非他不嫁的缘故?”林斐问道。 “这……倒也没有!”京兆府尹坦言,“本府见过这人连带这人年轻时的画像……”说到这里,一旁那机灵的小吏很是识趣的适时递上了一卷画像,显然早已为自家上峰准备好了各种所需物事了。 如此机灵的小吏看的林斐都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接过那小吏递来的画像,只看了一眼,便指着那扎着道髻的画像问道:“这姓童的年轻时是个道士?” “听说入过几年道门,也遁过几年佛门,”京兆府尹说道,“后来又改拜了狐仙。这供奉狐仙的习惯便是他带来的。” 林斐闻言,默了默,道:“那他这信奉还真是杂,什么都学过一点。” “听闻此人年轻时还做过几年的神棍,喏,就是同城里城隍庙那里摆摊的一众神棍差不多的那等!”京兆府尹说道,“这风水堪舆什么的,都会一点。”说到这里,不等林斐说话,京兆府尹自己便道,“所以这布局诡异的祠堂极有可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本官先时还不知晓这里的布局处处是风水大忌,只是觉得不甚舒服,当时问过他一回这祠堂是何人布置的,那姓童的自己道... 林斐点头,道:“大人已尽力!” 京兆府尹闻言,捋了捋须,又道:“总之,这姓童的来路不明,本官有心想查一查他的底细,这姓童的便报了个祖籍以及所在村落。可他那祖籍所在的村落早在几十年前便因时疫的缘故,致使整个村的人都死光了,连尸首都因要防时疫扩散的缘故被烧了。这一笔死账,本官如何确定的了真假?” “死无对证!不少来路不明的死士、杀手的祖籍便皆是出自这等染了时疫,知情人皆死绝的地方。”对这些套路,林斐和京兆府尹自都是熟悉的。 看着手头这姓童的乡绅年轻时的画像,对着那张看起来颇不起眼的脸看了片刻之后,林斐又问一旁的小吏要了这乡绅独子的画像,比起容貌不起眼的乡绅,这乡绅公子便清秀了不少,想来是肖似其母。林斐见状便又要来了这乡绅过世原配的画像,果不其然,观其画像,算得清秀佳人一个。 “一个神棍入赘到了村长家里,且这刘家村的地主小姐还生的眉清目秀的,这姓童的运气倒是不错!”林斐点头说道。 “林少卿又说到点子上了,”京兆府尹闻言,显然又记起了一茬,说道,“这姓童的乡绅一直把‘运气’二字挂在嘴边,常以自己的过往以及运气过人,娶得这刘家村的清秀佳人地主小姐自居。” “有姓童的这么个现成的例子在村民眼前立着,他又总是将此事挂在嘴边,自是引得村民们也争相效仿,希望学着他这路数,也能‘运气’临门一回。”京兆府尹说道,“所以,姓童的拜狐仙,他们便也拜狐仙。这姓童的又是那等偶尔会给两个甜枣,将自己独子的亲事拎出来当甜枣鼓励村民的。那对来报官的老夫妇便是自一众村民中因着最‘会做人’杀出来,得了这奖励的……” 话说到这里,京兆府尹突地噤了声,猛地转身,目光犀利的看向那块堵在门口只供一人通行的挡路石。 “这……”京兆府尹看着那块山石,喃喃,“先时还不觉得,此时倒是突然觉得这山石就好似……” “只供一人通行!”林斐亦转身,看向那块只供一人通行的山石,说道,“确实……只供一人通行呢!” “比起那等完全将门堵死的乡绅,这姓童的真真是……手段阴险的厉害!”京兆府尹看着这块石头,说道,“将村民们教的‘会做人’那么多年,家里攒不下什么银钱,日子越过越穷,如此下去,还有什么盼头?唯一的盼头……怕就是这乡绅夫人的位子了。果然……是逼得蒙冤者互相厮杀,杀的只剩一人通行呢!” 话说到这里,京兆府尹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臂上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本府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见过的欺男霸女的乡绅不在少数……却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等活似阴庙偏神成了精一般,当真活过来的乡绅呢!” “这刘家村的村民早在不知不觉间上了赌桌,且早在不知不觉间压上了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京兆府尹喃喃着,忽地对林斐说道,“前段时日,那陆姓妇人一案结案时,本府曾见到过一个很是特别的小娘子,也不知是哪家大族教养出的娘子。她说过好几句有趣的话……” 听着身旁的京兆府尹说着那些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裱糊匠”、“死人好欺负”以及“以色侍人宛如进了赌场”的话,林斐没有打断京兆府尹,待京兆府尹说罢,他才反问那京兆府尹:“那小娘子可是生的尤为美丽,衣着却是朴素不起眼?” 想起释放陆夫人一家那一日看到的人群中那张惊鸿一瞥的脸,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而后便听林斐开口问道:“大人觉得这小娘子与林某可相配?” 正被姓童的乡绅之事惊到了的京兆府尹此时脑海中一片混沌,耳畔听到林斐所言,眼睛顿时一亮,下意识点头道:“诶!如此说起来,这不知哪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小娘子才是真真同林少卿你相配……” 话还未说完,听自己身边的小吏在不住咳声提醒自己,京兆府尹才突地回过神来这林少卿好似先前自己说了自己相中衙门公厨里的厨娘了,眼下自己却是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等话……诶,不对!这话可是林少卿自己提起的。 京兆府尹沉默了下来,看着面前怎么瞧都不似那等“风流才子”模样的林斐,默了默,心里才想着:想不到面前这位林少卿的感情竟是来的快去得也快,如此快便转移了目标之时,听林斐开口了。 ”大人谬赞!”他道,“林某亦觉得我相中的小娘子真真是极为特别呢!” 第四百九十六章 腌笃鲜(七) 虽说先前来刘家村时已将能查的事都查的差不多了,可这竹筒里的签文却是他们没查过的地方。 京兆府尹接过林斐递来的签文,这点芝麻大小,堪称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不过此时既被林斐提起了,他们自是接过签文认真看了起来。 确实,比起不少寺庙中上上签、下下签签数相当,抽到什么签数全凭缘分的话,刘家村祠堂里的这一竹筒签文中那上上签的缘分便来的再容易不过了,约莫有一半是上签同上上签。 “旁的寺庙难得抽中一次上上签,那上上签的缘分自然精贵的很!”京兆府尹将签文都看过一遍之后,将那签文放回竹筒里,自己摇了起来,反复摇了六把之后,亲自体验了一番刘家村祠堂上上签缘分的京兆府尹停了手,看着被自己摇出来的签文,笑了,“六把。三把上上签,两把上签,一把中签,看起来,竟是最为难得的上上签最容易摇出来,在这刘家村的祠堂里也最是不值钱了!” “那若论难得,那头一个投井的姐姐摇出来的下下签才是最精贵的。”林斐看过那一把签文之后,说道,“能摇出这么个下下签来才是最不容易的!” 他话音刚落,一旁那个京兆府尹手下最机灵的小吏便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道:“险些忘了说了!虽村民都道那姐姐是自己摇出来的下下签,可若说大家都亲眼看到她摇了,那也没有!”小吏对上向自己望来的京兆府尹同林斐自是不敢隐瞒,连说出口的话也变得越发谨慎了起来,他道,“若非林少卿方才补全了那什么‘二人不观井’的俗语,小的都快忘了这一茬了,这姐姐进祠堂的时候是正应了头一句话的!” 头一句…… “一人不入庙?”京兆府尹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转头,目光落到那祠堂院落正中那井沿边摆着的两个蒲团上,喃喃,“二人不观井。”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训诫俗语,此时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所在这祠堂之地委实太过古怪的缘故,竟变得微妙了起来。 “是啊!那姐姐是一个人进的祠堂。”小吏摩挲了一下胳膊上突然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至于看到她摇出了那下下签……却是无人亲眼看到。村民们都道那姐姐一个人进了祠堂之后,哭着拿着一支下下签的签文自己走了出来。而后,就被那老夫妇当着所有人的面又是一通谩骂!” 提到“又是一通谩骂”时,小吏没来由的叹了口气,道:“这般成日喝骂的……便是个好端端的人,也受不了。我还记得那老夫妇来告官时佝偻着背,看着好不可怜的样子,可一想到这两人的行径,又突地觉得这看着好不可怜的老夫妇才是令得他们那长女可怜的罪魁祸首!”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的,虽是说的一个‘生’字,好似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般。可本府所见,养这个字却是同样重要。能力这个看个人的缘法,单看人,似这等老夫妇日常‘会做人’,好贪便宜的,他们那一对女儿自小耳濡目染,自是不会觉得这老夫妇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老夫妇觉得嫁进乡绅家母凭子贵是天大的好事,那自小耳濡目染的一对女儿自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毕竟打记事起,所见所看所想都是这老夫妇教的。端看那当着众人的面骂女儿的举动,也知那女儿若是敢生出同这老夫妇两人不同的意见来,怕是也要被打骂训斥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如此长此以往,一代一代传下去,便成所谓的‘家规’‘家训’了。” “那老夫妇这等人自己一辈子一事无成,品行又不好,本事同人品两样皆不沾,偏还拿着自己那副一辈子一事无成,贪利小人的‘经验’视作‘金规玉律’,在外人面前唯唯诺诺,在家里却是横的很!在子女面前作家长作派,立个‘说一不二’的牌子,子女胆敢说一两句不对,一句‘不孝’的帽子便扔了下来。”京兆府尹摇头道,“都道寒门难出贵子,除却此道确实难以及银钱问题之外,这所谓的‘家规家训’亦是极为重要的。否则,便是那寒门贵子再如何天赋异禀,入了官场,亦是个仕途、名声皆照着那所谓的‘家规家训’,经营的一塌糊涂的‘糊涂官’罢了!” “那国子监的双生儿倒还真真是不同!”林斐便在此时突地插了一句话,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下头,一旁那机灵小吏则是突地反应过来,捂不得自家大人的嘴,只来得及捂了自己的嘴。 虽是突地被林斐诈了一句,京兆府尹反应自也不慢,待察觉到林斐在套自己话时,倒也不介意,左右那虞祭酒已找人把场子找回来了。遂捋须笑道:“父母官不易当,让林少卿见笑了!” 这幅坦然承认的态势看的林斐也笑了,说道:“不过那寡母虽是不见得有多么见多识广,却是幸好身边没有个姓童的乡绅,也幸好那一对双生儿是能科考入仕的男子。那寡母又性子传统,那‘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规矩刻在脑海深处。孩子虽小,可因着是男子且读书厉害,很多事寡母都是听那一对神童儿的。神童儿又因天赋过人,受了好的教导,所见所想皆来自虞祭酒这等大儒,所出之言自也是对的居多。如此一来,这一家子这盘原本的死棋竟是叫他们阴差阳错的盘活了,也是了不得!若那寡母生在刘家村,又生的是一对姐妹的话,这日子怕也是难捱的很!” 京兆府尹闻言也跟着笑了,点头道:“是啊!这寡母一家子本是一盘死棋,本也是一眼望到头的局面了,如今活了,确实是要感念上苍恩德,给这两个孩子这般天赋了!”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死棋盘活的机会的,如那嫁进乡绅家里的一对姐妹就哪里还有重来的机会呢?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声,说道,“本府看的清清楚楚,他们虽可怜,却是实打实的贪利小人!” 林斐没有在这话题上再说什么,转而指着那一把‘上上签’缘分来的容易的好似大白菜一般的签筒说道:“既是从小被这般教导着长大的,那长女当是知晓父母性子的,她一个人进的祠堂,便是当真摇了支下下签出来,再换支上上签又有何难?既如此,她又为何带着一支‘下下签’出祠堂讨骂?” 京兆府尹听到这里,本想说“随便换签文怕是不敬”这等话的,可一想到那告官的老夫妇一时“抓交替”一时“赵姓新娘谋财害命”的,便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道:“这老夫妇看着也不是什么信仰虔诚之人,表面功夫罢了。”若是当真信仰虔诚到了极致,哪怕是真心供奉这诡异的狐仙娘娘天尊的,又怎会如此“灵活”的一时信奉鬼神,一时又不信了呢? 老夫妇信仰不虔诚,这一对女儿想来也不会虔诚到哪里去。换签这等事有什么做不得的吗? “左右这老夫妇真正虔诚至极处的信仰也只有‘利益’二字罢了,换不换的,又有什么相干... 林斐“嗯”了一声,顿了片刻之后,忽问京兆府尹:“那乡绅独子一直有病在身,敢问这病于子嗣可有影响?” “听闻只是身体不好,于子嗣并无影响。”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本府知晓林少卿问这话的意思,可本府问询过为那乡绅独子诊治的大夫了。那乡绅有钱,自是舍得在独子身上花钱的。请的大夫俱是城中有名望的大夫,这姓童的在刘家村虽是说一不二,可放到长安城里却什么都不是。那等大夫登过的公侯门第都不见得少了,本府觉得姓童的一介乡绅,糊弄糊弄村民可以,买通那大夫却是不成的!本府还记得问询那大夫时,那大夫都记不清这号人了,翻了问诊记录才记起来,当是不会说假话的。” 林斐听到这里,再次点头,目光重新转到面前的金身狐仙像上,看了片刻之后,偏头问京兆府尹:“姓童的是乡绅,一般而言,乡绅同商户信奉的即便是阴庙神佛也多与求财有关。狐仙这等偏神据林某所知,鲜少有主财运的,主的多是同‘招桃花’这等事有关的运道。似那商朝末年的妲己便据传是狐妖转世,是得宠妖妃。这等狐仙偏神也多与此有关。姓童的乡绅拜狐仙……难道是想要为自己招桃花不成?” 一句话听得京兆府尹同一旁的小吏皆是:“……” 这位大理寺的林少卿还真真是每每都能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等令人若是一口茶水含在口中,能将茶水喷出来的话。 不过这话虽听起来一本正经的滑稽,却不是没有可以细究之处的。 “问过了!”京兆府尹说道,“那乡绅自己的说法同不少拜偏神的人类似,无非是什么祖上做生意时曾迷路山谷,险些饿死,后来得狐仙指路,走出山谷。感念狐仙指路之恩,由此拜了狐仙云云的。” 这等好似话本子里传奇故事的说法不少乡绅祖上都有过,姓童的这里的“传奇”也不新鲜,常见的很。 至于是不是真的,他们办案的又不曾见过那指路的狐仙,怎会知晓?更何况,这等指路的狐仙难道还能跳上公堂来作证不成? “祖上据传有偏神指路的乡绅不少,为指路偏神立祠堂的亦不少,可似这般立祠堂引得一整个刘家村跟着供奉,排挤旁人信奉的却是不多。在祠堂里立个’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石头,以及井边放两个蒲团让’二人观井‘的更少。”京兆府尹叹道,“这姓童的乡绅给人的感觉便是……邪门的很呢!” “他姓童,这村子却是刘家村。”林斐问京兆府尹,“这外来的乡绅是如何来的刘家村?状纸上说了这乡绅手头有不少刘家村周边的田地,他哪来的这些田地?” “据说这姓童的是入赘而来的。”京兆府虽办的并非尽数都是大案要案,可寻常查案手段还是熟悉的,除了偶尔有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那签筒里只有一支下下签这等小事会忽略之外,其余事情多是查过一番了。是以面对林斐的提问,京兆府尹早有准备,他道,“他娶的本就是当时这刘家村的村长之女!” 第四百九十五章 腌笃鲜(六) “不过这祠堂也修了几十年了,许真是年岁太过久远,忘了自己本是不拜狐仙的。”京兆府尹接过身边那个机灵的小吏递来的卷宗翻了翻,说道,“原本拜狐仙这等阴庙神佛的只有姓童的一个,眼下刘家村却是家家户户都将那‘狐仙娘娘天尊’挂在嘴边了。就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原本这‘童家’也不过是外来的乡绅,如今却成了这刘姓村落的‘当家人’,真真是叫人看了噎的慌!” “偏他们还乐在其中!”一旁的小吏又适时的为自家上峰补了句话。 京兆府尹点头,道:“是啊!这刘家村村民还乐在其中呢!”这幅情形简直让他这父母官看了也顿生颓然无力之感。 在京兆府尹的叹气声中,林斐抬头同那金身人面狐狸对视了起来,片刻之后,忽地转头问一旁的京兆府尹:“这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他道,“我看这金身像的成色可远比寻常的镀金像成色好得多了!” 这话一出,京兆府尹便是一怔,待到回过神来,却又不觉意外。险些忘了,大理寺这位林少卿是公侯门第出身,自是自幼吃过见过的,这一双眼自然刁钻的很。 “据说最里头不知是石像还是木像来着,后来一年镀一层金,这狐仙娘娘也一年“壮”过一年。原本还没有这么大的,诺,就同这些神佛像是一般大小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些“憋屈”的立在一层小楼上的泥装神佛像,说道,“可后来,因着童家每年都会给这狐仙娘娘镀一层金身像,便长到如今这般,比寻常神佛大了好几倍的样子。因着外头镀了那么多层金身像,所以这成色看起来也越来越接近纯金的了,那寻常的镀金像自是与它没得比。” “确实接近那纯金像了。”林斐点头,看着那金身人面狐仙像,说道,“可同真正的纯金像还是不同……” 话还未说完,一阵风吹来。 虽眼下已是开春,公厨也已食过“腌笃鲜”这等开春的时令菜了,可春寒依旧料峭,这刘家村更是处于半山坳之上,山风的劲儿自然不小。这突然过境的春风刮入祠堂,使得祠堂里的京兆府尹等人皆被这股山风刮的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裹紧了衣衫。 被山风刮到的不止是人,连同祠堂里的一众石像皆摇摇晃晃的,有好几座还被吹倒在了供桌上。 待这一阵劲头十足的山风刮过之后,林斐才整了整自己被山风刮乱的官袍,上前,随手将那几座被吹倒在供桌上的“弥勒”、“观音”等一众熟悉的神佛石像扶了起来,边扶边对那厢感慨着“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京兆府尹说道:“这风来的真是及时!” “可不是么?”那厢打了个喷嚏的京兆府尹揉了揉鼻子,嘀咕道,“乾坤颠倒,妖风自然大的很!” “是不是妖风我不知晓,不过这风这般一吹,倒是更叫人看清这狐仙像确实不是纯金的了。”林斐扶起那一众被吹倒的“神佛石像”之后,伸手指向那金身人面狐仙像下被风吹动后摇晃移开的少许位置,说道,“应有一段时日未打扫了,这狐仙像下都积了一层薄尘了。这般稍稍移一下位,那尘印便清晰可见。” “还真是如此!”京兆府尹顺着林斐所指,凑上前看了看,顺带用手指敲了敲那金装狐仙像,听着里头传来的空洞的响声,遂笑了起来,“果然只是像金身,却不是真的金身,里头是空的,且风一吹还会左右摇晃呢!” 林斐点头,看着那高至二层楼的狐仙像,道:“其实用料算是不错了,只是建的实在是太高了。这狐仙像又委实撑不起这般的高度,是以风一吹才会左右摇晃。” “刘家村村民称其为天尊,自是要为狐仙撑起天尊的高度来着,只是不知这狐仙娘娘自己是否担得起这‘天尊’名头了!”京兆府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又顺手摸了把供桌,看着手上沾到的一层薄尘,又道,“这童家的下人打扫起来还真偷懒,这供桌竟也不擦擦!” 林斐也在这时上前摸了一把供桌上的尘土,看着手里的尘土,又走至一旁的祠堂墙面附近,手指贴着那墙面,走了一圈。 这幅“查验打扫的下人是否打扫干净”的架势看的京兆府尹同身旁的小吏皆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机灵的小吏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家阿嬷喜净,查验下头的打扫小厮可有偷懒用的就是这么一招!” “这般走一圈,甚少有不沾灰的时候,阿嬷见自己手指上沾了灰便让小厮继续打扫。”小吏笑着对自家上峰解释道,“不过阿嬷工钱给够了,小厮自也没有怨言,打扫的可勤快了!” 京兆府尹闻言,便道:“如此说来,这童大善人多半是工钱没给够,以至于下头的人打扫偷懒了。” 正说笑间,那厢拿手指查验了一番的林斐已查验完了,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说道:“姓童的工钱给没给够我不知晓,不过墙面这等日常打扫时总被忽视的地方都打扫的这般干净,院子里连一片落叶也无,可见这童家的下人并未偷懒。” “如此的话……那这供桌积尘便是那下人故意不打扫的了?”京兆府尹走到墙面处看了看,虽未似林斐一般认真查验一圈,只拿眼睛扫了扫,肉眼可见,确实看不到什么脏污之处,遂点头道,“连墙面都擦了,供桌这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却不打扫,多半是姓童的授意的了。” “也不知这不打扫供桌可有什么讲究。”京兆府尹说着,再次抬头看向那狐仙雕像,说道,“金身像擦的倒是干净。即便不理会旁人供奉的神佛,那金身像周遭却也半点不碰,任其积尘,倒也不怕尘土污了金身像。” “这般处处设计显然是有意为之。”林斐收了擦手指的帕子,走到那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人面狐仙像前,同京兆府尹一道抬头看向面前狐狸面上那张美人脸,看了片刻之后,忽道,“这张脸当是寻常的观音石像上的观音脸吧!” 林斐不提还好,这般一提,对着那张“端庄大方”,甚至可称“宝相庄严”的脸看了片刻之后,京兆府尹抬手遮了遮那狐狸耳,盯着那张美人脸眉心正中的朱砂痣顿了半晌之后,“咦”了一声,点头道:“好似……还真是如此!”顿了顿,又道,“也不知是那童家请的工匠雕刻时偷懒,直接照搬照抄了观音脸,还是……这童家有意为之的。” 毕竟这整座祠堂给人的感觉便是处处皆设计了一番的。 “这金身天尊像真真是不伦不类的!”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也不知这童大善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林斐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偏头问一旁的京兆府尹:“那死去的新嫁娘又是怎么回事?” “姐姐先嫁的那乡绅独子,说是冲喜来着。”京兆府尹说道,“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说了,乡绅独子身体不好,那老夫妇连同如今这赵姓新娘当然不是奔着同那乡绅独子夫妻恩爱去的。说是冲喜,图的便是肚子争点气,能怀上一胎,好母凭子贵。” 林... “这个么,眼下有两种说法,”京兆府尹伸出两个手指在林斐面前晃了晃,而后问林斐,“一种是鬼神之说的抓交替,一种是那姓童的乡绅以及来告官的老夫妇给的说法,林少卿要听哪种?” 林斐看向京兆府尹,说道:“先说那姓童的乡绅给的说法,再说那抓交替吧!” 京兆府尹点头,开口说了起来:“姓童的乡绅他们给的说法是新嫁娘一直在院子里呆着,吃着那些助孕的秘方药,一两个月还未见肚子有动静,自是心情不好。毕竟这新嫁娘连同其家里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嫁过来就是为了生金孙的,眼下,见那金孙迟迟没有着落,自是心情郁郁!” “头一个嫁过去的姐姐是因为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又被那惯‘会做人’的老夫妇成日指着鼻子骂‘不争气’云云的,日子久了,听闻瞧着似是有点魔怔了!”京兆府尹说道。 至于那‘会做人’的老夫妇的事,林斐已然知晓了,他也没有多提,只道:“这老夫妇这般‘会做人’自是不会,也不敢将错处归咎于那身体本就不好的乡绅独子身上的,便将错处归咎于自己的女儿身上,怨她肚子不争气了!” “这些村民若未被那姓童的尽数‘驯化’傻了,说的都是实话的话。那照村民的说法,便是那姐姐投井前便瞧着有些疯癫同魔怔了,那惯‘会做人’卖女儿换钱的老夫妇又不是那等体恤女儿的人,不少村民都看到那老夫妇对长女每日指着鼻子喝骂,那姐姐受不了投井在村民看来也不奇怪了!”京兆府尹说道。 林斐听到这里,转头问京兆府尹:“那姓童的乡绅同那乡绅独子在那老夫妇训女时,可曾出面了?” “不曾。”京兆府尹摇头道,“他们又怎会出面?” “将这些外人‘村民’都能驯化的如此之好,对那嫁进家里来,可说是倒贴着上赶着上门的新嫁娘又怎会驯化的不好?”京兆府尹摇头道,“这些村民若未说谎的话,这头一个新嫁娘很有可能就是被那老夫妇连同这档子生金孙的事活活逼死的!” “这等事也不少见。”林斐点头说道,“也算说得通。” “若那姐姐是被逼死的话,这老夫妇自是一把杀人的刀,可也少不了童家这些年对这等贪利小人的驯化。”京兆府尹想起那对佝偻着背来报官的老夫妇,皱眉道,“投胎托生到这等贪利小人的家里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啊!” 林斐“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京兆府尹的话之后,又问:“那姐姐投井之后,再嫁进去的妹妹呢?” “因着有姐姐之事在前,再者,那老夫妇骂长女肚子不争气时又未避着村民,自是少不得被人指摘。”京兆府尹说道,“听村民说,这老夫妇左右是未再在人前骂妹妹肚子不争气了,那童家的下人若是口供属实的话,也道这妹妹并未像姐姐一般郁郁寡欢。” “且……这妹妹之死应当也不是因为肚子不争气的缘故。”京兆府尹指了指肚子,对林斐说道,“是同姐姐一样投井而死的,可妹妹的尸体却是有了孕的。” “那老夫妇自是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虽那妹妹死时只是有孕,根本不知道怀的是男还是女。可那老夫妇却是一口笃定小女儿是怀了金孙。至此,便有两个说法了。”京兆府尹说道,“那抓交替的说法便是早死的姐姐看不得妹妹运气好,有了孕,便抓交替害了妹妹;那老夫妇却道是有人害了有孕的小女儿,为的便是顶替小女儿做乡绅独子夫人,诺,这就是他们的状纸。告那赵氏女赵莲将小女儿推入井中,为的就是取而代之。” “那赵家一家子是去岁临近年关的时候回的刘家村,那时候次女已有孕,还未死,日子是对的上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坦言,“若不是寻到了这个错处,那老夫妇还死活还不肯告官,本官也不好明着插手此事呢!” 显然,在京兆府尹看来,这赵莲害老夫妇次女之事不过是个幌子,在他看来,这两姐妹真正的死因还是要在刘家村里找的。 林斐点了点头,赞了声“大人不易!”之后,也未多废话,而是话头一转,再次回到了案子上头来:“这两姐妹死的时候都没有人证?新嫁娘无缘无故从童家跑到这祠堂来,且照这状纸上的说法,还都是穿着新嫁衣,一身红衣死的。”他道,“一身红衣不论是在白日还是黑夜的,都显眼的很,若是出现在人前,不当没人看到才对!” “便是未寻到什么确切的人证,这两姐妹也死了有一段时日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又“哦”了一声,提起了一件事,“那个被逼的郁郁寡欢,疑似投井自杀的姐姐在投井前还跟着童家人参与过一次祠堂祭拜。” “刘家村的规矩,本是女人不能入祠堂的。可因着她嫁进了童家,算是半个童家人了。村民们自是也未拦着,破了一次例。”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指向那供桌一角摆放的一只插了一堆签子的签筒,说道,“那姐姐破例被允进了祠堂,又抽了支下下签,自是少不得被那老夫妇再次当着众人的面骂‘不争气’云云的,如此一番接连不断的打击之下,没几日便投了井。” 林斐点头,上前,随手将那供桌上的签筒拿了过来,将那签筒里的签子尽数拿了出来。将里头的签文一一看了一遍之后,他举起签文指给京兆府尹看:“说起来,这新嫁娘还真是倒霉!这签筒里十几支签,只有一支是下下签,其余的不是中签就是上上签,吉利的很。怎么那么多吉签里,她偏偏就抽中了一支下下签呢?” 第四百九十四章 腌笃鲜(五) 有石入口,有口难开。 这八个字听的在前头引路,才绕至山石旁的京兆府尹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有冤在心口难开?” 林斐对有冤没冤倒是不置可否,只是看着眼前这块堵在门口的巨大山石,说道:“这是风水大忌,在祠堂这等求神拜佛之地,却布下这样的大忌,很难不令人多想。” 京兆府尹眉头紧蹙,听得林斐道“这是风水大忌”时,下意识接话道:“难怪一进这地方,便叫本府以及整个衙门的人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原是风水大忌!”顿了顿,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且还是在祠堂这等地方布下这样的风水大忌!” 风水这等事物于多数人而言皆是一知半解的,可不管那风水管不管用,有些风水大忌却确确实实是对的。譬如这厨房不能正对着茅房云云的,虽然京兆府尹觉得这些都是废话,却不得不承认,当你觉得这些话是废话时,可见在心底里,是认同这等废话的。就如同方才林斐那句废话“人不吃饭就会死”一样。 见多了堪称“废话”的风水大忌,看着眼前这块石头,不得不说,虽说不至于到“废话”的地步,却恁地让人感觉不舒服。 “开门是为了进屋,却突然出现一块石头挡在面前,当然不舒服。”京兆府尹自寻了个解释,说道,“本府不大懂这些个风水学说,只是这里既是祠堂,可见修祠堂的人是信这个的,便是信这个,却又故意布下这样的风水大忌,本府倒要看看刘家村这山野村落里头到底埋了多少山精野怪!” “不管是不是风水大忌,布下此局之人用心险恶是事实。”林斐点头应了一声京兆府尹所言,跟随京兆府尹绕过一旁那被山石所挡,逼仄的只供一人经过的山石与院墙之间的小道,走入院中。 林斐身形清瘦,那魁梧的带刀侍卫都能勉强通过的小道于他而言自是很容易便通过了,可……经过那逼仄的小道,看着被堵门的山石特意留出的一人小道,林斐还是拧起了眉头,说道:“既是要用山石堵口,竟还特意留了条供一人通行的小道?” “那是不是要感谢这布下风水大忌的布局者还留了一线生机,让一人能从这被堵的山石门内出来?”京兆府尹顺着林斐那风水大忌之说说了下去,说道,“哟!那这人还真是仁慈!” 虽是口中说着“仁慈”,可京兆府尹那语气却是颇为玩味。 “仁慈?”林斐重复了一遍京兆府尹所言,摇头道,“我看不见得。” “他既是布了风水大忌,那便照着他这等信奉此道的往下说好了,”林斐指着那一人小道,说道,“若是那有冤在心口难开的只有一个人,那搬块石头来,却又特意给那人留一条道,为的是什么?难道是同那人捉迷藏不成?” “若是有冤在心口难开的有很多人,却只给了一线生机,一人活路,那这所谓的‘仁慈’用心便无比险恶了。”林斐说道,“这不是在逼着那等有冤在心,原本蒙冤的受害者们自相残杀,逼得他们杀的只剩一人能从这里经过么?” 这一番解释听得京兆府尹才绕过山石的脚步下意识的一顿,他早于人情世故里兜转了多年,自是不会驳斥林斐这一番“用心险恶”的说法的,甚至比起林斐口中所言,他见过的,远比林斐所言更恶之人也大有人在。 当父母官当久了,自是见过人性之善,亦见过人性之恶的。 此时对事不对人,有那块堵住“伸冤之口”的山石在前,京兆府尹抬首,看向前方那大门大开的祠堂,一座金光闪闪的镀金狐仙像立于正中二层小楼之上,底下一排神佛则用堪称“憋屈”的姿态密密麻麻的立在狐仙像下首的一层小楼之上。 此情此景,看的京兆府尹没来由的嘀咕了一句:“指不定……还真是如此呢!” 此时林斐已然跟在他的身后绕过了那块堵门的山石,走到院子正中了。没有如京兆府尹一般立时抬首看向那供奉石像的二层小楼,林斐的目光落到了院子正中,那口井上。 井边并没有如那等寻常常用的水井一般,在井边立个便于村民打水的辘轳。这刘家村不远处就有山泉,整个村子并不缺水,自也不是非用这口井不可的。不立辘轳,足可见这口井日常并不是供村民打水用的。 不打水,这井又是做什么的?看着眼前这口比寻常水井宽了不少的井沿以及那摆在井沿上的两个供人坐下歇息的蒲团,林斐默了默,指着那蒲团,问京兆府尹:“这……当不是大人命人摆上去的吧!” “自然不是。”看着那两个摆在井沿上的蒲团,京兆府尹说道,“我摆这两个蒲团,难道还要让人坐在井边看井下风光不成?” 这水井里又有什么风光可赏的? “二人不观井。”林斐说着,转头问京兆府尹,“大人可曾听过这句俗语?” “自然。”京兆府尹点头,看向林斐,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慎重,他对林斐说道,“特意摆两个蒲团在井沿上,显然是同这等俗语反着来了。” “本官问过村民了,都道只是随便摆的,村民们根本不知道是几时在这里摆上的蒲团,只道祠堂修好后没多久,这里便摆了两个蒲团了。”京兆府尹说道,“便是有村民好奇问了,得了一句随便摆摆,供人歇息之后,便也不管了,有时祠堂里有人正在祭拜,外头等候的村民便在这井沿上坐着歇息等候了。” “这地方处处同风水、俗语反着来,能叫人看了觉得舒服才怪了!”京兆府尹嘀咕道,“难怪总叫人感觉不干净呢!” “一人不入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林斐将那句“二人不观井”的俗语补全之后,说道,“这些民间俗语算得一些为人处事的谨训了,此时反着来,也不知布下这风水大忌之人背后可有其用意。” “用意不用意的不知道,这井中死了人却是真的。”京兆府尹说道,“本官所知的便有那一对前后脚死的新嫁娘,至于除了这新嫁娘之外还有没有旁人就不知道了。” “这村子里的人都太‘会做人’了,对外都道村里好得很。”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指向祠堂外,“这村里尽是些低矮的破落宅,连重新修缮房宅的都没看到几家,能叫好?” “这刘家村村民那山间田地种的菜蔬也同临近村落的村民所种的菜蔬没什么两样,本官看了一番,按说应当同别的村落景象差不多才是。可本官所见别的村落那些低矮的破落宅已不多了,这村子里却尽是些破落宅。村民手头那点银钱,本官替他们算了算,除了尤为‘会做人’之外,也不知那银钱花去哪里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随手接过身边那个最机灵的小吏递来的账本,翻了翻,道,“唔,确实尽花在这上头了。” “每一两个月一次的刘家村宴,用的都是集市上那等最好的尖货。林少卿这出身当是知道的,同样一块肉,寻常的货色,同那等集市上最好的尖货相差多少银钱了。”京兆府尹说道,“在‘会做人’上花钱,这里的村民从来舍得,那等市面上公侯之家所食的食材,买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一问,才知是所有人都送这等食材,自己若是送寒碜了,指不定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小气’,‘不会做人’的。” “人会攀比。若是有人带个头,花钱买的食材越来越好,旁人自也得跟着,不然就会被那些花钱的数落‘不会做人’,”林斐点头说道,“村民日常耕种,银钱来源不多,不胡乱浪费银钱便是他们所能做的。如今整个村落都这般‘会做人’,自然就攒不下什么银钱,连重修屋宅的银钱都省不下了。” “是啊!村民又不比那等经商的富户,那等人为赚银钱兴许是要花钱的,毕竟花钱应酬什么的是为了谈生意。寻常村民学着‘会做人’,吃村宴又能谈成什么生意?”京兆府尹摇头道,“这刘家村的根子坏就坏在‘会做人’这三个字上了。” “越是攒不下什么银钱,能花钱在旁的事上头的,譬如孩童读书上的银钱便越少。本官问过了,这刘家村已有三十年不曾出过一个秀才了,都是认得几个字便不读书了。娶妻也好,嫁人也罢都紧着银钱,毕竟大家手头都没钱。”京兆府尹说道,“本是磕磕巴巴过日子的村民,因着‘会做人’,攒不下银钱,竟也不忧。一问才知既然村里家家户户皆是如此,便也不忧了。” “所以,还是那姓童的乡绅一手‘会做人’的手腕高明!”林斐点头,走到井边的蒲团上坐下,低头看向井中,这一看,才知井中并没有水,竟是口枯井。 见林斐坐在那井沿上往井中看,京兆府尹说道:“听闻最开始这井中是有水的,不过水不多,只浅浅盖个底而已。后来经由过几次长安地界的小旱灾,水没了,成了口枯井。” “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大人曾说过那新嫁娘是在祠堂这口井中溺死的。”林斐听到这里,指着底下的枯井,说道,“没水,怎么溺死的?” “不是外头都在传那两个新嫁娘抓交替么?这没水的枯井突然冒出水来,将新嫁娘溺死了,岂不是听起来神神叨叨的,就似是死于神鬼之说?”京兆府尹说道,“那刘家村村民便是这么以为的,还反问本官若不是抓交替,枯井又怎会冒水呢?可见是新嫁娘死的冤,在抓交替呢!” 林斐听到这里,也是忍不住摇头道:“看来刘家村村民对此事深信不疑,根本不信新嫁娘是被害死的。” “那来告官的老夫妇本也是深信不疑的,后来,唔,就是你说的‘人不吃饭会饿死’,逼得他们来告官说女儿是被那赵姓新娘害死的,为的便是顶替自家女儿做乡绅夫人。”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显然也是懒得再在这件事上同那老夫妇拉扯,抬手指向那祠堂,对林斐道,“看!看这金装狐仙还有那脱了漆皮的泥装神佛!看这狐仙在上,神佛在下的乾坤颠倒之景!” 林斐再次看了眼下头的枯井,从井沿边的蒲团上起身,循着京兆府尹所指望了过去。 这刘家村的村落虽破旧,可这祠堂里的香火却是“鼎盛”至极!供桌上摆满了贡品,香炉里也插满了香火。烟气缭绕间,那座一像可抵两层小楼的狐仙金身像被置于其中。不论是那正中摆放的位置,还是那远高于一众泥装神佛像的大小,都同外头寺庙里被一众神佛环绕的“佛祖”、“道尊”等石像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比起寻常可见的“佛祖”、“道尊”,这狐仙娘娘的模样便有些诡异了。倒不是说那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狐狸模样雕刻的不好,也不是说那狐仙娘娘的一张‘美人’脸雕的不好看,只是那原本该是一整只完整狐狸的面上偏偏雕了张人脸,这便使得原本分开看都好看的金身像变得无比诡异了起来,连带那雕刻的原本可说是“端庄大方”的一张“美人脸”都变得妖异了起来。 比起这金光闪闪的狐仙像,底下那些脱了外头漆皮的泥装神佛便显得“憋屈”极了。不仅外头到处都是脱落的漆皮,甚至角落里还堆着一堆坏了、裂了的泥装神佛像,也不知是被人摔得,还是因着太过破旧,无人打理,时间久了,自然裂开的。 “确实有几分诡异。”林斐的目光落到那一众“憋屈”的泥装神佛像上,其中不乏“观音”、“佛祖”等耳熟能详的神仙雕像,看了片刻之后,林斐忽道,“明明在外头是如此厉害的正神,怎的在这刘家村的祠堂里却过的如此憋屈?” “村民自己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刘家村这一亩三分地归狐仙娘娘管,能允许这些神佛在刘家村受些香火,已是狐仙娘娘天尊开恩了!”京兆府尹看着这一众供桌上的石像,面色复杂,“这些村民说这些话是不是忘了,这祠堂里除狐仙以外的神佛像都是他们自家供奉的!” 第四百九十三章 腌笃鲜(四) “那姓童的手段比之刘家村的村民,自是高了不知多少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踢了踢脚下自山道上滚落下来的石子,忽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林斐,说道,“林少卿十六高中,便是高中之后不再翻书,距离不碰书册也不过几年而已。不似本府,高中之后便不再翻书,在仕途世故里打转,距今已有几十年没有翻过昔年那助我科考入仕的书册了。” 大荣为官途径便也只有那几种,面前的京兆府尹与大多数官员的入仕途径也没什么不同。书香门第出身,科考入仕,而后从县官做起,一路在长安附近郡县打转,熬资历与政绩,从入仕到当上京兆府尹,这条路走了二十多年。 比起林斐这等难得一见的“神童”,京兆府尹算得中规中矩的。 突然同林斐说起这些话,倒不是想同身旁这个自幼有神童之名的年轻官员讨论仕途心得了,稍稍提了提自己多年未翻书册之后,京兆府尹这才说道:“本府虽已将那些圣人书册上的话忘得差不多了,却也不是全然忘光了。那孔孟圣人所言的,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的话,本府还记得。”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一旁的京兆府尹:圆滑如身旁这位,自是不可能如温明棠一般同他说那等不能外道的话的,提起这些,自不是为了评判陛下这个君的。 “这供奉神佛之事倒是让我想起了这一番话,”京兆府尹说道,“那姓童的地位高,他供奉的狐仙石像地位自也水涨船高,竟是一路走到了最上头。乡绅用‘会做人’三个字驱使那刘家村的村民,比之那等寻常的村霸,强行逼着村民们做事。这姓童的不止是要村民为自己做事,且还要村民发自内心的,自愿的为他做事。简直同那村祠里一番‘阴阳颠倒、倒反天罡’的景象一模一样,狐仙石像不止凌驾于神佛石像之上,且还驱使那神佛石像为自己做事。” “原来,这便是大人眼中的‘童大善人’。”林斐点头,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了温明棠口中的“周扒皮”,心道:若是京兆府尹这一双练了几十年的眼没有看错的话,这姑苏乡绅周扒皮的手段看来还是不如这刘家村的乡绅童大善人啊! “我这般说,当然不是为了诬他名讳,这等村霸便是再霸也霸不到本府头上。”京兆府尹说道,“林少卿听本府一说便知道了。” 林斐点头,看向京兆府尹,听他低低叹了声“村民愚也!”之后,目光转向前方不远处的山道尽头:今日山间有雾,雾气环绕间,隐隐有村落隐于其中,若隐若现。 “多数时候,这乡绅同村民都不是一路人,”京兆府尹缓缓说了起来,“若非那乡绅给了这些村民攀扯的机会,又刻意以言语行为诱导,这刘家村的村民也不至于似如今这般整个村‘会做人’的人有这么多了!” “最开始确实是他主动花的钱,修的祠堂,”京兆府尹叹了口气,说道,“可除了这一笔钱之外,他再没花过钱,甚至这一笔修祠堂的钱也早赚回来肥了他的腰包了。” “他花钱,修祠堂,因着只供一座狐仙像,未免浪费,便让村民也将自家供奉的佛祖、观音像放入其中,这算得上他给的好处。不过这好处于他而言并不损其半分利益,只是单纯空着也是浪费而已。至于这给的好处,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好处,没有祠堂,那村里的地又不似长安城中贵得很,便连个供奉石像的地方都没有了?就算是在长安城中,要供奉神佛,往那灶台上,架子上一摆不就成了,哪里需要这所谓的好处?”京兆府尹看的明明白白,“只是因着这‘会做人’的举动,看起来同寻常乡绅不一样,似个善人,听闻其日常又总是笑呵呵的,面上一副和气样,便引得村民也开始学着‘会做人’了起来。” “这等爱巴结的人哪里都有,可问题是这刘家村特别多。”京兆府尹语气凉凉的说道,“这同那乡绅偶尔给会‘巴结’自己的两个甜枣,鼓励村民们有样学样分不开。” 至于给的甜枣,京兆府尹方才也已说过了。 “这乡绅老爷的身份于他而言不花钱,可借着这身份,引得会巴结的村民过来送些菜肉、集市尖货是成的。他将村民送来的东西攒一攒,一两个月请客吃个饭,又引来更多效仿者,如此一来,便如同借旁人孝敬的鸡生自己的蛋一般,不花自己的钱,引村民孝敬、恭维自己,整个刘家村也变得几乎人人皆‘会做人’了起来。”京兆府尹嗤笑道,“待将整个村子的村民都驯化的‘会做人’了,村民们也都习惯了这一番举动,这乡绅老爷便要开始‘维系’村子的和谐关系了。” “村里那祠堂打扫是派他家几个下人每几日过去打扫一番的,主持年节的是他家里的管家,那村民供奉神佛的贡品什么的,是出钱与他家里的管家代买的,给祠堂添香油钱亦是如此。”京兆府尹言辞犀利,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重点说清楚了,“所以这所谓的祠堂根本同他家的‘铺子’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比起寻常乡绅,只收不出不同,这姓童的高明在于收了钱,也会给几个甜枣。譬如攒足了钱,便修条路。”京兆府尹说着,点了点脚下的坡路,道,“这条车马道方便的是车马进出,整个村子里,除了他家,还有谁家有车马?” “分明是他自己需要,却硬生生的说成了是为村民办事的善举!”京兆府尹说着,看向脚下的坡路,“不下雨还好,一下雨,走下山的村民通常都是要滑跌下来的,若真是为了村民修路,该修的当是方便走路的石阶路才是!” “行善事便行善事,为私利便为私利,偏要掺在一起,实在是精明的很了!”京兆府尹说道,“不过更精明的,还在于这条修路的钱根本就是村民自己出的,村民出了钱,善名却给了那乡绅,方便也方便的是乡绅自己,真真是精明!”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道:“这些手腕,于村民而言有些吃不消了。” “明明并未办什么实事,拿了村民的钱,办了自己的事,还要博得村民的赞誉,这姓童的乡绅便是在本府遇到的乡绅中也算得上是尤为精明的那等了!”京兆府尹说道,“此人同他家供奉的那狐仙石像类似,不知是不是当真供奉久了,人也肖似这等阴庙石像了,将这刘家村的村民奴役驯化好了。” “整个村子里人人对这精明乡绅赞誉有加,这乡绅俨然已成了村子里的‘族长’了,开口说出的话,在村子里可算是‘一言九鼎’。”京兆府尹说道,“哪怕村民们被教的‘会做人’那么多年,送去他家的好处不知凡几,也并未得到过什么实惠的好处,这些村民也不敢说他家的不是。村里若有谁敢在人前嘀咕那乡绅这些年尽空口许诺,实惠的好处半点不给,平白得了个好名头的话,是要被那些早已驯化奴役成功的村民们围起来指着鼻子骂‘没良心’的,辜负童大善人的善举了云云的。便是那家里死了两... 什么叫满是山精野怪?京兆府尹心道,看着近在咫尺的刘家村,他一抬手,便指向村头那座看起来最新的二层小楼,说道:“那便是刘家村的祠堂了!” 此时已临近村口了,刘家村又未在村外做什么遮挡,自是只消稍稍抬眼便能看到村落里的宅子了。比起村落里大部分低矮的屋宅,这座甚至还带了小院的二层祠堂小楼简直可以用“气派”来形容了。 “这祠堂不住人吧?”林斐以眼风扫了一番两方对比的情形,奇道,“竟还需要特意修个二层小楼?那些石像一层楼住不下吗?” “倒也不是住不下,具体情形,林少卿进去见了便知晓了。”京兆府尹说着,同林斐一道越过了那根写着“刘家村”三个字的石柱,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那祠堂前,祠堂前立着几个京兆府衙门的带刀差役一见京兆府尹同林斐一道过来,连忙上前见礼。 见礼过后,那带刀差役还禀报道:“那乡绅和村民来问过好几回了,说过几日就要祭拜狐仙娘娘了。那话里明里暗里的意思便是催促我等赶紧解决了此事快些走人!” 即便是禀报上峰,这几个差役的手还是习惯性的搭在身边的刀鞘上。 看这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模样,足可见京兆府尹是一地父母官不假,却还是个“威严”的父母,当地子民百姓若是不听话,可是会拔刀相向,以武服人的父母官。 见林斐在看自己衙门里的这几个带刀差役,京兆府尹倒也不避讳,开口直道:“让林少卿见笑了,这些恶民若是不敬我等查案官员怎么办?自也是要驯化一番的!”当然,不同于乡绅那些手腕,他这里的驯化方法简单直接,不过是以武力直接驯化罢了。 “我这里的驯化也不过打一顿板子,打完就停手了,后头休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便能下地走路了;那姓童的才是阴毒,这刘家村的村民都被他驯化奴役了多少年了?这般被奴役而不知,就似那等久治不愈的病痛一般,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修养好呢!”京兆府尹说着,让人推开了村祠的大门。 待看到那大门被推开之后,露出的一块堵在祠堂门口的巨大山石时,林斐下意识的皱起了眉:“这祠堂的布局……” “林少卿也觉得不对劲?”京兆府尹见状,说道,“我等一见这石头也觉得不对劲,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不知哪里不对劲? 林斐看着那块堵在门口的石头,缓缓开口说道:“有石入口,有口难开。” 第四百九十二章 腌笃鲜(三) 这厢的京兆府尹听了刘家村最会“做人”,最懂“礼数”的老夫妇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问候赵家祖宗的工夫,那厢大理寺公厨里的腌笃鲜已被不少来得早的大理寺官员们送入口中了。 这么多天翻来覆去就这些菜,虽说因着温师傅手巧,几乎没有重样的时候,众人也还没有吃腻。可习惯了正餐荤食就那么点的众人当再次看到摆在眼前食材满满的午食时也不由惊了惊,得知是中宫皇后代管内务衙门,且那静太妃要踏春出行几个月后顿时松了口气,连叹“有几个月的好日子可过了”。 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人觉得奇怪的。 “踏春要出行几个月?且去的又不是江南这等远地方,就是骊山的行宫而已。”刘元在食案旁坐下之后,说道,“这静太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远处正在台面后同汤圆、阿丙二人闲聊的温明棠闻言,心道:葫芦里不定揣的是药,兴许只是个胎儿罢了。 不过不管如何,由中宫皇后代管的内务衙门确实是老实了不少。 看了眼那砂锅中汤汁炖的奶白的腌笃鲜,刘元自是不客气,头一勺便舀向了那奶白的汤汁,辅一入口,便直呼“好鲜!” 对面的魏服则用筷箸拨了拨那用料十足的腌笃鲜,看了看里头的食材:“咸肉片、豚排骨、笋、莴苣、千张结……哟,料还真是不少!” “算是比较地道的了。”一旁的白渚抿了口汤头,说道,“有些只放了咸肉片同笋、或者再加些千张结什么的就自称正宗腌笃鲜了,实则不然,既要放咸肉片还要配上那新鲜的豚排的,如此味道才会更鲜,也更丰富。” 魏服同白渚正说着“腌笃鲜”正宗不正宗之时,那厢喝了一口汤汁的刘元已伸出筷箸夹起了腌笃鲜中的一块豚排,因着“笃”了许久,豚排自是很容易便脱了骨,看着那厢食的满脸餍足之色的刘元,阿丙颇为感同身受的说道:“刘寺丞这食法同我差不多,照温师傅那说法便是无肉不欢,任魏寺丞、白寺丞将腌笃鲜中各个食材说的再如何的天花乱坠,头一筷夹的必然是大肉。” “无他,在我等眼里看来,这么多所谓的食材搭配门道,皆不过一知半解,只知晓都好吃就是了。那大肉素日里便稀罕的很,自是紧要着先将稀罕的食材吃了,而后再来品这细糠了。”纪采买接话道,而后看了眼阿丙,“手头不丰时,皆是如此的。” “待得吃肉不愁了,自是开始学着细品食材本味了。”纪采买说道,“隔壁虞祭酒便是这等能品细糠的!” 今日送了笋、咸肉这等食材,隔壁虞祭酒知晓后自是去自家公厨看了一看,待看过国子监公厨做的腌笃鲜之后,便复又来了大理寺,看罢温明棠的食材搭配之后,当即便趁着才出锅的工夫,要走了一份腌笃鲜,照虞祭酒的话说,便是“一看便是个懂行的,如此才算不枉费了腌笃鲜这道菜的名头”。 “隔壁姜师傅做北地菜肴厉害,一道一道做的皆颇为正宗,那南方菜便不擅长了。”纪采买自是也忍不住好奇,去隔壁国子监走了一趟,待回来之后,说道,“隔壁的腌笃鲜只用了咸肉同笋烧了汤,算是不少不大正宗的开在京城的‘江南饭馆’里的做法了。那豚排同千张一道做了红烧,不似温师傅这般一锅‘笃’了。” “说到底,还是被静太妃先前那一手吓到了,不舍得食材了。”纪采买说着,看了眼那满满皆是料的腌笃鲜,感慨道,“盼这老太妃出行久点吧!” …… 那厢早在午时正点便令赵由来公厨取饭食的林斐此时已食完午食了,不比食完便坐在门口伸着懒腰晒太阳,只会惊呼“鲜的很”的赵由,林斐形容这腌笃鲜的词汇显然是更多些的。 “汤白汁浓、肉质酥肥、笋清香脆嫩,总的来说,此腌笃鲜鲜味浓厚!”林斐说道,“不过,与我在菜谱中见过的这道江南名菜相比还是缺了一味至关重要的食材。” 至于是什么食材,早在虞祭酒来时,温明棠便已说了。 “可惜缺几片火腿。”温明棠自是知晓虞祭酒是个极会品细糠之人的,将食盒递给他身边的书童时,笑着说道,“如此的话,一眼望去,黄笋与红肉颜色对比强烈,一尝之下却是完全不同于想象的清淡,所有鲜味都在汤里,有眼睛所望的这一番对比,才是最好的。” 一席话说的虞祭酒连连点头,也叫听了刘元等人复述过后的林斐点头,说道:“所见与舌头接触所尝的截然不同,这一番对比下来,才是最出彩的。” 食罢午食本是如例行公事一般来上峰这里问询可有事要他们做的刘元等人才说罢吃食的事,便看到了一旁立着的,一位身着京兆府衙门官袍的小吏,待小吏自报家门,将来意说了一遍之后,刘元惊讶道:“那赵家夫妇竟是牵连进这等事里了?”说罢,不等白渚和魏服开口,又兀自说道,“原来这二人不止是会诬旁人家的女儿偷东西,还会将自己家的女儿推进火坑呢!” 那京兆府衙门的小吏闻言,笑着说道:“都不是个好的,贪图好处呢!” 至于那事情的经过,几人已知晓了,小吏自是不再重复了,只道:“我们大人还未去那刘家村走这一遭,不过取了那刘家村的地形图比对了一番,那会‘做人’的老夫妇的两个女儿皆是死在村口祠堂前的那口井里的。” 因着有温明棠同赵司膳请城隍庙高人们解决事情这一遭,大理寺中人对此并不陌生,隧道:“就是那个似阴庙一般,精怪放最上头,底下驱着一排小佛石像的祠堂?” 听几人说起来这般熟稔的样子,小吏虽诧异,却也只当是眼前几个大理寺官员对长安风土人情等事了解的透彻,是以点头道:“大人们知晓便再好不过了,就是在那个祠堂前的井中溺死的。” “我们大人原先还猜测童家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得知那两个新嫁娘是死在祠堂前的井里的,便又觉得这会不会同什么鬼神习俗有关。”小吏说道,“不过那童家几乎可说是刘家村的村霸,那祠堂也是他家出钱修的。所以,事情转来转去,不管涉及不涉及鬼神习俗的,都绕不开那童家。” 这一番话自然没什么错处。林斐“嗯”了一声之后,对小吏说道:“替我谢过你家大人,这件事我确实有几分兴趣,却是暂且不好明着出面,若是你家大人有什么需要帮的上忙的地方,可以来寻我。” 等的便是这句话!小吏连忙低头应是,又一番挑不出差错的礼数过后便退了出去。 这一退,便退了两日,直到第三日,还是这个小吏,再次登门了。 虽然礼数什么的依旧得体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可脸上却不复头一回登门时的自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隐忧与不安。 不似那两个会“做人”的刘家村老夫妇那般分不清轻重,这个被京兆府尹最是器重的小吏自是清楚事情轻重的,一番礼数过后,也不废话,开口便直说了出来:“林少卿,那刘家村之事……棘手着呢!” 至于棘手在何处……小吏说道:“实不相瞒,似刘家村这等事,我们去之前都以为不过是乡绅恶霸行恶害人,便是刘家村有那么个古怪的祠堂,我等也皆不过以为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这一去,却委实是发现不对劲……” 看着自己食案前那份腌笃鲜,距离上回食这腌笃鲜不过两日,其实细究这两份腌笃鲜其中的不同,于不少人的舌头而言都是品不出来的。不过品不出来却不代表看不出来。看着那同上一回奶白的汤汁截然不同的清澈汤头,汤头里浮着的黄笋与红色的火腿,一黄一红对比这般分明。 林斐一面听着小吏说话,一面将目光落到了眼前这份看起来与上回所见截然不同的腌笃鲜上头,听闻这次她是用小火煨开的,所以汤头看起来才会如此清澈,如同高汤一般。尝了一口汤,果然是与所见的清淡截然不同的鲜美。 听着那厢小吏说的“委实是不对劲”时,林斐下意识的说道:“可是所见与原先以为的截然不同?你等原先以为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一去,却是……分不出是不是真的有鬼神作祟了?” 小吏闻言,连忙点头,道:“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一去,便觉得整个村子都阴测测的,好似……好似不干净一般!” 不干净!这话竟是同温明棠当年在掖庭时从赵司膳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至于为什么谁去了那刘家村的地界,都会有一种这地方不干净的感觉……待跟着京兆府尹一行人确确实实的走一趟刘家村便知道了。 虽说实在是好奇,可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大理寺自然是不能随意插手京兆府的案子的,更遑论,刘元等人眼下还在协同刑部的张让办常式被杀一案。是以,这一回,林斐只带了两个记录小吏连同赵由等几个差役跟着京兆府尹走这一趟了。 一路前往刘家村的路途倒是同原先小吏说的差不多,这刘家村处于长安地界的边界处,只一半属于长安境内。通往刘家村的道原本是山道,要多拐很多山路,不过那刘家村的乡绅童老爷后来出了钱,特意修了条村子通往官道的直道,省却了村民们原先需要攀爬山路的麻烦。 “对事不对人,”走上那条童家出钱修的山道之后,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这姓童的乡绅修山道这件事于刘家村的村民而言,算是一件好事。” 林斐点头,问京兆府尹:“那一对死去的姐妹新嫁娘的父母这般会’做人‘,那被其恭维的乡绅应当也会时不时的’回报‘一番他二人的会’做人‘吧!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这二人孝敬这么多年了。” 这个道理就似是那等同时吊着好几个女子的风流才子一般,总是要给予一些回应才成的。 “在乡绅之中,这姓童的确实算得会’做人‘的那等了,村民也有不少人称其为’善人‘的,”京兆府尹说道,“那旁人孝敬来的菜、鸡鸭什么的会让家里的厨子做了,而后又分与众人一道食,说是请村民吃饭,据说几乎每一两个月,这童乡绅都会如此宴请一番,虽请的都是家宴,也就比寻常吃饭多几道菜,可这般会‘做人’的行为,使得村里的村民都对其赞誉有加呢!” “这山道以及村头祭祀的祠堂亦是童家修的,日常童家也会让家里的家丁帮忙打扫一番祠堂,年节时主持祭祀什么的,算得上是这刘家村真正做主的那个吧!”京兆府尹说道,“日常村民都唤他为’童大善人‘。” 瞥了眼说话的京兆府尹面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林斐说道:“大人这幅表情,可见方才那些话只是村民所想,却并非大人所想。”他道,“不知在大人眼中,这童大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京兆府尹闻言,便笑了,他道:“比起那等纯粹的恶乡绅,这姓童的手段才是真高明,既赚了名,又不损其利!” “听闻村民开始同这乡绅套近乎,就是从这童大善人出钱为村里修祠堂开始的。”京兆府尹说道,“祠堂修完后一开始供的只有那狐仙娘娘一座石像,听说这乡绅一家信奉的一直都是这等阴庙神佛。这乡绅修完祠堂后,便以一副既修了祠堂,便不浪费的做派,让村民们将他们自己供奉的神佛像也放进祠堂里,一开始所有神佛地位都是一样的,皆是摆在那一排供桌上的。” 听到这里,林斐也笑了,他道:“那后来,又是如何使得狐仙娘娘到了最上头,那一堆神佛像却摆到了下头,成了被阴庙狐仙驱使的那个的呢?” “这倒不是什么狐仙的法力还能高过神佛的缘故,”京兆府尹摇头,嗤笑了一声,道,“只是那供奉的人不同而已。” 供奉狐仙的是姓童的乡绅,而那供奉神佛的,则是刘家村的村民。 第四百九十一章 腌笃鲜(二) 话既已说的这般坦率了,自是算上道的。 温明棠自也是不吝啬的给了赏钱,看那小道士眉开眼笑着离开的样子,便知自己这赏钱给的也很是上道。 虽自忖自己不是个小气之人,却也还远没有到那等挥金如土的境地。至于为何给钱给的这般大方……想起那“紫微宫传人”神神叨叨的样子,温明棠觉得往后自己或许还有同这“紫微宫传人”做生意的时候,是以给钱便也尤为大方。 出了趟衙门,回到公厨时,那腌笃鲜已被转至砂锅中“笃”了起来,夸了汤圆和阿丙两句,温明棠又拿起了刀,不待纪采买等人问起,便将方才“紫微宫传人”弟子来寻她之事说了一遍。 听得刘家村那死去的新嫁娘家里人去京兆府报官时,不说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了,便连底下正在忙活的几个杂役都抬头向温明棠望了过来。 这等反应,温明棠并不意外。刘家村那闹鬼的传闻早在杂役里传的人尽皆知了,便连不少差役、小吏连同手头算得空闲的林斐都听到了这等传闻。 虽说一听那连死几个新娘的事,多年接触案子的本能使然,不少大理寺中人都觉得里头当另有隐情,可似刘家村这等事一则无人报官,二则要报也是要先报去京兆府的案子,他们自不好随意插手,越俎代庖的乱管,便也只能暂且听听而已。 眼下,一听那新嫁娘的家里人跑去京兆府报官了,一个正在底下擦拭食案的杂役立时说道:“那死去的新嫁娘之事果然有蹊跷,定是有人害了那新嫁娘,这不……村民还是忍不住来报官了啊!” “可听那报信的道士描述,那新嫁娘的家里人指不定是因为眼瞅着捞不到好处了,才来报官的呢!”汤圆抿了抿唇,说道,“听起来怪叫人膈应的。” 所谓的家里人自是指的血脉相连的亲人。老袁同肖娘子在世时,对闺女袁肖(汤圆)疼爱的很,感情亦是真挚的不掺什么杂质,而后碰到了阿丙,以后如何暂且不知,至少如今,阿丙对汤圆的感情亦是不掺什么利益考量的。习惯了这等甚至可说是纯粹的感情,再看这新嫁娘家里人那“捞不到好处,才来报官”的举止,自是叫汤圆膈应的厉害。 “死了个大闺女还不算,还将小闺女继续往里送。”汤圆嘀咕着,“那老农夫妇听道士说来好似一把年纪了,可怜的很,可其行为着实是叫人看的难受的厉害。” “只要活得久,谁不到一把年纪的时候?”纪采买翻了翻眼皮,说道,“好人能活到一把年纪的时候,坏人自然也能了。” “好坏,同一把年纪,老态龙钟,以及外表一副可怜样没什么关系,单纯同人有关。”纪采买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因着那刘家村的村民报官的衙门是京兆府,众人自只是略略提了提,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了,毕竟事情全貌怕是只有京兆府中众人知晓了。 闲聊的时候,砂锅里那腌笃鲜的汤汁已“笃”至奶白了,纪采买探头看了眼那小火焖炖的腌笃鲜,点头道:“看颜色便知是个好菜。”顿了顿,又道,“如此,我等便可等着这一锅时令菜端上食案了。” 温明棠等人这里正等着腌笃鲜端上食案,那厢受理了刘家村报官案的京兆府尹正对着底下那一对佝偻着背,看起来颇可怜的老夫妇板着脸,听他二人的恭维。 直到“青天大老爷”、“不惧郡王同那等权势大官”的恭维之语第三遍响起时,京兆府尹出声了。 “本官若是没弄错的话,你二人报官告的是家中两个女儿被害死一事?”京兆府尹看着堂下那一对老夫妇,翻了翻面前案上,这对老夫妇自报家门的状纸,说道,“你二人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年轻时倒是有过儿子的,只是还未成人便病死了。眼下,女儿也死了,你二人眼下膝下已无子女了。既如此,你二人还在这里废话作甚?不赶紧将女儿之死的原委速速说来?” 看着堂下那两个正“拍着自己马屁”的老夫妇神情一怔,京兆府尹再次蹙眉,能先后将两个女儿送进同一个狼窝的,他自也懒得同这两人谈什么为人父母同孩子间的感情了,看的世情多了,自是知晓这天底下不是只有那等疼爱子女的父母的,他敲了敲案上的醒木,说道:“儿子是病死的,自是无人会对此负责。可你二人的女儿既是嫁进乡绅家里莫名其妙死的,这番说法自是要讨的。否则你二人如何养老?” “养老”这两个字一出,立时激的那老夫妇二人一个激灵,不再恭维京兆府尹,立时开口哭诉了起来:“请青天大老爷做主,那姓赵的夫妇……不给钱了啊!” 京兆府尹:“……” 虽说对这老夫妇这等人也算见怪不怪了,可听着堂下那老夫妇的哭诉,道什么那童老爷说好了每月都给新嫁娘的娘家银钱的,才给了两个月,那赵姓夫妇就顶替他们拿了钱的话,还是听的京兆府尹心中的怒气越憋越足! 一旁的小吏看着自家上峰隐隐快要发怒的迹象,没有再理会堂下那老夫妇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乱拉扯,立时上前对京兆府尹说道:“乡绅精明!说的是每月都会给新嫁娘家里银钱,也就是他那一对亲家银钱过日子。这一对老夫妇家里两个女儿都死了,那乡绅这两日又新娶了一个姓赵的新娘,那银钱自是给那赵姓新娘的娘家人了。这一对原来的亲家原本今日是照例去问童家领亲家银钱的,结果被童家打发了,说什么银钱已给了那赵姓新娘的娘家人了。老夫妇一听这个,便立时去问赵姓新娘的娘家人要钱,那赵家人同这老夫妇又没什么相干,自是将人轰出来了。这老夫妇见实在拿不到银钱,便来告官,告的也是那赵家人,不是童家人。” 身边的小吏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京兆府尹听罢默然,片刻之后,瞥向身边的小吏,道:“这乡绅还当真是精明,直接将麻烦推到那赵姓新娘家里人那里了。” “是啊!真精明呢!”小吏说着,指了指京兆府尹案上那状纸下压着的几张契书,说道,“我等看过了,乡绅同这老夫妇签的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是给新嫁娘的娘家人过日子银钱,如今他们给了钱,赵家人收了钱,天经地义的,找不到任何漏洞来!” “那堂下这两个来告什么?”京兆府尹看了眼那对老夫妇,“哼”了一声,说道,“看这两人的言行举止,也知并不是什么真心疼爱女儿的。贪图银钱,却又没那个本事拿捏乡绅,他们告什么告?本官这里是衙门,是讲道理的地方,这白纸黑字的,本官难道要逆着契书,逼着那乡绅同那赵姓新娘的家人出钱为这两个又蠢又贪又坏的人养老?” “没钱过活,急了呗!”小吏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京兆府不似大理寺那等衙门经手的都是大案要案,日常所接触的多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似先时陆姓妇人那般明事理的有,可也多的是堂下这对老夫妇一般胡搅蛮缠的。 “我等已同那两个老的说过了,问赵家人拿... “作甚颠倒黑白?”京兆府尹拍了拍案上的状纸,对小吏说道,“这两个老的难道有什么把柄落在那乡绅手里不成?还是他家里的田地租赁的是那乡绅家的?这般怕他们,就是不告他们作甚?” “没有把柄,这老农夫妇也未租赁乡绅家的田地。”小吏说到这里,面上亦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也不能说脑袋出了问题。就是不想同乡绅老爷的关系搞僵,想拍乡绅老爷马屁,跟乡绅老爷做亲家呢!” 京兆府尹:“……”顿了片刻之后,他道,“我知道了,就是个想攀高枝,白日做梦的?” 上峰这言辞……委实是犀利,却……又着实让人寻不到什么明确的错处来。 小吏点头,道:“大人这么说也没错!”顿了顿,努嘴指向下头还在那里东拉西扯说废话的老夫妇道,“死活不肯告乡绅,便是还想同他们做亲家呢!” “做的什么春秋大梦!”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非亲非故的,那乡绅便缺他二人这门亲戚?” “多的是这等人啊!”小吏无奈道,“乡里乡间的,哪家手里有银钱,左邻右舍对其就是比旁人更热情的。家里那薄田上种出好菜,养出好鸡鸭了,自己不舍得吃,拿去‘孝敬’那有钱乡绅了。美其名曰自己‘会做人’,跟‘乡绅’套近乎交朋友,提前处好关系云云的。” “越是没钱的,反而上赶着花钱同那有钱的做朋友。”小吏叹了声,压低声音说道,“那等明着出钱托人办事的,还能说这出钱是为了自己,为的是能把事情办成。这等乡里乡间里‘会做人’的,依下官看还不如这明着出钱托熟人办事的呢!钱花了,事也不求‘乡绅’办,只求在‘乡绅’面前露个好,表现一番自己‘会做人’,知‘礼数’,有个好’印象‘。” 京兆府尹听到这里,瞥了他一眼:“乡绅对这’会做人‘的印象再好又什么用?都不是一路人!”顿了顿,又道,“这所谓的会’做人‘,不就是花钱买的乡绅朋友?” “这乡里乡间的日常相处也就这么回事!”小吏摇头,指了指底下那对老夫妇,说道,“大人没来前,我等便从这两人口中听说了,他二人就是日常村子里最‘会做人‘的那等人了。这些年往乡绅家里送了不少’好菜‘’好鸡鸭‘了,日常逛集市,看到那等尖货也会买回去,孝敬乡绅!” “不过比起‘会做人‘多年,只偶尔得了乡绅几顿请客饭食的,这两人都算是运气好,有回报的了。”小吏说道,“那乡绅独子听闻身体不好,娶妻时便也没有要求什么门当户对。而是当真回报了村里头,找了最‘会做人‘的这两人。两个新娘都是挑的他家的。这两个为此高兴了许久,走在村里都得意极了,直到此时还在嚷嚷着自己是乡绅老爷的亲家呢!” 不过,这亲家显然是有时限的。 “两个女儿,前前后后加起来统共半年,六个月。”小吏手指比了个“六”,说道,“他二人眼下是没有第三个女儿了,若是有,定是还要嫁进去的。” “眼下是年纪大了,耕种不动,日常生计出了问题,这才急着要找人养老。却是要告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赵家,而不是那害的女儿死的不明不白的童家。”小吏说道,“当然,那赵家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善茬。我打听过了,那赵家原先是在城里开食肆的,去岁,还被大理寺那位少卿揪住错处,将那赵家的妇人揪出去让巡街的打了一顿呢!” 小吏说着,将赵大郎一家的事说了一遍,又将去岁林斐、温明棠同刘氏的事说了一番。 京兆府尹听的津津有味,待小吏将这些事情说罢,堂下那对老夫妇还在扯先前那点废话。京兆府尹看了那老夫妇一眼,示意他二人继续说,而后转头对小吏说道:“你看……这案子,能不能查?” “一介乡绅算什么?”小吏闻言,不忘恭维自家上峰,不比堂下那对老夫妇恭维的生硬,小吏这马屁拍的便自然多了,立时说道,“那张家同郡王府的事大人都能查,这乡绅算什么?” “我想也是,这案子能查。”京兆府尹的手指敲了敲压在案上的状纸,说道,“可苦主是这两个白日做梦的老夫妇,这两个死活要同那乡绅做亲家,不肯告乡绅怎么办?” “那也简单!”小吏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虽因着读书不行,科考不中,只是京兆府衙中一介不入流的小吏而已。可科考不中的小吏,人却是机灵的很,办事还是颇为上道的,闻言立时说道,“下官查过了。这老夫妇的小女儿死的时候是过年那会儿,那赵家一家,其中自然也包括如今这个姓赵的新嫁娘那时已在村子里了。” “人说瓜田李下的说不清,同在一个村子里,谁晓得这赵姓新娘同那乡绅独子当时有没有接触?”小吏说道,“便让那老夫妇告那赵姓新娘,说这赵姓新娘为了嫁给乡绅独子,谋害了小女儿,为的就是取而代之,顶替小女儿做乡绅夫人。” “这老夫妇这般‘会做人‘,是要同乡绅做亲家,而不是要同赵家做亲家,定是肯告的。”小吏说道,“至于真相是不是真的如此,那也只有查了才知道了,左右他只要肯告,咱们衙门便能受理了。” 至于到时候会不会查出点别的事牵扯到乡绅头上,那就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 “还挺机灵的。”京兆府尹闻言笑着瞥了眼小吏,旋即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过也只能如此了,若非如此,都没办法插手此事。”顿了顿,又对小吏说道,“你……过会儿跑一趟大理寺,去林少卿那里说一声,问他正闲着,要不要一同看看这个案子。正巧,这案子里的被告赵家同他也算得‘旧识’。” 小吏“诶”了一声,应了下来。 堂下整个刘家村最会’做人‘,却连堂上那个京城父母官想要什么都拎不清的老夫妇还在那里扯着废话,堂上的京兆府尹同身边的小吏却已将事情定下来了。 有了京兆府尹递的台阶,主动提到了赵家女瓜田李下说不清之事,那两个老夫妇立时开口大骂起赵莲来,一时什么‘骚浪蹄子’的不堪之语满堂乱飞。 听着堂下那恭维起来生硬不已,翻来覆去就那几句,骂起人来却是小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话语,京兆府尹将手头一盏茶喝罢,才敲了敲醒木,打断了老夫妇对赵家“祖宗”们的亲切问候,让人下去递状纸了。 看着那老夫妇佝偻着背,激动谩骂,时不时还喘着粗气,一副气息不足的样子。京兆府尹都生怕他二人再这般骂下去,一口气若是没提上来,怕是能直接下去同赵家“祖宗们”亲自见面,贴脸问候了。 第四百九十章 腌笃鲜 或许是在宫里待了多年使然,对于这些有孕、小产之事的真相,赵司膳并未立刻下定论。 虽说宫外不比宫里,赵大郎又是个没甚卵用的,没什么人惦记的男人,娶刘氏靠的全是她的钱财资助。可因着在宫里见多了有隐情的有孕小产之事,赵司膳的用词还是严谨了些,只道是自赵大郎夫妇二人口中得知的真相,并不定是真的真相。 “他二人的事他二人当是清楚的,看刘氏那骄横的态度,也知,至少他二人之间,是将这件事的错处归咎在赵大郎身上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道,“不过,这对赵莲也勉强算是件好事。” “若他二人当真有了男丁,赵莲定是如同外头捡来的一般,小小年纪便要开始如你一般讨生活了。”温明棠说着,看向赵司膳,“便是没有男丁,只赵莲一根独苗,这二人顶天了对独苗也不过如此,将她嫁了个身子不太好的乡绅公子。” “对他夫妇二人而言这是件好亲事,对赵莲兴许亦是吧!”赵司膳淡淡的说了一句,“也盼这门亲事真的是门好亲事,如此的话,我倒是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有了乡绅公子女婿,赵司膳自然便不够看了。 …… 休沐那日过后没两日,日常分得一点白菜、萝卜连同豚肥膘,以及巴掌大小的鲢鱼的公厨衙门便迎来了一大拨意料之外的食材。 看着那自运送食材的板车上搬下来的“笋山”以及那一块块纹理漂亮的腌制豚咸肉,公厨中人皆觉得不可思议。 “今日内务衙门那里转性了?”有帮忙搬运食材的杂役一边搬着食材一边吃惊的说道,“怎的突然这般大方了起来?” “转性?”还是那日常过来送食材的内务衙门杂役,他道“没转性,只是换了个主子罢了!” 这话一出,自是引得不少人连同温明棠都向他望了过去。 得了纪采买颇为上道的不知自哪里掏出来的一包点心之后,杂役这才开口说了起来:“太妃去骊山行宫踏春去了,内务衙门那里便暂且交由皇后娘娘代看。中宫大方,一拿到内务衙门的大印,便加了不少食材!”说到这里,杂役捏着一块点心送入口中,啧嘴道,“这般一来……我等倒是有一段时日的好日子能过了!” 这多给食材之事固然令人高兴,可同样的,亦有人不解道:“只是去踏个春而已,哪里需要交接中宫皇后娘娘来代管的?” “因为太妃此次踏春同以往不同,据称要花上几个月的工夫,”杂役随口道了句,“所以公厨能过上一段时日的好日子了!” 众人恍然,待内务衙门的人走后,看着正在忙碌搬运食材的杂役们,纪采买对温明棠道:“如此看来,才上涨了两个钱的菜价很快便又能落回去了,待到下次太妃回来,估摸着才会再次上涨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眼见众人都在忙着搬食材,对一旁的纪采买小声道:“那先时上涨的菜价,令得百姓多花的银钱怎么办?” “于百姓而言,只是一两个月的菜价上涨,且又不多,咬咬牙也就过去了。”纪采买说道,面上的神情平静又隐隐透出几分无奈来。 温明棠点头,亦平静的说道道:“就似日常偶感风寒,前后不过几天功夫,忍忍也就过去了。若是一直风寒不好,几天几月的一直持续着,才会令人恐慌是不是要一直如此了。” 纪采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又道,“至于这些天静太妃肥了的腰包……百姓不闹,京兆府那里也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管,就……这么过去了呗!” 温明棠“嗯”了一声,静太妃此次莫名其妙要出宫踏春的举动隐隐也从侧面证实了赵司膳当是没有弄错,这老太妃当是真的有孕了。宫里毕竟不大方便,去了行宫,人手看的牢的话,也不是没可能捂住这消息的。 至于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能不能活着,便暂且不是温明棠该管的事了。 她眼下看到的则是另外一件事:菜价上涨引发百姓闹事之事是必须菜价一直上涨才会引起的。似如今这般涨上一两个月就消停了,咬咬牙就过去的事往往是闹不起来的。 眼下皇后一接手内务衙门便立时开放食材,菜价回落,自然是好事。不需要闹事也能达成目的自是众人乐见其成的。可……待到静太妃回来之后呢?会不会再如此一番?到时候若是再如此行来,这如今的一番菜价上涨岂不是白费了? 百姓蓄力就似点火一般,这里才开始冒烟便被灭了。待下次再需蓄力时,便需从头再来了。 陆夫人刮起的那股风之所以那么猛,便是因为准备妥当之后,一气呵成,一下子点燃了,而不是似如今这般断断续续的起了烟又被灭了。 当然,这些事暂且也不是温明棠该操心以及能操心的事了。她今日要做的,便是拿这内务衙门送来的笋同那腌好的咸肉做顿盼了许久的时令午食而已。 虽说还未换上春衫,可开春的时令菜却是能陆续吃起来了。 将笋剥了笋衣之后,滚刀切开,又将那咸肉拿了过来,既然食材充分,作为厨子,自是要对得起这些食材,充分利用了。 今日这一碗汤,必是极为鲜美的。 这里温明棠正剥笋切肉,那厢的京兆府衙门前却来了一对皮肤黝黑的老农夫妇,两人佝偻着背,取下那门口鸣冤鼓的鼓槌,敲了起来。 “咚——咚——”的鼓响声引来了经过此处的行人的注意,看着敲鼓敲不利索的老农夫妇,那道士模样的行人上前,问道,“老人家,你来报官?是为的什么事?可要帮忙?” 那对佝偻着背的老农夫妇颤颤巍巍地以一口略带口音,不甚规整的长安官话说道:“我们……我们是城外刘家村的,便是那个一半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刘家村。” 一听来自“刘家村”,那道士却是一副恍然的表情,打量了一番那老农夫妇之后,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怎的自己跑出来了?家里孩子呢?” 一听道士问这话,那对老农夫妇立时泪如雨下,道:“女儿……女儿投井死了,那童家……” 话还未说完,道士立时“哦”了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我知晓了,你等那女儿便是那嫁进童家死了的新嫁娘,是也不是?”说着,看那老农夫妇才点了头,道士便立时抽走了两人手中的鼓槌,“咚咚咚”的敲响了京兆府衙门口的鸣冤鼓。 不似两位老人缓慢的敲击声,这等“咚咚咚”的敲击声听起来迫切至极,衙门里原本正打瞌睡的几个小吏被这鼓声吓了一跳,连忙跑出来查看,才一开门,便看到那敲鼓的道士扔了手里的鼓槌,抱拳道:“大人,这两位老人家来报官呢!” 这般快的反应便连那两位老农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被那道士推进了衙门。 …… …… 将那浸泡了一个时辰的咸肉放入锅中,又加入了葱、姜以及酒焯了水,待肉变色后,温明棠便捞了出来,置砧板上开始切片。 “这次送来的咸肉当是腌了有一段时日了,还是浸泡去去咸味的好。”温明棠同阿丙和汤圆说道,“今日这碗汤名唤腌笃鲜,味道极为鲜美,定叫你等食完一碗还想再食一碗。” “这是道江南菜吧!”一旁看他们做菜的纪采买说道,“我好似曾经在那等菜谱上看到过这道菜。” 温明棠点头:“这‘笃’字,在那吴语里便是炖煮的意思,腌顾名思义,指的是咸肉和扁尖,鲜则指的是鲜肉和春笋。这腌笃鲜究其本意,就是指将咸货与鲜物一起炖汤的意思。” 汤圆和阿丙听的连连点头,那厢的纪采买也道:“听闻这道菜做起来鲜得很,用那些江南吴地人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倒是个颇对时宜的菜。” 听到那句“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汤圆同阿丙两人立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这举动看的温明棠同纪采买忍不住莞尔。 几人正笑着,一个杂役跑进来道“外头来了个道士,说是什么‘紫微宫传人’的弟子的,说是有事要找温师傅”。 正说笑着的几人停了下来,那厢刘家村的事,几人事后也自温明棠口中听到了一些,自是知晓这些所谓的“紫微宫传人”、“茅山派亲传”之间的事的。 原本以为此事已了,毕竟钱都给了,却未料这等时候,那“紫微宫传人”竟又来了。 “钱货两讫,”纪采买闻言,说道,“倒是不成想这大师还管后续之事,也不知收钱不收钱。” 当然,这收钱不收钱的,出去见了那“紫微宫传人”的弟子便知道了。 同阿丙和汤圆交待了几声,叮嘱他们莫忘了将其余的菜备好之后,温明棠便跟着那杂役走了出来。 才走出衙门,那过来跑腿的杂役便指了指歪脖子树下那梳着个道髻,穿了身道袍的道士,还特地道自己就在里头,有什么事,温师傅喊一声便是! 温明棠向跑腿的杂役道了声谢,而后便迈步走向那立在衙门门口歪脖子树下的道士。 那道士年岁不大,不过二十上下的年岁,和“紫微宫传人”那副“老江湖”的老道不同,那副积极的踢踢腿,活动胳膊肘的样子,瞧起来,莫名有种赵由似的憨直感。 而报了家门之后,这道士的表现也同赵由的憨直没什么两样。 “师父让我这几天盯着那京兆府衙,道万一有刘家村的人过去报官,便帮个忙,推一把,将衙门里的大人们喊出来受理案子,而后再过来同温娘子你说一声。”道士说道,“今日那京兆府衙门口便来了一对老夫妻,是刘家村的,去京兆府报了官。据他们自己说自己的女儿先前嫁了那童老爷家的独子,却掉入井中淹死了,我帮忙将人推进了衙门,便过来知会温娘子了。” 温明棠听罢,问道:“那老夫妻的女儿掉入井中淹死一事,可有什么内情?那老夫妻怎么说?” 道士闻言,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师父没让问这个,我便没问。”他道,“只一听他们来报官,便帮忙敲了鸣冤鼓,喊了人过来,又把人推进去便走了。” 温明棠:“……”既然都帮忙帮到这里了,多数人便是好奇使然,也会进去凑个热闹,直到京兆府赶人再走吧!他倒是干脆,不消人赶,自己便走了! 仿佛是明白了温明棠那副沉默表情背后的意思,道士笑着解释道:“师父便是觉得我这点好,道有时过于好奇可是会送命的。不懂的事,还是老实一些别乱碰比较好。” 这话……倒是有理。温明棠想起了“紫微宫传人”那副圆滑老道的样子,笑道:“是啊!不懂的事不要瞎掺和!瞎插手,一不留神可是会送命的。能看便看,不能看便闭眼,如此便成!” “不错不错!”那道士听了温明棠所言,连连点头,道,“师父也是这般说的,说娘子是个上道人呢,至于赏钱……娘子看着给就是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她看着小道士,说道:“我上不上道,便要看你师父上道不上道了。你且说说,刘家村一行之事分明已了,你师父又是如何猜到有人会去京兆府告官的?” 小道士闻言,立时惊呼了一声“温娘子果然厉害!”之后,才道:“我师父说那姓童的乡绅死去的前两任新嫁娘其实是一家人,是一对姐妹。姐姐死了,还会将妹妹继续送进来的,可见这家里人是个重银钱大过感情的。虽是没打听到什么具体的事情,尤其这姐妹娘家同童家的金钱往来,但可以这么猜上一猜。而童家既会同那赵娘子相看,可见同那姐妹娘家的关系是断了。他们在村里时,村民曾向他们指过那姐妹娘家的宅子,看上去破旧的很,可见缺银钱的厉害。” “师父说,那乡绅原先还能拿“少夫人位子”那根萝卜吊着那姐妹娘家,令他们有所幻想。姐姐死了,还有个妹妹能顶替姐姐进门,母凭子贵生下儿子,继承童家的家财。眼下姐妹都死了,童家那‘少夫人位子’上又有了新人,自己却没捞到什么好处,指不定会来告官!”道士说道,“因着只是猜测,师父当时同温娘子交差时也不好多说。他看我每日闲的很,便让我去京兆府衙门口盯着,若是侥幸猜中了,便来温娘子这里领赏钱!” 第四百八十九章 拉丝年糕(十) “那怎么成?” 郑氏这话一出,不出意外的,便立时引得郑幽母亲发出了一声尖叫。 看着郑氏,她动了动唇,虽是没有出声,可在场的妇人无一不明白她想说的那些话的:无非是郑氏嫁的好,是侯夫人,且夫君还体贴云云的,怎么能让她女儿郑幽嫁个门第低的郎君? 对郑氏,郑幽母亲还是不敢造次的,是以顿了顿之后,低头说道:“二小姐,我家阿幽是五姓女,怎能嫁个门第低的儿郎?” 这话一出,屋中几个妇人原本正在喝茶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妇人斜睨了她一眼,说道:“门第低怎么了?我夫君门第不也低?如今不也还成?我儿亦是孝顺有出息,怎的不能嫁了?” 能出现在这厢房里的妇人自是皆过的不错的,其中不乏郑氏这等嫁的夫与生的子都不错,且门第相当的,亦有曾嫁了稍低些门第,但如今却过得好的。 话是这么说,出现在这里的妇人亦是以“成功者”的身份出现的,可……郑幽母亲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能者多劳,我家阿幽又不似温玄策之女那般有手腕,没那个本事能扶起夫君来。”郑幽母亲巴巴的说道,“更何况从低爬到高,少不得要费上不少精力,且还未必能成……”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才开口的妇人打断了,她看着郑幽母亲,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只想享受,不想出力。只想捡个现成的好夫君,却不想跟着夫君一起往上爬,是也不是?” 这话便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郑幽母亲面露尴尬之色,却也知晓自己那些个冠冕堂皇的话,骗不过在场的这群妇人,遂干笑了两声道:“哪个不想过好日子呢!人人都想。”顿了顿,又道,“我家阿幽既天生生在郑氏,便证明老天爷允她过这好日子呢!有这个机会,自是要争一争,求个一世圆满,样样顺遂的。” 虽会出现在寺庙里,在场的妇人皆是信佛的,可信佛之外,便连外人看来日子过的最为顺利的侯夫人郑氏也是知晓求神拜佛之外,人还是要做事的,不能两手一摊,等着族里喂赏赐,佛祖赐福份的。 此时听闻郑幽母亲这般说来,又有妇人开口说道:“那照你这般说来,人人都想着有个好的出身,生下来便能啃老;待到出嫁时,又有个现成的好夫君在那里等着,能啃夫;再到往后生了儿女,当了母亲,儿女又个顶个的厉害,还能啃儿女。” “这么一番啃老、啃夫、啃儿女下来,你又出了什么力?”妇人冷哼了一声,道,“如那蚂蟥吸血么?” “都说众生平等,若是吸血的蚂蟥都能过这么好的日子,你让旁人怎么想?”另一个妇人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串,说道,“那等一辈子什么都不做,还能啃老、啃夫又啃儿女的,我看到的多数活在话本子里,是那些白日梦话本子里的主角了。这等人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光耗那福分了,这一辈子耗走的福分,也不知要花多少辈子来偿还呢!” 妇人显然是个信奉神佛的虔诚信众,虽然这厢房中不是每个人都如这妇人这般信奉神佛的,可那话里的道理,却是几乎每个妇人都认可的。 “二小姐都说的这么明白了,那涂清显然是个表面光鲜,内里日子却并不好过的‘良人’。”其中一个妇人说道,“你既口口声声说着为阿幽好,这等表面光鲜、内里却难捱的好日子便是你所谓的为阿幽好?” “既是郑氏女,我家阿幽又不会短什么吃喝。”郑幽母亲闻言却是不以为意,说道,“家里养的起阿幽这张嘴,那涂清即便是只给表面光鲜,那也够了!” “嫁个生的好,又有本事的俊才,日常同人喝茶闲聊时,也不知要被多少姐妹羡慕呢!”郑幽母亲说到这里,看向一旁的侯夫人,说道,“似侯夫人这般……便时常被我等提起呢!” 侯夫人郑氏这门姻缘自是没得挑,对上郑幽母亲向自己投来的羡慕的目光,郑氏叹了口气,本想说似自己这样的终究不多见。可……以一个令人艳羡的身份来说这些话,未免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郑氏自是不会说的。 看穿郑幽母亲执意如此,她自也不再劝了,因为她已从郑幽母亲那里得到答案了:所谓的口口声声为了郑幽,为了女儿能过好日子,先时那副声泪俱下,不想让女儿重蹈自己覆辙的话或许便连郑幽母亲自己都觉得是真的,自己觉得自己是这天下第一等的为女着想的好母亲了。 这还真真是应了从阿斐口中听来的,那温玄策之女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郑幽母亲连自己都骗,她们便是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所谓的为郑幽好,面上说着是让郑幽的面上光鲜,可实则还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是郑幽母亲,郑幽过的面上光鲜,她日常同人出去喝茶闲聊时不也能自夸一番自己女儿嫁了个如意郎君,面上有光云云的? 说到底,这便是一个重表不重里,面上的一句夸赞能抵得过背后无数难捱日子之人。 虽然对着外人,总是说次子阿斐似个神棍,神神叨叨的,可郑氏心里清楚:阿斐说的话鲜少有说的不对的时候。就譬如他对郑幽母女的评价:虚荣尔! 虚荣尔!三个字足以概括这一对母女了! “背后日子那般难捱,却还是硬撑着。于外人看来难以理解,不过于这等‘虚荣尔’之人,却是乐在其中。表面光鲜,能在圈子里、宴席上得一两句追捧,在她们看来,这些背后的苦日子也不算白捱了。” 郑氏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不过越看郑幽母亲的反应,越发觉得阿斐说的不错!她们自己乐在其中,作为郑氏同支,她劝过了,自也尽力了。 个中日子好坏,自有她们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了。 当然,有件事还是要提醒郑幽母亲一番的。 “郑幽身旁跟着的几个所谓的手帕交今日知晓了郑幽向温玄策之女发难的这桩事,”郑氏对郑幽母亲说道,“来日若郑幽同涂清当真成了,那几个手帕交嫁的夫君却是比不上涂清的话……” “怎么可能?”话还未说完,便被郑幽母亲打断了,她不屑的冷哼了一声,道,“这几个虽出身也不错,可同咱们郑氏没得比。出身不如我家阿幽,那相貌亦是不如的。那温玄策之女好歹还有张脸能胜过阿幽的,她们又有什么能胜过阿幽,以此来寻个比涂清更好的夫君的?” 有妇人听到这里,抬头瞥了眼郑幽母亲,心说那温玄策之女看着可不像是只有一张脸的样子,但这些事与自己无关,便也没有开口了。 郑氏并未理会郑幽母亲的话语,而是继续说道:“若是她们的姻缘不如郑幽,指不定会妒忌,届时今日之事……难免会传到涂清耳中,你自己掂量着点。” 这话一出,郑幽母亲便“哼”了一声,道:“这个……我懂。不教人妒是庸才嘛!这等事,我最擅长了!我夫君那几个惯会上眼药的相好便时常这么做,我知晓该怎么做的。”说到这里,她又道,“我家阿幽也知晓要防她们一手的,自是懂得。若是同涂清这门亲事当真能成,到时候添妆什么的,还要请族中帮忙撑场面呢!” “这是自然。”其中一个妇人点头说道,“我郑氏女出嫁,我等自是要出面的,你放宽心便是了!” …… 温明棠等人并不知晓她们此行这一番碰到的郑幽等人背后还引来了这么一段故事。 绕过寺庙后院,看了眼那素面摊,本想照顾一番生意的,奈何梁红巾临时闹了肚子,温明棠同赵司膳便也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待梁红巾好些了,三人便回了城。 入了城,一路闲逛,又去原先赵记食肆所在的位置转了一圈,租赁出去的赵记食肆换了家专门做卤料的铺子来经营:比原先赵大郎夫妇二人做的那赵记食肆的生意果然是好了不少。 “其实原先那铺子门面也是不错的!”梁红巾感慨道,“只是你那兄弟赵大郎实在是扶不起罢了。” 赵司膳点了点头,三人进去买了些卤物出来之后,正商议着接下来去哪里吃午食之时,一旁铺子里有人认出了赵司膳同温明棠:“你等不是那赵大的妹子还有去岁同赵大夫妇闹过一场的小娘子吗?” 虽说知晓这些做小生意的因要招揽生意的缘故,一般记人的记性都不差,可隔了一年还认得出她来,以及那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认出赵司膳,这着实还是让温明棠等人有些意外的。 赵司膳对那人倒是熟悉,对温明棠同梁红巾解释了一句这是“自家邻居阿叔,自小看着自己长大”云云的之后,便上前同那人攀谈了起来,几句“这些年过的可好”的闲谈过后,正要拜别,那邻居阿叔忽地记了起来,提醒赵司膳:“对了,你那侄女赵莲今日出嫁,你可知晓?” 一句话将温明棠等人都说懵了,尤其是温明棠,她还记得自己同赵莲遇到时也不过几日之前,那时赵莲才相看,怎的一晃眼竟是已出嫁了? “听说嫁了个家资颇丰的地主老爷家的儿子,那刘家村通往官道的路便是他家出钱修的。”那邻居阿叔说道,“那赵莲的夫婿听闻也生的清秀,只是身体不算太好。可赵大说不妨事,只要赵莲生了儿子,传宗接代了,这都不是事。前几日这夫妇二人还特意带着赵莲回来这里一趟,在我等老街坊面前吹嘘了一番自家赵莲是一步跌入云端里了。” 话听到这里,梁红巾出声了:“都说云烟云烟的,可见云同烟是同一样物事。既是同一样物事,那足可见这云亦同烟一样是摸不着的,虚的。一步跌入云端里,不就等同是一步掉入迷雾里?那不得摔死?” 听着梁红巾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些话,温明棠险些没笑出声来:虽说不曾如她一般接受过现代社会的知识,也不曾如她一般坐在航班上亲眼看过云烟渺渺,知晓这是虚的,却并不妨碍梁红巾一语戳中本质。以现代社会科学的角度来解释,那一步跌入云端里,确实同一脚踩空,从天上掉下来,没甚区别了。 无他,脚踩的,不是实地,是空气而已。 梁红巾的话惹的那街坊也跟着笑了两声,此时大荣百姓还不曾接触过现代社会的知识,自是不知晓头顶的这些个星辰日月风云这些东西具体是什么状况的。跟着笑了两声之后,那街坊道:“赵大夫妇二人带赵莲回来寻了好几个大夫,开了好几帖于生养有益的药,看样子是摆明了准备母凭子贵了!” 说到这里,那街坊又忍不住感慨:“大抵是刘氏那恶妇自己没生到儿子,心虚,唯恐赵莲随了自己,这才花了大力气,盼赵莲一举得男呢!” 赵司膳跟着笑了笑,接话道:“是呢!我那一对死鬼爹娘在世时最是念叨香火了,我那兄长同我那恶嫂嫂没生到儿子,昔日可没少被他二老说道。” 又寒暄了几句,街坊铺子来生意了,自是没再同她们闲聊下去,转而回去做起了生意。 待到街坊回铺子之后,梁红巾抱着双臂,看向赵司膳:“我梁红巾从来是个觉得‘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便不说了。单说你那死鬼爹娘吧!这两个这般看重香火,刘氏同赵大郎只生了赵莲一个,那两个就这般放任他二人不管了?”她说道,“还有,莫看那赵大郎一副老实窝囊样,可看他欺负妹子从不手软的样子,也看得出是个欺软怕硬的主。那刘氏既没给他老赵家生下儿子,论理说理亏的该是刘氏,那日常也该是赵大郎欺负刘氏,刘氏做那窝囊媳妇才是。怎的我等所见却是反过来的,是刘氏在盯着赵大郎骂呢?” “这个事情……我当时已入宫了,具体情形不清楚。”赵司膳说道,“只从他二人口中得知在刘氏生下赵莲之后几年,刘氏曾有过一次孕,后来无意小产了,是个男丁。” “所以,他二人是有过男子的。”赵司膳说道,“而刘氏小产便是因为被我那兄长喝醉酒推了一把,这才没了男丁。” “过后不久,一次店里来了几个恶霸,吃完饭不给钱,将我兄长打了一顿,听说是伤了子孙根。”对温明棠同梁红巾说起这些赵家往事时,赵司膳一直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恍若在说外人的事一般,她道,“所以我赵家无后了,却不是刘氏的错,而是我那兄长赵大郎的错!” 不过话说到这里,赵司膳却顿了顿,又道:“这只是我自他二人口中听来的情形,至于具体情形如何,是否真是如此,便不知道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拉丝年糕(九) “那我家阿幽同涂清的这回相看可如何是好?”那妇人一听这话便急了,她红着眼睛说道,“我这一辈子同那些个莺莺燕燕斗来斗去的,早叫我觉得日子过的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了。如此一番谋划,便是为了给我家阿幽谋个好郎君的。”说到这里,妇人不忘看向郑氏,说道,“似二小姐同侯爷这般,能夫妻恩爱过一生的,便成!” 一听这话,郑氏便瞥了那妇人一眼,道:“我家阿斐那个谁也管不了的便暂且不提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向厢房外已经走远的温明棠等人,待其中一个妇人上前将厢房门关上之后,才继续说道,“看那温家丫头一番动作,再看我家阿斐这等谁也管不了的,面上看着好似是最为随意的,厨娘的身份也不介意,最是不挑了。可指不定不挑就是挑,他对妇人的要求指不定才是最高的!” 这话一出,屋内几个妇人皆沉默了下来。 “观她方才那一番举动,想来便是放到后宅也是能安稳活下去的。”其中一个妇人慢吞吞的开口了,她道,“看得出厉害,但究竟有多厉害,便要看她肩上能撑起多重的担子了。” “就似我等当家一般,她看着当好一个后宅之家是绰绰有余的。可这只是底线,要看她头顶上头压着她的那根线有多高,就得看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另一个妇人拿起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幽幽道,“阿幽当个后宅之家,有我郑氏女的身份,寻常情况之下,也是绰绰有余的。却不能说这两人手腕差不多。一方轻轻松松,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的事;一方却是还要借着母族的身份来压,显然是阿幽做起来更吃力的。”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开口了,说话间,她语气颇为自傲:“可我家阿幽天生便是郑氏女,这是天生的。” 听那自傲的语气,屋中其余几个妇人连同郑氏皆互相对视了一眼:她们总算是知道郑幽说话时那仰着下巴,鼻孔看人的倨傲神态是从哪里来的了。 “天生的?”其中一个妇人重复了一遍郑幽母亲的话,本想说郑氏大族能维系至今,历经朝代兴衰而不倒,离不开族人的维护和助力。她又是如何会有这幅“天生如此”的姿态的? 可话到嘴边,妇人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郑氏大族中固然有不少厉害的儿女,取之于郑氏的同时,也会主动为郑氏大族的维系而出力。可却也不乏那等以天生郑氏族人自居,顶着块五姓大族的招牌洋洋得意,只索取而不出力的。 今日在这里的多是族中行事从不叫人诟病的郑氏女,却也不乏郑幽同她母亲这等人。 “能教得懂早懂了。”有妇人嘴唇动了动,虽未出声,却还是让在场众人如侯夫人郑氏等人看到了她的口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而后十分默契的没有在训诫这妇人的人品这等事上浪费精力:郑氏女自幼接受的教导自是没有谁比她们这些人更清楚的了。阿幽如何她们不知道,毕竟年岁还不算大,可这妇人显然是不懂“索取与回报”二者之间互相平衡维系的关系的。 “难怪她亦出身大族,却只能嫁给我郑氏族中一个纨绔儿郎了。”侯夫人郑氏心道,“这两方配一配正好,左右都是打着祖荫的旗号享受的那等二世祖。” “我未见过涂清,”其中一个妇人开口了,今日来之前,她显然是提前打听过一番的,她道,“他诚然是厉害的。不过比之二小姐家的林斐,他更勤奋些,也更看重和顾惜自己的声名同前程。这等人,依我看,要求郑幽的便不是打扮美丽这些了,他需要的,大抵是似二小姐这般……能于他仕途之上给予助力的夫人。” “我郑氏的助力难道还不够?”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撇了撇嘴,冷哼了一声,说道,“这都是娶了我家阿幽之后自会带去的。” 这话听的在场几个妇人再次拧起了眉头,其中一个妇人瞥了她一眼,道:“既然觉得郑氏这块招牌厉害,那阿幽同涂清今日相看,作甚要这般打扮一番?人说女为悦己者容,阿幽这般打扮,难道不是为的取悦同他相看的涂清?”妇人说道,“而另一方的涂清今日照常去衙门做事,便是相看,也定的是午食时辰这个歇息空档,看过之后还要继续回衙门做事呢!” 两方人,哪一方对此事更看重真真是一目了然。 郑幽母亲听到这里,摸了摸鼻子,尴尬道:“他如今……算得香饽饽呢!” “便是因为香,所以谁都想来看看。”郑氏再次开口了,她道,“实不相瞒,你等也知我家阿斐恍若那些个神棍似的。近些时日恰巧他手上事不多,我便将阿幽同涂清之事同他说了一遍,结果你道他怎么说?” 这话一出,屋中一众妇人皆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人甚至还开口催促了一句:“怎么说?” 这种妇人相看之事,一般而言外男是不插手的。便如郑氏,若无意外是不会拿阿幽同涂清之事去问靖云侯的。靖云侯那等稍靠谱些的男子不插手,不大靠谱的那些个族中纨绔口中又说不出什么实用的话,纨绔儿郎能看懂的事,她们自然也看得懂,不用这些纨绔儿郎来教。 不过二小姐家这个林斐是个例外,顶靠谱的一个人,面上看着是个如靖云侯他们那般靠谱的外男,那性子却委实是古怪。有时,即便是犄角旮旯里的事,莫说是她们的事了,便连家里杂役的事,心血来潮他也是会插手的。 是以郑氏说出同林斐商议的话之后,她们半点不意外。二小姐家这个林斐管不管事什么的全看心情了。 “他道‘郑幽同涂清要能成,最好懂些时局仕途朝堂之事’,”郑氏说道,“涂清看重的当是这个,远的不说,五姓女有五家呢,再者撇开我等五家之外,还有不少自带权势的大族之女在涂清身上观望呢!他道涂清会挑中的,当是最懂这些事之人。” 这话一出,郑幽母亲的脸色便不好看了起来,顿了顿,她道:“我知晓不少人同涂清相看,可我看我家阿幽同其余人等差不多啊,当没有哪个大族之女还特意教这个吧!” “这个……教不会的。”郑氏还是摇头说道,“我家阿斐是这么说的,道看人吧,若是都差不多的话,我郑氏这等改朝换代不倒的五姓女大族还是个好的选择。” “那就好!”这话一出之后,郑幽母亲便舒了口气,拍着胸脯,说道,“我便知我郑氏这块招牌还是有用的。” 一旁一个妇人见郑幽母亲舒了口气,斜了她一眼,不忘提醒她道:“如此一来,你家阿幽这番打扮也不算白费了。涂清今日是怎么都不可能给我等确切口风的,怕是要等尽数相看一番之后,才会有所选择。待他都相看一番下来,你家阿幽打扮的这般郑重,给他的印象深些,便也更容易叫他能记起阿幽这号人来。”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却是又撇了撇嘴,不甚满意的说道:“这话说的……那涂清好似在挑萝卜白菜一般,挨个挑一遍呢!” 郑氏瞥了眼出声... “所以才会叫郡主相中啊!”一个妇人接话道,“二小姐家林楠要娶的那位郡主可同闹事的笠阳郡主不同,虽是宗室,却一向识趣知礼,从不瞎掺和,那位郡主家可是一直护着陛下的,属陛下的人。便是不同林楠在一起,其本身亦是个香饽饽。” “因为从一开始就互相相到了最好的,自也不用再挑挑拣拣了。”郑氏说道,“可大多数人并非一开始就互相相到最好的那位的,似涂清这等,自是抢手了。” 这话听的郑幽母亲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她叹了一声,说道:“还真是哪家的大妇都不好做呢!” “我家侯爷是个老实体贴的,对仕途之事不大强求,还好些,”郑氏对自己嫁的良人一直是满意的,她道,“我家阿楠亦是这等人。其实说起来,似我还有郡主,这日子才是真正算得上好过的,不用费多少精力,一般而言出不了什么岔子。” “我家阿斐便不提了,总叫人看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郑氏顿了顿,又道,“那涂清的夫人怕是不好做的。”想起次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郑氏摇头道,“母族出了皇后,又素有清名,如何令涂清仕途顺畅的同时又清名不倒是件难事呢!” 有些话便不好在这里同这些妇人说了,因为阿斐还道了一句“陛下想是不大乐意皇后母族中人爬的太高的,如何让陛下默许涂清站那么高“才是真正的难事。 这些话听的郑氏心惊的同时又忍不住皱眉:“那涂清真能寻到这么厉害的夫人?” “怕是难!”彼时阿斐是这么对她说的,“所以,选谁对他而言都是不满意的。母亲,也叫你族中那些人莫太在意这个了,毕竟这位置坐的又不舒坦,便是寻个祖荫庇护的二世祖指不定都比这日子过的舒坦些!” 看着面前面上隐隐露出忧色的郑幽母亲,郑氏抿了口茶,说道:“我家阿斐还说了些有意思的话。” 见在场一众妇人都朝自己望来,郑氏笑了笑,对郑幽母亲说道:“你道我既然早知晓这些了,又为何不提前告知你?还累得阿幽早早起床,在梳洗打扮上费了那么多的精力,这不白费了一番力气么?” 这话一出,在场一众妇人皆笑了,同为大族女,显然是清楚郑幽今日花费了多少力气的。 郑幽母亲见状,也忍不住笑了,顺着郑氏的话,说道:“是啊!我还在奇怪二小姐怎的不早说呢?她那头顶两个发髻都花了快一个时辰了。早知涂清要挑萝卜白菜的话,便不白瞎这工夫了,还能多睡一个时辰的觉呢!” “因为左选右选,涂清大抵都是挑不出满意的了,”郑氏笑着说道,“我家阿斐说道,那也不挑满意的了,差不多情形之下,便挑对他最上心的那个吧!” 至于上心…… 郑氏咳了一声,道:“阿斐道他记得那个每回出门同他们见面时都要在发髻上费心思的远房表妹,别人费不费心思什么的未必能看出来,甚至即便是真费了心思,也要自持大族千金的身份,不会叫人知晓。可这表妹不一样,费不费心思的……直接顶在头上了,叫人一眼便看到她的心思了。” 厢房之内立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看着在场被逗笑的一众妇人,郑幽母亲也忍不住憋笑道:“那听阿斐说来,我家阿幽这门相看其实还是极有可能成的了。” “阿斐板着脸对我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涂清确实算得上是阿幽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夫婿了。”郑氏说道。 眼见大家都在笑,郑氏也跟着笑,阿斐说的有些话能同大家说,有些话便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阿斐当时还道:“只是那表妹既不是他满意求娶的,而是因为对他上心求娶的。那往后,涂清对她的要求也会更多些。这日子估摸着也只是表面光鲜罢了,内里涂清对她怕是从来没有满意过的。” “不过我观母亲母族那表妹也不是什么讲究过日子的人,既喜欢在这些事上费心思,估摸着也是个喜欢表面光鲜的。”阿斐当时说这些话时神情淡淡的,显然是知晓自己母亲为人的,对自己母亲说的都是大实话,“涂清能给她表面光鲜,她便要对他一直上心,也算各取所需了。” “还有,记得要她做好痴情于涂清一人,对涂清情根深种的妇人做派来,莫要传出她同旁的男子的什么纠葛来。”郑氏还记得阿斐说这话时淡漠的表情,“所幸这表妹好表面光鲜,这些年只顾着在我眼前表现了,我又未同她私下里有什么接触,当是不会被外人诟病的。” 郑氏还记得自己当时随口问了次子一句:“若是当真做出什么为人诟病的举动来,阿幽会如何。” “我本想说得看是在成亲前知道的还是成亲后知道的了,但一想,于男子而言,当差不多,毕竟涂清可从来没说过什么只娶一人的话。”当时阿斐说道,“不过在成亲前知道的话,那表妹都不能进涂清的门了。若是在成亲后知道的话,那表妹表面还是光鲜的,但内里当少不得被涂清使手段打压了。” “男子若真想打压一个女子的话,除非那男子同女子两者间的手腕相差太多,不然,地位使然,女子大多数情况之下是比不过男子的。”郑氏看着面前哄笑的族人,想着今日早上同阿斐说的那些话,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母子二人谈话的最后,阿斐说的那些话,“寻常男子尚且如此,更遑论涂清了。那表妹是胜不了涂清的。” “或许是精气神的打压又或许是感情上的打压,一时将表妹捧入云端,一时又在她登上云端时突然撒手,让她跌入地狱。虽是不短吃喝,外表光鲜,可内里……实则难熬极了。”林斐说道。 想起阿幽身旁跟着的那几个手帕交,郑氏心中叹了一声,看着那口口声声一心为郑幽打算的郑幽母亲,忽地开口说道:“其实寻个体贴的儿郎,会疼人的,门第低点其实也不妨事的。” 第四百八十七章 拉丝年糕(八) 如此接地气的招揽生意的架势,看的赵司膳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对上那和尚殷切的目光,还是开口说道:“那……便给我每样都来一份吧!”赵司膳说道,“那求好姻缘的符,女方名为赵莲,其余的符便不用写名讳了。” 听到这里,抱着双臂同温明棠在不远处等赵司膳的梁红巾开口了,她提醒赵司膳:“你便不为自己同张采买求一个?” “我同张采买的姻缘自会靠自己去争取同经营,就不劳烦佛祖他老人家了。”赵司膳回头看了眼身后七八个排队等候买符的信众,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今日不是初一十五这等大日,却还是有这么多人排队求符,佛祖便是一刻也不歇,一个一个的照看一番,也忙得很,轮到我也不知是几时以后的事了。” 她排队时,前头有七八个信众,待轮到她时后头又有七八个信众排队跟着。足可见不管是大日小日,排队的人多人少,买符这里总是不缺人的。 “我等日常做活的还有休沐日,这么多人求佛祖照看,也不知那佛祖有没有休沐这种说法。便是有,求照看的信众的祈求都堆积如山了,指不定休沐日还要忙着处理信众的祈求呢!”赵司膳说道。 那厢才将姻缘符打开,正要记上‘赵莲’名讳的和尚闻言抬头看了赵司膳一眼,顿了顿,笑道:“娘子是个有趣人!” “也不算有趣,只是日常为生计打算,想的也皆是过日子的事罢了!”赵司膳说道。 “既是过日子,那便说说吃喝拉撒的事。”和尚笑了,说道:“寺庙后头正对后门的素斋亦是本寺的,素斋以及一些点心做的不错,娘子若是有意,可以过去看看,帮忙照顾一二个生意。” 一席话听的赵司膳,连同附近几个排队的信众也都跟着笑了出来,不少信众都点头说道“大师若是出去摆摊,定是早成富家翁了!” 扫了眼那厢排队的几个信众,见都是熟面孔,和尚也不以为意:这等事熟面孔听来只是说笑,若是刁钻的怕是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笑了几声的工夫,那记上“赵莲”名讳的姻缘符写好了,赵司膳接过和尚包好的一沓符,走向一旁等着她的温明棠同梁红巾。 待碰了头,三人正商议着要不要去寺庙后院之类的话,才绕过那中院的转角处,便有几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少女迎面而来。 “阿幽!”其中一个少女对着几人之中走在最中间的一位梳着一头繁杂“天仙髻”的少女说道,“听说这里的符不错,求个姻缘什么的也灵验的很!” 一听这话,便知这几个少女来寺庙是为了什么了,温明棠等人并不识得这几个少女,不过长安城中富贵人不少,看几个少女头上簪的珠钗,以及脖子里、手臂上戴的精巧的金银物事,也知这几个少女定是出自哪家大族之中的小姐。 因着她们一行只三个人,对面一行五人,温明棠等人待那几个少女走近,眼见对方没有避让的意思,便主动往一旁让了让,原本是打算待对方经过,三人继续往前走的。 没成想,那一行五个少女经过她们三人身边时,正中那个被簇拥着,梳着“天仙髻”的少女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向温明棠看来。 温明棠自是注意到了对方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那带着审视、挑剔的目光绝对与善意的打量无缘。自忖自己的记性一向不错,可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等人,此前更是连看都不曾看到过这位少女。 抬头向那梳着“天仙髻”的少女望去,温明棠的目光落到了这少女头上的天仙髻上:同寻常的天仙髻不同的是这少女头顶的发髻是用繁杂的辫子编的,如此繁杂的发型,在掖庭里待过,见过先帝后宫那成群的妃嫔日常花在妆点上的时间的温明棠自是知晓这少女光是在那头顶发髻上费的工夫,没有近一个时辰也是梳不完的。 能花一个时辰在头顶发髻上的少女,自是那等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出身的女子了。 见温明棠向自己看来,那先一步审视起温明棠的少女不悦的拧起了眉头:“你看甚?” “看小姐头上的发髻。”温明棠说道。 这回答自是没什么好指摘的,花那么多精力在头上梳的发髻之上,自是为了让人看的。 少女闻言冷哼了一声,抬起下巴,神色间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倨傲,她开口道:“你就是那个大理寺公厨的厨娘?”她看着温明棠说道,“我看过你的画像,外头传你娘生的有多美,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一开口……竟是挑起她的脸来了。 温明棠闻言却是没有生气,只觉得好笑。顿了顿,她道:“小姐还是头一个对我说出这等话之人,小女自会谨记小姐的教导,往后谦逊待人,不将精力胡乱浪费在自己这一张脸上。” 不施粉黛的一方口中说着自己要谦虚……少女脸色一沉,想起今日出门前,自己在妆点梳妆上花了近三个时辰,莫名的有些疑心对方是在嘲讽自己,可又着实寻不到什么证据。是以不悦的冷哼了一声,依旧是那副下巴抬起,倨傲看人的架势,说道:“牙尖嘴利,行为粗鄙,不过尔尔!” 温明棠看着她,笑了笑,顿了半晌之后,忽道:“小姐此行是来求姻缘的?听闻此寺庙里的符文颇为灵验,那小姐可以请佛祖为自己牵一份配得上自己的姻缘了。” 这话一出,那少女又是一声冷哼,再次认真打量了她片刻之后,说道:“以色侍人,岂会长久?你日常在那灶台里进进出出的,我见过我家厨娘那张被油烟熏的发黄的脸。兴许都等不到你二人接亲的时候,你这张脸便不得林斐喜欢了!” 听到“林斐”两个字时,温明棠倒是神色如常,一旁的赵司膳略略一愣,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倒是那厢的梁红巾诧异的吃了一惊,而后摩挲着下巴思索了起来。 若说原先还没有明白郑幽突然对这么个没见过的少女发难是因为什么缘故的话,眼下听到“林斐”二字,那少女身旁簇拥着的几个少女恍然回过神来,显然虽长安城里还未传出风声,她们已是知晓林斐的事了。 对那几个少女落在自己脸上的挑剔审视目光,温明棠倒是坦然,她这张肖似温夫人的脸,自是叫人挑不出什么明确的错处来。更遑论,便是挑出了又如何?难道这几个少女还能定下规矩,长成她这副模样便是大罪了不成? “你小小年纪便入掖庭,想也知道是无人教导的。”还是那最先开口,梳着繁杂天仙髻的少女出声了,她仰着下巴,看着温明棠,以一种训诫的口吻开口了,“林斐若真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又怎舍得让你还在那灶台前打转?”她神色倨傲的说道,这话一出,立时得了身边几个簇拥着她的少女的一致点头应和,“是呢!眼下,他只是觉得新鲜罢了。待觉得不新鲜了,自也不会再搭理你了。” 温明棠点头“哦”了一声,看向少女,认真的说道:“多谢小姐指点。也祝小姐此行求姻缘求的顺利。” 对方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像团棉花似的,叫人使不上力,自也叫人没了争锋相对,理论的兴致。郑幽等人哼了一声,见状也未再与温明棠说话,而是抬了抬下巴,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温明棠目送着这一行少女离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是时候了。 眼看那一群少女即将绕过寺庙转角处,温明棠便在此时突地出声了:“对了,小姐此行来求姻缘是求的同何人之间的姻缘?是……林斐么?” 是……林斐么? 这话一出,便见前方即将绕过寺庙转角处的那个少女脚下明显的一个趔趄,却并未停下脚步同温明棠争辩,而是……逃也似的,甚至可说带了几分狼狈的同几个手帕交一道消失在了温明棠等人的面前。 “我还以为你这般一说,她要么会停下来双手叉腰冷笑一声,向你放话挑衅‘是又如何’;要么会转身驳斥你一声莫胡说八道来着。”梁红巾摸了摸下巴,不解道,“怎的跑了?”说着扔了手里的野草,“切”了一声,叹道:“这小姐……好生无聊啊!” 梁红巾不懂里头的门门道道,赵司膳却是不过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了,她伸手点了点温明棠的额头,道:“你啊!” 温明棠笑着摊手:“我同这位小姐素昧平生,她却如此关切照顾我,我自是也要关切照顾她一番的。”顿了顿,又摸了摸鼻子,笑道,“顺带提醒她一声,莫总着眼于过去,总跟我过不去!她这一番行为若是叫她这次相看的如意郎君误会了,那还真真是没得要丢了那上好的姻缘了!” 她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少女出自侯夫人郑氏的母族,真真算起来,这少女可算得林斐的远方表妹了。当然,不管这少女是不是林斐的表妹,五姓女的出身,自是让她不缺上门求娶的儿郎的。 温明棠等人虽不知晓这少女的具体出身,可她们却是知晓这少女既会特意来这寺庙里求姻缘,足可见这次相看的儿郎,于这少女而言亦是个极为如意的郎君。 既然这般在意此次相看的如意郎君,自然是行事之流的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来了。毕竟那如意郎君以及其背后的家族又不是木头做的,这等“看着碗里的,却还惦记着锅里的”举动怕是要惹恼那如意郎君的。 当然,看那少女特意停下脚步训斥她的举动,足可见于她而言,林斐亦是个如意郎君。 想起林斐曾同她说过年前侯夫人郑氏为其相看的种种举动,温明棠猜测这少女大抵便是其中一个了。 “看来你那林少卿人品确实没得挑,将那小姐同自己之间的这条路彻底堵死了,才叫她这般逃也似的跑了。”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幽幽道。 这话,梁红巾便有些不解了,她问赵司膳:“你又怎知林少卿将自己同这小姐之间的路彻底堵死了?” “若是没堵死,还留了个松口的机会,便看那给的松口的机会大小。如果给的机会足够大,叫那小姐觉得坐上林斐夫人这位子十拿九稳的话,便会停下来向小明棠挑衅放狠话‘是又如何’了;若是给的松口的机会不大,却还是没有彻底堵死,给人留了一番旖想,那小姐指不定会停下来同你争辩一番。因为她还有机会,解决掉你,自己便有机会做林斐夫人了。”赵司膳淡淡的说道,“那等同时吊着好几个女儿家的风流浪子同被他吊着的女儿家之间便是这等情形。当然,换作那等脚踩几条船的风流小姐也是一样的。” “没听说那等闹和离的夫妻还会闹的,互相数落对方不是的,还会争辩的,一般就还有撮合的机会;那等真正没法子过下去的,没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的,便根本不会争辩。”赵司膳打了个哈欠,说道,“那小姐跑的飞快,足可见那位林少卿没给那小姐留一点机会同余地,几乎可说是说死了。同林斐半点可能没有,那小姐手头能抓的,自也只有眼下求姻缘的这个如意郎君了。” “虽是大概心里有些不忿林斐相中了小明棠没相中她,可林斐这条路是死路,不在死路上浪费精力,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懂的。”赵司膳说道,“她若不跑,待真正被人抓了把柄,叫人误以为她脚踏两条船的话,那这次求姻缘的如意郎君多半也要黄了。” 一席话听的梁红巾顿时恍然,喃喃:“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道,“我还当她相中林斐不肯放手,要同小明棠争一争呢!” “若不肯放手的话,她来这寺庙作甚?”赵司膳偏了偏头,听到一旁厢房的门发出“嘎吱”的一声响动,下意识的抬眼看向一旁晃荡的厢房门,见不过是被风吹开一角,便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这世间谁又离不得谁?她停下来,也多是贵女骄傲使然,不忿居多罢了。” 至于这不忿之外,有没有几分对这人中龙凤的远房表兄别样的心思,那便谁也不知道了。左右,这贵女……或者说是同林斐相看过的贵女既在林斐这条路上堵死了,那对外所言以及表现出的定是没有别样的心思,只是不忿自己比不过一个“厨娘”罢了。 “指不定会有许多人想要同你比一比了。”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见少女摊手作无奈状,遂笑道,“你方才既会开口问出那话,想来我说的这些都是明白的。” 那话自然指的便是那个吓的郑幽逃也似的跑开的一句“是……林斐么”。 虽说早已知晓阿斐相中的这个女孩子厉害,可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厢房门后的郑氏看的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若说方才两方人相遇如同交锋的话,那一击击溃郑幽等人的,便是这短短四个字了。 那能分析出女孩子言行举止背后目的的赵司膳当然了不得,若非如此,也不会仅凭那出身,便在宫里一路爬到司膳的位置了。爬到司膳的位置已是不易,且还知晓见好就收,急流勇退,适时的选择出宫更是难得。 宫里的前程诚然不错,可没有哪个在宫里的宫人能保证自己能永远赢下去,一路从司膳再升至尚宫。 宫里那些个弯弯绕绕郑氏也是知晓一二的,能在弯弯绕绕中不行错半分已... 所以,在郑氏看来,能适时的见好就收,选择抽身的一个司膳,比那等还留在宫中继续留任的司膳更聪明,也更看的明白 新帝登基才会大赦放还宫女出宫,错过这一次,待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如今的陛下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啊! 感慨了一番赵司膳的厉害之后,郑氏看向那同赵司膳笑着搭话的少女,目光更是惊异:赵司膳了不得,三言两语便分析出了女孩子那一番举动背后的涵义;可开口说出那四个字,吓的郑幽逃也似的跑开的女孩子岂不是同样厉害? 至于哪个更厉害…… 郑氏喃喃:“你等说是布局的厉害还是看穿这一番布局,解释这一番布局意义的厉害? 身后几个郑氏族中妇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脸色难看的说道:“是我素日里太娇惯阿幽了,叫她连这点后宅的弯弯绕绕都不懂。” 这等话背后的意思,郑氏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她瞥了眼那妇人,说道:“这里不是你那后宅,我等也不是你夫君那些相好,你倒是不必在这里指桑骂槐的骂那温玄策之女心机深云云的。” 一席话说的妇人尴尬的应了一声,遂叹了口气,道:“习惯了,我那夫君就吃这一套。”便是因为她这日子一眼都能望到头了,怎么折腾都是这么回事,才更希望阿幽能寻个如意郎君。 “真要说起来,阿幽的教导同日常吃住用度以及花销,那温玄策之女不论哪一项都是比不过的。”另一个妇人看了眼那面色讪讪的妇人,开口说道,“其实你心里清楚,最先挑事,不知分寸的也是阿幽。她确实比不过这温玄策之女……且,相差远矣!” 这话着实不大好听,妇人却还是“嗯”了一声,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她还是知晓的。对她夫君那些个相好,便是好话也需拐弯抹角的说。面对眼前这些人,便是坏话也需直说。当然,自己女儿阿幽事做的不好也是要承认的。唯有承认,才能得这些人的教导同助力。更遑论,对眼前这些人,她那点心思,谁又看不懂? 只是道理虽明白,可身为阿幽的母亲,本能使然还是令妇人开口解释了起来:“其实……我日常所见阿幽那些手帕交的心思同阿幽都差不多。也就那温玄策之女,兴许是境遇使然,宫里遇到的事多,这才同阿幽她们不大一样。” 自己女儿阿幽便是错了也不算大错,毕竟年纪尚小,且适龄的大族之女都差不多。至于比不过温玄策之女……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且不说林斐这条路已经堵死了。便说温玄策之女身边没有林斐。那温玄策之女的身份也同她的阿幽她们是不一样的。 那是罪官之女,便是放还出宫了,也只是个寻常小民。阿幽她们却是大族千金,相看的郎君多数情况之下同寻常小民中的女子是没有交集的。当然,林斐这等是例外,便不提了。 听妇人口中说着“两方人不一样”,可话里为郑幽开脱的意思,这里的几个妇人又有谁听不出来? “温玄策留下的是个女儿,不是儿子,你家阿幽怎么嫁都嫁不到这温玄策之女身上。”一旁一个妇人开口说道,“莫去管那温玄策之女同林斐的事了,便说你要给阿幽相看的涂清一流的儿郎。从他将兴康县主送人之举中便可看出他不好女色。” “不好女色,后宅便不会如你夫君那般弄出这些个莺莺燕燕来。”那妇人说道。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立时点头附和道:“我便是看那涂清这点好,才会为阿幽相看涂清的。” “选那等弄出一堆莺莺燕燕的儿郎,阿幽往后便要同那些莺莺燕燕周旋,走的是你的老路,你自己教便是。”郑氏说道,“那不弄出一堆莺莺燕燕的,往后阿幽要周旋,经营夫妻之道的对象就是涂清这等人了,这个……你教不了。” “族中不会教这个,也不是藏着掖着不想教,我郑氏又有什么是不肯传授族人的?”郑氏说道,“可这个……委实是教不了。” “没见那我郑氏儿郎入仕为官的,亦有不少仅仅是只得了个祖荫庇佑的?”郑氏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一族中此道做的好的,也只有那三个如今官阶在一、二品徘徊的族叔罢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拉丝年糕(七) “是啊,同一条路呢!”温明棠点头,说道,“天上哪会无缘无故的掉金子呢?” 这话一出,汤圆同阿丙两人便笑了,对视了一眼之后,汤圆抿了抿唇,拧眉道:“那赵小娘子……诶!”看着此时正用铁夹拨动烤网上的番薯物事的温明棠,汤圆支着下巴,说道,“虽在那群大师们口中,赵小娘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一步跃入云端里,做那乡绅夫人,还道她比她那一对父母实则更坏来着。可我想起那日看到她时那副腼腆的样子,又觉得她好似同一般的小娘子也没什么两样,一样面皮薄,不似她那父母一般盯着赵司膳吸血呢!” 温明棠听到这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看向汤圆,点头道:“你这话其实也是对的。若单拎出来看,赵莲确实同一般的小娘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面皮薄,不好意思,至于想嫁如意郎君这等事,这天底下哪个小娘子不想的?同样的,那等小儿郎又有哪个不想娶美娇妻的?赵莲想做乡绅夫人的想法若单拎出来看并不算错。” “这个道理就同我等努力赚银钱,想让自己过好日子一般。难道就能说计较着每月月俸、工钱,不能少拿一个子儿的人,就是那等钻在钱眼里的恶人了不成?”温明棠说到这里,笑了,对阿丙和汤圆说道,“若真如此的话,你我都计算过到手的工钱,那都是坏人了。” 见对面的汤圆和阿丙都跟着笑了,温明棠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们计算工钱之举是错的。因为这工钱是我等靠劳作、靠双手换来的,我等拿着这份工钱心不虚,便是再挑剔的那等人,自也挑不出我们这等干了活,要领工钱之人的不是来。” “是呢!”汤圆捻了粒红枣往嘴里塞去,点头道,“从来没有人能说我等坏的。” “赵莲小娘子单看其人,确实同一般的小娘子没什么不同。问题便在于她自幼吃住用的是赵大郎同刘氏的,而赵大郎同刘氏手头的银钱来路又不干净,是吸了赵司膳的血。”温明棠说道,“因着赵大郎同刘氏手头的银钱不干净,所以看赵莲曾夹在父母同赵司膳以及我之间左右为难的举动,心善体贴些的,觉得她不似她那父母,是个好的;似那等走南闯北,同鬼神打交道,见惯了人性之恶的,便觉得她虚伪的很,得了便宜还卖乖,比赵大郎同刘氏更坏。” 这话一出,阿丙便忍不住连连点头,道:“温师傅这话有理!大师们日常总是捉鬼什么的,那等恶鬼在话本子里便鲜少有不害人的,见惯了恶鬼,自是眼光更挑剔刁钻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道,“不过也是因为那赵莲小娘子花的银钱不似我等这般是实打实靠自己赚来的,不叫人诟病。她这银钱都是父母给的,自是也要看她父母的银钱是自哪里来的了。” “似那好打抱不平的黄三小姐,银钱是黄侍中的,自不会叫人诟病。”汤圆叹了口气,接话道,“黄三小姐性子硬气些,同一般的女子相比多了几分侠气,也算得寻常女子没有的优点。便是不拿有寻常女子没有的优点的黄三小姐比,我还记得那美人灯案中,几个小户家的小娘子,俱是娇俏天真可爱的样子,若单拎出来同赵小娘子比,赵小娘子自己怕是不服的。凭什么大家日常做的事差不多,昔日赵记食肆还在时,她偶尔还帮父母做些家务什么的。论起来当比那些小娘子更好才是。可最后落的个评价却是虚伪,而那些不知世事的小娘子便是天真可爱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赵大郎同刘氏的银钱不干净。”温明棠说着,揉了揉汤圆的脑袋,说道,“可投胎这等事归阎王爷管,赵小娘子自己又不能换了父母,便也只能改变自己了。” “似子清、子正这等神童儿罕见,不过私下绣绣帕子,偶尔自己赚几个银钱的小娘子还是有不少的。”温明棠说着看了眼汤圆,笑道,“我们汤圆不就是自己挣钱养的自己?便从来没有人说我们汤圆虚伪的。” 汤圆听到这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顿了片刻之后,她叹道:“好似……还真是这么个理。” “有些事暂且改变不了,就似旁人惋惜子清、子正的出身一般,怎么在自己的出身上使劲,拜多少义夫义母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迟早是要让两人还清这一笔恩情债的。”温明棠说道,“所以莫在这等不能改变的事上使劲,而要在可变的事上使劲。” “那赵莲小娘子嫁乡绅算得上是在自己身上使劲么?”阿丙想了想,说道,“可听那些个大师口中说来,又好似对她的行为颇为诟病。” “因为这等事同不劳而获是一个道理,若是赵小娘子确实得了个上好的姻缘,旁人看着虽是羡慕,可羡慕的同时,有不少人还是带着不忿以及嫉妒的。”温明棠说道,“每个人都会拿她同自己比,觉得自己并不输于她,凭什么过这好日子的是她,而不是自己?” “父母出身之事都能比较一番,觉得自己比那些个被父母呵护在掌心的二世祖要好些,凭什么那二世祖得了这么对厉害的父母,自己却没有;更遑论这嫁娶之事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不服呢!” 一席话说的汤圆同阿丙不住点头,连连点头称是。 温明棠将烤网上煮好的豆乳取了下来,一面为两人倒豆乳,一面说道:“或许……往后,我也会被人拎出来不断比较呢!” 这话一出,汤圆同阿丙便是一愣,愣了片刻之后,汤圆睁大眼睛,说道:“温师傅同林少卿这般般配,怎的还会被人拎出来同人比较?”小丫头激动且不解的说道,“我便没有看到哪个小娘子能比温师傅更厉害的。” 一旁的阿丙连连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我二人说这话是出自真心的,可全然没有因为同温师傅你相识便胡乱夸赞你的意思。” 温明棠见状,笑着取了个烤番薯递给两人,而后说道:“得你二人这番夸赞,倒是真叫我高兴了不少。” 口中说着“高兴”,可温明棠面上的笑容却一直是淡淡的。 汤圆支着腮帮子,想了想,道:“是因为林少卿侯门出身的缘故么?可我们温师傅还被皇后娘娘召见了呢!前几日听刘寺丞、白寺丞他们说指不定陛下还会恢复温师傅的身份,到时候,不就相配了?” “若是那等情形之下,放眼整个长安城,都是大族娘子,难道还有哪个娘子能比温师傅更好的么?”汤圆说到这里,看向温明棠,认真点头道,“温师傅放心,待大家了解了你,就如那荀洲公子说的那般,定会发现温师傅当得这长安城里第一等的贵女呢!” “林少卿有的可不止是这出身。”温明棠闻言笑了笑,伸手再次揉了揉汤圆的脑袋,小丫头细软的头发好似猫儿一般,让人揉着颇为上瘾,没有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温明棠说道,“且行且看吧!” 即便是当真自忖自己能同林斐... 林斐那副皮囊虽是似极了话本子里的主角,瞧着不接地气,恍若高岭之花一般,可实则是个极为务实之人。 务实之人自是清楚的知晓时局之事不可琢磨这句话的涵义,人所能把握的也只有自己一手能把握住之事而已。 时局可以推断、人的行为举止亦可以推断,可于人而言,变数这种事是始终存在的,自然是再工于心计的算计,也无法做到算对每一件事。 如赵莲这件事,虽“紫微宫传人”们等一众高人皆不看好此事,可也不是没有这确实是门上好姻缘的可能的。 作为外人,被排斥在外,不准插手如温明棠、赵司膳所能做的,也只能盼赵莲确实能得个“好姻缘”了。 …… 这期盼也并非只是温明棠在心里想想而已,而是当真去城外的正经寺庙里为赵莲“求一个好姻缘”了。 难得的休沐日正巧撞见梁红巾、赵司膳都休沐,三人便一道去了城外的山寺。 “那几个神棍虽说没有展现一番法力,可事情确实是办周到了。”温明棠向梁红巾又重复说了一遍那些城隍庙“高人们”去刘家村的过程,看梁红巾扁着嘴的样子,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原先我还当真以为那赵莲无辜,坏的是她爹娘。眼下看来,她却是一点都不无辜,真正躲在她那一对吸血爹娘背后当清清白白的莲花呢!”梁红巾说着“呸”一声,吐出了口中嚼的野草,哼道,“虚伪!” “其实也不过普通小娘子罢了!”赵司膳对此却是看得开,平静的说道,“只不过比起寻常勤快些,肯自己赚银钱的小娘子而言,算个‘懒汉’罢了。” 于赵司膳这等人而言,爹娘的银钱不干净,便自己挣干净的。当然,赵司膳自己也是这般做来的,她同赵莲并不算得一路人。 看着赵司膳的样子,温明棠倒是想起了几分现代社会,那等“女强人”、“独立女性”的样子了。当然,能在几千年前的大荣便做到这一点,赵司膳自是更了不得。毕竟这等时候可不似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社会环境以及看法早与此时的大荣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梁红巾对此却是并不买账,哼道:“若要将这事尽数推到赵大郎同刘氏没本事,没法子拿干净钱喂饱她上头;那宫里的殷尚书可是正正经经的大族嫡长女,便是她父亲再娶继妻,同她不对付,难道还能少了她一口吃不成?人家不也进宫赚干净银钱了?不如殷尚书,不如你赵司膳,不如你小明棠,还不如那公厨里的小丫头汤圆便是事实,作甚尽数推到赵大郎夫妇头上?” “就是个懒汉,想着天上掉馅饼,恨不能投胎做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千金小姐。可这世间大户便只有那么多,这千金小姐的名额便是论投胎,估摸着好几辈子也才能轮到一回罢了!”梁红巾摇头道,“你说恶,倒确实不曾杀人放火的作恶,可若人人都是好吃懒做,只想过好日子,不想出力的做懒汉,这世间那么多的坊市宅子又要怎么来?” 虽是随口一句抱怨,可温明棠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梁红巾这话委实是话糙理不糙,若是人人都躺着等人来喂,怕是也没有这坊市宅子了,人类老祖宗更是还在丛林里当猴子呢! 不过即便是物资充沛的原始社会,那吃的穿的,也是要自己去树上摘取的。 思绪在现代社会的进化论上飘了一圈,复又飘回来时,身边便只有一个梁红巾了,赵司膳却是已到前头排队,等着买符了。 她们今日出来并没有选在初一十五这等大日,寺庙里的人自是不多,那排队买符的也只七八个人而已,一晃眼的功夫,便轮到赵司膳了。 那盘腿坐在蒲团上,如同摆摊一般卖符的和尚待轮到赵司膳时便开口了:“要什么符?不论是招桃花的,求姻缘的,防小人的,还是那求财的,护身体安康的,我们寺都有。诶,看姑娘是个生面孔,头一次来吧!”那和尚半阂着眼,如招揽生意一般的向赵司膳大力兜售着寺庙的符,说道,“不如都买一份,回去换着带。且每样一份还能便宜几个钱,比单买合算多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拉丝年糕(六) 什么叫办成也未办成?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办成的意思是你说的那赵小娘子的母亲给我等写了个条子,表明赵小娘子一干人等没什么事,那村里头……虽说叫人不知如何形容,可人家父母以及那赵小娘子自己都说没什么事了,我等自是办成了。”“紫微宫传人”老神在在的对温明棠说道,看着女孩子略微蹙起的眉头,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没办成……便是这村里头明显是藏了事的,那赵小娘子一家人也不知有没有掺和其中,可他一家人不想旁人插手干预他们的事倒是真的。” 若只是赵大郎等人不想“紫微宫传人”们插手,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同缘法,他们几个收钱办事的自不会对温明棠道事情没办成的。 “学了那么多经文法术,莫要胡乱介入他人因果之事我等还是知晓的。”那“金刚寺门人”念了句“阿弥陀佛”之后,说道,“小娘子你是个明白人,我等自也实话实说了,你等说的那赵小娘子一家人眼下看着是乐在其中,收了好处了。我等过去时,那婚嫁的金银玉镯首饰什么的已送去那漏雨的宅子里了。” 他们这等人虽日常在外常被不少人冠以“招摇撞骗”的“神棍”的名头,可便是被当成“招摇撞骗”的骗子久了,那等欺瞒、哄骗、仙人跳之间所谓的门门道道,他们自也最是熟悉了。 “阿弥陀佛!那半山坳的宅子一村子除了村头的祠堂之外,其余宅子已然皆是东一砖头,西一石头的砌出来的破落宅了,”“金刚寺门人”对温明棠说着他们此行前去的所见所闻,“你等说的那赵家人租住的却是破落宅里的破落宅,可见是个兜里没甚银钱的。” “那破落宅里,那缺了条腿,拿箱笼当腿支着的案几上摆了盘红布托盘,托盘里摆着几对金银玉石的镯子,首饰,你等说的那赵小娘子更是穿着一身新衣裳坐在里头,此等情形,小娘子你是个明白人,你说奇不奇怪?相不相衬?”“金刚寺门人”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那赵小娘子自己抿唇一副害羞的表情,我等看不出她是喜还是不喜,但问了好几次,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那赵小娘子便是不搭理我等。小娘子当知道,这等故意不搭理我等的情形之下,那赵小娘子自己定是不反对的。” 温明棠点头,道:“我知。大师们总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她自己不想搭理你等,便装聋作哑,全当没听懂以及没听到了。” 这话一出,那“紫微宫传人”连同“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皆不住点头道:“便是这般,我等怎么暗示,怎么说,她都只作一副害羞状,既是不想明着得罪我等,或者可说是明着得罪出钱的小娘子你们,又装聋作哑不理会。这等两头倒的人,我等见的多了,既想要得那一方的好处,又想在你等这里卖个好,不想将她同你等出钱的小娘子们之间的关系走死了。看着是两头都是好人,实则……啧啧啧,还不如她那一对父母明着坏呢!” 听着眼前这几人对赵莲的评价,温明棠倒是神色如常,反倒是阿丙同汤圆两人几次想要开口,可嘴唇动了动,到底是什么都未说。 “瞧她那一对父母对着那托盘里的金银事物乐的那般高兴的样子,我等过去时,两人还将其护在怀里,一副唯恐被我等抢了去的架势,可见是从不知哪个偏门那里寻到好处了,自然不想对外透露风声。我等问话之时更是几次三番的想要赶人,唯恐外人分了他们自那偏门里得来的好处。”那“茅山派亲传”说到这里,不住摇头,“非亲非故的,作甚给这好处?”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那群‘高人’的话,道:“不错!非亲非故的,作甚给这好处?” “陋室里出了那么一大托盘的金银宝贝,我等先时也不是没见过。”“茅山派亲传”说道,“那等花钱买命的、结阴亲的多了去了。因着收了小娘子的钱,我等自是将这等我等先前遇到过的事说了一遍的。那一家人闻言却是气急,口中念叨着骂我等‘眼红’,见不得他们好,见不得他们那小娘子如今一步跃入云端里,要做那乡绅夫人去了!” 将赵大郎夫妇、连同一旁装聋作哑,坏人全让赵大郎夫妇做了的赵莲的一番举动说了一遍之后,那“紫微宫传人”开口了:“我等收钱办事而已,同那一家无冤无仇,并非是要在小娘子面前下眼药,只是既收了钱,自是要将看到的事情尽数告之小娘子的。” 温明棠点头,道:“我知晓这个。”顿了顿,又道,“便是几位同他一家人非亲非故,才能不偏不倚的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 “小娘子明白便好!”那“紫微宫传人”说着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一家子明显是被眼前的好处闷了心,我等见多了这等人,极少看到能改的。记吃不记打,哪怕是这一回跌了一跤,下回多半还是照旧,烦得很!” 温明棠闻言再次点头,顿了顿,又道:“那日,我同那赵小娘子见面时,见她戴着一对碧玉耳坠,观那碧玉成色不错,那耳坠雕工亦是不凡,想来是要花上不少银钱的。据我所知,赵大郎夫妇是不会花银钱买这等‘样子货’的。若是他们买,即便是有钱,多半也是会买那等容易出手换钱的金银事物以及本身便极为值钱的玉石身上。这一对碧玉耳坠,雕工钱怕是不会比那碧玉本身的价钱差多少了。于他们而言,不会买这等‘不合算’的物事。” 寻常百姓买物件多是如此,如她手头便有几样珠钗什么的,自是最清楚寻常百姓买物件偏好什么样的。 那等所谓雕工钱占了大头的耳饰镯子,戴着虽好看,可有朝一日,想要换取银钱时却是要少一大半的价钱的。于寻常百姓而言,甚少买这等出手时亏大发的物事。 “我等眼瞧着这一家莫名其妙的被送了这么大一个好处,”“天尊宫弟子”说道,“虽说这世间亦不乏走狗屎运的,可还是被人诓骗了的更多些。是以,我等被那赵家人轰出来之后,便在村子里走访了一圈,打听了一番这一家遇到的事。” “这半山坳的村子如小娘子先时同我们说的一样,祠堂里头那狐精供奉在最上头,底下摆着一堆神佛像,邪门的很。”“茅山派亲传”说到这里,摸了摸鼻子,也知自自己口中说出“邪门”二字委实滑稽,遂笑了笑,却也不尴尬,继续说道,“同那日常不少人所说的阴庙的状况其实差不多。” 至于什么是阴庙,倒是不消那几位“高人”解释了,温明棠点头道:“我知晓这个。” 见出钱的懂,几人也未再多解释,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什么新嫁娘的事,我等也打听了一番,寻了好一圈,才寻到一个愿意说的,说是村子里最大的乡绅有个独子,常年生病,不见好,遂结亲冲喜。先前确实死了两个新嫁娘,说是病死的。至于是不是抓交替这等事,小娘子未出这等钱,我等自也不浪费经文了。” 话既说到... 待从公厨晃了一圈出来,到温明棠院子里,支起那围炉煮茶的炉子,开始煮茶时,两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温师傅,什么叫作阴庙啊?”这等鬼神之事一向是叫人又惧怕又忍不住探头想一探究竟的。 温明棠一面将手头的豆乳同牛乳混匀倒入自己那粗陶茶炉中煮了起来,一面说道:“阴庙对应的便是阳庙,似我等日常所见的庙宇供奉的皆属于正神,譬如神明、英雄烈士之流的,便是阳庙;而阴庙供奉的则多属于那等‘高人’们口中所说的偏神,如刘家村这等拜狐精的便属于阴庙。” 想着日常所见的庙宇,汤圆万分不解:“哪里需要分出那么多庙宇来?每逢初一十五的拜佛祖、观音、道尊之流的都拜不过来呢,为什么还要去拜狐精?”说到这里,小丫头又不解的嘟囔了一句,“这等狐精难道还会比佛祖、观音、道尊之流的更厉害么?” “若是真的更厉害,他们便成了佛祖、观音以及道尊他们了。”温明棠摇头,说道,“会出阴庙自然是因为正经的庙宇道观不管有些人所求之事,便出了专门办这等事之人。” “譬如你等见过的那赌场里的常客,不少赌徒拜的便是阴庙同偏神,因为赌来的钱财属于偏财横财,”温明棠说道,“佛祖、观音、道尊他们自是不会有哪个神佛专门保佑赌徒赢钱的。” 这话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顿时恍然,顿了半晌之后,阿丙叹道:“原是那些想着天上掉金子的人拜的偏神,既那么厉害,能做成佛祖、观音、道尊他们都办不成的事,那为何这些偏神阴庙除了山坳坳里,日常甚少见到呢?” 温明棠叹了口气,思绪一时有些恍惚,口中却应着两人的话,解释了起来:“这个么,我在掖庭时,听那等日常求神拜佛的老宫人曾说过,人的福运这等事都是有一个定数的,原本一个人每一方面的福运都是定好的。若是定要在财运上强行加上一段,那其余的便要少上一段。譬如有些人发了一笔横财,身体却开始不好了,家里亲人什么的也开始相继出事,便是这个缘故。那虔诚拜了一辈子神佛的老宫人道这才是正经庙宇道观不做这等事的原因。给了那人财,却叫他妻离子散、瘫痪在床,那又有什么用?” 一席话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登时打了个哆嗦,两人对视了一眼,喃喃:“果然不是正经路数,是偏门呢!” “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温明棠点头,说道:“那虔诚拜了一辈子神佛的老宫人一直勤勤恳恳做事,从不偷懒,每一件事也皆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日常不害人,行善事、积善缘,那老宫人道这才是正经的积攒福运的路数,只是这路数于大多数人而言太慢了,很多人都想着急于求成,却不知这天上掉下的馅饼里是带毒的呢!” 听到这里,汤圆同阿丙皆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汤圆鼓着腮帮子说道:“我还是头一回发现这正经神佛所说的法子同那等圣人所言还有我等日常所受的教导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呢呢!” 认真做事,不偷懒,每一件事都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不就是那等日常最是勤劳肯干的一群人在做的事么? “认真做事,不偷懒,换得的工钱便多些,每一件事都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常人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就是这么个理?”阿丙扁了扁嘴,说道,“寻常做菜的叫厨子,做的好一点的,称一声师傅,更好一点,钻研出绝活的,便似城里那樊记肉夹馍一般,立了个招牌,从早到晚,排队的人络绎不绝,还有那等酒楼的主厨、宫里御膳房的司膳们不都是如此?” “如此看来,这求神拜佛说到底同我等走的还是同一条路啊!” 第四百八十四章 拉丝年糕(五) 叶舟虚口中这句留在府中照看的话语,若是温明棠在这里听到了,定是会不屑的撇撇嘴,道:“岂不同那被常式接济多年的茜娘一家人类似了?” 茜娘一家人因着陆夫人的长寿加运气,又吃了好大一通苦头,好歹是熬到了摆脱掌控的那一日。可梦中的那个‘温小娘子’却是直接被“照看”死了呢! “制在手中,看看情况再说?”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半阂着眼开口了,“若是奇货可居,能凭此谋利便留着;若是不成,便让她下去,同她一家团聚?” 叶舟虚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只顿了顿,说道:“宫里的事出乎了我的意料,她是温玄策亲女,多的是杜令谋这等想针对她的人。她又脱离了我的掌控,我原本以为,是另有人如我这般想观望一二,一时也不敢多做动作。我儿那些信我也一一送至她手中了,她却始终不为所动,待其出宫之后,我本也是打算观望一二便同其接触的,却未料她出宫之后便自寻了营生,直接进了大理寺。” “这般一番流畅的安排一直叫我怀疑她背后有人,便一直不敢有所举动。”叶舟虚解释道,“先时林斐又适时的站了出来,曾让我怀疑过她背后是不是有靖国公等人在安排……” 话说到这里,对面两个原本正半阂着眼听叶舟虚解释的宗室中人也忍不住开口了。 “要我等说,你这性子也未免太多疑了!”那宗室“裱糊匠”开口说道,“便不能是她凭自己的本事出了宫,而后又恰巧去大理寺衙门公厨当了职?” “若是换了我等,早出手了,哪至于似你这般疑神疑鬼的等到现在?”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接话道,“我观她同林斐的交集也不过是自大理寺衙门开始的,她那张脸,任谁都看得出是个美人,外加一手好厨艺,美人加美食的,林斐那等人指不定就好那一口,能走到一起也不奇怪了。” “她先前背后未必有人,可此时背后却定是有人了。”宗室“裱糊匠”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斜眼瞥向叶舟虚,“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一番话了,林家这个小子显然是准备出头当英雄了。” 对此,叶舟虚不置可否,只垂眸说道:“比起林家那等老老实实受祖荫庇护做事的靖国公、靖云侯等人,林家这个小子才是真叫我看不透的。” “按说年轻,没什么阅历,当是好拿捏的。”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接话道,“便是那等年轻颇有能力如涂清之流的,心里想的那些事要猜透也不难,偏林家这个自小有神童之名的小子委实叫人捉摸不透,不好下手,是也不是?” 叶舟虚看了眼对面两人,未点头也未摇头,只顿了片刻之后,说道:“虽捉摸不透,可她那白身厨娘的身份,便是林家小子愿意出头当英雄,林家小子背后的林家也是未必肯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温玄策的女儿同林家小子不过两个年轻人而已,手中可供调用的权势也就那么点,实则不足为虑?”宗室“裱糊匠”斜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道,“绕这么一大圈,说这些废话作甚?既然不足为虑,叫我等来做什么?” 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也跟着皱眉说道:“再者大理寺那衙门同一般的衙门又不一样,几乎不涉朝堂之事,费这点心思在这两人身上作甚?” “我也不知。”低头看着摆在自己面前那杯已喝光了茶水的茶杯,看着茶杯中剩余的一点喝不尽的茶汤,叶舟虚叹了口气,说道,“大抵是本能吧,即便是不足为虑,可这两人委实是……同我等以往所见之人不同。” “不同便不同了,这世间不同之事多的是,我还不曾见过一模一样的两个蛋呢,难道也要一一敲开那蛋来看看里头是什么情形不成?”宗室“裱糊匠”摇头道,“有的费心思在这二人身上,不妨将目光放到那宫里被软禁的靖国公以及常式身上。” “那常式这一番算计,真真是将我宗室一击击的元气大伤!”说到这里,面前两个宗室中人面上都带上了几分愠怒之色,他们对兴康郡王府中一干人未必喜欢,甚至兴康县主昔日遭受笠阳郡主那等侮辱之事,二人心中也连寻常亲人间的怜悯之情都没有,眼里有的只是棋子被毁,坏了自己的计划所引起的麻烦,“也不知那姓常的人都死了还图什么。” “图什么?”叶舟虚看了眼两人,面上依旧毫无表情的说道,“兴许便是死了,所以无所顾忌,想将事情抖出来,顺带向陛下表一番拳拳忠臣之心吧!” “一个死了的忠臣自是不会为陛下所忌惮的,其家人也能得到照拂,那他还当真是个好人!”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面无表情的接话道,“只是这同我日常看到的常式浑不似说的同一个人一般。” “或许也是没得选择了,横竖都是要死的,倒不如出头,让家人以及陛下惦记一番自己的好来着。”叶舟虚说道,“这样,总好过似靖国公一般被软禁为子女带来灾祸同麻烦或者似那几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要好的多了!” “那这般看来,他还当真是这几个人中算计的最厉害的一个。”宗室‘裱糊匠’说道,“不过再厉害,还是不如那逼的他没得选择之人厉害。” “就似京兆府尹现今一番为民颂扬的举措,实则不过是被逼的没得选择罢了!”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淡淡的说道,“被那陆姓妇人逼的只能如此了!” “对于一个寻常人而言,这陆姓妇人做的确实已足够好了。”叶舟虚面无表情的说道,“拿命赌了一把,赌赢了,人却也死了。” “那也活的够久了!”挂着佛珠串的宗室老者摩挲着手里的玉石佛珠,点头道,“可见还是神佛厉害,佑她活了那么久!”说到这里,又喃喃,“该去寺里捐点香火钱了!” 看着捏着佛珠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的老者,叶舟虚垂眸,没有接话:他是不拜神佛的,自是看不上他这做派的。 正这般想着,听那厢的宗室“裱糊匠”开口了:“先时听闻你家小儿同那温秀棠时常谈论诗词歌赋来着,那温秀棠被大理寺带走之后,他便没闹过?” “闹过,伤心了好一番。不过家里又添了几个识文弄墨,官宦人家出身的侍婢之后,他除了偶尔记起问一问这温家姐妹,便也不怎么闹了。”提起自己的独子叶淮,叶舟虚面上的神色极淡,口中的独子叶淮同涂清、林斐这等有才儿郎浑不似一类人一般,他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的说道,“好在经此一事,他更听话了!” 对他而言,独子再如何酒囊饭袋也无妨,只消足够听话便够了。 “一家人确实有一道声音便够了,自然谁最厉害便听谁的。”对此,对面两个宗室老者却是不以为然,即便叶淮同他们宗室的笠阳郡主这门亲事是他二人促成的,他二人也并未对叶淮风流之举放在心上,只提醒叶舟虚,“面子上看的过去,叫他在人前同笠阳做好恩爱夫... 两人“嗯”了一声,转而又问起了叶舟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笠阳王府的事都摆平了?” 叶舟虚点头,淡淡道:“都收钱闭嘴了。” 两人再次点头,而后对视了一眼,站起身来,该说的都说了,他们自也不多留叶舟虚了。 待客套着将叶舟虚送出门,看着叶舟虚下楼,又亲眼看着他出了茶楼之后,两个宗室老者这才对视了一眼,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哼”了一声,开口了:“他怕是不想同我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便是个好端端的,听话的笠阳都不能拢住他,更遑论现在这个瘫了的笠阳?”那宗室“裱糊匠”嗤笑道,“能收留温秀棠这等人,足可见这叶舟虚骨子里便是个比温秀棠更大的婊子同戏子,更无情更无义,也当更……不择手段!” “虽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可那温秀棠的手段委实是拙劣,远不如这姓叶的!”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石佛珠串,默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嘀咕着“佛祖宽恕”之类的话之后,老者再次开口说道,“什么好处都是拢不住他的,只消我宗室权势不倒,他便能一直如狗一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是有朝一日,我宗室权势倒了,那便不论先前许了他多大的好处,也莫想从他身上得到半分回报了!” “我等可不是那等施粥不求回报的大善人。”宗室“裱糊匠”呸了一声,骂道,“对付小人,便要用小人的手段,自也莫要同他客气了!笠阳那里经此一遭,吃了好大一记闷亏,前两日我同他一家三口详谈了一番,当是知道收敛了。过几日,我自会再过去嘱咐一二的,叮嘱笠阳可莫要在那姓叶的脓包小子身上胡乱费心力,只管求利,莫学那等傻的,求什么真情!” “哪里来的真情?是说哭了好几次,闹着寻死觅活的兴康么?”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摩挲着脖子上的佛珠串,嗤笑道,“她是见抓不到如意郎君,这才哭了,被涂清买回去之后,听说好几次跑到他床榻上去自荐枕席了,那涂清倒也干脆,顺理成章的拿着这借口将她送给族中一个好女色的长辈了!” “看来所谓的俊才佳公子也是狠心的很,”宗室“裱糊匠”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不是我宗室中人!” “涂清心里也清楚,他若不是涂清,不是外人看来的俊才,兴康怕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怎会三番两次的往他床榻上跑?”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摩挲着脖子里的佛珠,忽地笑了,“兴康若非我宗室中人,这一胎投的好,骨子里同温秀棠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贴了宗室的金罢了,还不如那等外头路边老老实实做事的民妇来的干净呢!” “这也是笠阳一直看她不顺眼的缘由,不过笠阳也一样阴毒,两人半斤八两。”宗室“裱糊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同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老者对视了一眼,而后便笑了,“左右也不是我等的妇人,宗室之间沾亲带故的,也沾不到我等以及子孙后辈的身上。如我等……娶妻还是当娶五姓女那等素有清名同气节的大族中人啊!” 正感叹着,听楼下一阵喧闹声传来,两人便探出头往外看了眼,见隔着一条街之邻的那几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正点着人,好似在为明日去那山坳里做准备。两人对此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 温明棠对那一众高人去刘家村半山坳里做法之事也不感什么兴趣,她同赵司膳关心的是刘家村里的具体状况。 那只收了个定金,还未收到全款的一众“紫微宫传人”等高人们办事也利索,隔日午食过后,便有杂役跑过来对温明棠道衙门外头有几个神棍过来找她。 因着赵司膳并不想被赵大郎一家知晓住处,给城隍庙附近那一众摆摊算命的“高人们”留的住处地址,便留了大理寺。 左右是衙门重地,不管是出钱的还是收钱的,也都更放心些,也不敢胡乱搪塞应付过去。 温明棠在汤圆、阿丙的陪同下才走出大理寺衙门,便看到在衙门外那颗歪脖子树下等着她的一众“高人”们了。 看着那厢立在树下,朝她举手示意的一众“高人”们,温明棠走了过去。 还未行至那一众“高人”们面前,那“紫微宫传人”便捋须开口了:“事情么……可说是办成了,也可说是未办成。” 这话听的温明棠还未来得及说话,汤圆同阿丙便已忍不住率先开口了:“什么叫办成也未办成?” 第四百八十三章 拉丝年糕(四) 有什么本事?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之后,那天尊宫弟子率先起身,自靠在身后墙面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柄弯刀,手指弹了弹刀刃,说道:“入天尊宫之前在镖局营生,江湖上也有几个名号,若是未中迷药那等腌臜手段,对付几个毛贼,几个刁民的,不在话下。” 这话一出,温明棠同赵司膳二人便连连点头,道:“可!” 有天尊宫弟子打头阵,那茅山派亲传便撸起了自己那鼓鼓囊囊的袖子,露出一双看起来比寻常人粗了不少的胳膊来,胳膊上套着一圈叮叮当当的铁环,他抱拳道:“自茅山派下山之后,在江湖上闯荡了一番,有铁臂铜头的名号!” 温明棠同赵司膳二人看的再次点头,面露满意之色,道:“可!” 那厢的金刚寺门人见状也不甘落后,伸手取下一旁靠墙放着的降魔杵,走下摊子,在人前一记后空翻,而后手中降魔杵当棍使了一番,那情形照梁红巾的说法便是“好棍法,棍法如龙”的描述之后,温明棠同赵司膳再次点头,又见那天尊宫弟子同茅山派亲传亦不住点头的样子,隧道:“可!” 这三人过后,便轮到最后擅“紫微斗数”的“紫微宫传人”了,见那白胡子老头起身,旁边一众“高人们”不似先前那三位站出来时的纯“捧场”,反而纷纷蹙眉道:“据我等所知,紫微斗数早就失传了吧!先时不曾看到你出过一单生意,怎的这等时候竟出面了?” 被质问的白胡子老头也不废话,淡淡道:“那良民的生意都叫你等做了,我便只余这等刁民的生意了呗!”说到这里,挥手道,“去去去!莫瞎掺和,又不曾抢你等生意!” 一句话说的一旁质问的众人也不再说话了,纷纷看向那“紫微宫传人”等他下场表演一番武力,哦不,是法术。 温明棠同赵司膳亦不例外,看着那“紫微宫传人”等他展示一番自己的应对之法,那“紫微宫传人”看向两人,也不废话,起身之后,伸手击了两掌,而后便见其身后那原本大门紧闭的城隍庙开了,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从城隍庙里跑了出来,这一幕看的众人目瞪口呆。 待到回过神来,众人数了数,却见那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足足有十八个之多。 待到打手就位了,“紫微宫传人”这才开口了,他指着那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罗汉!” 这话一出,便连原先不曾开口的金刚寺门人也忍不住提醒他道:“罗汉是我佛门中人,不曾听说你紫微宫有罗汉这等职位。” 被点破的“紫微宫传人”也不在意,大抵年纪大了,那包括脸皮在内的一身皮囊亦同样年岁大了,老了,厚了,也根本不在意这些了,被金刚寺门人点破之后,又张口就来:“方才记岔了!这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真人!” 这话一出,一旁的天尊宫弟子同茅山派亲传也只得提醒他道:“真人好似是我等道门中人的称号,你还是换一个称呼吧!” “紫微宫传人”见状,摊了摊手,又道:“那……这便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星宿!” 十八星宿?有这说法么?一众“法力低微”的“高人们”纷纷摇头,以袖掩面,一幅对此不忍直视的模样。 温明棠同赵司膳倒是不介意这些,看着“紫微宫传人”门下的十八星宿点了点头。 眼见出钱的不介意,众人自也不再多说了。待那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金刚寺门人连同紫微宫传人四位“高人”约好明日出发去刘家村降妖除魔的时辰之后,温明棠同赵司膳自是转身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扫了眼那号称擅长“紫微斗数”的“紫微宫传人”空空如也,只写着“擅长紫微斗数”几个大字的摊头时,两人到底是忍不住,出声了。 “这位……大师,不知你除却你门下那十八星宿之外,还有什么法器、经文之流的坐镇么?” 还有什么?被叫住,准备回摊上继续打瞌睡的“紫微宫传人”看了她二人一眼,指了指“紫微斗数”那几个字,闭着眼开口吹,哦不,是说了起来:“何为紫微斗数?就是精通计算,算无遗策。只消能解决你等的事,你管我用的什么方法?自然也不用管我用的是经文法术还是我那十八星宿了!” “你等所求便是为了解决此事,老儿算过了,解决你等之事,缺的便是我这十八打手,哦不,是星宿,外加那江湖上有几个名号的三位佛、道门中弟子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俊不禁,险些没笑出声来,倒是一旁的赵司膳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说。 待同温明棠走出一段路,离开城隍庙地界之后,赵司膳才忍不住伸手点了点温明棠的脑袋,说道:“那吹牛老头倒是同你似的,有时侯一本正经的张口就来,却偏偏又能将事情办了!”她生性严肃,这一点,同温明棠截然不同。 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是这么不讲道理,有时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偏偏就是相处的极好。 “这大抵便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便是好猫的道理吧!”温明棠笑着说道,“至于紫微斗数什么的失传之物,我等不知晓,只知晓能解决此事便成了!”说到这里,想起站出来的天尊宫弟子等人又忍不住感慨,“这等骗子横行的三教九流的行当中,亦不乏世故道理之说呢!” “是啊!”赵司膳闻言,亦跟着感慨了一句,“这叫我突然觉得,梁红巾那厮有句话倒是几乎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硬道理,同你那句‘人不吃饭就会死’一般,堪称真理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知赵司膳说的是什么话了。她握了握拳头,说道:“拳头大,便是硬道理!”这句话是在很多时候都适用的,便连这等“捉鬼”之事上亦同样如此。 两人又相谈了好一番,这才互相告别各回各的侯府同大理寺衙门了。 因着注意力都在请“高人们”去刘家村“捉鬼”上头,是以温明棠并未注意到自己同赵司膳在城隍庙附近的一番举动,正一点不落的落在附近茶楼中喝茶的叶舟虚连同两个宗室中人的眼中。 “倒是没想到……这温玄策的女儿竟如此老道圆滑!”待温明棠同赵司膳离开之后,先前曾被温明棠称之为“裱糊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这同我原先想的倒是不大一样!”顿了顿,不等叶舟虚说话,他又斜了叶舟虚一眼,“也同你以为的单纯、谨慎的小女儿家不通吧!” 这宗室长者说这话时揶揄的语气溢于言表。 叶舟虚对他的揶揄恍若未见,只点头,目送着温明棠同赵司膳离去的背影,淡淡道:“确实与我想的不一样。”随着女孩子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女孩子离去的背影了,他才收回了目光,“想来,元宵夜时我那一番话在她看来多半皆是虚伪之语,半点未将其放在心上,彼时她那副乖觉的我说什么,她便直点头称是的举动也不过是在敷衍我罢了!” “口中道着‘好好好’,手里办事时却全当没看见?”一旁另一位脖子上挂了串玉石佛珠的宗室老者开口了,“这温玄策的女儿当真同温玄策不似一类人一般。” “温玄策便如同那开锋的刀,还未靠近,只远看便有其一朝压下被波及到以致被划伤砍死的风险,”叶舟虚说道,“他这女儿却似是外表看上去滑不溜手的面团一般,看着无害,捏在手里还能捂手把玩,可当真上手拿起时,才发现那看上去温和无害、滑不溜手的面团除了表面是一团看着不伤人的面团之外,里头包裹的皆是能伤人的利器,简直浑身是刺!” “你对她这评价……”“裱糊匠”宗室长者嗤笑着开口了,“还真真是有趣!” “能得我这般评价之人不多,尤其还是她这年岁的更是绝无仅有。”叶舟虚面上的客套之色尽数敛去,面无表情的说道,“其实,当年我原本为其准备的宫中照看,莫让她胡乱送命的接应之人除了最开始的半个月,后来……便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了。” 说到这里,叶舟虚拿起手里的茶杯,晃动着茶杯,却并未将杯中的茶水倒入口中,而是盯着那茶杯中的茶水说道:“我原先以为她能活下来是因为另有他人照看的缘故,可见了方才那些事,却觉得……或许是她自己的缘故。” “哦?你是说她自己凭本事活下来了?”那脖子里挂了串玉石佛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摩挲着脖子上的玉石佛珠,他口中念叨了几句‘阿弥陀佛’之后,说道,“那还真真是了不得,有本事呢!” 虽是口中夸着温明棠“有本事”,那人的面上却并无什么赞赏以及夸赞之色,反而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顿了顿,他又开口说道:“或许还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吧!温玄策那等人的子嗣也是极其厉害,如此一来,我倒是有些庆幸温家那几个男丁当年同温玄策一道早早下去见阎王了!” 这话一出,叶舟虚便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而后说道:“那几个温家儿郎便是活着,也不过是如涂清这等俊才儿郎罢了,同温玄策这个女儿浑不似一类人,那几个温家子其实倒是有几分肖似温玄策,只是比起温玄策来还是差了不少火候。” 他口中说的涂清便是那先时同兴康县主有婚约的皇后母族中人,如今在兵部任职。 “二十上下,能想出这一招,既摆脱了兴康县主,又不忤逆圣命,已是极为不错了!”那宗室‘裱糊匠’点头叹道,“我宗室之中若是能出几个如涂清这般的儿郎,又何至于叫我等一把老骨头这般受累的为宗室东奔西走呢!” “似这等青年俊才,就我这些年所见,便没有哪一个能超过温玄策的。”叶舟虚笑了笑,那迟迟没有送入口中的茶水总算是送入了口中,抿着口中那早已凉透的茶水,他道,“若非如此,他也娶不到他那闺名‘栖梧’的夫人。”顿了顿,又叹了一声,“可惜……再好的茶一旦放凉终究是不美了。” 那两位宗室中人闻言只轻嗤了一声,不知是对他话中那些事不屑,还是对他的一番神态举止不屑,亦或者就是对其这个人不屑。 “温玄策是俊才中的俊才,那几个温家儿郎便是活着也不过是本事稍逊一筹的温玄策罢了。倒是这个女儿让我觉得有趣!”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同我想的截然不同,当年温玄策便不曾栽培过么?” “据我所知,温玄策对自己一双妻女感情极淡。”叶舟虚说道,“彼时……出风头的多是他那个侄女。” “他那侄女……”听叶舟虚提起了温秀棠,对面两个宗室中人对视了一眼,而后皆嗤笑了起来,“看他那侄女的一番动作,倒是真真应了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话了。她既卖身,又喜欢在台上献艺出风头,那便自然既是婊子又是戏子,无情又无义了!” 若是温秀棠此时在此,听到自己在这两人口中是这般一番评价,以她自视甚高的性子,定是恨极,发疯似的想要报复回去了。不过她此时并不在,待真正当面听到自己在对方口中的评价时,已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听了宗室中人对温秀棠的评价,那厢曾经照拂过温秀棠的叶舟虚却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懒得理会了,只是顿了顿,又道:“她若是在掖庭时一直在我的人眼皮子底下照看着,确定这枚棋子仅凭自己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的话,我原本的打算也是让她在掖庭呆几年便出宫的。待出宫之后,便让我儿出面,将她接去金陵,留在府中照看。” 第四百八十二章 拉丝年糕(三) “那刘家村修建在半山坳上,我那不成器的兄长迎娶我那恶嫂嫂刘氏的时候,我是跟过去一道接亲的。”温明棠还记得在掖庭闲着无聊,各自叙着自家往事时,赵司膳说的那些个关于自己家里头的事,“莫看那刘氏日常总是一句‘我们长安人’的,以长安本地人自居,瞧不起外地来长安谋生之人,一口一个外乡人云云的。其实若真是对照着舆图比对来看,那刘家村已有一小半出长安地界了,可谓真正的只有半只脚算得上是长安地界之人!” 赵司膳昔日曾叹道:“那等山间半山坳里的村落我又不是没见过,毕竟不是什么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娇小姐来着。我那一对早早过世的爹娘打小就是将我这做妹子的当我那没甚卵用的阿兄的老娘来养的,为省两个钱,多走几步路,去山间农户家里买菜疏的事,未入宫前我做的多了。可说实话,纵使见过的半山坳的村落不少,那刘家村……却也还是头一个,我看的不甚舒服的村落。” 至于哪里不舒服……彼时的赵司膳张了张嘴,却是愣了好一会儿,也未想出一个可以具体形容这“刘家村”的词来,只道:“也不知如何形容,若是你瞧到了,便知道了,就是……唔,不知哪里不对,让人看的觉得不甚舒服来着。” “要说是这村落里头求神拜佛之事盛行的缘故的话……我去过的半山坳的那等村落里,甚少有不拜神佛的。不说半山坳里,便是长安城里,不拜神佛的人家也不多。”彼时赵司膳支着下巴,感慨叹道,“那村落的布局要说同旁的半山坳的村落有什么大的不同的话,倒也没有,一样有村里的祠堂,村里人逢年过节拜一拜什么的,可无他……就是让人感觉怪不舒服的!” “这等不舒服……”想了许久,彼时在冷宫寻了个僻静处,同温明棠与梁红巾一道开小灶的赵司膳总算是憋出了一个词来,“就是阴测测的,让人感觉……不干净呢!” 彼时赵司膳说这话时,恰逢一股冷风自三人身边刮过,宫里头死掉的不得宠抑或得宠的妃子、宫婢、宫人什么的不计其数,自是不乏各种闹鬼传闻的,越是荒凉无人的地方,闹鬼之事越多。譬如冷宫这等地方就是几乎每年都会新增几个闹鬼传闻的生人勿近之地。 不过于温明棠等人而言倒是不惧这个,时常去那里生火开小灶。 在那等闹鬼之地开小灶,还说起这等“不干净”的事情,却并未令三人害怕,反而还打趣着笑闹了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温明棠看着前方不远处那说着刘家村不干净的几个杂役,一时有些恍惚。身旁的汤圆同阿丙却是听的十分专注,甚至还出了院子问起了那所谓的刘家村不干净之事。 待回过神来的温明棠看着身旁空空如也,便也起身,走了出去。 待行至院外时,正见阿丙、汤圆同几个杂役一道坐在石阶上,听杂役们说着外头传来的“刘家村”闹鬼的传闻。 “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都是穿新嫁衣时死的,城隍庙那里算命的道士和尚什么的不是都说穿红衣死的人怨气最重么?”一个杂役妇人一边磕着手里的瓜子,一边说道,“都说这些新娘死的冤,不甘心,在抓交替,寻人做替身,好早早投胎呢!” 温明棠停下了脚步,记起独自一人同人相看的赵莲,眉头微蹙:赵大郎夫妇一直惦记着赵司膳的银钱,她自是不会向赵莲透露赵司膳的下落的。那日碰到赵莲回来之后,她还特地同赵由说了一声,托他带话给赵司膳。可彼时,她并未听到刘家村这等传闻……自是没说这等事。眼下既听了……既听了,她也会提醒赵司膳即便是要关心赵莲这个侄女,也莫要孤身一人前往刘家村,哪怕带上了张采买,也未必安全。 如此警惕的缘故……无他,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见过那等恶人利用好心人的心善,而谋害了好心人的事。譬如装扮成孕妇的拐子,利用小娘子的善心,请求小娘子送其回家,待行至孕妇拐子家门前时,小娘子才发现这是个狼窝,却已逃脱不掉了。 温明棠也不是不曾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太过谨慎了,甚至来到大荣之后,想过大荣同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之间隔着几千年的鸿沟,大荣的百姓还未接触过现代社会的各种媒介传播,不懂那些个弯弯绕绕,兴许还算得上是民风淳朴之类的。 可在掖庭被人算计以及出宫之后,温秀棠种种算计她的举措,都让她明白了一点:几千年的历史鸿沟,变的是世界变迁、日新月异,科技的发展;而不变的,却是人性。 人性这一物的变化始终是缓慢的,亦或者可说是一直没有变的。有些人,即便是在现代社会看遍以及看懂各种恶人作恶的手段,却依旧不会去做恶;而有些人,即便没有人教授过施恶行的手段,譬如自幼长在与世隔绝的村落,并无人教授其恶行,可依然会无师自通的行出恶举来。 无他,不过是贪欲难填,为求利益,不择手段罢了。 这等人,可不定是相貌凶恶的,譬如先时刘三青等人那个案子中被牵连的无辜屠夫胡四明一般;却也有可能是美丽娇艳如笠阳郡主这等的娇艳娘子。 那厢的阿丙和汤圆两人眼睛都睁圆了,听着杂役说的刘家村的事既惊吓,又时不时的看向不远处的温明棠,眼中隐隐有名为“担忧”的情绪在其中酝酿。 至于这“担忧”的情绪来自何处,温明棠不消问也知道,是赵莲相看之事。 她朝两人摇了摇头,听那杂役妇人继续说着关于“刘家村”的事:“听闻那刘家村村头的村祠里供奉着一堆小佛同一个狐仙娘娘天尊,若是哪一日,那小佛像脑袋掉了,便代表狐仙娘娘发怒了,谴责神佛办事不力,便又要死一个新嫁娘了呢!” 这话一出,不说阿丙和汤圆了,便连周围其余杂役都不解了起来。 “我没听错吧!”开口说话的是子清、子正的母亲,她惊诧道,“我听多了神佛镇压山精妖怪之事,还是头一回听闻神佛反过来为山精妖怪所驱使的呢!”说这话时,她脸上满是不忿,显然是对刘家村这等事甚为恼怒。 如此恼怒的原因,既有这世间大多数人脑海中最朴素的那等认知观念——神佛是镇压恶事同恶人的,代表的是正义,邪不胜正是大多数人脑海中最为朴素的认知,正义的好人终究会驱走坏人,获得胜利,市面上大部分话本子最终的结局几乎皆是如此。除此之外,这般激动亦有寡母自己私心的缘故。 因着这寡母逢人就同人提起她一对神童儿的事,以至于不到几日,大理寺上下,甚至连牢里的狱卒都知晓子清、子正这一对神童儿是寡母向神佛求来的了。 “我怀子清、子正那会儿三天两头往寺庙里跑,心可诚了,便是因为心诚,那佛祖天尊才会赐给我子清、子正两个孩子。”寡母说起这些来颇为骄傲。 大多数人听了也只笑笑,没有多说,偶尔亦有杂役闲着无事,又恰逢知道的多些的,便纠正她道:... 寡母“哦”了一声,顿了顿之后,才略略压了压声音,小声道:“这刘家村怎么回事?神佛妖怪不分的吗?” 杂役摇头,摊手:“谁知道呢?那犄角旮旯里的,还在山里头,谁没事高兴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瞎掺和的?” 寡母点头,应了声“也是”之后,又问了起来:“既说的死了那么多新嫁娘,怎么没见人来报官?” “要报官也当是先去京兆府,京兆府觉得难了,办不了了,才会被移至大理寺。”杂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过京兆府那里也未听到什么动静呢,山坳坳里,死个人什么的常见的很,多半……估摸着是私了了吧!” 众人听到这里,皆摇头叹了口气。这刘家村的事翻来覆去的说也只那么多,杂役也不过是机缘凑巧听来的,待将知晓的事情都说过一遍之后,自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复又说起了自家的事。 阿丙和汤圆也不再听下去了,起身,回头看了眼那几个正闲话家常的杂役们,子清、子正的母亲正高兴的说着“我们子清、子正……”两人没有再听下去,而是快步行至温明棠身边,小声道:“温师傅,这刘家村听起来好似是个火坑呢!水那么深,赵小娘子怎么办?要不要同赵司膳说一声?” 看着两人面上的担忧之色,温明棠道:“既是火坑又是水深的,可见那地方听起来是个‘水深火热’之地,若是赵司膳一去,陷进去出不来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登时将两人骇了一跳,记起街头传闻的那些个拐子之事,脸白了白,忙道:“那还是不要贸然前往了。可赵小娘子那里怎么办?” 温明棠想了想,道,“我有空去寻一趟赵司膳,寻人过去看看。” 至于寻什么人…… “是梁女将么?”汤圆想了想,挥舞了两下拳头,说道,“梁女将本事极好呢!” 温明棠摇头,正要说话,便听一旁的阿丙接话道:“那是林少卿?不是说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么?死人这种事,总归林少卿管吧!” “也不是所有案子都归林少卿管的。”温明棠说道,“不说人家没报官,便是报官了,也是要先经由京兆府的,林少卿不能胡乱插手,且还有赵大人的案子呢!” 想起大堂中那些差役小吏们依旧事务繁忙的情形,两人“哦”了一声,点头道:“也是!既如此,寻什么人过去看呢?” 温明棠笑道:“自是对症下药,寻那等专管此事之人过去看了!” 至于什么人是专管此事的…… 隔日午食过后,由赵由带话,同赵司膳碰面之后,温明棠便同赵司膳连带身后跟着的赵由一道去了城隍庙那一块。 回头看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赵由,赵由倒是坦然:“林少卿叫我跟着的!”顿了顿,又道,“顺带看看这等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见,于林斐而言,对这等事亦是感兴趣的,思及他不能插手赵孟卓的案子,眼下除了翻翻陈年旧案,手头无事可做,会对这等事感兴趣,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觉得奇怪了。 城内城隍庙这一处除却每逢初一十五不少信众来这里上香祭拜之外,日常便只有一群在城隍庙附近摆摊的各种解决“算命”、“捉鬼”、“看风水”等事宜的“高人们”了。 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含糊,上前便开口喊了一声,道要请人去“捉鬼”。 这一嗓,直将原本正趴在那里打瞌睡的一众“高人”们皆惊醒了,而后……纷纷开口自报家门。 “我乃天尊宫弟子,最擅的便是‘捉鬼’……” “我是茅山派亲传,众人皆知我茅山道士威名……” “我乃金刚寺门人,手头这一根降魔杵法力无边……” …… 听着一众“高人们”争先恐后的揽生意,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意外,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不慌不忙的将刘家村神佛同山精妖怪次序颠倒,死了好几个新嫁娘的事说了一遍。 事情说罢之后,原先还争先恐后揽生意的“高人们”便先后坐回了原处,不少人已闭口全当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了。 这等情形之下,也只有两三个“高人”面露犹豫之色,不知是有真本事还是自有什么厉害的“法宝”坐镇,那号称茅山派亲传的试探着开口了:“那刘家村……在什么地方?” 温明棠同赵司膳对视了一眼,将刘家村的位置说了一遍。 那茅山派亲传听完便连连摇头,叹道:“太偏僻了啊!这半山坳里头,万一……” 听那茅山派亲传提到“太偏僻”三个字,温明棠同赵司膳便知这“高人”是个熟悉世事的,遂笑道:“是怕穷山恶水出刁民,镇了鬼,却被人埋了不成?” 这话一出,那先时闭目全当自己没开口的周围一众“法力稍低”的“高人们”便相继笑了起来,听出温明棠同赵司膳两人是“懂世情”的,遂跟着接话道:“我等‘法力低微’便暂且不掺合了,便是那几位‘法力高深’的,日常去那山坳里,也怕被那群刁民活埋了呢!” “这等事常见的很,天高皇帝远的。你等自己也说了,听闻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都没听说有人报官,可见我等要是一去折里头了,便也不知不觉没了,无人会理会的。”一位号称“判官转世”的“高人”叹道,“这等地方……啧啧,没有王法啊!” 听着这左手经文,右手法术,自称判官转世的“高人”念叨着没有“王法”,这一幕委实是有些滑稽,可温明棠同赵司膳却没有笑,而是听罢之后,点头道:“原本我等还怕请到的人解决不了此事,眼下听诸位‘大师们’一说,反而觉得心里有谱了!” 听两人这般一说,这群“高人”也笑了,有人感慨道:“看不出来,两位娘子竟是如此厉害的明白人呢!” 日常走街串巷的,还跑去旁人家里捉鬼做法的,虽是行的多数人不懂的行当,可他们也是要警惕世情的。 多的是被请过去,“仙人跳”一番的恶民,是以似刘家村这等地方,他们轻易是不过去的,毕竟死在这犄角旮旯里也无处伸冤去啊! 温明棠同赵司膳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忍不住感慨道:三教九流的行当当真是自有其运行的法则,看着神神叨叨的,实则亦是深谙人性方能立足呢! 是以,想了想之后,温明棠开口了:“我等不管那捉鬼之事,这是‘大师们’的秘法,自是不能对外泄漏。我等只管将事办了便成!” 这话一出,一众“高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先前面露迟疑之色的三个“高人”,观那幡布上写着各自名号分别为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金刚寺门人以及角落里,一个正打瞌睡的白胡子老头,幡布上号称“紫微宫传人”,自称精通“紫薇斗数”的开口了。 “罢了,还是我来吧!”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四人开口了。 四人开口之后,便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那打瞌睡的“紫微宫传人”便笑了,他啧了啧嘴,看了看开口的几人,捏着胡须笑了:“其实这等事……人多更好办呢!” 想起刘家村那既是火坑,水又深的很的“水深火热”的情形,确实如此。 温明棠同赵司膳听到这里,也不废话了,点头道了声“也成”之后,赵司膳自怀中掏出一枚不小的银锭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而后说道:“那些道术法术什么的,我等也看不懂,诸位也不用展示了,却是不知几位有甚本事,能接下这趟差事?” 第四百八十一章 拉丝年糕(二) 那场陆夫人蓄了一个甲子的力才刮起的风在那日当着众人的面同茜娘等人互相搀扶着离开京兆府衙之后又持续了两日,随着两日之后,陆夫人在那座刑有涯租赁给冯同的宅邸中闭上了眼,算是彻底结束了。 “原本侯夫人是想留陆夫人的,可陆夫人说什么也不愿意,道什么已麻烦‘二小姐’良多。唔,当年陆夫人认识侯夫人时,侯夫人年岁尚小,还是郑二小姐,这么多年过去了,陆夫人还是唤她二小姐来着。总之,她在刑有涯那间宅邸中闭了眼。”将打听来的外头的消息告之温明棠之后,汤圆叹道,“也是!陆夫人是个明白人,白事这种事对很多人而言都是忌讳的。”说到这里,汤圆还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系着的孝带,年节时,她系着孝带出游时便被不少人捏着鼻子骂“晦气”的。 “生死之事……大抵除却传说中的神仙之外,甚少有人能够避免的。”汤圆还记得温明棠当时安抚她的话,“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呢?说这话的好似自己就能不死了一般!求长生者,举一朝之力如先帝不也失败了?” “越求,丹药嗑的越多,指不定越早登天呢!”温明棠说着打了个哈欠,嘀咕了一句“兴许便是看先帝求的如此虔诚,把他早些招过来陪自己呢!”之后,习惯性的看了眼身旁的木桶,看到空空如也的木桶时,下意识的一愣。 这举动看的汤圆同阿丙两人忍不住捂嘴笑道:“今儿早上内务衙门那送食材来的杂役不是说了么?说打今儿开始不拨牛乳了,温师傅可是忘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记了起来,面无表情的说道:“记得呢!先时是做菜时习惯用牛乳的人不多,内务衙门便权当送了。可今儿开始,那些牛乳要送进宫了,听闻是要给宫中的贵人沐浴所用了。” 皇城之中能用到牛乳沐浴的,且还是贵人的除却静太妃还能有谁?哦,或许见者有份,再多加一份与皇后罢了。 想到日常食的牛乳被人用去沐浴了,温明棠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又打了个哈欠,才道:“这个时候了,往日总是习惯喝点茶水来着,眼下不喝茶水多少有些犯困了。” 一旁原本不说话的纪采买便在这时开口了,他道:“胜元坊坊头有一家铺子,门口便挂了个供给牛乳的牌子,可去他那里订上一桶,价钱也不贵,食得起!”纪采买说到这里,顿了顿,一边复又在那蒲团拼出的“床榻”上躺下准备午睡,一边说道,“若是你等去那里订了,记得也算上我一份!”说罢看着那厢立在那里除了偶尔打两个哈欠,精神头却极好的温明棠等人,叹道,“年轻便是好!劲儿足,不似我等,老咯!没你等这般好的精神头了!”说着便躺了下去。 看着躺下开始午睡的纪采买,温明棠等人对视了一眼,阿丙伸手向外指了指,表示“出门逛逛,去订牛乳?”得了温明棠同汤圆两人的点头之后,三人便出了公厨,临出门时,还不忘带上公厨的院门。 不似去岁午食过后那般忙碌,今岁大理寺公厨午食过后这段时日正是不少杂役补觉的时候,堂中支两个炭盆,自也不冷,是以里头拼“蒲团床”小憩的人不少。 至于温明棠等人,大抵是真如纪采买所言的那般“年轻劲儿足”吧,极少有想要午睡的时候。不过温明棠算了算,她、汤圆以及阿丙三人每日睡的时辰是足够的,自也不勉强自己强行午睡小憩了。 腰间的袋子里装上一点小食,三人便这般出了公厨,待穿过长廊经过大理寺官员们办案的大堂院中时,见堂中官员们依旧忙着低头做事,那翻阅卷宗的声音“沙沙”作响,真真是好一派忙碌又闲适的情形。 看了眼正忙着做事的官员们,汤圆叹道:“虽说这些大人们到手的月俸比我等多了不少,可事情……确实也挺多的。这陆夫人的案子是结束了,可咱们赵大人的案子还没查清,另外还有不少陈年旧案都要查,真真是忙起来的话,事情怎么处理都处理不净呢!”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同汤圆和阿丙边聊边出了院子:“人都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可事情哪会到‘科考出头,成名天下知’便结束了?考场里杀出来之后便是官场仕途了,可没有那等科考完了就能躺着收钱的说法。” 一行人边走边聊,东一句西一句的,虽这日头还是冷,走在大街上看到的行人穿着的多还是厚厚的冬袄,可从那身旁时不时经过的打马疾驰而过的行人身上颜色鲜艳的劲装胡服之上已隐隐能看到几分春天迫近的影子了。 穿过东大街行至胜元坊时,一眼便看到了坊头那家挂了“供给牛乳”的牌子的铺子,三人走进去,同那铺子东家谈好了价格,订了一个月的牛乳,待走出铺子时,一来一回还不到半个时辰。 “时辰尚早呢!”走出铺子的汤圆伸了个懒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咱们逛会儿街再回去吧!” 温明棠笑了笑,刚想应下便听得身后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温……温姐姐?” 这陌生中又带了一丝熟悉的声音听的温明棠本能的一怔,待到回过头,看到那簪着簪花,涂着口脂的少女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开口:“赵莲?” 少女笑了,见她认出了自己,原先还有些拘谨的神态立时放松下来,迈步向温明棠这边走来。 汤圆同阿丙是从温明棠以及赵司膳口中听过赵大郎那一家子的事的,自也是听闻过“赵莲”这个名字的,眼下,听温明棠唤出了这个名字,两人自是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而后好奇中又不自觉的带了几分警惕的看向面前走来的少女。 虽说从温师傅寥寥数语的描述中,这个叫赵莲的女孩子听起来便是个再寻常普通不过的小姑娘了,并没有似赵大郎同赵司膳那恶嫂嫂刘氏那般做了什么坏事,可不管是赵司膳还是温师傅都道自己同这一家没有同住过几日。 人说日久见人心,这统共住了一两日的,又能对这一家下什么定论呢? 看着面前簪花装扮的少女,温明棠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左右,见她只一人,手里挎着一只盖了布的篮子,篮子里似是买的菜疏同干果物事之后,温明棠开口了:“一年不见,你漂亮了不少。你爹娘呢?怎的放任你一个人在外头跑,也不在身旁跟着,便不怕外头有恶人?” 这话听的赵莲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她抬头,看向面前额头不再缀着厚刘海遮脸的温明棠,说道:“温姐姐这般漂亮都敢出来,我又怎会不敢出来?”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问话,赵莲便道,“我今儿是出来相看的,我娘本是陪我的,待我同那相看的郎君碰了头,便同那媒人寻了借口离开了。” 这话也算是解释了她今日为何特地梳妆打扮的缘由了。 温明棠这才恍然记起赵莲今岁十五了,确实到相看物色郎君的年岁了。以赵大郎夫妻的性子……当年将赵司膳送入宫中时,便是十五岁。依着这两人自己... 一听赵莲提到了“姑姑”二字,汤圆同阿丙的心便一下子提了起来,两人都不是擅长掩饰之人,那下意识睁大眼睛警惕的看向她,如同小兽般的神情看的赵莲忍不住笑了两声,顿了顿,才对温明棠道:“温姐姐若是见了我姑姑,记得代我向她陪个不是。”赵莲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爹娘他们……确实不大好。” 温明棠打量了她片刻之后,笑道:“我知晓了,他们做的事自是同你无关。”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继续看向赵莲。 赵莲此时也正看着她,见温明棠说罢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说话了,且目光还朝自己望来之后,略略顿了片刻之后,又道:“温姐姐大抵还不知道吧,赵记食肆……没了。” 温明棠“哦”了一声,顺着赵莲的话,继续问了下去:“怎的没了的?” 赵莲道:“我姑姑出宫之前托人卖了,”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睑,说道,“这么多年吃住的都是姑姑的,也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我那阿爹阿娘也是没甚大本事,这么多年竟连钱也未攒下多少。” 温明棠“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继续问了下去:“那你等如今住在哪里?又靠什么营生?” “我娘的娘家不是在城外刘家村么?”赵莲这才抬起头来,对温明棠说道,“我三人便暂且去城外刘家村住了,村里不比城中,租钱便宜。寻个村民不住的房子租了,略略修缮一番,也住得。” 温明棠“哦”了一声,记起赵司膳昔日闲聊时同她说过的话,想了想,道:“听闻刘家村虽是在城外且还属长安境内,可却是建在半山腰上,出行不大便利呢!”昔日赵司膳便曾说赵大郎是自半山坳里迎娶的刘氏。 “那是以前了,那刘家村后来出了个富户,修了条下山的道,直通官道之上,如今,除却出行要多走几步路之外,也还成。”赵莲说到这里,朝温明棠摆了摆手,自己断了同她二人之间的闲聊,“时候不早了,温姐姐,我要先走了,待去城东城门那里同我娘碰了头,我二人便要出城了。若是晚了,这刘家村晚上……不太平呢!不敢在外头乱晃的。”说罢这些,不等温明棠说话,赵莲便挎着篮子离开了。 待赵莲走后,方才憋了好一会儿的汤圆才舒出了一口气,说道:“我一开始见了这赵莲小娘子还以为她是个好的,可方才看她试探温师傅知晓不知晓赵记食肆没了的事,才发现,原来这赵小娘子亦有心眼呢!” 若是温师傅主动提及赵记食肆没了的事,岂不代表温师傅是知晓赵司膳行踪的?如此,那赵小娘子定是会借机询问赵司膳的下落。想到这里,汤圆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便是个藏不住事的,好在方才同赵小娘子搭话的不是自己。 “总是关系到吃住这头等大事,又怎么可能不想办法探听一二?”温明棠说道,“不过比起那刘氏同赵大郎,赵莲是个面皮薄的,自是不好意思继续追问的。” “那赵小娘子家里如今这状况,租了个半山腰的房子住着,又有赵大郎同那刘氏这一对父母,又怎么相看的到好人家?”汤圆由赵莲想到了自己被阿丙家人挑拣的事情,忍不住皱眉,“便是相看的不好,那男方竟让她一个人离开?也不送送?多失礼的举动啊!”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还有……赵莲方才说的刘家村……晚上不太平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自是没有人来回答温明棠等人的,待到三人再次听到“刘家村”三个字时,已是两日后了。 阿丙将一块拉丝年糕置入一碗熬煮好的红豆汤中,端起汤碗正要尝尝温明棠所言的年糕红豆汤是个什么味道,便听院外传来了一阵一惊一乍的惊呼声。 “闹鬼?”这一道声音恁地尖锐,吓的阿丙手一哆嗦,险些将手里的年糕红豆汤泼了出去。 待好不容易将碗端稳,三人循声望向院外,却见几个杂役正聚作一团以一点都不小声的声音“窃窃私语”着闹鬼的传闻。 方才发出那一声“闹鬼”的惊呼声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黑瘦的妇人——子清、子正的母亲。 “城外刘家村,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呢!”其中一个杂役仆妇说道,“听闻那村里的运势不好,不干净呢!” 正喝着红豆汤的温明棠手里动作一顿,看向那正“窃窃私语”的三人,一时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穿越到一个“鬼怪盛行”的时代了? 第四百八十章 拉丝年糕 小炉正中的铁网上置着一只长柄茶炉,茶炉里盛着的还是熟悉的牛乳茶汤,那玫瑰花瓣、红枣片、茉莉花茶叶连同零星点缀其中的干桂花在牛乳茶汤特有的焦褐色茶汤中沉浮,还未凑上前,只围着那小炉坐下,便已能闻到那股特有的焦糖香、花香、茶香以及牛乳香交织在一起的香味了。 围绕那粗陶长柄茶炉周围一圈排开的便是些围炉煮茶常用到的物什了:带叶的橘子、几粒红枣、橙色的甜柿、那半个巴掌大小的小小的烤番薯以及几块四方大小的年糕。 朝几人点了点头坐下之后,顺手拿起那长柄茶炉为自己倒了杯牛乳茶,抿了一口那带了些花香与枣香的牛乳茶,林斐握着那茶杯慢慢品了起来。 牛乳同茶制成的乳茶这一物也是有趣:不止只这两物调和出的乳茶食起来味道颇美,不管是加了细糖还是不加细糖的,是否要再加上些红枣、玫瑰花瓣等花茶包,甚至加上一小撮盐的,种种调配食起来的味道皆各有一番风味。这乳茶真真可谓是同什么都能相配的饮子,不论冷食、热食,都有其独特之处。 品了几口加了花茶包的牛乳茶,见一旁的温明棠在用签子吃那铁网上烘烤的年糕,林斐便亦有样学样的用签子插了块烤年糕起来,直接置于铁网上的烤年糕原本纯白的表皮已烤至焦黄色,其上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似的纹路正是烘烤的铁网印于其上的。 张嘴一口咬下那年糕,其年糕本身便带着些微的甜味,同曾经食过的蘸了甜辣酱的烤年糕不同,这年糕烘烤过后,表皮已被烤炙成焦脆,内里却是极为软糯且拉丝的,一口咬下,破开年糕焦脆的表皮待拉开时,便能拉出一条长长的,粘牙软糯的糕体来,其实空口吃此物的味道已然很是不错了,不过,看着女孩子置于案上的那两只小碟子,他便也有样学样的插着年糕蘸了蘸小碟子里的两样蘸料物什,一碟纯白色粘稠状的酱料名为甜乳酱,入口甜津津的,又有着那股牛乳特有的乳香味。 “是温师傅用牛乳、细糖什么熬的,”汤圆介绍道,“说什么是仿照炼乳制成的,这牛乳还能练出来么?我同阿丙乍一听闻还以为是炼丹呢!” 林斐听罢之后,说道:“大抵是加了糖的牛乳熬至去水之后精炼凝结的吧!同熬药差不多,如此熬起来的味道便更为浓郁,同那酱料类似了。” 光蘸那甜乳酱味道已是美味了,另一旁的小碟子里还盛了些米黄色的粉末,这一物,林斐倒是认得的,道:“此物是黄豆粉吧,先时食过此物。” 温明棠点头,手里蘸了甜乳酱的拉丝年糕遂又在黄豆粉里滚了一圈,而后才将那拉丝年糕送入口中:香甜的乳香中混合着黄豆的香气,为年糕增添上了一份独有的豆乳香气,品着那对于自己而言颇为熟悉的豆乳香,待看到面前三人食起来时既诧异又连连点头称“美味”的举止时,温明棠才意识到自己好似来了大荣之后还未做过这对于自己而言颇为熟悉的豆乳呢! 待过几日倒是可以做一回!牛乳美味,豆浆亦美味,两者各有其美味之处,融合之后,那各自的美味融于一起,却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另外生出了一种融合而出的新的美味之物。 “豆浆和牛乳混成的豆乳饮子味道亦是极美的。”唇齿同那软糯拉丝的年糕做斗争时,温明棠说道,“过几日便将乳茶换成豆乳,我等再品一二。” 长安城里的热闹看得,从热闹中看出的世事无常亦看得,不过于他们这等荷包不丰的人而言,每日吃什么才是头等大事。衣袍等事物坏了还能补补,凑合着用,不是每日每月都必买的,可吃这件事却是一日都少不了的。 这世间不少事会变,人也会变,真真不会变的事物极少,不过人不吃饭就会饿死这一点却是永远不会变的真理。 想到自己发现的所谓的朴素“真理”,温明棠唇角翘了翘。 围炉煮茶这种事,文人雅士做来谈论的多是风雅之事,如他们这几人谈来却是离不开吃喝拉撒的民生之事,谈了好一番长安城里的菜价上涨之事后,汤圆揉了揉肚子起身,朝阿丙使了个眼色,对温明棠道:“温师傅,食多了肚子不舒服,我等去去便来!”说罢便同阿丙一道起身离开了。 这借口可半点不高明,闹肚子还能一起的么?温明棠笑了笑,待汤圆和阿丙走后才看向说罢“黄豆粉”之后便不再说话的林斐。 还不待她说话,林斐便开口了,只一开口便道起了方才在刘元等人那里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上头:“那个至今外头没什么消息,买走了原兴康郡王府同张家几个重要家眷的买家,你觉得会是何人?” 女孩子闻言只是略略一愣,旋即便笑了,她挑眉,反问:“这个问题很难猜么?”顿了顿,不等他说话,女孩子便继续说道,“先时众人不是说过了么?那个在兴康郡王府那等情形之下,还会同兴康县主定亲的兵部青年才俊同皇后母族沾亲带故的,后来若非……笠阳郡主那一出事闹出来,实在是叫人脸上不好看,这事情原本该是过了明路的。” 这个回答,总算叫他心中那寻不到可说话之人的郁结稍解,舒了口气之后,林斐自顾自的摇头说道:“是啊!这个答案一点都不难猜,只是多数人不敢猜罢了!” “能在圣上授意要重办的情形之下,逆势而为,买走那兴康郡王府的一干重要家眷之人,若当真是权势滔天,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女孩子手中的木签拉扯着那年糕,说道,“问题在于不透露风声这一点……这其中怕是有圣上的刻意授意在里头。” 话说到这里,记起年节时进宫见到的那位端庄得体的皇后娘娘,复又想起外头传颂的“帝后恩爱”故事,温明棠叹了口气,说道:“故事最美好之处果然都写在话本子里了!”就似现代社会她听闻的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一般,最美好的往往就是结尾那一句“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至于之后的故事,那些家长里短琐事的影响云云的,便不再着墨了。 “还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的看,才是最美的。”温明棠将木签上蘸了甜乳酱和黄豆粉的拉丝年糕送入口中,“凑的太近,看的太过真切,往往便不好看了。不管是事还是人,都一样。” 林斐闻言轻笑了一声,抬眼看了她片刻之后,忽道:“我倒是觉得你便是凑近了看也没有什么不同,”他道,“你日常总是不施粉黛,凑近了看自是不会似那等浓妆艳抹的妆容一般显得脂粉气过于厚重,仿佛敷上了一层面具一般。这一点不止是外表,便连人,也一样。”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那正在炭火炉上缓缓烘烤的围炉煮茶事物,顿了顿,又道,“虽是说的吃喝事物,可大抵大俗即大雅,这般日常吃食用到的物事不知是不是因为你这里的吃食做的太过用心的缘故,亦变得雅致了起来。” “碰到你之后,我分在吃食这一物上的心思也...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那先时在公厨堂中吃饭时,众人不解之处亦是寻到答案了。 为何素有清名的大族儿郎,且还是个听起来颇为抢手的儿郎会同兴康县主定亲?不过是圣命难违罢了。 “可人终究不是棋子,人是活的,会不满,会愤怒,会抱怨,会想办法自己解脱困境,而棋子是死的,你让它往哪里下,它便往哪里下,并不会挣扎。”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说道,“陛下授意的事,皇后或许不会反对,皇后族中的长辈或许会顾念大局,不会反对,可……那青年才俊的兵部小将当真不会有意见么?” 有才者自傲,但凡有能力之人皆是不甘为他人棋子的。 这倒不是说“拉郎配”这件事上兴康县主的相貌有什么问题,在没出事之前,兴康县主同笠阳郡主是有“宗室双姝”的美誉的,更遑论身上还有县主的名头在,可其那等教养方式,于不少素有清名的大族而言,怕是皆不敢招惹的。 “于那兴康郡王府众人而言,难怪那么恨了!”温明棠点头,恍然,“要知道这门亲事可是在陛下授意默许下给予的一条生路啊,就这般被笠阳郡主给毁了!” 她想到兴康县主等一众女子在兴康郡王府被京兆府的人查处那一日,依旧打扮得娇艳美丽,听闻原本还打算出去玩来着。当时那一众女子恍若没事人一般的态度,那副笃定了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的姿态此时总算是得到了解释。 “宗室中人视平民百姓为棋子,可同样的,宗室中人亦是陛下手中用来制衡权术,巩固自己手中权势的棋子。”温明棠说道,“可笠阳郡主这一出之后,兴康县主便是还能被人买走作为制约皇后母族的棋子,却也是比不得有明面上的那一纸婚约来的更好的。” “于陛下而言,皇后母族之中是谁买的她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收留了这一干人等。”林斐淡淡的说道,“于那兵部小将而言,摆脱了兴康县主这个会叫他没脸的明面上的妻子,私下里将人买了去,他若是好色,可自己收了,若是不好色,便送予族中长辈,两者而言均可,只消在陛下那里能给个交待便是了。” “如此一来的话,那个罗山……确实不必再担心因兴康郡王府和张家的关系而被牵连了。”温明棠说话的语气越发淡漠,“似你先前说的张大人那等若能算作是实打实做事的官员的话,这罗山经此一遭便成了陛下制衡刑部的棋子,往后怕是不管哪一方势大,便会立时跳出来同那一方不对付。被对付的倒不定是办事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只是单纯因为太过势大了而已。”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面上亦是淡淡的,没什么笑容,他摩挲着手里的牛乳茶杯,说道:“似罗山这等人往后就会似那等先时被推上断头台的兴康郡王府众人一般,疯狗一般胡乱攀扯却丝毫不惧,他有了底气,因为……他成了陛下制衡权术的一枚棋子。” “这等人的存在总是会让人不喜的。他们越势大,便越是让人看了觉得这世间没有’公道‘二字。”温明棠垂下眼睑,顿了片刻之后,忽道,“我先前听你所言,可说圣上是个有能力的皇帝,可此时听闻你所言,又觉得圣上是个聪明的皇帝。只是能力与聪明二字,也不知圣上会将哪一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之上。” “于百姓而言,当然是能力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最好。”林斐说道,“如此的话,那民生所盼的赈灾等事便能及时得以解决了;可若是陛下将聪明放在能力之前,怕是罗山之流的人手头权势会加重,如此一来,百姓福祉之事便不是陛下首要关注的大事了。” 这便是所谓的家天下的弊端了!温明棠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道:“你方才说罢,我本想问你陛下是个能力胜过聪明之人,还是聪明胜过能力之人。可一想这世间的人同事都是会变的,便觉得你此时怕是也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林斐看了眼温明棠,“不过我在大理寺,暂且得以立在局外,局外人不似局中人,看事看物应当会更清楚些,也更容易及早发现些什么端倪。” “你在大理寺……”温明棠反复咀嚼着林斐口中的这句话,半晌之后,突地笑了,“我还以为你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其实不妨,陛下便是一时聪明胜过能力,可你……或许还是可以比陛下更聪明些的!”甚至可说是聪明的多了,似罗山这等胡乱攀咬之人,身上又怎会干净?一旦被拉上公堂自是逃不开断头台上那一刀的。 大理寺这等衙门便是这等时候派上的用场,定罪判案什么的,都有理由插上一脚。 家天下……要做事之人受的桎梏太多了,林斐转着手里的牛乳茶杯叹了口气:所以当看清大荣这条权势之路的本质之后,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早早便站在那条权势争斗之路的尽头,握紧手里的刀,向为争夺权势不择手段、满身孽债早已偿还不尽之人挥出那真正不偏不倚,不会偏袒任何人的那一刀罢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蒜香南瓜(五) 看了一番京兆府衙前的热闹,因着并未多作逗留,是以温明棠等人再次回到大理寺时,时辰尚早。 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阿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走了一趟,又饿了!” 阿丙这年岁的少年,正是最容易饿的时候。温明棠看着比去岁头一回见到时长高了约莫有半个头的阿丙,笑了,说道:“所幸午食时还剩了些蒜香南瓜,冷食也食得。若是实在不想食冷的,就去我那里,用围炉煮茶的器具拿去热一热便成!” 此时时辰尚早,内务衙门每日送来的菜食种类也就那么两三样,自是上午便早早将菜肉都洗、切备好了,待到暮食之前一个时辰,直接开灶做菜便是了。 得了温明棠这一句,汤圆同阿丙立时应了一声,一面说着再烤些番薯、红枣、桂圆什么的,一面进了公厨。 原本是准备拿了那午食剩下的蒜香南瓜便去温明棠那里支起炉子围炉煮茶来着,可待进了公厨拎开锅盖看到里头空空如也的铁锅时,三人皆是愣住了。 正在一旁蒲团拼凑出的“地铺”上打瞌睡的杂役一见他们这举止,便猜到几人想寻什么了,隧笑着打趣道:“可是阿丙又饿了?”看着正摸肚子的阿丙,杂役指了指外头,说道,“不巧的很,你等出去看热闹之后,那盘剩下的蒜香南瓜叫林少卿拿走了,你等便再去烘个番薯什么的垫垫肚子吧!” 温明棠等人恍然,转身正要走,便听那杂役又感慨嘟囔了一句:“最近集市菜价涨了些呢,虽是涨的不多,可买菜什么的也比素日里要多花几个钱了。公厨吃饭不要钱,大家自是在公厨将肚子填满了再回去了,如此……也好省下一张嘴的开销了。”说话间还忍不住叹了口气,那语气听起来颇为复杂。 虽说孤身一人住在衙门住宿屋舍里的杂役不少,可多的是那等家里有家眷同在长安的。家里妻儿老小的开销可不似杂役自己这般能在衙门公厨解决了,自是日常皆需要去集市上买菜肉什么的回去做的。 这般一来,集市上菜肉价钱的变动,这等日常需去集市上买菜肉做饭的自是头一个察觉到的。 “听闻几乎所有菜疏都比原先贵了两个钱。”杂役叹道,“虽涨的不多,也不至于买不起菜了,可算一算每月还是要多花上不少银钱了。” 这随意的一声感慨听得转身正欲去温明棠院子里围炉煮茶的汤圆等人脚下的动作皆不由一顿,互相对视了一番之后,汤圆偏头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菜肉价格那么快便涨了呢!”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这几日,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那出事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身上盯着,却是鲜少有人注意到了这菜肉价钱上涨上头。”顿了顿,又道,“或许便连买菜之人自己虽是注意到了,却也并不会以为是什么大事。” 升斗小民也是这世间最愿忍让的一群人了,温明棠一边说着一边同汤圆、阿丙两人跨出了院子,公厨院外几个杂役正在外头劳作:扫地的扫地,擦拭长廊的擦拭长廊。 只一眼,温明棠的目光便落到了正在长廊边擦拭长廊的黑瘦妇人身上:那是……子清、子正两人的母亲。 想起她前些时日的那一闹:被不少人称为刁民。温明棠脚下慢了一慢,看着那黑瘦妇人正在劳作的身影,喃喃:“或许……有时候太过忍让也不好!” 子清、子正的母亲便是忍到无法再忍,被逼至绝境时,才急的闹将出来的,可在外人眼里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怜她一人独自带大子清、子正两人的有之,可更多的却是以一种别样挑剔的目光来审视其行此举背后所求的‘利益’动机吧! 熟知内情的,会知其是逼不得已。可不知的,又会如何看待她那些举动呢? “七日之间,几乎每种菜价都涨了两个钱,肉价则涨的更多些,要三个钱。”刘元说道,“这是我家买菜的阿嬷回来说的!”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嘀咕,“自家买菜的钱要多花了,不该是头等大事么?怎的还都盯着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里那点热闹瞧?” “一年赚得的银钱都比不得人家屋子里随手摆置的一样物件银钱值钱,怎的竟还有这等闲心?”刘元对身旁的白诸、魏服二人说道,“眼下是只涨了两个钱,咬咬牙,尚且能捱过去,待到实在捱不过去了,怎么办?” “怎么办?闹呗!似子清、子正的母亲一般急的跳出来闹!”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到时候京兆府出兵、镇压、上奏三板斧下来,朝廷再开始出面压价什么的,每每都是这么个路数。朝廷出面解决此事,京兆府再推几个官员出来革职查办,百姓高呼几声圣明,事情便解决了。一番闹腾下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便还能顺带为自己添上几笔政绩,这结局真真是皆大欢喜呢!” “可忍着的这段时日里百姓多花的银钱,朝廷可会归还?”白诸接话道,“如此一番风水轮流转下来,最后不还是肥了静太妃的荷包?” 看着屋内正闲聊菜价的三个下属,正在案边翻卷宗的林斐抬头向三人望来:“张让那里,赵大人的案子以及常式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顿了顿,又道,“张让提过不能说的,便不要告知我了。” “连进展都无,张大人又能有什么不能告知林少卿的?”刘元摇了摇头,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默了默,声音低了些,又道,“倒是赵夫人那里……来过几回,问我等案子怎么样了。” 赵孟卓遗孀赵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是知理的妇人,知晓林斐不插手此案之后,便也未再麻烦林斐,而是每每来,都直接寻刘元等人探听情况。 “老实说,那物证结果真真叫我等不知该如何对赵夫人开口。”白诸接话道,“有一回我隐晦的提了一提物证所指赵大人极有可能是自己选择的跳楼,那赵夫人便问我赵大人生活如此顺遂,她这枕边人都不知自己夫君有哪里不如意的地方,又为何要选择跳楼?” 林斐听到这里,点头道:“便是当真跳的楼,那也定是被逼的!” 这话一出,白诸等人虽是一愣,却也并不意外,跟着点头道:“那赵夫人也是这么说的,道便是当真自己跳的楼,那也定是被逼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其实都不消赵夫人提醒,他们这些办案的连同张让又怎会不知?只是……思及毫无进展的查案过程,以及那失踪至今不见人影的摘星楼当日在场的几位官员,白诸等人对视了一眼,颇为无奈道:“除却已死的常式以及软禁于宫中的国公爷,哦,还有疑似自己跳下摘星楼的赵大人之外,其余人皆失踪了,且音讯全无。” “这案子……真真是同以往的案子全然不同,其可查的人证、物证之流的除开表面的那些个争执之外,真真有关案子的线索极少。”白诸说道,“不说我等了,前两日我等去刑部同张大人交涉,他也连呼此案委实越查越是棘手!” 当然,不少案子未破开那遮掩在前的重重迷雾之前,看起来都是棘手,且让人一头雾水的。远的不说,便说刘三青、芦元林等人的案子在未揪出真相前同样是让人觉得难办的。 可这难办,于他们这等办案官员来说,心里其实还是有把看不见的尺子来衡量的。 “看不懂案子本身,便回到涉及案子的人身上来。”魏服接话道,“看咱们赵大人、国公爷,甚至连同常式三人牵涉其中,皆无法善了,想也知晓此事定极为棘手,或许……会是我等接手过的最麻烦的案子也说不定!”那常式工于心计之举犹在眼前,真真是令人惊叹。 “这案子……”刘元顺口接了魏服的话,说道,“张大人若当真办好了,这升阶什么的自也是担得起的。” 至于若是没办好这种话,众人自是默契的皆没有提及,而是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个人。 “没想到那罗山竟是自保成功了!”白诸说道,“虽说被贬了两阶,品阶一朝回到了十年前,可好歹是成功摆脱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纠缠,也不知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从张让那里听闻罗山对那陆夫人的家眷茜娘等人已顾不得面子功夫了,而是明晃晃的恐吓威逼这几人做替死鬼。不过因着张让出面走了一趟,向那几人陈明了厉害关键,好歹没有叫这几人稀里糊涂的冤死!”魏服唏嘘了两声,“这等情形之下,没有茜娘这等替死鬼在手,也不知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为何肯放过他。” 毕竟自笠阳郡主跑到兴康郡王府前挑衅的那一日开始,兴康郡王府连同张家便如同疯了一般到处攀扯,不少人都在暗地里道罗山这一回怕是完了,便连张让先时都是这般以为的,却未料到他最后竟是逃过了一劫。 “你等可是忘了一进教坊便被人买走的原兴康县主同原兴康郡王妃等人了?”林斐听到这里,摇头说道,“不止如此,流放的还有那位原来的‘小县公’李甲一位妾室所生的庶子,已七岁了。一家尽数倒台,自也管不得什么庶子不庶子了,总是个男丁。这些人……都需有人出面照拂!” “宗室倒不是吝啬那点银钱,可这等情况之下,唯恐被波及自身,自是不好明着出手的,便需要一个明着出手照拂这些人之人。”林斐说到这里,随手用木签子插了一块放置于案角的蒜香南瓜送入口中,说道,“罗山肯出面做这件事,兴康郡王府自是没有再咬住他不放了。” “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又未咬出罗山,若不是罗山硬着头皮在这等时候出面为兴康郡王府的家眷安排出路,也不会被连贬两阶。”说到这里,林斐顿了顿,又道,“倒是那接手兴康郡王府家眷的买家,竟是……没听到城中传出什么消息,捂的倒是严实!” 这话一出,成功令得屋中的刘元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开始猜测了起来。 “当是权势滔天吧!”刘元摩挲了一番下巴,说道,“毕竟是在这等时候赶的这趟浑水!” “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权势,背后站的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这等时候行此等举措?”白诸沉思了片刻之后,转而看向魏服,问道,“老魏,你可听闻过这等人?” 魏服沉思了许久之后,还是摇头,道:“惭愧!便是我也想不出来有这等人。哪家会如此不开眼在这等时候行这等令圣上不悦之举? 林斐神情平静的听着面前三人议论着,咀嚼着口中软糯咸香的蒜香南瓜,一块一块的往嘴里送,可待到案角那放置蒜香南瓜的食盘都空了,也未见三人猜出那背后之人来。 放下那插蒜香南瓜的木签,他喝了口茶,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等继续做自己的事吧!”说罢也不等三人有所反应,便离开了。 这答案……当真很难猜吗?或许是不想猜,也或许是身为大荣臣子长久以来的本能,下意识的回避了吧! …… “那烤熟的蒜香南瓜内里依旧是软的,表皮却是焦脆的,同这番薯真真是不一样!”咬了一口手里的烤番薯,垫了垫开始“咕噜”发牢骚的肚子,阿丙感慨道,“若非温师傅做了这吃食,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蒜碎烤熟之后这般香的!” “那大蒜的咸香真真是同一般的咸香不一样,好似那蒜香天生带着一股子诱人的鲜味一般!”汤圆感慨着啧了啧嘴,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叹道,“是真真好吃呢!” 温明棠笑着接话道:“这蒜碎待用石舂舂捣成粉末,加以盐调味,也可同那辣椒粉一般用作调味,便唤作蒜香味,加入去岁食过的无骨鸡柳以及一些油炸捻子中滚几圈,味道亦是极为鲜美呢!” 一番简短的描述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下意识的吞咽了一口口水,巴巴的朝温明棠望来,两人正要说话,便听院门处一道声音传来:“你若是真做了这蒜香味的调味之物,我要一些!” 这声音……看着自院门外走进来的人,汤圆同阿丙连忙开口唤了声“林少卿”。 林斐朝两人点了点头,走进院中,而后径自行至温明棠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第四百七十八章 蒜香南瓜(四) 便是木讷不知事如茜娘等人,也在近些时日的审讯中隐隐感受到了罗山的急迫,若说原先还只是恐吓同暗示的话,至最近两日,罗山这般令他们滴水未尽,粒米不得食的举动便可说是明示了。 “那罗大人……那罗大人是想要屈打成招啊!”茜娘两日未进食的嘴唇早已干涸撕裂开来了,裂开的唇表渗出丝丝血丝,舔着自己唇上那股浓浓的铁锈味,茜娘颤着唇,看向面前的张让,几乎是以一种看救命稻草般的眼神看着他喃喃哭诉着,“他不给我等吃喝,逼着我等指认同党,还道我等几时肯指认了,便几时给我等饭食吃!” “不给吃喝也就罢了,还每日需挨鞭打,那大人还道什么让我等长长记性,我等实在是不知要长什么记性啊!那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人简直是疼极了!”茜娘女儿哭着喃喃,“这真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呢!” “这里是刑部的大狱,你等以为是外头的客栈不成?”张让看着面前争相恐后的向他哭诉起来的三人,心里早没有头一回见到三人时那股有气无处发泄,有力无处使去的憋屈了,他有的只是平静,自始至终的平静。 “就你等受的这点皮外伤……”张让说着,转头示意身边的狱卒上前为三人松开那绑住三人的锁链,说道,“不过是刑部大狱里如同挠痒痒一般的刑罚罢了!” 这点还只是挠痒痒……松开了锁链,能活动筋骨的茜娘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扶着木桩站定,本想说什么,可眼角余光越过张让,看到张让身后,那牢门大开的牢房内被两个狱卒架着走出来,浑身上下好似没了筋骨一般瘫软在那木桩上的人时,顿时瑟缩了一下,喃喃道:“抽筋……扒……扒皮呢!” “看来常式将你等养的确实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尊处优的!”张让说着,撇了茜娘等人一眼,见三人扶着木桩站着,顿了顿,便又道了一句,“还能自己站着,足可见陆夫人这立在风口浪尖上的一招真真是厉害啊!本官还当真是嫌少看到从这里出去,还能自己走动的。” 这话听的茜娘三人再次瑟缩了一下。 张让招了招手,一个狱卒端着三碗小米粥自门外走了进来,行至三人面前,这次倒是不消狱卒和张让说什么,三人便忙不迭地上前几乎是“抢”一般的端走了那托盘里的米粥碗。 捧起米粥碗的那一刻,便忙不迭地往嘴里倒。 入口的米粥只是一碗熬的再寻常不过的小米粥而已,甚至不知是厨子还是杂役淘米时懒散,连沙子都能吃到。可三人此时根本顾及不了这些了,往日里食几口便有剩余的寡淡小米粥此时恁地恍若人间至味一般让人舍不得放手。 几乎是狼吞虎咽般的将手里的小米粥舔舐殆尽之后,三人这才抬头看向张让,却见又有狱卒捧着三人入狱时穿的衣裳走了进来。 看到这衣裳的那一刻,三人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若说方才为自己松开锁链,端来小米粥的举止已让三人隐隐预感到苦日子要熬到头了,那眼下看到这送还衣裳的那一刻,三人这才总算是确定自己终于要被释放了。 看到面前三人抱头痛哭的举止,张让转身,道:“换好衣裳便出来吧!本官在牢外等候你等!” 纵使知道多说无益,说的再多也是不懂。可面对对面三人那入了一趟狱,受了一趟罪,性子却依旧半点不改,甚至连自省都未悟出半分的三人,张让只觉得颓然与无力:这等感觉大抵就似是那等先生费尽心力的想要教些什么,可花了大半晌的工夫却依旧徒劳无获一般,令人无奈至极。 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三人待出狱之后同先时并不会有什么不同: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啊! …… …… 因着有差役来的晚了,重新热了一下饭食,以致温明棠等人来到京兆府衙门前看热闹时已过了未时了,那据说甚为“精彩”的审理结案,引得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连呼“青天大老爷”的审案过程早已结束了。 不过虽是未看到审案的过程,这陆夫人连同其家眷三人自京兆府尹手中接过那归还的铺子地契的那一幕,温明棠等人却是赶上了。 不比汤圆、阿丙连叹可惜没有看到精彩之处,温明棠想看的,便是这一幕。 一旁的陆夫人还好,她反应平静,那厢自刑部衙门里进出了一趟的茜娘等人却几乎是以一种急迫到难以复加的姿态上前接过的那自京兆府尹手中递还的铺子地契,而后便伸手紧紧的将其护在怀中,不肯撒手。 茜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顾不得上头京兆府尹的敲打以及旁人指摘她只顾铺子地契,不记得搀扶母亲的言语苛责,她只是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地契,不肯撒手。 刑部衙门大狱里的鞭子落在身上好疼,那几日于她而言恍若地狱般的刑罚真的好难捱!这是她吃了苦头才换来的,决计……决计不能撒手! 抱着地契的茜娘眼泪簌簌地不住往下落:她的眼泪掉过很多回,可从来没有哪一回似今日这般由心而为,真真是不论如何都控制不住的,直往下落。 大抵虽外人听起她的遭遇是如此的命途多舛,可事实是她从未短过吃喝,也从不曾为饭食之忧真正的发过愁,养的确实如同小户千金一般不曾吃过一点苦头。天塌下来,总有母亲他们顶着,她……从来不曾受过这般的罪。 抱着地契惶惶不肯撒手的茜娘哭了许久才记起了陆夫人,回头看向陆夫人,又记起了母亲告官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那狼子表兄一家将我父母的铺宅生意经营成这般,不过是因为这一切于他们而言来的太过容易了,便大手大脚的挥霍,轻易便买卖来去,不珍惜罢了!” “真真吃了大苦头,费了大力气得来的东西,自会好好珍惜,不舍得轻易浪费的!” 浪费?她哪里舍得浪费?这铺子是她吃了好大一通苦头,挨了多少日的毒打才换来的,又怎舍得浪费半分? 旁人指摘她不孝、吃相难看这些话茜娘通通都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只是一手紧紧的抱住怀里的铺子地契,一手搀扶着身旁的陆夫人,三人在周围一众百姓的热闹围观中渐渐走远了。 看着那互相搀扶着走远了的陆夫人一行人,汤圆忽地叹了口气,指着陆夫人那颤颤巍巍的身子骨,唏嘘道:“陆夫人……当熬不了几日了吧!”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陆夫人那即便厚袄披身也依旧看起来单薄至极的身子骨忽地叹了一声,道:“陆夫人蓄了一个甲子的力才刮来的这股风大抵是要过了!” 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有不吝言辞的夸赞京兆府尹青天在世的,亦有感慨这陆夫人一把年纪不易的,更有叹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这样的门宅坍塌竟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这些种种皆令人叹息怅然。 便在此时,有人提及了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几个重要女眷。 “虽不少人都奔去教坊尝那鲜头去了,可……最重要的那几朵花依旧是旁人摘不得的,一入教坊便被人买走了!”有人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出的面,不过彼时盯着这几朵花的不少,能买到这几位的贵人,其手中权势定然不小。” “是啊!郡王妃,哦不,是昔日的郡王妃,还有昔日兴康郡王府养的那几朵特殊教养的‘花’倒是早早便被人买走了,不过那张家有几房侧室连同郡王府的几个小妾以及几家沾亲带故的族中的夫人什么的都在呢!”有人说着,那语气颇为唏嘘,“虽不似郡王妃她们那般稀罕,却也是往日里高不可攀的贵妇人,那教坊的教养嬷嬷也顾不得昔日那些交情了,这些人一去教坊,那教养嬷嬷便将人挂了牌,说是价高者得!” “站得越高,跌下来时踩的人便越多!”另有人接了话茬,叹道,“都等着看热闹呢!” “可不是么?”人群中有人附和了一声之后,却是又“咦”了一声,道,“我记得昔日兴康郡王府里养的那几朵娇花前几日不是叫那笠阳郡主给扒了衣裳羞辱了一番么?竟也被人买了?” “多的是人想要买呢!”那问话的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话,道,“进教坊的头一日,不少人便皆是为那几朵娇花去的。有想羞辱的,亦有想尝鲜的,不过大多当是这两者都有。” “所以,还是奇货可居啊!”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那等喜欢上前踩人一脚的人多的是,大抵……是能从踩人中得到什么乐趣吧!” “也不知这几位被哪家贵人买去了!”有人啧了啧嘴,说道,“不过,我听闻还是长安城里的权贵出的手,往后……指不定还能再看到这几朵娇花出现在人前呢!” “那这昔日兴康郡王府的几朵娇花也不算白养了。”周围百姓议论着,虽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可话语中的戏谑以及看热闹的语气却是溢于言表,“先时一番教养也不算浪费了!” 这话听的汤圆忍不住摇头,小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恁地羞辱人呢!” 这话本是两人之间小声说的话,却叫旁人听到了,有人笑道:”小姑娘皮薄,老实,却不知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面皮薄,会不好意思的呢!”那人嗤笑了一声,摇头道,“若是觉得这等事算是羞辱,昔日兴康郡王府还在时,府里那几朵娇花可算得上是权势最大的贵女之一了,她们不乐意,还有谁能羞辱到她们?足可见她们自己是愿意的,毕竟以色侍人这种事……多的是人愿意做呢!” 一句话听的众人不住摇头,却也有人叹道:“倒……也是事实。” 温明棠听到这里,想了想,倒是难得的接了人群中的议论话茬,开口说道:“其实以色侍人这等事也如同赌博一般,既要赌自己能被贵人相中,还要赌贵人能一直相中自己,更要赌色衰爱驰时自己能善终,若这几点都能赌赢的话,那最后要赌的便是所倚仗的贵人本身不要倒台了。” “如此听来,那这以色侍人要赌的还真是不少,既要赌自己,还要赌贵人。若说自己这件事还能靠自己使使手段什么的赢过旁人,那贵人能不能一直不倒台便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人群中有人接了话,说罢便笑了,“这一番下来,可比要自赌场里赢钱困难多了!” “可不是么?”温明棠笑着说道,“虽说十赌九输,可不少人进了赌场都是笃定自己会是赢得那一个的。可以色侍人这种赌究竟是不似真的进了赌场那般,赌几局便能随时抽身离开了,那可是要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的。” 这话题越说越是有趣,周围议论声不绝,有锦衣华袍、大腹便便,光看其表,便可看出其经商之能颇为出色的富贵老爷摩挲着手里套的玉扳指接了温明棠的话茬:“若是必须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那便不好了!便是我这等人,自诩赢几局的本事是有的。可若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那时间久了,便总有输的那一日!” “偏这以色侍人又同一般的赌不一样,可以自行选择出几个筹码。有些筹码即使扔出来了,也是不痛不痒,不会叫人心疼的。”富贵老爷说道,“可这以色侍人的赌,必须是时时刻刻压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赌,这般的赌,便是赢了千百次,可只要输一次,便彻底完了!” 一番相谈议论引得周围人不住叫好。 那厢立在京兆府衙门口,受了不少声“青天大老爷”赞誉的京兆府尹听到这里一番议论,下意识再次点头的同时,又隐隐觉得这番议论的声音中有一道声音恁地耳熟。 多听了一会儿,他总算是听出来了,是先时在那兴康郡王府门前说出“裱糊匠”三个字连同说出“有些人就喜欢欺负死人,欠死人的恩情与欺负死人,同死人结下的仇,都只需烧些纸钱就能摆平”的声音。 没想到今次,又听到那道声音了,不似那日在兴康郡王府门前说出那一番令人醍醐灌顶之语时刻意压低的声量,这一次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叫他清晰的听出了这声音竟是出自一个女子,且听其音,似是年龄并不大的样子。 也不知这京城里哪家的女儿竟能说出这般一番话来!京兆府尹有些诧异,下意识的循声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却见说话的竟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看其衣衫穿着颇为朴素,同他原先以为的是哪家诗书传家的大族门第教养出来的贵女截然不同。 不过虽是与自己想象的不同,这随意的一眼,还是令得京兆府尹下意识的记住了这少女的模样:一张不施粉黛,却尤为美丽,甚至胜过不少描眉点唇、悉心装扮的女子的脸。 这张脸……真真可谓是丽质天成!京兆府尹叹了一声,便连他自己也未想到,今日这随意一眼记住的脸,往后竟在这长安城中引起那般大的波澜来。不过,这皆是后话了,便暂且不提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蒜香南瓜(三) “估摸着砸了不少银钱进去了!”林楠说着叹了一声,感慨道,“往后少不得还要拿银钱善后,不过于他们而言倒是不在意这个的。左手进右手出的,只要银钱不断,这件事就能一直压着!” 那厢转身才走了两步的林斐却突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随口感慨了一番的林楠,说道:“压又能压多久?”他道,“我见过压的最久的不外乎陆夫人这件案子了,压了整整一个甲子,可还是似如今这般露于人前了。” 林楠自是知晓林斐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却还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过一个甲子的可不多!”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道,“说来那陆夫人还真是……怎么说呢?运气好?好似又不是!” “总之,似这等中了蛊毒之人,身体常年为蛊毒所蚕食,我还当真是嫌少看到能有如陆夫人这般长寿的,”林楠说到这里,唏嘘了一声,“或许还真真是天道好轮回吧!” 天道好轮回? “或许吧!”林斐不置可否,朝林楠点了点头之后转身拂袖离去了。 …… …… 七日。汤圆掰了掰手指,看着台面上摆着的蒜香南瓜,自头一回吃到温师傅做的蒜香南瓜到今次第二次食,中间隔了整整七日。 七日,于在大理寺公厨中做事的他们而言,是中间间隔了一次食蒜香南瓜的次数。可于外头,长安城里,这整整七日之间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多少往日里膏粱锦绣的大族被抄家灭族,多少往日里高不可攀的贵人被推上了断头台!那些身着囚服被流放的贵人更是一波接一波的自城门前被押解经过,引得百姓围观看热闹的同时,又忍不住叹息“这真真是富贵权势转头空”,一切皆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听闻教坊里又多了不少新面孔!”食午食时,几个大理寺差役闲聊着感慨道,“近些时日教坊那段路都叫马车堵满了,每每行至教坊附近,没个一两个时辰便莫想通过的!” “这城里当真有那么多好色之徒么?”有人闻言惊诧道,“便如此好那一口?” “也不定是好色的,听闻还有宫里净了身出宫的公公过去凑那热闹呢!”有人吞了一口口中的蒜香南瓜,道了句“好吃”之后,说道,“那些公公早断了欲孽了,难道也好色不成?” “多是因为那些曾经的郡王妃、县主、大小姐什么的往日里委实是太过高不可攀了,看着那等高高在上的县主、小姐流落教坊那等腌臜地,多少人就等着看热闹、踩上一脚以及摘一摘这些往日里的高岭之花呢!”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嘀咕了一句,“兴许……这便是所谓的人性吧!” 那教坊门口被马车堵满的路,委实叫人看的唏嘘又感慨。 “性子稍烈些的,不肯受这屈辱的抄家的时候就投缳了。”有人接话道,“进了教坊的性子没那么烈,有些也慢慢接受了,也有些还是熬不住,拽着一根绳子上了吊。每每这等时候,受不得罪投缳的不计其数,官府那里也早有准备了,这几日教坊那里便一直有官府的人盯着,有自尽投缳的,记上名册便将尸首拉走了。” “所以,所谓的抄家灭族,可不止断头台上的那几刀,接下来好长一段时日里,都陆陆续续的有人送命呢!”魏服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说道,“流放路上水土不服的、染上各式各样病痛死的不计其数。” “往日里数百口之多的、人丁兴旺的大族,这般一番折腾下来往往剩不了几口了。”刘元顺口接了一句,便听身旁的白诸轻咳了一声,下巴朝台面后立着的温明棠努了努。 正感慨着的魏服同刘元这才意识到作为温家的家眷,他们这位温师傅曾经亦是罪官家眷之一,不过因着年岁小,被充入掖庭劳作了。 当年温玄策出事之后,温家的男子尽数上了断头台,女眷则被充入教坊,可不似如今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连同被牵连到的同这两家走的近的各自夫人、王妃的母族这般引的教坊门口被马车堵住了去路。温家的女眷在这件事上倒是干脆,在充入教坊的当夜便选择用一根绳子上吊投了寰。 人死如灯灭,便是有好事者想去摘一摘那高岭之花的,那高岭之花死了,自也碰不得了。 “那位温夫人美名一向过人,听闻出事之后,本有不少人在教坊那里等着为其赎身了,却没料到那位温夫人面上看着温柔,性子却是刚烈,在押送女眷的马车上便吞金服毒自杀了!”魏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去教坊的那些人……哎,稍有气节的,怕是都受不住的。” “听闻掖庭那里也接了几个年岁小的孩子,”白诸随口接了一句,复又看向台面后的温明棠,“也不知能不能似温师傅这般熬到全须全尾的出宫。” 既提到温明棠了,几人自是又想起了被关押在牢中的温秀棠了。 “这位……其实比起温师傅来,精明多了!”刘元咀嚼着口中的蒜香南瓜,小声道,“先被充入掖庭逃了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解去教坊的命运,毕竟……这种事,那么多人看着,对不少人而言,都算不得一件光彩之事!” “却又不似温师傅那般在掖庭实打实的受挫磨,没多久便走了当年裕王的路子出了宫,虽是入了教坊,可只伺候裕王一人,瞧那穿着作派,也知是养尊处优的,比不少大家小姐养的都好!”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啧了啧嘴,叹道,“真真是精明的很!” “只是这等精明实在是让人看的不喜!”白诸接话道,“只为自己谋利,为自己的利益,出卖姐妹这等事信手拈来,又眼高于顶,自视甚高,在她看来,怕是只有自己是人,旁人都算不得人。为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真真是自私至极!” “是啊,坏的很!”魏服点头,深有所感的说道,“若非温师傅足够聪慧,寻常人怕是要折在她手里了!” “说起来,其实这等人的那些手段委实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刘元说道,“简直是阴毒至极!” “瞧着聪明,实则见小利而无大义,道义上说不过去的同时,遇上真正厉害的,怕也只有被收拾的份!”魏服说到这里,指了指大理寺大牢的方向,说道,“若非那温秀棠小聪明小手段过了头,只求私利,掺和进了裕王那些事,又怎会被抓呢?” 当然,掺和进裕王谋反之事只是个引子,说到底,还是得回到温玄策一案上头来。 “听闻她关押在牢里时为了摘清自己,将裕王以及温玄策等人骂的狗血淋头!”白诸说到这里,眉头忍不住再次蹙了起来,“这为人的品行真真是叫人不敢恭维!且不论那裕王做了什么,单说于她而言,都是伸手将她拉出泥潭的金主。就那副嫌这嫌那的娇贵作派,她哪里能似温师傅那般捱得过那些苦头?” “将她拉出去,送去教坊里当头牌养着,养尊处优时是‘殿下’,一朝殿下倒台了,便是‘那贼子’了。”刘元摇头道,“还有温玄策……莫忘了,那温家昔日全靠温玄策一人撑起门楣,她能得个温家小姐的身份还要靠温玄策呢!听闻温玄策未出事时,她没少打着‘温家小姐’的名头出去作诗出风头,得人恭维,常常被人误认为是温玄策亲女也不反驳,岂不有默认,故意引人误会之举?反观温师傅,听闻其年幼时甚少在人前露面,不似她这般尽折腾。总之,得了温玄策的好时,是‘好伯父’,甚至恨不能上赶着直接把伯父变成爹了。一朝温玄策出事,眼下在她嘴里就成了‘温玄策那迂腐蠢贼子’了。” “这温秀棠真真是只要有好处,什么人都能卖呢!”魏服只觉得提起这温秀棠来,叫人连叹气声都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又叹道,“真真是同温师傅浑不似一类人!” “看着聪明,实则极为短视,只顾眼前利益,自是因着聪明过头被收押了。”白诸朝两人努了努嘴,复又指向台面后立着的温明棠,说道,“温玄策这等事可不一般,至少除了温秀棠之外,放眼外头怕是没有哪个人会道温玄策蠢的。” “连温玄策这等人都无法脱身,甚至国公爷以及那算计如此厉害的常式或许都被牵扯进了同温玄策同样的事中,无法善了,这温秀棠也敢瞎掺和?”魏服摇头,“这等只顾眼前利益的短视小人瞧着聪明,可还不若温师傅这般什么都不懂,也不瞎掺和的来的好呢!” “温师傅可不蠢,那温秀棠在她手里几时得过好了?”刘元说道,对温秀棠的不喜几乎是整个大理寺的共识,也不知是有了温师傅的对比,还是温秀棠这等汲汲于盈利的小人实在是令人厌恶的缘故。 顿了片刻之后,他忽地又道,“其实,有时看温师傅,总让我有种看到了林少卿之感。也不知林少卿会相中温师傅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提起这件事了,三人再次对视了一眼:老实说这件事能压到现在都未在外界听到风声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想着近些时日那闹得沸沸扬扬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案子,他们又觉得不奇怪了。 近些时日,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引人注目的么? “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那……陆夫人被表兄夺走的家财归还了么?”刘元顺口问了一句。 这一句不复方才同白诸、魏服二人说话时刻意压低的声音,自是为了让周围正议论着的一众差役、小吏都能听到的。 果然,这话一出,便有差役接话道:“听闻未时放人!”那差役说着,扒拉了一口食盘里的饭食,说道,“这几日京兆府上下可谓忙的足不点地了,整个衙门上下,几乎人人眼底都能看到一大片乌青。” “听闻食午食前,京兆府尹才要领着官兵进衙门时,便被等候在外头看热闹的百姓拦住了,问他这陆夫人的案子几时结案,”那差役说道,“那京兆府尹当时便道吃罢饭便开堂审理结案,已向刑部那里交涉过了,去刑部衙门那里接了被刑部衙门带走的陆夫人的家眷之后,估摸着未时便能放人了!” “那京兆府尹还放言定会让大家看着,看那陆夫人连同陆夫人的家眷都全须全尾的自他京兆府的公堂中出来!”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两声,道,“那副义正严辞的腔调,便连我当时都险些被触动了,就要跟着周围的百姓一道称颂两句‘青天大老爷’呢!” 人说“文人相轻”,同在大荣各部衙门之内,尤其所辖事务重合之时,各部衙门的官员差役有时亦会出现这等举动。无他,不过是因为太过清楚内情了而已,也知晓这所谓的“青天大老爷”之中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的。 “林少卿不是说过了么?”魏服闻言,接话道,“不管是不是被逼的当了这个青天大老爷,他既做了这青天大老爷之举,那赚得两声吆喝也是应该的!” 比起那等真正难得一见的圣人以及从内里到外表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衙门里坐着的多是俗人,当然,不少人或许比寻常人的品行更好些,可到底也只是俗人一个罢了! “未时便能放人吗?”汤圆闻言吐出了口中的瓜子壳,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温明棠,问道:“温师傅,咱们可要去看一看?” 看看?温明棠想起林斐同她说过的这个案子的细节,想了想,点头道:“也成!我确实想去看看!” 不过,她真正想看的并不是陆夫人,而是陆夫人那被关押在刑部的家眷茜娘等人,经此一遭也不知如何了。 …… …… 随着牢门外铁链落地之声响起,被绑在刑部衙门的刑讯木桩上,已两日未食上一口饭食,喝上一口水的茜娘等人抬起头来,看向那自牢门外走进来的官员。 原本以为这次走进来的,依旧会是这几日强行逼着他们指认“同伙”的那个名唤罗山的满脸阴沉的官员,却未料到所见竟是一张时隔多日未见的脸。 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刻,茜娘等人脑中还未有所反应,眼泪便夺眶而出,下意识的开口哭诉了起来:“大人!那个罗大人真真是强行逼着我等招供同伙啊!” 第四百七十六章 蒜香南瓜(二) 阿斐自小便聪慧过人,长到四五岁的年纪时便已是伶俐聪慧的好似个小大人一般了。功课、人情世故样样精通,又生了一幅那般出众的相貌,自是很难让人不喜欢。 甚至可说,虽是四五岁的孩子,可那于那人情世故之上的精通,一双眼看人如明镜一般。这一点之上,他小小年纪甚至超过了不少大人,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神童”了。纵使知道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可面对这样一个孩子,真真是很难让人不偏心的。便连她,扪心自问,其实心里还是更喜欢次子阿斐的。 那般精通人情世故,讨人喜欢的阿斐是什么时候变得古怪起来的呢?好似就是七八岁的年纪,和眼前两个孩子一般大的时候。郑氏舀了一勺红枣南瓜送入口中,即便心里知道不偏心,可面对阿斐,那时不论是她还是夫君亦或者公爹他们,见到两个孩子时都会下意识的伸手将阿斐抱起来,而将阿楠放至一边。当然,理由什么的也是现成的,阿楠是哥哥,阿斐是弟弟,哥哥让着弟弟嘛! 那时比阿斐长上几岁的阿楠总是低着头不说话,那副沉默木讷的样子,此时再回想起来,郑氏才恍然觉得若彼时那等情形继续下去,兄弟两人不阋墙才怪了。 好在稍大一些的阿斐性子变得古怪了起来,他们的目光也渐渐落到了阿楠的身上。至少这家里的爵位什么实打实的好东西都是给了阿楠的,可心里,其实还是更偏袒阿斐的。 没办法,这个次子委实太过特殊了!物以稀为贵,人又何尝不是如此?郑氏思及此,摇头轻笑了起来。 爵位给了长子,他们的偏心给了次子。听起来好似不偏颇了。可于寻常人而言,怕是到手的爵位比之那等看不见、摸不着的偏心更重要吧!不过这些,于阿斐而言倒是真的不在意的。 郑氏摇了摇头,想起那些个旧事。愈发感慨次子小小年纪不凡的同时,又叹这等孩子便连她这做母亲的也是管不住的。 想起手头那些个赏花、入寺庙食素斋以及赴宴的帖子,以及圈子里不少闺中交好都在有意无意的打听着阿斐的事,郑氏叹了一声:是金子真真是怎么都藏不住的!便是没有爵位傍身,多的是那等相中阿斐之人。 可金子自己是个有主见的,待到阿斐同那温家丫头的事传出来,也不知会引来多少轰动呢! 不过好在,近些时日长安城里事多,那兴康郡王府同笠阳王府的事成了这些时日的主角,大理寺那里风声压的也紧,待此事一了,怕是阿斐的事就要传出来了。 届时,那温家丫头会遭遇什么?她可不知道!郑氏抿着口中去了核的红枣,想起那丫头去岁来府上做厨子时做的那道名为“心里软”的菜食,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做得一手好菜可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至于她……阿斐自己可是道了让她莫要多管的。那她便如了他的意,不插手了! 想起这两人特立独行的举止,郑氏不知怎么的,心里缓缓升起一股别样的感觉:她好似从中看到了男女之间的另一种相处之道。 夫妻感情和睦的有如她与侯爷这般掺杂上各式身份、门第、喜好各方相衬才在一起的和谐;那是不是也会有如阿斐和那温家丫头那等,完全不看身份门第,也能在一起的相处和睦之道? 只是这等可以完全不顾及这些而在一起的和睦之道,对人的要求可远比寻常人要高得多了。 就似那温家丫头若是温玄策尚在,有温家的门第背景支持,必是长安城中第一等贵女的那等存在,纵观其品貌,自是同阿斐极为相衬的。这也是她同侯爷一直感慨其实阿斐眼光并没有出错的缘由。可那丫头再好,比起旁的闺秀来,没有那温家的门第支撑是事实,那丫头……要做的便是自己为自己搭起一道有如温家门第般结实的支撑台面了。 一个孤女,哪怕是个聪慧灵秀过人的女子,要如何才能仅凭自己搭得起这般匹敌那些贵女背后支撑起她们的门第、父兄与权势的台面来?靠……做得一手好菜?郑氏想到这里,不由蹙起了眉头:左右她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子的。 不过思及阿斐这般的人也罕见的很,在此之前,她也不曾见过阿斐这样的孩子,郑氏又觉得……或许……也不是不可? 不管如何,她是会在一旁看着的,若那丫头当真以一己之力做到了这一点,那她……还当真要感慨阿斐确确实实的寻到了一个各方都与自己极为相衬的女子了。 将碗里最后一点红枣南瓜舀起送入口中,郑氏心道:如此……她便等着看了! 那二人若是这般相衬,旁人且不说,她这做母亲的……当是会祝福的。 …… …… 京兆府今次的一番举动确实是快,食朝食时众人才听说京兆府开始查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贪赃之事,待到午食前,听闻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门宅府邸已被官兵包围了,其内一干人等已不得外出了。 “林少卿!世子!”远远看到那立在一道说话的林家兄弟,京兆府尹朝两人打了声招呼,又对那兵甲胄袍在身的靖云侯世子林楠抬手道:“多谢世子配合!” “哪里的话,份内之职罢了!”世子林楠朝他拱了拱手,客套的还了一礼。 今次,围了两家府邸的官兵不只有京兆府的人,更有南衙卫的人。甚至,因着京兆府尹要带兵查案,留下的兵马其实并不多,所以这其中还是南衙卫的官兵占了绝大多数的位置的。 当然,这也不奇怪。张家长子同兴康郡王府那位人称‘小县公’的李甲先时就在南衙卫当职,其放火烧衙时用的也是在南衙卫任将领时养的私兵,这等时候,南衙自是要全力配合京兆府查案的。 有林斐在其中斡旋,世子林楠自是万分配合,当然,趁着这个机会,清一清南衙卫中那些张家长子同李甲留下的不听命令的眼线于他而言也是必要的。毕竟,他昔日调任时顶替的就是这两位的位子,这两位在其手下所辖的兵马中余威尚在,经此一事,也算是彻底散其余威,令得自己站稳脚跟了。 看着京兆府尹那眼底的乌青色,世子林楠叹道:“大人这几日……真真是幸苦了!” “也是不得已为之罢了!”京兆府尹回了一句,叹道,“既查了,便一查到底了!” 世子林楠点头,又同京兆府尹寒暄了几句,互相承诺了一番会“尽力配合”的话语之后,京兆府尹便带人离开了。 毕竟眼下,这整个长安城怕是没有几人能比京兆府的人更忙的了。 “又是贪脏又是咸阳县衙旧案的,”林楠叹了一声,目送着京兆府尹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复又将目光转向了方才并未多话的自己的二弟林斐的身上,问道,“二弟,我先前问你的话,你还未说呢!” 他看着林斐,问道:“我这南衙卫的职几时能调回北衙?”说到这里,不由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说道,“年前陛下的那一番举动当真是将我吓了一跳,以为我林家做事出了什么岔子惹恼陛下了呢!” 林斐看着面前老实的兄长,目光在他心有余悸的脸上顿了片刻之后,才道:“哪里的话?兄长听圣令,行陛下吩咐之事,又几时出过岔子了?陛下怎会恼呢?” 其实于陛下而言,似林楠这等不聪明的老实人才是最安全的。 可林楠显然不是这般认为的,听了他这话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祖父年前就为了调任之事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当时亦不安的很,眼下才知陛下是要收拾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才会有此调任。那待京兆府这事办妥了,我这职位是不是便又能寻个机会调回去了?” 护卫天子周全的北衙之职远比护卫京师周全的南衙更得圣心,乃天子近臣,也更抢手是不少权贵族中子弟自幼耳提面命接受的教导,自也是受所有人认可的事实。 便是没有靖国公发的那一通火,林楠自己也因为被调来南衙而耿耿于怀,一直想着调回北衙。眼下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出事,自觉寻到了先前陛下那一出调任的理由,林楠惦记的自是几时自己能调回去的问题了。 看着面前兄长耿耿于怀的模样,林斐心里复杂至极。自幼一起长大,他自是知晓自己这兄长性子算得上敦厚老实的,平素看到百姓流离受难之事时,亦是不忍的,可这样的一个算得上是“老好人”且敦厚老实的兄长,眼里看到的却依旧是天子一人的安危远甚于天下百姓。 这其实若完全说是错的,倒也不尽然。天子一人身上系着整个大荣的社稷,上至朝堂,下至各衙门的周转,护卫百姓安危这等事。此等情况之下,天子自然是极其重要的。可天子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天子这个人重要,而是其身上所维系的整个大荣社稷持续运转与天下安定才是其重要的根本原因。 只是这些话,林斐知晓自己只能同温明棠说了。 感慨着庆幸自己寻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吐露心声之人后,林斐开口了,他看着面前急切想着调任回北衙的兄长,缓缓开口说道:“这个么……我倒也不知。不过兄长既在南衙,自是行南衙卫当行之事,一扫南衙卫中养私兵盛行之举才是至关重要之事!” “你说的这些我自是知晓的,陛下的命令我又几时不曾执行过了?”林楠闻言摇了摇头,问林斐,“我是问我几时能调回北衙!” “北衙同南衙的俸禄官阶是相同的,兄长何必着急?”林斐看着林楠说道,“且兄长调任南衙,日常带兵在京师巡逻,能遇上郡主的机会也更多些,这岂不是美事一桩?” 话虽然有理,可……林楠摸了摸鼻子,皱眉道:“可一贯皆是认为北衙要贵于南衙的。” “哪里贵了?是因为护卫陛下所以贵么?”林斐反问林楠,“先时贵是因为天子近臣能多些接触天子的机会,先帝吃那一套溜须拍马之事的举动。敢问兄长可擅长此道?” 这一句反问倒是将林楠逗笑了,他认真想了想,道:“你这般一说……我好似还真不擅长这个。” “兄长便是擅长此道,陛下也不似先帝那般,偏好此道。”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问林楠,“先时兄长在北衙已呆了几年了,可曾因为天子近臣的缘故,而有贵于南衙卫之处?” “这……也是没有的。”林楠显然是被林斐这一席话说懵了,半晌之后,才喃喃道,“听你这般一说,这南衙北衙的,好似也没什么不同啊!”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面前憨厚的兄长,心中叹了一声:其实还是有不同的。即便面前的兄长性情憨厚,可天子近臣,离天子越近,那被天子看在眼里的时候也就越多。若是一个不留神在不恰当的时机做了什么不当做的错事,陛下可不会管他是不是当真有此心,而是会顺其本能的,铲除一切靠近自己的危险之事同人。 “所以,其实南衙卫这位置也挺好的,”林斐说道,“就似我那大理寺的位置一般,有时午时还能告假回去吃个午食什么的。” 说罢这些,林斐便未再同林楠说话了,而是转身,说道:“兴康郡王府虽是要倒了,可他攀咬笠阳王府之事引得百姓议论纷纷,我来不过是看看可有人要来我大理寺告官罢了!” “告官?”林楠闻言不由一愣,:“告什么官?” “告笠阳王府后院埋尸的传闻之事的官!”林斐说到这里,却是摇头叹了声,“可惜了,竟没有人敲响我大理寺衙门前的鸣冤鼓啊!” 那颇为遗憾的语气听的林楠忍不住笑了两声,他伸手拍了拍林斐的肩膀,安抚道:“估摸着是宗室出手打点了吧!”说到这里,摊手一幅见怪不怪的模样,“左右宗室有钱,笠阳王府的人又柿子专挑软的捏,软柿子多的是寻常百姓,他们又不是出不起这人命银钱了!” 在宗室眼中看来,百姓的命,显然是有价且付得起的,大不了花钱买了便是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蒜香南瓜 “能不能保住你等全须全尾的模样,而不是缺胳膊少腿的自这刑部大牢出去,便看你等自己的了!” 张让走出刑部大牢时,还在想着自己方才说出口的那句话。按说他在刑部呆了多年,见过的那等穷凶极恶之徒也不知凡几了,再恶、再狠、再毒的凶徒他也是见过的,可从来没有哪一刻似眼下这般,令自牢中出来的他胸口发闷的。 愚钝、不知事且小恶的小民,其所作所为竟还能被框在所谓的“人之常情”范畴内的这三人真真是让他觉得那等颓然无力之感一遍又一遍的涌遍全身。 所幸,这种求神拜佛、民间俚语之事,这些小民是懂的,也是惧怕鬼神之事的。所谓的“抓交替”三个字也算是能清晰的概括出这些小民眼下的处境的。 圣人曾言“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或许,所谓的小恶,只是没有那个能力罢了。 穷凶极恶之徒中虽不乏手腕厉害、智谋过人之徒;可还是愚钝且大恶之徒更多些的。无他,不过是又蠢又坏罢了!张让忍不住摇头,自忖自己是不是太过苛刻了?可胸口发闷的感觉真真是让人看的不住摇头。 罢了!他只是个办案官员而已,且这案子还不是自己的案子,自己此行不过递个话而已!至于这名唤茜娘的妇人这一家中撇去那两个孩子之外,唯一一个让人看上去不会摇头的陆姓妇人,也时日无多了,到时眼不见为净,自也不用再管这群难以评说的小民了。 至于这几个小民……正如林斐所言,旁的道理未必会懂,可那捏在手里的铺子租赁银钱是懂的。挨了那么多的打,受了那么多刑罚,在罗山手里吃了不少苦头才得来的铺子,想来是会好好珍惜的。 费尽力气得来的东西自才会珍惜,不似常式那不消他们做事便能白白送来的接济,一切来的太过容易了,自是不会好好对待的。 边走边想的张让想到这里,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突地想起了自己的际遇:不得不说,似自己这般靠着实打实的政绩往上爬的人,确实对自己手头所得的不管是官阶还是自身名声都远比罗山那等人更爱惜。 果然啊!还是吃了苦,受了累得来的东西才是最最珍贵的。 …… 外头关于兴康郡王府以及笠阳郡主一行人的消息不断,公厨三食之间差役、小吏们的议论亦是不绝于耳。 在台面后对着那内务衙门送来的成堆白菜叹气的汤圆同阿丙忍不住感慨:“总觉得这时间好似变慢了一般。” “说到底还是外头的事情一天之内都要变换好几个样的缘故!”温明棠一边切着手里的的南瓜一边同两人说道,“无事发生的一天自是过的快,因为什么也不消去记住。眼一闭一睁,一日就过去了,而那等事情发生的多的一日,要记得事情太多,便觉得时间都好似变慢了一般。” “可不是么?昨日那兴康郡王府同笠阳郡主一家的事还在闹,连同芙蓉园那晚的事都抖了出来,今日便听闻京兆府彻查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贪赃之事了!”汤圆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原本正在剥白菜的手慢了下来,仰着的小脑袋往下点了点,一副精力不济,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温明棠看了眼外头的日头:这几日都是大好的晴天,眼下他们才吃罢朝食,正准备做午食,小丫头汤圆便累了?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肩膀,将快要打瞌睡睡着的汤圆拍醒之后,温明棠扫了眼她眼底的乌青,笑着问她:“怎的了?这般精力不济的样子?” 汤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道:“昨日做了大半宿的梦呢!梦到我爹了,我告诉他陆夫人这事,他很是高兴呢!”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起老袁的事,温明棠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我那里歇会儿吧,左右眼下也不忙,我等这里忙的过来。” 汤圆闻言点头“嗯”了一声,温明棠将钥匙递给她,不忘叮嘱她一声:“睡了记得锁门!” 汤圆再次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温师傅”又同一旁笑看着她的阿丙说了一声,便离开了公厨。 汤圆这一走,剥白菜的少了一人,便又来了个杂役帮忙剥白菜,看了眼那个进来的黑瘦妇人,在那张面生的脸上略略一顿,思及前几日发生的事,温明棠倒是很快便记了起来,同那妇人打了声招呼:“子清、子正的母亲?” 那黑瘦的妇人“诶”了一声,正在剥白菜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温明棠高兴的说道:“是呢!我家子清、子正可有出息了呢!” 温明棠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之后,那黑瘦妇人又打量了她片刻,目光在温明棠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最是久,顿了半晌之后,她才猛地一拍大腿,“啊呀”一声道:“温师傅果真是跟个仙女似的,难怪能叫林少卿相中呢!” 听着那生硬的恭维话语,温明棠笑着道了声谢,复又夸了她几句“有气节”“寡母拉扯兄弟二人不易”的话之后,才咳了一声,断了二人之间的谈话,道要开始备午食了。 那厢恭维完温明棠,又夸了好一番自家一对神童儿子的黑瘦妇人虽是意犹未尽,却也点头道了句“是该干活了”,没有继续同她一番生硬的恭维闲扯,低头做事了。 温明棠这才将目光落到了那低头开始做事的黑瘦妇人身上,认真看了片刻:果然是不快不慢的手脚同动作,算不得顶勤奋之人,却也不算什么懒汉,至少领了月钱之后,该干的活都会干了。 领多少月钱,做多少活,至于做的活计好不好什么的,那却也不管,只消马马虎虎能过眼便成了。 恭维的话语这般生硬,足可见其是个不擅同人打交道之人,且恭维着恭维着,便又被心牵着走,落到了自夸上头,可见其并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识人脸色之人。 温明棠看着那厢的黑瘦妇人,听一旁的阿丙小声对她说道:“温师傅,听闻这寡母自来了之后,逢人便说自己生了一对神童儿,如何如何的了不得,不少人其实早就知道子清子正的事了,一开始还客气应付着,后来也有些烦了,便不太搭理她了。可她犹自如此,聊了两句,话题便又转回到了那上头,道自己生了一对神童儿,不少人其实早听腻了那神童儿的事了!”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一对神童儿可说的嘛!”阿丙说到这里,摇头道,“那寡母也知晓自己这话实在是太啰嗦了,可……又实在是控制不住,说着说着便又唠叨起了自家的神童儿。” 温明棠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小声道:“若是人人家里都有一对神童儿,她怕是又要被人嫌弃太啰嗦了,那话反复说的就好似谁家里没有一对神童儿似的。” 这话听的阿丙忍不住偷笑,顿了顿,点头道:“如此看来,那还是因为她太过啰嗦了的缘故。” 温明棠笑了笑,道:“她的心思皆尽数放在子清、子正身上了,心里一直想着要靠着子清、子正让自己扬眉吐气一回,便总是啰嗦着提自己有一对神童儿。”顿了顿,不等阿丙接话,温明棠又道:“这寡母逢人就提‘神童儿’的样子,叫我想起祥林嫂了。” 至于祥林嫂是什么人这种问题,温明棠没有多提,只对阿丙说道:“是一本话本子里的人物,也如她一般逢人就啰嗦着同样的话。” “反复提及会被人嫌烦的。”阿丙摸了摸鼻子,顿了顿,又道,“不过除了‘神童儿’之外,她好似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每日在这里做杂役,同大家做着一样的事,便是聊手头的活计除却搭把手之外这等话,又有什么好说的?至于活计之外的事,于这寡母而言,怕也只有“一对神童儿”可说了。 “她嘴笨,”温明棠叹道,“不大会说话的人都是如此的。” “那其实……这寡母也当算是个老实人吧!”阿丙想了想,道,“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事。” 温明棠点头:“若非如此,也不会被没有银钱这件事给逼急了,跑去闹事了。” “于她而言,怕是除却闹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又不懂那等人情世故的。”阿丙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这等人心思简单,比起那等使心眼的小人总是更容易相处些的。” “杂役们也都懂,虽是嫌她烦,却也没有排斥她。”温明棠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方互相搭把手,正在做活的杂役们,说道。 阿丙点头“嗯”了一声,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其实多的是这等人呢!似温师傅这般又聪明,懂的又多,还不使心眼的人到底是少数!” 这话倒不是似那寡母一般的恭维之语,而是他心里的真实所想。 “知世故而不世故之人终究是少数。”一旁的纪采买插了一句话进来,敲了敲阿丙的脑袋瓜,说道,“多数人都有各式各样的毛病,能行事叫人挑不出毛病的,极少。” 阿丙点头,感慨了一番之后,撸起袖子,一边做事一边看向那厢正在切蒜的温明棠,话题又从说人转到了做事上头,他问道:“温师傅,今儿切这么多蒜,是要做什么菜么?” “做个蒜香南瓜吧!”温明棠顺手指了指一旁盘子里的蒜末,说道,“昨日做过甜口的南瓜了,今日就做个咸口的吧!” “也难为温师傅总是想法子换做法了。”阿丙听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嘴,道,“就这么几样食材反复的送,我瞧着内务衙门是捅了白菜同萝卜窝了,天天送这些,可真叫人腻口!” “听闻那内务衙门新上任的总管又在长安城里买了间宅子!”将蒜碎倒入切好的南瓜中,又加了油、盐同玉米淀粉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忽道,“可见这萝卜白菜窝里能生金蛋呢!” 这话温明棠说的颇有些意味深长,一旁的纪采买闻言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见女孩子说罢这话之后只是略略一顿,便复又开始了手里的动作,将加了蒜碎、油、盐同玉米淀粉的南瓜抓匀之后,递给一旁的阿丙,道:“烤熟便可!” 阿丙“嗯”了一声,他是眼见着温明棠如此简单的将面前这菜食做完的,看着眼前只加了这几样事物调味的南瓜,他忍不住奇道:“温师傅,这蒜香南瓜好吃么?”老实说,这做法还当真是闻所未闻。 “若不好吃,你可以来寻我。”温明棠笑着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下回围炉煮茶时,可以放些蒜香南瓜于那铁网上一同烤。” 南瓜这一物常见的很,公厨这里午食备了南瓜,那厢的靖云侯府里同样做了南瓜。 同温明棠这里炙烤的蒜香南瓜不同,靖云侯府里的南瓜是切了片同红枣一道加了糖蒸熟的。入口的南瓜湿润甜软,配着那香甜的红枣,算得上是一盅挑不出差错的糖水了。 靖云侯夫人郑氏正用瓷勺舀着碗里的红枣南瓜,她对面坐着的,则是陆夫人一家留下来的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先时茜娘以及茜娘女儿、女婿被刑部衙门的人带走时,着实将这两个孩子吓的不轻,既惧怕官府中人,又害怕同父母以及长辈分开,惶惶哭了几日,今日才好些。 “夫人,我阿娘、阿爹他们当真会很快回来么?”入口的南瓜红枣糖水虽好吃,可孩子长那么大还不曾同亲人分开过,自是害怕的。 靖云侯夫人郑氏闻言点了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放心,很快便回来了!” 至于如此笃定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的缘故,而是她家阿斐曾同她说过这一句话,只叫她如此对两个孩子说便是了。 见自己说了这番话之后,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复又开心的低头食起了糖水,郑氏摇头叹了一声:虽阿斐的回答算是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可当日那情形……怎么看都不似是没事的样子啊! 眼前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自是还不到懂事的年岁,自是大人说什么,孩子就信什么了。 寻常孩子嘛!大多如此,她长子阿楠那么大年纪时也是这般听话的好孩子,不似她家阿斐,这么大的年纪便是个有主意的了。郑氏这般想着,忽地记起了一桩旧事。 第四百七十四章 围炉煮茶(十) 罗山承不承这一口提醒之情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当然,想出这一茬的林斐也不在意这些。 他们要做的只是在不引来罗山猜忌、针对这些白费精力之举的情况下,将罗山同里头刑讯逼供的同僚调开罢了。 看着眼前已走空的同僚,他们的所求显然是已经完成了。 张让深吸了一口气,走入牢内。 牢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受刑的几人被绑在那十字木桩之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断手断脚的可怖画面,可自那囚服上渗出的血迹,亦能看出当是吃了苦头的。 罗山还需这几人开口攀扯拉人下水,且那陆姓妇人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待到结案之后,京兆府定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释放陆姓妇人的,这等情形之下,陆姓妇人的家眷若是没有牵扯上别的事,自是不可能在京兆府释放陆姓妇人之时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人前的。 所以,这几人至此,吃的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罗山心里有数,那几个刑讯逼供的也清楚,下手算是软和的了。 当然,能不能继续软和下去,便看这几个陆姓妇人的家眷能不能一直保持那“无辜小民”,“不沾染是非”之身了。 只是他看的清楚明白的事,这几个小民显然是不懂的。 见他走进来,虽说有一瞬间的错愕,可还是立时开口大声嚷嚷着哭诉求饶了起来。 “大人,大人,小民知错了,小民知错了!”那几个小民哭着说道,被绑在正中木桩刑具之上,那个陆姓妇人的女儿,听林斐说名唤“茜娘”的,哭着求饶道,“大人,大人放过我等吧!你让我等招什么我等便招什么!” 一听这话,张让便忍不住暗叹了一声:一股无力之感瞬间涌遍全身。 面对林斐时,他曾感慨自己太过愚钝,感叹聪明人不凡,羡慕其智的同时,又忍不住心忖自己同这等人之间的差距简直是难以跨越,若这世间都是林斐这等人,他张让怕是要喝西北风了。所以,若这世间多是这等聪明人,他张让大抵是不会高兴的,可面对这几个愚钝小民时,他却又感慨了起来,若这世间都是这等愚钝到无法点透的小民,他张让怕是也同样不会高兴的,毕竟时时刻刻都被这等无力之感所笼罩的感觉当是难以忍受的。 看明白了这等小民的成色,他自是知晓自己说话不能兜圈子了,是以轻咳了一声,开口反问那名唤茜娘的妇人:“招?招什么招?没有的事无中生有,胡乱攀扯?便不说作伪证按我大荣律法是要入大狱的了,你等是觉得这几日的牢饭太好吃了还是这刑具上身之事太过舒坦了?还嫌这大牢没有呆够?” 那厢哭的正可怜委屈的茜娘听了他这反问明显愣了一愣,呆呆的望着他,显然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着面前这惯会哭泣掉眼泪的妇人,张让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眼泪这一招面对家里人以及亲眷有用,放到衙门大牢这等地方谁会管这眼泪?又不是金子做的,还能换钱不成? 见他不说话,那名唤茜娘的妇人吸了吸鼻涕,狼狈可怜的开口了:“大……大人,我……我去劝我娘,让我娘不告官了!”说到这里,她扁了扁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般的落了下来,她哭诉道,“只要大人让我见一见我娘,我便立时劝我娘不告官了!既知道这等事捅不得,她怎的偏要捅呢?左右……左右她中了蛊毒也没几日好活了,又作甚不好好在侯府里呆着,还要出去瞎折腾?” 这满是埋怨的语气听的张让的眉头下意识的蹙了起来,他动了动唇,却依旧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看着那名唤的茜娘的妇人,听她继续往下说。 眼看张让依旧不说话,那名唤茜娘的妇人又哭着继续说道:“也怪我等贪懒,想占便宜,图那一两个铺子的银钱。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便出去做工了!” 提到做工了,那同样被绑在大牢中用了刑的这茜娘的一对女儿女婿也跟着一道哭诉了起来:“是啊!大人,我等不要铺子了,我等出去做工就是了!” 听着满满“出去做工”这等话,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张让是懒得理会这等懒汉小民的,可眼下……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看着面前“表忠心”,表示定会放弃的三人,顿了顿,反问他三人:“你等……可是在开口埋怨那陆姓妇人?” 这张让口中的“陆姓妇人”除了陆夫人还能指谁? 三人闻言,立时忙不迭地点头,争先恐后的开口抱怨了起来。 “是啊!都怪我娘不懂规矩,我等懂了,定会劝她的!”那两个年轻些的说道。 那茜娘更是吸了吸鼻涕,“呸”了一口,恨声道:“都怪我娘!左右也没几日好活的人了,作甚出去瞎折腾?” 张让看着面前的茜娘,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道:“继续往下说!” 这举动,茜娘自以为自己这话正中了面前这位面生的大人的心思,便继续说了下去,将经此一遭所遭的罪皆尽数推到了陆夫人的身上:“我等原先好好的,有常大人接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瞎折腾什么呢?” “有的出去告官,还不如出面劝我阿弟将那银钱给我了!”茜娘咬牙恨道,“左右他被关在大牢里,也无什么用钱之地,作甚手里死攥着那点银钱不放?” 这陆姓妇人一家几人间的关系,张让早自林斐口中得知了。 眼下,听着茜娘那愤怒的埋怨声,他的眉头蹙的更紧了,若非自己得了林斐所托,此时面对面前的茜娘这等人,他怕是要控制不住立时甩手走人了! 简直是……简直是冥顽不灵! 难怪林斐道也莫用劝此等人向善这等话了!似眼前的茜娘这等小民,又哪里会有什么是非观念?总是打着“人之常情”的旗号为自己贪懒、占便宜寻借口,没酿出什么幺蛾子不过是本事、天赋、权势不允罢了,若是手头当真有权势、本事这等东西,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君不见富贵人家里不也有这等虚伪、刻薄之小人? 懒得再听茜娘喋喋不休的抱怨,张让开口打断了眼前这几人的话,他开口问那茜娘等人:“观你等如今这样子,受刑挨打、被刀划,被刑具夹手这等,受的皆是皮外伤,虽肿胀、疼痛,可身上手脚俱全,这筋骨也未断,是也不是?” 茜娘等人听到这里,不由一愣,眼前三个哭的滑稽可怜的小民颤了颤双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不敢随意接话。 这幅模样看的张让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果然还是常式那常年不断似养猪似的接济将你等养的双手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惯了,这点皮外伤也能算得上是伤?” 一席话明显将三人骇了一跳,颤着双唇动了动,惶惶的看着他。 “还埋怨那陆姓妇人?”张让呵笑了一声,斥道,“本官今日便在这里告诉你等,若非有那陆姓妇人在,你等此时身上早缺胳膊少腿,筋骨断了不知多少根了。若非她此时立到那风口浪尖处,逼着罗山不敢胡来,本官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你等眼下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了!” 一席话说的三人大骇,惶惶的看着他,那茜娘更是喃喃道:“大人,小民不懂。那方才的罗大人……” “他眼下都自身难保了,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拉他下水,他正寻人顶替自己,才会如此恐吓你等。”张让说到这里,看着眼前依旧一脸茫然的三人,知晓那些弯弯绕绕说多了这三人也听不懂,隧道,“‘抓交替’总懂吧!你等三人正是他要抓的交替,顶替自己的替死鬼!”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面前三人立时露出了惊恐之色:显然,比起那等朝堂权势的复杂来,这等民间‘俗语’,求神拜佛的神鬼之事于他们而言更好理解,几乎是一语便立时明白了过来。 “既要做个孝顺的,那不管是装的还是真心的,要做便一做到底,你等可知这个道理?”张让看着面前三人,骂道,“你等三人若是当时不呆在背后当那缩头乌龟,而是陪着陆姓妇人一道出面,当着满城百姓的面,立在京兆府的大堂内告官,便是收押也只能收押在京兆府,又怎会被拉来刑部?” “你等以为刑部衙门是什么地方?”张让指了指那一大排还未上及几人身的刑具,说道,“难道还会比你等熟悉的各州府的父母官衙门更客气不成?” 专司刑讯逼供的衙门又怎么可能比之京兆府这等衙门更客气呢?三人惶惶之下,痛哭了出来:“大人,大人,小民不知啊!当真不知啊!” “便知你等不知!性贪婪,又不做那等好人!”张让“呸”了一口,骂道,“若不是有陆姓妇人立在风口浪尖上顶着那即将压下来的大山,罗山对你等可不会那么客气!你等方才那些话是嫌她多事,让她莫要为你等扛着那座压下来的山不成?” 听到这里,几人方才低头哭泣了起来,茜娘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我娘要害我……” “你娘作甚害你?她一个将死之人,你以为她拼着一口气争这些做什么?”张让骂道,“那姓刑的厨子自有自己的谋划,关几年,便能出来了,且又有钱财傍身,他哪里还需要你娘来谋划什么?” “你等以为常式是那大善人不成?那么多年供养你等一干懒汉,这些银钱难不成不要还?”张让喝骂道,“他同你等非亲非故的,又图你等什么?” 面前三人的眼泪在张让的训斥下流的更凶了,看其面上的神情懊恼是真的懊恼,也确实是出自真心的,口中更是在不住嚷嚷着“知错了”,还懊恼着“错怪娘了”,可具体错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张让见状,忍不住摇头叹气:有些事……果真是不能强求的。 “既是升斗小民,所需记着的,便是莫要贪图什么便宜同捷径,这世间哪里又有什么捷径呢?”说到这里,想起那厢奔走的罗山,他心中叹了一声,此时颇为感慨。 果然啊!罗山先前走了人情的捷径,如今这人情债还起来还真真是还不完了!此时,他倒是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原先不懂这些,做不了这些人情世故之事了。 “罢了,你等且记住!你娘拼着这条命来行今次之举是不得不争,若是她不争,你等眼下怕已是生不如死了!”张让说道。 那厢三人的表情依旧是云里雾里的,却显然是认同了他的话,点头道:“我等知晓的,还是娘(外祖母)对我等最好了!”说话间又是一阵涕泪哭泣。 “只是她拿命挣来的机会,你等也要把握住了!”张让说道,“那罗山屈打成招,让你等认的没做过、不知晓之事,你等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知晓就是不知晓,记住,莫要撒谎和胡乱攀咬了!” “你娘拿那副时日无多的身子骨在逼京兆府快速结案,她告官时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待结案被放时自也会依旧当着众人的面被释放,京兆府不敢让她死在大牢里。届时,你等作为她的家眷,自也需要全须全尾,不能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人前。”张让说道,至于陆姓妇人这次告官赶上了好时候,正是陛下所需这等朝局动荡之事同这几人无关,他自也懒得说了,左右这等事怎么对眼前三人说,眼前三人都是听不懂的。遂只看着眼前三人,说道,“记住了!你娘不是惧事,而是足足等了一甲子才等来了这个机会,千万莫要浪费了!”说罢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多少人等一辈子也未必等的来这个机会啊!” 好在三人虽愚钝,却惧事,不得不说,“惧事”这一点真是一把双刃剑,端看人怎么用了。 此时,三人惧事的性子虽令他们对他这话似懂非懂,却也知晓自己这一席话是他们保命的稻草,遂咬牙点头道:“我等……我等知晓了,多谢大人提点,我等定不会胡乱说事,胡乱认账的!” “那等玩弄手腕权术之事,你等做不来!那便不如老老实实的做个好人,没做过的便是没做过,不知道的便是不知道,有你娘在,罗山也只敢让你等受些皮外伤罢了,不敢当真拿你等怎么样。”张让说道,“你等只消在这里等着,待你娘被释放之日,你等身上不沾染上什么别的官司,给罗山借口继续扣押你等,自然便能全须全尾的离开这刑部大牢了。” 这话已是说的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三人回过神来,立时口中嚷嚷着道谢,道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不会胡乱认罪,胡乱攀扯乱... 话带到这里其实已足够了,不过既然林斐交待了,张让想了想,便将他最后交待的那句话也同几人说了。 “另外,”他看向茫然看着自己落泪的茜娘,开口说道:“那铺子确实能拿回来!”他说道,“既是你等花了这么大力气拿回来的,拿着便不会再心虚了,也不会浪费,定会好好珍惜的!” 这一番同陆夫人告官前一样的话,听的原本正茫然的茜娘霎时泪如雨下。 第四百七十三章 围炉煮茶(九) 若说原本的他就似那等“专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书生的话,林斐那一席话便成了瞬间擦净他眼前迷雾的引子,让他看清楚了眼前这一幕产生的缘由。 想明白了罗山此时在牢门前徘徊,对那陆姓妇人的家眷用刑逼供之举的目的,张让顿时浑身一惊。 除了惊叹林斐此人眼光委实毒辣,简直是将那张家、兴康郡王府以及罗山、陆姓妇人家眷等人里里外外皆看透了之外,更是连这一行人往后的举动都猜的明明白白,一点不差。 这还真真是……他张让是听说过林斐在大理寺衙门之内的政绩的,大理寺这等衙门的政绩自是与官员手头查的案子所挂钩的,林斐手头那一骑绝尘的查案结案数目确实令人无法诟病,哪怕是再挑剔的对手都挑不出毛病来。却不成想除却擅查案、政绩过人之外,他看人情、通人性的眼光亦是同样毒辣。 因着手头在查靖国公案,他对林斐原先的态度是极为冷淡的。当然,这等冷淡的原因既是因为自己在查他林家的案子,又是因为林斐这等人同他浑不似一类人的缘故。 与普通百姓相比,他自是算得上厉害的。不过既入了衙门,同到这个品阶上了,自是要同身边相同品阶的同僚相比了。比起林斐来,他以及周围绝大多数的同僚都算得上是那等努力勤奋的“普通”人了,而林斐真真就似是那等天公偏爱的天之骄子一般,天赋过人的同时又有不凡的出身,这等人真真是深受天公偏爱。 可此时,得林斐点透,看罗山种种举动恍若看明镜似的张让却是突然觉得林斐那不凡的出身反而是“拖累”他了。这等感觉,就似抬头望日,明明只消一轮红日就能将头顶上方那一片天空照得澄澈通明,可偏偏有两轮红日当空。这反而掩盖了两轮红日各自的光芒,虽依旧能照亮天空,却令抬头望日之人觉得刺目了起来,反而看不清每一轮红日各自的光芒了。 那公侯门第出身的背景算得上是一轮红日,虽稀奇,可放眼长安城里这等权贵却是一抓一大把;而反观他身上另一面的手腕同能力,不论是年少高中、入仕之后的政绩过人,还是看人情、通人性的眼光之毒辣,皆是独一份的存在。 甚至比之出身背景那轮红日,他身上的手腕同能力这另一轮红日更是绝无仅有的存在,也更为稀奇。 林斐如此“双日凌空”般的受天公偏爱,竟让张让觉得这般“双日凌空”般的背景,到底是掩盖了那一轮真正耀眼罕见的红日之耀眼了。 兴许,“单日凌空”的林斐才是最为特殊的存在,此时“双日凌空”处处不凡,反而是拖累了他。 当然,这等话,张让也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在他这等肩上担着生活俗事的担子,又认真做事,外人眼里看起来是个“俗人”的眼中看来,自是更希罕那另一轮绝无仅有的红日的存在的。不过放到外头去,怕是没有谁会觉得侯门出身这等事不是一件好事了。 毕竟,于大多数人而言,侯门出身这等背景才是其身上最耀眼的;而于面前的林斐而言,却并不是。 心里感慨了一番之后,张让沉默了下来,难得的没有如往日那般立时转身离开,而是顿了片刻之后,向那厢的罗山走去。 林斐一语既点明了他,那他张让也不妨多管一回闲事,应了前几日他所求。 “若是罗山等人真如此做来的话,林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张大人帮忙!”林斐那日同他说道,“茜娘等人不似张大人,是怎么点都点不透的。张大人若是见到那茜娘等人被罗山恐吓,稀里糊涂的被人抓交替,替罗山做了那条绳索的替身,还请张大人出面帮忙阻止。” “你我皆知,那茜娘一家人只要捱过几日,不在被恐吓之下胡乱攀扯撕咬,罗山暗示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便根本无人奈何得了他们。”林斐说道,“相反,若是在恐吓之下就范,那罗山倒是安全了,可他们一家……那才是真的完了!” 升斗小民,惧事又贪便宜,好处想占,事情却不想做,亦不想出头担责才会酿出此等祸端。张让叹了口气,将茜娘一家的行径看的分明! 那茜娘一家虽说是普通人,可也算得上是品行不良的普通人。若是品行真真足够好,又怎会让那陆姓妇人一人出面告官? 那陆姓妇人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那些想下手之人反而不能对其如何了。他们一家若彼时陪伴在陆姓妇人身边,一同出面站在衙门里,此时便皆被收押在京兆府大牢之内了,罗山便是手伸的再长,还能隔着衙门拿他们如何不成? 眼下,这等惧事之辈在私下里被押解来了刑部衙门的昭狱,罗山藏在此举背后的这点心思,便是他,若非林斐点明,乍看之下,也不会多做理会,只以为罗山抓这几个小民是为了做表面工夫好向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有个交代罢了。 却未料,罗山此举背后的用意并没有这么简单,而是在为自己寻替身。 如此之下,这几个品行不良的小民怕当真是……要稀里糊涂的做了旁人的替死鬼了! 想明白了这一茬,张让只觉得心里发凉,愈发觉得罗山这般的人心思简直是阴毒至极。先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时也不过以为他见风使舵、擅长溜须拍马罢了,以为其举动多少也能沾些“人之常情”的范畴,可今日这一遭看明白他一番举动背后的用意之后,张让却觉得“人之常情”这四个字的宽慰、安抚他人的话语,其范畴未免太过宽泛了。 人之惧死是人之常情不假,可寻人做替身,害旁人性命来顶替自己也能算作是人之常情不成? 果然,世事还是要看明白再下定论的。能如此清楚的洞悉人心,也难怪他林斐手头那结案数目一骑绝尘了。 心里感慨着行至罗山面前,原本正焦躁不耐的让人用刑的罗山见他过来,似是有些意外,不过旋即恍然,抬头对着他冷笑了一声:“怎的?一向不多管闲事的张大人今日竟破天荒的管起闲事来了?” 张让抿了抿唇,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头一回,以一种别样的目光审视打量起了面前罗山的神情举止以及动作:看他蹙眉的反应,显然对自己过来的举动是极为排斥的。 思及罗山眼下的处境,那接下来……他当是要想办法将自己推开莫让自己多管闲事了。 正这般想着,却见往日里同自己争锋相对,一向阴阳怪气、寸步不肯相让的罗山突地放软了语气,一副落寞失意模样的开口了。 “好了!”罗山说着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张让的肩膀,说道,“先时的事算我不对,我这也算是咎由自取。你也知……我眼下这等状况,”罗山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叹道,“该是你的迟早是你的,你我那位子迟早是能换回来的。经此一事,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教训,还是如张兄你这般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才最是踏实啊!” 从认错,到苦笑,至最后赔礼同感慨,那称呼也自“张大人”变成了“张兄”。 看罗山短短一席话里变脸的速度之快,真真是让张让暗叹自愧不如。 察觉到拍在自己肩头的那双手微微滞了一滞,张让开口了,他既没有开口问他大牢里关的是什么人,亦没有询问他此举背后的用意,而是忽地开口说道:“京兆府那里听闻今日抄兴康郡王府时抄出的东西不少,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自其府内搬出的大件珊瑚摆件都有不少,外头皆在议论多宝阁不过尔尔,哪里比得上富贵宗室家的藏私,听闻圣上听闻此事之后颇为震怒呢!” 这些事罗山自是知晓的:兴康郡王府要倒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他不知这兴康郡王府同张家几时倒而已。 说来也可笑,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昔日虽是他的后台。可此时,怕是没有几人会比他更希望自己这往日的后台早些上断头台的,随着断头台上那一记铡刀落地,也好彻底斩断那条绑着自己同这后台之间的那根线。 如此这般拖着,要断不断的,便迫使他必须做些什么,好堵住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嘴了,也只有拖下水的人足够多,令他们两家满意了,自己才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随口应了张让一声,他此时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思来应付这个同僚了。便是素日里,除却调任职位那一次之外,他同身旁的张让也没有什么交集。无他,不过是因为行事风格不同罢了,这张让古板的行事风格实在是让他不喜。 至于张让突然过来同他说的兴康郡王府里搬出不少难得一见的物件之事,他罗山都去过兴康郡王府不知多少回了,又怎会不知道这些人府中有多少稀世奇珍? 既都是要上断头台的死罪,多条贪赃的罪责于死人而言又有多少干系? 他罗山在意的是兴康郡王府同张家身上那些具体的罪责吗?不!他在意的,是这两家什么时候能被阎王爷收走灭口罢了! 眼前罗山不耐烦的反应张让也并不意外,这些当然是不可能打动罗山的,因为罗山并不在意这些。 罗山的反应并没有出乎张让的意料之外,自也在林斐的意料之中。既托他帮忙,林斐自是给出了解题之法。 是以顿了顿之后,看着不耐烦的罗山,他开口说道:“听闻旱灾、水患、饥荒什么的缺银钱,圣上登基之后,也一直在为国库空虚之事头疼不已,今日京兆府里的这一搬或许于京兆府而言是无意的,不过于圣上而言,这无意之举倒是能一解那迫在眉睫的赈灾之事了。” 一席话听的原本不耐烦的罗山顿时一愣,多年同僚,他自是清楚眼前的张让素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这等话……决计不可能是张让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此时的罗山也懒得管是谁教的张让了,这一席话倒是令他突然反应了过来。圣上缺钱赈灾,今日兴康郡王府一番露财,如此一来,便是京兆府想急着结案,圣上那里怕是也要压上一压,尽可能多的将这两家的家财尽数抄没了的。 这般的话,这两家牵涉的陆姓妇人状告之事要彻查不假,可同样的,其所涉贪脏之事也是必须查的。否则,便是查清了陆姓妇人状告之事,未查明贪脏之事,这案子也是结不了的,必会被陛下下令再查。 这个案子要查明的不仅是人,还有财。若不然,待陛下再下令来回重查时,少不得又要多耽搁些时日了。 不行!京兆府那里需得走一趟,点醒京兆府尹必须将这两家涉及的银钱贪脏之事查了。若是无人提点,照着寻常的办案流程来做事,这银钱贪脏案未必会被拉上台面。 陆姓妇人那身子骨……京兆府此次办事必不会拖,想来是不希望因着未查清两家家财贪脏一事,被陛下压着无法结案的。若是这压个几日的工夫,重要人证陆姓妇人出了什么事,于京兆府而言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事态紧急,罗山朝张让抱拳道了声谢之后,未多说一句废话便匆忙离开了。 不用想也知道,罗山这一走是要去哪里。 罗山这一走,里头刑讯的同僚自也暂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出来同他打了声招呼,嚷嚷着要去吃宵夜了:毕竟刑讯逼供这等事,也算得上是体力活呢! 转眼的工夫,原本挡在面前的罗山同一众刑讯逼供的同僚都走了。眼前也只剩他张让以及大牢内那些被刑讯逼供的陆姓妇人的家眷了。 面前这一幕,也算是给他张让上了一课。既不用明着开口引来罗山的猜忌与针对,也能暂时将罗山轰走了。 当然,林斐所求至此也只完成了一半,至于那剩余的一半……他需走进大牢点明里头那几个愚钝且惧事的小民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围炉煮茶(八) …… 今日被笠阳郡主欺辱的兴康郡王府一家当然不是善茬,“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入地府,自也会将你一同拉入地府!”“便是因为临死,才会无所顾忌的拉人垫背!”这等狠话兴康郡王当然不是随便放的。 不止是要将笠阳王府一家拖下水,眼看自己即将落入深渊,对所能抓攀的一切物什,他们都伸出了手,誓要将更多的人一道拉入地府作伴。 刑部衙门昭狱之内的一声惨叫证实了兴康郡王府一家今次确实是言出必行了。 听着“大人饶命啊!”“放过我等吧!”“我娘告的官,我等根本不知情啊!”的凄厉求饶声自不远处的牢内传来,来大牢中处理琐事的张让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这等凄厉求饶的惨叫声几乎每每隔上片刻便能自这一片大牢中的不知哪间牢房中传来。 刑部衙门的牢房也分很多种,有只是关押量刑过个场的那等寻常牢房,亦有刑讯逼供下狠手,被设置在刑部衙门牢房最里头那一片用来上刑逼供的牢房。 即使已在刑部呆了多年,素日里办案时没少来这一片牢房附近走动,可每每经过这一片牢房,听着里头传来的惨叫声,张让还是下意识的拧起了眉。 这般平静的反应自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可同常年徘徊在这附近,取刑具逼供犯人如吃饭喝茶般容易的一些刑部同僚相比,他还是显得局促了些。当然,有他这反应的还有不少。 虽说见多了便习惯了,可大抵是人骨子里对这等场面的排斥,有些事,即使见的再多,也还是无法完全适应的。 在刑部呆了多年,如他这般无法完全适应的人亦有不少,真正动起手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皆被尽数安排在这里了。 当然,能被安排在这刑部大牢负责刑讯逼供的同僚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其本身身家也是干净的。不过昔时开玩笑时,便连这等同僚自己都曾道“自己不是善茬,凶狠云云的”,还曾感慨“若非自身成长际遇不错,被人引导着走上了正途,吃了公家饭。若是一不留神走上歪路,指不定亦是通缉榜上有名的角儿。” 眼下,听着那自牢房中传出的凄厉求饶声,显然是这等同僚正对不远处传出求饶声的那间牢房内的犯人用刑。 以张让的性子,自是懒得搭理这些事的。他一路走来颇为不易,又无什么背后家族助力,对仕途以及自身羽毛皆爱惜的很,平素里甚少沾染上什么是非。 不过今次……看着在那被用刑的牢房前来回踱步的同僚罗山,光看其人面上那不耐烦的神情,也猜得出他对这牢房之内被关押的犯人无甚兴趣,甚至连搭理都懒得搭理那牢房之内求饶的犯人。 只是虽无甚兴趣,却并不妨碍罗山借着各种“由头”命那些专司刑讯逼供的同僚对其用刑。 他同罗山年前便因为调任一事闹过一次,他张让不沾染是非不假,但调任之事涉及自身前途及俸禄,家里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生计问题是大事亦是底线,他自是要争的。 彼时的结局因着罗山走了门路的缘故,使他落了下风,不过眼下罗山那门路反噬到了罗山自身,他张让自是乐见其成的。 原本是打算只看一眼,便离开的,可才走了两步,张让便停了下来,他抬头向那厢的罗山望去:这等时候,衙门都下值了,他罗山却要下令刑讯逼供犯人?到底是什么犯人值得他下值之后都要寻人去刑讯逼供的?他张让可从来不记得这位偏好走门路的同僚是这等勤于政务之人呐!以罗山的性子,若不是顶要紧的急事亦或者对自己调任有利之事,下值之后,这衙门之内当是见不到罗山的身影的。 既如此……这罗山近些时日有这等顶要紧的,火烧眉毛也要办的案子么? 张让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在这时,听那凄厉求饶的牢房之内有哭喊声传来。 “大人,求求大人!让我见一见我娘,我同我娘说让我娘撤诉,不告官了!”哭喊声听起来极为凄厉同惶恐,牢房内的哭诉求饶声不断,“大人饶命!我发誓我定会同我娘说不要铺子了!不要银钱了!我等……我等会自己出去做工赚取银钱的!”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听着那凄厉的哭喊声,原本便觉得不对的张让看着那在牢房外来回走动,神色不耐的罗山,他连理会都不曾理会那牢房内犯人一句的举动更是让张让下意识的皱起了眉。 对那犯人求饶的话语,下令刑讯逼供的罗山并不感兴趣,张让却是听了进去,那句“让我娘撤诉”的话让他瞬间反应过来那牢房里关的是什么人了:当是……那告官的陆姓妇人的一家老小家眷了。 罗山年前调任走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门路,上山容易下山难,那陆姓妇人的告官几乎是等同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逼上绝路了,再联想今日兴康郡王府前兴康郡王放出的那等临死也要拉人垫背的狠话……张让顿时反应了过来。 柿子专挑软的捏!这罗山当是被兴康郡王府那里施压着对陆姓妇人的家眷动刑了。 听着那自牢房内传来的凄厉哭喊声,记起前几日林斐来这里走了一趟,说过的那陆姓妇人家里的一些琐事,张让顿时有种无话可说之感。 只是虽无话可说,却……也不是不能理解。那陆姓妇人的家眷,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再寻常不过的小民罢了,不作大恶的同时,胆小惧事、贪懒、占便宜什么的也算得上是所谓的人性吧!只是这等品行,在普通人中都算不得好罢了。 听着那自牢房内传来的凄厉哭喊声,不用过去看,张让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本抓那陆姓妇人的家眷便是罗山为了给那兴康郡王府一家有个交待的,论理说前几日抓人时就该用刑了,不过前几日林斐走的那一趟,道出陆姓妇人时日无多之事后,罗山这等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人精自是稍一想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是以,人抓进来之后一直拖着未对其动手。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家要倒,罗山这几日想的也皆是如何同这两家划清界限的问题。 这一拖,便拖了两日,也叫那群陆姓妇人的家眷侥幸拖了两日才被用刑。 不过罗山既是将人关入了刑部大狱,显然一开始便知道对这陆姓妇人的家眷用刑之事是避不可免的了。 今日下午那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已传遍整个长安城了,即便身处刑部衙门之内,一下午根本未出衙,也不妨碍张让听闻了此事。 他张让对这兴康县主同笠阳郡主两个女子之间的事不感兴趣,却知晓经此一遭,这兴康郡王府同张家怕是要如同发狂的野狗一般发疯似的将人往地府里拖了。 这还真真是“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了! 于罗山这等人而言,任那牢内的妇孺家眷哭喊求饶的再真切同凄厉,自是都不会动任何一点恻隐之心的。他此时不耐、焦躁的,当是如何摆脱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问题了。 张让下意识的拢了拢手里的卷宗:罗山这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做派,若真真拉上公堂对照着每条律例着条的审,自是不会干净到哪里去的,那等擦着律例的底线行贿、受贿之事定然不少。 如此一来,远的不说,便说近的,那兴康郡王府同张家手里定是不会少那能拉罗山下水的绳索的。 想到这里,张让抿了抿唇,心里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畅快之感:不是每个人都如罗山这般擅长见风使舵的走关系、搞门路的,如他这等人便不擅长。倒也不必自吹自己没试过那等所谓的应酬之宴,毕竟家里一家老小的花销都担在他身上,调任官阶,多些俸禄之事想来任谁都是不会拒绝的。可有些事……或许是天生的,如他这等人便天生不擅这等事。 不说硬着头皮上去给人敬酒这种事他做来委实尴尬又难受,便是当真做了,那等不安、懊恼、惶惶不安之感能时时刻刻的涌遍自己的全身。他也曾自忖,若是当真走了门路提了自己的官阶,自己怕是晚上入睡都睡不踏实了。哪里能似罗山这般心安理得的接受的?足可见,这等事也是无法强求的。 看明白了这些之后,他便再未如罗山一般日常出席这等应酬之宴了。当然,整个刑部衙门之内有如罗山这样的同僚,亦有如他这般不擅此道的。撇开那层所谓的官阶、品级、出身以及天赋之流的身份,每个人生下来皆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不过,寻常天赋如他这般自是要比罗山更勤奋些的,下值之后还留在衙门做事于他而言也是常事。 毕竟大荣如今的官员政绩考核还算严明,若是相差实在太大,便是想走门路也不易。不过话虽如此,可年前那一遭还是让他大受打击却又无可奈何。事后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与罗山的政绩考察相差的还是不大,如此才会被走了门路云云的。于他而言,能做的也只能是更勤奋,同罗山的政绩比起来相差更大些,好不叫人寻到借口被夺去调任的机会罢了。 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如闷头干活的老黄牛一般,不被人注意了。却未料到先前只在大朝会上远远见过一回的陛下竟会知晓他的存在,也未料到自己竟会被陛下挑中,审理常式同赵孟卓之死的案子。 被挑中的那一刻,他激动不已,不止是为自己的政绩,更是深感天子的慧眼圣明,誓要查明此案。 因此,这段时日,自己一直在忙于查案,对外界之事并未多做过问。 按理说此时的自己看到这一幕应当视作不曾见到的,可张让回忆起了前几日同林斐见面时的情形。彼时他表态陆姓妇人家眷一事与自己无关便是为了摘清自己同林家之事毫无关系。 毕竟,自己查的便是靖国公,那陆姓妇人又同林家有旧,自己不便牵扯太深。 林斐走那一趟的目的,他也知晓,不过是为了不让罗山将那陆姓妇人弄到刑部来,好逼京兆府对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下狠手查罢了。这一遭于自己而言,不管于情于理都是向着好的那一面奔的,他自是不会多插手。 可他还记得林斐那日临离开时对自己说过的话。 “困兽之斗最是疯狂,罗山保不得会被拉下水。即便是不想动手,可为了自保,那被抓进来的茜娘一家老小都指不定会横遭祸事。”林斐那日是这么对他说的,“我知,此事与张大人你无关。不过案子错综复杂,茜娘等人又皆是胆小惧事,没有主见,极易被恐吓之小民。为求活命,罗山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定会说什么。” 他张让只是不擅见风使舵,可事情还是看的明白的,是以当时闻言,便道:“恐吓几个小民胡乱攀扯,于那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结局而言又能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林斐摇头,对他说道,“可茜娘那等小民不懂,只消稍一恐吓,便什么胡话都说了。” 如此一来,稍明白些的,都能猜到届时的状况了。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下地狱,说是泄愤也好,说是阴狠报复也罢,定是会将所有能攀扯到的人皆拖入地狱;于他们而言能用到的人不多,罗山便是他们手中那条拉人落入地狱的绳索;若是罗山这条绳索拉下的人足够多,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用罗山这条绳索拉人,自是暂时不会毁了这条拉人的绳索;若是绳索拉不下什么人,那作为工具本身,这条绳索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山这等见风使舵的人精当然看得懂这一幕,为求自保,必是不会当这条绳索的,如他这般的人定会寻人顶替,这等时候,还有什么比那陆姓妇人的家眷更适合用来顶替当绳索的么?而那陆姓妇人所言之事又错综复杂,真往上上溯至同景帝、宣帝有关之人,怕是能胡乱咬出一大片来。 这也是罗山抓陆姓妇人家眷的目的。 无他,不过是做他这个原本的绳索的替身,他罗山只充作那木桩搭起来的桥,待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倒台,事后追责起来,他罗山也不过是办事不力,未查清人证口供便胡乱行事罢了! 至于那条绳索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胡乱攀咬会结下私仇不说,若是查出来作伪证之流的指不定还会被判入狱,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围炉煮茶(七) 虽这些宗室的裱糊行为同自己京兆府这里并无直接关系,可京兆府中大小官员的脸色还是颇为难看:且不说宗室私怨引起的迁怒会不会波及到自己了,便说他京兆府在这里办案,众目睽睽之下,竟发生了这等事,往后难免不会被人诟病办案失察。 是以干咳了一声之后,京兆府尹看向那厢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开口了:“干扰办案,劳烦郡主稍后在府中等候我京兆府送去的判状!” 这副软中带硬的话语听的围观的百姓连连拍手称赞,直呼京兆府尹是个好官,对抗权贵,毫不手软! 这等民生歌颂之事,京兆府尹自是不客气的照单全收了。 虽说为人圆滑,轻易不胡乱得罪人,可既然动了手,强硬了,便要一硬到底的道理京兆府尹还是懂得。 至于宗室中人难看的脸色,他自是看到了,可……那又如何?他眼下是为民请命,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便是辩到圣上面前,也辩不出他什么错处来。 更遑论……思及大理寺那位少卿前两日特意来衙门走的这一趟,无意间提起圣上在先帝时经历的数次险些被“废黜”的危机,再翻过一遍那位姓陆的老妇人状告之事的细节,他自是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件事,他做起来决计不会手软。当然,此举不管是对民还是对陛下,都能有个好的交待。 其乐融融,众人皆能满意之事,又为何不做呢? 这所谓的干扰办案的判状笠阳郡主当然不会在意,只冷哼了一声。 宗室那几位华服长者闻言亦看了眼放狠话的京兆府尹,先时出面说话,被人称“阿叔”的华服长者看着京兆府尹,不软不硬的出声了:“倒是不知晓你京兆府几时这般大义凛然了!” 京兆府上下自是权当没有听到他这句嘲讽,没有再看那厢抱着女儿哭的凄厉的郡王府上下一众主子,更是懒得理会这哭诉中有几分是全然出自父母之疼爱,另有几分是出于“奇货”被毁之痛。 他咳了一声,转头对那厢的兴康郡王以及众人说道:“郡王请!我等还有几处未搜查干净呢!”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结局早有所料,安抚完女儿起身的兴康郡王临进府之前,忽地转头瞥向外头瘫在床架上一副无所畏惧之态的笠阳郡主,哼声道:“此仇……我府上下今日全记住了!” 对此,笠阳郡主却是冷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床褥下的身体,说道:“记便记了,那又如何?”对兴康郡王的狠话,笠阳郡主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她冷笑着拍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如今这副样子……难道还怕你个将死之人的报复不成?” 一句“将死之人”听的兴康郡王府上下哭诉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不少,显然,对即将到来的结局,众人心中早有所料。 “死人……真是个好东西,”温明棠听到这里,压低声音再次叹了一声,对身旁的汤圆和阿丙说道,“欠死人的恩情再重,也只消还些纸钱便够了!而同死人结仇,也不怕他报复,顶多也只消烧些纸钱,做两场法事,对着火盆说两句软话便成!” “所以,有些人就是喜欢欺负死人,”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温明棠摇头笑道,“因为欠死人的,不管是如山重的恩情债也好,还是泼天的大仇也罢,都只消烧些纸钱,做两场法事便够了!不怕那死人再回来报复!” 这声音似还是方才那道说出“裱糊匠”三个字的声音,对方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想叫人听出来。那厢的京兆府上下官员连同人群里的不少围观百姓听到了这几句话却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便连兴康郡王府上下都听到了这一番话语,心中也知自己眼下就是那不知何人开口所说的话语之中的“死人”了,也难怪这躺在床架上瘫了的笠阳郡主敢闯到府门前来撒野。 若说原先那婚事兴许还能保得府中这几个贵女的富贵,能抓几个人上岸,眼下没了那婚事,他兴康郡王府上下便是府中妇孺也难以逃脱,便是侥幸逃脱,地位也早不复先前了。 作为男子,兴康郡王自是知道自己眼下已是对方眼里的死人了。不过死人好欺负的同时,也是真正的无所顾忌了,再坏也不过如此了,既是已注定了自己要下去地府了,自是伸手能抓几个是几个,将人一同拉下来为自己陪葬了。 他阖府上下即便是死,也要多拽几个陪葬的垫背! 没有理会京兆府尹的催促,看着面前一副无所畏惧之态的笠阳郡主,兴康郡王忽地冷笑了两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你这副样子?你眼下还能躺在金木床架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穿不愁的。也不知那王府后院泥地里的无数冤魂可有意见?” 眼前这骄横的阴狠女子以为如今她躺在床架上便已是无所畏惧了?她偌大的笠阳王府尚在,她虽瘫了却还有人伺候以及梳洗,依旧能打扮的艳丽,穿着漂亮的裙衫出门,这便叫无所畏惧了? “你如今这日子过的还是太好了,站的也还是太高了,从山顶往下走,那下山的道也长的很,”兴康郡王冷笑道,“不似我这等将死之人,再往下跌也不外乎如此了。” “我阖府上下便是真下了地府,也会在地府里等你!”说罢这些,兴康郡王便拂袖冷笑了一声,转身进了府。 这般互放狠话,几乎是明着说出了笠阳王府手头沾满鲜血的辛密之事自是引得不少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 若说原本那些关于笠阳王府的猜测可算是捕风捉影的话,那眼下……众目睽睽之下,兴康郡王说出的那些话,几乎可算是将笠阳王府的事摆到了真正的明面之上。 众目睽睽之下,笠阳郡主扒了兴康郡王府那几个贵女的衣裳,断了阖府妇孺最后能抓上岸的稻草;眼下,这兴康郡王府亦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了笠阳王府那捕风捉影的沾血的面纱,露出了里头埋藏了无数皑皑白骨的真容。 躺在床架上原本自称“这副样子”的笠阳郡主此时早已不复先时扒人衣裳时的无所畏惧之态了,听着周围众人的议论,她脸色惨白,显然是预感到了兴康郡王方才那句要将她拉下地府的狠话不是随便放的。 那厢立在一旁的几个“宗室裱糊匠”们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什么样的锦衣华袍都遮不住他们此时难看的脸色。 这宗室的高粱锦绣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同为宗室中人的他们自是清楚的。只是宗室不比那些权臣,虽宗室之中也不是没有出过那等真正厉害的人物,可比起那等培育子嗣手段狠戾的大族,比起那等自科考与战场中厮杀出的文武良材,他们这等全凭祖上庇荫,靠投胎本事出头的宗室子弟成材的极少。 便是知晓如今的宗室除了表面的权势富贵,内里真正能同那等权臣良将抗衡的权势是虚的,他们几人才会凭借在宗室中的威望,极力将宗室的一团散沙聚拢作一团,表现的一派和睦,使之看起来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般不堪。 可谁也没想到芙蓉园中两个跋扈少女的私仇,竟会引来如此大的影响,也不知这般要互相将人拉下地府的狠话是否会持续下去。 周围百姓犹在议论纷纷,温明棠等人却没有再看了,而是转身走出了人群。 耽搁的已够久了,该回大理寺做暮食了。 …… 今日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一幕,想也知晓会似寒风过境一般迅速吹遍长安城每一个角落。 果不其然,食暮食的时候,堂中众人议论纷纷的便是下午发生在兴康郡王府前的那一幕。 “听闻同兴康县主定亲的是兵部那里的人!”有人扒拉了一口饭食,同周围同僚说着打听来的内幕。 “原是兵部的人!”众人听闻过后,却是摇头,叹道,“那兴康县主便是未发生今日之事,那等教养方式一看便知是……用来攀扯好美色之人的,这但凡家里讲究些规矩,怕被人数落的,又怎会同她定亲?除非是喜欢这个人喜欢的不得了了。” 不过从对方事后迅速解除婚事的态度来看,“喜欢的不得了”这一点显然是被排除了。 “当是哪个好色兵将吧!”有人说道,“家里不讲究这些的,宗室又急需手中实打实的权势来牵引,如此么……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熟料这话一出,便听一声“错了!”声传来。 议论的众人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正是不远处食案边食暮食的魏服。 眼下,他正同刘元以及白诸三人同坐于一张食案上食暮食。 错了?是哪里错了? “难道那兵将不好色不成?”有人摩挲了一番下巴,说道,“那同这等专门请嬷嬷教授房中术的贵女定亲作甚?” “好不好色我不知道。”魏服说道,“但那家里……当是讲究的。” 至于这讲究的原因么…… “你等也知当今中宫皇后出身的大族素有清名,听闻那原本同这兴康县主定亲的兵将同中宫皇后出身的大族亦有些关系。”魏服说道,“既如此,那兵将的家中当是讲究的。至于先时为何同兴康县主定亲……个中原因,我等便不知晓了。” 不过定亲不定亲的,此时也已不重要了,那婚事已然取消了。 “听说那兵将生的还颇为斯文,算得上是一介儒将,家里又有这关系,且年岁同那位兴康县主相仿,”白诸接过了魏服的话茬,说道,“如此的话……莫说于那位兴康县主了,就是于不少京中闺秀而言,都算得上是一门绝佳的姻缘了。” “既是不缺人嫁,如此抢手……”有人自是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等好事又怎会落到那位兴康县主的头上?” 这兴康郡王府的一笔烂账明眼人早知晓了,笠阳郡主既敢在今日做出这等举动来,显然是早已收到消息了。 “且先时可不曾听闻这兴康县主定亲,当是近些时日才定下的亲事吧!”有差役不解道,“如此抢手的儿郎这等时候跳火坑,图什么呢?” 这话一出,那厢于同一张食案上同食暮食的魏服、白诸以及刘元三人便同时摇头,扒拉了一口饭食送入口中——个中原因,怕是只有那位曾同兴康县主定亲的儿郎自己知晓了。 不知晓的话题自是没有再议下去的必要了。 众人转而又将话题转回了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头之上。 “笠阳郡主这一手还当真是狠!”有人叹了一声,感慨道,“外头都传疯了,道什么五步之内,毁去一介贵女!” “也有人道其实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便是当真有色中饿鬼盯着看,又有谁看得清?”一个差役接过了话茬,摇头道,“可这等事……没人管看得清看不清的,衣裳被撕了这件事既发生了,便覆水难收了啊!” “不少人皆在感慨笠阳郡主出手狠辣,也有人道瘫痪之仇,谁人不恨?”另一个差役扒拉了一口口中的饭食,说道,“也不知是不是考虑王府的名声,芙蓉园那晚发生的事,宗室先时不是一直藏着掖着,对外只道兴康县主是任性没有分寸么?今日,那瞒了半个月的芙蓉园那晚之事竟是被传了出来。” 因着下午亲眼见到了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原本坐在台面后,对众人议论之事只是随便听听的汤圆同阿丙直到此时才坐直了身子:无他,芙蓉园那一日他们也在,不过对这宗室贵女间的龃龉却是不知内情的。 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温明棠,却见温明棠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那说话的差役望去,认真听了起来。 “听闻那所谓的贵女任性打闹,是兴康县主一行人借着丢失御赐耳环之事,将笠阳郡主堵在了芙蓉园仕女馆恭房的院中,又隔开了她的那群护卫。至于动手,还当真是没动手,那兴康县主一行人中谁也没有动手!”那差役说到这里,却是停下了来,顿了顿,才又道,“不过是在笠阳郡主所处的院中放了蛇、鼠这等物什,听说事后,恭房所处的院中收拾的仆妇、杂役见了满院乱跑的毒物险些没吓的昏厥过去,连连摇头道难怪笠阳郡主想爬院逃跑了,这……哪个女子看到不怕的?” 众人听到这里,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听得在场众人忍不住开口连叹“难怪”之时,那先时说话的差役复又开口了:“这消息传出来,正当众人感慨兴康县主所谓的任性委实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之时,哟,巧得很,又有消息放了出来,说是笠阳郡主自己便曾经数次用过同样的招数教训过圈子里的‘闺秀’,只是被她教训的‘闺秀’出身不比她,不敢声张罢了!” 这话一出,堂中正在食暮食的众人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魏服开口了。 “所以,”他说着,蹙起了眉,“哪个女子看到不怕的?笠阳郡主确实如许多女子一般害怕蛇、鼠,可同样的,她亦知晓那些女子同样害怕蛇、鼠之物,不妨碍她用同样的手段欺负人。” “有这举动在先,看她今日撕兴康县主等人的衣裳示众之举亦不奇怪了!”白诸接话道,“当然,那兴康县主亦同样不是善茬,这放置蛇、鼠的法子虽不是她头一个用的,却不妨碍她听说了之后,借来一用!” “说到底不过是双方俱非善茬,种恶因得恶果罢了!虽不知晓这两方哪一方先种的因,可纠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同被拉下水罢了!”众人叹道。 第四百七十章 围炉煮茶(六) “不说?”笠阳郡主看着那捂耳尖叫的兴康县主,大笑了几声,忽地笑声一收,盯着那厢捂耳尖叫的兴康县主,阴测测的说道:“我如今这副样子,你也别想好过!” 听到这话,温明棠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芙蓉园那晚发生的事,那一对同温家有旧、开面馆的夫妻曾对她说过:兴康县主有心想给笠阳郡主一个教训,不比在宗室中吃得开,总有人环绕在侧的兴康县主,那一日笠阳郡主只有一人,被堵芙蓉园中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令得笠阳郡主竟想借着上茅房的借口,攀爬假山逃跑。 能将笠阳郡主逼至此的兴康县主自不是什么善茬。那一晚,那对夫妻中的妇人曾去前往一探究竟,顺带扔了粒石子击中了攀爬假山逃跑的笠阳郡主。据妇人自己说,笠阳郡主彼时确实被她这粒石子击中了小腿摔了一跤,但当时便站了起来,还能走动。事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惹得笠阳郡主竟想爬墙逃跑,事后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闻笠阳郡主那日是浑身是血被人抬出的芙蓉园。 虽然,此事宗室对外的借口都是推到了那粒石子头上,说是有歹人暗害郡主,兴康县主只是任性了一些。可事实如何,应当没有谁比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笠阳郡主自己心里更清楚的了。温明棠记得林斐曾同她说过笠阳郡主虽为人阴狠,可也算长袖善舞,看曾经被她下手害的去家庙修行的闺秀的遭遇,也知这位郡主往日里害人还是会扯块遮羞布遮掩一翻的。可今日……看她如此不依不饶,连面子工夫都懒得做的样子,显然瘫了之后性情大变,破罐子破摔,下手害人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看今日这一遭事,当时面上喝过赔礼茶,口中说着此事就此揭过的笠阳郡主一家显然并没有当真将此事揭过,而是一直在等着,等着这个报复兴康县主的机会,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今日。 “听闻这笠阳郡主同兴康县主原来号称宗室双姝,据说是宗室中两朵最水灵的娇花,没成想如今却是……”有人唏嘘着摇头感慨道,“一个瘫了,一个……同毁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正说话间,听得几声犀利的呵斥“让一让”、“快让一让”的声音响了起来,围观的人群连忙避让开来,温明棠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群劲装护卫簇拥着几个锦衣华袍的长者拨开人群走至了兴康郡王府门前。 只一眼,温明棠便认了出来,这几人正是自己当日在通明门外等梁红巾时看到的宗室中人。 当日开口做和事佬,说做主让叶家小子娶了笠阳郡主的那个华服长者赫然正位列其中。看到面前这情形,进来的华服长者面上也未见多少意外之色,显然是早已听说这里发生的事了。 “胡闹!”那华服长者开口便是一声呵斥,他对着床架上放完狠话的笠阳郡主斥道,“像什么样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作甚做出这等羞辱人的胡闹之举来?” “呵!”回以她的是笠阳郡主的一声冷笑,瞥了眼面前的华服长者,笠阳郡主漫不经心的说道,“这里所有人都看到兴康的裙下风光了,阿叔此时再来呵斥我又有什么用?” 显然是不耐烦听华服长者那“和事佬”口吻的训斥话语,笠阳郡主说道:“阿叔先前不是同我说过么?事情既已发生了,再着眼于眼前事已是无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说到这里,她嗤笑了一声,瞥了眼自己身下的床架,道,“这金木床架还是阿叔送予我的,说是送予我出行所用,我还真是……喜欢的紧啊!” 最后的“喜欢的紧啊”几个字仿佛是一字一句自口中蹦出来的一般,笠阳郡主说到这里,忽地恨恨地“呸”了一口,而后看向那华服长者,漫不经心的说道:“可惜,金木床架再好,都不如我那一双腿来的好使!” 华服长者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干咳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周围围观的人群,自这举动中,也能看出其显然是个极为看重脸面之人。 “不是说过了么?”长者说道,“当日之事是刺客所为,已着人下去查了,再者,你的伤并非兴康动的手……” “阿叔难道还能比我更清楚当日之事不成?”笠阳郡主忽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看向面前的华服长者,冷笑道:“你等是怨我眼下还活着,能说话,会报复,想着当日还不如直接摔死我不成?” 华服长者显然是被她这一声惊到了,下意识的再次四顾了一番周围围观的人群,见百姓正诧异的看着,原本“和事佬”的表情也渐渐收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笠阳郡主,他突地冷下了声音:“你是定要坏了我宗室之威不成?” “不敢!”不知是不是对华服长者心里发怵,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笠阳郡主绷着脸,说了一句“不敢”之后,忽地别过了脸去,默了片刻之后,方才还对着华服长者冷笑讥讽的笠阳郡主竟是忽地服软了,“阿叔知晓的,我自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如今的废人,有多恨了!” “那也不能乱来!”华服长者说着,回头看了眼披头散发、抓紧裹住自己身子被褥的兴康县主,叹了口气,道,“毁了兴康,你便满意了?” 笠阳郡主对华服长者道:“事已至此,阿叔是要罚要剐,悉听尊便!我的仇……今日算是报了!”只是口中虽说着“报了”,可笠阳郡主的脸色却依旧阴测测的,撇了撇嘴,显然心里并不觉得今日之举能让她彻底解恨。 那华服长者却恍若没有看到笠阳郡主脸上的神情一般,转头走向那抓着被褥的兴康县主,先问了句“她可还好”的话,得了兴康县主痴怔了眼神似得一眼之后,华服长者“咳”了一声,说道:“兴康啊!原本的婚事……取消了!” 眼看兴康县主听到这话之后便开始落泪,那厢的笠阳郡主又是一声冷笑。 两厢一方落泪一方冷笑的反应让温明棠以及在场不少人都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原委,也让人恍然笠阳郡主为什么要选在这等时候,挑中这样的报复方式了。 看兴康县主落泪的举动,那被取消的婚事于兴康县主而言当是一门好婚事。同为宗室中人的笠阳郡主自是亦能收到这等消息的。 结合前因,虽说不是兴康县主直接动的手,可笠阳郡主显然是将自己瘫了的这笔账算在兴康县主身上了。遥想两人号称“宗室双姝”,对自己容貌一贯自信的笠阳郡主还有“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号,可半个月前的意外却让自己这个宗室第一美人瘫了,反观那始作俑者兴康县主则顶替了自己“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头,还博得了一门上好的婚事。 对方处处春风得意,自己却只能半躺在床架之上由人抬着出行,于笠阳郡主这等春风得意时都能下手害人的阴狠之人而言,若说原先的阴狠还会藏在面皮之下,眼下便是彻底撕破那张面皮,不装了。 趁着今日兴康郡王府惹上官司,突然带人横冲出来,看那些护卫如此迅速的动作和反应,显然,为了这一刻笠阳郡主已等了许久了。 温明... 笠阳郡主这一手……还当真是狠! 五步,从春风得意,到跌落泥潭,真真是从天入地不过五步而已。 那厢郡王府中几个做主的郡王、县公、郡王妃以及一众贵女的父母此时才自府中赶了出来,一同赶出来的还有正在府中交涉查案的京兆府中大小官员。 对于眼前这一幕突发之事,显然是府中为查案之事忙的焦头烂额的众人谁也没有料到的。 才一出府,那厢的郡王妃同几个妇人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冲上去抱住了突遭横祸的女儿。 看那几个贵女的模样,也知她们素日里在府中当是被娇养长大的,家中长辈当是分外疼爱,这哭喊声自是十分真切。 冲上去抱住兴康县主,哭喊着落泪的郡王妃恨极之下,转头便盯上了那瘫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竟是直接拔下了头上的钗子,朝笠阳郡主横冲着刺了过去。 这副恨到直接拼命的架势虽说将众人惊了一惊,却并不令人意外。但凡疼爱自家女儿的,谁家女儿遇到这等事不冲上去同人拼命? 不比笠阳郡主突然出现杀的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等时候,如此多的护卫、官兵在场,郡王妃自是才动手便被人拦了下来。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护卫同京兆府中人,笠阳郡主嗤笑了一声,瞥向一旁那几个华服长者,说着风凉话:“阿叔,众目睽睽之下,郡王妃要杀我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宗室的脸面要不要了?你等可要看好他们,莫让他们乱来,坏了我宗室的脸面!” “你少说两句吧!”华服长者瞥了眼笠阳郡主,转而看向那厢恨极的兴康郡王以及郡王妃等人,顿了顿之后,复又对他们说了一遍先时对兴康县主说过的话,“婚事……取消了。” 这件事并不令兴康郡王府中众人意外,脸色难看的兴康郡王恨恨的看向那厢的笠阳郡主,转而复又对那华服长者说道:“她这私怨之举坏的可不是我一家之事,是整个宗室的大事!阿叔,便是我一家逃不过今次之劫,整个宗室丢了这婚事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等自然知晓。”华服长者对着恨极的兴康郡王顿了半晌之后,转头看向那几个裹紧被褥的少女,叹道:“谁又能想到会出这茬子呢!”看那脸上的叹息表情不似作伪。 这番对话落入一旁的京兆府尹耳中,京兆府尹却并未多言。一则此事与本案干系不大,二则有些事也不消明说。 这兴康郡王府里的县主同这一群日常以牛乳沐浴的娇养贵女,自打出生开始郡王府上下便开始为其物色联姻人选了。不过这等联姻却并非两家权势相连,听闻这兴康郡王府中养的娇女们不仅日日以牛乳以及特制的香膏养身体,还有特殊的嬷嬷教养其房中秘术。这等关起门来的事,若非府里人自己传出来,外人自是不会知道的。 兴康郡王府这一手将府中娇养的贵女教成这般,又刻意对外透露风声,引得看重此道的人想入非非,打得什么主意,当然逃不过京兆府尹这等眼光毒辣的仕途人精的眼睛。 古往今来,以色侍人都是向上攀扯的途径之一。若是在以色侍人的基础上,又加上县主、贵女这等身份,那更是以色侍人这一道最顶尖的那等“货物”的存在。 所以,莫笑有些寻常百姓家娇养自家女儿打上了攀扯他人的主意,便是这等宗室权贵,行此举的亦有不少,那句话怎的说来着?奇货可居!寻常权贵拉不下脸来做的事,兴康郡王府会做,自不会是什么善茬。 看兴康郡王话里的意思,那被取消的婚事显然还能助力宗室,显然宗室也是将这几个贵女当成奇货可居之物的。眼下,这等“奇货”被一旁的笠阳郡主毁了,几位过来的宗室中人脸色亦是十分难看,却……毫无办法。 一如这笠阳郡主放狠话时话里说的: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这宗室中人还真真是……京兆府尹看的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便在此时,听人群里一道声音小声传来。 “裱糊匠呢!”这道声音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听不清是男是女,却听的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压低声音说出这一番话的温明棠却在摇头,她看向人群里那几个华服锦袍的宗室长者:这几位所谓的“和事佬”还真真可说是宗室裱糊匠!将各自有所盘算的宗室糊的对外看起来“一片和睦”。 可纸糊的就是纸糊的,自然是风一吹就破了。 眼下陆夫人告官这股风吹来,自是一下子吹破了这片纸糊的“和睦”情形。 第四百六十九章 围炉煮茶(五) 不知是不是陆夫人那身子骨委实令京兆府心惊,唯恐阎王爷将人带走的速度快于自己解决这个案子的速度。 听闻京兆府这一回态度极为强硬,带兵强闯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举动引得不少京中百姓围观。借着午食过后歇息的空档,出衙门买围炉煮茶所需用到的干果物什的温明棠等人自铺子里出来时,正巧便撞见了京兆府带人搜查兴康郡王府时的情形。 “买了桂圆、红枣和年糕,”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小食,汤圆念叨着,“温师傅那里有栗子、红薯、南瓜还有玉米,这些应当差不多了!” “能吃上一段时日了,”温明棠点头说着,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顿了顿,又道,“吃罢这些应当已能换上春衫了,届时能出城踏青游玩了。” 静太妃这一插手,虽令他们少了不少银钱,可这空闲之时却是多了不少。 若是不缺银钱,这于他们而言,自是乐的高兴的,只可惜,不论是温明棠还是汤圆亦或者阿丙,甚至小有家资却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的纪采买都远没到不消考虑赚银钱的地步。 拎着手里的小食,几人还未走出两步,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兴康郡王府门前围了不少人,哭天抢地的哭喊声正自人群中传来。 身旁不少闲着无事的路人都走了过去,挤在人群里围观了起来。当然,亦有看了片刻,有事要离开的,临离开时,不忘对后来围上来的,不清楚里头状况的人说着里头的状况:“说是搜查,跟抄家差不多了。里头那么高那么大的红珊瑚……啧啧搬出来时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城里多宝阁那些个玩收藏的老爷才那么一小株红珊瑚便嚷嚷着罕见了,却不知人家郡王府里头,那红珊瑚的‘祖宗’都有好几株了,真真是惊人!” 长安城大富小富之人不少,虽比不得皇亲国戚,可对那等好物什什么的也是懂鉴赏的,毕竟多宝阁那里每月都号称有“价值连城”之物拿出来拍卖呢! 听看热闹的百姓提起“多宝阁”了,一旁的汤圆同阿丙忍不住笑了两声,道:“这多宝阁价值连城之物倒是让我等想起林少卿的话了。” 大理寺众人闲暇时自是聊过不少城中趣事的,这多宝阁的趣事自也在其中。有一回,正当堂中有差役提及多宝阁中拍了什么价值连城的东珠之时,林斐拿着卷宗自堂外走了进去,默默的立在门口听了起来。 待那差役将多宝阁打出的噱头什么“都是稀世奇珍”、“多少人一生也看不到一回”、“真正的绝世孤品”、“价值连城”之类的话复述完一遍之后,林斐突地开口了:“多宝阁每月都有一样价值连城之物,我记得自我记事时就有了。如此算来,这多宝阁每月的进项少说有一座城池,一年便有十二座城池了。那多宝阁又号称百年老店,便以百年计算好了,如此一来,那便统共有一千两百座城池在手了。如此,倒是要让京兆府去查一查他名下可有一千两百座城池了。”说罢那些话,林斐还特意停了下来,看了看众人的反应之后,才又慢吞吞的问了一句,“却不知我大荣可有一千两百城?” 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也叫一旁的汤圆同阿丙听的乐不可吱,便是做菜时提起,还在笑。 当然,多宝阁的噱头之事暂且不提,看前头离开的路人摇头感慨着:“我还以为自己也算得长安城中的富庶人了,看了这郡王府的私藏,才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好东西早叫人家藏起来了呢!若不是今次抄家,还看不到这些物什!”顿了顿,不忘对一旁过去围观的路人说道,“多宝阁那点东西拿来这里连塞牙缝都不够啊!”说着不住摇头感慨着离去了。 汤圆同阿丙两人对视了一眼,抬头望了望天,旋即巴巴的转向温明棠,道:“温师傅,其实还是可以看上一刻的工夫的,回去再做饭也来得及。” 温明棠笑了笑,正想说话,却听前头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人群里传来。 “兴康,你也有今日!”声音阴测测的,却莫名的尖锐。 回以她的,是一声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前头看热闹的人群中一阵嘈杂,不少人下意识的转头侧目,还有人伸手在眼前挡了挡。有人嘀咕着:“不说贵女不贵女了,便是街上随便哪一个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把人衣裳扒了,这叫人往后还怎么见人?” 喧闹间,人群涌动了片刻,随着几声厉声的“住手!”声响起,先时遮眼的人复又放下了遮眼的手,有人不住摇头喃喃着:“还好给人盖条被褥了!” 虽说还未挤入人群,可听着自人群中传来的议论声,也足以让人拼凑出方才发生之事的全貌了。温明棠等人不由一愣,开口提议去看热闹的的汤圆同阿丙两个正踟蹰间,却见温明棠已率先迈步向人群中走去了,虽说挤不到最前头,可隔着人群的缝隙,她还是看到了兴康郡王府门前那片空地上发生之事。 却见兴康郡王府前几个模样狼狈的少女外头罩了条被子,正神情呆怔恍惚的跌坐在府前的空地上,虽是周身皆被被褥罩的严严实实了,可裸露在外头遮不住赤着的足,只一眼便能叫人猜到那几个少女被褥之下皆未着衣袍。 虽官兵来来走走的,看着似是抄家一般,可从这几个少女依旧施着粉黛,贴着花钿的脸上,以及只发髻有些零落散乱的模样,可以看出今日这一遭事于郡王府中的这群女子而言似是未曾想到的飞来横祸。 围观众人的议论应证了温明棠的猜测。 “听闻这县主同几位表妹今日本是准备出去游玩的,”有人说道,“诺,你看她们这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穿着打扮便知晓了!” 于这些娇养府中的贵女而言,今日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至于家中人牵涉案子之事于她们而言似是也无甚影响。却未料…… “喏,看到躺在那里的那个没?”有人指向人群中摊躺在一架纯金黑木床架上的女子,说道,“那个……便是笠阳郡主!” 温明棠尤记得上一回见到笠阳郡主时的情形:芙蓉园门口,笠阳郡主那艳丽又不可一世的模样犹在眼前。前后算来统共还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再次见到笠阳郡主时,那位艳丽跋扈、不可一世的郡主却是恍若变了个人一般。虽说面上的妆容依旧画的精致,花钿、脂粉这些无一不缺,可那两侧微凹的脸颊以及阴翳的眼神,却衬得那昔日艳丽的美人看起来阴狠无比。 这模样……想起上回见叶舟虚时看到的那位叶家公子嚷嚷着害怕抵触的情形,温明棠沉默了下来,于那位凡事嚷嚷着找爹的叶家公子而言,眼前人怕不再是那朵艳丽的娇花了,而是可怖的泥潭。 “瘫了呢!听闻这事就是那里的兴康县主做的。”有路人指着那被几个贵女簇拥着围在正中的女子,不比迅速枯萎了的笠阳郡主,今日之难于兴康县主而言显然是猝不及防的,与芙蓉园见到的那日相比,她容色依旧美丽,只是那被被褥紧裹着的身体,以及脸上还未擦干的泪痕,昭示着... 即便身下的床架被褥依旧用着最好的那等檀木同丝帛被,被褥上绣着的大朵牡丹花依旧开的奢靡绚烂,可再艳丽的妆容、再精美奢靡的床架依旧掩盖不了床架上的笠阳郡主已经瘫了的事实。 这位阴狠艳丽的郡主显然是个对自己容貌颇为自信之人,在芙蓉园那一晚瘫了之前还有“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头,这使得她对自己的体貌极为在意,素日里也是一直维持着那副清瘦之体,也是因着这一贯偏瘦的身体,使得她自瘫了之后,瘦的更是惊人,原本堪堪框住脸颊的面皮因着伤痛迅速凹陷了下去,瘦到凹陷的脸颊配着那阴狠的眼神衬得那张艳丽的脸看起来刻薄无比,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浑身一颤。 百姓这话当然不是问的京兆府,有人听出了他的意思,摇头叹道:“京兆府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喏,原本正办案搜查呢!”一旁的人开口,努嘴指向笠阳郡主,说道,“郡主突然带人冲进府中,速度之快,莫说我们了,便是正在搜查的京兆府官兵对此也是猝不及防。” “我等只觉不过一晃眼的工夫,那郡主身边的护卫便拎着几个贵女出来了。”百姓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这一茬谁也没想到,那些护卫显然是早已训练好了,趁着郡王府里护卫同京兆府官兵对峙的工夫,没人守在府中贵女身边,抓了人就走。几步的路子,边走还边大力撕扯这些贵女的衣裳,把人剥光了直接扔到人前供人围观呢!” “听闻县主同几个表妹也都还未出嫁呢,这一来,怎的是好?”有人叹道,“这还怎的见人?” 当然,前后统共也不过一晃眼的工夫,反应过来的郡王府中人早已拿来被褥将贵女的身体遮起来了。围观的百姓凑上前是看热闹的,从不少人纷纷遮眼的举动,也看得出多数人并无冒犯之心。 “其实也没哪个敢盯着瞧,”有人小声道,“可这事……谁管你看不看的,事情一出,便覆水难收了啊!”说话间,不住感慨摇头。 那厢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正嗤笑着盯着那几个被被褥紧裹身体的少女,抚掌哈哈大笑道:“都好好瞧瞧!啧啧,县主裙下风光,这可是你等贱民日常瞧不到的!听闻我们这位县主日常牛乳沐浴,养的一副绝佳的曼妙身姿,都好好瞧瞧啊!” 这话一出,汤圆便忍不住摇头,偏头对温明棠道:“这……真是好生辱人啊!” 剥光了人的衣裳羞辱人,还故意说着‘曼妙身姿’这等话,不是故意作践羞辱人又是什么? “听闻你兴康日常喜欢着那束腰的胡服,故意勒紧了身子,在马球场上引人注意,”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一开口便是最辱人的那等羞辱之语,“既然喜欢现你那身姿,今日我便助你赤条条的给人瞧瞧。啧啧,我瞧过了,确实养的好啊!” “故意作出那一副男子豪迈样,你不是日常总说自己肖似男子么?”笠阳郡主嗤笑道,“男子入夏时可是赤条条也不惧的,你如今也赤条条了一回,确实可称肖似男子了!” 也不在意周围无人搭话,笠阳郡主自顾自的说着,她今日这一出是为泄愤,显然不是为了同周围围观百姓闲扯的。 “装!还装!我呸!”笠阳郡主盯着那用被褥紧裹身体的少女,骂着犹自不解恨,“不是卖弄风骚么?我今日便助你给全城人瞧瞧!啧啧,便是青楼的妓女那里也只给花了钱的恩客看,你兴康不花钱便能看,可比妓女便宜多了!” 这话恁地刺耳,人群中不少人纷纷摇头。汤圆偏头对温明棠小声说道:“一个郡主,怎的说出这等话?实在是太辱人了呢!尤其她自己还是个女子!” 温明棠摇了摇头,记起那一日险些被逼跳入笠阳王府中的情形,抿了抿唇,对汤圆说道:“这同男子女子无关,纯粹同人有关。更有甚者,便是因为自己本身是个女子,同为女子,自是更知晓如何能最为彻底的击溃一个女子的心防!” 话音刚落,便听那厢被簇拥在少女中的兴康县主发出了一声的凄厉尖叫声。 “别说了!你别说了!”兴康县主尖叫着,那抓紧被褥的手指指尖丹寇被折断刺入被褥之中亦浑然不觉,先时仿若呆了傻了般的神情彻底转为疯狂,她捂住耳朵,尖叫了起来:“你别说了!别说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围炉煮茶(四) 温明棠院子里的煮茶围炉并没有因着林斐的离去而撤下,待林斐离开之后不久,汤圆、阿丙以及纪采买三人便走进了院子。 “其实我等先时已来过一回了,见院门关着,又听打扫杂役道林少卿正在院中同你说话,我等便没有敲门打扰。”汤圆一面说着将手里剩余的一只樊记的肉夹馍递给温明棠,一面高兴的接过温明棠递来的烤热的柿子,剥了皮就往嘴里送,边食边不住感慨道:“好甜!” “阿丙出去买的,一人一个,这一个是温师傅你的。原本以为你同林少卿要说上好一会儿的话呢,却不成想不过半个时辰,林少卿便走了。”几人围着温明棠那特制的小炉坐下之后,汤圆顺手往那烤热的铁网上丢了一把花生,道,“虽开春了,可还是冷的很,温师傅这里的围炉煮茶又暖和还有的吃,正合适!” 炙烤过的瓜果物什格外的甜也格外的香,执着那特制的长柄茶壶为几人一人倒了一杯牛乳茶之后,温明棠道:“他要去写结案文书,便先走了!”说罢,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方才被汤圆塞过来的樊记肉夹馍,复又想起了林斐离开前说的话, “去岁年初初遇时的那一刻我未来得及停下脚步来寻你,年末的时候,你去见快要出宫的赵司膳,我看你又在那里排队,此情此景,恁地眼熟,”说起去岁一整年两人数次见面时的场景,林斐往日清冷的声音之中染上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温柔的与平日里的他浑不似同一个人一般,他道,“当时我就在想,这个遗憾总算是能弥补了。是以当时,我便停了下来,向你走来,唔,顺道还要走了你手里的吃食。” 至此,去岁年初同年末,两次在通明门的相遇,却有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温明棠想起自己年末在通明门排队等候见赵司膳时,看他向自己走来,还在感慨‘怎的这回同年初不一样了’时,不由莞尔,下意识的再次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吃食:城中这樊记的肉夹馍可谓长安特色,从早到晚,排队的人络绎不绝,温明棠自也是觉得不错的,外皮酥脆内馅爆汁,食客自会用脚来表示对吃食的喜爱。不过再好吃却也仅止于此,只是个吃食罢了。她这张嘴不挑食材,但恁地喜好品尝各色新鲜食物。 可此时,看着手里这被油纸包裹的肉夹馍,却让她生出了一股别样之感:大抵是所有吃食带上了那一时那一刻相遇的情形,也会变的与众不同了起来。 那厢吃完一个柿子,正要剥橘子的汤圆眼角余光瞥到温明棠,见自家这位温师傅正用一种堪称“温柔怀念”的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肉夹馍时,不由一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温师傅,这肉夹馍虽排队,那师傅做的却快。阿丙也未排多久便买到了,并不稀罕的。” 温明棠“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对上小丫头汤圆略显吃惊的目光,伸手摸了摸汤圆的头发,看汤圆被自己的举动逗笑了,温明棠也跟着笑了出来,看着今日的汤圆与往日里相比,明显开朗了不少的的模样,她笑了笑,偏头问她:“如此开心,可是因为陆夫人告官的缘故?” “便知道瞒不过温师傅的眼睛!”汤圆“嗯”了一声,指了指她手里的肉夹馍,说道,“遇到开心事了,便买点吃食来庆祝一二!” 于此时的汤圆而言,最开心的莫过于自陆夫人的告官之事中,听到了咸阳县衙那场大火的幕后主使。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汤圆掰了一块橘肉送入自己的口中,唏嘘道,“便是一早便知道这两家是让我爹送命的元凶,可若放在往常,我是无甚信心将他们尽数送官的。”说到这里,汤圆托着自己的腮帮子沉思了片刻之后,又道,“我能做的,大抵也只有学着话本子里那些人,卖了宅子,换与银钱,然后寻个英雄好汉,去学荆轲做那行刺之举!” “那你这举动也委实太过悲壮了!”纪采买老神在在的拿起一块烤熟的南瓜送入口中,说道,“不见那荆轲行刺秦王前据称乃燕地最厉害的刺客,最后却也失败了?” “是啊!这举动不易成功,却也是唯一的法子了!”汤圆拧着的小脸说到这里,却是笑了,小丫头高兴的对温明棠说道,“方才我等过来寻温师傅时遇到林少卿了,原本打完招呼,以为林少卿会同以往一般立时走的,却未料到他特意停了下来,对我道‘放心’,还说我爹的仇不止能报,还能报的彻底,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上下一个都逃不掉呢!那可真真是叫我开心坏了!” 小丫头说到这里,忍不住捂唇,虽遮住了口鼻,忍住了发出的笑声,可露在外头眉眼间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有林少卿这话,可叫我彻底放心了!”顿了顿,又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前两日也同我说过这些话,说公道一定会来的,却没成想那么快便来了!” 当然,这公道至此也只来了一半而已。 “爹的仇算是报了,接下来便是内务衙门那里讨要银钱了!”小丫头汤圆说到这里,高兴的晃了晃身子,“最难的仇都报了,这银钱难道还讨不回来不成?我慢慢等便是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握了握拳:“果然好人是有好报的,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温明棠听到这里,同纪采买对视了一眼。纪采买以口型问她:“前几日你如此笃定的,便是这件事?” 温明棠摇头,用口型比了“意外”两个字。 她也未料到那位陆夫人那里竟会有这等惊喜,比之从内务衙门那里讨要银钱这件事,扳倒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显然看起来更难。 但时局这种事委实是不可捉摸,没想到老袁这件事中最难的一关竟如此轻而易举的被解决了。 如此,那讨要银钱之事……想到宫里那位陛下调动南北衙的举动,显然不是静太妃能以养恩的孝道所能拿捏的。再思及到那静太妃服食的保胎药,温明棠轻笑着摇了摇头。 听汤圆高兴的嚷嚷着陛下圣明,温明棠忽地开口问汤圆:“既说到荆轲刺秦王了,汤圆觉得那位始皇帝陛下可圣明?” 这等事莫说于汤圆、阿丙两个孩子了,便连纪采买闻言,都忍不住叹了一声,道:“这等文人名士都议不清楚的人物,问我等,又怎说得清?” 温明棠点头,淡淡的道了声“也是”。 三人都以为温明棠这话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将温明棠的话放至心上,那厢的汤圆还在高兴的伸出手指,数着说道:“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等来内务衙门下发我爹的抚恤银钱呢!” “应当……也用不了多久!”温明棠想了想,对汤圆说道:“不会超过……呃,十个月!” 这话一出,惹得汤圆再次惊叹不已,小丫头惊呼道:“温师傅同林少卿当真是心有灵犀呢,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一般允诺、安抚这等话说一年两年的有,可这般清晰的说出“十个月”这个没头没尾的数字的,却是极为罕见的。 为什么温师傅同林少卿说了一样的“十个月”呢?十个月有什么特殊的吗?又或者……汤圆捂唇,笑道:“我知晓了,温师傅同林少卿说好的呢!” 这话他二人可没说过!温明棠心道,却没有反驳汤圆的话。 十个月这个时间当然是特殊的了。只要那静太妃怀的不是要怀上三年零六个月才产下的哪吒,怀胎十月而生产是迟早的事。从静太妃服食保胎药的态度来看,她对这一胎显然是极其重视的。 如此的话,以史为鉴,自可以自史书中寻到静太妃此举的后果。 尤其于如今的陛下这般将那龙椅看的无比之重的人而言,有些事更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 此时,整理着林斐递来的苏福海、卢元林等人之案的结案文书的刘元等人一边核对着上峰写好的文书,一边听着上峰有一茬没一茬的开口同他们闲聊。 “可曾听闻过嫪毐之乱?”此时,林斐也如温明棠一般提起了与那位始皇帝有关之事,却并非如温明棠一般只宽泛的问汤圆等人始皇帝是否圣明这等话,而是一开口,便问到了一件后世着墨以及议论不算频繁之事上。 这等史书中事于刘元等人而言自是不陌生的。 “先秦时不似如今这般讲究男女贞洁之事,那始皇帝的生母赵姬本是一介歌女,母凭子贵生下始皇帝嬴政之后成为太后。因着始皇帝生父早早去世,寡居的太后便养起了面首,这嫪毐便是其面首,颇受这位太后宠幸。太后甚至还为其产下了两个孩子。”三言两语将嫪毐之事草草说了一遍之后,魏服说道,“不过在嬴政亲政之前,嫪毐谋反被杀,那两个同太后所生之子也被嬴政摔死了。” 林斐点头,那厢魏服方才说罢,刘元便忍不住开口接话了,他道:“虽说先秦男女之事不大讲究,可始皇帝既是开创了‘皇帝’这一称号之君,这等人又怎么可能容许卧榻之侧另有旁人安睡?便不说彼时秦朝的各方势力相争了,于始皇帝这等人而言,必是要解决这些事同人的。更何况,赵姬作为皇帝的生母,同嫪毐生下了两个孩子,听闻那嫪毐还大言不惭的说出过自己是嬴政之父这种话。不管是权势相争,还是面子之上,嫪毐同那两个孩子的存在着实是影响到嬴政的权势同威信了。如此……被杀也不奇怪了!” 至于那嬴政生母赵姬的结局,于史书中也只用“幽禁”一词便草草带过了。 “先秦时虽说不讲究男女贞洁之事,寡居的太后养面首之事常见,可大抵是人骨子里的天性使然,”白诸接了刘元的话茬,“这等事于天子而言,到底是面上不好看的。不说赵姬了,便是往前数,先秦时同样有秦昭襄王之母宣太后芈月,权势之大,纵观历任先秦太后,鲜有能与之抗衡者。便是权势大如芈月,寡居之后与义渠王私通生子,那义渠王与其私通所生之子照旧被一代雄主秦昭襄王诱杀之,义渠王所在的义渠国亦被灭。宣太后本人万年也逃不过被废黜的命运,与其权势相关的外戚‘四贵’尽数被驱逐,以致最后忧死。” 林斐点头,没有再顺着三人将这些史事继续说下去,而是淡淡的说道:“再如何不讲男女贞洁之事,再如何的寡居太后养面首之事常见,这等事于天子而言面上到底是不好看的。” 再如何的常见,‘太后’这两个字的来源,便源于天子。天子之权势又源于前任天子,追本溯源,便是不讲究男女贞洁之事,不要求‘太后’为前任天子守节,可有些事,到底属天子逆鳞了。 所以,在静太妃怀上那一胎之时,结局便早已注定了。 或许也是其心里有怵,这才以天子养恩的孝道拿捏陛下,把控住了整个皇城后宫以及负责各衙门连同后宫琐事的内务衙门,为的便是尽数换成自己人,不走漏风声。 但这些,那闲的在宫中同宫女踢毽子的中宫皇后当真不知情么? 林斐挑眉:他不觉得,一个能让陛下对其承诺“后宫只此一人”的女子,会当真如笼中雀一般,对笼中内外之事半点不知。 中宫皇后被人赞端庄、大方、得体之外,却是一个出身大族,自幼被族中最厉害的嬷嬷耳提面命教导出的贵女。 比起外界感慨的陛下深情,林斐作为陛下身边的伴读,是亲眼目睹了陛下相看以及选中皇后的全程的。 这等男女感情之事若是放在先前,他自是不能算得上懂的,可……有过那等千万人中惊鸿一瞥的感觉之后,他也算得上是多少能懂一些了。 能被推出同陛下相看,中宫皇后自是各方面样样不缺的,论容色亦属贵女中第一等的那等存在。 陛下对皇后的相貌、内里以及各方面,应当都是喜欢的。两人相处起来至少在他这个外人眼中算是琴瑟和谐的。 可……林斐还是觉得,陛下对中宫的喜欢,并没有到那等“情之所至,只此一人”的地步。 至少,比之他那等不受外界桎梏,纯粹心之所至的只此一人之情是不同的。 当然,有这等感觉的不止是他,应当还有中宫皇后自己。 仅凭良人对自己的喜欢,是不足以给自己这个承诺的。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承诺自有喜欢、欣赏自己的因素在里头,却亦不乏当时朝局的左右。皇后母族虽是大族却不结党营私,反而素有清名,彼时先帝又因着后宫修道妖妃之流的乱政使得朝堂上下颇有微词。那等时候,一个能给出“只此一人”承诺的储君会让彼时被扰的焦头烂额的朝堂松上一口气,同样的,也能让民间百姓为此津津乐道,更衬的新登基的陛下圣明。 所以,外界感慨的“帝后深情”,内里其实并非如此,情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各方权衡利弊的结果。 中宫皇后当然亦是明白这份百姓称赞的“帝后深情”究竟有多重份量的,林斐想起彼时自己向陛下透露自己相中了温明棠时,陛下同皇后同时在场,温夫人美名过人,听他提及温明棠时,陛下自是顺口问了句她的相貌是否美丽,彼时中宫的反应虽依旧得体,可得体之中那面上一闪而过的忧色却是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若是当真深情的彼此只相中一人,非对方不可,又怎会有如此忧虑? 一个忧虑的中宫,自是需要手中的权势来排解自己的忧虑的。而静太妃的举动,显然亦拦了她的路。 所以,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们动手,静太妃这件事,自会有京兆府、中宫在恰当的时候出手解决。 第四百六十七章 围炉煮茶(三) 当然,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出这等话,女孩子自是没有不自在的,虽口中嚷嚷着自己“仿若占了大便宜”一般,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十六岁这个年岁便能将当下所处时局同往后要走的路看透,真真是厉害啊!”女孩子说着,顺手用铁夹将铁网上烤好的番薯夹下放入他面前的粗陶盘中。 当然,送一个入他盘中的同时亦不忘往自己的盘中送一个。 取下番薯之后,铁网之上又有了余位,女孩子便又往铁网上摆上了一盘切好的南瓜。 南瓜底下衬着同样粗陶所制的食盘,看着那捏制手法粗糙的食盘又细致的被捏了“荷叶”状的围边,林斐问温明棠:“你捏的?”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道:“那时候在宫中捏的,捏坏了一堆,才学会了自作锅碗瓢盆。当然,手艺同外头的老师傅不能比,只能说用来盛汤盛饭什么的不会漏罢了!” “器皿不会漏便够了!”林斐说着,瞟了眼手里被捏成“荷叶”状的食盘,道,“粗看糙了些,细看却是颇有一番韵味。” “那时苦中作乐罢了!”温明棠提起这些,顺手将那烘烤好的番薯送到嘴边略略吹了吹,而后撕开番薯皮,露出里头橙黄绵软的薯芯,说道,“那些宫人嬷嬷已足够亏待我等了,我自己自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这倒是!林斐点头,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烘烤好的番薯却并未立时送入口中,而是看着她,反问道:“你入宫时不过八岁吧!八岁能看明白周遭的状况,亦能自掖庭里摸爬滚打出来,不也同样厉害?” 得了林斐的夸赞,女孩子眉峰一挑,旋即笑道:“我不一样,我是大难不死,被老天赋予了生而知之的天赋而已。” “那我亦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出生之后,比旁人更聪明些罢了!”林斐说道,“这一方面运气好些,侥幸得天公偏爱而已。” 女孩子听到他这话似是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也不过维持了片刻而已,转而便笑了,她点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如此看来,你我皆只是运气不错罢了!” “所以,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要如何做来才能对得起这份天公偏爱,”林斐说道,“当陛下伴读的那几年,我在陛下身边看到了不少朝局同权势相争之事,十五岁那年,我花了一年的工夫外出游学,走了不少地方,看到了不少事。为的便是往后入仕之后,能尽力对得起这份天公偏爱!” 林斐十六岁便高中探花,在大考的前一年,却并未似寻常考生那般盯紧功课之事。相反,他选择了外出游学。这等自信……是笃定了自己能够高中? 当然,他的笃定没有错,后来高中探花。对自己,林斐一向是那等看的十分清楚明白之人。 温明棠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顿了片刻之后,她看向面前的林斐,坦言:“这一点,我倒是不如你。我……自溺水之后,得天公偏爱,被赋予了生而知之的天赋,想的却是如何活下去而已。” 这话女孩子说起来是坦然的,林斐看着她,反问她道:“你彼时那等处境之下,除了思考要如何活下去之外,还能如何?”顿了顿,他道,“你我彼时的处境不同。” 这并非为她开脱,而是实打实的事实。 比起女孩子随时可能会送命的境地,他全然不消考虑这些事,自是能够看的更远。 “便是你出宫了,当真要做事,这处境亦是不如我的。”林斐将世道亦看的十分清楚,“我是男子,且是公侯之门出身,又得以科考入仕。于我而言,有这三点在手使得我能借着这身份同机会做很多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向她看来,“譬如,做个好官,不然便‘不若回家卖番薯’了。” 这句话一出,便惹得女孩子再次笑了出来,她看向面前的林斐,说道:“可惜……你那三点,我一样都没有。” “在其位,看其身,谋其事。”林斐说道,“你在掖庭全须全尾的出了宫,来大理寺又化身巧妇庖制无米之炊,其间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好,对得住你此时的身份便够了!” 她此时的身份?温明棠咬了一口手中绵软甜蜜的烤番薯,挑眉:“曾劳作于掖庭,一年前出宫,眼下又在大理寺公厨当厨子的罪官之女?”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重要的是,你能听得懂也能看得懂我说的话,做的事;我眼下与你说的这些话,要再寻一个如你这般看得懂也听得懂的女子,不易!” 温明棠闻言,垂下眼睑,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天公偏爱罢了!” 这一句感慨她今日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每发出一次感慨,内心便更为澄明通透。 “如此说来的话,便鲜少有人比我更受天公偏爱了!”林斐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拿起女孩子放在手边的铁夹,学着她的样子,翻动着铁网上烘烤的瓜果物什,一边翻动,一边说道:“可还记得我头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温明棠当然记得,只不过想起那等时侯同众人一道排队等候出宫的情形,又觉得他大抵是不知道这一幕的。 本以为面前的林斐会说是在赵记食肆替她解围之事,却未料到他一开口,竟是…… “通明门,你手里握着一只饭团,在排队等候出宫。”他开口说道。 这话一出之后,温明棠本能的便是一愣,旋即恍然:“倒是忘了,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能记起来。” 孰想这话一出,林斐便摇头道:“记住这个,与过目不忘之能无关!”他手执铁夹翻动铁网上烘烤的瓜果物什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向温明棠看来,目光掠过女孩子此时那张尽数显露于人前的脸,忽地笑了。 “午时,日头刺眼,你立于人群中,背光而立。我一进通明门,便看到你整个人立于日光之中。那一日不知怎的,日头的光影尤为朦胧。我隔着日光的光影看到了你,即便你额前留着如此厚重的刘海,可平心而论,这还当真是我头一次知晓惊艳为何物。只觉得那一刻的你如云如雾,不似凡间中人。”林斐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难得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下意识低头的女孩子,顿了顿,忽地笑了,他道,“其实,若非彼时我还有事。那一刻,便是凭着这平生头一回遇到的如此特殊之感,我想当时,我大抵便会向你走过来了!” 温明棠早在他说出这些话时,思绪便已回到了当初初遇时的情形:那一刻她抬头看向他,只觉得此人当真如画中人一般,衬得满城的宫墙绿柳黯然失色;却不成想,她在看他的同时,他亦在看她,眼中所见的她亦是平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你不知晓,这等感觉于我而言太过特殊了,”林斐放下手里的铁夹,拿起一旁带柄的牛乳茶壶,为自己已见底的牛乳茶杯倒满,而后拿起茶杯送至唇边抿了一口,似是感慨,又似是怅然,“此时想来,竟觉得有些可惜。这等一见倾心之感转瞬即逝,我当时若非急着面圣,定会把握住那一刻的感觉。” “在那一日之前,我是难以理解那等头脑一热、做出私奔之举的男女的,只觉得这等举动委实可笑。可那一刻,却是突地有些明白那种感觉了,一见其人而倾心,没有外界的干扰,不顾身份、门第之见,全然心之所至的钟情,大抵很多人都会想着平生至少要随心上那么一回的。”林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底隐隐浮现出一丝名为遗憾的情绪,“那日,待我面圣归来,特意又走了通明门那条道。彼时排队的人依旧,你却已经不见了,我顿感可惜!” “虽彼时已然冷静下来了,可我依旧觉得惋惜。”林斐握着手里的粗陶牛乳茶杯,说道,“那时,我想,自己生来事事皆顺,这大抵会是我唯一的遗憾了,却不成想,不过隔了一日,又见到了你。” “这一次,是在赵记食肆。”林斐说道。 往后的事便对上了。 “其实那时我已冷静下来了,再次看到你不过相隔一日,我既觉得有趣,又冥冥之中有所预感,好似心里原本以为的遗憾正在慢慢的被补平。”林斐说到这里,自顾自的摇头笑了,“那一刻,我是当真觉得自己受天公偏爱,竟连惊鸿一瞥的那个人也不再是遗憾。” “此前,我从来是不信什么话本子里男女间相遇的故事的,”林斐说道,“我父亲母亲夫妻恩爱和睦,是经历重重相看,百般确定彼此身份、性子以及喜好皆合适之后才在一起的。” “是以,在遇见你之前,我所认知的夫妻男女之间最好的感情不外乎如此,”林斐说着,放下手里的粗陶牛乳茶杯,坦言,“这也同我做事的习性有关,查案要事事推敲,反复琢磨,于这等事上,我同样亦觉得需要如此。” “可你的出现,于我而言,便全然是一场意外了。我经历了一见倾心这等感觉,原本以为只会是惊鸿一瞥的遗憾,可只隔了一日,我又看到了你!”林斐说道,“你立在赵记食肆门前,伶牙俐齿的应对责难。” “偌大的长安城中每日来来走走有多少人?多少出宫的宫人一出宫门,便远离长安,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林斐说道,“可我着实没想到,我竟又一次遇见了你,那是我自一见倾心之后,头一次感觉到了缘分之妙!” “你的意外于我而言不止如此,”林斐说到这里,低头看向两人面前铁网上烘烤的物什,开口叙述着自己心里所感,“再后来,便是大理寺了,我先食了你做的吃食,如此对胃口,彼时却仍不知你来了大理寺公厨,与我同处一方屋檐之下,只以为你还在那赵记食肆里。” “那时,我心里也属实是被‘缘分’这二字惊到了,心道那我便不去赵记食肆了,若是往后还能在长安城别的地方遇到你,便证明我同你当真有缘分之说。”说到这里,林斐忽地笑了,“仿佛是自己的心声当真被上天听到了一般,你竟来了大理寺公厨,一方屋檐之下,我日日都能见到你。似是上天在竭力向我证明你我之间确实有缘分一般,竟是如此直接的将你送至了我的面前。” “说实话,比起案子,你于我而言,才是平生遇到的最奇的一件事。”说到这里,林斐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坦言,“对自己一见倾心之人,自然很难不生出好感来。可我彼时心里到底是觉得此事委实太过奇妙了,便想着竭力去忽视你同我之间几次三番被‘缘分’这一词牵引至一处的奇妙,尽力在人前表现的与一般人无二。” 话说到这里,温明棠也点头道:“如此,也是最好的。若非意外,于我而言,低调行事才是最好的。” 当然,意外这种事,此时的时局中,又因着陛下那里态度不明,实在不好说,便暂且不提了。 “我心里一直这般想着,可同你接触的愈久,愈是发现,你好似方方面面都完全契合了我所求。”林斐说道,“不论是相貌还是内里,亦或者性子、喜好之流,都与我所求一般无二,就好似当真有月老那根红线一般,将最适合我的那个人牵引至了我的面前。” “这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奇妙的一件事,也是我头一次认栽。”林斐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目光半点不避讳的看着她,坦言,“实不相瞒,便连你的相貌,也是我平生所见最喜欢的那等了。” 各花入各眼,眼前这朵花,真真是各方面都似是为他早早准备好的一般。 “侯府公子俏厨娘?”林斐轻哂,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道,“其实,若是去岁年初时,我便停下了脚步,这‘侯府公子俏厨娘’的故事怕是会传的更早也更广!” “可我记得,彼时大理寺公厨才将一个周厨娘送去隔壁国子监,结果惹得学生读书分心?”温明棠记起了这一茬,忆起去岁那一连串阴差阳错的差事,说道,“若无这一茬,我当时就当去国子监当公厨师傅了!” “所以真真是巧合!若是如此,国子监虽就在大理寺前头,两个衙门紧邻相挨。可隔着一堵墙,多少人兴许终身都无法见上一面了!”林斐说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似是承诺,又似是随口一提,“不管此前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接下来你我之间的缘分,我都会自己续上。” …… 回想了一番方才同女孩子围炉煮茶时闲聊的这一茬... 第四百六十六章 围炉煮茶(二) 烘烤过后的橘子捏在手心里暖哄哄的,林斐剥下一瓣橘子送入口中。与日常冷食的橘子不同,入口的橘子非但没有日常冷食的橘子入口时凉的牙齿打颤之感,且其特有的橘果香甜也并未因烘烤有损,反而因着烤去了不少水分,使得入口的果肉变得格外香甜了起来。 女孩子也在食着那烘烤过后的橘肉,边吃边道:“西域丝路之上的瓜果更甜也是因为日头炙晒去了不少水分的缘故!”说话间,顺手将那剥下来的橘子皮同样置于铁网之上烘烤起来,橘皮的香气随着铁网下炭火的烘烤慢慢弥漫开来。 闻着那股弥漫开来的橘皮甘香,林斐的嘴角下意识的翘了翘,看着女孩子又往铁网上放上了两块小小的番薯,明明是风雅至极,颇受文人名士推崇的围炉煮茶,因着她往其上加上了这些瓜果同番薯的缘故,竟是多了几分雅中透俗,俗中又透着雅的意境巧趣来。 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果香同番薯香气,捧着手里那粗糙捏制的粗陶茶杯,他看向女孩子,开口说道:“你这问题有趣,当年我成为陛下伴读时便想过了。” 女孩子听到这里,挑眉反问他:“你觉得此题可有解?” “于先帝而言,能解的不多,甚至可说几乎没有多少事是能解的,”林斐说到这里,眼里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笑意,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试探着问她,“但于陛下而言,大多数事都能解了。你可知晓是什么缘故?” 于先帝无解,可于陛下有解是什么缘故?温明棠只觉得这一刻自己同林斐好似在玩现代社会不少人都玩过的游戏——‘脑筋急转弯’一般,闻言,她先是略略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便笑了,她道:“因为先帝没有明君之志,同样亦不顾忌身后之名,所看所求皆只有眼前的享乐以及为了永保自己的享乐而追求的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梦。于这样一个什么都不顾忌的君主而言,所能桎梏他的,约束他的,极少。真正能约束他的,怕也只有地底下那真正众生平等的阎王爷了。” 这些话听的林斐的眼睛愈来愈亮,他专注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等她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 “于陛下而言大多数事能解的原因是因为如今的陛下有明君之志,本人又是个极为注重声名及史书评价之人,便是不看其个人能力,一个如此的君王在位,比之先帝要好上不少,”女孩子说道,“当然陛下个人之能亦同样重要,若是个愚笨之人,怕是根本听不懂也看不明白那些所谓的民生之事,极容易被底下之人牵着鼻子走。” “可万事皆有两面,极为注重声名会令陛下自己约束自己的言行,可同样的,有人若是借着陛下看重声名这一点,在这一点上折腾,陛下若是愚笨,于他而言亦同样是件麻烦事。”温明棠说到这里,顺手一指,指向皇城的方向,“如静太妃以养恩的孝道来拿捏陛下,陛下既注重声名,自不好太过违背静太妃的动作,使得静太妃一直在折腾。说实话,若没有陆夫人这一茬,以及年前那南北衙调动之举,外头的人怕是都要以为陛下之能不过尔尔了!” 林斐点头,他看着眼前托腮沉思的女孩子,她不施粉黛,皮囊已足够美丽这些自不消说,难得的是她并没有如他这般完整的接受过大荣最厉害的那些先生、教学博士的教导,竟看的明白这些,这才是真正让他觉得她明珠蒙尘的地方。 当然,女孩子从不觉得自己特殊,从来只道自己不过侥幸生而知之罢了。 可生而知之已是十分难得,最难得的还要属她同自己几乎于每一件事上都能寻到共鸣。 譬如子清、子正这些天赋惊人之辈,能看到民生之艰何其难得,可民生之艰这四个字囊括的又何止百姓困苦这一点?她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每每都能同他看到一处去,让他有种灵魂仿若得到了碰撞之感。 就似子清、子正之事上,她同他看到了一处去,寡母被挑衅的缘故在于外人眼里的不相衬;也似今次这件事,她同他又一眼望到了同一人——陛下的身上,望到了那个时人不敢说之处——龙椅上的天子不受桎梏之上。 “陛下有明君之志之外,不论是我也好,还是那等授课老师也罢,常以‘为人君者当贤名’的圣人言来劝诫陛下,且陛下本人又极其注重声名及史书评价。一句圣人言连同在意声名及后世史官评价这些,会令陛下在大多数事上都当个公正贤名的君主。”林斐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解决之法。 “如此的话,”女孩子听到这里,便笑了,她道,“好在世上还有圣人的存在;也好在圣人皆是早已故去、供奉在庙宇之中之人;更好在圣人说过不少约束君主言行举止,要求君主德行兼备的话。当然,最好的,还是这天底下,大多数人乃至历代君王都是认同圣人所言以及圣人地位的。有这些,外加其本身不俗的能力,确实会令陛下成为于大多数百姓而言,一个不错的君主。” 女孩子的话,林斐越听眼睛便越发亮的惊人,直至听至最后一句“于大多数百姓而言”时,他看着女孩子的眼里更是蓄满了笑意,他知,她又与他看到一处上去了。 这种每每对事所观皆一处的感觉,当真是他此前从未有过的。 “祖父也好、父亲也罢,甚至兄长都曾对我选择进入大理寺时颇有微词,”林斐看向面前的女孩子,笑着说道,“祖父、父亲自不消说,我年少高中,于他二人而言,自是祖上的无上之荣,便是与素日交好的亲人朋友间谈及我时,面上都是有光的。便连兄长,我进大理寺,按说于他而言世子之位当是更稳妥了,可他是个怕被人道不能容人之人,对我进入大理寺也同样颇有微词。” 林斐兄长之事,温明棠先时早已从他这里听说过了,是个为人不错的侯门守成子弟,因着占了嫡长的身份,早早被人请立了世子。由于自觉占尽了侯府爵位的便宜,便一直觉得对林斐有愧,更怕被外人道他不能容人。 不得不说,靖云侯夫妇将这一对儿子的品行教的都很是不错。 不过这也不奇怪,于这等公侯之门出身的子弟而言,能力什么的也只能尽力而为,毕竟能力这一处有时多少还是多少看些天赋的,可品行却是能够教导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品行和能力,至少总要占上一样吧! “他们其实也知陛下颇有能力,”林斐说道,“可他们所看到的与我看到的不同,他们觉得陛下既是明君,我更该立于朝堂政局之中,因为明君知人善任,在他们看来我能力不凡,在这等明君主政之朝有望成为一代权臣。” 说这些话时,林斐的神情平静,即便说出“在他们看来我能力不凡”这等有自吹自擂嫌疑之话时依旧平静,对面的温明棠亦同样如此,并未发笑,因为这话由他说来,确实可称得上是一句事实。 “当然,兄长亦是不反对的,甚至是支持的,”林斐说道,“他觉得以我之能既成权臣,于林家亦是面上添光之举... 林斐点头,同样叹了口气,感慨道:“是啊!这是李家的家天下!”说到这里,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顿了顿,又道,“那日,你那周扒皮的故事很是有趣。” 温明棠听他提及‘周扒皮’了,也跟着笑了,她道:“如此看来,陛下虽是明君,可在他手下做事,却是要时刻注意莫要挑战他手中权力的。朝堂之上,最好不要有那等逆鳞般的臣子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今次同林斐彻底敞开心扉说了不少以往不曾说过的话的缘故,温明棠开口所言也比以往更为直白,她道:“可一代权臣上位的过程必是血腥的,又怎么可能不触碰陛下的逆鳞?”说到这里,女孩子摊开了手,“所以,所谓的权臣在如今的陛下手里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在上位权臣的过程中,触碰到陛下逆鳞的那一刻,便是死期!” 铁网上的番薯渐渐散发出那股番薯特有的香甜香味,闻着那股特有的番薯香味,林斐看着说话的女孩子,颔首道:“所以,这等情形之下,我入仕,自不可能去如祖父以及父兄他们所愿一般的当个权臣。” “当然,当权臣亦有当权臣的好,放眼整个大荣,依旧有水患、饥荒,以及不少连王法也触及不到之处。”林斐说到这里,目光逐渐的变的悠远了起来,“这不是一两地父母官当的好便能解决的事。大荣律法制定之初虽已汇集天下能人,在编纂律法时尽力考虑周全了,可经由数百年的更迭,当年周全的大荣律法早已被人在其中寻出了各式漏洞。若要改变,唯有变法这一条路。而变法这种事唯有权臣可以行之,且其推行过程中必会流血。便是我不惧死,亦不考虑父母家人的性命,可龙椅上的陛下是个从一开始便不允许权臣存在之人。所以,这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 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林斐,温明棠手里的铁夹无意识的翻动着铁网上烤动的番薯,虽说已感慨过无数次了,可这一刻,看着面前之人,她是当真自心底里感慨面前的林斐真真配得上“人中龙凤”这几个字的。 她来自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站在历史与时代的更迭上看得到这些不奇怪;可面前的林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这个年岁的人,不管是在大荣还是在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都鲜少有在这个年岁,不需人指点便一眼看到亦看的明白封建王朝弊端之人。 “就似旁人感慨子清、子正明珠蒙尘,如此天赋,出身却如此贫寒一般!这些注定改变不了的过去之事,多说无益。”林斐说道,“我知晓自己要入仕,亦知权臣这条路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那时,我便在想我能做些什么。” 本是谈及案子的,可谈着谈着竟是不知不觉间谈到了这里。 温明棠突地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好笑:按说寻常男女之间不是该谈诗词歌赋、谈人生哲学的么?她同他却谈起了陛下、朝政以及时局。更有趣的是,她同他竟是半点不觉沉闷。 “你先前不是说过么?‘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番薯?’”林斐轻笑了两声,隔着炭火炉上升起的朦朦烟火气,更显其五官如画,仿若从那些隽永古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声打趣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冷,竟有种难言的柔和与温柔,他看着她,说道,“你总有一些不知自哪里听来的奇奇怪怪的话,虽奇怪,却有趣且一针见血!” “这天底下陛下只有一个,可百姓却有千千万万个,”他说到这里,神情亦有些无奈,“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陛下的家天下,这些确实是我等暂时无法改变的事。” “我在入仕之前如此理清了一番眼下大荣的现状,以及我能做的事,”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道,“我发现,这等情况之下,做个为民做主的官,便是我入仕之后所能走的路了。” 这等为民做主,不涉朝局、权臣争斗的官,不是一地父母官,便是处理与百姓息息相关之事的官员。 “我这等情况不可能外放,彼时京兆府又无空缺,倒是大理寺,常年缺人,”说到这里,林斐笑了,他坦言,“所以,我进了大理寺,而这条路,走到最好便是大理寺卿的位置,而这个位子,不论是熬资历还是论能力甚至熬年岁,我迟早都能站上去,这些都是我入仕之初便为自己定好的。” “我记得你高中时不过十六岁?”温明棠看着眼前同自己谈及入仕初衷的林斐,默了默,道,“这年岁便能定好这般清晰的人生规划,真真是叫我自叹不如!”当然,十六岁便能看明白时局已是罕见,更罕见的还是看得懂的同时,竟还做到了。如今刚过弱冠之龄的林斐已官至大理寺少卿,离他自己定好的那个最高位置的大理寺卿只剩一步之遥了。 当然,能走到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并非全然是他的运气,论其能力,同样亦是完全担得上这个官阶的。 “说实话,”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林斐,坦言,“我不是个会看低自己之人,今日同你这般谈完……倒是真叫我如外头那些人一般生出了自己好似占了你大便宜的感觉!” 看着女孩子当着他的面坦言自己好似占了他大便宜一般,可这幅理直气壮、气定神闲的模样可半点不像占了大便宜之人。 第四百六十五章 围炉煮茶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倒也不是不想将陆夫人一同‘请’去刑部,一直在对罗山施压,罗山推辞不掉,自是不得已走了一趟京兆府,却是空手而回了。”不比堂中众人的激动,也不比外头各个衙门此时对这件事的议论纷纷,因着陆夫人借住侯府的关系,频频被人提及的林斐此时神情却很是平静,他一边翻阅着案上的各式卷宗一边对刘元、白诸以及魏服等人略略说了一番京兆府、刑部那里的状况。 他将罗山同京兆府打交道的过程叙述的无比详尽,仿若就在现场一般,哦,不,不是仿若就在现场,而是就在现场。 “我见完张让正巧撞见了罗山,他见到我时神情颇不自在,显然对自己被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施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这件事觉得万分尴尬。”林斐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在手边的墨砚里蘸了蘸,一边写着苏福海、卢元林以及冯同、毛管事等人的结案文书,一边同几人说着话。 这情形,刘元等人却是见怪不怪了:一心二用嘛,同过目不忘一样,是自家上峰有别于常人之处。 听林斐说那厢的罗山自觉尴尬了,魏服同白诸便忍不住摇头,那厢最沉不住气的刘元更是毫不客气的开口啐了一口“该!”,他道:“谁让他走了这等门路升官阶的?” “张让在刑部多年,本来论资历,年前调官阶的该是他,结果换成了罗山。虽说两人的政绩相差不算大,可他对此到底是颇有微词的,如今见罗山这般被动,自是乐见其成。”林斐说道,“两人见面呛了几句,我见罗山身边带着人,看着似是准备出衙,便问了句他要去哪里,罗山本不愿说的,可张让在场,自是乐的见其为难,开口直道他要去京兆府提陆夫人,我便顺着张让的话,提出要一道去京兆府走一趟。” 虽只是寥寥话语,却也可见自家上峰不止是个硬骨头,于这人情世故之上亦是十分精通的。 “罗山自是不想我一同过去的,不过我将陆夫人的身子骨状况同他说了一遍之后,他的脸色当即便变了,立时改口邀我同去!”林斐说到这里,提笔的手略略一顿,语气淡淡的说道,“他也怕陆夫人在他手里出事,是以即便京兆府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肯将陆夫人让出来,罗山也不会接手的。” 至此,陆夫人告官这一出阳谋最后一部分算是由他补齐了。 “如此,陆夫人能安心留在京兆府,那茜娘等人罗山手里也有数,不会当真令其伤筋动骨的。”林斐说道,“我走这一趟倒不是为了给罗山一个回绝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借口,而是去京兆府那里走一趟,提醒他我等都在盯着,京兆府既受理了此案就当一查到底,莫要想着息事宁人了!” “事情都已起了,自是要完全解决了,若不然,岂不白费这一出工夫了?”林斐说到这里,暂且停下了手里原本正写着的结案文书,看向面前几个下属,道,“去将门关了!”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便对视了一眼,知晓上峰要提点自己一番了,便立时过去将门关了。 待到屋门被拉上之后,林斐才道:“这案子……那景帝、宣帝之争,其实已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了。”他道,“景帝膝下无子,先帝不过是其从宗室中过继挑选出来的而已。既非父子承袭的君位,本是宗室挑选,那所谓的名正言顺的血脉便没有那般重要了!” 将手里的笔挂回笔架之上,对着面前的结案文书略略吹了吹,林斐继续说了下去:“往上数几代,所有宗室中人皆是大荣太祖皇帝的子嗣,这没什么好争的。便是要挑刺,定要盯着继承法统之说看那宣帝一脉,那一脉也并无男丁。宣帝被废黜之后,确实有一番动作,待得景帝站稳之后,兴许是眼见登位无望,郁郁寡欢之下没几年宣帝便死了,只留下了两位郡主。而娶了那两位郡主的,便是当年的张家之人与兴康郡王府之人。一位做了当年的张家公子,如今的张家老爷的夫人;一位嫁了当年的兴康郡王的表弟。” 说到这里,林斐摇了摇头:“景帝当年并未施压那两位郡主的婚嫁之事,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却上赶着淌混水,未尝没有以此谋利之心。” “富贵险中求这话不假,可也不要总盯着富贵,却忘了这个‘险’字。”林斐说到这里,向面前三位听的认真专注的下属看了过去,顿了顿,隐晦的提醒三人道,“先帝昔日待陛下一直不温不火,陛下当年为储君时,没少经历被废黜之危机。” 一席话听的三人顿时恍然:先帝沉迷长生求道之术,既自己想长生,一直在皇位上呆着,那迟早会替代自己的储君便显得有些碍眼了。哪怕这储君是自己的亲子,亦同样如此。 陛下当初为储君时,没少被以八字不合的缘由险些被废黜。于这等经历过数次“丢位”之危的陛下而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显然是刻入骨子里的了。 是以宣帝、景帝这件旧事传入他耳中之后,景帝无子,先帝乃过继所出,这一方于他而言自是无妨的;可宣帝那一方还留了两位郡主,娶了两位郡主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相对比一番便显得有些碍眼了。 看着面前刘元等人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林斐伸手摸向案角油纸上堆放着的一把糖炒栗子,公厨规矩不可破,可他自买些食材过去与她做些小食却不是不可以。 几粒糖炒栗子下肚,见刘元等人除却感慨“陛下圣明”之外,并没有旁的反应,他心中忍不住暗叹了一声,想起方才去女孩子院中拿小食时同她说过的话。 若说在大理寺过了明路,衙门中众人皆知他“相中”了她的好处的话,也是有的。那便是在规矩的范围之内,不消再刻意遵守一些男女大防的避讳了。他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忌的跟她去她院子里,外头的杂役见二人进院子,还会贴心的为二人关上院门。 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之后,整个公厨中人不再似年前那般需要备外卖小食档口了,自也清闲了不少。温明棠得空,便用梁红巾带给她的那只在宫中特意打制的小炉做了不少小食。 毕竟内务衙门定的规矩严明:公厨的灶不能乱开。这等情形之下,她那小炉自是重新派上了用场。 想到梁红巾将小炉带给她时随口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这句话,没成想,这话竟是一语成谶。 将前一日做好的糖炒栗子拿给林斐,两人走到院中的石案几旁坐下之后,他便开口同她说起了刘三青等人的案子之事。 说起这些遇到的案子之事时,林斐只觉得自然无比,看着女孩子往那特制的带柄小茶炉中加了一把茶叶同一小勺细糖,一边炒制着茶叶同细糖,一边侧耳认真听他说这些事,他总有种终于寻到了那个能听他说话,也能懂他说话之人的感觉。 炒制过后的细糖散发出浓浓的焦糖香味,看着那莹白的细糖被炒至焦黄色,混合着那股浓浓的茶叶香气,林斐深吸了一口气,闻着那香甜的焦糖茶香,不... 直到他将年前陛下调动南北衙人员的举动说了一番之后,女孩子才将茶炉取下,放至案几上,一面为他倒了一杯牛乳茶,一面看了看四周,笑着说道:“倒是无人听我二人谈话了。” “他们自是懂避嫌的。”林斐说着,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问道,“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女孩子点头“嗯”了一声,先是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陆夫人运气真好!”之后,才开口说道:“兴许还当真是她多年诚心求佛得来的机会吧!” 说这些话时,女孩子的语气淡淡的,面上的神情不悲不喜,亦无什么感慨之意,有的只是平静。 看着女孩子面上的表情,他彼时心头一震,心里埋藏多年不曾为外人道的想法似是突地被勾起了一角,隐隐寻到了共鸣。顿了半晌之后,他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何说陆夫人运气真好?” 女孩子捧起那粗陶所制的牛乳茶杯轻啜了一口之后,这才说道:“能碰上夫人、碰上你这等事便不提了。我说她运气好,是因为她牵扯入这等事,还被下了蛊毒,这么多年蛊毒蚕食之下,却偏偏拥有一副极其长寿的身子骨,这幅身子骨助她熬过了景帝无子,熬过了先帝在位,又一直熬到了如今陛下登基。” 心里那隐隐被勾起的一角越发清晰可见。 看着面前女孩子面上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抛出了一个问题:“何出此言?” 女孩子却对他问出这个问题觉得不可思议,她看向他,反问道:“林斐,你问题问的这般细,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么?又为何要问我何出此言?” 她说着将一张铁网放至陶炉之上,从一旁的果盘中随手拿了几只橘子、苹果、柿子等物什放在铁网上慢慢烘烤了起来,而后捧起自己的粗陶牛乳茶杯轻啜着抿了一口,笑着说道:“景帝、先帝便不说了,陆夫人此行如此顺利,最重要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陛下要动手解决张家同兴康郡王府?” “其实这般说来的话,老袁同汤圆也算是运气不错的,不必似陆夫人这般等上一个甲子才等来这个机会了。”温明棠说到这里,抿唇笑了笑,笑容极淡的说道,“或许也是天怜赤子之心,觉得赤子之心难得,不忍良善之人被辜负吧!” 摩挲着手里的糖炒栗子,林斐并未如以往那般剥开栗子壳便直接将栗子肉送入自己的口中,而是将剥了壳的栗子塞入女孩子的手中,说道:“听你这般说来,似是觉得陛下才是个中的关键?” “难道不是么?”女孩子接过林斐剥好的栗子肉,没有推辞,也未道谢,而是极为自然的随手丢入口中,说道,“但这个……同陛下英明神武什么的无关,当然,看陛下登基之后的种种行径,算得上是一介明君,可今次陆夫人之事得以解决却同陛下是否是明君无关。” “当初先帝在位时的种种举措,令陛下对君位不容他人指摘一事无比看重。陆夫人之事得解不过是因为张家和兴康郡王府触到陛下的逆鳞了而已。”女孩子说到这里,摊手,“在这件事之中,大理寺衙门、京兆府衙门乃至刑部皆只不过是陛下解决张家和兴康郡王府的工具罢了!”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不可不谓之惊世骇俗,可面前的林斐听罢却是目光亮的惊人,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闻着自那张铁网上散发出的烤水果物什的香气,深深的看了眼女孩子之后,他开口说道:“你还是头一个敢同我说这些话的人。” 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林斐,也笑了,她道:“你也是头一个敢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女孩子说着,将散至额前的碎发捋至耳后,出口的声音愈发淡漠,“我敢说这些不过是因为温家早已被灭门,我孤身一人,不惧死!倒是你,你有一家老小尚在,便不怕此举招祸?” 林斐看着她,伸手指向那关闭的院门,道:“世人多数不敢妄议此事的。” 温明棠随手自铁网上拿起一只烤橘子剥了皮,将一半烤热的橘子塞入林斐手中之后,反问他道:“今次陆夫人之举算是顺势而为,她父母冤事得解,老袁没有白死,张家风评一向不佳。至于兴康郡王府……那兴康县主能逼的笠阳郡主这等人害怕避退自也不是什么善茬。” “所以,如今恶人被惩治,凶手被正法,主事的官员不惧权贵,龙椅上的陛下公正不阿,这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温明棠说道,“可事实是,明眼人都知道今次京兆府不过是弓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被逼着不惧权贵,被逼着为民做主罢了!” 女孩子说到这里,抬头向他看来,开口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道:“若是有朝一日,陛下所求同大家以为的公道背道而驰,该如何是好?” 第四百六十四章 萝卜丝墩子(十一) “怕是不止不会乱来,就陆夫人那身子骨,随便请个大夫都知其时日无多了,这更逼得京兆府要赶紧解决此事放人了!”魏服说道,“若是陆夫人当真在他牢里出了事,京兆府甚至都等不到集市哄抬物价引发民变,就要下台甚至掉脑袋了!” 魏服这话说罢,两人便安静了下来,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变得微妙了起来。 先时还不觉得,眼下倒是愈说愈发觉得陆夫人出面这一招委实绝妙!众目睽睽之下将京兆府赶上了架,自己那副时日无多的身子骨又逼得京兆府必须速速解决此事。 “陆夫人……她其实也是在赌,”沉默了半晌之后,白诸开口说道,“赌眼下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赌京兆府不敢让她死在自己的大牢之中。” 当然,这一招也只有濒死之人如陆夫人这样时日无多的敢赌了。 “她这一招便是在赌命啊!”魏服叹了口气,说道,“不过赌的不是贵人百姓的贵贱之命,而是让京兆府同阎王爷比赛,看是京兆府解决案子更快还是阎王爷那里收人性命更快些!” 这话听起来莫名的悲壮! 可放在那身子骨摇摇欲坠的陆夫人身上又显得分外凄凉。 “众生平等?”白诸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魏服说道,“这下……是真正的众生平等了!” 任他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逃不过一死。 “如此看来,刑有涯到底是不如陆夫人啊!”魏服还在唏嘘着,“至少陆夫人赌的那位阎王爷是当真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不管外头如何说来,愿不愿意,是感谢还是抱怨,通通不会理会,说三更收人就绝不会拖到五更!” 堂中看了一通热闹的差役还在说着京兆府审案的经过。 “那京兆府尹可说是黑着一张脸审完的案。当然,京兆府那位大人精明的很,那陆夫人只要一提咸阳县衙之事,他便敲醒木提醒陆夫人莫说与嫁妆无关之事!”说到这里,差役忍不住嗤笑,“不说我等了,但凡不那么愚钝的百姓,都看得出他不想掺合进去!” “可衙门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且不说,旁的衙门里那么多闻讯赶来的同僚,探子可不是吃素的,他每每一句呵斥‘莫说与嫁妆无关之事’,底下便在起哄说‘大人是不是怕事’,‘既怕事当缩头乌龟,就莫要说什么做父母官了’,‘没见过哪个为人父母的不管孩子受欺辱之事’云云的,”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多笑了两声,伸手指了指国子监的方向,说道,“虞祭酒那里当是查清楚当日挑衅子清、子正母亲的那几个蹊跷经过的富贵闲人是自哪里来的了!起哄最厉害的那几个便穿着不知打哪儿借来的国子监学生的衣袍呢!当然,一看那蓄须的脸,也知这年岁早过了在学堂里上课的年龄了,一看便是穿着那衣裳故意膈应京兆府呢!” 一席话说的堂中不少人都跟着笑了出来,便连魏服和白诸都忍不住笑了两声。 “虞祭酒是国子监祭酒,”魏服捋了捋须,点头道,“便不说为子清、子正出头之事了,便说国子监里其余学生以及家里人都在看着呢,嫌弃子清、子正母亲上不得台面或许是有的,可虞祭酒若是当真放任旁人欺辱国子监里的学生,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他也坐不下去了!” “为人师表的,其行为乃学生表率,自不可能当个软骨头的!”白诸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咳了一声,没有掺合进正在笑闹的同僚们,只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魏服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日陆夫人这一出。陆夫人这案子也是要送到京兆府的。” 他想了想,说道,“陆夫人借住侯府,我们林少卿定是要避嫌,不能接这个案子的。到时候推脱来推脱去的,若是谁都不想捅破这件事,都想装瞎,到最后定是会被推到京兆府的。只不过那般的话,外头没人盯着,以京兆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性,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当成一桩谋夺嫁妆案处理了。” 当然,若是当成谋夺嫁妆案处理了,撇去关押在牢房里的邢师傅不提,外头能出声的便也只有陆夫人同茜娘一家了,以茜娘一家“忍让”的性子来看,拿到铺宅和银钱之后,多半是不会再出声了。 只是,这其中发生了意外,不说旁人了,便连他们也未想到昏迷的陆夫人“忍让”多年,竟是突然硬气起了一回,选择将事情捅了出来,且将事情捅出来的方式也选的如此之妙。 “现在陆夫人告官告的也是谋夺嫁妆之事,”魏服连连叹了好几声“妙”之后,说道,“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这等事,逼得京兆府只能做这个为民做主、抗争权势的清官了!” 只是叹了几声之后,魏服又道:“这法子当然是妙了,只是因着她借住侯府,陆夫人告官这件事的推手,咱们林少卿必会被算入其中,京兆府那里届时指不定又要发牢骚了!” “咱们林少卿又怎会怕他这点牢骚和针对?”白诸摇头,指了指一旁的国子监,咳了一声,说道,“执掌国子监的,不能是个软骨头,难道执掌大理寺的,又会是个软骨头了不成?” 这自是不会的,不止林少卿不会,他们自摘星楼上一跃而下的寺卿大人赵孟卓更不会。 想起赵孟卓,两人脸上的笑意便收了不少,其实摘星楼上的种种物证迹象皆已表明赵孟卓当是自己跃下的摘星楼,只是他们至今仍不知赵孟卓一跃而下的缘由。是什么逼得他如此做来。 比起已隐隐露出全貌的咸阳新旧两案,赵孟卓所涉之事仍然隐藏在深深的迷雾之中。 沉默了半晌之后,魏服开口说道:“如此一来,咸阳新旧两案只等京兆府那里推进便成了?” “不过刘三青、市令冯同以及毛管事等人之事是我等接手的,又因刘三青同时也牵扯入了咸阳新旧两案,我等自也是要同京兆府交接共同推进审理此案的。”白诸说到这里,点头道,“这样也好,有刘三青这个牵扯入陆夫人之案之人在,我等盯着此案的由头也足够了,免得京兆府那里在咸阳新旧两案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子息事宁人。” “也对!”对白诸口中这个猜测,魏服点头,说道,“刑部那里已出手将茜娘等人带走了!”叹了一句“刑部出手真快!”之后,他又问白诸,“林少卿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林少卿眼下竟出了衙门? “说是有事,带上赵由以及几个差役还有吴步才一道出的门。”白诸说道。 魏服恍然:既带上了吴步才,待林少卿他们回来,怕是又要多几具尸首了。 见魏服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白诸又道,“刘元去牢里,不止是为了告知刑有涯一声,还是为了放那个被关押至今的屠夫胡四明!” 提到“胡四明”了,魏服“哦”了一声,记起来之后忍不住奇道:“怎的先时竟没放了他?是疏忽忘了他么?” 那冯同被钱承义用刘三青的切石器具杀害分尸之后扔在了胡四明惯用泔水桶里,以致胡四明作为杀害冯同的嫌犯被带来大理寺关押了起来。而后因着刘三青的自首以及种种证据,可以表明胡四明同这个案子并无关系,只是倒霉,用的泔水桶正巧便是他们弃尸的那一只而已。 “冯同被杀那个案子虽是结了,可因着后头牵扯出的毛管事自杀以及咸阳县衙一案,林少卿便一直压着未封卷落印,那屠夫胡四明自也不能放出来。”白诸说道,“不知不觉间一直将其关押到了现在,今日若非林少卿自己提及,我等都快忘了这号人了!” “他一问三不知的,关押在大牢中时还遇到过一场下毒之事,你可还记得?”白诸提醒魏服,说道,“他同时被人下了两种毒,若不是两种毒药毒性相冲,怕是要死在大牢里了。” “那还真是命大!”魏服显然是记起了这件事,想了想,问白诸:“他既只是倒霉牵扯入其中的无辜之人,又为何会被人下毒?”年前闹肚子、跌伤腿的意外令他歇了好些时日,办案如磨刀,一段时日不碰,手、脑便俱生疏了,哪怕回来之后将同僚经手的事情重新筛了一遍,可到底不如亲身经历的那般记的清楚了。 “还记得先时咱们推断的刘三青、张五林、胡四明这几个人的名字仿佛按序排列的江湖中人一般么?”白诸对魏服说道,“这些都在刘三青的信中自陈了,苏福海、卢元林便是排行一、二之人,至于那真正排在第四的,正是先前杀人的钱承义。” “这几个人确实是结拜义兄弟的绿林中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去劫杀童五了。”白诸对此案显然记得很湿清楚,他道,“那胡四明倒霉便倒霉在他名字里有个‘四’字,可以顶了钱承义的排序,钱承义虽不清楚其中牵涉的大事,可劫杀童五之事他是亲身参与的,那日叙旧时被冯同听见敲诈勒索财物,他唯恐事发被捅破,便早早替自己寻了个行四的替身。只是这点算计逃不过刘三青的耳目,直接在信中道破了他的盘算。” 想起无辜遭遇陷害,又莫名其妙被人下毒的胡四明,两人心中皆是五味杂陈:这胡四明被关押的莫名其妙,被下毒暗害的莫名其妙,甚至连眼下被放出来,于胡四明而言怕也是莫名其妙吧! “简直就似是人在路上走,冷不防有一只恶狗突然窜出来莫名其妙的咬了你一口一般!”魏服摇头,叹道,“真真是没处说理去啊!” “林少卿道当时关着他便是怕他被人当作行四的钱承义给解决了,”白诸说到这里,看向魏服,压低了声音,“别忘了,他关押在牢里时还被人下过毒……” “那于他而言,兴许还是关一段时日更安全些,至少眼下是活着离开了!”魏服说着,抬头看向门口,刘元正自外头走进了大堂,待刘元行至二人身边坐下时,他顺手递了杯茶水过去。 刘元接过茶水道了声“谢”,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后,对两人说道:“胡四明自己也道于他而言兴许还是关着更安全些!” 那厢的魏服同白诸听罢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刘元指了指外头,道:“林少卿他们回来了!” 一听这话,两人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如何了?” 看着两人一副起身欲出去看看情况的态势,刘元摇头道:“吴步才都去了,还能如何?苏福海、卢元林、钱承义他们的尸体都找回来了,一个不缺!” 这话一出,魏服同白诸二人脸色便是一僵,两人看了眼还在热闹议论京兆府那里陆夫人之事的差役同小吏们,压低声音问刘元:“怎么死的?” “自尽的!”刘元摇头说道,“同那毛管事一样,吊死于横梁之上,看不出任何挣扎过的痕迹。” “刘三青一直是那几个人之中的头脑,由他出面同人打交道,虽出面同他打交道的人蒙着面,每回带他过去都是遮了他眼的,可你等也知他过目不忘,记着马车行驶的距离以及左右转向,将最有可能的那几处位置标注了下来,”刘元说道,“林少卿他们便是这般挨个地方的寻,最后才在一座无主宅院中寻到的尸体。” 这话一出,白诸和魏服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魏服说道:“如此看来,他那过目不忘之能倒也不算浪费!” 至于那同毛管事一样的被杀手法,邢师傅曾在毛管事被杀当日在常式的授意下前往一探究竟,看到了毛管事自尽的全程,确实是自尽无疑了,只是自尽时身边还有一人,那人“身带官府佩刀”、“蒙着面”。 当然这些不能用做证据,且因为邢师傅本身牵扯入了案子之中,是以邢师傅的证词份量极浅,几乎没什么用。 “那几人还留了一封畏罪自尽的自陈之信,言明此举同旁人无关。”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对起身的白诸和魏服说道,“你等去了也无什么用!” 至于眼下要做的事…… “盯着京兆府那里,莫让京兆府的人搪塞过去!”林斐对过来的刘元几人说道,对失踪的苏福海等人的死,他显然并不意外,开口道明了个中关键,“我已去刑部寻果张让了,他眼下正在查祖父同常式的事,陆夫人又同我侯府有关,自不敢被扣上‘借机生事’‘屈打成招’的名头。我一去,他便告知了我刑部抓茜娘等人的是罗山,此人最擅见风使舵,静太妃势大,为攀上静太妃,他年前同张家、兴康郡王府走的颇近,年前官阶还升了一阶。今日显然是被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索要年前为他升官阶的报酬来了!”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想起前两日林斐所言的子清、子正两兄弟那拜“恩重如山”的义父之说,忍不住唏嘘。 这还真真是……恩情债永远还不完了。 “这罗山本是见风使舵之人,此时张家、兴康郡王府麻烦缠身,他自是恨不能立时同他们撇清关系。”林斐淡淡的说道,“可……这关系岂是那么好撇清的?这年前升官阶之事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被逼无奈之下不得已只能下手抓人。理由也是现成的,陆夫人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那些事,既有放火烧衙又有官银旧事,其中还涉及童五等人杀人劫财之事,这等事,细论起来,哪个衙门都能插上一脚,端看想不想了。” 大荣各部衙门有不少职能是重合的,刑部既能刑讯,亦能审案,若不然昔日大理寺的张让也不会调任刑部了。 “眼下罗山是为情势所逼,其本身也处于观望之中。茜娘那一家里入了刑部受些罪是少不了的,若不然,他也不能向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交待。”林斐说道,“不过以罗山见风使舵,喜好观望的性子,也不会做的太过。待陆夫人这里京兆府的人解决了此事,罗山那里便会放人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萝卜丝墩子(十) 这一句话说的面前的茜娘三人面面相觑,可眼下,对陆夫人口中的吃苦,他们犹自如坠云雾之中,听不懂也看不明白。 看着眼前三人不解且依旧心虚着的表情,陆夫人暗自摇头,忍不住感慨面前这三人还是太愚钝了,不懂其中的门道。 当然,她能懂亦不是因为自己有多聪明,不过是这些年的经历,迫使她真切的体会到了其中的艰辛罢了。 “我说的这些话,你们现在不会懂,往后哪怕吃了一通苦头也未必会懂。”陆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无妨,待那时,你们定会好好珍惜那一间半的铺子的!”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与怀念,“我父母当初起家时也不过一间铺子而已,有这一间半的铺子,你等往后是自己经营铺子博个往后的生计,还是省着花销靠租钱过活都成!” 这一番话,茜娘等人依旧没有听懂,只是本能的对陆夫人说出这话时淡漠的语气有些害怕。 茜娘看着披着一件外裳的陆夫人,试探着开口喊了句:“娘……” 陆夫人并未理会茜娘这一声“娘”,也未看一眼出声的茜娘,而是目光盯着门外那空空荡荡的客院空地看着,似是在发呆,又似是在回忆着过往的事,她开口的声音淡漠而疏离:“我那狼子表兄一家将我父母的铺宅生意经营成这般,不过是因为这一切于他们而言来的太过容易了,便大手大脚的挥霍,轻易便买卖来去,不珍惜罢了!” “所以,即便是靠骗、靠偷、靠算计抢了过来,也守不住!”陆夫人摇头叹道,“真真吃了大苦头,费了大力气得来的,自会好好珍惜,不舍得轻易浪费的!” 说罢这话,她便转身自茜娘女婿手里抽走了那张嫁妆单子,拿捏在自己手里,淡淡的说道:“你等将我送至衙门门口,便自己回来吧!” 这幅凉薄、淡漠仿佛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听的几人心里一阵心惊,对着面前能独自走动,面色却依旧苍白的陆夫人,几人心头不安。 “娘!”茜娘动了动唇,虽说知晓陆夫人身中蛊毒,药石无医,可看着眼下如同回光返照般起身立在哪里的陆夫人,她还是自心头生出了一股惧怕之感。 这模样看的陆夫人忍不住再次摇头:事到临头,竟还磨磨蹭蹭的……罢了,她也本非如何惊才绝艳之人,又如何能要求面前的茜娘、刑有涯能如二小姐所出的那位二公子那般扛得起事呢? 再者,这件事本就当是由她来做的。当年父母惨死自己面前,这些旧事本就是该由她来了结的,又怎能让自己膝下的子孙后辈来扛事呢? 陆夫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眼角的褶皱:年岁大了,老了什么的从来不是借口。于自己的父母而言,不论自己多大年岁,哪怕做了曾外祖母,那也是他们的女儿,也该为他们的死做一个了结的。 杀害父母的直接凶手屠夫当年便已经死了,逃走的童五等人也已死在了刘三青等人的刀下,而后刘三青等人又死了,那些官银真真是烫手的山芋,谁接手,便为谁带来不幸。 当然,童五也好,刘三青也罢,都只是权贵争夺权势用到的工具罢了,她自己亦是。 看着被自己这副样子吓到,连将她送至衙门门口都有些害怕的茜娘女婿,陆夫人摇了摇头,慢慢出了门,待走出客院,看到在客院门前蹲着的那个名唤“平安”的小厮时,陆夫人笑了,她开口,问道:“你家公子让你来的?” 那名唤“平安”的小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操着一口带着长安县郊方言的官话,说道:“是呢!公子说了,陆夫人若想去报官的话,因着同夫人的这层关系,为避嫌,大理寺衙门便不合适了。公子请陆夫人去京兆府报官,拿回当年那笔嫁妆!” 陆夫人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个名唤“平安”的小厮,试图在他略微黑瘦的脸上寻出他真正的身份。 似是明白了陆夫人的举动一般,平安笑了笑,说道:“家父姓刘,为我取名‘平安’二字便是为了让我能平安的自事情中脱离开来。他在县郊为我留了几间宅院同一笔银钱。待此事了了,我便能告别公子,自己开始谋划生计了!” 说到“自己开始谋划生计”这句话时,平安的眼睛发亮,显然是对自己往后的人生显得颇为期待。 看着面前眼睛发亮的平安,再想到自己身陷囹圄的儿子,在客院中算计几间铺宅的女儿,陆夫人叹了口气,点头道:“能脱离此事便好啊!”说着顿了顿,又道,“你家公子可有什么要交待我的?” “公子确实有事情要交待,”平安点头,说道,“陆夫人只管将自己的事告官便成!那常大人、国公爷背后之事与陆夫人牵扯不大,公子道陆夫人不必理会,只记得将咸阳之事了结了便成!” 陆夫人点头,看着面前的平安,又问:“咸阳之事可包括新事?” 这旧事指的自然是陆夫人父母之事,事隔已近一甲子了,新事便指的是为查旧事,年前咸阳县衙放火之事。 “自然包括其中。”平安说道,“这事一了,我等都能平安了!” 平安话中的“平安”二字显然指的就是他们这等被牵扯入那笔官银案中的普通人了。 一席话说的陆夫人眼眶瞬间红了,她点头,叹道:“如此,甚好!” 那笔官银本就是伴着当年那些宫中辛密之事出现的,本与他们这些普通人无关,她的父母因为“本分”二字被选中牵扯入这些本不属于他们的权贵纷争之中。不比握有权势的权贵,普通人牵扯入这些事中之后,其后果往往便是万劫不复。 “家父也说如此甚好!”平安叹了一声,一边将陆夫人扶上马车,一边说道,“他告诫我好不容易离开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这话更令陆夫人对平安的身份生出了几分好奇,闻言忍不住问道:“你父亲究竟是何人?”说到这里,自觉自己问的有些多了的陆夫人又摆手道,“若是不便多提那便不要说了!” 原以为平安不会回答自己了,没成想,那厢的平安只略略思索了片刻,便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笑着回她道:“家父姓刘,名三青!他说他被卷入其中已是迫不得已,盼我能平安脱离这些贵人的权势纷争之中,再也不要牵扯入其中了!” 刘三青啊!陆夫人顿时恍然,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这小厮同自己一行人一样,来侯府的时机来的如此凑巧呢!原是早已定好了。 “家父还说了,牵扯其中的贵人倒也不尽是恶人,有些是贪图权势,有些却是握有权势的同时心里还是有些大义同理想的。”平安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道,“可这些,我等的脑子不够用,握不住的东西便不要去瞎掺和了,不能帮忙不说,反而还尽是添乱!” “家父生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直自觉自己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他不慎牵扯入其中,只是站在潭边往里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费尽全力谋划,也只能为我等谋划一个平安脱离罢了!”平安说道,“所以,他将我送至公子这里,待咸阳新旧事一了,便让我即刻离开,剩余的,交给公子便好了!” 听他提到了“公子”二字,又想起偏执的儿子有涯耿耿于怀的天赋,陆夫人叹了一声,道:“二小姐家这位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啊!” 听陆夫人这般说来,平安再次咧嘴一笑,点头道:“家父也说公子不凡,不知他能不能把握的住。不过这些,便不是我等该操心的了!”说着手里的马鞭一扬,甩手一鞭子甩了出去:“走!报官去!” 比起茜娘等人的种种谋划,这里即将报官的二人面上的表情是喜悦的,不知是不是被平安快乐的情绪所影响了,连带陆夫人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报官去!拿回最后属于自己的那三间宅子,而后……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 于大理寺众人而言,陆夫人的突然报官显得猝不及防,甚至连牢里的邢师傅一时间也都未完全回神,待回过神来之后,他惊的一下从牢床上坐了起来:“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让娘去?她……” 话还未说完,便被前来告知他这一消息的刘元打断了。 “她怎么不敢?你看这么多年,你那便宜阿秭几时出过头?顶过事?”刘元没好气的说道,看着面前发牢骚的邢师傅,他越发觉得这茜娘同邢师傅二人真真是只有在对方的口中才是最真切的模样了。 “本是懒得来了,既正巧经过了,便来告知你一声,”刘元说着,不等面前的邢师傅开口,便又继续说道,“不过你那推崇备至的常大人也不能算是算错了!” “告官的是陆夫人不假,”刘元说道,“不过茜娘连同她那女儿女婿,除了最小的一对外孙外孙女之外,尽数都被官府带走了!” 一席话说的邢师傅完全懵了,看着眼前被常式当成棋子下了这么久的邢师傅全然摸不透其中的状况,刘元忍不住再次摇头:这般不明白的人,怎会妄想着想如常式一般掌控权势的呢? “陆夫人到京兆府告官是想要拿回嫁妆的,”刘元说道,“她选在正午时分敲了京兆府前那只鸣冤鼓,又只道是拿回嫁妆这等小案子。” “你当知晓,正午时分,闲着无事的百姓最多,杀人放火这等案子虽说惊人,可于百姓而言,这等谋夺嫁妆的家长里短之事才是他们最听的明白,也最感兴趣的。”刘元说道,“京兆府尹那里一开始不知其中底细,便开门公开审了这桩案子!” 其实京兆府会开门审案也不是料不到的。静太妃一系列举动即将引来集市轰动之事京兆府早有预料,到时少不得冲击京兆府尹的政绩。是以,此时京兆府尹正为了即将到来的麻烦多积累些政绩垫底,近段时日,当着百姓的面开门审案,树立“清官”形象之事京兆府尹可没少做。 这次面对陆夫人的嫁妆案,京兆府尹本也是打算树立一番“清官”形象,助人拿回嫁妆的,却没想到这大门一开,竟引来如此轰动。 “午时开的衙,不到半个时辰,京兆府衙门前便已连下脚的地都没有了!”大理寺办公大堂中几个奔出去看了一番热闹回来的差役对大堂中的众人描述着当时的情形,“那京兆府尹全然没想到陆夫人竟给他来了这么大一个惊喜,脸色当即就变了,可家长里短的小事百姓听得多了,似这等放火烧衙,甚至还牵扯到’人肉包子‘这等市井传闻出处的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在场的人多的京兆府那些个差役又怎么驱逐得掉?” “那京兆府尹当时全然是弓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另一个差役说道,“没想到那位陆夫人越说越是惊人,连放火烧衙的幕后主使是昔日南衙的张家长子同兴康郡王府那位小县公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等看了一番,周围百姓确实不少,但各个衙门的同僚,各家的探子之流更多!”差役说起这些来,还在不住啧嘴,“当然,看陆夫人要嫁妆这等事在如此大事面前反而显得不值一提了!” “京兆府尹当时那脸色哟,啧啧啧!”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啧嘴,“我都没见过那位大人脸色这般难看之时!” “哪个衙门的官员突然碰到这等事脸色能好得起来?”白诸听到这里,摇了摇头,转向一旁的魏服,问道,“刘元呢?” “去牢里通知刑有涯了!”魏服说道,“不过这不是他自作主张,是林少卿的意思,说是告知他一声,这官确实告了,却不是他以为的茜娘告的官,而是陆夫人亲自出面告的官。” “还真好意思!”白诸叹了一句,问魏服,“那茜娘等人呢?” 魏服看了他一眼,道:“被刑部带走了!”顿了顿,不等白诸开口,又摇头道,“这么大的事,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在外头乱晃?那一对五六岁的孩子还是看在靖云侯府的面子上没有带走的,算是给侯府一个交待了。” “那这几人的境遇怕是还不如告官的陆夫人呢!”白诸说道,“至少她在京兆府告的官,便是收监也只能在京兆府大牢。且众目睽睽之下,她露了面,那么多人见到了,京兆府尹哪敢乱来?况且就陆夫人那药石无医的身子骨……她此时又站在风口浪尖上,若是在京兆府尹手里出了事,那京兆府便是生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萝卜丝墩子(九) 自邢师傅那日斩钉截铁的表示茜娘定会去告官过去已有两日了,期间陆夫人偶尔醒过几次,只是精神极为不济,不过食了几口米粥便又沉沉睡去了。 林斐并未将那日邢师傅后来所言之话告之茜娘,可茜娘那“孝顺女儿”也未继续做下去,将熬药之事交给自己的女儿、女婿,照顾陆夫人洗漱之事交给侯府的侍婢之后,便时常不见人影了。 如此一来,不说林斐了,便连侯夫人郑氏也发现了茜娘的敷衍,暮食时,忍不住对一同在府中食暮食的靖云侯感慨道:“我发现……人,当真是会变的!” 不过自己这话才说完,还不待靖云侯说话,郑氏便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对靖云侯说道:“或许也不是变了!”她说着,低声叹了口气,道,“年幼时是陆夫人照顾她,她心安理得的做被照顾的那个便成了!” 这话一听便知说的是谁。 靖云侯听罢伸手拍了拍郑氏的肩膀,说道:“当时年岁还小,俱是孩子罢了!” “是啊!因为是孩子,所以她生父做的那些事怪不到她头上,”郑氏说道,“可她如今都已是做外祖母的人了,怎能不担起责任来?上行下效的,她那一对女儿女婿对陆夫人也是敷衍的很!说是照顾,可也不过递个毛巾而已。那熬药的事她交给女儿女婿,她那女儿女婿只要厨房那里得空,便心安理得的将这事再交给厨房,不到万不得已不亲自熬药,那洗漱之事更是尽数交给府里的侍婢当甩手掌柜了!” “前日暮食,厨房便险些因着为他们熬药之事耽搁了,”郑氏说道,“厨房那里实在是扛不住了,才来我这里请示能否寻个得空的侍婢、嬷嬷什么的帮忙熬药!” 这些事先时陆夫人清醒时不曾闹出来过,客院里作客的客人们在侯府众人眼里也一向是知礼的,眼下陆夫人一昏迷,事情便不对劲了起来。 所以,厚道的是哪个已显而易见了。 郑氏苦笑着摇了摇头,靖云侯安抚了她几句,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内务衙门接管之后,衙门公厨里的吃食便没什么花样了,阿楠也是日日回来吃饭的。倒是阿斐,这几日竟还一直在他那大理寺公厨用食?”说这话时,靖云侯的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诧异之色。 “听进府的那位司膳赵娘子说,温家丫头是个手巧的,应付一段时日不成问题。”郑氏说着,看了眼靖云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斐是什么人?若是那丫头做的菜食不对他胃口,他可不会管做菜的是哪个,不喜欢吃的吃食是绝不多碰一口的。” 这话一出,靖云侯便下意识的干咳了一声,半晌之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道:“你这般一说,我倒是突然觉得咱们家阿斐似乎还挺难伺候的。” 不挑吃食贵贱是真,可同样的,只食对味之物,不爱吃的,便是任旁人吹的再如何的天花乱坠,他真是碰都不碰一口。 “若有朝一日,那丫头真做了他不爱吃的吃食,他也当着她的面不吃?”靖云侯饶有兴致的问起了一旁的郑氏,“他二人不正是因为吃这一事结的缘?我记得那丫头也是个心里有主见的,看他不食自己做的菜食,便不会不高兴?” “正要说这个呢!”郑氏听到靖云侯所言,似是记起了什么一般,笑着摇了摇头,说起了发生在昨日里的一桩事,“昨日朝食不是照旧你同阿楠在家里吃,阿斐却早早跑去衙门公厨了么?” “你同阿楠不知,你二人前脚才吃完朝食出门,那早早出门的阿斐却又请了小半个时辰的假回来吃朝食了,”郑氏说道,“我看他去而复返,便问了一句,结果他说是衙门公厨的朝食不合胃口。” “我当时便如你这般问他了,问他不吃他那温小娘子做的朝食,那温小娘子不会不高兴?”郑氏笑着说道,“结果你道他怎么说?” 靖云侯看着郑氏忍俊不禁的表情,心知次子这回答多半不遵循常理了,心里顿生好奇,便顺着郑氏的话问了下去。 郑氏说道:“他道那温家丫头也觉得朝食不合胃口,又怎会不高兴?更何况为了让她高兴,便要勉强自己做不高兴之事,两人都不会开心的。他回府里来吃,多带一份合胃口的朝食回衙门给那温家丫头。如此一来,既不用勉强自己强行入口不喜食之物,又让她高兴了,岂不两全其美之举?” 说到这里,郑氏忍不住摇头:“这两人还真是……那等互生好感的男女送情书、送小物件的我见得多了,似这等互相送饭的,还互相不委屈自己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靖云侯闻言也跟着摇了摇头,默了默,对郑氏道:“这性子……还真是如出一辙。也难怪他同她有话可聊了。” 郑氏同靖云侯这里正说着吃食之事,府中客院里熬药熬的心不在焉的茜娘女儿同女婿亦在想着吃食之事,当然,他二人想的吃食不是眼下这一两顿的吃食,而是未来长久的生计问题。 “得空时绣绣帕子,补贴补贴家用还成,”茜娘女儿发愁道,“可若当真以此为生的话,没日没夜熬坏了一双眼睛,老了没人照顾不说,也赚不到几个钱啊!” 一旁的茜娘女婿也跟着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打零工补贴家用还成,可当真以此谋生的话,又如何养的活一家子?” 虽说穷有穷的活法,可他们几时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头,捱过真正的苦日子了?这如何熬的下去? “娘先时说阿舅那里有钱,”眼下周围没人,茜娘女儿自也不消顾忌什么了,手里扇药炉的蒲扇想起来便扇两下,多数时候也懒得管那药炉里,对自家夫君抱怨道,“可阿舅被抓之后,我昨日问了娘才知道所谓的嫁妆铺宅什么的,一直都是阿舅的,根本不是她的,她有的,也只是铺宅的租赁银钱罢了!” 比起茜娘女儿的无所顾忌,茜娘女婿到底是要更谨慎些,抬头隔着屏风看了眼屏风后卧床不醒的陆夫人,见她并未有所反应,确定是昏睡过去了之后,才道:“你娘嘴里便没一句实话,尽是谎话!我先前还当真以为她同那邢家父子关系有多好,如何个宛如亲女法,却原来也不过是表面客气罢了!” 茜娘女儿“嗯”了一声,道:“若非还有外祖母同侯府这层关系在,我等如今还能在侯府里暂住着,不然怕是要喝西北风去了!可外祖母这身体状况……”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若是外祖母不在了,那侯夫人可不会再收留我等,届时我等也不知该去哪里了。” 两人正抱怨着,那厢被两人议论着的茜娘却突地自外头走了进来,也不知将两人说的话听进去多少了,茜娘开口便是一声冷哼,而后说道:“怕什么?便是我娘不在了,难道我还没有爹了不成?” 这个“爹”指的自不是她当着大理寺众人的面,口中恩重如山的义父,而是她的生父——当年夺人家财的陆夫人表兄一家。 大抵是这几日陆夫人一直在昏睡,茜娘也未注意到屏风那头,卧睡的人影微微动了动,似是醒了过来,也听到了她那句“还没有爹不成”的话。 对这狼子表兄一家,茜娘女儿同女婿显然是听过他们那些个算计的,闻言,对茜娘说道:“可那一家重孙都有好几个了,不缺男丁啊!” 说到这里,茜娘女儿又想起了一些旧事,对茜娘抱怨道:“阿娘,我还记得我年幼时你瞒着外祖母,偷偷带我去见那位外祖父的情形,他……他并不似喜欢你的样子,又怎会给我等银钱?” 茜娘对此却是不以为然:“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抱怨道,“我那便宜阿弟到底是比便宜爹心狠,都进大牢了,这外头的铺宅都不肯让我管着,竟是早早便托人代管了,真真是精明!” “若不精明,也不会把铺子要回去了!”茜娘女婿嘀咕了一声,“刑大厨是个体面人,要面子,邢师傅便不是了,什么都要抠在自己手里的。” 只是再如何抱怨邢师傅抠门,这铺宅也是拿不到了。 当着大理寺众人的面落的那些个眼泪也不全然都是假的,她茜娘确实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可也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之事,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要为自己一家谋划个未来的生计罢了。 随着陆夫人的昏迷,未来生计问题迫在眉睫,她自是没有心思再管什么陆夫人,做什么“孝顺女儿”了。 这两日她显然已是查证过一番了,也下定了决心:“我阿爹手里的东西尽是我娘的。这些年虽说被我阿爹一家经营的还剩三间铺子了,可我打听过这三间铺子的租钱了,光是收租,也够我一家老小吃穿不愁了!” 听到这话,茜娘女儿同女婿二人面上顿时一喜,可这喜也不过片刻而已,两人旋即皱起了眉:“那里的东西要拿回来怕也只能报官了,先时那些大人们不是说过不能报官的么?” 对此,茜娘冷哼了一声,反问:“哪条律法规定不许报官的?” 这自是没有的。可……茜娘女儿的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发怵,她道:“不是说这事一旦捅出来会惹出大麻烦么?” “那只是说说罢了!”茜娘不以为然,她对两人说道,“当时那常大人总是盯着我等,我等若是表现的胆子大些,指不定会被拿出来利用,就似我那被关进大牢的铁公鸡阿弟一般!” “眼下那常大人都死了,不知者无罪,我哪里知道这些旧事?”茜娘说着,自袖袋中拿出自己自陆夫人行李中翻出来的嫁妆单子,递给两人,说道,“当年我那阿爹算计我母亲,为名正言顺的接手我母亲家财,是将我母亲家财尽数充作嫁妆的。你等将我母亲的嫁妆单子送去官府,只说要讨要我母亲的嫁妆,其余的,你等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要管便是了。” “我二人本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茜娘女儿说着接过茜娘递来的嫁妆单子,看着上头大多已不在的铺子,忍不住唏嘘,“可惜了,若是当年便拿回来该有多好啊!”光是铺子的租赁银钱都够她一家老小日常花销了。 “所以,这都要怪那姓常的不允啊!”茜娘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呸”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他当年总说什么事情捅出来,怕是牵扯甚大,会给我等引来不测,吓唬我等便也罢了,还说什么兵戈一起,生灵涂炭的,这些同我等又有什么干系?” 对那些权贵官员间的弯弯绕绕,似他们这样的小民再如何知晓内情也只是一知半解,至于不能报官的理由,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无法理解。只是单纯的惧怕常式的官阶同权势罢了!如今常式一死,任他生前再如何厉害,死了的常式他们可不会怕。 至于会引起的什么后果之流的,这都是那些权贵官员要操心的事,同她茜娘有什么干系?只要这把生灵涂炭的火不会烧到她自己身上便成! “我阿爹一家当年算计我娘不也是如此?”似是为了说服自己,茜娘小声说道,“我娘的遭遇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只消拿了好处便成,我如今也不过是现学现用罢了!” 这句显然是她自己的心里话,对自己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看的清楚和明白,骨子里对她生父一家的所作所为也是蔑视的。 只是那些大道理和是非,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却同嘴上说的以及心里明白的截然不同。自己做的亦是如她生父当年一样的事。 茜娘女儿同女婿显然亦是明白这些道理和是非的,三人一时间面色皆有些讪讪的,纵然不算什么善人,可临到头了,还是想寻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当然,这理由也好找的很! “他一家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茜娘说道,“我不过是为我母亲讨回公道罢了!” 至于为什么这等时候才讨?既知生父一家的行径于母亲而言是一道心里难以越过的坎,当年又为何要瞒着母亲私下见生父?这些事三人自然极为默契的略了过去,没有提及。 茜娘女婿咳了一声,略过茜娘生父,重新提起了常式:“其实,这些年他送来的银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三人对视了一番,说道,“若是将姓常的接济的银钱算上去,外加那三间铺子,便是没有这档子事,母亲出嫁能分得的银钱未必有那么多呢!” 陆夫人的家财不少不假,可时人给予女儿的多数也只有一笔陪嫁银钱罢了,于陆夫人而言,邢师傅不止是男子,更是她同心上人所出,自是偏爱的不止一点。而那厢的茜娘,却来的不止不光彩,更是陆夫人同仇人所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陆夫人又能有多少偏爱呢? 更遑论,看茜娘这做派,实在不似什么“贴心好女儿”,这一点,茜娘女儿同女婿自觉他二人看得出来,难道陆夫人、邢师傅他们还当真看不出来不成? 这也是他二人总觉得茜娘嘴里没一句实话的缘由,看邢师傅那举动,陆夫人、邢师傅以及刑父定是清楚她做派的,更别提她还私底下同她生父见面了,这等情况之下,双方关系除却表面客气能有多好? “就这三间铺子,能同邢师傅一人分得一间半已是极好的了!”茜娘女儿、女婿一边收了嫁妆单子,起身准备去报官,一边嘀咕着,“都叫我等拿了,那抠门的邢师傅怎么肯?他又不是进了大牢不出来了!” 两人说着,却是才走了两步,便听一声“且慢!”自身后传来。 这一句“且慢”不止将两人吓了一跳,连一旁的茜娘也被吓得不清,方才还抱怨着没银钱的茜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看向屏风后边咳嗽边自己慢慢支撑着坐起来的身影,她白着脸,磕磕巴巴的问了出来:“娘,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对茜娘磕磕巴巴又心虚的举动,陆夫人恍若未见,更未对茜娘瞒着自己私下同她生父见面之事说上一句话,似是对自己这个女儿做的这些事早已了然一般。 没有理会面前几人面上的心虚之色,脸色苍白,不住咳嗽的陆夫人起身自床榻上走了下来。 “今日,你们就不必去了,”陆夫人看着面前的三人,没有质问亦没有呵斥更没有安抚,对三人方才说的那些话,她什么情绪都没有,眼神平静的宛如一潭死水,她道,“我去吧!” 这话一出,茜娘便立时同自家女儿、女婿对视了一眼,三人皆默契的不提方才在这里说过的那些话,重新做回了那个人前的孝顺女儿,说道:“娘身子骨不好,还是我等去吧!” 对面前三人面上的尴尬、心虚以及互相使眼色的举动恍若未见,陆夫人平静的说道:“便是不去,他们也会来寻你们的。” 没有理会面前犹自心虚的三人,她淡淡的说道,“到时候少不得吃得一些苦,不过无妨,那铺子能要回来!届时,你同有涯一人一间半便是了。” 说到这里,陆夫人的放空的目光才重新落到面前局促不安的三人身上,似是叮嘱又似是:“既是你们自己吃了苦要回来的,便自然是你的!届时你等便不会再心虚,也能心安理得的收下铺子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萝卜丝墩子(八) 死去的常式今日已被邢师傅提及无数次了,可随着常式再一次在邢师傅口中被提及,众人心头依旧心惊,想起他工于心计的种种算计,真真是心头一阵发寒。 在邢师傅眼里,死去的常式显然是那等令他羡慕的存在,若非如此,也不会几次三番的在口中反复提及邢师傅了。 比起邢师傅的感慨,啧啧称赞常式的工于心计之举,林斐面上的神情倒是依旧平静,还不待邢师傅又一次念叨上两遍那常式的厉害之处,他便开口问邢师傅了:“所以,你是说常式早就布局好了茜娘告官之事?” 邢师傅想了想,点头道:“是这般没错了!”说这话时,他眼睛发亮,“我一直看我那个便宜阿秭不顺眼,同他随口提过一茬之后,他便哈哈大笑道了句‘果然’!” “你们可知我那惯会掉眼泪的阿秭有多膈应人?”邢师傅说着不住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道,“就似卡在喉咙里的一口痰一般,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干净,有时在喉咙里卡久了还恶心。天知道我忍她多久了,没想到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于常大人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随手便解决了!” 邢师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不知是为了夸赞常式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他又道出了一个秘密:“你等知晓她那令人作呕的生父怎会守不住家财的么?”邢师傅抚掌大笑了起来,“有常大人插手,那一家算计谋夺人家财的小人,本就不擅经营,又怎守得住家财?” “说实话,便连给他们留下三间铺子可供租赁维持生计也是常大人算好的。那一家统共六个重孙,一个重孙分得半间铺子的租钱,便是再如何的不胡乱花销,也就可供一两个人过活罢了。我那阿秭一家老小统共五口人,这又怎么够?”邢师傅哂笑了一声,说道,“所以,即便是那六个重孙大度,肯分予她租钱,她也没得选,只能选择告官了。” “至于外祖的其余家宅产业,今次来京时,常大人已尽数归还于我了!”邢师傅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语气中颇为感慨,“却不是什么承袭祖产,而是凭本事挣回来的,我那阿秭再会哭,也拿不到常大人赠予的铺宅!” “父亲在世时常对我道要给我那阿秭留条活路,我确实留了!”邢师傅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边抚掌边道,“我同常大人都算好了,统共三间铺子,她若肯出力告官,为母亲,也为我等讨个公道,顺带也为你等解决这告官的难题,便分她一间半,可供她一家老小过活,如此也算是对我父亲那里有个交待了!” 算计至此……在场众人听了却并未如邢师傅那般对常式推崇备至,而是一阵心惊肉跳。原以为那常式工于心计,擅长的是阴谋,可这一番连环计谋,却分明是真真正正的阳谋。 这剩余的三间铺子常式要拿不过是顺手而为,可他却不拿,留着,便是等着那茜娘出头。 在常式的算计中,茜娘根本没得选择,只能选择做那出面捅出那件事之人。 “她同她那生父惯会欺软怕硬,这次便是给她一个机会证明一番,证明她不是只会欺负老实人,也能硬气起一回来!”邢师傅越说越是开心,“当然管她想不想硬气起来,这一次也必须出头,不然便要饿死了!刀架在脖子上,自是由不得她挑挑拣拣。” “若非她同她那生父害我母亲,我一家本也能过的极好,若非有她时时刻刻在那里提醒着我母亲被害的遭遇,”邢师傅说到这里,垂下眼睑,脸上疯狂的表情在那一瞬尽数收了起来,变的无比平静,夹杂着些许落寞之色,他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兴许,我真能慢慢接受那些事,不会如此耿耿于怀了。” 邢师傅也好,茜娘也罢都不是什么善人。 “当年她生父落井下石,她借眼泪夺我父亲手里的家财,也是时候该还了!”邢师傅说着,摊手看向林斐,“所以,这告官之事,你等当真要谢我,若非要替我解决麻烦,常大人可不会出手……” “错了!”邢师傅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 与魏服先时曾被茜娘的眼泪哭诉触动相比,不论是邢师傅的抱怨,还是茜娘的眼泪,于他看来都仿佛泥雕木偶一般,没有扰乱他的半分情绪。 “你既道茜娘是常式手里的棋子,”林斐说道,“那安知你自己不亦是他手里的棋子?” “这话是何意?”邢师傅闻言,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陆夫人的家财属于她自己,便是被她表兄一家算计了,我大荣律法严明,若她想要和离,拿回属于自己的家财,只要告官,一告一个准,根本不存在家财拿不回之说。”林斐说道,“那等情况之下,她那表兄一家又怎敢让她做平妻?将之供起来还差不多!更遑论纵容正妻言语欺辱她了。” “这不合常理!”敛着手里那份茜娘推辞不敢接受的空白状纸,林斐说道,“似我母亲这等不知情的外人,便曾想过让家族出面替她拿回家产,因为这是一件看起来再容易不过的小事罢了。既如此,她那表兄一家又何以会知晓陆夫人不敢告官的?” 说到这里,林斐垂下眼睑,看向自己手中的空白状纸,说道:“茜娘生父一家也当属于当年之事的知情者,常式如此一番算计,逼茜娘出面状告其父,当是为了将那一家也拉下水。如此看来,便是没有你,茜娘状告其父之事,常式也会去做的。本就会做的事,自然不是为了你,不过你这里的一番人情以及你这个人,既能用,他便顺水推舟的接受了。” “如此一番算计,才叫真正的算无遗策,半点不浪费!”林斐说到这里,抬眼看向面前的邢师傅,说道,“常式如此谋划,为的从来就是当年之事,有没有你这个人于他而言并无甚差别!” 一席话惊的邢师傅怔了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待回过神来之后,他却自顾自的笑了,边笑边摇头道:“林少卿,你说的或许有理。我母亲表兄那一家兴许也是知晓内情之人!不过,进京之后,自常大人手中拿到我母亲家财的那一刻,我便已拿到我该得的了。” “你等说我赌徒,确实不假,”邢师傅点头,说道,“可常大人已提前将我输的补偿于我了,钱财上我确实不亏。” 这话乍一听确实没什么问题。可钱财之上,邢师傅又几时缺过?众人心道。至于那些补偿的钱财……于这身陷囹圄,被关押判罪的邢师傅而言,是否不亏,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补偿一个不缺银钱之人银钱之举于一般人而言无异于锦上添花,确实没什么大用,不过于邢师傅而言,至少于此时的邢师傅而言,他觉得是不亏的。 “能看他们狗咬狗,于我而言,是一件幸事!”他“哈哈”笑了两声之后,不等林斐等人再次开口,便摊开了手,道,“我所知的也只有这些了,这次是真的没有再藏什么秘密了!”说着看向面前的林斐,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你们这等人真是厉害啊!” 语气之中的羡慕之... 待一行人走出大理寺大牢时已是午时过半了,这一趟审讯不知不觉间竟是花费了如此久的工夫。 许是牢房里太过阴暗,待行至牢外时,一行人几乎是下意识的皆不约而同的抬头向悬于头顶上方的日头看了过去,片刻之后,被刺目的日光照的一时有些目眩的魏服感慨道:“这邢师傅同茜娘两人真真是……或许只有他二人口中互相指摘的对方才是真的了。” 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番随口的感慨会无人回应,却未料到那厢的林斐竟是“嗯”了一声,显然是认同了魏服这句话。 这一句应声令得一旁的刘元和白诸颇为意外,纷纷侧目看向林斐同魏服:邢师傅自不必说,那一番迫切想要权势,想要如常式那般掌控他人的心思都已言明了,而那茜娘……听上峰这一声“嗯”的应声,竟似是肯定了邢师傅所说的关于茜娘的话? “她一家在我侯府已住了一段时日了,”林斐看着头顶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虽觉得日头刺目令人目眩,却并未将目光移开,而是依旧直视头顶的日头,“陆夫人蛊毒发作时,茜娘边抹泪边对我等道出陆夫人毒发的缘由,以及邢师傅牵涉其中之事”他说道,“昨日陆夫人所服的第一帖安神药是府里的厨子熬的,送完第一帖安神药之后,厨子因今日要早起做朝食,便未再熬药,而是回去歇息了。这熬药的事自然而然的,便落到了她这个做女儿的头上。” “她昨日同我等哭诉邢师傅之事,还在我等面前表现了一番孝顺女儿为母熬药,时刻照顾母亲之举,她自己道自己常为母熬药,这等事怪不得厨子,”说到这里,林斐的神色变的漠然了起来,“这本就不是厨子的事,这多提的一嘴,有在我这里给厨子上眼药之嫌。” 只可惜,林斐并不吃茜娘的那一套眼泪:侯府的厨子负责的是整府的吃食,并不负责熬药这等事,帮她是情份,不帮是本份。 因着那一句话,林斐便觉得那落泪的茜娘并不似她表现出的那般懦弱同老实。 “再加上那避开邢师傅的心虚举动,若说邢师傅心虚是因为同常式合作算计她的缘故,她自己既什么都未做错,又在怕什么?”林斐说着,语调上扬,“胆小怕事?” 听到这里,刘元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我还真当她胆小惧事呢!此时想想,却又觉得这……似乎惧过头了。只是方才因着她声泪俱下的缘故,竟没有察觉出她行为异常之处。” “且自邢师傅被抓之后,她几次三番到我院前徘徊,据她自己所言是想要报官,”林斐说到这里,目光掠过面前三人,提醒道,“莫忘了报官这一件事最先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结果……我状纸都递出来了,她又退了。如此一番,她到底是要报官,还是不要报官?亦或者只是干脆想在我等面前演一场‘可怜懦弱’博同情,好让我等施压邢师傅将刑父当年送的铺子还予她?” 这话一出,只略略顿了顿,魏服便摇头懊恼道:“我当时还真是偏颇了!她满是担忧儿孙生计之态,这一点同我真真是撞到一块儿去了,一时感同身受,竟是险些被她算计进去了!” 大抵是自己年前摔了腿脚歇的太久了,就似许久未磨的刀一般,整个人都钝了也丝毫不知。 好在他们林少卿这把刀一直都是极其锋利的。 “说到铺子了,”林斐说着,将寻来的邢师傅名下所有铺宅的契书拓件指给几人看,“那嫁妆铺宅的名字一直是刑父同邢师傅的,同她无关。刑父当年给的应当只是铺宅的租赁银钱!她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一直藏着未说,叫不知情的听了,以为邢父的那些铺宅改了她的名字呢!” 魏服听到这里,脸“腾”地红了,忍不住感慨自陈道:“林少卿,那不知情的便是下官,当时我还真当是如此。却不想她说话挑挑拣拣的,刑父给的也只是租赁铺子的银钱而已!” “能将酒楼开的那般好,除却厨艺过人之外,刑父骨子里定也是个明白人。他或许老实,却并不傻,”林斐说道,“这一点,同陆夫人一样,厚道,却并不傻。” “至于茜娘为何在口中将故去的刑父捧得那么高,除了想要想要施压邢师傅给铺宅银钱之外,还因为刑父是一个故去的死人,便是再如何恩重如山,难道还能自地底下活过来问她讨要这如山重的恩情债不成?”林斐说道,“这也是她如此不遗余力的在我等面前将邢师傅的偏执、错处讲的如此详细的缘由。为的便是将刑父同邢师傅分开来,这恩重如山的恩情可以是来自刑父的,却万万不能是来自活着,且往后还能出狱的邢师傅的。” 一个活着的恩人,那可真是……恩情永远还不完了! 一席话说的众人心头不住生寒。 “故去之人的恩情能怎么还?”默了半晌之后,白诸开口了,他轻哂,“不过是买些香火元宝纸钱去故去之人的坟钱祭拜一番罢了,更好些的也不过是花钱寻人办几场法事罢了!” 可活人便不一样了,能开口,能索要,能哭诉,便是同样还钱还恩情,对故去的恩人还的是纸钱,对活着的恩人还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银钱,纸钱难道还能贵过真的银钱不成? “将头一个索要对象选为邢师傅,足可见在茜娘心里,亦是觉得自邢师傅这里要钱更容易些的。”林斐淡淡的说道。 不管面对的是癫狂发疯的赌徒,还是惯会哭诉博同情的“弱者”,在他看来,寻出行此举之因才是至关重要的。 “不能因为自善人那里容易要到银钱,对方老实且好说话便总是去占老实人的便宜,让老实人吃亏吧!”刘元叹了一声,说道,“不是应当该谁给钱,就问谁去要的么?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总挑那等容易给钱的下手岂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负老实人的恶霸?” “由此看来,”魏服捋了捋须,接话道,“恶霸可不定是要脸有刀疤的凶狠模样,也同样可以是哭的委屈、不住落泪的‘可怜人’呢!” 这话一出,几人皆不约而同的笑了。 看了眼身旁的魏服,白诸笑道:“所以魏服说的没错,要看清楚那茜娘和邢有涯二人是什么样的人,听听二人各自在对方口中的样子便知晓了。” 或许双方的抱怨中难免掺杂个人情绪,可抽丝剥茧中寻出的事实大约便是真相了。 第四百六十章 萝卜丝墩子(七) 茜娘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意外,或者可说他们等的就是茜娘这个回答。 面对面前暗自垂泪的茜娘,白诸提醒她道:“你等一旦告官,你外祖当年之事定会被捅出来,”他道,“你等也知此事捅出来会有什么后果,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忍着不吭声了。” 茜娘当然知道这个,她看着面前的白诸,情绪颇为激动:“可是大人,我……我等还有旁的办法么?拿不回银钱,我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 白诸看着茜娘面上的表情,她泪流满面,想是这几日先后经历了为陆夫人担惊受怕、以及被邢师傅的凉薄之举刺激到了,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情绪似是也在这一刻尽数释放了出来。 看着茜娘此时激动的神情,白诸犹豫了一刻,正想说什么,却听得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既如此……拣日不如撞日,也不用挑挑拣拣衙门之地了,”林斐自那半掩的牢门外走了进来,经过牢门时衣袍翻动,顺手将那半掩着的门缝开的更大了些,他看着面前被他撞开牢门的举动吓的后退了两步,唯恐被对面牢房之内的邢师傅看到的茜娘,自袖袋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状纸,道,“我大理寺也能受理此案,你在这里写,我等现在就受理助你查案,可行?” 这话一出,面前茜娘的脸色便“唰”地一下白了,面对林斐递到自己面前的状纸,方才还情绪激动的反问白诸‘自己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的茜娘却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那先时释放出来的压抑多年的情绪竟又悄无声息的收了回去。 不过说收,倒也不是尽数都收了回去,她紧咬着下唇,显然对多年的遭遇同忍让是不甘的,不过这点不甘与对这等事被捅出来的惧怕相比却是不值一提。 不甘是真的,惧怕也是真的。且后者远甚于前者。 那厢的林斐只扫了一眼茜娘变幻莫测的脸色,手里那张空白的状纸便再次往茜娘手边递了递,空白的状纸擦过茜娘的手边,茜娘却仿佛被那空白的状纸烫到了一般,手猛地向后一缩。 这举动……林斐见状收回了状纸。 一旁的白诸看的也下意识的直摇头:方才看茜娘情绪如此激动的模样,还以为她当真要迈开这一步了,却不成想,事到临头,茜娘伸出的头竟又缩了回去。 不过这也不奇怪,方才审讯刑有涯时,便知刑有涯这个人毛病一堆,茜娘等人被他那赌徒似得举动,反而衬托成了“心态平和”的大善人。可凡事皆有两面,面对这等遭遇,虽说极难破局,可不思求变,往好了说是“心态平和”,往坏了说,刑有涯先时抱怨陆夫人等人自我欺骗、自我安危、忍让惧事也同样是事实。 眼下,在茜娘的身上,他算是看到了其胆小惧事的这一面。 不过……与刑有涯的赌徒举动不同,茜娘这反应虽显胆小,却也能称得上一句“人之常情”。 这一家人,故去的刑父如何他不知道,昏迷的陆夫人待醒来后会有什么举动他亦不知道,不过茜娘以及她那女儿女婿一家此时的举动看来确实似是那等胆小懦弱的普通百姓。 于茜娘等人而言,不是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她是万万不会出头的。看明白了的白诸暗暗叹了口气:原以为方才茜娘的情绪如此激动,她一家老小的生计又是大事,这可称的上一句“情况危急”了,茜娘自己也口口声声说要告官,可当林少卿真真将状纸递来时,她又惧怕了。 这一幕看的白诸在心中直叹气,便在此时,听自家上峰开口了。 “看!”收了状纸的林斐说着,伸手指向方才被他撞开的牢门,若说先时牢门还能称得上一句“半掩”,此时的牢门却可说是“半开”也不为过了。 都不消有什么刻意的举动,两间牢房中的人只消一抬头便能看到各自牢房中的彼此,当然,这其中自也包括茜娘同邢师傅。 只是,比起对面刘元、魏服两人时不时回头往他们这里频频望来的举动,那厢的刑有涯却是一直不曾抬头,只低着头喃喃着常式、赵孟卓、靖国公等人厉害云云的。 看了好一会儿,那厢的刑有涯便是不抬头;而这里,茜娘亦往后退了好几步,低着头不住摇头,不肯再开口。 这情形看的一旁的众人:“……” 这两人摆明了不想见面同说话,那厢的刑有涯或许有做错了事,不敢面对茜娘的缘故;可这里没有做错任何事的茜娘,面对刑有涯却连一句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刘元摸了摸鼻子,说道:“这情形真是……头一回见!好生尴尬啊!” 这话一出,他身旁的魏服便立时干咳了一声,提醒他莫要胡乱说话。 那厢的刘元却是不以为然:既两人都在装聋作哑,那说话什么的倒也不必刻意收敛声音了。 眼见他这感慨说罢之后,那两人依旧自顾自的一个不抬头,一个只摇头的不看对方,刘元朝魏服摊手做了个“看吧”的手势,而后转向一旁的林斐。 林斐倒是没有如刘元一般开口,只是咳了一声之后,对茜娘说道:“既如此,那便什么时候想告官了,再来衙门前敲鼓吧!”说罢这话之后,他便抬手做了个手势,让人将茜娘带了出去。 待茜娘被人带走之后,几人走至对面刑有涯的牢房,对面的刑有涯早在茜娘离开时便将头抬起来了,见几人进来之后,他嗤笑了一声,说道:“我这阿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告官的!” 林斐收了方才递给茜娘的空白状纸,看着面前的刑有涯点头道:“这话虽不好听,却也是事实。”顿了顿,不等刑有涯开口,他便开口问起了刑有涯,“眼下常式一死,陆夫人暂且不提,茜娘这一家子你准备怎么安置?” 方才茜娘在对面大牢里将旧事重提了一番,其中提到的刑父当年给她的嫁妆被刑有涯收了回去这些话,他们在邢师傅这里听的清清楚楚,收了茜娘嫁妆的邢师傅本人自也听到了。 “她的意思我都知道,大人们又怎会不知道?”刑有涯看着面前的众人,开口轻哂,“她眼下没有钱财来路,是想将那些铺宅收回去了!” 人性复杂难言,当年茜娘肯交出自己的嫁妆,这么多年也都忍着,说到底不过是没到彻底断了生计之时。刑父送出这些东西是因为刑父恩义,可恩义之外的是非也好,还是血脉也罢,这些东西又确实是刑父的,作为刑父膝下唯一的血脉,刑有涯自是觉得收回这些东西是理所应当。 刑父的恩义,茜娘是认的;方才为陆夫人流泪、为阿弟流泪,为自己流泪皆是真情流露,可趁着众人在场,故意将话说给刑有涯听,想要拿回刑父赠予的嫁妆,也是事实。 白诸、刘元同魏服互相对视了一番,说到底,这茜娘的种种行径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罢了! “她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恩义,那她怎好意思要回恩人的东西?”刑有涯哂笑道,“说到底也不过是欺负我父这等老实人罢了!” “莫拿圣人的要求来要求茜娘!”魏服看着面前的刑有涯,只觉得他哂笑的样子有些刺眼,是以开口说道,“哪个普通人能达到圣人言行之举的?” 刑有涯看着面前开口的魏服,似笑非笑:“大人们说的不错,普通人不似圣人,虚伪的很呢!” 这话听的便更刺耳了,魏服忍不住道出了一个他听出来的事实:“你不将嫁妆还与她,叫她一家老小怎么活?” 刑有涯并未立刻回答魏服这个问题,而是挑眉,说道:“比之大人们,邢某自然是可笑又滑稽的。”他说着,话锋却是陡然一转,“可是比之那些虚伪的普通人,我却真实的紧!” 说着,不等魏服开口,刑有涯便提醒他道:“我这告密常式,协助常式杀人但未遂之罪,按大荣律法,迟早有自牢里出来的一日,又不是死在牢里不出来了。”说到这里,刑有涯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将自己和父亲的家财尽数送予一介外人,待出狱时身无分文,看着那一家老小吃我的,用我的,而后转头以恩人之态施恩于我?” 一席话听的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那厢的魏服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坦然道:“东西眼下既已是你的了,外人自不好再说什么,方才是我多言了!只是如今茜娘那里生计确实是一番问题。” “她不是会哭么?”刑有涯冷笑道,“作甚对着我,对着我父亲哭?”他说着,看向在场众人,“让她告官,去跟朝廷哭诉去!” “母亲生我养我,我自是认的。可她,还有她一家,同我又有多少血脉之情?”刑有涯看向众人,反问道,“她那生父侵占了母亲的家财,她可不曾出面为母亲索要过家财,只会躲在众人背后,只会嚷嚷着自己害怕,只会哭!没得最后叫我父亲这等老好人破财给她出了嫁妆,凭什么?” “常大人以权势压人不假,可她用她的眼泪来欺负我同父亲难道就不是真的了?”刑有涯说道,“尔等问我她一家怎么活?便是撇去母亲不谈,她难道没有父亲不成?她父亲侵占母亲一家的家财,她自己为何不出面替母亲索要?” 这话……听的饶是一旁的记录小吏都下意识的停下了手中记录的笔,向众人看来。 这叫刑有涯的诚然不是个好人,可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既是大家的外祖,大家的母亲,那外祖一家的家财我自也是有份的。更遑论,我还是男子,”刑有涯说道,“她父亲一家侵占的家财中还有我那一份呢!” “口口声声说着我父亲对她恩重如山,可她就是如此逼迫恩人之子的?”刑有涯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林少卿,告官这件事,说起来你等还要谢我呢!放心!她定会告官的!” 这话没头没尾的,林斐却似是早有所料一般,听到这里,看向面前的刑有涯:“你都安排好了?茜娘拿不到钱?” 刑有涯“嗯”了一声,感慨了一番“不愧是林少卿!”之后又道:“你们不是看她方才退缩了么?那是因为她一家还没有到真正陷入绝境之时!她打上了我手头银钱的主意。待知晓我手头的银钱她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自会想办法的!” 这话一出,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人便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下子明白了茜娘方才退缩的缘由,此时再想起方才茜娘的落泪哭诉刑有涯种种错处的举动,不知为何,竟自足底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开口的魏服更是懊恼,他早已成亲生子,肩上担着一家老小生计问题。当时看茜娘担忧子孙后辈生计,难免感同身受,此时想来,却发现自己其实偏颇了。 大理寺官员办案之时,果然不能轻易感情用事啊! “她口口声声说我凉薄,不似父亲母亲;还往自己脸上贴金,道自己似母亲,”刑有涯嗤笑道,“二老确实是厚道人,可她却不是,分明像极了她那侵占母亲家财、算计旁人家产的生父!” “母亲是厚道,却不是傻,不然你等以为母亲当时为何会劝说她将嫁妆还予我?不过是知晓她实在是像极了,那算计自己家财的表兄一家罢了!”刑有涯说道,“眼下,她还想借着眼泪来算计我?做梦!” 听到这里,林斐再次出声了,他没有理会刑有涯话语中对茜娘的种种抱怨,而是开口直问他:“你何以知晓茜娘不会私下去找她生父要钱,而是会选择报官?” “母亲当时离开那浪子表兄那么顺利,便是因为生了个女儿,那一家喜男丁喜欢的紧,”刑有涯说道,“她自己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不过好在女儿争气,生了一对龙凤胎,算是有男丁了!” “有这么个宝贝疙瘩,她私下里早抱着外孙去见过自己生父了,初时还每每都能自生父那里顺点东西回来,后来便顺不回来了,”刑有涯嗤笑道,“因为她那生父一脉男丁兴旺,眼下足足有六个重孙了,实在不稀罕她这里的小外孙。” “再者,我母亲表兄一家算计人家财厉害,经营什么的却不擅长,这些年生意做的越来越差,手头哪来的多余银钱送给她?”刑有涯冷笑道,“便是肯分给她一些,你等算算同六个重孙这么一分,她到手能有多少?更何况,那一家手头所剩也不过三四间铺子了,一人顶多分得半间,你让她一家靠半间铺子的租钱怎么活?” 林斐点头,撇去刑有涯话里那些家长里短的抱怨,算了笔账:“所以,在你这里拿不到银钱之后,她当会选择告官。因其生父家财属于生母,届时若是家财尽数归还于陆夫人,她便只消同你分上一分就行了!所得自然比同六个重孙分得的要多得多!” 刑有涯点头,抚掌大笑道:“林少卿说的不错!她胆小怕事不假,可同样会仗势欺人,会欺负比她更善良、更老实的人也不是假的。” “你等看着吧,等真正陷入了绝境,她定会告官的,届时攀咬起人来可狠了!”刑有涯说着低头看向自己手上戴着的枷锁,忽地笑了,“其实这招亦是常大人教我的,我所犯之罪顶多关上几年,但告官这件事定是要有人来做的,不过告官的不会是我,而是她!” 第四百五十九章 萝卜丝墩子(六) “虽是常大人他们自己邀请的我,也虽是那两个二世祖自己道要见的我,可我同那两个二世祖真正见面的次数也不过那一次而已!”邢师傅说道,“他二人请我吃了一顿饭,又对我说了一番好好为他们做事,往后定然亏待不了我,钱财之上不会缺,还能让我娶纳几个美娇娘之流的场面话后,便没有后续了。” 说到这里,邢师傅自己也嗤笑了起来:“如此套路的招揽方式一看便知是素日里用的多了,出口的收买人心之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自己也早背的滚瓜烂熟了!”他道,“连我的具体情况都没摸清楚过,全将我当成被他们招揽的那些个家境贫寒,缺银钱又好色的底层兵士了!” 事实是邢师傅并不缺钱,也早已娶妻,并不好色。是以一听那两个二世祖一番“装模作样”的收揽人心的场面话后,他便知跟着这两人做事,于他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常大人当然亦是知晓这些的,后来再来送银钱来时还问过我一句事情如何了,我将自己同那两个二世祖见面的情形如实说了一遍,他便哈哈大笑道‘果然如此’,而后忽地开口道其实他那里确实有一个机会,问我要不要做。”邢师傅说道。 至此,在场众人的脸色才变得微妙了起来,却只是各自对视了一眼,并未出声。 那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同兴康县公府那位“小县公”两个二世祖的举措倒是不令人意外,反而是死去的常式,先时听邢师傅道常式面对他的自荐嗤笑时,他们还当真以为常式不想用他,可眼下听了邢师傅所言,也不知是站在局外看局内,将事情看的更明朗了,还是事后再来看,眼界更为开阔了。 总之,细品常式的举动,总觉得颇为微妙。 或许嗤笑看不上邢师傅是真,可不想用邢师傅却未必是真的。人,常式是想用的,却并未在第一次见面时便直接点头,而是待到邢师傅在两个二世祖那里碰了壁,心灰意冷之时,突然道出愿给邢师傅一个机会。 这等先嗤笑后给机会,趁着人心大起大落之际,突然给机会的举动无异于雪中送炭,又怎么可能不让邢师傅肝脑涂地的为他做事? “好厉害的手腕!”年岁长些的魏服忍不住叹道,他转头对身旁年轻些的刘元、白诸二人小声说道,“摘星楼那一日我并未到场,听你们道那常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动咱们赵大人的身体,我还以为他这狗急跳墙之举实在是愚蠢的厉害,此时却是要认真想想这真是蠢人又怎么可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之上?” 不管当时的邢师傅是如何想的,有没有看破常式的手段,此时说出这些话之后,听到魏服的叹息,邢师傅感慨的叹了一句“原来如此”,复又看向那厢神情依旧平静,不见半分意外之色的林斐,他苦笑道:“所以,我是真真羡慕林少卿这般厉害的人啊!” 这话,众人是信的。他的羡慕自是真的,只是若当真给他这等天赋,拥有权势之后,怕是并不会成为一个好官,而是会成为如常式那般用权势掌控他人之人。 “常大人让我做的也简单,就是暂且应下那两个二世祖,而后将那二位的动向告诉他便可。”邢师傅说道,“当然,偶尔他也会扔几块骨头给我,譬如让我暂且将宅子租住给那个冯市令,却不告诉我其中的用意,让我自己自那冯市令的口中得知刘三青等人劫杀童五之事。你等也知晓,童五就是当年杀我外祖二人的凶手,常大人这举动也算是告诉我,当年害我外祖二人的凶手已经死了,算是宽慰于我。” 宽慰?看着面前邢师傅的表情:宽慰或许有那么一点,可常式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那般风轻云淡,轻而易举就能拿捏,助他一报多年之仇的举动只会在邢师傅的心中点起一把火,激的他越陷越深。 以至最后协助常式杀人。 “咸阳县衙放火那件事,常大人确实派了人,”邢师傅说道,“可我前往常大人那里告知他这件事时,他还让我告诉那两个二世祖一声,是以,我其实一开始就知晓前往咸阳县衙劫杀的人有两波。” “常大人自己派往的那一波人已被林少卿拦截了。”邢师傅说道,“常大人当时便道我住在侯府,一举一动怕是瞒不过林家那小子的眼睛。他还道那小子虽聪慧,可大抵是年少得志,心里还天真的信着什么理法道义,绝不会拿手下人的性命去冒险,他那里的死士定是送死的命!倒是两个二世祖那里,应当能成!” “他一切都已料到了,说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意图杀人未遂,断不会死,关个几年就能出来了,”邢师傅说道,“但二世祖那里做事无所顾忌,狂惯了,届时杀害朝廷命官这等事一旦被揭发出来,这两家都完了。” “事后,常大人得知那两位的人还放火烧衙时,更是高兴的直拍大腿,连连呼‘好’,道什么这两家定是完了!”邢师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你们看,那常大人如此厉害,如此算无遗策的算对了每一个人的举动,我……我又怎知他这般厉害手腕的人竟会死?” “直到你们大理寺那位寺卿大人坠楼之前,我都不曾想过他会牵连进这么大一桩人命案中!”邢师傅说道,“他如此滑不溜手,连律法都若如此精通之人竟是先被牵连进了你们那位寺卿大人的命案,而后同国公爷一道进宫时竟直接被吊死在了宫里头!”说到这里,邢师傅便忍不住连连摇头,“我当真是没有想到他不止被卷入了麻烦,甚至在他被卷入麻烦时,我还以为以他的心机手腕,定能脱困,只是没成想他竟突然死了!” 也是常式这突然一死的消息,让邢师傅大惊,可大抵是过往相交时,常式表现的实在厉害,他还在期盼着常式的后手,直到陆夫人的解药迟迟没有送来,邢师傅终是一下子乱了方寸,才会突然开口。 至此,邢师傅藏起来的秘密算是彻底说清楚了。 可众人此时听来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讽刺:也不知比起常式突然身死,令他方寸大乱,那明面上对陆夫人安危的担忧于他而言究竟能占到几成。 此时邢师傅的牢房大门开着,大门正对着对面的那一间牢房的大门则半掩着,自那半开的门缝中隐隐可见对面牢房内之人身着的衣袍样式。很是熟悉的鸦青色,在侯府中作客时,那位时常穿着这一身鸦青色的袄裙,日常十天有七八天穿的是这件衣裳,并不存在认不出来的说法。 可邢师傅此时却似是瞎了看不到一般,全当没有看到对面牢房之内那熟悉的裙袄,对着面前的林斐等人喃喃道:“我是真的没又想到他这般工于心计之人竟会死了,”连道了好几遍“没想到”之后,复又抬头向面前的林斐等人看来,他啧嘴叹道:“看来,还是你们那位死去的赵大人同国公爷厉害,一个让他卷入麻烦之中无法抽身,一个让他直接死了!啧啧!厉害啊!”他感慨着不住点头,“人直接死了,那再厉害的心计、手腕又有什么用?... “还好……还好母亲没来!”茜娘抽抽噎噎的说着,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可两间牢房正对,此时也只有一扇半掩的房门所阻拦,她这里声音虽不大,那厢的邢师傅若是仔细听,又怎会听不出来?更何况这还是自己阿秭的声音。 可那厢的邢师傅却是一直在那里摇头感慨,一时感慨常式厉害,一时感慨赵孟卓、靖国公厉害,语气之中满是羡慕,仿佛全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了。 “其实……其实母亲也是知道的,”早在先时白诸便同同僚几人使了个眼色,去了对面茜娘所在的牢房,一进门,便听茜娘说道,“父亲亦是,他二人常感慨阿弟性子凉薄,我……我却不知他竟凉薄成这般!” “母亲常道我虽是她同那狼子野心的表兄所生,性子却似她一般,老实愚钝;阿弟虽是她同心上人所出,却也不知似了谁,竟如此凉薄!”茜娘哭着扯了扯身上鸦青色的袄裙,说道,“我因出生在入夏,入夏莲叶青翠,是以最喜欢青色。这件袄裙还是他为我挑的,他……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发现不了,看不到我在这里?” “他……不想见我罢了!”茜娘摇头,面对面前的白诸说道,“我……我等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者,他做的错事是触犯律法的大事,且还害死了无辜之人,我等又能说什么呢?” 这回答,也早在白诸等人的意料之内了。林少卿特意令他们请茜娘过来,看邢师傅什么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案子之事。 是以沉吟了片刻之后,白诸看着面前抹泪的茜娘开口了:“他已至此,常式也已死,尔等眼下有什么打算?” 撇去药石无医的陆夫人之外,茜娘还有女儿、女婿、外孙同外孙女一家,自是要开始谋划生计了。 “其实……”看着面前的白诸,茜娘迟疑了一刻,下意识的隔着门缝看向对面牢门内的邢师傅,说道,“父亲在时,是全然拿我当亲女的,为我备了不少嫁妆,哪怕最后和离独自带女,我……我本也是有嫁妆可维持生计的。” 刑父既能对陆夫人始终如一,足可见其是个情深意重、重情重义之人,自然不可能因为并非己出而丝毫不管不顾茜娘。且自他为邢师傅改名“有涯”,盼他苦海有涯的举动之中,亦能知晓他是个通晓世事之人,且本身不缺银钱,是以不大可能不为茜娘考虑和打算。 既如此,茜娘眼下怎会没有任何铺宅、田契之流傍身? “我和离之后,将嫁妆带了回来,本是打算同母亲一道靠着宅子里的租钱糊口的,至于常大人那里的接济银钱,我等本也没有太过在意。可阿弟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一个男子尚在,却还要我和母亲两个女子靠宅子租钱糊口,算什么样子。”茜娘苦笑了一声,说道,“所以就将父亲为我置办的嫁妆要回去了,还道他来照顾我们便可!” “我同母亲其实心里知道这是他……他不放心东西在我这里放着,想自己拿捏在手里寻的借口罢了。”茜娘说道,“可……可这些东西毕竟是父亲的,他膝下只阿弟一个血脉骨血,我又怎可能贪图这些小利占着不放?” 茜娘话里的意思是自己如此忍让,说到底不止是因为邢师傅是她的阿弟,更是因为刑父对她的恩义。 “其实他将我接回去之后,待我等也尚可,再加上常大人的接济,我等也过的下去。只是后来我女儿出嫁,有了一对外孙、外孙女之后,日子过的便有些紧巴了,却也不是过不下去。”茜娘说道。 这些明面上的客套话白诸自然听得懂,听到这里,他随口问了句:“他每月给你的银钱,同刑父给你的宅子所能得的租钱相比,是多还是少?” 茜娘苦笑道:“自是父亲给的多,且多不少。”说到这里,她叹道,“父亲真是个极好的人,我母亲也好,我也罢,能遇到他都是幸事。” 刑父同刑有涯两人,一个给她置办嫁妆,让她能靠宅子租钱维持生计,不必看人脸色过活;一个话说的好听,却将东西收了回去,撇去那些漂亮的客套话,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自是清楚的。 “这也不奇怪!”白诸闻言,说道,“他本性如此自私,又怎么可能当真大度?” 茜娘苦笑了一声,回答了白诸先前问的那个关于她打算的问题。 咬了咬牙之后,她道:“我……我一家还要生计,父亲在世时也好,还是母亲清醒时也罢,二老都曾说过,日子过不下去的话,便让我一家去告官,让那侵占母亲家财的虎狼一家归还家财!”她道,“二老都道,人死如灯灭,名头什么的,都是虚的,不必在意这个!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才是关键!” 第四百五十八章 萝卜丝墩子(五) 即便对老袁的死依旧耿耿于怀,迫切的想要寻出那日在咸阳县衙放火之人背后的主使,可面对面前邢师傅发狠可怖的神情,一旁的纪录小吏连同闻讯赶来的刘元等人都被骇的下意识迟疑了起来。 将众人惊骇迟疑的神情看在眼里,邢师傅冷笑着反问:“怎的?素日里不都是嫉恶如仇的么?此时害怕了?” 这话一出,年岁稍长些的魏服率先冷静了下来,看了眼惊骇中的刘元等人,他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邢有涯,你这激将法一点都不高明!”他道,“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眼下却突然开口,这等想借大理寺之手为己报仇,借刀杀人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魏服斥道,“你母亲、父亲以及阿秭一家或许只是无辜的被害者,可你……难道你敢说你自己同常大人他们搅和到一起,没有那等富贵权势险中求之心?” 这话一出,邢师傅的脸色便白了几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陆夫人的出事令他不再有任何软肋,无所畏惧了,顿了顿,他竟开口坦然承认了:“是……又如何?” 这一句话开口那个“是”字说的极其艰难,可说出之后,一股无以用言语言表的畅快之感涌遍全身,仿佛积蓄于身体之中多年的情绪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口一般,尽数发泄了出来,他道:“若是生来便知自己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手中的棋子,性命也好,银钱也罢,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些所谓的贵人拿捏在手中,换作你们,该当如何是好?” 他说这些自是不需要眼前众人回答的,没有等待众人的回答,他便自顾自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快恨死了!” “我真的快恨死了!”邢师傅重复了好几遍这样的回答,抬头对着头顶上方的牢窗喃喃说了起来,“我恨死那些拿捏我们的贵人了,我母亲他们自也是恨的,只是恨归恨,他们却不能做什么。只能学学佛法,学学那些圣人。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鬼话,顺带宽慰自己‘老天爷其实待自己不薄’,如此一番苦中作乐,低头认下这个闷亏!” “可我不服,我恨死了!”邢师傅看着众人说道,“你们也知,我一家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无端受此灾祸。本可以堂堂正正的示人,却被逼的不敢上公堂,我自是恨的,恨那些所谓的贵人拿我等当蝼蚁,我……” “你受到了不公,”便在这时,林斐开口打断了邢师傅喋喋不休的抱怨,他看着面前时哭时笑,神情疯狂的邢师傅,拧眉说道,“世人受到不公之事,想要解决不公,这是人之常情,自是真正的公理。便连你嘲讽你母亲他们所学的佛法亦是讲究因果循环的,这所谓的因果循环,种恶因得恶果,种善因得善果,说的同样亦是一种公理。” “所以你也觉得我受到了不公?”听到林斐这般说来,邢师傅有些意外,却也仅此而已,看着面前的林斐,他眼神闪烁,似是迫切的想要得到林斐的认同,他追问道,“你也觉得我做的事没错?” 这话一出,在场的刘元等人脸色顿变:不能顺着这邢师傅的话往下说!若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那眼下关押着他的大理寺大牢成什么了? “不,我只承认寻求公理没有错。”林斐淡淡的说道,看着面前的邢师傅,他的目光倏地变得犀利了起来,“你恨那些拿你当蝼蚁的贵人让你受到了不公,所做的却不是解决这种不公,而是成为那等拿人当蝼蚁的贵人。你同常大人等人合作,也不是为了解决桎梏你母亲一生的枷锁,而是想要成为常大人,享受视人为棋子的快感。所以,即便知晓自己同常大人告密的这一句会有死士前去追杀我大理寺的查案官员,你依旧照做了!” “你所做的一切皆不过是你自私贪婪的借口罢了,”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面对眼前脸色变幻莫测的邢师傅,他伸手指向身后的刘元、白诸二人,“且你莫忘了,你协助死士追杀的我大理寺的查案官员,那一趟前往咸阳是为了自源头解决桎梏你母亲一生的枷锁,而你的反应却并非助你母亲脱困,相反,是想要解决助你母亲脱困之人!” “既如此,你还有何颜面做这等惺惺作态之举?”林斐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邢师傅,说道,“你此时这般不管不顾,除却担忧你母亲没有解药,无药可医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常大人等人之死,让你同他们的合作成了笑话吧!” “毕竟,常大人等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给你什么?至于翻身做主什么的更是痴心妄想!”林斐说着,看向面前的邢师傅,一字一句的说出了那个事实,“你——赌输了!” 一句“赌输了”让邢师傅一下子瘫倒在了石床之上。 “你此时身陷囹圄,什么都没有了,便又想起家人了?”林斐摇头,“不过,你也知晓你同常大人是同一种人,他是那等死后哪管这世间洪水滔天之人,又怎么可能做下准备?” 一席话将邢师傅击的溃不成军,林斐却并未就此罢手,而是看着面前的邢师傅,又道:“你现在想要开口,除却身陷囹圄时又惦记起了家人的那一成善念之外,其余九成多是恨吧,恨自己赌输了而已,开口也不过是作为对垒双方的赌徒一方,你恨自己输了,所以此时想将赢的另一方也拉下水罢了!” 听林斐说到这里,刘元等人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只觉自家上峰这赌徒的比喻委实是妙!简直是将赌徒的心理描绘的淋漓尽致。一向嘴快的刘元忍不住嘀咕道:“原是输急眼了!”至于邢师傅先时那为陆夫人流泪的举动……这赌徒的眼泪又能值几个钱? 半晌之后,被林斐一席话说的瘫软在石床上的邢师傅开口了:“有些人生来高高在上,吃穿不愁,这天底下需拘束着他性子的事极少,”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了面前的林斐身上,开口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想,“其实比之靠投胎本事生下来便有世子之位、郡王之位的那等本事没多少的废物,对你,我更是羡慕!” “于我看来,世子之位也好、郡王之位也罢,一切皆远不如那等真正厉害的手腕来的重要,”看着面前的林斐,他开口的语气中并未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意,“对如林少卿你这等天赋异禀之人,我很羡慕。若是有你这般天赋,这般看的清楚,我便不会做出这等傻事了!”说话间又是一声喟然长叹。 “羡慕什么?”林斐毫不客气的反问那厢长叹的邢师傅,“你是希望自己有那等厉害的手腕好同常大人等人对垒?去翻手为云覆手雨?” 众人:“……” 看着此时仍在流泪的邢师傅,刘元等人皆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先时还未察觉到茜娘口中“她阿弟偏执”这几个字的份量,此时倒是对这几个字有了深切的认识。 这邢师傅直到此时,看似认错认栽,可话语里那不甘,期望自己能赢能翻身的意思,在场的又有谁听不懂? 真真是看面前的邢师傅越久,越发觉... 一看他这反应,便知他又要开始打退堂鼓了,林斐对此似是早有所料一般,不再理会他的举动,而是开口说了起来:“我上峰赵孟卓出事的那一日,芙蓉园那里围的水泄不通,我大理寺当时在场的一个差役连同三个公厨师傅无论怎么表明身份,周围众人皆是冷眼旁观,没有人插手!” 那在场的一个差役连同三个公厨师傅说的便是当时在场的赵由、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了。事后,双拳难敌四手的赵由着实是情绪低落了好一段时日,直到近些时日才略好些。 “后来我借了我兄长的手牌,调了禁卫军南衙的官兵才安抚住了局面。”林斐说道,“其实能借调南衙官兵也是机缘巧合,若是放在先前,我是调不来南衙府兵的,因为那时我兄长管控的是负责陛下安危的北衙,也就是前一段时日,我兄长突然被从负责天子安危的北衙调至负责整个京师安全的南衙了。” “顶替我兄长位置的是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据说是走了静太妃的路子,当时一同调去北衙的除却张家长子之外,还有宗室兴康县主的兄长,那位至此还未被请立世子,外头人称‘小县公’的李甲。”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邢师傅微变的脸色,便知道自己的推测方向没有错了。 这兴康郡王府的‘小县公’同那位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在同我兄长互调之前管的是护卫京师的南衙,南衙之中兵将派系众多,拉帮结派之相尤为严重。在不少南衙官兵眼里,朝廷颁布的公文上的字远不如管理南衙的兵将头目一句话来的重要。不少管理南衙的兵将也会借此将那些升迁无望的官兵养做自己的私兵。”林斐说道,“咸阳县衙大火那一日,不少人证以及当时路见不平的镖局中人都能作证那些放火烧衙之人的用刀习惯以及拳脚功夫路子似是官府中人。” “我大理寺的官员当日决定去咸阳是事急从权,因着两地距离不远,临时起意,从决定开始到事发也不过一两日的光景,能那么快就定下决策,将人派到咸阳县衙放火烧人必然距离两地不远。再加上疑似官府中人这一点,这附近皆是小郡县,小郡县中除了县衙差役之外又哪里来的官府中人?”林斐说到这里,目光变的凝肃了起来,“我已查过那两日周围所有郡县衙门中人,放火当日当时皆有不在场证明。至此,可以确定这些放火烧衙的疑似官府中人必是自长安赶去的。” “长安各衙门官兵考勤严明,当时当日也皆有不在场证明其并未离开衙门或出城。是以,幕后之人除却拉帮结派之相最为严重,会将升迁无望的官兵自衙门中调出去养作私兵的南衙卫中人之外,没有旁人。”林斐说道。 这一系列推测有理有据,甚至可说除却直接证据之外,间接证据已足够了。 当日放火之人的幕后主使必是那时在南衙卫担任兵将头目之人中的一个! 而林斐寻到的间接证据其实不止如此,他还寻到了更有力的间接证据。 “不管如何,咸阳县衙都是大荣的衙门,光天化日之下放火烧衙都是藐视王法之举,打的是陛下、群臣以及整个大荣的脸面,”林斐说道,“我兄长突然调任明面上看是被人走了门路顶替了,可北衙卫负责的是陛下安危,事关性命大事,陛下又怎会允许这等门路之事发生?” 说到这里,林斐自顾自的笑了,有些话也不必明说了:所以,兄长被调任确实算得上受他‘牵连’了,若是北衙卫中旁人被调任,他未必会知晓这件事。可调任的是他兄长,此事他必会知晓,所以陛下古怪的态度早已暗示过他放火烧衙的幕后凶手是谁了。这也算是他多年伴读同陛下之间的默契了。 只是案子既到了大理寺,默契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当作证据的。陛下若只是要这二人的性命,一道圣旨下来便是。是以,陛下要的,应当还是借着这个案子,尽可能将这二人背后的张家以及宗室中人连根拔起。 既然被派去放火烧衙,那几人的身份户碟定是早已销了,这些年南衙中这样突然“出事”的官兵不少,实在难以查起。 看着面前的邢师傅,林斐开口呵问:“邢有涯,你三缄其口的幕后凶手可是这两人?” 邢师傅的脸色早在林斐说出方才那些话时便已彻底变了,待听到林斐发问,他垂然的耷拉下了脑袋,喃喃道:“不错!”顿了顿,他又道,“我彼时向常式自荐自己愿意为他所用之后,他当时的神情便是嗤笑,摇头,那连掩饰都不愿掩饰的嗤笑刺的我心头钝痛不已。” “原以为这件事只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邢师傅说道,“可没成想,没过两日他竟又肯了,还道有两个朋友想见我,那两个朋友……便是林少卿你说的那两位!” 第四百五十七章 萝卜丝墩子(四) 那厢的虞祭酒看着两兄弟说出这等话,同林斐对视了一眼,面上的表情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复杂。虞祭酒本人出自大族,自幼从未为吃不饱穿不暖这等事发过愁,而后科考入仕一路走来也颇为顺利,直至如今执掌国子监,可说平生从未为生计之事担忧过。 国子监里多的是李源这等出身的子弟,却亦不乏出身贫寒,天赋出众的学生。因着进入国子监读书之后,吃住什么的国子监皆尽数供给了,是以先时,这些学生的家长都不曾来过国子监。至于与寒门子弟谈及民生之事这等事,于虞祭酒而言直至今日还是头一回。便是以往作为祭酒关心这些寒门子弟出身的学生,得到的回答也均是国子监所供一律不缺,而后便又问起虞祭酒功课之事了。 对李源这等出身的子弟而言,进出国子监在他们眼里稀松平常,如同吃饭喝水般容易,可对寒门子弟来说,进入国子监却是他们无比珍视之机会,自不肯胡乱在功课以外的事上浪费工夫。 便连这两兄弟,先时同虞祭酒说话议事时亦不曾提过民生艰难之事,三句话中往往有两句提的都是课本上之事。 看着面前这一对双生兄弟,虞祭酒心情复杂:既有感慨不忍他们天赋远比国子监的一众学生们要好,却过的如此清贫,亦有欣慰他们小小年纪便能看到民生之难,长此以往,若是初心不负,往后入仕为官,未必不能成为一代体恤民生的清名之官,名垂史册。 这话倒不是说出身大族的学生便全然不懂民生之艰难了,若是当真用了心,又怎会看不懂?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等话?他也好,面前的林斐也罢,皆是出身大族,对民生之艰亦是明白的。 温明棠等人此时也在感慨,记起年前外卖档口开的最后几日那一群小小年纪不缺银钱的少年来公厨买吃食,虽吃穿皆富贵,年纪尚小,可看事、思虑问题,提醒温明棠等人外卖档口开不下去这等事上谈吐举止皆算得上成熟。可见,国子监教导学生确实是用了心的,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些学生家中长辈的出身眼界俱是不凡,自是罕见赵大郎夫妇那等人的。 虞祭酒连同两个神童兄弟是来公厨食朝食的最后一波食客,待到朝食时辰结束,温明棠等人同林斐他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出了公厨。 待到温明棠等人走后,虞祭酒对林斐说道:“竟是觉得你同她之间的相处同先时没什么不同。” “为何要有不同?”对此,林斐挑眉,他看向面前的虞祭酒,反问,“听闻祭酒同夫人青梅竹马,这些年的相处可有什么不同?” 虞祭酒听罢,眉峰一挑,恍然:“倒是我一时着相了,细水长流,自然而然生出的感情能有什么不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感情之事忌波折,平淡长久才是真的好!” 林斐点头,道:“我每日都在她这里吃饭,看她做饭,得空同她聊些细碎琐事抑或旧事,我觉得极好,如此这般过上很多年也不会腻味。” “那也得是能聊的来吧!”虞祭酒接了一句话,复又扫了眼身旁的空位,两兄弟食完朝食,又朝温明棠等人道过谢之后便回国子监上课去了,心境如此坦荡,即便有心人挑事,当着他二人的面斥其母求利,却依旧能平静坦然的面对流言蜚语,让他身为祭酒欣慰的同时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惋惜之感:虽知道很多事强求不来,可或许是人骨子里的天性,到底还是更喜欢“相衬”这两个字的。 夫妇之间很多人讲究门当户对的相配,轮到父母同孩子之间了,同样亦更喜欢“相衬”二字。 “看这两个孩子越发‘不凡’,便越发让人有种明珠蒙尘之感,这一点,你当是懂得。”虞祭酒看向林斐,说道。 林斐点头,看向此时已无人的公厨台面,点头道:“我自然懂。” 相处越久,看着那个女孩子,便越会让人生出惋惜之感,让人发出“若是温玄策还在,她该是何等耀眼”的感慨。 这一点,不止是他,就连纪采买、虞祭酒也逐渐有此之感。 “所以,还是你同她相衬,”虞祭酒点头,叹道,“便连王和也觉得,荀洲同她不相衬,反而是同那黄三小姐更相衬些。” 荀洲同黄三小姐自然皆是好的,只是也不知为何,同林斐不似一类人,反而是温玄策这个早早入了掖庭,无人教导的女儿,同他浑然就似一类人一般。 “她确实好,越是上了年岁,越是阅历丰富,越是知晓世事,越是明白她有多难得。”虞祭酒说着不住点头,“看了她,又看过我们国子监里的子清、子正二人,真真是让人感慨明明是掖庭、是山野那等无人管教甚至堪称搓磨的地方,却偏偏能生出这样玲珑剔透之人。这还真让我越发觉得这世间难道还真有那等天生天赋过人之人不成?” 对面自小有“神童”之名的林斐闻言便道:“她同我说她是入掖庭落水险些溺亡之后突然知晓了很多事,算是大难不死之后,老天赋予的生而知之的天赋吧!” 一句落水溺亡足可概括她在宫中的艰辛了。 “若是不看出身,子清、子正以及她,不论是相貌、天赋、品行还是洞悉世事,人情练达,这些都可算得上是整个大荣最顶尖的那一等人了!”虞祭酒说道,“其实,撇去出身,其余方面,他们确实算得上是天公厚爱。” “她也是这般说的,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要这世道不乱到无法生存,能赋予她生而知之的天赋,已算得天公偏爱了。”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反问虞祭酒,“所以,依祭酒看来,我同她可配?” “自是配的!”虞祭酒点头,顿了顿,却又对林斐说道,“只是不知你家里以及外人是如何看来的。” “这无妨,我知道我同她相配便可。至于外人,”林斐说着拿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他们不是常将那‘豆腐西施嫁高门’的事挂在嘴边么?可见是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的,眼下我二人的事一出,想来又要多一则挂在嘴边的趣事了!” “你这个放外头便是‘侯府公子同俏厨娘’了,”虞祭酒说着,瞥向林斐,“那豆腐西施便引来了不少施着脂粉卖豆腐的,你这个便不怕引来不少俏厨娘?”说罢还不等林斐开口回话,便自顾自的摇头叹道,“那等终究是少数,不见多少年才出一个做正经娘子的豆腐西施?多数人皆不过白‘辛劳’一场罢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民生太过艰难的缘故!”林斐接话道,“子清、子正的母亲尚且能有盼头,可于多数人而言,如此下去,日子皆是一眼望到头,没什么盼头了。” 话既转到这里了,两人自是要开始谈正事了:国子监同大理寺两处前后相连,赵孟卓出事之后,他同面前的林斐便皆是各自衙门、学堂之内品阶最高的官员了。 内务衙门接管庄子之后的一系列举措,会使得集市菜肉价格暴涨,引发动荡之事,纪采买等人看得懂,各部衙门中人自也看得懂。今日,子清、子正母亲这件事实属意外之举,可却有人蹊跷的出现在了国子监同大理寺的门口,这不是静太妃的人想要堵住众人之口,便是有人想反其道而行,故意激怒子清、子正的母亲,好将事情闹大。 “到时候闹大了,怕是要坏子清、子正的前途,”虞祭酒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于国子监而言,失去一对天赋出众的神童学生损失不小,更别提还是一对小小年纪就如此洞悉民生的孩子了!” 林斐点头,当然明白虞祭酒话里的意思。他道:“暂且不知那些人是得了何人的授意,当然,若是定要说那些人是凑巧途径国子监门口,虽说蹊跷了点,可也不是解释不通。” 虞祭酒听到这里,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林斐看着虞祭酒拧起的眉头,递了杯茶水给虞祭酒,提醒他道:“办案讲究证据,不过这些事不是案子,自然不需要什么证据。” 一句话说的虞祭酒拧起的眉头骤然松了开来:“倒也是!”顿了顿,又忍不住感慨,“我自科考入仕之后一直在国子监中徘徊,日常结交的也是王和等人,许是同学生同王和他们接触久了,心境越发的简单,倒是忘了这个了。” 当然,能年岁越长,心境越发简单,亦是一件幸事! “此事说到底还是需要有人上书!”感慨归感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虞祭酒沉思道,“只是眼下朝中事多,等这等事闹大,怕是要等到集市菜价暴涨引发民怨之时了!”说到这里,虞祭酒神情一怔,突地反应过来,“你我皆看的懂的,京兆府又怎会看不明白?若是生出民怨,京兆府那一衙门的人怕是都要遭殃了!此事……京兆府衙门才是最头疼和害怕的那个!” 见虞祭酒理清了个中关键,林斐这才点头说道:“其实祭酒此时也不消做什么,唯一要做的,便是安抚住那寡母了!真事到临头了,别的衙门能避,京兆府是避不开的!他京兆府既领了朝廷的俸禄,关键时刻自是要挺身而出的。” “我这里本也是读书的地方,不是阴谋算计的地方。”对这些事,虞祭酒到底是不喜的,临离开时,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若是连读书的学堂都开始讲阴谋算计、乌烟瘴气了,那这天底下可还有干净之处?” 林斐点头,又对虞祭酒道:“那子清、子正的母亲……若是需要,可以暂且来大理寺这里做杂役,虽说到手的银钱不多,可吃住这一处大头省了,如此一来,那到手的银钱便能尽数存起来了。” 这般的话,虞祭酒安置那寡母的难题算是暂且解决了,待虞祭酒离开之后,林斐将食案上的卷宗收了起来,带上在门口等了许久的赵由以及记录小吏,向大理寺大牢行去。 …… 眼下已快至第二日的午时了,牢里的邢师傅脸色苍白,枯坐在石床上一言不发,待听到牢门外的开锁声时,他凝滞了许久的眼神晃了晃,下意识的抬眼,向牢门处看去。 眼看牢门被推开,等了一天一夜的那张脸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心里却是“咯噔”了一声,饶是未自那张脸上看出什么明确的神情变化,可大抵是心里早有预感,他双唇颤了颤,腹内默念了好多遍的“我母亲是不是没事了”话到嘴边竟成了“是不是我母亲出事了?” 话一出口,邢师傅的脸色便愈发难看了起来,听到自林斐口中吐出的那个“嗯”字时,他顿时有种眼前一黑之感,待好不容易扶着身下的石床坐定之后,他咬牙,恨道:“欺……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有些话已不用说了,他自以为的同常式等人做的交易,自以为的为自己以及家人拼搏寻个挣脱牢笼的方式,自以为的能自棋子变为掌棋人,一切的一切,皆不过是自以为而已。他自始至终都不曾跳出过那张网,又如何谈得上为掌棋人? “他……常式他们早就知道了,只要他们一死,我母亲根本没法活!”邢师傅说出的这些话仿佛是自牙关中蹦出来的一般,他恨道,“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我母亲的性命!” 林斐看着发狠恨骂的邢师傅,并未出声,只等到他骂够了,才再次开口说道:“家里为陆夫人熬了安神药暂缓病痛,旁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邢师傅看着出声的林斐,嘴唇动了动,虽然知晓这些事怪不得他们,可到底是忍不住想要寻个愤怒的发泄之口,是以下意识的反问道:“你等便这般看着?看着我母亲受折磨?” “我等已竭尽所能,”对上情绪激动的邢师傅,林斐的神情依旧平静,他道,“接下来,便看你有没有竭尽所能了!” 一句话听的愤怒中的邢师傅突地一个激灵冷静了下来,对上面前神情平静的林斐,他忽地笑了:“对!我还没有竭尽所能!”看着面前的林斐,邢师傅方才激动到扭曲的神情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可面色虽平静,他眼底却蓄满了浓浓的疯狂之色,“我……我要告官!”他道,“凭什么我们一家什么错事都未做却受人如此摆布,凭什么他们能高枕无忧?” 邢师傅说着,在在场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开口了:“你们大理寺衙门不是有一个车夫死在放火的咸阳县衙了么?”说到这里,他嗤笑了一声,道,“那些杀人的,我知道是谁的人!” 第四百五十六章 萝卜丝墩子(三) 这话可谓醍醐灌顶,众人蓦地回过神来,刘元回想了一番围观的那几个未着衙门官袍的百姓,说道:“官话说的极标准,衣袍穿的也算不错,看得出兜里有些银钱。可这等人……怎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衙门门口?” 林斐没有回刘元这句话,又提起了方才让众人不知该如何评判之事,说道:“至于那寡母和孩子,寡母确实只是寻常妇人,孩子也确实不是寻常孩子。不管这些人出现的是否蹊跷,既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的话自不会让人挑出什么明显的错处来!” “也不用在寻常妇人是否配得上拥有这等神童孩子以及混蛋儿子是否配得上英雄老子这等事的对错上深究,”林斐显然是将方才温明棠的话听全了,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道,“虽妇人也好、孩子也罢都是旁人的事,但定要将注意力归咎在这等事上也简单得很。这里是长安城,什么样的贵人没有?既觉得寡母不配,便去寻个配得上神童兄弟的贵人过来,似这等贵人家中子嗣繁茂的不少,其中要寻个‘混蛋儿’或者‘普通人’出来也容易。既觉得不匹配,不若双方换一换,将神童兄弟换去给贵人当儿子,将贵人的‘混蛋儿’送去给寡母,你等觉得可行?” 林斐这法子一出,众人便笑了出来,觉得自家上峰这解决方法虽是堵住众人之口了,可不知为何,听起来滑稽的厉害。 有人道:“有这么一对神童儿,贵人大多是不会拒绝的,没见那等收厉害的年轻人当义子的贵人都有不少么?倒是那寡母怕是要闹了,自家好好的神童儿换了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这谁不闹?” “换来换去的,可听从那神童儿的意见了?”对此,有上了些年岁的开口说道,“贵人收厉害年轻人当义子说到底是因为年轻人有用,是为了‘利’,那一对神童儿有用,自是多的是人出于‘利’字将之收为义子。” “那还是莫换了!”魏服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摇头了,“非亲非故的,图什么呢?之于寡母,这一对神童儿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便是那寡母有想在当地列‘慈母碑’的念头,有盼着神童儿一朝入仕,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官夫人的心思。可到底是自己拉扯长大的孩子,为人母的,心里头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疼爱自己孩子的,不似外人那般,全然是为了利益!” 话这么说虽然有理,魏服却也没在这等事上多提,他自是有一对儿女的,对自家儿女也算疼爱,且所见的多数为人父母者也都如他一般。可不得不承认,这世间确实是有那等父母与孩子之间毫无感情,全是算计之人的。 比之魏服对“利”字的避之不提,林斐倒是坦然的提了起来:“即便不管真心与否,只看利益所图。这神童儿既凭本事进了国子监,未来前途实则已不需外人多插手了!”作为同样年少高中的探花,当年享有“神童”之名的林斐对此是熟悉的,“也不用再花费什么工夫拜师了,这几乎没有什么益处,不过全是面子工夫罢了。于那等神童而言,国子监的教学博士之流便足矣。若是真寻了个‘恩重如山’的义父,待到将来入仕,便是这义父收取利息之时。这等事往长远看,于神童将来的仕途百害而无一利。他二人眼下才多大?往后少说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何必早早背上这么大一份恩情债?倒是那寡母,便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那寡母好了,‘慈母碑’也好,‘官夫人’的名头也罢,待那神童入仕之后,皆不过顺手而为,他二人能给得起,也最容易给!” 林斐这一席话着实让堂中众人惊骇了许久:往日里因着自古的人伦之念,多数人是避讳在这等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上添加一个“利”字的,也会下意识的回避谈及利益所求之事;可此时听林斐这一席话,竟是方才觉得即便以“利”字来看,于神童而言,竟也是这寡母才是他二人最好的选择。 “这神童都已被那寡母生出来了,难道还能重新再投一次胎不成?”沉默了半晌之后,白诸率先开口了,他道“再者说了,重新再投一次胎,便是侥幸得了个银钱不缺的父母,那还能侥幸再做一次如此罕见的神童不成?” 众人恍然:“总之,无需拘泥于这等不能改变之事,也无需管那寡母是否配得上神童这等事,只看前途,于那神童而言,寡母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席话听的众人唏嘘不已,也让带着一对双生神童来大理寺公厨吃朝食的虞祭酒连连点头称是。 此时离大荣规定的衙门公厨开朝食的时辰还有小半个时辰才结束,公厨堂中食朝食的一众差役、小吏等人却已走的七七八八了,倒是那厢天才朦朦亮便来公厨吃朝食的林斐竟是寻了个无人吃饭的食案,在公厨里正儿八经的坐了下来。 当然,林斐也未干坐着,那食案上还放着他带来的几册卷宗,先时同吃朝食的众人说完那些话之后,除了刘元等人临走时,他吩咐了几句之外,便未再说旁的话了,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食案那里翻着卷宗。 将锅中最后两个炸至金黄焦脆的萝卜丝墩子捞起置于沥架上,温明棠等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纪采买道:“我数过了,一人食三个,衙门里的都来吃过朝食了,灶洞可以暂且熄了!” 话音刚落,灶洞前烧火的杂役便站了起来,撸起袖子,同几个杂役一道开始收拾食案。 虞祭酒便是在这时带着那对双生神童进的公厨。 才踏进公厨,他便直呼“好香”,身后那两个低着头的双生神童也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循着香味的来源向台面后看去。 台面后的温明棠等人自是连忙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而后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他身后那两个双生神童的身上。只一看,几人便有些诧异,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复又朝那两个双生神童看去。 无他,方才众人在这里吃朝食时提的几乎都是这神童一家的事,其中提的最多的那个,自然便是闹事的两人的母亲了。 据大理寺众人所言,这位寡母处处寻常,模样亦是如此,黑瘦颇不起眼。虽算不得丑,却也决计算不得好看。可面前这两个孩子,虽不至于似那等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如李源那般养的细皮嫩肉的,他二人皮肤微黑,可那相貌比之众人眼里寻常普通的寡母却着实是出众了不少。 细看了一番那两个神童,虽二人五官单看并不似某些大族世代‘挑选’的那般每一处单拎出来都好看,譬如林斐,这两个神童的五官每一处真真说起来都算是平常的,可凑在一起,却偏偏叫人看了觉得极其舒适,配上两人那一身也不知是读书得来的还是天生的出众气质,若不看两人身上缀着补丁的衣裳,真真活脱脱的就是那等大族之中悉心培养的俊才了。 “这真真是……”纪采买看的叹了一声,下意识的看了眼坐在不远处食案前翻卷宗的林斐,对身边的温明棠等人说道,“我算是知晓那寡母为何敢闹了!”顿了顿,又道... 领到食盘的那一刻,虞祭酒便未再顾及什么“名士风范”,当即隔着油纸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而后眼睛蓦地一亮,朝温明棠等人竖了竖拇指,道:“若非要带他二人暂且避一避学堂里的议论,听闻你这里拿萝卜做朝食,我本是不想来吃的。” “我不喜食萝卜,但你这萝卜丝墩子可以叫我破例!”虞祭酒说着,一边让两个孩子吃朝食,一边对众人说道,“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眼不瞎耳不聋的,门口闹成那样怎会不知晓?” 这话一出,倒是让温明棠等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李源,那小霸王的本性算不得坏,可这寡母的举动,于这等小霸王似的少年日常接触的人和事而言,怕是会觉得这寡母“上不得台面”,届时议论四起,难保不会影响到这一对双生子求学读书。 “既如此,祭酒这段时日便带着他二人来这里吃便是了!”纪采买闻言,说道,“左右食材数目之上量大管饱!” 得了这一句话,虞祭酒还未说什么,那一对双生兄弟便立时其身,朝纪采买等人俯身施礼道谢。 这般郑重的举动反叫纪采买不好意思了,嘴里道了一句“举手之劳”之后,便下意识的看向两人,见两人方才进来时脸上还尚余一些的低落情绪,此时已尽数消失,转为平静,不由惊讶,倒是更明白虞祭酒如此关照他二人的缘由了。 “当不是其母教的,”回到台面后,纪采买对温明棠等人说道,“其母……若是有此心境,也不会跑到国子监门口闹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出现的蹊跷不假,但其母跑去闹这个举动,真真是全然没有考虑过两兄弟在同学之间的相处之道来。 “或许也是急了。”汤圆说了一句,不过旋即又道,“但也当另寻办法!” “这般闹除了让他二人难堪之外,根本没有旁的用处。”纪采买说道,“我等皆知苛扣食材的不是国子监的公厨,是内务衙门,怎么闹,也没法叫那国子监的公厨变出菜肉来!” “其母也不会知晓其中内情,听刘寺丞他们说其母觉得在国子监公厨吃饭的也只有他们这等寻常出身的学生,公厨故意苛扣食材,是瞧不起他们没钱的学生,是以一直嚷嚷着‘莫欺少年穷’!”温明棠想起先时堂中众人的议论,对寡母说出的这句话点头道,“这句话,她自是能说的,也有底气说出来。” 几人正说话间,那厢双生兄弟已开口向虞祭酒解释了起来。 “最早的时候,阿母一人带着我二人,日子过的极其艰难,乡邻也好,亲戚也罢,都是瞧不起我等,当着面骂我等穷酸的。”其中一个孩子说道,“后来我同哥哥读书厉害,众人也不敢再骂我等穷酸了。母亲因着曾被人当面瞧不起过,是以对这等被人区别对待之事尤为在意,这一次不清楚内情,以为公厨的人瞧不起我二人,这才急了!” 虞祭酒当然明白这些,点头道:“无妨,人之常情。” 另一个孩子咬了一口萝卜丝墩子,还是多解释了一番:“其实母亲是手里太紧巴了!我二人来国子监读书,吃住能在国子监里应付,可母亲没有,她离家陪我二人读书,除了老家那几亩田地租给旁人耕种得的租赁银钱之外,便只能为人做工赚些零散银钱了。可这点钱,便是租了城里最便宜的宅子,也不剩多少了。她日常吃饭常是随便嚼两口馍馍应付过去的,偶尔我二人需要的课本还需银钱,她……她实在是没有银钱为我二人送饭食了。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我二人读书这件事!是以对我等的身体状况,她极为看重,眼下见我二人吃不好,唯恐身体出事,这才急了!” 寥寥数语,道出了个中心酸,也更让众人理解了那寡母的行为:纯粹是被手头缺银钱这件事给逼急了啊! “民生之艰啊!”虞祭酒听罢之后,感慨道。 这话一出,那一对双生兄弟却没有顺着虞祭酒的话说下去,自称自己艰难。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说道:“我等有此天赋已是大幸,母亲常道她能在我二人身上看到晨起的曙光,让她觉得日子再艰难,只要坚持下去,总有熬出头的一日!” 众人能自这一对双生兄弟身上看到民生艰难不假,可更“艰难”的却是这对双生兄弟连同其母竟已是众多艰难民生中最幸运,最受上天眷顾的那等人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萝卜丝墩子(二) 看着那堆叠成小山似的“萝卜山”,众人自也不再客气,纷纷下手,再次自沥架上各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食了起来。 不过既说到“管够了”,纪采买一边食着萝卜丝墩子,一边摇头道:“若定要自内务衙门分送食材这规矩上寻一个长处的话,大抵也只有管够这一点了!”毕竟于菜蔬种类上都如此苛扣了,那数目上便更不能缺了,至少要让人吃饱了,才能不让人明着挑出什么错处来。 温明棠咀嚼着口中的萝卜丝墩子,想到了一个词:“量大管饱!”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汤圆伸手一指,指向那堆砌在“萝卜山”旁的白菜山,道:“诺,白菜价格便宜,便一直送白菜来,听说不少人家里还存了白菜过冬,想来这白菜……我等要吃上一段时日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扫了眼正在食萝卜丝墩子的众人,顿了顿,忽道:“待得集市上菜价暴涨了,内务衙门送来的这些菜蔬若以集市市价算得话,指不定静太妃还能以内务衙门‘贴钱供给公门中人,使得公门中人人人吃得上饭’为由邀功呢!” 一席话说的那厢正在食萝卜丝墩子的众人险些被呛到,若不是嘴里有吃食顶着,怕是早笑出声来了。 温明棠这话说的委实阴阳怪气的,引人发笑。 可待到将口中的吃食吞咽入腹,众人好不容易嘴上得空笑了两声,却又很快……笑不出来了。 “这般一来,她还真是大功德了啊!”纪采买笑了两声之后,便忍不住叹了口气,“可集市上的菜价本是正常的,若非她如此做来,又怎会价格暴涨?” 温明棠点头,倒不似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脸上没了笑容,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淡淡的,在众人的注视中不咸不淡的开口了:“我早前在宫里曾听闻这么个趣事。听闻那姑苏乡下地方有一家地主姓周名扒皮,那乡下地方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周扒皮’家的产业,不论是老农种的地,还是那乡下集市上的摊子、铺子,但凡百姓日常能看到的、用到的都是他的。那周围的百姓不论做什么,都需给他上交租赁的银钱。可他尤自不满足,先定下规矩,在他家管着的方圆数十里之内的百姓都需同他签个契,算是他家的‘长工’,否则莫说是住在这里了,便是来这里买东西、做活都是不行的。简而言之,这地方不止产业是周扒皮的,且所有人都是他家的‘长工’。” 正食着萝卜丝墩子的众人看着温明棠,不知是这周扒皮的故事委实精彩、引人入胜,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众人皆未出声打断温明棠的‘故事’,而是一边吃着口中的萝卜丝墩子,一边听温明棠说着她听来的地主周扒皮的故事。 “所有人都成了他家的‘长工’,这周扒皮尤自不满足,又定下了新规矩,所有他家的‘长工’,工钱自他这里领,但日常买东西也好,上交租钱也罢,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去他家的铺子、摊子上买,”温明棠说道,“因着这规矩定下之后,周扒皮家的铺子、摊子皆‘不缺生意’了,便顺理成章的,铺子、摊子里所有卖的东西价格都开始上涨,比外头贵了数倍不止。如此一来,‘长工’日常花销大涨,手头银钱不够,便纷纷一个人当作两三个使的去周扒皮家里做活,以期能多挣些银钱贴补日常开销。人人皆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的做活,便是为了日子能好过些。可那周扒皮又出幺蛾子了!” 众人举着手里的萝卜丝墩子,听着周扒皮的故事,神情越发凝重。 “周扒皮道他家的田地不缺人种,铺子、摊子还有家里看家护院什么的也不缺人手,来找活做的人太多,可活只有那么多,于是便又顺理成章的给‘长工’们减了工钱,”温明棠说到这里,面对对面那几张仿佛呆怔住了的脸,眼角余光瞥到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公厨,立在公厨门口未说话的林斐,面上笑容不减,继续开口说了起来,“如此一来,‘长工’们一日从早到晚,累的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可手头的银钱却还是一日少过一日,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汤圆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追问道。 温明棠伸手刮了下汤圆的鼻子,两手一摊,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这之后的故事便未再听闻了!” 眼见温明棠这故事戛然而止了,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不等众人说话,温明棠便又开口提醒众人:“萝卜丝墩子要凉了,快些吃完,将朝食做了吧!” 此时虽还不到公厨开朝食的时辰,可天已朦朦亮了,最重要的是,头一个来吃朝食的大理寺官员林斐已来了公厨。 那厢的汤圆三口并作两口吃完了手里的萝卜丝墩子,而后坐在小几上学着温明棠的样子开始做萝卜丝墩子。 纪采买等人也注意到了立在公厨门口的林斐,朝林斐喊了声林少卿,又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脸上的表情,见他面色平静,当是没有听到方才那周扒皮的故事,便没有多提,只自顾自的做着自己手头该做的事。 今日大理寺公厨的朝食时辰内,公厨众人同以往做的也没有什么不同,待将烧火的任务交给一个吃罢朝食的杂役之后,阿丙也来到了台面前,同温明棠、汤圆一道做起了萝卜丝墩子。 看那一个个的锯齿花边形的萝卜丝墩子自模具中脱离出来,便知这是个细致活,眼见自家公厨的三个师傅正围在灶边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的做着朝食,踏入公厨的一众大理寺众人皆有些意外。 “今日来衙门的路上碰到旁的衙门的同僚顺带聊了几句,都道自家衙门公厨里的师傅宛如吃了炮仗一般,脸色难看的紧,一直在骂骂咧咧的抱怨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一个差役说道,“公厨师傅都开口了,他们对公厨老三样的菜式做法也不敢胡乱提要求了,毕竟谁都知道这不关公厨师傅的事嘛!” “可不是么?”后头走进来的魏服、白诸以及刘元三人顺口接了一句,这三位之所以能一同走进公厨倒并非是他们今日来的凑巧,在大理寺衙门门口刚好碰上。而是因为隔壁国子监门口发生的一桩事,引得三人皆不约而同的驻足看了会儿热闹,待热闹散去,便一道进了衙门。 对发生了什么热闹事,魏服的总结言简意赅:“幼年丧父,母坚毅,独自拉扯一对双生兄弟长大。不过好在虽家境贫寒,可兄弟二人天赋出众,小小年纪便是当地闻名遐迩的神童。” 有差役一边啃着手里的萝卜丝墩子,一边吃着豆浆,听着魏服等人说隔壁国子监门口的热闹事。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神童?闻名遐迩?”这倒不是说话的差役眼界太高什么的,而委实是这里是长安城,每隔几年便能出一次状元、榜眼、探花的长安城,更别提还有数不胜数的进士、举人、名士同才子了。将这些人放到地方上,哪一个不是在当地闻名遐迩? 听差役如此说来,魏服自是明白他的意思,遂开口道了一句:“两人皆是九岁中的秀才... “那两兄弟家里一方面虽家境清贫,可有才者自傲,更遑论是如此闻名遐迩的神童了!是以即便家境清贫,那寡母也是自傲的,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她诞下这一对双生子,有如此大才,往后下了九泉也能挺直腰杆面对列祖列宗了!”魏服叹道,“其母虽清贫,可你等也知晓的……有这样的孩子,换谁都会觉得自己一家前途可期,迟早能翻身。是以这位寡母并不似寻常小民那般肯忍,得知国子监公厨给读书的儿子供给这样的菜食,便来闹了!” “这一对孩子于她而言意义非比寻常,不止是为人母关心儿子的母子深情了,往远了说她往后能挺直腰杆面对列祖列宗,能在当地列个‘慈母碑;往近了说,待那一对孩子科考入仕之后,她自寻常小民一跃成为官夫人也不过是掐着手指算日子而已。”魏服说道,“所以,在她眼里,什么都没有两个孩子来的重要。两个孩子读书的时候,她自己能省吃俭用,熬一熬,可孩子的饭食课本之流是万万不能苛扣的!” “今日温师傅新出的这萝卜丝墩子可真香!”那厢已去台面那里领了两个萝卜丝墩子的刘元接过温明棠递来的朝食,感慨了一句,朝正在做朝食的温明棠等人竖了竖拇指,又叹了句’还是我们大理寺公厨的师傅手巧“之后,接了魏服的话茬,继续说了下去:“有围观看热闹的听闻便道既嫌弃国子监公厨的饭食不好,那不若自己做饭给孩子送饭便是了!” 这话就是一句纯粹的风凉话了! 公厨内正在吃朝食的众人闻言皆忍不住摇头:“一个外乡来的寡母,又要拉扯两个孩子,哪怕两个孩子平日里的饭食、住处什么的国子监都解决了,可她自己的住处、吃喝以及孩子不得不买的书册是要钱的,如此……那寡母同两个孩子虽说未来前途可期,可眼下过日子怕是紧巴的很!” “有围观看热闹的出口怼她胡乱闹事,怼她图利,今日这幅闹事的举动让她孩子在国子监同学之中如何抬得起头来?斥她全将家里的孩子当成了生金蛋的鸡,将抚养之事当成了行商谋利,”白诸说着,看向众人,说道,“你等也知,长安城中大富都有不少,小富之人更是随处可见。不少人的家中祖辈积攒下了家业,生活无忧,对子女也是常将‘疼爱子女,不求回报’这等话挂在嘴边的,眼下看了这寡母的举动,心生不喜,觉得这寡母利字当头。” 台面后正在做萝卜丝墩子的汤圆同阿丙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对这话倒是有些感触的!他二人皆是长安本地人,家中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可也算得衣食无忧。对自己,家里确实不曾有过什么谋利之举,皆是一开始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大理寺公厨这里的差事的。 “那寡母只是寻常妇人,性子虽坚毅,可若要在城里找几个这等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寡母倒也不是找不到,”刘元又道,“倒是她那一对神童儿子却真真是极其罕见!有围观的人道龙生龙,凤生凤的,那寡母一介普通妇人,处处寻常,便连日常做活与那等真正勤快利索的妇人也不能比,只能算是个寻常劳作的普通妇人而已。她这等无甚特别,甚至平庸之人能得这一对神童儿子已是天大的恩赐了,作甚还奢求旁的?还有围观之人嘲讽她道谁家有那一对神童儿子都得好好对待,哪似她那般让神童儿子着的衣袍上还缀了补丁的?那妇人气的正同人对骂呢!” 一席话说的……堂中正在食朝食的众人皆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有差役忍不住小声道:“这话……竟叫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驳斥了?这等事乍一看我是觉得那妇人挺不容易的!可一想到那对神童孩子如此天赋,日常处在国子监那群出身不凡的同学之中,看着同学家中长辈对他们的关照,再看自己身上那补丁衣袍,这心里当真能好受?” 他们日常同案子打交道,因着见惯了案子中各种人性的善恶,日常在家人朋友之中也算是最看的‘明白’的那等人了。此时听闻这件事,竟也有种不知该如何评说之感。 便在众人唏嘘之时,台面后的温明棠出声了:“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这话倒是对上了围观之人口中的’龙生龙,凤生凤‘了。”女孩子说话间,手里做朝食的动作依旧井然有序,她道,“可我时常听人用‘老子英雄儿混蛋’来嘲讽那等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眼下有人是用同样的招数来嘲讽那寡母‘犬父虎子’,哦不,是‘犬母虎子’了。”说到这里,女孩子摇了摇头,道,“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生来享受祖上庇荫,败了祖上的基业算是不孝之错;可那寡母身为普通人,既没有什么家业可败坏,也没有蹉跎自家‘虎子’的天赋,当然算不得错!” “温师傅说的不错,身为普通百姓,这本也不是什么错处!”听到那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时,众人本能的循声望了过去,见林斐正自门口走了进来。 听他一开口,便知其也知晓了国子监门口的热闹,对着堂中正唏嘘不已的众人,林斐说道,“比起这些来,这里是衙门重地,附近亦没有什么民宅。素日里这等时候出入附近的也只有各衙门当差的官员以及国子监的那些学生和教学博士之流了。既如此……那等未着衙门官袍的围观之人又是自哪里来的?” 第四百五十四章 萝卜丝墩子 林斐特意为今日衙门的朝食在肚子里留了空位。 不过作为公厨师傅,对着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汤圆同阿丙是皱眉的。 两人蹲下身看着那堆送来的萝卜,白菜以及同昨日如出一辙的,白花花的肥多瘦少的豚肥膘忍不住叹气,问那为内务衙门送菜来的杂役:“便……没有旁的了么?” 对两人的问话,送菜的杂役面色波澜不惊,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他道:“我每送一个衙门,都能得一句这样的问话。便告诉你们吧,确实没有旁的了!” 两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叹气。 那送菜的杂役见状,又挠了挠头,道:“你们吃不吃我不知,左右我家里是给我送饭食了!”说着口中还嘀咕着,“也莫要问我什么菜肉之事了,都是上头发下来的,我这里只管送而已!” 众人当然知晓这些,自不会为难这送菜来的杂役。 纪采买走过去,自袖袋中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油纸包递给那杂役,道:“酒席上的糕点,路上拿着垫垫肚子吧!” 对纪采买这般客气送食的行为,杂役也是见怪不怪了,酒席上的糕点算不得什么大物件,便是当真上纲上线的追究起来,也扯不到“收礼”二字上头,是以一边毫不客气的接过,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那油纸包,看了眼里头的糕点,当即拿出一个送入口中吃了起来,一边说道:“尔等做采买的,给我送食多半是想问庄子上采买之事,你要问的,是不是也是这个?” 纪采买闻言,笑着说道:“便知瞒不过你等的耳目,我等采买不关心这个,又关心什么呢?” 那杂役一边咀嚼着纪采买送给他的糕点,一边说道:“那暂时别想了,庄子那里也被上头收了。外人若是想去庄子上买菜肉,那价钱可比集市上贵了一倍不止。当然,庄子上大多数菜肉也确实不错,毕竟才自地里收出来嘛!” 杂役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变了脸色,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庄子上的菜肉卖的如此之贵,如此一来,那等富户权贵家里的采买管事、厨子,岂不是要去集市上扫货了?” 温明棠也早在杂役说到庄子被静太妃收了时意识到了问题:虽说谁家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富户权贵之族还是有余钱的,能咬牙顶上一顶,去集市上扫货。可集市扫货一旦开始,市面上的菜肉价格必然暴涨,届时,普通百姓怕是要买不起菜肉了! 静太妃的举动明面上苛扣的是衙门公差中人,而公门中人被波及到,真正被伤筋动骨的寻常差役、小吏,以及国子监中出身普通的学生也只能硬熬着,毕竟也还能吃得上饭,不至于饿肚子,只是吃的差些罢了! 可城中的普通百姓不比公门中人还有内务衙门每日送来的食材顶着,如此一来……城中菜肉价格岂不要乱套了? 当然,意识到这问题的不止纪采买、温明棠,便连那送菜的杂役都“嗯”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叹道:“还好我家里在城外有几亩地,叔伯还有个鱼塘,若不然……这长安城里的菜肉怕是要吃不起了!” 可不是什么人都似这杂役一般还有家里的地同鱼塘顶着的。 待杂役走后,汤圆看向温明棠,脸色白的惊人:“我现在明白温师傅先前为什么让我莫先急着自衙门出去,且看看情况再说了!”小丫头说到这里,脸早已垮了下来,骤然遇到静太妃这一出,着实让她惊骇,“我先时还天真的以为静太妃为难我等衙门里的,我等便是出去自己做活也能养活自己!可静太妃这一出……真真是外头的食肆酒楼菜价要暴涨了,如此……除却那等兜里不缺银钱的,也当没多少人出去吃饭了。这般的话,怕是有不少食肆酒楼都要关门闭店了!我等若此时出去,怕也难捱的很!” 说到这里,汤圆同阿丙两人对视了一眼,叹道:“这普天之下,难道还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不成?” 纪采买自那杂役说了庄子上的事之后,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此时听闻汤圆、阿丙所言,便道:“这普天之下,处处皆有容身之地不假;可同样的,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温明棠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眼前愁眉不展的纪采买等人,她心中叹气:一朝被卷入时空的洪流,有幸见到了大荣繁茂的风土人情不假,可同样的,周围种种情形无一不在清晰的提醒着她大荣是封建社会,很多事都不可能同她曾经所处的现代社会相比。 就如眼下,宫里那位静太妃的一出举动:也不知会累及外头多少无辜之人! 比起先帝,新帝至此的种种作为确实算得上是一位明君。甚至连后宫只皇后一人的承诺,目前也是遵守的。她亦见过那位端庄大方的皇后娘娘,看得出是自幼接受过悉心教导的士族之女,且自己本身亦是聪慧灵秀。可即便二人的人品不错,那静太妃的出现,还是让温明棠心底里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实在是为人诟病。 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睑,记起在掖庭时的那些岁月中时刻伴随周遭的无力感,忍不住苦笑。但苦笑什么的并无用处,人是活的,即便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也总有这么几分是人能改变的。一如她同赵司膳如今全须全尾的出宫了一般! 温明棠定了定神,撸起袖子,叫上杂役开始搬菜蔬。 虽说情绪难免受静太妃的举动所影响,可洗菜蔬、去皮以及将萝卜刨成丝这等事,即便阿丙同汤圆两个心不在焉的,做起来依旧没出什么岔子。 待两人将一盆萝卜丝刨好后,温明棠在里头加了盐,那厢在边上洗萝卜的汤圆同阿丙此时也渐渐恢复了过来,大抵人一旦忙起来,很容易便能将那等忧心事抛之脑后,看温明棠在萝卜丝里加盐,汤圆试探着问温明棠:“温师傅是要腌萝卜么?” 温明棠摇头,将盆中萝卜丝析出的水倒掉,回道:“略微‘杀’一下水!”说着,又在析出水的萝卜丝中倒入先时碾磨过的干香菇粉、葱花以及细碎的干货虾米,而后开始调制面糊。 这一次用到的面糊中加了面粉、胡椒、玉米淀粉还有油。 看温明棠在调制的面糊中竟还加了油,汤圆奇道:“温师傅,加油做什么?” “一会儿这萝卜丝墩子做好后不易塌方。”温明棠说着,指了指一旁那锯齿边的铁模具,笑着说道,“这萝卜丝墩子厚实,不似以往的饼一般,是扁的,若是墩体塌方了,便不好看了!” 待同汤圆说罢,她便开始往面糊中加水,一边加水一边搅拌均匀,直至搅拌至完全细腻的浆液状方才停手。 看着那厢的汤圆同阿丙逐渐被温明棠的动作吸引过去,纪采买紧促的眉头下意识的松开了不少:事情确实是存在的,如他们这等人自是要思量应对之法的。可再如何忧心,看了眼外头蒙蒙亮的天色,他叹道:手头的事不能做砸了,毕竟众人皆是领了月俸之人啊! 萝卜丝馅同面糊都已备好后,就要开始做温明棠口中的“萝卜丝墩子”了,虽模具有好几个,可于阿丙同汤圆来说却并不敢立刻下手,而是拿着那模具一端的长勺柄,一边看温明棠做萝卜丝墩子一边听她解释着每一步的用意。 “这模具需先放入热油里烧热了,”温明棠说着,将模具放入油锅之中,看着那熟悉的油泡围着模具开始冒泡,汤圆忍不住笑道,“炸捻子的见的多了,炸铁疙瘩的却是少见。”不过虽觉得好笑,到底跟着温明棠学做菜快一年了,汤圆很快便领悟到了温明棠此举的用意,“炒菜热锅冷油不会粘锅,这模具热一下应当也是怕被这面糊粘住吧!” 温明棠点头,夸了一句汤圆聪慧,而后便自那白色面糊中舀了一勺入模具中,待模具底部被面糊铺满之后,又将那调制好的萝卜丝馅加入模具中,而后再次舀入白色面糊封顶同封边。 待一整大勺的油墩子模具都被铺满之后便手执着模具缓缓放入油锅之中,那厢的阿丙控制着灶边的火候,整个油锅烧的并不算太热,是以环绕模具表层面糊的皆是一层密集如潮水似的细小油泡。 看温明棠手执着模具便那般静静的等着,汤圆既觉得有趣,又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对汤圆的反应,温明棠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笑了,她未多做解释,待过了片刻,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执着模具的勺柄小心翼翼地开始倒扣,只倒扣至一半,还未完全倒扣过来,那整个边形如锯齿花的萝卜丝墩子便自己自那模具中脱离开来,在油锅中慢慢炸了起来。 看温明棠并未一直用手提着那模具的勺柄,汤圆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我方才还以为温师傅需一直这般拎着呢!若是这般的话,几个萝卜丝墩子做完,手怕是要酸死了!” “这倒是不必,”温明棠说道,“待粗粗定型后,便能让它在锅中自己煎炸起来了。” 至于炸到什么时候,温明棠一面又连续如法炮制的自模具中“倒出”数个萝卜丝墩子,一面观察着油锅中的锯齿花萝卜丝墩子,待第一只倒入其中的萝卜丝墩子已炸至表面金黄焦脆的模样,便顺手用那模具将其捞了出来,放置于沥架上,而后又用一旁的细孔笊篱将浮于油锅表面的那些脱离墩子,散开来的细小面糊渣捞了起来。 汤圆一贯是聪慧勤快的,见温明棠在捞浮于油锅表面的面糊渣,连忙拿了只盘子过来,道:“温师傅,扔这里便是!” 对此,温明棠却是摇了摇头,她将捞出的细碎面糊渣顺手倒入那调制好的萝卜丝馅料中,而后在汤圆惊诧的目光中,笑着说道:“加入少许面糊渣,这味道尝起来会更丰富些,当然也不必过多,过多便腻味了,有多少,顺手捞一捞便是了!” 昨日才食过那豚油拌饭,对“过多腻味”这四个字,汤圆自是深有体会,闻言忍不住道:“就似那豚油拌饭,一勺豚油渣盖上香得很,过多便腻味了一般?” 温明棠点头,同汤圆说话的工夫又捞出了好几个萝卜丝墩子置于那沥架上,而后用嘴努了努,示意那厢正嗅着鼻子闻那油炸萝卜香气的纪采买同一旁巴巴盯着看的汤圆以及灶边的阿丙三人各拿一个尝尝看。 “闻着这味道便知香得很!”那厢灶边的阿丙搓着鼻子,说道,“叫我记起了去岁做过的糍饭糕,一样滋味咸鲜,香的很!不过那米香没有这油炸后的萝卜香这般霸道,这萝卜丝墩子的香气更浓些!” 一席话说的汤圆同纪采买都忍不住点头,众人拿起油纸,如温明棠所言的那般自沥架上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开始食了起来。 到底是才自油锅边的沥架上拿出来的,隔着油纸拿着亦有些烫手,可虽烫手,如这般拿在手中,距离口鼻距离近在咫尺,那香味闻起来便更霸道了。 对着这萝卜丝墩子略略吹了吹,几人相继下口咬了下去。 看那炸至金黄的外表也知其外壳定是焦脆的,可破开那一层薄薄的外壳,内里却是萝卜丝馅特有的柔软与咸鲜,那股自萝卜丝墩子中散发出的香气更是萦绕在众人的鼻腔周围,络绎不绝。 看着几人边吃边不忘朝温明棠竖大拇指,温明棠笑了笑,自己亦不亏待自己,隔着油纸,自沥架上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低头食了起来。 虽说已食过春盘了,可眼下才过十五没两日,天气自是依旧寒凉,萝卜又本是过冬进补的食材,经由油炸,且才自沥架上拿下来,可谓又热又烫手,如此一来,一只萝卜丝墩子下肚,整个人便立时暖和了起来。 食罢手里那只萝卜丝墩子,那厢的汤圆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巴,品着口中残存的萝卜香气,问温明棠:“温师傅,这萝卜丝墩子一人可领几个?”说这话时,汤圆颇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温明棠这做萝卜丝墩子的模具不小,一只萝卜丝墩子约莫有女子手掌大小了,中秋时做的月饼最大的也不过那么大。可……汤圆揉了揉肚子:她一个下肚还未吃饱。 “面糊薄,一个自然不饱,”温明棠笑看着那堆搬至公厨来的萝卜,笑着说道,“大抵是近段时日萝卜价低,内务衙门今日送来的萝卜管够,自是能吃几个吃几个,直到吃饱为止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豚油拌饭(九) 陆夫人一家也在侯府呆了一段时日了,是以客院这里已有不少这一家人过日子的痕迹。此时那屋中的多宝架上便摆着一摞未绣完的帕子,看那统一规整的样式,一看便知是绣完卖给外头绣铺的。 哪怕看出陆夫人一家并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般不缺银钱物什,可以郑氏的性子自不会明着开口接济,毕竟看他一家人遮掩的动作,显然是那等皮薄之人。是以,郑氏也只以要将陆夫人长留长安一段时日为借口,让他们一家人暂且留在府上小住。 若说原先还奇怪这一家子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眼下有了茜娘等人的解释,便说得通了。 “刑……我阿弟那里其实在京城是有间宅子的,是我父亲……不,是继父的。”茜娘解释道,她便是当年陆夫人表兄一家设计陆夫人,使得陆夫人怀孕产下的那个孩子,可刑父并未在意这个,对她视若己出,看茜娘脱口而出的“父亲”二字,显然同刑父关系不错,她道,“母亲同父亲的关系不能对外言明,是以我等也不好同他相认。不过虽不相认,可父亲在时,我等虽也接受常大人的接济,日子却远比眼下来的自在。” 众人听到这里,心道:那是自然的!即便不曾对外言明,可刑父同刑有涯父子二人既在川蜀之地开了间颇有名望的酒楼,自是不缺银钱的。 “我阿弟有涯素日里人还是不错的,只有时偏执了些。这次来长安原本说好了他来接我等的,原定的住处便是那间先时租住给毛管事的宅子,并不会因此麻烦侯府的。可先进京一步打点的阿弟却突地把宅子租了出去,还道让母亲找二小姐暂住一段时日,”茜娘抹着泪,解释道,“问他缘故,他只道自有安排,还道这是常大人的意思。” 茜娘口中的二小姐指的是侯夫人郑氏,未出阁时,她在族中行二,当年同她们相识,不论是陆夫人,还是年岁一般大的茜娘,都是唤她“二小姐”的。 茜娘女婿一边伸手拍着抹泪的茜娘女儿的背安抚着,一边接话道:“祖母这药……等同是性命都拿捏在常大人手里了,我等不敢不听啊!” 至此,陆夫人一家本已同侯夫人郑氏多年不联系,年前却突然联系的缘由算是清楚了。 “母亲对此一直不开心,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有挟恩求报之举,”茜娘说道,“她说当年之举纯属善举,这般一来,难免蒙上了一层‘利’字。如此,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显得不美了!”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林斐直到此时才开口打断了茜娘的话,他看着面前的茜娘说道,“陆夫人多年不联系我母亲,便已能看出她并非挟恩求报之人。此时才联系,自有她的缘故,此举并不会影响她同母亲之间的关系。” 不知是不是行事习惯使然,哪怕茜娘说了那么多,林斐也只开口承认了陆夫人同郑氏之间的关系,对其余人,哪怕是当年与母亲一同相识的茜娘,他也未开口对其所言表示什么。 那厢的茜娘听罢林斐所言,却是苦笑了一声,道:“我知。只是还是想为母亲解释两句,”说到这里,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叹道,“母亲本出身富足,又有父亲青梅竹马,家里疼爱,日子本不会变成这般的。可一朝碰上那等事……却真真是祸从天降,自此,真是苦不堪言!” 至于那等事是什么事?有邢师傅先前招供之事在前,林斐等人自是知晓她说的是什么的,很是默契的皆闭口不提。 此时陆夫人已然睡去了,可看着陆夫人惨白的脸色,茜娘也知有些事至此只能捅出来了,便开口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也算是将邢师傅的口供补的更全了些:“据母亲所言,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本只是本分经商的商人。至于为何会被那位……景帝相中做事,说来也可笑,据那位自己说便是相中了他二人的‘本分’二字,且那位贵人还许诺,事成之后,或许可以让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成为……成为皇商。” 于大荣的百姓而言,纵观那位景帝在位时的种种举措,这位确实算得上是一位明君了!可于他们一家而言,这位明君登位时的举动却是陆夫人痛苦一生的源头。 “皇商什么的,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并不在意,否则,也不会不敢动用那三十箱官银了。”茜娘说道。 听到这里,刘元下意识的想张口问一问那陆夫人的外祖父外祖母当年是如何得到那官银的,只是话还未出口,林斐便似是早有所料一般看了他一眼。 刘元被这一眼瞪的一个激灵,立时闭了嘴,没有多问。 那厢的茜娘也不消他问,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至于那官银是如何拿到手的,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也不知道。”说着,似是怕众人不信,茜娘又特意解释了一番,“外祖父外祖母只是本分经商,经营规模不大,手下的伙计、仆从也不多,如何能从那位被废储君之位的贵人宣帝手中拿到那笔官银?外祖父外祖母所做的自始至终也不过是接手了那笔官银而已,至于怎么拿到的,那是景帝自己安排的了。据说,景帝还同他二人商议好了,待到时局稳定之后便将那官银拿出来,融了重新当作军饷,以报匈奴当年屠戮之仇!” 官银并未藏作私用,而是过几年再拿出来做军饷,听起来,这账目算是平了。只是银钱数目上虽然平了,可那些穿着木制铠甲、武器死在战场上的兵将以及因未防守住边境,被屠戮的边境百姓的人命官司怎么算? “景帝同二老提前打过招呼了,也说过不会胡乱动用这笔军饷的,”茜娘说道,“我年幼时听闻这些还不懂,觉得这不就等同于一借一还,没什么大不了的么?可母亲的脸色却不好看,只道我往后便懂了。” 她抹着泪,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还有屋里早已熟睡的外孙同外孙女,叹道:“那常大人银钱财物之上并未苛扣我等,每月也按时送过来了。可这等被豢养、拿捏在手里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如今那常式又突然死了,”她道,“说来也可笑,外祖二老被贵人相中是因为本分、有良心,可便是有良心,听得因那批军饷引起的兵将、百姓的凄惨之状,二老实在是良心难安,难受的厉害,这才萌生了退意。本是想出海躲避风头,二老才会去了咸阳,却未料到,咸阳那里竟是一出陷阱,那童五本只是求财,从二老口中得知此事后,便做了个局,让一同杀人求财的屠夫顶罪,自己则带着从二老口中逼问来的银钱跑了。” 说到这里,茜娘忍不住摇头:“据当时藏在床底下目睹这一切的母亲所言,那童五得知消息的反应同二老避之不及的反应截然不同,看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母亲觉得,这童五多半会带着那笔银钱同人做交易。” 听到这里,白诸思索了片刻,小声道:“不比陆夫人父母是本分经营的商人,那童五是个懒汉,依下官看来,他想要同人交易,当会寻找出价更高的那一方才是。彼时景帝方才登基,时局不稳,正是求稳之时... 陆夫人这话自是有道理的!众人听罢皆忍不住叹道:“归咎到底,还是一开始被拿捏在手中了不好。那邢师傅又不甘被拿捏,想化被动为主动,便同常大人他们搅和到一起去了!” 茜娘听到这里,点头道:“就是这般!母亲说阿弟这做法没有用的!” “人为渔夫,你等为网中鱼。他都未跳出那渔网,在渔网里同渔夫做交易又有什么用?”林斐这句话可算是一针见血的道明了陆夫人等人眼下的处境了。 这话令茜娘再次落泪,她点头道:“不止母亲,父亲亦是这般说的。奈何阿弟不听!阿弟本名无涯,本意是求学之途、前途没有尽头的意思。可看阿弟这般偏执,父亲在过世之前,给阿弟改名有涯,道望他记住‘苦海有涯’,终有上岸的一日。不过他同母亲……大抵是等不到那一日了!”说话间,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 刑父这话可真真是一针见血,他已去世,如今的陆夫人也等到了蛊毒发作没有解药的一日。 一旁的茜娘还在哭诉着:“母亲这一生实属命途多舛,不过她道有父亲这般不离不弃,且自己一世衣食无忧,其实她的日子过的很是不错的!” 这话……呃,倒也算不得错!毕竟陆夫人的命全然拿捏在常式等人的手里,一方面常式等人拿捏她,可另一方面,为了拿捏她,常式等人必会按时送来钱财物什,待到什么时候不送了,陆夫人自也蛊毒发作,离临终不远了。 不得不说,对自己这一世的尽头,陆夫人也好,刑父也罢,两人皆早看明白了。 倒是茜娘等人被豢养半生,待陆夫人蛊毒发作之后,要开始重新谋划生计了。 “父亲那里其实是留了些银钱的,但父亲待我虽好,这些东西终是阿弟的,哪怕他入了大牢,也是他的,”茜娘说道,“倒是母亲那里……她常叹是自己连累了我等,道若是她蛊毒发作了,常大人他们当不会再给银钱了。届时我等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便上公堂,去将她被表兄,也就是我生父一家谋夺得家财要回来!”茜娘说着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眼泪,说道,“这样做或许有损母亲声名,可母亲也说了,故去之人不在意这点虚名,让我们尽管上公堂便是!” “阿弟出事被抓之后,我一直来林少卿这里徘徊,便有将事情说出来的打算,”茜娘说道,“可我等着实已叨扰侯府不少了,这件事又同一般的案子不一样,若是连累了林少卿,便不好了!是以先时一直在犹豫着,今日……着实是急了,又恰逢林少卿你们问,我……我便说了。” 至此,茜娘所知的也算是交待的差不多了。 …… 隔日一大早,自林斐口中得知茜娘所言的“不敢多言,唯恐连累侯府”的原因之后,郑氏忍不住感慨:“陆夫人当年肯在那等情境下对我施以援手,我便知她是个良善之人了!” 对这等话,靖云侯也未反驳,他看了眼郑氏,说道:“算得良善之辈,只是勇气、智谋欠缺了些。其实自一开始,陆夫人父母就不当牵扯进这些事的,”说罢,他转头看向面前一身官袍的林斐,问道,“今日着的官袍?” “邢有涯一案张让那里又没有上奏不准我插手,我自是要再去问问邢有涯的。”林斐说着整了整官袍,看了眼两人案上那精细的菜碟,一看便是出自赵司膳之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朝食我便不在家里吃,去衙门吃了!”说罢朝两人施了一礼,便转身出了门。 第四百五十二章 豚油拌饭(八) 刘元等人本就对查案毫无进展之事忧心的很,听到这消息自是来的快,从狱卒过来禀报到走入邢师傅的牢房前后也统共不过费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已。 可一盏茶的工夫,在邢师傅看来却尤自慢的很。 “你等怎的那么慢?”一见到刘元等人,邢师傅便张口抱怨了起来,“可知我等了多久?” 这话一出,刘元脸色顿变,刚要开口就被一旁的魏服拉住了。指了指牢房上方那个小小的四方小窗,魏服说道:“你往外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从公厨到大牢,你刑有涯若是能走的比我等更快,我魏服便服了你!” 这话听的正在抱怨的邢师傅脸色一僵:想当初被押送关押进来时,他是走过一趟大理寺的,亦是知晓公厨到大牢这段路有多远。心知自己方才那句话纯粹是自己心急胡乱挑刺,便没有再在大理寺寺丞的腿脚快慢上作文章,转而说道:“我有重要之事想要禀报,你等来的自然快!” 众人对他的抱怨和解释都未搭理,邢师傅也未再多费口舌,转而说道:“禀报之前,你得需帮我一个忙!”他说道。 刘元听到这话,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四周:这是他大理寺的大牢没错啊!这邢师傅竟还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做完这件事,我便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邢师傅说着垂下了眼睑,面上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这是我的软肋,亦是我父亲的软肋,她不能出事!” …… 靖云侯府。 进出的大夫络绎不绝,虽不至于让侯夫人郑氏出面去将宫里的太医请过来,可长安城里医术不错的大夫也来了不少,赵司膳数了数,大抵七八个是有的。 这么多大夫进出侯府,倒不是靖云侯一家子有谁生了病,而是在这府中坐客的,对侯夫人郑氏年幼时有救命之恩的陆夫人饭后突然倒了下去。 这一倒可将人吓了一跳,连忙出去请大夫了。 才在靖云侯府做完第一顿暮食的赵司膳头一日来侯府便见到了这一幕,正同侯府里那个不大擅白案以及精细菜的厨子面面相觑之时,召她入府的林斐来了厨房,将手里的药方以及一摞抓好的药递给两人,说道:“这是安神药,待熬好了,送去陆夫人的院子里。” 两人接过林斐递来的药方,赵司膳愣了愣,多年司膳的习惯使然,令她又多问了一句:“林少卿,一会儿那些大夫开的药方可要我二人一并熬了?” 对此,林斐却是摇了摇头,他神色淡淡的说道,“又不是病,哪里来的什么药方?她这个……也只安神药能缓缓罢了!” 说罢这些,不等两人再问,便快步出了院子,看他离开的方向,似是往主院靖云侯夫妇所在之处去了。 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些个传言,赵司膳心中暗道“这林少卿莫不是向靖云侯夫妇解释自己同明棠之事去了?”当然,这些也只暗自想想而已,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再者不论是她还是温明棠都不是那等没有姻缘便活不下去之人,这般想着,赵司膳转身快步走入厨房,开始熬起手头的药来。 …… 赵司膳以为的“解释”确实是靖云侯夫妇眼下正等着的。 看到林斐进门的那一刻,两人还对视了一眼,而后干咳一声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等他开口。 朝两人施了一礼之后,林斐也确实开口了,只是开口之话却是:“我的私事还未定下来,待定下来了再向父亲同母亲解释。” 若都定下来了,那还解释什么?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反对也好,同意也罢还能起作用? 看着靖云侯夫妇两人如出一辙突然瞪大的眼睛,就在两人将要开口之际,林斐再次出声了:“父亲母亲不是一直想问我抓邢师傅的缘由么?今日可以同父亲母亲说了!” 这话成功的将夫妇二人将要出口的话再次堵回了肚子里。 他二人对视了一眼,暗自再次感慨了一番次子当真是颇擅谈判之道!知晓此时能堵住他们嘴的必须是一件令他二人更感兴趣之事,竟是将邢师傅之事拿出来说了。 从袖袋中取出那枚在自己身边摩挲许久的官银放在了二人的面前,林斐将邢师傅牵涉到的案子相关部分说了一遍。 其实事情若是细细说来怕是一天一夜都不够,好在只需将重点处挑着说一遍便够了。 听林斐将那邢师傅的事说罢,侯夫人郑氏当即叹了一声,唏嘘道:“是我的错!当时便不该贪那嘴将他召进府里来!”说到这里又想起年前那接待陆夫人的宴上邢师傅做菜突然大失水准之事,忍不住感慨‘一切还当真都是有迹可循’之后,她道,“陆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可邢师傅……既没有以陆夫人之子的身份出现,我其实是能阻他进府的。” 看着面色隐隐露出悔意的郑氏,靖云侯握住她的手道:“你又怎会知晓这些?那邢师傅难道还会将心思尽数写在脸上不成?再者,他既是得了常式的授意,那常式真想安排他进府,便是没你这里的首肯,也只消去父亲那里过个场罢了!父亲若是发话,他便是做菜再难吃,你我二人难道还能将那邢师傅拒之门外不成?” 靖云侯夫妇孝顺,对靖国公的话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拒绝的。 这话自是有理的,林斐亦点头说道:“父亲说的不错,刑有涯进府这件事可不会因为母亲对他厨艺喜好而改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他先时在府里虽说招供了不少事,但还藏着秘密。半个时辰前,他要求刘元他们派人为陆夫人找药。” 看陆夫人素日里的那副身子骨,也知算不得好。眼下府里一连进了七八个大夫,郑氏也早派人过去询问了,从茜娘口中得知是旧疾无大碍之后,便回了主院,此时听林斐所言,郑氏想了想,忍不住问林斐:“陆夫人需要的药可是极为难得?实在不成,我便回一趟祖宅寻寻看可有什么珍惜药材!” 对此,林斐只摇头道:“没用,再珍惜的药材都没用!”看着郑氏脸上错愕的神情,他也未卖关子惹郑氏忧心,开口便道明了缘由:“陆夫人得的应当根本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蛊毒这等一些大族用来控制死士所用之物。” 这话一出,靖云侯夫妇脸色顿变,不过他二人这等出身是听说过有些外表膏梁锦绣,内里腐朽不堪之族的密辛的,此时听到陆夫人被人下了蛊毒,大惊之后,再将陆夫人所涉之事前后联想了一遍,很快便明白过来了。 “难怪啊!”靖云侯点头,恍然,“难怪陆夫人没有似那些人一般遭遇不测,而是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靖云侯这话其实还是说的好听了:事实上是陆夫人确实活着,却同“好好的活着”几个字不沾边。 郑氏说道:“我已多年未见过陆夫人了,当年知晓她家财被表兄一家侵占,还曾担忧过她的处境,想过以郑氏大族的威压替她拿回祖产,却被她以‘人生在世修行不能被金银财帛之物所诱’一力拒绝了,这理由当然牵强,可她一再拒绝,我亦不好强人所难。没想到她不敢上公堂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既是不敢,也是不能。”靖云侯接了郑氏的话,说道,“既如阿斐所说她是中了蛊毒,那给她下蛊之人当是不允许她出现在公堂之上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肯定了靖云侯的猜测,说道:“至于给陆夫人下蛊之人……若是今夜,那人并未露面,为中蛊的陆夫人解毒,那……这下蛊之人,多半已遭遇不测!” 听到这里,联想到介绍邢师傅进侯府的常式,靖云侯夫妇对视了一眼,问林斐:“阿斐,难道那给陆夫人下蛊之人是常式亦或者同常式等人相关之人?” “有这个可能。”林斐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至于祖父,之前……兴许知情,兴许不知情,不过既发生了常式之死后,当是知道一些内幕了。” 靖云侯夫妇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凝重了起来:旧事多且杂,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拼凑在一起,却又稀里糊涂的,让人看不清全貌。 看靖云侯夫妇的脸色,林斐默了默,又道:“我看茜娘等人并未如陆夫人一般身体有恙,对方当是没有对她的子孙后代下蛊操控,”他道,“既能操控无辜的陆夫人,自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至于不操控茜娘等人,多不会是出自怜悯、体恤等缘故,而当是……不需要了。” 想到到那些出城至今音讯全无的官员以及宫里死去的常式,于常式等人而言,自己人都死了,自是不消再操控茜娘等人了。 “虽日常走得近,可常大人同祖父的性子并不相似,他素日里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人都死了,哪里还管的了子孙后辈’?”林斐说道,“所以我猜,即便知道自己一死,局面会失控,他也不是个会理会和提早部署之人!” 对此,靖云侯点头道:“常大人确实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等人,以他的年岁,若是不考虑其他,确实只消控制陆夫人一个便够了。” 郑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那常大人根本没考虑过他死后旁人怎么办?如此一来,被他下了蛊毒的陆夫人该如何是好?” 林斐看着脸色顿变的母亲,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不知。不过邢师傅既突然开口,当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是……背后之人今晚不来,他当再无所顾忌了!” …… 从戌时一直等到子时,被请来的七八个大夫也早已回去了。一如林斐先前所料,大夫除了开几贴安神药之外,也做不了旁的了。 当然,安神药的作用也不是没有,至少在几贴安神药的帮助下,陆夫人总算是睡去了,虽说脸色依旧白的惊人,可好歹是暂且得到休整了。茜娘一边抹泪一边在外间磕磕巴巴的熬着安神药,赵司膳同府里的厨子熬了第一帖安神药送过来后,便回去歇息了。毕竟整个靖云侯府里人不少,他二人不可能只盯着客院的客人,而忘了主院的主人,两人明早还要早起为阖府上下备朝食呢! 如此一来,熬药的重担自是落到了茜娘的头上,不过她此时落泪却并不是因为要亲自为母亲熬药的缘故,而是因为旁的缘故。 其实自常式死后,陆夫人一行人便肉眼可见的忧虑了起来。他们一家本非那等擅长遮掩心思之人,面上的担忧惶惶也是一览无余,这几日茜娘都在林斐的院门外徘徊了好几回了。 直到今日陆夫人发病,往常送来的解药直到现在也不曾送来,茜娘终是忍不住了,心防彻底击溃,对着林斐和前来的刘元等人吐露了心声:“我等亦不知常大人是跑腿的亦或者是背后还有旁人,不过每回都是他出面送来的母亲的药还有……还有日常用到的钱财物什。” 直到此时,刘元等人才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一旁的茜娘以及茜娘女儿、女婿还有更小的孙一辈的孩子。 陆夫人家财被表兄一家抢夺,却因着各种各样的缘故不能上公堂夺回来,是以虽是富商之女,可陆夫人手头却没有什么银钱。至于茜娘一家更是……从上至下,皆没有营生,至于家宅、田契那等傍身物什更是一样没有。 “不是我等懒惰,实在是那常大人不允,”茜娘那女婿尴尬的解释道,“日常夫人、母亲他们时常绣些东西贴补家用,我亦会帮人做些零工。虽常大人在钱财供给上每回都很及时,我等也不缺吃穿,可如懒汉一般什么都不做到底有些不自在。” 看着茜娘等人尴尬的脸色,白诸道:“倒也不必不自在,陆夫人家财不少,足够你一家生活无忧了,只是你等未上公堂索要,才会似如今这般两手空空。” “其实也不是不想,”往日里不吭声,除却常式等人送的银钱之外,重要的还有那拿捏陆夫人的药。今日,因着常式未出现,众人的心防皆已溃不成军,回想这些年的际遇,更是泪如雨下,茜娘女婿说道,“这般如圈养一般被人拿捏在手里养着,每个月巴巴的等着他们送钱送药过来,这等滋味着实不好受啊!” “我等男儿不说创出什么基业之流的,至少能担起责来吧!可他们这不许那不许的,委实难受的紧,”茜娘女婿虽是男子,可说起这些亦忍不住落泪,“我膝下这一双儿女眼下还小,待往后大了也不知会如何看待我这做父亲的呢!更有甚者,他们若是也步了我等的后尘,这该如何是好?” 第四百五十一章 豚油拌饭(七) 纪采买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并未带半分嘲讽,可不知是不是世人对“软饭”这个词刻入骨髓的不喜,即便纪采买的语气再平静,还是让人听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纪采买自是才说完这句话便察觉到了不对,忙道:“我并无嘲讽之意,连嘲讽张采买家人之意都没有,更别提张采买了。说这些,只是颇有些感慨罢了!” 赵司膳点头,道:“我知。” 见她说话时面上的神情除却低落了些,并没有旁的情绪,纪采买这才松了口气,顿了顿,道:“其实……张采买家人的反应就似阿丙家里人一般,虽说有毁诺之嫌,但这世间很多人面对这等事时,皆是如此的。” 阿丙也在此时伸手拍了拍一旁汤圆的肩膀,似是在安抚曾经被他家人言语中伤的汤圆。 赵司膳点头道:“我明白。我摊上这么个吸血蚂蟥似的兄长,他家里人若是尖酸刻薄些,根本不会松口,也不会允他等我这么多年了!” “这话对,却也不全对吧!”一旁的温明棠看了眼赵司膳,她因着并不插手张采买同赵司膳两人之间的事,自是不会顾忌什么人情世故的,更不偏颇,是以一开口,便戳中了其中的关键,“我记得张采买那位子是个好行当,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争抢了。再者,他家里虽是长安本地的,祖上留下宅子,住不用愁了。可吃穿用度,上至父母,下至弟妹似是都未出去做活,一家老小除却住处之外,其余花销全靠张采买一人担着。那等情况下,他说一,他家里人除却能以父母孝道拿捏劝说一二之外,又哪敢当真逆了他的意?” 这话一出,一旁同为采买的纪采买当即挑了下眉,旋即点头道:“不管宅子,吃穿用度又不浪费的话,张采买一个人养活一家确实不成问题!”顿了顿,瞥了眼一旁的赵司膳,“我道他家里人还真好说话,原是这个缘故!也难怪他位子一丢,他家里人就立刻算出你二人八字不合了!” 那厢的阿丙同汤圆听罢也沉默了下来,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赵司膳:赵司膳有个兄长赵大郎吸血是人尽皆知的事,却原来张采买那里也不遑多让。只是这些龃龉,先时不曾听赵司膳说过罢了。 “他父母暂且不说,我记得张采买眼下年岁三十上下了,如此的话,他那弟弟妹妹多大了?”纪采买问赵司膳。 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他们,说道:“最小的妹妹比明棠大了五岁,已过十九,快二十了。”顿了顿,叹了口气,坦言,“既都是明白人,我也直说了。我同他这关系在,自不好直说他家里人的不是的。更何况,他家里人又不似我那一对兄嫂那般把什么都尽数摊在脸上,素日里同我见面时也一向是和和气气的,有些话自是不好从我口中说出来。更何况,他那等人又哪里会看不懂这些?素日里也为弟妹寻过活计的,只是被弟妹装傻充愣糊弄过去了!” “那他也同你一样在养懒汉啊!”纪采买说道,“不过不消在宅子上花钱而已,你不一样,那厢的赵大郎还要找你要宅子呢!” 其实剥开那层和和气气的表象,张采买同赵司膳真真可说是同病相怜了。 赵司膳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我有时都恨不能自己孤身一人的好,也好过娘胎里还给我留了赵大郎这么个祸害兄长!” “眼下他没了采买的位子,他父母便又帮他寻了个软饭的活计!”纪采买此时已全然明白过来了,对赵司膳拍板道,“如此看来,这八字之说你也不用太过在意!那家里带布庄的小户千金肯相看张采买多半是相中他的能力了,待得知他还要养一家子,这相看多半是要黄的。到时,指不定又要以八字不合的缘由把张采买退回来了!” 这句“八字不合”倒是把赵司膳逗笑了,她点头道:“这些其实我同他都知晓,所以先时便一直未同大家说。” 张采买家里人给他相看的布庄千金从来不是困扰他二人的问题,赵司膳坦言:“其实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的赵大郎身上以及他那里丢了采买活计,撑不起一家老小的开销了。” “那这问题……”纪采买喝了一口枸杞茶,问赵司膳,“他是怎么打算的?” 赵司膳看着众人欲言又止。 这幅欲言又止的表情汤圆和阿丙没看懂,同她相识已久的温明棠倒是看懂了,思索了片刻之后,温明棠试探着开口问赵司膳:“不会是想左右也这样了,不若借着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彻底把这顽疴给除了?” 赵司膳点头,道了句“便知瞒不过你”后说道:“他说痛是难免的,但解了这顽疴,他也好轻松不少。届时家里实在闹腾的话,便考虑离京好了!” 两人的对话听的一旁的汤圆和阿丙更糊涂了,不过好在温明棠注意到了他两人的表情,解释道:“张采买眼下丢了工作,在他家里也同他那弟弟妹妹一样成懒汉了。既都是懒汉,那便熬着呗!看谁熬过谁!便是熬不过去,想吃软饭了,同样是懒汉的情况下,比他年岁小的弟妹显然是更容易寻到软饭卖家的!” 一席话听的两人目瞪口呆:“张采买的办法竟是比懒?” “要不然还能如何?”那厢的纪采买听罢,没忍住笑了出来,虽觉得此情此景听起来实在滑稽,但认真想了想,还是憋着笑说道,“那定是张采买更厉害了!且不说他是攒了银钱的,省吃俭用的还能熬些时日,便说吃饭这种事,他可以寻赵司膳随便对付一顿!左右,家里有宅子,住上头又不花钱,倒是他那一对弟妹,兜比脸还干净,定是熬不过他的!” “但他也说了,这般下去,同家里怕是会闹出不愉快来!”赵司膳跟着笑了两声,又道,“升米恩,斗米仇的!他养了一家老小那么多年,突然不养了,家里指不定要恨他,届时……虽说长安这地方好,但考虑到这些麻烦,以及我那里的赵大郎,兴许离开长安对我二人更有利些!” 既然都考虑到这里了,可那赵司膳却依旧来寻温明棠,显然是觉得离开长安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这根本问题也不难想到。 “张采买那里有个宅子,一家子又贪图长安便利的话,兴许会因此认了。可若是他们卖了宅子,换了银钱,铁了心要跟着张采买跑怎么办?”纪采买道,“还有,那赵大郎可是什么都没有的,没宅没钱没活计的,指不定还真会跟着赵司膳走!” 虽说谈起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时,纪采买一直在叹气,可不知是不是此情此景听起来实在太过滑稽了,阿丙和汤圆两个都忍不住捂嘴在笑,但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是有可能的。 “这些懒汉在长安一没有好的、体面的活计,二没有钱的,留不留在长安意义不大啊!”纪采买说道。 一席话听的汤圆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小脸都皱了起来,说道:“光是听都觉得头疼了,赵司膳和张采买却熬了这么多年,真真是幸苦他们了!” “还好!”赵司膳笑了笑,转头对温明棠道,“放心,我自有主张,待安排妥当了,便会去寻赵大郎的!”说这些话时,她眉宇间闪过一丝戾色。 比起张采买被动的“比懒”,她显然是个更偏好主动出击的。 “如此,离不离京什么的,对你二人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将方才谈的赵司膳同张采买的事拢了拢,温明棠道,“懒汉做活的力气没有,可跟着你二人跑的力气决计是有的。” 赵司膳笑着“嗯”了一声,手指扣了扣案几,转向温明棠:“所以我来问问你的打算,”她道,“这么多年虽认识的人不少,可真正说得上交心的,也只你同红巾两个,”说到这里,赵司膳不忘转向一旁巴巴望着自己的汤圆,说道,“兴许往后还会有汤圆、阿丙、纪采买你们这些人。总之,宫里交心不易,若是离了京,红巾干支卫的职务在那里摆着,总是不会走的。你……未来不好说,可眼下估摸着也不会走吧!” 温明棠看着她道:“我进宫见皇后之事你是知晓的,眼下时局不明,温家那些旧事……也不知道陛下那里的态度。若是有朝一日圣旨下来,那真真是到了天南地北,都要回来的。” 赵司膳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商议来商议去的,还是要考虑留在长安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复又看向温明棠,“实不相瞒,我方才进衙门时,已找到暂时的落脚处了。” 这话着实是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了,毕竟自今日过来同几人碰面开始,赵司膳可没提前透露过半点这方面的风声。 “京城有户人家突地没了厨子,新招进府的厨子寻常的菜肴做的还算凑合,可白案以及一些精细菜做的却是一般,”赵司膳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在看温明棠,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咳了一声,又道,“我方才进来时碰到林少卿了。” 众人恍然,这才记起林斐家里的厨子邢师傅被抓了。所以赵司膳口中那个突地没了厨子的京城人家可不正是靖云侯府? 虽说邢师傅被抓牵涉到的具体情况众人尚且不知,不过老袁出事的那趟差曾经试图埋伏诛杀他们的人同邢师傅有关,虽说那人最后被林斐安排的人拦住了,可他意图杀人未遂是事实。 听到这里,汤圆不由冷哼了一声,暗骂了一句“恶徒!”。 “所以,你等问我对这衙门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明棠同林少卿的事为何不觉得奇怪?”赵司膳笑了笑,道,“他特意替我安排了暂时的落脚处,我便知道了。” 她有宫里司膳这块招牌在,自是不愁寻不到活计的。可她的情况特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人,不少府里讲规矩,签契书时都是签的终身契,除非碰到似邢师傅那等被衙门抓了的情况,一般而言,厨子是不允许随便离开的。毕竟入口之物,需得谨慎。 有林斐的安排,她去侯府便不需要那一番解释的口舌了,且住在侯府,买菜什么的,有另外一个厨子在,她多半时候是不消出府的,如此,也能在安排妥当之前,避开赵大郎夫妇。 “怕就怕他们会寻到你这里,”赵司膳对温明棠说道,“毕竟他们知道你同我要好,寻不到我,指不定会来寻你!” 这才是她今日必须要来找温明棠的缘由之一,赵司膳道:“你这里……他们若是若是扰了衙门里的公差,会不会生出事端来?” 对赵司膳的犹豫,温明棠倒是笑了,她将去岁自己出宫时同赵大郎夫妇之间发生的龃龉,以及刘氏挨板子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才道:“自那之后,便是你将赵记食肆作价卖了,他们也不曾来大理寺递过话,许是被那一顿板子彻底怵到了!” 见听了温明棠这话之后,赵司膳还在犹豫,纪采买在一旁叹了口气:许是宫里头多年养成的习惯,赵司膳的谨慎细致远胜于常人。可也因此,思虑过多,有时难免会被束缚了手脚。 是以,他咳了一声,说道:“你放宽心便是了!且不说大理寺衙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胡乱进的,便说同赵大郎有血亲的是你,又不是温丫头,他若敢胡乱攀咬,温丫头一纸诉状便能将他送进去,你放心便是了!” 听纪采买如此说来,赵司膳才算彻底放了心,同温明棠等人道了别,又走了一趟汤圆家拿了行李,这才拿着林斐写的条子去了靖云侯府,几道点心做罢之后,自是不出意外的被留了下来。 赵司膳这里暂且不提,暮食过后,原本以为今日又是毫无进展的一日的刘元等人才出公厨,那厢看守大牢的狱卒便匆匆过来禀报了:“牢里……牢里,林少卿先时抓的那个姓刑的厨子有话要说!” “当真?”这话听的才出公厨的刘元等人眼睛顿时一亮,不等狱卒道明具体情况,便大步向大牢行去。 自林少卿将那姓刑的厨子抓进来之后,那厨子一直不肯开口。因林少卿曾说过此人或许还有隐瞒,是以不管是狱卒还是刘元他们都曾来他这里走过一遍,可得到的回答却皆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几日众人还不曾去见过他,却不知为何,他突然改口了。 第四百五十章 豚油拌饭(六) 看着脸色顿变的长子,靖云侯没好气的摇了摇头,想起自幼性子古怪的次子,又道:“昔日阿斐查案时,为扮车夫不是学了几个月的驾车吗?我先时看他闲着无事总在马厩里晃荡还斥过他几句,他当时便道驾车既是为了体会凶徒的心境,也是为了多学一门谋生的手艺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是不愁他那手艺白学了!” 一席话说的林世子同侯夫人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厢的靖云侯还在阴阳怪气的说着:“唔!车夫同厨娘,倒是真真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靖云侯这一番话,做夫人的侯夫人郑氏自是知道不过是自嘲的气话而已。 那厢的世子林楠却是想到了靖国公如今的举止,再联想到昔日温家的处境,不由当真信了几分,脸色白了不少,半晌之后,喃喃道:“我先时还觉得阿斐同那厨娘的身份不相衬。可眼下一想,若真是要步温家后尘的话,阿斐那里确实相衬了,倒是我同郡主怕是有缘无份了!” 看着面前神情低落的长子,郑氏叹了口气,安慰他道:“阿楠说什么傻话,你父亲是说气话呢!”她拍了拍落在长子肩头上的尘土,说道,“我儿也莫要多管这等事了,做好自己份内之职便好,你同郡主亦是好好的,往后娶了郡主进门,好好珍惜便是!” 世子林楠点头,道了句“儿知”之后又看了眼一旁的靖云侯,眼看父亲没有出声,便知父亲是默认了母亲的话,不由松了口气。 这一番举动落在靖云侯的眼里,看着眼前心境被扰的一波三折的长子,他动了动唇,本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家里好得很,你莫忧心了!我记得……你南衙今日并不放假?” 世子林楠如今正在南衙卫当职,靖云侯这话一出,林楠自是立刻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忙解释道:“儿忧心祖父,特意告了半日的假!”说罢不等靖云侯开口,便立时说道,“儿这就回衙门!” 靖云侯点头,待看着眼前的长子转身离开之后,才转头对侯夫人郑氏说道:“还是你眼光好,阿楠同郡主确实相衬!” 为长子相看的郡主是家里娇养出的天真纯善的女儿家,同城府不深的长子正合适。 郑氏自是知道这二人相衬的,她叹道:“家里一切顺道,公侯同郡王门第皆不倒的话,两人确实相衬!” 她出身荥阳郑氏这等百年世族,家族虽说延绵至今不曾断过传承,可期间数百年间的起起落落,几次险些灭族之险都是写在族谱纪要中的,短短数语的记录,常叫她这等郑氏后人翻看时觉得心惊动魄。 “阿楠适合守成,只消不胡乱掺和,守守还成。”靖云侯说起了两个儿子,道,“倒是阿斐,真真是……若是没有父亲这档子事,阿斐又是长子的话,我林家未必不会再进一步!” 虽然常将次子“性子古怪”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可真“性子古怪”,“孤僻”、“不合群”,仕途是不可能这般顺畅的。家中二子间长弱幼强,直至如今还一派兄弟和睦、其乐融融的景象,其中固有长子性子好,不多疑的长处,可也离不开“幼强”的次子“性子古怪”“离经叛道”的缘故。 性子好、不多疑诚然是优点,可有这等优点的人不少,倒是“性子古怪”的次子,放眼整个长安城,要再想寻出一个同龄的来,不易。 “眼下公爹的事在前,还是稳妥些的好!”郑氏感慨道,“我郑氏延绵数百年不倒,便是因传承不曾断过,稳也有稳的好处!” 靖云侯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没有驳斥郑氏的话,顿了片刻之后,却忽道:“温玄策那个女儿不是善茬!”说罢,将靖国公事发当日,张让本想借机敲打温明棠,却被温明棠装傻,道出“都怪靖国公”这等话反将其一军的事对郑氏说了一遍。 郑氏听罢,却也只是惊讶了片刻,而后很快便恢复如常了:“也不奇怪!她那身份进了宫,又多的是杜令谋这等专门打过招呼的盯着她。能全须全尾的从如此吃人的地方出来,自是一把好刀!“说罢,又将温明棠当日被裕王死士追杀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满大街的人都看到了,她出手何等果决,真真是……同阿斐颇似同道中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郑氏的语气颇为复杂,既有感慨,亦有几分说不出的欣赏。 她出身大族,即便族中龃龉不断,可饶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自幼所接触的和学到的,以及族中送来的那等教学嬷嬷同老师无一例外,都是最好的。 接受了最好的教导,郑氏自己又人品、聪慧什么的不缺,这么多年自是从未被人诟病过。 “我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似她一般进了掖庭,能不能出来,还不好说。”郑氏说话间语气之中的欣赏之意愈发明显,“她是一把磨励出的好刀,而我等就似精心培育出的花。刀不挑地方,哪里都能活,花便不好说了。” 靖云侯闻言,虽有些诧异,却仍不忘点头道:“我家阿斐亦是一把不挑门第、世族都能出头的好刀。” 旁的不说,便说年少高中探花这一点,似次子这年岁的,往前数二十年,还不曾有过。至于那古怪的性子……哪个老师会对侯门子弟教导出这等东西?次子是侯府公子不假,可大理寺少卿这个位子确实是他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这一点,做父亲的靖云侯嘴上虽不说,可心底里到底是有几分与有荣焉的。 “所以,也难怪阿斐会相中她了!”侯夫人感慨了一番,对靖云侯坦言,“我那些至交闺秀的女儿,说实话,能让我过眼的,自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可精心娇养出的花朵……挑不挑地方,换个地方,放到外头去能不能活,便不好说了。” 靖云侯道:“家里好端端的,自不会随意苛刻对待自家女儿。”顿了顿,又道,“虽说这世间事说不准,家里保不准起起落落的,却也多的是平平稳稳过完一生的,不必如此忧心。” 郑氏点头,两人之间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靖云侯:“今次家里这一遭,侯爷可有把握?”方才虽出声安抚了长子,可郑氏这个做夫人的实则心里并没有底。 对此,靖云侯摇头道:“事太大,父亲那里又一句不肯说,我连事情全貌都不知,实在是说不准!” 郑氏听到这里,拧起了眉头。 可不待她说话,便听那厢的靖云侯问了起来:“阿斐这几日如何?在做什么?” 听自家夫君好端端的突然提及次子的状况,郑氏先是一惊,旋即回过神来,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说道:“同往日里没什么不同,该吃吃该喝喝,日常去大理寺衙门走一走什么的。哦,对了,听底下的人说,他还问了问陆夫人一行人的状况。”说到这里,想起先时长子在这里时提到的邢师傅,忍不住道,“阿楠的话也未说错,家里的厨子,他不说一声便抓了,叫整府的人连那一顿饭食都没吃上。” “他要抓人,若提前打招呼,也破不了这些案子了。”对这些小事,靖云侯当然不会在意。没有饭食吃,去外头买便是了。他问郑氏,“阿斐他……可曾去外头置办家宅什么的?” “这……倒是不曾听闻。”郑氏下意识的回了句,而后便见面前的靖云侯脸色稍霁,他点头道,“那想来以阿斐所知,事情还远未到我林家谋求退路之时,我等可以暂且放宽心了!” 这句话让郑氏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看着面前的靖云侯,她顿了顿,坦言:“夫君问置办家宅之事原是想推敲这个!我还以为夫君问这个,是想说阿斐要去外头买宅子,自己解决同那温家丫头的事了……”话未说完,郑氏便突地噤了声,看着面前同样没有说话,面色诡异的靖云侯,默了默,道,“这还……真不好说!” “他已着红袍了,官阶不低,”靖云侯看着面前的郑氏,点头说道,“且又不是那等虚荣好大排场之人,吃穿用度全凭个人喜好,真想单过,倒也不是没那个能力。” “如此,听夫君说来,阿斐太有本事也不见得全是好事了!”郑氏嘀咕道,“难怪相中人家姑娘,连招呼都不同家里打一声呢!” “他自己是个有主意的,此前还不曾做过什么真正令人诟病之事。”靖云侯想到宫里的靖国公,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且此事父亲亦有主张。再者,那姓温的丫头也不是善茬,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中宫又召见了那温家丫头。事情多且杂,我等暂且便莫要胡乱插手了。外头若是问起来,便拿父亲所提的要侯府公子同温家小姐相衬的要求堵住外头的嘴便是了!”当然,那温家丫头要如何恢复温家小姐的身份便是她同阿斐自己的事了。 郑氏听到这里,点头道:“我知晓了。” 不得不说,张让的猜测,虽猜对了开头,但这结局靖云侯夫妇暂且不准备插手是他着实没有想到的。 ………… 靖国公、张让以及靖云侯夫妇这一下午说的话、谈的事,远在大理寺公厨的温明棠自然不会知晓,至于外界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探究,会不会扰到自己,温明棠也暂且不需要考虑。 因着内务衙门苛扣食材,倒是让作为公厨师傅以及采买的众人被迫闲了不少,少了外卖档口的进项不假,却也不必似年前那般早早开始为暮食做准备了。 才出宫不过几日的赵司膳暂且还在汤圆家里暂住着,虽说汤圆不在意,可赵司膳的性子,既收到了赵记食肆的作价银钱,自是要开始为之后的日子做打算了。在外头吃过午食之后,她便来大理寺寻温明棠了。 “买那赵记食肆的时候,先帝还在,你等也知道那时候长安宅子的行情不如现在的好,是以这一买一卖间也算小赚了一笔。”赵司膳将眼下手头拢共有的银钱数目数给温明棠看了看,说道,“所以眼下我这里是要重新换个地段买食肆还是离开长安都行!” 温明棠也将自己瓷枕里攒下的银钱数了数,对赵司膳说道:“我这里离买宅子还差的远了些,不过租个宅子、食肆什么的亦不成问题。”不比赵司膳,在宫中被人打过招呼的温明棠手头根本攒不下银钱,倒是去岁一年,在大理寺公厨做外卖档口时赚了一些。 看两人拨着算盘计算银钱,捧着牛乳茶喝的阿丙同汤圆都有些意外,两人忍不住问一旁老神在在的纪采买:“纪采买,赵司膳听到林少卿同温师傅的事怎的连点反应都没有?”那厢面对那么大的消息,赵司膳竟也不过一句“知道了”而已,这着实令两人颇为意外。 “有什么好反应的?”纪采买闻言倒是不以为然,“宫里头一朝得宠,一飞冲天的妃子多了去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敲了敲面前的台面,他道,“林少卿的喜欢又不能当饭吃,自是填饱肚子要紧!” 两人“哦”了一声,凑到那厢正算着账的赵司膳和温明棠面前,问道:“赵司膳,你考虑离开长安是因为那赵大郎夫妇么?” 赵司膳“嗯”了一声,顿了片刻,又道:“还有张采买。” 张采买等了她这么多年,赵司膳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他对自己的情谊。原本便是没有张采买被静太妃的人使计丢了采买位置的事,她也有赵大郎夫妇要处理,才能过了张采买家里人那关。眼下,临出宫了,张采买却被人设计丢掉了采买的位置,一切自是要从长计议了。 “他对我自是一如既往,”赵司膳说道,“前几日我便同他见过面了,只是他家里人将他丢了采买位子的事算到我头上了,说是寻人算过了,我二人八字不合,相冲,才会令张采买在我出宫前丢了采买的位子。” 即使是性子坚毅如赵司膳,说这些话时的声音也低了不少,显然心情不大好。 一听到这话,汤圆的脸色立时变了,想到自家阿爹出事时,阿丙家里人的“八字相冲”之说,当即一拍胸脯,说道:“这话一听便是借口,我阿爹出事时,他……他家里人也是这般说我的。” 汤圆说这话时嘴巴扁了扁,眼看又要落泪了,阿丙忙宽抚她道:“我知道,说到底还是我这做男儿的不够硬气罢了!我同汤圆若是真的相冲,去岁又怎会自外卖档口上赚到这么多银钱?”他道,“外头街头摆摊的那些个‘天师传人’们,只要给钱,冲还是合,改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汤圆同阿丙两个性子最单纯的都明白的事,温明棠等人自不会不懂,她问赵司膳:“他家里人突然觉得你二人八字不合的缘由是什么?” 赵司膳道:“他家里给他相看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比我小几岁不说,家里还是开布庄的,有些积蓄!”她道,“他家里人的意思是采买的位置丢容易,再想要回来便难了!出去另寻生计的话也很难寻到比他原先采买位子更好的活计了,不若老老实实寻个家里有家财的,如此便不消再折腾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还未说话,一旁捧着枸杞茶杯的纪采买便先一步开口了:“看来……他家里人到底是觉得软饭比硬饭更好吃些啊!” 第四百四十九章 豚油拌饭(五) 好一个绝不阻拦!一旁旁观的张让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 靖云侯连日来多番奔走,以“为人子探望为人父”的理由终于撬开了陛下的口,得以隔着殿门探望被软禁于宫中的靖国公。因着案子事关重大,是以接手这件案子的刑部官员张让在两人见面时也是必须在场的。这既有防父子二人相见,靖云侯给靖国公带来外头什么消息的意思,也有旁敲侧击,自两人口中套话,以助破案之意。 原以为两人之间的谈话即便没有什么关于案子的消息,也不过是靖国公同家里人的互道平安而已。熟料,两人间的谈话内容竟是关于林斐的,尤其听到另一头牵涉的竟还是先时作为人证,亲眼目睹靖国公出现在常式的命案现场的温明棠。 张让的脸色难看至极,那厢的靖国公倒是一如既往的干脆,说完这句话,不等靖云侯回话,甚至连看也不看儿子的脸色,便挥手让靖云侯离开了。 待靖云侯走后,张让看着坐在殿中的靖国公,拧眉沉声道:“先时查案,国公爷敢作敢当,令在下佩服。可眼下,国公爷众目睽睽之下行如此举动,可有想要废除人证证言之意?” 靖国公听到这里,掀起眼皮,看向面前的张让,不解道:“张大人何出此言?” “温玄策那女儿也只一张脸肖似其母算是优点,论身份,她不过一介公厨厨子,你等公侯门第,难道还真会接纳一个厨子进门不成?”张让看着面前的靖国公,面露嘲讽之色,“如此一来,她便同你们有了仇怨。大荣律例,结仇仇人的证词与亲人的证词一般,能不能采用还待两说。敢问国公爷当着这满殿侍卫以及张某的面说出这等话,难道没有废其证词之意?”说罢,忍不住嗤笑:“我便道温玄策那女儿无人教导,愚笨的很!没想到竟还会同林斐搭上干系,也不想想……” “张大人!”那厢的张让话还未说完便被靖国公打断了。 看着面前两鬓斑白,面色凝肃的张让,靖国公笑了,他道:“张大人若是担心这件事,还请张大人放心。当着这满殿侍卫的面,老夫保证绝不会以‘旧仇’之名上书废其证词!” 这话倒是惊到了张让,看着面前放话的靖国公,他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当真?” “自是真的。”看着面前的张让,靖国公叹了口气,他心里确实藏了不少事,可这些通通不能对眼前之人说,他道:“张大人放心,这个案子……便是生波折,也断不会是在老夫这里生的波折。张大人要警惕的,是旁人。” 这话听的张让眉头再次拧了起来,却没有出口反驳靖国公的话。他自诩于审讯之道上颇有天赋,奈何官途不顺,当年的同僚赵孟卓都已官至大理寺卿了,他却还在刑部任着侍郎一职。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的仕途也只能走到这里了,却不曾想一夕之间,那个让自己羡慕不已,出身不凡又仕途顺畅的旧时同僚赵孟卓竟出了事!而他,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接手了这两桩案子,甚至,不定是两桩,那日摘星楼上一同在场的几位官员已出城数日,至今未归,这案子若是一并加入进来,便有三桩了。每一桩皆涉不小,若是办妥了,自己原本到头的仕途未必不能再进一步。 那日,大理寺那两个寺丞的话确实是正中他心中所想。 比起赵孟卓族中富甲一方,以及林家这等公侯之门,张让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寒门子弟。家中并不算得富裕,所能给予的助力也颇小。虽比起年轻些的官员,靠着熬年岁攒银钱,在长安也算有了家宅,可他这年岁,早已到了顾念子孙的时候了,更何况家宅的位置并不算得好。若是自己的官职能挪上一挪,莫看只是一两级品阶的差距,可不论俸禄还是地位乃至各种朝廷赏赐之物都是远非现在的自己所能比的。 除却实打实生活银钱上的压力之外,还有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他一直自诩在审讯之道上并不逊于任何人,是以,不论是对赵孟卓还是对年轻些的林斐,心里都是不服的。眼下这个案子,未尝不是为自己正名的大好机会! 张让心里的想法,靖国公自不会不懂,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张让,说道:“这个案子能扬名不假,怕就怕水太深,你把握不住啊!” 把握不住?张让对此没有多言,只朝靖国公俯身一礼,说道:“多谢国公爷指点!” 这句客套话一出,靖国公便知张让没有听进自己的劝告,耳畔听张让的问话再次响了起来:“周大人他们出城数日至今音讯全无,不知国公爷这里,可有他们的消息?” 靖国公摇头:“无!” 这个回答也未出乎张让的意料,他拢了拢手里的卷宗,说道:“张某已将国公爷的回答记录在案,今日暂且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靖国公闻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厢的张让转身才走了两步,却又忽地转身向靖国公看来:“方才国公爷同侯爷说的那一番话,虽口口声声‘绝不阻拦’,可便是侯爷再孝顺,对国公爷的话再言听计从,发话的国公爷你不在,侯爷对那句‘绝不阻拦’又能听进去多少?待回了侯府,怕是要对林少卿发难了!” 张让同温玄策没有什么交情,说这话的用意也不是为了替林斐或者温明棠出声,而是实打实的在嘲讽面前这位看似憨直的老人言语虚伪。 对张让的话,靖国公当然听明白了,他没有辨解:自己说出那些话确实是想刁难那两人,但归咎到底还是为了温玄策留下的那个东西。 “你不懂,”他看着张让,既有解释,亦有提醒的开口了,“于老夫而言,没有什么比烧掉温玄策留下的那个东西更重要的了。” 是么?张让对此不置可否,只道了句“多谢国公爷教诲”便转身大步离去了。 …… 张让说的不错,整个靖云侯府的气氛眼下阴郁的厉害。 面对面色沉沉的靖云侯,靖云侯世子林楠同侯夫人对视了一眼,两人皆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原本好不容易打点好了,让靖云侯这个做儿子的进宫探望靖国公,顺带以人伦之情劝说靖国公。哪知进宫一趟,原本准备好的劝说非但没劝成,还自靖国公口中得到了这么个消息,三人的心情此时哪里还好的起来? 面对面色沉沉的靖云侯,世子小心翼翼的开口了:“父亲,儿子先时已劝过二弟了!” “他怎么说?”靖云侯开口问道。 想起那晚无疾而终的谈话,以及自家这个自小聪慧过人的二弟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自己一个斩钉截铁的承诺,他低头叹了一声,道:“是儿无能,二弟什么也未说。”说罢不等靖云侯开口,便主动转向一旁的侯夫人,道,“若不,母亲出面替二弟相看几个适龄的闺秀……” “这不是相看不相看的事,”话还未说完,便被侯夫人打断了,她看着小心翼翼说话的长子,一开口就戳破了长子的心思,“知你怕被外人数落自己不容人!” 世子闻言,面色讪讪的点了点头,因着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便开口道了实话:“儿占了嫡长之位,又被父亲请立世子。在外人看来,同为林家子孙,儿本就占了如此多的‘好处’,去岁又同郡主定了亲事,这等情形之下,二弟若是娶了个厨娘,儿怕是要被外头的人戳脊梁骨骂小气了!” “年前我以寺庙祈福的名义约了几家适龄的京中交好带了女儿出来,阿斐那性子,你等为人父为人兄的又不是不知道?他连看都不看,难道我还能压着他的头去相看不成?”侯夫人说道,“总不见得,届时洞房也叫人压着他的头去洞房?” 这话一出,原本面色阴沉的靖云侯顿时破了功,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眼见靖云侯面上的乌云散去,世子也跟着松了口气,无奈道:“倒也是。” “况且,父亲那里都开口想要插手了,”侯夫人接下来的这句话才真正戳中了关键,“显然是想要以阿斐做筏子,逼那温家丫头把东西交出来!” 侯夫人这话,靖云侯当然不是不懂,这也是他回来之后,并没有立时气急败坏的着人去将林斐找回来的原因。 知道是这个原因的世子直到此时,才将悬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叹道:“还以为祖父真的是要二弟娶那厨娘了,原是祖父自有主张!” 看着长子的反应,侯夫人心知长子还在在意自己可能会被外头的人戳脊梁骨骂‘小气’之事,想了想,还是说道:“这可不好说!”她说着,看向一旁抿唇不语的靖云侯,道,“公爹想做筏子不假!可知子莫若父,你等看阿斐去岁一整年对那厨娘上心的程度,你等倒是说说,自小到大,可曾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般用心过了?” 这倒是不曾!提起这个来,世子又记起了另外一件事:“若说馋那点吃的,邢师傅做菜也不错,结果却是被他给抓了!” 提起邢师傅,侯夫人只觉得一阵头疼:“抓了家里的厨子,却连个正经理由都没给我。问他,只拿一句邢师傅是犯了事才被抓的搪塞我,还让我莫要多管!我倒要说了,这岂不是一句废话?哪个被抓的原因不是犯了事?” 侯夫人这话似是抱怨,听起来却着实令人发笑,靖云侯同世子林楠被这话逗得笑了两声,再次感慨了一番自家夫人(母亲)是个妙人之后,靖云侯看向长子开口了:“阿斐的事,你莫要多管,也莫要担心背后会被人骂小气!那温家女虽只是个厨子,可好在生的好,外加外头对温夫人的‘美名’传扬广。外人便是说起阿斐来,也只会感慨他被‘美色’冲昏头罢了,扯不到你身上!” “可……”既说到美色了,世子忍不住道,“我家二弟亦生的好,便是两人容色不分伯仲,可这身份是不是相差太大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记起靖国公放的话,眼睛蓦地一亮,“不过若那厨娘真如祖父所言,恢复了温家小姐的身份,以温玄策之名,倒也不是不可以说一句相衬!” 看自家长子如同提了杆秤一般衡量着林斐同温明棠各自的份量,侯夫人既想笑,又觉得心里委实矛盾的厉害。作为女子,尤其自己当年嫁给靖云侯也是费了些工夫的。毕竟面前的良人五官端正,人品端方,于自己而言,算得上一门好姻缘,尤其不纳妾这一点,更是令不少人羡慕不已。因着自己当年也曾被人如提秤一般衡量份量,是以侯夫人的骨子里,对这等衡量双方的做派是排斥的。 可人无再少年,她做了母亲,两个儿子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岁,为子相看时到底还是不免落了俗套,如当年自己厌恶的那等提秤人一般开始衡量儿子与另一方女子的份量。 长子的姻缘那杆秤另一方是郡主,自是平的。可次子呢?其实有些话根本不消明说,不管是她还是夫君亦或者公爹心里都清楚,林家最出色的,其实是性子古怪的次子。旁的不说,便说那容貌,放眼这长安城,还没有能越过他的儿郎!更别提论能力,次子年少高中探花,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外加是陛下为储君时的伴读这些身份了。可说,只要次子想娶,这京城里有哪家闺秀是娶不到的? 只是不成想,他竟看上了那温家丫头!说起那丫头,其容貌自是没得说,至于品性、能力之流的,既然能以温玄策之女的身份全须全尾的出宫,侯夫人觉得亦不用担心。无他,不过是知晓宫里头那地方搓磨人罢了!能磨出来的,自不会是一般人。 所以,要说阿斐眼光不好吧,其实光看人,他相中的丫头确实不俗。 她能看懂的,到了这年岁的靖云侯、靖国公自也能看懂。可千好万好,那丫头除却人没得挑之外,那些身份之外的外物便尽是缺点了。至于温玄策之女那身份更是一把双刃剑,谁也不知那开锋的利刃那一面会对准哪个方向。 侯夫人正思量间,那厢的靖云侯开口了:“相衬?确实相衬!”看着面前眼睛发亮的长子,他点头道,“却不是那侯府公子同那温家小姐的相衬!父亲如今的行为举止与当年的温玄策何异?如此下去,我林家若真步了温家的后尘,阿斐同那温家丫头倒真是天造地设,正合适的一对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豚油拌饭(四) 佟璋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内容却不亚于一道惊雷,震的那厢的纪采买等人直接惊呆在了原地。 不过,被这句话惊到的人中并不包括方才让洪煌“慎言”的几个差役,显然对这件事他们早有耳闻了。 佟璋说完那句话便转身低着头离开了,那几个差役倒不是不想叫住他宽慰几句的,可才喊了句“佟璋”,那厢的佟璋便开口了:“我在药铺为阿母定了药,眼下待要去拿药,去晚了指不定又要被药铺的大夫指责了!” 大理寺衙门狱卒这等差事在大荣寻常百姓看来是份令人艳羡的好差事,总是吃的衙门里的饭,领的是衙门发的月俸,不似外头的活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有时是东家心情不好,也有时是东家家里出了事。总之,活计什么的,朝不保夕,令人忐忑。 而衙门饭便没有这等顾虑了,只要不改朝换代,这等活计几乎是稳妥的。更有甚者,便是改朝换代了,不少衙门该在依旧在,似狱卒这等差事很多时候也不会随意改变的。 按说,佟璋有这么一份令人艳羡的差事,过的应当并不艰难才是,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家里没有宅子,又不似温师傅这等一个人,因着家里还有个阿母,自是不能带着阿母住在住宿屋舍里,”其中一个差役叹了口气,说道,“律法规定,这住宿屋舍只能让在衙门做活的人住,可不能拖家带口的住进来。” “住宿是一笔开销,他阿母的身体不好,这又是一大笔不小的开销。”那差役对洪煌说道,“你可知晓家里有个病人,那钱如同进了无底洞一般?病人看病要钱,有些忌口、忌讳什么的又使得入口之食不能如一般人一样随意应付,这些全需银钱。” “他素日里便节俭的很,抠不出多少银钱来。年关的时候,他阿母实在熬不住贪嘴,便买了些鸡蛋豆腐什么的请温师傅帮忙卤一卤,给他阿母添些可入口之物,”差役说道,“温师傅只是帮个忙,根本没收银钱,如今被你这般一搅和,他阿母嘴里再没味道,便只能去外头食肆里买了,这岂不又是一笔花销?” 被训斥的洪煌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干巴巴的解释道:“我哪知道林少卿会相中……” “这同林少卿不相干!”差役打断了他的话,一听洪煌嘴里嘀咕着“林少卿”,便知自己方才说的这些话,洪煌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直至现在,洪煌记住的怕也只有佟璋那句‘林少卿相中温师傅’的话,是以干脆也不再说理,而是直接说道,“你便莫再给他胡乱牵线了,没瞧到他不喜欢么?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他眼下……也没什么银钱娶妻生子的,说句不中听的,便是离家出走的阿丙手头银钱都比他多些!” 被点到的阿丙后知后觉的从怔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挺了挺胸背:这倒是!他阿丙去岁跟着温师傅做外卖档口攒了些银钱,又没有乱花,眼下还是有些钱的,虽说不多,却也不再是那等兜比脸还干净,等着家里喂饭之人了。 “原是没钱!”洪煌“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差役说的那些话他显然根本没听进去,眼看差役还欲继续说下去,连忙摆手制止了他的“说教”,转而兴奋的问起那差役:“林少卿几时相中的温师傅?我怎的没听说?” 看他那兴奋的样子,差役扶了扶额,没来由的记起温明棠曾说过的一句话‘人是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是以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劝下去,而是说道:“不止温师傅,旁人你也莫胡乱给佟璋牵线了。至于温师傅……昨日,林少卿便在这里,当着人面对温师傅说的……”说罢小声将昨日几个差役听到的林斐同温明棠说的话说了一遍,尤其将那句‘这般好看’重复了好几遍。 莫说是林斐那等一贯谨言慎行之人了,便是随便寻个人,在人前对着一个女子说这等话,那意思自是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 纪采买也是直到此时才明白虞祭酒话里的意思的,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他心里惊骇的同时,却又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一切果然都是有迹可循的,去岁,他便觉得林少卿同温师傅两人来往频繁了些。虽说两人说话做事并未避着人,说的提的不是案子便是公厨吃食那些事,这于两人的身份而言,并无什么出格之处,且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在场的。可他便是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即便真正论起来,阿丙这个帮手厨子亦或者自己这个采买,甚至那些打扫的杂役在公厨出入的时候远比林少卿多的多,进出公厨的次数也远比林少卿更频繁,却不会让人生出这等感觉来。 这一刻,纪采买倒是难得的在心底里说出了一句与靖国公所言相似的话:这世间不是所有事的确定都需要证据的,似这种事……哪里需要什么证据? 看那厢的洪煌听了林斐同温明棠的事兴奋的直搓手,纪采买嘴唇动了动,心中嘀咕:这狱卒真真是……想虞祭酒方才还感慨大理寺众人的口风紧呢!眼下消息被这位名唤洪煌的狱卒知晓了,怕是很快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便是没有洪煌也会有旁人,去岁一整年也未让人指摘行为出格的林少卿若是想藏的话,也不会在人前说出这等话了。 说实话,此事若是放在虞祭酒同他说那些外头传言之前被他知晓了,他大抵会觉得不妥,可此时想到外头对温丫头的探究,他倒是觉得林少卿此举一如去岁那一整年未出格的行为一般,妥当的很。 至少比起什么平西小郡王之流的举止妥当多了,也比勉强将荀洲同温师傅撮合成一对好多了。 王和的打算确实算是大义之举,可撇去荀洲同温师傅两人之间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不提,于荀洲自己的前途而言,那位黄侍中家的小姐显然是更适合他的。更何况,以如今外头对温丫头的探究,荀洲未必挡得住,也只林少卿可行。 只是万事皆有利弊,林少卿掺和进来,外头的那把议论之火怕是要烧的更旺了。 待那一行差役以及那个挤眉弄眼、兴奋不已的洪煌等人走后,汤圆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看向温明棠,高兴的说道:“我便道温师傅生的这般好,手又巧,定会有人喜欢的,原先还以为会是那个荀公子,眼下看来,却原来是林少卿。比起同荀公子没什么话可说,温师傅同林少卿聊的最是投机了,就似我同阿丙一般,总有聊不完的话!” 看着小丫头汤圆高兴的样子,温明棠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多说。 她的朋友不多,有赵司膳那等过命之交,思虑事情成熟稳重的;有梁红巾那等行为坦荡、不拘外物的;亦有小丫头汤圆这等天真纯善的。 汤圆同阿丙便是说话投机走到一起的,所以在小丫头朴素的认知中,有聊不完的话,能走到一起便是这世间最好的“良缘”,至于旁的家世、状况之流的,老袁在时,她不曾想过两人在一起还要考虑家世门第这等东西,老袁故去... 赤子之心难得啊!温明棠看着面前为她高兴的汤圆和阿丙,抿了抿唇,忽道:“应当很快便会有那等大事发生了,该拿回的银钱定会拿回来的!” 若说先前纪采买、温明棠二人的话让汤圆同阿丙两个似懂非懂,对能讨回应得的东西这件世间公理之事信心不足,此时听到温明棠的话,两人顿时高兴了起来,汤圆说道:“说实话,方才看大家不争不辨,只等大人们出头的举动还有些害怕,此时听温师傅说了,又叫我二人放宽心了。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一旁的阿丙跟着连连点头:“说的不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知这两个孩子根本没懂方才他让他二人看的“世事复杂”,又听得一旁的温明棠突地来了一句“想喝牛乳茶”,两人便高兴的揽下了这个任务,回了公厨。 待两个孩子走后,纪采买叹道:“看来还是不懂!” “懂,不易!”温明棠对纪采买说道,“可不懂,亦是难得!” 女孩子说罢这话便笑了,她道:“两人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能养活自己,便足够好了!”她道,“这世间知世故而不世故自是不容易的!可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被那些世俗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扰。又坚信这世间有正道,有天理,且行正事,走正道,便足够了!” 这话听的纪采买又是一声叹气,说道:“可这世间哪来这么多的天经地义?”他看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孩子,知晓她不似阿丙、汤圆两个,虽比两人大不了两岁,心智却成熟了一轮不止,隧道,“若真真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天经地义之事,那……那两个是怎么回事?” 他嘴唇动了动,温明棠看懂了他的口型,那两个指的是静太妃和先帝。 温明棠听了纪采买的话,笑了笑,说道:“虽说等大人们出头这个‘等’字听起来让人丧气,可既然能‘等’,还有人出头便还有希望。”她来自现代社会,自是知晓大荣再如何民风开化,坐在那位置上的陛下再如何有明君之相,这里也只是封建社会,不足之处颇多。 她一个小小的公厨厨子的身份能做的也有限,可让阿丙、汤圆这两个孩子此时还相信天理、公道这件事的存在,也不是办不到。 纪采买看着女孩子含笑的表情,心知她多半是有办法了,感慨了一番她的灵慧之后,忍不住再次打量起了面前的女孩子:她的相貌自是没得挑,一双手有多巧也不必多说,更难得的是聪慧、人品、心性这些竟是一样不缺。 他一介采买当然不可能和当年的温玄策这等大人物搭上关系,自也不知晓温玄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看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孩子,他终是忍不住说道:“我实话实说,温师傅,荀公子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若是老师没出事,你定是长安城中最耀眼的闺秀’的话说时或许有鼓励你的意思,甚至连他自己也未必懂你的好,可依我看来,他说的是事实。”顿了顿,不等女孩子说话,又道,“我道去岁看你同林少卿之间虽行为坦荡,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好在他应当是懂你的好的。” 对他的夸赞,女孩子面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只笑着朝他道了声谢。 对着女孩子的道谢顿了片刻之后,纪采买又道:“其实撇去旁的不说,你同林少卿……骨子里或许是同一种人。”说罢又忍不住感慨,“你能碰上他,是幸事,他能碰上你,亦是幸事。” ………… 靖云侯府。 因着靖国公入宫面圣,牵扯入了人命案,整个侯府一片压抑。 靖云侯一贯是个孝子,这几日自是在御前多番奔走,一连奔走多日,终是被允许隔着殿门探望靖国公了。得知父亲并未被关押,也未受刑什么的,身体无恙之后,他虽是松了口气,却依旧忧心忡忡的。 靖云侯对整件事知晓的不多,因着早从林斐口中得知了靖国公同当年温玄策一样的反应,此时隔着殿门自是准备好了以情劝说靖国公开口的,谁料还不待自己开口,靖国公便摆手道:“为父之事,我儿不必再管。倒是有一事需记得,”他对殿门外探望的靖云侯说道,“阿斐相中了温玄策留下的那个女儿……” 话还未说完,便见靖云侯“唰”地一下变了脸色,还不等他说什么,便见靖国公似笑非笑的开口了:“你告诉阿斐,他同那姓温的丫头的事,我林家不会阻止。只有一点需记住了,他同那丫头的事,不能似那‘豆腐西施嫁高门’的事一般成为百姓口中的谈资。他要同她在一起,便只能是侯府公子同温家小姐门当户对的结成姻缘。”说到这里,靖国公顿了一顿,又道,“阿斐既是喜欢那丫头到不顾门第之见的地步了,那便让他拿出男人的担当来,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当然,若那丫头舍不得阿斐如此辛苦,那也好办,回头让阿斐同那丫头说一声,只说老夫先时在殿中允诺她的话依旧算数,只要她把东西拿出来当着老夫的面销毁了,我林家上下绝不阻拦!” 第四百四十七章 豚油拌饭(三) 看着面前虞祭酒促狭打趣的表情,纪采买彻底懵了。 今日同虞祭酒的这一出详谈,他原以为虞祭酒是来说媒的,可听到那些似褒实贬暗讽才子风流的话,他又恍然虞祭酒那些话其实是提醒,正当他以为自己猜对了虞祭酒的用意之时,虞祭酒又坦言他确实有探口风的意思,待自虞祭酒口中听罢王和的打算,纪采买又着实感慨了好一番王和的“真名士”风度。可那厢不待他感慨完王和的大义之举,虞祭酒却又道或许不需要了。 看着面前纪采买茫然的表情,虞祭酒笑了,他伸手指向公厨外,笑道:“这么大的事,都够外头看热闹的人议上好几年的了。可看你这模样,我便知你还不曾听说。” 听说?听说什么了?纪采买看着对自己打趣的虞祭酒,叹了口气,默然道:“祭酒这关子,我实在猜不透!”言外之意,便是请虞祭酒莫再绕关子了,直说吧! 虞祭酒当然听得懂纪采买的意思,可他却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大理寺里办事的,口风还真是紧,可这么大的事,迟早会传到外头去的!”说着,不等纪采买再问,便起身出了公厨。 两人一顿详谈的工夫,那厢在台面后忙碌的温明棠等人一锅白菜炖肉同麻婆豆腐也出锅了。 怔忪着起身的纪采买走到忙完的温明棠等人面前,突地问了句:“可听衙门里传什么事了?”虽是问的三人,可纪采买的眼神却是放到了温明棠的身上。 才忙活了一通的温明棠此时也有些发懵,万没想到虞祭酒会同纪采买谈她的事,一时间也有些不明所以。 看着三人发懵的神情,纪采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能叫虞祭酒如此挑嘴的人赞一声“香”的豚油拌饭,大理寺众人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早上看到内务衙门将那白花花的豚肥膘送来公厨的不在少数,因着原本并不期待,此时却食到了一碗意料之外的豚油拌饭,众人自是赞不绝口,将拌饭送入口中时又记起了去岁温明棠才来公厨时因食材不够做的油泼面,不由纷纷感慨温师傅一双巧手真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对众人的夸赞和认可,温明棠等人虽说高兴,却也仅止于此。 公厨师傅手艺巧是一回事,可这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之事亦是事实。 有几个差役直到众人一顿饭快吃完了才姗姗来迟,一问才知是隔壁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家里人过来给学生送午食,马车同送食的家人、仆从什么的太多,把道口堵了,他们是好不容易才自送饭食的人群中挤出来的。 “你等去外头看看,看看可有不抱怨的?”差役说着走到台面前领了饭食,虽感慨温明棠这碗豚油拌饭做的实在是香,到底忍不住道,“食材什么的也太苛扣了,便没有人管管?” 对此,台面后舀饭的汤圆低低道了句:“莫说食材了,便连我爹的体恤银钱都没下来呢!” 一席话听的堂中还未离开的众人心里皆有些发堵,那厢领饭食的差役见状也连忙宽慰了汤圆几句,见汤圆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才去食案边坐下食起午食来。 午食的时辰过后,纪采买、温明棠等人出了公厨,走到廊下歇息时,阿丙看着心情低落的汤圆,想了想,道:“我瞧着那么多人抱怨,那些国子监的学生出身也不寻常,家里的长辈那般心疼孩子,想来不过多久便有人会管的,莫忧心了!” 虽知晓阿丙这话是在安慰汤圆,可温明棠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实话:“抱怨归抱怨,不满归不满,可这一出,于那些学生家里而言,除却麻烦些需要送饭食之外,却也不是非闹不可的!倒是对那等家境不如何却天赋出众,依靠自身才学进入国子监的学生而言,是个难题!” 这一点,就似老袁的体恤银钱一般,于汤圆而言是笔大钱,可于宫里那位静太妃而言,却是连钗子上的一颗坠子都远比这笔钱值钱的多。 汤圆知晓温明棠的话是事实,当然亦知晓阿丙是在宽慰自己,拉了拉阿丙的手,同阿丙互相宽慰了一番之后,汤圆似懂非懂的开口问起了温明棠:“所以,温师傅是说内务衙门的幺蛾子折腾的最狠的其实不是那等出身不寻常的学生,而是手头不丰的差役、小吏、学生同杂役们?”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 “那大家联合起来,有没有办法让内务衙门不胡乱苛扣呢?”汤圆想了想,问道。 对此,温明棠只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正要说话,便听那厢的纪采买开口了:“到底年岁小,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啊!”说着不等几人开口,嘴便朝前方努了努,道:“看!” 几人顺着纪采买指向的方向望了过去,却见前方不远处几个狱卒、差役正在散步消食。 虽不见得能清楚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可大理寺这些差役、狱卒的脸于几人而言都是熟面孔。 待看到其中一张脸时,汤圆下意识的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而后小声道:“那个狱卒不就是年前请温师傅卤茶叶蛋的狱卒么?跟他要好的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总喜欢瞎掺和!”她还记得那狱卒一副“媒人”做派,自顾自的想将温师傅同那个名唤佟璋的狱卒拉成一对,好在那名唤佟璋的狱卒是个知礼的,没理会他。 正说话间,被汤圆提到喜欢瞎掺和的洪煌打了个喷嚏,开口了:“佟璋啊,你说这温师傅的手是不是挺巧的?” 那个名唤佟璋的狱卒瞥了眼那喜欢瞎掺和的狱卒,说道:“手巧是温师傅的厨艺好,可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也是事实。”说话间眉头不自觉的拧了起来,担忧道,“如此以往……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你操心这个作甚?难道还有人会理会你一个狱卒的声音不成?”对此,洪煌倒是不以为意,他摆了摆手,说道,“放心好了!天塌下来,有大人们顶着呢,每回都是这样,不必担心,会解决的!” 便在此时,纪采买出声了:“可听到了?” 被纪采买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的汤圆同阿丙闻言顿时有些发懵,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了,这位名唤洪煌的狱卒方才说的话就是纪采买要他们看的和听的。 温明棠笑了笑,点破了纪采买此举的用意:“内务衙门这举动真正伤筋动骨的是手头不丰的差役、小吏、学生同杂役们,可被伤到筋骨的又人微言轻,只能等着那些大人们为民做主,替他们开口。可大人们事多,今岁一时旱灾一时水患的,灾民的声音远比我等饭食被苛扣却还能吃得上饭的声音更为响亮,自是先管他们的事了。” 听明白了的汤圆同阿丙动了动唇,低低问了句:“那我等怎么办?一直这般等着大人们几时得了空来解决我等的问题么?” 对此,温明棠却是摇头,道:“一直等着大人们有空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这等事若是放在掖庭,能被再次提及时定是又出了一件大事的时候。” 汤圆同阿丙听的似懂非懂:温师傅都说了,他们这等饭食虽被苛扣,可还能吃得上饭的;体恤银钱虽被拖着,却还不至于没有体恤银钱便会饿死的人的事最容易被拖着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件大事,能让他们的事再度被提起得以解决? 摸了摸汤圆头顶的软软的发髻团,温明棠垂下眼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这样的大事了呢?汤圆且先好好吃饭、认真做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如此,待到大事来临的那一刻,便有力气出声了。” 这也是眼下于汤圆、于这些被苛扣饭食伤了筋骨的普通差役、小吏以及学生们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知道么?陛下登基大赦,放还宫女出宫本是轮不到我的,”说起往事来,女孩子的笑容温和又平静,“想要留在宫里挣一挣的不少,可同样的,想出宫的亦不少。虽说至去岁时,距离温家出事已过去好些年了。可想要将我留在宫里,放在宫里看管着的人自也还有。大荣律例,新帝登基必大赦,到时定会放出一批宫人,为了这个出宫名额,我等了五年。” 面对女孩子寥寥数语的宽慰,汤圆同阿丙两人皆应了一声,汤圆咬牙道:“放心,温师傅!我省得,定会好好吃饭,等着,忍着,每月都向内务衙门送去一封追讨体恤银钱的文书,直到要回我爹的体恤银钱为止!” 纪采买看着汤圆这回答又引得女孩子笑着伸手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心底忍不住暗叹了一声:这些话,汤圆同阿丙两个比她小不了两岁的孩子也不过似懂非懂,倒是他这年岁大了她一轮不止的,听了颇为触动。 寥寥数语,盖过了她在宫里的无数艰辛。身为罪官女眷,且还不是一般的罪官,是温玄策的亲女,她在宫里是何等的举步维艰这些光是想便知艰难的很。活下来已属不易,更别提拿到这个出宫名额了,会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使绊子阻拦她出宫? 虽说认识女孩子已近一年了,可纪采买却还是平生头一回对女孩子的过往经历产生了好奇,觉得回头定要寻个机会问问那位出宫的赵司膳眼前这女孩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正这般想着,一道略拔高的声音响了起来。 “年关时温师傅卤的茶叶蛋可还好吃?”那好瞎掺和的洪煌朝佟璋挤眉弄眼的开口了,他扬高声音道,“我就说人家温师傅是个巧妇……” “慎言!”话还未说完,便被几道倏地拔高的声音打断了。 因着是同时出的声,是以,这一道异口同声的“慎言”听起来颇为响亮,几乎将那好瞎掺和的洪煌吓了一跳。 待到拍着胸脯,舒了口气站定,看着面前出声“慎言”的不止有被打趣的佟璋还有一旁几个差役时,洪煌有些发懵:“开个玩笑罢了,作甚都这般……” 话还未说完,一个差役便开口了:“温师傅是女子,闺名重要,这等玩笑也是能胡乱开的?” 洪煌下意识的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一旁的佟璋便垂下了眼睑,开口说道:“洪煌,你这玩笑使得我阿母再贪嘴,也不敢找温师傅帮忙了。” 看着面前这一幕,阿丙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道:“这玩笑确实一点都不好笑,我若非确定汤圆心里亦是有我的,也不敢同汤圆走的这般亲近!” 那厢被众人接连呵斥的洪煌有些下不来台,面对众人的指摘,下意识的辩解道:“作甚都这般呵斥我?温师傅生的好,手也巧,又不似汤圆那小丫头有了阿丙,此时孤身一人的,我牵个线,若是真凑成一对,还要谢我呢!再者说了,外头那些嚷嚷着要看已故温夫人留下的美人胚子的人不也有?作甚只呵斥我一个?” 纪采买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眯了眯眼,他转头瞥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见她听闻洪煌所言,面上露出了些许错愕之色,不过这错愕也只一瞬而已,女孩子很快便回过神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一番表情变化落在纪采买的眼中,再想到虞祭酒方才同他说的话,他更不解了。 方才同虞祭酒详谈时,他还以为温夫人的美名只在那等风流才子间传扬,眼下看洪煌所言,方才知晓此事传的有多广了,就好似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一般。 纪采买叹了口气,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我这等忙于俗事之人,还是头一回知晓‘温夫人有美名’这几个字的份量。” 长安城自不乏俊才美人,可似温夫人这般美名传扬如此之广的,他还是头一回听闻。 纪采买说罢下意识的再次低头看了眼温明棠,女孩子自是美的,至少在不施粉黛之时,能真正称得上一句越过她的,他还不曾见过,若不然,牢里关着的那个温秀棠何以如此针对她? 对纪采买的话,温明棠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温玄策在世时也常对母亲道,就他所见,母亲美丽不假,可与她伯仲之间的美人也并非没有,却没有哪一个如她这般美名传扬如此之广的。美名在外的美人如玉环、西施、貂蝉乃至昭君的结局都算不得好,是以温玄策常叫她低调行事。” 纪采买闻言正想说两句,便听那厢被打趣的佟璋开口了:“温师傅的母亲美名传的这般广,你觉得同我佟璋这等小户之家相衬?洪煌,你这打趣既有损温师傅的闺名,亦是在诚心作弄于我!” 说到最后一句时,佟璋一下子拔高了声量,显然这一句“作弄”才是他心中真正在意的。 看着佟璋的表情,洪煌脸色白了白,下意识的伸手想似往常那般去揽他的肩膀:“算我错了,回头请你吃饭……” 话还未说完,便被佟璋打断了。 “不必了。”他扯下洪煌揽着自己肩膀的手,说道,“回头也莫再打趣我同温师傅了。”说着,他朝不远处朝自己这边望来的温明棠等人看了一眼,没看众人面上的表情,便别开了眼,“温师傅……是林少卿相中的人!” 第四百四十六章 豚油拌饭(二) 豚油拌饭?虞祭酒闻言略略一怔,那厢的温明棠却已放下了手里正在切的菜,笑看着虞祭酒,问道:“虞祭酒,可要一碗豚油拌饭试试?” 虞祭酒此时已回过神来了,看着女孩子笑吟吟的模样,他捋须道:“如今不论走到哪个公厨衙门,这菜都是一样的,来你这里便是为了尝个鲜头。” 这回答一点都不意外,温明棠笑了,对虞祭酒道了声“祭酒稍等,熬个料汁”之后便走到灶边,在灶台上那只早已架好的锅中倒入酱同水,而后又加了一把葱与桂皮、香叶等干香料煮了起来。 趁着煮料汁的工夫,温明棠顺带将阿丙先时熬豚油捞出的豚油渣又切了一遍,待切成更碎的细渣方才停手倒入碗中备用。切个细渣外加煮料汁前后也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已,待锅中加了水的料汁收了些汁,温明棠便将那小半锅熬煮好的料汁端到台面上来了,而后又麻利的自盛饭的木桶中盛出一碗饭,一记倒扣在了敞口的拌饭碗里。 接下来的步骤,便连虞祭酒都忍不住感慨:“明明食的是再俗不过的吃食,竟叫你做的如此讲究!” 在虞祭酒、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的注视下,温明棠用勺子蒯了一勺阿丙熬好的豚油,置于那堆的似小山一般的米饭之上。米饭才自饭桶中盛出,自是热腾腾的冒着热气的,那雪白的豚油沾上热腾腾的米饭,在勺背的反复磨压之下,很快便尽数化开渗入那一大片热腾腾的“饭山”之中了。 而后便在那泛着光泽的饭山顶上盖上一大勺细碎的豚油渣,淋上一大勺熬好的料汁,最后撒上一把葱花,如此,一份豚油拌饭便做成了。 温明棠将这做好的豚油拌饭推至虞祭酒面前,笑着说道:“虞祭酒且尝尝看!” 虞祭酒是看着温明棠将这份豚油拌饭做成的,女孩子做这豚油拌饭用到的食材除却米饭之外也只有豚肥膘了。他是见过那豚肥膘扔在灶台上时的样子的,白花花的,一看便叫人腻口。 可眼前这豚油拌饭……看着碗里摆盘颇为讲究的豚油拌饭,此时还氤氲冒着热气,散出浓郁的豚油香味。泛着油亮光泽的米饭之上盖上了一勺细碎的、香气扑鼻的豚油碎渣,外加一大把鲜嫩的葱花,虽用料依旧简单,可青葱的鲜绿同油渣的焦黄外加那泛着光泽的米饭,青、黄、白三色竟在面前这只深黑色的陶土饭碗中衬的无比和谐。 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亲眼见了这碗豚油拌饭的制成过程,直接端上来的话,他定会以为又是用到什么新奇食材做的新菜式了。 嗅着那股浓郁的豚油香气同酱香,虞祭酒拿起勺子,一面用勺背将“饭山”压散,让豚油渣、青葱同浸润了豚油和酱香的米饭充分混匀,一面说道:“豚油这一物味道真是香,只是凉了便不美了,需得趁热化开吃才行!” 温明棠点头,笑着接话道:“那豚油渣也不能过多,适度,一勺便可,多了便腻味了。” 说话的工夫,那一碗豚油拌饭已搅和匀了,原先莹白的米饭此时已被豚油和酱汁浸染成了褐色,虞祭酒下勺舀起一勺混着碎油渣、青葱的豚油拌饭送入口中,而后眼睛蓦地一下子亮了,没等巴巴望着自己的纪采买等人问出“好不好吃”之流的话,便不住点头。 放下手里活计的纪采买等人看到虞祭酒这反应,自没再问,而是旋即看向温明棠。温明棠笑着转身又如法炮制的做了一份豚油拌饭,几人一人拿了一只小碗分食了起来。 待将碗里最后一口豚油拌饭送入口中,虞祭酒将一粒米都不剩的陶土大碗拿起给那厢笑吟吟朝自己望来的温明棠看了看,而后口中吐出了一个字的评价:“香!” 对!就是香!这倒不是名士如虞祭酒这等人腹内空空如也,没有可形容之词了,而是形容这一碗豚油拌饭,只这一字便够了。 “香惨了!”阿丙也跟着不住点头,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说道,“太香了!” 一旁的纪采买则放下手里一粒米都不剩的尝鲜小碗,拿起手边的枸杞茶轻抿了一口,说道:“便是那内务衙门这般苛刻,我们温师傅依旧能炮制出这等美味来,足可见我们温师傅手巧了!” 对温明棠的手巧,虞祭酒也是点头深以为然。 一碗豚油拌饭下肚,他却并未如往常那般吃罢饭就立刻离开,而是接过纪采买递来的茶水一边轻啜着品茶,一边同坐在一旁的纪采买闲聊了起来:“外卖档口开不了了?” 纪采买点头:“内务衙门那里规矩太多,暂时做不得了。” 这个答案虞祭酒自是早知道了,此时过来问也只是寒暄客套过个场而已。待纪采买说罢,虞祭酒又道:“内务衙门那里这一番动作,你们公厨的……可有什么打算?” 吃喝拉撒这等事说起来俗的很,不说名士了,便连寻常读书人尊崇的孔圣人都曾说过“君子远庖厨”这等话。可俗归俗,再如何清高不理世事的人也是要吃饭的。 纪采买苦笑道:“能有什么打算?人微言轻的……”说话间叹了口气。 这回答也不意外,虞祭酒摩挲着手里的茶盏,下巴朝正在忙活的温明棠等人抬了抬:“老袁出事后,那两个的事如何了?” 老袁出事之事虞祭酒是知道的,虽未如赵孟卓一般亲自过来送老袁,却也托人带了份子钱过来,“礼”这一字上,虞祭酒从来都是不会叫人诟病的。 “阿丙家里是想反悔的,可阿丙自己倒是认定了汤圆。”纪采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可只他一人认定,到底是缺些银钱。” 对此,虞祭酒也不意外,他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到了正在忙活的温明棠身上,对着正在做菜的温明棠看了片刻之后,他忽地悠悠道:“倒是她,虽说一个人,实则……问题不大。” 温师傅孤身一人住在衙门的住宿屋舍里,这还问题不大?纪采买闻言诧异的向虞祭酒看去。 对此,虞祭酒只笑了笑,他伸手指向正在认真做菜的温明棠,反问纪采买:“老纪,虽时人常说灯下黑,可她那么大的优点你看不到?” 灶台后蒸汽腾腾升起,女孩子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虞祭酒看着女孩子此时尽数将刘海梳上去,完全展露出的那张脸,说道:“老纪,你可知晓当年的温夫人?” “听说温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个纪采买当然是知道的,他看着虞祭酒说道,“可我亦知温夫人是出身官宦之家,不似这丫头如今孤身一人的境地。且即便是这等出身,温夫人最终的结局也不好。” “何为好?何为不好?”虞祭酒轻啜了一口茶水,悠悠道,“一直围着灶台打转,在公厨做一辈子的温师傅好么?” 纪采买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半晌之后,他坦言:“我一直由己及人,以长辈过来人的看法来提醒这丫头,倒是忘了这个了。” “喜欢做菜是一回事,可若是有好的郎君相中你们这位温师傅,老纪你也莫要阻拦啊!”虞祭酒笑着说道,“若是怕温玄策当年那等牵扯入案子之事,其实亦有不少不深入官场的才俊!” 纪采买听到这里,恍然回过神来,他看向虞祭酒,吃惊道:“祭酒,您今日难不成是……” 对此,虞祭酒不置可否,他抱着手里的茶盏,继续说了下去:“前些时日,温家这丫头被皇后召见入宫,这消息一出,倒是令外头不少人都记起了温家的旧事,顺带也提起了那位红颜薄命的温夫人。” 虞祭酒说这话时语气倒是淡然,可纪采买的眉头却拧的更紧了,他看向虞祭酒,说道:“我听闻名士风流,其中亦有不少人不止诗词风流,人也风流的很,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虞祭酒当然明白纪采买的意思,他哈哈笑了起来,点头说道:“没错!”虽自己亦同这些人打交道,可评判起这些人来,虞祭酒倒是不偏不倚,并未帮衬,他坦言:“这等人不会在乎温丫头是温家小姐还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只需温丫头有温夫人的几分颜色,衬的上‘才子佳人’这四个字便够了!” 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那岂不就是好色之徒?” “爱美之心,人之常情,老纪,你也多担待些吧!”虞祭酒抱着手里的茶盏,悠悠道,“温师傅这颜色确实担的上温夫人的‘美名’了,只是那位温夫人更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风姿;而这丫头兴许是性子多了几分坚韧,我瞧着是灵气十足,更灵动了。不过那等风流的,却多还是好温夫人那口的。若不然,当年温夫人待嫁闺中时,也不会引得如许多风流才子写诗文赞其貌美了!” 纪采买这等采买当然不会知道当年之事的具体细节,他们所知的也只有一句‘那位温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而已。 此时还是头一回自虞祭酒口中听说了当年之事的细节,纪采买有些错愕,错愕之后,他的眉头却拧的更紧了:“这……引如此多风流才子竞相追捧,是什么好事不成?”他不解的说道,“我一介俗人,却是觉得此举怕是会生出事端来。” 对此,虞祭酒只笑了笑,说道:“所以,温夫人嫁给了彼时声名不凡的温玄策,也只有嫁给他,才能堵住众人之口,被称上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纪采买看着那厢忙碌着的温明棠,说道:“可温丫头曾说过温玄策待温夫人十分严厉,倒是温夫人对温玄策似是有几分真心。”从虞祭酒口中得知温夫人颇受风流才子的追捧,可温丫头口中的温玄策却同那等风流才子截然不同。 “温玄策虽是才子,也写的一首好诗文,却同那等吟诵风雅的风流才子不同,他……更务实,也更关怀黎民百姓,”虞祭酒叹了口气,说道,“自然不属追捧温夫人的那等人。” “那他为何要娶温夫人?”纪采买不解,“温夫人有那等美名,又不是除却他,嫁不出去了。” “这个么,据王和所言,”虞祭酒悠悠解释了起来,“于彼时的温夫人而言,哪个才子能越过温玄策?他有名望,有才华,又没有那等才子惯有的风流,不纳妾,于温夫人这等女子而言,自是最好的夫君人选了。” 纪采买听到这里,隐隐明白了:“可于温玄策而言,娶妻生子是他的责任罢了!温夫人想要的,温玄策能给,可温玄策想要的,温夫人永远不会懂,也永远给不了。” 虞祭酒点头,看向灶台后掀开锅盖,认真查看锅中白菜豆腐炖煮情况的温明棠,说道:“所以对于温夫人而言,嫁给温玄策是她想要的;可于温玄策而言,这也不过是他娶妻生子的责任罢了。当然,听王和那学生所言,温夫人虽为才子所追捧,却并非那等虚荣好名之人,相反是个温柔贤惠之人。” 对此,纪采买也点头说道:“温丫头也是这么说的,道温夫人是个温柔之人。对她而言,温夫人是个好母亲。” “花开在那里,即便不招惹别人,可她生的好,便总会吸引外头的目光,”虞祭酒说着,看向纪采买,“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事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召见,以致温夫人的美名再次被人提起,眼下已有不少风流才子开始打听这丫头了。你知道的,她如今这身份,比当年出身官宦之家的温夫人更易摘得。” 纪采买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半晌之后,他看向虞祭酒,说道:“我原先以为祭酒今日来是探个口风,想要替人说媒的,却原来是为了告诫我等!”说到这里,他点头道,“多谢祭酒告知,一会儿我自会同这丫头说了,告诉她小心行事的。” 熟料这话一出,虞祭酒便摇头道:“错了,我原先确实是有来探口风的意思。”他道,“毕竟群狼环伺,矮子里头挑高子,我也能帮忙把把关!实在不行,你也知道,黄侍中相中了荀洲,荀洲又是王和的弟子。王和这些时日一直没在黄侍中那里松口,就是顾念旧人之女,想着由他出面收这丫头为义女,将荀洲同这丫头凑成一对。” 收温师傅为义女?纪采买听到这里,大惊之下又隐隐有所触动:如此一来,那位名唤王和的名士对温师傅可当真算是大恩了! 不得不承认,凡事皆有两面。风流名士风流是真,可不顾门第观念,敢随性而为也是真。也只有这等人才会做出这等不介意外界看法之事! 当然,触动归触动,纪采买没有错过虞祭酒话中的“原来”两个字。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虞祭酒含笑着开口了:“不过,我方才过来时听廊下几个小吏在小声交谈,兴许倒是不需将荀洲同这丫头勉强凑成一对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豚油拌饭(一) 一夜无梦。 隔日晨起时,看到铜镜里精神奕奕的自己,温明棠有些不解,知晓了这样的真相,按理说该辗转难眠才是,她又是如何睡得下去的?甚至……睡的似乎比以往更要安稳。 大抵……是心里对这样的答案早已猜到了? 温玄策是天下名士,做下这一切有他的原因,其中或涉及道义或涉及其他,他或许不负天下,却终究不是个好父亲。 温明棠幽幽叹了口气,手按在胸前,感受着胸腔中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半晌,自嘲了一声:“罢了!人无完人!” 原主已死在掖庭冰冷的湖水中了。 原谅也好,仇恨也罢,她都无权替原主来做选择。 温明棠看着铜镜里神采奕奕的自己:她能做也想做的,便是顺利解决了这件事,而后……过她这个温明棠自己想过的日子。 由内务衙门统一配送的菜肉倒是天还未亮便送过来了,菜、肉什么的都是有的,只是皆不大好。 朝食做了煎饼果子配豆浆,因着送来的鸡蛋只是小了点,倒也无妨,不是不能入口。可待到午食,看着送过来的那都可以熬豚油的肥肉,汤圆忍不住感慨:“真真是抠门,这菜……啧啧!” 虽不消采买菜式了,可到底做了几十年采买的纪采买一见那肥多瘦少的豚肉,便立时蹙眉说道:“这一瞧定是去集市上买来充作庄子上的,价钱便宜了一半不止。” “便是煮个红烧豚肉这也腻的很,”汤圆将那白花花的豚肉拎起又放下,转头问温明棠,“温师傅,这午食怕是要你来做了!” 至少她汤圆搜刮尽肚子里所有从温师傅那里学来的菜式,除了熬豚油之外,也不知道这些肉能做什么不难吃的荤食。 真真是内务衙门苛扣,厨子遭殃!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着那可以熬豚油的豚肉目光微微闪了闪,笑道:“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今儿倒也还不算完全的无米,也能做得饭。” 内务衙门的事不能任他们惯着,可人一日三食不可少,不管如何,得先对付过去才行。 这头一步便是先将白花花的豚肥膘自肉上割下来,哦不,看着手里肥瘦极不分明的豚肉,温明棠觉得,应当换个说法,是将瘦肉从豚肉上割下来才对。 内务衙门送过来的肉食份量是没减,可割下来的瘦肉却只小半碗。 看着那点肉沫,汤圆忍不住再次摇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又能说什么呢?得先应付过去,总不能饿肚子啊! 肉沫放至一边,先熬豚油。阿丙熬起豚油来已然驾轻就熟了,一瓢水加上切成小块的豚肥膘,小火慢熬,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待到那四四方方的雪白豚肉熬成四方小丁,颜色由雪白转为焦黄时,豚油便熬好了。 油渣捞出放至一旁,豚油放至阴凉处任它凝固。 看着熬过豚油之后剩余的油渣同一点肉沫,阿丙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再次侧目:这便是午食所有的肉菜了,也不知温师傅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看了眼灶台上内务衙门送来的白菜,以及温师傅切好的嫩豆腐,两人苦笑了一声,听了温明棠的吩咐,去切白菜了。 …… 阿丙同汤圆的反应不是独一份的存在,隔壁国子监的几个公厨师傅看着送来的白菜以及那满是肥膘的豚肉也正叉腰一筹莫展中。 “这怎的吃?”其中一个师傅拎着那肥膘,说道,“莫说这里读书的都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孩子,便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哪家父母舍得孩子吃这等集市上送作添头的东西?” “变出花儿来也只一个红烧,一个随便炒炒罢了!”另一个师傅皱眉说着,眼角余光一瞥,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时,忙开口唤了一声,“虞祭酒!” 虞祭酒的嘴一贯刁钻的很,自去岁隔壁大理寺换了那位温师傅开始,便不怎么在公厨吃饭了,眼下换了内务衙门送菜,更是鲜少看见人影,今儿也不知吹的哪里的风,居然跑到公厨来了。 听那师傅唤“虞祭酒”,几个正在发愁的师傅连忙跟着向虞祭酒施礼。 虞祭酒摆了摆手,没有在意这些虚礼,而是目光扫向那些堆放在灶台上的菜,顿了片刻之后,问道:“这些……都是今日内务衙门送过来的?” 几个师傅点头。 虞祭酒“啧”了两声,摇了摇头,随后问几位师傅:“午食准备怎么做?” “一个红烧,一个随便炒炒吧!”其中一个师傅说道,“也只这两个菜,没什么可做的了。” 虞祭酒“嗯”了一声,顿了半晌之后,又道:“是难为你们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几个师傅点头,还不待说什么,便见虞祭酒转身背着手踱了出去,临离开前,还道了句:“也不知隔壁那位能做出什么菜式来,我且瞧瞧去!” 几位师傅:“……” 被虞祭酒“寄予厚望”的温明棠等人此时正在备菜,距离午食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自是不必太急。 是以虞祭酒走进公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闲适”的场景:米饭倒是煮好了,已闻到白米饭香了。灶台上的菜式配料什么的也已妥当,而温师傅、阿丙同汤圆那厢三个掌勺的却正优哉游哉的切着菜。 纵然早已知晓大理寺公厨的菜式同国子监的不会有什么不同,可看到几人正在切的白菜时,虞祭酒心里还是“腾”地升出一股莫名的失望来。 摸了摸鼻子,正要转身离开,那厢眼尖的汤圆却已看到了他,立时开口唤了声“虞祭酒!” 小丫头声音脆生生的,虞祭酒脚下慢了一慢,听到紧随其后响起的温明棠的招呼声时回过头来,鬼使神差地,蓦地来了一句:“今儿午食你们做什么菜?” 那厢的温明棠却面上带笑的打量了他一眼,笑着反问他:“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午食的时辰,虞祭酒来的那么早,可是一会儿有事?” 虞祭酒“嗯”了一声,心说这温师傅果然在大理寺这等地方呆久了,观察细致的很。他咳了一声,说道:“便是来看看,若是尔等备的早,便先讨得一碗饭填填肚子。” 不过眼下看来,这碗饭怕是讨不到了!虞祭酒失望的准备转身,耳畔却听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就来一碗豚油拌饭好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剪刀面(七) 温秀棠心说她怎会知晓这些?她当年只消保持颜色,取悦裕王便够了!不过看刘元的脸色,这枚印章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正忐忑间,刘元开口了。 “这枚印章是裕王的私印,落了这私印的不少文书信件皆涉及到了裕王当年的谋逆大事,”刘元看向她,说道,“温姑娘方才亲口所言印章在你那里,是裕王在你那里加盖印章时落下的。可见他连谋逆这等事都未瞒着你,至此,温姑娘若说自己同裕王只是金主同头牌的关系,这可说不过去。” 听到这里,温秀棠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掉入坑里了。 温明棠这死丫头陷害她!所谓的当日被追杀一事的控告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将她强行拉入已经结案的裕王谋逆案中。 那厢的刘元自不会等她慢慢想对策,而是继续说道:“温姑娘方才也确认了诉状,可见是识字的,莫拿不识字这等幌子蒙混过去。” 温秀棠一时冷汗岑岑,谋逆大罪可不比先时协助裕王追杀一个普通百姓这等罪,追杀温明棠这死丫头,只要没有直接证据便能撤案。可谋逆这等大罪一旦有嫌疑,不说直接证据了,便是相关不大的间接证据也是需要严查的。 所以,一旦牵连进谋逆大罪,真正能脱身的极少。 见温秀棠白着一张脸不说话,只额上密密麻麻的沁满了冷汗,刘元顿了片刻之后,同白诸、魏服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说道:“所以,温姑娘怕是不能走了。”说罢转头对身旁的狱卒说道,“换个牢房!” 谋逆这等大罪的嫌犯自是要被换入最里间的牢房,严加看管的。 自始至终,温明棠都未再说一个字。 温秀棠被推推搡搡的拉了出来,大声喊着“冤枉”,“轻点”之流的话时温明棠没有出声,在温秀棠被狱卒押解向里间经过她身边对她谩骂的时候,温明棠也未出声,自始至终只是平静的目送着温秀棠被换入最里间的牢房。 待温秀棠的声音逐渐小到再也听不到时,温明棠转身对一旁的刘元等人说道:“有劳了。” 这一声“有劳”委实太客气了,将撤回的诉状交还给温明棠,刘元说道:“此事我等不过帮忙跑个腿而已,真正促成此事的不是我等。” 温明棠摸着手里那枚金玉印章点了点头:“我知晓。” 若是有证据,她早拿出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这枚金玉印章不过是查抄裕王府中查抄出来的而已,林斐将温秀棠的消息带过来的同时,一道将这枚金玉印章带了过来。 所以,她手上根本没有什么证据,所有这一切都是温秀棠为了推脱自己招供的。 印章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温秀棠承认了裕王在她那里做事并未避讳着她,包括谋逆大事,一样如此。 所以温秀棠对裕王曾经的谋逆之举怎么可能不知情? 摸索着手里这枚金玉印章,温明棠轻哂了一声,将物证交还给了刘元。 陛下送来这物证当然不是追究已死的裕王的谋逆之罪的,而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温秀棠抓起来。 不管温秀棠对温玄策当年之事是否知晓,在宫中“审”过温明棠之后,自是要审温秀棠了。温明棠垂眸: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大方的人,没道理对温家当年旧事毫不知情的她被连番审问,被杜令谋在明处设难,且还要被人在暗中下毒暗害的。 而温秀棠……却躲在她的背后,全然躲过了这些迫害。更何况……她可不相信仅凭叶淮,就能把去岁将温秀棠带走的事处理的干干净净,也只有叶舟虚出手,才能替温秀棠隐瞒了这么久的行踪。 所以,叶舟虚为什么要带走温秀棠?她可不信什么温玄策故旧之流的鬼话,若说到温玄策故旧,温秀棠还能越过她去?可叶舟虚对她……想起梦中假死变真死的事,温明棠冷笑了一声,摇头。 温秀棠身上必然有值得叶舟虚费心的秘密,若不然,留着温秀棠做什么?不是平添麻烦?就同当年的她一样! 不过眼下,不管是什么秘密,此前不曾吃过什么苦的温秀棠在大牢里总会说的。 温明棠走出了大牢,至此,温秀棠被抓,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月光漏过指间,撒向地面,温明棠低头,看向脚下手指落下的影子,不知是不是被月光拉长了影子的缘故,这双手影显得格外纤细。看着脚下的纤细的手影,鼻头一阵莫名的酸楚感蓦地涌了上来。 这是来自于身体的本能,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脚下的影子。 温秀棠的那点心机同算计真的能瞒过温玄策的耳目么?不能。所以,温秀棠知道这个秘密,她却不知道。 其实,有些事不是没有察觉到的。温玄策出事之前能特意安排手下远避江南,必是早知晓自己要出事了。可出事之前,他对原主和那位温夫人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对温秀棠呢?温明棠不知道。可作为温家的掌事者温玄策的亲女,年幼时会被温秀棠欺辱,虽是女儿家之间的争锋相对,却也足可见温玄策对她无视的态度。 世人赞温玄策的才智,既然知晓自己要死了,那他死后,温家会是何等遭遇他又怎会不知道?除却温秀棠同温明棠两个年岁太小充入掖庭的,不会再有旁的活口了。 可这秘密显然并不会因为温玄策的死而消失,反而会引得那些人继续盯上温家仅剩的两个活口——温秀棠同她。 她是温玄策的亲女儿,就如杜令谋所说的,秘密不在她这里还会在哪里? 她是个靶子,自始至终都只是个靶子,一个替温秀棠挡住那些秘密窥探者的靶子而已。 所以,她什么都不知道,温玄策也什么都不曾交待她,因为根本不需要交待。会有无数如杜令谋这样的人苛难她,这样的苛难之下一个人又能活多久?所以,在温玄策的设计下,她迟早都是要死的,温明棠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初来大荣时那冰冷的湖水…… 温玄策所希望的便是秘密随着她的死,让那些窥探者彻底停手。 真相,果然残忍啊! 温明棠感慨了一声,手指轻轻一握,纤细的手影立时收拢了起来,紧握成拳,不留半点缝隙。 第四百四十三章 剪刀面(六) 虽食过春盘了,可冬寒到底还未完全褪去,温明棠推开大理寺大牢的大门走了进去。 牢门推开的瞬间带入的凉意刮入临近牢门的牢房之内,引得坐在牢内石床上的人生生打了个寒噤。比起这大牢之内其余囚犯身上画着“囚”字的灰白囚衣,这临近出口处的牢房之内的囚犯身着的却是一件颜色鲜妍亮丽的及地长裙,长裙裙摆处特殊的波纹褶皱样式正是近些时日长安城里最时兴的款式。若是将之放在长安城的街头,这位牢里着长裙的囚犯必然不是一般的引人注目。可……放在这大牢里,不知为何,这一身颜色鲜艳的长裙同这牢房干净却又朴素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看起来莫名的有些滑稽。 坐在大牢石床上的人正垂眸低头啜泣着,听到动静声,下意识的抬头望了过来,待看到过来的温明棠时,她面上的神情顿时一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原本的梨花带雨立时转变成了愤怒,她跳下石床,向牢门处扑来。 “姓温的,你……” 话还未说完,便被牢门外的温明棠打断了:“你也姓温,你指的是哪个?” 温秀棠咬牙,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一字一句的蹦了出来:“温———明———棠。” 温明棠闻言点头“嗯”了一声,相比温秀棠咬牙切齿的愤怒,她面上的神情可用平静来形容。静静的看着牢内张牙舞爪,将手伸出来,想要抓住她的温秀棠,温明棠说道:“是我,温秀棠,许久不见了。” 这幅平静的模样激的温秀棠更是愤怒,她怒视温明棠:“你做甚害我?” “这话当我反问堂姐才对!”温明棠看着温秀棠悠悠道,“先人曾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堂姐何故助他人来陷害于我?” 温秀棠咬了咬牙,对上温明棠平静的脸色,她下意识的抓紧了手里的牢门,画着艳丽丹蔻的指甲几乎整个都要陷入木柱之中了。 那一根根的牢笼木柱提醒着她,自己眼下已被抓了,自不能如以往那般随意呵斥温明棠了,不仅如此,怕是还会被这死丫头看笑话。诶,不对!突然察觉到什么的温秀棠反应过来,猛的抬头看向温明棠:“你的物证是一枚金玉印章?” 温明棠笑着点头,道:“是呢!便是被追杀的那日,自那死士身上捡到的。后经查证,确实是裕王所有。所以,这死士当是裕王的人无疑了,他派人追杀于我,堂姐你协助……” 话还未说完,便被温秀棠打断了。 “不可能!”温秀棠瞪向她道,“你怎么可能在那死士身上捡到金玉印章?那印章明明丢了……不对,是你!” 对上温秀棠不敢置信的眼神,温明棠抿唇笑了,她道:“堂姐记起来了啊,那印章确实是我当日去教坊时在你屋中捡的……” 好一个捡的!温秀棠对上面前这张怎么看都不顺眼的脸忍不住再次咬牙,哪个知道是捡的还是拿的?那人东西虽总是乱丢,可这印章……呃,倒也不好说。当时丢了这东西,那人还踢打了她一顿,害得她养了好些天的伤没敢见人。 不过眼下不是回忆这些的时候,温秀棠看向温明棠,怒道:“明明是你在我这里拿的,又为何信口雌黄的说是在那死士身上拿的?还要设计害我入狱?” 温明棠很是耐心的等温秀棠将质问的话尽数说完,才悠悠道:“堂姐的意思是要我去同衙门说这印章是在你屋中捡的?” “自……”一个“然”字还未说完,温秀棠便下意识的收了口,冷静的想了起来:眼下温明棠这死丫头告她协助裕王杀人,印章在死士身上能坐实死士是裕王的人,可协助裕王与否除却当日看到这死丫头来寻她的人证之外,便没有旁的物证了。她是教坊头牌,裕王彼时那等身份,说裕王强迫她做下的这些事也不是不可! 可若这印章是在她屋中捡的……不对,捡的那又如何?真真险些被这死丫头那副样子唬到了!一枚印章而已,裕王当年是她的入幕之宾,有印章落在她那里也不奇怪啊! 如此一来……待到反应过来的温秀棠顿时冷笑了一声,道:“呵!你只有当日你来教坊寻我的人证,哪里来的确凿物证?凭什么抓我?”说罢不再与温明棠多言,大喊“来人”。 几声“来人”之后,便有狱卒闻讯过来了。 温秀棠朝着温明棠冷笑了一声,而后便指着温明棠对狱卒大声说道:“快去寻你们大人来!她方才亲口所言,印章不是那死士身上的,是在我屋中捡的,所谓的物证是她编排的,你们无权抓我,快放了我!”说到这里,不等狱卒开口,似是怕狱卒不信,温秀棠忙指向临近几座牢房,道,“方才我二人说话声音不小,并未避讳众人,当还有不少人听到了我二人方才的对话!” 因着狱卒过来,特意走到牢门前围观的临近几个牢房的犯人此时还在迟疑着,似是在斟酌要不要出声之时,倒是那厢的温明棠点头了,她道:“她说的不错,我方才确实说了这话。” 如此……有温明棠亲口承认,狱卒自不敢怠慢,连忙跑了一趟,不多时便将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个寺丞请来了。 眼见来人,温秀棠立时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指向温明棠,道:“她方才已亲口承认,印章是在我那里捡的,不是死士身上寻来的。当年裕王乃我入幕之宾,在我那里忙些公务,加盖印章是家常便饭,落了印章在我那里又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即便印章是死士身上的,除却能证实裕王要杀她之外,与我何干?她哪里来的确凿证据告我协助裕王杀人?”要告她协助裕王杀人,除非把裕王拉出来作证。可眼下裕王都死的不能再死了,还有谁能告她协助杀人?所以今日根本就是一通无甚确凿证据的胡乱抓人,先时险些被这群人唬住了。 一旁的温明棠点头说道:“是这般没错了。” 刘元等人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让一同赶来的文书小吏将此事记了下来,而后传与温秀棠看。 待到温秀棠确认之后,在温明棠的诉状上按下指印,温明棠的诉状便算是作废了。 待按罢指印,温秀棠一面擦着手指,一面问三人:“大人,既是误会,小女可否离开了?”方才在叶府闹了这么一场,待回去怕是少不得一番解释了。 对此,对面三人没有点头也未摇头,只是仍站在原地说道:“那今日温师傅状告其堂姐的这一纸诉状算是废了。” 温秀棠翻了个白眼,走至牢门旁,等狱卒前来开门。 狱卒却并未过来,而是看向三位寺丞,过了片刻之后,刘元看向她,开口了:“温姑娘可知这枚印章是裕王用来做什么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剪刀面(五) 刘元是在吃暮食的时辰带着赵由进的叶府。 选这个时辰进府,便是为了同叶舟虚、叶淮二人碰个面,顺带“知会”他二人一声,他们进叶府提人了。 可不成想,两人并不在府中。听闻是笠阳郡主身体不适,将叶淮强行“唤”了去,叶舟虚不放心儿子,便一同跟了过去。 如此……虽同他们原先想的不大一样,倒是……更方便提人了。 老爷公子不在,衙门上门提人。叶府的管事自是“忠心”的适时赶来阻拦的,尤其衙门想提的那位温姑娘还是老爷特意吩咐过好好照看的。 “我家大人去了王府,很快便回来!这位温姑娘乃是我们大人故旧之后,可否请大人稍等一番,待我家大人回来之后再议?”管事说道,“若是无故被人带走……”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元打断了:“何为无故?她当年伙同逆贼裕王谋杀其堂妹,此乃人命大罪,她乃杀人嫌犯,此为无故?” 管事:“……”他怎会知晓那位瞧着娇弱的温姑娘竟还会牵连进什么杀人案里头?且杀的还是自己的堂妹?那副模样……诶,不过话倒也不能这么说,谁说模样柔弱的人便杀不了人了?君不见多的是这等外表柔弱之人毒杀又或者借刀杀人了!就府里那位温姑娘的做派,听底下的人道确实是个难缠的,这等事还真不好说…… 管事一个晃神的功夫,刘元挥了挥手,赵由一马当先,率先开道,带着人进了叶府。 回过神来的管事见状一面道着“许是有什么误会”,一面连忙追了上去。 这等“许是有什么误会”的话当然拦不住刘元他们,不过刘元也未让人拦住追上来的管事。 这管事尽力“拦”上一场,待叶舟虚等人回来也能有个交待了。 因着早就摸清了这位温姑娘的住处,刘元等人自也不需要人指路,直接赶了过去。 虽是“寄人篱下”,但以温秀棠的性子,当然不会安安静静地不折腾,这一点,从叶淮腰间的香囊上便看得出来。 她的院子在叶府的东北角,虽偏僻,可才临近东北角,便已能听到琴声自里头传出来了。 这等时候会在院子里弹琴的,除了住在院子里的温秀棠还能有谁? 再次感慨了一番这温师傅的堂姐同温师傅这对堂姐妹之间真真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后,刘元带着赵由闯了进去,而后便在温秀棠的惊呼声中,将温秀棠从琴后拉起来准备带走。 至于温秀棠那一声声的惊呼和质问,刘元通通恍若未闻。 律法严明,自不会管她是什么娇弱女子还是旁的什么的。杀人便是杀人,温师傅递来的可不止诉状,还有物证以及教坊同当日街头的人证。 虽没有温秀棠同裕王杀人的直接证据,可温秀棠同裕王关系匪浅,温师傅当日被人当街追杀前去了教坊,温师傅前脚刚走,裕王后脚便去寻了温秀棠,再之后温师傅便被人追杀这些事的前后顺序每一桩皆有不少人证,时间也是全然对得上的。 再者,温师傅还递来了一样至关重要的物证——一枚御赐的金玉印章。 御赐之物但凡送出,每一样都是记录在册的。这一点,从皇后那里得了支簪子赏赐的温明棠若说原先只是听闻,可领了次御赐之物的赏赐之后便已确定了。 那枚御赐的金玉印章出自哪里也很快便查到了,不是出自旁人,正是先帝曾御赐给裕王的。 裕王出事之后便被抄了家,因着府中物件繁杂琐碎,直至如今都未清点完。不少御赐之物都没寻到,不成想温师傅却在这等时候随诉状一同递来了一枚金玉印章。 推搡间,温秀棠辩解了起来:“我先时为情势所逼,孤身女子谋生不易,不得以入了教坊。裕王……裕王那仇人做了我的入幕之宾,一切皆是迫不得已,便是他杀了人,与我何干?” 迫不得已?刘元瞥了温秀棠一眼,说道:“温姑娘当年入掖庭之后,如何想办法搭上裕王,求裕王带你出宫脱离‘苦海’,进了教坊又是如何同人争风吃醋,争夺裕王,还因此害得教坊的几位娘子伤了腿脚半年之内都跳不得舞的,更有……” 话还未说完,温秀棠一张脸便涨的通红,忙开口打断了刘元的话:“便是如此……也只是因我自幼锦衣玉食,吃不得苦,不得已为之而已,便是如此,他杀人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好一个“不得已为之”!刘元翻了翻眼皮,说道:“掖庭也好,教坊也罢,温姑娘行事一贯不是个低调的,你这过往不少人都知晓,倒也不必寻那么多解释了。若是执意要辩解,倒也成,我等不介意多跑一趟掖庭同教坊的。” 温秀棠动了动唇,瞥了眼周围几个叶家婢子朝自己望来的眼神,心知自己被带走之后,这姓刘的寺丞说的话必然会传到叶舟虚等人的耳中。她额上的冷汗都沁出来了,有些事便是猜到,没有点破还能装作不知道,可一旦被点破了…… 眼角的余光瞥到对面那姓刘的寺丞嗤笑的神色之上,心知再让他将自己的过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下去,事情只怕更糟,温秀棠抿了抿唇,没有再在这件事上多做辩解,转而说道:“杀人之事我从来不曾做过!” “哪个说你直接动手了?告的是你协助裕王杀人,是帮凶!”刘元说道,“因人证物证俱有,温姑娘嫌疑重大,自是该带回大理寺审问的。” 说罢这些,刘元也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将温秀棠带走了。 待到大理寺众人离开之后,几个被点来“照顾”温秀棠的叶家婢子问一旁的管事:“如此……待到公子他们回来,奴该如何交待?” 管事叹了口气,说道:“如实交待吧!大理寺的人没有拿到证据又怎会上门拿人?”他一个小小的管事,怎么可能拦得住这群差役?这等情形,便是老爷在府里都拦不住啊! …… 听闻刘元他们顺利带回了温秀棠,温明棠在吃罢暮食之后便去大牢见了还未来得及吃暮食便被带来的温秀棠。 一别数月,总算是……再见到她这个堂姐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剪刀面(四) 待林斐离开后,阿丙同汤圆便过来寻温明棠了。 “温师傅,暮食做什么吃食?” 温明棠坐在窗前,一面将自己包袱里那方砚台翻出来添水磨墨,一面回道:“内务衙门不是送了豚肉来么?荤食做个红烧豚肉,素食便用那嫩韭黄同鸡蛋炒一下,再配个汤。” 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虽说不至于苛刻至饿死,却也决计算不得多,一荤一素一汤成了各部衙门公厨的标配。这般一来,倒是不管走到哪个衙门的公厨,这三食吃的几乎都是一样的了。 如此……各公厨师傅的厨艺水准倒是更一目了然了。 食材便那两三样,多也变不出花来。汤圆同阿丙点了点头,被内务衙门强迫着减了菜式,公厨师傅倒是轻松了不少,统共三道菜,做起来自是容易,尤其于去岁跟着温明棠练了一年厨艺的阿丙同汤圆来说更是如此。 是以听得暮食是这三个菜时,两人当即表示暮食便让他二人做了,正巧这几道菜做的还不熟练,油多油少,糖盐酱醋该如何放置是个需得慢品勤练的活儿,真要出去开食肆酒楼的话,这配料的份量便全在厨子手里了,需得掌握好了。 正巧也好让温师傅的胳膊再养养。 温明棠揉着贴了膏药的胳膊,没有拒绝两人的好意。 待两人走后,她提笔开始写了起来。 暮食的菜式虽简单,味道却还不错,一看便出自温师傅……教出来的阿丙同汤圆的手笔。 左右四顾了好一番,也未看到公厨台面后还有第三个人的影子,有人忍不住问阿丙同汤圆:“温师傅呢?” 汤圆笑吟吟的说道:“温师傅早上做剪刀面时伤了手。” 问话的小吏听罢,点头道:“那是得好好歇着,厨子的手可精贵着呢!”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叹道,“我等埋头忙着翻卷宗,起身时眼睛都是花的,更别提这翻卷宗的手了!眼下正向天地求饶,最好这等时候莫再来旁的案子了,好叫我等能消停消停,缓口气……” 话还未说完,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怕是不能了!” 说着这句话走进来的是白诸,他手里还拿着一封拆开的诉状,道:“来新案子了!” 又来……原本正排队等着领暮食的差役同小吏们皆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有人白着脸,颤了颤唇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未说出口。 这等时候……着实分身乏术啊! 比起差役同小吏们难看的脸色,白诸的脸色倒是平静,他看向众人,顿了片刻之后,说道:“递诉状的……是温师傅。”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公厨之内安静了片刻之后,问询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温师傅?温师傅遇到什么事了?”有人闻言立时开口问道。 还有思虑周全些的,想了想,问道:“是家里的事还是自己的事?” 这话一出,便有不少人向白诸看去。温师傅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温家的事也不是秘密。若是温家的事便是旧事,若是自己的事当是这两日才遇上的麻烦。 白诸的回答却依旧出乎众人的意料。 看着朝自己望来的众人,白诸说道:“既是家事也是自己的事。” 这话便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白诸笑了笑,说道:“温师傅将自家的堂姐告了,岂不既是家事又是自己的事?” 众人恍然,“哦”了一声之后,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温师傅的堂姐……我记得好似是裕王曾经包的教坊头牌吧!之后便没了消息。” “眼下有消息了。”白诸笑着说道,“所以温师傅将自家的堂姐告了,告她……曾伙同裕王想要当街杀她。” 那个名唤温秀棠的女子虽是温师傅的堂姐,那性子却与温师傅截然不同,一眼瞧上去便知是两种人。裕王那个案子虽然结了,不过那死士当街追杀温师傅,恰巧赶上林少卿、刘寺丞同白寺丞他们也被追杀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满大街都目睹了这一幕。 只是因着死士死了,虽怀疑此人是受裕王指使,可死无对证,温师傅便没有状告。 后来裕王被牵连进高句丽使臣案出事之后,这温秀棠便不见了,温师傅除却私下曾托他们寻人之外,也未状告。 不成想今日温师傅竟不声不响的递来了诉状。 有人反应过来:“温师傅的堂姐寻到了?” 白诸点头,道:“寻到了,眼下刘元带着赵由他们已然过去拿人了。” 谁能想到裕王出事之后一直下落不明的温秀棠又回来了呢? …… 温明棠也未想到温秀棠竟然这么快便回来了,要知道此时距温秀棠离京还不到一年的工夫。 揉了揉鼻子,想起昨日经过叶淮身边时闻到的香味以及叶淮戴在腰间的香囊,温明棠便生出了怀疑。 当时温秀棠失踪时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带走温秀棠的管事操了一口江南地方口音,叶淮等人又是从江南来的,这一点倒是对的上的。 有些事虽说只是些笑谈,可笑谈中未必没有蛛丝马迹显露。 叶淮早前早来过长安了,林斐为了敲打她莫要被叶淮的好皮相骗了,说过不止一回叶淮文采风流,作为青年才俊颇受女子追捧。 这些女子中有大家闺秀,可更多的……却是风尘女子。 这也不奇怪,才子诗作,名妓唱曲传颂,一向都是风尘女子展露头角最快的方式之一。 温秀棠彼时身处教坊,会听说叶淮的名字不奇怪。以温秀棠自小便喜好与她争个高下的性子来看,叶淮又是原主的前未婚夫,便是彼时温秀棠还是裕王的人,却未必不会想办法见一见叶淮,好膈应一下原主。以叶淮的性子……呃,温秀棠这样的美人相邀,怎会不去? 再者……想起梦中“原主”的遭遇,叶淮会如何安置温秀棠可想而知了。 温明棠觉得,这温秀棠八成是第二个“原主”了,只是这一次,笠阳郡主出了事,叶舟虚另有打算,温秀棠便没有以“假死”的名义真死,而是跟着来了京城。 如此……倒是正好,她还在寻温秀棠呢,她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 第四百四十章 剪刀面(三) 自昨日见过林斐之后,再见到林斐已是午食过后的事了。 剪了一早上的剪刀面,午食这一顿温明棠顺理成章的做了个甩手掌柜,吃罢午食之后,同纪采买一道站在院子里看着冒新芽的枯枝出神。 因是背对着院门的,是以林斐进来时,她并未察觉。 直等林斐走至她跟前时,温明棠才看到了林斐,见他身着一件常服,温明棠有些意外。 今日大荣各部衙门都开了,大理寺更是早早便因着赵孟卓的案子开了衙,林斐这些时日来衙门着的都是官袍,怎的今日正式开衙了,反而着了一身常服? 莫看只是穿着的问题,可着官袍还是常服的意义显然是不同的。 鲜少缺席公厨三食的林斐便是最忙的时候也会遣赵由走一趟,今日却是不止自己未来,连赵由也未出现,这显然不是意外了。 “林少卿今日怎的未来食朝食?”温明棠开口问道。 两人此时相对着相处的神情、情绪皆同年前没什么两样,仿佛那晚林斐同她说过的“憧憬”“搭院子”“种葡萄架”这些话以及皇后娘娘的打趣都不曾存在过,对此连温明棠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除却那日才听罢他的“憧憬”后心跳快了快,温明棠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更为平静。 这其实也不奇怪,林斐自己也说了,说那些话只是为“告诉”她一声,毕竟眼下那些话只能同她两个人在场时说,至于什么时候能在所有人面前说了,往后会如何,谁也不知晓,所以即便有皇后娘娘的打趣又如何? 再尊贵的贵人如皇后,甚至陛下的开口打趣也代表不了什么。要知道“开口打趣”同“暗示”这些话的用途除了知会一声之外,其用处甚至还没有寻常百姓白纸黑字的契书管用。 温明棠是个心里门儿清的人,并没有因此生出多少“旖旎”的绮思来。“春闺梦里人”这句话既有“春闺”二字,自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儿才有的绮思,而不是在掖庭里摸爬滚打的温明棠该有的。 林斐看向她回道:“祖父的案子中张让据理力争,认为赵孟卓坠楼案同我祖父牵涉的案子有关,我作为靖国公次孙,自是不能再插手这件案子了。” 温明棠恍然:难怪今日早上他未来食朝食也未着官袍,原是为了避嫌!也难怪刘元、白诸以及大理寺一众官员同差役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如今的大理寺,大理寺卿死了,大理寺少卿避嫌不得触碰这个案子,整个大理寺做主的担子便直接落到了刘元、白诸以及年后刚回来的魏服头上。若放在平日里,三人或许还能应付一二,可此时却恰巧正是整个大理寺最头疼的时候,不论赵孟卓案还是靖国公案背后恐都有不小的隐情,岂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 温明棠想明白了这一点,看向面前一身常服的林斐,问道:“林少卿有什么打算?” 林斐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如此被冠以“避嫌”的名头无法触碰这个案子,必会另想办法。 林斐没有立刻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对温明棠说道:“你昨日的猜测不错,叶舟虚确实有意让我出头对笠阳王府发难。” 昨日离开茶楼回大理寺之前,温明棠将叶舟虚同她说的话同林斐说了一遍。末了,还猜测叶舟虚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都是在撺掇她寻林斐接手这件事,当时林斐并未多说,温明棠也未多问便回了大理寺,毕竟今儿还要早起做朝食。 不成想,午食过后,林斐过来寻她,头一句话便是承认了她昨晚的猜测。 笠阳郡主是个美人不假,可一个瘫了的美人外加一个外界指摘不断,麻烦缠身的笠阳王府,不管于叶淮还是叶舟虚而言,怕都是不想要的。看叶舟虚当年同温玄策割袍断义之举,此时想故技重施,斩断同笠阳王府的联系不奇怪。 不过看那日宫门前那群宗室中人的态度,叶舟虚想要斩断同笠阳王府的联系怕是没那么容易。 不能斩断连着的那根线,就解决线那头的笠阳王府,这也算是个办法,是以叶舟虚想借大理寺的手除掉笠阳王府不奇怪。 温明棠看向林斐:“那你有什么打算?” 林斐突然到这里来寻她说这些,显然不只是为了告诉她,她昨日关于叶舟虚举动的猜测是对的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林斐开口说道:“你那个堂姐温秀棠寻到了。” 听到“温秀棠”三个字在耳畔响起时,温明棠心中一跳,旋即恍然:“陛下同你说的? 那日她在宫中同靖国公透露温秀棠的存在自不止是为了说给靖国公听的,还是说给安排她去见靖国公的皇后听的,靖国公如今人在宫中,这个消息能被林斐知晓自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陛下告知了他。 林斐看着女孩子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日光下,女孩子身上穿的还是惯常所见的粗布麻袍,头上松松垮垮的扎了个单髻。初来,哦不,应当说去岁初来时那头厚重的刘海眼下只剩两鬓垂了两缕下来,其余尽数扎了上去。 见林斐盯着自己的额头看,温明棠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光洁无遮的额头,说道:“年前事忙,一直顾不得修剪头帘,到了元月又不得剪发,早上忙着做朝食,这头帘实在遮眼,就暂且梳上去了,待一会儿得空……”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宫里,无需遮掩,还是如此吧,”他说着,朝正巧经过廊下的几个小吏点了点头,用不大不小,却刚好能叫那几人听到的声音说道,“这般好看!” “这般好看”四个字一出,温明棠同廊下经过的几个小吏便同时愣住了。 不过到底是有那晚“院子”“葡萄架”的谈话在前,女孩子略略一怔之后便迅速回过神来了,眼角余光瞥到那几个小吏惊诧到恍若被雷击中一般的神情时,温明棠在心底叹了口气,看向面前突然说出“这般好看”四个字的林斐。 林斐不是没轻没重的李源,突然说出这四个字自是有意为之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林斐看着面前女孩子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她羽睫轻颤,颦笑间眸光流转,即使一身荆钗布裙也难掩殊色,真真可以称得上一句“丽质天成”了! 那华裙珠钗粉黛环绕的温秀棠如此针对她真真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过这一切,想到那位颇有“美名”的温夫人,倒也不奇怪了。 其实他本不想那么快在人前同她说这些话的,可一想到温秀棠如今所在之处以及叶家父子的举动,他还是选择了开口。纵使会因为他的开口,引来不少波折同非议,那也无妨,无非是多些阻力罢了。 温明棠只见面前看了她片刻的林斐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那日府衙前……你很聪明。” 若说原本还只是猜测叶家想借她这桩“昔年旧婚约”斩断同笠阳王府的亲事,眼下林斐这一说,自己的猜测当是事实了。 林斐看着自己这话一出,女孩子面上的恍然之色,心中再次叹了一声:其实面前的女孩子不止皮相之美属最顶尖的那等,聪慧灵秀也不遑多让。荀洲对她虽说没那个心思,可有句话还真没说错。若是温家没出事,她确实当属这长安城中最耀眼的那一等美人,想上门求娶她这位温家小姐的能从朱雀坊一路排到通明门。 今日之举带来的非议,怕世人都会觉得自己同她之间,是她高攀了,却不知真正论起来,哪里有什么高攀。 林斐自袖袋中摸出一物递给女孩子,说道:“眼下有一事需你帮忙。” 第四百三十九章 剪刀面(二) 待阿丙同汤圆将鸡蛋煎到一半时,陆续有人进公厨吃朝食了。 先扫了眼台面之后的人:还是熟悉的温师傅,阿丙同汤圆。 听着“温师傅”“阿丙”同“汤圆”的招呼声此起彼伏的在耳畔响起,阿丙同汤圆两人一边忙着手里的煎蛋,一边来不及抬头,却在口中回应着招呼声。倒是一旁的温明棠还能抬头看看是哪个打的招呼,一面回应,一面两只手里的动作却是不慢:一手拿着一团面团,一手拿着一把刃面抹了油的剪子,随着剪子一开一合,一条条状如柳叶般的“面条”落入锅中。 因着是边煮边剪,温明棠的动作自然不慢。 原本看温明棠拿剪子剪面,众人倒是想打趣两声“温师傅又偷懒”云云的,毕竟今儿是公厨开门的头一日,是要清扫公厨的,留给公厨师傅们做朝食的时间自是不够的。还记得往岁,开公厨头一日的朝食多是公厨师傅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隔夜冷饭兑水匆匆做出来的稀饭,再配上一两块腐乳应付应付,有些腐乳上头甚至还带了霉点,虽腐乳的做法特殊,可那霉点显然不是一句“这就是霉豆腐”能糊弄过去的,分明就是坏了啊! 今儿公厨开门头一日的朝食不是隔夜冷饭兑水的稀饭已让他们意外了,在看到那准备的满满当当的辅料同阿丙、汤圆正在煎的鸡蛋时,众人心里对能吃到这样一份“开门”朝食心里自是满意的。 原本也只是打个趣,可看那看似随意剪出来的“柳叶面条”一条条的不论形状还是大小都差不多,入水之后先沉了下去,而后又随着那翻腾的水浪慢慢上浮至水面之上,温明棠抄起竹笊篱将那柳叶似的面条捞起倒入碗中,而后熟练的推到一旁,那厢已然将煎蛋大任悉数交由阿丙一人处理的汤圆熟练的接过温明棠推来的面碗,依次在那柳叶面条上放入盐、醋、葱、香菜等各式辅料之后,一勺热油便浇了上去。 “呲啦”一声,那熟悉的油同面条相遇的声音响起,一阵浓厚的辣香、油香同面香弥漫开来,站在台面后等候领朝食的差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感慨道:“半个月未见,还是熟悉的味道!”说罢喉口动了动,吞咽了一口口水。 待得一只煎的两面金黄的鸡蛋夹入碗中之后,差役便迫不及待的端起面碗离开了台面,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到离台面最近的食案前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便立时用筷箸将剪刀面迅速拌开,随着各式辅料被均匀拌开,那油香与辣香也随着不断拌匀的动作源源不断的自碗中冒了出来。待到碗中每一缕两头尖尖,中间微胖的“柳叶”之上都均匀的浸润上红油之后,差役拿着筷箸如素日里食面一般下筷准备入口,可当筷箸夹上那浸润了红油的“柳叶”之后,那“柳叶”便立时自筷箸中滑落下来。 差役怔了一怔,手的动作比脑海中的动作更快一步,下意识的再试了一次,又掉,又试一次,再掉…… 正愣神间,一把勺子放到了他的餐盘里。 抬头,正见端着餐盘的刘元在自己斜对面坐了下来,他道:“用勺子。”说着,拿起勺子挖了一勺碗里的剪刀面。 还是熟悉的油泼面的味道,不同的是先时那一口嚼不断的扯面变成了筋道滑利,一勺便能舀得数根的“柳叶”面。不似寻常面条用嗦的,这剪刀面由勺子送入口中,虽没有了嗦面的乐趣,可咀嚼着口中爽滑如“面鱼”似的面条,这等新奇的口感,同先时的扯面截然不同。 同样的面粉同水和的面,做的面条,不同形状做法的口感却是各有其特殊之处。 那厢的温明棠依旧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执着剪子,飞快的剪着手中的面团。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比刘元迟了一盏茶的工夫进公厨的白诸排在了队伍的后头,看温明棠用剪刀剪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温师傅这一把剪子也能剪出柳叶来,不过这柳叶却是用面团做的。” 才将手里一团面团剪完,蘸了油刷上剪刀刃面的温明棠抬头看了眼队伍最末的白诸,见他虽感慨了一句,面上却没有素日里感慨打趣时的闲适笑意,眼角的余光又瞥向不远处食案前的刘元。 往日里话最多的刘元今日领朝食时却连一句废话都没有,而是满面的愁容同疲色。 就连差役们,虽如往日一般的吃着朝食,那最早领到剪刀面的差役更是已然食了一大半了,胃口同平日里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脸上一样不见什么笑意。 公厨里大多数人脸上皆是如此,足可见……案子进展不顺啊! 不论是赵孟卓坠楼案抑或是宫里头的靖国公疑似杀人的案子,都是如此。 温明棠目光闪了闪,看了眼那排成长队的队伍,再次剪起了面团。 一手执面团一手剪面的做完了整个朝食,待到朝食时辰过后,那“后遗症”便上来了。 温明棠揉着发酸的肩膀,对阿丙同汤圆说道:“午食便交由你二人了。” 两人点头,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我们瞧着都受不住了。”这般抬着手几乎站了整整一个朝食的时辰,这手怎么还抬得起来?温师傅怕是要回去贴副膏药了。 温明棠笑了笑,转身出了公厨院子,虽胳膊发酸的厉害,却没有回后头自己的住宿屋舍贴药,而是去寻了纪采买。 外卖档口同去庄子上采买的事务被静太妃划给了内务衙门,如此一来,往日里忙活的纪采买倒是一下子空闲了不少。温明棠过去时,纪采买正站在院子里,手中捧着枸杞竹杯望着院子里那棵才冒出一点绿意的枯树出神。 看到温明棠过来,纪采买并不意外,他道:“我便在等你过来。”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向纪采买:“这内务衙门……” 话还未说完,便见纪采买摇了摇头,叹道:“她掌那衙门一天,便一天不可能改。” 这个“她”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温明棠闻言蹙眉。 不等她继续追问,纪采买便再次开口说了起来:“朝堂里最近事不少,靖国公的事你当知晓,匈奴那里也不太平,原本年前的时候想着参她与她周旋的大人如今大多去管靖国公同匈奴的事了。”说到这里,纪采买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她昨日又适时地卖了个好,拿钱出来与民同乐,面子算是给了。” “你知晓的,凡事有先后,比起她来,靖国公同匈奴的事自是要放到前头的,那些大人便暂且把我们的事放后头了。”说到这里,纪采买的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毕竟……我们的事是小事啊!” 小事自是要为大事让路的。 可……静太妃的事实则是件披着小事皮的大事,温明棠心道。 所以,一味的等那些大人朝静太妃发难不是良策,有些事……或许……该主动出手。 第四百三十八章 剪刀面 元月十六,大荣年假结束后各部衙门开了。 随着“啪嗒”一声,锁了大半个月的公厨厨房门前的大锁落了地。 公厨门前的地上落了一地的爆竹碎屑,空气中尤自弥漫着那股烟花爆竹特有的刺鼻味道,再加上公厨大门上贴的春联同福字……今岁这元月十六,开工的氛围同往年一般的热闹,可一众等候在一旁准备进公厨的人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笑意。虽是人人手里捏了纪采买发的红包,却皆似是心里藏了事一般,笑容淡淡的。 开锁的纪采买同样脸上笑意极淡,待门锁落地之后,便收了脸上极淡的笑容,转身,对一旁几个杂役说道:“门前也记得清扫一下。” 待杂役点头,这才带着温明棠等人走入公厨院中。 公厨的大门亦上了锁,纪采买上前开锁,而后推开了公厨的大门。 大半个月未进人的公厨里一股淡淡的的尘味迎面扑来,不管是食案还是台面之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温师傅同阿丙、汤圆去厨房那里清扫一番吧!”纪采买只看了一眼,便做了规划,带着身后的杂役,拎着木桶抹布走向用食的食案同蒲团。 元月十六的头一日,公厨的朝食总是马虎一些的,毕竟打扫清理公厨是大事。 虽说众人比起素日里做朝食的时辰已早起了一个时辰,大理寺的杂役今日也皆过来了,既是为了领纪采买发的红包,也是为了打扫公厨更快一些,可饶是如此,还是用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的功夫才将公厨彻底打扫干净了。 如此……留给温明棠等人做朝食的时辰便有些不够用了。 需要醒发功夫的馒头、包子这等朝食自是来不及做的,粥也是个需要耐心的,阿丙同汤圆正发愁做什么朝食时,见温明棠将面粉倒了出来,对他二人说道:“你二人将油泼面的辅料备一下。” 备辅料倒是简单,虽内务衙门今儿早上送来的食材不管是质量还是数量都“缩水”了不少,可葱、姜、蒜这等必备又不贵价之物倒是没有少。 蒜剁蒜末、香菜同小葱切碎,剩余的辣椒粉、熟芝麻、盐、糖、酱、醋都是现成的,是以备起来颇为简单,倒是温师傅那里…… 看着正在揉面的温明棠,阿丙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问温明棠:“温师傅是要做油泼面么?会不会来不及做?” 毕竟面团还要醒发上好长一段时间,瞧着外头的天已然亮了,怕是来不及了。 温明棠道:“是油泼面,却不是扯面,而是做个剪刀面,到时候现剪便是了。你二人备完料,再煎个蛋。” 两人“哦”了一声,恍然,目光落到温明棠身旁那把剪子上头,愣了一愣,却见一旁的油碗同蘸刷都已然备好了。 就……用这把剪子做面吗? 温明棠没有理会两人的目光,只低头倒水揉面。剪刀面用的面团只消稍稍醒发一会儿便能用了。虽不论食材还是时间都不够充裕,可一日之计在于晨,自是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将朝食备成最好的。 一旁发愣的阿丙同汤圆已然开始低头切香菜同小葱了,温明棠将一块湿布盖上面团之后,听着砧板上传来的“哆哆哆”的切菜声,突然恍惚了一下。 她记起自己初来大理寺公厨时便是在食材不够充裕的情况下做了一碗油泼面的。 没成想今岁同去岁头一日来公厨做朝食,做的都是这样一碗面。 虽简单,却耐饱美味,加上鸡蛋同一把青菜,寻常百姓有这份朝食便已知足。 倒是贵人,同样一碗面,只鸡蛋同青菜是不够的。 …… “菜少了些。” 江南的朝食中,阳春面也算是一道颇为常见的朝食了,寻常百姓再加上一两道小菜,这朝食便已算得丰富。 不过,于叶舟虚而言,这却是不够的。 “今日没买到活虾,集市上只余些死虾了,厨子便未做虾子浇头。”管事毕恭毕敬的回道。 老爷最忌死物了,他记得很是清楚。 叶舟虚“嗯”了一声,拿起手边的筷箸食了起来。 眼看叶舟虚不再说话,管事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番自家老爷好说话之后便退了下去。 待管事退下之后,食了两口面的叶舟虚看向对面因为绝食只食了一碗粥的叶淮,淡淡道:“无人在了,你可多食两口。” 这淡淡的语气落在叶淮的耳中当即气从心来,“啪”的一声扔了手里的筷箸,抬头质问叶舟虚:“爹,你可知那疯女人的身边人又来寻我了?” 叶舟虚“嗯”了一声,看向叶淮:”急甚?” 叶淮道:“可是爹……” 话还未说完便被叶舟虚打断了:“放心!这亲事成不了,你暂且忍得几日。” 对叶舟虚的话,叶淮大半还是信的,闻言,动了动唇,嘀咕抱怨了起来:“怎的还要几日?我还急着去向明棠妹妹解释……” 话还未说完,便听“啪”的一声,一双筷箸扔在了食案上。 叶淮吓了一跳,本能的再次抬眼看向叶舟虚,却见对面自早上开始,朝食少了菜以及他使性子,质问笠阳郡主的事都未生气的叶舟虚此时却青着一张脸,冷冷的看着他。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叶淮有些发怔,便在这时,听叶舟虚开口了:“她同你之前的亲事早在温玄策死时便断了,眼下她同你没有任何关系。” 叶淮动了动唇,本能的解释道:“可是我同明棠妹妹自幼便相识……” “经年旧事你还记得什么?”叶舟虚瞥了眼叶淮,不等他回话,又道,“你以为她又记得什么?” 叶淮道:“我同明棠妹妹那是青梅竹马……” “在一起玩过、说过话便叫青梅竹马?”叶舟虚冷笑了一声,看着叶淮,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念想,“我儿是觉得那温家丫头生的俏丽吧!”他昨日激那林家小子时庆幸那温家丫头生的俏丽,如此一来,计划便能更顺利了。倒是一时忘了,美人谁不喜欢?林家小子能相中这温家丫头,自家的儿子同样也能。 这等事……叶舟虚目光闪烁,一些经年旧事浮上心头,不由晃了晃神。 第四百三十七章 春盘、葫芦鸡(十三) 与女孩子欢喜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茶楼之下一道颇为熟悉的惊叫声。 “爹,救命!” 这声音一起,叶舟虚前一刻还算镇定的脸上立时露出一丝异色来,几乎是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待看到对面的温明棠正在看他时,才稍稍定了定神,收回了正要迈步的脚,开口解释道:“温家丫头,楼下似是小儿的声音。” 温明棠“嗯”了一声,她当然听出这是叶淮的声音了。看着叶舟虚转身向楼下走去,女孩子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方才来楼上时大堂中那些正乔装成寻常茶客的护卫此时已然尽数起身,向冲破茶楼伙计的阻拦,闯进来的几人亮了刀。 温明棠跟在叶舟虚的身后下了楼,一眼就看到了被林斐同赵由制在手中的叶淮,他模样有些狼狈,脸上还有些肿胀,却不似手掌印,应当不是打的,看那样子似是磕的,不过除了磕伤之外,应当没什么事。 看他被赵由制在手里,还能慌张四顾,喊救命的声音中气十足,瞧着便好的很。 叶舟虚担忧儿子不假,可温明棠能看出来的事,他自也能看的出来。叶淮并无大碍,至于那点微肿的磕伤…… “莫叫了!好似我等把你怎么了一般。你若不瞎跑,又怎会摔在地上磕到?”赵由听叶淮嚷嚷,没好气的说道,“那点磕伤算什么?过会儿自己便好了!” 叶淮听到这里,更是愤怒,一双眼瞪了过去,仔细一看,那眼里似是还擒了些泪。 温明棠见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如今这般境地都没哭过,这位叶公子倒是个会掉眼泪的……没来由的想起梦里那个“自己”真信了叶淮能护住自己,温明棠幽幽叹了口气:这位叶公子自己都还是个需要人护的,保护旁人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倒是这幅遇事先流泪的样子……真真不大像是一旁这位颇有城府的叶大人生出来的孩子,不过看两人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这叶公子真是叶大人之子无疑了。 叶淮看到闻讯走下楼来的叶舟虚时,当场便张了张嘴,想要喊救命,可目光却在开口的瞬间越过叶舟虚落到了他身后的温明棠身上。 看到温明棠的瞬间,那点擒在眼角的眼泪当即不见了,是被叶淮自己抹掉的。 他挣扎了一下,虽说没有挣扎开赵由的桎梏,却还是朝温明棠挤出了一个笑脸,唤道:“明棠妹妹!” 温明棠听到这一声“明棠妹妹”没有去看叶淮,而是本能的抬头看向面前的叶舟虚。 大抵是早清楚叶淮这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叶舟虚除却脚下略略慢了一步之外,反应倒是如常。他走下楼,看了眼被赵由制住的叶淮便转向了一旁负手而立的林斐,朝他略略抬了抬手:“林少卿。” 二人年岁相差极大,可论官阶,差别却不大,是以作同僚相称。 林斐抬头,双手虚虚一礼:“叶大人。” 这幅神情淡淡不欲多言,又着人抓了叶淮在手的样子落在叶舟虚的眼里却并未生气,而是笑了笑,反问:“林少卿是来寻温家丫头的?” 林斐点头,目光落到叶舟虚身后的温明棠身上,说道:“叶大人若无什么事,我等便先走了。”说罢,开口唤了一声“温师傅”,又道:“温师傅莫忘了明儿还有朝食,需早起呢!” 温明棠“嗯”了一声,对叶舟虚道:“叶世伯,小女先行一步了!” 叶舟虚颔首:“温家丫头去吧!” 原本彼此双方倒是都给足了对方脸面,偏偏温明棠在下楼经过叶淮身边时,赵由松开了牵制叶淮的手,准备同温明棠一同离开。那厢没了桎梏的叶淮见温明棠经过身边,当即伸手拦住了温明棠的去路,再次唤了声“明棠妹妹”,而后转头恨恨地看了眼林斐,对她道:“明棠妹妹,这姓林的小人必是觊觎于你,你离他远些,小心叫他哄骗了去。” 温明棠:“……” 她看向被点到名的“小人”林斐,却见方才要转身的林斐收了脚,稳稳的站在原地,他抬头看向叶淮:“叶公子何意?何为觊觎?” 叶淮“呸”了一口,对温明棠道:“先时我寻你时,是在大理寺衙门门前,遇到他才自衙门里出来倒也罢了,许是巧合。可今日,这姓林的小人是故意带着那差役来寻我的茬,可见对我满是敌意。明棠妹妹,我从未见过哪个大理寺少卿会这般盯着一个公厨师傅的事的,这小人必是觊觎于你,你要小心,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温明棠打断了:“对你满是敌意与我何干?” 叶淮未出口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还未来得及回答温明棠什么,便听一旁的林斐开口了:“叶公子说‘从未见过哪个大理寺少卿’?这大荣难道还有第二个大理寺少卿不成?敢问叶公子是在哪里见的,不若寻来与我等看看?” 被两人接二连三的话这般一堵,叶淮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林斐又道:“叶公子又是我们温师傅什么人?我同温师傅的事着实不用叶公子操心,叶公子实在爱操心,不若去操心那位笠阳郡主之事好了,听闻郡主醒来后,王府不少下人皆遭了殃,不知可有此事?” 听到“笠阳郡主”四个字时,叶淮的脸色再度一僵。 林斐看着叶淮这等脸色,便未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向茶楼外走去。 温明棠见状并未立时跟上去,而是偏头看向叶淮,叶淮脸色才缓和了些,便听温明棠开口了:“不是听闻叶公子绝食拒绝这门亲事么?怎的身上有这么多酒食之味?”说罢,轻哂了一声,快步跟上了林斐。 她走的快,自是没工夫回头看叶淮的脸色,更没看到叶淮对着她的背影张口解释:“明棠妹妹,我绝食至今日,每日只食得一碗粥,今日去了府宴也只喝了些酒同小菜而已……” 话还未说完,就再也看不到温明棠的身影了。 叶淮转身看向叶舟虚,眼圈微红,他道:“爹,你说那个疯女人究竟要如何才肯放过我?” 叶舟虚看着红着眼的叶淮,叹了口气,拍了拍叶淮的肩膀,说道:“我儿,且等等看,为父已在想办法了。”有些事实在不能同这个性子全然不似自己的儿子明说的。 叶淮自然不会明白这些,只继续追问:“如何才能有办法?宗室中人欺人太甚,逼我娶那疯女人!她没瘫之前已疯的厉害了,瘫了之后更是宛如夜叉,叫人看了噩梦连连……” 剩下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叶舟虚没有理会叶淮的抱怨追问,只目送着温明棠、林斐等人离去的背影,半晌之后,忽地轻哂了一声:“我儿方才倒是提醒了为父,那温家丫头乍一看只是俏丽,细看却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不过……这倒也不奇怪。”叶舟虚说到这里,眯了眯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顿了顿,道,“如此一来倒是更好!她的事……林家那小子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由他来做这捅向笠阳王府的第一把刀再适合不过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春盘、葫芦鸡(十二) 就凭一个赵由当然奈何不了那位大人早有准备的一干人手,林斐带着赵由、阿丙同汤圆出了大理寺,却并未跟着阿丙同汤圆去往茶楼,而是抬脚便往长安府衙的方向行去。 夜风吹的人一个激灵,阿丙同汤圆回过神来:“林少卿,我们眼下是要去府衙?” “今岁上元节开了府宴,”林斐解释了一句,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陆续从府衙中走出来的一众府宴上的客人,府宴落幕,宾客自也相继离开了。有着官袍的官员,也有并未着官袍跟随家中长辈赴宴,等候提携的子弟。 似这等宴,开宴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吃那一两口宴席菜的,更多的则是为的那觥筹交错间的应酬以及提携族中子弟露脸的。 看着一位才自府衙中踉跄着走出来的白袍公子,林斐眯了眯眼,对赵由说道:“跟上这位叶公子,一会儿……带着这位叶公子去茶馆便是了!” 同对方拼人多做甚?有这位叶公子在手,再多的人也不惧。 至于那位叶公子若是因此有所怨言……无妨,就冲那一声声的“明棠妹妹”,那一沓沓的书信以及一句句的“明棠妹妹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林斐的记忆一向不错,当时帮温明棠烧信时曾瞥到那书信上的内容,开头那一句挂念之语他记的清清楚楚。总之……这位叶公子同他注定是不对盘的,既如此,早得罪晚得罪又有什么区别? …… …… “当年你爹蒙冤而死,你族人尽遭连累,”叶舟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感慨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会沦落到小小年纪需在灶台那一亩三分地打转劳累的地步?” 温明棠看了他一眼,跟着幽幽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啊!怪累的!” 叶舟虚看了附和他说话的女孩子一眼,顿了片刻之后继续说道:“你爹至死也不曾承认做过这等事。” 温明棠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他没认罪。” 叶舟虚又道:“此事……或另有隐情。你爹当年同那位死去的元将军因元将军那位故去的妾室起争执之事并不是对那位妾室有什么特殊心思,毕竟他对你娘尚且不假辞色,又怎会对旁人起什么心思?那位妾室应当就是温家那个年幼被拐子拐走的女儿,也就是你爹的亲妹妹。温家女儿被元将军纳去做了妾室,你爹怎忍得下这口气?这才会当众给元将军甩脸。” 温明棠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缘故,所以他二人没什么私仇。” 叶舟虚点了点头,又道:“至于账目的事也不是针对元将军的。你爹或许是查到了一些隐秘之事,想借着查元将军的借口,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来。” 温明棠“嗯”了一声,很认真的看向叶舟虚,问道:“敢问叶世伯,是什么隐秘之事。” 叶舟虚看着她,摇头道:“我不知道。”说着顿了顿,又道,“只知道当年你爹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书信,这才开始有所动作的。” 温明棠闻言,忙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是什么人送的书信?” 叶舟虚道:“送信的人虽匿了名,也是夜半无人时将书信送至你爹案上的。可……你爹是什么人?收到书信之后立即进行了排查,而后很快便将那个被买通的小厮寻了出来,通过那个小厮,最后寻到了……” 叶舟虚话并未说完,而是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她,显然是在等她的反应。 女孩子面露焦急之色,忙追问了起来:“寻到了哪里?是什么人买通的那个小厮?” 叶舟虚道:“温家丫头,你莫急!这人你也知晓,只是身份并不一般……” 女孩子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因着情绪太过激动,连开口的声音都大了不少:“想也知晓不一般!一般的人又怎害得了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温玄策了。 叶舟虚看着情绪激动的女孩子,却没有直接开口回答是什么人,只是盯着温明棠看了片刻,反问起她来:“温家丫头,你可知晓笠阳王府的人为何针对你?其实……倒不仅仅是为了小儿!” 一句话听得女孩子一双眼睛立时瞪圆了,她大声道:“难道就是笠阳王府买通了小厮将信送至我爹案上的?” 倒是一切皆如他所料了……女孩子看样子是信了他的话,可她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 叶舟虚拧着的眉心微微蹙了蹙,开口提醒女孩子:“此事不可声张!” 被提醒的女孩子这才后知后觉般的生出一丝惧意来,左右看了看,问叶舟虚:“叶世伯,这里没旁人吧!” 叶舟虚:“……”没想到温玄策这样的人竟生出个这般的女儿来…… 顿了顿,他对女孩子说道:“温家丫头放心,这茶楼当没有旁人。不过笠阳王府的人既送书信害了你爹,眼下又开始针对你,显然是不欲放过你了。你这丫头如今有何打算?” 女孩子握了握拳头,说道:“当然是告官!他堂堂笠阳王府难道还没有王法了不成?” 这反应……倒如他想的一般!叶舟虚点了点头。 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在大理寺衙门这等地方过的越久,看过的被绳之以法的凶徒越多,便越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通过告官解决的,官府便是这世间最清白公正的地方!殊不知,这世间总有些事是例外的。 “告官倒是不错!”叶舟虚赞许的看了女孩子一眼,说道,“不过对方是笠阳王府,怕不是什么官员都敢接手王府的案子的。” 温明棠闻言,忙顺着叶舟虚的话追问了下去:“叶世伯,那我该如何是好?去寻哪个大人来接手这桩案子?” 叶舟虚踟蹰了片刻,开口反问温明棠:“你大理寺哪位大人最厉害?” 温明棠目光微闪:“自然是我们林少卿。” 叶舟虚点头道:“我也听闻那位林少卿查案手段高明。先前小儿来寻你,因着误会还被那位林少卿训斥了一顿,可见其是个不惧事的。” 听到这里,温明棠心中一跳,一股古怪之感油然而生:到底是什么秘密之事?为什么叶舟虚好似在极力的将林斐拖下水一般? 虽心中觉得古怪,可面上温明棠还是顺着叶舟虚的话露出了恍然之色:“是如此了!我怎的忘了林少卿?他查案一向最是厉害了!也不惧怕笠阳王府的人,这等事寻他来最是合适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春盘、葫芦鸡(十一) 温明棠在打量对方,对方却只是望了她一眼,并未多看,似是早已清楚她的模样了。 这也不奇怪,对方一直在暗处,那位前未婚夫都露过脸了,他又怎会不知晓自己? “温丫头来啦!”那张温和儒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开口介绍自己,“温兄生前同我曾结拜为义兄弟,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叶世伯。” 好一个叶世伯!温明棠心道,对上那张仿佛戴了层面具般的脸,她咧了咧嘴,有样学样的同样往自己的脸上挂上一层笑意,开口说道:“叶世伯。” 这一声不咸不淡,并没有过分的热情,可说是恰到好处,可对面的叶舟虚眼里却闪过一丝古怪之色:对面的女孩子是在笑,可那笑只嘴角咧开在笑,眼里却是冷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看着叶舟虚微微凝滞的脸色,温明棠面上笑容不变:怎的?让他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笑容和神情怎么了?看他这反应……自己也似是对自己那副神情不大习惯一般。 对着笑容违和的温明棠,叶舟虚顿了顿,开口说了起来:“原本进京便是要来看温丫头的,只是甫才进京,人生地不熟的,事务繁忙一时抽不得空来。小儿日前曾来寻过一次温丫头,回来就同我大吵了一架,甚至以绝食相逼,其中的误会倒是要同温丫头解释一二的。” 绝食相逼?温明棠听到这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叶淮这是怎得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竟还要绝食相逼? 多少人连饭都吃不饱,他倒好,有饭不吃……温明棠心中腹诽,只是面上依旧挂着从叶舟虚那里学来的皮笑肉不笑,开口说道:“笠阳郡主势大,小女先时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险些被她的马车撞到,哪敢再去招惹?再者前脚才被那笠阳王府警告过,叶公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时候来……” 温明棠说到这里,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果不其然,听她提到“被笠阳王府警告过”之后,叶舟虚恍然:“难怪温丫头认定小儿是拿你避祸了,原来笠阳王府竟是提前来寻过你了。” 对此,温明棠不置可否。 她自是不能直说自己恰巧看到了宗室中人三言两语定下叶淮同笠阳郡主之事的,便语焉不详,真真假假的说了一通,左右笠阳郡主的马车撞她是真的,至于被笠阳王府警告……笠阳郡主不就是王府的人?那位金枝玉叶几次三番露面警告她也是事实。 至于叶舟虚怎么想,那便是他的事了,同她无关。 “此事倒是温丫头错怪小儿了,他在此前并不知道笠阳王府逼亲之事,也是那日自你口中方才得知了此事。”说到这里,叶舟虚苦笑了一声,道,“这等事为人父母者怎敢告知他?” 不告知他,到了成亲之日难道还能寻个人顶替了他不成?温明棠心道。只是面上,对着叶舟虚所言,女孩子立时点头说道:“原是这么回事,小女倒是错怪叶公子了!” 这女孩子如此好说话的样子……他还准备了不少解释同措辞来着……叶舟虚听到这里,再次抬眸打量了片刻眼前的女孩子。 他不是不知道面前的女孩子生的什么模样的,不止相貌,就连她出宫之后的举止行踪都已着人打听过了。 知晓温玄策的女儿整日围着灶洞转时,他是有些诧异的。温玄策那等人的女儿居然会甘心做这等事?原本以为她是逼不得已,形势所迫,可打听之后才知她似乎是乐在其中,听闻其认真钻研庖厨技艺,大有一副要将这公厨师傅做到底的架势。 不知是不是确实被年幼之事吓到了,她似是打心眼里的想安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可……再怎么安心过小日子,叶舟虚原以为的寻常人面对这等事时该追问一二的举动在这女孩子身上通通没有,她好似全然没有半点脾气,恍若泥捏的一般。 按说任何一个稍有心思的面对这等恍若泥捏一般的人时都该是觉得轻松的,叶舟虚以往也最喜欢面对这等人,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面前这个“如他所愿”般的女孩子,叶舟虚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不适来。 不过,此时不是考虑这等微妙同违和感之时……叶舟虚将这份违和感暂且压到了心底,他看向温明棠,开口说道:“犬子之事另说,今日世伯寻你是为了你爹生前托付之事。” 温明棠看向叶舟虚,配合着接话道:“叶世伯请说。” …… …… 那厢审完小乞儿的汤圆同阿丙立时奔去了大理寺。 虽说大荣各部衙门的年假还未放完,可因着案子的事,大理寺衙门却是早早便开了衙,开始做事。今日上元节也不例外,哪怕此时已是月上中天,阿丙同汤圆冲进衙门时,竟还有几个文吏同七八个差役在衙门里。 文吏们正埋头翻着卷宗不知在查什么,那七八个差役不负责翻查卷宗之事,便在一旁拿蒲团拼凑出的“床榻”上和衣打着瞌睡。 因着就在堂门口打瞌睡,听到动静声,打瞌睡的差役立时醒了过来,抬头朝两人望来。 看了眼里头正埋头翻阅卷宗的文吏们,阿丙同汤圆忙朝差役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来说话。 差役见状起身跟了出去。 待出了大堂,走至院中,阿丙同汤圆才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而后解释道:“赵司膳让我二人来看看有没有差大哥闲着,能帮忙走一趟,以防不时之需。” 话音刚落,几个差役正要说话,便听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唤温师傅去的是着了官袍的中年官员,相貌斯文?” 阿丙同汤圆回头,见林斐正带着赵由站在不远处,两人身上皆披着斗篷,好似出去了一趟才自外头回来一般,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未提着,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问话的是林斐。 阿丙同汤圆闻言,忙点头道:“那小乞儿是这么说的。”说到这里,看着林斐同差役们身上的官袍,再想到小乞儿说的穿着官袍的大人,突然觉得好似不大对劲。 他们大理寺是赶上案子了,遂早早开了衙,旁的衙门却直至今日仍然在放年假,除却长安府尹这等需要现身巡查上元节状况的官员之外,有几个官员今日要着官袍的? 才这般想着,便听林斐说道:“方才府衙的上元宴上有人提前离席了,这乞儿的描述倒是叫我想起了一个人,”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那几个差役,“你们便留在这里,阿丙同汤圆与我们走一趟。” 一听林斐这安排,阿丙同汤圆顿时傻了眼:这……不成吧!赵司膳可说了,茶楼里可都是那大人的人,就凭一个赵由,当真能备不时之需吗? 第四百三十四章 春盘、葫芦鸡(十) 说是带路其实不过几步的距离而已。 温明棠跟在小乞儿的身后进了茶楼,随后想要跟进去的赵司膳等人却被小乞儿抬手拦住了:“那大人道只请温小姐一个人。” 这话一出,汤圆立时皱眉,本能的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话,手却被赵司膳拉住了。 “那我等便在这里等明棠丫头吧!”赵司膳说着,隔着小乞儿朝温明棠再次点了点头,拉住了正欲上前的阿丙同汤圆,说道,“便不上去了。” 有赵司膳这一句,小乞儿这才松了口气,挤出一个笑脸,对温明棠道:“温小姐,请!”说话间下意识的搓了搓手,举止神态似是有些焦急。 温明棠“嗯”了一声,转身跟上了小乞儿。 目送着两人走上茶楼的二楼,汤圆终是忍不住转身问赵司膳:“赵司膳,怎能让温师傅独自一人上去?万一……” 赵司膳没有说话,只是带着汤圆同阿丙退至茶楼旁的巷道里,站定之后,才悠悠开口说道:“我同明棠丫头认识多年,此前只见过一人唤她温小姐的。后来那人在明棠丫头的汤里下了毒,若不是被两个贪嘴的耗子抢了先,明棠丫头早没了。” 是以方才那乞儿一声“温小姐”让赵司膳本能的将心提了起来。 听赵司膳这般说来,汤圆同阿丙脸色大变,转身便要往茶楼里闯,却被赵司膳拉住了:“急什么?”赵司膳说着,收回了手,不急不缓的说道,“唤她过去的人若是想撕破脸皮,何必还要差个小乞儿来?直接将明棠丫头拉进去便是了。” 这话什么意思?汤圆同阿丙有些不明所以。 赵司膳双手抱胸,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的大街,冷笑道:“今儿上元节,逛累了想歇歇脚的不少。食肆酒楼便不说了,便是卖杂货的铺子,但凡支了案几的,早坐满了人。可你们看这座茶楼的大堂里却只坐了一半的人,且一个个都生的孔武有力的模样,想也知晓是整座茶楼都被人包了,这大堂里的‘客人’都是他的人。” 至于包了茶楼的是什么人……既然请明棠丫头的那人要说“重要之事”,是什么人包的这座茶楼便显而易见了。 被赵司膳提醒到这里,阿丙同汤圆齐刷刷的打了个寒噤,待反应过来,忙道:“我等现在便去大理寺看看有没有闲着的差役……” 这应对倒是不慢!赵司膳点头,却抬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汤圆同阿丙见状,便没有立时动身。 等了片刻,随着一阵轻快的口哨声,方才将温明棠带进去的小乞儿独自一人踏出了茶楼,赵司膳一记眼色,早已等候在侧的阿丙立时冲上来捂住了乞儿的嘴,将他拉至了茶楼旁的巷道里。 那乞儿骤然被捂嘴制住,原本待要出声喊“救命”的,待看清是赵司膳等人之后,大抵也是太过惊愕,一时间倒是忘了叫唤同挣扎。 待将人拉至巷道里,阿丙才松开了乞儿被捂住的嘴,瞪向乞儿,问道:“你这么着急的将我们温师傅拉进贼窝,是收了贼人的好处不成?” 乞儿闻言,忙摆手道:“怎敢行这触犯律法之事?我等本就是随时可能被驱逐的,若是犯了事,进不得城,岂不要饿死了?” 阿丙冷笑:“那你这么急着拉人进贼窝做甚?废话少说!是与不是,同我们见趟官,便什么都知晓了。”说罢作势要重新上来捂住乞儿的嘴。 乞儿见状,骇了一跳,忙开口解释道:“不是贼窝,是个穿官袍的大人。你们那温师傅进去后也未看出哪里不情愿了,两人就坐在案几旁喝茶说话呢!” “你那么急做甚?”一旁一直未出声的赵司膳却在此时突然出声了,她看向那乞儿,说道,“方才便在不断催促她,好似她一进茶楼,你便能得了天大的好处一般!” 这才是她一直疑惑之处。自不能再任乞儿兜圈子,故意绕过这个问题了。 被阿丙同汤圆制住的乞儿面对赵司膳那张严肃的脸,心里有些发怵,不得已开口解释了起来:“我阿爷前日乞讨时遇到了恶狗,腿被咬伤了一大片,眼下正等着钱看病呢!那大人良善,看我阿爷重伤在身,道我若是能把温小姐带进去,便与我一笔银钱,好让我阿爷看病。几位行行好!我才拿了钱,急着要带阿爷去看病呢!若是晚了,我阿爷的腿真要废了!”说到最后,竟抽泣了起来。 汤圆同阿丙听到这里,有些犹豫,看向赵司膳。 赵司膳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乞儿放了。 待到乞儿离开后,不等汤圆同阿丙说话,赵司膳便冷笑了起来:“好个良善大人,拿捏着人的病痛遣人办事!我若是没猜错,方才若是明棠丫头不依,那小乞儿定会跪下来请她救自己阿爷一命。明棠丫头若是不去,这良善的名头让那大人担了,恶行便全赖明棠丫头一人的头上了。这般缺德的故人会是什么好货色?” 阿丙同汤圆平生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膈应人的招数,听到这里顿时傻了眼,待到回过神来,忙道:“如此缺德的故人怎能让温师傅独自一人去面对?这人……” “这人要脸呢,不会明着撕破脸做恶事的。”赵司膳冷冷的说道,“宫里头这种膈应人的妃子我等也见过的。坏事全是别人干的,倒霉也全是别人倒的霉,只她一个,既得了好处,又清清白白的好似一朵出淤泥不染的莲花一般,怪膈应人的。” 当然,这些她所知晓的,温明棠也知晓。 赵司膳淡淡的说道:“此事明棠丫头自有主张。我等要做的,便是去走一趟大理寺,请几个暂且闲着的差役过来,以备不时之需!”说罢,看向阿丙同汤圆:“你二人去一趟,我在这里候着。” …… …… 赵司膳说的不错,温明棠确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跟在小乞儿的身后踏进屋中,只一眼,她便看到了那位身着官袍,坐在窗边案几前朝她含笑点头的“温家故人”。 虽然对方还不曾开口介绍自己的名讳,可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去除嘴角边蓄起的胡须,活脱脱的不就是那日被她骂走的前未婚夫么? 唔,还是不同的!比起那前未婚夫来,这位蓄了须的“温家故人”模样同气质都成熟了不少。最重要的,还是那眼神,虽一张脸在笑,笑容温和中带着几分儒雅同倜傥,可那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 想起这位曾赶在温玄策被斩前特意走了趟大牢,见了温玄策最后一面的叶大人,温明棠忍不住感慨:这位还真真是城府颇深啊! 第四百三十三章 春盘、葫芦鸡(九) 食罢午食,温明棠同赵司膳便有一茬没一茬的坐在堂中闲聊了起来,两人就着那壶山楂茶聊着掖庭这些年的事,从被贵人责罚、被宫人算计到宫里那些贵人的起起落落,她们见过的从得宠到失宠最快的只有短短半天的工夫。 温明棠看着窗外院子里那几株冒头的青葱,一时间颇有岁月飞逝之感。 两人做了午食,这暮食的事自然就落到阿丙同汤圆头上了。 怎么认得的两人以及这一年的相处,阿丙同汤圆早同赵司膳说过了,看着高高兴兴跑去厨房为暮食做准备的阿丙同汤圆,赵司膳说道:“手脚挺勤快的,脑子也不木,肯学,这两个孩子倒是不错的。” “是啊,原本事事皆圆满,谁想老袁竟会出事!”温明棠抿着口中的山楂茶,说起这件事除了感慨大概老天爷也见不得圆满之外,神情什么的倒是如常。 “阿丙他爹娘虽然不好,却也不至于到大恶的地步,”赵司膳淡淡的说道,“说到底,寻常人而已,总是先为自己打算的。他们不似阿丙一般对汤圆有什么感情,心里自是竖着杆秤,将汤圆同阿丙两人分别放置在了秤的两端。原本汤圆同阿丙两个是平的,眼下汤圆没了阿爹,在他们眼里自是不平了。” “好在阿丙还算不错。”温明棠点了点头,看了眼神情淡淡的赵司膳,说道,“这男女婚嫁之事涉及感情,倒是不用算的那般分明。两人皆有手艺傍身,倒也不怕奔不出一个不错的前途来。” 正抱着茶杯喝茶的赵司膳听到这里,掀起眼皮看向温明棠:“明棠丫头,你倒是不必借着阿丙同汤圆之事来提醒我。我同他的事,赵大郎没解决之前不用想的。” 这个他指的不是旁人,正是对赵司膳一向都很体贴的张采买。 能谋得宫中采买之职的,家里自是有些门道的。 天下芸芸众生,多的还是普通人。抛开话本子,回到现实来,张采买这等家里有门道的宫中采买,实是个香饽饽。一听他要娶妻,多的是媒婆主动请缨,揽下这个必成的差事的。 张采买同家里磨了这么多年,他家里也松了口,能接受赵司膳这个出宫的司膳了。可赵司膳心知,张家能接受自己,却是万万接受不了阴魂不散,如同蚂蟥一般源源不断吸血的赵大郎的。 一个下午的工夫,感慨、回望的也差不多了,赵司膳同温明棠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去吃了阿丙同汤圆忙活一下午做的暮食。 还是熟悉的味道同手法,赵司膳瞥了眼温明棠:一看便知是明棠丫头教的。 吃过暮食之后,便出门看上元节的灯会了。 街上自是热闹的,尤其于赵司膳而言,更是在宫里拘了那么多年,才再一次在长安城的街头看灯会,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灯会上的人自是不少,长安府衙同各部衙门抽调来的官兵差役皆在街头巡逻。每逢节日,尤其是上元节这种节日更是情人私奔、拐子拐卖、偷儿‘赚钱’最多的时候,再加上灯会烛火会引起的着火问题,早生出经验来的各部衙门皆严阵以待。 看着街头冷脸的官兵差役们,不知是不是这阵仗看着太过正式了,不大想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看灯会。是以,灯会上的人比他们原先想的倒是少了不少。 温明棠才这般想着,便得到了汤圆打听来的答案,倒是她想错了! “今岁上元节所有坊市都做了准备,有唤来戏班搭台唱戏的,有请杂耍表演的,还有办诗词灯会的,分走了不少人,”看着不算拥挤,来来往往还算顺畅的灯会,汤圆说道,“听说还备了重金做奖赏……” 这句才是关键!温明棠同赵司膳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只是才笑了笑,便觉得不大对,两人神色一凝,温明棠转头问汤圆:“哪里来的银钱重金奖赏?” 一座坊市重金奖赏不奇怪,或许是有富足的老爷出了银钱,可所有坊市都……这便不是一笔小数目了。便是有豪绅出了这银钱,可要说动管理坊市的圈出地来,光银钱可办不成。 若不然,整个长安城难道还出不了几个豪绅来?往些年早这般做来了。 风吹来,汤圆揉了揉眼睛,咬着下唇,说道:“听说……是内务衙门拨的钱,说是去岁内务衙门那里开源节流,盈余不少,特意拿出来与民同乐。” 听到这里,温明棠同赵司膳的面色皆冷了下来,半晌之后,赵司膳忍不住道:“折腾个什么幺蛾子?与民同乐是好事,可也不能用人命换来的体恤银钱拿出来与民同乐啊!要与民同乐,怎的不拔了她几根簪子出来与民同乐?” “拿人命钱惺惺作态,赚个虚名!”汤圆说到这里,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簌簌落了下来。 阿丙见状,连忙伸手抱住汤圆安慰了起来。 这些时日,有阿丙同温师傅还有赵司膳在,汤圆没有再哭,脸上偶尔也得见笑容了,眼下被静太妃这一出,激得忍不住再次落泪。 看着一旁抽泣的汤圆,赵司膳拧眉:“倒是小瞧她了!原本看她在宫里头的一番做派,瞧不出她要虚名的样子。谁晓得居然会在这时候来一出赚取虚名,她这是要做什么?” 这静太妃做事真真是有一出是一出的,有时实在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温明棠也有些不解,不过眼下这出来看灯的心情也被静太妃的举动膈应到了,几人沿着花灯灯会走了一圈,待要回去草草结束这个上元节时,温明棠被人唤住了。 “温姑娘,”伸手拽了拽温明棠裙摆的小乞儿待到温明棠转过身来时,连忙指向她们身后才经过的茶楼,说道,“有个温家故人在楼上等你。” 哪来的温家故人?温明棠蹙眉,不待她说话,乞儿便连忙说道:“温姑娘,那大人穿着官袍,斯文的很,瞧着不是什么坏人。他说你定要去见一见他,因为他有很多当年之事想要告诉你。” 温明棠看着满脸急色的小乞儿,目光闪了闪,略一沉吟,便看向了一旁的赵司膳。两人目光交错,待得赵司膳微微颔首之后,温明棠才看向小乞儿,笑着说道:“前头带路吧!” 第四百四十章 剪刀面(三) 自昨日见过林斐之后,再见到林斐已是午食过后的事了。 剪了一早上的剪刀面,午食这一顿温明棠顺理成章的做了个甩手掌柜,吃罢午食之后,同纪采买一道站在院子里看着冒新芽的枯枝出神。 因是背对着院门的,是以林斐进来时,她并未察觉。 直等林斐走至她跟前时,温明棠才看到了林斐,见他身着一件常服,温明棠有些意外。 今日大荣各部衙门都开了,大理寺更是早早便因着赵孟卓的案子开了衙,林斐这些时日来衙门着的都是官袍,怎的今日正式开衙了,反而着了一身常服? 莫看只是穿着的问题,可着官袍还是常服的意义显然是不同的。 鲜少缺席公厨三食的林斐便是最忙的时候也会遣赵由走一趟,今日却是不止自己未来,连赵由也未出现,这显然不是意外了。 “林少卿今日怎的未来食朝食?”温明棠开口问道。 两人此时相对着相处的神情、情绪皆同年前没什么两样,仿佛那晚林斐同她说过的“憧憬”“搭院子”“种葡萄架”这些话以及皇后娘娘的打趣都不曾存在过,对此连温明棠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除却那日才听罢他的“憧憬”后心跳快了快,温明棠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更为平静。 这其实也不奇怪,林斐自己也说了,说那些话只是为“告诉”她一声,毕竟眼下那些话只能同她两个人在场时说,至于什么时候能在所有人面前说了,往后会如何,谁也不知晓,所以即便有皇后娘娘的打趣又如何? 再尊贵的贵人如皇后,甚至陛下的开口打趣也代表不了什么。要知道“开口打趣”同“暗示”这些话的用途除了知会一声之外,其用处甚至还没有寻常百姓白纸黑字的契书管用。 温明棠是个心里门儿清的人,并没有因此生出多少“旖旎”的绮思来。“春闺梦里人”这句话既有“春闺”二字,自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儿才有的绮思,而不是在掖庭里摸爬滚打的温明棠该有的。 林斐看向她回道:“祖父的案子中张让据理力争,认为赵孟卓坠楼案同我祖父牵涉的案子有关,我作为靖国公次孙,自是不能再插手这件案子了。” 温明棠恍然:难怪今日早上他未来食朝食也未着官袍,原是为了避嫌!也难怪刘元、白诸以及大理寺一众官员同差役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如今的大理寺,大理寺卿死了,大理寺少卿避嫌不得触碰这个案子,整个大理寺做主的担子便直接落到了刘元、白诸以及年后刚回来的魏服头上。若放在平日里,三人或许还能应付一二,可此时却恰巧正是整个大理寺最头疼的时候,不论赵孟卓案还是靖国公案背后恐都有不小的隐情,岂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 温明棠想明白了这一点,看向面前一身常服的林斐,问道:“林少卿有什么打算?” 林斐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如此被冠以“避嫌”的名头无法触碰这个案子,必会另想办法。 林斐没有立刻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对温明棠说道:“你昨日的猜测不错,叶舟虚确实有意让我出头对笠阳王府发难。” 昨日离开茶楼回大理寺之前,温明棠将叶舟虚同她说的话同林斐说了一遍。末了,还猜测叶舟虚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都是在撺掇她寻林斐接手这件事,当时林斐并未多说,温明棠也未多问便回了大理寺,毕竟今儿还要早起做朝食。 不成想,午食过后,林斐过来寻她,头一句话便是承认了她昨晚的猜测。 笠阳郡主是个美人不假,可一个瘫了的美人外加一个外界指摘不断,麻烦缠身的笠阳王府,不管于叶淮还是叶舟虚而言,怕都是不想要的。看叶舟虚当年同温玄策割袍断义之举,此时想故技重施,斩断同笠阳王府的联系不奇怪。 不过看那日宫门前那群宗室中人的态度,叶舟虚想要斩断同笠阳王府的联系怕是没那么容易。 不能斩断连着的那根线,就解决线那头的笠阳王府,这也算是个办法,是以叶舟虚想借大理寺的手除掉笠阳王府不奇怪。 温明棠看向林斐:“那你有什么打算?” 林斐突然到这里来寻她说这些,显然不只是为了告诉她,她昨日关于叶舟虚举动的猜测是对的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林斐开口说道:“你那个堂姐温秀棠寻到了。” 听到“温秀棠”三个字在耳畔响起时,温明棠心中一跳,旋即恍然:“陛下同你说的? 那日她在宫中同靖国公透露温秀棠的存在自不止是为了说给靖国公听的,还是说给安排她去见靖国公的皇后听的,靖国公如今人在宫中,这个消息能被林斐知晓自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陛下告知了他。 林斐看着女孩子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日光下,女孩子身上穿的还是惯常所见的粗布麻袍,头上松松垮垮的扎了个单髻。初来,哦不,应当说去岁初来时那头厚重的刘海眼下只剩两鬓垂了两缕下来,其余尽数扎了上去。 见林斐盯着自己的额头看,温明棠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光洁无遮的额头,说道:“年前事忙,一直顾不得修剪头帘,到了元月又不得剪发,早上忙着做朝食,这头帘实在遮眼,就暂且梳上去了,待一会儿得空……”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宫里,无需遮掩,还是如此吧,”他说着,朝正巧经过廊下的几个小吏点了点头,用不大不小,却刚好能叫那几人听到的声音说道,“这般好看!” “这般好看”四个字一出,温明棠同廊下经过的几个小吏便同时愣住了。 不过到底是有那晚“院子”“葡萄架”的谈话在前,女孩子略略一怔之后便迅速回过神来了,眼角余光瞥到那几个小吏惊诧到恍若被雷击中一般的神情时,温明棠在心底叹了口气,看向面前突然说出“这般好看”四个字的林斐。 林斐不是没轻没重的李源,突然说出这四个字自是有意为之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林斐看着面前女孩子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她羽睫轻颤,颦笑间眸光流转,即使一身荆钗布裙也难掩殊色,真真可以称得上一句“丽质天成”了! 那华裙珠钗粉黛环绕的温秀棠如此针对她真真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过这一切,想到那位颇有“美名”的温夫人,倒也不奇怪了。 其实他本不想那么快在人前同她说这些话的,可一想到温秀棠如今所在之处以及叶家父子的举动,他还是选择了开口。纵使会因为他的开口,引来不少波折同非议,那也无妨,无非是多些阻力罢了。 温明棠只见面前看了她片刻的林斐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那日府衙前……你很聪明。” 若说原本还只是猜测叶家想借她这桩“昔年旧婚约”斩断同笠阳王府的亲事,眼下林斐这一说,自己的猜测当是事实了。 林斐看着自己这话一出,女孩子面上的恍然之色,心中再次叹了一声:其实面前的女孩子不止皮相之美属最顶尖的那等,聪慧灵秀也不遑多让。荀洲对她虽说没那个心思,可有句话还真没说错。若是温家没出事,她确实当属这长安城中最耀眼的那一等美人,想上门求娶她这位温家小姐的能从朱雀坊一路排到通明门。 今日之举带来的非议,怕世人都会觉得自己同她之间,是她高攀了,却不知真正论起来,哪里有什么高攀。 林斐自袖袋中摸出一物递给女孩子,说道:“眼下有一事需你帮忙。” 第四百四十一章 剪刀面(四) 待林斐离开后,阿丙同汤圆便过来寻温明棠了。 “温师傅,暮食做什么吃食?” 温明棠坐在窗前,一面将自己包袱里那方砚台翻出来添水磨墨,一面回道:“内务衙门不是送了豚肉来么?荤食做个红烧豚肉,素食便用那嫩韭黄同鸡蛋炒一下,再配个汤。” 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虽说不至于苛刻至饿死,却也决计算不得多,一荤一素一汤成了各部衙门公厨的标配。这般一来,倒是不管走到哪个衙门的公厨,这三食吃的几乎都是一样的了。 如此……各公厨师傅的厨艺水准倒是更一目了然了。 食材便那两三样,多也变不出花来。汤圆同阿丙点了点头,被内务衙门强迫着减了菜式,公厨师傅倒是轻松了不少,统共三道菜,做起来自是容易,尤其于去岁跟着温明棠练了一年厨艺的阿丙同汤圆来说更是如此。 是以听得暮食是这三个菜时,两人当即表示暮食便让他二人做了,正巧这几道菜做的还不熟练,油多油少,糖盐酱醋该如何放置是个需得慢品勤练的活儿,真要出去开食肆酒楼的话,这配料的份量便全在厨子手里了,需得掌握好了。 正巧也好让温师傅的胳膊再养养。 温明棠揉着贴了膏药的胳膊,没有拒绝两人的好意。 待两人走后,她提笔开始写了起来。 暮食的菜式虽简单,味道却还不错,一看便出自温师傅……教出来的阿丙同汤圆的手笔。 左右四顾了好一番,也未看到公厨台面后还有第三个人的影子,有人忍不住问阿丙同汤圆:“温师傅呢?” 汤圆笑吟吟的说道:“温师傅早上做剪刀面时伤了手。” 问话的小吏听罢,点头道:“那是得好好歇着,厨子的手可精贵着呢!”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叹道,“我等埋头忙着翻卷宗,起身时眼睛都是花的,更别提这翻卷宗的手了!眼下正向天地求饶,最好这等时候莫再来旁的案子了,好叫我等能消停消停,缓口气……” 话还未说完,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怕是不能了!” 说着这句话走进来的是白诸,他手里还拿着一封拆开的诉状,道:“来新案子了!” 又来……原本正排队等着领暮食的差役同小吏们皆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有人白着脸,颤了颤唇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未说出口。 这等时候……着实分身乏术啊! 比起差役同小吏们难看的脸色,白诸的脸色倒是平静,他看向众人,顿了片刻之后,说道:“递诉状的……是温师傅。”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公厨之内安静了片刻之后,问询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温师傅?温师傅遇到什么事了?”有人闻言立时开口问道。 还有思虑周全些的,想了想,问道:“是家里的事还是自己的事?” 这话一出,便有不少人向白诸看去。温师傅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温家的事也不是秘密。若是温家的事便是旧事,若是自己的事当是这两日才遇上的麻烦。 白诸的回答却依旧出乎众人的意料。 看着朝自己望来的众人,白诸说道:“既是家事也是自己的事。” 这话便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白诸笑了笑,说道:“温师傅将自家的堂姐告了,岂不既是家事又是自己的事?” 众人恍然,“哦”了一声之后,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温师傅的堂姐……我记得好似是裕王曾经包的教坊头牌吧!之后便没了消息。” “眼下有消息了。”白诸笑着说道,“所以温师傅将自家的堂姐告了,告她……曾伙同裕王想要当街杀她。” 那个名唤温秀棠的女子虽是温师傅的堂姐,那性子却与温师傅截然不同,一眼瞧上去便知是两种人。裕王那个案子虽然结了,不过那死士当街追杀温师傅,恰巧赶上林少卿、刘寺丞同白寺丞他们也被追杀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满大街都目睹了这一幕。 只是因着死士死了,虽怀疑此人是受裕王指使,可死无对证,温师傅便没有状告。 后来裕王被牵连进高句丽使臣案出事之后,这温秀棠便不见了,温师傅除却私下曾托他们寻人之外,也未状告。 不成想今日温师傅竟不声不响的递来了诉状。 有人反应过来:“温师傅的堂姐寻到了?” 白诸点头,道:“寻到了,眼下刘元带着赵由他们已然过去拿人了。” 谁能想到裕王出事之后一直下落不明的温秀棠又回来了呢? …… 温明棠也未想到温秀棠竟然这么快便回来了,要知道此时距温秀棠离京还不到一年的工夫。 揉了揉鼻子,想起昨日经过叶淮身边时闻到的香味以及叶淮戴在腰间的香囊,温明棠便生出了怀疑。 当时温秀棠失踪时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带走温秀棠的管事操了一口江南地方口音,叶淮等人又是从江南来的,这一点倒是对的上的。 有些事虽说只是些笑谈,可笑谈中未必没有蛛丝马迹显露。 叶淮早前早来过长安了,林斐为了敲打她莫要被叶淮的好皮相骗了,说过不止一回叶淮文采风流,作为青年才俊颇受女子追捧。 这些女子中有大家闺秀,可更多的……却是风尘女子。 这也不奇怪,才子诗作,名妓唱曲传颂,一向都是风尘女子展露头角最快的方式之一。 温秀棠彼时身处教坊,会听说叶淮的名字不奇怪。以温秀棠自小便喜好与她争个高下的性子来看,叶淮又是原主的前未婚夫,便是彼时温秀棠还是裕王的人,却未必不会想办法见一见叶淮,好膈应一下原主。以叶淮的性子……呃,温秀棠这样的美人相邀,怎会不去? 再者……想起梦中“原主”的遭遇,叶淮会如何安置温秀棠可想而知了。 温明棠觉得,这温秀棠八成是第二个“原主”了,只是这一次,笠阳郡主出了事,叶舟虚另有打算,温秀棠便没有以“假死”的名义真死,而是跟着来了京城。 如此……倒是正好,她还在寻温秀棠呢,她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剪刀面(五) 刘元是在吃暮食的时辰带着赵由进的叶府。 选这个时辰进府,便是为了同叶舟虚、叶淮二人碰个面,顺带“知会”他二人一声,他们进叶府提人了。 可不成想,两人并不在府中。听闻是笠阳郡主身体不适,将叶淮强行“唤”了去,叶舟虚不放心儿子,便一同跟了过去。 如此……虽同他们原先想的不大一样,倒是……更方便提人了。 老爷公子不在,衙门上门提人。叶府的管事自是“忠心”的适时赶来阻拦的,尤其衙门想提的那位温姑娘还是老爷特意吩咐过好好照看的。 “我家大人去了王府,很快便回来!这位温姑娘乃是我们大人故旧之后,可否请大人稍等一番,待我家大人回来之后再议?”管事说道,“若是无故被人带走……”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元打断了:“何为无故?她当年伙同逆贼裕王谋杀其堂妹,此乃人命大罪,她乃杀人嫌犯,此为无故?” 管事:“……”他怎会知晓那位瞧着娇弱的温姑娘竟还会牵连进什么杀人案里头?且杀的还是自己的堂妹?那副模样……诶,不过话倒也不能这么说,谁说模样柔弱的人便杀不了人了?君不见多的是这等外表柔弱之人毒杀又或者借刀杀人了!就府里那位温姑娘的做派,听底下的人道确实是个难缠的,这等事还真不好说…… 管事一个晃神的功夫,刘元挥了挥手,赵由一马当先,率先开道,带着人进了叶府。 回过神来的管事见状一面道着“许是有什么误会”,一面连忙追了上去。 这等“许是有什么误会”的话当然拦不住刘元他们,不过刘元也未让人拦住追上来的管事。 这管事尽力“拦”上一场,待叶舟虚等人回来也能有个交待了。 因着早就摸清了这位温姑娘的住处,刘元等人自也不需要人指路,直接赶了过去。 虽是“寄人篱下”,但以温秀棠的性子,当然不会安安静静地不折腾,这一点,从叶淮腰间的香囊上便看得出来。 她的院子在叶府的东北角,虽偏僻,可才临近东北角,便已能听到琴声自里头传出来了。 这等时候会在院子里弹琴的,除了住在院子里的温秀棠还能有谁? 再次感慨了一番这温师傅的堂姐同温师傅这对堂姐妹之间真真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后,刘元带着赵由闯了进去,而后便在温秀棠的惊呼声中,将温秀棠从琴后拉起来准备带走。 至于温秀棠那一声声的惊呼和质问,刘元通通恍若未闻。 律法严明,自不会管她是什么娇弱女子还是旁的什么的。杀人便是杀人,温师傅递来的可不止诉状,还有物证以及教坊同当日街头的人证。 虽没有温秀棠同裕王杀人的直接证据,可温秀棠同裕王关系匪浅,温师傅当日被人当街追杀前去了教坊,温师傅前脚刚走,裕王后脚便去寻了温秀棠,再之后温师傅便被人追杀这些事的前后顺序每一桩皆有不少人证,时间也是全然对得上的。 再者,温师傅还递来了一样至关重要的物证——一枚御赐的金玉印章。 御赐之物但凡送出,每一样都是记录在册的。这一点,从皇后那里得了支簪子赏赐的温明棠若说原先只是听闻,可领了次御赐之物的赏赐之后便已确定了。 那枚御赐的金玉印章出自哪里也很快便查到了,不是出自旁人,正是先帝曾御赐给裕王的。 裕王出事之后便被抄了家,因着府中物件繁杂琐碎,直至如今都未清点完。不少御赐之物都没寻到,不成想温师傅却在这等时候随诉状一同递来了一枚金玉印章。 推搡间,温秀棠辩解了起来:“我先时为情势所逼,孤身女子谋生不易,不得以入了教坊。裕王……裕王那仇人做了我的入幕之宾,一切皆是迫不得已,便是他杀了人,与我何干?” 迫不得已?刘元瞥了温秀棠一眼,说道:“温姑娘当年入掖庭之后,如何想办法搭上裕王,求裕王带你出宫脱离‘苦海’,进了教坊又是如何同人争风吃醋,争夺裕王,还因此害得教坊的几位娘子伤了腿脚半年之内都跳不得舞的,更有……” 话还未说完,温秀棠一张脸便涨的通红,忙开口打断了刘元的话:“便是如此……也只是因我自幼锦衣玉食,吃不得苦,不得已为之而已,便是如此,他杀人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好一个“不得已为之”!刘元翻了翻眼皮,说道:“掖庭也好,教坊也罢,温姑娘行事一贯不是个低调的,你这过往不少人都知晓,倒也不必寻那么多解释了。若是执意要辩解,倒也成,我等不介意多跑一趟掖庭同教坊的。” 温秀棠动了动唇,瞥了眼周围几个叶家婢子朝自己望来的眼神,心知自己被带走之后,这姓刘的寺丞说的话必然会传到叶舟虚等人的耳中。她额上的冷汗都沁出来了,有些事便是猜到,没有点破还能装作不知道,可一旦被点破了…… 眼角的余光瞥到对面那姓刘的寺丞嗤笑的神色之上,心知再让他将自己的过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下去,事情只怕更糟,温秀棠抿了抿唇,没有再在这件事上多做辩解,转而说道:“杀人之事我从来不曾做过!” “哪个说你直接动手了?告的是你协助裕王杀人,是帮凶!”刘元说道,“因人证物证俱有,温姑娘嫌疑重大,自是该带回大理寺审问的。” 说罢这些,刘元也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将温秀棠带走了。 待到大理寺众人离开之后,几个被点来“照顾”温秀棠的叶家婢子问一旁的管事:“如此……待到公子他们回来,奴该如何交待?” 管事叹了口气,说道:“如实交待吧!大理寺的人没有拿到证据又怎会上门拿人?”他一个小小的管事,怎么可能拦得住这群差役?这等情形,便是老爷在府里都拦不住啊! …… 听闻刘元他们顺利带回了温秀棠,温明棠在吃罢暮食之后便去大牢见了还未来得及吃暮食便被带来的温秀棠。 一别数月,总算是……再见到她这个堂姐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剪刀面(六) 虽食过春盘了,可冬寒到底还未完全褪去,温明棠推开大理寺大牢的大门走了进去。 牢门推开的瞬间带入的凉意刮入临近牢门的牢房之内,引得坐在牢内石床上的人生生打了个寒噤。比起这大牢之内其余囚犯身上画着“囚”字的灰白囚衣,这临近出口处的牢房之内的囚犯身着的却是一件颜色鲜妍亮丽的及地长裙,长裙裙摆处特殊的波纹褶皱样式正是近些时日长安城里最时兴的款式。若是将之放在长安城的街头,这位牢里着长裙的囚犯必然不是一般的引人注目。可……放在这大牢里,不知为何,这一身颜色鲜艳的长裙同这牢房干净却又朴素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看起来莫名的有些滑稽。 坐在大牢石床上的人正垂眸低头啜泣着,听到动静声,下意识的抬头望了过来,待看到过来的温明棠时,她面上的神情顿时一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原本的梨花带雨立时转变成了愤怒,她跳下石床,向牢门处扑来。 “姓温的,你……” 话还未说完,便被牢门外的温明棠打断了:“你也姓温,你指的是哪个?” 温秀棠咬牙,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一字一句的蹦了出来:“温———明———棠。” 温明棠闻言点头“嗯”了一声,相比温秀棠咬牙切齿的愤怒,她面上的神情可用平静来形容。静静的看着牢内张牙舞爪,将手伸出来,想要抓住她的温秀棠,温明棠说道:“是我,温秀棠,许久不见了。” 这幅平静的模样激的温秀棠更是愤怒,她怒视温明棠:“你做甚害我?” “这话当我反问堂姐才对!”温明棠看着温秀棠悠悠道,“先人曾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堂姐何故助他人来陷害于我?” 温秀棠咬了咬牙,对上温明棠平静的脸色,她下意识的抓紧了手里的牢门,画着艳丽丹蔻的指甲几乎整个都要陷入木柱之中了。 那一根根的牢笼木柱提醒着她,自己眼下已被抓了,自不能如以往那般随意呵斥温明棠了,不仅如此,怕是还会被这死丫头看笑话。诶,不对!突然察觉到什么的温秀棠反应过来,猛的抬头看向温明棠:“你的物证是一枚金玉印章?” 温明棠笑着点头,道:“是呢!便是被追杀的那日,自那死士身上捡到的。后经查证,确实是裕王所有。所以,这死士当是裕王的人无疑了,他派人追杀于我,堂姐你协助……” 话还未说完,便被温秀棠打断了。 “不可能!”温秀棠瞪向她道,“你怎么可能在那死士身上捡到金玉印章?那印章明明丢了……不对,是你!” 对上温秀棠不敢置信的眼神,温明棠抿唇笑了,她道:“堂姐记起来了啊,那印章确实是我当日去教坊时在你屋中捡的……” 好一个捡的!温秀棠对上面前这张怎么看都不顺眼的脸忍不住再次咬牙,哪个知道是捡的还是拿的?那人东西虽总是乱丢,可这印章……呃,倒也不好说。当时丢了这东西,那人还踢打了她一顿,害得她养了好些天的伤没敢见人。 不过眼下不是回忆这些的时候,温秀棠看向温明棠,怒道:“明明是你在我这里拿的,又为何信口雌黄的说是在那死士身上拿的?还要设计害我入狱?” 温明棠很是耐心的等温秀棠将质问的话尽数说完,才悠悠道:“堂姐的意思是要我去同衙门说这印章是在你屋中捡的?” “自……”一个“然”字还未说完,温秀棠便下意识的收了口,冷静的想了起来:眼下温明棠这死丫头告她协助裕王杀人,印章在死士身上能坐实死士是裕王的人,可协助裕王与否除却当日看到这死丫头来寻她的人证之外,便没有旁的物证了。她是教坊头牌,裕王彼时那等身份,说裕王强迫她做下的这些事也不是不可! 可若这印章是在她屋中捡的……不对,捡的那又如何?真真险些被这死丫头那副样子唬到了!一枚印章而已,裕王当年是她的入幕之宾,有印章落在她那里也不奇怪啊! 如此一来……待到反应过来的温秀棠顿时冷笑了一声,道:“呵!你只有当日你来教坊寻我的人证,哪里来的确凿物证?凭什么抓我?”说罢不再与温明棠多言,大喊“来人”。 几声“来人”之后,便有狱卒闻讯过来了。 温秀棠朝着温明棠冷笑了一声,而后便指着温明棠对狱卒大声说道:“快去寻你们大人来!她方才亲口所言,印章不是那死士身上的,是在我屋中捡的,所谓的物证是她编排的,你们无权抓我,快放了我!”说到这里,不等狱卒开口,似是怕狱卒不信,温秀棠忙指向临近几座牢房,道,“方才我二人说话声音不小,并未避讳众人,当还有不少人听到了我二人方才的对话!” 因着狱卒过来,特意走到牢门前围观的临近几个牢房的犯人此时还在迟疑着,似是在斟酌要不要出声之时,倒是那厢的温明棠点头了,她道:“她说的不错,我方才确实说了这话。” 如此……有温明棠亲口承认,狱卒自不敢怠慢,连忙跑了一趟,不多时便将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个寺丞请来了。 眼见来人,温秀棠立时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指向温明棠,道:“她方才已亲口承认,印章是在我那里捡的,不是死士身上寻来的。当年裕王乃我入幕之宾,在我那里忙些公务,加盖印章是家常便饭,落了印章在我那里又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即便印章是死士身上的,除却能证实裕王要杀她之外,与我何干?她哪里来的确凿证据告我协助裕王杀人?”要告她协助裕王杀人,除非把裕王拉出来作证。可眼下裕王都死的不能再死了,还有谁能告她协助杀人?所以今日根本就是一通无甚确凿证据的胡乱抓人,先时险些被这群人唬住了。 一旁的温明棠点头说道:“是这般没错了。” 刘元等人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让一同赶来的文书小吏将此事记了下来,而后传与温秀棠看。 待到温秀棠确认之后,在温明棠的诉状上按下指印,温明棠的诉状便算是作废了。 待按罢指印,温秀棠一面擦着手指,一面问三人:“大人,既是误会,小女可否离开了?”方才在叶府闹了这么一场,待回去怕是少不得一番解释了。 对此,对面三人没有点头也未摇头,只是仍站在原地说道:“那今日温师傅状告其堂姐的这一纸诉状算是废了。” 温秀棠翻了个白眼,走至牢门旁,等狱卒前来开门。 狱卒却并未过来,而是看向三位寺丞,过了片刻之后,刘元看向她,开口了:“温姑娘可知这枚印章是裕王用来做什么的?” 第四百四十四章 剪刀面(七) 温秀棠心说她怎会知晓这些?她当年只消保持颜色,取悦裕王便够了!不过看刘元的脸色,这枚印章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正忐忑间,刘元开口了。 “这枚印章是裕王的私印,落了这私印的不少文书信件皆涉及到了裕王当年的谋逆大事,”刘元看向她,说道,“温姑娘方才亲口所言印章在你那里,是裕王在你那里加盖印章时落下的。可见他连谋逆这等事都未瞒着你,至此,温姑娘若说自己同裕王只是金主同头牌的关系,这可说不过去。” 听到这里,温秀棠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掉入坑里了。 温明棠这死丫头陷害她!所谓的当日被追杀一事的控告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将她强行拉入已经结案的裕王谋逆案中。 那厢的刘元自不会等她慢慢想对策,而是继续说道:“温姑娘方才也确认了诉状,可见是识字的,莫拿不识字这等幌子蒙混过去。” 温秀棠一时冷汗岑岑,谋逆大罪可不比先时协助裕王追杀一个普通百姓这等罪,追杀温明棠这死丫头,只要没有直接证据便能撤案。可谋逆这等大罪一旦有嫌疑,不说直接证据了,便是相关不大的间接证据也是需要严查的。 所以,一旦牵连进谋逆大罪,真正能脱身的极少。 见温秀棠白着一张脸不说话,只额上密密麻麻的沁满了冷汗,刘元顿了片刻之后,同白诸、魏服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说道:“所以,温姑娘怕是不能走了。”说罢转头对身旁的狱卒说道,“换个牢房!” 谋逆这等大罪的嫌犯自是要被换入最里间的牢房,严加看管的。 自始至终,温明棠都未再说一个字。 温秀棠被推推搡搡的拉了出来,大声喊着“冤枉”,“轻点”之流的话时温明棠没有出声,在温秀棠被狱卒押解向里间经过她身边对她谩骂的时候,温明棠也未出声,自始至终只是平静的目送着温秀棠被换入最里间的牢房。 待温秀棠的声音逐渐小到再也听不到时,温明棠转身对一旁的刘元等人说道:“有劳了。” 这一声“有劳”委实太客气了,将撤回的诉状交还给温明棠,刘元说道:“此事我等不过帮忙跑个腿而已,真正促成此事的不是我等。” 温明棠摸着手里那枚金玉印章点了点头:“我知晓。” 若是有证据,她早拿出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这枚金玉印章不过是查抄裕王府中查抄出来的而已,林斐将温秀棠的消息带过来的同时,一道将这枚金玉印章带了过来。 所以,她手上根本没有什么证据,所有这一切都是温秀棠为了推脱自己招供的。 印章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温秀棠承认了裕王在她那里做事并未避讳着她,包括谋逆大事,一样如此。 所以温秀棠对裕王曾经的谋逆之举怎么可能不知情? 摸索着手里这枚金玉印章,温明棠轻哂了一声,将物证交还给了刘元。 陛下送来这物证当然不是追究已死的裕王的谋逆之罪的,而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温秀棠抓起来。 不管温秀棠对温玄策当年之事是否知晓,在宫中“审”过温明棠之后,自是要审温秀棠了。温明棠垂眸: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大方的人,没道理对温家当年旧事毫不知情的她被连番审问,被杜令谋在明处设难,且还要被人在暗中下毒暗害的。 而温秀棠……却躲在她的背后,全然躲过了这些迫害。更何况……她可不相信仅凭叶淮,就能把去岁将温秀棠带走的事处理的干干净净,也只有叶舟虚出手,才能替温秀棠隐瞒了这么久的行踪。 所以,叶舟虚为什么要带走温秀棠?她可不信什么温玄策故旧之流的鬼话,若说到温玄策故旧,温秀棠还能越过她去?可叶舟虚对她……想起梦中假死变真死的事,温明棠冷笑了一声,摇头。 温秀棠身上必然有值得叶舟虚费心的秘密,若不然,留着温秀棠做什么?不是平添麻烦?就同当年的她一样! 不过眼下,不管是什么秘密,此前不曾吃过什么苦的温秀棠在大牢里总会说的。 温明棠走出了大牢,至此,温秀棠被抓,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月光漏过指间,撒向地面,温明棠低头,看向脚下手指落下的影子,不知是不是被月光拉长了影子的缘故,这双手影显得格外纤细。看着脚下的纤细的手影,鼻头一阵莫名的酸楚感蓦地涌了上来。 这是来自于身体的本能,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脚下的影子。 温秀棠的那点心机同算计真的能瞒过温玄策的耳目么?不能。所以,温秀棠知道这个秘密,她却不知道。 其实,有些事不是没有察觉到的。温玄策出事之前能特意安排手下远避江南,必是早知晓自己要出事了。可出事之前,他对原主和那位温夫人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对温秀棠呢?温明棠不知道。可作为温家的掌事者温玄策的亲女,年幼时会被温秀棠欺辱,虽是女儿家之间的争锋相对,却也足可见温玄策对她无视的态度。 世人赞温玄策的才智,既然知晓自己要死了,那他死后,温家会是何等遭遇他又怎会不知道?除却温秀棠同温明棠两个年岁太小充入掖庭的,不会再有旁的活口了。 可这秘密显然并不会因为温玄策的死而消失,反而会引得那些人继续盯上温家仅剩的两个活口——温秀棠同她。 她是温玄策的亲女儿,就如杜令谋所说的,秘密不在她这里还会在哪里? 她是个靶子,自始至终都只是个靶子,一个替温秀棠挡住那些秘密窥探者的靶子而已。 所以,她什么都不知道,温玄策也什么都不曾交待她,因为根本不需要交待。会有无数如杜令谋这样的人苛难她,这样的苛难之下一个人又能活多久?所以,在温玄策的设计下,她迟早都是要死的,温明棠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初来大荣时那冰冷的湖水…… 温玄策所希望的便是秘密随着她的死,让那些窥探者彻底停手。 真相,果然残忍啊! 温明棠感慨了一声,手指轻轻一握,纤细的手影立时收拢了起来,紧握成拳,不留半点缝隙。 第四百四十五章 豚油拌饭(一) 一夜无梦。 隔日晨起时,看到铜镜里精神奕奕的自己,温明棠有些不解,知晓了这样的真相,按理说该辗转难眠才是,她又是如何睡得下去的?甚至……睡的似乎比以往更要安稳。 大抵……是心里对这样的答案早已猜到了? 温玄策是天下名士,做下这一切有他的原因,其中或涉及道义或涉及其他,他或许不负天下,却终究不是个好父亲。 温明棠幽幽叹了口气,手按在胸前,感受着胸腔中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半晌,自嘲了一声:“罢了!人无完人!” 原主已死在掖庭冰冷的湖水中了。 原谅也好,仇恨也罢,她都无权替原主来做选择。 温明棠看着铜镜里神采奕奕的自己:她能做也想做的,便是顺利解决了这件事,而后……过她这个温明棠自己想过的日子。 由内务衙门统一配送的菜肉倒是天还未亮便送过来了,菜、肉什么的都是有的,只是皆不大好。 朝食做了煎饼果子配豆浆,因着送来的鸡蛋只是小了点,倒也无妨,不是不能入口。可待到午食,看着送过来的那都可以熬豚油的肥肉,汤圆忍不住感慨:“真真是抠门,这菜……啧啧!” 虽不消采买菜式了,可到底做了几十年采买的纪采买一见那肥多瘦少的豚肉,便立时蹙眉说道:“这一瞧定是去集市上买来充作庄子上的,价钱便宜了一半不止。” “便是煮个红烧豚肉这也腻的很,”汤圆将那白花花的豚肉拎起又放下,转头问温明棠,“温师傅,这午食怕是要你来做了!” 至少她汤圆搜刮尽肚子里所有从温师傅那里学来的菜式,除了熬豚油之外,也不知道这些肉能做什么不难吃的荤食。 真真是内务衙门苛扣,厨子遭殃!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着那可以熬豚油的豚肉目光微微闪了闪,笑道:“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今儿倒也还不算完全的无米,也能做得饭。” 内务衙门的事不能任他们惯着,可人一日三食不可少,不管如何,得先对付过去才行。 这头一步便是先将白花花的豚肥膘自肉上割下来,哦不,看着手里肥瘦极不分明的豚肉,温明棠觉得,应当换个说法,是将瘦肉从豚肉上割下来才对。 内务衙门送过来的肉食份量是没减,可割下来的瘦肉却只小半碗。 看着那点肉沫,汤圆忍不住再次摇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又能说什么呢?得先应付过去,总不能饿肚子啊! 肉沫放至一边,先熬豚油。阿丙熬起豚油来已然驾轻就熟了,一瓢水加上切成小块的豚肥膘,小火慢熬,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待到那四四方方的雪白豚肉熬成四方小丁,颜色由雪白转为焦黄时,豚油便熬好了。 油渣捞出放至一旁,豚油放至阴凉处任它凝固。 看着熬过豚油之后剩余的油渣同一点肉沫,阿丙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再次侧目:这便是午食所有的肉菜了,也不知温师傅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看了眼灶台上内务衙门送来的白菜,以及温师傅切好的嫩豆腐,两人苦笑了一声,听了温明棠的吩咐,去切白菜了。 …… 阿丙同汤圆的反应不是独一份的存在,隔壁国子监的几个公厨师傅看着送来的白菜以及那满是肥膘的豚肉也正叉腰一筹莫展中。 “这怎的吃?”其中一个师傅拎着那肥膘,说道,“莫说这里读书的都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孩子,便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哪家父母舍得孩子吃这等集市上送作添头的东西?” “变出花儿来也只一个红烧,一个随便炒炒罢了!”另一个师傅皱眉说着,眼角余光一瞥,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时,忙开口唤了一声,“虞祭酒!” 虞祭酒的嘴一贯刁钻的很,自去岁隔壁大理寺换了那位温师傅开始,便不怎么在公厨吃饭了,眼下换了内务衙门送菜,更是鲜少看见人影,今儿也不知吹的哪里的风,居然跑到公厨来了。 听那师傅唤“虞祭酒”,几个正在发愁的师傅连忙跟着向虞祭酒施礼。 虞祭酒摆了摆手,没有在意这些虚礼,而是目光扫向那些堆放在灶台上的菜,顿了片刻之后,问道:“这些……都是今日内务衙门送过来的?” 几个师傅点头。 虞祭酒“啧”了两声,摇了摇头,随后问几位师傅:“午食准备怎么做?” “一个红烧,一个随便炒炒吧!”其中一个师傅说道,“也只这两个菜,没什么可做的了。” 虞祭酒“嗯”了一声,顿了半晌之后,又道:“是难为你们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几个师傅点头,还不待说什么,便见虞祭酒转身背着手踱了出去,临离开前,还道了句:“也不知隔壁那位能做出什么菜式来,我且瞧瞧去!” 几位师傅:“……” 被虞祭酒“寄予厚望”的温明棠等人此时正在备菜,距离午食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自是不必太急。 是以虞祭酒走进公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闲适”的场景:米饭倒是煮好了,已闻到白米饭香了。灶台上的菜式配料什么的也已妥当,而温师傅、阿丙同汤圆那厢三个掌勺的却正优哉游哉的切着菜。 纵然早已知晓大理寺公厨的菜式同国子监的不会有什么不同,可看到几人正在切的白菜时,虞祭酒心里还是“腾”地升出一股莫名的失望来。 摸了摸鼻子,正要转身离开,那厢眼尖的汤圆却已看到了他,立时开口唤了声“虞祭酒!” 小丫头声音脆生生的,虞祭酒脚下慢了一慢,听到紧随其后响起的温明棠的招呼声时回过头来,鬼使神差地,蓦地来了一句:“今儿午食你们做什么菜?” 那厢的温明棠却面上带笑的打量了他一眼,笑着反问他:“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午食的时辰,虞祭酒来的那么早,可是一会儿有事?” 虞祭酒“嗯”了一声,心说这温师傅果然在大理寺这等地方呆久了,观察细致的很。他咳了一声,说道:“便是来看看,若是尔等备的早,便先讨得一碗饭填填肚子。” 不过眼下看来,这碗饭怕是讨不到了!虞祭酒失望的准备转身,耳畔却听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就来一碗豚油拌饭好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豚油拌饭(二) 豚油拌饭?虞祭酒闻言略略一怔,那厢的温明棠却已放下了手里正在切的菜,笑看着虞祭酒,问道:“虞祭酒,可要一碗豚油拌饭试试?” 虞祭酒此时已回过神来了,看着女孩子笑吟吟的模样,他捋须道:“如今不论走到哪个公厨衙门,这菜都是一样的,来你这里便是为了尝个鲜头。” 这回答一点都不意外,温明棠笑了,对虞祭酒道了声“祭酒稍等,熬个料汁”之后便走到灶边,在灶台上那只早已架好的锅中倒入酱同水,而后又加了一把葱与桂皮、香叶等干香料煮了起来。 趁着煮料汁的工夫,温明棠顺带将阿丙先时熬豚油捞出的豚油渣又切了一遍,待切成更碎的细渣方才停手倒入碗中备用。切个细渣外加煮料汁前后也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已,待锅中加了水的料汁收了些汁,温明棠便将那小半锅熬煮好的料汁端到台面上来了,而后又麻利的自盛饭的木桶中盛出一碗饭,一记倒扣在了敞口的拌饭碗里。 接下来的步骤,便连虞祭酒都忍不住感慨:“明明食的是再俗不过的吃食,竟叫你做的如此讲究!” 在虞祭酒、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的注视下,温明棠用勺子蒯了一勺阿丙熬好的豚油,置于那堆的似小山一般的米饭之上。米饭才自饭桶中盛出,自是热腾腾的冒着热气的,那雪白的豚油沾上热腾腾的米饭,在勺背的反复磨压之下,很快便尽数化开渗入那一大片热腾腾的“饭山”之中了。 而后便在那泛着光泽的饭山顶上盖上一大勺细碎的豚油渣,淋上一大勺熬好的料汁,最后撒上一把葱花,如此,一份豚油拌饭便做成了。 温明棠将这做好的豚油拌饭推至虞祭酒面前,笑着说道:“虞祭酒且尝尝看!” 虞祭酒是看着温明棠将这份豚油拌饭做成的,女孩子做这豚油拌饭用到的食材除却米饭之外也只有豚肥膘了。他是见过那豚肥膘扔在灶台上时的样子的,白花花的,一看便叫人腻口。 可眼前这豚油拌饭……看着碗里摆盘颇为讲究的豚油拌饭,此时还氤氲冒着热气,散出浓郁的豚油香味。泛着油亮光泽的米饭之上盖上了一勺细碎的、香气扑鼻的豚油碎渣,外加一大把鲜嫩的葱花,虽用料依旧简单,可青葱的鲜绿同油渣的焦黄外加那泛着光泽的米饭,青、黄、白三色竟在面前这只深黑色的陶土饭碗中衬的无比和谐。 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亲眼见了这碗豚油拌饭的制成过程,直接端上来的话,他定会以为又是用到什么新奇食材做的新菜式了。 嗅着那股浓郁的豚油香气同酱香,虞祭酒拿起勺子,一面用勺背将“饭山”压散,让豚油渣、青葱同浸润了豚油和酱香的米饭充分混匀,一面说道:“豚油这一物味道真是香,只是凉了便不美了,需得趁热化开吃才行!” 温明棠点头,笑着接话道:“那豚油渣也不能过多,适度,一勺便可,多了便腻味了。” 说话的工夫,那一碗豚油拌饭已搅和匀了,原先莹白的米饭此时已被豚油和酱汁浸染成了褐色,虞祭酒下勺舀起一勺混着碎油渣、青葱的豚油拌饭送入口中,而后眼睛蓦地一下子亮了,没等巴巴望着自己的纪采买等人问出“好不好吃”之流的话,便不住点头。 放下手里活计的纪采买等人看到虞祭酒这反应,自没再问,而是旋即看向温明棠。温明棠笑着转身又如法炮制的做了一份豚油拌饭,几人一人拿了一只小碗分食了起来。 待将碗里最后一口豚油拌饭送入口中,虞祭酒将一粒米都不剩的陶土大碗拿起给那厢笑吟吟朝自己望来的温明棠看了看,而后口中吐出了一个字的评价:“香!” 对!就是香!这倒不是名士如虞祭酒这等人腹内空空如也,没有可形容之词了,而是形容这一碗豚油拌饭,只这一字便够了。 “香惨了!”阿丙也跟着不住点头,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说道,“太香了!” 一旁的纪采买则放下手里一粒米都不剩的尝鲜小碗,拿起手边的枸杞茶轻抿了一口,说道:“便是那内务衙门这般苛刻,我们温师傅依旧能炮制出这等美味来,足可见我们温师傅手巧了!” 对温明棠的手巧,虞祭酒也是点头深以为然。 一碗豚油拌饭下肚,他却并未如往常那般吃罢饭就立刻离开,而是接过纪采买递来的茶水一边轻啜着品茶,一边同坐在一旁的纪采买闲聊了起来:“外卖档口开不了了?” 纪采买点头:“内务衙门那里规矩太多,暂时做不得了。” 这个答案虞祭酒自是早知道了,此时过来问也只是寒暄客套过个场而已。待纪采买说罢,虞祭酒又道:“内务衙门那里这一番动作,你们公厨的……可有什么打算?” 吃喝拉撒这等事说起来俗的很,不说名士了,便连寻常读书人尊崇的孔圣人都曾说过“君子远庖厨”这等话。可俗归俗,再如何清高不理世事的人也是要吃饭的。 纪采买苦笑道:“能有什么打算?人微言轻的……”说话间叹了口气。 这回答也不意外,虞祭酒摩挲着手里的茶盏,下巴朝正在忙活的温明棠等人抬了抬:“老袁出事后,那两个的事如何了?” 老袁出事之事虞祭酒是知道的,虽未如赵孟卓一般亲自过来送老袁,却也托人带了份子钱过来,“礼”这一字上,虞祭酒从来都是不会叫人诟病的。 “阿丙家里是想反悔的,可阿丙自己倒是认定了汤圆。”纪采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可只他一人认定,到底是缺些银钱。” 对此,虞祭酒也不意外,他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到了正在忙活的温明棠身上,对着正在做菜的温明棠看了片刻之后,他忽地悠悠道:“倒是她,虽说一个人,实则……问题不大。” 温师傅孤身一人住在衙门的住宿屋舍里,这还问题不大?纪采买闻言诧异的向虞祭酒看去。 对此,虞祭酒只笑了笑,他伸手指向正在认真做菜的温明棠,反问纪采买:“老纪,虽时人常说灯下黑,可她那么大的优点你看不到?” 灶台后蒸汽腾腾升起,女孩子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虞祭酒看着女孩子此时尽数将刘海梳上去,完全展露出的那张脸,说道:“老纪,你可知晓当年的温夫人?” “听说温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个纪采买当然是知道的,他看着虞祭酒说道,“可我亦知温夫人是出身官宦之家,不似这丫头如今孤身一人的境地。且即便是这等出身,温夫人最终的结局也不好。” “何为好?何为不好?”虞祭酒轻啜了一口茶水,悠悠道,“一直围着灶台打转,在公厨做一辈子的温师傅好么?” 纪采买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半晌之后,他坦言:“我一直由己及人,以长辈过来人的看法来提醒这丫头,倒是忘了这个了。” “喜欢做菜是一回事,可若是有好的郎君相中你们这位温师傅,老纪你也莫要阻拦啊!”虞祭酒笑着说道,“若是怕温玄策当年那等牵扯入案子之事,其实亦有不少不深入官场的才俊!” 纪采买听到这里,恍然回过神来,他看向虞祭酒,吃惊道:“祭酒,您今日难不成是……” 对此,虞祭酒不置可否,他抱着手里的茶盏,继续说了下去:“前些时日,温家这丫头被皇后召见入宫,这消息一出,倒是令外头不少人都记起了温家的旧事,顺带也提起了那位红颜薄命的温夫人。” 虞祭酒说这话时语气倒是淡然,可纪采买的眉头却拧的更紧了,他看向虞祭酒,说道:“我听闻名士风流,其中亦有不少人不止诗词风流,人也风流的很,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虞祭酒当然明白纪采买的意思,他哈哈笑了起来,点头说道:“没错!”虽自己亦同这些人打交道,可评判起这些人来,虞祭酒倒是不偏不倚,并未帮衬,他坦言:“这等人不会在乎温丫头是温家小姐还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只需温丫头有温夫人的几分颜色,衬的上‘才子佳人’这四个字便够了!” 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那岂不就是好色之徒?” “爱美之心,人之常情,老纪,你也多担待些吧!”虞祭酒抱着手里的茶盏,悠悠道,“温师傅这颜色确实担的上温夫人的‘美名’了,只是那位温夫人更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风姿;而这丫头兴许是性子多了几分坚韧,我瞧着是灵气十足,更灵动了。不过那等风流的,却多还是好温夫人那口的。若不然,当年温夫人待嫁闺中时,也不会引得如许多风流才子写诗文赞其貌美了!” 纪采买这等采买当然不会知道当年之事的具体细节,他们所知的也只有一句‘那位温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而已。 此时还是头一回自虞祭酒口中听说了当年之事的细节,纪采买有些错愕,错愕之后,他的眉头却拧的更紧了:“这……引如此多风流才子竞相追捧,是什么好事不成?”他不解的说道,“我一介俗人,却是觉得此举怕是会生出事端来。” 对此,虞祭酒只笑了笑,说道:“所以,温夫人嫁给了彼时声名不凡的温玄策,也只有嫁给他,才能堵住众人之口,被称上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纪采买看着那厢忙碌着的温明棠,说道:“可温丫头曾说过温玄策待温夫人十分严厉,倒是温夫人对温玄策似是有几分真心。”从虞祭酒口中得知温夫人颇受风流才子的追捧,可温丫头口中的温玄策却同那等风流才子截然不同。 “温玄策虽是才子,也写的一首好诗文,却同那等吟诵风雅的风流才子不同,他……更务实,也更关怀黎民百姓,”虞祭酒叹了口气,说道,“自然不属追捧温夫人的那等人。” “那他为何要娶温夫人?”纪采买不解,“温夫人有那等美名,又不是除却他,嫁不出去了。” “这个么,据王和所言,”虞祭酒悠悠解释了起来,“于彼时的温夫人而言,哪个才子能越过温玄策?他有名望,有才华,又没有那等才子惯有的风流,不纳妾,于温夫人这等女子而言,自是最好的夫君人选了。” 纪采买听到这里,隐隐明白了:“可于温玄策而言,娶妻生子是他的责任罢了!温夫人想要的,温玄策能给,可温玄策想要的,温夫人永远不会懂,也永远给不了。” 虞祭酒点头,看向灶台后掀开锅盖,认真查看锅中白菜豆腐炖煮情况的温明棠,说道:“所以对于温夫人而言,嫁给温玄策是她想要的;可于温玄策而言,这也不过是他娶妻生子的责任罢了。当然,听王和那学生所言,温夫人虽为才子所追捧,却并非那等虚荣好名之人,相反是个温柔贤惠之人。” 对此,纪采买也点头说道:“温丫头也是这么说的,道温夫人是个温柔之人。对她而言,温夫人是个好母亲。” “花开在那里,即便不招惹别人,可她生的好,便总会吸引外头的目光,”虞祭酒说着,看向纪采买,“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事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召见,以致温夫人的美名再次被人提起,眼下已有不少风流才子开始打听这丫头了。你知道的,她如今这身份,比当年出身官宦之家的温夫人更易摘得。” 纪采买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半晌之后,他看向虞祭酒,说道:“我原先以为祭酒今日来是探个口风,想要替人说媒的,却原来是为了告诫我等!”说到这里,他点头道,“多谢祭酒告知,一会儿我自会同这丫头说了,告诉她小心行事的。” 熟料这话一出,虞祭酒便摇头道:“错了,我原先确实是有来探口风的意思。”他道,“毕竟群狼环伺,矮子里头挑高子,我也能帮忙把把关!实在不行,你也知道,黄侍中相中了荀洲,荀洲又是王和的弟子。王和这些时日一直没在黄侍中那里松口,就是顾念旧人之女,想着由他出面收这丫头为义女,将荀洲同这丫头凑成一对。” 收温师傅为义女?纪采买听到这里,大惊之下又隐隐有所触动:如此一来,那位名唤王和的名士对温师傅可当真算是大恩了! 不得不承认,凡事皆有两面。风流名士风流是真,可不顾门第观念,敢随性而为也是真。也只有这等人才会做出这等不介意外界看法之事! 当然,触动归触动,纪采买没有错过虞祭酒话中的“原来”两个字。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虞祭酒含笑着开口了:“不过,我方才过来时听廊下几个小吏在小声交谈,兴许倒是不需将荀洲同这丫头勉强凑成一对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豚油拌饭(三) 看着面前虞祭酒促狭打趣的表情,纪采买彻底懵了。 今日同虞祭酒的这一出详谈,他原以为虞祭酒是来说媒的,可听到那些似褒实贬暗讽才子风流的话,他又恍然虞祭酒那些话其实是提醒,正当他以为自己猜对了虞祭酒的用意之时,虞祭酒又坦言他确实有探口风的意思,待自虞祭酒口中听罢王和的打算,纪采买又着实感慨了好一番王和的“真名士”风度。可那厢不待他感慨完王和的大义之举,虞祭酒却又道或许不需要了。 看着面前纪采买茫然的表情,虞祭酒笑了,他伸手指向公厨外,笑道:“这么大的事,都够外头看热闹的人议上好几年的了。可看你这模样,我便知你还不曾听说。” 听说?听说什么了?纪采买看着对自己打趣的虞祭酒,叹了口气,默然道:“祭酒这关子,我实在猜不透!”言外之意,便是请虞祭酒莫再绕关子了,直说吧! 虞祭酒当然听得懂纪采买的意思,可他却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大理寺里办事的,口风还真是紧,可这么大的事,迟早会传到外头去的!”说着,不等纪采买再问,便起身出了公厨。 两人一顿详谈的工夫,那厢在台面后忙碌的温明棠等人一锅白菜炖肉同麻婆豆腐也出锅了。 怔忪着起身的纪采买走到忙完的温明棠等人面前,突地问了句:“可听衙门里传什么事了?”虽是问的三人,可纪采买的眼神却是放到了温明棠的身上。 才忙活了一通的温明棠此时也有些发懵,万没想到虞祭酒会同纪采买谈她的事,一时间也有些不明所以。 看着三人发懵的神情,纪采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能叫虞祭酒如此挑嘴的人赞一声“香”的豚油拌饭,大理寺众人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早上看到内务衙门将那白花花的豚肥膘送来公厨的不在少数,因着原本并不期待,此时却食到了一碗意料之外的豚油拌饭,众人自是赞不绝口,将拌饭送入口中时又记起了去岁温明棠才来公厨时因食材不够做的油泼面,不由纷纷感慨温师傅一双巧手真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对众人的夸赞和认可,温明棠等人虽说高兴,却也仅止于此。 公厨师傅手艺巧是一回事,可这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之事亦是事实。 有几个差役直到众人一顿饭快吃完了才姗姗来迟,一问才知是隔壁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家里人过来给学生送午食,马车同送食的家人、仆从什么的太多,把道口堵了,他们是好不容易才自送饭食的人群中挤出来的。 “你等去外头看看,看看可有不抱怨的?”差役说着走到台面前领了饭食,虽感慨温明棠这碗豚油拌饭做的实在是香,到底忍不住道,“食材什么的也太苛扣了,便没有人管管?” 对此,台面后舀饭的汤圆低低道了句:“莫说食材了,便连我爹的体恤银钱都没下来呢!” 一席话听的堂中还未离开的众人心里皆有些发堵,那厢领饭食的差役见状也连忙宽慰了汤圆几句,见汤圆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才去食案边坐下食起午食来。 午食的时辰过后,纪采买、温明棠等人出了公厨,走到廊下歇息时,阿丙看着心情低落的汤圆,想了想,道:“我瞧着那么多人抱怨,那些国子监的学生出身也不寻常,家里的长辈那般心疼孩子,想来不过多久便有人会管的,莫忧心了!” 虽知晓阿丙这话是在安慰汤圆,可温明棠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实话:“抱怨归抱怨,不满归不满,可这一出,于那些学生家里而言,除却麻烦些需要送饭食之外,却也不是非闹不可的!倒是对那等家境不如何却天赋出众,依靠自身才学进入国子监的学生而言,是个难题!” 这一点,就似老袁的体恤银钱一般,于汤圆而言是笔大钱,可于宫里那位静太妃而言,却是连钗子上的一颗坠子都远比这笔钱值钱的多。 汤圆知晓温明棠的话是事实,当然亦知晓阿丙是在宽慰自己,拉了拉阿丙的手,同阿丙互相宽慰了一番之后,汤圆似懂非懂的开口问起了温明棠:“所以,温师傅是说内务衙门的幺蛾子折腾的最狠的其实不是那等出身不寻常的学生,而是手头不丰的差役、小吏、学生同杂役们?”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 “那大家联合起来,有没有办法让内务衙门不胡乱苛扣呢?”汤圆想了想,问道。 对此,温明棠只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正要说话,便听那厢的纪采买开口了:“到底年岁小,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啊!”说着不等几人开口,嘴便朝前方努了努,道:“看!” 几人顺着纪采买指向的方向望了过去,却见前方不远处几个狱卒、差役正在散步消食。 虽不见得能清楚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可大理寺这些差役、狱卒的脸于几人而言都是熟面孔。 待看到其中一张脸时,汤圆下意识的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而后小声道:“那个狱卒不就是年前请温师傅卤茶叶蛋的狱卒么?跟他要好的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总喜欢瞎掺和!”她还记得那狱卒一副“媒人”做派,自顾自的想将温师傅同那个名唤佟璋的狱卒拉成一对,好在那名唤佟璋的狱卒是个知礼的,没理会他。 正说话间,被汤圆提到喜欢瞎掺和的洪煌打了个喷嚏,开口了:“佟璋啊,你说这温师傅的手是不是挺巧的?” 那个名唤佟璋的狱卒瞥了眼那喜欢瞎掺和的狱卒,说道:“手巧是温师傅的厨艺好,可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也是事实。”说话间眉头不自觉的拧了起来,担忧道,“如此以往……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你操心这个作甚?难道还有人会理会你一个狱卒的声音不成?”对此,洪煌倒是不以为意,他摆了摆手,说道,“放心好了!天塌下来,有大人们顶着呢,每回都是这样,不必担心,会解决的!” 便在此时,纪采买出声了:“可听到了?” 被纪采买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的汤圆同阿丙闻言顿时有些发懵,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了,这位名唤洪煌的狱卒方才说的话就是纪采买要他们看的和听的。 温明棠笑了笑,点破了纪采买此举的用意:“内务衙门这举动真正伤筋动骨的是手头不丰的差役、小吏、学生同杂役们,可被伤到筋骨的又人微言轻,只能等着那些大人们为民做主,替他们开口。可大人们事多,今岁一时旱灾一时水患的,灾民的声音远比我等饭食被苛扣却还能吃得上饭的声音更为响亮,自是先管他们的事了。” 听明白了的汤圆同阿丙动了动唇,低低问了句:“那我等怎么办?一直这般等着大人们几时得了空来解决我等的问题么?” 对此,温明棠却是摇头,道:“一直等着大人们有空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这等事若是放在掖庭,能被再次提及时定是又出了一件大事的时候。” 汤圆同阿丙听的似懂非懂:温师傅都说了,他们这等饭食虽被苛扣,可还能吃得上饭的;体恤银钱虽被拖着,却还不至于没有体恤银钱便会饿死的人的事最容易被拖着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件大事,能让他们的事再度被提起得以解决? 摸了摸汤圆头顶的软软的发髻团,温明棠垂下眼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这样的大事了呢?汤圆且先好好吃饭、认真做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如此,待到大事来临的那一刻,便有力气出声了。” 这也是眼下于汤圆、于这些被苛扣饭食伤了筋骨的普通差役、小吏以及学生们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知道么?陛下登基大赦,放还宫女出宫本是轮不到我的,”说起往事来,女孩子的笑容温和又平静,“想要留在宫里挣一挣的不少,可同样的,想出宫的亦不少。虽说至去岁时,距离温家出事已过去好些年了。可想要将我留在宫里,放在宫里看管着的人自也还有。大荣律例,新帝登基必大赦,到时定会放出一批宫人,为了这个出宫名额,我等了五年。” 面对女孩子寥寥数语的宽慰,汤圆同阿丙两人皆应了一声,汤圆咬牙道:“放心,温师傅!我省得,定会好好吃饭,等着,忍着,每月都向内务衙门送去一封追讨体恤银钱的文书,直到要回我爹的体恤银钱为止!” 纪采买看着汤圆这回答又引得女孩子笑着伸手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心底忍不住暗叹了一声:这些话,汤圆同阿丙两个比她小不了两岁的孩子也不过似懂非懂,倒是他这年岁大了她一轮不止的,听了颇为触动。 寥寥数语,盖过了她在宫里的无数艰辛。身为罪官女眷,且还不是一般的罪官,是温玄策的亲女,她在宫里是何等的举步维艰这些光是想便知艰难的很。活下来已属不易,更别提拿到这个出宫名额了,会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使绊子阻拦她出宫? 虽说认识女孩子已近一年了,可纪采买却还是平生头一回对女孩子的过往经历产生了好奇,觉得回头定要寻个机会问问那位出宫的赵司膳眼前这女孩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正这般想着,一道略拔高的声音响了起来。 “年关时温师傅卤的茶叶蛋可还好吃?”那好瞎掺和的洪煌朝佟璋挤眉弄眼的开口了,他扬高声音道,“我就说人家温师傅是个巧妇……” “慎言!”话还未说完,便被几道倏地拔高的声音打断了。 因着是同时出的声,是以,这一道异口同声的“慎言”听起来颇为响亮,几乎将那好瞎掺和的洪煌吓了一跳。 待到拍着胸脯,舒了口气站定,看着面前出声“慎言”的不止有被打趣的佟璋还有一旁几个差役时,洪煌有些发懵:“开个玩笑罢了,作甚都这般……” 话还未说完,一个差役便开口了:“温师傅是女子,闺名重要,这等玩笑也是能胡乱开的?” 洪煌下意识的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一旁的佟璋便垂下了眼睑,开口说道:“洪煌,你这玩笑使得我阿母再贪嘴,也不敢找温师傅帮忙了。” 看着面前这一幕,阿丙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道:“这玩笑确实一点都不好笑,我若非确定汤圆心里亦是有我的,也不敢同汤圆走的这般亲近!” 那厢被众人接连呵斥的洪煌有些下不来台,面对众人的指摘,下意识的辩解道:“作甚都这般呵斥我?温师傅生的好,手也巧,又不似汤圆那小丫头有了阿丙,此时孤身一人的,我牵个线,若是真凑成一对,还要谢我呢!再者说了,外头那些嚷嚷着要看已故温夫人留下的美人胚子的人不也有?作甚只呵斥我一个?” 纪采买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眯了眯眼,他转头瞥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见她听闻洪煌所言,面上露出了些许错愕之色,不过这错愕也只一瞬而已,女孩子很快便回过神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一番表情变化落在纪采买的眼中,再想到虞祭酒方才同他说的话,他更不解了。 方才同虞祭酒详谈时,他还以为温夫人的美名只在那等风流才子间传扬,眼下看洪煌所言,方才知晓此事传的有多广了,就好似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一般。 纪采买叹了口气,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我这等忙于俗事之人,还是头一回知晓‘温夫人有美名’这几个字的份量。” 长安城自不乏俊才美人,可似温夫人这般美名传扬如此之广的,他还是头一回听闻。 纪采买说罢下意识的再次低头看了眼温明棠,女孩子自是美的,至少在不施粉黛之时,能真正称得上一句越过她的,他还不曾见过,若不然,牢里关着的那个温秀棠何以如此针对她? 对纪采买的话,温明棠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温玄策在世时也常对母亲道,就他所见,母亲美丽不假,可与她伯仲之间的美人也并非没有,却没有哪一个如她这般美名传扬如此之广的。美名在外的美人如玉环、西施、貂蝉乃至昭君的结局都算不得好,是以温玄策常叫她低调行事。” 纪采买闻言正想说两句,便听那厢被打趣的佟璋开口了:“温师傅的母亲美名传的这般广,你觉得同我佟璋这等小户之家相衬?洪煌,你这打趣既有损温师傅的闺名,亦是在诚心作弄于我!” 说到最后一句时,佟璋一下子拔高了声量,显然这一句“作弄”才是他心中真正在意的。 看着佟璋的表情,洪煌脸色白了白,下意识的伸手想似往常那般去揽他的肩膀:“算我错了,回头请你吃饭……” 话还未说完,便被佟璋打断了。 “不必了。”他扯下洪煌揽着自己肩膀的手,说道,“回头也莫再打趣我同温师傅了。”说着,他朝不远处朝自己这边望来的温明棠等人看了一眼,没看众人面上的表情,便别开了眼,“温师傅……是林少卿相中的人!” 第四百四十八章 豚油拌饭(四) 佟璋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内容却不亚于一道惊雷,震的那厢的纪采买等人直接惊呆在了原地。 不过,被这句话惊到的人中并不包括方才让洪煌“慎言”的几个差役,显然对这件事他们早有耳闻了。 佟璋说完那句话便转身低着头离开了,那几个差役倒不是不想叫住他宽慰几句的,可才喊了句“佟璋”,那厢的佟璋便开口了:“我在药铺为阿母定了药,眼下待要去拿药,去晚了指不定又要被药铺的大夫指责了!” 大理寺衙门狱卒这等差事在大荣寻常百姓看来是份令人艳羡的好差事,总是吃的衙门里的饭,领的是衙门发的月俸,不似外头的活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有时是东家心情不好,也有时是东家家里出了事。总之,活计什么的,朝不保夕,令人忐忑。 而衙门饭便没有这等顾虑了,只要不改朝换代,这等活计几乎是稳妥的。更有甚者,便是改朝换代了,不少衙门该在依旧在,似狱卒这等差事很多时候也不会随意改变的。 按说,佟璋有这么一份令人艳羡的差事,过的应当并不艰难才是,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家里没有宅子,又不似温师傅这等一个人,因着家里还有个阿母,自是不能带着阿母住在住宿屋舍里,”其中一个差役叹了口气,说道,“律法规定,这住宿屋舍只能让在衙门做活的人住,可不能拖家带口的住进来。” “住宿是一笔开销,他阿母的身体不好,这又是一大笔不小的开销。”那差役对洪煌说道,“你可知晓家里有个病人,那钱如同进了无底洞一般?病人看病要钱,有些忌口、忌讳什么的又使得入口之食不能如一般人一样随意应付,这些全需银钱。” “他素日里便节俭的很,抠不出多少银钱来。年关的时候,他阿母实在熬不住贪嘴,便买了些鸡蛋豆腐什么的请温师傅帮忙卤一卤,给他阿母添些可入口之物,”差役说道,“温师傅只是帮个忙,根本没收银钱,如今被你这般一搅和,他阿母嘴里再没味道,便只能去外头食肆里买了,这岂不又是一笔花销?” 被训斥的洪煌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干巴巴的解释道:“我哪知道林少卿会相中……” “这同林少卿不相干!”差役打断了他的话,一听洪煌嘴里嘀咕着“林少卿”,便知自己方才说的这些话,洪煌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直至现在,洪煌记住的怕也只有佟璋那句‘林少卿相中温师傅’的话,是以干脆也不再说理,而是直接说道,“你便莫再给他胡乱牵线了,没瞧到他不喜欢么?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他眼下……也没什么银钱娶妻生子的,说句不中听的,便是离家出走的阿丙手头银钱都比他多些!” 被点到的阿丙后知后觉的从怔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挺了挺胸背:这倒是!他阿丙去岁跟着温师傅做外卖档口攒了些银钱,又没有乱花,眼下还是有些钱的,虽说不多,却也不再是那等兜比脸还干净,等着家里喂饭之人了。 “原是没钱!”洪煌“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差役说的那些话他显然根本没听进去,眼看差役还欲继续说下去,连忙摆手制止了他的“说教”,转而兴奋的问起那差役:“林少卿几时相中的温师傅?我怎的没听说?” 看他那兴奋的样子,差役扶了扶额,没来由的记起温明棠曾说过的一句话‘人是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是以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劝下去,而是说道:“不止温师傅,旁人你也莫胡乱给佟璋牵线了。至于温师傅……昨日,林少卿便在这里,当着人面对温师傅说的……”说罢小声将昨日几个差役听到的林斐同温明棠说的话说了一遍,尤其将那句‘这般好看’重复了好几遍。 莫说是林斐那等一贯谨言慎行之人了,便是随便寻个人,在人前对着一个女子说这等话,那意思自是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 纪采买也是直到此时才明白虞祭酒话里的意思的,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他心里惊骇的同时,却又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一切果然都是有迹可循的,去岁,他便觉得林少卿同温师傅两人来往频繁了些。虽说两人说话做事并未避着人,说的提的不是案子便是公厨吃食那些事,这于两人的身份而言,并无什么出格之处,且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在场的。可他便是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即便真正论起来,阿丙这个帮手厨子亦或者自己这个采买,甚至那些打扫的杂役在公厨出入的时候远比林少卿多的多,进出公厨的次数也远比林少卿更频繁,却不会让人生出这等感觉来。 这一刻,纪采买倒是难得的在心底里说出了一句与靖国公所言相似的话:这世间不是所有事的确定都需要证据的,似这种事……哪里需要什么证据? 看那厢的洪煌听了林斐同温明棠的事兴奋的直搓手,纪采买嘴唇动了动,心中嘀咕:这狱卒真真是……想虞祭酒方才还感慨大理寺众人的口风紧呢!眼下消息被这位名唤洪煌的狱卒知晓了,怕是很快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便是没有洪煌也会有旁人,去岁一整年也未让人指摘行为出格的林少卿若是想藏的话,也不会在人前说出这等话了。 说实话,此事若是放在虞祭酒同他说那些外头传言之前被他知晓了,他大抵会觉得不妥,可此时想到外头对温丫头的探究,他倒是觉得林少卿此举一如去岁那一整年未出格的行为一般,妥当的很。 至少比起什么平西小郡王之流的举止妥当多了,也比勉强将荀洲同温师傅撮合成一对好多了。 王和的打算确实算是大义之举,可撇去荀洲同温师傅两人之间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不提,于荀洲自己的前途而言,那位黄侍中家的小姐显然是更适合他的。更何况,以如今外头对温丫头的探究,荀洲未必挡得住,也只林少卿可行。 只是万事皆有利弊,林少卿掺和进来,外头的那把议论之火怕是要烧的更旺了。 待那一行差役以及那个挤眉弄眼、兴奋不已的洪煌等人走后,汤圆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看向温明棠,高兴的说道:“我便道温师傅生的这般好,手又巧,定会有人喜欢的,原先还以为会是那个荀公子,眼下看来,却原来是林少卿。比起同荀公子没什么话可说,温师傅同林少卿聊的最是投机了,就似我同阿丙一般,总有聊不完的话!” 看着小丫头汤圆高兴的样子,温明棠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多说。 她的朋友不多,有赵司膳那等过命之交,思虑事情成熟稳重的;有梁红巾那等行为坦荡、不拘外物的;亦有小丫头汤圆这等天真纯善的。 汤圆同阿丙便是说话投机走到一起的,所以在小丫头朴素的认知中,有聊不完的话,能走到一起便是这世间最好的“良缘”,至于旁的家世、状况之流的,老袁在时,她不曾想过两人在一起还要考虑家世门第这等东西,老袁故去... 赤子之心难得啊!温明棠看着面前为她高兴的汤圆和阿丙,抿了抿唇,忽道:“应当很快便会有那等大事发生了,该拿回的银钱定会拿回来的!” 若说先前纪采买、温明棠二人的话让汤圆同阿丙两个似懂非懂,对能讨回应得的东西这件世间公理之事信心不足,此时听到温明棠的话,两人顿时高兴了起来,汤圆说道:“说实话,方才看大家不争不辨,只等大人们出头的举动还有些害怕,此时听温师傅说了,又叫我二人放宽心了。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一旁的阿丙跟着连连点头:“说的不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知这两个孩子根本没懂方才他让他二人看的“世事复杂”,又听得一旁的温明棠突地来了一句“想喝牛乳茶”,两人便高兴的揽下了这个任务,回了公厨。 待两个孩子走后,纪采买叹道:“看来还是不懂!” “懂,不易!”温明棠对纪采买说道,“可不懂,亦是难得!” 女孩子说罢这话便笑了,她道:“两人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能养活自己,便足够好了!”她道,“这世间知世故而不世故自是不容易的!可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被那些世俗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扰。又坚信这世间有正道,有天理,且行正事,走正道,便足够了!” 这话听的纪采买又是一声叹气,说道:“可这世间哪来这么多的天经地义?”他看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孩子,知晓她不似阿丙、汤圆两个,虽比两人大不了两岁,心智却成熟了一轮不止,隧道,“若真真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天经地义之事,那……那两个是怎么回事?” 他嘴唇动了动,温明棠看懂了他的口型,那两个指的是静太妃和先帝。 温明棠听了纪采买的话,笑了笑,说道:“虽说等大人们出头这个‘等’字听起来让人丧气,可既然能‘等’,还有人出头便还有希望。”她来自现代社会,自是知晓大荣再如何民风开化,坐在那位置上的陛下再如何有明君之相,这里也只是封建社会,不足之处颇多。 她一个小小的公厨厨子的身份能做的也有限,可让阿丙、汤圆这两个孩子此时还相信天理、公道这件事的存在,也不是办不到。 纪采买看着女孩子含笑的表情,心知她多半是有办法了,感慨了一番她的灵慧之后,忍不住再次打量起了面前的女孩子:她的相貌自是没得挑,一双手有多巧也不必多说,更难得的是聪慧、人品、心性这些竟是一样不缺。 他一介采买当然不可能和当年的温玄策这等大人物搭上关系,自也不知晓温玄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看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孩子,他终是忍不住说道:“我实话实说,温师傅,荀公子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若是老师没出事,你定是长安城中最耀眼的闺秀’的话说时或许有鼓励你的意思,甚至连他自己也未必懂你的好,可依我看来,他说的是事实。”顿了顿,不等女孩子说话,又道,“我道去岁看你同林少卿之间虽行为坦荡,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好在他应当是懂你的好的。” 对他的夸赞,女孩子面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只笑着朝他道了声谢。 对着女孩子的道谢顿了片刻之后,纪采买又道:“其实撇去旁的不说,你同林少卿……骨子里或许是同一种人。”说罢又忍不住感慨,“你能碰上他,是幸事,他能碰上你,亦是幸事。” ………… 靖云侯府。 因着靖国公入宫面圣,牵扯入了人命案,整个侯府一片压抑。 靖云侯一贯是个孝子,这几日自是在御前多番奔走,一连奔走多日,终是被允许隔着殿门探望靖国公了。得知父亲并未被关押,也未受刑什么的,身体无恙之后,他虽是松了口气,却依旧忧心忡忡的。 靖云侯对整件事知晓的不多,因着早从林斐口中得知了靖国公同当年温玄策一样的反应,此时隔着殿门自是准备好了以情劝说靖国公开口的,谁料还不待自己开口,靖国公便摆手道:“为父之事,我儿不必再管。倒是有一事需记得,”他对殿门外探望的靖云侯说道,“阿斐相中了温玄策留下的那个女儿……” 话还未说完,便见靖云侯“唰”地一下变了脸色,还不等他说什么,便见靖国公似笑非笑的开口了:“你告诉阿斐,他同那姓温的丫头的事,我林家不会阻止。只有一点需记住了,他同那丫头的事,不能似那‘豆腐西施嫁高门’的事一般成为百姓口中的谈资。他要同她在一起,便只能是侯府公子同温家小姐门当户对的结成姻缘。”说到这里,靖国公顿了一顿,又道,“阿斐既是喜欢那丫头到不顾门第之见的地步了,那便让他拿出男人的担当来,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当然,若那丫头舍不得阿斐如此辛苦,那也好办,回头让阿斐同那丫头说一声,只说老夫先时在殿中允诺她的话依旧算数,只要她把东西拿出来当着老夫的面销毁了,我林家上下绝不阻拦!” 第四百四十九章 豚油拌饭(五) 好一个绝不阻拦!一旁旁观的张让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 靖云侯连日来多番奔走,以“为人子探望为人父”的理由终于撬开了陛下的口,得以隔着殿门探望被软禁于宫中的靖国公。因着案子事关重大,是以接手这件案子的刑部官员张让在两人见面时也是必须在场的。这既有防父子二人相见,靖云侯给靖国公带来外头什么消息的意思,也有旁敲侧击,自两人口中套话,以助破案之意。 原以为两人之间的谈话即便没有什么关于案子的消息,也不过是靖国公同家里人的互道平安而已。熟料,两人间的谈话内容竟是关于林斐的,尤其听到另一头牵涉的竟还是先时作为人证,亲眼目睹靖国公出现在常式的命案现场的温明棠。 张让的脸色难看至极,那厢的靖国公倒是一如既往的干脆,说完这句话,不等靖云侯回话,甚至连看也不看儿子的脸色,便挥手让靖云侯离开了。 待靖云侯走后,张让看着坐在殿中的靖国公,拧眉沉声道:“先时查案,国公爷敢作敢当,令在下佩服。可眼下,国公爷众目睽睽之下行如此举动,可有想要废除人证证言之意?” 靖国公听到这里,掀起眼皮,看向面前的张让,不解道:“张大人何出此言?” “温玄策那女儿也只一张脸肖似其母算是优点,论身份,她不过一介公厨厨子,你等公侯门第,难道还真会接纳一个厨子进门不成?”张让看着面前的靖国公,面露嘲讽之色,“如此一来,她便同你们有了仇怨。大荣律例,结仇仇人的证词与亲人的证词一般,能不能采用还待两说。敢问国公爷当着这满殿侍卫以及张某的面说出这等话,难道没有废其证词之意?”说罢,忍不住嗤笑:“我便道温玄策那女儿无人教导,愚笨的很!没想到竟还会同林斐搭上干系,也不想想……” “张大人!”那厢的张让话还未说完便被靖国公打断了。 看着面前两鬓斑白,面色凝肃的张让,靖国公笑了,他道:“张大人若是担心这件事,还请张大人放心。当着这满殿侍卫的面,老夫保证绝不会以‘旧仇’之名上书废其证词!” 这话倒是惊到了张让,看着面前放话的靖国公,他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当真?” “自是真的。”看着面前的张让,靖国公叹了口气,他心里确实藏了不少事,可这些通通不能对眼前之人说,他道:“张大人放心,这个案子……便是生波折,也断不会是在老夫这里生的波折。张大人要警惕的,是旁人。” 这话听的张让眉头再次拧了起来,却没有出口反驳靖国公的话。他自诩于审讯之道上颇有天赋,奈何官途不顺,当年的同僚赵孟卓都已官至大理寺卿了,他却还在刑部任着侍郎一职。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的仕途也只能走到这里了,却不曾想一夕之间,那个让自己羡慕不已,出身不凡又仕途顺畅的旧时同僚赵孟卓竟出了事!而他,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接手了这两桩案子,甚至,不定是两桩,那日摘星楼上一同在场的几位官员已出城数日,至今未归,这案子若是一并加入进来,便有三桩了。每一桩皆涉不小,若是办妥了,自己原本到头的仕途未必不能再进一步。 那日,大理寺那两个寺丞的话确实是正中他心中所想。 比起赵孟卓族中富甲一方,以及林家这等公侯之门,张让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寒门子弟。家中并不算得富裕,所能给予的助力也颇小。虽比起年轻些的官员,靠着熬年岁攒银钱,在长安也算有了家宅,可他这年岁,早已到了顾念子孙的时候了,更何况家宅的位置并不算得好。若是自己的官职能挪上一挪,莫看只是一两级品阶的差距,可不论俸禄还是地位乃至各种朝廷赏赐之物都是远非现在的自己所能比的。 除却实打实生活银钱上的压力之外,还有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他一直自诩在审讯之道上并不逊于任何人,是以,不论是对赵孟卓还是对年轻些的林斐,心里都是不服的。眼下这个案子,未尝不是为自己正名的大好机会! 张让心里的想法,靖国公自不会不懂,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张让,说道:“这个案子能扬名不假,怕就怕水太深,你把握不住啊!” 把握不住?张让对此没有多言,只朝靖国公俯身一礼,说道:“多谢国公爷指点!” 这句客套话一出,靖国公便知张让没有听进自己的劝告,耳畔听张让的问话再次响了起来:“周大人他们出城数日至今音讯全无,不知国公爷这里,可有他们的消息?” 靖国公摇头:“无!” 这个回答也未出乎张让的意料,他拢了拢手里的卷宗,说道:“张某已将国公爷的回答记录在案,今日暂且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靖国公闻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厢的张让转身才走了两步,却又忽地转身向靖国公看来:“方才国公爷同侯爷说的那一番话,虽口口声声‘绝不阻拦’,可便是侯爷再孝顺,对国公爷的话再言听计从,发话的国公爷你不在,侯爷对那句‘绝不阻拦’又能听进去多少?待回了侯府,怕是要对林少卿发难了!” 张让同温玄策没有什么交情,说这话的用意也不是为了替林斐或者温明棠出声,而是实打实的在嘲讽面前这位看似憨直的老人言语虚伪。 对张让的话,靖国公当然听明白了,他没有辨解:自己说出那些话确实是想刁难那两人,但归咎到底还是为了温玄策留下的那个东西。 “你不懂,”他看着张让,既有解释,亦有提醒的开口了,“于老夫而言,没有什么比烧掉温玄策留下的那个东西更重要的了。” 是么?张让对此不置可否,只道了句“多谢国公爷教诲”便转身大步离去了。 …… 张让说的不错,整个靖云侯府的气氛眼下阴郁的厉害。 面对面色沉沉的靖云侯,靖云侯世子林楠同侯夫人对视了一眼,两人皆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原本好不容易打点好了,让靖云侯这个做儿子的进宫探望靖国公,顺带以人伦之情劝说靖国公。哪知进宫一趟,原本准备好的劝说非但没劝成,还自靖国公口中得到了这么个消息,三人的心情此时哪里还好的起来? 面对面色沉沉的靖云侯,世子小心翼翼的开口了:“父亲,儿子先时已劝过二弟了!” “他怎么说?”靖云侯开口问道。 想起那晚无疾而终的谈话,以及自家这个自小聪慧过人的二弟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自己一个斩钉截铁的承诺,他低头叹了一声,道:“是儿无能,二弟什么也未说。”说罢不等靖云侯开口,便主动转向一旁的侯夫人,道,“若不,母亲出面替二弟相看几个适龄的闺秀……” “这不是相看不相看的事,”话还未说完,便被侯夫人打断了,她看着小心翼翼说话的长子,一开口就戳破了长子的心思,“知你怕被外人数落自己不容人!” 世子闻言,面色讪讪的点了点头,因着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便开口道了实话:“儿占了嫡长之位,又被父亲请立世子。在外人看来,同为林家子孙,儿本就占了如此多的‘好处’,去岁又同郡主定了亲事,这等情形之下,二弟若是娶了个厨娘,儿怕是要被外头的人戳脊梁骨骂小气了!” “年前我以寺庙祈福的名义约了几家适龄的京中交好带了女儿出来,阿斐那性子,你等为人父为人兄的又不是不知道?他连看都不看,难道我还能压着他的头去相看不成?”侯夫人说道,“总不见得,届时洞房也叫人压着他的头去洞房?” 这话一出,原本面色阴沉的靖云侯顿时破了功,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眼见靖云侯面上的乌云散去,世子也跟着松了口气,无奈道:“倒也是。” “况且,父亲那里都开口想要插手了,”侯夫人接下来的这句话才真正戳中了关键,“显然是想要以阿斐做筏子,逼那温家丫头把东西交出来!” 侯夫人这话,靖云侯当然不是不懂,这也是他回来之后,并没有立时气急败坏的着人去将林斐找回来的原因。 知道是这个原因的世子直到此时,才将悬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叹道:“还以为祖父真的是要二弟娶那厨娘了,原是祖父自有主张!” 看着长子的反应,侯夫人心知长子还在在意自己可能会被外头的人戳脊梁骨骂‘小气’之事,想了想,还是说道:“这可不好说!”她说着,看向一旁抿唇不语的靖云侯,道,“公爹想做筏子不假!可知子莫若父,你等看阿斐去岁一整年对那厨娘上心的程度,你等倒是说说,自小到大,可曾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般用心过了?” 这倒是不曾!提起这个来,世子又记起了另外一件事:“若说馋那点吃的,邢师傅做菜也不错,结果却是被他给抓了!” 提起邢师傅,侯夫人只觉得一阵头疼:“抓了家里的厨子,却连个正经理由都没给我。问他,只拿一句邢师傅是犯了事才被抓的搪塞我,还让我莫要多管!我倒要说了,这岂不是一句废话?哪个被抓的原因不是犯了事?” 侯夫人这话似是抱怨,听起来却着实令人发笑,靖云侯同世子林楠被这话逗得笑了两声,再次感慨了一番自家夫人(母亲)是个妙人之后,靖云侯看向长子开口了:“阿斐的事,你莫要多管,也莫要担心背后会被人骂小气!那温家女虽只是个厨子,可好在生的好,外加外头对温夫人的‘美名’传扬广。外人便是说起阿斐来,也只会感慨他被‘美色’冲昏头罢了,扯不到你身上!” “可……”既说到美色了,世子忍不住道,“我家二弟亦生的好,便是两人容色不分伯仲,可这身份是不是相差太大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记起靖国公放的话,眼睛蓦地一亮,“不过若那厨娘真如祖父所言,恢复了温家小姐的身份,以温玄策之名,倒也不是不可以说一句相衬!” 看自家长子如同提了杆秤一般衡量着林斐同温明棠各自的份量,侯夫人既想笑,又觉得心里委实矛盾的厉害。作为女子,尤其自己当年嫁给靖云侯也是费了些工夫的。毕竟面前的良人五官端正,人品端方,于自己而言,算得上一门好姻缘,尤其不纳妾这一点,更是令不少人羡慕不已。因着自己当年也曾被人如提秤一般衡量份量,是以侯夫人的骨子里,对这等衡量双方的做派是排斥的。 可人无再少年,她做了母亲,两个儿子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岁,为子相看时到底还是不免落了俗套,如当年自己厌恶的那等提秤人一般开始衡量儿子与另一方女子的份量。 长子的姻缘那杆秤另一方是郡主,自是平的。可次子呢?其实有些话根本不消明说,不管是她还是夫君亦或者公爹心里都清楚,林家最出色的,其实是性子古怪的次子。旁的不说,便说那容貌,放眼这长安城,还没有能越过他的儿郎!更别提论能力,次子年少高中探花,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外加是陛下为储君时的伴读这些身份了。可说,只要次子想娶,这京城里有哪家闺秀是娶不到的? 只是不成想,他竟看上了那温家丫头!说起那丫头,其容貌自是没得说,至于品性、能力之流的,既然能以温玄策之女的身份全须全尾的出宫,侯夫人觉得亦不用担心。无他,不过是知晓宫里头那地方搓磨人罢了!能磨出来的,自不会是一般人。 所以,要说阿斐眼光不好吧,其实光看人,他相中的丫头确实不俗。 她能看懂的,到了这年岁的靖云侯、靖国公自也能看懂。可千好万好,那丫头除却人没得挑之外,那些身份之外的外物便尽是缺点了。至于温玄策之女那身份更是一把双刃剑,谁也不知那开锋的利刃那一面会对准哪个方向。 侯夫人正思量间,那厢的靖云侯开口了:“相衬?确实相衬!”看着面前眼睛发亮的长子,他点头道,“却不是那侯府公子同那温家小姐的相衬!父亲如今的行为举止与当年的温玄策何异?如此下去,我林家若真步了温家的后尘,阿斐同那温家丫头倒真是天造地设,正合适的一对了!” 第四百五十章 豚油拌饭(六) 看着脸色顿变的长子,靖云侯没好气的摇了摇头,想起自幼性子古怪的次子,又道:“昔日阿斐查案时,为扮车夫不是学了几个月的驾车吗?我先时看他闲着无事总在马厩里晃荡还斥过他几句,他当时便道驾车既是为了体会凶徒的心境,也是为了多学一门谋生的手艺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是不愁他那手艺白学了!” 一席话说的林世子同侯夫人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厢的靖云侯还在阴阳怪气的说着:“唔!车夫同厨娘,倒是真真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靖云侯这一番话,做夫人的侯夫人郑氏自是知道不过是自嘲的气话而已。 那厢的世子林楠却是想到了靖国公如今的举止,再联想到昔日温家的处境,不由当真信了几分,脸色白了不少,半晌之后,喃喃道:“我先时还觉得阿斐同那厨娘的身份不相衬。可眼下一想,若真是要步温家后尘的话,阿斐那里确实相衬了,倒是我同郡主怕是有缘无份了!” 看着面前神情低落的长子,郑氏叹了口气,安慰他道:“阿楠说什么傻话,你父亲是说气话呢!”她拍了拍落在长子肩头上的尘土,说道,“我儿也莫要多管这等事了,做好自己份内之职便好,你同郡主亦是好好的,往后娶了郡主进门,好好珍惜便是!” 世子林楠点头,道了句“儿知”之后又看了眼一旁的靖云侯,眼看父亲没有出声,便知父亲是默认了母亲的话,不由松了口气。 这一番举动落在靖云侯的眼里,看着眼前心境被扰的一波三折的长子,他动了动唇,本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家里好得很,你莫忧心了!我记得……你南衙今日并不放假?” 世子林楠如今正在南衙卫当职,靖云侯这话一出,林楠自是立刻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忙解释道:“儿忧心祖父,特意告了半日的假!”说罢不等靖云侯开口,便立时说道,“儿这就回衙门!” 靖云侯点头,待看着眼前的长子转身离开之后,才转头对侯夫人郑氏说道:“还是你眼光好,阿楠同郡主确实相衬!” 为长子相看的郡主是家里娇养出的天真纯善的女儿家,同城府不深的长子正合适。 郑氏自是知道这二人相衬的,她叹道:“家里一切顺道,公侯同郡王门第皆不倒的话,两人确实相衬!” 她出身荥阳郑氏这等百年世族,家族虽说延绵至今不曾断过传承,可期间数百年间的起起落落,几次险些灭族之险都是写在族谱纪要中的,短短数语的记录,常叫她这等郑氏后人翻看时觉得心惊动魄。 “阿楠适合守成,只消不胡乱掺和,守守还成。”靖云侯说起了两个儿子,道,“倒是阿斐,真真是……若是没有父亲这档子事,阿斐又是长子的话,我林家未必不会再进一步!” 虽然常将次子“性子古怪”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可真“性子古怪”,“孤僻”、“不合群”,仕途是不可能这般顺畅的。家中二子间长弱幼强,直至如今还一派兄弟和睦、其乐融融的景象,其中固有长子性子好,不多疑的长处,可也离不开“幼强”的次子“性子古怪”“离经叛道”的缘故。 性子好、不多疑诚然是优点,可有这等优点的人不少,倒是“性子古怪”的次子,放眼整个长安城,要再想寻出一个同龄的来,不易。 “眼下公爹的事在前,还是稳妥些的好!”郑氏感慨道,“我郑氏延绵数百年不倒,便是因传承不曾断过,稳也有稳的好处!” 靖云侯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没有驳斥郑氏的话,顿了片刻之后,却忽道:“温玄策那个女儿不是善茬!”说罢,将靖国公事发当日,张让本想借机敲打温明棠,却被温明棠装傻,道出“都怪靖国公”这等话反将其一军的事对郑氏说了一遍。 郑氏听罢,却也只是惊讶了片刻,而后很快便恢复如常了:“也不奇怪!她那身份进了宫,又多的是杜令谋这等专门打过招呼的盯着她。能全须全尾的从如此吃人的地方出来,自是一把好刀!“说罢,又将温明棠当日被裕王死士追杀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满大街的人都看到了,她出手何等果决,真真是……同阿斐颇似同道中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郑氏的语气颇为复杂,既有感慨,亦有几分说不出的欣赏。 她出身大族,即便族中龃龉不断,可饶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自幼所接触的和学到的,以及族中送来的那等教学嬷嬷同老师无一例外,都是最好的。 接受了最好的教导,郑氏自己又人品、聪慧什么的不缺,这么多年自是从未被人诟病过。 “我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似她一般进了掖庭,能不能出来,还不好说。”郑氏说话间语气之中的欣赏之意愈发明显,“她是一把磨励出的好刀,而我等就似精心培育出的花。刀不挑地方,哪里都能活,花便不好说了。” 靖云侯闻言,虽有些诧异,却仍不忘点头道:“我家阿斐亦是一把不挑门第、世族都能出头的好刀。” 旁的不说,便说年少高中探花这一点,似次子这年岁的,往前数二十年,还不曾有过。至于那古怪的性子……哪个老师会对侯门子弟教导出这等东西?次子是侯府公子不假,可大理寺少卿这个位子确实是他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这一点,做父亲的靖云侯嘴上虽不说,可心底里到底是有几分与有荣焉的。 “所以,也难怪阿斐会相中她了!”侯夫人感慨了一番,对靖云侯坦言,“我那些至交闺秀的女儿,说实话,能让我过眼的,自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可精心娇养出的花朵……挑不挑地方,换个地方,放到外头去能不能活,便不好说了。” 靖云侯道:“家里好端端的,自不会随意苛刻对待自家女儿。”顿了顿,又道,“虽说这世间事说不准,家里保不准起起落落的,却也多的是平平稳稳过完一生的,不必如此忧心。” 郑氏点头,两人之间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靖云侯:“今次家里这一遭,侯爷可有把握?”方才虽出声安抚了长子,可郑氏这个做夫人的实则心里并没有底。 对此,靖云侯摇头道:“事太大,父亲那里又一句不肯说,我连事情全貌都不知,实在是说不准!” 郑氏听到这里,拧起了眉头。 可不待她说话,便听那厢的靖云侯问了起来:“阿斐这几日如何?在做什么?” 听自家夫君好端端的突然提及次子的状况,郑氏先是一惊,旋即回过神来,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说道:“同往日里没什么不同,该吃吃该喝喝,日常去大理寺衙门走一走什么的。哦,对了,听底下的人说,他还问了问陆夫人一行人的状况。”说到这里,想起先时长子在这里时提到的邢师傅,忍不住道,“阿楠的话也未说错,家里的厨子,他不说一声便抓了,叫整府的人连那一顿饭食都没吃上。” “他要抓人,若提前打招呼,也破不了这些案子了。”对这些小事,靖云侯当然不会在意。没有饭食吃,去外头买便是了。他问郑氏,“阿斐他……可曾去外头置办家宅什么的?” “这……倒是不曾听闻。”郑氏下意识的回了句,而后便见面前的靖云侯脸色稍霁,他点头道,“那想来以阿斐所知,事情还远未到我林家谋求退路之时,我等可以暂且放宽心了!” 这句话让郑氏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看着面前的靖云侯,她顿了顿,坦言:“夫君问置办家宅之事原是想推敲这个!我还以为夫君问这个,是想说阿斐要去外头买宅子,自己解决同那温家丫头的事了……”话未说完,郑氏便突地噤了声,看着面前同样没有说话,面色诡异的靖云侯,默了默,道,“这还……真不好说!” “他已着红袍了,官阶不低,”靖云侯看着面前的郑氏,点头说道,“且又不是那等虚荣好大排场之人,吃穿用度全凭个人喜好,真想单过,倒也不是没那个能力。” “如此,听夫君说来,阿斐太有本事也不见得全是好事了!”郑氏嘀咕道,“难怪相中人家姑娘,连招呼都不同家里打一声呢!” “他自己是个有主意的,此前还不曾做过什么真正令人诟病之事。”靖云侯想到宫里的靖国公,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且此事父亲亦有主张。再者,那姓温的丫头也不是善茬,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中宫又召见了那温家丫头。事情多且杂,我等暂且便莫要胡乱插手了。外头若是问起来,便拿父亲所提的要侯府公子同温家小姐相衬的要求堵住外头的嘴便是了!”当然,那温家丫头要如何恢复温家小姐的身份便是她同阿斐自己的事了。 郑氏听到这里,点头道:“我知晓了。” 不得不说,张让的猜测,虽猜对了开头,但这结局靖云侯夫妇暂且不准备插手是他着实没有想到的。 ………… 靖国公、张让以及靖云侯夫妇这一下午说的话、谈的事,远在大理寺公厨的温明棠自然不会知晓,至于外界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探究,会不会扰到自己,温明棠也暂且不需要考虑。 因着内务衙门苛扣食材,倒是让作为公厨师傅以及采买的众人被迫闲了不少,少了外卖档口的进项不假,却也不必似年前那般早早开始为暮食做准备了。 才出宫不过几日的赵司膳暂且还在汤圆家里暂住着,虽说汤圆不在意,可赵司膳的性子,既收到了赵记食肆的作价银钱,自是要开始为之后的日子做打算了。在外头吃过午食之后,她便来大理寺寻温明棠了。 “买那赵记食肆的时候,先帝还在,你等也知道那时候长安宅子的行情不如现在的好,是以这一买一卖间也算小赚了一笔。”赵司膳将眼下手头拢共有的银钱数目数给温明棠看了看,说道,“所以眼下我这里是要重新换个地段买食肆还是离开长安都行!” 温明棠也将自己瓷枕里攒下的银钱数了数,对赵司膳说道:“我这里离买宅子还差的远了些,不过租个宅子、食肆什么的亦不成问题。”不比赵司膳,在宫中被人打过招呼的温明棠手头根本攒不下银钱,倒是去岁一年,在大理寺公厨做外卖档口时赚了一些。 看两人拨着算盘计算银钱,捧着牛乳茶喝的阿丙同汤圆都有些意外,两人忍不住问一旁老神在在的纪采买:“纪采买,赵司膳听到林少卿同温师傅的事怎的连点反应都没有?”那厢面对那么大的消息,赵司膳竟也不过一句“知道了”而已,这着实令两人颇为意外。 “有什么好反应的?”纪采买闻言倒是不以为然,“宫里头一朝得宠,一飞冲天的妃子多了去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敲了敲面前的台面,他道,“林少卿的喜欢又不能当饭吃,自是填饱肚子要紧!” 两人“哦”了一声,凑到那厢正算着账的赵司膳和温明棠面前,问道:“赵司膳,你考虑离开长安是因为那赵大郎夫妇么?” 赵司膳“嗯”了一声,顿了片刻,又道:“还有张采买。” 张采买等了她这么多年,赵司膳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他对自己的情谊。原本便是没有张采买被静太妃的人使计丢了采买位置的事,她也有赵大郎夫妇要处理,才能过了张采买家里人那关。眼下,临出宫了,张采买却被人设计丢掉了采买的位置,一切自是要从长计议了。 “他对我自是一如既往,”赵司膳说道,“前几日我便同他见过面了,只是他家里人将他丢了采买位子的事算到我头上了,说是寻人算过了,我二人八字不合,相冲,才会令张采买在我出宫前丢了采买的位子。” 即使是性子坚毅如赵司膳,说这些话时的声音也低了不少,显然心情不大好。 一听到这话,汤圆的脸色立时变了,想到自家阿爹出事时,阿丙家里人的“八字相冲”之说,当即一拍胸脯,说道:“这话一听便是借口,我阿爹出事时,他……他家里人也是这般说我的。” 汤圆说这话时嘴巴扁了扁,眼看又要落泪了,阿丙忙宽抚她道:“我知道,说到底还是我这做男儿的不够硬气罢了!我同汤圆若是真的相冲,去岁又怎会自外卖档口上赚到这么多银钱?”他道,“外头街头摆摊的那些个‘天师传人’们,只要给钱,冲还是合,改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汤圆同阿丙两个性子最单纯的都明白的事,温明棠等人自不会不懂,她问赵司膳:“他家里人突然觉得你二人八字不合的缘由是什么?” 赵司膳道:“他家里给他相看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比我小几岁不说,家里还是开布庄的,有些积蓄!”她道,“他家里人的意思是采买的位置丢容易,再想要回来便难了!出去另寻生计的话也很难寻到比他原先采买位子更好的活计了,不若老老实实寻个家里有家财的,如此便不消再折腾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还未说话,一旁捧着枸杞茶杯的纪采买便先一步开口了:“看来……他家里人到底是觉得软饭比硬饭更好吃些啊!” 第四百五十一章 豚油拌饭(七) 纪采买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并未带半分嘲讽,可不知是不是世人对“软饭”这个词刻入骨髓的不喜,即便纪采买的语气再平静,还是让人听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纪采买自是才说完这句话便察觉到了不对,忙道:“我并无嘲讽之意,连嘲讽张采买家人之意都没有,更别提张采买了。说这些,只是颇有些感慨罢了!” 赵司膳点头,道:“我知。” 见她说话时面上的神情除却低落了些,并没有旁的情绪,纪采买这才松了口气,顿了顿,道:“其实……张采买家人的反应就似阿丙家里人一般,虽说有毁诺之嫌,但这世间很多人面对这等事时,皆是如此的。” 阿丙也在此时伸手拍了拍一旁汤圆的肩膀,似是在安抚曾经被他家人言语中伤的汤圆。 赵司膳点头道:“我明白。我摊上这么个吸血蚂蟥似的兄长,他家里人若是尖酸刻薄些,根本不会松口,也不会允他等我这么多年了!” “这话对,却也不全对吧!”一旁的温明棠看了眼赵司膳,她因着并不插手张采买同赵司膳两人之间的事,自是不会顾忌什么人情世故的,更不偏颇,是以一开口,便戳中了其中的关键,“我记得张采买那位子是个好行当,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争抢了。再者,他家里虽是长安本地的,祖上留下宅子,住不用愁了。可吃穿用度,上至父母,下至弟妹似是都未出去做活,一家老小除却住处之外,其余花销全靠张采买一人担着。那等情况下,他说一,他家里人除却能以父母孝道拿捏劝说一二之外,又哪敢当真逆了他的意?” 这话一出,一旁同为采买的纪采买当即挑了下眉,旋即点头道:“不管宅子,吃穿用度又不浪费的话,张采买一个人养活一家确实不成问题!”顿了顿,瞥了眼一旁的赵司膳,“我道他家里人还真好说话,原是这个缘故!也难怪他位子一丢,他家里人就立刻算出你二人八字不合了!” 那厢的阿丙同汤圆听罢也沉默了下来,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赵司膳:赵司膳有个兄长赵大郎吸血是人尽皆知的事,却原来张采买那里也不遑多让。只是这些龃龉,先时不曾听赵司膳说过罢了。 “他父母暂且不说,我记得张采买眼下年岁三十上下了,如此的话,他那弟弟妹妹多大了?”纪采买问赵司膳。 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他们,说道:“最小的妹妹比明棠大了五岁,已过十九,快二十了。”顿了顿,叹了口气,坦言,“既都是明白人,我也直说了。我同他这关系在,自不好直说他家里人的不是的。更何况,他家里人又不似我那一对兄嫂那般把什么都尽数摊在脸上,素日里同我见面时也一向是和和气气的,有些话自是不好从我口中说出来。更何况,他那等人又哪里会看不懂这些?素日里也为弟妹寻过活计的,只是被弟妹装傻充愣糊弄过去了!” “那他也同你一样在养懒汉啊!”纪采买说道,“不过不消在宅子上花钱而已,你不一样,那厢的赵大郎还要找你要宅子呢!” 其实剥开那层和和气气的表象,张采买同赵司膳真真可说是同病相怜了。 赵司膳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我有时都恨不能自己孤身一人的好,也好过娘胎里还给我留了赵大郎这么个祸害兄长!” “眼下他没了采买的位子,他父母便又帮他寻了个软饭的活计!”纪采买此时已全然明白过来了,对赵司膳拍板道,“如此看来,这八字之说你也不用太过在意!那家里带布庄的小户千金肯相看张采买多半是相中他的能力了,待得知他还要养一家子,这相看多半是要黄的。到时,指不定又要以八字不合的缘由把张采买退回来了!” 这句“八字不合”倒是把赵司膳逗笑了,她点头道:“这些其实我同他都知晓,所以先时便一直未同大家说。” 张采买家里人给他相看的布庄千金从来不是困扰他二人的问题,赵司膳坦言:“其实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的赵大郎身上以及他那里丢了采买活计,撑不起一家老小的开销了。” “那这问题……”纪采买喝了一口枸杞茶,问赵司膳,“他是怎么打算的?” 赵司膳看着众人欲言又止。 这幅欲言又止的表情汤圆和阿丙没看懂,同她相识已久的温明棠倒是看懂了,思索了片刻之后,温明棠试探着开口问赵司膳:“不会是想左右也这样了,不若借着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彻底把这顽疴给除了?” 赵司膳点头,道了句“便知瞒不过你”后说道:“他说痛是难免的,但解了这顽疴,他也好轻松不少。届时家里实在闹腾的话,便考虑离京好了!” 两人的对话听的一旁的汤圆和阿丙更糊涂了,不过好在温明棠注意到了他两人的表情,解释道:“张采买眼下丢了工作,在他家里也同他那弟弟妹妹一样成懒汉了。既都是懒汉,那便熬着呗!看谁熬过谁!便是熬不过去,想吃软饭了,同样是懒汉的情况下,比他年岁小的弟妹显然是更容易寻到软饭卖家的!” 一席话听的两人目瞪口呆:“张采买的办法竟是比懒?” “要不然还能如何?”那厢的纪采买听罢,没忍住笑了出来,虽觉得此情此景听起来实在滑稽,但认真想了想,还是憋着笑说道,“那定是张采买更厉害了!且不说他是攒了银钱的,省吃俭用的还能熬些时日,便说吃饭这种事,他可以寻赵司膳随便对付一顿!左右,家里有宅子,住上头又不花钱,倒是他那一对弟妹,兜比脸还干净,定是熬不过他的!” “但他也说了,这般下去,同家里怕是会闹出不愉快来!”赵司膳跟着笑了两声,又道,“升米恩,斗米仇的!他养了一家老小那么多年,突然不养了,家里指不定要恨他,届时……虽说长安这地方好,但考虑到这些麻烦,以及我那里的赵大郎,兴许离开长安对我二人更有利些!” 既然都考虑到这里了,可那赵司膳却依旧来寻温明棠,显然是觉得离开长安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这根本问题也不难想到。 “张采买那里有个宅子,一家子又贪图长安便利的话,兴许会因此认了。可若是他们卖了宅子,换了银钱,铁了心要跟着张采买跑怎么办?”纪采买道,“还有,那赵大郎可是什么都没有的,没宅没钱没活计的,指不定还真会跟着赵司膳走!” 虽说谈起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时,纪采买一直在叹气,可不知是不是此情此景听起来实在太过滑稽了,阿丙和汤圆两个都忍不住捂嘴在笑,但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是有可能的。 “这些懒汉在长安一没有好的、体面的活计,二没有钱的,留不留在长安意义不大啊!”纪采买说道。 一席话听的汤圆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小脸都皱了起来,说道:“光是听都觉得头疼了,赵司膳和张采买却熬了这么多年,真真是幸苦他们了!” “还好!”赵司膳笑了笑,转头对温明棠道,“放心,我自有主张,待安排妥当了,便会去寻赵大郎的!”说这些话时,她眉宇间闪过一丝戾色。 比起张采买被动的“比懒”,她显然是个更偏好主动出击的。 “如此,离不离京什么的,对你二人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将方才谈的赵司膳同张采买的事拢了拢,温明棠道,“懒汉做活的力气没有,可跟着你二人跑的力气决计是有的。” 赵司膳笑着“嗯”了一声,手指扣了扣案几,转向温明棠:“所以我来问问你的打算,”她道,“这么多年虽认识的人不少,可真正说得上交心的,也只你同红巾两个,”说到这里,赵司膳不忘转向一旁巴巴望着自己的汤圆,说道,“兴许往后还会有汤圆、阿丙、纪采买你们这些人。总之,宫里交心不易,若是离了京,红巾干支卫的职务在那里摆着,总是不会走的。你……未来不好说,可眼下估摸着也不会走吧!” 温明棠看着她道:“我进宫见皇后之事你是知晓的,眼下时局不明,温家那些旧事……也不知道陛下那里的态度。若是有朝一日圣旨下来,那真真是到了天南地北,都要回来的。” 赵司膳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商议来商议去的,还是要考虑留在长安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复又看向温明棠,“实不相瞒,我方才进衙门时,已找到暂时的落脚处了。” 这话着实是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了,毕竟自今日过来同几人碰面开始,赵司膳可没提前透露过半点这方面的风声。 “京城有户人家突地没了厨子,新招进府的厨子寻常的菜肴做的还算凑合,可白案以及一些精细菜做的却是一般,”赵司膳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在看温明棠,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咳了一声,又道,“我方才进来时碰到林少卿了。” 众人恍然,这才记起林斐家里的厨子邢师傅被抓了。所以赵司膳口中那个突地没了厨子的京城人家可不正是靖云侯府? 虽说邢师傅被抓牵涉到的具体情况众人尚且不知,不过老袁出事的那趟差曾经试图埋伏诛杀他们的人同邢师傅有关,虽说那人最后被林斐安排的人拦住了,可他意图杀人未遂是事实。 听到这里,汤圆不由冷哼了一声,暗骂了一句“恶徒!”。 “所以,你等问我对这衙门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明棠同林少卿的事为何不觉得奇怪?”赵司膳笑了笑,道,“他特意替我安排了暂时的落脚处,我便知道了。” 她有宫里司膳这块招牌在,自是不愁寻不到活计的。可她的情况特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人,不少府里讲规矩,签契书时都是签的终身契,除非碰到似邢师傅那等被衙门抓了的情况,一般而言,厨子是不允许随便离开的。毕竟入口之物,需得谨慎。 有林斐的安排,她去侯府便不需要那一番解释的口舌了,且住在侯府,买菜什么的,有另外一个厨子在,她多半时候是不消出府的,如此,也能在安排妥当之前,避开赵大郎夫妇。 “怕就怕他们会寻到你这里,”赵司膳对温明棠说道,“毕竟他们知道你同我要好,寻不到我,指不定会来寻你!” 这才是她今日必须要来找温明棠的缘由之一,赵司膳道:“你这里……他们若是若是扰了衙门里的公差,会不会生出事端来?” 对赵司膳的犹豫,温明棠倒是笑了,她将去岁自己出宫时同赵大郎夫妇之间发生的龃龉,以及刘氏挨板子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才道:“自那之后,便是你将赵记食肆作价卖了,他们也不曾来大理寺递过话,许是被那一顿板子彻底怵到了!” 见听了温明棠这话之后,赵司膳还在犹豫,纪采买在一旁叹了口气:许是宫里头多年养成的习惯,赵司膳的谨慎细致远胜于常人。可也因此,思虑过多,有时难免会被束缚了手脚。 是以,他咳了一声,说道:“你放宽心便是了!且不说大理寺衙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胡乱进的,便说同赵大郎有血亲的是你,又不是温丫头,他若敢胡乱攀咬,温丫头一纸诉状便能将他送进去,你放心便是了!” 听纪采买如此说来,赵司膳才算彻底放了心,同温明棠等人道了别,又走了一趟汤圆家拿了行李,这才拿着林斐写的条子去了靖云侯府,几道点心做罢之后,自是不出意外的被留了下来。 赵司膳这里暂且不提,暮食过后,原本以为今日又是毫无进展的一日的刘元等人才出公厨,那厢看守大牢的狱卒便匆匆过来禀报了:“牢里……牢里,林少卿先时抓的那个姓刑的厨子有话要说!” “当真?”这话听的才出公厨的刘元等人眼睛顿时一亮,不等狱卒道明具体情况,便大步向大牢行去。 自林少卿将那姓刑的厨子抓进来之后,那厨子一直不肯开口。因林少卿曾说过此人或许还有隐瞒,是以不管是狱卒还是刘元他们都曾来他这里走过一遍,可得到的回答却皆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几日众人还不曾去见过他,却不知为何,他突然改口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豚油拌饭(八) 刘元等人本就对查案毫无进展之事忧心的很,听到这消息自是来的快,从狱卒过来禀报到走入邢师傅的牢房前后也统共不过费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已。 可一盏茶的工夫,在邢师傅看来却尤自慢的很。 “你等怎的那么慢?”一见到刘元等人,邢师傅便张口抱怨了起来,“可知我等了多久?” 这话一出,刘元脸色顿变,刚要开口就被一旁的魏服拉住了。指了指牢房上方那个小小的四方小窗,魏服说道:“你往外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从公厨到大牢,你刑有涯若是能走的比我等更快,我魏服便服了你!” 这话听的正在抱怨的邢师傅脸色一僵:想当初被押送关押进来时,他是走过一趟大理寺的,亦是知晓公厨到大牢这段路有多远。心知自己方才那句话纯粹是自己心急胡乱挑刺,便没有再在大理寺寺丞的腿脚快慢上作文章,转而说道:“我有重要之事想要禀报,你等来的自然快!” 众人对他的抱怨和解释都未搭理,邢师傅也未再多费口舌,转而说道:“禀报之前,你得需帮我一个忙!”他说道。 刘元听到这话,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四周:这是他大理寺的大牢没错啊!这邢师傅竟还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做完这件事,我便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邢师傅说着垂下了眼睑,面上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这是我的软肋,亦是我父亲的软肋,她不能出事!” …… 靖云侯府。 进出的大夫络绎不绝,虽不至于让侯夫人郑氏出面去将宫里的太医请过来,可长安城里医术不错的大夫也来了不少,赵司膳数了数,大抵七八个是有的。 这么多大夫进出侯府,倒不是靖云侯一家子有谁生了病,而是在这府中坐客的,对侯夫人郑氏年幼时有救命之恩的陆夫人饭后突然倒了下去。 这一倒可将人吓了一跳,连忙出去请大夫了。 才在靖云侯府做完第一顿暮食的赵司膳头一日来侯府便见到了这一幕,正同侯府里那个不大擅白案以及精细菜的厨子面面相觑之时,召她入府的林斐来了厨房,将手里的药方以及一摞抓好的药递给两人,说道:“这是安神药,待熬好了,送去陆夫人的院子里。” 两人接过林斐递来的药方,赵司膳愣了愣,多年司膳的习惯使然,令她又多问了一句:“林少卿,一会儿那些大夫开的药方可要我二人一并熬了?” 对此,林斐却是摇了摇头,他神色淡淡的说道,“又不是病,哪里来的什么药方?她这个……也只安神药能缓缓罢了!” 说罢这些,不等两人再问,便快步出了院子,看他离开的方向,似是往主院靖云侯夫妇所在之处去了。 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些个传言,赵司膳心中暗道“这林少卿莫不是向靖云侯夫妇解释自己同明棠之事去了?”当然,这些也只暗自想想而已,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再者不论是她还是温明棠都不是那等没有姻缘便活不下去之人,这般想着,赵司膳转身快步走入厨房,开始熬起手头的药来。 …… 赵司膳以为的“解释”确实是靖云侯夫妇眼下正等着的。 看到林斐进门的那一刻,两人还对视了一眼,而后干咳一声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等他开口。 朝两人施了一礼之后,林斐也确实开口了,只是开口之话却是:“我的私事还未定下来,待定下来了再向父亲同母亲解释。” 若都定下来了,那还解释什么?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反对也好,同意也罢还能起作用? 看着靖云侯夫妇两人如出一辙突然瞪大的眼睛,就在两人将要开口之际,林斐再次出声了:“父亲母亲不是一直想问我抓邢师傅的缘由么?今日可以同父亲母亲说了!” 这话成功的将夫妇二人将要出口的话再次堵回了肚子里。 他二人对视了一眼,暗自再次感慨了一番次子当真是颇擅谈判之道!知晓此时能堵住他们嘴的必须是一件令他二人更感兴趣之事,竟是将邢师傅之事拿出来说了。 从袖袋中取出那枚在自己身边摩挲许久的官银放在了二人的面前,林斐将邢师傅牵涉到的案子相关部分说了一遍。 其实事情若是细细说来怕是一天一夜都不够,好在只需将重点处挑着说一遍便够了。 听林斐将那邢师傅的事说罢,侯夫人郑氏当即叹了一声,唏嘘道:“是我的错!当时便不该贪那嘴将他召进府里来!”说到这里又想起年前那接待陆夫人的宴上邢师傅做菜突然大失水准之事,忍不住感慨‘一切还当真都是有迹可循’之后,她道,“陆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可邢师傅……既没有以陆夫人之子的身份出现,我其实是能阻他进府的。” 看着面色隐隐露出悔意的郑氏,靖云侯握住她的手道:“你又怎会知晓这些?那邢师傅难道还会将心思尽数写在脸上不成?再者,他既是得了常式的授意,那常式真想安排他进府,便是没你这里的首肯,也只消去父亲那里过个场罢了!父亲若是发话,他便是做菜再难吃,你我二人难道还能将那邢师傅拒之门外不成?” 靖云侯夫妇孝顺,对靖国公的话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拒绝的。 这话自是有理的,林斐亦点头说道:“父亲说的不错,刑有涯进府这件事可不会因为母亲对他厨艺喜好而改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他先时在府里虽说招供了不少事,但还藏着秘密。半个时辰前,他要求刘元他们派人为陆夫人找药。” 看陆夫人素日里的那副身子骨,也知算不得好。眼下府里一连进了七八个大夫,郑氏也早派人过去询问了,从茜娘口中得知是旧疾无大碍之后,便回了主院,此时听林斐所言,郑氏想了想,忍不住问林斐:“陆夫人需要的药可是极为难得?实在不成,我便回一趟祖宅寻寻看可有什么珍惜药材!” 对此,林斐只摇头道:“没用,再珍惜的药材都没用!”看着郑氏脸上错愕的神情,他也未卖关子惹郑氏忧心,开口便道明了缘由:“陆夫人得的应当根本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蛊毒这等一些大族用来控制死士所用之物。” 这话一出,靖云侯夫妇脸色顿变,不过他二人这等出身是听说过有些外表膏梁锦绣,内里腐朽不堪之族的密辛的,此时听到陆夫人被人下了蛊毒,大惊之后,再将陆夫人所涉之事前后联想了一遍,很快便明白过来了。 “难怪啊!”靖云侯点头,恍然,“难怪陆夫人没有似那些人一般遭遇不测,而是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靖云侯这话其实还是说的好听了:事实上是陆夫人确实活着,却同“好好的活着”几个字不沾边。 郑氏说道:“我已多年未见过陆夫人了,当年知晓她家财被表兄一家侵占,还曾担忧过她的处境,想过以郑氏大族的威压替她拿回祖产,却被她以‘人生在世修行不能被金银财帛之物所诱’一力拒绝了,这理由当然牵强,可她一再拒绝,我亦不好强人所难。没想到她不敢上公堂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既是不敢,也是不能。”靖云侯接了郑氏的话,说道,“既如阿斐所说她是中了蛊毒,那给她下蛊之人当是不允许她出现在公堂之上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肯定了靖云侯的猜测,说道:“至于给陆夫人下蛊之人……若是今夜,那人并未露面,为中蛊的陆夫人解毒,那……这下蛊之人,多半已遭遇不测!” 听到这里,联想到介绍邢师傅进侯府的常式,靖云侯夫妇对视了一眼,问林斐:“阿斐,难道那给陆夫人下蛊之人是常式亦或者同常式等人相关之人?” “有这个可能。”林斐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至于祖父,之前……兴许知情,兴许不知情,不过既发生了常式之死后,当是知道一些内幕了。” 靖云侯夫妇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凝重了起来:旧事多且杂,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拼凑在一起,却又稀里糊涂的,让人看不清全貌。 看靖云侯夫妇的脸色,林斐默了默,又道:“我看茜娘等人并未如陆夫人一般身体有恙,对方当是没有对她的子孙后代下蛊操控,”他道,“既能操控无辜的陆夫人,自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至于不操控茜娘等人,多不会是出自怜悯、体恤等缘故,而当是……不需要了。” 想到到那些出城至今音讯全无的官员以及宫里死去的常式,于常式等人而言,自己人都死了,自是不消再操控茜娘等人了。 “虽日常走得近,可常大人同祖父的性子并不相似,他素日里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人都死了,哪里还管的了子孙后辈’?”林斐说道,“所以我猜,即便知道自己一死,局面会失控,他也不是个会理会和提早部署之人!” 对此,靖云侯点头道:“常大人确实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等人,以他的年岁,若是不考虑其他,确实只消控制陆夫人一个便够了。” 郑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那常大人根本没考虑过他死后旁人怎么办?如此一来,被他下了蛊毒的陆夫人该如何是好?” 林斐看着脸色顿变的母亲,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不知。不过邢师傅既突然开口,当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是……背后之人今晚不来,他当再无所顾忌了!” …… 从戌时一直等到子时,被请来的七八个大夫也早已回去了。一如林斐先前所料,大夫除了开几贴安神药之外,也做不了旁的了。 当然,安神药的作用也不是没有,至少在几贴安神药的帮助下,陆夫人总算是睡去了,虽说脸色依旧白的惊人,可好歹是暂且得到休整了。茜娘一边抹泪一边在外间磕磕巴巴的熬着安神药,赵司膳同府里的厨子熬了第一帖安神药送过来后,便回去歇息了。毕竟整个靖云侯府里人不少,他二人不可能只盯着客院的客人,而忘了主院的主人,两人明早还要早起为阖府上下备朝食呢! 如此一来,熬药的重担自是落到了茜娘的头上,不过她此时落泪却并不是因为要亲自为母亲熬药的缘故,而是因为旁的缘故。 其实自常式死后,陆夫人一行人便肉眼可见的忧虑了起来。他们一家本非那等擅长遮掩心思之人,面上的担忧惶惶也是一览无余,这几日茜娘都在林斐的院门外徘徊了好几回了。 直到今日陆夫人发病,往常送来的解药直到现在也不曾送来,茜娘终是忍不住了,心防彻底击溃,对着林斐和前来的刘元等人吐露了心声:“我等亦不知常大人是跑腿的亦或者是背后还有旁人,不过每回都是他出面送来的母亲的药还有……还有日常用到的钱财物什。” 直到此时,刘元等人才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一旁的茜娘以及茜娘女儿、女婿还有更小的孙一辈的孩子。 陆夫人家财被表兄一家抢夺,却因着各种各样的缘故不能上公堂夺回来,是以虽是富商之女,可陆夫人手头却没有什么银钱。至于茜娘一家更是……从上至下,皆没有营生,至于家宅、田契那等傍身物什更是一样没有。 “不是我等懒惰,实在是那常大人不允,”茜娘那女婿尴尬的解释道,“日常夫人、母亲他们时常绣些东西贴补家用,我亦会帮人做些零工。虽常大人在钱财供给上每回都很及时,我等也不缺吃穿,可如懒汉一般什么都不做到底有些不自在。” 看着茜娘等人尴尬的脸色,白诸道:“倒也不必不自在,陆夫人家财不少,足够你一家生活无忧了,只是你等未上公堂索要,才会似如今这般两手空空。” “其实也不是不想,”往日里不吭声,除却常式等人送的银钱之外,重要的还有那拿捏陆夫人的药。今日,因着常式未出现,众人的心防皆已溃不成军,回想这些年的际遇,更是泪如雨下,茜娘女婿说道,“这般如圈养一般被人拿捏在手里养着,每个月巴巴的等着他们送钱送药过来,这等滋味着实不好受啊!” “我等男儿不说创出什么基业之流的,至少能担起责来吧!可他们这不许那不许的,委实难受的紧,”茜娘女婿虽是男子,可说起这些亦忍不住落泪,“我膝下这一双儿女眼下还小,待往后大了也不知会如何看待我这做父亲的呢!更有甚者,他们若是也步了我等的后尘,这该如何是好?” 第四百五十三章 豚油拌饭(九) 陆夫人一家也在侯府呆了一段时日了,是以客院这里已有不少这一家人过日子的痕迹。此时那屋中的多宝架上便摆着一摞未绣完的帕子,看那统一规整的样式,一看便知是绣完卖给外头绣铺的。 哪怕看出陆夫人一家并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般不缺银钱物什,可以郑氏的性子自不会明着开口接济,毕竟看他一家人遮掩的动作,显然是那等皮薄之人。是以,郑氏也只以要将陆夫人长留长安一段时日为借口,让他们一家人暂且留在府上小住。 若说原先还奇怪这一家子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眼下有了茜娘等人的解释,便说得通了。 “刑……我阿弟那里其实在京城是有间宅子的,是我父亲……不,是继父的。”茜娘解释道,她便是当年陆夫人表兄一家设计陆夫人,使得陆夫人怀孕产下的那个孩子,可刑父并未在意这个,对她视若己出,看茜娘脱口而出的“父亲”二字,显然同刑父关系不错,她道,“母亲同父亲的关系不能对外言明,是以我等也不好同他相认。不过虽不相认,可父亲在时,我等虽也接受常大人的接济,日子却远比眼下来的自在。” 众人听到这里,心道:那是自然的!即便不曾对外言明,可刑父同刑有涯父子二人既在川蜀之地开了间颇有名望的酒楼,自是不缺银钱的。 “我阿弟有涯素日里人还是不错的,只有时偏执了些。这次来长安原本说好了他来接我等的,原定的住处便是那间先时租住给毛管事的宅子,并不会因此麻烦侯府的。可先进京一步打点的阿弟却突地把宅子租了出去,还道让母亲找二小姐暂住一段时日,”茜娘抹着泪,解释道,“问他缘故,他只道自有安排,还道这是常大人的意思。” 茜娘口中的二小姐指的是侯夫人郑氏,未出阁时,她在族中行二,当年同她们相识,不论是陆夫人,还是年岁一般大的茜娘,都是唤她“二小姐”的。 茜娘女婿一边伸手拍着抹泪的茜娘女儿的背安抚着,一边接话道:“祖母这药……等同是性命都拿捏在常大人手里了,我等不敢不听啊!” 至此,陆夫人一家本已同侯夫人郑氏多年不联系,年前却突然联系的缘由算是清楚了。 “母亲对此一直不开心,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有挟恩求报之举,”茜娘说道,“她说当年之举纯属善举,这般一来,难免蒙上了一层‘利’字。如此,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显得不美了!”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林斐直到此时才开口打断了茜娘的话,他看着面前的茜娘说道,“陆夫人多年不联系我母亲,便已能看出她并非挟恩求报之人。此时才联系,自有她的缘故,此举并不会影响她同母亲之间的关系。” 不知是不是行事习惯使然,哪怕茜娘说了那么多,林斐也只开口承认了陆夫人同郑氏之间的关系,对其余人,哪怕是当年与母亲一同相识的茜娘,他也未开口对其所言表示什么。 那厢的茜娘听罢林斐所言,却是苦笑了一声,道:“我知。只是还是想为母亲解释两句,”说到这里,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叹道,“母亲本出身富足,又有父亲青梅竹马,家里疼爱,日子本不会变成这般的。可一朝碰上那等事……却真真是祸从天降,自此,真是苦不堪言!” 至于那等事是什么事?有邢师傅先前招供之事在前,林斐等人自是知晓她说的是什么的,很是默契的皆闭口不提。 此时陆夫人已然睡去了,可看着陆夫人惨白的脸色,茜娘也知有些事至此只能捅出来了,便开口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也算是将邢师傅的口供补的更全了些:“据母亲所言,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本只是本分经商的商人。至于为何会被那位……景帝相中做事,说来也可笑,据那位自己说便是相中了他二人的‘本分’二字,且那位贵人还许诺,事成之后,或许可以让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成为……成为皇商。” 于大荣的百姓而言,纵观那位景帝在位时的种种举措,这位确实算得上是一位明君了!可于他们一家而言,这位明君登位时的举动却是陆夫人痛苦一生的源头。 “皇商什么的,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并不在意,否则,也不会不敢动用那三十箱官银了。”茜娘说道。 听到这里,刘元下意识的想张口问一问那陆夫人的外祖父外祖母当年是如何得到那官银的,只是话还未出口,林斐便似是早有所料一般看了他一眼。 刘元被这一眼瞪的一个激灵,立时闭了嘴,没有多问。 那厢的茜娘也不消他问,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至于那官银是如何拿到手的,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也不知道。”说着,似是怕众人不信,茜娘又特意解释了一番,“外祖父外祖母只是本分经商,经营规模不大,手下的伙计、仆从也不多,如何能从那位被废储君之位的贵人宣帝手中拿到那笔官银?外祖父外祖母所做的自始至终也不过是接手了那笔官银而已,至于怎么拿到的,那是景帝自己安排的了。据说,景帝还同他二人商议好了,待到时局稳定之后便将那官银拿出来,融了重新当作军饷,以报匈奴当年屠戮之仇!” 官银并未藏作私用,而是过几年再拿出来做军饷,听起来,这账目算是平了。只是银钱数目上虽然平了,可那些穿着木制铠甲、武器死在战场上的兵将以及因未防守住边境,被屠戮的边境百姓的人命官司怎么算? “景帝同二老提前打过招呼了,也说过不会胡乱动用这笔军饷的,”茜娘说道,“我年幼时听闻这些还不懂,觉得这不就等同于一借一还,没什么大不了的么?可母亲的脸色却不好看,只道我往后便懂了。” 她抹着泪,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还有屋里早已熟睡的外孙同外孙女,叹道:“那常大人银钱财物之上并未苛扣我等,每月也按时送过来了。可这等被豢养、拿捏在手里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如今那常式又突然死了,”她道,“说来也可笑,外祖二老被贵人相中是因为本分、有良心,可便是有良心,听得因那批军饷引起的兵将、百姓的凄惨之状,二老实在是良心难安,难受的厉害,这才萌生了退意。本是想出海躲避风头,二老才会去了咸阳,却未料到,咸阳那里竟是一出陷阱,那童五本只是求财,从二老口中得知此事后,便做了个局,让一同杀人求财的屠夫顶罪,自己则带着从二老口中逼问来的银钱跑了。” 说到这里,茜娘忍不住摇头:“据当时藏在床底下目睹这一切的母亲所言,那童五得知消息的反应同二老避之不及的反应截然不同,看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母亲觉得,这童五多半会带着那笔银钱同人做交易。” 听到这里,白诸思索了片刻,小声道:“不比陆夫人父母是本分经营的商人,那童五是个懒汉,依下官看来,他想要同人交易,当会寻找出价更高的那一方才是。彼时景帝方才登基,时局不稳,正是求稳之时... 陆夫人这话自是有道理的!众人听罢皆忍不住叹道:“归咎到底,还是一开始被拿捏在手中了不好。那邢师傅又不甘被拿捏,想化被动为主动,便同常大人他们搅和到一起去了!” 茜娘听到这里,点头道:“就是这般!母亲说阿弟这做法没有用的!” “人为渔夫,你等为网中鱼。他都未跳出那渔网,在渔网里同渔夫做交易又有什么用?”林斐这句话可算是一针见血的道明了陆夫人等人眼下的处境了。 这话令茜娘再次落泪,她点头道:“不止母亲,父亲亦是这般说的。奈何阿弟不听!阿弟本名无涯,本意是求学之途、前途没有尽头的意思。可看阿弟这般偏执,父亲在过世之前,给阿弟改名有涯,道望他记住‘苦海有涯’,终有上岸的一日。不过他同母亲……大抵是等不到那一日了!”说话间,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 刑父这话可真真是一针见血,他已去世,如今的陆夫人也等到了蛊毒发作没有解药的一日。 一旁的茜娘还在哭诉着:“母亲这一生实属命途多舛,不过她道有父亲这般不离不弃,且自己一世衣食无忧,其实她的日子过的很是不错的!” 这话……呃,倒也算不得错!毕竟陆夫人的命全然拿捏在常式等人的手里,一方面常式等人拿捏她,可另一方面,为了拿捏她,常式等人必会按时送来钱财物什,待到什么时候不送了,陆夫人自也蛊毒发作,离临终不远了。 不得不说,对自己这一世的尽头,陆夫人也好,刑父也罢,两人皆早看明白了。 倒是茜娘等人被豢养半生,待陆夫人蛊毒发作之后,要开始重新谋划生计了。 “父亲那里其实是留了些银钱的,但父亲待我虽好,这些东西终是阿弟的,哪怕他入了大牢,也是他的,”茜娘说道,“倒是母亲那里……她常叹是自己连累了我等,道若是她蛊毒发作了,常大人他们当不会再给银钱了。届时我等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便上公堂,去将她被表兄,也就是我生父一家谋夺得家财要回来!”茜娘说着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眼泪,说道,“这样做或许有损母亲声名,可母亲也说了,故去之人不在意这点虚名,让我们尽管上公堂便是!” “阿弟出事被抓之后,我一直来林少卿这里徘徊,便有将事情说出来的打算,”茜娘说道,“可我等着实已叨扰侯府不少了,这件事又同一般的案子不一样,若是连累了林少卿,便不好了!是以先时一直在犹豫着,今日……着实是急了,又恰逢林少卿你们问,我……我便说了。” 至此,茜娘所知的也算是交待的差不多了。 …… 隔日一大早,自林斐口中得知茜娘所言的“不敢多言,唯恐连累侯府”的原因之后,郑氏忍不住感慨:“陆夫人当年肯在那等情境下对我施以援手,我便知她是个良善之人了!” 对这等话,靖云侯也未反驳,他看了眼郑氏,说道:“算得良善之辈,只是勇气、智谋欠缺了些。其实自一开始,陆夫人父母就不当牵扯进这些事的,”说罢,他转头看向面前一身官袍的林斐,问道,“今日着的官袍?” “邢有涯一案张让那里又没有上奏不准我插手,我自是要再去问问邢有涯的。”林斐说着整了整官袍,看了眼两人案上那精细的菜碟,一看便是出自赵司膳之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朝食我便不在家里吃,去衙门吃了!”说罢朝两人施了一礼,便转身出了门。 第四百五十四章 萝卜丝墩子 林斐特意为今日衙门的朝食在肚子里留了空位。 不过作为公厨师傅,对着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汤圆同阿丙是皱眉的。 两人蹲下身看着那堆送来的萝卜,白菜以及同昨日如出一辙的,白花花的肥多瘦少的豚肥膘忍不住叹气,问那为内务衙门送菜来的杂役:“便……没有旁的了么?” 对两人的问话,送菜的杂役面色波澜不惊,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他道:“我每送一个衙门,都能得一句这样的问话。便告诉你们吧,确实没有旁的了!” 两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叹气。 那送菜的杂役见状,又挠了挠头,道:“你们吃不吃我不知,左右我家里是给我送饭食了!”说着口中还嘀咕着,“也莫要问我什么菜肉之事了,都是上头发下来的,我这里只管送而已!” 众人当然知晓这些,自不会为难这送菜来的杂役。 纪采买走过去,自袖袋中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油纸包递给那杂役,道:“酒席上的糕点,路上拿着垫垫肚子吧!” 对纪采买这般客气送食的行为,杂役也是见怪不怪了,酒席上的糕点算不得什么大物件,便是当真上纲上线的追究起来,也扯不到“收礼”二字上头,是以一边毫不客气的接过,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那油纸包,看了眼里头的糕点,当即拿出一个送入口中吃了起来,一边说道:“尔等做采买的,给我送食多半是想问庄子上采买之事,你要问的,是不是也是这个?” 纪采买闻言,笑着说道:“便知瞒不过你等的耳目,我等采买不关心这个,又关心什么呢?” 那杂役一边咀嚼着纪采买送给他的糕点,一边说道:“那暂时别想了,庄子那里也被上头收了。外人若是想去庄子上买菜肉,那价钱可比集市上贵了一倍不止。当然,庄子上大多数菜肉也确实不错,毕竟才自地里收出来嘛!” 杂役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变了脸色,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庄子上的菜肉卖的如此之贵,如此一来,那等富户权贵家里的采买管事、厨子,岂不是要去集市上扫货了?” 温明棠也早在杂役说到庄子被静太妃收了时意识到了问题:虽说谁家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富户权贵之族还是有余钱的,能咬牙顶上一顶,去集市上扫货。可集市扫货一旦开始,市面上的菜肉价格必然暴涨,届时,普通百姓怕是要买不起菜肉了! 静太妃的举动明面上苛扣的是衙门公差中人,而公门中人被波及到,真正被伤筋动骨的寻常差役、小吏,以及国子监中出身普通的学生也只能硬熬着,毕竟也还能吃得上饭,不至于饿肚子,只是吃的差些罢了! 可城中的普通百姓不比公门中人还有内务衙门每日送来的食材顶着,如此一来……城中菜肉价格岂不要乱套了? 当然,意识到这问题的不止纪采买、温明棠,便连那送菜的杂役都“嗯”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叹道:“还好我家里在城外有几亩地,叔伯还有个鱼塘,若不然……这长安城里的菜肉怕是要吃不起了!” 可不是什么人都似这杂役一般还有家里的地同鱼塘顶着的。 待杂役走后,汤圆看向温明棠,脸色白的惊人:“我现在明白温师傅先前为什么让我莫先急着自衙门出去,且看看情况再说了!”小丫头说到这里,脸早已垮了下来,骤然遇到静太妃这一出,着实让她惊骇,“我先时还天真的以为静太妃为难我等衙门里的,我等便是出去自己做活也能养活自己!可静太妃这一出……真真是外头的食肆酒楼菜价要暴涨了,如此……除却那等兜里不缺银钱的,也当没多少人出去吃饭了。这般的话,怕是有不少食肆酒楼都要关门闭店了!我等若此时出去,怕也难捱的很!” 说到这里,汤圆同阿丙两人对视了一眼,叹道:“这普天之下,难道还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不成?” 纪采买自那杂役说了庄子上的事之后,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此时听闻汤圆、阿丙所言,便道:“这普天之下,处处皆有容身之地不假;可同样的,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温明棠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眼前愁眉不展的纪采买等人,她心中叹气:一朝被卷入时空的洪流,有幸见到了大荣繁茂的风土人情不假,可同样的,周围种种情形无一不在清晰的提醒着她大荣是封建社会,很多事都不可能同她曾经所处的现代社会相比。 就如眼下,宫里那位静太妃的一出举动:也不知会累及外头多少无辜之人! 比起先帝,新帝至此的种种作为确实算得上是一位明君。甚至连后宫只皇后一人的承诺,目前也是遵守的。她亦见过那位端庄大方的皇后娘娘,看得出是自幼接受过悉心教导的士族之女,且自己本身亦是聪慧灵秀。可即便二人的人品不错,那静太妃的出现,还是让温明棠心底里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实在是为人诟病。 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睑,记起在掖庭时的那些岁月中时刻伴随周遭的无力感,忍不住苦笑。但苦笑什么的并无用处,人是活的,即便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也总有这么几分是人能改变的。一如她同赵司膳如今全须全尾的出宫了一般! 温明棠定了定神,撸起袖子,叫上杂役开始搬菜蔬。 虽说情绪难免受静太妃的举动所影响,可洗菜蔬、去皮以及将萝卜刨成丝这等事,即便阿丙同汤圆两个心不在焉的,做起来依旧没出什么岔子。 待两人将一盆萝卜丝刨好后,温明棠在里头加了盐,那厢在边上洗萝卜的汤圆同阿丙此时也渐渐恢复了过来,大抵人一旦忙起来,很容易便能将那等忧心事抛之脑后,看温明棠在萝卜丝里加盐,汤圆试探着问温明棠:“温师傅是要腌萝卜么?” 温明棠摇头,将盆中萝卜丝析出的水倒掉,回道:“略微‘杀’一下水!”说着,又在析出水的萝卜丝中倒入先时碾磨过的干香菇粉、葱花以及细碎的干货虾米,而后开始调制面糊。 这一次用到的面糊中加了面粉、胡椒、玉米淀粉还有油。 看温明棠在调制的面糊中竟还加了油,汤圆奇道:“温师傅,加油做什么?” “一会儿这萝卜丝墩子做好后不易塌方。”温明棠说着,指了指一旁那锯齿边的铁模具,笑着说道,“这萝卜丝墩子厚实,不似以往的饼一般,是扁的,若是墩体塌方了,便不好看了!” 待同汤圆说罢,她便开始往面糊中加水,一边加水一边搅拌均匀,直至搅拌至完全细腻的浆液状方才停手。 看着那厢的汤圆同阿丙逐渐被温明棠的动作吸引过去,纪采买紧促的眉头下意识的松开了不少:事情确实是存在的,如他们这等人自是要思量应对之法的。可再如何忧心,看了眼外头蒙蒙亮的天色,他叹道:手头的事不能做砸了,毕竟众人皆是领了月俸之人啊! 萝卜丝馅同面糊都已备好后,就要开始做温明棠口中的“萝卜丝墩子”了,虽模具有好几个,可于阿丙同汤圆来说却并不敢立刻下手,而是拿着那模具一端的长勺柄,一边看温明棠做萝卜丝墩子一边听她解释着每一步的用意。 “这模具需先放入热油里烧热了,”温明棠说着,将模具放入油锅之中,看着那熟悉的油泡围着模具开始冒泡,汤圆忍不住笑道,“炸捻子的见的多了,炸铁疙瘩的却是少见。”不过虽觉得好笑,到底跟着温明棠学做菜快一年了,汤圆很快便领悟到了温明棠此举的用意,“炒菜热锅冷油不会粘锅,这模具热一下应当也是怕被这面糊粘住吧!” 温明棠点头,夸了一句汤圆聪慧,而后便自那白色面糊中舀了一勺入模具中,待模具底部被面糊铺满之后,又将那调制好的萝卜丝馅加入模具中,而后再次舀入白色面糊封顶同封边。 待一整大勺的油墩子模具都被铺满之后便手执着模具缓缓放入油锅之中,那厢的阿丙控制着灶边的火候,整个油锅烧的并不算太热,是以环绕模具表层面糊的皆是一层密集如潮水似的细小油泡。 看温明棠手执着模具便那般静静的等着,汤圆既觉得有趣,又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对汤圆的反应,温明棠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笑了,她未多做解释,待过了片刻,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执着模具的勺柄小心翼翼地开始倒扣,只倒扣至一半,还未完全倒扣过来,那整个边形如锯齿花的萝卜丝墩子便自己自那模具中脱离开来,在油锅中慢慢炸了起来。 看温明棠并未一直用手提着那模具的勺柄,汤圆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我方才还以为温师傅需一直这般拎着呢!若是这般的话,几个萝卜丝墩子做完,手怕是要酸死了!” “这倒是不必,”温明棠说道,“待粗粗定型后,便能让它在锅中自己煎炸起来了。” 至于炸到什么时候,温明棠一面又连续如法炮制的自模具中“倒出”数个萝卜丝墩子,一面观察着油锅中的锯齿花萝卜丝墩子,待第一只倒入其中的萝卜丝墩子已炸至表面金黄焦脆的模样,便顺手用那模具将其捞了出来,放置于沥架上,而后又用一旁的细孔笊篱将浮于油锅表面的那些脱离墩子,散开来的细小面糊渣捞了起来。 汤圆一贯是聪慧勤快的,见温明棠在捞浮于油锅表面的面糊渣,连忙拿了只盘子过来,道:“温师傅,扔这里便是!” 对此,温明棠却是摇了摇头,她将捞出的细碎面糊渣顺手倒入那调制好的萝卜丝馅料中,而后在汤圆惊诧的目光中,笑着说道:“加入少许面糊渣,这味道尝起来会更丰富些,当然也不必过多,过多便腻味了,有多少,顺手捞一捞便是了!” 昨日才食过那豚油拌饭,对“过多腻味”这四个字,汤圆自是深有体会,闻言忍不住道:“就似那豚油拌饭,一勺豚油渣盖上香得很,过多便腻味了一般?” 温明棠点头,同汤圆说话的工夫又捞出了好几个萝卜丝墩子置于那沥架上,而后用嘴努了努,示意那厢正嗅着鼻子闻那油炸萝卜香气的纪采买同一旁巴巴盯着看的汤圆以及灶边的阿丙三人各拿一个尝尝看。 “闻着这味道便知香得很!”那厢灶边的阿丙搓着鼻子,说道,“叫我记起了去岁做过的糍饭糕,一样滋味咸鲜,香的很!不过那米香没有这油炸后的萝卜香这般霸道,这萝卜丝墩子的香气更浓些!” 一席话说的汤圆同纪采买都忍不住点头,众人拿起油纸,如温明棠所言的那般自沥架上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开始食了起来。 到底是才自油锅边的沥架上拿出来的,隔着油纸拿着亦有些烫手,可虽烫手,如这般拿在手中,距离口鼻距离近在咫尺,那香味闻起来便更霸道了。 对着这萝卜丝墩子略略吹了吹,几人相继下口咬了下去。 看那炸至金黄的外表也知其外壳定是焦脆的,可破开那一层薄薄的外壳,内里却是萝卜丝馅特有的柔软与咸鲜,那股自萝卜丝墩子中散发出的香气更是萦绕在众人的鼻腔周围,络绎不绝。 看着几人边吃边不忘朝温明棠竖大拇指,温明棠笑了笑,自己亦不亏待自己,隔着油纸,自沥架上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低头食了起来。 虽说已食过春盘了,可眼下才过十五没两日,天气自是依旧寒凉,萝卜又本是过冬进补的食材,经由油炸,且才自沥架上拿下来,可谓又热又烫手,如此一来,一只萝卜丝墩子下肚,整个人便立时暖和了起来。 食罢手里那只萝卜丝墩子,那厢的汤圆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巴,品着口中残存的萝卜香气,问温明棠:“温师傅,这萝卜丝墩子一人可领几个?”说这话时,汤圆颇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温明棠这做萝卜丝墩子的模具不小,一只萝卜丝墩子约莫有女子手掌大小了,中秋时做的月饼最大的也不过那么大。可……汤圆揉了揉肚子:她一个下肚还未吃饱。 “面糊薄,一个自然不饱,”温明棠笑看着那堆搬至公厨来的萝卜,笑着说道,“大抵是近段时日萝卜价低,内务衙门今日送来的萝卜管够,自是能吃几个吃几个,直到吃饱为止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萝卜丝墩子(二) 看着那堆叠成小山似的“萝卜山”,众人自也不再客气,纷纷下手,再次自沥架上各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食了起来。 不过既说到“管够了”,纪采买一边食着萝卜丝墩子,一边摇头道:“若定要自内务衙门分送食材这规矩上寻一个长处的话,大抵也只有管够这一点了!”毕竟于菜蔬种类上都如此苛扣了,那数目上便更不能缺了,至少要让人吃饱了,才能不让人明着挑出什么错处来。 温明棠咀嚼着口中的萝卜丝墩子,想到了一个词:“量大管饱!”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汤圆伸手一指,指向那堆砌在“萝卜山”旁的白菜山,道:“诺,白菜价格便宜,便一直送白菜来,听说不少人家里还存了白菜过冬,想来这白菜……我等要吃上一段时日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扫了眼正在食萝卜丝墩子的众人,顿了顿,忽道:“待得集市上菜价暴涨了,内务衙门送来的这些菜蔬若以集市市价算得话,指不定静太妃还能以内务衙门‘贴钱供给公门中人,使得公门中人人人吃得上饭’为由邀功呢!” 一席话说的那厢正在食萝卜丝墩子的众人险些被呛到,若不是嘴里有吃食顶着,怕是早笑出声来了。 温明棠这话说的委实阴阳怪气的,引人发笑。 可待到将口中的吃食吞咽入腹,众人好不容易嘴上得空笑了两声,却又很快……笑不出来了。 “这般一来,她还真是大功德了啊!”纪采买笑了两声之后,便忍不住叹了口气,“可集市上的菜价本是正常的,若非她如此做来,又怎会价格暴涨?” 温明棠点头,倒不似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脸上没了笑容,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淡淡的,在众人的注视中不咸不淡的开口了:“我早前在宫里曾听闻这么个趣事。听闻那姑苏乡下地方有一家地主姓周名扒皮,那乡下地方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周扒皮’家的产业,不论是老农种的地,还是那乡下集市上的摊子、铺子,但凡百姓日常能看到的、用到的都是他的。那周围的百姓不论做什么,都需给他上交租赁的银钱。可他尤自不满足,先定下规矩,在他家管着的方圆数十里之内的百姓都需同他签个契,算是他家的‘长工’,否则莫说是住在这里了,便是来这里买东西、做活都是不行的。简而言之,这地方不止产业是周扒皮的,且所有人都是他家的‘长工’。” 正食着萝卜丝墩子的众人看着温明棠,不知是这周扒皮的故事委实精彩、引人入胜,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众人皆未出声打断温明棠的‘故事’,而是一边吃着口中的萝卜丝墩子,一边听温明棠说着她听来的地主周扒皮的故事。 “所有人都成了他家的‘长工’,这周扒皮尤自不满足,又定下了新规矩,所有他家的‘长工’,工钱自他这里领,但日常买东西也好,上交租钱也罢,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去他家的铺子、摊子上买,”温明棠说道,“因着这规矩定下之后,周扒皮家的铺子、摊子皆‘不缺生意’了,便顺理成章的,铺子、摊子里所有卖的东西价格都开始上涨,比外头贵了数倍不止。如此一来,‘长工’日常花销大涨,手头银钱不够,便纷纷一个人当作两三个使的去周扒皮家里做活,以期能多挣些银钱贴补日常开销。人人皆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的做活,便是为了日子能好过些。可那周扒皮又出幺蛾子了!” 众人举着手里的萝卜丝墩子,听着周扒皮的故事,神情越发凝重。 “周扒皮道他家的田地不缺人种,铺子、摊子还有家里看家护院什么的也不缺人手,来找活做的人太多,可活只有那么多,于是便又顺理成章的给‘长工’们减了工钱,”温明棠说到这里,面对对面那几张仿佛呆怔住了的脸,眼角余光瞥到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公厨,立在公厨门口未说话的林斐,面上笑容不减,继续开口说了起来,“如此一来,‘长工’们一日从早到晚,累的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可手头的银钱却还是一日少过一日,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汤圆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追问道。 温明棠伸手刮了下汤圆的鼻子,两手一摊,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这之后的故事便未再听闻了!” 眼见温明棠这故事戛然而止了,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不等众人说话,温明棠便又开口提醒众人:“萝卜丝墩子要凉了,快些吃完,将朝食做了吧!” 此时虽还不到公厨开朝食的时辰,可天已朦朦亮了,最重要的是,头一个来吃朝食的大理寺官员林斐已来了公厨。 那厢的汤圆三口并作两口吃完了手里的萝卜丝墩子,而后坐在小几上学着温明棠的样子开始做萝卜丝墩子。 纪采买等人也注意到了立在公厨门口的林斐,朝林斐喊了声林少卿,又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脸上的表情,见他面色平静,当是没有听到方才那周扒皮的故事,便没有多提,只自顾自的做着自己手头该做的事。 今日大理寺公厨的朝食时辰内,公厨众人同以往做的也没有什么不同,待将烧火的任务交给一个吃罢朝食的杂役之后,阿丙也来到了台面前,同温明棠、汤圆一道做起了萝卜丝墩子。 看那一个个的锯齿花边形的萝卜丝墩子自模具中脱离出来,便知这是个细致活,眼见自家公厨的三个师傅正围在灶边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的做着朝食,踏入公厨的一众大理寺众人皆有些意外。 “今日来衙门的路上碰到旁的衙门的同僚顺带聊了几句,都道自家衙门公厨里的师傅宛如吃了炮仗一般,脸色难看的紧,一直在骂骂咧咧的抱怨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一个差役说道,“公厨师傅都开口了,他们对公厨老三样的菜式做法也不敢胡乱提要求了,毕竟谁都知道这不关公厨师傅的事嘛!” “可不是么?”后头走进来的魏服、白诸以及刘元三人顺口接了一句,这三位之所以能一同走进公厨倒并非是他们今日来的凑巧,在大理寺衙门门口刚好碰上。而是因为隔壁国子监门口发生的一桩事,引得三人皆不约而同的驻足看了会儿热闹,待热闹散去,便一道进了衙门。 对发生了什么热闹事,魏服的总结言简意赅:“幼年丧父,母坚毅,独自拉扯一对双生兄弟长大。不过好在虽家境贫寒,可兄弟二人天赋出众,小小年纪便是当地闻名遐迩的神童。” 有差役一边啃着手里的萝卜丝墩子,一边吃着豆浆,听着魏服等人说隔壁国子监门口的热闹事。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神童?闻名遐迩?”这倒不是说话的差役眼界太高什么的,而委实是这里是长安城,每隔几年便能出一次状元、榜眼、探花的长安城,更别提还有数不胜数的进士、举人、名士同才子了。将这些人放到地方上,哪一个不是在当地闻名遐迩? 听差役如此说来,魏服自是明白他的意思,遂开口道了一句:“两人皆是九岁中的秀才... “那两兄弟家里一方面虽家境清贫,可有才者自傲,更遑论是如此闻名遐迩的神童了!是以即便家境清贫,那寡母也是自傲的,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她诞下这一对双生子,有如此大才,往后下了九泉也能挺直腰杆面对列祖列宗了!”魏服叹道,“其母虽清贫,可你等也知晓的……有这样的孩子,换谁都会觉得自己一家前途可期,迟早能翻身。是以这位寡母并不似寻常小民那般肯忍,得知国子监公厨给读书的儿子供给这样的菜食,便来闹了!” “这一对孩子于她而言意义非比寻常,不止是为人母关心儿子的母子深情了,往远了说她往后能挺直腰杆面对列祖列宗,能在当地列个‘慈母碑;往近了说,待那一对孩子科考入仕之后,她自寻常小民一跃成为官夫人也不过是掐着手指算日子而已。”魏服说道,“所以,在她眼里,什么都没有两个孩子来的重要。两个孩子读书的时候,她自己能省吃俭用,熬一熬,可孩子的饭食课本之流是万万不能苛扣的!” “今日温师傅新出的这萝卜丝墩子可真香!”那厢已去台面那里领了两个萝卜丝墩子的刘元接过温明棠递来的朝食,感慨了一句,朝正在做朝食的温明棠等人竖了竖拇指,又叹了句’还是我们大理寺公厨的师傅手巧“之后,接了魏服的话茬,继续说了下去:“有围观看热闹的听闻便道既嫌弃国子监公厨的饭食不好,那不若自己做饭给孩子送饭便是了!” 这话就是一句纯粹的风凉话了! 公厨内正在吃朝食的众人闻言皆忍不住摇头:“一个外乡来的寡母,又要拉扯两个孩子,哪怕两个孩子平日里的饭食、住处什么的国子监都解决了,可她自己的住处、吃喝以及孩子不得不买的书册是要钱的,如此……那寡母同两个孩子虽说未来前途可期,可眼下过日子怕是紧巴的很!” “有围观看热闹的出口怼她胡乱闹事,怼她图利,今日这幅闹事的举动让她孩子在国子监同学之中如何抬得起头来?斥她全将家里的孩子当成了生金蛋的鸡,将抚养之事当成了行商谋利,”白诸说着,看向众人,说道,“你等也知,长安城中大富都有不少,小富之人更是随处可见。不少人的家中祖辈积攒下了家业,生活无忧,对子女也是常将‘疼爱子女,不求回报’这等话挂在嘴边的,眼下看了这寡母的举动,心生不喜,觉得这寡母利字当头。” 台面后正在做萝卜丝墩子的汤圆同阿丙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对这话倒是有些感触的!他二人皆是长安本地人,家中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可也算得衣食无忧。对自己,家里确实不曾有过什么谋利之举,皆是一开始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大理寺公厨这里的差事的。 “那寡母只是寻常妇人,性子虽坚毅,可若要在城里找几个这等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寡母倒也不是找不到,”刘元又道,“倒是她那一对神童儿子却真真是极其罕见!有围观的人道龙生龙,凤生凤的,那寡母一介普通妇人,处处寻常,便连日常做活与那等真正勤快利索的妇人也不能比,只能算是个寻常劳作的普通妇人而已。她这等无甚特别,甚至平庸之人能得这一对神童儿子已是天大的恩赐了,作甚还奢求旁的?还有围观之人嘲讽她道谁家有那一对神童儿子都得好好对待,哪似她那般让神童儿子着的衣袍上还缀了补丁的?那妇人气的正同人对骂呢!” 一席话说的……堂中正在食朝食的众人皆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有差役忍不住小声道:“这话……竟叫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驳斥了?这等事乍一看我是觉得那妇人挺不容易的!可一想到那对神童孩子如此天赋,日常处在国子监那群出身不凡的同学之中,看着同学家中长辈对他们的关照,再看自己身上那补丁衣袍,这心里当真能好受?” 他们日常同案子打交道,因着见惯了案子中各种人性的善恶,日常在家人朋友之中也算是最看的‘明白’的那等人了。此时听闻这件事,竟也有种不知该如何评说之感。 便在众人唏嘘之时,台面后的温明棠出声了:“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这话倒是对上了围观之人口中的’龙生龙,凤生凤‘了。”女孩子说话间,手里做朝食的动作依旧井然有序,她道,“可我时常听人用‘老子英雄儿混蛋’来嘲讽那等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眼下有人是用同样的招数来嘲讽那寡母‘犬父虎子’,哦不,是‘犬母虎子’了。”说到这里,女孩子摇了摇头,道,“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生来享受祖上庇荫,败了祖上的基业算是不孝之错;可那寡母身为普通人,既没有什么家业可败坏,也没有蹉跎自家‘虎子’的天赋,当然算不得错!” “温师傅说的不错,身为普通百姓,这本也不是什么错处!”听到那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时,众人本能的循声望了过去,见林斐正自门口走了进来。 听他一开口,便知其也知晓了国子监门口的热闹,对着堂中正唏嘘不已的众人,林斐说道,“比起这些来,这里是衙门重地,附近亦没有什么民宅。素日里这等时候出入附近的也只有各衙门当差的官员以及国子监的那些学生和教学博士之流了。既如此……那等未着衙门官袍的围观之人又是自哪里来的?” 第四百五十六章 萝卜丝墩子(三) 这话可谓醍醐灌顶,众人蓦地回过神来,刘元回想了一番围观的那几个未着衙门官袍的百姓,说道:“官话说的极标准,衣袍穿的也算不错,看得出兜里有些银钱。可这等人……怎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衙门门口?” 林斐没有回刘元这句话,又提起了方才让众人不知该如何评判之事,说道:“至于那寡母和孩子,寡母确实只是寻常妇人,孩子也确实不是寻常孩子。不管这些人出现的是否蹊跷,既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的话自不会让人挑出什么明显的错处来!” “也不用在寻常妇人是否配得上拥有这等神童孩子以及混蛋儿子是否配得上英雄老子这等事的对错上深究,”林斐显然是将方才温明棠的话听全了,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道,“虽妇人也好、孩子也罢都是旁人的事,但定要将注意力归咎在这等事上也简单得很。这里是长安城,什么样的贵人没有?既觉得寡母不配,便去寻个配得上神童兄弟的贵人过来,似这等贵人家中子嗣繁茂的不少,其中要寻个‘混蛋儿’或者‘普通人’出来也容易。既觉得不匹配,不若双方换一换,将神童兄弟换去给贵人当儿子,将贵人的‘混蛋儿’送去给寡母,你等觉得可行?” 林斐这法子一出,众人便笑了出来,觉得自家上峰这解决方法虽是堵住众人之口了,可不知为何,听起来滑稽的厉害。 有人道:“有这么一对神童儿,贵人大多是不会拒绝的,没见那等收厉害的年轻人当义子的贵人都有不少么?倒是那寡母怕是要闹了,自家好好的神童儿换了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这谁不闹?” “换来换去的,可听从那神童儿的意见了?”对此,有上了些年岁的开口说道,“贵人收厉害年轻人当义子说到底是因为年轻人有用,是为了‘利’,那一对神童儿有用,自是多的是人出于‘利’字将之收为义子。” “那还是莫换了!”魏服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摇头了,“非亲非故的,图什么呢?之于寡母,这一对神童儿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便是那寡母有想在当地列‘慈母碑’的念头,有盼着神童儿一朝入仕,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官夫人的心思。可到底是自己拉扯长大的孩子,为人母的,心里头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疼爱自己孩子的,不似外人那般,全然是为了利益!” 话这么说虽然有理,魏服却也没在这等事上多提,他自是有一对儿女的,对自家儿女也算疼爱,且所见的多数为人父母者也都如他一般。可不得不承认,这世间确实是有那等父母与孩子之间毫无感情,全是算计之人的。 比之魏服对“利”字的避之不提,林斐倒是坦然的提了起来:“即便不管真心与否,只看利益所图。这神童儿既凭本事进了国子监,未来前途实则已不需外人多插手了!”作为同样年少高中的探花,当年享有“神童”之名的林斐对此是熟悉的,“也不用再花费什么工夫拜师了,这几乎没有什么益处,不过全是面子工夫罢了。于那等神童而言,国子监的教学博士之流便足矣。若是真寻了个‘恩重如山’的义父,待到将来入仕,便是这义父收取利息之时。这等事往长远看,于神童将来的仕途百害而无一利。他二人眼下才多大?往后少说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何必早早背上这么大一份恩情债?倒是那寡母,便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那寡母好了,‘慈母碑’也好,‘官夫人’的名头也罢,待那神童入仕之后,皆不过顺手而为,他二人能给得起,也最容易给!” 林斐这一席话着实让堂中众人惊骇了许久:往日里因着自古的人伦之念,多数人是避讳在这等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上添加一个“利”字的,也会下意识的回避谈及利益所求之事;可此时听林斐这一席话,竟是方才觉得即便以“利”字来看,于神童而言,竟也是这寡母才是他二人最好的选择。 “这神童都已被那寡母生出来了,难道还能重新再投一次胎不成?”沉默了半晌之后,白诸率先开口了,他道“再者说了,重新再投一次胎,便是侥幸得了个银钱不缺的父母,那还能侥幸再做一次如此罕见的神童不成?” 众人恍然:“总之,无需拘泥于这等不能改变之事,也无需管那寡母是否配得上神童这等事,只看前途,于那神童而言,寡母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席话听的众人唏嘘不已,也让带着一对双生神童来大理寺公厨吃朝食的虞祭酒连连点头称是。 此时离大荣规定的衙门公厨开朝食的时辰还有小半个时辰才结束,公厨堂中食朝食的一众差役、小吏等人却已走的七七八八了,倒是那厢天才朦朦亮便来公厨吃朝食的林斐竟是寻了个无人吃饭的食案,在公厨里正儿八经的坐了下来。 当然,林斐也未干坐着,那食案上还放着他带来的几册卷宗,先时同吃朝食的众人说完那些话之后,除了刘元等人临走时,他吩咐了几句之外,便未再说旁的话了,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食案那里翻着卷宗。 将锅中最后两个炸至金黄焦脆的萝卜丝墩子捞起置于沥架上,温明棠等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纪采买道:“我数过了,一人食三个,衙门里的都来吃过朝食了,灶洞可以暂且熄了!” 话音刚落,灶洞前烧火的杂役便站了起来,撸起袖子,同几个杂役一道开始收拾食案。 虞祭酒便是在这时带着那对双生神童进的公厨。 才踏进公厨,他便直呼“好香”,身后那两个低着头的双生神童也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循着香味的来源向台面后看去。 台面后的温明棠等人自是连忙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而后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他身后那两个双生神童的身上。只一看,几人便有些诧异,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复又朝那两个双生神童看去。 无他,方才众人在这里吃朝食时提的几乎都是这神童一家的事,其中提的最多的那个,自然便是闹事的两人的母亲了。 据大理寺众人所言,这位寡母处处寻常,模样亦是如此,黑瘦颇不起眼。虽算不得丑,却也决计算不得好看。可面前这两个孩子,虽不至于似那等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如李源那般养的细皮嫩肉的,他二人皮肤微黑,可那相貌比之众人眼里寻常普通的寡母却着实是出众了不少。 细看了一番那两个神童,虽二人五官单看并不似某些大族世代‘挑选’的那般每一处单拎出来都好看,譬如林斐,这两个神童的五官每一处真真说起来都算是平常的,可凑在一起,却偏偏叫人看了觉得极其舒适,配上两人那一身也不知是读书得来的还是天生的出众气质,若不看两人身上缀着补丁的衣裳,真真活脱脱的就是那等大族之中悉心培养的俊才了。 “这真真是……”纪采买看的叹了一声,下意识的看了眼坐在不远处食案前翻卷宗的林斐,对身边的温明棠等人说道,“我算是知晓那寡母为何敢闹了!”顿了顿,又道... 领到食盘的那一刻,虞祭酒便未再顾及什么“名士风范”,当即隔着油纸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而后眼睛蓦地一亮,朝温明棠等人竖了竖拇指,道:“若非要带他二人暂且避一避学堂里的议论,听闻你这里拿萝卜做朝食,我本是不想来吃的。” “我不喜食萝卜,但你这萝卜丝墩子可以叫我破例!”虞祭酒说着,一边让两个孩子吃朝食,一边对众人说道,“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眼不瞎耳不聋的,门口闹成那样怎会不知晓?” 这话一出,倒是让温明棠等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李源,那小霸王的本性算不得坏,可这寡母的举动,于这等小霸王似的少年日常接触的人和事而言,怕是会觉得这寡母“上不得台面”,届时议论四起,难保不会影响到这一对双生子求学读书。 “既如此,祭酒这段时日便带着他二人来这里吃便是了!”纪采买闻言,说道,“左右食材数目之上量大管饱!” 得了这一句话,虞祭酒还未说什么,那一对双生兄弟便立时其身,朝纪采买等人俯身施礼道谢。 这般郑重的举动反叫纪采买不好意思了,嘴里道了一句“举手之劳”之后,便下意识的看向两人,见两人方才进来时脸上还尚余一些的低落情绪,此时已尽数消失,转为平静,不由惊讶,倒是更明白虞祭酒如此关照他二人的缘由了。 “当不是其母教的,”回到台面后,纪采买对温明棠等人说道,“其母……若是有此心境,也不会跑到国子监门口闹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出现的蹊跷不假,但其母跑去闹这个举动,真真是全然没有考虑过两兄弟在同学之间的相处之道来。 “或许也是急了。”汤圆说了一句,不过旋即又道,“但也当另寻办法!” “这般闹除了让他二人难堪之外,根本没有旁的用处。”纪采买说道,“我等皆知苛扣食材的不是国子监的公厨,是内务衙门,怎么闹,也没法叫那国子监的公厨变出菜肉来!” “其母也不会知晓其中内情,听刘寺丞他们说其母觉得在国子监公厨吃饭的也只有他们这等寻常出身的学生,公厨故意苛扣食材,是瞧不起他们没钱的学生,是以一直嚷嚷着‘莫欺少年穷’!”温明棠想起先时堂中众人的议论,对寡母说出的这句话点头道,“这句话,她自是能说的,也有底气说出来。” 几人正说话间,那厢双生兄弟已开口向虞祭酒解释了起来。 “最早的时候,阿母一人带着我二人,日子过的极其艰难,乡邻也好,亲戚也罢,都是瞧不起我等,当着面骂我等穷酸的。”其中一个孩子说道,“后来我同哥哥读书厉害,众人也不敢再骂我等穷酸了。母亲因着曾被人当面瞧不起过,是以对这等被人区别对待之事尤为在意,这一次不清楚内情,以为公厨的人瞧不起我二人,这才急了!” 虞祭酒当然明白这些,点头道:“无妨,人之常情。” 另一个孩子咬了一口萝卜丝墩子,还是多解释了一番:“其实母亲是手里太紧巴了!我二人来国子监读书,吃住能在国子监里应付,可母亲没有,她离家陪我二人读书,除了老家那几亩田地租给旁人耕种得的租赁银钱之外,便只能为人做工赚些零散银钱了。可这点钱,便是租了城里最便宜的宅子,也不剩多少了。她日常吃饭常是随便嚼两口馍馍应付过去的,偶尔我二人需要的课本还需银钱,她……她实在是没有银钱为我二人送饭食了。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我二人读书这件事!是以对我等的身体状况,她极为看重,眼下见我二人吃不好,唯恐身体出事,这才急了!” 寥寥数语,道出了个中心酸,也更让众人理解了那寡母的行为:纯粹是被手头缺银钱这件事给逼急了啊! “民生之艰啊!”虞祭酒听罢之后,感慨道。 这话一出,那一对双生兄弟却没有顺着虞祭酒的话说下去,自称自己艰难。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说道:“我等有此天赋已是大幸,母亲常道她能在我二人身上看到晨起的曙光,让她觉得日子再艰难,只要坚持下去,总有熬出头的一日!” 众人能自这一对双生兄弟身上看到民生艰难不假,可更“艰难”的却是这对双生兄弟连同其母竟已是众多艰难民生中最幸运,最受上天眷顾的那等人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萝卜丝墩子(四) 那厢的虞祭酒看着两兄弟说出这等话,同林斐对视了一眼,面上的表情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复杂。虞祭酒本人出自大族,自幼从未为吃不饱穿不暖这等事发过愁,而后科考入仕一路走来也颇为顺利,直至如今执掌国子监,可说平生从未为生计之事担忧过。 国子监里多的是李源这等出身的子弟,却亦不乏出身贫寒,天赋出众的学生。因着进入国子监读书之后,吃住什么的国子监皆尽数供给了,是以先时,这些学生的家长都不曾来过国子监。至于与寒门子弟谈及民生之事这等事,于虞祭酒而言直至今日还是头一回。便是以往作为祭酒关心这些寒门子弟出身的学生,得到的回答也均是国子监所供一律不缺,而后便又问起虞祭酒功课之事了。 对李源这等出身的子弟而言,进出国子监在他们眼里稀松平常,如同吃饭喝水般容易,可对寒门子弟来说,进入国子监却是他们无比珍视之机会,自不肯胡乱在功课以外的事上浪费工夫。 便连这两兄弟,先时同虞祭酒说话议事时亦不曾提过民生艰难之事,三句话中往往有两句提的都是课本上之事。 看着面前这一对双生兄弟,虞祭酒心情复杂:既有感慨不忍他们天赋远比国子监的一众学生们要好,却过的如此清贫,亦有欣慰他们小小年纪便能看到民生之难,长此以往,若是初心不负,往后入仕为官,未必不能成为一代体恤民生的清名之官,名垂史册。 这话倒不是说出身大族的学生便全然不懂民生之艰难了,若是当真用了心,又怎会看不懂?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等话?他也好,面前的林斐也罢,皆是出身大族,对民生之艰亦是明白的。 温明棠等人此时也在感慨,记起年前外卖档口开的最后几日那一群小小年纪不缺银钱的少年来公厨买吃食,虽吃穿皆富贵,年纪尚小,可看事、思虑问题,提醒温明棠等人外卖档口开不下去这等事上谈吐举止皆算得上成熟。可见,国子监教导学生确实是用了心的,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些学生家中长辈的出身眼界俱是不凡,自是罕见赵大郎夫妇那等人的。 虞祭酒连同两个神童兄弟是来公厨食朝食的最后一波食客,待到朝食时辰结束,温明棠等人同林斐他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出了公厨。 待到温明棠等人走后,虞祭酒对林斐说道:“竟是觉得你同她之间的相处同先时没什么不同。” “为何要有不同?”对此,林斐挑眉,他看向面前的虞祭酒,反问,“听闻祭酒同夫人青梅竹马,这些年的相处可有什么不同?” 虞祭酒听罢,眉峰一挑,恍然:“倒是我一时着相了,细水长流,自然而然生出的感情能有什么不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感情之事忌波折,平淡长久才是真的好!” 林斐点头,道:“我每日都在她这里吃饭,看她做饭,得空同她聊些细碎琐事抑或旧事,我觉得极好,如此这般过上很多年也不会腻味。” “那也得是能聊的来吧!”虞祭酒接了一句话,复又扫了眼身旁的空位,两兄弟食完朝食,又朝温明棠等人道过谢之后便回国子监上课去了,心境如此坦荡,即便有心人挑事,当着他二人的面斥其母求利,却依旧能平静坦然的面对流言蜚语,让他身为祭酒欣慰的同时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惋惜之感:虽知道很多事强求不来,可或许是人骨子里的天性,到底还是更喜欢“相衬”这两个字的。 夫妇之间很多人讲究门当户对的相配,轮到父母同孩子之间了,同样亦更喜欢“相衬”二字。 “看这两个孩子越发‘不凡’,便越发让人有种明珠蒙尘之感,这一点,你当是懂得。”虞祭酒看向林斐,说道。 林斐点头,看向此时已无人的公厨台面,点头道:“我自然懂。” 相处越久,看着那个女孩子,便越会让人生出惋惜之感,让人发出“若是温玄策还在,她该是何等耀眼”的感慨。 这一点,不止是他,就连纪采买、虞祭酒也逐渐有此之感。 “所以,还是你同她相衬,”虞祭酒点头,叹道,“便连王和也觉得,荀洲同她不相衬,反而是同那黄三小姐更相衬些。” 荀洲同黄三小姐自然皆是好的,只是也不知为何,同林斐不似一类人,反而是温玄策这个早早入了掖庭,无人教导的女儿,同他浑然就似一类人一般。 “她确实好,越是上了年岁,越是阅历丰富,越是知晓世事,越是明白她有多难得。”虞祭酒说着不住点头,“看了她,又看过我们国子监里的子清、子正二人,真真是让人感慨明明是掖庭、是山野那等无人管教甚至堪称搓磨的地方,却偏偏能生出这样玲珑剔透之人。这还真让我越发觉得这世间难道还真有那等天生天赋过人之人不成?” 对面自小有“神童”之名的林斐闻言便道:“她同我说她是入掖庭落水险些溺亡之后突然知晓了很多事,算是大难不死之后,老天赋予的生而知之的天赋吧!” 一句落水溺亡足可概括她在宫中的艰辛了。 “若是不看出身,子清、子正以及她,不论是相貌、天赋、品行还是洞悉世事,人情练达,这些都可算得上是整个大荣最顶尖的那一等人了!”虞祭酒说道,“其实,撇去出身,其余方面,他们确实算得上是天公厚爱。” “她也是这般说的,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要这世道不乱到无法生存,能赋予她生而知之的天赋,已算得天公偏爱了。”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反问虞祭酒,“所以,依祭酒看来,我同她可配?” “自是配的!”虞祭酒点头,顿了顿,却又对林斐说道,“只是不知你家里以及外人是如何看来的。” “这无妨,我知道我同她相配便可。至于外人,”林斐说着拿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他们不是常将那‘豆腐西施嫁高门’的事挂在嘴边么?可见是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的,眼下我二人的事一出,想来又要多一则挂在嘴边的趣事了!” “你这个放外头便是‘侯府公子同俏厨娘’了,”虞祭酒说着,瞥向林斐,“那豆腐西施便引来了不少施着脂粉卖豆腐的,你这个便不怕引来不少俏厨娘?”说罢还不等林斐开口回话,便自顾自的摇头叹道,“那等终究是少数,不见多少年才出一个做正经娘子的豆腐西施?多数人皆不过白‘辛劳’一场罢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民生太过艰难的缘故!”林斐接话道,“子清、子正的母亲尚且能有盼头,可于多数人而言,如此下去,日子皆是一眼望到头,没什么盼头了。” 话既转到这里了,两人自是要开始谈正事了:国子监同大理寺两处前后相连,赵孟卓出事之后,他同面前的林斐便皆是各自衙门、学堂之内品阶最高的官员了。 内务衙门接管庄子之后的一系列举措,会使得集市菜肉价格暴涨,引发动荡之事,纪采买等人看得懂,各部衙门中人自也看得懂。今日,子清、子正母亲这件事实属意外之举,可却有人蹊跷的出现在了国子监同大理寺的门口,这不是静太妃的人想要堵住众人之口,便是有人想反其道而行,故意激怒子清、子正的母亲,好将事情闹大。 “到时候闹大了,怕是要坏子清、子正的前途,”虞祭酒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于国子监而言,失去一对天赋出众的神童学生损失不小,更别提还是一对小小年纪就如此洞悉民生的孩子了!” 林斐点头,当然明白虞祭酒话里的意思。他道:“暂且不知那些人是得了何人的授意,当然,若是定要说那些人是凑巧途径国子监门口,虽说蹊跷了点,可也不是解释不通。” 虞祭酒听到这里,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林斐看着虞祭酒拧起的眉头,递了杯茶水给虞祭酒,提醒他道:“办案讲究证据,不过这些事不是案子,自然不需要什么证据。” 一句话说的虞祭酒拧起的眉头骤然松了开来:“倒也是!”顿了顿,又忍不住感慨,“我自科考入仕之后一直在国子监中徘徊,日常结交的也是王和等人,许是同学生同王和他们接触久了,心境越发的简单,倒是忘了这个了。” 当然,能年岁越长,心境越发简单,亦是一件幸事! “此事说到底还是需要有人上书!”感慨归感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虞祭酒沉思道,“只是眼下朝中事多,等这等事闹大,怕是要等到集市菜价暴涨引发民怨之时了!”说到这里,虞祭酒神情一怔,突地反应过来,“你我皆看的懂的,京兆府又怎会看不明白?若是生出民怨,京兆府那一衙门的人怕是都要遭殃了!此事……京兆府衙门才是最头疼和害怕的那个!” 见虞祭酒理清了个中关键,林斐这才点头说道:“其实祭酒此时也不消做什么,唯一要做的,便是安抚住那寡母了!真事到临头了,别的衙门能避,京兆府是避不开的!他京兆府既领了朝廷的俸禄,关键时刻自是要挺身而出的。” “我这里本也是读书的地方,不是阴谋算计的地方。”对这些事,虞祭酒到底是不喜的,临离开时,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若是连读书的学堂都开始讲阴谋算计、乌烟瘴气了,那这天底下可还有干净之处?” 林斐点头,又对虞祭酒道:“那子清、子正的母亲……若是需要,可以暂且来大理寺这里做杂役,虽说到手的银钱不多,可吃住这一处大头省了,如此一来,那到手的银钱便能尽数存起来了。” 这般的话,虞祭酒安置那寡母的难题算是暂且解决了,待虞祭酒离开之后,林斐将食案上的卷宗收了起来,带上在门口等了许久的赵由以及记录小吏,向大理寺大牢行去。 …… 眼下已快至第二日的午时了,牢里的邢师傅脸色苍白,枯坐在石床上一言不发,待听到牢门外的开锁声时,他凝滞了许久的眼神晃了晃,下意识的抬眼,向牢门处看去。 眼看牢门被推开,等了一天一夜的那张脸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心里却是“咯噔”了一声,饶是未自那张脸上看出什么明确的神情变化,可大抵是心里早有预感,他双唇颤了颤,腹内默念了好多遍的“我母亲是不是没事了”话到嘴边竟成了“是不是我母亲出事了?” 话一出口,邢师傅的脸色便愈发难看了起来,听到自林斐口中吐出的那个“嗯”字时,他顿时有种眼前一黑之感,待好不容易扶着身下的石床坐定之后,他咬牙,恨道:“欺……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有些话已不用说了,他自以为的同常式等人做的交易,自以为的为自己以及家人拼搏寻个挣脱牢笼的方式,自以为的能自棋子变为掌棋人,一切的一切,皆不过是自以为而已。他自始至终都不曾跳出过那张网,又如何谈得上为掌棋人? “他……常式他们早就知道了,只要他们一死,我母亲根本没法活!”邢师傅说出的这些话仿佛是自牙关中蹦出来的一般,他恨道,“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我母亲的性命!” 林斐看着发狠恨骂的邢师傅,并未出声,只等到他骂够了,才再次开口说道:“家里为陆夫人熬了安神药暂缓病痛,旁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邢师傅看着出声的林斐,嘴唇动了动,虽然知晓这些事怪不得他们,可到底是忍不住想要寻个愤怒的发泄之口,是以下意识的反问道:“你等便这般看着?看着我母亲受折磨?” “我等已竭尽所能,”对上情绪激动的邢师傅,林斐的神情依旧平静,他道,“接下来,便看你有没有竭尽所能了!” 一句话听的愤怒中的邢师傅突地一个激灵冷静了下来,对上面前神情平静的林斐,他忽地笑了:“对!我还没有竭尽所能!”看着面前的林斐,邢师傅方才激动到扭曲的神情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可面色虽平静,他眼底却蓄满了浓浓的疯狂之色,“我……我要告官!”他道,“凭什么我们一家什么错事都未做却受人如此摆布,凭什么他们能高枕无忧?” 邢师傅说着,在在场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开口了:“你们大理寺衙门不是有一个车夫死在放火的咸阳县衙了么?”说到这里,他嗤笑了一声,道,“那些杀人的,我知道是谁的人!” 第四百五十八章 萝卜丝墩子(五) 即便对老袁的死依旧耿耿于怀,迫切的想要寻出那日在咸阳县衙放火之人背后的主使,可面对面前邢师傅发狠可怖的神情,一旁的纪录小吏连同闻讯赶来的刘元等人都被骇的下意识迟疑了起来。 将众人惊骇迟疑的神情看在眼里,邢师傅冷笑着反问:“怎的?素日里不都是嫉恶如仇的么?此时害怕了?” 这话一出,年岁稍长些的魏服率先冷静了下来,看了眼惊骇中的刘元等人,他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邢有涯,你这激将法一点都不高明!”他道,“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眼下却突然开口,这等想借大理寺之手为己报仇,借刀杀人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魏服斥道,“你母亲、父亲以及阿秭一家或许只是无辜的被害者,可你……难道你敢说你自己同常大人他们搅和到一起,没有那等富贵权势险中求之心?” 这话一出,邢师傅的脸色便白了几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陆夫人的出事令他不再有任何软肋,无所畏惧了,顿了顿,他竟开口坦然承认了:“是……又如何?” 这一句话开口那个“是”字说的极其艰难,可说出之后,一股无以用言语言表的畅快之感涌遍全身,仿佛积蓄于身体之中多年的情绪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口一般,尽数发泄了出来,他道:“若是生来便知自己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手中的棋子,性命也好,银钱也罢,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些所谓的贵人拿捏在手中,换作你们,该当如何是好?” 他说这些自是不需要眼前众人回答的,没有等待众人的回答,他便自顾自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快恨死了!” “我真的快恨死了!”邢师傅重复了好几遍这样的回答,抬头对着头顶上方的牢窗喃喃说了起来,“我恨死那些拿捏我们的贵人了,我母亲他们自也是恨的,只是恨归恨,他们却不能做什么。只能学学佛法,学学那些圣人。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鬼话,顺带宽慰自己‘老天爷其实待自己不薄’,如此一番苦中作乐,低头认下这个闷亏!” “可我不服,我恨死了!”邢师傅看着众人说道,“你们也知,我一家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无端受此灾祸。本可以堂堂正正的示人,却被逼的不敢上公堂,我自是恨的,恨那些所谓的贵人拿我等当蝼蚁,我……” “你受到了不公,”便在这时,林斐开口打断了邢师傅喋喋不休的抱怨,他看着面前时哭时笑,神情疯狂的邢师傅,拧眉说道,“世人受到不公之事,想要解决不公,这是人之常情,自是真正的公理。便连你嘲讽你母亲他们所学的佛法亦是讲究因果循环的,这所谓的因果循环,种恶因得恶果,种善因得善果,说的同样亦是一种公理。” “所以你也觉得我受到了不公?”听到林斐这般说来,邢师傅有些意外,却也仅此而已,看着面前的林斐,他眼神闪烁,似是迫切的想要得到林斐的认同,他追问道,“你也觉得我做的事没错?” 这话一出,在场的刘元等人脸色顿变:不能顺着这邢师傅的话往下说!若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那眼下关押着他的大理寺大牢成什么了? “不,我只承认寻求公理没有错。”林斐淡淡的说道,看着面前的邢师傅,他的目光倏地变得犀利了起来,“你恨那些拿你当蝼蚁的贵人让你受到了不公,所做的却不是解决这种不公,而是成为那等拿人当蝼蚁的贵人。你同常大人等人合作,也不是为了解决桎梏你母亲一生的枷锁,而是想要成为常大人,享受视人为棋子的快感。所以,即便知晓自己同常大人告密的这一句会有死士前去追杀我大理寺的查案官员,你依旧照做了!” “你所做的一切皆不过是你自私贪婪的借口罢了,”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面对眼前脸色变幻莫测的邢师傅,他伸手指向身后的刘元、白诸二人,“且你莫忘了,你协助死士追杀的我大理寺的查案官员,那一趟前往咸阳是为了自源头解决桎梏你母亲一生的枷锁,而你的反应却并非助你母亲脱困,相反,是想要解决助你母亲脱困之人!” “既如此,你还有何颜面做这等惺惺作态之举?”林斐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邢师傅,说道,“你此时这般不管不顾,除却担忧你母亲没有解药,无药可医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常大人等人之死,让你同他们的合作成了笑话吧!” “毕竟,常大人等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给你什么?至于翻身做主什么的更是痴心妄想!”林斐说着,看向面前的邢师傅,一字一句的说出了那个事实,“你——赌输了!” 一句“赌输了”让邢师傅一下子瘫倒在了石床之上。 “你此时身陷囹圄,什么都没有了,便又想起家人了?”林斐摇头,“不过,你也知晓你同常大人是同一种人,他是那等死后哪管这世间洪水滔天之人,又怎么可能做下准备?” 一席话将邢师傅击的溃不成军,林斐却并未就此罢手,而是看着面前的邢师傅,又道:“你现在想要开口,除却身陷囹圄时又惦记起了家人的那一成善念之外,其余九成多是恨吧,恨自己赌输了而已,开口也不过是作为对垒双方的赌徒一方,你恨自己输了,所以此时想将赢的另一方也拉下水罢了!” 听林斐说到这里,刘元等人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只觉自家上峰这赌徒的比喻委实是妙!简直是将赌徒的心理描绘的淋漓尽致。一向嘴快的刘元忍不住嘀咕道:“原是输急眼了!”至于邢师傅先时那为陆夫人流泪的举动……这赌徒的眼泪又能值几个钱? 半晌之后,被林斐一席话说的瘫软在石床上的邢师傅开口了:“有些人生来高高在上,吃穿不愁,这天底下需拘束着他性子的事极少,”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了面前的林斐身上,开口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想,“其实比之靠投胎本事生下来便有世子之位、郡王之位的那等本事没多少的废物,对你,我更是羡慕!” “于我看来,世子之位也好、郡王之位也罢,一切皆远不如那等真正厉害的手腕来的重要,”看着面前的林斐,他开口的语气中并未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意,“对如林少卿你这等天赋异禀之人,我很羡慕。若是有你这般天赋,这般看的清楚,我便不会做出这等傻事了!”说话间又是一声喟然长叹。 “羡慕什么?”林斐毫不客气的反问那厢长叹的邢师傅,“你是希望自己有那等厉害的手腕好同常大人等人对垒?去翻手为云覆手雨?” 众人:“……” 看着此时仍在流泪的邢师傅,刘元等人皆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先时还未察觉到茜娘口中“她阿弟偏执”这几个字的份量,此时倒是对这几个字有了深切的认识。 这邢师傅直到此时,看似认错认栽,可话语里那不甘,期望自己能赢能翻身的意思,在场的又有谁听不懂? 真真是看面前的邢师傅越久,越发觉... 一看他这反应,便知他又要开始打退堂鼓了,林斐对此似是早有所料一般,不再理会他的举动,而是开口说了起来:“我上峰赵孟卓出事的那一日,芙蓉园那里围的水泄不通,我大理寺当时在场的一个差役连同三个公厨师傅无论怎么表明身份,周围众人皆是冷眼旁观,没有人插手!” 那在场的一个差役连同三个公厨师傅说的便是当时在场的赵由、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了。事后,双拳难敌四手的赵由着实是情绪低落了好一段时日,直到近些时日才略好些。 “后来我借了我兄长的手牌,调了禁卫军南衙的官兵才安抚住了局面。”林斐说道,“其实能借调南衙官兵也是机缘巧合,若是放在先前,我是调不来南衙府兵的,因为那时我兄长管控的是负责陛下安危的北衙,也就是前一段时日,我兄长突然被从负责天子安危的北衙调至负责整个京师安全的南衙了。” “顶替我兄长位置的是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据说是走了静太妃的路子,当时一同调去北衙的除却张家长子之外,还有宗室兴康县主的兄长,那位至此还未被请立世子,外头人称‘小县公’的李甲。”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邢师傅微变的脸色,便知道自己的推测方向没有错了。 这兴康郡王府的‘小县公’同那位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在同我兄长互调之前管的是护卫京师的南衙,南衙之中兵将派系众多,拉帮结派之相尤为严重。在不少南衙官兵眼里,朝廷颁布的公文上的字远不如管理南衙的兵将头目一句话来的重要。不少管理南衙的兵将也会借此将那些升迁无望的官兵养做自己的私兵。”林斐说道,“咸阳县衙大火那一日,不少人证以及当时路见不平的镖局中人都能作证那些放火烧衙之人的用刀习惯以及拳脚功夫路子似是官府中人。” “我大理寺的官员当日决定去咸阳是事急从权,因着两地距离不远,临时起意,从决定开始到事发也不过一两日的光景,能那么快就定下决策,将人派到咸阳县衙放火烧人必然距离两地不远。再加上疑似官府中人这一点,这附近皆是小郡县,小郡县中除了县衙差役之外又哪里来的官府中人?”林斐说到这里,目光变的凝肃了起来,“我已查过那两日周围所有郡县衙门中人,放火当日当时皆有不在场证明。至此,可以确定这些放火烧衙的疑似官府中人必是自长安赶去的。” “长安各衙门官兵考勤严明,当时当日也皆有不在场证明其并未离开衙门或出城。是以,幕后之人除却拉帮结派之相最为严重,会将升迁无望的官兵自衙门中调出去养作私兵的南衙卫中人之外,没有旁人。”林斐说道。 这一系列推测有理有据,甚至可说除却直接证据之外,间接证据已足够了。 当日放火之人的幕后主使必是那时在南衙卫担任兵将头目之人中的一个! 而林斐寻到的间接证据其实不止如此,他还寻到了更有力的间接证据。 “不管如何,咸阳县衙都是大荣的衙门,光天化日之下放火烧衙都是藐视王法之举,打的是陛下、群臣以及整个大荣的脸面,”林斐说道,“我兄长突然调任明面上看是被人走了门路顶替了,可北衙卫负责的是陛下安危,事关性命大事,陛下又怎会允许这等门路之事发生?” 说到这里,林斐自顾自的笑了,有些话也不必明说了:所以,兄长被调任确实算得上受他‘牵连’了,若是北衙卫中旁人被调任,他未必会知晓这件事。可调任的是他兄长,此事他必会知晓,所以陛下古怪的态度早已暗示过他放火烧衙的幕后凶手是谁了。这也算是他多年伴读同陛下之间的默契了。 只是案子既到了大理寺,默契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当作证据的。陛下若只是要这二人的性命,一道圣旨下来便是。是以,陛下要的,应当还是借着这个案子,尽可能将这二人背后的张家以及宗室中人连根拔起。 既然被派去放火烧衙,那几人的身份户碟定是早已销了,这些年南衙中这样突然“出事”的官兵不少,实在难以查起。 看着面前的邢师傅,林斐开口呵问:“邢有涯,你三缄其口的幕后凶手可是这两人?” 邢师傅的脸色早在林斐说出方才那些话时便已彻底变了,待听到林斐发问,他垂然的耷拉下了脑袋,喃喃道:“不错!”顿了顿,他又道,“我彼时向常式自荐自己愿意为他所用之后,他当时的神情便是嗤笑,摇头,那连掩饰都不愿掩饰的嗤笑刺的我心头钝痛不已。” “原以为这件事只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邢师傅说道,“可没成想,没过两日他竟又肯了,还道有两个朋友想见我,那两个朋友……便是林少卿你说的那两位!” 第四百五十九章 萝卜丝墩子(六) “虽是常大人他们自己邀请的我,也虽是那两个二世祖自己道要见的我,可我同那两个二世祖真正见面的次数也不过那一次而已!”邢师傅说道,“他二人请我吃了一顿饭,又对我说了一番好好为他们做事,往后定然亏待不了我,钱财之上不会缺,还能让我娶纳几个美娇娘之流的场面话后,便没有后续了。” 说到这里,邢师傅自己也嗤笑了起来:“如此套路的招揽方式一看便知是素日里用的多了,出口的收买人心之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自己也早背的滚瓜烂熟了!”他道,“连我的具体情况都没摸清楚过,全将我当成被他们招揽的那些个家境贫寒,缺银钱又好色的底层兵士了!” 事实是邢师傅并不缺钱,也早已娶妻,并不好色。是以一听那两个二世祖一番“装模作样”的收揽人心的场面话后,他便知跟着这两人做事,于他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常大人当然亦是知晓这些的,后来再来送银钱来时还问过我一句事情如何了,我将自己同那两个二世祖见面的情形如实说了一遍,他便哈哈大笑道‘果然如此’,而后忽地开口道其实他那里确实有一个机会,问我要不要做。”邢师傅说道。 至此,在场众人的脸色才变得微妙了起来,却只是各自对视了一眼,并未出声。 那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同兴康县公府那位“小县公”两个二世祖的举措倒是不令人意外,反而是死去的常式,先时听邢师傅道常式面对他的自荐嗤笑时,他们还当真以为常式不想用他,可眼下听了邢师傅所言,也不知是站在局外看局内,将事情看的更明朗了,还是事后再来看,眼界更为开阔了。 总之,细品常式的举动,总觉得颇为微妙。 或许嗤笑看不上邢师傅是真,可不想用邢师傅却未必是真的。人,常式是想用的,却并未在第一次见面时便直接点头,而是待到邢师傅在两个二世祖那里碰了壁,心灰意冷之时,突然道出愿给邢师傅一个机会。 这等先嗤笑后给机会,趁着人心大起大落之际,突然给机会的举动无异于雪中送炭,又怎么可能不让邢师傅肝脑涂地的为他做事? “好厉害的手腕!”年岁长些的魏服忍不住叹道,他转头对身旁年轻些的刘元、白诸二人小声说道,“摘星楼那一日我并未到场,听你们道那常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动咱们赵大人的身体,我还以为他这狗急跳墙之举实在是愚蠢的厉害,此时却是要认真想想这真是蠢人又怎么可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之上?” 不管当时的邢师傅是如何想的,有没有看破常式的手段,此时说出这些话之后,听到魏服的叹息,邢师傅感慨的叹了一句“原来如此”,复又看向那厢神情依旧平静,不见半分意外之色的林斐,他苦笑道:“所以,我是真真羡慕林少卿这般厉害的人啊!” 这话,众人是信的。他的羡慕自是真的,只是若当真给他这等天赋,拥有权势之后,怕是并不会成为一个好官,而是会成为如常式那般用权势掌控他人之人。 “常大人让我做的也简单,就是暂且应下那两个二世祖,而后将那二位的动向告诉他便可。”邢师傅说道,“当然,偶尔他也会扔几块骨头给我,譬如让我暂且将宅子租住给那个冯市令,却不告诉我其中的用意,让我自己自那冯市令的口中得知刘三青等人劫杀童五之事。你等也知晓,童五就是当年杀我外祖二人的凶手,常大人这举动也算是告诉我,当年害我外祖二人的凶手已经死了,算是宽慰于我。” 宽慰?看着面前邢师傅的表情:宽慰或许有那么一点,可常式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那般风轻云淡,轻而易举就能拿捏,助他一报多年之仇的举动只会在邢师傅的心中点起一把火,激的他越陷越深。 以至最后协助常式杀人。 “咸阳县衙放火那件事,常大人确实派了人,”邢师傅说道,“可我前往常大人那里告知他这件事时,他还让我告诉那两个二世祖一声,是以,我其实一开始就知晓前往咸阳县衙劫杀的人有两波。” “常大人自己派往的那一波人已被林少卿拦截了。”邢师傅说道,“常大人当时便道我住在侯府,一举一动怕是瞒不过林家那小子的眼睛。他还道那小子虽聪慧,可大抵是年少得志,心里还天真的信着什么理法道义,绝不会拿手下人的性命去冒险,他那里的死士定是送死的命!倒是两个二世祖那里,应当能成!” “他一切都已料到了,说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意图杀人未遂,断不会死,关个几年就能出来了,”邢师傅说道,“但二世祖那里做事无所顾忌,狂惯了,届时杀害朝廷命官这等事一旦被揭发出来,这两家都完了。” “事后,常大人得知那两位的人还放火烧衙时,更是高兴的直拍大腿,连连呼‘好’,道什么这两家定是完了!”邢师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你们看,那常大人如此厉害,如此算无遗策的算对了每一个人的举动,我……我又怎知他这般厉害手腕的人竟会死?” “直到你们大理寺那位寺卿大人坠楼之前,我都不曾想过他会牵连进这么大一桩人命案中!”邢师傅说道,“他如此滑不溜手,连律法都若如此精通之人竟是先被牵连进了你们那位寺卿大人的命案,而后同国公爷一道进宫时竟直接被吊死在了宫里头!”说到这里,邢师傅便忍不住连连摇头,“我当真是没有想到他不止被卷入了麻烦,甚至在他被卷入麻烦时,我还以为以他的心机手腕,定能脱困,只是没成想他竟突然死了!” 也是常式这突然一死的消息,让邢师傅大惊,可大抵是过往相交时,常式表现的实在厉害,他还在期盼着常式的后手,直到陆夫人的解药迟迟没有送来,邢师傅终是一下子乱了方寸,才会突然开口。 至此,邢师傅藏起来的秘密算是彻底说清楚了。 可众人此时听来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讽刺:也不知比起常式突然身死,令他方寸大乱,那明面上对陆夫人安危的担忧于他而言究竟能占到几成。 此时邢师傅的牢房大门开着,大门正对着对面的那一间牢房的大门则半掩着,自那半开的门缝中隐隐可见对面牢房内之人身着的衣袍样式。很是熟悉的鸦青色,在侯府中作客时,那位时常穿着这一身鸦青色的袄裙,日常十天有七八天穿的是这件衣裳,并不存在认不出来的说法。 可邢师傅此时却似是瞎了看不到一般,全当没有看到对面牢房之内那熟悉的裙袄,对着面前的林斐等人喃喃道:“我是真的没又想到他这般工于心计之人竟会死了,”连道了好几遍“没想到”之后,复又抬头向面前的林斐等人看来,他啧嘴叹道:“看来,还是你们那位死去的赵大人同国公爷厉害,一个让他卷入麻烦之中无法抽身,一个让他直接死了!啧啧!厉害啊!”他感慨着不住点头,“人直接死了,那再厉害的心计、手腕又有什么用?... “还好……还好母亲没来!”茜娘抽抽噎噎的说着,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可两间牢房正对,此时也只有一扇半掩的房门所阻拦,她这里声音虽不大,那厢的邢师傅若是仔细听,又怎会听不出来?更何况这还是自己阿秭的声音。 可那厢的邢师傅却是一直在那里摇头感慨,一时感慨常式厉害,一时感慨赵孟卓、靖国公厉害,语气之中满是羡慕,仿佛全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了。 “其实……其实母亲也是知道的,”早在先时白诸便同同僚几人使了个眼色,去了对面茜娘所在的牢房,一进门,便听茜娘说道,“父亲亦是,他二人常感慨阿弟性子凉薄,我……我却不知他竟凉薄成这般!” “母亲常道我虽是她同那狼子野心的表兄所生,性子却似她一般,老实愚钝;阿弟虽是她同心上人所出,却也不知似了谁,竟如此凉薄!”茜娘哭着扯了扯身上鸦青色的袄裙,说道,“我因出生在入夏,入夏莲叶青翠,是以最喜欢青色。这件袄裙还是他为我挑的,他……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发现不了,看不到我在这里?” “他……不想见我罢了!”茜娘摇头,面对面前的白诸说道,“我……我等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者,他做的错事是触犯律法的大事,且还害死了无辜之人,我等又能说什么呢?” 这回答,也早在白诸等人的意料之内了。林少卿特意令他们请茜娘过来,看邢师傅什么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案子之事。 是以沉吟了片刻之后,白诸看着面前抹泪的茜娘开口了:“他已至此,常式也已死,尔等眼下有什么打算?” 撇去药石无医的陆夫人之外,茜娘还有女儿、女婿、外孙同外孙女一家,自是要开始谋划生计了。 “其实……”看着面前的白诸,茜娘迟疑了一刻,下意识的隔着门缝看向对面牢门内的邢师傅,说道,“父亲在时,是全然拿我当亲女的,为我备了不少嫁妆,哪怕最后和离独自带女,我……我本也是有嫁妆可维持生计的。” 刑父既能对陆夫人始终如一,足可见其是个情深意重、重情重义之人,自然不可能因为并非己出而丝毫不管不顾茜娘。且自他为邢师傅改名“有涯”,盼他苦海有涯的举动之中,亦能知晓他是个通晓世事之人,且本身不缺银钱,是以不大可能不为茜娘考虑和打算。 既如此,茜娘眼下怎会没有任何铺宅、田契之流傍身? “我和离之后,将嫁妆带了回来,本是打算同母亲一道靠着宅子里的租钱糊口的,至于常大人那里的接济银钱,我等本也没有太过在意。可阿弟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一个男子尚在,却还要我和母亲两个女子靠宅子租钱糊口,算什么样子。”茜娘苦笑了一声,说道,“所以就将父亲为我置办的嫁妆要回去了,还道他来照顾我们便可!” “我同母亲其实心里知道这是他……他不放心东西在我这里放着,想自己拿捏在手里寻的借口罢了。”茜娘说道,“可……可这些东西毕竟是父亲的,他膝下只阿弟一个血脉骨血,我又怎可能贪图这些小利占着不放?” 茜娘话里的意思是自己如此忍让,说到底不止是因为邢师傅是她的阿弟,更是因为刑父对她的恩义。 “其实他将我接回去之后,待我等也尚可,再加上常大人的接济,我等也过的下去。只是后来我女儿出嫁,有了一对外孙、外孙女之后,日子过的便有些紧巴了,却也不是过不下去。”茜娘说道。 这些明面上的客套话白诸自然听得懂,听到这里,他随口问了句:“他每月给你的银钱,同刑父给你的宅子所能得的租钱相比,是多还是少?” 茜娘苦笑道:“自是父亲给的多,且多不少。”说到这里,她叹道,“父亲真是个极好的人,我母亲也好,我也罢,能遇到他都是幸事。” 刑父同刑有涯两人,一个给她置办嫁妆,让她能靠宅子租钱维持生计,不必看人脸色过活;一个话说的好听,却将东西收了回去,撇去那些漂亮的客套话,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自是清楚的。 “这也不奇怪!”白诸闻言,说道,“他本性如此自私,又怎么可能当真大度?” 茜娘苦笑了一声,回答了白诸先前问的那个关于她打算的问题。 咬了咬牙之后,她道:“我……我一家还要生计,父亲在世时也好,还是母亲清醒时也罢,二老都曾说过,日子过不下去的话,便让我一家去告官,让那侵占母亲家财的虎狼一家归还家财!”她道,“二老都道,人死如灯灭,名头什么的,都是虚的,不必在意这个!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才是关键!” 第四百六十章 萝卜丝墩子(七) 茜娘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意外,或者可说他们等的就是茜娘这个回答。 面对面前暗自垂泪的茜娘,白诸提醒她道:“你等一旦告官,你外祖当年之事定会被捅出来,”他道,“你等也知此事捅出来会有什么后果,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忍着不吭声了。” 茜娘当然知道这个,她看着面前的白诸,情绪颇为激动:“可是大人,我……我等还有旁的办法么?拿不回银钱,我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 白诸看着茜娘面上的表情,她泪流满面,想是这几日先后经历了为陆夫人担惊受怕、以及被邢师傅的凉薄之举刺激到了,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情绪似是也在这一刻尽数释放了出来。 看着茜娘此时激动的神情,白诸犹豫了一刻,正想说什么,却听得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既如此……拣日不如撞日,也不用挑挑拣拣衙门之地了,”林斐自那半掩的牢门外走了进来,经过牢门时衣袍翻动,顺手将那半掩着的门缝开的更大了些,他看着面前被他撞开牢门的举动吓的后退了两步,唯恐被对面牢房之内的邢师傅看到的茜娘,自袖袋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状纸,道,“我大理寺也能受理此案,你在这里写,我等现在就受理助你查案,可行?” 这话一出,面前茜娘的脸色便“唰”地一下白了,面对林斐递到自己面前的状纸,方才还情绪激动的反问白诸‘自己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的茜娘却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那先时释放出来的压抑多年的情绪竟又悄无声息的收了回去。 不过说收,倒也不是尽数都收了回去,她紧咬着下唇,显然对多年的遭遇同忍让是不甘的,不过这点不甘与对这等事被捅出来的惧怕相比却是不值一提。 不甘是真的,惧怕也是真的。且后者远甚于前者。 那厢的林斐只扫了一眼茜娘变幻莫测的脸色,手里那张空白的状纸便再次往茜娘手边递了递,空白的状纸擦过茜娘的手边,茜娘却仿佛被那空白的状纸烫到了一般,手猛地向后一缩。 这举动……林斐见状收回了状纸。 一旁的白诸看的也下意识的直摇头:方才看茜娘情绪如此激动的模样,还以为她当真要迈开这一步了,却不成想,事到临头,茜娘伸出的头竟又缩了回去。 不过这也不奇怪,方才审讯刑有涯时,便知刑有涯这个人毛病一堆,茜娘等人被他那赌徒似得举动,反而衬托成了“心态平和”的大善人。可凡事皆有两面,面对这等遭遇,虽说极难破局,可不思求变,往好了说是“心态平和”,往坏了说,刑有涯先时抱怨陆夫人等人自我欺骗、自我安危、忍让惧事也同样是事实。 眼下,在茜娘的身上,他算是看到了其胆小惧事的这一面。 不过……与刑有涯的赌徒举动不同,茜娘这反应虽显胆小,却也能称得上一句“人之常情”。 这一家人,故去的刑父如何他不知道,昏迷的陆夫人待醒来后会有什么举动他亦不知道,不过茜娘以及她那女儿女婿一家此时的举动看来确实似是那等胆小懦弱的普通百姓。 于茜娘等人而言,不是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她是万万不会出头的。看明白了的白诸暗暗叹了口气:原以为方才茜娘的情绪如此激动,她一家老小的生计又是大事,这可称的上一句“情况危急”了,茜娘自己也口口声声说要告官,可当林少卿真真将状纸递来时,她又惧怕了。 这一幕看的白诸在心中直叹气,便在此时,听自家上峰开口了。 “看!”收了状纸的林斐说着,伸手指向方才被他撞开的牢门,若说先时牢门还能称得上一句“半掩”,此时的牢门却可说是“半开”也不为过了。 都不消有什么刻意的举动,两间牢房中的人只消一抬头便能看到各自牢房中的彼此,当然,这其中自也包括茜娘同邢师傅。 只是,比起对面刘元、魏服两人时不时回头往他们这里频频望来的举动,那厢的刑有涯却是一直不曾抬头,只低着头喃喃着常式、赵孟卓、靖国公等人厉害云云的。 看了好一会儿,那厢的刑有涯便是不抬头;而这里,茜娘亦往后退了好几步,低着头不住摇头,不肯再开口。 这情形看的一旁的众人:“……” 这两人摆明了不想见面同说话,那厢的刑有涯或许有做错了事,不敢面对茜娘的缘故;可这里没有做错任何事的茜娘,面对刑有涯却连一句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刘元摸了摸鼻子,说道:“这情形真是……头一回见!好生尴尬啊!” 这话一出,他身旁的魏服便立时干咳了一声,提醒他莫要胡乱说话。 那厢的刘元却是不以为然:既两人都在装聋作哑,那说话什么的倒也不必刻意收敛声音了。 眼见他这感慨说罢之后,那两人依旧自顾自的一个不抬头,一个只摇头的不看对方,刘元朝魏服摊手做了个“看吧”的手势,而后转向一旁的林斐。 林斐倒是没有如刘元一般开口,只是咳了一声之后,对茜娘说道:“既如此,那便什么时候想告官了,再来衙门前敲鼓吧!”说罢这话之后,他便抬手做了个手势,让人将茜娘带了出去。 待茜娘被人带走之后,几人走至对面刑有涯的牢房,对面的刑有涯早在茜娘离开时便将头抬起来了,见几人进来之后,他嗤笑了一声,说道:“我这阿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告官的!” 林斐收了方才递给茜娘的空白状纸,看着面前的刑有涯点头道:“这话虽不好听,却也是事实。”顿了顿,不等刑有涯开口,他便开口问起了刑有涯,“眼下常式一死,陆夫人暂且不提,茜娘这一家子你准备怎么安置?” 方才茜娘在对面大牢里将旧事重提了一番,其中提到的刑父当年给她的嫁妆被刑有涯收了回去这些话,他们在邢师傅这里听的清清楚楚,收了茜娘嫁妆的邢师傅本人自也听到了。 “她的意思我都知道,大人们又怎会不知道?”刑有涯看着面前的众人,开口轻哂,“她眼下没有钱财来路,是想将那些铺宅收回去了!” 人性复杂难言,当年茜娘肯交出自己的嫁妆,这么多年也都忍着,说到底不过是没到彻底断了生计之时。刑父送出这些东西是因为刑父恩义,可恩义之外的是非也好,还是血脉也罢,这些东西又确实是刑父的,作为刑父膝下唯一的血脉,刑有涯自是觉得收回这些东西是理所应当。 刑父的恩义,茜娘是认的;方才为陆夫人流泪、为阿弟流泪,为自己流泪皆是真情流露,可趁着众人在场,故意将话说给刑有涯听,想要拿回刑父赠予的嫁妆,也是事实。 白诸、刘元同魏服互相对视了一番,说到底,这茜娘的种种行径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罢了! “她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恩义,那她怎好意思要回恩人的东西?”刑有涯哂笑道,“说到底也不过是欺负我父这等老实人罢了!” “莫拿圣人的要求来要求茜娘!”魏服看着面前的刑有涯,只觉得他哂笑的样子有些刺眼,是以开口说道,“哪个普通人能达到圣人言行之举的?” 刑有涯看着面前开口的魏服,似笑非笑:“大人们说的不错,普通人不似圣人,虚伪的很呢!” 这话听的便更刺耳了,魏服忍不住道出了一个他听出来的事实:“你不将嫁妆还与她,叫她一家老小怎么活?” 刑有涯并未立刻回答魏服这个问题,而是挑眉,说道:“比之大人们,邢某自然是可笑又滑稽的。”他说着,话锋却是陡然一转,“可是比之那些虚伪的普通人,我却真实的紧!” 说着,不等魏服开口,刑有涯便提醒他道:“我这告密常式,协助常式杀人但未遂之罪,按大荣律法,迟早有自牢里出来的一日,又不是死在牢里不出来了。”说到这里,刑有涯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将自己和父亲的家财尽数送予一介外人,待出狱时身无分文,看着那一家老小吃我的,用我的,而后转头以恩人之态施恩于我?” 一席话听的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那厢的魏服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坦然道:“东西眼下既已是你的了,外人自不好再说什么,方才是我多言了!只是如今茜娘那里生计确实是一番问题。” “她不是会哭么?”刑有涯冷笑道,“作甚对着我,对着我父亲哭?”他说着,看向在场众人,“让她告官,去跟朝廷哭诉去!” “母亲生我养我,我自是认的。可她,还有她一家,同我又有多少血脉之情?”刑有涯看向众人,反问道,“她那生父侵占了母亲的家财,她可不曾出面为母亲索要过家财,只会躲在众人背后,只会嚷嚷着自己害怕,只会哭!没得最后叫我父亲这等老好人破财给她出了嫁妆,凭什么?” “常大人以权势压人不假,可她用她的眼泪来欺负我同父亲难道就不是真的了?”刑有涯说道,“尔等问我她一家怎么活?便是撇去母亲不谈,她难道没有父亲不成?她父亲侵占母亲一家的家财,她自己为何不出面替母亲索要?” 这话……听的饶是一旁的记录小吏都下意识的停下了手中记录的笔,向众人看来。 这叫刑有涯的诚然不是个好人,可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既是大家的外祖,大家的母亲,那外祖一家的家财我自也是有份的。更遑论,我还是男子,”刑有涯说道,“她父亲一家侵占的家财中还有我那一份呢!” “口口声声说着我父亲对她恩重如山,可她就是如此逼迫恩人之子的?”刑有涯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林少卿,告官这件事,说起来你等还要谢我呢!放心!她定会告官的!” 这话没头没尾的,林斐却似是早有所料一般,听到这里,看向面前的刑有涯:“你都安排好了?茜娘拿不到钱?” 刑有涯“嗯”了一声,感慨了一番“不愧是林少卿!”之后又道:“你们不是看她方才退缩了么?那是因为她一家还没有到真正陷入绝境之时!她打上了我手头银钱的主意。待知晓我手头的银钱她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自会想办法的!” 这话一出,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人便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下子明白了茜娘方才退缩的缘由,此时再想起方才茜娘的落泪哭诉刑有涯种种错处的举动,不知为何,竟自足底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开口的魏服更是懊恼,他早已成亲生子,肩上担着一家老小生计问题。当时看茜娘担忧子孙后辈生计,难免感同身受,此时想来,却发现自己其实偏颇了。 大理寺官员办案之时,果然不能轻易感情用事啊! “她口口声声说我凉薄,不似父亲母亲;还往自己脸上贴金,道自己似母亲,”刑有涯嗤笑道,“二老确实是厚道人,可她却不是,分明像极了她那侵占母亲家财、算计旁人家产的生父!” “母亲是厚道,却不是傻,不然你等以为母亲当时为何会劝说她将嫁妆还予我?不过是知晓她实在是像极了,那算计自己家财的表兄一家罢了!”刑有涯说道,“眼下,她还想借着眼泪来算计我?做梦!” 听到这里,林斐再次出声了,他没有理会刑有涯话语中对茜娘的种种抱怨,而是开口直问他:“你何以知晓茜娘不会私下去找她生父要钱,而是会选择报官?” “母亲当时离开那浪子表兄那么顺利,便是因为生了个女儿,那一家喜男丁喜欢的紧,”刑有涯说道,“她自己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不过好在女儿争气,生了一对龙凤胎,算是有男丁了!” “有这么个宝贝疙瘩,她私下里早抱着外孙去见过自己生父了,初时还每每都能自生父那里顺点东西回来,后来便顺不回来了,”刑有涯嗤笑道,“因为她那生父一脉男丁兴旺,眼下足足有六个重孙了,实在不稀罕她这里的小外孙。” “再者,我母亲表兄一家算计人家财厉害,经营什么的却不擅长,这些年生意做的越来越差,手头哪来的多余银钱送给她?”刑有涯冷笑道,“便是肯分给她一些,你等算算同六个重孙这么一分,她到手能有多少?更何况,那一家手头所剩也不过三四间铺子了,一人顶多分得半间,你让她一家靠半间铺子的租钱怎么活?” 林斐点头,撇去刑有涯话里那些家长里短的抱怨,算了笔账:“所以,在你这里拿不到银钱之后,她当会选择告官。因其生父家财属于生母,届时若是家财尽数归还于陆夫人,她便只消同你分上一分就行了!所得自然比同六个重孙分得的要多得多!” 刑有涯点头,抚掌大笑道:“林少卿说的不错!她胆小怕事不假,可同样会仗势欺人,会欺负比她更善良、更老实的人也不是假的。” “你等看着吧,等真正陷入了绝境,她定会告官的,届时攀咬起人来可狠了!”刑有涯说着低头看向自己手上戴着的枷锁,忽地笑了,“其实这招亦是常大人教我的,我所犯之罪顶多关上几年,但告官这件事定是要有人来做的,不过告官的不会是我,而是她!” 第四百六十一章 萝卜丝墩子(八) 死去的常式今日已被邢师傅提及无数次了,可随着常式再一次在邢师傅口中被提及,众人心头依旧心惊,想起他工于心计的种种算计,真真是心头一阵发寒。 在邢师傅眼里,死去的常式显然是那等令他羡慕的存在,若非如此,也不会几次三番的在口中反复提及邢师傅了。 比起邢师傅的感慨,啧啧称赞常式的工于心计之举,林斐面上的神情倒是依旧平静,还不待邢师傅又一次念叨上两遍那常式的厉害之处,他便开口问邢师傅了:“所以,你是说常式早就布局好了茜娘告官之事?” 邢师傅想了想,点头道:“是这般没错了!”说这话时,他眼睛发亮,“我一直看我那个便宜阿秭不顺眼,同他随口提过一茬之后,他便哈哈大笑道了句‘果然’!” “你们可知我那惯会掉眼泪的阿秭有多膈应人?”邢师傅说着不住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道,“就似卡在喉咙里的一口痰一般,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干净,有时在喉咙里卡久了还恶心。天知道我忍她多久了,没想到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于常大人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随手便解决了!” 邢师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不知是为了夸赞常式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他又道出了一个秘密:“你等知晓她那令人作呕的生父怎会守不住家财的么?”邢师傅抚掌大笑了起来,“有常大人插手,那一家算计谋夺人家财的小人,本就不擅经营,又怎守得住家财?” “说实话,便连给他们留下三间铺子可供租赁维持生计也是常大人算好的。那一家统共六个重孙,一个重孙分得半间铺子的租钱,便是再如何的不胡乱花销,也就可供一两个人过活罢了。我那阿秭一家老小统共五口人,这又怎么够?”邢师傅哂笑了一声,说道,“所以,即便是那六个重孙大度,肯分予她租钱,她也没得选,只能选择告官了。” “至于外祖的其余家宅产业,今次来京时,常大人已尽数归还于我了!”邢师傅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语气中颇为感慨,“却不是什么承袭祖产,而是凭本事挣回来的,我那阿秭再会哭,也拿不到常大人赠予的铺宅!” “父亲在世时常对我道要给我那阿秭留条活路,我确实留了!”邢师傅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边抚掌边道,“我同常大人都算好了,统共三间铺子,她若肯出力告官,为母亲,也为我等讨个公道,顺带也为你等解决这告官的难题,便分她一间半,可供她一家老小过活,如此也算是对我父亲那里有个交待了!” 算计至此……在场众人听了却并未如邢师傅那般对常式推崇备至,而是一阵心惊肉跳。原以为那常式工于心计,擅长的是阴谋,可这一番连环计谋,却分明是真真正正的阳谋。 这剩余的三间铺子常式要拿不过是顺手而为,可他却不拿,留着,便是等着那茜娘出头。 在常式的算计中,茜娘根本没得选择,只能选择做那出面捅出那件事之人。 “她同她那生父惯会欺软怕硬,这次便是给她一个机会证明一番,证明她不是只会欺负老实人,也能硬气起一回来!”邢师傅越说越是开心,“当然管她想不想硬气起来,这一次也必须出头,不然便要饿死了!刀架在脖子上,自是由不得她挑挑拣拣。” “若非她同她那生父害我母亲,我一家本也能过的极好,若非有她时时刻刻在那里提醒着我母亲被害的遭遇,”邢师傅说到这里,垂下眼睑,脸上疯狂的表情在那一瞬尽数收了起来,变的无比平静,夹杂着些许落寞之色,他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兴许,我真能慢慢接受那些事,不会如此耿耿于怀了。” 邢师傅也好,茜娘也罢都不是什么善人。 “当年她生父落井下石,她借眼泪夺我父亲手里的家财,也是时候该还了!”邢师傅说着,摊手看向林斐,“所以,这告官之事,你等当真要谢我,若非要替我解决麻烦,常大人可不会出手……” “错了!”邢师傅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 与魏服先时曾被茜娘的眼泪哭诉触动相比,不论是邢师傅的抱怨,还是茜娘的眼泪,于他看来都仿佛泥雕木偶一般,没有扰乱他的半分情绪。 “你既道茜娘是常式手里的棋子,”林斐说道,“那安知你自己不亦是他手里的棋子?” “这话是何意?”邢师傅闻言,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陆夫人的家财属于她自己,便是被她表兄一家算计了,我大荣律法严明,若她想要和离,拿回属于自己的家财,只要告官,一告一个准,根本不存在家财拿不回之说。”林斐说道,“那等情况之下,她那表兄一家又怎敢让她做平妻?将之供起来还差不多!更遑论纵容正妻言语欺辱她了。” “这不合常理!”敛着手里那份茜娘推辞不敢接受的空白状纸,林斐说道,“似我母亲这等不知情的外人,便曾想过让家族出面替她拿回家产,因为这是一件看起来再容易不过的小事罢了。既如此,她那表兄一家又何以会知晓陆夫人不敢告官的?” 说到这里,林斐垂下眼睑,看向自己手中的空白状纸,说道:“茜娘生父一家也当属于当年之事的知情者,常式如此一番算计,逼茜娘出面状告其父,当是为了将那一家也拉下水。如此看来,便是没有你,茜娘状告其父之事,常式也会去做的。本就会做的事,自然不是为了你,不过你这里的一番人情以及你这个人,既能用,他便顺水推舟的接受了。” “如此一番算计,才叫真正的算无遗策,半点不浪费!”林斐说到这里,抬眼看向面前的邢师傅,说道,“常式如此谋划,为的从来就是当年之事,有没有你这个人于他而言并无甚差别!” 一席话惊的邢师傅怔了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待回过神来之后,他却自顾自的笑了,边笑边摇头道:“林少卿,你说的或许有理。我母亲表兄那一家兴许也是知晓内情之人!不过,进京之后,自常大人手中拿到我母亲家财的那一刻,我便已拿到我该得的了。” “你等说我赌徒,确实不假,”邢师傅点头,说道,“可常大人已提前将我输的补偿于我了,钱财上我确实不亏。” 这话乍一听确实没什么问题。可钱财之上,邢师傅又几时缺过?众人心道。至于那些补偿的钱财……于这身陷囹圄,被关押判罪的邢师傅而言,是否不亏,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补偿一个不缺银钱之人银钱之举于一般人而言无异于锦上添花,确实没什么大用,不过于邢师傅而言,至少于此时的邢师傅而言,他觉得是不亏的。 “能看他们狗咬狗,于我而言,是一件幸事!”他“哈哈”笑了两声之后,不等林斐等人再次开口,便摊开了手,道,“我所知的也只有这些了,这次是真的没有再藏什么秘密了!”说着看向面前的林斐,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你们这等人真是厉害啊!” 语气之中的羡慕之... 待一行人走出大理寺大牢时已是午时过半了,这一趟审讯不知不觉间竟是花费了如此久的工夫。 许是牢房里太过阴暗,待行至牢外时,一行人几乎是下意识的皆不约而同的抬头向悬于头顶上方的日头看了过去,片刻之后,被刺目的日光照的一时有些目眩的魏服感慨道:“这邢师傅同茜娘两人真真是……或许只有他二人口中互相指摘的对方才是真的了。” 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番随口的感慨会无人回应,却未料到那厢的林斐竟是“嗯”了一声,显然是认同了魏服这句话。 这一句应声令得一旁的刘元和白诸颇为意外,纷纷侧目看向林斐同魏服:邢师傅自不必说,那一番迫切想要权势,想要如常式那般掌控他人的心思都已言明了,而那茜娘……听上峰这一声“嗯”的应声,竟似是肯定了邢师傅所说的关于茜娘的话? “她一家在我侯府已住了一段时日了,”林斐看着头顶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虽觉得日头刺目令人目眩,却并未将目光移开,而是依旧直视头顶的日头,“陆夫人蛊毒发作时,茜娘边抹泪边对我等道出陆夫人毒发的缘由,以及邢师傅牵涉其中之事”他说道,“昨日陆夫人所服的第一帖安神药是府里的厨子熬的,送完第一帖安神药之后,厨子因今日要早起做朝食,便未再熬药,而是回去歇息了。这熬药的事自然而然的,便落到了她这个做女儿的头上。” “她昨日同我等哭诉邢师傅之事,还在我等面前表现了一番孝顺女儿为母熬药,时刻照顾母亲之举,她自己道自己常为母熬药,这等事怪不得厨子,”说到这里,林斐的神色变的漠然了起来,“这本就不是厨子的事,这多提的一嘴,有在我这里给厨子上眼药之嫌。” 只可惜,林斐并不吃茜娘的那一套眼泪:侯府的厨子负责的是整府的吃食,并不负责熬药这等事,帮她是情份,不帮是本份。 因着那一句话,林斐便觉得那落泪的茜娘并不似她表现出的那般懦弱同老实。 “再加上那避开邢师傅的心虚举动,若说邢师傅心虚是因为同常式合作算计她的缘故,她自己既什么都未做错,又在怕什么?”林斐说着,语调上扬,“胆小怕事?” 听到这里,刘元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我还真当她胆小惧事呢!此时想想,却又觉得这……似乎惧过头了。只是方才因着她声泪俱下的缘故,竟没有察觉出她行为异常之处。” “且自邢师傅被抓之后,她几次三番到我院前徘徊,据她自己所言是想要报官,”林斐说到这里,目光掠过面前三人,提醒道,“莫忘了报官这一件事最先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结果……我状纸都递出来了,她又退了。如此一番,她到底是要报官,还是不要报官?亦或者只是干脆想在我等面前演一场‘可怜懦弱’博同情,好让我等施压邢师傅将刑父当年送的铺子还予她?” 这话一出,只略略顿了顿,魏服便摇头懊恼道:“我当时还真是偏颇了!她满是担忧儿孙生计之态,这一点同我真真是撞到一块儿去了,一时感同身受,竟是险些被她算计进去了!” 大抵是自己年前摔了腿脚歇的太久了,就似许久未磨的刀一般,整个人都钝了也丝毫不知。 好在他们林少卿这把刀一直都是极其锋利的。 “说到铺子了,”林斐说着,将寻来的邢师傅名下所有铺宅的契书拓件指给几人看,“那嫁妆铺宅的名字一直是刑父同邢师傅的,同她无关。刑父当年给的应当只是铺宅的租赁银钱!她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一直藏着未说,叫不知情的听了,以为邢父的那些铺宅改了她的名字呢!” 魏服听到这里,脸“腾”地红了,忍不住感慨自陈道:“林少卿,那不知情的便是下官,当时我还真当是如此。却不想她说话挑挑拣拣的,刑父给的也只是租赁铺子的银钱而已!” “能将酒楼开的那般好,除却厨艺过人之外,刑父骨子里定也是个明白人。他或许老实,却并不傻,”林斐说道,“这一点,同陆夫人一样,厚道,却并不傻。” “至于茜娘为何在口中将故去的刑父捧得那么高,除了想要想要施压邢师傅给铺宅银钱之外,还因为刑父是一个故去的死人,便是再如何恩重如山,难道还能自地底下活过来问她讨要这如山重的恩情债不成?”林斐说道,“这也是她如此不遗余力的在我等面前将邢师傅的偏执、错处讲的如此详细的缘由。为的便是将刑父同邢师傅分开来,这恩重如山的恩情可以是来自刑父的,却万万不能是来自活着,且往后还能出狱的邢师傅的。” 一个活着的恩人,那可真是……恩情永远还不完了! 一席话说的众人心头不住生寒。 “故去之人的恩情能怎么还?”默了半晌之后,白诸开口了,他轻哂,“不过是买些香火元宝纸钱去故去之人的坟钱祭拜一番罢了,更好些的也不过是花钱寻人办几场法事罢了!” 可活人便不一样了,能开口,能索要,能哭诉,便是同样还钱还恩情,对故去的恩人还的是纸钱,对活着的恩人还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银钱,纸钱难道还能贵过真的银钱不成? “将头一个索要对象选为邢师傅,足可见在茜娘心里,亦是觉得自邢师傅这里要钱更容易些的。”林斐淡淡的说道。 不管面对的是癫狂发疯的赌徒,还是惯会哭诉博同情的“弱者”,在他看来,寻出行此举之因才是至关重要的。 “不能因为自善人那里容易要到银钱,对方老实且好说话便总是去占老实人的便宜,让老实人吃亏吧!”刘元叹了一声,说道,“不是应当该谁给钱,就问谁去要的么?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总挑那等容易给钱的下手岂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负老实人的恶霸?” “由此看来,”魏服捋了捋须,接话道,“恶霸可不定是要脸有刀疤的凶狠模样,也同样可以是哭的委屈、不住落泪的‘可怜人’呢!” 这话一出,几人皆不约而同的笑了。 看了眼身旁的魏服,白诸笑道:“所以魏服说的没错,要看清楚那茜娘和邢有涯二人是什么样的人,听听二人各自在对方口中的样子便知晓了。” 或许双方的抱怨中难免掺杂个人情绪,可抽丝剥茧中寻出的事实大约便是真相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萝卜丝墩子(九) 自邢师傅那日斩钉截铁的表示茜娘定会去告官过去已有两日了,期间陆夫人偶尔醒过几次,只是精神极为不济,不过食了几口米粥便又沉沉睡去了。 林斐并未将那日邢师傅后来所言之话告之茜娘,可茜娘那“孝顺女儿”也未继续做下去,将熬药之事交给自己的女儿、女婿,照顾陆夫人洗漱之事交给侯府的侍婢之后,便时常不见人影了。 如此一来,不说林斐了,便连侯夫人郑氏也发现了茜娘的敷衍,暮食时,忍不住对一同在府中食暮食的靖云侯感慨道:“我发现……人,当真是会变的!” 不过自己这话才说完,还不待靖云侯说话,郑氏便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对靖云侯说道:“或许也不是变了!”她说着,低声叹了口气,道,“年幼时是陆夫人照顾她,她心安理得的做被照顾的那个便成了!” 这话一听便知说的是谁。 靖云侯听罢伸手拍了拍郑氏的肩膀,说道:“当时年岁还小,俱是孩子罢了!” “是啊!因为是孩子,所以她生父做的那些事怪不到她头上,”郑氏说道,“可她如今都已是做外祖母的人了,怎能不担起责任来?上行下效的,她那一对女儿女婿对陆夫人也是敷衍的很!说是照顾,可也不过递个毛巾而已。那熬药的事她交给女儿女婿,她那女儿女婿只要厨房那里得空,便心安理得的将这事再交给厨房,不到万不得已不亲自熬药,那洗漱之事更是尽数交给府里的侍婢当甩手掌柜了!” “前日暮食,厨房便险些因着为他们熬药之事耽搁了,”郑氏说道,“厨房那里实在是扛不住了,才来我这里请示能否寻个得空的侍婢、嬷嬷什么的帮忙熬药!” 这些事先时陆夫人清醒时不曾闹出来过,客院里作客的客人们在侯府众人眼里也一向是知礼的,眼下陆夫人一昏迷,事情便不对劲了起来。 所以,厚道的是哪个已显而易见了。 郑氏苦笑着摇了摇头,靖云侯安抚了她几句,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内务衙门接管之后,衙门公厨里的吃食便没什么花样了,阿楠也是日日回来吃饭的。倒是阿斐,这几日竟还一直在他那大理寺公厨用食?”说这话时,靖云侯的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诧异之色。 “听进府的那位司膳赵娘子说,温家丫头是个手巧的,应付一段时日不成问题。”郑氏说着,看了眼靖云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斐是什么人?若是那丫头做的菜食不对他胃口,他可不会管做菜的是哪个,不喜欢吃的吃食是绝不多碰一口的。” 这话一出,靖云侯便下意识的干咳了一声,半晌之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道:“你这般一说,我倒是突然觉得咱们家阿斐似乎还挺难伺候的。” 不挑吃食贵贱是真,可同样的,只食对味之物,不爱吃的,便是任旁人吹的再如何的天花乱坠,他真是碰都不碰一口。 “若有朝一日,那丫头真做了他不爱吃的吃食,他也当着她的面不吃?”靖云侯饶有兴致的问起了一旁的郑氏,“他二人不正是因为吃这一事结的缘?我记得那丫头也是个心里有主见的,看他不食自己做的菜食,便不会不高兴?” “正要说这个呢!”郑氏听到靖云侯所言,似是记起了什么一般,笑着摇了摇头,说起了发生在昨日里的一桩事,“昨日朝食不是照旧你同阿楠在家里吃,阿斐却早早跑去衙门公厨了么?” “你同阿楠不知,你二人前脚才吃完朝食出门,那早早出门的阿斐却又请了小半个时辰的假回来吃朝食了,”郑氏说道,“我看他去而复返,便问了一句,结果他说是衙门公厨的朝食不合胃口。” “我当时便如你这般问他了,问他不吃他那温小娘子做的朝食,那温小娘子不会不高兴?”郑氏笑着说道,“结果你道他怎么说?” 靖云侯看着郑氏忍俊不禁的表情,心知次子这回答多半不遵循常理了,心里顿生好奇,便顺着郑氏的话问了下去。 郑氏说道:“他道那温家丫头也觉得朝食不合胃口,又怎会不高兴?更何况为了让她高兴,便要勉强自己做不高兴之事,两人都不会开心的。他回府里来吃,多带一份合胃口的朝食回衙门给那温家丫头。如此一来,既不用勉强自己强行入口不喜食之物,又让她高兴了,岂不两全其美之举?” 说到这里,郑氏忍不住摇头:“这两人还真是……那等互生好感的男女送情书、送小物件的我见得多了,似这等互相送饭的,还互相不委屈自己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靖云侯闻言也跟着摇了摇头,默了默,对郑氏道:“这性子……还真是如出一辙。也难怪他同她有话可聊了。” 郑氏同靖云侯这里正说着吃食之事,府中客院里熬药熬的心不在焉的茜娘女儿同女婿亦在想着吃食之事,当然,他二人想的吃食不是眼下这一两顿的吃食,而是未来长久的生计问题。 “得空时绣绣帕子,补贴补贴家用还成,”茜娘女儿发愁道,“可若当真以此为生的话,没日没夜熬坏了一双眼睛,老了没人照顾不说,也赚不到几个钱啊!” 一旁的茜娘女婿也跟着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打零工补贴家用还成,可当真以此谋生的话,又如何养的活一家子?” 虽说穷有穷的活法,可他们几时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头,捱过真正的苦日子了?这如何熬的下去? “娘先时说阿舅那里有钱,”眼下周围没人,茜娘女儿自也不消顾忌什么了,手里扇药炉的蒲扇想起来便扇两下,多数时候也懒得管那药炉里,对自家夫君抱怨道,“可阿舅被抓之后,我昨日问了娘才知道所谓的嫁妆铺宅什么的,一直都是阿舅的,根本不是她的,她有的,也只是铺宅的租赁银钱罢了!” 比起茜娘女儿的无所顾忌,茜娘女婿到底是要更谨慎些,抬头隔着屏风看了眼屏风后卧床不醒的陆夫人,见她并未有所反应,确定是昏睡过去了之后,才道:“你娘嘴里便没一句实话,尽是谎话!我先前还当真以为她同那邢家父子关系有多好,如何个宛如亲女法,却原来也不过是表面客气罢了!” 茜娘女儿“嗯”了一声,道:“若非还有外祖母同侯府这层关系在,我等如今还能在侯府里暂住着,不然怕是要喝西北风去了!可外祖母这身体状况……”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若是外祖母不在了,那侯夫人可不会再收留我等,届时我等也不知该去哪里了。” 两人正抱怨着,那厢被两人议论着的茜娘却突地自外头走了进来,也不知将两人说的话听进去多少了,茜娘开口便是一声冷哼,而后说道:“怕什么?便是我娘不在了,难道我还没有爹了不成?” 这个“爹”指的自不是她当着大理寺众人的面,口中恩重如山的义父,而是她的生父——当年夺人家财的陆夫人表兄一家。 大抵是这几日陆夫人一直在昏睡,茜娘也未注意到屏风那头,卧睡的人影微微动了动,似是醒了过来,也听到了她那句“还没有爹不成”的话。 对这狼子表兄一家,茜娘女儿同女婿显然是听过他们那些个算计的,闻言,对茜娘说道:“可那一家重孙都有好几个了,不缺男丁啊!” 说到这里,茜娘女儿又想起了一些旧事,对茜娘抱怨道:“阿娘,我还记得我年幼时你瞒着外祖母,偷偷带我去见那位外祖父的情形,他……他并不似喜欢你的样子,又怎会给我等银钱?” 茜娘对此却是不以为然:“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抱怨道,“我那便宜阿弟到底是比便宜爹心狠,都进大牢了,这外头的铺宅都不肯让我管着,竟是早早便托人代管了,真真是精明!” “若不精明,也不会把铺子要回去了!”茜娘女婿嘀咕了一声,“刑大厨是个体面人,要面子,邢师傅便不是了,什么都要抠在自己手里的。” 只是再如何抱怨邢师傅抠门,这铺宅也是拿不到了。 当着大理寺众人的面落的那些个眼泪也不全然都是假的,她茜娘确实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可也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之事,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要为自己一家谋划个未来的生计罢了。 随着陆夫人的昏迷,未来生计问题迫在眉睫,她自是没有心思再管什么陆夫人,做什么“孝顺女儿”了。 这两日她显然已是查证过一番了,也下定了决心:“我阿爹手里的东西尽是我娘的。这些年虽说被我阿爹一家经营的还剩三间铺子了,可我打听过这三间铺子的租钱了,光是收租,也够我一家老小吃穿不愁了!” 听到这话,茜娘女儿同女婿二人面上顿时一喜,可这喜也不过片刻而已,两人旋即皱起了眉:“那里的东西要拿回来怕也只能报官了,先时那些大人们不是说过不能报官的么?” 对此,茜娘冷哼了一声,反问:“哪条律法规定不许报官的?” 这自是没有的。可……茜娘女儿的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发怵,她道:“不是说这事一旦捅出来会惹出大麻烦么?” “那只是说说罢了!”茜娘不以为然,她对两人说道,“当时那常大人总是盯着我等,我等若是表现的胆子大些,指不定会被拿出来利用,就似我那被关进大牢的铁公鸡阿弟一般!” “眼下那常大人都死了,不知者无罪,我哪里知道这些旧事?”茜娘说着,自袖袋中拿出自己自陆夫人行李中翻出来的嫁妆单子,递给两人,说道,“当年我那阿爹算计我母亲,为名正言顺的接手我母亲家财,是将我母亲家财尽数充作嫁妆的。你等将我母亲的嫁妆单子送去官府,只说要讨要我母亲的嫁妆,其余的,你等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要管便是了。” “我二人本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茜娘女儿说着接过茜娘递来的嫁妆单子,看着上头大多已不在的铺子,忍不住唏嘘,“可惜了,若是当年便拿回来该有多好啊!”光是铺子的租赁银钱都够她一家老小日常花销了。 “所以,这都要怪那姓常的不允啊!”茜娘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呸”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他当年总说什么事情捅出来,怕是牵扯甚大,会给我等引来不测,吓唬我等便也罢了,还说什么兵戈一起,生灵涂炭的,这些同我等又有什么干系?” 对那些权贵官员间的弯弯绕绕,似他们这样的小民再如何知晓内情也只是一知半解,至于不能报官的理由,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无法理解。只是单纯的惧怕常式的官阶同权势罢了!如今常式一死,任他生前再如何厉害,死了的常式他们可不会怕。 至于会引起的什么后果之流的,这都是那些权贵官员要操心的事,同她茜娘有什么干系?只要这把生灵涂炭的火不会烧到她自己身上便成! “我阿爹一家当年算计我娘不也是如此?”似是为了说服自己,茜娘小声说道,“我娘的遭遇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只消拿了好处便成,我如今也不过是现学现用罢了!” 这句显然是她自己的心里话,对自己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看的清楚和明白,骨子里对她生父一家的所作所为也是蔑视的。 只是那些大道理和是非,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却同嘴上说的以及心里明白的截然不同。自己做的亦是如她生父当年一样的事。 茜娘女儿同女婿显然亦是明白这些道理和是非的,三人一时间面色皆有些讪讪的,纵然不算什么善人,可临到头了,还是想寻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当然,这理由也好找的很! “他一家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茜娘说道,“我不过是为我母亲讨回公道罢了!” 至于为什么这等时候才讨?既知生父一家的行径于母亲而言是一道心里难以越过的坎,当年又为何要瞒着母亲私下见生父?这些事三人自然极为默契的略了过去,没有提及。 茜娘女婿咳了一声,略过茜娘生父,重新提起了常式:“其实,这些年他送来的银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三人对视了一番,说道,“若是将姓常的接济的银钱算上去,外加那三间铺子,便是没有这档子事,母亲出嫁能分得的银钱未必有那么多呢!” 陆夫人的家财不少不假,可时人给予女儿的多数也只有一笔陪嫁银钱罢了,于陆夫人而言,邢师傅不止是男子,更是她同心上人所出,自是偏爱的不止一点。而那厢的茜娘,却来的不止不光彩,更是陆夫人同仇人所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陆夫人又能有多少偏爱呢? 更遑论,看茜娘这做派,实在不似什么“贴心好女儿”,这一点,茜娘女儿同女婿自觉他二人看得出来,难道陆夫人、邢师傅他们还当真看不出来不成? 这也是他二人总觉得茜娘嘴里没一句实话的缘由,看邢师傅那举动,陆夫人、邢师傅以及刑父定是清楚她做派的,更别提她还私底下同她生父见面了,这等情况之下,双方关系除却表面客气能有多好? “就这三间铺子,能同邢师傅一人分得一间半已是极好的了!”茜娘女儿、女婿一边收了嫁妆单子,起身准备去报官,一边嘀咕着,“都叫我等拿了,那抠门的邢师傅怎么肯?他又不是进了大牢不出来了!” 两人说着,却是才走了两步,便听一声“且慢!”自身后传来。 这一句“且慢”不止将两人吓了一跳,连一旁的茜娘也被吓得不清,方才还抱怨着没银钱的茜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看向屏风后边咳嗽边自己慢慢支撑着坐起来的身影,她白着脸,磕磕巴巴的问了出来:“娘,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对茜娘磕磕巴巴又心虚的举动,陆夫人恍若未见,更未对茜娘瞒着自己私下同她生父见面之事说上一句话,似是对自己这个女儿做的这些事早已了然一般。 没有理会面前几人面上的心虚之色,脸色苍白,不住咳嗽的陆夫人起身自床榻上走了下来。 “今日,你们就不必去了,”陆夫人看着面前的三人,没有质问亦没有呵斥更没有安抚,对三人方才说的那些话,她什么情绪都没有,眼神平静的宛如一潭死水,她道,“我去吧!” 这话一出,茜娘便立时同自家女儿、女婿对视了一眼,三人皆默契的不提方才在这里说过的那些话,重新做回了那个人前的孝顺女儿,说道:“娘身子骨不好,还是我等去吧!” 对面前三人面上的尴尬、心虚以及互相使眼色的举动恍若未见,陆夫人平静的说道:“便是不去,他们也会来寻你们的。” 没有理会面前犹自心虚的三人,她淡淡的说道,“到时候少不得吃得一些苦,不过无妨,那铺子能要回来!届时,你同有涯一人一间半便是了。” 说到这里,陆夫人的放空的目光才重新落到面前局促不安的三人身上,似是叮嘱又似是:“既是你们自己吃了苦要回来的,便自然是你的!届时你等便不会再心虚,也能心安理得的收下铺子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萝卜丝墩子(十) 这一句话说的面前的茜娘三人面面相觑,可眼下,对陆夫人口中的吃苦,他们犹自如坠云雾之中,听不懂也看不明白。 看着眼前三人不解且依旧心虚着的表情,陆夫人暗自摇头,忍不住感慨面前这三人还是太愚钝了,不懂其中的门道。 当然,她能懂亦不是因为自己有多聪明,不过是这些年的经历,迫使她真切的体会到了其中的艰辛罢了。 “我说的这些话,你们现在不会懂,往后哪怕吃了一通苦头也未必会懂。”陆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无妨,待那时,你们定会好好珍惜那一间半的铺子的!”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与怀念,“我父母当初起家时也不过一间铺子而已,有这一间半的铺子,你等往后是自己经营铺子博个往后的生计,还是省着花销靠租钱过活都成!” 这一番话,茜娘等人依旧没有听懂,只是本能的对陆夫人说出这话时淡漠的语气有些害怕。 茜娘看着披着一件外裳的陆夫人,试探着开口喊了句:“娘……” 陆夫人并未理会茜娘这一声“娘”,也未看一眼出声的茜娘,而是目光盯着门外那空空荡荡的客院空地看着,似是在发呆,又似是在回忆着过往的事,她开口的声音淡漠而疏离:“我那狼子表兄一家将我父母的铺宅生意经营成这般,不过是因为这一切于他们而言来的太过容易了,便大手大脚的挥霍,轻易便买卖来去,不珍惜罢了!” “所以,即便是靠骗、靠偷、靠算计抢了过来,也守不住!”陆夫人摇头叹道,“真真吃了大苦头,费了大力气得来的,自会好好珍惜,不舍得轻易浪费的!” 说罢这话,她便转身自茜娘女婿手里抽走了那张嫁妆单子,拿捏在自己手里,淡淡的说道:“你等将我送至衙门门口,便自己回来吧!” 这幅凉薄、淡漠仿佛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听的几人心里一阵心惊,对着面前能独自走动,面色却依旧苍白的陆夫人,几人心头不安。 “娘!”茜娘动了动唇,虽说知晓陆夫人身中蛊毒,药石无医,可看着眼下如同回光返照般起身立在哪里的陆夫人,她还是自心头生出了一股惧怕之感。 这模样看的陆夫人忍不住再次摇头:事到临头,竟还磨磨蹭蹭的……罢了,她也本非如何惊才绝艳之人,又如何能要求面前的茜娘、刑有涯能如二小姐所出的那位二公子那般扛得起事呢? 再者,这件事本就当是由她来做的。当年父母惨死自己面前,这些旧事本就是该由她来了结的,又怎能让自己膝下的子孙后辈来扛事呢? 陆夫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眼角的褶皱:年岁大了,老了什么的从来不是借口。于自己的父母而言,不论自己多大年岁,哪怕做了曾外祖母,那也是他们的女儿,也该为他们的死做一个了结的。 杀害父母的直接凶手屠夫当年便已经死了,逃走的童五等人也已死在了刘三青等人的刀下,而后刘三青等人又死了,那些官银真真是烫手的山芋,谁接手,便为谁带来不幸。 当然,童五也好,刘三青也罢,都只是权贵争夺权势用到的工具罢了,她自己亦是。 看着被自己这副样子吓到,连将她送至衙门门口都有些害怕的茜娘女婿,陆夫人摇了摇头,慢慢出了门,待走出客院,看到在客院门前蹲着的那个名唤“平安”的小厮时,陆夫人笑了,她开口,问道:“你家公子让你来的?” 那名唤“平安”的小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操着一口带着长安县郊方言的官话,说道:“是呢!公子说了,陆夫人若想去报官的话,因着同夫人的这层关系,为避嫌,大理寺衙门便不合适了。公子请陆夫人去京兆府报官,拿回当年那笔嫁妆!” 陆夫人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个名唤“平安”的小厮,试图在他略微黑瘦的脸上寻出他真正的身份。 似是明白了陆夫人的举动一般,平安笑了笑,说道:“家父姓刘,为我取名‘平安’二字便是为了让我能平安的自事情中脱离开来。他在县郊为我留了几间宅院同一笔银钱。待此事了了,我便能告别公子,自己开始谋划生计了!” 说到“自己开始谋划生计”这句话时,平安的眼睛发亮,显然是对自己往后的人生显得颇为期待。 看着面前眼睛发亮的平安,再想到自己身陷囹圄的儿子,在客院中算计几间铺宅的女儿,陆夫人叹了口气,点头道:“能脱离此事便好啊!”说着顿了顿,又道,“你家公子可有什么要交待我的?” “公子确实有事情要交待,”平安点头,说道,“陆夫人只管将自己的事告官便成!那常大人、国公爷背后之事与陆夫人牵扯不大,公子道陆夫人不必理会,只记得将咸阳之事了结了便成!” 陆夫人点头,看着面前的平安,又问:“咸阳之事可包括新事?” 这旧事指的自然是陆夫人父母之事,事隔已近一甲子了,新事便指的是为查旧事,年前咸阳县衙放火之事。 “自然包括其中。”平安说道,“这事一了,我等都能平安了!” 平安话中的“平安”二字显然指的就是他们这等被牵扯入那笔官银案中的普通人了。 一席话说的陆夫人眼眶瞬间红了,她点头,叹道:“如此,甚好!” 那笔官银本就是伴着当年那些宫中辛密之事出现的,本与他们这些普通人无关,她的父母因为“本分”二字被选中牵扯入这些本不属于他们的权贵纷争之中。不比握有权势的权贵,普通人牵扯入这些事中之后,其后果往往便是万劫不复。 “家父也说如此甚好!”平安叹了一声,一边将陆夫人扶上马车,一边说道,“他告诫我好不容易离开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这话更令陆夫人对平安的身份生出了几分好奇,闻言忍不住问道:“你父亲究竟是何人?”说到这里,自觉自己问的有些多了的陆夫人又摆手道,“若是不便多提那便不要说了!” 原以为平安不会回答自己了,没成想,那厢的平安只略略思索了片刻,便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笑着回她道:“家父姓刘,名三青!他说他被卷入其中已是迫不得已,盼我能平安脱离这些贵人的权势纷争之中,再也不要牵扯入其中了!” 刘三青啊!陆夫人顿时恍然,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这小厮同自己一行人一样,来侯府的时机来的如此凑巧呢!原是早已定好了。 “家父还说了,牵扯其中的贵人倒也不尽是恶人,有些是贪图权势,有些却是握有权势的同时心里还是有些大义同理想的。”平安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道,“可这些,我等的脑子不够用,握不住的东西便不要去瞎掺和了,不能帮忙不说,反而还尽是添乱!” “家父生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直自觉自己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他不慎牵扯入其中,只是站在潭边往里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费尽全力谋划,也只能为我等谋划一个平安脱离罢了!”平安说道,“所以,他将我送至公子这里,待咸阳新旧事一了,便让我即刻离开,剩余的,交给公子便好了!” 听他提到了“公子”二字,又想起偏执的儿子有涯耿耿于怀的天赋,陆夫人叹了一声,道:“二小姐家这位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啊!” 听陆夫人这般说来,平安再次咧嘴一笑,点头道:“家父也说公子不凡,不知他能不能把握的住。不过这些,便不是我等该操心的了!”说着手里的马鞭一扬,甩手一鞭子甩了出去:“走!报官去!” 比起茜娘等人的种种谋划,这里即将报官的二人面上的表情是喜悦的,不知是不是被平安快乐的情绪所影响了,连带陆夫人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报官去!拿回最后属于自己的那三间宅子,而后……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 于大理寺众人而言,陆夫人的突然报官显得猝不及防,甚至连牢里的邢师傅一时间也都未完全回神,待回过神来之后,他惊的一下从牢床上坐了起来:“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让娘去?她……” 话还未说完,便被前来告知他这一消息的刘元打断了。 “她怎么不敢?你看这么多年,你那便宜阿秭几时出过头?顶过事?”刘元没好气的说道,看着面前发牢骚的邢师傅,他越发觉得这茜娘同邢师傅二人真真是只有在对方的口中才是最真切的模样了。 “本是懒得来了,既正巧经过了,便来告知你一声,”刘元说着,不等面前的邢师傅开口,便又继续说道,“不过你那推崇备至的常大人也不能算是算错了!” “告官的是陆夫人不假,”刘元说道,“不过茜娘连同她那女儿女婿,除了最小的一对外孙外孙女之外,尽数都被官府带走了!” 一席话说的邢师傅完全懵了,看着眼前被常式当成棋子下了这么久的邢师傅全然摸不透其中的状况,刘元忍不住再次摇头:这般不明白的人,怎会妄想着想如常式一般掌控权势的呢? “陆夫人到京兆府告官是想要拿回嫁妆的,”刘元说道,“她选在正午时分敲了京兆府前那只鸣冤鼓,又只道是拿回嫁妆这等小案子。” “你当知晓,正午时分,闲着无事的百姓最多,杀人放火这等案子虽说惊人,可于百姓而言,这等谋夺嫁妆的家长里短之事才是他们最听的明白,也最感兴趣的。”刘元说道,“京兆府尹那里一开始不知其中底细,便开门公开审了这桩案子!” 其实京兆府会开门审案也不是料不到的。静太妃一系列举动即将引来集市轰动之事京兆府早有预料,到时少不得冲击京兆府尹的政绩。是以,此时京兆府尹正为了即将到来的麻烦多积累些政绩垫底,近段时日,当着百姓的面开门审案,树立“清官”形象之事京兆府尹可没少做。 这次面对陆夫人的嫁妆案,京兆府尹本也是打算树立一番“清官”形象,助人拿回嫁妆的,却没想到这大门一开,竟引来如此轰动。 “午时开的衙,不到半个时辰,京兆府衙门前便已连下脚的地都没有了!”大理寺办公大堂中几个奔出去看了一番热闹回来的差役对大堂中的众人描述着当时的情形,“那京兆府尹全然没想到陆夫人竟给他来了这么大一个惊喜,脸色当即就变了,可家长里短的小事百姓听得多了,似这等放火烧衙,甚至还牵扯到’人肉包子‘这等市井传闻出处的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在场的人多的京兆府那些个差役又怎么驱逐得掉?” “那京兆府尹当时全然是弓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另一个差役说道,“没想到那位陆夫人越说越是惊人,连放火烧衙的幕后主使是昔日南衙的张家长子同兴康郡王府那位小县公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等看了一番,周围百姓确实不少,但各个衙门的同僚,各家的探子之流更多!”差役说起这些来,还在不住啧嘴,“当然,看陆夫人要嫁妆这等事在如此大事面前反而显得不值一提了!” “京兆府尹当时那脸色哟,啧啧啧!”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啧嘴,“我都没见过那位大人脸色这般难看之时!” “哪个衙门的官员突然碰到这等事脸色能好得起来?”白诸听到这里,摇了摇头,转向一旁的魏服,问道,“刘元呢?” “去牢里通知刑有涯了!”魏服说道,“不过这不是他自作主张,是林少卿的意思,说是告知他一声,这官确实告了,却不是他以为的茜娘告的官,而是陆夫人亲自出面告的官。” “还真好意思!”白诸叹了一句,问魏服,“那茜娘等人呢?” 魏服看了他一眼,道:“被刑部带走了!”顿了顿,不等白诸开口,又摇头道,“这么大的事,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在外头乱晃?那一对五六岁的孩子还是看在靖云侯府的面子上没有带走的,算是给侯府一个交待了。” “那这几人的境遇怕是还不如告官的陆夫人呢!”白诸说道,“至少她在京兆府告的官,便是收监也只能在京兆府大牢。且众目睽睽之下,她露了面,那么多人见到了,京兆府尹哪敢乱来?况且就陆夫人那药石无医的身子骨……她此时又站在风口浪尖上,若是在京兆府尹手里出了事,那京兆府便是生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萝卜丝墩子(十一) “怕是不止不会乱来,就陆夫人那身子骨,随便请个大夫都知其时日无多了,这更逼得京兆府要赶紧解决此事放人了!”魏服说道,“若是陆夫人当真在他牢里出了事,京兆府甚至都等不到集市哄抬物价引发民变,就要下台甚至掉脑袋了!” 魏服这话说罢,两人便安静了下来,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变得微妙了起来。 先时还不觉得,眼下倒是愈说愈发觉得陆夫人出面这一招委实绝妙!众目睽睽之下将京兆府赶上了架,自己那副时日无多的身子骨又逼得京兆府必须速速解决此事。 “陆夫人……她其实也是在赌,”沉默了半晌之后,白诸开口说道,“赌眼下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赌京兆府不敢让她死在自己的大牢之中。” 当然,这一招也只有濒死之人如陆夫人这样时日无多的敢赌了。 “她这一招便是在赌命啊!”魏服叹了口气,说道,“不过赌的不是贵人百姓的贵贱之命,而是让京兆府同阎王爷比赛,看是京兆府解决案子更快还是阎王爷那里收人性命更快些!” 这话听起来莫名的悲壮! 可放在那身子骨摇摇欲坠的陆夫人身上又显得分外凄凉。 “众生平等?”白诸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魏服说道,“这下……是真正的众生平等了!” 任他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逃不过一死。 “如此看来,刑有涯到底是不如陆夫人啊!”魏服还在唏嘘着,“至少陆夫人赌的那位阎王爷是当真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不管外头如何说来,愿不愿意,是感谢还是抱怨,通通不会理会,说三更收人就绝不会拖到五更!” 堂中看了一通热闹的差役还在说着京兆府审案的经过。 “那京兆府尹可说是黑着一张脸审完的案。当然,京兆府那位大人精明的很,那陆夫人只要一提咸阳县衙之事,他便敲醒木提醒陆夫人莫说与嫁妆无关之事!”说到这里,差役忍不住嗤笑,“不说我等了,但凡不那么愚钝的百姓,都看得出他不想掺合进去!” “可衙门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且不说,旁的衙门里那么多闻讯赶来的同僚,探子可不是吃素的,他每每一句呵斥‘莫说与嫁妆无关之事’,底下便在起哄说‘大人是不是怕事’,‘既怕事当缩头乌龟,就莫要说什么做父母官了’,‘没见过哪个为人父母的不管孩子受欺辱之事’云云的,”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多笑了两声,伸手指了指国子监的方向,说道,“虞祭酒那里当是查清楚当日挑衅子清、子正母亲的那几个蹊跷经过的富贵闲人是自哪里来的了!起哄最厉害的那几个便穿着不知打哪儿借来的国子监学生的衣袍呢!当然,一看那蓄须的脸,也知这年岁早过了在学堂里上课的年龄了,一看便是穿着那衣裳故意膈应京兆府呢!” 一席话说的堂中不少人都跟着笑了出来,便连魏服和白诸都忍不住笑了两声。 “虞祭酒是国子监祭酒,”魏服捋了捋须,点头道,“便不说为子清、子正出头之事了,便说国子监里其余学生以及家里人都在看着呢,嫌弃子清、子正母亲上不得台面或许是有的,可虞祭酒若是当真放任旁人欺辱国子监里的学生,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他也坐不下去了!” “为人师表的,其行为乃学生表率,自不可能当个软骨头的!”白诸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咳了一声,没有掺合进正在笑闹的同僚们,只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魏服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日陆夫人这一出。陆夫人这案子也是要送到京兆府的。” 他想了想,说道,“陆夫人借住侯府,我们林少卿定是要避嫌,不能接这个案子的。到时候推脱来推脱去的,若是谁都不想捅破这件事,都想装瞎,到最后定是会被推到京兆府的。只不过那般的话,外头没人盯着,以京兆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性,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当成一桩谋夺嫁妆案处理了。” 当然,若是当成谋夺嫁妆案处理了,撇去关押在牢房里的邢师傅不提,外头能出声的便也只有陆夫人同茜娘一家了,以茜娘一家“忍让”的性子来看,拿到铺宅和银钱之后,多半是不会再出声了。 只是,这其中发生了意外,不说旁人了,便连他们也未想到昏迷的陆夫人“忍让”多年,竟是突然硬气起了一回,选择将事情捅了出来,且将事情捅出来的方式也选的如此之妙。 “现在陆夫人告官告的也是谋夺嫁妆之事,”魏服连连叹了好几声“妙”之后,说道,“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这等事,逼得京兆府只能做这个为民做主、抗争权势的清官了!” 只是叹了几声之后,魏服又道:“这法子当然是妙了,只是因着她借住侯府,陆夫人告官这件事的推手,咱们林少卿必会被算入其中,京兆府那里届时指不定又要发牢骚了!” “咱们林少卿又怎会怕他这点牢骚和针对?”白诸摇头,指了指一旁的国子监,咳了一声,说道,“执掌国子监的,不能是个软骨头,难道执掌大理寺的,又会是个软骨头了不成?” 这自是不会的,不止林少卿不会,他们自摘星楼上一跃而下的寺卿大人赵孟卓更不会。 想起赵孟卓,两人脸上的笑意便收了不少,其实摘星楼上的种种物证迹象皆已表明赵孟卓当是自己跃下的摘星楼,只是他们至今仍不知赵孟卓一跃而下的缘由。是什么逼得他如此做来。 比起已隐隐露出全貌的咸阳新旧两案,赵孟卓所涉之事仍然隐藏在深深的迷雾之中。 沉默了半晌之后,魏服开口说道:“如此一来,咸阳新旧两案只等京兆府那里推进便成了?” “不过刘三青、市令冯同以及毛管事等人之事是我等接手的,又因刘三青同时也牵扯入了咸阳新旧两案,我等自也是要同京兆府交接共同推进审理此案的。”白诸说到这里,点头道,“这样也好,有刘三青这个牵扯入陆夫人之案之人在,我等盯着此案的由头也足够了,免得京兆府那里在咸阳新旧两案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子息事宁人。” “也对!”对白诸口中这个猜测,魏服点头,说道,“刑部那里已出手将茜娘等人带走了!”叹了一句“刑部出手真快!”之后,他又问白诸,“林少卿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林少卿眼下竟出了衙门? “说是有事,带上赵由以及几个差役还有吴步才一道出的门。”白诸说道。 魏服恍然:既带上了吴步才,待林少卿他们回来,怕是又要多几具尸首了。 见魏服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白诸又道,“刘元去牢里,不止是为了告知刑有涯一声,还是为了放那个被关押至今的屠夫胡四明!” 提到“胡四明”了,魏服“哦”了一声,记起来之后忍不住奇道:“怎的先时竟没放了他?是疏忽忘了他么?” 那冯同被钱承义用刘三青的切石器具杀害分尸之后扔在了胡四明惯用泔水桶里,以致胡四明作为杀害冯同的嫌犯被带来大理寺关押了起来。而后因着刘三青的自首以及种种证据,可以表明胡四明同这个案子并无关系,只是倒霉,用的泔水桶正巧便是他们弃尸的那一只而已。 “冯同被杀那个案子虽是结了,可因着后头牵扯出的毛管事自杀以及咸阳县衙一案,林少卿便一直压着未封卷落印,那屠夫胡四明自也不能放出来。”白诸说道,“不知不觉间一直将其关押到了现在,今日若非林少卿自己提及,我等都快忘了这号人了!” “他一问三不知的,关押在大牢中时还遇到过一场下毒之事,你可还记得?”白诸提醒魏服,说道,“他同时被人下了两种毒,若不是两种毒药毒性相冲,怕是要死在大牢里了。” “那还真是命大!”魏服显然是记起了这件事,想了想,问白诸:“他既只是倒霉牵扯入其中的无辜之人,又为何会被人下毒?”年前闹肚子、跌伤腿的意外令他歇了好些时日,办案如磨刀,一段时日不碰,手、脑便俱生疏了,哪怕回来之后将同僚经手的事情重新筛了一遍,可到底不如亲身经历的那般记的清楚了。 “还记得先时咱们推断的刘三青、张五林、胡四明这几个人的名字仿佛按序排列的江湖中人一般么?”白诸对魏服说道,“这些都在刘三青的信中自陈了,苏福海、卢元林便是排行一、二之人,至于那真正排在第四的,正是先前杀人的钱承义。” “这几个人确实是结拜义兄弟的绿林中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去劫杀童五了。”白诸对此案显然记得很湿清楚,他道,“那胡四明倒霉便倒霉在他名字里有个‘四’字,可以顶了钱承义的排序,钱承义虽不清楚其中牵涉的大事,可劫杀童五之事他是亲身参与的,那日叙旧时被冯同听见敲诈勒索财物,他唯恐事发被捅破,便早早替自己寻了个行四的替身。只是这点算计逃不过刘三青的耳目,直接在信中道破了他的盘算。” 想起无辜遭遇陷害,又莫名其妙被人下毒的胡四明,两人心中皆是五味杂陈:这胡四明被关押的莫名其妙,被下毒暗害的莫名其妙,甚至连眼下被放出来,于胡四明而言怕也是莫名其妙吧! “简直就似是人在路上走,冷不防有一只恶狗突然窜出来莫名其妙的咬了你一口一般!”魏服摇头,叹道,“真真是没处说理去啊!” “林少卿道当时关着他便是怕他被人当作行四的钱承义给解决了,”白诸说到这里,看向魏服,压低了声音,“别忘了,他关押在牢里时还被人下过毒……” “那于他而言,兴许还是关一段时日更安全些,至少眼下是活着离开了!”魏服说着,抬头看向门口,刘元正自外头走进了大堂,待刘元行至二人身边坐下时,他顺手递了杯茶水过去。 刘元接过茶水道了声“谢”,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后,对两人说道:“胡四明自己也道于他而言兴许还是关着更安全些!” 那厢的魏服同白诸听罢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刘元指了指外头,道:“林少卿他们回来了!” 一听这话,两人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如何了?” 看着两人一副起身欲出去看看情况的态势,刘元摇头道:“吴步才都去了,还能如何?苏福海、卢元林、钱承义他们的尸体都找回来了,一个不缺!” 这话一出,魏服同白诸二人脸色便是一僵,两人看了眼还在热闹议论京兆府那里陆夫人之事的差役同小吏们,压低声音问刘元:“怎么死的?” “自尽的!”刘元摇头说道,“同那毛管事一样,吊死于横梁之上,看不出任何挣扎过的痕迹。” “刘三青一直是那几个人之中的头脑,由他出面同人打交道,虽出面同他打交道的人蒙着面,每回带他过去都是遮了他眼的,可你等也知他过目不忘,记着马车行驶的距离以及左右转向,将最有可能的那几处位置标注了下来,”刘元说道,“林少卿他们便是这般挨个地方的寻,最后才在一座无主宅院中寻到的尸体。” 这话一出,白诸和魏服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魏服说道:“如此看来,他那过目不忘之能倒也不算浪费!” 至于那同毛管事一样的被杀手法,邢师傅曾在毛管事被杀当日在常式的授意下前往一探究竟,看到了毛管事自尽的全程,确实是自尽无疑了,只是自尽时身边还有一人,那人“身带官府佩刀”、“蒙着面”。 当然这些不能用做证据,且因为邢师傅本身牵扯入了案子之中,是以邢师傅的证词份量极浅,几乎没什么用。 “那几人还留了一封畏罪自尽的自陈之信,言明此举同旁人无关。”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对起身的白诸和魏服说道,“你等去了也无什么用!” 至于眼下要做的事…… “盯着京兆府那里,莫让京兆府的人搪塞过去!”林斐对过来的刘元几人说道,对失踪的苏福海等人的死,他显然并不意外,开口道明了个中关键,“我已去刑部寻果张让了,他眼下正在查祖父同常式的事,陆夫人又同我侯府有关,自不敢被扣上‘借机生事’‘屈打成招’的名头。我一去,他便告知了我刑部抓茜娘等人的是罗山,此人最擅见风使舵,静太妃势大,为攀上静太妃,他年前同张家、兴康郡王府走的颇近,年前官阶还升了一阶。今日显然是被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索要年前为他升官阶的报酬来了!”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想起前两日林斐所言的子清、子正两兄弟那拜“恩重如山”的义父之说,忍不住唏嘘。 这还真真是……恩情债永远还不完了。 “这罗山本是见风使舵之人,此时张家、兴康郡王府麻烦缠身,他自是恨不能立时同他们撇清关系。”林斐淡淡的说道,“可……这关系岂是那么好撇清的?这年前升官阶之事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被逼无奈之下不得已只能下手抓人。理由也是现成的,陆夫人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那些事,既有放火烧衙又有官银旧事,其中还涉及童五等人杀人劫财之事,这等事,细论起来,哪个衙门都能插上一脚,端看想不想了。” 大荣各部衙门有不少职能是重合的,刑部既能刑讯,亦能审案,若不然昔日大理寺的张让也不会调任刑部了。 “眼下罗山是为情势所逼,其本身也处于观望之中。茜娘那一家里入了刑部受些罪是少不了的,若不然,他也不能向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交待。”林斐说道,“不过以罗山见风使舵,喜好观望的性子,也不会做的太过。待陆夫人这里京兆府的人解决了此事,罗山那里便会放人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围炉煮茶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倒也不是不想将陆夫人一同‘请’去刑部,一直在对罗山施压,罗山推辞不掉,自是不得已走了一趟京兆府,却是空手而回了。”不比堂中众人的激动,也不比外头各个衙门此时对这件事的议论纷纷,因着陆夫人借住侯府的关系,频频被人提及的林斐此时神情却很是平静,他一边翻阅着案上的各式卷宗一边对刘元、白诸以及魏服等人略略说了一番京兆府、刑部那里的状况。 他将罗山同京兆府打交道的过程叙述的无比详尽,仿若就在现场一般,哦,不,不是仿若就在现场,而是就在现场。 “我见完张让正巧撞见了罗山,他见到我时神情颇不自在,显然对自己被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施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这件事觉得万分尴尬。”林斐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在手边的墨砚里蘸了蘸,一边写着苏福海、卢元林以及冯同、毛管事等人的结案文书,一边同几人说着话。 这情形,刘元等人却是见怪不怪了:一心二用嘛,同过目不忘一样,是自家上峰有别于常人之处。 听林斐说那厢的罗山自觉尴尬了,魏服同白诸便忍不住摇头,那厢最沉不住气的刘元更是毫不客气的开口啐了一口“该!”,他道:“谁让他走了这等门路升官阶的?” “张让在刑部多年,本来论资历,年前调官阶的该是他,结果换成了罗山。虽说两人的政绩相差不算大,可他对此到底是颇有微词的,如今见罗山这般被动,自是乐见其成。”林斐说道,“两人见面呛了几句,我见罗山身边带着人,看着似是准备出衙,便问了句他要去哪里,罗山本不愿说的,可张让在场,自是乐的见其为难,开口直道他要去京兆府提陆夫人,我便顺着张让的话,提出要一道去京兆府走一趟。” 虽只是寥寥话语,却也可见自家上峰不止是个硬骨头,于这人情世故之上亦是十分精通的。 “罗山自是不想我一同过去的,不过我将陆夫人的身子骨状况同他说了一遍之后,他的脸色当即便变了,立时改口邀我同去!”林斐说到这里,提笔的手略略一顿,语气淡淡的说道,“他也怕陆夫人在他手里出事,是以即便京兆府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肯将陆夫人让出来,罗山也不会接手的。” 至此,陆夫人告官这一出阳谋最后一部分算是由他补齐了。 “如此,陆夫人能安心留在京兆府,那茜娘等人罗山手里也有数,不会当真令其伤筋动骨的。”林斐说道,“我走这一趟倒不是为了给罗山一个回绝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借口,而是去京兆府那里走一趟,提醒他我等都在盯着,京兆府既受理了此案就当一查到底,莫要想着息事宁人了!” “事情都已起了,自是要完全解决了,若不然,岂不白费这一出工夫了?”林斐说到这里,暂且停下了手里原本正写着的结案文书,看向面前几个下属,道,“去将门关了!”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便对视了一眼,知晓上峰要提点自己一番了,便立时过去将门关了。 待到屋门被拉上之后,林斐才道:“这案子……那景帝、宣帝之争,其实已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了。”他道,“景帝膝下无子,先帝不过是其从宗室中过继挑选出来的而已。既非父子承袭的君位,本是宗室挑选,那所谓的名正言顺的血脉便没有那般重要了!” 将手里的笔挂回笔架之上,对着面前的结案文书略略吹了吹,林斐继续说了下去:“往上数几代,所有宗室中人皆是大荣太祖皇帝的子嗣,这没什么好争的。便是要挑刺,定要盯着继承法统之说看那宣帝一脉,那一脉也并无男丁。宣帝被废黜之后,确实有一番动作,待得景帝站稳之后,兴许是眼见登位无望,郁郁寡欢之下没几年宣帝便死了,只留下了两位郡主。而娶了那两位郡主的,便是当年的张家之人与兴康郡王府之人。一位做了当年的张家公子,如今的张家老爷的夫人;一位嫁了当年的兴康郡王的表弟。” 说到这里,林斐摇了摇头:“景帝当年并未施压那两位郡主的婚嫁之事,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却上赶着淌混水,未尝没有以此谋利之心。” “富贵险中求这话不假,可也不要总盯着富贵,却忘了这个‘险’字。”林斐说到这里,向面前三位听的认真专注的下属看了过去,顿了顿,隐晦的提醒三人道,“先帝昔日待陛下一直不温不火,陛下当年为储君时,没少经历被废黜之危机。” 一席话听的三人顿时恍然:先帝沉迷长生求道之术,既自己想长生,一直在皇位上呆着,那迟早会替代自己的储君便显得有些碍眼了。哪怕这储君是自己的亲子,亦同样如此。 陛下当初为储君时,没少被以八字不合的缘由险些被废黜。于这等经历过数次“丢位”之危的陛下而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显然是刻入骨子里的了。 是以宣帝、景帝这件旧事传入他耳中之后,景帝无子,先帝乃过继所出,这一方于他而言自是无妨的;可宣帝那一方还留了两位郡主,娶了两位郡主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相对比一番便显得有些碍眼了。 看着面前刘元等人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林斐伸手摸向案角油纸上堆放着的一把糖炒栗子,公厨规矩不可破,可他自买些食材过去与她做些小食却不是不可以。 几粒糖炒栗子下肚,见刘元等人除却感慨“陛下圣明”之外,并没有旁的反应,他心中忍不住暗叹了一声,想起方才去女孩子院中拿小食时同她说过的话。 若说在大理寺过了明路,衙门中众人皆知他“相中”了她的好处的话,也是有的。那便是在规矩的范围之内,不消再刻意遵守一些男女大防的避讳了。他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忌的跟她去她院子里,外头的杂役见二人进院子,还会贴心的为二人关上院门。 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之后,整个公厨中人不再似年前那般需要备外卖小食档口了,自也清闲了不少。温明棠得空,便用梁红巾带给她的那只在宫中特意打制的小炉做了不少小食。 毕竟内务衙门定的规矩严明:公厨的灶不能乱开。这等情形之下,她那小炉自是重新派上了用场。 想到梁红巾将小炉带给她时随口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这句话,没成想,这话竟是一语成谶。 将前一日做好的糖炒栗子拿给林斐,两人走到院中的石案几旁坐下之后,他便开口同她说起了刘三青等人的案子之事。 说起这些遇到的案子之事时,林斐只觉得自然无比,看着女孩子往那特制的带柄小茶炉中加了一把茶叶同一小勺细糖,一边炒制着茶叶同细糖,一边侧耳认真听他说这些事,他总有种终于寻到了那个能听他说话,也能懂他说话之人的感觉。 炒制过后的细糖散发出浓浓的焦糖香味,看着那莹白的细糖被炒至焦黄色,混合着那股浓浓的茶叶香气,林斐深吸了一口气,闻着那香甜的焦糖茶香,不... 直到他将年前陛下调动南北衙人员的举动说了一番之后,女孩子才将茶炉取下,放至案几上,一面为他倒了一杯牛乳茶,一面看了看四周,笑着说道:“倒是无人听我二人谈话了。” “他们自是懂避嫌的。”林斐说着,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问道,“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女孩子点头“嗯”了一声,先是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陆夫人运气真好!”之后,才开口说道:“兴许还当真是她多年诚心求佛得来的机会吧!” 说这些话时,女孩子的语气淡淡的,面上的神情不悲不喜,亦无什么感慨之意,有的只是平静。 看着女孩子面上的表情,他彼时心头一震,心里埋藏多年不曾为外人道的想法似是突地被勾起了一角,隐隐寻到了共鸣。顿了半晌之后,他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何说陆夫人运气真好?” 女孩子捧起那粗陶所制的牛乳茶杯轻啜了一口之后,这才说道:“能碰上夫人、碰上你这等事便不提了。我说她运气好,是因为她牵扯入这等事,还被下了蛊毒,这么多年蛊毒蚕食之下,却偏偏拥有一副极其长寿的身子骨,这幅身子骨助她熬过了景帝无子,熬过了先帝在位,又一直熬到了如今陛下登基。” 心里那隐隐被勾起的一角越发清晰可见。 看着面前女孩子面上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抛出了一个问题:“何出此言?” 女孩子却对他问出这个问题觉得不可思议,她看向他,反问道:“林斐,你问题问的这般细,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么?又为何要问我何出此言?” 她说着将一张铁网放至陶炉之上,从一旁的果盘中随手拿了几只橘子、苹果、柿子等物什放在铁网上慢慢烘烤了起来,而后捧起自己的粗陶牛乳茶杯轻啜着抿了一口,笑着说道:“景帝、先帝便不说了,陆夫人此行如此顺利,最重要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陛下要动手解决张家同兴康郡王府?” “其实这般说来的话,老袁同汤圆也算是运气不错的,不必似陆夫人这般等上一个甲子才等来这个机会了。”温明棠说到这里,抿唇笑了笑,笑容极淡的说道,“或许也是天怜赤子之心,觉得赤子之心难得,不忍良善之人被辜负吧!” 摩挲着手里的糖炒栗子,林斐并未如以往那般剥开栗子壳便直接将栗子肉送入自己的口中,而是将剥了壳的栗子塞入女孩子的手中,说道:“听你这般说来,似是觉得陛下才是个中的关键?” “难道不是么?”女孩子接过林斐剥好的栗子肉,没有推辞,也未道谢,而是极为自然的随手丢入口中,说道,“但这个……同陛下英明神武什么的无关,当然,看陛下登基之后的种种行径,算得上是一介明君,可今次陆夫人之事得以解决却同陛下是否是明君无关。” “当初先帝在位时的种种举措,令陛下对君位不容他人指摘一事无比看重。陆夫人之事得解不过是因为张家和兴康郡王府触到陛下的逆鳞了而已。”女孩子说到这里,摊手,“在这件事之中,大理寺衙门、京兆府衙门乃至刑部皆只不过是陛下解决张家和兴康郡王府的工具罢了!”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不可不谓之惊世骇俗,可面前的林斐听罢却是目光亮的惊人,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闻着自那张铁网上散发出的烤水果物什的香气,深深的看了眼女孩子之后,他开口说道:“你还是头一个敢同我说这些话的人。” 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林斐,也笑了,她道:“你也是头一个敢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女孩子说着,将散至额前的碎发捋至耳后,出口的声音愈发淡漠,“我敢说这些不过是因为温家早已被灭门,我孤身一人,不惧死!倒是你,你有一家老小尚在,便不怕此举招祸?” 林斐看着她,伸手指向那关闭的院门,道:“世人多数不敢妄议此事的。” 温明棠随手自铁网上拿起一只烤橘子剥了皮,将一半烤热的橘子塞入林斐手中之后,反问他道:“今次陆夫人之举算是顺势而为,她父母冤事得解,老袁没有白死,张家风评一向不佳。至于兴康郡王府……那兴康县主能逼的笠阳郡主这等人害怕避退自也不是什么善茬。” “所以,如今恶人被惩治,凶手被正法,主事的官员不惧权贵,龙椅上的陛下公正不阿,这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温明棠说道,“可事实是,明眼人都知道今次京兆府不过是弓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被逼着不惧权贵,被逼着为民做主罢了!” 女孩子说到这里,抬头向他看来,开口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道:“若是有朝一日,陛下所求同大家以为的公道背道而驰,该如何是好?” 第四百六十六章 围炉煮茶(二) 烘烤过后的橘子捏在手心里暖哄哄的,林斐剥下一瓣橘子送入口中。与日常冷食的橘子不同,入口的橘子非但没有日常冷食的橘子入口时凉的牙齿打颤之感,且其特有的橘果香甜也并未因烘烤有损,反而因着烤去了不少水分,使得入口的果肉变得格外香甜了起来。 女孩子也在食着那烘烤过后的橘肉,边吃边道:“西域丝路之上的瓜果更甜也是因为日头炙晒去了不少水分的缘故!”说话间,顺手将那剥下来的橘子皮同样置于铁网之上烘烤起来,橘皮的香气随着铁网下炭火的烘烤慢慢弥漫开来。 闻着那股弥漫开来的橘皮甘香,林斐的嘴角下意识的翘了翘,看着女孩子又往铁网上放上了两块小小的番薯,明明是风雅至极,颇受文人名士推崇的围炉煮茶,因着她往其上加上了这些瓜果同番薯的缘故,竟是多了几分雅中透俗,俗中又透着雅的意境巧趣来。 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果香同番薯香气,捧着手里那粗糙捏制的粗陶茶杯,他看向女孩子,开口说道:“你这问题有趣,当年我成为陛下伴读时便想过了。” 女孩子听到这里,挑眉反问他:“你觉得此题可有解?” “于先帝而言,能解的不多,甚至可说几乎没有多少事是能解的,”林斐说到这里,眼里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笑意,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试探着问她,“但于陛下而言,大多数事都能解了。你可知晓是什么缘故?” 于先帝无解,可于陛下有解是什么缘故?温明棠只觉得这一刻自己同林斐好似在玩现代社会不少人都玩过的游戏——‘脑筋急转弯’一般,闻言,她先是略略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便笑了,她道:“因为先帝没有明君之志,同样亦不顾忌身后之名,所看所求皆只有眼前的享乐以及为了永保自己的享乐而追求的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梦。于这样一个什么都不顾忌的君主而言,所能桎梏他的,约束他的,极少。真正能约束他的,怕也只有地底下那真正众生平等的阎王爷了。” 这些话听的林斐的眼睛愈来愈亮,他专注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等她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 “于陛下而言大多数事能解的原因是因为如今的陛下有明君之志,本人又是个极为注重声名及史书评价之人,便是不看其个人能力,一个如此的君王在位,比之先帝要好上不少,”女孩子说道,“当然陛下个人之能亦同样重要,若是个愚笨之人,怕是根本听不懂也看不明白那些所谓的民生之事,极容易被底下之人牵着鼻子走。” “可万事皆有两面,极为注重声名会令陛下自己约束自己的言行,可同样的,有人若是借着陛下看重声名这一点,在这一点上折腾,陛下若是愚笨,于他而言亦同样是件麻烦事。”温明棠说到这里,顺手一指,指向皇城的方向,“如静太妃以养恩的孝道来拿捏陛下,陛下既注重声名,自不好太过违背静太妃的动作,使得静太妃一直在折腾。说实话,若没有陆夫人这一茬,以及年前那南北衙调动之举,外头的人怕是都要以为陛下之能不过尔尔了!” 林斐点头,他看着眼前托腮沉思的女孩子,她不施粉黛,皮囊已足够美丽这些自不消说,难得的是她并没有如他这般完整的接受过大荣最厉害的那些先生、教学博士的教导,竟看的明白这些,这才是真正让他觉得她明珠蒙尘的地方。 当然,女孩子从不觉得自己特殊,从来只道自己不过侥幸生而知之罢了。 可生而知之已是十分难得,最难得的还要属她同自己几乎于每一件事上都能寻到共鸣。 譬如子清、子正这些天赋惊人之辈,能看到民生之艰何其难得,可民生之艰这四个字囊括的又何止百姓困苦这一点?她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每每都能同他看到一处去,让他有种灵魂仿若得到了碰撞之感。 就似子清、子正之事上,她同他看到了一处去,寡母被挑衅的缘故在于外人眼里的不相衬;也似今次这件事,她同他又一眼望到了同一人——陛下的身上,望到了那个时人不敢说之处——龙椅上的天子不受桎梏之上。 “陛下有明君之志之外,不论是我也好,还是那等授课老师也罢,常以‘为人君者当贤名’的圣人言来劝诫陛下,且陛下本人又极其注重声名及史书评价。一句圣人言连同在意声名及后世史官评价这些,会令陛下在大多数事上都当个公正贤名的君主。”林斐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解决之法。 “如此的话,”女孩子听到这里,便笑了,她道,“好在世上还有圣人的存在;也好在圣人皆是早已故去、供奉在庙宇之中之人;更好在圣人说过不少约束君主言行举止,要求君主德行兼备的话。当然,最好的,还是这天底下,大多数人乃至历代君王都是认同圣人所言以及圣人地位的。有这些,外加其本身不俗的能力,确实会令陛下成为于大多数百姓而言,一个不错的君主。” 女孩子的话,林斐越听眼睛便越发亮的惊人,直至听至最后一句“于大多数百姓而言”时,他看着女孩子的眼里更是蓄满了笑意,他知,她又与他看到一处上去了。 这种每每对事所观皆一处的感觉,当真是他此前从未有过的。 “祖父也好、父亲也罢,甚至兄长都曾对我选择进入大理寺时颇有微词,”林斐看向面前的女孩子,笑着说道,“祖父、父亲自不消说,我年少高中,于他二人而言,自是祖上的无上之荣,便是与素日交好的亲人朋友间谈及我时,面上都是有光的。便连兄长,我进大理寺,按说于他而言世子之位当是更稳妥了,可他是个怕被人道不能容人之人,对我进入大理寺也同样颇有微词。” 林斐兄长之事,温明棠先时早已从他这里听说过了,是个为人不错的侯门守成子弟,因着占了嫡长的身份,早早被人请立了世子。由于自觉占尽了侯府爵位的便宜,便一直觉得对林斐有愧,更怕被外人道他不能容人。 不得不说,靖云侯夫妇将这一对儿子的品行教的都很是不错。 不过这也不奇怪,于这等公侯之门出身的子弟而言,能力什么的也只能尽力而为,毕竟能力这一处有时多少还是多少看些天赋的,可品行却是能够教导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品行和能力,至少总要占上一样吧! “他们其实也知陛下颇有能力,”林斐说道,“可他们所看到的与我看到的不同,他们觉得陛下既是明君,我更该立于朝堂政局之中,因为明君知人善任,在他们看来我能力不凡,在这等明君主政之朝有望成为一代权臣。” 说这些话时,林斐的神情平静,即便说出“在他们看来我能力不凡”这等有自吹自擂嫌疑之话时依旧平静,对面的温明棠亦同样如此,并未发笑,因为这话由他说来,确实可称得上是一句事实。 “当然,兄长亦是不反对的,甚至是支持的,”林斐说道,“他觉得以我之能既成权臣,于林家亦是面上添光之举... 林斐点头,同样叹了口气,感慨道:“是啊!这是李家的家天下!”说到这里,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顿了顿,又道,“那日,你那周扒皮的故事很是有趣。” 温明棠听他提及‘周扒皮’了,也跟着笑了,她道:“如此看来,陛下虽是明君,可在他手下做事,却是要时刻注意莫要挑战他手中权力的。朝堂之上,最好不要有那等逆鳞般的臣子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今次同林斐彻底敞开心扉说了不少以往不曾说过的话的缘故,温明棠开口所言也比以往更为直白,她道:“可一代权臣上位的过程必是血腥的,又怎么可能不触碰陛下的逆鳞?”说到这里,女孩子摊开了手,“所以,所谓的权臣在如今的陛下手里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在上位权臣的过程中,触碰到陛下逆鳞的那一刻,便是死期!” 铁网上的番薯渐渐散发出那股番薯特有的香甜香味,闻着那股特有的番薯香味,林斐看着说话的女孩子,颔首道:“所以,这等情形之下,我入仕,自不可能去如祖父以及父兄他们所愿一般的当个权臣。” “当然,当权臣亦有当权臣的好,放眼整个大荣,依旧有水患、饥荒,以及不少连王法也触及不到之处。”林斐说到这里,目光逐渐的变的悠远了起来,“这不是一两地父母官当的好便能解决的事。大荣律法制定之初虽已汇集天下能人,在编纂律法时尽力考虑周全了,可经由数百年的更迭,当年周全的大荣律法早已被人在其中寻出了各式漏洞。若要改变,唯有变法这一条路。而变法这种事唯有权臣可以行之,且其推行过程中必会流血。便是我不惧死,亦不考虑父母家人的性命,可龙椅上的陛下是个从一开始便不允许权臣存在之人。所以,这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 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林斐,温明棠手里的铁夹无意识的翻动着铁网上烤动的番薯,虽说已感慨过无数次了,可这一刻,看着面前之人,她是当真自心底里感慨面前的林斐真真配得上“人中龙凤”这几个字的。 她来自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站在历史与时代的更迭上看得到这些不奇怪;可面前的林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这个年岁的人,不管是在大荣还是在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都鲜少有在这个年岁,不需人指点便一眼看到亦看的明白封建王朝弊端之人。 “就似旁人感慨子清、子正明珠蒙尘,如此天赋,出身却如此贫寒一般!这些注定改变不了的过去之事,多说无益。”林斐说道,“我知晓自己要入仕,亦知权臣这条路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那时,我便在想我能做些什么。” 本是谈及案子的,可谈着谈着竟是不知不觉间谈到了这里。 温明棠突地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好笑:按说寻常男女之间不是该谈诗词歌赋、谈人生哲学的么?她同他却谈起了陛下、朝政以及时局。更有趣的是,她同他竟是半点不觉沉闷。 “你先前不是说过么?‘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番薯?’”林斐轻笑了两声,隔着炭火炉上升起的朦朦烟火气,更显其五官如画,仿若从那些隽永古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声打趣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冷,竟有种难言的柔和与温柔,他看着她,说道,“你总有一些不知自哪里听来的奇奇怪怪的话,虽奇怪,却有趣且一针见血!” “这天底下陛下只有一个,可百姓却有千千万万个,”他说到这里,神情亦有些无奈,“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陛下的家天下,这些确实是我等暂时无法改变的事。” “我在入仕之前如此理清了一番眼下大荣的现状,以及我能做的事,”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道,“我发现,这等情况之下,做个为民做主的官,便是我入仕之后所能走的路了。” 这等为民做主,不涉朝局、权臣争斗的官,不是一地父母官,便是处理与百姓息息相关之事的官员。 “我这等情况不可能外放,彼时京兆府又无空缺,倒是大理寺,常年缺人,”说到这里,林斐笑了,他坦言,“所以,我进了大理寺,而这条路,走到最好便是大理寺卿的位置,而这个位子,不论是熬资历还是论能力甚至熬年岁,我迟早都能站上去,这些都是我入仕之初便为自己定好的。” “我记得你高中时不过十六岁?”温明棠看着眼前同自己谈及入仕初衷的林斐,默了默,道,“这年岁便能定好这般清晰的人生规划,真真是叫我自叹不如!”当然,十六岁便能看明白时局已是罕见,更罕见的还是看得懂的同时,竟还做到了。如今刚过弱冠之龄的林斐已官至大理寺少卿,离他自己定好的那个最高位置的大理寺卿只剩一步之遥了。 当然,能走到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并非全然是他的运气,论其能力,同样亦是完全担得上这个官阶的。 “说实话,”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林斐,坦言,“我不是个会看低自己之人,今日同你这般谈完……倒是真叫我如外头那些人一般生出了自己好似占了你大便宜的感觉!” 看着女孩子当着他的面坦言自己好似占了他大便宜一般,可这幅理直气壮、气定神闲的模样可半点不像占了大便宜之人。 第四百六十七章 围炉煮茶(三) 当然,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出这等话,女孩子自是没有不自在的,虽口中嚷嚷着自己“仿若占了大便宜”一般,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十六岁这个年岁便能将当下所处时局同往后要走的路看透,真真是厉害啊!”女孩子说着,顺手用铁夹将铁网上烤好的番薯夹下放入他面前的粗陶盘中。 当然,送一个入他盘中的同时亦不忘往自己的盘中送一个。 取下番薯之后,铁网之上又有了余位,女孩子便又往铁网上摆上了一盘切好的南瓜。 南瓜底下衬着同样粗陶所制的食盘,看着那捏制手法粗糙的食盘又细致的被捏了“荷叶”状的围边,林斐问温明棠:“你捏的?”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道:“那时候在宫中捏的,捏坏了一堆,才学会了自作锅碗瓢盆。当然,手艺同外头的老师傅不能比,只能说用来盛汤盛饭什么的不会漏罢了!” “器皿不会漏便够了!”林斐说着,瞟了眼手里被捏成“荷叶”状的食盘,道,“粗看糙了些,细看却是颇有一番韵味。” “那时苦中作乐罢了!”温明棠提起这些,顺手将那烘烤好的番薯送到嘴边略略吹了吹,而后撕开番薯皮,露出里头橙黄绵软的薯芯,说道,“那些宫人嬷嬷已足够亏待我等了,我自己自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这倒是!林斐点头,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烘烤好的番薯却并未立时送入口中,而是看着她,反问道:“你入宫时不过八岁吧!八岁能看明白周遭的状况,亦能自掖庭里摸爬滚打出来,不也同样厉害?” 得了林斐的夸赞,女孩子眉峰一挑,旋即笑道:“我不一样,我是大难不死,被老天赋予了生而知之的天赋而已。” “那我亦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出生之后,比旁人更聪明些罢了!”林斐说道,“这一方面运气好些,侥幸得天公偏爱而已。” 女孩子听到他这话似是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也不过维持了片刻而已,转而便笑了,她点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如此看来,你我皆只是运气不错罢了!” “所以,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要如何做来才能对得起这份天公偏爱,”林斐说道,“当陛下伴读的那几年,我在陛下身边看到了不少朝局同权势相争之事,十五岁那年,我花了一年的工夫外出游学,走了不少地方,看到了不少事。为的便是往后入仕之后,能尽力对得起这份天公偏爱!” 林斐十六岁便高中探花,在大考的前一年,却并未似寻常考生那般盯紧功课之事。相反,他选择了外出游学。这等自信……是笃定了自己能够高中? 当然,他的笃定没有错,后来高中探花。对自己,林斐一向是那等看的十分清楚明白之人。 温明棠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顿了片刻之后,她看向面前的林斐,坦言:“这一点,我倒是不如你。我……自溺水之后,得天公偏爱,被赋予了生而知之的天赋,想的却是如何活下去而已。” 这话女孩子说起来是坦然的,林斐看着她,反问她道:“你彼时那等处境之下,除了思考要如何活下去之外,还能如何?”顿了顿,他道,“你我彼时的处境不同。” 这并非为她开脱,而是实打实的事实。 比起女孩子随时可能会送命的境地,他全然不消考虑这些事,自是能够看的更远。 “便是你出宫了,当真要做事,这处境亦是不如我的。”林斐将世道亦看的十分清楚,“我是男子,且是公侯之门出身,又得以科考入仕。于我而言,有这三点在手使得我能借着这身份同机会做很多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向她看来,“譬如,做个好官,不然便‘不若回家卖番薯’了。” 这句话一出,便惹得女孩子再次笑了出来,她看向面前的林斐,说道:“可惜……你那三点,我一样都没有。” “在其位,看其身,谋其事。”林斐说道,“你在掖庭全须全尾的出了宫,来大理寺又化身巧妇庖制无米之炊,其间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好,对得住你此时的身份便够了!” 她此时的身份?温明棠咬了一口手中绵软甜蜜的烤番薯,挑眉:“曾劳作于掖庭,一年前出宫,眼下又在大理寺公厨当厨子的罪官之女?”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重要的是,你能听得懂也能看得懂我说的话,做的事;我眼下与你说的这些话,要再寻一个如你这般看得懂也听得懂的女子,不易!” 温明棠闻言,垂下眼睑,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天公偏爱罢了!” 这一句感慨她今日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每发出一次感慨,内心便更为澄明通透。 “如此说来的话,便鲜少有人比我更受天公偏爱了!”林斐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拿起女孩子放在手边的铁夹,学着她的样子,翻动着铁网上烘烤的瓜果物什,一边翻动,一边说道:“可还记得我头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温明棠当然记得,只不过想起那等时侯同众人一道排队等候出宫的情形,又觉得他大抵是不知道这一幕的。 本以为面前的林斐会说是在赵记食肆替她解围之事,却未料到他一开口,竟是…… “通明门,你手里握着一只饭团,在排队等候出宫。”他开口说道。 这话一出之后,温明棠本能的便是一愣,旋即恍然:“倒是忘了,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能记起来。” 孰想这话一出,林斐便摇头道:“记住这个,与过目不忘之能无关!”他手执铁夹翻动铁网上烘烤的瓜果物什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向温明棠看来,目光掠过女孩子此时那张尽数显露于人前的脸,忽地笑了。 “午时,日头刺眼,你立于人群中,背光而立。我一进通明门,便看到你整个人立于日光之中。那一日不知怎的,日头的光影尤为朦胧。我隔着日光的光影看到了你,即便你额前留着如此厚重的刘海,可平心而论,这还当真是我头一次知晓惊艳为何物。只觉得那一刻的你如云如雾,不似凡间中人。”林斐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难得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下意识低头的女孩子,顿了顿,忽地笑了,他道,“其实,若非彼时我还有事。那一刻,便是凭着这平生头一回遇到的如此特殊之感,我想当时,我大抵便会向你走过来了!” 温明棠早在他说出这些话时,思绪便已回到了当初初遇时的情形:那一刻她抬头看向他,只觉得此人当真如画中人一般,衬得满城的宫墙绿柳黯然失色;却不成想,她在看他的同时,他亦在看她,眼中所见的她亦是平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你不知晓,这等感觉于我而言太过特殊了,”林斐放下手里的铁夹,拿起一旁带柄的牛乳茶壶,为自己已见底的牛乳茶杯倒满,而后拿起茶杯送至唇边抿了一口,似是感慨,又似是怅然,“此时想来,竟觉得有些可惜。这等一见倾心之感转瞬即逝,我当时若非急着面圣,定会把握住那一刻的感觉。” “在那一日之前,我是难以理解那等头脑一热、做出私奔之举的男女的,只觉得这等举动委实可笑。可那一刻,却是突地有些明白那种感觉了,一见其人而倾心,没有外界的干扰,不顾身份、门第之见,全然心之所至的钟情,大抵很多人都会想着平生至少要随心上那么一回的。”林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底隐隐浮现出一丝名为遗憾的情绪,“那日,待我面圣归来,特意又走了通明门那条道。彼时排队的人依旧,你却已经不见了,我顿感可惜!” “虽彼时已然冷静下来了,可我依旧觉得惋惜。”林斐握着手里的粗陶牛乳茶杯,说道,“那时,我想,自己生来事事皆顺,这大抵会是我唯一的遗憾了,却不成想,不过隔了一日,又见到了你。” “这一次,是在赵记食肆。”林斐说道。 往后的事便对上了。 “其实那时我已冷静下来了,再次看到你不过相隔一日,我既觉得有趣,又冥冥之中有所预感,好似心里原本以为的遗憾正在慢慢的被补平。”林斐说到这里,自顾自的摇头笑了,“那一刻,我是当真觉得自己受天公偏爱,竟连惊鸿一瞥的那个人也不再是遗憾。” “此前,我从来是不信什么话本子里男女间相遇的故事的,”林斐说道,“我父亲母亲夫妻恩爱和睦,是经历重重相看,百般确定彼此身份、性子以及喜好皆合适之后才在一起的。” “是以,在遇见你之前,我所认知的夫妻男女之间最好的感情不外乎如此,”林斐说着,放下手里的粗陶牛乳茶杯,坦言,“这也同我做事的习性有关,查案要事事推敲,反复琢磨,于这等事上,我同样亦觉得需要如此。” “可你的出现,于我而言,便全然是一场意外了。我经历了一见倾心这等感觉,原本以为只会是惊鸿一瞥的遗憾,可只隔了一日,我又看到了你!”林斐说道,“你立在赵记食肆门前,伶牙俐齿的应对责难。” “偌大的长安城中每日来来走走有多少人?多少出宫的宫人一出宫门,便远离长安,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林斐说道,“可我着实没想到,我竟又一次遇见了你,那是我自一见倾心之后,头一次感觉到了缘分之妙!” “你的意外于我而言不止如此,”林斐说到这里,低头看向两人面前铁网上烘烤的物什,开口叙述着自己心里所感,“再后来,便是大理寺了,我先食了你做的吃食,如此对胃口,彼时却仍不知你来了大理寺公厨,与我同处一方屋檐之下,只以为你还在那赵记食肆里。” “那时,我心里也属实是被‘缘分’这二字惊到了,心道那我便不去赵记食肆了,若是往后还能在长安城别的地方遇到你,便证明我同你当真有缘分之说。”说到这里,林斐忽地笑了,“仿佛是自己的心声当真被上天听到了一般,你竟来了大理寺公厨,一方屋檐之下,我日日都能见到你。似是上天在竭力向我证明你我之间确实有缘分一般,竟是如此直接的将你送至了我的面前。” “说实话,比起案子,你于我而言,才是平生遇到的最奇的一件事。”说到这里,林斐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坦言,“对自己一见倾心之人,自然很难不生出好感来。可我彼时心里到底是觉得此事委实太过奇妙了,便想着竭力去忽视你同我之间几次三番被‘缘分’这一词牵引至一处的奇妙,尽力在人前表现的与一般人无二。” 话说到这里,温明棠也点头道:“如此,也是最好的。若非意外,于我而言,低调行事才是最好的。” 当然,意外这种事,此时的时局中,又因着陛下那里态度不明,实在不好说,便暂且不提了。 “我心里一直这般想着,可同你接触的愈久,愈是发现,你好似方方面面都完全契合了我所求。”林斐说道,“不论是相貌还是内里,亦或者性子、喜好之流,都与我所求一般无二,就好似当真有月老那根红线一般,将最适合我的那个人牵引至了我的面前。” “这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奇妙的一件事,也是我头一次认栽。”林斐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目光半点不避讳的看着她,坦言,“实不相瞒,便连你的相貌,也是我平生所见最喜欢的那等了。” 各花入各眼,眼前这朵花,真真是各方面都似是为他早早准备好的一般。 “侯府公子俏厨娘?”林斐轻哂,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道,“其实,若是去岁年初时,我便停下了脚步,这‘侯府公子俏厨娘’的故事怕是会传的更早也更广!” “可我记得,彼时大理寺公厨才将一个周厨娘送去隔壁国子监,结果惹得学生读书分心?”温明棠记起了这一茬,忆起去岁那一连串阴差阳错的差事,说道,“若无这一茬,我当时就当去国子监当公厨师傅了!” “所以真真是巧合!若是如此,国子监虽就在大理寺前头,两个衙门紧邻相挨。可隔着一堵墙,多少人兴许终身都无法见上一面了!”林斐说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似是承诺,又似是随口一提,“不管此前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接下来你我之间的缘分,我都会自己续上。” …… 回想了一番方才同女孩子围炉煮茶时闲聊的这一茬... 第四百六十八章 围炉煮茶(四) 温明棠院子里的煮茶围炉并没有因着林斐的离去而撤下,待林斐离开之后不久,汤圆、阿丙以及纪采买三人便走进了院子。 “其实我等先时已来过一回了,见院门关着,又听打扫杂役道林少卿正在院中同你说话,我等便没有敲门打扰。”汤圆一面说着将手里剩余的一只樊记的肉夹馍递给温明棠,一面高兴的接过温明棠递来的烤热的柿子,剥了皮就往嘴里送,边食边不住感慨道:“好甜!” “阿丙出去买的,一人一个,这一个是温师傅你的。原本以为你同林少卿要说上好一会儿的话呢,却不成想不过半个时辰,林少卿便走了。”几人围着温明棠那特制的小炉坐下之后,汤圆顺手往那烤热的铁网上丢了一把花生,道,“虽开春了,可还是冷的很,温师傅这里的围炉煮茶又暖和还有的吃,正合适!” 炙烤过的瓜果物什格外的甜也格外的香,执着那特制的长柄茶壶为几人一人倒了一杯牛乳茶之后,温明棠道:“他要去写结案文书,便先走了!”说罢,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方才被汤圆塞过来的樊记肉夹馍,复又想起了林斐离开前说的话, “去岁年初初遇时的那一刻我未来得及停下脚步来寻你,年末的时候,你去见快要出宫的赵司膳,我看你又在那里排队,此情此景,恁地眼熟,”说起去岁一整年两人数次见面时的场景,林斐往日清冷的声音之中染上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温柔的与平日里的他浑不似同一个人一般,他道,“当时我就在想,这个遗憾总算是能弥补了。是以当时,我便停了下来,向你走来,唔,顺道还要走了你手里的吃食。” 至此,去岁年初同年末,两次在通明门的相遇,却有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温明棠想起自己年末在通明门排队等候见赵司膳时,看他向自己走来,还在感慨‘怎的这回同年初不一样了’时,不由莞尔,下意识的再次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吃食:城中这樊记的肉夹馍可谓长安特色,从早到晚,排队的人络绎不绝,温明棠自也是觉得不错的,外皮酥脆内馅爆汁,食客自会用脚来表示对吃食的喜爱。不过再好吃却也仅止于此,只是个吃食罢了。她这张嘴不挑食材,但恁地喜好品尝各色新鲜食物。 可此时,看着手里这被油纸包裹的肉夹馍,却让她生出了一股别样之感:大抵是所有吃食带上了那一时那一刻相遇的情形,也会变的与众不同了起来。 那厢吃完一个柿子,正要剥橘子的汤圆眼角余光瞥到温明棠,见自家这位温师傅正用一种堪称“温柔怀念”的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肉夹馍时,不由一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温师傅,这肉夹馍虽排队,那师傅做的却快。阿丙也未排多久便买到了,并不稀罕的。” 温明棠“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对上小丫头汤圆略显吃惊的目光,伸手摸了摸汤圆的头发,看汤圆被自己的举动逗笑了,温明棠也跟着笑了出来,看着今日的汤圆与往日里相比,明显开朗了不少的的模样,她笑了笑,偏头问她:“如此开心,可是因为陆夫人告官的缘故?” “便知道瞒不过温师傅的眼睛!”汤圆“嗯”了一声,指了指她手里的肉夹馍,说道,“遇到开心事了,便买点吃食来庆祝一二!” 于此时的汤圆而言,最开心的莫过于自陆夫人的告官之事中,听到了咸阳县衙那场大火的幕后主使。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汤圆掰了一块橘肉送入自己的口中,唏嘘道,“便是一早便知道这两家是让我爹送命的元凶,可若放在往常,我是无甚信心将他们尽数送官的。”说到这里,汤圆托着自己的腮帮子沉思了片刻之后,又道,“我能做的,大抵也只有学着话本子里那些人,卖了宅子,换与银钱,然后寻个英雄好汉,去学荆轲做那行刺之举!” “那你这举动也委实太过悲壮了!”纪采买老神在在的拿起一块烤熟的南瓜送入口中,说道,“不见那荆轲行刺秦王前据称乃燕地最厉害的刺客,最后却也失败了?” “是啊!这举动不易成功,却也是唯一的法子了!”汤圆拧着的小脸说到这里,却是笑了,小丫头高兴的对温明棠说道,“方才我等过来寻温师傅时遇到林少卿了,原本打完招呼,以为林少卿会同以往一般立时走的,却未料到他特意停了下来,对我道‘放心’,还说我爹的仇不止能报,还能报的彻底,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上下一个都逃不掉呢!那可真真是叫我开心坏了!” 小丫头说到这里,忍不住捂唇,虽遮住了口鼻,忍住了发出的笑声,可露在外头眉眼间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有林少卿这话,可叫我彻底放心了!”顿了顿,又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前两日也同我说过这些话,说公道一定会来的,却没成想那么快便来了!” 当然,这公道至此也只来了一半而已。 “爹的仇算是报了,接下来便是内务衙门那里讨要银钱了!”小丫头汤圆说到这里,高兴的晃了晃身子,“最难的仇都报了,这银钱难道还讨不回来不成?我慢慢等便是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握了握拳:“果然好人是有好报的,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温明棠听到这里,同纪采买对视了一眼。纪采买以口型问她:“前几日你如此笃定的,便是这件事?” 温明棠摇头,用口型比了“意外”两个字。 她也未料到那位陆夫人那里竟会有这等惊喜,比之从内务衙门那里讨要银钱这件事,扳倒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显然看起来更难。 但时局这种事委实是不可捉摸,没想到老袁这件事中最难的一关竟如此轻而易举的被解决了。 如此,那讨要银钱之事……想到宫里那位陛下调动南北衙的举动,显然不是静太妃能以养恩的孝道所能拿捏的。再思及到那静太妃服食的保胎药,温明棠轻笑着摇了摇头。 听汤圆高兴的嚷嚷着陛下圣明,温明棠忽地开口问汤圆:“既说到荆轲刺秦王了,汤圆觉得那位始皇帝陛下可圣明?” 这等事莫说于汤圆、阿丙两个孩子了,便连纪采买闻言,都忍不住叹了一声,道:“这等文人名士都议不清楚的人物,问我等,又怎说得清?” 温明棠点头,淡淡的道了声“也是”。 三人都以为温明棠这话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将温明棠的话放至心上,那厢的汤圆还在高兴的伸出手指,数着说道:“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等来内务衙门下发我爹的抚恤银钱呢!” “应当……也用不了多久!”温明棠想了想,对汤圆说道:“不会超过……呃,十个月!” 这话一出,惹得汤圆再次惊叹不已,小丫头惊呼道:“温师傅同林少卿当真是心有灵犀呢,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一般允诺、安抚这等话说一年两年的有,可这般清晰的说出“十个月”这个没头没尾的数字的,却是极为罕见的。 为什么温师傅同林少卿说了一样的“十个月”呢?十个月有什么特殊的吗?又或者……汤圆捂唇,笑道:“我知晓了,温师傅同林少卿说好的呢!” 这话他二人可没说过!温明棠心道,却没有反驳汤圆的话。 十个月这个时间当然是特殊的了。只要那静太妃怀的不是要怀上三年零六个月才产下的哪吒,怀胎十月而生产是迟早的事。从静太妃服食保胎药的态度来看,她对这一胎显然是极其重视的。 如此的话,以史为鉴,自可以自史书中寻到静太妃此举的后果。 尤其于如今的陛下这般将那龙椅看的无比之重的人而言,有些事更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 此时,整理着林斐递来的苏福海、卢元林等人之案的结案文书的刘元等人一边核对着上峰写好的文书,一边听着上峰有一茬没一茬的开口同他们闲聊。 “可曾听闻过嫪毐之乱?”此时,林斐也如温明棠一般提起了与那位始皇帝有关之事,却并非如温明棠一般只宽泛的问汤圆等人始皇帝是否圣明这等话,而是一开口,便问到了一件后世着墨以及议论不算频繁之事上。 这等史书中事于刘元等人而言自是不陌生的。 “先秦时不似如今这般讲究男女贞洁之事,那始皇帝的生母赵姬本是一介歌女,母凭子贵生下始皇帝嬴政之后成为太后。因着始皇帝生父早早去世,寡居的太后便养起了面首,这嫪毐便是其面首,颇受这位太后宠幸。太后甚至还为其产下了两个孩子。”三言两语将嫪毐之事草草说了一遍之后,魏服说道,“不过在嬴政亲政之前,嫪毐谋反被杀,那两个同太后所生之子也被嬴政摔死了。” 林斐点头,那厢魏服方才说罢,刘元便忍不住开口接话了,他道:“虽说先秦男女之事不大讲究,可始皇帝既是开创了‘皇帝’这一称号之君,这等人又怎么可能容许卧榻之侧另有旁人安睡?便不说彼时秦朝的各方势力相争了,于始皇帝这等人而言,必是要解决这些事同人的。更何况,赵姬作为皇帝的生母,同嫪毐生下了两个孩子,听闻那嫪毐还大言不惭的说出过自己是嬴政之父这种话。不管是权势相争,还是面子之上,嫪毐同那两个孩子的存在着实是影响到嬴政的权势同威信了。如此……被杀也不奇怪了!” 至于那嬴政生母赵姬的结局,于史书中也只用“幽禁”一词便草草带过了。 “先秦时虽说不讲究男女贞洁之事,寡居的太后养面首之事常见,可大抵是人骨子里的天性使然,”白诸接了刘元的话茬,“这等事于天子而言,到底是面上不好看的。不说赵姬了,便是往前数,先秦时同样有秦昭襄王之母宣太后芈月,权势之大,纵观历任先秦太后,鲜有能与之抗衡者。便是权势大如芈月,寡居之后与义渠王私通生子,那义渠王与其私通所生之子照旧被一代雄主秦昭襄王诱杀之,义渠王所在的义渠国亦被灭。宣太后本人万年也逃不过被废黜的命运,与其权势相关的外戚‘四贵’尽数被驱逐,以致最后忧死。” 林斐点头,没有再顺着三人将这些史事继续说下去,而是淡淡的说道:“再如何不讲男女贞洁之事,再如何的寡居太后养面首之事常见,这等事于天子而言面上到底是不好看的。” 再如何的常见,‘太后’这两个字的来源,便源于天子。天子之权势又源于前任天子,追本溯源,便是不讲究男女贞洁之事,不要求‘太后’为前任天子守节,可有些事,到底属天子逆鳞了。 所以,在静太妃怀上那一胎之时,结局便早已注定了。 或许也是其心里有怵,这才以天子养恩的孝道拿捏陛下,把控住了整个皇城后宫以及负责各衙门连同后宫琐事的内务衙门,为的便是尽数换成自己人,不走漏风声。 但这些,那闲的在宫中同宫女踢毽子的中宫皇后当真不知情么? 林斐挑眉:他不觉得,一个能让陛下对其承诺“后宫只此一人”的女子,会当真如笼中雀一般,对笼中内外之事半点不知。 中宫皇后被人赞端庄、大方、得体之外,却是一个出身大族,自幼被族中最厉害的嬷嬷耳提面命教导出的贵女。 比起外界感慨的陛下深情,林斐作为陛下身边的伴读,是亲眼目睹了陛下相看以及选中皇后的全程的。 这等男女感情之事若是放在先前,他自是不能算得上懂的,可……有过那等千万人中惊鸿一瞥的感觉之后,他也算得上是多少能懂一些了。 能被推出同陛下相看,中宫皇后自是各方面样样不缺的,论容色亦属贵女中第一等的那等存在。 陛下对皇后的相貌、内里以及各方面,应当都是喜欢的。两人相处起来至少在他这个外人眼中算是琴瑟和谐的。 可……林斐还是觉得,陛下对中宫的喜欢,并没有到那等“情之所至,只此一人”的地步。 至少,比之他那等不受外界桎梏,纯粹心之所至的只此一人之情是不同的。 当然,有这等感觉的不止是他,应当还有中宫皇后自己。 仅凭良人对自己的喜欢,是不足以给自己这个承诺的。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承诺自有喜欢、欣赏自己的因素在里头,却亦不乏当时朝局的左右。皇后母族虽是大族却不结党营私,反而素有清名,彼时先帝又因着后宫修道妖妃之流的乱政使得朝堂上下颇有微词。那等时候,一个能给出“只此一人”承诺的储君会让彼时被扰的焦头烂额的朝堂松上一口气,同样的,也能让民间百姓为此津津乐道,更衬的新登基的陛下圣明。 所以,外界感慨的“帝后深情”,内里其实并非如此,情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各方权衡利弊的结果。 中宫皇后当然亦是明白这份百姓称赞的“帝后深情”究竟有多重份量的,林斐想起彼时自己向陛下透露自己相中了温明棠时,陛下同皇后同时在场,温夫人美名过人,听他提及温明棠时,陛下自是顺口问了句她的相貌是否美丽,彼时中宫的反应虽依旧得体,可得体之中那面上一闪而过的忧色却是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若是当真深情的彼此只相中一人,非对方不可,又怎会有如此忧虑? 一个忧虑的中宫,自是需要手中的权势来排解自己的忧虑的。而静太妃的举动,显然亦拦了她的路。 所以,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们动手,静太妃这件事,自会有京兆府、中宫在恰当的时候出手解决。 第四百六十九章 围炉煮茶(五) 不知是不是陆夫人那身子骨委实令京兆府心惊,唯恐阎王爷将人带走的速度快于自己解决这个案子的速度。 听闻京兆府这一回态度极为强硬,带兵强闯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举动引得不少京中百姓围观。借着午食过后歇息的空档,出衙门买围炉煮茶所需用到的干果物什的温明棠等人自铺子里出来时,正巧便撞见了京兆府带人搜查兴康郡王府时的情形。 “买了桂圆、红枣和年糕,”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小食,汤圆念叨着,“温师傅那里有栗子、红薯、南瓜还有玉米,这些应当差不多了!” “能吃上一段时日了,”温明棠点头说着,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顿了顿,又道,“吃罢这些应当已能换上春衫了,届时能出城踏青游玩了。” 静太妃这一插手,虽令他们少了不少银钱,可这空闲之时却是多了不少。 若是不缺银钱,这于他们而言,自是乐的高兴的,只可惜,不论是温明棠还是汤圆亦或者阿丙,甚至小有家资却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的纪采买都远没到不消考虑赚银钱的地步。 拎着手里的小食,几人还未走出两步,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兴康郡王府门前围了不少人,哭天抢地的哭喊声正自人群中传来。 身旁不少闲着无事的路人都走了过去,挤在人群里围观了起来。当然,亦有看了片刻,有事要离开的,临离开时,不忘对后来围上来的,不清楚里头状况的人说着里头的状况:“说是搜查,跟抄家差不多了。里头那么高那么大的红珊瑚……啧啧搬出来时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城里多宝阁那些个玩收藏的老爷才那么一小株红珊瑚便嚷嚷着罕见了,却不知人家郡王府里头,那红珊瑚的‘祖宗’都有好几株了,真真是惊人!” 长安城大富小富之人不少,虽比不得皇亲国戚,可对那等好物什什么的也是懂鉴赏的,毕竟多宝阁那里每月都号称有“价值连城”之物拿出来拍卖呢! 听看热闹的百姓提起“多宝阁”了,一旁的汤圆同阿丙忍不住笑了两声,道:“这多宝阁价值连城之物倒是让我等想起林少卿的话了。” 大理寺众人闲暇时自是聊过不少城中趣事的,这多宝阁的趣事自也在其中。有一回,正当堂中有差役提及多宝阁中拍了什么价值连城的东珠之时,林斐拿着卷宗自堂外走了进去,默默的立在门口听了起来。 待那差役将多宝阁打出的噱头什么“都是稀世奇珍”、“多少人一生也看不到一回”、“真正的绝世孤品”、“价值连城”之类的话复述完一遍之后,林斐突地开口了:“多宝阁每月都有一样价值连城之物,我记得自我记事时就有了。如此算来,这多宝阁每月的进项少说有一座城池,一年便有十二座城池了。那多宝阁又号称百年老店,便以百年计算好了,如此一来,那便统共有一千两百座城池在手了。如此,倒是要让京兆府去查一查他名下可有一千两百座城池了。”说罢那些话,林斐还特意停了下来,看了看众人的反应之后,才又慢吞吞的问了一句,“却不知我大荣可有一千两百城?” 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也叫一旁的汤圆同阿丙听的乐不可吱,便是做菜时提起,还在笑。 当然,多宝阁的噱头之事暂且不提,看前头离开的路人摇头感慨着:“我还以为自己也算得长安城中的富庶人了,看了这郡王府的私藏,才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好东西早叫人家藏起来了呢!若不是今次抄家,还看不到这些物什!”顿了顿,不忘对一旁过去围观的路人说道,“多宝阁那点东西拿来这里连塞牙缝都不够啊!”说着不住摇头感慨着离去了。 汤圆同阿丙两人对视了一眼,抬头望了望天,旋即巴巴的转向温明棠,道:“温师傅,其实还是可以看上一刻的工夫的,回去再做饭也来得及。” 温明棠笑了笑,正想说话,却听前头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人群里传来。 “兴康,你也有今日!”声音阴测测的,却莫名的尖锐。 回以她的,是一声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前头看热闹的人群中一阵嘈杂,不少人下意识的转头侧目,还有人伸手在眼前挡了挡。有人嘀咕着:“不说贵女不贵女了,便是街上随便哪一个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把人衣裳扒了,这叫人往后还怎么见人?” 喧闹间,人群涌动了片刻,随着几声厉声的“住手!”声响起,先时遮眼的人复又放下了遮眼的手,有人不住摇头喃喃着:“还好给人盖条被褥了!” 虽说还未挤入人群,可听着自人群中传来的议论声,也足以让人拼凑出方才发生之事的全貌了。温明棠等人不由一愣,开口提议去看热闹的的汤圆同阿丙两个正踟蹰间,却见温明棠已率先迈步向人群中走去了,虽说挤不到最前头,可隔着人群的缝隙,她还是看到了兴康郡王府门前那片空地上发生之事。 却见兴康郡王府前几个模样狼狈的少女外头罩了条被子,正神情呆怔恍惚的跌坐在府前的空地上,虽是周身皆被被褥罩的严严实实了,可裸露在外头遮不住赤着的足,只一眼便能叫人猜到那几个少女被褥之下皆未着衣袍。 虽官兵来来走走的,看着似是抄家一般,可从这几个少女依旧施着粉黛,贴着花钿的脸上,以及只发髻有些零落散乱的模样,可以看出今日这一遭事于郡王府中的这群女子而言似是未曾想到的飞来横祸。 围观众人的议论应证了温明棠的猜测。 “听闻这县主同几位表妹今日本是准备出去游玩的,”有人说道,“诺,你看她们这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穿着打扮便知晓了!” 于这些娇养府中的贵女而言,今日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至于家中人牵涉案子之事于她们而言似是也无甚影响。却未料…… “喏,看到躺在那里的那个没?”有人指向人群中摊躺在一架纯金黑木床架上的女子,说道,“那个……便是笠阳郡主!” 温明棠尤记得上一回见到笠阳郡主时的情形:芙蓉园门口,笠阳郡主那艳丽又不可一世的模样犹在眼前。前后算来统共还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再次见到笠阳郡主时,那位艳丽跋扈、不可一世的郡主却是恍若变了个人一般。虽说面上的妆容依旧画的精致,花钿、脂粉这些无一不缺,可那两侧微凹的脸颊以及阴翳的眼神,却衬得那昔日艳丽的美人看起来阴狠无比。 这模样……想起上回见叶舟虚时看到的那位叶家公子嚷嚷着害怕抵触的情形,温明棠沉默了下来,于那位凡事嚷嚷着找爹的叶家公子而言,眼前人怕不再是那朵艳丽的娇花了,而是可怖的泥潭。 “瘫了呢!听闻这事就是那里的兴康县主做的。”有路人指着那被几个贵女簇拥着围在正中的女子,不比迅速枯萎了的笠阳郡主,今日之难于兴康县主而言显然是猝不及防的,与芙蓉园见到的那日相比,她容色依旧美丽,只是那被被褥紧裹着的身体,以及脸上还未擦干的泪痕,昭示着... 即便身下的床架被褥依旧用着最好的那等檀木同丝帛被,被褥上绣着的大朵牡丹花依旧开的奢靡绚烂,可再艳丽的妆容、再精美奢靡的床架依旧掩盖不了床架上的笠阳郡主已经瘫了的事实。 这位阴狠艳丽的郡主显然是个对自己容貌颇为自信之人,在芙蓉园那一晚瘫了之前还有“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头,这使得她对自己的体貌极为在意,素日里也是一直维持着那副清瘦之体,也是因着这一贯偏瘦的身体,使得她自瘫了之后,瘦的更是惊人,原本堪堪框住脸颊的面皮因着伤痛迅速凹陷了下去,瘦到凹陷的脸颊配着那阴狠的眼神衬得那张艳丽的脸看起来刻薄无比,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浑身一颤。 百姓这话当然不是问的京兆府,有人听出了他的意思,摇头叹道:“京兆府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喏,原本正办案搜查呢!”一旁的人开口,努嘴指向笠阳郡主,说道,“郡主突然带人冲进府中,速度之快,莫说我们了,便是正在搜查的京兆府官兵对此也是猝不及防。” “我等只觉不过一晃眼的工夫,那郡主身边的护卫便拎着几个贵女出来了。”百姓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这一茬谁也没想到,那些护卫显然是早已训练好了,趁着郡王府里护卫同京兆府官兵对峙的工夫,没人守在府中贵女身边,抓了人就走。几步的路子,边走还边大力撕扯这些贵女的衣裳,把人剥光了直接扔到人前供人围观呢!” “听闻县主同几个表妹也都还未出嫁呢,这一来,怎的是好?”有人叹道,“这还怎的见人?” 当然,前后统共也不过一晃眼的工夫,反应过来的郡王府中人早已拿来被褥将贵女的身体遮起来了。围观的百姓凑上前是看热闹的,从不少人纷纷遮眼的举动,也看得出多数人并无冒犯之心。 “其实也没哪个敢盯着瞧,”有人小声道,“可这事……谁管你看不看的,事情一出,便覆水难收了啊!”说话间,不住感慨摇头。 那厢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正嗤笑着盯着那几个被被褥紧裹身体的少女,抚掌哈哈大笑道:“都好好瞧瞧!啧啧,县主裙下风光,这可是你等贱民日常瞧不到的!听闻我们这位县主日常牛乳沐浴,养的一副绝佳的曼妙身姿,都好好瞧瞧啊!” 这话一出,汤圆便忍不住摇头,偏头对温明棠道:“这……真是好生辱人啊!” 剥光了人的衣裳羞辱人,还故意说着‘曼妙身姿’这等话,不是故意作践羞辱人又是什么? “听闻你兴康日常喜欢着那束腰的胡服,故意勒紧了身子,在马球场上引人注意,”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一开口便是最辱人的那等羞辱之语,“既然喜欢现你那身姿,今日我便助你赤条条的给人瞧瞧。啧啧,我瞧过了,确实养的好啊!” “故意作出那一副男子豪迈样,你不是日常总说自己肖似男子么?”笠阳郡主嗤笑道,“男子入夏时可是赤条条也不惧的,你如今也赤条条了一回,确实可称肖似男子了!” 也不在意周围无人搭话,笠阳郡主自顾自的说着,她今日这一出是为泄愤,显然不是为了同周围围观百姓闲扯的。 “装!还装!我呸!”笠阳郡主盯着那用被褥紧裹身体的少女,骂着犹自不解恨,“不是卖弄风骚么?我今日便助你给全城人瞧瞧!啧啧,便是青楼的妓女那里也只给花了钱的恩客看,你兴康不花钱便能看,可比妓女便宜多了!” 这话恁地刺耳,人群中不少人纷纷摇头。汤圆偏头对温明棠小声说道:“一个郡主,怎的说出这等话?实在是太辱人了呢!尤其她自己还是个女子!” 温明棠摇了摇头,记起那一日险些被逼跳入笠阳王府中的情形,抿了抿唇,对汤圆说道:“这同男子女子无关,纯粹同人有关。更有甚者,便是因为自己本身是个女子,同为女子,自是更知晓如何能最为彻底的击溃一个女子的心防!” 话音刚落,便听那厢被簇拥在少女中的兴康县主发出了一声的凄厉尖叫声。 “别说了!你别说了!”兴康县主尖叫着,那抓紧被褥的手指指尖丹寇被折断刺入被褥之中亦浑然不觉,先时仿若呆了傻了般的神情彻底转为疯狂,她捂住耳朵,尖叫了起来:“你别说了!别说了!” 第四百七十章 围炉煮茶(六) “不说?”笠阳郡主看着那捂耳尖叫的兴康县主,大笑了几声,忽地笑声一收,盯着那厢捂耳尖叫的兴康县主,阴测测的说道:“我如今这副样子,你也别想好过!” 听到这话,温明棠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芙蓉园那晚发生的事,那一对同温家有旧、开面馆的夫妻曾对她说过:兴康县主有心想给笠阳郡主一个教训,不比在宗室中吃得开,总有人环绕在侧的兴康县主,那一日笠阳郡主只有一人,被堵芙蓉园中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令得笠阳郡主竟想借着上茅房的借口,攀爬假山逃跑。 能将笠阳郡主逼至此的兴康县主自不是什么善茬。那一晚,那对夫妻中的妇人曾去前往一探究竟,顺带扔了粒石子击中了攀爬假山逃跑的笠阳郡主。据妇人自己说,笠阳郡主彼时确实被她这粒石子击中了小腿摔了一跤,但当时便站了起来,还能走动。事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惹得笠阳郡主竟想爬墙逃跑,事后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闻笠阳郡主那日是浑身是血被人抬出的芙蓉园。 虽然,此事宗室对外的借口都是推到了那粒石子头上,说是有歹人暗害郡主,兴康县主只是任性了一些。可事实如何,应当没有谁比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笠阳郡主自己心里更清楚的了。温明棠记得林斐曾同她说过笠阳郡主虽为人阴狠,可也算长袖善舞,看曾经被她下手害的去家庙修行的闺秀的遭遇,也知这位郡主往日里害人还是会扯块遮羞布遮掩一翻的。可今日……看她如此不依不饶,连面子工夫都懒得做的样子,显然瘫了之后性情大变,破罐子破摔,下手害人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看今日这一遭事,当时面上喝过赔礼茶,口中说着此事就此揭过的笠阳郡主一家显然并没有当真将此事揭过,而是一直在等着,等着这个报复兴康县主的机会,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今日。 “听闻这笠阳郡主同兴康县主原来号称宗室双姝,据说是宗室中两朵最水灵的娇花,没成想如今却是……”有人唏嘘着摇头感慨道,“一个瘫了,一个……同毁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正说话间,听得几声犀利的呵斥“让一让”、“快让一让”的声音响了起来,围观的人群连忙避让开来,温明棠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群劲装护卫簇拥着几个锦衣华袍的长者拨开人群走至了兴康郡王府门前。 只一眼,温明棠便认了出来,这几人正是自己当日在通明门外等梁红巾时看到的宗室中人。 当日开口做和事佬,说做主让叶家小子娶了笠阳郡主的那个华服长者赫然正位列其中。看到面前这情形,进来的华服长者面上也未见多少意外之色,显然是早已听说这里发生的事了。 “胡闹!”那华服长者开口便是一声呵斥,他对着床架上放完狠话的笠阳郡主斥道,“像什么样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作甚做出这等羞辱人的胡闹之举来?” “呵!”回以她的是笠阳郡主的一声冷笑,瞥了眼面前的华服长者,笠阳郡主漫不经心的说道,“这里所有人都看到兴康的裙下风光了,阿叔此时再来呵斥我又有什么用?” 显然是不耐烦听华服长者那“和事佬”口吻的训斥话语,笠阳郡主说道:“阿叔先前不是同我说过么?事情既已发生了,再着眼于眼前事已是无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说到这里,她嗤笑了一声,瞥了眼自己身下的床架,道,“这金木床架还是阿叔送予我的,说是送予我出行所用,我还真是……喜欢的紧啊!” 最后的“喜欢的紧啊”几个字仿佛是一字一句自口中蹦出来的一般,笠阳郡主说到这里,忽地恨恨地“呸”了一口,而后看向那华服长者,漫不经心的说道:“可惜,金木床架再好,都不如我那一双腿来的好使!” 华服长者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干咳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周围围观的人群,自这举动中,也能看出其显然是个极为看重脸面之人。 “不是说过了么?”长者说道,“当日之事是刺客所为,已着人下去查了,再者,你的伤并非兴康动的手……” “阿叔难道还能比我更清楚当日之事不成?”笠阳郡主忽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看向面前的华服长者,冷笑道:“你等是怨我眼下还活着,能说话,会报复,想着当日还不如直接摔死我不成?” 华服长者显然是被她这一声惊到了,下意识的再次四顾了一番周围围观的人群,见百姓正诧异的看着,原本“和事佬”的表情也渐渐收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笠阳郡主,他突地冷下了声音:“你是定要坏了我宗室之威不成?” “不敢!”不知是不是对华服长者心里发怵,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笠阳郡主绷着脸,说了一句“不敢”之后,忽地别过了脸去,默了片刻之后,方才还对着华服长者冷笑讥讽的笠阳郡主竟是忽地服软了,“阿叔知晓的,我自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如今的废人,有多恨了!” “那也不能乱来!”华服长者说着,回头看了眼披头散发、抓紧裹住自己身子被褥的兴康县主,叹了口气,道,“毁了兴康,你便满意了?” 笠阳郡主对华服长者道:“事已至此,阿叔是要罚要剐,悉听尊便!我的仇……今日算是报了!”只是口中虽说着“报了”,可笠阳郡主的脸色却依旧阴测测的,撇了撇嘴,显然心里并不觉得今日之举能让她彻底解恨。 那华服长者却恍若没有看到笠阳郡主脸上的神情一般,转头走向那抓着被褥的兴康县主,先问了句“她可还好”的话,得了兴康县主痴怔了眼神似得一眼之后,华服长者“咳”了一声,说道:“兴康啊!原本的婚事……取消了!” 眼看兴康县主听到这话之后便开始落泪,那厢的笠阳郡主又是一声冷笑。 两厢一方落泪一方冷笑的反应让温明棠以及在场不少人都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原委,也让人恍然笠阳郡主为什么要选在这等时候,挑中这样的报复方式了。 看兴康县主落泪的举动,那被取消的婚事于兴康县主而言当是一门好婚事。同为宗室中人的笠阳郡主自是亦能收到这等消息的。 结合前因,虽说不是兴康县主直接动的手,可笠阳郡主显然是将自己瘫了的这笔账算在兴康县主身上了。遥想两人号称“宗室双姝”,对自己容貌一贯自信的笠阳郡主还有“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号,可半个月前的意外却让自己这个宗室第一美人瘫了,反观那始作俑者兴康县主则顶替了自己“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头,还博得了一门上好的婚事。 对方处处春风得意,自己却只能半躺在床架之上由人抬着出行,于笠阳郡主这等春风得意时都能下手害人的阴狠之人而言,若说原先的阴狠还会藏在面皮之下,眼下便是彻底撕破那张面皮,不装了。 趁着今日兴康郡王府惹上官司,突然带人横冲出来,看那些护卫如此迅速的动作和反应,显然,为了这一刻笠阳郡主已等了许久了。 温明... 笠阳郡主这一手……还当真是狠! 五步,从春风得意,到跌落泥潭,真真是从天入地不过五步而已。 那厢郡王府中几个做主的郡王、县公、郡王妃以及一众贵女的父母此时才自府中赶了出来,一同赶出来的还有正在府中交涉查案的京兆府中大小官员。 对于眼前这一幕突发之事,显然是府中为查案之事忙的焦头烂额的众人谁也没有料到的。 才一出府,那厢的郡王妃同几个妇人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冲上去抱住了突遭横祸的女儿。 看那几个贵女的模样,也知她们素日里在府中当是被娇养长大的,家中长辈当是分外疼爱,这哭喊声自是十分真切。 冲上去抱住兴康县主,哭喊着落泪的郡王妃恨极之下,转头便盯上了那瘫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竟是直接拔下了头上的钗子,朝笠阳郡主横冲着刺了过去。 这副恨到直接拼命的架势虽说将众人惊了一惊,却并不令人意外。但凡疼爱自家女儿的,谁家女儿遇到这等事不冲上去同人拼命? 不比笠阳郡主突然出现杀的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等时候,如此多的护卫、官兵在场,郡王妃自是才动手便被人拦了下来。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护卫同京兆府中人,笠阳郡主嗤笑了一声,瞥向一旁那几个华服长者,说着风凉话:“阿叔,众目睽睽之下,郡王妃要杀我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宗室的脸面要不要了?你等可要看好他们,莫让他们乱来,坏了我宗室的脸面!” “你少说两句吧!”华服长者瞥了眼笠阳郡主,转而看向那厢恨极的兴康郡王以及郡王妃等人,顿了顿之后,复又对他们说了一遍先时对兴康县主说过的话,“婚事……取消了。” 这件事并不令兴康郡王府中众人意外,脸色难看的兴康郡王恨恨的看向那厢的笠阳郡主,转而复又对那华服长者说道:“她这私怨之举坏的可不是我一家之事,是整个宗室的大事!阿叔,便是我一家逃不过今次之劫,整个宗室丢了这婚事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等自然知晓。”华服长者对着恨极的兴康郡王顿了半晌之后,转头看向那几个裹紧被褥的少女,叹道:“谁又能想到会出这茬子呢!”看那脸上的叹息表情不似作伪。 这番对话落入一旁的京兆府尹耳中,京兆府尹却并未多言。一则此事与本案干系不大,二则有些事也不消明说。 这兴康郡王府里的县主同这一群日常以牛乳沐浴的娇养贵女,自打出生开始郡王府上下便开始为其物色联姻人选了。不过这等联姻却并非两家权势相连,听闻这兴康郡王府中养的娇女们不仅日日以牛乳以及特制的香膏养身体,还有特殊的嬷嬷教养其房中秘术。这等关起门来的事,若非府里人自己传出来,外人自是不会知道的。 兴康郡王府这一手将府中娇养的贵女教成这般,又刻意对外透露风声,引得看重此道的人想入非非,打得什么主意,当然逃不过京兆府尹这等眼光毒辣的仕途人精的眼睛。 古往今来,以色侍人都是向上攀扯的途径之一。若是在以色侍人的基础上,又加上县主、贵女这等身份,那更是以色侍人这一道最顶尖的那等“货物”的存在。 所以,莫笑有些寻常百姓家娇养自家女儿打上了攀扯他人的主意,便是这等宗室权贵,行此举的亦有不少,那句话怎的说来着?奇货可居!寻常权贵拉不下脸来做的事,兴康郡王府会做,自不会是什么善茬。 看兴康郡王话里的意思,那被取消的婚事显然还能助力宗室,显然宗室也是将这几个贵女当成奇货可居之物的。眼下,这等“奇货”被一旁的笠阳郡主毁了,几位过来的宗室中人脸色亦是十分难看,却……毫无办法。 一如这笠阳郡主放狠话时话里说的: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这宗室中人还真真是……京兆府尹看的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便在此时,听人群里一道声音小声传来。 “裱糊匠呢!”这道声音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听不清是男是女,却听的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压低声音说出这一番话的温明棠却在摇头,她看向人群里那几个华服锦袍的宗室长者:这几位所谓的“和事佬”还真真可说是宗室裱糊匠!将各自有所盘算的宗室糊的对外看起来“一片和睦”。 可纸糊的就是纸糊的,自然是风一吹就破了。 眼下陆夫人告官这股风吹来,自是一下子吹破了这片纸糊的“和睦”情形。 第四百七十一章 围炉煮茶(七) 虽这些宗室的裱糊行为同自己京兆府这里并无直接关系,可京兆府中大小官员的脸色还是颇为难看:且不说宗室私怨引起的迁怒会不会波及到自己了,便说他京兆府在这里办案,众目睽睽之下,竟发生了这等事,往后难免不会被人诟病办案失察。 是以干咳了一声之后,京兆府尹看向那厢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开口了:“干扰办案,劳烦郡主稍后在府中等候我京兆府送去的判状!” 这副软中带硬的话语听的围观的百姓连连拍手称赞,直呼京兆府尹是个好官,对抗权贵,毫不手软! 这等民生歌颂之事,京兆府尹自是不客气的照单全收了。 虽说为人圆滑,轻易不胡乱得罪人,可既然动了手,强硬了,便要一硬到底的道理京兆府尹还是懂得。 至于宗室中人难看的脸色,他自是看到了,可……那又如何?他眼下是为民请命,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便是辩到圣上面前,也辩不出他什么错处来。 更遑论……思及大理寺那位少卿前两日特意来衙门走的这一趟,无意间提起圣上在先帝时经历的数次险些被“废黜”的危机,再翻过一遍那位姓陆的老妇人状告之事的细节,他自是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件事,他做起来决计不会手软。当然,此举不管是对民还是对陛下,都能有个好的交待。 其乐融融,众人皆能满意之事,又为何不做呢? 这所谓的干扰办案的判状笠阳郡主当然不会在意,只冷哼了一声。 宗室那几位华服长者闻言亦看了眼放狠话的京兆府尹,先时出面说话,被人称“阿叔”的华服长者看着京兆府尹,不软不硬的出声了:“倒是不知晓你京兆府几时这般大义凛然了!” 京兆府上下自是权当没有听到他这句嘲讽,没有再看那厢抱着女儿哭的凄厉的郡王府上下一众主子,更是懒得理会这哭诉中有几分是全然出自父母之疼爱,另有几分是出于“奇货”被毁之痛。 他咳了一声,转头对那厢的兴康郡王以及众人说道:“郡王请!我等还有几处未搜查干净呢!”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结局早有所料,安抚完女儿起身的兴康郡王临进府之前,忽地转头瞥向外头瘫在床架上一副无所畏惧之态的笠阳郡主,哼声道:“此仇……我府上下今日全记住了!” 对此,笠阳郡主却是冷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床褥下的身体,说道:“记便记了,那又如何?”对兴康郡王的狠话,笠阳郡主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她冷笑着拍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如今这副样子……难道还怕你个将死之人的报复不成?” 一句“将死之人”听的兴康郡王府上下哭诉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不少,显然,对即将到来的结局,众人心中早有所料。 “死人……真是个好东西,”温明棠听到这里,压低声音再次叹了一声,对身旁的汤圆和阿丙说道,“欠死人的恩情再重,也只消还些纸钱便够了!而同死人结仇,也不怕他报复,顶多也只消烧些纸钱,做两场法事,对着火盆说两句软话便成!” “所以,有些人就是喜欢欺负死人,”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温明棠摇头笑道,“因为欠死人的,不管是如山重的恩情债也好,还是泼天的大仇也罢,都只消烧些纸钱,做两场法事便够了!不怕那死人再回来报复!” 这声音似还是方才那道说出“裱糊匠”三个字的声音,对方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想叫人听出来。那厢的京兆府上下官员连同人群里的不少围观百姓听到了这几句话却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便连兴康郡王府上下都听到了这一番话语,心中也知自己眼下就是那不知何人开口所说的话语之中的“死人”了,也难怪这躺在床架上瘫了的笠阳郡主敢闯到府门前来撒野。 若说原先那婚事兴许还能保得府中这几个贵女的富贵,能抓几个人上岸,眼下没了那婚事,他兴康郡王府上下便是府中妇孺也难以逃脱,便是侥幸逃脱,地位也早不复先前了。 作为男子,兴康郡王自是知道自己眼下已是对方眼里的死人了。不过死人好欺负的同时,也是真正的无所顾忌了,再坏也不过如此了,既是已注定了自己要下去地府了,自是伸手能抓几个是几个,将人一同拉下来为自己陪葬了。 他阖府上下即便是死,也要多拽几个陪葬的垫背! 没有理会京兆府尹的催促,看着面前一副无所畏惧之态的笠阳郡主,兴康郡王忽地冷笑了两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你这副样子?你眼下还能躺在金木床架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穿不愁的。也不知那王府后院泥地里的无数冤魂可有意见?” 眼前这骄横的阴狠女子以为如今她躺在床架上便已是无所畏惧了?她偌大的笠阳王府尚在,她虽瘫了却还有人伺候以及梳洗,依旧能打扮的艳丽,穿着漂亮的裙衫出门,这便叫无所畏惧了? “你如今这日子过的还是太好了,站的也还是太高了,从山顶往下走,那下山的道也长的很,”兴康郡王冷笑道,“不似我这等将死之人,再往下跌也不外乎如此了。” “我阖府上下便是真下了地府,也会在地府里等你!”说罢这些,兴康郡王便拂袖冷笑了一声,转身进了府。 这般互放狠话,几乎是明着说出了笠阳王府手头沾满鲜血的辛密之事自是引得不少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 若说原本那些关于笠阳王府的猜测可算是捕风捉影的话,那眼下……众目睽睽之下,兴康郡王说出的那些话,几乎可算是将笠阳王府的事摆到了真正的明面之上。 众目睽睽之下,笠阳郡主扒了兴康郡王府那几个贵女的衣裳,断了阖府妇孺最后能抓上岸的稻草;眼下,这兴康郡王府亦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了笠阳王府那捕风捉影的沾血的面纱,露出了里头埋藏了无数皑皑白骨的真容。 躺在床架上原本自称“这副样子”的笠阳郡主此时早已不复先时扒人衣裳时的无所畏惧之态了,听着周围众人的议论,她脸色惨白,显然是预感到了兴康郡王方才那句要将她拉下地府的狠话不是随便放的。 那厢立在一旁的几个“宗室裱糊匠”们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什么样的锦衣华袍都遮不住他们此时难看的脸色。 这宗室的高粱锦绣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同为宗室中人的他们自是清楚的。只是宗室不比那些权臣,虽宗室之中也不是没有出过那等真正厉害的人物,可比起那等培育子嗣手段狠戾的大族,比起那等自科考与战场中厮杀出的文武良材,他们这等全凭祖上庇荫,靠投胎本事出头的宗室子弟成材的极少。 便是知晓如今的宗室除了表面的权势富贵,内里真正能同那等权臣良将抗衡的权势是虚的,他们几人才会凭借在宗室中的威望,极力将宗室的一团散沙聚拢作一团,表现的一派和睦,使之看起来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般不堪。 可谁也没想到芙蓉园中两个跋扈少女的私仇,竟会引来如此大的影响,也不知这般要互相将人拉下地府的狠话是否会持续下去。 周围百姓犹在议论纷纷,温明棠等人却没有再看了,而是转身走出了人群。 耽搁的已够久了,该回大理寺做暮食了。 …… 今日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一幕,想也知晓会似寒风过境一般迅速吹遍长安城每一个角落。 果不其然,食暮食的时候,堂中众人议论纷纷的便是下午发生在兴康郡王府前的那一幕。 “听闻同兴康县主定亲的是兵部那里的人!”有人扒拉了一口饭食,同周围同僚说着打听来的内幕。 “原是兵部的人!”众人听闻过后,却是摇头,叹道,“那兴康县主便是未发生今日之事,那等教养方式一看便知是……用来攀扯好美色之人的,这但凡家里讲究些规矩,怕被人数落的,又怎会同她定亲?除非是喜欢这个人喜欢的不得了了。” 不过从对方事后迅速解除婚事的态度来看,“喜欢的不得了”这一点显然是被排除了。 “当是哪个好色兵将吧!”有人说道,“家里不讲究这些的,宗室又急需手中实打实的权势来牵引,如此么……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熟料这话一出,便听一声“错了!”声传来。 议论的众人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正是不远处食案边食暮食的魏服。 眼下,他正同刘元以及白诸三人同坐于一张食案上食暮食。 错了?是哪里错了? “难道那兵将不好色不成?”有人摩挲了一番下巴,说道,“那同这等专门请嬷嬷教授房中术的贵女定亲作甚?” “好不好色我不知道。”魏服说道,“但那家里……当是讲究的。” 至于这讲究的原因么…… “你等也知当今中宫皇后出身的大族素有清名,听闻那原本同这兴康县主定亲的兵将同中宫皇后出身的大族亦有些关系。”魏服说道,“既如此,那兵将的家中当是讲究的。至于先时为何同兴康县主定亲……个中原因,我等便不知晓了。” 不过定亲不定亲的,此时也已不重要了,那婚事已然取消了。 “听说那兵将生的还颇为斯文,算得上是一介儒将,家里又有这关系,且年岁同那位兴康县主相仿,”白诸接过了魏服的话茬,说道,“如此的话……莫说于那位兴康县主了,就是于不少京中闺秀而言,都算得上是一门绝佳的姻缘了。” “既是不缺人嫁,如此抢手……”有人自是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等好事又怎会落到那位兴康县主的头上?” 这兴康郡王府的一笔烂账明眼人早知晓了,笠阳郡主既敢在今日做出这等举动来,显然是早已收到消息了。 “且先时可不曾听闻这兴康县主定亲,当是近些时日才定下的亲事吧!”有差役不解道,“如此抢手的儿郎这等时候跳火坑,图什么呢?” 这话一出,那厢于同一张食案上同食暮食的魏服、白诸以及刘元三人便同时摇头,扒拉了一口饭食送入口中——个中原因,怕是只有那位曾同兴康县主定亲的儿郎自己知晓了。 不知晓的话题自是没有再议下去的必要了。 众人转而又将话题转回了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头之上。 “笠阳郡主这一手还当真是狠!”有人叹了一声,感慨道,“外头都传疯了,道什么五步之内,毁去一介贵女!” “也有人道其实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便是当真有色中饿鬼盯着看,又有谁看得清?”一个差役接过了话茬,摇头道,“可这等事……没人管看得清看不清的,衣裳被撕了这件事既发生了,便覆水难收了啊!” “不少人皆在感慨笠阳郡主出手狠辣,也有人道瘫痪之仇,谁人不恨?”另一个差役扒拉了一口口中的饭食,说道,“也不知是不是考虑王府的名声,芙蓉园那晚发生的事,宗室先时不是一直藏着掖着,对外只道兴康县主是任性没有分寸么?今日,那瞒了半个月的芙蓉园那晚之事竟是被传了出来。” 因着下午亲眼见到了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原本坐在台面后,对众人议论之事只是随便听听的汤圆同阿丙直到此时才坐直了身子:无他,芙蓉园那一日他们也在,不过对这宗室贵女间的龃龉却是不知内情的。 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温明棠,却见温明棠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那说话的差役望去,认真听了起来。 “听闻那所谓的贵女任性打闹,是兴康县主一行人借着丢失御赐耳环之事,将笠阳郡主堵在了芙蓉园仕女馆恭房的院中,又隔开了她的那群护卫。至于动手,还当真是没动手,那兴康县主一行人中谁也没有动手!”那差役说到这里,却是停下了来,顿了顿,才又道,“不过是在笠阳郡主所处的院中放了蛇、鼠这等物什,听说事后,恭房所处的院中收拾的仆妇、杂役见了满院乱跑的毒物险些没吓的昏厥过去,连连摇头道难怪笠阳郡主想爬院逃跑了,这……哪个女子看到不怕的?” 众人听到这里,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听得在场众人忍不住开口连叹“难怪”之时,那先时说话的差役复又开口了:“这消息传出来,正当众人感慨兴康县主所谓的任性委实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之时,哟,巧得很,又有消息放了出来,说是笠阳郡主自己便曾经数次用过同样的招数教训过圈子里的‘闺秀’,只是被她教训的‘闺秀’出身不比她,不敢声张罢了!” 这话一出,堂中正在食暮食的众人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魏服开口了。 “所以,”他说着,蹙起了眉,“哪个女子看到不怕的?笠阳郡主确实如许多女子一般害怕蛇、鼠,可同样的,她亦知晓那些女子同样害怕蛇、鼠之物,不妨碍她用同样的手段欺负人。” “有这举动在先,看她今日撕兴康县主等人的衣裳示众之举亦不奇怪了!”白诸接话道,“当然,那兴康县主亦同样不是善茬,这放置蛇、鼠的法子虽不是她头一个用的,却不妨碍她听说了之后,借来一用!” “说到底不过是双方俱非善茬,种恶因得恶果罢了!虽不知晓这两方哪一方先种的因,可纠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同被拉下水罢了!”众人叹道。 第四百七十二章 围炉煮茶(八) …… 今日被笠阳郡主欺辱的兴康郡王府一家当然不是善茬,“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入地府,自也会将你一同拉入地府!”“便是因为临死,才会无所顾忌的拉人垫背!”这等狠话兴康郡王当然不是随便放的。 不止是要将笠阳王府一家拖下水,眼看自己即将落入深渊,对所能抓攀的一切物什,他们都伸出了手,誓要将更多的人一道拉入地府作伴。 刑部衙门昭狱之内的一声惨叫证实了兴康郡王府一家今次确实是言出必行了。 听着“大人饶命啊!”“放过我等吧!”“我娘告的官,我等根本不知情啊!”的凄厉求饶声自不远处的牢内传来,来大牢中处理琐事的张让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这等凄厉求饶的惨叫声几乎每每隔上片刻便能自这一片大牢中的不知哪间牢房中传来。 刑部衙门的牢房也分很多种,有只是关押量刑过个场的那等寻常牢房,亦有刑讯逼供下狠手,被设置在刑部衙门牢房最里头那一片用来上刑逼供的牢房。 即使已在刑部呆了多年,素日里办案时没少来这一片牢房附近走动,可每每经过这一片牢房,听着里头传来的惨叫声,张让还是下意识的拧起了眉。 这般平静的反应自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可同常年徘徊在这附近,取刑具逼供犯人如吃饭喝茶般容易的一些刑部同僚相比,他还是显得局促了些。当然,有他这反应的还有不少。 虽说见多了便习惯了,可大抵是人骨子里对这等场面的排斥,有些事,即使见的再多,也还是无法完全适应的。 在刑部呆了多年,如他这般无法完全适应的人亦有不少,真正动起手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皆被尽数安排在这里了。 当然,能被安排在这刑部大牢负责刑讯逼供的同僚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其本身身家也是干净的。不过昔时开玩笑时,便连这等同僚自己都曾道“自己不是善茬,凶狠云云的”,还曾感慨“若非自身成长际遇不错,被人引导着走上了正途,吃了公家饭。若是一不留神走上歪路,指不定亦是通缉榜上有名的角儿。” 眼下,听着那自牢房中传出的凄厉求饶声,显然是这等同僚正对不远处传出求饶声的那间牢房内的犯人用刑。 以张让的性子,自是懒得搭理这些事的。他一路走来颇为不易,又无什么背后家族助力,对仕途以及自身羽毛皆爱惜的很,平素里甚少沾染上什么是非。 不过今次……看着在那被用刑的牢房前来回踱步的同僚罗山,光看其人面上那不耐烦的神情,也猜得出他对这牢房之内被关押的犯人无甚兴趣,甚至连搭理都懒得搭理那牢房之内求饶的犯人。 只是虽无甚兴趣,却并不妨碍罗山借着各种“由头”命那些专司刑讯逼供的同僚对其用刑。 他同罗山年前便因为调任一事闹过一次,他张让不沾染是非不假,但调任之事涉及自身前途及俸禄,家里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生计问题是大事亦是底线,他自是要争的。 彼时的结局因着罗山走了门路的缘故,使他落了下风,不过眼下罗山那门路反噬到了罗山自身,他张让自是乐见其成的。 原本是打算只看一眼,便离开的,可才走了两步,张让便停了下来,他抬头向那厢的罗山望去:这等时候,衙门都下值了,他罗山却要下令刑讯逼供犯人?到底是什么犯人值得他下值之后都要寻人去刑讯逼供的?他张让可从来不记得这位偏好走门路的同僚是这等勤于政务之人呐!以罗山的性子,若不是顶要紧的急事亦或者对自己调任有利之事,下值之后,这衙门之内当是见不到罗山的身影的。 既如此……这罗山近些时日有这等顶要紧的,火烧眉毛也要办的案子么? 张让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在这时,听那凄厉求饶的牢房之内有哭喊声传来。 “大人,求求大人!让我见一见我娘,我同我娘说让我娘撤诉,不告官了!”哭喊声听起来极为凄厉同惶恐,牢房内的哭诉求饶声不断,“大人饶命!我发誓我定会同我娘说不要铺子了!不要银钱了!我等……我等会自己出去做工赚取银钱的!”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听着那凄厉的哭喊声,原本便觉得不对的张让看着那在牢房外来回走动,神色不耐的罗山,他连理会都不曾理会那牢房内犯人一句的举动更是让张让下意识的皱起了眉。 对那犯人求饶的话语,下令刑讯逼供的罗山并不感兴趣,张让却是听了进去,那句“让我娘撤诉”的话让他瞬间反应过来那牢房里关的是什么人了:当是……那告官的陆姓妇人的一家老小家眷了。 罗山年前调任走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门路,上山容易下山难,那陆姓妇人的告官几乎是等同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逼上绝路了,再联想今日兴康郡王府前兴康郡王放出的那等临死也要拉人垫背的狠话……张让顿时反应了过来。 柿子专挑软的捏!这罗山当是被兴康郡王府那里施压着对陆姓妇人的家眷动刑了。 听着那自牢房内传来的凄厉哭喊声,记起前几日林斐来这里走了一趟,说过的那陆姓妇人家里的一些琐事,张让顿时有种无话可说之感。 只是虽无话可说,却……也不是不能理解。那陆姓妇人的家眷,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再寻常不过的小民罢了,不作大恶的同时,胆小惧事、贪懒、占便宜什么的也算得上是所谓的人性吧!只是这等品行,在普通人中都算不得好罢了。 听着那自牢房内传来的凄厉哭喊声,不用过去看,张让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本抓那陆姓妇人的家眷便是罗山为了给那兴康郡王府一家有个交待的,论理说前几日抓人时就该用刑了,不过前几日林斐走的那一趟,道出陆姓妇人时日无多之事后,罗山这等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人精自是稍一想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是以,人抓进来之后一直拖着未对其动手。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家要倒,罗山这几日想的也皆是如何同这两家划清界限的问题。 这一拖,便拖了两日,也叫那群陆姓妇人的家眷侥幸拖了两日才被用刑。 不过罗山既是将人关入了刑部大狱,显然一开始便知道对这陆姓妇人的家眷用刑之事是避不可免的了。 今日下午那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已传遍整个长安城了,即便身处刑部衙门之内,一下午根本未出衙,也不妨碍张让听闻了此事。 他张让对这兴康县主同笠阳郡主两个女子之间的事不感兴趣,却知晓经此一遭,这兴康郡王府同张家怕是要如同发狂的野狗一般发疯似的将人往地府里拖了。 这还真真是“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了! 于罗山这等人而言,任那牢内的妇孺家眷哭喊求饶的再真切同凄厉,自是都不会动任何一点恻隐之心的。他此时不耐、焦躁的,当是如何摆脱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问题了。 张让下意识的拢了拢手里的卷宗:罗山这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做派,若真真拉上公堂对照着每条律例着条的审,自是不会干净到哪里去的,那等擦着律例的底线行贿、受贿之事定然不少。 如此一来,远的不说,便说近的,那兴康郡王府同张家手里定是不会少那能拉罗山下水的绳索的。 想到这里,张让抿了抿唇,心里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畅快之感:不是每个人都如罗山这般擅长见风使舵的走关系、搞门路的,如他这等人便不擅长。倒也不必自吹自己没试过那等所谓的应酬之宴,毕竟家里一家老小的花销都担在他身上,调任官阶,多些俸禄之事想来任谁都是不会拒绝的。可有些事……或许是天生的,如他这等人便天生不擅这等事。 不说硬着头皮上去给人敬酒这种事他做来委实尴尬又难受,便是当真做了,那等不安、懊恼、惶惶不安之感能时时刻刻的涌遍自己的全身。他也曾自忖,若是当真走了门路提了自己的官阶,自己怕是晚上入睡都睡不踏实了。哪里能似罗山这般心安理得的接受的?足可见,这等事也是无法强求的。 看明白了这些之后,他便再未如罗山一般日常出席这等应酬之宴了。当然,整个刑部衙门之内有如罗山这样的同僚,亦有如他这般不擅此道的。撇开那层所谓的官阶、品级、出身以及天赋之流的身份,每个人生下来皆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不过,寻常天赋如他这般自是要比罗山更勤奋些的,下值之后还留在衙门做事于他而言也是常事。 毕竟大荣如今的官员政绩考核还算严明,若是相差实在太大,便是想走门路也不易。不过话虽如此,可年前那一遭还是让他大受打击却又无可奈何。事后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与罗山的政绩考察相差的还是不大,如此才会被走了门路云云的。于他而言,能做的也只能是更勤奋,同罗山的政绩比起来相差更大些,好不叫人寻到借口被夺去调任的机会罢了。 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如闷头干活的老黄牛一般,不被人注意了。却未料到先前只在大朝会上远远见过一回的陛下竟会知晓他的存在,也未料到自己竟会被陛下挑中,审理常式同赵孟卓之死的案子。 被挑中的那一刻,他激动不已,不止是为自己的政绩,更是深感天子的慧眼圣明,誓要查明此案。 因此,这段时日,自己一直在忙于查案,对外界之事并未多做过问。 按理说此时的自己看到这一幕应当视作不曾见到的,可张让回忆起了前几日同林斐见面时的情形。彼时他表态陆姓妇人家眷一事与自己无关便是为了摘清自己同林家之事毫无关系。 毕竟,自己查的便是靖国公,那陆姓妇人又同林家有旧,自己不便牵扯太深。 林斐走那一趟的目的,他也知晓,不过是为了不让罗山将那陆姓妇人弄到刑部来,好逼京兆府对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下狠手查罢了。这一遭于自己而言,不管于情于理都是向着好的那一面奔的,他自是不会多插手。 可他还记得林斐那日临离开时对自己说过的话。 “困兽之斗最是疯狂,罗山保不得会被拉下水。即便是不想动手,可为了自保,那被抓进来的茜娘一家老小都指不定会横遭祸事。”林斐那日是这么对他说的,“我知,此事与张大人你无关。不过案子错综复杂,茜娘等人又皆是胆小惧事,没有主见,极易被恐吓之小民。为求活命,罗山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定会说什么。” 他张让只是不擅见风使舵,可事情还是看的明白的,是以当时闻言,便道:“恐吓几个小民胡乱攀扯,于那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结局而言又能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林斐摇头,对他说道,“可茜娘那等小民不懂,只消稍一恐吓,便什么胡话都说了。” 如此一来,稍明白些的,都能猜到届时的状况了。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下地狱,说是泄愤也好,说是阴狠报复也罢,定是会将所有能攀扯到的人皆拖入地狱;于他们而言能用到的人不多,罗山便是他们手中那条拉人落入地狱的绳索;若是罗山这条绳索拉下的人足够多,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用罗山这条绳索拉人,自是暂时不会毁了这条拉人的绳索;若是绳索拉不下什么人,那作为工具本身,这条绳索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山这等见风使舵的人精当然看得懂这一幕,为求自保,必是不会当这条绳索的,如他这般的人定会寻人顶替,这等时候,还有什么比那陆姓妇人的家眷更适合用来顶替当绳索的么?而那陆姓妇人所言之事又错综复杂,真往上上溯至同景帝、宣帝有关之人,怕是能胡乱咬出一大片来。 这也是罗山抓陆姓妇人家眷的目的。 无他,不过是做他这个原本的绳索的替身,他罗山只充作那木桩搭起来的桥,待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倒台,事后追责起来,他罗山也不过是办事不力,未查清人证口供便胡乱行事罢了! 至于那条绳索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胡乱攀咬会结下私仇不说,若是查出来作伪证之流的指不定还会被判入狱,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围炉煮茶(九) 若说原本的他就似那等“专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书生的话,林斐那一席话便成了瞬间擦净他眼前迷雾的引子,让他看清楚了眼前这一幕产生的缘由。 想明白了罗山此时在牢门前徘徊,对那陆姓妇人的家眷用刑逼供之举的目的,张让顿时浑身一惊。 除了惊叹林斐此人眼光委实毒辣,简直是将那张家、兴康郡王府以及罗山、陆姓妇人家眷等人里里外外皆看透了之外,更是连这一行人往后的举动都猜的明明白白,一点不差。 这还真真是……他张让是听说过林斐在大理寺衙门之内的政绩的,大理寺这等衙门的政绩自是与官员手头查的案子所挂钩的,林斐手头那一骑绝尘的查案结案数目确实令人无法诟病,哪怕是再挑剔的对手都挑不出毛病来。却不成想除却擅查案、政绩过人之外,他看人情、通人性的眼光亦是同样毒辣。 因着手头在查靖国公案,他对林斐原先的态度是极为冷淡的。当然,这等冷淡的原因既是因为自己在查他林家的案子,又是因为林斐这等人同他浑不似一类人的缘故。 与普通百姓相比,他自是算得上厉害的。不过既入了衙门,同到这个品阶上了,自是要同身边相同品阶的同僚相比了。比起林斐来,他以及周围绝大多数的同僚都算得上是那等努力勤奋的“普通”人了,而林斐真真就似是那等天公偏爱的天之骄子一般,天赋过人的同时又有不凡的出身,这等人真真是深受天公偏爱。 可此时,得林斐点透,看罗山种种举动恍若看明镜似的张让却是突然觉得林斐那不凡的出身反而是“拖累”他了。这等感觉,就似抬头望日,明明只消一轮红日就能将头顶上方那一片天空照得澄澈通明,可偏偏有两轮红日当空。这反而掩盖了两轮红日各自的光芒,虽依旧能照亮天空,却令抬头望日之人觉得刺目了起来,反而看不清每一轮红日各自的光芒了。 那公侯门第出身的背景算得上是一轮红日,虽稀奇,可放眼长安城里这等权贵却是一抓一大把;而反观他身上另一面的手腕同能力,不论是年少高中、入仕之后的政绩过人,还是看人情、通人性的眼光之毒辣,皆是独一份的存在。 甚至比之出身背景那轮红日,他身上的手腕同能力这另一轮红日更是绝无仅有的存在,也更为稀奇。 林斐如此“双日凌空”般的受天公偏爱,竟让张让觉得这般“双日凌空”般的背景,到底是掩盖了那一轮真正耀眼罕见的红日之耀眼了。 兴许,“单日凌空”的林斐才是最为特殊的存在,此时“双日凌空”处处不凡,反而是拖累了他。 当然,这等话,张让也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在他这等肩上担着生活俗事的担子,又认真做事,外人眼里看起来是个“俗人”的眼中看来,自是更希罕那另一轮绝无仅有的红日的存在的。不过放到外头去,怕是没有谁会觉得侯门出身这等事不是一件好事了。 毕竟,于大多数人而言,侯门出身这等背景才是其身上最耀眼的;而于面前的林斐而言,却并不是。 心里感慨了一番之后,张让沉默了下来,难得的没有如往日那般立时转身离开,而是顿了片刻之后,向那厢的罗山走去。 林斐一语既点明了他,那他张让也不妨多管一回闲事,应了前几日他所求。 “若是罗山等人真如此做来的话,林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张大人帮忙!”林斐那日同他说道,“茜娘等人不似张大人,是怎么点都点不透的。张大人若是见到那茜娘等人被罗山恐吓,稀里糊涂的被人抓交替,替罗山做了那条绳索的替身,还请张大人出面帮忙阻止。” “你我皆知,那茜娘一家人只要捱过几日,不在被恐吓之下胡乱攀扯撕咬,罗山暗示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便根本无人奈何得了他们。”林斐说道,“相反,若是在恐吓之下就范,那罗山倒是安全了,可他们一家……那才是真的完了!” 升斗小民,惧事又贪便宜,好处想占,事情却不想做,亦不想出头担责才会酿出此等祸端。张让叹了口气,将茜娘一家的行径看的分明! 那茜娘一家虽说是普通人,可也算得上是品行不良的普通人。若是品行真真足够好,又怎会让那陆姓妇人一人出面告官? 那陆姓妇人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那些想下手之人反而不能对其如何了。他们一家若彼时陪伴在陆姓妇人身边,一同出面站在衙门里,此时便皆被收押在京兆府大牢之内了,罗山便是手伸的再长,还能隔着衙门拿他们如何不成? 眼下,这等惧事之辈在私下里被押解来了刑部衙门的昭狱,罗山藏在此举背后的这点心思,便是他,若非林斐点明,乍看之下,也不会多做理会,只以为罗山抓这几个小民是为了做表面工夫好向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有个交代罢了。 却未料,罗山此举背后的用意并没有这么简单,而是在为自己寻替身。 如此之下,这几个品行不良的小民怕当真是……要稀里糊涂的做了旁人的替死鬼了! 想明白了这一茬,张让只觉得心里发凉,愈发觉得罗山这般的人心思简直是阴毒至极。先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时也不过以为他见风使舵、擅长溜须拍马罢了,以为其举动多少也能沾些“人之常情”的范畴,可今日这一遭看明白他一番举动背后的用意之后,张让却觉得“人之常情”这四个字的宽慰、安抚他人的话语,其范畴未免太过宽泛了。 人之惧死是人之常情不假,可寻人做替身,害旁人性命来顶替自己也能算作是人之常情不成? 果然,世事还是要看明白再下定论的。能如此清楚的洞悉人心,也难怪他林斐手头那结案数目一骑绝尘了。 心里感慨着行至罗山面前,原本正焦躁不耐的让人用刑的罗山见他过来,似是有些意外,不过旋即恍然,抬头对着他冷笑了一声:“怎的?一向不多管闲事的张大人今日竟破天荒的管起闲事来了?” 张让抿了抿唇,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头一回,以一种别样的目光审视打量起了面前罗山的神情举止以及动作:看他蹙眉的反应,显然对自己过来的举动是极为排斥的。 思及罗山眼下的处境,那接下来……他当是要想办法将自己推开莫让自己多管闲事了。 正这般想着,却见往日里同自己争锋相对,一向阴阳怪气、寸步不肯相让的罗山突地放软了语气,一副落寞失意模样的开口了。 “好了!”罗山说着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张让的肩膀,说道,“先时的事算我不对,我这也算是咎由自取。你也知……我眼下这等状况,”罗山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叹道,“该是你的迟早是你的,你我那位子迟早是能换回来的。经此一事,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教训,还是如张兄你这般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才最是踏实啊!” 从认错,到苦笑,至最后赔礼同感慨,那称呼也自“张大人”变成了“张兄”。 看罗山短短一席话里变脸的速度之快,真真是让张让暗叹自愧不如。 察觉到拍在自己肩头的那双手微微滞了一滞,张让开口了,他既没有开口问他大牢里关的是什么人,亦没有询问他此举背后的用意,而是忽地开口说道:“京兆府那里听闻今日抄兴康郡王府时抄出的东西不少,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自其府内搬出的大件珊瑚摆件都有不少,外头皆在议论多宝阁不过尔尔,哪里比得上富贵宗室家的藏私,听闻圣上听闻此事之后颇为震怒呢!” 这些事罗山自是知晓的:兴康郡王府要倒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他不知这兴康郡王府同张家几时倒而已。 说来也可笑,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昔日虽是他的后台。可此时,怕是没有几人会比他更希望自己这往日的后台早些上断头台的,随着断头台上那一记铡刀落地,也好彻底斩断那条绑着自己同这后台之间的那根线。 如此这般拖着,要断不断的,便迫使他必须做些什么,好堵住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嘴了,也只有拖下水的人足够多,令他们两家满意了,自己才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随口应了张让一声,他此时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思来应付这个同僚了。便是素日里,除却调任职位那一次之外,他同身旁的张让也没有什么交集。无他,不过是因为行事风格不同罢了,这张让古板的行事风格实在是让他不喜。 至于张让突然过来同他说的兴康郡王府里搬出不少难得一见的物件之事,他罗山都去过兴康郡王府不知多少回了,又怎会不知道这些人府中有多少稀世奇珍? 既都是要上断头台的死罪,多条贪赃的罪责于死人而言又有多少干系? 他罗山在意的是兴康郡王府同张家身上那些具体的罪责吗?不!他在意的,是这两家什么时候能被阎王爷收走灭口罢了! 眼前罗山不耐烦的反应张让也并不意外,这些当然是不可能打动罗山的,因为罗山并不在意这些。 罗山的反应并没有出乎张让的意料之外,自也在林斐的意料之中。既托他帮忙,林斐自是给出了解题之法。 是以顿了顿之后,看着不耐烦的罗山,他开口说道:“听闻旱灾、水患、饥荒什么的缺银钱,圣上登基之后,也一直在为国库空虚之事头疼不已,今日京兆府里的这一搬或许于京兆府而言是无意的,不过于圣上而言,这无意之举倒是能一解那迫在眉睫的赈灾之事了。” 一席话听的原本不耐烦的罗山顿时一愣,多年同僚,他自是清楚眼前的张让素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这等话……决计不可能是张让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此时的罗山也懒得管是谁教的张让了,这一席话倒是令他突然反应了过来。圣上缺钱赈灾,今日兴康郡王府一番露财,如此一来,便是京兆府想急着结案,圣上那里怕是也要压上一压,尽可能多的将这两家的家财尽数抄没了的。 这般的话,这两家牵涉的陆姓妇人状告之事要彻查不假,可同样的,其所涉贪脏之事也是必须查的。否则,便是查清了陆姓妇人状告之事,未查明贪脏之事,这案子也是结不了的,必会被陛下下令再查。 这个案子要查明的不仅是人,还有财。若不然,待陛下再下令来回重查时,少不得又要多耽搁些时日了。 不行!京兆府那里需得走一趟,点醒京兆府尹必须将这两家涉及的银钱贪脏之事查了。若是无人提点,照着寻常的办案流程来做事,这银钱贪脏案未必会被拉上台面。 陆姓妇人那身子骨……京兆府此次办事必不会拖,想来是不希望因着未查清两家家财贪脏一事,被陛下压着无法结案的。若是这压个几日的工夫,重要人证陆姓妇人出了什么事,于京兆府而言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事态紧急,罗山朝张让抱拳道了声谢之后,未多说一句废话便匆忙离开了。 不用想也知道,罗山这一走是要去哪里。 罗山这一走,里头刑讯的同僚自也暂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出来同他打了声招呼,嚷嚷着要去吃宵夜了:毕竟刑讯逼供这等事,也算得上是体力活呢! 转眼的工夫,原本挡在面前的罗山同一众刑讯逼供的同僚都走了。眼前也只剩他张让以及大牢内那些被刑讯逼供的陆姓妇人的家眷了。 面前这一幕,也算是给他张让上了一课。既不用明着开口引来罗山的猜忌与针对,也能暂时将罗山轰走了。 当然,林斐所求至此也只完成了一半,至于那剩余的一半……他需走进大牢点明里头那几个愚钝且惧事的小民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围炉煮茶(十) 罗山承不承这一口提醒之情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当然,想出这一茬的林斐也不在意这些。 他们要做的只是在不引来罗山猜忌、针对这些白费精力之举的情况下,将罗山同里头刑讯逼供的同僚调开罢了。 看着眼前已走空的同僚,他们的所求显然是已经完成了。 张让深吸了一口气,走入牢内。 牢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受刑的几人被绑在那十字木桩之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断手断脚的可怖画面,可自那囚服上渗出的血迹,亦能看出当是吃了苦头的。 罗山还需这几人开口攀扯拉人下水,且那陆姓妇人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待到结案之后,京兆府定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释放陆姓妇人的,这等情形之下,陆姓妇人的家眷若是没有牵扯上别的事,自是不可能在京兆府释放陆姓妇人之时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人前的。 所以,这几人至此,吃的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罗山心里有数,那几个刑讯逼供的也清楚,下手算是软和的了。 当然,能不能继续软和下去,便看这几个陆姓妇人的家眷能不能一直保持那“无辜小民”,“不沾染是非”之身了。 只是他看的清楚明白的事,这几个小民显然是不懂的。 见他走进来,虽说有一瞬间的错愕,可还是立时开口大声嚷嚷着哭诉求饶了起来。 “大人,大人,小民知错了,小民知错了!”那几个小民哭着说道,被绑在正中木桩刑具之上,那个陆姓妇人的女儿,听林斐说名唤“茜娘”的,哭着求饶道,“大人,大人放过我等吧!你让我等招什么我等便招什么!” 一听这话,张让便忍不住暗叹了一声:一股无力之感瞬间涌遍全身。 面对林斐时,他曾感慨自己太过愚钝,感叹聪明人不凡,羡慕其智的同时,又忍不住心忖自己同这等人之间的差距简直是难以跨越,若这世间都是林斐这等人,他张让怕是要喝西北风了。所以,若这世间多是这等聪明人,他张让大抵是不会高兴的,可面对这几个愚钝小民时,他却又感慨了起来,若这世间都是这等愚钝到无法点透的小民,他张让怕是也同样不会高兴的,毕竟时时刻刻都被这等无力之感所笼罩的感觉当是难以忍受的。 看明白了这等小民的成色,他自是知晓自己说话不能兜圈子了,是以轻咳了一声,开口反问那名唤茜娘的妇人:“招?招什么招?没有的事无中生有,胡乱攀扯?便不说作伪证按我大荣律法是要入大狱的了,你等是觉得这几日的牢饭太好吃了还是这刑具上身之事太过舒坦了?还嫌这大牢没有呆够?” 那厢哭的正可怜委屈的茜娘听了他这反问明显愣了一愣,呆呆的望着他,显然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着面前这惯会哭泣掉眼泪的妇人,张让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眼泪这一招面对家里人以及亲眷有用,放到衙门大牢这等地方谁会管这眼泪?又不是金子做的,还能换钱不成? 见他不说话,那名唤茜娘的妇人吸了吸鼻涕,狼狈可怜的开口了:“大……大人,我……我去劝我娘,让我娘不告官了!”说到这里,她扁了扁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般的落了下来,她哭诉道,“只要大人让我见一见我娘,我便立时劝我娘不告官了!既知道这等事捅不得,她怎的偏要捅呢?左右……左右她中了蛊毒也没几日好活了,又作甚不好好在侯府里呆着,还要出去瞎折腾?” 这满是埋怨的语气听的张让的眉头下意识的蹙了起来,他动了动唇,却依旧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看着那名唤的茜娘的妇人,听她继续往下说。 眼看张让依旧不说话,那名唤茜娘的妇人又哭着继续说道:“也怪我等贪懒,想占便宜,图那一两个铺子的银钱。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便出去做工了!” 提到做工了,那同样被绑在大牢中用了刑的这茜娘的一对女儿女婿也跟着一道哭诉了起来:“是啊!大人,我等不要铺子了,我等出去做工就是了!” 听着满满“出去做工”这等话,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张让是懒得理会这等懒汉小民的,可眼下……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看着面前“表忠心”,表示定会放弃的三人,顿了顿,反问他三人:“你等……可是在开口埋怨那陆姓妇人?” 这张让口中的“陆姓妇人”除了陆夫人还能指谁? 三人闻言,立时忙不迭地点头,争先恐后的开口抱怨了起来。 “是啊!都怪我娘不懂规矩,我等懂了,定会劝她的!”那两个年轻些的说道。 那茜娘更是吸了吸鼻涕,“呸”了一口,恨声道:“都怪我娘!左右也没几日好活的人了,作甚出去瞎折腾?” 张让看着面前的茜娘,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道:“继续往下说!” 这举动,茜娘自以为自己这话正中了面前这位面生的大人的心思,便继续说了下去,将经此一遭所遭的罪皆尽数推到了陆夫人的身上:“我等原先好好的,有常大人接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瞎折腾什么呢?” “有的出去告官,还不如出面劝我阿弟将那银钱给我了!”茜娘咬牙恨道,“左右他被关在大牢里,也无什么用钱之地,作甚手里死攥着那点银钱不放?” 这陆姓妇人一家几人间的关系,张让早自林斐口中得知了。 眼下,听着茜娘那愤怒的埋怨声,他的眉头蹙的更紧了,若非自己得了林斐所托,此时面对面前的茜娘这等人,他怕是要控制不住立时甩手走人了! 简直是……简直是冥顽不灵! 难怪林斐道也莫用劝此等人向善这等话了!似眼前的茜娘这等小民,又哪里会有什么是非观念?总是打着“人之常情”的旗号为自己贪懒、占便宜寻借口,没酿出什么幺蛾子不过是本事、天赋、权势不允罢了,若是手头当真有权势、本事这等东西,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君不见富贵人家里不也有这等虚伪、刻薄之小人? 懒得再听茜娘喋喋不休的抱怨,张让开口打断了眼前这几人的话,他开口问那茜娘等人:“观你等如今这样子,受刑挨打、被刀划,被刑具夹手这等,受的皆是皮外伤,虽肿胀、疼痛,可身上手脚俱全,这筋骨也未断,是也不是?” 茜娘等人听到这里,不由一愣,眼前三个哭的滑稽可怜的小民颤了颤双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不敢随意接话。 这幅模样看的张让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果然还是常式那常年不断似养猪似的接济将你等养的双手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惯了,这点皮外伤也能算得上是伤?” 一席话明显将三人骇了一跳,颤着双唇动了动,惶惶的看着他。 “还埋怨那陆姓妇人?”张让呵笑了一声,斥道,“本官今日便在这里告诉你等,若非有那陆姓妇人在,你等此时身上早缺胳膊少腿,筋骨断了不知多少根了。若非她此时立到那风口浪尖处,逼着罗山不敢胡来,本官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你等眼下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了!” 一席话说的三人大骇,惶惶的看着他,那茜娘更是喃喃道:“大人,小民不懂。那方才的罗大人……” “他眼下都自身难保了,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拉他下水,他正寻人顶替自己,才会如此恐吓你等。”张让说到这里,看着眼前依旧一脸茫然的三人,知晓那些弯弯绕绕说多了这三人也听不懂,隧道,“‘抓交替’总懂吧!你等三人正是他要抓的交替,顶替自己的替死鬼!”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面前三人立时露出了惊恐之色:显然,比起那等朝堂权势的复杂来,这等民间‘俗语’,求神拜佛的神鬼之事于他们而言更好理解,几乎是一语便立时明白了过来。 “既要做个孝顺的,那不管是装的还是真心的,要做便一做到底,你等可知这个道理?”张让看着面前三人,骂道,“你等三人若是当时不呆在背后当那缩头乌龟,而是陪着陆姓妇人一道出面,当着满城百姓的面,立在京兆府的大堂内告官,便是收押也只能收押在京兆府,又怎会被拉来刑部?” “你等以为刑部衙门是什么地方?”张让指了指那一大排还未上及几人身的刑具,说道,“难道还会比你等熟悉的各州府的父母官衙门更客气不成?” 专司刑讯逼供的衙门又怎么可能比之京兆府这等衙门更客气呢?三人惶惶之下,痛哭了出来:“大人,大人,小民不知啊!当真不知啊!” “便知你等不知!性贪婪,又不做那等好人!”张让“呸”了一口,骂道,“若不是有陆姓妇人立在风口浪尖上顶着那即将压下来的大山,罗山对你等可不会那么客气!你等方才那些话是嫌她多事,让她莫要为你等扛着那座压下来的山不成?” 听到这里,几人方才低头哭泣了起来,茜娘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我娘要害我……” “你娘作甚害你?她一个将死之人,你以为她拼着一口气争这些做什么?”张让骂道,“那姓刑的厨子自有自己的谋划,关几年,便能出来了,且又有钱财傍身,他哪里还需要你娘来谋划什么?” “你等以为常式是那大善人不成?那么多年供养你等一干懒汉,这些银钱难不成不要还?”张让喝骂道,“他同你等非亲非故的,又图你等什么?” 面前三人的眼泪在张让的训斥下流的更凶了,看其面上的神情懊恼是真的懊恼,也确实是出自真心的,口中更是在不住嚷嚷着“知错了”,还懊恼着“错怪娘了”,可具体错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张让见状,忍不住摇头叹气:有些事……果真是不能强求的。 “既是升斗小民,所需记着的,便是莫要贪图什么便宜同捷径,这世间哪里又有什么捷径呢?”说到这里,想起那厢奔走的罗山,他心中叹了一声,此时颇为感慨。 果然啊!罗山先前走了人情的捷径,如今这人情债还起来还真真是还不完了!此时,他倒是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原先不懂这些,做不了这些人情世故之事了。 “罢了,你等且记住!你娘拼着这条命来行今次之举是不得不争,若是她不争,你等眼下怕已是生不如死了!”张让说道。 那厢三人的表情依旧是云里雾里的,却显然是认同了他的话,点头道:“我等知晓的,还是娘(外祖母)对我等最好了!”说话间又是一阵涕泪哭泣。 “只是她拿命挣来的机会,你等也要把握住了!”张让说道,“那罗山屈打成招,让你等认的没做过、不知晓之事,你等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知晓就是不知晓,记住,莫要撒谎和胡乱攀咬了!” “你娘拿那副时日无多的身子骨在逼京兆府快速结案,她告官时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待结案被放时自也会依旧当着众人的面被释放,京兆府不敢让她死在大牢里。届时,你等作为她的家眷,自也需要全须全尾,不能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人前。”张让说道,至于陆姓妇人这次告官赶上了好时候,正是陛下所需这等朝局动荡之事同这几人无关,他自也懒得说了,左右这等事怎么对眼前三人说,眼前三人都是听不懂的。遂只看着眼前三人,说道,“记住了!你娘不是惧事,而是足足等了一甲子才等来了这个机会,千万莫要浪费了!”说罢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多少人等一辈子也未必等的来这个机会啊!” 好在三人虽愚钝,却惧事,不得不说,“惧事”这一点真是一把双刃剑,端看人怎么用了。 此时,三人惧事的性子虽令他们对他这话似懂非懂,却也知晓自己这一席话是他们保命的稻草,遂咬牙点头道:“我等……我等知晓了,多谢大人提点,我等定不会胡乱说事,胡乱认账的!” “那等玩弄手腕权术之事,你等做不来!那便不如老老实实的做个好人,没做过的便是没做过,不知道的便是不知道,有你娘在,罗山也只敢让你等受些皮外伤罢了,不敢当真拿你等怎么样。”张让说道,“你等只消在这里等着,待你娘被释放之日,你等身上不沾染上什么别的官司,给罗山借口继续扣押你等,自然便能全须全尾的离开这刑部大牢了。” 这话已是说的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三人回过神来,立时口中嚷嚷着道谢,道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不会胡乱认罪,胡乱攀扯乱... 话带到这里其实已足够了,不过既然林斐交待了,张让想了想,便将他最后交待的那句话也同几人说了。 “另外,”他看向茫然看着自己落泪的茜娘,开口说道:“那铺子确实能拿回来!”他说道,“既是你等花了这么大力气拿回来的,拿着便不会再心虚了,也不会浪费,定会好好珍惜的!” 这一番同陆夫人告官前一样的话,听的原本正茫然的茜娘霎时泪如雨下。 第四百七十五章 蒜香南瓜 “能不能保住你等全须全尾的模样,而不是缺胳膊少腿的自这刑部大牢出去,便看你等自己的了!” 张让走出刑部大牢时,还在想着自己方才说出口的那句话。按说他在刑部呆了多年,见过的那等穷凶极恶之徒也不知凡几了,再恶、再狠、再毒的凶徒他也是见过的,可从来没有哪一刻似眼下这般,令自牢中出来的他胸口发闷的。 愚钝、不知事且小恶的小民,其所作所为竟还能被框在所谓的“人之常情”范畴内的这三人真真是让他觉得那等颓然无力之感一遍又一遍的涌遍全身。 所幸,这种求神拜佛、民间俚语之事,这些小民是懂的,也是惧怕鬼神之事的。所谓的“抓交替”三个字也算是能清晰的概括出这些小民眼下的处境的。 圣人曾言“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或许,所谓的小恶,只是没有那个能力罢了。 穷凶极恶之徒中虽不乏手腕厉害、智谋过人之徒;可还是愚钝且大恶之徒更多些的。无他,不过是又蠢又坏罢了!张让忍不住摇头,自忖自己是不是太过苛刻了?可胸口发闷的感觉真真是让人看的不住摇头。 罢了!他只是个办案官员而已,且这案子还不是自己的案子,自己此行不过递个话而已!至于这名唤茜娘的妇人这一家中撇去那两个孩子之外,唯一一个让人看上去不会摇头的陆姓妇人,也时日无多了,到时眼不见为净,自也不用再管这群难以评说的小民了。 至于这几个小民……正如林斐所言,旁的道理未必会懂,可那捏在手里的铺子租赁银钱是懂的。挨了那么多的打,受了那么多刑罚,在罗山手里吃了不少苦头才得来的铺子,想来是会好好珍惜的。 费尽力气得来的东西自才会珍惜,不似常式那不消他们做事便能白白送来的接济,一切来的太过容易了,自是不会好好对待的。 边走边想的张让想到这里,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突地想起了自己的际遇:不得不说,似自己这般靠着实打实的政绩往上爬的人,确实对自己手头所得的不管是官阶还是自身名声都远比罗山那等人更爱惜。 果然啊!还是吃了苦,受了累得来的东西才是最最珍贵的。 …… 外头关于兴康郡王府以及笠阳郡主一行人的消息不断,公厨三食之间差役、小吏们的议论亦是不绝于耳。 在台面后对着那内务衙门送来的成堆白菜叹气的汤圆同阿丙忍不住感慨:“总觉得这时间好似变慢了一般。” “说到底还是外头的事情一天之内都要变换好几个样的缘故!”温明棠一边切着手里的的南瓜一边同两人说道,“无事发生的一天自是过的快,因为什么也不消去记住。眼一闭一睁,一日就过去了,而那等事情发生的多的一日,要记得事情太多,便觉得时间都好似变慢了一般。” “可不是么?昨日那兴康郡王府同笠阳郡主一家的事还在闹,连同芙蓉园那晚的事都抖了出来,今日便听闻京兆府彻查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贪赃之事了!”汤圆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原本正在剥白菜的手慢了下来,仰着的小脑袋往下点了点,一副精力不济,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温明棠看了眼外头的日头:这几日都是大好的晴天,眼下他们才吃罢朝食,正准备做午食,小丫头汤圆便累了?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肩膀,将快要打瞌睡睡着的汤圆拍醒之后,温明棠扫了眼她眼底的乌青,笑着问她:“怎的了?这般精力不济的样子?” 汤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道:“昨日做了大半宿的梦呢!梦到我爹了,我告诉他陆夫人这事,他很是高兴呢!”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起老袁的事,温明棠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我那里歇会儿吧,左右眼下也不忙,我等这里忙的过来。” 汤圆闻言点头“嗯”了一声,温明棠将钥匙递给她,不忘叮嘱她一声:“睡了记得锁门!” 汤圆再次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温师傅”又同一旁笑看着她的阿丙说了一声,便离开了公厨。 汤圆这一走,剥白菜的少了一人,便又来了个杂役帮忙剥白菜,看了眼那个进来的黑瘦妇人,在那张面生的脸上略略一顿,思及前几日发生的事,温明棠倒是很快便记了起来,同那妇人打了声招呼:“子清、子正的母亲?” 那黑瘦的妇人“诶”了一声,正在剥白菜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温明棠高兴的说道:“是呢!我家子清、子正可有出息了呢!” 温明棠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之后,那黑瘦妇人又打量了她片刻,目光在温明棠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最是久,顿了半晌之后,她才猛地一拍大腿,“啊呀”一声道:“温师傅果真是跟个仙女似的,难怪能叫林少卿相中呢!” 听着那生硬的恭维话语,温明棠笑着道了声谢,复又夸了她几句“有气节”“寡母拉扯兄弟二人不易”的话之后,才咳了一声,断了二人之间的谈话,道要开始备午食了。 那厢恭维完温明棠,又夸了好一番自家一对神童儿子的黑瘦妇人虽是意犹未尽,却也点头道了句“是该干活了”,没有继续同她一番生硬的恭维闲扯,低头做事了。 温明棠这才将目光落到了那低头开始做事的黑瘦妇人身上,认真看了片刻:果然是不快不慢的手脚同动作,算不得顶勤奋之人,却也不算什么懒汉,至少领了月钱之后,该干的活都会干了。 领多少月钱,做多少活,至于做的活计好不好什么的,那却也不管,只消马马虎虎能过眼便成了。 恭维的话语这般生硬,足可见其是个不擅同人打交道之人,且恭维着恭维着,便又被心牵着走,落到了自夸上头,可见其并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识人脸色之人。 温明棠看着那厢的黑瘦妇人,听一旁的阿丙小声对她说道:“温师傅,听闻这寡母自来了之后,逢人便说自己生了一对神童儿,如何如何的了不得,不少人其实早就知道子清子正的事了,一开始还客气应付着,后来也有些烦了,便不太搭理她了。可她犹自如此,聊了两句,话题便又转回到了那上头,道自己生了一对神童儿,不少人其实早听腻了那神童儿的事了!”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一对神童儿可说的嘛!”阿丙说到这里,摇头道,“那寡母也知晓自己这话实在是太啰嗦了,可……又实在是控制不住,说着说着便又唠叨起了自家的神童儿。” 温明棠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小声道:“若是人人家里都有一对神童儿,她怕是又要被人嫌弃太啰嗦了,那话反复说的就好似谁家里没有一对神童儿似的。” 这话听的阿丙忍不住偷笑,顿了顿,点头道:“如此看来,那还是因为她太过啰嗦了的缘故。” 温明棠笑了笑,道:“她的心思皆尽数放在子清、子正身上了,心里一直想着要靠着子清、子正让自己扬眉吐气一回,便总是啰嗦着提自己有一对神童儿。”顿了顿,不等阿丙接话,温明棠又道:“这寡母逢人就提‘神童儿’的样子,叫我想起祥林嫂了。” 至于祥林嫂是什么人这种问题,温明棠没有多提,只对阿丙说道:“是一本话本子里的人物,也如她一般逢人就啰嗦着同样的话。” “反复提及会被人嫌烦的。”阿丙摸了摸鼻子,顿了顿,又道,“不过除了‘神童儿’之外,她好似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每日在这里做杂役,同大家做着一样的事,便是聊手头的活计除却搭把手之外这等话,又有什么好说的?至于活计之外的事,于这寡母而言,怕也只有“一对神童儿”可说了。 “她嘴笨,”温明棠叹道,“不大会说话的人都是如此的。” “那其实……这寡母也当算是个老实人吧!”阿丙想了想,道,“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事。” 温明棠点头:“若非如此,也不会被没有银钱这件事给逼急了,跑去闹事了。” “于她而言,怕是除却闹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又不懂那等人情世故的。”阿丙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这等人心思简单,比起那等使心眼的小人总是更容易相处些的。” “杂役们也都懂,虽是嫌她烦,却也没有排斥她。”温明棠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方互相搭把手,正在做活的杂役们,说道。 阿丙点头“嗯”了一声,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其实多的是这等人呢!似温师傅这般又聪明,懂的又多,还不使心眼的人到底是少数!” 这话倒不是似那寡母一般的恭维之语,而是他心里的真实所想。 “知世故而不世故之人终究是少数。”一旁的纪采买插了一句话进来,敲了敲阿丙的脑袋瓜,说道,“多数人都有各式各样的毛病,能行事叫人挑不出毛病的,极少。” 阿丙点头,感慨了一番之后,撸起袖子,一边做事一边看向那厢正在切蒜的温明棠,话题又从说人转到了做事上头,他问道:“温师傅,今儿切这么多蒜,是要做什么菜么?” “做个蒜香南瓜吧!”温明棠顺手指了指一旁盘子里的蒜末,说道,“昨日做过甜口的南瓜了,今日就做个咸口的吧!” “也难为温师傅总是想法子换做法了。”阿丙听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嘴,道,“就这么几样食材反复的送,我瞧着内务衙门是捅了白菜同萝卜窝了,天天送这些,可真叫人腻口!” “听闻那内务衙门新上任的总管又在长安城里买了间宅子!”将蒜碎倒入切好的南瓜中,又加了油、盐同玉米淀粉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忽道,“可见这萝卜白菜窝里能生金蛋呢!” 这话温明棠说的颇有些意味深长,一旁的纪采买闻言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见女孩子说罢这话之后只是略略一顿,便复又开始了手里的动作,将加了蒜碎、油、盐同玉米淀粉的南瓜抓匀之后,递给一旁的阿丙,道:“烤熟便可!” 阿丙“嗯”了一声,他是眼见着温明棠如此简单的将面前这菜食做完的,看着眼前只加了这几样事物调味的南瓜,他忍不住奇道:“温师傅,这蒜香南瓜好吃么?”老实说,这做法还当真是闻所未闻。 “若不好吃,你可以来寻我。”温明棠笑着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下回围炉煮茶时,可以放些蒜香南瓜于那铁网上一同烤。” 南瓜这一物常见的很,公厨这里午食备了南瓜,那厢的靖云侯府里同样做了南瓜。 同温明棠这里炙烤的蒜香南瓜不同,靖云侯府里的南瓜是切了片同红枣一道加了糖蒸熟的。入口的南瓜湿润甜软,配着那香甜的红枣,算得上是一盅挑不出差错的糖水了。 靖云侯夫人郑氏正用瓷勺舀着碗里的红枣南瓜,她对面坐着的,则是陆夫人一家留下来的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先时茜娘以及茜娘女儿、女婿被刑部衙门的人带走时,着实将这两个孩子吓的不轻,既惧怕官府中人,又害怕同父母以及长辈分开,惶惶哭了几日,今日才好些。 “夫人,我阿娘、阿爹他们当真会很快回来么?”入口的南瓜红枣糖水虽好吃,可孩子长那么大还不曾同亲人分开过,自是害怕的。 靖云侯夫人郑氏闻言点了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放心,很快便回来了!” 至于如此笃定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的缘故,而是她家阿斐曾同她说过这一句话,只叫她如此对两个孩子说便是了。 见自己说了这番话之后,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复又开心的低头食起了糖水,郑氏摇头叹了一声:虽阿斐的回答算是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可当日那情形……怎么看都不似是没事的样子啊! 眼前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自是还不到懂事的年岁,自是大人说什么,孩子就信什么了。 寻常孩子嘛!大多如此,她长子阿楠那么大年纪时也是这般听话的好孩子,不似她家阿斐,这么大的年纪便是个有主意的了。郑氏这般想着,忽地记起了一桩旧事。 第四百七十六章 蒜香南瓜(二) 阿斐自小便聪慧过人,长到四五岁的年纪时便已是伶俐聪慧的好似个小大人一般了。功课、人情世故样样精通,又生了一幅那般出众的相貌,自是很难让人不喜欢。 甚至可说,虽是四五岁的孩子,可那于那人情世故之上的精通,一双眼看人如明镜一般。这一点之上,他小小年纪甚至超过了不少大人,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神童”了。纵使知道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可面对这样一个孩子,真真是很难让人不偏心的。便连她,扪心自问,其实心里还是更喜欢次子阿斐的。 那般精通人情世故,讨人喜欢的阿斐是什么时候变得古怪起来的呢?好似就是七八岁的年纪,和眼前两个孩子一般大的时候。郑氏舀了一勺红枣南瓜送入口中,即便心里知道不偏心,可面对阿斐,那时不论是她还是夫君亦或者公爹他们,见到两个孩子时都会下意识的伸手将阿斐抱起来,而将阿楠放至一边。当然,理由什么的也是现成的,阿楠是哥哥,阿斐是弟弟,哥哥让着弟弟嘛! 那时比阿斐长上几岁的阿楠总是低着头不说话,那副沉默木讷的样子,此时再回想起来,郑氏才恍然觉得若彼时那等情形继续下去,兄弟两人不阋墙才怪了。 好在稍大一些的阿斐性子变得古怪了起来,他们的目光也渐渐落到了阿楠的身上。至少这家里的爵位什么实打实的好东西都是给了阿楠的,可心里,其实还是更偏袒阿斐的。 没办法,这个次子委实太过特殊了!物以稀为贵,人又何尝不是如此?郑氏思及此,摇头轻笑了起来。 爵位给了长子,他们的偏心给了次子。听起来好似不偏颇了。可于寻常人而言,怕是到手的爵位比之那等看不见、摸不着的偏心更重要吧!不过这些,于阿斐而言倒是真的不在意的。 郑氏摇了摇头,想起那些个旧事。愈发感慨次子小小年纪不凡的同时,又叹这等孩子便连她这做母亲的也是管不住的。 想起手头那些个赏花、入寺庙食素斋以及赴宴的帖子,以及圈子里不少闺中交好都在有意无意的打听着阿斐的事,郑氏叹了一声:是金子真真是怎么都藏不住的!便是没有爵位傍身,多的是那等相中阿斐之人。 可金子自己是个有主见的,待到阿斐同那温家丫头的事传出来,也不知会引来多少轰动呢! 不过好在,近些时日长安城里事多,那兴康郡王府同笠阳王府的事成了这些时日的主角,大理寺那里风声压的也紧,待此事一了,怕是阿斐的事就要传出来了。 届时,那温家丫头会遭遇什么?她可不知道!郑氏抿着口中去了核的红枣,想起那丫头去岁来府上做厨子时做的那道名为“心里软”的菜食,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做得一手好菜可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至于她……阿斐自己可是道了让她莫要多管的。那她便如了他的意,不插手了! 想起这两人特立独行的举止,郑氏不知怎么的,心里缓缓升起一股别样的感觉:她好似从中看到了男女之间的另一种相处之道。 夫妻感情和睦的有如她与侯爷这般掺杂上各式身份、门第、喜好各方相衬才在一起的和谐;那是不是也会有如阿斐和那温家丫头那等,完全不看身份门第,也能在一起的相处和睦之道? 只是这等可以完全不顾及这些而在一起的和睦之道,对人的要求可远比寻常人要高得多了。 就似那温家丫头若是温玄策尚在,有温家的门第背景支持,必是长安城中第一等贵女的那等存在,纵观其品貌,自是同阿斐极为相衬的。这也是她同侯爷一直感慨其实阿斐眼光并没有出错的缘由。可那丫头再好,比起旁的闺秀来,没有那温家的门第支撑是事实,那丫头……要做的便是自己为自己搭起一道有如温家门第般结实的支撑台面了。 一个孤女,哪怕是个聪慧灵秀过人的女子,要如何才能仅凭自己搭得起这般匹敌那些贵女背后支撑起她们的门第、父兄与权势的台面来?靠……做得一手好菜?郑氏想到这里,不由蹙起了眉头:左右她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子的。 不过思及阿斐这般的人也罕见的很,在此之前,她也不曾见过阿斐这样的孩子,郑氏又觉得……或许……也不是不可? 不管如何,她是会在一旁看着的,若那丫头当真以一己之力做到了这一点,那她……还当真要感慨阿斐确确实实的寻到了一个各方都与自己极为相衬的女子了。 将碗里最后一点红枣南瓜舀起送入口中,郑氏心道:如此……她便等着看了! 那二人若是这般相衬,旁人且不说,她这做母亲的……当是会祝福的。 …… …… 京兆府今次的一番举动确实是快,食朝食时众人才听说京兆府开始查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贪赃之事,待到午食前,听闻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门宅府邸已被官兵包围了,其内一干人等已不得外出了。 “林少卿!世子!”远远看到那立在一道说话的林家兄弟,京兆府尹朝两人打了声招呼,又对那兵甲胄袍在身的靖云侯世子林楠抬手道:“多谢世子配合!” “哪里的话,份内之职罢了!”世子林楠朝他拱了拱手,客套的还了一礼。 今次,围了两家府邸的官兵不只有京兆府的人,更有南衙卫的人。甚至,因着京兆府尹要带兵查案,留下的兵马其实并不多,所以这其中还是南衙卫的官兵占了绝大多数的位置的。 当然,这也不奇怪。张家长子同兴康郡王府那位人称‘小县公’的李甲先时就在南衙卫当职,其放火烧衙时用的也是在南衙卫任将领时养的私兵,这等时候,南衙自是要全力配合京兆府查案的。 有林斐在其中斡旋,世子林楠自是万分配合,当然,趁着这个机会,清一清南衙卫中那些张家长子同李甲留下的不听命令的眼线于他而言也是必要的。毕竟,他昔日调任时顶替的就是这两位的位子,这两位在其手下所辖的兵马中余威尚在,经此一事,也算是彻底散其余威,令得自己站稳脚跟了。 看着京兆府尹那眼底的乌青色,世子林楠叹道:“大人这几日……真真是幸苦了!” “也是不得已为之罢了!”京兆府尹回了一句,叹道,“既查了,便一查到底了!” 世子林楠点头,又同京兆府尹寒暄了几句,互相承诺了一番会“尽力配合”的话语之后,京兆府尹便带人离开了。 毕竟眼下,这整个长安城怕是没有几人能比京兆府的人更忙的了。 “又是贪脏又是咸阳县衙旧案的,”林楠叹了一声,目送着京兆府尹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复又将目光转向了方才并未多话的自己的二弟林斐的身上,问道,“二弟,我先前问你的话,你还未说呢!” 他看着林斐,问道:“我这南衙卫的职几时能调回北衙?”说到这里,不由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说道,“年前陛下的那一番举动当真是将我吓了一跳,以为我林家做事出了什么岔子惹恼陛下了呢!” 林斐看着面前老实的兄长,目光在他心有余悸的脸上顿了片刻之后,才道:“哪里的话?兄长听圣令,行陛下吩咐之事,又几时出过岔子了?陛下怎会恼呢?” 其实于陛下而言,似林楠这等不聪明的老实人才是最安全的。 可林楠显然不是这般认为的,听了他这话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祖父年前就为了调任之事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当时亦不安的很,眼下才知陛下是要收拾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才会有此调任。那待京兆府这事办妥了,我这职位是不是便又能寻个机会调回去了?” 护卫天子周全的北衙之职远比护卫京师周全的南衙更得圣心,乃天子近臣,也更抢手是不少权贵族中子弟自幼耳提面命接受的教导,自也是受所有人认可的事实。 便是没有靖国公发的那一通火,林楠自己也因为被调来南衙而耿耿于怀,一直想着调回北衙。眼下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出事,自觉寻到了先前陛下那一出调任的理由,林楠惦记的自是几时自己能调回去的问题了。 看着面前兄长耿耿于怀的模样,林斐心里复杂至极。自幼一起长大,他自是知晓自己这兄长性子算得上敦厚老实的,平素看到百姓流离受难之事时,亦是不忍的,可这样的一个算得上是“老好人”且敦厚老实的兄长,眼里看到的却依旧是天子一人的安危远甚于天下百姓。 这其实若完全说是错的,倒也不尽然。天子一人身上系着整个大荣的社稷,上至朝堂,下至各衙门的周转,护卫百姓安危这等事。此等情况之下,天子自然是极其重要的。可天子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天子这个人重要,而是其身上所维系的整个大荣社稷持续运转与天下安定才是其重要的根本原因。 只是这些话,林斐知晓自己只能同温明棠说了。 感慨着庆幸自己寻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吐露心声之人后,林斐开口了,他看着面前急切想着调任回北衙的兄长,缓缓开口说道:“这个么……我倒也不知。不过兄长既在南衙,自是行南衙卫当行之事,一扫南衙卫中养私兵盛行之举才是至关重要之事!” “你说的这些我自是知晓的,陛下的命令我又几时不曾执行过了?”林楠闻言摇了摇头,问林斐,“我是问我几时能调回北衙!” “北衙同南衙的俸禄官阶是相同的,兄长何必着急?”林斐看着林楠说道,“且兄长调任南衙,日常带兵在京师巡逻,能遇上郡主的机会也更多些,这岂不是美事一桩?” 话虽然有理,可……林楠摸了摸鼻子,皱眉道:“可一贯皆是认为北衙要贵于南衙的。” “哪里贵了?是因为护卫陛下所以贵么?”林斐反问林楠,“先时贵是因为天子近臣能多些接触天子的机会,先帝吃那一套溜须拍马之事的举动。敢问兄长可擅长此道?” 这一句反问倒是将林楠逗笑了,他认真想了想,道:“你这般一说……我好似还真不擅长这个。” “兄长便是擅长此道,陛下也不似先帝那般,偏好此道。”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问林楠,“先时兄长在北衙已呆了几年了,可曾因为天子近臣的缘故,而有贵于南衙卫之处?” “这……也是没有的。”林楠显然是被林斐这一席话说懵了,半晌之后,才喃喃道,“听你这般一说,这南衙北衙的,好似也没什么不同啊!”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面前憨厚的兄长,心中叹了一声:其实还是有不同的。即便面前的兄长性情憨厚,可天子近臣,离天子越近,那被天子看在眼里的时候也就越多。若是一个不留神在不恰当的时机做了什么不当做的错事,陛下可不会管他是不是当真有此心,而是会顺其本能的,铲除一切靠近自己的危险之事同人。 “所以,其实南衙卫这位置也挺好的,”林斐说道,“就似我那大理寺的位置一般,有时午时还能告假回去吃个午食什么的。” 说罢这些,林斐便未再同林楠说话了,而是转身,说道:“兴康郡王府虽是要倒了,可他攀咬笠阳王府之事引得百姓议论纷纷,我来不过是看看可有人要来我大理寺告官罢了!” “告官?”林楠闻言不由一愣,:“告什么官?” “告笠阳王府后院埋尸的传闻之事的官!”林斐说到这里,却是摇头叹了声,“可惜了,竟没有人敲响我大理寺衙门前的鸣冤鼓啊!” 那颇为遗憾的语气听的林楠忍不住笑了两声,他伸手拍了拍林斐的肩膀,安抚道:“估摸着是宗室出手打点了吧!”说到这里,摊手一幅见怪不怪的模样,“左右宗室有钱,笠阳王府的人又柿子专挑软的捏,软柿子多的是寻常百姓,他们又不是出不起这人命银钱了!” 在宗室眼中看来,百姓的命,显然是有价且付得起的,大不了花钱买了便是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蒜香南瓜(三) “估摸着砸了不少银钱进去了!”林楠说着叹了一声,感慨道,“往后少不得还要拿银钱善后,不过于他们而言倒是不在意这个的。左手进右手出的,只要银钱不断,这件事就能一直压着!” 那厢转身才走了两步的林斐却突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随口感慨了一番的林楠,说道:“压又能压多久?”他道,“我见过压的最久的不外乎陆夫人这件案子了,压了整整一个甲子,可还是似如今这般露于人前了。” 林楠自是知晓林斐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却还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过一个甲子的可不多!”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道,“说来那陆夫人还真是……怎么说呢?运气好?好似又不是!” “总之,似这等中了蛊毒之人,身体常年为蛊毒所蚕食,我还当真是嫌少看到能有如陆夫人这般长寿的,”林楠说到这里,唏嘘了一声,“或许还真真是天道好轮回吧!” 天道好轮回? “或许吧!”林斐不置可否,朝林楠点了点头之后转身拂袖离去了。 …… …… 七日。汤圆掰了掰手指,看着台面上摆着的蒜香南瓜,自头一回吃到温师傅做的蒜香南瓜到今次第二次食,中间隔了整整七日。 七日,于在大理寺公厨中做事的他们而言,是中间间隔了一次食蒜香南瓜的次数。可于外头,长安城里,这整整七日之间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多少往日里膏粱锦绣的大族被抄家灭族,多少往日里高不可攀的贵人被推上了断头台!那些身着囚服被流放的贵人更是一波接一波的自城门前被押解经过,引得百姓围观看热闹的同时,又忍不住叹息“这真真是富贵权势转头空”,一切皆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听闻教坊里又多了不少新面孔!”食午食时,几个大理寺差役闲聊着感慨道,“近些时日教坊那段路都叫马车堵满了,每每行至教坊附近,没个一两个时辰便莫想通过的!” “这城里当真有那么多好色之徒么?”有人闻言惊诧道,“便如此好那一口?” “也不定是好色的,听闻还有宫里净了身出宫的公公过去凑那热闹呢!”有人吞了一口口中的蒜香南瓜,道了句“好吃”之后,说道,“那些公公早断了欲孽了,难道也好色不成?” “多是因为那些曾经的郡王妃、县主、大小姐什么的往日里委实是太过高不可攀了,看着那等高高在上的县主、小姐流落教坊那等腌臜地,多少人就等着看热闹、踩上一脚以及摘一摘这些往日里的高岭之花呢!”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嘀咕了一句,“兴许……这便是所谓的人性吧!” 那教坊门口被马车堵满的路,委实叫人看的唏嘘又感慨。 “性子稍烈些的,不肯受这屈辱的抄家的时候就投缳了。”有人接话道,“进了教坊的性子没那么烈,有些也慢慢接受了,也有些还是熬不住,拽着一根绳子上了吊。每每这等时候,受不得罪投缳的不计其数,官府那里也早有准备了,这几日教坊那里便一直有官府的人盯着,有自尽投缳的,记上名册便将尸首拉走了。” “所以,所谓的抄家灭族,可不止断头台上的那几刀,接下来好长一段时日里,都陆陆续续的有人送命呢!”魏服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说道,“流放路上水土不服的、染上各式各样病痛死的不计其数。” “往日里数百口之多的、人丁兴旺的大族,这般一番折腾下来往往剩不了几口了。”刘元顺口接了一句,便听身旁的白诸轻咳了一声,下巴朝台面后立着的温明棠努了努。 正感慨着的魏服同刘元这才意识到作为温家的家眷,他们这位温师傅曾经亦是罪官家眷之一,不过因着年岁小,被充入掖庭劳作了。 当年温玄策出事之后,温家的男子尽数上了断头台,女眷则被充入教坊,可不似如今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连同被牵连到的同这两家走的近的各自夫人、王妃的母族这般引的教坊门口被马车堵住了去路。温家的女眷在这件事上倒是干脆,在充入教坊的当夜便选择用一根绳子上吊投了寰。 人死如灯灭,便是有好事者想去摘一摘那高岭之花的,那高岭之花死了,自也碰不得了。 “那位温夫人美名一向过人,听闻出事之后,本有不少人在教坊那里等着为其赎身了,却没料到那位温夫人面上看着温柔,性子却是刚烈,在押送女眷的马车上便吞金服毒自杀了!”魏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去教坊的那些人……哎,稍有气节的,怕是都受不住的。” “听闻掖庭那里也接了几个年岁小的孩子,”白诸随口接了一句,复又看向台面后的温明棠,“也不知能不能似温师傅这般熬到全须全尾的出宫。” 既提到温明棠了,几人自是又想起了被关押在牢中的温秀棠了。 “这位……其实比起温师傅来,精明多了!”刘元咀嚼着口中的蒜香南瓜,小声道,“先被充入掖庭逃了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解去教坊的命运,毕竟……这种事,那么多人看着,对不少人而言,都算不得一件光彩之事!” “却又不似温师傅那般在掖庭实打实的受挫磨,没多久便走了当年裕王的路子出了宫,虽是入了教坊,可只伺候裕王一人,瞧那穿着作派,也知是养尊处优的,比不少大家小姐养的都好!”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啧了啧嘴,叹道,“真真是精明的很!” “只是这等精明实在是让人看的不喜!”白诸接话道,“只为自己谋利,为自己的利益,出卖姐妹这等事信手拈来,又眼高于顶,自视甚高,在她看来,怕是只有自己是人,旁人都算不得人。为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真真是自私至极!” “是啊,坏的很!”魏服点头,深有所感的说道,“若非温师傅足够聪慧,寻常人怕是要折在她手里了!” “说起来,其实这等人的那些手段委实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刘元说道,“简直是阴毒至极!” “瞧着聪明,实则见小利而无大义,道义上说不过去的同时,遇上真正厉害的,怕也只有被收拾的份!”魏服说到这里,指了指大理寺大牢的方向,说道,“若非那温秀棠小聪明小手段过了头,只求私利,掺和进了裕王那些事,又怎会被抓呢?” 当然,掺和进裕王谋反之事只是个引子,说到底,还是得回到温玄策一案上头来。 “听闻她关押在牢里时为了摘清自己,将裕王以及温玄策等人骂的狗血淋头!”白诸说到这里,眉头忍不住再次蹙了起来,“这为人的品行真真是叫人不敢恭维!且不论那裕王做了什么,单说于她而言,都是伸手将她拉出泥潭的金主。就那副嫌这嫌那的娇贵作派,她哪里能似温师傅那般捱得过那些苦头?” “将她拉出去,送去教坊里当头牌养着,养尊处优时是‘殿下’,一朝殿下倒台了,便是‘那贼子’了。”刘元摇头道,“还有温玄策……莫忘了,那温家昔日全靠温玄策一人撑起门楣,她能得个温家小姐的身份还要靠温玄策呢!听闻温玄策未出事时,她没少打着‘温家小姐’的名头出去作诗出风头,得人恭维,常常被人误认为是温玄策亲女也不反驳,岂不有默认,故意引人误会之举?反观温师傅,听闻其年幼时甚少在人前露面,不似她这般尽折腾。总之,得了温玄策的好时,是‘好伯父’,甚至恨不能上赶着直接把伯父变成爹了。一朝温玄策出事,眼下在她嘴里就成了‘温玄策那迂腐蠢贼子’了。” “这温秀棠真真是只要有好处,什么人都能卖呢!”魏服只觉得提起这温秀棠来,叫人连叹气声都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又叹道,“真真是同温师傅浑不似一类人!” “看着聪明,实则极为短视,只顾眼前利益,自是因着聪明过头被收押了。”白诸朝两人努了努嘴,复又指向台面后立着的温明棠,说道,“温玄策这等事可不一般,至少除了温秀棠之外,放眼外头怕是没有哪个人会道温玄策蠢的。” “连温玄策这等人都无法脱身,甚至国公爷以及那算计如此厉害的常式或许都被牵扯进了同温玄策同样的事中,无法善了,这温秀棠也敢瞎掺和?”魏服摇头,“这等只顾眼前利益的短视小人瞧着聪明,可还不若温师傅这般什么都不懂,也不瞎掺和的来的好呢!” “温师傅可不蠢,那温秀棠在她手里几时得过好了?”刘元说道,对温秀棠的不喜几乎是整个大理寺的共识,也不知是有了温师傅的对比,还是温秀棠这等汲汲于盈利的小人实在是令人厌恶的缘故。 顿了片刻之后,他忽地又道,“其实,有时看温师傅,总让我有种看到了林少卿之感。也不知林少卿会相中温师傅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提起这件事了,三人再次对视了一眼:老实说这件事能压到现在都未在外界听到风声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想着近些时日那闹得沸沸扬扬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案子,他们又觉得不奇怪了。 近些时日,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引人注目的么? “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那……陆夫人被表兄夺走的家财归还了么?”刘元顺口问了一句。 这一句不复方才同白诸、魏服二人说话时刻意压低的声音,自是为了让周围正议论着的一众差役、小吏都能听到的。 果然,这话一出,便有差役接话道:“听闻未时放人!”那差役说着,扒拉了一口食盘里的饭食,说道,“这几日京兆府上下可谓忙的足不点地了,整个衙门上下,几乎人人眼底都能看到一大片乌青。” “听闻食午食前,京兆府尹才要领着官兵进衙门时,便被等候在外头看热闹的百姓拦住了,问他这陆夫人的案子几时结案,”那差役说道,“那京兆府尹当时便道吃罢饭便开堂审理结案,已向刑部那里交涉过了,去刑部衙门那里接了被刑部衙门带走的陆夫人的家眷之后,估摸着未时便能放人了!” “那京兆府尹还放言定会让大家看着,看那陆夫人连同陆夫人的家眷都全须全尾的自他京兆府的公堂中出来!”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两声,道,“那副义正严辞的腔调,便连我当时都险些被触动了,就要跟着周围的百姓一道称颂两句‘青天大老爷’呢!” 人说“文人相轻”,同在大荣各部衙门之内,尤其所辖事务重合之时,各部衙门的官员差役有时亦会出现这等举动。无他,不过是因为太过清楚内情了而已,也知晓这所谓的“青天大老爷”之中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的。 “林少卿不是说过了么?”魏服闻言,接话道,“不管是不是被逼的当了这个青天大老爷,他既做了这青天大老爷之举,那赚得两声吆喝也是应该的!” 比起那等真正难得一见的圣人以及从内里到外表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衙门里坐着的多是俗人,当然,不少人或许比寻常人的品行更好些,可到底也只是俗人一个罢了! “未时便能放人吗?”汤圆闻言吐出了口中的瓜子壳,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温明棠,问道:“温师傅,咱们可要去看一看?” 看看?温明棠想起林斐同她说过的这个案子的细节,想了想,点头道:“也成!我确实想去看看!” 不过,她真正想看的并不是陆夫人,而是陆夫人那被关押在刑部的家眷茜娘等人,经此一遭也不知如何了。 …… …… 随着牢门外铁链落地之声响起,被绑在刑部衙门的刑讯木桩上,已两日未食上一口饭食,喝上一口水的茜娘等人抬起头来,看向那自牢门外走进来的官员。 原本以为这次走进来的,依旧会是这几日强行逼着他们指认“同伙”的那个名唤罗山的满脸阴沉的官员,却未料到所见竟是一张时隔多日未见的脸。 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刻,茜娘等人脑中还未有所反应,眼泪便夺眶而出,下意识的开口哭诉了起来:“大人!那个罗大人真真是强行逼着我等招供同伙啊!” 第四百七十八章 蒜香南瓜(四) 便是木讷不知事如茜娘等人,也在近些时日的审讯中隐隐感受到了罗山的急迫,若说原先还只是恐吓同暗示的话,至最近两日,罗山这般令他们滴水未尽,粒米不得食的举动便可说是明示了。 “那罗大人……那罗大人是想要屈打成招啊!”茜娘两日未进食的嘴唇早已干涸撕裂开来了,裂开的唇表渗出丝丝血丝,舔着自己唇上那股浓浓的铁锈味,茜娘颤着唇,看向面前的张让,几乎是以一种看救命稻草般的眼神看着他喃喃哭诉着,“他不给我等吃喝,逼着我等指认同党,还道我等几时肯指认了,便几时给我等饭食吃!” “不给吃喝也就罢了,还每日需挨鞭打,那大人还道什么让我等长长记性,我等实在是不知要长什么记性啊!那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人简直是疼极了!”茜娘女儿哭着喃喃,“这真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呢!” “这里是刑部的大狱,你等以为是外头的客栈不成?”张让看着面前争相恐后的向他哭诉起来的三人,心里早没有头一回见到三人时那股有气无处发泄,有力无处使去的憋屈了,他有的只是平静,自始至终的平静。 “就你等受的这点皮外伤……”张让说着,转头示意身边的狱卒上前为三人松开那绑住三人的锁链,说道,“不过是刑部大狱里如同挠痒痒一般的刑罚罢了!” 这点还只是挠痒痒……松开了锁链,能活动筋骨的茜娘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扶着木桩站定,本想说什么,可眼角余光越过张让,看到张让身后,那牢门大开的牢房内被两个狱卒架着走出来,浑身上下好似没了筋骨一般瘫软在那木桩上的人时,顿时瑟缩了一下,喃喃道:“抽筋……扒……扒皮呢!” “看来常式将你等养的确实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尊处优的!”张让说着,撇了茜娘等人一眼,见三人扶着木桩站着,顿了顿,便又道了一句,“还能自己站着,足可见陆夫人这立在风口浪尖上的一招真真是厉害啊!本官还当真是嫌少看到从这里出去,还能自己走动的。” 这话听的茜娘三人再次瑟缩了一下。 张让招了招手,一个狱卒端着三碗小米粥自门外走了进来,行至三人面前,这次倒是不消狱卒和张让说什么,三人便忙不迭地上前几乎是“抢”一般的端走了那托盘里的米粥碗。 捧起米粥碗的那一刻,便忙不迭地往嘴里倒。 入口的米粥只是一碗熬的再寻常不过的小米粥而已,甚至不知是厨子还是杂役淘米时懒散,连沙子都能吃到。可三人此时根本顾及不了这些了,往日里食几口便有剩余的寡淡小米粥此时恁地恍若人间至味一般让人舍不得放手。 几乎是狼吞虎咽般的将手里的小米粥舔舐殆尽之后,三人这才抬头看向张让,却见又有狱卒捧着三人入狱时穿的衣裳走了进来。 看到这衣裳的那一刻,三人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若说方才为自己松开锁链,端来小米粥的举止已让三人隐隐预感到苦日子要熬到头了,那眼下看到这送还衣裳的那一刻,三人这才总算是确定自己终于要被释放了。 看到面前三人抱头痛哭的举止,张让转身,道:“换好衣裳便出来吧!本官在牢外等候你等!” 纵使知道多说无益,说的再多也是不懂。可面对对面三人那入了一趟狱,受了一趟罪,性子却依旧半点不改,甚至连自省都未悟出半分的三人,张让只觉得颓然与无力:这等感觉大抵就似是那等先生费尽心力的想要教些什么,可花了大半晌的工夫却依旧徒劳无获一般,令人无奈至极。 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三人待出狱之后同先时并不会有什么不同: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啊! …… …… 因着有差役来的晚了,重新热了一下饭食,以致温明棠等人来到京兆府衙门前看热闹时已过了未时了,那据说甚为“精彩”的审理结案,引得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连呼“青天大老爷”的审案过程早已结束了。 不过虽是未看到审案的过程,这陆夫人连同其家眷三人自京兆府尹手中接过那归还的铺子地契的那一幕,温明棠等人却是赶上了。 不比汤圆、阿丙连叹可惜没有看到精彩之处,温明棠想看的,便是这一幕。 一旁的陆夫人还好,她反应平静,那厢自刑部衙门里进出了一趟的茜娘等人却几乎是以一种急迫到难以复加的姿态上前接过的那自京兆府尹手中递还的铺子地契,而后便伸手紧紧的将其护在怀中,不肯撒手。 茜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顾不得上头京兆府尹的敲打以及旁人指摘她只顾铺子地契,不记得搀扶母亲的言语苛责,她只是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地契,不肯撒手。 刑部衙门大狱里的鞭子落在身上好疼,那几日于她而言恍若地狱般的刑罚真的好难捱!这是她吃了苦头才换来的,决计……决计不能撒手! 抱着地契的茜娘眼泪簌簌地不住往下落:她的眼泪掉过很多回,可从来没有哪一回似今日这般由心而为,真真是不论如何都控制不住的,直往下落。 大抵虽外人听起她的遭遇是如此的命途多舛,可事实是她从未短过吃喝,也从不曾为饭食之忧真正的发过愁,养的确实如同小户千金一般不曾吃过一点苦头。天塌下来,总有母亲他们顶着,她……从来不曾受过这般的罪。 抱着地契惶惶不肯撒手的茜娘哭了许久才记起了陆夫人,回头看向陆夫人,又记起了母亲告官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那狼子表兄一家将我父母的铺宅生意经营成这般,不过是因为这一切于他们而言来的太过容易了,便大手大脚的挥霍,轻易便买卖来去,不珍惜罢了!” “真真吃了大苦头,费了大力气得来的东西,自会好好珍惜,不舍得轻易浪费的!” 浪费?她哪里舍得浪费?这铺子是她吃了好大一通苦头,挨了多少日的毒打才换来的,又怎舍得浪费半分? 旁人指摘她不孝、吃相难看这些话茜娘通通都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只是一手紧紧的抱住怀里的铺子地契,一手搀扶着身旁的陆夫人,三人在周围一众百姓的热闹围观中渐渐走远了。 看着那互相搀扶着走远了的陆夫人一行人,汤圆忽地叹了口气,指着陆夫人那颤颤巍巍的身子骨,唏嘘道:“陆夫人……当熬不了几日了吧!”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陆夫人那即便厚袄披身也依旧看起来单薄至极的身子骨忽地叹了一声,道:“陆夫人蓄了一个甲子的力才刮来的这股风大抵是要过了!” 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有不吝言辞的夸赞京兆府尹青天在世的,亦有感慨这陆夫人一把年纪不易的,更有叹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这样的门宅坍塌竟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这些种种皆令人叹息怅然。 便在此时,有人提及了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几个重要女眷。 “虽不少人都奔去教坊尝那鲜头去了,可……最重要的那几朵花依旧是旁人摘不得的,一入教坊便被人买走了!”有人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出的面,不过彼时盯着这几朵花的不少,能买到这几位的贵人,其手中权势定然不小。” “是啊!郡王妃,哦不,是昔日的郡王妃,还有昔日兴康郡王府养的那几朵特殊教养的‘花’倒是早早便被人买走了,不过那张家有几房侧室连同郡王府的几个小妾以及几家沾亲带故的族中的夫人什么的都在呢!”有人说着,那语气颇为唏嘘,“虽不似郡王妃她们那般稀罕,却也是往日里高不可攀的贵妇人,那教坊的教养嬷嬷也顾不得昔日那些交情了,这些人一去教坊,那教养嬷嬷便将人挂了牌,说是价高者得!” “站得越高,跌下来时踩的人便越多!”另有人接了话茬,叹道,“都等着看热闹呢!” “可不是么?”人群中有人附和了一声之后,却是又“咦”了一声,道,“我记得昔日兴康郡王府里养的那几朵娇花前几日不是叫那笠阳郡主给扒了衣裳羞辱了一番么?竟也被人买了?” “多的是人想要买呢!”那问话的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话,道,“进教坊的头一日,不少人便皆是为那几朵娇花去的。有想羞辱的,亦有想尝鲜的,不过大多当是这两者都有。” “所以,还是奇货可居啊!”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那等喜欢上前踩人一脚的人多的是,大抵……是能从踩人中得到什么乐趣吧!” “也不知这几位被哪家贵人买去了!”有人啧了啧嘴,说道,“不过,我听闻还是长安城里的权贵出的手,往后……指不定还能再看到这几朵娇花出现在人前呢!” “那这昔日兴康郡王府的几朵娇花也不算白养了。”周围百姓议论着,虽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可话语中的戏谑以及看热闹的语气却是溢于言表,“先时一番教养也不算浪费了!” 这话听的汤圆忍不住摇头,小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恁地羞辱人呢!” 这话本是两人之间小声说的话,却叫旁人听到了,有人笑道:”小姑娘皮薄,老实,却不知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面皮薄,会不好意思的呢!”那人嗤笑了一声,摇头道,“若是觉得这等事算是羞辱,昔日兴康郡王府还在时,府里那几朵娇花可算得上是权势最大的贵女之一了,她们不乐意,还有谁能羞辱到她们?足可见她们自己是愿意的,毕竟以色侍人这种事……多的是人愿意做呢!” 一句话听的众人不住摇头,却也有人叹道:“倒……也是事实。” 温明棠听到这里,想了想,倒是难得的接了人群中的议论话茬,开口说道:“其实以色侍人这等事也如同赌博一般,既要赌自己能被贵人相中,还要赌贵人能一直相中自己,更要赌色衰爱驰时自己能善终,若这几点都能赌赢的话,那最后要赌的便是所倚仗的贵人本身不要倒台了。” “如此听来,那这以色侍人要赌的还真是不少,既要赌自己,还要赌贵人。若说自己这件事还能靠自己使使手段什么的赢过旁人,那贵人能不能一直不倒台便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人群中有人接了话,说罢便笑了,“这一番下来,可比要自赌场里赢钱困难多了!” “可不是么?”温明棠笑着说道,“虽说十赌九输,可不少人进了赌场都是笃定自己会是赢得那一个的。可以色侍人这种赌究竟是不似真的进了赌场那般,赌几局便能随时抽身离开了,那可是要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的。” 这话题越说越是有趣,周围议论声不绝,有锦衣华袍、大腹便便,光看其表,便可看出其经商之能颇为出色的富贵老爷摩挲着手里套的玉扳指接了温明棠的话茬:“若是必须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那便不好了!便是我这等人,自诩赢几局的本事是有的。可若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那时间久了,便总有输的那一日!” “偏这以色侍人又同一般的赌不一样,可以自行选择出几个筹码。有些筹码即使扔出来了,也是不痛不痒,不会叫人心疼的。”富贵老爷说道,“可这以色侍人的赌,必须是时时刻刻压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赌,这般的赌,便是赢了千百次,可只要输一次,便彻底完了!” 一番相谈议论引得周围人不住叫好。 那厢立在京兆府衙门口,受了不少声“青天大老爷”赞誉的京兆府尹听到这里一番议论,下意识再次点头的同时,又隐隐觉得这番议论的声音中有一道声音恁地耳熟。 多听了一会儿,他总算是听出来了,是先时在那兴康郡王府门前说出“裱糊匠”三个字连同说出“有些人就喜欢欺负死人,欠死人的恩情与欺负死人,同死人结下的仇,都只需烧些纸钱就能摆平”的声音。 没想到今次,又听到那道声音了,不似那日在兴康郡王府门前说出那一番令人醍醐灌顶之语时刻意压低的声量,这一次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叫他清晰的听出了这声音竟是出自一个女子,且听其音,似是年龄并不大的样子。 也不知这京城里哪家的女儿竟能说出这般一番话来!京兆府尹有些诧异,下意识的循声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却见说话的竟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看其衣衫穿着颇为朴素,同他原先以为的是哪家诗书传家的大族门第教养出来的贵女截然不同。 不过虽是与自己想象的不同,这随意的一眼,还是令得京兆府尹下意识的记住了这少女的模样:一张不施粉黛,却尤为美丽,甚至胜过不少描眉点唇、悉心装扮的女子的脸。 这张脸……真真可谓是丽质天成!京兆府尹叹了一声,便连他自己也未想到,今日这随意一眼记住的脸,往后竟在这长安城中引起那般大的波澜来。不过,这皆是后话了,便暂且不提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蒜香南瓜(五) 看了一番京兆府衙前的热闹,因着并未多作逗留,是以温明棠等人再次回到大理寺时,时辰尚早。 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阿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走了一趟,又饿了!” 阿丙这年岁的少年,正是最容易饿的时候。温明棠看着比去岁头一回见到时长高了约莫有半个头的阿丙,笑了,说道:“所幸午食时还剩了些蒜香南瓜,冷食也食得。若是实在不想食冷的,就去我那里,用围炉煮茶的器具拿去热一热便成!” 此时时辰尚早,内务衙门每日送来的菜食种类也就那么两三样,自是上午便早早将菜肉都洗、切备好了,待到暮食之前一个时辰,直接开灶做菜便是了。 得了温明棠这一句,汤圆同阿丙立时应了一声,一面说着再烤些番薯、红枣、桂圆什么的,一面进了公厨。 原本是准备拿了那午食剩下的蒜香南瓜便去温明棠那里支起炉子围炉煮茶来着,可待进了公厨拎开锅盖看到里头空空如也的铁锅时,三人皆是愣住了。 正在一旁蒲团拼凑出的“地铺”上打瞌睡的杂役一见他们这举止,便猜到几人想寻什么了,隧笑着打趣道:“可是阿丙又饿了?”看着正摸肚子的阿丙,杂役指了指外头,说道,“不巧的很,你等出去看热闹之后,那盘剩下的蒜香南瓜叫林少卿拿走了,你等便再去烘个番薯什么的垫垫肚子吧!” 温明棠等人恍然,转身正要走,便听那杂役又感慨嘟囔了一句:“最近集市菜价涨了些呢,虽是涨的不多,可买菜什么的也比素日里要多花几个钱了。公厨吃饭不要钱,大家自是在公厨将肚子填满了再回去了,如此……也好省下一张嘴的开销了。”说话间还忍不住叹了口气,那语气听起来颇为复杂。 虽说孤身一人住在衙门住宿屋舍里的杂役不少,可多的是那等家里有家眷同在长安的。家里妻儿老小的开销可不似杂役自己这般能在衙门公厨解决了,自是日常皆需要去集市上买菜肉什么的回去做的。 这般一来,集市上菜肉价钱的变动,这等日常需去集市上买菜肉做饭的自是头一个察觉到的。 “听闻几乎所有菜疏都比原先贵了两个钱。”杂役叹道,“虽涨的不多,也不至于买不起菜了,可算一算每月还是要多花上不少银钱了。” 这随意的一声感慨听得转身正欲去温明棠院子里围炉煮茶的汤圆等人脚下的动作皆不由一顿,互相对视了一番之后,汤圆偏头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菜肉价格那么快便涨了呢!”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这几日,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那出事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身上盯着,却是鲜少有人注意到了这菜肉价钱上涨上头。”顿了顿,又道,“或许便连买菜之人自己虽是注意到了,却也并不会以为是什么大事。” 升斗小民也是这世间最愿忍让的一群人了,温明棠一边说着一边同汤圆、阿丙两人跨出了院子,公厨院外几个杂役正在外头劳作:扫地的扫地,擦拭长廊的擦拭长廊。 只一眼,温明棠的目光便落到了正在长廊边擦拭长廊的黑瘦妇人身上:那是……子清、子正两人的母亲。 想起她前些时日的那一闹:被不少人称为刁民。温明棠脚下慢了一慢,看着那黑瘦妇人正在劳作的身影,喃喃:“或许……有时候太过忍让也不好!” 子清、子正的母亲便是忍到无法再忍,被逼至绝境时,才急的闹将出来的,可在外人眼里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怜她一人独自带大子清、子正两人的有之,可更多的却是以一种别样挑剔的目光来审视其行此举背后所求的‘利益’动机吧! 熟知内情的,会知其是逼不得已。可不知的,又会如何看待她那些举动呢? “七日之间,几乎每种菜价都涨了两个钱,肉价则涨的更多些,要三个钱。”刘元说道,“这是我家买菜的阿嬷回来说的!”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嘀咕,“自家买菜的钱要多花了,不该是头等大事么?怎的还都盯着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里那点热闹瞧?” “一年赚得的银钱都比不得人家屋子里随手摆置的一样物件银钱值钱,怎的竟还有这等闲心?”刘元对身旁的白诸、魏服二人说道,“眼下是只涨了两个钱,咬咬牙,尚且能捱过去,待到实在捱不过去了,怎么办?” “怎么办?闹呗!似子清、子正的母亲一般急的跳出来闹!”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到时候京兆府出兵、镇压、上奏三板斧下来,朝廷再开始出面压价什么的,每每都是这么个路数。朝廷出面解决此事,京兆府再推几个官员出来革职查办,百姓高呼几声圣明,事情便解决了。一番闹腾下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便还能顺带为自己添上几笔政绩,这结局真真是皆大欢喜呢!” “可忍着的这段时日里百姓多花的银钱,朝廷可会归还?”白诸接话道,“如此一番风水轮流转下来,最后不还是肥了静太妃的荷包?” 看着屋内正闲聊菜价的三个下属,正在案边翻卷宗的林斐抬头向三人望来:“张让那里,赵大人的案子以及常式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顿了顿,又道,“张让提过不能说的,便不要告知我了。” “连进展都无,张大人又能有什么不能告知林少卿的?”刘元摇了摇头,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默了默,声音低了些,又道,“倒是赵夫人那里……来过几回,问我等案子怎么样了。” 赵孟卓遗孀赵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是知理的妇人,知晓林斐不插手此案之后,便也未再麻烦林斐,而是每每来,都直接寻刘元等人探听情况。 “老实说,那物证结果真真叫我等不知该如何对赵夫人开口。”白诸接话道,“有一回我隐晦的提了一提物证所指赵大人极有可能是自己选择的跳楼,那赵夫人便问我赵大人生活如此顺遂,她这枕边人都不知自己夫君有哪里不如意的地方,又为何要选择跳楼?” 林斐听到这里,点头道:“便是当真跳的楼,那也定是被逼的!” 这话一出,白诸等人虽是一愣,却也并不意外,跟着点头道:“那赵夫人也是这么说的,道便是当真自己跳的楼,那也定是被逼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其实都不消赵夫人提醒,他们这些办案的连同张让又怎会不知?只是……思及毫无进展的查案过程,以及那失踪至今不见人影的摘星楼当日在场的几位官员,白诸等人对视了一眼,颇为无奈道:“除却已死的常式以及软禁于宫中的国公爷,哦,还有疑似自己跳下摘星楼的赵大人之外,其余人皆失踪了,且音讯全无。” “这案子……真真是同以往的案子全然不同,其可查的人证、物证之流的除开表面的那些个争执之外,真真有关案子的线索极少。”白诸说道,“不说我等了,前两日我等去刑部同张大人交涉,他也连呼此案委实越查越是棘手!” 当然,不少案子未破开那遮掩在前的重重迷雾之前,看起来都是棘手,且让人一头雾水的。远的不说,便说刘三青、芦元林等人的案子在未揪出真相前同样是让人觉得难办的。 可这难办,于他们这等办案官员来说,心里其实还是有把看不见的尺子来衡量的。 “看不懂案子本身,便回到涉及案子的人身上来。”魏服接话道,“看咱们赵大人、国公爷,甚至连同常式三人牵涉其中,皆无法善了,想也知晓此事定极为棘手,或许……会是我等接手过的最麻烦的案子也说不定!”那常式工于心计之举犹在眼前,真真是令人惊叹。 “这案子……”刘元顺口接了魏服的话,说道,“张大人若当真办好了,这升阶什么的自也是担得起的。” 至于若是没办好这种话,众人自是默契的皆没有提及,而是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个人。 “没想到那罗山竟是自保成功了!”白诸说道,“虽说被贬了两阶,品阶一朝回到了十年前,可好歹是成功摆脱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纠缠,也不知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从张让那里听闻罗山对那陆夫人的家眷茜娘等人已顾不得面子功夫了,而是明晃晃的恐吓威逼这几人做替死鬼。不过因着张让出面走了一趟,向那几人陈明了厉害关键,好歹没有叫这几人稀里糊涂的冤死!”魏服唏嘘了两声,“这等情形之下,没有茜娘这等替死鬼在手,也不知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为何肯放过他。” 毕竟自笠阳郡主跑到兴康郡王府前挑衅的那一日开始,兴康郡王府连同张家便如同疯了一般到处攀扯,不少人都在暗地里道罗山这一回怕是完了,便连张让先时都是这般以为的,却未料到他最后竟是逃过了一劫。 “你等可是忘了一进教坊便被人买走的原兴康县主同原兴康郡王妃等人了?”林斐听到这里,摇头说道,“不止如此,流放的还有那位原来的‘小县公’李甲一位妾室所生的庶子,已七岁了。一家尽数倒台,自也管不得什么庶子不庶子了,总是个男丁。这些人……都需有人出面照拂!” “宗室倒不是吝啬那点银钱,可这等情况之下,唯恐被波及自身,自是不好明着出手的,便需要一个明着出手照拂这些人之人。”林斐说到这里,随手用木签子插了一块放置于案角的蒜香南瓜送入口中,说道,“罗山肯出面做这件事,兴康郡王府自是没有再咬住他不放了。” “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又未咬出罗山,若不是罗山硬着头皮在这等时候出面为兴康郡王府的家眷安排出路,也不会被连贬两阶。”说到这里,林斐顿了顿,又道,“倒是那接手兴康郡王府家眷的买家,竟是……没听到城中传出什么消息,捂的倒是严实!” 这话一出,成功令得屋中的刘元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开始猜测了起来。 “当是权势滔天吧!”刘元摩挲了一番下巴,说道,“毕竟是在这等时候赶的这趟浑水!” “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权势,背后站的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这等时候行此等举措?”白诸沉思了片刻之后,转而看向魏服,问道,“老魏,你可听闻过这等人?” 魏服沉思了许久之后,还是摇头,道:“惭愧!便是我也想不出来有这等人。哪家会如此不开眼在这等时候行这等令圣上不悦之举? 林斐神情平静的听着面前三人议论着,咀嚼着口中软糯咸香的蒜香南瓜,一块一块的往嘴里送,可待到案角那放置蒜香南瓜的食盘都空了,也未见三人猜出那背后之人来。 放下那插蒜香南瓜的木签,他喝了口茶,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等继续做自己的事吧!”说罢也不等三人有所反应,便离开了。 这答案……当真很难猜吗?或许是不想猜,也或许是身为大荣臣子长久以来的本能,下意识的回避了吧! …… “那烤熟的蒜香南瓜内里依旧是软的,表皮却是焦脆的,同这番薯真真是不一样!”咬了一口手里的烤番薯,垫了垫开始“咕噜”发牢骚的肚子,阿丙感慨道,“若非温师傅做了这吃食,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蒜碎烤熟之后这般香的!” “那大蒜的咸香真真是同一般的咸香不一样,好似那蒜香天生带着一股子诱人的鲜味一般!”汤圆感慨着啧了啧嘴,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叹道,“是真真好吃呢!” 温明棠笑着接话道:“这蒜碎待用石舂舂捣成粉末,加以盐调味,也可同那辣椒粉一般用作调味,便唤作蒜香味,加入去岁食过的无骨鸡柳以及一些油炸捻子中滚几圈,味道亦是极为鲜美呢!” 一番简短的描述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下意识的吞咽了一口口水,巴巴的朝温明棠望来,两人正要说话,便听院门处一道声音传来:“你若是真做了这蒜香味的调味之物,我要一些!” 这声音……看着自院门外走进来的人,汤圆同阿丙连忙开口唤了声“林少卿”。 林斐朝两人点了点头,走进院中,而后径自行至温明棠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第四百八十章 拉丝年糕 小炉正中的铁网上置着一只长柄茶炉,茶炉里盛着的还是熟悉的牛乳茶汤,那玫瑰花瓣、红枣片、茉莉花茶叶连同零星点缀其中的干桂花在牛乳茶汤特有的焦褐色茶汤中沉浮,还未凑上前,只围着那小炉坐下,便已能闻到那股特有的焦糖香、花香、茶香以及牛乳香交织在一起的香味了。 围绕那粗陶长柄茶炉周围一圈排开的便是些围炉煮茶常用到的物什了:带叶的橘子、几粒红枣、橙色的甜柿、那半个巴掌大小的小小的烤番薯以及几块四方大小的年糕。 朝几人点了点头坐下之后,顺手拿起那长柄茶炉为自己倒了杯牛乳茶,抿了一口那带了些花香与枣香的牛乳茶,林斐握着那茶杯慢慢品了起来。 牛乳同茶制成的乳茶这一物也是有趣:不止只这两物调和出的乳茶食起来味道颇美,不管是加了细糖还是不加细糖的,是否要再加上些红枣、玫瑰花瓣等花茶包,甚至加上一小撮盐的,种种调配食起来的味道皆各有一番风味。这乳茶真真可谓是同什么都能相配的饮子,不论冷食、热食,都有其独特之处。 品了几口加了花茶包的牛乳茶,见一旁的温明棠在用签子吃那铁网上烘烤的年糕,林斐便亦有样学样的用签子插了块烤年糕起来,直接置于铁网上的烤年糕原本纯白的表皮已烤至焦黄色,其上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似的纹路正是烘烤的铁网印于其上的。 张嘴一口咬下那年糕,其年糕本身便带着些微的甜味,同曾经食过的蘸了甜辣酱的烤年糕不同,这年糕烘烤过后,表皮已被烤炙成焦脆,内里却是极为软糯且拉丝的,一口咬下,破开年糕焦脆的表皮待拉开时,便能拉出一条长长的,粘牙软糯的糕体来,其实空口吃此物的味道已然很是不错了,不过,看着女孩子置于案上的那两只小碟子,他便也有样学样的插着年糕蘸了蘸小碟子里的两样蘸料物什,一碟纯白色粘稠状的酱料名为甜乳酱,入口甜津津的,又有着那股牛乳特有的乳香味。 “是温师傅用牛乳、细糖什么熬的,”汤圆介绍道,“说什么是仿照炼乳制成的,这牛乳还能练出来么?我同阿丙乍一听闻还以为是炼丹呢!” 林斐听罢之后,说道:“大抵是加了糖的牛乳熬至去水之后精炼凝结的吧!同熬药差不多,如此熬起来的味道便更为浓郁,同那酱料类似了。” 光蘸那甜乳酱味道已是美味了,另一旁的小碟子里还盛了些米黄色的粉末,这一物,林斐倒是认得的,道:“此物是黄豆粉吧,先时食过此物。” 温明棠点头,手里蘸了甜乳酱的拉丝年糕遂又在黄豆粉里滚了一圈,而后才将那拉丝年糕送入口中:香甜的乳香中混合着黄豆的香气,为年糕增添上了一份独有的豆乳香气,品着那对于自己而言颇为熟悉的豆乳香,待看到面前三人食起来时既诧异又连连点头称“美味”的举止时,温明棠才意识到自己好似来了大荣之后还未做过这对于自己而言颇为熟悉的豆乳呢! 待过几日倒是可以做一回!牛乳美味,豆浆亦美味,两者各有其美味之处,融合之后,那各自的美味融于一起,却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另外生出了一种融合而出的新的美味之物。 “豆浆和牛乳混成的豆乳饮子味道亦是极美的。”唇齿同那软糯拉丝的年糕做斗争时,温明棠说道,“过几日便将乳茶换成豆乳,我等再品一二。” 长安城里的热闹看得,从热闹中看出的世事无常亦看得,不过于他们这等荷包不丰的人而言,每日吃什么才是头等大事。衣袍等事物坏了还能补补,凑合着用,不是每日每月都必买的,可吃这件事却是一日都少不了的。 这世间不少事会变,人也会变,真真不会变的事物极少,不过人不吃饭就会饿死这一点却是永远不会变的真理。 想到自己发现的所谓的朴素“真理”,温明棠唇角翘了翘。 围炉煮茶这种事,文人雅士做来谈论的多是风雅之事,如他们这几人谈来却是离不开吃喝拉撒的民生之事,谈了好一番长安城里的菜价上涨之事后,汤圆揉了揉肚子起身,朝阿丙使了个眼色,对温明棠道:“温师傅,食多了肚子不舒服,我等去去便来!”说罢便同阿丙一道起身离开了。 这借口可半点不高明,闹肚子还能一起的么?温明棠笑了笑,待汤圆和阿丙走后才看向说罢“黄豆粉”之后便不再说话的林斐。 还不待她说话,林斐便开口了,只一开口便道起了方才在刘元等人那里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上头:“那个至今外头没什么消息,买走了原兴康郡王府同张家几个重要家眷的买家,你觉得会是何人?” 女孩子闻言只是略略一愣,旋即便笑了,她挑眉,反问:“这个问题很难猜么?”顿了顿,不等他说话,女孩子便继续说道,“先时众人不是说过了么?那个在兴康郡王府那等情形之下,还会同兴康县主定亲的兵部青年才俊同皇后母族沾亲带故的,后来若非……笠阳郡主那一出事闹出来,实在是叫人脸上不好看,这事情原本该是过了明路的。” 这个回答,总算叫他心中那寻不到可说话之人的郁结稍解,舒了口气之后,林斐自顾自的摇头说道:“是啊!这个答案一点都不难猜,只是多数人不敢猜罢了!” “能在圣上授意要重办的情形之下,逆势而为,买走那兴康郡王府的一干重要家眷之人,若当真是权势滔天,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女孩子手中的木签拉扯着那年糕,说道,“问题在于不透露风声这一点……这其中怕是有圣上的刻意授意在里头。” 话说到这里,记起年节时进宫见到的那位端庄得体的皇后娘娘,复又想起外头传颂的“帝后恩爱”故事,温明棠叹了口气,说道:“故事最美好之处果然都写在话本子里了!”就似现代社会她听闻的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一般,最美好的往往就是结尾那一句“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至于之后的故事,那些家长里短琐事的影响云云的,便不再着墨了。 “还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的看,才是最美的。”温明棠将木签上蘸了甜乳酱和黄豆粉的拉丝年糕送入口中,“凑的太近,看的太过真切,往往便不好看了。不管是事还是人,都一样。” 林斐闻言轻笑了一声,抬眼看了她片刻之后,忽道:“我倒是觉得你便是凑近了看也没有什么不同,”他道,“你日常总是不施粉黛,凑近了看自是不会似那等浓妆艳抹的妆容一般显得脂粉气过于厚重,仿佛敷上了一层面具一般。这一点不止是外表,便连人,也一样。”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那正在炭火炉上缓缓烘烤的围炉煮茶事物,顿了顿,又道,“虽是说的吃喝事物,可大抵大俗即大雅,这般日常吃食用到的物事不知是不是因为你这里的吃食做的太过用心的缘故,亦变得雅致了起来。” “碰到你之后,我分在吃食这一物上的心思也...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那先时在公厨堂中吃饭时,众人不解之处亦是寻到答案了。 为何素有清名的大族儿郎,且还是个听起来颇为抢手的儿郎会同兴康县主定亲?不过是圣命难违罢了。 “可人终究不是棋子,人是活的,会不满,会愤怒,会抱怨,会想办法自己解脱困境,而棋子是死的,你让它往哪里下,它便往哪里下,并不会挣扎。”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说道,“陛下授意的事,皇后或许不会反对,皇后族中的长辈或许会顾念大局,不会反对,可……那青年才俊的兵部小将当真不会有意见么?” 有才者自傲,但凡有能力之人皆是不甘为他人棋子的。 这倒不是说“拉郎配”这件事上兴康县主的相貌有什么问题,在没出事之前,兴康县主同笠阳郡主是有“宗室双姝”的美誉的,更遑论身上还有县主的名头在,可其那等教养方式,于不少素有清名的大族而言,怕是皆不敢招惹的。 “于那兴康郡王府众人而言,难怪那么恨了!”温明棠点头,恍然,“要知道这门亲事可是在陛下授意默许下给予的一条生路啊,就这般被笠阳郡主给毁了!” 她想到兴康县主等一众女子在兴康郡王府被京兆府的人查处那一日,依旧打扮得娇艳美丽,听闻原本还打算出去玩来着。当时那一众女子恍若没事人一般的态度,那副笃定了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的姿态此时总算是得到了解释。 “宗室中人视平民百姓为棋子,可同样的,宗室中人亦是陛下手中用来制衡权术,巩固自己手中权势的棋子。”温明棠说道,“可笠阳郡主这一出之后,兴康县主便是还能被人买走作为制约皇后母族的棋子,却也是比不得有明面上的那一纸婚约来的更好的。” “于陛下而言,皇后母族之中是谁买的她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收留了这一干人等。”林斐淡淡的说道,“于那兵部小将而言,摆脱了兴康县主这个会叫他没脸的明面上的妻子,私下里将人买了去,他若是好色,可自己收了,若是不好色,便送予族中长辈,两者而言均可,只消在陛下那里能给个交待便是了。” “如此一来的话,那个罗山……确实不必再担心因兴康郡王府和张家的关系而被牵连了。”温明棠说话的语气越发淡漠,“似你先前说的张大人那等若能算作是实打实做事的官员的话,这罗山经此一遭便成了陛下制衡刑部的棋子,往后怕是不管哪一方势大,便会立时跳出来同那一方不对付。被对付的倒不定是办事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只是单纯因为太过势大了而已。”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面上亦是淡淡的,没什么笑容,他摩挲着手里的牛乳茶杯,说道:“似罗山这等人往后就会似那等先时被推上断头台的兴康郡王府众人一般,疯狗一般胡乱攀扯却丝毫不惧,他有了底气,因为……他成了陛下制衡权术的一枚棋子。” “这等人的存在总是会让人不喜的。他们越势大,便越是让人看了觉得这世间没有’公道‘二字。”温明棠垂下眼睑,顿了片刻之后,忽道,“我先前听你所言,可说圣上是个有能力的皇帝,可此时听闻你所言,又觉得圣上是个聪明的皇帝。只是能力与聪明二字,也不知圣上会将哪一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之上。” “于百姓而言,当然是能力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最好。”林斐说道,“如此的话,那民生所盼的赈灾等事便能及时得以解决了;可若是陛下将聪明放在能力之前,怕是罗山之流的人手头权势会加重,如此一来,百姓福祉之事便不是陛下首要关注的大事了。” 这便是所谓的家天下的弊端了!温明棠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道:“你方才说罢,我本想问你陛下是个能力胜过聪明之人,还是聪明胜过能力之人。可一想这世间的人同事都是会变的,便觉得你此时怕是也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林斐看了眼温明棠,“不过我在大理寺,暂且得以立在局外,局外人不似局中人,看事看物应当会更清楚些,也更容易及早发现些什么端倪。” “你在大理寺……”温明棠反复咀嚼着林斐口中的这句话,半晌之后,突地笑了,“我还以为你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其实不妨,陛下便是一时聪明胜过能力,可你……或许还是可以比陛下更聪明些的!”甚至可说是聪明的多了,似罗山这等胡乱攀咬之人,身上又怎会干净?一旦被拉上公堂自是逃不开断头台上那一刀的。 大理寺这等衙门便是这等时候派上的用场,定罪判案什么的,都有理由插上一脚。 家天下……要做事之人受的桎梏太多了,林斐转着手里的牛乳茶杯叹了口气:所以当看清大荣这条权势之路的本质之后,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早早便站在那条权势争斗之路的尽头,握紧手里的刀,向为争夺权势不择手段、满身孽债早已偿还不尽之人挥出那真正不偏不倚,不会偏袒任何人的那一刀罢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拉丝年糕(二) 那场陆夫人蓄了一个甲子的力才刮起的风在那日当着众人的面同茜娘等人互相搀扶着离开京兆府衙之后又持续了两日,随着两日之后,陆夫人在那座刑有涯租赁给冯同的宅邸中闭上了眼,算是彻底结束了。 “原本侯夫人是想留陆夫人的,可陆夫人说什么也不愿意,道什么已麻烦‘二小姐’良多。唔,当年陆夫人认识侯夫人时,侯夫人年岁尚小,还是郑二小姐,这么多年过去了,陆夫人还是唤她二小姐来着。总之,她在刑有涯那间宅邸中闭了眼。”将打听来的外头的消息告之温明棠之后,汤圆叹道,“也是!陆夫人是个明白人,白事这种事对很多人而言都是忌讳的。”说到这里,汤圆还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系着的孝带,年节时,她系着孝带出游时便被不少人捏着鼻子骂“晦气”的。 “生死之事……大抵除却传说中的神仙之外,甚少有人能够避免的。”汤圆还记得温明棠当时安抚她的话,“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呢?说这话的好似自己就能不死了一般!求长生者,举一朝之力如先帝不也失败了?” “越求,丹药嗑的越多,指不定越早登天呢!”温明棠说着打了个哈欠,嘀咕了一句“兴许便是看先帝求的如此虔诚,把他早些招过来陪自己呢!”之后,习惯性的看了眼身旁的木桶,看到空空如也的木桶时,下意识的一愣。 这举动看的汤圆同阿丙两人忍不住捂嘴笑道:“今儿早上内务衙门那送食材来的杂役不是说了么?说打今儿开始不拨牛乳了,温师傅可是忘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记了起来,面无表情的说道:“记得呢!先时是做菜时习惯用牛乳的人不多,内务衙门便权当送了。可今儿开始,那些牛乳要送进宫了,听闻是要给宫中的贵人沐浴所用了。” 皇城之中能用到牛乳沐浴的,且还是贵人的除却静太妃还能有谁?哦,或许见者有份,再多加一份与皇后罢了。 想到日常食的牛乳被人用去沐浴了,温明棠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又打了个哈欠,才道:“这个时候了,往日总是习惯喝点茶水来着,眼下不喝茶水多少有些犯困了。” 一旁原本不说话的纪采买便在这时开口了,他道:“胜元坊坊头有一家铺子,门口便挂了个供给牛乳的牌子,可去他那里订上一桶,价钱也不贵,食得起!”纪采买说到这里,顿了顿,一边复又在那蒲团拼出的“床榻”上躺下准备午睡,一边说道,“若是你等去那里订了,记得也算上我一份!”说罢看着那厢立在那里除了偶尔打两个哈欠,精神头却极好的温明棠等人,叹道,“年轻便是好!劲儿足,不似我等,老咯!没你等这般好的精神头了!”说着便躺了下去。 看着躺下开始午睡的纪采买,温明棠等人对视了一眼,阿丙伸手向外指了指,表示“出门逛逛,去订牛乳?”得了温明棠同汤圆两人的点头之后,三人便出了公厨,临出门时,还不忘带上公厨的院门。 不似去岁午食过后那般忙碌,今岁大理寺公厨午食过后这段时日正是不少杂役补觉的时候,堂中支两个炭盆,自也不冷,是以里头拼“蒲团床”小憩的人不少。 至于温明棠等人,大抵是真如纪采买所言的那般“年轻劲儿足”吧,极少有想要午睡的时候。不过温明棠算了算,她、汤圆以及阿丙三人每日睡的时辰是足够的,自也不勉强自己强行午睡小憩了。 腰间的袋子里装上一点小食,三人便这般出了公厨,待穿过长廊经过大理寺官员们办案的大堂院中时,见堂中官员们依旧忙着低头做事,那翻阅卷宗的声音“沙沙”作响,真真是好一派忙碌又闲适的情形。 看了眼正忙着做事的官员们,汤圆叹道:“虽说这些大人们到手的月俸比我等多了不少,可事情……确实也挺多的。这陆夫人的案子是结束了,可咱们赵大人的案子还没查清,另外还有不少陈年旧案都要查,真真是忙起来的话,事情怎么处理都处理不净呢!”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同汤圆和阿丙边聊边出了院子:“人都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可事情哪会到‘科考出头,成名天下知’便结束了?考场里杀出来之后便是官场仕途了,可没有那等科考完了就能躺着收钱的说法。” 一行人边走边聊,东一句西一句的,虽这日头还是冷,走在大街上看到的行人穿着的多还是厚厚的冬袄,可从那身旁时不时经过的打马疾驰而过的行人身上颜色鲜艳的劲装胡服之上已隐隐能看到几分春天迫近的影子了。 穿过东大街行至胜元坊时,一眼便看到了坊头那家挂了“供给牛乳”的牌子的铺子,三人走进去,同那铺子东家谈好了价格,订了一个月的牛乳,待走出铺子时,一来一回还不到半个时辰。 “时辰尚早呢!”走出铺子的汤圆伸了个懒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咱们逛会儿街再回去吧!” 温明棠笑了笑,刚想应下便听得身后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温……温姐姐?” 这陌生中又带了一丝熟悉的声音听的温明棠本能的一怔,待到回过头,看到那簪着簪花,涂着口脂的少女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开口:“赵莲?” 少女笑了,见她认出了自己,原先还有些拘谨的神态立时放松下来,迈步向温明棠这边走来。 汤圆同阿丙是从温明棠以及赵司膳口中听过赵大郎那一家子的事的,自也是听闻过“赵莲”这个名字的,眼下,听温明棠唤出了这个名字,两人自是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而后好奇中又不自觉的带了几分警惕的看向面前走来的少女。 虽说从温师傅寥寥数语的描述中,这个叫赵莲的女孩子听起来便是个再寻常普通不过的小姑娘了,并没有似赵大郎同赵司膳那恶嫂嫂刘氏那般做了什么坏事,可不管是赵司膳还是温师傅都道自己同这一家没有同住过几日。 人说日久见人心,这统共住了一两日的,又能对这一家下什么定论呢? 看着面前簪花装扮的少女,温明棠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左右,见她只一人,手里挎着一只盖了布的篮子,篮子里似是买的菜疏同干果物事之后,温明棠开口了:“一年不见,你漂亮了不少。你爹娘呢?怎的放任你一个人在外头跑,也不在身旁跟着,便不怕外头有恶人?” 这话听的赵莲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她抬头,看向面前额头不再缀着厚刘海遮脸的温明棠,说道:“温姐姐这般漂亮都敢出来,我又怎会不敢出来?”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问话,赵莲便道,“我今儿是出来相看的,我娘本是陪我的,待我同那相看的郎君碰了头,便同那媒人寻了借口离开了。” 这话也算是解释了她今日为何特地梳妆打扮的缘由了。 温明棠这才恍然记起赵莲今岁十五了,确实到相看物色郎君的年岁了。以赵大郎夫妻的性子……当年将赵司膳送入宫中时,便是十五岁。依着这两人自己... 一听赵莲提到了“姑姑”二字,汤圆同阿丙的心便一下子提了起来,两人都不是擅长掩饰之人,那下意识睁大眼睛警惕的看向她,如同小兽般的神情看的赵莲忍不住笑了两声,顿了顿,才对温明棠道:“温姐姐若是见了我姑姑,记得代我向她陪个不是。”赵莲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爹娘他们……确实不大好。” 温明棠打量了她片刻之后,笑道:“我知晓了,他们做的事自是同你无关。”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继续看向赵莲。 赵莲此时也正看着她,见温明棠说罢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说话了,且目光还朝自己望来之后,略略顿了片刻之后,又道:“温姐姐大抵还不知道吧,赵记食肆……没了。” 温明棠“哦”了一声,顺着赵莲的话,继续问了下去:“怎的没了的?” 赵莲道:“我姑姑出宫之前托人卖了,”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睑,说道,“这么多年吃住的都是姑姑的,也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我那阿爹阿娘也是没甚大本事,这么多年竟连钱也未攒下多少。” 温明棠“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继续问了下去:“那你等如今住在哪里?又靠什么营生?” “我娘的娘家不是在城外刘家村么?”赵莲这才抬起头来,对温明棠说道,“我三人便暂且去城外刘家村住了,村里不比城中,租钱便宜。寻个村民不住的房子租了,略略修缮一番,也住得。” 温明棠“哦”了一声,记起赵司膳昔日闲聊时同她说过的话,想了想,道:“听闻刘家村虽是在城外且还属长安境内,可却是建在半山腰上,出行不大便利呢!”昔日赵司膳便曾说赵大郎是自半山坳里迎娶的刘氏。 “那是以前了,那刘家村后来出了个富户,修了条下山的道,直通官道之上,如今,除却出行要多走几步路之外,也还成。”赵莲说到这里,朝温明棠摆了摆手,自己断了同她二人之间的闲聊,“时候不早了,温姐姐,我要先走了,待去城东城门那里同我娘碰了头,我二人便要出城了。若是晚了,这刘家村晚上……不太平呢!不敢在外头乱晃的。”说罢这些,不等温明棠说话,赵莲便挎着篮子离开了。 待赵莲走后,方才憋了好一会儿的汤圆才舒出了一口气,说道:“我一开始见了这赵莲小娘子还以为她是个好的,可方才看她试探温师傅知晓不知晓赵记食肆没了的事,才发现,原来这赵小娘子亦有心眼呢!” 若是温师傅主动提及赵记食肆没了的事,岂不代表温师傅是知晓赵司膳行踪的?如此,那赵小娘子定是会借机询问赵司膳的下落。想到这里,汤圆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便是个藏不住事的,好在方才同赵小娘子搭话的不是自己。 “总是关系到吃住这头等大事,又怎么可能不想办法探听一二?”温明棠说道,“不过比起那刘氏同赵大郎,赵莲是个面皮薄的,自是不好意思继续追问的。” “那赵小娘子家里如今这状况,租了个半山腰的房子住着,又有赵大郎同那刘氏这一对父母,又怎么相看的到好人家?”汤圆由赵莲想到了自己被阿丙家人挑拣的事情,忍不住皱眉,“便是相看的不好,那男方竟让她一个人离开?也不送送?多失礼的举动啊!”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还有……赵莲方才说的刘家村……晚上不太平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自是没有人来回答温明棠等人的,待到三人再次听到“刘家村”三个字时,已是两日后了。 阿丙将一块拉丝年糕置入一碗熬煮好的红豆汤中,端起汤碗正要尝尝温明棠所言的年糕红豆汤是个什么味道,便听院外传来了一阵一惊一乍的惊呼声。 “闹鬼?”这一道声音恁地尖锐,吓的阿丙手一哆嗦,险些将手里的年糕红豆汤泼了出去。 待好不容易将碗端稳,三人循声望向院外,却见几个杂役正聚作一团以一点都不小声的声音“窃窃私语”着闹鬼的传闻。 方才发出那一声“闹鬼”的惊呼声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黑瘦的妇人——子清、子正的母亲。 “城外刘家村,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呢!”其中一个杂役仆妇说道,“听闻那村里的运势不好,不干净呢!” 正喝着红豆汤的温明棠手里动作一顿,看向那正“窃窃私语”的三人,一时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穿越到一个“鬼怪盛行”的时代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拉丝年糕(三) “那刘家村修建在半山坳上,我那不成器的兄长迎娶我那恶嫂嫂刘氏的时候,我是跟过去一道接亲的。”温明棠还记得在掖庭闲着无聊,各自叙着自家往事时,赵司膳说的那些个关于自己家里头的事,“莫看那刘氏日常总是一句‘我们长安人’的,以长安本地人自居,瞧不起外地来长安谋生之人,一口一个外乡人云云的。其实若真是对照着舆图比对来看,那刘家村已有一小半出长安地界了,可谓真正的只有半只脚算得上是长安地界之人!” 赵司膳昔日曾叹道:“那等山间半山坳里的村落我又不是没见过,毕竟不是什么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娇小姐来着。我那一对早早过世的爹娘打小就是将我这做妹子的当我那没甚卵用的阿兄的老娘来养的,为省两个钱,多走几步路,去山间农户家里买菜疏的事,未入宫前我做的多了。可说实话,纵使见过的半山坳的村落不少,那刘家村……却也还是头一个,我看的不甚舒服的村落。” 至于哪里不舒服……彼时的赵司膳张了张嘴,却是愣了好一会儿,也未想出一个可以具体形容这“刘家村”的词来,只道:“也不知如何形容,若是你瞧到了,便知道了,就是……唔,不知哪里不对,让人看的觉得不甚舒服来着。” “要说是这村落里头求神拜佛之事盛行的缘故的话……我去过的半山坳的那等村落里,甚少有不拜神佛的。不说半山坳里,便是长安城里,不拜神佛的人家也不多。”彼时赵司膳支着下巴,感慨叹道,“那村落的布局要说同旁的半山坳的村落有什么大的不同的话,倒也没有,一样有村里的祠堂,村里人逢年过节拜一拜什么的,可无他……就是让人感觉怪不舒服的!” “这等不舒服……”想了许久,彼时在冷宫寻了个僻静处,同温明棠与梁红巾一道开小灶的赵司膳总算是憋出了一个词来,“就是阴测测的,让人感觉……不干净呢!” 彼时赵司膳说这话时,恰逢一股冷风自三人身边刮过,宫里头死掉的不得宠抑或得宠的妃子、宫婢、宫人什么的不计其数,自是不乏各种闹鬼传闻的,越是荒凉无人的地方,闹鬼之事越多。譬如冷宫这等地方就是几乎每年都会新增几个闹鬼传闻的生人勿近之地。 不过于温明棠等人而言倒是不惧这个,时常去那里生火开小灶。 在那等闹鬼之地开小灶,还说起这等“不干净”的事情,却并未令三人害怕,反而还打趣着笑闹了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温明棠看着前方不远处那说着刘家村不干净的几个杂役,一时有些恍惚。身旁的汤圆同阿丙却是听的十分专注,甚至还出了院子问起了那所谓的刘家村不干净之事。 待回过神来的温明棠看着身旁空空如也,便也起身,走了出去。 待行至院外时,正见阿丙、汤圆同几个杂役一道坐在石阶上,听杂役们说着外头传来的“刘家村”闹鬼的传闻。 “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都是穿新嫁衣时死的,城隍庙那里算命的道士和尚什么的不是都说穿红衣死的人怨气最重么?”一个杂役妇人一边磕着手里的瓜子,一边说道,“都说这些新娘死的冤,不甘心,在抓交替,寻人做替身,好早早投胎呢!” 温明棠停下了脚步,记起独自一人同人相看的赵莲,眉头微蹙:赵大郎夫妇一直惦记着赵司膳的银钱,她自是不会向赵莲透露赵司膳的下落的。那日碰到赵莲回来之后,她还特地同赵由说了一声,托他带话给赵司膳。可彼时,她并未听到刘家村这等传闻……自是没说这等事。眼下既听了……既听了,她也会提醒赵司膳即便是要关心赵莲这个侄女,也莫要孤身一人前往刘家村,哪怕带上了张采买,也未必安全。 如此警惕的缘故……无他,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见过那等恶人利用好心人的心善,而谋害了好心人的事。譬如装扮成孕妇的拐子,利用小娘子的善心,请求小娘子送其回家,待行至孕妇拐子家门前时,小娘子才发现这是个狼窝,却已逃脱不掉了。 温明棠也不是不曾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太过谨慎了,甚至来到大荣之后,想过大荣同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之间隔着几千年的鸿沟,大荣的百姓还未接触过现代社会的各种媒介传播,不懂那些个弯弯绕绕,兴许还算得上是民风淳朴之类的。 可在掖庭被人算计以及出宫之后,温秀棠种种算计她的举措,都让她明白了一点:几千年的历史鸿沟,变的是世界变迁、日新月异,科技的发展;而不变的,却是人性。 人性这一物的变化始终是缓慢的,亦或者可说是一直没有变的。有些人,即便是在现代社会看遍以及看懂各种恶人作恶的手段,却依旧不会去做恶;而有些人,即便没有人教授过施恶行的手段,譬如自幼长在与世隔绝的村落,并无人教授其恶行,可依然会无师自通的行出恶举来。 无他,不过是贪欲难填,为求利益,不择手段罢了。 这等人,可不定是相貌凶恶的,譬如先时刘三青等人那个案子中被牵连的无辜屠夫胡四明一般;却也有可能是美丽娇艳如笠阳郡主这等的娇艳娘子。 那厢的阿丙和汤圆两人眼睛都睁圆了,听着杂役说的刘家村的事既惊吓,又时不时的看向不远处的温明棠,眼中隐隐有名为“担忧”的情绪在其中酝酿。 至于这“担忧”的情绪来自何处,温明棠不消问也知道,是赵莲相看之事。 她朝两人摇了摇头,听那杂役妇人继续说着关于“刘家村”的事:“听闻那刘家村村头的村祠里供奉着一堆小佛同一个狐仙娘娘天尊,若是哪一日,那小佛像脑袋掉了,便代表狐仙娘娘发怒了,谴责神佛办事不力,便又要死一个新嫁娘了呢!” 这话一出,不说阿丙和汤圆了,便连周围其余杂役都不解了起来。 “我没听错吧!”开口说话的是子清、子正的母亲,她惊诧道,“我听多了神佛镇压山精妖怪之事,还是头一回听闻神佛反过来为山精妖怪所驱使的呢!”说这话时,她脸上满是不忿,显然是对刘家村这等事甚为恼怒。 如此恼怒的原因,既有这世间大多数人脑海中最朴素的那等认知观念——神佛是镇压恶事同恶人的,代表的是正义,邪不胜正是大多数人脑海中最为朴素的认知,正义的好人终究会驱走坏人,获得胜利,市面上大部分话本子最终的结局几乎皆是如此。除此之外,这般激动亦有寡母自己私心的缘故。 因着这寡母逢人就同人提起她一对神童儿的事,以至于不到几日,大理寺上下,甚至连牢里的狱卒都知晓子清、子正这一对神童儿是寡母向神佛求来的了。 “我怀子清、子正那会儿三天两头往寺庙里跑,心可诚了,便是因为心诚,那佛祖天尊才会赐给我子清、子正两个孩子。”寡母说起这些来颇为骄傲。 大多数人听了也只笑笑,没有多说,偶尔亦有杂役闲着无事,又恰逢知道的多些的,便纠正她道:... 寡母“哦”了一声,顿了顿之后,才略略压了压声音,小声道:“这刘家村怎么回事?神佛妖怪不分的吗?” 杂役摇头,摊手:“谁知道呢?那犄角旮旯里的,还在山里头,谁没事高兴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瞎掺和的?” 寡母点头,应了声“也是”之后,又问了起来:“既说的死了那么多新嫁娘,怎么没见人来报官?” “要报官也当是先去京兆府,京兆府觉得难了,办不了了,才会被移至大理寺。”杂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过京兆府那里也未听到什么动静呢,山坳坳里,死个人什么的常见的很,多半……估摸着是私了了吧!” 众人听到这里,皆摇头叹了口气。这刘家村的事翻来覆去的说也只那么多,杂役也不过是机缘凑巧听来的,待将知晓的事情都说过一遍之后,自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复又说起了自家的事。 阿丙和汤圆也不再听下去了,起身,回头看了眼那几个正闲话家常的杂役们,子清、子正的母亲正高兴的说着“我们子清、子正……”两人没有再听下去,而是快步行至温明棠身边,小声道:“温师傅,这刘家村听起来好似是个火坑呢!水那么深,赵小娘子怎么办?要不要同赵司膳说一声?” 看着两人面上的担忧之色,温明棠道:“既是火坑又是水深的,可见那地方听起来是个‘水深火热’之地,若是赵司膳一去,陷进去出不来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登时将两人骇了一跳,记起街头传闻的那些个拐子之事,脸白了白,忙道:“那还是不要贸然前往了。可赵小娘子那里怎么办?” 温明棠想了想,道,“我有空去寻一趟赵司膳,寻人过去看看。” 至于寻什么人…… “是梁女将么?”汤圆想了想,挥舞了两下拳头,说道,“梁女将本事极好呢!” 温明棠摇头,正要说话,便听一旁的阿丙接话道:“那是林少卿?不是说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么?死人这种事,总归林少卿管吧!” “也不是所有案子都归林少卿管的。”温明棠说道,“不说人家没报官,便是报官了,也是要先经由京兆府的,林少卿不能胡乱插手,且还有赵大人的案子呢!” 想起大堂中那些差役小吏们依旧事务繁忙的情形,两人“哦”了一声,点头道:“也是!既如此,寻什么人过去看呢?” 温明棠笑道:“自是对症下药,寻那等专管此事之人过去看了!” 至于什么人是专管此事的…… 隔日午食过后,由赵由带话,同赵司膳碰面之后,温明棠便同赵司膳连带身后跟着的赵由一道去了城隍庙那一块。 回头看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赵由,赵由倒是坦然:“林少卿叫我跟着的!”顿了顿,又道,“顺带看看这等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见,于林斐而言,对这等事亦是感兴趣的,思及他不能插手赵孟卓的案子,眼下除了翻翻陈年旧案,手头无事可做,会对这等事感兴趣,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觉得奇怪了。 城内城隍庙这一处除却每逢初一十五不少信众来这里上香祭拜之外,日常便只有一群在城隍庙附近摆摊的各种解决“算命”、“捉鬼”、“看风水”等事宜的“高人们”了。 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含糊,上前便开口喊了一声,道要请人去“捉鬼”。 这一嗓,直将原本正趴在那里打瞌睡的一众“高人”们皆惊醒了,而后……纷纷开口自报家门。 “我乃天尊宫弟子,最擅的便是‘捉鬼’……” “我是茅山派亲传,众人皆知我茅山道士威名……” “我乃金刚寺门人,手头这一根降魔杵法力无边……” …… 听着一众“高人们”争先恐后的揽生意,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意外,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不慌不忙的将刘家村神佛同山精妖怪次序颠倒,死了好几个新嫁娘的事说了一遍。 事情说罢之后,原先还争先恐后揽生意的“高人们”便先后坐回了原处,不少人已闭口全当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了。 这等情形之下,也只有两三个“高人”面露犹豫之色,不知是有真本事还是自有什么厉害的“法宝”坐镇,那号称茅山派亲传的试探着开口了:“那刘家村……在什么地方?” 温明棠同赵司膳对视了一眼,将刘家村的位置说了一遍。 那茅山派亲传听完便连连摇头,叹道:“太偏僻了啊!这半山坳里头,万一……” 听那茅山派亲传提到“太偏僻”三个字,温明棠同赵司膳便知这“高人”是个熟悉世事的,遂笑道:“是怕穷山恶水出刁民,镇了鬼,却被人埋了不成?” 这话一出,那先时闭目全当自己没开口的周围一众“法力稍低”的“高人们”便相继笑了起来,听出温明棠同赵司膳两人是“懂世情”的,遂跟着接话道:“我等‘法力低微’便暂且不掺合了,便是那几位‘法力高深’的,日常去那山坳里,也怕被那群刁民活埋了呢!” “这等事常见的很,天高皇帝远的。你等自己也说了,听闻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都没听说有人报官,可见我等要是一去折里头了,便也不知不觉没了,无人会理会的。”一位号称“判官转世”的“高人”叹道,“这等地方……啧啧,没有王法啊!” 听着这左手经文,右手法术,自称判官转世的“高人”念叨着没有“王法”,这一幕委实是有些滑稽,可温明棠同赵司膳却没有笑,而是听罢之后,点头道:“原本我等还怕请到的人解决不了此事,眼下听诸位‘大师们’一说,反而觉得心里有谱了!” 听两人这般一说,这群“高人”也笑了,有人感慨道:“看不出来,两位娘子竟是如此厉害的明白人呢!” 日常走街串巷的,还跑去旁人家里捉鬼做法的,虽是行的多数人不懂的行当,可他们也是要警惕世情的。 多的是被请过去,“仙人跳”一番的恶民,是以似刘家村这等地方,他们轻易是不过去的,毕竟死在这犄角旮旯里也无处伸冤去啊! 温明棠同赵司膳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忍不住感慨道:三教九流的行当当真是自有其运行的法则,看着神神叨叨的,实则亦是深谙人性方能立足呢! 是以,想了想之后,温明棠开口了:“我等不管那捉鬼之事,这是‘大师们’的秘法,自是不能对外泄漏。我等只管将事办了便成!” 这话一出,一众“高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先前面露迟疑之色的三个“高人”,观那幡布上写着各自名号分别为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金刚寺门人以及角落里,一个正打瞌睡的白胡子老头,幡布上号称“紫微宫传人”,自称精通“紫薇斗数”的开口了。 “罢了,还是我来吧!”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四人开口了。 四人开口之后,便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那打瞌睡的“紫微宫传人”便笑了,他啧了啧嘴,看了看开口的几人,捏着胡须笑了:“其实这等事……人多更好办呢!” 想起刘家村那既是火坑,水又深的很的“水深火热”的情形,确实如此。 温明棠同赵司膳听到这里,也不废话了,点头道了声“也成”之后,赵司膳自怀中掏出一枚不小的银锭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而后说道:“那些道术法术什么的,我等也看不懂,诸位也不用展示了,却是不知几位有甚本事,能接下这趟差事?” 第四百八十三章 拉丝年糕(四) 有什么本事?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之后,那天尊宫弟子率先起身,自靠在身后墙面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柄弯刀,手指弹了弹刀刃,说道:“入天尊宫之前在镖局营生,江湖上也有几个名号,若是未中迷药那等腌臜手段,对付几个毛贼,几个刁民的,不在话下。” 这话一出,温明棠同赵司膳二人便连连点头,道:“可!” 有天尊宫弟子打头阵,那茅山派亲传便撸起了自己那鼓鼓囊囊的袖子,露出一双看起来比寻常人粗了不少的胳膊来,胳膊上套着一圈叮叮当当的铁环,他抱拳道:“自茅山派下山之后,在江湖上闯荡了一番,有铁臂铜头的名号!” 温明棠同赵司膳二人看的再次点头,面露满意之色,道:“可!” 那厢的金刚寺门人见状也不甘落后,伸手取下一旁靠墙放着的降魔杵,走下摊子,在人前一记后空翻,而后手中降魔杵当棍使了一番,那情形照梁红巾的说法便是“好棍法,棍法如龙”的描述之后,温明棠同赵司膳再次点头,又见那天尊宫弟子同茅山派亲传亦不住点头的样子,隧道:“可!” 这三人过后,便轮到最后擅“紫微斗数”的“紫微宫传人”了,见那白胡子老头起身,旁边一众“高人们”不似先前那三位站出来时的纯“捧场”,反而纷纷蹙眉道:“据我等所知,紫微斗数早就失传了吧!先时不曾看到你出过一单生意,怎的这等时候竟出面了?” 被质问的白胡子老头也不废话,淡淡道:“那良民的生意都叫你等做了,我便只余这等刁民的生意了呗!”说到这里,挥手道,“去去去!莫瞎掺和,又不曾抢你等生意!” 一句话说的一旁质问的众人也不再说话了,纷纷看向那“紫微宫传人”等他下场表演一番武力,哦不,是法术。 温明棠同赵司膳亦不例外,看着那“紫微宫传人”等他展示一番自己的应对之法,那“紫微宫传人”看向两人,也不废话,起身之后,伸手击了两掌,而后便见其身后那原本大门紧闭的城隍庙开了,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从城隍庙里跑了出来,这一幕看的众人目瞪口呆。 待到回过神来,众人数了数,却见那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足足有十八个之多。 待到打手就位了,“紫微宫传人”这才开口了,他指着那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罗汉!” 这话一出,便连原先不曾开口的金刚寺门人也忍不住提醒他道:“罗汉是我佛门中人,不曾听说你紫微宫有罗汉这等职位。” 被点破的“紫微宫传人”也不在意,大抵年纪大了,那包括脸皮在内的一身皮囊亦同样年岁大了,老了,厚了,也根本不在意这些了,被金刚寺门人点破之后,又张口就来:“方才记岔了!这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真人!” 这话一出,一旁的天尊宫弟子同茅山派亲传也只得提醒他道:“真人好似是我等道门中人的称号,你还是换一个称呼吧!” “紫微宫传人”见状,摊了摊手,又道:“那……这便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星宿!” 十八星宿?有这说法么?一众“法力低微”的“高人们”纷纷摇头,以袖掩面,一幅对此不忍直视的模样。 温明棠同赵司膳倒是不介意这些,看着“紫微宫传人”门下的十八星宿点了点头。 眼见出钱的不介意,众人自也不再多说了。待那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金刚寺门人连同紫微宫传人四位“高人”约好明日出发去刘家村降妖除魔的时辰之后,温明棠同赵司膳自是转身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扫了眼那号称擅长“紫微斗数”的“紫微宫传人”空空如也,只写着“擅长紫微斗数”几个大字的摊头时,两人到底是忍不住,出声了。 “这位……大师,不知你除却你门下那十八星宿之外,还有什么法器、经文之流的坐镇么?” 还有什么?被叫住,准备回摊上继续打瞌睡的“紫微宫传人”看了她二人一眼,指了指“紫微斗数”那几个字,闭着眼开口吹,哦不,是说了起来:“何为紫微斗数?就是精通计算,算无遗策。只消能解决你等的事,你管我用的什么方法?自然也不用管我用的是经文法术还是我那十八星宿了!” “你等所求便是为了解决此事,老儿算过了,解决你等之事,缺的便是我这十八打手,哦不,是星宿,外加那江湖上有几个名号的三位佛、道门中弟子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俊不禁,险些没笑出声来,倒是一旁的赵司膳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说。 待同温明棠走出一段路,离开城隍庙地界之后,赵司膳才忍不住伸手点了点温明棠的脑袋,说道:“那吹牛老头倒是同你似的,有时侯一本正经的张口就来,却偏偏又能将事情办了!”她生性严肃,这一点,同温明棠截然不同。 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是这么不讲道理,有时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偏偏就是相处的极好。 “这大抵便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便是好猫的道理吧!”温明棠笑着说道,“至于紫微斗数什么的失传之物,我等不知晓,只知晓能解决此事便成了!”说到这里,想起站出来的天尊宫弟子等人又忍不住感慨,“这等骗子横行的三教九流的行当中,亦不乏世故道理之说呢!” “是啊!”赵司膳闻言,亦跟着感慨了一句,“这叫我突然觉得,梁红巾那厮有句话倒是几乎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硬道理,同你那句‘人不吃饭就会死’一般,堪称真理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知赵司膳说的是什么话了。她握了握拳头,说道:“拳头大,便是硬道理!”这句话是在很多时候都适用的,便连这等“捉鬼”之事上亦同样如此。 两人又相谈了好一番,这才互相告别各回各的侯府同大理寺衙门了。 因着注意力都在请“高人们”去刘家村“捉鬼”上头,是以温明棠并未注意到自己同赵司膳在城隍庙附近的一番举动,正一点不落的落在附近茶楼中喝茶的叶舟虚连同两个宗室中人的眼中。 “倒是没想到……这温玄策的女儿竟如此老道圆滑!”待温明棠同赵司膳离开之后,先前曾被温明棠称之为“裱糊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这同我原先想的倒是不大一样!”顿了顿,不等叶舟虚说话,他又斜了叶舟虚一眼,“也同你以为的单纯、谨慎的小女儿家不通吧!” 这宗室长者说这话时揶揄的语气溢于言表。 叶舟虚对他的揶揄恍若未见,只点头,目送着温明棠同赵司膳离去的背影,淡淡道:“确实与我想的不一样。”随着女孩子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女孩子离去的背影了,他才收回了目光,“想来,元宵夜时我那一番话在她看来多半皆是虚伪之语,半点未将其放在心上,彼时她那副乖觉的我说什么,她便直点头称是的举动也不过是在敷衍我罢了!” “口中道着‘好好好’,手里办事时却全当没看见?”一旁另一位脖子上挂了串玉石佛珠的宗室老者开口了,“这温玄策的女儿当真同温玄策不似一类人一般。” “温玄策便如同那开锋的刀,还未靠近,只远看便有其一朝压下被波及到以致被划伤砍死的风险,”叶舟虚说道,“他这女儿却似是外表看上去滑不溜手的面团一般,看着无害,捏在手里还能捂手把玩,可当真上手拿起时,才发现那看上去温和无害、滑不溜手的面团除了表面是一团看着不伤人的面团之外,里头包裹的皆是能伤人的利器,简直浑身是刺!” “你对她这评价……”“裱糊匠”宗室长者嗤笑着开口了,“还真真是有趣!” “能得我这般评价之人不多,尤其还是她这年岁的更是绝无仅有。”叶舟虚面上的客套之色尽数敛去,面无表情的说道,“其实,当年我原本为其准备的宫中照看,莫让她胡乱送命的接应之人除了最开始的半个月,后来……便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了。” 说到这里,叶舟虚拿起手里的茶杯,晃动着茶杯,却并未将杯中的茶水倒入口中,而是盯着那茶杯中的茶水说道:“我原先以为她能活下来是因为另有他人照看的缘故,可见了方才那些事,却觉得……或许是她自己的缘故。” “哦?你是说她自己凭本事活下来了?”那脖子里挂了串玉石佛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摩挲着脖子上的玉石佛珠,他口中念叨了几句‘阿弥陀佛’之后,说道,“那还真真是了不得,有本事呢!” 虽是口中夸着温明棠“有本事”,那人的面上却并无什么赞赏以及夸赞之色,反而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顿了顿,他又开口说道:“或许还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吧!温玄策那等人的子嗣也是极其厉害,如此一来,我倒是有些庆幸温家那几个男丁当年同温玄策一道早早下去见阎王了!” 这话一出,叶舟虚便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而后说道:“那几个温家儿郎便是活着,也不过是如涂清这等俊才儿郎罢了,同温玄策这个女儿浑不似一类人,那几个温家子其实倒是有几分肖似温玄策,只是比起温玄策来还是差了不少火候。” 他口中说的涂清便是那先时同兴康县主有婚约的皇后母族中人,如今在兵部任职。 “二十上下,能想出这一招,既摆脱了兴康县主,又不忤逆圣命,已是极为不错了!”那宗室‘裱糊匠’点头叹道,“我宗室之中若是能出几个如涂清这般的儿郎,又何至于叫我等一把老骨头这般受累的为宗室东奔西走呢!” “似这等青年俊才,就我这些年所见,便没有哪一个能超过温玄策的。”叶舟虚笑了笑,那迟迟没有送入口中的茶水总算是送入了口中,抿着口中那早已凉透的茶水,他道,“若非如此,他也娶不到他那闺名‘栖梧’的夫人。”顿了顿,又叹了一声,“可惜……再好的茶一旦放凉终究是不美了。” 那两位宗室中人闻言只轻嗤了一声,不知是对他话中那些事不屑,还是对他的一番神态举止不屑,亦或者就是对其这个人不屑。 “温玄策是俊才中的俊才,那几个温家儿郎便是活着也不过是本事稍逊一筹的温玄策罢了。倒是这个女儿让我觉得有趣!”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同我想的截然不同,当年温玄策便不曾栽培过么?” “据我所知,温玄策对自己一双妻女感情极淡。”叶舟虚说道,“彼时……出风头的多是他那个侄女。” “他那侄女……”听叶舟虚提起了温秀棠,对面两个宗室中人对视了一眼,而后皆嗤笑了起来,“看他那侄女的一番动作,倒是真真应了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话了。她既卖身,又喜欢在台上献艺出风头,那便自然既是婊子又是戏子,无情又无义了!” 若是温秀棠此时在此,听到自己在这两人口中是这般一番评价,以她自视甚高的性子,定是恨极,发疯似的想要报复回去了。不过她此时并不在,待真正当面听到自己在对方口中的评价时,已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听了宗室中人对温秀棠的评价,那厢曾经照拂过温秀棠的叶舟虚却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懒得理会了,只是顿了顿,又道:“她若是在掖庭时一直在我的人眼皮子底下照看着,确定这枚棋子仅凭自己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的话,我原本的打算也是让她在掖庭呆几年便出宫的。待出宫之后,便让我儿出面,将她接去金陵,留在府中照看。” 第四百八十四章 拉丝年糕(五) 叶舟虚口中这句留在府中照看的话语,若是温明棠在这里听到了,定是会不屑的撇撇嘴,道:“岂不同那被常式接济多年的茜娘一家人类似了?” 茜娘一家人因着陆夫人的长寿加运气,又吃了好大一通苦头,好歹是熬到了摆脱掌控的那一日。可梦中的那个‘温小娘子’却是直接被“照看”死了呢! “制在手中,看看情况再说?”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半阂着眼开口了,“若是奇货可居,能凭此谋利便留着;若是不成,便让她下去,同她一家团聚?” 叶舟虚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只顿了顿,说道:“宫里的事出乎了我的意料,她是温玄策亲女,多的是杜令谋这等想针对她的人。她又脱离了我的掌控,我原本以为,是另有人如我这般想观望一二,一时也不敢多做动作。我儿那些信我也一一送至她手中了,她却始终不为所动,待其出宫之后,我本也是打算观望一二便同其接触的,却未料她出宫之后便自寻了营生,直接进了大理寺。” “这般一番流畅的安排一直叫我怀疑她背后有人,便一直不敢有所举动。”叶舟虚解释道,“先时林斐又适时的站了出来,曾让我怀疑过她背后是不是有靖国公等人在安排……” 话说到这里,对面两个原本正半阂着眼听叶舟虚解释的宗室中人也忍不住开口了。 “要我等说,你这性子也未免太多疑了!”那宗室“裱糊匠”开口说道,“便不能是她凭自己的本事出了宫,而后又恰巧去大理寺衙门公厨当了职?” “若是换了我等,早出手了,哪至于似你这般疑神疑鬼的等到现在?”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接话道,“我观她同林斐的交集也不过是自大理寺衙门开始的,她那张脸,任谁都看得出是个美人,外加一手好厨艺,美人加美食的,林斐那等人指不定就好那一口,能走到一起也不奇怪了。” “她先前背后未必有人,可此时背后却定是有人了。”宗室“裱糊匠”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斜眼瞥向叶舟虚,“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一番话了,林家这个小子显然是准备出头当英雄了。” 对此,叶舟虚不置可否,只垂眸说道:“比起林家那等老老实实受祖荫庇护做事的靖国公、靖云侯等人,林家这个小子才是真叫我看不透的。” “按说年轻,没什么阅历,当是好拿捏的。”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接话道,“便是那等年轻颇有能力如涂清之流的,心里想的那些事要猜透也不难,偏林家这个自小有神童之名的小子委实叫人捉摸不透,不好下手,是也不是?” 叶舟虚看了眼对面两人,未点头也未摇头,只顿了片刻之后,说道:“虽捉摸不透,可她那白身厨娘的身份,便是林家小子愿意出头当英雄,林家小子背后的林家也是未必肯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温玄策的女儿同林家小子不过两个年轻人而已,手中可供调用的权势也就那么点,实则不足为虑?”宗室“裱糊匠”斜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道,“绕这么一大圈,说这些废话作甚?既然不足为虑,叫我等来做什么?” 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也跟着皱眉说道:“再者大理寺那衙门同一般的衙门又不一样,几乎不涉朝堂之事,费这点心思在这两人身上作甚?” “我也不知。”低头看着摆在自己面前那杯已喝光了茶水的茶杯,看着茶杯中剩余的一点喝不尽的茶汤,叶舟虚叹了口气,说道,“大抵是本能吧,即便是不足为虑,可这两人委实是……同我等以往所见之人不同。” “不同便不同了,这世间不同之事多的是,我还不曾见过一模一样的两个蛋呢,难道也要一一敲开那蛋来看看里头是什么情形不成?”宗室“裱糊匠”摇头道,“有的费心思在这二人身上,不妨将目光放到那宫里被软禁的靖国公以及常式身上。” “那常式这一番算计,真真是将我宗室一击击的元气大伤!”说到这里,面前两个宗室中人面上都带上了几分愠怒之色,他们对兴康郡王府中一干人未必喜欢,甚至兴康县主昔日遭受笠阳郡主那等侮辱之事,二人心中也连寻常亲人间的怜悯之情都没有,眼里有的只是棋子被毁,坏了自己的计划所引起的麻烦,“也不知那姓常的人都死了还图什么。” “图什么?”叶舟虚看了眼两人,面上依旧毫无表情的说道,“兴许便是死了,所以无所顾忌,想将事情抖出来,顺带向陛下表一番拳拳忠臣之心吧!” “一个死了的忠臣自是不会为陛下所忌惮的,其家人也能得到照拂,那他还当真是个好人!”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面无表情的接话道,“只是这同我日常看到的常式浑不似说的同一个人一般。” “或许也是没得选择了,横竖都是要死的,倒不如出头,让家人以及陛下惦记一番自己的好来着。”叶舟虚说道,“这样,总好过似靖国公一般被软禁为子女带来灾祸同麻烦或者似那几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要好的多了!” “那这般看来,他还当真是这几个人中算计的最厉害的一个。”宗室‘裱糊匠’说道,“不过再厉害,还是不如那逼的他没得选择之人厉害。” “就似京兆府尹现今一番为民颂扬的举措,实则不过是被逼的没得选择罢了!”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淡淡的说道,“被那陆姓妇人逼的只能如此了!” “对于一个寻常人而言,这陆姓妇人做的确实已足够好了。”叶舟虚面无表情的说道,“拿命赌了一把,赌赢了,人却也死了。” “那也活的够久了!”挂着佛珠串的宗室老者摩挲着手里的玉石佛珠,点头道,“可见还是神佛厉害,佑她活了那么久!”说到这里,又喃喃,“该去寺里捐点香火钱了!” 看着捏着佛珠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的老者,叶舟虚垂眸,没有接话:他是不拜神佛的,自是看不上他这做派的。 正这般想着,听那厢的宗室“裱糊匠”开口了:“先时听闻你家小儿同那温秀棠时常谈论诗词歌赋来着,那温秀棠被大理寺带走之后,他便没闹过?” “闹过,伤心了好一番。不过家里又添了几个识文弄墨,官宦人家出身的侍婢之后,他除了偶尔记起问一问这温家姐妹,便也不怎么闹了。”提起自己的独子叶淮,叶舟虚面上的神色极淡,口中的独子叶淮同涂清、林斐这等有才儿郎浑不似一类人一般,他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的说道,“好在经此一事,他更听话了!” 对他而言,独子再如何酒囊饭袋也无妨,只消足够听话便够了。 “一家人确实有一道声音便够了,自然谁最厉害便听谁的。”对此,对面两个宗室老者却是不以为然,即便叶淮同他们宗室的笠阳郡主这门亲事是他二人促成的,他二人也并未对叶淮风流之举放在心上,只提醒叶舟虚,“面子上看的过去,叫他在人前同笠阳做好恩爱夫... 两人“嗯”了一声,转而又问起了叶舟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笠阳王府的事都摆平了?” 叶舟虚点头,淡淡道:“都收钱闭嘴了。” 两人再次点头,而后对视了一眼,站起身来,该说的都说了,他们自也不多留叶舟虚了。 待客套着将叶舟虚送出门,看着叶舟虚下楼,又亲眼看着他出了茶楼之后,两个宗室老者这才对视了一眼,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哼”了一声,开口了:“他怕是不想同我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便是个好端端的,听话的笠阳都不能拢住他,更遑论现在这个瘫了的笠阳?”那宗室“裱糊匠”嗤笑道,“能收留温秀棠这等人,足可见这叶舟虚骨子里便是个比温秀棠更大的婊子同戏子,更无情更无义,也当更……不择手段!” “虽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可那温秀棠的手段委实是拙劣,远不如这姓叶的!”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石佛珠串,默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嘀咕着“佛祖宽恕”之类的话之后,老者再次开口说道,“什么好处都是拢不住他的,只消我宗室权势不倒,他便能一直如狗一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是有朝一日,我宗室权势倒了,那便不论先前许了他多大的好处,也莫想从他身上得到半分回报了!” “我等可不是那等施粥不求回报的大善人。”宗室“裱糊匠”呸了一声,骂道,“对付小人,便要用小人的手段,自也莫要同他客气了!笠阳那里经此一遭,吃了好大一记闷亏,前两日我同他一家三口详谈了一番,当是知道收敛了。过几日,我自会再过去嘱咐一二的,叮嘱笠阳可莫要在那姓叶的脓包小子身上胡乱费心力,只管求利,莫学那等傻的,求什么真情!” “哪里来的真情?是说哭了好几次,闹着寻死觅活的兴康么?”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摩挲着脖子上的佛珠串,嗤笑道,“她是见抓不到如意郎君,这才哭了,被涂清买回去之后,听说好几次跑到他床榻上去自荐枕席了,那涂清倒也干脆,顺理成章的拿着这借口将她送给族中一个好女色的长辈了!” “看来所谓的俊才佳公子也是狠心的很,”宗室“裱糊匠”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不是我宗室中人!” “涂清心里也清楚,他若不是涂清,不是外人看来的俊才,兴康怕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怎会三番两次的往他床榻上跑?”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摩挲着脖子里的佛珠,忽地笑了,“兴康若非我宗室中人,这一胎投的好,骨子里同温秀棠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贴了宗室的金罢了,还不如那等外头路边老老实实做事的民妇来的干净呢!” “这也是笠阳一直看她不顺眼的缘由,不过笠阳也一样阴毒,两人半斤八两。”宗室“裱糊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同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老者对视了一眼,而后便笑了,“左右也不是我等的妇人,宗室之间沾亲带故的,也沾不到我等以及子孙后辈的身上。如我等……娶妻还是当娶五姓女那等素有清名同气节的大族中人啊!” 正感叹着,听楼下一阵喧闹声传来,两人便探出头往外看了眼,见隔着一条街之邻的那几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正点着人,好似在为明日去那山坳里做准备。两人对此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 温明棠对那一众高人去刘家村半山坳里做法之事也不感什么兴趣,她同赵司膳关心的是刘家村里的具体状况。 那只收了个定金,还未收到全款的一众“紫微宫传人”等高人们办事也利索,隔日午食过后,便有杂役跑过来对温明棠道衙门外头有几个神棍过来找她。 因着赵司膳并不想被赵大郎一家知晓住处,给城隍庙附近那一众摆摊算命的“高人们”留的住处地址,便留了大理寺。 左右是衙门重地,不管是出钱的还是收钱的,也都更放心些,也不敢胡乱搪塞应付过去。 温明棠在汤圆、阿丙的陪同下才走出大理寺衙门,便看到在衙门外那颗歪脖子树下等着她的一众“高人”们了。 看着那厢立在树下,朝她举手示意的一众“高人”们,温明棠走了过去。 还未行至那一众“高人”们面前,那“紫微宫传人”便捋须开口了:“事情么……可说是办成了,也可说是未办成。” 这话听的温明棠还未来得及说话,汤圆同阿丙便已忍不住率先开口了:“什么叫办成也未办成?” 第四百八十五章 拉丝年糕(六) 什么叫办成也未办成?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办成的意思是你说的那赵小娘子的母亲给我等写了个条子,表明赵小娘子一干人等没什么事,那村里头……虽说叫人不知如何形容,可人家父母以及那赵小娘子自己都说没什么事了,我等自是办成了。”“紫微宫传人”老神在在的对温明棠说道,看着女孩子略微蹙起的眉头,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没办成……便是这村里头明显是藏了事的,那赵小娘子一家人也不知有没有掺和其中,可他一家人不想旁人插手干预他们的事倒是真的。” 若只是赵大郎等人不想“紫微宫传人”们插手,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同缘法,他们几个收钱办事的自不会对温明棠道事情没办成的。 “学了那么多经文法术,莫要胡乱介入他人因果之事我等还是知晓的。”那“金刚寺门人”念了句“阿弥陀佛”之后,说道,“小娘子你是个明白人,我等自也实话实说了,你等说的那赵小娘子一家人眼下看着是乐在其中,收了好处了。我等过去时,那婚嫁的金银玉镯首饰什么的已送去那漏雨的宅子里了。” 他们这等人虽日常在外常被不少人冠以“招摇撞骗”的“神棍”的名头,可便是被当成“招摇撞骗”的骗子久了,那等欺瞒、哄骗、仙人跳之间所谓的门门道道,他们自也最是熟悉了。 “阿弥陀佛!那半山坳的宅子一村子除了村头的祠堂之外,其余宅子已然皆是东一砖头,西一石头的砌出来的破落宅了,”“金刚寺门人”对温明棠说着他们此行前去的所见所闻,“你等说的那赵家人租住的却是破落宅里的破落宅,可见是个兜里没甚银钱的。” “那破落宅里,那缺了条腿,拿箱笼当腿支着的案几上摆了盘红布托盘,托盘里摆着几对金银玉石的镯子,首饰,你等说的那赵小娘子更是穿着一身新衣裳坐在里头,此等情形,小娘子你是个明白人,你说奇不奇怪?相不相衬?”“金刚寺门人”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那赵小娘子自己抿唇一副害羞的表情,我等看不出她是喜还是不喜,但问了好几次,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那赵小娘子便是不搭理我等。小娘子当知道,这等故意不搭理我等的情形之下,那赵小娘子自己定是不反对的。” 温明棠点头,道:“我知。大师们总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她自己不想搭理你等,便装聋作哑,全当没听懂以及没听到了。” 这话一出,那“紫微宫传人”连同“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皆不住点头道:“便是这般,我等怎么暗示,怎么说,她都只作一副害羞状,既是不想明着得罪我等,或者可说是明着得罪出钱的小娘子你们,又装聋作哑不理会。这等两头倒的人,我等见的多了,既想要得那一方的好处,又想在你等这里卖个好,不想将她同你等出钱的小娘子们之间的关系走死了。看着是两头都是好人,实则……啧啧啧,还不如她那一对父母明着坏呢!” 听着眼前这几人对赵莲的评价,温明棠倒是神色如常,反倒是阿丙同汤圆两人几次想要开口,可嘴唇动了动,到底是什么都未说。 “瞧她那一对父母对着那托盘里的金银事物乐的那般高兴的样子,我等过去时,两人还将其护在怀里,一副唯恐被我等抢了去的架势,可见是从不知哪个偏门那里寻到好处了,自然不想对外透露风声。我等问话之时更是几次三番的想要赶人,唯恐外人分了他们自那偏门里得来的好处。”那“茅山派亲传”说到这里,不住摇头,“非亲非故的,作甚给这好处?”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那群‘高人’的话,道:“不错!非亲非故的,作甚给这好处?” “陋室里出了那么一大托盘的金银宝贝,我等先时也不是没见过。”“茅山派亲传”说道,“那等花钱买命的、结阴亲的多了去了。因着收了小娘子的钱,我等自是将这等我等先前遇到过的事说了一遍的。那一家人闻言却是气急,口中念叨着骂我等‘眼红’,见不得他们好,见不得他们那小娘子如今一步跃入云端里,要做那乡绅夫人去了!” 将赵大郎夫妇、连同一旁装聋作哑,坏人全让赵大郎夫妇做了的赵莲的一番举动说了一遍之后,那“紫微宫传人”开口了:“我等收钱办事而已,同那一家无冤无仇,并非是要在小娘子面前下眼药,只是既收了钱,自是要将看到的事情尽数告之小娘子的。” 温明棠点头,道:“我知晓这个。”顿了顿,又道,“便是几位同他一家人非亲非故,才能不偏不倚的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 “小娘子明白便好!”那“紫微宫传人”说着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一家子明显是被眼前的好处闷了心,我等见多了这等人,极少看到能改的。记吃不记打,哪怕是这一回跌了一跤,下回多半还是照旧,烦得很!” 温明棠闻言再次点头,顿了顿,又道:“那日,我同那赵小娘子见面时,见她戴着一对碧玉耳坠,观那碧玉成色不错,那耳坠雕工亦是不凡,想来是要花上不少银钱的。据我所知,赵大郎夫妇是不会花银钱买这等‘样子货’的。若是他们买,即便是有钱,多半也是会买那等容易出手换钱的金银事物以及本身便极为值钱的玉石身上。这一对碧玉耳坠,雕工钱怕是不会比那碧玉本身的价钱差多少了。于他们而言,不会买这等‘不合算’的物事。” 寻常百姓买物件多是如此,如她手头便有几样珠钗什么的,自是最清楚寻常百姓买物件偏好什么样的。 那等所谓雕工钱占了大头的耳饰镯子,戴着虽好看,可有朝一日,想要换取银钱时却是要少一大半的价钱的。于寻常百姓而言,甚少买这等出手时亏大发的物事。 “我等眼瞧着这一家莫名其妙的被送了这么大一个好处,”“天尊宫弟子”说道,“虽说这世间亦不乏走狗屎运的,可还是被人诓骗了的更多些。是以,我等被那赵家人轰出来之后,便在村子里走访了一圈,打听了一番这一家遇到的事。” “这半山坳的村子如小娘子先时同我们说的一样,祠堂里头那狐精供奉在最上头,底下摆着一堆神佛像,邪门的很。”“茅山派亲传”说到这里,摸了摸鼻子,也知自自己口中说出“邪门”二字委实滑稽,遂笑了笑,却也不尴尬,继续说道,“同那日常不少人所说的阴庙的状况其实差不多。” 至于什么是阴庙,倒是不消那几位“高人”解释了,温明棠点头道:“我知晓这个。” 见出钱的懂,几人也未再多解释,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什么新嫁娘的事,我等也打听了一番,寻了好一圈,才寻到一个愿意说的,说是村子里最大的乡绅有个独子,常年生病,不见好,遂结亲冲喜。先前确实死了两个新嫁娘,说是病死的。至于是不是抓交替这等事,小娘子未出这等钱,我等自也不浪费经文了。” 话既说到... 待从公厨晃了一圈出来,到温明棠院子里,支起那围炉煮茶的炉子,开始煮茶时,两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温师傅,什么叫作阴庙啊?”这等鬼神之事一向是叫人又惧怕又忍不住探头想一探究竟的。 温明棠一面将手头的豆乳同牛乳混匀倒入自己那粗陶茶炉中煮了起来,一面说道:“阴庙对应的便是阳庙,似我等日常所见的庙宇供奉的皆属于正神,譬如神明、英雄烈士之流的,便是阳庙;而阴庙供奉的则多属于那等‘高人’们口中所说的偏神,如刘家村这等拜狐精的便属于阴庙。” 想着日常所见的庙宇,汤圆万分不解:“哪里需要分出那么多庙宇来?每逢初一十五的拜佛祖、观音、道尊之流的都拜不过来呢,为什么还要去拜狐精?”说到这里,小丫头又不解的嘟囔了一句,“这等狐精难道还会比佛祖、观音、道尊之流的更厉害么?” “若是真的更厉害,他们便成了佛祖、观音以及道尊他们了。”温明棠摇头,说道,“会出阴庙自然是因为正经的庙宇道观不管有些人所求之事,便出了专门办这等事之人。” “譬如你等见过的那赌场里的常客,不少赌徒拜的便是阴庙同偏神,因为赌来的钱财属于偏财横财,”温明棠说道,“佛祖、观音、道尊他们自是不会有哪个神佛专门保佑赌徒赢钱的。” 这话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顿时恍然,顿了半晌之后,阿丙叹道:“原是那些想着天上掉金子的人拜的偏神,既那么厉害,能做成佛祖、观音、道尊他们都办不成的事,那为何这些偏神阴庙除了山坳坳里,日常甚少见到呢?” 温明棠叹了口气,思绪一时有些恍惚,口中却应着两人的话,解释了起来:“这个么,我在掖庭时,听那等日常求神拜佛的老宫人曾说过,人的福运这等事都是有一个定数的,原本一个人每一方面的福运都是定好的。若是定要在财运上强行加上一段,那其余的便要少上一段。譬如有些人发了一笔横财,身体却开始不好了,家里亲人什么的也开始相继出事,便是这个缘故。那虔诚拜了一辈子神佛的老宫人道这才是正经庙宇道观不做这等事的原因。给了那人财,却叫他妻离子散、瘫痪在床,那又有什么用?” 一席话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登时打了个哆嗦,两人对视了一眼,喃喃:“果然不是正经路数,是偏门呢!” “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温明棠点头,说道:“那虔诚拜了一辈子神佛的老宫人一直勤勤恳恳做事,从不偷懒,每一件事也皆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日常不害人,行善事、积善缘,那老宫人道这才是正经的积攒福运的路数,只是这路数于大多数人而言太慢了,很多人都想着急于求成,却不知这天上掉下的馅饼里是带毒的呢!” 听到这里,汤圆同阿丙皆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汤圆鼓着腮帮子说道:“我还是头一回发现这正经神佛所说的法子同那等圣人所言还有我等日常所受的教导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呢呢!” 认真做事,不偷懒,每一件事都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不就是那等日常最是勤劳肯干的一群人在做的事么? “认真做事,不偷懒,换得的工钱便多些,每一件事都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常人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就是这么个理?”阿丙扁了扁嘴,说道,“寻常做菜的叫厨子,做的好一点的,称一声师傅,更好一点,钻研出绝活的,便似城里那樊记肉夹馍一般,立了个招牌,从早到晚,排队的人络绎不绝,还有那等酒楼的主厨、宫里御膳房的司膳们不都是如此?” “如此看来,这求神拜佛说到底同我等走的还是同一条路啊!” 第四百八十六章 拉丝年糕(七) “是啊,同一条路呢!”温明棠点头,说道,“天上哪会无缘无故的掉金子呢?” 这话一出,汤圆同阿丙两人便笑了,对视了一眼之后,汤圆抿了抿唇,拧眉道:“那赵小娘子……诶!”看着此时正用铁夹拨动烤网上的番薯物事的温明棠,汤圆支着下巴,说道,“虽在那群大师们口中,赵小娘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一步跃入云端里,做那乡绅夫人,还道她比她那一对父母实则更坏来着。可我想起那日看到她时那副腼腆的样子,又觉得她好似同一般的小娘子也没什么两样,一样面皮薄,不似她那父母一般盯着赵司膳吸血呢!” 温明棠听到这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看向汤圆,点头道:“你这话其实也是对的。若单拎出来看,赵莲确实同一般的小娘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面皮薄,不好意思,至于想嫁如意郎君这等事,这天底下哪个小娘子不想的?同样的,那等小儿郎又有哪个不想娶美娇妻的?赵莲想做乡绅夫人的想法若单拎出来看并不算错。” “这个道理就同我等努力赚银钱,想让自己过好日子一般。难道就能说计较着每月月俸、工钱,不能少拿一个子儿的人,就是那等钻在钱眼里的恶人了不成?”温明棠说到这里,笑了,对阿丙和汤圆说道,“若真如此的话,你我都计算过到手的工钱,那都是坏人了。” 见对面的汤圆和阿丙都跟着笑了,温明棠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们计算工钱之举是错的。因为这工钱是我等靠劳作、靠双手换来的,我等拿着这份工钱心不虚,便是再挑剔的那等人,自也挑不出我们这等干了活,要领工钱之人的不是来。” “是呢!”汤圆捻了粒红枣往嘴里塞去,点头道,“从来没有人能说我等坏的。” “赵莲小娘子单看其人,确实同一般的小娘子没什么不同。问题便在于她自幼吃住用的是赵大郎同刘氏的,而赵大郎同刘氏手头的银钱来路又不干净,是吸了赵司膳的血。”温明棠说道,“因着赵大郎同刘氏手头的银钱不干净,所以看赵莲曾夹在父母同赵司膳以及我之间左右为难的举动,心善体贴些的,觉得她不似她那父母,是个好的;似那等走南闯北,同鬼神打交道,见惯了人性之恶的,便觉得她虚伪的很,得了便宜还卖乖,比赵大郎同刘氏更坏。” 这话一出,阿丙便忍不住连连点头,道:“温师傅这话有理!大师们日常总是捉鬼什么的,那等恶鬼在话本子里便鲜少有不害人的,见惯了恶鬼,自是眼光更挑剔刁钻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道,“不过也是因为那赵莲小娘子花的银钱不似我等这般是实打实靠自己赚来的,不叫人诟病。她这银钱都是父母给的,自是也要看她父母的银钱是自哪里来的了。” “似那好打抱不平的黄三小姐,银钱是黄侍中的,自不会叫人诟病。”汤圆叹了口气,接话道,“黄三小姐性子硬气些,同一般的女子相比多了几分侠气,也算得寻常女子没有的优点。便是不拿有寻常女子没有的优点的黄三小姐比,我还记得那美人灯案中,几个小户家的小娘子,俱是娇俏天真可爱的样子,若单拎出来同赵小娘子比,赵小娘子自己怕是不服的。凭什么大家日常做的事差不多,昔日赵记食肆还在时,她偶尔还帮父母做些家务什么的。论起来当比那些小娘子更好才是。可最后落的个评价却是虚伪,而那些不知世事的小娘子便是天真可爱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赵大郎同刘氏的银钱不干净。”温明棠说着,揉了揉汤圆的脑袋,说道,“可投胎这等事归阎王爷管,赵小娘子自己又不能换了父母,便也只能改变自己了。” “似子清、子正这等神童儿罕见,不过私下绣绣帕子,偶尔自己赚几个银钱的小娘子还是有不少的。”温明棠说着看了眼汤圆,笑道,“我们汤圆不就是自己挣钱养的自己?便从来没有人说我们汤圆虚伪的。” 汤圆听到这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顿了片刻之后,她叹道:“好似……还真是这么个理。” “有些事暂且改变不了,就似旁人惋惜子清、子正的出身一般,怎么在自己的出身上使劲,拜多少义夫义母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迟早是要让两人还清这一笔恩情债的。”温明棠说道,“所以莫在这等不能改变的事上使劲,而要在可变的事上使劲。” “那赵莲小娘子嫁乡绅算得上是在自己身上使劲么?”阿丙想了想,说道,“可听那些个大师口中说来,又好似对她的行为颇为诟病。” “因为这等事同不劳而获是一个道理,若是赵小娘子确实得了个上好的姻缘,旁人看着虽是羡慕,可羡慕的同时,有不少人还是带着不忿以及嫉妒的。”温明棠说道,“每个人都会拿她同自己比,觉得自己并不输于她,凭什么过这好日子的是她,而不是自己?” “父母出身之事都能比较一番,觉得自己比那些个被父母呵护在掌心的二世祖要好些,凭什么那二世祖得了这么对厉害的父母,自己却没有;更遑论这嫁娶之事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不服呢!” 一席话说的汤圆同阿丙不住点头,连连点头称是。 温明棠将烤网上煮好的豆乳取了下来,一面为两人倒豆乳,一面说道:“或许……往后,我也会被人拎出来不断比较呢!” 这话一出,汤圆同阿丙便是一愣,愣了片刻之后,汤圆睁大眼睛,说道:“温师傅同林少卿这般般配,怎的还会被人拎出来同人比较?”小丫头激动且不解的说道,“我便没有看到哪个小娘子能比温师傅更厉害的。” 一旁的阿丙连连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我二人说这话是出自真心的,可全然没有因为同温师傅你相识便胡乱夸赞你的意思。” 温明棠见状,笑着取了个烤番薯递给两人,而后说道:“得你二人这番夸赞,倒是真叫我高兴了不少。” 口中说着“高兴”,可温明棠面上的笑容却一直是淡淡的。 汤圆支着腮帮子,想了想,道:“是因为林少卿侯门出身的缘故么?可我们温师傅还被皇后娘娘召见了呢!前几日听刘寺丞、白寺丞他们说指不定陛下还会恢复温师傅的身份,到时候,不就相配了?” “若是那等情形之下,放眼整个长安城,都是大族娘子,难道还有哪个娘子能比温师傅更好的么?”汤圆说到这里,看向温明棠,认真点头道,“温师傅放心,待大家了解了你,就如那荀洲公子说的那般,定会发现温师傅当得这长安城里第一等的贵女呢!” “林少卿有的可不止是这出身。”温明棠闻言笑了笑,伸手再次揉了揉汤圆的脑袋,小丫头细软的头发好似猫儿一般,让人揉着颇为上瘾,没有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温明棠说道,“且行且看吧!” 即便是当真自忖自己能同林斐... 林斐那副皮囊虽是似极了话本子里的主角,瞧着不接地气,恍若高岭之花一般,可实则是个极为务实之人。 务实之人自是清楚的知晓时局之事不可琢磨这句话的涵义,人所能把握的也只有自己一手能把握住之事而已。 时局可以推断、人的行为举止亦可以推断,可于人而言,变数这种事是始终存在的,自然是再工于心计的算计,也无法做到算对每一件事。 如赵莲这件事,虽“紫微宫传人”们等一众高人皆不看好此事,可也不是没有这确实是门上好姻缘的可能的。 作为外人,被排斥在外,不准插手如温明棠、赵司膳所能做的,也只能盼赵莲确实能得个“好姻缘”了。 …… 这期盼也并非只是温明棠在心里想想而已,而是当真去城外的正经寺庙里为赵莲“求一个好姻缘”了。 难得的休沐日正巧撞见梁红巾、赵司膳都休沐,三人便一道去了城外的山寺。 “那几个神棍虽说没有展现一番法力,可事情确实是办周到了。”温明棠向梁红巾又重复说了一遍那些城隍庙“高人们”去刘家村的过程,看梁红巾扁着嘴的样子,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原先我还当真以为那赵莲无辜,坏的是她爹娘。眼下看来,她却是一点都不无辜,真正躲在她那一对吸血爹娘背后当清清白白的莲花呢!”梁红巾说着“呸”一声,吐出了口中嚼的野草,哼道,“虚伪!” “其实也不过普通小娘子罢了!”赵司膳对此却是看得开,平静的说道,“只不过比起寻常勤快些,肯自己赚银钱的小娘子而言,算个‘懒汉’罢了。” 于赵司膳这等人而言,爹娘的银钱不干净,便自己挣干净的。当然,赵司膳自己也是这般做来的,她同赵莲并不算得一路人。 看着赵司膳的样子,温明棠倒是想起了几分现代社会,那等“女强人”、“独立女性”的样子了。当然,能在几千年前的大荣便做到这一点,赵司膳自是更了不得。毕竟这等时候可不似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社会环境以及看法早与此时的大荣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梁红巾对此却是并不买账,哼道:“若要将这事尽数推到赵大郎同刘氏没本事,没法子拿干净钱喂饱她上头;那宫里的殷尚书可是正正经经的大族嫡长女,便是她父亲再娶继妻,同她不对付,难道还能少了她一口吃不成?人家不也进宫赚干净银钱了?不如殷尚书,不如你赵司膳,不如你小明棠,还不如那公厨里的小丫头汤圆便是事实,作甚尽数推到赵大郎夫妇头上?” “就是个懒汉,想着天上掉馅饼,恨不能投胎做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千金小姐。可这世间大户便只有那么多,这千金小姐的名额便是论投胎,估摸着好几辈子也才能轮到一回罢了!”梁红巾摇头道,“你说恶,倒确实不曾杀人放火的作恶,可若人人都是好吃懒做,只想过好日子,不想出力的做懒汉,这世间那么多的坊市宅子又要怎么来?” 虽是随口一句抱怨,可温明棠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梁红巾这话委实是话糙理不糙,若是人人都躺着等人来喂,怕是也没有这坊市宅子了,人类老祖宗更是还在丛林里当猴子呢! 不过即便是物资充沛的原始社会,那吃的穿的,也是要自己去树上摘取的。 思绪在现代社会的进化论上飘了一圈,复又飘回来时,身边便只有一个梁红巾了,赵司膳却是已到前头排队,等着买符了。 她们今日出来并没有选在初一十五这等大日,寺庙里的人自是不多,那排队买符的也只七八个人而已,一晃眼的功夫,便轮到赵司膳了。 那盘腿坐在蒲团上,如同摆摊一般卖符的和尚待轮到赵司膳时便开口了:“要什么符?不论是招桃花的,求姻缘的,防小人的,还是那求财的,护身体安康的,我们寺都有。诶,看姑娘是个生面孔,头一次来吧!”那和尚半阂着眼,如招揽生意一般的向赵司膳大力兜售着寺庙的符,说道,“不如都买一份,回去换着带。且每样一份还能便宜几个钱,比单买合算多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拉丝年糕(八) 如此接地气的招揽生意的架势,看的赵司膳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对上那和尚殷切的目光,还是开口说道:“那……便给我每样都来一份吧!”赵司膳说道,“那求好姻缘的符,女方名为赵莲,其余的符便不用写名讳了。” 听到这里,抱着双臂同温明棠在不远处等赵司膳的梁红巾开口了,她提醒赵司膳:“你便不为自己同张采买求一个?” “我同张采买的姻缘自会靠自己去争取同经营,就不劳烦佛祖他老人家了。”赵司膳回头看了眼身后七八个排队等候买符的信众,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今日不是初一十五这等大日,却还是有这么多人排队求符,佛祖便是一刻也不歇,一个一个的照看一番,也忙得很,轮到我也不知是几时以后的事了。” 她排队时,前头有七八个信众,待轮到她时后头又有七八个信众排队跟着。足可见不管是大日小日,排队的人多人少,买符这里总是不缺人的。 “我等日常做活的还有休沐日,这么多人求佛祖照看,也不知那佛祖有没有休沐这种说法。便是有,求照看的信众的祈求都堆积如山了,指不定休沐日还要忙着处理信众的祈求呢!”赵司膳说道。 那厢才将姻缘符打开,正要记上‘赵莲’名讳的和尚闻言抬头看了赵司膳一眼,顿了顿,笑道:“娘子是个有趣人!” “也不算有趣,只是日常为生计打算,想的也皆是过日子的事罢了!”赵司膳说道。 “既是过日子,那便说说吃喝拉撒的事。”和尚笑了,说道:“寺庙后头正对后门的素斋亦是本寺的,素斋以及一些点心做的不错,娘子若是有意,可以过去看看,帮忙照顾一二个生意。” 一席话听的赵司膳,连同附近几个排队的信众也都跟着笑了出来,不少信众都点头说道“大师若是出去摆摊,定是早成富家翁了!” 扫了眼那厢排队的几个信众,见都是熟面孔,和尚也不以为意:这等事熟面孔听来只是说笑,若是刁钻的怕是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笑了几声的工夫,那记上“赵莲”名讳的姻缘符写好了,赵司膳接过和尚包好的一沓符,走向一旁等着她的温明棠同梁红巾。 待碰了头,三人正商议着要不要去寺庙后院之类的话,才绕过那中院的转角处,便有几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少女迎面而来。 “阿幽!”其中一个少女对着几人之中走在最中间的一位梳着一头繁杂“天仙髻”的少女说道,“听说这里的符不错,求个姻缘什么的也灵验的很!” 一听这话,便知这几个少女来寺庙是为了什么了,温明棠等人并不识得这几个少女,不过长安城中富贵人不少,看几个少女头上簪的珠钗,以及脖子里、手臂上戴的精巧的金银物事,也知这几个少女定是出自哪家大族之中的小姐。 因着她们一行只三个人,对面一行五人,温明棠等人待那几个少女走近,眼见对方没有避让的意思,便主动往一旁让了让,原本是打算待对方经过,三人继续往前走的。 没成想,那一行五个少女经过她们三人身边时,正中那个被簇拥着,梳着“天仙髻”的少女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向温明棠看来。 温明棠自是注意到了对方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那带着审视、挑剔的目光绝对与善意的打量无缘。自忖自己的记性一向不错,可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等人,此前更是连看都不曾看到过这位少女。 抬头向那梳着“天仙髻”的少女望去,温明棠的目光落到了这少女头上的天仙髻上:同寻常的天仙髻不同的是这少女头顶的发髻是用繁杂的辫子编的,如此繁杂的发型,在掖庭里待过,见过先帝后宫那成群的妃嫔日常花在妆点上的时间的温明棠自是知晓这少女光是在那头顶发髻上费的工夫,没有近一个时辰也是梳不完的。 能花一个时辰在头顶发髻上的少女,自是那等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出身的女子了。 见温明棠向自己看来,那先一步审视起温明棠的少女不悦的拧起了眉头:“你看甚?” “看小姐头上的发髻。”温明棠说道。 这回答自是没什么好指摘的,花那么多精力在头上梳的发髻之上,自是为了让人看的。 少女闻言冷哼了一声,抬起下巴,神色间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倨傲,她开口道:“你就是那个大理寺公厨的厨娘?”她看着温明棠说道,“我看过你的画像,外头传你娘生的有多美,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一开口……竟是挑起她的脸来了。 温明棠闻言却是没有生气,只觉得好笑。顿了顿,她道:“小姐还是头一个对我说出这等话之人,小女自会谨记小姐的教导,往后谦逊待人,不将精力胡乱浪费在自己这一张脸上。” 不施粉黛的一方口中说着自己要谦虚……少女脸色一沉,想起今日出门前,自己在妆点梳妆上花了近三个时辰,莫名的有些疑心对方是在嘲讽自己,可又着实寻不到什么证据。是以不悦的冷哼了一声,依旧是那副下巴抬起,倨傲看人的架势,说道:“牙尖嘴利,行为粗鄙,不过尔尔!” 温明棠看着她,笑了笑,顿了半晌之后,忽道:“小姐此行是来求姻缘的?听闻此寺庙里的符文颇为灵验,那小姐可以请佛祖为自己牵一份配得上自己的姻缘了。” 这话一出,那少女又是一声冷哼,再次认真打量了她片刻之后,说道:“以色侍人,岂会长久?你日常在那灶台里进进出出的,我见过我家厨娘那张被油烟熏的发黄的脸。兴许都等不到你二人接亲的时候,你这张脸便不得林斐喜欢了!” 听到“林斐”两个字时,温明棠倒是神色如常,一旁的赵司膳略略一愣,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倒是那厢的梁红巾诧异的吃了一惊,而后摩挲着下巴思索了起来。 若说原先还没有明白郑幽突然对这么个没见过的少女发难是因为什么缘故的话,眼下听到“林斐”二字,那少女身旁簇拥着的几个少女恍然回过神来,显然虽长安城里还未传出风声,她们已是知晓林斐的事了。 对那几个少女落在自己脸上的挑剔审视目光,温明棠倒是坦然,她这张肖似温夫人的脸,自是叫人挑不出什么明确的错处来。更遑论,便是挑出了又如何?难道这几个少女还能定下规矩,长成她这副模样便是大罪了不成? “你小小年纪便入掖庭,想也知道是无人教导的。”还是那最先开口,梳着繁杂天仙髻的少女出声了,她仰着下巴,看着温明棠,以一种训诫的口吻开口了,“林斐若真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又怎舍得让你还在那灶台前打转?”她神色倨傲的说道,这话一出,立时得了身边几个簇拥着她的少女的一致点头应和,“是呢!眼下,他只是觉得新鲜罢了。待觉得不新鲜了,自也不会再搭理你了。” 温明棠点头“哦”了一声,看向少女,认真的说道:“多谢小姐指点。也祝小姐此行求姻缘求的顺利。” 对方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像团棉花似的,叫人使不上力,自也叫人没了争锋相对,理论的兴致。郑幽等人哼了一声,见状也未再与温明棠说话,而是抬了抬下巴,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温明棠目送着这一行少女离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是时候了。 眼看那一群少女即将绕过寺庙转角处,温明棠便在此时突地出声了:“对了,小姐此行来求姻缘是求的同何人之间的姻缘?是……林斐么?” 是……林斐么? 这话一出,便见前方即将绕过寺庙转角处的那个少女脚下明显的一个趔趄,却并未停下脚步同温明棠争辩,而是……逃也似的,甚至可说带了几分狼狈的同几个手帕交一道消失在了温明棠等人的面前。 “我还以为你这般一说,她要么会停下来双手叉腰冷笑一声,向你放话挑衅‘是又如何’;要么会转身驳斥你一声莫胡说八道来着。”梁红巾摸了摸下巴,不解道,“怎的跑了?”说着扔了手里的野草,“切”了一声,叹道:“这小姐……好生无聊啊!” 梁红巾不懂里头的门门道道,赵司膳却是不过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了,她伸手点了点温明棠的额头,道:“你啊!” 温明棠笑着摊手:“我同这位小姐素昧平生,她却如此关切照顾我,我自是也要关切照顾她一番的。”顿了顿,又摸了摸鼻子,笑道,“顺带提醒她一声,莫总着眼于过去,总跟我过不去!她这一番行为若是叫她这次相看的如意郎君误会了,那还真真是没得要丢了那上好的姻缘了!” 她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少女出自侯夫人郑氏的母族,真真算起来,这少女可算得林斐的远方表妹了。当然,不管这少女是不是林斐的表妹,五姓女的出身,自是让她不缺上门求娶的儿郎的。 温明棠等人虽不知晓这少女的具体出身,可她们却是知晓这少女既会特意来这寺庙里求姻缘,足可见这次相看的儿郎,于这少女而言亦是个极为如意的郎君。 既然这般在意此次相看的如意郎君,自然是行事之流的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来了。毕竟那如意郎君以及其背后的家族又不是木头做的,这等“看着碗里的,却还惦记着锅里的”举动怕是要惹恼那如意郎君的。 当然,看那少女特意停下脚步训斥她的举动,足可见于她而言,林斐亦是个如意郎君。 想起林斐曾同她说过年前侯夫人郑氏为其相看的种种举动,温明棠猜测这少女大抵便是其中一个了。 “看来你那林少卿人品确实没得挑,将那小姐同自己之间的这条路彻底堵死了,才叫她这般逃也似的跑了。”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幽幽道。 这话,梁红巾便有些不解了,她问赵司膳:“你又怎知林少卿将自己同这小姐之间的路彻底堵死了?” “若是没堵死,还留了个松口的机会,便看那给的松口的机会大小。如果给的机会足够大,叫那小姐觉得坐上林斐夫人这位子十拿九稳的话,便会停下来向小明棠挑衅放狠话‘是又如何’了;若是给的松口的机会不大,却还是没有彻底堵死,给人留了一番旖想,那小姐指不定会停下来同你争辩一番。因为她还有机会,解决掉你,自己便有机会做林斐夫人了。”赵司膳淡淡的说道,“那等同时吊着好几个女儿家的风流浪子同被他吊着的女儿家之间便是这等情形。当然,换作那等脚踩几条船的风流小姐也是一样的。” “没听说那等闹和离的夫妻还会闹的,互相数落对方不是的,还会争辩的,一般就还有撮合的机会;那等真正没法子过下去的,没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的,便根本不会争辩。”赵司膳打了个哈欠,说道,“那小姐跑的飞快,足可见那位林少卿没给那小姐留一点机会同余地,几乎可说是说死了。同林斐半点可能没有,那小姐手头能抓的,自也只有眼下求姻缘的这个如意郎君了。” “虽是大概心里有些不忿林斐相中了小明棠没相中她,可林斐这条路是死路,不在死路上浪费精力,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懂的。”赵司膳说道,“她若不跑,待真正被人抓了把柄,叫人误以为她脚踏两条船的话,那这次求姻缘的如意郎君多半也要黄了。” 一席话听的梁红巾顿时恍然,喃喃:“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道,“我还当她相中林斐不肯放手,要同小明棠争一争呢!” “若不肯放手的话,她来这寺庙作甚?”赵司膳偏了偏头,听到一旁厢房的门发出“嘎吱”的一声响动,下意识的抬眼看向一旁晃荡的厢房门,见不过是被风吹开一角,便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这世间谁又离不得谁?她停下来,也多是贵女骄傲使然,不忿居多罢了。” 至于这不忿之外,有没有几分对这人中龙凤的远房表兄别样的心思,那便谁也不知道了。左右,这贵女……或者说是同林斐相看过的贵女既在林斐这条路上堵死了,那对外所言以及表现出的定是没有别样的心思,只是不忿自己比不过一个“厨娘”罢了。 “指不定会有许多人想要同你比一比了。”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见少女摊手作无奈状,遂笑道,“你方才既会开口问出那话,想来我说的这些都是明白的。” 那话自然指的便是那个吓的郑幽逃也似的跑开的一句“是……林斐么”。 虽说早已知晓阿斐相中的这个女孩子厉害,可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厢房门后的郑氏看的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若说方才两方人相遇如同交锋的话,那一击击溃郑幽等人的,便是这短短四个字了。 那能分析出女孩子言行举止背后目的的赵司膳当然了不得,若非如此,也不会仅凭那出身,便在宫里一路爬到司膳的位置了。爬到司膳的位置已是不易,且还知晓见好就收,急流勇退,适时的选择出宫更是难得。 宫里的前程诚然不错,可没有哪个在宫里的宫人能保证自己能永远赢下去,一路从司膳再升至尚宫。 宫里那些个弯弯绕绕郑氏也是知晓一二的,能在弯弯绕绕中不行错半分已... 所以,在郑氏看来,能适时的见好就收,选择抽身的一个司膳,比那等还留在宫中继续留任的司膳更聪明,也更看的明白 新帝登基才会大赦放还宫女出宫,错过这一次,待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如今的陛下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啊! 感慨了一番赵司膳的厉害之后,郑氏看向那同赵司膳笑着搭话的少女,目光更是惊异:赵司膳了不得,三言两语便分析出了女孩子那一番举动背后的涵义;可开口说出那四个字,吓的郑幽逃也似的跑开的女孩子岂不是同样厉害? 至于哪个更厉害…… 郑氏喃喃:“你等说是布局的厉害还是看穿这一番布局,解释这一番布局意义的厉害? 身后几个郑氏族中妇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脸色难看的说道:“是我素日里太娇惯阿幽了,叫她连这点后宅的弯弯绕绕都不懂。” 这等话背后的意思,郑氏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她瞥了眼那妇人,说道:“这里不是你那后宅,我等也不是你夫君那些相好,你倒是不必在这里指桑骂槐的骂那温玄策之女心机深云云的。” 一席话说的妇人尴尬的应了一声,遂叹了口气,道:“习惯了,我那夫君就吃这一套。”便是因为她这日子一眼都能望到头了,怎么折腾都是这么回事,才更希望阿幽能寻个如意郎君。 “真要说起来,阿幽的教导同日常吃住用度以及花销,那温玄策之女不论哪一项都是比不过的。”另一个妇人看了眼那面色讪讪的妇人,开口说道,“其实你心里清楚,最先挑事,不知分寸的也是阿幽。她确实比不过这温玄策之女……且,相差远矣!” 这话着实不大好听,妇人却还是“嗯”了一声,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她还是知晓的。对她夫君那些个相好,便是好话也需拐弯抹角的说。面对眼前这些人,便是坏话也需直说。当然,自己女儿阿幽事做的不好也是要承认的。唯有承认,才能得这些人的教导同助力。更遑论,对眼前这些人,她那点心思,谁又看不懂? 只是道理虽明白,可身为阿幽的母亲,本能使然还是令妇人开口解释了起来:“其实……我日常所见阿幽那些手帕交的心思同阿幽都差不多。也就那温玄策之女,兴许是境遇使然,宫里遇到的事多,这才同阿幽她们不大一样。” 自己女儿阿幽便是错了也不算大错,毕竟年纪尚小,且适龄的大族之女都差不多。至于比不过温玄策之女……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且不说林斐这条路已经堵死了。便说温玄策之女身边没有林斐。那温玄策之女的身份也同她的阿幽她们是不一样的。 那是罪官之女,便是放还出宫了,也只是个寻常小民。阿幽她们却是大族千金,相看的郎君多数情况之下同寻常小民中的女子是没有交集的。当然,林斐这等是例外,便不提了。 听妇人口中说着“两方人不一样”,可话里为郑幽开脱的意思,这里的几个妇人又有谁听不出来? “温玄策留下的是个女儿,不是儿子,你家阿幽怎么嫁都嫁不到这温玄策之女身上。”一旁一个妇人开口说道,“莫去管那温玄策之女同林斐的事了,便说你要给阿幽相看的涂清一流的儿郎。从他将兴康县主送人之举中便可看出他不好女色。” “不好女色,后宅便不会如你夫君那般弄出这些个莺莺燕燕来。”那妇人说道。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立时点头附和道:“我便是看那涂清这点好,才会为阿幽相看涂清的。” “选那等弄出一堆莺莺燕燕的儿郎,阿幽往后便要同那些莺莺燕燕周旋,走的是你的老路,你自己教便是。”郑氏说道,“那不弄出一堆莺莺燕燕的,往后阿幽要周旋,经营夫妻之道的对象就是涂清这等人了,这个……你教不了。” “族中不会教这个,也不是藏着掖着不想教,我郑氏又有什么是不肯传授族人的?”郑氏说道,“可这个……委实是教不了。” “没见那我郑氏儿郎入仕为官的,亦有不少仅仅是只得了个祖荫庇佑的?”郑氏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一族中此道做的好的,也只有那三个如今官阶在一、二品徘徊的族叔罢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拉丝年糕(九) “那我家阿幽同涂清的这回相看可如何是好?”那妇人一听这话便急了,她红着眼睛说道,“我这一辈子同那些个莺莺燕燕斗来斗去的,早叫我觉得日子过的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了。如此一番谋划,便是为了给我家阿幽谋个好郎君的。”说到这里,妇人不忘看向郑氏,说道,“似二小姐同侯爷这般,能夫妻恩爱过一生的,便成!” 一听这话,郑氏便瞥了那妇人一眼,道:“我家阿斐那个谁也管不了的便暂且不提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向厢房外已经走远的温明棠等人,待其中一个妇人上前将厢房门关上之后,才继续说道,“看那温家丫头一番动作,再看我家阿斐这等谁也管不了的,面上看着好似是最为随意的,厨娘的身份也不介意,最是不挑了。可指不定不挑就是挑,他对妇人的要求指不定才是最高的!” 这话一出,屋内几个妇人皆沉默了下来。 “观她方才那一番举动,想来便是放到后宅也是能安稳活下去的。”其中一个妇人慢吞吞的开口了,她道,“看得出厉害,但究竟有多厉害,便要看她肩上能撑起多重的担子了。” “就似我等当家一般,她看着当好一个后宅之家是绰绰有余的。可这只是底线,要看她头顶上头压着她的那根线有多高,就得看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另一个妇人拿起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幽幽道,“阿幽当个后宅之家,有我郑氏女的身份,寻常情况之下,也是绰绰有余的。却不能说这两人手腕差不多。一方轻轻松松,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的事;一方却是还要借着母族的身份来压,显然是阿幽做起来更吃力的。”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开口了,说话间,她语气颇为自傲:“可我家阿幽天生便是郑氏女,这是天生的。” 听那自傲的语气,屋中其余几个妇人连同郑氏皆互相对视了一眼:她们总算是知道郑幽说话时那仰着下巴,鼻孔看人的倨傲神态是从哪里来的了。 “天生的?”其中一个妇人重复了一遍郑幽母亲的话,本想说郑氏大族能维系至今,历经朝代兴衰而不倒,离不开族人的维护和助力。她又是如何会有这幅“天生如此”的姿态的? 可话到嘴边,妇人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郑氏大族中固然有不少厉害的儿女,取之于郑氏的同时,也会主动为郑氏大族的维系而出力。可却也不乏那等以天生郑氏族人自居,顶着块五姓大族的招牌洋洋得意,只索取而不出力的。 今日在这里的多是族中行事从不叫人诟病的郑氏女,却也不乏郑幽同她母亲这等人。 “能教得懂早懂了。”有妇人嘴唇动了动,虽未出声,却还是让在场众人如侯夫人郑氏等人看到了她的口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而后十分默契的没有在训诫这妇人的人品这等事上浪费精力:郑氏女自幼接受的教导自是没有谁比她们这些人更清楚的了。阿幽如何她们不知道,毕竟年岁还不算大,可这妇人显然是不懂“索取与回报”二者之间互相平衡维系的关系的。 “难怪她亦出身大族,却只能嫁给我郑氏族中一个纨绔儿郎了。”侯夫人郑氏心道,“这两方配一配正好,左右都是打着祖荫的旗号享受的那等二世祖。” “我未见过涂清,”其中一个妇人开口了,今日来之前,她显然是提前打听过一番的,她道,“他诚然是厉害的。不过比之二小姐家的林斐,他更勤奋些,也更看重和顾惜自己的声名同前程。这等人,依我看,要求郑幽的便不是打扮美丽这些了,他需要的,大抵是似二小姐这般……能于他仕途之上给予助力的夫人。” “我郑氏的助力难道还不够?”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撇了撇嘴,冷哼了一声,说道,“这都是娶了我家阿幽之后自会带去的。” 这话听的在场几个妇人再次拧起了眉头,其中一个妇人瞥了她一眼,道:“既然觉得郑氏这块招牌厉害,那阿幽同涂清今日相看,作甚要这般打扮一番?人说女为悦己者容,阿幽这般打扮,难道不是为的取悦同他相看的涂清?”妇人说道,“而另一方的涂清今日照常去衙门做事,便是相看,也定的是午食时辰这个歇息空档,看过之后还要继续回衙门做事呢!” 两方人,哪一方对此事更看重真真是一目了然。 郑幽母亲听到这里,摸了摸鼻子,尴尬道:“他如今……算得香饽饽呢!” “便是因为香,所以谁都想来看看。”郑氏再次开口了,她道,“实不相瞒,你等也知我家阿斐恍若那些个神棍似的。近些时日恰巧他手上事不多,我便将阿幽同涂清之事同他说了一遍,结果你道他怎么说?” 这话一出,屋中一众妇人皆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人甚至还开口催促了一句:“怎么说?” 这种妇人相看之事,一般而言外男是不插手的。便如郑氏,若无意外是不会拿阿幽同涂清之事去问靖云侯的。靖云侯那等稍靠谱些的男子不插手,不大靠谱的那些个族中纨绔口中又说不出什么实用的话,纨绔儿郎能看懂的事,她们自然也看得懂,不用这些纨绔儿郎来教。 不过二小姐家这个林斐是个例外,顶靠谱的一个人,面上看着是个如靖云侯他们那般靠谱的外男,那性子却委实是古怪。有时,即便是犄角旮旯里的事,莫说是她们的事了,便连家里杂役的事,心血来潮他也是会插手的。 是以郑氏说出同林斐商议的话之后,她们半点不意外。二小姐家这个林斐管不管事什么的全看心情了。 “他道‘郑幽同涂清要能成,最好懂些时局仕途朝堂之事’,”郑氏说道,“涂清看重的当是这个,远的不说,五姓女有五家呢,再者撇开我等五家之外,还有不少自带权势的大族之女在涂清身上观望呢!他道涂清会挑中的,当是最懂这些事之人。” 这话一出,郑幽母亲的脸色便不好看了起来,顿了顿,她道:“我知晓不少人同涂清相看,可我看我家阿幽同其余人等差不多啊,当没有哪个大族之女还特意教这个吧!” “这个……教不会的。”郑氏还是摇头说道,“我家阿斐是这么说的,道看人吧,若是都差不多的话,我郑氏这等改朝换代不倒的五姓女大族还是个好的选择。” “那就好!”这话一出之后,郑幽母亲便舒了口气,拍着胸脯,说道,“我便知我郑氏这块招牌还是有用的。” 一旁一个妇人见郑幽母亲舒了口气,斜了她一眼,不忘提醒她道:“如此一来,你家阿幽这番打扮也不算白费了。涂清今日是怎么都不可能给我等确切口风的,怕是要等尽数相看一番之后,才会有所选择。待他都相看一番下来,你家阿幽打扮的这般郑重,给他的印象深些,便也更容易叫他能记起阿幽这号人来。”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却是又撇了撇嘴,不甚满意的说道:“这话说的……那涂清好似在挑萝卜白菜一般,挨个挑一遍呢!” 郑氏瞥了眼出声... “所以才会叫郡主相中啊!”一个妇人接话道,“二小姐家林楠要娶的那位郡主可同闹事的笠阳郡主不同,虽是宗室,却一向识趣知礼,从不瞎掺和,那位郡主家可是一直护着陛下的,属陛下的人。便是不同林楠在一起,其本身亦是个香饽饽。” “因为从一开始就互相相到了最好的,自也不用再挑挑拣拣了。”郑氏说道,“可大多数人并非一开始就互相相到最好的那位的,似涂清这等,自是抢手了。” 这话听的郑幽母亲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她叹了一声,说道:“还真是哪家的大妇都不好做呢!” “我家侯爷是个老实体贴的,对仕途之事不大强求,还好些,”郑氏对自己嫁的良人一直是满意的,她道,“我家阿楠亦是这等人。其实说起来,似我还有郡主,这日子才是真正算得上好过的,不用费多少精力,一般而言出不了什么岔子。” “我家阿斐便不提了,总叫人看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郑氏顿了顿,又道,“那涂清的夫人怕是不好做的。”想起次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郑氏摇头道,“母族出了皇后,又素有清名,如何令涂清仕途顺畅的同时又清名不倒是件难事呢!” 有些话便不好在这里同这些妇人说了,因为阿斐还道了一句“陛下想是不大乐意皇后母族中人爬的太高的,如何让陛下默许涂清站那么高“才是真正的难事。 这些话听的郑氏心惊的同时又忍不住皱眉:“那涂清真能寻到这么厉害的夫人?” “怕是难!”彼时阿斐是这么对她说的,“所以,选谁对他而言都是不满意的。母亲,也叫你族中那些人莫太在意这个了,毕竟这位置坐的又不舒坦,便是寻个祖荫庇护的二世祖指不定都比这日子过的舒坦些!” 看着面前面上隐隐露出忧色的郑幽母亲,郑氏抿了口茶,说道:“我家阿斐还说了些有意思的话。” 见在场一众妇人都朝自己望来,郑氏笑了笑,对郑幽母亲说道:“你道我既然早知晓这些了,又为何不提前告知你?还累得阿幽早早起床,在梳洗打扮上费了那么多的精力,这不白费了一番力气么?” 这话一出,在场一众妇人皆笑了,同为大族女,显然是清楚郑幽今日花费了多少力气的。 郑幽母亲见状,也忍不住笑了,顺着郑氏的话,说道:“是啊!我还在奇怪二小姐怎的不早说呢?她那头顶两个发髻都花了快一个时辰了。早知涂清要挑萝卜白菜的话,便不白瞎这工夫了,还能多睡一个时辰的觉呢!” “因为左选右选,涂清大抵都是挑不出满意的了,”郑氏笑着说道,“我家阿斐说道,那也不挑满意的了,差不多情形之下,便挑对他最上心的那个吧!” 至于上心…… 郑氏咳了一声,道:“阿斐道他记得那个每回出门同他们见面时都要在发髻上费心思的远房表妹,别人费不费心思什么的未必能看出来,甚至即便是真费了心思,也要自持大族千金的身份,不会叫人知晓。可这表妹不一样,费不费心思的……直接顶在头上了,叫人一眼便看到她的心思了。” 厢房之内立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看着在场被逗笑的一众妇人,郑幽母亲也忍不住憋笑道:“那听阿斐说来,我家阿幽这门相看其实还是极有可能成的了。” “阿斐板着脸对我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涂清确实算得上是阿幽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夫婿了。”郑氏说道。 眼见大家都在笑,郑氏也跟着笑,阿斐说的有些话能同大家说,有些话便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阿斐当时还道:“只是那表妹既不是他满意求娶的,而是因为对他上心求娶的。那往后,涂清对她的要求也会更多些。这日子估摸着也只是表面光鲜罢了,内里涂清对她怕是从来没有满意过的。” “不过我观母亲母族那表妹也不是什么讲究过日子的人,既喜欢在这些事上费心思,估摸着也是个喜欢表面光鲜的。”阿斐当时说这些话时神情淡淡的,显然是知晓自己母亲为人的,对自己母亲说的都是大实话,“涂清能给她表面光鲜,她便要对他一直上心,也算各取所需了。” “还有,记得要她做好痴情于涂清一人,对涂清情根深种的妇人做派来,莫要传出她同旁的男子的什么纠葛来。”郑氏还记得阿斐说这话时淡漠的表情,“所幸这表妹好表面光鲜,这些年只顾着在我眼前表现了,我又未同她私下里有什么接触,当是不会被外人诟病的。” 郑氏还记得自己当时随口问了次子一句:“若是当真做出什么为人诟病的举动来,阿幽会如何。” “我本想说得看是在成亲前知道的还是成亲后知道的了,但一想,于男子而言,当差不多,毕竟涂清可从来没说过什么只娶一人的话。”当时阿斐说道,“不过在成亲前知道的话,那表妹都不能进涂清的门了。若是在成亲后知道的话,那表妹表面还是光鲜的,但内里当少不得被涂清使手段打压了。” “男子若真想打压一个女子的话,除非那男子同女子两者间的手腕相差太多,不然,地位使然,女子大多数情况之下是比不过男子的。”郑氏看着面前哄笑的族人,想着今日早上同阿斐说的那些话,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母子二人谈话的最后,阿斐说的那些话,“寻常男子尚且如此,更遑论涂清了。那表妹是胜不了涂清的。” “或许是精气神的打压又或许是感情上的打压,一时将表妹捧入云端,一时又在她登上云端时突然撒手,让她跌入地狱。虽是不短吃喝,外表光鲜,可内里……实则难熬极了。”林斐说道。 想起阿幽身旁跟着的那几个手帕交,郑氏心中叹了一声,看着那口口声声一心为郑幽打算的郑幽母亲,忽地开口说道:“其实寻个体贴的儿郎,会疼人的,门第低点其实也不妨事的。” 第四百八十九章 拉丝年糕(十) “那怎么成?” 郑氏这话一出,不出意外的,便立时引得郑幽母亲发出了一声尖叫。 看着郑氏,她动了动唇,虽是没有出声,可在场的妇人无一不明白她想说的那些话的:无非是郑氏嫁的好,是侯夫人,且夫君还体贴云云的,怎么能让她女儿郑幽嫁个门第低的郎君? 对郑氏,郑幽母亲还是不敢造次的,是以顿了顿之后,低头说道:“二小姐,我家阿幽是五姓女,怎能嫁个门第低的儿郎?” 这话一出,屋中几个妇人原本正在喝茶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妇人斜睨了她一眼,说道:“门第低怎么了?我夫君门第不也低?如今不也还成?我儿亦是孝顺有出息,怎的不能嫁了?” 能出现在这厢房里的妇人自是皆过的不错的,其中不乏郑氏这等嫁的夫与生的子都不错,且门第相当的,亦有曾嫁了稍低些门第,但如今却过得好的。 话是这么说,出现在这里的妇人亦是以“成功者”的身份出现的,可……郑幽母亲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能者多劳,我家阿幽又不似温玄策之女那般有手腕,没那个本事能扶起夫君来。”郑幽母亲巴巴的说道,“更何况从低爬到高,少不得要费上不少精力,且还未必能成……”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才开口的妇人打断了,她看着郑幽母亲,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只想享受,不想出力。只想捡个现成的好夫君,却不想跟着夫君一起往上爬,是也不是?” 这话便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郑幽母亲面露尴尬之色,却也知晓自己那些个冠冕堂皇的话,骗不过在场的这群妇人,遂干笑了两声道:“哪个不想过好日子呢!人人都想。”顿了顿,又道,“我家阿幽既天生生在郑氏,便证明老天爷允她过这好日子呢!有这个机会,自是要争一争,求个一世圆满,样样顺遂的。” 虽会出现在寺庙里,在场的妇人皆是信佛的,可信佛之外,便连外人看来日子过的最为顺利的侯夫人郑氏也是知晓求神拜佛之外,人还是要做事的,不能两手一摊,等着族里喂赏赐,佛祖赐福份的。 此时听闻郑幽母亲这般说来,又有妇人开口说道:“那照你这般说来,人人都想着有个好的出身,生下来便能啃老;待到出嫁时,又有个现成的好夫君在那里等着,能啃夫;再到往后生了儿女,当了母亲,儿女又个顶个的厉害,还能啃儿女。” “这么一番啃老、啃夫、啃儿女下来,你又出了什么力?”妇人冷哼了一声,道,“如那蚂蟥吸血么?” “都说众生平等,若是吸血的蚂蟥都能过这么好的日子,你让旁人怎么想?”另一个妇人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串,说道,“那等一辈子什么都不做,还能啃老、啃夫又啃儿女的,我看到的多数活在话本子里,是那些白日梦话本子里的主角了。这等人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光耗那福分了,这一辈子耗走的福分,也不知要花多少辈子来偿还呢!” 妇人显然是个信奉神佛的虔诚信众,虽然这厢房中不是每个人都如这妇人这般信奉神佛的,可那话里的道理,却是几乎每个妇人都认可的。 “二小姐都说的这么明白了,那涂清显然是个表面光鲜,内里日子却并不好过的‘良人’。”其中一个妇人说道,“你既口口声声说着为阿幽好,这等表面光鲜、内里却难捱的好日子便是你所谓的为阿幽好?” “既是郑氏女,我家阿幽又不会短什么吃喝。”郑幽母亲闻言却是不以为意,说道,“家里养的起阿幽这张嘴,那涂清即便是只给表面光鲜,那也够了!” “嫁个生的好,又有本事的俊才,日常同人喝茶闲聊时,也不知要被多少姐妹羡慕呢!”郑幽母亲说到这里,看向一旁的侯夫人,说道,“似侯夫人这般……便时常被我等提起呢!” 侯夫人郑氏这门姻缘自是没得挑,对上郑幽母亲向自己投来的羡慕的目光,郑氏叹了口气,本想说似自己这样的终究不多见。可……以一个令人艳羡的身份来说这些话,未免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郑氏自是不会说的。 看穿郑幽母亲执意如此,她自也不再劝了,因为她已从郑幽母亲那里得到答案了:所谓的口口声声为了郑幽,为了女儿能过好日子,先时那副声泪俱下,不想让女儿重蹈自己覆辙的话或许便连郑幽母亲自己都觉得是真的,自己觉得自己是这天下第一等的为女着想的好母亲了。 这还真真是应了从阿斐口中听来的,那温玄策之女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郑幽母亲连自己都骗,她们便是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所谓的为郑幽好,面上说着是让郑幽的面上光鲜,可实则还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是郑幽母亲,郑幽过的面上光鲜,她日常同人出去喝茶闲聊时不也能自夸一番自己女儿嫁了个如意郎君,面上有光云云的? 说到底,这便是一个重表不重里,面上的一句夸赞能抵得过背后无数难捱日子之人。 虽然对着外人,总是说次子阿斐似个神棍,神神叨叨的,可郑氏心里清楚:阿斐说的话鲜少有说的不对的时候。就譬如他对郑幽母女的评价:虚荣尔! 虚荣尔!三个字足以概括这一对母女了! “背后日子那般难捱,却还是硬撑着。于外人看来难以理解,不过于这等‘虚荣尔’之人,却是乐在其中。表面光鲜,能在圈子里、宴席上得一两句追捧,在她们看来,这些背后的苦日子也不算白捱了。” 郑氏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不过越看郑幽母亲的反应,越发觉得阿斐说的不错!她们自己乐在其中,作为郑氏同支,她劝过了,自也尽力了。 个中日子好坏,自有她们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了。 当然,有件事还是要提醒郑幽母亲一番的。 “郑幽身旁跟着的几个所谓的手帕交今日知晓了郑幽向温玄策之女发难的这桩事,”郑氏对郑幽母亲说道,“来日若郑幽同涂清当真成了,那几个手帕交嫁的夫君却是比不上涂清的话……” “怎么可能?”话还未说完,便被郑幽母亲打断了,她不屑的冷哼了一声,道,“这几个虽出身也不错,可同咱们郑氏没得比。出身不如我家阿幽,那相貌亦是不如的。那温玄策之女好歹还有张脸能胜过阿幽的,她们又有什么能胜过阿幽,以此来寻个比涂清更好的夫君的?” 有妇人听到这里,抬头瞥了眼郑幽母亲,心说那温玄策之女看着可不像是只有一张脸的样子,但这些事与自己无关,便也没有开口了。 郑氏并未理会郑幽母亲的话语,而是继续说道:“若是她们的姻缘不如郑幽,指不定会妒忌,届时今日之事……难免会传到涂清耳中,你自己掂量着点。” 这话一出,郑幽母亲便“哼”了一声,道:“这个……我懂。不教人妒是庸才嘛!这等事,我最擅长了!我夫君那几个惯会上眼药的相好便时常这么做,我知晓该怎么做的。”说到这里,她又道,“我家阿幽也知晓要防她们一手的,自是懂得。若是同涂清这门亲事当真能成,到时候添妆什么的,还要请族中帮忙撑场面呢!” “这是自然。”其中一个妇人点头说道,“我郑氏女出嫁,我等自是要出面的,你放宽心便是了!” …… 温明棠等人并不知晓她们此行这一番碰到的郑幽等人背后还引来了这么一段故事。 绕过寺庙后院,看了眼那素面摊,本想照顾一番生意的,奈何梁红巾临时闹了肚子,温明棠同赵司膳便也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待梁红巾好些了,三人便回了城。 入了城,一路闲逛,又去原先赵记食肆所在的位置转了一圈,租赁出去的赵记食肆换了家专门做卤料的铺子来经营:比原先赵大郎夫妇二人做的那赵记食肆的生意果然是好了不少。 “其实原先那铺子门面也是不错的!”梁红巾感慨道,“只是你那兄弟赵大郎实在是扶不起罢了。” 赵司膳点了点头,三人进去买了些卤物出来之后,正商议着接下来去哪里吃午食之时,一旁铺子里有人认出了赵司膳同温明棠:“你等不是那赵大的妹子还有去岁同赵大夫妇闹过一场的小娘子吗?” 虽说知晓这些做小生意的因要招揽生意的缘故,一般记人的记性都不差,可隔了一年还认得出她来,以及那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认出赵司膳,这着实还是让温明棠等人有些意外的。 赵司膳对那人倒是熟悉,对温明棠同梁红巾解释了一句这是“自家邻居阿叔,自小看着自己长大”云云的之后,便上前同那人攀谈了起来,几句“这些年过的可好”的闲谈过后,正要拜别,那邻居阿叔忽地记了起来,提醒赵司膳:“对了,你那侄女赵莲今日出嫁,你可知晓?” 一句话将温明棠等人都说懵了,尤其是温明棠,她还记得自己同赵莲遇到时也不过几日之前,那时赵莲才相看,怎的一晃眼竟是已出嫁了? “听说嫁了个家资颇丰的地主老爷家的儿子,那刘家村通往官道的路便是他家出钱修的。”那邻居阿叔说道,“那赵莲的夫婿听闻也生的清秀,只是身体不算太好。可赵大说不妨事,只要赵莲生了儿子,传宗接代了,这都不是事。前几日这夫妇二人还特意带着赵莲回来这里一趟,在我等老街坊面前吹嘘了一番自家赵莲是一步跌入云端里了。” 话听到这里,梁红巾出声了:“都说云烟云烟的,可见云同烟是同一样物事。既是同一样物事,那足可见这云亦同烟一样是摸不着的,虚的。一步跌入云端里,不就等同是一步掉入迷雾里?那不得摔死?” 听着梁红巾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些话,温明棠险些没笑出声来:虽说不曾如她一般接受过现代社会的知识,也不曾如她一般坐在航班上亲眼看过云烟渺渺,知晓这是虚的,却并不妨碍梁红巾一语戳中本质。以现代社会科学的角度来解释,那一步跌入云端里,确实同一脚踩空,从天上掉下来,没甚区别了。 无他,脚踩的,不是实地,是空气而已。 梁红巾的话惹的那街坊也跟着笑了两声,此时大荣百姓还不曾接触过现代社会的知识,自是不知晓头顶的这些个星辰日月风云这些东西具体是什么状况的。跟着笑了两声之后,那街坊道:“赵大夫妇二人带赵莲回来寻了好几个大夫,开了好几帖于生养有益的药,看样子是摆明了准备母凭子贵了!” 说到这里,那街坊又忍不住感慨:“大抵是刘氏那恶妇自己没生到儿子,心虚,唯恐赵莲随了自己,这才花了大力气,盼赵莲一举得男呢!” 赵司膳跟着笑了笑,接话道:“是呢!我那一对死鬼爹娘在世时最是念叨香火了,我那兄长同我那恶嫂嫂没生到儿子,昔日可没少被他二老说道。” 又寒暄了几句,街坊铺子来生意了,自是没再同她们闲聊下去,转而回去做起了生意。 待到街坊回铺子之后,梁红巾抱着双臂,看向赵司膳:“我梁红巾从来是个觉得‘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便不说了。单说你那死鬼爹娘吧!这两个这般看重香火,刘氏同赵大郎只生了赵莲一个,那两个就这般放任他二人不管了?”她说道,“还有,莫看那赵大郎一副老实窝囊样,可看他欺负妹子从不手软的样子,也看得出是个欺软怕硬的主。那刘氏既没给他老赵家生下儿子,论理说理亏的该是刘氏,那日常也该是赵大郎欺负刘氏,刘氏做那窝囊媳妇才是。怎的我等所见却是反过来的,是刘氏在盯着赵大郎骂呢?” “这个事情……我当时已入宫了,具体情形不清楚。”赵司膳说道,“只从他二人口中得知在刘氏生下赵莲之后几年,刘氏曾有过一次孕,后来无意小产了,是个男丁。” “所以,他二人是有过男子的。”赵司膳说道,“而刘氏小产便是因为被我那兄长喝醉酒推了一把,这才没了男丁。” “过后不久,一次店里来了几个恶霸,吃完饭不给钱,将我兄长打了一顿,听说是伤了子孙根。”对温明棠同梁红巾说起这些赵家往事时,赵司膳一直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恍若在说外人的事一般,她道,“所以我赵家无后了,却不是刘氏的错,而是我那兄长赵大郎的错!” 不过话说到这里,赵司膳却顿了顿,又道:“这只是我自他二人口中听来的情形,至于具体情形如何,是否真是如此,便不知道了。” 第四百九十章 腌笃鲜 或许是在宫里待了多年使然,对于这些有孕、小产之事的真相,赵司膳并未立刻下定论。 虽说宫外不比宫里,赵大郎又是个没甚卵用的,没什么人惦记的男人,娶刘氏靠的全是她的钱财资助。可因着在宫里见多了有隐情的有孕小产之事,赵司膳的用词还是严谨了些,只道是自赵大郎夫妇二人口中得知的真相,并不定是真的真相。 “他二人的事他二人当是清楚的,看刘氏那骄横的态度,也知,至少他二人之间,是将这件事的错处归咎在赵大郎身上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道,“不过,这对赵莲也勉强算是件好事。” “若他二人当真有了男丁,赵莲定是如同外头捡来的一般,小小年纪便要开始如你一般讨生活了。”温明棠说着,看向赵司膳,“便是没有男丁,只赵莲一根独苗,这二人顶天了对独苗也不过如此,将她嫁了个身子不太好的乡绅公子。” “对他夫妇二人而言这是件好亲事,对赵莲兴许亦是吧!”赵司膳淡淡的说了一句,“也盼这门亲事真的是门好亲事,如此的话,我倒是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有了乡绅公子女婿,赵司膳自然便不够看了。 …… 休沐那日过后没两日,日常分得一点白菜、萝卜连同豚肥膘,以及巴掌大小的鲢鱼的公厨衙门便迎来了一大拨意料之外的食材。 看着那自运送食材的板车上搬下来的“笋山”以及那一块块纹理漂亮的腌制豚咸肉,公厨中人皆觉得不可思议。 “今日内务衙门那里转性了?”有帮忙搬运食材的杂役一边搬着食材一边吃惊的说道,“怎的突然这般大方了起来?” “转性?”还是那日常过来送食材的内务衙门杂役,他道“没转性,只是换了个主子罢了!” 这话一出,自是引得不少人连同温明棠都向他望了过去。 得了纪采买颇为上道的不知自哪里掏出来的一包点心之后,杂役这才开口说了起来:“太妃去骊山行宫踏春去了,内务衙门那里便暂且交由皇后娘娘代看。中宫大方,一拿到内务衙门的大印,便加了不少食材!”说到这里,杂役捏着一块点心送入口中,啧嘴道,“这般一来……我等倒是有一段时日的好日子能过了!” 这多给食材之事固然令人高兴,可同样的,亦有人不解道:“只是去踏个春而已,哪里需要交接中宫皇后娘娘来代管的?” “因为太妃此次踏春同以往不同,据称要花上几个月的工夫,”杂役随口道了句,“所以公厨能过上一段时日的好日子了!” 众人恍然,待内务衙门的人走后,看着正在忙碌搬运食材的杂役们,纪采买对温明棠道:“如此看来,才上涨了两个钱的菜价很快便又能落回去了,待到下次太妃回来,估摸着才会再次上涨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眼见众人都在忙着搬食材,对一旁的纪采买小声道:“那先时上涨的菜价,令得百姓多花的银钱怎么办?” “于百姓而言,只是一两个月的菜价上涨,且又不多,咬咬牙也就过去了。”纪采买说道,面上的神情平静又隐隐透出几分无奈来。 温明棠点头,亦平静的说道道:“就似日常偶感风寒,前后不过几天功夫,忍忍也就过去了。若是一直风寒不好,几天几月的一直持续着,才会令人恐慌是不是要一直如此了。” 纪采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又道,“至于这些天静太妃肥了的腰包……百姓不闹,京兆府那里也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管,就……这么过去了呗!” 温明棠“嗯”了一声,静太妃此次莫名其妙要出宫踏春的举动隐隐也从侧面证实了赵司膳当是没有弄错,这老太妃当是真的有孕了。宫里毕竟不大方便,去了行宫,人手看的牢的话,也不是没可能捂住这消息的。 至于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能不能活着,便暂且不是温明棠该管的事了。 她眼下看到的则是另外一件事:菜价上涨引发百姓闹事之事是必须菜价一直上涨才会引起的。似如今这般涨上一两个月就消停了,咬咬牙就过去的事往往是闹不起来的。 眼下皇后一接手内务衙门便立时开放食材,菜价回落,自然是好事。不需要闹事也能达成目的自是众人乐见其成的。可……待到静太妃回来之后呢?会不会再如此一番?到时候若是再如此行来,这如今的一番菜价上涨岂不是白费了? 百姓蓄力就似点火一般,这里才开始冒烟便被灭了。待下次再需蓄力时,便需从头再来了。 陆夫人刮起的那股风之所以那么猛,便是因为准备妥当之后,一气呵成,一下子点燃了,而不是似如今这般断断续续的起了烟又被灭了。 当然,这些事暂且也不是温明棠该操心以及能操心的事了。她今日要做的,便是拿这内务衙门送来的笋同那腌好的咸肉做顿盼了许久的时令午食而已。 虽说还未换上春衫,可开春的时令菜却是能陆续吃起来了。 将笋剥了笋衣之后,滚刀切开,又将那咸肉拿了过来,既然食材充分,作为厨子,自是要对得起这些食材,充分利用了。 今日这一碗汤,必是极为鲜美的。 这里温明棠正剥笋切肉,那厢的京兆府衙门前却来了一对皮肤黝黑的老农夫妇,两人佝偻着背,取下那门口鸣冤鼓的鼓槌,敲了起来。 “咚——咚——”的鼓响声引来了经过此处的行人的注意,看着敲鼓敲不利索的老农夫妇,那道士模样的行人上前,问道,“老人家,你来报官?是为的什么事?可要帮忙?” 那对佝偻着背的老农夫妇颤颤巍巍地以一口略带口音,不甚规整的长安官话说道:“我们……我们是城外刘家村的,便是那个一半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刘家村。” 一听来自“刘家村”,那道士却是一副恍然的表情,打量了一番那老农夫妇之后,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怎的自己跑出来了?家里孩子呢?” 一听道士问这话,那对老农夫妇立时泪如雨下,道:“女儿……女儿投井死了,那童家……” 话还未说完,道士立时“哦”了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我知晓了,你等那女儿便是那嫁进童家死了的新嫁娘,是也不是?”说着,看那老农夫妇才点了头,道士便立时抽走了两人手中的鼓槌,“咚咚咚”的敲响了京兆府衙门口的鸣冤鼓。 不似两位老人缓慢的敲击声,这等“咚咚咚”的敲击声听起来迫切至极,衙门里原本正打瞌睡的几个小吏被这鼓声吓了一跳,连忙跑出来查看,才一开门,便看到那敲鼓的道士扔了手里的鼓槌,抱拳道:“大人,这两位老人家来报官呢!” 这般快的反应便连那两位老农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被那道士推进了衙门。 …… …… 将那浸泡了一个时辰的咸肉放入锅中,又加入了葱、姜以及酒焯了水,待肉变色后,温明棠便捞了出来,置砧板上开始切片。 “这次送来的咸肉当是腌了有一段时日了,还是浸泡去去咸味的好。”温明棠同阿丙和汤圆说道,“今日这碗汤名唤腌笃鲜,味道极为鲜美,定叫你等食完一碗还想再食一碗。” “这是道江南菜吧!”一旁看他们做菜的纪采买说道,“我好似曾经在那等菜谱上看到过这道菜。” 温明棠点头:“这‘笃’字,在那吴语里便是炖煮的意思,腌顾名思义,指的是咸肉和扁尖,鲜则指的是鲜肉和春笋。这腌笃鲜究其本意,就是指将咸货与鲜物一起炖汤的意思。” 汤圆和阿丙听的连连点头,那厢的纪采买也道:“听闻这道菜做起来鲜得很,用那些江南吴地人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倒是个颇对时宜的菜。” 听到那句“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汤圆同阿丙两人立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这举动看的温明棠同纪采买忍不住莞尔。 几人正笑着,一个杂役跑进来道“外头来了个道士,说是什么‘紫微宫传人’的弟子的,说是有事要找温师傅”。 正说笑着的几人停了下来,那厢刘家村的事,几人事后也自温明棠口中听到了一些,自是知晓这些所谓的“紫微宫传人”、“茅山派亲传”之间的事的。 原本以为此事已了,毕竟钱都给了,却未料这等时候,那“紫微宫传人”竟又来了。 “钱货两讫,”纪采买闻言,说道,“倒是不成想这大师还管后续之事,也不知收钱不收钱。” 当然,这收钱不收钱的,出去见了那“紫微宫传人”的弟子便知道了。 同阿丙和汤圆交待了几声,叮嘱他们莫忘了将其余的菜备好之后,温明棠便跟着那杂役走了出来。 才走出衙门,那过来跑腿的杂役便指了指歪脖子树下那梳着个道髻,穿了身道袍的道士,还特地道自己就在里头,有什么事,温师傅喊一声便是! 温明棠向跑腿的杂役道了声谢,而后便迈步走向那立在衙门门口歪脖子树下的道士。 那道士年岁不大,不过二十上下的年岁,和“紫微宫传人”那副“老江湖”的老道不同,那副积极的踢踢腿,活动胳膊肘的样子,瞧起来,莫名有种赵由似的憨直感。 而报了家门之后,这道士的表现也同赵由的憨直没什么两样。 “师父让我这几天盯着那京兆府衙,道万一有刘家村的人过去报官,便帮个忙,推一把,将衙门里的大人们喊出来受理案子,而后再过来同温娘子你说一声。”道士说道,“今日那京兆府衙门口便来了一对老夫妻,是刘家村的,去京兆府报了官。据他们自己说自己的女儿先前嫁了那童老爷家的独子,却掉入井中淹死了,我帮忙将人推进了衙门,便过来知会温娘子了。” 温明棠听罢,问道:“那老夫妻的女儿掉入井中淹死一事,可有什么内情?那老夫妻怎么说?” 道士闻言,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师父没让问这个,我便没问。”他道,“只一听他们来报官,便帮忙敲了鸣冤鼓,喊了人过来,又把人推进去便走了。” 温明棠:“……”既然都帮忙帮到这里了,多数人便是好奇使然,也会进去凑个热闹,直到京兆府赶人再走吧!他倒是干脆,不消人赶,自己便走了! 仿佛是明白了温明棠那副沉默表情背后的意思,道士笑着解释道:“师父便是觉得我这点好,道有时过于好奇可是会送命的。不懂的事,还是老实一些别乱碰比较好。” 这话……倒是有理。温明棠想起了“紫微宫传人”那副圆滑老道的样子,笑道:“是啊!不懂的事不要瞎掺和!瞎插手,一不留神可是会送命的。能看便看,不能看便闭眼,如此便成!” “不错不错!”那道士听了温明棠所言,连连点头,道,“师父也是这般说的,说娘子是个上道人呢,至于赏钱……娘子看着给就是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她看着小道士,说道:“我上不上道,便要看你师父上道不上道了。你且说说,刘家村一行之事分明已了,你师父又是如何猜到有人会去京兆府告官的?” 小道士闻言,立时惊呼了一声“温娘子果然厉害!”之后,才道:“我师父说那姓童的乡绅死去的前两任新嫁娘其实是一家人,是一对姐妹。姐姐死了,还会将妹妹继续送进来的,可见这家里人是个重银钱大过感情的。虽是没打听到什么具体的事情,尤其这姐妹娘家同童家的金钱往来,但可以这么猜上一猜。而童家既会同那赵娘子相看,可见同那姐妹娘家的关系是断了。他们在村里时,村民曾向他们指过那姐妹娘家的宅子,看上去破旧的很,可见缺银钱的厉害。” “师父说,那乡绅原先还能拿“少夫人位子”那根萝卜吊着那姐妹娘家,令他们有所幻想。姐姐死了,还有个妹妹能顶替姐姐进门,母凭子贵生下儿子,继承童家的家财。眼下姐妹都死了,童家那‘少夫人位子’上又有了新人,自己却没捞到什么好处,指不定会来告官!”道士说道,“因着只是猜测,师父当时同温娘子交差时也不好多说。他看我每日闲的很,便让我去京兆府衙门口盯着,若是侥幸猜中了,便来温娘子这里领赏钱!” 第四百九十一章 腌笃鲜(二) 话既已说的这般坦率了,自是算上道的。 温明棠自也是不吝啬的给了赏钱,看那小道士眉开眼笑着离开的样子,便知自己这赏钱给的也很是上道。 虽自忖自己不是个小气之人,却也还远没有到那等挥金如土的境地。至于为何给钱给的这般大方……想起那“紫微宫传人”神神叨叨的样子,温明棠觉得往后自己或许还有同这“紫微宫传人”做生意的时候,是以给钱便也尤为大方。 出了趟衙门,回到公厨时,那腌笃鲜已被转至砂锅中“笃”了起来,夸了汤圆和阿丙两句,温明棠又拿起了刀,不待纪采买等人问起,便将方才“紫微宫传人”弟子来寻她之事说了一遍。 听得刘家村那死去的新嫁娘家里人去京兆府报官时,不说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了,便连底下正在忙活的几个杂役都抬头向温明棠望了过来。 这等反应,温明棠并不意外。刘家村那闹鬼的传闻早在杂役里传的人尽皆知了,便连不少差役、小吏连同手头算得空闲的林斐都听到了这等传闻。 虽说一听那连死几个新娘的事,多年接触案子的本能使然,不少大理寺中人都觉得里头当另有隐情,可似刘家村这等事一则无人报官,二则要报也是要先报去京兆府的案子,他们自不好随意插手,越俎代庖的乱管,便也只能暂且听听而已。 眼下,一听那新嫁娘的家里人跑去京兆府报官了,一个正在底下擦拭食案的杂役立时说道:“那死去的新嫁娘之事果然有蹊跷,定是有人害了那新嫁娘,这不……村民还是忍不住来报官了啊!” “可听那报信的道士描述,那新嫁娘的家里人指不定是因为眼瞅着捞不到好处了,才来报官的呢!”汤圆抿了抿唇,说道,“听起来怪叫人膈应的。” 所谓的家里人自是指的血脉相连的亲人。老袁同肖娘子在世时,对闺女袁肖(汤圆)疼爱的很,感情亦是真挚的不掺什么杂质,而后碰到了阿丙,以后如何暂且不知,至少如今,阿丙对汤圆的感情亦是不掺什么利益考量的。习惯了这等甚至可说是纯粹的感情,再看这新嫁娘家里人那“捞不到好处,才来报官”的举止,自是叫汤圆膈应的厉害。 “死了个大闺女还不算,还将小闺女继续往里送。”汤圆嘀咕着,“那老农夫妇听道士说来好似一把年纪了,可怜的很,可其行为着实是叫人看的难受的厉害。” “只要活得久,谁不到一把年纪的时候?”纪采买翻了翻眼皮,说道,“好人能活到一把年纪的时候,坏人自然也能了。” “好坏,同一把年纪,老态龙钟,以及外表一副可怜样没什么关系,单纯同人有关。”纪采买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因着那刘家村的村民报官的衙门是京兆府,众人自只是略略提了提,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了,毕竟事情全貌怕是只有京兆府中众人知晓了。 闲聊的时候,砂锅里那腌笃鲜的汤汁已“笃”至奶白了,纪采买探头看了眼那小火焖炖的腌笃鲜,点头道:“看颜色便知是个好菜。”顿了顿,又道,“如此,我等便可等着这一锅时令菜端上食案了。” 温明棠等人这里正等着腌笃鲜端上食案,那厢受理了刘家村报官案的京兆府尹正对着底下那一对佝偻着背,看起来颇可怜的老夫妇板着脸,听他二人的恭维。 直到“青天大老爷”、“不惧郡王同那等权势大官”的恭维之语第三遍响起时,京兆府尹出声了。 “本官若是没弄错的话,你二人报官告的是家中两个女儿被害死一事?”京兆府尹看着堂下那一对老夫妇,翻了翻面前案上,这对老夫妇自报家门的状纸,说道,“你二人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年轻时倒是有过儿子的,只是还未成人便病死了。眼下,女儿也死了,你二人眼下膝下已无子女了。既如此,你二人还在这里废话作甚?不赶紧将女儿之死的原委速速说来?” 看着堂下那两个正“拍着自己马屁”的老夫妇神情一怔,京兆府尹再次蹙眉,能先后将两个女儿送进同一个狼窝的,他自也懒得同这两人谈什么为人父母同孩子间的感情了,看的世情多了,自是知晓这天底下不是只有那等疼爱子女的父母的,他敲了敲案上的醒木,说道:“儿子是病死的,自是无人会对此负责。可你二人的女儿既是嫁进乡绅家里莫名其妙死的,这番说法自是要讨的。否则你二人如何养老?” “养老”这两个字一出,立时激的那老夫妇二人一个激灵,不再恭维京兆府尹,立时开口哭诉了起来:“请青天大老爷做主,那姓赵的夫妇……不给钱了啊!” 京兆府尹:“……” 虽说对这老夫妇这等人也算见怪不怪了,可听着堂下那老夫妇的哭诉,道什么那童老爷说好了每月都给新嫁娘的娘家银钱的,才给了两个月,那赵姓夫妇就顶替他们拿了钱的话,还是听的京兆府尹心中的怒气越憋越足! 一旁的小吏看着自家上峰隐隐快要发怒的迹象,没有再理会堂下那老夫妇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乱拉扯,立时上前对京兆府尹说道:“乡绅精明!说的是每月都会给新嫁娘家里银钱,也就是他那一对亲家银钱过日子。这一对老夫妇家里两个女儿都死了,那乡绅这两日又新娶了一个姓赵的新娘,那银钱自是给那赵姓新娘的娘家人了。这一对原来的亲家原本今日是照例去问童家领亲家银钱的,结果被童家打发了,说什么银钱已给了那赵姓新娘的娘家人了。老夫妇一听这个,便立时去问赵姓新娘的娘家人要钱,那赵家人同这老夫妇又没什么相干,自是将人轰出来了。这老夫妇见实在拿不到银钱,便来告官,告的也是那赵家人,不是童家人。” 身边的小吏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京兆府尹听罢默然,片刻之后,瞥向身边的小吏,道:“这乡绅还当真是精明,直接将麻烦推到那赵姓新娘家里人那里了。” “是啊!真精明呢!”小吏说着,指了指京兆府尹案上那状纸下压着的几张契书,说道,“我等看过了,乡绅同这老夫妇签的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是给新嫁娘的娘家人过日子银钱,如今他们给了钱,赵家人收了钱,天经地义的,找不到任何漏洞来!” “那堂下这两个来告什么?”京兆府尹看了眼那对老夫妇,“哼”了一声,说道,“看这两人的言行举止,也知并不是什么真心疼爱女儿的。贪图银钱,却又没那个本事拿捏乡绅,他们告什么告?本官这里是衙门,是讲道理的地方,这白纸黑字的,本官难道要逆着契书,逼着那乡绅同那赵姓新娘的家人出钱为这两个又蠢又贪又坏的人养老?” “没钱过活,急了呗!”小吏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京兆府不似大理寺那等衙门经手的都是大案要案,日常所接触的多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似先时陆姓妇人那般明事理的有,可也多的是堂下这对老夫妇一般胡搅蛮缠的。 “我等已同那两个老的说过了,问赵家人拿... “作甚颠倒黑白?”京兆府尹拍了拍案上的状纸,对小吏说道,“这两个老的难道有什么把柄落在那乡绅手里不成?还是他家里的田地租赁的是那乡绅家的?这般怕他们,就是不告他们作甚?” “没有把柄,这老农夫妇也未租赁乡绅家的田地。”小吏说到这里,面上亦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也不能说脑袋出了问题。就是不想同乡绅老爷的关系搞僵,想拍乡绅老爷马屁,跟乡绅老爷做亲家呢!” 京兆府尹:“……”顿了片刻之后,他道,“我知道了,就是个想攀高枝,白日做梦的?” 上峰这言辞……委实是犀利,却……又着实让人寻不到什么明确的错处来。 小吏点头,道:“大人这么说也没错!”顿了顿,努嘴指向下头还在那里东拉西扯说废话的老夫妇道,“死活不肯告乡绅,便是还想同他们做亲家呢!” “做的什么春秋大梦!”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非亲非故的,那乡绅便缺他二人这门亲戚?” “多的是这等人啊!”小吏无奈道,“乡里乡间的,哪家手里有银钱,左邻右舍对其就是比旁人更热情的。家里那薄田上种出好菜,养出好鸡鸭了,自己不舍得吃,拿去‘孝敬’那有钱乡绅了。美其名曰自己‘会做人’,跟‘乡绅’套近乎交朋友,提前处好关系云云的。” “越是没钱的,反而上赶着花钱同那有钱的做朋友。”小吏叹了声,压低声音说道,“那等明着出钱托人办事的,还能说这出钱是为了自己,为的是能把事情办成。这等乡里乡间里‘会做人’的,依下官看还不如这明着出钱托熟人办事的呢!钱花了,事也不求‘乡绅’办,只求在‘乡绅’面前露个好,表现一番自己‘会做人’,知‘礼数’,有个好’印象‘。” 京兆府尹听到这里,瞥了他一眼:“乡绅对这’会做人‘的印象再好又什么用?都不是一路人!”顿了顿,又道,“这所谓的会’做人‘,不就是花钱买的乡绅朋友?” “这乡里乡间的日常相处也就这么回事!”小吏摇头,指了指底下那对老夫妇,说道,“大人没来前,我等便从这两人口中听说了,他二人就是日常村子里最‘会做人‘的那等人了。这些年往乡绅家里送了不少’好菜‘’好鸡鸭‘了,日常逛集市,看到那等尖货也会买回去,孝敬乡绅!” “不过比起‘会做人‘多年,只偶尔得了乡绅几顿请客饭食的,这两人都算是运气好,有回报的了。”小吏说道,“那乡绅独子听闻身体不好,娶妻时便也没有要求什么门当户对。而是当真回报了村里头,找了最‘会做人‘的这两人。两个新娘都是挑的他家的。这两个为此高兴了许久,走在村里都得意极了,直到此时还在嚷嚷着自己是乡绅老爷的亲家呢!” 不过,这亲家显然是有时限的。 “两个女儿,前前后后加起来统共半年,六个月。”小吏手指比了个“六”,说道,“他二人眼下是没有第三个女儿了,若是有,定是还要嫁进去的。” “眼下是年纪大了,耕种不动,日常生计出了问题,这才急着要找人养老。却是要告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赵家,而不是那害的女儿死的不明不白的童家。”小吏说道,“当然,那赵家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善茬。我打听过了,那赵家原先是在城里开食肆的,去岁,还被大理寺那位少卿揪住错处,将那赵家的妇人揪出去让巡街的打了一顿呢!” 小吏说着,将赵大郎一家的事说了一遍,又将去岁林斐、温明棠同刘氏的事说了一番。 京兆府尹听的津津有味,待小吏将这些事情说罢,堂下那对老夫妇还在扯先前那点废话。京兆府尹看了那老夫妇一眼,示意他二人继续说,而后转头对小吏说道:“你看……这案子,能不能查?” “一介乡绅算什么?”小吏闻言,不忘恭维自家上峰,不比堂下那对老夫妇恭维的生硬,小吏这马屁拍的便自然多了,立时说道,“那张家同郡王府的事大人都能查,这乡绅算什么?” “我想也是,这案子能查。”京兆府尹的手指敲了敲压在案上的状纸,说道,“可苦主是这两个白日做梦的老夫妇,这两个死活要同那乡绅做亲家,不肯告乡绅怎么办?” “那也简单!”小吏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虽因着读书不行,科考不中,只是京兆府衙中一介不入流的小吏而已。可科考不中的小吏,人却是机灵的很,办事还是颇为上道的,闻言立时说道,“下官查过了。这老夫妇的小女儿死的时候是过年那会儿,那赵家一家,其中自然也包括如今这个姓赵的新嫁娘那时已在村子里了。” “人说瓜田李下的说不清,同在一个村子里,谁晓得这赵姓新娘同那乡绅独子当时有没有接触?”小吏说道,“便让那老夫妇告那赵姓新娘,说这赵姓新娘为了嫁给乡绅独子,谋害了小女儿,为的就是取而代之,顶替小女儿做乡绅夫人。” “这老夫妇这般‘会做人‘,是要同乡绅做亲家,而不是要同赵家做亲家,定是肯告的。”小吏说道,“至于真相是不是真的如此,那也只有查了才知道了,左右他只要肯告,咱们衙门便能受理了。” 至于到时候会不会查出点别的事牵扯到乡绅头上,那就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 “还挺机灵的。”京兆府尹闻言笑着瞥了眼小吏,旋即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过也只能如此了,若非如此,都没办法插手此事。”顿了顿,又对小吏说道,“你……过会儿跑一趟大理寺,去林少卿那里说一声,问他正闲着,要不要一同看看这个案子。正巧,这案子里的被告赵家同他也算得‘旧识’。” 小吏“诶”了一声,应了下来。 堂下整个刘家村最会’做人‘,却连堂上那个京城父母官想要什么都拎不清的老夫妇还在那里扯着废话,堂上的京兆府尹同身边的小吏却已将事情定下来了。 有了京兆府尹递的台阶,主动提到了赵家女瓜田李下说不清之事,那两个老夫妇立时开口大骂起赵莲来,一时什么‘骚浪蹄子’的不堪之语满堂乱飞。 听着堂下那恭维起来生硬不已,翻来覆去就那几句,骂起人来却是小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话语,京兆府尹将手头一盏茶喝罢,才敲了敲醒木,打断了老夫妇对赵家“祖宗”们的亲切问候,让人下去递状纸了。 看着那老夫妇佝偻着背,激动谩骂,时不时还喘着粗气,一副气息不足的样子。京兆府尹都生怕他二人再这般骂下去,一口气若是没提上来,怕是能直接下去同赵家“祖宗们”亲自见面,贴脸问候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腌笃鲜(三) 这厢的京兆府尹听了刘家村最会“做人”,最懂“礼数”的老夫妇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问候赵家祖宗的工夫,那厢大理寺公厨里的腌笃鲜已被不少来得早的大理寺官员们送入口中了。 这么多天翻来覆去就这些菜,虽说因着温师傅手巧,几乎没有重样的时候,众人也还没有吃腻。可习惯了正餐荤食就那么点的众人当再次看到摆在眼前食材满满的午食时也不由惊了惊,得知是中宫皇后代管内务衙门,且那静太妃要踏春出行几个月后顿时松了口气,连叹“有几个月的好日子可过了”。 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人觉得奇怪的。 “踏春要出行几个月?且去的又不是江南这等远地方,就是骊山的行宫而已。”刘元在食案旁坐下之后,说道,“这静太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远处正在台面后同汤圆、阿丙二人闲聊的温明棠闻言,心道:葫芦里不定揣的是药,兴许只是个胎儿罢了。 不过不管如何,由中宫皇后代管的内务衙门确实是老实了不少。 看了眼那砂锅中汤汁炖的奶白的腌笃鲜,刘元自是不客气,头一勺便舀向了那奶白的汤汁,辅一入口,便直呼“好鲜!” 对面的魏服则用筷箸拨了拨那用料十足的腌笃鲜,看了看里头的食材:“咸肉片、豚排骨、笋、莴苣、千张结……哟,料还真是不少!” “算是比较地道的了。”一旁的白渚抿了口汤头,说道,“有些只放了咸肉片同笋、或者再加些千张结什么的就自称正宗腌笃鲜了,实则不然,既要放咸肉片还要配上那新鲜的豚排的,如此味道才会更鲜,也更丰富。” 魏服同白渚正说着“腌笃鲜”正宗不正宗之时,那厢喝了一口汤汁的刘元已伸出筷箸夹起了腌笃鲜中的一块豚排,因着“笃”了许久,豚排自是很容易便脱了骨,看着那厢食的满脸餍足之色的刘元,阿丙颇为感同身受的说道:“刘寺丞这食法同我差不多,照温师傅那说法便是无肉不欢,任魏寺丞、白寺丞将腌笃鲜中各个食材说的再如何的天花乱坠,头一筷夹的必然是大肉。” “无他,在我等眼里看来,这么多所谓的食材搭配门道,皆不过一知半解,只知晓都好吃就是了。那大肉素日里便稀罕的很,自是紧要着先将稀罕的食材吃了,而后再来品这细糠了。”纪采买接话道,而后看了眼阿丙,“手头不丰时,皆是如此的。” “待得吃肉不愁了,自是开始学着细品食材本味了。”纪采买说道,“隔壁虞祭酒便是这等能品细糠的!” 今日送了笋、咸肉这等食材,隔壁虞祭酒知晓后自是去自家公厨看了一看,待看过国子监公厨做的腌笃鲜之后,便复又来了大理寺,看罢温明棠的食材搭配之后,当即便趁着才出锅的工夫,要走了一份腌笃鲜,照虞祭酒的话说,便是“一看便是个懂行的,如此才算不枉费了腌笃鲜这道菜的名头”。 “隔壁姜师傅做北地菜肴厉害,一道一道做的皆颇为正宗,那南方菜便不擅长了。”纪采买自是也忍不住好奇,去隔壁国子监走了一趟,待回来之后,说道,“隔壁的腌笃鲜只用了咸肉同笋烧了汤,算是不少不大正宗的开在京城的‘江南饭馆’里的做法了。那豚排同千张一道做了红烧,不似温师傅这般一锅‘笃’了。” “说到底,还是被静太妃先前那一手吓到了,不舍得食材了。”纪采买说着,看了眼那满满皆是料的腌笃鲜,感慨道,“盼这老太妃出行久点吧!” …… 那厢早在午时正点便令赵由来公厨取饭食的林斐此时已食完午食了,不比食完便坐在门口伸着懒腰晒太阳,只会惊呼“鲜的很”的赵由,林斐形容这腌笃鲜的词汇显然是更多些的。 “汤白汁浓、肉质酥肥、笋清香脆嫩,总的来说,此腌笃鲜鲜味浓厚!”林斐说道,“不过,与我在菜谱中见过的这道江南名菜相比还是缺了一味至关重要的食材。” 至于是什么食材,早在虞祭酒来时,温明棠便已说了。 “可惜缺几片火腿。”温明棠自是知晓虞祭酒是个极会品细糠之人的,将食盒递给他身边的书童时,笑着说道,“如此的话,一眼望去,黄笋与红肉颜色对比强烈,一尝之下却是完全不同于想象的清淡,所有鲜味都在汤里,有眼睛所望的这一番对比,才是最好的。” 一席话说的虞祭酒连连点头,也叫听了刘元等人复述过后的林斐点头,说道:“所见与舌头接触所尝的截然不同,这一番对比下来,才是最出彩的。” 食罢午食本是如例行公事一般来上峰这里问询可有事要他们做的刘元等人才说罢吃食的事,便看到了一旁立着的,一位身着京兆府衙门官袍的小吏,待小吏自报家门,将来意说了一遍之后,刘元惊讶道:“那赵家夫妇竟是牵连进这等事里了?”说罢,不等白渚和魏服开口,又兀自说道,“原来这二人不止是会诬旁人家的女儿偷东西,还会将自己家的女儿推进火坑呢!” 那京兆府衙门的小吏闻言,笑着说道:“都不是个好的,贪图好处呢!” 至于那事情的经过,几人已知晓了,小吏自是不再重复了,只道:“我们大人还未去那刘家村走这一遭,不过取了那刘家村的地形图比对了一番,那会‘做人’的老夫妇的两个女儿皆是死在村口祠堂前的那口井里的。” 因着有温明棠同赵司膳请城隍庙高人们解决事情这一遭,大理寺中人对此并不陌生,隧道:“就是那个似阴庙一般,精怪放最上头,底下驱着一排小佛石像的祠堂?” 听几人说起来这般熟稔的样子,小吏虽诧异,却也只当是眼前几个大理寺官员对长安风土人情等事了解的透彻,是以点头道:“大人们知晓便再好不过了,就是在那个祠堂前的井中溺死的。” “我们大人原先还猜测童家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得知那两个新嫁娘是死在祠堂前的井里的,便又觉得这会不会同什么鬼神习俗有关。”小吏说道,“不过那童家几乎可说是刘家村的村霸,那祠堂也是他家出钱修的。所以,事情转来转去,不管涉及不涉及鬼神习俗的,都绕不开那童家。” 这一番话自然没什么错处。林斐“嗯”了一声之后,对小吏说道:“替我谢过你家大人,这件事我确实有几分兴趣,却是暂且不好明着出面,若是你家大人有什么需要帮的上忙的地方,可以来寻我。” 等的便是这句话!小吏连忙低头应是,又一番挑不出差错的礼数过后便退了出去。 这一退,便退了两日,直到第三日,还是这个小吏,再次登门了。 虽然礼数什么的依旧得体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可脸上却不复头一回登门时的自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隐忧与不安。 不似那两个会“做人”的刘家村老夫妇那般分不清轻重,这个被京兆府尹最是器重的小吏自是清楚事情轻重的,一番礼数过后,也不废话,开口便直说了出来:“林少卿,那刘家村之事……棘手着呢!” 至于棘手在何处……小吏说道:“实不相瞒,似刘家村这等事,我们去之前都以为不过是乡绅恶霸行恶害人,便是刘家村有那么个古怪的祠堂,我等也皆不过以为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这一去,却委实是发现不对劲……” 看着自己食案前那份腌笃鲜,距离上回食这腌笃鲜不过两日,其实细究这两份腌笃鲜其中的不同,于不少人的舌头而言都是品不出来的。不过品不出来却不代表看不出来。看着那同上一回奶白的汤汁截然不同的清澈汤头,汤头里浮着的黄笋与红色的火腿,一黄一红对比这般分明。 林斐一面听着小吏说话,一面将目光落到了眼前这份看起来与上回所见截然不同的腌笃鲜上头,听闻这次她是用小火煨开的,所以汤头看起来才会如此清澈,如同高汤一般。尝了一口汤,果然是与所见的清淡截然不同的鲜美。 听着那厢小吏说的“委实是不对劲”时,林斐下意识的说道:“可是所见与原先以为的截然不同?你等原先以为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一去,却是……分不出是不是真的有鬼神作祟了?” 小吏闻言,连忙点头,道:“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一去,便觉得整个村子都阴测测的,好似……好似不干净一般!” 不干净!这话竟是同温明棠当年在掖庭时从赵司膳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至于为什么谁去了那刘家村的地界,都会有一种这地方不干净的感觉……待跟着京兆府尹一行人确确实实的走一趟刘家村便知道了。 虽说实在是好奇,可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大理寺自然是不能随意插手京兆府的案子的,更遑论,刘元等人眼下还在协同刑部的张让办常式被杀一案。是以,这一回,林斐只带了两个记录小吏连同赵由等几个差役跟着京兆府尹走这一趟了。 一路前往刘家村的路途倒是同原先小吏说的差不多,这刘家村处于长安地界的边界处,只一半属于长安境内。通往刘家村的道原本是山道,要多拐很多山路,不过那刘家村的乡绅童老爷后来出了钱,特意修了条村子通往官道的直道,省却了村民们原先需要攀爬山路的麻烦。 “对事不对人,”走上那条童家出钱修的山道之后,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这姓童的乡绅修山道这件事于刘家村的村民而言,算是一件好事。” 林斐点头,问京兆府尹:“那一对死去的姐妹新嫁娘的父母这般会’做人‘,那被其恭维的乡绅应当也会时不时的’回报‘一番他二人的会’做人‘吧!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这二人孝敬这么多年了。” 这个道理就似是那等同时吊着好几个女子的风流才子一般,总是要给予一些回应才成的。 “在乡绅之中,这姓童的确实算得会’做人‘的那等了,村民也有不少人称其为’善人‘的,”京兆府尹说道,“那旁人孝敬来的菜、鸡鸭什么的会让家里的厨子做了,而后又分与众人一道食,说是请村民吃饭,据说几乎每一两个月,这童乡绅都会如此宴请一番,虽请的都是家宴,也就比寻常吃饭多几道菜,可这般会‘做人’的行为,使得村里的村民都对其赞誉有加呢!” “这山道以及村头祭祀的祠堂亦是童家修的,日常童家也会让家里的家丁帮忙打扫一番祠堂,年节时主持祭祀什么的,算得上是这刘家村真正做主的那个吧!”京兆府尹说道,“日常村民都唤他为’童大善人‘。” 瞥了眼说话的京兆府尹面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林斐说道:“大人这幅表情,可见方才那些话只是村民所想,却并非大人所想。”他道,“不知在大人眼中,这童大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京兆府尹闻言,便笑了,他道:“比起那等纯粹的恶乡绅,这姓童的手段才是真高明,既赚了名,又不损其利!” “听闻村民开始同这乡绅套近乎,就是从这童大善人出钱为村里修祠堂开始的。”京兆府尹说道,“祠堂修完后一开始供的只有那狐仙娘娘一座石像,听说这乡绅一家信奉的一直都是这等阴庙神佛。这乡绅修完祠堂后,便以一副既修了祠堂,便不浪费的做派,让村民们将他们自己供奉的神佛像也放进祠堂里,一开始所有神佛地位都是一样的,皆是摆在那一排供桌上的。” 听到这里,林斐也笑了,他道:“那后来,又是如何使得狐仙娘娘到了最上头,那一堆神佛像却摆到了下头,成了被阴庙狐仙驱使的那个的呢?” “这倒不是什么狐仙的法力还能高过神佛的缘故,”京兆府尹摇头,嗤笑了一声,道,“只是那供奉的人不同而已。” 供奉狐仙的是姓童的乡绅,而那供奉神佛的,则是刘家村的村民。 第四百九十三章 腌笃鲜(四) “那姓童的手段比之刘家村的村民,自是高了不知多少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踢了踢脚下自山道上滚落下来的石子,忽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林斐,说道,“林少卿十六高中,便是高中之后不再翻书,距离不碰书册也不过几年而已。不似本府,高中之后便不再翻书,在仕途世故里打转,距今已有几十年没有翻过昔年那助我科考入仕的书册了。” 大荣为官途径便也只有那几种,面前的京兆府尹与大多数官员的入仕途径也没什么不同。书香门第出身,科考入仕,而后从县官做起,一路在长安附近郡县打转,熬资历与政绩,从入仕到当上京兆府尹,这条路走了二十多年。 比起林斐这等难得一见的“神童”,京兆府尹算得中规中矩的。 突然同林斐说起这些话,倒不是想同身旁这个自幼有神童之名的年轻官员讨论仕途心得了,稍稍提了提自己多年未翻书册之后,京兆府尹这才说道:“本府虽已将那些圣人书册上的话忘得差不多了,却也不是全然忘光了。那孔孟圣人所言的,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的话,本府还记得。”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一旁的京兆府尹:圆滑如身旁这位,自是不可能如温明棠一般同他说那等不能外道的话的,提起这些,自不是为了评判陛下这个君的。 “这供奉神佛之事倒是让我想起了这一番话,”京兆府尹说道,“那姓童的地位高,他供奉的狐仙石像地位自也水涨船高,竟是一路走到了最上头。乡绅用‘会做人’三个字驱使那刘家村的村民,比之那等寻常的村霸,强行逼着村民们做事。这姓童的不止是要村民为自己做事,且还要村民发自内心的,自愿的为他做事。简直同那村祠里一番‘阴阳颠倒、倒反天罡’的景象一模一样,狐仙石像不止凌驾于神佛石像之上,且还驱使那神佛石像为自己做事。” “原来,这便是大人眼中的‘童大善人’。”林斐点头,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了温明棠口中的“周扒皮”,心道:若是京兆府尹这一双练了几十年的眼没有看错的话,这姑苏乡绅周扒皮的手段看来还是不如这刘家村的乡绅童大善人啊! “我这般说,当然不是为了诬他名讳,这等村霸便是再霸也霸不到本府头上。”京兆府尹说道,“林少卿听本府一说便知道了。” 林斐点头,看向京兆府尹,听他低低叹了声“村民愚也!”之后,目光转向前方不远处的山道尽头:今日山间有雾,雾气环绕间,隐隐有村落隐于其中,若隐若现。 “多数时候,这乡绅同村民都不是一路人,”京兆府尹缓缓说了起来,“若非那乡绅给了这些村民攀扯的机会,又刻意以言语行为诱导,这刘家村的村民也不至于似如今这般整个村‘会做人’的人有这么多了!” “最开始确实是他主动花的钱,修的祠堂,”京兆府尹叹了口气,说道,“可除了这一笔钱之外,他再没花过钱,甚至这一笔修祠堂的钱也早赚回来肥了他的腰包了。” “他花钱,修祠堂,因着只供一座狐仙像,未免浪费,便让村民也将自家供奉的佛祖、观音像放入其中,这算得上他给的好处。不过这好处于他而言并不损其半分利益,只是单纯空着也是浪费而已。至于这给的好处,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好处,没有祠堂,那村里的地又不似长安城中贵得很,便连个供奉石像的地方都没有了?就算是在长安城中,要供奉神佛,往那灶台上,架子上一摆不就成了,哪里需要这所谓的好处?”京兆府尹看的明明白白,“只是因着这‘会做人’的举动,看起来同寻常乡绅不一样,似个善人,听闻其日常又总是笑呵呵的,面上一副和气样,便引得村民也开始学着‘会做人’了起来。” “这等爱巴结的人哪里都有,可问题是这刘家村特别多。”京兆府尹语气凉凉的说道,“这同那乡绅偶尔给会‘巴结’自己的两个甜枣,鼓励村民们有样学样分不开。” 至于给的甜枣,京兆府尹方才也已说过了。 “这乡绅老爷的身份于他而言不花钱,可借着这身份,引得会巴结的村民过来送些菜肉、集市尖货是成的。他将村民送来的东西攒一攒,一两个月请客吃个饭,又引来更多效仿者,如此一来,便如同借旁人孝敬的鸡生自己的蛋一般,不花自己的钱,引村民孝敬、恭维自己,整个刘家村也变得几乎人人皆‘会做人’了起来。”京兆府尹嗤笑道,“待将整个村子的村民都驯化的‘会做人’了,村民们也都习惯了这一番举动,这乡绅老爷便要开始‘维系’村子的和谐关系了。” “村里那祠堂打扫是派他家几个下人每几日过去打扫一番的,主持年节的是他家里的管家,那村民供奉神佛的贡品什么的,是出钱与他家里的管家代买的,给祠堂添香油钱亦是如此。”京兆府尹言辞犀利,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重点说清楚了,“所以这所谓的祠堂根本同他家的‘铺子’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比起寻常乡绅,只收不出不同,这姓童的高明在于收了钱,也会给几个甜枣。譬如攒足了钱,便修条路。”京兆府尹说着,点了点脚下的坡路,道,“这条车马道方便的是车马进出,整个村子里,除了他家,还有谁家有车马?” “分明是他自己需要,却硬生生的说成了是为村民办事的善举!”京兆府尹说着,看向脚下的坡路,“不下雨还好,一下雨,走下山的村民通常都是要滑跌下来的,若真是为了村民修路,该修的当是方便走路的石阶路才是!” “行善事便行善事,为私利便为私利,偏要掺在一起,实在是精明的很了!”京兆府尹说道,“不过更精明的,还在于这条修路的钱根本就是村民自己出的,村民出了钱,善名却给了那乡绅,方便也方便的是乡绅自己,真真是精明!”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道:“这些手腕,于村民而言有些吃不消了。” “明明并未办什么实事,拿了村民的钱,办了自己的事,还要博得村民的赞誉,这姓童的乡绅便是在本府遇到的乡绅中也算得上是尤为精明的那等了!”京兆府尹说道,“此人同他家供奉的那狐仙石像类似,不知是不是当真供奉久了,人也肖似这等阴庙石像了,将这刘家村的村民奴役驯化好了。” “整个村子里人人对这精明乡绅赞誉有加,这乡绅俨然已成了村子里的‘族长’了,开口说出的话,在村子里可算是‘一言九鼎’。”京兆府尹说道,“哪怕村民们被教的‘会做人’那么多年,送去他家的好处不知凡几,也并未得到过什么实惠的好处,这些村民也不敢说他家的不是。村里若有谁敢在人前嘀咕那乡绅这些年尽空口许诺,实惠的好处半点不给,平白得了个好名头的话,是要被那些早已驯化奴役成功的村民们围起来指着鼻子骂‘没良心’的,辜负童大善人的善举了云云的。便是那家里死了两... 什么叫满是山精野怪?京兆府尹心道,看着近在咫尺的刘家村,他一抬手,便指向村头那座看起来最新的二层小楼,说道:“那便是刘家村的祠堂了!” 此时已临近村口了,刘家村又未在村外做什么遮挡,自是只消稍稍抬眼便能看到村落里的宅子了。比起村落里大部分低矮的屋宅,这座甚至还带了小院的二层祠堂小楼简直可以用“气派”来形容了。 “这祠堂不住人吧?”林斐以眼风扫了一番两方对比的情形,奇道,“竟还需要特意修个二层小楼?那些石像一层楼住不下吗?” “倒也不是住不下,具体情形,林少卿进去见了便知晓了。”京兆府尹说着,同林斐一道越过了那根写着“刘家村”三个字的石柱,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那祠堂前,祠堂前立着几个京兆府衙门的带刀差役一见京兆府尹同林斐一道过来,连忙上前见礼。 见礼过后,那带刀差役还禀报道:“那乡绅和村民来问过好几回了,说过几日就要祭拜狐仙娘娘了。那话里明里暗里的意思便是催促我等赶紧解决了此事快些走人!” 即便是禀报上峰,这几个差役的手还是习惯性的搭在身边的刀鞘上。 看这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模样,足可见京兆府尹是一地父母官不假,却还是个“威严”的父母,当地子民百姓若是不听话,可是会拔刀相向,以武服人的父母官。 见林斐在看自己衙门里的这几个带刀差役,京兆府尹倒也不避讳,开口直道:“让林少卿见笑了,这些恶民若是不敬我等查案官员怎么办?自也是要驯化一番的!”当然,不同于乡绅那些手腕,他这里的驯化方法简单直接,不过是以武力直接驯化罢了。 “我这里的驯化也不过打一顿板子,打完就停手了,后头休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便能下地走路了;那姓童的才是阴毒,这刘家村的村民都被他驯化奴役了多少年了?这般被奴役而不知,就似那等久治不愈的病痛一般,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修养好呢!”京兆府尹说着,让人推开了村祠的大门。 待看到那大门被推开之后,露出的一块堵在祠堂门口的巨大山石时,林斐下意识的皱起了眉:“这祠堂的布局……” “林少卿也觉得不对劲?”京兆府尹见状,说道,“我等一见这石头也觉得不对劲,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不知哪里不对劲? 林斐看着那块堵在门口的石头,缓缓开口说道:“有石入口,有口难开。” 第四百九十四章 腌笃鲜(五) 有石入口,有口难开。 这八个字听的在前头引路,才绕至山石旁的京兆府尹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有冤在心口难开?” 林斐对有冤没冤倒是不置可否,只是看着眼前这块堵在门口的巨大山石,说道:“这是风水大忌,在祠堂这等求神拜佛之地,却布下这样的大忌,很难不令人多想。” 京兆府尹眉头紧蹙,听得林斐道“这是风水大忌”时,下意识接话道:“难怪一进这地方,便叫本府以及整个衙门的人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原是风水大忌!”顿了顿,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且还是在祠堂这等地方布下这样的风水大忌!” 风水这等事物于多数人而言皆是一知半解的,可不管那风水管不管用,有些风水大忌却确确实实是对的。譬如这厨房不能正对着茅房云云的,虽然京兆府尹觉得这些都是废话,却不得不承认,当你觉得这些话是废话时,可见在心底里,是认同这等废话的。就如同方才林斐那句废话“人不吃饭就会死”一样。 见多了堪称“废话”的风水大忌,看着眼前这块石头,不得不说,虽说不至于到“废话”的地步,却恁地让人感觉不舒服。 “开门是为了进屋,却突然出现一块石头挡在面前,当然不舒服。”京兆府尹自寻了个解释,说道,“本府不大懂这些个风水学说,只是这里既是祠堂,可见修祠堂的人是信这个的,便是信这个,却又故意布下这样的风水大忌,本府倒要看看刘家村这山野村落里头到底埋了多少山精野怪!” “不管是不是风水大忌,布下此局之人用心险恶是事实。”林斐点头应了一声京兆府尹所言,跟随京兆府尹绕过一旁那被山石所挡,逼仄的只供一人经过的山石与院墙之间的小道,走入院中。 林斐身形清瘦,那魁梧的带刀侍卫都能勉强通过的小道于他而言自是很容易便通过了,可……经过那逼仄的小道,看着被堵门的山石特意留出的一人小道,林斐还是拧起了眉头,说道:“既是要用山石堵口,竟还特意留了条供一人通行的小道?” “那是不是要感谢这布下风水大忌的布局者还留了一线生机,让一人能从这被堵的山石门内出来?”京兆府尹顺着林斐那风水大忌之说说了下去,说道,“哟!那这人还真是仁慈!” 虽是口中说着“仁慈”,可京兆府尹那语气却是颇为玩味。 “仁慈?”林斐重复了一遍京兆府尹所言,摇头道,“我看不见得。” “他既是布了风水大忌,那便照着他这等信奉此道的往下说好了,”林斐指着那一人小道,说道,“若是那有冤在心口难开的只有一个人,那搬块石头来,却又特意给那人留一条道,为的是什么?难道是同那人捉迷藏不成?” “若是有冤在心口难开的有很多人,却只给了一线生机,一人活路,那这所谓的‘仁慈’用心便无比险恶了。”林斐说道,“这不是在逼着那等有冤在心,原本蒙冤的受害者们自相残杀,逼得他们杀的只剩一人能从这里经过么?” 这一番解释听得京兆府尹才绕过山石的脚步下意识的一顿,他早于人情世故里兜转了多年,自是不会驳斥林斐这一番“用心险恶”的说法的,甚至比起林斐口中所言,他见过的,远比林斐所言更恶之人也大有人在。 当父母官当久了,自是见过人性之善,亦见过人性之恶的。 此时对事不对人,有那块堵住“伸冤之口”的山石在前,京兆府尹抬首,看向前方那大门大开的祠堂,一座金光闪闪的镀金狐仙像立于正中二层小楼之上,底下一排神佛则用堪称“憋屈”的姿态密密麻麻的立在狐仙像下首的一层小楼之上。 此情此景,看的京兆府尹没来由的嘀咕了一句:“指不定……还真是如此呢!” 此时林斐已然跟在他的身后绕过了那块堵门的山石,走到院子正中了。没有如京兆府尹一般立时抬首看向那供奉石像的二层小楼,林斐的目光落到了院子正中,那口井上。 井边并没有如那等寻常常用的水井一般,在井边立个便于村民打水的辘轳。这刘家村不远处就有山泉,整个村子并不缺水,自也不是非用这口井不可的。不立辘轳,足可见这口井日常并不是供村民打水用的。 不打水,这井又是做什么的?看着眼前这口比寻常水井宽了不少的井沿以及那摆在井沿上的两个供人坐下歇息的蒲团,林斐默了默,指着那蒲团,问京兆府尹:“这……当不是大人命人摆上去的吧!” “自然不是。”看着那两个摆在井沿上的蒲团,京兆府尹说道,“我摆这两个蒲团,难道还要让人坐在井边看井下风光不成?” 这水井里又有什么风光可赏的? “二人不观井。”林斐说着,转头问京兆府尹,“大人可曾听过这句俗语?” “自然。”京兆府尹点头,看向林斐,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慎重,他对林斐说道,“特意摆两个蒲团在井沿上,显然是同这等俗语反着来了。” “本官问过村民了,都道只是随便摆的,村民们根本不知道是几时在这里摆上的蒲团,只道祠堂修好后没多久,这里便摆了两个蒲团了。”京兆府尹说道,“便是有村民好奇问了,得了一句随便摆摆,供人歇息之后,便也不管了,有时祠堂里有人正在祭拜,外头等候的村民便在这井沿上坐着歇息等候了。” “这地方处处同风水、俗语反着来,能叫人看了觉得舒服才怪了!”京兆府尹嘀咕道,“难怪总叫人感觉不干净呢!” “一人不入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林斐将那句“二人不观井”的俗语补全之后,说道,“这些民间俗语算得一些为人处事的谨训了,此时反着来,也不知布下这风水大忌之人背后可有其用意。” “用意不用意的不知道,这井中死了人却是真的。”京兆府尹说道,“本官所知的便有那一对前后脚死的新嫁娘,至于除了这新嫁娘之外还有没有旁人就不知道了。” “这村子里的人都太‘会做人’了,对外都道村里好得很。”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指向祠堂外,“这村里尽是些低矮的破落宅,连重新修缮房宅的都没看到几家,能叫好?” “这刘家村村民那山间田地种的菜蔬也同临近村落的村民所种的菜蔬没什么两样,本官看了一番,按说应当同别的村落景象差不多才是。可本官所见别的村落那些低矮的破落宅已不多了,这村子里却尽是些破落宅。村民手头那点银钱,本官替他们算了算,除了尤为‘会做人’之外,也不知那银钱花去哪里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随手接过身边那个最机灵的小吏递来的账本,翻了翻,道,“唔,确实尽花在这上头了。” “每一两个月一次的刘家村宴,用的都是集市上那等最好的尖货。林少卿这出身当是知道的,同样一块肉,寻常的货色,同那等集市上最好的尖货相差多少银钱了。”京兆府尹说道,“在‘会做人’上花钱,这里的村民从来舍得,那等市面上公侯之家所食的食材,买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一问,才知是所有人都送这等食材,自己若是送寒碜了,指不定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小气’,‘不会做人’的。” “人会攀比。若是有人带个头,花钱买的食材越来越好,旁人自也得跟着,不然就会被那些花钱的数落‘不会做人’,”林斐点头说道,“村民日常耕种,银钱来源不多,不胡乱浪费银钱便是他们所能做的。如今整个村落都这般‘会做人’,自然就攒不下什么银钱,连重修屋宅的银钱都省不下了。” “是啊!村民又不比那等经商的富户,那等人为赚银钱兴许是要花钱的,毕竟花钱应酬什么的是为了谈生意。寻常村民学着‘会做人’,吃村宴又能谈成什么生意?”京兆府尹摇头道,“这刘家村的根子坏就坏在‘会做人’这三个字上了。” “越是攒不下什么银钱,能花钱在旁的事上头的,譬如孩童读书上的银钱便越少。本官问过了,这刘家村已有三十年不曾出过一个秀才了,都是认得几个字便不读书了。娶妻也好,嫁人也罢都紧着银钱,毕竟大家手头都没钱。”京兆府尹说道,“本是磕磕巴巴过日子的村民,因着‘会做人’,攒不下银钱,竟也不忧。一问才知既然村里家家户户皆是如此,便也不忧了。” “所以,还是那姓童的乡绅一手‘会做人’的手腕高明!”林斐点头,走到井边的蒲团上坐下,低头看向井中,这一看,才知井中并没有水,竟是口枯井。 见林斐坐在那井沿上往井中看,京兆府尹说道:“听闻最开始这井中是有水的,不过水不多,只浅浅盖个底而已。后来经由过几次长安地界的小旱灾,水没了,成了口枯井。” “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大人曾说过那新嫁娘是在祠堂这口井中溺死的。”林斐听到这里,指着底下的枯井,说道,“没水,怎么溺死的?” “不是外头都在传那两个新嫁娘抓交替么?这没水的枯井突然冒出水来,将新嫁娘溺死了,岂不是听起来神神叨叨的,就似是死于神鬼之说?”京兆府尹说道,“那刘家村村民便是这么以为的,还反问本官若不是抓交替,枯井又怎会冒水呢?可见是新嫁娘死的冤,在抓交替呢!” 林斐听到这里,也是忍不住摇头道:“看来刘家村村民对此事深信不疑,根本不信新嫁娘是被害死的。” “那来告官的老夫妇本也是深信不疑的,后来,唔,就是你说的‘人不吃饭会饿死’,逼得他们来告官说女儿是被那赵姓新娘害死的,为的便是顶替自家女儿做乡绅夫人。”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显然也是懒得再在这件事上同那老夫妇拉扯,抬手指向那祠堂,对林斐道,“看!看这金装狐仙还有那脱了漆皮的泥装神佛!看这狐仙在上,神佛在下的乾坤颠倒之景!” 林斐再次看了眼下头的枯井,从井沿边的蒲团上起身,循着京兆府尹所指望了过去。 这刘家村的村落虽破旧,可这祠堂里的香火却是“鼎盛”至极!供桌上摆满了贡品,香炉里也插满了香火。烟气缭绕间,那座一像可抵两层小楼的狐仙金身像被置于其中。不论是那正中摆放的位置,还是那远高于一众泥装神佛像的大小,都同外头寺庙里被一众神佛环绕的“佛祖”、“道尊”等石像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比起寻常可见的“佛祖”、“道尊”,这狐仙娘娘的模样便有些诡异了。倒不是说那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狐狸模样雕刻的不好,也不是说那狐仙娘娘的一张‘美人’脸雕的不好看,只是那原本该是一整只完整狐狸的面上偏偏雕了张人脸,这便使得原本分开看都好看的金身像变得无比诡异了起来,连带那雕刻的原本可说是“端庄大方”的一张“美人脸”都变得妖异了起来。 比起这金光闪闪的狐仙像,底下那些脱了外头漆皮的泥装神佛便显得“憋屈”极了。不仅外头到处都是脱落的漆皮,甚至角落里还堆着一堆坏了、裂了的泥装神佛像,也不知是被人摔得,还是因着太过破旧,无人打理,时间久了,自然裂开的。 “确实有几分诡异。”林斐的目光落到那一众“憋屈”的泥装神佛像上,其中不乏“观音”、“佛祖”等耳熟能详的神仙雕像,看了片刻之后,林斐忽道,“明明在外头是如此厉害的正神,怎的在这刘家村的祠堂里却过的如此憋屈?” “村民自己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刘家村这一亩三分地归狐仙娘娘管,能允许这些神佛在刘家村受些香火,已是狐仙娘娘天尊开恩了!”京兆府尹看着这一众供桌上的石像,面色复杂,“这些村民说这些话是不是忘了,这祠堂里除狐仙以外的神佛像都是他们自家供奉的!” 第四百九十五章 腌笃鲜(六) “不过这祠堂也修了几十年了,许真是年岁太过久远,忘了自己本是不拜狐仙的。”京兆府尹接过身边那个机灵的小吏递来的卷宗翻了翻,说道,“原本拜狐仙这等阴庙神佛的只有姓童的一个,眼下刘家村却是家家户户都将那‘狐仙娘娘天尊’挂在嘴边了。就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原本这‘童家’也不过是外来的乡绅,如今却成了这刘姓村落的‘当家人’,真真是叫人看了噎的慌!” “偏他们还乐在其中!”一旁的小吏又适时的为自家上峰补了句话。 京兆府尹点头,道:“是啊!这刘家村村民还乐在其中呢!”这幅情形简直让他这父母官看了也顿生颓然无力之感。 在京兆府尹的叹气声中,林斐抬头同那金身人面狐狸对视了起来,片刻之后,忽地转头问一旁的京兆府尹:“这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他道,“我看这金身像的成色可远比寻常的镀金像成色好得多了!” 这话一出,京兆府尹便是一怔,待到回过神来,却又不觉意外。险些忘了,大理寺这位林少卿是公侯门第出身,自是自幼吃过见过的,这一双眼自然刁钻的很。 “据说最里头不知是石像还是木像来着,后来一年镀一层金,这狐仙娘娘也一年“壮”过一年。原本还没有这么大的,诺,就同这些神佛像是一般大小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些“憋屈”的立在一层小楼上的泥装神佛像,说道,“可后来,因着童家每年都会给这狐仙娘娘镀一层金身像,便长到如今这般,比寻常神佛大了好几倍的样子。因着外头镀了那么多层金身像,所以这成色看起来也越来越接近纯金的了,那寻常的镀金像自是与它没得比。” “确实接近那纯金像了。”林斐点头,看着那金身人面狐仙像,说道,“可同真正的纯金像还是不同……” 话还未说完,一阵风吹来。 虽眼下已是开春,公厨也已食过“腌笃鲜”这等开春的时令菜了,可春寒依旧料峭,这刘家村更是处于半山坳之上,山风的劲儿自然不小。这突然过境的春风刮入祠堂,使得祠堂里的京兆府尹等人皆被这股山风刮的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裹紧了衣衫。 被山风刮到的不止是人,连同祠堂里的一众石像皆摇摇晃晃的,有好几座还被吹倒在了供桌上。 待这一阵劲头十足的山风刮过之后,林斐才整了整自己被山风刮乱的官袍,上前,随手将那几座被吹倒在供桌上的“弥勒”、“观音”等一众熟悉的神佛石像扶了起来,边扶边对那厢感慨着“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京兆府尹说道:“这风来的真是及时!” “可不是么?”那厢打了个喷嚏的京兆府尹揉了揉鼻子,嘀咕道,“乾坤颠倒,妖风自然大的很!” “是不是妖风我不知晓,不过这风这般一吹,倒是更叫人看清这狐仙像确实不是纯金的了。”林斐扶起那一众被吹倒的“神佛石像”之后,伸手指向那金身人面狐仙像下被风吹动后摇晃移开的少许位置,说道,“应有一段时日未打扫了,这狐仙像下都积了一层薄尘了。这般稍稍移一下位,那尘印便清晰可见。” “还真是如此!”京兆府尹顺着林斐所指,凑上前看了看,顺带用手指敲了敲那金装狐仙像,听着里头传来的空洞的响声,遂笑了起来,“果然只是像金身,却不是真的金身,里头是空的,且风一吹还会左右摇晃呢!” 林斐点头,看着那高至二层楼的狐仙像,道:“其实用料算是不错了,只是建的实在是太高了。这狐仙像又委实撑不起这般的高度,是以风一吹才会左右摇晃。” “刘家村村民称其为天尊,自是要为狐仙撑起天尊的高度来着,只是不知这狐仙娘娘自己是否担得起这‘天尊’名头了!”京兆府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又顺手摸了把供桌,看着手上沾到的一层薄尘,又道,“这童家的下人打扫起来还真偷懒,这供桌竟也不擦擦!” 林斐也在这时上前摸了一把供桌上的尘土,看着手里的尘土,又走至一旁的祠堂墙面附近,手指贴着那墙面,走了一圈。 这幅“查验打扫的下人是否打扫干净”的架势看的京兆府尹同身旁的小吏皆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机灵的小吏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家阿嬷喜净,查验下头的打扫小厮可有偷懒用的就是这么一招!” “这般走一圈,甚少有不沾灰的时候,阿嬷见自己手指上沾了灰便让小厮继续打扫。”小吏笑着对自家上峰解释道,“不过阿嬷工钱给够了,小厮自也没有怨言,打扫的可勤快了!” 京兆府尹闻言,便道:“如此说来,这童大善人多半是工钱没给够,以至于下头的人打扫偷懒了。” 正说笑间,那厢拿手指查验了一番的林斐已查验完了,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说道:“姓童的工钱给没给够我不知晓,不过墙面这等日常打扫时总被忽视的地方都打扫的这般干净,院子里连一片落叶也无,可见这童家的下人并未偷懒。” “如此的话……那这供桌积尘便是那下人故意不打扫的了?”京兆府尹走到墙面处看了看,虽未似林斐一般认真查验一圈,只拿眼睛扫了扫,肉眼可见,确实看不到什么脏污之处,遂点头道,“连墙面都擦了,供桌这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却不打扫,多半是姓童的授意的了。” “也不知这不打扫供桌可有什么讲究。”京兆府尹说着,再次抬头看向那狐仙雕像,说道,“金身像擦的倒是干净。即便不理会旁人供奉的神佛,那金身像周遭却也半点不碰,任其积尘,倒也不怕尘土污了金身像。” “这般处处设计显然是有意为之。”林斐收了擦手指的帕子,走到那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人面狐仙像前,同京兆府尹一道抬头看向面前狐狸面上那张美人脸,看了片刻之后,忽道,“这张脸当是寻常的观音石像上的观音脸吧!” 林斐不提还好,这般一提,对着那张“端庄大方”,甚至可称“宝相庄严”的脸看了片刻之后,京兆府尹抬手遮了遮那狐狸耳,盯着那张美人脸眉心正中的朱砂痣顿了半晌之后,“咦”了一声,点头道:“好似……还真是如此!”顿了顿,又道,“也不知是那童家请的工匠雕刻时偷懒,直接照搬照抄了观音脸,还是……这童家有意为之的。” 毕竟这整座祠堂给人的感觉便是处处皆设计了一番的。 “这金身天尊像真真是不伦不类的!”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也不知这童大善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林斐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偏头问一旁的京兆府尹:“那死去的新嫁娘又是怎么回事?” “姐姐先嫁的那乡绅独子,说是冲喜来着。”京兆府尹说道,“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说了,乡绅独子身体不好,那老夫妇连同如今这赵姓新娘当然不是奔着同那乡绅独子夫妻恩爱去的。说是冲喜,图的便是肚子争点气,能怀上一胎,好母凭子贵。” 林... “这个么,眼下有两种说法,”京兆府尹伸出两个手指在林斐面前晃了晃,而后问林斐,“一种是鬼神之说的抓交替,一种是那姓童的乡绅以及来告官的老夫妇给的说法,林少卿要听哪种?” 林斐看向京兆府尹,说道:“先说那姓童的乡绅给的说法,再说那抓交替吧!” 京兆府尹点头,开口说了起来:“姓童的乡绅他们给的说法是新嫁娘一直在院子里呆着,吃着那些助孕的秘方药,一两个月还未见肚子有动静,自是心情不好。毕竟这新嫁娘连同其家里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嫁过来就是为了生金孙的,眼下,见那金孙迟迟没有着落,自是心情郁郁!” “头一个嫁过去的姐姐是因为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又被那惯‘会做人’的老夫妇成日指着鼻子骂‘不争气’云云的,日子久了,听闻瞧着似是有点魔怔了!”京兆府尹说道。 至于那‘会做人’的老夫妇的事,林斐已然知晓了,他也没有多提,只道:“这老夫妇这般‘会做人’自是不会,也不敢将错处归咎于那身体本就不好的乡绅独子身上的,便将错处归咎于自己的女儿身上,怨她肚子不争气了!” “这些村民若未被那姓童的尽数‘驯化’傻了,说的都是实话的话。那照村民的说法,便是那姐姐投井前便瞧着有些疯癫同魔怔了,那惯‘会做人’卖女儿换钱的老夫妇又不是那等体恤女儿的人,不少村民都看到那老夫妇对长女每日指着鼻子喝骂,那姐姐受不了投井在村民看来也不奇怪了!”京兆府尹说道。 林斐听到这里,转头问京兆府尹:“那姓童的乡绅同那乡绅独子在那老夫妇训女时,可曾出面了?” “不曾。”京兆府尹摇头道,“他们又怎会出面?” “将这些外人‘村民’都能驯化的如此之好,对那嫁进家里来,可说是倒贴着上赶着上门的新嫁娘又怎会驯化的不好?”京兆府尹摇头道,“这些村民若未说谎的话,这头一个新嫁娘很有可能就是被那老夫妇连同这档子生金孙的事活活逼死的!” “这等事也不少见。”林斐点头说道,“也算说得通。” “若那姐姐是被逼死的话,这老夫妇自是一把杀人的刀,可也少不了童家这些年对这等贪利小人的驯化。”京兆府尹想起那对佝偻着背来报官的老夫妇,皱眉道,“投胎托生到这等贪利小人的家里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啊!” 林斐“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京兆府尹的话之后,又问:“那姐姐投井之后,再嫁进去的妹妹呢?” “因着有姐姐之事在前,再者,那老夫妇骂长女肚子不争气时又未避着村民,自是少不得被人指摘。”京兆府尹说道,“听村民说,这老夫妇左右是未再在人前骂妹妹肚子不争气了,那童家的下人若是口供属实的话,也道这妹妹并未像姐姐一般郁郁寡欢。” “且……这妹妹之死应当也不是因为肚子不争气的缘故。”京兆府尹指了指肚子,对林斐说道,“是同姐姐一样投井而死的,可妹妹的尸体却是有了孕的。” “那老夫妇自是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虽那妹妹死时只是有孕,根本不知道怀的是男还是女。可那老夫妇却是一口笃定小女儿是怀了金孙。至此,便有两个说法了。”京兆府尹说道,“那抓交替的说法便是早死的姐姐看不得妹妹运气好,有了孕,便抓交替害了妹妹;那老夫妇却道是有人害了有孕的小女儿,为的便是顶替小女儿做乡绅独子夫人,诺,这就是他们的状纸。告那赵氏女赵莲将小女儿推入井中,为的就是取而代之。” “那赵家一家子是去岁临近年关的时候回的刘家村,那时候次女已有孕,还未死,日子是对的上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坦言,“若不是寻到了这个错处,那老夫妇还死活还不肯告官,本官也不好明着插手此事呢!” 显然,在京兆府尹看来,这赵莲害老夫妇次女之事不过是个幌子,在他看来,这两姐妹真正的死因还是要在刘家村里找的。 林斐点了点头,赞了声“大人不易!”之后,也未多废话,而是话头一转,再次回到了案子上头来:“这两姐妹死的时候都没有人证?新嫁娘无缘无故从童家跑到这祠堂来,且照这状纸上的说法,还都是穿着新嫁衣,一身红衣死的。”他道,“一身红衣不论是在白日还是黑夜的,都显眼的很,若是出现在人前,不当没人看到才对!” “便是未寻到什么确切的人证,这两姐妹也死了有一段时日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又“哦”了一声,提起了一件事,“那个被逼的郁郁寡欢,疑似投井自杀的姐姐在投井前还跟着童家人参与过一次祠堂祭拜。” “刘家村的规矩,本是女人不能入祠堂的。可因着她嫁进了童家,算是半个童家人了。村民们自是也未拦着,破了一次例。”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指向那供桌一角摆放的一只插了一堆签子的签筒,说道,“那姐姐破例被允进了祠堂,又抽了支下下签,自是少不得被那老夫妇再次当着众人的面骂‘不争气’云云的,如此一番接连不断的打击之下,没几日便投了井。” 林斐点头,上前,随手将那供桌上的签筒拿了过来,将那签筒里的签子尽数拿了出来。将里头的签文一一看了一遍之后,他举起签文指给京兆府尹看:“说起来,这新嫁娘还真是倒霉!这签筒里十几支签,只有一支是下下签,其余的不是中签就是上上签,吉利的很。怎么那么多吉签里,她偏偏就抽中了一支下下签呢?” 第四百九十六章 腌笃鲜(七) 虽说先前来刘家村时已将能查的事都查的差不多了,可这竹筒里的签文却是他们没查过的地方。 京兆府尹接过林斐递来的签文,这点芝麻大小,堪称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不过此时既被林斐提起了,他们自是接过签文认真看了起来。 确实,比起不少寺庙中上上签、下下签签数相当,抽到什么签数全凭缘分的话,刘家村祠堂里的这一竹筒签文中那上上签的缘分便来的再容易不过了,约莫有一半是上签同上上签。 “旁的寺庙难得抽中一次上上签,那上上签的缘分自然精贵的很!”京兆府尹将签文都看过一遍之后,将那签文放回竹筒里,自己摇了起来,反复摇了六把之后,亲自体验了一番刘家村祠堂上上签缘分的京兆府尹停了手,看着被自己摇出来的签文,笑了,“六把。三把上上签,两把上签,一把中签,看起来,竟是最为难得的上上签最容易摇出来,在这刘家村的祠堂里也最是不值钱了!” “那若论难得,那头一个投井的姐姐摇出来的下下签才是最精贵的。”林斐看过那一把签文之后,说道,“能摇出这么个下下签来才是最不容易的!” 他话音刚落,一旁那个京兆府尹手下最机灵的小吏便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道:“险些忘了说了!虽村民都道那姐姐是自己摇出来的下下签,可若说大家都亲眼看到她摇了,那也没有!”小吏对上向自己望来的京兆府尹同林斐自是不敢隐瞒,连说出口的话也变得越发谨慎了起来,他道,“若非林少卿方才补全了那什么‘二人不观井’的俗语,小的都快忘了这一茬了,这姐姐进祠堂的时候是正应了头一句话的!” 头一句…… “一人不入庙?”京兆府尹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转头,目光落到那祠堂院落正中那井沿边摆着的两个蒲团上,喃喃,“二人不观井。”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训诫俗语,此时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所在这祠堂之地委实太过古怪的缘故,竟变得微妙了起来。 “是啊!那姐姐是一个人进的祠堂。”小吏摩挲了一下胳膊上突然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至于看到她摇出了那下下签……却是无人亲眼看到。村民们都道那姐姐一个人进了祠堂之后,哭着拿着一支下下签的签文自己走了出来。而后,就被那老夫妇当着所有人的面又是一通谩骂!” 提到“又是一通谩骂”时,小吏没来由的叹了口气,道:“这般成日喝骂的……便是个好端端的人,也受不了。我还记得那老夫妇来告官时佝偻着背,看着好不可怜的样子,可一想到这两人的行径,又突地觉得这看着好不可怜的老夫妇才是令得他们那长女可怜的罪魁祸首!”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的,虽是说的一个‘生’字,好似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般。可本府所见,养这个字却是同样重要。能力这个看个人的缘法,单看人,似这等老夫妇日常‘会做人’,好贪便宜的,他们那一对女儿自小耳濡目染,自是不会觉得这老夫妇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老夫妇觉得嫁进乡绅家母凭子贵是天大的好事,那自小耳濡目染的一对女儿自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毕竟打记事起,所见所看所想都是这老夫妇教的。端看那当着众人的面骂女儿的举动,也知那女儿若是敢生出同这老夫妇两人不同的意见来,怕是也要被打骂训斥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如此长此以往,一代一代传下去,便成所谓的‘家规’‘家训’了。” “那老夫妇这等人自己一辈子一事无成,品行又不好,本事同人品两样皆不沾,偏还拿着自己那副一辈子一事无成,贪利小人的‘经验’视作‘金规玉律’,在外人面前唯唯诺诺,在家里却是横的很!在子女面前作家长作派,立个‘说一不二’的牌子,子女胆敢说一两句不对,一句‘不孝’的帽子便扔了下来。”京兆府尹摇头道,“都道寒门难出贵子,除却此道确实难以及银钱问题之外,这所谓的‘家规家训’亦是极为重要的。否则,便是那寒门贵子再如何天赋异禀,入了官场,亦是个仕途、名声皆照着那所谓的‘家规家训’,经营的一塌糊涂的‘糊涂官’罢了!” “那国子监的双生儿倒还真真是不同!”林斐便在此时突地插了一句话,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下头,一旁那机灵小吏则是突地反应过来,捂不得自家大人的嘴,只来得及捂了自己的嘴。 虽是突地被林斐诈了一句,京兆府尹反应自也不慢,待察觉到林斐在套自己话时,倒也不介意,左右那虞祭酒已找人把场子找回来了。遂捋须笑道:“父母官不易当,让林少卿见笑了!” 这幅坦然承认的态势看的林斐也笑了,说道:“不过那寡母虽是不见得有多么见多识广,却是幸好身边没有个姓童的乡绅,也幸好那一对双生儿是能科考入仕的男子。那寡母又性子传统,那‘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规矩刻在脑海深处。孩子虽小,可因着是男子且读书厉害,很多事寡母都是听那一对神童儿的。神童儿又因天赋过人,受了好的教导,所见所想皆来自虞祭酒这等大儒,所出之言自也是对的居多。如此一来,这一家子这盘原本的死棋竟是叫他们阴差阳错的盘活了,也是了不得!若那寡母生在刘家村,又生的是一对姐妹的话,这日子怕也是难捱的很!” 京兆府尹闻言也跟着笑了,点头道:“是啊!这寡母一家子本是一盘死棋,本也是一眼望到头的局面了,如今活了,确实是要感念上苍恩德,给这两个孩子这般天赋了!”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死棋盘活的机会的,如那嫁进乡绅家里的一对姐妹就哪里还有重来的机会呢?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声,说道,“本府看的清清楚楚,他们虽可怜,却是实打实的贪利小人!” 林斐没有在这话题上再说什么,转而指着那一把‘上上签’缘分来的容易的好似大白菜一般的签筒说道:“既是从小被这般教导着长大的,那长女当是知晓父母性子的,她一个人进的祠堂,便是当真摇了支下下签出来,再换支上上签又有何难?既如此,她又为何带着一支‘下下签’出祠堂讨骂?” 京兆府尹听到这里,本想说“随便换签文怕是不敬”这等话的,可一想到那告官的老夫妇一时“抓交替”一时“赵姓新娘谋财害命”的,便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道:“这老夫妇看着也不是什么信仰虔诚之人,表面功夫罢了。”若是当真信仰虔诚到了极致,哪怕是真心供奉这诡异的狐仙娘娘天尊的,又怎会如此“灵活”的一时信奉鬼神,一时又不信了呢? 老夫妇信仰不虔诚,这一对女儿想来也不会虔诚到哪里去。换签这等事有什么做不得的吗? “左右这老夫妇真正虔诚至极处的信仰也只有‘利益’二字罢了,换不换的,又有什么相干... 林斐“嗯”了一声,顿了片刻之后,忽问京兆府尹:“那乡绅独子一直有病在身,敢问这病于子嗣可有影响?” “听闻只是身体不好,于子嗣并无影响。”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本府知晓林少卿问这话的意思,可本府问询过为那乡绅独子诊治的大夫了。那乡绅有钱,自是舍得在独子身上花钱的。请的大夫俱是城中有名望的大夫,这姓童的在刘家村虽是说一不二,可放到长安城里却什么都不是。那等大夫登过的公侯门第都不见得少了,本府觉得姓童的一介乡绅,糊弄糊弄村民可以,买通那大夫却是不成的!本府还记得问询那大夫时,那大夫都记不清这号人了,翻了问诊记录才记起来,当是不会说假话的。” 林斐听到这里,再次点头,目光重新转到面前的金身狐仙像上,看了片刻之后,偏头问京兆府尹:“姓童的是乡绅,一般而言,乡绅同商户信奉的即便是阴庙神佛也多与求财有关。狐仙这等偏神据林某所知,鲜少有主财运的,主的多是同‘招桃花’这等事有关的运道。似那商朝末年的妲己便据传是狐妖转世,是得宠妖妃。这等狐仙偏神也多与此有关。姓童的乡绅拜狐仙……难道是想要为自己招桃花不成?” 一句话听得京兆府尹同一旁的小吏皆是:“……” 这位大理寺的林少卿还真真是每每都能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等令人若是一口茶水含在口中,能将茶水喷出来的话。 不过这话虽听起来一本正经的滑稽,却不是没有可以细究之处的。 “问过了!”京兆府尹说道,“那乡绅自己的说法同不少拜偏神的人类似,无非是什么祖上做生意时曾迷路山谷,险些饿死,后来得狐仙指路,走出山谷。感念狐仙指路之恩,由此拜了狐仙云云的。” 这等好似话本子里传奇故事的说法不少乡绅祖上都有过,姓童的这里的“传奇”也不新鲜,常见的很。 至于是不是真的,他们办案的又不曾见过那指路的狐仙,怎会知晓?更何况,这等指路的狐仙难道还能跳上公堂来作证不成? “祖上据传有偏神指路的乡绅不少,为指路偏神立祠堂的亦不少,可似这般立祠堂引得一整个刘家村跟着供奉,排挤旁人信奉的却是不多。在祠堂里立个’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石头,以及井边放两个蒲团让’二人观井‘的更少。”京兆府尹叹道,“这姓童的乡绅给人的感觉便是……邪门的很呢!” “他姓童,这村子却是刘家村。”林斐问京兆府尹,“这外来的乡绅是如何来的刘家村?状纸上说了这乡绅手头有不少刘家村周边的田地,他哪来的这些田地?” “据说这姓童的是入赘而来的。”京兆府虽办的并非尽数都是大案要案,可寻常查案手段还是熟悉的,除了偶尔有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那签筒里只有一支下下签这等小事会忽略之外,其余事情多是查过一番了。是以面对林斐的提问,京兆府尹早有准备,他道,“他娶的本就是当时这刘家村的村长之女!” 第四百九十七章 腌笃鲜(八) 田地转手这等事不是有钱就能随意买到的,尤其这还是在他长安地界之内,属他所辖,京兆府尹自是头一个注意到了这件事。 “姓童的入赘的本就是刘家村最大的地主,所以手头田地本就不少。那姓童的乡绅经营主业也不在田地之上,所以这些年手头的田地数量也未有什么变化。”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不过虽是入赘,这姓童的本身却是个手段极其厉害的赘婿。你看他那一番驯化百姓的手腕,便知此人老实本分经商未必厉害,可钻营商机,投机取巧的大发横财的手段是一等一的高明!”说到这里,不等林斐接话,京兆府尹自己便嘀咕了一句,“真真是越看姓童的本人越似是那等极其厉害的赌徒。” 对此,林斐点头,应和了京兆府尹的话,道:“原是个奸商!” “确实……算得奸商。”京兆府尹想了想,说道,“不过入赘之后,对他那原配本家而言,这姓童的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想来是个好的。” “吸了旁人的血,肥了自己的腰包。”林斐闻言再次抬头看向面前的金身狐仙像,说道,“博了个大好的‘善人’名声,还赢得了整个刘家村村民的一致维护,真真是好手段!” “听起来这刘家村这么些年是一片繁华、欣欣向荣的,阖村上下又每月皆有村宴,看起来村民邻里乡间的关系好似极为融洽。”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忽地伸手一指,指向祠堂之外,“可看看这刘家村满目的破落宅,又人人被驯化引导的‘会做人’,整日只想着发横财,攀关系,什么一步跌入云端里的嫁乡绅母凭子贵的。怕也只有身心皆被困在刘家村里的人觉得刘家村的村民这些年是过的好的,外人路过这刘家村,看这满目的破落宅怕是都看不下去了!” “真正过得好的,怕是也只有姓童的同这年年‘肥’上一圈的狐仙天尊了。”京兆府尹说道,“这刘家村的好日子怕是也只在村民的白日梦里有了。” “既是白日梦便总有醒的一日。”林斐说道,“那根吊在嘴边却始终吃不到的萝卜也只有在村民活着的时候有用,若是即将饿死也始终吃不到那根萝卜,自是会醒的。” “所以生计还是大事啊!”京兆府尹唏嘘了一声,忽地转向林斐,说道,“本府突然觉得林少卿方才说的那句‘人不吃饭就会死’的废话还当真是至理明言!” “我也是这般想的,”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我当时听她说来只是一时想不到什么可反驳之处,近些时日却是越发觉得这话是如此在理了!” 看他面上忽地露出的笑容,京兆府尹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不知是何人说的这句话?” “我近些时日,哦不,”林斐倒是毫不避讳这些,很认真的算了算日子,回道,“应当说是去岁便相中的一个姑娘。” 京兆府尹默了默,忽地记起好似在某场宴席上听闻的一句彼时听起来“甚为荒唐”的传闻,大抵是因为那传闻听起来“太过荒唐”,眼前这位又不似那等“风流才子”,叫人觉得委实是传闻不可信,以至于他当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此时从林斐口中听闻了这句话,京兆府尹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听闻你相中了你衙门公厨里的厨娘?” “不错!”林斐点头,不等京兆府尹面上那惊诧的神色有所变化,便反问京兆府尹,“大人觉得林某眼光如何?” 这幅表情……以及语气中那隐隐透出的自得,让京兆府尹只得咳了一声,点头道:“确实……不错!”他还道什么人会拿“人不吃饭就会死”这等废话当至理名言呢,原是个靠做饭手艺谋生的厨娘。那她拿这话当明言简直再适合不过了,甚至比寻常人更适合。毕竟厨子不就是靠“旁人要吃饭”来赚银钱的嘛! 虽是知晓不好胡乱掺和旁人的私事,可看着眼前的林斐,京兆府尹自是知晓这位还未成亲也未定亲的少年神童,侯府公子,大理寺少卿在那媒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香饽饽的。 想到这位竟是一声不吭的看上了自己衙门公厨里的厨娘……京兆府尹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侯爷他们……便不反对么?” “祖父许诺过,我二人若是办到一件事,他便允我父亲母亲不插手我二人的事,”比起京兆府尹的满脸诧异,林斐倒是不以为然,他淡淡道,“便是不管这个,娶妻的是林某,又不是我父亲,我父亲自有我母亲在身旁,恩爱的很,我的私事,他们插手做什么?” 京兆府尹:“……”顿了顿,他道:“林少卿……果真是众不同!” 林斐看向京兆府尹,亦点头道:“大人亦是通晓人情世故。不少人听闻这等事,哪怕是与他们毫不相干之事,可只要逮着机会,怕是也会指着林某的鼻子劝说林某了!” “那这等人不是太闲了,便是林少卿相中姑娘一事坏了他们的利益同机会了。”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父母官当久了,人情世故自是信手拈来的,他道,“或许是家里有什么未出阁的小辈,也想同侯府或者林少卿相看什么的。林少卿这般自作主张,却是堵了他们的路了。”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可林某自己这条路得自己做主,自是自己满意最重要,也懒得理会他们满意不满意了。”林斐说道。 话题岔开了一瞬,又回到了刘家村之事上头来。林斐问京兆府尹:“这刘家村村长之女当是不愁嫁的,亦不愁招婿的。我见过这等家里有产业在手而招婿的女子,家里有产业傍身,自是极怕被人哄骗了去!这姓童的是个外乡人,同知根知底这等事半点不相干。比起姓童的,在长安附近村落,亦或者长安城里寻一个能查到底细的不是更好?作甚要招个外乡人?” “难道……是这姓童的生的格外好,叫这村长之女一见倾心,非他不嫁的缘故?”林斐问道。 “这……倒也没有!”京兆府尹坦言,“本府见过这人连带这人年轻时的画像……”说到这里,一旁那机灵的小吏很是识趣的适时递上了一卷画像,显然早已为自家上峰准备好了各种所需物事了。 如此机灵的小吏看的林斐都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接过那小吏递来的画像,只看了一眼,便指着那扎着道髻的画像问道:“这姓童的年轻时是个道士?” “听说入过几年道门,也遁过几年佛门,”京兆府尹说道,“后来又改拜了狐仙。这供奉狐仙的习惯便是他带来的。” 林斐闻言,默了默,道:“那他这信奉还真是杂,什么都学过一点。” “听闻此人年轻时还做过几年的神棍,喏,就是同城里城隍庙那里摆摊的一众神棍差不多的那等!”京兆府尹说道,“这风水堪舆什么的,都会一点。”说到这里,不等林斐说话,京兆府尹自己便道,“所以这布局诡异的祠堂极有可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本官先时还不知晓这里的布局处处是风水大忌,只是觉得不甚舒服,当时问过他一回这祠堂是何人布置的,那姓童的自己道... 林斐点头,道:“大人已尽力!” 京兆府尹闻言,捋了捋须,又道:“总之,这姓童的来路不明,本官有心想查一查他的底细,这姓童的便报了个祖籍以及所在村落。可他那祖籍所在的村落早在几十年前便因时疫的缘故,致使整个村的人都死光了,连尸首都因要防时疫扩散的缘故被烧了。这一笔死账,本官如何确定的了真假?” “死无对证!不少来路不明的死士、杀手的祖籍便皆是出自这等染了时疫,知情人皆死绝的地方。”对这些套路,林斐和京兆府尹自都是熟悉的。 看着手头这姓童的乡绅年轻时的画像,对着那张看起来颇不起眼的脸看了片刻之后,林斐又问一旁的小吏要了这乡绅独子的画像,比起容貌不起眼的乡绅,这乡绅公子便清秀了不少,想来是肖似其母。林斐见状便又要来了这乡绅过世原配的画像,果不其然,观其画像,算得清秀佳人一个。 “一个神棍入赘到了村长家里,且这刘家村的地主小姐还生的眉清目秀的,这姓童的运气倒是不错!”林斐点头说道。 “林少卿又说到点子上了,”京兆府尹闻言,显然又记起了一茬,说道,“这姓童的乡绅一直把‘运气’二字挂在嘴边,常以自己的过往以及运气过人,娶得这刘家村的清秀佳人地主小姐自居。” “有姓童的这么个现成的例子在村民眼前立着,他又总是将此事挂在嘴边,自是引得村民们也争相效仿,希望学着他这路数,也能‘运气’临门一回。”京兆府尹说道,“所以,姓童的拜狐仙,他们便也拜狐仙。这姓童的又是那等偶尔会给两个甜枣,将自己独子的亲事拎出来当甜枣鼓励村民的。那对来报官的老夫妇便是自一众村民中因着最‘会做人’杀出来,得了这奖励的……” 话说到这里,京兆府尹突地噤了声,猛地转身,目光犀利的看向那块堵在门口只供一人通行的挡路石。 “这……”京兆府尹看着那块山石,喃喃,“先时还不觉得,此时倒是突然觉得这山石就好似……” “只供一人通行!”林斐亦转身,看向那块只供一人通行的山石,说道,“确实……只供一人通行呢!” “比起那等完全将门堵死的乡绅,这姓童的真真是……手段阴险的厉害!”京兆府尹看着这块石头,说道,“将村民们教的‘会做人’那么多年,家里攒不下什么银钱,日子越过越穷,如此下去,还有什么盼头?唯一的盼头……怕就是这乡绅夫人的位子了。果然……是逼得蒙冤者互相厮杀,杀的只剩一人通行呢!” 话说到这里,京兆府尹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臂上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本府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见过的欺男霸女的乡绅不在少数……却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等活似阴庙偏神成了精一般,当真活过来的乡绅呢!” “这刘家村的村民早在不知不觉间上了赌桌,且早在不知不觉间压上了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京兆府尹喃喃着,忽地对林斐说道,“前段时日,那陆姓妇人一案结案时,本府曾见到过一个很是特别的小娘子,也不知是哪家大族教养出的娘子。她说过好几句有趣的话……” 听着身旁的京兆府尹说着那些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裱糊匠”、“死人好欺负”以及“以色侍人宛如进了赌场”的话,林斐没有打断京兆府尹,待京兆府尹说罢,他才反问那京兆府尹:“那小娘子可是生的尤为美丽,衣着却是朴素不起眼?” 想起释放陆夫人一家那一日看到的人群中那张惊鸿一瞥的脸,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而后便听林斐开口问道:“大人觉得这小娘子与林某可相配?” 正被姓童的乡绅之事惊到了的京兆府尹此时脑海中一片混沌,耳畔听到林斐所言,眼睛顿时一亮,下意识点头道:“诶!如此说起来,这不知哪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小娘子才是真真同林少卿你相配……” 话还未说完,听自己身边的小吏在不住咳声提醒自己,京兆府尹才突地回过神来这林少卿好似先前自己说了自己相中衙门公厨里的厨娘了,眼下自己却是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等话……诶,不对!这话可是林少卿自己提起的。 京兆府尹沉默了下来,看着面前怎么瞧都不似那等“风流才子”模样的林斐,默了默,心里才想着:想不到面前这位林少卿的感情竟是来的快去得也快,如此快便转移了目标之时,听林斐开口了。 ”大人谬赞!”他道,“林某亦觉得我相中的小娘子真真是极为特别呢!” 第四百九十八章 腌笃鲜(九) 他……相中的小娘子? 一句话惊的长安府尹连同一旁时刻注意着提醒自家上峰的小吏都愣在了原地。许久之后,看着那厢面上神色不显,语调却是不自觉的上扬了几分的林斐,长安府尹喃喃:“原来……那就是你相中的娘子!”回过神来之后的长安府尹斜睨了一眼林斐,“我道既是哪家大族养的小娘子,怎会穿的这般朴素呢!原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娘!”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点头道:“不过这就说得通了!这般出众的相貌,又这般特别的性子,会被相中也不奇怪了!” 虽时人常道莫以貌取人云云的,可不得不说,似这等所谓的“一步跌入云端里”的娘子或者入赘儿郎们,多是生了一副出众至极的相貌的。 就似方才他同林斐提及姓童的一介外乡人入赘时,林斐不也问了一句“这姓童的是不是相貌尤为出众?”的话。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长安府尹道:“难怪我等方才在说那姐妹嫁乡绅的事时,你并未多提,只我一人在说,原来却是你自己便相中了一个厨娘,自是不便多说了。”说到这里,他点头道,“那便也怪不得那等姐妹连同那赵姓新娘上赶着往上扑了,毕竟似你这般不缺大族千金相中的儿郎都会身体力行的帮着圆一圆这等小娘子们‘跃入云端’的美梦,难怪都想着天上掉馅饼了!” “就事论事,”林斐对长安府尹的话不置可否,他反问长安府尹,“大人觉得我同我相中的姑娘可相配?” “若是门第相当,自是相配的。”长安府尹坦言,“你若不说的话,我原先还在想这究竟是哪家大族教导出的小娘子,怎的先时竟没听闻呢!” “所以,撇去门第,我同她互相相中其实并非是什么姓童的乡绅口中所谓的运气。”林斐说道。 “话虽如此,可那外人却不会管你这相中的小娘子内里有多特别的,只会以为这又是一个凭借容貌出众,跃入云端的‘豆腐西施’罢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忍不住奇道,“本府见多了小家碧玉似的小娘子,毕竟寻常百姓家中偶尔也是会出俏娘子的。可俏成这般的……唔,就如那浣纱的村落里小家碧玉时常能见到,可西施却不常见是一个道理。她这般模样,按理说其父母便是寻常人,也当容貌出众的十里八乡皆有听闻啊!” “她母亲确实有些美名!”林斐闻言说道,“其母出身官宦之族,此族中女子大多生的不错,其母更是个中翘楚,后嫁其父,其父也生的相貌端正。” “既是官宦之族,还有美名,那她所嫁之人也当有些身份,如此……这二人的女儿又怎会沦落至当一个厨娘……诶,不对,难道她是……”顺着林斐的话往下说的长安府尹猛地反应了过来,吃惊的看向林斐,“我记得你大理寺公厨的厨娘不就是那温玄策之女?” 林斐“嗯”了一声。 这一个简单的“嗯”字听的长安府尹顿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那你卖这么多关子作甚?不早说?她既是温玄策之女,是那美名在外的温夫人所生,取二人之长,这般钟灵毓秀容貌出众也不奇怪了!”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二人到底还是同那童姓乡绅口中的运气不同。” “是不同!”林斐点头道,“我与她,人相配!” “门第……其实也是配的。温玄策虽出事了,却曾名满天下。温夫人虽死,那美名尤在。”长安府尹瞥了林斐一眼,说道,“她到底是与寻常百姓不同的,她是温玄策之女,这个身份或许会带来麻烦,可门第之事其实不足为虑。” 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这个俏厨娘的故事,同豆腐西施嫁高门那等故事到底是不同的。”他道,“还是圆不了寻常小娘子‘跃入云端’的美梦的!” “我知晓这些。”林斐点头,说道,“可我还是想说我相中她同她是不是温玄策之女无关,哪怕她如那西施一般,只是个寻常浣纱女,是街边随便哪个张三、李四、王五的女儿,我也会相中她,我相中她是因为她这个人同我相配而已。” “作甚如此较真?”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本府明白林少卿想说什么,无非是你相中她不关门第什么的,只是相中她这个人罢了!”他道,“本府也觉得你二人单论人是极配的。可如今上天既给了你二人相当的门第背景,足可见还是不希望外人看太多‘豆腐西施嫁高门’的故事,以至于将自己也拉上赌桌赌那嫁高门的运气的。毕竟,这等运气之事委实太少了,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好。” 林斐点头道:“大人说的是!” 虽是说了一通与案子无关的闲话,论理说这话题早该就此打住了,可长安府尹想了想,还是说道:“或许……似你二人这般的,比起相看时要看门第的,感情会更纯粹些!”他道,“不过这等更纯粹的感情也是要看人的。” “不挑门第,便要求这两人不止相配,更要皆有手腕才行。哪怕对过日子不讲究那么多,要的也不多,不需要那么多金银首饰傍身。可人生一张嘴,要吃喝拉撒,且还要舒心的、安心的过日子,感情才会永远这般纯粹,不掺杂质。这是过日子的底限。”长安府尹说道,“似她这张脸,也似林少卿你这张脸,若是在那三街九巷里讨生活的话,可是不会安生的。你二人的手腕至少要令你二人能在长安城里住上一个安全些的宅子,得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才行。” 当然,买下这等安生些的宅子所需的银钱自也更多些。所以啊,还是要两人皆有手腕,便是没有门第傍身,也要对世事丝毫不惧才行! “她看着是个极特别的娘子,这过日子的本事也是有的。”长安府尹想了想,又道,“林少卿便是没有公侯门第的出身,这等年岁官至大理寺少卿,确实也有这个本事能自己做主了!” 所以,说了半天,还是相配二字。不过林少卿的手腕外人看得到,那小娘子的手腕要让外人看到可不容易呢! 林斐的相配指的是处处相配,可这刘家村里上至那姓童的乡绅,下至寻常村民,却从来没有人提过相配二字,他们所提的,从头至尾也只有“运气”二字而已。 “林少卿,”京兆府尹想到这刘家村满目的破落宅,喃喃道,“你说……这么多年,这些村民可曾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被那根始终吃不到嘴里的萝卜吊着?” “便是意识到了,也不能如何。”林斐摇头道,“他们没有银钱,也没有退路了!” “是啊!”京兆府尹喃喃道,“就似那等赌徒,早赌光了所有的本钱,身后没有退路,便逼得他们一直坐在那赌桌上,赌那唯一的机会!为了争夺那唯一的翻身机会,人也越发的不择底线,做事更是无所顾忌。死人这种事发生在刘家村里一点都不奇怪。”说到这里,京兆府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块堵门的山石之上,“可不是有口难言么?” “说什么呢?又能... 人生在世,少不得与人交际。 “本官曾看到过不少数十年的至交,日常也如这刘家村的村民一般,互相皆‘会做人’。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你一回,感情真挚,肝胆相照。”京好府尹喃喃,“这等恩义并重的友情,那等互帮互助的亲情着实令人看的感动。可这一次,却让本府看到了这等特殊的‘会做人’,就似……就似……”京兆府尹搜刮着肚子里的词汇,想寻个确切的话语来形容这等事。 便在此时,他听林斐说道:“就似本该尝到的是一盘好菜,可眼前这一盘菜,看上去同外头所见的菜肴并无二致,一入口,才知变味了一般。” 这形容……京兆府尹瞥了眼身旁的林斐,心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不知是不是与他那相中的小娘子接触久了,这林少卿说的话都好似一个厨子口中说出来的话一般。 不过厨子不厨子的另说,这形容确实是一语中的。 “是啊!变味了。”京兆府尹感慨唏嘘道:“这刘家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被‘会做人’这三个字绑上了赌桌,却偏偏还离不得这赌桌。谁若是不想干了,便会被四邻街坊指着鼻子骂不会做人。这些谩骂者有些仅仅是有样学样,周围人如此,自己也跟着如此而已。有些却是出自私心,自己押上了这么多钱,凭甚四邻便能抽身不跟了呢?赌桌上只他一人,旁人不上赌桌的话,那些输掉的银钱又要如何赢回来呢?” 毕竟赌徒的银钱不是做活赚来的,而是自旁人的荷包里赢来的。 “刘家村这等氛围之下,要硬扛着不学着‘会做人’不是易事。”京兆府尹说道,“姓童的乡绅不用亲自出面,自有那些已出了大钱被绑上赌桌的先行之人出面各种训斥、数落以及‘教导’、‘督促’村民们跟着‘会做人’。” “难怪圣人孟子的母亲要三迁呢!”他喃喃道,“这等环境待久了,怕是扛不住要同化为赌徒的。” 林斐点头,道:“所以,即便是意识到了,却也因着这么些年已花了那么多钱,自己身边却是攒不下一点银钱。村民们心疼自己花去的银钱也会逼得他们更狠更凶的去争那个唯一的翻身机会——‘乡绅夫人’的位子!” “便是知道吃不到萝卜,他们花去的那些银钱也会逼得他们自己骗自己。哪个要敢戳破这白日美梦,姓童的乡绅未必会如何,那些花了大钱,学着‘会做人’的村民们怕是头一个不会饶过那个戳破这白日美梦之人的!”林斐说道,“所以即便是生计问题迫在眉睫,那老夫妇也只会更凶的咬那赵大一家,童家却是要维护的。” “这白日美梦……”长安府尹叹了口气,嘀咕着接话道,“这姓童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又确确实实的给了一线生机!”他指着那块留出一线生机的山石,喃喃道,“且这一线生机还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因着他确确实实给的这一线生机,让所有村民都看到这白日美梦确确实实是真的。如此……便逼的所有村民都去维护那根只有一个人能吃到嘴里的萝卜!”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能吃到萝卜之人。”林斐垂眸,淡淡道,“是那个能白日梦成真的运气绝佳之人!” “所以……还是林少卿有远见啊!”长安府尹唏嘘了一声,叹道,“这所谓的一线生机的仁慈比那不给一线生机,将白日梦完全堵死的情况怕是更遭!” “完全堵死了,便知道这萝卜确确实实是吃不到了,这白日梦自也醒了,这刘家村村民的‘会做人’也不会持续几十年不倒了。”林斐说道,“可若没有完全堵死,只要永远留出这条路,这白日梦就永远没有醒的那一日。” “这刘家村的村民怕是都在想着当童家亲家呢!”长安府尹摇头,嗤笑了两声,语气却是颇为无奈,“难怪那姓童的乡绅对本府过去问话丝毫不惧,这阖村上下谁敢不维护他?” “所以死新娘这种事也不奇怪了!”林斐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道,“谁都在争这根萝卜呢!” “真是阖村上下都在赌!”长安府尹说道,“本府叫不醒这阖村上下装睡的人,可眼下死了人是事实。”顿了顿,他又道,“且……这老夫妇报官了,本官还受理了。”话说到最后,长安府尹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对上朝自己望来的林斐,长安府尹干咳了一声,倒是坦然,“这老夫妇本是不打算报官的,这想办法劝他报官之事还是本府做的。说实话,若早知这刘家村上下皆是这等赌徒的话,本府兴许一开始就不会管这穷山恶水村落里的一群刁民赌徒了!” “这地方有半只脚属长安境内,且方才过来时看到那山泉水清澈,山间田地菜蔬亦种的不错,山清水秀的,不是什么穷山恶水。脚下这块地是没有错的,种子落地,同旁的村落的田地一样会助种子生根发芽,付出了幸苦的耕种便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这山清水秀之地可从未上赌桌!所以真要算错,那错的也是人。”林斐看向长安府尹,说道,“姓童的这等手腕可比寻常恶民刁钻多了。大人见多了蠢笨的恶徒,同这等人过招难道不觉得有趣?” 有趣?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林斐,刚想说话,便听林斐淡淡道:“左右大人闲着无事,这案子也能添一笔政绩,若是查着查着,这姓童的身上还有别的事,指不定还能多添几笔政绩,岂不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有这位这么劝的么?长安府尹心道:不过这位林少卿劝慰的话语虽听着不大着调,不过有一句话他倒是说对了。 那就是……他眼下确实闲着无事。 既撞上他无事之时,他倒是不介意在这刘家村的事上费点精力的。当然,无事的不只有他这个长安府尹,还有身旁这位大理寺少卿。 第四百九十九章 腌笃鲜(十) 这刘家村的祠堂已待的够久了,祠堂上下也早已查验过一番,没什么可查的了。 可临离开时,京兆府尹还是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眼那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金装狐仙天尊以及那些“憋屈”的立在一层小楼之上脱了漆皮的泥装神佛像们。 撞上他同身旁这位林少卿同时闲着无事,或许还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从祠堂里出来,自是便到了问话的时候了。 那姓童的乡绅听闻有事去城中同人谈生意买卖去了,因着提前知会过了京兆府尹,又有京兆府衙的人跟着,京兆府尹自是不好拦人,是以这乡绅此时并不在村中。 不过姓童的乡绅及其身体不好的独子虽不在,可新嫁娘赵莲以及赵大郎、刘氏还有那告官的刘老汉夫妇却是在的。 因着提前同姓童的乡绅打过招呼了,几人便俱聚在这姓童的乡绅家中了。 虽是真正的刘家村的“村长”,可姓童的乡绅的家宅却并不全然在刘家村里,与半只脚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刘家村类似,这姓童的乡绅的宅子亦是只一半在刘家村之内,且还是在那不属于长安地界之内的一半刘家村之内的。 “如此看来……这乡绅的宅子可不属于长安城的宅子了。”林斐足下的官靴在刘家村属长安地界之内的边界处划了一下,点了点那乡绅家的宅子,说道,“同样一间宅子,在不在长安地界之内,这价钱少说会折损去两三成的样子。”说着,又抬头看向那修建的同刘家村那些满目可见的破落宅好似不在一座村落里的宅院,道,“同旁的乡绅地主比,这宅子倒不算出格,只是在这刘家村里,便显得尤为不同了。” “既这刘家村就是这乡绅说了算的,为何不将宅子修在长安地界之内?”林斐问京兆府尹,“作为精通买卖的商人,这般修宅子可不合算!” “问过了,还是拿从街边寻来的‘游方先生’说事!”京兆府尹说道。当然,看京兆府尹面上那嗤笑的神情,显然这‘游方先生’的借口,京兆府尹是不买账的。 “‘游方先生’的风水准不准本府不知晓,却知晓如此一来这乡绅的宅子便不属于长安地界之内。那乡绅的户籍报的自也不是长安城人,只是暂且收拢于长安城府库之中而已。”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所以,这乡绅并非长安城人,其户籍依旧属于祖籍,唔,就是那几十年前染时疫灭村的旧籍。” 这话听的林斐一下子皱起了眉头:“如此一番做派,是做好了万一惹上官司,就拿户籍说事,想重回旧籍所在地审理的打算么?” “真真是狡兔三窟,刁钻圆滑至极!”长安府尹板着脸说道,“不过好在陛下去岁颁布了新令,在长安以及附近郡县犯事,管他旧籍何处,本官都有权接手审理!” “未颁布新令前,换个地方审理,原本该重判的变为轻判的事不在少数。”长安府尹说道,“先帝时便有不少这等案子,先由重判改为轻判,在牢里呆了几年之后,又借着各种幌子,银钱买通当地官员,甚至都未呆足年份便出来了!” 这些事,同在官场的林斐自是知晓的,他“嗯”了一声,点头道:“新令一出,这乡绅的一手旧籍应对举措当是废了,或许这乡绅该想新的应对之法了。”他道,“我相中的姑娘曾说过一句话,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长安府尹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点头颇为感慨的说道:“我大荣开朝时太祖陛下曾召天下精通律法的大儒编纂出了一套颇为‘缜密’的律法,但数百年一过,这套当年‘缜密’的律法早被人钻营出不少对策来了!可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顿了顿,又瞥向林斐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当年温玄策论辩之名在外,一人抵得数十大儒,林少卿相中的这小娘子果真是好口才!” “她只道自己是落水之后,生而知之罢了!”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好口才什么的关系不大,重要的是她所看、所见与我所想一致罢了!” 林斐与温明棠的事在长安府尹看来是私事,他当然没有在这件事上深究,只道:“本官倒要看看这群钻研律法漏洞之人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陛下是去岁颁布的新令,才多久的功夫,这想出的急于求成的法子又能起多大用处。” 一路边走边聊,待进了童姓乡绅家的大堂,便看到那聚在大堂之中被京兆府衙的官兵拉着,正破口对骂的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老汉夫妇了。 至于新嫁娘赵莲……才进乡绅家门没几日,此时正穿着一身新裳,立在赵大郎夫妇背后没有出声。 那般“生不出儿子”、“祖坟死绝”的对骂话语直到长安府尹与林斐进来才噤了声。 一见长安府尹进来,正骂的唾沫横飞的刘老汉夫妇立时收了谩骂,连忙上前向长安府尹见礼,顺带着拘束中带着几分讨好的看向长安府尹身后的林斐。 虽说不知晓这位生的如话本子里似的翩翩公子一般的年轻大人是何人,不过看其身上那一身绯色官袍,即便不知晓林斐出自哪个衙门,也知晓他官阶不低。毕竟,这等绯色官袍可不是低阶官员能穿的。 比起刘老汉夫妇乍见林斐时的诧异同拘谨以及乍见陌生官员时的不安,那厢的赵大郎夫妇连同赵莲便好了不少,只拘谨着有样学样的朝林斐见了一礼,唤了声“拜见大人”之后,便不多话了,便连去岁挨了一顿板子的刘氏也只多看了林斐一眼,便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不吭声了。 这两方的反应落在长安府尹眼中,他回头看了眼林斐,见林斐朝自己略略点了点头之后,长安府尹才咳了一声,转头看向那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老汉夫妇,还有呆在赵大郎夫妇身后的新嫁娘赵莲。 那刘老汉夫妇是告官的,自是见了长安府尹之后,下意识的心里有了底气,是以开口便道:“大人来了呢!”刘老汉夫妇说着,指向赵大郎夫妇以及他们身后的赵莲说道,“就是这小贱蹄子,去岁年关时来的村里,为了顶替我家怀了金孙的幺女,下手害死了我家幺女呢!” “哪个识得你家幺女?”这话一出,刘氏便忍不住了,她出声骂道,“去岁我等才回的村,根本不识得你家幺女!你那幺女死之前,我闺女便不曾见过你那幺女!” 一旁的赵大郎也一反去岁刘氏当街被打板子也不吭一声的畏首畏尾之态,跟着说道:“我闺女哪里认得你那两个女儿?便是我亲家要娶妻,相中了我闺女罢了!” “我呸!”刘老汉“啐”了一口,指着赵大郎同刘氏身后的赵莲的鼻子骂道,“也不瞧瞧你二人那长相,当你二人生出的闺女似天仙不成?这刘家村只要有女儿有侄女的,哪家不想同我亲家结亲?怎的旁人都没结成这门亲事,偏偏便宜了你等新来的,凭甚?” 那厢的赵莲原本是立在赵大郎同刘氏身后拘谨着咬唇不语的,这刘老汉夫妇骂得这些话中有一句却是惹得她当即便忍不住落泪了:“我……我又生的不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作甚这般说我?” 这话倒是事实,虽刘氏和赵大郎生的同好看无缘,可赵莲却是有几分肖似赵司膳的。当然,这肖似也仅仅是模样而已。赵司膳虽为人严肃了些,可模样却是极清秀的,又加上那一身与众不同的清冷气度,并不比那等大族教导出的知书达理的娘子逊色半分,不然也不会叫张采买相中了。 当然,比不得赵司膳那一身出众的气度,光模样有几分肖似赵司膳的赵莲也绝对是算不得丑的。更遑论此时她才嫁入乡绅地主家里,换了一身新裳,头上簪着珠钗,瞧起来确实颇为清秀的样子。 不过,这清秀的样子显然是还不至于叫赵莲自己满意的。看着她落泪的样子,林斐想起去岁在赵记食肆见到赵莲同温明棠时这两人的装扮,彼时头发上绑着珠花的赵莲显然比一头厚头帘遮脑门的温明棠更在意容貌。 当然,能生得一副好相貌这等事没有人会拒绝的。即便没有那么在意容貌的温明棠,也绝不会嫌自己生的太过好看的。 盼自己能生得一副好相貌之事不奇怪,不过面前这赵莲显然比寻常人更渴求此事了。 林斐只在赵莲那胭脂水粉施的半点不少的脸上略略一顿,便知她在自己的穿着打扮上费了多少精力了。 见闺女落泪了,那刘氏同赵大郎也不甘示弱,瞥了眼落泪的赵莲,刘氏只叮嘱了一句:“莫哭花了妆容,惹得自家相公回来见了不喜欢!”之后,也懒得安抚正因为长相被数落,哭的伤心的赵莲,气冲冲的瞪向刘老汉:“你那闺女又能有多好看?也不拿镜子照照瞧瞧你二人那张脸,还能生出西施来不成?” 眼看两方人互相攻讦起了对方的长相,长安府尹皱着眉咳了一声,打断了两方人的吵骂,他道:“骂甚骂?本官来这里是审理那两个新嫁娘之死的,不是听你两方比相貌的,你两方以色侍人的那位乡绅公子不在这里,莫在本官面前浪费这等口舌!” 被长安府尹喝骂了一声,两方人这才闭了嘴。那刘老汉立时指着赵莲,对长安府尹说道:“就是这贱蹄子害了我幺女,大人快将她抓起来为我幺女报仇!” “证据呢?”刘氏一记白眼,双手叉腰,反问那刘老汉,“明明是你那大闺女生不出儿子嫉妒幺女,抓交替害了你幺女,反来寻我作甚?” 不寻你寻谁?那童姓乡绅只出钱给自家亲家养老,这每月自乡绅这里领的养老钱原本是刘老汉夫妇的,眼下却叫你赵大一家领了,当然寻你了!长安府尹心道。他咳了一声,打断了双方的废话,看向刘氏同赵大郎,以及他二人身后的赵莲,问道:“这整个刘家村就没有不想当乡绅夫人的。本官且问你一家,这刘家村村民如此‘会做人’,给这乡绅送了这么多年的‘礼’,你一家多年不回刘家村,也不曾送礼,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又是怎的落到你一家头上的?” 这话一出,眼见刘氏拉起赵莲的手,正要说话,长安府尹便连忙抬手制止了她将要出口的话,道:“莫拿什么相中你闺女这等话来搪塞本官,本官可是知晓你闺女同那乡绅公子不过相看了一次就成了亲的。还有,也莫拿什么乡绅公子对你闺女一见倾心,非你闺女不可当借口。若真是一见倾心,今日这乡绅公子就不会随父出去谈生意了,而是在这里守着心上人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声音突地一下子变得严肃了起来,“更莫拿你闺女的容貌说事,便是你闺女当真生的美若天仙,那乡绅公子今日不在这里,足可见不论你闺女生的什么模样,他也并未对你闺女一见倾心。你且说说你是用了什么手段为你闺女谋来的这门亲事!” 这一番话听的刘氏同赵大郎夫妇的脸色立时变的难看了起来,反观那刘老汉夫妇则得意的“哼”了一声,口中连呼“大人英明!” 长安府尹自是连个眼风都懒得给那刘老汉夫妇的,而是看向赵大郎一家,等他一家的解释。 虽长安府尹精通人情世故,圆滑的很,可真想英明起来自也不是一般的“英明”,当然不是什么编纂出的胡话就能搪塞过去的。 眼见实在躲不过去了,刘氏只得用胳膊肘捅了捅赵大郎,道:“说吧!不说,这事没法交待!” 一向木讷的赵大郎脸色难看,显然还在犹豫,那厢的赵莲却是忍不住开口哭了起来:“阿爹,女儿……女儿若是摊了这等事,怕是要被休的!”说着还看了眼那刘老汉夫妇。 这话连带那动作一出,想到刘老汉夫妇如今拿不到银钱的窘境,赵大郎脸色虽难看,可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前些年,这童老爷的手下来我家食肆吃饭不给钱……” 赵大郎所言半点不令长安府尹同林斐意外,甚至他开了个头,两人便已猜到是什么事了。当年害的赵大郎伤了子孙根以至于赵家绝后的那群在赵记食肆喝醉酒的莽汉是乡绅的手下,因着这一桩‘错’,姓童的乡绅便将独子亲事这好处给了赵莲。 这理由一出,林斐同长安府尹倒不意外,反观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傻眼了。 “伤了子孙根”这种事原本是赵大郎这个没甚卵用的男人的大忌,本是不肯对外说的,眼下既说了,自也破罐子破摔,不必再顾忌了,他同刘氏两个遂开口说道:“这是童老爷给我老赵家的补偿,自是我老赵家应得的!” 一句话说的刘老汉夫妇哑口无言,连带长安府尹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便在这时,林斐出声了:“既是童老爷给的补偿,几年前的事了,那为何先前不给,此时却给了?” “那是童老爷认出了我等来!”刘氏闻言忙道,“这刘家村上下谁不知晓童老爷是大善人?既认出了我等,自是主动补偿的我等这门亲事!” “哦?”林斐闻言却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他“哦”了一声,说道,“既是大善人,也知晓你二人在什么地方开食肆,又不是寻不到你二人的住处了。那为何几年前不补,偏要拖到眼下才补?” 第五百章 腌笃鲜(十一) “童老爷当年就想补的,一时事忙忘了罢了!”刘氏连忙火急火燎的维护起了自家亲家,说道,“我亲家生意多,哪来那么多的闲工夫?待得我等回村之后,童老爷记起了这一桩事,便做主补了我闺女一门亲事!”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他看了眼那厢急着维护起自家亲家的刘氏同赵大郎夫妇,阴阳怪气的说道,“那你亲家还真是贵人事多!你家食肆又不是长脚跑了,寻不到了,早不补晚不补的,偏偏这时候补?” 这个“忘了”的理由当然是不足以说服长安府尹的,当着赵大郎夫妇、刘老汉夫妇以及赵莲的面,他嗤笑了一声说道:“那姓童的乡绅下山进城的闲工夫是有的,补偿银钱的闲工夫却是没有的。再不济,让他那手下走一遭也成!可他那手下喝醉酒伤人的闲工夫有,拿钱赔偿的闲工夫便没有了不成?” 一句话说的赵大郎夫妇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一旁的原告刘老汉夫妇因着涉及自家“亲家”童老爷的事,也适时的耳背,听不见了。 便在这时,林斐再次出声了。 “本官记性很好,去岁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林斐说着,目光落到了面前的刘氏身上,“你这般斤斤计较,那拿着泡菜秘方讹人钱财,索要赔偿的事都做过不止一回了。这般轻易就饶了当年那些坏了你夫君子孙根的莽汉之事,可不似是你能做出来的事。”他看着刘氏说道,“且童姓乡绅在刘家村呆了几十年了,你又本是刘家村人,这刘家村上下谁不认得这童姓乡绅?你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乡绅的手下?” 瞥了眼一旁因当着众人的面,开口承认自己“伤了子孙根”而脸色难看的赵大郎,林斐忽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喝道:“刘氏!你可是因着自己生不出儿子,无法为赵家传宗接代,恐被夫君休弃打骂,便故意伙同娘家人,贼喊捉贼,坏了你夫君的子孙根,好将错处栽赃到你夫君头上?” 这句话一出,赵大郎的脸色顿变,猛地回头瞪向刘氏,看那副赤着瞳子,瞪向刘氏的怒中带狠的模样,同素日里被吆喝着打骂来去的样子浑不似一个人一般。 一旁被林斐那一番“接地气”至极的话语惊到了的京兆府尹也在此时回过神来了,他看了眼一旁神情平静的林斐,一时也有些恍惚:这位方才出口的那一袭话当真是同那等张口闭口“传宗接代”的“长舌妇人”与倚老卖老,爱训诫他人的“老汉”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话虽“接地气”的很,可放在刘氏同赵大郎身上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这赵家的事,方才来的路上,长安府尹已自林斐口中听闻了,自是知晓林斐这话可谓是一语中的。 看那往日里任人喝骂的“老实人”赵大郎一下子变的凶狠了起来,那副握着拳头,一副随时能冲上去将刘氏打一顿的架势,看的一旁的刘老汉夫妇都吓了一跳,更别提两人身后咬着唇不说话的赵莲了。 果然啊!对妹子赵司膳都会往死里压榨,连半点活路都不给的赵大郎又怎会是真的“老实人”?不过是披着“木讷老实人”的皮,内里的贪利小人罢了!真正的“老实人”可不会将自家妹子这般吃干抹净,占了这么多年便宜一声不吭的。 往日里指着赵大郎的鼻子喝骂,底气十足的刘氏此时也被赵大郎这幅模样骇到了。看着刘氏那下意识缩起脖子的反应,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显然,在没有“伤及子孙根”之前,这刘氏当是不敢这般喝骂赵大郎的,没坏了子孙根的赵大郎也不是如今这般任人喝骂的样子。 想起赵司膳对赵大郎的评价:赵大郎是“没甚卵用”,八杆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男人,对外唯唯诺诺,对内就会欺负自家人,横的很! 似这等窝里横的男人,对刘氏这个已娶进门,算是自家人的媳妇又怎会是真正的好男人?要知道去岁刘氏被拉出去打板子时,赵大郎可是一声没吭的。 之所以如此任人喝骂,不过是刘氏拿捏到了赵大郎的错处,他才会如此憋屈罢了。眼下,若是知晓这错处不是自己的,甚至极有可能是刘氏倒打一耙,伙同外人故意坏了自己的子孙根,这刘氏往后……怕是少不得要被他‘教训’了! 多年的夫妻,身旁这位是什么人,刘氏同赵大郎心里显然是清楚的。眼见赵大郎如此模样,唯恐这错处转到自己身上来,刘氏吓的一记哆嗦,连忙说道:“我说了,我当时说了,认出了那童老爷的手下!”刘氏说道,“当时我二人便回刘家村找童老爷了,却吃了个闭门羹,叫童老爷轰出来了!” 一席话听的京兆府尹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反问刘氏:“你方才不是说你亲家忙,忘了么?” 刘氏讪讪的笑了两声,瞥向那厢面上依旧带着疑色的赵大郎,忙道:“先前是恨的,不过我二人却也不能拿他们如何。眼下,既成了亲家,过去的事便也过去了!”说着,看着一旁脸色阴沉的赵大郎,刘氏咳了一声,又重复了一句:“过去的事也只能过去了,不过去还能如何?” “是啊!不过去还能如何?他那伤了的子孙根还能好了不成?”京兆府尹瞥了眼赵大郎,语气凉凉的说道,“所以,童大善人这反应倒是前后不同啊!先时将你等轰出来了,此时怎的又成了大善人,主动补偿你等了呢?” 那厢的刘氏正忙着拍着赵大郎的肩膀安抚赵大郎:毕竟亲家虽有钱,能叫他们吃穿不愁,可身旁这位……却是能直接将她打伤打残了了事的。比起离的远的吃穿不愁,这身旁的拳头打人更痛呢!自是先安抚住随时能打上脸的拳头更要紧,待得空了再管那给钱的亲家了。 “这我怎的知晓?”因要忙着安抚那厢疑神疑鬼的赵大郎,刘氏自是不敢再张口胡来,摸了把额头沁出的冷汗,老实道,“这童老爷就是村里的土皇帝,他既给了好处,我等接着便是了,管那么多作甚?”顿了顿,又道,“我等下山找大师算过了呢,我闺女是个命好的,定能一举得男,如此……金孙既是我老赵家的,还揪着这些旧事不放作甚?” “你闺女生出的金孙会姓赵?”那厢的林斐又凉凉的来了一句,半点不客气的撕破了她那一番场面话,“会跟赵大郎姓?” “既是我闺女生的,管这些作甚?”刘氏却是不以为然,一边安抚着赵大郎,一边说道,“大不了往后儿孙哪一代生的多了,改姓赵便是了!”她道,“至于怎的改姓,延续老赵家香火的事,我闺女肚子里出来的金孙自会想办法的。” 听到这句话,林斐笑了,他偏头对长安府尹说道:“那等‘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看着林斐脸上那熟悉的笑容,长安府尹恍然:“还是你那姑娘说的?” 林斐点头,道:“她还是说是自己落水溺亡之后,生而知之的,算得上天授之吧!” 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真真妙语连珠!”之后... 方才质疑赵大郎子孙根被伤一事是为了逼刘氏说实话,不阻挠他们办案而已。眼下刘氏既说了实话,那他林斐自也是要实话实说,点破赵大郎的心思的。 看林斐都说的那么明白了,赵大郎却依旧不管不顾,狠狠的盯着刘氏。长安府尹又想到了那句“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话语,显然这赵大郎就是想寻个借口,将自己这么多年挨的打骂还给刘氏而已,是以即便是证据摆在眼前,他也会适时的看不见听不到的。 听着耳畔林斐又嘀咕了一句“真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长安府尹不消问,也知定是那“温玄策之女所谓的天授之”的话语。不得不说,这些“天授之”的话语还当真是总结的妙极了! 至于他们今日为何会点破这一茬赵大郎子孙根被伤一事,要怪也该怪刘氏自己!官府办案,且还是人命官司,她张口胡说八道,阻挠办案,胡乱维护亲家,是非不分,他们办案的难道还要顾忌刘氏那点私事不成? 所以,要怪也该怪刘氏自己先时不肯说实话,若是早说了,哪里还有这一茬? 再者说了,这刘氏先时拿捏赵大郎的错处,将赵大郎打骂了这么多年是事实,眼下赵大郎寻到了借口想将这些年受的打骂还回去,他们也已尽力点破真相了。 刘氏和赵大郎二人藏着的事看着暂且只有这么多了,长安府尹又将目光落到了那厢一直呆在赵大郎夫妇背后咬唇不说话的赵莲身上。 这闺女……方才自家父母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也只是在那里因着先时被刘老汉夫妇数落“长相”而落泪,唔,一直在落泪,落泪到了现在。 便是再如何在意自己的相貌,也不至于落泪那么久,显然,这新嫁娘并不想掺和自家父母之事。 联想这刘氏同赵大郎二人之间的品行,两人日常言行举止都被赵莲看在眼里,这赵莲同自家父母之间的感情,怕是除了因投胎被迫绑在一起的所谓的“父母”血脉维系连接之外,也没有多少旁的感情了。 这一点,倒是同一旁那刘老汉夫妇同女儿之间的感情差不多。皆是因着投胎被迫绑在一起的“血脉亲情”罢了。 一双眼如明镜似的将这些人之间的关系看了一遍之后,长安府尹沉吟了片刻,转向一旁的刘老汉夫妇,说道:“这赵莲如何得的这门亲事,你二人已知晓了,你二位那女儿之死……” 这话一出,刘老汉夫妇当即变了脸色,忙哭嚷了起来:“大人!大人,我幺女是被人害死的啊!”说话间竟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开始胡乱蹬腿哭闹了起来,“我幺女一死,可叫我两个怎么活啊!家里余粮都不剩几日了啊!” 显然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他们开始哭闹的关键。 长安府尹听罢,转向一旁的林斐,见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刘老汉夫妇哭闹的动作,似是察觉到了长安府尹看向自己的目光,林斐说道:“大人,你看此情此景,似不似那等得不到想要玩的布娃娃、拨浪鼓这等小玩意儿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蹬腿的孩童?” 长安府尹:“……还真挺像的!”只不过眼前这两个不是那等幼童,而是一把年纪的老人。 看着面前正蹬腿哭嚎的老人,长安府尹说道:“不过这两个要的不是娃娃或者拨浪鼓,而是亲家每月给的养老钱。” “可童家只给一家亲家养老,”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才继续说道,“姓童的颇有手腕,按说这点养老钱于他而言当不是什么大事才是!老老实实给了钱,这刘老汉哪还会去管死去的女儿?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自也不会闹到衙门了!” “既如此,他又为何不肯出这银钱?”林斐问一旁的长安府尹,“能将刘家村上下教的‘会做人’这么多年的,显然不会是这等眼光浅显之徒,比起这点养老银钱,去衙门报官招来的麻烦,显然更大!” 长安府尹点头,接话道:“还有,左右这刘老汉一家两个女儿都死了。人死了,刘家村阖村也皆‘会做人’的选择了私了,无人前来报官!如此的话,再死两个年纪长些的老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指着那厢正在蹬腿哭闹的两个老者,说道,“实不相瞒,这两人来本府堂上报官时,本官都怕他们谩骂赵家祖宗时太过激动,一个不防,下去亲自同赵家祖宗相见了。这两人本就到入土之龄了,又是一副瞧着随时都能憋过气的架势,出点什么意外也属正常!” 他毫不避讳在林斐面前说这些话,办的案子多了,自是见惯了人性之恶的。 “本府见过那等杀人行凶者,头一次杀人时多是惶惶不安的,可一旦开了头,那便是死一个人还是死十个人,在那等凶徒眼中都没甚区别了!”长安府尹说道,“杀人偿命,左右按律都是当斩,很多凶徒都是一旦杀了人,那人命在他眼里也同脚下踩的蚂蚁没什么两样了。” 既如此,又为何留着这两个蹬腿哭嚎的老人将事情闹出来? 第五百零一章 腌笃鲜(十二) 为何要留着刘老汉夫妇将事情闹大的真相,长安府尹同林斐暂且不知晓,不过这不给小钱打发刘老汉夫妇之事,童姓乡绅自己却是给了解释的。 “那乡绅道他是个重诺的生意人!”长安府尹将童姓乡绅的回答说了一遍,道,“他说自己既说了给一家亲家养老,便是一家亲家养老。他不在意这点小钱,却是不能开了这个头,否则上行下效的,这刘家村的村民众相效仿,难道要他给整个刘家村的村民养老不成?” 一旁的林斐一边听着长安府尹所言,一边顺手翻了翻那甚是机灵的小吏递来的状纸,而后说道:“这刘家村不过是个小村落,阖村男女老幼加起来人也不多,甚至比不得不少人丁兴旺的大族。于这童姓乡绅而言,莫说一个刘家村了,便是再来几个都养得起,”他道,“村民比起那些大族公子小姐可好养活多了!” 这话当然没有什么问题。长安府尹这两日走访,亦是大抵估摸了一番童姓乡绅的家财以及刘家村村民的养老钱的。说实话,虽是将刘老汉夫妇是贪利小人的本质看的清清楚楚,却也不得不承认,刘老汉夫妇要的这笔养老钱确实算不得多,甚至可说是极易养活了。 一方面确确实实是贪利的小人,一方面又极其“好养活”,要的不多。 “好养活”听着好似所求不多,不算贪婪,可另一方面,这刘老汉夫妇却又是实打实的真贪婪的。 看着不贪,实则贪。 小贪也是贪。 不过听着自己便是大族出身的林斐波澜不惊的说着“那些大族公子小姐不好养活”的话,这幅好似局外人一般的语气惹得长安府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而后说道:“乡绅坚称这不是钱多的问题,而是承诺的问题,道不能坏了规矩。” 听长安府尹提到“规矩”两字,林斐亦点头道:“这倒是!这刘家村阖村上下都活在这童姓乡绅定的所谓‘规矩’里头,作为定‘规矩’的人,他自己自是不能坏了这‘规矩’的。哪怕这刘老汉夫妇告官会招来麻烦,在他眼里也没有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被打破这一点来的重要。” 长安府尹闻言,立时说道:“这般看来,这乡绅显然是觉得刘老汉告官一事并不会为自己带来麻烦,如此的话……” “如此的话,他不惧官府,当是自忖自己并不会有什么把柄会惹上官司。”林斐接话道。 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看着眼前蹬腿哭闹的刘老汉夫妇,以及一旁脸色各异的刘氏、赵大郎以及赵莲三人,他顿了顿,转向赵莲:“听闻你闺名一个‘莲’字?” 赵莲闻言,怔了一怔,不过旋即点头道:“回大人,确实如此。”她道,“莲是那个莲花的莲……”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道,“出淤泥不染的那个莲花的莲。” 因着赵司膳这层关系,对赵家,长安府尹和林斐自是比寻常人更熟悉的,也知晓赵莲只浅浅识得几个字,旁的……便没有了。 这句“出淤泥而不染”却是出自文人所写的《爱莲说》,浅浅识得几个字的赵莲自己翻书知晓这句话不大可能,是以长安府尹本能使然,顺口‘诈’了她一句:“谁教的你这句文邹邹的话?” 本是随口一提,那厢的赵莲闻言脸却是红了,她红着脸,带着几分羞意,低头说道:“是夫君教的。”即便是只浅浅识得几个字,可这话的意思,赵莲当是知晓的,自也知晓是在夸自己,便记了下来,介绍名讳时也顺口用上了。 长安府尹点头,想起赵莲方才借着“相貌被议”的借口一直窝在那里落泪,父母之间发生这么大的争执也不出声,只顾落泪,遂皱眉道:“确实是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不好的事都是你父母做的,这乡绅公子夫人的位置却是你的。” 这话便有些嘲讽了,赵莲面上的羞怯之色略略一僵,不过只顿了顿,便又换成了那副无所畏惧之态。 长安府尹这等人同先前那几个“紫微宫传人”差不多,世故之事见的多了,自是对她的行为颇为诟病的。不过赵莲却是不以为意:她又不用同长安府尹等人过活,自也懒得在意自己在长安府尹这等人眼中是个什么模样了。 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自是巴不得甩开长安府尹等人的,问完话,见长安府尹实在没什么话可问了,便小声问了一句,得了长安府尹甩手赶人的举动之后,便连忙寻了个“还有事”的借口离开了。 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不肯离开的,想到家里只剩几日的余粮,便是被长安府衙的官兵自地上拉起来,却也只是在原地急的跳脚哭闹,复又跌坐回了地上,蹬腿哭嚎了起来。 跟在林斐身后的赵由一双眼巴巴的望着那被长安府衙的官兵拉起来原地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看了半晌之后,终是忍不住对林斐说道:“林少卿,我还是头一回知晓‘急的跳脚’这句话竟是真的!” 林斐瞥了眼看的正在兴头上的赵由,道:“自是真的。”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两个不是幼童,幼童哭闹的再厉害,要的也只是个娃娃抑或者拨浪鼓这等小玩意儿,寻常人买得起,便也随手给了。可这两个不同,这两个要的,一般人不会给,便也只能在这里干嚎哭闹了。” “既然没什么用,他们还在这里哭嚎作甚?”赵由说道,“也就我等看个热闹罢了!” “他们也知道哭嚎没用!”林斐目光带着几分凉意看着那厢原地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他同赵由在这里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量,刘老汉夫妇自也是听得到的。他道,“人说急中生智,这两人正原地扑腾跳脚着想办法把所有同幺女之死相关之人拖下水呢!” “无非是这村里有哪家的女儿也觊觎这乡绅公子夫人的位子罢了!”一旁的长安府尹抱臂凉凉的说了一句,“本府便在这里,看他攀咬!” 那厢急的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自是听到了林斐、长安府尹等人的对话,闻言,一边干嚎一边嚷道:“大人说的不错!这刘家村每一家都惦记我闺女的位子呢!定是这村里的人害的我闺女!” “你是说阖村上下尽是嫌犯?”长安府尹看向刘老汉夫妇,说道,“可需本府将你二人说的话传到外头去?立时下令将阖村的村民尽数抓起来审问一番?” 听长安府尹扬言要将他二人指认全村皆是嫌犯的话传到外头去,刘老汉夫妇吓的一个机灵,下意识开口道:“我等可没这么说!” “空口无凭,你二人口口声声说你闺女是被害的,却连证据都没有,尽胡乱攀咬,本府如何审案?”长安府尹背负着手,看向刘老汉夫妇,“还是你二人根本就是胡诌的,扰乱办案,依律可是要挨板子的!” 一席话说的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当即泪如雨下,哭嚎着朝长安府尹嚷嚷道:“大人!大人,我二人可怎么办呐?要饿死了啊!” “你二人家中当有碗盆吧,没有的话,本府可以自公厨拿两个送与你二人。”长安府尹闻言对刘老汉夫妇说道,“可带上碗盆家伙什去乞讨!不过城中不少地方是不许乞讨的,你等可去城外野庙那等官府准许的地方同一群乞丐争那讨得的口粮。” 刘老汉夫妇早在长安府尹凉凉的话语中哭的不能自已了,反反复复只重复着那一句话:“大人,我二人怎么办?要饿死了呢!” “你二人有长安城户籍,有田地,又怎会饿死?”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说道,“比起那等真正的,什么都没有的乞儿还是好了不少的。” “我二人已年迈,哪还有力气耕种?”刘老汉夫妇哭诉道,“还有那田地,便是租赁给旁人,那也没几个钱,我二人再如何省吃俭用也还是活不了啊!” “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乞讨,乞讨不到就饿着,一直饿着便能直接饿死了。”长安府尹一板一眼的对刘老汉夫妇说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出口的语气堪称真挚,“人死如灯灭,饿死了便也不用再操心生计问题了,可算是一了百了了!” 那句“一了百了”一出,赵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呢!人死了便不用再操心生计问题了!真是个好办法呢!” 不得不说,那句“有的吃就吃”的话虽难听的厉害,却是话糙理不糙,几乎将那刘老汉夫妇的人生概括了个全,也让他夫妇二人一眼将自己往后的人生路看到了头。 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越听眼泪流的越凶,那副年迈佝偻着背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怜样,若是放到外头街边,定会叫不少路过的路人看了不忍!只可惜,此时在场的没有路人,只有林斐、赵由以及见惯了人情世故,又知晓这两人底细的长安府衙众人。 对上两人的可怜样,这些人自是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怜悯来的,只是站在原地看那两人落泪。 也不知哭了多久,大抵是实在累极,再也哭不出来了,那厢的刘老汉夫妇总算是哭不动了,跌坐在地上原本还在蹬腿哭闹的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两人瘫坐在地上,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与鼻涕,只无力的瘫坐在那里,直勾勾的望向前方。 看着两人那空洞绝望的眼神,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林斐略略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这两人眼下这状态便是如此了,看那眼神中隐隐透出的麻木与颓然,知道再这般下去,这两人怕是真的要寻根绳子上吊,一了百了了。 长安府尹这才咳了一声,开口了:“你二人先前给好亲家送了这么多年的礼,瞧着那乡绅也不似缺这点银钱的样子,不若去问那乡绅讨要回来,卖了换与银钱好了!” “早吃喝用掉了。”那刘老汉闻言,喃喃着开口了,“童老爷不缺银钱,也不昧我等那点钱,早招待大家宴席上吃喝掉了,又如何讨得回来?” 这回答长安府尹当然不意外,接着说道:“那可如何是好?钱都进了五脏庙了,自是不算银钱了。” 这些事刘老汉夫妇当然懂,两人痴痴的跌坐在地上,神情绝望、颓然而麻木。 长安府尹见状略略一忖,再次开口了:“本府算了算,你二人奔波劳碌一世,却除却那两个女儿出嫁当乡绅夫人的六个月,你亲家给了笔养老钱之外,其余时候皆是奔波劳碌的,从没过得什么好日子。” 一席话说的刘老汉夫妇那眼神空洞的眼睛再次湿润了,显然这一句话可算是戳中他二人的伤疤了。 “是啊!那些有银钱的人出门便坐轿不用靠自己的双腿赶路,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喝的皆是好东西!”刘老汉喃喃着顺着长安府尹的话往下说,“我二人看的实在是羡慕的紧呢!人活一世,怎的他们日子过的那么好,我二人却这般累呢!” “我二人虽模样不好看,好在两个闺女生的还算不错。”刘老妪接话道,“我二人瞅过了,有些乡绅夫人也不比我闺女生的好看多少,又恰逢童老爷是个重诺的,当年便曾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过要将这福分还给村里头。我二人一合计,这村里左右也没有哪家的闺女比我闺女好看的,便想争一争这个位置。” “所以就不停的往乡绅家里送礼?”长安府尹说道,“那些攒的银钱全部孝敬给童老爷了?” 刘老汉点头,口中却还是下意识的维护起了童老爷:“可童老爷当真允我两个闺女进门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拔高了声音,不知是为了说服长安府尹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大声说道,“童老爷是个重诺之人!” “是重诺!”长安府尹也未反驳他的话,接话道,“他也确实从不昧你等的孝敬,重诺的很!” ”是啊,童老爷重诺!确实允我闺女进门了,也确实出钱给我二人养了半年的老。”明明是在夸赞着童老爷的,也在不住点头,可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刘老汉的眼泪却是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是啊,童老爷重诺呢!”长安府尹说道,“他重诺,所以说只给一家亲家养老,便只给一家亲家养老!” “他不在意这点小钱,莫说养一个刘家村的老了,就是养几个刘家村的老都有这个本事!”长安府尹说着,看向刘老汉夫妇,认真的说道,“可他不能这么做,不能言而无信!因为……” “因为,他重诺!”林斐接了长安府尹的话,郑重的说道。 第五百零二章 腌笃鲜(十三) 因为,他重诺! 这话明明是在肯定以及夸赞自家亲家的为人,可不知为什么,刘老汉夫妇听到这句话时,原本已流干的眼泪却是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两人口中不住喃喃着“童老爷是大善人,他重诺!”,可眼中的眼泪却流的更凶了。 此情此景看的一向一根筋的赵由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他挠了挠后脑勺,颇为不解:明明是在夸赞以及肯定着童老爷的,这两人眼里的眼泪为什么流的这般凶?更不解的则是这般一边夸赞一边落泪的举动,论理他是该觉得违和的,却又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这番本该“违和”的情形,他只觉这情形一点都不奇怪,简直太自然不过了。 “你等眼下这般模样……”长安府尹肃着一张脸,看着面前流泪的两人,说道,“放到外头,去外头乞讨,定会有善心的路人慷慨解囊的!”他肃着脸,认真的提着建议,“乞讨时若是维持这等模样,定是能多讨半个吃剩的馒头,也能填饱肚子了。” “大人……大人莫说了!”刘老汉喃喃着,手握拳下意识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一边流泪,一边不住摇头,哭喊道,“大人,莫说了啊!” “为何不说?”长安府尹看着面前“捶胸顿足”的刘老汉,今日他夫妇这一番‘急得跳脚’‘捶胸顿足’的模样,真真是叫众人亲眼见识了一番前人总结成语的精辟之处,也叫人看到人急眼了,原来确实是会无意识的行出此等动作来的。 “这就是你二人往后要过的日子了,早些说,也好在待那日到来之时,早早有了准备。”长安府尹说道。 “大人,大人啊!”一旁的刘老妪眼泪流的更凶了,一边拿袖子胡乱擦拭着脸上的眼泪,一边说道,“我等一辈子不曾犯过懒啊!起早贪黑的耕种,辛苦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到头来却是这般日子……” 一旁的林斐适时的补了一句:“若是照方才的推衍的话,你二人确实是晚景凄凉,少不得要出去乞讨的。总有一日,你二人会因数日乞讨不到口粮,饥寒交迫之下而活活饿死。这便是你二人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路了。” 那清冷的语气和话语听的两人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簌簌下落。 “老天爷啊,为甚这般待我啊!”刘老汉哭嚎着,口中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所谓的老天爷听的,他哭喊道,“我二人不曾做过恶啊!老天爷为何这般待我啊!为何这般折磨我啊!我闺女明明已做成那乡绅夫人了啊,为甚让我闺女出事?为甚这般待我啊!” 听着刘老汉哭嚎质问“老天爷”的话语,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之后,见林斐在那里摇头,他亦跟着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刘老汉的哭诉:“本官觉得,你不该质问老天爷为何这般待你!”他看着刘老汉,伸手一指,指向刘家村外,那是刘家村村民们在山间耕种的田地,他道,“本府同林少卿方才来的路上看到你刘家村的山间田地了,不是什么不毛之地。此地山清水秀,山间田地之上所产的菜蔬即便是比不得那等鱼米之乡的丰饶,却也是不比这长安城其余耕种小农的田地逊色半分的。足可见,你的付出,老天爷是给了回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伸手指向村头村祠的方向,继续说道:“本府方才所见你村祠之中香火鼎盛,比起不少寺庙中的香火之盛亦不遑多让。想来素日里没少供奉你等口中的狐仙娘娘天尊。既如此……收钱办事,你要问也该问狐仙娘娘天尊为甚收了你等的钱,却不肯为你等办事了!” 一席话听的那哭嚎的刘老汉夫妇一下子怔忪在了原地,半晌之后,他二人喃喃:“是啊!狐仙娘娘天尊为何不佑我闺女啊,叫我闺女被人害了啊!” “是啊,常言道收钱办事,这浑身镀了不少金的狐仙娘娘天尊为何不佑你闺女,叫你闺女被人害了呢?”长安府尹顺着刘老汉夫妇的话往下说,他道,“若是闺女没被害,你那亲家就肯给你二人养老了呢!” 一席话听的刘老汉夫妇下意识的点头,说道:“是啊!童老爷是个大善人,他重诺呢!” “是啊!”一旁的林斐接话道,“童老爷是个重诺之人呢!” “他说了要将福分还给村里,便当真将福分还给村里了,独子也确实娶了你二人的闺女。” “他说了要给亲家养老,那半年统共六个月,他确实每月都给了你二人养老钱了。” 说到这里,林斐却是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才继续说道:“可正是因为重诺,才不能给你二人养老!即便他出得起这笔钱,也不能出。因为他先前说的是只给一家亲家养老,你二人眼下是前亲家了,自是不能坏了他的规矩了。因为,他重诺!” 再次听到这一句“重诺”的话语,刘老汉夫妇才止住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便在此时,林斐忽地笑了。 看着刘老汉夫妇,林斐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忽地指着刘老汉夫妇的鼻子,说道:“所以,童老爷从始至终都没有错!”他看着那厢呆呆的朝自己望来的刘老汉夫妇,指着他二人的鼻子说道,“要怪就怪你闺女福薄!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好一句“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一旁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眼身旁突然变脸的林斐,那语气里明晃晃的“嘲讽与幸灾乐祸”,便连那个一根筋的大理寺差役赵由都听出来了,他吃惊的看着自家上峰,就更别提他们以及身处局中的刘老汉夫妇了。 “要怪……就怪我闺女福薄!”刘老汉夫妇喃喃着,看着面前突然变脸,指着自己指责,一脸“幸灾乐祸”状的林斐,痴痴的重复着他的话,“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怎么旁人家的新嫁娘没死,就你家的新嫁娘死了呢?”林斐继续指着那老夫妇的鼻子,语气凉凉的说道,“指不定你等前世做了什么大孽了。” 刘老汉夫妇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看着面前这位“幸灾乐祸”的斥责自己的年轻官员,喃喃:“我……我等不知道啊,我等不知道我等前世做错了什么啊!” “我等也不知道你等前世有没有做错什么。”林斐点头,看着那老夫妇二人说道,“不过,既叫你二人乞讨,晚景凄凉什么的,定是你二人做错了什么。不然,难道还能是童老爷的错不成?” “童老爷……的……错?”那厢喃喃重复着林斐话语的老夫妇看着面前年轻官员的脸,任他生的再如何好看,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却也叫人觉得刺眼的厉害。 “童老爷能有什么错?”一旁的长安府尹回过神来,接了林斐的话茬,捋须,淡淡的说道,“阖村上下谁不知晓他是童大善人?他出钱给村里修山道,他看护村里的祠堂,他每月办村宴宴请村民,他说了要将福分还给村里便让独子娶妻选了村里的娘子,他说了给亲家养老就真的给了亲家养老钱。如此重诺的大善人,十里八乡的,哪个村子的乡绅能有这么好的品行?” “摊上个这么好的乡绅,你刘家村村民却仍不知足!”林斐接了长安府尹的话,指向乡绅大宅外的刘家村说道,“看这满目的破落宅,十里八乡的,就寻不出一个比刘家村更破落的村子了!” “童老爷没有错的话,那错的定是你们村民了!”林斐负着手,说道,“定是你们阖村村民人人皆是懒汉,不耕种,以至于这村子破落成这副模样了。” “没啊……我等耕种了啊!”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辩解了起来,说道,“每年粮食收成什么的,我们村子并不比旁的村子少呢!” 这些事长安府尹当然知晓。虽已看过一遍了,可还是接过身边小吏递来的粮吏记下的收成记录,再次翻了翻,又指给一旁的林斐看了看,说道:“诶,这刘家村每年的收成确实不比旁的村子少呢!” “咦?那便奇怪了啊!”林斐瞥了眼那收成记录,转向刘老汉夫妇,问道,“你刘家村又不似旁的村落那般有那等欺压你等的恶霸乡绅,相反,有的可是旁的村落盼都盼不来的童大善人。村民也不曾犯懒,那阖村怎的破落成这副样子了?钱……都去哪儿了呢?” 是啊!钱……都去哪儿了呢?刘老汉夫妇喃喃着,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和长安府尹,喃喃道:“我们村子怎会破落成这样呢?我们的钱……我们的钱……” 看着刘老汉夫妇颤着唇,喃喃出口的那个几乎听不真切的“童”字,林斐笑了,他依旧是笑的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的模样,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似的语气,问两人道:“怎么都不见了呢?是不是被谁吃了啊!” “童……童老爷。”刘老汉夫妇喃喃高叫道,“钱……钱叫童老爷吃了!” “撒谎!”这话一出,一旁的长安府尹便板着脸,指着他两人的鼻子,训斥了一声,喝骂道,“明明进了你们的五脏庙,怎么能说是被童老爷吃了呢?明明是你们自己吃了的啊!” 一席话说的刘老汉夫妇更是泪如雨下,他二人绝望的抱住自己的肚子喃喃道:“我等不知道啊!是那童老爷宴请的啊!” “他宴请的吃食又是自哪里来的?”长安府尹闻言,问道,而后却是不等两人回答,便自顾自的回了,“哦,险些忘记了,童老爷是大善人,那吃食定是他自己请的。” “不,不是的!”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却是猛地一个激灵,大声说道,“那吃食……那吃食是我们孝敬的,是我们自己的啊!” “哦,是你们自己的。”长安府尹点头“哦”了一声,对着刘老汉夫妇摊开了手,“那……就没办法了!” “你们自己花钱买的那等集市尖货,又自己吃了。所以,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吃了!”长安府尹负着手,点头道,“同人家童老爷不相干!要知道,人家童老爷参加村宴什么的,从来都只喝自带的酒水,不占你等半分便宜呢!若非如此,也不会被你等阖村上下之人皆称作童大善人了!” 刘老汉夫妇的眼神愈听愈发绝望,两人口中喃喃着:“我们的钱……我们的钱……” “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吃掉的,人家童大善人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长安府尹说道,“童老爷这般良善,从来不占你等半分便宜,又有什么错?” “可……可是……”刘老汉看向长安府尹,哭着说了出来,“可我们的钱……我们的钱不是用来吃村宴的啊!” “唔,你们的钱是风里来雨里去,双手耕种出的血汗银钱。”林斐点头说道,“你们这银钱还真真是来之不易,既如此,又作甚要去吃什么村宴呢?” “是……童老爷请的。”刘老汉夫妇说道,“拿我们的银钱,让我们自己吃了!” “所以,还是你们自己吃了自己的银钱。”林斐说道,“可……你们的银钱又为甚跑到童老爷那里去了呢?明明是你们自己请的自己,又为甚还让他空手套白狼,白套了个‘大善人’的名头呢?” 一听那‘空手套白狼’几个字,长安府尹的眉头再次挑了挑,看了眼林斐,见他略略颔首之后,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真真是妙语连珠!原先还当那温玄策之女谦逊,可听着这些言简意赅的总结之语,他又隐隐觉得,似这等“空手套白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般的总结之语或许还真是‘天授之’吧! 比起长安府尹还能分出心思感慨“天授之”的神奇精妙之处,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喃喃着:“是……是我们自己孝敬的。”那声音低垂而无力。 “孝敬他作甚?”林斐淡淡的说道,“你们图什么?” “图……图同童老爷做亲家。”刘老汉夫妇看着林斐,即便面前这位年轻大人方才露出了好一番“幸灾乐祸”的表情来嘲讽他二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二人还是本能的看向林斐,不知是心底里还存着几分希冀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口中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话,“童老爷……童老爷这般良善,从来不占我等半分便宜,又有……又有什么错呢?” 童老爷没错,那他们……该怎么办?他们的钱……该怎么寻回来? “大人,”刘老汉夫妇泪眼婆娑的看向面前的林斐和长安府尹,绝望之下,刘老汉突地翻了个身,双膝“噗通”一声重重的跪在了地上,而后一记磕头猛地砸向地面,口中高呼:“求大人救我!” 第五百零三章 腌笃鲜(十四) “求大人救我!”刘老汉双膝跪地,头一下又一下的重重的磕在了地面之上。 一旁的刘老妪也不甘示弱,双膝跪地,一记一记的用力磕着头,向林斐和长安府尹高呼:“求大人救我!” 一记又一记发了死力的磕头砸地的举动,即便是在京兆府衙门的堂上,这两人向长安府尹拍马示好时也不曾磕的如此用力过。 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真挚的不能再真挚的磕头声,被磕头求救的林斐同长安府尹面上的神色却是并不好看,两人对视了一眼,皆忍不住摇头。 磕头磕的如此真挚,当然是出自真心的。只是与其说这刘老汉夫妇是在真心的求他二人相救,倒不如说这般发了死力般的磕头声,是二人在人生路走至濒死绝望之下最后蓄足了力气的一记反扑。 远的便不说了,刘家村这个案子之前,长安府尹才解决了陆夫人告官一案。 同样是蓄足了力气的反扑,那陆夫人最后一击终究是为父母报了仇,为自己讨得了公道,又让百姓看到了“人世的真理”,虽说这一击之后没两日,陆夫人便走了,可到底是心愿皆了,甚至为茜娘一家留了往后过日子可倚仗的铺子才走的。 如此……也算是生时不亏欠他人,亦叫他人不亏欠自己,死后亦是安排好了一切,无所牵挂的离去的。 这般一击蓄足了力气的反扑,便是叫无关此事的看客百姓亦看了好一场热闹,品了个中滋味,看到了几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世间有公理”的影子,算是圆满了。 陆夫人这蓄了一甲子的力的反扑叫人看的身心舒畅;可同样是蓄足了最后一点力气,发了死力的反扑,听着近在咫尺的“咚咚”发狠的磕头声,却叫林斐同长安府尹二人看了不住摇头 “一方看了叫人觉得可敬,一方看了,却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恨!”长安府尹说道,“不过旁人看了都觉得可怜了,那被可怜之人的日子过的定是难捱至极的。” “那个茜娘……若是没有你提前同张让打了招呼,警告其一家不胡乱说话,捱住了……”长安府尹偏头对林斐说道,“怕是待到本府结案那一日,这一家子根本走不出那刑部大牢的门。待到那时,那一家子,怕是也只会如眼前这两个一般,蓄足了力气,而后发狠一般的磕头,求人相救。” “看他发狠磕头的求救,叫人看了觉得可怜!”长安府尹说道,“清楚这两人手头仅剩的几日余粮,便更觉这二人实在可怜了。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二人这一番养老钱尽数进了五脏庙,且还是自己的五脏庙,本府又有什么理由叫那乡绅还钱?” “若是明着借了钱,不管有没有借据,只消拿得出证据,本府都能想办法将他二人昔日花费的银钱追逃回来,叫那乡绅吐出来。”长安府尹说道,“眼下这钱却是……他们自己吃了,乡绅一口未动,又如何吐的出来?” “还真是个童老爷!”一旁的林斐垂眸,看着那厢发狠蓄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死命磕头求救的刘老汉夫妇,神情平静的说道,“如孩童一般喜好捉弄人呢!” “可孩童捉弄人不过是捉个小虫子吓唬吓唬玩伴,惹得玩伴大哭一场罢了!”长安府尹说道,“这童老爷这般高明的手腕玩弄这些村民,却叫这群村民怎么办?” “刘老汉夫妇只是个开始,这刘家村多的是这等待全家老小尽数耕种不动之后,等着乞讨饿死的村民!”长安府尹说道,“要么多生几个孩子帮着耕种,可孩子这等事说不好,兴许长大之后性子顽劣离家出走云云的跑了,又兴许病了,死了。诺,就似这两人,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尽数出了意外。待到年迈体弱耕种不动,手头没了银钱,便只能等死了。” “本府还是喜欢看到陆夫人这等的蓄力反扑,而不是似这两人一般蓄足了力气,最后却只能用这蓄足的力气来磕头向本府求救。”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捋了捋须,偏头问林斐,“林少卿,你怎么看?” 林斐看了长安府尹一眼,说道:“银钱不是进了村民的五脏庙就是送去村头祠堂里供奉那金装狐仙了。” “进了五脏庙的叫他们自己吃了,”长安府尹说着,接过身旁小吏递来的册子翻了翻,眼看递来册子的小吏朝自己摇头,遂道,“那村头祠堂里的账当也没有什么问题,寻不出童姓乡绅的错处来。” “前者那银钱早化为粪土了,后者这进了祠堂的银钱供奉的却是个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狐仙金身。”林斐说道,“一方是粪土,一方是不会动的雕像,是死的,我大荣律法便是修的再完善也无法向这两方讨回银钱。” “是啊,那罪大恶极的凶徒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还钱,这粪土和死的,不会动的雕像如何讨得回银钱?”长安府尹接话道,“哪个又有本事能叫这两方来还钱的?” “这孩童习性的童老爷真真是在玩弄这群村民!”林斐说着,听着耳畔那近在咫尺的“咚咚”磕头声渐渐停了下来。 他同长安府尹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避开刘老汉夫妇,两个正不断磕头的老人自是听到了他二人的谈话,听着那渐渐停下来的磕头声,林斐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看向面前两个渐渐停下磕头动作的老人。 两人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干,看那模样依旧可怜的紧。察觉到林斐同长安府尹不再说话了,两人终是忍不住,抬头偷偷朝林斐和长安府尹望来。一方偷偷抬头望,一方则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二人。 两方一记对视,看到那刘老汉夫妇浑浊的眼中瞳孔猛地一缩,明显是被骇到了,林斐轻哂一声,开口了:“作甚这般看着我?”说着,不等两人开口,他又开口说了起来,“你二人不是听到了么?你二人想讨要银钱,只能向五脏庙同那死的,不会动的雕像讨要了。” 这两方当然不会还钱,也没有那个本事来还钱了。长安府尹心道: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便是街边那些放高利营生的都不会借钱给这两方啊,因为这两方根本没有还钱的能力。 刘老汉夫妇当然知晓这些了,闻言眼泪再次簌簌的落了下来,长安府尹见状,干咳了一声,开口了:“常说养儿防老,你二人心知肚明,你二人还有一笔钱能讨要的回来。”顿了顿,不等两人说话,又多说了一句,“且也只有这一笔钱能讨要的回来了。” 那满脸泪痕的刘老汉夫妇眼神蓦地一怔,浑浊的眼神晃了晃,还是那刘老妪率先忍不住出声了:“我闺女……我闺女……” “你两个闺女的人命银钱能讨要回来!”长安府尹捋须说道,“你二人掂量掂量吧,是要出去乞讨过日子,还是讨要这笔人命银钱!” 看了眼一旁突然开口提醒起两人的长安府尹,林斐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那身形佝偻的刘老汉夫妇身上,并未出声。 早逼至绝处了! 虽说一开始还会下意识的维护所谓的亲家,可自方才二人开口说出“钱叫童老爷吃了”那句话开始,便没有所谓的亲家了。 这老夫妇二人接下来的反应也并不令人意外,林斐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听得耳畔那老夫妇“咚咚”叩地的磕头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那句“请青天大老爷做主”的呼声响起后,他面色无波的朝向自己看来的长安府尹点了点头,而后便负着手,走至这童家待客大堂里立着的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只博古架上的摆置物件把玩了起来。 那厢的长安府尹接下来的一番动作自是顺畅,那老夫妇重新写了诉状,确认画押,告那童姓乡绅一家谋害两个闺女之事的流程进展颇为顺利。 待得那刘老汉夫妇二人签了诉状离开之后,长安府尹走至林斐身边,见他正在把玩这博古架上的摆置物件,亦随手拿了只摆置物件入手看了看,而后说道:“不是什么值钱的文玩之物,只是摆着好看的摆设罢了!”说着放下那摆置物件,又抬头环顾四周,说道,“其实……这童姓乡绅日常所用之物在乡绅之中并不算出格,甚至还可说节俭的。” 林斐点头,长安府尹看的出的物件,林斐自也看得出来,他放下手里的摆置物件,问一旁的长安府尹:“大人方才这般干脆的让那老夫妇写诉状告乡绅,是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费心思了?” 自己的心思被林斐看破,长安府尹倒也不以为意,他点头,笑道:“这刘家村就是一笔糊涂账,这些村民稀里糊涂的。来告官的这两个自己又是那等贪利小人,被乡绅玩弄了一通而已。事情本也不大,他二人告了官,本府受了案,此事就能结了。” “是能结了。”林斐点头,看向长安府尹说道,“童姓乡绅精明的很,手腕高明,却不惹官司,更不曾占村民的便宜,要寻出他的错处难得很。所以,于大人而言,与其在寻童姓乡绅的错处上费力使劲,做这等吃力还不讨好的事,还不如直接逼那童姓乡绅花钱解决了刘老汉夫妇这两个贪财的小人。后者比起前者,可容易多了!” 长安府尹闻言,却只笑了笑,并没有否认林斐的话。 “来告官的这两个实在是容易满足的很,莫看这两人方才磕头求我等救他们时磕的这般用力,可只要那童姓乡绅给了钱,今日这头他们怕是又要磕回给童姓乡绅了。”林斐说道。 “明人不说暗话!”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他的这一番心思本也没打算瞒着林斐,更何况眼前这位也不似是那等能瞒得住的人,遂道,“这两人贪,不假。可又实在是太好打发了。本府查案是为了政绩的,一番力气自不想白费。便是本府当真有心奔着青天大老爷的名头去为民除乡绅,奈何这两人只消童姓乡绅那里稍稍一松口,定是又要撤状纸了。到时本府岂不是白忙活一场?本府堂堂一府府尹,届时因着这两个贪利小人的出尔反尔,反被那乡绅捉弄一通,这叫本府的面子往哪里搁?” “与其如此白忙活一场,倒不如一开始本府就拿着这诉状去逼那童姓乡绅给钱。”长安府尹说道,“还能少折腾这一场。” 林斐听到这里,笑了笑,看向长安府尹:“大人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怕是能叫那些称呼大人‘青天大老爷’的百姓惊掉下巴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指向刘老汉夫妇两人离去的方向,说道,“这两人可不是那陆姓妇人,本府便是有心想为民做主,那也须得告官之人如陆姓妇人那般坚持与上道的,本府才好为民做主。莫看这两人磕头磕的震天响,可那童姓乡绅一旦给钱却能当场翻脸。似这等事,本府年轻时可吃过不少闷亏了。” 他初入仕途,为的又是父母官,因着不过是个县官,自是甚少涉及朝堂高官之事,接触的皆是这等鸡毛蒜皮、邻里乡间的小事。初入仕时是揣着为民做主的目的入仕的,可历练久了,这百姓与乡绅间的那些事却也让他看的越发分明,越发的看透了人性。 说起这些事时,长安府尹还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他是为父母官多年练出的一双阅历不凡的眼,倒是一旁这位,明明处理的案子中刘老汉夫妇这等人并不多见,日常以他公侯门第的出身,也甚少同刘老汉夫妇这等小人物打交道,却能一语中的,还是令他意外的。 尤其他如今才这年岁……不过一想到眼前这位自幼有‘神童’之名,长安府尹心道:或许‘神童’不止‘神’在读书功课上,也‘神’在人情世故之上吧! 被世故之事调教的圆滑的长安府尹说道:“算来算去都是不合算的买卖,这件事自是就此打住来的好!” “如此的话,刘家村这顽疾大人便不打算治了?”林斐说着,指向乡绅家外头,道,“阖村遍地破落宅呢!” “破落宅不假,可这刘家村的顽疾已有几十年了,”长安府尹说道,“几十年都不曾闹出来过,且还对外一片‘和睦之景’,足可见,这乡绅是知晓如何让那根萝卜一直吊着,偶尔还能让村民舔上两口,不闹腾的。” 第五百零五章 腌笃鲜(十五) “这刘家村之事我也是头一回听闻,”林斐顿了片刻之后,开口了,他看着那摆置物件半点出格之处都没有的乡绅家宅大堂,说道,“从未闹出来过,足可见这乡绅粉饰太平的手腕有多高明了。” “可大人心知肚明,这对外一片和睦的刘家村早已‘病’了,且还‘病’的一眼都能看出来了。”林斐说着,抬手指向乡绅家外,“这满目的破落宅就是那刘家村的病灶,病灶遍地,疮痍满目。这整个刘家村除了乡绅一家之外,旁的村民便没有哪一家不病的。这刘家村阖村分明已是病入膏肓了。” 这些事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虽然林斐说的这些他都清楚,也早被圆滑的世故练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能,脸皮更是早如自己的年岁一般磨厚了。可……面对林斐出口的这一袭他早已知晓的话,却还是下意识的搓了搓鼻子,咳了一声,目光瞥向一旁,没有同林斐对视,而是看着那摆置物件的博古架,说道:“这乡绅是个吊萝卜的高手,又不是大夫,当然不会为刘家村治病。了” “身体出了问题,可寻大夫治病。这刘家村出了问题,又该寻什么人治病?”林斐看着面前目光移开,不再与自己对视的长安府尹,问道。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不由叹了口气,明白林斐没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只得接话道:“本府乃长安父母官,为人父母官者,在力所能及之时,顺手帮一帮是成的。” “我想也是。”林斐说道,“若非如此,大人也不会接下这个案子了。” “实不相瞒,本府接案子之时,原以为这刘家村的病不过尔尔,那病根所在的童姓乡绅也只是个寻常乡绅而已。”长安府尹抬头同林斐对视,坦言,“明人不说暗话,你我皆知,这童姓乡绅虽是有玩弄刘家村百姓之嫌。可以小窥大,看刘家村之事这么多年不曾闹出来过。村民人人皆住破落宅而不吭声,便可见这刘家村的病根同寻常那欺男霸女的恶乡绅不同,这病乍一瞧不过是再寻常可见的病症,可细究之下,才发现竟是棘手至极,不好解决的疑难杂症。” “原来,大人是觉得这刘家村的病根太难治了!”林斐闻言,说道。 对此,长安府尹倒也不隐瞒,点头承认,道:“诚如林少卿所言,这乡绅是个吊萝卜的高手。” “这么多年都吊着刘家村这群村民,叫他们有苦说不出。喏,恰似那村祠里堵门的石头一般,叫他们有苦难言。”长安府尹说道,“你我皆知他早已将这些村民逼至悬崖绝壁处了,还差一脚,便能将村民逼下山崖,引得村民反扑。可偏偏就是这临死的一脚,他就是不出,这才使得村民这些年一直立在那悬崖绝壁上战战兢兢的过活,在濒死之境中反复折腾。只观刘家村之事这么多年都不曾闹出来过,便知这乡绅对这群村民的掌控极其厉害。这姓童的于村民而言就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偶尔会让快被大网勒死的村民探出头得以喘口气的活着,却始终挣脱不开那张网。” “所以刘家村的村民这些年也仅仅只是‘活着’而已,明明同旁的村落的村民一样的耕种做活,旁的村落的村民却能积攒下银钱修缮屋宅,供给小辈读书、习字什么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他们却始终只是‘活着’而已。”林斐说道,“这刘家村在这乡绅的掌控与治理下,距离死也仅有一步之遥了,长安城的子民一直在那濒死之境反复折腾,大人真能看的过去?” “本府当然看不过去。”见林斐没有就此收口,而是不断追问,长安府尹自是知晓面前这位林少卿没有收手的打算了,遂叹了口气,说道,“可这病根不好除啊!”他道,“大荣律法之内,这群百姓又拿不出什么实打实的证据来指证那乡绅,本府又要拿什么来办这乡绅?” 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将手中那老夫妇向乡绅讨要两个女儿人命钱的诉状扬了扬,指着那诉状,对林斐说道:“便是用这诉状来逼乡绅出钱,本府都少不得要借用头上这顶乌纱帽的势来压,逼着他出钱,更遑论要彻底解决这姓童的乡绅了!” 这些话林斐自是清楚的,他点头道:“大人确实不易!” “林少卿是个聪明人,或许是年少成名,一路走来太过顺利,不曾遇到过什么阻碍,所以到底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本府年轻时亦是如此的,可真真办起事来,才发现事情想的,和做的,是两回事。” “便是本府有想当青天大老爷的心,那也要这群受了罪,告官的百姓肯听才是!”长安府尹说道,“那陆姓妇人之事之所以办的起来是因为她坚持所求的是公道,林少卿当明白,她所求的‘公道’二字才是最不易被满足的,本府要办起事来,也才能放心,知晓这等求‘公道’之人不会出尔反尔。” “这刘家村的村民哪怕最开始同旁的村落的村民别无二致,喏,看他们耕种田地不曾荒废,或许本也只是寻常勤劳耕种的村民而已。”其实自林斐说完那句‘大人不易’之后,长安府尹便知这些话根本不消对林斐说了,面前这位大理寺的同僚是同样通悉世情的。可不知怎的,还是忍不住,或许是藏在心里多年,那些有口难言的话终究是要寻个发泄口说出来。竟是一开口,便有些收不住了。当然,那厢的林斐亦是个合格的听客,没有打断他的话,安静的听着。 “可自他们同这童姓乡绅做同乡开始,便被这姓童的罩入网中了。圣人有云‘人之初,性本善’的,亦有圣人云‘人之初,性本恶’的。对‘人性’二字,圣人尚且众说纷纭,本府自是不知道这人性之初到底是善是恶的。”长安府尹对着博古架上那满满的的摆置物件,叹了口气,而后又道,“可这刘家村的村民即便本只是普通人,哪怕现在依旧还是普通人,却也被姓童的乡绅一番‘会做人’的驯化,耗走了本该攒在手头的银钱。没有银钱这等事可是大事!也注定了这群村民变的极容易‘打发’,喏,就似刘老汉夫妇一样!” “这刘家村村民上下缺钱的局面,注定了这刘家村的人命能用银钱来换,这童姓乡绅自是有恃无恐。”长安府尹当然看的分明,他指着刘老汉夫妇离去的方向,说道,“且这刘家村的村民那人命钱,比起旁的张家村、李家村还更便宜些。”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翻了翻那小吏及时递来的账本,说道:“因为攒不下银钱,这刘家村村民怕是几十年没在手头攒到过三十两以上的银钱了。以这童姓乡绅那厉害的吊萝卜本事,只消翻翻这群村民手头攒的家私,便知这刘家村的村民一条命三十两上下便能换得。”说到这里,他亦自顾自的摇头,笑了,“这刘老汉夫妇被驯化的如此容易满足,一顿饭只消吃饱便不会闹腾了。这乡绅手头的算盘如此一拨,怕是那姐妹两人本值六十两的人命钱还能继续压一压价,一番讨价还价下来,扣个一二... 好一句“不合规矩!” 这一句“不合规矩”成功将长安府尹堵了回去,他看向林斐,坦言:“林少卿,本府要解决告官之人的麻烦,替那两人多讨些银钱,你不满意;本府见你不满意,又想着不如将案子交由你大理寺好了,你又不满意。敢问林少卿,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林斐说着,看向那厢面露不悦之色的长安府尹,说道,“在下也不是想教大人做事,只是提醒大人此事不会就这般了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摇头道,“大人还是太天真了!” 一句“太天真了!”听的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下意识的捋了捋自己蓄起的两撇长须,复又看向那厢不曾蓄须的林斐,说道:“有道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本府如今五十上下了,林少卿还是头一个说本府天真之人!本府倒要问问林少卿,本府如此做事哪里天真了?” 对长安府尹的质问,林斐只笑了笑,反问长安府尹:“大人可还记得我相中的娘子说过的‘裱糊匠’三个字?”他说着,指向乡绅家外的刘家村,说道,“大人清楚这刘家村骨子里分明已病入膏肓了,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岂不正如‘裱糊匠’一般在那里粉饰太平?” “林少卿说本府这为刘老汉夫妇掏钱之举乃粉饰太平,本府认。”长安府尹闻言,倒也不避,挺直了腰背,坦言,“可这索要银钱之事正是刘老汉夫妇二人想要的,他们所求的便是银钱,并非公道,本府让他们求仁得仁,为他们讨了银钱,他二人满意,不就成了?” “大人是通悉世故的聪明人,并非那等糊涂官。当知晓这刘老汉夫妇二人所谓的满意是在童姓乡绅多年的驯化之下,被驯化的容易满足了而已。”林斐说道,“若是这两人这些年过的吃穿不愁,这童姓乡绅不论给多少钱,这二人也是不可能满意的。” “这些事情本府都知晓。”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说道,“可事实摆在眼前,这刘家村病的不止有村子,还有这村子里的村民。这童姓乡绅吊的一手好萝卜,已维持数十年不倒了,这村子里的村民也早已习惯了。如此……即便是这刘家村已病入膏肓,如同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可到底也只有半只脚而已。它一直这般半死不活的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待着,村民们亦自发维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府又能如何?”他看向林斐,心中越发不满,忍不住开口质问了起来,“林少卿,既为同僚,你又要本府如何拆散这刘家村的村民与乡绅之间,你情我愿的太平情形?” 这话便说的有些重了。 面对长安府尹隐隐已有发怒迹象的一张脸,林斐并不意外,他看向面前的长安府尹,下一刻,开口说出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般兜头自长安府尹头顶浇下,瞬间扑灭了他隐隐已然升起的怒火。 “不是林某要大人如何,而是……”林斐说着,随手拿起博古架上一只铜铸的马车摆件,说道,“这童姓乡绅手中数十年不倒的萝卜要倒了!” 第五百零六章 腌笃鲜(十六) “这刘家村就似那久病在身无法痊愈的病患一般,这病一拖已拖了数十年了,”林斐看着手头那辆铜铸的马车摆置物件,说道,“大人出面助刘老汉夫妇求仁得仁的举动恰似那被火烫过的刀子,哪里有病症,便下刀割去那一块病灶之地。可这刘家村的病不是外伤,割去病灶之后,露出的并非是健康的血肉,而是里头早已溃烂入骨,更深的病灶。刘家村这病不是外伤,是内症。眼下刘老汉夫妇会闹出来,正是因为那童姓乡绅的手腕已无法将刘家村的内症与病痛都控制在表皮之下了。” 这般一番“治病”的比喻听着倒是新鲜,京兆府尹却是捋了捋须,沉默了片刻之后,正要开口,却听那厢的林斐再次开口了。 “大人这京兆府尹做的颇为不错,政绩斐然。那童姓乡绅的一番手腕,便连大人都道被他难到了。”林斐说道,“既如此,那为何做这京兆府尹的是大人而不是那童姓乡绅?那童姓乡绅的手腕如此了得,治的阖村上下皆赞其为‘大善人’,又在村中说一不二的。既有如此厉害的治人手段,不若将这长安地界尽数交由这姓童的来治理,岂不能叫整个长安城的百姓皆称大人为‘大善人’,且在长安城百姓中说一不二?” “这怎么成?”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了,出声驳斥道,“这长安城若让他来治岂不废了?” 林斐看向长安府尹,没有说话。 那厢说完这一句话的长安府尹亦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说道:“若随便寻个乡绅都能治理百姓的话,那我等科考入仕读书这一番用功为的又是什么?” 虽是自入仕之后已有数十年没有翻书了,可便连长安府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那等几十年未翻的书并不是白读的。这‘读书’二字并非只是科考助他入仕,而在于其他。 “世故磨练令人通悉世情,读书却能叫人明是非曲直与黑白,二者缺一不可。”长安府尹说道,“这乡绅将这刘家村治的如此半死不活的,这还只是个刘家村,若是整个长安城皆如此,我大荣岂不要乱套了?” “可刘家村村民对外都赞其为大善人,且月月有村宴,吃同席的,瞧着日子过得好得很呢!”林斐说道。 “住这等破落宅也叫日子好?”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不过是被乡绅的‘会做人’三个字驯化傻了,对外不敢说过得不好的大实话罢了!” “这刘家村不止是个久病在身的病患,亦是个戏台。那姓童的在戏台上演大善人,百姓亦在戏台上演‘日子过得好’。事实上日子好不好的,我等一眼便知。可因着活在乡绅那张‘会做人’的网里,这阖村上下依旧在戏台上沉迷的演着‘民生和乐’而已。”林斐说道,“姓童的粉饰太平是因为对自己有利,百姓却在被驯化之下,亦自己为自己粉饰着太平,不敢戳破这张‘会做人’的网。” “所以本府早说过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了,”长安府尹没好气的拂了拂袖子,说道,“正如你那相中的温小娘子说的一般,这刘家村上下皆是‘裱糊匠’,姓童的‘裱糊’是为了自己,那吃亏的百姓亦在自己为自己‘裱糊’呢!喏,用你那小娘子的话说便是‘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这阖村上下人人皆沉迷其中,不肯自拔,本府又能如何?” 林斐闻言,正要说话,却见那厢的长安府尹没好气的摆了摆手,道:“本府若同林少卿你一样是二十上下,血气方刚,还入仕那会儿,你拿那些个‘不负天地圣明’,‘无愧百姓陛下’的话鼓动本府,或许有些用处,能叫本府吃力不讨好的往前冲。” “可本府如今已五十上下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是珍惜自己头顶这顶乌纱帽与这些年攒下的家业,不会没头没脑的往前冲的。”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一旁的林斐,又道,“林少卿少年神童,听闻读书功课于你而言皆是信手拈来,容易得很,又是侯门子弟出身。你可知不论是你这出身还是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是旁人垫着脚努力一辈子也未必够得着的?” “本府实话实说,似林少卿你这般的人,委实受天公偏爱,除了话本子里,本府很难在旁的地方看到你这等人。”长安府尹说道,“那曾借住你府的陆夫人她一家之事,本府知晓后头定有你推波助澜。远的不说,单说那个送陆夫人来报官,名唤‘平安’的年轻人,先时是不是曾是你的小厮?” 林斐看了长安府尹一眼,颔首道:“也未想过瞒大人。” “那你当是个彻彻底底的明白人,知晓那茜娘一家是叫常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接济,银钱来的太过容易,开始不珍惜罢了!”长安府尹看着林斐,说道,“林少卿这般过目不忘,如此容易便少年高中的天赋岂不亦是因为一切皆天授之,来的太容易了,以至于对头顶乌纱不珍惜的缘故?”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长安府尹说道,“我相中的娘子时常将‘天授之’这三个字挂在嘴边,我这天赋岂不亦同她一样是天生授之的?” “似这这等天授之的天赋该用来做什么,是不是要力保自己头顶这乌纱之事我早在科考之前便想过了。”林斐说道,“诚如大人所言,我这般天生得之的天赋使得我早早便能伸手够到旁人垫着脚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够得着的地方。既能早早到达彼岸,该做的难道只是保住自己头顶这乌纱不成?” “头顶这乌纱有多难得,林某清楚,亦是珍惜的,”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正色道,“在下……不是个喜好浪费之人。” 长安府尹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天生得之这等天赋,才不能枉费这等天赐之恩。”林斐说道,“吾承之这等天赐之恩,自是要尽力回报这一番泼天的恩德了。” 听到这里,一旁垂下眼睑的长安府尹复又抬眼向林斐看了过去,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你这一番话,本官先时倒是不曾听闻。不过……就本府日常所见,往前上溯二十年,十六岁便高中探花的,也只你一个。似你这般受此等天赐之恩,想着尽力回报这一番恩德,倒也使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难怪听你所言,明明是知晓世故的,却偏偏这般不依不饶,原来是想着回报天赐之恩,才会如此。可……本府不似你这般,本府这乌纱来的不易。” “比之那等同科考生,大人天赋如何?”林斐反问长安府尹。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道:“确实……比得同窗要好了不少。”不过这话一出,他又立时说道,“所以,本府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也是会管的。”他道,“可同样的,本府所得比之林少卿来还是太过不易了,自是要珍惜的。” 林斐听到这里,便笑了,他道:“我想知道的便是这个,自大人口中得到这句话,便好。” “好什么好?”长安府尹斜睨... “似那出淤泥不染的莲花一般无辜?”长安府尹没好气的说了一句,顿了片刻之后,却又咳了一声,说道,“下回再有这等得罪人的案子,除非是不得不为,否则,本官是不会接的。” “有大人这一句话便好!”林斐笑着说道,“定叫大人如那清清白白的莲花一般无辜,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为,不得不做那等青天大老爷!” 话说至这里,长安府尹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单手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如此……也算是不浪费比我那同窗好些的天赋了。”顿了顿,又不忘看向林斐,说道,“不过比之你的容易,本府还是不容易的。是以,还是要顾一顾……唔,是兼顾,兼顾本府头顶这乌纱的。” 林斐点头,道:“我明白。” 虽似是打哑谜一般的在说话,可这哑谜却打的委实是直白,双方皆听懂了。 长安府尹见林斐点头,想了想,又道:“本府虽比起同窗来,也算得天才。可比起林少卿你这等天纵之才来还是自叹不如的。今日这一番谈话,倒叫本府也算看懂了似林少卿你这等神童心里所想了。原是想的要回报这一番天授之的恩情了。” “我不知晓同样一件事,我为何做起来比旁人容易那么多,也不知晓,天授之我这些是为了什么,便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些事罢了!”林斐说道,“既能早到彼岸,自是该在彼岸撑起一把伞,划起一叶扁舟来渡他人到达彼岸了。”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眼中的神色微微晃了晃,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圣人孟子的《公孙丑上》中有一句话,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本府初入仕为官时,便是这般想的。可待看清了世事之后,却又觉得这话天真了,世间之事非黑即白的极少,多数事情皆混沌不明难以辨别。是以,本府以为,怀揣这等天真想法的,多是不涉世事,不懂世情,一腔热血的少年人。今日看了林少卿,却是才发现,除了那等不涉世事,不懂世情之人外,竟还有你这等明明洞悉了世情,却亦选择坚持这等想法的。” “大人谦虚了!”林斐闻言,说道,“大人愿意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为,不得不做那青天大老爷,不亦是洞悉世情后,亦还愿意坚持这等想法?” “本府那是有前提的,”长安府尹咳了一声,纠正道,“不能叫本府有意得罪人,而是要叫所有人,以及那被得罪之人亦知本府是不得不为,如此才不会被坏了本府头上这顶乌纱!” “林某亦不会喊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便直往前冲的,需要此事可做时,才会如此做来。”林斐说道,“头顶乌纱不易,带着头顶乌纱的林某,比之卸去乌纱的林某,可做之事多矣,林某自不会不珍惜的。” “那如此看来……你我岂非一种人?”长安府尹看了眼林斐,嘀咕道,“不过能者多劳,你能做的,比本府更多些罢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负初心’这四个字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极难。” “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竭尽所能而已。”林斐说着,看向长安府尹,“大人既知你我皆是同一种人,便好说了。” “这刘家村之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林某若是自己想不负初心的做事,自是不会在这里同大人说这些废话,亦不会以‘不合规矩’四个字推拒了这个案子的。”林斐说道,“我自己想不负初心,却不能勉强大人与我一道初心不负的。” “若没有方才那一席话,本府也以为你要强行拉着本府去坚持你自己的初心了。”长安府尹理了理官袍,说道,“本府这天赋也只比同窗略好些罢了,如今所得一切亦是来之不易。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是本府份内之职,可本府亦只救愿意让本府搭救之人,而不是这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根本不想让本府搭救之人的。” “林某当然不是想要强人所难。”林斐说道,“方才这般坚持只是因为台上的这出戏,台上的村民不愿醒不假,可那姓童的手腕却已搭不起这台子了。” “何以见得?”长安府尹闻言顿时蹙起了眉头,“难道便是因为刘老汉夫妇告官的缘故?”他道,“可你方才不是说了么?这姓童的放任刘老汉夫妇告官不过是为了压一压那两条人命的价钱罢了!” 第五百零七章 腌笃鲜(十七) 林斐并未直接回答长安府尹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长安府尹:“不看所谓的圣人言以及那等远大抱负的话,单论一个‘利’字,大人可会将刘家村治的这般半死不活?” “当然不会。”长安府尹想也不想便道,“旁的道理什么的便不说了,单‘政绩考核’四个字,本府就过不了朝廷那关,早被革职查办了。” “可这乡绅没有‘政绩考核’四个字。”林斐说道,“这刘家村半死不活的,没有上峰亦没有朝廷来治他的罪!”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半晌之后,才道:“所以治理百姓是官员的责任,而非这些地主乡绅的责任。”说到这里,他再次忍不住摇头,道,“让地主乡绅来治理百姓,这百姓能舒坦那才怪了。” “是啊!”林斐点头,说道,“纵使那乡绅的手腕看起来极其厉害,又深谙人性,将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么多年而令百姓有苦难言,还将百姓驯化的会自发的对外粉饰太平,维护所谓的刘家村的‘脸面’,这一番治人的手段委实高妙,可撕开那所谓的‘脸面’,这刘家村却是已病入膏肓了。” “所以治理百姓的是官员,不是乡绅。”长安府尹肃了肃官袍,说道,“玩弄人性、操控人心再厉害也不过是虚伪的表象,百姓却是实打实的要过日子的。” “我大荣要的繁华是真正的繁华,是日常过日子能体会到的切切实实的真的好日子,真的繁华,而不是那在戏台上唱出来的、粉饰出的镜中花与水中月,看得到却摸不到。”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眉头拧的更紧了,忍不住再次嘀咕了一句,“怎么能让这等玩弄人性的乡绅来治理百姓?” “我长安府如此繁华,除却本身便身处京师繁华之地外,这些年出了旱灾,本府要治!节假日人拐子拐走百姓孩童,本府要管!这集市菜蔬价钱上涨这等小事本府亦要管!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胜枚举,”长安府尹说道,“本府确确实实的是做了事的,反观那乡绅治刘家村又做了什么了?” 纵使知晓自己做的这些,对面的林斐这等明白人都知晓,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自己这个长安地界的父母官,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还算得上称职的。 “所以,他从未出力治理过刘家村一日,那办村宴、立村祠还有修供车马通行的车马道的行为皆是放屁添风之举。”林斐说道,“一个未曾治理过的刘家村,叫他一根萝卜反复吊了那么多年,已算得掌控人性者中极为厉害的了。可再厉害,刘家村也只有一亩三分地,总有被吃干抹净的时候。眼下刘家村这状况,就是即将被吃灭殆尽,将被治死的时候了。” 看着对面仍然蹙眉不解的长安府尹,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一手办村宴、修车马道的行为皆是借了村民的钱来办了自己的事,顺带还为自己赚了名,可谓借旁人的鸡,生自己的蛋。” “真是个奸商!”听到这里,长安府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商户这等人在民间一向是毁誉参半的,其中虽不乏老实本分的商人,譬如陆夫人故去的父母那等人,却也不乏那等为人诟病的奸商,似姓童的这等将偌大的刘家村变成眼前这幅病入膏肓模样的童姓乡绅显然便是后者了。 “可若村民家里已没鸡了,该如何?”林斐看向长安府尹,问道。 看着面前长安府尹深深蹙起的眉头,林斐轻哂了一声,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那铜砌的马车摆件,说道:“我若是他,刘家村这里已榨不出半点油水的话,定是要想办法跑了。” “跑了”这两个字一出,那厢的长安府尹便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眼看向那厢神情平静的说出“跑了”两个字的林斐,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如何脸不红来心不跳的说出’跑了‘这两个字的?” 面对长安府尹的质问,林斐笑了,他道:“大人听到这话会如此动怒,所以,我道大人算得青天大老爷了。”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可那乡绅却是真的要做的,他或许要’跑了‘。”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下意识的向被林斐拿在手中的摆置物件看了过去,看了片刻之后,他道:“即便这乡绅家宅大堂中摆置的并非价值不菲的文玩古物,只是些寻常的摆置物件,却也不代表他手头没钱了啊!” “他手头有钱。”林斐掂了掂手里那马车摆置物件,说道,“这般精美的铜器即便不是什么文玩古物,却也不便宜。倒是刘家村这些村民,已实在榨不出油水来了。” “到底只是耕种的村民,又能有多少油水?”长安府尹闻言,不解道,“本府这些年同乡绅打过的交道也不在少数了,这姓童的不似寻常乡绅那般靠向村民租赁田地,收取租钱过活,便是能捞油水,也不过是村祠里的供奉,以及日常那些巴结他的村民的孝敬罢了。” “这两方,前者那村祠供奉的银钱用来修了车马道,虽是车马道,便利的是他自己,可好歹也是条道。虽下了雨不大方便,可村民日常不下雨的时候出行却也少绕了不少山路,算是能清清楚楚看到银钱去处的地方;至于村民给他的孝敬办的村宴,也进了村民自己的五脏庙了。”长安府尹算了算账,说道,“这姓童的自账目上看,清白的很,律法也不能拿他如何。除了确确实实玩弄了这些村民,又赚了名声之外,好似也没做什么旁的恶事了。玩弄这些村民虽说可恶,可律法之上却又确实不能拿他如何。” “大人能看到这些,自是厉害的。”林斐听到这里,毫不吝啬的赞了长安府尹一句,说道,“可无利不起早,他费了这么大一笔心思,难道只是为了玩弄村民,看村民挣扎于泥泞中挣脱不得么?” “这……本府便不知道了。”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不过林少卿在大理寺任职,当是见过那等纯粹杀人取乐之人的。就似你在路上走,不曾招惹过旁人,可有条狗却是突然窜出来,莫名其妙的咬了你一口一般。有些人玩弄人、杀人就是没什么道理的。这姓童的兴许亦是这种喜欢玩弄村民,看乐子之人呢?” 这话虽说听着似是在寻理由驳斥,可不得不说,这理由并不牵强,尤其大理寺遇到过的这等人也并不在少数。 “大人这话有理,有些人便是喜欢看旁人日子过得不好的,好似就能从旁人的痛苦中寻到快慰了一般。”林斐点头,说道,“这姓童的也未必不是这等人,不过即便姓童的喜欢看乐子,可这寻乐子之外,林某亦算了笔账,却是发现……这账目不太对!” “哪里不对?”长安府尹闻言“咦”了一声,道,“若是这姓童的账目不对,有把柄了,本府倒是好名正言顺的办他了。” 这话一出,林斐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姓童的账目不对,而是这刘家村村民的账目不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默了片刻之后,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说道,“或许……这问题比姓童... “那问题便来了,”林斐说着,突地抬手指向村祠的方向,“常言道灯下黑的,这么大一座狐仙金身像杵在那里,大人看不到不成?” 一句话听的原本还有些云里雾里的长安府尹猛地一惊,待到反应过来之后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不是姓童的供奉的狐仙?” “最开始确实是姓童的供奉的,”林斐说着看向脸色顿变的长安府尹,说道,“可林某若是没记错的话,大人可是说了这狐仙像本不知是木头还是石头雕的。足可见,姓童的自己供奉狐仙像时,这狐仙像可是木石像。” “姓童的自己供奉狐仙像时,狐仙像是木石做的;待到村民开始供奉了,那狐仙像便成金身筑的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那厢脸色一下子白了的长安府尹,反问道,“大人可信这么巧的事?” 不等长安府尹说话,林斐又凉凉的道了一句:“这狐仙的一身金装究竟是谁为它筑的?” 长安府尹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此刻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脚底生出,向全身四周涌去。 林斐看着那双唇颤颤,欲言又止的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大人可不曾对我说过这姓童的出钱为狐仙筑金身之事。以那姓童的好赚名声的性子来看,若他出了这笔钱,定然早大声吆喝了。可先时大人从未提过这一茬,想来这笔钱当不是姓童的岀的了。” “我还不曾翻过姓童的账本,不知大人可知这笔钱……” 话还未说完,那厢的长安府尹便摇头,开口说道:“这笔钱不是姓童的岀的。”他说这话时的声音虽平静,可那平静中带着些微颤意的声音,显然是在竭力压制着内心涌起的惊涛骇浪。 剩余的话已不消林斐提醒了,这钱既不是乡绅出的,又能是什么人出的?这刘家村上下除了乡绅同村民之外还有什么人? “一座大佛金身像要多少百姓与富户出钱才修得起?”林斐说道,“我记得整个长安城所知的纯金打造的佛像除了城外国寺里有一座之外,别的寺庙之中皆不曾听闻。” 国寺那座纯金打造的佛像是大荣开朝时由无数宗室、富户、权贵出钱以及动用了前朝皇室的银钱修筑的,并未自民间收取银钱。刘家村这座一年壮上一圈的狐仙金身像又是哪里来的权贵富户出的这笔钱? “这些村民……这些村民又是哪里来的这笔银钱让狐仙年年壮上一圈的?”长安府尹直觉不对劲,光看这阖村破落宅的样子亦知刘家村村民当是节俭了,可再怎么节俭,手头只有十两的银钱又是怎么节俭出百两,千两来的?难道还能变戏法不成? “恭喜大人,长安辖下子民能自兜里变出银钱了,真真是可喜可贺!”林斐朝长安府尹抬手抱了抱拳,说道,“只是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也不知能不能对外告知一二,也叫我大荣百姓人人习得那变钱之法!” 听着林斐一板一眼的说出那些话,长安府尹没好气的瞥了林斐一眼,道:“林少卿莫开玩笑了!你我皆知,变戏法的事是假的。这银钱又怎会凭空变出来呢?”说着,口中不住喃喃,“也不知这群村民是自哪里弄来的银钱。” “这些银钱也不知是什么来路,”长安府尹口中来回重复嘀咕着这句话,接过身旁小吏递来的帕子随手擦了擦额头,待看到擦了一遍额头,被汗水打湿的帕子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沁出一头冷汗了。 “兴许是童大善人大发慈悲借的呢!”一旁的林斐适时的说了一句。 “林少卿莫说笑了,你我皆知这姓童的是个什么货色,他哪里来的慈悲?”长安府尹摇头道,“他怎肯借?喏,要借也是高利的借……”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向一旁那小吏看去。 那小吏见状,忙道:“大人,并不曾听闻这些村民向童老爷借钱了!”顿了顿,又道,“待属下回头再去问问那些村民可向童老爷借钱了,再来回话。” 长安府尹点头,却听一旁的林斐再次开口了:“我等官府办事需严谨,是以还是要打听清楚,得个确切答案的。不过我若是那姓童的,漂亮话会说,银钱却是一个子儿都不会借给这些村民的。”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一阵默然,顿了片刻之后,他斜了一眼林斐,道:“我倒是忘了,林少卿天纵奇才,若是当个奸商的话,这姓童的指不定还要甘拜下风。”说到这里,不等林斐开口,他便催促了起来,“林少卿且说说若你是那姓童的,为何不借钱给这些村民?且又要如何指点这些村民变出银钱来?” 第五百零八章 葱油蚕豆 林斐闻言却是眼神古怪的看向问出这话来的长安府尹,似是觉得他问出这话来才奇怪,他道:“大人会将银钱借给那等根本榨不出油水来的刘家村村民?那些放高利的肯将银钱借给这群村民?” 一席话说的长安府尹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本府当了多年的父母官,自是一时间难以将自己当成寻常商户的。” “大人是父母官,自是要理会百姓死活的,做事亦是要摸着良心行事的。”林斐说道,“可乡绅不需要理会百姓死活,便是百姓出了什么事,也无人会来问责他们。自是不用管百姓乐不乐意,单看这笔生意划算不划算了。” 刘家村村民手头有多少油水这件事自是没有谁会比姓童的乡绅更清楚的。村祠香火与村宴早已将村民手头的银钱折腾的差不多了,他自是不会借钱给这些根本无力偿还银钱的村民的。 “问题便在这里,你我皆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斐说道,“可这狐仙金身像又确确实实是建起来了,看得到摸得到的。所以,村民手头这笔银钱到底是自哪儿弄来的?” “乡绅不会借银钱给村民,也不曾听闻这刘家村阖村上下借高利之事,”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反问林斐,“林少卿以为,有谁有这笔银钱?且又肯借出这笔银钱的?” “精明会算计的,自是不肯随意借钱的。”林斐说道,“至于借高利之事也不大可能。纵观姓童的那些手腕,极善于粉饰太平。高利这等世人皆知碰不得的,属跳火坑的东西,他是不会鼓动村民去碰的。毕竟,他可是童大善人,怎能鼓动村民往这等世人皆知的火坑里跳呢?”说到这里,林斐停了下来,顿了片刻之后,又道,“这等寻常乡绅的手腕,这姓童的是不会用的。如此,钱又不会凭空变出来,狐仙身上这层金衣刘家村村民出不了的话……唔,我若是姓童的,大抵只能再寻张家村、李家村的村民来‘帮忙’了。” “好一句‘帮忙’!”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知晓林斐此时也不过是将自己当成“姓童的”,以乡绅的角度来说事而已,可听到这些话,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他怒道,“话本子里还知道劫富济贫呢!这群乡绅却柿子专挑软的捏,偏盯着这等幸苦耕种的村民兜里那幸苦攒出的养老银钱使劲不成?” “村民兜里的银钱既好骗,且骗了之后又毫无还手之力,不骗他们的钱骗谁的钱?”林斐淡淡的说道,“只从‘利’字来看,最肥的肥羊可不是这乡绅独子,恰恰是村民自己。”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背后冷汗一阵接一阵的袭来,顿了半晌之后,他看向林斐,喃喃道:“本府还是希望今次之事莫让林少卿说中了!” “林某亦希望自己猜错了!”林斐说着,将手头那马车摆置物件放回博古架上,而后说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寻个由头将乡绅控在手中来的好,免得他跑了。” “有刘老汉夫妇二人在,本府自有办法。”长安府尹说着,又摇头嘀咕了一句,“只是就那两个贪利的当是记吃不记打的,本府怕是少不得费点心思借这两人的口,来咬那乡绅了。” “大人确实少不得要费些心思了!”记起刘老汉夫妇二人浑浊的眼神,林斐亦跟着摇了摇头,顺手指着自己摆回博古架上的驾车秦人兵俑,说道,“这摆件……似是秦皇东巡的马车?” 长安府尹闻言拿起那马车摆件看了片刻,回忆了一番书册上画的昔日秦人的装扮之后,点头道:“还真是如此!”看着那马车摆件上坐着的秦汉天子装扮模样的铜人,他顿了顿,又道,“看这铜铸的场景,当是秦皇嬴政统一天下之后,东巡的铜器摆件了。” “这等摆件可不寻常,虽是不知多少朝之前的天子了,却也是天子,”林斐盯着那秦皇东巡摆件看了半晌之后,说道,“将个天子摆在家中……这乡绅好歹是做过几年神棍的,神棍讲究命理之说,寻常人也不敢道自己的命格能硬到能镇压的住天子的。更遑论这还不是一般的天子,是始皇帝。这姓童的乡绅竟也不怕镇不住?” “这个么……待得之后,问了那乡绅便知道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停了下来,拧起了眉,“本府不知这命理之说,可这摆件摆在家宅中当不大吉利吧!史书所载秦皇嬴政可是死在东巡途中的。”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这些事得寻那城隍庙附近的神棍来问一问了,似他们这等讲究此道的人,这等东西会放在家中当摆设么?” 听长安府尹道要寻城隍庙附近的神棍问一问,林斐当即说道:“那大人可去问问那几个来过这刘家村一回的佛道门人还有那个什么‘紫微宫传人’了,比起旁的生手,这几个可是来过刘家村一趟的熟手了。” …… 林斐这一趟刘家村之行委实是所见不少,不过大抵是做事时总觉得时间走的飞快,这么一通村祠、问话连同与长安府尹商议下来,总觉得大半天都过去了。 可待从乡绅家宅中出来,看着方才挂上中天的日头,才发现此时还不过午时。 “那还来得及回公厨吃个午食,”林斐看着头顶的日头,听着身后赵由腹中传来的“嘀咕”声,说道,“我今早自衙门出来时,见内务衙门送了一车时令的蚕豆过来,今日的午食想是有一道蚕豆了。” 跟在林斐身后走出乡绅家宅大门的长安府尹本是在想着童姓乡绅之事的,此时冷不防听林斐提起了午食,顿时一阵默然,他看向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林少卿怕是惦记吃食是假,惦记做那午食的小娘子是真吧!” “都惦记。”林斐对这等事承认的倒是坦然,他回头毫不避讳的对长安府尹说道,“我相中的小娘子真真有得一手好厨艺,便连国子监虞祭酒那等口舌之事上甚为挑剔刁钻之人都对我那小娘子的厨艺赞不绝口,大人得空倒是可以来我公厨尝上一尝。” 犹在想着刘家村之事的长安府尹:“……”默了默之后,他道,“改日吧!蚕豆这一物……本府不喜食之。” 林斐闻言便也未再勉强,只是带着赵由并几个一道出来的差役同长安府衙的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 目送着离去时走的飞快的林斐等人,长安府尹回头瞥向身边的小吏,指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说道:“看看!方才细究乡绅问题时,他盯的那般牢,寻出了多少不同寻常之处?将事情说的多严重?眼下,本官还未自那案子中脱出身来,他倒是是说走就走,走的飞快!” 小吏自是知晓自家上峰这句话不过是一句牢骚而已,笑着打了个浑,将话题岔了过去。虽说方才自家上峰同那位大理寺的林少卿只是浅浅谈了几句话而已,可他是个听得懂‘话’之人,自是知晓有时浅浅几句话建起的交情,可比那接连不断的大宴小宴,人情送礼筑起的交情更牢固的。 无他,不过是交情者易,交心者难罢了! 正... 看着摆在面前的这盘卤水蚕豆,口舌的记忆半点不比脑袋的记忆逊色,只一看那熟悉的卤水色泽,长安府尹的脑海中便自动浮现出了往年卤水蚕豆的味道,提起筷箸夹取蚕豆时还忍不住摇头,抱怨了几声“也不知换换做法”云云的,真真是白费了这一番新上市的食材了。 抱怨了几声,又想起了刘家村之事,虽说知晓“贪利”这等小毛病多数人都有,大多数人的‘贪利’毛病也算适度,大的坏事是不敢做的。似刘家村这等状况说到底也是因为撞上了那姓童的乡绅,被刻意驯化着引出了“人性之恶”罢了。可知道是一回事,想起刘老汉夫妇那副贪利的模样,长安府尹到底还是忍不住迁怒,迁怒刘家村那一亩三分地的“穷山恶水出刁民”。 彼时林斐便特意纠正了他一番,道刘家村村民的田地之上种子落地照样会生根发芽,足可见错的是人,不是田地。那地方山清水秀的,只要付出了辛劳耕种,便会有收获,四季菜蔬瓜果络绎不绝。足可见,脚下这片土地自始至终都是对的起人的。 想起那一茬,再看面前这盘“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卤水蚕豆,长安府尹终是忍不住摇头:土地确实是时候一到便能长出不同的五谷菜蔬的,似这春日的蚕豆便是如此。只可惜,脚下这一片土地还知道不同的四季时辰,结出不同的五谷菜蔬让人尝鲜换换口味,这做菜的厨子却不是每一个都能对得起这土地上长出的不同五谷菜蔬的。 “惫懒”也好,“贪利”也罢,说到底都是人性罢了!衙门里的厨子在内务衙门那里是记录在册的,只要做的菜食不是难吃的吃不下去了,引众人不满,甚至即便是引得众人抱怨纷纷,只消不犯什么大事,这厨子的位置就是稳的,自是懒得在这些事上费心思了。 所以“年年老样子,老味道”也不奇怪了! 那温玄策之女说的“裱糊匠”那三个字还真真是不错!这世间的“裱糊匠”又何止那宗室之中粉饰宗室颜面的“裱糊匠”这一种呢?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裱糊匠”,差不多“应付”一下了事的。 咀嚼着口中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卤水蚕豆”,大抵是先时同林斐的那一番交心之谈,长安府尹一边食着面前食盘中的卤水蚕豆,一边摇头感慨:科考入仕不易,想当初他科考的名次并不算靠前,自也多的是比他聪明的考生。甚至,比起同期那等一开始便擅“应酬”的考生,他都算得上是“木讷”“不懂世情”的了。 若非太过“木讷”“不懂世情”,也不会被外放去当那父母官,管理百姓民生间那点芝麻大小,又不易升迁的小事。比起那等聪明的考生,纵观这几十年官场生涯,他比之旁人多的,好似也只是做事更认真些,更有几分担待罢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些比他聪明的考生……长安府尹认真回忆了一番,竟是已几乎遍寻不到踪影了。有那等尤擅应酬,一开始升迁飞快,却一朝不慎被牵连进了朝堂权势相争摘了乌纱帽,掉了脑袋的;亦有那等到底不擅官场之事,回家去当富家翁的;当然,亦有与他一样外放出京当了父母官,眼见升迁无望,便得过且过,似衙门公厨里的厨子一般‘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应付过去的。 如此一番回忆,竟是恍然发觉同窗各式机遇的都有。当然,其中亦不乏官场浮沉,如今亦在朝堂之中做的不错的。长安府尹又夹了一筷箸“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蚕豆送入口中,感慨着叹了一声,思及当年被外放周边郡县去当“芝麻官”时,彼时他一腔热血,却也知晓自己的出身虽说吃穿不愁,可比起不少同窗身后站着的那等能于其仕途之上有所助力的族人来,他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彼时可从未想过自己这芝麻大的‘父母官’有朝一日还能做上这长安京师地界的。 虽说比起初入仕时的木讷,自己此时已圆滑世故了不少。可有些事……骨子里到底是不曾变过的。 “看来,人做事……还是要认真些啊!”长安府尹感慨着叹了一声,说道,“便是外放出京了,也需认真些做事。” 虽说运气之事不可琢磨,可时运来时,也要他手头有一份交的出手的政绩,才能抓的住这一份不可捉摸的运气才是! 思及自己头一次升迁时便是需要上交政绩的,似那等“年年老样子老味道”,“得过且过”的同僚又怎交的出这份政绩呢? 第五百零九章 葱油蚕豆(二) 似长安府尹一般在感慨着“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人还有不少。 嘴巴一向挑剔刁钻的虞祭酒面对那一盘清炒的蚕豆时亦是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将身旁的书童骇了一跳,忙问:“先生,怎么了?” 虞祭酒摇头,夹了两粒蚕豆送入口中之后,便放下了筷箸,而后便挥手示意书童将午食端下去了。 看着草草只动几筷便收了手的虞祭酒,书童一面如虞祭酒示意的那般上前端走了午食,一面小声问虞祭酒:“先生,可是公厨的菜做的不合口味?可要去那边同姜师傅说一声?” 看了眼那清炒的蚕豆,虞祭酒摇头,道:“不必了!”顿了顿,又小声自言自语了起来,“还是我这一张嘴太过刁钻了的缘故,比起旁的公厨衙门的师傅来,姜师傅算得尽责的了!” 若不尽责,姜师傅也不能在国子监这等地方当主厨了,眼前这盘蚕豆至少比得去岁时炒的瞧得出几分长进了。 姜师傅也算师承名家,这一手厨艺自是没得挑,那等常见的菜式亦是做的颇为地道,只是对这等时令菜偶尔欠缺几分火候罢了。 只是这欠缺的火候,自己这张刁钻的嘴还是品的出来罢了!虽是国子监这等地方,可公厨到底是做大锅饭的地方,自是不能要求姜师傅如那等酒楼掌勺师傅一般年年岁岁皆有钻研的。更遑论,酒楼掌勺主厨也不是每个都会不断钻研的。有多少是一旦成了名,便惫懒了,吃那老本的? 人嘛,总是惫懒的。就如他自己,那等钻研书画之事也是要看心情的,如今也鲜少如未成名时那般在书房之中一坐便是一整日了。 感慨着叹了一声,虞祭酒起身向外走去,才食得两粒蚕豆的午食自是难能吃饱的,他这一顿午食还是要去隔壁大理寺衙门看看那丫头做的蚕豆了。 因着也算是熟人了,是以虞祭酒进大理寺公厨时除了几声“虞祭酒”的问候之外,大理寺衙门的差役同小吏也皆未过来扰他。懒得去瞥那些差役、小吏盘中的蚕豆,虞祭酒直接看向了公厨台面之上。 那清脆鲜绿泛着光的色泽看的虞祭酒眼睛登时一亮,走过去便道:“这颜色……总算能叫我瞧出几分开春的影子了。” 温明棠早在虞祭酒过来时便唤了声“虞祭酒”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而后便开始动手为虞祭酒舀午食了。除了那一眼抓住虞祭酒眼睛的蚕豆之外,还有一份色泽清透的腌笃鲜,比起那奶白汤汁的腌笃鲜,这等色清味鲜的腌笃鲜显然是更对虞祭酒挑剔刁钻的胃口的。再一旁则是家常可见的清炒香菇青菜与一份掺了玉米粒,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在大理寺公厨食了近一年的虞祭酒见到这一份白米中掺杂了嫩黄玉米粒的米饭时,半点不意外,感慨了一声“这饭如此一煮既漂亮又好食”之后,接过温明棠递来的午食,便行至临近的食案边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看着手边食盘里的饭食,虞祭酒又忍不住叹了声‘心细’之后,才拿起了筷箸:比起寻常公厨常见的白米饭,这丫头煮饭常爱掺杂些五谷进去。据温丫头自己说是如此一来,一顿饭五谷皆食对身体更好些。去岁闲着无事时,他也曾问过那些大夫,得到的回答是有些道理之后,便也吩咐自家厨子如此做饭食了。当然,这话是不是真的有道理,虞祭酒不知道,只知道如此一来,这看腻了的白米饭不止看上去更漂亮了,食起来口感也更丰富了。就似眼前这一碗饭,一口食下去,既能尝到白米的米香又能尝到那玉米甘甜香糯的味道,纵使挑嘴如他,对这样一份五谷米饭也是不挑的。 尝了一口那味道甚是鲜美的腌笃鲜之后,虞祭酒又一筷箸夹向了一旁那看起来再家常不过的清炒香菇青菜。这道菜委实常见,单温明棠做的,他便食过不知多少回了。他眼刁的很,今日这份香菇青菜,只一眼,他便看出比起温明棠先时做的明显更为软烂了。 至于炒的比素日里更软烂的理由,在入口尝到那青菜中些微的甜意时,虞祭酒这才恍然记了起来:虽青菜常见,可如今内务衙门送来的青菜却仍属冬菜范畴。哪怕是同一种菜蔬,不同时候收获,炒起来所用的火候也是不同的。 年节前后的青菜梆子硬的很,咀嚼起来带着些微几乎尝不出甜味的甜意,须炒的软烂些,如此食起来才会更美。 比起他国子监的姜师傅,大理寺这位显然是更用心的。不过瞧她素日里在厨房里打转,也看得出是真心喜好这些吃食上的物什的。 这家常的青菜香菇委实下饭的很,忍不住多食了几口饭之后,虞祭酒才伸筷夹向那一份时令的蚕豆,这一盘蚕豆炒的色泽青翠,外头泛着些微的油光,掺杂蚕豆之中的葱叶以及那不消凑上前便能闻到的那股葱油香味叫虞祭酒只看了一眼,便猜出了这蚕豆的做法:“葱油蚕豆?” “便知道瞒不过虞祭酒!”温明棠点头,笑着说道,“祭酒尝尝这蚕豆是否合口味?” 虞祭酒闻言,看了眼面前那泛着油光,形态完整的葱油蚕豆,忍不住道:“瞧着似是个大火快炒的蚕豆,若不然也不会泛着这等油光来,只是如此也不知能不能炒出几分蚕豆的糯意来。” 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祭酒尝尝便知道了。” 虞祭酒“嗯”了一声,手边的筷箸一边夹着蚕豆往嘴里送,一边说道:“大火快炒的蚕豆颜色是美了,怕就怕味道欠缺几分火候;那等煮烂了的蚕豆虽是对的起这蚕豆的糯意了,可那发黑的色泽瞧着实在是叫人没胃口。既要对得起这份绿油油的春色又要食起来美味,怕是难以两全……咦?”话还未说完,咀嚼着入口的蚕豆的虞祭酒便惊“咦”了一声,而后眼睛顿时一亮,朝温明棠竖了竖拇指,待得将那一口蚕豆尽数食下之后才再次点头出声道:“这蚕豆做的……又鲜又香,酥烂入味,不止味美,那卖相之上竟也留住了几分春色,不错!” 虞祭酒的评价温明棠并不觉得意外,在一旁悠哉悠哉的舀腌笃鲜的阿丙和汤圆亦不意外,此时午食时辰已过半,都送走了一批早来的食客了,这夸赞温师傅蚕豆做的美味的话语自也已听了不少了,二人自是不觉得奇怪,闻言只笑着说道:“这菜瞧着简单,可又要卖相又要里子,便须每一步都仔细呢!蚕豆要做的酥烂入味便须焯水,可焯水时间又不能太长,因那时间一长,蚕豆就要发黑了。且还要看那送来的豆子是嫩是老,再定焯水时间长短,可麻烦了呢!” 看虞祭酒听的认真,催促两人再说细点,还道“待回去之后要说与家里厨子听了之后做来”,一旁本不说话的温明棠见状便接过阿丙和汤圆的话头继续说了起来:“炒制时又需先熬葱油,油不能少,少了便不好吃了,待得葱油香气煸出来之后放入蚕豆,略略煸炒几下,不能多,便须加紧着调味了。” “调味需加糖,因为糖能提鲜,需加胡椒粉,因那蚕豆有豆腥气,需盖过那豆腥气,但不能加多,... 虽说早已知晓这个答案了,可此时听得长安府尹再一次开口肯定之后,林斐亦跟着点了点头,道:“我便知是她!” 这般平静的语气听得长安府尹忍不住蹙了蹙眉,听公厨里女孩子的声音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了下去:“煮的时候,那火候时辰便要看那豆子是嫩是老而定了。时间不可过短,也不可过长。待差不多了,就可以将锅自灶台上端至一旁,借着那锅底的余温薄薄勾个芡。勾芡时间不能过长,长了便易腻在一起,似那浆糊一般。盖因那蚕豆似米面粉这等事物一般粉糯,是以不能长时间勾芡。至于这勾芡的火候么,那勾芡汁需包裹在蚕豆外头,而盘底不能全是汤水,汤水与芡汁都需似有似无的包裹在蚕豆之外,如此的蚕豆才叫好吃。而后再大火翻炒,最后真正出锅前再淋上明油,叫这一盘蚕豆看起来油光发亮,青翠欲滴,食起来葱香浓郁,酥烂入味,如此才叫真正的美味!” 一盘葱油蚕豆竟是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立在公厨外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沉默了一刻,忽地转头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林少卿先时邀我来尝你这小娘子的手艺时,我直到同你走到这公厨门口还在犹豫。毕竟你相中的小娘子虽张口之语半点不逊那等锦绣文章,可说一套做一套之人,本府见的多了去了。更遑论本府不似那虞祭酒,口舌之欲并非本府所好。今日听了她这一番解释,却是叫本府突地想尝一尝这般费功夫做出的菜味道如何了。” 不过虽是想尝一尝这般费功夫做出的蚕豆,进公厨吃什么的就免了。听着里头虞祭酒正兴致勃勃的细说着蚕豆的见解,长安府尹抽了抽嘴角,对林斐说道:“本府先时在那神童儿之事上与里头这位结了梁子,还是去你那里吃吧!” 林斐点头,自是不会管这些小事的。他叫来赵由,令他去取食盒之后,一眼就看到了那厢坐在廊下正闲聊着的几个杂役,于是指着里头同人闲扯正欢的寡母,对长安府尹说道:“不止虞祭酒在这里,这寡母也在我这里做事。” “那还废什么话?”虽说身为长安城父母官,这点小事并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叫他这张被圆滑世故历练过的脸皮变薄,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干咳了一声,说道,“还是赶紧去林少卿那里,待吃完午食,你我继续说那刘家村之事好了!” 不过,在说这刘家村的事之前,这一盘蚕豆他也是要尝尝是否对得起这一份花费在诗外的工夫的。 待得将食盒里的午食吃的滴米不剩之后,打了个饱嗝的长安府尹摸着有些积食的肚子,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来之前已是食过午食了,虽说因着不大对胃口,只能算是食了半顿午食,可此时将这一份午食尽数送入口中,还是叫人有些撑的慌的。 那厢在他食午食时,低头忙着翻卷宗,翻舆图的林斐一句话也不曾扰他。待得长安府尹吃完了午食,林斐才自案几前抬起头来,问长安府尹:“如何?” “知行合一!”长安府尹一边剔着牙,一边点头说道,“还真是‘如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没这一番功夫做出的蚕豆,那味道真真是白瞎了这一番土地上幸幸苦苦生根发芽长出的蚕豆了。” “她也道既领了月俸银钱,便当要将手头的事做好,以对得起这领到手的银钱的。”林斐点头说道,“收钱办事,童叟无欺!收了钱,便要办事,这是她做人的底线,亦是林某为官的底线!” 第五百一十章 葱油蚕豆(三) “好一句‘收钱办事’!”在案几对面坐下的长安府尹一边剔着牙一边斜眼看向对面说话的林斐,“林少卿这话就好似那话本子里‘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劫富济贫’的杀手侠客一般了!” “不管是官,是商,还是民,亦或者那些杀手、侠客的,”林斐闻言反应倒是平静,他坦然的说道,“有些道理是共通的,不讲那些规劝众人要品行好,要忠、孝、礼、义、信皆全的大道理。便是街边本分些的小摊贩都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的道理,更遑论我们了。” 话说到这里,对面长安府尹剔牙的动作便是一顿,他抬眼看向林斐,说道:“忠、孝、礼、义、信皆全,品行如此端方那是圣人的标准。可这世间多少年才出一个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圣人?多数人皆不过是普通人罢了。有些人品略好些,有些略差些。可即便是人品略好些的,在四邻街坊眼中看来是’好人’、‘本分人’、‘老实人’的,若是被抓来特意考验其人性善恶,怕也是经不住考验的,更遑论寻常情况下人品便普通亦或者略差之人?” “姓童的深谙人性,那一手厉害的手腕逼的刘家村村民的兜里没了银钱,生计问题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心头,这刘家村村民虽是被那‘会做人’三个字架着不得不照例‘月月村宴’的粉饰太平,可兜里有多少银钱,自己当是清楚的。”长安府尹说道,“眼下这等情形哪里还用去分辨刘家村哪个村民的人品更好?哪个是老实人?哪个是贪利小人?都一样了。生计这座大山在头上顶着,迫在眉睫,自然不管原本是老实人还是贪利的小人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大人是个明白人。眼下的刘家村村民根本不用去将刘老汉这等贪利小民同其余人区分开来了,只需将他们尽数当成刘老汉便成。”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要将人分开那也是这刘家村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解决完之后的事了。” “林少卿亦是个明白人,你我合作办案能少却本官不少解释的口舌了,”长安府尹拿起对面林斐递来的茶盏,待看到茶盏中盛着的褐色茶汤,漂浮在茶汤表面的干桂花,以及那浓浓的,带着香浓甜意的香气时,下意识的挑了下眉,“这是……我听闻那等胡人好似喜欢用牛乳冲茶的,可是此物?” “大人果然有见识!”林斐点头,拿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而后说道,“这是牛乳茶。不过比起胡人的冲制简单,多了几步。糖不是直接加的细糖,而是熬的焦糖,如此便多了一丝特殊的甜味,亦更为香浓,牛乳茶中又加了干桂花这等花茶料,如此一来,既好看又多了几分花茶香气。” 听得林斐这般一说,长安府尹将茶盏送至唇边轻啜了一口,品了品之后,说道:“品这味道确实不是什么花架子,那花在诗外的工夫,依旧对得起这入口的味道。好看,雅致且饮起来又确实对得起这一番工夫。这也如那春日的蚕豆一样知行合一了。” “她说曾在梦中品过罢了,也算得天授之吧!”林斐淡淡的说道,“饮子味美不假,重要的却是‘收钱办事,童叟无欺’这几个字!” “那她还真是‘童叟无欺’,对得起这发下来的月俸了。”长安府尹品茶的动作略略顿了顿之后,摇头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多数人皆惫懒,一件简单且本分的事按理说做起来当是不难的,只是能做好且一直做好的却着实是不多见罢了。” “是啊!刘老汉若不图这姓童的亲家,又怎会开了这‘会做人’的头?”林斐说着,拨了拨手头巴掌大小的算盘,说道,“我方才替刘家村村民算了一笔账,滴水都能穿石,这刘家村村民‘会做人’几十年的银钱若是攒下来,其实都能将这村里的屋宅修缮上好几回了。”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说道,“我大荣物价自开朝太宗皇帝稳定朝局之后起,变动便不大。太宗皇帝时一斗米能换得的银钱与如今长安城里一斗米能换得的银钱相当。便是两耳不闻世事,一门心思的种地攒钱,这手头的银钱其实亦不会少的。” 因是管理民生之事的父母官,所关注之事自是离不开一斗米能值几个钱的。纵观过去百年千年,不是什么时候这般两耳不闻世事的一门心思耕种,手头银钱都不会少的。有时是改朝换代之后,有时是数百年时代变迁,便是再老实本分,手头的银钱也会变得越发不值钱。可大荣开朝之后,这物价即便有过波动,可兜兜转转,还是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比得那等老实本分,手头银钱也会变的不值钱的时候,我大荣开朝之后这数百年,真真是老实本分之人能攒的起家当的时候!”长安府尹唏嘘不已,“本官翻过长安府的库房,算过一笔账,时局世事如此平稳,只要不折腾,又不曾遇到过什么家中剧变,只是耕种攒钱,按常理说寻常村民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这等时局真真是不常见的。” 对面的林斐闻言,亦点头说道:“大荣这数百年时局助的是老实本分之人,恰似那土地一般,耕种便确确实实的能够收获,其实算得罕见的‘天助愚公’之际。于寻常老实本分的百姓而言,这数百年确实是最好的百年了。” “论理该是如此!可本府所见,能抓住这‘天助愚公’的数百年之机遇者却不多见。”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有时村民本是愚公,奈何总有‘智叟’在一旁寻各种各样的理由蛊惑愚公花去手头攒下的银钱。不是所有愚公都能坚定不移的‘移山’的,多数人,还是会听从‘愚公’的建议,试着‘聪明’一回,走一回‘捷径’的。” “有个童姓乡绅这般现成的例子摆在这里,自然能说服村民。”林斐说道,“毕竟移山太苦了,反观这捷径走起来便舒坦多了。” “可这所谓的捷径哪是这么好走的?便是手腕再厉害之人,也要讲运气。”长安府尹品着手头的牛乳茶盏,说道,“偏偏‘运气’二字最是不可捉摸。” 林斐点头,顿了顿之后,问长安府尹:“大人怎的不着人将‘姓童的’请进衙门来问话?” “姓童的同本府打过招呼,道今日一整日都要同几个乡绅富户谈生意。”长安府尹漫不经心的说道。眼角余光瞥到对面的林斐往自己这里看了一眼,长安府尹这才干咳了一声,收起原先那番漫不经心的表情,正色道,“当然,本府之所以这般‘体贴’的放任他谈生意,还是因为时候不到的缘故。” 会随身带着几个时时刻刻准备拔刀的‘带刀差役’在身旁的长安府尹做起体贴这种事来也是要看‘时候’的,此时‘体贴’不过是时候还没到的缘故。 “本府且要先看看这姓童的乡绅与这刘老汉夫妇之间接下来要如何走这一步,再定应对举措来,”长安府尹说道,“还有,林少卿提到的那狐仙金身像的那层金衣究竟是怎么来的,... “心盲可比眼盲可怕多了!”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又见林斐的手指自那旱灾卖米的生意上往下滑,一路滑到了下面的药草生意上,看着那姓童的做药草生意的日子,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我记得那段时日长安周边郡县不是爆发了时疫?这几味药草不是那治时疫的药草?” 林斐点头,又翻了一页,看着那满满当当不同年份,童姓乡绅做的药草生意,不由叹了口气,说道:“不止长安周边,看大荣各地,但凡有时疫的地方,姓童的乡绅这生意便能做到哪里,比之被朝廷派去救治时疫的太医署太医还’热心肠‘,真真是个大善人呢!” “好个’买卖人命‘的大善人!”长安府尹冷哼了一声,说道,“想来一条人命值几个钱,童大善人经营了这么多年,最是清楚了。” “她管这等事叫做’发国难财‘。”林斐翻着账本,抬头看了眼长安府尹,说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长安府尹自是猜到了,捧着手里的牛乳茶,挑眉:“还是你那温小娘子天授之的话?”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 长安府尹又赞了一句“精辟!”之后,对那厢还在认真翻账本的林斐说道:“你莫翻了,左右就那点事!本官是越翻越来气,一想至那刘家村村民的举动便更是来气!没得看了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无妨!”林斐却是依旧认真的翻着长安府尹递来的账本,头也不抬的说道,“你我皆已知晓这刘家村上下那点事了,自是心里早有了准备。只将这刘家村上下暂且全当刘老汉夫妇看便是了。” “是啊!这刘家村上下此时已尽是刘老汉夫妇了。”长安府尹品着口中香甜的牛乳茶,感慨了几句“好喝”“熨帖”之后,说道,“进赌场前是百样的人,进赌场后却是同一种人了。” “有那天生性恶,进赌场想摆他人一道的;有天生大贪,自诩聪明,想不劳而获,靠出众的赌技谋生的;亦有那等生性小贪,想着天上掉馅饼,赢上两把就收手的;还有那等手里本有两个余钱,原本衣食无忧,可闲着无事,便进赌场全当玩乐,却自此深陷泥潭,将自己从衣食无忧玩乐成一无所有的……诸如种种这等人多不胜数。”长安府尹唏嘘感慨着叹道,“诺,当然还有似这姓童的一般,确实赢了的,运气极好之人……诶!不得不说,真真是天生万物,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世间好似还真有这等运气极好之人……” 岂料长安府尹自顾自嘀咕的话还未说完,那厢的林斐便开口打断了他的嘀咕。 “错了!”将账本翻了一遍的林斐合上账本,抬头看向长安府尹,说道,“大人错了!” 他错了?错在哪里了?突然被打断的长安府尹不解的抬头向林斐看去。 “姓童的自己从来不曾上过赌桌。”林斐说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葱油蚕豆(四) “姓童的做的是倒买倒卖的生意,似这等倒卖蜀锦、绸缎的生意便不说了。”林斐说道,“单看那时疫药草的生意,大人不觉得姓童的这药草生意做的太多了?” “确实多。”长安府尹点头,说道。他又不瞎,自是看得到那账本上满满当当的药草生意的。这等借时疫之机,哄抬药价的生意赚的就是个人命钱,也因此叫他越看越气。 “这大善人真是手黑心也黑。”长安府尹说道,“哪里有时疫,哪里就有他赚人命钱的影子。” 比之长安府尹越看越来气,看的愈发愤懑不平,林斐的反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手指叩了叩那账本,说道:“倒买倒卖的生意说到底赚的便是一个消息银钱,谁提前得了风声,屯了所需的物什,到时候一记抛售,便能大赚一笔。” 这种事长安府尹自然知晓,也不用林斐来教。他点头看向说话的林斐:“所以?” “所以,赚人命钱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先放至一旁,大人可数过他做过的这贩卖时疫消息的生意统共有多少次了?”林斐反问长安府尹。 话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下意识的一个激灵,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兴许忽视了什么,可具体忽视了什么却又一下子说不上来。 正蹙眉思索间,听林斐开口了:“大人可又算过自姓童的贩卖药草生意开始,我大荣经历过的大小时疫统共有几次?” 一句话听得长安府尹脸色顿变,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他每回时疫都赶上了?” 看长安府尹明白过来了,林斐点头,说道:“赶上一次两次人命财不奇怪,甚至这几十年间,赶上十次八次都能将之归功于运气。可这几十年间,直至去岁陛下登基之前,大大小小的时疫,朝廷册上有载统共七十有六,这七十六场时疫,他每回都能巧巧赶上便不是一句‘运气好’能搪塞过去的了。” 听到这里,长安府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脸色难看的冷哼道:“本府知晓赌场中有那坐庄的庄家的,却还是头一回知晓有人竟能掌控我大荣每年时疫的。这般厉害,可比钦天监那些观测天象的,测算历法的,也比六部之中钻研舆图与土地状况的官员厉害多了!如此厉害的能人,我大荣竟是没能将之招纳为官,令其为朝廷效力,而使其至今仍为一介乡绅,还当真是可惜了这般厉害的人才!” 一席嘲讽的话语自是阴阳怪气的厉害!林斐看着脸色难看的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且……童姓乡绅这几十年的时疫财都是在先帝时期攒下的,去岁陛下登基之后的旱灾与岭南越地的时疫,这乡绅便不大凑巧的没有赶上了,也是运气不好。” “那如此看来,这童姓乡绅怕是同陛下相克呢!”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说道,“原以为是他做神棍时那卜算的手艺厉害,却不成想,这手艺竟也是要看在位的陛下的,先帝在时,他便厉害,先帝不在了,他便一下子算不准了。还真真是有趣的紧!” 比起长安府尹带着怒气的嗤笑,林斐的反应倒是平静,他指着那账本上童姓乡绅的时疫财,说道:“这几十年,除了长安周边的这几场时疫财,童姓乡绅只能算是赚了个皮毛之外,尤其那等外乡的,距离长安越远的地方发生的时疫,这乡绅的时疫财进项便越多,大人说巧是不巧?” 长安府尹闻言更是一阵冷笑,双方皆是聪明人,有些话自是只消开个头,便知晓是什么意思了。 “长安周边这几场时疫,只消将良心扔了,也不顾及脸面的,都能趁着时疫那几日赚上一点钱。不过因着囤积药材低买高卖的人多,便是能赚,多数也只能赚个皮毛而已。就似童姓乡绅这账本上一样,这一点,数目是对的上的。”这些年,长安府尹一直在长安周边这一带为父母官,自是清楚里头的门道的,他盯着那账本上童姓乡绅的时疫财账冷笑道,“还童大善人?分明是个做事不择底线的奸商!” “周边这几场时疫不能说他犯了大罪,只能说他有错,做事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再者,天子脚下,大家消息皆灵光,有时消息还未正式上奏至朝廷,百姓便已知晓时疫之事了,低买高卖,囤积药材之人不少。”林斐说道,“比起再如何消息灵光,也很难大赚的长安周边,越远的地方,时疫财赚的数目便越大。” “这当然不是巧合。”长安府尹冷笑着接话道,“似那岭南越地,一旦发生了时疫,待当地官员确定之后通报朝廷便是再快的千里马也需十天半月的工夫。那报信的官吏便是纵马入了长安还需通报上奏,等陛下接见。一句‘陛下接见’经由各部衙门重重设阻又要个三五日,待陛下见了,朝堂议事,定下拨款,商议派去治理时疫的太医署太医等等事情又要个几日,这还是上奏过程顺利,不曾受阻的情况了。若是遇上个旁的事,再耽搁个几日。这跑死数匹千里马换来的十天半月的路程,能生生再耽搁上十天半月的,最慢的,甚至有一两个月的情况。这般搪塞推诿下来,真真是叫那拿命赶着,奔着报信的千里马白搭进去一条命了。” “千里马不曾搪塞推诿,吃了人喂的马粮,如此一番千里奔袭,用马命报了这一口马粮的恩情。”长安府尹唏嘘着说道,“可有些人真真是为人还不如一匹马,那死了数匹马争取来的时间却叫他们推诿着白白浪费了。” 林斐点头,亦叹了声“可惜!”之后,说道:“有意思的是,算算日子,这姓童的乡绅每每发的这笔时疫财都能巧巧的比朝廷派去救助时疫的队伍早上十天半个月的,刚好能同这一番朝廷推诿搪塞的日程对上。就这十天半个月的,每每都能赚上一大笔,还真是巧!” “推诿,搪塞,推走的都是一条条死去的人命。”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先帝沉迷求仙问道,彼时朝堂之上乌烟瘴气的,似这等推诿搪塞奏章之事并不少见。可笑本府为父母官,眼睛也只盯着治下这一亩三分地了,倒是不曾注意有人借着这推诿,搪塞的机会,竟还发了这笔人命财,真真是……真真是叫人不齿!” “七十六次,童姓乡绅每每都能收到消息,也每每都能借机赚上一笔,可见不管是姓童的乡绅,还是那透露消息,让他去发那时疫财的人,都是清楚‘时疫不等人,那救命的药草晚到一日,便会有无数人因时疫而殒命’的。”林斐说道,“他们并不糊涂,相反,比起不少人来,更是清楚明白的厉害,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人,也是真真正正的聪明人。” “这等聪明人世间还是少来几个的好。”长安府尹冷笑着说道,“恶人还是蠢些来的好,太过聪明的恶人,往往比那些蠢笨的恶人危害更大。就似那童姓乡绅,这一番行径实属可恶,可真正能用律法治他的地方却极少。刘家村之事就不说了,就这时疫财之上,也不知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治他一治。” 这话说罢之后,长安府尹便沉默了下来,想到... “有教化的明白的,亦有教化不明白的。”林斐翻着账本,说道,“教化不明白的那等人身边便最好莫要有童姓乡绅这等人了,老老实实的,一辈子也就平平稳稳的过去了。” “是啊!可惜这刘老汉夫妇偏偏还遇上了成日将‘运气’挂在嘴边的童姓乡绅,外人看着他好似是凭的运气,可实则他自己做事却是从来不凭运气,也从来不曾上过赌桌。”长安府尹说道,“就那等每每都能提前知晓时疫的消息,便是外人看着,所谓的他招婿入赘的原配——那刘家村原本的地主家也断然不可能有这等人脉。如此……他能讨得那清秀佳人的地主小姐可半点不是凭的运气,恰恰是凭的自己的本事。” “可这些,村民看不到,他自己亦是不会说的。”林斐说道,“有这般厉害的发横财的‘消息’在手,若只看一个‘利’字,不看其他,或许那地主小姐才是真正高攀了这姓童的。” 听林斐说到这里,长安府尹立时点头,道:“当是如此了。”他说着,看向抬头朝自己望来的林斐,“难怪那姓童的虽是入赘,可村里人都只唤他童老爷,那地主小姐的家宅门匾上书的也是‘童宅’两个字,至于那独子,更是人称‘童公子’,而不是‘刘公子’了。” “这些事村民通通看不到,只当姓童的运气好,这地主小姐一家是个厚道人云云的。”林斐摇头轻哂,“也不看看姓童的没入赘地主家,玩那一手‘善人’的把戏前,这刘家村村长的名声同旁的村落的地主乡绅差不多,都是被人在背后骂的。既原先便是个‘周扒皮’似的地主,又哪会无缘无故的突然转性,变厚道了呢?” “所以,这地主小姐一家厚道也是看人的,不过是因为高攀了姓童的,这才变得乖顺了。”长安府尹唏嘘了一声,又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同林少卿这般抽丝剥茧的看了一番这童老爷一家,也算是探明了这童大善人一家的底色。这一家子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要办他们亦是要师出有名的。毕竟,本府是官府衙门,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土匪,更不是那等不消顾虑劫富济贫之后的事的杀手侠客!” 劫富济贫这等事话本子里看着倒是舒坦了,也叫百姓皆拍手称快。可之后呢?那杀手侠客走了之后呢?被济的百姓要如何应对上门讨要说法的‘富人’?不将这天上掉下来,且人人皆知这来路的银钱还回去,难道要惹上‘盗人钱财’的官司,被以‘偷盗’的名头捉拿入狱么? 这也是长安府尹觉得‘知行合一’这般重要的缘故。很多事说起来同做起来是两回事。如那等话本子里会做诗词文章的深情公子,待真正放到身边,日子久了,多数人也只觉此人只会说些漂亮的大话罢了。 似那黄侍郎家的小女儿好打抱不平,其实比起话本子里那等横冲直撞的所谓的‘侠女’已好了不少了,且她也确确实实的为‘原配’出了气,算得上有几分古道热肠,可在外的名头不也是毁誉参半? 很多事真真是说和做是两回事。但面前这位少年神童,倒是罕见的做比说要更胜一筹之人。 第五百一十二章 葱油蚕豆(五) 长安府尹看着面前兀自在那里翻着那本他早已翻过的账本的林斐,没有再说什么“莫翻了,免得看了气坏身子”的话。 这些年,他圆滑世故的名头在外,可有些事,骨子里到底是没有变的。看到那一桩桩人命财还是忍不住动怒。 可不得不说,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从身后毫无家族助力的芝麻官,到如今长安地界的父母官。这些年兜兜转转,竟是不知不觉间已将不少身后有家族助力的昔日同窗甩在身后了。比起他那些“人脉广泛”的同窗,他真正多的,好似就是这一分“看到人命财,还会动怒”的不同来了。 毕竟,比起“人脉广泛”的同窗,他再如何的学着圆滑世故,送多少次投其所好的生辰礼,请多少次宴席,也是比不上他人背后毫无保留的家族助力的。 血脉二字的助力,是任凭外人再如何圆滑,再如何‘会做人’,也很难越过的鸿沟。 所以啊,为官还是得要有拿得出手的政绩才是!这也是他这五十年来真正的人生体悟!当然,这体悟也只是于他自己而言的。且除了拿得出手的政绩之外,他也确实有几分运气。 只是时运之事不可琢磨,寻常人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待到属于自己那份时运到来之际,努力的抓住它而已。就似自己,第一次升阶已是自己入仕十年之后的事了。 十年升一次,比得不少昔日同窗,他都属最慢的那等了。甚至头一次升官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朝廷“不得不升他的官衔”了。毕竟十年兢兢业业的做着父母官,当地有口皆碑,衙门库房里堆的万民伞都有好几把了。如此硬到不得不升的政绩,即便是先帝在朝,也说不过去,这才叫他提了一阶。而后又是七年之后第二次升阶,再往后便越来越快。他似乎变得圆滑了,可骨子里那份“看到人命财还是忍不住会动怒”的本性始终不曾变过。 所以长安府尹一直以为,如他这等经历,于多数寻常人而言是能试着去学的,甚至,也只能如此做来。他入的是仕途,所以便用几十年政绩的累积来等待,等一个属于他自己,能够跃升的机会。而后在时运到来之际,抓住那一次时运,最终从禁锢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走出来。仕途如此,旁道即便不是仕途,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比不得所谓的血脉,更遑论有句话叫做“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白丁?”便是如今的大荣,开朝太宗皇帝也只是寻常小吏出身。不是所有人都有‘血脉’助力的,这等人终究只是少数。更何况,这所谓的“血脉”助力的头一代,亦是同样需要如寻常人一般去抓住机会,才能最终‘跃过龙门’的。 便是一直自诩似自己这般勤勤恳恳的做事,才是寻常百姓所能够踏破那一片荆棘之地最实用的途径。所以看到刘家村村民那举动时,才会叫他这般忍不住动怒。无他,不过是明白似刘老汉夫妇这等白丁,背后又哪里来的厉害的血脉姻亲来为他们做过的错事兜底?难道,真要寻个‘童大善人’,来为全村百姓养老不成? 更何况,这所谓的大善人的底色,他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思绪一番恍惚,又是一番动怒之后,长安府尹才将心底的怒气压了下去,而后看向对面平静翻着账本的林斐。 比之他这等寻常百姓能够学着走的路,对面这位少年神童的路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学的会的。只是即便是这位少年神童,今日一番交心之谈后,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想的还要谦逊,更珍惜自己这一番上天厚爱的天赋,也在想着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对得起这番天公偏爱。 所以,遇到棘手如刘家村这等事,不惧怕麻烦,不随意搪塞过去也不奇怪了。 无他,不过实在是珍惜自己这一番天赋,不愿辜负天公厚恩罢了。 比得自己这般“一见人命财,便忍不住动怒”的几分“真性情”来,那厢的林斐却是截然不同的平静与理智。遇事也不动怒,更不提良心与那些世人皆知的大道理,只拿一双理智至极的眼清醒的看着这天地间的每一桩事。 那先时他提的子清、子正与寡母还有那外人看不过去,嚷嚷着“拜义父”之事自也在之后传到了他的耳中,比之常见的劝谏之语——“孝道”二字,以及“儿不嫌母丑”的大道理,那一番理智的,自根上出发的‘恩情债’的劝谏,其实是更能打动与说服多数人的。 能真正被以“孝道”二字以及“儿不嫌母丑”的劝谏所动容,自此从根子上做出改变之人,必是性情中人。这等人,早在日常寡母省吃俭用的供给中,将“孝道”与“儿不嫌母丑”的想法刻入骨髓深处了。虽因此有些事做来,未必全是对的,甚至会因着“孝”字做出的错事,被冠以“愚孝”的名头。毕竟感人的情义之外,不得不说,似这等需提及“儿不嫌母丑”之家,其母大多只是寻常人。既是寻常人,便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其做出的事便不可能如圣人一般无可指摘,能被挑出的错事不少。因错事被人拿捏挑刺,寻出“愚孝”的理由来指责的时候也有不少。 可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能被人指责“愚孝”的,自是根本不消用“儿不嫌母丑”这等话来劝谏的。需要劝谏的,自是寻常人。他们也敬母,可敬母之外,却亦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同样的,也需为自己往后的前途做打算。林斐这一番冷清理智至极的“恩情债”的劝谏显然最是能说服与打动多数人的。 “其实,孝顺与考虑自身前途这两方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也不是定要不管不顾自身前途的来彰显‘孝道’二字的。”长安府尹想起事后听来的林斐的那些陆陆续续出口的令人醍醐灌顶的话语,“以死明志这种事并非是非做不可的。那寡母以及似寡母这般的父母不少,他们一番养育神童儿所求的,无外乎过好日子,以及待子清、子正二人‘鲤鱼化龙’后,能让她面上有光而已。” “前者,所谓的好日子,自是入仕之后的月俸银钱问题了,至于那好日子究竟有多好,那大抵便是‘衣食无忧’这几个字了。这一点其实是极容易做到的。”林斐说道,“至于后者,子清、子正‘鲤鱼化龙’,自是他二人的前途越好,越能叫寡母面上有光了。比之被人拿捏理由来指责,因此仕途遇到波折而终身受困;便是不看母子之间的感情,只看利益,也是这两人的前途越好,越能叫寡母满意的。” “毕竟那寡母只是个寻常人,是人便离不开世俗之见。为了几句外人的闲言碎语,仕途受阻,终身被困芝麻官的母亲,与不理会外人的闲言碎语,一路走至一品大员的母亲,若是叫那寡母自己选,她也定选后者。”林斐说道,“看寡母日常在衙门里同杂役们三口不离‘我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之语,便知定是后者更叫她满意与心悦的。” 世间事多数时候其实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很多事从根子上看,所谓的两全之间其... 这厢长安府尹正感慨着林斐的眼见,那厢曾与他不对付的虞祭酒食完午食后却并未如往常那般立刻离开,而是同温明棠说起了再接地气不过的葱油蚕豆。 比起长安府尹开口明着道出的一句“我不喜食蚕豆”,这厢的虞祭酒却是同他唱起了反调,开口直言“我喜食蚕豆”,而后便让书童跑了趟腿,去隔壁国子监取来纸笔,请温明棠将方才所言的那一番葱油蚕豆的做法写下来。 温明棠自是没有推辞,提笔蘸了墨便开始写起那葱油蚕豆做法的方子了。 女孩子那一手漂亮的字早在去岁中秋、年节这等时节的礼盒上看到过了,此时再次看女孩子提笔写方子,一向喜好此道的虞祭酒还是忍不住再次赞叹了一声:“好字!” “祭酒谬赞了。”温明棠回了一句,复又低头继续认真写起了方子。 待将那蚕豆做法的方子写完,温明棠抬起头来,却见虞祭酒正负着手看向公厨外的院子里。 温明棠循着虞祭酒的目光看去,却见几个杂役正在院子里做着打扫。这几个杂役之中便包括子清、子正二人的母亲。 看虞祭酒的目光落在那正擦着院门的寡母身上,温明棠也未多管,只将用完的纸笔收好,交还到了那送纸笔的书童手中。 书童接过温明棠收拾好的纸笔匣子,一面道了句“多谢温师傅!”一面目光巴巴的望向台面后的汤圆和阿丙,两人正捡着一只烤熟的红薯用刀自顶上往下,顺着那长长的切面切开。不过虽是切了一刀,那底下的红薯皮却没切断,就似是一刀将红薯切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头那橙黄色的内陷。用勺子挖去了一些橙黄色的红薯内陷直接送入口中之后,两人又将一块烤制的软糯拉丝的年糕放入那被挖去了一些内陷的红薯中,而后便用红薯包着年糕,一道送入口中。 甫一入口,两人眼睛便是一亮,连连惊呼“温师傅说的不错,如此果然美味”之后便忙不迭地食了起来。 那八岁的小书童早在两人切开红薯时便看的目不转睛了,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做了好几回了。这年岁的孩子正是嘴馋的时候,虽因跟在虞祭酒身边,一直学着做那“老持稳重”的样子,可看到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汤圆和阿丙吃的这般‘诱人’,脚下实在是有些走不动道了。 那厢的汤圆和阿丙二人自是大方的,眼角余光瞥到那小书童巴巴望着自己后,很是大方的切了一块包了年糕的红薯递了过去,热情的说道:“且尝尝这红薯年糕,美味的很呢!” 小书童吞咽了一下口水,转头看向那厢正在看寡母做事的虞祭酒。 看虞祭酒看着寡母时那审视中又带了几分思量的表情,也知这位祭酒大人正在想事情,自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书童被吃食馋的走不动道了。 虞祭酒不说话,小书童不敢接吃食,一时便同汤圆和阿丙二人僵在了那里。 不得已,温明棠只得走至虞祭酒身边,做了这个打断祭酒大人思虑事情之人。 第五百一十三章 红薯年糕 “虞祭酒可是在看关嫂子?”温明棠走至虞祭酒身边,轻声问了一句。 子清、子正的父亲姓关,是以大理寺众人日常称呼那寡母便是一声“关嫂子”。 听到温明棠的声音,虞祭酒点了点头,伸手指向那正在擦门的寡母,偏头,目光没有自正在做事的寡母身上移开,口中却是问起了温明棠:“她日常做事亦是如此的?” 虽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尾的,可看了眼那随意擦着大门,哪里有明确的,一眼可见的污渍的地方,便拿湿布沾着擦上一擦,若没有肉眼可见的污渍,只是沾了灰,便很是随性的手伸到哪里擦到哪里的寡母,温明棠自是稍稍一愣,便明白过来虞祭酒问的是什么了。 她是应邀曾去骊山为虞祭酒办的接风宴做过菜的,去岁一整年,虞祭酒来她这里吃饭也不知多少回了。虽只是吃饭,很多旁的事甚少提及。可一整年的接触下来,若是有心,也能将每个人于吃喝穿着上的性子看的七七八八了。 温明棠是骨子里的习惯使然,无论是备菜做菜,做大锅饭还是宴席菜,都喜好做完事将台面顺手收拾一番,让台面看上去尽可能“齐整干净”些再继续做事的,可灶台上的事总是不可避免的有油烟与各式瓜果蔬菜切下的废料的。很多人做菜时也常戏称自己“做菜如打仗”一般,台面并未及时收拾以至于显得一片狼藉的情形并不少见。 面对温明棠这等习惯,她自己还记得衙门里多数差役与小吏乍一见到时都会叹一声“干净”,足可见在他们眼里,温明棠这等习惯才是稀奇事,“台面如打仗”则是稀松平常的。可虞祭酒却与多数人不同,看到温明棠这般收拾的干净齐整的台面,也只浅浅道了句“如此才对”,并不似多数人那般乍见惊叹。 足可见,很多琐事之上,虞祭酒比寻常人都是更讲究的。当然,从面前这位祭酒大人日常的穿着举止,那熨帖到不能再熨帖的衣袍以及腰间一个月也不重样的玉坠等物之上也能看的出来。 不过比起寻常人更讲究的虞祭酒,也并未再要求旁人时便提高了要求,对自己便降了规矩。去岁去送年节贺礼时,不论是虞祭酒赠予的回礼形式还是那大方又精细的赏钱红包,皆可看出,他事事讲究,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皆是如此。 眼下事事皆讲究的虞祭酒,看着那擦门手伸到哪里便擦哪里的寡母,要问的是什么,自是显而易见了。 温明棠见状,便道:“关嫂子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 女孩子这话的意思,虞祭酒自然听懂了,他叹了口气,说道:“难怪这些时日子清、子正二人身上所穿的衣袍依旧还如先前那般洗不干净,皱巴巴的。我原先还以为她是忙着生计讨生活,没工夫管这些小事,原来却是与此无关,说到底也不过是不注意这些而已。” 温明棠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又将方才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关嫂子只是寻常人而已。” “我知她是寻常人,亦知我不曾发银钱与她,自是不能教她做事的。”虞祭酒看着那随性做事的寡母,说道,“更知她如此做来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颇为感慨而已!往后子清、子正若真有登科那一日,是要面圣的。他二人的衣着倒是不定要绫罗绸缎的贵重之物的,只是那衣着干净齐整些还是必要的。那些将人架在圣人的位置上,时刻要求他人不准指出她不足之处的话,时刻要求他人必须体贴她寡母不易,不体贴便是‘刻薄过分’的,不过是些嘴上的大道理而已。事实便是看到他二人那一身洗不干净的,皱巴巴的衣袍,多数人还是本能的觉得不大好的,尤其还是未来面圣入仕为官之时。” “祭酒是个讲究之人,”温明棠说道,“不过关嫂子自来了大理寺,该做的事也都做了,确实不算偷懒。” “事做了同做好是两回事。就似我国子监布置的功课一般,做了功课,与做好功课是截然不同的。”虞祭酒说着,看向温明棠,疑惑道,“难不成竟连你也要学着外头那些人做‘大善人’,一味体贴‘寡母不易’了不成?” “那倒不是!”温明棠听到虞祭酒这话便笑了,她道,“外头那些打着‘善人’的旗号,监督关嫂子身边人,不准不体贴关嫂子,不准说她不是的,可不曾将关嫂子请进家中做事,供给吃住之处,更不曾发银钱与关嫂子。那些‘大善人’一张口自是容易的很,因为他们那一张嘴是不需花钱的,自不必付什么本钱。” “好一句‘他们那一张嘴是不需本钱的’!”虞祭酒闻言,也笑了,他对温明棠道,“我还当你也要落了俗套,被那些‘大善人’的一两句话箍死在里头了呢!” “那还不曾!”女孩子说道,“至少眼下还不曾。” 虞祭酒点头,听女孩子接着说道:“只是她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不算偷懒也是事实。” “从早到晚,杂役该做事的时候,她都在做事,就如眼下!”女孩子说着,指向正拿湿布擦大门的寡母,说道,“只是手认真做事时,脑袋里的注意力不定放上去罢了!不过杂役做的这些琐碎之事,注意力放不放上去什么的,干系其实没有那么大。就似同为宫里御膳房打杂的宫女,不用心的,便一味做着琐碎的杂事,用了心的,便成了赵司膳一般,皆各司其职而已。当然,这多用的心也不是白费的。无论是其位子还是月俸都比那等不用心的要更多些。” 听到这里,虞祭酒也跟着笑了,看了眼外头做事的关嫂子,他道:“我方才看了她一会儿,本是想多个嘴的,可一想这些时日,外头那些‘大善人’张嘴不需本钱的话没少往她耳中飘,都在说她不易,她自也是深以为然的。若是此时过去劝谏她开始认真些做事,她心里怕是不服的。指不定还要埋怨我多事,太过讲究。” 温明棠笑道:“祭酒是好心,往后子清、子正上了仕途,关嫂子亦是少不得要被拉到台面上来的。若是届时关嫂子‘言行举止’让人挑出大毛病来了,届时,如今这些张嘴不需本钱的‘大善人’的体贴又要变成指责了,到时那些文雅些的夹枪带棒的之语又要往关嫂子身上招呼了。” “所以人性如此,只是三街九巷中的人说话粗鄙些,大族贵人、官夫人说话文雅些罢了。都是骂人的话,是粗鄙还是文雅,于被骂之人而言,都是一样要生气,要发怒的。”虞祭酒叹了一声之后,看向温明棠,“可惜这些事你懂,她却是不定懂罢了!” “实在不懂也不是什么头悬利剑的大事,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憧憬着的官母做的不大好,容易被一个圈子里,那等有些出身背景的官母耻笑罢了。不理会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关起门来过日子也不妨事。”温明棠说道,“更遑论她这年岁重新学着官夫人那套做派,强行要同那些官夫人交朋友也不定是什么好事。官夫人中品行好的自会体贴她,不会多话,也不会胡乱插手他人闲事。那等品行不好的... 那厢听到虞祭酒唤自己名字的小书童墨香连忙“诶”了一声,两手规矩的,学着国子监里那些学生做了个礼,方才贪馋的脸色也瞬间收了起来,小脸严肃的看向虞祭酒,问道:“先生,可是有事吩咐?” 八岁小童强行做出这般老持稳重的样子看的虞祭酒忍不住摇头失笑,却也知晓身边这小书童乖觉认真的很,遂干咳了一声,瞥了眼那厢将红薯年糕递给墨香的汤圆和阿丙,点了点头。 得了虞祭酒的首肯,小书童墨香这才转身伸手去接汤圆和阿丙递给他的红薯年糕,接时还是伸出双手接的,一边认真的道谢,一边不忘给出承诺“往后,我阿母若是做了好吃的,定也拿来分与两位小师傅”。 小童小小年纪这般做派看的汤圆和阿丙两人忍俊不禁,一面笑着,一面说道“不用不用”云云的。那小书童墨香却是坚持“定是要的。” 虞祭酒见状,便对一旁的温明棠说道:“他去岁时曾食过家中堂弟的一串糖葫芦,堂兄弟二人玩的好时,自是好的跟一个人似得。一次起了争执,那堂弟张口便提起了’曾送与他一串糖葫芦‘的旧事,借着这串糖葫芦的恩情,指责他“没良心,忘恩负义!”。他一贯面皮薄,家中教导又是严厉,这话一出,自是当场红了脸,落了泪,立时跑着回去买了串糖葫芦还给他那堂弟了。” 眼前这小童墨香虽只是书童,却是虞祭酒身边的书童,往后长大了是能在国子监听课的,日常偶有不懂的课程还能向虞祭酒请教。这等书童自不似寻常人家那些人牙子买来的小童,虽同那等含着金汤匙出生,能直接进国子监读书的大族公子相比略差些,可也家境殷实。且若家中不同虞祭酒沾些关系,是当不上这书童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家中世代经营纸墨坊的墨香家中光长安城内便有数家纸墨坊了,自是自幼便接受过礼仪教导的。 看着那厢坚持要还这“红薯年糕”的“恩情”的墨香,温明棠笑了,说道:“还真是人教人,千百次也不定会;事教人,却是一次就会。这一串糖葫芦教的墨香不肯轻易欠人恩情不还了,毕竟指不定这恩情哪日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 虞祭酒点头,看着小书童墨香将红薯年糕送至唇边咬了一口。红薯的味道他自是尝过的,看汤圆和阿丙二人烤的红薯中那橙黄的内陷,也知定是个绵软甜蜜芯子的红薯,美味的紧。那软糯的一口咬下便能长长的拉出一条丝来的年糕,倒也不是想象不出那等味道,二者包在一起,食起来那味道……虞祭酒想象了一番,便也笑着对阿丙和汤圆道要一份这随手一包,便做出的新吃食。 那厢的阿丙和汤圆闻言自是不敢怠慢,又问了声温明棠,见温明棠也要之后,便撸起袖子开始做了起来。 原本是阿丙和汤圆两人尝个鲜的吃食,自是只用刀随意划拉了一下,也不管红薯外头那烤的焦脆的皮了,只边吃边拿牙将皮‘啃’了去了。 不过不管是给墨香的还是温明棠的红薯包年糕,阿丙和汤圆皆是认认真真的去了烤红薯的皮,将那红薯馅挖出来铺在油纸上,中间又加上了一条软乎乎的年糕,而后便如包饭团一般以红薯为外皮包住了里头的年糕。 “其实红薯外头再加层年糕也成,不过如此一番,红薯便由皮变成馅了,又成一个新吃食了。”温明棠看着手中油纸包里的红薯年糕,说道。 食了一口这香甜软糯的红薯年糕的虞祭酒闻言,便顺着温明棠的话往下说了下去,他道:“外头加的年糕改成江米的话,便又成了红薯年糕馅的饭团了。” “红薯年糕馅的饭团,外头那层江米改成饼子的话,又成了红薯年糕饼了。这几样事物单吃便好吃,味道又不突兀的东西怎么包着吃都不难吃的。”温明棠笑着接话道。 “这还不是因这年糕与寻常可见的年糕不同的缘故?”虞祭酒品着那口感远比日常所见的年糕软糯上不少,且放冷了也不会变硬的年糕体,看向温明棠,“可见即便是听起来简单,做起来亦简单的吃食,要真正融合的味美,亦有要细致注意之处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红薯年糕(二) 那厢正同小书童墨香吃红薯年糕吃的高兴的汤圆和阿丙听虞祭酒提到年糕了,便立时高兴的说道:“祭酒真厉害!这年糕确实不是外头买的,是温师傅自做的呢!用了鸡蛋、牛乳、细糖与江米粉调的,原本只放了这几种食材,食起来那口感软糯的很。不过温师傅后来又加了些寻常的米粉进去,如此一来,比起纯粹的软糯,又多了几分弹牙,味道便更好了。空口食便美味的紧呢!” “我亦觉得这年糕食起来软糯与弹牙的度拿捏的刚刚好。”虞祭酒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温明棠,“想来掌握这软糯弹牙的度没少费那多次尝试的工夫。” “一窍通而百窍通,只试了几次,便差不多了。”温明棠笑着晃了晃手里油纸包裹着的红薯年糕,说道,“倒是这红薯,今日这红薯食起来本就美味,便不需再加旁的东西了。若是买到了不够甜不够香的红薯,便须加些熬炼成浆液的甜牛乳进去了。” 一行人这里正笑吟吟的说着红薯年糕,虞祭酒那厢便接话道:“这京城大小衙门里的厨子,你这丫头算得最偏好牛乳这事物的那等厨子了。当然,牛乳这物在你手中也用的确实是好,算得物尽其用了。” 林斐便是在众人正谈着牛乳与年糕时走进的公厨。 看他进来之后便径自走向台面,台面后的汤圆和阿丙不消他说便主动开始做起了红薯年糕,便知这吃食他定是已然吃过了。 果不其然,待得林斐走至台面前,汤圆和阿丙便已将做好的红薯年糕递过去了,林斐接过两人做好的红薯年糕才送至唇边咬了一口,一旁的虞祭酒便笑着开口了:“那位……走了?” 林斐只一看虞祭酒脸上揶揄的表情,便知他口中的那位指的是谁了,遂点头道:“来谈案子的事的。闲扯了不少废话,案子的进展却是不算大,吃了顿午食便走了。” 虽说方才长安府尹只在公厨门口略略站了站,并未进去,可显然在公厨里同温明棠等人论‘蚕豆’的虞祭酒早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方才赵由提着食盒来领午食时,虞祭酒便在笑了,此时一听,脸上笑意不减,继续揶揄着说道:“原是忙公务,那确实是不能打扰的。只是怎的既走到公厨门口了,还藏头露尾的不进来?” “还不是因为子清、子正的事?他不好意思同你碰面。”林斐说到这里,不忘对虞祭酒道,“今日办案时,顺带问过了,当初那几位说风凉话的,确实是长安府衙请的,祭酒没找错人。” “我便知道是他!”虞祭酒闻言“哼”了一声,说道,“事情不好办或者想祸水东引时,总有几个经过的路人适时的跳出来‘讲大道理’,哪有这么巧的事?” “有些事确实不好办,”林斐咬着手里的红薯年糕,说道,“借‘悠悠之口’来办事也确实算得一种办法。” “有时确实如此,”虞祭酒虽是清流名士,可世情也不是全然不懂,没有一听这等‘悠悠之口’的话便皱起眉头来指责,而是顿了顿,又道,“只是‘三人成虎’,有时‘谣言猛于虎’,这‘悠悠之口’用起来也需适度。”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道了声“祭酒说的是!”之后,走至虞祭酒的对面坐了下来。 待他坐下之后,便见虞祭酒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林斐见状自是依言凑了过去,听得虞祭酒夸了句温明棠‘这丫头了不得,真真是颇有几分温玄策当年风范!’之后,便将他同温明棠方才谈的话说了一遍。 眼前这位与斜靠着台面含笑立着的那位都是那等不需人将话尽数点透,只开个头,便能领悟之人,自是叫虞祭酒谈起话来觉得尽兴。方才同温明棠一番谈话,一旁的听客却是墨香、汤圆与阿丙三个只顾着盯那红薯年糕流口水的孩子,自是叫虞祭酒有些不尽兴。唔,虽然,这红薯年糕确实味美就是了。 眼下又来了个能听得懂话的听客,虞祭酒自是一下子来了兴致。 对面的听客林斐的表现倒也对得起虞祭酒起的这一番兴致,安静的听完虞祭酒的复述之后,便点头,虽面上表情变化不大,只是平静中带了几分思量,可看他那表情,虞祭酒便知他听懂了。 当然,林斐口中说出的话,也证明了他确实听懂了,且能同虞祭酒以及温明棠将话题谈下去。 “‘大善人’们的嘴确实是不需花钱,没有成本的。自是一张嘴来回折腾,左右不需他们花钱,也没有哪条律法能治这些张口闭口‘仁义道德’,真正需要其出力时却是一个子儿都不出的大善人们的罪。关嫂子与子清、子正三人往后的日子好坏也不需他们负责。那担子与责任是子清、子正他们自己的,往后因着大善人们那一张嘴酿出的祸事亦同样是要子清、子正他们自己承担的。不过若是循着他们那一张嘴做事,三人当真费力将日子过好了,‘大善人们’又要凑上前来开始邀功了。若是子清、子正他们不理会,怕是背后还要被指责‘没良心’,辜负他们当时那一张嘴的教导了。”林斐说道。 “教导?什么教导?”虞祭酒闻言冷“哼”了一声,说道,“我掌国子监近二十年,难道还能不明白‘教导’二字的真正份量?” “张口一说,说两句‘儿不嫌母丑’,‘要认真读书’的大道理的话便叫教导?”虞祭酒哼道,“那我这国子监学堂也不用开了!将学生教的识了字,而后寻个识字的,将那些大道理与四书五经的各式典籍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诵读一遍。接着便等着,看这些学生自己是否能科考入仕,官运亨通了。对大多数听了这一遍诵读之后,科考没有成名,前途也不好的,便全当没看到,左右这些学生与他们非亲非故的,便是饿死或者犯罪入狱也与他们无关,不消他们负责。便是认真听了他们诵读的四书五经典籍,照本宣科的做事,依旧过的不好的,那也与他们无关,难道还能追究这些大善人的责任不成?可这种与他们无关又不是绝对的,对那种科考入仕,官运亨通了的学生,这些大善人又要主动凑过去,自称自己那一遍诵读居功至伟,全然不提这些学生自己的努力与背后种种机遇了。真个是全凭一张没有成本的嘴,断章取义的将所有好处与丰功伟绩都往自己身上套!” 林斐听到这里,也跟着摇头笑了,他抬头看了眼虞祭酒,说道:“祭酒是真名士!” 要做事,拿手上办的事说话的,哪里仅仅只是他和长安府尹这等做事的官员?哪怕是外人看起来“跳脱于世俗之外”的清流名士,亦是如此。即使是看起来用一张嘴教书育人的国子监祭酒,亦不是光用一张嘴教大道理的先生。 这世间很多事都是好说不好做的。 “这世间的‘大善人’可不止这一种,”林斐赞了句虞祭酒所言,话题一转,对虞祭酒挑挑拣拣的说起了今日刘家村的一番见闻,他道,“今日我同长安府衙合作办案,走了一趟那山野村落,却是亦同样见了个‘大善人’……” 似... 温明棠亦是个听得懂刘家村之事的人,此时斜靠在台面那里,身边围着墨香、汤圆同阿丙,听三人懵懵懂懂的自林斐那一番刘家村之行的见闻中拎出了那句“童老爷将钱吃了,逼人去乞讨”的话,顿时失笑,面对面前几张严肃惶惶的小脸,想了想,点头道:“你三人说的确实不错,就是那般!” 虽然不定明白“童老爷吃钱”的意思,可这话确实总结的颇为到位。 看了眼那厢正说刘家村之事的林斐和虞祭酒,温明棠朝两人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带着墨香等人出了公厨,没有继续打扰两人相谈。 小书童墨香离开公厨时,还一板一眼的向虞祭酒施了一礼,而后一路倒退着离开了公厨。 林斐看着面前的八岁小童学着大人模样做出的“知礼”举动,直到墨香倒退着跨过了公厨的门槛,他才开口了:“祭酒身边这小书童这般知礼的举动,若是放到寻常人以及心善些的人眼里,或许会觉得有趣,打个趣云云的说他老成;可若是放到那等挑刺之人眼中,怕是少不得被指摘吧!” 这话一出,虞祭酒便点头道:“是啊!先时便遇到过看到墨香那学着大人做派,行知礼举动的人嘲讽我这小书童‘待长大后定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的,嘲讽墨香不似跟随的名士一般举止不羁,反而行为如此刻意,道其一瞧便是个木讷不甚灵光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叹了一声之后,才语气复杂的继续说道,“却不知我幼时也是如墨香这般的,既要做名士,自是要先学会知礼而后再学不羁的。连礼都不懂,又谈何不羁?” 外人看那名士潇洒不羁只觉对方这一举一动做出来恁地洒脱,却不知这所谓的洒脱亦是要拿捏一个’度‘字的,若是不先将那所谓的’礼‘吃透彻底深入骨髓了,又如何掌握的好这洒脱的’度‘? 且礼字之外,所谓的潇洒名士亦同样是手头有拿得出手的真本事的。 “昔诗仙李白被人称之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长安城里,学着做了几首诗词,而后效仿其在酒坊过夜的不少。外人路过时所见却皆是以一句’酒鬼‘称呼了事的。”虞祭酒对面前的林斐说道,“却不知酒鬼随处可见,诗仙却是千古难得一遇。那斗酒百篇的诗作又岂是随意粗浅的学着做的几首诗词能比拟的?” “前些年,曾有人效仿诗仙,醉酒后在长安城朱雀门上刻诗,结果险些吃了官司。家人好不容易使了大力气将他保出来,他还不满着念叨’众人皆醉我独醒‘,话语间的意思忿忿至极,”虞祭酒说道,“且不管那长安城朱雀门的守卫不是吃干饭的,便看他那刻的自作的诗,有几人记得?倒是诗仙那句,都过去多少年了,换了朝代了,虞某却是依旧记得。”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林斐接话道。 “就是这句!”虞祭酒虽此时是坐在大理寺的公厨里,而不是他国子监的书房之中,却还是忍不住拍着面前的食案,连连点头,说道,“那首诗的前两句亦是颇为有名。”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林斐看着面前的虞祭酒又接话道。 虞祭酒听的连连点头,以手拍打着面前的食案,激动道:“便是这两句!虞某觉得这两句实在是妙极了,一想至你先前曾说过的子清、子正二人出身背景之事无法更改,不当纠结于这等无法更改之事,岂不正应了那一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至于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知烦忧,又何须理会这些’乱我心者‘呢?”虞祭酒拍着食案,哼道,“这等’乱我心者‘不过是些张嘴没有成本的虚伪大善人罢了!” 恭敬的退至公厨门口的墨香听着公厨里传来的虞祭酒拍打食案的声音,忍不住担心的往里看去,看虞祭酒对着林斐如此激动的模样,忍不住惊讶道:“先生今日不曾吃酒啊!”对上一旁朝自己望来的温明棠,他解释道,“夫人曾说了不准先生在国子监里吃酒的,说是免得吃酒误了事。” 看着小书童一脸担忧的样子,温明棠忍不住笑了,她摇头道:“你家先生不曾吃酒,只是一样的诗,读出了百样的解,有感而发,难免激动罢了!”说到这里,她看向那厢正平静的看着虞祭酒发了好大一通感慨的林斐。 待得虞祭酒这一通感慨在小书童墨香的担忧中尽数抒发出来之后,林斐这才开口了:“林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祭酒帮忙。” 第五百一十五章 红薯年糕(三) 这话一出,正拍打食案的虞祭酒便下意识往后一仰,抬头看向面前突然出声的林斐:“你这一句倒是俗了!” 看着身形从向自己靠近改为后仰的虞祭酒,林斐心知这般由近及远的可不止他与虞祭酒二人身形间的距离,还有方才那一番谈话正兴时那片刻的引为知己的心间的距离。 不过既在其位,自要谋其事。国子监祭酒教书育人知晓世事,却并不定要跳入那世俗红尘的染缸之中的,而他与长安府尹这等人却是终究难以免俗的。 名士这种事不适合他林斐,也不适合长安府尹。 “林某办的就是俗事,自是免不了落入俗套的。”林斐看着面前重新打量与审视起自己来的虞祭酒说道,“这刘家村的事细究起来,那姓童的身上烂账不少,既是出手了,那自是当尽可能的,将所有能治的病症都治了。若是得过且过,小病不治,将来也不知会酿成什么样的祸患来。” “医者对病症不管,死的是一个病患。每每发生这等事,那病患的亲人家眷皆是要抬着棺材闹上医馆的,可见人命这种事马虎不得。”林斐说道,“一条人命尚且不能马虎,更遑论为官者要治理的‘病症’若是出了问题,造成的后果便往往不是一两条人命的事了。” 虽不理俗事,可虞祭酒显然也是知事的。不止他是知事,那些与他交好的所谓名士,亦不是众人心中以为的那等不食人间烟火之辈。 就似想要洒脱不羁,便须先学会知礼,想要真正的不理俗事,也是要先学会明晓俗事的。 这一点,自虞祭酒方才同温明棠的那一番交谈中亦看得出来。 既看懂了虞祭酒,林斐自是开口提了这个不情之请。 虞祭酒闻言只略略一愣,也不消片刻,便回过神来,看向林斐,问道:“你能寻我,且我还帮的上忙的地方……莫不是与那童姓乡绅每每都能及时收到的时疫消息之事有关?” 林斐点头,道:“正是此事。” “先帝在时那便是一笔糊涂账,似这等时疫之事从信使入京被安置在驿馆开始,一路兜兜转转的往上要经过多少衙门?又有多少官员会牵扯其中?”虞祭酒思忖了片刻之后,看向林斐,“恕我直言,便是我愿帮忙打听一二,且不说你我终究不涉朝堂这些事,便是涉及其中,兜兜转转数个衙门牵扯在内,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查起。” 先帝在时朝堂之上的那些事,就似一团繁杂混乱的线团一般,便是内行人也未必能一眼看清其中关键,更遑论他这个外行人?虞祭酒坦言:“我自忖怕是有心无力的。”说到这里,看向面前面色未变,依旧如常的林斐,思及先时他出言时的清明,又觉得他不会提出这等强人所难,根本办不到之事,于是想了想,便又说道,“或者你且指条明路,虞某力所能及时,自是愿意出面帮这个么的。” “祭酒说的不错,这上奏时疫之事牵扯的衙门实在太多了!各个衙门之间又藕断丝连,刘家村这点芝麻大小的事放到朝堂之上怕是连水花都溅不起来,自是不适用‘快刀斩乱麻’这等手腕的。”林斐说道,“既然不能快刀斩乱麻,便只能换个办法了。” “虽每回时疫,因着涉及的地方,以及各地方官员所牵扯与对应的朝堂势力都不同,自是放到每一次时疫本身,一件一件细查下去的话,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了。”林斐说道,“可那童姓乡绅有趣便有趣在那大小七十六场时疫中场场不落。这场场不落,无一遗漏,便显然不是那朝堂各自对应的地方势力所能掌控的了。” 这话虽涉及朝堂,可因其理并不深,算得浅显的,虞祭酒自是明白的。就似某几年的科考主考官是江南地方豪族出身,那几年科考入仕的子弟但凡为官的皆参与过这主考官的府宴,哪怕有些科考子弟后来外放出京了,也年年过年时皆有年礼自地方寄来,算得这主考官的门生来。这些门生所在之地若是发生时疫,派出的信使来京往往是才下榻驿馆,便会立即前去主考官府上提前告知时疫之事,这主考官因此会在这些门生所在地发生的时疫之事上插手也不奇怪了。 除却科考的,还有出身同乡宗族的,甚至娶的妻族,亲人连襟之间有关的,皆有可能各自抱团成一方权势,甚至同一个官员身上所牵扯的权势往往还不止一方。是以这等关系自是纷乱如乱麻一般,让人难以分清。 “乱麻分不清就不用管了,”林斐说道,“只看那一头一尾便好了。” 这姓童的乡绅虽玩弄人性极为厉害,可到底还是有弱点的。 …… 这弱点让同林斐商议了一番之后,离开大理寺的长安府尹颇为感慨,回去的路上因着一直在想他同林斐方才所谈之事,便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这沉默不语的表情落在身边人的眼里便有些不安了。待回到长安府衙,长安府尹径自走入书房之后,几个差役立时推了推那日常最是得宠的小吏,示意他赶紧进去听听府尹大人的口风。这刘家村的事若是大人不想查了,他们便寻个借口从那刘家村撤了。左右这告官的刘老汉夫妇瞧那样子也不似是真心想要求公道之人,而是纯粹只想拿钱了事的。 在他们这些长安府衙中办事的人看来,最贵的可不是那等贪滥之徒想要的百两、千两甚至万两的银钱,而恰恰是那等不贪之人想要的“公道”二字。 “府衙的公堂之上什么最贵?”这是他们日常下值,与同僚喝酒时常唏嘘谈论的话题。 “公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府衙的公堂本就是主持公道的地方。按说每一件上到公堂之上的事,随着堂上的长安府尹手头那块醒木“??”的一声一敲,案子了结,当都是堂下的告官之人得了公道之后才离开的。 每个寻常百姓以及他们进府衙的前几年都是这么以为的。 可到后来,在衙门里呆的时间久了,才发现哪怕是在公堂之上,公道二字也是最为珍贵与最为不易求得的。 这也是先时看到陆夫人那年岁,撑着一副被蛊毒蚕食多年的身体,到府衙求公道时,衙门上下众人心境皆如此复杂的缘由了。 这世间事皆是好说不好做的,外人一句“青天大老爷!”真正做到有多难,他们自是深有体会。 公道难求,不止在于被告官之人会寻出各种各样的由头来狡辩以及借用律法的漏洞来推脱,也不止在于被告官之人会寻出各种门路的可以压制那公堂之上审理案子的官员的权贵来插手此事;这两者只要不是那等天真到不曾接触过世事的,都知晓会有这等阻力,算得明面上的阻力。 可明面之上,实则还有暗地里的阻力。那告官之人即便是在堂下下跪之时哭哭嚷嚷的求公道,案子审到一半,却突然撤状了的,也多不胜数。 十两、百两买不到告官之人的“公道”,那“千两”、“万两”呢?便是告官之人不求银钱,他的家里人呢?父母呢?妻儿呢?有这些钱,足可一世衣食无忧了。至于怕被外人说道……这种事又怎会被外人知道呢? 只要外人、朋友、四邻街坊不知道他们收了银钱,那他们便还是众人眼中那个求“公道”之人。至于这次撤状,只是因为证据不足等等原因,待得下次证据确凿了,他们还会来衙门“求公道”的。至于什么时候证据确凿了……这世间诸事繁杂,过个一年两年的,很多人便逐渐淡忘了,事情也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了结了。 似这等靠“时间”的遗忘来解决事情的可不比那等放到公堂之上解决掉的事情少。 有些人虽是收了钱,可还要寻个由头遮一遮,这刘老汉夫妇的心思却是连遮都不用遮了。 同样,心思不用遮的还有那来告官的陆夫人。一开口,就在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些权贵之间的事尽数抖落了出来,如此不留余地的做法,一看便知是直接断绝了自己的退路。 若非如此,那被告官的兴康郡王府早花钱买下这公道了。 这陆夫人的公道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刘老汉夫妇的公道要买却是容易得很,不止能买,中间还能讨价还价一番,压出个最低价来。 这也是长安府衙这些差役们的想法,那厢乡绅把刘老汉夫妇的公道买了,他们便能自刘家村撤了。 左右都是要撤的,衙门里的人也没有这么闲,自是懒得白费那工夫。 看着眼前推了推他,示意他过去探口风的同僚们。小吏叹了口气:这事若放到平日里,他定是与这些同僚的心思是一样的。可今日,看着自家大人这般一路沉默不语,又思及大人与那位大理寺的林少卿谈完话出来之后的反应,小吏心道这回同僚们所求怕是要落空了。 这刘家村的事,一时半会儿可撤不了。 只是虽然知晓同僚们想撤出刘家村的愿望要落空了,可面对同僚,小吏还是没有立时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点头说道:“我进去打听打听!”说着便快步向长安府尹此时所在的书房走去。 在同僚眼里,他只是嘴甜、勤快些罢了,因着家里祖上一直在衙门里做事,自是同大人比寻常人走的更近一些。既如此,他便也当表现的只是嘴甜、勤快些,而暂时莫要表现出什么见解比旁人更高一些的举动来,惹的同僚们不悦。 至于大人日常夸赞自己的“机灵”,鼓励自己亦试着读些书,试着科考什么的便不与同僚说了。 若是科考能考上,同僚们自会知晓,若是不能考上,却提前说了,往后考不上亦不过是涂添笑料罢了。 在大人身旁跟了这么多年,他亦学了不少呢! 同僚之间,若是哪个走了狗屎运娶了个有些银钱的夫人,都少不得背后被人嘀咕“运气真好,吃得一手好软饭”云云的,语气之中满是羡慕。这等羡慕往往再往前一步便是嫉妒了。告到衙门里的案子,因嫉妒不平而酿出的祸事还少么? 所以事情未做之前还是莫说了!待哪日当真科考考上了,且不说有了这名正言顺的身份之后,算得正经“官身”了,自是比起原先跃了一阶,同僚也不敢道出什么诽议之语来了。便说这得“官身”的途径也并非什么捷径,而是正儿八经考上的。科考这一事又没有什么门槛,那些书随便哪个书斋里都能买到,他能科考,旁人自也能。若真有那一日,面对同僚的恭贺,他也好拿一句“大家都可尝试,左右素日里闲着也是闲着”的话共勉,少却不少言语纷争,也能减少同僚“不平”引来的祸事。 思绪晃了一圈,小吏走至书房门前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得里头自家大人一声“进来”之后,这才推门进入,而后便转身朝正打探着这边情况的同僚点了点头,见同僚亦朝自己点了点头回应之后,这才关上了房门。 大人谈话时有关门的习惯,他这举动自是没有错。只是关门时也是要跟同僚打声招呼的,免得招来同僚的挑剔与指责。 这一番举动落在长安府尹的眼里,长安府尹只掀了掀眼皮,顺口夸了句:“你如此谦逊,倒是免了不少口舌之争。” 做了这么多年父母官,自是经历的事不少。不止那地主乡绅与村民的事见的多了,似衙门这一亩三分地里,同僚之间互相使绊子,背后议论,最后因着底下人的嫉妒相争,办事推诿而险些引出祸事的事也是经历过的。 小小的衙门里,需要注意的事多得很,顾头不顾尾往往会酿出祸事来。有只顾着在他这里认真做事,却忽视了同僚之间的关系而被挤兑,由此在需要差役办事时,遇到差役推诿,结果衙门的官兵晚到一步,让犯人跑了的;亦有只顾着与同僚处理好关系,顾忌同僚的感受,却把他这里的事办砸的。 眼前这小吏却是不止做事机灵,同僚之间的事亦处理的好,自是令他满意的。这两点听起来虽不难,可真正做好的,却甚为少见。 得了长安府尹的夸赞,小吏不好意思的挠头道了句“应当的,免得惹来麻烦”之后这才将同僚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大人,刘家村那里……要不要撤?” “你说呢?”长安府尹掀了掀眼皮,自是知晓问话的小吏是明白自己的意思的,而后摆了摆手。 小吏见状松了口气,立时说道:“看来这事也就我等瞧起来有些难,大人却是已有对策了。” “马屁精!”长安府尹闻言笑骂了一句,而后才收了笑,说道,“不是我有了对策,而是那位姓林的昔日神童有对策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红薯年糕(四) “世人能逃脱一个‘贪’字的极少,更遑论这些时常为人在背后诟病的地主乡绅了!”长安府尹还记得林斐当时的话,“比起这些只图利的地主乡绅来,姓童的不只要利,还要名,自是更贪的。” “林少卿你还少说了一点,他还不想出钱,只想空手套个名利双收!”彼时的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顺口道了一句,“还真真是什么好处都想占了,这世间哪来的这等道理?” “大人说的不错,姓童的乡绅远比常人更贪便在于‘什么好处都想占了’这一点之上。”林斐对长安府尹说道,“但凡入了他眼的,从他眼前走过的,就莫想留下一点半点了。” “世人背后骂那等奸商常说其‘雁过拔毛’的,这姓童的怕是更甚一筹,‘雁过只剩毛’了,只要有办法,便能把大雁扣了!”林斐说道。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拍着林斐面前那张案几,气道:“他还当真敢只给本府留几根毛不成?” “那还是顾虑刘家村这笔生意要继续做下去的情况了,”林斐瞥了眼气急败坏的长安府尹,凉凉的说道,“若是不消顾虑刘家村是笔长线的买卖,只想收了钱便走,且还无人能够制约他的话,怕是那几根毛都不会给大人留下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只气的连着拍了好几下案几,而后便开始直翻白眼,连着叹了数声“好好好!”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尺度’二字至关重要。”林斐说道,“这般将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但凡可以吃的,通通都吃干抹净的举动,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可便是那吃相实在难看,引人非议,他若是不管,也不能拿他如何。”长安府尹此时已然冷静下来了,看着自己拍案几拍红的手掌,没好气的摇头道:“只要不管,又能拿他如何?” “不能如何。”林斐说道,“就似那‘孝道’二字的大道理只能桎梏那等性情中人以及顾虑世俗成见之人一般。对于不理会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便是你我当着他的面戳穿他的心思,他闭眼全当听不明白,以一句‘大人多虑了,小民并未想这么多’搪塞过去,对这等装傻充愣的行径,‘指责’二字并不算得什么好办法。”林斐说道。 “是啊!”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接话道,“所以本府说过,刘家村之事即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弄过去,本府只负责求仁得仁,解决刘老汉夫妇二人所求的银钱问题,也少不得要借用头顶乌纱帽的势,更遑论旁的了。” “于大理寺而言,只要那两个新嫁娘的死不是她二人自己想不开自尽的,只要是人命官司,便能深挖。”林斐说道,“从刘家村上下人人‘装瞎’的现状以及那两个新嫁娘下葬之仓促中,我有预感,这一桩人命案,同以往那等难寻线索的人命案相比,其取人性命的直接手段当是不高明的,甚至可说是粗糙的。” “这话都不用你这专司人命案的大理寺卿来说,明眼人一看便知。”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现在寻个由头去将那两个新嫁娘的尸首挖出来,指不定还能找到这二人是死于‘他杀’的直接证据来。比起那等手法藏的极深的人命案,这里的人命案坏就坏在‘人’这一字上。” 林斐点头,虽说长安府衙并非是那等直接管理人命案的衙门,可这等人命案子也不是没有接触过的,是以于这等事上,长安府尹自不是两眼一抹黑的,且因着经手的案子以及事情多了,甚至可说是颇有几分经验的。 “便是从新娘的尸首上寻出‘他杀’的证据了,这‘物证’齐了,‘人证’又要如何来寻?”长安府尹摇头道,“这刘家村上下人人皆是‘假瞎子’、‘装糊涂’,在这等地方寻个靠谱的,不会被钱收买的人证简直难于登天!” “所以这个案子同旁的案子不同,旁的案子可从案子本身直接下手开始查,这个案子却是治案先需‘治人’。”林斐说道,“办案子少不得搜寻各式各样的线索,‘物证’是死的,不会说谎,‘人’便不一定了。既是活的,便有自己的考量。这刘家村村民身上又藏着诸多秘密,生计问题也好,那狐仙身上每年一层不知哪里来的金衣也罢,种种皆是大秘密。甚至那金衣来历若是不妥当,触碰了律法,那这些村民本身便是’犯人‘。大荣律法,那等身上涉案的’凶犯‘所言除非证据确凿,一般而言不能随意采信是有道理的。更何况事情就发生在刘家村这一亩三分地之上,这刘家村里的种种事若是全村村民皆揣着明白装糊涂,人人皆参与其中的话。那比起寻常的’凶犯‘,这些人甚至皆有可能是死去的新嫁娘这桩人命官司的直接或者间接的’嫌犯‘,如此……这些村民口中所说的事情可不定是真的了,便是真的亦是无法采纳的。” “难怪你如此盯着刘家村这乡绅,想要想解决刘家村的病根了。”长安府尹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不将刘家村里藏着的这些秘密尽数翻出来,将可能直接牵涉其中之人办了,将这病根刨了的话,这新嫁娘之死的案子,你大理寺根本无法开始着手彻查。” “大人说的是。”林斐说着,看向长安府尹,说道,“这案子就在眼前,可林某却查不得,自是要先寻治这’地方病‘的大人来解决这’地方病‘了。” “林少卿真真是好一手厉害的盘算,先时说的那般打动本官,却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办你自己的案子。”长安府尹彼时说着,一口猛地将那茶盏中的牛乳茶尽数灌入口中,仿佛多吃他大理寺衙门几口吃食,便能讨回几分被摆了一道而丢掉的面子一般,他哼道,“你自己道那乡绅借鸡生蛋的本事高妙,如今自己想办案,不也好说歹说的将本府架在这里,劝说本府来治这刘家村的’地方病‘了?” “比起那乡绅,林某自忖自己还是不同的。”林斐看着再次迟疑起来的长安府尹,笑着说道,“林某早知说实话会令大人再次变的’圆滑‘起来,却还是选择了说实话,是因为林某从不骗人,也不隐瞒大人,更不会如那乡绅一般打着各种各样的幌子来借大人生蛋。” “大人觉得林某的话打动了你,不过是因为林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了大人而已。”林斐说道。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道:“说实话,这刘家村之事还是不好办!”他道,“如今刘家村这事就如同去那赌场里,开口劝那些赌桌上的赌徒’莫要赌了,赌博害人害己‘,你觉得有用处么?” “若是当真有用处的话,那些赌场东家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如官府所言的那般,在赌场里写上’小赌怡情,大赌需谨慎’这些字,依官府所求办事了。”长安府尹说道,“便是他们知道这些话写在赌场里也没用,这才老实的写了,对外还能道自己是个老实按照官府所言办事的良民呢!” “若这些话当真有用,这些赌场东家又怎...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挑眉,方才有一瞬他又‘圆滑世故’了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林斐未将事情挑明。这倒不是猜不到林斐是个不提‘强人所难’要求之人,只是往昔打交道时,遇到过的那等‘张口就来’,将最难的事,最大的麻烦推给旁人,用大道理将他架在高处,逼得他四处奔波想办法解决的人着实不少。 那等真正带着‘办法’来‘寻人办事’的,真真践行‘合作’二字来寻他的,却是极其少见的。 既打消了长安府尹的顾虑,又坚定了长安府尹这一回也要当那青天大老爷的信心,令他从‘圆滑’中再次跳脱出来,自是因为林斐给出的解法可行的缘故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恰似那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林斐说道,“那乡绅……”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打断了,他斜了林斐一眼,说道:“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府算是领教到了。你如今真真是三口不离一个‘吃’字,‘吃相’才走,‘豆腐’又来了。” 林斐闻言只笑了两声,也知长安府尹只是随口一句抱怨,遂继续说道:“这乡绅的弱点如此明显,早已深入骨髓了。那大雁经过直接将大雁扣了的贪念自也不止在刘家村村民的身上。刘家村村民被他克的死死的,林某便一直在想什么人能将他克的死死的。” “或许正是林少卿你这等人。”长安府尹说道,“本府是同那乡绅打过照面且看过他那账本,查过他那底细之后,今日才同你一道去的刘家村。你却是两眼一抹黑,对那乡绅的底细一知半解的跟着本府过去的。可在那刘家村一亩三分地上待了前后还不到两个时辰,本府瞧着你这一双眼却是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透了。” “大人高看林某了!”林斐闻言,说道,“不过他身上或许沾了案子,林某与大人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一地府尹,一方是官,一方则有可能是‘贼’,自是算得克星;不过我想说的相克却不是指的你我!” 不是他们,那又是谁? 长安府尹蹙起了眉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林斐再次说了起来。 “我便说他这弱点实在是太明显了,七十六次时疫,次次不落,实在是太贪了!”林斐说道。 这话两人已不止说过一次了,可这一次,再次自林斐口中听来时,长安府尹却是心头猛地一震,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头看向林斐。 “每回时疫,中间经手的官员或许皆有不同,就似那一团乱麻一般令人看的眼花缭乱,难以分清。”林斐说道,“可那一头一尾却是从来不会变的。” “我若是这姓童的,要做到每一次时疫经过都能准确的吃到嘴里,不漏半块肉在外头,掐住那头尾便够了。”林斐笑着抬头,反问长安府尹,“大人,你说那时疫的头和尾又是什么?” 第五百一十七章 红薯年糕(五) 时疫最开始的原因自是纷乱的。有时是一地水源受了污染,有时是当地养的家禽家畜生了病,各种由头都有,这些皆是人力所难预测到的,自不是林斐口中的‘头’。爆发时疫的地方也是散乱分布在大荣各地,这地方以及涉及的地方官员亦不是林斐口中的‘头’。 如此……答案便很明显了。 各地信使入京之后需下榻的驿站驿馆算是头,到了驿站驿馆之后又各自遍寻朝中熟悉的‘大人’们提前告知此事,这也是每回时疫之中的不同之处,而后便是各部衙门的推诿,这些也都不可控。所以,再之后,要寻到可控之处便是信使带着太医署派出的治理时疫的太医们离京的时候了。 被林斐点破之后,长安府尹只在心里走了一遍每回时疫上奏的流程,便明白过来了,他道:“所以只查驿站、驿馆与太医署两地便够了?” 林斐点头,说道:“太医署去岁刚退下来的太医令黄老太医同虞祭酒交情不浅,他执掌太医署四十年,这四十年刚好便能将乡绅赚这七十六场时疫财的年限囊括其中,自是寻他没有错了。至于驿站、驿馆什么的,大人是长安城的父母官,以大人如今掌管京师地界的安宁,不曾闹出过什么大事来看,这驿站、驿馆里的事,大人亲自出面当是能查的一清二楚的。” 驿站、驿馆因着就在长安地界之上,属他辖内,他自是清楚怎么查的,是以驿站驿馆这件事长安府尹没有推辞,却对林斐要请虞祭酒帮忙之事有些犹豫:“国子监那位便是知世事又能知多少?你我皆知嘴皮子上下一碰同真正办起事来是两回事。” “便是他似那黄侍郎家的三闺女一般好打抱不平,热心肠的肯出面办事了,又要用什么办法来办事?”长安府尹摇头,说道,“似黄三小姐那般想办法将那原配、外室一锅端了,捅的人尽皆知,靠周围人的嘴皮子唾沫来淹死那没良心的奸夫同外室么?” “也就那奸夫还要顾虑名声!毕竟身在仕途,这等‘声名不好’的事会影响自身前程,这才不得已当着众人的面下跪求那原配原谅,又当众表示永远不会认那外室与那一双外室子女,才将事情揭过去了。”长安府尹捋了捋须,没好气的说道,“这事当时倒是引来不少原配正室以及正经嫡出公子小姐们的拍手称快,百姓也喜欢看这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桥段,这才夸那黄三小姐干得好,‘狭义心肠’云云的。事后不久,那奸夫同原配又手挽着手在人前演了几回‘冰释前嫌’、‘破镜重圆’、‘浪子回头’的戏码,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林斐看着面前发牢骚的长安府尹,听他说着这些长安城里的事。能将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事情说的这般细,可见对自家地界上的发生的事,长安府尹不曾马虎过,那面上的世故圆滑背后,长安府尹是颇为尽责的,否则也不能说起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来如数家珍了。 “那等嘴碎的,看不得黄家闺女插手这等事的,便不说了。左右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看不惯事情闹出来的多的是,”长安府尹说道,“有的是同那奸夫、原配沾亲带故的亲戚,嫌闹出来名声不好听的,有那本身便是外室子女又或者庶子庶女出身的,还有那涉及各方利益,看不惯黄家闺女这般跳脱,嫌她没规矩的,多的是!” 林斐安静的听着长安府尹逐渐拉远了二人谈话的话题,说着这些废话,伸手倒了杯牛乳茶递了过去。 长安府尹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灌了一口,又道:“这事情……啧啧啧,当真办得好么?那外室子女确实是不能记回族谱了,毕竟那奸夫还在官场,自不能明着自打嘴巴。可那吃穿用度不见少,甚至因着不能入族谱,奸夫觉得委屈了外室,日常补贴的银钱还更多了。” 林斐听到这里,唇角翘了翘,有些忍俊不禁:连这等‘奸夫补贴外室银钱’的事都知道,可见长安府尹在城里的探子不少。 “那原配同奸夫面上瞧着倒是‘恩爱如初’了,可两人的手挽手一到人后便各管各的了,明显只是凑合着过罢了,这也叫将事情办好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连连摇头,却又道,“不过这也怪不了黄家闺女,她又不是管这个的,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再者,这原配也同那刘家村村民一样,只求个面上好看而已。至于那奸夫的心,自他寻外室开始,这恩爱早没有了。会浪子回头也不过是顾虑自身前途罢了。诺,似黄家闺女这办法一看就是外行人用的,换了本府,可不会这么干。” 那厢的林斐并未立时将长安府尹扯远的话题拉回来,而是饶有兴致的继续问了下去:“黄三小姐做这件事时还未及笈,只能算个热心肠的半大孩子罢了,自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看多了黄侍郎夫妇的恩爱,将夫妇感情想的简单,只以为夫妇二字便是将两个人拉一块而已,自是不可能比得上府尹大人的阅历与手腕的。也不知若是府尹大人来做这件事的话,会如何?” “管得住人也未必管得住心,大牢能锁住的也只能是个躯壳罢了。”长安府尹闻言,随口接话道,“既知晓管不住心,且从那原配事后同奸夫在人前演恩爱的样子来看,当是明白这些的,如此……事情便好解决了。” “管心的事且放至最后来管,先管那人。”长安府尹掀了掀眼皮,随口说道,“那奸夫既肯舍得一张脸面当众下跪认错,可见是知晓前途二字于他有多重要的。” “他是借原配家的势起家的,若不是后来仕途发展的不错,又怎敢松懈下来,养个外室当解语花?”长安府尹哼了一声,说道,“饱暖思淫欲!自是饱暖之后才有工夫寻解语花。诶,对了!本府还真是越发觉得你那温小娘子的那句‘人不吃饭会死’的废话还当真是真理。他若不是饭吃太饱了,撑着没事干了,又哪来的闲工夫养那解语花?” 听长安府尹又提到了那句“人不吃饭会死”,林斐再次点头,轻哂:“林某亦是这么觉得的。” “事情掰开揉碎了自也不复杂了,前途是他能同原配家叫嚣的根本,这一点不管是原配,还是那奸夫都是清楚的。”长安府尹“哼”了一声,说道,“我若是原配以及原配家里做主的,也不要多做旁的事,毕竟有些事多说多错,只消将这事透露给同那奸夫争位子的对手便成!” “那原配家里本是官宦之族,有祖上的基业打底,这些年的仕途走的却是还比不上这奸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长安府尹说着再次抿了口杯中的牛乳茶,品着那牛乳茶中那股不容忽视的酒味,“咦”了一声,道,“这一壶牛乳茶比起上一壶怎的多了些酒味?” “加了甜酒酿。”林斐闻言说道。 “那难怪有些醉人了!”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吃了酒,也怪不得本府比平日里的话多了不少了。” 这话听的林斐只轻笑了两声:这么一勺调味的甜酒酿又能怎么醉人?这位在宴... “不过即便不看双方‘体面’,那奸夫不肯提携原配家里子弟也是有原因的。”林斐转着手里喝空的牛乳茶杯,说道,“他能从唯唯诺诺借妻族起家的寻常小吏,做到后来同原配家里叫嚣的‘大人’,说到底仰仗的便是自身官阶高过了那原配家中子弟而已。人说官大一阶压死人,这奸夫官大一阶能叫他在岳丈家抬起头来做人,自是不能让岳丈家里的权势越过自己的。若是岳丈家里得势了,他岂不是又要过回原先那在家中唯唯诺诺的日子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连连点头,应和道:“就是如此!所以原配家里那一番瞻前顾后的反应实则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的!那奸夫的前途得势不止不会照顾原配家里,反而打压那原配家里最狠的便是他!所以瞎犹豫什么呢?左右他这位子有了还不如没有呢!”长安府尹拍了拍案几,说道,“再者,养外室的事是事实,能抓个人赃俱获的那等!又不是胡说八道!” 林斐点头,面前的长安府尹见状忽地凑上前来,小声对他道:“那黄家闺女到底是孩子家家的,不懂事。不过那又不关她的事,且年岁还小,自是不打紧。倒是那原配家里几个做主的这事办的真真是叫本府看了直摇头。” 听到这里,林斐立时猜到了长安府尹说这话的用意,反问长安府尹:“怎的?这一出捉奸大戏里还有不曾对外透露的隐情不成?” 听林斐又一次开口“问”到了点子上,长安府尹畅快的以手掌拍了拍案几,点头道:“可不是么?你道那奸夫养的解语花外室是什么出身?” 一听这话,林斐恍然明白过来:“那奸夫其实是可以被人以‘狎妓’二字做文章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连连点头,朝林斐竖起了大拇指,夸赞道:“本府便知,年纪轻轻便能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又怎么可能是只会读书和查案的呆子?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实话同你说吧!那解语花其实是底下人孝敬给那奸夫的‘瘦马’!” 两人短短几句对话,实则已绕了好几个弯了。 大荣律法之中其实是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狎妓’的,只是这一条早在多年的编纂修订中,被前朝不知哪一朝的修律官员“遗漏”了,以至于除了最开始的那几版大荣律法之外,后头每一朝重新修订编纂的大荣律法中都将这一条‘遗忘’了。 可“遗忘‘二字是有讲究的,虽然没写进去,却并不代表这一条废除了,有需要的话,也只是朝堂上一次朝会,重新加进去便成。 大抵“饱暖思淫欲”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多数人当前途越走越好,走至巅峰时便不会再克制自己的欲望了。正是那立于巅峰之上的人不克制,似这等明文规定的条律才会被“刻意忽视”。 毕竟,这般“刻意忽视”,不曾记上律法的明文规定便留下了可钻的空子,若是有朝一日当真被政敌以这条“私德”之事所威胁的话,还能以看到的是最新版修订的律法,不知这一条搪塞过去,将错处推到底下修律官员的头上。 不过既是空子了,那便人人皆可钻,狡辩之人可以钻,那做文章的政敌亦可以,端看两方手段了。 不过一方是攻,一方是守。政敌攻击奸夫私德有亏,若是事情办成了,便能取而代之,若是不成,作为攻讦的一方只要自己没触犯这一条罪责,亦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所以于政敌而言,攻讦之事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必会去做的;而另一方奸夫,若是败了轻则官阶遭贬,重则丢官贬为庶人;便是胜了也只是还在原位上呆着而已。算是个胜了没甚好处,败了则可能多年经营赔的一场空的赔本买卖。 所以,这一番弯子绕下来,这件事于长安府尹看来是稳赚不赔的,才会对原配家中这般瞻前顾后的举动连连摇头。 政敌必会出手,又不消原配家里直接出面同那奸夫对上,这般瞻前顾后的顾忌一个打压自家前途之人是犯的什么糊涂呢? 第五百一十八章 红薯年糕(六) “当然,这件事虽于政敌有利,却也不是人家政敌一方的事。”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虽是不消自己直接出面对上那政敌了,可本府若是那原配家中做主的,事情既做了,便干脆做到底。不会再顾忌这点没甚大用的脸面了。” “左右疼妹子,疼女儿这等借口都是现成的,随便用。‘狎妓’的错处触犯了明文规定的律法,这奸夫起家之初借的又是我家权势!借了我家的权势,还想一脚踢开我家?且那奸夫又同外室生了子女!被黄家闺女插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抓了个现行之前,已关起门来说要将那外室子女记入族谱了,”长安府尹一边摇头一边说道,“狎妓的律法加上那得势之后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这两样若是还不能将那奸夫的乌纱帽摘了的话,那便再加上些旁的好了!” 长安府尹手中喝空的牛乳茶杯转的飞快,手指敲着案几说了起来:“这奸夫虽仕途升得快,可这升得快靠的却并非全是实打实的政绩,我一瞧那政绩便虚的很,想来没少‘花钱’打点,如此……手头又能攒下多少银钱?”他道,“可我听闻那外室解语花叫他养的不错,头上有几样珠钗还同原配撞了个一模一样!如此……事情更好办了!” “狎妓的律法加上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还不够的话,看那一模一样的珠钗,便再加上个盗取原配嫁妆的问题!我大荣对女子嫁妆保护的很,若非如此,那陆夫人的铺子也不会经由一甲子还能拿回来了;若是这三样还不够摘了他那乌纱帽的话,便再自那奸夫的银钱问题入手。我一看他那虚的很的政绩便知没少花钱,这等花钱打点之事能不能算得贿赂?其中又牵涉了多少提拔过那奸夫的官员?”长安府尹冷哼,“其实那狎妓的律法加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这两样错的不能再错之处若是都不能将那奸夫扳倒的话,本府都要好奇那政敌是怎么坐到那位子上的了,事情真正办起来时其实根本不用再加上后面的这些事的。” “不过那政敌手腕若是实在太差的话,便将钱的事情继续闹大!那提拔过奸夫的官员们嗅到‘贿赂’、‘牵连’的风声,自会主动解决这个曾经被自己提拔过,如今闹出事来,有可能会牵连到自己的手下的。这等花钱打点的关系双方维系也只看一个‘利’字了,可以是钱财,可以是权势,亦可以是旁的什么‘利’。一旦‘利’字受损……诺,看兴康郡王府出事时,罗山愁的到处想办法,最盼着兴康郡王府一行人早些人头落地的就是他了。这些因‘利’字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定是最迫切想要让他闭嘴的那个。” “若是政敌手腕太差的话,那还有这些提拔过他升迁的官员!便是这些官员之中也有酒囊饭袋,似个傻子一般什么都不动,原地站着等着受牵连;那总有一两个有些手腕的吧!便是这些官员都是酒囊饭袋,那便继续闹,一层一层往上闹,闹到牵连到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中龙凤’们,自会出手解决这件事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自顾自的摇头笑了,他道,“但这种事不会发生,通常狎妓同抛弃糟糠两张牌就足够扳倒那奸夫了。” “当然不会发生!”林斐点头,看向长安府尹,拿起手中的牛乳茶盏同他手里的空茶杯碰了碰,行了个‘酒礼’之后,说道,“若我大荣官员当真有如此多的酒囊饭袋的话,如今的大荣早闹出民变来了,不会是一幅民生和乐之景。所以,只消那两张牌便足够了!”他举杯,说道,“不过大人这一番解法确实是无懈可击,定是能彻底摘了那位的乌纱的!” “乌纱帽一摘,这事就好办了。没有乌纱帽,养不起那外室,那外室自会跑的。”林斐说道,“既是‘瘦马’,伺候的是‘大人’,可不是摘了乌纱帽,还要靠原配接济的庶人。更何况,这些瘦马所谓的’吃苦‘都吃在那练的琴、唱的曲、跳的舞上了,那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这等’吃苦‘事她们是不会做的。更遑论便是那外室不跑,也只能上门来投靠这奸夫了。届时奸夫、外室以及外室子女都靠原配一家过后,自是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长安府尹点头,掀了掀眼皮,品着手中加了酒酿的牛乳茶,又道:“届时便看那原配了,可以将这几个人养在家里拿捏,不过这还要多养几张吃饭的嘴,更遑论离得近了,这几人若是觊觎原配家财,下毒谋害怎么办?将个同自己有过节的人养在身边,真真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了。左右都如此了,其实不如和离了,既不用养那几张吃饭的嘴了,也乐的逍遥自在。之后是独自带着孩子过活,还是再寻个人过日子都成,便看她自己了!” 林斐点头,看向说话的长安府尹,又问:“大人先时曾说过管心这件事放到后头来,若是那原配要求实在太高,还想要回那奸夫的心呢?” “这个么……论理也是有办法的。”长安府尹闻言便笑了,他对林斐挤了挤眼,道,“你知晓的,那童大善人就牢牢抓住了刘家村全村男女老少的心,几十年了,不曾失过手;若是他那儿媳妇位子不出事的话,那于他那亲家而言,这颗心就永远在童大善人身上。不管多大的官,便是陛下亲临,想要将那颗心拉开都没用!谁来都不好使!。” 这话一出,林斐便笑了,他点头对长安府尹道:“我猜也是用这个办法,只是此法做来委实太损阴德了!” “且于寻常人而言,便是手把手的教,也不定能教会,便是教会了多数人还是过不了良心那关的。”长安府尹将手里喝完的牛乳茶杯放回案几之上,轻哂了一声,又道,“若是真的做了,且还成了,那足可见这人似那童大善人一般是个虚伪之人,那本府便要盯着看看那做成之人身上有没有沾官司,好拿其错处再来做笔政绩了!” 一席话听的林斐再次笑了,他道:“若当真做了,那这人便从苦主变成‘嫌犯’了,官若是‘狸奴’,那‘犯人’便是‘耗子’,狸奴捕耗子,天经地义,还是大人高明!” “既要抓贼,自是要比贼更聪明,更有手腕了。”长安府尹摇头叹了一声,唏嘘道,“难怪要读圣贤书,要科考了,办事光凭一腔热血可不成!” 嘀咕了两声之后,他复又看向林斐:“本府这一番应对,你看这奸夫可有应对之法?” 这话才出,便见林斐摇头,斩钉截铁的道了句:“没有。” 这般干脆?长安府尹闻言却是颇为意外,下意识的挑了下眉:”你一点应对之法都没有?不见得吧!” 听着长安府尹诧异问出口的话语,林斐便知他的意思了,他掀起眼皮,看向长安府尹:“大人想要听到的应对之法可是处在那奸夫的立场之上,解决原配家里之事的一番应对之措?” “譬如那解语花要养,却也不逼急了原配家里,同原配家里日常走动,依旧将关系维护的面上一片和谐?”林斐说道,“那这所谓的... “这等越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如提携前程,或者更重要的等着他那一口饭食,吃不到就会饿死的危及自身性命的大事,越是能反复用上好多次。哪怕知晓他在骗自己,也只能继续装作不知情,继续请他’帮忙‘。这’帮忙‘的底线,于被骗的而言,也从一开始的站着’请‘他帮忙到后来的跪着’求‘他帮忙,可以说这理由是能反复用下去的。”林斐说道。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哼”了一声,道:“所以,奸夫若是有你这手腕,也还是有办法将解语花同原配两方都握在手里的了。” “这法子虽说可以用,但一则实在搪塞的太过,不体面,二则,原配家中人虽不大擅这个,但反复一张嘴的空口许诺,指不定哪天被他逼急了便不受这窝囊气了。”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长安府尹,道,“那姓童的就似我方才所言的这般,只一张嘴来回反复许诺,就是不肯露出一点半点的银钱来。似这般只凭一张嘴空口许诺的,便是被骗的再如何的等他那一口救命饭食,日子久了,其实任他再如何的舌烂如莲花,也只表面工夫了。就似那刘老汉夫妇一般,看他面上做派好似对姓童的深信不疑,实则信的只是一个’利‘字。面上还这般敬着姓童的,只是被银钱之事逼着不得不如此而已。” “所以,姓童的其实是在用’攒不下银钱‘这件事逼的刘家村村民持续做着表面工夫而已,”林斐看向长安府尹,说道,“这玩弄人性的枷锁其实只禁锢住了人,并没有真正锁住人的心,被锁之人只是在表演着自己被锁住了心而已。” 第五百一十九章 红薯年糕(七) 长安府尹又灌了一口掺了‘酒意’的牛乳茶,握着牛乳茶杯的手势也从原先的握茶杯改为了捏‘酒盏’,他抬眼看向说话的林斐:“本府倒是明白你说的刘家村这根萝卜实则已被那乡绅吊没了的话了,眼下的刘家村村民面上看着是被那‘乡绅公子夫人’的利益所诱,可这些年一直被那乡绅的空口漂亮话吊着,与其说是被利益所诱,不如说这刘家村村民是被眼下的两难处境逼迫的不得不为而已。” “为利益所引诱与被处境所逼迫到底是不同的。”林斐说道,“这乡绅既然要玩弄人性,便要让刘家村村民发自内心的真心供奉,虽眼下的刘家村村民面上看着是如此的发自真心,可……观那刘老汉夫妇的表现,你我皆知,就连这真心也是演的。” 至于什么才叫真正的管住了心…… 林斐轻哂一声,话题一转,又说起了那画的饼之上:“那漂亮话加各种理由的搪塞半年复半年,我若是他,定是不会反复用的,每种理由都用过一遍,瞧着那子弟已开始动摇,即将不信任自己,只表面工夫了;便会当真给他一点,却不是那张完整的饼,可能是一小块连塞牙缝都勉强的饼碎,又或者他要的是饼,我给他一点加了蜜糖的水,几粒饼上缀的芝麻,几粒花生,几粒瓜子这等事物。” 听着林斐口中画出的饼连那饼上缀着的吃食都说上了,长安府尹忍不住再次瞥了他一眼,道:“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继‘吃相’,‘卤水点豆腐’之后,又开始画那‘饼’了。” “吃的东西日常接触,众人皆容易理解!”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就似家里办了宴席,客人还未来,可家里的孩童却等的嘴馋了。客人未到不能先开席,可孩子又不似大人那般有这么好的耐性,有些大人便会拿筷箸去糖罐里蘸些糖,让孩童尝尝那糖的滋味,鼓励孩童再坚持坚持就有饭吃了。” “好一句再坚持坚持就有饭吃了!”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拍了拍案几,说道,“所有推脱理由都给了一遍之后,便给个不痛不痒的闲职让那原配家中子弟解解馋?” “大人果然是明白人!”林斐闻言,笑着说道,“这给出的闲职便是‘告诉’对方我确实是在给你办事了,你且等等。” “这便厉害了!”长安府尹如捏酒盏一般捏住了手里的牛乳茶杯,抬眼看向林斐,“就拿你那宴席的话来说,便是家里的父母长辈说上千百句‘要懂事’‘要等客人来了再食’的话于那嘴馋的孩童而言,都不如这切切实实入了口,尝到的甜味管用!” “这给闲职还可从那等最闲的,升迁无望的闲职开始给,给了闲职之后再将那所有推脱理由半年复半年的皆用上一遍;如此一番又是三五年,之后再给个闲职,比起原先那等要略好些,就如原先给的是几粒芝麻,眼下给几粒略大些的瓜子,而后又是半年复半年的推脱,三五年一过,从瓜子再改为略大些的花生,之后复又如此,待能吃到一小块连塞牙缝都勉强的饼屑时,约莫十五年光景过去了。”林斐淡淡的说道,“这还只是饼屑,后头还有指甲盖大小的饼,而后那指甲盖大小的饼还可以每几年大上一圈,待给到当初说好的那张完整的饼的一半时,又约莫十五年过去了。” “好一个回回给回应,每次都是‘你是良才’的夸赞外加一番推脱,还每隔个三五年都能有些‘长进’!”长安府尹听的直翻白眼,拍着案几说道,“三十年过去了,那当年的少年子弟若是子嗣丰些的,都能当祖父了,结果才吃了半张饼!” “那能被原配家中挑出请求帮忙提携的子弟必是一族中最厉害的那等,可说是每一代中的翘楚,结果到了当祖父的年纪,才食了半张饼!”长安府尹没好气的说道,“似这等请求提携年轻子弟的最开始的位置必不会高,多是个九品大小的品阶,一张饼是九品大小的品阶,一晃到了当祖父的年纪,才是半个九品大小的品阶……” 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瞥向林斐:“本府刚入仕时便是九品芝麻官,那半个九品……差不多当是我衙门里的老师爷了!” “话说的漂亮,事情又确实是一直在办,结果办了三十年,‘良才’在当祖父的年纪终于被提携成‘师爷’了!”长安府尹拍着案几连道“好好好!” “这世间事,‘岁月’二字是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的!”林斐掀了掀眼皮,说道,“这般一直‘拖’,瞧着只是搪塞,可这一拖,将少年拖成白头翁,拖走的可不止是时间,也不止是年岁,更是前途与少年时的’一腔热血‘,当祖父的年纪方才开始发力的,这世间可谓难能一见。更遑论多数人也只是普通人,这般拖着,等同是直接将原配族中子弟耗走了前途,且还能让那奸夫在原配家中的地位更稳了。届时怕是其不止是在原配家中抬起头来了,且整个原配一家都要仰仗于他了。那解语花的问题还会是问题么?” “莫说一朵解语花了,便是两朵,三朵……十朵都不成问题!”长安府尹说着看向林斐,“到那时那原配一家的情况怕是同如今的刘家村类似了,因为都要仰仗那奸夫赏饭吃了!” “这法子坏便坏在堵了族中子弟旁的可能,将一族所有能仰仗之势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了。虽原配一家是官宦之族,刘家村上下皆是些寻常小民,可届时两方的做法怕是也不会有多大差别!”林斐说道,“刘家村村民被处境所逼迫,演着真心供奉;这奸夫若是当真如此做来,温水煮青蛙一般‘断’了原配一家所有得势的可能的话,这原配一家届时定也是要’演‘着同这好女婿之间的感情和睦的。毕竟仰仗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情势便能逼得他们不得不演了。” “真入了这陷阱,便没有退路了!管他曾是多体面,多清高之人,哪怕被人当着面点破自己被摆了一道,也只能装作听不见,听不懂……岂不正如这刘家村村民一般?”长安府尹说着连连摇头。 “自是如此。”林斐点头,见长安府尹在那里直摇头,没再说这原配与奸夫之事,话题又回到了刘家村之事上,“我方才所言的要给些加了蜜糖的水、几粒芝麻、几粒花生这些,不止是因为那原配家是官宦之族,吃穿不愁,空口许诺个几回便骗不下去了。而是此事既是骗,既能骗到那被骗之人,自是这被骗之人有所求,想要那张画出来的饼而已。” “如刘老汉夫妇就有所求。”林斐说道,“村里觊觎那乡绅公子夫人位置的有,家中有个清秀些,能与刘老汉夫妇闺女在相貌之上比一比的求的便是此。可除此之外呢?虽刘老汉夫妇念叨着全村都在觊觎他闺女的乡绅公子夫人之位,可于这些村民而言,能争上这位子靠的是脸。那些生的不怎么清秀甚至可说丑陋的,虽说也惦记着这位子,却也知晓按相貌排下来,轮到自己闺女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是以光你... 只是这金衣用于获取利益的法子……林斐垂眸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还是摇头道:“所知之事还不够多,暂且不能随意猜测。但这身金衣的来处应当绕不开一个’骗’字!”想到在村祠时所见的被山风吹的摇摇晃晃的金身狐仙,林斐又道,“既是骗的,假的,便总有被风吹倒的那一日!” …… 在府衙的书房里,面对面前这个机灵的小吏,将同林斐商议之事从头至尾回忆了一番的长安府尹叹了口气,忽地低头瞥了眼身上的绯色官袍,笑了:“果然,着这一身红袍的皆非池中之物!” 大荣律法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着红袍,且不是所有三品官员皆能披的,其中种种规矩限制颇为复杂,是以想披上这一身红袍绝非易事。 只是于多数人而言,并不知晓这一身红袍的真正份量。 能读懂他与林斐二人皆配得上这一身红袍的,其眼见必然不凡。 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个办事机灵的小吏,长安府尹忽地来了兴致,指了指自己案几对面的蒲团,道:“坐!” 上峰这般明着要求自己坐下,一副将要指点自己的架势看的小吏激动不已,知道这等机会难得,遂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坐了下来。 待小吏坐下之后,长安府尹便开口将先时自己与林斐关于那原配、奸夫的一番攻守应对之事对着面前的小吏说了起来。 …… 那厢的大理寺公厨里,林斐亦是做了同长安府尹相同的事,不过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吏,而是将外头的温明棠、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一同叫了进来,连带着面前的虞祭酒,说起了他同长安府尹所说的关于原配与奸夫的那一番攻守应对之事。 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听的似懂非懂,只觉两人‘厉害’,虞祭酒同温明棠却是将事情完全听懂了。 待林斐说罢之后,虞祭酒冷哼了一声,先道了句:“我便知长安府那位不是省油的灯!”之后便看向林斐,问出了先时他同长安府尹没有答完的那个问题,“你既已给出了一番那奸夫的应对之法,又为何在说出那一番应对之法前那般肯定的说‘没有应对之法’?” 第五百二十章 红薯年糕(八) 这问题不止虞祭酒不解,一旁的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皆十分不解。 小书童墨香甚至还挠了挠后脑勺,认真的问道:“可是大人们相谈正酣,谈到后头忘了?” 这“忘了”二字一出,温明棠便忍不住笑了:她不知长安府尹的记性如何,不过听长安府尹将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说的如此事无巨细,信手拈来,且又是科考入仕的子弟,想来这记性是不差的。毕竟科考入仕要背读的书可不少。更何况即便是长安府尹忘了,一旁还有一位‘过目不忘’的大理寺少卿在,又怎么可能忘了? 两人皆不再提及,无外乎不需要了而已。 因为这两人皆已自那一番攻守应对的相谈中看懂了对方是何等成色之人,知晓这个问题不用再问了。 林斐看了眼小书童墨香,摇了摇头,目光复又转向一旁轻笑的温明棠。 虞祭酒本是问的林斐,目光自是落在林斐身上的,此时见他看向温明棠,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向温明棠看了过去。见女孩子抿唇含笑,便知这答案女孩子大抵是懂了,遂也笑了,看向温明棠道:“你这丫头且来说说,为虞某解惑。” 温明棠闻言,便道:“那以无情岁月为辅,一个拖字诀生生耗断一族前程的法子且不看有多阴损,便看自这法子开始施展到最后收获,前后至少历经三十余年。能自谋篇布局开始,便有足够的耐心,不胡乱扰了布局,安静的等上三十年的,需要的便是‘克制’这两个字。”女孩子说道,“纵观这布局,‘克制’二字贯穿始终,从空口漂亮话,到漂亮话加上那芝麻、瓜子、花生,饼屑的一步一步给,而始终克制住自己,不乱其布局,这布局之人必是个行事极有章法之人。” “不巧的是,无论是‘克制’还是所谓的‘行事有章法’,”温明棠说到这里,摊手道,“在那奸夫身上都不曾见到过。” 问题在于此么?虞祭酒听到这里,思索了片刻之后,点头道:“你这般一说,倒叫我觉得好似确实如此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下的这一跪与昔年西汉时韩信受胯下之辱时的那一跪,同样是下跪这件事,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做来其意味却是不同的。”温明棠说道,“他借原配家中权势起家,可以看出此人重利;起家之后,府尹大人既说他上位那政绩不够硬,当是走了各式各样的门路,可以看出此人擅钻营;官阶压过原配家中做主的男丁之后便立时等不及开始同原配叫嚣,养解语花,可见其不重情义,且并不是个克制隐忍之人。我听黄三小姐提过这一茬,奸夫开始同原配叫嚣时官阶刚升至六品。六品这个官阶么,同他原先一介白身相比自是算得‘长进’不小的,可放至长安城里却是奸夫这个年岁的六品官员数目却也不少的。他年岁还不至四十,却在才升至六品时便开始同原配叫嚣,养‘瘦马’外室,给人留下‘狎妓’的重要把柄了,可见并不是个眼光长远,有仕途长远谋划之人……” 听到这里,虞祭酒便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林斐那法子需要的是‘克制与隐忍’,能布下三十年之局的也必须是个谋划深远之人,这些……这人身上通通没有,自是不可能做到。”说到这里,虞祭酒看向林斐,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朝他举了举,道,“难怪你那般斩钉截铁的说‘没有’了,不是法子没有,而是此人办不到!” 林斐点头,又道:“反观那原配一族想要解决他,却是极其容易的。” “只可惜,长安府衙那位不是原配一族中做主的。”虞祭酒闻言,随口说道,“若不然,还当真能解决了他。” “其实即便长安府衙的那位大人不是原配一族中做主的那个,”林斐看了眼虞祭酒,说道,“那原配一族中人若照这方法来做,也是能解决的,这法子不似我说的那个法子一般做起来颇为困难,难以掌控住尺度且还要看动手之人,这法子做起来容易,且不挑人。” “那倒是!”虞祭酒点头,却又道,“不过看那原配与其族人并没有这般坚决,且都要借黄家闺女的手来帮忙捉奸了,可见并非什么果断之人,事后还能演‘夫妻和睦’的,这原配也不是那般坚决,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烈性女子,就这么凑合过了。” 林斐点头。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一旁的温明棠突然开口了:“我记得……府尹大人穿的是红袍?” 这话一出,林斐便向她看了过来,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看着女孩子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眼底亮了,说道:“我大荣对红袍官员的要求极为严苛,不止三品以下不得着红袍,便是到三品了,也只有各条修订的政绩与规制都符合,才能穿上红袍。前几任长安府尹皆未能披上这一身红袍,可如今这位却是在前年披上了一身红袍。” 对这一身红袍为何要除去官阶之外还要加上诸多限制,便是如今在位的陛下也不懂。唔,或许多年以后会懂,可至少如今是不懂的。当然,不懂的不止陛下,便是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不懂之人。只以为这一身每月能多得些月俸的红袍只是朝廷对办事认真的官员的嘉许罢了,真正能明白这身红袍份量的却是极少。 其实早已知晓面前的女孩子在很多事上都能读懂他。没想到,竟连这件事……她也发现了! 看着面前正含笑对视的两人,虞祭酒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视与‘哑谜’般的对话,开口问道:“这红袍……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是国子监祭酒,又嫌少理会朝堂局势之事,自是甚少钻研这‘红袍’之事。不过,听言外之音的本事他还是有的。看两人之间的对视和反应,虞祭酒自忖这身自己先时只以为是‘嘉许’的红袍或许有他不懂之处,自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面对虞祭酒的问话,林斐回道:“这红袍自是嘉许,且先景帝在位时又为这一身红袍加了两条红袍官员若是沾上刑讯官司,面对刑讯时能有几分特殊优待,可比寻常惹上官司之人多几次辩解的机会。如此一来,这身红袍便能算是嘉许中的嘉许了。” 听了林斐的回答,虞祭酒摇头,他想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便又看向对面同汤圆、阿丙以及墨香一道排排而坐的温明棠,那几个半大孩子自然亦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时不时的还偷偷低头咬上一口手里的红薯年糕,显然比起这些事,于他们而言还是手里的红薯年糕更诱人些。 倒是温明棠,听林斐说罢之后,点头叹道:“如此看来,那位景帝陛下确实是一代雄主了!” 才叹完这一声,眼角余光瞥到对面虞祭酒摇头苦笑的表情,显然这一番‘过于入世’的事有些难倒这位大儒了。温明棠见状想了想,问身旁偷咬红薯年糕的汤圆、阿丙与墨香:“府尹大人那一番应对的法子,可知其真正厉害在哪里?” 咀嚼着手中红薯年糕的三人看着她沉默了下来,小脸上写满了不解,沉默了片刻之后,汤圆说道... 那厢的虞祭酒却是开口了:“长安府那位的这个法子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史书上那些雄主能臣,看他们记载于史书上的一番举措,那史册上的寥寥数语是让人体会不到其内有多么不凡的。”温明棠说道,“就似那位府尹大人随口说出的法子,解决那奸夫的法子是透露消息与奸夫的政敌,让政敌以狎妓加上抛弃糟糠的德行问题扳倒那奸夫,若是这两方扳不倒便再加上一条挪用原配嫁妆的问题,若是挪用原配嫁妆的问题还不够,便又加上那‘贿赂’的问题,逼得那些提携过奸夫的官员们下场,一步一步的往上加。” “这法子听起来并不特殊,真正做起来,顶多到挪用原配嫁妆那一步便够了。”虞祭酒想了想,苦笑了一声,还是摇头,他坦言,“我还是想不明白长安府那位随口道出的法子有何特殊之处的。” “特殊之处便在那做起来时,一般不会走到的逼得官员们一个个下场的那一步。”温明棠说道,“他随口一提的这一般而言用不到的法子的后半部分才是真正厉害之处。” 虞祭酒听到这里,看向一旁的林斐,见林斐点头,便朝面前的女孩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子见状,想了想说道:“祭酒当是知晓那民间话本子里,姓孙的猴子翻不出佛祖五指山的故事的……”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在如今的大荣,要讲清楚长安府尹的法子的厉害之处着实不易,是以这等讲不清楚的事一般而言是不讲的,懂得自然懂,以那一袭红袍为心照不宣的约定,看那一身红袍,便知对方读得懂自己了。 可若是放到现代社会,便容易说清楚了。人面对对手设下的阻挠与陷阱,能见招拆招,来者不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一次陷阱与阻挠都化解便是极其厉害的那等人了!但这等每每遇阻都能游刃有余的化解还不是最为厉害的手段,其上其实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手段,就似那位长安府尹随口一提道出的法子的后半部分一样。 “能走到‘贿赂’那一步,足可见对手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就似那话本子里姓孙的猴子一般,在那座怎么翻都翻不过的五指山到来之前,不论什么阻碍都能叫他轻松越过去。”温明棠说道,“府尹大人这后半部分的法子就似是变戏法一般的设了一座推倒了之后可以无限变出新山来的五指山,每每翻过一山便又立时出现一山,直到拦下那奸夫为止,若是拦不下,那便又变出一座新山来将他拦下。” 其实变戏法的比喻虽说能解释了,却也还是牵强了些。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就是这位红袍府尹大人解决问题的手段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是干脆做了一套能自动刷新‘五指山’的系统来让这五指山系统自己解决问题。 任那对手再厉害,手段百出的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这’五指山‘系统自己又会刷新出一座新的山来挡住那对手,直到对手被自动刷新的五指山压在山下为止。 虽说变戏法的比喻远不如现代社会的’自动刷新五指山系统‘来的贴切,不过好在对面的虞祭酒不是常人,也听懂了。 他口中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提出法子时随口道出的原话:“若是政敌手腕太差的话,那还有这些提拔过他升迁的官员!便是这些官员之中也有酒囊饭袋,似个傻子一般原地站着等着受牵连的;那总有一个两个有些手腕的吧!便是这些官员都是酒囊饭袋,那便继续闹,一层一层往上闹,闹到牵连到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中龙凤’们,自会出手解决这件事的。”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原话之后,他抬头看向林斐:“难怪长安府那个说罢这话之后,你特意提了一句‘如今大荣民生和乐’,既然‘大荣民生和乐’,朝堂之上立着的必然不是酒囊饭袋。只要那拦路的五指山不是酒囊饭袋,定会解决这件事。所以那五指山的戏法定是会一直不停的变出来拦路,且定有一座‘不是酒囊饭袋’的五指山会将他拦下来!” 看虞祭酒虽听懂了这五指山的比喻,却依旧还是没完全懂长安府尹配的上这一身红袍的真正原因。林斐想了想,叹了一声,说道:“可听过楚汉相争与汉初三杰的故事?” 这话一出,那厢依旧云里雾里的虞祭酒便有些意外,知晓林斐今日是准备说清楚这身红袍的真正份量了,心里竟是难得的有种忐忑惶恐之感,虽然这感觉只一瞬便被自己压了下去,可虞祭酒还是忍不住说道:“竟是如此大方?不藏私了?” “受天公偏爱之恩,自然不得藏私。拣日不如撞日,这些话今日在场的虽然不定完全听得懂,”林斐说着看了眼一旁懵懵懂懂的汤圆、阿丙与墨香三人,说道,“甚至往后余生,直至走完这一世也未必能听得懂今日你我所谈之事。可今日谈事时既皆聚在这里,便是有缘。话既开了个头,便当有结局,也算有始有终。” 虞祭酒听到这里叹了口气,看了眼几个孩子,心中怅然又感慨:懵懂稚子,得遇不世传的教导,也不知他们往后能不能明白今日这一番所得的不世传的教导的真正份量! 当然,一旁那个大不了两岁的女孩子是不在那懵懂稚子的行列之内的,只一听林斐起了个头,便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了,瞥向身旁的汤圆等人,温明棠开了个头,说道:“楚汉相争之中涌出过无数英雄豪杰,待到汉高祖刘邦最后问鼎天下之后,曾道他得拥天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拥有张良、萧何与韩信这三人。是以这三人也被后世称之为‘汉初三杰。” “自那位泗水亭长的小吏出身,最后打下整个天下的高祖口中说出的话自是极有份量的,后世将张良称之为谋圣,将韩信称之为兵仙,可知萧何有何特殊之处,能被高祖特意开口提起与谋圣、兵仙二人并列?甚至还流传其乃汉初三杰之首的说法?”温明棠说着,看了眼舔着嘴角边沾上的红薯的墨香之后,目光转向虞祭酒,“可知刘邦为何如此高看萧何?” 虞祭酒见状,本想将史册所载的那些关于萧何的记录与评价都说上一说的,可话到嘴边,还是摇了摇头:若只是那些众人皆知的话,无论是林斐也好还是温明棠也罢,当是不会特意提及的。 果然,见虞祭酒摇头之后,林斐开口了,他道:“史册所载,霸王项羽自刎乌江前曾对部下道‘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伏,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足可见项羽自起兵之后便未尝一败,可谓百战百胜,其平生也只败了最后那一场,却落得个乌江自刎的下场。” “霸王的故事我只听过他与虞姬的故事,好生感人呢!”汤圆吸了吸鼻子说道,“却不知道他竟是平生只败了这最后一场,真真是好生悲壮,也好生可怜!” 温明棠揉了揉汤圆头顶的包子发髻,说道:“反观他的对手刘邦却一直在输,可最后却是他赢得了天下。” “那刘邦的运气还真好... “那位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在楚汉相争期间做的事,”温明棠知晓这些话解释起来极难,遂又将话题转向了楚汉相争之上,继续说道,“依刘邦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这些供给粮草,抚恤百姓的后方之事自是远不如台前之事精彩的。是以,他没有兵仙那些‘背水一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多多益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故事。可这位不声不响,在楚汉相争之时只留了个‘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典故的汉初相国却是刘邦一直在输,最后却能赢得整个天下的关键。” 虞祭酒看着温明棠,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温明棠却看向了对面的林斐,林斐见状开口说道:“秦能最后一统天下的关键,以及在一统天下之前,与其余六国的数百场战役中多数时候都能打赢,便在于这萧何一进咸阳便闯入的丞相府、御史府。整个咸阳最珍贵的宝物不是那巍峨的阿房宫,亦不是秦宫中的那些奇珍异宝与六国美人,而是萧何闯入咸阳之后便立时从丞相御史府中带走的秦国收藏的律令图书以及各地方官吏描画出的天下地势、山川险要与记录下的郡县户口。反观后来项羽闯入咸阳之后却是洗劫了阿房宫中的珍宝美人,而后将宫殿一把火烧了,足可见,项羽根本不懂其重要之处。” “霸王自刎前那一番‘当者破,击者伏,七十余战,未尝一败,霸有天下’的话听起来真真是极其悲壮,所以戏台之上也总喜欢演这一段霸王自刎的故事。项羽是个不世出的将星,百战百胜,这话之后,他又道‘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林斐摸着手中早已凉透的牛乳茶盏,轻声道,“他将问题归咎于‘天要亡他’,可见其并不知晓自己真正败在了哪里。” “长安府那位大人随口一提,就能将长安地界之上发生的大小事情信手拈来,便连那原配、奸夫捉奸的小事都能知晓,足可见他对这整个长安城的很多事皆是了解的一清二楚的。”林斐说道,“就似萧何接受了丞相御史府中那些律令图书、山川郡县舆图以及郡县户口之后,这整个天下在他眼中便是没有秘密的。刘邦每次战败之后,带着残兵败将能往哪里逃,逃到哪个地方,当地有多少人,百姓家中有多少粮草,供给军队吃多少时日,能在当地能躲多久,萧何都是清楚的。” “所以世人总感慨刘邦运气真好!一直在输,每次输了一直在逃,且还总能逃掉。”林斐说道,“因为有萧何,所以他不仅知道往哪里逃,哪里能逃掉,哪里有粮草,还知道逃跑途中每经过一地,当地城中有多少适龄的壮丁可以扩充自己的兵马,将其招纳入伍。” “所以,他一直在输,一直在逃,军队却随着他的输与败逃,人数越来越多;那霸王率八千子弟东渡,是不世出的将星,多少次战场之上以少胜多,可却越赢,手头的军队越少,到最后,手中精锐尽数打光不是没有缘由的。”林斐说道。 “那霸王项羽百战百胜,乃不世出的将星,勇猛千古无二!人亦孤傲,不肯过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温明棠接话道,“英雄谢幕,真真是悲壮至极!可即便过了江,他又要拿什么来应对刘邦?纵江东父老怜惜,自愿抛家舍业的跟他起兵上战场。若是不知自己败在哪里,哪怕他继续赢,可每场战斗,即便是胜者也必有伤亡。即便他依旧百战百胜,可随着每一场胜利,他的军队还是会越来越少,其结局并不会有什么变化,无外乎再来个四年的楚汉相争罢了!” “所以任霸王再厉害,再如何百战百胜,还是会输。”林斐看着面色凝重的虞祭酒,转了转手里早已喝空了的茶杯,说道,“而且……越是厉害,越是不世出的将星,谢幕之时越是悲壮,越是为戏台之上的人所千古传颂,便越发的衬出楚汉相争最后的胜利者这一场胜利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想到戏台之上传唱的那些“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故事,虞祭酒叹了口气,喃喃,“我记得项羽最后率军逃跑时身边仅有二十八骑,逃至乌江时只剩他一人了,军队已尽数打光了。似这等孤身一人的光杆司令与对面数十万人之间的差距,自是再如何不凡的将星也无法磨平的!即便如此,其一人应对追兵也未尝败过,吓的追兵不敢上前,没有人敢上前索他的性命。最后便连死,也是他自刎而死的!能取走他性命的只有他自己!当真是勇猛千古无双的万人敌也!” “越是勇猛千古无双!越是万人敌……”温明棠接话道,“就似是对手越是厉害,越能衬出最后胜者的不凡一般。那猴子不管多厉害,都不可能翻过那压住他的五指山。这场楚汉相争,从一开始就是项羽解不了的死局。” “古往今来,这等无解之局被称为阳谋。”林斐淡淡的说道,“比起再高明的阴谋都有迹可循,能寻出破绽来化解,似这等任他再厉害也无法化解之局被称为阳谋。” “阳谋比之阴谋,远没有阴谋看起来与听起来的那般精彩,可却是一旦一出手必成的杀招。”林斐顿了顿,又道,“甚至很多时候即便解释了,于多数人而言依旧听不懂他厉害在哪里,只觉得布局阳谋者运气好罢了!” “就似那号称千古反间第一计的金刀计一般,乃昔日两晋时助苻坚夺下天下半壁的前秦丞相王猛所施,瞧着平平无奇,甚至即便后世解释之人不少,于一开始便看不懂的人而言,却也依旧很难明白其究竟厉害在哪里,”温明棠说道,“一如那位不声不响的萧何相国,也一如长安府那位红袍府尹随口一提的以‘贿赂’的风声来闹的法子,瞧着平平无奇,甚至不知其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可这计谋一旦实施,就是必成。” “外人瞧着只觉得其运气好,可明白其中份量之人,自会知道其真正的厉害之处。”林斐说道,“就似那红袍制定之初对政绩的要求极为严苛,很多人见到那般严苛的政绩要求都觉得难以达到一般。” 这话一出,虞祭酒便点头,接话道:“直至如今,亦有很多人为了这一身红袍挑灯夜战,日夜都以衙门为家了,吃住都在衙门里,那政绩却始终差了一截,却只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勤奋,且少了几分运气罢了!”说到这里,他摇头道,“实则不然,这严苛的标准并非是为了寻找勤奋努力的官员而设的,勤奋努力的,朝廷自有旁的嘉奖。这般严苛的政绩要求是为了大浪淘沙,筛出自己想寻出的人中之杰而已。” 所以披红袍的官员们或许日常做事忙碌,却甚少见到那般勤奋到以衙门为家之人。不懂之人只以为他们是运气好,实则并非如此,只是不少人还未明白能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关键。 虞祭酒唏嘘着感慨了几声之后,复又看向温明棠与林斐,说道:“难怪你二人方才一番哑谜打的,特意提及为红袍官员... “所以管他包上多少层,最后都是逃不开这包在外头的油纸的。”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眼对面摇头失笑的林斐,想了想,又道,“且……或许包的越大,层数越多,那口感越丰富,也越……好吃些!” 一席话听的对面的虞祭酒一口牛乳茶顿时喷了出来,好在早有准备的温明棠一早便将墨香揽到一旁了。 面对难得如此失态的虞祭酒,小书童墨香呆了片刻,待到反应过来去掏腰间的帕子递给虞祭酒时,那厢的虞祭酒早用自己的官袖胡乱擦了起来,才擦了两下,便忍不住大笑,边笑边指着对面的温明棠道:“你这丫头这番比喻……哈哈哈!当真是……贴切!真走到朝堂之上了,那一番层层包庇贿赂,最后被连根拔起所能收获的政绩……当然是太好吃了!” 果然是包的越大,层数越多,那口感越丰富,也越好吃啊! 第五百二十一章 红薯年糕(九) 林斐请求虞祭酒帮忙的那件事温明棠等人并不清楚,不过看虞祭酒那日相谈那般尽兴的模样,以他性情中人的脾性,想来是不会搪塞林斐的。 汤圆同阿丙两个半大孩子依旧没有听懂那日楚汉相争与披红袍的故事,却听懂了那红薯年糕与油纸的故事,狠狠的吃了两日的红薯年糕,以表示对“酒囊饭袋”官员的不喜之后,便到月中了。 一大早,看着那内务衙门过来送食材的杂役送来的时令菜蔬,温明棠拍了拍身旁正与她一道看着那些菜蔬的汤圆的肩膀,提醒她道:“将那讨要你阿爹抚恤银钱的书信交由小哥,请他一并带去内务衙门吧!” 正懵懵懂懂的汤圆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书信,说道:“我本是准备午食过后,趁着歇息的工夫,自己送去内务衙门的。” “请小哥帮个忙一并带去吧!”温明棠同正欲上前同那杂役小哥攀谈的纪采买点了点头,换了个眼色之后,接过汤圆递来的书信,说道,“汤圆帮着搭把手,将食材搬去公厨里,书信之事我来做吧!” 小丫头汤圆呆了呆,“哦”了一声,虽依旧懵懵懂懂的,可还是说道:“我听温师傅的,兴许……我自己送的那些信……大监们看不到的。” 虽然于世事的了解之上依旧是一知半解的,可递了好几回书信,每每递去时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那内务衙门看门的门房帮忙转交的,也不是没有学着纪采买送宴席上的小食那般转交书信时一并送上一包小食过去的,且那小食还是她同阿丙特意去城里那些老字号铺子里,挑着两人尝了都觉得好吃的吃食买的。 可递进去的书信还是石沉大海。 两人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知晓自己买吃食什么的时候并不小气。只是看着那看门的门房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举动,虽接了他们的书信与包的吃食,可那似笑非笑,随口“诶”了一声的回应,还是叫两人看的心中莫名的忐忑。 原本今日是同阿丙说好准备再买些吃食并书信一道送过去的,没成想温明棠却是突然开口主动接了她的书信。 眼见温明棠接了书信,汤圆松了口气,心中那悬了许久的石头虽是落了地,可眼中却是雾蒙蒙的,她吸了吸鼻子,伸手主动抱了抱温明棠,说道:“谢谢温师傅!”顿了顿,又转向一旁等候的纪采买,道,“谢谢纪采买!” 纪采买看着小丫头汤圆已经起雾的一双眼,知晓她年岁虽小,却也当从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中察觉到了什么,遂叹了口气,点头道:“进去做事吧!”顿了顿,又道,“左右,这等与衙门打交道之事,鲜少碰到一回的。”若是天怜赤子之心,以小丫头单纯不贪婪的性子,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往后余生当也不会再碰到这些‘红尘俗世’中的‘人情世故’事了。 这些时日,他不是不知晓小丫头汤圆与阿丙两个半大的孩子似懂非懂的学着他的样子送信时奉上小食的,可这红尘世事复杂的很,哪里是这么简单便能明白的? 他送小食,不过只想探些口风罢了,并不求人办事。且他本身还是衙门采买,内务衙门做主的主子换来换去,一时静太妃一时东宫皇后的,那些内务衙门里做事的杂役也拿不准上面的心思,不知道要不要重新同他们这些衙门采买打交道,自是不敢随意得罪他们的。况且那静太妃到底是到太妃的年岁了,人上了年岁有个伤病什么的说不好的,仰仗的既是人,便要做好‘人走茶凉’的觉悟,这些内务衙门中办事的自是不敢将他们这些素日里要一并打交道的衙门采买得罪死的。 所以,同样一件事,他做来,可远比两个衙门公厨里的半大孩子容易多了。 哪怕阿丙和汤圆两个所求的并不是什么泼天不讲理的要求,想要的只是再合理不过的老袁的那笔抚恤银钱而已。可世人多的是看人下菜之人,面对两个衙门里做事的小师傅,再合理的要求,于那等看人下菜的人而言,也是要掂量掂量这送的礼物够不够格的。至于那些个他们看不上的小食,既送了,又哪有不收的道理?便是收了不办事,两个普普通通的衙门厨子那些人亦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有本事……告他们啊! 所以,汤圆和阿丙两个孩子这一番办事送小食的举动其实是完全搞反了。 他在大理寺衙门里向内务衙门的杂役探听消息时送小食,不送实打实的礼,是因为律法规定不许杂役收礼索贿,一旦被人抓到把柄,这些杂役的差事自然要丢了。为了不担上‘受贿’的名头,又想请人漏漏口风,便只能送些算不上‘礼’的吃食,免得那些杂役被人拿捏到错处办了。 反观汤圆和阿丙两个孩子请内务衙门那门房递信,却是不能送吃食的,这些吃食算不得礼,门房自然敢收,且收了还敢不办事!毕竟吃食算不得礼,便是闹上公堂也不能如何。 其实……若这两个孩子当真想让那门房递信,该送的不是吃食,而是礼。若是那些门房收了礼,不办事,两人便能一纸书信将那门房告上衙门,告他收礼,能叫那门房轻则丢了差事,重则被人查办的。 这些事纪采买看的清楚,温明棠自然亦是如此。之所以先时没有提醒汤圆和阿丙两人,不过是因为便是给那门房送了礼,事情也办不成。一个内务衙门的门房便是收了礼,能办的事也不过是将书信老老实实的递上去而已。至于递上去之后管事们看不看,看了之后应不应两人所求的,一个门房又能做什么? 可笑那门房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只是递个信,却仗着那开门关门递信的势,欺辱那些上门求办事之人……纪采买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便是当真送了礼,事情办成了,那门房指不定后头打听到消息,又要去寻汤圆和阿丙两人邀功,说自己的大功了。实则事情办成与否,难道还当真要看他一个小小门房的脸色不成?不过是做主的自静太妃换成了东宫皇后而已。 看着这一车一车送来的时令菜蔬,便知东宫皇后是准备同静太妃换个路子,准备“抚恤”众人了。她既抚恤众人,遇到老袁这种事自然不会不管,是以,这信只要能递上去,便是必成的,与那门房无关。 既然只要递信,那自是内务衙门随便哪个人递的都成! 是以今日,他同温丫头才会接了汤圆的信,主动揽下这件事。 那送菜蔬的姓马的杂役看着那厢的温明棠与纪采买,看出这两人有话要同自己说,便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走至一旁。 果然,待大理寺的杂役们开始搬菜蔬时,温明棠与纪采买走了过去。 看着纪采买照例又是自怀中取出一包准备好的小食,正在搬菜蔬的汤圆与阿丙对视了一眼,有些不解。他们寻门房办事亦是买的小食啊,且还是照纪采买日常买的那些小食买的,唯恐买错了,可……为什么那信送出去之后却一直没有什么回应? 不过虽是不解,看着上前同那送菜蔬的内务衙门杂役... 送信这件事她与阿丙做不好,那其余的事定要努力做好了,不偷懒。 就如温师傅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能力与品行总要至少占到一样吧! 并未客气的接过纪采买递来的小食,马杂役道了声谢之后,看向一旁温明棠手里的书信,笑着说道:“怎么了?” 温明棠看了眼那只扫了一眼她手中书信,便收回了目光,一幅看热闹表情的马杂役,也笑了,说道:“想来两个孩子送信的事,小哥当是听到过的。” 这些时日同内务衙门这位送菜蔬的马姓杂役打过交道了,自是知晓这位杂役是识字的。看他只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书信,虽口中笑问了句‘怎么了’,却连半点好奇与探究也无,显然对这书信之事是知晓的。 这些时日的交道打下来,马杂役自是也知晓纪采买与面前这位温师傅皆是‘通世事’的明白人的,听温明棠这般一说,遂笑了,一边捏了块糕点往嘴里送一边说道:“门房拿着书信与那小食当笑话似得到处说,不知道也不行啊!” 这些话,温明棠与纪采买听了并不意外,这也是温明棠方才要打发汤圆与阿丙去帮忙搬菜蔬的原因。 若是知晓自己认认真真学着纪采买办事的举动被人当成了笑话说出去到处吹嘘,两个孩子定是会伤心的。 “哦!那东西门房吃了,笑话与乐子也让他说了,”纪采买的脸皮自是厚的,听到了这些早已猜到的事,心里半分波动也没有,笑着说道,“那事情,这门房办了么?” “唔,也算办了吧!”马杂役嚼着嘴里的糕点,点头笑道,“专挑着下值前的档口,寻那等最看人下菜的管事上前交信,自是前脚刚交上去,后脚便被当成废纸一般用苕帚扫出来了!” “如此看来,显然是那些不花钱的白食门房还未吃够?”温明棠闻言,挑眉说道,“柿子专挑软的捏,一看孩子好骗,便专骗两个孩子!” “小食糕点又不能算是送礼,便是吃了白食,他们想告也不能告他收礼,他当然是心安理得的吃起白食来了!”马杂役捏着手里的糕点,笑着说道,“你等皆知门房能有几个钱的月俸?就靠这点事捞些好处了!” “那么大的年纪了,还骗孩子,真真不要脸!”纪采买摇了摇头,口中虽骂着‘不要脸’,语气与面上的神情却是平静的,他看向那杂役,笑着问了起来,“那我老纪这张薄面可管用?” 正一口一口的吃着嘴里糕点的马杂役闻言看了眼纪采买,也笑了:“你也知晓,我家里祖上便是长安的。不消顾虑屋宅田地什么的。挣的钱只管日常吃喝拉撒就成。日子谈不上什么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没必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 这话一出,纪采买倒是不意外,看了眼身旁的温明棠,温明棠见状便道:“富贵险中求这种事小哥自是不做的,那送到嘴边的肉,小哥吃是不吃?” 唔,肉都送到嘴边了啊!原本正漫不经心的吃着糕点的马杂役动作慢了下来,他抬眼看向温明棠:“怎么说?” 温明棠复又看向纪采买,今日他二人出面特意拦下这马杂役自是有缘由的,亦是将内务衙门那地方近些时日一番争权之事打听过一番的。 “你顶头管事的那位如今正在同人争位子吧!”纪采买笑着说道,“和他抢位子的那位是先时太妃的人吧!” 马杂役听到这话,立时挑眉,目光重新落到了温明棠手里那封信上,顿了顿,开口了:“信里写的是什么?那两个孩子托人要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这话一出,纪采买与温明棠心中便忍不住叹了一声,暗道“果然”!两人将内务衙门近些时日争权之事打听了一番之后,又听汤圆和阿丙道那信确实是送了,却并未被人提及之后的事,便知这信定是被门房瞒下来了。 其实若是门房不瞒,这件事或许都不用他二人出面,那内务衙门里与静太妃提拔的管事争权的管事早借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将其扳倒了。 那样的话,汤圆和阿丙两人所见的便是自己送的小食礼与书信皆得到了回应,事情轻易的解决了,却并不清楚自己的事能轻易解决不过是搭上了争权大事的东风而已。 眼下遇上了门房瞒事……这件事才逼的他二人不得不出面了。 果不其然,待听罢纪采买与温明棠说完信里求的是什么事之后,那马杂役脸色顿变,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道:“那门房竟是如此没轻没重的?贪白食竟连这人命银钱的事也瞒?当真是过分!”他说着,立时伸手,主动接过了温明棠递去的书信,说道,“来来来!这事交给我,包在我身上,你二人放宽心便是!” 看着面前杂役这番义正严辞的样子,纪采买与温明棠也笑了。 知晓他这一番义正严辞的发话里带了不少自己的私心,纪采买遂笑了笑,又提醒道:“听闻这门房亦是太妃提拔的人,太妃久居深宫,到底是被下头的人瞒得惨了,这等底下办事的人真是不懂事呢!” 马杂役听到这里,连连点头,想到自家阿弟如今还闲在家里没个正经营生,笑着说道:“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这坑里的萝卜办不好事,自是该拔了换个新的!”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胸脯,立时说道,“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第五百二十二章 红薯年糕(十) 有这句话,温明棠与纪采买悬起的心也算是放下大半了,不过稳妥起见,将那马杂役送出大理寺时,两人还是说道:“若是有哪里需要帮忙的,或者需要人证之流的,我等愿意带着两个孩子过去走这一趟!” 即是要借着“不作为”的幌子扳倒对手来争权了,这件不发放人命银钱的事内务衙门那里借题发挥的那位管事自是要大办的。 “当是不需要了!”被两人送出大理寺的马杂役想了想,笑着说道,“近些时日内务衙门换了不少人,也就过个场而已。” 温明棠与纪采买点头,又同马杂役客套了一番,看着他坐上牛车走远了之后,纪采买才叹了口气,说道:“如此……当是差不多了!不过还是待事情办成了,钱切切实实的到手了再说吧。免得中间再生出什么波折来,叫汤圆、阿丙两个希望落了空。” 温明棠点头,亦道:“一次次给了希望却又破灭,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听起来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给了希望却又破灭”,可真正体会过那等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等来了希望,却又转头成空的感觉之后,没有人会觉得这等“给了希望却又破灭”的事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来。 似那日常将“子清、子正”二人挂在嘴边的寡母,将自己的一切期望都倾注到两人身上的关嫂子,前几日便险些同人打了起来,那发狂似的一副踢打张口欲咬人的举动几乎将整个衙门的杂役都惊动的皆跑出来劝架了。 这般发狂至歇斯底里的举动不过是她日常总是将炫耀子清、子正两个孩子的话挂在嘴边,虽是早惹人烦了,可多数人也只不咸不淡的随口呛她一句,并未多做理会。可那日不巧,被她的炫耀烦到的那人正为家中父母与妻儿的伤病钱所扰。 都是在大理寺衙门做杂役的,自己论工钱还比那寡母多几个钱,可因着家中境况不同,与那寡母一道做事的杂役日子却是难捱的很。一对父母老迈,生了病,再怎么省,这药钱是不能少的。妻子也只是寻常人家出身,努力的在替人绣东西补贴家用了,可到手的银钱却也没有多少。至于一对十多岁的孩子,瞧着也只是寻常的孩子,并不聪明,一瞧便知是那等长大之后还要依仗自己这关系寻个门路为他二人谋生计的。 自己这一番重重的生计问题压在身上,自是日子过的艰难,素日里除了闷头干事,偶尔歇息时听听众人闲聊些家常什么的之外,便甚少搭话了。反观那厢的寡母,自来了大理寺之后,成日“我们子清、子正”的挂在嘴边,“往后定是能光耀门楣,出入皆有轿子接送,还有侍婢仆从伺候左右”这些话亦听的人耳中都生出老茧了,她却还一直在那里不停的说。 子清、子正两个孩子对自己一番天赐的天赋自是无比珍惜的,自己道自己算得幸运,能“看得到即将照耀在身上的曙光”,素日里在同学之间,行为亦是谦卑低调的。可比起他二人来,寡母在大理寺的杂役里,那行为便多少是带着些炫耀的了。 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一众杂役中,日常总说这些话,多少是有些不妥的。那等家里有家宅田地,如那马杂役一般做活只解决个吃喝拉撒的还好些,似同她一道做活的那个杂役,日子过的艰难的,听到这些炫耀之话,便多少有些“伤口上被撒了盐巴”之感了,前头几次还能忍,她说的实在是多了,便终于忍不了了,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说是“爆发”,其实面对寡母日常总挂在嘴边的那些话,那杂役也不过只是道了一句话而已,只是这一句话,却激的寡母歇斯底里、情绪彻底崩溃了。 “你日常总将自己走了狗屎运生出的一对神童儿挂在嘴边,若是那一对神童儿出了什么事又或者如那伤仲永一般成寻常人了,我看你还能这般得意?”这便是那杂役的原话。 可便是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前一刻还在高兴念叨“我们子清、子正”的寡母。 “你且说说我们子清、子正能出什么事?” “我们子清、子正好得很,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彼时正在公厨里忙活的温明棠等人都被陡然响起的凄厉尖叫声骇了一跳,跑出来看时,正见寡母扔了手里的扫帚,捂着耳朵惊声尖叫着,双目赤红,张牙舞爪的欲扑上前去,恨不能掐住那说话的杂役的脖子,想要将他生生掐死。 “我们子清子正不会出事的!定会科考考上大官的!”寡母尖叫着,泪流满面,声音凄厉的嚷道,“我们子清子正定会光耀门楣的!” 那厢被人拦住的杂役亦是愤怒至极:“你那一对神童儿被你逼的似骡子一般,敢情你将他们生出来就是为了要好处的!外头那些人说的也没错!若是他们考不上大官,不能如你所愿让你当上官夫人,你岂不是要怪他们,发疯掐死他们了不成?” “成日做着你的春秋大梦!不就是走了个狗屎运,也好意思将那好运气挂在嘴边来邀功,难怪被人说道了!”杂役愤怒的叫道,“我看没有那一对神童儿,你这农妇还能这般猖狂?还能这般成日里尽往人心坎上撒盐巴!” 这杂役日常话不多,并不是个爱惹事的性子,大抵是人骨子里对弱者的同情,知晓他家中艰难,是以周围一众杂役对他总是多几分怜悯的。反观那寡母,虽在国子监里那等地方算是“艰难”的,可在这一众杂役里,因着有这一对神童儿,显然是算得“好的”。 两相对比之下,再加上寡母日常那“我们子清、子正”的炫耀总挂在嘴边,今次一番争执,在杂役心里,自是偏向了另一方不惹事的那位。觉得寡母是在欺负人! 事实也确实能算得如此了!骇了一跳,跑出来看了一番状况的温明棠摇了摇头:这寡母的一番“我们子清、子正”的话于那位被惹怒的杂役而言,自是算得在伤口上撒盐巴。委实是过分了! 虽说以“人之常情”四个字来体谅寡母是个普通人确实算是理由,可既不以‘利’字为考量,只说‘情’了,那便不能再胡乱扯一个‘利’字了。于普通人而言,多数时候那后代亦是普通人。若不然世人也不会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说法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按说孩子多数时候也是个什么样的人。寡母只是个寻常妇人,生下的孩子多数时候亦是如她自己一般的日常的事情做了,却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那等“出行皆坐轿,有仆从、侍婢伺候”的日子大多数时候仅凭自己是过不上的。 可眼下,却因为运气有了这一对儿子,看她即将有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叫一众杂役心里有些不平了,偏她还日常炫耀,尤其在那位被惹怒的杂役面前炫耀,说实话,这确实是在“欺负人”了。 可欺负的杂役觉得委屈,众人看了,亦觉得事实确实如此,是寡母在欺负人。以言语欺负人而不自知。 可偏偏比起那被欺负的只能委屈落泪的杂役来,寡母哭的更是歇斯... 可纪采买与温明棠二人却皆没有在阿丙与汤圆两人的事上多想,而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前几日哭的歇斯底里的寡母。 虽然这件事事后惊动了隔壁国子监里读书的子清、子正,据说两人代母好一番道歉,也当是关起门来交待过寡母了,因为这几日也未再自寡母口中听到“我们子清子正”的炫耀了。 一切看似是平静的结束了。 但有没有真的结束,谁也不知晓。 “你说的这话,叫我想起了关嫂子。”纪采买唏嘘的叹了一声,说道,“那日她发狂似的举动……让我想起了刘家村那件事。” 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可纪采买还是叹了一声,说道:“她其实还算得好的。毕竟天公偏爱,子清、子正这般天赋,其实没花她什么银钱,自州府到国子监皆是凭的自己的本事。她这般育儿的银钱比起寻常人家,读书普通的那些孩子花的要少上不少了。可子清、子正的前途但凡有一点变数便已令她崩溃了。” “虽说比起旁的家里有个孩子读书的人家而言,她花的钱算少的了,可于她而言却是日常开销的大头都在两人买课本上了。”温明棠说道,“且从子清、子正展露天赋的那一刻起,她便几乎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两人的前途身上了。比起子清、子正的谦逊,关嫂子并不是个谦逊之人。人都说子清子正极有可能出人头地,虽是极有可能,却也不是绝对的。可这‘极有可能’四个字于她而言却是板上钉钉,确确实实存在的,且已经给了的希望,自然接受不了‘破灭’二字的风险,如此……会歇斯底里也不奇怪了。” “那岂不正如刘老汉夫妇那做乡绅亲家的举动一样?”纪采买摇头,说道,“所以说起来,关嫂子其实也是在赌,赌子清、子正二人能出人头地,”他道,”难怪那两个孩子来公厨吃饭时,面对众人的夸赞常苦笑自己压力大。“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温明棠,“他二人如此早慧,自是清楚自己母亲的心思的。除了自己的前程之外,还要顾忌母亲以他二人为筹码,将他二人压上赌桌的这一场赌,压力不大才怪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却是笑了笑,对纪采买说道:“其实会算账的皆知道,虽然关嫂子如不少赌孩子前程的人家一般将家里出人头地的希望皆尽数压在孩子身上了,可花的钱其实算是供给孩子读书之家中少的了。因为子清、子正这天赋,州府与国子监都是免了不少银钱,且三餐皆是不花钱免费供给的。” “这也是为什么总有人嘀咕她运气好的原因。”纪采买摇头,说道,“论花的钱,她是少的,可这一场赌孩子出人头地的赌,她的赢面又是极大的,怎么不叫人眼红?” “比起同样赌孩子出人头地的人家,她这一场赌真真是赢的太容易了,几乎没花什么银钱。”纪采买忍不住说道,“可又因着寡母的身份,子清、子正是在国子监读书,旁人自是也拿她同国子监读书的那些人家的父母相比的。比起那些学生的父母,她又显得‘独自一人将孩子拉扯大,看起来不容易’,引来众人的同情,赞其坚毅。真真是……不知不觉间竟是既占了银钱上的便宜又占了名声上的便宜。且还嚷的众人皆知,使得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这些便宜,也不知将来会要她用什么来偿还。” “于那寻常杂役而言,她得了‘寡母拉扯孩子长大不易’之名,可花的银钱与精力却又并未确确实实配得上“不易”二字,算是占了大便宜。”温明棠说道,“可若是比之那等国子监读书的学生的父母,不少皆是大族出身,衣食无忧,有人伺候,她又显得着实‘不易’。” “难怪林少卿先时那一番以‘利’字为角度所言的话能说服众人了,”纪采买叹了口气,说道,“这种事以‘情’来辩,真真是难以辩清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有人能寻到比自己更占便宜之人,而寻出为自己辩解的借口。” “因为辩不清,所以就不辩‘情’了。”温明棠说道,“公堂之上虽说有时也是要讲情面的,可当真判起来也是要依律法而定的。厉害的大人们自是分得清几时该讲情理公道几时该讲律法的。” 纪采买点头,看向温明棠:“一会儿进去之后,汤圆定是要问的,你待怎么同她说起门房这件事?” “汤圆与阿丙两个孩子送信的时候递了包小食,是觉得这于门房而言不过是请他帮忙跑个腿的小事罢了,一包小食的份量已经足够了,且还是非常大方了。”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可那狐假虎威的门房却不是这么以为的。他们占据把守着那扇大门,却是把自己亦当成了事情能办成的其中的一环了,问众人索要的自不是跑腿的银钱,而是办事的银钱,一包小食的办事银钱在他们看来自是跟个笑话似的。” 第五百二十三章 红薯年糕(十一) “一方觉得给的已实在是太多了,太大方了,一方却又觉得这两人送的礼跟个笑话似的,实在是鸡同鸭讲。”纪采买摇头叹道,“事情能办好那才怪了!” 温明棠闻言也笑了,顿了顿,却是又道:“听起来好似各有各的道理,可很多事一上公堂,便知所谓的理到底是什么了。” 马杂役有个闲在家中没有正经营生的堂弟,一听纪采买提及那门房是静太妃的人,便忍不住笑了,一幅了然模样,可见是知晓“门房收礼”这件事是根本不能拉到公堂上去说道的。 “公厨里招做菜的师傅还要考校一番厨艺,门房却是不需要的。”纪采买笑着说道,“当然,其月俸也是不高的,这是摆在台面上的事。” 两人边走边聊,向公厨走去。 “对多数衙门而言,门房这行当不需什么门槛,没有门槛的事月俸便不高,按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纪采买叹了一声,说道,“可人……总是会为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的,只看有利自己的一面,而忽视了自己占便宜之事,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门房会为自己寻到自己便是对方能办成事的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的借口,既算是办事的其中一环了,那便亦要收礼了,而不是那一两包小食用于跑腿的事了。”温明棠轻笑了一声,说道,“放上公堂,明眼人皆知这是狡辩是歪理,可只要不放上公堂,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大不了收了礼,上头大人们没办成事的话,便把礼退回去;若是事情办成了,便跳出来邀功。其实,这也是在赌。”温明棠同纪采买两人边走边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门房在赌上门求办事的人,赌那事上头能不能办好,若是办好了,捞一笔,若是办不好还回去就成!” “难道事情办好了之后,那上门求办事之人还能去公堂上告他收礼不成?”温明棠的笑容中多了几分促狭的意味,女孩子说道,“真要敢告他收礼,门房这差事定是做不成了,到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把事情捅出来,届时那求办事的,和上头将事办了的都要被牵连进去。所以这礼,门房不仅敢收,还收的理直气壮的,就赌他不敢闹大!”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笑了,他点头道:“因为上门求办事的多数时候分两种,一种是想寻些关系,走个后门的,这等寻关系走后门的事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无论是走后门的还是那办事的,都不敢将这等事捅上公堂,作为其中跑腿的那个,门房便心安理得的收个’跑腿‘钱了。” “听起来跟黑吃黑似的。”温明棠闻言,笑道,“我听闻有那等买凶杀人的人寻中间人,那中间人也是要收钱的,这门房感情是把自己当中间人了,难怪看不上那一两包小食的跑腿钱了。” “是啊!”纪采买点头,心中连叹了好几声之后,说道,“除了这想走后门的之外,还有一种上门求办事的便是如汤圆、阿丙这样的了。按说求的是正经事,是理所应当之事,也是上的了公堂的光明正大之事,更是不惧说到外头去,可门房亦是同样敢拦路伸这个手的。” “门房当然敢!在他们看来,求这等理所应当之事,还要老老实实的上门递信的,那这等人当是没什么依仗的,好欺负的老实人。”温明棠说道,“如汤圆、阿丙两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就是个能欺负,好欺负且好骗的。” “头一次收小食是试探,从二人第二次继续上门,依旧送了小食这一点,便知面前这两人不止好欺负还老实,指不定唬一唬的,两人还当真明明办的是正经事,却也听话的送了礼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说到底就是门房在欺负人,吓唬人而已。” “所以说是狐假虎威。”纪采买摇头道,“不过就是跑个腿而已,且这门房收信送信本也是门房领了月俸之后该办的事,数份内之事,可这份内之事,却也成了他拿乔收礼的借口了。” “他也不直说,只是这般拖着,拖到什么时候,有那等’会办事‘的自会’教导‘两个孩子,以’不会做人‘的借口来训斥两人,教两人送礼,待收到了礼,门房再去送信。”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真真是……欺负人!不过他敢欺负人也是因为知晓这两人求的是正经事,定能办成,就骗他一个’天真不谙世事‘!” “好一个专骗’天真不谙世事‘!”纪采买亦跟着摇头,说道,“真送了礼了,那连门槛都没有的内务衙门’门房‘指不定还会拍拍两人的肩膀,夸他们’懂事了‘,岂不知若是真碰上’懂事的‘,该收拾的就是他们了!真真是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好生不要脸!” “是不要脸!”温明棠点头接话道,“这收礼的门房当然知晓收礼之事上不得台面了。便将收礼这件事推到’月俸少‘的理由上,却只字不提’门房‘这行当几乎是个人都能做,月俸当然少了。” “又要活计清闲,又没什么旁的本事去做旁的活计,还嫌月俸少的,便也跟着搀和进了走后门、收礼这等事上,难怪那等办事多的衙门的门房总是换来换去的,频繁的很。”纪采买摇头道,“便是因为换的频繁,知晓这活干不久,便能捞一笔是一笔,变本加厉的想法子寻好处,除那等走后门黑吃黑的插一脚求好处之外,求办正经事的也看人下菜的挑好处,就生怕什么时候当不了门房,捞不到了,这才发了死力的捞,吃相真真是难看!” “不少人皆是站在这座山上望着对面那山觉得对面的山高,得了陇还想望蜀的。”温明棠叹了口气,说道,“看不到,又或者说是刻意忽视,假装看不到自己眼下所得的好处,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 “扛不动的富贵偏要硬扛,也不怕压垮了自己。”纪采买轻笑了一声,说道,“人做事还是有些底线的好!” “什么都想要,自然便要做好什么都抓不住,人财两空的觉悟的。”温明棠想到马杂役离去时那松了口气的表情,感慨着“今次当是能给家里有个交待”的话,突地笑了,顿了顿,道:“原来祖上便在长安有家宅,不愁吃穿,被不少没有家宅的人羡慕的长安本地人,也想赚些日常吃喝的银钱贴补自己。” “因为这门房的活计好做,又清闲啊!”纪采买笑了笑,说道,“且还是内务衙门这等’上门办事‘的衙门,少不得黑吃黑捞上一点,就是不知这活计接下之后能做多久了。” 比起内务衙门来,似他们大理寺衙门的门房便没那么多事了,也没有什么礼钱可收的了。那看门的门房也早从年轻时汉子做了几十年,成了如今须发皆白的老人,吃穿用度什么的颇为俭朴,却也算得清闲。 一路闲聊着回到公厨,自是少不得面对汤圆的问询。 “我等也不知晓,叫马小哥帮这个忙了,”温明棠同纪采买对视了一眼,如约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对汤圆说道,“待银钱拿到手再说。” 汤圆点头,正要转身继续做... 一想到那些只进不出,恍若进了狗肚子里一般,石沉大海不回应的小食,汤圆扁了扁嘴巴,凑上前来对温明棠说道:“我瞧着那内务衙门的门房拿着我等送的小食在那里嗤笑的样子,其实早发觉他想多骗些小食吃了!” 一旁到公厨里来泡枸杞茶水的纪采买听到小丫头这话,忍不住笑了,却是摇头,没有说出实话来。 小丫头还是机灵的,没有木讷到看不出对方’想要好处‘的心思,只是面对对方具体想要的好处时,想象到底是浅了。 事实是对方想要的哪里只是这点小食?而分明是想要掰开那糕点,看到包裹在里头的一粒粒金花生、金瓜子。 那门房贪得很呢!纪采买心道。汤圆之所以想不到这一茬,还是因为心思简单又单纯了些,又或者说本性并不贪婪,日常见到的请人跑腿给的都是些吃食,且自己日常送人的也皆是些吃食,完全想不到这一茬而已。 面对那等送礼求人走后门办事的,一记’暗示‘一个准的,就是因为日常便是送’金花生‘、‘金瓜子’来办事的,才如此看得懂而已,若是当真送了礼事情也没办成,便也只好自认倒霉,认下这个亏就此作罢了。 所谓的“上道”二字还真真是有意思的紧!送礼求办事的赌自己一番礼砸下去,事情能办成,办事的赌一个收了礼,事情能办了,那中间传话的门房赌一个两方这桩送礼办事的买卖能做成。 真真是看来看去都在赌,若是事情办成了,自是这一桩赌赢了,算是暂时皆大欢喜了。对!只能算是暂时的,待到哪一日那收礼办事的不再做主了,或者出了什么岔子要下大狱了,便要做好这送进去的礼宛如打了水漂一般尽数沉了底的觉悟了。 又是因为走的不是什么正经路数,什么时候事情就要黄了,得了好处时才发狠似的寻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收回”自己投入的“礼钱”,上行下效的,自是一片乌烟瘴气,难看的很。 “待这事情什么时候办妥了,往后兴许也不用再同那些人打交道了。”温明棠说着,转向汤圆,小声道,“银钱是辛劳所得,这等空口许诺的好处不值得我等将辛劳所得的银钱丢进去。” “我省得呢!”汤圆闻言朝温明棠挤了挤眼,小声道,“我同阿丙都在认真攒银钱呢!该花的花,不该花的却也不能乱花。”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又道:“这里头的水深得很,咱们不会游泳的就莫要胡乱下水了,要知道淹死的多是精通水性的老手!” 汤圆再次点头,虽说那一日楚汉相争与红袍的故事并未完全听懂,却还是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一茬,说道:“那项王定是个十分精通水性的老手,且谁都精通不过他去,可到了最后不也乌江自刎了?我懂的。” 虽是依旧懵懵懂懂的不明世事,可说出的话却是有道理的,温明棠点头,再次说道:“确实哪怕是这等谁都精通不过他去的老手,也会有力竭的时候,比之那等力竭而亡,走的那般不体面的人生末途,生性高傲的英雄选择了乌江自刎。因为力竭而亡是可以预见到的结局。”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才拿过杂役洗完的春笋正要开始切笋,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凑到温明棠身边,小声道:“其实昨日一大早阿丙二哥便来寻过我同阿丙的,说是能劝阿丙爹娘接受我,叫我二人的事在他爹娘那里过了明路。却……却要问我同阿丙借笔银钱,说什么想开个铺子做营生发财什么的。” 温明棠才拿起菜刀的手一顿,那厢泡完枸杞水待要离开的纪采买也停了下来,看向汤圆,以及走进来的阿丙。 比起汤圆到底是不大好意思说阿丙家人的不是,作为自己人的阿丙倒是没有这个顾虑了。 也是直到事情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真正体会到了为何赵司膳那般聪慧之人也不好意思明着开口说张采买家里人的不是了。 “我说我二人只是衙门里做菜的厨子,哪里来的银钱。二哥又问我抚恤银钱的事,我二人又没拿到那笔银钱,二哥一听我二人没拿到那笔银钱,自是也无法了,也不再提让爹娘接受我二人之事的事了。”阿丙说到这里,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嘟囔道,“我还当他真是出于兄弟感情帮我二人呢,却原来是打上银钱的主意了,诶!” 一席话听的纪采买也跟着笑了,不过也是知晓阿丙家里的状况的,阿丙家同隔壁国子监主厨姜师傅家里算是远亲,他那二哥便在隔壁国子监里当杂役。 “他怎的好端端的突然想开铺子了?”纪采买想起阿丙那个二哥,朝温明棠摇了摇头,交换了一记眼色之后,说道,“我记得你二哥做杂役都不算顶勤快的那等人,跟关嫂子似的,有时候忙起来嘴上喊累比谁喊的都大声。开铺子这种事辛苦的很,要操心的事也多,怎的突然不想做杂役,想开铺子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红薯年糕(十二) “我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阿丙没好气的摇了摇头,说道,“兄弟三个数他最懒,素日里的活若是做的多了点,就立时不高兴了,开始扯脾气。自小到大吃穿用度上也是吃不得半点亏的,家里若是烧了七块红烧豚肉,兄弟三人分的话,一人两块,那剩余的最后一块他定是要争的。” 正在帮忙洗菜择菜的公厨众人们听到这分豚肉的话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阿丙看了过去。 阿丙见状也懒得收口了,摊手道:“左右他就在隔壁国子监里做事,时常被人念叨来念叨去的,这些事随便一打听都能打听到,自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那若有剩余的一块,不是再用刀切了分成三份,且他的那份绝对不能比我与大哥少的话,便是他一人独吞了;若是不让他独吞了,那便干脆扔了喂狗,谁也吃不到,总之是决计不肯比自家兄弟少吃半口的。”阿丙摇头说道。 这般生动形象的“兄弟三人分豚肉”的比喻将公厨里的众人都听笑了,边笑边摇头,不少人都感慨阿丙这二哥当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半点亏都吃不得。 “我阿爹阿娘每每遇上这等分豚肉的事,看他盯着豚肉的举动都忍不住摇头,骂他眼珠子凸出来,眼睛半刻也不挪开的盯梢举动活像只斗败的公鸡,流着哈喇子的样子像是饿了几天没吃饭的恶狗一般!”阿丙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那模样确实不大好看,可他根本不理会,照旧我行我素的,吃不得半点亏!” 这话听得公厨里正在忙活的众人笑的更欢了,有人说道:“听你那分豚肉的事便知你这位二哥吃不了半点亏了。在国子监做活定是也不肯多帮忙半点的,怎么可能是个勤快之人?” 这世间懒的人不少,其原因也是各种各样的,有身体虚弱原因惫懒的,却也有生了一幅强壮身子骨,怕吃上半点亏,而选择“主动”惫懒的。 当然,这般强壮的身子骨选择主动惫懒的人,那多出来的精力便尽数放在盯梢旁人,看旁人有没有多占这一点半点的便宜上了。 是以这等人,外人看来定是个斤斤计较、极好嫉妒他人、干活不勤快,又极为嘴硬的懒汉。 这形容……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阿丙二哥么? 温明棠也跟着众人笑了两声,问阿丙:“你二哥那般懒汉,素日里就生怕比旁人多干上一点半点的活计吃了亏的,怎的突然勤快起来要借钱开铺子了?”温明棠笑着问道,“且还笃定了能发财?” ‘发财’二字说来容易,可真正做到了的,却是需要些能力与运气的。若非如此,每到正月初五,那财神庙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供香火,祈求‘发财’了。 “说是偶然遇到了一个手里有些生意门道的朋友,”阿丙说道,“他还说这生意门道旁人不知晓,自是要趁旁人还不知晓的时候,占了这门道,大赚一笔,发财了。”说到这里,阿丙也挠了挠后脑勺,忍不住笑了,“我是觉得这天底下哪里来的送上门来的馅饼,那么容易便如他所言的‘发财’了的话,那财神庙前也不会有那么多香火,人人祈求财神保佑了。” 众人闻言也跟着笑了,有人笑问:“什么生意门道啊,他如何笃定自己就定能发财的?若是这般容易就有银钱赚,他那有生意门道的朋友为什么自己不发这笔财?” “他的意思是他那有生意门道的朋友一个人忙活不过来,这才同他分享了这发财之法。”阿丙说着摇了摇头,一边拿起菜刀切笋,一边有一茬没一茬的同众人闲聊了起来,“我同他说既然这么容易便能发财,不消花费心思钻研什么的,只是需要借笔银钱开铺子,铺子自己便会生金蛋的好事。为什么他那朋友自己不寻人借钱开个铺子,又雇个伙计看店,自己独占这发财之法?为何要将这法子告诉他?难道那人不做财神爷改做大善人了不成?” 这话听的众人亦跟着笑了,纷纷追问阿丙:“那他怎么说?” “他骂我小孩子家家懂什么。”阿丙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确实比他小两岁,可因做活没出过差子,不曾被扣过工钱,每日也都是准时准点到的衙门,月俸没少上一点半点的,即便没有外卖档口,我每月到手的月俸也比他多。反观他在国子监,有时是到国子监的时辰晚了,迟到了,有时是干活出了岔子云云的,竟是每月月俸不被扣上一点半点的发放的时候也少,算一算,每月到手的银钱都比不上我,他却反骂我懂什么。” “我道我懂做活要认真,要老老实实的做好份内之事,那等不懂的事不要瞎掺和。就似温师傅说的那般,湖水太深,我等不会凫水的还是莫胡乱下水了,免得淹死。”阿丙说道。 “可我说完这话却被他骂了一顿!”说到这里,阿丙叹了口气,又道,“他道似我这等闷头干活如老黄牛似的人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老老实实干活一辈子又能有什么出息?一辈子就是个杂役、做菜的厨子!” 这话一出,公厨里正在忙活的众人皆忍不住摇头了。 “他怎么随便骂人呢!”有杂役边洗菜边道,“我等是不懂这些,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或许忙碌一辈子也就是个杂役。可他这连杂役的活计都做不好,每月月俸都不能满打满算到手之人怎的还来训斥我等呢?” “他这话听着好似是有道理的样子,乍一听也不知怎么反驳。”纪采买抱着手里的枸杞茶水,在一旁摇头道,“可歪理歪理,有一个歪字亦有个理字,有一个‘理’字在,便叫人乍一听无法反驳,可虽有个理字,却又是歪的,所以这乍一听无法反驳的理字细想之后才发现处处皆是破绽。” “他瞧不起闷头干活如老黄牛似的人,外头那等自杂役开始起家,成一方富贾的亦有不少。”纪采买说道,“譬如城里那樊记肉夹馍便是如此起家的,可那位起家的樊师傅从杂役做起来,一路从帮厨做到主厨,而后钻研什么的,每一件事都是做的极好的。做杂役时人人称赞,所以被提携成为帮厨,做帮厨时肯吃苦,做事勤奋,又用心,后来成为主厨。待到后来开第一家铺子,那开铺子的银钱是自己一笔一笔攒出来的。人家一步一步走的稳得很,哪似他这般到处寻些‘有生意门道’的朋友?” “我也提起了樊记,毕竟这城里肉夹馍做的最好,算是招牌的就是他家了,且还是杂役起家,我觉得是能说上一说的。可不提还好,提了却反被他骂了一顿!”阿丙摇头,忙活着手里的活计同众人说道,“他嫌慢,说那樊师傅开铺子的时候都快四十了,要他等上二十年才发上那笔财,四十岁的年纪才做上富家翁吗?” 纪采买闻言,也笑了,说道:“其实那樊师傅已算是快的了,他这都嫌慢?” “他道他那朋友的生意门道三个月就能见效。”阿丙说道,“我说这听起来比抢钱都快呢!” “结果他道就是抢!”说到这里,阿丙脸上尽是无奈之色,他摊手道,“我二哥说富贵... “我本还想再劝的,”阿丙说到这里,语气也愈发无奈,“结果我二哥道有童大善人这么个现成的例子在前,且这样的乡绅地主还有不少,足可见这‘生意门道’与‘消息背景’就是银钱。似我这等榆木脑袋之人一辈子也不懂这些门道,活该打一辈子工!发财这种事便也只有他们这等脑子活络之人才抓得住了。” “诶!他怎么骂人呢?”有洗菜的杂役听到这里,不高兴了,下意识的开口反驳了起来,“什么叫‘活该打一辈子工’?”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众人纷纷应和,抱怨阿丙二哥‘怎么骂人’呢? 众人正抱怨间,一旁的温明棠突地开口了:“都觉得‘活该打一辈子工’这话是在骂人,可见大家还是不喜欢‘打工’这种事的。” 温明棠这话才说完,方才还在响着,吵嚷着的‘抱怨声’便突地停了下来,周围蓦地一静,对着面前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公厨,纪采买笑了。 他这一笑,众人也跟着笑了。 有人说道:“我等先时还一直在取笑阿丙二哥,眼下竟是突地发现阿丙二哥会做出这事不奇怪了。有这么好的门道,谁不想抓住这机会啊!” “不过虽是能理解阿丙二哥那想‘发财’的心思,可这事听起来还是悬得很,”有人接话道,“什么古里古怪的生意门道,为什么比我等聪明那么多的人不去做,偏这等好事情莫名其妙的轮到我等头上了呢?” “歪理歪理,虽然歪,却又自有一个理字,自是纷纷扰扰的,难以分清。”温明棠笑着说道,“我若是阿丙二哥,还能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的话来教训阿丙呢!” 这话先时温明棠曾说过,是以众人也不陌生,知晓是“上天赐予的机会若是不加以利用,就会反受灾害”的意思。 “我二哥不似温师傅这般,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不过话里的意思却也差不多。”阿丙笑着接话道,“他觉得他那朋友突然送上门来的生意门道就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命中注定他要‘发财’了,是以想要抓住这机会,一时间竟是将我和汤圆都训斥住了。若不是没拿到那笔抚恤银钱,手头没钱,还当真不知道怎么回他了。” 这话一出,众人也跟着笑了:“可见再厉害的借钱道理,也是要对着有银钱的人使的。没钱,他那道理再有用,再无法反驳,也没办法给他变出银钱来啊!” 阿丙和汤圆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着对视了一眼,阿丙笑道:“所以,我二哥这一顿训斥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的了!一听我二人没钱,他转头就走了。” 这话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待到笑够了,继续忙活起手里的事时,众人这才说道:“虽阿丙二哥那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可这所谓的‘突然送上门来的生意门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是‘天予弗取’呢!” 说到这里,众人又跟着摇头纷纷自嘲“自己真真是个胆子小”的,难怪总看不到所谓的“机会”呢! “胆子小便稳妥些,”纪采买看着正在忙活的众人,说道,“这富贵当真上门,也是要有能接住的本事的。一同做肉夹馍的,成招牌的只有樊记一家,那裁缝铺子也好还是酒楼也罢,我等光看到那些做成的了,却忘了那些关门歇业的了。早些年长安城里那么多做全鱼宴的铺子,如今不也只剩了那么一两家还在的了?” 想到长安城里这些年“时兴”过的好些个铺子与生意,众人纷纷点头赞纪采买这话有理,只是虽感慨纪采买的话有理,却还是忍不住自嘲“或许自己还真是胆子小,比不得那些富贾胆子大”云云的。 一听这话,纪采买同那厢的温明棠便对视了一眼,忍不住摇头:在大理寺衙门这等衙门里做杂役的多算是’知足常乐‘,’胆小‘以及’不爱多折腾‘之人了,可即便’知足常乐‘,面对这等所谓的’天予弗取‘之事,到底还是忍不住动心的。 如此……那刘家村之事会发生也不奇怪了。 人,总是有着想过好日子的盼头的,觉得’活该打一辈子工‘这等话是在骂自己的。 “看来,人还是喜欢水的。”虽劝的众人又静下心来做事了,纪采买临离开时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人人皆知’水深,对不会凫水之人而言会淹死人‘,却还是止不住探头看向那深水之中,尝试着能不能捞些宝物上来。 这句纪采买随口的感慨让温明棠突地想起了梁红巾曾随口道出的’云烟是一种物什,一步跌入云端里就等同一步踩空‘这等话了,虽不管梁红巾还是纪采买感慨的都是道理,可现代社会的科学知识却是惊人的亦能解释的清楚这些道理。 水是生命之源嘛!人当然喜欢水了。 “真想稳妥些的下水的话,可以去那浅些的,自己已经探明的水池。于那些已经探明水池的入水之人而言,这水池或许只到自己的腿脚或者胸口,并不会淹死自己的。”温明棠想了想,说道,“譬如那樊记肉夹馍的师傅,做肉夹馍这行当二十年,深深钻研二十年,又清楚这南来北往之人的口味,这’肉夹馍行当‘的水池于他而言大多数地方都是探明的,做起来自然比那等两眼一摸黑的更稳妥了。一般而言若不是遇到意外划了一跤摔了,又或者被旁的人联手在水下使绊子挨了闷棍,这一记凫水捞物他是能捞到些宝物安全上岸的。” 第五百二十五章 冬去春来饭 温明棠这一番比喻自是又引得众人纷纷叫好,皆叹“温师傅这话有理”! 看着眼前纷纷感慨温明棠所言有理的众人,纪采买却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朝那厢准备切笋的温明棠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转身离开了公厨。 跨出公厨门槛时,却听到有人在小声询问着阿丙“你二哥那生意门道是什么?且说来听听呢!” 这话听的一只脚跨出门槛的纪采买忍不住摇头,心中叹了一声“人果然还是喜欢水的,哪怕知道水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往里探探,看看能不能捞出些宝物上来的”,听得阿丙在那里回道“他想问我和汤圆借钱,且一开口还是打上的抚恤银钱的主意,我自是要问清楚的。结果他不肯说。” “他当真没说?”不再是方才那道问话的声音,显然是又有人加入了进去,问起了阿丙。 阿丙回答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说道:“当真没说!”顿了顿,似是又怕众人不信,接着说道,“若是说了,我早同大家说了。也不会捂起来独自闷声发大财什么的。毕竟我二人天天都在这公厨的一亩三分地上打转,真有什么营生的话,大家眼皮子底下的难道看不见?” 这话总算是暂且打消了众人对阿丙是不是在吃独食的疑虑,有人嘀咕着:“我仔细琢磨了,搞不好阿丙二哥这事是真的呢!毕竟有赚钱营生的话都是捂起来不让人知道的。他二哥连阿丙这做三弟的都不肯透露,说不准真的是个好门道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公厨之内的众人纷纷应和。 双脚都踏出公厨门槛的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叹气,回头看向那方交头接耳一边做事一边议论起来的众人。最开始嘲笑阿丙二哥嘲笑的那般大声,张口闭口间亦是人间清醒的大道理的众人此时却尽数凑在一起认真盘算起了这件事。 听着有人问自己“你二哥喜欢什么?可喜欢喝酒?这几日我等请他吃个酒,看看多灌几杯下去,能不能叫他嘴上那门漏点风声出来,届时有钱大家一起挣!” 这话听的正在切菜的阿丙颇为无奈,摊手道:“什么叫我二哥连我这做三弟的不肯透露,说不准真是个好门道?还当真以为我兄弟情深呢?有那争一块红烧豚肉的兄弟情深么?” 这“分红烧豚肉般的兄弟情深”的话自是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有人笑道:“你一家还真是两块肉的老大,三块肉的老二以及两块肉的老幺!” “就是这么个理!”阿丙笑着说道,“我二哥与我也不是不贪那块豚肉的嘴,不过我大哥到底是老大,顾及面子,且还要有大哥的样子,一般不争;我么,没个长性,懒得将心思尽数花费在红烧豚肉上便也随二哥去了,是以我家常是两块肉的老大,三块肉的老二与两块肉的老幺。” 这般又笑了片刻之后,众人还是舍不得丢下阿丙二哥那门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这两日下值之后将隔壁国子监的阿乙约出来问问情况。” 阿丙二哥名字中带了个“乙”字,是以众人私下里皆称其为“阿乙”。 果然啊!听到这话的纪采买再次摇头:如此一番绕来绕去的众人还是不死心,想问问什么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话还是有道理的,不管劝上多少句,也不管有多明白那些大道理,嗅到“利”字的风声之后,想上前一探究竟是人的本能。 纪采买站在公厨门口,看向公厨之内,自始至终没有搀和进“约阿乙”这件事中的,也只有正低头安静做菜的温明棠与一旁无奈摇头的汤圆与阿丙二人了。 三人此时正安静的切着手里的春笋与那咸肉、腊肠,一边听着身旁一众杂役嚷嚷着的“约阿乙”这件事,一边低头做着手里的活计。 虽说阿丙已说了好多句他那二哥阿乙不靠谱的话,可还是架不住众人在那里议论着。 眼见实在是劝不住,汤圆看了眼阿丙,阿丙会意的点了点头之后开口了:“虽是兄弟,可大家皆知我兄弟之间的感情就跟那七块红烧豚肉似得。我今日就将话摆在这里,我这二哥阿乙可不似是什么有担当之人,他的银钱与我的银钱亦是各管各的。且因他还打上了汤圆抚恤银钱的主意,我兄弟之间那感情便也只剩表面工夫了。” “今后那银钱纠纷之事,他归他,我归我,大家莫要找错了人!”阿丙说道。 看着开口说出这一番话的阿丙,纪采买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回忆了一番去岁一整年真真算是学了些本事的阿丙和汤圆两个半大孩子,想起公厨里这么多人,温明棠不挑旁人,偏挑了他二人教授,或许有一开始便巧合的将两人分到她身边的原因,可经过了去岁一整年的磨合,两人能留下来,还与女孩子越走越近,自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虽不似温明棠那般看得清以及看得懂世事,很多时候都是懵懵懂懂的,可该拎得清楚时拎得清,该提前说的丑话也需提前说这些道理两个半大孩子也是懂的。 听阿丙这么一说,众人又笑了,有人说道:“你这话叫我是真的相信你没掺和也不清楚你二哥那赚钱的生意门道了,还真真是唯恐他惹出事来叫自己受牵连。” 对这样的调侃,阿丙也不在意,挥手道:“便是这般!我就是个老老实实做菜的厨子,也没有那大本事替他擦屁股,自是要将话说清楚的。” 话既说到这里了,众人也纷纷道“好好好,不干你的事”,说着又忍不住取笑他道:“你二哥那话其实也没说错,你小子日常瞧着机灵,胆子却是小呢!” “确实胆小!”阿丙点头,对着众人的调侃,笑着应道,“我在家里本就是老幺,怕担责的很。平生也只胆大过这一回了!”说着又看了眼一旁的汤圆。 正低头做事的汤圆闻言,抬头瞪了他一眼。 众人见了再次跟着取笑了起来,什么“你小子还是个情种”之流的取笑声不绝于耳。 被取笑的汤圆与阿丙却也不羞恼,一边做事,一边时不时的给出两声回应。 只是这回应却也只回应“情种”的取笑声,阿丙那二哥阿乙的赚钱门道的问题却是一句不回。 这般一番应对看的纪采买心中实在诧异:回想起去岁温明棠才来时,自己为应付这看起来绣花枕头似的厨娘,从一众杂役中随手挑中了阿丙与汤圆两人时的情形,当时只是多年阅历使然,知晓当时情形之下,没有好处便肯主动跑腿的,定是个勤快的。 没想到一年下来,当时只是懵懵懂懂的半大孩子,比起旁的杂役来更勤快些的两人,竟是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滑不溜手的应对世事了。 这些变化……甚至两人自己或许也都还不曾察觉到。 这满公厨忙活的杂役就似是那未经打磨过的顽石,去岁的阿丙与汤圆亦是如此,去岁一整年下来,多数顽石也不过只是虚长了一岁光阴而已,可他二人长的却不只是那一岁的年纪,还学会了克制自己不掺合进这种“利”字当前,自己却把握不住的考验了;亦会学着圆滑的以自己开涮,应对世事了。 比起读了一年书之后学识的长进来,有些时候,这等见识阅历的长进才更为不易!纪采买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年轻时吃过的那些暗亏,没有领路人,从顽石长到似阿丙、汤圆这般,两个半大孩子这一番成长走了一年的光景,他却是走了好些个一年才学会了这些事。 两个孩子机灵、勤快,仅凭着一腔赤子之心,却是轻易的跨过了这道见识阅历的鸿沟而不自知……纪采买深吸了一口气,摇头,没有说话。 那日林少卿、虞祭酒他们的那一席话,他也自温明棠口中听说了。当时听罢只觉心中震撼不已,却又发出了如虞祭酒一般的感慨“懵懂稚子得遇不世传的教导”究竟能不能看得懂那一番教导的份量。 今日看了一番这两人的反应,纪采买却是突地摇头,笑了:看这样子,这两个孩子即便如今不懂,往后余生也总有一日会懂这些事的。 林少卿、虞祭酒他们曾说那奸夫做不来那些个给芝麻、瓜子、花生的事,因为不会克制。“克制”二字说来容易做来难啊,尤其阿丙、汤圆两个只是寻常出身,不曾似那些大族教养下的公子小姐一般自幼便能见识到寻常人所见识不到之物,那些人对于寻常的诱惑,“克制”起来自是更为容易的。 就似眼前阿乙那“发财”的门道,于那等大族小姐、公子而言或许甚至都懒得理会,因为不缺金银物什,这所谓的“发财”二字于他们而言甚至根本不需要“克制”便能轻易挥手推到一边,可于寻常杂役而言,哪怕知晓这“门道”难以把握住,可终究是抵不住心里那想过好日子的诱惑的,所以才会这般百般试探,明知水深,却也想着试一试了。 温明棠能抵住这样的诱惑,纪采买不觉得奇怪。毕竟是温玄策之女!唔,虽说温家已经没了,可到底是开过眼界的,再者这女孩子身上也让他看到了几分“天赋使然”,做出什么事都不让他觉得奇怪,可没成想阿丙和汤圆这两个孩子竟也是如此轻易的抵挡住了诱惑,这才是最让他觉得诧异的地方, 那厢切完笋下来的温明棠等人已热出一身汗了。 比起众人热衷于那阿乙的发财门道,三人仿若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一般。 “温师傅前两日就说在厨房里做活觉得热的时候便是春日真正临近了。”汤圆撸起袖子说道,“我眼下便觉得快能换上春衫了。” 阿丙在一旁跟着点头,看了眼台面上切好的笋、咸肉这等事物,问温明棠:“温师傅,今日这笋同腊肉给的不多,要做个什么菜?” “不做菜了,那几种时令菜都做过一回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做过的菜反复做便没意思了,食材不变,能换花样还是换个花样吧!所以今日便老饭新做,做个‘冬去春来’的焖饭吧!” 这话听的汤圆和阿丙皆笑了起来,汤圆捂嘴笑道:“那今日虞祭酒定是又会来公厨吃饭的,得算上虞祭酒那一份了!” 隔壁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一年到头的,食材翻来覆去就那几种,我嘴挑得很,一直想寻些最擅‘老饭新做’的新意吃法了,你大理寺公厨里的吃法便最是对我胃口了。” 被汤圆提到的虞祭酒也打了个喷嚏,看了眼头顶的日头:唔,还有半个时辰便到食午食的时候了,一会儿再去隔壁大理寺看看今日那笋同咸肉又被那丫头做出什么新的花样来了。 思绪跑了一瞬,却又立时被他收拢了起来,重新看向台下一众认真听课的学生们,开口说起了这些出身富贵之族的学生们嫌少遇到的一个问题。 “‘见识’二字的长进比起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尤为特殊,素日里察觉不到,待真正遇到了那等‘天予弗取’之机遇时,才会发现这二字的作用,委实是‘于无声处响惊雷’的。”虞祭酒说道。 看着台下不少学生听到他这话之后皆低头偷偷打起了哈欠,虞祭酒并不意外。 于这些出身不凡的学生们而言,是从不会觉得这‘见识’二字于他们而言是大问题的。 却不知,不论是出身不凡的学生,还是寻常出身的子弟如子清、子正这等,待真正跨过了那道‘见识’的鸿沟,若是彼时他们仍在仕途为官,那披上那身红袍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于寻常出身的子弟而言,考验他们能否鲤鱼化龙的是‘克制’二字,似那原配、奸夫之事中,那奸夫显然并未做到这一点。哪怕他如此豁得出去,说下跪就下跪的,可六品的官阶估摸着也将是他此生之极限了;而于台下名门望族出身的学生们而言,考验他们的却从来不是‘克制’二字了,就似那原配官宦一族出身,虽‘克制’二字于他们而言不是问题,却始终不曾‘入世’,深切体悟过世间事,似那家养的娇花一般,纵使其出身起点远超长安府衙那位,却也始终无法与长安府衙那位比肩。 所以管他是什么出身,寻常百姓出身也好,还是名门望族出身也罢,待到披上那一身红袍之时,便是殊途同归,能坐在一张案几两旁,相对谈事,彼此引为知己之时了。 “说‘见识’二字,便要重提楚汉相争,再说那位高祖刘邦了。”虞祭酒缓缓开口说道,“比起楚汉相争中涉及的项羽、魏豹等人皆是昔日六国贵族出身,这位刘邦‘泗水亭长’的小吏出身真真算得上是‘寻常百姓’了。不曾受过如许名师教导与熏陶,不曾见过那些大世面,与他一样的还有那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等人,这两方比起六国权贵来,同样算是‘寻常百姓’,一方败了,另一方却开启了大汉盛世,可知这两方差距在哪里?”虞祭酒问道。 第五百二十六章 冬去春来饭(二) 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自是对这些耳熟能详,不算偏僻的史事皆是了解的,若不了解,也对不起他们这么些年读过的书了。 先时听那些教学博士讲“史”时,这些学生也常笑这刘邦一晃到了四十多岁“刘大爷”的年纪才堪堪当上个“泗水亭长”的小吏,却在之后短短数年中一跃而起,从寻常小吏当上了汉朝的开国皇帝,实在是运气极佳。 于台下大多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学生而言,即便是不曾体会过那些寻常百姓过的寡淡日子,也不曾食过寻常百姓日常食的那些个粗茶淡饭,可到底是生了双眼睛的,知晓自己与大街上那些寻常百姓以及与自己家中那些奴仆比起来的不同的。 所以,他们自是极信“命数”与“时运”的,深信自己生来就有个富贵出身是因为自己天生便是贵人命的。 有这想法一点都不奇怪!人总是有想过好日子的盼头的,若这世间不能人人皆是贵人的话,那每个人定是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天生贵人的。于这些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学生们而言便是如此,虽不知晓那些神棍们口中念叨的“生死轮回”“阎王爷”之类的事是否真的存在,可即便是没见过这等事,素日里遇到寺庙什么的也是不吝给些香火钱,祈祷自己若有来世还能是富贵命的。 所以同样是农人起义,起早赶了个早集的陈胜、吴广败了,刘邦却胜了,不论教学博士们分析出多少条双方各自胜败的理由,于他们而言,却是都比不上“刘邦天生便是帝王命”一说的。 这些心思,虞祭酒当然看得懂,也看的分明。虽是国子监祭酒,可面对这样一群出身非富即贵的学生,他的那些课本之外的教导却是时常点到即止的,说多了引人烦不说,还会被这群学生当成笑话似的回去说与家中长辈听。 “这个……其实听我祖父说过的。”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一个学生开口了。 国子监的讲课学堂上并没有不准学生上课插嘴的规矩,只要不是胡乱捣乱与废话,开口发表自己的见解并无不妥。 虞祭酒看向那开口的学生,点头道:“令祖父通习文史,说过这些也不奇怪。” 这位开口的学生出身相府,其祖父早在十年前便披上了红袍,自非寻常人物。作为红袍大员的次孙,这位学生不论是读书功课还是品行教导在国子监中都算得佼佼者了。 “农人起义的多了去了,可能成事的至今也只有汉高祖刘邦一人,甚至这位还是同一众六国权贵争锋,击败一众六国权贵之后问鼎的天下,其能成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跨过了‘见识’二字的鸿沟。”那学生认真的说道,“那汉高祖刘邦先入关中能舍弃秦王宫中的珍宝美人而不碰分毫,显然是开始所图者大,不再只图眼前的享乐,而有成王霸业之心了!我祖父说过,遇到似刘邦这等寻常百姓出身,却能跨过‘见识’二字鸿沟的人,若自己是刘邦的朋友,便要学会尊敬他;若是敌人,便要警惕与小心了。因为这样的人绝非善茬!” “原来先生要讲的‘见识’是这个!”那学生的话音刚落,便另有人开口了。 比起那位相府公子的说话得体,这位开口的学生便有些混不吝了,大剌剌的曲着一条腿坐在那里,纨绔模样尽显无疑:“这些可不是我等要学的,什么珍宝美人我等没见过?这里要学这个的也只有极少数人而已。”说着看了眼角落里认真听着的“子清、子正”等人,嗤笑道,“穷人乍富之后一下子憋不住了,逛青楼、养外室、斗富攀比的多了去了!能憋住的便是刘邦,憋不住的便是那赶了个早集,却早早祭天了的陈胜、吴广了,哈哈哈!” 这一番话语又惹来几声附和的嗤笑声。 虞祭酒眼风扫了一眼那几个跟着附和嗤笑的学生,不意外的还是那几张熟面孔,便没有多说。 在同一间学堂中上课的待到往后出了国子监之后亦是能分很多种的,有似这等纨绔的,亦有如那位相府公子般被家中长辈正经教导着往青年才俊那一方培养的,此时听了同窗的这些嗤笑,那位相府公子只摇了摇头,觉得无聊,一幅懒得搀和的样子。不过比起纨绔与青年才俊来,更多的却是面上学着做了个青年才俊,学会了体面,可到底忍不住翘起嘴角偷笑的。 这等也是学堂之中最多的那一类学生了,虽是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体面,学会了克制,可到底没有深入骨子里。原因无他,多数人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哪怕是出身不同,自幼接受了如许教导,可骨子里到底是逃不开“人性使然”的,能克制住自己“人性使然”的,终究是极少的。 很多事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的。 所以似那位十年前便披上红袍的相爷才会教导次孙尊敬与警惕的面对这等会克制住自己人性使然之人。 看着学堂中一众学生们的反应,虞祭酒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了句“既都知晓了,也不想听,那便不说‘克制’了,再来说史吧!”这些史事典籍于他而言自是信手拈来,比起他本想说的‘克制’可容易多了。 很多道理其实都知道,就似那史书上只言片语的记载都看得懂,可看得懂那句话与真正知晓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却终究是两码事。就似萧何所做的那些事,很多人看了都觉得自己或许也能成,可待到真正去做了,才发现自己做不到一般。 大荣父母官多了去了,可做到披上一身红袍的,整个大荣如今也只长安府衙那位一个而已。 大抵是出自一个教书先生的本能,本想将那日自林斐那里听来的“不世传的教导”说与一众学生听的,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这话并没有那么好说。就似楚汉相争之事但凡知晓些史事的,谁不知晓?可似那日林斐与温明棠那般能将其本质说的那么清楚的,终究是少的。 既不想听,他也说不清,那便随缘吧!左右能懂得,自然会懂,不懂得,终其一生也未必会懂。 当然,于他而言,循规蹈矩的讲课也更轻松些,轻松到甚至能一边讲课一边惦记起隔壁大理寺里那丫头午食会做的饭食之上。 …… 看着温明棠在锅中翻炒那切好的腊肠、咸肉、春笋与姜丝,汤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说着,眼睛复又巴巴的盯向那些砂锅中翻炒的食材,说道,“又是过冬腌制的咸肉、腊肠又是春笋、豌豆的,一锅里头有冬又有春的,难怪叫冬去春来饭呢!” 一旁的阿丙也吸着鼻子忍不住道:“这几样食材放在一起我都想不出难吃的理由,真的好香啊!”说着又忍不住大力吸了几下鼻子,而后转头看向身后一众忙碌着的杂役们。 比起他与汤圆皆围在温明棠这里看温明棠做菜,那里的一众杂役自开始讨论他二哥阿乙之后,注意力便不曾从他二哥阿乙那里离开过,还在那里说着什么“生意门道”、“发财”之流的话。 这情形令阿丙见了颇为无奈,只得摊了摊手,对温明棠道:“这里是公厨吧,怎的大家都在说这个呢?难道是温师傅锅里炒的这冬去春来的食材不香么?” 当然不是!即便脑子不曾从那“生意门道”、“发财”之流的话上离开过,众人口中“好香”的感慨声便没断过。 只是再好吃的吃食,于那些杂役而言终究是没有“发财”的“生意门道”来的重要的,便连一直自诩有“子清、子正”在手的关嫂子,也凑了进去,同人说起了那所谓的“发财”的“生意门道”。 “子清、子正那里虽说大多开销国子监都包了,可还是要买书本的吧!”阿丙见了,忍不住对温明棠与汤圆说道,“关嫂子也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汤圆见状亦是跟着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本能的想说什么,却还是克制住了,转身对阿丙道:“莫要胡乱插嘴了,仔细被人训话‘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是啊!莫要胡乱插手旁人的因果了!”纪采买喝完一杯枸杞茶水,又来公厨泡茶水,听两人这般说着,遂点头说道,“吃力不讨好,还要被埋怨,仔细连累到自己!” 这话听的一旁正在做菜的温明棠亦忍不住笑了,说道:“有道理!这话我亦要提醒我自己呢!”说着一边做菜一边对汤圆、阿丙与纪采买说了起来,“昨夜,大牢那里有人帮着跑了个腿,说是牢里的温秀棠在闹绝食呢,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一句话听的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纪采买一边泡茶一边瞥向温明棠说道:“你这般直呼其名的,叫我乍一听还在想温秀棠是谁呢?反应过来才记起这是你堂姐。” “没办法,大家不熟啊!”温明棠笑着说道,“且我还远不到记不清事的年岁,记性亦好得很。去岁去了她那教坊一趟,便被裕王府的杀手当街追杀之事还记着呢!” 听温明棠提到了这一茬,三人皆纷纷点起了头,说道:“是啊!这温秀棠与温师傅又不熟,大牢那里瞎跑这个腿做甚?”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听说是温秀棠的事,便问那位帮忙跑腿的洪狱卒可是温秀棠闹绝食生出什么病来了?”温明棠笑着说道。 三人本是在点头的,可一听“洪狱卒”三个字,便突地反应过来了,整个大理寺大牢的狱卒就那么些人,姓洪的狱卒好似也只有那一个吧! “是那个叫洪……洪煌的?”纪采买眯了眯眼,仔细回忆了一番,总算记起了这个名字,说道,“我记得这个人最好瞎掺和,先时还胡乱掺和要乱牵红线来着,惹得那位姓佟的,家里母亲生了病的狱卒小哥自那日之后每每过来吃饭都带了个食盒过来,领完饭食就走,已有好长一段时日没有在大堂中同众人一道食午食了。” “就是这个人。”温明棠点头说道:“我这么一问,那帮忙跑腿的洪狱卒便立时点头道,若是长久闹绝食下去,我这棠姐温秀棠迟早是要生病的,问我这做堂妹的怎么不过去看看这棠姐?” “你怎么说的?”纪采买听到这里,喝了口枸杞茶水之后,随口问温明棠。 温明棠摊手道:“我说若是生了病该找大夫,我又不是大夫,找我做什么?” “那洪狱卒闻言,瞥了我一眼,看他那样子大抵是想训斥我两句来着,”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不过还是有所顾虑,没有说我,只劝我道‘一家人没有两家话’的,有什么事说开就好。” “这洪狱卒果然又开始瞎掺和了。”汤圆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说道,“刘寺丞他们可是说了这温秀棠手段阴毒,拿温师傅当替身,抓交替呢!” 一听“抓交替”三个字,温明棠点头,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少,她老话重提,道:“当年我在宫里遇到的搓磨,下毒之事不少,她却这般安稳,原先我还不知怎么回事。即便是有猜测,没有证据的事也不能平白冤枉人。可待她被圣上授意抓进来之后,才知我在宫里受的那些个搓磨、下毒之事……竟是被她抓了当替身了!” 有些事其实不消明说,温明棠已然猜到了。再者白诸与刘元那里几乎亦是明着暗示过温秀棠被抓进来虽是以“裕王余党”的借口,可“圣上授意”四个字,却已足可代表温秀棠手里确实是有温玄策当年留下的东西了。 可笑她在宫中时一直被似杜令谋这等人各种明里暗里的针对就是为了那所谓的“东西”,而反观那真正拿了东西的温秀棠却是一声不吭,一面拿温明棠当了替身,一面又借着那东西攀上了裕王,为自己寻了个金主继续过奢靡日子。 “真真不要脸!”汤圆“呸”了一声,说道,“好生无耻又恶毒!” “这事……按说在大理寺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啊!”纪采买在一旁听着几人说这些事,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说道,“大牢那里应当也是知晓的,这洪狱卒不可能不知晓啊!” “纪采买说的这个倒是提醒我了,大牢那里既知晓温秀棠做了这等恶事怎的还会帮忙跑腿?”汤圆闻言不解的说道。 一旁的阿丙却在此时突然反应过来了,小声对汤圆道:“这或许便要问问那洪狱卒牢里那位花魁娘子是不是生的太好看了。” 一句话令得汤圆登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捂住了嘴巴,一双眼瞪的浑圆的看向说话的阿丙,正要开口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阿丙却咳了一声,小声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前几日那洪狱卒来公厨里讨了碗红糖姜茶来着,说是牢里有关押的女客月事来了。” “大牢里哪来的女客?”纪采买捧着枸杞茶水,默了默,道,“嫌犯就嫌犯的,还女客。难怪阿丙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了!大牢里最近一段时日收押的女犯除了温秀棠之外还有谁?” 第五百二十七章 冬去春来饭(三) 汤圆听了顿时一阵默然:“看大牢的狱卒相中了关押在牢里的女犯这事……真真是叫我不曾想到的。”顿了顿,又道,“大抵是我看过的话本子还是太少了,没见过坊市上有这等话本子呢!” “有也成禁书被朝廷封禁了。”温明棠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可不能胡乱开了这个头!” “那听起来果真是大事呢!”阿丙听几人说罢之后,却是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说道,“送姜茶那日我便觉得不妥当,可又怕告状什么的会惹的那洪狱卒不痛快。原本还想着要不要说来着,恰巧碰到了出恭去茅房的魏寺丞,便将这事告知了魏寺丞。魏寺丞当时还夸我做得好,说此事他自有主张,让我莫要操心了,叫我该干甚干甚就好了。” 一听魏服知道了,纪采买与温明棠也松了口气,复又开始聊起了手头正在做的菜来。 今日的米饭是用了那江米与寻常白米一半一半混匀了煮的,显然这份“冬去春来饭”所需要的米饭口感是要有些许糯意的。 温明棠将米饭倒入砂锅中端上锅蒸煮之后,又同汤圆与阿丙介绍起了这边炒制物什时会用到的食材:“‘冬去春来’四个字指的便是所用到的食材了,冬去的食材咸肉要用这等没有烟熏过,摸起来半干的,将其切成小丁,腊肠则选晒到半软摸起来湿润的,切成片……” “春来则是指的如今正当季的食材,”温明棠说着,指着那些用到的食材,详细说了起来,“春笋选这等黄而不绿,能掐出水来的,去皮之后切块,焯一遍水能去除涩味,食起来也更鲜嫩;豌豆便要这等带壳现剥的,更为新鲜;春韭选肥嫩的切成段,闻起来更香;土豆就选带皮水嫩的那等,连皮煮熟了之后再剥皮,如此土豆的香味就更为浓郁了……” “真是好个冬去春来饭啊!” 几人正说着用到的食材,冷不防一声赞叹自一旁响起。 这声音听的温明棠等人皆是一愣,抬头看向负着手正往这里看来的虞祭酒,见他一边用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砧板上用到的一众食材,一边点头叹道:“不止名字有意思,食材也如此讲究,一听便是个好食的!” 回过神来的温明棠等人自是立时喊了声“虞祭酒”同他打了招呼之后便开口问了起来:“祭酒今日早下课了?昨日暮食时不是说了今儿晌午有课么?” 昨日虞祭酒特意同温明棠与林斐打了声招呼,说想要将那日听到的楚汉相争的故事同那些国子监里的学生讲上一讲的,因着想说的课是从他二人的谈话中来的灵感,是以特意提前打了声招呼。 没成想到了今日,这场虞祭酒本郑重对待的课却是没有上完。 “不讲了!懂得自然懂,不懂得,说多了还会惹人烦。”虞祭酒说着叹了口气,而后重新看起了砧板上摆着的那些食材,说道,“我提早下课,不止不会惹人烦,学生还高兴,皆大欢喜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几人闻言也笑了,没有再问这些细碎事,而是又重新看起温明棠做菜来。 米饭入砂锅蒸煮之后,温明棠便另起一锅开始炒菜,在素的菜油中又加了些豚油增添香味之后便放入腊肠与咸肉开始翻炒,冬去的食材翻炒过后便轮到春来的食材了,待将炒制的差不多的各类食材铺上米饭之后,又焖上片刻,出锅前翻拌一番,撒上春韭,重新盖上盖子,于锅边淋油,焖一焖锅巴,如此一份冬去春来饭便做好了。 因着早下课,几乎将温明棠这冬去春来饭的做法看了个全的虞祭酒看罢之后便道:“看起来同那煲仔饭大同小异,却不知这味道食起来如何。” 虽说此时还不到食午食的时候,虞祭酒却是来了兴致,也顾不得旁的那些还未上的菜了,而是干脆端了食盘直接领走了一份焖饭,而后便将那冬去春来饭端到了距离最近的食案边坐了下来。 见此时衙门里的一众杂役还在手忙脚乱的擦拭着食案,虞祭酒正想问一句今日怎的到这个点还在忙着擦食案来着,那厢的纪采买便将阿丙二哥阿乙的事说了一遍,虞祭酒这才恍然:“原来是财帛动人心,惹的大家无心做事了!” 纪采买等人点头,还不待说话,便见虞祭酒又轻笑了一声,摇头道:“动人心的可不止财帛,还有美色!若不然,你们那看押犯人的狱卒又怎会犯错?”说着打开了砂锅的盖子,闻着那焖了片刻之后,尤香的冬去春来饭赞了句“真香”之后,又道,“方才过来时看你们那几个寺丞在同刑部的那位张大人交涉着什么转让嫌犯的事,说什么本是花魁什么的,我还当什么事呢,听你们在说那洪狱卒的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事可拖不得,难怪那几位寺丞这般急着要将人转走了。”虞祭酒说着,一边用勺子翻拌着那焖出锅巴来的冬去春来饭,一边低头食了起来。 …… 这厢的虞祭酒已食上那冬去春来饭了,那厢的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人却是临近午时,还需顶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同那位刑部衙门的大人张让交涉着将温秀棠转走之事。 “我还当什么事呢,既是与我等眼下联合在查的常式案无关之事,叫我来做甚?”张让很是不满的对三人说道,“这狱卒如此没轻没重的,竟是馋上那什么牢里关押的花魁娘子的美色了?” 被张让问到的刘元等人也只能无奈的摸了摸鼻子,点头道:“去问定是不肯承认的,除非抓他个现行,好名正言顺的寻到错处将那狱卒办了。不然定是矢口否认的!” “是啊!”张让听罢之后,亦跟着点头说道,“除非这二人偷情苟且时被抓了个现行,否则不好办他的。” “真待抓到现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魏服说道,“可温秀棠这件事干系重大,我等实在不敢托大,是以想着能否先将人转至你们刑部,免得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她既能在你大理寺惹出这等事来,焉知不能在我刑部大牢惹出是非来?”张让闻言,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了。说罢这话之后,又向几人发起难来,说道,“说起这个来,你们那位林少卿呢?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自己看上了自家衙门公厨里的俏厨娘,底下的人由此上行下效,狱卒有样学样的看上那牢里关押的花魁娘子难道是什么奇怪之事不成?”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天底下芳草如此之多,他做甚偏偏盯上温家的女儿?”张让对着面前三人冷哼了一声,问道,“他人呢?” “去长安府了。”白诸说着,同刘元、魏服对视了一眼之后对张让说道,“不过今次我们林少卿离开前交待了,张大人若是不想接这个人的话,我等与张大人协同办案不是一直缺个中间跑腿的么。既然刑部不肯收人,未免那狱卒看久了花魁娘子日久深情,更难自控,便让这狱卒来为我等之事跑腿,也好多给他寻些事做,免得惹出麻烦来……” “不成!”果然,这提议还未说完,便被张让一口回绝了。 他皱眉看向面前的刘元等人,怒道:“听你们这般一说我便知那狱卒是个什么货色了!好瞎掺和的,多惹是非之人!这等人惹出的是非不见得小,解决是非的本事却是没有的。让他来跑腿,不惹出事便怪了!” 这回答,面前的刘元等人半点不意外,对视了一眼之后,白诸这才站了出来,笑着对张让说道:“大人说的什么话?跑腿的事能惹出什么事来?大人既不肯收那惹事的花魁又不肯收这被美色迷了眼的狱卒。我们大理寺也没有那么多闲人啊,难道要我等一边查案一边做这跑腿的活不成?” 对上面前丝毫不肯退让的三人,张让蹙起了眉头,也知那所谓的让惹事的狱卒跑腿只是个借口,他们今日的真正目的还是将温秀棠转走。想起先时林斐托他带话给茜娘一家时打的那番交道,张让想了想,到底退了一步,说道:“罢了!但你三人需给我个带走这惹事的花魁娘子的理由。” 这话一出,几人便笑了,魏服这才开口对张让说道:“听闻罗山最近在刑部到处惹事,我们林少卿说了,大人若是想让罗山少惹些事烦扰到自己的话,不如给他寻个事做。喏,眼前这位惹事的花魁娘子,罗山当会有兴趣的。” 经由茜娘一家之事后的张让思虑问题自是成熟了不少,再者即便他木讷了些,同僚之中却也有机灵的,看懂了罗山一番上蹿下跳到处攀咬举动背后的原因,无外乎是从大荣的臣子变成了“攀咬人”的“疯狗”了而已。 这花魁娘子温秀棠有温玄策藏在她那里的东西,再者其背后又是陛下授意关押的……若是到了刑部大牢,想也知道罗山定是会积极的去温秀棠这里一探究竟的。 “疯狗”“攀咬人”的目的无外乎解决一些陛下不能明着出面解决之事,眼下这温秀棠……倒是正对了罗山的胃口。 看张让不说话,三人便知他被说动了。 果然沉默了片刻之后,张让还是点了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带着人去牢里提人了。 待看到牢里那虽着了一身囚服,可外头却依旧披了一件红色曳地长裙的温秀棠时,张让脸色顿时凝住了,牢里还能披上这一身红裙的,想也知道少不开那狱卒的特殊优待。 到底是忍不住了,对身后跟着过来交接的魏服,张让开口道:“你等大理寺做主的对衙门里办事的这些人还当真是宽松的很,这等事若是放到刑部,早被人拿捏到错处轰走了。” “也是才知晓的事。”魏服闻言面上亦有些尴尬,虽不是他做的事,可他到底是大理寺的寺丞,这等事摆出来让他这做寺丞的面上亦是不好看的。 不过虽是“才知晓的事”,“仓促”算是个理由,魏服还是记起了林斐的叮嘱提醒张让道:“这蛇蝎女子拿她堂妹当替身之事在大理寺里算不得什么秘密。即便如此,这狱卒还是一口一个‘女客’的,一幅昏了头的样子。由此可见,此女并非善茬,你且记得到了刑部需提醒那些人小心了。” 张让点头应了一声,瞥到温秀棠被人押出去时那涂了口脂,尤为艳红的嘴唇时,忍不住再次摇头,对魏服说道:“这还真是灌了迷魂汤了,大牢里的犯人竟也涂上口脂了。”他素日里便是个行事古板之人,尤其看不惯这些出格的举动! 再者,大牢里的女犯哪里来的口脂?不是那狱卒带给她的还能有谁? “所以林少卿特意交代过要同张大人说一声,他道此女的那些手腕未必唬得住那些真正厉害的与品行端方的,可若这两样都不占的,便要小心此女了。”魏服说道,“我们林少卿说此女能借手里那所谓的温玄策的东西,唬住裕王与那位叶家公子那等人,便可看出对能力与品行两样皆不占的那等人,她对付起来相当了得。” “虽是告诫之语,却奈何叫本官听出了几分骂人的意味。”张让瞥向带话的魏服,说道,“那迷昏了头的狱卒不就是能力与品行皆没到家之人?若不然也不会这般昏了头了。倒是那裕王与叶家公子那等人,能被她唬住,定是对她手里那所谓的东西有所图的。花魁娘子的美色骗骗狱卒这等人还成,要骗住裕王与叶家公子背后的叶大人,还是欠了些火候的。” 这话一出,魏服也只是干笑了两声,没有胡乱插嘴自己看不懂的事,而只是将林斐的原话带给张让:“所以,我们林少卿也说了,此女尤善将自己手头所拥有的东西卖个高价,似个奸商一般,身体也好,美色也罢又或者温玄策留下的东西于她而言皆是堆高自己身价的筹码,是个极会钻营之人。” “好个堆高自己身价的筹码!”张让听得沉默了下来,记起先时听闻过的温家两个女儿的旧事,温秀棠小小年纪便会买他人做的诗来为自己挣一个“才女”名头了,而反观那温玄策的亲生女儿温明棠早些年在宫中时被温秀棠抓了替自己受‘搓磨’针对与‘毒杀’,待出了宫又撸起袖子做了个厨娘,比起那惯会钻营自己,堆高自己身价的温秀棠来,这位简直是老实的过分了。 可这位老实的过分的后来又同林斐牵扯到了一起……想到这一茬,张让瞥向魏服,说道:“这温秀棠似奸商无疑,可她那老实妹子也不见得是善茬吧!” 第五百二十八章 冬去春来饭(四) 听张让这般评价温明棠……魏服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说道:“若不是因为同我们林少卿有了牵扯,大人对我们这位温师傅的评价当是老实本分吧!” 张让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魏某年岁大了,亦是个看不惯出格行为,被不少人称之为行事古板之人。”魏服说着,抬头看向对面的张让,“不比外头听到温师傅名头时是她与我们林少卿有牵扯之时,我们见到温师傅时,她与我们林少卿还没有什么牵扯。是以同温师傅相识的过程并没有似外头的不知情者那般倒果为因的了解事情。不知情者是先知了她与我们林少卿的事才看到了她宫里遇到的那些事。我们则反之,是看到她这般一步一步走来,躲过了那些温秀棠的算计与针对,我等先看到的是温师傅的聪慧灵秀,而后才知道了她与我们林少卿的那些事。” 张让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那如此看来,这位倒似是个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人了。”他虽行事古板,却也并非不通情理,且自己就是这般的踏实人,是以对这等人的印象自是更好些的。 听到这评价之后,魏服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来!所以在大理寺衙门之内,温师傅的风评是极好的。” “原来如此!”张让点头恍然,明白了这位年岁不小的寺丞特意为那个女孩子辩解的缘由,并非是因为自己的上峰,而是因为女孩子本身。只是临离去时却是走了两步之后复又停了下来,转身对魏服说道,“踏实人、老实人同‘不是善茬’四个字课并不冲突,我先时说的‘不是善茬’四个字也并未说错她!” 就似一方富贾可以是奸商,也同样可以是本分经营的商人一般,两者并不矛盾。 “那温秀棠做起事来如此荤素不忌,吃相那般难看,却照旧不能将那‘老实’人堂妹怎么样,足可见她虽老实却不是什么软柿子。”张让又走了两步之后,转头看向魏服,说道,“真正的软柿子是躲不过那么多的‘搓磨与毒杀’的。” 魏服点头:去岁一整年的相处下来,他们当然知晓衙门里那位温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撇开那些‘奸商’,‘踏实’之流的评价,于他们这些与其接触之人而言,最大的感受便是一方相处起来让人觉得舒服,一方却让人不住皱眉,行为令人不齿。 …… 不管如何,总算是将温秀棠这颗烫手的山芋送走了!魏服等人松了口气,将张让一行人送出大理寺之后才去公厨领了午食。 一番交涉下来,已是午时一刻了,待三人走到公厨时,最早一批食完午食的衙门大小官吏、差役才从公厨里出来,同众人点头打了招呼之后,三人走入公厨,一眼便看到了那厢同纪采买一道坐在公厨台面旁的案几那里,一边喝着枸杞茶水,一边闲聊的虞祭酒。 看虞祭酒那副靥足的样子,显然是已食过午食了。 果不其然,才走至台面前,便听虞祭酒在那里感慨着:“不时不食,遵循自然!” 一旁的纪采买则点头回应道:“名字也好听,冬去春来的,好个迎春的好兆头!” 原本还对两人在那里嘀咕念叨的话不解来着,可待看到了那冬、春两季食材一锅焖了的饭食时,三人这才恍然虞祭酒与纪采买二人感慨的是今日手头这份焖饭。 只粗粗扫了一眼手头焖饭里的食材,闻着那窜入鼻间的鲜香,刘元便忍不住说道:“就这些食材,以温师傅的手艺放在一起做了,很难不好吃吧!” 当然凡事皆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每样食材的处理,火候什么的都需注意的。他们是看过温明棠做菜的,知晓这一锅饭食要做的对的起每样食材的味道,是处处皆需费些心思的。先时食过的孙师傅、王师傅做过的菜之事虽说已过去许久了,可那难吃的记忆还在,自是叫人一记起那一锅杂炖,生生浪费了食材美味的吃食便叫人痛惜浪费的。 揭了锅盖,嗅着那被锅盖焖锁住的冬春食材的香味,烟熏的腊肠味,咸肉的咸鲜味以及春笋、豌豆、春韭、包菜、土豆等春菜的香味皆尽数混成一团迎面涌来,勾的本就饥肠辘辘的三人腹中的那些馋虫皆被尽数勾了出来。 年岁大些,稳妥些的魏服以及素日里斯文些的白诸还略好些,刘元却是匆匆用那铁勺翻拌了一番焖饭,将那贴着砂锅壁被焖出来的锅巴尽数翻拌出来之后,也懒得如魏服与白诸二人那般用铁勺舀了那焖饭往碗里盛,斯文的吃饭了,而是干脆直接将那小砂锅端到了自己面前,低头就着砂锅食了起来。 今日的米饭是纯白色的,并没有似温师傅以往那般用到了杂粮米,可口感却也不似寻常一锅蒸煮的白米,又糯又香。从虞祭酒以及纪采买两人的对话中,刘元听出了今日这米饭是用了白米与江米一半一半混匀的。腊肠与咸肉油润咸香,春笋鲜嫩,包菜脆爽,土豆粉糯混在那糯糯的米饭之中,一勺下去,连同那锅边焦脆的锅巴一道尽数送入口中,食起来那口感恁地丰富。 刘元低头大快朵颐,一边听着虞祭酒、纪采买等人评这冬去春来饭,一边点头,算是以动作举止应和了两人对这冬去春来饭的评价。 看着低头焖吃的刘元以及那虽斯文,可拿勺子舀饭的动作却亦是不慢的魏服与白诸,虞祭酒笑着叹了声,想到自己过来食午食前看到三人还在同刑部的人交涉,不由叹道:“看来是忙了一上午,饿了,早上食的那点朝食尽数都忙活掉了,难怪饭量不小,却也没瞧到长了多少肉。” “大家是幸苦呢!”一旁的纪采买闻言,点头说道,“大理寺衙门又不是什么清闲的油水衙门,手头的活不少的。” 至于什么是油水衙门……看先时静太妃扣住的内务衙门便知道了。 虞祭酒自是会意的,跟着笑了两声之后,抬头看到赵由带着几个穿着长安府衙官袍的差役进来,一人手里提着两个饭盒,这模样一看便知是帮着上峰跑腿领饭来了。 “看样子你们林少卿今儿的午食要在长安府衙吃了,”虞祭酒看着那厢领饭食的几人,笑着说道,“这刘家村的事还当真不容易。” 今日距离上回谈刘家村之事,中间已隔了几日了,长安府衙那位当是又同那姓童的大善人交涉过一番了,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倒是自己这里,今日总算是约到了老朋友黄老太医,在大理寺这里坐上一坐,待午时过后,便要过去同老朋友碰面,办林斐所托之事了。 想自己这至交好友忙活了一辈子,虽是从太医署出来了,可大夫这行当,一旦入了行,真正想抽身却是不容易的。 纵使至交老友不想干这大夫的行当了,想回去颐养天年,过上养花遛鸟的舒坦日子,却也多的是那等不好推却与得罪的权贵上门,请“老神医”、“老大夫”帮忙诊治的。 没办法,世人皆惧死!这世间只要有“生老病死”,有“病痛折磨”的一日,那等真正的“神医”,医术精湛的老大夫便会被架着不得不出诊,而无法自大夫这行当中抽身。 这等不得不出诊的架势时常看的不少人羡慕,比起大夫这行当越老越值钱,多数行当却是年轻有气力时赚了些银钱,待老了,若是年轻时攒的银钱够了便也罢了,若是不够,便要开始为生计头疼了。届时看着那些被人请来请去,不会被没有活计可做而忧心的大夫,少不得羡慕。 他这至交黄老大夫便是这等被人羡慕之人,可身为被羡慕的神医本身,自己这至交却是有苦说不出,有心不想理会世事,却自离开太医署的第一日起就似个木陀螺一般被人“请来请去”,且多数还是推脱不掉之人。 原本约好的离开太医署之后同他们这些人一道外出游山玩水的计划也是一推再推,始终离不得京。 就今日午时过后的这半日闲暇还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呢! 想着至交如今这番境遇,虞祭酒叹了口气,起身同温明棠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公厨。 待虞祭酒走后,那厢食完午食,正喝着汤,坐在食案边开始闲聊起来的刘元等人便立时向温明棠、纪采买两人望去。 这巴巴望来的眼神叫温明棠看的忍不住笑了,朝三人点了点头,表示虞祭酒确实是去见的黄老大夫之后,三人立时了然,却并未开口当着公厨众人的面说什么,而是有一茬没一茬的聊起了常式的案子。 这案子……公厨里的众人自是不感兴趣的,待吃过饭收拾了食案,众人陆续离开之后,眼看周围除了温明棠、汤圆几个,没有旁人了,三人这才开口同几人闲聊了起来。 “想不到就连虞祭酒也才约上黄老大夫。”白诸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声,说道,“难怪不少人都感慨大夫这行当一旦入了行,精通了,便是想丢饭碗都难呢!” “可黄老大夫自己只觉得忙死了,连个歇息的时候都没有。”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叹道“常式这案子与咱们赵大人的案子查了这么些时日,连进展都没有,真真是每每到赵夫人那里去拜访探望,都叫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赵夫人的问询。” 听了几人的感慨,小丫头汤圆看了眼温明棠,小声道:“温师傅,这两个案子当很是棘手吧!” 对此温明棠却是蹙了蹙眉,难得的,面对汤圆时没有给出个准话,而是摇头说道:“我也不知。”她说着看着讶然的汤圆,轻声道,“只有待大人们将案子查明了,才知这案子是不是真的棘手了。” 这案子就似是温玄策那案子一般,或许难处不在于案子本身,而在其余之处。 汤圆闻言点头“哦”了一声,复又看向没有说话的魏服等人,也不再开口问这个案子的事了。 虽是不太懂里头的门门道道,可查案的三位寺丞却是几乎每日都要打交道的,看着三人的反应从赵大人出事时的愤怒,撸起袖子挑灯夜翻卷宗,到如今虽是愤怒依旧,神情却逐渐开始复杂,忙也依旧是忙的,查也依旧是查的,可刚开始查案时那股子愤怒的想要求得公道的精气神却是逐渐消失了,懵懵懂懂间她好似感受到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未感受到一般。 这种似懂非懂的感觉虽然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却也能隐隐有所预感,这些事或许是似她这等普通人此生都不会接触到的门道,不懂……就不要瞎掺和了,总比稀里糊涂的掺和进去,平白送了命强。 似她这等普通人日常会接触到的事,顶天了也不过是阿爹抚恤银钱的事……正这般想着,却见对面的魏服“咳”了一声,主动问起她来。 “老袁那抚恤银钱的事如何了?” “信交给马杂役了,马杂役说这事包在他身上。”纪采买看了一眼汤圆,主动替她回道,“能不能成的,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当是能成的了。”魏服想了想,说道,“趁着这个时候,将该得的钱领到手了再说。若不然,待静太妃回来,怕是又要生出纠葛了。” 听魏服也这么说,汤圆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回过神来立时说道:“多谢魏寺丞,我省得的。” “到手的银钱便捂好了,莫要再随意送出去了。”一旁的白诸也跟着说道,“方才他们说的什么阿乙发财门道的事就莫要瞎掺和了。” 刘元也在一旁点头。 他们眼不瞎耳不聋的,自是听到今日外头那些杂役们在议论的事了,想到阿乙还是阿丙的二哥,是以特意叮嘱了一声。 阿丙闻言,立时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这等事我省得的。我与汤圆皆是靠手上的活吃饭的,不是靠寻发财门道吃饭的,哪敢拿银钱的事做赌?” 听了这一句保证,三人点头,会多这个嘴也是见阿丙面上当真半点没有被那发财门道说的意动了的神色,才会开这个口的。 似这等话,他们是决计不会对外头那些已被阿乙那发财门道煽的意动之人说的。毕竟被人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吃力不讨好之事他们还是懒得做的。 不过虽是不理会阿乙那发财门道之事了,刘元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还当真是所有事情皆凑到一起来了,林少卿他们才在查那刘家村狐仙金衣的发财门道之事,这厢阿乙这发财门道的风便吹过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这话一出,便惹得身旁的白诸与魏服皆不约而同的向他望了过来,听他这般说来,两人神情皆是一怔,顿了半晌之后,白诸拧着眉头开口了:“先时不是说那个童大善人约了几个乡绅地主谈事情来着?这些地主乡绅间谈的究竟是什么事?” 第五百二十九章 冬去春来饭(五) 虽因着手头有常式案在查,且刘家村这案子暂时没划拨给大理寺,使得刘元、白诸等人不能随意插手此案,却并不妨碍他们关注刘家村这个案子。 毕竟这案子比起旁的案子来,自有其独特之处。 似童大善人这等难缠的乡绅地主着实是不多见。至于刘元等人念叨着的童大善人与几个乡绅地主经营的那些生意,温明棠等人自是不会知晓的,也无法回应刘元等人的念叨,不过已同童大善人等人再次打过一番交道的长安府尹却是有所收获了。 接过赵由等人跑腿自大理寺公厨领来的食盒,那食盒的盖子甫一打开,看到里头厚布裹住的砂锅时,长安府尹便道了一声“讲究”,而后侧身对一旁的林斐说道:“竟是还特意换了砂锅来盛饭!食器也用的如此讲究,真真是半点不比外头酒楼里送出来的饭食逊色了。”一边说着一边揭开那裹住砂锅的厚布,继续说道,“哪似我衙门公厨里那几年也不换一换的碗盆,真真是不讲究。” 林斐点了点头,算是应和了长安府尹的话,而后便径自掀开了砂锅的盖子,虽说此时已不是这一锅“冬去春来饭”刚做好的时候了,可因着跑腿的赵由等人腿脚不慢,是以掀开砂锅盖的瞬间,那被焖锁了一路的“冬春”食材的香味还是随着掀开的锅盖一道尽数弥漫至了空气之中。 林斐吸了吸鼻子,他生了一只灵敏的鼻子,自是闻得到那些混在一起的香味中各式冬春食材的本味的,只一看那焖饭的做法以及隐隐露出的锅巴,不消赵由提醒,便拿起一旁配好的铁勺将整锅焖饭翻拌了起来。 一旁絮絮叨叨的数落了一番自家衙门公厨厨子不讲究的长安府尹见状也有样学样的学着林斐翻拌了起来,看着那自砂锅壁上轻轻一翻便轻易脱落的锅巴,他立时道了声:“好!” 他是爱吃锅巴那一口焦脆香味之人,可若是想在衙门公厨里看到这所谓的锅巴,却不是厨子照顾他这府尹大人的口味,特意煮出来的时候了,而是厨子一不留神将饭烧糊了。 锅巴这一物虽香,却也只香在那香味焦脆,颜色焦黄,食起来又好咀嚼的薄薄一层了,而不是厨子当真把饭烧糊了之时,那尽数黏在大铁锅上,铁铲都难以铲动,颜色黑漆嘛乌,咀嚼起来硬如石块,食起来如同啃了块苦碳似的那些黑锅巴。 所以,即便是他爱吃锅巴,却也难能遇到正对他胃口的那等锅巴的。 可眼下这砂锅里,只用勺子轻轻一铲,便能轻易的自那砂锅壁上脱落下来,颜色棕黄,只浅浅一层的锅巴,叫长安府尹只看一眼,便知是块“好锅巴”了。 “这饭食便对我胃口了!”长安府尹看到这锅巴之后眼睛顿时一亮,连连点头,称赞了一声之后,一边手里继续翻拌着那砂锅里一锅杂炖的肉菜,一边闻着那些肉菜发出的香味,目自那些砂锅中的食材之上一一扫过:“咸肉、腊肠、春笋、豌豆、韭菜、包菜还有土豆以及米饭,这一锅里真真是包罗了两季所有的食材,难怪叫‘冬去春来饭’呢!香的很,我衙门公厨里的厨子便从来没有这般费过心思!” 翻拌了一番之后又去看旁的菜,打开那素白瓷盅,看到里头盛的是千张结、咸肉、春笋等炖煮的腌笃鲜,看那高汤清透的色泽,便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除了这一锅冬去春来的焖饭与腌笃鲜之外,食盒的底下还有一层,说是待忙活到申时时做点心食的,虽是不算得午食,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掀开食盒盖看了一眼,见是两只表皮嫩黄的小球团子,细一闻,还有股淡淡的玉米香同荠菜的香味。 而两个嫩黄小球旁便是一只竹筒了,这个打开只看了一眼,闻着那浓浓的豆浆饮子香气与混在其中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味,林斐便认了出来:“是茉莉豆浆饮子与荠菜团子,待到申时去烛台上热一热,当点心吃便成!” 这两样皆是长安府尹此前不曾尝过的吃食,不过虽是不曾尝过,可不论是那玉米面也好,荠菜也罢还是那茉莉花茶与豆浆饮子,几样事物单独分开来时的味道长安府尹都是品过的,知晓这几样事物的具体味道,可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又是什么样子的,那倒是暂时想象不出来了。 不过虽是想象不出来,可这几样事物的味道却皆算得是能与众多吃食调和相配的,想也知道味道不会太差。 只看了一眼那申时食的小点心,长安府尹便盖上了第二层食盒的盒盖,开始食起了正经的午食。 咸肉的鲜嫩与腊肠的油润早已混匀在这一锅冬去春来饭里了,那油润咸香的味道为整锅冬去春来饭打了个底,便是空口食上一口饭食,味道亦是鲜美油润的很。 品着口中那明显比寻常米饭糯了不少的米饭,长安府尹用勺子扒拉了一下那白色的米饭,细细看了看那些米饭颗粒之后说道:“衙门公厨里用的米都是内务衙门统一调配的,自是都一样。今岁内务衙门送来的白米比往年长了些,江米比往年短了些,这一勺白米饭里又有长米又有短米的,可见是混匀了煮的,难怪口感介于两者之间呢!”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用勺子挖了一块去了皮贴着砂锅壁的土豆送入口中:糯糯的土豆因贴着锅壁,倒也焖出了几分同锅巴一样的焦香,口感却是依旧粉糯的。 去岁,因案子之事一直忙活到了夜半时,他同刘元等人便会去问温明棠可有什么吃食能填填肚子的。温明棠便曾用这等煮熟的土豆压在那特质的平底铁锅中加油煎烤,那土豆表皮的焦脆与内里的粉糯此时同这贴在锅壁上的土豆便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想着去岁公厨那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那些个趣事,林斐眼里多了不少柔和之色,他这里正食着土豆忆起去岁的旧事,那厢的长安府尹却没有什么旧事可回忆的,注意力皆放在那一锅“冬去春来”的饭食之上了。 腊肠与咸肉的油润咸香打底,又夹入了各式春菜的清新,不管是包菜的脆爽,豌豆的清香,春韭特有的独特香气还是春笋的鲜嫩与他尤爱的那一层浅浅焖出的锅巴,所有吃食皆混于一锅之中焖炖起来都令得眼前这一锅名唤冬去春来的焖饭,食起来那味道既清新又鲜美,叫人欲罢不能。 长安府尹一勺一勺的将饭食往嘴里送,时不时的又喝上几口鲜美的腌笃鲜,不知不觉间,面前的饭食便见了底。 待到碗里粒米不剩之后,长安府尹打了个饱嗝,看向那厢的林斐。 虽食起来的举止看着斯文,可这吃饭的速度林斐却也不慢,两人几乎是前后脚食完的午食。待到午食的食盒被赵由等人收走,食了两口清茶,漱了漱口之后,两人便重新谈起这刘家村案子之事。 “我问过那姓童的,以及与他谈生意的几个乡绅了。”长安府尹说道,“那几个乡绅果真是狡诈,比不得那些老实些的百姓,本官一问,便老实回答了。这些乡绅皆是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还试着挖坑想让本官往里钻。” 这便是具体... 似姓童的乡绅等人显然便是这最后一种了。 林斐自是知晓其中不易的,也并不似是那等不入世,不办事的官员一般以为问话只是个简单的小事,去了便能立时办成的。是以也并未催促长安府尹,只待到今日长安府衙的人来寻他,他才过来同长安府尹交涉。 是以听罢长安府尹这一番解释之语后,他立时说道:“大人不易!” 听林斐这般说来,长安府尹点头,知晓不必再浪费口舌向他解释这几日自己花在同那些乡绅“打太极”上的那些功夫了,遂将这几日最终套出的实话说了出来。 “近些时日又没有什么低买高卖的事。”长安府尹说道,“且那姓童的低买高卖之事着实是需要些小道消息的,可因着陛下登基,他这小道消息受阻,这几人做的自然不再是这些倒买倒卖的生意了,而是做起了中人收利钱的生意。” 林斐听到这里,立时看向长安府尹:“什么利钱生意?” “你先时还真是说对了!”长安府尹先夸了他一句之后,面上的神情却是复杂了起来,他看向林斐,说道,“姓童的,和那几个同他商议事情的乡绅自己是不会放高利给那些寻常百姓的。”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道,“可他们不放,有人却是会放的。” 一席话听的林斐眉峰顿时一挑,他瞥向开口的长安府尹,问道:“什么人放的?” 长安府尹看向林斐,却是并未直接回答林斐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道:“你猜刘家村那狐仙金衣是什么人出的钱?” 林斐听到这里顿时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无论中间使了多少障眼法,换了多少借钱与还钱的名头,只消看看牵涉其中的有多少人便知道了。”他说着看向一旁神色凝重的长安府尹,说道,“钱又不会凭空变出来,此消彼长,这里多一点,那里便少一点,不会变的。” “就似那赌场赌桌之上,那所有人压上桌的银钱就堆在那里,不会自己生钱。这个赢了,那个自是便要输了。”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所以,赌场里的那些花样,不管是两个人玩的掷骰子,还是四个人玩的牌九等花样。若是自己坐在赌桌上,放眼望去,找不到那个自己可以钓到的‘大鱼’,那便莫用怀疑了,你自己便是旁人眼里的那条‘大鱼’。” 这“大鱼”之说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笑了,点头道:“说的不错!”他道,“这姓童的与那些乡绅玩的把戏里,除了他们自己便是村民了,钱不是他们自己出的,还能是谁出的?” “刘家村的村民手头没有钱,”林斐闻言,只略一思忖,便开口道出了真相,“可旁的村子的村民还攒了些银钱。虽是一村一个地头蛇的,可这些乡绅之间也是有手腕高低之分的。至于这地头蛇乡绅手腕的高下,也不用看旁的,只消看看每座村子里能看到的那修缮的村民宅子的数量有多少,便能知道这些地头蛇乡绅之间的本事差距了。” “不错!”听到这里,长安府尹再次肯定了一声,说道,“旁的村子可不比刘家村这么破落,所以只一看,便知这姓童的在那些乡绅之中手腕也是最厉害的那等了。”说到这里,不等林斐说话,他便敛了笑容,正色道,“所以,那金衣的钱其实是旁的村落的村民出的,且还不是一座村落,我从这几日与那些地头蛇乡绅的推诿扯皮中嗅到了些风声,这狐仙身上每一年镀上的那层薄薄的金衣少说要扒走五六座村落的村民一层皮,才能筑的起来。” “这手腕虽乍一听挺唬人的,可于那些地主乡绅而言,应当也不是瞧不出来吧!”林斐想了想,说道,“那些人应当也是清楚此事的。若非如此,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旁的张家村李家村可不定会卖刘家村的面子,所以这中间牵线搭桥的,应当就是这群当地村落的地主乡绅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立时点头道了声“不错!”之后嗤笑了起来:“无利不起早的,这些人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若不是有利可图又怎肯在中间牵线搭桥?” “他们是怎么做的?”林斐听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问道。 第五百三十章 冬去春来饭(六) “其实刚问起那些乡绅时,便连我也是一头雾水的。因为这些乡绅绕来绕去的同本府兜圈子,就是不肯说实话。”长安府尹品了口茶之后,说道,“不过好在这些乡绅之间虽手腕有差异,各有不同,可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贪!”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说道:“既都贪婪,也既都看得懂那姓童的手腕,那分银钱之事上必会生出纠葛来。” “虽是看着好似仅仅只是风评不大好,被人背后骂‘周扒皮’的富裕地主,可撇开那层皮不看,这些人的行事风格却是同那等‘分赃的强盗’没什么两样了。”长安府尹说道。 此时屋内只他和林斐两人,自也懒得兜圈子说那些场面话了,是以两人谈事之时的话语比起平日里有外人在场时委实是“直白”了不少。 “既是分赃的强盗,那势必便会有分赃不均的问题。”林斐闻言,说道,“看刘家村远比旁的村落更破旧,便知姓童的在这群乡绅间应是拿了大头了,如此……乡绅之间定会生出纠葛,分的少的乡绅在背后给那姓童的穿小鞋,想借官府的手除去那姓童的也是有可能的。” 同明白人合作办案就是舒坦!长安府尹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点头说道:“本府便是看出了这个,将问题尽数都引到那姓童的身上,这才将话套了出来。” 当然个中艰难便不说了,左右林斐是知晓的,这些时日他忙着办事亦是半天也不曾歇息过。 “其实这些人用的便是自己在当地当‘村长’,‘说一不二’的那些身份出面做的中人,”长安府尹说道,“钱是自旁的村落的百姓那里借来的,说少不少,可说多到会激的百姓急眼,去寻他们拼命倒也没有。就似是自每家每户的百姓身上皆割去一块肉,虽然痛,可因着没有割到筋骨,痛归痛,却还能走路。” “一个村子不够,每年就发动五六个村子的村民,家家户户都割走一块肉,合计在一起割走的那些银钱,其中一成筑在那狐仙身上每年加的一层薄薄的金衣上。”长安府尹说道,“我等看着那狐仙的金衣成色如同纯金的一般,瞧着甚为值钱,却是积少成多,镀了几十年才成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继续问道:“那剩余的九成银钱呢?” “两成还给村民,还有七成却是姓童的乡绅与这些中间牵线搭桥的地头蛇乡绅们自己分的账。”长安府尹说道,“虽说乡绅们是平分的银钱,可那掺和进去早的,这些年收的银钱自然是最多的,所以姓童的乡绅这些年到手的银钱加起来亦是其中最大的大头。这些地主乡绅个个精明,自是算得清楚这笔账的。会生出纠葛来便是因为这等挣银钱的方式同寻常的生意不同,掺和早的除了头一次需拉那五六个村子的村民过来割肉之外,之后便不用再做事了,只需躺着赚钱了。看着对方这些年什么力都不出,却依旧年年与自己分到一样多的银钱。晚掺合进去的自然对早掺和进去的不满了,这才叫本府寻到了突破之口。” “当然,这些事村民是不会知晓的。”长安府尹轻嗤了一声,话题一转,重新回到了村民身上,他道,“村民看到的是这些乡绅只收了一次那介绍他们参与其中的银钱,算是中人钱,且收的并不多,算是个良心价了。” 提到“良心价”三个字,说这话的长安府尹与听到这话的林斐却是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皆摇头叹了口气。 “村民所以为的这些银钱的去向除却那一成的狐仙金衣银钱之外,其余九成皆是由这些地主乡绅们联合起来做生意赚银钱去了。”长安府尹笑着说道,“当然,这些只是村民以为的,并未写在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之上。” 林斐听到这里,不由笑了,再一次点透了其中关键之处:“地主乡绅们借用‘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身份与那一张擅于诱导蛊惑的百姓的嘴促成了这场骗局。可这么些年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曾听闻过报官之事,能捂那么久,想来是先时投钱进去的那些村民当确实收到这些乡绅赚的银钱分红了。” 长安府尹点头,瞥了一眼林斐,先是笑骂了一句:“我便知道你若是去行商,亦不是个善茬,指不定是比姓童的更难缠的那等角色!”之后,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说道:“五年!” “村民投进去的那些银钱,五年之后便能收到乡绅经营赚来的分红了。”长安府尹笑着说道,“于村民而言,百姓为乡绅做活,领银钱的事常见,可让乡绅们出去挣银钱,他们领那乡绅忙死忙活劳累一番赚到的银钱的分红之事却是难得一见的,难得叫乡绅为自己打一次工,算是翻身做了回乡绅的主人,自是个极好的营生。” 林斐听到这里,不由失笑:“这事乍一听有趣的很,可细一想,能引村民投钱不奇怪。” “是不奇怪啊!”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就似那刘家村村民是看着那童大善人凭运气入了赘,由一个‘游方神棍’变成如今的童老爷的,有个现成的‘成事者’摆在这里,自是更有说服力的。” “一个村落就那么大点的地方,村民眼中最会挣钱的便是当地的地主乡绅了。是以将钱交由那等最会挣钱的地主乡绅,让地主乡绅来挣钱。事后,他们赚分红,自是个村民眼中稳赚不赔的上好买卖。”林斐说道,“由地主乡绅出面牵线搭桥,一群地主乡绅合起来外出挣银钱,而后将挣钱的分红分与村民,这举动就似那童大善人让独子娶村中女子为妇一般,是‘乐善好施’的乡绅们将‘福气’回馈乡里的举动,自是愿意掏钱加入了。” “便是如此!”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可笑那群地主乡绅除却拿了这些村民的银钱之外,竟还白得了个‘乐善好施’的‘善人名头,看到村民如同看到自己上钩的大鱼一般,自是乐开怀了。” “事情更有意思之处便在于这些乡绅帮着牵线搭桥,在村民眼里忙里忙外的,可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却根本没有这些乡绅的名字。”长安府尹说道,“本官亦是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弄明白了这些事。原本从村民口中打听到那些事情时,还在奇怪这些乡绅滑不溜手的,用你那话说就似是油浸养的极好的,管它在里头炒菜还是炒肉,都不会粘锅的大铁锅一般,又怎么可能做这些无利不起早的事?难道是当真想要’良心‘一回了?” “却是后来才发现这群乡绅虽出了人出了面,可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却愣是不见这群乡绅的名字。”长安府尹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如此忙活,出了大力,却不肯将名字落于那白纸黑字之上势必有大问题。” “那些村民以为被他们拿去做生意的银钱,其实根本没有拿去做生意,而是到手直接分了。”长安府尹摇头说道,“一成给了那狐仙金衣,七成乡绅地主分了,还有两成就分给那些投钱早的,五年之后就能... “不错!”长安府尹闻言再次点头,说到这里,却是忽地“噗嗤”一声笑了,他挪揄地看向林斐,说道,“你我皆知是骗局,这些参与其中的乡绅地主自是更清楚这是骗局了。你当是知晓这些’扒皮‘们的秉性的,眼看搭乘的这条船要翻了,自是跑的比谁都快!” “面对本府的询问,一开始这群地主乡绅们自是不肯说实话的。”长安府尹草草说了一番自己探到真相的路数之后,说道,“本府过后便私下寻人,将姓童的惹了人命官司,被衙门盯上,要查他那旧账和狐仙金衣之事说了一遍,这几个地主乡绅听闻之后的反应也是一个路数,一听姓童的要出事,连忙纷纷跳船,’弃暗投明‘的将事情说了出来。还对本府说他们亦是受害者云云的,明里暗里希望本府给个准话不会将他们牵连进去。” 可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笑了,他道:“本府又哪里会给这种准话?再者大荣可没有府尹的话便能等同律法的明文条例。”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案几,冷哼,“本府只对他们道本府查案是看证据说话的!” “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借银钱筑金衣的是刘家村村民,担保人则是个死的,穿了金衣的狐仙,出钱的又是旁的村子的村民。”林斐翻了翻长安府尹这些天交涉寻来的证据,说道,“可没有这群地主乡绅什么事。不过大人这话在这群乡绅看来,或许也会自认为是个准话了。” 官府办事就如同狸奴抓耗子一般,能抓多大的耗子就看那狸奴有多大的本事了。林斐想到这里,忽地记起了有一回同温明棠的闲聊时,女孩子曾道,那额头写了个“王”字的大虫其实也属于狸奴的一种。 若真是额头写了个“王”字的那等大虫,那能抓的耗子可就不少了!林斐心道。 所以,若是将眼前穿红袍的长安府尹当成寻常父母官的话,这群地主乡绅大抵是要失望了。 “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个准话吧!”长安府尹淡淡的道了一句,暂且将这一茬揭过之后,才继续说道,“那些继续投钱,等着领银钱回本的旁的村落的村民们如此不惧的依仗便是狐仙身上那层金衣了,他们想着若是领不到银钱,大不了把狐仙身上那层金衣扒了,融成金子,也能将本钱拿回来,是以丝毫不怵。” “可还没回本的村民多的是,狐仙身上那镀了几十年的金衣又够几个人分的?”林斐说道,“这白纸黑字的契书看着管用,实则一点用都没有。” “刘家村村民的兜比脸还干净,有银钱的只有那地主乡绅与狐仙。活的地主乡绅精得很,根本不在那契书上落名,便是骗局撑不下去,闹上官府,官府也不能拿他们如何。”长安府尹说道,“且他们管控的极好,除却那些尤为贪婪,投了一次,又跟着投了好些次,将家里所有银钱都投进去的极少数村民之外。多数村民那里他们皆是只割走了一块块头虽大,却并不伤筋动骨的肉。” “为了一块块头虽大,却没有伤筋动骨的肉闹到拼命,于多数人而言是不值当的。”林斐想了想,说道,“这便是乡绅眼里的尺度了,拿捏准了他们虽会闹,但不会拼命,闹出以命换命的事来,毕竟这些人自己可惜命的紧!” “不错,这群人眼里的尺度就如同那上吊投缳的绳子,勒住了脖子卡的极其难受,明明已是喘不上气来了,却还偏偏给他留了一口气,就这么不上不下,半死不活的吊着。”长安府尹捋须说道,“这便是这群大善人们眼里的尺度刚好了。” “这尺度还真是……”林斐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看向长安府尹,一记对视之后,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说了出来。 “可不就是那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只留一线生机的尺度?” 第五百三十一章 冬去春来饭(七) 刘家村那位赘婿典范——童大善人的过往,于这些时日已将这位童大善人的过往,但凡能在纸面上找到的踪迹,都里里外外查过一遍的林斐与长安府尹来说自是不陌生的。 神棍出身,佛、道两家各门各派都被他游方了个遍。人说入一派爱一派的,那些短则月余,长则一年半载的入派经历,也不知那些佛门、道门典籍教义他究竟学去了多少。 总之这般走马观花似的当了一遍神棍之后,那位童大善人便据说是精通佛、道两道的高人大师了,于易经八卦之术上颇为精通。 至于这精通的表现……于林斐与长安府尹来说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将易经风水堪舆之说融会于这银钱生意之中,这童大善人也算是学以致用了。”长安府尹冷笑着说道,“我先时一直不明白何谓‘邪魔外道’,这一手‘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善人大师于’死路之中却又留有一线生机’的‘仁慈’算是叫我领教到了。” “这几日同这群乡绅地主们打了一番交道,理清了个中的来龙去脉之后,便叫我想起了当日你我上刘家村时行至那村祠前看到那块挡门石时你的评价,”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举起手里的茶杯向林斐行了个酒礼,“你道这看似仁慈的一线生机或许比起不留更狠些,我这些时日算是感受到了这一线生机的仁慈真正阴狠之处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林斐举起茶杯还礼,对长安府尹说道,“按常理来说死路之中留有一线生机当是布局者的仁慈之举,不忍见人命尽数凋亡。可既是仁慈之人,又为何会将那山石堵于门口?” “是以这按常理来说的仁慈之举,却也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布下的举动。”林斐说道,“于布下整个有石入口之局者而言,这一线生机比起恻隐之心来,其初衷更有可能是想要入局者厮杀的更狠。” 长安府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看童大善人的过往,他的‘善’也更可能是恶行表面披着的那层皮!于身处其中之人而言,多是看着表面风光,内里实则是苦不堪言的。” 那刘家村月月村宴,宴上觥筹交错,村民间一派和乐融融,场面话不绝于耳,可这般看着‘和睦’又‘风光’的乡里乡亲,私下如何,看刘家村那遍地破落宅便知道了。毕竟比起生了一张嘴,会翻来覆去变换说辞的人来,宅子是死的,骗不了人。 “不管如何,大人这一番连日奔波总算是叫我等弄清楚了那狐仙一身金衣的来源。”林斐话题一转,重新回到了案子之上,顿了顿之后,说道,“原来村民的那些供奉,那村祠阴庙之中被供奉高楼之上,地位与寻常阳庙佛祖、天尊比肩,在刘家村那一亩三分地上能反过来驱使一众石装神佛低头的‘狐仙天尊’却也只得到了村民所有供奉中的一成而已!” “那它也只能算是表面风光罢了!”长安府尹轻嗤了一声,说道,“七成给了乡绅地主,二成还与村民分红,它得了一成。不过只要它在那村祠阴庙里的金身像不倒,它那表面风光便一直在,那一成的分红虽然少,却也是不出力白得的,算是运气不错了!” “是运气不错了!”林斐听到这里,点头说道,“外头山精野怪的阴庙偏神多了去了,光一本《山海经》上便有多少没有被搬上正经殿庙的神兽精怪了?它能被那位童大善人挑中,供奉高楼四十年,不出力还能白得四十年的供奉算是运气极佳了!” “是啊!多少神兽精怪便是想被搬入那阴庙村祠都进不去呢!”长安府尹瞥了林斐一眼,顺着林斐的话往下说,两人口中的话语皆是‘阴阳怪气’的,满满皆是‘嘲讽’之意,却又偏偏都能接上对方的话茬继续往下说。 这大抵便是真正能同案而坐之人彼此之间的默契吧! “只不过是替那一众乡绅善人们出面做了个中间的保人,便白得了四十年的风光。”林斐说道,“只需在那白纸黑字上落个名而已。” “左右就是个是死物,金子铸成金衣穿在它身上供在高楼中又不会丢了,全当将银钱存在当铺里了。”长安府尹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所以每每初一十五的,那供奉它的阴庙村祠中香火那般鼎盛也不奇怪了。” “这拜的哪里是狐仙,是那一身金子铸成的金衣呢!”林斐轻哂了一声,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再次朝长安府尹遥遥一敬,说道,“不是拜神佛,亦不是什么拜狐仙,而是拜金,当然虔诚了。” “所以善人似的乡绅,比起那扒皮似的乡绅其实厉害的多!”长安府尹笑着回应了一番林斐的敬茶,漫不经心的继续往下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乃古之名言!那乡绅扒皮不奇怪,若是哪一日改行做起了大善人,除却那万中无一,当真开始向善的可能之外,寻常情形之下,皆需小心了。” “不过虽是比起外头那些想入阴庙村祠的山精野怪来,这狐仙算得幸运的。可这幸运也是有时限的,底下拜金——”林斐说到这里,突地拖长了这个‘金’字的语调,待这一声‘金’字的长长语调拖罢,才继续说道,“衣的虔诚信众可时时刻刻惦记着它大限将至倒下时能被剥下的那一身金衣呢!” “乡绅对外的说辞是那些村民掏出的银钱是被用于乡绅们合伙外出做生意去了,可那些乡绅人一直在当地,一整年也不出长安地界这一亩三分地的,几时见这群人出去做生意挣银钱了?”林斐摇头说道。 “事实就在那里摆着,不是真的瞎就是装的瞎!”长安府尹接话道,他眉峰一挑,说道,“除开那等真傻的,多数村民其实都在盼着这一身狐仙金衣的骗局能持续下去。” “再拙劣的谎话,所有人都希望它是真的之时,自然在这些希望它是真的之人眼里它就是真的了。”林斐轻笑了两声说道,“至于什么时候会变成假的,端看这一只入水的饵,什么时候再也引不来鱼罢了!” “河就这么大,便是把河中所有鱼都引来也只有那么多而已!”长安府尹攥着手里的茶杯,继续说道,“对于那些投了钱还未拿回本钱的百姓而言,便也只能惦记着狐仙大限将至倒下时能被剥下的那身金衣了。” “在那些钻研易经风水、神佛妖怪的神棍口中,这等‘大限将至’被称为‘天人五衰’。”林斐笑了笑,说道,“那等话本子里妖怪皆是以吃人为生的,每吃一个人便是犯下一桩孽事,待到吃的人太多,犯下的孽事攒足了一定数量之时,那妖怪的‘天人五衰’便要来了。” “想不到连寻常的神魔妖怪话本子里的故事在林少卿这等少年神童眼中亦有不同的含义!”长安府尹说着,举杯朝林斐再次敬了敬,说道,“头一次听闻,还当真是醍醐灌顶!” “那话本子里的妖怪只能预感到自己的‘天人五衰’将要来了,却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来,会以何种方式来。”林斐说道,“有时是被天雷劈了一记劈死的,俗称天... “大人说的不错!”林斐点头,说道,“如此细一想的话,那狐仙的风光金衣也是假的。虽说被供奉了四十年,可它是死的,那供奉的斋果自己只能看不能摸,一口都吃不到。那金衣披在身上虽看着好看,却也是连其中一块都不能占为己有的。” “底下虔诚拜它的人,惦记的也是它那一身金衣。”长安府尹接着说道,面上的神情也愈发复杂了起来,“便是知晓这是个骗局,所有人不怵不慌的依仗就是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那个中间担保人——金衣狐仙。即便这骗局崩塌了,还有那一身金衣可以扒。所以,若以中间人的身份来看这狐仙,可比那活物靠谱多了。它不止不收利钱,不克扣银钱还不必担心它会跑,因为它是死的,没有长腿。也不必担心它赖账,因为它是死的,所以扒金衣时根本不会还手!所以虽说这一身金衣于所有入局者而言连塞牙缝都不够。可若是自己跑的足够快,在狐仙倒下的那一刻扒下的金衣足够多,搞不好不止能回本,还能赚上一笔。真是好本事!” 看长安府尹抚掌冷笑着“好本事!”,林斐开口了:“所以,这就是那等善人乡绅的高明之处了!世人皆知金子值钱,他便把一堆能换银钱的金子摆在那里做担保!” 就似那船看着要翻了,可所有人依旧不怵,是因为知晓这船里还摆了几条小船,即便大船翻了,只要自己跑的够快,爬上了那小船,依旧能稳赚不赔。 “如此看来,姓童的这手腕,于这些身处其中的村民而言,能不能算是阳谋?”长安府尹想了想,收起了同林斐一唱一和时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语气,正色道,“村民的那点心思,是贪小便宜也好,还是相信乡绅有大本事挣钱,自己为乡绅打工久了,也想让乡绅为自己打一回工,赚一次分红的小聪明心思也罢,局中所有人,每行一步的心思在他眼里都是一眼望穿的……诶,不对!”话至这里,不等林斐答话,他便自己摇了摇头,说道,“姓童的这阳谋只能算是谋划了一半,半个阳谋可称不上阳谋,也只能算是阴谋。” “恰似楚汉相争,萧何接手丞相、御史府之后,将天下山川、人口、郡县一览无余一般。这天下相争的棋盘只有萧何所见的那么大,楚汉相争的那些人自然跳不出去。因为跳出去入了彼时的匈奴之地也是死。”林斐点头说道,“而姓童的这半个阳谋,跳出去非但不会死,甚至还能反将他拖下水,当然只能算是阴谋。” 这回答听的长安府尹心中更为舒坦,虽虞祭酒那日听林斐与温明棠提楚汉相争时他不在场,可显然阳谋阴谋的这些事,他亦是清楚的。 于鱼缸中的鱼而言,鱼缸就是阳谋,便是蹦跶的再厉害的鱼,厉害到一蹦能跳出鱼缸了,可一旦离了水蹦跶到地面之上,也会脱水而死。 “今日这一番谈话真真是叫本府酣畅淋漓!”长安府尹说着抬了抬手,再次以茶代酒朝林斐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之后,说道,“既是阴谋便好办了,因为阴谋是能化解的!” 林斐拿起手中的茶杯移至唇边轻抿了一口之后,说道:“所以,眼下的问题是如何破局。” 长安府尹点头,亦道:“具体怎么回事本府知晓了。可要如何解决这问题本府却是还在犯难!” “这掏钱入伙,让乡绅挣钱赚分红的局即便是骗局,那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林斐想了想,说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礼’这等解法就算了。妖怪故事话本子里,我便鲜少见到神佛收服妖怪是直接冲上去念经将妖怪念死的。” “那唐僧西行取经还要靠猴子一根铁棒横扫开路呢!若是念个经文便能解决的事,唐僧自己就成了,所以拿嘴劝当然解决不了问题。”长安府尹说道,“本府虽是诈出了这身金衣的来源,可诚如本府对那些乡绅所言的,公堂上的事是要拿证据说话的,这件事的证据……怕不是那么容易寻到的。白纸黑字的契书是众人自愿签的,不但签了,还自愿帮着拉人入伙了。每个出了银钱的都成了加入者。就似刘家村村民本是被耗子偷米粮的受害者,可却因着加入拉人入伙的举动,既是受害者又成了偷米粮的耗子,以眼下的状况直接上公堂并不能拿他们如何。”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冬去春来饭(八) “民间神鬼故事中曾有记载道有一老汉,其长子、媳妇、妻子先后被虎所食,小儿子梦见母亲托梦,说山中有一处老树下藏了宝,取出后可终生用之不尽。小儿子梦醒之后欲前往取之,却被神仙拦住告诫。之后才知这梦其实是其母死后化为伥鬼,想引诱小儿子前往同样被虎所食才托的梦。”林斐淡淡的说道,“此所为伥鬼,亦是成语‘为虎作伥’的由来。” “所以伥鬼也是鬼!”长安府尹点头说道,“自己被老虎吃了,便引诱旁人亦被虎所食。官府若是狸奴的话,犯人便是耗子了。上了公堂之后,若非特殊情况,耗子的证词亦是无法采纳的。” “更何况狐仙那身金衣还在。”林斐垂下了眼睑,语气波澜不惊,“只要这不收利钱,不克扣供奉的中间人身上那层金衣还在,入局者便人人皆会幻想自己便是那个能在狐仙大限将至时,抢到一片金衣之人,只要这些人还想着能抢到那片金衣,便不会闹上公堂。”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个被供奉的中间担保人身上。”长安府尹这般想着,瞥了眼那厢的林斐,“可据某所知,我大荣此前还不曾有过扛着雕像上公堂受审的先例啊!” “凡事都是从无到有的,开个先河有何不可?”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 “如此的话,到了那日,公堂之下必是挤满了过来围观雕像受审的看热闹的百姓了。”长安府尹亦跟着笑了两声之后才眯起了眼,说道,“但你我是官府,不能随性而为,即便知晓这问题出在哪里,却也不能直接将这位中间担保人绑走的。”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有些手段即便知晓好用,我等官府中人也不能胡来。毕竟不能胡乱开了这个口,坏了这规矩。” “便连姓童的都知晓不能坏了自己那‘大善人’‘说一不二’的规矩呢!”长安府尹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之后,说道,“束手束脚的办事恰如带着镣铐舞剑,难啊!” “那金衣只要在一日,投了银钱的百姓便会自发的当起伥鬼,拉人入伙。”林斐说着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账本,说道,“看这账本记录,这狐仙神威已从山野村落蔓延至城中百姓身上了。” “只要那山野村祠中供奉的狐仙在一日,这些伥鬼便会拼命将人拉入其中使其亦变为伥鬼。”长安府尹嘀咕着说了一句,忽地捋了捋须,说道,“本府也是看过几本神魔鬼怪话本子的,知晓有一种生了两枚尖牙齿,拉住活人,往哪活人脖颈上一咬吸食其血的妖怪,那吸血的妖怪叫什么来着?” “叫僵尸。”林斐接话道,他看了眼说话的长安府尹,说道,“普通人被咬了之后,便也会变成这等吸血的僵尸,每到夜里便出来咬人吸血。因为这等怪物是以吸血为生的,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虽说不会死,可也难受的厉害。唔,就似那五石散成瘾之人吸食不到五石散一般的难受。于没有吸食过五石散不了解其难受之处的普通人而言,那感觉就似是脖子里套了条投缳的绳索,绳索箍住脖子箍的极紧,却又偏偏留了一道能喘息的口子。死又死不了,活却也活不好,不吸血便这般半死不活,难受的紧。比起那怪物本身来,这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的特性才尤为刁钻可怕!不似那等寻常怪物咬完人之后,被咬到的人直接死了。所以怪物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么一个,便是一晚上吃一个人,那每一晚死去的人都能控制在一个的数量之内。而这等名唤僵尸的怪物,不止咬完人之后能将人变成同自己一样的僵尸,那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的特质还会逼的其每晚皆出去害人,不断扩大僵尸的数量,很快就能将所有人都变成僵尸了。” “更可怕的是这等僵尸的天敌,也就是所谓的收伏妖魔鬼怪的和尚道士们若是不慎被咬到或者抓到之后不及时处理,亦会变成僵尸。”长安府尹捋了捋须之后,笑了,“狸奴被耗子咬了抓了,亦会变成耗子,这岂不可怕?” “这怪物确实可怕!”林斐亦跟着点头笑道,“岂不就似那童大善人七十六笔横财的来源之处一般的可怕?” “所以他发的就是时疫财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发的一直都是时疫财啊!” “那他还当真是始终如一,将那‘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只容一人通行’的信念贯彻始终。”林斐面上的笑容淡去,默了默之后,再次开口说出了当日头一回去刘家村时,对童大善人做出的评价,“没想到我长安附近竟还有这等乡绅,捂了这么多年都未听说过,还当真是可惜了!” 听他直呼“可惜!”长安府尹一下子挑起了眉,瞥向一旁直呼‘可惜’的林斐,道:“怎的?这童大善人叫你大开眼界了?” “善人大多差不离,皆是品行端方之人。”林斐对此倒是丝毫不避,坦然道,“可恶人就不同了,各有各的恶处。当然,似这等披着大善人皮的恶人,更是难得一见。” “我亦是见识到了!”长安府尹轻哂了一声之后,默了默,突地垂眸自嘲,“所幸遇上这位的时候是如今的本府,而不是年轻时候的本府,若不然本府这狸奴怕是也要交待在这等成精老耗子的手里了。” 林斐听到这里顿时笑了,他轻哂:“不知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长安府尹闻言却是两手一摊,坦言,“不过我看那些大夫治时疫的法子都是将当地染了时疫的城池同旁的地方隔离开来,至于对付那些染了时疫之人,能治好的就治,治不好的就干脆填埋或者烧了,法子真真是简单粗暴,一目了然。” “依那些神佛的话讲便是‘大道至简’。”林斐闻言,说道,“大夫治时疫的法子亦能称得上是‘大道至简’了。” “但时疫让人畏惧,又因着其直接损害到了自身性命,使得人人自危了,自是对大夫这等隔离城池和烧埋尸体的手法不会多言。”长安府尹闻言只略略一想,便摇头道,“这个同时疫那一目了然会害人性命之事不同,用了一个‘诱’字,且这‘诱’字还直戳人心。众人见了时疫会畏惧害怕,不敢靠近,可见了这狐仙金衣,却是非但不惧,还会觉得这便是机会,即使拼命拦着,也要上赶着往前凑。”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再次两手一摊,叹道,“这等情形之下,谁敢隔离?又要用什么方法来阻拦?” “财帛动人心。”林斐点头说道,“这一场局真真是极致的拿捏住了人性啊!”他道,“所以我道先时不曾听闻过童大善人这等人真真是可惜了!” “莫叹可惜了!”长安府尹挥了一下官袖说道,“这童大善人与刘家村这些事若是放在那戏台之上演,我不止会如你一般觉得先时未曾听闻此人此事简直可惜,还会觉得这一手阴谋诡计的妙局真真是精彩!可这事不是戏台之上演的,是就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我等又是查案官员,不是无关人等,自是要解决此事的!”他道,“看戏... “所以,这看似无解的骗局其实有个至关重要的弱点——时间。”林斐想了想,说道,“岁月无情,管他男女老幼,善人还是恶人,都一样。所以哪怕任他手段再如何高超,抛出的饵能将鱼塘里所有鱼都网罗进来,随着每年得利的老鱼越来越多,赚取的新鱼加入其中的银钱却是越来越少的,是以终究会有那崩塌的一日。” “这就如同那神魔妖怪故事话本子里,吸血的僵尸只能吸食活人的血,却不是能吸食僵尸的血是一样的。随着城中所有活人的血都被吸食过一番,所有人都变成了僵尸,无活人可吸食时,这些僵尸便只能半死不活的吊着了。”林斐说道。 “这些伎俩这群乡绅自然清楚,自是准备提前抽身了。”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说道,“毕竟这些乡绅又不是父母官,不需理会这些身在局中,还希望局面继续维持下去的百姓的死活。他们这一场骗局的做局者一退,原本还待几年之后才会出现的分不出银钱的局面,怕是会随着他们这突然的抽身一退,瞬间崩塌。一众参与其中的村民皆会蜂拥着冲向刘家村那座村祠阴庙,去扒那跑不了的狐仙身上的那层金衣。” “人那么多,狐仙却也只有这一身金衣可分,势必会闹出乱子来。”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局面……想也知晓迟早是要闹上我长安府衙的。” 这件事或早或晚,他这一地父母官总是要面对与解决的。 “比起似那陆夫人之事一般事前没有收到半点风声,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说到这里,不忘瞥了眼林斐,见他已开始去翻那午食食盒下一层的点心了,这才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忙了这一通,他亦有些饿了。没办法!人做事时总是比不做事时饿的更快的。他一面有样学样的打开食盒,一面说道,“未免到时惹出那等大事来,本府自是要寻出办法来拉住那几个想要跑路的乡绅了。” “到底是长安当地的地头蛇,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早呆习惯了,便是跑去了外乡,隐姓埋名的,又怎会过的舒坦?”长安府尹嗤笑道,眯起的眼风也由锐利转为圆滑与老练,“那身狐仙金衣定是平不了账的,真闹大上了官府,他们这些做局的乡绅也不见得能得什么好处。即便白纸黑字,明面上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暗地里呢?要知道人可是只有一条命的,那么多村民之中难保不会出一两个荆轲似的人物,他们惜命的很。有更稳妥的法子的话,自是会想用更妥善的法子来解决问题的。” “这群乡绅原本还未必能想到什么妥善的法子,可大人这般一上门,说了童大善人搞不好要惹上官司的事倒是提醒他们了。”林斐打开食盒,看着食盒里两个芥菜团子同一旁的茉莉豆浆饮子,一面将案几上的烛台移至那盛着芥菜团子和豆浆饮子的陶器托盘底下煨热起来,一面说道,“比起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的日子,当然还是继续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当地头蛇,光明正大的过日子更舒坦了。” “似耗子一般到处躲藏,见不得光的日子哪有能曝露于阳光底下的日子好呢?”长安府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那吸食人血的名唤僵尸的怪物好似也是不能曝露于阳光之下的吧!这怪物只能在夜里出来觅食,白日不能出来的,因为见不得光。” “是这般没错了!”林斐说到这里,亦笑了,他道,“所以我每每翻看《山海经》,看那些民间早有所传的妖魔鬼怪故事时,便时常感慨也不知究竟是何人设计亦或者是当真看到过这些妖魔鬼怪的,细一品,才发现这唬的小孩夜里啼哭的妖魔鬼怪真真是每一个品起来都越品越是发现竟是如此的耐人寻味!” “或许真是不世出的高人编纂设计的吧!”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譬如姜子牙、诸葛孔明、张子房那等既能运筹帷幄,入得文武庙的全才,又精通易经爻卦之人?” “话本子与演义之中都将这几位大才皆描绘的恍若半个神棍似的,”林斐说道,“所以我在看到这童大善人等人做的事之后,又想到了这吸食人血的僵尸怪物。便在想这些所谓的《封神演义》《三国演义》还有那《西游》话本中猴子怎么都翻不出那五指山,如此擅念经文的唐僧取得真经并不是靠念经,而是靠猴子一根铁棒扫平前路,这些话本子中的情节常被谨慎之人诟病只能当话本子看个乐子,与真实历史相距甚远,却偏偏又能流传如此之广,或许亦是有其原因的。” “说来惭愧!本府也是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些神魔鬼怪。若不是今次之事,本府对这些神魔鬼怪的理解竟也同我那听到神魔鬼怪故事便只会哭闹喊着‘妖怪来了’的小孙儿没什么两样。”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惭愧!此事过后,本府当真是觉得自己该认真看看那些本府以为自己看懂,却是从未看懂过的神魔鬼怪了。” “我亦觉得有趣,是以只要闲暇得空,便常与衙门中的同僚们买些坊市上的话本子来翻看。”林斐说道。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不由笑了,他看向林斐,问道:“那他们看懂了么?” “不知。”林斐摇头道,“我亦每看一次总能看出些不同来。至于他们看出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 当然,神魔鬼怪什么的谈论不过点到即止,长安府尹虽觉得可惜,很想与林斐继续谈论下去,却还是将话题重新转回了案子之上。 也是直到近些时日遇到了林斐,才让他开始理解起了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总爱同一些所谓的名士聚在一起,办什么曲水流觞的文人雅宴的理由了。 似他这等人,赴宴多是为了在父母官的任上,办起事来更便利才会赴的宴。宴上觥筹交错,谈的也多是人情俗事,自是难以理解虞祭酒这么多年不为办事,却还总乐衷于举办各种大宴小宴的举动的。 这大抵便是大俗之人与大雅之人的不同了吧! 可这几日碰上林斐之后,虽两人是为案子谈之事,可谈论起来的感觉却是恁地让他有种酣畅淋漓之感。总觉得浅谈辙止哪里够?就似眼前谈论的什么妖魔鬼怪的,君不见那民间传闻的故事中有多少妖魔鬼怪?伥鬼、僵尸这等鬼怪也只不过是方才入了门而已,似这般的谈话他能与林斐谈上三天三夜都不够。 今次一番际遇,也算是让他理解了虞祭酒这等大雅之人不为办事还要办宴的理由了:人生逢知己,自是千杯还嫌少的。 他还未完全抽身,对面的林斐却是已然抽身重新提起了案子之事了。 “大人这一番上门问话提醒了那群乡绅,让他们想到了一个不用东躲西藏,也不用背井离乡,还能留在长安继续当地头蛇,这些年入口袋的银钱皆能保住,还并不需要担心百姓闹事的法子了。”林斐说道,“且于他们而言,这法子并没有半点损失,真可谓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好法子。” 长安府尹点头,自也早琢磨明白了这群为利所驱使的乡绅一番举动背后的原因了:“这笔四十年的假账与这狐仙大限将至时会引起的民变其实是有平息的法子的。” “狐仙那一身金衣确实是无法平账的,可有人却是能拿出来平账的。且他不止有能力平这个账,还有由头平这个账。”林斐神情淡淡的说道,“既是大善人,那便干脆善到底,虚伪了一辈子,临到头了,真正做一回大善人,拿他的家财平账,拿他的人来抵责以堵住民变这个即将豁开的缺口吧!” “不错!那群乡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长安府尹捋须,笑了,“左右姓童的也是这场骗局的始作俑者,这般一来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且于那些乡绅而言,童大善人的手腕太过高明,要从童大善人的手里拿到银钱无异于痴人说梦!既如此,拿不到的银钱自也不能算是他们的银钱。拿旁人的银钱来抵债,解决事情自是他们乐见其成的。”林斐说道,“所以这些乡绅会争先恐后的对大人说出实话也不奇怪了。” “他们知道本府是一地父母官,为父母官者要对当地百姓负责。民变一起,本官能解决是份内之举,解决不了却是为人诟病且于政绩有损的。”长安府尹冷笑了一声,说道,“他们自是算准了本府不想看到民变,才会如此争先恐后的对本府说出实话,暗示本府对这姓童的开刀,拿姓童的来平账了。” “不管怎么看,狐仙没有能力平账,且是死的,扛上了公堂也解决不了事情。拿有能力解决事情的童大善人来堵这个口还真是个皆大欢喜的解决之道!”林斐说道。 看着长安府尹微微眯眼的表情,他便知晓这位长安府尹虽是不喜这群乡绅,却又确实是有拿刘家村这事来解决童大善人的打算了。 于一地父母官而言,平息民变自是头等大事,更遑论,姓童的作为始作俑者也确实不冤。 “于情于理,这姓童的都是要盯的。”林斐说道,“可是这群乡绅是大人上门之后才想到的祸水东引之策。可那刘老汉夫妇闹上门,引来官府之举却是先大人上门之前发生的。” “本府也想到了这一茬。”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抬头看向林斐,敛了脸上的冷笑,正色道,“有人先那群乡绅一步,想到了这一手,靠解决童大善人来解决所有事情。” “于那位引刘老汉夫妇闹上官府之人而言,这群想要逃离长安的乡绅亦不过只是其手中解决童大善人的棋子罢了!”林斐说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长安府尹早已想明白了个中关键,“所以背后有只黄雀在蹲守着,且那位黄雀自己却并未出面,而是想借用官府这把刀来算计姓童的与这群乡绅!” 林斐点头应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手里的账本,说道:“如此看来,还是要从那新嫁娘抓交替之死案开始查起了。”说到这里,他便暂且打住了话题,伸手拿起面前那被烛台煨热的茉莉豆浆饮子抿了一口。 申时到了,该吃点心了。 看着林斐的举动,长安府尹一阵默然:“案子如此复杂,你还吃得下去?” 林斐抬头看向并不算得清瘦的长安府尹,默了默道:“外头的事再多,难道还会扰了大人吃饭不成?” “那倒不会!”长安府尹坦然回道,“不吃饭又哪里来的力气做事?解决事情?” 会被外头的繁杂琐事扰了自己一日三餐的正事这种事,也只他年轻不懂事时才会做了。 “本就是两不相干的事!本府吃饭是人生大事,毕竟你那温小娘子可是说了‘不吃饭是要死的’,死了亦或者坏了身子又哪里来的力气办事?”长安府尹一面学着林斐的样子,将那食盒中的铁架子架到了烛台之上,这铁架子当是特意寻铁匠打制的,于寻常烛台尺寸正巧吻合,将那盛放荠菜团子与茉莉豆浆饮子的粗陶盘放至铁架上之后,那烛台的一簇烛火便刚好抵到了那陶盘之下,就似一只现成的煨热吃食的小炉一般。 看着这简单却又实用的小铁架,长安府尹顿时来了兴致,笑问那厢拿起一只荠菜团子正要入口的林斐:“这也是那位温小娘子弄出来的?” “她还是说算是天授之的启发做的煨吃食的铁架子,”林斐点头说道,“一面热吃食,一面却也不妨碍其照明,岂不一举两得,半点不浪费?” “那她还当真是节俭!”长安府尹闻言默了默之后,说道,目光却是重新转向了面前的铁架子之上,想了想,道,“这铁架子我便留下了,回头忙到夜半热些米团子之类的正正好,还有趣!” 说着打开竹筒,又品了一口那茉莉花茶豆浆饮子:茉莉花茶的清雅香气与那浓郁的黄豆香气融合的半点不突兀,味道不比那日食到的乳茶饮子逊色。 “好!”长安府尹点头攒了一声,说道,“既不减那豆浆饮子的香气,却又多了几分清雅,是个不错的饮子!” …… 与长安府尹发出同样感慨的还有正同温明棠等人坐在那团团而坐的小泥炉前捧着茉莉豆浆饮子感慨的纪采买。 “这茉莉花茶的香气尤为清雅,入口之后还能去涩,不错!”纪采买点头说道,“下回往我那枸杞茶水中加一把试试!” 温明棠闻言,便起身回公厨用油纸包了一包茉莉花茶干出来递给纪采买,让他拿回去待泡茶时加入其中。 纪采买在这里正感慨着那茉莉花茶的清香,阿丙与汤圆却是捏着那煨热的荠菜团子啃食了起来。 荠菜可谓是最常见的春菜了,每每一入春,便少不得这荠菜的影子。 荠菜为陷料做成的吃食更是不少,似那荠菜馅的包子、馄饨、水饺等等皆是春季食案上的常客。 似这等荠菜团子亦是见过不少了,不过比起寻常常见的荠菜团子的皮子擀的再薄,为了包裹住那一大团的荠菜馅料,却也还是留有些许厚度的包裹荠菜的皮子,温明棠今日这荠菜团子的皮便薄的尤为过分了。 看着那刚刚好能裹住荠菜馅料的团子皮,长安府尹突地来了兴致,拿起团子在手中整个转了一圈之后,对一旁的林斐惊叹道:“你那位温小娘子好一个包皮子的手艺,本府寻了一圈,捏的这么薄,竟是没有半分破开的豁口之处?”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林斐是能回答的,因为他是见过温明棠做这玉米面荠菜团子的过程的,遂回答起了长安府尹。 “这荠菜团子她并没有似寻常包团子、包子、饺子那般的包裹,而是将馅捏实之后直接让馅球在那玉米面里滚了两圈。”林斐回忆了一番温明棠包荠菜团子的举动之后说道,“第一圈是馅料抟成球之后直接在玉米面里滚了一圈,而后将滚了一圈的芥菜团子放入清水中浸一浸,将那滚了玉米面的表皮打湿之后继续拿回到玉米面里滚。若是不放心怕露馅可以多滚两圈,对有些不爱吃那元宵皮,爱吃馅的,她做元宵时亦是这么做的。如此粘连着滚出来而不是包出来的皮非但不会豁口,还薄且匀称,食起来自是更美味。” 长安府尹恍然,又听林斐继续说道,“不过要这般做的话,这馅料便须丰富了,不止要加蛋、豆干、海米之类的,还需将加进去的馅料都切的极碎,另外还需加些豚肉进去,因为豚肉有粘性,能将整个馅料粘成一团,如此做出来的荠菜团子的味道便是极好的,不止皮薄,里头的馅料亦是鲜美丰富,且那包皮的一步还省了,于这玉米面荠菜团子本身而言,便是只要食材不缺,又切的细碎,处理好了,便越简单的做法越是好吃的。” 难得听到一番如此考究的关于荠菜团子的做法,长安府尹连连点头,咬了一口,尝了尝这所谓的做法简单的玉米面荠菜团子之后,更是开口直言:“果真美味!算得本府食过的荠菜团子中最丰富鲜美的那等了!” 看着连连点头的长安府尹,那厢的林斐却是看了眼自己手中馅料丰富且细碎的荠菜团子之后,忽地悠悠道:“可见这包的最好的那等皮子,又要薄又要没有半点豁口的,需得是自己主动粘上去的,如此才聚拢的紧,方能让人无法轻易的寻出破绽来。” 正感慨着荠菜团子鲜美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一僵,默了半晌之后,才道:“确实有理!比起乡绅派打手恐吓什么的,自己掏钱入的伙,村民们自是更维护狐仙这身金衣的,也抟的更紧了。” “虽名字唤作荠菜团子,听起来是个素团子,但还是加些豚肉进去,才能粘得更紧的。”林斐顿了顿之后,盯着那荠菜团子层层馅料之中的那些豚肉,说道,“所以要抟的够大,也确实是该分些肉给百姓食的。” “照你那温小娘子的话说便是因为豚肉有粘性,能将这些切碎的荠菜、豆干、海米之类的粘连起来。”长安府尹说着,挪揄的瞥了眼林斐,“这简简单单的吃食今日竟也叫你我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了。” “有感而发罢了!”林斐说着将手边的荠菜团子送入口中之后,又道,“还请大人安排一番,让刘老汉夫妇松这个口,好让我等名正言顺的插手那新嫁娘之死一事,如此……择日便能开棺验尸了!” “好说!”长安府尹点头,沉吟了一刻之后,却是又道,“或许都不消本府出面寻刘老汉夫妇,若背后当真有那只黄雀的话,这刘老汉夫妇自会上门来的。” 两人正这般说着,便见那位常跟随长安府尹左右的小吏匆匆自外头跑了进来,说道:“秉大人,那刘老汉夫妇又来喊冤了!” 一句话听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立时对视了一眼,虽是未说什么,可二人却是皆从对方的眼神中品出了其中的含义:看来……背后还当真有只想要童大善人性命的黄雀在盯着啊! 就是不知那位童大善人知晓不知晓这黄雀的存在了。 …… 长安府衙这里,长安府尹与林斐食点心的歇息空档被刘老汉夫妇的到来催促的只得匆匆食下那荠菜团子便去见刘老汉夫妇了。 大理寺公厨里,温明棠等人食点心的歇息空档却是也同样迎来了突然上门的赵司膳。 不过比起刘老汉夫妇上门是喊冤有麻烦事的,赵司膳上门那面上的神情却是复杂居多。 将趁着午食歇息的空档突然上门的赵司膳引至众人身边坐下之后,便见赵司膳将背后背着的包袱取了下来,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包袱。 看着包袱中的虎头鞋、拨浪鼓等孩童所用事物,温明棠等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赵司膳。 “听闻赵莲有孕了。”赵司膳面对温明棠等人向她看去的目光,亦是目露尴尬之色,默了默之后,才道,“我这做姑姑的终生大事还未成,侄女却是已有孕了。” 一席话听的众人顿时一阵默然。 待到反应过来,温明棠却是一掐手指,算了算,将信将疑道:“便是……成亲当晚便怀上了,这才多久……便能诊出孕来了?” “我亦觉得奇怪。”赵司膳闻言之后亦是叹了口气,说道,“问那前来带话的老街坊哪个大夫那么快便能诊出孕来了?”虽是还未成亲生子,不懂其内具体事情,可自赵莲成亲起满打满算也就半个月的工夫,哪里那么快便能诊出孕来着? “那街坊道据说成亲前赵莲同她那夫婿便有了首尾,算一算当怀上快三个月了。”赵司膳摇头,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等举动是不赞同的,她道,“虽是我侄女,可我早早便入了宫,同我这侄女除了见过几次面之外还真不熟。这成亲前便有了首尾之事实在是于理不合!不过既是嫁过去了,对方也肯认账,那便罢了!作为姑姑,总是要送个礼的。” 赵司膳在这里叹气说着,却看到对面的温明棠等人在她说出“赵莲怀上快三个月”时脸色顿变。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的本能告诉她事情似乎不太对,正想问“怎么了”之时,便见一旁的阿丙和汤圆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大呼:“不好了!那刘老汉夫妇要告官了!” 怀上快三个月……这一算日子不就是年前赵莲同那乡绅公子便搭上了么?那时候乡绅公子的正牌夫人还是那刘老汉夫妇的闺女呢! 如此一来,于刘老汉夫妇而言便是才瞌睡便有了枕头,正巧能名正言顺的告赵莲谋害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二) 赵司膳这里对赵莲、赵大郎夫妇之事的印象还停留在私德之事上,只以为他们一家是想要高攀乡绅一家,谋个乡绅亲家为自己打算罢了,之后的事,赵司膳并不知晓。那日林斐说起自己与长安府尹前往刘家村一行之事时她也不在。是以赵司膳对这些事还是两眼一摸黑的状态。 不过虽是对事情全貌并不清楚,可看人脸色,猜事轻重的本事赵司膳还是不缺的,若不然也不能熬到全须全尾的安全出宫了。 眼下听阿丙、汤圆这般说来,她立时看向温明棠:“你说事最是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宫里各种各样的主子不少,用话本子里的话来说便是大小山头林立。对于一件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各个主子之间常因各种各样的利益纠纷而插手干预其中,使得原本简单的小事看起来极为的错综复杂。待到最后将事情捋清之后,才会发现是非曲直原本是极为简单的,可因着参与者众多,化简为繁了。 可偏偏待众人看到事情时往往是那事情以最‘繁’的一面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如此‘繁杂’的一面,自是会让见者看的更为纷乱,从这些人口中说出的事更是让原本便‘繁杂’的事更是繁上加繁。 而温明棠却是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所遇到者中难得的一类人,她好似有种天生便能‘化繁为简’的本事,剥离其中那些‘繁杂’的如同雾里看花的障眼之物,露出其本质来。 这才是赵司膳虽是听阿丙和汤圆二人发出的惊呼,却看向温明棠让她说话的理由。 她眼下人在靖云侯府做事,一会儿还待赶回去做暮食,自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的。 “刘老汉夫妇的一双闺女就是赵莲那乡绅公子夫君先前死去的两个新嫁娘。姐姐殒命后,妹妹替嫁。最后一个妹妹是年前那会儿死的,且死时还怀着身孕。”温明棠对赵司膳说道,“若赵莲怀了三个月了,那当是同那妹妹几乎前后脚怀的孕。一样怀孕了,原本的正牌夫人死了,她却进了门。” 赵司膳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大变:“那刘老汉夫妇岂不是要闹了?” “是要闹了。”温明棠点头对赵司膳继续说道,“这两人的儿子年轻时就死了,就这两个闺女。眼下年迈耕种不动了,手里的银钱又因这些年为了两个闺女能嫁进乡绅家,年年送礼,使得如今手头没攒下什么银钱。” “那不等同是绝户了?”赵司膳越听脸色越是难看,脱口而出,“将全部身家都砸进去抢来的乡绅公子夫人的位子没了,不是等同把孤注一掷的赌徒往绝路上逼?” “已去府衙告过一次官了,”温明棠看着赵司膳,说道,“府尹大人是想将乡绅一并解决了,是以头一回这两人告官时,好说歹说的劝动了他二人反过来告那乡绅,所有人都以为赵莲并未牵连进这件事,掺和进去只是个巧合。眼下才知她竟怀孕了。” “这种事怎么能牵连进去呢?”赵司膳早从同温明棠二人短短数语的谈话间反应过来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避还避不及呢!眼下倒是好了,她肚子里那块母凭子贵的肉,可不就是铁证?连累的府尹大人先前那一番帮她摘清嫌疑的举动都尽数白搭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真真是白白辜负了他人的一片好心!” “赵莲以及那赵大郎夫妇瞒了这种事,谁也不知道。”温明棠想了想,又体醒赵司膳,“连府尹大人也被瞒在了鼓里。” “我若是府尹大人也要恼了!”赵司膳揉了揉眉心,说道,“此举岂不惹怒了好不容易出现,能帮自己一手的贵人?” 温明棠点头。 “攀上那乡绅公子夫人的贪利之事比起丢了性命的大事,孰轻孰重真是没有半分轻重!”赵司膳叹了口气,说道,“这乡绅之事哪是他们能把握与掺和的住的事?不懂的事还要瞒,且还是对着那能为自己做主的官府瞒下这种事,这一瞒,也不知要叫他们多吃多少苦头了。” 对此,温明棠深以为然。 她与赵司膳入宫,一个是贫民之女,一个是罪官之后,入宫之时皆是宫里任人搓扁揉圆的小人物,自是清楚小人物该如何在那深院宫墙之中保全性命的。 作为小人物,面对自己不能把握住之事是万万不能瞎掺和的,一个不防牵扯其中,若是有幸寻到了那个能做主之人,那是半点事也不能隐瞒,需得将所有事情都向那能做主之人说清楚的。 这就似是两方棋者对弈,小人物有时难保不会避免成为执棋者手中的棋子,作为棋子本身而言,自是最好如同棋盘上真正的棋子,一个‘死物’一般不胡乱自作主张,如此,才能不坏了己方执棋者的布局,也好让执棋者物尽其用的,使出最大的本事来破局。那棋盘上的棋子若是有所隐瞒,会自己胡乱走动,这一局棋岂不是乱套了? 眼下,那乡绅与林斐、长安府尹他们便似是对弈博弈的双方。可赵莲一家身处棋盘之上,却偏偏瞒了这种事,自作主张,胡乱隐瞒,自是听的赵司膳脸色大变。 见赵司膳变了脸色,温明棠想了想,还是将林斐他们刘家村一行中关于那童大善人这乡绅的事告知了赵司膳。 听了温明棠的描述,赵司膳自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童大善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闻言脸色更是难看,听罢之后,连连摇头道:“真是……叫我不知该如何说了!”顿了顿,叹了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么乱的局可不是我等能插手的了!”说着,也不等几人说话,便将先时打开的那装了老虎鞋、拨浪鼓的包袱重新打结收了起来。 看着赵司膳这番举动,汤圆有些诧异:“赵司膳,这些……你不送给赵莲了么?” “不送了。”赵司膳摇头道,“本就没见过几次面的侄女,加上那两个吸了我这么多年血的哥哥嫂子。我送礼本是全个礼数,眼下这等局面,自是越少人掺和越好的。如此也能让府尹大人他们做事更方便些的,自是不瞎闯进去添乱了。” 温明棠闻言,亦点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此事过后,赵莲等人能安全无虞,再送也不迟。你眼下送了,赵莲若是有个什么差池,指不定又要怪你送的这物事有问题了。” 赵司膳点头,有些话,自是不好同未进过宫的汤圆、阿丙讲的。在宫里,为全了礼数,送些东西,到最后被人拿捏栽赃,说送的东西上涂了药,最后送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很多时候,不待找到真相时,瞎掺和进去的人便已经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了。 当然,这些事,于汤圆、阿丙而言,或许会觉得她与温明棠太过谨慎、甚至小题大做了。可被人说小题大做,总好过真掺和进去出了事强。 不管如何,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眼见赵司膳不送礼了,汤圆与阿丙也不再多嘴。只拿了只热好的荠菜团子递与赵司膳,赵司膳接过之后道了声谢,复又看向温明棠,道:“若是我那兄嫂、便宜侄女遇到麻烦了,让你来寻我,或者打着我的名义请你帮忙,你莫要理会!” 温明棠看着赵司膳,眼里渗出些许笑意,道了声“好”! 赵司膳听了她这一句,却是又不忘补充道:“他们在我这里没甚面子,我提前与你说一声,免得你拒绝起来束手束脚的,顾忌我的感受而犯难。” 这便是两人多年间的默契了。 所谓知己、好友,自是也会设身处地的为对方考虑的,不会平白无故的将难处引向好友。 好友是用来交心的,不是用来祸水东引,挡灾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再次点头应了一声。 一旁正在慢条斯理的品茉莉豆浆饮子的纪采买看了眼这两个说话的女子,轻笑了一声,微微颔首:这般看来,这两人能在宫里那等满是尔虞我诈、算计的情形下成为至交好友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没有再提赵莲、赵大郎等人的事,赵司膳在这里略略坐了会儿,又提了一下她同张采买的事:“他本是还在同家里僵持着,总算是逼的他那弟弟妹妹出去寻了个活少钱更少的活计了,只是这点钱连养他那弟弟妹妹自己那张嘴都费劲,他自是不满意的。本是待继续僵持下去的,可因着静太妃此去骊山踏青,他原先因着静太妃的人没事找事使绊子丢掉的采买活计估摸着是又能拿回来了。”赵司膳说道,“那位顶上去的采买惹了贪赃的事,被人捅上去了。” “近些时日,因贪赃而丢了活计的先前静太妃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小采买、主子不少。”纪采买这才开口插话进来,先前他们在说话,他一直不曾开过口,他道,“每每换个主子,底下的人都少不得变动。” “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赵司膳闻言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感慨的叹着,“便是换了个陛下,朝堂之上都不见得会换掉那么多人;可这内务衙门做主的一换,短短几日间,换了多少人了?” “先时静太妃上任时这些人也是这么换上来的。”纪采买说道,“看开些便好!”顿了顿,又道,”这般一来,他那弟弟妹妹一见有张采买这个哥哥可仰仗,又要开始混日子了。“ 赵司膳闻言也跟着笑了,她道:“他也是这么说的,我也只好劝他宽心些,总比起原来一个子儿都不挣来的好些。这弟弟妹妹混日子得来的银钱总是能每月自己养自己那张嘴养个十天半个月了。” 一席话听的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 阿丙摇头笑道:“真是懒汉啊!我那二哥算得懒汉了,可比起赵司膳与张采买的家人来,才发现他竟是如此勤快!每月克扣了些迟到和办砸事情的银钱到手的月俸好歹是能养活自己那张嘴了!” “可张采买的弟弟妹妹虽比阿乙懒些,却只是懒,不惹事来着。”纪采买瞥了眼阿丙,说道,“你二哥却瞧着是个挺会惹事之人。” “我大哥与阿爹阿娘他们也都是这么说他的。”阿丙闻言捂嘴笑道,“道他作的很!”说着又道,“结果他道他不是惹事是会来事,似那等骤然乍富的富贾都是似他这等会来事之人。” “还寻出借口来了!”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五十步笑百步,都是叫人头疼的角儿!” “是啊!都是叫人头疼的角儿!我这里还有个赵莲与我那便宜兄嫂二人呢!”赵司膳也跟着接话道。 温明棠听到这里,一面将手里的茉莉豆浆饮子递给赵司膳,一面说道:“好在你与他们不熟!” 一句“好在不熟”的话惹的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纪采买才收了笑,感慨道:“似这等家人亲眷还是不熟些来的好,熟了就不客气了!” “确实不客气啊,我二哥还打上汤圆抚恤银钱的主意了呢!”阿丙吐了吐舌头,说道,“还是不熟,客气些的好。” 众人又是一阵失笑,待得又闲聊了一会儿,眼看时辰差不多了,赵司膳也起身准备回靖云侯府备暮食了。临离开前,不忘再三叮嘱温明棠莫用理会那赵大夫妇与赵莲的那些事。 大理寺公厨这里聊的还算是其乐融融,长安府衙那里便不似大理寺这般了,那氛围颇为紧张。 …… “大人,我等不告我那亲家了!” 还是那佝偻着身形,老态龙钟的可怜模样,刘老汉夫妇吸着鼻子说道:“我等要告那阴辣狠毒的赵氏女赵莲害我闺女,为争抢我闺女的正室之位,害了我闺女啊!”夫妇两人说着便号啕大哭了起来。 面对刘老汉夫妇的嚎哭,长安府尹与林斐不由对视了一眼。 说实话,夫妇二人的这一举动于他二人而言还当真是瞌睡来了枕头,正想借新嫁娘之事探探背后有没有这只黄雀,这二人便来了,也算是证实了他二人的猜测。 可虽证实了他二人的猜测,于他二人要办的事而言算是行了个方便。可看着这一天一个样的刘老汉夫妇,以及那对着他二人竟还瞒下了这等大事的赵莲等人,还是叫长安府尹心中憋出了一肚子火。 对方手段百出,这些身处其中,被剥皮吸血而不自知的人,面对官府的询问竟还有所隐瞒,不是平白为他们官府增添麻烦又是什么? 就似那些乡绅以百姓为棋子摆了一局残局,那棋盘中的百姓被摆布的苦不堪言,一面要求他们这些父母官相救,另一面面对他们的援手时,却又有所隐瞒,左右骑墙。一面想逃离那棋盘,一面却又频频回头看向那些乡绅,希冀着继续留在棋盘上能从那些乡绅手中得到些许好处。 “墙头草。”林斐朝脸色难看的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动怒。他淡淡的说道,“也不奇怪!为虎作伥的伥鬼总是会一直观望着的。即便是被虎驱使为奴,自身极其难捱,像路过的驱魔道人求救。可却不妨碍这伥鬼一面求人相救,一面继续观望,随时变换自己的身份与立场的。直到那老虎和驱魔道人有一方彻底倒下的前一刻,伥鬼还会在那里不停变换着自己的状纸呢!” 第五百三十五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三) 林斐的劝说长安府尹自是清楚的,也早在刘老汉夫妇头一次来衙门时便将这两个看起来‘可怜’的年迈老人的秉性看穿了。 可看明白,想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忍住不动怒便是另一回事了。 看着一旁老神在在喝茶的林斐,长安府尹叹了一声,心道:看来自己这修心养性的工夫到底还是不如他的。 虽一样披了红袍,可朝堂之上那些红袍官员的性子亦是各有不同的。 这也不奇怪!一样米养百样人。又怎么可能人人皆一样呢?长安府尹心道。 压住了心里的怒火,倒不是顾忌刘老汉夫妇二人的心情,而纯粹只是向着他们发火也无用罢了。 说一千道一万的,伥鬼还是伥鬼,刘老汉夫妇下次再遇事时还是会如此左右摇摆的当墙头草的,这并不意外。 “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已怀了三个月了啊,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就是铁证!我家幺女是同她前后脚怀的孕啊,好她个与人通奸的淫妇,为谋夺我幺女那正室之位,害了我幺女啊!”刘老汉夫妇哭嚎道,“大人做主!我幺女死的冤啊!村里那些人还怪我长女作怪,将脏水泼到我长女身上呢!”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哭嚎,二人极有默契的皆未出声打断两人的哭嚎,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二人哭诉。 纵使两人哭嚎起来‘唱念做打’的一番做派都全了,可唱独角戏似的哭嚎也顶多哭上小半个时辰便会自己收了。毕竟那话翻来覆去的反复说,就是得不到半点回应,便是戏台上唱戏的名角儿,面对冷场一言不发的一众台下观众,那也是唱不下去的。 眼下见自己哭嚎了半日,林斐与长安府尹皆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刘老汉夫妇终于哭不下去了,两人泪眼婆娑,一副好不可怜模样的抬头偷偷瞥向在那里静静看着自己的林斐与长安府尹。 长安府尹冷脸不语,林斐则饶有兴致的看着台下,哦不,是堂下这两人:他二人面上满是泪痕,哭嚎喊了半日嗓子都哑了,这幅泪眼婆娑的样子谁看了不叹一声可怜?可偏偏就是这般可怜令人动容的模样,那一双眼却是偷偷抬起来不断的偷瞄着林斐与长安府尹。这幅心虚的恍若做贼似的模样,与那可怜无辜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叫林斐看的愈发起了兴致。 冷脸不语的父母官长安府尹不说话已叫两人心慌了,那一旁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据说是大理寺衙门来的,那副恍若看猴子一般看着自己的眼神更是叫刘老汉夫妇看的一阵心惊。 那饶有兴致的表情,总让他二人觉得自己好似戏台上的猴子一般,在这位年轻官员面前表演了一番猴戏。 二人停下了哭嚎,可对面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还是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他们。 面对这般审视打量的目光,刘老汉夫妇实在是哭嚎不下去了,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的开口了:“大……大人!” “嗯。”长安府尹应了一声,抬了抬下巴,道,“继续说!” 刘老汉夫妇闻言神色顿时一僵,顿了顿,下意识开口道:“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 话还未说便被长安府尹抬手制止了。 被制止的刘老汉夫妇登时一默,还不待他二人开口发问,便见长安府尹打了个手势,开口了。 “七遍!”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说道,“本府同林少卿在这里反反复复听你二人背那一句‘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这话总共背了七遍!” 这话一出,刘老汉夫妇立时慌了,一面慌忙拜倒,一面高叫道:“大人,我等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啊!” “本府为官数十载,听过的呈堂口供不知多少了!”长安府尹捋了捋须,看着慌了神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一般而言,便是一件极简单的小事,本府在堂上问上七遍,回话之人回起本府来,也不会每一次连遣词造句都一模一样的。” “可你二人不然,这七遍哭诉的话语间的遣词造句连同语气停顿都一模一样。”长安府尹说道,“且那用词造句如此文邹邹的,同你二人往日里那出口的话语习惯截然不同。”说到这里,他伸手敲了一记案上的醒木。 这一声“??”的敲击声,听的本就心慌的刘老汉登时一惊,还不待开口,便听长安府尹说道:“说吧!是什么人教的你二人背的这过来告官之词!” 两人一听,脸色顿时大变,下意识的开口辩解道:“大……大人,赵莲那淫妇确实……”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制止了。 “本府知道此事了,”长安府尹说道,“且她肚子里那块肉就是铁证,这个一查便知!”他敲了敲醒木,一双眼微微眯起,看向下首的刘老汉夫妇,“本官现下问的是究竟是什么人教你二人背的这告官之词!” 刘老汉夫妇闻言,慌忙说道:“大……大人,小民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啊?”说着便再次哭诉了起来,“那赵莲害我闺女啊!我等一听她那怀孕之事,便赶忙过来报官了,不知大人说的什么意思……”说着,哭嚎声又起。 林斐同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面上的神色由被长安府尹突然发难责问‘谁教的他们背词’时的慌张逐渐转为平静,面上泪如雨下,哭嚎声再次响起时,不由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看堂下两人神色已从惊慌中渐渐恢复,那副“唱念做打”俱佳的哭喊声也愈发自然,便知晓今日若是继续问,怕是无法从两人口中问出那背后的黄雀了,林斐与长安府尹也未再听下去了。而是敲了敲醒木打断了两人的哭嚎,又挥手让人将刘老汉夫妇带下去写状纸。待状纸写罢,又定好明早便开棺验尸夫妇二人两个女儿的尸体之后,便打发刘老汉夫妇离开了。 待刘老汉夫妇走后,长安府尹将那状纸递给林斐,说道:“开棺验尸这种事还是你大理寺的仵作厉害,便让你大理寺的人来吧!” 林斐点头应了一声,接过状纸之后,却是又道:“这两个新嫁娘的尸体或许根本用不到我大理寺的仵作,寻常仵作便成!” “本府也是这么觉得的。”长安府尹说道,“黄雀如此一番安排,这新嫁娘的尸体上要寻出他杀的证据来当是易如反掌的。”顿了顿,又忍不住叹了声‘可惜’,说道:“只可惜,没从那两人口中诈出背后的黄雀来。” “看两人嘴风这么牢,想来是极信任这黄雀的。”林斐想了想,说道,“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能叫这夫妇二人如此信任。” “查一查或许便知道了。”长安府尹说着,复又低头看了片刻手里的状纸,而后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按说这蝉是最易捕捉的。”说到这里,他沉吟了起来,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你说这黄雀想要蝉的性命,是否易如反掌?” “那得看是什么蝉。”林斐收了那状纸,说道,“这个局里的蝉是那位童大善人,其手段相当高明。” “可这黄雀手腕亦是不俗啊!”长安府尹想了想,捋须道,“能借用刘老汉夫妇这两个伥鬼闹事之举,引得螳螂上钩帮忙捕蝉,又将本府这父母官亦圈在局中,知晓本府为一地父母官,民变这种事自是不允许发生,且要提前制止的。是以即便当地父母官是个极容易被买通的父母官,童大善人又舍得花钱买通父母官。那父母官看在‘民变’二字之上,亦是不会收下这笔银钱的。” “一次吃饱同次次都能吃饱该如何取舍,傻子都懂。”长安府尹说道,“拿了贿赂的银钱,只能吃饱这一次,可若是民变引来上头苛责丢了乌纱帽,往后便再也吃不到了。所以,在黄雀的谋划里,即便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个贪官,亦是不会被收买的,而是会发了死力的盯紧童大善人,拿他出来平账。”说到这里,忍不住抚掌叹道,“好计谋!”顿了顿,又忍不住赞了句,“好手腕!” “确实手腕与计谋皆是不凡!”林斐点头说道,“想不到乡绅之中竟有这等人物,先时竟是从来不曾听闻,还当真是可惜!” “确实可惜!”长安府尹亦跟着林斐点头叹道,“你那日自上了刘家村之后便连呼可惜,本府当时只觉得你性子古怪,钻研那等悬疑难破之案入了迷。就似是某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专程喜欢钻研那等疑难杂症,每每遇到疑难杂症,都会连叹先时不曾听闻,感到可惜一般!眼下案子推进到了这里,本府才算是真正有了如你当日那般的’不曾听闻的可惜‘之感!” “人说‘走一步,望一步’的行事鲜少会出大错来,你却能走一步,而望十步,素日里怕是极难寻到能与你说得上话之人吧!”长安府尹说道。 “还好,素日里也是有能说话之人的。”林斐摩挲着手里盛着茉莉豆浆饮子的竹筒,轻笑了两声,说道,“不过我只敢望十步,却是不敢真正走上十步的。”说罢这话之后,想到自女孩子口中说出的那句因走的太快,离人群太远而摔跤的总结之语——“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他当时听罢,便连连摇头道’粗俗‘,虽说女孩子并未完全点明这话的意思,可他在大理寺,在吴步才那里看过的裸露的尸体都不知凡几了,又怎会不知道这话的意思? 只是虽觉得这话粗俗,可不得不说,形容起来却是恁地生动与形象。 当然,这话还是不与面前的长安府尹说来的好。他是个不太忌讳世俗规矩之人,是以对方’嬉笑怒骂‘的尺度只要不破格,便皆能接受,可面前的长安府尹便未必能接受的了了。 “十步的距离确实望望就好了,走太快不好。”长安府尹闻言,想了想,说道,“似那秦皇修筑长城之举,虽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那太过遥远,遥远至千秋以后才能窥见的功绩,当下人是看不到的,也享受不到的。千秋以后的便利与功绩无法享受,可这修长城的苦楚却又要当下人来承担,自是容易激起民愤的!” 林斐点头,顿了顿,又道:“童大善人虽说是黄雀布局中的蝉,可有一种蝉却是极难捕捉的。” “哦?”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挑眉看向林斐,“什么蝉?” 林斐笑了笑,说道:“那西游话本里最会念经,又聒噪的唐僧被贬下界的前世就是佛祖的二弟子,法名金蝉子。那写话本子的高人或许就是由这法名启发,让唐僧即便下界了还聒噪啰嗦的很,似那夏日蝉鸣一般,成日叫嚷的人头疼。”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顿时乐了,“哈哈”的连着笑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止住笑,感慨道:“难怪这西游话本如此了得,老少皆宜呢!写这话本子的人手腕与能力定然亦是相当了得的。” “是相当了得!所以坊间对这话本子的真正作者一直有所传闻。传闻’吴承恩‘真正的意思为’吾承恩‘,其真正作者极有可能是一位披红袍的前朝官员,所以才能写出如此老少皆宜的话本来。既能让孩童浅读只看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又能深品其内真意。”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话本子里那唐僧西行一路,入灵山之前在三千弱水之上摆渡,曾看到上游飘下自己的尸体,遂大惊失色,便在这时,几个徒弟却道恭喜他脱了壳,脱离肉体凡胎,最后果真是顺利取得了正果。” “金蝉……脱壳?”长安府尹自是聪明人,只一瞬便明白了林斐的意思,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那金蝉又会脱壳?妙啊!” “妙不妙的,还要继续看!”林斐想了想,说道,“只是纵观过往这童大善人如此厉害的本事,却一动不动,任那螳螂、黄雀算计,可不似这童大善人的秉性!” “确实同他以往的手腕不同。”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忽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本府也不信他是这等软柿子!” 林斐点头,又听长安府尹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道:“本府如今倒是愈发的有些理解那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何尤爱钻研疑难杂症了。” “我大理寺里那位仵作亦是如此,爱此行当成痴,自是沉迷此道。”林斐想起了吴步才,说道,“当然,他这一番痴迷也不是枉然的。至少那俸禄、身份什么的,算是天下仵作中独一份的存在了。只不过俸禄什么的,他不在乎罢了。” “这也算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了。”长安府尹说着,眼看天色渐... 第五百三十六章 槐花素包子 林斐等人明日一大早便要前往刘家村之事自也是知会了公厨的。 当然特意知会一声公厨是因为明日他们需得赶早,是以这朝食不到寻常的朝食饭点就要过来领了走了。 这等情形之下,公厨众人自是要借着暮食过后的空档,提早将明早的朝食准备起来了。 似这等天刚亮就要领走,在路上边走边吃的朝食,似寻常的面、粥之类的朝食自是不妥当了,包子、饼子之流能带着走的朝食便更为合适。 只是衙门里虽常有临时突发的状况需提前备食,内务衙门那里却自有自己衙门每日三食送食的时辰点。 温明棠等人不是内务衙门那些管理食材的总管腹中的蛔虫,自是不会知晓明日内务衙门会送来什么食材的,亦不会知晓这送来的食材适合不适合做包子、饼子的。 是以众人需提前看看衙门库房里还剩余些什么食材,可……提前备好为明日的朝食做准备了。 因此暮食过后,温明棠等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同纪采买一道去了库房。 同样并未立刻离开衙门的还有林斐、刘元与白诸。 看着自家上峰虽手头只有个与长安府衙合作查办的刘家村一案在查,算起来只半个案子在手,可下值之后依旧还留在了衙门里。刘元与白诸想了想,便也跟着一道留了下来。 虽常式案此时暂时毫无线索,不过调阅昔日的旧卷宗,查看一番,或许能寻到什么突破口也说不定。 林斐不是那等喜欢盯着下属办案的上峰,亦不是那等自己偏好钻研难解疑案,亦要属下跟着自己留下来陪自己做事的上峰。 是以一见暮食过后,刘元与白诸亦跟着留了下来,遂开口说道:“如今大理寺衙门并不算忙,无需下值之后还留在衙门。上头又不会因为你等在衙门里滞留的时辰长而多付些俸禄与你们。” 这话听的刘元、白诸连同一旁本想离开,一看同僚皆留下来,便也不走了的魏服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莫笑了!”林斐拢了拢手里的卷宗,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三个属下说道,“且我官阶高些,到手的俸禄亦比你们多,不必因我留下的缘故,亦跟着留下来。”他道,“况且刘家村这案子,你等也并未参与,早些回去吧!” 上峰的话总是如此的言简意赅,却又说的尽是些大实话。 魏服闻言,便道:“那我便先回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在,总是担忧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叮嘱了他一句“路上小心些”,看着魏服离开之后又转向一旁的刘元与白诸。 “林少卿莫看我二人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白诸说道,“我二人不似魏服那般,还未成家,也没有孩子要担忧的,回去也是洗漱一番直接睡了,没什么事可做。” 刘元亦道:“也就这两年闲些,再过几年,待我那自幼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来京,成亲生子之后,怕也如魏服那般惦记家里了!” 林斐听罢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之后,同两人一道进了公厨。 暮食过后的公厨,经由杂役们打扫过之后,很是干净。林斐便时常有暮食过后来公厨,将公厨当办公之处,翻卷宗的习惯。 当然,这习惯也是近一年,温明棠来公厨之后才渐渐形成的,此前他们这位林少卿可是从来没有这等习惯的。 跟着林斐踏进公厨的刘元与白诸这般一想,才恍然发觉很多事竟皆是不知不觉间发生的,若是他们多留意些,当很早便能发现自家上峰留在公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事后想起来,明明是这般明显的迹象,上峰对着的那位温师傅又是如斯美人,按理说,早该联想到些什么了,可为什么他们在上峰未开口点破之前,竟是什么都未发觉呢? 两人细细回忆了一番:是上峰那尺度拿捏的太好了?还是因为这二人谈话相对时的情形如此和谐,和谐到连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男一女相对的场面当是暗藏了几分说不出的情愫的? 又或者是这两人之间相对的情形实在是与他们所见的寻常男女不同,看起来太过自然,仿佛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虽是无法说明具体的缘由,可这两人立在一处的情形却委实是看起来让人恁地舒服,这也是他们听闻之后虽诧异,却又并不惊讶与震惊的缘由了。 寻了张食案坐下之后,三人便展开了面前的卷宗,低头开始翻阅起卷宗来。 才翻了一会儿,刘元便觉得有些口渴,遂起身,准备借公厨的大灶煮些茶水喝。 眼下衙门里的杂役都下去歇着了,茶水炉自也熄了,不过好在公厨这里,因着温明棠等人有围炉煮茶的习惯,是有茶炉的。 而刘元等人虽说不擅灶台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可生个火烧水还是会的。 白诸看着刘元起身,遂笑道:“难怪林少卿暮食过后会来公厨这里了,离灶台离的近,煮茶水什么的也方便。” 这话一出,林斐也未反驳,只点头道:“也算得缘由之一吧!”茶水解渴什么的当然重要,不过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里有温明棠,有能与自己说话谈事之人。若只是茶水的话,他回府亦可品之,可回府之后,却没有温明棠可以与他说话谈事了。 一想至此,林斐面上的神情便微微一凝,而后忽地笑了:他想自己是不好男风的,温明棠若是个男子;又或者温明棠虽是个女子,可他早已娶妻生子;亦或者他与温明棠之间并无男女之情的话,想来他二人亦会是不错的至交好友,甚至可以引为‘知己’的那等。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更何况这知己还是自己心悦的红颜。这般一想,又记起去岁年初时通明门那里的惊鸿一瞥,彼时的自己哪里会想到这惊鸿一瞥的红颜背后,更令他惊喜? 上天……着实待他不薄!三番两次的将她牵线引向自己。林斐深吸了一口气,才要低头继续翻看卷宗,便听公厨外有声音传来。 “库房里面粉什么的是不缺的,不若做个饼子,涂些你做的酱料,似那酱香饼之流的直接涂了酱也是好吃的。”这是纪采买的声音。 “或者用杂粮粉和面蒸煮馒头,甜津津的,还带着那杂粮的香气,比起外头的那些馒头好吃不少呢!”这是汤圆的声音。 “又不然直接蒸些江米做饭团,里头加些混了芝麻碎粒的细糖,或者腌菜切碎了同捻子一同包在那饭团里。”这是阿丙的声音。 这些话,让林斐记起了他们明早要上刘家村的事了。事发突然,自是要几人在没有内务衙门送来的那些食材的情形下,光用库房里现成的食材为众人备下明日的朝食了。 这种事在大理寺衙门中并不少见,库房里常备的食材也有,只不过只有些米面杂粮同提前腌制好的腌罢了。似纪采买、汤圆与阿丙说的这几样朝食便是用这些食材所能做出来的吃食。 正这般想着,却听温明棠的声音在这时响了起来。 “喏,这里有槐花呢!”温明棠说着,声音低了低,林斐自那低了几分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怅然与怀念,“是前几日问马杂役要来的,其实这槐花也算春菜呢!” 温明棠这般一说,起身准备去烧水的刘元与一旁的白诸皆抬起头来惊了一惊,还不待两人说话,便听纪采买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要用槐花做菜吗?”纪采买问道,语气中明显夹杂了几丝疑惑,他道,“长安城附近要到五月才能看到槐花,内务衙门里的槐花是苗地上供的,那地方听闻四季如春,槐花自是开得早。往年也早早便上贡了这等春季才产的食材花草了。内务衙门有用槐花来泡茶喝的,还有用来做香囊的,却还是头一回听闻槐花还能用来做菜的。” “自然是能做菜的。”女孩子方才低了低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原来的声调,只听她笑着说道,“且味道还鲜美清香的很!” 这话一出,自是引得阿丙与汤圆两个半大孩子再次欢呼了起来“又有新吃食可尝了!”不止阿丙与汤圆在欢呼,便连一旁的刘元与白诸二人也来了兴致,两人笑道:“看来今儿晚回去也是有好处的,能尝个鲜头了!”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抬头向公厨门口看去,几人正笑吟吟的边说边踏进了公厨,见他们三人并未离开衙门,几人也不奇怪,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向灶台走去。 经过起身的刘元身边时,温明棠回头瞥了眼刘元,笑道:“可是要备些茶水?我等来吧!左右都是要起灶的,顺手的事!” 刘元闻言忙道了句“那就麻烦你们了!”之后,复又回到食案边坐了下来。 阿丙自是复又立刻坐到灶台旁的小几上开始生火了,那厢的温明棠则带着汤圆开始处理起了那苗地送来的槐花。 温明棠看过大荣的舆图,知晓大荣的苗地在她所处的那个时空位置大抵就在云南、贵州附近。在她那个时空,便是从未去过云、贵两地旅游的人也是听闻过云南大理四季如春的说法的,而且各地最早能买到的槐花的产地也多是产自云南。 虽是换了个时空,换了个名字,最早送至内务衙门的槐花却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灶台下点了火,温明棠这里便倒了油,因着库房里的豚肉都用完了,是以这些槐花她便打算用来做个槐花馅的素包子。 虽是槐花馅料,可除了槐花馅料之外,旁的食材却也少不得。 起锅倒了油之后,温明棠便将一同从库房里拿来的粉丝放入了油锅,入油锅中一炸,粉丝便“嘭”地一下蓬了起来,将蓬起的粉丝捞出,又炒了蛋花,而后便开始处理那槐花了。 这两日温明棠早带着阿丙同汤圆挑拣过一番这槐花了,毕竟槐花长在树上,那混于其中的树叶自是少不了的,将树叶挑走之后的槐花放入盐水中焯一下,用笊篱盛起后立时放入一旁的冷水之中。 温明棠一边处理着槐花一边对汤圆与下头烧火的阿丙说着每一步的火候:“入盐水焯一下,待槐花颜色变绿便立时捞起来过冷水,而后便如我这般将水分攥干。”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攥干水分的槐花馅料放入了馅料碗中,又将暮食剩下来的一把韭花拿过来切碎一同放入碗中。 “加一把韭花能提味!”温明棠向两人解释道。 这一句话听的两人深以为然,汤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韭花那味儿自是香的很。” “所以不能多放,不能让韭花的味道喧宾夺主,抢了槐花的风头。”温明棠笑着说道,“既是吃的槐花,主次当分明,今儿这馅料里,韭花只是配角,自是需要谦让的。” 两人点头,深以为然。 因着林斐等人过来说了明早要提前出发去刘家村时,温明棠便有了包包子的打算,是以那面团早早便发酵好了,此时自是不用再管,只消管馅料就成了。 将入油锅炸过的粉丝捻子捏碎、倒入备好的槐花馅、韭花馅以及蛋花馅之后,温明棠又加了一把切碎的海米进去。 她在现代社会便是个爱吃的,自是喜好品尝各式美食,也喜欢借着高度发达的网络社会得到的那些信息,将原有的吃食精益求精的改良一番,以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的。 眼前这槐花馅料的做法就是不少与她一样喜好口舌之欲的人几经改良之后的做法了。 “槐花这物同海货的浓郁味道极搭。”温明棠说道,她见到的原有做法是这馅料拌匀之后再加一勺海鲜酱料的,不过此时在大荣,温明棠也没有足够的食材来熬制海鲜酱料,便只能加一把海米进去提提鲜了。 所有馅料物事拌匀之后,那捏碎的粉丝捻子也因着吸饱了汤汁变软了,馅料备好,那面团也早早备好,剩余的便是寻常包包子的步骤了。 这个便不用温明棠教了,去岁一整年,包包子这等事汤圆做来早已驾轻就熟了。 “馅料给多些,压实些的味道会更好。”温明棠叮嘱汤圆道,“不用担心压的太实,馅料便会硬邦邦的成一团,蒸熟后,包子是软的。”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将发酵好排了气的面团搓成长条,开始切面剂子准备包包子。 温明棠则将一旁小炉上煮好的茶水端过去给了刘元等人。 才将茶水放下,那边的刘元便忍不住咳了一声,问温明棠:“温师傅,那槐花馅的包子……好吃吗?”一面说着,一面眼神忍不住转向台面后正在切面剂子准备包包子的汤圆。 这幅跃跃欲试的模样看的一旁的白诸忍不住摇头,推了他一把,笑骂道:“瞧把你馋的!”这位想问的哪里是好不好吃啊,分明是“温师傅,这包子能与我吃一个尝尝鲜吗?” “没吃过这等物事啊!”刘元也不以为意,左右同温明棠早已熟悉了。他解释着,复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林斐,问道,“林少卿食过吗?” 第五百三十七章 槐花素包子(二) “没吃过。”面对属下的询问,林斐摇头,口中回答的话语很是坦然。 没吃过就是没吃过,不会的就是不会,不必打肿脸充胖子,这是林斐做事的一贯准则。 君不见多少人随口扯出的一句谎话,将来要用多少句谎话来圆?费了多少力气编纂出的谎话只是为了圆最初那一个谎。这白白浪费的工夫真真是何苦来哉? “不过虽是没吃过,却听人提过。”林斐说着,向一旁还未离开的女孩子看了过去,笑着说道,“听闻这槐花还能蒸熟了直接吃,亦或者如香椿、韭菜那般直接同鸡蛋炒了吃,做煎饼、疙瘩汤、焖饭,以及那做花糕什么的便不提了。” 当然,在大荣,槐花作为春菜的一种还未时兴开来,他翻遍了前朝与今朝各种地方志的记载,也只在寥寥几个小洲县的地方志记载中找到当地有吃槐花的习俗,大部分地方除了用此物来做花糕与熬花蜜之外,并没有用于做菜的习惯。 女孩子知道这些做法据她所言亦是大梦一场之后,天授之的。他能看出女孩子同他提及这些梦中事时的怀念与怅然,在女孩子的口中,那场梦中所见是几千年甚至可能是万年以后的世间。 不管是现今世道还是话本子中,关于预知未来之事,他见到的多数桥段不是那预见未来之人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便是提前看到了往后世事的发展,梦醒之后,利用“先人一步”的“先知”之能成就一番自己亦或者世间的功业的。 女孩子口中的遇见未来往后几千年之事,却与这些皆不同。甚至大荣在她所见的那个未来之中也不复存在,皇朝更迭更是史书中的沧海一粟,她所见的是岁月流逝之下,世间芸芸众生日常吃喝拉撒的变化。 她所见的几千年以后的世间,寻常人亦是能穿上如今贵价无比的丝帛之物的,努力些也是能食得王侯将相日常能食的山珍海味的。 林斐私以为女孩子梦中所见的几千年以后的世间或许也是真实存在的,史书中具体的某个英雄俊才或许会因际遇的不同而有不同的人生轨迹,不变的却是这世间自始至终总会存在的芸芸众生。 既芸芸众生总是不变的,那这不变的,总是一直在的芸芸众生的所吃、所穿、所用之物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好自是合理的。 明明是庄周梦蝶式的梦幻旖旎,可大抵是骨子里的习惯使然,他听闻之后最开始的反应还是这梦是否合理。林斐一想至此,嘴角便微微翘了起来,忍不住自嘲:似那风流王孙公子的行径他大抵是永远做不来的了。 就似那话本中‘缠缠绵绵浪迹天涯’的桥段,在他听来,首先控制不住去考虑的便是二人路上的花销,银钱是否足够,若是花光了银钱又要以什么手段来谋生,遇到歹人又该如何应对云云的。 那私奔的故事旁人看到的是凄美与浪漫,他看到的却是无数潜藏其中的隐患。 所以,他曾一度以为自己若是有朝一日成亲生子,定是父母牵线搭桥,百般考虑双方门第、背景是否合适之下的结果,却不成想,自己这般的人,当真遇到那个心悦之人时,情形却是他曾以为最是充满隐忧的万千人中的惊鸿一瞥,而后一见钟情。 思绪转了一圈,听他说了槐花的这些吃法,刘元、白诸二人皆起了‘想不到槐花还有这等吃法’的感慨,而说出这些梦中几千年后之事的女孩子却是笑了笑,转身回台面后同汤圆一起包起了包子。 台面后的几人忙碌着,台面前,将食案当寻常案几翻阅卷宗的林斐等人亦是低头忙碌的翻阅着卷宗,时不时的偏头互相商议几句,便复又低头看起了卷宗。 台面后温明棠同汤圆将槐花素包子包好之后又将其盖上盖子醒发了一会儿,而后才在锅中倒入冷水,冷水上锅开始蒸起了包子。 至此,这槐花素包子就差不多了,待看到蒸笼上汽之后,蒸煮一刻的工夫灶台便可以熄火了。 熄火之后,却是又要等上片刻才能揭开那蒸笼的笼盖的。 虽是日常所见再简单不过的蒸包子,可每一步也需讲究,这些汤圆同阿丙早配合的驾轻就熟了。 待到最后,总算是能揭开蒸笼笼盖的那一刻,两人搓了搓手,掂起脚带着几分激动与期待的将笼盖打开,那锁于其中的面香、槐花香、韭花香连同竹蒸笼的竹香在打开笼盖的瞬间迎面向人涌来。 不说早早定好要拿一个槐花素包子尝鲜的刘元、白诸等人,也不说一旁出了力做槐花素包子的汤圆等人了,便连一旁抱着枸杞茶水,忍耐力比之众人要好些,常嚷着‘年岁大了,暮食过后不能再胡乱吃东西’的纪采买都闻着那自蒸笼中弥漫出来的槐花素包子的香气忍不住连连吸气,感慨道:“好香啊!” 食案边原本正埋头翻阅卷宗的刘元等人此时早已歇了手里的动作,闻着那自台面后弥漫开来的味道,感慨道:“这槐花素包子……还真是一种清香扑鼻的包子啊!” “虽说还未尝,”白诸揉了揉鼻子,对刘元道,“可一闻那味道我便知隔壁国子监的虞祭酒定是喜欢的。” “他这等人确实是喜欢这等味道风雅之物的。”刘元点头,吸着那股味道,亦跟着说道,“温师傅明日朝食需得多备些送去国子监了。” “嗯,我省得。”温明棠闻言,笑了笑,说道,“今日虞祭酒还特意去见了黄老大夫呢!” 虽说此时还不知虞祭酒见黄老大夫的成果如何了,不过明日带着这槐花素包子去见虞祭酒,倒是个不错的伴手之物。 他们在这里说着,林斐已然起身,迈步向台面后走去了。 刚出炉的第一锅蒸包子自是一人一个分了尝鲜的。 接过温明棠递来的槐花素包子,到手之后,不似刘元等人立时吹了吹便往嘴边送,包包子的汤圆拿到手之后却是先捏了捏,而后对一旁也在捏包子的温明棠说道:“虽这槐花素包子包的时候要捏实了包,不那么好包,硬邦邦的,可蒸出来确实是如温师傅说的这般软乎乎的呢!” 温明棠闻言点了点头,手里捏着那白白胖胖捏起来软乎乎,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爱的包子,笑着说道:“时令之物就是尝个鲜,槐花最多开到五月就没有了,是以一年之中,除开这几个月,旁的时候想吃也没有,自是要加紧尝鲜了。” 说着又捏了捏手里的包子。 那厢已吃下大半个槐花素包子,连连点头,连赞叹之词都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刘元见温明棠还在那里捏包子,便收了原本想要夸赞这槐花素包子美味的赞美之词,左右温师傅做的吃食,赞美之词是不会少的,他肚子里这点夸人的墨水也永远比不上隔壁虞祭酒出口成章式的赞美的,于是便收了夸赞的心思,而是诧异的看着温明棠,问道:“温师傅怎的还玩上这素包子了?这么好吃的吃食放凉了岂不可惜?”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我省得”之后,对一旁已然开始咬槐花素包子的汤圆说道:“这包子捏起来软乎乎的,回弹又好,只有每一步都做好了捏出来,手里才会有这等感觉。”说着手略一用力,将手里的槐花素包子掰开,露出里头包裹的槐花馅料,说道,“因方才包包子时压实了,里头馅料便多,不会空,这包子便能称一句‘皮薄馅大’了。”话说到这里,才将手里的包子送入口中。 槐花单吃的味道是极淡的,又微甜,可那股食起来真正溢于口齿间的花的清香味却是分外独特的。 “这个时候的不少时令菜皆是如此模样,”温明棠咀嚼着口中的槐花素包子,说道,“那马兰头、香椿等春菜便是食起来口感清新,可那香气却又浓郁的很。” 一旁的纪采买早已不声不响间将手里的槐花素包子吃完了。 吃罢之后,还不忘问温明棠要两个带回去与家人尝尝鲜。眼见纪采买带了两个槐花素包子回去,刘元、白诸以及汤圆等人亦是开了这个口,皆要了两个槐花素包子回去。 因着槐花这食材内务衙门用不到,马杂役上回带过来时自是不小气,几乎一板车都装满了,这些槐花自是足够应付明日的朝食之外还能有一大半剩余的了,是以公厨也不需要磕磕巴巴的计算够不够大理寺衙门里众人的朝食,众人带走时便也没客气。 待到收拾了一番台面,众人陆续同温明棠打了招呼离开之后,公厨里便只剩温明棠与林斐了。 看了眼只一晃,便走的只剩他二人的公厨,温明棠一面为林斐将那槐花素包子装在两个食盒中,一个食盒是带回靖云侯府的,一个食盒则是明日一早林斐送去虞祭酒那里的。 待到两只食盒皆装好之后,温明棠净了手,看向林斐。 却见他并未离开,而是抬头看了看公厨外那立在院子里的日晷,说道:“不急,此时尚早,我晚些时候再回去。”说着,转头看向温明棠,又解释了一句,“左右家里人也没有夜半食夜宵的习惯,这槐花素包子约莫要放至明早作朝食用了。” 此时距离暮食过后还不到一个时辰,温明棠做槐花素包子的手脚自是麻利的,毕竟考虑到阿丙、汤圆两个半大孩子要回去,做事时自是不敢耽搁到太晚的,是以此时若真正算起来确实不晚,有些时候衙门事多时,这个时辰衙门里还是灯火通明的。 是以温明棠闻言之后便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看林斐将自己食案对面方才刘元、白诸坐的蒲团收拾了出来,当即会意,走了过去,在林斐对面坐了下来。 待坐下之后,温明棠抬头,恰巧与林斐向自己看来的视线撞了个满怀之后,才恍然记起自己这番动作做的如此顺畅,竟是半点不扭捏。 虽然这大抵同她这个人的性子有关,还未来大荣之前自己便不是这等小儿女性子之人,可面对的这位到底是个男子,且还是个各方面极为出众,又同自己关系并不寻常的男子,按理来说,自己多少该有点小女儿娇羞之态才对,可……温明棠默了默,看向林斐,极为自然的接过林斐倒的茶而后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抿了口茶之后,便听林斐开口了。 “朱雀坊梧桐巷最里头那间种了不少竹子的宅子你可还记得?”他看向温明棠,问道。 虽说已很久没有记起温家的旧事了,毕竟那些事于温明棠而言实在是有些似是而非。身体既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发生过的事,可那现代社会的经历却又告诉她,她好似是原主落水之后,八岁以后才继承的这具身体的记忆。 可不得不说,随着岁月流逝,她与这具身体总好似是慢慢融合了一般,现代社会的记忆告诉她,那温夫人也好,温玄策也罢,都是原主的父母。可那无论记起温夫人时的一抹若有似无,始终伴随身边的忧伤还是想起温玄策这个原主身体生父时的委屈情绪,这些感觉虽然极淡。淡到温明棠的理智始终能牢牢的提醒她自己不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可身体里的那股情绪却又始终存在着。 这种虽在却又影响不到她的情绪,温明棠自忖:或许这就是身体之中所谓“血脉”两个字的涵义吧! 或许人之身体到底是有血有肉的,是以听到林斐提及这个地方,温明棠攥住茶杯的手还是本能的一颤。 她的心里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波澜,可手上的动作却又本能的对林斐的话语给出了回应。 这动作自然逃不过林斐的眼睛,他伸手隔着衣袖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是原来温家的宅子!”他说着看向女孩子的眼睛。她眼里是平静的,心跳亦是平稳的,面上亦是没有半分波澜,可手却有了动作。 她曾同他说过这种感觉。林斐握住她的手,说道:“不管那八岁落水之前的真的不是你,还是你只是庄周梦蝶入梦太深了,都无妨。”他道,“左右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是在通明门,我认识你也是自那时候开始的。” “既然血脉有了反应,那就给这身体的血肉有个交待。”林斐说道,“温家的宅子出事之后被封了几年,而后被赐给了张家,今次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出事之后,便又被封了。” 温明棠看向林斐,听他缓缓道来。 “这宅子之后会如何,温家往后会不会平反,你能不能拿回这宅子,我不知道。”林斐看着她,坦言,“但这宅子旁的茶商旧宅我近些时日将它买下来了,虽说比起温家老宅小了不少,但就在隔壁,一抬头便能看到昔日温家的旧墙,也算是给身体的血脉有个交待了。” 当然,林斐还是林斐,虽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动作是难得的体贴,可出口之话还是那般熟悉的务实:“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钱,当然,也是因为没有那等鉴赏文玩玉器、观名马美人的嗜好,烧不了什么钱,便皆攒了下来。入仕之后俸禄也算丰厚,可到底入仕年限尚短,也只几年。到手的银钱虽说不少,却也只能买下那茶商的旧宅。若不然就买对面那座更大的宅子了。这茶商旧宅买下之后,你我得空合计一番,照你我喜欢的样子来重新修缮。”他说到这里,复又看向温明棠,解释了起来,“你知道我不是那等喜欢事情未做完之前便提前说的性子,可你我之事不同。” “你如今年岁虽然不大,可到底是女子,男女感情事与我接手过的旁的事不同,且世道对女子多有苛刻,我身为男子自是需要让你安心的。这才只是刚将那茶商旧宅买下,便迫不及待的同你说了这些话。”林斐说着,深深的看向温明棠,说道,“放心!你我的事,便是府里生出什么波折阻挠来,也不必担忧!” 第五百三十八章 槐花素包子(三) “说实话,才买下这宅子,便迫不及待的告诉你这些,还是叫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林斐隔着衣袖握住女孩子的手,抬眼看向女孩子,目光与对面的女孩子对视。 他二人此时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今日天上挂的是轮圆月,明亮无比。月光透过开合的窗户倒映入她的眼中,更衬的对面那双眸子中好似噙了水光一般潋滟。 或许也不是“好似”。他的目光并没有错过女孩子的眼睛分毫,有那么一瞬,好似当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水光一般。 隔着衣袖握住女孩子温热的手腕,感受着手腕上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莫名的又想起了被转送去刑部大牢的温秀棠。 昔日曾有诗人感慨时事变迁,命运变幻无常时作诗,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长安城中从来不缺各名门望族,同样亦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名门望族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倒下。那些望族娇养出的女子自是自小养的精细,受万千宠爱,衣食无忧的。一朝家族落败,充入掖庭之后,顿觉痛苦难捱,感慨自己由娇花落入零泥地的他自是见过不少了。 甚至比之寻常人家出身进宫的女子,似这等从望族千金的身份转为宫婢的,心里的委屈、不平往往比寻常人更甚。总觉得这世道、这天地欠了自己了。远的不说,就说近些时日倒台的兴康郡王府中一众女眷,听闻被涂清买走后,便常常抹泪觉得委屈与不平的厉害,觉得天公苛待了自己,这世间所有人都对不起她们。 只是眼泪遇上涂清这等人自是无用的,非但无用,听闻面对那昔日的县主等人,他还曾冷冷发问:“你府上昔日荣光时,不是常去寺庙祈福么?既然去了那么多次寺庙,佛曰众生平等,当听过吧!” “既众生平等,敢问几位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得以过上这等锦衣玉食的日子?”涂清冷笑着质问那一众女眷,“若你等是寻常百姓出身,又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他道,“或许,品行比之寻常人家认真做活的女子更是多有不如呢!还是少些委屈吧!” “依我看,若是让旁的寻常出身,认真做活的女子看了你等处处不如自己之人却能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那才是真委屈!”涂清说了这话之后不久,便将这些人送给了族中的一位好色长辈。 温秀棠手里攥着温玄策留下的东西,先后搭上裕王与叶舟虚等人的行径与兴康县主等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在牢中谩骂裕王与温玄策这等曾经的靠山,埋怨他们倒台连累自己。这等人若是寻常人家出身,定也是被周围四邻街坊所不齿的那等小人。 似温秀棠这等人总觉得自己是千娇百贵的娇花,一朝落入凡尘是待自己不公。可这‘娇花’的身份都不是靠她自己挣来的,而是靠了温玄策等人带来的。既本就不是自己挣来的,算得运气好捡来的,也不知她究竟是以什么脸面觉得自己天生便该是娇花一朵的,过普通人的日子便是委屈自己委屈大了。 似这等因家族落败觉得自己受大委屈的并不少见。当然,有觉得自己受大委屈的,也有泰然处之、谨慎面对的。 觉得自己受大委屈了的温秀棠是前者的话,面前的女孩子就是后者了。 前者见的多了,后者却是极其少见的,且那性子多是如宫里的殷尚宫、赵司膳以及面前的女孩子这等人。 她们眼神坚毅,眼泪这等事物甚少在她们身上看到过。不过虽是少,却也不代表没有。 女孩子漂亮的眸子中潋滟的水光只一瞬便重新敛了回去,这大抵是在掖庭呆了多年的本能。 林斐看着女孩子的眼睛,放佛想透过那双漂亮的眸子望见她的心灵深处。看了片刻之后,他忽道:“你不爱哭。”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知道自己方才一瞬的动容神情让他捕捉到了,遂垂了垂眼睑,不过很快复又抬起眼皮,认真的看向林斐,坦言:“因为哭解决不了问题。”她静静的说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且被人拿捏了错处之后,是要及时补救的。补救便需要时间,犯了错能剩余的补救时间总是仓促的。所以,哭……也是算在那宫中贵人责令补救的时间之内的。” 岁月无情,不止面对男女老幼皆无情,也不会去管那是非对错,而只是静静的走着,流逝着,永不停歇。 “所以我没工夫来哭。”温明棠说道,不再有水光潋滟拢聚其中,却眸映月光,是以还是依旧明亮,她道,“哭也没有用,因为多数时候,面对的那个责令之人并不会因为你哭两声而动容。”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眼泪只对有用之人落下才管用,面对无用之人,便是哭的再凶,也只能让对方更为不耐罢了。” “这些我都知晓。”温明棠说着,看向林斐,顿了顿之后,才道,“你知晓我一直在攒钱买宅子,你这话确实让我方才一瞬有了些动容与感触,大抵是一个人站了太久,双脚都站麻了,背后突然出现一棵树,能让我靠着歇息片刻了。” “我似大树可依可靠么?”林斐听到这里,忽地笑了,略略顿了顿之后,忽地看向温明棠说道,“你的眼泪对旁人管不管用我不知晓,但对我当是管用的。”他看着她道,“不过,我设身处地的想了想,你的眼泪使之管用之人大抵是不希望看到你落泪、痛苦与悲伤的。” 温明棠点头,看向林斐,忽道:“你可知晓你虽自诩自己不近人情,可即便是不看相貌与身份,光论品行,也可算得长安城里最好的那一等郎君了。” “因为做比说重要!”林斐点头,对这些自是清楚的,他道,“按说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我也只是按照道理和规矩来做事,算是做了份内之事,知行合一而已。却因不少人无法做到知行合一的衬托,竟显得出众了。” 所以,林斐这话的意思是他的品行被衬的如此出众,只是因为一众郎君们的衬托?温明棠听到这里,笑了,她抬头看向林斐,正色道:“我不知你我往后会如何,可你如今的一番举动,又确确实实的让我稍稍安了安心,心中动容与欢喜大抵皆是有的。” “若这宅子是礼的话,按说当备好才告诉你的,如此才会生出惊喜来!那些过来人教导男子讨女子欢心,便是需要惊喜的。”林斐在意的还是这个,他对温明棠说道,“但我觉得你我二人之间不同,惊喜与安心之间还是安心更重要。再者,这是宅子,同那簪子珠钗什么的礼物不同,早些告诉你,与你一道慢慢为自己的宅子布置和修缮,亦是一件乐事。” “每个人过日子皆有自己不同的喜好。”他说着,提起了自己那间存放了诸多破案所用的物事的库房,说道,“我便需要这样一间库房来摆置物件,你也需要这样一间库房来摆置你那些奇奇怪怪的锅碗瓢盆与熬制的各式果酱与酱料,所以宅子自己设计或许才是最好的。” 一席话说的温明棠也忍不住笑... “倒也没费多少功夫。”对此林斐倒是坦然,他道,“我既想着要买一间梧桐巷的宅子,便差人去问了,恰巧那茶商想脱手,我需要,且有这个银钱,便接了。” “所以,还是备好银钱来的重要。”温明棠笑着说道,“虽说银钱这物俗了点,关键时刻,却是真的顶用的。” 林斐点头,亦道:“我那时也在庆幸自己幸好习惯使然,不喜欢那等文玩玉器、名马美人之流的物事,没有强压着自己的头花钱去买,否则今日真需要时怕是拿不出银钱来买这宅子的。” 看对面的林斐坦然的与自己谈论‘银钱’问题,温明棠只觉得好笑:他们二人之间的话题总是不可避免的落了俗套的,却又偏偏乐此不疲,大抵是骨子里都是吃喝拉撒过日子为主,风月玩乐为辅之人吧! “待这两日得空你我可以一道去那宅子看一看,且看看这宅子的外头可有什么要修缮之处。”林斐想了想,说道。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那握了自己手腕许久的手也在此时松了开来,林斐收手,将食案上的卷宗拢了拢,收起之后,复又拎起了那盛了槐花素包子的食盒。 这架势,温明棠自是看出他要离开了,毕竟耽搁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也不早了。 才跟着起身,便见拎着食盒的林斐叹了口气,颇为遗憾的对温明棠说道:“可惜!我今日本是准备与你一道继续谈史,说那神魔鬼怪与猴子的故事的,却是耽搁了。” “那改日再说!”温明棠笑着说道。 林斐点头,拎着食盒走了两步之后,却又忽地停了下来,转头认真的对温明棠说道:“那槐花不算在内务衙门发放的食材之内的话,明日朝食那一顿素包子做完,当还剩不少。那槐花麦饭、槐花炒鸡蛋、香煎槐花饼与槐花疙瘩汤我都想尝尝!”他看着温明棠认真的说道,“毕竟你说的这些吃食与做法,我都没尝过!” 温明棠脸上的笑容在他提及这些槐花的做法时便未再敛下去,她点头说道:“还有那槐花熬的蜜糖,槐花做的花糕以及那槐花做的肉馅包子。” “不错,还有那肉馅的包子。”林斐点头,想了想,说道,“今日既吃了素的,那改日便要尝尝这肉馅的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应下林斐之后,陪着林斐一路向大理寺衙门的大门走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那槐花的吃食,待将林斐送出大理寺衙门的大门,温明棠这才止了步,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一番洗漱爬上床之后,摸了摸藏在瓷枕里的那些私房钱,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原本自送完林斐之后,还有些不规律的心跳声这才稍稍安定。 这幅枕着银钱睡觉的举动若放到外头,让人看了,怕不是要诟病她财迷,太俗了,不过好在,她与林斐都是这等俗人。 俗人,自是过日子远比旁的事更为重要的。 此时回到靖云侯府,洗漱过后,待要入睡的林斐也做了与温明棠同样的举动。算了算买完宅子剩余的银钱之后再次庆幸:好在那茶商的旧宅不算大,是以便宜些;也好在这些年没有胡乱浪费银钱。剩余的这些银钱用来修缮宅子什么的亦是足够了。 算了算银钱入睡的林斐临睡前也同温明棠一样发出了一声“自己真是个俗人!”这等感慨。 一晃眼,便到了第二日。因着要去刘家村,是以林斐天还未亮便出了府,并未与靖云侯夫妇碰面。 不过虽是未曾碰面,这一食盒的槐花素包子却是端到了夫妇二人连同靖云侯世子的面前。 尝了尝这满口花香却又不突兀的槐花包子之后,靖云侯世子忍不住叹道:“我先时还觉得二弟生的一张风雅出众的相貌,偏生喜好不是那么的风雅,那温家娘子也在灶台边打转,做的事也与风雅无缘。倒是今日才发现,他二人骨子里还是风雅的。”说着又感慨了一声,“那位温娘子洗手作羹汤也能做出这等风雅之事,所谓大儒之后或许就是如此吧!” 听着长子在那里感慨,上首的靖云侯夫妇二人却是对视了一眼,而后靖云侯夫人便忍不住出声打断了长子的评价,她道:“槐花倒是风雅,只是做成吃食了。你那好二弟与那位他自己相中的俏娘子关注的也只是如何做来才好吃罢了,哪里有你说的这等风雅之事?”说着将一旁小碟子里的包子蘸料往憨厚的长子那里推了推,道,“喏,这就是那两位风雅之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他二人道若是口味重,嫌这包子清淡的,可以蘸些酱料吃,说这酱料酸爽香辣,甚是开胃!” 靖云侯世子看着被自己母亲推来的蘸料:“……” 靖云侯则在那里摇了摇头之后,对靖云侯世子说道:“你那好二弟大早上便忙公务去了!吃过朝食之后,你便与我一道入宫探望你祖父。若是赶的早,也不必请那一两个时辰的假了。”说到这里,看了眼食案上的槐花素包子,靖云侯想了想,又道,“带几个与你祖父吃去,也算全了你二弟的一番孝心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槐花素包子(四) 靖国公牵连进的常式案从事发至今已有月余了,靖国公本人也一直被软禁在宫中,态度还是那般,如当年的温玄策一样开口的话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我并未杀人’,却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辩解之语。 当然,如今的情形虽然似极了温玄策当初出事时的情形,却到底还是不同的。比起温玄策当初出事时从事发到温家出事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案子的进展如秋风扫落叶般迅速定案,如今的靖国公虽牵连进了常式案,情形却是温温吞吞的,从事发时的朝野皆惊,皆在打探情况到如今已鲜少有人再提及了。 对他们这些靖国公的家眷,多数人的态度也由原先的观望,转为平和,如今看来也同昔日没什么两样了。 带着长子入宫,同官道上碰面的同僚寒暄了一番之后,临分别时,听着同僚的问好声‘是去看老爷子吧,代我向老爷子问声好’,靖云侯一时也有些恍惚。 不知不觉间,好似朝堂之上多数人也都渐渐接受这个局面了:常式案是要查的,可陛下却未对这案子下过明确的期限,这案子可以查十天半个月,也可以一直查下去,查上十年二十年,一直不上不下的在这里耗着;作为嫌犯的靖国公是要抓的,也软禁了起来,该走的流程也都走了,至于什么时候放人,那也是待常式案查完的时候了。 事情的局面竟从不知不觉间由棘手转为了干耗,看着陛下这般温吞的态度,靖云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去:正见前方不远处,靖国公被软禁的殿前负责此案的刑部官员张让正向一旁的侍卫询问着什么。 看着那个身形清瘦,脸色严肃的刑部官员,靖云侯叹了口气:若说这常式案演变至如今这幅人人皆心照不宣,不多问也不多管的局面之后,还有什么人依旧在费着心力查案,想要让这等温吞慢耗的局面有个结果的话,面前这位寒门出身,科考入仕,一路走来颇为不易的刑部官员便是其中之一了吧! 父亲的事发生的突然,他当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砸懵了。不过好在他有一个知世事的次子,当时次子的态度还算平和,也算是暂且打消了他为林家做最后退路的打算。 短短月余之间,随着这不上不下的慢耗,对这位被陛下钦点查明此案的刑部寒门官员,朝中的态度也从先前的有意向与之结交而慢慢转变成了不急不缓的观望。 新帝登基时手段雷霆万钧,清扫了一大片势力。又因其在为储君时,得过不少人称赞。以至于朝中不少人都以为新帝登基之后,定是要重振朝野,励精图治的。事实么,虽然陛下也确实是在励精图治,至此的所作所为皆算得一个明君,可从他默许罗山不被牵连进兴康郡王府等人一案的态度上来看,陛下的眼中,帝王权术亦是十分重要的。 看懂了这些,也让众人对这位闷头做事、寒门出身的官员张让的态度有了转变。若是以帝王权术来看,张让这种人当然亦是需要的,可既有罗山在,他在刑部便不会一家独大。或许会有所升迁,哪怕常式案他真的办好了,也很难有一人独掌刑部的那一日。 这些权谋之术……靖云侯并不算擅长,却因自小耳濡目染,也是懂些的。却是不知前方不远处那位在陛下如此温吞不明的态度下,还在闷头查案的寒门出身的官员懂不懂了。 又重新将殿门前一众侍卫的口供核对了一遍之后,张让便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前来的靖云侯与侯世子。 待两人走近之后,张让朝两人点头打了声招呼,而后说道:“陛下准许探望半个时辰,请!” 除了打的那声招呼之外,没有多余的废话,说罢一个“请”字之后,张让便躬身退到了一旁。 从头至尾,挑不出什么礼数的毛病,却也看的出对方并不想借这件事与他们多有深交,而是恪守着查案官员不得与嫌犯家属多有接触的那条律法条例,轻易不越雷池一步。 这反应看的侯世子林楠怔了怔,面上的表情露出些许疑惑来,不过自小接受的教导让他并未多言,只朝避到一旁的张让点了点头之后,便跟随靖云侯进了殿。 待到靖云侯父子进殿之后,避到一旁还特意侧过身表示‘避嫌’的张让这才转过身来,对着靖云侯父子进殿的背影看了片刻之后,忽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果然,即便出身相同,却也不是人人都似那位一般见识、阅历以及手腕都处处不凡的,这便能让他这寒门出身的官员放心了,若是人人皆是能力不凡的同时还有厉害的出身背景,那便当真是要绝了他们这等寒门贵子的路了。 当然,这等出身也不是全然没有益处的,至少自小耳濡目染的教导是不错的。就似方才进殿的那位世子一般,虽对他的举动不解,却并未露出什么失礼的表情来,引出嫌隙之事。 看了眼角落里几个侍卫暗自对自己露出的不屑表情,张让没有多说。对多数人而言,都是自诩自己看懂了圣心与时事的。眼下常式案这般拖着,对自诩看懂了时事与圣心的人而言,自己这位寒门出身的官员可不就似是陛下手里趁手的工具一般拿来搪塞与拖着这个案子不让结案的? 既在这些人眼中自己只是个工具,前途依旧平平,自己如今查常式案查的越卖力,落入对方眼中,自越是似个‘吃力不讨好’,看不懂时事与圣心的‘傻子’了。 多数人是不会主动去与傻子结交当朋友的。 张让拢了拢手里的卷宗,并未计较那些暗地里朝自己露出的不屑表情,而是走到廊下坐了下来,继续低头翻阅起手里的卷宗来。 殿外的张让在翻阅卷宗,殿内朝靖国公施礼过后坐下的靖云侯父子二人则正面对着靖国公的询问。 “家里那谁也管不住的孽障又忙案子去了?” 靖云侯点头,对着口中喊着“孽障”,面上神情却并未看出任何不悦之色的靖国公笑着说道:“阿斐虽然事忙,却也未忘了家里,这槐花馅的包子便是他带回家里来的。” 靖国公“嗯”了一声,似是‘忘了’一般,没有似以往那样看到带过来的吃食,便要问一句‘可是那温玄策之女做的吃食?我不吃’,而是直接拿起那槐花馅的素包子咬了一口。不过靖国公虽是吃了,却也并未作出什么评价,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咬着,权当食了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包子一般。 当然槐花虽然常见,可那以槐花做馅料的包子这种吃食此前在长安城还未出现过,手头这包子其实于靖国公而言也是头一回食到。 一边咬着那槐花素包子,一边斜看了眼一旁的长孙林楠,看他原本正欲开口的举动被自己这与以往不同的举动一下子堵在了那里,靖国公叹了口气。 前头几回他们来看望自己时,于长孙而言,都是他数落阿斐那孽障的不是,由阿楠这做大哥的帮忙做和事佬的。今日他不数落阿斐那孽障了,阿楠这做大哥的便一下子没了话头,有些局促起来。 看着老实的长孙,靖国公亦有些无奈。不过想到自己今次这番际遇,大抵是被软禁了月余,瞧着这架势,指不定还将长久被软禁下去,靖国公算是比起过往,看人看事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见解。 上回阿斐那孽障过来,看自己被软禁,还道了句‘祖父实在无聊,也可学那前朝先贤龙场悟道,或许待到出宫那日,身上又能多个‘名家’的头衔了。 当时自己便毫不客气的给了这孽障一个‘爆栗子’,此时想起,却是有种自己好似当真开始学着那前朝先贤‘龙场悟道’之感。 又叫这孽障说中了!靖国公咬了口手里的包子,看向有些局促的长孙,开口了:“老夫膝下只有你父亲一个儿子,你同阿斐那孽障两个孙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见了老夫着实不必如此不安吧!” 这句话听的世子林楠脸色顿时一僵,不过僵硬了一刻之后,面对朝自己看来,面色颇为无奈的靖云侯同靖国公时,心里的局促竟是突地消散了,他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阿斐不在,孙儿实在……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总是个老实的。”靖国公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向林楠,见这个一向懂事听话的长孙听了自己这话,正欲说些什么,便又开口制止了他,“你也莫每每老夫一说你什么,便立时保证要改了。‘老实’这话又不是什么骂人之语,你既然老实,便老实到底吧!” 正准备向靖国公表示自己会学着去与同僚结交的林楠听到这话之后便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嗯”了一声。 天可怜见,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一见陌生人便能自来熟的与之结交的本事的。交朋友这种事于林楠而言,不是面对什么人都能无话不谈,寻到话头的。有时绞尽脑汁寻到的话头,那场面分明是尴尬强撑着互相寒暄的,说者与听者明明皆是无聊的厉害,却还是兀自在那里没话找话的硬聊,真真叫人尴尬。 “南衙……其实也挺好的。”靖国公想了想,又道,“至于北衙……回不回的去都无妨。” 听到这话之后,林楠再次应了一声,而后笑着对靖国公说道:“先时我寻二弟打探什么时候能调回北衙的事,二弟也是这么说的。道都是一样的官阶,更何况陛下又不似先帝,不吃那一套。便是吃溜须拍马那一套,我也做不来,还不如留在南衙,护卫京师,有时还能得空遇上出门闲逛的郡主,送郡主回去呢!” 听着林楠的话语,靖国公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那孽障这‘官阶一样’的由头虽也算是个理,可‘伴君如伴虎’才是他劝住林楠不回北衙的关键吧! 不吃溜须拍马那一套的陛下更圣明不假,却也比之一眼就能看穿的先帝来更难看得懂圣心。如长孙这木讷老实的性子,当然是做不来这种事的。 当然,有些话那孽障这做二弟的不能说,他这做祖父的却是能说的。 于是靖国公想了想,对林楠说道:“便是有朝一日当真回北衙了,你且记住了,”说到这里,他特意停了下来,见林楠抬头朝自己望来,才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是个老实的,既是老实人,便干脆老实到底!什么事都莫要瞎掺和,面对陛下的询问,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有半分隐瞒!” 林楠闻言立时说道:“祖父放心,我省得!” “我知道你省得,也知道你懂事听话,才会特意告诫你一声。”靖国公说到这里,再次停了下来,沉吟了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说道,“什么都不懂,就莫要不懂装懂的强行坐上棋局学人做那执棋者了,对手有多少本事可不会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是不露相的真人还是虚张声势的草包也只有当对方真正出了手,才会叫人看到。不过看到时,多数时候也晚了。” 他昔日总是不懂为何天赋异禀的次孙入仕时会做出这等‘违背长辈与祖训’的选择,随着这些时日的软禁,倒是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了。 “什么都不懂,便做好一个合格的棋子就行了。”靖国公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亦变得复杂了起来,他道,“莫以为做一个合格的棋子简单!实则一个从不隐瞒,从不自作主张的合格棋子是甚少得见的。” “你甚至都不需有多大本事,有那等胡乱自作主张的棋子的衬托,自会显得你尤为出众的。”说到这里,靖国公瞥向林楠,“这个道理,你当是懂的,也是能做好的。若不然你同你那位郡主也不能相亲一相便中了。” 这话听的林楠顿时一阵默然,默了默之后,他自也笑了:“有二弟在身旁,鲜少有人不自惭形秽的。”林楠说道,“不过便是没有二弟,我亦是只觉自己自小到大不过做了该做的事罢了,却未料到了成家的年岁,一见周围人,却是……” “却发现自己也没作出什么大的基业来,全靠周围儿郎的衬托,竟成了个香饽饽,是也不是?”靖国公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道,而后便话锋一转,忽地告诫林楠,“外头那位张大人……你等见了莫像寻常人那般耻笑,却也不必刻意拉近关系,平常心对待便可。只记得莫要待有朝一日,这温吞局面被打破时,被人寻到不懂避嫌的把柄而查办了!” 这话一出,自始至终神态皆是平和的靖云侯还好些,倒是方才对张让那避嫌举动感到费解的林楠脸色顿时一红,而后立时说道:“孙儿省得了。”他先时还以为那位寒门出身的张大人不懂与人结交呢,原来那位张大人所想的却是之后的事了。 “身在官场,或许不犯错,竭尽全力的做好份内之事,便足以站到最后了。”靖国公感慨了一声,说道,“常式一案或许点醒了他,也……点醒了我。” 这一声感慨听的靖云侯与林楠二人感触皆是不浅,正感慨着,又见面前的靖国公收了话头,对二人正色道:“我这些时日闲着无事算了算那孽障手头的银钱,应当有不少了。你二人待回去了,看看那孽障是不是偷偷在外头置办宅子了。”顿了顿,又提醒两人,“尤其是温家老宅附近的宅子!” 既叫阿斐那孽障一语中的,让他此时被软禁在宫中,学先贤‘龙场悟道’了,那悟出什么道也全凭个人造化了。 不巧的很,这一番‘悟道’,叫他悟出自己如今既不能左右外头之事,便该似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一般认认真真的关心起孙儿的人生大事了。 第五百四十章 槐花素包子(五) 靖云侯父子二人皆是孝顺之辈,对靖国公的交待寻常情况下都是言听计从的。 眼下,靖国公既交待了他二人去查林斐可有置办家宅的事,那若是真查到林斐置办了家宅之后呢?又该如何?是阻止还是……?两人这般想着,自是巴巴的朝靖国公望了过去,等着靖国公接下来的交待。 对着面前朝自己巴巴望来的两张脸,靖国公心里五味杂陈,若是放在之前,他大抵会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觉得儿孙不够争气,无法光耀林家门楣,对不起先祖打下的这片基业的。可如今……虽然依旧有些无奈,可无奈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丝欣慰。想起自己如今这番处境,倒是觉得儿子与长孙虽说无法似那些立在朝堂上的朝堂重臣一般成就一代权臣之名,却又确确实实是能守住这份家业的。人贵在自知,知晓不懂之事不要瞎掺和,或许亦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阻止?要怎么阻止?钱宅两讫,便是闹上朝堂也是他有理的事。”靖国公说到这里,想了想,道,“查到了也莫要轻举妄动,便……先看着吧!” 先……看着?这叫什么交待之事?还能看出花儿来不成?靖云侯父子心中腹诽,不过面对靖国公的交待还是应了下来。 又交待了父子二人几句之后,探望的半个时辰一转眼便到了,张让适时的出现在了殿门外提醒靖云侯父子。 待到靖云侯父子拜别靖国公,从殿中出来时,自是少不得同张让碰面再次打声招呼的。 因着靖国公的告诫,靖云侯世子林楠临离去之前还特意看了眼张让手里的卷宗:见正是那几卷翻查温玄策旧案的卷宗,便下意识的抿了抿唇,而后才跟随着靖云侯离开了。 温玄策一案先时恍若禁忌一般,除了杜令谋这等想要插手其中之人,多数不相干之人碰见皆是避之不及的。 没成想,这位寒门出身的刑部官员竟是敢伸手去调阅温玄策的卷宗了!想起祖父说这位张让大人对他父子避嫌的举动是为谨慎,可看着张让手里的卷宗,靖云侯世子林楠却又觉得这位寒门背景出身的官员胆子同样不小。 胆大与谨慎这两个听起来有些矛盾的词竟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林楠愈发疑惑了。心里想着事情,脚下便不由慢了下来,直到前方不远处靖云侯的声音传来时,林楠这才回过神来,心中苦笑’这般费解的事自己果然是听不大懂的‘之后便加快脚步跟上了靖云侯。 …… 靖云侯父子二人自殿中出来的那一刻,正是大理寺公厨开朝食的时辰。 比起以往不同,今日要前往刘家村的林斐等人早一步已然离开了,算算时辰,此时一行人当快到城门口了。不过撇去被林斐带走的差役与小吏们,大理寺其余众人依旧是留在衙门里吃朝食的。 当然,因着一部分同僚早早领了朝食走了,今日朝食时辰的公厨比起以往的座无虚席,人多时还需同拼一张食案等位子食朝食的拥挤情形来,今日的公厨大堂之中却是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到几张空食案的。 昨晚忙活的槐花素包子自是今日朝食的主角,不过除了这槐花素包子之外,考虑到在大理寺里吃三食的众人皆有无肉不欢的喜好,温明棠等人便用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另做了一份长安城内时常见到的加了豚肉丸子的肉丸胡辣汤,槐花素包子配肉丸胡辣汤,今日的朝食自是算得非常丰盛了。 面对这头一回尝到的槐花馅包子,众人自是再一次赞不绝口,夸了好一通温明棠等人,这夸赞叫温明棠等人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客气的回应了好一番。待到朝食时辰过半,来食朝食的人越来越少,算了算只几个还没忙活完的小吏没来吃朝食后,温明棠等人总算是得空歇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闲聊起来。 “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豚肉不少,午食便拿来做个红烧豚肉吧!”汤圆想了想,建议道,小丫头眉眼弯弯的,看得出心情很是不错,她道,“许久没吃红烧豚肉了。” 事实也是汤圆的心情很难不好,昨日请马杂役递信,今日一大早马杂役过来送肉菜等物时便特意说了一声’信已经交上去了,待上头批下来,快的话,明日我过来送肉菜时便能将那批好的银钱条子送过来了,届时你等自拿着条子去内务衙门领银钱就是了!‘ 事情进展的这般顺利,也叫温明棠与纪采买二人看的舒了口气,不过虽是舒了口气,可不管是纪采买多年的阅历经验,还是温明棠的习惯使然,两人将一件事办完的依据都是待银钱真正到手了才算彻底做完此事的。是以,两人虽是高兴却还是不忘叮嘱汤圆“银钱到手了才算办完!”。 对此,汤圆自是点头,表示自己省得的。 那句’人教人,一辈子也不定教的会。事教人,一次就会。‘的道理,从先时与内务衙门的门房的一次次交涉递信中,汤圆与阿丙也算是深有体会了。 信递上去了也不代表什么,甚至管事许诺了会给钱,也不代表什么。只有等银钱真正到手了,才算是将事情做好了。 事情做永远比说来的重要,也来的困难的多。那等空口许诺却不见兑换的,同吹牛也没什么两样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正想接话,便见两道身影出现在了公厨门口。 一个是虞祭酒,对这位,公厨众人自是不陌生的;还有一位却是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不过虽是未曾见过,可从那须发皆白的身形硬挺模样中可以看出这位老者的身子骨养的极好。那身上背着的箱子,虽说并未打开,可从站在公厨门口,便能闻到的淡淡药味中,便能猜到这应当是一只药箱。再加上虞祭酒口中一口一句唤着的“黄老”,老者的身份自是呼之欲出了。 “这便是那位黄老大夫了吧!”汤圆与阿丙在一旁歪头好奇的打量着这位掌管大荣太医署数十年的太医令。 虽常人都道’医者不自医‘的,可那也是要看情况的。论养护自己的身体,医者自是比寻常人更甚一筹的,是以一把年纪,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硬朗的老大夫,太医署内一抓一大把。 毕竟大夫是个难得的需熬资历,如同陈年美酒一般,能被无情岁月越打磨越是出彩的行当之一了。 “同想象中的差不多呢!”一旁的纪采买也看着那位被虞祭酒拉进公厨的黄老大夫说道,“鹤发童颜的模样!” 温明棠点了点头,便在这时,那虞祭酒已拉着那位黄老大夫寻了张空食案让黄老大夫坐下了,而后便转身向温明棠等人走来。 看虞祭酒那副模样,温明棠等人自是会意他要做什么了,备好食盘,待虞祭酒走近,朝几人点了点头之后,便取了一笼槐花素包子放入食盘之中,而后又加了蘸料,在准备盛那肉丸胡辣汤时,却被虞祭酒制止了。 他看了眼几人手里的黑色豆浆饮子,说道:“来份黑米豆浆饮子便成!”说着,笑道,“我等不似那些年轻人,无肉不欢的,偶尔吃顿清淡的素食也成的!” 一句话听的几人皆跟着笑了出来,温明棠等人除开阿丙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男孩子,容易饿,又要了份肉丸胡辣汤果腹之外,温明棠、汤圆与纪采买皆只食了些豆浆饮子配槐花包子,食得并不算多。这也是温明棠虽做的一手好菜,那三食与点心一顿不落,却不见长太多肉的原因,无他,少食多餐罢了。 将槐花素包子与豆浆饮子备好之后,虞祭酒看向温明棠,抬了抬下巴:“温丫头可要过来说话?”他道,“昔年你母亲怀孕时,黄老大夫曾为你母亲诊治,也算是看着你出生的。” 这话一出,温明棠自是没有再推辞的理由了。至于对那八岁之前究竟是不是她的深究,也早在林斐’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梦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成了庄周‘的话语中一笑置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萦绕身边的血脉感触或许会一直在,也或许不知什么时候便消失了,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了。是以面对那昔日她曾划分的泾渭分明的原主八岁前的遭遇,她也能坦然以对了。 同汤圆、阿丙与纪采买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温明棠便跟着虞祭酒向那厢坐在食案边,含笑打量着她的黄老大夫走去。 待行至食案边行礼,互相点头致意之后,温明棠便跟着虞祭酒一道坐了下来。 虞祭酒与黄老大夫是相对而坐的。温明棠此时早已食过朝食了,便干脆坐到了一旁那寻常时候小书童墨香坐的位置。左右这两人的年岁,温明棠便是两世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位是闻名遐迩的大儒,一位是受人尊敬的神医大夫,敬一敬也是应当的。 待三人坐下之后,黄老大夫拿起筷箸,夹取了一只槐花素包子便慢条斯理的食了起来。 看着黄老大夫用筷箸夹取槐花素包子的举动,温明棠莞尔:大抵是大夫的本能,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大荣,她见过不少大夫都有时刻保持双手干净的习惯。这槐花素包子捏的不大不小正好,不少人嫌麻烦,常有隔着油纸直接用手拿在手里食的习惯。 这大抵是多数人吃包子、饼子这等吃食的本能习惯了,总觉得不用手拿着吃这等吃食便不对味了一般。 可面前的黄老大夫显然不是这等人,看他一双筷箸夹那不大不小的槐花素包子夹的极稳,显然比起这等吃食时的本能习惯来,那双手保持洁净的习惯于他而言是更甚一筹的。 几只槐花素包子食罢,又将竹筒里的豆浆饮子喝了,待将食案上的朝食皆吃光了,黄老大夫与虞祭酒才放下了手里的筷箸,开始说话了。 “进食时说话,喉咙容易卡物,不好。”黄老大夫说着,看着一旁静静等了他与虞祭酒一顿朝食时辰的温明棠,笑了,“你母亲怀你时孕吐的厉害,曾请我看诊,我并不善治妇人之症,那些寻常的药贴大夫们又都开过了,我便只能开一剂食帖与她,叫她买些酸酸甜甜的蜜饯果脯食了来缓解孕吐。”说到这里,黄老大夫停了下来。 对上黄老大夫向自己望来的目光,温明棠当即会意,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后来呢?我母亲孕吐可解了?” “解了。”黄老大夫看着温明棠点头说道,“说是食了酸梅子之后,便不吐了。她因此很是高兴,待我回诊时再三向我道谢,夸我医术高明。却不知我并不善治这妇人怀孕生产之症。” 温明棠看向面前神清气朗,须发皆白的老者,比之与一旁的虞祭酒熟识之后,说话做事的开门见山来,这位执掌了太医署多年,在先帝求仙问道最为疯狂,日日都要吞食仙丹的那些年也不曾被外头那些高人道士算计着倒台的太医令,显然是个说话极擅‘藏话’与‘试探’之人。 不过这也不奇怪,若不是这等性子之人,这位黄老大夫怕是早在那些高人道士的攻讦之下送命了。 要知道先帝所求的修仙是“不会如凡人一般生病”的,而太医署的太医们不巧,做的行当便是专治‘凡人疾病’,是以只要太医一露面,便会天然的引来求仙问道的先帝的嫌恶。一方正沉迷于修仙,沉迷于自己是仙人的幻想中不可自拔;另一方却是一露面即便是不说话,却也在时时刻刻告诉他说‘你是凡人,我来为你治病的’,这等强行将沉醉于美梦之中的人唤醒的举动,自是会引来最为猛烈的‘起床气’的反扑,是以太医署的太医们会被先帝万分嫌恶也不奇怪了。 脑海中思绪转了一圈,再次看向面前含笑看着自己的白发老者,温明棠笑道:“既黄老不擅诊治妇人生产之症,我母亲那孕吐又是如何治好的?” “这大抵便是民间俚语的用处了吧!食了酸梅得解,叫她开心,不再想着怀孕生产之苦了。”黄老大夫笑着说道。 一句话听的温明棠当即笑了,她抬头看向黄老大夫,开口正色道:“猜那俚语大抵就是民间常说的‘酸儿辣女’四个字。母亲食酸得解,自是高兴,觉得腹中的我极有可能是个男子,我父亲又一贯嫌我那兄长比不过自己,子不类父的。我母亲若是想到了‘酸儿辣女’的俚语,觉得这一胎或许能产下个令我父亲满意的男子,自是高兴的。” 黄老大夫听到这里,再次笑了,他道:“我不擅治妇人之症,却误打误撞的治好了你母亲的心病,她自是对我极为感谢的。” “管她是心病还是身病,能治好的,自然便是神医了。”温明棠看着黄老大夫笑着说道,“我年幼时,曾听母亲道怀我时梦见云彩入梦,觉得我出生后定是个有大造化的。年幼时我所知一知半解,只以为那话是母亲疼女才这般说来的,却并不知道还有母亲怀孕时的这一次误会。现在想来,若是这云彩入梦的梦境再加上黄老您的酸梅果脯,让我母亲觉得自己即将生出一个有大造化,能令我父亲满意的儿子,自可解忧,心情亦是大好了。” 一席话听的黄老大夫当即大笑了起来,他拍着食案,连连道了好几声‘好’字之后,这才转向一旁揶揄看着自己的虞祭酒,说道:“你说的不错!她果真是个有趣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 槐花素包子(六) “那是自然!”虞祭酒笑品着口中的清茶,说道,“我早同你说这丫头是个妙人了!” “确实妙!”黄老大夫点头向温明棠看了过来,他细细的打量着猜透这些事之后,神情依旧平静的温明棠,“咦”了一声,奇道,“你这丫头……听闻这等事可难受?” 难受?难受什么?难受原主记忆中疼爱自己的母亲对自己最初的期盼竟是个男子?温明棠抿唇轻笑,对黄老大夫摇了摇头,说道:“我虽只在家里长到八岁,可八岁好歹也是知事的年纪了。父母想要的是什么,难道还会不懂吗?” 温玄策想要的是成全他自己的理想,即便是家里添了男丁让他觉得欢喜,比之对男丁本身的欢喜来,更重要的却是欢喜自己后继有人,能共同完成他的理想了。温夫人是一朵美丽温柔的解语花,想要的是在温玄策面上看到对自己赞许的笑容。而温玄策想要成全自己的理想,便注定了比起一个女儿来,他二人更希望看到出生的是一个儿子。尤其是带着‘云彩入梦’奇兆而生的儿子,能承袭他所未能完成的事。 因此,见出生的温明棠是个女儿家,于二人而言失望是必然的。 那厢的黄老大夫的目光却是依旧落在温明棠的脸上,再次打量了片刻之后,他道:“你比你母亲有趣些,你母亲……”说到这里,黄老大夫停了下来,很是用心的斟酌了一番用词之后,才继续说道,“是个有气节的妇人。” 温夫人若是没有气节的话,也不会在前往教坊的途中自尽了。要知道彼时多的是在教坊那里等着一摘解语花之人。比之温秀棠想要活着还需汲汲钻营,借用温玄策留下的东西与各种取悦人的手段来为自己寻出路,温夫人是有选择的。以她昔日的美名,即便是嫁了人,可所嫁之人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大儒,于多少猎奇者而言,‘温玄策的夫人’这一点甚至比之温夫人本身更为稀罕。 “霸王别姬的故事之所以能在戏台上传唱几千年,除了不世出的战神英雄末路的悲壮之外,还有虞姬刚烈的拔剑自刎。”温明棠说道,“虞姬是个美人不假,可更重要的是她是霸王的姬妾。于多少人而言,霸王的姬妾可是最为抢手的战利品。她若是不死,大有更好的出路在等着她,甚至都不需自己为自己谋划并寻找出路,那出路便会自己寻上门来。明明能活的更容易,更舒坦,却偏偏以死来保全自己与丈夫的清名之举,是为气节。” 黄老大夫点头,看着温明棠笑道:“世南说的没错,你这丫头果然是不点自透,灵慧过人。”说到这里,却是又问了她一句,“你当真不介意你父亲母亲对你的忽视?” 温明棠垂眸“嗯”了一声,说道:“母亲性格温柔,将我照顾的极好,我亦是极怀念她的。”顿了顿,又道,“不必钻那牛角尖,定要论个‘我是不是他们所期待而降生’的是非对错来,就事论事的讲,看母亲做的事,她为人母,不管一个女儿是不是她所期待降生的,她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将年幼的我照顾好便够了!” “确实如此!”黄老大夫听罢之后,再次叹了口气,坦言,“眼里容不得沙子也要看是什么事的,凡事都讲究极致,定是针尖对麦芒的,难受的紧!” 这话听着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感慨,可不知为什么,听面前这位黄老大夫的一番感慨,温明棠却似乎从黄老大夫的感慨中感觉到了什么,似乎他感慨的不仅仅是她与父母间的事,而是旁的事。 当然,这位黄老大夫的感慨中有没有掺杂了旁的事,黄老大夫不说,温明棠自也不会知道的。不过在宫中太医署执掌多年,很多宫中辛秘之事其实都是难逃太医署那些定期为宫中贵人们诊治的大夫的眼睛的。 毕竟肉体凡胎的,便免不了同大夫打交道。从问诊中推断出有孕之事只是最浅的了,多的是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被大夫从那搭脉问诊中,从种种‘望闻问切’的关切话语中被套出来。 温明棠昔日在掖庭时做的是宫婢,自是请不动太医为自己诊治的。宫婢生了病多数时候不是靠硬扛,便是自己去太医署寻那些刚学着认药,背医书的医女随便抓几帖药应付一下的。能不能扛过去便全看个人造化了。 原主八岁那次落水之后,便被太医署刚背了几年医书,药都认不周全的太医署学徒直接下过令‘救不活了,拉出去埋了吧!’事后每每说起这一茬,都能惹得赵司膳同梁红巾哈哈大笑,直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若是当真拉出去埋了,小明棠大抵八岁便能提前出宫了,也不用在掖庭熬上那么多年了!” 在宫里见过这等还未将药认周全的太医署学徒的本事,自也见过那等真正厉害的老大夫的手段。宫中贵人多是女眷,且女眷也多是皇帝的后宫,自是要注意男女大防的。寻常的搭脉问诊到了宫里便要多加一根线,防止太医同女眷有直接的身体接触,是为悬丝诊脉。温明棠同几个宫婢去为昔日先帝后宫中的妃嫔送吃食时是见过那等厉害的老太医的,手指间捻着一根丝线,眯眼笑的如沐春风,那须发皆白,谈吐间带着安定人心的‘魔力’的老大夫笑眯眯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妃嫔近些时日吃喝拉撒的事。看似问的皆是些寻常小事,可听着那些妃嫔的回答,却叫看到这一番场面的温明棠心中一惊,对所谓的‘望闻问切’四个字有了更深的体会。 所谓精华自是经历几千年岁月的沉淀亦不会沉底的。几千年以后,中医仍然屹立不倒。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接触过西医也接触过中医,不过比之西医的容易理解,一眼望穿,中医便显得‘神秘’了不少,所谓‘望闻问切’四个字,也因为社会的发展,一些阶层的消弭,于现代社会的中医大夫而言,多数时候也只需开口直问病人病情便可了。 可在大荣却不尽然,温明棠看到的‘望闻问切’显然比之后世现代社会所见来的更为复杂,那等厉害的套话本事,曾让她同赵司膳私下里说来时都在感慨,那些斗的你死我活,争宠的妃嫔也不知知晓不知晓,买通了那么多对方宫中的伺候宫人、宫婢得来的消息,于不少太医署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而言,却是早已从日常的问诊中,那些妃嫔自己的回答中猜到了。 因着在宫里时曾经见过这等太医署的老大夫,此时见到了这位执掌太医署多年的黄老大夫,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者笑眯眯的模样,温明棠心中发出了一声与纪采买相同的感慨“与想象的差不多”。 不过纪采买感慨的是黄老大夫那鹤发童颜的形象,温明棠的感慨却是叹黄老大夫那‘望闻问切’的一番手段,当真是与自己看到以及想象的一模一样。 能将时刻保持双手干净的习惯融于骨子里,自也会将这套‘望闻问切’的习惯融于日常。 看着黄老大夫那话中有话的一番感慨,温明棠想了想,问道:“不知您身边人可会说同黄老您谈话总是需得缓上几... “我寻你除了闲叙往事之外,还为了另一件事。”虞祭酒对黄老大夫所言之话的反应亦是坦然,既承认黄老大夫对他这多年至交确实真挚,却又毫不客气的道出了事实,“只是我想知道之事,你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黄老大夫听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坐在那里的温明棠含笑不语的模样,忽地心中一动,说道:“总之,多余的话,我一句也不说了。那位林少卿若是问起,你便这么回答他吧!”说着,不等虞祭酒说话,黄老大夫又道,“你既担心未办好那位林少卿交待之事,由此没办法向林少卿交待,那不若便让身旁这位帮着传话好了。左右她见到了你我二人这番推拒,知晓你已尽力,当是明白怎么对林斐交待的。”说到这里,黄老大夫转向一旁的温明棠,问道,“你这丫头……可愿替世南代为传话?” 温明棠看向那厢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而停下手里动作的虞祭酒,笑了,说道:“可以代为传话,但林斐的反应,对这回答满不满意,还会不会再寻老大夫问上一二,我便不知晓了。” 黄老大夫闻言只略略挑了挑眉之后,便捋须道了声“也可!”只是这话出口之后,又道,“只是需记得告诉他莫要强人所难!” “不到万不得已,我甚少见他强人所难的。”温明棠笑着说道。 他们在这里的一番相谈并未避讳众人,毕竟公厨大堂本也不是什么私密的谈话之处,想避讳众人也不容易。只是这相谈虽然并未避讳众人,却叫周围听了这谈话的众人皆是如坠云雾,不明所以的厉害。 一番听起来玄玄乎乎,用汤圆的话来说就是‘神神叨叨’的谈话结束之后,虞祭酒便起身送黄老大夫离开了,不过送黄老大夫离开时,虞祭酒想了想,还是叫上了温明棠。 对此,温明棠并不意外。虽然方才黄老大夫那颇有深意的话虞祭酒好似是明白过来了,却到底不敢确定,此时叫上她,便是想借着送黄老大夫的空档,寻个无人之处问上一问。 一路跟着黄老大夫与虞祭酒出了大理寺衙门,待到一番客套虚礼过后,黄老大夫便背着医箱,朝两人摆了摆手,离开了。 目送着黄老大夫离去的背影,虞祭酒刚想寻个措辞开口,便听一旁的温明棠说道:“披上那一身红袍的皆了不得,有长安府那位大人那般看似圆滑,实则骨子里还是有底线的父母官中翘楚,自也有旁的官中翘楚。至于那翘楚是好是坏,便实在是太过复杂,以至于笔墨难描了。” 也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感慨,乍一听好似同黄老大夫先时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感慨一样,可比之黄老大夫的‘深藏’与‘试探’,身旁女孩子的话简直可以堪称直白了。 不知旁人听到这一声感慨有没有反应过来,不过至少虞祭酒是听明白了:想到至交老友再三推脱不肯多言。即便他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还有这丫头近些时日的举动都一一道来,惹得至交老友连连感慨‘真真不凡’‘披红袍的果然无一善茬’。如此感慨赞叹之后却依旧不肯多言的由头,虞祭酒若说先时只是隐隐猜到的话,眼下便算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了。 朝中能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官员统共也不多,就那么些人。将那些年能掐住时疫之事的头尾,插手太医署与驿站之事的‘红袍’过一遍筛子,又能剩下几个来?再撇去那等外放不得空的,如此一看……老友确实是不消说了,也难怪身旁这丫头肯代为传话了。 这丫头当是已从老友推拒不言的举动中猜到背后的答案了。 想明白了这个答案,再思及老友虽是大为感慨‘披红袍的果然无一善茬’,却愣是不肯多言的举动,虞祭酒自也明白了。只是当时他未曾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语功底退步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眼下看来,却就是因为自己的言语功底不曾退步,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的不凡之处说的太清楚了,便越发的让听闻这些的老友感到心惊。甚至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表现的越是不凡,因着这一身红袍的存在,便衬的那位隐在幕后之人也同样的越发不凡。比之林斐与长安府这两位行事有章法,有底线的红袍官员,那位能发人命财的红袍官员,便显得尤为令人害怕,甚至只消一想,便能让人自脚底生出一股森森的寒气。 国之良才若是卖了良心,不择手段起来,怎能不叫人害怕呢? 第五百四十二章 槐花素包子(七) 此时因着温明棠这一句话的提醒,将整件事串联起来的虞祭酒除了心惊之外,还有种拨开云雾终见青天之感。 要知道昨日下午的那一番谈话,他可是使了浑身解数的。说话的对象又是自己多年的至交老友,算得知根知底且交心之人了。便是因为熟悉,也自诩看得懂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的是什么,他才会使了大力气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的厉害之处向老友阐明。原以为自己将这些阐明之后,老友亦会明白过来这二位‘红袍’的不凡之处,而后向他透露出几分隐情来。 可后来的情形却是老友虽是明白了‘红袍’的不凡,亦对‘红袍’的手腕赞不绝口,感慨颇深,直叹‘真乃人中龙凤’,可接下来那主动道明真相的一步却始终不见老友走出来,甚至非但不走出来,老友那原本还有些犹豫推拒的神色也是推拒的更狠了,闭口不言,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这情形看的虞祭酒实在困惑,他自诩自己已有多年不曾面对这等局面了,全然不知道这局面是怎会突然僵住的?以至于昨夜一整晚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些令人困惑以及不解之事而未睡好,还被夫人埋怨了好一番‘自己不睡觉,便翻来覆去的总翻身尽折腾,惹得我也睡不好不成?’。 此时拨开了云雾,再想起当时困住自己的不解之处,虞祭酒只觉得好笑,同时也一下子明白了老友此番举动背后的原因。因为待到此时,被温明棠这一句提醒点破之后,他自己面对这等事的反应也是与老友如出一辙的。 与如此厉害的“红袍”为对手,他有几成把握能不被对方扳倒?答案是微乎其微。 所以老友听罢之后,所看所想根本不是林斐与长安府那位有多厉害,而是那位发时疫财,卖了良心的’红袍‘手腕有多厉害,多阴狠。 面对这等对手,明白了这一身‘红袍’的真正份量之后,大抵除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这等同样着’红袍‘的暂且不会退之外,旁的都是能退且退的。除非涉及真正的大义之事与底限,否则,谁又敢冒头主动对上这等人? 虞祭酒失笑:这样一想,或许比之很多人,他算是多读了些书,也更有良心与底限的好人了。可‘好人’终究也只是普通人中的一类。是以遇上这等事,反应也与寻常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想明白了这些,原先还在担忧着不能向林斐交待……毕竟自己之前可是答应了林斐的,此时一想,却是又不担忧了。 既不担忧了……虞祭酒看着转身待欲回公厨准备做午食的温明棠说道:“虞某又不是忙到抽不得空了,何须还要让你这丫头来替虞某代劳?”顿了顿,面对女孩子点头含笑的表情,虞祭酒想了想,又道,“事情既开了个头,便该有始有终。” 这话是当日他们谈刘家村之事,谈史时,林斐说的。‘红袍’之人的真正交心之言,一字千金之言也是丝毫不吝的说与了汤圆、阿丙与墨香听的。 既然不需温明棠代劳了,温明棠自是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之后便转身回公厨准备午食了。当日他们说的话有不少,既有‘话既开了个头,便该有始有终’,也有‘在其位,谋其事’,她既领了月俸,自是要时刻谨记自己需负责大理寺公厨的一日三餐的。这便是所谓的知行合一了。 …… 大理寺公厨这里一大早晃入了这么个小插曲,那厢的林斐一行人前往刘家村之事却是顺利的甚至可说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刘老汉夫妇没有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他们顺利开了棺,也验了尸。虽说在验尸之前便猜到了验这次这两位新嫁娘的尸体根本不需要用到吴步才,可吴步才还是跟着来了。 同长安府衙的仵作将两位新嫁娘的尸体抬出来,粗粗扫了一眼之后,吴步才便说道:“当不是自尽,是他杀。” “本府这不会验尸的都知道是他杀。”长安府尹将手里刘老汉夫妇以及一些刘家村村民的口供顺手塞入了一旁的小吏手中,而后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说道,“即便当真是自己掐自己的脖子窒息而死的,这口供中手指的掐痕也不对啊!” “凶手杀人一点掩盖的想法都没有,”长安府衙的仵作也跟着点头,奇道,“刘家村这些人就没想着报官?” “说是鬼神杀人什么的,请了道士、高人做法镇压,却根本没想起长安城里还有个府衙,府衙里还坐着本府这个一地父母官。”长安府尹看着那两具被刨出的诡异尸体说道。 这话听的方才开口的长安府衙仵作顿时沉默了下来,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搭上峰这话茬了,得了一旁小吏的眼神示意,遂讪笑了两声之后便同吴步才一道过去验尸了。 虽是同林斐在一旁等着验尸结果的,可这验尸的结果,两人不用看也知道是他杀。区别大抵只在于这两个死去的新娘身上到底有多少外伤的痕迹,是遭受过几次击杀而死的了。 两人看向那打开的棺材盖,质地是用了市面上最好的那一等棺木。那童大善人还当真是不负“大善人”之名,虽是刘老汉夫妇的两个女儿,可到底嫁进了童家。童大善人一家也算是对这两个进门的新嫁娘有始有终,送了最后一程,听闻这丧葬礼钱都是童大善人一家出的。 当然,这礼钱即便是想让刘老汉夫妇自己出,他二人也是没有那个银钱的,到时指不定随便挖个坑就将人埋了,白白为之后的仵作验尸增添不少麻烦。 看了眼一旁下意识偏头的差役以及一些小吏们,这等明显的“退避”反应显然是出自差役、小吏们的本能。 身在大理寺衙门以及长安府衙,自是不可避免的要与尸体打交道的,按说对开棺验尸这种事,这些差役、小吏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亦早练出了一副面对各种情形的镇定自若之态。今日刘家村这一行,这些差役、小吏之所以会有这般‘抵触’的反应,还在于这两具新嫁娘尸体的诡异之处。 众人今日过来,很是顺利的寻到了两姐妹的入土之地。刚开始挖时还好些,甚至众人一边挖地还能一边闲聊着互相打趣。可待到挖开那些上头掩埋的黄土,露出里头那两具棺材时,不少差役和小吏便露出了这等抵触、退避的情绪了。虽说因着在办案,众人面上也未表现出什么大的异常来,亦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乱嚷嚷,可那偏头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众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会有这等反应也不奇怪,委实是露面的那两具棺材看着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漆黑的木棺材被一层层厚重的用朱砂写满各式符咒的黄布层层包裹了起来,一看就是出自那不知哪门哪派的道士、高人的手笔。那被层层符布包裹的棺材外头又被那手腕粗细的几条铁链所缠绕捆绑着,铁链的另一端则被牢牢钉死在了棺木四角的方向。 这情形……真真是怎么看怎么一个话本子里的鬼怪故事浮现世间了一般。仿佛棺材里躺的不是什么故去之人,而是令人可怖的妖魔鬼怪。 这棺材辅一露面便已叫人害怕与畏惧了,若不是身旁这位……一想至此,长安府尹便下意识的偏头看了眼林斐。 待这诡异的棺材被彻底挖出之后,一众差役和小吏皆是有些抗拒着上前去拉扯这符布与锁链的,还是身旁这位净了净手之后上前拉开的符布。至于这净手的原因……林斐瞥了他一眼,解释道:“仵作验尸前都需净手,以防污浊之物沾手而生病,我亦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并不是自神魔鬼怪故事中看到的什么除魔手段。” 长安府尹:“……” 不过好在有他这一拉,差役和小吏也不再畏惧了,有样学样的上前扯开了符布,而后开棺。 开棺时又遇上了麻烦,那馆钉远比寻常棺木用的更多,密密麻麻的钉在棺木周围,几乎将整个棺材都钉死了。 不管是那锁链、还是符布,又或者是这将整个棺材都钉死的馆钉,都叫人看的心里愈发怵的慌了。 长安府尹虽然心中不慌,可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忍不住说道:“真真跟鬼怪故事话本子里写的一个样了!这样一来,便是姐妹俩的死原本与鬼神无关,如今看了也叫人浮想联翩了。” 当然,更浮想联翩的还是待到棺木打开之后的事了。看到两具皆身着了一身精细新嫁衣,头戴新娘凤冠下葬的尸体时,便连长安府尹都忍不住眉头一挑:尤其两人身上那精细的新嫁衣一看便价值不菲,姐妹俩前后脚逝世,相隔不过几个月,距今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这新嫁衣埋在棺木之中大抵因着久不接尘土且用料不菲的缘故,一眼看上去恍若崭新的一般。 可就是这般精细贵重的新嫁衣配上两具早已开始腐败的尸体,那剧烈的反差情形真真是叫身旁的差役和小吏看了都顿生抵触畏惧之感了。 “几乎就是从那鬼怪故事话本子中照搬照抄过来的一般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的情形,说道,“符布、锁链、棺材与嫁衣,每一样几乎都在引着人往那神魔诡异之事上想。” “不错!”林斐点头,不忘提醒长安府尹,“还有村中流传的那抓交替的流言,若是再加上供奉村祠之中的狐仙的话……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生老病死,也经不起这三番两次的鬼神流言加身的。” 长安府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前方田垄上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刘老汉夫妇,不由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看的身边的小吏当即会意,连忙对身旁的同僚说了几句。 同僚本就对眼下这情形有些发怵,此时自是乐的高兴帮忙跑这个腿了。 将远远看着的刘老汉夫妇“请”到了林斐与长安府尹面前之后,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看着面前两个神情瑟缩畏惧的老者,说道:“怎的不敢靠近了?害怕了?” 刘老汉夫妇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中带着几丝慌乱,下意识解释道:“没……没有。” “两个宝贝闺女在这里,你等怕什么?”长安府尹瞥了眼两人,说道,“在堂上哭喊的时候是一口一个‘心肝’的,眼下见了‘心肝’竟是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样敬而远之,难不成你等的疼爱‘心肝’是做戏的不成?” “没……没有。”这话听的夫妇二人立时开口反驳,刘老妪更是拍着大腿,直呼,“我身体里掉下的肉啊,又怎会不疼?” “既是自己身体里掉下的肉,这般害怕做什么?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你等这般惧怕自家心肝,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长安府尹说着,冷冷的瞥向两人。 见两人连连摇头否认,又盯着两人面上着急否认的神情看了片刻之后,才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两人继续带回前方田垄上。 待到刘老汉夫妇再次被‘请离’之后,长安府尹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林斐说道:“可惜!还是问不出什么来。” “这点事触不到两人的内心,无法令两人动容,自是不会吐露其背后黄雀的真正身份了。”林斐对此显然并不意外,只是说到这里,忽地一哂,对身旁的长安府尹笑着道起了一件近些时日发生在身旁的小事,“这几日我在梧桐巷那里买了个宅子,因要买宅子,自是少不得要同那专做宅子买卖、租赁的中人打交道的,由此听到了一些趣事。” 梧桐巷是当年温家的老宅,这一点对长安府尹来说自是不消打听便知的。是以此时听林斐说起这话,立时笑着打了声趣:“买宅子让她安心?看来林少卿还当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 “份内之事罢了!”林斐说着,话题一转,又重新回到了那听来的趣事之上,他道,“听那中人道市面上有一种宅子,那宅子的价格不管是租赁还是买卖,比起那宅子的本身价值来,都便宜了好几倍,一旦放出这消息,便会有不少人纷纷要求前来试住,一般而言,能安稳住上一个月的,便会将之买下来,反之,则会搬走。” 这些长安集市之中的趣事自然是逃不开长安府尹的眼睛的,一听林斐提及这些,长安府尹便笑了,他道:“你说的是那等凶宅,亦或者传闻‘不干净’,闹鬼的宅子吧!”顿了顿,忍不住叹了一声,感慨道,“于被手头银钱之事逼急之人而言,什么鬼都是没有‘穷鬼’可怕的。” 第五百四十三章 槐花素包子(八) 一句“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算是戳中了不少人的内心,以致附近不少听到他二人闲聊的差役、小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口中反复念叨了几句“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之后,原本还有些抵触、畏惧的情绪也渐渐消散了,纷纷上前开始清理起那用朱砂写了符咒的黄符布与铁锁链。这些可都是证物,一会儿都是要带走的。 衙门这公门差事还是令在场多数人都颇为珍惜的,毕竟衙门再怎么事忙,多数时候,那到手的俸禄以及年节时的礼钱,以及衙门之中还提供有住宿屋舍这些长处可都是外头寻到的活计鲜少能与之相比的。 若是有朝一日衙门公门差事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那也不用再去外头寻什么活计了,因为多数情况之下,外头的活计只会更糟。 不想丢了这好差事,手头的事自是要做好的,再者……这也没什么可怕的。没见那位林少卿方才都上前掀了符布么?若是有什么问题,林少卿哪里会亲自上前掀符布? “只要价钱降到位了,自是有自诩‘命硬’‘不惧鬼神’的站出来,想要接手这宅子。”林斐笑着继续同长安府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是真,可同样的,‘怕镇不住鬼神’惜命也是真的。” “多数时候,人都是既要求利,又要惜命的。”长安府尹点头说道,“哪怕明知似这等所谓的‘不干净’的宅子买卖,求利与惜命只能两者取其一,可很多人都是想要两者皆得的。” “宅子价钱比寻常宅子便宜了好几成,让出的‘利’足以引的人前往一探究竟,想要求得这个利来了。”林斐说道,“可人惜命的本能又在,所以会想要试住,看看自己是不是足够‘命硬’与‘不惧鬼神’。” 这些话听的长安府尹更是唏嘘不已,说道:“所以试住的求利者入住宅子之后,往往一开始是以‘命硬’与‘不惧鬼神’来对抗这所谓的宅子不干净的;待觉得好似单凭自己的‘命硬’扛不住这所谓的宅子不干净之后,便会开始想办法。或是出钱寻道士、高人做法化解,或是买些什么镇宅之物镇压鬼神的,这点钱比之宅子让出的利来自只能算是小钱了,是以多数人都肯出,想试着看看能不能镇住这宅子。” “这也算得花小钱办大事了。若是能镇住,便是‘富贵险中求’,白捡了个大便宜。”林斐神情淡淡的说道,“听那中人道多数前来试住之人对此都是坦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比之那等还未看便放弃的,多数试住之人都是百般尝试过后,觉得实在是镇不住这宅子才不得已放弃的这便宜。即便放弃时,也是觉得惋惜的,更有甚者当时寻了一圈办法,镇不住宅子放弃之后,待过个几个月、又或者一年半载的,若是碰上了更厉害的高人道士,便会复又折回来寻他们,要求试着镇住这宅子。” “那求不得的利于人而言便似是始终摘不到的清白月光一般,即便当时不得已放弃了,若是回头又想到了办法,只要那月光与名花尚在,定是还会折回来试着再摘一摘的。”林斐说道,“所以若是求利与惜命两者不可兼得,二者只能取其一的话,哪怕因着暂时寻不出什么办法来,因求生的本能惜命而放弃了求利,可若是将目光放远,将时间、年限无限拉长,看到那些短则月余,长则数年之后再度折回来的求利者,便可以发现所谓的二者取其一,看似求利与惜命的赢面是对半而分的,实则最后赢的还是‘求利’。” “只要那利一直在,总有人会不住的折回来试着摘那清白月光的,如此一直尝试,一直折腾,至死方休。”长安府尹想到这里,忽地笑了,他看向林斐,说道,“你说的不错,如此看来,‘求利’最后还是战胜了‘惜命’,成了最后的赢家。” 林斐点头,垂眸看向那套在精细名贵的新娘嫁衣中开始逐渐腐败的尸体,看了片刻之后忽道:“这两姐妹皆是如花的年纪便逝世了,养在刘老汉夫妇二人身边,算一算两姐妹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再到出嫁,最后身死。如此短短一世花费的银钱比起这两身此时穿在身上的新嫁衣、头戴的新娘凤冠来,怕是只占到了一成。” 死后尸体上穿戴的嫁衣、凤冠竟是身前所有花销的十倍之多?这般触目惊心的数字听的长安府尹眉头一挑,还不待说话,便听身旁的林斐又道:“这两人身上的新嫁衣是近两年长安城里最为昂贵的蜀绣,且还是最有名的那一家老字号家的出品,其价比黄金还高!” 若说原本还对林斐说出的这般令人闻之触目惊心的数字感到迟疑的话,此时听了这话,长安府尹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对林斐说道:“本府不比你这般厉害的眼力见,一眼便能看出这衣裳是哪家铺子的出品;不过若当真是那老字号家的出品的话,这两个养在刘老汉夫妇身边的姐妹一世的花销怕是都占不到这身嫁衣的一成的。” 听着周围一众差役、小吏发出的抽气声,林斐点头说道:“十倍的价钱便足够触目惊心了,这嫁衣具体价值几何与案子本身干系不大,只用知晓其十分名贵便够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嗯”了一声,下意识的眯起眼睛接话道:“虽说这两姐妹入葬时没有旁的陪葬之品,不比王侯将相陵寝,可单这一身衣裳也这般昂贵……也难怪那些铤而走险,自诩‘命硬’之徒会干起盗墓这行当了。只要‘利’字足够了,自然不惧鬼神了……”说到这里,长安府尹的神色忽地一惊,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地转向身旁的林斐,“你说,这刘老汉夫妇……” 不等他说完,林斐便微微颔了颔首,双目微微眯起,看向在前方不远处的田垄上站着,不敢靠近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他二人只敢远远看着,却不敢靠近,可见是惧怕鬼神的。” “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又是狐仙又是鬼怪什么的,还将这两姐妹的棺材弄出这幅即将‘尸变’作乱镇压的模样,这刘家村的村民不惧鬼神才怪了,只是虽惧怕危险,虽惜命,那利字的诱惑又实在是太大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叹道,“本府当了多年父母官,这等百姓见过的实在不少。” “于多数百姓而言,是不会隐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求利想法的。即便是学着人隐藏了,那手段也是浅显的一眼看穿,是以常被不少富贵之人看了所摇头不齿,觉得其‘吃相难看’‘上不得台面’云云的。”长安府尹坦言,“本府虽时常恼怒这些百姓因着私心、求利,阻碍本府办案,只看得到近处的得利,而看不到远处的失利,进而做出了不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可笑之事来,却也不得不说,这些举动虽被人诟病,为人所嘲笑,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自幼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银钱不缺,自是轻易便能做到舍弃那百两的银子的,可于刘老汉夫妇这等即将活不下去,那百两银子能够让自己温... 长安府尹闻言点头说道:“我想也是。”不过比起林斐以黄雀的身份来思虑事情,长安府尹却是以另一个角度来说的事,“再怎么惧怕鬼神,被手头没银钱这件事逼急了,以两人的性子,也不会顾及那么多,而是会压下心中的畏惧过来扒闺女身上的陪葬衣裳的。再者,即便是恶鬼,可那恶鬼生前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闺女,这两人即便怕鬼,有这一茬在,也不会害怕到不敢扒了两人衣裳卖钱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偏过头压低声音对身旁的林斐说道,“本府见多了这等窝里横之人,哪怕自己本是只灰不溜秋的麻雀,侥幸生下个凤凰了,却也不太会尊重自家凤凰的。” “似国子监那对神童儿运气好便好在对上的是个寡母,生性传统,有‘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想法的寡母;那对神童儿若是一对姐妹,你看那寡母是会听神童姐妹的话,还是会将姐妹拿捏在自己手里,让姐妹对自己言听计从?又或者那寡母不变,只是由女子变为男子,成了神童儿的父亲,你看他是会对儿子言听计从,还是会教训儿子要孝顺?”长安府尹摇头叹了口气。 “寻常人看事多是只看事情的一面的,斥那寡母生性传统,如今大荣又民风开化,对前朝那套束人的礼教颇为批判,自是对寡母这幅样子多有不喜的。却不知对这两个神童儿来说,若不是摊上一个这样的寡母,他二人的日子可远没有现在这般舒坦的,只需做好功课之事,家里的事,寡母也是听他二人的,并不会干预他二人的决策。”长安府尹说道,“寡母与神童是匹配对了,外人如何看自是众说纷纭,不过对他们双方而言,算是锅与盖配的严丝合缝了,自是皆大欢喜,可这刘老汉夫妇与那姐妹花的运气便不大好了,配错了,也只能落得如今这幅局面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槐花素包子(八) “所以,不少人诟病的寡母那传统古板,与如今大荣开化之风不符的毛病至少于此时此刻正在读书求学的神童儿来说,其实是一个莫大的优点。”林斐口中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话之后,对长安府尹颔首道,“大人说得有理,受教了。” “受教不敢当。”长安府尹挥了挥袖袍,目光继续落到了前方不远处田垄上规规矩矩站着等候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身上,“总之,这二人若是知晓闺女身上的衣裳值钱,哪怕这两个新嫁娘当真变成厉鬼了,可这么多年将姐妹俩拿捏在手的习惯使然,他们即便是惧怕厉鬼,可在厉鬼还以颜色之前,这二人也不会惧怕姐妹俩变成的厉鬼的,而是照旧会上前扒了两人的衣裳换与银钱的。”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看黄雀那一番布局显然也是个深谙人性之辈,想要让这两人跑出来闹事,是决计不会在事前告知他二人这身衣裳值钱的,否则以他二人的性子,当是不会跑出来闹这一场得罪童大善人的,而是直接半夜里偷偷挖坟扒了衣裳换银钱养老去了。”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本府见过很多鬼怪故事话本里都有这样的桥段,或是无良父母欺压可怜孩子,孩子变成了厉鬼;或是不孝子欺压父母,父母变成了厉鬼。即便被欺压的孩子亦或者父母变成了厉鬼,那无良之人也知他们变成了厉鬼。可多年作威作福的习惯使然,无良之人头一回见到这等厉鬼也不会惧怕的,而是撸起袖子上前就是一顿说教打骂,这等作死行为常让看话本子的读者大骂‘活该’,待到厉鬼转头报复了,被教训了一通的无良之人才会感到害怕。可见这等人说到底还是皮痒,欠教训,好说歹说不顶用的。” 这话一出,林斐还未有所反应,周围的差役、小吏们便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斐亦笑了两声,而后抬起下巴,指着此地隐隐可见的刘家村村头村祠的方向,说道:“大人可知我先前说的狐仙金衣之局,这被供奉了四十余年的狐仙终究是逃不过大限将至时被众人扒下金衣,自己这雕像也被摔的四分五裂的结局。其实于这被拿出来做中人的狐仙而言,是有解法的。” “哦?”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挑了下眉,看向林斐,问道:“什么解法?” “阴庙阳庙,虽因其供奉神灵不同,走正道还是偏门不同而有所区分,但究其本质都是一间屋堂中供奉了一座神佛雕像。”林斐淡淡的说道,“与《孙子兵法》《武经七书》等兵书关系匪浅的兵书《百战》中曾有一句曰‘孩童抱金,人皆魔鬼;韦陀立侧,魔皆圣贤’,这就是解法。” “见三岁孩童抱金砖于闹市,世人皆魔鬼;遇笑脸弥勒旁立护法韦陀,群魔皆圣贤。”长安府尹闻言,喃喃重复了一遍林斐的话之后,忽地眉峰一跳,顿时恍然,“你说的原来是这个解法。” “五岳之中有名山曰嵩山,其上有寺庙曰少林,其内便有大佛供奉其中。”林斐踢了踢脚下田垄上的泥土,说道,“江湖传闻这寺庙之中的出家人都是半日习那经文佛法,半日勤练拳脚功夫的。其中拳脚功夫练到最好的十八人,江湖人称‘十八罗汉’,据传这些人的身手相当了得。这身金衣若是放在那少林寺之中,即便也被童大善人等人拿去做中人担保了,你看……还有谁敢在那里掐着手指算日子,盘算着他大限将至时扒那大佛身上的金衣?” “不过若是阳庙,也吸引不来童大善人这等人的,阳庙之中,但凡香火好些的,都是有正经武僧在侧的,可不会允许信众胡来。”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偏头对一旁的长安府尹说道,“所以,即便是在城隍庙那一亩三分地上,神棍骗子数不胜数之地,最出挑的几个也都是手里有些本事的。”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也忍不住笑了,记起先时温明棠与赵司膳二人去城隍庙请人办事时的情形,说道:“譬如那什么茅山派亲传、紫微宫传人的?” “也不知这群人的具体来历,不过看那手上本事,他们若是想要去寺庙、道观借住,寻个门路谋生应当比寻常神棍更为容易。”林斐说道。 “阳庙引不来童大善人,自是不会出现狐仙金衣这等事。你说若是这阴庙按阳庙的法子来做,也寻个厉害的武僧或者茅山亲传做护法……”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只略一思忖便摇头了,他道,“即便这护法初时克制按捺住了自己的贪婪,日子久了怕是也会如童大善人一般去行事的,将狐仙高高供起,责任让狐仙来担,他则藏于幕后如童大善人一般谋利。” “阴庙引的就是走偏门捷径之人,那老老实实做武僧或者护法赚取的银钱哪里比得上自己做童大善人,将狐仙拿捏在手,立个招牌,供奉高阁得来的利多?”林斐点头说道,“谁让这狐仙是死的,不会动的雕像呢?于这等不拜神佛,不拜信仰,只拜金之人而言,哪里克制的住不榨干它的这一番价值?” “你说……若这狐仙不是死的呢?”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不是能任身边护法拿捏的主,亦是个厉害角色呢?” “那不就等同是那位童大善人?”林斐闻言笑了,看着长安府尹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笑着说道,“这位名唤童大善人的狐仙岂不厉害?让周围的那群‘护法’——地主乡绅们根本不敢觊觎他的家财,因为自知手段远不如他,自是不敢惦记他的家财的。按说看这情形,活狐仙童大善人可是将身边的‘护法’们拿捏的死死的了,可你看如今这幅情形呢?” 想到自己问话时,那群地主乡绅相继出面将那童大善人出卖,将童大善人多年手腕布局抖落了个一干二净的情形,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道:“似这等童大善人般的狐仙比之周围打交道的一群地主乡绅来,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是那等不任身边护法随意拿捏的主了。” “且背后还有个黄雀在盯着他呢!”林斐说道,“当然这活过来的狐仙亦不是什么善茬,同身边这群护法少不了一阵狠斗的。” “那阳庙之中,笑脸弥勒外出办事时,护法韦陀会手执降魔之杵立于左右,助阵办事,吓退群魔。可阴庙之中办事的狐仙怕是一边办事一边少不了要同身边的护法内斗的。”长安府尹想到这里,忽地摇头笑了,“那这般看来,供奉村祠的狐仙是个死的,倒是反而让这群地主乡绅的护法们放心了,至少不会同个雕像内斗了。” “可虽因着是个不会动的雕像,没人针对它了,可于这些拜阴庙偏神的人而言,却也没人当真拿它当回事了,而是拿它当个存金子的容器罢了。”林斐想了想,说道,“且在那群地主乡绅的护法们的设计中,它的最终结局也不好,身体最后是会被摔成四分五裂的模样被人哄抢的。” “看着争抢的是雕像,可实则争抢的是那雕像上沾着的金衣。没有金衣的那些碎块,往日里拜它之人可是不会要的。”长安府尹笑了... “只要那摘不到的’清白月光‘还在,利还在,自是会尝试着一直折腾,至死方休的。”长安府尹记起了方才的凶宅买卖之事,忽地笑了,笑了片刻之后,他看向林斐,坦言,“实不相瞒,本府遇上了你,是当真觉得难得遇上了一个能同自己交心说话之人了!可此时却又突然觉得于你而言,怕是少不得要迁就本府了。你当真是处处快本府一步,比本府想的更远。”或许,寻常官员与这一身红袍之间是有巨大鸿沟的,而红袍与红袍之间也同样是有份量高低之分的。 “大人谦虚了,林斐遇到大人,亦是觉得有了一个能与自己说话相商之人了,这一点之上的感受与大人并无二致。”说到这里,林斐又道,“既是至死方休才能休整的棋局,童大善人的身体又好得很,自是不可能就此罢手的。黄雀若是没有后招的话,棋局尚在,棋子却跑了,自是要出大麻烦了。” “还真够折腾的!”长安府尹听罢之后,感慨道,“只可惜,本府的理智告诉本府,你说的有理!” 两人一番相谈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并未避讳身旁众人,听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议案话语,众人心中除却惊叹之外更多的却是叹服。上峰只是站在这里,与他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同一件事,可偏偏以小窥大,所得出的结论却是远超众人。 同在衙门办事,平日里自是少不得碰上旁的衙门的同僚一起喝个酒吃个饭云云的,私底下少不得会看到同僚们发泄对自家上峰的不满的,觉得上峰愚蠢,不及自己明智。可面前这两位上峰却是从不曾上过属下口中的’不明智‘行列的,无他,无非是一言一行,皆让他们心悦诚服,自愧不如了而已。 “所以,若我是黄雀,即便是有后招在手,可面对童大善人这么个对手,只要童大善人身体硬朗,还能折腾,刘老汉夫妇这两个如此好用的闹事棋子便不能让他二人跑路了。”林斐说道,“所以,黄雀真想对付童大善人,钱是要给那刘老汉夫妇的,毕竟让棋子办事不能不给钱。可却不能是如眼前这两身新娘嫁衣一般的大钱,而是钱会给,却又不能给足。因为这两人并非品行端方、尽心尽责,有是非大义的善人或者君子,而是钱一到手就会跑路的贪利小人。既是面对的贪利小人,就不能把钱给足了,因为钱一旦给足,这两人就要跑了。能让他二人一直听话的做那棋子,便要让这两人时刻担心养老问题。” “所以,我先时就道你若是在刘家村,童大善人这村祠都未必能建的起来。”长安府尹说道,“只是这般拿钱将人吊着的行径,实在是太损阴德了。” “不错。”林斐点头,说到这里,忽地看了眼长安府尹,又看了眼他身边那个得力小吏,而后笑着说道,“所以身边办事之人品行端方些,自是上峰与属下皆大欢喜之事。” 长安府尹“嗯”了一声,给了身边那个得力的小吏一个眼色,小吏当即会意,向前方田垄上走去。 两位大人是想要看看这两人究竟会不会扒下那新嫁娘的最后一身皮,也看看这两人拿到钱会不会准备跑路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槐花素包子(九) 被小吏唤了一声,正凝神看着前方不远处躺在那里的两具尸体的刘老汉夫妇顿时骇了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骂道:“你是要作死啊!做甚唤我?不知我正在……”话还未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正站在田垄上,身旁几个带刀的差役正眼神不善的盯着自己,而开口喊了自己一声的那位长安府衙小吏的面上却并未看见什么恼怒之色,反而正满是探究的看着自己。 这幅被人打量探究的眼神看的两人心中顿时一怵,没来由的记起了先时林斐饶有兴致盯着自己打量的眼神,心中更是莫名的慌得厉害: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对方眼中仿佛无所遁形了一般,对方看自己的举动,如同百姓看骡马市上那些杂耍艺人耍猴一般。 其实涉及案子之事,官府办案之人以探究的目光看向涉案之人,这等探究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奈何两人心中藏了事,才会生出这等感觉。 对上这长安府衙的小吏,两人原本待要出口的谩骂下意识的转为了讨好,讪笑道:“大……大人,我等不知是您,还以为是村里头的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那小吏打断了。 “什么大人?我不是大人。”那小吏纠正了一番两人的措辞之后,指向前方田垄上正在说话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说道,“大人在那里,眼下他们请你二人过去一趟,有事要问你二人。” 骇了一跳的刘老汉夫妇二人慌忙应是,一番慌乱的赔笑之后,才向这边走来。 这里的一番应对自是一点不差的皆落在了正往这里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眼中,看着神情慌乱的刘老汉夫妇,林斐忽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长安府尹听着耳畔这句话,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而后定了定神,说道:“本府虽不大精通佛理什么的,可这一句当是佛教中的话吧!”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之后,说道:“我亦不精通佛理,未深研过。只是看他二人的反应,明明只是去唤一声,喊他二人过来,可他二人却生出了种种慌乱、不安的情绪,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 “刘家村鬼怪传言甚多,这姐妹二人被如此一番镇压,有没有变成所谓的厉鬼没人知晓,倒是这二人心里藏了鬼当是真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着被小吏引过来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见他二人行至众人跟前了,便开口说了起来:“既告官涉及命案了,她二人的尸体,我等是要带回衙门里做呈堂物证所用的。”说着,伸手一指,指向两位仵作正在验的尸体。 因要验尸,自是要去除尸体上穿着的衣裳的。那两身精细诡异的新嫁衣此时便被整整齐齐的摊开来放在了尸体之旁。同腐败的尸体分开之后,那身精细美丽的嫁衣凤冠也不再显得诡异了,即便是摊放在脏兮兮的黑泥地上都衬的尤为夺人眼球。 虽此时还不曾去那卖出嫁衣的蜀绣老字号铺中确认过,可看着那摊放在黑泥地上的精细嫁衣,长安府尹除了感慨一番手工匠人、嫁衣绣娘的手艺不凡之外,心里也早已有了成算:林斐当是没有看走眼,这一身嫁衣的价值确实不菲。 当然,生前哪怕是再如何如花的美人,死后尸体腐败之后亦不会叫寻常人看了觉得这般去了衣裳的行为不妥的。更遑论,蹲在地上验尸的是两个正经的仵作,那腐败的尸体比之生前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可官府办案之人觉得并无不妥,那死者家属呢? 要知道,即便大荣民风再如何开化,不少人还是有“死者为大”,要顾虑死者体面的想法的,是以验尸这种事,一旦碰上有主的,能确认身份的,要仔细查验都是要征得家属首肯的。 小吏将人带过来之后,刘老汉夫妇自是再次施礼“见过大人!”只是一边喊着“见过大人”,一边目光不住地往不远处那两件摊放在黑泥地上的嫁衣望去。至于一旁正被验尸的姐妹花的尸体,两人只匆匆扫了一眼,根本未对正拿着器具验尸的两个仵作,开口有所指摘和阻止。 林斐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安府尹本想出口的质问也重新咽回了腹中,左右问来问去都这样,既知答案之事,他便懒得问了,是以不再质问两人不理会闺女尸体之举,而是伸手指向那摊放在黑泥地上的嫁衣凤冠,对两人说道:“不止你二人闺女的尸体要带走,这两身嫁衣凤冠我等亦要带走做物证所用。” 这话一出,方才对他们要带走闺女尸体老实应下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同我闺女的衣裳有何干系?做甚要带走?” 这回答……也算是证实了两人方才的猜测了。 看着刘老汉夫妇二人面上露出的急切之色,林斐指着那棺木锁链与黄符布说道:“你二人也知村中都在传你闺女在闹尸变抓交替,坊间传闻穿红衣下葬之人戾气不浅,若是化为厉鬼也是最凶的厉鬼,你闺女身上的红衣连同这些镇邪之物自都是这传闻的物证了。案子未结之前,自然不可能交还你二人的。” 看着也要被一同带走的锁链、符布,刘老汉夫妇动了动唇,虽都是“闹鬼”传闻的证据,这些不值钱的他们是不稀罕的,可那两身嫁衣凤冠却不一样,便是再不懂贵价之物如他们,也看出这两样事物确实如那位说的那般值钱呢! 眼看闺女身上穿着的“金”衣要被作为‘闹鬼’的物证带走了,两人到底是忍不住辩解了起来:“都是村里瞎传的,我闺女都被钉死在棺材里了,怎么还会跳出来作乱?” 听着两人的辩驳,附近的差役小吏皆忍不住摇头,那厢的林斐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声一般开口问两人:“你等先时报官时一口一个心肝的,眼下心肝就在眼前,说起‘闺女被钉死在棺材里’这等闺女受罪的凄惨情形,怎的竟也不跟着哭喊两声心肝受苦了云云的?” 一席话听的周围众人:“……” 那被林斐点到的刘老汉夫妇二人更是闹了个大红脸,面对众人纷纷转头朝自己望来的目光,不得已讪笑道:“生前疼闺女便够了,人死了哪还有什么感觉?” “哟!听着还似是个不信鬼神的,那怎么供奉村祠里的狐仙供奉了那么多年?”长安府尹瞥了他二人一眼,说道,“本府翻看这供奉狐仙的账本,你二人可是一年都不曾断过供奉的。” 一句话说的刘老汉夫妇二人的脸色更是一僵,对上朝自己望来的众人,两人不得已干笑道:“村里人都这样。” 这一句回答总算是叫那两位大人不再开口发问自己了,两人心中舒了口气,看着面前两个穿红袍的官员,到底不是藏得住心思之人,忍不住追问道:“大……大人,是不是这案子结了,我闺女的衣裳便能还给我二人了?” 对他二人的问话,长安府尹并未直接回答,只捋了捋须说道:“大荣律例,案子完结之后,未有特殊情形,不需封存的物证自当奉还。我等按律法行事。” 虽长安府尹只是回了一句大荣律例,可这话在刘老汉夫妇二人听来却同应了也没什么两样了,闻言面上立时现出了一丝喜色,忙朝林斐与长安府尹道谢:“多谢大人,到时我二人来领嫁……物证。” 对这道谢,林斐与长安府尹却是纷纷侧了侧身,并未接受他的道谢。他二人可不会做出什么无把握之前便胡乱允诺人的没有分寸之事来,眼下这案子不过才开了个头,谁知道查着查着,这案子会当如何?这两人说漏嘴,想要的嫁衣作为物证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折来。 他二人不接刘老汉夫妇的道谢,是为官者的谨慎。可这谨慎不受他二人道谢的举动落在刘老汉夫妇的眼里便成了“软硬不吃”的“难缠”了,两人讪笑了两声,又想起这两人方才问自己话时的情形,虽这二人的问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便是深究也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却偏偏叫两人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嘲讽来。 如此“软硬不吃”的“硬茬子”,开口直戳人痛处,丝毫不留情面的,真真是不会‘做人’!刘老汉夫妇心里暗暗的“呸”了一声,瞥到这两人身上同寻常官员截然不同的“红袍”,想起外头传言红袍是朝廷对办事认真的官员的嘉许,心中更是堵的厉害。 这两人办事认真不认真他们不知道,可那开口直戳人痛处的特点却是叫人深有体会。想起方才那年轻些的‘红袍’扣留闺女身上金衣的理由——‘坊间传闻穿红衣下葬之人戾气不浅,若是化为厉鬼也是最凶的厉鬼’。死人穿红衣戾气浅不浅的他们不知道,左右活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曾见过鬼;倒是面前这两个活着穿红衣的大人凶得很,远比穿寻常官袍的大人难缠的多,还总是专门戳着人的痛处问话,真真是令人讨厌! 不过好在,待案子结了,就能拿回闺女的金衣裳了,只盼这案子早些结了好……一想至此,又忍不住懊恼,早知闺女身上这身衣裳这么值钱,他们也不告那赵莲了,大不了私下敲她一笔,眼下上了官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案了。 不过……有赵莲那淫妇腹中那块肉在,结案应当不会拖上许久吧!两人惴惴不安的想着。 那厢的林斐与长安府尹也懒得理会这两人,左右这两身嫁衣凤冠就在衙门里,以这两人耐不住的性子,自会主动上衙门过来问案子的进展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朝正在验尸的吴步才与长安府衙仵作走去。 行至两人身边,还不待他二人发问,正在验尸的吴步才便开口说了起来:“姐姐口鼻之中吸入了不少泥沙,额头头发还被揪了不少,外加指甲缝里还留有人体的皮屑,极大可能曾被人揪着头发尝试将她往那河里溺毙,不过她当是逃脱了,”吴步才说着,又抬起了身边那具尸体的手,继续说道,“这两姐妹手脚上老茧皆不少,肩骨不平,一边高一边低的。这一点倒是同村民的口供吻合了,日常当常挑扁担做农活,力气应当远比寻常女子要大。是以,揪着她头发将她往河水里按,试图将其溺毙之人应当没扛住她的反抗,如此看来,下手将其溺毙之人的力气当是不如她的。” 林斐与长安府尹“嗯”了一声,又听吴步才接着说道:“她脖子上有掐痕。从其口鼻中残存着大量泥沙来看,应当是逃脱溺毙之后不久,还未来得及清理口鼻,便被人掐住了脖子。从她不肯被溺毙来看,她当是不想死的,对于掐住自己脖子之人应当也是反抗的。虽然又是溺水又是掐脖的,可致命的当是腹部之上的这一记刀伤。”吴步才说着,指着尸体腹部之上的刀伤,说道,“从刘家村那鬼怪传言来看,杀她之人当是想将其死法往坠井、抓交替的鬼神之说上引的,如此……又是溺毙又是掐脖的也解释的通,只是这两种死法应当都未结果了她的性命,便也只能捅出一刀,免得她呼救引来旁人的注意了。” 这个推测是合理的,要知道两姐妹死的当日,刘家村村民皆道未听到什么动静,可见凶手是不想让她二人呼救的,眼见前两种手段杀不死她二人,这才不得已出了这一刀。 “最后凶手为她换上了一身新嫁衣,”吴步才又指着一旁的嫁衣说道,“这两人皆是只着了一身嫁衣,里头连亵衣以及女子贴身之物都未着,是直接套在嫁衣里的,且嫁衣上还沾了一点血,不过因颜色同血迹相近,不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吴步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思忖了片刻之后,说道,“我怀疑这两人原本的衣裳因染了血、河水泥沙什么的留下的证据太多,被凶手直接烧了或者用旁的办法解决了,而后便干脆给她二人套了一身嫁衣,如此既能掩盖身体上那一记刀伤的血迹,又能营造闹鬼的流言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槐花素包子(十) “头一个死的姐姐身上的伤痕更多,那挣扎伤也更明显。这也是符合凶手杀人的手法生疏程度的,一回生两回熟,旁的事如此,这种事也不例外。”吴步才专注的盯着面前的两具尸体说道。 虽说的这些话都是大实话,可……用这般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这等话来,一旁的长安府衙仵作忍不住看了眼吴步才,见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毫无人情”味,连半点委婉都没有,这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举动……也难怪听闻这位吴仵作验尸时,大理寺总是以各种由头清场,不让死者家属靠近呢! 今日这死者家属心术不正,自是没与他计较,若是碰上家属与死者感情深厚的,听他用这般平淡的语气说出‘凶手杀死者一回生两回熟’的话,怕是保不准会激的情绪激动的家属直接对他动手了。 那厢的吴步才则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他验尸一贯如此,自是懒得理会旁的事的,一旁的林斐与大理寺等人自也早已习惯了,长安府尹虽说听了之后,看了眼吴步才,却也没有多言,而是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诺,比起头一回杀姐姐还仓促些,妹妹便死的干脆了不少。不曾似姐姐一般死前经历过如此多的折腾,而是直接一刀毙命后再被人套上的嫁衣。凶手仿照姐姐的死法粗糙处理了一番妹妹的尸体,可妹妹的口鼻之中没有泥沙,显然并不是生前溺毙的,脖子上的掐痕也是死后造成的。”吴步才指了指妹妹的尸体,又道,“还有,她生前确实是有孕了,这一点不假,算算日子,确实同那后来嫁进去的新妇叫赵……赵……” “赵莲。”林斐提醒吴步才。 “对,就叫赵莲的。”吴步才点头,说道,“确实是同她前后脚怀的孕。” 听仵作这么说来,不远处泥地上站着的刘老汉夫妇当即喊道:“大人!我等没说谎啊,那赵莲为了抢我幺女的正室之位害了我闺女啊!” “若是论动机的话,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长安府尹看了眼又开始嚷嚷起来的刘老汉夫妇,说道,“赵莲连同她那父母已被我等控制,待回了衙门,便会仔细盘问。” 听长安府尹这般说来,刘老汉夫妇这才讪笑了两声,连忙拍起了马屁,嚷道:“大老爷真是青天在世呢!” “顺着你等的心思行事便是青天大老爷,不顺着你等的想法行事怕是背后少不得谩骂本官呢!”长安府尹对此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他斜看了一眼仿佛被戳破心思的两人,也懒得理会这二人,转头对林斐说道,“那赵莲与其父母……” “大人带回衙门吧!”林斐道,“有去岁那一场食肆挨打的过节,也免得他们质疑我大理寺办案不公。” “也是。”长安府尹点了点头,对林斐的回答并不意外,只道,“那一家子占的便宜应当还是如田垄上这两位差不多,只是不知可曾亲手参与了对这刘家姐妹的行凶之事了。” “虽贪利的心思一眼可见,但保不准会因私心瞒下什么重要的线索来。”林斐对长安府尹说道,“这般直接问,那一家恐怕并不会说实话。” “便是说实话,也很可能并不清楚这等事,稀里糊涂的做了旁人的替死鬼也是有可能的。”长安府尹说着,转头看向林斐,“姓童的今日就在家中,可要过去会一会这姓童的?” 林斐闻言,却是并未直接回答长安府尹的问题,而是突地问了起来:“那些地主乡绅以及那位体弱的童公子可在?” “有几个下山办事去了,不过你若是要问话的话,还是能将那群地主乡绅请来的。”长安府尹说着,似是对他主动提出盘问地主乡绅等人感到意外,“怎么?今日就想要会一会这群地主乡绅了?” “还是改日吧!”林斐迟疑了片刻之后,说道,“如今我等要做的还是先查清刘家姐妹之死一事。” “本府亦是这么以为的。”长安府尹闻言,点头说道,“即便知晓这局面是被黄雀、螳螂、金蝉什么的做了局,却也要顺着往下走,边走边看才能看出这些人做了什么的。” 听罢长安府尹说的这些,林斐又问长安府尹:“那童大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听这话,长安府尹眉峰便是一挑,他看向林斐,诧异道:“怎的?不准备亲自去会一会这姓童的了?” “眼下手头线索太少,我去看还是你去看都一样。”林斐想了想,说道,“大人既同童大善人打过好几回交道了,林某不觉得自己眼下撞上去会一会他父子所能得出的结论会比同他二人打过交道的大人所得的结论更准确。” “原是打上直接拿本府结论的主意了,”长安府尹闻言,笑着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今次……犯懒了。” “犯不犯懒的,都是更熟悉他二人的大人的眼光更准。”林斐爽快的承认了下来,笑着说道,“当然,我亦有私心,总觉得这等人……擅自打草惊蛇的不好。” “唔,确实不好!”长安府尹想了想之后,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你方才若是真想去会一会这童家父子,我也会劝你的。因为本府同这童大善人的一番交道打下来,虽说亦是凭借着过往经验有了些许结论,可同时也有种自己在被人审视打量之感。” 这话一出,林斐面上便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他看向长安府尹,对面的长安府尹不等他开口,便道:“因我有种自己亦被他审视打量之感,便觉得对付这等人,或许背后始终藏上一手更好,”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斐,“所以,本府便想让你做这藏起来的一手。” 林斐闻言,并未多做思虑便点头应了下来,而后说道:“这位给我的感觉很是危险,”他看着长安府尹道,“若只是那一手狐仙金衣的手腕,我并不会有此之感。相反,让我觉得此人危险是因为那七十六场次次不落的时疫财。” “且不论这发时疫财之举的是非对错,”林斐说道,“我在意的是这横跨几十年间的七十六场时疫,他次次不落,次次皆能获利。” 就似国子监读书时有算学课,那等十题答错一个题的与全部答对的莫看那字面上的差距只有一题,可答错一题之人的水准与全部答对之人之间的差距便不定只有一题了。答错一题之人水准在十之八九,而那全部答对之人或许是恰巧能将这十题全部答对的水准,也或许是远高于这十题全部答对,甚至高于教书的算学博士的水准。 这话乍一听有些拗口,不少周围正竖起耳朵听两位上峰谈话的两个衙门的差役与小吏听闻之后都是面露不解之色,不过认真想了想之后,亦是明白过来了。 那厢的长安府尹自是知晓这些的,先是叹了声“难怪啊!”之后顿了顿,又道:“难怪本府不知为何总有种狸奴反被大耗子盯上的审视之感呢!这种感觉真真是让本府觉得很是不适。”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对周围一众面露不解之色的差役和小吏摇了摇头,说道,“你等不懂这种感觉。” 不过虽然在场大多数人未必懂他的感觉,林斐却是明白的,他点头,说道:“天下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狸奴捕耗子本是一物克一物,日常所见的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哪怕只是面对刚出生的狸奴,听狸奴在那里叫唤两声,耗子便会被吓的不敢冒头了,”林斐说着,看向众人,说道,“令人恐惧之事并非定是要如同妖魔鬼怪故事中那等言语笔锋描摹的厉害凶狠至极的鬼怪跳出来吓人,这等以外形皮囊的凶恶来吓人的恐惧终究是太过浮于外表了。真正让人由内而外觉得恐惧之事往往并非是外表凶狠恐怖之辈。” 看着周围众人依旧一副云里雾里,难以理解的表情,林斐笑了笑,说道:“你发现家中墙角突然出现了一个洞,还曾看到拖在洞外的耗子尾巴,是以确定洞里有耗子。于是你将自家素日里捕鼠最是厉害的狸奴抱来,让它进洞捕鼠。可它却一反素日的英勇,瑟瑟缩缩的不敢上前,浑身发抖。便在你不解自家的捕鼠英雄狸奴怎会如此害怕之时,洞里突然探出个远比寻常老鼠大上数倍不止的耗子头,张嘴一口吃了你家狸奴,而后迅速将其拖进了洞里。你在洞外等了许久,再不见自家狸奴出来,也未曾听到洞里传来自家狸奴的叫声。” 说到这里,林斐便不再说话了。周围众人亦没有说话,并无寻常之时遇上可怕恐惧之事时的惊声尖叫,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林斐。半晌之后,才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喃喃:“耗子吃了狸奴?”说话间又是忍不住抚了抚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似乎想要努力将那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抚平,有人喃喃,“哪个耗子胆子那么大敢吃狸奴?简直乾坤颠倒、倒反天罡!” 虽是没有那一惊一乍,令人尖叫的惊惧感了,可一想到家里有只吃了狸奴的耗子,便让人莫名的生出了一股想要逃离之感,即便是待在家里,看着那黑黢黢的鼠洞都觉得害怕,时时刻刻怕那远比寻常老鼠大上数倍不止的耗子头再探出洞来。 看着周围一众差役、小吏做起了如同自己先时一样的动作,长安府尹看向林斐,说道:“其实本府年轻时遇到过这等事。没有经验的官场幼年狸奴撞上养了几十年,皮毛油光发亮的大耗子,被耗子‘吃了’的多得是。不过到了本府如今这年岁,尤其前年披上红袍之后,这两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等被耗子审视打量之感。” 说罢这些,长安府尹便对林斐说起了今早问话时的具体经过:“实不相瞒,前几次那大善人倒是一直笑眯眯的模样,并未让本府有所感觉。今日一早,本府过来时,大抵是质问的多了些,那么一瞬,本府便感觉自己好似被盯上了一般。”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停了下来,认真想了片刻之后,又道,“不过也不定是他。当时在堂中的除了童家父子之外,还有一个管事,一个上茶的婢女,一个擦拭博古架的老仆。本府有那么一瞬,自脚底生出了一股森森的寒气。不过待到本府转头去看是谁在看本府时,却又没有那等感觉了。” 林斐听到这里,恍然,对蹙眉回忆当时情形的长安府尹说道:“大人说的如此详尽,可见那一幕是当真让大人察觉到‘危险’二字了!”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坦然的说道,“这也是我打算劝住你暂且不要过去的缘由。因为实在是不知那等感觉是自在场哪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虽说穿了红袍,通常情况下都是把控全局之人,可有时也难免误入局中,分不清方向。不辨前路时,自己这执棋人便是棋子,将所知如实道来,不给后来的执棋者留下迷雾,多增阻力,是棋子所能尽的最大全力,是以长安府尹才会对林斐描述的如此详尽。因为换了林斐遇上这种事,亦是会同样如此做来的。 “又或者那位确实在场,你却不知晓他的存在亦是有可能的。”林斐说到这里,对长安府尹说道,“譬如家中建个密室藏个人云云的。” “有这个可能。”长安府尹闻言点头道,“家里藏个暗室,谈不便对外泄露之事常见的很。不过……我等头一回去童家拜访时,便搜查过童家了,并未在什么墙后寻到什么暗室。以那童大善人自己的话说便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他家里是不藏暗室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复又低头沉思了起来。 说罢这些的长安府尹却是想了想,又道:“不过上回虽是仔细搜寻过一番了,可本府却总觉得这宅子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却又说不出这不对劲之处具体是哪里。”他道,“改日,你我二人得空可以去他那宅子里再看看。” “他既建阴庙拜狐仙,又会立个‘只供一人通行’的堵门石,显然是擅长借用各种风水堪舆之说来布置屏障的,大人若是觉得不对劲,极有可能是当真有哪里不对劲,”林斐说道,“有时,人多年阅历练就的本能反应会比脑子先一步反应过来,就似村祠中那块堵门的石头给人的反应一样。” 长安府尹点头,便在这时,听一旁的林斐开口唤了声“赵由”,待蹲在田垄上的赵由吐了口中的青草走过来之后,林斐看了看快上中天的日头,说道:“快午时了,今日午食我当是要去长安府衙吃了,你跑一趟公厨,记得领午食,”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一旁的长安府尹,见长安府尹颔首之后,便道,“记得多领一份。” 第五百四十七章 酒香草头 交待完了赵由,目送着赵由大步离去的背影,长安府尹忽地“咦”了一声,笑了,他对一旁的林斐说道:“本府这才发现常被你带在身边的这位姓赵的差役是个妙人!你带他在身边当不止是因为他拳脚功夫了得的缘故吧!”说着瞥了眼林斐腰间那若隐若现的刃面锋芒。 不说国子监了,便连大荣各州府的府学之中亦是要习君子六艺的。其中一艺为射,传统的‘射’虽只是与射箭相关,可具体教学时教的却远不止一个“射”字,拳脚功夫、刀剑什么的都是教的。 不过虽是学了这些,但真正学好,且还能派上用场对敌的却是极少,多数也只在舞剑助个兴而已。 但面前这位是个异类,毕竟去岁大理寺几位当街被人追杀行凶之事就发生在长安城内,他自是知晓这件事的。 若是自己便有自保的本事,那么对待身边之人的拳脚功夫便没有那么在意了。不过虽是没那么在意,身边之人拳脚功夫好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面对的多是穷凶极恶之徒,小心无大错的。”林斐说着,又道,“大人说的不错,他确实有旁人没有的长处,只是多数人发现不了罢了!” “不管自家上峰是什么官阶身份,一品大员还是七品芝麻官,在他眼里都一样,都是听命行事的上峰,”长安府尹显然已看出赵由的特殊之处了,“也不管上峰下令要捉拿之人是什么身份,一品大员还是七品芝麻官,都没有差别。你一声令下,他便按令行事,不过问缘由,也不顾及身份,只奉令办事,这等人……还真有意思!” “看起来有些憨傻,还不‘会做人’什么的,”林斐说着,瞥了眼田垄上站着的‘会做人’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但是令出必行,寻常时候看不出他的好来,可若要长线布局,一环都不能出问题的那等至关重要的大事,派赵由往往是最令人放心的。” “本府亦是这么觉得的。”长安府尹看着赵由离去的方向,笑着说道,“上峰交待的命令一旦接下,连自家上峰还留在这里也不理会,就这么干脆的走了!” “若是那等喜欢拿捏身份,喜欢下属恭维之人是不会喜欢他的。”林斐又道,“但不论是先时的赵大人还是我,都很喜欢将他带在身边。” “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当是很喜欢用这等下属的。”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但能不能撞上这等人,便要看他们的运气了。你身边这位运气便不错,碰上你还有赵孟卓了。”说到最后‘赵孟卓’三个字时,长安府尹的声音低了低,他看了眼身旁垂眸的林斐,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叹道:“我年轻时还以为他是有机会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却没想到他会选择早早致仕回乡当富家翁;放弃大好前途回乡当富家翁已让人不解了,后来却是更没想到他连致仕回乡当富家翁的退路都没走成。” 有些事不消明说,虽不清楚赵孟卓具体牵连进了什么事,可从常式身死,加上那几位死的不明不白,自尽的官员以及被软禁的靖国公来看,赵孟卓牵连进的事当不小。若非如此,也不会坠楼了,且据传从现场物证来看。赵孟卓极有可能是自己跳下的楼。 林斐闻言也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两人皆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谈,只是立在田垄上等着两位仵作出具详细的验尸报告,而后回长安府衙问一问此时已被带回长安府衙的赵莲等人。 “你带走赵家几人时,那童大善人与童公子可出面帮忙说道了?”林斐想起这一茬顺口问了一句。 “他是深明大义的童大善人,怎会阻挠朝廷办案?”长安府尹闻言笑着说道,“只说了两句客套话,嘴上说着‘不忍看到儿媳与亲家遭祸狱之事’,可说完‘自己不忍心’之后又立时表明绝不阻挠办案,盼两位前儿媳泉下早日瞑目云云的。” “一张嘴翻来覆去的,大义与亲情这等好词从他嘴里说来好似也变了味一般。”林斐听罢笑了笑,说道,“同‘大善人’这等原本的好词一样,也不知为什么沾上他就变了味了。” “当不是词出了问题,而是这人本身有问题。”长安府尹看了眼身旁田地中长得旺盛的菜头,说道,“这青菜可是浇了大粪的,同样长得好得很,再观那青楼之中可是人人香粉簪花的,那手里扇着团扇的老鸨更是头上都快被花簪插满了,不同样除了嫖客之外,鲜少有人喜欢同老鸨结交的?” “可见即便是洒满香粉,本身有问题,粉饰的再多也无用;若是本身无问题,便是泼了大粪,待冒出头了,照样是好的。”长安府尹说道。 “大人说的有理。”一旁的林斐点了点头,说话的工夫又记起了一茬,问长安府尹,“大人前几回同童大善人等人打交道,并未察觉到被盯梢,是今日多问了几句才有了被人审视之感,敢问大人问了什么?”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笑了,他干咳了一声,道:“其实也不是本府问了什么,而是敲打了他两句罢了。” 林斐听罢顿时挑眉,长安府尹看到他这反应,自是知晓今日要将话说明白了,隧道:“也不是什么无理之话,只是敲打他道‘本府不希望案子还没查完,他便金蝉脱壳溜了’‘还道本府不希望案子未查完之前,村祠里狐仙那身金衣就被索要银钱的百姓扒了’。” 林斐看着长安府尹说罢这些话之后,周围开始偷笑的两府衙门差役和小吏,点了点头,道:“大人确实不曾说什么无理之话,只是言语化作刀剑,打蛇正巧打中了七寸而已。” 长安府尹闻言也笑了,自知今日自己这一句‘质问的多了些’确实是直戳童大善人的心肺了,这才引来的耗子的审视,正想笑着说两句,将话题扯过,便见面前的林斐脸色顿变,立在原地的长安府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林斐腰间闪光的刃面一下子出鞘,而后“唰”地一下钉在了自己身旁。 被林斐这一记突然出手骇了一跳的长安府尹还未来得及问林斐,便下意识的低头向自己的脚下看去,这一看,却是叫他看的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却见被林斐腰间软剑一下子钉在地上的,竟是一条小蛇,那蛇身长还不至一寸,显然是条小蛇,可身形虽小,从那外皮花花绿绿,斑驳的蛇纹来看,显然是带了毒的。 冒出了一头冷汗的长安府尹立时道了声谢,而后本能的看向自己脚下,却见距离那小蛇不远处的田间有只圆形洞口。田间虫鼠不少,原先他还以为那只是再常见不过的田鼠的洞口,并未在意,却未料到自那洞口中出来的竟是条毒蛇。 往一旁挪了几步,离那黑黢黢的洞口远了些之后,长安府尹擦拭了一番额头的冷汗,说道:“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叫我想起你方才说的耗子吃猫之事了。”他道,“看着这黑黢黢的洞口,也不知从里头冒出头来的会是什么。” “蛇鼠一窝。”林斐看着那条被钉在地上的毒蛇,淡淡的说道,“入冬之后,蛇霸占鼠洞冬眠,鼠外出寻找食物,此两... 当然,长安府尹因着看了蛇、鼠这等事物犯了恶心,食不下荤腥,可公厨衙门那每日荤素都是皆有的,自是不会无缘无故少了荤食去。 不比长安府尹的没胃口,汤圆、阿丙两个半大孩子正对着那一大砂锅正在慢炖的红烧豚肉咽口水:天可怜见的,闻着那自砂锅中不断弥漫出的肉香味,真是叫人觉得红烧豚肉最香的时候不是送入口中之时,而是在砂锅中慢炖,等它炖透,却又不能送入口中食的时候了。 交流了一番红烧豚肉炖的时候最是勾人的心得之后,两人便去看温明棠做菜了。 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素菜是野菜草头,看着这些时日送来的春菜,汤圆坦言:“便不说先前孙师傅、王师傅他们手艺好不好了,便说这么多时令菜一样接一样的送,便是往年也不曾有过啊!” “这便要感谢皇后娘娘大方了,若是静太妃在这里,这些时令的春菜一准尽数送到集市上高价卖了。”纪采买说道,“江南等地百姓常道这荠菜、马兰头与草头是江南春季的野菜三姐妹,长安这里并不多见。今年送的多,当然亦要感谢江南当地上贡的多了。否则,就往年上贡的那些,根本轮不到内务衙门送到各衙门公厨,也就宫里头大小主子分一分,内务衙门几个管事分一分便没有了。”他是衙门公厨采买,自是对往年这些菜蔬的来路与数量心里都是有谱的。 听到这话之后,汤圆本能的说道:“那今年江南当地上贡的菜蔬还真不是一般的多,单我们这一个衙门便有那么多呢!往年可是谁都没有的。” 小丫头不过随口一提,听到这话的温明棠与纪采买却是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若是他们没记错的话,江南一带不少官员都在新帝登基之后换了一茬了,内务衙门那里皇后娘娘又接管了,再联想到今岁集市上明显比往年少了不少的江南等地的春菜,想也知晓今年公厨衙门食到的这些春菜是怎么来的了。 江南上贡的便多了,内务衙门那里又没有人扣下私底下拿去集市上高价作卖肥了自己的荷包了,衙门公厨便有口福了。 只是如此口福今年有了,明年会不会有便不知道了。 比起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时便是江南一带的人,对草头这物算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阿丙、汤圆两个半大孩子却是连吃都不曾吃过这名唤草头的菜蔬。毕竟别地送来的菜蔬集市上往往卖的贵价得很,是以两人打小食的菜蔬往往都是长安附近常见的白菜、土豆、萝卜等等。 至于衙门公厨……往年这些集市上能卖高价的菜蔬根本不可能送到各衙门里来,两人自是没吃过了。 纪采买虽是吃过这些时兴货的,次数却也不多,且还是私下里采买之间应酬‘春宴’什么的,吃过的这时兴菜了。是以其虽是吃过,却也没见厨子做过,此时看温明棠将草头洗净之后开始教汤圆与阿丙认菜,便也在一旁看了起来。 “这草头分到一锅之内的量不能太多,多了翻炒不过来,便不好吃了。”温明棠说道,“炒菜的火候与菜量皆需注意。” “用手抓一下这三叶草头,手感若是柔软的,那这草头必然也是极嫩的,”温明棠看着有样学样净手之后开始抓草头试手感的汤圆与阿丙,继续说道,“如果抓草头的手感是硬硬的,那这草头必然是老了,不好吃了。” 待教两人辨认完草头之后,温明棠又在草头里加盐、糖、酱以及阿丙特意搬来的酒。 近一年学的菜式也不少了,有些菜在下锅之前加盐、糖、酱处理一番什么的常见的很,可素菜中要加白酒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我先前只知晓做荤食菜时有加酒,且多是黄酒,却是头一回见素菜还有放白酒的,”阿丙说着,闻了闻手中草头的气味之后不解的对温明棠说道,“这味道……比起马兰头、香椿等春菜也不冲啊!” “要做的便是一个酒香味,此菜名唤酒香草头,味道极为特别。”温明棠说道,“我是极喜欢这一口酒香同清香的。” “我记起来了。”一旁的纪采买也在这时记起了几年前同人应酬的‘春宴’上吃到的草头,点头说道,“这菜是带了酒味的,那味道极为特殊,做时令菜的酒楼里将这等味道特殊的时令菜价卖的高的很!” “食的便是一个稀罕,当然能卖高价!”温明棠笑着说道,“宫里贵人更多,有娘娘嘴馋了,请御膳房做菜,一道寻常的菜能丢出一大角银子的赏钱呢!” 这话听的阿丙与汤圆两人顿时大惊。 纪采买却是见怪不怪的说道:“所以,在宫里做事看运气。不然你等以为赵司膳当年买赵记食肆的银钱是哪儿来的?”他道,“不就是那几年做的菜正好合了几个贵人娘娘的眼,赏赐攒下的银钱么?” “不过这等钱来得虽快,却也险的很。后来那几个贵人娘娘出了事,赵司膳也险些被牵连进去。”温明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对汤圆与阿丙说道,“毕竟厨子做的菜是入口之物,就如同太医署的太医们开的药,熬的药是入口之物一样,入口之物一旦出了问题,不管是不是厨子与太医们犯的错,可作为入口之物的其中一环,牵涉其中之人十之八九是逃不掉的。” 还记得她在现代社会看电视,看到无缘无故就因着电视剧里的皇帝们大怒而被拉出去砍脑袋的太医们时,曾感慨电视里的太医当真是个高危行当。到了大荣之后,才发现宫里虽说不及电视中夸张,砍人脑袋需个由头,可这由头也没那么难找。 “啊这……”一旁的阿丙和汤圆反应过来之后,叹道,“也算是富贵险中求了,难怪赵司膳想要出宫了呢。”顿了顿,又想起了早上过来的那位黄老大夫,感慨道,“那位在太医署待了一辈子的黄老大夫还真是厉害呢!” “是啊!在风浪中走独木桥走了一辈子也未出事确实了不得。”温明棠点头说道,“只是便是因为走独木桥的本事太高了,不曾出过事,以至于名头太响了,就似那等诗画琴棋出名的大家一般,即便大家们不想干了,却还是被人架着无法自那独木桥上下来。” 第五百四十八章 酒香草头(二) 大理寺公厨里众人不过是随口一声感慨,可此时几条街开外的一座府宅里,独自一人坐在食案前,面对满食案的吃食,没有半点胃口的黄老大夫却是自心底发出了一声同温明棠这话相似的感慨。 此时还不到午时的时辰,府里的厨子便为他做好了午食,留饭了。 今日被请到府宅里的诊治对象是府宅中那位大人的母亲,临近八十了,这年岁的老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常见的很,那位府宅中辈分最高的老妇人,府宅中人称老祖宗的,虽是妇人,却也是世家大族悉心培养出的闺秀,不论是治家还是育人手段都相当了得。为老妇人诊治完,那位满头银发梳的一丝不苟的老妇人便含着笑,将他‘留’了下来。 若只是遇上寻常的老妇人,这么多年练就出的,唔,用林斐的话来说,就是如宽油浸养出的炒菜不粘的铁锅般的推脱本事也够用了,可偏偏今日府宅中这位老妇人是有备而来,还不等他开口,便笑道“打听过黄老大夫下午的安排了,老大夫下午去问诊的那一家有些事,怕是不能等老大夫了,老大夫既下午不需问诊了,不若留下来食个午食,待我儿上完朝回来,为我儿也开几幅安神的药。朝中事多,总是睡不好。他为官操心黎民百姓,也只好让我等家里人帮着操心他的身子了。” 一席话有理有据,既断了他“下午还有问诊”的说辞推脱,又备好了午食,还祭出了“操心黎民百姓”的话,这般将他高高架起的话,又如何推脱的了? 看着临近八十,笑的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虽一副儿孙环绕的和蔼模样,掌家权也早放给几个儿媳来,看着早已颐养天年,不理世事了。毕竟只要活的久,岁月也早帮其熬死了能给她不痛快的那些个姨娘、通房以及那联姻的丈夫了。可许久未见出鞘的刀,显然依旧是锋利的,想起她一手养育起的一文一武两位‘红袍’,黄老大夫一阵心惊。 安神的药谁不会开?又不是那等非他不可的疑难之症!作为一个有名望的‘神医’,他不怕过来请他诊治的病人患上了疑难之症,却更怕明明只是小病,甚至都不能算得病的权贵,却偏偏将他请了去。 黄老大夫看着面前满食案精细的菜食,心中愈发忐忑,昨日同世南见面听了他口中的那一番见闻之后。今早为这位老妇人的诊治他便刻意晚了一刻的时辰,去大理寺公厨晃了一圈,食了个朝食,为的就是不同府中那位上早朝的‘红袍’碰上。 可显然,这般推脱根本无用。不愧是‘红袍’,对方想要同自己碰面,自己又如何推脱的了? 苦笑了一声之后,黄老大夫叹了口气:太医署熬了这么多年,外人看他是又在太医署多留了五年才退的,可实则一到可以退的年岁,他就在想办法退了。这办法一想就是五年,直到去岁才总算是自那太医署抽身了。 想起自己离开太医署时,太医署的大堂正在开放招收新进的太医。那些年轻、跃跃欲试的脸庞落入他的眼中,他那时只觉这巍峨的皇城宫墙修的可真够厚实的,将一切阿臜事都隔绝在宫墙之外,外头看到的只有锦绣前程,却看不到锦绣前程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 短短一堵宫墙,里面的他想尽办法的想要出来;外头的人却也在拼尽全力的想要挤进去。 毕竟那可是太医署啊!天下间无数医者梦寐以求之地,不管是自个人前途,毕竟‘太医’二字本身就是块亮闪闪的招牌,不愁寻不到出路;还是自能翻阅与修习到的医道典籍来看,都足够的吸引人。 其实他也知以自己多年熬出来的名望,是不可能推脱的了外头源源不断的邀请与问诊的。不过既离开太医署了,他以为自己总算是在那水面上胆战心惊的漂泊了一世,算得平稳上岸了。 却不成想,还不到一年的功夫,自己就被安排了这么一顿食宴。 面前食案上的菜肴精细至极,府里的厨子显然是得了主人命令之后精心疱制的,且还是正对了他的喜好所庖制的。 他荤素皆食,荤食中尤喜食鱼。食案上的鱼头用了蜀地的做法,是用那青红的辣椒剁碎了清蒸的;鱼身则是切成段,用的是颇为常见的炒制之法,可说整个大荣南来北往,不论哪地都是食这等烈火烹油的炒制之法的;除了鱼头、鱼身之外,还有一碗汤汁奶白的鱼汤,虽是鱼汤,里头却不见鱼,那厨子端上这鱼汤时还特意说了一句这汤是完全碾碎了那炖煮的鲫鱼之后,又用纱布滤了鱼骨和鱼碎搅出来的鱼汤,味道甚为鲜美,老大夫定会喜欢的云云的。 如此用心,显然是得了主人命令做的这几道菜。 看着这蜀地特色的鱼头,全大荣皆食的鱼身,还有那完全碾碎了鱼肉却不见鱼的鱼汤,黄老大夫平生头一回,对自己喜好食的鱼有了抗拒之感,不过虽是抗拒,却还是要动上几筷的。 索性早上朝食食了一笼槐花素包子,又清雅又耐饱,不至于反胃,草草食了几口午食,黄老大夫便放下了手里的筷箸,开始喝那鱼肉完全搅碎烂在里头的鱼汤了。 其实若是没有昨日那一茬,他未必敢深想,毕竟并不清楚‘红袍’的手腕,自己又是走了一辈子独木桥还不曾坠下且过了桥平稳落地之人。老实说,虽面上不说,可心里,自己着实是有几分自傲的。当然,比起周围多数人来,他这般名满天下,还能安全出宫的,确实也有自傲的资本,更何况在太医署的那些年,还是宫里道士、高人最多的时候,多少身边的同僚死在自己面前,从最初的伤感,到最后的麻木,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此时,面对着面前这几道菜,黄老大夫垂眸,看着自己端着鱼汤的手,做大夫的最忌手抖,金针扎穴,即便是面对再难寻的穴位时也不曾发抖的手此时却是忍不住开始发颤。 还未见到那位‘红袍’,可看着眼前这几道菜,他便知晓:自己这游走于独木桥上的手段不算什么,平稳走过独木桥于对方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手段罢了,自己原以为自己知晓的那些机密中的机密,在对方眼中也根本不算什么秘密。 一口接一口的抿着那肉烂在汤里的鱼汤,神思一记恍惚,眼前布置清雅的待客之堂突地一晃,铺天盖地的血迹自那石门缝中涌了出来,那股远远闻之便能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令得黄老大夫本能的一记反胃,而后便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看向门外并未被自己惊动的下人与仆从。 喉口中本能的不适、恶心感一阵接一阵的涌来,黄老大夫捂住自己的嘴,因着只食了些鱼汤,他并未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不断的干呕着。 那等一阵接一阵的干呕,令人的眼角本能的溢出眼泪来。 恶心干呕进而惹的眼角溢泪并不是什么感情触动,只是人体的本能反应罢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便是看到了这一幕,他也早不似年轻时那般会生出什么触动来了。年岁大了,练厚的除了脸皮之外,还有心墙。已甚少有什么事能... “那是故事,是假的!”他冲着那人喊道,试图阻止,“是假的!” “我等又不是千百年前之人,未曾亲眼见过,安知真假?”那人说道,“至少在《封神演义》的话本里,它是真的,可以让我等借用这法子脱身便成!” 身体的干呕愈发厉害了,黄老大夫看着被自己放置于食案上的那碗奶白鱼汤,苦笑了起来,他姓黄,单名一个汤字,一个巧合算得巧合,那两个呢?三个呢?那位果然是知晓这件事的。 他的姓与名合起来便是黄汤二字,那位刚入太医署的第一日就曾对他道“黄汤即黄酒,大夫取个醉人之物的名讳不好。医者还是清醒些,如此被治的病人也会更放心些。”那人既知黄汤是醉人之物,又怎么可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呢? 袖子胡乱的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黄老大夫定了定神,神色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清明,继续端起汤碗喝了起来:肉烂在汤里,几十年都这么喝过来了,难道临了还喝不下了不成? …… “炒这酒香草头要用素油,莫要用豚油!因为豚油的香气会掩盖这菜本身的味道,”此时大理寺公厨里温明棠往锅中倒入素油,而后又将手里的铁铲放入锅中,搭在那油面上。 见多了温明棠做菜,自是对温明棠做菜的习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似这等直接将菜铲放入油锅的“粗心”举动,可不似温明棠会做出的事,是以汤圆见状,立时问了起来:“温师傅,菜铲这般放可是有什么说法么?” 温明棠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草头,说道,“直接将草头放入油锅,会让底下同油直接接触的草头将油全吸了,以致这一锅草头吸入的油分布不均,菜铲隔油,是防止底下的草头与油直接接触。” 听了温明棠这话,汤圆与阿丙顿时恍然:“那看来,这菜炒起来需手脚利索了。” 温明棠点头,将草头倒入油锅,又加了些早已备好的开水之后,便迅速翻炒起来,炒了没几下,照温明棠的说法是屏息默数,从一数至十五、十六,最后淋上清油便能出锅了。 当然,对淋上清油,温明棠也有解释,她道:“草头吸油,油大才好吃,淋上清油,不止好吃增味,还好看。”说着看向那厢已跃跃欲试,拿起筷箸想提前吃午食的几人,见纪采买点头之后,阿丙和汤圆便立时去盛饭了。 此时红烧豚肉也已炖透了,外加一旁早已备好的豆腐菌菇汤,还有那木桶中的腊味焖饭,今日的午食照旧丰盛的很。 “还是皇后娘娘大方!”将舀好的饭碗装入食盘中,看着被腊肉的油润浸入味的焖饭,阿丙说道,“以往那饭里只能加点杂粮米又或者番薯什么的煮来闷了吃,今次内务衙门送来肉的多,能加腊味了呢!” “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腊味?”汤圆闻言随口道了一句,感慨道,“这些日子,天天送的,也不见得少。” “腊味不比菜蔬什么的不能久放,腌了之后是能久放的。”纪采买说道,“与其说是皇后娘娘大方,不如说是内务衙门那库房里藏了不少往年腌制的腊味,今次是开了库房,便日日都能送些过来了。” “有些也放的着实够久了,虽说腌腊之物不容易坏,可也不是每一种腌腊之物都如那酒一般越久越香的。”温明棠笑着说道,“开衙清库存,我等还吃的高兴,岂不皆大欢喜?” 几人正说着,一旁将灶台上的酒香草头分好放入众人食盘中的纪采买却忽地“诶“了一声,笑了起来:“今日一见那黄老大夫,我就在想他的名字了。只记得有一回听到那黄老大夫的名字时觉得颇有意思,可今日见了人,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手中的酒香草头,笑道,“这菜倒是提醒我了,黄老大夫姓黄单名一个汤字,合起来便是‘黄汤’二字。” “那这名字真真是又俗又雅了,一碗黄汤水,暖身呢!”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而后又道,“只是文人雅士用这名字更合适些!” “是啊!”纪采买点头,却是想了想,又道,“不过大夫用应当也不错,很多药里也是要用到黄汤的。” “不过温师傅炒这酒香草头用的不是黄酒,是白酒。”一旁的汤圆吐了吐舌头,说道,“跟黄老大夫的名字不一样呢!” “都是酒,经由烈火烹油的炒制之后,那酒味也早挥发的极淡了,醉不了人,只余酒香呢!”温明棠笑着说道,“可见,黄酒、白酒要能入得多数人之口,而不止是嗜酒之人之口,dou是需经过烈火熬制,散了醉人之意方可的。” “那黄老大夫这碗黄汤当年在宫里应当也没少被烈火熬制过,若不然也不会有如今这般名望了。”纪采买看了眼食盘中的酒香草头,顺口接话道。 第五百四十九章 酒香草头(三) “我先时是不吃酒的,只以为酒的用处除了做鱼、肉等荤腥菜去味之外,便是正儿八经的拿来喝了。”几人端着食盘走到灶台一角特意收拾出来的空食案旁坐了下来,开始提前食起今日的午食来。 灶台这里之所以会摆上一只空食案,也是有原因的。厨子嘛!吃饭不是比寻常人早便是比寻常人晚。似他们这般,便是每当温明棠做了先时没做过的吃食,勾的人嘴馋了,食材也管够之时,便早些食,若不然,便需等到众人皆食过之后再来食这午食了。 今日便算是早食的。着实是被温明棠这一盘泛着油光,亮闪闪的,偏那味道与‘油腻’二字无缘,浓浓的酒香中夹杂着草头的清香气的酒香草头勾起了腹里的馋虫,被练出了几分‘吃食阅历’的直觉告诉他们这一份酒香草头的味道定是极美的。 “正儿八经拿着酒杯来喝的便是好这一口的酒鬼,酒徒了,”汤圆说到这里,忽地略略一顿,神情中多了一丝怅然,“我阿爹当年每每从衙门回来,便会准备一把花生米,花生米吃腻了,便会改成盐水泡的毛豆,这等便宜小菜,配着喝上几杯。我幼时总觉得阿爹这习惯不好,得改!” 拍了拍汤圆的肩膀,以示安抚,得了汤圆表示自己无事,只是想起了老袁之后,阿丙接话道:“我阿爹与大哥有时也会如此,忙了一天回来,定要喝上几杯。问起来,便说是一醉解千愁的,我那时也不知他们愁在了哪里。” 升斗小民也是有区别的,既有那等吃了这顿,下顿便没得着落的升斗小民,也有似老袁、阿丙阿爹与大哥这般只要算好了手头的银钱,不胡乱花钱,便能吃饱之人。 “虽是一张嘴能吃饱了,可人活一世又不是吃饱就行的,有些还当真不是省着凑合凑合就能继续过的。譬如宅子隔个几年要修修补补那些漏雨、漏风之处的,孩子大了娶妻生子什么的都要钱。吃饱之外,旁的银钱可是不能随便乱花的。担子压在肩上重的很!真正算到手里,能让自己尽兴,不考虑生活烦忧的,也只有这几粒花生米、盐水毛豆与几杯掺了水的水酒了。”纪采买说道,“那些不担心生活花销,且又能尽兴活一世的,大小也算是个富贵闲人了。” “越大,我亦越是明白阿爹为何会有这习惯了。”汤圆点头说道,“虽比起那等温饱都成问题的,我等好了不少,可阿爹肩头要扛的事不少,且人总是想让日子越过越好的,便难免发愁。” 当然,生计民生之事说起来于多数人而言总是充满忧虑的,几人话至此,便也不再说下去了,转而继续说起了吃的事。 “我是碰上了温师傅才知这甜津津的酒酿好吃,这酒香炒的草头……唔!亦好吃呢!”汤圆夹了一筷箸的酒香草头盖上米饭之后食了起来,说道,“方才抓试手感的时候便觉得嫩的很,这大火快炒出来的果然嫩!草头的清香中带着酒香,竟还是个下饭菜呢!” “油大味道才好吃!”纪采买亦点头,而后夹起一筷箸的酒香草头,看着那泛着油光的草头,说道,“油少怕是不好吃的,这菜忒吸油了。” “如此宽油偏生不腻,还真是奇了!”阿丙低头猛地扒拉了一口饭食道,“只有酒香没有酒意,便适合我等不吃酒的了,外头酒楼里那等直接拿酒浸泡吃的冷食菜,于我等而言同直接吃酒也没什么两样了,是以便吃不下了。” “是说前门大街那家专卖醉鸡的酒楼吧!”听着阿丙说的这酒浸的冷食菜,纪采买感慨着说了一句,“听闻味道好得很,就是不擅饮酒的便罢了,莫要吃了。” “那还真是可惜了!”阿丙与汤圆两个闻言,小脸拧了一下,而后说道,“可惜这等冷食菜我等是吃不上了。” “冷食菜也不止酒浸一种,”温明棠闻言随口道了一句,看了看公厨外院落里已开始抽芽的新苗,厨房里忙活了一通,她亦开始冒汗了,可见这天是愈发热起来了,遂道,“有一种冷食味道名唤糟卤,做出来也好吃的,入了夏,食案上便是这等冷食菜的天下了。” 几人边吃边聊,待自己这一顿早午食吃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开始准备起众人的午食来。 其余菜式皆已备妥,也只那酒香草头需大火炒制一番了。 …… 大理寺众人对公厨每每上的新吃食几乎皆是不挑的,今日这酒香草头亦不意外的,又得了众人的称赞。 听温明棠笑着说道“能对胃口便好,如此也能不叫这些食材白白浪费了”,大理寺众人便道:“大抵是天见我等手头不丰,便不叫我等生一张挑剔的嘴了,如此也好养活,精细物吃得,粗茶淡饭亦吃得,也能省去不少银钱了。” “不挑嘴确实省钱,管饱就行了。”温明棠闻言随口接了一句,感慨道,“几个烤番薯便能活命了,有时情形不由人的。” 这天地世间之事不会时时刻刻都围着你转的,大荣几乎每年都有罪官家眷充入掖庭,比起寻常出身的宫婢,这等罪官家眷因其前后经历反差太大,往往更难适应,她便见过实在受不了掖庭那以难以下咽的吃食而投缳的。 于投缳之人而言,死仿佛是解脱了。可温明棠是见过宫中对投缳而死之人是如何处理的。宫中对死去之人的处理,用原主八岁那年落水时,太医署学徒的话讲便是“救不活了,拉出去埋了吧!” 可拉去乱葬岗的过程中呢?若是碰上个懒的亦或者心情好的,直接拉出去埋了的,都算是运气了。温明棠是见过那些处理尸体的宫人、宫婢榨干“尸体”的每一寸价值的。那一头及腰的长发,身前爱护不已的头发被绞断,卖与外头做发包,发髻的。 京城里时兴的发型偶尔有简单的,不过多数时候都是繁杂至极的。那些繁杂的发型头顶那惊细漂亮的发髻哪怕贵人本身一头乌发再浓密,也做不了那么多的发髻团的,自是需要从外头专门卖发髻、发包的铺子里买的。 特别讲究的贵人是要看着自活人头顶上剪下头发,而后才肯出钱,可铺子里亦有不少早已做好的发髻、发包,便是这么来的。 身上带的首饰、衣袍、衣裙只要能卖钱的,便一样都不会放过。更有甚者,明明太医署学徒让拉出去埋了,可负责处理尸体的宫人一个转眼便回来了,用梁红巾的话讲就是“这么会儿的功夫,都不够走出通明门吧!这些人把尸体埋哪儿了?” 温明棠不曾亲眼见过背后的那些阿臜事,却也能从现代社会那些耸人听闻的新闻中猜到这些宫人直接将尸体卖了,至于卖去做什么了,便无人知晓了。这世间有善人,自也有恶人,有尊崇礼仪教法,德行高尚之人,自也有不择手段,品行低劣之人。 当然,这些阿臜事能猜到的人不少。赵司膳便曾感慨:“那些投缳的口中嚷嚷着‘一条命死了干净’,‘还能清清白白的走’云云的。却不知你活着时周围的人尚且不怕你,难道还怕你死了不成?” 生前都难以让人敬畏与尊重,死后,没了... 有酒香草头这等新菜,温明棠等人自没忘了送去与隔壁国子监的虞祭酒,午食过后,虞祭酒送回来的除了一点不剩,光盘的食盘之外,还有一帖字——“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句话倒是常见得很,虞祭酒今次这一句倒是稀松平常,是夸这酒香草头只有酒香没有酒意吗?”阿丙看了眼字帖上的字,想了想,说道。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旁的纪采买笑骂了一句,说道,“没见话本子里常有这样的桥段,那等喜好美人帮自己斟酒的权贵相中斟酒的美人时,便会说上这么一句话么?” “诶!那岂不是色鬼登徒子才会说的话?”汤圆闻言“啊”了一句,忙看向一旁的阿丙。 阿丙见状,立时举起双手表示:“我看不懂这些的,只听得懂我们汤圆的话!” 一句话引得正在收拾食案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调侃道:“想不到我们阿丙往后还是个惧内的!” 大理寺这里众人正笑的欢,温明棠却在笑声中沉吟了片刻之后,拿起字帖移至鼻下闻了闻,而后便叫住赵由,顺手将虞祭酒的字帖放入了赵由送去长安府衙的食盒之中。 …… 赵由办事,自是不会生出什么波折来的。 待将食盒放置于林斐与长安府尹的面前时,那食盒还是温热的,被食盒中的饭菜暖了一路的食盒甫一打开,一股浓重的酒意便扑面而来。 闻着那股浓浓的酒意,长安府尹的眉头一挑,刚要说话,赵由便老实报出了今日午食的菜名:“今日午食是红烧豚肉、酒香草头、腊味焖饭同豆腐菌汤。”说到这里,不等两人说话,又加了一句,“温师傅说了,这酒香草头她用的是白酒,且大火快炒了一番,只有酒香,也将那酒味尽数盖在食盒里了。” 说罢这话之后,也不等两人说什么,赵由便抱拳施了个礼,退了下去。 “走的还真快!”目送着赵由离去的背影,长安府尹说道,“也不担心我等有话要问他。” “他知自己嘴上那点遣词造句的本事,问他也是白搭。”林斐轻笑了一声,说道,“让他跑腿便是跑腿,若是路上有遇见特别引他注意的事,他自会说的。若是没引起他的注意,你便是问了,他也一问三不知,想不起来的。”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忍不住点头,捋须道:“那这般看来,他又多了个优点,对自己的认知算得相当透彻了。不浪费自己亦不浪费上峰的工夫,就这般直接退出去了。” “我身边便缺这么个人。”林斐说着看起了食盒中的饭菜,说道,“他跟在我身旁正合适。” 长安府尹点了点头,这才伸手拿起那字帖,只看了一眼,便道:“是国子监那位的字。他当初自创了一门字体,这是他的招牌,本府一眼便认出来了。”说着,又将字帖移至鼻间闻了闻,“陈年黄汤味。”说到这里,与林斐对视了一眼,见林斐点头,也知不消说什么了,两人已明白虞祭酒这张字帖的意思了。 黄汤不醉人,人却自醉。 “其实也算得世人皆醉我独醒了。”林斐想了想,说道,“黄汤本身是不醉的,此物酿制起来每一步都需谨慎与小心,若是晕乎乎的,哪一步没有做细致,酿出来的酒是不好喝的。稀里糊涂是酿不成这碗成名已久的黄汤的,可食了这碗黄汤之人却是要醉的。” “所以独黄汤一个清醒的,周围之人却皆是醉的?”长安府尹闻言轻笑了一声之后,问林斐,“过几日,要不要请那位黄汤来诊治一番?”他说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道,“近些时日总睡不好,无法安神入睡,本府需操心这长安城民生百姓之事,便也只好请神医来操心一番本府的身体问题了。” “这说辞确实不错,推脱为一位操心黎民百姓的父母官诊治,便是不识大体,也不顾虑黎民百姓的不明大义之举了。”林斐点头,说道,“就是不知先前有没有人用过这等说辞了。” “用过也无妨,招数不在多,只在精。”长安府尹笑着一面将食盒里的菜食拿出来,一面说道,“不过妥当些,未免让他推脱的话,还是提前打听好他的行程,本府自己安排一番,免得他届时借用‘还有行程’的话来推脱。” “一般情况下,大人这一番请人手段是够了。”林斐却是想了想之后,说道,“不过若是有人提前用了大人这一番办法的话,大人怕是要再多走一步了。” “是么?”长安府尹端起饭碗,虽说那红烧豚肉久炖的香味实在是香,可头一筷箸还是夹向了未曾尝过的酒香草头,一口饭食与草头下肚之后,长安府尹点头,对林斐说道,“你那位温小娘的手艺真真不错!” “她道只是用心罢了,这些菜并不似是宫里御膳房的御厨做菜那般讲究刀工,技巧,寻常人学不得,”林斐说道,“她做的大部分菜,若是寻常人用心些,也是能习得的。” “听起来没有门槛的样子,可做好的又确实不多。”长安府尹说着又一筷箸夹向了一旁的红烧豚肉,咬了一口那肥瘦相间的豚肉之后,他点头说道,“炖了许久,完全炖透了,却又未炖烂散形,可见是用了工夫的。” “因用稻草将豚肉扎了起来,定了型,所以这做法的豚肉又唤作草扎肉,”林斐说着,看向食盘里的红烧豚肉,说道,“如此就能久炖入味,炖的透而不烂了。大人觉得……肉是彻底烂在汤里好,还是这般透而不烂的好?” “本府当然是希望他能如这红烧豚肉一般透而不烂了,”长安府尹闻言瞥了眼林斐,而后说道,“难道林少卿希望肉彻底烂在汤里?”说到这里,他夹向豚肉的筷箸一下子停在了半道上,顿了半晌之后,“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便麻烦了!” 第五百五十章 酒香草头(四) “确实麻烦。”林斐点头,将红烧豚肉夹入碗中,筷箸夹起那红烧豚肉最外头的表皮轻轻一提,那粘连的表皮便被撕拉开来,看着筷箸上用温明棠的话来形容就是粘连胶质感的表皮,便知是炖透了,将红烧豚肉送入口中,咀嚼着那咸中带着一丝鲜甜的红烧豚肉,林斐说道,“可事实便摆在那里,不是我希望它是透而不烂的红烧豚肉便能是红烧豚肉的。”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咀嚼着口中的红烧豚肉,忍不住再次赞了一句,“你那位温小娘的厨艺真真不错,这红烧豚肉我一见这模样便知是个美味的,一吃……果然是表里如一,不错,不错!” 这已是这顿午食他第二次夸温明棠了。 林斐听到这里,轻笑了一声,说道:“大人的赞誉我回去之后自会带与她的。” “也好。”长安府尹笑着说了一句,而后叹道,“你说的不错,不是我希望它如何就是如何的,事实如何,查了便知。若是强行希望他是个好的,查到临门一脚便收手,那也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斐又夹了一筷箸酒香草头送入口中之后,说道,“大人应当早习惯了。” “耗子偷了米粮跑路,被狸奴发现时,只会一味的躲,并不曾见过有耗子主动跳出来承认错误反省的,亦不曾见过它偷跑时会舍了嘴里偷来的米粮的。”长安府尹说道,“多数情况下都是狸奴把耗子吃干抹净了也不见耗子会把嘴里的米粮吐出来的,死了还不肯交出赃物来,还在口中、腹中藏着呢!” 长安府尹将口中的吃食吞咽入腹之后,说道,“再怎么教化,回去照偷不误!所以狸奴便干脆抓了耗子之后,直接拿其当口粮了。既从根源上解决了家里米粮被偷的问题,又解决了自己的一顿饭食,还真是有意思。如此一想,这天地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竟是没有任何一点冗余之处。狸奴被人喂养时吃的是鱼,是肉,可捕了耗子之后又会直接吃了耗子,所以狸奴不单以鱼、肉为食也是有理由的。” “她曾管这个叫做自然演化之美。”林斐点头说道,话中的她显然指的是温明棠了,听温明棠说起那等大梦千年之后的事,让他深有感触,“天地万物衍化皆可为师,很多事如何做亦可从这自然演化中寻出答案来。” “话本子里那等断案遇凶徒,能被大义之举感动的临时悔过,有所触动的桥段并不少见,可我等真正办案遇到的凶徒,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眼神清明而理智,“能叫他们认罪,多是要用阳谋,逼得他们退无可退,逃脱不掉,事实证据确凿才能办成的!” “甚至还有那等明明证据确凿,却依旧闭着眼死不认账的。”长安府尹摇头叹道,“也不知是惧怕面对现实,还是编排自己无辜的谎言连自己也骗了,沉迷其中了。难怪你道的自然演化之中,狸奴也是要以耗子为食的。若没有这‘吃饭’的本能牵引,譬如遇上狸奴不饿的时候,没有吃了耗子,而是抓了耗子之后在掌心中捉弄把玩,便常有被耗子逃脱的风险。足可见保险起见,还是直接吃了耗子的好。” 林斐点头,不等他说话,便见长安府尹拿起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条子扬了扬,对林斐说道:“国子监那个有话不能直说么?偏费这等工夫打哑谜做甚?”虽然这点哑谜难不倒他和林斐,可看着这张条子,长久办事的习惯还是让他觉得…… “花里胡哨的花架子。”长安府尹说了一句,而后忍不住自嘲,“本府实在不是什么风雅之人,难以理解他这想法。” “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林斐慢条斯理的端着饭碗吃饭,待将口中的饭食咽入腹中之后,才继续说道,“多年至交好友,虞祭酒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眼下也只是有所怀疑,自不能开口直接点破,不然岂不坏了两人多年的交情?” “所以他做国子监祭酒是合适的,做父母官便不合适了。”长安府尹说着,瞥了眼神情平静的林斐,“他太容易感情用事了,我等处理事情时多数时候是不能感情用事的。” “但世间亦是需要风雅之人的,若不然市面上也不会见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话本故事,那么多名家书画之作供人欣赏,为平淡的日常生活奔波增添几分乐趣了。”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对长安府尹说道,“其实我知虞祭酒问不出什么来。” 才夹了一筷箸酒香草头的长安府尹闻言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之后,斜睨他:“你这不是废话吗?国子监那位能从那碗陈年黄汤水中问出什么来才是怪事了。” 童大善人发的那七十六场,场场不落的时疫财如林斐所说的掐住头尾便是盯住驿站与太医署两处了。既知这两处有问题,那位执掌太医署多年的陈年黄汤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不是肉烂在汤里,浑于其中,便是个若即若离,多少知晓些内情之人,算得走独木桥的好手了。 前者,浑于其中,黄汤自不会告知虞祭酒什么事;后者的话,黄汤手段了得的同时,能出淤泥而不染,那便是朵真正的白莲花了,既如此,知晓里头水深,他又怎么可能将至交好友拉下水? “或者,亦有可能肉烂在汤里是真,不想拖至交下水也是真,如此,他亦是不会向虞祭酒透露的。”林斐说道,“如此一番所有可能的排查下来,虞祭酒自然问不出什么来了。” “既然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怎的还请他帮这个忙?”长安府尹“咦”了一声,不解道,“不怕打草惊蛇?” “若是掌局者,是盯着他人的螳螂与黄雀,不先打草惊蛇是对的。”林斐说道,“就似你我对付童大善人一般,不先打草惊蛇。” “可此事不同,”林斐面上清冷的神情中多了一丝凝重,“背后之人当也披了一身同你我一样的红袍,且比起我等盯童大善人,他怕是早早盯上了我等,这等情况之下,我等若是不动,他亦会一直不动,局面便只能如此僵持下去了。这案子查个刘家村与童大善人,你我便只好就此作罢了。” “所以,我等还是要先走出这一步的。你我是想要破局之人,对方是守局之人。若是两方皆不动手,僵持下去,赢的定是守局之人。”林斐说到这里,忽地停了下来,他看向长安府尹,而后笑了,“更何况拿捏不准对方的性子,我等若是真将这案子草草揭过的话。若对方是个性格多疑的红袍,保不准会觉得我二人从查童大善人身上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为保自己的安全,指不定会悄无声息,悄悄的设局解决我二人。” “当对手觉得你我二人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之,有他把柄在手里捏着时,我二人最好还是真的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有他把柄在手里拿捏着。”林斐说到这里,笑,瞥向面前神情凝重起来的长安府尹,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可那话语却是听的长安府尹心中一沉,“若不然,你我... “谁叫你我二人穿了这一身红袍呢?若是个酒囊饭袋,指不定还好些。”长安府尹闻言随口道了一句。 “这也要看对方接下来的动作了。”林斐说道,“看他是不是半点隐患都不留之人了。若不是的话,你我二人若是没有红袍,装孙子龟缩一番大抵能有用;若是的话,管你我二人是不是着红袍,是不是酒囊饭袋,只要是活的,都一样,是必须铲除的隐患。”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登时一个激灵,忽地反应了过来:“只要是活的,都一样?那狐仙金衣的局……” “若对方真是半点隐患都不留之人,用棋子一定是喜欢用死物的,如此方才能掌控全局而不出错,譬如刘家村村祠那被供奉起来的狐仙。”林斐说道,“若是如此,这厉害的童大善人保不准也只是个替身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金蝉脱壳了。”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拍了一记食案,说道“这童大善人就是红袍的壳!” “他或许是红袍的壳,可之于旁的乡绅来,未必不是穿红袍的乡绅了。看他耳濡目染的学了这么多年,若是也习得三分火候的话,保不准也会有样学样的布局来。”林斐将碗中最后一粒米送入口中之后,将吃的干干净净的饭碗放回食盘之内,“所以,你我可以先看看童大善人对付旁人的手段,再由此推测比他手腕更高的那位‘老师’又是个什么路数。” “如此……看来看去的,这案子说到底还是要好好查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林斐,“本府当真是又一次庆幸还好当日听了你的话,没有草草了事了。否则,若是之后,当真应了你所言,你我二人早被人盯上悄悄设局解决的话,怕是到死,究竟得罪了谁都不知道。” “话本子里说那等功夫练至化境的高手不再执着于兵刃了,甚至都不消露面,即便露,也只露个不辨男女,听不真切的声音,一花一叶皆可杀人。”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其实虽是话本子里的故事,可细一想却也能说得通。”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看林斐已然食完了午食,此时正手提茶壶为自己倒茶喝,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好胃口,早猜到了这等事,竟是也……泰山压顶而不改色?” “总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与思考应对之策的,‘天大地大,吃饭事大。’”林斐闻言,说道,“毕竟我那位温小娘可是说了‘人不吃饭会死’的,自然是活着才有力气反抗与寻找出路了。吃饭同人想做的任何事都是不冲突的。” “是啊!先活着至关重要。”长安府尹闻言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声之后,说道,“人总是先活着才可能有活路的。”顿了半晌,又忍不住再次感慨,“看来,人还是当认真应对手上遇到的每一件案子的,若接下来当真应了你所言的话,我当日又草草了事,待到真入了套,事后回想起来,怕是要懊恼不迭当时的敷衍使我错失逃脱的良机了。” “我管这个也看作是另一种角度的‘天予不取,必受其殃’,只要能做到,便竭尽全力的办好每一件事,如此……也算是尽力而无悔了。”林斐倒茶的手稳稳当当的,看着那茶壶中的褐色茶汤落入茶杯中,平静的说道,“便是将来当真败于谁之手,人若是拼尽全力,也不会后悔,只会点头叹一声技不如人罢了。” “不错!”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那位‘一生不弄险’,与这等‘发横财铲除隐患’恍若两个极端的有名丞相如此有名,不正是因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已然尽力了?” “‘一生不弄险’稳扎稳打的路数看起来好似没有那等剑走偏锋,大发横财之人花样百出,可事实却是这等稳扎稳打的路数才是阳谋,是无解的。若非如此,也不会逼得那位老对手‘司马懿’缩在军营里不出战了。要知道,除了面对那位‘一生不弄险’的丞相,这位大才面对旁的对手时可都是‘侵略如火’的路子,骁勇的很。”林斐笑道,“从对手口中的评价自是最客观的。那位丞相死后,他行至其营垒,曾赞叹曰‘天下奇才’!蜀汉灭亡时,他次子司马昭还曾派人入蜀专门搜寻丞相当年留下的著作,可见这一声赞叹决计是发自肺腑的。他昔年回去时应当也没少与身边之人说起这等事,令得其子也心心念念的惦记了这么多年。” “惦记哪里仅仅到其子便结束了?便是如今的大荣,只要打着‘诸葛遗作’的名号出来,不论是兵法还是典籍亦或者手书,都会引得无数人争相前往一阅的。”长安府尹叹道,“所以再如何花样百出,听着精彩不已的阴谋,千百年历史岁月的大浪淘沙过后,看来还是阳谋的稳扎稳打更胜一筹啊!” “史书中能习得先人智慧,所以我等还是学那位诸葛丞相稳扎稳打的应对更好些。”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这般一想,竟是忽地叫我面对这等棘手的对手有几分信心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豆乳山楂糕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大抵是叫我等抓住了这次‘天予’的机会,竭尽全力准备应对了,自不会慌了。”林斐说道。 在其位,谋其事,领了俸禄,便该将事办好。刘家村这事看起来只是一桩半只脚落在长安地界之内的乡野村落之中的小事,涉及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的百姓与乡绅,其中更是不曾见到不被人的诟病的‘好人’。百姓贪小利,墙头草一般两面倒,时不时的还行些为虎作伥之举,乡绅更是不用说了,真真是叫接触到这件事之人无不愤恨不已。 以世俗功利的眼光来看,刘家村之事当真是不该管的。事情麻烦得很,谁的身上都不干净,苦主刘老汉夫妇等人又是一点银子就能被买通的,随时可能变卦的主。那等有可能因狐仙金衣而引起的民变,又被黄雀出手,将童大善人推出来平账了。 按理来说只需顺水推舟,待那群乡绅们自己寻出个办法来,就能解决此事,官府什么都不消做就能顺利添笔政绩了。当然,即便是算政绩,刘家村这点事落于记录的纸面上来看,都是远不如解决民变、旱灾等民生之事的政绩好看的,用那西游话本里,形容那姓“猪”的徒弟和姓“沙”的徒弟的本事的话来说,就是“放屁添风”的政绩,有跟没有也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长安府尹忍不住自嘲的轻笑了一声:他不妄自菲薄,肯走刘家村这一遭,自己确实是想办事的,也确实寻到了能让苦主满意的法子,不过就是银钱嘛!只是过后,看出刘家村里谁也不干净,各怀鬼胎之后,他不想再管也是真的。却没想到当日听了林斐一句劝,还是接下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之后,短短几日间,事情竟进展到了这番地步。 林斐说的话是作为大理寺查案官员的严谨,不查到确切的证据与线索,不将事情说死而已。可不管是那七十六场次次不落的时疫,还是那碗走了多年独木桥的黄汤水,此事背后站着人都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更何况,今日一大早他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一股自脚底生出的森森寒意。他问的那两句也确实是戳中人的七寸了。 还好!他没有“毋以功小事大而不理”!自嘲的轻笑了两声之后,长安府尹继续低头食起了碗里的午食,食了两口之后,看着眼前这做的精心细致的午食,他忍不住又道:“你那位温小娘还真不错!” 没有因曾经的贵女身份,而嫌弃厨子这行当;更没有因被人中龙凤的如意郎君相中而飘了心,依旧在认真细致的对待手头的每一件事。 “她与你当真是同一种人。”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难怪你会认定了她。” 林斐点头,抿了两口茶之后,顺手打开了食盒下层盛放点心的那一层,昨日点心食盒里的是荠菜团子,今日则是带了豆乳香的糕点,只一看便知是个甜的点心,隧道:“其实若当真顺水推舟,应付了事,走最简单那步棋,任这群乡绅自己窝里斗,我等坐等那天上掉下的政绩,而不是似我等如今这般做吃力不讨好的深究之事的话。那整件事于你我二人而言,应当是一开始走的极其顺利,却有一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出事了。” 就似那日他同温明棠、虞祭酒等人说楚汉相争的全程是阳谋一般,“一直在赢,永远在赢,只输了最后一场,却没有翻盘的可能了”。若是落入这等陷阱之中,那么于他们而言便是案子的进展一直很顺利,永远都很顺利,也一直让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些村民与乡绅之间小打小闹的小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突然有一日,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的出事了,且这“出事”还是让他们没有翻身机会的突然出事。 “那不就等同是落入蜜糖似的陷阱里了?”长安府尹闻言随口说道,“我不信这等不理会是非对错,一切只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考虑,为保自己的利益,做出的‘将一切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的‘谨慎’之人,会放过我等两个过路者。” “就似那织了张网的毒蜘蛛,只要经过的,不管是谁,都要粘住做口粮的。”他摇头说道,“这种行径无论如何粉饰,都是带了毒的。” “扛不住的,粘者即死,扛得住的,死的就是他了。”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如此……他怎么可能不博命?这又不是孩童玩闹,明明是个你死我亡的陷阱,在赌命呢!” 那七十六场时疫的人命财,且不论是非对错了,若当真落到纸面上,不论以大荣哪版律法来看,都是要上断头台的。 “赌钱是赌徒,赌命亦是赌徒,没什么区别。”林斐说着忽地伸手将那软乎乎的点心拿起放至唇边咬了一口,而后准确的猜出了那软糕的名字:“豆乳和的面团,里头裹了山楂泥做的馅料,外头又撒了层黄豆粉防粘,当是豆乳山楂糕了。” 虽自己的午食还未吃完,可听着林斐的这一番形容,自是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了。 看着林斐食完午食便直接开了点心食盒,长安府尹忍不住道:“林少卿竟还吃得下?午食不曾吃饱么?” “午食吃饱了。”林斐闻言笑了,坦言,“不过大抵这等甜的东西在腹中是不占位子的,明明已吃饱了竟也能再食一两个甜的点心入腹。”不过虽是如此说来,咬了一口的林斐却是立时将那豆乳山楂糕放回了食盒中,而后盖笼盖子,说道,“不过良药苦口,若是次次都饭后再食两个点心,久了,也不论是不是甜的点心了,旁的咸的、酸的点心也能塞得下去。长久以往,易致暴饮暴食。可见无论什么事都是需克制与收手的。” “所以还是蜜糖陷阱。”长安府尹说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大人说的不错!”林斐笑着将食盒推至了一旁,道,“再美味的吃食也该放到该吃的时候再吃,即便是她做的,亦不例外。” …… “真是闻着就香,很难不好吃吧!”汤圆咽了口口水之后,还是将食盒推至了一旁,说道,“温师傅说了,这习惯养不得,久了容易暴饮暴食,要出大问题的!” 虽是在长身体,容易饿,可此时午食才吃罢,确实还不到饿的时候,阿丙亦将那豆乳山楂糕推至了一旁,看温明棠斜靠在廊下,同纪采买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不过与以往闲聊的吃食不同,两人今次聊的却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时间晃的快,一晃小孙儿都长到七岁了,先时便寻好了街头的私塾,这两日便要送去读书了。”纪采买感慨道,“真真是好似为儿子七岁寻私塾读书的日子还在昨日,一晃眼,他的儿子也长到七岁了。” “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温明棠笑着接了一句,看纪采买这些年从寻常杂役一路摸爬滚打当上了采买,也知于他而言,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算是将家里的妻儿老小越照顾越好了。 “我儿还是不如我。”纪采买笑着说道,“我从杂役起来,一路摸爬滚打的修了家里的宅子,将家里宅子变大了一圈,轮到他了,家里的宅子却还是... 纪采买虽也是长安本地人,可不是每个老长安家里都有无数宅地等着收租,能做个富贵闲人的。多数人也不过是比起外乡人多个住处而已,纪采买便是如此。据说那宅子不大,家里兄弟姐妹又多,分到他头上的,用纪采买的话来说,就是同衙门里的住宿屋舍一般大。他那时刚成家,孩子也刚出生,一想到往后家里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要塞在那一小间屋子里,便愁得很。 听阿丙、汤圆在笑,纪采买看了眼汤圆,忽道:“我们汤圆与阿丙其实真真是门当户对的。” 汤圆是独女,无论老袁在不在,都有那一间宅子傍身。阿丙虽有兄弟三人,可家里大些,那些屋瓦分一分,轮到阿丙头上的屋宅其实与汤圆家那间宅子差不多大小。 便是因为两家相当,老袁在世时,才相看的这般顺利。可后来老袁一走…… “其实还不是为了家里那些宅子?我大哥、二哥想多分些,便总是在我阿爹阿娘那里上眼药,我阿爹阿娘么,也不似我一般,对他们而言,汤圆到底是个外人,儿子是不会变的,可儿子领进来的是谁,也没那么在意了。”阿丙说道,“昨晚回去,我二哥同家里人闹挣钱营生的事闹的很不愉快,便将当初的事情抖出来,让大家都不愉快。他坦言他同大哥私下里商量好了想欺负我和汤圆人小不懂事,将汤圆的宅子也并进来,再分成三份的话,家里原本给我的宅子便能少给些,他同大哥便能多些了。” 一席话说的汤圆都忍不住笑了,叹道:“真真是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种事多得很!”纪采买也跟着笑道,“一间宅子,对那等贵人而言或许就是一顿饭钱,可对寻常人来说都是打破脑袋要争取的,长安城里为一间宅子大打出手的兄弟姐妹还少么?” “我阿爹阿娘一则也不似我这般在意我未来的娘子是不是汤圆,二则当时的情形下,他二人很担忧汤圆的宅子被她亲戚家里夺了去,如此的话,汤圆若是没了宅子,在他们眼里,就不是门当户对了。是以当时才会让我同汤圆赶紧把事定下,宅子也记上我的名字,因我是男子,不是女子,不会被汤圆亲戚以‘汤圆是女儿家,总是嫁出去的外人’的由头抢了去。却是全然没看当时是个什么情况。”阿丙说道,“昨日这事被二哥闹起来全说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个宅子。”纪采买摇头,看了眼汤圆,见她神情平静,对阿丙说的这些事并未见什么面色波动来,遂道,“人世间的事,便是有血脉相连都未必没有私心,更何况没有血脉相连的了,心里明白便好了。”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说道:“现在说开了,总比往后闹出矛盾来的好。”若是一开始阿丙阿爹阿娘待她如亲闺女似的,她也习惯了他们的客套,待得有朝一日对方突然翻脸,怕是更受不了。眼下么……一开始就是隔着一层纱,自也习惯了这客气疏离的态度。 “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莫看只是顺序换了换,可后者明显是更扛不住的。”温明棠笑着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几人深以为然,纪采买看了眼含笑的温明棠,顿了顿,又道:“当被事态逼的要由奢入俭了,那等不想入俭的,保不准就要动歪心思,走偏门了。”说着努嘴朝不远处廊下指了指,正见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神情落寞的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真是作孽啊!”汤圆见状忍不住小声道,“如此作弄人的感情!她只拿他当个带口脂,带衣裳的工具呢!” 这个“她”指的是谁,显而易见,除了温秀棠也没有旁人了。 “也难怪外头风流话本再怎么写堕入风尘的女子怎么怎么不容易,怎么怎么不得已都没用。总有这等事闹出来,坏了影响,故事写的再如何凄美也没用。”纪采买摇头说道,“即便里头确实有不得已堕入风尘的,可多数人的行为实在是叫人诟病。” 若外头没有旁的行当可干了,或者是被人骗、坑进去的自不提了。可自己跳进去的,尤其以‘讨生活’名义跳进去,还要哭着说自己不得已的怎么洗?似温秀棠那般的“不得已”么?那这等哭喊着自己‘不得已’的,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就是想要银钱呢! “她想走捷径,发横财,走偏门罢了。”温明棠淡淡的说道,“其实从她小时候会花钱买旁人的诗充作自己做的,为自己造个才女名头便能证明这一点了。比起那些做了错事还能大方承认,算得坦诚,没有再多添旁的麻烦的,她偏偏又有那死不认账的毛病,自是更让人头疼。” 看洪煌提着食盒在原地站了会儿,走了,纪采买摸了摸眼皮,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那堂姐的举动,总觉得会惹出事来。” 有这感觉的不止纪采买一个,阿丙与汤圆亦跟着点了点头,而后不解道:“也不知为什么,咱们大理寺里好多人都有这等感觉,可没发生的事又不能乱说。” “因为她不会凫水,又总往水边走,哦不,是直接下水,用身体在试水塘的深浅,大半截身子都泡在水里,还在试着往前走,自是叫我等旁观的都看的胆战心惊了。”温明棠说道。 …… 刑部衙门大牢之中,张让交待完事情,待要离开时,却被罗山喊住了。 “张大人!”罗山叫住了他,指了指张让身旁的那间牢房,说道,“听闻那从大理寺转过来的女囚不大安分,有大理寺的狱卒还过来看她了?” 这话一出,一旁巡了一圈,恰巧从那间大牢旁经过的几个狱卒神情便是一凛,纷纷离那牢房远了些,以示避讳。 看着纷纷退避的几个狱卒,罗山笑了,他道:“我便说大理寺对下头的狱卒还是管束的太宽松了,竟还闹出这等事来了,若是在我刑部,怎可能发生这等事?” 张让等他说完,便主动将钥匙递给了罗山,说道:“你要审问便审问,不过我且提醒你,里面这个女囚背后……” “我知道!”罗山拿到了牢房的钥匙,目的已达成自也懒的再费那口舌与张让废话了,遂摆了摆手,不耐道,“若不是打听清楚了,我也不会来寻你。”说着,将怀里的交接文书递给张让,“文书我已签好了,你自签上你的名字之后,这女囚之事便交与我接管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豆乳山楂糕(二) 签了交接文书,送去了上峰那里,这件事就算盖棺定论了。 可张让想了想,还是亲自走了趟刑部大牢,将文书塞入了罗山手中。 走了一趟又回来时,罗山手里正把玩着自己先时递给他的那串牢房钥匙,隔着牢门上留出的窥视口,眯眼审视着里头那位名唤温秀棠的女囚。 那一身惹眼的红裙以及那涂擦的口脂将人带来刑部大牢时,自就擦了。眼下换了寻常的囚服,随意的将头发扎在身后的女囚没了那惹眼的红裙与口脂的悉心描画,也只是个容貌秀气的女囚罢了。 旁的衙门不好说,可似大理寺大牢以及他们刑部衙门大牢,经手过的罪官家眷不知多少了。罪官们未获罪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女眷姿色不错的自是比比皆是,是以穿着囚服,容貌秀气的女囚其实这两个衙门的狱卒见的多了。 平心而论,温秀棠与这些罪官女眷在这等情形下看起来差别并不大。 张让过来时,罗山便在嘀咕着这件事:“瞧着也没有那么稀罕啊,罪官女眷中似这般容貌秀气的可不少。” “又不梳妆打扮的,同样穿着一身囚服,人脸上就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自是看着差别没那么大了。”张让闻言随口回了一句,而后将手里的文书交给罗山,“诺,交接好了。” “多大点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让底下人跑个腿不就行了?”罗山接过张让递来的文书,不耐烦的说了一句,又认真盯着牢中不施粉黛的温秀棠看了片刻之后,点头道,“还真是差不多啊!怎的旁人没出这等事,偏她身上出了这等事呢?我还以为是如何个颠倒众生,让人昏了头的模样呢!” “真到那等程度,外头早传什么西子、妲己在世云云的了。旁人不说,便说当年那位温夫人,虽素有美名,也不见得有谁昏了头的。人脸上就长那么几样东西,便是有差别,也不至于那么大。”张让看了眼牢里的温秀棠,随口说道,“素斋节上,大族中那些美貌的小娘子们卸了脂粉妆容,梳一样的头发,穿一样的衣裳,来去也不见得那么大。若真有那么不凡,当远比温夫人那等美名更甚了。” “不错!”罗山闻言点了点头,摩挲了一下下巴,说道,“都是美貌娘子,那相貌来去没那么大。” “是啊!相貌没那么惊人,却能生出这等事端,你小心些吧!”张让最后说了一句,看着饶有兴致盯着温秀棠看的罗山,想了想,又道,“与此女牵扯上的裕王也好,叶家那位同笠阳郡主做配的风流公子也罢,还有那大理寺的狱卒,虽说各有各的际遇,可如今都不大好的样子,此女危险的很!” “我知晓。”罗山闻言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又斜睨了他一眼,“你还当真是不解风情,哪个人似你这般形容女子相貌的?什么叫‘相貌没那么惊人’?” 对此,张让没有多说,只看了眼那正背对着他二人而坐的温秀棠,他二人在这里说话,虽是隔着门洞,可里头的温秀棠当是听到了,从那下意识的伸手掠了掠自己额头碎发的举动便能看得出来。 此女是个极擅作高自己价值之女!张让看了眼里头的温秀棠,心中定下了一句评论,而后便转身离开,不再掺和其中了。 …… 终是到了能食点心的时辰了,端起小碟子里的豆乳山楂糕,送至唇边咬了一口,汤圆高兴的眯起了眼,说道:“豆乳和的表皮软糯,山楂泥馅酸中带甜,外头的黄豆粉又香,果真是想想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的。” 当然,山楂这物酸酸甜甜的,虽开胃的很,可到底只是点心,不是主食,自是不能多吃的。一人分得两块小巧细致的糕点,送入口中,又借着食点心的空档略略歇了歇,聊了会儿,便继续做事了。 长安府衙之中的长安府尹与林斐亦是在食点心的申时时辰食的这两块豆乳山楂糕,食完点心,长安府尹又去审了赵莲等人,虽是猜到赵莲等人这等时候不会交待什么,可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一番的。 林斐在堂中翻了翻长安府衙库房存放的当地风土人情的卷宗记录之后,长安府尹便带着初审的口供回来了。看长安府尹一来一去不到半个时辰,也知这一番初审没什么进展。 果不其然,进堂之后,长安府尹只用一句话就概括了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初审:“没说什么。一口咬定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情至深处,犯了错处罢了!左右只是私德有亏,不曾杀人。至于曾遇上你那温小娘,说那时候是赵莲与那乡绅公子相看之事,他们自己说这种事不好声张,寻个借口遮掩罢了,左右肚子里那块怀了三个多月的肉是铁证,骗不了人的。” 林斐闻言也“嗯”了一声,道:“没有证据,只会承认自己私德有亏,不会多说什么的。” “私德有亏之事,于寻常百姓而言,只要那乡绅公子肯认,又不能拿他们如何。”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还因着腹里那块肉的存在,那赵莲特意要了个单人关押的牢房,说是怕腹中胎儿出事。这胎儿出现的太过突然,且是铁证,再者我府衙大牢空处不少,我便允了赵莲的恳求,将她与她那对父母分开关押了。” 林斐闻言再次点头,因着赵家几人口供也不曾招什么,自是没什么好说的,同长安府尹又说了几句,眼看快到酉时下值的时辰了,林斐便起身告辞了。 长安府尹将他送出了衙门,两人拱手拜别之后,眼看林斐往同大理寺衙门相反的方向走了,长安府尹下意识的开口唤住了他,指了指大理寺衙门的方向,道:“大理寺在那里。” “不是去大理寺。”林斐说着,抬头指了指西垂的日头,道,“酉时到了,已是下值时辰了。我要去一趟梧桐巷,今日让人去梧桐巷宅子那里打扫了一番,自是要先去看看进展的。”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默了默,忍不住道:“这么心急?” “小心无大错。”林斐说道,“便是再谨慎小心,退路还是该安排好的。居安当思危啊!”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笑了,想起幕后极可能隐着的那人,深以为然,遂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林少卿你这相貌实在不似什么值得托付的郎君,一瞧便是个受女子欢迎的。可本府如今与你一番交道打下来才发现不能以貌取人,比起那等外表看着老实的,我们林少卿真真是个难得的好郎君,你那温小娘眼光真好!”顿了顿,想起不久前也是在这衙门门口,看到人群中那个穿着朴素却灵秀至极的女孩子时,又自顾自的点头道,“看事看物如此有见地,看人的眼光当然好了!” 林斐听到这里,朝长安府尹再次拱了拱手,而后便带着赵由往梧桐巷的方向行去了。 …… 林楠也未想到早上才得了祖父的命令,查一查二弟近些时日可在梧桐巷买宅子之事了,下午便收到消息他这二弟已不声不响的将宅子买下来了。下值后,林楠特意来梧桐巷这里探情况,却是才走到巷口,便见自家二弟身上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绯色官袍,显然亦是下值之后官袍都未来得及脱便过来了。此时自家二弟正一手执纸一手执笔,抬头对着面前的宅子勾画着什么。 那座曾经的茶商旧宅虽门头看着与巷子里旁的宅子差不多大,可论大小,却是整条巷子最小的了。 巷子最里头的自是曾经的温家旧宅了,几经易主,现在空置着。看着自家二弟在那间最小的宅子前勾勾画画着什么,林楠动了动唇,下意识想说:他林家怎的也是公侯之门,这巷子里眼下住着的虽说也算是有些头面的人物,可与他公侯之门没法比。自家二弟却不声不响的买了那间最小的宅子,叫他这做大哥的面上着实有些过不去,恨不能贴些钱与他,让他买大些的了。 可一想到祖父的嘱托——莫要轻举妄动!林楠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家二弟,心里很是不是滋味。 这梧桐巷的地段与宅子都没有什么问题,门头也不比这巷子里旁的宅子修建的小。这也多亏当年温玄策不是什么好排场之人,整条巷子的宅子门头都修建的差不多大,看不出什么差别来。可他这做大哥的拿了家里多少东西?住的是侯府,二弟往后却要住这小宅子……林楠心里纠结不已,这一纠结便一直待到那些人将宅子打扫收拾完了,林斐带着赵由锁了门,眼看就要转过身来与自己撞上了,林楠这才恍然回神,忙早一步离开了梧桐巷。 当然,林楠自以为自己不曾惊动林斐和赵由,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一点不差的落在了两人眼里。 赵由问林斐:“林少卿,可要去将世子追回来?” “不必。”林斐摇了摇头,对着自己画好的整座宅子的布局图吹了吹之后,将图纸收了起来,对赵由说道,“我兄长只是又不好意思了,觉得愧对我了,无妨的,回去父亲自会劝他的。” 说着便大步向大理寺方向行去。兄长这一去怕是少不得要与父亲议上大半日了,他便不回去扰他们了,左右此时才过酉时不久,待回到大理寺,还来得及吃个暮食,与她说会儿话再回去,时辰刚刚好。 一切如林斐所料,回到大理寺,食罢暮食之后,杂役们收拾了一番,纪采买等人同他们打了招呼离开,也不过刚到戌时。 公厨里收拾的事情一直这么多,除了菜式与花样需要费些心思之外,日复一日的收尾活计其实是差不多的。做的久了,杂役也好,纪采买等人也罢,也都熟悉了,自是做的快。 衙门里没什么要紧的那等暮食过后还需留下来的案子的话,一般而言,刚到戌时众人也都走了。 温明棠照旧留了下来,同林斐相对而坐,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戌时过后,成他二人独处之地的公厨觉得颇有意思。 似他二人这般,喜好在戌时过后无人的公厨里说话的男女,整个长安估摸着也很难寻到第二对来。 虽是留下来独处说事,手头却也不是闲着的,温明棠提了纸笔,正认真写着入夏之后需配的那些养身的茶水方子。 林斐看了眼女孩子落笔写下的茶方:陈皮四神水——陈皮、莲子、茯苓、山药;苹果黄芪水——苹果、黄芪、红枣…… 认真看了片刻,待女孩子将几样茶方写罢之后,林斐才将今日勾画好的那宅子的布局图摊开在了案几上,指着那宅子的布局图,说道:“宅子还真不大,旁的地方也不需大动,不过对你我而言厨房小了,那茶商先时也不怎么在家中吃饭,总是外出应酬,用的不多。可你我不同,估摸着天天都需用得,我想着不如将厨房那原先放置杂物的库房打通,成一处院子,其余布局倒也不需大动,只那屋宅样貌,改成你我二人喜欢的样子即可……” 烛光下,那张清冷的脸显得极为柔和,温明棠静静的听着林斐说起那宅子:“这几间宅子也可以完全打通成一间,茶商家中用了不少仆从,我不喜用那么多仆从,拿件衣裳还需让人从一间宅子搬至另一间,不如直接打通,自己直接从屋子里推门过去拿衣裳,也方便些……” 将宅子的大体布局说了一番之后,林斐停了下来,看向温明棠:“你觉得如何?”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着林斐,默了默之后,反问他:“那你呢?你觉得如何?”今日那虞祭酒的条子是她亲自放入食盒中的,黄老大夫那闭口不言的态度代表的背后立着一位红袍她亦是知道的。 虽然自己如今这一番举动并无什么出格之处,也不见急迫,尚算从容,可毕竟是遇上了一位极其厉害的对手,是以面对女孩子的问话,林斐坦言:“不好说。”顿了顿,又道,“怕是没得选择了。” “在河边行走多年而不湿鞋的,自是谨慎无比,只要他觉得可疑,你等便没得选择的。”温明棠想了想,说道。 果然,与她说话从来不需将事情全部挑明,她便已道出个中关键了。林斐看着女孩子笑了两声,忽道:“你觉得我等赢面大不大?” “那要看那碗陈年黄汤是不是亦披的红袍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若他亦是如此,那位谨慎之人岂不是四面楚歌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豆乳山楂糕(三) 虽领的都是朝廷的俸禄,可太医署的太医显然是没有披红袍一说的。 大夫便是大夫,诊治病症救人的大夫,虽也有品级,却并未纳入披红袍的范畴之内,哪怕那太医署的大夫再如何的救死扶伤诊治病患,朝廷会有旁的嘉奖,却并不会奖励这一身红袍。 当然,似太医这样的还有御膳房的尚食与一些尚宫,皆是如此。 “昔年景帝便曾犹豫过要不要对太医、尚食们开放这红袍的嘉许。因着红袍的奖励落于纸面上的只有一些银钱俸禄嘉许以及出事时的自救辩解机会,多数人也并不在意这个,是以景帝当年开不开放红袍的嘉许都成,可……最后还是没有开。”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对温明棠说道,“景帝陛下道‘宫中做事之人本就如履薄冰,一个不慎便会丢了性命’,‘丢性命这般容易,这辩解机会给不给的用处都不大。还是不要设置嘉许,引得众人争夺而再生事端了’。又道‘红袍本就是设给朕看的,而朕并不需要看清宫中的红袍。’。” 这些话乍一听有些稀里糊涂的,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小吏将这对话记录了下来,前头的话若说是一介帝王不愿看到宫中纷争的人命事端的话,后头的话起居注的小吏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意思。 可明白了红袍份量的人自是已从起居注上那些简短的记录中明白了其内深意。 “帝王权术罢了!红袍既是得用的良才,又是需警惕的对象。太医署、御膳房的人再厉害,都是身处宫中,宫里要解决一个人容易的很,尤其于天子而言更是一句话的事,是以太医署、御膳房等地的良才于帝王而言是没有威胁的。”“无威胁”三个字才是这起居注上短短数行字中的深意,温明棠说道,“因为于一个能全然掌握朝野的明君而言,整个皇城中人都是拿捏在手里的,既是手中的棋子,翻不出去,也不需要特意设什么红袍了。” “但不需在宫中设红袍提醒自己是于天子而言的,因为再厉害的人也只有一条命,自是手起刀落便能解决的事。宫中死个人,于天子而言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可眼下的黄汤老大夫已不在皇城之中了。”温明棠说罢这些,又想起了今早见到的那位笑眯眯说起为她母亲治疾旧事的老大夫,只觉得这碗陈年黄汤哪里是说话擅藏,分明是整个人都藏的极深才是。 林斐显然亦是这般觉得的,他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父母官中翘楚,自也有太医署太医中的翘楚,这世间大才不少。” “萧何月下追韩信是因为最顶尖的治世之才自然读得懂最厉害的百万之师,披红袍的大理寺少卿读得懂同样披红袍的长安府尹,自也读得懂虽未批红袍,却实至名归的陈年黄汤,如此看来……这位黄老大夫当是一位挣脱了皇城枷锁的‘红袍’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今日黄老大夫来我大理寺食了朝食,观那身形,硬朗得很,当今陛下既在乎帝王权术,又怎会将这样一位执掌太医署多年,身体硬朗,依旧能够留任的太医令放出宫呢?” 这话一出,林斐也笑了,他深深的看了眼女孩子,而后语气颇为玩味的说道:“陛下如今尚算稚嫩,往后或许终有一日会明白将这等执掌太医署多年,亲身经历了先帝一朝的老太医留在宫中,于他想要做的事有多大益处的!” 陛下如今想要做的事?查先帝那些道士、高人之事。这既有当年为储君时,没少被这些人挑唆而险些招致被废的缘由,又有登基之后想借此事肃清朝堂旧有势力的想法。总之,于公于私,查先帝当年那些道士、高人的糊涂账都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红袍放在宫中,等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随便寻个理由都能轻而易举的解决,可一旦出宫,便不好说了。”温明棠想到这里,忽地笑了,她问林斐,“我看不到那些陈年旧案的卷宗,只知民间传言那位景帝是百姓传扬的圣主,敢问他在位时,宫中的太医署太医、尚宫、尚食们是不是有不少出了事的?” “皇城之中宫人、宫婢多如牛毛,可掌管太医署的太医令,以及尚宫、尚食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自是乍一看上去并不显眼,可我翻了翻那些库房记录,却发现景帝虽于百姓而言是圣主,可他在位时宫中的太医令以及尚食、尚宫却连一个安全出宫的都没有。”林斐说到这里,对着温明棠笑了,他道,“虽隔了个先帝,我亦不曾见过景帝,可从这些当年的记录中,其实亦能看出那位景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位时,大荣百姓民生和乐,选贤举能,官员办事尽心尽责,朝堂法令严明,对外数次亲征,荡平匈奴,能文能武,内外皆安,留下个偌大的好摊子,若非如此积攒下的深厚家业,也经不住先帝登基后多年求仙问道的糟蹋了。”温明棠想到这里,颇为感慨,“这位景帝不是史书所载那些隔了千百年之人,虽未曾见过,可仅仅隔了个先帝,年限不算太长,在位的皇帝好不好,放眼一望这大荣盛世便知道了。” “所以,民间赞其为大荣不世出的圣主明君。”林斐接话道,“其实于百姓而言,这话没错。” “一面是不世出的圣主明君,一面又是在位时宫中太医令、尚食、尚宫无一安全出宫,一切全权掌握在手的天子,他的帝王权术比起治国手段来并不逊色。”温明棠闻言,叹道,“这等人……真真是难以形容。” 圣君,不是仁君。自不会心慈手软。 “直接接触自身衣食住行的身边人若是位红袍,很多事即便藏得再好,都很难逃脱对方的眼睛。”林斐说道,“帝王权术之中难免有不少见不得光之事,越是雄主,天下置于掌控的越久,也越发的不会允许有超脱于掌控之中的存在。” 所以,当翻开卷宗记载,看到那些直接或者间接接触景帝衣食住行的太医令、尚食、尚宫们始终走不出那座深深的皇城时,他叹了口气:如此手腕……那位子不落到景帝手中才怪了。 只可惜如此厉害的人,终是有遗憾的:那位景帝膝下无子。 “当今陛下是个聪明人,往后或许永远不会顿悟,也或许会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帝王权术,当他明白时,若是有那等想要藏起来,带进坟墓之中,不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时,或许宫里的太医令、尚食、尚宫都很难全身而退了。”林斐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到案几上他一手勾画出的家宅小院图上,“不过会不会发生这等事,谁也不知晓了。” “如此的话……你同长安府那位大人面对的那位红袍再厉害,其实……也是有解的。”温明棠听到这里,抬手指了指皇城的方向,说道,“那位若是顿悟成了景帝,那位发时疫财的红袍离死也不远了。只是……此举委实太损阴德了,不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林斐点头,说道,“确实不好。” “我曾在那大梦千年中看到千年以后的人有这样... 圣君景帝的行为已是笔墨难描了,毕竟那些永远走不出皇城的太医令、尚食、尚宫们永远也无法开口了。有治世功绩的圣君尚且如此无法形容,那没有治世功绩在手,却又精通帝王权术的天子于百姓而言更是莫大的灾难。 她所见的史书中的明朝官场,曾有人批‘中国历史上最聪明’的皇帝之一的大明嘉靖帝便是如此一位精通帝王权术的天子,其内阁朝堂大臣亦是堪称历代皇朝之最。据说每一个拎出去放至别的朝堂之上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如许多的人中龙凤在朝,大明在嘉靖帝手中却并未见好,可见于民间百姓而言,碰上这等精通帝王权术远胜于治国手段的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 现今穿越的这个与自己所见有相同亦有差别的大荣,虽不曾出现大明朝,可《西游》等话本故事已现世,在她现代社会所承接的历史中,有传言《西游》的作者极有可能是大明嘉靖帝时的内阁首辅之一李春芳。如今的大荣,亦有这等传言,道《西游》故事是前朝一位红袍大员李春芳所著。虽是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时空,可传言的名字竟是一样,也一样的位极人臣,温明棠忍不住感慨这一切似是而非的事迹看起来真真是颇为神奇。 “那等写江湖侠士的话本子里便有这等桥段,不是自己领悟的,而是抢夺了什么逆天的功法偷偷修炼,急于求成而达到的高人境界,很多‘速成’的高人最后都逃不开走火入魔的结局。”林斐笑道,“其实这也说得通。” “饭还是一口一口吃,细嚼慢咽的,方活的长久。”温明棠想了想,做为一个厨子的本能,也道,“一下子吃太多不好。”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如此了。”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指了指案几上那梧桐巷的宅子布局图,道,“放心!我心中有数。”朝堂之上几个红袍,能插手其中的又有几个?再者…… “我比不得朝堂上那些红袍年长,虽是少了阅历,却也不是没有益处的。”林斐想起朝堂上的红袍们,笑着说道,“人但凡经过,必留痕迹,更何况又是在朝堂之上立了多年?落于纸面上的记载可不在少数。” 景帝如此小心,临死前将自己起居注删删减减,烧的只剩三成了,但凡落于起居注纸面上的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且还是隔了一朝先帝了,如此尚且能从当年的记录中寻出蛛丝马迹,更遑论朝堂上的红袍,他们并不能似景帝一般能名正言顺的烧起居注,留下的记录自是不少。 观其落于纸面上的行事风格,既能教出狐仙金衣局之人,性子如何也并非猜不到,其实……他心中已有那位红袍的人选了。 大荣既有父母官中翘楚,太医令中翘楚,自也有这等手腕阴毒至化境,如同毒蛇一般的翘楚。 如此天赋大才,却偏生将天赋用至这等地方……想起那七十六场时疫财……林斐垂眸,道:“怀大才而不走正道,偏走偏门,真是糟蹋这等天赋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豆乳山楂糕(四) 月光下,那张清冷的面上神情复杂,温明棠看着那张脸上闪过的诸多复杂情绪,既有理智与克制,却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当然最终还是理智与克制压过了愤怒,将所有情绪尽数收拢,重归平静。 林斐一向不是个冲动之人,极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 温明棠不是不理解他的愤怒,有过先前的交心之言,她自是知晓他对天生天赋异禀这件事是怀“感恩”之情的,用“诚惶诚恐,唯恐辜负上天恩德”这句话来形容半点不差。是以见有人有如此大才却偏生做了这样的事,自是愤怒的。 可再如何愤怒,理智却又确确实实的在告诉他愤怒也无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坊市上的大多数话本子的结局都是好的,正义战胜了邪恶,可见这是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的结局。”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所以不管是话本子也好,还是现实也罢,人还是希望这世间有是非公道的,话本子里的是非公道通常都是由话本主角来完成的,而现实我等所见的是非公道多是由似你、还有那位长安府尹这等大人们帮助做到的。” “写话本子的那些作者们在话本里的故事中,总会设计种种桥段,让正义的话本主角来战胜邪恶,因为不论是作者本人也好还是看话本子的读者也罢,都希望看到好的结局。”林斐说道,“我不知现实有没有话本子,只知很多时候,我遇到的很多事,很多案子之中,恶人并不会动善念,即便亲人、爱人的存在唤起了他一丝恻隐之心,却仍然不会放弃自己的目的。” “我亦不知现实有没有话本子,”温明棠接话道,“‘红袍’们很厉害,可‘红袍’又不止那位一个,我所见的便有你,有长安府那位大人,还有那碗陈年黄汤。” “即便很多‘红袍’并没有那么的善,因这世间很多时候能力与品行往往不是对等的,能力或许极好,可品行却也与普通人差不多。可即便是这样的红袍,却也决计是不会‘与虎谋皮’,‘与蛇共舞’的,因为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温明棠说道,“我只是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即便将自己的良心收起来,不论是非对错,只看利益,只看自身,要我选,我也决计不会与那等人合作,因为太危险了。” “寻常手腕的,那位‘时疫财’怕是看不上,可令他看得上的,怕是对他也是要生出警惕与害怕的。”温明棠道,“如此一番推演,可见再聪明厉害的人,即便埋了良心,未免发生四面楚歌的情况,品行之上不说做个好人吧,也至少需做个普通人,如此……方才不会将自己置于被众人群起而攻之的境地。” “如你所言,那这也算阳谋了?”林斐听到这里,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现实世事逼的他不能那么坏,否则当危险了。” “多数时候不会如此,人性复杂,既容易左右摇摆,又在遇上危险时会自发团结起来抵御危险。”温明棠也笑了,她道,“我只是撇开你同长安府那位大人这样的好人不看,只看那些行中庸之道的‘红袍’,即便那些‘中庸之道’的‘红袍’当真无法被世情触动,只求独善其身,不理会旁人死活。最终的结局还是需暂时做一回善人的,因为太坏的聪明人太危险了,让人害怕。” “如此……可见做个让人害怕的人不好,”林斐说着,摩挲了一番手里勾画的宅子布局图,道,“会让人本能的生出警惕与防备,进而群起而攻之。” “是啊!”温明棠说到这里,认真的看向林斐,“其实你这样性子古怪些挺好,否则不说似那‘时疫财’了,就是似‘陈年黄汤’,你那憨厚的兄长也指不定也是要害怕你的,也长不成如今这幅憨厚,总是生怕自己被人戳脊梁骨,怕被外人骂占二弟便宜的性子了,更不会与郡主相看顺利,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是能做个富贵闲人,安稳一世的。” 这话让林斐记起了幼年时自己风头太过的那几年,兄长郁郁寡欢的落寞神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笑了,说道:“确实如此。”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只是随心而为罢了,当然,察觉到长此以往,对兄长不好也是真的。” “太过聪明的人,即便品行只是似普通人一般,其实也不见得让人多喜欢的。”温明棠想到现代社会那些被人诟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当然这所谓的‘精致的利已主义者’之中也是分高低的,有那等极端利己的,也有那等撇开旁的不看,只看行为,同街边随便寻个品行介于好坏之间的普通人差不多的,可多数也被诟病利己了。这大抵是聪明人想要利己,其手腕同花样比普通人更多,自是更容易因自己的手腕、花样被人诟病罢了。想到这里,温明棠笑了,她对林斐道,“尤其似你这样的,更是如此,因为太聪明了,太厉害了。” “所以即便景帝似的圣主明君不想做好人,可他越是聪明,越是发现自己必须做个好人。即便本就不是什么仁慈之人,毕竟是亲身上战场厮杀过的,自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角儿。”温明棠只觉这些事越往下谈越是值得深究,她道,“他必须克制,小心谨慎的不让人发现那些太医令、尚食、尚宫们的死,也不敢多生牵连,是以轻易不敢让自己手上多沾人命。” “若是这样看来,不单话本子里多数结局都是好的,现实有没有话本子我等不知道,却知道最终的走向也不能太坏,否则必然招致祸端。”温明棠说道,“改朝换代,无不由此而起。” “这般看来,所谓的因果循环也不是说不通了!”林斐手指敲了敲案几,笑道,“可见凡事需适度,也需克制。七十六场时疫次次不落便是没有克制住了。”每每与她说话,总是能让他生出几分惊喜的,让他很想与她再深究相谈下去,可……望了望窗外的月光,此时不早了。 凡事需适度,也需克制,来日方长,他们往后多的是相谈的日子,就似女孩子给他的惊喜需一点一点挖掘一般,而不必连着几日几夜的相谈,一口食成个大胖子,吞咽不下。 毕竟明日她需早起做朝食,他亦需在其位,谋其事的做好份内之事。 …… 送走了林斐之后,照旧又是回到自己的住处洗漱,睡觉,当然比起以往不同的是今日还带回了一张林斐勾画的屋宅图。温明棠想了想,将墙上原本挂着的一张画了橘子、苹果的画取了下来,而后将那寥寥数笔勾画出的屋宅图挂上了原本画着苹果、橘子的挂画位置。 挂好之后,温明棠复又转身看向不大不小的屋内。靠窗的案几上摆置了一只花瓶,花瓶里斜插花柳,四方大小的门窗推开,以门窗为背景,自成一体,颇有几分如画的风雅。寻常屋子摆置屏风处,他一样摆了屏风,不过上头没有画,只是纯白不透的屏风面上,温明棠用做书签的法子,将那些随手捡的五谷、落叶、花瓣粘于屏风之上,也不曾刻意,只是看到能在那画纸上多添一笔的,便捡了,... 譬如角落里摆的据说便是他幼年去街头玩耍时路过街边的陶瓷摊时,随手买的兔子、小鱼等摆件,拿来摆置的原因无非是如此布置一番便显得更好看罢了。 连过日子的习惯与偏好都如此相似,这也使得他二人至此都颇为顺利。往后如何,温明棠不知道。却知道她与林斐越是顺利,越是喜好、习惯种种如此类似,便越发的在提醒她,遇到如意郎君这等事是运气,她同林斐相遇有运气,更重要的却是运气之外的磨合。 打量了一番自己布置的温馨的屋舍,温明棠的目光又转向了墙面之上,那么大的屋宅,如何才能布置得好?思绪一晃,想起温家的旧宅,比林斐这茶商旧宅大了好几倍不止,若是当真有朝一日成了自己的落脚处,当更难布置吧!如此……其实宅子随着自己手头银钱越攒越多,一点一点变大,慢慢的将宅子的每一处角落填满,循序渐进的让日子越过越好,也是不错的。 感慨了一番之后,洗漱沐浴,温明棠踢了鞋袜,爬上床枕着那攒了银钱的瓷枕进入了梦乡。 …… 林斐便是这等时候回的侯府,一进侯府便看到了母亲身边的两个嬷嬷正提着灯笼站在路边,这情形一看便是母亲差人等他了。林斐见状走了过去,不等两个嬷嬷“二公子”的见礼声说完,便问两人:“可是母亲那里有事唤我?” 有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左右生在侯府吃穿不愁的,所忧虑的无非是吃喝之外的事了。既是之外的琐事,侯夫人郑氏自是交待过了:“若他回来的晚,便莫唤他了。左右唤过来问来问去也是那点废话,便是问了那点废话,该阻止还是不管都是听公爹做主的,你等见了他,回来回个话便是了。” 两个嬷嬷便是得了这样的命令见到的林斐,看林斐过来,又望了望天色,二公子回去洗漱一番就到日常休息的时辰了,二人自是摇头,看了眼被林斐拿捏在手里的一串不知哪里寻来的干花柳,想起前几日陪同郑氏去林斐院中看到的墙上挂着的“枝叶画作”,二公子自小性子古怪,眼下这“枝叶画作”算是同二公子屋宅中的那些奇怪的摆置物件融合的恰到好处了。 “我郑氏也好,还是我闺中好友家的那些儿郎也罢,便甚少见到似他这般,将屋宅布置的好似个摆放奇怪物事的库房的。连先时为破案学驾车,坏了的几条马鞭都收拢摆置在那里,美其名曰是自己学会了驾车的见证!”郑氏说起这事,便忍不住摇头,似这样学会一技之后留下的见证次子那屋里不少,郑氏叹道,“我不曾见过第二个喜好那么奇怪的儿郎。眼下有了这‘枝叶画作’,倒是将他那库房布置的柔和了,也不知似他这等喜欢睡在库房里的儿郎,哪家女儿会喜欢。” 当然嘴上说归说,次子有多招人喜欢,郑氏还是知道的。只是次子已不声不响的相中那温玄策之女了。 “听闻这‘枝叶画作’就是她的喜好,感情也算是看对眼了,不必担忧她看不惯他那库房了。”郑氏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公爹模棱两可的态度,遂道,“只是也不知他二人这事能不能成呢!” 第五百五十五章 豆乳山楂糕(五) 嬷嬷没有扰林斐便回去复命了,林斐也知这两个嬷嬷过来是做什么的,看了看天色,脚下没有逗留。 他自小到大都算得一个理智之人不假,可既是生在世间为人,便不是什么事都能以“理智”二字来衡量的。似这等母亲将他唤去问些‘近些时日可好’‘事情进展是否顺利’‘天凉添衣’‘天暖去衣’的话,从“理智”二字的角度来看,纯粹是废话。 那么大的人了,且侯府不缺下头的伺候仆从,即使林斐再怎么不喜欢身边跟着一群仆从伺候,打扫屋宅的人还是有的。再者天凉、天暖,自己添衣去衣什么的亦是人三五岁的年纪就会自己办成的事了。至于衙门里的差事,便是告知了母亲,能做的又有什么呢?若当真只以“理智”二字来衡量的话,这些通通都是无用的废话。真有需要的话,他自是早去寻郑氏帮忙了。 可……就是这些无用的废话,以“理智”的角度衡量,什么用处都没有的闲聊琐事,却是又着实构筑起了日常的温馨,林斐轻笑了一声,即便知晓这些“体己”话以“理智”来看无用,却还是叫人乐此不疲的一次又一次的走到母亲身边,听她关照那些自己三五岁时便会自己做的小事。 当然,觉得这些体己话其实没什么用处的还有让两个嬷嬷过来等林斐的郑氏,得了嬷嬷的回话“二公子回来了,手里还带了枝干花柳,虽面色有些疲倦,但好在精神不错。最近天气虽冷热变得快,二公子的衣物却并未少穿”云云的,郑氏听的差不多了,便摆手打断了嬷嬷的回话,说道:“好了,我知道了!” 两个嬷嬷适时的收了口,郑氏则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将人叫过来也是问些废话,难怪人上了年纪总是尤为啰嗦的,成日重复那些废话,不啰嗦才怪了!” 两个嬷嬷闻言,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笑道:“二小姐说的哪里话?日子不也每日重复着么?既是日子都每日重复着,又哪里能说这些是废话?”两个嬷嬷皆是看着她自小长到大的,也一直唤着她未出嫁时“二小姐”的名号。 “我本想顺着嬷嬷的话往下说‘那不提了’,可我知待自己今晚这一觉睡下之后,明日睁眼又要忍不住重复那些体己话了。”郑氏笑了笑,起身,“人好似都这样,有时极度求利,半点亏吃不得,自己的银钱也好,还是那所谓的‘年华’也罢,都是一点都不肯辜负的,我未出嫁时就是如此,恨不能将一天的时间分成好些天去过。可到了如今,却是一日又一日都在重复的过着日子,这样一算,如今这日子岂不是一直在浪费自己的‘年华’,如此浪费,岂不吃亏吃大发了?” “谁的日子不是如此过的?”其中一个嬷嬷笑了,说道,“那些体己话,大公子、二公子他们爱听呢,听多少次都不腻的。这等体己话,日常重复过的日子同那三餐饭食差不多,哪有腻的时候?又哪里能似银钱事物一般计较浪费?” “银钱可买不来时间的,”另一个嬷嬷说道,“买不来的东西自不能似那等能买来的东西一般计较利益得失了。” “好似……确实如此。”郑氏听了这些劝慰,想了想说道,“银钱买不来的可不只有时间,还有感情,如此一想,确实也不能说是浪费了。” “有时间说体己话都是好的。”嬷嬷扶着郑氏起身,说道,“日子过的顺畅才有工夫说体己话,若是日子过的不顺畅,怕是连说体己话的时间都没有的。” 虽是侯府夫人身边的嬷嬷,摊上郑氏这等性子的主子,不说比起旁的下人了,就是放到长安城里,那日子也算是好过的。可两人都是打小被卖身进的荥阳郑氏做的丫鬟,想当初都沦落到卖身为奴了,家里日子自是算不得好的,也清楚那等难捱的日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有工夫去重复那些“体己话”?时时刻刻忙忙碌碌的,生怕下一顿就没饭吃了,每一日都活的胆战心惊,忧虑不已,又哪里来的心思去说体己话?还能说上体己话的,都是还能掐得出时间与工夫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当真不是空穴来风的。夫妻也好,孩子也罢,时时刻刻都在忧虑着生计之事,留予增进感情的时间还有多少?所以老话总道“柴米油盐最是消磨感情”了,很多俗语不是没有道理的。 带着这样的感慨,两个嬷嬷引着郑氏去歇息了。 …… 有这样感慨的可不止两个嬷嬷一人,大理寺大牢里,正在值夜的狱卒佟璋和衣在几只蒲团拼出的“蒲团床”上打瞌睡,朦朦胧胧间听到同自己一道值夜的狱卒洪煌突然发出了一声这样的感慨。 被这一声感慨吓了一跳的佟璋猛地起身,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眼见周围并无什么异样,也不见哪间牢房的犯人在闹,这才松了口气,看向大半夜不打瞌睡,也不巡夜,兀自在那里伤神的洪煌。 伤神的理由也不用多说了,佟璋是知道的,毕竟那位温秀棠最开始可是对着他“哥哥长哥哥短”的求帮忙的,可他实在是懒得理会她,既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狱卒活计,手头事情又忙,忙着照顾母亲什么的脱不开身,哪有那闲工夫理会她?可洪煌与他不同,家里事有家里人担着,自也多了不少闲工夫,一来二去的,便一头扎进温柔乡里了。 这温秀棠什么路数,大理寺上下都是知道的,看着洪煌的样子,佟璋更是心有余悸,竟是偶尔也生出了几分感慨:大抵是日常的日子将他毒打的太狠了,以至于太世俗了,没那闲工夫去理会风花雪月什么的,竟是由此逃过一劫,真是万幸! “她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确实没什么用处。”洪煌在那里叹道。 “你还好吧!左右生下来就有家里阿爹阿娘心疼,又吃穿不愁的,哪里至于‘贫贱夫妻百事哀’了?”佟璋闻言随口说道,“你都不知晓长安城里有多少外乡人在羡慕你这吃穿不愁的日子呢!” “你懂什么?”洪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佟璋,说道,“你那日子能叫日子?她一贯锦衣玉食的,出入皆有人伺候左右的,哪里吃过什么苦?” 佟璋:“……”看着面前背对着他伤神的洪煌,他只觉得这样的洪煌看起来委实太陌生了。 诚然,洪煌这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一直被人诟病多事,可不得不说,先时面对自己时,还是会为他人考虑的,也常大手大脚的路过早食摊“顺手”多带份吃食过来,值夜时特意多值半个时辰,让他早些回去照顾阿母。那等明着说“你那日子能叫日子”的戳心肺的话此前更是不曾说过。 可现在……他眼里除了温秀棠怕是没有旁人了。便连佟璋自己也诧异自己对那句“你那日子能叫日子”的话竟是半点感觉都没有,若放在先时,他以为他自己会是心境敏感之下崩溃的。可眼下看来,自己远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坚强。想起洪煌素日里对自己的照顾,毕竟日子难捱,也不能将同僚的照顾当成理所应... “我觉得你就是被她哄了,骗了。思来想去,除了个犯人身份之外,她什么都没有,无家无宅,无谋生技能的。先时教坊那里教乐曲,听闻她也是习了个半吊子,那手艺都不能出去教人弹琴,”佟璋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大人们说的没错!这女人什么都没有,全凭一张嘴,善于骗人呢!” “休要胡说!”那厢的洪煌闻言,原本正伤神的表情立时添了几分急色,急哄哄的打断了他的话,“她是逼不得已!原本就是温家的小姐,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 “我方才说的都是大实话!”佟璋默了默,说道,“你且说说我哪句撒谎了?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还有,真照你那么算的话,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是温师傅,毕竟温师傅才是温玄策的亲生女儿,她那爹,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可没听过有什么官阶在手,也是个靠温玄策吃饭的。如此一看,她爹娘又没官身,也不曾听闻有什么营生的,全凭温玄策接济,爹娘如此,她又算哪门子的名门闺秀?你哪里配不上她了?哪里至于‘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佟璋的话听的洪煌立时一怔,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寻出什么辨驳之语来,可一时间却是又实在寻不出什么可反驳的话来,只能这么愣愣的在原地看着他。 看着洪煌下意识的还想为温秀棠寻找辩解之语,佟璋动了动唇,本想直接说温秀棠那番‘美人计’本是打算用在他身上的,对洪煌哪里来的深情?可话至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毕竟看洪煌那幅昏了头的样子,真说了,怕是要同自己交恶了。若是因为这原因交恶,那还真是叫他无话可说了。 其实按那温秀棠勾搭他时的话说就是他相貌清秀些,且还曾被洪煌牵线温师傅。温师傅这位堂姐真是有意思的很,好似只要同温师傅扯上关系,哪怕只是些根本没关系的流言,在温秀棠眼里都是香的,都想勾搭一番。 看洪煌怔了半日也没想到什么辩解之语,佟璋塞了个瓷枕给他,道:“早些睡吧!我明儿天一亮就要走的,还要为我阿母抓药呢!”忙活“柴米油盐”什么的实在太累了,谁有工夫搭理‘美人计’啊?为到手的银钱奔波倒是真的。 …… 天一亮,佟璋便起身同前来交接的同僚打了声招呼,而后摆了摆手,示意同僚暂且莫要吵醒才睡下不久的洪煌之后,起身离开了。 因要为阿母抓药,起的着实早,毕竟本事好些的大夫门前都是排长队的,自是要早早过去排队了,是以公厨的朝食他自是来不及吃的。不过虽是来不及吃那公厨朝食了,佟璋经过公厨院子时,却正巧看到了内务衙门过来送菜蔬。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见汤圆同阿丙两人高高兴兴的自公厨院子出来,说是要去趟茅房。重点当然不是去茅房这等事了,而是两人脸上压抑不住的喜色,想也知道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至于这两人能遇上的好事……果不其然,听着院子里传来的温师傅与纪采买的对话声:“如此,拿着这条子,朝食过后,我就陪他二人走一趟内务衙门,看着那银钱确实到汤圆手里,我才放心。” 看来老袁那体恤银钱的事总算是办的只剩最后领钱这一步了。佟璋正犹豫着要不要恭喜一番迎面而来的汤圆同阿丙两个之时,两人便朝他高高兴兴的打了声招呼:“佟狱卒,好久没来吃饭了呢!外头三食贵的很,若不是实在太喜欢外头的吃食,还是莫要浪费银钱了。” 语气平和,并不见任何取笑之色。其实大理寺里多数人都是如此,那件事后并没有什么人在背后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云的,只他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好意思罢了。但如今一想,事情确实与他和温师傅都无甚关系,难道只是因为旁人一句随口编排或者胡乱牵扯的流言,便要影响自己的日子了不成? 想起前朝那些被编排了流言,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而不得不自尽的女子,佟璋突然看开了,他笑着点头道:“替我阿母拿完药就来吃朝食。” 两人朝他点了点头,又打了声招呼,离开了。佟璋又往前行了几步,经过公厨院门时,一眼便看到了里头正和纪采买说话的女孩子,相貌如何一眼可见,人品么,经由一年多的接触,大理寺里人人都看在眼里,那聪慧灵秀,也是整个衙门公认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林少卿喜欢。 林少卿与温师傅二人的事,哪里会因为洪煌胡乱插手而受影响?真能影响他二人的事,也与他们这些人无关,而是旁的事了。那他一介路过的旁观之人何苦同自己过不去呢?这般一想,头脑瞬间清明,佟璋大步向门外走去。 只是他佟璋虽从那被洪煌言语牵线而禁锢住自己的迷障中出来了,喜好乱牵线的洪煌自己却又入了迷障,想起昨日半夜洪煌的暗自伤神,佟璋忍不住摇头:也不知这位喜好牵线之人什么时候自己能走出这迷障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豆乳山楂糕(六) 食材不缺的话,朝食自是变着花样来回换的。昨日吃了槐花素包子,今日又改成了众人已好一段时日没食的油泼面了。虽各种朝食都食过一番,很难评出个喜好优劣来,毕竟,以大理寺众人口中的话来说就是温师傅做的吃食都好吃,实在难以抉择。 可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的基因同这片土地的融合使然,纵使换了不同的时空,同样在长安城这片土地之上生活的人好似都有种相似的偏好。人说入乡随俗,没想到换了时空也一样。 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所知的西安是碳水之都,各种米、面食多的飞起,到了大荣,纵使各种花样的吃食众人不挑,可骨子里对这等米、面食的偏好还是在的,似乎是百吃不厌的那等。 今日惯例又是油泼面上卧个煎蛋,外加各种青菜、豆芽的配菜,大早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油泼面可说是彻底打开了众人的味蕾,一碗油泼面下肚,吃饱喝足之后,便神采奕奕的出公厨做事去了。 温明棠同汤圆、阿丙一道在公厨待足了整个朝食时辰,待到朝食时辰一过,两人便立时看向了温明棠,温明棠朝她二人点了点头,两人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去寻纪采买。大早上就定下了,朝食过后,纪采买便亲自带着汤圆、阿丙去内务衙门领银钱,看着银钱彻底落到汤圆手里再说。 择菜、洗菜、备菜什么的有杂役帮衬,只要不是尤为特殊的新菜,大多数杂役都能做,是以阿丙、汤圆两个离开一趟也不相干。 众人自顾自的低头忙碌着手头分到的活计,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句闲聊。 阿乙那发财门道的事终究还是在众人心坎里留下了印记,众人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昨儿没约到阿乙,听闻有事早早走了,今日再看看去。” 想到阿乙同家里人闹着要拿钱由此同家里人大吵一架的事,温明棠手不由一顿。 虽说世事无绝对,可显然在家人心中,素日里的阿乙就不是个靠谱的。 一般而言,要顺利自家人手中借到钱,一则是家里出得起这笔钱,二则是开口要钱的这位在家人心中一惯是个稳妥靠谱的,阿乙既然开口了,可见家里是攒的出这笔钱的,却不肯出,足可见,在家人眼中也是不信阿乙这发财门道的。 只可惜,阿乙家人不信,旁人却是信的。 “纪采买说能约到最好,若是不能的话,指不定没有缘分,是老天在阻止呢!”正忙着择菜的寡母关嫂子闻言随口接茬道,“我家子清、子正听了之后也道什么‘天给的不要,会出事’,反过来,‘天不让拿的,不能乱拿’,让我康看能不能碰上,碰上了再试,若当真合该是我等发的财,那么定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都能约到阿乙的,若真是如此,便再议。” 这话一出,一旁忙着蒸红薯、玉米等杂粮的温明棠便忍不住笑了,说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那句话么?” “对对对!”关嫂子见温明棠搭她话了,脸上肉眼可见的高兴,她道,“你们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我们子清、子正就是这个意思。” 眼下是在大荣,不是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寻常百姓自是将“老天爷”“神佛”之事挂在嘴边的,不止是关嫂子信这个,大理寺公厨中的一众杂役都是信的。 是以听了关嫂子这一袭来自子清、子正的话,众人倒是当真开始思索了起来,半晌之后,点头对关嫂子说道:“这一想,好似是有些道理。昨日没约到阿乙,可见是没缘分,若合该是我们的,迟早是我们的,若不是,便是强求也无用。” 众人的应和听的关嫂子更是高兴,得意道:“我亦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来同大家说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旁的温明棠忽地笑了一声,说道:“关嫂子果真是有福的!子清、子正真是好孩子呢!” 听了温明棠的夸赞,关嫂子比听了周围一众杂役的夸赞更是高兴。当然,令关嫂子更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在她看来,温明棠同林斐有关系,往后亦是个‘贵人’,且还有‘大儒之后’的身份,鉴于这等身份在,由此‘高看’的她,与温明棠自己无关。可温明棠却并不在意。 人活于世俗之间,对身边人,或许是更希望身边人相中的是自己这个人,而不是种种身份背景的。可对不大熟悉的陌生人以及仅仅是点头之交的那等,往往看人结交都是先看其落于纸面上的背景,而后才能接触到人的。 世俗婚姻嫁娶如此,寻常途径的交友亦是如此,往往都是从一个圈子里的朋友结交起的。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既生在俗世,便很难免俗。 更何况,林斐之于如今的她而言,确实令不少人由此为她纸面上的背景多添了一笔,不说对她另眼相待吧,至少看在林斐的面子上不敢随意拿捏她了。 所以纵观眼下种种,不管是世俗眼光还是其他,林斐于她确实都是‘得之我幸’之事,得了便宜难道还要卖乖?温明棠对此很是坦然,也看得很开。即便与风花雪月无关,林斐之于如今的她而言,都确实算是遇到了‘贵人‘。 听着面前关嫂子笨拙的恭维话语“温师傅果然是漂亮又聪明,跟个仙女似的,难怪林少卿喜欢呢!”温明棠笑了笑,道:“子清、子正亦是好孩子,关嫂子有福了。” 这话算是重复了一遍,虽说看关嫂子高兴眯眼的样子,未必明白她话里真正的意思,温明棠也不在意,毕竟自己这夸赞也不是为了哄关嫂子高兴或者恭维她才说的,而是发自肺腑。 以小窥大,看两个孩子劝谏关嫂子的话语,既知关嫂子信神佛,拿“天予不取”四个字来说事镇住了关嫂子,又没有拿寻常的劝诫之语来阻止关嫂子,而是提出了“一而再,再而三”尝试的建议。如此一番再三尝试下来,大半年都过去了,阿乙那发财门道的的事早开始了不说,指不定都闹出大动静来了。 这等闹出的大动静自是最能劝的住冲动的众人的,比事前什么苦口婆心的“不准”劝诫都管用,毕竟时间总是检验结果的最好良药。 看来两位神童儿不止书读得好,也不止经历过生活疾苦,懂民生之艰,更是知晓怎么办事,怎么面对各种各样,性子各有不同的寻常百姓,该用何等方式劝谏的。如此……或许有朝一日,大荣能披上红袍的父母官不止长安府那位一个也说不定。 将五谷杂粮的番薯、玉米等物连同米饭一同置于锅上蒸煮之后,温明棠低头看起了手头的肉菜,正对着手头的肉菜打量盘算之际,突地察觉到一道目光直直的向自己望来。 这般直勾勾的,毫不掩饰的窥视目光让温明棠本能的一惊,下意识的抬头向目光的来源——立于公厨门口的一位刑部官员看了过去。 对上温明棠朝自己望来的目光,那位刑部官员也不避讳,继续直勾勾,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她。 这般往好听了说是直率,往难听了说是无礼的目光看的温明棠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着那手里把玩着九连环,有一搭没一搭在那里甩动的刑部官员。 这甩着九连环晃来晃去的举动……老实说同街边闲着无事拿根绳子在手里甩着玩的闲汉同孩童没什么两样了。 闲汉同孩童甩来甩去的甩绳子还可以说是无聊甩着玩,可套上这一身刑部官员的官袍之后,这举动便让人有种流里流气的感觉了。 温明棠对着那毫不掩饰的看向自己的刑部官员皱起了眉头,正想着如何解决此事时,魏服过来了。匆忙找到罗山的魏服一进公厨院子便看到罗山正毫不掩饰的在往公厨里看,正诧异他看什么时,一眼便看到了里头撸起袖子正皱眉的温明棠。这情形看的魏服心中登时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温师傅同我们林少卿……” “我知道。”话还未说完,便被罗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嬉笑了一声,指向里头穿着朴素的温明棠,道,“林斐眼光不错,这些女子皆不施粉黛之时,她确实最是俏丽,难怪温夫人当年如此美名!只是既相中她了,怎的还让她穿成这样?不打扮一番?她那堂姐在牢里可是都穿红裙,点红妆的。可见论怜香惜玉,林斐还不如你们大理寺里那大牢狱卒。” 看罗山这般评头品足的将林斐与温明棠说了一通,魏服咳了一声,不软不硬的开口了:“罗大人的话,在下自会带给我们林少卿。罗大人若是没有旁的事的话,不妨去堂中说话。” 他先前还纳闷这罗山今日怎么亲自跑到大理寺衙门来了?且寻的理由也直白的很,就是接手了温秀棠,来问问这位名唤温秀棠的女囚的状况。 虽说不知罗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魏服还是出面带他走了趟大牢,却未料中途一个晃神,他竟进了公厨院子,还盯着他们温师傅看。 虽说那直勾勾看的眼神倒是不似登徒子惦记美人的眼神,可那审视的目光也着实忒无礼了。偏生上峰今日又不在,连早上的朝食都未来衙门食。唯恐生出什么事端来,魏服想了想,又道:“我们林少卿很是喜欢温师傅,最近也买了宅子。”这话是提醒罗山莫要打温明棠的主意了,毕竟宅子都买了,可见林斐对待这件事是上心的。 听了这话之后,罗山“哟”了一声,夸张的看向魏服:“没想到你们林少卿还是个情种?”顿了顿,摆手道,“放心!放心!罗某不是什么好色之人,罪官女眷中生的好的还少么?又不是不曾见过,不至于!” “大人……这好奇心有些强。”魏服想了想,说道,剩余的话则咽入了腹中,没有说出来。 被摆弄一道的对象并非都是好色之人,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先时也不曾听闻好色,有时好奇心可比“好美色”这弱点麻烦多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罗山闻言却是不以为意,继续流里流气的甩着手里的九连环,嗤笑道,“如此看来,牢里那个终究是不如温玄策亲女的手段啊!啧啧,你看看你大理寺里这位俏厨娘,一出手便勾住了林斐这条大鱼,反观牢里那个手段百出,跟了好几个了,却一个比一个差,最后竟是只能勾搭上个狱卒了,嘻嘻嘻!” 看着嬉皮笑脸,不以为意的罗山,魏服没有说话,直觉告诉他温秀棠可不是什么善茬,不过面对这同自己根本不熟悉,且行事风评极差的旁的衙门的同僚,魏服很是理智的管住了自己的嘴:莫要胡乱插手他人因果,否则也不知会为自己引来什么样的麻烦呢! 况且,罗山这一趟虽是来看的温师傅,可起因还不是对温秀棠起了好奇心?魏服心底暗自摇头,一路将罗山引出了大理寺衙门,送走了他才算松了口气。当然,今日罗山的无礼行径待上峰回来还是要告知一番上峰的。 被罗山这么一打岔,温明棠虽说有些不悦,却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继续做事了。 因着备菜、择菜什么的都是常见的菜式,杂役们亦帮着温明棠做完了,温明棠一看时辰差不多了,自也没有继续等汤圆与阿丙,而是让人帮忙搭把手,开始做菜了。 因一切都备好了,自是即便只有温明棠一人,做起来也有条不紊,并未见仓促。 几个帮着搭把手的杂役一边帮忙看温明棠做菜一边奇道:“不是拿了条子就能领银钱了么?且还是纪采买亲自带人过去的,怎的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多是又生出什么事端了。”温明棠闻言,却是并不以为意,笑了笑,道,“这也是纪采买要亲自带人过去领钱的原因,若不然,即便有这条子,阿丙和汤圆两个真正将银钱领到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旁几个杂役闻言皆先时一愣,怔了半晌之后,其中一个杂役摸了摸后脑勺,道:“好似……还真不好说。”他们杂役日常忙活的,除了日常吃喝拉撒,涉及办事的时候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旁的不说,便说家里孩子出生之后去里正那里报备,落个长安地界出生的“长安人”的户碟之事,往往都要跑上好几年才能办成,事情说起来简单,看起来也简单,可办起来却着实不容易! 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是赶上了好时代,各种证件办理流程都完善了。在大荣出生时又是温玄策名满天下之时,自是不曾听说过遇到这等刁难,观她户碟上的记录也是出生当日就落实了‘长安人’的身份。可在宫里,温明棠却听赵司膳和梁红巾说过虽她二人生在长安,可官府那里真正报备上,自己是个正经的,各种手续齐全,在各部衙门皆记录在册的“长安人”都是七八岁时候的事了。 梁红巾对此曾打趣过:“想当年,老娘也算是实打实的做了几年身份不全的黑户的。”当然,说是黑户也不恰当,出生之后,便去里正那里落了名,只是户碟什么的真正入官府册却是七八岁以后的事了。 虽是打趣,似赵司膳和梁红巾这等寻常出生的大荣百姓也早习以为常了,可这习以为常却听的温明棠忍不住叹气。 能将落户之事拖个七八年,还叫百姓习以为常的,纪采买不亲自领着汤圆与阿丙去领银钱,这银钱可是不定到手的。 第五百五十七章 豆乳山楂糕(七) 温明棠同一众公厨中忙活的杂役所料不差,纪采买、汤圆与阿丙确实即便是拿了条子来领银钱却还是遇到了麻烦。 他们是朝食时辰一过便赶来的内务衙门,纪采买是清楚内务衙门办公时辰的,来的自然不晚,知晓朝食时辰过后,午食时辰之前的这时辰段内,内务衙门的人是不能以“正吃饭呢,吃完饭你们再来吧”的话推诿掉的。 一路从大理寺衙门赶来至内务衙门用了不到一刻的工夫,一到内务衙门门口,几人便去寻了门房。几日不见,门房已换了个人了,看着那张同马杂役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几人一下子猜到了新换的门房是哪家的人了。 纪采买没有耽搁,这等同人攀扯交情的本事也是这些年早练熟了融于骨子里的了。这般一攀扯,原本门房“客气”端了茶过来,要他们“等”的举动立时一变,转为:“原是你等啊!家里兄弟同我说过这个,速速进去吧!” 有着马杂役这一番交情,门房这里算是没有浪费什么力气。从门房里出来,走至廊上时,汤圆与阿丙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不过因此时人在内务衙门,自是没说什么,可心里的意思,一个眼神交流也明白过来了。 马杂役家里堂弟的事他们早知道了,也知这位堂弟是才顶了原来门房的活计的。当然,原来那位门房的“手段”他们亦是亲身领教过的。原以为换了个人,且这位堂弟听马杂役说来就是被家里催着出来随便寻个活计打发时间的,按理说比起那等想着克扣油水的要好些,可……真真遇到了,他们却觉得眼前这张门房的脸好似换了,又好似没换。 原来的那位变着法儿收礼克扣银钱,眼前这个么……倒是没拦他们,也不曾说什么要礼的事,茶也上了,只是若没有马杂役先时打过的招呼,怕是一上午大半时间都要耗在门房里了。 虽此时不在大理寺公厨,可汤圆与阿丙却是不约而同的,与公厨中正忙活的众人想起了同一件事:自己出生之后长到七八岁才落户成正经长安人的事。 一个拿条子领银钱的事都能这般拖,落册成正经“长安人”,要长到七八岁的年纪才能办成也不奇怪了。 门房未拦,便速速去寻了发银钱的管事,内务衙门每日负责分发银钱的管事有两人,纪采买一出门房,也不废话,直接打听到了管事两人各自的位置,而后直接让汤圆与阿丙两个拿着条子堵在一位管事所在的院子门口,他自己则去寻了另一位管事。 当然,按理来说汤圆与阿丙拿着条子直接寻那位管事领银钱就行了,可当两人拿着条子寻到那位管事时,那位管事却是头也不抬,直接以“正忙着,去寻另一位”的话推脱了。 这回答当真是叫汤圆与阿丙两个半点不意外,两人对视了一眼,退了出来,却并未离开,而是按照纪采买说的那般直接堵在了院子门口,半步不肯挪开,只等纪采买将另一位管事拖过来。 他二人拿着条子,“名正言顺”的尚且难以唤起那管事的回应,更别提没有拿条子的纪采买了,这其中自是少不得要看纪采买的本事了。 老老实实的按照纪采买所言不敢离开的二人此时正堵着门,自也能静下心来想这些事了。一想起这些时日讨要老袁体恤银钱时遇到的挫折同麻烦,汤圆眼睛一红,对阿丙道:“其实我运气挺好的。”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指给阿丙看,“你看我耳垂大,很多人打小都同我说,汤圆往后是个有福的呢!”说到这里,又笑了,可笑着笑着眼睛又红了,汤圆吸了吸鼻子,说道,“我运气确实挺好的,比不少人都好!能遇上温师傅、纪采买他们,他们不止叮嘱我定要将银钱拿到手再说,还亲自出面帮我讨要银钱。眼下纪采买就在帮我,可不知道为什么,阿丙……我突然很想哭。” 明明他二人的运气已是很好了,比起很多生在异乡,来长安谋生路的外乡人运气都好。打小生下来就在长安城,家里虽不富裕,可有宅子,日常只消管自己那张嘴就够了。稍大点,便进了衙门做杂役,后来更是运气极好的跟在温师傅身边开始学一技之长。日常吃喝拉撒的也不消多管,衙门公厨里有一日三餐。原来便不提了,现在有了温师傅,不止将身体养得好,还将一张嘴练出了阅历。 如此一想,有屋瓦住处可容身,有公厨喂饱自己的肚子。日常到手的银钱除却零嘴儿花销,多是能攒下来的。比起很多人,他们都算是幸运了。他们也知自己是幸运的,可不知为什么想想还是有种想哭的冲动。 阿丙也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道:“我们确实比很多人运气都好,甚至可说是普通人中过的不错的那等人了,可不知为什么……还是眼睛酸的厉害。” 明明不止吃穿有着落,日常还总遇到好心人帮忙,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回头记起时问温师傅吧!”汤圆定了定神,那股突然想哭的冲动来的快去得也快,小丫头笑着说道,“兴许办完事就忘了,毕竟运气好是一件好事呢!” 其实即便汤圆事后还记得问温明棠,温明棠对这个问题也是很难回答的。就似很多大荣百姓早已习惯了长到七八岁才成“正经长安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样,运气好如汤圆、阿丙那一瞬间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这才明明遇上的是好事,却有想哭的冲动。 …… 公厨里正有条不紊的忙活着,看着台面上依次自灶台上端过来的菜,有杂役得了空,走到公厨门口看了看,忍不住奇道:“汤圆与阿丙还有纪采买他们还没回来呢!” “顺利些的话,吃过午食,未时左右便能回来了,不大顺利的话,便要到申时末酉时初,临内务衙门下值的时候才能回来了。”温明棠闻言说道。 “那么难办?”这话一出,正收拾台面的关嫂子便惊到了。 一旁杂役听到她的惊呼声,则瞥了她一眼,道:“知晓自子清、子正那天赋被人知晓后,都是被州学抢着要的,你已许久不曾遇到要办事之时了,可再往前想想,他二人那落户入册是什么时候办下的事?” 一句话听的关嫂子不由一惊,下意识道:“哎呀,这我倒是忘了!许久不曾遇到了呢!” 关嫂子说这话时的反应很是自然,几乎是本能的下意识出口的话,同素日里那“我们子清、子正”带了些许炫耀的语调截然不同,显然只是下意识的开口说了句实话。 可这大实话却让不少人听的都心头发酸,纷纷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左右这么些时日接触下来,这位寡母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多数人早知晓了,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只是继续说起了温明棠方才说的什么时候回来的话。 “酉时是衙门的下值时辰,若是酉时前办不完的话,定会被内务衙门以‘下值时辰到了,明儿再来吧’的话堵回来的,若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其中一个杂役说道,“等同今儿一天的工夫都白搭了!” “因为明儿又要从门房开始... 按理来说条子一拿过去,内务衙门就要给钱,一个来回的事却能拖那么久。中间环节越少,看起来越简单的事,若是办起来越难,便证明了这件事是衬合‘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条铁律的。一旦重新开始,因为统共只有一个来回,自是先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难怪纪采买要亲自出面了。”另一个杂役显然也已回过神来了,唏嘘道,“早上听马杂役说‘拿了条子去领钱吧’,我还当是一件简单的事,眼下看他们还没回来,才知还是我想的简单了。” “一样办事,哪有你难,纪采买他们就容易的道理?”又有人接话道,“哪怕纪采买有些面子,对方存心想扣着不给也还是要想办法的。” “纪采买虽成日抱着枸杞水养身,却也不是吃素的。”有杂役想到这里看向一旁的温明棠,“温师傅,你说是不是?” “具体办起事来也一样。”午食的菜食准备的差不多了,温明棠寻了个食案坐下来歇息,而后同众人说道,“门房那里原本是个收礼的,眼下换了马杂役的堂弟,多是个懒汉,磨蹭的很,不过有马杂役打过招呼,门房这一关算是过了。” “负责发银钱的内务管事有两个,随便寻到哪一个,都会借口‘有事脱不开身,去寻另一位’。”温明棠看着堂中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显然是从‘长安人’的身份落户这等琐碎事中遇到过这一茬又一茬的推诿,这般一点就透,可不似往常的杂役们。很多事若是说的深了,大字不识几个的杂役们是听不懂的。可眼下,堂中这群大多大字不识几个的杂役们却对温明棠说的这些事一听就懂,这样的‘清明通达’看的温明棠心中又是一叹,想起昔时曾感慨过的那句“人教人,一辈子也不定懂。事教人,一次就会。”心中更是复杂中夹杂了些许酸楚。 听杂役们在道“之后呢?温师傅再说说!这等事我等常遇到,再之后可怎么办?” 温明棠闻言,便继续说道:“内务管事有两个,那就分两路,阿丙与汤圆两个手腕不如纪采买,便拿着那名正言顺的条子去寻其中一个,结果不必多说,哪怕你名正言顺,哪怕你有条子,对方不能以你的身份做文章,却能以‘自己事忙’来推脱。所以,他们两个被推脱回来是必然的,便让他二人堵在那将他二人轰出来的内务管事的院子门口,莫要离开。纪采买有手腕,便去寻另一个,而后将另一个管事带到院子门口,当然其中一番推脱交接便要看纪采买办事的本事了。”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也都曾遇到过,可不知为什么,听温明棠说的这些话,却还是叫众人听的纷纷捏了一把汗,开口催促道:“之后呢?纪采买将人拖过来之后能办事了么?” “能推脱的两个管事都被他们带到一处了,或许眼看推脱不了,把事办了,那便是事情进展顺利的情况了。若是不顺的话,或许当着人的面开始相互推脱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老袁体恤银钱不放是静太妃的人下的令,银钱发放则是皇后娘娘下的令。谁知道太妃什么时候回来?内务衙门阿臜事一堆,到处在斗,自多的是墙头草,旁观的骑墙派。若是发钱的两是个观望的骑墙派,自然谁都不想落印放钱,以防将来太妃回来时麻烦落到自己头上被清算,便想尽办法的搪塞推脱了,左右条子是给了,可条子上头却没写什么时候发钱啊!” 这话一出,众人“哦”了一声,顿时恍然。有人“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好似还真是这般!遇上这等事可怎么办呢?” 又有人道:“汤圆这条子发那么快不是因为皇后娘娘的人接管的原因么?找那位给条子的管事帮忙啊!” “给条子的管事肯帮忙是因为要扳倒对手,借用克扣抚恤银钱的错处给对手下绊子才那么快给的条子,眼下对手都扳倒了,自己目的已达到了,管事位子也坐上去了,且那条子也发了,剩下的自是不关他的事了。”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见众人都在巴巴望着自己,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剩余的大实话都说了出来,“且他只管发条子,又不管放钱的事。如此……自己所辖的事情已办了,又非亲非故的,他管这多余的闲事做甚?” “况且,坐上管事位子的他,可不是事前据理力争怒骂‘克扣抚恤银钱,丧尽天良的那个他了。’温明棠说着用手覆了下面,道,“他已换脸了。此时再去寻他,他不止不是原来那个‘帮忙讨公道’的那个他了,还保不准会伸手索要先前为汤圆发条子的好处。甚至,两个发银钱的管事互相推脱,也有他的授意在里头,为的就是敲打一番,让汤圆他们‘会做人’些,将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给结了。” 这话听的众人很想笑,公厨里也确实响起了一两声笑声,可那笑声中却不带什么喜色,反而颇为无奈。 “真遇上这等事,可就麻烦了!”有人叹道,“我本以为这是件小事,哪里需要纪采买亲自出面?眼下却是觉得怕是纪采买亲自出面都未必拿得到银钱呢!” “难怪先时大家都觉得这讨要银钱的事简单,可温师傅、纪采买却总是叮嘱汤圆银钱真正到手了,才是真的。没到手之前,什么许诺,什么‘直接拿着条子去领银钱’的话,都不算是银钱到手了。”一个杂役感慨道,“这般看来,还是温师傅,纪采买他们有远见啊!” 第五百五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 身在大理寺公厨,温明棠日常听到的夸赞不在少数,有夸她菜做得好的,也有夸她人聪明生的好的,诸如种种夸赞,每日都能听到,温明棠也早习惯了。 可眼下,听着公厨中杂役们纷纷点头称赞她和纪采买有远见,早早看出了汤圆讨要银钱这件事不简单时,温明棠心中却是非但没有高兴,连素日里的平静也没有,反而有些酸涩。 虽是猜对了,可有些事,却是宁愿自己猜错了的。 看了看外头的日头,已临近午食了,还不见纪采买、汤圆同阿丙三人回来的影子,温明棠说道:“准备午食吧!他们不回来吃午食了。” 杂役们闻言纷纷起身,撸起袖子,准备接过今日分菜师傅的活计。 当然,分菜师傅这等活计不需要动脑子,自也还是分的出心思继续想着温明棠先时说的那些事的。 有人一边撸袖子做活,一边问起了温明棠:“温师傅,我实在是好奇,若是当真遇上了这等事,先前给条子的管事要敲打汤圆他们补齐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那发钱的两个管事想骑墙观望,唯恐被静太妃的人回来清算,拖着不肯发钱。这等情形真真光是想都叫人为汤圆他们捏一把汗了,如此的话……该怎么办?” 当然,替汤圆他们担忧是真,可温明棠说的情况正巧戳中他们的痛处也是真的。 在大理寺衙门里做杂役的,自不会是什么富贵人,更没有什么过硬的身份会让他们日常办事不遭刁难,这等事并非遇不到。汤圆、阿丙两个算是运气不错的,有纪采买、温师傅这等人帮忙,他们可不定有,当然,寻常百姓也不定有那么多要办事的时候就是了。 “给条子的管事想要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自是会授意发钱的管事扣着银钱不发,”温明棠说着随手将腰间挂着的一枚不怎么值钱的铜子儿吊坠摘下来,比划给众人看,“这铜子儿吊坠就是汤圆要的银钱的话,那先前给条子的管事便伸手拽住了这吊坠上的绳子,只看自己什么时候收到汤圆他们补的好处费了,才肯松手。于他而言,可不管汤圆他们能不能拿到这铜子儿吊坠,只管自己发条子的好处费到手。” “那发钱的两个管事若是骑墙观望,唯恐被静太妃的人清算,自是不能让铜子儿吊坠落入汤圆他们手里的,自也要拽着这根绳子不放的。”温明棠说着让一旁的关嫂子两只手抓住那吊坠的绳索,自己又伸手覆了上去,看着那三只拽住那铜子儿吊坠绳子的手,温明棠说道,“所以,这等情形之下,三只手不论哪一只手都根本没有想给银钱的心思,其中一只发条子的手在等好处费,便是补了好处费,那手也只是松开罢了,可不管另外两只手松不松开的。如此……你看他们拿着条子去领银钱,面对的不论是发钱的,还是给条子的,哪个都根本没有给钱的打算,又怎么可能拿得到银钱?” 一席话听的杂役们纷纷摇头,帮忙拽住绳子的关嫂子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绳索也忍不住感慨:“这不是等同是拿着欠债的条子去寻根本不想还钱的人还钱么?能要到钱才怪了!” “老老实实的按照流程走,他们确实拿不到银钱。”一众杂役唏嘘了起来,“如此……该怎么办呢?” “兴许需要闹一闹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纪采买亦是厉害的,惯会同人打交道的主,是清楚怎么闹的,一番手腕下来,多数情况下是能要到的。”顿了顿,不等众人说话,温明棠又道,“若是纪采买他们酉时前没要回来银钱的话,说明对方荤素不忌,软硬不吃,那没办法了,需寻个能镇得住小鬼的阎王爷来了。” “难怪人常道‘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呢!”杂役们听到这里,笑了,有人问温明棠,“可是请林少卿帮忙出面走这一遭?毕竟林少卿有这身份在呢!” 想起原主出生当天便落户‘长安人’的户碟以及赵司膳、梁红巾她们长到七八岁才成正经‘长安人’的户碟,温明棠心中感慨,对杂役们想到请林斐帮忙的办法也不觉得奇怪了。因为当年温玄策名动天下之时,家里人办这等小事时确实不曾遇到过什么阻碍,哪怕温玄策同管理这些落户的小吏们并不认识。 柿子专挑软的捏。有时并不是柿子做对了什么又或者做错了什么,而单纯的只是身份软硬不同罢了。 “我不知道。”温明棠对一众杂役想到的办法笑了笑,说道,“或许并不需要闹到这一步也不定!毕竟我们汤圆与阿丙都是大耳垂,有福气呢!”当然,当真需要闹到这一步了,那要如何解决也不是此时在公厨里,对内务衙门情况两眼一抹黑的她所能猜到的了。 温明棠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岔开了去,毕竟那句“大耳垂,有福气”的话如同子清、子正两人“天予不取”的话一般,算是戳中了在场大多数杂役的心声。 看着下意识纷纷捏起自己的耳垂,开始比划自己耳垂大小的杂役们,温明棠将那挂了铜子儿的吊坠重新系回自己身上,看着堂中打耳洞的妇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或许该寻个重些的耳坠子带了,如此……将耳垂坠大些,也有福呢!” 这里是大荣,这个时代的寻常百姓想要过好日子,除了日常干活勤快些之外,多是会做些同“祈福”“增福”有关的举动。也不知有没有用,但做了总比没做好,至少心里能踏实些,告诉自己在为自己增加福运方面自己算是尽力了。 其实,又何止大荣的百姓会如此呢?温明棠想到现代社会,身边不少人,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会买些五颜六色的水晶招财、招福云云的。人,总是有想过好日子,为自己祈求福祉,增添好运的美好期望的嘛! 正想着现代社会自己为求福做出的种种举措,一个摩挲着自己耳垂的杂役妇人出声了:“那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那什么演义里的美人貂蝉就是耳垂小的,后来带了大耳坠,将耳垂坠大了,才有了福气,跟在贵人身边,从此过上了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如此看来……这法子指不定是当真有用呢!” 一席话引的不少人都凑过去问了起来:“当真?” “我家那口子说的。”那杂役妇人说着,显然已是意动了,她道,“左右大耳坠子也不贵,下回买两副换着戴戴,如此……保不准也能有福了呢!” 这话听的温明棠笑了起来,身旁的关嫂子见她在笑,一边摸着自己的耳垂下意识的往下拽了拽,想将耳垂拽大些,一边也忍不住问她:“温师傅,是不是真有这么个说法?” “唔,那不知什么出处的民间野史传闻好似确实有,不过演义里不曾听说过。”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不过大耳坠子不贵,且带着,衬的人脸小,也好看些,若是不影响做活计的话,带着也无妨。当然,影响做活时,摘了便成!” 看着在场众人纷纷议论着美人貂蝉带大耳坠,坠大了耳垂,从此过上了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的话语,温明棠想起现代社会时曾看到的一句话“百姓在... 这一幕看起来委实是可笑又滑稽,可细一想让人心酸的同时又不觉得奇怪。多数人连‘衣食无忧’无需为生计发愁都做不到,又哪里会有旁的心思看那些故事背后的深意?看着临近午时的日头,温明棠提醒众人:“开始备饭了!” 今日不止汤圆、阿丙和纪采买他们那里要费心了,自早上开始便未见到林斐与赵由的影子了,想也知道赵由必是被林斐带着出去了,只是也不知什么事,连朝食都未来衙门吃。 当然,虽是未在大理寺吃朝食,可既然将赵由叫走办事,林斐亦是不会怠慢赵由的肚子的。 一大碗面下肚,赵由又叫了一碗,开始大快朵颐。这面馆位置一般,不过那面做的不错,若不然林少卿那一碗面也不会食的只剩面汤的。 也不知林少卿是打哪里知晓的这面馆的位置,从早上开门时便要了一间包厢,吃完朝食,便叫了一碟点心,点心吃的差不多,到食午食的时候了,又要了午食。 这架势一看便知是打算今日一整日都泡在这面馆里了。 虽说这面馆的面做的不错,可于多数人而言,一日三餐都食面还是有些吃不消的,不过赵由吃得下,不止吃得下一碗,还能再要一碗。 当然,林斐不似他这般能吃,食了一碗面之后,便未再添面,而是要了一份茶水,这面馆里的茶水并不是用的寻常泡茶用的茶叶,而是用了些赵由一眼望去,一样也不认识的那些个药材,看了眼那些药材,赵由愣了一愣,想起茶水上来之后,林斐特意说的这几样药材的名字。 “佛手化橘红还有甘草。”赵由嘀咕了一声,记了下来。 其实是佛手、化橘红与甘草与三样药草,可林斐让他这么记来,他便将前两种药材记成一种了。 “补肝暖胃、止咳化痰,且还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立在窗边看着面馆楼下来来往往路过行人的林斐继续说着,目光在人群里穿搜,显然是在守着什么人,亦或者等着什么人。 赵由点头,重复了一遍林斐的话,背了下来:“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听着赵由不停的反复背诵着那句话,他声音不算大,却也不小,他二人所在虽是包厢,也关了厢房之门,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旁的酒楼不同,这面馆包厢的房门却是并未糊门纸,这般虽关着房门,却因未糊门纸同开着门也没什么两样了。 当然,面馆主人如此做来或许就是有意赶客,不想让什么人在他的面馆里谈些不想为外人道的事而已。看来这面馆开着就只是单纯的想做个“吃面”的生意而已。 赵由一边吃面一边反复背着那几句话。他赵由一贯不是靠脑子吃饭的,是靠腿脚功夫吃饭的,记性自是同“好”无缘,一句话反复背诵方才记得住也不奇怪了。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佛手化橘红……” …… 那背诵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面馆里的面做的不错,来吃面的食客自然不少,虽那背诵声是来自于厢房之内的,可这面馆主人有意未糊门纸,也使得这声音传至了楼上楼下,大堂之中正食面的食客们皆听的一清二楚。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几个跟着家里大人来吃面的半大孩童突然嬉笑了一声,忍不住道,“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这么一句话,他们都听几遍就会背了呢,厢房里那声音一听便憨憨的,想来是个不大聪明的。 有小童嬉笑着将这句话背了出来,一旁几个小童立时有样学样的跟着背了起来。 “我们也会了,佛手化橘红……” 听着堂中那此起彼伏响起的背诵声,面馆掌柜拨算盘的手渐渐慢了下来,听着耳畔原本规律的算珠拨动声停了下来,正招呼客人的伙计下意识的偏头向自家掌柜望去。 却见素日里一惯笑眯眯,神态平和的自家掌柜那按着算珠的手正在发颤,人也抬头向二楼那未糊门纸的厢房望了过去。 原本未糊门纸就是为了赶客,不让人在他面馆里“谈不可对外人道之事”的,眼下里面那位倒好!干脆反其道而行,在厢房里公然说起了“不可对外人道之事”。 厢房里那两个客人当然不介意说了,因为大声嚷嚷的又不是他们的私事,是族叔的私事! 听着面馆里响起的此起彼伏的“佛手化橘红”的背诵声,掌柜眼皮直跳:再这么下去,莫说面馆里了,整条大街上的人都要听到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佛手化橘红(二) 面馆里的招呼伙计自是察觉到了自家掌柜的不对劲。 虽说不清楚那一声声的“佛手化橘红与甘草……”,意识到连自己都会背了的伙计连忙“呸!”了一声,努力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赶紧忘了这“佛手化橘红与甘草”的话,看向自家掌柜,正要开口问两句,便见自家不再拨动算珠的掌柜‘哼’了一声,冷下脸来说道:“他来……什么也不说,也不同我交涉让我回去寻族叔什么的,而是这么直接将事情闹出来了,我便是回去请了族叔,出口的话还能收回去不成?” “出口的话似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他既然话都说了,我便是这时候请他收口,那些话还能当没说过不成?”伙计只看到自家掌柜自顾自的说着,而后突地转头向自己看来,问道,“你也会背了,是也不是?” “是……”伙计听到自家掌柜的问话,素日里早被训习惯的本能反应下意识的点了下头,待到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伙计脸色一变,正想说什么,便见自家掌柜摆了摆手,嗤笑了一声:“佛手化橘红……”说着“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手下的算珠,“不错!我也会背了。可……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伙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佛手化橘红……不是药草煎的茶汤吗?” “既是煎的茶汤,那又有什么奇怪的?”掌柜再次“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算盘,继续说道,“便是知道了茶汤,又有什么用?”说着抬头再次看向二楼那被刻意撕了糊门纸的厢房,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族叔说的不错,我这面馆是开门做生意的,面做得好,食客满意便成了,管那么多做甚?”说着手指又重重的“砰”地一声拨了记算盘,道,“委实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一声又一声的“砰砰”地算珠拨动声听的伙计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的看向自家不停拨动算盘的掌柜。 “要寻什么人,说什么不可对人言之事,也莫来我面馆这一亩三分地上!”自家掌柜说着又“砰”地一声拨动了下算盘,“族叔说过,闭眼看不见,闭耳听不到就成了!” “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听着自家掌柜又一声“砰”地算珠拨动声,伙计嘴唇颤了颤,很想说既不管,掌柜将算珠声拨动的那么大声做什么。 “回去还是同族叔说一声的好!”面馆掌柜又“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算盘,自顾自的在那里嘀咕着,“不过他来便是说了,族叔的交待也是让我莫要理会的,回头当真出了什么事,族叔也怪不到我头上!” 这一句话总算是让伙计回过神来了,自家这面馆确实是开门做生意的,心思也尽数放在那一碗面的甜咸口味上了,算是正儿八经的面馆,来的也多是正儿八经为这一碗面来的食客。可再怎么只做正经生意,因着在这面馆做了十年伙计了,是以他还是知晓总有些人来这面馆不是为了那一碗面来的,而是为了自家掌柜的那位族叔——曾经宫中那位姓黄的老太医来的。 当然,不正儿八经的去黄家族宅登门,而是拐到面馆来,自是走不得正道的,只能寄希望借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走小道关系了。当然,这些事掌柜皆是知晓的,不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黄老太医的主意,这撕糊门纸,赶客的举动便是为了杜绝“小道”关系而设的。 原以为上头厢房里的又是一位想走小道关系的食客来着,却不成想这厢房里的食客竟将这小道走的,直接将那小道堵死了。 也不知对方究竟是太笨了,还是太聪明了。小道被他这般一走,直接堵死,往后这路还怎么走?便是他自己不想走了,往后想走小道的那些人还能往这面馆里来吗? 听着自家掌柜一声又一声,将算盘珠子拨的“砰砰”作响,伙计听的一阵心惊肉跳。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什么之时,却见自家面馆的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位背着医箱,鹤发童颜的老者。只一眼,伙计便认了出来,这不是自家掌柜口中那位族叔黄老太医又是谁? 听着身旁的算珠声再次发出了一声剧烈的“砰”地碰撞声,伙计吓了一跳,下一刻,便见也不知是心慌还是安慰自己,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的掌柜直接将手头的算盘推到了一旁,起身就要去面馆门前迎自家族叔。 那位黄老太医却是连个眼风都来不及给自家掌柜,抬脚便向楼上厢房走去。 瞧着那一步一步踩在楼梯上的脚步行的稳稳当当的,伙计望着那道背影忍不住再次感慨: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太医,这身子骨真真硬朗,这年岁一口气爬楼竟也不费劲? 正这般想着,肩膀被人拍了一记,伙计这才回神,却见是自家掌柜,对全族的靠山连个眼风都不给自己,掌柜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催促伙计:“去拿壶那什么茶来,一会儿我亲自送过去。” 伙计“诶”了一声,看着虽拍的是自己,目光却半刻也不离开那间厢房的自家掌柜,想了想,问道:“那什么茶可是佛手化橘红?” 正盯着厢房的面馆掌柜这才默了默,转头向伙计看来,眼神微妙,语气幽幽:“你记得还真牢!”说着便摆手示意他去备茶了,而后又自言自语了起来,“今儿指不定要捅出大篓子了!” “可这又同我有什么关系?他来吃面时什么都未说啊!” 听着身后掌柜的嘀咕声,伙计心道:便是说了,你也不会理的。素日里自家掌柜就是如此对待那群走小道之人的。客气是客气,将人晾着也是真晾着,待拿捏人的姿态做足了之后,才会开始办事。这般想着又看了眼那早已进了厢房,还关了门,又亲自将屏风搬至门口堵住那撕了糊门纸的厢房门的黄老太医。 当了那么多年的伙计,还是平生头一回突地觉得自家掌柜先时那在自己看来颇为“聪明厉害”的“撕糊门纸”的举动有些滑稽,真遇上了涉及自家的私事,连累的自家族叔还要亲自搬屏风来堵门。 当然,还是不忘再次感慨一声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太医!这年岁身子骨如此硬朗,爬楼不费劲的同时,搬个屏风什么的也不在话下,那力气瞧着比如今才三四十年纪的他还要大不少呢! 忙活了一通,勉强“堵了门”的黄汤看了眼聊胜于无的“堵门”举动,转头看向林斐,那憨憨的差役此时已不再出声背了,而是在角落里默默背着那句‘佛手化橘红’的话。 林斐待黄汤搬完屏风之后,才为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道:“佛手化橘红,老太医莫客气,请!” “我客气什么?我有什么好客气的?”黄汤坐了下来。 去大理寺衙门食槐花素包子之事就在昨日,彼时还得了大理寺众人纷纷感慨这位老大夫当真是与想象的差不多,哪知仅仅隔了一日,昨日那在大理寺众人眼里的高人之态便被这位大理寺衙门的少卿一出手击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 人总说仪态平和,修养端方云云的,可于多数素日里瞧着‘仪态平和’‘修养端方’之人而言那只是未曾遇到急事罢了,真遇到要命的急事了,即便是如面前这位修身养性几十年的老大夫,照例是要急得跳脚的。 “黄家门前排的长队那是正道,令侄在这里偷偷开了个小道,老太医可知道?”林斐开口问了出来,不过不等黄汤答话,便自顾自回了自己这句话,“去岁我大理寺办过一个案子,有人拐卖十五六岁正值大好年华的小娘子们,寻生人活殉。其中有位买家老太医当认识的,城外临柳居那位可记得?若是不记得的话,那位临死前为活命,开了个天价的出诊金,老太医不记得人,当记得那天价的诊金吧!” “他出钱,我出诊,出诊前也明明白白说过‘生死有命’。我只是个医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阎王爷。”黄汤一口将那杯佛手化橘红饮尽,冷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到近乎凉薄,“他自己没有造化罢了。” 林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黄汤。 黄汤又自顾自的为自己倒了杯茶汤,将茶杯攥在手里,看向林斐:“倒是林少卿,一言不合的,直接堵了我这里的小道,是想要做甚?” “人脚下的路按说是死的,可老太医你这里的小道却是活的。我直接说了要寻你,他办事之前,怕是少不得要敲打我一番,做足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没那闲工夫,也懒得陪令侄玩‘毕恭毕敬,请神医救我一命’的叩头求人戏码来哄令侄高兴。更没工夫似临柳居寻生人活殉的那位富贵闲人一般,又出大钱,又出姿态的三顾你这面馆来请老大夫救命。”林斐看着黄汤,轻笑了一声,“毕竟‘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人品与能力皆首屈一指的武侯几千年来也只这么一位,自然值得三顾。若以那位武侯为三顾的尺度来衡量的话……不巧的很,我是看着那位三顾面馆,既花钱又花姿态买命的富贵闲人死在眼前的。” “你是在骂我?”陈年黄汤自不会听不出林斐的话中有话,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早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既接了天给的富贵,便也要受命定的生死,这没什么奇怪的。”说到这里,黄汤轻嗤了一声,凉薄的眼中露出几丝不屑来,“若没有天给的富贵,同样活一世,凭什么这等人品与能力处处比不上旁人之人过的那么容易?” “听着好似是有理的,”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到了黄老大夫口中的‘生死有命’之时,老大夫是否也甘心接受那所谓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的富贵是从医书中来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不曾接那等天上掉下来的富贵,自是不在那‘生死有命’的行列之内。”黄汤面上含笑,可笑容却不答眼底,似笑而非笑,自是凉薄透底,“天幸老夫并未在什么吉时吉日出身,也并未被那‘富贵在天’相中。” “所以,佛手化橘红,神医无慈悲。”林斐瞥了眼面前的黄汤,低头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说道。 “慈悲如何?不慈悲又如何?”黄汤面色不变,神情淡然,“难道被诊治的病人那病情好坏会因大夫多一点慈悲而有所改变?”他道,“为人医者,清醒治人没什么不对的。” 林斐没有评他这话的对错,只是瞥了他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我来你这里的小道,长安府那位则去了内务衙门门口盯着,若是内务衙门那里顺利的话,他会遣人过来,可我等到现在,还未等到人。” “要堵死我这里的小道,你当然容易,欺负小辈罢了。”黄汤说着,对那立在门外捧着茶水的族侄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一贯机灵的族侄自是会看眼色的,见状不止退了下去,还唯恐厢房内的屏风堵不住门,又从门外搬来个屏风过来继续堵门。 如此……倒是贴心了,没人听的到厢房里的他们在谈什么了。可听着那楼下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噗嗤”的笑声,想也知晓,这被里外屏风堵的严严实实的厢房在楼下食客眼里会是何等滑稽的情形。 厢房本就是谈私事的,隔绝旁人窥探不奇怪。可明明是一张糊门纸能解决的事,偏偏搬了两座屏风过来,这情形实在是引人发笑。 “弄巧成拙!”黄汤冷冷的说了一句,却也没再说什么,毕竟侄子的这些小动作他都是知晓的,眼下,只是那丢出去的刀在外头转了一圈又扎回到他自己身上罢了。 不过怕被人笑话这种事那是对那等皮薄之人而言的,对他这碗熬了许久的黄汤而言,从来是不怕被笑话这等事的。 “你那贤侄快四十了。”林斐纠正黄汤的措辞,说道,“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小辈。” “在你面前,我这四十多的贤侄同三岁也没什么不同。”黄汤说着,瞥了眼林斐,“林少卿这等助人‘返老还童’的本事不凡。” “我也还是头一回知晓自己竟有这等神乎其技的医术。”林斐闻言笑了两声,而后才收了笑,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到现在还未等到长安府的人。” “你堵我这里的小道,自然有人堵你那里的大道。”黄汤一挥袖袍,冷笑道,“你等欺负我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自然容易,柿子专挑软的捏罢了!你等捏我,自有人也想捏更软的柿子罢了。” “行中庸之道的好人?”林斐重复了一遍黄汤的话,瞥向面前的黄汤,“我打听过你昨日去哪家问诊了,与我猜测的差不多。” “既知道了还为难我个大夫做什么?”黄汤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内务衙门那里本可以很顺利的,你好,我好,大家皆好不好么?你等何苦为难于我?” 第五百六十章 佛手化橘红(三) “老太医是埋怨我同长安府那位没有尊着你等的前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粉饰太平?”林斐看向面前的黄汤,面上的笑容早已敛去,淡淡道说道,“所以想提醒一番我同长安府那位?” “提醒不敢当。”黄汤看向面前的林斐,垂眸瞥向眼前那杯佛手化橘红的茶水,说道,“只是林少卿堵死了我这里的小道,可知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老大夫的父母已过世很多年了,早已没有‘杀人父母’这等顾虑了。”林斐打断了黄汤的话,提醒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早便带着人过来了,却是直到午食才点的这杯佛手化橘红的茶汤,等了足足一个上午都未等到人,若不是老大夫欺人太甚,恶人先告状,林某今日本只是打算在你这里吃碗面便走的。” 这话听的面前的黄汤神色一怔,待到回过神来,却是非但不见半点羞愧,反而更是恼怒:“好!好你个林斐!恶人先告状竟到你这等地步了?”黄汤脸色不善的看着面前的林斐,冷笑道,“若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你在这里等了一上午,倒确实坐实老夫恶人先告状之名了。可眼下……看你林斐一番手段,还有你身上这一身红袍,内务衙门那点子事当真能骗得过你的眼睛?若非你在老夫这里生事,你衙门里那两个半大孩子今日午食过后早拿到银钱了,又怎会遭遇刁难?” 林斐面色平静的看着面前冷笑的黄汤,待他说罢之后,才‘咦’了一声,道:“还真是奇了!林某觉得老大夫你在恶人先告状,老大夫却觉得我在生事,这事便要好好说道说道了。”说着伸手提起茶壶,眼看黄汤随手将自己面前喝空的茶杯往前推了推,等他倒茶,林斐却将那提起的茶壶收了回来,没为他倒茶,也没为自己倒茶,而是将茶壶提在手里,认真思索了起来。 这举动……看的黄汤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不满道:“你想倒茶便倒茶,不想倒茶便放下茶壶,让老夫来倒。这般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的拿捏在手里做甚?” “你我二人跟前的茶杯都空了,林某是在想这茶水是该先给老大夫倒还是先给自己倒。”林斐提着茶壶,对面前的黄汤说道,“按理来说,循尊老之礼,林某该先给老大夫倒茶,再给自己倒茶的,一开始林某便是这么做的。可老大夫方才又指着四十岁的令侄说其在林某面前只有三岁,道林某在欺辱小辈,那敢问在老大夫眼里,自己几岁,林某几岁。谁是谁的小辈,这杯茶水该先给谁倒?” “少扯那些无用的废话!”黄汤听到这里,随手将自己面前的空茶杯一记倒扣,杯口朝下的合在了案几上,而后看向林斐冷笑道,“少揪着老夫话语里的漏洞不放,也莫要盯着这等便是争个高下来也无用的小事浪费时间。你倒的这茶……老夫不喝了!你爱做小辈便做小辈,爱做长辈便做长辈,老夫一把年纪了,见阎王爷之前的时间宝贵的很,不是浪费在这点无用之事上的。” 看着眼前干脆倒扣了茶杯的黄汤,林斐摩挲着手里的茶壶说道:“看来老大夫挺懂言语机锋这些事的,知晓便是争个言语先机出来也是屁用没有!” 听着林斐清清冷冷,脸不红来心不跳的说出“屁用没有”这些堪称粗鄙的形容话语,黄汤蹙眉:不管是相貌、出身还是自身经历,林斐这等人都同“粗鄙”无关,甚至可说是长安城里出身最清贵的那等子弟也不为过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说起那三街九巷之人日常挂在嘴边的谩骂之语,竟是如此自然! 真真是个完全不被自身身份禁锢的,张口闭口‘屁用没有’的清贵公子! 这等人,可比那等要面子、自持身份的权贵子弟难缠多了。 当然,这等难缠于他这碗见多了各路形形色色人物的黄汤而言也并非不曾见过,不跟他多废话就是了。 言语相谈,如何掌握主动权,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几十年前他就会了,这么多年的精进下来,更是宛如铁桶一块。看了眼倒扣在自己面前的空茶杯,黄汤哼了一声,开口说道:“内务衙门那里的事本也不是专门盯着你衙门里的那两个小辈的,谁来都一样。你若是当真想让老夫出面帮忙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却偏偏跑到老夫这里来生事,你不是欺人太甚又是什么?” “是啊!明明一句话能解决的事,为何会生出那么多的波折来?”林斐顺着黄汤的话说了下去,“还有,老太医分明至此还在颠倒黑白!”说到这里,他抬眼瞥向黄汤,“老太医心知肚明,内务衙门那里……林某今日若是不来……才是当真不会放钱吧!” “那想补拿好处费的皇后娘娘的人到底还是被动落于下风了,毕竟条子都发出去了,能不能补到好处费,端看能不能唬住那拿条子的了。关键是那两个互相推诿发银钱的,左右骑墙观望着,将银钱扣在手中不发。”林斐语气平静的说出了事实,“老太医这里只是专行旁门左道的小道被堵死了,不冤!真正冤的是那些明明正儿八经走正经大道之人,明明一切都名正言顺的,条子也在手里了,发银钱的人也找到了,可明明一切都是对的,什么道理都说得通……怎么那银钱就是不发呢?” “那也同老夫无关,你找那两个小的去!”黄汤闻言,摆了摆手说道,“还有,再怎么骑墙观望,有你林斐出面,管你林斐同他们有没有干系,你一露脸,银钱自也发了。明明有解决的法子,来我这里同我不对付做甚?” “林某是大理寺官员,这次是碰到衙门之内的人了,自可顺手而为。可不说天下了,便看这长安城里,多的是碰不到林某之人,总不能每回都跑出去替人出面,或者干脆在内务衙门门前安家,专程替人出面讨说法吧!”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道,“这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所以你也知晓自己在多事?”黄汤听到这里,准确的揪住了林斐话语中的漏洞,满脸皆是愤慨与恼怒,气愤道,“所以,林少卿跑我这里来,同我过不去做甚?” “怕老太医助纣为虐!”林斐看着面前恼怒的黄汤说道,顿了顿,又道,“也怕那些口口声声叫嚷着‘欺人太甚’的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从中作梗!” “胡说!”这话才出,面前的黄汤便猛地一甩袖子,激动道,“老夫行的是中庸之道,从不偏颇!” “不偏颇?冷眼旁观他人受罪,闭眼装瞎的不偏颇吗?”林斐看着面前的黄汤,目光落到那面上满是愤怒,一双眼却冷清理智到近乎冰凉的的黄汤脸上顿了片刻之后,忽道,“老太医也不怕装瞎装久了,一语成谶,久病成真么?” “你!”一席话听的黄汤脸色顿变,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而后突地察觉到自己这番举动委实刻意的黄汤下意识的抬眼看向面前的林斐。 对面的林斐却是根本没有看他,而是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将茶水移至唇边,说... “对不少人而言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对老太医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却是专挑好人欺负,是也不是?”林斐说到这里,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笑了,“我同长安府那位大人便是当真技不如人,那也只希望是手头本事技不如人而已。而非专心做事时,还要被一群自称‘好人’,行中庸之道的伥鬼堵了正儿八经的大道横加干预。” “如此……老太医难道还想说自己是行中庸之道,从不偏颇?”林斐看着黄汤,偏了偏头,问道。 矢口否认,死不认账这种事当然不适合这年岁的自己了,黄汤看了眼倒扣在自己案上的茶杯。更何况,自己做事确实也不忌什么手腕,既然不忌手腕,胡搅蛮缠当然也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只是却直到此时才倏地发现,即便是用起这等手段,对面这位同样也是个中高手。 什么人最擅长胡搅蛮缠?不是山村乡野间大字不识几个的村民农妇,更不是三街九巷中那些骂不过对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耍无赖的泼妇闲汉二流子,这等人所谓的胡搅蛮缠不过是自以为自己那躺地上碰瓷的工夫了得罢了,实则周围看热闹的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看笑话罢了。 他这些年所见的,最会胡搅蛮缠的,恰恰相反,正是素日里那些说事理事最清楚的那些人。能理得清最复杂的人情世故,自也能搅得混看起来最是清澈的水。能抓得住最狡猾的凶徒,自也能自己成为那最棘手的凶徒。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是药三分毒,能做出最厉害的,延年益寿之药的神医亦有可能练出这世间最毒的毒药。 思绪忍不住一晃。无法,这些年所见之事实在是太多了,一个晃神的工夫,对面那位眉目清冷的“红袍”依旧在偏着头质问他。 黄汤苦笑了起来,原本待要出口继续胡搅蛮缠的话收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年轻“红袍”,开口坦言:“是又如何?伥鬼又如何?大荣哪条律法能制我等行中庸之道之人?” “不如何。”看着面前坦然承认的黄汤,林斐轻笑了一声。 角落里正在背“佛手化橘红”的赵由也难得的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那位鹤发童颜、脸不红,心不跳,软硬不吃,更不会为任何是非情义之事所打动的神医,只觉得比起话本子里那等死鸭子嘴硬的反派,这等坦然承认的人瞧起来真真是‘坦荡的厉害’。可那一句句挺直腰背的回答‘不如何’‘是又如何’‘能拿我奈何’的坦荡又好似变了味儿一般。几乎是下意识的,赵由想到了一个词:“死猪不怕开水烫!” 虽说赵由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可这句话倒是难得的‘打动’了一番坦然坐在那里的黄汤,瞥了眼角落里感慨的赵由,黄汤没有说话。 那么多年,夸赞的、辱骂的词句他听的多了,似今日这一句形容却还是头一回听到。偏偏说这话的人那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半点讨厌亦或者厌恶他的情绪,只是满脸感慨的看着自己。 这等不带任何亲近亦或者抵触情绪的表情,真真是好似在说一句再客观公正不过的评价一般了。 黄汤眉心跳了跳,没有说话。 那厢的林斐对赵由突然领悟出的几分文采笑了两声,看着面前坦荡至‘死猪不怕开水烫’境界的陈年黄汤,忽地笑了,说道:“老太医已与我在这里呆了快半个时辰了。” 什么意思?虽说对林斐这句话并未反应过来,可本能的察觉到不对劲的黄汤猛地一怔,还不等他开口,便听对面的林斐说道:“老太医可要与我去内务衙门看看情况?” 第五百六十一章 佛手化橘红(四) 走出面馆时,依旧是午时日头最高,阳光最烈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在照不到光的厢房里待久了,同林斐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再出来时,只觉得照在身上的阳光烫的厉害,晒的人头脑也有些晕眩。 刺目的阳光照的人一个趔趄……当然,那么多人在场,也不会让黄汤当真摔了。一旁送他们出来的伙计忙伸手搀扶住了黄汤。 “我没事!”抽出了被伙计拽住的手,黄汤拂了拂袖子,转身对将他们送出来的族侄与面馆伙计说道:“回去该做甚做甚去!”说到这里,又瞥了眼一旁的林斐,“那门纸撕了就撕了,莫再糊上去了,当是不需要了。” 佛手化橘红……林斐这等人当然不会翻来覆去的盯着一计反复用的,那门纸,重不重新糊回去自然不重要了。毕竟这长安城里统共才几个红袍? 交待完了这一句,黄汤便同林斐、赵由一道离开了。 目送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面馆掌柜松了口气,那‘佛手化橘红’的事闹出来还以为要被族叔训斥了呢!当然,便是当真被族叔训斥,怎么回话他也早想好了。一切都是听族叔交代做的,他有什么错?当然,这回答听起来有些推诿扯皮,没有担当的样子,可……族叔一直都是这么教的,他们自小到大都是这么学的啊! 只是心里虽是这么想的,可到底……还是没有练出族叔的阅历来,没有那等‘泰山压顶而不改色’的本事,还是要顾忌一番体面的,这才使得自己心里反复来回的为自己寻理由。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大夫越老越值钱!”面馆掌柜目送着自家那位陈年黄汤的族叔离去的背影,指给身旁的伙计看,“我家族叔是不是精神矍铄?这就叫真金不怕火炼!我族叔手稳的很呢!”语气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伙计有些发懵,直觉告诉他自家掌柜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话里有话,可掌柜不解释,他一个跑堂的伙计自是听不懂这话中话的。只是本能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柜道他族叔手稳的很,可方才搀扶那位黄老太医时,他分明是察觉到黄老太医的手是在发抖的。还有,虽看背影,黄老太医依旧精神矍铄,可若是站的那么稳,方才又怎会一个趔趄,需要他搀扶? “那门纸……”伙计想起方才面馆里那引人啼笑皆非的一幕,两只屏风搬来搬去的挡门,怪折腾的……遂忍不住问自家掌柜,“要不要重新糊上去?” “族叔说了莫要糊!”面馆掌柜对自家这几十年的老伙计摇了摇头,说道,“上头怎么说,就怎么做。真做错了,那是上头的命令,怪不到你头上,怕什么?”就似今日,他都吓了一跳,怕捅出大篓子了,可族叔的反应……果然,听了命,办了事,管它是对是错,那责罚都是落不到自己头上的。 毕竟是族叔多少年人生阅历的结晶啊!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天塌下来,都是这一句回答便是了!面馆掌柜挺直了腰杆,负手踱步回了面馆。 ……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一身杂役短打袍子的小丫头瘫坐在内务衙门的门前,哭声动天!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早将内务衙门门前挤的水泄不了,此时正对着瘫坐在衙门门前哭喊的小丫头露出不忍的神色来。 事情就这么点事,是非曲直一眼可见。于情于理,那瘫坐在衙门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小丫头都是在理的,更别提人家条子都拿捏在手里了。拿着条子领银钱,谁见了不说一声天经地义? 可就是这么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那被长安府衙的差役从内务衙门里头‘请’出来的两个管事就是不给。 “你二人是不是贪了人家的人命银钱,眼下拿不出来了?”看热闹的百姓在人群里嚷嚷着,左右这里看热闹的人那么多,谁知道说这话的是谁? 每逢似这等热闹事一出,事情的起因——那瘫坐在地上哭闹的小丫头与那被人‘请’出来示众的两个内务衙门管事是躲不得的,可围观看热闹的那些百姓,叫嚷的最厉害的那些人偏偏又恍如话本子里的背景小角色一般,没人去理会这些人具体是谁,只看得到他们的‘人墙’,听的到他们的‘声音’。 “台上的主角、配角就那么几个,背景里的人却是一堆,似‘工具’一般,该起哄的时候起哄,该出声的时候出声,该担责的时候……唔,多数情况下,谁会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色?都认不出具体是谁的小角色又如何担责?” 纪采买脸色发白,看着在内务衙门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汤圆同阿丙,想起了这句话。今日来之前,他便知晓事情麻烦,却未想到事情能麻烦成这样!明明已让汤圆同阿丙堵住一道门,他自己将另一位管事往这里拉了,却没成想眼看着已将管事拉到门口了,突然生出枝节来,又有一位管事过来唤住了自己拉来的那位发钱的管事。 他当时一看便知不好,横生枝节,必然生变!果然,两个管事只走到一旁说了几句话,先时被自己请来的管事转头就走,连招呼都不同自己打一声,还是自己一看不妙,舔着脸追了上去,好说歹说,才被那管事透露:“带着人回去吧!这银钱领不到了,上头有人插手了,你的面子不够!” 这句话一出,纪采买便知不好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头的大人们随手丢了座山堵在大道上,却能彻底堵死正在大道上奋力通行的小人物们所有前行的努力。 更可怕的却是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得了管事这样的透露,纪采买自是要打听缘由,想办法化解的。却没料到那管事只摆了摆手,道:“你没做错什么!说实话,我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怪……就怪你等倒霉,命不好吧!” 一句“倒霉,命不好!”听的纪采买浑身一凉。他也算是自小人物中混出头来的了,虽于那些大人们眼中看来依旧是小人物,可小人物的境遇,他是亲身经历过的。若论什么话是让他这等混出头来的小人物最害怕的,不是那等‘有理有据’,具体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责罚,而是全然没有理由的,突然堵在面前的拦路大山。 有理有据,至少还知晓问题出在哪里,如何化解,可那句‘怪你等倒霉,命不好’便是全然没有理由的了。有理有据的理由让人惶然、害怕,懊恼与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那等全然没有理由的‘倒霉,命不好’则只让人觉得满心悲凉,那等铺天盖地涌来的悲恸感,当真是应了那句——“哀,莫大于心死”了。 一句“倒霉,命不好!”,足以摧毁哪怕是性子再坚韧,最肯拼搏的小人物的心房。 哪怕今日之事并不是纪采买的事,按理说摧毁不到他的心房,再者大理寺要凑足老袁的体恤银钱也并非办不到。可说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可这一句按说全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还是震的纪采买浑身一晃。 那种久违的,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哀戚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恍若溺水濒死之人一般绝望! 不... 纪采买看着一身绯色官袍负手立在内务衙门门前的长安府尹,知晓他们露面之后,便没自己的事了,自是走到人群里,当起了一个合格的看热闹的路人。那句“小角色”的话便是这位长安府尹说的。 “既能替人讨要公道,算得上正义直言、行侠仗义之举,又不需担责,举手之劳的小事,也算大功德一件呢!”想起那位长安府尹笑眯眯说出口的话语,这位长安府尹颇有意思,自己遇事鲜少去求神佛帮忙,可日常求神拜佛,劝导人时又是将‘功德’二字挂在嘴边的。 既拜神佛,却又嫌少麻烦神佛,若是神佛当真有灵,大抵也很喜欢这等干实事,少扯淡之人吧!纪采买想着,看向周围义愤填膺的路人,也跟着在人群里叫嚷‘是不是内务衙门贪人命银钱了’?那义愤填膺的情绪好似能感染一般,他们越质问越大声。当然,虽然此时这些围观的路人群情激愤,可清楚内务衙门那些阿臜事的纪采买自然知晓老袁的体恤银钱于这两个管事而言并不算什么大钱,实在是懒得贪这点小钱的。 可他懂,围观的路人又怎会懂这些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大荣哪条律法写了办事前要送礼,要走关系的?没有!路人怎会懂这些?更不会懂这体恤银钱于这两个日常收礼办事的管事而言,是根本看不上的小钱的。路人所见的只有比之这些管事的月俸而言,老袁那体恤银钱确实是笔大钱。管事被豚油蒙了心,贪了这笔大钱也是合情合理的。 看着被长安府衙的差役拉出来“示众”的两个脸色难看的管事,被他二人攥在手里的那一包银钱显然就是老袁的体恤银钱了,事情一闹起来,这二位自是立时就想抽身了。可此时早不是他们想不想给银钱的事了。 被林斐一路拉来的黄汤还未走到内务衙门门口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那被愤怒的行人们指着鼻子怒骂的管事,黄汤脸色顿变,停下脚步,指着那被群起而攻之的两个管事质问道:“林斐,你……” “欺负小辈?”黄汤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指了指人群里那两个蓄须的管事,伸手为自己比划了一下两边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林斐说道,“又是两个同令侄一般大的小辈?” 黄汤往后退了一步,道:“他二人不过是行些老规矩之事罢了,如此行径之人多的是!你等何苦单单要为难他二人?今日这一闹,叫他二人往后还如何做人?” “老大夫又要颠倒是非,倒打一耙了。”林斐说着瞥向黄汤后退的脚步,伸手一把拉住黄汤的衣袍道,“走啊!老大夫想仗义直言,那就走过去,光明正大的替人说话好了,也好叫他二人当着所有人的面领老大夫你的情。何必在背后行那做好事不留名之举?又想做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了不成?” 脚下一步也不肯挪动的黄汤冷脸看向林斐,额上沁出了一头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盯着林斐骂道:“你同长安府那个欺人太甚!” “不敢!若不是他二人贪人命银钱,又怎会被人仗义直言?”林斐兀自伸手拽着脚下一步不动的黄汤往前拖了两步,看着黄汤脸色顿变,继续说道,“拿了条子为何不给钱?大荣哪条律法写了有那‘不成文的规矩’?” “屁大点的事,你两个何必闹成这般田地?”先时腹诽林斐看着清清冷冷的一张脸,那粗鄙之语却出口就来的黄汤自己亦是如此,看着自己又被林斐往前拖了两步,额上的冷汗沁的更厉害了,下意识的拽住林斐的手,后退道,“你莫往前拖了!老夫今日下午还有病人,走大道的那等,不是行小道的。” “我这里的大道叫你扔了座山下来挡路,凭甚你那里的大道便通行无阻?”对着黄汤下意识想退不肯上前的举动,林斐看了眼一旁的赵由,赵由见状,当即会意,不由分说拽着黄汤就往人群里拖。 再怎么精神矍铄、再怎么身体硬朗,也经不起林斐同赵由两人这般将人往前拖。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群,黄汤脸色大变,语气急迫,声音却是压的更低了:“好无耻!林斐,你住手!” “我是否无耻,是否做错了什么,老大夫大声喊一声让人评评理便是,这般蚊子叫做什么?”林斐同赵由两人继续将黄汤往前拖,“老大夫,你叫人啊!” 黄汤脸色难看至极,看着自己脚下被一路拖行出的鞋痕,急的破口大骂了起来:“好你个林斐,先时故意将话绕来绕去,说的语焉不详,为的就是连恐吓带欺骗的将老夫骗过来不成?” 若是到现在还不知晓自己早已不知不觉间入了林斐同长安府那位两人联手做的局的话,这么些年他这碗黄汤算是白干了! 可意识到有什么用?若这世间当真有后悔药可买,他定是早买上一把直接吞了!当时便不能跟着林斐过来!眼下一步错,步步错,才会招致如此被动的境地! 可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看着眼前这幅风光霁月的皮囊,黄汤额头冷汗涔涔:自老友口中听到的那些事与他这些年的经历一结合,早让他从多年的阅历经验中得到了结论——红袍手段非常,似那等卖了良心的更是如此。 其实,即便不肯承认,但林斐的话当真没说错!同样是手段厉害的红袍,往往是那等卖了良心的红袍更令人恐惧的。也更让他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为求自保,不敢招惹。所以同样是面对手段厉害之人,说到底他还是会选择欺负所谓的好人的。 这些……都是他多年阅历沉淀下来,大浪淘沙所凝结出的百试不爽的招数,可到今日……竟是不灵了? 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诚然算得上好人了。是否是真的好人,且看他被权势、钱财环绕时,是否还存着那一分为民请命之心了。这二位俨然是符合这一点的。便是看出这二位委实是太有良心了,钱、权也无法侵蚀,面对他二人时,才叫人不似面对昨日那位时的那般让人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才会得知他来面馆拜访时,敢在大道上扔座大山下来,敲打他二人。 一切的行事章法皆是按照他这些年惯有的试探路数走的,却不成想,这二位接下来的应对却同他这些年遇到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就似内务衙门多年“收礼办事”的“不成文规矩”,这二位明明懂,却偏偏装作不懂,跳过了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拿着那套“大荣律法”说事! 真是……不会做人啊!可……偏偏又能拿这等不会做人之人怎么办呢?黄汤冷汗涔涔,看着眼前的那身绯色红袍:或许,他真的错了!对方虽然是好人,却是着了红袍的好人,又怎会比昨日面对的那位好对付半分? 更有甚者,同样着了红袍,一手阴谋诡计之下方才穿上的红袍与不使手腕穿上的红袍相比,或许……当是后者远比前者更厉害!就似直到眼下,他方才发觉自己着了对方的道一般。 眼前这身风光霁月的皮囊之下藏着的可能正是最不风光霁月,最极致的算无遗策的谋算。 可这些…... 他……好似赌注完全押反了。猛地意识到这一点的黄汤脸色顿变,多年练就的能屈能伸的本能驱使他脱口而出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低头之言:“我承认技不如人,你放手,我二人好好说道说道。” “错了!”林斐拖着他往人群里挤的举动并未慢上半分,开口便道,“老大夫还是会错了今日我来这面馆的用意,其实我同长安府那位大人立在阳光下,哪里来的那么多算计?当然,这些话之后再说……眼下劳烦老大夫先将眼前的事解决了,毕竟我二人可没有为他人擦屁股的习惯。老大夫自己丢下的大山,劳烦自己搬走。” 说话间林斐已将黄汤拉至人群之中,而后伸手将黄汤往里一推,将他推入了人群。当然,推入人群之前,不忘在黄汤耳畔说道:“走正经大道要钱,明明该是站着领钱的,却偏偏有人要做筏子,爱看人跪着领钱;或许是看他二人总爱让人跪着领钱,老天觉得他二人实在是喜欢跪着做事,便也让他二人跪着发一次钱了!‘’ “哦,对了,今次事一出,他二人这位子定是要丢了。往后每月也只能领些内务衙门的抚恤养老银钱度日了,也不知给他二人发钱之人,喜不喜欢看人跪着领钱!”被推入人群之中时,黄汤耳畔只余林斐最后一句话。 第五百六十二章 佛手化橘红(五) 耳畔嗡嗡作响,人群里指责那两个管事“贪人命银钱”的义愤填膺之声不绝于耳,黄汤只觉得这一幕委实是太滑稽了!‘那点人命银钱’实则对这两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大钱,哪里至于贪这银钱了?可事实虽是如此,却……又无法对着愤怒指责的围观行人说出来。 有……有冤在心口难开啊!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这句话。刘家村那山野村落之事虽与自己无关,一切也不过是从老友世南口中得知的。他也好,老友世南也罢,都不曾亲眼见过刘家村村祠门口那块堵门的石头。 可眼下……他却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块堵在村祠门口的石头一般,看着面前两个脸色发白,手里拿着那包体恤银钱,颤着唇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的管事,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 若说昨日,他算是亲身领教了一番大荣最厉害的阴谋诡计,最寒气森森的可怖威胁的话,今日,他算是再次领教到了一番最风光霁月,最两袖清风,最不为钱、权所侵蚀的为民请命的‘好官’的一番手腕。 有冤在心口难开!明明是那最寒气森森的阴谋诡计,按理说施展之人当是似昨日那位那等人才是,可眼下衙门门口站着的却是那两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阴谋诡计如夜半袭来的阴风,寒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阳谋则如头顶最炙热的高升日头……黄汤抬头看向头顶的日头,只觉得自己此时仿佛被置于最炙热的烈火之上灼烧一般。 他……好似亲身领教到了一番阳谋,更可怕的是那立在人群中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林斐方才出口的话——将他扔出来,自己解决自己丢出的拦路山并非林斐今日的目的,只是顺手……顺手让他自己解决自己留下的麻烦而已。 那林斐今日的目的是什么?解决了自己留下的麻烦之后,他……又会遇到什么?藏在袖袍中的手不住发颤。更可怕的……是昨日那寒气森森的阴谋诡计,他虽慢了对方一步,却多少能猜到些许对方的用意,可今日这置于最猛烈的日头下的阳谋……他却完全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就似在面馆里听对方一遍又一遍的背诵那句‘佛手化橘红’的话时,他以为对方是要借旧事拿捏、威胁自己,可对方却并未如自己设想的那般做来,而是反‘邀请’自己过来这内务衙门门前一观。 头顶的日头越来越烈,额头的冷汗却随着日头的炙烤,越出越多。他好似成了那些阴谋鬼怪传说故事中见不得光的鬼怪一般,至刚至阳的日头一照,便好似……要将自己烤化显形了一般。 黄汤只觉得头重脚轻,看向那两个管事,那两个攥着银钱想将手头的银钱递给那坐在门前哭闹的小丫头,却被人围攻的管事。看到自己,两个管事松了口气,黄汤只觉得这一刻自己仿佛当真灵魂出窍了一般,身体已不似自己的了。多年阅历、经验早已将自己的身体训化好了,对付这等事,如何安抚这两个同样深谙‘不成文规矩’的管事,让他二人管住自己的嘴,莫要胡说,自己的身体早已驾轻就熟了。 口中在说着那些这些年早已熟稔于心的安抚话语,思绪却早已飘到了人群中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林斐以及带着几个长安府衙的差役,正悠闲剔牙的长安府尹身上。这两人到底要做什么?他自此……仍然猜不到他二人接下来的用意,额头的冷汗一阵接一阵的往外渗出。 想起那令此时的自己懊恼不迭的举动——在面馆时,就不该跟着林斐过来看内务衙门门前的热闹。可懊恼归懊恼,他脑中却如同立了个戏台一般一遍又一遍的排演着方才经历的那些事,即便是再一次重来,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会跟着对方过来。 林斐一手攥着自己那‘佛手化橘红’的往事逼迫自己,另一手又拿着他猜不到的‘内务衙门门前出了事’的话引诱他,一手逼,一手诱,他如何能不来?内务衙门这里是他安排的,这两个管事今日若是见不到自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事来,所以他露面是必然的。甚至那位立在那里的长安府尹若是不闲着剔牙看热闹了,而是随意开口稍稍敲打一番,他若是不在这里,这两个管事必然会将他说出来,届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声望瞬间坍塌,墙倒众人推……不,他不能倒,一旦倒下,似这两个管事一般与他结交之人有多少?有多少人会管住自己的嘴不乱说? 阴谋诡计便是这点不好!很多事实在是“不成文的规矩”,可偏偏这些规矩不曾落于纸面上,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是不会认的,是以这些事根本见不得光。 所以,他是不得不来的。可来了,以他的打算本也只想在人群里露个面罢了,却是并未想过会这般被人直接推出来主持公道。 听着耳畔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纷纷叫好,大赞“神医深明大义”,他只想苦笑,那两个管事往后自是要他来养了,不过这点钱,他并不放在心上,左右似临柳居那等富贵闲人多得是。 世人皆惧死,越是投了个好胎,这辈子过的越是衣食无忧的越是如此。只要惧死,他这等大夫就不愁赚不到银钱。毕竟,大夫是个好行当!这世间能愁到他的事原本是极少的,可孰想这两日却是连着遇到了两位最为极端的红袍。 一面是最寒气森森,却猜得到对方用意的阴森地狱,一面是最风光霁月,却完全不知其用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繁华世间,路要怎么走?黄汤冷汗涔涔,听着耳畔那些起哄声,两个管事白着脸,颤着唇,被围观的行人所‘裹挟’着‘自愿’走出来,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到那坐在地上哭闹的小丫头跟前,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在围观行人纷纷叫好,喊着‘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声中向那哭喊着‘我阿爹的抚恤银钱啊’的小丫头赔罪。 被赔罪的小丫头哭的伤心令人动容,毕竟欺凌孤女,连抚恤银钱都克扣这种事实在是叫人看了群情激愤,义愤填膺,即便是坐着接过那抚恤银钱,小丫头还是扭头冷哼,还以白眼,围观行人则纷纷起哄“怪不得她,若换了我,比她更气呢!” 看着那跪着递上银钱,磕头赔罪,还被扔了记白眼的两个管事,听着围观行人们的善意劝解‘算了算了,原谅他们吧!好歹是知错就改了!’黄汤只觉得头脑昏沉的厉害,看着那两个管事白着脸,咬着牙,红着眼几欲落泪的表情,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实在是荒唐的厉害! 两方都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可不同的是那坐在地上的小丫头讨到了银钱,还了白眼,还能得围观行人的体谅‘怪不得她’,另一方跪着还钱,受了白眼,却仅仅得了围观行人的劝解‘算了算了,原谅他们吧!’,言语间竟好似就眼下这般跪着还钱都算是便宜他们了! 两方各有各的委屈,好似拧成了一股死结,可小丫头那里,却能得所有人的体谅与理解,两个管事这里,怕是除了懂“不成文规矩”的之外,嫌少有... 看着好整以暇立在人群里的林斐,与立在旁人家的衙门门前,悠哉悠哉的剔着牙,好似站在自家衙门门前看热闹的长安府尹,再看着那跪着发钱,磕头赔罪的两个管事,和嘟着嘴‘大度原谅’的汤圆。 若是放在那不成文规矩的大荣之中,汤圆这举动怕是要被人训斥‘没大没小’,‘不会做人’云云吧! 可那些个听起来极有道理的所谓的经验阅历,处世哲学套到眼前这一坐一跪的双方身上,竟是变得莫名滑稽了起来。 纪采买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所谓的经验阅历也不是百试百灵的,至少今日林少卿与那位长安府尹便出手颠倒了一番这不成文规矩的大荣,让往常最‘会做人’的那些道理变得可笑了起来。 看来,再厉害的规矩,再丰富的经验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这么一番颠倒,如何不成笑话? 就似昨日看来还仙风道骨、游刃有余,一副高人风范的长者,今日便变得局促与耐人寻味了起来。纪采买垂眸,轻笑了一声,自嘲的摇了摇头。经此一事,大抵也算是教会了他,即便是再厉害的先贤,也万万不能一脑门扎进去迷信之了。 一翻荒唐的景象就在围观行人们心满意足的‘伸张了一番正义’,又表现了一番‘替人原谅’的大度中散去了。更难得的是,被做主‘替人原谅’的汤圆竟也没有太生气,而是起身拿了钱,高高兴兴的与纪采买一道向林斐施了个礼,回大理寺了。 安抚完了两个管事之后,黄汤背着医箱,来到林斐与长安府尹面前,苦笑了一声,开口了:“是黄某错了,好人……欺负不得的!”鬼气森森可怕,烈日炙烤便不可怕了? “是黄老太医押错注了!”长安府尹剔着牙,还是那般悠闲的对背着医箱的黄汤说道,“可见即便有再厉害的经验、再丰富的阅历,再犀利的眼光,赌这种事都是十赌九输的,不管赌的是钱还是人,都一样。” “受教了。”黄汤再次拱了拱手,看向一旁的林斐,到底还是忍不住,主动跳入了对方下的套中,颤着声音问道,“敢问林少卿,你方才所说之事……” 方才那一幕再如何令人心头震颤,再如何的让如纪采买这等人感慨对过往的阅历经验需慎重审视之,可对黄汤而言却也不过是看过便看过了,那等荒唐之感如云烟一般拢的快也去得快,并不能冲散他的心房。真正让他忐忑与担忧的,还是两人接下来那未知的,让他完全猜不透的举动。 林斐瞥向他,一双眼亮如明镜,仿佛将他的那些担忧看的无所遁形了一般‘哦’了一声,不急不缓的开口问黄汤,“老大夫你……与我们今日这番一同露面,想来是违了昨日同那位不与我等结交的约定吧!” 这话听在黄汤耳中却一点不觉奇怪:虽说不知道他同那位昨日的具体之约,却并不妨碍眼前这两人能猜到他与那位见面后会定下的约定。 黄汤定了定神,反问林斐:“林少卿以为今日我同你等一同露面,便会惹怒那位?进而逼得那位出手对付黄某,将黄某同你等算作一条船上的蚱蜢?” “当然不会。”林斐闻言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他道,“老太医这等伥鬼中的伥鬼可不管是好人抑或是坏人,都抓不住的水中月,镜中花。滑不溜手至此,我又怎会天真的以为这般一露面便能将老太医抓在手里?更遑论那位也不是傻子,即便再如何疑神疑鬼,也不会将老太医往我等这里逼啊!” “你既然明白这个,那今日之事……难不成只是为了给黄某个教训不成?”黄汤说着,指了指两位管事离去的背影,说道,“他二位丢了这差事,往后的生计怕是要赖上黄某了,两位不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也确实叫黄某看到两位不是善茬了!” “今日之事只是顺手而为,谁丢的麻烦,谁来解决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林斐对黄汤道,“至于今日我二人请老大夫的原因,其实不过是为了知会老大夫一声,从今日你同我二人一同露面开始,我二人的阳谋便开始了。既是阳谋,那便该当堂堂正正,无一隐瞒!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是要同老大夫说的。” “好一句堂堂正正,无一隐瞒!”黄汤心中一紧,面色却是如常,眯眼看向面前的林斐与长安府尹,“敢问两位的阳谋之中,黄某会如何?” “似这两日这样的赌,老太医往后会做很多次,来回跑会很幸苦,我等不过是提前告知老太医一声记得养足精神,”长安府尹剔着牙笑道,“不过老太医放心,我二人定会一路为老太医保驾护航,任他再阴森的恶鬼也抓不住老太医,老太医放心赌便是了!” “那还当真是多谢两位真好人照顾黄某这假好人了!”黄汤面无表情的朝两人拱了拱手,出口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间蹦出的一般。 第五百六十三章 佛手化橘红(六) 汤圆、阿丙同纪采买三人回大理寺的时辰到底还是比众人以为的最坏的情况要好上不少的。 午食过后不久,便看到了三人高高兴兴回来的身影,正在收拾食案的一众杂役们见状纷纷松了口气,提起了温明棠先时说的‘最坏情况’,眼下看到几人回来了,纷纷庆幸:“还好还好!若当真如温师傅说的那般,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虽说麻烦多的很,烦人的小鬼也多得很,可多数时候,也不至于落到最坏的情况,大家的运气都没那么差呢!”关嫂子说着随手拽了拽自己的耳垂,目光落到了阿丙同汤圆两个的大耳垂上,嘀咕着,“是该买两个大耳坠子带带了,兴许当真有好运呢!” 对上一众杂役的庆幸,纪采买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懒得多说,毕竟有些话……他嫌解释起来麻烦,且说了……于多数人而言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说教罢了,惹人烦。再者,寻常人需要办事的时候一辈子也拢共就那么几次,所以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可……经历了内务衙门门前的那一遭事之后,纪采买原本自觉‘自己阅历老道’的心境也有了些许变化,面对众人的庆幸,难得的没有如往常那般懒得多说,而是想了想,开口说道:“实则比温师傅说的更糟糕,还是长安府的府尹大人同林少卿出面,外加汤圆和阿丙自己出了大力,才讨到银钱的。” 这话一出,正下意识摸索着耳垂的一众杂役纷纷一惊,抬头望向汤圆时,才惊觉小丫头虽面上满是讨回银钱的笑意,可明显是哭过的,那眼睛都是肿的,红的。 “呀!眼睛这般红肿……”看着小丫头汤圆原本圆圆的眼睛红肿成这般,当即便有杂役妇人去打了水来,准备为汤圆敷眼。 一旁的温明棠则默默的端来了一旁灶台上煮好的熟鸡蛋,为汤圆滚眼睛。 “还是温师傅准备的充分,早猜到汤圆要哭闹一番,出些力气才能讨到银钱吧!”关嫂子见状,随口道了句,“我们子清、子正……诶,算了,不提了,提多了你们又不高兴。总之,你们读书人都跟半仙似的,一料就中呢!” “即便是运气好,也多是要哭闹上一顿才能讨得到银钱的,”温明棠说道,“便是不哭闹,回来也累了,肚子饿了,正好拿鸡蛋来填肚子。” 哪里来的‘一料就中’的半仙?不过是见世事人性如此,准备的充分些罢了! 那厢一边拿熟鸡蛋滚眼睛,一边吃饭的汤圆则说了起来:“其实,府尹大人已跟我说好了,也同我保证过今日定会叫我拿到银钱的。便是今日拿不到银钱,他亦会自掏荷包先补给我,迟早要叫那两个内务衙门的管事将银钱拿出来的。” “可说好归说好了,不信内务衙门的管事,我还能不信府尹大人不成?”汤圆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虽是心里有谱,不慌,可哭着哭着,还是难受的厉害,后面一时也分不清是在讨要银钱,还是当真伤心了……诶,不对!我就是在哭着讨要银钱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汤圆拿起手里的熟鸡蛋覆住了自己的眼,鸡蛋挡住了眼,却挡不住声音中浓重的鼻音:“说真的,这银钱讨的……好累人啊!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累人的呢!” 虽是自己哭过了一番,费了大力气,可回到了大理寺,到底是没再哭了,毕竟这地方于汤圆而言恍若半个家一般,周围都是关心自己的人,自是没什么好哭的了。 汤圆也确实没有哭出来,浓重的鼻音褪去之后,反复说着一句话:“真是累死了!也不知为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会搅和的那么累的。” “是啊!我原先还当那两个管事贪了人命银钱,可看他们当场便将体恤银钱拿出来了,又不似贪了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攥在手里,该给的钱不肯给。”阿丙也很是不解,虽没有似汤圆那般哭,却也全程陪在了汤圆身边,此时坐在那里,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真是好累啊!讨个银钱真是好累的事啊!” 两个半大孩子没有哭,只是语气平淡中带了几分疲倦的陈述着‘好累’的事实,这幅疲倦平淡的表情却听的纪采买鼻头突然发酸。他当然清楚怎么会这么累的,毕竟自己一路走的虽然是正经大道,当然,家里没有那门道关系,他便是想走小道也走不了啊!可走的虽是正经大道,活也都干好了,却也要学着去‘会做人’的,这等事,过往这些年他经历了不少了。也早从年轻初遇这等事时的不解落泪与伤感,渐渐转为习以为常,波澜不惊了。 可今日这一出,却是对他早已‘习以为常,波澜不惊’的心墙上再次重重的给出了一击,想起那两个管事跪着发钱的举动,不得不说,他还是有如‘不懂不成文’规矩的普通人一般的那种畅快之感的。 虽学会了做人,也学的很好,可有些事,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哪怕黄汤水灌多了,人也渐渐熟悉与接受了这等荒唐的世间规矩,可是非对错就在那里,多少人当真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呢? 那两个管事自己大抵是觉得‘有冤在心口难开’吧!毕竟被人指摘贪的老袁的体恤银钱于他们而言算什么?哪里至于贪那点银钱了?可围观的众人却只觉得畅快,只觉得‘大快人心’,甚至觉得‘原谅’他们也不过是自己‘大度’罢了! 不知是不是黄汤水喝多了,那一幕真真是越想越发叫人觉得荒唐。“不成文规矩”的大荣中,“不会做人”“不懂规矩”的小丫头汤圆,坐着拿钱还觉得自己委屈了,大度了;围观行人们热情的主持公道,替人伸张正义之后又替人大度原谅;还有那两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彻底丢了前途的管事。 今日的内务衙门门前好似搭了个戏台一般,看着嘀咕喊累的汤圆,纪采买垂眸:若是当真将自己也置于两个管事那等境地……突然惊觉他自己好似除了磕头赔罪之外,竟也没有旁的路可走了。 怎么会这样呢?纪采买突然觉得:这个他一贯自诩看得懂的世间突然让他看不懂了。 “人情世故复杂的很,很多事待到遇上了,掺合其中的每个人往往都有各自的算计,一件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也变得累的很。”一旁温明棠的声音响了起来,显然正在安抚两个半大孩子,“可很多事,一旦拎到台面之上,随着掺合其中的人越来越多,越是只有那些最简单易懂的是非道理才是能被所有人都理解的。” 一句话听的纪采买浑身一震:想起那些荒唐的自己做主‘伸张正义’‘替人原谅’的围观百姓,只觉得这行为看似叫如他这等‘深谙规矩’的‘聪明人’觉得荒唐,可事实是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不明白那些所谓‘规矩’的才是绝大多数人。 若是这世间人人皆是‘聪明人’的话,就如同将年轻时的他同林少卿、长安府那位大人以及一旁的温明棠放在一起,那他只能做一辈子杂役,一辈子都不可能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的。 “所以,对我... 虽是还不清楚事情的具体经过,可只从寥寥数语中,女孩子显然已猜到这其中有那位老神医的插手了。 想起昨日女孩子感慨的老神医‘走了一辈子独木桥’的话,此时再想起来,纪采买只觉得再看那位看似稳稳当当的老神医越发微妙。 莫不……这老神医的医术同人品是要分开来看的吧!如此的话……那位看起来稳稳当当的老神医不也是个伥鬼与赌徒? “很多不够智的智叟往往都是败于愚公之手的,”女孩子又道,不知是在安抚阿丙和汤圆,还是由心所感,生出的触动,那话也不知是在同两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挡住那不够智的智叟的,往往还是智叟自己丢出的大山,且过后还是要自己移开的。” “自己丢的山挡了自己的路,又要自己来移开,这么一来一回瞎折腾什么呢?”阿丙对温明棠的话显然似懂非懂,闻言随口接了一句话茬,而后端起食案上的茶汤一饮而尽,吐着舌头叹道,“好累啊!讨钱累死了!正儿八经领条子讨钱都那么累,更别提那些借出去的钱要讨回来了。难怪我阿爹阿娘不肯将银钱借给二哥呢!” “你阿爹阿娘当然不会将银钱借给阿乙了,阿乙那发财门道若是赚了钱,是阿乙自己的,同你阿爹阿娘无关,顶多买些吃食什么的孝敬一番爹娘罢了;若是赚不到钱,又能拿阿乙怎么样?赔本买卖谁来做?那阿乙又不靠谱!”纪采买说到这里,神色之中也多了几分倦意,虽说哭闹的不是他,却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将这浮华世间看的更分明之后,心中突然升出了几分倦意,他转向温明棠道,“人说大智若愚,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当然是有道理的,能被大荣律法所承认的事,能被所有人心中的是非对错所承认的事才是有朝一日,即便拎上台面也永远不会错之事。”温明棠笑着说道,“管那断明是非黑白的是精明睿智的大人们,如长安府那位大人一般,还是路过看热闹的行人,只有那等拎上台面永远不会错之事才是不会落人口实之事。” 想起今日遇上的那些看热闹、伸张正义的行人们,纪采买笑了,点头道:“所以,捷径实则是不好走的。”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这些年因家里没有什么门道关系,虽说也学着会做人了,可到底也只能走大道,并未落人口实,竟是蓦地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庆幸与后怕。 年轻时候,自己常一个人坐在廊下叹气,觉得没有家里助力的日子过的又苦又累,凭甚有些人生下来便什么都有,那门道关系也早早打点好了,可看了今日这一出后,想起年轻时走的那些艰难的路,虽遍布荆棘,可年轻时觉得苦和累,不得不走的那条充满汗水与艰辛的大道到底是不怕拎上台面的,更不怕有朝一日被拿出来示众与清算的。 他虽也算得有些良心之人,可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看到旁人日子过的那么容易,谁不眼馋与羡慕的?人性如此,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想起那些“不成文的规矩”,试图敲打左右人性的那些聪明人们,纪采买摇头自哂:这般复杂的人性……一般人,可不敢胡乱去把握,若是技不如人,自是‘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了。 这世间聪明人何其之多?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最智的那个把握全局的智叟呢?想起今日被推入人群的那位黄老太医,走独木桥几十年不曾出事,当然是个聪明人了,可……那又如何?这世间聪明人多的是! 就如眼下目光明亮,虽然还不清楚事情的具体经过,却不妨碍从只言片语中便能拼凑出全程的女孩子,此时正在大理寺的公厨里认真的做好一个厨子,看着实在是再寻常普通不过了。 在起哄的人群里嚷嚷的或许有很多愚公,却也多的是极其高明的智叟混迹于愚公之中,时时刻刻准备开口发起那一声吆喝,将那台上被拉出来示众的智叟们掀翻在地。 “这是什么茶?”喝了两口温明棠递来的茶水之后,阿丙看着那古怪的茶汤,抿了抿,道,“好似是药汤呢!” “佛手化橘红。”温明棠笑着说道,“还加了些甘草蜜水,能止咳化痰,还能治食后腹胀消化。” “那纪采买定是喜欢这等茶汤的,”汤圆捧着那茶水一口一口的喝着,说道,“没成想这药茶也不难喝嘛!” “不难喝的药茶多的是!”纪采买接过温明棠递来的茶壶,将随身携带的那杯枸杞茶水换成了‘佛手化橘红’,随口问了句温明棠,“怎的突然想到换茶汤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佛手化橘红(七) 温明棠看了眼碗里的茶汤,说道:“药食同源,我想着汤圆回来指不定要嗓子疼,那等日常止咳化痰的枇杷梨水喝了不少回了,便换换口味。” 纪采买恍然,抿着茶汤,想了想,说道:“止咳化痰的方子不止一种,换换口味也好。” “是不止一种。”温明棠看着碗里的茶汤,想起昨晚在公厨这里写入夏喝的饮子配方时突地记起的一茬事,说道,“佛手……化橘红,早些年太医署的那些太医从来不开这药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即便是为了换口味,止咳化痰的方子也多得很,之所以特意熬了这茶汤,还在于这两日温明棠碰到的种种事情,大抵是那位陈年黄汤在太医署待的实在是太久了,执掌太医署多年使得众人只要一看到他那张脸就能想起太医署发生过的种种事情。 其中就有早些年太医署从来不开这“佛手化橘红”药汤的那些旧事。 宫里藏起来的事太多了,就似昨日那位黄汤老大夫明明只是想随口对她说些她母亲的旧事,却也不直说,而是借酸梅果脯之事‘隐喻’一番。温明棠当然不是听不懂,也能轻易同黄汤接上话茬。只是若说在宫里是迫不得已,隔墙有耳的话,到了大理寺公厨,又是一些闲散的经年琐事也这么绕来绕去的绕圈子说,委实是让温明棠觉得没甚必要,那花在猜来猜去上的精力也是浪费的。 不过对黄汤说话爱“藏”,温明棠也不是不理解,那深深的宫墙之中,很多人都将种种秘密藏在那所谓的日常言语机锋之中,就譬如这‘佛手化橘红’的药汤,种种巧合,让她与赵司膳一直猜测这药汤中是否藏了什么事。 当然,藏的具体是什么事,温明棠作为掖庭之中辛苦劳作的小小宫婢是不会知道的,只知晓早些年太医署的那些老人们或许心里是藏了这秘密的。若不然,那太医署的供堂之中又怎会供着一只空空如也,其上并无神佛,只余一座空台的莲花座呢? 莲花座旁则是手抄的经文——大悲咒。 回忆起这些旧事,虽从来无人对她说过什么,可再看面前这碗“佛手化橘红”的茶汤,温明棠仿佛猜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猜到。 有些事或许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被逐渐揭开,也或许……永远会成为一桩不再为人知晓的秘密埋葬于时间的风沙之中。 时间总是最好的解药,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大悲大恸,随着亲眼目睹的那些知情者们的肉身逝去,也是能彻底埋入坟墓的。 当然,那只是大多数情况之下。是活着的人不再希望这件事被提起时,随着带有记忆的肉身老去,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可……若是活着的人希望这件事被再度提起呢? 温明棠想起那空台莲花座与大悲咒,又想起了那个原主绕不开的名字——温玄策。不知道这些事会不会再度被人从那泥泞中翻出来,却知比起此时尚无人提及的空台莲花座,温玄策的事,显然上位者并不那么的想将其彻底掩埋,若不然,年节时自己也不会被请去宫中为中宫皇后做点心了。 温明棠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被时空卷入这陌生的大荣,它并非礼教严苛的前朝,甚至可说能比肩温明棠所熟知的封建历史中首屈一指的繁华奢靡如盛唐一般的存在了。可再如何繁华奢靡,屹立于封建文明之巅,却到底还是封建社会。她能一双手养活自己不假,可繁华之下,那等处处透出的无力感却在始终提醒着她繁华之下,这里依旧是大荣,多数人都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很多事皆身不由己。 官府的大人们可以拿捏百姓,却又会被比自己官阶更高的权贵所拿捏,即便是贵为中宫皇后,想起百姓歌颂的帝后恩爱故事,即便感情仍未消褪,却已被枕边人开始堤防,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同样亦会为朝堂之上那些人中龙凤的种种阴谋阳谋所裹挟而不得不为。 拢了拢那些散出去的心思,温明棠喝了口茶汤,对一旁抿着茶汤品味道的的汤圆说道:“加了梨汁与桂花蜜,所以甜津津的。” “唔,我也觉得好喝呢!温师傅做的茶汤,甜度把握的一向好,既不淡又不甜的,恰到好处。”汤圆捧着茶汤眼里满是笑意,被熟鸡蛋滚过的眼睛消去了肿意,一双眼又大又亮,小丫头兴奋的摸着怀里的钱袋子,对温明棠说道,“总算是讨回银钱了,可算踏实了!内务衙门的那些人,往后最好莫再打交道了。” 温明棠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的包子发髻,没有说话,眼角余光瞥到纪采买在那里叹气:今日一出对纪采买而言,显然是有所触动的。若是那发放银钱的管事是纪采买的话,往后这等克扣银钱之事或许会少很多。只可惜,有所触动的纪采买并不是发放银钱之人。那后来上来的,主管发放银钱的管事……很多时候并不会比之前人有太大改变。 所以那笑脸弥勒即便一张脸笑的再和蔼,身旁也总是要跟着一群提着降魔杵的护法韦陀的。 “总要时时勤拂拭的。”温明棠想起长安府那位府尹大人,心道,“官府总是每隔一段时日便需将人拎出来敲打震慑一番,才能唬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伥鬼们的。” 哪怕长安府尹再厉害,哪怕林斐手中再如何的不曾逃走一个凶徒,煞名在外,可总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会铤而走险的。 想起总爱翻阅各式各样卷宗,各式书籍皆有所涉猎的林斐,温明棠了然:所以即便是再厉害的人也不敢轻易停下自己的脚步,哪怕每一回都能震慑住凶徒,可总有那等亡命之徒明知不敌,却依旧试着跨越雷池的。 唬住的只是蠢蠢欲动的小伥鬼们,总有胆子更大的伥鬼想搏一搏的,更有甚者,还当真有伥鬼中的伥鬼常在河边走,愣是好些年不曾湿过鞋的。 看起来真厉害啊!这些举动被无数蠢蠢欲动者看在眼里,哪能不心动效仿之呢? 如此……长安府那位大人同林斐遇到的麻烦可不小,既要盯着那童老爷等人,还要警惕这等蠢蠢欲动者。难怪今日那位陈年黄汤会被拎出来呢!可拎出来就行了么?当然不会!哪有这么容易?越是这等伥鬼中的伥鬼,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死不休的! 所以,也不知林斐与长安府那位大人究竟要如何解决眼下这棘手之事了。 世间人形形色色各有不同,汇集了整个大荣最厉害的人杰的红袍之中自也形形色色之人都有,有好的,有坏的,却也有……不少那等伥鬼中的伥鬼。 世人不是非黑即白的,自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多的是立于中间的骑墙派。 当然,这些……就莫要同此时正叹气感慨的纪采买说了。智者多虑,一眼望去,看到满目的恶人与左右骑墙的伥鬼,怎能不叫人绝望? 过程总是艰辛的,麻烦的,但结局……温明棠认真想了想:当还是好的。因为手腕最厉害的那等人若是恶人或者左右骑墙,总是让大多数人,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害怕的。 脚下这片土地即便换了个时空,依旧还是那片土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语依旧记录于不同时空的史书之中,让人害怕的君王,总是会有各种个样的“起义”起来推翻的。 中国人,向来都是灵者为先的。温明棠记起了现代社会听过的这句话:管他是神明也好还是王侯也罢,都一样。想到这里,温明棠忽地想笑,她垂眸看向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觉得有趣的同时,那种卷入与自己所熟知的历史不同时空的陌生感竟也开始渐渐消散了。 所以,即便是时空不同,却也到底还是这片土地上养育出的人啊!记载于史的还有那些熟悉的名字,当然,亦能以史为鉴。 想起自己在现代社会看到过的那些穿越故事,很多人都是带着‘金手指’出现在那些故事中的,一眼望去,便自带主角光环。比起他们来,温明棠虽也被卷入了时空的洪流,却委实是……不太像主角。可直到此时一想,想起自己做出的那些汇集了种种现代社会信息改良后的菜食,得以在大荣以一技谋生养活自己,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史书中的故事,那些岁月检验出的‘以史为鉴’,能让她早早看懂上位者的种种手腕,也让她同林斐能交流无碍。 这一刻,温明棠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也确实带了‘金手指’出现在了大荣,只是这所谓的‘金手指’并非肉眼可见,而是历史岁月大浪淘沙之下的种种结晶。 时空洪流不止给了她一个记住现代社会种种信息与历史的脑子,也不曾将她卷入礼教严苛的前朝,而是将她带入了繁华奢靡、民风开化可说封建社会之最的大荣。 这么一想,温明棠突地觉得那道突然袭来的时空洪流待她其实并不薄。虽是孤女的身份,可芯子里温明棠是个成年人。什么时候,便能遇上什么样的朋友。宫中度日艰难,需抱团取暖,所以她结交了赵司膳与梁红巾这等性情坚韧出众的朋友,出了宫之后,也算是正儿八经的过起了普通大荣百姓的日子,便又遇到了单纯赤子心的汤圆、阿丙以及从小人物中摸爬滚打出来,世俗阅历丰富的纪采买等人。 当然,林斐算得她这个‘普通大荣百姓’生涯中最不‘普通’的遇见了,连同她那名满天下的大儒之女的身份一样,算是‘大荣普通百姓’温明棠所遇到的最不普通的两桩事了。 所以时空洪流待她不薄是真,却又不会给她那等轻易便能接住的天上掉下的馅饼,而是给了机会,且看她自己如何把握了。 想起林斐这如意郎君与那‘大儒之女’的身份,那将她卷来的时空洪流好似随手给她这位大荣普通百姓温明棠扔了一柄两面开锋的刀,是接不住这柄双刃剑依旧做好一个稳稳当当,普普通通的大荣百姓,还是握住这柄双刃剑,一跃而起,成为长安城中人人艳羡的对象——际遇不凡、名满天下的大儒之女,得拥人品、能力皆最是出众的如意郎君,从普通百姓进化为话本、戏台中的主角,全看她自己的了。 捧着茶汤一饮而尽,温明棠起身,拍了拍歇了好一会儿的汤圆同阿丙:该开始备暮食了!杂役们关心汤圆、阿丙的事是真,会为汤圆讨银钱之事遇到的阻挠所担忧也是真,可正掰着手指同汤圆、阿丙计较今日为他二人多做了两个时辰的活计也是真的。 一旁的纪采买笑看着眼前这一幕,抿着‘佛手化橘红’的茶汤没有说话。 义愤填膺,替人愤怒正义直言的是他们,事后掰着手指算账的也是他们。升斗小民嘛,日常同吃喝拉撒之事打交道,自然很难免俗。有些故事与道理听过了就是听过了,过后自还是该干嘛干嘛的! 这两个时辰的活计自是要汤圆、阿丙他们补回来的。两个半大孩子点头道谢,去打水开始做起了日常公厨的擦拭食案等零散活计。 得了空闲的杂役们则离开了,临离去之时已然打算好了借着这多出来的空闲时辰去外头买两副重些的耳坠子带带,好将耳垂带大些,有福气。 “又不是大家克扣的我阿爹的银钱,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汤圆和阿丙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撸起袖子开始做活。 “我二哥有一回被扣银钱就是同大家在争这些事,指责隔壁国子监那些杂役们随手帮个小忙也斤斤计较的讨要回报。人家杂役也不是吃素的,当即骂了回去,这般一闹,使得双方都没讨得好,扣了银钱,还浪费了时间。”阿丙一边擦食案一边说道,“有那吵架的工夫,事情早做完了。” “是啊!手脚利索些事情早做完了。若不然,这次承了大家的情,往后闹起来,可不就似小书童墨香一般被人指责没良心了?”温明棠笑着上前帮忙,说道,“寻常的,不必欠的恩情债便不要胡乱欠了,若不然,怎么都还不完了。” 想起那些个恩情债的事,阿丙、汤圆一个激灵,连连点头,说道:“又不是什么非欠不可,还不起的事了,债能还还是早些还清的好,否则被人戳脊梁骨真真是难受的紧!”说着,见正在忙活的温明棠,忙道,“温师傅忙了一上午了,莫要忙活了,这点活计哪里要你帮忙?我二人便能做的。” 见两人这般说来,温明棠笑了,说道:“暮食做完之后,我需请个假,不在公厨吃饭了。”在场只有阿丙、汤圆同纪采买三人,温明棠也未瞒着三人,说道,“我同林少卿有事出去一趟。” 至于什么事……自是去梧桐巷看宅子之事了。 从林斐下决心买梧桐巷的宅子,到林斐买下宅子,寻人打扫一番,再到今日同她一道去看宅子……细一想,间隔不过短短数日而已。 很多事看似繁杂,听起来也复杂……可真正做起来好似也并不需要那么久的工夫。 第五百六十五章 佛手化橘红(八) 一听温明棠是同林斐一道出去,原本待要出口的担忧叮嘱转成了促狭同打趣,汤圆笑道:“原是同林少卿一道出去啊!确实是要偶尔一同出去逛逛街什么的,似我同阿丙若是下值早,总是逛完街才回去的呢!” 看着小丫头汤圆面上的笑容,以及一旁阿丙、纪采买面上的了然,温明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林少卿比阿丙忙多了,自是难得能抽出这空闲的,”纪采买想了想,问温明棠,“那你今日还在公厨吃暮食吗?” 温明棠摇头:“约了一道去近些时日总排队的东门大街的那家新开的食肆。”虽说对自己的厨艺还算满意,毕竟鲜少听闻做菜的厨子不爱食自己手里做出的菜食的,可也不代表厨子便不会去外头尝旁的厨子做的菜了,舌头品了新的菜食做法,手头的厨艺融会贯通,才会更为精进嘛! 虽眼下还在大理寺公厨里做厨子,可温明棠并未忘记静太妃那突然一出直接叫停了大理寺公厨去岁最为赚钱的外卖档口引出的糟心事。眼下静太妃只是去‘骊山踏青’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者,就算没有静太妃,改明儿也不定又冒出个闹太妃了。 温明棠还记得自己最开始被张采买唤去‘应聘’隔壁国子监厨子的时候,是在隔壁国子监那位采买自己开的饭馆里做了一道青梅排骨。 既眼下还有旁的精力,自是要多环顾一番周围,做好万全的应对之策,以防突然冒出来的静太妃,闹太妃之流的。 再者,赵司膳眼下在靖云侯府里当厨子也只是暂时的,很多时候,枝节总是突然横生出来的,自是要防备不时之需的。 “是那家西域大宛的王子开的食肆吗?”纪采买显然对这家食肆也有所耳闻,说道,“那家食肆不仅总排队,去里头吃饭的听闻还都是权贵。里头还有蓝眼睛的西域舞姬跳舞助兴。”说到这里,看了眼温明棠身上穿的灰袍子,纪采买提醒她,“那今日暮食得早些备好,一会儿备的差不多了,最好回去换身衣裳再去,不然便委实太引人注目了。” 这句‘引人注目’听的众人皆笑了起来,虽说鲜少出入那等权贵常出入之地,可去什么地方该穿什么样的衣裳使得自己不过于出挑,众人还是懂得。 温明棠闻言点头笑道:“人说入乡随俗的,吃饭……也差不多。莫要太出挑了,反引来旁人注意便不好了。” 再者,暮食时辰过后算得下值时辰了,换下耐脏的灰袍,穿上色彩妍丽的裙衫自也没什么可供人诟病的。 更何况……她确实有好一段时日不曾穿色彩鲜艳的裙衫了,上一回穿裙衫还是同赵司膳、梁红巾一道休沐,去城外踏青之时了。 温明棠虽说没那么在意外表,大抵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大荣,老天在外表上都不曾太过苛待她。现代社会的她虽说比不上大荣的她这般即使‘不施粉黛’却也依旧冰肌玉骨,出众非常,却也同眼下的她有几分相似,是以不曾有过容貌焦虑这种问题。可即便没有容貌焦虑,爱美是人的天性,宫里是不得不为的低调,出了宫,不消担忧那么多时,温明棠也是会换上色彩妍丽的裙衫,如寻常女子一般享受大好年华的馈赠的。 既是做好了打算,自不消再在穿什么上闲扯了,几人转而说起了那家食肆的东家——那位西域大宛国留在长安为质的王子开的食肆。 西域丝路上一众小国同大荣关系有好有坏,自也间接关系到了留在长安为质的那些王子在长安的日子过的是好还是坏。常年为大荣进贡汗血宝马的西域大宛国显然与大荣关系不错,若不然这位质子王子也不能如寻常大荣权贵子弟一般开食肆随意走动了。 “那王子听闻是大宛国原来的王后生的,虽是王子、王后的帝王家事,可同寻常人家也没什么不同。原来的王后死了,又来了个新王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这爹不疼娘不爱的便被送到长安当质子了。”几人一边擦拭着食案一边闲聊着长安城里那些各路听来的消息。 擦拭食案的空档,温明棠一边接话一边瞥了眼聊的津津有味的众人:倏地发现虽说长安大,居不易。要在长安城买房过活不易,可汇集了各路人马的长安城对喜欢吃瓜闲聊的百姓们委实是太友好了,光是城里那些个各地传来的消息,便永远不愁没有可谈的话题。 “不过虽是当质子,可因着咱们大荣同大宛关系一向不错,这王子的日子也过的挺好的;反而是那新王后生的小儿子,虽是留在了大宛,可听闻觊觎他那位子的后妃生的儿子们还有老国王的兄弟都不少,斗的可凶了。”汤圆说到这里,小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艳羡之色,“外头人都在说与其如此,还不如来长安当质子呢!当个富贵闲人多好啊!” 对于多少升斗小民而言,富贵闲人都是毕生的追求,能当一个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富贵闲人,那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当然,这想法也只是还不曾当上富贵闲人的升斗小民所想而已,一旦当真当上了富贵闲人,兴许便有别的想法了。 想起谋反的裕王,他一出生就是无数升斗小民梦寐以求的毕生所求——富贵闲人,却想要更高的权势在握;有想要权势的,自也有旁的追求的,譬如林斐,总是想做些事,以求德行相配的。似林斐这等求德行相配之人,大抵纵使再挑剔的人也很难挑出他的不是来吧! 当然,长安城里多的是形形色色的贵人,其性子、行为也各有不同,一样的米食出的是百样的人,管是寻常百姓还是王侯将相,无不如此。 …… 日暮时分,天色渐暗,与逐渐昏暗的天际截然不同的是长安城里那一盏盏升起的桔红色灯笼,远远望去,好似一幅长长的夜行画卷在天幕之下徐徐展开。 温明棠立在街头,这种由长安城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所点起的美感,总觉得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美不胜收。也难怪文人墨客总喜欢描述那灯影之下的美景了。 不止看着美,那家家户户门前依次点起的灯笼,若非繁华奢靡、民风开化如大荣,又如何舞得起这样的明灯如龙? 身旁不再是方才在大理寺衙门门前时赵由的催促声:“快些快些,晚了那队伍便要被旁人插队插走了!”而是换成了林斐悠哉悠哉,难得闲适的语气,催促的赵由已被他打发去食肆了,自是不在这里。 “很多人比起白日的长安,都是更喜欢入夜的长安城的,觉得灯火通明更显大荣治世繁华。唔,这话便是载于那位圣主景帝的起居注中的,那位披红袍的圣主不喜铺张浪费,却在宫中建起了一座九层的高塔,入夜之后,常独自一人登上那九层高塔,俯瞰整座长安城,这般一看往往便是大半夜。记载起居注的小吏写景帝看长安城的神情与目光是对着后宫那些个无论多绝色的美人都没有的深情。” 记载起居注的小吏自是知晓什么话能着重描述,什么话却是要偷偷藏于字里行间,用春秋笔法记录下那些隐晦... “天子爱江山更胜爱美人,当然是一件能落于纸墨上大书特书的好事。”温明棠抬头,向身旁的林斐看去。 不止她今日特意换了身色彩鲜艳的裙衫,如大荣寻常大好年华的小娘子们一般梳了个灵俏的发髻,簪了花簪出行,林斐亦是特意换下了日常那身绯色的官袍,穿了身泠泠清雅的素色白袍,如长安城里的寻常清贵子弟一般出行了。 当然,自己换了这身衣袍出门遇上侯夫人郑氏以及从衙门回来的兄长靖云侯世子林楠时,两人诧异中带着些许震撼的目光林斐也不忘告诉温明棠,自是惹来了女孩子的几声轻笑同打趣。 其实这些话……说与不说,聪慧如女孩子都猜得到。可林斐还是选择了说,有些看似无用的废话,就如家人的那些体己话以及对女孩子说的这些她都猜得到的‘废话’,构筑起了日常温馨的同时,也让对方不再惶惶诚恐,有所担忧,更会让对方心安。 家人也好,恋人也罢,好似‘心安’这一点都尤为重要。林斐由己及人,只觉自己是需要女孩子一遍又一遍的同他重复那些其实两人皆能心照不宣的话语的,若是她不说,即便他猜得到,心里却也总觉得好似缺了什么一般空空荡荡的。 “其实,宫里好多老人都说虽然那位圣主景帝爱江山更胜爱美人,难得选一次妃,反观先帝则是个好美色的,每每选秀都不落空,还时常接受各国进贡送来的美人,可观后宫之中那些美人的姿色、歌舞技巧之流,景帝后宫中的美人可比先帝后宫中的那些美人妙了不少。”温明棠同林斐一道走入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安夜色灯龙之中,边走边说起了那些年宫中听来的琐碎闲事,“听闻先帝在世时也常感慨观昔年景帝后宫中美人如云,怎的到了他上位了,这宫中的美人与各地送来的美人就越长越歪了呢?” 这话成功的引得身旁的林斐的笑了两声,虽是在与身边人说笑,可那看人看事一针见血的习惯是融于骨子里的,林斐说道:“大荣百姓这些年数量并不减少,虽说每个人的相貌不好说,可人数足够多之后,一般而言,生的好的美人数量当不会差异太大的。” 虽不曾听温明棠提过现代社会的‘统计学’,可有些事,看得多了,知晓不知晓‘统计学’的也不打紧,结论总是差不离的。 “能上贡至皇城中笼络贵人的美人是有不少,可美至让见惯了各式美人的天子也眼前一亮,惊为天人的,到底是少见的。”温明棠笑着说道,“虽拿人与物相比不好,可实则是那等美人确实属稀罕物了,自是好物要用到刀口上,发挥最大用处的。景帝如此雄主,在手头有这等美人的拥有者看来,将之送到景帝身边,才算是物尽其用,不浪费了。” “且景帝还不好色,那等寻常进贡的美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如此一来……各方自是只能拼了命的寻出最美的美人送入其后宫,试图让这些娇花入得其眼了。”温明棠说道,“反观先帝好色,还不挑嘴,好养活,寻常的美人就能打发了,上贡之人自然就懒得费心搜寻网罗各地美人了。便是当真搜寻出来了,一看寻常美人便能将先帝打发了,那自是将稀罕些的美人扣在手里,或自己享用,或送给更挑嘴之人了。” 这挑嘴的说法听的林斐又笑了,他点头说道:“如此听来,那更爱江山的天子当真是即便不求美人宝物什么的,却依旧还是什么都有;而反观更爱美人的天子却只能得些寻常美人搪塞一番了。” “大抵天子的本职便是坐稳江山,只要江山坐的足够稳,自是什么都有,所有人也都足够敬畏他了;若是江山坐的不够稳,那便什么都没有,旁人也敢搪塞糊弄一番了。”温明棠说道,“我是同赵司膳一同听说的这些事,听罢之后,赵司膳转身便回了御膳房,说要钻研新菜食了,毕竟只有做好了本职行当,旁的才有,若是做不好本职行当,连立都立不住,便是贵为天子都得不到真正的尊重,更遑论寻常人?” 林斐听到这里,面上笑容收了起来,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子。她日常在灶台边忙碌,总是穿着灰扑扑耐脏的袍子,鲜少穿着这等颜色妍丽的衣衫出现。却……不得不说,每每穿着这等裙衫出现时,都能让他眼前一亮。 或许是她丽质天成,本就不可多得,若不然也不会被温秀棠百般刁难与嫉妒了,也或许……林斐想起女孩子同自己说过的那个灶台里烧火的外域灰袍姑娘嫁外域王子的故事。原本只是当成哄孩子的故事听的,且听闻这故事本就是说给孩子听的,可看到身旁的女孩子之后,却让林斐觉得……这或许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就如眼下……即便她并未描眉涂脂,身上的裙衫也只是街边成衣铺子里随处可见的,可就是这般随处可见的成衣加上那并不复杂的灵巧发髻与不贵价的簪花,走在自己身旁,却引来了不少旁人的窥探,方才她同赵由过来时,便有不少人在看她,美人如斯,自是自成风景的。 日常那灰袍丫头亦是俏丽的,不过同难得穿了一身妍丽裙衫的她相比……却是恰如绿叶衬红花,令人更觉惊艳。 当然,比之那故事单薄的皮相美丽的外域灰袍姑娘的故事,眼前的她更是立在他身边那个活生生的人,除却相貌之外,其自身境遇引人怜惜,可性情却又十分坚韧。林斐想起母亲说过的郑幽同她遇见之事……郑幽与其母以为这些事他并不会知道,毕竟母亲亦是郑氏女,想是会帮着她们隐瞒的。可郑幽与其母却是忘了,于母亲而言郑氏女有很多个,儿子却只有两个。这些事他自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可说这些事被母亲知晓了,便是没有身旁的女孩子与涂清这些事,母亲亦会主动出手阻止郑幽同他接触的。 “我觉得她同那嫁高门的豆腐西施是不同的,”这是母亲关起门来说的体己话,“她……好似本就是一块璞玉。不,是一块已成形的美玉,不消雕琢了,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若是等不来那个机会,她是美玉之事只你一个懂,若是等的来那个机会,那么所有人都能看到她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佛手化橘红(九) 母亲关起门来同他说的体己话自是真心话,那些话语中的欣赏不言而喻。可欣赏她是真的,觉得她如今的身世背景同他差距甚大,即便已知晓了他在梧桐巷买宅子的事,仍然觉得他与她的事并不算得板上钉钉亦是真的。 一般而言,男子与女子当真开始为往后余生做打算,最重要的那一步便是准备两人共同的宅子了。 他此时已买了梧桐巷的宅子,昨夜兄长想必也已同家里说了他买宅子的事了。 莫说换个同样身份的大族之女了,便说若此时温玄策仍在,即便他还未买宅子,有他先时那一番话,在母亲与家人眼里,她同他的事怕也算是订下一半了,而不是似现在这般仍然观望着,觉得两人之间的事不好说。 起于一见钟情,而后是那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发展于日常琐碎的三食相谈之中,外貌亦是十分登对,感情更是独对方一人听得懂的特殊存在,可……在很多人眼里,他与她的事仍然不好说。 林斐心中一动,袖袍微动,忽地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这等寻常有情儿女家的举动,似阿丙、汤圆便常做的牵手举动,他……却鲜少这般没有隔着衣袖,也没有隔着衣袍的牵住她的手。 女孩子那双疱制出了诸多美食的手他看过很多次,自是知晓生的指节匀称、纤细而美丽的,可掌心之中却是有薄茧的,毕竟日常劳作……这是劳作的证明,证明她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等人。 林斐并不觉得女孩子掌心之中的薄茧不好,他也是有薄茧的。虽然,他若愿意,当个富贵闲人的公子,也能不生薄茧的过活,可人活一世……总是要做些事的。他手中的薄茧是握笔、看书、翻卷宗以及尝试复原那些穷凶极恶的凶徒的种种手法,学着凶徒行各种技艺时留下的。 有人爱那不生薄茧,纤细无骨的柔荑,他却更偏爱同自己相似之人。 牵手……来的这么猝不及防,温明棠只略略一怔,心跳有片刻的不规律,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了。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听着林斐在耳畔说道:“你说的灰袍姑娘的故事虽是哄孩子的,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众人所见的灰袍姑娘只有皮相的美丽,却也有不少着灰袍的姑娘内外皆美的,这些……旁人未必看得到,我看得到便成了。” “你说你庄周梦蝶,一梦千年之后醒来便在掖庭,这世间很多事都是需要机会的。史书所载的那些出人头地之人,刘邦等到了刘大爷的年岁才等来了秦末的起义,若没有等到那起义,刘邦一辈子也不可能龙归入海,鲤鱼化龙。”林斐说道,“所以不必强求,关起门来过日子,我需的只是一个能同我共度余生之人,而并非定要出众到令所有人心服,且耀眼的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之人。” “温玄策的事中诚然还有旁的我等不知晓的原因,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事实。”林斐同她边走边道,“很多事我等只能做好万全的准备,静待时机罢了。就如我……权衡之下,选择进大理寺一般。对想与你一同走下去之人而言,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即便多个豆腐西施的故事在坊市间传闻也不要紧。”林斐攥紧了温明棠的手,说道,“你与赵司膳、梁红巾她们皆是出众的女子,观景帝、先帝那些事,由此得出行好本职行当,便什么都能有的结论不奇怪。” “不过你可知……你等已做到对得起行好本职行当这一点了?”林斐说道,“不止皆做到了,且都还做的极好了。不必过于苛求自己了,这是事实!似赵司膳便过于苛求自己了,她已很好了,当然,那位张采买看她如此自更是心疼她了。” “张采买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是好人,愿意等赵司膳这么多年,赵司膳亦是珍惜他的。”温明棠这才接话,垂眸看向被林斐握紧攥入掌心的手,说道,“你也很好!只是我、赵司膳、梁红巾三人早已习惯了不考虑运气这种事了。”过于务实之人多是会下意识的将遇到的很多惊喜当作运气的,这一点,她们三人皆是如此。 “如此啊……”林斐听罢之后却只笑了笑,掌心拢了拢,将女孩子的手包裹在掌心之中,“人一出生便有富贵贫瘠,可见人的出生便涉及运气这种事了。你等这些年一步一行皆踏实勤恳的做好了自己事,安知如意郎君这种事不是因着你等的努力而补足的出身上不曾给你等的运气?” “我知晓,一切以平常心待便好。毕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又怎会将你推出去?”温明棠同林斐边走边道,“只是以史为鉴,看景帝与先帝的种种所求际遇,便不忘提醒自己要时时勤拂拭,就似你虽还不曾遇到过难倒你的案子,却从未停下翻阅卷宗的习惯一般。我只是不想太过疲懒,沉迷享乐,你一直在前行,我却停了下来,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越行越远,待到有朝一日,我与你之间终将相对无言,无话可说。” 林斐听到这里,方才“嗯”了一声,面上的表情舒展开来,似是也彻底放心了,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比赵司膳更松弛些,比梁红巾更紧绷些,刚刚好,她二人却是还需要打磨一番。不过……即使不打磨也不要紧,左右紧绷的赵司膳有张采买心疼,梁红巾有朝一日或许亦会遇到那个人。” 温明棠点头道:“能刚刚好……也是我大梦千年之后的幸事。”如何把握独立为人的尺度,现代社会有太多可看可知的事实摆在那里,当然,她亦一一记在了心里,不曾浪费这庄周梦蝶所见,自是知晓如何松弛有度了。 这并非她天生比之赵司膳、梁红巾来便能将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而是那道时空洪流的馈赠罢了。 两人边走边说话,不知不觉间已走入长安城中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了,随着人来人往的行人越来越多,林斐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则主动环住她的肩膀,于人群中穿梭,护住她不被陌生人冲撞。 这等举动,于寻常的有情儿女没什么不同。 只是大抵因着两人的相貌过于出众,一路频频惹来不少人的注视。 长安城中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上的铺子租金自不便宜,开在东大街上的铺子中售卖之物也远比旁的大街上的铺子中售卖之物更贵。同样寻常的一只瓜果,东大街上的瓜果便比城东三街九巷中的瓜果贵了三倍不止。 这等同一物却卖高价的铺子照顾的客人自也不是寻常人,皆是非富即贵的贵客。 用的物件处处金贵,自也练出了一双老练毒辣能品鉴物价的眼。 眼风一扫,便轻易辨认出林斐与温明棠两人行头的差别来。 林斐那一身素色长袍虽没有什么特殊的纹饰,可那衣袍边角处绣的精细的金边兰草纹饰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头顶发髻上的发簪那白玉材质肉眼也瞧不到什么杂质,光这两样便知林斐出身权贵之族了。反观温明棠虽生了一张同样出众的脸,可那衣衫质地一看便是寻常质地,头顶的花簪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材质亦... 林斐环住她的肩膀,避开人流同她的碰撞,说道:“可我穿成这般,是‘为悦己者容’罢了!” 温明棠抬头看向林斐,指了指头上特意戴的花簪,说道:“‘为悦己者容’这个……谁也不能免俗。” 在现代社会只听过灰姑娘的故事,却并未感受过当灰姑娘的感觉,眼下到了大荣,温明棠倒是体验了一番当‘灰袍姑娘’被人挤兑不般配的感觉了。 “衣裳什么的衬人好看还是其次,最取悦人的还是‘为悦己者容’的行为。”林斐低头凑到她耳畔轻声说道,“我见你那么久,头一次见你头上戴花簪,却是为了同我一道出来吃饭,这让我甚为受用。” 耳畔的低语听的温明棠怔了一怔,半晌之后,笑了,看向林斐,停了下来,看林斐低头下意识偏耳向她凑来,遂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道:“如此出众的郎君,我在那庄周梦蝶似的千年大梦中也不曾遇到过。翻开青史所见,相貌、能力与品行三者能与你比肩者太少。纵使再不强求,天既向我倾斜了枝头,我亦想试着抓住郎君,与君偕老的。哪怕需要踮脚,方才能够勾到那朵高枝上的花,却也会试着伸手一摘的。不管我此时是灰袍姑娘还是红袍姑娘,都是如此。” 这一句,算得温明棠的心里话了,似她、赵司膳、梁红巾这等一双手能养活自己,物欲所求又不高,手头有多少银钱,便过什么日子的女子,出身清贵,家中钱、权环绕什么的并没有那么打动她们。 真正能打动她们的,往往是旁的。似张采买,自身能力出众,人品不凡,相貌端正,又肯等那么多年,才是当真打动了赵司膳之处。当然,自身能力出众这一点便注定了即便对方没有钱、权环绕,两人至少皆是能养的活自己的,不至于落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境地。 而林斐亦是如此,正是因为温明棠脑海中带着那大梦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的种种信息,才愈发看得懂林斐哪里仅仅只是一个生的皮相好看的清贵公子那般浅薄? 他的内在比之皮相更为特殊与出众,使得阅过青史种种能人的温明棠再如何性情淡泊,面对他主动向自己倾斜的枝头,也会试着踮脚,一摘那低垂枝头的花朵。 周围橘色的灯光落在那踮起脚尖与身旁郎君耳语低垂的少女身上,不远处的食肆包厢中,长安府尹捋了捋须,看着那灯火通明中最是亮眼出众的一对男女,忍不住点头,叹道:“那温小娘子不止生的好,聪慧灵巧、识人知物的阅历不凡,连拿捏郎君的风情之上这一点亦不遑多让。如此……处处皆是妙人,手腕又不凡的小娘子,若是当真相中了哪家郎君,动了心思,其实想嫁个好郎君也不是那么难。” “毕竟美貌、聪慧、能力、见识、风情这些单拎出来出众的有之,且已不算多见了,可处处皆有,且皆不凡的却是极其罕见的。”长安府尹想起那在衙门门口见到女孩子时的惊鸿一瞥,感慨道,“便是她当真想走捷径……其实也是极有可能成功的,当是有郎君愿意为她同家里闹上一场,娶她进门的。” 说着复又看向被女孩子踮起脚尖诉说‘悄语’的林斐,见他清明的眼神里满是柔和的笑意,显然是极为受用女孩子这般举动,不由又笑了,转头问一旁正看着食肆菜单咽口水的赵由:“你觉得你家林少卿是听到什么话了,表情能如此受用?” 赵由咽着口水,抬头看向长安府尹:“……” 这反应真是从来不出人意料,长安府尹瞥了眼这个从来不会做出超出人预料之外之事的差役,摆了摆手,复又看向人群里被不少人注视的两人,听罢女孩子的话,林斐不止受用,还偏头亦在女孩子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女孩子亦捂唇轻笑了起来。 虽着的不过是再寻常可见的成衣,可橘灯映照下捂唇含笑的女孩子当真是……朦胧光影中,一颦一笑,姿态娇俏之外自带一股难以言明的灵动风情,惹得周围多少儿郎频频回望? 长安府尹早已知晓那位温夫人美名过人,早些年也曾远远见过那位温夫人那副我见犹怜的风情,可这一刻,看着灯影之中的女孩子,长安府尹还是头一回生出了那位温夫人果然名不虚传之感。 也由此……忽地明白了林斐说起自己对女孩子的一见钟情,是通明门中日光中的惊鸿一瞥,只觉恍若神仙中人。这位温小娘子不止是一张素着的脸出众非常,立在光影之中时那朦胧旖旎风情,更是鲜少有能与之比肩的。 “眼光……真是不错!”长安府尹点头叹道,说罢回头瞥了眼正对着菜单咽口水的赵由,“看来你家林少卿其实亦是爱美人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由咽着口水,想起林斐先时说过的话,虽然也不知道林斐为什么这么说,赵由却还是记了下来,告诉长安府尹:“我们林少卿说了,天公厚爱,侥幸得了副好相貌是万万不能浪费的。他娶妻之后,亦是要为自家夫人备足绸缎首饰,好好打扮一番,方才不辜负这大好韶光的。” “那你们林少卿还当真是个好郎君!”长安府尹闻言说着,看向灯影中被林斐一句话惹的捂唇含笑的女孩子,顿了顿,又道,“看来不止那温小娘子不缺拿捏郎君的风情与手腕,你们林少卿亦是个会哄小娘子开心的懂风情之人,只是不知除了他二人自己之外,旁人能不能看到他二人这般风情了。” 说罢这话,不等赵由说话,长安府尹一把拿过了赵由对着咽口水的菜单,道:“点菜吧!再不将饭菜端上来可要饿死人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佛手化橘红(十) 翻着食肆菜单上的菜肴,长安府尹一点不客气,将这家食肆中的招牌菜点了个遍,左右今日是林斐做东,他自是不会同他客气的。再者,当着温小娘子的面,想来他也不会小气。 况且,吃……若不是偏要凑那奇巧至极、千金难易的食材,便是在长安城中的贵价食肆偶尔吃上一顿,又能花掉多少银钱? 比之富贵闲人们旁的爱好来,吃……委实不算什么花钱之处了。 这西域大宛的质子王子这食肆虽说是做的贵客生意,也开在了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上,可生意如此红火,自不会是那一顿价值千金的稀奇之宴的。真正的千金之宴可是不会如这食肆一般一眼望去宾客满座的,而是对宾客的身份十分讲究,那吃饭之处往往除了自己与宴请的客人之外,没有旁人。 长安府尹不止对长安城地界上的那些山野村民的性子知晓的一清二楚,对这等权贵烧钱的喜好亦是如数家珍的。 所谓的拿捏人性交际尺度,举止得宜,说到底也是要对对方的身家、喜好、日常花销都清楚的基础之上才能做出的判断。 对待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应对。 一边漫不经心的点着食肆菜单上的菜肴,一边抬眼看向灯影中的一对小儿女,今日人群中这幅互相垫脚耳语的画面也不知落入了多少人眼中,毕竟肉眼可见的,周围有多少人虽不见得识得他们,可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之后便不再挪开了。 有单纯看热闹,觉得这一对有情儿女实在是太养眼的,更多的,却是带了诸多审视,甚至更多的是不悦与排斥的。 这也不奇怪,这里是最繁华的东大街,多少权贵于其间出入?林斐不论是公侯之门的出身还是那年少高中的探花郎、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以及那张望之一眼便很难再忘却的脸都使得只要同林家有过交集的皆是只要知晓林斐这个人的,都能将他一眼认出来。 没办法,虽时人总说做人莫要以貌取人云云的。可即便是他这等并没有那么注重外貌皮相之人,对那等生的出众之人也是更容易记住其相貌的。如此……种种之下,圈子里自是不论是谁,也不论与林斐有没有交集,都是记得住林斐这个人的。 眼下,这位圈中人人皆认得出的靖云侯府的公子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在长安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上同一个女子互相耳语……调侃其‘风流’的有之,更多的,却是对那位温小娘子的排斥与不喜。 似他这等与此事毫不相干之人当时听到这位侯府公子相中了衙门里俏厨娘的传闻时,便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没有多管,可当时那席上便有不少人对未曾见过一面的温小娘子不带半点掩饰的透出不喜来了。 即便曾经是温玄策之女,可如今却也只是个寻常的公厨厨娘。便是寻常的侯府公子相中了厨娘都会被人说道,更遑论是林斐这等多少族中只要有待嫁女郎,便想与之一攀的郎君? 虽多少人并不读得懂林斐,可即便读不懂的,看到他的出身、相貌、探花郎、大理寺少卿这些种种身份,也足以令他成为未成婚郎君中最受欢迎的香饽饽。反观那温小娘子……多数人看到的只有她的罪官之女、公厨厨娘的身份,好美色的男子能看到她一张出众的脸,是以纵观种种,众人对温小娘子的排斥与不喜可远比对豆腐西施多的多了。 在梧桐巷置宅子,同温小娘子公然在东大街街头做出这等举动,林斐显然已是做好打算了,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是选定温小娘子了。眼下只是方才一露头,温小娘子便受到了如许多目光的审视与排斥。 没办法,姻缘场中,林斐这等郎君可是多少人眼中的香饽饽?眼下香饽饽被抢,温小娘子哪里能受到什么善意的接纳? 当然,温小娘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就是了。这一点,在长安府尹见到两人,提及方才那一幕时,女孩子抿唇含笑,丝毫不变的神情上也看得出来。 “我在高处看的清清楚楚,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二人,又有多少人不喜与排斥温小娘子这位灶台边打转的灰袍姑娘了。”长安府尹说道,厢房门外丝竹声不绝于耳,赵由上前关了门,将那丝竹声暂且隔绝于厢房之外。 “打猎时抢人猎物都会引发口角争执,甚至结怨,为一只兔子、狍子都能如此,更遑论是人?”女孩子抿唇莞尔,拿起酒杯对长安府尹行了个酒礼,笑道,“小女见过大人!” 纵使八岁以后便长在掖庭,可那骨子里的泰然自若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 这般处变不惊的姿态……也难怪国子监那位风流名士会高看于她了。 于那等名士而言,这般不拘泥于外物的随性、自在与洒脱,不过于拘谨却也不过于放肆,举手投足恰到好处却又不落俗套,自是最受那等名士的喜欢与接纳的。 所以,常听闻这等名士兴致来了,便能高看一个人,不顾忌身份与其结交,与人交友只看人而不看其他。 虽听起来好似清高至极,完全不落俗套,可不得不说,能被这等人看入眼的,即便与其结交时对方身份低微,可之后往往是能有一番作为的。前朝便有名士与屠户结交的,后来那屠户当上了大将,最来又为国尽了忠,自也成了一段名士交友的佳话。 不得不说,虽说与他这等俗人结交人的角度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极致的两个方向,可当真能被那等名士看入眼的,却又确实不凡,这一点上看,与人结交之上不管是俗还是雅,其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抬手举起酒杯朝女孩子还了一礼之后,长安府尹看向一旁含笑的林斐,毫不避讳的问道:“方才两位耳语说什么了?竟叫你如此受用?” “大人眼力真是不错!”林斐说着,对长安府尹低语重复了一遍方才温明棠对他说的话,“她道翻开青史,也难寻能力、相貌、品行与我比肩者。纵使再不强求,既得到了倾斜枝头,一摘我的机会,不管她此时披的是灰袍还是红袍,她都会试着伸手一摘,与我偕老的。”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眉头一挑,看了眼灯影下举着酒杯含笑的女孩子,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他同林斐说的那些话,女孩子显然是听得到的,面上不见寻常小女儿的娇羞,只是坐在那里,含笑不语。 瞥向说出这话之后林斐眉眼含笑,罕见的得意受用表情,长安府尹说道:“她还真是太懂你,也太会拿捏拨动你这心弦的尺度了。那等寻常女儿家的情诗可打动不了你这等人。” 毕竟都是着红袍的,这几日接触下来,长安府尹自也清楚林斐是什么人了。 “那等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愁思,想念之词于你而言委实太俗了,同样是爱慕、非君不可,她这说法实在是太能打动你了。”长安府尹笑着瞥了眼被说破也不恼,依旧笑吟吟坐在光影之中的女孩子时不时回望向林斐,两人眸光交错,实在是……姿态明明是遗世独立的清冷,行为举止亦是端庄得体,可那眼神却又是有情的。 这等“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姿态显然让身旁这位极为受用。 “我方才回她的,便是从她这般与众不同的挽留之语中,看出了她实在不止懂我,也高兴在情场之上,她准确的朝我伸手捕住了我,”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这话……旁人未必懂,可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当是懂得。” 长安府尹捋了捋须,开口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唏嘘与怀念:“我年轻时相中我夫人时……亦是如此。我夫人可是乡间闻名遐迩的才女,容貌亦是美丽。可说纵观才气、美貌与品行,虽彼时不是名头最响的那个,可我一眼便瞧出她实打实是十里八乡最出众的那个。果不其然,没过几年,我夫人便坐上了该坐的位置。” “真金不怕火炼,你知晓的,大浪淘沙之下,所有德不配位的终究会被落下。”长安府尹说道,“多少年过去了,我夫人常道观我这些年的行事风格,想起当年事,便觉自己也好似成了被我相中的猎物一般。虽是口称猎物,可她却很是高兴,颇为受用我在当时一眼便挑中了她,更受用我对她下手如此稳、准、狠,拼了命的也要娶她进门。情场同旁的事不同,感情事自是专一、矢志不移为上的。我夫人常道由情场之上的举动看人,她当时便觉得我出手如此果决,眼光如此狠辣,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这么多年过去了,果然证明她的眼光不凡。这话……也让我颇为受用。” “大人果然是懂得。”林斐笑了笑,道,“我等行事皆是罕见出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得之人。看懂她在情场之上亦是个轻易不出手的披红袍的姑娘,我知晓自己于她而言是拼了命也要挽留之人,明白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自是受用。” “所以她踮脚说的那些话于你而言不止不俗,更是让你感觉到了你与她互为对方的情场猎物,纵观本府这些年看旁人感情与自己夫人的感情,于似我等人而言,这等才最是风情!”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窗外的行人,纵使林斐与温明棠此时已进来了,人群中却还是有不少熟面孔在那里窃窃私语,其中有不少还是大好年华的小娘子,遂摇头道,“多少情书都比不上这等互为情场猎物的风情,有来有回,张弛有度。楼下这些小娘子还是另寻良人吧,这等互为猎物,你来我往的风情实在不是一两封情书与几句排斥和不喜所能左右的了。” 林斐笑了起来,伸手为温明棠倒了杯酒之后,看向身后,厢房门被推开,食肆上菜了。 往日里骡马市中为人诟病粗犷的烤牛羊肉正以另一种精细的方式盛在那银制器皿中被端了上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着异域华袍的年轻男子,从对方头顶的金饰王冠中,几人自是猜得到对方的身份——正是这食肆的东家,那位留在长安为质的西域大宛王子。 当然,厢房中几人皆与这位西域大宛王子没什么交情,一番客套寒暄之后,那位西域大宛王子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厢房门一开一合,那正中舞台上表演着胡旋舞的色目美人正和着节拍裙摆飞舞,大力旋转,裙摆上的缀饰叮咚作响,令人目眩神迷。 待到赵由上前重新关上厢房门之后,长安府尹说道:“不愧是打小留在长安为质的,这位大宛王子汉语说的真真是好,不似寻常所见的那些胡人一般,汉话即使说的很是上道,却依旧还是带了些许口音的。” 瞥了眼食案上改良过的炙烤西域牛羊肉,林斐指了指外头的坐无虚坐,除却闻讯开了家新食肆前来尝个鲜的食客们,其中不少都是圈子中的富贵闲人公子,可见这位大宛王子留在长安的这些年结交甚广。 不比骡马市的粗犷,这食肆中的皆是贵客,烤牛羊肉自是精细的被撕成小份摆在那里,一旁则是西域独有的那些酱料,当然,也入乡随俗,做了改良。温明棠将那些改良的酱料与炙烤的牛羊肉尝过一遍之后,说道:“当是用了心改良的,比之骡马市原汁原味的西域口味,每一样酱料都或多或少做了些许改变,却又不突兀,很是新奇。瞧着……是当真想认真经营好这食肆的。” “那碗陈年黄汤家的面馆也是当真想经营好的。”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慕名而去的食客可不少。” “道理终究是死的,且要看说出的人,对的话若是时间同场合不对,终究是如放坏了的吃食一般馊了,变味儿了。”温明棠在来的路上早已听林斐说过今日之事了,只觉得好笑,便也将宫中那佛手化橘红的事告知了林斐。 当然,这些……在宫中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只是林斐往日只是听闻,却并未曾亲眼见过那座空置的莲花座与一旁的大悲咒,眼下有了温明棠这个人证,算是坐实了这件事的传闻。 “所以,太医署那空置的莲花座上原本立着的究竟是哪尊神佛?”长安府尹夹了一筷子烤肉,顺口感慨了一番“竟是难得的清爽!”之后,对正在品着那甜味多过酒味,被温明棠品出加了蜂蜜的葡萄酒的林斐说道,“实不相瞒,刘家村一事……我倒是不惧村民与乡绅间的这些事的,而是在想经此一事之后,当是麻烦不断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十一) “该来的迟早会来,无论如何都是躲不掉的。”林斐举起手中的酒杯朝长安府尹抬了抬,说道,“大人本就不是寻常地界上的父母官,是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的父母官,自是要将这长安城地界上的人和事都了解透彻的。” “你亦是整个大荣主管明察断案的大理寺衙门的少卿,自也要将整个大荣所有藏于水面之下的那些见不得光之事都看清楚的。”长安府尹举起酒杯朝林斐还礼,叹道,“这般一想……这些事好似迟早都会找上你我的,即便躲过了这次的刘家村,下次的张家村、李家村也都一样。” “在其位,便躲不掉,与其稀里糊涂的不敢揭开那疮疤下藏着的病灶,不如早做准备。否则日积月累,即便结了无数的疮疤掩盖病灶,不让病灶浮于表皮,也迟早会让其向内里渗透,一旦内渗,根子坏了,往往是药石无医,只能等死的。”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温明棠,眼神温柔中带了几分素日里罕见的忧虑,“我等还不曾成亲生子,走完人该走的一世,大人亦有伉俪情深的夫人与懂事乖巧的孩子在身旁,自是皆希望一世行事对得起天地良知,也能得以善终的。” “这些道理,其实本府很多年前就懂了,也知晓该怎么做。可当真面对压至头顶的泰山时,却总是会犹豫与胆怯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因为当真被压过,知晓头顶大山之时的步履艰难。只是再艰难,也不得不为罢了。” “既然走的是正经大道,自然上了道,便不能轻易再回头的。”林斐说着放下手里的酒杯,看向楼下灯影中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权贵路人,以及那有条不紊的指引马车通行的官兵们说道,“若是走正经大道的人也如那走小道的人一般来回横跳,左右骑墙,即便这大道再宽,也挡不住人群这般在大道上游移的。” “曲江坊,东大街这等最繁华的地方每每入了夜,以及各种节日时,我长安府便需与五城兵马司以及护卫京师的南衙出人在这等地方引导。”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去,见到那些指引马车通行的官兵们之后,长安府尹眼中亮了一亮,虽才饮过一杯酒,眼底却非但不见醉意,反而更显清明,“虽长安城修建之初便考虑到了这等繁盛地人来人往的,道路比寻常的路修的更宽,可没过几年,这当年修建的宽敞的道路比之繁盛的人流来便显得局促了。” “即便是身份再高贵的权贵宗亲走在这等地方的大道上,若是走岔了道,想回头也是不可能的。”长安府尹看着楼下正有条不紊,缓慢通行的人潮,说道,“后面的路已被各路行人堵死了,他只能继续往前走,不是一条岔道走到底,便是走至能回头处再调头回来,排在所有人之后再重新走,没有旁的选择。” “若是私下里,这些后面的路人碰到这些宗亲权贵或许会给面子,主动避让,可如这等时候,走在这等大道上,便是身后跟着的路人想给面子,也是避不了的,因为身后的人群会裹挟着他不断往前走,往哪里走,是走还是停,这一切都根本由不得他。除了一两句漂亮话、客套话之外,他什么都不能给那些宗亲权贵。”林斐接过了长安府尹的话茬,对正看着楼下人潮的长安府尹说道,“似这等情况,便是肯卖他面子也卖不了。” 长安府尹点头,目光转向身旁斯文的用着食具吃肉的温明棠,见她正将炙烤的牛羊肉同一块蜜瓜包裹在一起一同送入口中,不由‘咦’了一声,奇道:“温小娘子,你这是什么吃法?” “肉食是能同果脯蜜饯一道烹煮成菜的,似青梅同排骨便能一道烹煮,口感酸甜中自带青梅的香气,可去除腻味,”温明棠说道,“我试试这烤肉同一道送来的瓜果一道食,这味道会如何。” “那这味道温小娘子觉得可好吃?”长安府尹听到这里,自是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尚可,能入口,却也并没有那般融洽。”温明棠说道,“可见即便是知晓有这等吃法,却也不是每种搭配都百试百灵的。” 现代社会有蜜瓜配各式火腿的吃法,还有草莓以及凤梨味的牛肉干零食,不过眼下这食肆里送上来的肉同瓜果因烹饪方法不同,显然一同入口并不太搭。 看着摆盘精致的牛羊肉同瓜果,长安府尹说道:“本也不是一道菜,只是一同奉上,摆着好看罢了。吃的时候还是各吃各的。”说着又瞥了眼那银杯中的葡萄酒,道,“这加了蜜的葡萄酒虽是照顾到了不喜食酒之人的口味,可于本府而言,却是过甜了。” “如此看来,这位大宛王子的食肆做的吃食并不对大人胃口。”林斐看向厢房门外,灯影中,舞着胡旋舞的色目舞姬在舞台中飞速旋转,引得台下一片叫好,遂又道,“大人日常食酒之人觉得过甜,我这等日常不喜食酒之人却又觉得那酒意太冲了,于日常食酒与不喜食酒之人而言,皆不满意,可却并不妨碍这食肆之中宾客满座。” “我二人这张嘴与外头这些时常出入千金之宴之人相比已是极好照顾的了,连我二人都觉得这酒味道欠缺,可那些日常极难应付的刁钻舌头却偏偏对这位外来的质子王子这般宽容,你觉得仅仅是因这结交之情不成?”长安府尹看着那身姿曼妙的舞姬,攥着酒杯在手里转了转,出口的声音淡了不少,“长安城的色目美人不少,可当真称得上能入贵人眼的色目美人十之七八都是从这位大宛王子手头送出来的。” “那这位还真是个生意人!”林斐看向穿梭于人群中,到处同人打招呼的大宛王子说道,“不论以汉人的眼光还是胡人的眼光,这位好结交的大宛王子都算得上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了。” “那进贡汗血宝马的大宛国王从来就是好色的,能被他立为王后的自是美人,不论是死去的原配,还是如今的王后,以及大宛国后宫中那些美人皆是如此。”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看美人这个……若是不看内在,只看皮囊,自是好色之人那双眼最是刁钻的。他大宛上贡汗血宝马与我大荣,却又向丝路周边不如自己的小国索要各式的色目美人,做起了贩卖胡人美女的生意……这般看来,这色鬼大宛国王的行为还当真是耐人寻味。” “都是一国之主,凭甚臣服于你大荣?”林斐摇了摇头,说道,“万国来朝……自也是实力为尊的,长安城中这些质子王子们也不大安分。” “是啊!”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叹道,“城里皆是些不安分之人,本府便是想贪懒,也是不可能的。” 温明棠安静的在一旁吃饭,如赵由一般几乎不怎么插嘴,掺和进林斐与长安府尹的话题。 当然,如长安府尹这等精通人情世故之人亦会时不时的开口将她拉入其中问上两句,听着只是些寻常的闲聊问话,却又仿佛话中有话。温明棠的应对,显然长安府尹亦是满意的,不住点头,更是不吝对林... 温明棠看到那最新记下的‘姜小乙’的名字时,也笑了,说道:“虽总说天下巧合多的是,可多数时候还真不是什么巧合,阿乙的发财门道原来是这个。”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既在账本上落了名,钱当是交了,也不知家里人不肯出钱,阿乙又是自哪里借的钱。”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罢林斐说的阿乙之事后,顿时恍然,看着在账本上落名的阿乙,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的开口了:“放高利的不会借钱给刘家村的村民,却是会借钱给阿乙这等人的。” 当然,放高利的不会当真指望阿乙这发财门道赚钱的,若是当真看好这门道,放高利的早自己去挤这门道了,而不是让阿乙赚这钱了。 之所以肯借钱给阿乙自是有原因的。 “阿乙有家里人,虽不算大富裕,可分到每个儿子头上的,总有几片屋瓦宅子,他们自然敢借,因为还不出钱,大不了拿屋瓦宅子抵债便是了。”这些门门道道自然逃不过长安府尹的眼睛,“即便他那父母不肯借钱拼死拦着,可也挡不住他一心想往局里跳的。” 良言难劝一心求死的鬼! 温明棠想起那同阿乙结交的,有发财门道的朋友,顿时恍然:“阿乙那有发财门道的朋友当就是放高利的吧,即便不是,也同放高利的有关,大抵是托什么的,同放高利的算得一家人了。” 林斐与长安府尹点头,这些套路他们自是见得多了,长安府尹指了指那账本上的名字,说道:“虽还未查,不过据本府多年经验来看,多是如此了。” “这个阿乙的这笔银钱要完全收回来,掐指一算,怕是要等上十年了。十年之后,那到手的银钱开始算白赚的,且越赚越多,若是持续个二十年,他那发财的门道还当真能小有所成,待到三十年,四十年更是如此。”长安府尹对林斐说道,“可眼下的情况是那群乡绅已想着逃跑了,本府瞧着莫说十年了,便是维持个一年都费劲。这个阿乙的这笔钱估摸着最后还是要讨到他父母那里,最后拿分给他的屋瓦宅子抵债的。可见这天上掉下来的发财门道能不能发财不好说,搞不好却是要叫他连宅子都赔进去了。” “狐仙金身一倒,最急的可不就是阿乙这等人?这时候眼看钱财打了水漂,一个子儿也收不回来,手头又有高利的借据,宅子要抵押出去了,这等赔个人财两空的局面,便是个傻子也知道被下套了。”林斐漫不经心的说道,“这等时候,那将其引入局中,又出面借钱给阿乙的那个同放高利有关的朋友自是要被阿乙揪住送往官府了。” 可……放高利的哪有善茬?明知道会被账本后头跟着的那些求利的伥鬼揪住送官,还敢这么做,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 “城里有钱能放高利的就这么多人,寻常权贵是自持身份不做这生意的,做这生意的多是同什么赌场东家、山野乡绅的‘扒皮’们有关系之人。”长安府尹显然已从同林斐、温明棠的话语中捋清了个中的关键:“好似那歌舞宴席上常玩的击磬传花的游戏一般,那朵霉运缠身,吸取了大量积怨民愤的绢花其实到了放高利之人的手里,可……放高利的哪有不精明的?” 算珠一拨,为这等事跑路于他们而言不划算,自是不愿意跑的。 “高利的生意是要先将银钱放出去的,且收回来的多是宅子什么的换成银钱需大量时间之物,这使得放高利的不好跑的。”长安府尹拿起算盘随手拨着算珠算了笔账,“若是放高利的不管长安城的生意了,集体将宅子换成银钱跑路,一时间市面上出手的宅子太多,宅子这等事物又变的不值钱了。怎么看跑路都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这些放高利的怎么肯跑?” 不过比起好欺负的村民,这些放高利的可不是什么善茬,算明白了跑路不合算这笔账,自是要张口咬死这群乡绅,不让他们跑的。 “有放高利的在这里咬住那群乡绅,那群乡绅便是想跑路也要掂量一番。”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虽是在笑,可眼底的笑意中明显多了几分无奈与凉意,“欠钱不还和欺负人也是要看人的,普通百姓的钱乡绅敢不管,直接跑路,这群手段狠辣的放高利之人若是被伥鬼百姓咬上了,这群乡绅哪里敢不管?哪里敢让他们收不到银钱?又哪里敢将这发泄口引至这群放高利的身上?” 狐仙金身这个局,就是一场赌局,总有人要做赔本买卖,当那个输光本钱的输家的。原本乡绅们的打算当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不管是古往今来,还是乡绅们祖辈的经验之谈,欺负村民与普通百姓都是最好的选择。狐仙金身一倒,乡绅们集体跑路,让百姓与村民血本无归,最后烂账推到官府头上是最好的。 可不知谁于其中做了手脚,将这群放高利的拉进来做了这发泄口,引得做局的乡绅们不得不另外推人出来当替死鬼,做发泄口了——这口子推来推去,眼下看着是推到那位童大善人头上了。 “呵!还真是有意思!”长安府尹对林斐说道,“刘家村这个事……真真似是那蒙着层层面纱的大闺女一般,乍一见寻常的很,可剥开一层却又发现寻常中透着些许不寻常。放高利的当是看得懂这些套路的,按理来说是不会掺合其中,主动跳出来‘行善’,替那群求利的伥鬼百姓们止损,堵死那群乡绅的。” “寻常的局中总是大鱼吃小鱼,柿子专挑软的捏,最软的那只柿子往往是赔本倒霉的那个,可这次却也不知被什么人做了手脚,其目的又是什么。“林斐沉吟了起来,同长安府尹一道陷入了沉默,显然是在想案子的事。 一旁的赵由依旧在认真的吃着炙烤的牛羊肉,这等食肆难得来吃一回,自是要吃干抹净,一点不浪费的。连那垫在牛羊肉底下的菜叶都被赵由卷起来,蘸了酱料送入口中。 这精致食盘里盛得哪里是吃食,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赵由的心思同想法一贯简单朴素的很,这也是多数寻常百姓的想法了。 温明棠看了眼一旁一点都不浪费的赵由,唇角翘了翘,却又很快拉平了。看着赵由这般吃的认真便想起了今日哭闹了一番,好不容易要回老袁体恤银钱的汤圆回来之后便直喊累死了。这还是运气好,有长安府尹、林斐他们帮忙的情况下,才拿到的银钱。 普通百姓这般堂堂正正的要回银钱那么不容易,于那群放高利之人而言,却是即便祸水口引到了他们身上,乡绅们却还是主动出手帮着移开了。 百姓咬不住的乡绅,放高利的却是一出手便震住了那群乡绅,逼得他们跳出来善后。 真是……何其讽刺啊! 第五百六十九章 佛手化橘红(十二) 虽酒水不大合心意,可其他菜食的味道到底还是不错的。只是再不错,人的肚子也就这么大,温明棠放下了筷箸,眼前的长安府尹同林斐在想案子的事,身旁的赵由则主动做起了“净坛使者”,不浪费菜食,她便支着下巴,看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行人。 他们暮食吃的差不多,已然在谈事了,楼下却依旧有不少人正在排队等候进入食肆吃暮食。 此时已是戌时了,其实已过了寻常人食暮食的时辰了,却依旧不妨碍这群往日里最是讲究的贵人们排队等候。这排队等候的……当真是吃食吗?还是这觥筹交错间的相谈亦或者厢房门外丝竹声中旋转的色目美人? 寻常的做局都是大鱼吃小鱼,柿子专挑软的捏的。可这一回……却显然是有人不想动那些又贪利容易上钩,又好欺负的寻常百姓了,而是转头想将那些乡绅拉出来平账了。 很多事,刨根究底,其实道理简单的甚至可说到了朴素的境地。乡绅看寻常百姓如砧板上随意宰杀的鱼肉,安知自己在有些人的眼里不同样亦是鱼肉? 且比起人数众多的,总是被欺辱的弱者——寻常百姓来,素日里名声便不好的乡绅宰杀起来不止只消盯着一个乡绅使劲,不必再将心思浪费在旁的人和事之上,且还能‘大快人心’,引得人人称快,不被人诟病,甚至指不定还能博个‘劫富济贫’的名头当当。 想起今日汤圆、阿丙在内务衙门前的那一档子事。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即便是设了这一局风水局的童大善人,安知自己不会反被自己设下的风水局禁锢入其中,无法挣脱? 温明棠垂眸:所以,思来想去,都是只有那等被拉上台示众时永远挑不出错处的人和事才是不惧任何盘根错节的设局算计的。 这刘家村一事要等乡绅们的出招,自是要先冷一冷了,长安府尹同林斐唯一要做的便是冷眼旁观,却又不止是看,而是虽不掺和其中,却清楚的算得到与猜得到、看得懂这些乡绅、放高利之人的种种算计与谋划。 所以魔高一尺,还是需道高一丈来压制的。众人看着那‘道’好似什么都未做,‘无为’的厉害,可却又始终对魔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 温明棠看着那摆在面前的账簿,想起去岁一整年时看大理寺众人办案的过程,多数时候,衙门之内的众人面对同一桩案子所知所见的证据都是一样的。可面对同样的证据,每个人所能看到、猜到、盘算到以及看得懂的却又各有不同。 当然,大理寺如此,长安府衙如此,旁的衙门亦是如此。 这些当真凭本事坐上那位子之人,自是有能令手下心悦诚服的本事的。他们总是快人一步,两步,甚至很多步。若是不能做到这一点却登高位,自是德不配位,少不得被衙门之中的差役、小吏们在私下闲聊时提及摇头的。 吃罢暮食,从厢房中出来,面对食肆中不少落至自己身上的目光,温明棠心知自己眼下也如那豆腐西施一般,正被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审视着,古往今来的‘灰袍姑娘们’大抵总是逃不过被无数人审视的命运的,顶着无数审视的目光,几人同那大宛王子打了招呼之后走出食肆。 一个暮食的工夫,长安城外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人潮涌动,那在指引过路马车、行人单向通行的官兵依旧在忙碌着。 同长安府尹打了招呼分别之后,林斐很是自然的环住了温明棠的肩膀,跟随着人群向前走去。 吃罢暮食,便要去梧桐巷看宅子了。身后的赵由吃饱喝足的跟在两人后头,一边打着饱嗝剔着牙,一边护卫着两人的安全。 待走过最繁华的那一程,街头人潮减少,也能见得反向通行的马车迎面驶来了。 温明棠察觉到头顶的簪花被人重新簪了簪,戴正了位置,抬头,正见替她正了簪花的林斐收了手,说道:“方才人多,有人冲撞你时,你避了避,花簪便歪了。” 这话提醒了温明棠,记得方才顺着人潮往前行时察觉到了一股明显的来自周围的冲撞力,只是那股冲撞力被林斐环住她肩膀的手挡了下来,而她本能的偏了偏身子,并未看到冲撞自己的那个人,只看到了一大片色彩鲜艳的裙衫的背影,以及几只梳的灵巧精细的发髻,想是几个花样年华的女子了。 温明棠没看到那几张少女的脸,比她高了一头的林斐却是正巧看到了。 或许……也不是他正巧看到了,而是对方一番梳妆打扮之后,想让他看到罢了。 “为悦己者容”这件事林斐自记事起便见的太多了,当然,同温明棠越发相熟之后,自己也会学着‘为悦己者容’了,自是对这件事有了更深的体会。 少女打扮的美丽是属意让风度翩翩的清俊贵公子看的,可不是让那等坐在街边流哈喇子的二流子看的,同样的,少年装扮的好看亦是想让心仪顺眼的小娘子们看到的,不是让自己厌恶之人所见的。 人性如此!爱美之心也好,那点瑕不掩瑜的虚荣之心也罢,于多数人而言并不能完全免俗,即便是家中教导的再好的大族小姐、公子,究其本身,也是普通人,自有人的天性隐于其中,只是多数时候克制住了罢了。 作为在大多数少女眼中都算得能被看到其美丽的清贵公子,林斐自是早对这等情形见惯不惯了,那几张亦是熟面孔,其实即便刻意冲撞一番温明棠,对方也只是为了在他眼前过个眼而已,他若并无表示,这些少女自也不再有所动作了。 除却极少的特殊情况,多数时候这等男女之事都是需要双方皆有所回应,才能继续下去的,就似他与温明棠一般。 虽然这举动说无礼也算不上,他不接茬,这些‘施展魅力’的举动并不能影响到他与温明棠之间的感情,可到底也冲撞到了温明棠,林斐自是要伸手挡下那股冲撞之力的。 似往后这般没来由向她冲撞而去的举动或许会有很多,寻常情况之下,这等冲撞力并不能将女孩子如何,毕竟温明棠不是泥捏的,养尊处优的大族娘子那力气通常也不大,可于她而言……到底也算是无妄之灾了。林斐低头看向温明棠,忽地笑了,对女孩子坦言:“实不相瞒,方才那几张脸我是熟悉的。” “我猜也是。”有过寺庙中相遇时的那一记发难,温明棠自是对此不觉奇怪,更何况,猜也猜得到,遂笑道,“你当见多了小娘子们最美丽的一面。” “长安城不缺俊秀出众的儿郎,见过这些的自不止我一个。”林斐说到这里,看向温明棠,忽地抬起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感受着女孩子带着几分淡淡香气的细软发丝之后,说道,“我想起了你说的张采买因赵司膳过于好强而更心疼她了,此时想起你往后可能会遇到的无端冲撞,竟也突然理解起了张采买。” 其实当真只是‘为悦己者容’,也可以小心避开身旁的温明棠的,之所以没避开,实在是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罢了,冲撞便冲撞了,一个罪臣之女,小小的‘豆腐西施’又能拿她们如何? 只是这般一番冲撞,究其结果来看,却是反引起了他的怜惜,林斐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生出的那股对温明棠的怜惜之情,也……更觉的好笑。 “难怪人常道以柔克刚,”林斐环着温明棠的肩膀,下巴蹭着女孩子的头发,这般举动比之先前人群之中更为亲密,也靠的更近了,“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比起她们那冲撞的举动来,都显得柔和了。” “连你这般一眼能看穿各式伎俩的人都吃‘以柔和刚’那一套,难怪总听闻长安城中不少大族出身的正室娘子会吃那等外室、妾室的暗亏了。”温明棠听到这里,也不由笑了,想起方才冲撞自己的那几道华服少女的背影,又想起了寺庙中遇到过的那几个少女,其行为用横冲直撞来形容也不为过,不过会如此横冲直撞,大抵也是自出生之后,便不曾遇到过什么挫折事,性子自是‘虎’的很,不由感慨道,“这世间每一桩事之上好似都横立着一把尺,如何拿捏尺度,实在是人一辈子要学会的东西。过刚易折,过于柔,全然没有半点性子的话,又显得无趣了。那些正室娘子明明出身、相貌什么的样样不缺,按说老天发给她们的第一手牌委实是太好了,却也极少见到似侯夫人那般事事皆圆满顺遂之人,可见很多事,即便刚开始到手的再好,到了后头,却也不好说了。” “我母亲也是这般说的,道再好的女子也要遇到对的人,遇到对的人,也要学会好好经营。所以,即便是运气再好,也要自己能把握得住的。”林斐说道,“这些家长里短的家务事比起世间事、衙门事来委实小的不值一提,可道理却是共通的,所以,我也耐烦听下去。” “当然,那些正室娘子吃外室、妾室暗亏的故事,我也听母亲提过不少,母亲常道似我这等会静下心来听这些内宅之事的男子少见的很,往常也有,却多数是衙门里领个闲差的和事佬似的男子,而不是似我这等手头差事繁多之人。”林斐说起这些来,丝毫不避讳。 温明棠听着侯夫人郑氏描述林斐‘妇女之友’般的举动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那你觉得那些外室、妾室的伎俩如何?可吃那一套?” “太拙劣了!”林斐摇头道,“那男人不是真的傻便是装的傻,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那正室娘子若是实在计较想抓那男子的心,都是顶不合算的买卖!其实……好多正室娘子论容貌可远比那些外室、妾室出众,可……有些事,实在是不能强求的。情场既失意了,便也只能抓些别的来填补自己的遗憾了。” 这些话听着还当真是越发的‘妇女之友’了,温明棠面上的笑容不减,顿了顿,道:“所以,似你这般熟悉其中伎俩的郎君的怜惜当不是能靠手段骗来的了,而是似方才那般我当真被人无端冲撞的话,自会来的?如此……那我岂不是省事,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越做越错,画蛇添足。不如什么都不做,少折腾,该来的怜惜自会来,不来的,强求也无用?”温明棠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这般一想,同你谈感情事实在是懒人最喜欢的了,因为这喜欢还是不喜欢,不是靠什么伎俩能决定的,你爱还是不爱,怜惜还是不怜惜,就在那里,该来的始终会来,不该来的,永远也不会来。” “你这般一说,好似确实如此!也叫我……突然觉得老天为我安排通明门前一眼望见你是合理的。我先时以为的,自己往后的姻缘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许是过不下去的。”林斐认真的想了片刻之后,说道,“我母亲可算是最优秀的那一等大族之女了,人品、见识、阅历都是女子之中的翘楚,很多事也是一点就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女子便是我母亲这等人了。” “可有时候,她很好,可引之为友,却未必能心灵相融,引为共度余生之人,友人与爱人终究是不同的。”林斐说到这里,忽地深吸了一口气,下巴蹭了蹭女孩子的头顶,笑道,“还好叫我在这等时候遇见了你,若不然,我可以预见到我的姻缘会向着哪条路走下去了。以我在世人眼中所见,自是能娶到最优秀的大族之女的。可长久下去,除却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疏离之外,我大抵会觉得心中始终空落落的,有些事永远都寻不到可以说的那个人,对我也好,对那等优秀的大族之女也罢,其实都算得一种耽误,都不好。” 温明棠很认真的听着林斐的这些话,他和她一样,感情之事算得他二人从未涉足深浅的领域,此时此刻,竟有种手牵着手,一边观摩周围琴瑟和鸣的夫妇,一边慢慢体会个中冷暖,一同前行摸索之感。 温明棠偏了偏头,头靠在林斐的肩头,感受着他下巴蹭着自己头顶发髻的举动带来的阵阵暖意。 这等时候,温明棠忍不住再次庆幸自己来的是民风开化的大荣,而不是礼教严苛的前朝,大街上有情儿女做出这等举动也并不突兀。大抵情之所至,总是希望靠近对方,感受一番对方的温度的。 就似猫儿与人特别亲近时,也喜欢蹭蹭对方,表示亲昵一般。 站在这里,其实已能看到不远处的梧桐巷了,林斐买下的茶商旧宅就在里头。 温明棠感受着头顶的温暖,看着梧桐巷门口那块写了“梧桐巷”三个字的镇石,说道:“我印象中……从未见温玄策同我母亲有过如今日你我这般亲昵的举动,哪怕温玄策当年是如何的天下闻名,我母亲是如何的美名在外,两人是如何的才子佳人,登对无比,我母亲又是如何的性情似水一般柔和,包容得下万物,都不曾见过他二人有这等举动。以我母亲的话来说便是两人之间好似始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心门,无法真正走入对方的心坎里一般。” 第五百七十章 佛手化橘红(十三) 外人眼里再如何登对的才子佳人却从来不曾走入对方的内心,温夫人从来不清楚温玄策心里想什么,温玄策也从来不知道温夫人想要的是什么。 “很多人都羡慕,甚至嫉妒母亲的美貌,二婶,唔,就是温秀棠的母亲同母亲说话时从来都是阴阳怪气的,似褒实贬的嘲讽母亲是个花瓶,腹中无墨。”温明棠说道。 这些话,八岁的原主当然不定全然懂,只是再小的孩子也能从对方的语气以及面上的表情中品出对方是恶意还是善意,是以每每碰到温秀棠母女都是排斥的。这般想来,不管是懵懂不知事的原主也好,还是温明棠这个听得懂那些阴阳怪气中的嘲讽的‘大人’也罢,同温秀棠母女都是天生不对付的。 有些仇怨真的好似就是骨子里带来的一般,即便懵懂不知事的原主与温夫人什么都未做过,温秀棠母女就是盯着她们不放。 “身边有个窝里横的人,总是麻烦的。”林斐听罢之后,说道,“这等人外强中干,谁同她走得近,谁便要承接她各种横行霸道的冲撞。” “我听一位千年后的贤人曾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温明棠记起了鲁迅先生那句无论多少年过去都永远能深刻揭露人性的话,说道,“所以,当我去岁看到温秀棠的第一眼,头一次同她打完交道便被人当街追杀之后,我便知道她是什么人了,所以面对她时,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说到这里,温明棠扬了扬自己的拳头,意思很是明显。 林斐也看懂了她挥拳的用意,笑了。 有的人做事太绝,堵死了旁人所有的生路,自也逼得旁人只能用拳头反击这一条路了。所以面上看着其人做事决绝的狠辣背后,若是换个角度说‘这人一直在逼着旁人不得不收拾他,天生欠收拾!’也不为过。 “什么好说歹说,服软,听之任之,任凭差遣什么的都没用。于她而言,不管我是真的软柿子,还是假的软柿子,在她眼里始终都是那个能胡乱拿捏的堂妹。所以不论旁人多少次劝她莫要乱来,我并非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肉包子,在她那里却始终是捂着耳朵不听的,也始终会不断的过来拿捏我。”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看着温秀棠的举动,我越发觉得那位贤人说的话有理了。” “她或许也会听会看外头的事,可我的事,却不在她听和看的范围之内,就算告诉她,她也是不听不看的。”温明棠垂眸笑道,“窝里横的、柿子专挑软的捏的日常都能见到,温秀棠却在这两者之上还要加上个闭眼装睡,如此……种种结合之下,使得她这个人委实是难以形容了。” 似鲁迅先生这等贤人总结人性总是精辟的,多数人也确实都能往里套。可很多时候,这些人性低洼处的人身上往往还会因各种因缘际会,加上各种各样不同的毛病,以至于这等人描述起来更是……笔墨难描。 “捂耳不听,不敢直面现实确实是弱者行径,那位贤人说的没错。你非弱者,却是她眼中以及她想象中的弱者,所以总是抽刃向你砍来。你若是没有如她设想的一般立在那里做她想象中的弱者任她欺负,且还敢还手,她便觉得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林斐说到这里突地笑了,大抵也是觉得温秀棠这个人在温明棠的事上实在是令人不知该如何形容,“你在她那里委实是特殊的,好似是她手中独属于她一人的提线木偶,存在便是为了衬她这朵红花,自然是不许你反抗的。” 说到“不许”二字时,林斐加重了语气,忍不住摇头,顿了顿之后,才道:“她是弱者。且比之有些人只是缺少外物而不得已的‘弱’,她……骨子里就是个怯弱的灵魂,不管多厉害的外物,都无法弥消骨子里的怯弱。尤其面对你时,更是如此!这人好似……一直活在梦中一般,觉得你永远只会循着她想的那般成长,走她为你设下的绿叶那条路,若有人敢叫醒她,怕是要发疯的,不许旁人叫醒她,也不想醒。” “可世间事很多时候并非围着她转的,世人也并非台上的提线木偶,完全如她想象的那般行事。”温明棠想起大理寺那些差役事后提起的温秀棠在叶舟虚府中被带走时的情形,只觉的好笑,又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叹了口气,说道,“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生得一张出众的脸总是更引人注目的。可世间美人不少,美人往往也只是锦上添花之事。昔年李隆基宠幸杨玉环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马嵬驿兵变时,不也赐下三尺白绫了?可见美人只有在对方顺风顺水之时才能得到最好的待遇,若不然,便是最大的累赘与推出来平众怒的工具了。可温秀棠却委实是太过高看‘美人’二字的作用了。” 温明棠翻了翻原主八岁前的那些记忆,温玄策的大儒身份是要靠经年累月的苦读与天赋共同成就的,旁人想照猫画虎的攀比一番委实是太难了,再者就算有同样的天赋,也不是人人皆能熬得住那些苦读岁月的。可‘美’这一字便不尽然了,不需要苦读、费力,而是天生便有的,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或许还有旁的种种手段来弥补,在大荣,却委实是一生下来便定的。 老天给了温夫人一张出众至极的美人脸,引人羡慕的同时,自也会引来旁人的妒忌。羡慕与妒忌是并存的,都融于温秀棠母女日常阴阳怪气的话语中了。同样,之于温秀棠母女而言,妒忌的同时也在心中种下了一道名为‘美’的心魔,随着岁月渐长,那心魔之火也愈烧愈烈,没有什么能比将当年抢自己风头的‘美人’唤到身边来,做自己的陪衬更能缓解熊熊的妒忌之火了。 温明棠想起在教坊见到温秀棠时温秀棠对她厨子身份的鄙夷,让她到自己身边来为自己做饭便觉得好笑。 这绝不是温秀棠喜欢食她做的那一手饭食的缘故,毕竟温秀棠一口都不曾食过她做的饭菜。事实是哪怕温明棠做的菜再不合自己的口味,那等让温明棠到自己身边来服侍自己、衬托自己的舒畅与快慰,都是温秀棠从旁的再美味的菜食中也遍寻不到的。 只可惜,这毕生所求至此都不曾实现过罢了。 温明棠看得懂温秀棠的心思,却并没有打算成全温秀棠的心思,浇灭温秀棠的妒火。 这些事,温明棠只浅浅一提,林斐自是便明白了温秀棠心中的症结所在了,当然,亦没有如温秀棠之意的打算。毕竟这世间事又不是围着温秀棠转的,就算温玄策、裕王这些她的靠山尚在,她也不过是攀附这些人的菟丝花罢了,人只会给靠山面子,而不会给菟丝花面子。更遑论,温秀棠的靠山此时已然不在了。 当然,虽然不想理会,可不得不说,有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想过来拿捏自己之人还是……挺烦人的。 温明棠想起了今日罗山特意走了一趟过来‘看’自己,只觉得好笑,隐隐察觉到这位“精明”擅“走小道”的刑部官员多半... 虽记忆有些模糊了,可温明棠还记得梧桐巷修建时温玄策的声名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附近的四邻街坊都以与闻名遐迩的大儒为邻为荣,这其中自也包括这旧宅上一任的主人——茶商。 升斗小民羡慕商人的富贵,有了富贵的商人却又羡慕起了大儒名士的清高身份与世俗认可。人之种种所求自是随着眼下身份的改变而变化的。 如此一看,“站在这山望着那山高”这素日里听来的贬义之词好似也不是那么的坏了,人总是有更高的追求,用合理的手段追求所得自也是人之常情。 梧桐巷的门宅修建的一般大小,立在巷中看门外看不出具体门宅间的差异来,可推开入内之后却是别有洞天,温明棠是记得清楚温家旧宅内的那些陈设的,比之温家旧宅的陈设,眼前的茶商旧宅自是小了不少。可一想温家大宅的主人虽是温玄策,里头住的却是温家全族,每一处院落里都住了人,每逢节日,看着那挤在主院满满当当的人头,即便是原主都叫不出那些人的具体名字来。温明棠又觉得温家其实并不大,相反还很拥挤。这般再看眼前的茶商旧宅,自是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因着已修建了好些年,墙面上也有不少脱落了,重新刷一遍,修补什么的自是必不可免的。那屋宅打通的想法林斐已做好了,接下来便是屋宅中那些要布置的造景了,两人几乎将这宅子的每一处院落都走了一遍,将需要布置造景之处框画了出来,至于造什么景,如何造便不是今日便要想明白的事了。 今日事,今日毕,今日要做的,也只有这些。 框画完造景之处已是月上中天,该回去了。踏出屋宅大门,温明棠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一旁的林斐立时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察觉到手心的暖意,又见女孩子穿的并不单薄,并非受凉之后,林斐说道:“民间常有人道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在念叨你了。可我此时就在你身旁,如此……倒要看看是谁在惦记我相中的娘子了。” 这话成功引来了温明棠几声轻笑,又听林斐说道:“也不知是不是那位同笠阳郡主有婚约的叶家公子又开始念叨了,可我听闻他近些时日迷上了今日我等吃饭时看到的跳胡旋舞的色目胡姬,大抵那颗心实在是专注不了,枕在胡姬怀里还有工夫惦记旁人。” 这话当然只是说笑,温明棠也没当回事,只是跟着笑道:“胡人的酒酿的烈的很,喝多了怕是早不省人事了,哪还有这闲工夫?” “倒也是!”林斐点头,看温明棠不再打喷嚏,隧道,“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虽只是闲着打趣,却倒也没说错。今日他们才吃过饭的大宛王子的食肆包厢里,叶淮正枕在胡姬的肚皮上打鼾,手里的银制葡萄酒杯落在地上湿了鞋袜也丝毫不觉,又哪里会惦记温明棠?隔着屏风,一人怀里抱着一名胡人舞姬的一众年轻公子一面同舞姬们调笑,一面问那笑吟吟坐在一旁陪聊的大宛王子:“如何?我等够不够意思?” 大宛王子点头,看了眼屏风后睡的正香的叶淮,笑道:“我今日可看到那位温娘子了,能叫他这么惦记的,自是美人,只可惜有主了,且那主看的还挺牢的!” “不妨事!”一众年轻公子闻言皆笑了起来,摆手不以为意,“叶兄惦记的娘子多的是,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没个小娘子又死不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那倒是!”自小留在长安为质,自是同这群风流公子早混熟了,大宛王子点头笑道,“比起什么娘子来,倒是那放高利、乡绅的事,叶大人特意叮嘱过了,不许叶兄掺和,几位也莫要跟着掺和了。” “虽是不大懂这些,不过叶伯父这般厉害的人说的总是对的。”对着怀里的胡人舞姬猛亲了一口的一位年轻公子随意的附和道,“那就不掺和了!左右……也不缺这点钱。诶,对了,你掺和么?” 看着面前一众相貌皆生的不错,却剥开相貌一看,里头尽是些酒囊饭袋的富贵公子们,大宛王子唇角翘了翘,道:“我是个开食肆的,自是只做食肆生意,也只管食肆里的菜肉酒水味道是不是正好,其他的……我可不懂!也不想懂!” 第五百七十一章 佛手化橘红(十四) 温明棠打的这一声喷嚏当然不是因为枕在美人怀中大梦不醒的叶淮,而是另有其人。 比起东大街的热闹繁华,长安府衙的大牢之中便显得尤为冷清了。此时已是初春,衣裳穿的足够的情况之下自是不冷的,可捂着小腹的赵莲还是尝试着向看管大牢的狱卒要了一碗热水。 这等虽说多添的麻烦,却又算不得无礼的要求自是看狱卒心情了。所幸今日看管大牢的狱卒是个勤快,懒得费什么口舌争执,转身便去端了碗热水给这位肚里怀了个“证据胎儿”的女囚。 赵莲接过狱卒端来的热水道了谢,小心翼翼的捧起茶碗喝了两口之后,见狱卒还没走,实在是忍不住,问起了今日被关押之后听到的那些随意走动的狱卒们闲聊中扯到的琐事:“敢问……敢问小哥,你们下午说的那大理寺的林少卿相中衙门里厨娘的事,那厨娘可是姓温?” 这段时日府衙大牢里关押的犯人不多,狱卒自是算得空闲,再者看到赵莲,想起自家有个妹子同她差不多的年岁,一时多了几分耐性,便与她说了起来。 “是啊!那温小娘子是昔日犯了事的大儒温玄策之女,你这年岁……当年温玄策出事时也记事了,当是听过他的名字的,未出事前,他名头极盛。”狱卒说道,“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他。” “我知道。”赵莲端着茶碗点头,咧嘴挤出一个笑容道,“温姐姐生的很是美丽呢!”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用袖子沾了沾碗里的水,小心翼翼的擦起了自己的脸。 讨来一碗水,却只喝了两口,剩余的便尽数用来洗脸了……这一幕看的狱卒一阵沉默,半晌之后,忍不住提醒赵莲:“你眼下是囚犯,我府衙虽说不苛待囚犯,可这水给不给的全赖我等心情。今日我心情不错便给了,明日给不给的,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此……这水你不用来喝却用来擦脸,委实是太浪费了。”说到最后,语气已明显带了几分不悦了,可看着赵莲那张脸,又想起了自家疼爱的差不多年岁的妹子,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便是擦了脸,这地方……也没人看,委实没甚必要。” “小哥说的有理!”赵莲端着茶碗点头,面上咧嘴挤出的笑容淡了下去,垂下眼睑,隔着牢门,狱卒都能察觉到她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只听赵莲说道,“可女子……生一张美丽的脸,很是重要呢!” 这话说的……再思及方才她问林斐与温明棠的事,以及她被关进来,牵连到的那位乡绅公子,狱卒忍不住撇了撇嘴,可想到自家妹子这年龄亦是在相看人家以及关注外头哪家儿郎算得如意郎君这等事时,又觉得这也算得人之常情了。 可人之常情……虽是人之常情,世事严苛却也是事实。大抵是觉得此时的赵莲同自家妹子实在有些相似,狱卒的耐心也远比往日要足,想起今日一番经历,外加大人方才吃完暮食回来说的那些话,便多了几句嘴,说了起来。 “我家大人说了,即便是相貌再登对,一见钟情的那等,脸也终究只是锦上添花之物,你将这个事……看的太重了。更何况,再好看的脸,看久了,便也习惯了;同样的,再难看的脸,看久了,也会慢慢习惯的。”狱卒说道。 虽然都是习惯,这面对好看的脸的习惯与面对丑脸的习惯自是不同的。 赵莲听到这里,笑了起来,抬眼,隔着牢门对狱卒说道:“小哥说的这些话,这些年我早听过了,也明白你等说的有理,可明白这话有道理是一回事,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虽此时赵莲比起乡绅宅邸抓来时的穿着打扮精细,朴素了不少,那身精细的衣裳也换成了囚犯贯穿的囚服,可隔着牢门看着此时端着茶碗,并未梳妆打扮的赵莲,狱卒只觉得眼前的赵莲比起那乡绅宅邸中的顺眼太多了。 用同僚的话来讲,便是乡绅宅邸中抓来的那个赵莲虽然打扮精细、一副乡绅公子夫人做派,可不论是其行为、表情还是出口的‘无辜’话语都似是一朵刻意伪装的白莲花一般,透着一股子刻意的无辜,除了当真吃这套的之外,多数人,尤其是衙门里办案抓犯人的人大多都是不喜这添乱做派的。 眼下牢房中关押的赵莲虽换了囚服,可这一声开口坦然的真话,却委实比那个赵莲看起来顺眼太多了,也更似自家性子单纯天真的妹子了。 狱卒想起自家妹子便心软了几分,想了想,提醒她道:“这里是大牢,我等办案的见过的伎俩多了,还是似你现在这般坦然些,承认自己的不足更招人待见。” “我知道。”这话之后,便听赵莲笑了,她接话道,“我阿爹阿娘一贯是招人厌恶的,我见得多了,自是知晓什么样的人最招人厌恶。” 这话更是坦诚,甚至可说加上先前那句,算得上是同官府打上交道之后的赵莲最令人觉得坦诚之时了。 “看你在那乡绅府宅中的做派,我等觉得你比你爹娘那真小人来更是心机深诚,委实算个‘伪君子’,伪君子与真小人同样令人生厌;可眼下见了你,我又觉得你好似也只是个寻常姑娘家罢了。”狱卒叹了口气,看着一身囚服,还怀了个证据似的胎儿的赵莲,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来着?可知自己牵连进什么事了?” “小哥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赵莲垂眸看着手里的茶碗,嘴巴一张一合的说道,“其实也不是有意隐瞒大人,而是我等……也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其中的龃龉,狱卒自然能从同僚的透露中猜到几分,听到这里,更是叹气:“什么都不知道也敢牵连进人命案?我等见过那等明明杀了人,却百般想法子抹除证据,擦去身上脏水的,却未见过分明没杀人,却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说到这里,便看到了出现在大牢门前的长安府尹,待要过去拜见,却见长安府尹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狱卒明白过来,便继续靠在牢门前同赵莲说些‘心里话’。 回到衙门,眼看还不到歇息时辰的长安府尹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来大牢这里会一会赵大郎夫妇,没成想,这一晃,却是见到了一番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惊喜。 感慨了一番果真是天道酬勤,被无意馈赠的惊喜砸中之后的长安府尹驻足认真听了起来。 赵莲早在狱卒说到‘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时便红了眼,放下手里的茶碗,捂住自己的眼睛抽泣了起来。 比起白日里人前表现出的‘无辜’,此时的赵莲在长安府尹眼里才算得真有几分寻常天真女儿家的无辜了。 “我知道,可我没办法。”赵莲捂住自己的眼睛说道,“我也不曾杀人。我只是……只是……想过好日子罢了!” 最后一句“想过好日子”的话一出,赵莲总算是彻底舒了口气,那块堵在嗓子口的石头仿佛终于被挪开了一般哭泣抽噎了起来:“我知晓大人只是循着办案的流程在走,抓我等也是合情合理,可我当真没杀人。” “没杀人却拿不出证据... “我不曾杀人,家……家里人他们也发誓了他们未杀人。”赵莲吹着眼泪说道,“我是信的,毕竟我腹里还有胎儿。”说到这里,赵莲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方才坦诚相言,同寻常女儿家没什么不同的赵莲此时身上那“无辜白莲”的味儿好似又冒出来了。 虽然这话……当也是实话,说坦诚也算坦诚,却不再似方才那般能让狱卒记起他天真单纯的自家妹子了,而是不由自主警惕了起来。 说实话,赵莲身上的这一幕反应落在狱卒眼里,便是狱卒自己也觉得费解,身上带着那股子“无辜白莲”味儿的赵莲实在是让人发自内心的抵触,哪怕他们并未说什么要紧事,赵莲说的也都是实话,却依旧如此。 眼前的赵莲好似生了两张面孔,一面是坦诚相待,甚至还可算得上知事懂理的寻常女儿家,让人发自内心的怜惜;另一面却又带着那股子冲人的“无辜白莲”味儿,让人下意识的在心里筑起一道心墙,警惕的面对眼前的女子。 “你说的家里人可不是指你爹娘,是说那乡绅父子吧!”筑起了心墙的狱卒看向牢门外站着的长安府尹,见长安府尹点头,便又继续问了下去。 “都……都是。”赵莲盯着那摆在石床上的茶碗,说道,“我家里人都发誓了没杀人,我也能发誓我没杀人。” 虽然也算坦诚,可到底不曾坦诚到底,既先前没提到爹娘,却又到底顾忌影响,不肯承认自己忘了爹娘,只拿‘都是’的话语掩盖过去,那股子‘无辜白莲’的味儿就是在这一句又一句的顾忌‘影响’中生出来的。 有赵大郎夫妇这样的父母,即便是‘独女’,又能过的多好?即便只有一个独女,逼得他们不得不重视赵莲这个能为自己养老的女儿,可这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间着实充满了算计。而赵大郎夫妇与赵莲之间老天爷也并未降下什么‘寻常寡母生出神童儿’的奇迹来,而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赵大郎夫妇不是什么好的父母,赵莲这女儿自也不是什么无辜孝顺的乖觉女儿,那下意识只为乡绅父子辩解而不为赵大郎夫妇辩解的举动足可见在赵莲心中,比起给她乡绅公子夫人身份,穿金戴银的乡绅父子来,赵大郎夫妇实在是没什么份量。 赵莲的感情委实是‘务实’的很,最重的感情永远只放在‘利’这一边。 “可我大荣是看律法的地方,不是看誓言的地方。”狱卒说道,虽说这世间大多数人还是将誓言看的神圣的,可还是有不少人将誓言当成屁一般,发完就放了的。 “我知道,可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成嫌犯了。”赵莲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对着石床上的茶碗说道,“我只知道我没有杀人,剩余的,也只能交给大人们了。” 不是交给大人们,而是看乡绅想要如何摆弄你这颗自己空生一张嘴,却无法自辩的棋子了。狱卒听到这里,忍不住叹气,也渐渐习惯了赵莲一时坦诚至极,一时又‘白莲’味儿冲天的行为举止了。 真是……难怪人道看大牢看久了,也算得见多识广了。一生也吃不上一次牢饭的百姓大街上随处可见,能进大牢里的,委实都是百姓中的‘人才’,自是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实在是每一个看仔细了,都叫人如鲠在喉的食不下饭。 “小哥问我好不容易讨得一碗热水,为何只喝两口,剩余大半碗却用来洗了脸,”那股‘白莲’味儿同坦诚一同出现在了眼前的赵莲身上,赵莲捂着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我眼下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护住一张脸不在将来见到夫君时让夫君嫌弃与保住腹中的胎儿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腹中的胎儿自不必说,于官府而言是‘证据’,于赵莲而言则是母凭子贵最重要的倚仗。至于那张脸……想起她先时感慨温明棠生的美,以及她都懂的那些劝慰道理,狱卒自然不再重复那些‘美没有那么重要’的大道理了,而是想了想,转而说道:“如此殚精竭虑的,只为讨得夫君的喜欢。且……你这等嫁高门的事还要看运气,便是如你这般有了运气的好运娘子,却又牵扯进了人命案,如此……走的摇摇晃晃的,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摔了,最后跌个人财两空,何苦来哉?为何不稳当些呢?我记得你家有位在宫里做司膳的娘子就很是厉害,能有本事自己在长安城置办宅子,她便不需过你这般担惊受怕的日子。” 第五百七十二章 佛手化橘红(十五) “姑姑自是厉害的。”听狱卒提起赵司膳了,赵莲放下了擦眼泪的手,喃喃道,“我年幼还不知事时很是崇拜姑姑,也想着待到长大些,能似姑姑一般能干呢!” 至于年幼是多年幼……不等狱卒再次开口问起,赵莲便主动说了起来:“幼时不知世事艰难,只看到姑姑进了宫,当上了司膳,便以为自己也能似姑姑一般撸起袖子做好菜食,又日常带着宫婢巡视什么的做个女官。” 这轻飘飘的语气听的狱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瞥向大牢门外连连摇头的长安府尹,随之恍然:赵莲看到的光是赵司膳的人前风光吧,却根本未看到赵司膳在人后的种种努力。 比起说起话来颇有种“何不食肉糜”之感的赵莲,在俗世里摸爬滚打过一番的狱卒看到的却是贫家女入宫为婢,该做多少事,躲过多少算计,吃过多少亏,在生死面前滚过多少遭才能当上那所谓的司膳?要知道一同入宫的除了伺候人的贫家女之外,也有大族出身的女子进宫争那女官之位的。司膳位子虽小,比不得尚宫之流,可好歹也算是有品阶的女官了。 所以,赵莲所谓的‘崇拜姑姑’,‘似姑姑一般能干’的说法委实同那些发誓如放屁一般发完就放的人一样,听个乐就好,她只是单纯羡慕上赵司膳的人前风光了吧! “待到年岁长些,我也学着人绣帕子补贴家用。可绣了一沓帕子,手也被磨出了茧子,被绣针戳破手指的次数更是多到数不清了,却只堪堪换回几个银钱,算了算,单靠我这般绣帕子买宅子,便是绣到七老八十也买不起一间宅子,这才发觉单靠自己立身这一事是如此艰难。”赵莲喃喃道,“姑姑很是厉害,可我实在是没有姑姑那般聪明,这大抵是天生的吧!” 听到赵莲将自己绣帕子时的怕吃苦贪懒以至于挣不到银钱的问题归咎于不如赵司膳聪明,狱卒动了动唇,本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有厉害之人那般聪明”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推辞借口了,似他这等狱卒贪懒被扣了银钱,回去面对家里人的责问‘怎的不似同僚一般,将银钱拿满?’时也能说是不如同僚聪明了。 左右‘聪明’二字虽存在于众人的口齿之间,却看不到也摸不到,更无法具体衡量,自己说自己“不如对方聪明”总是一个让人寻不出可辩驳之语来的借口。若是对方不信,便让质问之人找个能证明‘他比同僚更聪明’,是在推诿能力不及对方的证据来啊! 比起‘贪懒,怕吃苦,才挣不到银钱‘的借口那般听起来不好听,容易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有厉害之人聪明’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毕竟‘聪明’这种事强求不来,对方也不能拿这种强求不来之事如何,属实是将责任推到‘天生’身上了。 虽然这些人中不乏真笨的,可也多的是一堆懒汉、浑水摸鱼的混在里头,用这‘蠢人’的借口回去同家里人交待的。 同赵莲的话说的越多,那些原本看到她似看到自家妹子一般生出的怜惜也越发的退个无隐无踪,他自家妹子是真的不怎么聪明,却是做事认真肯吃苦的,可不似眼前这位贪懒怕吃苦还寻借口的。 就这心思同品行,哪怕给她一个同赵司膳一样的脑子,多半也是坐不到赵司膳那位置的。首当其冲的,便是这想走捷径当乡绅公子夫人的心思了。宫里头有皇帝,攀上了那是能当后宫嫔妃的,或者借着出入宫廷的空档,故意在哪个贵人面前一摔一跌,这等攀附手段多的是! 心思都放在这等事上了,哪还有精力钻研御膳房的菜食,小心警惕周围的应对与算计,一步一步靠自己往上爬? 那股‘无辜白莲’的味儿越来越冲,狱卒听着赵莲在那里说着:“学姑姑实在太难了,且还需要有个聪明的脑子,这些天生没有的,我实在是无法强求,便也只好似温姐姐一般,求个好看的脸蛋惹贵人怜惜了。” 看着牢门外听到这一番话的长安府尹已摇头背过身去,狱卒也有些不耐烦继续同赵莲说下去了。与见识、阅历、修养什么的无关,委实是赵莲这个人的想法让人不住摇头。 “俗!俗不可耐!”长安府尹皱眉对前来寻自己的夫人说道,“读再多的书,请多厉害的先生,贴上再尊贵的门阀标签,五姓女与金枝玉叶的身份轮着往她身上招呼都没用,这人实在是……啧啧啧,难怪那股味儿那么冲呢!” “要么她便心机深到所有人都看不出来那些心思,要么便别动心机,做个老实孩子,似这等许多人都看得出心思的心机便莫要使出来惹人笑话了。”长安府尹说道。 “当真所有人都看不出来的心机那可不得了!”府尹夫人看着不住摇头的长安府尹,不急也不恼,对赵莲的一番言语反应颇为平静,“那亦是个红袍了,是需你警惕的对象以及伺机而动的毒蛇了。不是什么时候,那毒蛇从鼠洞中探出头来时,都刚好有人在你身边,一出剑直钉其七寸的。” 这话说的便是开棺验尸时的那一幕了,想起那一幕,长安府尹也有些后怕,拍了拍胸脯,连叹了好几声“好险”之后,对自家夫人笑道:“夫人好比喻!这里头不论是赵莲、赵大郎夫妇还是那刘老汉等人可不都是鼠?鼠在前头挡着,那毒蛇却藏在鼠洞中,随时准备跳出来将人弄死呢!” “就是鼠!”府尹夫人点头,神情淡淡的说道,“这赵莲可不就是想偷个乡绅公子夫人当当么?这才同毒蛇做了交易,甘愿当了人家抓交替的对象的。” 女子看人看事的眼光同男子不同,很多时候论事之时,换个角度同眼光,往往能将事情说的更清楚。 “那乡绅公子对她又没有感情,自是不谈什么爱不爱的。那这赵莲也好,还是两个死去的姐妹花新娘也罢,她们又有什么能拿出来同毒蛇做交易的?”府尹夫人说道,“没有旁的能赌,便也只能赌命了,赌她们被人抓了交替替人挡灾之后,却还能扛过去,不死的。” “能扛过去,那便母凭子贵,扛不过去……死就死了,多的是想当乡绅公子夫人之人!更何况,听闻那乡绅公子生的还有几分清秀,哪怕剥开内里是茅坑里的大粪,可闻起来却是真的香!”府尹夫人翻了个白眼,说道。 自家夫人在家乡时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说的话也引经据典,颇具才气。可就是这般的才女,私下里骂起人来那却当真是什么都不顾忌的,‘大粪’什么的张口就来,或许有些娇贵公子哥未必喜欢,可对长安府尹而言,却是喜欢极了她这嬉笑怒骂的性子了。 同那位温小娘子一样,自家夫人说话也是一针见血。这比喻可算是将赵莲等人的行为举止,以及那‘不清楚怎么回事,却成了嫌犯’的情形描述的明明白白了。 “民间碰到抓交替这等事都是请神棍解决的,似她这等甘愿做那个被抓的交替的,又要请谁来解决?你同林斐来跳大神帮忙解决抓... “老鼠同毒蛇能有什么感情?当然,事后排场还是要大的,似那死去的姐妹花一般,死后那一身衣裳都抵得上活着一世的花销了,可谓真正的厚葬!”说到这里,府尹夫人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左右厚葬花的也是乡绅的钱!至于哭,看她哭起来这般熟练,当是不虚的。总之哭一场,求个往后余生的富贵,且还没有毒蛇在洞里盯着自己,对鼠来说自是最好的结局,也算大赢了。” “其实除了这个大赢的结局之外,其余很可能都是输,”府尹夫人严肃的说道,“哪怕自己命硬扛过去,从牢里出来了,母凭子贵也诞下儿子了,可丈夫、公公只要有一个没死,毒蛇在一旁盯着,谁知道毒蛇饿急了会不会把老鼠吃了?有时候毒蛇并不饿,只是闲着无聊,又或者,同老鼠计较起了老鼠吃的那些口粮,老鼠哪里斗得过毒蛇?要知道大家都是在一个窝里趴着的,老鼠就是想躲都没处躲去。”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他并没有驳斥自家夫人的话,只是听罢之后叹道:“夫人还是心软了,那所谓的大赢结局,若是毒蛇先一步察觉以及遇见到了这个结局,通常情况之下并不会让老鼠花自己的钱享受好日子的。而多是干脆直接摔了碗,自己死后哪管后世那洪水滔天?虽说蛇鼠一窝,可到底不是同族,也不是自己亲生的,又怎会去管旁族的死活?” “至于腹里的胎儿金贵……先时已经死过一个怀胎而死的新嫁娘了,凡事有一就有二,能金贵到哪里去?”长安府尹说道,“人家可未必看中她那一胎!更何况本府这些年见的……被藏了多少年,突然领进家门的子嗣之事多的是。毒蛇有千百种方法能藏起自己的秘密,反观那老鼠在毒蛇眼里却是一件衣裳都不穿,光着身子在洞里跑来跑去的。” 府尹夫人听到这里,瞥了眼长安府尹,没有接这话茬,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忽地伸手指向大牢:“她羡慕起那位温小娘子生了张好看的脸了。” “一张脸生的好看的多的是!”府尹摇头,思忖了一刻之后,忽道,“她觉得比起自家姑姑的路,温小娘子的路好走……本府倒是觉得她或许不止有贪懒、爱占便宜这些毛病,眼光或许还有问题。” 这等话中有话于府尹夫人而言自是一下子便明白了,想起自家夫君回来对她说起的林斐与温小娘子的那些事,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也觉得赵司膳那路难虽难,却好歹也能摸索得出一些前人可行之路,毕竟……宫里司膳、尚宫什么的不止一个,可见真想走,虽然难,却也是有章法的;可那位温小娘子的路……或许连个前行的章法都没有,如此……指不定比赵司膳那有章法可循的路更难走,哪里简单了?” 她是听得懂也看得懂自家夫君这一身红袍斤两的,自也能从夫君三言两语的描述中看懂一些旁的事。林斐比起夫君来,这一身红袍披的更早,能让他相中的娘子……据林斐自己所言,他去岁在通明门时就相中温小娘子了,且那方式还是男女感情间来的最迅猛的一见钟情。月老为他二人牵线下了最猛的一剂药,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百般试探与确认……真真是明面上看着是再体贴不过的如意郎君了,不止相貌、品行、能力皆好,连那等味儿最冲的‘白莲’也熏不到他,且只要相中了那娘子,便全然不顾忌对方身份。如此……瞧着比之那等最容易套牢的老实公子都容易摘到手,可实则却是前头这些年,也不曾听闻有什么人摘到这朵高枝上的花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话果然是不变的真理!这位面上瞧着再好摘不过,且种种条件亦堪称大荣未成亲郎君之最的少卿大人本身怕就是那摘取时的最大障碍与麻烦吧!如此堪称……难伺候的一个人却偏偏相中了温小娘子,光这一点,便知这位温小娘子不是善茬。更遑论她是听夫君提过这位温小娘子的特殊之处的,寥寥数语,足可见其眼力与阅历的不凡了。以夫君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能得他一句赞的,又岂会是寻常人?更遑论,那位温小娘子还得了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的欣赏,能同时得到最俗与最雅之人的赞赏,这本身便不是一件易事。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际遇,府尹夫人说道:“任那金子在沙石里埋的再深,也总有被风吹出头的那一日。我等看着便好,若当真如此……这不少似赵莲一般,觉得温小娘子这条路好走,有样学样的怕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那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也笑了,说道,“尤其她面对的还是林斐这等人。” “可林斐这等人识货,亦是似你这般吃过见过且还管得住心的。虽然似那难登的蜀道一般,摘起来难于上青天,可至少也算是劳有所得,力气不是白费的。”府尹夫人说道,“怕就怕那等登起来同平地没什么两样的,虽是很轻易就叫人摘了,可你摘得旁人也摘得,管不住心,那指不定花进去的力气到头来尽数白搭了。” “所以……还是要看人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捋了捋须,指了指自己的眼,道,“看眼力见的,我这一双眼便看人极准,当年一眼就相中了夫人。” “你这话说了好些遍了,三天两头的说,也不嫌啰嗦!”府尹夫人白了长安府尹一眼,脸上却浮现出了肉眼可见的笑意,“那也要我点头同意才是!足可见,我的眼光亦是好的!” 似这等对话,二人重复上多少遍都不会腻的。 第五百七十三章 佛手化橘红(十六) 昨夜同林斐逛了一圈长安城,去那贵价食肆食了一顿暮食,品过了长安城的贵人吃食后,第二日晨起,自是又要换上自己耐脏的灰袍,准备做朝食了。 洗漱过后,穿上灰袍的温明棠看着自己倒映于铜镜中的模糊身影突然觉得这一幕委实有些好笑。原本同林斐说起灰袍姑娘的故事时只是随口说来解闷的,可转身看到自己搭在屏风上的昨夜穿的那一身色彩鲜艳的衣裙,以及自己身上的灰袍之后,温明棠只觉得眼下这一幕同灰姑娘参加完舞会回来之后换下漂亮裙子的举动极其相似。 大抵是这些时日同林斐接触的愈多,不,不是愈多,应当说是愈深。去岁一整年,她同林斐接触的就不少,几乎日日得见,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弥漫在二人之间,却也仅仅只是点到即止而已。直到今岁,由接触的次数多,改为深谈,也渐渐开始互相影响了起来。 林斐看人观物会想起她说的千年以后的事,她亦开始看人观物以林斐的习惯切入其中了。 似灰姑娘这等现代社会常见的童话故事,大抵是因为此时的自己正在接触着,忽地觉得灰姑娘换下漂亮裙子这举动是如此的合理,不论是惦记着嫁王子的灰姑娘还是惦记着今日要做朝食的灰袍姑娘,那一身漂亮的裙衫都是需换下来的。 惦记着嫁王子的灰姑娘还要在继母手下过活,自是要低调行事,不张扬,不抢继姐们的风头的,如此……方才能够安全的等到王子寻来的那一刻;而惦记着做朝食的灰袍姑娘温明棠要在灶台边打转,自是穿着耐脏的衣裳更好的,若不然……洗起衣裳来岂不费劲? 这般一想,温明棠只觉好笑:很多童话故事她原先都以为那只是童话,是说给孩子听的。可细一想却又觉得也不是不合理,甚至真往深里想,该蛰伏时低调,这不亦是藏于其中的人性? 没有能力护住那漂亮裙子时,灰姑娘自该将那衣裳还给仙女教母的,无他,教母是仙女,有仙法在手,能护住那裙子,而灰姑娘没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继母手下过活的灰姑娘哪里来的本事护住衣裳不被继姐们抢走? 一边对着铜镜整理衣袍,虽是穿的灰袍子,可袖袍与衣领都翻折齐整还是必要的。温明棠一边整理衣袍,一边想着现代社会自小听到大的灰姑娘的童话故事,翻折完袖袍,眼角余光瞥到铜镜前光秃秃的梳妆台上摆着的两样物件时,动作忽地一滞,停了下来。 那是原主自入掖庭之后便一直带在身边的两样物什,一样是温夫人临离去前塞给她的打制成如意花生状的银子。梧桐巷那座最大的宅邸之中满目的富贵物件在抄家时一样都带不走,是俱需要留下来的。这等时候,温夫人能藏起来的自只有些不起眼的物什。 银如意花生是银钱,能贿赂掖庭那些管事,让原主少挨一顿打,可用完了也就没有了。至于是否藏了什么机关之流……且不说温明棠这些年的把玩,早将这两样物件摸透了,就说这银花生……不过是温家日常发给小辈的零钱罢了,原主的记忆中对这等事物是熟悉的。 原主人小,那小小的荷包带在身上很是显眼,抄家时自然不会被那些官兵落下孩子身上的零钱。毕竟虽是孩子,却是大族里的小姐、公子,身上戴的,头上簪的,哪怕是小荷包里的银花生那也是值钱的。 温明棠清楚大荣的物价,这一枚银花生对抄家的官兵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了。 温夫人是大人,大人的手再小,再如何纤细如柔荑都比八岁的原主要大,手掌一开一合间偷偷藏了粒银花生,大抵也是一个母亲决意赴死前能为女儿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温夫人的死志,八岁的原主看不懂,可千年以后来的温明棠却是看的清清楚楚。那些抄家官兵言语间的‘安抚’:‘不必担心,有人在那里等夫人’云云的,以及感慨‘美人就是命好,早早便有下家在那里等着赎身了’,于看似柔和,性子却贞烈的温夫人而言不亚于头顶坠下的尖刀,她早已生了死志,若不然,临离去前最后拥抱原主时除却一句叮嘱‘阿囡乖’之外,什么‘等着娘亲,我等来日再见’的话都不曾留下。 温夫人给温明棠的是临死前偷偷藏起的银花生,温玄策留给温明棠的,却是启蒙时的生辰礼——一支狼毫,这物是原主自幼便带在身边的,似杜令谋这样的人早翻过不知多少次,自也没什么机关暗扣之流的。 不管搜寻多少次,原主身边就是没有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对膝下留下的唯一血脉,温玄策也确实是什么都没给,连句温夫人那般的‘阿囡乖’的话都没有留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其实温玄策便是给了,就温明棠那小包袱三天两头被人翻动的样子,也是什么都留不下来的,其结果同什么都不给也没什么两样。 没有能力护住漂亮裙衫不被抢走时,自是该将裙衫还给能护住裙衫之人的。温明棠看着那两样不起眼的物什,突然觉得虽然不曾瞧出温玄策对原主有多少父爱在里头,可不给……也是对的。 反观温秀棠那里……听闻她拿着温玄策的遗物到处吆喝找金主攀附……温明棠突然迟疑了起来。 倒不是对温秀棠的举动迟疑,毕竟温秀棠做的这些事,每一件都不曾超出人的预料之外。 让温明棠突然迟疑起来的,是温玄策。 她所知的温玄策的种种过往有来自于原主记忆的,还有众人口中道听途说的,这其中,她自己并不曾同温玄策亲自接触过。至于原主的接触……八岁的原主只是个小童,对于一个小童,且还是不能承袭他理想的女童,温玄策……当真会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心里的真正盘算与谋划么? 那些谋划……八岁的女童又怎会听得懂?至于温夫人……他二人的感情到底不曾交过心,温玄策不止一次感慨过温夫人‘不懂’,既如此,对一个‘不懂’的温夫人,那些谋划……温玄策当真会说么? 便是说了,也不定做得好,即便谋划的再好,真正做起来同计划与想象的终究是两回事,谋划的人需要手腕,做事的人亦同样需要手腕。更何况温夫人很美,会令人嫉妒,引人觊觎,时刻被人关注着,于那等复杂至极的谋划而言,不被人看到的偷偷行事尚且不定能成,更遑论是处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一步一行,时时刻刻被人盯着? 猛然察觉到这一点的温明棠突地一惊,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她若是彼时的温玄策,心中藏着一个如此大的谋划与秘密,对妻女处置起来好似同温玄策也没什么不同。温夫人守节,他感激,不守节,那也不是什么错,总之,不将她拖入那等最危险的局中便已是他作为枕边人最大的善了,至于并不算亲近的女儿,作为大人的温夫人尚且不能掺和,更何况是个八岁的女童? 将妻女推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知,好似也是温玄策彼时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意识到若是让自己来做,... 这等‘脸谱化的大荣良心股肱之臣’除了温玄策之外,温明棠还能想到的,便是此时被囚于宫中的靖国公了。 那位靖国公亦是个大荣良心之臣,不比死去的温玄策因无法再与其接触,而判断不出其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位靖国公此时被囚于宫中,能接触,自是还能慢慢品出他真正的底色来的。 或许,大荣良心之臣是真的,温明棠有原主的记忆,自是知晓温玄策那些忧国忧民,阐论实事的文章,也是因为面对妻女时的那等表情与感慨做不得假,才让温明棠有了这等判断。可同样的,这等人……当真会迂腐到傻乎乎送死的境地么? 多数时候,迂腐傻气之人……在官场上是爬不到高位的,而是更适合做个寄情山水的名士。 名士清高为大雅,处理琐事的父母官为大俗,那中间雅俗融合适宜的又是什么人? 对待亲生的妻女尚且感情淡淡的,更遑论是隔了一层的侄女?温明棠又想起了温秀棠关在大理寺大牢时吵吵嚷嚷的那些话;温玄策将东西给她时让她莫要后悔,还叮嘱其凡事皆有代价,莫要胡来! 当然,这些话温秀棠是不信的,不止不信还不屑,这一点看她大力吆喝就知道了。 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番温秀棠的举动还当真是从来不超出众人的预料之外后,温明棠笑了笑,想起温玄策来:原先对温玄策这个人她便是慎重的,此时……则更慎重了。 名满天下的大儒,大荣良心股肱之臣,直言上谏,坦然赴死,光明磊落至极的是他!可同样的,直接将那东西给了温秀棠的,也是他。 虽然是叮嘱了温秀棠,可温秀棠……温明棠与其不曾接触过几次,都能看懂温秀棠这个人,更遑论是彼时早已名满天下的温玄策?又怎会不知道自己这叮嘱于温秀棠而言,只会适得其反? “我或许还是将他想简单了,大荣朝堂之上站着不止一个红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他也未必不是一个红袍,”温明棠喃喃道,“只是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只知道他现在死了,比之活着尚且能接触的靖国公,又有什么人能读懂一个死人的心思与布局?”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温明棠下意识的伸手覆住了自己的眼:不得不承认,她对温玄策这个人的看法委实映衬了现代社会读过的那本书的名字——傲慢与偏见。 大梦千年,比之多少人,那道时空洪流让她得以便利的翻阅与解读青史,自也极容易‘以史为鉴’,轻易看穿不少人埋藏于表面之下的底色与心思。对温玄策……她也是如此以为的,似温玄策这等人,翻开历史,能找到不少相似之人。 因为很轻易的在史书中寻到了可借鉴之人,自也很轻易的以为自己看懂了温玄策。可此时再回忆起记忆中这个熟悉又陌生之人时,温明棠觉得,或许……她错了,想起那面馆中做得一手好阳春面,上了京城,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却依旧听令来了京城等候的夫妇,温明棠心中一滞。 当时不曾察觉,只以为自己一切都看得懂,虽未入局,却始终是看得懂局中每一个人的。 可……若是温玄策以自己的死为布局,那局中最重要的棋子……至此还不曾出现的话……或许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背后并不是不是傻到近乎一根筋的直率,也不是不懂要藏拙,而是刻意的锋芒毕露,所求更大而已。 若是如此……温玄策的布局……至少眼下的温明棠还未看穿,也至少眼下而言,温玄策的手腕是高于她的,也高于她所能看穿心思的那些人。 倘若当真如此,那名满天下的声名……温玄策确实名副其实了!温明棠放下手中的狼毫,想起虽相敬如宾,相处起来始终隔着层纱,甚至同温玄策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温夫人对温玄策的孺慕之情,或许……温夫人不懂温玄策,可若真是她想的那般的话,温夫人的眼光确实不曾出过差错,虽然温玄策未必是个好夫君,但论种种能力与手腕,确实是个极其厉害的,能着墨留于青史的人物! 其实,即便没人看到他的那些手腕,以陛下如今的态度来看,温家也是极有可能平反的,若是如此……温玄策的身后名……不会比他当年的一时无两逊色半分。 要知道那些书画大家,同一件作品,往往都是死后远比生前更值钱的。那些能禁锢住天子,说出圣人言的圣人们,也是死后的影响力远高于生前的。 若温玄策求的仅仅只是名,那他眼下,便已成的差不多了,只看陛下的态度了,有朝一日平反,他所求之名自然绰手可得。可若温玄策所求不仅是名,那便不好说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佛手化橘红(十七) 日升月落,月落又日升,大理寺衙门公厨里日复一日的忙碌着。毕竟……人不吃饭会死!这是温明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人一日也离不得三食,这公厨的灶台自也日日都得开。 在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备菜闲聊中,有人注意到了温明棠,温师傅还是那个温师傅,却……又好似隐隐有些不同了一般。 看着女孩子专注认真的切洗着手里的酸菜,阿丙和汤圆两只小脑袋凑在一起对着温明棠认真看了片刻之后,还是汤圆凑上前来,小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你今日好似有些不同呢!” 温明棠闻言,手里的动作一滞,还不等她说话,便听一旁帮着忙活的关嫂子听了她二人的对话,挤着眼插话道:“什么不同?更漂亮了呗!林少卿难得空闲,陪着温师傅出去逛了逛,可见女人还是要哄的。我家那死鬼死的早,活着的时候,也常带我出去逛呢!” 虽是在插话闲聊,可其中却也带了些许恭维,看着关嫂子耳垂上坠着的两个增福气的大耳坠子,以及那笨拙的在腹中搜寻恭维她漂亮的话语,试图融入她与汤圆的交谈之中,温明棠笑了笑,对关嫂子还礼道:“关嫂子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子清、子正定是好孩子呢!” 温明棠递了话茬,关嫂子更是高兴,凑上前来问她:“如何?昨晚你等如何了?” 那小声兴奋的语调让温明棠叹了口气,大荣类似汉唐,虽也有前朝留下的古板礼教,可同样的,民风开化亦是事实。有不准许家中女子随意同郎君牵手,哪怕已然定亲的,却也有还未有婚约,便早早怀上了孩子,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奉子成婚”的。 关嫂子就是先怀上的子清、子正,之后才成的亲。 看着关嫂子朝她挤眼,温明棠说道:“吃了饭便回来了,毕竟我等都是需早起忙活的,自是得早早休息了。”还是将话说清楚了,免得关嫂子会错了意,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外头瞎嚷嚷。 一听温明棠说到要早起忙活,看了眼外头将明未明的天色,关嫂子面上原本的兴奋被无奈所取代,点头道:“也是!温师傅忙得很,”顿了顿,又道,“不过待往后嫁给了林少卿,就不需早起辛苦了。”说到这里,再次嘀咕了一句,“啧啧,可见女人生的好就是管用啊!” 关嫂子的那些个感慨落在一众忙活的人耳中,有摇头的,却也有见怪不怪的。 左右关嫂子这个人的心思早如竹筒里的豆子一般,在那日常的言语闲聊中倒干净了,众人也都知晓她是什么人了。 汤圆和阿丙以及温明棠都没有接她这话茬,只指了指一旁箩筐里的菜,又指了指天色,表示朝食需赶紧备起来了,晚了便来不及了。 一看手头有活,关嫂子自也分不出心思继续闲扯了,而是回去做起事来。 支开了关嫂子,汤圆这才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今日比起旁日来,总觉得神情举止好似变得更……慎重,唔,也不对,应当说瞧起来更谦逊了一般。” 这当然不是有情儿女约着吃个饭,逛个街会有的变化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知晓小丫头一贯心思细致,观察亦是入微,遂道:“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够谦逊,或许没有弄错,也或许是弄错了,当真看岔了一个人。不过不管有没有,谦逊慎重一些总是好的。”这个人,自是指的温玄策,当然,这个便不消同汤圆他们说了。 汤圆闻言点了点头,虽然未必懂温明棠说的这些话,却也说道:“刘寺丞他们说谦逊是美德,做个德行高尚的好人总是没错的。毕竟能力同人品,至少要占一样嘛!”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对眼前的汤圆道:“汤圆说的不错,我也需时时拿这话敲打自己呢!” 想起汤圆讨老袁体恤银钱的这些事,昨日通过林斐之口,温明棠自是更清楚事情全貌了,也知道汤圆拿到这银钱的背后远比众人面上看到的要艰辛,其难度也远比寻常讨要抚恤银钱的人要难得多。 毕竟寻常讨要银钱,纪采买出马便够了! 作为昨日并未一同跟去参与的局外人,温明棠自是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的。对方设下了重重阻碍,并不懂其中龃龉的小丫头却是一路直往前冲,最后坐着拿回了自己该拿的银钱,还得了人的赔罪。这在那些擅用手段之人看来,大抵是匪夷所思的吧! 可汤圆却做到了,她看不懂黄汤们之间的手腕拉扯,只知晓要做个德行高尚的好人,知晓自己在讨阿爹的体恤银钱,是该得的银钱,名正言顺之事,所以相信长安府尹,没有理会那两个管事一见情形不对,便私下里塞过来私了的银钱。也没有理会两个管事‘不会做人’的敲打,而是听了长安府尹的话,在所有人面前,堂堂正正的接过了银钱。 所谓的德行高尚,不就是不因利益而放弃自己的坚持么?不就是收钱收的堂堂正正么? 如此一来……堂堂正正,所有人面前收的银钱,自也杜绝了有些人,似那给条子的管事一般,事后明里暗里讨要‘给条子’的好处费的心思了。 想起马杂役方才过来送肉菜时啧啧感慨的‘小丫头了不得’,汤圆很是乖巧的行礼,并不明白马杂役的那些话,令得马杂役也忍不住唏嘘道:“好人,果然是有好报的!” 这话汤圆、阿丙还不懂,纪采买与温明棠却是一想就懂了。 若是小丫头汤圆似刘老汉夫妇、赵莲等人一般墙头草,做那求利的伥鬼,选择私下接了银钱,对方若是想挖坑,自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办法能给她挖坑,让她怎么都吃不到那根近在咫尺的萝卜。 温明棠想起在乡间看到有人坐的哪等驴车,用那钓鱼的杆子,在杆子上拴根胡萝卜,吊在驴的前方,驴只要想吃前头的胡萝卜,便要向前走,可随着它的前行,那胡萝卜也跟着摆动了起来,始终若近若远的在嘴边吊着,有时候能舔到一口,有时候却连舔都舔不到。 私下里塞的那银钱管事说是‘赔罪钱’,自是不记在账本上的,所以,有字条在手里的汤圆即便收了赔罪钱,按说还是能拿着那字条去要老袁的体恤银钱的。只要老袁的体恤银钱还扣在那两个管事手里,汤圆还对他们有所求,他们自也多的是各种法子挖坑,让汤圆拿不到银钱。 再者,对于收惯了礼的两个管事而言,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大亏?眼下选择塞钱不过是看到一旁的长安府尹在罢了!阎王在,小鬼自然不敢胡来,可阎王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的,只要阎王不在,那小鬼自然当场便要翻脸了。到那时,会不报复让他们吃瘪的汤圆?先时没仇,只想要好处时便已如此难缠,不肯放钱了,眼下有了仇,比起先时,怕是更要难缠上数倍不止了。 可说,当真收了‘赔罪钱’,选择私了,放过了那两个管事,只要那两个管事还在那位子上,还有能让人吃瘪的本事,汤圆便莫想要回老袁的体恤银钱了。 能让这等小鬼彻底放手,不报复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断了他二人报复的倚仗!也就是如今这状况,当然最后的结局他们此时也已知晓了——那两个管事昨日就离了内务衙门。 若汤圆真是私下收了‘赔罪钱’,长安府尹怕是根本不会出面做那震慑小鬼的阎王爷的。 毕竟似刘老汉夫妇这等人……实在是拽不动。便是先前被长安府尹强行拉着往前走了两步,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又退回去,同乡绅和好了。 这般来回跳,便是长安府尹拉人的本事再大,也拉不住伥鬼自己想回头的。 即便汤圆不求利,只是性子软弱些,选择忍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拿‘赔罪钱’当老袁的体恤银钱,那管事也不傻,那赔罪钱可不会给的大过老袁的体恤银钱的!若是赔罪钱就等同老袁的体恤银钱了,汤圆若是个贪婪的,还会回来有所求那还好说,他们自多的是各种办法敲打汤圆他们,通过收礼的手段,逼汤圆他们将手里的银钱吐出来;若是汤圆不贪,只要老袁的体恤银钱,不再回来了,这两个管事事后自也没本事再要回今日送出的银钱,补回自己今日吃的亏了。 所以……不论怎么看,哪怕那赔罪钱多的占到老袁体恤银钱的八成了,他们也是万万不肯将给的赔罪钱的数目同老袁的体恤银钱相当的。 这些事,身在内务衙门的马杂役也是知晓的,吐了嘴里的青草,说道:“是不能收钱!哪怕收到了八成的银钱,只要剩余的两成还在他们手里,以各种名义扣着,先前那给出的八成都会叫你们以各种名义吐出来,甚至吐的更多!” “所以不懂……便还是当个好人吧!好人,总是有好报的!”马杂役感慨了一声,对内务衙门那些手段自是一清二楚,唏嘘了一声,说道,“寻常百姓哪里能同他们比划?要知道,人家……便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么些年,旁的事不做,尽琢磨这些事了!” 这话听的纪采买同温明棠也忍不住笑了,温明棠道:“所以还是趁着阎王在,快刀斩乱麻,落袋为安,莫再与其打交道的好!于私,若是之后,没叫小鬼钻到报复人的空子的话,算是暂且安全了,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这般一直防着,身心俱疲不说,一个不留神便会叫他寻到空档,事后报复回来,实在是太麻烦了。” “于公,行侠仗义也好,还是自己渡了人,也助旁人渡河也罢,以及良善些,不能坐视不理什么的种种理由都成,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还是似眼下这般,让那两个管事没了再报复人的手腕更好!”温明棠叹道,“既被钉子扎了脚,比起一声不吭的绕路,回头又被钉子报复着扎了,顺手拔了钉子,不让后来经过的人也扎了脚,自己也不担忧被报复了,自是最好的。且按说这也是人当作的,此所谓公德。” 看女孩子手指比划了一个“公”,纪采买也用手指比划了另一个“功”,道:“说这个功德也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为乐当然也算功德!”温明棠笑着说道,“且指不定今日的顺手而为,日积月累的,还当真能积攒出大功德来了!” 想起方才那一幕,温明棠凝了凝神,正要继续做事,却听身旁的汤圆说道:“昨儿那两个管事要私了时,见我没拿那包赔罪银钱,以为我嫌少,便又当着我的面加了些进去,其实,我当时想的根本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汤圆一边备菜,一边偏头对温明棠说道,“且不说我已答应了府尹大人,要说到做到的,便说当时,其实我是突然想起温师傅说的那个夜行人被野狼吃了的故事了。” 这故事同灰姑娘的故事一样,是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所听闻的民间传说:说人在夜里赶路,若是察觉到肩膀被搭住了,千万别回头。因为这是老狼的惯用伎俩,趁着人回头露出喉咙破绽时,一口咬住人的喉咙,将人吃了。似这等情况,经验丰富的猎人的解法是抓紧狼的双爪,将狼背在背上,挺直脖颈,不让自己的命门破绽被老狼咬到,继续往前走,莫回头,走着走着,总会遇到前头有磕狼的石头和大树的,而后对准了,用力往石头或大树树干上摔去,即便摔不断狼脊梁也能将其摔个半死,困局自然得解了。 “所以,既然允了府尹大人,要去内务衙门门口闹,我哪里还敢回头?”小丫头汤圆小声说道,“其实,若没有答应府尹大人的话,他们给赔罪钱,我大抵会将这个当成阿爹的抚恤银钱直接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麻烦的。可方才听马杂役说的,那两个管事,啊呸!是那两头狼的赔罪钱当着我的面最多也确实只加到了我阿爹体恤银钱的八成,余下的两成说什么也不肯再加了,当时我还不懂为什么余下两成他们死也不肯加,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打的是逼我回头再去同他们打交道这个主意。眼下想想,若是当时府尹大人不在,他们哪里又会给我什么赔罪银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数情况下,升斗小民都会选择忍让的,若不然,这长安城寻常百姓一张户碟要等个七八年之事也不会成习以为常之事了。汤圆自也属于升斗小民,没那么多闲工夫耗着,可虽同样属于升斗小民,却又各有不同。 “那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答应了府尹大人,便要说到做到,毕竟大人那么忙,特意为我的事跑一趟,我怎能辜负大人的一番心意?”汤圆说到这里,捂了捂脸,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方才马杂役夸我好人有好报,我都有些臊得慌,因为只是想着要完成自己答应的事罢了,全然没想过那么多,更没想过好人有好报什么的!” “虽然没想那么多,可我们汤圆将事情办好了也是事实,更何况说到做到,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言出必行亦是一种美德!”温明棠说着将备好的菜推到了一旁,抬头看向公厨外头,天还未亮,便主动晃进大理寺公厨院子的阿乙,“当然,认真、踏实什么的亦是美德!” 第五百七十五章 佛手化橘红(十八) 新记上账本的‘伥鬼’阿乙天不亮就来大理寺公厨了。 温明棠轻咳了一声,提醒正在忙活的阿丙,不明所以的阿丙抬起头来,顺着温明棠努嘴指向的方向望去时,明显骇了一跳。 反应如此之大……看的汤圆忍不住捂嘴偷笑了起来。 公厨几人自是早对彼此的家里事熟悉了,日常闲聊时也没少提,而阿丙提及的家里事中十之七八都同自家这位家里最是闹腾的二哥脱不开干系。也是因着听多了阿丙日常提及的阿乙的那些事,对阿丙爹娘不肯出钱让阿乙折腾这件事,几人都是谁也不觉奇怪的。 无他,阿乙在家里这些年光打雷不下雨的事都折腾好多回了,几人听都听习惯了,更别提被折腾的阿丙爹娘了。 只是这一次……想到账本上记下的阿乙的名字,温明棠摇了摇头。对这位在隔壁国子监做杂役,三天两头迟到的阿乙居然天不亮就来大理寺公厨的原因,也已猜到了。 才这般想着,就听那晃进公厨院子的阿乙开口了:“啧啧,听我们那儿的人说你们大理寺的人寻我?” “二哥,什么叫大理寺的人寻你?”阿丙一边忙着揉面一边随口接了话茬,“被大理寺找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啊呸!胡说八道什么呢?晦气!”“呸”了一口的阿乙没好气的白了眼阿丙,骂道,“你这讨债的小货,当初阿娘生你时,我就该直接将你掐死,省得长大了一张嘴尽胡说八道的咒我!” 看着阿乙对阿丙这一句随口之言反应如此之大,一众正在忙活的杂役们纷纷皱起了眉头,比起阿乙在隔壁国子监的人缘不佳,到处得罪人,阿丙在大理寺里人缘很是不错,再者,就算没什么交情,一开口就‘死啊’‘活’的骂,那是寻常当哥哥的该说出的话? 更何况阿丙那句随口的接茬,众人也实在听不出什么恶意来,只觉再寻常不过了,是以闻言纷纷开口斥责阿乙这话过分了。 不知是当真不知道自己这话过分了,素日里行事就是这么个不知份量轻重的样子还是装作不知道,面对众人指责自己‘过分’的话,阿乙摆手不以为意道:“我们兄弟日常就这样,习惯了,说着玩的,过嘴不过心的,你说是吧,阿丙?” 阿丙闻言,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懒得接,算是回应。 自家这位二哥之于自己,同那位花魁娘子温秀棠之于温师傅也没什么两样了,做出的事从来不超出众人的预料之外,用温师傅的话来说,就是那‘人品’一直维持在勉强当人的水平之上,时不时的还要不当人一回,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过。 当然,虽是对自家二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张嘴尽惹事得罪人这一点不觉得奇怪,可对自己今日不过才一句话,就引来阿乙这么大的反应……阿丙还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对身旁的汤圆以及温明棠小声道:“虽一直这副样子,可今日这反应尤其大,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在那账本上看到阿乙名字之事此时还不能同阿丙说,毕竟涉及府衙以及大理寺办案之事,有些事未办成前当捂着,不能泄露这一点温明棠还是懂得。 不过虽是不能说,听着阿丙不解的嘀咕声,温明棠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难怪人总说‘知子莫若父’云云的,一个屋檐下待的久了,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对方的反应是不是与平日里不同,心细些的都能有所察觉,就似眼下不解的阿丙一般。 “怕一语成谶吧!”温明棠摇了摇头,想起阿乙牵连进的那些事,又想起了被抓进府衙大牢的赵莲等人。或许……还真不好说。 看着……是受害者,被骗了,却又……并不无辜。 账本上每一个落了名却又还未拿回本钱的伥鬼如此,赵大郎夫妇连同赵莲亦是如此。 这世间事委实微妙复杂的很,你说这些人算不算升斗小民?自是算得!算不算普通百姓?也算得!可曾行过那等大奸大恶,害人性命之事?也不曾!好似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可面对有些事,明明是该避,该躲的,却偏偏上赶着帮忙。 就似面对那正在燃烧宅邸根基的大火,明明是该提水救火,不让火势蔓延,害及旁人的,那些人却反而上赶着倒了桶油,让火势越烧越大。 反观一旁的汤圆,也算升斗小民,普通百姓,可面对这等情况时,却倒了桶水,帮着压制了火势。 待到被狼吞了,被火烧了自己的家宅,这些所谓的升斗小民又跑出来哭诉自己只是寻常百姓,不曾行大恶,求大人做主了。 助纣为虐的,是他们,受害的,同样也是他们! 既然在账本上看到阿乙的名字了,对阿乙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来大理寺晃荡的目的温明棠自也不奇怪了,果不其然,连句寒暄客套也无,阿乙上来便直接开口了:“你等……寻我可是想同我一道发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挑了下眉,知晓自己不用再担心大理寺众人钱袋子保不保得住的问题了。 若说昨日阿乙的不在,寻不到人,反而阴差阳错的引得大理寺一众杂役们纷纷动了心思,觉得这或许真的可能是发财门道也说不定。 可今日阿乙天不亮就自己跑过来,还主动提起了这一茬,却反而叫昨日还动了心思,想着伸出脚试探一番的众人纷纷又将伸出的脚收了回去。 能引得众人动心思的,自是阿乙那藏着掖着的行为举止了;眼下他一开口便这般‘急迫’,自是又叫众人怀疑起了阿乙这所谓的发财门道是不是被骗了。 一旁的汤圆和阿丙也都在笑,虽他二人不行商,不做生意,可两个孩子日常做事什么的,皆是用心细致之人,虽有时未必看得懂发生了什么事,也未必说得清楚怎么回事,可既用心,自也能慢慢品出几分人性之事来。 “吓了我一跳,想是没人理他了!”阿丙松了口气,摇头说道。 虽知道阿乙想走捷径,可这走捷径也是需要些手腕的,阿乙显然是不具备这些所谓的手腕的。看着一众杂役纷纷摇头,连素日里被不少人说‘木’的关嫂子都懒得搭理自己,阿乙顿时急了,开口便道:“怎的回事?又不承认了?隔壁那几个一同扫地的可是同我说了,说你等要寻我来着,为什么不寻我了?可是我家这没早掐死的小货在你等面前胡说八道了?” 这话一出,众人再也忍不住了,纷纷道:“阿丙什么都没说!” “就你眼下这副样子,看着就想骗我等钱财呢!”一个杂役没好气的说道,“什么发财门道?好的发财门道早藏起来不让人看了,哪会似你这般死乞白赖的拉人?哪里来的发财门道?莫不是骗子吧!” 比起阿丙以及阿丙爹娘、大哥这些家里人,到底还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活,说话还算客气,外人说话便没那么客气了。 “我等好不容易扫地、擦食案、搬东西挣来的银钱可不能叫骗子骗了!你走吧!我等可不掺和你那发财门道!”那孔武有力的杂役冷哼了一声,日常搬东西自是搬出了一身的力气,斜了他一眼,道,“原本还觉得莫不是真的!眼下看你吃相这般难看,这么急,多半就是个骗子了!” “你他娘的才是骗子!你再说一句试试!”阿乙早在那杂役一口一个‘骗子’声中变了脸色,赤红着一张脸,如阿丙说的似被踩中了尾巴一般急的跳起来指着那杂役的鼻子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敢冤枉……” “急什么?跟被说中心事了一般。”那杂役冷哼了一声,伸手把挡在自己面前的阿乙推开,“走走走!好狗不挡道!我等要搬东西了!” “就是!”又有个杂役妇人翻了翻眼皮,一双三白眼一看便凶的很,出口那声音同语气亦是泼辣,“你隔壁国子监的跑我等大理寺来做甚?去去去!叫你在这里磨蹭磨蹭的,若是朝食没备好,可是要扣银钱的!” 有这两位打头阵,阿乙今日这一趟想拉人入伙的心思自然泡了汤,对着懒得理会他,还骂他吃相难看的众人,阿乙心知自己确实急了,可一想那高利银钱,不多拉些人进来,这笔银钱又怎么要得回来? 越是急,偏在大理寺这群打杂的眼里便越是吃相难看,越是不信他。今日这一晃,可算是彻底将大理寺这群杂役得罪死了! 阿乙急的在原地跳了跳脚,心知眼下这情况再说下去也无益,临离开前放了句狠话:“好!好!你等别后悔!”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回来,对着一众正在忙活的大理寺杂役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待我成了富贵老爷,且看你等这些穷酸打杂的到时候如何上赶着巴结我!” 说这话时,阿乙眼圈红的眼眶已然湿了,却又强忍着憋了回去,只咬紧牙关,握着拳头大步离去。 一众杂役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计,一边目送着阿乙离去的背影,那孔武有力的杂役这个空档已搬了几袋米回来了,正巧听到了阿乙这一句狠话,将米放下之后,挠了挠头,道:“便是当真成了富贵老爷……长安城里富贵老爷多的是,又不是只他一个了,为何不巴结别人,偏巴结同自己有过节的?这不是存心同自己过不去又是什么?” 一句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应合,那一双三白眼的杂役妇人亦道:“不至于吧!或许我等就是个天生胆小的,只能当当杂役。那便在大理寺当一辈子杂役好了,左右家里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了!总之,叫我拿洗了多少菜才挣来的银钱,跟着这一瞧就跟骗子似的阿乙去发财,我是不敢的!心疼钱呢!” 普通百姓除日常必要的开销之外的每一点银钱都是要算计的,或许这般过活抠抠索索的,不比富贵老爷们畅快,用那些富贵老爷的话说就是显得小家子气。可……至少这等过活,是他们所能拿捏得住的。至于富贵老爷们的挣钱法子,他们很多时候都是不定听得懂的。 还有……小家子气这个……若是给他们千金万金,花钱谁不会啊?他们也会一掷千金的!也会花钱如流水,大方的很的!倒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好日子……是个人都会!可攒钱过日子这个……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得了的了。 若不然温师傅那位堂姐怎的不肯在掖庭呆着了? 听着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提及自己的事,温秀棠也再次被人提及,温明棠没有接茬,只低头专心的做着手里的事。 谦逊是美德,言出必行是美德,同样的,踏实,认真的做好手头该做的事亦是美德!她眼下要做的是大理寺的朝食,自是不能胡乱分心,需得认真做好今日的朝食了。至于温玄策的那些大谋划什么的,此时离她远得很,难道便因为察觉出有大谋划,在大谋划来临前,便不踏实过日子了,而是成日里心不在焉,天天在那里等着温玄策的安排不成? 温玄策到底是她以为的那般厉害,还是就如史书上那些良心股肱之臣一般并没有留下什么后手,这……都不是温明棠此时该琢磨的事。 哪怕温玄策当真有那宏大的谋划,也为妻女留了后路,备了后手,可……温夫人已经死了,那些所谓的后手与安排,至少死去的温夫人已没有机会享受夫君对她最后的照顾了。至于原主……掖庭的湖水真的很冷! 温明棠思及这里,笑了:她能活下来,还能长到这么大,并不是因为温玄策的厉害谋划,而是因为她自己带着那道时空洪流馈赠的礼物活了下来,与那大儒父亲、英雄人物什么的通通无关。 这么一想,又陡然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作为小人物的自己的挣扎,求生的本能,不甘就此死去而活了下来,而并非心里带着对来自温玄策的拯救的憧憬而活下来的。 便是温玄策当真有后手,当真手腕高明到她猜不透,那也需要温夫人和原主都能活到他那远大理想同谋划能成的一日的。 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吗?温明棠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团:望的那梅,画的那饼从来没吃到过,倒是手头自己做出的吃食,是当真能吃到自己肚子里,将自己从八岁养到现在这么大的。 第五百七十六章 佛手化橘红(十九) 朝食过后照例又有一段歇息的空档,将公厨让给打扫的杂役们,温明棠等人走出公厨,在廊边坐下闲聊了起来。 “备菜洗菜虽简单,有手就行,也不用动什么脑子,实则最是枯燥且费功夫了。”汤圆头靠在廊柱上说道,“那话怎么说来着?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等厨子就是砍柴的,刀磨好了,便能一砍一大片呢!” 虽是做的杂役,可老袁当年还是为汤圆请先生启蒙的,阿丙亦是,是以两人都是浅浅识得几个字的,当然,去岁一年过去,大抵是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两人学会的成语、词汇也多了不少,日常闲聊也会学着用了。 于大多数时候都呆在一起的几人而言,聊看过的话本子是个永恒不变的话题。 “原本看话本子看个乐,只看得懂最浅显的,似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我就打小看到大,不过眼下我等也开始看旁的话本子了。”汤圆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温明棠闲聊着,“温师傅看什么话本子?” “都看!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常看常新呢!”温明棠说着,看着廊下不远处出现的那道绯色官袍的身影,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林少卿也爱看猴子打妖怪的故事。” “那八十一难确实好看!”汤圆‘啊’了一声叹道,“虽我眼下年岁大了些,不看小时候看的话本子了,可那故事每隔一段时日不看,都会重新翻起来再看一遍,好似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觉得这故事腻味呢!” “或许等我们汤圆长到往后年岁老了,鬓发白了,也依旧觉得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好看,”温明棠接话道,她于千年以后,自是得以便利的看到了各路学者对名著的解读,对于猴子打妖怪故事中的种种隐喻,自是得以窥得先人智慧,亦是觉得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藏太深了。 “左右是怎么看都不腻的。”汤圆嘀咕了一句,而后便兴致勃勃的问起了温明棠昨日之事,“温师傅同林少卿昨儿去的那食肆的菜食好吃么?” 温明棠闻言正要说话,已行至前方不远处的林斐却先一步替她回答了起来:“比起骡马市的烤牛羊肉精细些,味道自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毕竟开的是食肆,可若要说味道多好,用了心什么的,不如去那位黄汤家的面馆里。论其中门道,那舞姬助兴的食肆到底是不如陈年黄汤的。” 这话听的一旁手里捧了一杯佛手化橘红茶汤的纪采买不由一怔,想起前日看到的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心中一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今日阿乙这一遭事发生时,他并不在公厨,也是事后才知道阿乙这档子事的,听到阿乙一来大理寺公厨便急不可耐的拉人一道发财,也忍不住摇头:“他便当真是要骗,众人也都认了他是骗,那也好歹用心些啊!便是做做样子,那也该真演的像那么回事!” “素日里斤斤计较的,半点亏都吃不得,几时做起大善人来了?”纪采买说道,“这种一道发财之事,似那童大善人那等经年行善的人做来或许还有人信,阿乙这性子,哪里像是那种有财一起发的人?” 怪不得一出口,反而将大理寺众人原本跃跃欲试的心都压回去了。 “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做好那‘童大善人’,哪怕是面子功夫,也哪怕村民感觉到了他就是个面子功夫,单这一点,这人就不是善茬。更遑论……让村民自己日复一日的供着那狐仙,自己跳进去,人前开口闭口的皆是些违心之话。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旁人丢进来的石头已足够麻烦,足以令人喝上一壶了,若是自己往自己嘴里丢的石头,那手腕更是高明!也……更不愿意将石头吐出来了!”温明棠说道,“良言难劝想死的鬼,自己吞进去的石头,又怎肯吐出来?” “说实话,去岁一整年看大理寺那些案子之事我等见了不少了,也皆有所感,可这刘家村,童大善人之事当真是看的人心情复杂!”纪采买说道,“一个山野村落的案子……竟是如此……唔,刁钻!” 当然,这刁钻不是说的新娘被杀这个案子本身,而是牵涉其中的人和事。 这话听的温明棠再次沉默了下来,纪采买这感觉委实不止他一个人有,而是刘元、白诸、魏服等人皆有这种感觉。倒不是行凶手段高明什么的,毕竟经手的案子多了,再高明的手段,再厉害的密室杀人手法他们都见过。 未破获,被封存在库房中的案子卷宗更是比比皆是。 难题一直都有,可这个案子却依旧是特殊的,刁钻的。 至于究竟特殊以及刁钻在何处……温明棠闭上了眼睛,脑中过了一遍这案子涉及的种种人和事之后,开口说道:“大抵是因为去岁那些案子涉及的都是些具体的事,具体的恩怨情仇,可说是死的,再复杂,似一团乱麻摆在那里,慢慢理总是理的清的,可这个案子不同,那团看着理起来极其容易的线麻是‘活’的,会自己不断的穿行打结,躲避官府想理清线麻的手。” 这话可说是一语中的!行至近处的林斐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闭眼沉思的女孩子,点头道:“不错,是‘活’的!” 整个大理寺,自是没有谁比亲身经历了这个案子的林斐更清楚这个案子给人的感觉了,见女孩子睁开了眼睛,林斐笑了笑,在汤圆同阿丙主动往一旁坐了坐,为他让出一个位子之后朝两人点了点头,在温明棠身旁坐了下来。 阳光下,女孩子瞳孔的颜色比往日里看起来的浅了不少,廊下晒太阳的神情亦是慵懒的。林斐看着似只狸奴一般懒洋洋的在阳光下晒太阳的温明棠,说道:“其实于我同长安府尹而言,这个案子只有一部分是‘活’的,而更麻烦的,是那等完全‘活’的案子。” 这话便有些‘深’了,知晓坐在廊下歇息的几人不定听得懂,对上众人朝自己望来的目光,林斐说道:“做好自己的事便好,有些事与自己无关便莫要胡乱掺和了!” 众人点头,自也知晓有些事便是问了也不定懂,便没有再问,左右能知晓的,林斐自会说的。可收口前,汤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温明棠:“温师傅,那个赵莲小娘子……还能出来么?” 没有问赵莲有没有杀人,而是问了赵莲能不能出来。可见虽然不懂,也虽然没有那么聪明,小丫头身上却是始终有几分灵气在的,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若不然,温明棠也不会将她同阿丙始终都带在身边了。 “我……不知道。”温明棠迟疑了一刻,看向林斐,见林斐没有说话,便道,“看天意吧!” 汤圆有灵气,温明棠自然也有。这一句话同长安府尹夫人那句‘赌命’可谓是异曲同工。 林斐来了之后,众人也跟着闲聊了几句,待没有什么话要问林斐了,汤圆、阿丙同纪采买便寻了个借口离开,留温明棠同林斐在这里独处了。 这已不是头一回了,如此刻意的将地方留给他二人的举动当然逃不过林斐的眼睛,他偏了偏头,对温明棠说道:“大家皆如此体贴你我二人,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温明棠看着汤圆、阿丙以及纪采买离去的背影,说道:“他们觉得你日常繁忙,鲜少得空与我独处,而不似汤圆与阿丙那般多的是在一起的机会,自是只要看到你我二人独处的机会,便主动替我二人珍惜起了这样的机会,是以才会有如此避让的行径。” “难怪你总道自己遇到以及结交的人都不错!”林斐说道,“真正的好与坏一眼可见。”温明棠未来之前,他鲜少在大理寺公厨吃饭,毕竟那几个师傅做的菜并不对他胃口,自也几乎同公厨这些人没什么交集,眼下通过温明棠,看到了纪采买、汤圆同阿丙,遂道:“纪采买还好,年岁大了,又是采买,求稳的话,日子这般过着也成。倒是汤圆同阿丙,还有你,其实留在公厨可惜了,或许……可以做的更好。” 阿乙的发财门道只记在了那伥鬼账本上以及他自己‘莫欺少年穷’的嘴里,旁人暂且未看到影子,倒是阿丙、汤圆身上的那股子灵气以及办事不掉链子的态度,倒是并非不可能完成阿乙那发财门道的梦想的。 当然,于阿乙而言,自己的发财门道大抵是不希望阿丙这自己口中生出来没早掐死的小货替他完成的。 “我知道。”温明棠点头说道,“只是眼下并没有什么好的时机,时运不到时甘于平凡或许也是一种勇气。多积攒些,待时运到时,便能不浪费那时运的机会,在‘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时,不必再去磨刀,而是能直接砍柴,如此就能得到最大的收获了。若是‘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时还没有磨刀,匆匆忙忙在那最好的时运来临之时忙着磨刀,怕待磨好了刀,天时已过,只能‘运去英雄不自由’了。” 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点头忽地偏了偏,待温明棠察觉到肩膀上一沉时,才发现他正靠在自己的肩头。 “我试试!”察觉到温明棠在看自己,林斐说道,“我今日出门时见父亲母亲有这般动作,便想试试!” “昨日你头枕在我身上,令我有种满足之感,便也试试我靠在你肩头会有什么感觉。”林斐闭上眼睛,说道,“我此时觉得很是安心,难怪父亲母亲会有这般动作了。” “虽总说小鸟依人瞧着登对,可大抵大树站久了,也是想歇歇的。”温明棠说道,“感情这种事,大抵总是相互的,有来有回,能互相枕着更好些。” “我也觉得。”林斐说着睁开了眼睛,看着前方不远处角落里一处石雕的莲花造景,说道,“人心总是肉做的,你虽比寻常女子坚强,可我还记得我在赵记食肆见到你时的情形,赵莲特意跑出来为你辩解,你当是不讨厌她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垂眸,说道:“那个乖巧、懂事、皮薄的女孩子多数人都不会讨厌的。可……心生多面,那只是一面的她。” “或许,没有托生在赵大郎夫妇身边,而是托生在旁的,家中有些资产,又疼爱女儿的父母身边,她一直都会是那个乖巧、懂事、皮薄的小娘子。”温明棠说道,“可投胎这等事……诚如梁红巾所言,谁不想有好的父母生下来便能倚仗呢?谁又不想生一对神童儿,老了之后能被神童儿孝顺与照顾呢?便是排队也不知多久才能轮到一回好的父母同孩子了。这种事……说不准的。” “眼下……还没有证据。若她当真成了鼠,能不能活,便要看天了。”林斐说道,“律法之下,一切要看证据说话。” “我知道。”温明棠垂下眼睑,叹了一声,说道,“过几日休沐,我同赵司膳说一声吧!” 林斐“嗯”了一声,头枕在温明棠的肩头换了个姿势,又道:“日常可见的偷盗,有赃物的那种属于死物,只要不涉及特殊之物,罪罚通常不会涉及人命。可有的偷盗看不到也摸不到,律法寻不到证据,无法以偷盗之罪责罚她。看似是运气极好,手腕极佳,可游走于律法之外的世间没有律法可依,譬如无人管束的深山野林,吃还是被吃,都不会被追究,而是如我等日常三食一般再寻常不过之事了。” “你是说丛林法则?”这些话让温明棠一下子便想到了现代社会看到过的这个词,隐隐明白过来了,遂叹道,“虽日常以鼠为生的不多,可饿极了,自是无论什么猛兽都能以鼠为口粮垫肚子!” 只是……偷个东西,便要赔上性命么? “偷的东西,若是人力不能及的话另说,若是人力所能及之物,为此赔了性命便不值当了。”温明棠说到这里,想起赵大郎、刘氏等人,自是知晓什么东西最能引他们上钩了,遂道,“好日子……其实是可以用双手得来的。” “若实在能力欠缺便看开些,粗布袍衫同绫罗绸缎都是衣裳,都能穿,至于日常的吃食,山珍海味同公厨的饭食也都能入口。并非顿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之人就一定比粗布袍衫、粗茶淡饭之人活的更久的。”温明棠想起掖庭那些身不由己的日子,又想起后宫中多少‘红颜薄命’的妃嫔,临死前苦苦挣扎求生,嚷着‘甘愿去冷宫’‘甘愿出家为尼’的求饶之语,遂道,“其实……即便不聪明,简简单单,容易满足些,如汤圆他们那般也未必不能过得很好,甚至得到的惊喜与馈赠往往比他们原本以为的要更好。” 她同林斐、纪采买等人都看的分明:老老实实的跟着温明棠学做菜,最大的愿望只是公厨添个外卖档口,多挣一些银钱补贴自己又或者跟着温明棠去外头食肆做活,多赚几个银钱补贴自己的阿丙和汤圆往后能得到的或许远不止于他们最大的愿望;而他们所谓的最大愿望,实现起来也委实是极容易的。 所以,似汤圆和阿丙一般所求不大,也在合理范围之内的,往往轻易便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得偿所愿。而那些所求者大,全凭运气的便不尽然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石雕莲花之上,说道:“其实,她若当真是一朵死的,石雕的莲花,似那金身狐仙一般无欲无求,或许能活的更好,只可惜,她是活的。” 第五百七十七章 佛手化橘红(二十) “因为死物……即便沾上了一身泥泞,清洗起来也容易,用刷子刷刷就好了,”温明棠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向那莲花石雕,大理寺中这样的石雕造景不少,有祥瑞镇邪除恶之兽,亦有象征品行高洁的青竹、莲花这等事物,“即便是那金身狐仙……被人推倒了散彻底了,大不了再用泥捏一个出来就是了。可活的……便不尽然了,就似这个手法瞧起来一点都不复杂的案子一般。” 同她说话一贯如此一点就透,林斐点头,靠在女孩子的身边,感受着女孩子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同她一道坐在廊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忽地问她:“可曾听过三国曹魏时那位曹丕的妻子甄氏?” 温明棠闻言,默了默道:“那位文昭甄皇后不论是正史、演义还是野史,都有其姿貌绝伦的记载,只是结局却不怎么好,传闻是被赐死的,且死状凄惨,听闻其是‘披发覆面,以糠塞口’,使得其死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林斐“嗯”了一声,又道:“知道‘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在城隍庙前摆摊的那些人的行当之中有何寓意么?” 温明棠听到这话,心中一动:“那些神鬼话本子里说如此做法是为了不让地府之人将那被糠堵口的逝者认出来,不让其说话,告阴状。” “我等翻书翻得多的都知晓这些民间传闻,似城隍庙前摆摊的那些人,还有那姓童的,对这等玄学物什的手腕当更是熟悉。”林斐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刘家村一事中,处处可见‘以糠塞口’之事。” 温明棠听到这里,心中倏地一惊,即便此时人在大理寺中,头顶日头亦盛,身边靠着的还是林斐,那暖意源源不断的从林斐身上传来,可还是有股莫名的寒意自脚底生出,涌遍全身。这寒意当然不是来自于外,而是来自于内。 伸手,感受着太阳晒在自己身上的阵阵暖意,温明棠说道:“比起三国曹魏的那些史事,我接触与翻读那些民间传说与神鬼话本子其实要早许多。” 这一点,不止温明棠,也不止打小爱看猴子打妖怪故事的汤圆,林斐以及多数人都是如此。 “《大学》《中庸》还有《史记》这些书于孩童以及难得翻书之人而言,一开始都是不感兴趣的,只觉深涩难懂,比起这些来,自是通读易懂且有趣的话本子更好看些。”林斐点头说道,“我亦是如此。” 既皆如此……温明棠笑了,说道:“所以我先知道的是话本子中,对待邪魔鬼祟,用糯米堵口的做法,而后读了史,才知那以糠塞口的做法。” 同样是堵口,一方是阻其告阴状,不让人开口,另一方则是堵住邪魔鬼祟之口,令其停下来不再咬人伤人。 一样的手腕,其目的却截然不同,由此给人的感觉自也天差地别。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温明棠垂眸,轻笑了一声,虽是在笑,那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轻松与愉悦,有的只是怅然与无奈,“若在城隍庙前摆摊,那位童大善人大抵也是生意非常好的那等人。这等话本子中所见的手腕,便是神棍之中,亦罕见比他更擅其中门道之人。” “曹丕塞的是已被赐死的甄氏之口,是死人口,眼下这糠却塞入了活人口中”林斐目光落到不远处角落里的莲花、青竹等石雕之上,“长安城就这么大,可过往这么多年,我却从未听过这位大善人的事,可见他这‘以糠塞口’,确实是彻底堵住了这个口子,不曾泄露过。” “为了不让人告状,便堵口,”温明棠伸手在自己的喉口处摸了摸,“喉咙口扎根鱼刺都叫人觉得难受,又是喝醋又是吞米饭或者寻大夫将其拔出来方才好受些。这般一堵堵上几十年,这滋味……真真光是想便难受的紧。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到这等酷刑的。” 听女孩子提到‘酷刑’两个字时,林斐眼神晃了晃,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对死人,‘以糠塞口’已让隔着史书的读史人感受到了甄氏的死状凄惨,对活人,这做法确实堪称酷刑了。却不知道想出这法子之人知不知道自己在活人身上用对待死人之法,是何等残酷,更不知道被动用了如此‘酷刑’之人,这些年到底是何等感受。” 这话听的温明棠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头顶的日头,这般直视日头,按说是刺眼的,可她却并不觉得,反而只感受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暖意,顶着日头,温明棠说道:“我头一次在大理寺听到刘家村的事是关嫂子她们在咬耳朵,说刘家村闹鬼,当时听她们所言,又见关嫂子惊诧的语气,让我当时只觉好似看到鬼故事了。眼下倒是突然觉得,或许关嫂子他们也没说错!” …… 朝食过后,午食之前的歇息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而已,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温明棠起身,去了公厨。 林斐又在原地晒了片刻的太阳,这才起身,离开长廊,经由众人办公的大堂时,正见白诸同刘元在堂外说话。 “咱们赵大人这案子……张大人虽然依旧在跟,可始终没什么进展,今儿下午魏服又要去见赵夫人了,也不知该怎么对赵夫人说这事。” 赵孟卓的案子……已陷入了停滞,同被囚于宫中的祖父一般,让人不知该如何将这个案子继续下去。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经过两人身旁时,林斐说道,“案子难办,赵夫人心中清楚。案子进展的问题大头并不出在你等身上,可若是懈怠了,未去见赵夫人,让赵夫人惶恐不安,以为生了什么变故便是我等的问题了。” 两人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顿时恍然。 赵孟卓的案子早在查了个开头之后便无法进行下去了,那等感觉,就好似一行人才查案拐过巷角,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堵严严实实的墙,进死路了。可即便是退出来,退到案子开始的位置,周围也未见旁的路,于是他们也好,张让也罢,便只能在那进深不大的死路中来回打转,翻来覆去的寻着那些早已快被翻烂的卷宗和线索了。 赵夫人……当然也在这些时日的交道中知晓问题所在了,可身为赵孟卓的遗孀,不管是念及两人多年的琴瑟和鸣,还是身为赵孟卓的未亡人,让枕边人的死有个明白说法,九泉之下得以瞑目都是她当作的,自是每每看到他们都要问起案子之事的。 “莫因着皮薄就不去见赵夫人了,能见到你们,知晓你等还在关注赵大人的案子,于赵夫人而言,心里便踏实了。”林斐说道。 白诸同刘元听到这里,连忙抄手应“是”,待起身之后,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到底是修身养性的工夫还未到家,面对赵夫人的询问,惭愧皮薄之下心生退意还是要不得的,所幸上峰虽无法插手这个案子,可出口的话,还是那般一语中的。 被上峰的话点醒,褪下了心中的退意之后,刘元同白诸自然便问起了那刘家村的案子。 这个案子,于他们这等日常经手案子之人而言,委实是有股说不出的‘魔力’,无他,实在太特殊了,自是引得人不住跃跃欲试,想跳进去一探究竟。 看着面前刘元、白诸二人跃跃欲试的表情,林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这案子……我同长安府尹接了,自不好再叫你等插手,不过若是案子有什么进展,定是会告知你等的。”说罢便摆了摆手,离开了。 上峰这话……是说这案子他们光看就行了么?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顿了顿,刘元叹道:“可惜!如此精彩的案子,不亲自参与办案委实是一大遗憾!” 比之性子直率的刘元,白诸则稳重了不少,闻言,想了想道:“或许也是这案子在林少卿看来实在太危险,太难办了,这才只准我等旁观,不准我等掺合。” “如此……岂不是更叫人遗憾了?”刘元听罢,愈发唏嘘,“案子总是越难才越吸引人的。” 先时听关嫂子他们嚷嚷刘家村闹鬼还以为只是民间谣言,涉及的也只是山野村民间三瓜两枣争夺的小事,却未曾想剥开一看,里头竟藏了这么多事! …… 洗净的酸菜同豚肉搭配可做出的菜式不少,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是五花豚肉,虽然看到那送来的五花豚肉的第一眼,温明棠便觉得这么好的豚肉不用来做烤肉配那酸菜一道食简直可惜了。可公厨终究是做大锅饭的,不说时间来不及,便说想做,终究也没那么多的锅具来盛,是以,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炒个酸菜豚肉当下饭菜了。 今日大理寺酸菜豚肉的做法并不算特殊,做午食时,虞祭酒身边的小书童墨香过来了一趟,板着小脸如背课文一般严肃的将大理寺今日午食做的几道菜背了下来,回去告诉了虞祭酒。 这几道菜于虞祭酒而言着实不算新鲜,都是吃过的,是以原本还犹豫今日午食是在大理寺公厨吃还是直接去老友家中子侄开的面馆吃的虞祭酒也不再犹豫了,左右老友子侄的面馆做面亦是一绝的。 想了想,还是没有带上墨香,将墨香留在了下来,虞祭酒独自一人出了国子监,经由城隍庙前看到那些坐在城隍庙前摆摊的神棍们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晒太阳,时不时的打两声哈欠时,虞祭酒下意识的慢了慢脚步:多好的日子,多好的天气啊!随处可见街边民宅里支起的竹竿,百姓抱了家中的棉被出来晾晒。 人也晒,被子也晒,都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感受着温暖的日头。春日的日头不比夏日毒辣,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的很。 他还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到老友时,也是这样的日子,老友坐在廊下晒着太阳,嘴里嘀咕着日头正好,闭着眼昏昏欲睡,他走过去,叫醒他,问他大白天的,怎的在睡觉?觉都在白日里睡了,那夜里睡不着怎么办?做贼去么? 眼下看自己当初这话语委实是不懂半点人情世故,也亏得老友心大,不在意这些。 明明还是年轻意气的年岁却老成的恍若那等耄耋老人一般,彼时还未上锅久煮的黄汤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是大夫,不愁吃不饱饭的,哪里至于要夜里跑出去做贼补贴自己?” “再者,我又不似你!”彼时的老友瞥了眼穿着讲究的自己,虞祭酒自打出生开始就不曾短过钱财物什,二十出头的年岁自也如寻常这个年岁的年轻人一般,正是讲究与注重外物之时,比他稍长些年岁,却依旧年轻的老友却早已不将这些金银俗物放在心上了,而是说道,“能吃饱喝足,活的够久便成了,哪里需要那么多银钱?” 当时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了,此时再想起当时的自己在老友面前实在是俗气的很。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当时俗气注重外物的自己早已将人与事的内里看的远高过外在了,那当时便已将世道看开,所求简单到只有‘吃饱喝足,活的够久’的老友又成了什么样子呢? 虞祭酒心头酸涩,思及自己送出的字条,到底还是忍不住,想求个答案了。 只可惜这所求,他并未实现。来到老友家面馆时,正见往日里坐在那里拨算盘的老友子侄今日正指挥着几个人,将楼上厢房前那镂空的门纸糊了起来。 撕门纸瞧着委实是脱俗的行为,他先时也是这般以为的,此时看他们再糊上……却是突地发现先时那脱俗的举动变得画蛇添足了起来。 眼角余光扫到虞祭酒出现在面馆里,楼上正叉腰指挥众人办事的面馆东家叮嘱了一声伙计“继续糊”之后,便立时下楼来见虞祭酒了。 谁是族叔眼里不得怠慢的贵客,面馆东家心里显然是门清的。 “蹬蹬”跑下楼还不待出口说话,便见虞祭酒指着那糊门纸问了起来:“好端端的怎的糊上了?” 原本想将昨日有人上门‘惹事’之事详细说一遍的,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竟贪懒了,直接变成了:“族叔让糊的。” 这回答听的虞祭酒自是一阵默然,先时同老友子侄打过交道,知道这位是个会来事的,今日也不知怎的,竟给了这回答……扫了眼这面馆东家眼圈上的乌眼青,看得出昨儿一整晚,这位当没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今日如此不着调自也不奇怪了。是以,想了想,将自己的话解释的更明白了些:“我是想问为什么要糊门纸?” “不知道。”那位顶着乌眼青的面馆东家说道,“族叔因为没糊门纸,昨儿罚我跪到半夜了,所以我今儿赶紧寻人将门纸糊了。” 这回答……虞祭酒叹了口气,没再同他继续废话下去,而是问道:“你族叔呢?我有话要问他!” 第五百七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二十一) “族叔……病了。”并没有似以往那般面对上门捧着钱财求小道的那些人说什么‘族叔忙,在问诊’之类的推诿之语,让他们三顾一番以表诚意,而是一开口便说了实话。 顶着两只乌眼青,虽因没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可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他还是清楚的。 “病了?”虞祭酒闻言顿时一怔,思及前日看到老友时老友的精神矍铄,还会同他打着机锋以及昨日听到的那些内务衙门门前的是非,怎么看都不似病了的样子,怎么就……突然病了? 当然,这些话,对面前顶着两只乌眼青,头脑昏昏胀胀的面馆东家自是没什么可说的,毕竟黄家究竟谁做主,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他还是清楚的。 “既然你族叔病了,我这做老友的探望一番是应当的。”虞祭酒说着,问那面馆东家,“你族叔眼下可在家?” 病了不待在家中难不成还跑出去给旁的病人治病不成?若是风寒等会传染的毛病,只得一门风寒,身子骨硬朗些的扛扛或许也就过去了;若是那等重症病患,原本便只吊着一口气了,再被传染上了风寒,那……一个不好说便不用治了。 大夫是上门治病的,怎能带着传染之症为病人诊治? 早习惯了这些年老友忙的寻不到空,抽不开手的虞祭酒跟在那乌眼青面馆东家的后头,本就在想着这些素日里同黄汤结交之事,待进了黄家老宅,看到坐在院中石亭中烹煮茶汤,面上半点病色也无的老友时,不由一愣,待那位没睡好的乌眼青子侄‘见过族叔’的一番见礼离开之后,虞祭酒终是忍不住开口了:“你……病了?” 正往茶壶中夹取梨块的黄汤放下了手里的器具,面对虞祭酒,伸手覆在自己胸口,按了按,道:“心病。” 虞祭酒闻言顿时沉默了下来,默了默,指向身后那步履飘乎,一副浑浑噩噩,云里雾里之状的面馆东家,细细询问了起来:“你这素日里最会来事的子侄是怎么回事?今日问他话跟傻了似的。” “傻了?或许今日的他才是现了本相,最聪明的那个他。”黄汤掀起眼皮,看着自家步履飘乎的子侄远去的背影,笑了一声,说道,“家里一众小辈属他最聪明,我教的东西也是他一点就透,莫看顶了两只乌眼青,可眼光却是从不出错的。” “这个……你先前已说过了,还道你这位子侄连医道都是一点就透,当真是个好苗子,所以,我总是不解你为何不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他。”既是多年的老友,自也不耐烦什么虚礼了,虞祭酒一掀衣袍,在黄汤对面坐了下来,接着说道,“还有,你先时总说自己忙,将我等那一同寄情山水的约定一推再推,我先时一直以为你那排队上门的看诊是推不得的,可今日看你坐在这里喝茶,才发现……” “才发现我若真想推,其实是极容易便能推掉的?”不等虞祭酒将话说完,黄汤便接过了话茬,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黄家世代行医,若是不进太医署的话,对天赋要求也没那么高!寻常子侄,肯努力些,将那些医道典籍背的滚瓜烂熟的,在我家中医馆里坐诊便够用了。杀鸡焉用牛刀,将这乌眼青放医馆里着实没什么必要。” “噗——”听着黄汤面无表情的唤着自家最看好的子侄为‘乌眼青’,才入口的茶水一下子喷了出来。虞祭酒掏出帕子,一边擦拭着身上的茶水,一边说道,“怎的这般唤他?还有,大才放医馆没必要,放你那面馆里就有必要了?” “世南,你虽不理俗事,却不是傻子,甚至可说也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事实在不想学着去懂,也实在看不惯罢了!”黄汤拿出帕子,随手擦了擦石案上被虞祭酒方才那一口呛声洒出的茶水,素日里这些琐事都事事假他人之手来做之人,眼下做起这些来,既不嫌弃也不避讳,显然确实是拿眼前的虞祭酒当朋友的。 卸了往日话语中的种种机锋,黄汤掀起眼皮看了虞祭酒一眼:“我那面馆是小道的山门,你不知道?守山门的大神岂能用一般人?再者,一般人也守不住那山门啊!”他道,“我家这个乌眼青这些年便守的很好。” 这一句,也算是肯定了面馆东家的手腕同本事。虞祭酒沉默了下来,想到离去的乌眼青,啊呸,是面馆东家今日同往日里不同的反应,忍不住问道:“那他今日怎会突然变傻了?” “便是因为是聪明人,看得懂局势,才不肯一条道走到黑!”黄汤面无表情的说道,“昨日林斐来了趟我那面馆,我在内务衙门门前露面之事百姓看的是热闹,真正知事的聪明人当是看出我被那两位摆了一道,他自然也看得懂。” “当发现我这族叔的话也不是那么百试百灵时,他自是开始变傻了,不再那么听我的话,也不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黄汤说到这里,拿起眼前烹煮好的枇杷梨汤,为两人各自倒了杯枇杷梨汤之后,又道,“不过到底姓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又是聪明人,不肯一条道走到黑,变傻也是考虑保全我黄家大族,尽力保全我罢了。除非有朝一日,我的存在成了致全族毁灭的引子,他或许会主动出手,切下我这个病灶。否则,还是保全全族,保全我为主的。” 听着黄汤的那些比起往日里机锋重重,已算得直白的剖心之言,虞祭酒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出声道:“你是说黄家出手切开病灶的会是他?” “是啊!”黄汤点头,说道,“所以我道家里这个乌眼青行医的天赋是最好的,放在医馆浪费了,放在面馆才最合适!” “在你眼里,治事同治人也没什么区别。如此看来,比起治一两个病患维持医馆门面,能保下你全族的他的天赋自是最好的。”虞祭酒闻言叹了一声之后,复又看向面前的黄汤,“我知晓我看不懂你,但不曾想到自己竟是是如此看不懂你!你……既出了太医署,又明明能将那些约诊推了,又为何不同我们一道离京远离这些是非?” “哪那么容易轻易离开?”黄汤拿起茶杯,垂眸盯着手中茶杯中的梨汤,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当真以为自己能同你们一道寄情山水,享受人生乐事的,却未想到即便将身上所有绑着的线头都剪除了,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然立于四方棋格之中了。” “当不是林斐,也不是长安府那位,他们做的事与你没什么交集。”这些天,黄汤接触的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余下的有谁,自是一看便知。虞祭酒听到这里,默了默,道,“当真没有办法吗?” “上了道,哪里能回头?”黄汤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的虞祭酒,正色道,“世南,我这里……你往后莫要再来了,具体什么事,我也不会说。既是为你我二人这些年的交情,不将你牵扯入其中,也是不希望这已然够乱,让我看不纷明的棋局之上再添变数了。” 眼眶瞬间一酸,他也知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可有些事或许是天生的。闻名遐迩的大儒名... “这个……我只能说,有些时候,身不由己。”面对虞祭酒的难过,黄汤面上的神情已由复杂转为平静,如此……短短几句话语之间便飞快的平复下了方才的冲动情绪,早已成了他的本能。 “总之,这些事你莫管了,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能离开了,自会来寻你。”黄汤说到这里,忽地自嘲了一声,笑了,“不过或许永远都没有那个离开的机会,便是死……也未必离得开。” 按说人总是年轻时无畏,待年岁越大,越到坎上越惧怕生死的,可眼前的黄汤却并不尽然,他毫不避讳的谈论自己的生死,转着手里的枇杷梨汤,说道:“就似我这些年的咳嗽多痰之症……怎么都化不掉一般,一直被堵着喉咙,却……一直都活着,并没有死。”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虞祭酒抬头,惊异的向面前神情淡淡的黄汤看去,却见他正用手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医者不自医,我治不好自己的病症。可那么多年了,我还是好好的,可见,堵就堵呗,人还是能活的。” “可你这般活着舒服么?”虞祭酒蹙眉,看着面前漫不经心的抚着自己喉咙的黄汤,说道,“如鲠在喉,又怎会舒服?” “我这还算是舒服的……不,兴许说是最舒服的那位也说不定。”黄汤摸着自己的喉咙,喃喃,“卡喉咙的若是硬物可比软物叫人难受多了。” “譬如石头?”虞祭酒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却又什么都未明白,只是口中下意识道,“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对此,黄汤没有说话,只漫不经心的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世南,今日出门,我的事也好,还是林斐的事也罢……唔,他这等人虽不是善茬,但也不会将你牵连进不该牵扯的事情之中。总之,你做好你的祭酒大人,教书育人就成了,旁的,什么都莫管了!” 多年的老友,这一番肺腑之言,于他而言算是对得起这番情谊了。毕竟,对自家乌眼青,自己都不曾这般诚恳过。目送着虞祭酒离去的背影,黄汤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喃喃:“心病?有冤在心口难开?要知道,有冤的……可不定无辜啊!” 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了面前的枇杷梨汤:“之于我等,这梨汤到底是不如佛手化橘红有用的。不,不管什么药都不如那佛手化橘红有用的,可……”想到那自石门中渗出的铺天盖地涌出的鲜血,黄汤先前一直都漫不经心的脸色突地一凝,变得慎重了起来,他喃喃,“可这一味药也太猛了啊!很多人都是扛不住这一味药的,要死的!” 当然,眼下还没用这味药,自是牵连不到他们。 倒是那刘家村的病灶……啧啧,那些乡绅急了,想着自救了。 家财万贯,事事顺遂,这一世投胎投的这么好,自是要活够本了,既然总要拉人出来平账的,自是死旁人总比死自己要好的多的。 山野乡间的那些小事自然烧不到长安城里,只是困兽犹斗,更遑论是被自己耳提面命,一手教出的‘学生’? “我家这乌眼青若是不到万不得已,指不定都会拿我交差,且这还是没干什么脏事,又血脉相连的情形之下了,更何况是那等人?”黄汤叹了一声,忽道,“这一局,我赌乡绅们还是要尽善的,至于他自己愿不愿意……阎王拉人前还要特意问一声他们的意见,问他们肯不肯死不成?”这话方才说罢,猛地意识到什么的黄汤突地一愣,一拍大腿,笑道,“看来,久赌成性,果然是戒不掉了!都是红袍,眼力果真不错!老夫是什么人,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 眼下院中无人,自己这般自言自语的模样自是无人看见。 “若是放到外头去,旁人见了老夫眼下这等样子非得以为老夫疯了不可!”黄汤唏嘘着,目光再次瞥向眼前的枇杷梨汤,喃喃道,“谁敢让一个疯了的大夫治病?谁又敢让一个久赌成性的大夫治病?” 第五百七十九章 酸菜豚肉焖面 从黄家大宅出来之后,虞祭酒便一直低着头,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走着。这般步履飘乎的一走,便一直走到了骡马市附近,直到急迫的喝骂声自前方不远处传来“喂,走路没长眼睛啊!” 虞祭酒这才浑身一僵,下意识的停下脚步,一抬头,却见那奔行的马车在距离自己不过数步开外的地方被那驾车的车夫拽住了缰绳,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察觉到自己这般被情绪左右,险些酿出祸事时,虞祭酒自己也骇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对上那孔武有力,脸色不善,一看便不好惹的车夫正要赔罪,那车夫却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方才喝骂时的霸道语气还未散去,再出口的话语却恍若变了个人一般,虽算不上温声细语,却也明显压了压自己的声音,用堪称‘有礼’的语气说道:“大人若是想事情,走路还是往一旁走的好,若是被人冲撞了,便不值当了!” 一前一后语气差距如此之大,且这还是自己有错在先的情况之下……虞祭酒目送着说罢那话之后,便驱着马车离开的车夫,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袍:今儿直接从国子监出来便去寻了老友,自是没有换下这一身官袍,对方未必认得他这个人,却是认得他这身皮的。没想到今日竟是沾了这身皮的光了。 自己这身皮为自己带来的多是好的,老友那身皮却……怎么都脱不干净了。 叹了口气,闻着附近空气中那滋味浓郁的炙烤牛羊肉的味道,纵使骡马市这一带吃食不少,似西域胡人的炙烤牛羊肉这等吃食也是里头味儿最大的。都是吃食,混于其中时,自是味儿最重的那个最是引人注目了。 可,不是所有的引人注目都能勾起人的胃口的,闻着那重味儿的炙烤牛羊肉,以及那浓烟滚滚处排队等候的众人。虞祭酒着实没有想尝试着食一口的冲动,或许……诚如老友所说的,自己这个人性子使然,很多事即便强摁着自己的头掺合,也是坚持不下去的。 如此……便一直游离于外,寄情山水,教书育人了。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大荣幅员辽阔,山清水秀之处多的是,人活一世,到处走走,看看,体验各地风土人情,不去看那些根本带不进坟墓里的钱权相争,不好么?他终究是难以理解老友的抉择的,也不明白明明看的那么开的一个人是如何陷入其中,挣脱不掉的。 或许,诚如老友所言……他这一世太顺了,顺到可以全然不顾忌那些事,而自由自在的活着吧! 吸了吸鼻子,察觉到自己眼眶有些湿润的虞祭酒立于骡马市之中,这才恍然觉得自己眼下这幅样子……可不正似极了面馆里的那位乌眼青?想起老友对乌眼青今日一番变化说出的那些话,他苦笑了一声:茫然不知前路该如何走时,谁又不是如此呢?乌眼青的反应自也在情理之中。 那位‘天赋最好’的黄家子侄开始对老友的过往教导产生了怀疑,开始重新思虑起了黄家之后的路要如何走,这般一想,面对长辈教导敢提出质疑的,自是个顶好的学生了。他是教书育人出身,当然是懂这些的。 可医者不自医,同样的,教书育人替人解惑之人也会遇到自己解不了的疑惑——老友,究竟是怎的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田地的呢? 他不明白,摸了摸腹中不住‘嘀咕腹语’的肚子,虞祭酒苦笑了一声,饿着肚子出来,明明是想着去老友面馆解决午食的,可阴差阳错之下,终究是没有吃上那碗面,如此一想……还是去隔壁大理寺公厨蹭一顿饭吧! 这倒不是自己挑嘴不去自家国子监吃饭,虽国子监的午食时辰同样定在午时,可读了一上午书,又不留堂的学生自是午时一到便匆匆赶往公厨吃饭了,如此……自是午时还未过半,国子监公厨便开始收拾了,他去的这么晚,自是吃不到饭的。 反观旁的衙门,不似学生一般不留堂,午时一到便蜂拥着跑去公厨吃饭,而是手头各有各要办的事,是以公厨留饭也往往是要留足一个时辰的,如此……自是只要在午食时辰段之内,什么时候去吃饭都是能吃得上的。 同样的规定午时吃午食,可各部之间却各有不同,午时过半有的地方便吃不到饭了。 简简单单一顿饭食都能生出如此差异来,更遑论是人?虞祭酒苦笑了一声,愈发觉得这世间事委实琐碎复杂的很,让人看不纷明。 不过虽是知晓去大理寺公厨还是能蹭到一顿饭的,却也委实……只有些剩菜了。 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盛饭木桶,阿丙对这么晚才过来食午食的虞祭酒说道:“今儿饭桶都被挖空了,虞祭酒不若同我们一道吃面,配菜吃吧!” 一旁的温明棠同汤圆已然在做面了。 “今日的酸菜豚肉是个下饭菜,不少人都多要了饭,我等便不够吃了。”汤圆擀着面说道,“不过一想到虽吃不到饭,却又吃到了面,且还是温师傅先前没做过的新吃食,又觉得这般也不错。” 似她们公厨做事的,不论是赶在众人之前吃那一口饭,还是在众人之后吃那一口饭,或早或晚,即便没有饭了,可做厨子的既有手,自是还能自己为自己做顿饭食填饱肚子的。 虞祭酒点了点头,走过去同一同靠在台面前等午食吃的纪采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起来。 “汤圆的银钱拿到了?” 纪采买点头,面上是看得出的轻松和惬意:“如此一来,没有该得的银钱被扣在外头,不再受制于人,我等也暂且没什么要操心的事了。” 本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闲聊,虞祭酒听了心中却是一酸,想起黄汤那挣脱不得的情形,恍然觉得老友虽脱下了那身皮,比皮更重要的那个人却被扣了下来,更是难过。 看出虞祭酒心里藏了事,纪采买很是识趣的没有多问,而是认真看起了温明棠做面。 “今儿做个焖面吃!”因着饭桶里的饭被盛光了,自是能顺理成章的开小灶了,钻到灶台下烧火的阿丙面上满是笑意,“虽我这张嘴不挑,大锅饭小锅饭都好吃,可这……小锅刚做罢便直接吃到嘴里的那一股子锅气实在是香!” “除了功夫菜,很多吃食都是现炒的更香的!”纪采买说着,看温明棠在锅中倒油,下葱姜蒜,而后边做菜边同一旁的汤圆说了起来,“酸菜吃油,记得需多倒些油!” 很多做菜的步骤是不需重复的,只面对不同的菜,那配料的用量以及放入顺序是有讲究的。 下葱、姜、蒜,倒五花豚肉煸出油来,这步骤委实太常见不过了,没有似往常做菜那般将煸出的油盛起来,而是倒入酸菜一同炒,待酸菜将油都吸尽了,加酱调味翻炒,而后再倒入清水。 温明棠一步一步做的再熟练不过了,其实焖面之中最为人熟知的是豆角焖面,不是今日要做的却是酸菜豚肉焖面。厨子嘛,虽有时能自备菜食,可很多时候都是有什么菜做什么吃食的,不似进了饭馆酒楼那般能随意点菜。他们是做菜的,自然是要看菜行事的。 待锅中的汤水烧开,温明棠舀出些汤汁备用,这也是做焖面的步骤之一。温明棠做来只觉得再稀松平常不过,一旁的汤圆、阿丙等人却是未曾见过,只觉稀奇,自是每一步都要问个为什么的。 听着汤圆、阿丙两人每一句‘为什么’之后,得到的不是敷衍,而是一字一句的认真解答,有理有据,莫说汤圆、阿丙了,便连自己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下厨的人都听懂了,虞祭酒叹道:“你这丫头……还当真是个好先生呢!” 这一句感慨自是换得了温明棠一句“祭酒谬赞”的回应,不过虽是回应了,女孩子的注意力却并未移开,而是依旧落在那一大锅焖面之上,倒是一旁的纪采买,听虞祭酒感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见不久前心里还藏了事的虞祭酒此时的注意力也被那锅中的汤汁与面吸引了过去,看样子已暂且忘了方才心里的事了,忧虑也早被对那锅中吃食的好奇所取代了,不由默然。 大抵‘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想其他事’同温丫头那句‘人不吃饭会死’一般,于多数人而言都是难得的真理吧!大儒也好,名士也罢,都是人,自是难以免俗,饿极了,伤春悲秋之事先往一旁放放,还是吃饱饭要紧! 汤汁上铺上擀好的面条之后,便要盖上锅盖焖了,面条吸汁,变干之后,方才舀出的汤汁又自边缘倒入,补了进去,待差不多了,便熄了灶洞里的火,将那一锅焖面用筷箸将面与菜、肉一道拌匀了,最后撒上蒜末同香菜,便出锅了。 这一锅焖面……实在算不得什么精细菜,不过虞祭酒却没有此时面对骡马市那炙烤牛羊肉时的胃口欠缺了,大抵是一路走回来,又未吃饭,劳心劳力了一番,肚子早已饿空了,不消那重味儿的勾引,便已有了胃口。 当然,不止是他,此时在这里的,忙了一个上午,都饿了,此时面对这锅并不算精细的酸菜豚肉焖面,自是展现出了非一般的热忱,更别提这酸菜豚肉焖面本就好吃了。 这一锅焖面,于温明棠而言其实是多做了些的,不过最后也被众人食了个精光。 “真真好吃!”阿丙吃饱喝足之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词穷的夸赞温明棠,道,“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食了!” “你先时吃油泼面、葱油面时也是这么说的。”汤圆说着,摸了摸自己同样吃的圆滚滚的肚子,又道,“不过确实好吃,也不知是因为这一锅本就香,还是因为饿了的缘故,只觉得真是再美味不过了。当然,这再美味……估摸着待到下顿,食到同样好吃的吃食时又惦记上下顿的吃食了。诶,真真是不专一呢!” “对你等感情事专一些好,可若是吃食上专一了,怕是要三天两头寻大夫看诊了。”纪采买剔着牙说道,“还是要看是什么事的。” 听着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闲聊话语,可有时细品却又觉得颇有道理,想起自己今日一番浑浑噩噩,险些撞上马车酿出的祸事,虞祭酒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黄汤这个老友虽然于他而言很重要,可他却也不止一个老友,同样的,能同黄汤深谈的,也不止他一人,若非如此,二人之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秘密横亘其中了。 既都是只有一面的相交,自也只消对得起这一面的相交便成了。何必想那么多?定要将老友的每一面都看清楚?若是真看清楚了……或许诚如老友所言,他会觉得害怕吧!毕竟老友提及那乡绅时的语气如此淡漠与稀松平常,或许老友也同那乡绅有一面的相交也说不定。 如此一想,那先时的字条他还当真是塞对了!即便塞那字条时他犹豫了很久,可到底是没拗过良心那一关。 午食送走了虞祭酒,暮食则是照常同众人一道吃的暮食。 一晃,一日又过去了,除了同林斐闲聊了会儿‘以糠塞口’之事以及午食时虞祭酒过来了一趟之外,于温明棠而言,这一日并未发生什么新鲜事。 不止于她如此,于长安城中多数人而言皆是如此。 这等看似平淡的升斗小民的日常也是多数百姓所求的,一晃一闭眼,一日便过去了,一世便是在无数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中过去的。 可……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在求平淡的。 长安城外,点点灯火在山间点亮。 比起城内东大街夜半还灯火通明,城外虽然亦属于长安府,却安静的同东大街恍若两个世界一般。居于山间的村民多数不富裕,也多数行的都是力气活,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早已融于寻常村民的骨子里了。 毕竟不管是种地的农户还是打猎的猎户,都是要紧赶着趁着白日里能看得清的时候将活做了的。入了夜要做活便麻烦了!点灯吗?那可是要算一算灯油钱比之做活赚的钱哪个更多的。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如寻常村民一般要算计这点灯油钱的,于祖辈世代收租的地主乡绅而言,这点灯油便是点上几十年于他们而言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地主乡绅的高门大宅之外黑漆漆的一片,大宅之内却是灯火通明。 “点灯点灯,都点上!”几个穿着富贵的乡绅聚在一处宅院里,对着堆满屋子的账本,发出了一声与寻常百姓所求的平淡日子截然不同的感慨,“怎的……如此平静,还不发生什么事呢?” 第五百八十章 酸菜豚肉焖面(二) “什么事都不发生不好么?”先时说话的乡绅话音刚落,另一个乡绅便开口了,对着屋中堆满的账本喃喃,“这么多的账本……当真看得完?”说着手指下意识的摸上身前挂着的玉珠算盘拨了拨。 长安城的权贵之中,富贵闲人比比皆是,有脖子里日常戴着佛珠,三口不离一句‘阿弥陀佛’的,自也有脖子里戴旁的事物的,似弥勒、观音、道祖这等常见的便不提了,戴玉算盘,甚至带玉刻的刀剑的比比皆是。 千人千面,信仰自也各有不同,有信佛信道的,自也有信其他的。 看那乡绅无意识拨动那巴掌大小的玉算盘的手指熟稔灵活的动作,也知素日里没少拨弄脖子里挂着的玉珠算盘,是个拨算盘的高手。 瞥了眼那乡绅灯下被照的晶莹剔透,看不出半点杂质的玉珠算盘,先时开口念叨着‘怎的还不发生什么事’的乡绅开口了:“你这玉珠算盘……价值连城吧!” “价值连城之物多的是,城里多宝阁每月都会上一件价值连城之物。”被问了一句的乡绅‘嘿嘿’一笑,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脖子里挂着的玉珠算盘,指了指这屋中随意放置的那些摆件,说道,“这屋里……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之物?” “价值连城?呵!吹的再如何天花乱坠,也要卖得出去才是!”又有个乡绅‘哼’了一声搭话道,“出得起价买的权贵看不上,看得上的,掏空了也就这么点银钱,有什么用?” “这没有半点杂质的玉石是真好,按理说也确实值钱,可……没人买,也不过是有价无市罢了!”另一个乡绅阴沉着脸,随手将脖子里的玉石像重重一甩,暗恨道,“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可……银子能换银钱,这些有价无市的宝贝虽值钱,却换不到钱,真真是将换银钱这条路直接堵死了!” “我当时便说过布置风水之事还是随大流的布些常见的流水生财的风水阵便好,供奉也供奉些常见的佛祖、观音、道祖什么的便成,毕竟前人供奉了这么多年,也未出什么事,可见稳当!偏童不韦那厮自诩布置风水的手段高超,玩什么剑走偏锋,大发横财的招数。诺,你们看!现眼了吧!”那乡绅说着,摩挲着手里方才重重一甩,却根本未甩出去,依旧牢牢套在脖子里的玉石像,说道,“这玩意儿险得很,眼下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倒叫我等反有种被那石头堵了路的感觉。” “那……照你的意思,是将刘家村那块堵门的石头挪开?”又有坐在角落里,半阂着眼,摩挲着一本《多心经》的乡绅开口了,他一拍大腿,喝道:“好说!我这就派人将那堵门的石头挪开,如此……大家也不用坐在这里干瞪眼了!” “真挪开了,我等就要念这《大悲咒》了。”这话一出,剩余几个没出声的乡绅开口了,捧着手里封皮之上满是摩挲翻折痕迹,内里却新的恍若根本不曾翻开过的《大悲咒》喃喃,“谁想有这大悲的结局?” 摩挲着玉珠算盘的乡绅听到这里,瞥了眼说话的几个乡绅,摸了摸鼻子:“《大悲咒》好像不是说的这个事吧!” 众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里又有谁是真在说那《大悲咒》《多心经》的事的?又有谁当真翻开那经文认真看过了?真看过经文的虔诚信徒……又怎会容许那金身狐仙坐上高位,立于那一众泥雕的神佛像之上? “你等……还真是虚伪,”摩挲着着身前玉珠算盘的乡绅说道,“还不如我明明白白的拜自己脖子里这玉珠算盘爽快些!” 那方才重重一甩,想要将脖子里的玉石像甩出去的乡绅闻言冷哼了一声,“现在……便是将那金身狐仙推了,怕也是来不及了。” 挂着玉算盘的乡绅瞥向他脖子里挂着的那个方才想甩出去却没有甩出去的玉石像,那玉石像体态诙谐,肚子圆滚滚的,竖着两只耳朵,显然并非寻常的佛祖、观音、道祖等挂饰,而俨然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狐狸,盯着那只玉石狐狸像看了半晌之后,挂算盘的乡绅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么扔是扔不出去的,毕竟挂在脖子里呢!不如干脆用剪子将那绳子剪了,如此……便能轻易将这狐仙扔了。” “若是那么容易,我早做了!”拿起身前挂着的玉石狐狸像在手中把玩摩挲了片刻之后,那乡绅说道,“这根绳可剪不得,若我当真动了翦除的心思,怕是手还未碰上那剪子,这绳子便已勒住我的脖颈,将我勒死了。” 这话一出,那摩挲着手里算盘的乡绅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这般一想,脖子里挂什么都一样,这绳子卡死了我等的脖子,线头在他那里拽着,一记用力,就能随时堵死我等喘气的口子,让我等送命。” “所以,还是承认了吧!”角落里一直低着头未出声的一位年轻乡绅抬起头来,他容貌清秀,脸色却有些苍白,似是带了几分病容,他道,“你等就是被人抓了交替,当了替身了。” “早早便下套准备好了拿我等做替身,妄想一旦出事就金蝉脱壳,当真是可恨!”一众乡绅闻言皆沉默了下来,恨恨地‘呸’了一口,说道,“真真是手段阴毒,难怪唯一的亲儿子也如此提防他了!” 被提及的亲儿子童正轻笑了一声,说道:“我母亲同外祖当年前后脚离世……实在让人很难相信是巧合。”说到这里,童正咳了几声,一旁的乡绅见他咳的这般厉害,顺手递了杯茶水给他,而后对他说道,“先时你上门求合作,我等还不屑搭理,觉得你母亲同外祖只是运气好得了祖荫罢了,眼下……倒是方才发觉,他二人败……或许并非是因为手腕太差的缘故。” “看他外祖刘寄一个外室的私生子,在其曾外祖已死,血缘不明的情形之下,还能拿到这刘家祖辈的田地,便知不是善茬。”其中一个乡绅闻言随口接了话茬,眼皮翻了翻,瞥向那角落里的年轻乡绅,问道,“你外祖的那些嫡出兄弟以及那曾外祖的正室同几个妾室都死了?” “当年都死绝了,只剩外祖一人,这祖荫自是不管旁人愿不愿的,都只能尽数落到外祖头上了。”童正说起这些事来毫不避讳,“所以,我外祖当年也非善茬,母亲更是被外祖当男儿养,准备承袭祖业的。” “那童不韦还真是厉害啊!”那拨算盘的乡绅笑眯眯的开口了,“我还当他是抢了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傻姑子与被馅饼砸头的二世祖的家业呢,却未想到抢的竟是这么难缠的一对父女手下的产业,啧啧,真是厉害啊!” 对此,童正面上含笑的神情却并未有什么变化,显然外祖、母亲与父亲都非善茬,他亦同样不是什么善茬。 “他手段这般厉害,若是想在外头藏什么私生子,也是极难发现的。”童正笑着说道,带着几分病容的面容清秀,孱弱,看起来着实没什么威胁,可那面上自始至终不变的笑容却好似一张面具般覆在了他的脸上,童正说道,“我外祖便是这么得到的祖荫,甚至是... “看穿又如何?水面下之事只要未曾浮上水面,就轮不到他们管!眼下水面上的,只有你那死去的两个新嫁娘,嫌犯也抓了,是你才娶的这个新嫁娘。”其中一个乡绅没好气的说着,斜眼看向童正,“一娶三个新娘都出事了,童公子……怕是有些克妻!” “我克多少妻都不愁娶不着妻!”童正提起这个,不以为意,“看他娶我母亲,被我母亲同外祖这般提防,我才发觉其实娶个小门小户的女人也不错,我手头随便露出一点,她们都是感恩戴德的,愿意为了我肝脑涂地的赌命,虽死不悔。若是换个我母亲似的女人……那便是做梦了!” 这话一出,屋内又响起了几声笑声,有人说道:“你这般一说……好似还真是如此!你母亲这等女人,出工不出力,冷眼旁观都算好了,指不定还想着要分一杯羹呢!” “那些小门小户的女人虽比不得我母亲自带万贯家私,看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却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好收买,让她尽心竭力的办事。”童正说道,“便是自带万贯家私,摸不到的,也等同没有。既如此,年轻时娶几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为我赌命挡灾,待到这些灾都挡过去了,便正儿八经的娶个带万贯家私的富户之女,生儿育女。左右我眼下年岁不大,耗得起!” 这便是童正心里的真正打算了。 看着童正那张清秀的脸,不得不说,钱财加相貌清秀这两点,让这位乡绅公子想娶个富户之女也并非什么难以办到之事,要知道,这里可是长安城,整个大荣也没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汇集了更多投胎投的不错,又天真单纯的富户之女了。 更何况……想起先时打听到的那些事…… “听说你原来名字唤作童政,后来才改了名的,”有乡绅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看向童正,说道,“你爹又叫童不韦,莫怪我等多想,实在是你外祖名唤刘寄,早些年那些老到走不动道的刘家村老人还未死绝时便疯传你外祖本是寄养在你那曾外祖外室那里的,你外祖非但不是你曾外祖的血脉,甚至都不定是那外室亲生。你家家风如此,血脉一贯不清不楚的,不外乎我等多想了。” “这个……我不知道,不曾问过外祖。”童正对几人提及自己出身之事依旧不以为意,笑了笑道,“至于我,只知晓是我母亲生的,其他的便也不知道了。” “你家这家风……”有乡绅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童正那张清秀的脸,同左右乡绅对视了一番,皆心照不宣的笑了两声之后,又点头道,“我等先时还道那位大人怎会主动出手,后来才知道是这个缘故。” “可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我与童不韦都不知道。”童正说道,“再者,那位大人膝下子嗣不少,哪里缺儿子了?” “那倒是!”搭话的乡绅想到这里,摩挲着胸前的玉珠算盘点头道,“物以稀为贵,儿子多了……也没什么两样。” “我也知道自己即便真是那位大人的子嗣,也卖不上什么价钱。”童正说到这里,随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些年身子骨不好,喉咙里总卡着痰,虽不至于要了命,却也不甚舒服,“不过我母亲当年这一番风流账倒是间接帮了我一把,若不然,我眼下这个人还在不在都不好说。”童正说道。 “父子之间如此算计……”一众乡绅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何必?” 不过眼前这位若当真是那位大人的子嗣,哪怕不被承认,待借小户之女挡完灾之后,再想娶个带万贯家私的富户之女,也更容易了。 没办法,攀附的这颗大树树干委实是太粗了!哪怕大树不承认,且指不定与那大树并无甚干系,却也多的是人想上前攀附赌上一把。如此一想……他那母亲不愧是刘寄这等谋夺旁人家私之人教出来的,便是风流,也知道选择用处最大之人。 即便童不韦知晓这位童正的出身有问题,也不敢如何,只能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摁着头也要认下这个儿子的。 这般一想,想起童家大宅中的秦王东巡摆件,再想起那些民间野史的吕不韦、嬴政的小道故事,更觉耐人寻味。 野史自只是听个乐的,不过童不韦、童正之事实在是很难不叫人看些个乐子出来的。 那刘寄父女委实是知晓如何给童不韦添堵,让他有口难言的。 “我母亲其实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的种,却知晓给我取这个名字最好。不管如何,童不韦都不敢轻易对我下手了,”童正说道,“这般一想,或许没有这笔风流账,我反而不定能活下来。” 没有这笔风流帐……那便是童不韦的亲子,同那位大人没关系了。如此……就算是亲子,想到他家的家风,以及童不韦在外头也不知藏没藏了人,一众乡绅觉得好笑的同时却又……深以为然。 这刘家的家宅眼下上头挂了个童家的匾额,虽说童正也姓童,可姓童的未必只有他一个,刘寄父女已去世,这家财往后会不会分到外头去还当真不好说。 “于母亲而言,我这般……虽然难免被童不韦算计、针对以及起疑,可刘家的家财当是能保下来的。”童正说道,“我外祖将我母亲当男儿养是有理由的,至少母亲在保全家财之上尽力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酸菜豚肉焖面(三) 童不韦父子的事自是与他们今日大半夜的不睡觉,尽数聚在这里的事无关的。 角落里几个乡绅打了个哈欠之后,打断了童正等人正闲聊的私事:“打住!打住!你童家的私事往后待我等得空了,慢慢闲谈。眼下大半夜的,大伙不睡觉聚在这里,自不是为了听这些私事的。”那几个打哈欠的乡绅困意早已上脸,哪怕手边案几上提神的茶水换了好几波了,却依旧挡不住那浓浓的困意。 “我等一向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几个打哈欠的乡绅说道,“养好自己的身子骨以求这一世活够本了,似熬夜这等事……几十年不曾做过了。” 寻常百姓随日出日落的作息是为了抢那白日的时辰好多做些活,赚些银钱维持生计,这几个乡绅却是为了讲究调养身子骨。 一样的人,一样的作息,可目的却是不同的。 看着那几个哈欠不断的乡绅,童正也知对方对自己这点家里事不感兴趣,遂识趣的收了口。 倒是一旁拨算盘的乡绅说道:“你等往日里不熬夜便是为了长命百岁,可今日熬夜亦是为了长命百岁。所以今日还是多担待些,只为往后能多活些年头,将日子活够本了吧!”说着将胸前挂着的玉珠算盘举起来,对着烛灯打量了片刻之后,感慨道,“真是好日子啊!若是一直都有这样的好日子该多好!” 屋中的一众乡绅听到这里,瞥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茬,倒是那几个哈欠不断的乡绅指了指屋内堆满的账本问道:“还看不看了?” “这么多账本,便是熬上多少日的夜,我这双手将算盘打碎了,理出具体的数目来了,谁来还这钱呢?”那举着算盘的乡绅说道,“那群眼皮子浅的村民将子孙后辈都押进来,扣除每日活命的口粮,也还不起这银钱的。” “至于我等头上的账……”那举着算盘的乡绅晃着手里的玉算盘,笑了,“多宝阁说我这玉算盘价值连城,按说我等身上随便摘一样价值连城的物什出来都够补足这亏空了,可这补法……上头的,管是哪一方的,便是新介入的长安府、大理寺这等衙门,谁会点头允我等拿这等事物出来补亏空?” “人家要的是真金白银,能发俸禄与米粮的银钱,不是你这块号称价值连城的玉算盘。”打着哈欠的几个乡绅说道,“多宝阁的人出一张嘴,外头闲聊的看个热闹,真让他们掏钱……你看他们掏不掏?真价值连城的话……你拿着这块算盘,去换座城,且看朝廷答不答应。” “那些读书人……每几年相聚长安科考时瞧着每一张脸都生嫩的很,只会作些文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单纯好骗得很!可过些年头,摸爬滚打了一番之后,这些书呆子便不好应付了。”乡绅叹气道,“如此看来……读书人还当真是不能小看的。” “这大荣的大事、律法、规矩都是那些读书人定下的,在他们定下的律法、规矩里,我等又怎的玩的过他们?”童正坐在那里笑了笑,道,“我也觉得读书好,只可惜……这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只能被勒令在家里养好身子骨,承袭祖业!” 听到这话,几个乡绅相视一笑,看着童正,表情耐人寻味了起来:“你这连你自己母亲都不清楚的出身实在是……不怪童不韦提防你,换了谁,一生拼搏的家业为他人做了嫁衣都是不肯的。” “可我母亲没得选。”童正说道,“童不韦是借刘家的祖业发家的,虽然他自己也有手腕,多添了不少砖在那祖业之上,可若没有刘家的根,他哪里来的机会?我母亲与外祖计较的便是这个,这份家业……他们想姓刘,不想姓童。” 这话说的……众人想起刘家村那挂了‘童宅’的门匾,有人把玩了一下手里的茶杯,道:“可惜眼下这家业姓了童。” “我可以不要童不韦那多添的砖,可母亲与外祖的根是我一人独有的,必须留给我。”童正说道,“这也是我的目的。” 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的面上顿时露出恍然的神色来:难怪这小子先时这般出力的想将童不韦拉出来平账呢,想是备了后手,这火……烧不到那跟上。 不过……想到刘寄母女是刘家村当地的地头蛇,若是在成亲前便算计好了,将手头的银钱尽数换成田地、铺子、宅子,那契书上若是刘寄的名字,童不韦这么多年自是要为他人做嫁衣的。 “他当时想必万分艰难,否则又怎会答应下来?”有乡绅听到这里,随口说道。 “你以为当时的童不韦是现在的童大善人?”摸着玉算盘的乡绅接话道,“我等都是承的祖业,生下来东西便是我等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之事。不似童不韦是入赘,他当年一穷二白的,便是再如何厉害,手腕再高明,没那个地基,又怎盖的起高楼?自是不得不答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咦?这便奇怪了!”有人听到这里,更是不解,“他这般厉害,按说遇到你母亲前也能攒下些家当了,当时又怎会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不清楚。”童正直到这时,才再次开口。众人问话他才说,众人不问,他便规矩的坐在那里,比起在场一众乡绅家中的小辈,可说是再老实不过了,“或许……是他方才脱身逃命,自是兜里什么都没有的。” “金蝉脱壳,听起来是厉害,可既脱了壳,不再是自己了,先时谋下的那些家业自也不是他的了。”有乡绅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看来……人到中年,一穷二白,童不韦也挺惨的。” “他这般厉害,”脖子里被玉狐像套牢的乡绅咂摸了一下嘴巴,说道,“究竟什么人能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我不知道。”童正说着双手捂了捂自己的耳朵,又遮了遮自己的眼睛,做了个‘不听’‘不看’的动作之后,说道,“不过,当也不是那位大人。” “因为识得那位大人是童不韦金蝉脱壳之后的事了。”童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众人说道,“今次之事,童不韦道自己有种回到了当年金蝉脱壳时的感觉,明明一切都算计好了,可偏偏就如同见了鬼一般,情况突然开始不受控制了,他想退了。” “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脖子里挂算盘的乡绅自袖中掏出一份早已算好的账本拍在众人面前,说道,“我早算好了,若是大家每人都割些肉,放点血,这账也不是平不了。可问题是……真如童不韦所说的那般,我等真能退的了?” 有性急的乡绅早在他将账本拿出来时便迫不及待的将账本拿起翻看了起来,待看清那摊到每个人头上的账目时,说道:“不是小钱!可比起性命来,还是划算的。所以,这究竟是怎的回事?”有人看向童正,眼里露出一丝警惕,“这些事……你怎的不早说?为了钱丢了命于我等而言,可不值当!” “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的这些事。”童正看向那人,苦笑了一声,说道,“我想要的,也只不过是拿回我母亲与外祖的根罢了。平... 当然……不过分!不止不过分,甚至还合情合理。 “你这要求……其实便是同童不韦直接说了,私下也能解决。”有乡绅捋了捋须,说道,“你若是他童不韦的种,亲生儿子要外祖家的家财,这不过分!你若不是童不韦的种,便……更不过分了。” “既是一句话的事,怎的弄成现在这幅样子了?”有人不解道。 “我不知道。”童正说道,看着角落里几个乡绅面上露出的不满神色,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我也知今日自己这‘不知道’委实多了些,可……确实是不知道。”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一众乡绅,“你等入局狐仙金身之事前,想要的……是什么?” “挣些银钱罢了,”几个乡绅不以为意的摊了摊手,指向那账本道,“说实话,这狐仙能供奉这么久也确实叫我等意外,不过,这账目……大家平一平,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了。” 他们可不是寻常百姓,掏空家业的入这狐仙金身之局是为了博一把,好从寻常百姓变成富户的,他们这等人,似狐仙金身局的这点银钱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几辈人的家业……哪里至于一把狐仙金身局就败光的?”乡绅说道,“我等比起寻常百姓来,有大把可输的机会!” “如此看来……大家所求其实都不过分。”童正对乡绅说出的这些话显然是早有预料的,点头对众人说道,“似狐仙金身这等赚钱的买卖诸位经历过的委实不少,这在诸位眼里稀松平常,所求并不过分,就似我想要回我外祖与我母亲的根一般,这要求论理来说并不过分。” “咦?那便奇了!”有乡绅‘咦’了一声,不解的开口了,“就事论事,狐仙金身这一局既大家所求皆不过分,也都对得起良心,又如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呢?” “我不知道。”童正说到这里,摊手道,“童不韦当年金蝉脱壳,一穷二白的逃命前也是如此的。你等知晓他是个谨慎之人,每一笔掺合进去的生意于他而言都是即便输光也不至于赔了性命的事,就似诸位如今掺合的这狐仙金身局一般。可不知怎的……就突然逼的他金蝉脱壳的逃命了。” 这话一出,周围原本还在喝茶、把玩脖子里玉石像的乡绅皆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觉告诉他们好似遇到了大麻烦,可那麻烦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就在周围,却又摸不到,也不知什么时候那麻烦会突然缠上来,突然勒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被断了生路。 “还真是……见鬼了!”摩挲着脖子里玉狐石像的乡绅加快了摩挲玉狐石像的速度,一边手指摩挲着手里的玉狐石像,一边下意识说道,“狐仙娘娘保佑!” “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不知如何上的高位,如何保佑的了你?”那挂算盘的乡绅不耐烦的说道,而后转头看向童正,面色不善的质问了起来,“我等先时一直以为不过是平账的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几时发觉的这个事?” “就这两日。”童正摩挲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我这咳痰之症好些的这两日。”说到这里,他看向众人,坦言,“实不相瞒,我原先一直以为自己这身体病症不是天生倒霉,从娘胎里带来的,便是童不韦派人下的手。” “于我而言,不管是哪一种,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童正说到这里,对众人摊了摊手,“便是拿回外祖与母亲的家业,同童不韦分开过活,不必在他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杜绝了自己被童不韦的人下毒手的可能。” “头两个姐妹死之前,正是我身子骨最险的时候,逼的我不得不娶妻冲喜,留下子嗣。”童正说道,“若不是那时候身子骨突然出事,我当是会慢慢的将外祖与母亲的家业接手过来的。” “那如此看来,童不韦其实是知晓你的打算的,也是肯将刘寄父女的东西还给你的。”其中一个乡绅摩挲着下巴,点头道,“童不韦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好歹也算个人物。自是清楚什么时候该大方什么时候该小气的,榨干那群村民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动你的东西,惹出麻烦来便不值当了。可好巧不巧,你的身子骨突然出事了。” “原本你这病症搞不好便是童不韦下的手,在接手你外祖与母亲家业的档口,你又突然病症加重,如此一来,怀疑童不韦下手也不奇怪了。”那乡绅说道,“人之常情!” “不止如此!”童正听罢点了点头,又道,“那几个女人……同我圆房的当晚,我都睡的极沉,一觉醒来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是我圆的房,又好似不是我,”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一众似笑非笑盯着他的乡绅,笑了笑,说道,“我今日既说了这些,自是考量过的,诸位且听我继续说。” “那刘家姐妹同赵莲醒来之后,话语中描述的圆房之人好似是指我,又不是指的我,因为她们将我身上那颗痣的方向说反了。”童正说着,拉了拉衣领,将自己脖子下那颗痣指给众人看,“我的在左边,童不韦的在右边,偏童不韦也是一副浑浑噩噩,说不清的样子,几次圆房皆是如此,我实在怀疑新娘肚子里的究竟是谁的种。” 一众乡绅听到这里,瞬间恍然:“那坏了!你身子骨突然出事,本已叫你怀疑童不韦了,这冲喜圆房之事上又出了这等茬子……难怪你当时会主动找上我们,想寻我等出面解决童不韦了。” “我先时一直以为是童不韦做的,他既先下了手,打破了我等心照不宣交接家财的约定,我自是想除了他的。”童正坦言,“可直到这两日,恍然发现可能并不是他。” “若是童不韦,反而简单了,至少如你所言,我等也算是将童不韦这个金蝉捕在网里了,”摩挲着玉狐像的乡绅神情凝重了起来,问童正,“你几时发现可能并不是他做的?” 第五百八十二章 酸菜豚肉焖面(四) “我的咳痰之症这两日突然好了。”童正说着看向众人,一直言笑晏晏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惊诧与恐惧,“我原本以为我这身子骨问题是童不韦下的手,毕竟同一屋檐下,他下手合情合理,且……也确实有这个机会。” “可眼下……我这咳痰之症却在我对付童不韦最紧要的关头,发了死力咬他之时突然好了。”童正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按说这等时候,若真是他下的毒,当是他拿着那桎梏我性命的解药威胁我之时,又怎会无缘无故让我好了?” “或许是童不韦父爱如山呢!”有乡绅随口说了一句,打了声趣,只是虽打趣,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是不是父爱如山我怎会不知道?”童正苦笑了一声,说道,“更遑论,我二人交心谈过一番了,若不然,我也不会知晓他当年被逼的走投无路,金蝉脱壳,一穷二白的情形与我等现在所遇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 “都是循着惯有的经验行事,所求对我等而言也并不过分,可不知怎的回事,便莫名其妙的走到这一步了。”童正对众人说道,“更让我害怕的还是我这突然好的咳痰之症,原本以为是娘胎里带来的又或者童不韦下的手,看了多少大夫也不见起色。可如今突然好了……如此没有原因的突然好了,自是更令我害怕。” “能叫你突然好了,自也能叫你突然坏了,没了。城里多少大夫都看不出的病症,足可见无解。”其中一个乡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对方能对你下手,自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对我等下手,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我找不到原因,不知道怎的回事。”童正抬眼看向周围,见在场众人或漫不经心,或垂眸不语,或不耐烦的摩挲着脖子里的挂饰,虽不说话,那股难言的烦躁却始终萦绕在众人周围,想了想,又道,“就似童不韦这么多年也未找到自己当年是怎的突然就走投无路了一般,明明诸位与我所求并不过分!” 屋中一时沉寂的几乎堪称可怕,烛火跳跃,哔啵作响,那一堆堆放在屋中的账本也没有谁去多看一眼,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不吭声。 半晌之后,终于有乡绅开口了:“家里……查过了么?可是吃食上出了问题,被人投了毒什么的?” “早查过了,自小查到大。”童正苦笑道,“更遑论我可以不信童不韦的父爱如山,却不会不信他的不惜命。我还不曾遇到过这等情况,也不曾被逼着逃命尚且觉得可怕,童不韦可是金蝉脱壳过一次的,自是更害怕,查的更细致了,却……始终查不出什么来。” “城里那么多有名望的大夫都瞧不出什么来,又能查出什么来?”有乡绅开口了,面上的神情凝重而复杂,“只听闻来长安求医的,可不曾听闻离开长安求医的。整个大荣最好的大夫永远只会在长安城中。若是这些大夫都查不出什么毛病来,旁的地方的大夫也莫要想了。” “于童不韦而言,我的谋算与所求不会让他害怕,让他害怕的只有那一次!”童正说道,“实不相瞒,我还是头一次在他面上看到这等惊惧的表情。” “莫说他确确实实吃过亏了,就算我等不曾吃过亏的,眼下这等情形都叫我等害怕!”那脖子里挂着玉狐像的乡绅摩挲着手里的玉狐像,喃喃,“老天保佑!” 手里摩挲着玉狐像,嘴上喊的却是‘老天保佑’,众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除了那群村民,谁还当真会去求那村祠里的狐仙保佑的? “童不韦这个人……这么多年,我打过交道的人中,便不曾见过比他手腕更高之人,”一个乡绅说着,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童正,不错过他面上的丝毫表情变化,质问道,“眼下,你告诉我等他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不止不知道怎么输的,甚至输给了谁都不知道。”那拨算盘的乡绅唏嘘了一声,环顾四周看不到的空气,说道,“看不到,摸不到,真真是高啊!我等求饶还不成么?不就是想挣点小钱么?我等主动将账平了,可好?” “还真是见鬼了!”角落里几个乡绅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看向童正,“你那两个新娘究竟怎么死的?”说到这里,几人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明人不说暗话,这里……谁手上没见过血的?” “我不知道。”童正看向众人摊手,“先时我一直以为是童不韦做的,因急着留下子嗣,便死一个娶一个,全看她们命够不够硬了,那几个女人的死……我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撺掇我等去同长安府尹供出童不韦?将那姐妹的死推到童不韦身上?”有乡绅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开口了,“还嫌不够乱?” “当时正巧可以拿来用罢了!”童正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又道,“难道还当真费力气去查清她们怎么死的不成?更遑论,那时我唯恐自己时日无多,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最重要,哪里有功夫管旁人?况且,她们都已经死了。” “人死如灯灭!”看着手边一座烛台燃烧殆尽,灭了之后,那拨算盘的乡绅复又看向周围,神情阴测测的,“可长安城每一日都有人死,灭个一两盏灯不妨碍照明的,换我也懒得管她们怎么死的,倒是可以正巧用来解决童不韦。” “这里的人……谁又不是呢?”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说道,“我等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 “那还真是见鬼了!”角落里几个乡绅拍着案几,发出‘砰砰’地响声,那声音引得外头守夜的下人还特意过来看了一趟,以为是谁在敲门,一见乡绅们皆好端端的坐在屋内,松了口气的同时,还下意识的左右环顾了一番,摩挲着脖子里成色不怎么好的玉狐石像嘟囔了一句‘娘娘保佑,清明还未到,莫要闹鬼!’方才离开了。 门虽未开,门外下人的举动屋内的乡绅们却是尽收眼底,有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终究未笑出声来,只是看向屋内众人,问道:“所以,我等眼下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怎的就沦落到如今这幅田地了?” “我等……当是着了人的道了。”童正苦笑着说道,“似童不韦当年一样,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他找了多少年也未找到那个给他下套之人,我等又怎么找?”乡绅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抬头望着周围空空如也的空气,有人伸手虚空抓了一把,当然什么也抓不到,只叹了口气,说道,“只希望……是我等想多了。” “他这么多年也一直是希望自己想多了。”童正幽幽道。 “你这话说的……”有乡绅‘哼’了一声,“你那便宜老子童不韦好似那将头埋在沙子里的西域怪鸟大马爵一般,遇到风沙了,便将头埋进去,看不到,也听不到,便全当没有遇到风沙了一般!” “可我所见的童不韦可不是这等缩头乌龟,凶得很。”有乡绅喃喃接话,斜了眼说出那话之后的童正,“他若胆怯,也创不下这样的家业来。” “... 这话一出,乡绅们再次沉默了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又看向周围看不到的虚空,半晌之后,有乡绅忍不住开口了。 “要不,试着花钱将账平了?”那乡绅看了眼那账目,说道,“为了这点钱送了命实在是不值当啊!” “能花钱解决的事于我等而言,从来不叫事。”拨着算盘的乡绅接话道,“人力所能及的事能叫事?” 人力不能及的,那才叫真正的事呢! “我也是这般想的,是以……将那对姐妹花的嫁衣值钱这件事告诉刘老汉夫妇了。”童正说道,“眼下也算暂且打发了这两个添乱之人。” “本就够让人头疼的了,早早将这些不相干的扫出去是对的。”胸前挂着算盘的乡绅点头,肯定了童正的行为,“毕竟我等的命可比那等人的命值钱多了!” “我先时还以为你沉不住气了,没想到是这个打算!”手指飞快的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对童正说道,“如此看来,你这一番是做对了!免得这两个小人在那里上蹿下跳的惹人心烦!” “那位大人……可说什么了?”便在这时,角落里好一会儿未出声的几个乡绅开口了,他们问童正,“可说如何做了?” 童正摇头:“不曾,什么都未说。” “好歹指不定是自己的血脉子嗣,怎的……一句交待都不给呢?”有乡绅摸了摸鼻子,感慨道,“还不如童不韦‘父爱如山’呢!” 当然,童不韦的‘父爱如山’亦是个笑话!童正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原先未尝没有搏一搏的打算,左右自己这出身……也说不清。不过同童不韦交心相谈之后,还是发现……那位又不缺子嗣,何必呢?能保住外祖与母亲的家业便很好了。” 这诉求听起来还当真是本分的很!可……童正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本分的,而是被那个看不到的鬼吓到了罢了。 “怎的张口闭口就是你外祖与母亲的家业?”有乡绅笑着斜睨了一眼童正,“童不韦指不定确实是你生父呢?” “糊涂账谁又知道?”童正摇头叹了一声,说道,“那几片砖……我不求了,童不韦也知道我不求了,眼下,我同他都不过在保命罢了!” “谁又不是呢?”方才打趣的乡绅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空空如也的空气,喃喃,“果真是……看不到,摸不到,抓不到手里的……才令人恐惧啊!” 这话一出,乡绅们便再次沉默了下来,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手指如盘核桃一般飞快的盘着手里的玉狐石像,那拨算盘的也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珠算盘,将算珠拨的‘砰砰’作响。 外头的下人再次被这‘砰砰’声惊到了,以为有人在敲门,提着灯笼过来查看情况,一见……还是如方才那般无人,乡绅们好端端的坐在屋内,口中虽是再次松了口气,却明显比起方才的不以为然来,多了几分凝重,摩挲着脖子里材质寻常的玉狐石像,喃喃:“各路神仙妖怪们,眼下还未到清明呢,大家别闹!到了清明,小的一定多烧些纸钱给各路神仙妖怪爷爷奶奶们,哦,还有狐仙娘娘也有!保佑保佑!” 听着外头的下人口中念叨着‘保佑’再次离去了,屋内的乡绅们瞥向那拨算盘的乡绅,有人嗤笑了一声,随手抓了把手边的碎核桃扔向那乡绅:“你做甚呢?下人不来就敲门,下人一来便停手,装神弄鬼捉弄个下人有意思么?” “谁有工夫管他?”那拨算盘的乡绅没好气的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道,“看不到捉弄我等的鬼,我心慌呢!” “所以便自己装个鬼,捉弄一番底下的人以排解忧闷?”角落里的一位乡绅摇了摇头,看了眼手边的案几,意识到头一次‘敲门’声是自己弄响的之后,摩挲了一下年轻时滥赌被剁去一截的尾指,忽道,“其实……我等也差不多!” 这话听的……原本坐在那里不吭声的一众乡绅们皆笑了,有人骂道:“胡老八,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胡八胡说八道的才是真话,一本正经的通常是假话。”那名唤胡八的乡绅摩挲着自己被剁去的尾指感慨道,“我在自家赌场里照官府所言行事,挂上那‘莫要大赌’的劝善匾额时,通常便是一本正经的。” 这话……再次引得屋内一众乡绅们笑了起来,有人点头道:“你这句话倒是难得的真话!” 待得众人笑的差不多了,那盘玉狐石像如盘核桃的乡绅开口了:“好似……确实快清明了啊,这次……还是给这……”说到这里,举起脖子里挂着的玉狐石像晃了晃,道,“给这狐仙娘娘多烧些纸钱吧,搞不好……也算送她最后一程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酸菜豚肉焖面(五) 这话一出,众人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有人“嘶”了一声,说道:“为了这点钱……送命确实不值当,撤……也不是不行。” “论这个……谁又能比我等的腿脚更好?”有乡绅嗤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说道,“我等鼻子最灵,跑的也最快了呢!”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乡绅说出这些话,童正点了点头,直到这时,才看向一众明显已然开始犹豫后撤的众人,再次开口了:“如此……童不韦也不用担心自己被你等拖出来平账了。” 一席话再次将一众原本已开始犹豫的乡绅们激的动了动身子,有人‘咦’了一声,狐疑的看向童正:“你这小子……方才那一出,莫不是同童不韦合起伙来骗我等,为的就是让我等帮童不韦平账吧!” “这点钱……哪里至于。”童正笑着说道。 “是不至于,”那拨着算盘的乡绅说着再次眯起了眼,看向童正,“可那是这鬼……当真存在的情况之下!”说着伸手摸了摸虚空,毫不意外的,抓了一把空,将空空如也的掌心露给童正看,那乡绅似笑非笑的说道,“若是根本没有鬼,全然是你便宜父子二人编纂出来的,那这钱……我等可不定给啊!” “我知道。”童正闻言,轻笑了一声,说道,“这点钱重不重要,端看这周围看不见的鬼有多凶了。” 所以,这钱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可以出得起,也可以就是不肯吐出来。只看这只看不见的鬼的本事了。 “因为不止你等看不见那只鬼,我也看不见。”童正说到这里,笑了,看着周围一众乡绅们露出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摸了摸鼻子,说道,“我惊惶不假,却也怀疑……他是不是骗我!”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童不韦了。 一众乡绅们听到这里再次笑了出来,有人拍打着案几,说道:“妙!妙!我等……还当真是一类人呢!” 当然,这次的‘砰砰’声只拍了两次便停了下来。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那拍案几的乡绅说着,指向外头守夜下人的方向,道,“他当真被吓到,才有趣!他若是回过神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未吓到,而是装作被吓到,便没意思了。” “这里除了我们还有谁?”便在这时,这座乡绅宅邸的主人斜了他一眼,开口了,“下人只是不敢推门进来问情况罢了,说到底怕的是我等,又不是真的鬼!” 这话一出,有人笑了,斜睨了眼宅邸主人:“你知道?” “我宅子里用的人,还是守夜的,能不知道?”那宅邸主人摇了摇头,道,“莫看盘着脖子里的狐仙娘娘同你等一样虔诚,连那雕像的棱角都盘没了,嘴上也虔诚的很,清明烧纸更是起早贪黑的折纸钱,烧给各路神鬼的纸钱,比我等去香火铺子里买的现成折好的还多。可比起看不到的狐仙娘娘,他眼下还是更怕我的。至于什么时候怕那些各路神鬼胜过我了……等我等同那神鬼斗个法,哪方更厉害,他便更怕哪方。” “所以,他们的怕是惶惶,是不安,是看不到,摸不到而已,”童正接话道,“以及怕你克扣他的银钱,该给的银钱不给他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等同那看不到的鬼神之间的较量罢了!”脖子里挂着玉狐石像的乡绅说到这里,举起脖子里的玉狐石像对着烛灯的灯光看了片刻,忽地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看来这次清明还是不能给她烧纸钱,让她饿着,穷着,抠抠索索的活着,除非……她真露一手给我等瞧瞧她确实有本事,而不是吓唬我等的才行!” “这话听起来……好似我等天生皮痒,贱的很,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打一顿才老实一般!”方才朝他扔了把碎核桃的乡绅抓起手边的碎核桃吃了起来,边吃边道,“可……看不到他的本事,我等怎能给钱?” “没有那本事,我等又为什么要给这钱?要知道,这点钱……可不少呢!”听着眼下话风陡转,从先时的‘这点钱比起命来不值当’再次转为收紧了钱袋子的众人,童正也跟着笑了,接话道,“童不韦……也需证明给我看确实有那鬼的存在,我才不会争他那几片砖,若不然……既然我有可能是他的亲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我为什么争不得他那几片砖?” 一众乡绅听到这里,再次大笑,手边的案几同那算珠同时拨的‘砰砰’作响,终于再次引来了外头守夜人的查探,只是这次,不止是查探了,而是带着一沓新折的纸钱过来尽数烧了,那‘砰砰’的敲门声才不再响起。 “偏你等作怪!”宅邸的主人没好气的骂那拍案几同拨算珠的乡绅,道,“累的我这守夜的非得烧点纸钱给你等才肯罢休,不闹腾了。” “你心疼那点纸钱啊?”吃着碎核桃的乡绅闻言却是不以为然,“你活着呢,暂且用不到这纸钱!” “我这宅邸里做工的下人每日干的活都是安排好的,”宅邸主人没好气的说道,“扣除吃喝拉撒的工夫,也挤不出几个空闲档口来了,眼下清明烧给各路神鬼的纸钱叫你等截胡抢了,岂不是累的又要开始熬夜折纸钱了?” “哟!听起来还当真是体谅下头做活的人呐!”吃着碎核桃的乡绅明显是不信宅邸主人这番说辞的,摇头嗤笑了一声,道,“我可不信你这般好心!” 宅邸主人看了他一眼,说道:“朝廷的规矩,若是下人累死在我这里,有人告到官府,那长安府尹诚心想找我的茬,我怕是要为你等这点捉弄下人截胡来的纸钱,将自个儿赔进去了!” “哪里至于?”吃着碎核桃的乡绅指着外头守夜的下人,道,“四肢俱全,能走能跳的,哪里至于熬几个夜就累死了?” “那是一直忙的睡不了几个时辰,习惯了罢了!一般而言,这等人都是一过三十我便打发了的,因那年轻力壮攒出的精气神也叫我等掏的差不多了,谁知道后头还有几年好活?”宅邸主人不以为意的说罢,斜眼看向周围的乡绅,问道,“你等手下的下人能挤的出空闲来?” 这话一出,屋内再次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笑声。 “真能做我家长工的,都算是运气好了!毕竟要往长久里用的,早早废了,坏了便可惜了!”宅邸主人漫不经心的抓了一把碎核桃拿捏在手里把玩着,“似这等打短工的……就莫要客气了,左右又不是我老子,我还要给他养老不成?只要不死在我这里,惹上官司便成!” “说到底还是这长安府的父母官不好惹罢了!”有人唏嘘了一声,先时打了一番交道,自是知晓长安府尹不是省油的灯,“都是父母官,偏他能当上长安地界的父母官,啧啧……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确实如此!”宅邸主人点头,感慨了一声,说道,“长安府的父母官一向不好惹,眼下这个披了身红袍,政绩斐然的更是如此。所以,我才不敢沾上是非官司,因这等人……可不是穷乡僻壤处未吃过见过的官员,吓一吓便懂事了,有些天皇老子管不着的地方更是当地父母官自降身份,直接做起了狐仙娘娘的行当。长安府这边的……却指不定会直接拿我开刀,做成他的政绩。”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点头,显然对此深有体会,有人叹道:“如此一想……还是穷乡僻壤处的好欺负啊!” “可穷乡僻壤处,搜刮干净了,也就这点油水,要捞金还得是在这天子脚下。”有人笑了一声,看向众人,“如此……便让童不韦证明一番那看不见的鬼当真存在,给我等开开眼见?” “真是贱得慌!”吃核桃的乡绅往他头顶扔了把核桃,笑道,“童不韦那等人……一直是我等之间领头的那个,你叫他证明给你看当真有鬼?当他是你家长工,听之任之讨好你吗?他不要面子的吗?” “这倒是!”一旁的童正听到这里,笑着接话道,“他体面,又怎会费心费力的去证明当真有鬼?再者……有鬼这种事怎么证明?更何况……这还是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鬼!” 这个看不见摸不到,当然不是指村祠里那披了金身的狐仙了。 “那怎么办?”有乡绅不以为意的摊手,“真让我等相信有鬼……怕是只能让那座看不见的山当真落在我等头顶压上一压,我等才信了。” “孙猴子未遇到佛祖前也是不觉得这世上能有压得住他之人的,横的很!”童正笑着说道,“如此……怕不是得提前备好金蝉脱壳之计,以防走上童不韦当年的老路了!” “那确实得备些银钱了!”有乡绅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又笑了,“可即便如此……我未看到鬼之前又凭什么给钱?就凭那一两声吓唬么?老子又不是吓大的!”说着再次伸手抓了一把虚空,摊手给众人看,“诺,你们瞧!什么都没有!” 童正跟着一众乡绅再次笑了起来,屋内笑声不断,他面上挤出的笑容面具未变,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却是翻江倒海般疯狂翻涌:眼下的情况……还当真如那位大人所言,不论怎么选,这群乡绅,以及原先未被那位大人指点过的他都会顺着原来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直到遇到那座山为止! “你说实话便成!心里想的,看到的,不要隐瞒,通通说出来,连自己的私心都不要隐瞒!”那位披着红袍的大人转头向他看来,明明是这么多年难得一次的拜见,近在咫尺,出口的话却很远,好似从五指山之外的西天极乐世界传来的一般,远的他怎么伸手都够不着,“你放心!即便知道前头有虎,他们还是会继续往前走的。这些人……人性如此!即便说的再多,即便感受到了,只要看不到,没有当真被山压到头顶动弹不得,他们还是会继续同童不韦做对,不会变的。” 那点钱……之于他们的身家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似狐仙金身这等局……再来个十个,他们也不是拿不出平账的银钱来。 价值连城之物屋中随处摆放,一顿饭食价值千金,请个大夫调养身体更是千金之数,明明是花钱如流水,如此大方的一群人,却偏偏扣着手头这一点银子不放。 “是不是好似坐拥金山,甚至日常花销都不知花出去多少个一两银子了,却偏偏扣紧了手里的一两银子,非得为那扣在手里的一两银子送了命,方才肯罢休?”那位披红袍的大人笑道,“你且看着吧,只要你说了实话,不论怎么劝,怎么说,这群人都不会回头的。” 寥寥几语,直击人心。那位大人……不曾同眼前这几人接触过,却早已判定了这几人的结局。 “压孙猴子的那座山是压准了,并未要了猴子的命,所以猴子吃了五百年的牢狱官司,走了一遍西天路,打退了多少妖魔,堂堂一代妖王吃了多少被排挤、针对的心酸苦楚,才算平了这笔账。”那位披红袍的大人是这么对他说的,“若是那座山压的时候偏了偏,当场便将猴子压死了呢?” 看着眼前一众精明过人,深谙人性,将寻常百姓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乡绅笑眯眯的说起那座看不见的山,有人甚至还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对着虚空看不见的鬼放出狂言来:“往这里压,莫说真压到了,就是碰到、沾到一点边,叫我摸到了,这钱……要多少用来平账,我便立刻掏给你多少用来平账!”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屋中乡绅们纷纷点头应和。 “不错!得证明当真有鬼,且那鬼还不是狐仙这等迟早会被人推倒、踩踏的破烂货才行!”那脖子里挂着玉狐石像的乡绅笑道,“可不能似狐仙一般,是我等手里的玩物,若是有本事……那鬼需证明我等是他手中的玩物才行!” 这话……当真是张狂啊!童正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一众应和的乡绅,面上也本能的挤出了一个笑容来,若是未被那位红袍大人指点过,他……并不会觉得这话张狂的,相反……还觉得……说的一点没错! 童不韦证明不了有鬼,他又怎知童不韦是不是在骗他? 可……见过那位红袍大人之后,他知道童不韦的害怕多半不是假的,眼前这群乡绅是张狂而不自知。就似他看刘老汉夫妇那等人,一直不解他们是哪里来的自信,那么容易便能坐上他这乡绅公子夫人之位一般。 那位大人看他们这些乡绅,与他们这些乡绅看百姓的感觉当没什么两样吧!都是……掌心之中的玩物罢了! 既是掌心中的玩物……想起他给那两个姐妹身后事的体面银钱……童正的手突然一抖:当真压到了……或许离死也不远了。 眼下他们这些人在走的……该不会……是一条求死之路吧!那他……还有母亲当年对那位大人的算计……当真那么容易便成了么? 童正只觉此时的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一股莫名的寒意所取代!那位大人根本不缺儿子,这些年也不曾理会过他一次,这一次却肯将这些事告知他,目的又是什么? 灯下的童正同一众乡绅一样面上挂着笑容,只是面色却是愈笑愈发苍白。 第五百八十四章 酸菜豚肉焖面(六) 这一聊便一直聊到了五更天,后半夜更是偶尔才有人搭话说个一两句,其余时候众人皆是在打瞌睡。 待到天际露出鱼肚白,黑夜掺上了白色,转为灰蒙蒙的,有乡绅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身上的碎核桃,起身道:“总算等到天亮了,能走了!” 他们这群人……可是不走夜路的!这些年结下的仇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了,虽不将那些百姓贱民放在眼里,可自己的命自是最精贵的!若是一个不慎,被那群贱民在背后敲了闷棍,那可不值当了。 自己的命与百姓的命孰轻孰重,他们自是清楚的,也干不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蠢事来。 推门出来,只一眼便看到了院子花圃旁那一堆烧尽的纸钱碎屑,有乡绅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啐了一口,骂道:“晦气!” 作为年轻后辈跟在一众乡绅身后出门的童正听到这一句啐骂下意识的看向那乡绅,不待他说话,便听宅邸主人道:“不是你等昨儿闹了好一通才求来的么?” “扫了扫了!赶紧扫了!”骂‘晦气’的乡绅摆了摆手,指着那堆纸钱碎屑,啐道,“不吉利!” 说不信鬼神吧,碰到这等事,反应这般大,显然是忌讳的,可若说信吧,出口就唤那狐仙‘破烂货’‘玩物’什么的也是真的。 “我一会儿便吩咐下去!”宅邸主人虽然刺了那乡绅一句,却显然也是忌讳这个的,白了那群乡绅一眼,道,“叫你们瞎闹腾一通,累的今年清明,我得多买些纸钱回来烧了哄狐仙们别闹了。” “不就是多烧些纸钱么?”骂‘晦气’的乡绅嬉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又不要你给真钱,纸钱不值钱的!” “似那等看不见的鬼,要掏我等兜里真钱的,才要计较。”脖子里挂着玉珠算盘的乡绅再次抓了一把周围的虚空,不意外的再次抓了一把空,而后转过头来,对跟在众人身后的童正说道,“童不韦口中那看不见的鬼……也不用当真压到我等头顶,只要叫我等感受到那么一下,都不用摸到我等,我等便立时掏钱,没有二话!” 这话其实他们先时已经说过了,可……临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了一句。 明明是放肆张狂的,却又谨慎而惜命,再三叮嘱,童正点头道:“我知道。” 还真真是……如那位大人说的那般:其性反复无常。 可看着如此反复无常,短短一夜之间态度不知变了多少回,每一次的反复却又都在预料之中。 …… 乡绅们闹腾了一夜,却还能白日里回去补觉,可昨儿被闹腾了一番的守夜人却不能回去补觉了,每日要做的活都是定好的,虽昨儿值了夜,可寻常时候值夜也是能伏在案几上睡到天亮的,虽如此睡觉到底不似正儿八经的睡觉那般舒坦,可也算是睡了,是以守夜过来的第二日还是打得起精神继续做活。 可今日守夜却因昨儿闹了几次鬼,没睡踏实!送走了乡绅朋友的宅邸主人折返回来,经过花圃时,正见那守夜的在清扫那堆昨日烧的纸钱,扫了眼守夜人浓重的乌青眼圈同那蜡黄的脸色,宅邸主人算了算他的年岁:三十了,不过大抵是拼了命赚钱的缘故,这模样看起来可不似三十,跟四十了差不多。 精气神掏的差不多了,这守夜的待那短工活计到期,便可以辞退了。什么时候,什么年岁就该将人辞退了,这……可是他们祖辈用这群短工们的命喂出来的经验,自是不会出半点差错的。 至于为什么外人瞧着从他们这里出去的短工总是没几年好活,罕见能颐享天年的?那大抵是命不好吧!因为命不好,对求神拜佛之事总是虔诚的,渴求能活的久一些的。 宅邸主人看着眼前清扫纸钱的守夜人,摩挲了一番脖子里挂的玉狐石像,没过几年,这位确实搞不好要用到纸钱了,届时,每年清明,再加一沓纸钱,算是他行善积的功德,为子孙后辈积福吧! 如此……便是当真到了下头阎王爷那里,也有个说法!人又不是在他们这里出的事,他们工钱给了,不曾拖欠,甚至听闻前头的短工死了,每年清明还帮着多烧了一沓纸钱,令他们到了地下还能收到前东家老爷给的抚恤银钱。似他们这等善人,这世间……可不多见呢! 这般一想,宅邸主人笑了两声,可笑了笑,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那低头勤勤恳恳干活的短工,而后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些短工们哪里懂老爷们的祖辈用他们的性命喂出的三十辞退的经验门槛?便是到了下头阎王爷那里,想告状,也……不知怎么告吧!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难怪自己‘行善’这么多年,也不见什么牛头马面阎王爷找上门来,想是告阴状时被那石头堵口了,不知如何开口吧! 宅邸主人站在山间,俯视山下雾气渺渺的长安城,虽隔着浓浓的雾气,却还是有那修建逾制了的高楼檐角穿破云雾,露出云雾下那盛世繁华的一角。 好地方,还真是好地方啊!站在山间宅邸中,俯视长安城的宅邸主人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狐石像叹道:虽穷乡僻壤处的官员好欺负,好拿捏,可实在没什么油水,这长安城能彻夜繁华,灯火通明,道路两旁的路杖点上一整晚的灯也不心疼,显然油水足的很。 当然,油水足,那盯着这油水的眼睛自也不少,这遍地黄金的长安城里,多的是不好相与之人。 想起童正那突然好了的病症,宅邸主人嗤笑了一声:这大荣最好的大夫永远只会在长安城内,除却这里贵人遍地,付得起看病银钱,能让大夫安心自己到手的银钱不会被拖欠之外,更是因为真正好的大夫那医术都是经年坐诊,日积月累,接手的疑难杂症多了,融会贯通,拿性命喂出来的本事同经验。 所以,经手过多少病症,看过多少病人的生死,才能‘喂出’一个神医来? 只是比起好大夫这等拿时间同性命喂出来的本事和经验让人追捧,更让病人们相信经验丰富的大夫能助自己越过一劫,他们这……同样拿时间同性命喂出来的经验就委实不能直说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宅邸主人轻笑了一声,这也是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吗?可这石头是他们自己主动丢进来的,当然是不能说的。 所以,那刘家村村祠门口的石头也是不得不放的,毕竟……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 山间野宅或许半夜会遇上野鬼闹腾讨钱,折腾人,不让人睡好觉,可城里大理寺衙门之内自是没有这等闹腾讨钱的野鬼的。 温明棠一觉睡醒,虽起得早,可睡的也早,自每一日精神都是不错的。 洗漱之后从后院来到公厨院子,同阿丙、汤圆、纪采买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去衙门外头等来送菜肉的马杂役了。 公厨每一日的行程皆是如此,众人早已习惯了,接了马杂役送来的菜肉,几声寒暄之后,马杂役离去,又去了下一个衙门送菜肉,温明棠等人则接了食材,开始看菜做饭,定下今日三食要做的具体菜式。 照常是边做菜边闲聊,那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众人聊上多少年也不会腻味,因着临近清明,闲聊琐事的基础上自是又要加上买香火祭祀的事了。 比起大理寺这里一切如常,长安府衙那里便有些闹腾了。 虽不似山间野宅夜半会被人敲门讨要银钱,可天一亮,长安府衙门前那鸣冤鼓便被人敲响了。门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搭着外袍拉开一条门缝,待看到那两道佝偻着的身影时,立时喝道:“我当是谁呢?原是你等啊!大早上的,做什么来了?” 不比大理寺门房的老实,也不比内务衙门的门房爱下套,收礼,长安府衙这门房便‘灵活’的多,可以好说话,也可以很难说话,端看具体情形而定了。 开口的喝骂声中气十足,长安府衙的门房生的自也魁梧壮实,往府衙门前一站,常被长安府尹调侃似个守山门的一般立在那里。 被门房喝骂了一声的刘老汉夫妇骇了一跳,看向那门房,原本待要出口的恭维被他这一骇也骇的退了回去,下意识的将藏在身后的一包物什拿了出来。 府衙的门房虽睡眼惺忪的,却眼尖,一看那包纸钱、香火物什,不等刘老汉夫妇说话,当即便开口喝骂了起来:“要死啊!清明还没到,拿这等丧气玩意儿上前咒我呢?滚滚滚!你两个老货委实过分,我们大人这些天忙着你的案子,连个觉都睡不好,结果你两个老货不识好歹,不谢一声也就算了,还大早上的拿这玩意儿过来咒谁呢?” 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喝骂直接将原本待要老样子开始哭诉的刘老汉夫妇吓的愣在了原地,下意识点头,唯唯诺诺道:“是我等的错!我等的错!我等这个……不是咒大人的,是给我闺女的……” 这回答真是半点不意外!门房翻了翻眼皮,心道这两人还当真是沉不住气,这姐妹花的尸体才到衙门几日?就坐不住想来打听那两身嫁衣的消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等死人身上的嫁衣……当真有人买吗? 想起城里有些铺子从宫里通明门那里‘进货’的发髻团和衣物,城里卖不掉,就送去外乡,不知内情的,还真会买。不止会买,还会因是最时兴的款式而出高价呢! 因着被门房的喝骂抢了个先头,刘老汉夫妇自只能陪笑,拿着自己那一包纸钱物什显摆自己折了好些时日才折了这么多元宝,就是想看看闺女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将闺女领回去,入土为安。 “案子没结,你两个闺女便只能继续在衙门里呆着,你等怎么领?”门房喝骂了一声,知晓眼前这档子事根本莫用惊动长安府尹,回头跟自家大人说一声便是,遂喝道,“你等真想领,盼着案子早日结案便成!” “可那赵莲不是已经抓了吗?”刘老妪忍不住道,“那骚贱蹄子不肯说实话便用大刑,她定会招的!” “没证据,怎么用刑,怎么审问?”门房斜了眼面前两个看着再可怜不过的老夫妇,心里暗自摇头,赵莲是不是真的杀了他二人的闺女,他二人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闺女九泉之下是否瞑目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赶紧结案,拿回那两身嫁衣。 自家闺女的性命尚且不管,旁人家闺女的性命又怎会珍惜?当然,那赵莲也不是什么好的就是了! “你等若真想那案子早日了结的话,带着证据来!”门房说着摆了摆手,又瞥了眼两人手里拿着的一大包纸钱物什,说道,“别在我等门前烧,要烧……回你刘家村烧去!”说着便挥手赶人了。 随着府衙大门‘砰’地一声,再次关上,刘老汉夫妇对视了一眼。 “怎么办?”刘老妪望着刘老汉,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银钱……哦不,闺女不结案,便拿不到啊!家里没口粮了啊!” “去找……女婿去!”刘老汉一咬牙,说道,虽眼里闪过一丝惧色,可那惧色闪过的同时还带了一丝狠戾,“我闺女……嫁给他,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没饭吃……我等可要饿死了,不找他找谁?” 两人说着,转身离开了长安府衙,途径骡马市,看到那出摊的朝食摊上热气腾腾的朝食时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摸着腹中开始‘叽里呱啦’腹语的肚腹,两人的眼睛从那胡辣汤、肉包子、甄糕等吃食的摊上挪开,刘老汉道:“去!去女婿家中吃去!” 家里没口粮了,他二人除了这个便宜贤婿之外,也没有旁的活着的亲戚了,不吃他的,吃谁的?再者,童家有那么多下人要养活,多养他两张嘴,怎么了? 一路腹语不停的刘老汉夫妇出了城,待踏上那条童家出钱修缮的山路时,童正已自乡绅家宅回到童家了。 将下人们挥退了下去,两人坐在童家大宅的大堂中,开始食起了朝食。 其实素日里朝食不会上那么早的,不过今日……当是早早料到他不走夜路,会在那里过夜,遂早早命下人备了朝食。 其实……那群乡绅调侃的‘父爱如山’虽掺了太多旁的东西在里头,可单论其素日里的行径,童不韦……确实是个合格的父亲。 身体突然开始好起来之后,童正的胃口自也好了不少,拿起手头的饼子咬了一口,童正便开口了:“当年母亲与你的事……我大抵能猜到一些了。” 正低头舀汤的童不韦闻言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可惜,我这张脸……同谁都不大相似,实在是不好辨认!不然,便好说了。”童正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道,“你同母亲当年……” 童不韦抬头,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村祠里的那块石头,也堵住了他的喉咙,叫他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第五百八十五章 酸菜豚肉焖面(七) 将口中的胡辣汤吞咽下去之后,童不韦开口了:“先时一直没办法与你说,眼下……总算是能说了。” 对面咬了一口肉夹馍的童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先时病着,吃食只能往精细同清淡上靠,这两日身体突然好了之后,不知是他骨子里就喜欢这等大鱼大肉的吃食,还是寡淡之物食久了,舌头也好,胃也好,都迫切的想沾些味儿重些的荤腥了,看到满食案的朝食,即便脑子告诉自己得慢慢来,吃食的变化要循序渐进,可手还是控制不住的去抓了那自城中买来的肉夹馍。 或许是骨子里的关中人习性使然,身体好了的他这张嘴喜好的吃食同城中多数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也喜好吃肉夹馍,胡辣汤这等粗犷接地气的吃食,若定要寻个不同来……那大抵是食材更讲究,也换了个更漂亮,更贵价的盘子盛放肉夹馍罢了。 同样是肉夹馍,银盘子里的就是比油纸包里的贵上数倍不止。 童正心思晃了晃,回神,抬头看向面前的童不韦,与他对视:“也……不怪你,先时你我……如何会交心相谈呢?” 这些年,他一面敬童不韦,人前与人后,都做着那个‘病弱孝子’,却又始终提防着童不韦,恰如童不韦一面关照着他,人前与人后都做好一个‘英明父亲’,却也始终小心翼翼的提防着他一般。 两人始终互相提防着,不曾当真卸下过心里所有的防备,哪怕此时此刻,看似交心了,可心里那防备是不是真的卸下了,却谁也不知道。 外祖与母亲过世多年了,他父子也相对过活多年了,这座宅邸的主人也多年只他二人,按说本该是相依为命,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的呢? 童正看向四周,虽此时是白日了,不再是昨儿那黑漆漆的夜里,可他环顾周围,还是下意识的伸手抓了一把周围看不见的空气,不意外的,什么都未抓到,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那群乡绅以为只有童不韦有那等自己被那看不见的鬼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其实,他此时也有了。 他与童不韦并非那等一根筋的执拗之人,皆性情圆滑,至于外祖、母亲感情这点事,于他二人而言并非什么扎根心头的刺,比起那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情中人,为了什么情义而做出罔顾利益之举的重情重义之人,感情这种事……于他们而言,好似天生便淡泊的紧。 便是因为感情淡泊,才不会似那些重感情之人一般被困于感情的漩涡与羁绊中挣脱不开,因为于他们而言,什么事都好商量,什么事……也都有个价钱,能用来买卖。 按说,他们这等人不当存在无法说开的事的。可事实却是他与童不韦这些年两人之间就是始终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墙,怎么都无法推开,对对方彻底敞开心扉。 先时不觉得,可直到这两日细细回看他与童不韦这些年怎会落到如今这幅田地的,这才恍然发觉好似一直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捉弄他二人,直到今日方才让他与童不韦有了交心之言的机会。 怎么会……这样呢?童正百思不得其解。 “你母亲虽是女子,却与寻常女子不同,同你外祖,同我等是一类人。”童不韦放下手中的银碗,缓缓开口了,“当时……我莫名其妙,不知怎的就突然被逼的要金蝉脱壳逃命之后,一穷二白来了长安城,正想着该如何东山再起之时,那位大人寻上了我。” “那位大人道知道我的情况,他告诉我,我这般,并不是倒霉……只是被人盯上,吃了。”童不韦说道。 “我当时心中大骇,自诩自己也算聪明人,便是技不如人,好歹也该知道自己输给了谁,怎么输的,可彼时的我却是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不,不是怎么输的都不知道,是连我自己输了都不知道。”童不韦盯着面前食案上的朝食,喃喃,“只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 说话的是童不韦,说的也是当年的,过去的事,可面前听着的童正却只觉自己手脚发凉,一股不知自哪里冒出来的寒意自脚下涌了出来。 “我自是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童不韦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他……没有告诉我。” “他若是从那时就开始布局的话,当然不会告诉你。”童正说道。 “胡八那赌场里的赌客多的是装睡的,输了还想赢回来,故意装作看不懂赌场里那些套路的,觉得自己也能玩懂那些套路。可偶尔也会碰到真傻的,真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能赢了,这周围的赌客也俱是同自己一样赌运气的老实人。”童不韦说道,“我等看寻常赌客已同看待宰的羔羊没什么两样了,似这等真相信自己差一点就赢了的,同傻子除了名字,也没旁的区别了。” “我看那些人,如同看傻子,将那些傻子尽情的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有些人看我等,兴许……也同看傻子没什么两样。”童不韦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而是看着面前摆满食案的朝食,说道,“你说的没错,那位大人当时就开始布局了,在那位大人眼里,我等……或许便是个傻子。” 童不韦这么说,当然不是空口无凭的胡编乱造了,而是那看不见的鬼隐隐让他摸到了一角才这般说的。 “我等这些人能将生意做的这般好,都是极度‘务实’之人,也习惯了尔虞我诈的骗来骗去。骗子见的多了,自是沉得住气,看不到真正的好处,不会掏钱。那等看不见的鬼不显形,我等又怎可能轻易便被它骗出银钱来?”童不韦说道,“其实,我等这性子,若是放到不该放的地方,也可能成了‘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一直以为自己这大方与抠搜的尺度拿捏的极好,该大方时大方,该抠搜时抠搜。可眼下想想,有些人控的局便是能大到将这浮华世间都颠倒一番,本该是被夸赞的‘不被轻易唬住’的精明,因着这一番颠倒,就成了被人嘲笑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了。”童不韦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身身处的这浮华世间开始颠倒的,更不知道的,是他……究竟是几时开始布的局,又究竟做了什么。” “甚至或许只是说了一句话,给了一个眼神,剩余的,什么都未做,只是在那里看着,看着你我二人互相猜忌,为了利益得失,互相布局攀咬对方,他想要我二人哪一人死,便看着那一人被咬死;他不想要我二人死,要我二人做事,便在最后关头,突然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猛然点醒我二人。”童不韦垂眸看向眼前食案上摆满的朝食,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方才抬起自己的手,盯着自己的掌心说道,“翻手为云覆手雨!” “古往今来,自诩自己有一番手腕,自称自己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多的是!”童不韦的声音还在耳畔响着,“我也曾以为自己便是这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聪明人,能将他人随意玩弄于鼓掌之中,可见了那位大人,方才知道自己以... “他道,他看着旁人吃了我,眼馋得很,他也想吃一次!” “砰!”食案上的茶碗被带翻,响动声惊到了童正,下意识的低头自己面前被带翻的茶碗,浑浊的茶汤将食案上泼洒的一片狼籍,可不论是童不韦,还是童正,都没有将下人唤进来收拾食案,而是对着满食案的狼藉继续说了起来。 “这话……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的扎进了我的心里。”童不韦对面前脸色苍白的童正苦笑了一声,说道。 “这话……谁听了心里不如同被扎了根刺一般?”童正喃喃着,看向面前童不韦眼下的乌青,昨儿一整晚在旁人宅邸,他自是未睡好,童不韦应当也是,或许是翻来覆去的想了一整晚,才将这些年经历的事捋的稍微清楚了些。 “便是在如此心头被扎了根刺的情形下,那位大人将我同你母亲牵了线。”童不韦继续说道,“你外祖与你母亲的刘家家财……你知道的,也使了手腕,她父女同我一样被那位大人埋下了‘想吃一次’的刺,将我二人牵到了一起。可那时,我与她父女都不知道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只以为对方是那位大人的眼线,这提防自是从一开始就埋下了。” “这也不奇怪。”童正点头说道,“若换了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我与你母亲就这么同床异梦的走到了一起,而后你外祖与你母亲开始生病,他们同你一样,不知道自己怎会突然生病了,只是怀疑上了我。”童不韦说道,“既怀疑上了我,自是不出意外的,想让我这个那位大人的眼线消失,便想借刀杀人。倒不是不想用好看些的手腕,只是身体之事难说的很,他们等不了,也不敢赌自己还能活多久,又恰巧那位大人经过我二人的宅子,天时地利之下,你母亲便使了手腕。” “可这手段还是难看的很。”童正听到这里,下意识道,“更遑论……那位大人不缺子嗣,指不定成不了。” “你母亲精明的很,不敢赌那位大人的心思,也不会当真将自己弄到骑虎难下的境地,是以当夜便同我摊牌,约定只做做样子,事后抱个旁人家的孩子过来或者说意外流掉了都成。甚至我同她若是运气好,还当真有子嗣了,时间又凑巧的很,就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时间之内,能让亲儿子换个那位大人的庇佑,其实不亏的。便是那位大人不理,我等也不吃什么亏,全当事情不曾发生罢了。”童不韦说道。 童正听到这里,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向童不韦,惊诧于童不韦夫妇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当年事……原是你二人想算计那位大人!若是你二人有了亲子,你便装作帮那位大人养儿子,实则是想白赚那位大人一个关照同庇佑?” “不错。”童不韦点头,手指下意识的动了动,这是长久拨算盘形成的习惯,遇事开始考虑利益得失时,手指便要拨上一拨,他道,“这笔买卖是划算的,那等委屈左右也是假的,装出来的,好处却是真的,更遑论这种事外人又不知道,我便点头了。” “之后呢?”看着童不韦眼底的乌青,童正叹了口气,说道,“你等可是算计那位大人……却反被算计了?” “或许吧!”童不韦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看向童正,“我与你母亲本计划好了,可那晚……就似你同你那三个新娘圆房那晚一样,整个宅子里,旁人都睡的很踏实,很安稳,偏我同你娘二人浑浑噩噩的,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不清了。” “更说不清的,是那位大人走后,你母亲当真有孕了,”童不韦看了眼童正,见童正松了口气,知晓这自小养到大的便宜儿子在想什么,遂苦笑了一声,说道,“若只是如此,你父亲是谁或许说不清,你母亲总是能定下的。可麻烦就麻烦在你母亲生产你的当日,还是同圆房那晚一样,旁人都没出什么岔子,偏你娘生产完虚脱卸了力,我同你外祖、接生婆几个都睡过去了。待醒来,儿子确实还在身边,那襁褓瞧着似是同一个,可细一看,那花纹却明显精细了不少。你知道的,你娘那般精明,过眼的东西都会记上一记,更遑论是自己生的儿子,又怎会记错自己备下的襁褓?” “更麻烦的,还是那位大人有位侧室当晚听闻也生了个儿子,”童不韦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那花纹精细的襁褓过一日又换回那等没那么精细的样子了。” 一番换来换去的折腾,听的童正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等也怀疑那位大人只是换了换襁褓,为了敲打你母亲莫动不该动的心思,可你母亲看着你……却也说不好,只觉的像自己生的儿子却又不像。很担心一番谋划,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自是不肯同你将实话说全的。”童不韦看向童正,眼底神情复杂,“若你是她生的,争你外祖那点家产自是没得说,可若……你根本不是她生的呢?她也怕,往后一直怀疑,却又说不出来,所以对你,始终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的。” “其实……那一次的算计过后,我同她都后悔了,落到那番地步是咎由自取,也知怪不了任何人。可……孩子已然出生了,有些事……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童不韦看着童正,说道,“这些年,那位大人对你毫不理会。我看着你……同你母亲一样,觉得像我又不像我。” 童正听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喃喃:“所以,你与娘亲自己也说不清我究竟是不是你二人的亲子,看我都觉得是又不是,所以都爱护我,却又都提防我,便是怕一番谋划,尽数为他人做了嫁衣?” “若是旁人,我等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可若你是那位大人同他那位如今已抬了平妻的夫人之子,不说我,便是你娘活着,也不敢赌啊!”童不韦说道,“那位大人当年的妾室生的儿子没几年便过世了,这一死,更叫我二人怀疑死的那个兴许就是我二人的亲子!” “若是我二人的亲子死在他府里,你……我等又怎敢赌?”童不韦看着童正,多年修身养性的工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他看着童正,指着自己的喉咙,声嘶力竭的喊道,“我……看着你,既有可能是我的亲子,又有可能是谋害了我亲子的仇人之子,这等如鲠在喉之感,你叫我……怎么办?” “你母亲过世之后,我唯恐子嗣再出差错,只敢养几个干净些的外室,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过子嗣!”童不韦看向童正,喃喃,“我一直这般猜疑,也恳求过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却从未说过。” “他当年埋刺时说想吃我一次!我因着那一次对他的算计,不得已只能尽心竭力的做事,为他生钱,为我同你母亲那一次的算计向他赔罪!”童不韦指着童正说道,“我不是没想过旁的办法,我的身体看了很多大夫,也看不出任何毛病,那些外室也不知为何怎么都生不出子嗣来,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叫我怎么办?” 看着面前眼圈发红,喃喃颤着唇的童正,童不韦道:“眼下,你可能同我... 第五百八十六章 酸菜豚肉焖面(八) “好……”童正看着面前激动的站起身来的童不韦,双手握了握,下意识道,“好阴狠!这么多年……换了我,怕是早被逼疯了!” “他不打,不杀,不骂,甚至这么多年不再动作,只是不说。”童不韦指着自己的喉咙,朝童正喊道,“他只是不说!向自己的喉咙里丢了颗石头进去,堵住了那个答案出口,却将我生生快要逼疯了!有时,我甚至都羡慕起了你母亲,早早死了,也不用这么多年苦熬着活受罪了!” “对不住!”童正看向童不韦,颤着唇,喃喃,“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竟是这般过来的。” “你这般朝我喊对不住,不过是因为可能是我的儿子。若你是他的儿子,不论生你的是你母亲还是他那位抬了平妻的妾室,怕是要开始动心思想让他认下你了吧!”童不韦看向面前喃喃的童正,声音陡然小了下来,转为无力,那一番声嘶力竭的嘶喊过后,他好似陡然老了十岁一般,没有再看童正,而是转身盯着博古架上的秦皇东巡摆件,说道,“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是试探过的,她一向精明,虽算计时只想做做样子,可到了那番田地,自是事已至此,便想试着博个最大的利出来的。比起我来,他自然是最大的利!毕竟钱财……你母亲自己便有,可权势……却是他刘寄母女怎么算计都得不来的。” 这些话听得童正下意识的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位大人同他说过的话,喃喃道:“其性……反复无常。” 可有些人……就是能将所有人性的反复无常都看在眼里,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在心底惊惶的同时,隐隐生出的那股……渴望与憧憬让童正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有些话就不消说了,同一屋檐下过活了这么多年,童不韦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甚至换了童不韦是他,怕……也是恨不能立时换个爹的。 没办法,这个爹的手腕以及手中可利用的权势之诱惑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这一切……同感情无关,只同算计与利益有关。 或许,骨子里,他们所有人,包括那位大人,都是一样的人。 甚至,彼此也知晓对方都是一样的人,所以童不韦清楚哪怕他父子二人眼下感情培养的再深厚,待到有朝一日那位大人突然开口说出那个答案了,甚至……都不定是真的答案,只消认了他是那位大人的儿子,任他与童不韦之间再深厚的感情也能被瞬间斩断。 还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啊!童正苦笑了一声,想到被那位大人拿捏在手里的那个答案,真真是任他同童不韦之间建起再如何稳固的联盟,都有可能因为那个答案而瞬间坍塌。毕竟,若真是如此,他与童不韦之间横着的,便是泼天大仇了! 辛苦奔波一世却无子嗣,替仇人养子!换了谁……不疯? “他没做什么,只是不说。可我二人却始终被他牵着鼻子走!”童不韦喃喃道,“真的是……好……阴狠的手段,生生将人逼疯的手段啊!” 可……这大抵就是最高明的猎手与棋手了吧,任对方手中的招式与花样再如何繁多,只消静静的蛰伏在一旁旁观,手里攥着那只底牌,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一击毙命! 那鬼……之所以看不见,大抵是被他盯上的猎物……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就要死了吧! 感慨着‘好生阴狠的手段’的童正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手指不住发颤,心中憧憬不已:拿一个自己根本不缺的儿子,甚至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牢牢的堵死了童不韦。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有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便好了! 他的心思,童不韦根本没有理会,也懒得理会。因为早已知晓屋檐下过活的两人骨子里根本就是同一种人,所以这么多年,愿意做村民眼里的童大善人,却是懒得同童正父子情深,试图拿感情留住童正的,因为知晓即便暂时留住了,也能随时被对方抽走! “我……还真是,有冤在心,口难开啊!”童不韦看向村祠的方向,喃喃,“也不知他有没有为我留下那一条可以走出来的路。” “你说……他当时说眼馋,想吃你一次。”童正喉口动了动,紧张之下不断吞咽着口水,问童不韦,“那……这么多年,他吃到了吗?” “我不知道。”童不韦对着村祠的方向,即便隔着厚厚的宅邸,看到的只有层层的墙土,还是看着,仿佛目光能穿透那重重的围墙,看到村祠里那块立在门口的石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他吃到,吃到了的话,是吃到了一次,两次,还是很多次。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吃到是仅仅指的我这些年赚的银钱,还是旁的。也或许他如今依旧在养着我,未到吃我的时候。他……堵着自己的口,什么都不说,只是让我自生猜疑。”童不韦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紧张害怕中又带着一丝不甘,“想我童不韦行事从来都是侵略如火的路数,虽为布衣,却从不惧人也不惧事,有招拆招便是!可这些年,却一直都在不停的告诉自己我……或许是想多了,没有的事,多心了。这等强迫自己,压抑本性,掩耳盗铃般做缩头乌龟的行径,快将我憋疯了!” “我知道。”童正当然知道童不韦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是当年做神棍之时还是后来做了乡绅,都是领头的那个人。 可做了一辈子领头羊的那个人,却被那位大人的‘不说’生生憋的做起了缩头乌龟,不停的告诉自己多想了。 “会不会……是你真的多想了?”童正看向童不韦,憧憬与渴望成为似那位大人一般的人不假,可害怕也是真的。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想多了,可这些年,身边总会发生一些似我当年那般‘运气不好’的事,这些‘运气不好’之事曾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后来却总是发生在我周围,与我相识之人的身上。”童不韦说道,“总是在我日日告诉自己多想了,渐渐当真开始接受自己真的是多想了之时,那种似曾相识的‘运气不好’之事便发生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了!我看着这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霉运’之事发生在了同我相识之人的身上,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是巧合,可……若是次数多到数不清了呢?” “多到数不清是有多少?”童正听到这里,下意识的问道。 “七十有六。”童不韦盯着面前的重重围墙,说道,“七十六场时疫财,次次不落。” 回以他的是一声食案上食碗被带翻的声音,童不韦没有回头,食案之上早已一片狼籍,再多撒一点出来混于其中也没什么区别。 “每一次看到这些似曾相识的‘运气不好’,我都会想这些‘倒霉’之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若是我来做,能否避开。”童不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摇头道,“而后,我发现,没有区别,我也避不开。” “你母亲这般精明的一个人,我这些年想了好多次,却发现……当年之事,其实她也不曾走错哪一步了,依旧谨慎,可……却不知... “于她,被扎进了‘想吃一次’的那根刺,又面对我,自是警惕的,怀疑我是那位大人的人,我亦是如此,哪里敢信她?”童不韦说道,“她与刘寄二人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家财自是万分看重的,可……父女二人突然生病,同一屋檐下,自是会怀疑我,不会与我交心。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不管是为了家财不旁落,还是不便宜了我这个可能的凶手,她自是需要一个子嗣。是自己生的最好,不是自己生的……虽说不甘,但养大,使之成为一柄能替他父女报仇的刀也成。” “那等情况之下,若是你,面对今夕不知何夕的身子骨,为了保住家财,也为了自保,是不是也要如你母亲一般,考虑子嗣?”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沉默了下来,垂眸认真思虑了半晌之后,点头道:“彼时,母亲首当考虑的确实该是子嗣,留得几座青山,将来也有柴火可烧。” “可子嗣这种事……说不准的,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怀上,生下儿子后,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自己父女若是不在,儿子能不能活命,成为一柄替她报仇的刀。”童不韦说道,“我想过很多次,若换了我是你母亲,彼时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命,最好的机会也不外乎那一次看似手腕难看的算计了。” “她父女所求不过是能活命最好,不能活命便保住家财,留下子嗣为自己报仇,这所求,你觉得可过分?”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摇头,轻声道:“不过分,且合情合理。” “可她父女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下的手,是我,还是那位大人。若凶手是我,能对付我的,自只有那位大人,若凶手是那位大人,比之生病不知能不能活命的她父女,祸水东引,让我同那位大人结仇,有朝一日能成为扎向那位大人的刀,也成。所以,于她而言,给我与那位大人之间埋根刺是她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童不韦说到这里,又问童正,“这般一想,你觉得,你母亲的选择错了吗?” 童正摇头,苦笑了一声,道:“没错!”顿了顿,又道,“且……换了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也不外乎让你同那位大人结仇了。” “你母亲当然不是蠢人,知道这所谓的拿一个那大人不缺的‘儿子’多半解决不了那位大人,所以在算计的当夜,还是选择向我和盘托出,是想着这等事之后,我与她之间,必然要‘生出嫌隙’,在我等看来,便是没有那档子事,将我同你母亲强行拉成一对,却不点破,那位大人显然是并不希望我二人琴瑟和鸣的。所以,我等合计了一番,有了这一事,我同她父女定然嫌隙更深,如此……也越能让那位大人放心。”童不韦说道,“她这般精明,当然想过算计全然失败的情况,可这一赌即便赌输了,我等猜错了那位大人的用意,我与她演一演嫌隙便成,不影响继续过活。” “你看,你母亲看似难看的手腕其实是不得已,也其实已很是谨慎了,甚至考虑过最坏的情况了。”童不韦说道,“这些年我思来想去都找不出你母亲当时究竟走错哪一步了,她每一步都走的足够谨慎与小心了。” “确实如此!”童正点头,说道,“即便算计失败了,她也不怕。哪怕中间出了纰漏,大不了同你分开,毕竟,她……有银钱过活,感情之上也同我一般淡泊的很,不会在意男子喜不喜欢她这等事。” “是啊!”童不韦盯着那重重的围墙,叹道,“那算计手腕说起来虽难看,可于你母亲而言,却是彼时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换了我,换了你,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也不外乎如此。况且一开始就备好了后路,明明是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可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眼下这幅样子。” “怎会如此?”童正喃喃着,伸手抓了把周围的空气,当然什么都抓不到,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说道,“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呢!” “那件事后,那位大人便未再说过这件事,”童不韦说道,“你母亲与外祖直到临死前还在后悔那一次的算计,想不通这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怎会折磨他们至此?他们后悔与痛苦的死了,我却一直活着,备受煎熬,看着你一日日长大,很多事,我不敢说,因为那个决定你我是世上唯一至亲还是血海深仇的答案在他那里,我不敢赌!” “我知道。”童正看向童不韦,说道,“换做我是你,也不敢赌,只能如你这般待我般对待你。” 既照看,又提防!每每看着对方时,那位大人未出口的那个‘血海深仇’的答案便会立时跳出来,堵住喉口,令他如鲠在喉,不敢交心。 “即便眼下你我二人交心了,我也不敢赌你我的父子情深。”童不韦看向面前的重重围墙,喃喃,“你与我骨子里是一类人。” 压下心头对那位大人手腕的憧憬与渴望,童正未出声,自是默认了,童不韦不敢赌他会不会翻脸换父,他亦不敢赌童不韦会不会杀了自己,报血海深仇。 毕竟同一屋檐下,同对方交心容易,要对方的性命,更容易! “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手腕,”童不韦转过身来面对童正,显然是知晓童正心里在想什么的,“他轻易不出手,只出手了一次,便不用再出手了。你母亲与外祖死了,你……我也永远养不熟了,不用再担心你我真正交心了。我……他也不用再派人盯着了。因为你会在我身边永远替他盯着我,做他的耳目,他不想我死时,便不出声,他想我死时,只要给出那个答案就行。你自会替他解决了我!” “好手腕!”童不韦拍了拍手,赞叹的语气不似作假,眼神却是冰凉中带着几分不甘的绝望,“他不必出手,却想要我生就让我生,想要我死便让我死。只是从我这里经过了一次,便让我被折磨了这么多年。论催动人的心魔,调动人之欲望,使人互相攻讦,折磨人的手腕,他当真是我生平仅见之可怕!” 听童不韦提到‘心魔’两个字,童正想到昨夜一众乡绅们嬉笑着抓了一把‘虚空’,倒处问鬼在哪里的话。 看来,这‘鬼神’之事,还是神棍起家的童不韦悟性更高些。‘心魔’,可不就是鬼么? 想到自己同童不韦始终亲近又提防的情形,哪怕至此交心了,也知晓那位大人的可怕了,却……依旧没有旁得选择。 好阴狠的手腕!这般阴森……明明该是阴谋吧,却为何于他们而言,成了无解的阳谋?如母亲一般,没得选择了呢? 明明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敢面对所有可能引出的结局,即便输光了所有,也不惧的,可这凭空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石头与多出来的一个结局……又是自哪里来的呢?且这多出来的结局还正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我等本以为自己无情至斯本该是无所畏惧的,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被自己的一番谋划生生的造出了一条软肋,一个‘心魔’,”童不韦喉口动了动,将不甘与绝望暂且咽入腹中... 自己……当真好似坐于井底的青蛙一般在抬头仰望……童正正神思恍惚的想着,管事“蹬蹬蹬”跑进来禀报道:“刘老汉夫妇来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 酸菜豚肉焖面(九) 面上的歇斯底里早在管事‘蹬蹬蹬’小跑着进来禀报时就散去了,童不韦双手负在身后,不等走进来禀报的管事开口,便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了。”他说着,瞥了眼童正,伸出食指,做了个‘一’的手势,说道,“你同他二人说,我童家既然承诺了只养一家亲家,便只养一家,说到做到!眼下,赵家的既然被官府带走了,他们自是可以顶了赵家那份,吃赵家的了。” 待管事得了命令离开之后,童正看向童不韦,没有问‘你如何知道刘老汉夫妇背后是我’这种蠢话,而是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有石入口,只允一人过路。你这些年……确实将他当年来的这一趟的手腕琢磨透了。” “或许真的琢磨透了,也或许相差甚远。”童不韦神情淡淡的说道,方才歇斯底里的是他,被那只佛手压的喘不过气来,痛苦不堪的是他,此时说起这事来清醒至极的亦是他,在乡绅之中,他童不韦自也实打实算得个人物,当然能清醒的看待身边的每一件事,使自己不落险地,“其实,我同你母亲单论人而言确实是配的,都是极其谨慎之人,轻易不会压上自己的全数身家,总是早早备好退路,不让自己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 “可当年他自这里经过了一次,第二日天还未亮便走了。来,他悄无声息,走,亦悄无声息,甚至很多下人都未被惊醒过。可就是这一次经过,再看之后这些年的事,这一趟经过于我而言,当真是……”童不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堂外。 露鱼肚白的天色突然暗淡下来,原本吹在身上还算凉爽的风势陡然转大,狂风吹的堂外栽种的那几株硕大芭蕉枝叶震颤,摇晃不已,一记闷雷撕裂天际,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向地面。 一场春雨,来的便是这么猝不及防。 “清明时节雨纷纷。”童正顺着童不韦的目光看向堂外这场突然砸下的春雨,嘀咕道,“这个时节细雨连绵常见,这般大的雨却是不常见。” 正嘀咕着,耳边却响起了童不韦的声音:“于无声处听惊雷。” “于无声处听惊雷?”童正咀嚼了一番童不韦的话,看向童不韦,不等他开口,童不韦便揉着自己的耳朵说了出来,“每一次,看着身边相识之人‘运气不好’,于我而言,便好似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惊雷。” “那他这一次的经过,响起的惊雷还当真是连绵不绝,母亲与外祖被折磨死了,你活着,便一直折磨着你,”童正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看样子,还会继续折磨下去,至死方休!” “是啊!”童不韦点头,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喃喃,“至死方休!” …… 堂内的童不韦与童正父子二人正负手看着这一场突然袭来的大雨,耳房内,趴在食案旁的刘老汉夫妇正对着食案上的朝食狼吞虎咽的将之往嘴里塞去。 外头被这场突然袭来的春雨浇了一身,狼狈不堪的童家奴仆看着屋里狼吞虎咽的刘老汉夫妇,嗤笑了一声,一点也不避讳这二位的两个女儿先时曾是嫁进门的公子夫人,对视了一眼之后,拍着自己的胸脯开口了:“真是好险啊!差一点就饿死了呢!” 这般再明显不过的指桑骂槐,傻子都听得出来外头那两个童家奴仆在说谁。 在食案上一盘掺了青椒碎一盘未掺青椒碎的肉夹馍中,刘老汉夫妇毫不犹豫的抓起了那不掺青椒碎的卤肉馅肉夹馍往嘴里送,狠狠的咬了一口之后,说道:“还是得吃肉的,青椒才值几个钱?好女婿家的卤肉才贵呢!” 一旁的管事瞥了眼在两盘肉夹馍中挑了贵的那盘的刘老汉夫妇,一点不意外,每回这两位过来吃饭,都是捡着食案上贵的吃的,这幅也不遮掩一番的样子,也难怪家里的奴仆觉得他二人吃相难看了。 好些时日没吃上饱饭了,荤腥之物更是许久没沾了,两人吃的脸上手上俱溅上了汤汁,一个半的肉夹馍入腹之后,垫了垫肚子的刘老汉看向那管事:“是不是只要那赵家的一直不回来,我二人便一直有得吃?” 管事点头,没有说‘是’还是‘不是’,只是板着脸看着他二人说道:“我家老爷重诺,说好了只养一家亲家便只养一家亲家,眼下,赵家不在,自是没人跟你二老抢了!” 这话听的刘老汉夫妇二人顿时喜笑颜开,看着食案上的朝食,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赵家……眼下被送去了府衙,牢饭也是饭,饿不着他们,既然不会饿死,自是呆多久也不要紧的!” 好一句“牢饭也是饭”!管事摸了摸鼻子,瞥了眼食案上的朝食,虽不如老爷食案上的精细讲究,可这里的也算丰盛了,那赵家的此时吃的牢饭……又能吃到些什么? 便说这两位吃相难看!为了争童家这一门亲家,生生将赵家一家子挤兑的去吃牢饭了! 不过……这两人……还真便宜好打发啊!给碗饭吃,便不折腾了呢!原先……也这么好打发的么?想起前头两位公子夫人,那时这两位……想要的可比眼下这一碗饭多的多了! 不,不是多的多了,是多的多的多了!管事咬了咬后槽牙,心道。 一开始,这两位要的,可是整个童家啊!想起那时眼前这两人趾高气昂,眼睛举在头顶上的模样,张口闭口‘我那未出世的金外孙’的,那些时日,可没少挤兑这宅子里的下人,便连自己这做管事的,也没少被他二人吆喝,俨然一副亲事才定下,便已是童家半个主子的模样。 若不是后来这两人‘运气不好’,两个闺女没那贵人命,死了,这童家除了老爷和公子,还有哪个能被这两位放在眼里?管事心道,自也不怪外头避雨的奴仆们指桑骂槐了。 不过这点风言风语,这两个老货可不会在乎,自家闺女的命都不在乎还在乎这点谩骂? …… 突如其来的春雨打乱了城中不少人原本的出行打算。 方才整好衣衫推开屋门,便看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长安府尹望着黑漆漆的天色与地上被雨水溅出的水花,说道:“春雨贵如油……锅啊!” 跟在自家夫君身后出来的府尹夫人听到长安府尹这一声感慨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站定之后,才走到长安府尹身边白了他一眼,道:“你当年那进士是怎么考出来的?好一句春雨贵如油锅啊!” 被自家夫人刺了一句的长安府尹笑了,摸了摸鼻子,道:“诗词嘛!有心而动,有感而发,我一想近几日接触的刘家村的事,故有此感触!” “那还真是好一只炼狱大油锅啊!”府尹夫人说着,打断了长安府尹的感慨,继续说道,“这雨来的这般突然,可见是不赞成你去大理寺蹭那顿朝食了,既如此……这顿朝食还是留在府衙吃吧!” 想去大理寺蹭朝食的想法本也是兴致来了突然起的,自然起的快也去得快,长安府尹点头,同府尹夫人一到回了屋。 府衙的朝食照常还是那么几样,小米粥配切开一半的馒头,馒头里夹些菜、蛋炒制的菜,这是大荣极为常见的吃法,时人唤之‘夹馍’。 咬了一口手中夹了青椒炒蛋的夹馍,长安府尹说道:“这夹馍……叫我想起城里樊记的肉夹馍了。” 手里这夹馍同城里的招牌肉夹馍自不是同一种吃食。樊记那肉夹馍的馍可不是馒头,而是特意烤出的饼子,酥的很。 只是比不得这馒头夹馍多数人以及多数衙门公厨自己就会做,樊记肉夹馍可是要去排队买的,当然,也有出的起银钱的大户每日早早定下,天不亮,便派家里的下人去拿提前定好的夹馍的。 听闻还有住在城外山间的大户如此做来的,只是这般一算各种人力以及提前预定的价钱,那一只肉夹馍送到那大户手中时可比城中排队买的贵了数倍不止了。 莫看城内的长安城百姓管住在城外的大户唤‘乡下老爷’,可‘乡下老爷’手头的银钱却不定比城里老爷少多少的。 “这么大的雨实在不方便出门,便是你嘴再馋也忍着些吧!”府尹夫人说着,看了眼外头雨势不见小的漂泊大雨,对长安府尹说道,“你方才吟诵的大油锅还在倒油,不肯小呢!” “都说春雨贵如油,等了这么多天总算来了一场雨,自是该尽可能多的倒!”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笑着说道,“时不我待,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自是要抓紧这机会了。” 二人正说着,便见往日里最是得用的小吏撑着伞出现在了门口,虽面上神情也不见多急迫,眉头却蹙了起来,可见是有事发生,却不是顶大的事。 朝那小吏点了点头,小吏便立时走了进来,拜见之后,将天还未亮时刘老汉夫妇来府衙窥探以及门房自作主张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小吏说罢,一旁慢条斯理舀着小米粥的府尹夫人便摇头道:“坏了!” “可不是坏了么?”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小吏,这个自己身边最机灵的小吏当然也明白为何‘坏了’,不由叹了口气,说道:“自作主张!” 门房的心思自是一眼可见,想借力打力,看刘老汉夫妇想要闺女那两身嫁衣,便让刘老汉夫妇去刘家村跑一跑,好寻些‘证据’出来推一推案子的进程。 想法按理说没错,可错就错在那位童大善人的重诺之上了。 “只养一家亲家,眼下姓赵的一家进来吃了牢饭,那位置……不是刚好空出来了么?”长安府尹摇头,叹道,“好个留一线生机的仁慈啊!好一个大善人啊!林斐当日看到那石头时说的这话真真是……一语中的!” 看了眼摇头感慨的长安府尹,府尹夫人说道:“如此一来,这两个的动作怕是反而同门房的心思反着来了。” 跑一跑,寻些证据出来,好早日结案,领回闺女的两身嫁衣?比起这等费心力之事,什么都不动,反过来去吃童大善人那一口饭不是更方便?再者……官府又不是强盗,这嫁衣……放在官府这里,权且当存着了,趁着赵家入狱吃牢饭的档口吃到的童家的饭那可都是白赚的! “莫看大字不识几个,也不聪明,可精明着呢!”府尹夫人连连摇头,“白赚的……自是恨不得能吃多久吃多久,赵家……一直在里头于他们而言自是更有利的。” 这些龃龉……小吏自也看出来了,这才是他蹙着眉头过来禀报的原因。 “如此一来,这两个怕是不会动了,”长安府尹对府尹夫人同小吏感慨道,“事情显露至此,再看之前这位大善人的种种举措,果真是个谨慎之人。” “常在河边走而不湿鞋之人,哪个不谨慎的?”府尹夫人说道,“那群乡绅莫看行事作风张扬的紧,又爱显摆,可内里却是谨慎的。似这等杀人明着留把柄之事未必会做!更遑论,观其玩弄这群乡绅的手腕,真要打发那姐妹花,他全然可以用旁的,更体面些的方法,而不必似眼下这般,直接搅出闹鬼的事来。” “夫人高见,本府也是这般想的。”长安府尹点头,唏嘘了一声之后,又道,“其实观刘家村的这档子事,本府同林斐实则不必合作办案的,而是本可以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的。人命案新娘之死由林斐来盯,那狐仙金身骗局之事则由本府来盯,只是比起这二事本身来,涉及其中的人才是真正的麻烦,毕竟这长安城大大小小多少衙门?大水漫灌之下,难保不会被波及到。” 府尹夫人瞥了眼颇有感触的长安府尹,看向外头雨势不减的春雨,道:“好大的雨!若是连着几场雨下来,泾河的水位怕是又要涨了!” “夏秋才入汛期呢!”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又用调羹舀了一勺小米粥之后,说道,“无妨,长安这地方……少见洪灾的。” “长安这地方确实少见洪灾,可经不住城里大户一茬又一茬的在河中建那观河景的亭台楼阁阻水流穿行啊!”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长安府尹,“你有许久不曾出衙门四处走走了吧!” 第五百八十八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 府尹夫人口中的‘四处走走’当然不是指的为了案子这等公务之事出衙门去刘家村这等‘走动’,而是不为公务的去城中四处看看治下的长安风土与人情之事。 “手头事多的很!”长安府尹闻言笑道,“坐在衙门里每日要翻的公文都翻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出去走动?”说到这里,又看向自家夫人,得意道,“不过有夫人做我的眼,替我到处看看,也不妨事。” 府尹夫人闻言瞥了他一眼,笑骂了一句‘尽说些漂亮话’之后,才正色道:“那些大户在河中修的观景亭台同渔民在河中盖的草棚,你觉得是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长安府尹舀了一勺小米粥入口之后,说道,“渔民本人驾驭水性一把好手,可再如何的浪里白条,自住的那草棚却跑不了,一不留神便能被水龙王将那草棚冲塌了,没了住处,反观那些大户本人未必识水性,轻易不下水,可造的那观景亭台却反过来能将水龙王教训,把那河水阻了。” “你还挺清楚的嘛!”府尹夫人听长安府尹说罢这些,也笑了,道,“那便不用我多说了,那沿河景观不错的地方所对的不大河面之中,大户的观景亭台那桩都打的连成一片了,本该是人家水龙王过水的地盘都被凭空造出的‘观景坝’来阻隔水龙王过境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倒叫那河面水位被那些观景的亭台楼阁阻出高低来了。” “那河面高的地方都快漫过口鼻了,低的却只盖过了小腿。”府尹夫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水位高低,而后摇头叹道,“虽说两畔的渔民都被迁走了,便是水涨出来,淹了都不会惹出大事来,可瞧着那被人分出的水位高低,实在让人觉得刺眼。” “听起来这些大户的观景亭台造的真真是结实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笑,笑声响亮,笑容却是极淡,“不是最好的工匠也不敢在河里直接造观景亭台,毕竟大户的命是真的金贵,造出来的观景亭台要能同水龙王叫板,不惧大水漫灌才行。” “可不是吗?”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道,“那些大户有钱,自舍得砸钱买一身周全的。那观景亭台的用料与工艺无一不是最好的,如此……才能观到最好的河景。” “真能折腾!”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说道,“在岸边看不一样?偏要去河中看?” 府尹夫人看了他一眼,道:“都一样的话,如何分得出贵贱来?” “那倒是!”长安府尹点头,笑了,说道,“一样叫樊记肉夹馍,排队买的,同送到城外山间大户手中的,虽然吃起来一样,可那价钱却是大有不同的。” 府尹夫人“嗯”了一声,看向外头雨势不减的春雨,没有再说话。 …… 这场雨下的委实猝不及防,那时间偏又刚巧卡在辰时,不论是衙门当值的,外头做工的,还是学堂上学的,都是每日自这个时辰开始的一日的忙碌。 只是大雨漂泊,却不会因着底下的芸芸众生要开始忙碌过活而换了时辰,雨……自是该几时下,便几时下的,谁也阻不得。 “话本子里,泾河龙王便是换了下雨的时辰同点数被砍的头,自此开始的猴子打妖怪的故事。”汤圆同阿丙看着院子里噼里啪啦砸下的大雨,感慨道,“好大的雨啊,真是说下就下,不留情面,多少人被这雨阻在路上了呢!” 他们因每日要做朝食,自是天还未亮便来了公厨,因来得早,竟是反而未被这场大雨波及到。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向公厨之内比起往日来明显少了不少的吃朝食的差役同小吏们,淡淡道:“天上降下的,自是不会为任何人留情面的。”大理寺中亦有不少人被大雨所阻,即便来了,也还有不少人的衣袍鞋袜都被打湿了,纪采买已带了几个杂役奴仆去取了冬日未用完的炭盆送去众人办公的大堂供众人烘烤衣物所用了。 温明棠的目光转向了最靠近他们的前头一排角落那张食案旁坐着的林斐:他今日破天荒的没什么事却早来了,倒是未被这场雨波及到,此时也早早吃完了朝食,不必似公厨中的差役、小吏们一般到处寻炭盆烘烤衣物,而是干净清爽的坐在那里,翻着手头的卷宗。 闲暇无事时,林斐当真是做到‘卷不离手’四个字了,有时是库房里那些案子卷宗,有时是些风土人情、帝王起居,有时也有些野史、话本,诸如种种,皆有涉猎。 “难怪人道天灾无情呢!”听温明棠那一句‘天上降下的,不留情面’之后,汤圆唏嘘了一声,看着雨势越来越大,偶尔才有一个差役或者小吏撑着伞湿漉漉的跑进公厨,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好多人都被阻在路上了,今儿的朝食他们估摸着要等雨停才能吃上了。话说回来,今儿这雨几时停?” “钦天监说整个辰时都要下雨呢!”温明棠说着,看向林斐,今日天还未亮便看到林斐过来,她也有些意外,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却未料林斐只是说道‘钦天监说了今儿早上要下大雨,我便早早过来了。’ 这话听的众人都将信将疑,毕竟天上的东西,即便钦天监便是专门钻研这个的,可哪怕每朝每代都设钦天监,钻研天晴雨雪之事也钻研了成百上千年了,却也依旧说不准。 天威难测!可以预测,却谁也无法给出个准确的答案来。 当然,对总是算不准之事,曾在掖庭呆过的温明棠也听宫里钦天监那些人说过了:“《周易·系辞上》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总有一线变数,偶有算不准也不足为奇。” 当然,这一线变数看钦天监的测算结果的话,也委实多了些,实在够不上‘偶有’二字。 因为这种事,不止宫里无数人调侃钦天监就是个白领俸禄的浑水摸鱼衙门,就连宫外头,民间也有不少人嘲笑钦天监的‘偶有不准’当改为‘经常不准’才是。 可……就是这被多少人调侃的‘不准’,林斐……在温明棠的印象中,却每每出门都是根据钦天监的预测出门的。 “即便多次不准,可只要准了一次,这等大雨就足够浇的人一身湿了。”这是林斐曾说过的话,温明棠看了眼外头漂泊的大雨,深以为然。 不过这场大雨,钦天监虽算准了开始的时辰,这结束的时辰却依旧是‘偶有不准’的算错了,有被大雨所阻准备好了克扣一个时辰的银钱,准备好了待到辰时末雨停再出门的,可面对辰时已过,巳时将近时仍然不见小的雨势不由傻了眼。 这雨依旧不见小,所以……是该出门还是干脆今儿就不出门了?若是该出门……既然总是要被浇个一身湿的,那方才等的一个辰时,被克扣的银钱算什么?白等这一个时辰,也白被克扣了银钱么?若是不出门,雨势若是小了……那还出不出门了? 一场雨引得未出门的众人犹豫不已,对那等早早出了门的却全然没有这等顾虑了。辰时末,将公厨交给杂役们,温明棠等人得了空,那厢的林斐也起身走了过来。 汤圆与阿丙见状,立时寻了个借口没有跟来,目送着林斐同温明棠踏出公厨的背影,汤圆忽地捂嘴轻笑了一声,对阿丙同身旁的纪采买小声道:“没想到咱们林少卿这般的人也会做起在一旁静静等着温师傅做完活的事。” “有时遇上了雨、雪天,阿娘未带伞,每每回家总是抱怨我阿爹‘也不知道学人过来送个伞,接她回家’云云的,我阿爹却是不以为意,总道阿娘‘那么大的人了,又走不丢,有什么好接的,再者他也忙得很,哪有这闲工夫’。”阿丙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唏嘘了一声,说道,“我阿爹那活计虽说不闲,却比不上林少卿这么忙的,可见……真想接阿娘还是抽得出工夫的。说到底,二人也不过搭伙过日子罢了!” “我知道这个,我阿娘出门有时遇上了雨、雪天,我阿爹便会驱着车去接阿娘。”汤圆说到这里,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唏嘘道,“我阿爹阿娘是当真相中了对方才在一起的。” 什么承诺都比不上老袁活着时‘并未续弦’的举动来的更重,这一点,大理寺的杂役们闲聊时便常感慨:“话本子里的夫妻情意虽说日常周围罕见这般情深的,却也不是没有,譬如老袁和肖娘子,可见也是有真真感情好的夫妻的。” “自是如此。”纪采买顺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看了片刻之后,转头挪揄的看了眼汤圆与阿丙,说道,“听闻阿丙每日都是将汤圆送至家中方才离开的?” 被打了声趣的两人都不好意思了起来,见两人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纪采买这才说道:“若当真遇上了好的,自是要好好珍惜的。百年修得同床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好生不易呢!”说话间语气颇为感慨。 虽雨势不见小,可从公厨出来之后,便能踏上那条连通大理寺前、中、后院的长廊了,任凭雨再大,走在可避风雨的长廊中,也不会被兜头浇下的雨水所淋湿。 雨帘的遮挡看不清外物,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经过昨日二人提及赵莲的,能看到莲花石雕的长廊位置时,林斐停了下来,反问温明棠:“那个刘氏的家里人,你可知道是什么境况?” 温明棠闻言顿时挑眉,笑道:“我知这人命案于你而言不难,难的根本不是这个案子,而是人。” “是不是人的,都在案子之外,既在这个衙门,要拿人也好,要办人也罢,都要看案子同证据说话。”林斐说道,“那刘氏这般斤斤计较的人,却只口不提家里人,要么家里人死绝了,要么便家里只剩一个她不能计较的男丁了。若是她姐妹的话,以她尖酸爱嫉妒的性子,多半也是要被计较的。男丁的话……若只有一个,她多半是不敢计较的。” “刘氏有个兄长,叫刘耀祖。”温明棠说道。 这个名字一出,两人皆笑了,林斐点头道,“与我猜的差不多,既名唤耀祖,身为姐妹,想来未出嫁前,刘氏便是不敢同他计较的。且这‘耀祖’当也过的不好,并无长处,否则,早被她提出来显摆了。” “赌。”温明棠指了指自己的手指,又道,“赵司膳提过一嘴,接亲的时候见过一次,那刘耀祖被赌场的人剁去过几个手指头,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因少了几个指头,使得做活时有些使不上力。” 如此……便再明显不过了。林斐笑了笑,对温明棠道:“我因着买宅子的事,同城里售卖宅子的中人自是接触了一番的。刘家村……已多年没有宅子转手买卖的记录了。” “这般的话,赵大郎他们回刘家村住的那个所谓租的宅子……当不是旁人的宅子了。”温明棠脑中过了一圈,很快便将那些事穿针引线般串联了起来,说道,“总要租宅子的,便宜了旁人,不如便宜自己的耀祖兄长。只是听‘紫薇宫传人’他们说赵大郎他们住的那宅子,整个刘家村也罕见那般破的,看来这个嗜赌的刘耀祖过的很不好,很是缺钱。” “本就没有多少银钱,好赌同狐仙金身这两样物什随便沾上哪一样都不好过了,更遑论两样皆沾?”林斐说道,“赌徒输急了眼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碰瓷、仙人跳、讹钱之事哪一样都成!” “如此……那当年赵大郎断了子孙根的事便有些意思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道,“倒似是输红眼的赌徒盯上村里最富庶的大善人想讹钱了。” “可惜,这大善人只是披了张善人的皮,内里却是头猛兽恶鬼,讹不到钱的。”林斐说道,“这般的话……赵大郎这子孙根……唔,也不能算白断,只是于刘耀祖而言,什么用处都没使上罢了!” “于刘氏,算是有利的。”很多事多推一推,便愈发觉得好似能串起来说通了,温明棠道,“赵大郎这人……是个窝里横。这么多年被刘氏打骂不还手不过是理亏罢了,若不是当年那件事……刘氏这生不出儿子来,不管那原因在不在刘氏身上,都少不得要被赵大郎打骂的。至于赵莲……若是赵大郎还生得出来,怕是也要小小年纪便出来补贴家用了,结局大抵同赵司膳一样,被送进宫或者去大户家里当下人。” 寻常穷困百姓家里不被待见的女儿多是如此出路,赵司膳当年也清楚这个,在进宫和去大户家里当下人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至少进宫……指不定还能搏一搏,就似如今这般,去大户家里当下人便不好说了,得看遇到的主家同运气了。 当然,于家里人而言,赵司膳选哪条路都一样,进宫,宫里会给笔银钱,去大户家里,则大户会给笔卖身银钱,都一样。 “如此……刘耀祖这一招,岂不是于刘氏和赵莲而言都有益处,可以以她二人的‘恩人’自居了?”林斐说到这里,笑了,语气意味深长,“恩情债……可不好还啊!” 第五百八十九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一) “尤其还是赌徒、无赖的恩情债更是如此。”温明棠接话道,“一旦被这等人攀咬上,犹如无底洞,手头没了钱便来要,除非身死道消,否则这恩情债永远也还不完了。” “活着,却摊上一身永远都还不完的恩情债,想也知晓这日子不会好过了。”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更糟糕的,是一同欠下这恩情债的那个人与自己的想法不同。” “一同欠下这赌徒恩情债的赵莲同刘氏原本该是一条心的,可对面那是‘耀祖’,”再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温明棠同林斐又笑了,“刘氏不是好人,让人头疼,能治得住刘氏的‘耀祖’同样不是,且比起刘氏不是好人,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耀祖自己也知道刘氏不是好人,会主动提防着刘氏;那刘氏却是反过来非但不会提防‘耀祖’,还会帮衬着家里的‘耀祖’,主动掏钱。” 温明棠会说出这些话当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赵记食肆做的不好,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也去吃过一回,应当也知道刘氏同赵大郎的手艺。”温明棠说道。 “我没碰一口,倒是刘元、白诸他们深有体会。”林斐笑着说道,虽接触的都是人命大案,可面对这等家长里短,最是磨人的琐事,林斐却是出人意料的有耐心,这也是侯夫人郑氏先时觉得次子脾气古怪的原因,“这生意做的……当真若是赵司膳问他们要房租的话,他们非得赔光不可!” “即便赖掉了给赵司膳的房租,赵大郎同刘氏这么多年也过下来了,赵莲也长大了,所以他们多少还是能供得起吃喝拉撒的。”温明棠说到这里,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道,“盖因赵记食肆还是有一道招牌菜的。” “那一小碟泡菜!”林斐说道,深以为然。赵记食肆的事情去岁一年以及赵司膳入了他侯府之后,他多少也自母亲那里听说了这些事,遂道,“算是个秘方同揽客的招牌。” “我虽出宫之后只在赵大郎那里住了一日,可头一日过去时他们并不知晓我过去,如此……也算是出其不意,正巧看到了他们日常在吃食上的开销,食案上那巴掌大小的鱼一看便是集市上的添头,再看刘氏买菜一直领着赵莲去抢那不要钱扔出来的便宜,可见他们过的很是节俭。”温明棠说道,“虽生意不好,赚不到几个钱,可自己花钱节省,能抠的都抠了,论理多少当还是能攒下些钱的,即便不多。” “再加上赵记食肆被赵司膳卖了之后,他们回了刘家村,却不见他们挑着担出来摆摊卖那泡菜,”温明棠说道,“先时有个食肆在那里,泡菜秘方卖不得,算个工具,可以从旁的上头赚回来,等同是下蛋的母鸡,一直能下蛋,自是不能杀的。” “可没了食肆,那母鸡的蛋下不出来,自是要卖了。”温明棠说道,“刘氏当年张口就要的五百两当然是讹人的,可泡菜秘方,不论是自己挑担卖泡菜吃长久饭,还是直接将秘方卖了,赚个快钱都是成的。” 温明棠同赵司膳都是拎得清的人,那泡菜秘方既给了赵大郎一家,除却私下做些自己与身边要好的人来吃之外,便未再将这秘方放出去了,是以,至少在大荣,那秘方算是赵大郎一家独有的,可以卖个价钱了,这也是赵司膳直接将赵记食肆卖了,而不同赵大郎一家打招呼的原因。 于情于理,她都给了赵大郎一家过日子的本钱,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论理手头还是能攒下银钱的赵大郎一家瞧着却实在不像攒下银钱的样子,租住的那‘耀祖’的宅子也不见稍稍修缮一番,所以我便猜赵大郎因断了子孙根,‘不算个完整男人’理亏,这些年家里的钱都在刘氏手中攥着,而刘氏手里的钱……恩情债与‘耀祖’这两样都足够被榨干了。”温明棠说道。 “赵莲的亲事……赵大郎与刘氏给出的‘断了子孙根理亏’的理由只是表面理由,我看内里多半有这‘耀祖’在里头掺和。”温明棠想了想,又道。 当然这些,也只是她所见、所听得出的猜测,是与不是,自有林斐同衙门的人去查去看。 “‘耀祖’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赵大郎与刘氏的泡菜秘方便是卖了也填不满他,非得找个生金蛋的母鸡来源源不断的续上才行。”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比起什么卖出秘方的一笔大钱,童老爷这等会赚钱的乡绅在‘耀祖’眼里才是真正生金蛋的母鸡。” 说起这个,就想起那狐仙金身局拉百姓入伙时,百姓们的心思了。 百姓看乡绅如同会生金蛋的母鸡,相信乡绅能生出金蛋来,所以肯出银钱,而那乡绅看百姓亦如同会生金蛋的母鸡,亦‘相信’百姓能为自己生出金蛋来,所以这般配合。 只是前者,百姓要赚到银钱,赌的是乡绅的人品;而后者,乡绅要赚到钱,赌的则是人性。 看着两方都在赌,可百姓赌的乡绅人品,于百姓而言是蒙着眼,看不见的盲赌,真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般一想……这群百姓拜偏神似乎也没拜错,原本赌这一字就是发的横财,他还是蒙眼的盲赌,可谓横财中的横财,拜偏神确实没错了。”温明棠笑了笑,说道。 林斐点头,接话道:“乡绅赌人性,虽然也是赌,却不是蒙眼赌了,而是祖辈看了无数百姓,琢磨透了百姓的习性,虽也是赌,却是深思熟虑之下的赌,两方哪一方赢面更大自是一目了然。” “‘耀祖’想要童老爷做他会生金蛋的母鸡,”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摇头道,“赌徒……胆子果然大!” “输急眼的赌徒自是什么都敢想,也什么都敢做。”林斐说道,“多了个‘耀祖’,这新娘人命案很多事便能串起来了。” “若当真如此……这案子于清楚这些牵扯其中的人和事的童家父子而言多半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甚至……敢放任火往自己身上烧,那父子手中指不定是有证据的,只是有自己的私心,暂且不说而已。” “倘若真如你我二人说的这般,这案子待查的差不多了,同童家父子见个面,便能将剩余的一些空白填了。”林斐说道,“案子本身简单,只是这些人各怀鬼胎,堵着自己的嘴,不肯开口罢了。” “这也叫有石入口,闭口不言。”温明棠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道,“如此看来,府衙将赵家一家收监是对的,‘耀祖’这个人的下落,还是要从赵家一家口中问出来。” “刘氏便不提了,这等‘耀祖’的事于她而言根本不是道理的事,而是多年的教导使然。”林斐说道,“倒是那赵莲若是不要那公子夫人的位子,开口说出‘耀祖’便能出来了,可她若是要那童家公子夫人的位置,未必肯说出‘耀祖’的。” “身上有嫌疑说到底只是嫌疑,不是证据,可若是‘耀祖’一出来,那姐妹的死当真同‘耀祖’有关,她又是得利人,自是不肯说的,毕竟若是如此……即便不是她亲手杀的人,可‘耀祖’为她杀... “还真是吃人血馒头啊!”温明棠听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想起现代社会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故事,颇有感慨,“她未杀人,甚至都够不上‘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范畴,只是捡了个便宜,可这便宜……实则是不能乱捡的。” “一旦想要这便宜,便‘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了。”林斐说道,“她说不清了。眼下,这案子若是谁也不动,她便只能一直在牢里关着。她不想被关着,想要出来,便只能寄希望于长安府衙和大理寺从来没有接过这案子了。” “可我不曾听说过时间还能倒流的。”温明棠说道,“你同府尹大人已经接了这案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势必要给个说法的。哪怕她不是个好人,可若是眼光看的足够远,便当知道从刘老汉夫妇跑去府衙门前敲鸣冤鼓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局棋便已经被人布下了。她怎么选都是错,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林斐点头,看着温明棠,眼里多了不少笑意,他道:“我早说过,人品同能力,两者皆有最好,不成的话,至少得占一样。人品的事……如汤圆、阿丙他们便能做到,能力的话……便不好说了,看自己身处何等棋局之中,很多人单看或许已很是厉害了,可这所谓的厉害却是说不准的,因为身处局中是看不到自身身处的那个棋局究竟是一局什么样的棋的。” “因为厉害……是相对的。”温明棠想了想,道,“对方是赵大郎、刘老汉他们,童大善人这样的自能无往不利,可若换了人,便不好说了。” “如此看来,她只要想捡那个便宜,便怎么选都是错了。要么,遇上个懒官,这案子就这么放着,她同赵大郎夫妇便一直在大牢里关着,虽身上有个公子夫人的身份名头,过的却是阶下囚、吃牢饭的日子,这便宜捡的……还不如不捡呢!”温明棠说道,“若是遇上个英明神武的官员,查清楚了是‘耀祖’做的,那虽是不用吃牢饭,能放出来了,可‘耀祖’杀人,为了让她坐上公子夫人的位子的事实摆在那里,她这便宜还怎么捡?旁人允她捡吗?那童大善人与童公子如此‘好名声’的人,怎么可能让她捡这便宜来污自己的声名?甚至看他们先时拿‘重诺’一事反复做文章,指不定这‘好声名’就是用来名正言顺的阻止她捡这个便宜的。” “吃牢饭的话,这便宜便等同没捡。”林斐摇头,“看似是个好便宜,也能让人摸到,可实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这童大善人的便宜……看来同他这个‘大善人’一样,是虚的,伪的以及假的。”温明棠挑眉,笑容中带着几分凉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刘家姐妹花也好,赵莲也罢,谁都捡不到。” “拿一个根本捡不到的便宜出来为饵,死了两个新娘,让赵家一家下了大狱,他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温明棠说到这里,不解的看向林斐,“这童大善人的一番手腕……不知为什么,总让我觉得不似寻常乡绅。” “我亦觉得这手腕不似乡绅的手腕,而是同……有些相似。”林斐说到这里,若有所思道,“或许……那脱壳的金蝉也只是个替身,摆在台面上的工具罢了。” 温明棠看向林斐,没有问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个‘同……有些相似’是指的谁,只是默了默,道:“手段如此寒气森森,于赵莲而言却是怎么选都是错的阳谋,真是……高明!难怪你才接触这件事,便觉得稀奇先时怎的没听说过童大善人这号人物。如此高明的手段……不该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哪怕这里是长安城,多少也该是个有些水花的人物才是。” “或许其本身于乡绅之中亦是个人物,可若是拿捏他的人足够厉害,未尝不能拿这等乡绅做自己摆在台面上的工具。”林斐说道,“不过是不是工具都无妨,事情既然出了,便要解决的。他若杀了人,只要寻出蛛丝马迹来了,任他再高明的手腕,都在我大荣律法所辖之内。” 温明棠点头,看向廊外朦胧不见小的雨势,忽道:“怎么选都是错……钦天监这一场预测猜对了开头,却未猜对收尾,也叫眼下那些还未来衙门的,成了怎么选都是错了。” “若是一开始便信了钦天监的预测,勤快些,早出门,便碰不上这场雨了;不过多数人因着钦天监过往的预测结果,一开始并不信这场雨会下,也不信钦天监的预测,待到这场雨真下来了,便又信了钦天监的预测,决定等上一个辰时,可偏偏这收尾钦天监又测错了,那些开始不信,雨下来之后信了的人,便又选错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这一场雨,好多人从一开始就是反着来的,每一次见情况与自己想的不同便反复一次,可每一次反复又都错了,于是便成了怎么选……都是错。” “水性如人性般无常,钻研的再厉害,也不能全然说自己对了。”林斐说道,“既如此,不如勤快些,老实些,踏实些,便能躲过这场雨了。” 第五百九十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二) 站在廊上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风吹起,带起雨帘如雾般散落在大雨中更显朦胧,也更让人看不清雨中的具体情形。 雨雾渺渺,其朦胧不逊云雾。 温明棠偏头看向身旁正对着雨雾出神的林斐,蓦地想到了一句话:“这么大的雨……有人观风雨,有人等雨停。” “你我二人便在观风雨,那些观望的,便没这观风雨的闲适心思了。”林斐接话道,“巳时一刻了,只要今日还想来衙门的,都只能白扣先时一个时辰的工钱,咬牙往雨里冲了。” “若是冲到衙门,那雨势又小了,看着自己挑来挑去,等来等去,却还是挑到了最差的时机,怕是又要懊恼了。”温明棠看着朦胧的雨雾出神道,“工钱白扣了,雨也白淋了,偏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会输的这般惨,可输的这般惨的又是绝大多数观望之人。” “说到底,控这雨的在天上,自是他想淋谁便淋谁的。”林斐说道,“看着观望雨停是在赌运气,可若是天上控雨的想淋的就是这些观望之人,自每每遇到这等事,观望的人总是‘倒霉’,总是挑到最差的时候。” “赌这种事按说是赌运气的,输赢也该对半分才是,可进了赌场却总是十赌九输,或许当运气总是‘奇怪’的‘倒霉’之时,便不只是因为运气差了。”温明棠说罢同林斐相视一笑,而后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外头的雨帘出神。 两人就这般静静的立在廊下观雨,也不知看了多久,听身后一阵小跑声传来。 “林少卿,温师傅,你二人在这啊!”两人回头,正见刘元、白诸二人身上半干不干的从不远处过来,看那半干不干的衣袍,想也知晓是烘烤过一番了。 待行至近处,两人向林斐见了礼之后,刘元开口说道:“我性子急,等不下去了,白诸则是家里的马车接送,我二人都是辰时过半,见雨还没有小的架势,唯恐钦天监预测错了,便早早赶过来了,眼下看这雨都到这时候了,还不见小,果然先时冲过来是对的。魏服便不巧了,等到辰时末才冲,正赶上雨最大的时候,赶到衙门时浑身都湿透了,眼下正在堂中烤火。” 大理寺三个寺丞的性情同境况各有不同:刘元性急,白诸家境殷实,魏服则更稳妥,一场雨下来,却是素日里最稳妥的魏服淋到了最多的雨。 林斐点了点头,问他二人:“可是有事?” 两人摇头,道:“这个天……自然也无什么事。只是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人未过来,按衙门规定,这个时辰还未过来算是旷了一日了,我等估摸着剩余的人今儿也不会再来了,需明日补个条子,便列好了今日旷了一日的名单,请林少卿落个印!” 林斐点了点头,接过刘元、白诸递来的单子,温明棠离得近,也扫了一眼,对于衙门里多数差役和小吏她都是认得人却不定叫得出名的,是以对着单子上一众张三李四王五的名字也具体说不出是哪个来,倒是落在最后头的“洪煌”的名字因着温秀棠的关系,她知道是哪个。 一想到那位神不守舍的洪狱卒,温明棠摇了摇头,这位喜欢瞎掺和,管闲事的洪狱卒家境比起大理寺多数人而言算是好的,有宅有田,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吃穿不愁,比起紧要着俸禄过日子的同僚们,他算是懒散的,遇到大雨,干脆懒得出门也不奇怪。 正这般想着,便听林斐指着名单上的名字笑道:“俱是家里在长安有家宅的,可见有得选,便也不吃这大雨的苦头,干脆扣个一日俸禄算了。” 这话刘元同白诸当然听得懂,也笑了,想起堂中正在烘烤衣物的众人,叹道:“似魏服那般淋到最大一场雨的,确实多是没得选的。” 魏服年前因摔了腿,歇了好一段时日,家里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自虽是寺丞,俸禄比差役、小吏们多了不少,却也只能咬着牙往雨里冲。其实这段时日衙门里不算忙,请个一日的假也不要紧,可……还是舍不得断了这全勤的俸禄。 “长安府那位大人今儿当也不会过来了,雨太大了。“刘元迎着被大风刮进来的雨雾,一面感受着雨雾的凉爽一面说道,“这么大的雨,刘家村那里乡绅和村民没什么事应当也不出门了。” “田地间种的粮食作物不是每一种都喜这大雨的,只是雨这么大,人力所及的照顾终究是有限的。”林斐说道,“那等名贵的花木遇大雨时会被人一路打着伞端着花盆移至屋内,那田间的作物则移不走,便是撑伞,能顾及的终究也只是伞下一方天地罢了。” “伞下的天地比之田间的作物而言能遮蔽风雨之处还是太小了。”白诸闻言接话道,“可见多数情况之下,田间的作物都是要自己面对风雨的。”说到这里,亦有所感,想到今日自己是坐着家里的马车出行的,比起撑伞过来的刘元好了不少,遂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笑道,“这般一想……我也好,还是这名单上旷了一日,有得选,可以不吃大雨苦头的也罢,还当真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长安城里贵人太多,走在路上,若有辆金贵的马车经过,所有人那眼都下意识的会去看那金贵的马车,而忽视身边的行人。”刘元说道,他虽性子急,却也不是不看世事的,“多数人看到的都是贵人同风光,同那些风光贵人一比,心中生出不平、不甘的自是比比皆是。” “于是有些人便利用了这等不平、不甘,编了个美梦,赚取银钱。本就不平、不甘之人的境遇因此更是雪上加霜。”白诸叹了口气,说道,“狐仙局,拜狐仙,或许,那童大善人也没挑错。都是偏神,狐仙……多是同‘蛊惑’之事有关,在一众偏神中挑了她是对的。只是这一局同演义里那狐仙用美色蛊惑不同,这大善人的狐仙局利用的是不甘、不平生出的欲望来蛊惑村民。” “村民想过好日子。”温明棠接话道,“这本该是个并不过分,且合情合理的要求,只是沾上了狐仙局,再看想过好日子的村民便变得既朴实本分又贪婪、爱走小道了。” “学坏容易学好难,‘人性’本也不是用来百般试探同考验的,”林斐说道,“这天下哪里来的百般试探人性的大善人?任他说的再如何冠冕堂皇,都该在事上见真章的。” 这句话让几人想到了童大善人面对刘老汉时的‘拒绝’之语:因为重诺,千金一诺,所以说好了养一家亲家就养一家亲家。 啧啧!真真是好个千金一诺的大善人啊! 世人对商贾的评价多是无奸不商的,这童大善人则处处同寻常商贾反着来,还真真是商人之中的道德楷模。 “真是一张嘴舌烂如莲花,知道的晓得他是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圣人呢!”刘元摇头,叹了口气之后,拍着胸脯,心有余悸的说道,“还好我书读得不错,若是读不好书,家里人本是打算让我去经商的。我这等人做买卖若是运气不好遇到童大善人这等人,怕是要赔个底朝天了!” 这感慨听的几人皆笑了。 待笑够之后,白诸说道:“钦天监这雨停的时辰又偶有不准的算错了,也不知他算的这停雨时辰距离对的停雨时辰差了多少?这雨……到午时能停吗?” 原本白诸随口一提午时本已是‘偶有不准’的大差了,却未料不止午时,直到众人食罢暮食,该下值的时候雨依旧不见小。 大荣旁的地方暂且不说,长安这天子脚下道路两旁的排水沟渠都是挖的极深的,寻常大雨都罕见积水,可……这一场持续了一个白日都未停的雨终究还是因为雨势过大而积起了水,虽然水面只到众人脚踝,离所谓的洪灾还远得很,可这对于‘少见洪灾’的长安城而言,似这等大雨见积水的情形还是难得一见的。 面对这等难得一见的积水情形,大荣各部衙门都觉得稀奇,却又并未在意这个。众人来衙门当值,自穿的是官府统一规制的官靴,官靴论材质或许不定是最贵的,可防水、下地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的。 “为我等为官者配了一双如此耐用的靴子,想来朝廷是不希望看到我等坐在高高的衙门里不下地的。”坐在府衙中翻了一整日公文的长安府尹笑着对身旁的府尹夫人说罢,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官靴道,“这般好的手艺,这般耐穿,却不是最贵的。” “最贵的鞋可不会是你这等耐糙的,”府尹夫人瞥了眼长安府尹脚上那双官靴之后,说道,“绸缎也好,还是那等狐裘皮做的皮毛绣鞋也罢,都精贵的很,寻常情况下,那穿鞋的人都只在西域诸国那里进贡或者高价买来的毯子上走动,如此方才不会磨坏,能穿的久些。” “鞋子这般不经磨却卖那么贵,可真不合算。”长安府尹闻言,叹了口气之后,又道,“真真浪费。” “比起那等卖的就是贵价材质,不耐穿的,还有刻意将鞋子做的好看却又不经磨的,”府尹夫人说着面无表情的瞥了眼自己脚上磨了边的鞋子,她虽是府尹夫人,却‘喜好’到处走动,路走得多了,自然费鞋,“这等鞋子也不定顶贵,但穿个一段时日就逼的你便是想节俭也节俭不下去,只能换新鞋了。” “你若不换鞋,他这生意怎么来?”长安府尹笑着说罢便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自家夫人,“又攒了段时日的私房钱,夫人可以再换几双鞋了。” 府尹夫人并未客气的接过长安府尹递来的荷包,看了眼外头不见小的雨势,道:“待这雨停了,我又要去泾水河畔观景了,城里都积了水,那大户的观景亭台又能近距离观河景了。” “他们还真够闲的!”长安府尹闻言摇头,说道,“有紧要着全勤的俸禄冒雨出来做活的,也有闲的跟水龙王比划拳脚的。” “你这父母官也只能尽力而已,难道还能接了阎王爷的活,管投胎不成?”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摇头道,“我等尽力,问心无愧便好!” …… 早上的那一场雨未被波及,可晚上下值回去因着雨势不减,还是需冒雨离开的。靖云侯府自然早早便派了府里的车夫过来接林斐,林斐回头看了眼立在屋檐下的温明棠,面上的笑容舒展开来,道:“你住在衙门里,倒是不必淋这场雨了,如此看来,竟叫我觉得住在衙门里也不错。”可避风雨的长廊是直通后院的,温明棠住在衙门里自然未被这场雨波及到。 阿丙也等来了接自己的家里人,今日自是无法再送汤圆回家了,汤圆便在衙门里住了下来。衙门里做活的都是有住宿屋舍的,汤圆自是也有,且同温明棠就在同一个院子,不过因着住惯了家里,温明棠那院子里常年只她一个住着。 今儿这雨实在大,便不回去了,临时收拾屋子也不方便,便干脆同温明棠挤一张床了,左右两人都不胖,挤一张床也睡得下。 林斐同阿丙离开之后,温明棠同汤圆回了住宿的屋舍,点了烛灯,一番洗漱过后,温明棠坐在案几旁磨墨开始构思起了梧桐巷那宅子里要造的景,身后洗漱完用巾子擦头发的汤圆走了过来,问温明棠:“温师傅,林少卿方才那话什么意思啊?总叫我觉得话里还有旁的话一般。” “我也不知道。”温明棠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向汤圆,笑道,“这个案子……或许只是个开始,他同那位府尹大人当是察觉到了什么。” 汤圆“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林少卿他们……当不会有事吧!”说到这里,默了默,道,“我想起年节时看到赵大人的情形了,”小丫头说道,“堂堂一介大理寺卿,那么大的官,却没有官威,亲自来送了我爹最后一程,那时……我怎的也想不到我等下一次看到他竟是那样的情形。” 温明棠听到这里,神情一怔,忽地自原主那些半封存的记忆中翻出了温玄策出事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猝不及防。 “早上还在同小厨房里说午食的时候想吃碗甜汤圆子,却还不到午时,整个宅子便被官兵围住了。”温明棠喃喃,神情凝重,“大厦倾覆,往往便是一瞬之间,让人反应不过来的。” 第五百九十一章 清明螺 或许也不是反应过来,觉得‘倾覆只在一瞬之间’是因为被蒙了眼不知事而已,于当年温家除了温玄策之外的所有人便是如此,外头所有的风雨都让温玄策一个人扛了,一个人面对了。 被豢养族中,不愁衣食吃穿自是顶好的日子了,要吃什么同小厨房说一声,要穿什么,同管事吩咐一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似温室里养着的米虫,可富贵既由温玄策而起,自也由他而终。 作为被温玄策豢养的温家族人,除了瑟缩着面对这猝不及防突然砸下的风雨之外,还能做什么? 温明棠苦笑了一声,想起温秀棠的不甘和怨怼,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谁……不想过好日子呢?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一样。温秀棠的怨怼,即便温玄策活着……多半也是不会理会的。 看着被闷雷撕裂的天际以及乌云雨雾之中传来的阵阵滚雷声,温明棠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温夫人曾试着问过温玄策他每日在做什么?可需要她去外头同那些大族夫人结交? 对此,温玄策的回答则是:“你等什么都不必做,外头的事,自由我来做主,你等不必操心。” 这回答……还当真是个有担当的夫君说出的话,外头所有的风雨都由他一力扛了,这是多少‘贪图疲懒,想过好日子’的人心里与眼里的‘良人’啊!性情一向温柔的解语花温夫人听罢却是犹豫了起来,问温玄策:“可是夫君,那般的话,你可会累?” “能者多劳罢了!”温玄策对此却是不以为意,说道,“况且我需做的那等事……便是让你等去做,你等也是不会做的。你等要做的便是吃饭睡觉,旁的……便莫要操心了。” 温柔的温夫人彼时听罢当真是既喜又愁,喜的是嫁的这个夫君万事不用她多虑,愁的却是自身身处的这艘锦绣大船也不知要开去哪里,外头海面之上的风起云涌她也一概不知。 这般的无虑,一直到温家大厦倾覆的那一刻才被温家上下族人所知晓,彼时的温玄策早被带走了,原主的兄长作为男丁自也难逃牢狱之灾。作为尚在温家大宅中的温玄策的妻女,温夫人与原主自然遭到了温家所有族人的指责与怨怼,成了那个被众人发泄的口子。 可……温家这艘锦绣大船,温家族人若是昔日不想要贪图享受温玄策带来的富贵与庇护,其实是可以早早离开的,而不是似温夫人同原主那般因着血脉相连,离不开这艘大船。 温家族人过惯了被温玄策庇护的日子,一朝被官兵围宅,面对突然袭来的灾祸,还再三向那些官兵询问着温玄策可留什么话了?得到的答案却始终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无’。 温玄策自始至终没有给温家留下一句话,让族人享富贵之福时不曾同族人打过招呼,那么,给族人带来生死之祸时自也不需要同族人打一声招呼的。 温家上下,这富贵由他,生死也由他。 …… 那些过往事委实有些沉重了,温明棠的心思只晃了一晃,便收了回来,揉了揉若有所思的汤圆头顶的小包子发髻之后,将话题扯开:“听马杂役说,明儿会送清明螺来呢,汤圆可吃过清明螺了?” 汤圆摇头,注意力又被未曾吃过的新吃食拉了过去,也不再想林斐的话里有话,和温明棠的感慨之语了,只皱着眉头苦恼道:“那等真正时鲜的吃食除非量大,往年的时候都是送不到我等口中的。” 这些……温明棠当然懂,指了指库房的方向,道:“民间吃食多是在常见的米面粮上较劲的。”寻常百姓哪里来的机会品尝这些鲜货?自也只能在常见的食材上变着法儿换口味了,所以简简单单一碗面便有无数种吃法,也间接鞭笞着厨子们在这上头费心思。 “不过虽是没吃过,却是听过的。”汤圆将自己的头发绞干之后,又帮温明棠绞起了半干的头发,说道,“今年真是皇后娘娘大方呢,也不知明年还有没有这机会尝这些时兴货了。” “那倒是!”温明棠闻言笑了笑,没有将汤圆的感慨继续下去,只叮嘱汤圆,“明儿记得备好针,不是所有螺肉都容易嗦出来的,有些是要直接用针挑出来的。” 对这等未吃过的,吃法新仪的吃食,汤圆一向是不挑嘴的,听罢顿时开始期待了起来:“听纪采买说‘清明螺,赛过鹅’,这螺肉一听就是个好吃的!” 温明棠笑着点了点头,将案几上才画了几个框的梧桐巷屋宅造景图吹了吹,收了起来,起身将自己的头发绞干之后便吹灭了灯,同汤圆入睡去了。 外头的雨依旧在下着,间隔着几声惊雷闪过夜空,屋内的温明棠同汤圆睡的却很是安稳,一觉睡到天蒙蒙亮,做朝食的人该起床的时辰方才睁眼爬了起来。 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推门而出时,才发现外头的雨已然停了。 排水沟渠在那里大力排着水,水渠上方的水凝成了漩涡不住往里灌,那到脚踝的水面也开始退了。 “咱们入睡时那雷声已小下来了,想是后半夜停的。”汤圆打了个哈欠,同温明棠去了前院,同一路踩水过来的纪采买、阿丙等人碰了头,而后便去外头等了马杂役。 城里虽积了水却不影响人走路,赶着牛车过来送菜肉的马杂役还指着从脚踝处开始降的水面笑道:“钦天监那些人又贴告示了,说是这些时日都有雨,似这般大的雨只是个开始,往后有的下呢,叫大家警惕洪涝。诶,不是我说啊!这点水……便是刚生出来的娃娃也淹不着啊!” 众人也跟着打了几声趣,清点完了菜肉之后,注意力便俱被那送来的清明螺引走了。 打着转儿一圈一圈环起来生长的清明螺委实对于城里的众人而言不算常见,遂都好奇的跑过来瞧了起来。 “又是个少见的吃食!往年这等时候,这清明螺多只有城里一些酒馆食肆里会推出来,做个特色菜的。”有杂役用手指戳了戳清明螺,道,“听闻这东西需养个几日将脏的泥沙排净才能吃呢!” “已在庄子上排过了,眼下剪了这螺尾便能直接烧了吃了。”马杂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含笑看着螺狮的温明棠,“至于这做法……温师傅这里想来是有的。” “拿酱爆一爆,直接做个酱爆螺狮嗦着吃,既有趣,又下酒。”温明棠说道,“剩余的,则将螺肉挑出来,同今儿送来的韭菜一同炒了,鲜美又下饭。” 短短一句话听的众人都开始咽口水了,马杂役也嘀咕了一句“真会吃”之后,便同众人打了声招呼,又赶着牛车去下一个衙门送菜肉了。 每一家衙门都能分到的清明螺,似靖云侯府这里的厨子自是早早便领到了这清明螺,且已在府里养了几日了。赵司膳看着养了几日,养螺狮的水已变得干净的清明螺点了点头,将今日要做的清明螺的菜式定了下来,交给了来问菜的侯府管事。 侯府管事接了厨房这里的菜单自便立时将单子送去了侯夫人郑氏手里。 “又到这吃螺狮的时候了。”侯夫人郑氏看了眼手里的菜单对正要出门的林斐说道,“外头还积了水,你便是要去你那大理寺吃朝食也不必那么早便出门,倒衬的你父兄两个此时还未起来的跟个懒汉似的。” 当然,事实是这时候天刚蒙蒙亮,还远不到要去衙门的时辰,她也都还未吃朝食。 “已吃过一块糕点垫垫肚子了。”林斐朝同样早起的侯夫人郑氏抄手行了一礼之后,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官靴,道:“防水的,不碍事。”说罢靴子,又拿起了手边的伞,道,“也带了伞,我眼下出门想去泾河边一趟,看看情况。” 郑氏恍然,想起泾河边那观景亭台,即便不是似府尹夫人那般的父母官夫人,可看着那被隔出水位高低的河景,也觉得有些刺眼,遂道:“两畔的渔民都被迁走了,那些会享受的人……谨慎得很,也怕惹出麻烦来的。” “我知道。”林斐说着朝郑氏点了点头,又道,“我只是过去看看境况。” 话都这么说了,郑氏自也没再劝,次子一贯是个有主意的,虽然哪怕是最叛逆的年纪也未同家里人吵过架,可只要打定了主意,便很难再劝动了。 同郑氏说了一声,唤来家里的车夫,让车夫载着自己趁着早上衙门未开的时候去了泾水河畔。 因出门早,自是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赶到城门口时,城门也才开,除了进出城门做生意的商贩之外也未见旁人。 车夫驱着马车一路通行无阻,直到泾水河畔,那河面上生生造出个‘河景’出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林斐走下马车,看着已漫至两岸的河水,又看向不远处那水面低洼处的水位,两方高低比划了一下,心里有数之后,便向那河面正中造出的亭台楼阁望去,每一座亭台楼阁之间都造了连接彼此的桥梁,所用材料无一不佳,若是不看那已高至漫过桥面的泾河水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城之中哪处的宫殿楼阁呢! 林斐正在河岸边蹙眉看着,便在这时听身后有声音响了起来:“是仿照通明门那几座宫城阁楼所建的。当然,这些人是知晓规矩的,虽然也能造的一模一样,可比起通明门来却刻意‘糙’了不少,高度规制什么的也都不曾逾制。” 这声音……林斐回头,朝从马车上下来的长安府尹夫妇打了声招呼。 长安府尹夫妇亦回了礼,待两人过来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我便猜雨一停你便要过来看看的,啧啧,这水位……”说着掏出随身携带的千里眼,看起了这亭台阁楼之上的情况。 一旁的府尹夫人见状说道:“莫用看了,这观景的有城外的大户,也有城内的,其中少不了圈子里的夫人们,因各处亭台楼阁都连接了起来,自是只要能上去,不管去了哪家的亭台楼阁,都能过桥在各家的亭阁前晃一圈,看一看的。是以这高度我心里也有数,水位最高的时候,人若立在桥上,是能直接漫过口鼻的。” “如此危险……”举着千里眼观察着桥梁亭阁之上情形的长安府尹说道,“这些大户贪慕虚荣与排场不要命了?” “你在说什么笑话?这些大户日子过的这般舒坦怎么可能不要命?”府尹夫人闻言白了眼长安府尹,指向水位被隔出高低处的一处缺口,说道,“虽出水慢了点,却还是能出的。我大荣的能工巧匠手艺一向高超,只要出得起钱,很多原本以为造不出来的物什都能造出来。” “据说测试过了,哪怕水位高的将这些亭台楼阁都淹了,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将蓄起的水都放了,这海市蜃楼瞧着危险……实则出不了事的。”府尹夫人说道。 “这亭台楼阁叫什么?”一旁安静听着的林斐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 “海市蜃楼。”府尹夫人说道。 “还真是……好……不吉的名字啊!”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岂不同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似个梦幻泡影?” “我也是这般想的。”府尹夫人撇了撇嘴,摇头道,“也不知谁取的这个名字。不过这泾河水上的亭台楼阁会取这个名字,盖因大雾时这些立于水面上,脚下不挨着地的亭台楼阁看起来就似立在云雾里一般,如梦如幻,美不胜收。”说到这里,府尹夫人还特意多说了一句,“我也是亲眼见过这样的情形的,确实美得很,如立云端。” 这话府尹夫人本是随口一提,可长安府尹和林斐却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赵莲嫁了那童公子之后,赵大郎夫妇向曾经的街坊显摆过的‘赵莲一步跌入云端里’的那话,脸色一时间有些微妙。 府尹夫人不知道这一茬,看两人脸色微妙,以为二人还在想这亭台楼阁危险之事,遂又道:“那些大户……又能出什么事?你等可知里头摆的那案几同外头常见的案几不一样?只需倒过来便是只小船,坐个一两个人上去不妨事,里头小船似的案几不在少数。所以,海市蜃楼虽不吉利,可人家早有了万全的措施,备好了逃生的船只,便是再大的雨,也不怕!” “如此听来……我大荣的能工巧匠还真是心灵手巧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忍不住感慨道,只是语气莫名的有些微妙。 第五百九十二章 清明螺(二) “确实手巧的很,只要花得起钱,我大荣的能工巧匠便能给你最大的周全。”林斐点头,应和了一声长安府尹的感慨之后,顿了顿又道,“花的起最大的钱,自也能尽最大的力,将所有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 这一句话本该是莫大的肯定的,可林斐说到这里,却是话风忽地一转,说道:“可纵使百密终有一疏,更遑论是面对这等天灾,与天斗法,即便再厉害的工匠,当真能保证定能照顾周全不成?” 长安府尹同府尹夫人二人听到这里,神情不由一怔,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长安府尹瞥了眼那泾河上方的海市蜃楼,说道:“这……左右本府是觉得与其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个周全,跑到那河面之上观景,不如干脆就在河岸边观景好了,还少折腾。”说到这里,又踩了踩脚下的地面,道,“脚踏实地,不论是人还是宅子亦或者只是临时的观景亭台,都叫人安心。那不着地的感觉委实叫人觉得危险。” 林斐听罢点头,道:“我亦这般觉得,花这么多的钱,只为在河面之上观景,委实不合算。” “你这……”长安府尹听到他这话,想起那日同林斐去那大宛王子开的食肆里吃饭时的情形,进了食肆,目光随便一扫,入目可见的都是些熟面孔,其中有不少同林斐更是同龄之人,本该是一个圈子里吃饭喝酒玩闹的狐朋狗友,哦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权贵子弟,可自打进了食肆,除了‘点头致意’算是打了声招呼之外,也无旁的话语和举动了,而是直接进了包厢,可见即便起点一样,走着走着,人就散了,归途自也不同。长安府尹想到这里,不由叹道,“你觉得不合算,有的人却是觉得‘千金难买我乐意’的。” 林斐点头,正要说话,一旁的府尹夫人忍不住开口了:“除了‘千金难买我乐意’的,有些人喜欢在这里造海市蜃楼还是除却观景之外,在这里谈事……还能法不传六耳。”说着指向那此时被大水漫过的桥头一段被铁链连起来的踏板。 “踏板一抽,岸上的人踏不上桥,旁人也过不来,”府尹夫人说着又指了指各处亭台楼阁的连接处,说道,“这桥不止连接河岸处有个踏板相连,让岸上的人上不来,亭台楼阁之间连接的桥梁那接头处皆是这等可以被抽走的,活动的踏板。所以这连接起来似水上蜃楼仙境似的观景亭台,各家若是想合作互相连接通行,将踏板放下便成,若是不想,踏板一抽,旁人家的观景亭台也通不到自家这里来。” “所以,”林斐听罢府尹夫人的话,手指指着那连桥踏板点了点,道,“将河岸处同旁人家的亭台楼阁处的踏板一抽,可不就是个孤岛?” 府尹夫人点头,道:“所以说在上头谈事,既能观景,又能真正的做到法不传六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这般听来,打着观景的名头出来谈不外传之密之人当不少。”长安府尹说罢,偏头对林斐说道,“这地方……比那大宛质子王子的食肆可更像谈事的地方了。” “那酒楼造价确实不菲,可比起这地方……”林斐指着那打在河岸中的桩,眯了眯眼,“当还是比不了的。” “自是如此。”府尹夫人伸出手指比了个数之后,说道,“我早打听过了,一根桩打下都要多少银钱了,更别提这一片连起来的海市蜃楼了。那城里的食肆钱花的都看得到,可谓摆在明面上,这里的却都埋在水下,旁人看不到。” “我等昔日常说‘如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在诗外,在水面下的可不止有本事、能力这些好的东西,还有这个。”长安府尹说着指向那打在水面下的暗桩捋了捋须,话风倏地一转,“不过,这也不奇怪。” “虽日常打马穿行长安街头的多是权贵之族中的子弟,最引人注目的也都是族中的小辈,可小辈……说到底还是要听长辈之话行事的,族里主事的莫看素日里大多行事低调,可若真想要花钱做什么动作,自不是族中那群还要仰仗他过日子的子弟所能比的。”林斐说到这里,看向河岸中一处处孤岛连接成的蜃楼仙境,目光又转到了那特意留出的一处排水处,他今日出门时天还未全亮,长安府尹夫妇亦是如此,眼下谈了片刻,天色刚亮,便有人摇着船到那排水处开口放水了。 既是族中主事的花钱修的东西,自是稳妥,眼见排水处一开,那水位便肉眼可见的开始慢慢下移,一场大雨漫灌之下,未惊动任何人,这水位便开始降了。 “还真是稳妥啊!”看着那天一亮就来放水的人,长安府尹感慨了一声,说道,“真真是行事低调稳妥的紧,不似那大宛质子王子的食肆那般显摆,总是招来风言风语的谩骂。” “饱暖思淫欲,西域胡人舞姬的舞裙飞舞旋转,也不知转的多少人在那食肆里一顿饭自天黑吃到天明,自是引得家里闹腾了。”府尹夫人说道,“圈子里不少夫人都在抱怨这个事呢!” 长安府尹同林斐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二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随后几人又沿着河岸走了一圈,府尹夫人将每一处亭台楼阁都是哪家造的一一指给两人看,待得一一指罢之后,那排水处的水也排的差不多了,放水的人又将那排水处的开口重新锁了起来,而后摇着船离开了。 这一幕落在正欲离开的几人眼里,长安府尹蹙眉,指着那开开合合的排水处,问自家夫人:“既然总要放水的,为何不将这排水处直接开着,如此……也省了这放水功夫了。” “这一处能打下那么多地桩是因为水下泥沙足够多,撑得起来。”府尹夫人指着这一处水面,对几人说道,“那排水处有个筛子口,保证水能流出去,那大半泥沙却依旧能留在这一处海市蜃楼这里,稳固地桩,让这观景亭台之上谈事的大户更放心。” “没瞧到那排水的摇橹小船之上带了泥铲么?若是流走的泥沙太多,他们还会铲些泥沙回来填平。”府尹夫人说道,“光听我这般说,你等便当知道能工巧匠们造这海市蜃楼不光赚了这造海市蜃楼的银钱,每每这等大雨,待到雨后,稳固河床又是一笔钱。如此,每一次你说的大油锅开始倒油时,就到他们的荷包开始鼓起来的时候了。” “那还真是往后余生的生计都不愁了,难怪肯接这生意呢!”长安府尹听罢笑了笑,转头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我大荣能工巧匠果真是手巧心更灵啊!” “寻常的乡绅挣百姓的银钱,可最厉害的百姓也能反过来挣大户的银钱。”林斐说道,“如此听来……还真是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 “只可惜,能挣乡绅银钱的百姓终究是少数,就似能让乡绅花费千金请的神医大夫也只那么几个罢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感慨了一声之后却又道,“不过转念一想,乡绅……也是自百姓中来的,似那童大善人……也是布衣出身,很多事真真是难说的紧。” 这话让林斐记起了温明棠曾说过的... “其实工匠们若是勤快些,根本不需要这个阻隔泥沙流出,定期放水的排水口的,素日里摇着船,带着人铲来旁处河床上的泥沙加固这一处,也是可以的。”林斐说道,“所以,这下雨时人若在连桥上的后门这一处危险其实是可以不留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夫妇顿时恍然,两人对视了一眼,想到造皇陵的工匠们喜留后门的习惯不由摇头,叹了口气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或许是习惯使然了,虽然收钱办事,可工匠还是留了个心眼,以防自己被算计堵死。” “还有一点,同样的工钱,比起直接造个堤坝堵住泥沙流出,只需定期过来放水,这整日摇船去挖旁处的泥沙来加固河床明显更累。”林斐说道,“一样的工钱之下,这些聪明的能工巧匠自也怎么省事怎么来了。” 这话说的……府尹夫妇自是听出了林斐的弦外之音,叹道:“或许,这便是人性吧!” “不出什么事,这人性便是被看破了,多数人也只不过一笑置之,觉得是人之常情,可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人性’又或者‘人之常情’就成大罪过了。”林斐说道,“后门这等事……不出什么事还好,一旦出事,必然是要被拉上台面示众的。” “皇陵的后门没有人会指摘,因为那是为了保命,是不得已为之,是生死大事,自是可以留的;可这堤坝不同,是为了求利,并非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止想赚钱,更是想费最少的精力赚这笔银钱,这堤坝后门之事便只能祈祷着不出事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面色微妙的长安府尹夫妇,又道,“如此……看这后门,是否变的耐人寻味了?” 长安府尹夫妇对视了一眼,府尹夫人点头,指着河中的海市蜃楼叹道:“你这般一说,倒是叫我忽地觉得这些能工巧匠素日里最好多去寺庙里拜拜,毕竟这也算是赌,可说是听天由命了。” “但这赌……其实可以不赌的,皇陵的后门是为了求生,堤坝这后门却极有可能成为杀生的利器,一求一杀,是为天壤之别。”长安府尹眉头早已拧成了一团“只消素日里多费些力气罢了,这懒……明明可以不贪的。” “但他这杀生的后门都造出来了,可见已选择了偷懒,这省出的精力也不知是享受去了还是多接几单生意赚银钱去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喃喃,“选择了听天由命。只要不出事,他们便还是工匠大师,受人尊敬,子孙后代这福气亦是享之不尽,若是一旦出了事,这大师……便没了,好不容易筑起的声名高楼也会一夕坍塌,被万人唾骂。” “所以赌这一字沾不得,即便是靠天赋手艺吃饭的工匠大师,也最好莫要赌。”长安府尹说道,“赌徒的结局……多半不会好到哪里去。”顿了顿,又道,“先时不曾发觉,接触了刘家村这桩案子之后,才发现世间的赌徒……远比我等以为的要多得多了。” 这番感慨,待到几人坐着马车进城,经过延康坊的赌坊门口时,感觉更甚了。 几人出门早,走了一趟泾水河,待回城走到延康坊附近时还不到辰时,多数衙门、铺子还不到开门的时辰。可就是这么早,延康坊坊头的赌坊门前却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这热闹……林斐和长安府尹夫妇自是不会错过,叫停了车夫,自马车上走下来亦跟着看了一场热闹。 第五百九十三章 清明螺(三) 赌坊、酒肆、青楼这等地方出入之人皆是昼出夜伏不定的,是以这等地方开到夜半,甚至一整晚都开着门也是常事。延康坊算是长安城里人流通行极大的大道了,这大道两畔如此‘不夜’,铸就长安不夜城的铺子自有不少。 坊头的赌坊便是‘长安不夜城’中时常灯亮至通明的不夜城中的一处。 通宵达旦了一晚上,不论是忙了一晚上的公务,忙的正经事,还是喝了一整晚的酒,看了一整晚的舞姬裙摆飞舞,又或者跟骰子比了一整晚的大小,忙的不是什么正经事,算是消遣了一整晚,待到天明出来时,那面容都是一样憔悴不堪的。甚至消遣一晚的,有时比忙了一整晚公务的,面上的憔悴之色更重,劳心劳力还伤身,自不比忙正经事的‘轻松’多少。 此时便有人大早上的杀进了这延康坊的赌坊,从里头几乎是强行拖拽着将里头同骰子比划了一整晚的一位赌徒拖拽了出来。 虽进了赌坊一样都是赌徒了,可那身上的衣袍还是决定了这进去的赌徒到底是能大把割肉放血的肥羊,还是顶天了也薅不出几根毛、瘦骨嶙峋,只能熬个羊骨汤的瘦羊的。 虽说杀进赌坊拖人的大抵是发狠下了狠手,将人拖拽出来时半点面子也未留,可谓是发了死力的拖拽,以至于那被拖出来的赌徒身上磕碰伤不断,背部同地面磨了一路的衣袍都被蹭花了,可即便如此,那一身一眼可见的蹭破的华服锦缎还是昭示了这大早上被人拖拽出赌坊的不是什么瘦骨嶙峋只能熬汤的瘦羊,而是只能大把割肉放血的肥羊。 赌坊的态度亦表明了这一点,冲进赌坊揪着耳朵将赌徒拖拽出来的情形于时常在延康坊附近溜达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之所以大早上的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还在于赌坊与素日里截然不同的态度。 “诶,别拽别拽!”赌坊的人一路跟着气势汹汹杀进赌坊拖人的人走了出来,虽因着对方一身素衣缟服的丧服不好直接下手阻拦,可那又是带着垫子在那被拖出来的赌徒身下垫着,又是不停劝说的举动还是众人素日里不曾见过的‘尽责’,也因此引得不少人过来围观了起来。 重重围观的人墙隔绝了外人的直接窥视,却也更引起了外人的好奇,使得围观看热闹的行人越来越多。 林斐同长安府尹夫妇便是这时走进的人群。 因都是打算泾河旁走一趟便直接回衙门的,是以林斐同长安府尹身上着的都是官袍。 先敬罗衣后敬人!更何况这一身罗衣与寻常的‘罗衣’不同,是官袍,是以一见林斐同长安府尹过来,原本正看热闹的行人也自发的让出了一条道,让两人挤了进去。 有人还主动向两人说起了里头的状况:“不是寻常赌的家里家徒四壁的赌徒,那被拖出来的赌徒不缺钱,是个肥羊,瞧那赌坊紧张的,真真是唯恐那肥羊磕了碰了。” “赌坊这般强行掺和护肥羊的劲儿还真是稀罕事!若是些寻常家长里短的纠纷事,怕是早下手干预了,要我说那些拖人的也不是善茬,是个狠的,直接抬着尸体过来了,这赌坊便是想掺和,这青天白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又在延康坊,哪里敢啊!”有人接了这话茬,摇了摇头。 这话听的人墙后看不清里头具体情况的过来看热闹的行人更是好奇了:“又不是没见过那等家里富庶的二世祖,可再厚的家当,沾上了赌,也能迟早赌空。左右那么重的瘾在那里摆着,只要还能动,上了瘾的那等人爬都能爬来赌坊。先时也不见赌坊这般护肥羊的,这次这个……哪里至于让赌坊亲自下场?” “那些家里富庶的二世祖家里有金山的,一座就是一座,两座就是两座,有个明确的数目。哪似这个?他有的……可不是一座明确的金山,是那下金蛋的母鸡,只要多活一日,就能多赚一日的银钱,叫那银钱源源不断的流入赌坊,你说赌坊为何不护他?”大抵是有事不得不先离开,只看了一半热闹的行人从里头挤了出来,对后头没看到热闹的行人们摇头道,“不过这下金蛋的母鸡今日怕是要彻底砸了。” 还未看到里头具体情形的长安府尹一听这话立时挑眉,问身旁的自家夫人与一旁的林斐:“哟,你等说那被拖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做的什么行当?竟有个下金蛋的母鸡在手里?且……瞧着这么稳当、让赌坊的人都紧着护的肥羊,一夕之间便能彻底砸了?” 府尹夫人闻言白了长安府尹一眼,早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那担架上白布覆着的尸体了,是以冷哼道:“才看过海市蜃楼,看过那留的后门,你说能是什么行当?”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忍不住压低声音笑了两声,对自家夫人竖了竖拇指,道:“夫人高见!” 林斐亦在一旁点了点头,道:“除了这等老天赏饭吃,靠天赋的行当之外,也没有旁的了,再加上这抬过来的尸体……”看着眼前逐渐散开一条路的人群,林斐说道,“我猜……是个神医。” 人墙的尽头轰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长安府尹同林斐走了进去,堵住了这人墙主动让出的裂缝,而后一眼便看到了地上担架上白布覆面的尸体以及尸体两旁衣着缟素的亲人,有尸体旁抹泪嚎哭的妇孺孩童,还有那气急败坏冲进赌坊拖人的血气方刚,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这情形……只一眼,便能让人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一旁人群里的唏嘘声不断传来。 “听闻只是小病,又是一家的顶梁柱,所有担子都在他肩上担着。白手起家,据说在当地也算个人物,可谓商贾奇才。在长安城里一手置出了这么大的产业,好生了不得呢!”有人唏嘘道,羡慕中掺杂着几分说不出的惋惜,“我家里靠着两代人才堪堪在城里置下宅子,他一个人……短短几年间,如此大的产业,真真是想也知晓,若是再活些年岁,指不定这长安城里都有他说话的一席之地了。” “那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另有人跟着叹道,“如此厉害,家里哪敢怠慢,特意花了大钱请了神医过来为他治病,哪知这神医竟是个赌徒,直接将人治的送去阎王爷那里了。” “这般大的家业……他又突然出事,连个缓冲都没有,两个大点的儿子还在学堂读书呢,哪里扛得起这担子?又哪里是那群商贾老手的对手?这家业……怕是完了。”一旁的行人也是惋惜不已,“可惜可惜!这一家子的富贵怕是要到头了。” “更可惜的不是明明只是个小病?便是换个寻常大夫也不至于此,花大钱请的神医竟是同阎王爷串通好的,还不如不请呢!”众人摇头感慨 那一家子的哭嚎声震天,两个冲进赌坊的少年人也边哭边扯着那被拖出来的神医让他“赔”。 护了一路肥羊的赌坊中人此时的神情亦是微妙:他们护肥羊,是因为肥羊是生金蛋的鸡,同样的,对面那被这‘嗜赌成性’的肥羊治死的也是只生金蛋的鸡,且生的金蛋可不比这肥羊生的金蛋小。 他们有多... 罪过罪过啊!赌坊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领头的那个摇了摇头,只一看这状况就知道这事摆不平了,是花多少钱都摆不平的事。 “死的不是一座金山,有个具体的数目,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而是那源源不断生钱的聚宝盆,这聚宝盆是能不断生钱的,又哪里来的具体数目?”领头的赌坊主事摇头道,“能善了才怪,一会儿将昨晚他赌了一夜佘的账赶紧结了。往后他再来赌坊,可不许他再赊账了。” 这位神医生金蛋的能力怕是今日这事之后就要废了!眼下这神医赌徒虽然人还活着,没去见阎王,可在赌坊众人眼里,却也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赌坊不插手了,那被拖出来,一脸斯文相的年轻人自然少不得要自己护住脑袋面对那不断袭来的拳打脚踢了,一面挨打,一面不住求饶:”莫打莫打!莫打我这双手,我这手可是施针的啊!” “再让你施针治死人吗?”挥拳殴打那年轻人的少年人边哭边打,“我阿爹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叫你弄混了药方,出了事,还找不到你的人,我阿爹本是小病,便是不治都有好些年可活,眼下就是叫你生生治死的啊!” “莫打莫打!我只要活着,这双手好着,能施针,就能一直挣钱!”年轻人抱着脑袋不住求饶,“你阿爹那事……我的施针还是准的,只是不留心弄混了药方而已,我的本事是不出错的,只要我活着,你等要多少钱我都给!” “你以为只你一个天纵奇才不成?只要我阿爹活着,要多少座金山银山要不来?”少年的拳头砸的更狠了,痛哭道,“我等过的好好的日子,哪里用讨你的饭吃?” “我施针不曾出过一次茬子,我药方也开的极好,你等随意去外头打听一番便知道了,我只是调混了两人的药方,粗心罢了,我的本事没问题的。”年轻人不住求饶,“你等要多少钱,只要我活着,就不愁钱!” “我阿爹又有哪一桩生意出过岔子了?你随意去外头打听一番也能知晓!你赔得起我阿爹这个人吗?”少年气急败坏的骂道,“我阿爹外号聚宝盆,你赔得起吗?” “生金蛋的母鸡把聚宝盆治死了。”长安府尹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问一旁的林斐,“你看……这怎么赔?” 林斐摇了摇头,指着那不住求饶的斯文神医道:“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他本事没问题,且还这么年轻,按说该是前途不可限量才是!” “可他治死了人。”府尹夫人说道,“哪怕不是本事出的错,是粗心混了药方,人……确确实实是被他治死的,没跑了。这等情况……谁敢让他治?要知道……人只有一条命,管是因为本事出的事还是粗心出的事,死了就是死了,阎王爷可不会考虑到他是因为粗心出的事而不是本事出的差错,再把死人放回来的。” “这可难办了!”长安府尹看着眼前这一幕喃喃道,“一个是天纵奇才的神医,一个是天纵奇才的商贾,二者本皆是无价之宝,都能说上一说。可这等无价之宝一旦出了一次差错,便都跌落神坛了。若非如此,赌坊的人可不会袖手旁观。这神医眼下活着却出了差错,比起死了未出差错的商贾来,自是赔不起了。” “人死……可以如灯灭,也可以人死……便彻底登上神坛了。左右他生前未曾出过差错是事实,自成了一只不会漏的聚宝盆了。”府尹夫人说道,“神也好,那不漏的聚宝盆也罢……都是无价的。你这难断家务事的父母官又要遇上麻烦事了。” 长安府尹的眉头早已拧成了一团,对自家夫人的话点了点头之后偏头问一旁的林斐:“你说这事……怎么办?” 林斐没有偏头看长安府尹,只是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在年轻神医被揍个半死,那双‘价值千金’的手被打的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起来时,闻讯赶来的老面孔,道:“此事……未必会闹上官府,他若不肯告官,私了,自也轮不到我二人出手。” 大荣的律法远没有这般完善,这世间事有不得不上衙门的公事,自也有存在转圜余地或者说留有后门的私事。 大夫治死了人,可以闹大了告官,也可以……私了。只要不是有明确证据的杀人,似这等事,衙门能不能管还不好说。 长安府尹早在林斐说出这话之后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老面孔,“咦”了一声,对自家夫人道:“那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神医来了。” 府尹夫人打量了一番那亲自背着医箱,将两个七八岁的小医童远远甩在身后的精神矍铄的老者之后,默了默,道:“我瞧着他这无慈悲的神医……指不定比这被人打折手的年轻神医赌瘾更大。” 正说话间,黄汤已挤入了人群,正被人揍的求饶哭嚎不已的年轻神医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宛若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哭喊了出来:“世伯救我!” 第五百九十四章 清明螺(四) 既然露了面,自是要报明身份的,便是他自己不报,旁人也会替他报的,这一点……同那日内务衙门门口没什么不同。 挤入人群,自是不意外的将在场所有围观看热闹之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下意识的将肩上背着的医箱换个了肩,整了整衣领,还不待自己开口,便听一声哭嚎着的“世伯救我”的声音响了起来。 黄汤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处——自幼天赋绝佳,过目不忘的天之骄子自是没吃过同‘无数人’争抢机会,在大道上辛苦奔走的苦,一出生便立在了大道的终点之处傲视那自大道上辛苦奔涌而来的众人,看着那群在大道上辛苦奔走吃苦的人,很多这等老天爷喂饭吃的天之骄子是既费解又不以为然的。 这……有什么难得呢?不是看一遍便会了吗?这些在大道上辛苦奔涌而来的人……还真是笨啊! 来的太过容易,自是对手头之物不会太过珍惜的,因为不曾吃过没有的苦楚。 黄汤看着被人打的一双手翻折在那里的年轻人:天纵之才,年轻气盛,劝赌这种事自是听不进去的。不过……就是看这年轻子侄听不进去,他才会不断的劝,引得他生出逆反之心。 直到有朝一日那闲来无事的年轻天才经过赌坊门口时遇上了一场雨,大雨逼的他在赌坊檐下躲雨,顺风顺水惯了的天之骄子自是打出生起周围就满是恭维之声的,在一声一声的恭维声中走上高位,自是不消人教,便成了个体面人。面对赌坊里走出来劝‘公子一瞧这通身气度便是不凡,一看便不是常人,都在我这里躲雨了,不进去光顾一把我这里的生意?’真是会说话!将‘赌’同寻常的生意买卖说成同一件事,体面人的年轻神医哪里好意思白在他这里避这一场雨?于是抬脚便进了这仿佛生了三头六臂般,能将每个进来之人牢牢抱住不撒手,挣脱不得的无间地狱,哦不,是赌坊。 抬脚踏入赌坊,从此便手漏黄金万两。多少恩爱夫妻哭喊着‘从此箫郎是路人’?多少天纵之才被毁于一旦?眼前这个被打折了手的,不会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门缝后铺天盖地涌出来的鲜红也不会再让他似那一日被那位红袍大人留在府中时一般生出害怕情绪了,那人……天纵奇才却中途猝死,可会想到自己留下的唯一的这根天纵奇才的独苗竟会以这等方式被毁去? 好厉害的金针术!好厉害的天纵奇才!真真让他害怕啊!只可惜……大抵是天纵奇才来的太过容易,所以不懂珍惜!那人……好歹是为了大义而死的,可他这一根独苗……往后却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金针术可差不得毫厘,他这被打折的手哪怕最后养好了,面对明知该扎哪里,却手抖着始终扎不进正确穴位的病人时会是何等感想? 心里在笑,前所未有的舒坦,面上却是早已挂上了练就的驾轻就熟的‘慈悲’与‘关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叫停了殴打,听到自己开始劝慰,看到自己拦在了那被打折了一双手的年轻人身前,看到被他诊治过的大户急吼吼的让身边的护卫过来阻拦他被打到。 没办法……这就是神医!这些人有多顾惜自己的性命,便有多爱惜他的身体。尤其在身边这位方才开始崭露头角,便将个聚宝盆治死了,染上赌瘾的年轻神医手被打折了的情况之下,更爱惜他这碗陈年黄汤了。 物以稀为贵,一双神医哪里有单独的一位神医值钱的?尤其还是眼下这唯一的神医年岁已大的情况之下,自是多的人来珍惜他,这种前所未有的珍惜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彻底闭眼。 他非商贾,可论如何将手头的本事卖出最高的价钱这门生意,最厉害的却不定是商贾。 心里的心魔总算是可以暂且压制住了,再被那位红袍大人请去时也不会手抖了。 谁说棋盘上对弈的就一定只有两人了?再多几个……披着棋子外皮的在暗处围观,伺机而动也不妨事的。前几日,他缩着身子,狼狈不堪的面对那位大人的留饭,以及身旁人群里这两位体察民情的好官拉他示众的阳谋,他也害怕,所以……才要紧赶着在他们之前先一步除去自己的心魔与软肋。 没有心魔,即便狼狈,即便丢掉几颗内务衙门管事这等棋子,也不妨事的,左右火烧不到他身上,他不惧。 自己这副样子……让世南那等人见了怕是要大骇了,所以他自是要提早断了同世南的联系的。 不过许是那寄情山水的情形让这群清高名士描绘的太美好了,以至于他自己……险些就真信了自己是只羊了。可眼下这一幕,看着那被打折手的独苗,看着立在一旁人群里,同行人一道围观,那目光却并未落在被打的独苗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着自己的那两身红袍,黄汤笑了笑:好险,差点就真信了自己是只羊了! 他在棋盘之上当棋子,却是一枚披着棋子皮的执棋者。 将那顺风顺水,从未经过风雨摔打的独苗护在身后,黄汤听到自己叹了口气,对恨的跳脚,咬牙切齿的死者家属说道:“事已至此,人也救不回来了,事情如何解决才是正道啊!” 语气中满是惋惜,一张脸满是慈悲,可说出的话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府尹夫人哼了一声,对一旁的长安府尹同林斐说道:“你等说的一点没错!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看不出来吧?”长安府尹笑着问道。 府尹夫人点头,道:“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藏的可真深啊!”顿了顿,又道,“你等警惕那位大人不假,却也要小心他,虽说……他看起来似是被你等以及那位大人拿捏着,却指不定会突然跳出来趁你病,要你命!” “夫人这说的是神医吗?”长安府尹闻言笑的更厉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亡命之徒呢!” “这可不好说,毕竟有赌瘾的神医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摆在这里,还将个聚宝盆给活活治死了。”府尹夫人说道,“治人成了杀人是事实,所有人都看着呢!” 浑身缟素的家属悲痛的不能自已,这种悲痛自是做不得假。 亲人突然逝世,但凡家中亲情和睦的谁不悲痛?更遑论本就不做假的亲情的基础之上还加上了现实到不能再现实的银钱问题,这等悲痛自是不消他们说,围观的行人也真切的感受到了。 “比之和睦亲情的痛失更痛的是亲情加上顶梁柱的坍塌,”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这家里最贵重的就是这个聚宝盆了。” “围观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一向是有那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可这次却没人质疑他们一家。”府尹夫人是女子,看人看事自是更为细腻,对长安府尹和林斐说道,“可见深厚的感情加上现实的银钱这两样合到一起,不论是夫妻感情还是亲情,同时兼顾这两样担子的这个人都是极为重要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自是知晓他们的悲痛不是假的。” “是啊!”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所以一个置办了宅子,准备好好过日子的郎君总是比不着调的郎君更为抢手的。” 府尹夫人点头,看了眼他二人,想起那日同长安府尹的谈话:虽说林斐这位郎君摘起来难于登蜀道,可好歹识货,且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做才能给小娘子最大的安心之感,也难怪那位温小娘子如此聪慧、谨慎的一个人会愿意跟着林斐来一出‘灰袍姑娘与侯府公子’的故事了。 那悲痛到几欲昏厥的家属还在哭喊着:“怎么赔啊?你等怎的赔得起我阿爹啊?”那哭喊的两个少年郎泪眼婆娑的看着周围的人群,自家阿爹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一塌,自又是害怕又是绝望的,两人指着那翻折着手一脸可怜相的年轻神医喊道:“他这般年轻有才,旁人都在观望着他能不能成另一个神医,我阿爹这般看好他,义无反顾的让他治,还约定待治好了,便拿出重金助他打出名头,熟料……熟料这般又出钱又出人的信任到头来却是喂出个白眼狼来,生生让我阿爹送了命啊!”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再度唏嘘不已:“辜负了这般大的信任,真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 “治死了肯出钱助他打响名头的恩公,这往后还有谁肯让他治病,还有谁肯再捧他?” 围观行人的谩骂一声接一声的响了起来,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一茬事的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二人眼里都闪过了一丝凝重之色。 比之围观行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白眼狼’‘治死恩公’‘辜负信任’‘扶不起的阿斗’这等被激起的情绪感情之事上,二人却是不约而同的压下了那些引人情绪触动之事,长安府尹小声道:“没想到还有这等事,不过外号聚宝盆,又是个生前未出过差错的商贾奇才,这神医又这般年轻……一手扶起一个这样的神医,在商言商都是一笔眼光极好的买卖。” “奇货可居。”林斐说道,“昔日秦相吕不韦便有这个论断。这聚宝盆想来亦是有这想法的,便以身试险,左右……听那家属说的,聚宝盆本也不是什么重病,便是不治都有好多年可活的,等同是白送了一个‘名头’给这‘年轻阿斗’,只要他能接住这福气,剩余的造势什么的,聚宝盆都会替他做了。” “如此一来,只要他手上本事没有问题,这路……聚宝盆自会帮他铺平,”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捋了捋须,“此事若成,于这‘年轻阿斗’而言还真是大有好处了。” 在一旁听着他二人小声商议的府尹夫人听到这里,咳了一声开口了:“其实……于聚宝盆而言也不止是幕后推手这般简单,他也能大赚一笔的。”说到这里,见林斐与长安府尹朝自己看来,府尹夫人难得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指着那眼下被打的鼻青脸肿,不大好看的‘年轻阿斗’道,“脸没打坏之前,这‘年轻阿斗’生得一张清秀的脸。” “虽然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的,可生的好看这种事……”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一旁的林斐,“林少卿应当是懂其中的锦上添花的,聚宝盆手腕这般了得,一番造势,这‘年轻阿斗’不止能扶起来,怕是还能原地升天呢!” 一句‘原地升天’听得长安府尹险些没笑出来,捂嘴笑了两声之后,对林斐道:“见笑!我家夫人一贯如此爽利的一个人!” 林斐也笑了笑,想起温明棠,点头道:“我省得,她亦是个敢说且妙语连珠的娘子。”顿了顿,又道,“这生的好看当然有用,那养面首的寡居的公主、夫人看个病,买个物件什么的,也多是喜欢去生的好看的那等大夫、东家那里的。聚宝盆原本的打算当是准备将这一镰刀割向那些人的,且就我所知,若是对了她们的胃口,其实论大方,她们可不比那些同样喜欢看美人的富贵闲人们逊色的。” “那这聚宝盆的眼光还当真是准的,这一镰刀下去,按说也确实是稳、准、狠的。且其本人也是个谨慎之人,虽然‘年轻阿斗’神医名声在外,可让这‘年轻阿斗’看的,只是个小病,施针什么的也未出差错,药方……若是不看调混了,其实也是对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抬头同林斐与府尹夫人互相看了看,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按说一切都没出差错,可……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死了呢?” “在聚宝盆原本的谋划里,原地升天的本该是‘年轻阿斗’的,怎的成了他自己?”长安府尹说道,“且‘年轻阿斗’的原地升天哪怕升不上去,双脚还能着地,眼下他自己这……可回不来了,怎么回事?” “说是粗心调混了药方,”林斐说道,“可这种事……那聚宝盆如此惜命且谨慎的一个人……怎会调混了药方?” “便是被人背后动了手脚,将这药方调混了,也不过是两张纸一换的小事……”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那稀里糊涂,沾上赌瘾,除了求饶还钱,连句‘有用’的,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年轻阿斗’,蹙眉道,“事越小,被人动了手脚,便越是难拿出证据来,这亏……他不吃也得吃,解释不出来的。”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林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眯眼看向那稀里糊涂躲在黄汤身后的‘年轻阿斗’道,“也不知他除了‘赌’之外,可曾沾上那‘狐仙局’了。” 赌和狐仙局,两者只要沾上一样都完了,更遑论两者皆沾?想起他昨日同温明棠说起刘耀祖时说的这句话,再看面前这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即便吃了闷亏,也无法开口的‘年轻阿斗’,林斐心道:眼下这位……倒似个现成的两者皆沾的例子了,也不知这刘家村的狐仙局可同他……或者聚宝盆有关。 “这聚宝盆的死……既然撞上了,哪怕他们私了不报官,我等之后还是查一查得好。”林斐看着在那里哭嚎的家属,以及来的恰到好处的黄汤,对长安府尹说道,“一个半道夭折,奇货可居的商贾奇才,也不知做的什么营生。”顿了顿,又道,“上一个从来不出岔子的商贾奇才是七十六场时疫财场场不落的童大善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清明螺(五) 既然黄汤亲自出面了,事情自然不会报至官府,至少暂时不会报至官府。 围观看了好一场热闹,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行人颇为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那被一群闻讯赶来,锦衣华袍的富户权贵挡在身后的黄汤同年轻赌徒无奈的散去了。 其实热闹看的多了,在那群富户权贵挤入人群的那一刻,便知晓今日这一出热闹余下的事都会被暂且压到水面之下,不会再闹出来了。 至于什么时候那潮水退去,露出这下半截的热闹,便看运气了。 有些热闹,看着看着就突然没了。也许是几个月以后,也许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以后才再度被人提起今日这一茬的热闹事。 哪怕死的是家里的顶梁柱,亲人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面对这突然挤入人群的一群富户权贵,多半还是要妥协的。 这长安城每一日都有不少人生生死死,有的人,人死……如灯灭,有的人,人死登上神坛。也有的人既可以一面人死如灯灭,又可以一面的走上神坛,端看活着的人在什么时候需要他以哪一面示人了。 恨的咬牙切齿不假,在那群富户权贵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看热闹的行人听真切的劝慰话语中不得不低下头来也同样不假。 “我不能……不能放过他!”恨的咬牙切齿的少年人咬着牙赤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躲在所有人身后缩起脖子不出声的斯文年轻人,恨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缩起来当个缩头乌龟?算个什么东西?” 这话听的在场一众赶来劝阻的富户权贵也忍不住摇头,瞥了眼那瑟缩着身子,满脸惊慌之色的年轻赌徒,头摇的更甚了,有人更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老子英雄儿混蛋,真是没想到啊!他那般大义的一个人,这根独苗竟是……啧啧,先时瞧着还以为是又一个他,没想到……不是啊!” 当着人面明晃晃的说出这些话来显然是没将那瑟缩着躲在黄汤身后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一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不被触动是假的,看着那簌簌不停往下落的眼泪就知道是彻底伤到、恸到了。 “世伯……”年轻人哭着问此时唯一一个肯站在自己面前替自己遮风挡雨的人,这也是他手头能抓的唯一一根稻草同救星了,“世伯,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换了他,面对这等情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要不然怎么说是遇到大麻烦了呢?轻易便能想出应对之策的事能叫麻烦吗?黄汤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忍不住摇头:真是……孬种啊!触动是真,依旧龟缩在自己身后不敢站出来面对也是真!这等人……出事时毫无担当,莫说英雄了,甚至连枭雄、奸雄都算不上,如此懦夫,怎的叫人瞧得起? 偏这般一个叫人瞧不起的懦夫,却走了狗屎大运竟天生继承了那人的天赋!还真是……不公啊!所以,眼下这一遭……也算是天道平衡,又平衡回来了。 喏,偌大的福分降下,也要他有本事接得住才行。眼下这个懦夫……便委实没什么接得住的福气。 这福气……他接不住,可有大把的人拼了死力想要接呢! 不过,于自己而言,这位越发的孬种……才越叫他放心。 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他什么都未说,那面对自己宛如面对救命稻草般的年轻人便自动‘领悟’了,自己开口说道:“我明白了,世伯,谢谢世伯!” 谢谢?谢谢他?若是那人在天有灵,看到这根独苗如此模样,也不知是何感受。 看着一个劲儿只会低头喃喃‘谢谢世伯’的年轻人,不敢抬头面对一众富户权贵,叫那群富户权贵看的连连摇头的年轻人,黄汤只觉自己修了这么多年的‘面子功夫’差一点都快破功了。 忍不住再次感慨天道不公,这么大的福分怎的降到这么个货色身上了呢?能力不行,品行也不行,真遇上了事只会龟缩起来,不过……这般,只拿他当救命稻草的模样,倒是让他满意的。 驯人……同驯六畜也没什么区别。这一手福分老天虽未直接降在自己身上,可自己驯好了他……保不准也能沾点这福气的光。 这群闻讯赶来劝阻的富户权贵不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赶过来的么?人……是废了,可来个人把把关,再用帘子一隔,便又是一个神医了,当然,这个神医不能是眼下这张脸了,得换个听自己话的,老实的脸,又或者……干脆换个死的什么‘狐仙’‘马仙’‘牛仙’什么的更让人放心。 再听话的人,哪怕是个傻子,哪里能比‘狐仙’这等不能动的雕像更令人安心的呢? 可惜了……死的这个聚宝盆给这孬种的好处本是最好的,他原先不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同聚宝盆走到一起的么? 黄汤眯了眯眼:原先还当那些富户权贵‘大方’又或者‘不识货’云云的,竟这般轻易便放了人,没想到聚宝盆如此轻易的死了。 眼下……最好的选择死了,他哪里还有旁的选择?黄汤瞥了眼身后瑟缩的年轻人,捋了捋须,目光转向那群拉住聚宝盆的妻子儿女为他们算账的富户权贵,看得出聚宝盆的妻子儿女对聚宝盆是有真感情的,那痛苦不似做假。 可……那又如何?那么大一艘船,家里唯一开得动这艘船的人死了,这群人……自己也知晓自己不会开这艘船,商海之上风浪这么大,大浪时时刻刻都在头顶举着,就等着落下了,他们可不是聚宝盆,没这么大的驾驭风浪的本事,如何躲得过这突然降下的风浪? “你等孩子还这么小,要如何过活?便是他活着,想来也是希望你等能好好过日子的,那么多铺开的家业,你等怎么办?”看着是劝说,实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可不是五六岁的孩子,虽然还在读书,但聚宝盆素日里显然是叮嘱过两个大点的孩子的,不似那人早早去了,留下这么个傻的,全然摸不清状况的懦夫儿如此稀里糊涂的。 只是虽言语教导过,可十五六岁的少年终究还没有将面子功夫修到家,今日冲进赌坊抓人已是稚子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看着两个少年面上满满的不甘以及面对这群权贵富户咬着牙不吭声的样子。 两个少年虽然不懂开船,也惧怕风浪,却显然是听得懂话,也知晓自家家业被人拿捏在手里,以自己的手段根本对付不了这群人的。 听话不告官就解决得了问题吗?就能让他们高抬贵手,不吃这块无主的肥肉吗?怎么可能?两个少年眼里满是警惕的看着劝慰的富户权贵,却也知晓自己驾船根本躲不过这群人降下的风浪,只是咬着牙不吭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沉默以对。 将这群人之间的龃龉一一看在眼里,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见对方点头,这才转身走出了人群,待走到无人处,长安府尹长舒了一口气,将憋在心中许久的郁气释放出来之后才开口说道:“真是一团乱事!本府有时当真想过自己若是个蠢的,看不懂这些事,也莫用添上那么多烦恼了。” “眼下聚宝盆人一死,孤儿寡母又要面对这些人过来吃自己这块肥肉了。”府尹夫人叹了口气,摇着手里的团扇,说道,“那两个大点的少年当是知晓自己没有本事驾驭家业的,毕竟聚宝盆如此谨慎的一个人,虽然年岁还不到半只脚进棺材的时候,却也当是想过这些事的,也交待以及评判过两个孩子。寻常的,稳妥的家业,只需守成的话倒是一般的孩子便够了。似聚宝盆这等风险极大的,不稳妥的家业一般的孩子可不行,也不知他选好了开船之人没有。” “夫人还是心软了,若是选好了继承家业之人,哪里还有今儿这一桩被逼无奈闹出来的事?”长安府尹指着警惕的看向那些富户权贵的两个大点的少年说道,“不过当是记下了聚宝盆的交代,知晓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局面,所以这般警惕,不似那个龟缩起来的孬种一般丢人现眼。” “我若是那两个半大少年,什么都不会,也不懂开船,我会选择报官。”林斐回头瞥了眼人群里的状况,说道,“调混药方的事……若当真运气不好,那将粗心的年轻赌徒抓起来细细审一番,若实在审不出什么来,那便为自己阿爹讨个公道,怎么算都不是吃亏的事;而若是侥幸审出什么来了,那就尽可能将这事往大里闹,将与他阿爹经营的家业有关的,有能力砸下风浪之人都尽数牵连进来。让官府盯着他们,不让他们随意动作,也能叫这头顶的风浪晚些降下来,甚至运气够好,在风浪降下之前,将铺开的家业尽数转成稳妥保守的行当,虽赚的少,却也能保住聚宝盆的大半家业了。”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夫妇对视了一眼,长安府尹笑道:“这么做好似……也成。既然知晓旁有猛虎盯着,给猛虎找些事做,让官府隔三差五的寻猛虎问话,让官府、旁人都盯着,越多的眼睛盯着,也越叫猛虎做事束手束尾的脱不开身。如你所说的,趁着这空档将家业转成守成,确实成!” “所以,哪怕不懂开船同经营家业,其实也是有别的门路的。”府尹夫人也跟着笑了,而后却是‘咦’了一声说道,“既有这么好的法子,这两个孩子怎的不做?瞧他们警惕的样子,聚宝盆当是交待过他们身边都是猛虎的。” “这算是个办法!可既然所有人都盯着,那聚宝盆本身的生意自也要被拉出来示众的。”林斐说道,“只是不知聚宝盆这生意干净不干净了,若是不干净,便也只能……”说到这里,林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道,“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又是这句话!长安府尹同府尹夫人听到这句话时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这些天遇到的种种事情,忍不住道:“还真是邪门了!自从去了一趟刘家村,怎的见了这么多事与此有关?” “哪怕不信风水,也好歹尊重一番先人钻研,尊重一番他人关起门来的信仰,”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布风水,布个流水生财、招财树什么的吉祥寓意的便成,偏要布个如此阴邪的‘风水禁忌’做甚?” “仔细害人终害己!”府尹夫人亦蹙着眉说道,“实不相瞒,我遇事是没有叨扰鬼神的习惯的,可这一茬事……真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了。也不知是不是似那‘相由心生’的说法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好似同刘家村有关的所有事同人都脱不开这个‘风水禁忌’了一般。” “布这‘风水禁忌’的或许本身行事便是拿这‘风水禁忌’当信仰的。”林斐接话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周身环绕之人都有着无法示众的心思抑或辛密,那心思和辛密便结成了一块堵口的石头。要开口势必要搬开这块石头的,可这块石头偏又不能拿出来示众,便只能堵在喉咙口,不说了。” “实不相瞒,本府日常接触的这等风水堪舆之事除了衙门门口那两个祥瑞镇兽以及去那寺庙道观之中,往那许愿的池子中丢铜板或者树上系上红绸带,写上心愿这等事之外便未做过旁的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朝林斐挤了挤眼,“眼下本府倒是觉得这案子既然人人都藏着掖着,有些人是不愿说,有些人则是没办法不能说,那眼下便有个现成的好办法来解决这事!” “什么好办法?”看着长安府尹面上那不着调的神情,枕边人的府尹夫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看向长安府尹。 那厢的长安府尹也没叫她失望,开口便道:“寻几个人,夜半三更无人时,去刘家村那村祠将那块石头挪开,事情便能尽数解决了。” 还真是个好办法啊!府尹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回头看身后的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不吭声的聚宝盆亲人、黄汤以及那年轻赌徒同一众跑出来劝慰的富户权贵也相继离开了,遂道:“热闹看完了,可以走了。” 她是贤内助不假,可这等事……接下来也不用她操心了。府尹夫人踩着足凳踏上了马车,留马车外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继续说话。 “挪石头这等事治标不治本。就算挪开了刘家村村祠里的石头,还有多的是我等看不到的石头。”林斐说道,“况且,刘家村这桩新娘案,其实我这厢已查的差不多了,只是缺个人,想请大人帮忙。”说到这里,林斐抬头看向这赌坊门前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的绣着‘赌’这一字的幡布,道,“寻个赌徒。” 第五百九十六章 清明螺(六) 养干净的螺狮直接用剪子剪了尾便能烧了吃了,这活计不难,上手极快,便交给了一众素日里最爱闲话家常的杂役们。 听着外头规律的螺狮尾剪动声传来,汤圆看了眼外头对分到的活计表示满意的关嫂子等人笑道:“难怪关嫂子她们说这活计跟嗑瓜子似的,边剪边闲聊,剪顺手了,脑子都不用动,手便已先一步记住了。”说着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及台面上温明棠切好的菜,道,“我等做的活计还当真是做的多了,手里的动作总比脑子更快呢!” 温明棠点了点头,笑道:“唯手熟尔。” 这等闲话家常本也是随心而起,想到哪里便说上一句,搭话完再继续做事,也没甚好说的了。 公厨的事大多是唯手熟尔的,照常的一番淘米、备菜、炒菜之事过后,约莫巳时过半了,离午时准点开饭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便能闻到自公厨传来的饭菜香味了。 不怕巷子深的可不止酒香,还有饭菜香、花香诸如此类事物等等数不胜数,气味这等事物是遮不住的,任凭遮的再严实,到点自有那味道弥漫开来。 清明前后的那些食材于虞祭酒而言自不会似汤圆那般不曾食过的,长安城各大酒楼食肆里那些时令菜他一张嘴都是尝过的。只是嘴虽有固定的喜好,却亦是喜欢新味道的。 今年特殊,中宫皇后因为种种原因尤为大方,使得公厨跟着沾光,分到了不少时兴鲜货,自也让公厨的厨子们有了施展自家本事的机会。 闻着公厨中传来的香味的虞祭酒起身去自家公厨转了一圈,早已清楚自家这位祭酒大人脾气的主厨姜师傅自是清楚虞祭酒性子的,也知道虞祭酒不到午时便过来公厨想看的是什么,遂指着做好的清明螺道:“今日这螺狮菜是学的城里鸿雁楼上汤螺狮的做法,鲜得很,祭酒可要尝尝?” 城里鸿雁楼每逢清明前后便会上一道名唤上汤螺狮的菜,加了笋、咸肉似炖煮腌笃鲜一般的一锅烩了,这几样事物的味道皆是个‘鲜’的,一锅炖煮了自也不突兀,味道很是鲜美,就似不少一锅炖煮的河鲜一般,功底不错的厨子只要肯动脑筋调试,自能调出个多数人都能接受的味道,虞祭酒也食过,自也知晓这道菜味道是不错的。 遂点头道:“午时的时候我唤墨香来取。”说着又看了看旁的菜,皆是先前食过的,便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公厨。 这京城各部衙门里,不算皇城之内,单论做大锅饭的公厨厨子最尽心尽责的就是他国子监同隔壁的大理寺了,看完国子监的,自要去大理寺看看温明棠又有什么新做法了。 巳时过半的时候进的自家公厨,晃了一圈,到大理寺公厨已临近午时,快要开饭了,虞祭酒自是看不到温明棠做菜的场面了,而是看到的现成的,摆上台面的已做好的清明螺菜式。 不比自家公厨那一锅炖煮的白汤螺狮,温明棠今日做的螺狮是酱爆的红汤螺狮,比起炖煮香气没那般霸道的白汤螺狮,酱爆的螺狮不消凑近闻,入口品,才走至公厨门口便闻到那勾人的味道了。 “好香!真真是个能嗦着吃的下酒菜。”嗅着那香味不断涌入鼻间的酱爆螺狮,虞祭酒的目光又转向了一旁,将挑出来的螺肉同韭菜一道炒了的韭菜炒螺肉,问一旁才吃完饭,还未来得及擦嘴的阿丙,“如何?” “又香又鲜,下饭的很,我吃了三大碗米饭呢!”阿丙摸着肚子,显然意犹未尽,“其实嘴还吃得下的,只是肚子装不下罢了。”说到这里,又指了指一旁盘子里早早备好的针,道,“不是每一只螺狮都嗦的出来的,有时直接嗦,嗦不出来,用筷子头将螺肉往壳里一推,而后用力一嗦,便能嗦出来了。若是再嗦不出来,便只能拿针挑来吃了。” 一顿早早食罢的午食,让打小还不曾食过螺狮这物的阿丙和汤圆从对此物完全陌生的新手转为了熟手,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舔着嘴巴上未擦干净的汁水,道:“也不知明日内务衙门有没有多余的送过来,清明螺,赛过鹅果然名不虚传,这螺狮食起来这般有趣,味道又好,若是能多食几次便好了。” 当然,这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不似南方等地这等时候螺狮大量上市,百姓也能沾沾这天时地利的光,时常在食案上看到这等吃食。长安这地方……实在不是食螺狮的大户之地,自也只能先填足了贵人的嘴,再来填他们的口了。 似虞祭酒这等爱吃、会吃且能吃的自是不会浪费这等吃食的,要了一盘酱爆螺狮同韭菜螺肉走了,待到送回来时,也每每皆是光盘送回来的。 只是却不是所有能吃得起鲜货的人都有个好胃口的,端上食案的鲜货有一大盘,只尝了几个便收口的大有人在。 家里那做菜颇地道的面馆里每到清明前便会上一份红汤螺狮的浇头,虽然一份时令菜往往比旁的浇头贵上数倍不止,却也总是不到午食便已卖光了,这等量少,味道挑不出毛病的吃食,定个贵价也多的是兜里有富足银钱的人来买。 面馆里既上了螺狮,家里自也有,且厨子早已将红汤的螺狮做熟练了,味道自是不会差的。 一大盘的螺狮嗦了半盘便不再嗦了,倒不是吃够了,而是螺狮性寒凉,多吃易引起肠胃不适,作为一个大夫,不,不是一般的大夫,是神医,对吃这种事自是讲究的。 更遑论,一盘螺狮虽然卖的价贵,可……瞥了眼那养在缸中的未剪尾,正在吐沙的螺狮们,他黄家上下却是每年都能吃满一整个时令日的,自是不觉得有多精贵,既于自己不是什么精贵之物,浪费就浪费了,怎么了? 今日大早上那一出委实是叫他心情不错,一想到那小孬种临走前还在问他‘世伯,该怎么办’他就想笑:他若是知道能怎么办了,还会那般放心的离开吗?小孬种不入死局,如何能叫人放心? 到底年轻啊!没出过事,不知轻重。 神医治死了人同盖房子的工匠盖的房子塌了砸死了人是一样的,恰如人死不能复生一般,神医也好,工匠大师也罢,治的人、盖的房子一旦沾了血,那就彻底脏了,洗不白了,还能怎么办? 当然,笑归笑,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确认一番的。 这件事中,他确实引人让小孬种进了赌坊,也知道久赌,就如常年在河边走动一般,或早或晚,总有出事的一日。 直接下手害人,留下把柄好送官?怎么可能?他对自己筑起的声名高楼爱惜的很,毕竟自己这筑起的声名高楼就是生金蛋的母鸡,聚宝盆,自然不能砸了。 明着下手害人这种事不能做,那便将对方引入歧途好了!歧路上走得久了,总会遇到绊跟头的时候,只是什么时候绊跟头……那便要看对方的运气以及他的运气了。 运气好?福分大?那便一直让他在那歧路上走,不断消磨他天大的福分和运气,任他天大的福分和运气,他也相信总有消磨殆尽的那一日的。 就似再厉害的过独木桥的老手,走得多了,也总有一个不留神,头晕眼花,摔下来的一日。尤其……那等越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一切到手太容易的天才,越是没那么仔细与谨慎。 只是这一次……那么快啊,快到那小孬种还未到被赌坊追债的时候便出事了,还是让他想不到的。 赌坊之中赌徒的筹码总是越赌越大的,一开始一局赌一个子儿,后来渐渐习惯了,一个子儿不过瘾便十个子儿,再后来便一百个子儿,一千个子儿,待到最后那台面上的筹码往往便是赢一局上天,输一局入地的局面了。 那时,任他再如何的神医,再如何的一次诊脉千金之数,十赌九输,一局上天,九局入地,这其中亏败了的八局的输赢银钱摆在那里,自也是要被追债的。 只是没想到这次太快了,算来算去,统共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还没到上天入地的时候,小孬种便出事了。 这于自己而言当然是好事了,可……小孬种眼下还未债台高筑便早早出了事,好事比自己预想的来的要早,这……委实让他有种事情超出了自己掌控之感。 虽然这是好事,可超出自己掌控是事实,哪怕是好事,超出自己掌控依旧会让人不安。 所以,他需要消除这些不安,知晓小孬种还未走到鬼门关便早早出了事,究竟是谁下的手。 前去问话的自家‘贤侄’乌眼青并不是带着‘回话’回来的,而是直接带着一个回话的人回来的。 黄汤瞥了眼自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与眼睛,选择不听不看的‘乌眼青’点了点头:果然是个聪明的,知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最好! 反之,这个主动掺和进来回话的就不那么聪明了。 待‘乌眼青’离开后,回话的人瞥了眼‘乌眼青’离去的背影,似是有些不解,同样手下办事的,能掺合进‘带话’的自是心腹,可这个‘心腹’知道的也太少了吧!全然就似个帮忙跑腿的工具一般。 不过虽是不解,回话的人也知晓不该管的事莫多管,给出了黄汤想要的答案。 “奇货可居?都是生意场的老手,会不知道那般年轻,又生的不错的神医是笔好生意?”那回话的人将原话直接搬了过来,说道,“先时之所以不下大力抢,便是担心那小子类父,那人……您应当是知晓的,有时行事全然不顾利益考量,于那些奇货可居的生意人而言,这等并不被利益所控制的人委实有些难以掌控。” “好大一只生金蛋的母鸡,只可惜是活的,有自己的想法。这情况实属鸡肋,可直接丢了这么大一个宝贝又实在可惜,”回话的人说道,“要是死的……那就好了。” “唔,眼下这下金蛋的母鸡确实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黄汤眯了眯眼,心里的心墙高高筑起,问那人,“那聚宝盆也不是吃素的,这般谨慎,怎么突然出事了?” “生意场上的生意……你多一点,自是我便少一点,总是此消彼长摆在那里的。聚宝盆既从不出岔子,那出岔子的自然就成了旁人。出岔子的若只是那些只会气得原地跳脚,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愤怒谩骂的寻常百姓还好,可若出岔子的不是寻常百姓,是那等有还手能力之人,那便是挡了旁人的道了。”回话的人说道。 黄汤听到这里,点头笑了:“如此……那他突然出事,很多人怕是暗地里要乐开怀了吧!也难怪他那两个大点的孩子那般警惕,想来他生前是交待过他二人的。咦……如此的话,调混药方这等粗心之事……啧啧啧,有第三只手掺和了吧!” “多是如此了!”那回话的人一板一眼的回着话,说道,“那聚宝盆的家里人心里应当也清楚是着了旁人的道了。倒不是相信那年轻赌鬼细心,而是知晓聚宝盆是个心细之人,尤其还是入口之物,怎会在这种事上出这般可笑的差错来?只是吃了个哑巴亏,且证据就在那里摆着,自是只能盯着那年轻赌鬼当替罪羊,一顿揍了出气了。至于年轻赌鬼是奇货可居这等事……聚宝盆懂怎么让这年轻赌鬼奇货可居,可他家里人却是即便知晓奇货可居,也不知道该怎么用的。这年轻赌鬼自也于他们而言没那么大的用处了,既是自己把握不住的金疙瘩,便摔了……自己拿不到,旁人也别想拿到,一拍两散,这也是家里这几个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聚宝盆的家里人伤恸聚宝盆的离去自不是做假,也是今儿在场所有看热闹的行人眼中与口中的无辜受害之人,可无辜受害的,却不定是个好人啊!黄汤眯了眯眼,笑了:甚至或许连不害人的普通人都够不上!明知对方无辜,也能殴打对方泄愤,甚至毁了对方那双老天爷赏饭吃的手!柿子专挑软的捏,泄愤的是他们!自己捧不住那金饭碗,便发狠直接摔了,我吃不到,旁人也别想吃到的,也是他们! 围观看热闹的行人可会知道事情的真相竟是这般?被打的赌徒竟才是其中最无辜的那个受害者?在那一声一声的哭诉声中,被人莫名毁去了最重要的一双手而不自知? 众人看到的,以为的是赌徒治死了聚宝盆,毁了聚宝盆一家最重要的顶梁柱,可实则是聚宝盆一家明知真相并非如此,却将错就错的,没有能力解决真凶,便仅仅只是出于泄愤的原因,打‘死’了赌徒,毁了一个年轻神医最宝贵的前程? “啧啧!好‘无辜’‘可怜’的孤儿寡母啊!”黄汤捋须笑道,“没学到聚宝盆的本事,却学到了聚宝盆的不择手段,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 众目睽睽之下当众行凶,明明在作恶,可偏偏作恶还要蒙骗世人的支持与同情,强行占个不存在的假‘理’,看今日那孤儿寡母如此气愤,甚至可说义愤填膺、理直气壮的样子,显然是觉得柿子专挑软的捏、泄愤这等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如此狠毒偏还不自知,也不怕遭报应? 第五百九十七章 清明螺(七) 红汤的螺狮是道下酒菜,食案之上既摆了螺狮,自也同样摆了酒的。黄汤为自己倒了杯酒,轻酌了一口,又道:“聚宝盆也好,今日那群跑出来劝慰的人也罢,自不是好人,却好歹是知晓自己狠毒的,也清楚的知晓自己在害人的,可今日一见这看起来好不可怜的孤儿寡母却是狠毒害人还觉得理所应当,并不清楚、也不承认、还不知晓自己在害人。” “啧啧,可见同样狠毒的情形之下,这无知的可比明白的贪心多了,如此狠毒的害人还不算,偏还要抢占个‘公理’二字!赚人吆喝,想要人同情!”黄汤说道。 对面一板一眼回话的人面上罕见的露出了几分惊恐之色,虽然是拿自己当跑腿的‘木偶’使唤的,却到底不是真的‘木偶’,还是能听到、看到,以及那脑子……依旧会不受控制的去想的。 若说原先听了大人让他带的话,已让他知道那看起来可怜的孤儿寡母不是什么好的,可‘欺软怕硬’这一句话只短短四个字,却是知道是一回事,清楚的知道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先带话时,他只是知道。就似站在台下看着台上做戏的那些人在‘欺软怕硬’,看了会让人生出气愤、不齿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不假,只是那种知道到底还是隔了一层,感触与动容皆只停留于表,并未有什么深入的感觉。可眼下,听了面前这位黄老神医的描述,他却是清楚的知道那可怜的孤儿寡母做的事了。这种清楚的知道不比原先的知道,而是‘感同身受’,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让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寒,忍不住想若自己是那可怜的赌徒,知道了这样的真相……怕是要发疯了吧! 被人欺辱至此!被人当众行凶,一手毁去了最重要的前程,偏还有苦说不出,以为自己有错在先,是自己的错,今日这一遭事是自己咎由自取,背负着谎话与蒙骗编织出的自责与愧疚过活。 而另一方,将人欺凌至此,还要赚那被欺凌者的懊恼与愧疚,让被欺凌者自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让人受了苦,却不知这苦竟是这可怜的孤儿寡母自己编纂出来的。一板一眼回话的‘木偶’只觉得这真相真真光是想便让他有种恍若被人勒住了脖颈,快要窒息之感。 那年轻赌徒……好生可怜,可知自己被人这般的欺凌? 那哭嚎着自己‘可怜’的孤儿寡母……又是如何下得去这般狠手的?不,不消质问了,他们已经下了这样的狠手,且下狠手还不算,还那般的气愤,仿若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人……究竟是怎的做出这等事来的?害人……还委屈上了?还成了受害之人了? 真是……如面前这位老神医所说的:好大的胆,好毒的心啊!且还不自知,觉得理所应当。 做了这么大的恶事……真不怕有报应吗? 看了眼带个话,且还带个全然与自己无关之话却惊恐的浑身发抖的‘木偶’,黄汤笑了笑,想起自家‘乌眼青’更是满意:既然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木偶’,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会去想,会去思考世事,便不要掺和了,免得惊恐到睡不着觉,难以入眠,也于养身不利啊! “所以说最可怜的还是我那贤侄啊!”他自顾自的轻抿了一口酒盏中的酒水,唏嘘道,“无辜做了替死鬼,被人抓了交替,那抓住他的也知自己抓错了人,却将错就错,柿子专挑软的捏,谁叫他行事稀里糊涂的,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呢?” 更遑论,调混药方这种事……就似抓那偷盗的小贼一般,只要偷的不是什么特别的物什,无法证明这物是自己独有的,哪怕事后抓到了那第三只手,对方想要狡辩,拿不出确实的证据也不能拿他如何。 怀疑……又怎么样?极大可能是第三只手做的又怎么样?有证据吗?这世间事……搬上公堂,哪样不需要证据? 所以,除非在第三只手调混药方的当场抓到那只手,不然……如何证明得了自己的无辜?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聚宝盆家里的几个真不是什么好的。”黄汤摇了摇头,说道,“可虽然同聚宝盆一般不是好人,却又没有聚宝盆那般的本事,还是太冲动了。” 有了这位带的话,现场那一档子混乱之事于黄汤而言也算理出头绪了。 “可怜我那贤侄成替死鬼了啊!”黄汤再次叹了一声,这感慨今日自己不知发出多少次了,他叹道,“不过聚宝盆家里这几个也真是蠢……既然知晓我那贤侄是个替死鬼,打他除了能泄愤,能欺软怕硬逞威风之外,又有什么用?且作恶多端……难保不会大损阴德,真不好!若当真有阎王爷的存在,今日这一遭事,唬唬看热闹、不知情的百姓还成,骗的了阎王爷么?” “要我说,这事……既是第三只手做的,多半盯上的不是我那贤侄,而是冲着聚宝盆去的了。眼下闹出的这一出,倒叫今日来劝架的反而更是摸清了聚宝盆家里主事的这几人的底,露了底,知晓他们也就这点本事,怕是之后咬起来更不会手软了。” 回话的此时已渐渐镇定下来了,虽然面上惊恐之色依旧,却还是牢牢的记着自己的任务,继续带话道:“如今这局面,于第三只手而言,聚宝盆死了,他家里人也露了底,知晓聚宝盆家里这点家财可以下手瓜分了。且还不消自己出手,直接用聚宝盆家里人的手毁了这年轻赌鬼,如此……既能咬一口聚宝盆,分一杯羹,又能让这生金蛋的母鸡成了死鸡,真是双喜临门!” “可惜可惜……聚宝盆家里几个果然不是这块料。”黄汤眯眼笑道,“原本那艘船……旁人都在猜这几个孩子开不了,可到底也只是猜测,不曾证实,是以旁人便是想咬也还在犹豫观望着。眼下闹出了这一出,这几个傻小子用自己的行动直接告诉了所有人,他们确实开不动这艘船!也不知聚宝盆泉下有知,看着自己家里几个傻孩子直接将自己的短处掀出来,会是何等感想。” 害人还要抢占‘公理’,贪得无厌,大损阴德不算还露了底。 坏是真的坏,蠢也是真的蠢。能力与品行,两样皆没有。 “好大的胆!好毒的心!这报应……当很快便会来的。”黄汤笑道,“所以我总说莫要随意牵连进因果之事,直接去下手害人。要知道这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的。” “只是可怜我那贤侄……什么恶事都未做,聚宝盆家里那几个若是遭了报应,家财转眼成空,过惯了富贵日子,又哪里受得了清贫?哪里甘愿去靠双手做活挣钱吃饭?”黄汤自言自语的摇头叹道,“这一家……有聚宝盆在,好歹还有些手腕,这几个却是连手腕都没有,除了死死盯着我那贤侄攀咬之外,还能做什么?” “听说过有蠢笨的傻子,被人贩子卖了,还会主动帮着人贩子数钱的,我那贤侄却是被他们害成这般还要养他们一家,让他们死死咬着吸血而不自知,还愧疚自责的供养他们,真是好生可怜!”黄汤笑着说道,没有看对面回话之人面... 可……大抵是物伤其类,那年轻人沾上赌这恶习不假,可遭受的种种无法诉之于口,用自己帮忙带的话来说就是种种‘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欺辱却不是因为赌,而单纯只是因为恰好被卷入这些人的争斗之中罢了。 那年轻赌徒自不珍惜天赋是他活该,可若是无意卷入其中的是自己,又或者街边随便拉来的一位寻常百姓,在这些人的种种设计之下,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明明被欺辱的是自己,却还以为是自己酿成的大错害了人,背负着重重的,掺杂了‘辜负之恩’的‘人命债’任对方吸血,却不知自己才是被吸血至深的那个人。 一股莫大的惊恐之感涌遍全身,让人没来由的想要远离这些生意人,哦不,不止有生意人,这位老神医也是,牵扯入其中的从来不是什么行当,而是人。 如此一想……这些人是生意人不假,却同街边那些寻常铺子里做生意的明显是不同的,虽不同,却又混迹于其中,衣冠楚楚、华服锦缎之下谁知剥开里头一看,看到的会是良心、底限还是不择手段与毫无下限? 如此可怕,如此不择手段……却偏偏……想到那位抬脚就走的眼圈下乌青还未养好的黄家子侄,回话的人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难怪这老神医……除了家里正经的医馆生意,也不让家里的后辈牵连进这等事之中了。 提携家中子侄掺和进来?开什么玩笑?掺和进来用这些‘世伯’、‘世叔’的人脉,确定不是嫌这个家倒的不够快? 一想到那聚宝盆家里两个大点的孩子面对那些前来劝慰之人时露出的警惕之色,显然不似这抬脚就走,不听不看的黄家子侄,那两个大点的孩子当是知晓这些事的,可卷入了这些事之中,却又没那个手腕,面对这些人……就算没今日这一遭事,自也会有‘报应’上门的。 那‘报应’不是旁的,正是来自这些‘世伯’、‘世叔’的‘关爱’罢了。 这些人……一想到那些人拜的那些个精怪成精的偏神,以及稀奇古怪的‘信仰’,带话的人咽了口唾沫:这些行事不择手段之人……当真就似他们拜的那些鬼怪一般。鬼怪可不止有那些有手腕,坏的自知、明白的乡绅之流,更有坏的不自知的那可怜的孤儿寡母。甚至那般可怜、能力孱弱的孤儿寡母,做的事指不定比那些乡绅,诸如聚宝盆本身更恶。 “我家大人说了,老神医这一出事……只是他们互相争利的意外之喜,放心收下便是!”那回话的人已不敢再想下去了,站在这清幽雅致的庭院中只觉得脊背一阵又一阵的发寒,只想快些将话带完,逃离这是非之地,遂顿了顿,又道,“得这意外之喜的不止老神医一个,还有那个姓童的。” “一条道本只能让一家来走的,聚宝盆同姓童的本做的是同一门生意,原本姓童的沾上官司,要被丢出去了,聚宝盆却占了大优势能咬住这机会的。谁想他竟突然出了事,可见论谨慎,还是姓童的更甚一筹。”那回话的人叹了口气,将自家大人的表情模仿的惟妙惟肖,“如此……大人还是要给姓童的一条活路的。” “谁让聚宝盆死了呢?”黄汤笑着点了点头,虽在笑,笑容却不达眼底,面对这突然飞来的惊喜,态度竟是无比谨慎,“可见活着……才能赢到最后啊!” 回话的人总算将最后一句话带完了,连忙抄手施了礼,逃也似的离开了。 眯眼目送着对方仓促逃离的背影,黄汤点头说道:“逃就对了,毫无底线与人性的……哪怕看着再像个人,也不是人,是鬼!人撞了鬼,自该逃了。”所以说他家乌眼青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不似家里旁的子侄,对他不牵线搭桥,将自己的那些人脉引荐给他们一直腹诽颇多。 自己的……人脉?鬼脉还差不多!黄汤嗤笑了一声:这个鬼脉……他活着,尚且要时时警惕,生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破绽,被这些鬼脉生吞了,若是他不在了……那聚宝盆家里几个的‘报应’自也会落到自己的子侄身上。 虽然从不直接下手害人,做有损阴德之事,可在那边缘处蹭久了,到底是顾忌的,生怕死后当真有鬼神、轮回的存在,是以他也还想死后有子侄后辈祭祀,供奉纸钱、香火什么的。站在日头下,见到的那些尚且披了身人皮的鬼已经够‘鬼’了,若是万一……当真有这等鬼神之事的存在,那真的鬼神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了,会不会比他见的这些人皮鬼更‘鬼’。 所以,还是准备周全些,留下子侄后辈为自己供奉些纸钱、香火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吧! 昨日一场大雨将天空清洗的一片澄澈,雨后日头自是更盛,感受着晒在身上滚烫的日头,对自己方才思绪一晃想到的这些身后事,黄汤突地嗤笑了一声:这么多年……真是越发开始疑神疑鬼了。 他学医道,将病人从生死间拉回来的次数多了,最年轻那会儿自是不信鬼神,只信自己这一双手的。其实,即便是方才自己那一番思虑身后事,自己也依旧是不信鬼神的,可……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些周全的思虑与忌惮,好似当真造出了一个他心里的鬼出来了。 他是真的有些忌惮这个自己心里造出的鬼的。 第五百九十八章 清明螺(八) 带话的人走后,在亭子里坐了片刻的黄汤开口将‘乌眼青’以及素日里嚷的最凶,最希望得到他引荐人脉的几个黄家后辈喊了过来。 食案被端走换成了寻常的案几,铺上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黄汤将纸铺开,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了下来——物以善小而为……,写到一半,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比脑子更快,已先一步在纸上写了下来。 哎呀,怎的把心里话写出来了?教导家里这群子侄的……当反过来才是。 不等那几个素日里最爱嚷嚷让他引荐人脉的黄家子侄有所反应,‘乌眼青’已先一步反应了过来,不等众人开口,便抽走了那张自己写错的纸,重新铺了张纸于案几之上。 至于询问他是否写错了,是否手快过脑子一步,将心里话写出来了……这些‘乌眼青’一句也未问,只是随手将他写错的字揉成一团扔到了一旁。 ‘乌眼青’的反应极快,快到那几个嘴巴最会嚷嚷的黄家子侄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下意识开口问道:“你怎的将族叔的字条揉了?” “纸湿了,字都化开了。”‘乌眼青’闭着眼回道,“族叔的教诲总不能写在这化开的纸上头吧!” 黄家上下对黄汤这个家里主事的一向是言听计从的,他的每一次教诲都是能被子侄拿回去裱起来挂在书房里仔细琢磨的。 既是要装裱的字,自然不能写在湿纸上,换张纸也合情合理。 那厢得了‘乌眼青’一句解释的几个黄家子侄不疑有他,也未多问:这般木讷到堪称傻气的反应落在黄汤眼里,更觉自己不将他们引入其中是对的。这些所谓的‘人脉’哪里来的什么人性?聚宝盆家里几个虽又坏又蠢,却也是行事不择手段的。虽是那些今日前来劝慰之人眼里的肥羊,可既没什么人性,是鬼,那被更有手腕的鬼收拾了,也算今日他们作恶的报应了。可家里几个子侄却皆是普通人,所看、所想、所以为的都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自不是那没人性的鬼,是人。人若是走岔了路,一不留神逛到地狱里去了,其结局自也同他那贤侄没什么不同,一样是要被众鬼分食殆尽的。 他那贤侄还真是好生可怜啊!既让知晓真相的人觉得他可怜,又感慨他活该。 这么大的天赐福分,怎的如此不珍惜呢?多少人为这天赐的福分而拼命,多少人挑灯夜战,幸苦几十年也未必够得到这等福分,怎的这般轻易就糟蹋以及丢了呢?若是换了他……那可是拼了命也要留住这福分的。 没吃过苦头,所以不懂珍惜?不要紧,这天赐的福分一旦易手,接下来有的是苦头让他吃和体会呢! 就如同那聚宝盆的家里人没有大鬼的本事,只是小鬼,却偏要挤进地狱分一杯羹,自也只能被大鬼分食,落个守不住福分的‘报应’一般,天赐的东西接不住,自有无穷无尽的反噬接踵而来。 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人看来,那意思自也不同。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在他眼里就是这个意思,天赐的福分,自是拼了命也要守住的。 墙倒众人推,他站的那般高,盖过了多少人的锋芒,怎可能不受嫉妒? 遒劲有力的两行大字落在了纸面之上——“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 将写好的字吹了吹,交给‘乌眼青’同几个黄家子侄,黄汤叮嘱道:“切记切记,行事需老实本分,莫贪捷径!”这便是他真正想对家里的子侄后辈说的心里话了。 至于面馆那小道——家里掺和其中的只有最懂进退的‘乌眼青’,人总说法不传六耳,好东西要藏着掖着。可有些法其实就是不消说的。懂的自然懂,不懂得,那些说了才能懂的,不定当真能体会个中深意。 既然家里其他子侄都不懂,他那面馆自就是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面馆罢了。若不然,先时那面馆厢房中特意撕去的‘糊门纸’是什么用意?不就是希望去他家面馆里的人莫谈什么不相干的事吗? 虚伪?也算吧!不过时时刻刻带着那张‘劝善’‘本分’的‘慈悲’面具还有个好处,那就是教导家中后辈时,只需指着自己带着的那张面具,道自己以身作则,也省去了不少解释的口舌了。 那般深的水,他黄家的后辈便莫要去涉了。离地狱越远便越安全,离得近了,一不留神就被拉进去了。 又是这般劝善的教导!听了这么多年,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几个黄家子侄面上肉眼可见的露出失望之色,不过虽是失望,可多年的教导还是管用的,虽对那张‘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的字不感兴趣,却还是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喊‘明白了’。 哪里真的明白了?既然一开始便不明白,那便莫要强行揠苗助长的教导明白了,那被强行拔高的苗不是似今日那带话的‘木偶’般害怕的彻夜难眠,就是似那聚宝盆家里那几个一般了。 学坏……本就容易的很,似不择手段这种事,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以及聚宝盆的妻妾,可不都是一学就会?可聚宝盆的本事,这些人却是怎么都学不会的。 如此学了个半懂不会,半知半解的踏进地狱,‘报应’不来才怪了。 所以还是不教了,教了的话……这些根本不曾经受过毒打搓磨的子侄……只会摩拳擦掌的感到兴奋吧!觉得自己得了不传之密,已然学会了他说的那些招数,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同人过过招了,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聚宝盆……没少教过家里人吗?不还是人一死,便迫不及待的露了底。 即使如他这般,学会那也只是相对手腕能力不如自己之人而言的,谁又能保证永远不会碰到手腕高于自己的那个人呢?黄汤挥了挥手,将连同‘乌眼青’在内的几个子侄挥退了下去。 他其实也怕,哪怕在河岸边走了一辈子了,却是依旧时时刻刻警惕与害怕的。没办法!周围皆是些行事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恶鬼,谁……不怕?他也怕,自己尚且不能保证善终,自也希望子侄离这群人越远越好的。 目光落到了案几上揉成一团的纸团上,打开案几一角烛灯的灯罩,用打火石点起了烛灯。 白日点灯,当然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将自己无意间露的底彻底烧毁,不示于人前。 所有的痕迹,但凡能销毁的,都要尽数销毁。 要知道,在恶鬼面前露底,是会遭‘报应’的。 揉了揉眉心,一股没来由的疲倦感涌遍全身,如此劳心劳力,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怎会不累呢? 所以,他这身体至此还是精神矍铄,足可见是天赐的福分啊! 身体的病好治,心病却难医。如此神神叨叨之下,也不曾疯魔,又或者自己早已疯魔而不自知,不管疯没疯,却能不被人瞧出来,还真是多亏了自己自幼时起,便天生的冷情了。 按说自己这般冷情、毫无同理之心之人本是不适合当个大夫的,可眼冷、心冷的他面对人的身体时也如同看死物一般冷静,扎针也好、诊脉也罢从来不为情绪所扰,好似旁观者一般认真的观察着那些病患。 对人对物如此淡漠,提不起兴趣,这……当真同大夫那‘救死扶伤’的四个字南辕北辙。他也觉得稀奇,更稀奇的……是他竟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神医’?若是一直如此,直到善终……那还当真是对库房里那些被收起来的,无数病患送来的‘救死扶伤’、‘仁医’的匾额成了莫大的嘲讽了。 也不知老天允不允他善终?若是允……那便证明不止‘仁医’能成神医,‘鬼医’也能成神医嘛! 一想到这里,黄汤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扬:如此……还当真是有种世事颠倒的滑稽可笑之感了。 只是……想到前几日那接连遭遇的一茬事,不论是被人强行留饭,还是那内务衙门门前的示众……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之感。好似……大劫降至啊! 还有半个月他便七十了,到坎上了,若是跨过这个大劫……也不知能不能往八十那道坎迈近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却能活那么久……实在是稀奇!也不知为什么老天允他这等人活这么久! 当然,他只是有种大劫将至的感觉,却尚未看到大劫的影子,那群乡绅却是已让他看到大劫的影子了,当然,乡绅自己是看不到自己在劫难逃的。 这般一想,也不怪那群乡绅这么多年不肯见好就收的收手了,实在是……没看到天上降下的雷霆万钧,也未看到官府的霹雳手段,又如何会惧怕做恶会遭到报应呢? 怕鬼确实是怕的,嘴上怕,身体怕,可心里却不见得是真的怕!若不然,也不敢如此将活人欺负死了。毕竟人死是要变成鬼的,既然敢将活人欺负死了,可见心里没那么怕鬼! 盯着那一团一不留神露了底,却又被及时烧成灰烬的纸团认真瞧着,旁人看自己这般坐在亭中,半阖着眼垂眸不语,只以为自己是同多数年岁大了,养成‘静坐’习惯的老者一般‘静坐参禅’了,却不知自己坐在这里想的,竟是这些事。 不过,这也算静坐参禅的一种吧!是谁说参禅定要参个善道出来的?不能参个人性险恶出来吗? 就似他这等人的存在,他一直觉得稀奇一般。 自己好似生了一张辩理再清晰不过的嘴以及一副看人观事再明白不过的脑子,是以对人说的话永远那般在理,看的是非曲直永远那般明白。明明知道的那么清楚,看的那么明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按说自己这等‘大明白’,若是知行合一的话,他……当是似史册中留名的那些刚正不阿的‘贤良忠臣’一般的存在。 可于自己而言,这般的‘大明白’却成了他常年游走河边而不湿鞋的利器,永远都快人一步,在危险来临之前便早早避开了。所以这么多年,也几乎没有什么人看到他的这一番本相。 世南离他这般近,也是个聪明人,却始终难以理解他如此明白的一个人怎会落到如今这幅田地的。 眼下想想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因为世南看到的,始终只是他覆在自己本相前的那张面具罢了,当然难以理解。 是好友不假,可交心……交的是被面具覆盖的伪心罢了,并非真心,当然不懂,也无法理解了。 其实若是那群乡绅也配了他这么个看人看事是非皆明白透彻的嘴巴同脑子,指不定也能跳出今次的‘在劫难逃’,而不是赌运气了。 所以天生万物,真真是奇妙的紧!看的多了,自己有时也不由觉得老天为他配了个这么明白的嘴巴同如此清醒的脑子,却并未给他配一颗良善之心、大义之心究竟想做甚?难道是想证明没有仁心的鬼医也能成为神医? 若以人之身体类比,他这等人之于这个世间,当真如同人身上的顽疴杂症之于人一般,根除起来相当棘手。 带着族叔那张教导的字条在那门洞处探头探脑了许久,也不敢进入院中叨扰正在静坐参悟的族叔,黄家几个子侄拿着那张‘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的字条面面相觑。 正犹豫间,将那带话的‘木偶’送出去的‘乌眼青’回来了,看了眼正在门洞处徘徊的几个族兄弟,‘乌眼青’不解道:“在这里杵着做甚?看族叔静坐参禅吗?” 几个族兄弟互相看了看,忍不住指了指院子里正静坐着,同一般静坐老人并无二致的黄汤,道:“方才正要走,听到院子里族叔好似在笑,可我等定睛看过去,又见族叔未在笑,才要走,又听到族叔的笑声了,回头去看院子里,又见族叔并未在笑,而后走了两步,又听见族叔的笑声了……” 一席话听的‘乌眼青’:“……” 默了默之后,看着几个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的族兄弟,当然,在自己眼里便是老实到近乎傻气了,‘乌眼青’没好气的骂道:“你等在胡说八道什么,似那幼童一般,玩‘一二三,木头人’么?” 这‘一二三,木头人’的幼童游戏名字一出,几个黄家子侄也笑了,先时还觉得不安,眼下一听他的描述顿觉自己‘小题大做’,遂跟着笑道:“是我等太紧张了!”说着朝‘乌眼青’拱了拱手,离开了。 黄家子侄虽能力各有不同,可家里每个人手头都是安排了事的,自是要完成每日当做完的事,也没那么多闲工夫耗在这里。 目送着几个族兄弟离去的背影,方才训诫族兄弟胡说八道的‘乌眼青’却是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凝重:得亏他这几个族兄弟老实,方才那一番描述被他一顿胡诌,以幼童的‘一二三,木头人’游戏糊弄了过去。 可若是不提这幼童游戏,光听几个老实族兄弟的描述:那……哪里是什么幼童游戏?那只闻笑声,不见动作,如是再三,反复不已,分明是个古怪、疯魔中掺杂了几分鬼气的极其诡异的场景。 族叔……他心里关着的那只魔……终究要开始压抑不住的显形了么? 第五百九十九章 清明螺(九) 站在门洞处的‘乌眼青’看着坐在亭中,同寻常颐养天年的老者没什么不同的自家族叔,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一把脸,察觉到手上湿漉漉的,这才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沾了满手眼泪的手。 难怪自己会无意识的做出摸脸这等举动呢!原是自己的身体察觉到自己流泪了,遂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罢了。 为什么要哭?虽然他知道族叔其实一直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若有利益冲突,对付起他来亦不会手软,可这么多年,哪怕是隔着几分真心的假意,却也确确实实的教导了他不少,也让他看清了不少人情世故之事。 四十的人了,自也不是什么孩子了。自是知晓人一旦长大成人之后,说话做事也好,待人也罢,总是要在事上见真章的。任他说上一百句、一千句‘爱护你’‘对你好’,都不如切切实实的教导与助力管用的。 族叔或许不是好人,可之于自己而言,却是得他教导颇多,是以自己再如何,也总是真心实意的敬着这个不是好人的族叔的。 方才送那带话的出去时,那带话的一脸惊恐,终究是忍不住,在出去的路上,途径无人处,将族叔说的那些事和那些话同他一一说了一遍,他原先亦不知道今日这一出并不算罕见的‘孤儿寡母’之事的水面之下竟是包藏着一层又一层的‘祸心’的,叫清楚真相的人脊背一阵接一阵的发寒。 他这等人,日常为家里那面馆小道守门,行的实在不算什么善事,可听着这些事却依旧有种‘物伤其类’的同悲与惊恐之感,族叔……这般一眼看穿那水面之下的种种祸心之人,又日常同比那群乡绅、劝慰之人更胜一筹的恶鬼打交道而不被欺辱之人,手腕厉害不假,可时时刻刻警惕着、算计着、提防着对方,又如何会不疯魔,不鬼气? 一阵熟悉的笑声传入耳中,不比族中几个兄弟害怕,且反应迟缓,总是抓不到族叔‘笑’的瞬间,他站在门洞这里看着正在静坐的族叔,是亲晰的看到族叔的嘴角勾起,在笑的,又是亲晰的看到族叔那张素日里再慈悲不过的和善老者之脸是如何呈现出这般诡异的,嘴在笑,而脸不笑、心不笑的模样的。 这副模样……外人看了谁不会觉得族叔疯魔了?‘乌眼青’抿了抿唇:所以,更不能让人看到族叔眼下这幅模样了,有些事……他心里知道就好了,作为受族叔提携之恩的后辈,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的隔绝外人的视线,让外人看不到族叔如此疯魔的一面罢了。 可这样的疯魔……终究是会有显露人前的那一刻的。 作为自小耳濡目染医道之事的‘乌眼青’自然对此清楚的很,就似那被重重压制的急症,一味压制而不疏导,迟早有尽数爆发出来的那一日。 看那以‘堵’治水的法子,‘堵’水的墙筑的越高越厚,能堵住的水越多,一旦被水冲塌,那昔日种种被堵,被压制的隐患,便皆会在同一时刻尽数爆发出来,到那时……‘乌眼青’想到那一刻的情形,便忍不住心惊。 君不见,等在黄家正门、侧门与后门外头排队等着被族叔医治,信奉族叔的人有多少?那么多人慕名而来,自是因为族叔几十年筑起的声名。 眼见族叔用一辈子筑起了高楼,可楼塌时,不管你筑高楼花费多少心血,都只在一瞬之间的。 族叔这般谨慎的人自是知晓将所有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的,可即便没有任何隐患的高楼……当真能无限制的往高处堆叠而没有尽头吗? 他所见的长安城中那些舍得砸重金修筑高楼的富户权贵在每座高楼修建之初时都是选了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采用最严苛的工艺来筑造高楼的,那地桩都是尽可能往深里打,用所能网罗到的最粗最壮的木桩来打下的地桩。 可即便如此……那高楼也是无法无限制的往高处修建的。或许是到了朝廷规定的逾制高度而收了手,不过即便没有朝廷规定的逾制高度,这楼修到那一定的高处也不得不停手了。原因无他,底下那最粗、最壮、最深的地桩都支撑不起这高度了。 在门洞处坐了下来,‘乌眼青’摸了摸眼下的乌青:比起那些老实到近乎傻气的族兄弟,他自是很多识货之人眼中的聪明人。可或许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早早就能感觉到危险与不安,就似看到一栋大宅,他的那些傻气老实的族兄弟看到的是‘好日子’,他看到的,却是大宅之下堆积的重重隐患。 修大宅的钱是怎么来的?干净吗?修大宅时可曾死过人,这大宅底下可曾压着累累白骨? 就是因为聪明人看的太多太远,才愈发明白自己眼下坐着的这个门洞所在的大宅看似风光干净毫无隐患,可有些隐患……不定就埋在自己的大宅之下,也可能藏在旁人家的大宅之下。 旁人家的大宅下挖空的太多,掏空的土地蔓延至自家大宅下,自是任自家大宅被查验的再细致,也有跟随着一同坍塌的风险,无法独善其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坐在门洞处,抬头望着头顶的门洞,‘乌眼青’神情凝重,耳畔还传来院子内族叔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地狱里呆久了,那森森的鬼气,任凭他再如何八面玲珑,再如何谨慎聪明,也难保自己不被侵蚀。 哪怕自己本身便是个神医,不止擅治身病,还擅长治心病,却医人者终难自医。‘乌眼青’回看院中神情怪异的族叔,伸手抹了把脸上残存的泪痕,起身向外走去,经过外院院门时,也不忘叮嘱两个守在那里的家仆:“往后……有人寻族叔,记得站在这里高喊一声提前通报,莫要让人直愣愣的闯进去扰了族叔静坐参禅,哪怕是我等后辈前来拜见族叔亦是如此。” 即便知道瞒着不好,可……能瞒一时是一时吧!若是直到魂归入土,外人也不曾见到族叔这一面,那族叔……便永远都是神坛上屹立不倒的神医。 …… 黄汤这里,螺狮这物年年得见,自也少了几分嗦螺狮的乐趣。而大荣各部衙门里的寻常官员差役却是难得吃一回螺狮的,自是比起那常食觉得见怪不怪的,多了几分乐趣。 除了直接挑出来的螺肉同韭菜一同炒了,咸香中更添几分河鲜的鲜味吃起来份外下饭之外,那人人分得的一大盘嗦的螺狮便叫人吃出几分兴味来了,让人又爱又恨。有一嗦就将螺肉连汤汁一道嗦出来的,也有要用筷箸的头将螺肉往螺狮壳里压,借着那一股挤压的猛力嗦出来的,还有那怎么压、怎么推都嗦不出来,只好用针挑出来的。 其实用针将那么一大盘所有的螺肉都挑出来放在那里也只有一点,按着众人喜食肉的寻常习惯,这么一点‘肉沫星子’放在平日里当真是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可大底是有了嗦螺狮的趣味在那里顶着,众人也不似往日那般感慨‘今日肉少,内务衙门是不是贪了荤腥’云云了,而是食罢午食之后还觉得意犹未尽。 当然,虽然意犹未尽,可该说还是得说的。收拾台面时,关嫂子就在感慨:“那... 在众人意犹未尽时发出这声感慨委实有些败兴,可关嫂子一向不是什么说话做事会观人眼色之人,这一点众人也早知晓了,是以对这败兴的话语也见怪不怪了,闻言只随口道了一句:“左右难得吃一次,晚上就有肉了。”就将话头盖了过去。 午食一顿螺狮的鲜货过后,到了暮食又是照常的红烧豚肉,一日眼看就要过去了,可偏偏临近暮食时又开始下雨了。 这一场雨的架势不比前一日的小,在公厨内做菜时还能听到外头响起的阵阵滚雷。 温明棠在做菜的间隙抽空瞄了眼外头,倒不是看外头大雨漂泊之下的雨景,雨雾那么大,便是想看清那朦胧中影影绰绰的景色也看不到。不过虽是看不到那雨中朦胧之景,地上才褪下的积水再次积了起来却是看得到的。 “到小腿那么高了。”一旁帮着备菜的汤圆同阿丙顺着温明棠的目光往外头看了一眼,说道,“要是再这般下去,一场雨接着一场雨,那积水定是一次积的比一次高。”虽积水总是会被慢慢排掉的,却也需要时间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道:“我看大理寺这里的排水沟渠挖的这么深都积到小腿了,城里也不知积的怎么样了。” 大荣各部衙门不一定修建的多么阔绰、豪气,可‘实用’却是一等一的,就似那一双耐造的官靴一般。论排水沟渠挖的深,就连城中好些阔绰、讲排场的富户权贵之族都不定比得上。 衙门里都积了水,外头不用想都能猜到积成什么样了。 温明棠、林斐等人前些时日才光顾过的大宛质子王子那食肆便积了水,是以哪怕地处繁华之处,一晚上不开张损失不小,却也不得不暂且停了那食色之兴。当然,说是关门,却停的也只是楼下大堂之中的那些散客生意罢了,二楼厢房之中,照旧有歌舞、吃食助兴。 哪怕厨房里忙活的人膝盖都没入水中了,却因着贵客临门,不得不大半截身子泡在水里为贵客准备菜食。 食肆中值钱的物事早已被抬至舞姬日常起舞的高台之上了,而高台上日常起舞的舞姬此时也已出现在包厢中,为包厢中的那些子弟起舞助兴了。 高台上起舞有歌舞灯光点缀,包厢中起舞却是凑了个‘近’字,在裙摆飞舞中,随时上手将人拉过来陪着吃酒也方便。 听着食肆外头的闷雷声,包厢里喝的半醉不醉的一众权贵公子们吓了一跳,而后旋即吩咐里头弹曲、击鼓助兴的舞姬们:“大声点!再大声点,要让我等这里的吹拉弹唱之声盖过外头的雷声!” 得了令的舞姬自然不敢怠慢,手里的鼓槌用力的击打着。丝竹声奏的更响,不止包厢之内只听得到吹拉弹唱的靡靡之音,就连立在包厢外的长廊中,耳中都已只听得到那乐曲声,而听不到外头的雷声了。 揉了好一会儿耳朵,颇为不适的食肆主人——那位大宛质子王子原本要进包厢陪着谈笑的动作改为远离,往后退了几步,行至拐角处,总算是不被那些靡靡之音所侵袭,能隐隐听到外头的雷声了,这才顺手推开了拐角处的窗户。当然,外头雨帘那般密集,也看不到什么雨中之景。 不过虽是看不到什么,却听得到那雨中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雷声。 雷声被云雾所遮掩,声音有些发闷,可那时不时撕裂天空的一抹亮光却昭示着这雷声并不小。 “好惊雷!”自幼长在长安为质的大宛质子王子看着那一道道撕裂天际的亮光感慨道,“这么大的雷声,可惜那些包厢里的人却不想听,只想看舞姬跳舞助兴,可惜可惜!” 跟在大宛质子王子身后的是自小陪他来长安的老仆,是他那位早逝母后的心腹,此时听闻大宛质子王子的感慨,忍不住叹道:“这个天……那些人也不将家里的子侄叫回去,便这般放心人在外头乱晃?” “在长安城里,他们家的子侄能出什么事?更遑论,这些人只是在我这里吃酒享乐罢了!”那位大宛的质子王子笑了笑,说道,“照顾我生意时,是特意派了人过来敲打过我的,我也给了回应,除了正常的酒水,也不曾给五石散这些事物,更不曾引他们去赌,至于舞姬……我这里的也是知根知底,自幼养大,吃过那些不能生育的汤药的,他们自是放心。” “更何况,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方才那几家……他们家长辈的心思眼下怕都在长安城外的海市蜃楼之上了,哪里还有工夫管家里的子侄大雨出来鬼混?”大宛质子王子回头对身后的老仆笑了笑,道,“他们生怕水淹了那法不传六耳的好地方,正敦促那些收钱的工匠雨一停便赶紧去放水,顺带修补那被河水侵蚀的楼阁呢!” “原是担心造的海市蜃楼被水龙王冲塌了。”身后两个年迈的老仆听到这些话,面色亦变得复杂了起来,“我等原先还以为他们担心的是人呢!” “两畔的渔民都迁走了,哪里来的人?”大宛质子王子笑着说道,“花了这么大的价钱造的蜃楼之景,当然不能因为几条贱民的性命而生生毁了,为那两畔渔民重新寻个地方安置比起蜃楼的造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两个老仆这才恍然,只是虽恍然,看了眼包厢中几个捂着耳朵不听雷响只听乐声的富贵公子,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对这些人来说,长安城当真是繁华如梦的好地方啊!” 虽来大荣十几年了,也学了不少中原词汇与文化,可到底不是自幼长在大荣的,哪怕努力学了,可用起这些半道学来的中原词汇来终究是不大贴切的。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两个老仆这般形容忍不住笑了起来,纠正两个老仆道:“‘繁华如梦’这四个字可不能这般用,仔细让那些人听了,怪罪你等咒他们,这词可怪不吉利的。”顿了顿,不等两个老仆问,便主动解释了起来,“因为那梦也好,蜃楼也罢,虽美,却是假的,虚的,不真不实自迟早有坍塌的一日。” 第六百章 清明螺(十) 虽说解释的很是透彻了,可对于两个半道学习中原文化的西域老仆而言还是有些难以理解,只是虽不懂,却牢牢记住了自家小主子的交待,点头道:“我等知晓了。” 中原文化虽然源远流长,也确实精彩瑰丽的很,可再美……他们的根终究不在这里。这一点,用中原的汉话来讲便唤作‘叶落归根’,总要‘魂归故土’的。大抵是因为心里始终有着这样一个念头,是以不管怎么学那中原文化,总是难解其意。 当年踏入长安时,他们是带着满腹的大宛传承文化入的长安,虽然彼时自己的年岁也不大,在长安呆的岁月之久也早已盖过在大宛生活的那些岁月了。可人自幼童长大成人,那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大宛度过的,根长在大宛,自然始终难以融入中原。反观小主子踏入长安时还是个孩子,自幼童长大成人,最重要的那段年岁是在长安度过的,自也除开这张一眼望之便与寻常汉人不同的脸之外,其内里就是个活脱脱的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中原文化的了解也远比他们更透彻。 甚至,不止了解中原文化,对这长安城一番权贵之间的争斗更是远比他们更要关心。 这幅样子……好似当真是将自己当作真正的大荣人了,而不是一个出生大宛流落在外的王子。作为一个大宛人,自是想劝小主子的,可想到大宛传来的那些消息,他们思念的是大宛那块地方,钟情的也是大宛那一方的水土,可大宛那块地上的人却并不欢迎他们,甚至……还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再回去了。 我念故土,故土之上的人却并不欢迎我等,这等感觉当真是叫人难受的紧。 不过……不重要了,小主子曾经劝慰过他们:那块地上的人不欢迎自己不重要,中原有句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人是活的,有喜恶,有私心,会因利益而生出纷争排斥血脉相连的族人,在有些人的眼里,再亲的血脉也是比不过利益的。可那块地是死的,并不会排斥与驱赶他们,对他们大宛人而言自是无比重要的。 当然,虽然重要,可那块地……也不是想回去便回去得了的。至少不是眼下一个在大荣有些银钱的质子王子想回去便能回去的,需要时机。 “我等来长安时,除了个可容身提供简单三食的驿馆之外,也没有旁的了。眼下,却是有了银钱,在这块寸土堪比寸金的地方攒下那么大一个地方开食肆,已是很好了。”大宛质子王子笑着说道。 说这话的人是在笑,可听这话的却是在哭:“小主子是大宛的王子啊,便是按顺序,待王魂归入土之后,坐上那位子的也该是小主子啊!” “中原有嫡长承袭之制,唔,就是按出生顺序来继承家里的家业,可咱们大宛又哪里来的这规矩?”大宛质子王子摇头道,“更遑论,即便是规矩制度这般完善的大荣,也不见得每个嫡长都继承了家业的,足可见这种事……不到最后说不准的。” “他们斗的那般乱,今日你中毒,明日我刺杀,这种事太多了,不如等等,更遑论我那父王今年又为我多添了两个兄弟,瞧着正是千秋鼎盛,远不到退位的时候。”大宛质子王子说道,“时间还很充裕,不急!” “这可不好说。”两个老仆叹道,虽一直以大宛人自居,看汉人官员权贵的事同看旁人的,不相干的事没什么不同,可在长安呆了近二十年,看的多了,多少也能生出一些‘富贵转头成空’之感,“这些年我等看到的突然倒的权贵还少吗?小主子……该早做准备才是!” 劝说的话本是自己提的,可话语才出,两个老仆便忍不住再次落泪:道理……谁不知道?他们都知道的道理,小主子会不知道?可准备……拿什么准备?钱财可以靠舞姬赚来,而想要那王位,需要的是兵马,这却是再多的舞姬也无法做到的。 “莫哭!”大宛质子王子看着两个垂泪的老仆说道,“所以我才这般关心这些汉人权贵的斗争,我知晓汉人有句话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些权贵一旦在大荣犯了事,混不下去了,便也只能往大荣之外的地方逃,大荣之外,那些西域诸国便是他们最好的藏身隐匿之地。届时捧个傀儡,隐居西域,自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而我的身份,毫无母族背景相扶,又和他们这般熟悉……无疑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之一,至于成为傀儡之后的事,那到时再说吧!” “可那些是坏人吧!”两个老仆闻言忍不住说道,面露忧色,“这些人若不犯事,长安这般的地方……谁愿舍了这么大的家业往外逃?和坏人合作……不就等同是与虎谋皮?危险的紧啊!” “我也不想同坏人合作,可是好人……哪里需要远离故土?且还是这般繁华的长安?”大宛质子王子摇了摇头,叹道,“有舍必有得,不是每个人生下来便什么都有的,很多时候总是势必要舍弃一部分的。我见长安城这么多贵人,那些事事圆满的……终究是难得一见的。” 窗外的惊雷一道接一道的撕裂天际,看着那乌压压的天幕中闪过的道道白光,听着耳畔隆隆的雷声,大宛质子王子喃喃:“也许……生下来拥有太多也不定是好事,那些人……就是太贪心了。” “当然,贪心也不定是坏事,可能力不济却贪心太盛却是坏事了。”看着天际那一道道撕裂的雷光,大宛质子王子忽道,“其实……当真没有这个机会的话,我在这长安城开一辈子食肆,做个富贵闲人也是极好的。在长安,虽……离我那权势远了,却是当真逍遥自在,看的都是旁人的起起落落,大喜大悲,自然能平常心对待。可一旦这大起大落上及自身,我怕是也不会这般镇定了。” 当然,他有这等感觉也不是空穴来风的,大宛质子王子笑了笑,对身后两个神情茫然不解,却一向忠诚的老仆说道:“那一日,那位长安府以及大理寺的两位大人走后,可还记得又来了一位大人?他问了……那包厢里几个,”说到这里,这位蓝眼高鼻的西域王子指了指那丝竹声敲的震天响的包厢,道,“他问了那包厢里几个日常在我这里的花销,我将账簿拿给那位大人看了,那位大人看过之后便让我誊抄了一份账簿,将那原本的账簿带走了。” 说到这里,在两个老仆惊愕的眼神中,大宛质子王子笑了:“大荣对朝廷官员并不苛刻,单靠俸禄养得起一家老小的朝廷官员不少,可单靠俸禄要日日在我这里最上等的厢房中买醉,花钱点我这里最美最贵的舞姬花魁作陪,那可不是单靠俸禄养得起的了。” “不靠俸禄的话难道靠的是家里?那家里的营生出处可干净?若是祖上积攒下的……那祖上钱财的来源可干净?若不是自家里来的话……那些营生又是自哪里来的?靠节省,省出来的么?”大宛质子王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可那些俸禄……便是一文不花,也省不出这样的金山啊!有些事……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 一场雨下的这长安地界之内混沌不明,不止长安城内,便连城外的山郊,亦处在这漫灌的大雨之下。只是比起城内,那山郊地势高耸,是以雨虽大,也看不清前路,却并不担心脚下积水问题。因此若是熟悉路况的,冒雨赶路也不是不行。 当然,即便是再厚重的蓑衣、斗笠以及雨伞加身,那么大的雨,雨中前行而来的人待走入真正可避风雨的屋内时,也早已浑身湿透了。 “再怎么防,也防不住的。”看着前来报信的人将身上那里三层外三层的蓑衣、斗笠、雨伞卸下,露出的内里衣衫不意外的早已全湿了,童正没来由的冒出了这一句话,而后说道,“要避这么大的雨,看来看去,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莫要在雨里行走。” 童不韦看了眼童正,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那报信的人贴身带着的信件,那信件用层层油纸包着,接过时还带着送信人身上的暖意,可即便如此,到手的信还是免不了有不少字都被化开了,模糊不清。 虽信模糊不清,可透过那隐隐绰绰的模糊,童不韦却是看清了信里的意思。 不止童不韦看懂了,童正也看懂了。 挠了挠头,下意识的看向自身身处的屋内那些博古架上的摆件、墙上的字画,以及手头随手放置的玉石杯盏,童正喃喃道:“如此……还真是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要尽数功亏一篑了啊!” “总比丢了命强。”童不韦也抬头环顾四周,看着这座精心养护了几十年的老宅,虽然在乡绅中,自己这座宅子不定是最富庶的,可其内的每一处物件摆置都是自己精心布置的,骤然舍弃这么多年积蓄起的所有富贵,谁……舍得? “你说呢?”童不韦看着这个同一屋檐下,既亲近又疏离的儿子,叹了口气,问道。 会问出这话,可见童不韦是不甘心的。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日的交心过后,这个既可能是至亲亦可能是大仇的父亲不意外的又纳了一个干净的侍妾,试图再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出身清晰明了的子嗣出来,可见虽被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压制的这么多年不敢有所动作,可当真服……么?当真那位大人一声令下就立刻照做吗? 怎么可能?那般贪心,素日里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童不韦又怎么可能真的甘心?不过是不得不服罢了! 那位大人当然也清楚童不韦的不得不服,也清楚永远收服不了童不韦的心,所以那座压在童不韦头顶的山从未撤去,如今还送来了这样一封信,布下了这样一局棋。 听那位大人的,便痛快的交出所有,自此……只剩他母亲与外祖的那些田地与宅契,哦,对了,那些田地与宅契上头写的是‘童正’两个字,而不是‘童不韦’三个字,自此,‘童不韦’便需要仰仗他过活,重新拾起当年他外祖与母亲二人给的软饭来吃;不听那位大人的……便不用理会,至于结局与后果,那位大人没说,可……那些话中的意思还用说吗? “我以为……他只想吃了你而已,却未料到他想的竟是用你为饵,将胡八他们一同引入网中,而后一网打尽。”童正说到这里,笑了,语气中的钦佩不言而喻,“果然是大人!人大,胃口也大,如此一来,胡八他们……顶得上十几、二十个你了,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第六百零一章 清明螺(十一) 童不韦看向面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笑容的童正,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没有悲,没有喜,更没有愤怒、不满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 如此平静的原因无他,换了他,亦或者胡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此时听到以及面对这些事,也不意外的会露出这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来。 开心吗?不见得太开心,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竟同一场可以遇见的事情没什么不同,成了可以遇见之事了。 手头掌握的小道消息多,往往便能快人一步,通过那些提前得到的小道消息,拼凑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不奇怪,他也好,胡八他们也罢,日日都在做这些事。 事情是死的,情形亦是死的,能拼凑预料出来不奇怪。可眼下正在笑的童正却是活的。童不韦有些惊异的发现,自家这个堵住自己喉咙,让他有口难言的儿子,明明是活着的,却好似死了一般,同外头那些手工匠人做出的木偶没什么不同。 至少,在那位大人手里,同死了的木偶没什么不同。那位大人让人冒雨送了一封模糊不清的信,童正这个活人便似书中那些早已被写好下一步动作的书中人一般,做出了所有人都不觉意外的表情与动作。 害怕吗?好似有一点,却又好似没有。童不韦下意识的伸手覆上了自己的胸口,初见那位大人手腕时的惊悚已然退去了,有时还能依稀感觉到几分惊悚,有时却是自己害怕不害怕都不知道了。 按说,面对这样一个,恍若木偶般的童正,他该是觉得惊悚害怕的,可眼下的自己……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惊悚,有没有害怕。 一向力求事事掌控在手,对一切都清晰明了之人,每每碰到与那位大人有关之事,都是这般混沌不明的。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吃掉,不知道自己在那位大人手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究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子还是那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让自己的亲子做了替死鬼,却享受了他与刘寄母女所有物质馈赠与享受的泼天仇人。 除非那位大人说,若不然,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 童不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下,不意外的,摸到了一片冰凉,指尖触碰到的湿意让他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流泪了。 只是身体在哭,心里却是麻木的,脑子则依然是一片混沌不明的。这般身、心、脑三方各管各的分离之感,当真好似神鬼故事中说的神魂分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童不韦记忆中几乎所有的眼泪都是由那位大人而起的。外人敬他童老爷,乡绅警惕他‘笑面虎’,可似他这样的人,却在那无声无形的折磨之下,也不知哭了多少回。 甚至很多时候哭,也只是身体在哭,心里、脑子都是这般分离的浑浑噩噩之态。 欺辱人这种事,他童不韦早就驾轻就熟了,银钱就这么多,自己想要更多,自然只能去抢旁人的饭碗,欺负旁人了。至于老老实实做生意赚钱,不抢旁人的,那实在是太累太幸苦了。 大抵是打记事起就开始欺负人,对种种欺辱人,还捂住旁人的嘴,不让人开口抱怨的法子他自是驾轻就熟了。不论是刘家村村祠里那只狐仙,还是那些一个又一个进门的‘儿媳妇’们,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大抵是一直习惯了欺辱旁人,让旁人哭,自己笑,眼下轮到自己哭时,实在是有些不适应了,不,不是不适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好似心里,脑子都远比身子要慢上好久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可身子却已然先一步感受到了自己被欺辱到极致的感觉了,所以总是哭。 摸着眼下的一片冰凉,想到那些茫然愚昧好糊弄的村民,被欺辱而不自知,甚至还自欺欺人,固执的不肯相信他这位童老爷是个恶人,幻想着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童不韦又想笑。 他轻松拿捏欺负村民,先时还当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旁人这般以另一种形式轻松拿捏的欺负着。 至于被欺负之后的表现……村民蠢而不自知,甚至被人点破还固执的不肯相信,自欺欺人,沉浸于幻想中不肯自拔;他呢?心里、脑子慢半拍,这般同身体‘神魂分离’着的麻木混沌之感,也不知……究竟哪一方更可笑,更滑稽,也更……可怜。 抬眼看着面前恍若提线木偶般的童正,那位大人对童正的掌控不止于做事之上让童正做甚就做甚,竟是连童正面上的表情都在掌控之中了。他想让童正笑就笑,想让童正哭就哭。 比起自己被掌控的‘要自己生就生,要自己死就死’,也不知他便宜父子二人究竟哪方更可怜些?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童正揉了揉自己带着若有似无笑容的脸,道,“好似愈发麻木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童不韦看着慢慢有所感觉的童正,垂眸没有搭他这一句话,甚至察觉不到半分自己往日里面对选择时应有的心跳比寻常更快一些的正常人的反应,仿佛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一般,童不韦说道:“我这身家财……若是换条命,总是合算的。” 话是这么说,亦未感受到任何不甘、不愿的那些个情绪,自己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甘的,只是这知道的不甘……身体却感受不到罢了。 对面正揉着自己那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的脸的童正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罢了,听那位大人的,总是没错的。” 是吗?这话说的,好似先时争自己家财的不是他一般。 雁过拔毛,从来都是要将雁扣下的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不知道。但他觉得以自己的秉性,当是要表现出不甘以及不服的,可……真正做起来时,却又似是个提线木偶一般,那位大人要他父子二人做甚就做甚,别说提不起心来反抗了,甚至可说根本不想反抗。 这是自己吗?自己……几时这般乖觉了? 童不韦不解,对面点头才说完‘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的童正似是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不解道:“我竟这般老实吗?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童不韦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将这话说出声音来提醒童正。 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若是自己的亲子还好说,若不是,便是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拿自己亲子的一条命换了自己一身富贵的,自幼养到大的‘恶魔’了,他怎么能提醒他呢? 想到这里,童不韦舒了口气:那股熟悉之感再度涌来,那个……自己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遂点头:这般时刻警惕、提防着,掌控着所能掌控的一切事物的自己才是那个熟悉的自己。 自己……还不曾完全麻木,不,甚至可说,除了面对那位大人时,他都是不麻木的,都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童不韦,唯独面对那位大人时,不是。 真是……好生乖觉啊!童不韦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下意识的咧了咧,在笑。驯服好了的烈马、恶狗都是这般乖觉的,只是这乖觉……只是对着自己的主人而已。 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童不韦耷拉下了自己的嘴角,一个名为‘不甘’的念头冒了出来,那个念头告诉他,自己该不甘的,可知道该不甘是一回事,心里平静的毫无反抗的心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的念头还在,身、心、脑却是俱已被彻底驯服了。 真乖啊!自己这般乖觉、老实、听话,也难怪自己能活命了。童不韦抿了抿唇,在不远处墙面上挂着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与先时童正脸上看到的笑容如出一辙。 所以,他眼下在那位大人手中也不止是对方让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而是要自己笑就笑,要自己哭就哭,不止能掌控自己的行为举止,还能掌控自己的情绪、表情,诸如种种的一切了? 那……不就是鬼怪故事中的傀儡么? 当然,自己这傀儡……只听命于那位大人,面对旁人时,还是凶得很的。 比起自己这样的傀儡……童不韦想起了这两日突然死去的,那个有‘聚宝盆’之称的商贾,他能从那‘聚宝盆’的眼中看到那股带着生机的野心勃勃,那样的眼神,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不止年轻时,即便是眼下,很多时候,他都能在墙上那面铜镜中看到那样熟悉的眼神。只是这个有着自己熟悉眼神的同行不知怎的,竟突然死了。 啧啧,运气真不好啊!童不韦笑了笑,自己主动掐灭了自己生出的那些种种猜忌以及不甘的念头:看来……面对有些人,还是乖一点的好。否则那下场……啧啧啧! 自己……当真好似被驯化的越来越服帖了。 看着外头一片混沌的雨景,待到这场雨一停,他就要出门,下山,去官府,而后么……难得行一次善了。 …… 比起昨日那场雨,今日这场雨更要大上数倍不止。 汤圆自是又在大理寺里同温明棠挤一张床睡了,没有回去。大雨伴着隆隆的雷声,虽然有些吓人,可身旁有个人互相照应着,自也没什么可怕的。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头的大雨侵入屋内,却能看到那噼里啪啦的雨点不断砸在门窗上的景象,那声音不小,恍若…… “跟砸门似的。”汤圆对温明棠小声说道,“长安这地方不似江南那等地方常见雨,其实是不怎么见雨的。大抵是少见,所以稀罕,素日里,我还是挺喜欢雨的,觉得朦朦胧胧的,美得很。” “雾里看花,朦胧中只看得见隐隐绰绰的形,至于那花的模样,便全由自己想象了。”温明棠说道,“自己想象的……自是最对自己胃口,也最让自己喜欢的模样,当然美极了。” “温师傅说的不错!”汤圆闻言不住点头,说道,“总之,可美了。” “可眼下这雨……却叫我觉得不怎么美了,脾气暴躁极了,还砸门。”汤圆嘀咕着,跟着温明棠等人,听着那些大理寺的官员们商议事情,从那些文邹邹的对话中,只启了个蒙,浅浅识了一些字的小丫头虽未将书继续念下去,而是开始靠双手挣银钱了,却并不妨碍她每日都从那些对话中听到以及学到新的词汇。这也不奇怪,这么大的孩子,若在后世,本也正是最读的进去书的年纪,温明棠只听汤圆说道,“就是刘寺丞他们说的,水性无常,既可载舟,又能覆舟什么的吧!” 温明棠点了点头,夸了句汤圆‘领悟的不错’之后,伸手捂住汤圆的耳朵道:“早些睡吧!今日这场雷……暂且还打不到我等身上。” 做朝食的要早起早睡,自是早习惯了沾枕即睡了,说了几句话就觉得累的汤圆打了个哈欠,很快就同温明棠头靠着头,沉沉睡去了。 虽然宫里头睡的不那么安稳,可经由去岁一整年在大理寺过的这些闲适、平淡的日子的淡化之后,温明棠也渐渐养成了沾枕即睡的习惯了。 任凭外头雷声大作,屋内两人却是睡的极沉极深,雷打不醒的。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雷声之下沉沉睡去的,虽然入了靖云侯府不似在宫里那般规矩繁多,可夜半突然睁眼醒来,询问外头值夜的小宫婢,可有宫里哪个贵人夜半心血来潮要食宵夜了,这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却也不是立时就能改掉的。 赵司膳夜半惊醒,下意识的张了张口,想要喊值夜的宫婢问话,待看到眼前那同宫里截然不同的床蔓时,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眼下已然出了宫,并不在宫中,靖云侯府中也没有哪个人有夜半把下人叫出来服侍自己,自己睡不着,便将人叫起来陪自己一同不睡觉的习惯的。 苦笑了一声,赵司膳叹了口气:旁人总是夸赞她有本事,靠自己一人就有本事在长安城买下宅子了,却不知自己在宫里挣的那些银钱不止是身体的辛苦钱,更是一日一日劳心劳力,费心的钱。 人人都想有大树可依,却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大树?穷苦百姓家的孩子要挣钱,自也只能自己受那成长的苦楚,自己长成不需攀附以及依附旁人的参天大树了。 只是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之中,那苦楚……多是外人看不到的。 第六百零二章 清明螺(十二) 虽说不是每日都有贵人会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来做事的,可人一旦醒了,自也不是立时睡得着的。多虑多思的习惯融入了骨子里,总是会下意识的盘复一番今日遇到的种种事情,约莫小半个时辰,盘复到身体实在疲惫了,才能再次睡去。 眼下不似在宫里,不需盘复这么多的事。可自己那身体多年养成的要等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再次睡去的习惯还在,赵司膳睁眼看着被雨点不断拍打,用汤圆的话来形容就是恍若砸门似的雨声,看着那雨珠在窗面上滑下,滑出一道又一道湿漉漉的水痕,下意识的叹了口气。 靖云侯府里自没有那么多的明争暗斗需要她盘复了,眼下需要她盘复的,也只有往后的生计问题了。 当然,即便是已仁至义尽的照顾到极致了,按说不用再去理会赵大郎夫妇了,有些事摆在那里,却也不能闭眼全当看不见。虽然未必会直接插手,可很多事见的多了,也已能早早对所谓的结局有所预感了。 被关押在牢房中的赵莲以及赵大郎夫妇……会遭遇到的结局,赵司膳心里已然有了猜测。 讲道理,苦口婆心的劝吗?若是讲的通,劝的动早就劝了。那些简单的道理很多人都懂,只是面对那般大的一只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实在是守不住内心的心动罢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赵司膳看着头顶的床蔓喃喃,“她又不是瞎的,傻的,感受不到那什么乡绅公子的态度,知晓对方并不在意自己这个人,只是想着肚子里有个金疙瘩傍身罢了。” 只是对方究竟在不在意这金疙瘩,单从对方的态度也能看得出来。若是当真在意,又怎会让金疙瘩跟着赵莲这个母亲入狱,受那牢狱之罪? 甘愿被抓交替的,多是觉得自己命硬能赌一赌的。 可事实却是很多人的命远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硬,能轻易躲过这被抓的交替。更有甚者,便是当真扛过了这一劫,出来后,面对那乡绅父子,赌那乡绅父子重诺,一诺千金的肯兑现自己的诺言? 想到自温明棠那里听来的那位大善人口口声声的“重诺”,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善举将先前那对死去姐妹花的父母刘老汉夫妇折磨成那般的‘重诺’?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他重诺,哪个又知晓他重诺之下,给予你的会是什么?金疙瘩里头会不会藏了毒。 翻了个身,眼下想这些,赵司膳当然不是为了琢磨这些自己早已看明白的道理和事情的,而是遇见到了最有可能的结局。 经此一事后,被打破了一步跃入云端的美梦,哪怕周围的街坊邻居不笑话,当然,事实是面对赵大郎夫妇这等素日里口碑便不怎么好的人,多的是人来看笑话。 可即便周围所有人都不笑话他们,眼看美梦破碎,又被那乡绅父子如此一番拿着根萝卜反复吊胃口的折磨心志之后,本就不是什么好的,爱贪便宜的赵大郎夫妇并不见得会改,甚至极有可能因美梦破碎,眼见那‘富贵’无望,而变的更为疯魔。 比起不曾得到过,体验过,只远远看着,幻想过的‘富贵’,那等当真见了富贵,享受了几日富贵却又被丢出去的,往往比起原先不曾享受过的更为不平。 她在宫里曾见过那些生的娇俏的宫婢,原本只觉自己生的娇俏,并不比有些娘娘差,却没有娘娘命,虽感慨命不好,可还是认真做事的,心性也尚处于寻常人之列。可若当真一朝入了天子眼,成娘娘了,没过几日,又因着种种后宫龃龉手段被夺了位份,这一起一落的打击之下,大半都会似变了个人一般,变得更为疯魔。 至于赵莲……若说原本身上还有些寻常可爱小娘子的心性,若是当真运气福分不够厚,到了那一步,没了寻常小娘子的可爱心性,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赵莲好吗?当然不算什么好人!甚至还会被不少人指着鼻子指责‘想高攀’,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又有多少人一开始便有那般坚硬的心房,有那般的勇气,敢于正视面前自己的‘良人‘实则是个不良的,而有勇气拒绝呢? 她见过的良人不良的娘子们多数并不是第一次发觉对方不良便能立时断绝与对方的来玩的,而往往是寄希望于对方能改,可能改的又有多少,多的是纠缠多年方才离开,甚至蹉跎了一生的。 赵司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赵莲这样的小娘子不少,甚至还可说很多。可若是当真发生了这等事,难道错只错在似赵莲那等小娘子一个人的身上吗? 是谁……明明根本没将她当回事,也早打定了主意拿她来躲灾,躲过这灾,便将人随意丢弃了呢? 那从一开始便只想着将人拉进美梦里呆几日便将人踢出去的,岂不更坏? 人性……哪里经得起他这般一来一回,一起一落的折腾? 这般反复来回折腾,让人反复感受着人性之恶、人性之自私,被反复愚弄、嘲笑过后,不说赵莲这等本不算太好的小娘子了,便是个良善些的,被骗被欺辱至绝望了那么多次之后,又哪里还敢再信任旁人? 那般战战兢兢,互相不信任,互相提防,互相争斗的感觉……同先帝在位时的宫里又有什么不同?谁见了不说一声‘乌烟瘴气’? 若是没有这遭事,或许赵莲一直都会是那个寻常人的心性压制住了恶性的小娘子,可眼下,有人却肆无忌惮的将她心里的恶放了出来,至于那被自己放出的恶会冲向何人,那些乡绅不在乎,因为在他们看来,赵莲的恶无论如何都是伤不到自己的。 寻常百姓,欺负就欺负了,还能如何?至于百姓不甘……以这些乡绅祖辈多年的经验,这些被他们欺辱之人不甘之后,泄愤的对象,多数时候并不是自己,而是更弱者。 赵司膳想到温明棠说过的一个不知哪里的贤人曾说过的话‘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挥刀向更弱者’。那些玩弄人性的乡绅或许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并不介意引起人性之恶。虽然百姓的数目多了,会成为可以覆舟的勇者;可若是单独的百姓,尤其还是似赵大郎、赵莲、刘老汉夫妇这等单独存在的百姓,却是实打实的弱者,尤其还是为人诟病,品行并不端方的弱者。乡绅自是敢肆无忌惮的欺负他们,因为知道这些人是真正的‘弱者愤怒,往往挥刀向更弱者’,那火多数时候烧不到自己身上。 深深叹了口气之后,赵司膳躺在瓷枕上阖眼翻了个身:原先的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便已足够让人警惕了,经此一事后,怕是更要小心他们了。也不知经由这童大善人父子的一番‘教导’之后,这一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此一想……这发时疫财的童大善人父子本人还真似那‘时疫’成精了一般,能传染‘人性之恶’的瘟病了。能将原本的普通人,以及本就不算好的寻常人变的更坏。 这种扒皮吸血,还能传染人性之恶的人……真真也不知这报应什么时候来。 赵司膳彻底睡下之前还在想着这个,却不曾想这个报应来的那般快。 …… 又是一夜大雨,早上天蒙蒙亮时,温明棠同汤圆便同时睁开了眼睛,虽说起得早,可一夜无梦,睡的安稳,人自也精神得很。 互相为对方编了两条素日里一个人不怎么方便编的辫子之后,两人推门而出,才一开门,却见雨虽不似昨日一早那般已然停了,依旧在下,却也只是毛毛细雨了。汤圆倒吸了一口凉气,瞥了眼两人脚下的绣鞋道:“需得换鞋了。” 虽然走的都是长廊,淋不到雨,可那雨水远比昨日大早上积的要深。走在长廊之上,脚踝便已入了水,更别提走在寻常的地面之上,那水已然没到小腿了,如此情形之下,出行自是要换上防水的靴子了。 换了靴子,走在长廊上,看着那水漫路面的情形,汤圆忍不住叹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等发大水的情形呢!” “长安难得大雨,虽昨日一整日,路面上的水瞧着是排下去了,却是皆积在排水沟渠里,并未排入地下与河道。”温明棠说道,“眼下又一场大雨下来,排水沟渠里没位置了,自然只能漫过路面了。” “这般湿答答的,走在水里的感觉真不舒服!”汤圆同温明棠一道走在长廊上说道,“容易打滑不说,也不知水里会不会有那水耗子、蛇虫什么的,若是碰到可要吓死人了。” 这倒不是汤圆矫情什么的,虫、鼠、蛇这等事物不说女孩子了,便连多数寻常人都是觉得恶心以及害怕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说道:“单靠如今地下排水的几道口子排水没那么快,我记得地下排水处有一处口子是连同泾、渭两河水位最低处的,估摸着内务衙门那里要派人去将那口子挖开了,如此一来,排水便快了,城里也不会积水了。” 汤圆听的似懂非懂,不过水位一进一出,将堵塞的出水口挖开,便能将水排走的简单道理还是懂得,遂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早些将水排干的好,走在水里好难受呢!” 温明棠看着脚下没过脚踝的水位,也点头说道:“确实难受。”顿了顿,又道,“天灾可不看人情世故,管他是贵人还是平民,管他是寻常百姓的屋宅还是贵人的屋宅,要淹都是一起淹的。我等吃得了苦的觉得难受,那等素日里吃不了苦的,更是难受的紧了,想来天还未亮就派人到内务衙门去催了。” “内务衙门管的还真多啊!”汤圆听到这里,忍不住唏嘘道,“我原先还当它只管发体恤银钱,以及送食材的那些个杂事呢!没想到这事也归他们管。” “按说是不归他们管的。”温明棠接了汤圆的话茬,说道,“毕竟这地势、水位什么的,都是吃的手艺饭、工匠技艺饭,到底是要寻懂行的来做的。可先帝那会儿,这开闸放水的活计也划拨给他们了。说是这长安城的排水沟渠规划什么的皆已做完,剩余的也只是些定期清理沟渠、河道口子排水的力气活了,便给原先负责这些事的那些工匠发了一笔银钱算是善后,而后便尽数辞退了,将这体力活划拨给内务衙门来负责了。” “当然,内务衙门这般只要能接的活计都揽过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温明棠说道,“前两日,刘寺丞他们不是说过么?每次内务衙门多揽一桩活计,内务衙门的管事们便能肥上一圈。内务衙门揽过的可不止是活计,还有银钱,朝廷拨下的原先发给那些工匠的银钱还是那个数目,拿了那原先发给工匠的银钱,却不寻工匠,而是私下里去码头或者旁的米行、集市这等地方寻几个吃力气饭的,这等吃力气饭的,日日都在骡马市那里挂着牌子等着人雇佣呢!花十成中不到一成的银钱,便能将那清理沟渠的活办了,剩余的九成自进内务衙门的帐房里了。” 汤圆听到这里,顿时恍然:“难怪内务衙门什么都想插一手呢!说来说去,原来还是为了一个‘钱’字啊!” “要不然呢?”温明棠笑了笑,眼里的笑意却并不达眼底,而是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说道,“雁过拔毛,若不是为了留下那只雁,他管那么多活计做甚?” “当然,他们拿钱也是怕出事的,所以但凡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不留人。只要不出人命,惹出大事便闹不起来。”温明棠说道,“所以,三街九巷那里住了这么多的人,好多渔民、村民,但凡迁出来的,都是往那三街九巷里塞的。” 汤圆听到这里,更是忍不住直摇头:“这真是……跟个周扒皮似的,能拔得毛都快将人拔秃噜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他们很是谨慎的,眼下天还未亮,他们当已过去带着人挖开那口子开始排水了,若是快的话,可能还不到朝食的时辰,那城里的积水便已然褪下了。” 温明棠说的不错,天还未亮,甚至内务衙门派出的两个监工还需打着灯笼照明才能出行,一行人便已经带着几个骡马市雇来的苦力工摸到那排水的地方了。 “就是这里了!”天还未全亮,再加上下着雨,自然看远处不大真切,不过却并不妨碍两个对这地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监工引着人走到正确的排水口,道:“将堵住的淤泥都清出来,往河里排。” 几个收了钱的苦力工自是收钱办事,拿着铁铲等家伙什走到了排水口,准备如昨日那般挖出那些堵塞的淤泥。 只是看了看比起昨日来明显涨了一大截,快接近排水处的水位,几个苦力工还是忍不住说道:“水位好高,快没过排水口,排不出去了。” 他们不懂那些复杂的工匠技艺,可水没过排水口,水排不出去这简单的道理还是懂得。内务衙门要的是城里的积水赶紧排走,莫扰贵人出行,他们也是知道的,是以见状连忙对那监工说了一声。 几个监工显然是管钱内行、讨价还价出最少的钱请人将活干了,丰了自己的腰包也内行,可工匠技艺什么的却是不懂的外行了。 听到苦工这般说来,嘴里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句‘烦死了’才不情不愿的过来靠近河岸看了一眼,看到那明显快没过排水口的水位也不以为意,只是叮嘱几个苦力工:“河道宽的很,不妨事的。将城里的积水排了之后便将几个排水口的淤泥填回去堵死,莫让河水冲入城中,扰贵人出行便成!”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雾蒙蒙看不清的泾、渭两河,说道,“问过钦天监了,这两场雨过后又有一段时日不下雨了,河里的水积着就积着,不碍事的。冲上岸,岸上也没有人,出不了什么人命大事!” 第六百零三章 清明螺(十三) 听着两个监工漫不经心的语气,几个苦力工摸了摸鼻子,显然是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往事,下意识的往那脚下有些打滑的河岸边挪了几步,尽可能远离那河道之后,才挥舞起了手中的铁铲很是随意的挖了起来。 这般敷衍的举动落在两个监工眼里,自然不满,遂开口喝骂道:“没给你等钱啊!这般东一铲子西一铲子的,还离的那般远,是不想要工钱了?” “工钱当然是要的。”几个站在河岸边挥铲子的苦力工手下的动作依旧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回道,“要不是为了那点工钱,这么大的雨,我等又怎会跟你等出来?这不……还是因为没得选么?” “既然知晓要工钱,那摆出这般没吃饱饭的样子做甚?”监工骂道。 “大人心里清楚!光靠您的那点工钱,不另寻外头的活计补贴的话,还当真是……吃不饱饭的。”几个苦力工闻言笑着瞥向那骂人的监工,说道,“我等挣工钱不说什么为了过好日子了,就是为了活命!这地方……那般危险,我等也怕‘这条命’为了您那点吃不饱饭的工钱给尽数搭进去了。” “便是真出了事,还怕衙门赖账啊!”两个监工对此却是不以为意,哼了一声,道,“衙门可是有规矩的,不似外头,真出了事全看那些乡绅商贾的良心了。” “衙门确实有规矩,且那规矩还是板上钉钉的,该赔多少是多少,有个明确数目的。”一个苦力工小心翼翼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铲,显然自己是相当珍惜自己这条性命的,只是话说到这里,便忽地一转,指向脚下,“规矩有,银钱数目也有,可大人们什么时候将银钱给到我等手里,我等便不知道了。” 总被内务衙门的监工雇来做事,同这群管事交道打得多了,往年吃过的那些亏也摆在那里,哪怕再蠢,被打了那么多拳,会痛的浅显道理自是任何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掩盖不了的。 “钱又不曾少你等的。”监工闻言没好气的骂道,“对你等,我等难道似那寻常上衙门来办事的,敲打要送礼了不成?” “那倒没有!”几个苦力工闻言也跟着笑了,只是顿了顿,语气凉凉的来了一句,“毕竟我等身上也没几根毛,拔秃了也就这样。你等给的那工钱,只管我等能活命,却是万万不可能让我等身上长出那可以供人拔得毛的,自然不会要我等送礼。毕竟……我等兜里的那点银钱,你等可比我等自己都算的更清楚呢!” “话莫要说的那般难听啊!”几个监工斜了几人一眼,当然听得出他们话语中的抱怨,遂道,“你等去外头看看……哪里来的这么多还能让你等长毛供人来拔的活计可寻?多的是刚巧能活命的活计罢了!” “我等当然知晓了,若不然也不会在大人这里干这么多年了。”几个苦力工随意的挖着那堵塞的淤泥,目光一点不差的落在那排水口,一旦能排水了,他们就能停了。 至于活干的好不好什么的……几个钱啊!至于玩命的干? 他们给工钱敷衍,自己做活自然也敷衍,能交差就行了。 听着监工在那里得意的说道:“我便知道这个。我等说到底还是衙门,同外头那地主老爷的良心比起来,还是好不少的,银钱也不胡乱克扣。” “数目是不克扣,毕竟规矩是板上钉钉的。可那给银钱的时间实在是不一定了。一样的银钱当时便给,同二十年后再给,能一样吗?”几个苦力工没好气的说道,“听家里老人说过,多数时候,二十年前的银钱总是比二十年后更值钱的。” “便是侥幸似这几十年一般,银钱并没有变的不值钱,可……我十几二十岁就能拿到钱,同四十多岁,半截身子埋土里时拿到那笔钱,那等感觉……是一回事吗?”一个苦力工摇头叹道,“我等卖力气的,活到四十多岁,多是一身病了,到时那笔钱刚好拿来买命了,等于什么都没拿到与享受到。” “可若是我十几二十岁便拿到了那笔钱,或许能盘下个铺子学人做生意,也或许能娶个自己想娶的媳妇,去想去的地方走走看看,甚至不消卖力气过活了,如此……到了四十岁,也不会一身病,比起四十岁才拿到银钱,岂不是多了那些享受?”有苦力工唏嘘不已,一向木然麻木的脸上闪过一丝希冀同向往,“便是银钱被一番享受,挥霍掉了,那好歹曾经享受过,将银钱拿捏在手里,总是自己的选择,选错了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而不是似眼下这般……被你等来选择,白白蹉跎了岁月。” 这话听的两个监工虽然脸皮够厚,却也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知晓这些苦力工感慨的,他们虽未克扣银钱,却克扣了他们十几二十岁那段精气神最好的年岁是事实。 很多女子遇不良人,常常哭诉被白白蹉跎了大好年华,引得无数人同情,感慨‘大好年华多少银钱也买不来’。 可实则青春岁月这等事物,不止女子有,男子也有,不止痴情女子有,这做苦力的男子同样也有。只要是人,便人人皆有,不分男女,不分贫富,皆是一样的。内务衙门满口按规矩办事,却耗走了旁人的大好年华是事实,两个监工也清楚这是事实,抵赖不得。 满口仁义道德,冠冕堂皇的,可克扣依然是在那里的,且比起寻常克扣银钱、收礼这等摆在明面上可计量的事物,大好年华这等事物却是不能衡量的。 这不能衡量的大好年华宝贵吗?可不宝贵?没见多少贵人,甚至多少君王醉心长生不老?多少出身富贵、一掷千金的夫人们恐惧着面上生出的那一丝皱纹?甚至为了那虚无飘渺的长生之梦,被多少神棍骗去多少银钱,也依然不惧的一头往里扎去? 一颗打着‘长生不老’名头的丹药,号称能延年益寿的东西往往都是天价,足可见这不能衡量的岁月指不定比起明面上的克扣银钱、收礼这等事物来更宝贵。 扣着那笔银钱不发,白白蹉跎这些苦力工的大好年华,若是能得些看得上眼的好处好歹也算克扣有个由头。可……两个监工本想开口辩解几句的,只是一想到前几日两个走人的管事,面上的形容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就他们所见,眼下的内务衙门‘扣着不发’与‘拖延’二字早已成了融入骨子里的习惯了,有时候倒不是为了那点银钱,事实上那点银钱很多时候这些人并不看在眼里。可为什么要扣着呢? 有时扣着是为了立立规矩,敲打一番来领钱的‘懂事’些,‘会做人’些,说到底是为了那‘官威’二字,这说来委实可笑,内务衙门的管事哪里来的什么官阶?算什么大人?可虽无朝廷品阶,那一身官威却是实打实在的。 如此久而久之,‘克扣’‘拖延’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了。 也不知什么人开的这个头,以至于整个内务衙门上行下效,甚至不拖延克扣的,都会被人问一句‘这次怎么发钱那么快了’。 两个监工摸了摸鼻子,他们是见过那等因为克扣的银钱不发,而... 甚至看不到这样一番讨好、孝敬、说好话、陪笑脸的流程便觉得诧异了。 他们自己当然也觉得不好,所以但凡涉及自家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赶紧办了的,免得事情落到更多管事的手里,平白增添原本不该增添的麻烦。 那些麻烦……除了上门求办事的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之外,于办事的而言大抵也只有心里上,看到旁人对自己卑躬屈膝讨好的舒坦了吧! 也不知什么人开的这个‘鬼’头?前几日,两个被教训的管事走人了,那磕头赔礼的一幕其实不止外头看热闹的叫好,私底下内务衙门里也有不少人摇头,说‘活该的’,只是骂归骂,这种事……骂的人自己也未必干净,没少做过。 至于折磨旁人过来送礼、讨好云云的,只要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是旁人的事,那……多数时候也是懒得管的。 发呆时,时间总是走的飞快的,两个监工远远站着,想了一番这几日的事情,便看到那几个敷衍的苦力工停了手,指着那排水口道:“挖开了,水排出来了。” 两个监工走过去一看,确实见那排水处开始排水了,又看了看那高到不正常的水位,道:“等水都排进河里了,便将口堵了,免得河水倒灌入排水沟渠,地下水涌上来,臭哄哄的,惊扰了贵人便不好了。” 几个苦力工点头,其中一个还随口嘟囔了一句:“贵人老爷可惊不得,派个人来一问,都能叫内务衙门抖三抖。寻常人就是死了,讨要抚恤银钱,内务衙门也能拖上好些时日不肯给呢!” 这话说的……显然那日内务衙门门前的事这几个苦力工也听说了。 “有本事你下辈子投胎当个贵人啊!”监工瞥了眼那说话的苦力工,说道,“若是有这名额,记得给我也留一个,我也想当一回贵人。” 一席话说的几个苦力工也跟着笑了,虽这话一出,看这两个监工顺眼了些,知晓他们也是底下做事打工的,可同样的,也知晓朝廷拨下的银钱,发到他们手中时,两个监工也是拔走了几根毛的,这两人……虽被上头的管事欺负,下雨天不得不跟着他们出来干活,可欺负他们也是事实,是以这‘顺眼’也只是一瞬而已,复又变的警惕了起来。 这内务衙门还当真是上上下下,都写着‘欺软怕硬’四个字。 等到辰时过半,天色大亮,虽依旧下着蒙蒙的细雨,可除非是个瞎子,傻子……也能看得到那河岸水位已高到不寻常了。 两个监工看着脚下方才退去的水位,立时指着那排水口催促道:“赶紧堵回去,然后走人!” 几个苦力工不等他说话便立时挥动铁铲开始填口子,动作比起先时的敷衍麻利了不少,这般麻利当然是有原因的,两个监工举着千里眼,看向不远处雨雾中的层层楼阁,道:“那些工匠要过来放水了,那些技艺我等不懂,可水往低处流,千万不能叫他们的放水让水又倒灌回城里。” 几个苦力工很是麻利的挥动着铁铲,才几个工钱啊!也就值得他们干个挖口、填口的活计,至于旁的活计,那是一点都不能多干的,若不然,岂不吃亏? 跟内务衙门的人交道打得多了,人也早从一开始凭借一枪热忱的努力做活,好好表现变成了算计。再者,给多少工钱,干多少活,不是天经地义? 至于那些临时多添的河水倒灌的事,又不曾给钱,凭什么要做?至于什么大事大灾面前,先将活做了,过后再问内务衙门要钱什么的……前几日那大理寺衙门的孤女要个抚恤银钱,且听闻还是长安府亲自介入的情况下,要个钱都那么麻烦。他们可不定有那孤女这么好的运气,有长安府介入帮忙讨要银钱。所以……哪能先将活干了,再问他们要钱呢?这内务衙门可不是什么认账,肯爽快给钱的地方。多的是活白干,好事白做,银钱却一个子儿都领不到的情况呢! 痴情人一腔真情错付之后会变的疯魔,大抵是文人墨客的故事传唱的多了,众人能理解这一番转变;可好人做惯了好事,却得不到应有的奖赏与尊重,甚至连工钱都要不到,久而久之,自也要变了,众人可能理解? 多的是人见到这一幕,总是怪那原先的好人‘人变了,不再是以往那个好人了’,却不知好人的那一腔热血早已被那些漠视与不公、不平的凉水给浇冷了。 当然,虽然觉得给多少工钱,干多少活是天经地义的在理,可出事时自己却是不能在场的,若不然,出了事,管他是做什么的,都是要被牵连的。 所以,赶紧堵了口子,然后立马走,只要不是自己在场时出的事,那就怪不到自己头上。 一行人匆匆忙忙的堵完口子便逃也似得离开了,至于什么时候出事,出事时什么人在场,那就……看谁倒霉吧!谁叫那天雷劈下来的时候,那人刚好就在旁边呢? 这里的人刚脚底抹油的跑了,划着船的工匠学徒便打开了排水口,看着并不似以往那般能明显看到水位下移的河面下意识的挠了挠头。 他才进工坊几日,领了本《鲁班秘要》刚开始翻,自然是不懂什么情况的,只知道大雨过后的早上是要过来开排水口的。 水漫至这般,也不见水位下降的情况当真不要紧吗?书里的鲁班不曾说过这个问题。想问人,可是工坊几个老师傅都接了外地的单子离京了,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呢!又能去问谁? “水位若是高,那便将排水口开着,暂时不要关了。”嘀咕着重复了一遍老师傅离去前的交待,十三四岁的小学徒除了不关排水口,也不能做旁的了,在原地对着那不见下降的水位束手无策的发了会儿呆,便划着船离开了。 至于查验什么的……贵人们的海市蜃楼可是不能随意靠近的,那楼阁那么漂亮不假,却是寻常人摸不到以及看不到的。门上的铁将军大门锁,以及那精钢所制的门窗都是牢固至极的,据老师傅说是比照‘攻城’的强度造的,寻常人想破门而入都难呢! 划船至岸边,正看到不少人过来,一问皆是这些海市蜃楼的主人家里派过来的,目的便是为了抽走那连接彼此的链桥踏板,不止让岸上的人上不去,旁家阁楼中的人也莫想要来自家蜃楼上晃荡。 这般举措据说是怕雨大,唯恐有人吃饱了没事干跑来蜃楼,出了事,牵连到自家头上,是以,一旦大雨侵袭,便要先一步断开彼此之间的联系的。 想起这些话,学徒低头看向脚下的河水,想到了‘泾渭分明’四个字。还真是划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难怪老师傅们总说贵人们谨慎的很,不止怕自己出事,也怕与自己有关的旁人出事,更怕有人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的地盘之上呢! 所以一看有灾祸,自是自己先一步同旁人断开了,不让人靠近,死在自己的阁楼之上。 学徒才入行,正是对这一行满是好奇的时候,是以上岸之后,也未立时离开,而是看着那些原本彼此连接的蜃楼在各家管事的指挥下断了开来,成了一座座分散开来,互不干涉的河中‘孤岛’。 “难怪人说亲兄弟都要明算账,贵人们的账算的真清啊!”嘀咕了一句,正要离开的学徒眼角余光一瞥,忽地瞥到了那唯一一座还未有人前来抽连岸踏板的三层水上阁楼,顿生不解,“那一家……怎的不派人来?且那连岸的踏板都未抽走?” 此时恰巧有一家管事从他身旁经过,当是打过交道的,便顺口回了他的话:“那是原先兴康郡王府家的蜃楼,出事之后被几个乡绅富户买了下来,同我等交情不深。不过听说今儿这些人有事要聚一聚,没看他们连那连岸的踏板都未抽走么?当是今日要过来的。” 小学徒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先时对老师傅说的这海市蜃楼是‘法不传六耳’的‘谈事之地’还有些不解,眼下倒是隐隐有些明白了,遂看着那一处处彼此分离的孤岛蜃楼,感慨唏嘘道:“确实是个谈事的好地方呢,这些富户权贵果然如师傅说的那般聪明呢!” 这一声感慨说罢,小学徒便回去了,只是他自己也未想到不过几日的工夫,再回看自己的这一声感慨,竟有种自己给自己狠狠甩了一巴掌之感:脸疼的厉害! 聪明?聪明……死了呢! 第六百零四章 清明螺(十四) 天还是亮了。 童不韦与童正父子相对而座,食起了朝食。 肉夹馍是城里樊记的,胡辣汤是东大门那一家的,甄糕是骡马市的,除此之外,还有鸿雁楼的鱼肉小馄饨、苏柳斋的珍珑小包子等等,这食案上的每一样吃食,无一例外的,都是城里要排上很长的队才能买到的吃食。 至于不少似鸿雁楼、苏柳斋这等需要排队才能买上吃食的食肆、酒楼本身此时还未开门,他们又是如何买到的……这个么,花钱!花超出数倍的钱,外加家里的仆人大早上的过去跑腿便成了。 钱这一事物虽然解决不了所有事,可面对大多数事时,砸钱总是能扣开对方大门的。 童不韦这些年除了检查不出任何毛病的‘子嗣’问题之外,身体一向好的很,自是对这满食案的吃食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也这般的吃了不知多少年了。正低头安静的吃着,对面这几日身子才好些,有了好胃口,能沾这些吃食的童正开口了:“东西……是好吃的,可我这舌头……说实话着实没那么敏感,也不知是多年食汤药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实在是有些钝,尝不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滋味差距来。你尝的出来吗?这几倍甚至几十倍银钱的朝食……你觉得可划算?” “好吃,但尝不出来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滋味差距来。”童不韦低头继续吃着朝食,边吃边道,“不过我等家里都是这排场,这点当老爷的钱……花便花了,总是同胡八他们一个圈子里的,不当老爷……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胡八……这个圈子怕是要死了吧!”童正手里的筷箸戳着那一只只捏成金鱼模样的鱼肉小馄饨,将馅从里头扒拉出来,又用筷箸头将其碾碎,散落在汤里,说道,“圈子要死了,人也要死了。” “只要我们还能活着,就能有新的圈子。”童不韦咬了一口手里苏柳斋的小包子,说道,“再拉人攒局便成。一个胡八老爷倒下了,一个胡九老爷又会出来的。” “可那需要时间。”童正说着问童不韦,“当年你缓过来用了多久?” “有你娘和你外祖的助力,都用了五六年的光景,方才能喘口气。”童不韦说道,“若是没有这些助力,大抵会更久……胡八他们一倒……能喘口气的大抵就是这些村民了,不过下一个老爷虽可能是外来的,亦有可能是村里原本就在的。”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童正啧了啧嘴,说道,“烦死了,没个消停。” “叫你一直吃那清粥,你定是不肯吃的。可若是面前这一食案的招牌吃食让你一直吃下去,没个尽头,吃个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不许变,你吃得下吗?”童不韦瞥了眼童正,张口问道。 “当然吃不下,再好吃的……总吃也腻了。”童正说道。 “哪怕没有胡八老爷,一整个村皆是富庶村民,可总有人会当腻了这富庶村民,想要变,而人多是想要变的更好,过更好的日子的,自然总有胡九老爷会出来。”童不韦说道,“当然,我自己亦是这么来的。” 他出身布衣不假,却不是似眼下刘家村这等穷的叮当响的村民,也算吃得饱饭,能好好过日子的村民了,可他不甘心,想当老爷。 当然,他童不韦也确实有这个本事当很多人的老爷,虽然头上有人压着,可只要自己活着,就不妨碍自己继续当这个老爷。 腹中已有七八分饱了,这朝食吃的差不多了,自是要如昨日商议的那般,下山,去当个善人了。 “账本已经拿过来了。”童正舀着那鱼肉小馄饨,指了指一旁厚厚的一沓账本,说道,“这是理清的、真账本。” 虽然厚,可比起那日在旁的乡绅那里堆满了整个屋子的账本来还是太薄了,薄到抱起这厚厚的一沓账本,童不韦一个人就够了。 “那些做出来糊弄人的假账我都没理会,只记了银钱进出。”童正说道,“都在这里了。” “本也不用管那些假的,糊弄人的账目。”童不韦摇头道,“哪个清楚门道的会去看那些假账?” “总是做样子来做样子去的,烦人的紧,若每个人都说实话,也没那么多麻烦事了。”童正嘀咕了一声,看向童不韦,“你要去长安府了吗?” 童不韦点头,瞥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道:“昨夜……我连夜遣人通知了胡八他们。” 童正戳着那鱼肉小馄饨,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童不韦,而后听童不韦继续说道:“我跟他们说了,我一个人的家财怕一时间填不满这窟窿的,不少银钱都换成文玩古物了,村民可不会鉴赏这些东西,他们要的是实打实能买东西的银钱,可这些东西周转换成银钱需要时间。” 这话听的原本在舀小馄饨的童正早已不知不觉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听罢这些之后,看向童不韦笑了:“果然还是你……真坏啊!” 便宜父子俩人就这般相对而坐,童正这话出口之后,两人皆笑了。 听话行善事不假,可童不韦还是那个童不韦,哪怕不得不行善事,却也还是喜欢包藏一些‘祸心’,方便借这埋藏的祸心引出祸事来的。 “那位大人可不曾说过不许我自作主张,也不曾说过不准我做什么。”童不韦说道,“我便按我的规矩行事了。” “胡八他们……什么反应?” “要去那法不传六耳的蜃楼之上商议对策了。”童不韦说道,“文玩古物周转银钱需要时间,很多物件虽然值这个价,可有价无市……卖不出去,无人接手亦是个麻烦。” “那狐仙……若还在那里杵着,这局还未被戳破,这些村民还在那里自欺欺人的话还能等一等,等这些文玩古物……皆被转换成银钱,而后还账。”童正说道,“可若是这局……被立时戳破了呢?” “所以,我昨夜遣人通知了胡八他们。”童不韦在‘遣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落到院外那些比起往日来,明显心不在焉的奴仆身上。 这些人……既是童家的奴仆,却也花钱入了局,更……同寻常村民没什么两样,都是可以盘剥、克扣之人,也都……手头没什么多余的银钱,能随意舍弃那些入了局的银钱。 “怎么样了?”童正顺着童不韦的目光瞥向外头那些明显心不在焉的奴仆,显然已经明白过来了。 虽然都是入了局,未收回本钱的吃亏之人,甚至还有些入局早,已收回了本钱的,可那心思……都是一样的。 此时早已飞到村祠里供奉的金身狐仙身上了。 “要去……”童正比了个‘偷’的口型,看向外头的奴仆们,说着,又瞥向堂中博古架上摆放的那些物什,笑了,“其实真要拿的话,这里的更容易也更方便,可不巧,你我二人是活的,那村祠里的,却是死的。” 路不拾遗?开什么只存在于书中的玩笑?很多人都是喜欢欺负死人的,各种意义上的‘死’人。 “其实哪种‘死’都一样,不管是狐仙还是人,只要不能还手,任人欺负的,都是‘死’的。”童不韦随口说了一句,又瞥了眼童正,下意识的摸了摸眼角,现在,自己的身体不流泪了,于是想了想又道,“你我……有时候也是死的,不过多数时候是活的。” 昨日被那位大人的一封信欺负的眼泪直流,所以他是死的,今日能欺负与算计旁人了,自是又活过来了。笑着笑着,童不韦的笑容却又淡了些,想到自己在那位大人手里是‘死’的,默了默,道:“或许……你我二人今日这番举动也在那位大人的意料之中。” “还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童正停下了手里舀馄饨的动作,拍了拍手,语气中满是钦佩,“活人……果然厉害!” “其实那些葬礼、纸钱物什细细想来也都是活人定下的规矩,”童不韦顿了顿,又道,“要是真的有鬼……且还是能动的、教训人的鬼,那鬼……也是活的,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有的人看着活着,可实则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搞不好还活着。”童正嘀咕着,笑道,“还真有趣!” 童不韦‘嗯’了一声,瞥向外头那些心不在焉的奴仆:“他们憋不住的,你我二人今日一走,就要跑去偷那狐仙了。”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狐仙哪里偷的走,便是摔碎了,又哪里够分?”童正说道,“刘家村的……还能自欺欺人你是个大善人,毕竟这些年你‘善’的全村皆知,眼下你要拿出全副家当出来补窟窿,即便你什么都未说,也未说从哪里开始补这窟窿,可他们自己便会觉得你的家当拿出来首先填的是他们的亏空,自还没那么急。” 说到这里,童正摸了摸鼻子又笑了:“就似我什么都未说,刘家姐妹花与那个赵莲,都觉得我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良善文弱公子一般。” 童正说这话时在笑,可童不韦却没有笑,只是平静的说道:“你的行为……让她们有了这等感觉。毕竟一个乡绅公子愿意不顾门第之见,明媒正娶村里的女子,自是在很多人眼里,你都是那个他们想象中的良善公子。”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好人,也不曾说过我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良善公子。”童正说道,“是这些人把我想的太美了。” 童不韦瞥了他一眼,比起童正生下来就是乡绅公子,他却是自布衣出身,虽也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同情弱者的‘善人’,可有些事却看得分明,看了眼面上满是不屑笑容的童正,他提醒他道:“你眼下当然能说‘她们想的太美了’,不止你能说,周围所有人,尤其那些村民笑话‘她们想的太美了’笑话的比你我更甚!” “所以说,真是卑劣啊!”童正闻言笑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富长不长良心我不知晓,或许会被种种形势逼的不得不长这良心,可穷生奸计这个……我看着刘家村……倒是深以为然。” 童不韦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更没有似童正一般在笑,只是吃了一口手里的包子,说道,“若是她们反将你耍了,村民也好,你也好,都不会觉得‘她们想的太美了’,而是笑你‘偷鸡不成蚀把米’‘机关算尽’‘身体羸弱是心恶多算计的报应了’。” “你能笑她们,是因为你将她们算计了,之于你来说,她们便是死的。”童不韦继续说道,“这同你我二人在那位大人手里是死的,所以这般老实、乖巧以及听话没什么两样。” “若真是能将我算计了,我自是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了。”童正笑的漫不经心,“谁让她们没这个本事呢?” 这话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说出来的话,却还算磊落。可童不韦却是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戳破了他这‘磊落’的谎话:“当真会愿赌服输?而不是各种不讲‘江湖道义’‘不择手段’‘投机取巧’的想办法蒙骗不肯认输?亦或者用各种见不得光的手腕赖账?” 童正听到这里,也笑了:“同一屋檐下,我的心思果然瞒不住你。” “瞒不瞒得住我都无妨,左右你我之间……差别也没那么大到能互相玩弄对方,而是彼此心知肚明。”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我昨日以为在那位大人的算计中,我是因为聚宝盆的死,而有了活命的机会的。眼下看了却是觉得……或许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你……当真跟那聚宝盆极其类似。” “我记得你说过聚宝盆似你。”童正说道,“所以你我二人还是像的。” “确实像。”童不韦点头,又舀了一勺碗里的胡辣汤,说道,“只是比起你和聚宝盆这般顺利,我是吃过亏的,所以比起你等……我更老实,也更听话,更谨慎些。” 这话是难得的真话,童正自然也知道,闻言当即向他道谢‘受教了’,可有些事听到同真正感受到是两回事。 不曾吃过亏的人,总是狂的。 童不韦将碗里的吃食吃干净,瞥了眼童正碗里还剩了小半碗的馄饨,比起吃过亏的他吃饭也好,做事也罢,总是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要务尽,不留一点剩余来,童正和聚宝盆显然并没有这般看重这个。 垂下眼睑,童不韦说道:“我要出门了!” “我送你。”一点也不介意碗里有剩余的童正起身,瞥了眼外头心不在焉的奴仆们,笑道,“给他们点时间去偷那狐仙,去蜃楼堵堵胡八他们,先时一直没有机会,眼下总算是有了,也正好看看那些工匠说的‘在蜃楼中不惧暴民’是不是真的。” 有些话,即便是那些工匠老师傅的徒子徒孙也未必知晓,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会永远烂在肚子里的秘密。那一座座蜃楼对外也好,对内也罢,说的都是‘堪比攻城’般坚固,旁人听了只以为是贵人谨慎,怕出事,却不知贵人谨慎怕出事不假,可是他们怕的不止有天灾,还有人祸。 所以,那一座座蜃楼在建造之初除了应对天灾之外,还有‘不惧暴民’的人祸。 真是……好个避险避祸的福地啊! 外人以为那海市蜃楼的名字不吉利,虚幻的很,可造的是避险避祸的躲避之地啊!还有什么避祸之地能比让旁人永远够不着的海市蜃楼更安全的呢? 剑走偏锋的风水大阵可不仅仅只有村祠里那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石头,那海市蜃楼同样是一出剑走偏锋的风水大阵! 只不过同样剑走偏锋,似‘阴庙’‘横财’般危险的风水大阵,村祠里的‘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他们寻常乡绅虽然不敢说不遭反噬,却也未必驾驭不得;可那海市蜃楼就不一样了,造的时候,那些‘大师’也好,还是精通此道的童不韦也罢,都曾说过这风水大阵极险,‘非大贵之人’决计压不住,便是大贵之人也常遭反噬。 “那个海市蜃楼的风水大阵……是不是真的容易反噬?”童正起身跟上了童不韦,想起这些忍不住问道。 也不知道童不韦自年轻时学过的那些神棍技艺之中到底悟到了什么,以往总是很少提及这些,问了也多是扔两本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风水’‘神棍’一类的书过来敷衍自己。 “我不知道。”童不韦摇头,说道,“这海市蜃楼也好,堵门的石头也罢,又不曾在头顶写着‘风水’两个字,我又怎会知晓是不是真的管用?” “且不止我不知晓管不管用,城隍庙那里多数人也不知晓,只是捧着一些《秘录》按《秘录》行事罢了。”童不韦说道,“不过……也不能说这些对我毫无助益,”说到这里,童不韦转身看向身后跟上来的童正,眼睛一下眯了起来,“至少……我知晓胡八他们’非大贵之人‘却接手了兴康郡王府那座蜃楼,要倒大霉了!” 既然要倒霉了……自然也能算反噬了,算‘应验’了,可这‘应验’到底有几分是来自于那不会动的山山水水,几分来自人祸……就不知道了。 第六百零五章 清明螺(十五) “看那兴康郡王府好端端的宗亲贵胄,那所谓的努力……人家往上数多少代的老祖宗早在当初投胎时投成大荣开朝太祖皇帝的亲眷时,就替后世子孙们‘努力’完了,余下的只剩享受了。”童正漫不经心的说道,虽刘家村的村民们以及街上的寻常百姓羡慕他是乡绅公子,富贵人家出身,可他这一身富贵,终究是比不上那些宗亲贵胄的。 “这么好的抱着金疙瘩的出身,竟也能叫他们玩进沟里,还赔了家业……真是人才。”跟在童不韦身后,童正感慨着,羡慕是真的,不屑以及瞧不起也是真的。 德不配位,总是让人诟病的。 童不韦听到这话,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童正,而后垂下眼睑说道:“你若一开始生在普通百姓之家,看乡绅公子会觉得若是能得这个出身,便再无所求了;眼下你一开始便投生在我这里,自是看那些宗亲贵胄觉得能得那出身,便再无所求了;可若是你一开始是出身在那宗亲贵胄家里,那所谓的‘再无所求’自是要挪到更高的位置上了。” 这话听的童正也笑了,摸了摸鼻子,坦言:“看来人都是贪心的,没什么不同。” “确实如此。”童不韦说道,“那郡王府里的县主按说出身够高了,是多少人眼里的贵女……可坊间传闻那般教养……显然亦是为了高攀去的了。” “难怪清高些的大族看不起兴康郡王府,觉得他们吃相难看。”童正笑着说道,“也不遮掩一番,难怪会倒了。” “莫看胡八他们欺负死人欺负的比谁都厉害,可讲究风水什么的也远比旁人更讲究,可那般讲究,偏接手这海市蜃楼时没看风水。”童不韦面无表情的带着童正出了门,瞥了眼那面上心思早已按捺不住要飞出去的家里一众奴仆们,交待门口的管事道,“我等出门或许要晚上再回来,也或许要明日、后日什么的再回来,总之,我等不在家,记得锁门,我父子二人,又或者衙门未来人前,不得开门。” 管事闻言立时应是,当即便叫人去取了锁来。 这一声交待听的童正不住点头,道:“还是你谨慎!”那些抢不到狐仙金身碎片的人急眼了……还真不好说会不会冲进旁人家里抢,眼下童家锁了大门,自是不让他们抢了,再者,搬出‘衙门’两个字,寻常百姓未必知晓其中的龃龉,可听到‘衙门’两个字,还是天生会生出畏惧之感的,便是抢,也不敢同衙门抢东西。 两人难得的没坐家里的马车出行,而是一路步行向山下走去。 “这宅子风水好不好的,其实看过往便知道了。”童正同童不韦边走边说,这幅交心相谈的样子看着同大街上寻常的那等关系和睦的父子没什么不同,“人说死过人的凶宅是不能接手的,这海市蜃楼先前的主人都被抄家灭族了,胡八他们也敢接手还真是胆大包天!” “长安城里买下那出事权贵之宅的人比比皆是,”童不韦对此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他摸索着怀里的账簿坦言,“长安就那么大的地方,好的地段就这么多,那些权贵未倒台之前的宅邸往往都是好地段,纵使知晓前任主人遭了殃,可多的是人权衡之下,实在抵不过利益的诱惑接手这宅子的。” “难怪那些做宅屋买卖的总嘀咕‘穷鬼’搞不好是能干过‘凶鬼’的了,”童正笑道,“如此一看果然有理!” “‘穷’与‘凶’这两样都是能要人命的,自是没什么不同。”童不韦淡淡的说道,两人说话间已走到村口了,一路上走来也未碰到什么人,走到村口,看到那村祠时,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可惜!”童正唏嘘道,“这狐仙虽是死的,可确确实实护佑我童家那么多年了啊!” 他父子二人拜狐仙其实同那些商贾拜算盘,以及有些吃功夫饭的拜把大刀没什么不同,都是祭拜自己用来吃饭的家伙什罢了,若说信……其实也不能说二人不信,甚至可说二人是极信这个的。比起童正的嘴上唏嘘,童不韦倒是‘虔诚’了不少,随手从袖袋中掏出一沓早已折好的‘银元宝’扔向了村祠的门口,喊道,“老伙计替我童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送你一场吧!” 语气听起来真是再真挚不过来,可看着那扔在门口的纸折银元宝,童正又笑了:“这钱……真是糊弄鬼呢!” 这话自是‘明白人’说出的话了,只是童不韦闻言却是瞥了这身旁的‘明白人’一眼,淡淡道:“聪明人很多,有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一种聪明。” “我懂。”童正笑道,“这些年……我看你行事还少么?去那傻子里头吆喝,装的比那些真傻子更傻,才能赚到傻子的钱!” “所以……该做的,还是要做的。”童不韦说着,继续扔着手里剩余的纸折银元宝,面上神情虔诚的不能再虔诚的喊道,“多谢老伙计……下次……估摸着还能再让你披上这一身金衣呢!” “你这死人老伙计是当真清廉,半点不贪。”童正笑着摇了摇头,朝着那闭着门的村祠高呼,“送你一程吧!”顿了顿,不忘多添一句,“不过我这元宝只给狐仙,可不能送给那群泥雕木偶的神佛们。” 虽然乡绅之间彼此瞧不起,可有句话却是真的。 当时胡八他们说的“不给我等瞧到真本事,凭什么给钱?”哪怕是糊弄鬼的‘银元宝’,那也只给替他们做了这么多年事的老伙计狐仙罢了。 “让狐仙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也不见那群泥雕木偶的神佛们发威,可见实在是太好欺负了。”扔完‘银元宝’继续上路的童正跟在童不韦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也不知外头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拜他们。” 这话本是一句随口的感慨,却不料原本正在前头走着的童不韦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向他看来,似是头一回才知道了这件事一般,疑惑道:“是啊!也不见这些泥雕木偶们发威,那么好欺负,为什么外头那么多寺庙道观都要供奉他们?” “求个心安?做做样子?”童正摸了摸下巴,说道,“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童不韦摇了摇头,目光略过童正看向已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村祠,喃喃,“村祠里的泥雕木偶神佛像们都是村民自己供奉的,原本贡品都摆在自家的神佛像前,分的可清楚了,半点亏吃不得。这些村民小事上一贯是如此斤斤计较的,可大事之上却是爱装糊涂。后来那贡品便尽数堆到我的狐仙像前了,且一堆便堆了这么多年。” “大抵是看你童老爷日子过的太好,委实羡慕了吧!”童正说道,“这也不奇怪,于村民而言,能叫他们到再无所求境地的,便是‘当上乡绅’了。” 这话一出,童不韦点了点头,看向虽然张狂,却一出口,每每都能一语中的的童正,淡淡道:“你确实聪明,打小就聪明。” “我知道。”童正笑道,“若是不够聪明,也不会叫你这般棘手与头疼了,或许会去外头直接领个养子了。” 他可能是童不韦的亲子也可能是抢占了童不韦亲子一身富贵的仇人不假,可若是狠狠心,不要他这个烫手山芋,直接领个养子,童不韦……也未必不会做。之所以不做,问题便在于他聪明,不止聪明,且还有那位大人在,那位大人不会让童不韦除掉他。 所以,之于童不韦而言,他童正死不了,一直会在这里,占着这个位子。若是养子……且不说养子与亲子之前本就存在着身份差距,一开始拿捏在手里的筹码便不同,便说寻常养子……未必能从他这里捞到好处,甚至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 所以,寻个养子来制衡以及压制童正,于童不韦而言,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 一个聪明的,死不了的,既有可能是亲子又有可能是仇人的童正占着这个棘手的位子,实在是叫童不韦犯难,甚至连直接舍弃都无法舍弃,就只能这般堵着,卡着自己。 “我盘算过很多次如何摆脱这幅困局。”童不韦坦言,“却发现怎么盘算,都跳不出去,哪怕寻养子,就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儿子这条路都走不通。” “那位大人就是想要你在我这里卡着我,即便你不聪明,也会让你牢牢的占据这个位置,更遑论你那么聪明,寻常养子哪里是你的对手?哪日突然似你那些新娘般突然出事也不奇怪。”童不韦淡淡道,“若是能力出众的养子……或许更麻烦!因为聪明人,总是更懂人性的。那位大人只要在他即将弄死你之前,透露你是我童不韦的亲子,于那位养子而言,得知这个消息,怕是头一个要弄死的就是我了。毕竟聪明人是不会等着我来选择的,而是会自己做选择。赌我会在亲子与养子之间选谁这种事……他不会做,而是会直接送我父子去地府团聚。当然,事后或许会给我风光大葬,这样一来,‘糊弄鬼’这种事中被糊弄的就成了你我了,所以养子这条路也走不通。” “他就似摆了一局话本子里说的珍珑棋局在那里一般。那些话本我原本是当故事看的,也根本不信有这样难倒无数人无法得解的局,可直到上及自身,才发现哪怕我直接走壮士断腕,舍弃亲子这条路,也走不出去。”童不韦说道,“他这个局……让我无解,真真是将我困死在里头了。” “这倒不是你的原因,我若是你,也想不出这解法。”童正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乌青,说道,“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出法子。所以才更叫人钦佩啊!” 语气中的崇拜不似做假。 “那些能将给自家神佛的贡品推到狐仙像前的村民,这信仰可真不虔诚,也不专一。”童正啧嘴摇头说道,“如此摇摆不定,也难怪那神佛像在他们手里只能当泥雕木偶了。” “刘家村、张家村、李家村几个村子的泥雕木偶确实不用理会,可若是多了……或许也不是我这等金身狐仙所能掌控的了。”童不韦说着,看向前方的山路,“这世上的聪明人还是不少的。似那位长安府的大人就是,不好糊弄。” “也不需要糊弄。”童正摊手说道,“你我二人又未做什么招惹官司是非之事,至于那金身狐仙局的银钱……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村民自愿让我等去做的生意,过后好拿分红。只是我等做的这生意……谁能保证做生意从来都是赚钱的呢?我等拿银钱去赌石,买下矿山,一不留神血本无归了。账都在这里摆着呢!再者,即便是血本无归了,我等也考虑到村民生计不易,愿意主动上缴家财补足村民本金,不让村民吃亏了……这般,官府还能拿我等怎么办?要知道似我等这般事后主动补下亏空的良心商贾可不多见啊!” 童不韦瞥了眼脸上浮现出得色的童正,垂眸看向自己怀里的账本:“确实有赌石买下矿山血本无归的生意账,可那生意账……你我皆知是怎么回事。再者那村民的钱……我等早拿去做那时疫财的生意了,眼下只还了村民本金,便是良心商贾了?” “你说过要适时学会装傻的。”童正闻言也笑了,说道,“是不是良心,同胡八他们比就是了。有胡八他们赖账在先,你我这主动还钱的好人,自是这群村民眼中的大善人了。” “我这回确实做了回善人,主动将家财上缴,村民得了本金,感恩戴德,呼我等善人,我一人的家财就足够补这群村民的亏空了,剩余的胡八他们的家财也不知被查抄之后会送去哪里。”童不韦看着前方的山路喃喃道,“朝廷各部衙门都缺银钱,先帝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国库没钱了,胡八他们的家产充公,正巧也能一解燃眉之急了。” “你这般一说,我想起那位大人所在的衙门……好似还当真是如此啊!”童正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击了下掌,反问童不韦,“难道他养你……就是为了这个?” “听着还真是个好官啊,做好事不留名,暗地里替朝廷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也不出面邀功!”童不韦喃喃,可想到之于己身的种种手腕,又道,“可他解决银钱问题并不是为了赈灾,解决黎民百姓之苦。当然,多数官员本也是俗人,不必说的那般清高。可目的总有主次之分的,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做事,而是为了别的,譬如……掌控权势。” 抬头看向阴沉沉、细雨连绵的天色,童不韦没有理会身旁对那位大人手腕赞不绝口的童正,而是动了动唇,说出了一句没有‘声音’的默然之语:“我本布衣,自田间来,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官才是好官,可他……显然不是。” 第六百零六章 清明螺(十六) 他父子二人并未撑伞,毛毛细雨洒在自己身上,浑身浸透着一股凉意。 身旁的童正还在那里赞不绝口的钦佩与赞扬着那位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眼里满是崇拜。 这模样……当真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野心勃勃,又自恃自己足够聪明之人一贯如此,对那些能将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崇拜不已,对那些被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却是不屑一顾,甚至捏扁揉圆的反复玩弄的。 之于童正而言,前者自是那位大人,后者自是刘家村那些村民,死去的姐妹花、赵莲等人了。 童不韦眯了眯眼,这模样不止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也似极了那聚宝盆。年轻时的自己就是在这般崇拜与张狂中出的事,好不容易金蝉脱壳才捡回了一条命,那聚宝盆却是没那个金蝉脱壳的机会了,直接死了。 其实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却也是有可能盘活的。问题只在于眼前这个聪明又张狂的‘石头’。这‘石头’既是人,人……自是只有一条命的。童不韦垂下眼睑:所以,其实自己并非全然无法搬走这块石头。至于眼前这位若是自己的亲子,自己狠不狠得下心这种事……他童不韦平生便没有狠不下心的时候。不能搬走的原因从来不在这块聪明又张狂的石头本身,而在于那位大人不允,而他……也确实没那个本事在那位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搬走这块石头罢了! 除非……这块石头自己出了事。童不韦瞥了眼身旁聪明又张狂的石头,心道。若说原先童正身体羸弱之时,还战战兢兢,老实乖觉些,身体大好之后,便已然不大老实了,这种不老实……在自己同他摊牌之后,更是攀至了顶峰。 所以……他眼下这般聪明又张狂的模样,也不是猜不到的。 毕竟……他说过很多回了:童正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既是‘自己’,他童不韦自是了解的。年轻时的自己也好,聚宝盆也罢,迟早都会等来那个该来的教训的。 所以,比之死了的聚宝盆,他大难不死、金蝉脱壳,才是真正的好运气。 当然,有这好运气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聚宝盆也好,童正也罢,都是自出身起便不曾做过布衣的,可他童不韦却是不同的。他是自布衣中来的,虽然从布衣中来的人多是再也不想回到布衣中去的,他童不韦也不例外,可不得不承认,那段让他避之不及,不想再回去的曾经的布衣经历,却是确确实实的让他躲过了一劫。 当年,若不是因为赚了银钱之后,实在不好意思不出钱为家乡修条路,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做的这个修路的大善人,出事之后,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被破例保下这条命了。 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他来长安之后,做起了童大善人,哪怕心里着实对布衣百姓没什么同情之感,可了解他们却是真的,也知晓这群百姓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所以,他做起了童大善人,也修起了脚下这条山路。 叹了口气,瞥了眼身旁得意张狂的童正,他……在等着童正迎来那个迟早会来的教训,所以,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可童正……却实在是得意的太早了。 只要童正死了,自己按理来说就活了。 可……童不韦垂眸,目光落到自己垂在身前那花白的头发之上,不由苦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同那位大人打的交道实在太多了,自然知晓哪怕那位大人看似大方的给了生路……可那又会是一条怎样的,没得选的生路。 有石入口,只留一线生机那种绝处逢生的仁慈便出自于他。 看着自己离‘活’近在咫尺,那新生的希望就在眼前了,可眼下却已不是当年了。当年自己一穷二白来刘家村时三十出头,而立之年,同刘寄母女互相提防了十多年,四十过半方才有了童正,再后来,等到如今自己……去岁过的七十大寿,童不韦伸手摸了摸眼角的冰凉,不意外的,自己的身体又在哭了。 虽然自己眼下身体依然矍铄,也依然想要摆脱童正,也终于等来了那个机会能摆脱这块卡喉咙的石头,可他……已过七十了啊! 岁月无情……他也好,还是那位大人也罢,其实不止深谙人性之道,更明白有一件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时间。 所以该给的银钱可以用各种法子拖延,这一拖,一开始被拖欠者讨要银钱时还有那精力,还有那愤怒的情绪,可经由时间的搓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不还,那愤怒的情绪也会渐渐被时间所磨平,被拖欠者被磨平了心智同精力,逐渐变得麻木。 虽然……还会来讨要,可那讨要早从一开始的日日堵门变成月月堵门,到最后一年堵一次门,甚至两三年再堵一次门了。 而反观拖欠者,却是随着赖账日久,而从一开始的躲起来不敢冒头,变成了最后的大摇大摆‘你奈我何’? 诺,这个,就是欺负人!深谙人性,借用时间来消耗对方的精力,而后,久而久之,欺负人的,就成了大爷。 他太了解这些诸如种种的手腕了,可眼下的自己……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他知道他童不韦虽然欺负了很多人,耗走了很多人的大好年华同精力,可同样的,自己也被欺负了,被耗走了那最好的年华同精力。 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虽然此时自己依然精神矍铄,依旧年年精心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可年过七十,哪怕调养的再好,哪个七十的老者能保证明年的自己定然也会同今年一样的精神矍铄? 岁月无情,对事对人皆是如此。那狐仙局维持的久了,总有入不敷出坍塌的一日,哪怕调养维护的再好亦是如此,人……也一样。 就算解决了童正,自己重新领那养子,究竟是打小养起还是直接寻个现成的?打小养起……七十的老者,谁敢保证自己能等得起对方长大成人?寻个现成的,若是等到二十年后,自己依然活着,看着彼时无论怎么亲近都同自己隔了一道心墙的养子,自己难道不会懊恼当初没有打小养起吗? 岁月不止无情,且还不会告诉你未来究竟会如何,你究竟还能活多久,机关算尽之后又该怎么选择那条对的路。 说到底……还是太晚了。即便童正的教训眼下就来,可于他而言,还是太晚了,晚到他已到骑虎难下的年纪了。 被人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活着又好似死了,半死不活的活着,这种被卡住喉咙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童不韦眼里一片木然:所以,他知道那位大人不是好官。任对方的做法再如何冠冕堂皇,再如何的满口‘仁义道德’‘为国为民’,身处其中的人时时刻刻感受着这种半死不活的感觉是事实,所以,对方又怎么可能是好官? 就像先帝在位时的大荣看起来繁花似锦,几乎日日都有人作出诗篇歌颂大荣,可那么多诗篇歌颂之下的大荣,百姓过的并不好,连京师之地久不降价的宅子价格都降了,足可见百姓有多么想远离这天子脚下、京师长安了。 说实话,自己这日子……虽然吃穿不愁,且还精细,可委实是太难受了,偏……此时自己的年纪……啧啧,不甘……又如何?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童不韦眼里一片冰凉,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笑,眼神满是不甘,表情却麻木至极,唇形动了动:只能活着罢了! 谁说折磨人……就定要似那酷吏一般刑具加身的?无声无息,看起来不痛不痒,不打不骂,却能让人时时刻刻绝望至心死乃至麻木……难道不是一种折磨? 童不韦摸着眼角怎么都擦不尽的眼泪,咬着牙身形颤颤,嘴唇动了动,无声的说出了那句话:那个人……不是好官! 走了两步,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得意张狂,似极了自己的童正时,童不韦忽地又意识到:自己……也不是好人!大抵是被人欺负的那般狠,那般不甘,哪怕不想回布衣中去,可遇到被欺辱之事时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同寻常布衣没什么不同:遇到不公,遇到被欺辱之事,自然是想寻官府主持公道的!方才回忆了一番自己这些年被人欺负的经历,越是回忆,便越是咬牙切齿的愤恨,内心被那长久被欺压而生出的愤恨填满之后,自是本能的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受迫害的布衣,想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的。 青天大老爷……唔,也不是没有。可临到站在衙门口的鸣冤鼓前了,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好人,自己被欺负没办法求人主持公道! 眼泪越流越发冰凉,他虽是大荣百姓,也按时缴纳田地赋税……却没有办法如寻常布衣那般受了欺负就去衙门门前敲响那鸣冤鼓!即便遇到青天大老爷敢接他这个案子,他……又要怎么把自己被欺负的情形拉上公堂?中间……见不得光之事委实太多了,他自己那双手也实在太不干净,洗不白了。 没办法找官府主持公道,靠自己,却又怎么都不是那位大人的对手,便只能……任凭对方欺负了。 这种任凭对方欺负的结果……自己不是没有想过的,身旁不断感慨那位大人‘好手腕’的童正不正在嚷嚷着‘技不如人,甘愿认输’吗? 话……总是说起来那般简单,上下两张唇一碰便成的!可当‘技不如人,甘愿认输’这句话上及自身时,身旁这个年轻张狂的自己当真明白这句话的真正份量吗? 要知道做‘技不如人,甘愿认输’这件事的,正是他自己感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位大人,当他感慨的‘好手腕’用至自己身上时,童正应当就笑不出来了。 就似被童正玩弄的姐妹花同赵莲,死的死,入狱的入狱,没有人笑得出来。 玩弄别人的人总是在笑的,被人玩弄的,则总是在哭的。 一笑一哭,一个在天,一个入地。 道理……自己总是知道的这般清楚,可……做起事来……却从来不照自己知道的道理行事的,童不韦垂眸:那又如何?自己被欺负了,没办法找官府主持公道,被自己欺负的人,又有多少能去官府寻人主持公道的? 都藏着太多不能见光的秘密,自是各凭本事行事了。他被人欺负,便找能欺负的人欺负回来罢了,哪怕……对面是年轻时的自己,亦不例外。 一脚离开了自己修缮的那条山路,踏上了官道,父子俩人继续一前一后的向城中行去。 …… …… 寻个赌徒……要寻多久?久赌成性的赌徒哪里憋得住不进赌坊,而时老老实实的寻个地方窝起来,藏着不露面? 昨日早上才答应了林斐,今日一大早,那姓刘名耀祖的赌徒就被手下的小吏同几个差役押送至大牢了。 “大人,雨下的那般大,那些容易躲藏的三街九巷的犄角旮旯里都被水淹了,他又不是鱼,不能在水里过活,躲藏不得,便只能跳出来了。赵家一家子眼下都在牢里,他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再加上手痒,于是又去了赌坊,昨儿半夜便被人扣下来了。”小吏摇头,说道,“这人……真好抓呢!” “好抓怕也不止是因为赌瘾难忍的缘故,更重要的,是觉得我等寻不到他头上。”长安府尹摇了摇头,问小吏,“人呢?” “在牢里。”小吏说道,“昨日雨大,牢里也被淹了不少,押送不大方便,自也没有给他套头押送了,而是直接带进去的,赵家一家子……当是看到我等抓了刘耀祖了。” “看到便看到了,无妨!赵家便是看到了,也无非是编几个由头尽量不与他扯上关联罢了。”长安府尹对这个倒是并不在意,而是伸手拍了拍案几上早已备好的文书,道,“刘氏同刘耀祖这兄妹关系做不得假,还能当作不认识不成?” “更遑论……那大善人不是只养一家亲家么?刘老汉夫妇不是挤兑了赵家一家子的,想吃他家那份吗?去刘家村请几个证人过来,记得,刘老汉夫妇二人定是要带上的。”长安府尹说道,“我便不信这群人互相攀咬之下,那赵家还敢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 当然,能笃定赵家“一番衡量”之后,还是会说实话也是有原因的。 “他赵家瞒,无非是想保住童家这门亲事罢了,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找不到刘耀祖,他们这童家亲家里外皆在理,只是运气好,抢到这门亲事罢了;可若实在是无法里外皆在理,也只能要舍了刘耀祖,保全自己了。毕竟,只要有赵莲肚子里的这块肉在,哪怕面子不好看,刘耀祖为赵莲杀人,容易被人戳脊梁骨的骂,可只要那实打实的位子在手,那点难听的谩骂……这刘氏和赵大郎先时开食肆时也没少挨过,于他们而言,面子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里子同位子。”长安府尹说道。 这案子本身不难,难的与麻烦的,不过是牵扯里头的人心里的博弈罢了。 第六百零七章 清明螺(十七) 比起昨日雨还是有停的时候,今日的雨便着实没什么停歇之时了,细雨一直在蒙蒙的下着。 朝食过后,将公厨让给收拾的杂役们,温明棠、汤圆、阿丙连同纪采买几人出了公厨。 天上虽然蒙蒙细雨一直在下着,可地上的水位已然褪去,倒是没有早上刚出门时那股湿哒哒需蹚水而走的不自在了。 “林少卿今儿早上没来吃朝食,那朝食还是让赵由代领的。”公厨几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常闲聊的话题自也围着身边事打转了。 温明棠点头,说道:“听说长安府抓了个赌徒,是刘氏的兄长,因怀疑这个名唤刘耀祖的赌徒与姐妹花的死有关,是以一大早,他就同赵由过去了。” “啊……险些忘了这一茬了,那赵大郎的娘子刘氏又不是孤儿,她是有家里人的。”汤圆闻言伸手捂住小嘴‘啊’了一声,惊道,“只是怎得到这时才冒出来?先时刘氏他们被抓时,家里人沾上了官司,他怎么也不过去瞧瞧?” “真是小孩子家家……问的什么傻话。”纪采买听到这里,摇头接茬道,“寻常人家,哪怕家里人沾了官司,都定下就是凶徒了,家里还有不少人不信的,帮着走动或者去大牢里探望呢!似这个被抓的赌徒,却是亲妹子一家被抓了,他连问都不问,看都不看,最后还是被府衙的人抓过来的。这般避之不及的举动多半不是同亲妹子一家闹了矛盾,便是其人本身便同案子有关了。” 当然,具体什么情况,光靠猜是猜不到的,还是要靠证据说话的。 抓到刘耀祖的消息,长安府尹得知之后便立时遣人通知了林斐。 林斐闻言,也未怠慢、磨蹭,从靖云侯府出门之后,未去大理寺便直接去了长安府,至于那朝食……则是赵由帮着跑腿领的。 辰时不止是大荣多数衙门的朝食时辰,也是大荣多数人习惯食朝食的时辰。 靖云侯父子走后,靖云侯夫人郑氏对着食案上吃剩的朝食并未立刻喊人过来收拾,而是遣人去将赵司膳喊了过来。 虽赵司膳有名有姓,可大抵是那司膳的招牌喊习惯了,众人还是习惯唤她赵司膳的,对此,赵司膳并无不满,相反觉得能以手艺又或者行当冠名,既是一种殊荣,又能提醒自己时刻牢记这段过往。 今日侯夫人郑氏食完朝食特意喊来赵司膳倒不是有什么吃食上的交待,而是大早上的,次子出门前特意交待过一声的,当然,以次子一贯的性子,当也早早遣人告知赵司膳了。 既只是传个话的事,待赵司膳过来后,郑氏也未兜圈子,开口便道:“阿斐可有同你说过那刘耀祖的事了?” 赵司膳点头,虽然知晓靖云侯府中几个做主的办起事来还算靠谱,可还是做好了万一的打算,提前在腹中准备了一番解释的,眼下郑氏开门见山,她自也不消费那些口舌了,遂欠了欠身,道:“二公子做事细致,已遣人过来说了。”说到这里,面上又露出一丝愧色,道,“不成想我的私事竟扰到府里,是我的不是。” “这同你有什么关系?我府里也没那么多规矩,更遑论,这也能算是阿斐的公事了。”郑氏看着面前言行举止谨慎得体的赵司膳,一方面觉得她有礼,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委实太有礼了,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赵司膳坚毅的面色,她不由叹了口气,那些本想劝说的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小心无大错,即便小心有礼到近乎疏离,叫人看的有些不忍同怜惜了,可人生一世……面前这个坚毅的女子,她虽喜欢,却也不是自家什么人,在自己府中,自己不在意那些虚礼,可旁人却不定是在意的,且赵司膳也不会一直留在自己府中的。 人生一世,碰到的人实在太多,说不准的,那小心谨慎融入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小心无大错! 想起阿斐曾提过的赵司膳为人坚毅,性子刚强,若定要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八个字来看赵司膳的话,赵司膳或许会显得有礼过头了,可这不是什么坏事,小心是无大错的。相反若是定要去迎合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看人眼风识人脸色的,手腕极高的为人相处之道的话,能做到当然是好的,可多数时候,人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做到每一件事上的尺度都拿捏得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这般‘小心无大错’的谨慎了。 看着……是不够‘八面玲珑’‘过于要强’了,可实则……赵司膳并未错,不是什么人都有犯错的机会的,似赵司膳这等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很多时候其实是不能犯错的。因为那家里……不拖后腿都算好了,更别提若是犯了错,家里还会来帮忙兜底了。 看着眼前聪明谨慎的赵司膳,又让郑氏想起了族里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比起赵司膳来,她郑氏女当真是幸运太多了。 家族不止不会拖后腿,还会给助力,甚至犯了错,还会帮忙兜底。可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的闹出了些本可避免的麻烦事来。 想到这几日族里阿幽和涂清的那些事,郑氏便忍不住摇头,事情几乎是一点不差的尽数被阿斐说中了,那个涂清同阿幽相看的第一眼表现的那般客气疏离,以至于阿幽母女都觉得这一门亲事没戏了。 结果最后相看了一圈,涂清又回来找阿幽了。 真相中……便不会去外头看一圈再回来的,而是第一眼便相中了,就似她夫妇,她长子夫妇,甚至阿斐……其实也一样。 这般去外头看了一圈再回头的,自是因为利益的考量,结果当日自己分明已经提醒过阿幽母女当日阿幽发难之事定要捂严实了,阿幽母女也答应得好好的,板上钉钉的表示阿幽那两个手帕交闺蜜不会说的,结果……那事情……是怎么传出来的? 想到阿幽母女跑来她这里,求她帮忙敲打阿幽两个手帕交闺蜜的事……郑氏便觉得头疼不已:真是一团乱账! 这点芝麻大的小事都摆不平,还要她来做,她都嫌脸红。更何况,这种事……本可以杜绝的,偏阿幽自己憋不住,惹出的麻烦……真真是自己挑起的麻烦事。 思绪一晃间,郑氏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连忙对面前的赵司膳道:“你去吧!总是协助官府办案,自是公事为重,厨房的事是小事。我等若实在嘴馋,自可以遣人去外头买的吃,这几日既要协助官府办案,手头的活计便暂且停了吧!” 郑氏……确实是个和善的主子了,赵司膳听到这里连忙道谢。出去时,回头看了眼正支着下巴思索着头疼事的郑氏,不由心道郑氏果然是厚待身边人。当然,这位众人交口称赞的侯夫人自己也常说,或许是自己事事都算圆满,素日里自家也没什么要发愁不睦的事,勾心斗角之事不上及自身,自己被世事厚待,待旁人自也尽力厚待了。 听着好似是一饮一啄的事,可不是所有不曾淋过雨的人都肯为他人撑把伞的,也有自己虽算得上好过,被世事厚待,可看旁人是决计不能比自己更好过的那等斤斤计较、嫉妒之心烧的尤盛之人的。 有人会指着那穷恶之地的百姓骂‘穷山恶水出刁民’,而那穷恶之地的百姓也确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做了错事,无法反驳,只能低头认下这个骂名不假;可那骂着‘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人本身有时甚至不曾遭遇过穷恶之事加身,却依旧作恶,见不得人好,岂不是比那被自己骂着的刁民更坏? 这等人……赵司膳很快就会遇到了,正是即将在府衙之中碰上的童大善人父子。 …… 此时的童大善人父子方才走上官道,两人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又难得步行前来,自是慢慢走着,待走到衙门时估摸着要到午时过后了。 当然,刻意慢慢走动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父子二人虽未明说,可两人彼此心照不宣,走的这般慢自是要等家里的奴仆去偷狐仙,而后被村民们抓住,再然后,闹大,将这把火烧至胡八他们身上。 最后,让愤怒的村民们去那剑走偏锋的避祸吉地——蜃楼堵一堵胡八他们,顺带,也让他父子开开眼界:这蜃楼,是不是当真如传说的那般能阻挡暴民? 因着童大善人父子的刻意‘拖延’,想要将火势蔓延开来的举动,府衙之中的林斐同长安府尹不知两人要来,自是如常办案,早早派了人去刘家村请‘人证’,准备待人证一来,便立时提审刘耀祖。 比起童大善人父子二人的刻意‘拖延’,前去请人证的差役同小吏们却是走的飞快,甚至叫上了府衙的马车一同赶去的刘家村。 “一来一回,若是不耽搁的话,或许都不到一个时辰,人就能请齐了,届时互相一露面,事情就能交待了。”长安府尹唏嘘道,想起那姐妹俩停放在后衙的尸首,以及那一身比起姐妹俩生前所有享受的福分都更厚、更贵的嫁衣,叹道,“当初开棺时,你也在场,见过那诡异的情形。当时……那姐妹俩的棺材上画了多少防鬼、除魔的符咒啊,看的人心惶惶的,村里也都在说她二人抓交替。可在我衙门里放了好几日,也不见她二人跳出来闹鬼,可见……啧啧,是有人希望她闹鬼!” 正在吃着手中饭团的林斐听到这里,转头看向长安府尹,林斐正慢条斯理的吃着手里的饭团,嘴巴被吃食塞满自是不能出声,却不妨碍他做动作,看着林斐面对自己作出的动作,长安府尹愣了愣,对着林斐的动作下意识说了出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斐点头,咽下了嘴里的江米之后,说道:“那乡绅决计是整个刘家村最聪明的聪明人,这种事……你我只凭这些旁枝末节,都能猜到刘耀祖与这姐妹的死脱不了干系,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两姐妹死后风光大葬不假,可那棺材上画了这么多除恶的符咒也不是假的,可说……只要吃过姐妹俩身后事大葬的那场席的村民,便很难不将事情往鬼神之事上想。本是一桩简单的案子,会多绕的这些弯,少不了这乡绅‘风光大葬’的助力。” “再者……那身嫁衣,”长安府尹点头恍然,接话道,“那般昂贵的嫁衣,就算是新娘自己穿出去的,这婚礼早过了,乡绅也不问问她穿着这身嫁衣出去做甚?若不是新娘自己穿出去的,是刘耀祖或者旁的什么人偷的,本府倒是不知道他童家的宅子难不成是村里公用的茅坑不成?什么人想来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玩弄律法,钻律法的空子。”林斐淡淡道,“不直接杀人害人,但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纵容甚至引导,似这等擅长玩弄人性之人,很难寻到他们杀人害人的直接证据,着实令人犯难。” “所以我大荣律法每回年末朝廷都要吹上一吹‘完善’,可是不是真的完善,那些吹嘘‘完善’的人自己最是清楚了。”长安府尹说道,“比起直接杀人的人,那等钻律法空子之人才麻烦。” 林斐点头,看长安府尹说着说着,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中的饭团之上,当即便将切好的另一半饭团递给了长安府尹,长安府尹接过饭团,看着那漂亮齐整的切面,下意识的数了数:“江米、青菜、酸菜豚肉、鸡蛋,唔,还有这是什么……好厚的馅啊!” “还有咸蛋黄同胡瓜。”林斐说道,“大早上来这么一个,便是干体力活干到午时都不会饿,顶饱的很。” “只要做活的都好这一口米面吃食,吃罢,做活都有力气。”长安府尹啧了啧嘴,说道,“若没有这米面吃食,多半做活之人都是扛不到中午的。” “若没有这米面吃食,刘家村那些种地好手的村民也撑不到现在,早被那狐仙吞食光了。”林斐顺着长安府尹的话说了下去,垂眸看向自己手中馅料丰富,菜、肉、蛋皆有的饭团,淡淡道,“虽然要活得好光食米面不成,可带着些灾病活下去是成的。于刘家村那村民而言,那土地……在那位童大善人接手之后,不曾盘剥过他们,也让他们靠着米面撑着活到现在了。” 乡绅地主之所以被称作‘地主’,自是因为这些人的眼睛多是盯着百姓那些田地的,虽然朝廷律法严明,田地不得胡乱买卖,可乡绅地主自是多的是办法,寻各种各样的漏洞来钻空子,抢百姓的田地。 童大善人这个赘婿的老丈人,那名唤刘寄的乡绅在时,便没少做过这等事,可刘寄死后,童大善人接手之后,却从未打过抢夺百姓田地的主意,也让刘家村很多人都靠着米面支撑活了下来。 就连刘老汉夫妇……若不是年老体弱耕种不动了,也是能活着的。 当然,也仅仅只是活着罢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江米饭团,眯了眯眼,说道,“说的轻松,可当真赖活着,赖个一日两日,一年两年还能撑,让人‘赖活着’几十年,那滋味……啧啧,所以这善人是真有手腕啊,能唬的村民不闹腾!” “虽素日里一日三餐都食米面,可刘家村每月都有村宴的,村宴之上自然是有菜、蛋、肉的,”林斐语气平静的接话算着那笔村民自身的账,“一个月食一次菜、蛋、肉,放在我大荣,远不如寻常百姓。” “也不用去旁的地方,去三街九巷里随意抓一个寻常百姓,那等一月食一次菜、蛋、肉的,都是日子过的极其艰苦,憋久了都要时不时要闹一闹的了。”长安府尹说道,“刘家村那么多村民靠这一月一次菜、蛋、肉吊着,也不闹,真是’乖‘的堪称稀罕了!” “因为除了一月一次的‘村宴’打牙祭,还有狐仙局,有那个能发大财的美梦,”林斐接话道,“一月一次菜、蛋、肉的赖活着,憋久了,恰似那烧开的水,要沸腾之时,还有狐仙局,给村民发些‘能发大财的美梦’散散热,另外还有大善人的‘修路’等善举帮着扬汤止沸,就这般,让村民一直在那水将开未开,... 第六百零八章 清明螺(十八) “本府也是这般想的,民间俚语虽粗俗,可很多时候却又都是有道理的。”长安府尹点头说道,“譬如‘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若是有朝一日,这姓童的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行起真善而不是伪善了,比起他‘转性了’这个原因,本府更属意他怕是另有所图,且所图还不小。” “尽力劝导、教化之后,若是还不肯收手回头的,自是要动刀兵了。”林斐说道,“不是什么人都肯及时收手的,多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 “赌徒也是。”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对林斐说道,“刘耀祖的人是关进牢里了,可嘴还硬着呢!打进来开始就嚷嚷着要见‘大人’,一直在那里喊冤,道什么要自证清白呢!笑话!本府还未提审他,手下也不曾告诉他抓他进来是为了什么,只是道了句‘你自己清楚’,他自己就嚷嚷着没有杀人开始喊冤了!” 这不打自招的举动看的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真是个笑话!” “确实可笑!可人证物证俱在,且还被当场抓现行的偷儿不住喊冤的情形却也不少见。所有人都看到偷儿偷窃了,证据也确凿,偏他自己闭着眼不肯承认,真要跟他讲理,指着他的鼻子问‘所有人都看到你偷窃了,你为何不认?’,那偷儿却还能闭着眼说瞎话的嚷嚷‘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林斐说道,“又问‘那东西怎么在你身上?’,对方还是重复着那句‘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 “即便所有人都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也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就是他偷的,他在撒谎,可他依旧能闭着眼反复嚷嚷那句‘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你说的这等人,本府初入仕途,乍碰到时险些没被气的背过气去。”长安府尹说起自己当初刚入仕途时的遭遇,忍不住摇头失笑,“手里揣着这么板上钉钉的证据和道理,去同这怎么都逃不脱罪责之人去讲道理,本府回看年轻时的自己只觉自己实在太青涩,太傻气了。” “证据和道理都在手,板上钉钉之事,朝廷律法的规定本也是能直接定罪,自是不用再去寻那逃不脱罪责之人了。偏本府那时不懂,还要傻气的较真听那人一句亲口认罪。眼下想想,就是他做的,他哪里来的自证清白的证据?既然怎么都逃不了刑罚了,一句‘认罪’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黔驴技穷,手头也没有旁的牌可打了,不如咬着牙不认罪,既能‘骗骗自己告诉自己若是对面的傻气些,当真听了自己‘不认罪’的谎话,拖上一段时日,也能晚点行刑,尤其是那等死罪的,拖一日便多活一日,有时拖着拖着,搞不好还能拖到大赦了。”长安府尹摇头叹道,“便是骗不了对面较真的办案官员,‘死不承认’的举动还能叫寻常人看了气的七窍生烟,左右自己也逃脱不了了,能给对方找点不自在,看对方窝火,他自也是高兴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有。可还有至死不改,至死还在挣扎,不让旁人好过,尽可能拖旁人下水的。”长安府尹说道,“越是做事认真,一腔热血的,越是能被这等人气的七窍生烟,除了自己受气,高兴的怕也只有这等人了。” “本府花了好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能教化的,同这等满口谎话之人较真,全然只有气坏自己的份。”长安府尹说起自己的这些往事来唏嘘不已,一番感慨过后,看着对面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林斐,却是又笑了,“所以本府看到你这般冷静行事,不会轻易被‘眼泪’所打动,本府便觉得你政绩如此出色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是所有‘眼泪’都是真情流露的,有情之所至,委屈至极的,也多的是演出来的‘委屈’同‘不甘’。”林斐点头接话,神情淡淡的说道,“我大理寺接手的案子中的嫌犯之中,委实有太多会用‘眼泪’欺骗人了。” 同各式各样的凶徒接触多了,自是早明白了“眼泪”亦是有些人手里的工具。 而往往利用眼泪之人,剥开那或楚楚动人引人怜惜、或满口道德正义,让无数人追随的‘善良柔弱’、‘伪善至极’的外表,里头藏着的偏是颗最无情、冷血的心,那些重重伪装的凶徒总是喜欢利用眼泪,来寻找人群中最热血、真诚的那颗心来谋求同情与欺骗,甚至是……抓交替。 “你那位老上峰……若是如你一般,在你这个年岁便懂这个道理,莫要太过感情用事,或许……如今也不会出事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不等林斐开口问他,便朝他摇了摇头,道,“本府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本府真的不知道。”顿了顿,又道,“或许知道的话,便也要去摘星楼跳楼自证清白,不连累家人了。” 这话一出,两人皆咧了咧嘴角,算是对这一句‘玩笑话’的回应,可眼里却实在没什么笑意,因为赵孟卓坠楼这件事委实是太过沉重了。 “他当年那案子……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以所有涉案之人皆身亡结案了。那些人身前俱是极善权术,重权势胜过实打实做事之人。”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这等人……你比我更清楚,若不然,也不会头一次踏足刘家村时,便感慨‘头一回知道还有童大善人’这号人物了。” “既然都是童大善人这等人……”长安府尹将手里最后一点饭团送入口中,捂住自己的耳朵,遮住自己的眼睛说道,“也没什么好说好问的了,左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指不定还会被人带入沟里。手头有证据,且证据确凿的话,直接办了便是,莫要同他们多接触了。” 当然,这些话说起来也委实太有‘事后诸葛亮’之感了。 “本府如今能说的那么明白,不过是初入仕途时位子太低,接触的都是些乡绅罢了!靠这一身官服狐假虎威,虽然那些乡绅心里并不怕本府,可直接抓官府的官员做交替,顶狐仙位置的胆量一般而言还是没有的。如此……倒是阴差阳错的,反而逃过了一劫,虽然当初做事时着实辛苦又棘手,可好歹留了性命。”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当初本府这仕途熬了好些年才有了起色,本以为自己这般起点太低,是仕途不顺,可眼下想想,一腔热血、青涩之时面对的乡绅没那般厉害,更少见童大善人这等手腕的乡绅其实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有多少手腕,自也对付同等手腕的凶徒。人总是一步一步往上爬,每一步都脚踏实地的踩着,如此才不会踏空。反观你那老上峰……运气便比本府好太多了,一入仕,起点太高,碰到的自也不是纸老虎,而是真老虎了。” “以一腔热血、青涩之身面对真老虎,实在是太过危险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面前若有所思的林斐,“我不知道赵孟卓当年的案子,朝中很多人亦不清楚,只是将堂堂大理寺卿逼得无法开口自证,不得不跳下摘星楼的,不也是那‘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有冤在心口难开。”... 金身碎片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他们带走这几人是为了做人证,自是需要他们说实话的。管事是心腹,虽然可能知道的更多些,可涉及自家主子时,未必会说实话;反观奴仆,眼下惦记着那金身碎片,自是急着想回来抢那狐仙金身的,为了早早回来,更有可能全盘托出。且这两人是管事的心腹,这等事……奴仆知晓的未必会比管事少。 毕竟管事一日之间要管的事太多了,很多无法亲力亲为之事都是叫手下的得力奴仆去做的。 一番权衡之下,小吏带了这两人,外加刘老汉等人上了马车,马车一路未耽搁,待从刘家村一路赶回府衙之后,小吏还特意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了一声府衙的门房,待得到‘童家父子还未过来’的消息时,马车上的人证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那几次三番几欲张口的举动,显然是快要按捺不住了。 这一马车的人证,但凡知晓童老爷准备拿出家财平账的,自是都下意识的惦记上狐仙金身了,若是管事也在马车里,或许还能安抚一番众人,可管事不在,即便是管事最得力的奴仆也终究不是管事本身,不会似管事一般笃定童家父子二人不会跑,而是如寻常刘家村村民一般焦灼担忧了起来。 就似那‘寻常百姓以为皇帝是用金锄头耕地’的笑话一般,寻常村民同奴仆哪里会去想童家父子那家财有多少俱摆在家中的库房里了,不是两个人不带马车就能轻易卷走这些家财的细碎之事,而是本能的将心比心,忧虑起了‘童家父子是不是跑了’。 毕竟寻常村民哪里能似乡绅一般拥有那么多家财的?君不见逃难的百姓,多是将尽数家当换成金银细软,一个背在身上的小包袱便已是全数值钱家当了,带不带马车这种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看着一马车人证面上的焦灼担忧之色,小吏冷笑了一声:也不怪马车上的这些人多想,那童家父子既然早早便出门了,说是来衙门的,怎的会出门比他们早那么多,却此时还不到衙门? 至于童家父子刻意拖延,想要将火势烧到胡八他们身上这种父子俩人都不宣之于口的秘密……马车上的人又怎会知道呢? 谁也没想到,只是叫了几个人证来府衙而已,且证的还是刘耀祖杀人这件于刘家村所有村民看来都再小不过的小事,可这一叫……却直接叫塌了那村祠里供奉了几十年的金身狐仙。 第六百零九章 清明螺(十九) 原本是打算等上一个时辰的,却不想手下人办事这般利索,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将刘家村的人证们带来了。 才吃罢朝食喝了两盏茶的长安府尹同林斐正要起身,那一同跟去刘家村带人的小吏便过来将今日刘家村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闻那童家父子抱着账本准备主动行善填补百姓亏空了,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不意外的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微妙:才说完哪一日那童大善人不伪善而是真行善了才是真的可怕,不成想这‘可怕’之事便来了! 不过比起村民来,长安府尹同林斐倒是不必忧虑童家父子两人不带马车,只抱着账簿出门是不是准备跑路了这种事。衙门的马车只有这么大,塞了几个证人之后便满了,是以衙门的小吏同差役们打从一开始刘家村这一趟的回程便没打算坐马车,而是跟在马车外头骑马跟随的。 既走的是同一条路,自是难免碰到。更何况日常抓人、找人的衙门中人早练就一双利眼了,去的时候未注意,回来时,便在城门附近看到了正缓缓步行还商议着去吃个午食的童家父子了。 那恍若散步般悠闲的举动,也难怪童家父子此时还不到衙门了。 便是个好腿脚的,这般走,也变得‘腿脚不利索’了。 当然,这等‘腿脚不利索’落在衙门中人眼里便是另有所图了。 小吏说罢去刘家村带人证的事之后,便道:“属下怀疑那父子二人刻意拖延,也不知有何目的。” 跑是没准备跑,但拖延却是真的。 长安府尹点头,认同了小吏的猜测之后冷笑了一声,开口说道:“童大善人果然是童大善人,便是行起善来还是那股子微妙味儿!”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林斐,“你怎么看?” 林斐说道:“若真心想填补亏空,定是找衙门上缴家财,阐明事实为先的,狐仙局要塌这等事定然不会事先说明的。若是提前说了,便是如今这幅人人惦记的情形了。至于人人惦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便不消我说了。”说着看了眼那个小吏。 长安府尹点了点头,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到自己身边那个小吏,遂笑着问道:“我身边这位……办事可得力?”夸人当然是要当着人的面,让他知晓的,这既是夸赞又是鼓励与支持。 林斐点头,显然很是认可长安府尹这句话。 待那厢办事得体的那位小吏谦称大人谬赞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所有人本都在打着狐仙金身被摔碎前抢到一块碎片的主意,眼下多亏了大善人的提前泄露,童家的奴仆要跑去抢金身碎片了。” “可村祠就设在村口,旁人怎么可能看不到?或许有人有那运气能抢到一两块碎片,可旁的没抢到的人该怎么办?”林斐说道,“村子里家里有余粮的怕是要被抢不到碎片急眼的村民抢了。” “所以,大善人提前抬出官府堵了自家的门,童大善人家的门被堵了,砸不开!那家里有余粮的旁人家便要遭殃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那群同童大善人一道做局的乡绅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忍不住捋了捋须,“先时你我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那蝉不定是乖乖等着被捕的蝉,而更有可能是能脱壳的金蝉。眼下这招拿官府堵门,祸水东引的招数算是让本府见识到了这蝉还当真不简单。” “只是这大善人虽然行起善来总喜欢藏些祸根看人互相撕咬,可上缴家财……说到底也是损的自己,他为什么要做?”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复又看向那小吏,“那没跟来的管事还说了什么?你又问了什么?” 小吏显然对此早有准备,这一趟刘家村之行并未白去,回道:“属下一听,也想到了那些祸水东引的乡绅,便问了一下那管事,问他其余乡绅们可知晓大善人这决定舍己为人的善举?那管事本有些犹豫的,可大抵是怕那两个奴仆说漏嘴,便还是自己主动老实交代了。据那管事所言:这事……乡绅们昨晚便知道了,今儿一早便约了去那泾水河上的蜃楼,哦,就是原来兴康郡王府的那一座,前段时日郡王府抄家,放出了不少被抄没的田地家宅,这群乡绅便买下了这蜃楼,听说今日准备去那里议事。” 能早一步想到这些,提前追问,这小吏自是已足够机灵了。 长安府尹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待小吏走后,转向身旁若有所思的林斐:“你怎么看?” “连乡绅的去向都那么明白,看来今日那座蜃楼定会被抢不到银钱的村民们围攻了。”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长安府尹说道,“要掐准这时间,让那群去蜃楼商议的乡绅们被村民围攻讨要银钱不难。” “我道他父子二人怎会那么拖沓呢?‘养尊处优’‘腿脚不利索’什么的还是其次,原是想看旁人倒霉。”长安府尹此时也捋清了童家父子的一番算计,“这群乡绅不是省油的灯,家宅修缮牢固,家里还养了不少下得了狠手的打手,想要讨要银钱的村民要进乡绅家中抢不容易,若是强行破门而入,搞不好会被毒打。但凡动粗,便避免不了伤亡。眼下乡绅去向那么明白,比起跟他家中养的打手较劲,便是动粗打赢了,这群底下的人也做不了主,不如直接去蜃楼堵能做主的乡绅了。所以,今日这一番,那群乡绅可谓被童家父子实打实的算计了。” 林斐点头,顿了片刻之后,又问长安府尹:“大人觉得……这些乡绅们是什么样的人?” “自私自利,行为举止皆为利所驱。我若是要倒霉了,那定要尽可能的将旁人也拉下水方才快慰之人。”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以本府多年同乡绅们打交道的经验,这些人眼里,所谓的人命不说比不上家里的牛羊牲畜这些活物了,甚至还比不上自己的一个乐子值钱。譬如前些年就传有乡绅听闻有狸奴从高处坠下,竟还能借用己身灵巧平稳落地的,顿时起了兴致,准备试验一番。先是从高处扔狸奴,扔死了好多只狸奴;扔狸奴觉得不过瘾,便试着扔那拳脚功夫利索之人……后来那被扔下去的拳脚厉害的年轻小伙摔瘫了之后,也只得了笔银钱赔偿,甚至那银钱最后也只给了一半,剩余的一半因着那瘫了的小伙过世的缘故被赖了账,一直在扯嘴皮官司呢!” “天大地大,有时或许还真不如满足他的乐子大。”林斐点头说道,“大人说的这件事便是我想说的,尤其这群乡绅接手的还是这泾河蜃楼。其建造之初便是稳固至极,号称防固坚守,圈子里私下常有传言此处不止阻得了天灾还能阻人祸的。有那试验狸奴之事在先,既能祸水东引又能顺带看看这蜃楼能不能抵挡暴民之事……这些人也未必做不出来。” “那还真是好个‘童心未泯’‘爱看乐子’的童家父子啊!”长安府尹冷哼了一声,却并未起身,而是说道,“这群自私至极处,为利益所驱使,毫无同理之心的‘利益伥鬼‘莫看素日里谈事时坐在一张案几两旁相对而坐,瞧着一副坦诚相待的朋友模样。可一旦设局,将对... “那蜃楼之中不止案几倒过来便是条舟船,关在里头的人不惧水患,那八角楼阁本身还是个投石器具,阁楼墙面之上有机关,拨下那把手,便统共可以投掷五次。”林斐对这泾河蜃楼显然是听闻过的,知晓这铁笼子周全,只是想了想,还是对长安府尹说道,“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请大人派人走一趟……” 话还未说完,忽听小吏在外头高喊了一声“大人,圣上口喻来了!” 突如其来的圣上口谕不止超出了原本正在说话议事的林斐与长安府尹二人的意料之外,也让大荣几个牵涉其中的衙门都有些措手不及。 看着接了口谕之后,几乎倾巢而出,只剩公厨几人,甚至连不少杂役都被调走,空空如也的大理寺,汤圆吐着舌头,连呼:“皇陵那里当真需要这么多人?人都走空了呢!” “小丫头莫胡说八道!”一旁原本正奋力擦拭着食案的关嫂子听到这话立时神情一紧,连忙凑过来以过来人的口吻叮嘱汤圆,“皇陵被水淹了,自是天大的事,什么大事能比太祖皇帝他们的皇陵被水泡了更大?自是不管什么衙门都要立时放下手头的事前去帮忙的!” 这话……看关嫂子面上的虔诚同郑重之色,显然是她的真心话,也确实是由己度人,真心实意的叮嘱汤圆的。 汤圆自是知晓的,虽张了张嘴,本想说她方才那句话又哪里有什么不敬之处了?只是面对关嫂子认真叮嘱的脸色,解释的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是我的不是!” 眼看汤圆听劝了,关嫂子又叮嘱一旁的温明棠同阿丙,道:“小孩子家家的,且记得旁的事好说,可但凡涉及陛下之事,却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温明棠同阿丙点了点头,看着关嫂子面上的虔诚神色,温明棠垂下眼睑,没有驳斥她这话,而是说道:“刘寺丞他们走的匆忙,我等方才在这里做饭,自是不曾听说具体状况,只是皇陵这种事……按说不归大理寺管啊!” “不能让太宗陛下在水里泡着吧!自是看哪个衙门的人手多,便抽调哪个衙门了,似咱们大理寺、府衙,还有城里巡逻的那些个衙门都去了人呢!”关嫂子不是公厨的厨子,自是不消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的,方才圣谕来时,也挤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自是清楚哪几个衙门被调了人。 “这么多人还不够呢!”关嫂子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指向大理寺衙门大门的方向,说道,“来传圣谕的还派人在衙门前等着呢!看衙门里余下一时脱不开身的,待几时忙完了手头的活计,便将剩余的人一同带去皇陵帮忙。” 这话一出,说这话的关嫂子并不觉有什么不对,于大荣多数百姓而言,也甚少会去想圣谕会有什么不对的,况且只是临时帮忙罢了。 可正在忙活的温明棠却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头拧了起来:这般派人守在门口的举动……实在不似是让人去皇陵帮忙的,而更似是……防着这几个被调人的衙门有人出去呢! 这般不让人出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着一场圣谕过后,被调空人手的衙门,长安府尹同林斐二人脸色微妙:这道圣谕平心而论,揪不出什么错处来,更遑论往年也是发生过这等事的。 雨下的那么大,天灾之下,众生平等,皇陵只要建在大雨漫灌的土地之上,被淹也不奇怪,调衙门的人去帮忙清理皇陵自不算什么奇怪之事。可奇怪的……是门口站着守着的两个人。 …… “你怎么看?”长安府尹说道。 林斐摇头,下意识的看了看阴沉沉、细雨连绵的天色,道:“天威难测,来的这般巧……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你当真猜不到吗?”长安府尹却伸手摸了摸自己不断跳的眼皮,说道,“本府都觉得要出事了。” “便是你我二人要出门,也会被立时带去皇陵,又如何去蜃楼叮嘱那群乡绅莫要胡来?”林斐的目光转向衙门门前守着的两个宫人身上,眼里透出一丝无奈之色,“只盼这群人行事莫要太过张狂了!” 他同长安府尹当然不会同情以及帮助这群乡绅了,只是若是这群乡绅行事太过,也不知会酿出什么样的后果来。他同长安府尹本想阻止的,却被一道突然降下的天威挡住了去路。 至于天威的目的…… “去岁的天灾窟窿需要人补,再者边关守将的军饷总是一直在缺的,补天灾也好,边关戍守也罢……都需要银钱。”长安府尹喃喃道。 第六百一十章 清明螺(二十) “台子搭了,素日里能让他们有所桎梏同警惕的‘领头羊’也被逼的行善了,此时正是最张狂的时候。”长安府尹默了半晌之后,看着周围空空如也的大堂,说道,“还真是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可这一次未必是天。”林斐开口,指了指头顶阴沉沉的天色,顿了顿,又指向皇城的方向,说道,“那里头的‘天’也未必清楚是怎么回事,指不定是被蒙了眼了。” 皇陵被水淹了,作为李家子孙,得知这个消息,吩咐一声,让底下的人去抽掉衙门的人手帮忙,这在李家子孙看来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罢了,随口一句‘口谕’下来便是。 “陛下……未必清楚里头的龃龉。”作为圣上伴读,自是了解圣上的,虽然不定说能全然清楚圣心,可日常言谈之中,至少如今的林斐还算清楚皇城里坐着的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还远远未成长至老练的地步。 “若是……皇城里那位当真清楚里头的门门道道,下的就不会是口谕,而是圣旨了。”林斐说道,“只是陛下这一句随口的‘口谕’一出,有人便立时接手放大了这道‘口谕’的份量。” 到底在仕途中摸爬滚打多年了,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这些了:天子金口一张,那吐出的话语有多少份量不止在于天子本身的天威,更在于底下执行之人的手上。他起身去衙门门口问了问那两个守在衙门门口领命的宫人,回来之后,才对林斐说道:“问过了,说是工部、户部、兵部几部都有人打了招呼了。”当然,具体什么人打的招呼,底下办事的宫人是不知道的。 里头的门门道道,并未骗过此时留在衙门里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的眼睛。有人搭台刻意让那群乡绅‘先使其狂’,二人心里也清楚,只是这种事……实打实的证据却是不好找的,更何况眼下他二人根本出不去。 “天子金口一张,工部、户部、兵部几部的人一顶‘抗旨’‘藐视天威’的帽子扣下来,放大那‘抗旨’二字的份量,你我二人若是执意这等时候选择外出而不去皇陵‘行臣子本份’,将外头的乡绅、村民之事看的重过皇陵里的太祖,不说顶上乌纱要摘了,指不定人都要进去了。”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提醒他道,“更遑论,这些乡绅……手里并不干净,工部、户部、兵部也清楚这些人不干净,所以根本不惧有‘聪明人’看破。因为不管道义还是律法,甚至圣谕这些都在他们手里,便是有人想说破,都有那道义、律法、圣谕,甚至赈灾为国为民的那块石头在那里堵着,自方方面面堵死了有人想要搬开那块石头。” 林斐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些话是长安府尹的肺腑之言,只是想到前几日同温明棠的谈话,不由在心里再次感慨:这是李家的……家天下啊! “我也翻过些《易经》《风水》之书,里头常说一句话,道‘官杀为财’,这些乡绅的财,可不正是官与杀之来源?”对面的长安府尹在那里感慨着,“所以眼下,这些大富……要被官、杀拿去祭旗了。” 这话算是这位红袍父母官真正的心里话了,也是他真正从那两个守在衙门门口领命的宫人背后摸到的隐隐露出的一角。 去岁一整年的天灾需要银钱,边关戍守也需要银钱,而国库里的银钱……求仙问道,享乐一辈子的先帝两腿一蹬,走人之后,留下的,是个被彻底掏空的国库。 “你清楚的,”看着垂眸不语的林斐,长安府尹继续说道,“便是事情当真闹大,那工部、户部、兵部的人将事情和盘托出到陛下面前,他们也不怕,因为这是实打实的阳谋。于陛下而言,几个乡绅……尤其还是几个手里不干净,名声极差的乡绅比起天灾赈灾和戍守边关来,陛下会怎么选根本不消多说。” 所以人总说……阳谋一旦祭出,便是无解的。 “哪怕陛下是个‘仁厚至极’之人,更遑论你我皆知,陛下并非是个‘仁厚’的不忍踩死任何生灵的圣父,用几个不干净的乡绅来充裕国库……或许陛下吃过这一回之后,不止不会生气,反而觉得甚好,此计甚妙,下回还想要更多。”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咧了咧嘴角,虽然是在笑,可眼里却着实没有什么笑意,“谁叫……他们身上不干净,被人抓住把柄了呢?” 阳谋,确实是无解的,因为所有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展示于人前,因为被拉上台的那个人……确确实实不干净,损了阴德。 损了阴德,所以被阳谋克制了,这也算是……一物克一物了。 “倘若当真不想被阳谋套住,白白等死,便莫要做什么不干净之事。”长安府尹说道,“哪怕是最狂之时……也最好克制些,有礼些,努力做个善人。” “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就比之那些吃相难看的乡绅们要更高一筹了,”林斐这才开口,接话道,“可既然做了这大善人,狐仙局要塌,他这大善人自然‘只能’,也‘必须’站出来,拿出身家平账,他没得选,哪怕再不愿意,也没得选。” “逼得‘伪善’之人‘真善’了,如此违心,且还需克制自己的贪婪,这很难受吧!”长安府尹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笑了笑,眼里透出一股子难言的凉意,“可这难受……谁看得见?谁知道?哪个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谎称自己难受?既然有可能是在撒谎,谁又知道他表现出的‘煎熬’是不是真的?我等的同情又怎么能浪费在他的身上?” 能知道童大善人明明是个‘伪善’之人,却被形势逼的‘真善’,由此备受煎熬的明白人定是‘务实’至极,不好欺骗之人。他与林斐便是这等人,不睁眼切切实实的看到,自然不可能信童大善人是在承受煎熬的;而那些信了他是真善的,如刘家村的那些村民,却又是不可能明白他的痛苦的。 所以,布下这块石头之人,自己也被那块石头卡着,一面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面又被布局之人眼中的棋子——那些村民们绑在‘道德仁义’的高架之上行善。 “也不知究竟是谁玩弄了谁,又是谁绑了谁?”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村民被大善人欺骗而不知的同时,也可能绑着折磨那大善人而不知,这群人……真真是互相纠缠、牵制又折磨着对方。” “这狐仙局若没有外力介入,一直继续下去而不坍塌的话,双方便能这般一直互相折磨着。”林斐说道,“村民日子过的浑浑噩噩,实打实过日子虽缺少银钱,可心里却是美的,那能发财的美梦宛若一口虚无缥缈的仙气一般始终吊着他们。他们过的那般苦日子,可偏偏心里不止没有煎熬,还是美的,对往后能过上好日子这件事有股毋庸置疑的坚信,那口美梦的仙气让他们对此信心满满;而另一方乡绅清醒明白,不缺银钱享受,可心里却痛苦至极,备受煎熬。” “按说一方过的不好,心里舒坦;另一方过的舒坦,却心里煎熬,两方皆各有所得,听着是公平至极的模样。”长安... “一支发簪,一枚扳指便能抵得寻常人辛苦劳作一年的银钱了,这日子……能叫苦?确定不是无病呻吟,装出来的吗?亦或者自己给自己寻出来的麻烦?旁人同样做生意赚了银钱的,承认自己幸苦的同时,怎的没有这些阿臢事藏在心里?”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指向刘家村村祠的方向,开口喝道,“那村祠里头金身狐仙平地起,凌驾于神佛雕像之上叫苦?一身金身的狐仙对着泥装木偶的神佛雕像们叫苦?一介投机取巧、阴庙偏神,不走正道的山精野怪凌驾于走正道的神佛之上叫苦?” “这群不走正道、一身金装,顿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加身的山精野怪过的叫苦日子的话,本府倒要问问认真做事、日日粗茶淡饭,紧巴着算着手里那点过日子银钱的穿着泥木之装的神佛同寻常人过的又该叫什么日子了?” …… 府衙里的人走空了大半,显然是有些不对头,虽然知晓自家相中的这位夫君不消自己提醒,更何况还有大理寺的那位林少卿在,都是聪明人,哪怕一个聪明人一时未想到,另一个聪明人总会想到提醒对方的。可以防万一,府尹夫人还是起身向前院走去,准备去看一看。 才走至前院门洞处,正听到自家夫君正负着手一声又一声的质问着‘什么叫苦’,府尹夫人立在门洞处,没有再往前走,因为知晓自己今日不消再提醒了。 只是虽是不消提醒了,可站在门洞处,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府尹夫人的心里却是平静的,这些长安府尹质问出来的话,她早从素日里替夫看治下风土人情,踏破的那些绣鞋中明白了。 平静的同时还有怅然与怀念,当年那个上门相看的年轻学子科考方才入仕,仕途起点也是低的不能再低的芝麻官,虽是十年寒窗出头的科考学子,按说是极不容易的,且每一个科考学子都是有位极人臣的可能的,可君不见多少人在那起点之处一呆就是一辈子啊!能位极人臣的又有多少?即便一时位高权重了,可能安享晚年的又有多少?当初在一众相看的郎君中挑中了他,便是因为那一声又一声要当好父母官的见解了。 那一声声见解,即便在一众才从书房里出来,踏入仕途的年轻学子中都显得‘单纯傻气’,可就是这样格格不入的‘单纯傻气’也不知为何就入了自己的眼。 虽然经由岁月打磨,当初的年轻学子此时看起来愈发圆滑了,可当初打动自己的“单纯傻气”却始终在呢! 笑着摇了摇头,府尹夫人转身回了后院。 …… 一番连声的质问之后,林斐笑了,抚掌道了数声‘好好好’之后,对长安府尹说道:“既然出不去,那刘耀祖一案……今日结了吧!” 该让那群惦记着狐仙金身碎片,‘归心似箭’的人证们同刘耀祖、赵莲以及赵大郎夫妇见一面了。 …… 长安府这里被堵了门,林斐同长安府尹出不去。 城外山郊之上,数个乡绅家的家门同样被堵了门,让前去讨要说法的村民们进不去。 跟在众人身后的童家管事扶正了头上的帽子,虽然在童老爷、童公子面前他是个奴仆,可不管是在童家旁的奴仆面前还是村民面前,他都是个主子,是以大小也算半个主子了,自然是要自持身份,时时刻刻注意的体面模样的。 方才众人进去抢狐仙金身时不意外的被村民看到了,而后不意外的,引来了争抢。争抢之中动静越闹越大,眼看急的赤红了眼的村民挥拳砸来时,他果断放了手,躲到了一旁。 也是因为这及时一躲,那一拳没打中他的人,只打歪了他的帽子。若不然,这几日他便要顶个乌眼青见人了,这让他这半个主子如何见人?虽然早已猜到了众人争抢时的场面会是何等激烈,可或许是刘家村在童老爷的‘治下’一贯和睦,好多年不曾闹过动粗之事了,以至于今日乍一见那情形……便连他都被吓到了。 这群村民真是……素日里供奉的那般虔诚,抢起狐仙娘娘来却是……想到众人自村祠里出来之后一片狼籍的村祠,童家管事摇了摇头。那村祠台面之上供奉的大大小小的神佛、狐仙们,管他金身的还是泥装的,又或者木偶雕制的,任他素日里被人供奉的再如何虔诚,到底是个死物。 一旦有活人动起粗来,这些死物自然遭殃了,统统摔了个粉碎。 第六百一十一章 清明螺(二十一) 这于管事而言当然不意外,毕竟大小也算半个主子,素日里偶尔也会得主子的一两声教诲同提点,知晓狐仙娘娘四分五裂是早晚的事,却没想到这一日来临时,不止狐仙娘娘四分五裂了,那村祠里其余不曾接受过多少供奉的泥装木偶的神佛们竟也一同遭了殃,哄抢之中通通摔了个稀巴烂。 这情形还真真是应了那句神魔鬼怪话本子里常有的话——雷劫之下,寸草不生。管他是应了雷劫的狐仙娘娘自己,还是一旁泥雕木偶的神佛像们,都被雷劫劈了个正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不奇怪。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被同样摔了个稀巴烂的一众泥雕木偶的神佛像们……还真不合算啊!那么多年不曾受什么香火供奉,身上的泥木之装也早已脱皮破落了,憋屈的挤在狐仙娘娘脚下那不大的供台之上苟延残喘的过活,却同样挨了这一遭雷劫……想着想着,愈发觉得这情形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了。 真是……供奉的久了,也不知是活人随了死物,还是死物随了活人,总觉得那憋屈的挤在狐仙娘娘脚下那不大的一方供台之上的泥装木偶的神佛像们还当真是越发肖似村民了。人群里的管事缩了缩脖子,想到自家老爷要赔了家业还村民本钱,补村民亏空,这行径比起旁的乡绅也不知好多少了。只是虽觉得自家老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可老爷这些年怎么说,也同那狐仙娘娘一般,算是好歹享受了这么些年的供奉,哦不,是好日子了!眼下雷劫降下,捐了家业,赚个名声,比起这些年还不曾享受过好日子,却同样被雷劫劈了个稀巴烂的村民们也不知合算多少了。 当然,老爷也有老爷的烦恼。偶尔提点自己一两句的同时,老爷总是摇头皱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边吃着那满食案的山珍海味,一边摇头叹道:“你不懂!这些年,我过的……心里苦啊!”至于有多苦,为什么苦,老爷没有明说,可虽未明说,老爷那张舌烂如莲花的嘴却是能将那些苦描述的淋漓尽致的。 那被吊着不上不下,时时刻刻卡着喉咙,吞咽……吞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委实是太难受了。 那等难受的感觉听得他都忍不住惊呼:“老爷这些年……幸苦了!” 说这话时,他的脑子是不住点头的,嘴上的惊呼也是脱口而出的;显然脑子、嘴巴,甚至连同自己的身体都是这般觉得老爷的那番描述实在是太苦了。 老爷那张舌烂如莲花的嘴中说出的话总是这般,即便根本未说清楚具体有什么事,可一旦出口的那些话却恍若有什么眼睛看不到的神鬼之术傍身一般让人深信不疑的,让听了这话之人如那神鬼故事中,中了蛊的人一般不管不顾的点头承认的。 他也一直是这般以为的,觉得老爷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连同这些老爷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喊着旁人看不到的心里苦的话也是深切认同的。 老爷的话……还是那般恍若带着神鬼之术,让人中蛊般不顾一切的认同,可自己的那颗心……却实在是掉了链子,看着那满食案的山珍海味,实在是无法感同身受老爷的‘心里苦’。当然,除了那颗麻木慢了半拍的心之外,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认同老爷确实过的苦的。 可认同老爷带着神鬼之术的蛊话是真的,无法感同身受也是真的。 当然,虽然无法感同身受老爷吃山珍海味的苦,可他……却是全身上下都认可着老爷不容易的。 正这般神思恍惚的想着,耳畔听到重重的一声“嘭”的声音,铁锄与铁门相撞,砸出了一个重重的大坑,也惊醒了正在努力回味老爷那些神鬼之术的蛊话,认可老爷不容易的管事。 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百姓们,管事摇了摇头,心里骂了一句‘愚民’。当然,他这半个主子早已不属于愚民了,正了正帽子,看着村民扛着种地的铁铲等家伙什奋力朝着这些乡绅老爷的家门砸了半日,可除了浅浅砸出几个坑来,依旧纹丝不动的大铁门,管事凉凉的开口了:“砸不动算了!” “怎么能算了?” “你倒说说我等的血汗钱怎么办啊?” “你说……你来说!你是不是偷抢了那金身碎片了?” …… 面对自己一开口,当即引来的众人质问,这般被围攻质问的模样也越来越似是乡绅老爷们‘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了。 管事不急不缓,心中嘀咕了一句‘谁叫你等不看好自己的血汗钱来着’,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嘀咕罢了,心里的嘀咕不止于此,还有‘要不是这群人自己贪心,又怎会急红了眼,说到底也是活该罢了!’这些话。 受害的人不少,真正清白,一干二净,能拉上台面喊冤的却实在是太少了。 当然,心里在嘀咕,嘲笑‘活该’,面上却还是似极了老爷们的‘体面模样’,管事笑呵呵的说道:“这门造的这般严实,哪里砸得动?便是赔进了我等吃饭的家伙什,砸坏了那么多铁铲,好不容易砸坏了门,能冲进去了,里头还有打手呢?你等打的过?便是侥幸抓了一两个打手……也是底下做事的,难道还能替老爷们做主不成?要我说,真要讨说法,不如直接去泾河那里的蜃楼堵老爷们去!” 这话一出,叫原本砸了半日的门,却又砸不破,正在发愁的百姓们听了眼睛当即一亮,纷纷开口问了起来。 “泾河蜃楼是在哪里?你说清楚些?” “哎!我好似听说过的,莫不是我先时听说的那个吧!”有村民显然是个‘包打听’,爱打听各种小道消息的,听到这里,顿时笑了,“那地方……不就似个孤岛?堵了人,老爷们想跑也跑不了的!” “这样好!”有人拍手叫好,“叫他跑了还怎么赔钱?让他赔钱!” “去蜃楼!”有人吆喝了一声,将铁铲扛在肩头喝道,“去蜃楼!” “去蜃楼!” …… 门外一声接一声“去蜃楼”的声音听得门内原本举着刀兵严阵以待的打手们舒了口气:几个钱啊!哪至于卖命?可不卖命又不好交待!好在自己家里用的东西……老爷们不会偷工减料,瞧这铁门……啧啧啧,真结实! 铁铲、铁锹、菜刀、锄头什么的砸过来都不破,哪似自己家里的那扇门?有时风雨大点……指不定都要刮坏了呢! 都是门,老爷们家里的同自己家里的……恍若不是同一件物什呢! 门外一声一声‘去蜃楼’的声音越来越小,人群也随着那越来越小的声音越走越远。 …… 那厢被实打实欠了债是真,‘并不无辜,贪便宜,图天上掉馅饼’也是真的村民们向蜃楼的方向行去了,而另一方走至城中,突然觉得‘饿’了,寻了家酒楼悠哉悠哉食起午食来的童家父子正低头认真点着菜。 虽只有两个人,可……即便是身体羸弱,饮食清淡之时,也要备上满食案菜食的童正又怎么可能怠慢自己?两个人……也是要点满一食案的菜食的,各种招牌菜都要来一份,这些菜不定有多对自己的胃口,但多半是酒楼里最贵的。 贵介的菜肴除却食材稀罕之外,还贵在要花的功夫之上,听酒楼的东家小心翼翼的提醒自己有几道菜是个‘慢炖’的菜,要等上小半个时辰时,童家父子点头,童正则不以为意的嬉笑道:“爷有的是时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原先身体羸弱,不知道是什么人对自己下的手,怕阎王爷随时将自己的性命拖走时,嘴还软和点;眼下么……身体好了之后,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精神的身子骨,再看对面童不韦花白的头发,他不止身体硬,嘴也越来越硬,越来越不客气起来了。 “爷又不像那些奴仆,还要打工……看人眼色领工钱,晚去一会儿还要扣工钱什么的,爷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童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对面神情木然,甚至可说形容枯槁,显然已被那位大人的雷霆手腕压麻木了的童不韦,声音低了低,道,“爷……有的是时间!各种各样的时间。” 对面童不韦的心思……他也知道,可他不惧……因为童不韦手头的时间太少,少到全然不可以再拿时间来当筹码搏一搏的地步了,只能听之任之那位大人的安排了。 轻抿了一口案上的茶水,饶是童正也忍不住摇头:真是……好惨啊!平心而论,在胡八他们这些人中,他就不曾见过比童不韦更厉害的,可这些年童不韦过的……虽然吃穿用度之上没什么差别,可看他那副常年心事重重,一脸凄苦的样子,啧啧……真是,还不如胡八他们过的舒坦呢! 当然,胡八他们虽然舒坦,可这舒坦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童不韦虽过的不舒坦……可或许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当然于七十的童不韦而言,他……便祝他好好调养身子骨,依旧还能吃好喝好,精神矍铄的享受那些好日子吧! 原本以为他父子二人到衙门时约莫要到午时了,可眼下看着那些刚开始做的功夫菜,童正笑了笑:还是高估自己了,他父子二人估摸着到衙门时已未时过半了吧! …… 童家父子这里正不急不缓,耗着自觉‘有的是’的时间,等着那功夫菜端上食案。衙门里归心似箭,惦记着那金身狐仙碎片的刘家村村民们却是早已等不下去了,待看到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二人的当场便立时纷纷开口“指证”了起来。 “就是这刘耀祖!当时那刘家女娃大婷子进祠堂时,祠堂里虽没有旁人,可这刘耀祖赌博欠了童老爷好多钱,那些时日打扫祠堂的活计就是他来做的!做工给童老爷抵债呢!”不等长安府尹同林斐开口,便有刘家村的村民迫不及待的指着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等人开口喝骂了起来,“我呸!大婷子抽签那一日祠堂里头虽没有人,可刘耀祖在祠堂后门守着呢!后门一开,便能进去同大婷子说话嘞!那签筒……就是这刘耀祖搞的鬼,过后……我等捡到不少下下签的签文呢!诺……我都带着呢!” 将那做手脚的签文带在身上的村民还有不少,看着纷纷义愤填膺,迫不及待的自怀里掏出证据的村民们,长安府尹同林斐接过村民们主动交出的‘物证’,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开口的村民们,将那些签文交给身旁的小吏。 “大婷子那时候怀不上,总被骂,这赌鬼刘耀祖又来了这么一出,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也受不了了。”又有村民‘看不下去’,主动开口说了实话,“那祠堂里的签筒……我等抽签时,童老爷都是提前将那下下签拿走的,所以哪里来的那么多下下签?骗鬼呢!” 这话听的跟在长安府尹和林斐身后的小吏忍不住摇头:想到先时问胡八那群乡绅时,那群乡绅张口闭口‘那群刁民’‘贪便宜’‘会算计’的,眼下看来,这些村民确实是‘刁’得很。不过这也不奇怪,就算再笨,被吃不到的萝卜吊了这么久,也早被养刁了。 可一开始,这些村民若不是愚民,又怎会被这群乡绅忽悠?所以,论愚民怎的变‘刁民’这件事,不要问旁人,该问的,正是那群乡绅自己。 只是,村民成了‘刁民’之后,往往不会只‘刁’在一处的,而是方方面面皆‘刁’的。村民眼中所看到的全村最有出息的那个人是乡绅,自也会下意识的去向那所能看到的最有出息之人学。至于那些清官、良民好人有好报之事,哪怕这些村庄就在长安界内,离长安城中这些被传唱之事并不远,只需下个山的功夫就能看到了。可偏偏在这并不算远的山路之中,横亘着一位离他们更近的乡绅,如此,村民们自然不会舍近求远,而是向离自己更近的乡绅们有样学样的学了。 这一学……便学出了个‘无利不开口’的‘贪利’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漠视’来。 先时问过好几次了,都不曾掏出这签文,此时一问,便纷纷掏出来了? 这些签文……村民若真不懂这些签文是重要的物证,又怎会偷偷藏起来? 将这般重要的物证藏起来……难说村民会不会学了那些乡绅的手段,准备待到有朝一日,用这些物证要挟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索要好处。 这案子……明明这般简单,可在这么多人的漠视与‘贪利拿捏’之中,刘家那姐妹花就这般带着鬼怪闹腾之说入了土,若不是后来闹到这等田地,怕是永远都要带着那新嫁娘“死了还作怪”的不白之冤在附近村子‘闹鬼’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清明螺(二十二) 对于村民们突如其来的义愤填膺,甚至里头还有两个童家奴仆中最机灵、懂眼色的,竟会开口帮着一同作证,全然不怕得罪此时正怀着童家金孙的赵莲这件事,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显然是懵的,这情形……大抵是他们算计之中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以一时间除了发懵之外,竟是一个字也未说出来。 村民们义愤填膺,不止掏出了这间接的物证,还有各种各样的佐证。 “那刘家女娃大婷子当初怀不上时,可没少被这两个贪闺女便宜的老货骂,我等瞧着都觉得她可怜。”这等时候跳出来的村民自是不客气,朝一旁哭嚎着‘我闺女可怜啊!’的刘老汉夫妇‘呸’了一口,骂道,“这两个老货好生不要脸,自己没本事过好日子,又不肯老实本分的过活。贪得很呐!一心只想当贵人,高攀贵人亲家,将那过好日子的责任尽数推到闺女头上!啧啧啧,我等都瞧在眼里啊!旁人生出来的娃是疼的,他两个不要脸的老货生出来的娃是当牲口使唤的。五六岁的年纪,刚有点力气就要开始帮两个老货干活了。待长大些了,两个老货便一边驱使她两个干活,一边被两个老货物色‘贵婿’养活自己了。那童公子便是他两个老货物色来养自己的贵婿,真真是好生不要脸!” 先时被堵了口的村民一旦搬开那块堵口的石头,不止眼睛一下子‘好了’,能‘看到’了,人也自怎么教化都教化不明白的‘愚刁’之民变的讲道理、识大体了起来。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村民们的转变,没有出声,任他们继续说下去,当然,对于这些村民口中骂着的不要脸的刘老汉夫妇,两人还是忍不住摇头。 真真是……莫看跑来衙门告官求饶时一脸可怜样,哭喊着‘求老爷做主’,其本人那一身破烂的衣物也同‘乡绅’两个字无缘。可观其行径,林斐与长安府尹自是看的分明:这两人虽没有乡绅那些手腕,却是在自己所能掌控的一切范围之内,将能‘盘剥’的所有人——家里两个闺女都吃干抹净的‘盘剥’到底了。 “这两个老货自己没甚本事,心又比天高。都是一个村子里的,谁不清楚他们那点小九九?人坏的很,本事又没有,旁人欺负不得,便盯着两个可怜闺女使劲欺负!”村民们‘正义直言’,骂道,“就是个窝里横!哪个投胎到他家里,成了他家里的……啧啧啧,惨了啊!” “还好没甚本事,若是这两个老货有童老爷那本事,但凡能被他们欺负的……都要遭殃了呢!”又有村民说道,“童老爷不说人坏话,可那旁的村子的胡八老爷他们不管这些,胡八老爷他们便指着这两个老货说过‘这两个老货’若是聪明些,有本事些,当上乡绅的话,他们怕是都要自愧不如呢!” 这话……不止听得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就连传‘胡八话’的村民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悻悻道:“胡八老爷指着他两个笑道‘这两个老货如此蠢笨当是老天开眼了!那股子‘榨干’旁人的狠劲儿……跟娘胎里天生带出来的一般。’大婷子二婷子就叫他二人‘吸干’了呢!” “大婷子二婷子两个女娃真的惨啊,谁叫从他两个肚子里生出来了呢?被他两生出来,便也只能叫他两个拿着‘生你出来,生恩比天大,不听话便是不孝’的话拿捏着。啧啧啧,我等素日里都看不下去了呢!”搬开那块堵口石头的村民们耳清目明,再明事理不过了,唏嘘道,“两个女娃真可怜!下辈子可千万莫要投胎到这等人肚子里了,啧啧啧!” 林斐与长安府尹没有说话,那个胡八……是一群乡绅老爷中开赌场的那个……这等人,当然是很容易便能在人群中嗅到同类的味道的。 同样的,人和鬼见得多了,很多时候,也是第一眼便能察觉出面前这人到底是人还是鬼来着。这也是长安府尹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可怜’模样的刘老汉夫妇,却未动任何恻隐之心的缘由。不过是事情见得多了,人性善恶之事也见的太多了,很多事不消宣之于口,只一听,便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被村民们指着鼻子骂的刘老汉夫妇正‘嚎啕大哭’喊冤,嚷嚷着村民胡说,他们哪里有那么坏?哪里似那开赌场的乡绅老爷了?便是像,也只能是像童老爷这样的大善人。只是二人具体‘冤’在哪里,村民哪里胡说了,刘老汉夫妇却又喊不出来,只是不停的喊冤。这种只喊冤,却又喊不出具体情况的情形,长安府尹和林斐适才提过,似那证据确凿,被抓了个现行,却闭眼不承认偷盗,不断喊冤的偷儿就是这般的。 “只要自己不承认,自己便永远是冤枉的。”且为了‘证实’自己冤枉,可又拿不出证据来,便只能喊冤喊的比谁都大声,大抵如此……自己的声音便能盖过旁人的声音,证明自己确实‘冤枉’了。对此,长安府尹也不废话,抬手将刘老汉夫妇“请”到一旁,面无感情的敲打他二人道:“本府正在办案,你等若是有关于案子的事可以直说,旁的……若是要哭……且往一旁哭去!若是扰了本府办案……本府大牢里还有空位,不介意请你二人进去吃几日牢饭的。”说到这里,又瞥了眼对眼前这一幕尚在茫然中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道,“左右童家的亲家……已进去吃过几日牢饭了,既然事事皆要争,便没得厚此薄彼的,这牢饭的滋味想来你等也是想尝一尝的。” 要进大牢的敲打总算是将刘老汉夫妇二人暂且唬住了,不甘错过同自己抢童家饭吃的赵大郎夫妇倒霉的一幕,两人前一刻还喊的比谁都大声的‘冤枉’立时小了下来,老老实实的被‘请’到了一旁,在能看到正在对峙的众人的地方,一边使劲擦着眼睛,好似在流泪,一边又狠狠的盯着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 将喊冤的刘老汉夫妇请去一旁,也证明了府尹大人根本未信刘老汉夫妇的‘冤枉’,‘耳清目明’的村民们原本还有些担忧大人是不是‘青天大老爷’,眼下这等举动可算是让他们彻底放了心,纷纷开口继续说了起来。 “那刘耀祖欠了好多钱,同村里不止一个人说过,自家侄女模样生的不比大婷子二婷子差,若是同童老爷成了一家人,便不用还那银钱了。”又有村民揭发,拍着胸脯表示,“我等都听他说过的。” 间接的物证以及杀人动机的人证都有了,那接下来…… 长安府尹看向其中一个村民主动掏出的两段拽断了的绳索,以及一柄白布裹住的匕首,说道:“大婷子出事那日,刘耀祖同我喝了酒,喝多了之后放话要去杀了大婷子,让大婷子给他外甥女让位,我心里一惊,这么多年的交情,同他一道进赌场都进了好多回了,自是见过他赌急了眼,为了让赌场宽限自己几日,连自己的手指都敢剁的。可……怕他酒醒了之后记起这一茬要灭口,我便说他胡说八道,表示不信,后来吃完酒散伙之后,却偷偷跟在了刘耀... “我看着刘耀祖一张嘴胡说八道的骗大婷子,先说其实是童公子让他来试探大婷子的,眼下他俩个孤男寡女的坐在井边,只消他在这里扯着嗓子喊一声……让大婷子想想该怎么对童公子交代吧!那大婷子的心思……简单好骗的很,当时就慌了。就趁着那时候,刘耀祖偷偷起身,绕到大婷子身后掏出绳索准备勒死大婷子。”王七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那大婷子也是太慌了,一时未注意刘耀祖的动作,竟被他套住了脖子,一下子拽到了井里!” “我就看着呐!”王七说着比划了起来,说道,“刘耀祖使了吃奶的力气想要将挂在井里的大婷子勒死,因着一开始就被勒住了脖子,大婷子也叫不出来,只是不停挣扎,挣扎了好一会儿,眼看没动静了,刘耀祖松了口气,才要抽开绳索,让大婷子的尸首掉到井里去,却未料到那勒住脖子吊在那里的大婷子还剩了一口气,他抽开绳索时当即伸手一把抓住刘耀祖抓着他的腿脚竟是一步一步从井里爬了出来……” 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适时捶胸顿足的哭喊了起来“我可怜的闺女啊!” 在场众人却没有人理会两人。毕竟再会哭喊,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叫真信了他们的人也早麻木了,懒得理会了。 眼见无人理会自己,刘老汉夫妇哭喊的声音小了下来。 那厢的王七则边说边啧嘴:“那情形……啧啧!当真是让人既觉得场面极其诡异吓人的很,又觉得挣扎不想死的大婷子可怜。那两个丫头自幼做农活,力气不小,刘耀祖却是被剁了几个手指头,没甚力气的。我看好不容易爬出井,大难不死的大婷子都有些不忍心了。”王七唏嘘道,“他们两个一路扭打,那大婷子虽爬出了井,可也受了不小的伤,那手臂都折了,虽声音嘶哑着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可满脸都是泪,一面挣扎活命一面哭着求饶,求刘耀祖放过她,道要多少钱都好说,她长那么大,还不曾过过几日好日子呢!啧啧……真真可怜,都是人,托生到这两个贪便宜的老货身边,又哪里来的好日子?” 看着唏嘘不已的王七,长安府尹适时的开口了:“所以……你就这般看着也忍心?” “我若是不忍心,事后又怎的能拿到刘耀祖杀人的证据呢?”王七举着自己两个同样被剁的手指笑嘻嘻的说道。 林斐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你还少说了一句,若是拿不到刘耀祖杀人的证据,如何待你小侄女长大些,能拿着那证据叫赵莲腾位子呢?”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一对赌场上的好兄弟……骨子里还真是同一种人。 第六百一十三章 清明螺(二十三) “那大婷子……好想活啊,她真的不想……哦不,是不肯死啊!”大抵是那亲眼目睹的一幕委实太令自己震撼了,王七话到嘴边,下意识的改了措辞,重复了一遍,说道,“她是真的不肯死,好想活下去啊!” 是谁说的那等触动心弦的话定要出自文采斐然的大家的?有时目睹的那一幕的感触实在太深,那些话随心动的话语自也脱口而出了。 比之‘不想’,王七下意识加重语气,咬着牙念叨出口的‘不肯’二字更是直击人心。 瞥了眼刘耀祖,王七摇了摇头,面露不忍之色,“我都不知道这刘耀祖哪里狠得下心下这个手的。勒脖子的绳索断了,这刘耀祖便拿出匕首去扎大婷子,挣扎中,大婷子被捅了两刀,她身上流血,口中也开始流血了。我一看那情形,就知道坏了,大婷子要死了!” “因为那情形我在赌场见过的……也不知被捅伤到五脏肺腑的哪里了,便是当时就送去寻大夫也救不活了。可大婷子自己不知道自己已经要死了啊!以为自己还能活命,所以拼命挣扎求饶。”王七唏嘘道,“她拼了命也想活下去啊!” “那等被马车撞飞出去好远,当时便吐了血,还能自己站起来的人也以为自己没事。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突然倒了下去,还不到送去医馆时便不行了。大婷子就是这般!”王七瞥着被狱卒们扣住的刘耀祖不住摇头,一面嘀咕着‘也不知他怎么下得了这个手的’一面继续说道,“只是比起那些被送去医馆等救命,最后关头还是能感受到旁人在救治和关照自己的,大婷子更可怜!撑着最后那点精气神,没有人救治和关照自己还不算,还只能跪下朝刘耀祖不断磕头求他饶过自己的性命。” “那脑袋一记又一记的砸在地上,井边全是她磕出的血印子,大抵打小就能吃苦,有股拼命的狠劲儿!”王七说道,“我看着她都那样子……快要死了,却还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在那里一面磕头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傻乎乎的嘟囔着‘我被捅的是身体,为什么会吐血?’,一面撑着最后那点子精气神求刘耀祖饶过自己,啧啧,真是可怜啊!” “喏,我看得出大婷子要死了,刘耀祖这混球当然也看得出来。我瞧着他当时那眼神便虚的很,明显心虚呢!”王七说到这里,朝刘耀祖‘呸’了一口,摇头道,“可怜大婷子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啊,还以为刘耀祖手里握着刀却停手不扎她了,是动了恻隐之心,那一记一记磕头求饶便磕的更用力了。” “那可怜的大婷子一边磕头一边吐血,一边哀求刘耀祖放过自己,还道自己若是被童公子赏了银钱的话都能给刘耀祖,只求刘耀祖肯放过自己!她还说自己除了那童公子的赏钱之外,还有一身力气,种地也是一把好手,还能帮身上有伤病,缺了几个手指头的刘耀祖种地。”王七摇头,啧了啧嘴,大抵是当时那一幕给他的感触实在太大了,说到这里,下意识的伸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哽咽着继续说道,“便是叫我看的都不忍心了!那大婷子最后回光返照的关头还不断朝这杀千刀的刘耀祖磕头求饶呢!说起来那丫头也是真的傻!哪里知道比起刘耀祖赌博剁了几个手指的伤病,她的伤才是真的严重,严重到要死了,偏她自己不知道,还嚷嚷着要帮着少了几个手指头却不会死的刘耀祖种地呢!” “我可怜的大闺女啊!”刘老汉夫妇的哭喊声骤然响了起来,这一次的哭喊比先前哪一次都要大声,那哭喊声也比前头每一次都更令人动容,长安府尹也似是‘忘了’一般,没有敲打他二人‘哭喊的声音小点’。 这刘老汉夫妇什么时候的哭喊是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嚎,什么时候是带了几分真情的,众人自是清楚的。 王七瞥了眼低头不吭声的刘耀祖,骂了一句‘杀千刀’的之后,又看向那哭嚎的声嘶力竭的刘老汉夫妇,继续说道:“那丫头一边磕头求饶,一边哭喊自己有的是力气能种地做活,嚷嚷着老天虽对她旁的地方都吝啬的紧,却实打实的给了她一副好身子骨,从小到大她都不曾生过病,有的是力气,能让她卖力气做活……”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无不摇头动容,只除了赵大郎夫妇、赵莲以及刘耀祖低着头,咬着唇没吭声。 “那个一身力气的傻丫头哪里知道老天对她唯一不吝啬的好身子骨也已然没了啊!”有村民喃喃着,伸手揩了一把眼角流出的眼泪,啐了一口刘耀祖之后,抹着眼泪喃喃道,“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啊!我等做活种地的人……全身上下能卖的,也只有那一身力气了啊!” 王七点头,吸着鼻子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我在暗地里直流眼泪,看着那大婷子傻不拉几的在那里一边磕头一边求饶,那丫头哭着说她这一辈子自打出身起就苦的很,小小年纪,旁的丫头在玩耍的年纪,她就要扛起锄头帮她爹娘种地了。至此,除了嫁进童家的那几日之外,她还不曾过上几日好日子呢!她道童家的日子真好过啊,那吃的菜肉也真是好吃,好似日日都在吃村宴一般。可比起这个来,她最开心的不是穿金戴银什么的,而是除了要传宗接代之外,总算不消再为家里旁的事发愁了。以前未进童家前,家里的余粮、田地什么的,她都要发愁,爹娘但凡能驱她做的事,都要她来做。她一日累得也睡不了几个时辰。进了童家,这般不愁吃穿,也能睡足时辰,不消担忧家里生计问题的好日子就是她做梦都想过的好日子……” “我听着这丫头……当真不是个贪的!奈何……摊上两个贪便宜的爹娘,农活之外的空档都花在同童家走关系之上了,日常农活之外的琐事其实也不少,却尽数交给两个闺女来做了。”王七瞥了眼哭喊的声嘶力竭,确实是在真情流露的刘老汉夫妇“呸”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看着他家里谁都没得空,都是从早忙到晚的,可他两个不要脸的老货成天跑去童家走关系,忙的根本不是家里的事,两个闺女便只能又要要忙农活,耕种,又要扫地、做饭、洗衣、修补屋宅什么的,我等瞧着两个丫头小小年纪都要忙死了。” 父母双全不假,可双全的父母不忙家里事,等同没有也是真的。 “可怜啊!想指责这两个老货不做事吧,偏这两个老货占了爹娘的位置,天生带着‘生恩’的把柄将两个丫头拿捏的死死的。这也就算了,偏这两个老货还能舔着脸嚷嚷着自己是在做事的,天天都在忙活着。”有村民摇头唏嘘道,“听着好似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两个老货又不似这刘耀祖、王七这般不做事还能让人看到确实是一整日都不做正事,在赌博什么的,能数落上两句;偏这两个老货不做事的同时,还让人没法指责。因为看着他俩个确实忙得很,也在忙家里的事,甚至还能说是为大婷子二婷子奔走忙活,反过来骂两个丫头不懂事,他们这般奔波都是... 这般杀人凶手倒打一耙的本事若是遇上个全然无辜、良善的人证怕是要被问的哑口无言了,只可惜……对上的,是敢算计他的王七,论脸皮厚,王七也不遑多让,闻言开口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只是见死不救,你却是直接杀人。你这杀人凶手也敢来问我的不是来了?” 唏嘘不忍的语气犹在眼前,这一句反问之中的蛮横更是溢于言表。 敢算计刘耀祖这等凶徒的,自然横的很! “你那外甥女还真是怀了个沾满人血的鬼胎!”王七说着,目光又转向了一旁咬着唇不吭声的赵莲,‘呸’道,“要不是为了给她腾位子,怕童公子良善,要为妻守节什么的,这杀千刀的刘耀祖也不至于大婷子死了还不放过她!” “我瞧着呐!”王七骂道,“人都直接磕头磕死了!到处都是血印子,他却还仍然不依不饶,看大婷子磕死了,眼睛还睁着,没闭眼,不肯瞑目,便又上去补了两刀,确定人死的不能再死之后,还要给大婷子泼脏水!大婷子那穿在嫁衣里的亵衣就是他脱的,故意叫她那嫁衣里头不穿亵衣……就是欺负大婷子人死透了,没办法还手和还嘴呗!我听到他在那里嘟囔着,说什么这般一来,名声坏了,童公子肯定不会守节,会很快另娶的!” “其实他也不是不想将大婷子的嫁衣拿走卖钱,只是那嫁衣是童老爷买的,实在太值钱了,事后很容易寻到去处的。”王七骂道,“若不是怕惹到童老爷头上,这杀千刀的……怕是就要让大婷子赤条条的躺在井里,让人发现,背负‘通奸’的罪名了,真是作孽啊!” 这般的恶行举止实在是让人听了不住摇头。 不说在场的村民了,就连此时刚赶到长安府衙,被两个守在门口的宫人带进来的赵司膳连同两个宫人走到门洞处听到这一茬事都不忍的连连叹道:“真是作孽啊!” 感慨着“作孽啊!”的赵司膳的目光则落到了一旁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身上,对两个引路的宫人苦笑了一声,说道:“不巧的很,我……同他们有血亲,赵莲那丫头比大婷子、二婷子过的好是因为他那一对爹娘先时吸了我的血,用我买的门面铺子开了食肆,所以日子比大婷子、二婷子好过些。” 一席话听的两个引路的宫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待反应过来之后,提醒赵司膳道:“赵娘子……小心啊!”一个宫人说罢之后,还特意瞥向那咬着唇不吭声的赵莲,努了努嘴道,“你这侄女可不似那和大婷子一起过苦日子的二婷子,占着这般带血的位子,还咬牙一声不吭,缩起脖子当鹌鹑。也不知还有没有点良心发现了。说实话,便是有,可那点仅剩不多的良心比起担忧自己的位子不保来,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我知道。”谢过两个引路宫人的提醒之后,赵司膳凉凉的笑了笑,道,“我这侄女即便眼下还有人性,可受了最大的益之后,那点人性却也远远比不上鬼性了。” 第六百一十四章 清明螺(二十四) 这些赵司膳看的明白的事,在场几乎没有再出声,任凭村民们互相揭发检举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自然也清楚。 “真是……一声不吭啊!”长安府尹偏了偏头,压低声音对林斐说道,赵莲被关进大牢时问狱卒讨水喝的事,他先时闲聊时已同林斐说过了。 看着一个安安静静,好似同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的小娘子,偏说着话说着话,那股子微妙的味儿就会不由自主的冲出来,那等感觉,就好似神魔鬼怪故事中被鬼上身的人,说着话,说着话,那鬼就上身了,那股子微妙违和的味儿,真真是让人退避三舍。 可这等鬼上身却又不似神魔鬼怪故事里那般,能让道士和尚一通做法便能解决了,而是如影随形的,一直跟在赵莲身边,哦不,可以说就是一只藏在赵莲这寻常小娘子皮下的鬼。 “也不能全然说是鬼上身,”长安府尹事后同自家夫人提起时,还在说这件事,他道,“神魔鬼怪故事里的鬼上身,那被上身的人都是要遭殃的,得利的只有那只鬼,可这赵莲身上的鬼却是每每冒出来,得利的都是这赵莲自己。或许比起鬼上身来,说她这张人皮驱使着鬼冒出来流泪博取同情,获取利益才更合适!” “鬼上人身也好,还是人皮驱使鬼做事也罢,其实没什么两样。”府尹夫人听罢之后说道,“就似那人的壳子里头有个鬼的芯子,你说是里头的芯子驱使外头的人皮,外头的人皮是被鬼驱使的傀儡亦或者伥鬼也好;还是外头人的壳子本该是锁住那鬼芯子的牢笼,可外头人的壳子这本该看管大牢的狱卒却时不时的将里头关押着的恶鬼放出来做恶,是人的壳子在驱使里头的鬼做恶谋利,里头的恶鬼是傀儡亦或者伥鬼也罢。其实这两种说法没什么区别。人的壳子和鬼的芯子合起来就是那个完整的,一股子微妙味儿的人。争谁是傀儡谁是伥鬼全然没有意义,只要这人壳和鬼芯是一体的,那这利自也是这一体共同所有的,哪里来的谁驱使谁?就是这合体的共同之体自私罢了。” “真要分谁是伥鬼,谁是那驱鬼的虎,你叫她的人皮和鬼芯分开来再说。”府尹夫人说道,“若是能分开,再视情况而定……诶?这个情况,不就似那刘老汉夫妇和童大善人?这里头……管是谁驱使谁的?又有谁干净了?” 刘老汉夫妇可怜不假,可连胡八这等人都忍不住感慨若是叫这两人生了个聪明的脑瓜子,指不定吸起旁人血来比他们更狠呢! “伥鬼……果然也是鬼。”府尹夫人认真想了片刻之后,说道,“这刘家村上下……就是个鬼村!大多数村民那副人的壳子里都套了个鬼芯子,有的鬼芯子多些,有的鬼芯子少些,当然,或许也有没有的。可即便原本没有,在这村子里呆的多了,原本那里头的鬼芯子只有一点点的,也慢慢变得那壳子里都是鬼芯子了。” 这些话,长安府尹闲聊时自也同林斐说过,林斐闻言之后便同他说起了自己同温明棠提过的那僵尸鬼怪的神魔故事,道人被咬了一口,那伤口处的尸气入侵,渐渐便能蔓延至全身,最后被咬的那个人也成了僵尸鬼怪。 眼下看被咬了这么多年的刘家村村民,长安府尹愈发觉得这些素日里看着解闷的话本子还真是有些道理的:尸气入侵,蔓延全身而不自知。 如此……再看赵莲更不奇怪了。赵大郎夫妇吸了赵司膳这么多年的血,本就心里藏了鬼,赵莲又间接得了利,也吸了赵司膳的血。只是这等吸血到底隔了一层,也能推到赵大郎夫妇身上,她赵莲手上还是干净的,是以素日里瞧着也还似是个人。可突然没了赵司膳的供养,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自只能合起伙来想办法,原本“清白”的小娘子既同赵大郎夫妇一起做事了,自也同化了,与赵大郎夫妇没什么两样了。 所以,赵莲芯子里其实一直都是鬼芯子,什么‘我笨,不如姑姑聪明’的话都是借口,默许、纵容、贪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清白,其实不过是一个洗干净的鬼,平时瞧不出来罢了。一旦亲自下场了,那原本无形的鬼形自也立时显了形。 “不奇怪。”林斐接了长安府尹唏嘘赵莲一声不吭的话茬,淡淡道,“她不是一直一声不吭的么?” 去岁尚未显形的赵莲还会顾忌名声,毕竟恶事都叫刘氏同赵大郎做了,街坊四邻的唾沫也都在赵大郎夫妇身上,使得赵莲身上干净的很。因着干净,赵莲素日里自是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不同。 至于特意跑出来帮温明棠说话这种事……左右赶人的事刘氏会做,她那一两句好话,并不会影响刘氏的决定不说,还能因着刘氏与赵大郎的衬托,更显得‘出淤泥而不染’,“歹竹出好笋”而赚个好名声。 林斐清冷的目光落在一声不吭的赵莲身上,说道:“向狱卒讨水时的真情流露不是已经说明了么?她骨子里也是想贪懒、占便宜、不劳而获之人。” 一个人不想通过正经手段收获所得,自然便只能用偷、抢、骗、吸血等见不得光的手段了,害人也好,不吭声也罢,自然都不奇怪。 “踩在大婷子二婷子的尸体上获利,不正是她想要的么?”林斐摇头,提醒长安府尹,“她那个母凭子贵的胎儿怀上时二婷子还没死呢!” “大婷子二婷子两姐妹的死只相隔了多久?她那么快就怀上了,瞧着清白无辜的举动却迫使刘耀祖必须立刻下手,杀了二婷子好给她腾位子了。”林斐说道,“我大荣民风再开化,也终究还没到那般不顾忌的地步。正经娘子哪个会还没有成亲便同有妇之夫珠胎暗结的?即便是做妾,那也是要一顶小轿抬进门,再入洞房的,可她却没有……这不是想要踩着二婷子的尸体进门,是什么?” 长安府尹点头,捋须冷笑了一声,道:“可不是么?”顿了顿,又道,“比起直接作恶,有把柄可怒斥的真小人,这等擅长狡辩、掩饰的伪君子更让人如鲠在喉。” 他二人在这里说话,那厢的王七则继续说了起来:“不止大婷子的死我看到了,二婷子的死我也看到了,且这一次,还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了,我还特意叫上了人,便是怕这刘耀祖发狠!”说着拿胳膊肘捅了捅一旁两个村民,那两个村民虽手指头健全,没被剁去,可也流里流气的,显然也是个混的,闻言纷纷点头道,“这事……王七事后就同我等说了,那童公子真是个老实人啊!虽因大婷子嫁衣里亵衣不见了这事心有芥蒂,却还是娶了二婷子……” 这“老实人”三个字一出,不说林斐与长安府尹了,就连走至门洞处的两个宫人同赵司膳听了都忍不住摇头,这……看上了村里的娘子,又不消有什么纳妾的顾忌,毕竟大婷子、二婷子两姐妹哪里有能耐管这乡绅公子的风流帐?偏他也不抬妾,只是顺水推舟把赵莲的人收了,其余的么……也不提纳妾,也不娶人的,这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刻意默许甚至纵容赵莲害...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没有说话:面对刘耀祖这等杀人凶手非但不报官,相反还能拿二婷子的死来打赌,这情形……同那将狸奴自高处扔下尚不过瘾,又改扔人的乡绅有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没多久,刘耀祖就将二婷子骗了出来,这一次,是编谎话说有大婷子通奸的证据,若是将这证据给童公子,她这做妹子的也不要想坐稳这位子了。”王七摇头,唏嘘了一声,叹道,“二婷子也慌了,自是立刻上套。这嫁给童公子的,哪个不是心心念念着坐稳位子的?过惯了苦日子,好不容易过了几日好日子,自是生怕童公子不要自己了。这一回可不止刘耀祖啊!还有这两个老货!”王七“呸”了一声,手指指向赵大郎同刘氏骂道,“我一开始还以为只有刘耀祖一个,这次刘耀祖抽刀直接捅死二婷子之后,看这两个老货从暗地里冒出来,着实吓了我几人一跳,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呸!”一旁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朝赵大郎同刘氏啐了一口,骂道,“还装无辜白莲花呢?这刘耀祖杀死了二婷子之后,这两个老货还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嚷嚷着‘不敢不敢’,被刘耀祖骂了一声‘虚伪!还不是为了他闺女?’之后这两个老货才上前帮忙搬尸体了,刘耀祖故技重施,扒了二婷子的亵衣之后,又把二婷子扔井里了。” “我瞧着大抵是因为上次杀大婷子险得很,是以杀二婷子时刘耀祖还特意带了这两个老货以防万一,不过……因着这一次刘耀祖没有废话,直接出了刀,倒是没用上两人。”王七摇头,瞥了眼一旁不吭声的赵莲,冷哼了一声,“她倒是没出现……可既然皆是为了她,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呸!一路货色!”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尤其是童家那两个跟来一同做人证的奴仆,大抵是想着还要在童家做活,眼下看这‘少夫人’身上如此不干净,已偏头小声说了起来‘这事回头得同老爷说一声,可吓死人了!’。 那厢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赵莲直到此时才变了脸色,连忙抬起头来,开口就是一句辩解:“我……我不知道啊!我爹娘不曾同我说过这些啊!”说着急急瞥向一旁的赵大郎夫妇,抽泣着哀求了起来:“爹,娘!” 赵大郎夫妇看了她一眼,刘氏没好气的“嗯”了一声之后,抬起胸脯冷哼道:“我闺女确实是不知道。便是我两个……也只是帮着搬了尸体,可没杀人啊!” “我呸!”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呸”了一声,冷笑道:“那杀人放风的,放风的也能说自己无辜了,怎的朝廷律法放风的也要进大狱?” 恶人自有恶人磨!敢知情不报,准备勒索刘耀祖的人,自是蛮横至极,素日里也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骂要送官,自然比起寻常村民来,因着亲身体会,多懂了不少‘刑罚’之事。 “再者……她不知道?当人傻子呢!”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骂道,“最毒妇人心,素日里最会流眼泪的她那颗心最毒了呢!” 既是‘刁民’,自然‘刁’的很,当初,能任凭那风言风语加身到无辜的大婷子身上而跟着起哄,如今自然也能用最刁最戳人心肺的话语来直戳赵莲,更何况赵莲并不无辜,也更何况,赵莲等着大婷子二婷子腾位子,有人,自也在等着赵莲腾位子呢! 第六百一十五章 清明螺(二十五) 一件人证物证确凿的杀人案的过程就这般简单又直白的,以村民口述的方式呈现在了眼前。 “刘耀祖杀完二婷子之后还叮嘱这两个老货了,道要是再有人抢位子就继续杀,杀到没有人敢抢位子为止。”王七“呸”了一口,对上刘耀祖凶狠的眼神一点不怵,相反还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一道反瞪了回去,“看甚?你杀人灭口证据确凿,我等还怕你不成?” 一同反瞪回去的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同样不怵,其中一个甚至还冷笑了一声,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我等既然今日出来替大婷子二婷子作证了,便是做好万全准备,定要将你送上断头台才会善罢甘休的了!” 这话一出,一旁哭嚎的声嘶力竭的刘老汉夫妇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当即朝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当然,朝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磕头的同时,刘老汉夫妇也没忘记向一旁的村民以及林斐、长安府尹等人磕头。 一旁的村民以及王七等人见状立时开口惊呼了起来“诶!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我等应该做的!似刘耀祖这一家子如此心狠手辣,真让他一家坐稳童老爷亲家的位子,旁人还有活路不成?” 这般被帮忙作证的磕头道谢,被磕头的证人急忙上前搀扶,口中帮腔之话连连的画面真真是好个正义执言、民风淳朴、互帮互助的刘家村啊! 可除了沉浸其中、互帮互助的刘家村村民们,旁观的众人面对这一幕时的眼神却是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这一幕……自然没什么问题,若是早些出现,而不是等到眼下狐仙金身坍塌,众人都惦记着回去抢那金身碎片时出现便好了。 再者,那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眼睁睁看着二婷子殒命,甚至还打赌此事,这刘老汉夫妇却还朝他们磕头道谢? 原本是不想再看了,毕竟也知这刘家村上下就是个‘鬼村’,里头兴许都找不出几个完完整整,不带一点鬼芯子的人。可看到这一幕,还是叫本已准备回头去衙门门口守着的两个宫人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对一旁神色凝重的赵司膳道:“赵娘子,你看!看!这一群‘鬼’在台子上演伸张正义、民风淳朴的话本呢!”说到这里,原本就在摇的头摇的更厉害了,“简直是……颠倒黑白!可笑至极!” “更可笑的……是那姐妹花的爹娘以及旁的村民都是真心觉得跪下朝那叫王七的赌徒道谢是应该的。”赵司膳这一双自底下一路摸爬滚打着爬上来的眼自是看透了人性,看着那些村民脸上感激之情,她道,“他们是真心觉得王七办了好事的。” “可那个王七……明明见死不救,还拿二婷子的死打赌啊!”赵司膳喃喃,看着那民风淳朴的一幕眼神冰凉,“大抵是大婷子二婷子已经死了,直接杀大婷子二婷子的是刘耀祖,眼下能攀咬刘耀祖的是王七等人。往后指不定有朝一日王七那侄女还能将赵莲撵走。于这些村民,甚至刘老汉夫妇自己都觉得王七是帮他们报仇的‘大善人’,往后那王七的侄女撵走了赵莲,怕是还会被村民们拍手称快,觉得这才是善恶终有报,一报还一报,王七那侄女才是村民眼里最无辜的那个人。” “哪里来的善报?杂家可只看到了恶报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罢了。”两个宫人指着护着肚子不吭声的赵莲,说道,“你那无辜,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便宜侄女眼下是无辜不了了,要被那更无辜的,才八岁,不止不到嫁人的年纪,甚至还全然不曾接触过这些事和这些人的王七侄女替代了。” “这刘家村村民在拍手称快,叫好的是以恶制恶,在他们眼里这以恶制恶竟成了善事。”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流着眼泪磕头的刘老汉夫妇以及主持正义的王七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对林斐说道,“本府瞧着这一幕,觉得好似被卡到了一般,吞又吞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 “我亦有这等感觉。”林斐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说道,“难怪世人传唱的是善恶终有报,而不是以恶制恶了,这等行径真真是看的人如鲠在喉啊!”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两声,笑容嘲讽中带着几分凉意,对林斐说道,“这风水之事准不准什么的,本府不曾钻研过,也不清楚。不过对于刘家村这‘鬼村’而言,这块石头……却当真是卡的极准。” 说到这里,不等林斐接话,便忍不住道:“本府快被这群人的举动噎死了!不,不是这一桩举动,而是这村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的举动,每一件事都快叫旁观之人看的噎死了。” 林斐点头,看着涕泪直流的刘老汉夫妇又对长安府尹说道:“更重要的,是你我看的清楚分明,他们……是当真觉得王七在做好事的,也是当真乐的看到有朝一日王七那侄女踹了赵莲的,还是当真看到这一幕觉得‘畅快、活该’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的,发自肺腑的觉得王七他们这一举动是在替天行道……”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打断了。 “你不要再说了!”长安府尹脸色难看的捂住了嘴,说道,“本府又觉得噎了,想吐!” 林斐看了眼脸色微妙的长安府尹,笑了,叹了口气之后说道:“地狱里呆久了,人的想法……也早同鬼的想法没什么不同了。大人父母官教化百姓当善恶分明之事当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长安府尹点头,看向王七等人,摸了摸鼻子,忽地嗤笑一声,道:“这件事可不会就此打住的,那童大善人父子二人今日还要上门呢!”顿了顿,笑容淡去,看向不远处的门洞处,那将赵司膳带进来,转头离开的两个宫人复又说道,“那群泾河蜃楼里的乡绅也要犯官、杀了。” “他们这些人不是爱捣鼓风水么?蜃楼这等虚妄的幻像一旦踏入不就等同一脚踏空?怎的也敢接手被抄家的兴康郡王府家的宅邸?”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那只顾护着肚子,脸色惨白的赵莲身上,说道,“你不是说过那什么梁女将说过‘一脚踏入云端里’,不就是一脚将要踏空,要跌下去摔死了么?” “这赵莲身上那么不干净,顾惜名声的大善人怎么敢同她扯上关系?这么多年经营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这赵莲要踏空跌下来了,蜃楼那里……自也一样。”长安府尹看着天上的蒙蒙细雨突然变大,白色的雷光撕裂阴沉沉的天幕,喃喃道,“雨又大了。” “泾河……又要涨水了。”林斐接话,看着突然砸下的雨点,耳畔听着刘家村一众村民在那里演着‘替天行道’的话本,说道,“那只蜃楼铁牢笼……要入水了。” …… 突如其来砸下的大雨落在泾河水面之上,砸出一朵朵剧烈的水花。与此同时,蜃楼之中两只套着红布的鼓槌亦同样激烈的砸向鼓面。 “咚咚”的鼓声敲击在鼓面之上,落入在座看着胡服舞姬抚掌起舞的一众乡绅们耳中却尤... 突如其来的风雨凌厉之极,刮的临近的几张食案案几上盛满葡萄酒的银杯都骤然掀翻在地,赤如血色的酒水泼洒在食案之上,立时引得旁的乡绅们开口呵斥了起来:“胡八,你瞎开什么窗?将风雨放进来做甚?关上!快关上!” 坐在窗边的胡八也觉得风雨大了些,转身关窗,雨雾中隐隐可见那不远处上涨的泾河水面之中有人头攒动,好似有一队人过来了,见状当即笑了起来,说道:“果然有人来了!” “天杀的童不韦!”方才在舞姬的腰间摸索着,同舞姬互相挑逗的一个乡绅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一把推开那舞姬,也不管那舞姬被自己推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旁的起舞的舞姬踩踏到,而是当即喝骂了起来,“他真敢鼓动那群村民来给我等闹事寻不自在?” “他童不韦便是送碗甜汤来,里头也定会丢把泻药进去给人找不自在,眼下这举动又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正提笔对着面前的情形学着那些文人抄了两句诗的乡绅冷哼道,“他那点心思……很难猜?不过是看自己眼下被逼得不得不交出家业了,心里不舒坦,也想拉旁人下水罢了!” “还好我等早有准备!”瞥了眼攒动的人头,胡八关上窗户冷笑道,“那踏板早抽掉了,这群贱民……打哪儿来的,就给老子滚回哪儿去!老子这里,可不是这群贱民能胡乱闹事的地方!” 眼看乡绅们开始说话谈事了,正在吹拉弹唱的乐姬们下意识的减缓了手里的动作,降低了那鼓乐声,一个半阂着眼,一脸陶醉状的跟着那鼓乐声拍打着案几和拍子的乡绅察觉到突然低下的乐曲声时立时睁开了眼睛,瞥向那些刻意减缓手里动作,让乡绅们能听到彼此说话声的乐姬,冷冷道:“怎的?没给你等钱?可要我等回头去跟你等那做人质的大宛主子将你等买回来?” 这等时候说要将她们买回来的话当然不是兴致起了买乐姬们回去奏乐作伴的,更不是相中了想带回去纳为妾室宠幸的……那话语中明晃晃的威胁之意,显然,若是乐姬们当真落到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正在吹拉弹唱的乐姬们一惊,便在这时,那学着文人抄诗句的乡绅开口了:“这里可没你等的事,继续奏乐助兴便是!” 这话一出,那奏乐之声瞬间拔高了音量,套着红布的鼓槌砸向鼓面的力道也更大了。 蜃楼之中的丝竹声便连外头顶着大雨踏上连桥的村民们都听见了。 “呸!”冒着大雨来要说法,蜃楼里头的乡绅老爷们却在玩乐!打头的几个村民眯着眼,心头不平之火烧的越来越旺,伸手擦了一把被雨水打的几乎快无法睁眼的眼皮,破口大骂:“天杀的!老天爷劈死这群畜生呐!” 雨雾蒙蒙,周围水面涨的越发厉害了,除了脚下这条连桥之外根本没有旁的路了,不过好在前头……就是蜃楼了,到时候砸了门进去就能避雨了。 …… …… 漂泊大雨之下,多数人都是不出门的。 黄汤也并未出门,而是坐在屋堂中,逗弄着面前案几上那只铁笼子里的几只鸟。 撑着伞进屋的‘乌眼青’抖落了身上的雨水,先去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之后,才去见了正在逗鸟的黄汤。 “族叔!”换完衣裳过来的‘乌眼青’唤了一声‘族叔’之后,走到黄汤身边小声道:“村民跑蜃楼那里去堵那群乡绅了。” “我便猜会这样。”黄汤看了眼面色忐忑的‘乌眼青’,摇头失笑了一声,道,“怕什么?若是往常的话,还要藏着掖着,今日却是……你看看那些衙门门口守着的人,圣旨口谕在呢,怕什么?” “圣上……真的知道吗?”‘乌眼青’看向黄汤,喃喃道,“还是只以为自己只是身为李家子孙在尽孝?” 这话一出,黄汤便笑了,他掀起眼皮看了眼‘乌眼青’,道:“我黄家后辈里头,最聪明的果然还是你啊!” “现在陛下不知道,以后也有可能还是不知道,只以为那些事只是凑巧发生而已,毕竟这群乡绅的狂……是个人都看在眼里。”黄汤笑道,“可若有看破的聪明人定要嚷嚷着喊要个说法……那样的话……那些人是不介意让陛下早早知晓他们布局之事的。” “那样的话,陛下也会明白今日自己这一出尽孝的圣旨,其实是被人设局了。”‘乌眼青’喃喃道,“可即便如此,陛下也不会说的,即便明知自己被当棋子使唤了,也不会吭声。因为没有哪一个天子会承认自己被底下的臣子设局了。” 就连糊涂成那样的先帝,在近臣们口中不也是一声一声“陛下圣明”的叫着的? 大荣是李家的天下,李家的天子若是比不上臣子,如何能服众?尤其如今的陛下不是先帝那等糊涂蛋,更知晓对于这大到可容纳天下的家业,‘服众’二字的重要性。 当然,这些心思在那群天底下最聪明的人眼里,也都看得懂以及猜得到和算计得到。 “叫那群村民‘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算什么?叫龙椅上的天子捏着鼻子认下才是真高明。”黄汤笑了笑,重新逗弄起了笼子的鸟,说道,“可那样的话……于臣子也好,于大荣也罢,一个还没学会走路便尝过奔跑甜头的陛下是很危险的。” “那些看破的聪明人,诺,譬如林斐与长安府的那位知道比起臣子失控来,龙椅上的天子要玩弄权术,后果更可怕,因为天子手中的权柄是不受控制的。”黄汤笑着说道,“所以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知道不能说。一旦入了阳谋之局,再聪明的人,譬如林斐与长安府那位,也都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不能惊醒陛下,只能低头认下。” “如此……坏事是旁人做的,天子手上却永远是干净的,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乌眼青’胖胖的脸上笑容却有些说不出的苦涩,“于陛下而言,还真是个甜头啊,难怪聪明人知道不能说,不能让陛下尝这等甜头的。” “这般来钱……实在是太容易又太干净了,天子也是人,是人自然喜欢享受,胃口也总是越养越大的。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节制的。‘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这话……其实换句话说,所谓的节制,不过是因为手头银钱不够而被迫节制罢了,并非自己主动停手的节制。于普通人而言,这节制……好歹是会被手头的权利与银钱框死的,可于天子而言,却是比起旁人来少了不少担忧,因为他可以让全天下为他的享受掏银钱。瞧着天子只是杀几个乡绅罢了,可这等养肥了再杀的事……会让乡绅更变本加厉的对待百姓,既是为了最后将银钱通过‘抄家’的方式上缴天子,也是因着今夕不知明夕,既然随时都会人头落地,便更加肆无忌惮的享受,以期望短短一世活个够本来。当然,这之间乡绅自己亦会借着这油头,抽些油水。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可见天子胃口被养大之后的享受可比那群张狂的乡绅可怕多了,因为天子自己成了那群乡绅头顶的庇护伞。”黄汤摇头,看着对面神... “我这话可不是胡扯,你看那几个乡绅寻到了来钱容易的空子,放开手脚享受之后,那周围十里八乡的村民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了。”黄汤盯着面前笼子里上蹿下跳的鸟说道,“越是有良心的聪明人,越是看的透了,也越是知晓不能说的。” “因为说了也没用。”‘乌眼青’喃喃道,“说了……反而提醒了陛下有空子可钻,除非,陛下天生是个老好人和大善人,是个会节制之人。” 可今上又不是三岁的娃娃,还能赌一赌长大成人后的人性,今上早已弱冠成年了,已然可以看出陛下是个聪明的君主,也是个有七情六欲,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之人,自不必再赌那捉摸不透的人性了。 “谁叫那群乡绅不干净,淌了浑水呢?既入了浑水,那稀里糊涂成了鱼,被人套入网中,自也只能捏鼻子认下了。”黄汤轻嗤了一声,喝道,“上了贼船还想退?做梦!” 第六百一十六章 清明螺(二十六) 公道、公平?李家的天下同坐在龙椅上的李氏天子扯公道和公平?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又不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黄汤冷笑了一声,嘀咕道:“那群朝堂上的聪明人也真是不容易,各种圣人言的规劝,各种手腕的制衡,可又有什么用呢?” “也不能说全然没用吧!”‘乌眼青’想了想,隐晦的提醒黄汤,“至少我大荣皇陵里躺着的太祖皇帝昔年只是个小吏,天子无道,会改朝换代,总比万世一系好些。” “到改朝换代的地步了,那天下早就被折腾的够呛了。”黄汤面无表情的逗弄着面前案几上笼子里的鸟,喃喃道,“所以用处确实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有,却不多。” 这种话放到外头去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乌眼青’愣愣的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黄汤,顿了半晌之后,忽地脱口而出:“族叔,你可知晓你眼下开口直言的模样……当真似极了那史册所载的贤良之臣?” “我只是看的明白,说的明白,嘴上的贤良之臣罢了。”黄汤面无表情的说道,“并未知行合一,比起那些稀里糊涂的,或许更坏。” 一个看的明白,说的明白的贤良之臣,知行不一时,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 黄汤不止将旁人看的清楚,更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同样看的清清楚楚,瞥了眼面前面上隐隐露出一丝凄苦之色的‘乌眼青’,突然说出这句贤良之臣的话来,这族侄大抵还是希望打动自己的,可……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上了贼船哪里还有退路?”黄汤嗤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做梦!” ‘乌眼青’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聪明人自然不消黄汤提点透彻了,也已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喃喃着岔开了话题:“这雨……怎么那么大?钦天监不是说没雨吗?” “没有这水龙王开道又怎么祭旗?”黄汤冷笑了一声,说道,“钦天监确实预测十次有七八次不准的,可……真想要多点准头也不是不行的。得看是贴在外头给百姓看了招骂的,还是给那些出手想要设局之人看的了。” “左右十次有七八次不准,众人早习惯了,陛下也习惯了,预测错了又不会下大狱,相反,若是预测对了,有时……于有些事而言,可是立大功了。”黄汤摇头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些人……精得很,也知道不能将外头人的嘴给养刁了。” “他们……竟是刻意算不准的吗?”正低头抹眼泪的‘乌眼青’听到这一茬明显是愣住了,语气惊骇,面色惊恐。 黄汤冷笑了一声,提醒面前的‘乌眼青’:“那童大善人乡绅做的这般好,就是因为比起旁的乡绅来,多了几年的‘神棍’经历。旁人要请这些不少人眼里整日‘招摇撞骗’的‘神棍’们,多是去城里城隍庙前寻那些摆摊搭幡的,只因那里这等‘神棍’最多,也是不少人眼里最懂‘门道’之人。可实则论这大荣哪个地方的‘神棍’钻研这些《易经》《风水》之术最透彻的,可不是城隍庙前摆摊的这些人,而是宫里的钦天监。” “你看他们素日里测测天晴雨雪、良辰吉日的,还总是不准,瞧着钦天监这地方有跟没有也没什么两样了,可确实有人将这《易经》《风水》之书钻研出花儿来了,只是素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傻罢了。”黄汤摇头嗤笑道。 听到这里,正在抹泪的‘乌眼青’下意识的愣了一愣,而后脱口而出:“族叔,这些人这等行径……难道不是故意欺君?” “你有证据他们欺君了?”黄汤闻言却是不以为意,摇头冷笑了一声之后,又道,“那些刚进钦天监的……确实是算不准。可大家算出来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臭棋篓子,谁敢说是欺君?” “就如同今日这一茬事,那些乡绅张狂人人可见……真出了事有什么奇怪的?说故意下套的……可有证据?”黄汤冷笑道。 “当然,也有厉害的天子确实看懂了,所以为这些人披了一身红袍提醒自己不要被他们蒙骗,也不要被他们设局入套……”黄汤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道,“而使自己被逼至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地步。” “先帝……呵,就算了,再往前的景帝就很是忌讳这个,怕自己被他们设局入套,蒙骗甚至架空。”黄汤说道,“所以眼下这种乡绅养肥了再杀的事……是不会在景帝在位时出现的,因为景帝知道之后,不会说破不假,可没过多久,这些人……也会生病的生病,出事的出事,总之……就是各种运气不好的突然倒霉了。” “景帝忌讳这个,倒不是仁厚的不做养肥了再杀这种事,而是这种事可以做,但必须是他来掌控,他来做主的做,而不是被底下的人设局逼着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要所有事必须由他来做主,他是这天下之主,真正万万人之上的君主。”黄汤喃喃着倒吸了一口冷气,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这样的天子,离他近些的聪明人就倒霉了,出不去那座宫城的。” 林斐能通过旁枝末节的细节推敲出那些事,黄汤执掌太医署多年自也能发现。 正懵懵懂懂听着的‘乌眼青’至此突地一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那眼下这等事,那些人不对景帝做,却对陛下做,难不成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看懂了陛下是个聪明人,却未聪明到景帝的地步,所以敢这般做。”黄汤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看着面前颤着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乌眼青’,忽道,“好大的胆子是不是?你以为他们欺君只是欺骗陛下?却没成想他们还敢欺负陛下是不是?” “伴君如伴虎,伴虎多年而不倒的,当然不缺胆子,且大的很。”黄汤说道,“不趁着陛下如今懵懂时欺负他,难道等他有朝一日长成另一个景帝时再欺负吗?到那时……被欺负的就成了他们了。” “你强它就弱,君与臣之间也没什么两样。”黄汤瞥了眼‘乌眼青’,见他将自己说的这些话听进去了,又继续转向外头不断砸下的漂泊大雨,说道,“水龙王开道,泾河水涨,滞留在桥上的那些人,想进,却被张狂的乡绅们抽了踏板,进不去那蜃楼檐下避雨,想退,身后连桥的踏板却被水冲断了,桥上的人自然就成了被祭旗,送给水龙王的祭品了。” ‘乌眼青’听到这里,脸色惨白,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一般,看着外头砸向地面,砸出剧烈水花的漂泊大雨,喃喃道:“要出……人命了么?” 先前都知道要祭旗了,自然知晓要出人命了。可‘乌眼青’此时面上的惊骇之色却是多的快要溢出来了:原因无他,原先他以为的要出人命是那群乡绅的命要断了,却不想听族叔话里的意思,那人命竟是无辜之人的性命。 “若是不够无辜,不够可怜,不够倒霉,又怎么引的起群情激愤?怎么闹大?”黄汤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不止那些不让人上去避险的张狂乡绅们要倒霉了,那些成名... 黄汤点头“嗯”了一声,说道:“所以,定要注意医馆里的事,一旦出了事,覆水难收,这好不容易攒出的招牌……一旦砸了,就彻底完了!” ‘乌眼青’点头,看着这几日突然教了他不少东西的黄汤,抹了抹眼角不自觉流出的眼泪“嗯”了一声。 “做事设局之人……可不会管一同框入其中的有没有无辜之人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被框入其中,亦不要被人拿捏到把柄。”黄汤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雷劫之下是寸草不生的,不会管那被劈死的草是不是无辜的。” …… …… 一顿功夫菜的午食注定要吃上许久了,原先童正估摸着他父子到衙门的时辰是未时过半,可未时过半时,他父子却依旧还留在酒楼之中。 只要有钱,不止能在酒楼之中吃午食,还能吃点心,吃暮食,甚至想要过夜也不是不行。 当然,今日他父子既抱着账簿出来了,那定是要去府衙的。所以吃暮食,过夜什么的就算了,不过点心还是能吃上一吃的。 “没想到啊!”童正瞥了眼酒楼伙计端上来的点心,嬉笑了一声之后,说道,“这雨一下,倒叫我父子吃上点心了。”说着,还伸手捏了一只盘中的点心送入口中细细品了起来。 童不韦却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吃点心的心思,只是转头看向那漂泊大雨,喃喃:“下雨天,留客天。天要留我,可见,是要出点什么事了。” 还是这般神神叨叨的话!童正笑着接话道:“怎么?你还能算准这大雨不成?” “我是没这本事的,但我知道钦天监有人若是想算准的话,是有这本事的。”童不韦站在窗口,任凭那凌厉张狂的雨雾争先恐后的砸向自己,待自己整张脸都被雨雾砸湿之后,方才喃喃道,“我父子二人今日这一出刻意拖延的举动……好似又成了死的了。” “哦?”正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笑了,饶有兴致的说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我今日这一番举动又被那位大人算到了?” 童不韦点头,出口的声音与他面上的神情一般木然:“所以,你我二人还在棋盘之上,挣脱不得。” “那还真是厉害啊!”童正抚掌笑道,“果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雷霆手段啊!”语气还是那般满是钦佩。 童不韦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那朦胧的雨雾看了许久之后,方才喃喃道:“看来胡八他们……真的要死了!”顿了顿,又道,“那位大人……也果然给我指了条活路!”说着不等正在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说话,当即喊了声“来人!” 守在门外的伙计闻言立时走了进来,问道:“贵客有何吩咐?” 这父子两人今日在他这里吃的这一顿饭,顶的上寻常百姓吃上好几年的饭了,很多菜更是连碰都不碰,才端上便撤了下去,可见并不是当真想吃,只是习惯了那摆满食案的一日三餐罢了,这等花钱如流水的贵客……自是贵到不能再贵的贵客了。 贵客没有提要将那没吃完的点心什么的带回去这种‘俭朴过日子’的话,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道:“给我等两把伞,我等眼下就要走!” 虽然有些诧异这两个先时等得起那慢炖的功夫菜,一副根本不在意时间,手头的时间多到没处扔的贵客怎的突然急了,时间不够用了,要伞了,任凭外头那么大的雨也要急急忙忙赶路了,不过看在那随手抛出的大锭银子的面子上,伙计却是知晓不能多问的,将两人交待下来的事办了便是。 是以伙计立时“诶!”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办,却未成想还未走两步,又被那年长的老爷出声叫住了:“不止要伞,我还要马车!”那老爷说着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沓账本,说道,“我的账本不能湿!劳烦准备油布,将我的账本包裹起来!”说着又自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再次叮嘱道,“记住!不能有失!” 这银票一出,自然让人无法拒绝,什么要求都肯满足他二人的。 伙计闻言立时应“是”,不多时,便同酒楼的东家一道带着油纸物事过来了,甚至还带上了一只食盒,道这种事他们先时有过经验的,将油纸包裹的账本放在那食盒里,更能保证账本不会被雨水淋湿了。 看着这酒楼东家带来的食盒,虽是意料之外的事物,不过……童不韦看着那食盒,眼底的情绪突地变得复杂了起来,顿了半晌之后,方才喃喃道:“账本放这里头,还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清明螺(二十七) 将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账本放入那早已垫好了油纸的食盒之中,这还不算,那漆木红盒的食盒外头还特意缠上了油纸,人再将这缠上油纸的食盒抱在怀中,大半个身子环绕住食盒遮挡风雨,随后再撑起一把伞挡住外头雨雾的侵袭,而后坐上马车,如此……就能万无一失了。 看着这般小心,一层又一层重重防护的保护着那些账本的童不韦,一旁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忍不住笑道:“哪里至于这般小心?这账本便是被打湿了也不打紧,大不了改日我再重新做一份便是!保证一模一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童正又忍不住道,“你这般小心……倒叫我看了以为是抱着什么不可再得的文玩古物譬如那王羲之的书画之作了一般。” “王羲之的画作之所以千金难得除了好之外,便在于‘不可再得’四个字,那《兰亭序》更是因为即便王羲之还活着,写出的《兰亭序》都不如那一次醉酒所作,因此变得更为不可再得。”童不韦小心翼翼的将食盒抱起,裹入怀中,看向身后不以为意的童正,摇了摇头,“你还年轻,不懂。” 这‘不懂’从童正方才如甩手掌柜一般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吃点心,而自己在这边同那酒楼的伙计、掌柜小心翼翼的保护这些账本就看的出来。 童不韦说罢这话便垂下了眼睑。 ‘还年轻,不懂’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委实太常见不过了,很多人的经验阅历都是随着年岁而渐长,所知也都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分明的。 可……这并不稀奇的‘年轻不懂’在遇到真正的大事之时并不会成为被谅解的理由。瞥了眼依旧不以为意,兀自在那里笑着点头说道:“我确实还年轻,不懂。不过无妨,往后,我有大把的时间去慢慢琢磨明白这些事。”的童正,童不韦没有说话。 他年轻时也如童正一般,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去耗,能耗得起。 可实则呢?谁说年轻的,就定然能熬过上了年岁的老人的? 童不韦没有看不以为意,依旧觉得自己有大把时间去耗的童正,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账本,说道:“这是我的命根子,自然要小心!且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就赶去府衙,才能救我的命。”他道,“所以,它此时此刻,于我而言也是不可再得的,多少《兰亭序》都比不上的宝贝。” 当然,也仅仅只是能救他童不韦的命,至于童正的,他不知道。 他童不韦即便技不如人,被人欺负的这么惨,却也知晓救命稻草得时时刻刻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似童正一般,钦佩着对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虽不明说,可隐隐为自己有可能是那等手腕高明的大人物的子嗣而沾沾自喜。 就算他童正真是那位大人物的子嗣……又能代表什么?那么多年不认……呵……要知道城中那些在长安为质的质子王子们,出身身份都是正经,且有文书在手的,不也照样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弃子? 童不韦没有理会童正,也不管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过来,只是紧紧的抱着自己怀里的救命稻草下了楼。 因为给了银钱,且还是很多银钱,所以酒楼的马车立刻便被收拾出来停到了酒楼门前,酒楼的车夫也看在那银钱的份上,愿意冒雨走这一趟。 撑着伞,抱着怀里的救命稻草踏上马车之后,童正还是来了。只是虽跟着来了,却不止临上马车前抱怨不止,嘀咕着‘就差这么一个两个时辰的来去不成?’,就连上了马车之后,还一面拿起马车中早已备好的帕子擦拭着自己被雨雾打的半湿的头发与脸面,一面抱怨道:“知道你急,可哪里至于这般急了?做甚要冒雨赶过去?等雨停了不成么?” 抱着怀里的救命稻草,未顾得上擦拭自己身上被雨水打湿之处,只低头检查怀里账簿有没有被打湿的童不韦头也不抬,只低声道了一句:“你自打出生之后,从未淋过雨。” 正在擦拭头脸的童正闻言不由一愣,顿了半晌之后,方才说道:“确实如此!雨雪天我从不外出,也没什么事逼的我必须冒雨出行的。养尊处优的过了这么多年,你确实待我极好。我……”本是想说两句软话,道个‘自己不是’的歉来着,却被童不韦出声打断了。 “既是我一手养出来的,不曾吃过半点苦,淋了雨会抱怨也不奇怪。”童不韦点头说道,“问题在我不在你,你不必自责,错的是我不是你。” 童正:“……”眼里方才蓄起的一丝轻微歉意顷刻消散的一干二净,他看向童不韦,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话……真真是以退为进,叫我体会到了那些村民面对你时是如何个如鲠在喉的情形了。” 大善人那叫人如鲠在喉的‘善举’他算是领教到了,面对面前的童不韦时也更警惕了。 一句‘错的是我不是你’那看似自责,实则却是更厉害的指责之语让童正冷下脸来,还好他不是什么好人,良心这种东西不多,若不然,非得被童不韦这话激的羞愧难当了。 童正笑了笑,虽是在笑,那笑容却是冷的。 生养之恩这种事由被生养之人自己说出来是感激,可若是由那生养之人说出来,未免就有邀功之意了。更何况……他童正之所以没死,是因为他童不韦与那位大人之间的算计,童不韦被压得死死的,不得不装孙子而已。 这生养之恩又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你真是好没意思!这种叫人发噎的话往后最好少说,左右……我也不是什么有良心的大孝子。”童正转头看向马车车窗外漂泊的大雨,说道。 童不韦当然清楚童正的意思,点头道:“我这话……却是似是邀功了,若放在平日里听起来也实在虚伪,所以我不曾说过,那些虚伪善举也不曾对你用过。可今日我这话却是发自肺腑。”童不韦看向童正,郑重的说道,“是我对不住你。”顿了顿,不等冷笑的童正说话,他又道,“你往后……或许就会明白我今日这话是真心的了。” 对面的童正笑着“嗯”了一声,显然是不信他这话的。 童不韦却并不在意,毕竟自己这一句‘一手养出来的,不曾吃过苦……会抱怨也不奇怪,问题在我不在你’的话实在是太虚伪了,再加上以往自己那以大善人之名,行大恶人之实的举动,对面的童正有这般反应也不奇怪。 就似总说谎的人难得说一句真话总是没人信一般,总是虚伪之人说一句真心话自也是没人信的。 可今日这句,却实打实的,是他的真心话,童不韦看向童正,也不管他明不明白自己这话的意思,开口再一次说道:“是我对不住你。”说罢这话,不等童正的反应,他便闭上眼不再开口了。 他已说了两遍对不住了,足够了! 他童不韦抱着的救命稻草要尽数用来救自己了,无暇顾及童正了,自然是真的对不住童正了。 生死关头,撇下这个有可能是唯一至亲血脉的儿子,他童不韦实在太自私了,所以对不住童正是真心话。 不过对面的童正却不懂这些,其实……他若是当真解释清楚的话,童正是能懂的,可……若是解释清楚的话,这个儿子抢自己的救命稻草该怎么办? 既然只有一个人能活命,自然该是他童不韦活命的。毕竟……他布衣出身,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当上乡绅,虽是吃穿用度不曾短过,可这些年,心里是真的苦啊!反观对面连雨都不曾淋过的童正,过的实在是太好了。 就如胡八他们,日子过的实在是太好了,所以天劫来临,自然先劈这些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耗干了所有福分之人。 而他……虽然吃穿不愁,却心里苦,自然……还是有福分剩余的,也自然还能顶一顶这劈下来的雷劫,活命的。 “很多神佛都说人这一生的福分总是不会差别太大的。”童不韦喃喃,闭眼没有理会童正看来的目光,这个儿子那般聪明,明白之后抢自己的救命稻草怎么办?所以他将话说的极其隐晦,哪怕事后明白过来,这个儿子也怪不到他的身上,毕竟他已经提醒过了,童不韦喃喃道,“所以自己的福分不能尽数耗光的,得手头攒些剩余,以备不时之需。” 他就是因为心里苦,被那大人压着,时刻警惕着,所以能即时察觉到危险来临,能避开活命,所以,他福分还有剩余。 对面原本正在擦拭头脸的童正眼中蓄起了疑惑,目光落到对面童不韦的脸上,一点不错的注意着童不韦脸上的表情,自己面上的神情也变得警惕了起来,他看着童不韦,问道:“你不是拜狐仙的么?怎么又嚷嚷起神佛了?” “狐仙……有什么用?要拜也该是这狐仙拜我才是。”童不韦依旧闭着眼睛,却摇了摇头,说道,“事到临头,最紧要的关头,还是该问神佛的。即便狐仙一时剑走偏锋占了上风,却终究会大劫降至,最后还是比不上神佛的。刘家村这些坏了的神佛自然成不了大气,可若是很多很多……甚至最后大到世间所有的神佛都囊括其中,那是多少狐仙都比不上的。”说到这里,闭着眼睛的童不韦点了点头,自问自答的回答了离开刘家村时自己不解的那个问题,“难怪外面那么多人拜神佛,鲜少有人拜狐仙了,原是这个道理。” “你说的神佛……不就是所谓的世人?”童正看着闭眼的童不韦,自是很快意识到了童不韦口中的‘神佛’是什么意思,嗤笑了一声,说道,“装神弄鬼!本简单的一句话,一个道理,何必如此故弄玄虚的卖关子?” “大道至简。”童不韦喃喃,“可越简单的道理,你直接说了,没人信的。只有那等复杂至极,花费了大力气绕了好大一圈,吃尽了苦头才领悟的,才会让人深信不疑。” 童不韦的手覆在胸前,睁开眼睛,问面前的童正:“这么多年,你觉得……我过的苦吗?” 童正愣住了,待到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你说的苦是指什么苦?”说着,看了眼手里擦头脸的绸缎帕子,笑道,“若是吃穿用度上,那实在是不苦,可若是心里煎熬,那是当真苦的。” “就似我那几个新娘,吃穿用度上实在是苦,一辈子也没过上几日好日子,可心里……却是美的,一直相信自己能过上好日子的。”童正似是隐隐有些明白童不韦的话了,反应过来,笑道,“这难道便是你口中说的有舍必有得,所谓的福分平衡之道?” 童不韦点头,看着眼前聪明的不点就透的童正,将怀里的救命稻草抱的更紧了,只是面上却仍是一副凄苦模样,说道:“所以,我同那些村民一样,这些年都恪守着有舍必有得的平衡之道,不敢虚耗福分!” 这话一出,对面的童正就愣住了,惊异之下脱口而出:“你疯了吧?那些村民哪里享过什么福分了?” 待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童不韦说了什么时,童正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面对面前神情木然,沉默不语的童不韦摇头道:“这话说出去……唔,就是你口中的很多很多的神佛,那所谓的世人谁信?” 说到这里,童正又看向童不韦怀里的食盒,他理账记账之上的天赋好似是天生的,自也张口就以此为喻的脱口而出:“拿吃穿用度实打实享受的实账平那些村民做美梦的虚账,这不是假账是什么?” “除非你让你口中那些审度福分账本的神佛们也认可你那些假账,觉得一场美梦的福分同实打实几十年享受的福分是一样的。”说到这里,童正忽地笑了,他摸了摸鼻子,看向面前的童不韦,“当然,你若是能让你口中所有的神佛都认可你,能欺骗天下人,把假的做成实的,或许当真能平那些福分账了。” “可若当真有你所谓的福分那种东西的存在,自也有神佛、天道以及阎王爷之类的存在了。”童正啧了啧嘴,不以为意,“皇城里的天子偶尔还会因喜恶网开一面,律法还会因孩童年岁小,犯了错事从轻发落,可阎王爷那等存在……啧啧,别想了!管你多大年岁,管你什么身份,管你多少家财,都是一点名就立刻抓人的,哪里来的徇私之事?又怎会理你做的糊弄人的假账?” “莫神神叨叨了。”童正说着将手中的绸缎帕子扔到了一旁,靠在马车壁上,半阂着眼,说道,“交了家财,还有些家业田地什么的,还能靠收租过活,我等……总落不到那群村民一般任人宰割的地步的。” “想的美和过的美是一回事么?”童正啧了啧嘴,嗤笑道,“我笑我那几个新娘‘想的美’可是在骂人呢!” 第六百一十八章 清明螺(二十八) 童正明显是不耐烦了,抱着双臂靠在马车壁上哼道:“我看你这些年……实在是被他逼的太狠了,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以至于都有些魔怔了。想的太多,走火入魔,竟还会想到这种方式平你口中的福分与功德账。啧啧啧……反正这些糊弄人的玩意儿……我是不认的。” “既有感情债这种东西,怎么能说这是虚的呢?”童不韦喃喃着,指了指自己木然的眼神,说道,“你那几个新娘的眼睛就是亮的,我自她们的眼中看到了……唔,对好日子有盼头,这种眼神,同城里那些挣幸苦钱的商贩,譬如那什么做肉夹馍,做包子馒头做出招牌,卖菜卖出个菜贩富贾的人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童正便愣住了,愣了半晌之后,脸色变得愈发微妙了起来,他喃喃道:“好似……还真是一样啊!” 不止那几个新娘的眼神跟那些挣辛苦钱,生意做得好的商贩的眼神是一样的,这刘家村上下所有村民的眼神都是这般的:对未来的好日子总是充满了盼头的。 可…… “那些挣幸苦钱的商贩日常的吃穿用度上能看得到变好了,住的屋宅也能看得到越来越大了,村子里那些屋宅却……啧啧啧,越来越破旧了。”童正瞥了眼童不韦,说道“日子过得差别那般大,偏那眼神竟是一样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也变得不可思议了起来,“一方对好日子有盼头,而过着的日子也确实越来越好了;另一方对好日子有盼头,却一直只是空有个盼头,那过的日子却是一直停在了原地,甚至因着风吹雨打,旁人家修缮屋宅,衬的自家从不修缮的宅子越来越破,过的越来越差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呸”了一声,抱着双臂的手下意识的搓了搓臂腕,道,“先时不觉得,现在却是陡然发现真真是好生怪异啊!” 童正是个聪明人,且还是童不韦亲口认证的聪明人,自是一下子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更怪异的……是我先时竟不觉得怪异,直到你此时说了,才陡然发现村子里这些人……真是奇怪啊!”童正喃喃道,“且还不是一个人怪异,是全村上下,皆那般的奇怪!可整个村子都那般奇怪,我在这般奇怪的村子里长大,先前竟是没有丝毫察觉?” 童不韦看了眼喃喃的童正,嘴角下意识的翘了起来,可脸上的神情还是木然的,似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形容枯槁的老人一般,他道:“是不是就似明明生了一副贵不可言极好面相的人,日子却是过的极苦,情形怪异的很?” 这话听的童正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童不韦,看到他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与木然枯槁的面色时陡然一惊,本能的脱口而出:“你这般样子……真真邪气的很,似那话本子里偷人气运与福分的邪魔歪道一般!” 话才出口,童正似是此时方才惊醒一般,又笑了,摸了摸鼻子,想到村祠里的狐仙以及村祠门口的石头,笑着说道:“倒是忘了,我等……不是一直在做这等事吗?便连我……指不定都是偷了旁人的气运,才过上眼下的好日子的。” “先时听闻有邪魔歪道般的‘神棍’们嚷嚷着能借用邪术偷人气运、借命什么的我还不信,毕竟就算当真顶了旁人的名头,过上好日子了,自己也未必知道。”想到自己那不详的出身,童正眼里的笑容深了不少,“眼下再想想村里那些人以及自己的事,倒是发觉或许当真有这种事也说不定。”说到这里,瞥了眼面前仿佛带了张‘形容枯槁的可怜老人’的面具在脸上的童不韦,又笑道,“就似你……看你眼下这样子好生可怜,过的却不定真是什么苦日子。指不定是用‘法子’换了,哦不,被换的人不知道自己被换了,所以不能说是换,得说是偷,是偷了旁人的好运气才对!” 童不韦瞥了眼童正,手覆在自己的胸前,再次强调了一遍:“我心里苦,既然有感情债这种东西,能被入账,心里苦自然也能。”顿了顿,再次重复了一遍,“我确实是真的心里苦的,被堵的难受的紧。” “真是……邪魔歪道啊!”看着面前半点不像说笑,甚至仿佛自己都当真相信了自己这话是真话的童不韦,童正摇了摇头,抱着自己的臂弯,说道,“我先时一直不知道你那些年当神棍时究竟学了些什么,眼下好似是明白了。”说着头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虽人已靠在车壁上,无路可退了,可还是想离对方远一点,是以紧紧的贴在车壁上。 “话本子里的邪魔歪道借命、偷人气运什么的靠做法,你靠本事……不,这既是本事也不是本事,你那张嘴好似天生便有魔力一般,能将假的说成真的,叫人深信不疑。”童正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这……也算是做法吧!借命、偷人气运这种事原来也不定是假的,而是有人当真会这么做来的。” “就似鬼……虽看不到,却能造出来一般。”童正看向童不韦,抱着双臂,环抱住自己,面对童不韦时下意识的以“自保”“警惕”的姿势出现在他面前,他道,“你与胡八他们都是鬼,不止你们自己是鬼,你们还咬了村子里的那些村民,把他们也变成了鬼。” “没有鬼怪的话,那邪魔歪道的本事自也没处施展,可有了鬼怪,自也有你那些本事的用武之地了。”童正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所以鬼怪越多,于你们而言也越有利,越能尽情施展你那些偷气运、借命、驱鬼、役鬼的手段了。” 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亲子的儿子果然聪明,童不韦被说破也不以为意,瞥了眼对面聪明不好骗的童正,凉凉的问了一句:“你难道不是?” “我当然也是。”童正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又道,”这刘家村还真是个穷山恶水之地,哦不,于你而言是真正的‘风水宝地’,这般既是风水宝地又是穷山恶水之地的地方竟能存在这么久,也是奇怪!” “我年轻当神棍时曾被人请去旁人家里捉妖,道那家的小女儿生了怪物出来。”童不韦淡淡的说道,“等我过去看到那畸形的婴儿时也吓了一跳,更惊人的,是这怪胎婴儿虽畸形,却活着,能走能跳,还能开口喊‘爹娘’,除了模样可怖些之外,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足可见怪胎……也不定是会死的。我问那家里人怎么喂养这怪胎婴儿让他活命的,那家里人嫌弃不已,道就给口饭吃,给碗水喝,若是他闹了,就扯个谎哄哄他告诉他能好的,能过上好日子的。那家人说着也觉得奇怪,道家里旁的娇生惯养的孩子还会生病,可那怪胎孩儿那般骗着,哄着,给点吃喝吊着的,竟是连病都不生,命硬的很。”说到这里,童不韦停了下来,笑道,“我那时想了好些时日才想明白了这些,人的福分……大抵是差不多的,那怪胎婴儿虽是没得到旁的孩子那般的精心照顾,可天……会照顾他,让他命硬的很,连病也不生。” “你那死去的两个新娘就是这般……糙养着,竟连病也... “可我是当真见过的。”童不韦开口静静的说道,手里抱着的账簿没有松开,依旧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中,他对童正说道,“那些吃不饱饭的……其实有不少肚子是鼓起来的,有些更是鼓的……恍若怀孕的女子一般,那样子……非但不似许久未吃饱的人,更似是吃的太饱,以至于撑了一般。” “好多天不吃饭,按理来说该憋的肚子竟是鼓起来的。既天生就有这等反其道而行之的情形存在,可见天是容许这等违和天理之事存在的。”童不韦说道,“所以怪胎能活那么久又有什么奇怪的么?” “你这话真是……连我都快要被说服了。”童正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我听说过你说的这等事,那饥荒之地的人,还当真有不少人肚子是鼓起来的,非但不像人们原以为的饿肚子之人,反而还似是太饱了一般。还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那些肚子鼓起来的,不止是饿了,还是病了,那病就是妖。我这里的妖就是狐仙。”童不韦淡淡的说道,“所以,圣人云的‘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有道理的。当神棍那些年看到的很多事都启发了我,是我的老师,教会了我很多。” “厉害啊!”童正叹道,下意识的双手抚掌,感慨道,“真是……好一张蛊惑人心的嘴啊!难怪鬼怪故事中的狐仙都是‘蛊惑人心’的呢!那商纣王后宫多少美人不曾见过?难怪独独掉入妲己的温柔乡里了,原来不止是因为妲己是个美人,还因为有那蛊惑之术的存在啊!” “只是可惜再厉害的蛊惑之术……也终究会等来天劫降临的那一刀,”童正感慨了一番,却是倏地话题一转,“话本里说妲己死到临头,上断头台前还在用蛊惑之术,让那行刑的刽子手下不了砍她头的手,可即便如此,却还是逃不了姜子牙那一刀。”说到这里,童正抬眼,看向被童不韦抱在怀里的账本,眯起了眼,“你这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的命根子账本……当真能保得住你的性命?” 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然停了下来,看着外头不断被大雨拍打却未打坏,反而越打越新,清洗的愈发干净的长安府衙门头,童不韦道:“所以要快!赶的急这账本就能救我!” 第六百一十九章 清明螺(二十九) 时间这一物委实是极其微妙,不久前还富余的很,富余到有大把的闲工夫来等一道功夫菜,可这一刻却陡然变得不够用了。 童不韦火急火燎的跳下马车冲向几步开外的府衙,在门头处撞见两个宫中宫人打扮的公公时,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偏那两个公公不明所以,见童不韦突然变了脸色,多年在宫中行走的本能令他两个将父子两人拦了下来,开口细细盘问了起来。 “你两个是什么人?” “怀里抱的这个是什么?” “找府尹大人要做什么?” “可有事先通报过?” …… 一连串不间断的盘问砸下,砸的童不韦脸色愈发白的惊人,也让后头撑着伞垫着脚小心翼翼的绕过水塘走过来的童正脸色微变。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等盘问话语……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办事的衙门前拦路的小鬼,哦不,是大大小小的管事、门房就是这么个问法的。有些只是认真尽责的问一问,可有些,却是打着尽责的名头,暗地里想索要好处收礼了。 对于他父子而言,那些小鬼们索要的好处和收礼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缺的也不是那点送礼的银钱,而是这些小鬼打着收礼的名头扣下的时间。 于此时时间比一切都重要的他父子二人而言,那等收礼还要立名头,讲规矩,弯弯绕绕的打发他们改日再来的‘伪君子’可比明着要好处的真小人麻烦多了。 因着同这位府衙里的府尹大人先前是打过交道的,也摸清过府衙里这些办事的小吏同差役们。私下里父子两人也不止一次感慨过这外头传言世故圆滑的府尹大人那圆滑的外表之下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清官,御下之术也是极其厉害。虽然不能保证这府衙里每个小吏同差役都是个老实的,可至少大事之上,不会出现小鬼拦路的情形。 也是因为自认摸清楚了府衙下头一众办事之人,是以似这等门前突然出现两张陌生面孔拦路的情形,实在是童不韦与童正两父子先前不曾预料过的了。 这两个拦路的明显是宫里的公公,却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若是传旨……当传个旨就走啊!若不是……那是要做什么?且还问的这般细,是想索要好处还是想要做别的什么事? 父子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直到面前两个公公“咳”了一声提醒两人,再次开口问道:“你两个做什么来了?” 语气中的不善与面容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童不韦与童正见状当即对视了一眼,一面摸向袖袋拿出银票一面笑着说道:“在下姓童,有事要见府尹大人。” 不缺银钱之人遇事先试着拿钱开道自也早成习惯了,只是他父子并不知道两人一顿饭的功夫,府衙之内竟是发生了刘家村村民互相揭发检举的一幕,也不知道刘耀祖杀人案已审的差不多了,更不知道眼前两个宫里的公公方才引赵司膳进去时正巧看到了那互相攀咬的一幕,实在是对刘家村这个‘鬼村’没什么好感。 若说对刘家村村民只是没‘好感’的话,那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童不韦、童正父子便是明晃晃的不喜与厌恶了。 是以一听两父子自称姓童,且‘童’又不是什么大姓,两个宫里的人精自是立刻猜到了两人的身份,目光落到童正身上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的开口了:“死了两个新娘的克妻病秧子?” 一开口的话便如尖刀一般直直的扎进了人的肺管子之中。 从小到大连雨都不曾淋过,更别提被人恶语相向的娇生惯养着长大的童正一下子懵了,虽然不至于落泪什么的,毕竟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可对于面前这两位明显对自己满是恶感,却又不能如对待村民一般随意得罪的宫人,还是一时间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感。 童不韦也愣住了,拿出袖袋的银票伸到半空中下意识的往后撤了撤,对面宫人一见他有撤回那银票的举动,也不明着说‘收’还是‘不收’,只是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再次让童不韦的手停住了,比起身旁还不曾反应过来的童正,他脸色白了白,恍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对方显然不是什么清高之人,这也不奇怪!早听闻那些宫里的公公传旨什么的都是要收赏钱的,无根之人大多不考虑死后继承血脉之事,自也多的是奉行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观念,该享受的享受也从来不会无故拒绝的。 所以对方是要自己这银票的,且不止想要银票,还想要加倍,不止要加倍的银票,还因着这目前尚且不知源头在哪里的对他父子二人的恶意,想要让他父子跪着,将银票双手奉上,过后还要磕头朝这两个公公道谢,谢他二人放他进门。 阎王好送,小鬼难缠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尤其还是这等宫里头出来的,能狐假虎威的小鬼更是如此了。 童不韦咬了下唇,开口喃喃,用只他父子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提醒童正:“大事要紧,今日这一遭,也算是你我父子浪费时间的报应吧!” 面对这两个能狐假虎威的小鬼,童不韦双膝合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止自己跪,还拉了拉一旁的童正,在童正尚处于茫然之时,便拉着童正一起跪了下来。 比起能屈能伸,从布衣之身爬上来的童不韦,童正显然是不习惯‘弯膝盖’这种事的,虽然是个平民百姓,可一贯养在家中,不曾见过几位贵人,先时也只跪过童不韦、那位大人以及长安府尹,此时却突然要跪两个公公,还是没来由的,莫名其妙朝自己恶语相向的两个公公,童正心里是不服的。 尤其自己那出身虽不详,却有可能是那位大人的子嗣,此时却要这般莫名其妙的向两个没有品阶的公公屈膝,童正平生头一回的,感觉到了童不韦说的那等好似有颗石头堵在胸口的感觉,闷得慌。 村祠里那块石头堵了好多人,让多少人有石入口,有口难言,这次……终于要轮到他了么? 在连接前后院的门洞处等候的赵司膳原本正看着刘家村村民在那里互相攀咬的,听到前头的动静声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前院。 在看到那跪着求两个传话宫人引路的童家父子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看向后院准备再次开口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赵司膳原本准备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看着正被两个宫人刁难的童家父子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两人……总算来了啊!她虽还未被林斐与长安府尹召见,可让她在这里等候,显然林斐与长安府尹是想让她弄清楚这些事里的门门道道的。 看了这般复杂的一出大戏,她自是看明白了童家父子这一路走的有多慢,有多刻意拖延了。 最早走的父子两人,竟到此时才到?可知他们拖延的档口,这刘耀祖杀人案已然招供的差不多了? 便在那刘家村村民互相攀咬、互帮互助的一出大戏将要落幕之时,赵司膳听林斐忽地出声道:“申时了。” 那厢朝王七磕头道谢的刘老汉夫妇才被一众村民颤颤巍巍的搀扶起来,听到这一句顿时一愣,而后便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蓦地一松,眼角余光瞥到的村民们,包括那两个童家得力奴仆在内的众人脸色更是难看了。 还不等他们说话,林斐便笑了,说道:“申时了,童老爷他们……怎的还没来?是……不来了么?” 方才吵吵嚷嚷的指责谩骂声中,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刘耀祖等人也已知晓了这群村民突然开口倒戈,半点面子也不留的缘由了——这说了要上缴家财、填补村民亏空的童家父子早上就出门了,比起众人早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却到此时,案子都审到现在了还未到,这样子……实在不像是想要主动上缴家财什么的,而是……想要跑了啊! 看着众人脸色顿变,站在门洞处,能清楚的看到前院与后院两方动静的赵司膳冷笑了一声,知晓因着林斐这一句时辰提醒,这群村民的攀咬终于将要上及童家父子身上了。 说来也是滑稽又诡异,这‘鬼村’上下的偷、骗、漠视等等千般令人指摘不已的行径,竟皆是维系在村中众人对童家父子的‘信任’二字的基础之上的,眼下,童家父子的刻意拖延,终于要让这么多年才养牢的‘信任’之墙坍塌了。 偷盗、欺骗、漠视这等不齿行径竟是起于人之信任这等人性之善身上的?赵司膳只觉自己哪怕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回看到刘家村这等古怪违和的情形,这模样连同村祠里那块石头一起,简直是将那“邪魔歪道”四个字描述的淋漓尽致。 想起当初自己还未入宫时,赵大郎迎娶刘氏,自己作为小姑去接亲,彼时她还不知道刘家村的门门道道,只是一踏入那村子便有种说不出的微妙违和之感,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好似整个村子……都……‘不干净’一般。 这种‘不干净’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在宫中时还同温明棠、梁红巾提起过,道好似鬼怪故事里的‘村子’一般,温明棠还在笑着说‘是闹鬼了不成’? 眼下看来……自己当时的感觉或许……还当真没有出错,这刘家村上上下下,恍然就是一个偌大的拜偏神狐仙的阴庙。 阴庙里的偏神狐仙的背后站着邪魔歪道童大善人,又怎会‘干净’呢? 站在门洞处收回脚的赵司膳瞥了眼后院变了脸色的村民们,目光又转向前头此时正被宫里两个宫人‘教训’的童家父子,看着他父子二人只消再往前走几步,走至自己站着的门洞这里便能看到村里的村民了,当然,那村里的村民们也能看到他父子二人了。 赵司膳脚步挪了挪,走至门洞最正中的位置站定。她一双眼目力极好,不断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能否看到对方。反复挪动调试着自己的脚步,总算挪到了那个正中的位置站定,而后……便一步也不再挪开了。 从她这里,能看到那些攀咬的村民,那些攀咬的村民也能看到她。 刘家村旁的村民不知道她是谁,只以为是衙门中办事或者做活之人,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却是知道的,可此时……这三人却是谁也没有心思来管一个根本左右不了自己眼下局势的她了,就连曾几何时还要做做样子的赵莲亦是如此,那目光落到她身上只略略一顿,便飞快的移开了。 没了用处的姑姑,自也不用再理会了,那眼神中的冷漠……一目了然。 吸了她那么多年血长大的赵莲终究是没能如她的名字‘莲’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反而还成了堕落至深的淤泥。 赵司膳又从自己的位置转头看向前院,从自己的位置也能清晰的看到正跪着双手奉上银票以求两个拦路宫人高抬贵手,通报一声,引他们进去的童家父子。当然,童家父子也能看到她。 可不知是雨雾太大看不真切,还是不曾如她认真看过他二人的画像,认真记下了他父子的容貌,只要碰到,就能一眼就认出他父子一般的认真看过她的画像,能将认出她来。总之,她这个被赵大郎夫妇以及童正的新娘子赵莲吸血多年的女子并未被他父子放在眼里,是以便是看到自己了,童家父子依旧没有什么警觉的反应,而是还在那里同两个拦路的宫人下跪周旋。 那两个宫人的心思……在宫中呆了多年的赵司膳当然清楚,这等拦路……自是想要银票。是以只要童家父子舍得砸钱,砸到两个宫人无法拒绝,其实是能立刻被引进来的,也能走至门洞这里,让那些村民看到自己,重新塑起信任的。 所以童家父子这道难题……赵司膳手里是有解开的钥匙的,甚至砸多少银票能立刻砸开这两只拦路虎,她心里亦是有笔门儿清的账的。可她……不会说的,非但不说,还会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卡在那村民同童家父子能互相看到对方的视线之途中间,让双方无法看到彼此。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她现在,就要做那颗让童家父子事后想起,后悔莫及,有苦难言的石头了。 明明人已经来了,却被石头挡住了视线,不曾看到对方,也无法让对方看到。那被石头阻隔的去路的尽头,做了多年伥鬼的村民们终于忍不住要开始反噬供台上的金身狐仙了。 第六百二十章 清明螺(三十) “童……童老爷他们不来了吗?”前一刻还在搀扶着帮腔的村民们下意识的松开了搀扶刘老汉夫妇的手,看向那两个童家奴仆,问道。 两个童家奴仆的脸色比起村民们来显然更是难看,双唇颤了颤,摇头道:“我等……不知道,早上是看着老爷和公子出门的。” “那怎的到现在还未到?”突然被村民们撤了搀扶的手,刘老汉夫妇并未倒下去,依旧站着,事实上除了方才真情实感的哭诉耗费心神之时需要人搀扶,平日里夫妇二人虽然年迈,可站着走路的力气还是有不少的,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追问,“是不是出什么事耽搁了?” “我等……不知道。”两个童家奴仆面对村民们难看的脸色,摇头,面上的神情快哭出来了,到底也是童家最得宠最会看脸色的奴仆之一了,自是知晓这等时候面对村民们望来的质疑的目光该怎么回答的,是以一开口便是,“我等……这个月的工钱还未发呢,老爷欠我等的比你等更多,自是比你等更急的。” 都是刘家村的村民,砸在狐仙上头的银钱皆不少,且比起众人来又多被扣了一个月的银钱,这话听起来自是两个奴仆比他们亏的更多些,村民们原本隐隐带着几分压迫质询的目光骤然松开,也不再为难两个奴仆了,而是问两人:“童老爷出门前可说几时到衙门了?” 两个奴仆摇头,道:“只同公子一道出了门,可眼下申时了,还未见老爷和公子的人。”说话间语气中满是懊恼不迭的情绪,对那金身狐仙的惦记也更紧了。 老爷和公子若是也跑了,没人善后的话,那祠堂里没长脚,不会跑的金身狐仙便是唯一能填补亏空之物了,这般一想……更是急的想赶回去了。 村民们的那点心思可说都摆在脸上了,林斐与长安府尹不傻,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些人离开府衙,“咳”了一声之后,长安府尹的目光自脸色发白的赵大郎夫妇、赵莲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才落到了脸色难看,眼珠乱转,显然正在想办法做最后挣扎的刘耀祖身上。 不比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还能寻借口推诿,甚至赵大郎夫妇即便做实了帮凶的身份,也未必会死,他刘耀祖手上可是沾了人命,且人证物证确凿的,管赵莲能不能坐稳那公子夫人的位置,那好处都庇荫不到自己身上了。 刘耀祖脸色难看,看了眼一旁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冷哼了一声,忽地开口道:“那什么大善人老爷公子的……精的很,这等时候不跑什么时候跑?” 本就惶惶不安的村民因着刘耀祖这句话心里更是惶惶了,有人下意识喃喃:“童老爷他们……不会真跑了吧!” “有什么不会的?”刘耀祖冷笑了一声,瞥向一旁的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忽地‘啐’了一口,骂道,“当时童老爷看面相时道我这阿姊两颊无肉,一副刻薄寡情之相,我还帮腔,说阿姊帮我良多……眼下看来,我就该信的!要不是为这骚浪贱的小婊子坐稳那位子,我何至于落到这等田地?” 既提到‘坐稳位子’了,自然不是仅仅指的刘氏了,而是赵莲了。这一句显然是将母女两个一同骂进去了。 被刘耀祖突然出口的谩骂波及到的刘氏和赵莲明显一愣,显然是不曾想到他会突然出口来这一茬。 一旁的刘老汉夫妇闻言,目光扫了眼赵莲尖尖的下巴,当即‘啐’了一口,骂道:“可不是嘛?哪似我闺女肉嘟嘟的讨喜?这一嫁进童家,就惹出这么多事,连狐仙娘娘都被克了,可见她克全家呢!” 林斐是见过一年前脸上还有些肉的赵莲的,当然知晓她眼下尖尖的下巴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为了坐稳位子,想讨那乡绅公子喜欢,不敢多食,以期脸瞧着小点,好看些,这才瘦成眼下这般罢了。 刘耀祖先前不说赵莲面相不好,眼下却突然开口说这些,无非是因为杀人之事被揭穿,逃脱不了,眼看自己要人头落地了,她却安然无恙,心生怨怼,尤其觉得赵莲能当上公子夫人,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眼下忙活一场,好处却尽数落到赵莲头上了,自是要将错处全数怪到赵莲身上了。 未东窗事发时,那就是好外甥女,一旦事发,那就是灾星克全家了。 至于什么外甥女同舅舅之间的感情……那是没有一星半点的,里头全是利益和算计。 这也不奇怪,毕竟名唤‘耀祖’,也早习惯了刘氏一家的供奉,眼下自己反过来供奉他们,那是他刘耀祖万万不能忍受的。 即便是共富贵……那也必须是他刘耀祖拿大头的;至于共患难……若是先倒霉的是他刘耀祖,那必须共患难,若倒霉的不是他刘耀祖,共患难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么,不巧,共患难了,且要上断头台的是他刘耀祖,那自是必须共患难了。 “素日里阿弟长阿弟短的,眼下却是只把自己摘清了!”刘耀祖愤愤不平的朝刘氏‘呸’了一口骂道,“真真是虚伪!” 这话一出,被骂两颊无肉,刻薄寡情的刘氏当即便落了泪,哭诉道:“你是刘家的命根子,我哪里对不住你了?这么多年多少接济啊……”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耀祖打断了:“我呸!你接济我?那还不是你……哦不,不止是你,是你母女欠我的?” 这话一出刘氏尚处于茫然之中,一旁的赵莲却立时变了脸色,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般变脸的反应一点不差的尽数落入了刘耀祖眼里,刘耀祖见状冷笑道:“真是精啊!要不是我,你母女这么多年能过这等好日子?”说到这里,他抬了抬下巴,被府衙的狱卒扣在手里,他的手动弹不得,自也只能下巴抬了抬,指向一旁的赵大郎,冷笑道,“你当他是什么好男人不成?” “窝囊废!没个卵用的窝里横罢了!”刘耀祖骂道,“刚成亲那会儿你没少被他打骂?这没卵用的男人挣钱不行,窝里横收拾家里的女人是一把好手!他盼了多久要抱儿子了?要不是生不出来……这骚浪贱的小婊子能过这等好日子?不也同大婷子二婷子一样要早早帮着家里做活了?别忘了他那亲妹子就是叫他亲娘老子卖进宫里换银钱的。” 这话一出,赵莲同一旁的刘氏早已变了脸色,刘氏更是颤着唇,哀求了起来:“耀祖,我待你不薄啊!你莫说了!” 想起林斐同自己说过的去岁在赵记食肆见到的刘氏蛮横的那一幕,长安府尹忍不住叹气:横成那样的刁妇竟被这赌徒刘耀祖克的死死的,真是叫人不知该怎么说这等事了。 一旁的赵大郎也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一双眼陡然变得赤红,死死的盯着那刘耀祖,握着拳头,怒道:“我……子孙根被断那事是不是你做的?” 面对赵大郎红了眼的质问,刘耀祖瞥了眼扣着自己的狱卒,满不在乎的点头笑着承认了下来:“是啊!”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那赵大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冲上来打刘耀祖了,当然,这等时候是没有他动手的机会的,还不待他迈开腿脚,就被狱卒扣住了。 “我呸!果真是刻薄寡情的克家灾星!”赵大郎“呸”了一声,骂道。比起没生出儿子来这有损他身为男人自尊的头等大事,赵莲同刘氏,尤其还是在这等童家父子指不定跑路了,赵莲那腹中的胎儿一下子成了累赘的情形之下,孰轻孰重于赵大郎而言显而易见,是以对着妻女,他破口大骂道,“真是一对丧门破家的灾星母女,害人不浅,我呸!” 被骂了一通的刘氏和赵莲早已吓的躲到一旁了,赵莲原本护着自己肚子的手更是下意识的松了开来: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往日里最为重要的依仗——腹中的胎儿竟是突然没用了?甚至,非但没用了,反而还似是成了祸害一般,被人追着骂! “怎么会这样?”赵莲喃喃着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肚子里的胎儿,奇道,“怎么突然之间……不灵了呢?” 童家父子出门到现在也不见踪影,疑似跑路了。刘耀祖杀人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如同砧板上的鱼,要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刀了,于是开始大肆攀咬,那藏了好些年的赵大郎子孙根被断的秘密也被刘耀祖公之于人前了。 所有的事……突然之间变得对她母女不利了起来,可明明昨日……还不是这样的啊! 怎么会……这样呢? 听着赵莲喃喃的语气,门洞处站着的赵司膳蓦地想到了梁红巾的那句话,喃喃道:“一步……跃入云端里,梁红巾或许还真没说错,云和烟果然是一种事物,是空的,假的,触碰不到的,是只能过眼之物,所以唤做‘过眼云烟’呢!” 当然,她立在门洞这里,知道童家父子没有跑路,可……眼下这情况,童家父子自身难保,赵莲那肚子里的胎儿还能有多少份量? 比起赵莲还有功夫疑惑自己的胎儿怎么突然不灵了,刘氏面对急急瞪向自己的赵大郎早已骇的不行了,虽然对着赵大郎喝骂了多年,可赵大郎此时的模样,还是让她想起了赵大郎子孙根未断之前的事了,下意识张口辩解道:“不是的,我不知道,他……他下了手我才知道的。” “那有什么区别?你告诉你这窝囊废夫君了吗?”刘耀祖冷笑着‘呸’了一口,看着刘氏,脸上的愤怒之色越蓄越多,“你在老赵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还不是靠的我?还有你生的那赔钱货克家灾星,能过上好日子,不也是靠的我?” “我……我待你不薄啊!”刘氏面对开始大力攀咬自己的刘耀祖,不解、茫然又委屈,“这么多年我照顾着你,你没钱了总是来寻我,每每不都是我给你塞的银钱?因为你是家里的命根子啊!我这般照顾你,可你眼下……为什么啊?” “为什么?”便在这时,一旁自提醒了众人一句‘申时’之后便未再说话的林斐开口了,他看向朝自己看来的刘氏,挑眉,“你问为什么?” “既是家里的命根子耀祖,你这做阿姊的养着不是应该的吗?”林斐冷笑了一声,指向一旁满脸愤怒之色的刘耀祖,“眼下他沾上人命官司要被推上断头台了,你这做阿姊的竟敢不救家里的耀祖?竟敢不出面一口咬定都是你指使的?竟敢不出来顶罪?竟敢不出来替他死?”说到这里,又指了指愤怒不已的刘耀祖,林斐挑眉,“你看……耀祖多气啊!快被你这不救耀祖的阿姊气死了呢!” 这话一出,不说长安府尹以及府衙里的狱卒、差役同小吏们了,就连刘家村的村民都一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看着愤怒的刘耀祖,似是也是因着林斐这一句话,众人恍然明白了刘耀祖的愤怒是从何而来的了,又为什么发狠似得攀咬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了。 原先若说不明白刘耀祖怎的做出这等事来,反过来攀咬家里人的话,眼下……倒是全明白了,甚至……不止明白,还觉得……不奇怪了。 因为,他是耀祖。只能家里人供养他,为他付出银钱、精力甚至性命的供养他,而不是他反过来供养家里人。 眼见自己死罪难逃,刘氏等人却不出来替他顶罪,身为耀祖,怎会不气? “嘴上说着对我好,实则呢?”刘耀祖摇头,朝着刘氏母女嗤笑道,“还是我对你跟你那灾星闺女更好呢!若没有我,这窝囊废怎会让你们过得这么多年的舒坦日子?”他瞪着刘氏,骂道,“我看你往后到了地下如何同爹娘交待!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对我的照顾?” 这话让刘氏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她喃喃着摇头:“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气这个,我……我若是知道,我……” “怎么?你就肯替我死不成?”刘耀祖‘呸’了一口,骂道,“虚伪!跟你那就会哭的丧门星闺女一路货色!” 赵司膳站在门洞处看着这互相攀咬的一幕,忍不住摇头:要不是这些年早在宫里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本事,寻常人看到这一幕怕是早被气死了! 真真就是怎么扳扯……都扳扯不出个清白人! 真正的狗咬狗! 当然,既然开始发疯了,这疯狂乱咬……自然是谁也避免不了的了,偌大的刘家村上上下下,都少不得要挨上刘耀祖一口了。 “你那童老爷童公子可不清白无辜,手腕也不知高出我多少了,当初我欠了他钱在替他做事。帮我这虚伪阿姊和灾星闺女算计了一把赵大郎,用的是他的奴仆,事后都不消我说,他一下子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刘耀祖‘呸’了一口冷笑着看向赵莲,“当初童老爷就看了你母女的的面相,看完你娘的又看了你的,对你那面相,只道了句‘龙生龙,凤生凤’的,没有多说。有这般前缘……竟还点头让童公子娶你,你以为……他童家当真会让你坐稳这位子?” 刘耀祖骂道:“我原先还在疑惑着他怎么肯点头的?眼下算是明白了,让你腹里的胎儿对村民有个交待,毕竟出了那么大的事,也只有他童家的血脉才能泄愤!留个血脉在这里顶杠,他父子二人……却是脚底抹油溜了!” 这话一出,赵莲原本便苍白的脸更是白的厉害:若胎儿是推出来泄愤的,那她这同胎儿血脉相连的母亲又能落得什么好?旁人泄愤时还能绕过她不成? 她颤着唇,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也不知是忘了,还是破罐子破摔了,心里也认定了刘耀祖的话,不再似往日那般只咬着唇不说话了,而是当着众人的面,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怎会?我的胎儿……怎的不止不灵了,还成灾星了呢?” 第六百二十一章 清明螺(三十一) 站在门洞处的赵司膳听到这话,眼神更是冰凉:此时赵莲这句喃喃低语的举动当真是如那两个童家奴仆一般,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向村民表示自己吃了大亏,同样是苦主,以期逃过村民的追责。 比起往日里的咬唇不语,她这句所有人都听的到的喃喃低语……显然是故意说出来,让众人听见的。 她,试着同童家撇开关系了。 就如同对自己这个姑姑一般,没了用处便不再理会了。 赵司膳的面上无悲无喜,仿佛在旁观旁人的事一般将目光转向前院正被两个宫中人精似的公公刁难的童家父子。 莫看不久前这两个宫人还在同自己一起对刘家村的事连连摇头,且还提醒自己小心,瞧着是个心善的,可会动恻隐之心是真,同样的,会刁难人也是真的。 这等心善和刁难的对象倒不定是看对方身家是否富贵,而在于“是否可以欺负”之上。就似她,虽身家远不如童家父子,也是个已出宫的司膳了,按理说无权无势好欺负的很,可她是府尹和林少卿请来的证人,是有‘要务’在身的,有这关系在,基于不能‘坏事’这一点,两个公公自是心善的很,且绝不会欺负自己。 可童家父子……便不尽然了。既没有‘要务’在身,更有可能是犯了事要入大狱的‘恶人’,且还有先时听闻刘家村之事在前,面对这等于情于理于事都要惩治的‘恶人’,这两个公公是不介意‘替天行道’一回,先出手惩治两人一番的。 当然,既是‘私下惩治’,自也‘私下解决’,趁着这两人快入狱前,狠狠咬上对方一口,既‘替天行道’了,又得了好处,这在两个宫人看来再合适不过了,且还因着对方不是好人,是个恶人,这钱收了……非但不烫手,反而心里还有种理所应当的惩戒之感。 与人打交道,自是要通读人心的。 赵司膳将两个公公的心思看的分明,不止看得懂对方的心思,也知道对方难缠起来究竟有多狠,也有多‘小心谨慎’,既不肯轻易透露自己想要钱的心思,也不肯轻易让人寻到收钱的把柄。 当然,这些话……于两个传话公公而言是不能明说的,话只要明说了,便会落下把柄,是以只能让童家父子自己来悟,至于什么时候悟对自己的心思了,看悟性吧! 只是这悟性……哪怕对方是童家父子这等人精也要耗费一番时间同精力方才能将两个公公的心思猜透了。 可眼下……童家父子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给银票,对方恶语相向,要收回银票,对方又冷笑,这情形看的童正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童不韦拉着跪了下来。 重重的磕了个头之后,只听那宫人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呀!受不起!杂家可受不得老爷的跪呢!” 语气里的嘲讽傻子都听的懂,童正只觉得自己心里那把被自己不断强行浇上冷水试图浇灭的邪火每每眼看着要彻底熄灭了,对方却又添了捆柴,让它死灰复燃,再次烧了起来。藕断丝连,就是断不了那火根。 童不韦磕了个头,哆哆嗦嗦的再次从袖袋中掏出一张银票,连同方才的银票一道递了上去,不止银票要加倍,面对冷嘲热讽,身体下跪的同时口中还要服软:“是我父子的不是,大雨的天扰到公公了。” 面对这般的诚意,对方却依然侧身避开了他的磕头,说道:“不敢不敢!你这是作甚?折煞我呢?朝我等下跪作甚?叫我等没得说出去被人骂狐假虎威呢!” 比起只是木然的被童不韦拉着磕头的童正那点心思尽数落在浇灭心头的邪火之上了,童不韦那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功夫显然没有白费,被人这般折辱面上的神情依然不变,大抵是这些年早被欺负习惯了,面对对方的侧身避开,再次磕了个头,明白了其用意:对方是在行狐假虎威之实,却不想担狐假虎威之名。 是以他开口,主动替对方摘了恶名,说道:“公公哪里狐假虎威了,是我等不懂事,扰到公公了!”说着又在方才的那些银票之上再加了一张银票,而后重重的磕了个头,对对面的公公说道,“我父子有急事要见大人,请公公带路!” 对面却是看了他一眼,显然三张银票加三个叩头,外加主动替他们撇了‘狐假虎威’的嫌疑尤嫌不够,其中一个笑道:“瞧这说的……哪里的话?我等只是下雨奉旨前来传个话罢了,什么扰不扰的。” 一句话瞧着似是再寻常不过的客气话,可童不韦听懂了两人的意思——“下雨奉旨传话,两人幸苦了,还要加钱!” 拉着正愤怒的跟心里的邪火作斗争的童正再次磕头,又自袖袋中抽出一张银票,这一次,不止抽出银票了,抽银票时,那陡然加大的动作,还能让对方清楚的看到他已被掏空的袖袋,显然是在‘告诉’那公公,他袖袋里的银票已被抽空了。 将童不韦的举动一点不落的看在眼里,赵司膳神情凝重:这大善人果然不是善茬,知晓对方拦路,便一记嗑头、一张银票这般一层一层的砸开这面前突然出现的拦路虎。 当然,看着再真诚不过,被一方压制的死死的举动,从那故意露出的空空如也的袖袋足可见被欺负的童不韦此时行事依旧有章法在手,并不是一味的在被欺负,而是被欺负的同时,还在想对策,果然不是好相与的。 当然,童不韦不是好相与的,对面的公公亦同样不是什么善茬,让这乡间扒皮乡绅好好的领教了一番宫里扒皮的手段。 瞥了眼童不韦空空如也的袖袋,两个公公依旧没有收他递上来的银票和磕头,而是笑着瞥向他的腰间,道:“哪里的话?份内之事罢了,大人眼下事忙,我等骤然将人领过去,也是怕扰了大人的。” 低着头匍匐在地的童不韦听到这话苦笑了一声,知晓四张银票加四个叩头,外加掏空的袖袋仍然不够砸开这张着嘴贪吃的拦路虎,是以也不废话,一把自腰袋中将那一沓银票掏了出来,又露出空空如也的腰袋给那两个宫人看,而后压着童正的头,父子两人再次一同叩头道:“我等也知麻烦公公了,只那事实在是急,若是扰了大人,令公公招骂,这后果也合该我父子承担的。” 看着自那一张一张银票的试探掏空袖袋之后,直接一把掏空腰袋的童不韦,赵司膳挑眉:果真是个‘悟性’极高的聪明人,知晓眼前这等情形也莫用再一张一张银票的试了,对方想要的,就是掏空他这个人,直到再也掏不出一个子儿为止。 张嘴贪吃的拦路虎实在是狠!莫说雁过拔毛了,简直可说是雁过无痕了,当然,对面的童不韦也同样狠,舍得豁出去,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掏空了腰袋给两个宫人看。 按说这般……已足够了,至少心中邪火不断烧着的童正觉得这已然足够了,面对童不韦的舍得……连他也不住叹服。可对面的两个宫人却仍未就此罢手,只笑着目光一扫,又落到了童不韦的鞋子上,笑着说道:“童老爷一路过来,想必蹚水而行,鞋子都湿了,可要换双鞋再过去?” 这话一出,童正脸色顿变,颤着唇看向两个公公,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这等不敢置信的反应落在对面两个宫人的眼里却只是换来了一声冷笑,瞥了眼他腰间缀着的那只成色极好的玉佩嗤笑道:“府尹大人不喜铺张浪费,童公子可要换身衣裳再去?” 问这话当然不是让童正换衣裳的,毕竟这里也没有旁的衣裳可供他换,而是盯上了虽未带钱财却配了贵介之物的童正了。 一旁两个宫人这般一提醒,不消对方多说,已主动脱了鞋,自鞋底抽出油纸包好的一沓银票的童不韦神情木然的将那鞋当着所有人的面倒了倒,朝两个宫人展示自己已被掏空之后,便穿上鞋,不等童正有所反应,便一把拽下他腰间的玉佩,连同那些银票一同递了上去。 对着已被全然掏空的童不韦父子,两个宫人却是一声冷笑。 童不韦见状也不废话,当即跪了下来,不止自己跪下,又拉着还在不敢置信中的童正一道跪了下来,一面将所有物什双手奉上,一面磕头道:“劳烦公公通报了,是我父子二人的不是。” 对面发出了一声冷笑。 两人再次磕头,口中继续说道:“公公不曾狐假虎威,全是我父子的不是。” 对面却依旧没有松口,只是看着那银票轻笑道:“哪个钱庄的?好认么?钱干净么?” “不是一个钱庄的,也不是重要的连号,几年前的银票了,流通过好多回了,干净的很!” 说着又是一记重重的磕头。 对方不止要吃干抹净,不担恶名,还要事后不好追责。 童正一面同童不韦一道磕头,一面眼里早已蓄满了眼泪。将人扒皮抽筋吸髓殆尽还不算,还要他们磕头感恩。真是好生阴毒……难怪外头总骂这些无根之人呢,今日他算是领教到了! 想起村祠里供奉的狐仙,也直到此时,童正忽地明白了童不韦往日拉他向狐仙磕头时说过的那些话了。 “供奉个死物可比活人容易多了啊!”童不韦道,“那一身金身是该给她的!” “不昧一点银钱,如此清廉的替身你要去哪里找?你供奉多少,她就要多少。你富贵时多给点,将供品摆满供台,贫苦时,只给个馒头,给碗水也不羞恼,这般富贵同享,患难不弃的供奉之物你要去哪里找?” “她不嫌贫爱富,只是立在那里……若是有朝一日你我跑路之时,还能替你我殿后,拦住那些嗅到风声的村民,难道朝那狐仙磕个头不是应该的么?” 他当时还不愿,也不理解不过是他父子一手捧起的死物罢了,便是引入鬼神之说,一介阴庙偏神何德何能能得这个金身?现在……倒是突地明白了。 这座他父子一手捧起的狐仙确实帮了他父子大忙了,不止是帮了他父子,也帮了胡八他们,可昔日……想起那日他同胡八他们在笑狐仙‘不给我等露一手,为何要给她银钱?’‘就该让她饿着,抠抠索索的活着,谁叫她是死的呢?’这些话,童正心头忽地一紧:一股莫名的微妙之感油然而生。 他想起童不韦朝狐仙磕头时,胡八等人嘻嘻哈哈不以为意的那些话:“一个死物而已,她怎么起来的自己不知道?外头传阴庙偏神邪乎的紧,害人终害己,极易反噬什么的,可这么多年了,我等如此怠慢她,也没见这死物发火,可见死物就是个死的,随便欺负也不要紧!” 彼时童不韦并没有理会胡八等人,只是垂着眼睛,老老实实的磕着头,就如眼下拉着他认认真真磕头,掏空自己身上所有银票,求拦路虎放行一般,认真磕着头,行着大礼,待那头终于嗑完之后,童不韦才起身,漫不经心的道了一句:“你等既知晓狐仙这物邪乎的紧,大多供奉此物的人最终都是害人终害己的反噬自身,既如此,还如此怠慢她,便不怕反噬?” 彼时的他同胡八他们一般,对童不韦这话根本没放在心上。 反噬?人……对于未掌控在手里之物,也就是所谓的未知之物才会感到害怕,对于那等已知的,清楚的,明白之物又怎会害怕呢? 这外头传的神乎其神的狐仙娘娘,至少刘家村村祠里这一位的来路他们一清二楚,面对自己一手寻工匠雕刻的石像,一年一度让人镀上的金身又怎会害怕? 毕竟是自己一手捧起起来的狐仙啊! “清楚的,明白的,就不害怕了吗?那为何会有阳谋之说?也为何会有阳谋无解之说?”彼时的童不韦摇头道,“你等……若是有朝一日体会到了这所谓的反噬……或许便知晓后悔了。” “后悔?”彼时胡八等人浑不在意,闻言只点头哈哈大笑道,“真有那日,老子在哪里跌倒的,也只会后悔没早早将这绊倒老子的隐患扼杀于无形,却不会后悔不敬她!” 眼下,被宫里两个公公如此抽筋吸髓扒皮的拦路,一时虽让童正惦记起死物的好来了,可想起童不韦神神叨叨,张口闭口不离的‘反噬’二字,又让童正心中一紧。 没来由的,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心底里冒了出来:不开口,不动的死物……就一定比活物更好欺负吗?若是如此的话,外头总嚷嚷的‘拜阴庙偏神的逃不过反噬之果’的话是怎么来的? 明明是相处多年,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与物件了,可他此时却似今早的童不韦,仿佛头一次注意到外头供奉的皆是神佛,罕见狐仙一般,头一次在意起了‘拜阴庙偏神逃不过反噬’这句话。 心中正忐忑间,忽地察觉到一道漠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童正磕头抬头的间隙,下意识的向目光的来源望去,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门洞处,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正站在那里,一双清冷的眼正朝自己这边望来。 第六百二十二章 清明螺(三十二) 那个女子……是谁?童正乍一看到时只觉疑惑,他确定自己不曾与面前这位女子打过照面,因为若是打过照面的话,不当没有印象的。 这倒不是说那门洞处立着的女子生了一张多美的皮囊,论皮囊,她只是清秀,可那一身特殊的,清泠泠带着几分雅致的气质,很是特别,极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虽不曾打过照面,可不知道为什么的,童正还是觉得那女子有种说不出的眼熟之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好似在那里见过的女子就这般静静的站在那里,朝他们这边望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清冷雅致中带着几分坚毅的神情无悲无喜的看着他们,立在那圆形的门洞之中,好似一幅隽永的古画般一动不动。 若不是离得不远,他目力又极好,那女子立在那里无半点动作的情形,非得让人以为这就是个“死物”——画中人一般。 童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偏那女子朝这边看来的举动又没有任何失礼之处,同她清冷雅致的气质一般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这样的女子不是出自那等教养极好的书香门弟,有人专门领路教导,就是……如同那些宫里出来的女官一般,摸爬滚打中自行领悟出了一番为人处事与言行举止之道。 因着疑惑这女子是谁,童正被童不韦压着,向那两个公公磕头的举动慢了半拍,而后……不意外的,再次惹来了两个公公的一声冷笑。 “看来……童公子不愿呢!”那两个公公说道。 前头磕头的童不韦苦笑了一声,也知道再如何小心应对也挡不住对方诚心想找茬的,遂只能一面叩头,一面口中帮着赔罪“小儿身子一向不大好,这些时日方才好些,怠慢了公公,在这里向公公赔不是了。” 对于他磕头赔罪的举动,两个公公没有说话,显然是接受了,也没有再旁敲侧击的提旁的要求了,毕竟他父子已被两人掏空了。 可即便没有再提旁的要求,不准备再拦路了,两个公公仍然没有立刻将他们带过去,而是指了指一旁摆在那里的案几,示意两人坐下等候,道:“府尹大人眼下有事在身,且等等吧!” 这话一出,既叫童不韦松了口气,知晓自己一番磕头加银票的总算是砸开了面前这两只拦路虎,又心中一紧,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惦记着泾河那里的情形,忍不住问两个公公:“敢问府尹大人现下有何事?可是急事?” 虽然知晓自己的事拖不得,可两个宫中公公既出现在这里,指不定是宫中要事。 宫中要事自是多少刘家村村民之事都比不上的,让他等也不奇怪。 童不韦由己夺人,心里盘算着这笔事情的先后账,虽然他眼下急的很,可他父子既已砸开了拦路虎,便只要在门头这里守着,赶在泾河那里的事发之前先一步见到府尹大人便不要紧。 被宫中事排队抢了个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被刘家村之事抢先就成了。 赵司膳平静的看着砸开两个拦路宫人的童家父子在那里坐了下来,又转过头去看后头开始攀咬童家父子的刘家村村民。 那里的攀咬还未咬到要害,童不韦父子眼下若是过去,自是要功亏一篑的。 是以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面对已掏空了童家父子,收了钱朝自己看来,眼色询问自己可否将人领进去的两个宫人,赵司膳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两人长安府尹等人眼下正忙。 这也是大实话,并未作假。 虽然收了钱,可到底不是自己的事,童不韦口中的‘要事’‘急着要见大人’这些话于两个宫人而言实在是不痛不痒的,是以一见她摇头,也未过来问具体是什么状况,只拿一句‘府尹大人有事在身’搪塞了父子两人,让两人等等。 做事要细致周全,衡量传话之人的私心,进而从中推敲出里头的具体状况。这个两个宫中的人精公公当然不是不懂,也不是不会,可做事细致,还要特意过来问一趟,那也是要看情况的,若是自己的事,或者上头交待下来不能怠慢的事自是细致的紧。可童家父子的事显然不在两人‘细致’的范围之内,是以即便不拦路了,也只是随便的敷衍了过去。 赵司膳将前头这里的事看的分明,看着童家父子在案几旁坐了下来,开始喝那冷茶慢慢等候,时不时的朝自己这边望一眼。 赵司膳没有动,宫里守殿门时半日不动一下的规矩早已刻入骨子里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守着那口子不动,于她而言自不算什么,是以依然如一颗死的,不会动的石头一般卡在这里,让父子俩人即便往这边看来,也只能看到她的存在,并不能看到那些心头惶惶的村民们。 挡住了喝冷茶的童家父子,赵司膳只见后院那些神情惶惶的村民们喃喃道:“童老爷还没来啊!” “没人通报自是没来。”长安府尹瞥了眼这等时候还在骑墙犹豫的村民们,忍不住摇头,却也无奈,知晓村民们如此反应一则是砸进去的银钱太多了,二则是百姓之中道德毫无瑕疵的到底只是少数人,很多人面对那捷径的诱惑,不曾吃过亏时总是无法一开始便坚定拒绝的。眼下这等情况,不管是心疼砸进去的银钱,还是不想那吊了自己多年的发财美梦破碎,都令得村民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肯彻底绝了童家父子这里的路。 幸苦多年……除了那盼头,也没有旁的了,所有东西都砸进去了,是以村民如此紧紧的拽着这唯一的盼头不肯撒手也不奇怪。 卡在正中的赵司膳就这般看着,看着前院的童家父子在那里喝冷茶,同时后院的刘家村村民因看不到人在犹豫。 刘耀祖杀人这个案子行凶的,帮凶的,获利的都在这里了,童家父子好似同这件事全然没有关系一般,手里干净的很。 可……已被拖入泥沼的赵大郎等人又怎会甘心事到临头一场空? “我……我真的不知道阿爹阿娘杀人这个事。”赵莲垂着手,低头看着自己曝露于人前微微隆起的小腹,腹中的胎儿先前曾是百试百灵的金胎,自是要小心护着了,可眼下,搞不好却要成为为她惹来祸端的灾星了,赵莲不再护在身前的手早已泄露了她心底的心思。 当然,因着也还未有明确的证据证明童家父子确实跑路了,赵莲自是还没有彻底下赌桌,方才喃喃‘灾星’什么的,只是不想面对村民的怒火罢了。 赵莲,还在赌。 既然还在赌,那自是既不想绝了童家这里的路,又不想面对村民的怒火,要寻借口开脱了。 “胎儿这事……只是个意外罢了!”赵莲垂着眼泪,向村民解释了起来,“阿舅欠了那开赌场的乡绅胡八好多钱,便牵了线,想让我嫁胡八老爷抹了这笔账。可那胡八老爷恶名在外,死了好些妾室了,我哪里敢跟胡八老爷?恰逢当时童公子也在,喝了两杯酒就……” 这话村民还在那里听着,长安府尹、林斐以及赵司膳却是懒得再听了,不等她说完那些东拉西扯的推脱,长安府尹便“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道:“本府这里是府衙,是正经衙门,不是那等荤话连连的酒馆说风流事之地,你也莫说那等细节了,更莫说吃不吃酒什么的,将错推到那两杯酒上。本府这里……总不能压着那两杯酒上公堂,判那两杯酒为帮凶,让酒下大狱吧!” 这话一出,方才还当真开始认真听起了赵莲辩驳的村民们也跟着笑了,抽出了自己才被赵莲绕着听进去的心思,笑着点头道:“大人说的有理,这事……干酒何事?洞房什么的……又不能跟酒洞房,难道你那腹里的金胎是跟酒生的不成?” 酒跟人当然不会生出孩子来了。赵莲脸色一白,被长安府尹呛了一声之后,听长安府尹又道:“本府便问你同童公子那事……刘耀祖在不在?他没长嘴?事前没有说童公子早已娶妻之事?难道你赵莲便是个这般随意的女子,会同事先不知底细之人无媒苟合?” “我自是在的。”刘耀祖冷笑了一声,不等赵莲说话便先一步开口了。瞥了眼赵莲,见她到底忍不住开始推脱之后,刘耀祖冷笑着说道,“童公子早已娶妻之事她是知晓的,她那两个爹娘就更不用说了,这事……我可不是胡说,那胡八老爷他们也在的,都能作证他们是知道这事的。” 赵莲一听刘耀祖这话,便知道不好了,察觉到村民落在自己腹上的目光隐隐再次变得‘凶’了起来,终是急了,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胎儿这事……我一个人又生不出来,便是我不好,难道还能强压着童公子的头不成?” 听她总算是扯到童正身上了,长安府尹松了口气,看向面前的赵莲,不等她回过神来再次盘算,便开口追问了起来:“既如此……那刘家二婷子的死同那童正可有关系?”不等众人说话,他便开口说道,“那童正又不是不能娶妻纳妾的,二婷子也管不到他身上,偏偏碰了你,却又只口不提这‘娶妻纳妾’之事,看着你肚子一日一日变大,他却跟没事人一般清清白白。本府不信这件事只同你有关,却跟他毫无关系……本府问你他可曾私下许诺过你什么了?譬如……二婷子若是出了事就让你进门?” 看着赵莲‘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显然是从长安府尹的这句问话中意识到了什么,毕竟这等“事事无辜”,却最终得利的情形于赵莲而言委实再熟悉不过了。 她赵莲自己这些年与赵大郎和刘氏一起过活,就是“事事无辜”,“清清白白”的。 不止赵莲变了脸色,一旁的村民们脸色亦变得微妙了起来。先时觉得赵莲一番做派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微妙,此时再想想,那童公子的做派……同赵莲简直如初一辙,没什么两样。 眼看面前的赵莲脸色愈发白的惊人,其中一个童家奴仆忍不住开口了,他看着赵莲的眼神中明晃晃的满是讥讽:“我家公子、老爷可是不会沾上这等事,给人留下把柄的。” 这行为……让长安府尹想到了林斐说过的温明棠的话,遂开口问道:“就似那宽油浸养的炒菜不沾的铁锅一般?” 这形容委实微妙,却也让刘家村村民忍不住笑了,有人摇头道:“可不是么?童公子……怎可能许诺这些事?”有村民唏嘘道,“眼下想想大婷子死状那般难看,还不清不楚的被泼了脏水,童公子却还是肯娶二婷子,当时我等就叹童公子是‘捏着鼻子娶妻,也不知怎么肯的,实在太老实了’,眼下看来,或许童公子不是老实,是聪明呢,早已猜到他肯不肯的不要紧,因为有人那藏不出的肚子总是不肯的。” 这个‘有人’自是指的赵莲了。 先时看这赵莲总是一股子‘微妙’味儿,眼下看来,却是方才发现童公子那味儿实则比她更冲,且藏的深的多了。 但是微妙味儿这种事又有什么用?就如同不能压着那两杯酒上公堂判酒有罪一般,这么冲的味儿除了众人心知肚明之外,又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当然,自己便带着那股味儿的赵莲自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个了,她睁着眼看向众人,眼泪不知不觉间蓄满了眼眶,这不是赵莲头一次流泪了,却让长安府尹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一日她问狱卒讨水喝时的情形,好似被什么精怪上身了一般,一时一股子微妙味儿冲得很,一时又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两样。 眼下落泪的赵莲便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两样了,看她睁大眼愣愣的看向众人,面上没有那素日里扭在一起捏出的‘可怜孱弱’,只是睁大眼睛看向众人,那蓄满眼眶的眼泪不自觉的落下来也顾不得去擦。 这幅呆症着仿佛痴了傻了般流泪的模样,便连刘老汉夫妇一时都难得的没有立时‘骂’上两句。 原因无他,这些真情实感的绝望和痛苦,哪怕是同她不对付,看她不顺眼的人,也能感受的到。 只是…… “她哭什么?”回过神来的刘老妪没好气的说道,瞥了眼赵莲隆起的小腹,她‘呸’道,“怀了金孙还好意思哭?害我闺女,拿我闺女性命铺路还好意思哭?” 一句质问顷刻间便将愕然的村民们拉了回来,看着呆呆流泪的赵莲,收了方才心头无意间冒出的那一丝怜悯,警惕的看着她道:“你哭什么哭?总是童老爷的金孙,过了几日童家好日子的。你那眼泪又不是金子做的,欠我等的钱可不是能用眼泪来抵债的!” “又装可怜哩!”刘老汉“啐”了一口,怒瞪着赵莲,骂道,“你这害人性命的妖妇!” 面对村民们不依不饶的质问与愤怒,赵莲张着嘴似是想要解释什么一般,可出口的话除了“啊”“啊”的几声,却是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只是拼命摇着头,流着眼泪,边哭边摇头。 这等“啊”“啊”的解释当然无法服众,村民们愤怒的质问道:“童老爷和童公子呢?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等的银钱你同你腹中的胎儿什么时候还?” …… “啧!她也被堵口,解释不出来了么?” 正平静的看着赵莲“啊”“啊”的张嘴想要解释,却因着过于激动的情绪,眼泪虽不住的流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的赵司膳只听耳畔突地响起了一道女声。 回过神来的赵司膳循声望去,正见一个模样端庄,虽眼角爬了几道细纹,却依旧不减其秀美端庄风韵的妇人带着两个嬤嬤走了过来。赵司膳一惊,猜到对方的身份之后连忙行礼:“民女见过夫人。” 府尹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赵司膳无需多礼,道了一句“我便过来看看”之后,又看向那厢情绪激动之下,愣是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简短的发出几声短促的‘啊’‘啊’声的赵莲摇头道:“她这般模样……看来是真的慌了,急了!” “怎么不慌呢?”赵司膳目光清冷,将赵莲这般急迫、慌张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平静的说道,“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有意思的是,不是什么人都希望自己的良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尤其是她这般的,实在是忌惮极了另一个自己。陡然发现自己那位依仗的良人同自己是一路人,自是骤然崩溃了。” “且不止是一路人,那童公子的手腕也好,身份也罢,都远比自己厉害的多,连把柄都不曾留下一个,此时欠了这么多银钱在外更是不知所踪,眼下这样子,谁看了不觉得那童家父子是要将她推出来堵攸攸之口了?”府尹夫人说道,“便是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多自私,多如同‘那宽油浸养炒菜不沾的铁锅’一般不会担一星半点的责任,遇到这等患难之境便愈发的害怕,因为这个良人完全是能由己夺人的,一想自己若是那童公子的话会对自己做出的事,自是慌的不行,急了!” 当然,赵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府尹夫人早已自那一日她讨水喝时的情形中看明白了,并不是到现在才明白的。 此时忍不住过来一趟,还在于……目光落到不再被赵莲环顾着护住的小腹之上,府尹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是为人母的,她眼下这般急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崩溃流泪的模样却比先时演出来的‘无辜孱弱流泪’更叫我看的愤怒了!” 原因无他…… “我看了这位准母亲这么久,却发现真正能牵动她心绪,叫她由心底里慌了,急了的永远只有她自己的事,没有半点胎儿的事。且先前还‘灵不灵’‘灾星不灾星’的推脱着,可见即便是亲骨肉,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算计和利用的工具罢了。”府尹夫人摇头道,“她哭的有多伤心,有多急那童公子不担责要跑路了,便越发叫我看的直摇头了。” “原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锅配什么盖,好配好,坏配坏的,总是自己的事,祸害不到旁人头上。”府尹夫人唏嘘道,“可这坏的,且心里清楚自己是坏的,却总想着偷个、骗个、抢个好的来配自己,这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好处又是什么?” “看这人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单看她发现自己身边的良人同自己是一路人时,那反应是悲还是喜便清楚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指向那厢急的说不出话来的赵莲,道,“看她这样子,又慌又急,感情原先是当真将那童公子当成老实人,真好人了。可眼下剥开一看,才发现这所谓的老实人内里不止跟自己是一路人,且还坏的多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清明螺(三十三) “她与她那便宜夫君就好似竖了枚镜子在中间互相看着对方,自己是决计不能接受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的,”府尹夫人看着不住落泪的赵莲静静的说道,“因为她知道,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会多么挖空心思的从自己这里获得好处。她只能允许自己占镜子里的‘自己’的便宜,却是不允许镜子里的‘自己’占自己便宜的。” 这话听的赵司膳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这位年岁不轻,却风韵不减的美妇人点头道:“早听闻夫人年轻时写得一手好诗词,是闻名遐迩的才女,眼下却发现夫人不止诗词做得好,为人处事之上的才气比起诗词来更是不混多让。” “你也好!我听夫君提过你。”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忽地‘咦’了一声,似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般,走到赵司膳的位置,看了看前头正在喝冷茶的童家父子,又看了看后头的赵莲等人,来回看了两遍之后笑了,看着赵司膳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赞许,她道,“我道那童家父子怎的这个时候了还坐得住在那里慢慢吃茶,任凭这些村民胡来?却原来是……看不到啊!” 赵司膳知晓自己的举动被府尹夫人看破了,也笑道:“我见大人们……好似想让他们多说些,便主动站出来做中间这颗石头了。” “那你这颗石头做的当真是极好!”府尹夫人点了点头,她比起赵司膳知晓的内情多了不少,还知道泾河那里也有事,只是面对赵司膳,不该说的,她此时自是不能说的,是以没有提起这后招,只对眼前的情形说道,“既是那不沾的大油锅,直接证据……多半是没有的,要以那刘家俩姐妹的死将那父子拉下水更是不可能的。” “公堂事不似内宅事,若是内宅事的话,我夫君点破那些门门道道,道那童公子不无辜之后,便能直接定调他亦参与其中从而惩戒一番了。所以,若那位童公子是后院女子,便能被主事的主母直接收拾了;可惜这位童公子不是后院的女子,公堂事……是要拿证据说话的。”府尹夫人并未立刻离开,似是也对赵莲这一出事颇为感慨,叹道,“你那侄女叫我想起了我未出阁时族中几个最会作妖的女眷了。她们不断作妖,叫人吃瘪,却又让人拿不出具体的证据来,瞧着是无往不利,老叫旁人憋屈吃亏,生闷气,想要较真的话……却又皆只是些内宅争风吃醋的小事,真嚷嚷了还会被人指责‘小事总是上纲上线的作甚’,结果么,自然是吃瘪的人一直在吃亏了。” “而那些无往不利的,甚至作妖都作出经验来了,知晓拿捏欺负人的‘分寸’。只要不要闹出人命事,叫人摔了个跤,哪怕是摔狠了断了腿,只要能接回去,对方还能走路,哪怕往后余生走路的姿势不好看,于她而言,都是‘分寸得宜’了。”府尹夫人说道,“这等人……当真叫人看的头疼,还总是为自己的行为美其名曰‘只是玩闹、有分寸’,可这等‘有分寸’,不断踩踏上公堂的底线,在闹出人命的底线附近来回试探的行为虽叫旁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可时间久了,哪怕是不相干的人,对那几个人的厌恶都是与日俱增的,以至于后来几乎所有女眷都讨厌极了那几个‘玩闹有分寸’的女子。” “因为掌握了作妖的‘分寸’之后,势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妖,单拎出来一桩看着好似‘玩闹有分寸’,可那尝到欺负人又让对方无法回怼的甜头之后,不断试探的举止,旁人的目光自也随着她的行为由一件偶尔的小事转为很多桩事之上,偶尔一次是无意,可每次都如此显然是诚心的了。”赵司膳说到这里,也笑了,她道,“其实这些不断试探底线的欺负人的行为,也等同是不断朝对方的口中扔石头,让对方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一张巧嘴能向周围众人解释清楚自己是被人刻意欺负了,而不是对方不小心,自己却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不过,虽自己一时没有巧嘴能解释的清,可随着这等事情发生的多了,自也早有生了巧嘴的先人替她们将这类人的行径解释清楚了。” “这等作妖有分寸,不断尝试踩踏上公堂底线之人,先人称这等行为曰‘抖机灵’,而不断尝到欺负人的甜头,进而洋洋自得的那等人则是‘不断作妖,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惹人厌恶’。”赵司膳说道。 “不错!”府尹夫人听到这里,笑着点头说道,“这些人往往还都生了一张巧言令色的嘴,总将自己的行为美化,道自己同那些真正有手腕魄力和本事的人一般,是一样的行事有尺度,可正确的事上行事有尺度与‘欺负人’欺负出了‘行事有尺度’的经验是不同的,前者多半能做成一番基业,‘大小也是个人物;后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钻营奇巧,老是叫人吃瘪添堵,不断尝试欺人的小人。” “你这便宜侄女算是扯了你那兄嫂当遮羞布遮一遮,比起那等吃相难看的小人看起来好看些了,可日子久了,哪怕没有今日这一茬事,她总是占尽各种便宜也会叫人察觉到的。”府尹夫人说着,伸手一指,指向那些村民,“不定要多聪明的人,哪怕是普通人,甚至笨些的,总被她占便宜,总吃亏,哪怕对方的理由再冠冕堂皇,更有一层一层的遮羞布在前头挡着,也会叫人感觉不舒服的。” “这赵莲还是简单的,那童公子、童大善人才更是麻烦,前头的遮羞布也更多,当然,这赵莲也只是两人其中一块遮羞布罢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正在喝冷茶的童家父子,想了想,又对赵司膳道,“你已做的极好了,只是他们滑不溜手,不轻易留下把柄,这刘家村众人的攀咬,顶多扯到赵莲这一层,甚至她一口咬定不知道杀人,旁人除了言语唾骂之外,并不能直接将其定罪的。” “可这并不是说你这颗石头白做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后头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这对姐妹花的死注定是扯不下这两人的,不过却能叫我夫君他们以‘有嫌疑’的名头将那童公子扣留下来。” “多谢夫人告知。”赵司膳听到这里,向府尹夫人欠了欠身,感谢府尹夫人的解释,却又不无失望的说道,“原本我还以为村民攀咬之下当真能将他们攀咬进去的。毕竟……都相处了这么多年了。”说到最后,忍不住叹气。 由己度人,赵司膳自忖相处这么多年,总该留下些对方的把柄在手才是,却未成想这些村民这么多年手头竟是什么证据都没有。 “你做的已足够好了,只是同他父子打交道的是那些村民,那些村民也终究不是你。他们被他父子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么多年,除了一张嘴的‘怀疑’之外哪里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府尹夫人摇头,说道,“我夫君心里有数,这些村民手头不会有童家父子切实的把柄的,至于狐仙之事……他父子二人都来了,显然是准备花钱平账消灾了。说实话真要将他二人拉下水,其实莫... 比起童正面上压不住的怒意,童不韦的神情却是一反方才的急色,转为平静,瞥了眼愤怒的童正,他道:“走吧!” 这般平淡的语气听的童正心中的怒火烧的更旺了,看着童不韦面上平静的神情,他忍不住反问:“你方才还那般急,冒雨也要急着跑来衙门,怎的现在被这阉人如此欺负了,却连句话都没有?”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童不韦抱着手里的食盒,看向食盒里的账本,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既已在衙门了,我自是不急了。” 他当然不急了,既然那姓赵的司膳会出现在这里等待传唤,自然表明长安府尹等人当开始审赵大郎一家了。 至于办案的官员什么时候要开始审犯人了,自是手头拿到证据之时了。 所以…… 不止童不韦想到了,坐在蒲团上的童正也想到了,脸色顿变:“刘耀祖被抓了?” “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缘故?”童不韦点头,淡淡道,“这案子……本不难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童正,“如此……你还不快起来?是觉得刘耀祖那张嘴够牢,不会开口出卖旁人?还是觉得刘耀祖讲义气,会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攀咬旁人?抑或觉得那刘耀祖能容忍自己上断头台,下地狱,旁人却能安稳的留在人世间过好日子?” 一连串的反问听的童正脸色顿变,当即自蒲团上跳了起来,只是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看着那厢门洞处平静朝他们望来的赵司膳忽地挪了挪步子,因着这挪开的两步,视线一下子少了阻隔,不意外的,自是看到了后头隐隐可见的几道村民的人影。 “她……”童正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对上那挪了两步之后朝自己这边望来的赵司膳,惊诧之下脱口而出,“她是故意的?” “要不然呢?”童不韦抱着手里的食盒,看向语气惊诧的童正,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有卡的这么准的石头吗?” 第六百二十四章 清明螺(三十四) 虽然不是很在意自己迎娶的这个便宜新娘赵莲的家里人,毕竟童正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她过下去的打算。鳏夫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的,更何况头一回他便习惯了,自是早打定主意待事情一过,这赵莲同她家里人就会消失了。 这种消失大抵会是各种各样的意外,当然,这种意外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手上干净的很,并不会参与这等杀人之事,自己的命和这群新娘的命孰轻孰重在童正的眼里一开始就是有笔明白账的。 他当然不可能为了这等小事,将自己赔进去了。 再者,比起刘家姐妹来,赵莲一家子手上本也不干净,既能以刘家姐妹的死来为自己腾位子,那有朝一日,有人想以她的死为自己腾位子也不过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因果报应罢了。 不过虽是并不在意自己娶的这个便宜新娘,童正却还是去童不韦那里听了听这姓赵的一家的过往。 赵家不是什么藏有诸多秘密的大族,家里那档子事也尽数摆在明面上了,一家上下小人、吸血、贪便宜的行径也早已在过往那些街坊口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当然,有赵大郎和刘氏这两个‘粪坑’在,便是普通人也被衬的‘香’了。 譬如他那便宜新娘赵莲,在那些街坊口中就是‘那闺女倒是乖巧文静的很,不似他两个成日惹事’。 当然,这一句‘乖巧文静’的夸赞在童不韦、童正父子听来却是一声嗤笑,不置可否。 比起对赵莲的不置可否,倒是赵大郎那个在宫中做司膳的妹子引来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童正当时便笑道:“这个……才叫真正的老实人。” 对比童正‘老实人’的评价,童不韦的反应则要慎重的多,算了算赵司膳入宫的年限之后,点头道:“贫家女爬上这位子……很是不容易啊!” 这话叫童正听了,当时便笑了,反问童不韦:“难得见你怜惜女子的!我是不介意多个小娘的,至于母亲……便是活着想来也不会介意的。” 对他这般似笑非笑的调侃,童不韦面上却并无什么笑意,只是淡淡道:“我不好男女之事,养外室只是为了子嗣,方才那一句也不是什么怜惜,而是夸赞与警惕。” “她入宫那时候宫里多乱?宫里神棍、妖妃、细作横行的,至于赵家那母家,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或许没有还更好些。家里半点助力也无,甚至反过来还要拖累她的贫家女入宫……我记得那时候通明门那里的小门每到半夜都会有一茬一茬抬出宫丢入乱葬岗的宫人宫婢,她却不仅没有死,反而还一路爬上了司膳的位置。当然,宫里有时也会有运气之事,突然入了贵人眼的事也存在。可这等运气不会总是在的,是以多不长久。她却是爬上那司膳的位置之后便没有再下来过,还一坐便是那么多年,可见是个有些手腕的。”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半晌之后才又道,“更难得的是舍得放下宫里司膳的位置,该退的时候半点不留恋及时走人,这其实比之一路爬上去……更厉害!” “就似很多人手里的刀对外都是极狠的,可对内……却不见得狠得下心来及时放弃那些所得抽身而退,可她……却舍得,这样的人……实则更狠。”童不韦那时说罢便曾唏嘘过,“便是我……要我放弃多年所得,都会犹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可这女子……真是狠啊!” 连着听童不韦叹了两遍这只见过一次画像的赵司膳‘狠’,彼时的童正只觉得好笑。 “狠?”童正笑道,“被兄嫂吸血那么多年一声不吭,狠这个事……我是没看到,只是她若真有那本事在手,竟是任凭人欺负这么多年也不吭声,我看不是狠,倒更似个死物。” “似这等死物……诺,村祠里的狐仙就是这般的,哪怕站的再高,摔下来时,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挣扎,当场就能四分五裂的。”童正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等死物……我连站的那么高的狐仙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她?” 同赵莲搭上关系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当时的对话此时想起时依然历历在目。 童不韦看着那门洞处的女子挪开了两步,露出被她挡住的刘家村村民,自是已然明白这个一声不吭的女子早在方才看到他二人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二人,也明白了他二人出现在这里的用意。更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一击……恰好击中他父子二人的七寸之上。 当然,虽因着父子关系难免被波及到,可这七寸显然是大多招呼在童正身上了,对他其实只有些皮外伤罢了。 所以,童不韦是不介意这等时候说两句风凉话的。 “你说她是死物……就当她是死物吧!可眼下这死物突然动了,你怕不怕?”童不韦说道。 童正脸色很是难看,眯起眼盯着那门洞处朝这边望来的女子,她面上没有挑衅亦没有得意,就连一招击中了他的七寸依然平静,无悲无喜,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一个死物。 顺着童正的目光望去,在看到门洞处立着的女子时,童不韦顿了顿,又道:“我早说过,对待死物,还是要心存几分恭敬的。”他道,“你当时便笑她既有本事当上司膳竟任凭赵大郎夫妇吸血这么多年也不吭一声,恍若死的。诺,眼下她是当真当了一回死物给你瞧瞧了。” 童不韦口中两次提起的“死物”当然不是指的同一样事物,前者是任凭吸血也不吭声的狐仙似的‘死物’,后者的死物则是指的‘一块卡的正中七寸的石头’。 “呵!”童正沉默了半晌之后,突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我现在倒是愈发发现你过往说过的那些话是这般有理了,死物……果然是没心没肺,真的狠啊!” “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童不韦淡淡道,虽这话被人说出来常带了几分嘲讽,可他此时说这话却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反而满是感慨,“可见咬人的狗是可怕的。至于那等又咬人又爱叫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居多。” “你是说刘耀祖吗?”童正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不屑道,“他叫的那般响,张口一通乱咬,确实……除了咬出两个印子之外,都不能叫我见血,大不了吃些时日的牢饭,府衙没有证据最后不还是要放了我?” “看她这副样子……”童不韦看着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顺着童正的话说了下去,“可见咬人之前要当个死物,让人察觉不到,让人满不在乎,愈发轻视的不放在眼里愈好,一旦下口,便定要稳、准且狠,一口咬中七寸,一旦咬中便万万不能松口了,即便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也最好莫要松口,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死灰复燃……” 话还未说完,便被童正打断了:“都咬死了,还不能松口?怕对方活过来不成?”他道,“再三确认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难道也不能松口?” 对此,童不韦只淡淡的道了一句:“我就曾金蝉脱壳过。” 一句话听的童正脸色顿变。 “那坊间话本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你忘了?留个死的不能再死的壳子在那里,那白骨精就当真死了吗?若是如此,那几具白骨精留下的尸体又是什么?”童不韦摇头道,“若是活物一直不松口也会难受,也只有似她这般做惯了死物的,能忍得住一口咬下一直不松口。” 这一句话听的童正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赵司膳依旧平静的回望过来,与他对视,面对他抑或挑衅抑或愤怒的目光,神情还是那般的平静,不动声色,无悲无喜。 “确实……狠!”童正牙关紧了紧,道,“在她方才挪步之前,我真真是半点没有察觉到。” “所以,我才道死物突然动了才可怕,因为防不胜防,便连卡死了你的七寸,那面上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的,你根本不知道她几时动的手,也不知道她几时会松手。”童不韦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瞥了眼紧着牙关的童正,他道,“还好那个赵莲不似她这个姑姑,若不然……指不定你要吃亏了!” 只是话音才落,不等童正接话,童不韦便摇头道:“不对!若当真是她配你,吃亏的是她才对,你……不如她的。” 两句“吃亏”当然不是同一个意思,童正也听懂了,点头道:“也对!”说着又看向立在那里气质清雅别致的女子道,“仔细一瞧,姑侄两个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可论气质……赵莲实在差她太多了,整个人也差她太多了。” “不错!”童不韦点头,直到这时才再次催促起了还留在原地的童正,“你还不走吗?” 虽一开始火急火燎的冒雨赶来,时间不够用的是他,可此时,时间不够用的,却是童正了。 童正显然也清楚这个,跟在童不韦的身后走了两步之后,忽道:“我当初或许就该听你的,早些过来的。”他道,“可我当时以为我年轻,有的是时间。却没成想,有些时候年轻的,也未必有时间的。” 这个便宜儿子虽然不曾如他年轻时那般吃过实打实的苦头,阅历更丰富行事也更谨慎,却是真的聪明,一记闷亏便立刻让他明白这些寻常人要花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了。 “不止对待死物……要有尊敬之心,对待时间……也是。”童正嗤笑了一声,垂下眼睑,将眼里的嘲讽尽数敛去,认真的说道道,“细一想,不理任何人,任何事的时间不也同死物一样?不止不能浪费,且还是一旦浪费,便会立刻还以颜色的狠角色。”说到这里,他又看向不远处门洞内静静站着的赵司膳,叹道,“死物……真是狠啊!” “不过好在那狐仙发起狠来……也只能如此。”童正冷笑着对童不韦说道,目光定在几步开外的赵司膳身上没有移开,“这府尹估摸着会尽力将我长留大牢了,大荣律法,似我这等情况,最多能扣多久?” “三个月。”童不韦眼皮也不抬一下,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道,“这位厉害的父母官大人即便以各种律法名义延长扣留你的时间,最多不过三个月。” “那估摸着我要实打实的呆满三个月了。”童正摸了摸鼻子,说道,“没成想出生到现在连雨都不曾淋过的我要实打实吃满三个月的牢饭了,你记得回头遣人给我送饭。” 童不韦“嗯”了一声。 说话的功夫,父子两人已走至赵司膳跟前了,一步,两步,而后便与那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作的女子擦肩而过。 他父子双目沉沉,紧紧打量着那个女子,那女子却……依旧神情平静,连眼神都未动一下,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真是……恍若个死物一般啊!”童正走过门洞之后,又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赵司膳,对童不韦说道,“却难得的不显呆板,相反雅致清冷,却又坚毅的很。” “似狐仙这等阴庙偏神雕琢成的玉佩挂件盘久了,吃的供奉多了,也是不呆板的,相反,还邪气的狠。”童不韦说道,“胡八他们脖子里那些带了几十年了,自然也是如此。” 这话听的童正一个机灵,恍然回过神来,连‘叹’了好几声‘妙’之后,叹道:“这也是你当神棍时悟到的么?” “不止相由心生,灵者亦是如此由心而生的。你道外面那些人总神神叨叨的说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童不韦说道,“信的多了,信仰自成,自也信奉这一套,再看手里盘多了的死物,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邪者么,自也只见邪了。” “所以真正得道高僧手里的神佛挂件总是宝相庄严的,而胡八他们手里的东西……自不管什么东西,哪怕是佛祖道尊都是邪气的很的。”说到这里,童不韦忽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身后的童正笑了笑,道,“你可知村祠里那狐仙……是我从工匠那里买的现成的,本是一座雕好的宝相庄严的观音像,临时加了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上去,便成狐仙了。” 第六百二十五章 清明螺(三十五) 村祠里那座金身狐仙美人像,但凡头一次看到的,都会叹一声“端庄”。 这一点,就连林斐与长安府尹也不例外,感慨这狐仙像雕的面容饱满,宝相庄严,似极了外头的观音娘娘,却不成想她原本便是在一座观音像上加了耳朵同尾巴做成的,那面容如此庄严自也不奇怪了。 只是端庄的面容配上耳朵同尾巴之后,也不知是两者实在不搭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显得邪气的很。 “你这般……不会是故意的吧?”童正笑问道,“又不是出不起这雕像钱了,何故故意直接买个观音像瞎折腾?” 对此,童不韦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你可曾听闻那些风水绝佳的风水宝地一旦被坏了风水,便立时能让大吉之地转成大凶之地之说?我行的就是偏道,既要行偏道,自要拜最偏的神!比起还要一尊一尊的找那些雕功最邪气的雕像,不如直接寻个现成的最正的神佛之像,而后用那些坏风水的手段,让这正神转成邪神。这观音娘娘如此好的面相,加个尾巴同耳朵,自也邪气的很,偏的很了。”说到这里,不等童正说话,童不韦又道,“那位大人如此厉害的贵人,明明是大贵之相,却要剑走偏锋的行偏道,与我,与这狐仙……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童正听到这里,顿时恍然,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那位大人那般厉害,若是想做好人,那定是个不一般的好人,如此……做起坏人来自也不是一般的坏人了。就似你这拿观音像折腾出来的狐仙娘娘,虽根子是正的,可长出来却是歪的,正根出歪苗,自比寻常的歪苗更歪了,难怪这阴庙偏神能立这么久了!”说到这里,忍不住瞥了眼面容枯槁的童不韦,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你还真是邪魔歪道啊!” “我既能走成,你又管我走的究竟是正道还是邪道?”对此童不韦却是不以为意,看着近在咫尺,惊骇的朝他父子望来的一众村民,将村民们或惊讶,或激动,或不解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并没有理会骤然松了口气的赵莲,而是对着那厢目光清冷,朝他父子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跪了下来,拜道:“草民童不韦叩见大人!”说着,便将手里的食盒举至头顶,高呼,“草民愿奉上全数家资填补亏空,绝不叫百姓吃亏!” 生意场上胜败难料,且早已签好那一纸契约,盈亏自负了,可此时,童大老爷却愿意主动出现在这里填补大家的亏空。 村民们喃喃着颤着唇,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童大老爷还真是大善人呢!他们却真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面对村民们的激动愧疚以及赵莲的如释重负,林斐与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这刘家村那姐妹花新娘的案子……要就此打住了,也不知蜃楼那里情况如何了? ……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那一道又一道白色的雷光撕裂天际,伴随着外头隆隆的雷声,蜃楼里的鼓声也越来越响了。 “大声点!若是鼓声压不住外头那雷声,我等就去问你等那西域质子主子将你等买下来!”乡绅闭眼拍打着案几和着节拍,说道。 有这一声要挟在,那大力敲鼓,吹拉弹唱助兴的乐姬们自是动起手来更用力了,耳畔充斥的靡靡之音越来越响,哪怕因着自幼学习乐理,练出了一双好耳力,听到了外头风雨雷电声中夹杂着的呼救声也不敢怠慢,只是拼了命的敲拉拨动着手里的乐器,以期这些乐声在自己灵敏的耳中能彻底盖过外头那些呼救声。 她们不是听不到,是不能听到,也不敢听到。 比起外头那些不相干的百姓传来的呼救声,自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好人家的女儿便是喜欢乐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为这群乡绅吹拉弹唱的,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好不容易能活命立足,自是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的,毕竟于她们而言,除了自己,多数时候都是再没有旁人会来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至于话本子里传唱的那些真情真爱的故事……呵,比走夜路撞鬼都少见呢! 所以,爱自己,珍惜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眼下这等要挟摆在那里,自是没有,也不敢有多余的怜悯的。 大力的吹拉弹唱声终于盖过了外头的呼救声,即使乐姬们自己也终于听不到外头那些呼救声来扰乱自己的心志,让自己心头愧疚难安了,更别提那些并不精通乐理的乡绅们了。 看来,只要身边的靡靡之音奏的够响,响到能彻底盖过外头的苦难呼救声,便当真能当作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既然听不到,看不到,那些苦难呼救,自也是不存在的了。 雨越来越大了,立在那铁锁链桥上的百姓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惊惶的看着前路被抽去的踏板,又回头看向来时路——那被大水冲断的踏板。 前后能踏上实地的引路踏板都没了,百姓被滞留在链桥之上进退不得。 大雨漂泊,伴随着被狂风卷起的泾河水,终是如那汪洋大海中的风浪一般高高涌起又瞬间落下,不断朝链桥之上艰难抓紧手中铁锁的百姓拍打袭来。 长安之地虽说风水之上名为八水绕长安,可于大多数长安百姓,尤其是这些生长在山间以种地打猎为生的村民,“水性”这种东西于他们而言却是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存在了。 本就不识水性,怕水的村民此时早已扔了扛在肩头,原本想要砸破那蜃楼铁门的锄头等家伙什,生死关头,即便是吃饭的家伙什,自也远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的,村民们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紧那链桥铁锁,唯恐被风浪卷下链桥,落入浑浊的河水之中。而后……拼了命的,用尽力气大喊—— “救命啊!” “求老爷放下那踏板,让我等前去避雨啊!” “老爷饶命啊!” …… 慌乱之下,“救命”的喊声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饶命”,却也无人觉得这“饶命”的呼救声有什么不对的。 那法不传六耳的蜃楼孤岛之地虽是孤岛,可这些孤岛的主人们却舍得砸钱,用那一张一张的银票,造出了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般的水上楼阁。 至于那通往孤岛的链桥……孤岛的主人遇事时只会留在蜃楼之中躲避,那链桥之上站着的,可不定是自己人,更有可能的,是敌人啊! 对待敌人……孤岛的主人又怎会手软? 所以,比起那身处孤岛,安全至极的蜃楼主人们,那链桥之上,本想破门而入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被遗落在安全之外的险地之中了。 独处险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一近在咫尺的,可以呼救的对象,就是那被抽空的踏板之外,蜃楼中听着靡靡之音的乡绅们了。 “老爷饶命啊!我等知道错了,再也不敢闹了啊!”被滞留在链桥之上,抱着链桥铁锁艰难求生的百姓向此时风雨中唯一能对他们施以援手,救他们一救的乡绅们拼尽全身力气,用力大声哭求道,“老爷饶命啊!” 回以他们的,却是蜃楼中陡然一下子加大,更为响亮的鼓声,他们一声一声喊的有多大声,那蜃楼之中的靡靡之音便一记又一记的回击着盖过他们的呼喊声。 每一次拼了命的呼喊,换来的却是对面更为响亮的回击,而后便是更拼命,更响亮的呼救声,对面则传来更用力更响亮的回击声。 这般百姓的呼救与乐姬拼了命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一记又一记,不断互相损耗着对方的生命,直到有一方的生命被彻底损耗殆尽为止。 蜃楼之中奋力击鼓的乐姬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早已发白,甚至在那乡绅一记又一记‘大声点’的手势示意中,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由发白转为青紫,乐姬脂粉下的美丽面容逐渐苍白,呼吸也在那一击又一击的敲击声中变得急促与混乱。 很多人都以为台上的乐姬们都是弱不经风的,可实则并不是每个乐姬都是如此的,她们中有些人或许瞧着身形瘦削,却如同那些精养的打手一般,漂亮的衣裙之内是一身的腱子肉,有力的很。 是以敲鼓的乐姬并非什么文弱女子,可这般急促用力,且不被允许停止的敲击,随着一记又一记敲击声的延长,也从一开始单纯的损耗力气,转为损耗心力。 察觉到敲鼓的乐姬逐渐力不从心,台下弹琵琶的乐姬面露不忍之色,手下才慢了半拍,当即便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随着那乡绅冷冷望来的目光,乐姬连忙跪着攀爬至前头捡起了地上的琵琶,不敢分心,继续急促的拨动起琴弦来。 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姐妹,可这等时候……实在是顾不得对方了,这些乡绅宛如一只只吃人的老虎,在老虎面前,寻常人……谁又顾得上谁呢?只求自己能活命罢了! 蜃楼里的乐姬与蜃楼外链桥上的百姓就这般一下又一下的互相损耗着另一方的生命力,随着对面传来的越来越响的靡靡之音的回击声,被风雨不断侵袭拍打的百姓逐渐转为绝望。 “他们……他们是故意的。” 比之每一次敞开嗓子的呼救都得不来回应,这种回应更似一把尖刀般一记又一记狠狠的扎入百姓的心头。 “他们是故意的,不是想给我等教训,而是想看着我等死!”一个二十上下的村民嘶哑着声音,漂泊大雨之下,人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他开口,喃喃着,混合吞咽下那落入口中混合着汗水与泪水的雨水说道,“怎么求饶都没用的!” 说话间那村民抱着怀中大雨浇灌之下逐渐变得滑不溜手,抓握不住的铁链试着站起来,指向数步开外的蜃楼大铁门边斜靠着放置的踏板,说道:“也就几步,不到十步的样子。”那村民说道,“我力气最大,我……抱着铁链学猴子爬树那般爬过去,到蜃楼之后,就能拿到踏板,而后铺好踏板,大家就能过来了。” “老七……”他身后的两个村民回应的声音却满是哭腔,显然是素日里交好的,紧紧抱着手里随着大雨不断砸下,越来越滑,甚至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随着那滑动的铁锁,开始渐渐往下滑动的村民哭道,“哪里过得去?便是平日里……也危险的很,莫说现在了,连原地不动都费劲啊!” “不动……也是死!”那年轻村民看着自己缓缓下滑的身子,喃喃道,“动……就算也是死,可好歹也是尽力了!” 这一句话听的不止身后两个村民,更远处的后头都传来了几声呜咽声。 “你们……继续喊。”那年轻村民喃喃着,声音陡然低落下来,“试试吧!我……先过去了。” “那你家里怎么办啊?”身后两个村民哭喊道,“几个娃才多大啊!” 二十上下的汉子那孩子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于吃力气饭的庄稼人而言,这个年纪的男人,也正是作为一家子顶梁柱般的存在。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察觉到自己被雨水打的冰凉的眼眶在发热,那村民看着自己不断下滑的身子,道,“可……没办法了啊!” 是啊!没办法了! 好像怎么……都是死啊!便是将铁链抱的再紧,那逐渐开始打滑的铁链也开始越来越冰冷,不断推拒着他们的靠近与抓握了。 后面没有退路了,大半座连岸的铁锁链桥踏板都被大水冲断了,唯一的活路……就在几步开外——那蜃楼之上了。可蜃楼之上的人却始终没有伸出那只手,所以,他们也只能自救了。 可……真的自救得了吗? 看着咬了牙的老七紧紧抱住怀里的铁链,才试着踏空一步,还不待整个人双脚踏空,高高涌起的泾河风浪瞬间打来,风浪涌起又落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前头前一刻还在同自己说话的老七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浑浊的河水翻涌,那熟悉的衣裳瞬间就被风浪吞没,甚至连呼救声都不曾发出过一下。 “老七!”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两个村民神情大骇,水火无情,他们先时听过很多次了,可此时,却还是头一次感受到了‘水火无情’这四个字的份量。 回过神来的两个村民心头不胜悲凉,悲怆的大喊了一声:“老七!”身后传来一片呜咽之声,看着自己不断缓缓下滑的身子,队伍末尾处又传来了一声惊呼,他们知道,最后头的人滑下链桥踏板,与老七一样被卷入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浑浊河水之中了。 不止前后无路,那风浪还在不断的提醒着他们即使趴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时间了,无情的风雨和时间自会收割走链桥上不动的众人的生命。 两个村民口中喊着‘老七’,咬紧牙关向前爬去,在爬出链桥踏板的瞬间,风浪袭来,后头的人只看到前头的人一下踏板,顷刻间便不见了。 后头呜咽声起,伴随着那绝望的呜咽声,那一声又一声“老爷饶命啊!”的求饶声更响了。 可蜃楼里的老爷们对此的回应,却是那一声又一声更为响亮的靡靡之音。 第六百二十六章 清明螺(三十六) 大雨一直下到日暮时分,暮食将近时方才有了转小的势头。 对这突如其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再次降下的大雨,长安城里的百姓们抱怨纷纷,再一次预测错了风晴雨雪的钦天监也不意外的,再次被不少被这大雨扰到的百姓问候了祖宗以及家里人。 当然,对此早已习惯了被问候的钦天监大小办事官员除了打了几个喷嚏以示回应之外,也没有旁的反应了。 又预测错了天气嘛!于属于份内之职的钦天监官员却是早已见怪不怪了,猜错很奇怪吗?猜对才奇怪呢! 再者,一场雨而已,又能怎么样?内务衙门那里早早打过招呼了,看着脚下地面之上并未如昨日那般蓄起的水塘,形成北方罕见的发大水的场景,钦天监众人对此很是满意。 于城内百姓而言,不发大水,不影响出行便成,一场雨……算什么事嘛! 当然,那些被召至皇陵中帮忙的几个衙门的大小官吏以及差役们也没什么抱怨的,上午宫里火急火燎的来传口谕,他们作为大荣的大小臣子,替君上行孝,帮忙清理皇陵积水也不算什么大事。 到了皇陵之后,对着那并没有多深,一两个时辰过后便清理的差不多的积水,大小官吏更是没什么意见。虽是官员,却也同寻常人一样是领俸禄过活之人,一两个时辰便将手头的活干完了,当然是好事。这世间难道还会有人嫌做的活太少不成?当然,大雨降的突然,虽然皇陵积水清理完了,被这场大雨滞留皇陵也是事实。 不过好在皇陵不小,外头守陵之人的住处比得上几个驿站的大小了,自然容得下这么多官吏避雨的。 毕竟守陵的可不止有官员,有时还少不得龙子皇孙过来尽孝,住的地方自然宽敞。 待雨停了,他们就能回去了。大小官吏抬头盯着那隐隐有转小势头的雨势出神,算着下值的时辰,眼下这点雨,其实能撑伞走了,便是冒雨离开也不是事,不过大家都未动,显然是将今日一整日的时间都腾出来献给太祖陛下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祖陛下的事同衙门里的事没什么两样,都是领俸禄的大荣官员应当做的。 …… 当然,也不是所有大荣官员这个天都定要跑到衙门里来以表自己‘勤勉’的,于需上早朝的那些三品及以上大员而言,自是不必似那衙门里的低阶官吏一般日日都必须出现在衙门的,那拿到手的俸禄也不是似低阶官吏们那般同每日到衙门的‘勤勉考勤’息息相关的。于他们而言,除了面对陛下的早朝不得无故缺席之外,其余时候,出现在哪里他们自可自行决定,只消将事情办了便成,至于事情办成的过程与办法……很多时候,都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不大的书房之内,一位五十上下的红袍官员正阖眼听着被唤来的小女儿弹奏琵琶乐曲。 喜欢乐理的人有不少,既有那等以技艺谋生的乐姬,也有只是喜欢,闲暇抚弄的后宅千金。 眼下坐在这书房之中,为自己父亲弹奏琵琶的女子,显然便是后者。 虽然并不以此谋生,可自幼喜欢,也颇有天赋的后宅千金显然将整首琵琶乐曲弹奏的很是不错。 那声声琵琶声或嘈嘈如急雨或切切如私语,弦转变化间,轻拢慢拈,显然是个中高手。 弹奏乐曲的千金小姐亦是沉迷其中闭着眼,自顾自的手指上下翩跹,不断拨画着手里的琵琶弦。 当然,再如何沉迷,这一曲也有终了之时,曲终之时,正是那乐曲声的高潮,收拨于琵琶面中当心一画,四弦并作一声,如银瓶乍破水浆四溅开来。铁骑刀枪的余音尤在耳畔,弹奏乐曲的千金却已然收手将手中的琵琶放至一旁开始歇息了。 “真乃……金戈铁马之音!”那阖眼坐在那里的红袍官员并未睁眼,显然还在听着耳畔那绕梁不绝的琵琶之声,依旧沉迷其中,他点头道了声“好!” 得了这一个“好”字,一曲作罢,神情依然未变,只有些疲累稍作歇息的女子面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从那弯起的眉眼足可见她对父亲的这一声‘好’是当真觉得高兴,只听她道:“多谢父亲夸赞!” 对于小女儿的“高兴”,阖眼的红袍官员却并未理会,而是依旧在那里点头说道:“好!好个金戈铁马!”说到这里,他终于睁开了眼,眼神幽幽,深沉不见底,没有理会诚惶诚恐的小女儿,而是转头看向书房外开始转小的雨势,看着雨珠砸向地面,四溅开来的水花,他忽地轻嗤了一声,挑眉:“杀人……何需用刀?” 这话……父亲是在夸赞琵琶金戈之声吗?那金戈铁马之下当然躺着无数的生命,一将功臣万骨枯!远在边关的伯父就是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呢!红袍大员家中的小女儿自是手不释卷,读过不知多少书,习过不知多少理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然灵透的很,也早将琢磨父亲每一句话中深意的习惯融入了骨子里。虽觉疲累,却依然保持着端庄坐姿的名门千金坐在那里,想着父亲这一句夸赞的言外之意。 很多人都说伯父与父亲虽是亲兄弟,走的却是一文一武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不过……到最后也都身披红袍,立于朝堂之上,是大荣的股肱之臣呢! 虽然这对亲兄弟间走的路数不同,可大底是血脉天性,两人之间还是有不少相同的喜好的。譬如……都爱听这琵琶金戈之声。 伯父爱听这金戈之声不奇怪,毕竟其人是武将,本就是金戈铁马间杀出来的位子,可父亲是文官,却也一样爱听这等金戈之声,难道文官的朝堂与书房之中也如那战场一般处处可见这等金戈铁马之事? …… “杀人……何需用刀?”同在长安城中,对着面前铁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小鸟,黄汤摇头,说道。 对面陪他等了一整场大雨的‘乌眼青’神情低落,看向外头的雨,点头,声音哽咽:“杀人……确实不必用刀的,这大雨也能杀人。”他道,“那些百姓……” “我说的不是那些百姓。”黄汤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看着笼子里今日窜跳了一整日的小鸟突然自那杆上跌落下来,抽搐了片刻之后便一动不动了,在‘乌眼青’惊讶的眼神中,他看着那死去的小鸟说道,“每个人临死前回光返照的那一口气总是瞧起来精神的很的,甚至比寻常无病无灾的人瞧起来都要精神。因为那口回光返照的生气不止让人精神,还会让人生出一股莫名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觉得自己一下子大好了,那些被马车撞飞,肝胆破裂的则觉得自己好得很,跟没事人一样,至于那等素日里便张狂的……更是张狂至了极处,直至最后……被这一口回光返照的生气点起的极致张狂的熊熊烈火所焚。” …… “呲啦”一声,随着琵琶弦骤然断裂开来的,还有那喷洒至琵琶面上的大片血迹。 骤然响起的尖叫声响彻蜃楼! 弹琵琶的琵琶乐姬在周围一众乐姬姐妹的尖叫声中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渗血的甲套,琵琶面上血迹斑斑,那大大小小染血的指印落在琵琶面上,不知不觉间,往日里悉心养护的琵琶早已一片狼籍。 身为一名出色的乐姬,她弹奏手里的琵琶不知多少回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琵琶染血的可怖情形。 此情此景,看着断裂的琴弦,乐姬莫名的想到了自己才开始学习琵琶时,那教导自己的乐师曾说过:“琵琶这等乐器因惯识军中狼烟,常见金戈铁马之声,气势磅礴!” 她当时不懂,作为一个早早被卖掉换与银钱的贫家女也未读过几本书,只被教导着识了几个字,免得在客人面前出丑而已。 当时听教导自己的乐师说出那句话,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当然,这‘伤人’的看法待到学成之后,穿着漂亮的裙衫坐在那里拨弄琵琶弦时,她便不这么以为了。 声音虽如金戈铁马,可拨弄琵琶琴弦的她一贯是被视作乐姬中瞧起来最是优雅的那一类呢! 可此时……看着怀里血迹斑斑的琵琶,她下意识的开口喃喃,如同当初第一次见‘琵琶’这物时一般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耳畔回过神来的乐姬们尖叫声又起,琵琶乐姬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琵琶,那琵琶面上大大小小的染血指印确实是她的,可那喷洒的血迹……唔,她的手指虽被划的血迹斑斑了,可手指头还在,不曾被琵琶琴弦彻底割断,所以不是她的。 这般恍若神魂分离的缓慢反应便是琵琶乐姬自己也有些奇怪:面对这手指头险些被割断的可怖情形……她竟不觉得害怕吗? 手掌下意识的翻转过来,露出高高肿起、早已破皮出血的手背,那是方才她分神时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时踩上去受的伤。 看着面前满座华服加身的乡绅老爷们,她动了动唇,无声的说出了那句从那些接触过的读过书的客人们口中听来的一句形容:“满座衣冠……皆禽兽啊!” 这话当然是没有声音的,在座的乐姬们皆是可以随意买卖的贱籍,从那不知多少次的人前演奏中,乐姬们早已明白了似她们这等可以随意买卖的乐姬,不说话,少说话,让手里的乐器代替她们说话于她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贵人的心思难猜,比起赌对了,猜中贵人的心思所得的丰厚赏赐,那赌错猜错的结果却是她们万万不能承受的。 就如今日,她什么都未说便挨了乡绅一脚,伤了手一般。 将那句无声的谩骂‘满座衣冠皆禽兽’咽入腹中,琵琶乐姬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尚在的手指头,转向周围:她的手指还在,这一大片喷洒的血迹不是她的,那……又是谁的呢? 在周围一众乐姬的惊恐尖叫声中,琵琶乐姬顺着众人的目光低下了头,而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吐了血倒在自己安生立命的鼓面上的乐姬。 她躺在自己的鼓面上闭了眼,身下是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 这一幕看的琵琶乐姬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她颤了颤唇,那人前学会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子里,就连在人前唤最要好的姐妹的名字,都被自己那无声的习惯堵在了嗓子口,没有唤出声音来。 鼓面上那张美丽的面容闭着眼,恍若沉睡过去了一般,可那压在她身上的那一顶硕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铜钟却是不消出声便已然告诉了她:她最要好的姐妹已经死了。 抬头,看向鼓面的上空那一排挂着的铜钟吊坠,那正中少了的一只……显然就是砸在好姐妹身上的这一只了。 虽然只是个乐姬,并不是衙门里的仵作,更不是查案的官员,可此情此景,于以此为生的乐姬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声音有共鸣、共振之说,”乐师对此经验丰富,指了指案上盛了水的杯子,随着那一声尖锐的声音,杯子骤然炸裂开来,“这只是一只瓷杯,即便是裂开,不被割到要害还是不要紧的。最要小心的,是头顶之物!那台子上的物什引来共振砸下的话可是要死人的。” “这等情形虽少见,很多乐者一辈子也不定见到一次,却还是有的,而一旦见到了,多半是要见血的,只盼你等那时……不在这些物什之下。”乐师说道。 彼时身旁的姐妹笑道:“我等被人随意买卖的女子能得先生教导,习得一门手艺,运气不差的,当不会碰到这等事呢!” “为你等编排的乐曲一般而言也会刻意避开这个……可有时那些贵人、老爷们不满意,要听更快、更高、更响亮的声音,若是碰到这等情形……你等便要小心了。”乐师说道。 看着自己被踩肿的手背与血迹斑斑的手指头,周围站着的姐妹们跳舞的肿了脚,吹笛的那精心涂抹了好几层的口脂也掩盖不了干裂的嘴唇,抚琴,拉胡琴的那手指也与自己没什么两样,琴面上皆或多或少的沾染上了血印子,乐姬低头看着当时笑称‘运气不差’的姐妹倒在自己敲击的鼓面之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那长久的人前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髓之中。 她双唇动了动,模糊的视线中,颤抖着身形,悲、苦、愤、恨种种激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争先恐后的想要喷薄而出,可嗓子口只有那么大,那骤然一同齐齐涌出的情绪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口,这使得她周身被巨大的复杂悲凉情绪充斥着,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泪眼朦胧中,想起也不知哪位贵人说过的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 虽是临近暮食了,可不少城中的管事并未留在府中等着暮食临近的那一刻吃上那一口热的暮食,而是紧要着看着头顶的雨,一看到了可以撑伞出门的时候了,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撑着雨伞出门,急急忙忙的往泾河边赶去了。 雨下的那么大,水面上涨,也不知那些工匠可有过去开闸放水,家里做主的主子可是随时都有可能要去蜃楼之上谈事的,若是走到河边,看到那被河水漫过的链桥桥面,走过不去,那可是要发火的。 主子发火,底下的人自是要遭殃了。 所以做事的,可万万不能等到主子发火时候才发现问题所在,而是要尽早排除一切可能的隐患,不让主子忧心的。 不吃暮食便急着往泾河边赶的管事有不少,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看雨小便急吼吼的出了门。 这些人忙活主子的事,脚程自然不慢。可即便是这些管事之中脚程最快的那个,撑着伞匆匆赶至泾河岸边时却发现早已有人先自己一步出现在那里了。 那人身形不高,好似个半大孩子一般,站在那泾河岸边一动不动,仿佛痴了傻了一般,呆呆的望着浑浊的泾河水出神。 管事撑着伞走过去,行至那人身边,看到斗笠之下那张半大孩子的脸时,一下子认了出来:是工匠大师的学徒啊!先时就是这才翻了几日《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开闸放的水呢! 才想问这小学徒“站在这里作甚?怎的不划船过去开闸?”什么的,便见那仿佛痴了傻了一般的小学徒喃喃着开口了:“人……都没了呢!” 说话间手一松,那原本紧紧攥在手中的千里眼一下子落入了泥地里。 第六百二十七章 清明螺(三十七) 于多数升斗小民而言,都是不喜欢干活这等事的,要不是为了那点工钱,谁高兴干活啊!躺在家里多睡几个时辰,亦或者闲暇时出去走走逛逛街,游山玩水什么的不好吗?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干活的,于那等当真一门心思爱着自己手头行当的人而言,干活既是为了赚工钱,又是当真喜欢以及乐在其中的。 眼前这才开始学着翻《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就是后者,虽然不知道往后会不会对这行当生出惫懒之心,至少如今,对往后要以此谋生的生计活实在是喜欢急了的,那热情的劲儿也是高涨的。这从他一大早就跑过来开闸放水,还会背着手,学着老师傅们的样子细细观察那些造好的亭台楼阁便看得出来。 虽因着是学徒,还没有什么老师傅给他吩咐要做的活计,除了自己翻《鲁班秘要》之外也没什么要做的事了,可十多岁的孩子,精力旺盛之时又碰上了喜爱的行当,自即便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只要得空,都是关心的紧的。 譬如老师傅只吩咐他开闸放水,并没有要求他做旁的事,可小学徒还是捡了只工匠坊里没人要的千里眼,走至窗边努力的踮起脚向泾水河上这些大雨漂泊中的蜃楼群望了过去 于是千里眼中,那重重雨雾中滞留链桥之上的人影便这般撞入了小学徒的眼中。 雨雾蒙蒙,看不真切,连具体有多少人都看不清,只看得到好似有些人头在那里攒动,茫然的小学徒转身问起了那些已开始学着画图的快要出师的工匠们,正忙着画手里屋宅图纸的工匠哪里来的功夫管这等事?更何况又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自然没人搭理他。 小学徒无法,只能举着千里眼时不时的往这里望一眼,待到好不容易雨小些了,连暮食都未来得及吃,便匆匆忙忙的出了门,赶过来看了。 这一看,直接便将小学徒震在了原地。 人被滞留在链桥之上,哪怕是大雨漫灌,盖过了链桥,桥上的人被水淹了,甚至……哪怕是小学徒脑海中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些人被淹死了,他以为……自己至少还是能看到人的。可此时,赶过来的小学徒所见,却只有空空荡荡的链桥。 那不久之前,隔着千里眼,雨雾之下攒动的人却尽数不见了踪影。 是退回到岸上了还是去了连通的蜃楼那里避雨了?看着前后都被抽空的踏板在河面之上被风吹的疯狂摇晃,小学徒脸色发白,面对赶过来的管事们张了张口,下意识道:“我以为最可怕的不过是人死在桥上了,却不想……” 此时空空荡荡的桥板在他眼里远比那铺满尸体的链桥更可怕。 “人……都没了。”半大的孩子对管事们哭着说道,“人都不见了!” 管事不是半大的孩子,更何况这些会冒雨赶来的管事亦是知晓事情轻重的,看着那空空荡荡的桥板,又看了看底下被风吹的翻涌的河水,喃喃:“还能去哪里了啊?喂水龙王了呗!” “该死!出人命了!”另一个赶来的管事听到这话,脸色难看至极,对着那蒙蒙雨中唯一亮着灯的阁楼啐了一口,骂道,“这宅子的两任主人都是这般没轻没重的……非要闹出点事来,连累的旁人家的蜃楼也被拆了才甘心?” 比起半大孩子心思单纯,只是单纯被眼前这一幕惊骇到了,这群赶过来的管事考虑的事显然要多的多了! “看来出人命事了啊!这阁楼里做主的是要私了还是公了?”有人想了想说道,“能私了不闹大最好,若是公了……”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私了什么?”一个一脸沉稳模样的中年管事挤入人群,一看这情况当即喝道,“去长安府衙说明情况,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私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在犹豫‘私了’‘公了’的管事们立即变了脸色,一扫先前的犹豫,纷纷点头道:“是该如此!田管事说的是!” 众人如此纷纷应和的原因当然不是被这中年管事一句‘喝问’震慑住了,亦或者激起了心底里求公道的‘良知’云云的,而只在于同是管事,管事与管事之间因着忙活主人家事自是打过交道的。 对面前这位一脸沉稳模样的中年管事,在场所有人都不陌生。 原因无他,他姓田,这并非是这管事的本姓,而是被主人特意赐姓的田,至于这中年管事的主人——则是朝中赫赫有名,家中出了一文一武两位重臣的田家。 田家兄弟盛名响彻朝野,底下的管事那一开口自也极有分量。 毕竟能被田大人认可的管事手头自是有真本事的,早打过交道的一众管事对此清楚的很。当然,更重要的是除了田管事自己有本事之外,谁知道这田管事出口的话是不是有其身后田大人的授意在里头? 既如此,自是田管事说不准私了那便没有人再会生出去提醒此时唯一亮灯的那座蜃楼阁楼里的人‘私了’的心思了。 虽然很多人命之事都是能花钱摆平的,可显然今日田管事是不准对方花钱摆平那些喂了水龙王之人的性命了。 管那些人的家里人是喜欢私了收钱还是喜欢公了求公道。 田管事说了不准私了,自是不准许那些人的家里人收钱了,而是只准他们讨回‘公道’了。 “不是我霸道,而是死的是掉下去喂了水龙王的人,又不是他们的家里人。那家里人收钱平事,死了的人可同意?”前去衙门的路上田管事语气沉沉,“人活一世,谁不惜命?将心比心,换了你我,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无故舍了自己的性命,拿命换银钱给家里人的?再者,没有顶梁柱,家里人便是收了钱,自己花了用了还好,若是被骗了又或者被远方亲戚族人抢了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众人一致点头称是。 他们这些人可不是那些朝不保夕的苦工,而是管事。虽说也是伺候人的,可大小也算半个主子了,自是惜命的很,也完全不必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换银钱给家里人。毕竟自己活着能挣到的银钱可比舍了性命换来的那几个银钱多的多了。 是以田管事的话可谓正中一众管事的心坎上了。 “所以要快啊!赶紧报官,让府衙出人打他个措手不及,免得这群才接手了蜃楼便出事的乡绅有所反应。”一个管事笑着说道,“待他反应过来,啧……便难缠了!” “那群死去的村民的家里人也未必想要公道,多得是只想要钱的。”另一个管事摇头唏嘘道,“叫他回去砸钱了,那些家眷收了钱,两方不就等同合起来窜供了?哪里还会告官讨要公道?” “所以啊!说来说去,还是死去的人最可怜了,多得是活着的人拿着他的买命钱在公道同自己享福之间选择享福的。”又有管事接话道,“所以田管事说的对!私了什么?得赶紧去衙门,让官府来主持公道!” “免得他们自己乱选,直接让官府替他们选了最好!”另一人说到这里也笑了,道,“如此,才算是当真给死了的人一个交待了!” “确实不能什么事都让百姓自己选的,世上有几成的死人能挣得过活人想要享福的心思的?”直到这时,田管事才再次开口,语气沉沉中带着一丝悲戚,他道,“若是什么事都交给百姓自己选……要知道百姓里头绝对的好人同坏人都是不多的,多得是那等不好不坏,站中间的寻常人。寻常人么……很多时候都是虽心中难受,可经不起天大的利诱,最后还是收了钱的。若是人人都如此,那这世道风气就当真坏了!所以这等时候……还是该让官府替他们选了的。” “是啊!若是都选了自己享福,不选公道,这世道就乱了!”管事们听到这里纷纷点头,言语间不无感慨,“果然还是田管事有远见啊!” 跟在最后吓坏了的小学徒呆呆的听着一众管事们的闲聊,虽然于那些大人们看来,这些管事是底下做事之人,可于普通人看来,这些大人们跟前的得力管事,那也是顶厉害的人呢!难怪能说出他以往从来不曾听过的那些话来。 能冒雨撑伞赶去泾河边的管事们做事自是不会如童不韦父子那般拖沓的,说话的功夫便已赶到府衙了,出来时还不到吃暮食的时候,此时却已是酉时,到吃暮食的时候了。 可人命大事之前,吃暮食这等事自是要排在后头的。 一位管事将手里的伞交到了旁人手中,抽出府衙门前鸣冤鼓的鼓槌用力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突然响起的鼓声将府衙后头正在对账的众人骇了一跳。 将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有嫌疑在身的赵莲、童正一并押走之后,府衙后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似一下子舒畅开来了。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有村民唏嘘道:“本也该如此!没了人命案,都是寻常人,便是有矛盾也能说开化解的,哪里至于上衙门?”这话若放在先前不好说,可此时说来,却是村民们的真心话了。 于与命案无关的百姓而言,关心的也无外乎银钱之事了,而银钱事……童老爷已然自己过来主动上缴家财了,衙门的文吏们也开始对账了。 至于村民的钱拿去做买矿生意,赌石赌输了这种事,村民自己心里也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自是没说什么,他们在意的,无外乎那亏空的银钱,童老爷会用自己的家财还给他们,那便无妨了。 至于童公子……想到他们先时对童老爷跑路起了疑,也咬了童公子一口,唔,虽然最后童公子以‘嫌疑’名头被押下去的那一口是刘耀祖咬的,并不是他们咬的,可还是要向童老爷赔不是的。 好在童老爷大方,并不计较,还道‘他是该吃个教训’云云的,主动安慰起了众人。 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 如此一番……自又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这也是在童老爷‘教导’之下,刘家村一贯的‘会做人’的其乐融融的场面。 这等其乐融融的场面之下,赵司膳亦被唤过来问了话,赵家一家子的事于村民而言并不陌生,再者,赵司膳亦是被吸血吸狠了的那个‘可怜人’,是以村民对同是姓赵的赵司膳除了同情之外,也无其他迁怒怨怼的情绪。 一时间场面出奇的和谐。 倒是童不韦一面同村民们寒暄,一面眼角的余光瞥向过来之后,一板一眼的回答,惜字如金的赵司膳,认真看了半晌之后,方才收回目光。 这女子不声不响,所有的手腕都被她尽数藏到肚子里了,平素除了那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有礼’之外,也不会露出旁的来。 童不韦正想着,那突然响起的鼓声听的他一惊,看了看乌压压的天色,垂眸,遮住了眼底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胡八他们的报应……总算来了啊! …… 阴沉沉的雨天实在让人很难分辨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 比起林斐等人今日一整日的忙活,大理寺公厨里的温明棠等人便显得格外悠闲了。 圣上口谕几乎叫空了整个衙门,被叫去皇陵里的人的饭食自也不消温明棠他们准备了。如此……吃暮食的除了零星几个当时传旨时走不开的差役与小吏们之外,便只有他们以及杂役们了。 人不多,午食自还有大半未动,如此……暮食自也不用准备了,直接热一热剩余未动的午食便成了。 等同是放了半日假的温明棠等人午食过后便安心的在收拾干净的公厨里午睡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外头电闪雷鸣的,似极了深夜,还是那沉睡的瞌睡虫会传染,这一觉,几乎所有人都睡的极沉极稳,甚至还有不少人暮食时分醒来时都嘀咕着以为夜半在家里睡着,还做了梦呢! 温明棠也是这做了梦的其中一位。 且她还不止做了一个梦,她连做了两个梦。 头一个梦还是那般的熟悉……‘自己’躺在棺材里假死,梦里的自己还是那般的身子不受控制,能清楚的听到以及感觉到‘自己’有动作和反应,心里明明已经清楚‘自己’在哪里了,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心里清楚又明白的看着两个婢女起身,绕过‘她’,而后拿起白绫一把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对此,温明棠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件事也早由一开始的完全不能掌控,到梦的最后能掌控,给予对方严厉的一记回击了。 去岁临近出宫时,自己在梦的最后就反过来吓住了那两个婢女……可这一次,明明经由去岁一年,她甚至已猜到梦里那婢女口中的人是谁了,可这一次做梦……不知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如此的清醒,也迫切的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控的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可这一次,她竟是直到梦的最后,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而是就这么直接看着以及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了。 视线明明在一旁,恍若旁观者一般,却和那个自己看着的‘自己’一同感受着被掐住喉咙的绝望,那种铺天盖地涌来的窒息之感让温明棠一下子从蒲团上坐了起来,惊醒了。 坐在蒲团上看向身旁的汤圆,小丫头睡的正香,砸吧着嘴好似做了什么美梦一般,公厨里的炭盆依旧烧着,周围一同和衣在蒲团上打地铺睡午觉的阿丙、纪采买以及远一点的关嫂子等人都在。温明棠伸手摸了摸额头,擦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之后,目光沉了下来:她的梦……又倒退回去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 清明螺(三十八) 不是什么梦倒退回最初的起点都是好的,尤其似温明棠这等更是如此。 女孩子垂眸苦笑了一声,感慨还好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否则那梦里发出的无声的惊叫声若是有了声音,大抵能把在这里午睡的众人都吵醒。这大抵也是那几年宫墙之中练出的本能了:宫城深深,那天子居住的人间极致奢华之地里住着人间身份最贵介的天子,其屋宅、院墙自也用着最好的材料,由最负盛名的工匠亲手建造。 所以,深深的宫城里有最厚的宫墙,可最厚的宫墙却依然挡不住最爱探听他人秘密的耳朵,与那时刻想着抓他人错处的心思。 隔墙有耳,一步一行,自是需要小心谨慎的不能再小心了。因为即使是最沉的睡梦中的梦话在宫墙之内也是能杀人的。 思绪一晃,再次被拉了回来。 那个自她成为大荣这个温明棠开始便不断做着的梦本已随着她一步一步在宫中安稳的活下来,又精准的抓住了那个出宫的机会出了宫,而渐渐被她推到了身后,压到了身下,不再成为那个能断她出路与前程的阻隔。 经由去岁一年,明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她不再身处牢笼,也遇到了林斐、汤圆等人,明明此时的自己处境已逐渐开始渐入佳境了,却不知为何……会在这等时候做这样的梦。 那逃脱的宫墙牢笼不在了,可她的梦又退回到了起点——那个她无法掌控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与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假死成真死,有冤却无法诉诸于口的憋屈之感。 这等感觉就好似多年一步一步艰苦的攀爬成为泡影,十年寒窗,明明离摘得魁首只一步之遥了,却一朝落榜,再次回到初始的位置一般,让人恍若被掐住喉咙一般喘不过气来。 想起那宫墙牢笼中被拖入冷宫,从此不知生死,很快悄无声息的湮灭在冷宫不知哪间布满尘埃的房中的那些曾经位居高位的妃子们,曾有那等位居高位时人称‘知书达理’‘才气过人’的妃子一朝出事之后,便痛苦喃喃:“我当真是不怕吃苦的,却没想到这么多年的苦白吃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名门出身的妃子本也与宫中多数宫人不是一个路数的,却有爬至大太监位子的公公听闻之后当场落泪,叹道:“劳无所得当真是人世至苦!” 这一句话有没有触动那同帝王谈及情爱、赌帝王恩宠的妃子们不得而知,温明棠所见的却是触动了无数低头认认真真做事的宫人、宫婢以及女官们。 “劳有所得。”彼时赵司膳在她身旁低低叹了一声,说道,“这世间很多努力前行的人求的都是这个公道。” 纵使相隔千年,人世的悲欢离合差别依然不大,不论是大荣的百姓还是千年以后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求的公道无外乎如此。 温明棠彼时便深有感触,想到自己即将出宫,又想到彼时自己越来越能精准‘掌控’与‘回击’的梦魇,一旦能自由‘掌控’与‘回击’了,那梦于她而言便也不再是令人害怕的噩梦了。 “‘鬼压床’那么可怕,不就在于彼时那等被什么东西压住,身形动弹不得,即便是拼了命的想要回击,可身体却依然不受自己控制,对付可以对自己做任何事,自己却无法回击的绝望之感吗?”彼时的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温明棠细细回想着这些宫中旧事,下意识的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没有惊醒身旁的汤圆等人,待到平复下心境之后,再次阖眼躺了下去。 那个不受控制的噩梦虽然可怕,可既然身边藏着那么可怕的存在,若是寻不到对方的破绽,又或者找不出解决的方法,这可怕之物或者事便会一直存在,甚至还可能会因着她的避让而变得愈发凶残。 温明棠躺了下来。 初来大荣面对那个噩梦时,她便是这般选择的。即便闭眼就可能做噩梦,比起睁着眼努力不睡觉,也只有做多了噩梦才能想到真正解决的法子。 所以在宫中的那些年,每一次噩梦,她都认真记了下来,记清楚了梦里所见的每一样事物,每一样摆饰,两个婢女脸上的每一点表情都被她分毫不差的尽数收入眼中,而后牢牢的记了下来。 如此……她发现自己竟慢慢能动了。 虽然此时温明棠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尊着自己的习惯,用对付现实生活中的‘妖魔鬼怪’们的法子对付梦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们,也不知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竟是莫名的开始有了作用。 温明棠不知这究竟是因为勇气亦或者自己的意念这等信念之事太过强烈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毕竟人会做梦这件事便是千年以后,她身处的现代社会也无法完全解释的清楚那些梦究竟有何而起的,又是有何而终的,以及那些清醒状态下的清醒梦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过既然是脑中的意念、想象这等东西,大抵用同样的方法化解也是成的吧! 只是她原以为自己化解了,却没想到那个梦又来了,且还倒退回了最初的位置。 既如此……那无妨。一回生两回熟的,她既然能将梦里的‘妖魔鬼怪’们击退一次,便能击退两次,三次乃至无数次。 温明棠这般想着,闭上了眼,静静等待着那个噩梦再度袭来,她会再次努力在那零零散散的梦境碎片中找到走出噩梦的法子。 这一次,如她所愿的闭上了眼,也做了梦,却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重复的噩梦,而是几个她看不真切的人影在对话。 “这些……究竟是什么啊?大人都扛不住,更遑论才那么大的孩子?”有人喃喃着,声音带着哭腔,嘤嘤哑哑的说道,“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啊?便是活着……若没有我们,她都要被外头那些人折磨死了!” “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另一个人接话,比起前头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这道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是个性子果决之人,连带那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是那般的干脆与利落,“我们如今还有别的法子不成?外头的人都死了!死绝了啊!不找温小姐还能找谁?” “她……不是还有个堂姐么?虽然也是半大孩子,可好歹大两岁,且听闻还是个才女,聪明……”有人还是试图阻止他,寻着各种理由说服他。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那人打断了。 “那个‘才女’……呵!”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说道,“小聪明,抖机灵,真小人,简直蠢出升天了,让她来只会坏事!” 这话一出,方才试图阻止的人便不说话了,只是哽咽着啜泣着:“可温小姐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周围的人显然懒得理会她的哽咽同啜泣了,自动忽略了她的抽泣声,有人接着方才冷笑温秀棠‘才女’之人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子君兄那话还是保守了,拿着温大人的遗物到处吆喝寻金主,一门心思钻到利字眼里去了!明明裕王已为她赎身了,却偏要进教坊抢那‘花魁’的名头,连那些不得已委身教坊的‘官妓’为数不多的几条出路都要抢占了,真真是横行霸道,似那八条腿的螃蟹一般。简直天生就爱抢旁人的东西,管它是东西还是人,甚至是名,只要叫她看到了,都想抢!” “连教坊的老鸨都看不下去了!毕竟她进教坊,只跟裕王,不让教坊做生意挣利也就罢了,还平白无故的抢旁人的‘花魁’名头!上到做生意的老鸨,下到想得这‘花魁’名头,尽早为自己赎身的官妓都被她得罪遍了。偏还总喜欢哭诉自己‘沦落风尘’什么的可怜凄惨,其行径真是看的人心中添堵。”那人说话间身影晃了晃。 温明棠感到那人在不断摇头:“她这哪里是‘沦落风尘’?她那是抢占了真正不得已‘沦落风尘’之人的出路,只想抢个‘美人’名头罢了。为了自己这一点私心,连教坊女子的路都抢,真真是叫人难以形容。” “这‘才女’虽然还未长成,却三岁看老,已能看出长大之后的样子了。自私至极,又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半点仁慈善念,觉得自己有那遗物在手,旁人就能捧着以及惯着自己,自是如那霸占了旁人道的螃蟹一般,将周围所有人身上但凡看得上的好处都要抢过来了,常人口中的‘小人得志’便是这么个模样的。”这是方才哽咽抽泣之人的声音,比起旁人来,这一直在哭的显然是个女子,虽然声音哑的好似被大火烧灼过一般,与‘好听’二字无缘,可那语调幽幽的,不知为何,总让温明棠觉得她好似是那等烟花之地受过专人教导,习过魅惑之术的女子,她道,“好处都是她的,坏的恶果却让旁人来承担。说是不得已入了教坊,裕王是金主恩客。可她这等自己寻良人金主的,同那些真正遭罪的官妓可不是一类人。她这个,倒似是那等专门盯着高官权贵,将做外室当成生意的生意人了。可即便是同做外室生意的相比,她想要的也还要更多!抢了教坊女子的‘花魁’之名,断了旁人想尽早赎身的念想还不算,连那等真可怜遭罪的女子的‘可怜’之名也要抢,成日哭诉自己可怜……真真是但凡看得上眼的,管对方手里是不是穷的只剩一个‘可怜’之名了,只要是好东西,能为自己博利的,她都要,不挑的!” “这不同那等专门盯着勉强只能糊口的商贩抢的混混二流子没什么两样吗?被他们抢的人也只能在原地跺脚直哭‘命运专门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云云的了。”另有人嗤笑了一声,摇头道,“只是比起那等二流子来,她是女子,不止是个美丽的、擅长修饰自己面容的花魁娘子,还是个无辜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本是大儒温玄策的后人,却一朝沦落风尘,真真是让人怜惜……诶,不对!论血脉,真正的温玄策后人是现在躺着的温小姐,啧,连人家的爹都要抢,自己没爹吗?真是太不要脸了!”那人笑道,“这等人……确实还是不要进来坏事了!” 他虽没有明说自己口中的‘进来’指的是什么,不过听那话里的意思,这群人合在一起显然是想做什么很重要的事,而他们……并不想让温秀棠掺和进来。温明棠冷静的想着他们说这些话的用意,温秀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他们说,同是姓温的温明棠清楚的。所以撇去他们对温秀棠的那些犀利中夹杂着满满厌恶的评价,温明棠认真想着他们不让温秀棠进来,却对她下手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她’呆呆傻傻的,足够老实,不会擅作主张?还是因为温玄策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听那些人又提起了温玄策。 “我原先还以为温大人是个老好人,没想到……呵!倒是忘了,他好歹也官至中书令了,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也怎么可能是个傻气的,下不了狠手的老好人?”那个被人称之为‘子君兄’的人说道,“如此也好!谁都没让那温秀棠到处吆喝,她自己瞎嚷嚷的,往后……那自然也怪不得旁人!” “抢占了那么多的道,得了那么多好处,绝了多少人的前路,往后什么报应……那都是她应得的。”那个哽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虽然还带着哭腔与哭音,可温明棠从那柔弱的哭腔中却隐隐感受到了这个说话的女子并不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柔弱,相反,更似是个语气喑哑的狠角色。 “真是过分啊!抢了那么多好处还不算,还抓同族姐妹做交替,简直自私透顶了。”那沙哑的女声说道,“倒是温小姐……真是傻乎乎的,呆的很,真可怜啊!” “可不可怜长大了才知道,有些人早熟,有些人晚熟,晚熟的可不定比早熟的笨,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多的是!”那个‘子君兄’说着,低头向‘自己’看来。 看着那些大人俯身向‘自己’望来的身影,温明棠对比了一番,察觉到自己的身形小小的,果然……是个八岁孩子的身体。 这情形……似是当年‘自己’落水之后,好不容易爬上岸,捡回一条命,高烧晕过去那几日的情形。 虽然发了几日高烧,在屋里半昏半睡的,可温明棠清楚的很:她是自己爬上案的,落水时并没有人救治!而后也是自己强撑着湿漉漉的病体去抓药,自己熬的药,自己换的衣裳,躺上床,甚至盖被子这种事也是自己做的。这些人,哦不,准确的说,是那道喑哑女声口中的‘没有我们,她就要被别人折磨死了’这话又是从何而来的? 温明棠不喜欢温秀棠不假,可并不会因为对方数落温秀棠的不是,看穿温秀棠的小伎俩,而平白无故就将对方当成自己人了。 那喑哑,喉咙好似被火灼烧过的女声魅惑幽幽的语气,以及那一直在哭,试图让人动恻隐之心的举止非但没有让温明棠卸下心房,反而更警惕了。 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个... 这般一想,晚熟些,呆呆的,傻傻的,反应慢些,直到眼下彻底安全之后才想起这些事好似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她以一种丝毫不惧的姿态,认真仔细的观察起过去那些曾对她‘动手’之人。 便在这时,那个“子君兄”开口了:“也不知道那人留下的医书管不管用,能不能当真叫她入梦梦到那些事,让她远离叶家父子同那些宗室!” “我是不曾听说过还有这等医术的,不过听闻那等南疆的巫医,西域的番僧祭司,还有前朝一些掌握宫中秘术的御医能用一枚吊坠来回晃荡,让人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这医书也不知行不行。”那个声音沙哑的女声说到这里,咬了咬牙,恨声道,“姓叶的委实可恨,我这些年受的罪……全是拜他所赐,我不好,他们也别想好过!” 第六百二十九章 清明螺(三十九) “你恨什么?不是求仁得仁?”那‘子君兄’再次开口了,对那声音喑哑的女子嗤笑了一声,温明棠察觉到那‘子君兄’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顿了片刻之后,说道,“还好她年岁小了些,若是她娘没死,躺在这里的是她娘,你是不是要忍不住对她娘下手,毁了她娘的脸了?” 语气中的嘲讽显而易见,一旁另外几个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副样子……哪里还容得下旁人生的美的?恨不能杀光天下所有美人才甘心吧!” “我当年……”那声音喑哑的女子被几个男人这般呛了一通却也不在意,只是伸手覆上自己的脸细细摩挲了一番之后,说道,“论美貌,谁又能比得过我?” “你那美貌……呵!偷来的吧!”对那女子的话,一旁几个男人又是一声嗤笑,说道,“你心里清楚,你当真美貌过么?” “这个么……我可不管!在我脸上的就是我的了!”那女子轻笑一声之后说道,“你管覆在我脸上的是一层旁人的皮还是画出来的皮?只要在我脸上的就是我的!” “那怎么不继续画了?”那几个男人又笑道,其中一人还下意识的吹了声口哨,“不继续做你的美人了?” “姓叶的毁了我这张脸的根基……还怎么画?”女子叹了口气,幽幽道,“所以我要看着他不得好死才甘心啊!” “所以,你与他的事同旁人有什么干系?”那‘子君兄’再次开口了,温明棠察觉到那几个男人与女子说话间,这‘子君兄’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移开,好似在不断观察着‘自己’的反应一般,他道,“还好温夫人早死一步,也还好这一次进宫我等同你一起来了,若是只你一个……你是不是连这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了?” “八岁的孩子而已……”那女子幽幽道,“我还是当个人的,没你们想的那么坏。”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子君兄’却是半点不吃她这一套,温明棠只感觉到他说这些话时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移开,“虽然还小,可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了,你当真忍得住?” “忍不住又能怎样?你等看着我呢!我又能怎么样?”那女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直到这时,温明棠方才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的阴冷目光之后,温明棠心中蓦地一惊。 这个清醒梦中,那几道人影一直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自己一个人躺着,这几个人都站着,围在她身边,是以一开始,她便本能的以为这些站在她床边的人的目光是看向床上的‘自己’的。 至于这女子……因着方才数次嚷嚷着‘不忍’与‘可怜’,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装的,温明棠以为做戏做全套,她的目光至少得是望向自己的才对!可直到此时,那道阴冷黏腻,就如那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的目光附着到自己身上来时,她才恍然一惊,察觉到自己想当然了:这些人,除了那个‘子君兄’是在看着她,认真查看她的状况之外,其余的……却是谁都没有在看着‘自己’。 这个察觉让温明棠心头一震,一股远比方才更深的警惕之感油然而生:她没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喜欢旁人盯着自己看,而是陡然察觉到这一幕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她’躺在床上,这群人围在她的床边,口中说的都是与她相关的事情,甚至可说只要床上的‘她’是醒着的,听到这些事,无论是关于温秀棠的还是温夫人的抑或者温玄策的,都会立时睁开眼睛坐起来。 可这群为‘她’而来,举止围绕‘她’展开,做的事件件不离‘她’,说的事也件件不离‘她’的人,除了一个观察‘她’反应的‘子君兄’之外,旁人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的身上,这情形就好似……好似在欺负一个瞎子! 让那看不见他们反应的瞎子以为这些人是在看向自己的,以为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来的,他们是在关心自己。 当然,此情此景,所谓的瞎子自然只有躺在床上,并未睁眼的‘自己’了。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群人要这么做,要在一个瞎子面前演出这副‘关心’以及‘同仇敌忾’的模样? 尤其面对的还只是个八岁的,一贯表现的呆呆傻傻的孩子。 “眼球一直在动,跟书上说的差不多。”又有人开口了,这次,不是‘子君兄’也不是那个女子,而是另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入梦魇了。” 方才嘲讽那女子‘见不得旁人美’的声音里就有他。 “你看着她没睁眼吧?”另有人说道,这声音平平,属于那等丢入人堆里都寻不出来的声音,这也是直到此时这声音头一次开口,这人问的是那位‘子君兄’。 “没有。”‘子君兄’依旧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摇头道,“跟孟太医留下的医书上说的差不多。” “我也觉得她当没有睁眼。”便在这时,那喑哑女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如毒蛇般黏腻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温明棠’的身上,“我等说了这么多话,她都没有半点反应,当是彻底沉入梦魇了。” “那就好!”那声音平平的人开口说道,“开始吧!将她放到棺材里,而后将你的事‘告诉’她,让她以为她就是你,让她代替你,做你手里的那把刀!” …… 这话一出,温明棠心头猛的一惊,大抵是这一惊太过骇然,竟是一下子从梦魇中惊醒了过来。 猛地从蒲团上坐了起来,这一次不比先前那般没有惊动旁人,而是惊醒了梦到吃了什么好吃东西的汤圆,汤圆跟着坐了起来,惊讶道:“温师傅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小丫头熟悉的询问声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温明棠渐渐平复下了心绪,抬头,对上汤圆关切的眼神时下意识的弯了弯眉眼,道:“我没事!” “怎的没事呢?”不似以往那般她说什么,小丫头都认真点头,照搬全收,而是难得的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递给温明棠,道,“温师傅额上全是冷汗呢!可是做噩梦了?” 接过帕子的温明棠下意识的点了下头,待反应过来自己做出了反应之时,小丫头已然起身,穿上鞋子“噔噔噔”的跑到厨房台面那里,不多时便带了杯温热的牛乳过来了。 “我先时做噩梦时,温师傅你自己就是这么教我的。”小丫头汤圆小声说道,两人虽然醒了,可公厨里还有不少人仍在午睡,是以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的压低了不少,她道,“喝杯牛乳,能平复心绪,压惊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接过汤圆递来的牛乳,伸手摸了摸汤圆睡的发髻团都散了的小脑袋,轻声道:“谢谢汤圆,我确实做噩梦了。”温明棠捧着牛乳说道,且还是一个原比她以为的要更深的噩梦。 温热的牛乳淌入喉口,不等汤圆说话,温明棠又道:“不过谁都会做噩梦的,这不奇怪!左右是梦,既是梦,总会醒的。” “阿爹刚出事时,我总做噩梦,温师傅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小丫头汤圆点了点头,说到这里,又笑着摊手道,“后来也确实不做噩梦了,便是偶尔还梦到阿爹,那也是美梦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捧着牛乳,没有说话。 大抵是在现代社会看多了各种小说和故事,外加她穿越的经历委实太过特殊,以至于这般做梦……竟让她自行理解成了‘原主’曾经亦或者‘可能’发生的遭遇。 可这个梦似乎在告诉她,那个梦并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般——‘原主’出宫被人骗的经历,而更有可能是旁人的经历……咦?若是旁人的经历,那些梦里看到的人真实存在的话,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她不就等同被催眠以及心理暗示了么? 若是如此……那‘子君兄’等人是存在的,那女子也是存在的,这个女子的经历……自然也是存在的。 或许更改了一些,可……内容应当是差不了多少的。 温明棠想到这里,心中倏地一紧,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热牛乳,心惊的同时,记起梦里那孟太医的医书……大荣便已有人钻研此道了么?若是如此,这个姓孟的太医当极其了得才是,又怎会不曾听说过呢? 世人所知的,大荣太医署最有名的太医不是旁人,正是那位陈年黄汤! 梦方起……这些事当然没有人能给温明棠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需要她自己来寻找背后的真相。 …… 温明棠的梦才刚开始,泾水河上,有人的梦却已将至破碎落下之时了。 酉时时分,正是大荣多数百姓习惯吃暮食的时候。于讲究调养身体,想着延年益寿,争取将这一世老爷的好日子活够本的乡绅老爷们而言更是如此,早早定了酒楼,勒令酒楼酉时时分将暮食送至蜃楼上来。 至于下雨什么的,则全然不在这群乡绅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左右他们有的是银票!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冒雨送食什么的又有何不可?管他多大的雨,乡绅老爷想酉时吃暮食,那便必须酉时准点将暮食送上蜃楼。 车夫驱着马车,带着一马车大大小小堆放整齐的食盒赶到泾水河边时,原以为看到的,会是早已等候在岸边的乡绅老爷们家里的管事与奴仆们。 接下来,那食盒里尚带着余温的暮食会交到这群管事奴仆的手中,而后由这群管事奴仆亲自送至蜃楼里听歌舞助兴的乡绅老爷们的手中。 这种事做过好多回了,车夫也早已习惯了,先前去郊外那些大大小小的游园、山间送食时也是这般的流程。 可这一次驱着马车赶到泾水河边时,见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这倒不是说乡绅老爷们家里的管事奴仆做事惫懒,缺席了什么的,事实是这群老爷家里的奴仆管事们早就赶到泾水河边等候了。 只是……看着那立在原地,在差役们的看押下瑟瑟发抖的管事奴仆们,车夫懵了,直觉告诉他好似发生什么大事了。 可不管发生什么事,这暮食总得送完才能回去的。不得已跳下马车向围观的人群中挤去,周围哄闹声此起彼伏,七嘴八舌的说道声与谩骂声夹杂在一起,听的人头昏眼花,虽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可那嘈杂人声中‘死了’‘活了’的声音却是不断钻入他的耳中。 口中嚷嚷着‘让一让’‘借过一下’的奋力挤入人群,待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前列,面对的一幕却并不是他以为的总算能看清楚发生什么事的一目了然的情形,而是更为嘈杂与纷乱的状况。 身着不同衙门差役、官吏袍子的官府中人随处可见,目光随意一扫,瞥到的便有四五个不同衙门之多。 岸边不少人脱了上衣袍子,露出精壮身躯,一面在身上绑了长长的绳索,一面在同岸边拽着绳索的人比手势打招呼,而后便‘噗通’一声,跳入了浑浊的泾水河中。 这些人……一看就是精通水性的老手,有不少还是常年在河边吃‘打捞’饭的行家! 车夫抬头看向此时仍在蒙蒙下着的细雨愈发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得这些人等不及雨停便匆匆忙忙往水里跳去‘打捞’什么东西? 才这般想着,一道凄厉的哭喊声陡然响起。 “当家的啊!”那抱着几个半大孩子的年轻农妇哭喊道:“我当家的啊!” 如她这般哭喊的还有不少!车夫循声望去:见哭喊的正是一大群被差役以及小吏们阻止着靠近岸边,以免被卷入河中的百姓们,粗粗一眼扫去,老弱妇孺不在少数,且都在歇斯底里,不断哭嚎着。 “看来掉到河里的不是东西,是人啊!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救人如救火,当然等不及了!”车夫喃喃着,看着那群虽数目不在少数,可穿着却皆十分朴素甚至还有不少堪称破旧的百姓,诧异道,“这些人瞧着可不像花得起大钱请人的样子,这般几个衙门连着出动,官府花钱请那么多‘打捞’的下水找人的样子……看来是摊上大事了!” 若是寻常百姓意外翻船落水这等事……通常只有长安府衙一个衙门会出动,可这好几个衙门都出动,显然不是意外那么简单了,而更有可能是牵连进什么甚至连天子都被惊动的大事了。 “神仙打架,凡人可能遭殃,也可能获利,还真不好说呢!”嘀咕了一声,自以为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车夫眼角余光忽地一瞥,瞥到一群穿着鲜艳,在那里不住落泪的乐姬同几个高鼻蓝眼的西域胡人时,不由再次愣住了。 不是百姓出事了吗?这些乐姬胡人的,又是怎么回事? 第六百三十章 清明螺(四十) 还不等车夫想明白百姓的事同这群乐姬、胡人有什么关系时,又见一群穿着打扮似那些大族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半大孩子走到泾河岸边,同几个穿着不同衙门官袍的官吏差役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指着那泾河水面之上一段摇摇晃晃,一端踏板明显没了,用临时加上去的木板凑数的铁锁链桥说着什么。 那半大的孩子似是被吓到了一般,神情惶惶,说话之时还时不时的哭上两声,脸上的泪虽擦都擦不尽,眼睛也早已哭肿了,一副惶然害怕的模样,可那眼神却是亮亮的,一副愤慨又跃跃欲试的激动模样。 既害怕退缩又激动着想要上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竟是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半大孩子的身上。 车夫越看越觉得惊奇,可听他说话的管事同官吏们却不觉得奇怪:一个半大孩子亲眼目睹了人命如草芥,瞬间被河水吞没,觉得害怕也不奇怪。可同时的,在平生头一回面对这等乡绅草菅人命的情形时又遇上了教他为人处事的管事们,看到官府出人出力,大人们为民做主,寻求公道的一面,自又是激动且勇敢的。 所以害怕退缩与勇敢激动当然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且往后……看那孩子亮晶晶的眼神,也知晓他会更坚信‘好人有好报’‘善恶分明’‘遇恶事恶人不要退缩,要去官府报官’这些举措是正确的了。 多好啊!事教人,不止一次就会,而且更坚定了其做个正义好人的信念呢! 几个管事也好,还是那些官吏也罢,对此都露出了相当满意的表情。 官吏们更是对着这群管事之中的一个中年管事抱拳道:“多谢田管事仗义了!还请田管事代在下向田大人问好!” “哪里的话,大荣子民分内之事罢了!”中年管事笑了笑,说道,“那眼下我等就不多留了,需得赶回家里去向大人说道一声!” “应当的,若是之后再有旁的事,我等再寻田管事即可!”官吏们同他寒暄了一番,看几个管事临走前还不忘带上那半大的孩子,听说这是工坊的小学徒,要将小学徒送回家里去。 此情此景,更显的其做事细致温和,人情味十足了。 “温情脉脉啊!”不远处同几个乐姬站在一起的西域大宛王子摸了摸鼻子,用形容一个人的形容词来形容此时的情形,他道,“官府也好,管事也罢,做起事来都是温情脉脉,真好啊!”说罢这话,却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忽地压低了声音,对身旁两个老仆笑着,用大宛话说道,“只有乡绅是坏的,其他人都是好的,且还是极好的!” 这话……怎么听都有种莫名古怪之感,两个老仆看向自家主子,正想说什么,那西域大宛王子却伸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再开口了,而后‘咳’了一声,对上那些簌簌落泪的乐姬以及舞姬们说道:“走吧!主子带你等讨公道去!” 一旁被如许纷乱的情形砸懵的车夫则总算找到了回答他情形怎会如此纷乱的人。 “你这一马车里头的……全是那群乡绅点的菜食?”差役们掀开车帘往里头看了一眼,见到那将整个马车车厢都堆满的食盒之后,冷笑了一声,啃着手里的饭团说道,“吃的真好啊!” 这话听起来似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感慨一般,可此情此景……傻子都听得出差役这句感慨里头掺杂了多少嘲讽。 车夫陪着笑,才想解释两句,差役却抬了抬手,表示不用解释了,他也只是个送饭食的车夫罢了,他们为难他作甚? 虽是不管车夫,可有些话还是要问一问的。 “里头的菜……结过账了么?”差役问道。 车夫点头说道:“月初扔了几张银票过来,要菜的话便派人过来吩咐一声,直接在里头扣就行了。” “真是大方!”差役闻言嘀咕了一句,摆了摆手,对那车夫道,“那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大人们问好话了,你将菜送进去,等他们吃罢暮食,再将菜拉走吧!” 眼下这般纷乱的情形,尤其听着好似还沾上人命官司了,官府竟这般好说话,还允许人送菜?车夫听闻此言不由诧异,不等他说话,便听那差役嘀咕道:“估摸着也是最后一顿好的了,吃饱也好上路!没得待入了大狱,上了法场,去了下头同阎王爷埋怨同编排我等的断头饭给的不好云云的!那一张嘴养的那般刁钻,我等大狱里的断头饭恐怕填不了他们的胃口呢的!” 一句话听的车夫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先时见差役们这般好说话,还以为事情不大,虽然有百姓、乐姬们哭诉的,好似出了什么事,可落水这等天灾意外之事便是怪罪过来,真正砸到主事者头上的追究还剩多少那真是不好说的,尤其出事的还只是些寻常百姓什么的。 这倒不是他一介车夫自视甚高什么的,而是给那些贵人送饭食之时,这等事见了不少了,自也下意识的这么以为了。不止贵人不想以命赔命,更有不少百姓的家里人权衡之下,最终还是选择收钱私了的。 这倒不是说每个人都钻在钱眼里了,而是有些时候,看那些没了顶梁柱的百姓家里的状况:还在襁褓里的几个孩子嘴一张要吃饭,一介农妇便是再能吃苦,再能劳作,养几个孩子还是吃不消的。 是以,当家的没了,伤心是真的,可边哭边拿钱过日子好似也不能全怪活着的人收钱。 原因无他,实在是家里的日子太苦了,熬不下去了。 若是家里有银钱,谁肯舍了那公道啊?再者,有银钱的人家,哪个需要跑出来卖命做事挣钱啊! 因着见多了这等事,车夫对此早见怪不怪了,乡绅拿钱换自己一条命的事实在太多了!可此时听差役这话,那些乡绅……好似要上断头台了啊!竟是事情一出,官府就已拍板定下,不允许乡绅拿钱换回自己的性命了么? 想起素日里在酒楼看到那群乡绅吃酒作乐时常嚷嚷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次,却是有再多的钱也补不回自己闯下的大窟窿了么? 看来这窟窿……是真不小啊!车夫这般想着,也在差役们的闲聊中知晓了这一次乡绅们闯下的大祸——对链桥上讨公道的百姓向他们伸手求救的声音置之不理,使得几十个百姓被卷入泾河之中。 虽然此时还未找到人,俗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可现实又不是话本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落水跳崖不死?多数人面对这等情况心里都清楚这群百姓多半是死了,眼下捞……无非是想将尸体捞上来,全了家里的念想罢了。 除了百姓之外,那被乡绅们请来跳舞唱曲助兴的乐姬之中死了一个敲鼓的乐姬,听说是被乡绅逼的不断加大加高音量,引起什么‘共振’的,铜钟掉下来砸死的,若是光听这死因,感触不深的话,那每个乐姬身边摆着的血迹斑斑的乐器以及身上一眼可见的伤,足可见乍一听只是寻常的歌舞助兴,可实则每个人都被乡绅们要挟折磨过一番了。 这种折磨……但凡去乡绅家里做过活的都懂。无外乎不干完每日的活,便各种威胁,甚至不给工钱。可那乡绅家里规定每日需干完的活,实则已隐隐超过人之极限了。 “去乡绅家里做活,人就好似那拉磨的驴子,那乡绅在后头疯狂甩鞭子,逼的你不准停,哪怕累死了,也不准停,因为你一停,那鞭子就要甩上来了,这群乡绅简直不拿人当人呢!”有人曾这么说过。 原本以为乡绅的鞭子只抽做活的奴仆以及短工们,没想到那跳舞助兴的乐姬们也一同囊括其中了,那琵琶、胡琴上的血印子,每个人身上的伤便是最好的印证。 当然,这些还不算!这群乡绅昔日里造下的孽实在是太多了!百姓怎会冒雨赶到链桥上来的?说是来要钱讨公道的。可百姓怎会冒雨出来要钱讨公道?说是乡绅拿了百姓的银钱,百姓上门要钱,却被乡绅家里的奴仆阻了……唔,所以眼下这群乡绅家里的奴仆们出现在这里,被差役们看管起来瑟瑟发抖也不奇怪了。 这些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因果不断往前推,牵涉到的,裹挟进入其中的人也越来越多,先时将人拦在大宅外的奴仆们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乡绅手里的那些工钱?老爷自己都要上断头台了,如此……自是将乡绅们素日里关起门来说过的那些话露了个一干二净。 很多乡绅横行乡里,霸道惯了,自也口无遮拦,甚至放狠话什么的,也懒得避讳家里的下人,不怕他们出去乱说。 家里这些下人就紧着他们发的工钱过活了,哪个敢出去乱说的? “我们……不敢啊!家里又没有田地的,全家老小都靠胡八老爷的工钱过活,若是没有胡八老爷的工钱,我全家就要饿死了呢!”有乡绅老爷家里的短工打手哭诉道,“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哪里知道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 这一声简单的哭诉用处并不大,众人看向短工们的眼神依旧微妙,见此情形一下子慌了的短工毫不犹豫的如衙门里那两个童家奴仆一般选择主动揭起自己的伤疤露给众人看,他们说道:“胡八老爷自己平日里对不少人说过呢!他道对我们这群手下的短工,就该扼住我们的喉咙,逼的我们不得不靠他过活,才会听话!” “他们还说雇人就该雇那等穷的没有旁的路可走的,因为只要少了一个月的工钱,我们这等人就活不下去了呢!所以最是听话了。” 这便是升斗小民了,每月的银钱即便是再怎么省,却也几乎没什么剩余。所以一日也不敢轻易歇息,因为一旦歇息,就有一日的口粮没有着落了。 “我们哪里有得选啊?”短工们越哭越伤心,原本还有些惧怕村民的质问的,后来却是根本不管村民的质问了,哭嚷着说了起来,好似想将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尽数倾泻干净一般。 “你们当胡八老爷他们是胡来的啊?他们那算盘一打,算计的门儿精呢!”短工哭道,“先找那等过日子最抠索之人,算一算大人小孩一日的口粮,全是照最抠索之人,勉强能活命的那等人的生计算的我等手头的银钱。” “甚至连我等生病看病,什么时候要开始辞退我等都算计在里头了呢!”这次开口的不是短工了,是村民以及短工眼里的半个主子——乡绅家里的管事。老爷要上断头台了,他这管事也逃不了,少不得被问询了,虽然想挣钱,可比起挣钱来更想活命的管事自是忙不迭地开始同乡绅撇清关系了,他道,“胡八老爷他们哪里允许我等手上有多余的银钱啊!” “老爷道这底下办事的人手头只要多了银钱,便会有别的选择,有别的路可走,这人啊……就必生异心!”管事对上愤怒的百姓与奴仆们,素日里在这些人面前当半个主子时没察觉什么,可此时说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我瞧着一身衣裳比大家好些,可手里……其实也没多余的银钱啊!” “做管事还是做奴仆的,我这身契都在老爷手里捏着,不还是老爷一句话的事?为了坐稳管事位子,不惹怒老爷,老爷说狐仙好,我便需得将好不容易攒了些的银钱都尽数丢进去,若是不丢进去,便是生了异心,不听话了。没几日,便会被人找茬子调去做奴仆了。”管事哭诉道,“我也叫老爷逼的没得选啊!” “老爷那算盘打的多厉害啊!管你是管事还是奴仆,都是不允许手里有多余银钱的。”管事哭道,“就连对那死物——狐仙娘娘,也一样啊!” “老爷疑神疑鬼,觉得这狐仙娘娘邪气,连对死物都是这般说的,说什么就该让狐仙娘娘饿着,抠抠索索的活着,不给她银钱!除非狐仙娘娘露一手给老爷们瞧瞧,证明她当真有能耐,若不然,对狐仙娘娘同对我等也一样啊!”管事一边哭一边落泪,也不再去管百姓、奴仆以及官吏们诧异的脸色,抹着泪哭道,“我等在老爷手底下过活,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能说不干就不干?敢胡乱违了老爷的命令?也只能……也只能认真听话,勉强求一个活着罢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清明螺(四十一) 虽然素日里都在骂乡绅精得很,不是好人。 可乡绅究竟有多精明,下手有多狠,于多数人而言还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多数情况下,也只能指着手头那点微薄的工钱亦或者租赁田地所得的银钱嚷嚷着‘这点钱也就够勉强糊口,老爷真小气’云云的抱怨。 这抱怨诚然不能说没用,可用处也确实不大,因为多数在乡绅手下做活的短工所能对比的到手银钱,也只是旁的短工以及村民的工钱,因着多数人到手的工钱都差不多,都是兜里没几个钱的,自也没什么可闹腾了。 只是虽不知道该怎么骂乡绅,口拙的很,可短工以及百姓,甚至是那众人眼里的半个主子——管事,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不好,却是深有体会的。 “抠抠索索着,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瓣花了。”有百姓跟着落泪道,“去集市上买菜肉什么的同商贩斤斤计较着那一个子儿的来去时没少被人骂小气,是我等不想大方吗?不想学着贵人们一掷千金吗?没钱啊!” “若说原先我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银钱怎么都不够用,每一个子儿都不能乱花。连病都不敢乱生,做工更是不敢轻易请假,小毛小病强撑着病体做活的事常见的很。”另有短工跟着抹泪,说道,“后来听老爷说了那些话,也渐渐明白我等怎么会不管怎么省银钱都不够花了。原来是老爷算好的呢!咱们到手的银钱还没捂热,老爷已算好我等手头每一分银钱的去向了呢!” “小毛小病靠抓药,大病也只能听天由命的等死了!”另有人跟着哭道,“原来怎么都找不到穷的源头,只以为是我等庄稼人天生糙的很,老天爷、狐仙娘娘那等神仙妖怪不准许我等生病,眼下看来,却原来是老爷不准许我等生病,因为他们给的银钱里头根本就不包括我等的看病钱啊!” 雨还在蒙蒙下着,泾水河畔跳下水中捞人的事还在继续着,官兵、差役们还在走动,维持着现场的状况,也有衙门找渔民借了船在河上帮着一同打捞着那些落入水中‘不见踪影’的百姓们。 虽说知晓百姓掉入水中基本等同是‘死’了,可官府当真体恤人情,温情脉脉起来,是舍得花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在河中搜寻那仅存的一线希望的。 河边哭泣声不绝于耳。 “我等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幸苦,起早贪黑的做活,日子却依旧过的这么累的。”有人抹着眼泪,细雨之下的面容满是绝望,“先前还找城隍庙前那些大师看过,有的大师说是我等上辈子造了孽,所以这辈子得还债,还有人说要做法吃斋念佛祈求的,我等都照做了,可依旧没什么用。” “却是原来问题不在我等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也不在于不曾吃斋念佛祈求什么的,却在那胡八老爷他们打的震天响的算盘算计之下啊!”有人哭道,“我等拿的工钱……根本就是他们算计好的,我等干了那么多活……本不该只拿这点工钱的,那多余的工钱都被胡八老爷他们给克扣了啊!” “工钱啊,都被胡八老爷他们拿去吃香的喝辣的去了。”看了眼一旁马车车帘掀开后,那堆放齐整的食盒,有人哭道,“我等被扣了一个月甚至一年的工钱,大抵能抵得上胡八老爷精贵的一盘菜了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百姓、短工以及奴仆们再次落泪。 “劳无所得,真真是这世间最大的绝望事之一。”站在蜃楼阁外,看着岸上恸哭的众人,林斐说道,“比起那些风花雪月故事中的绝望——譬如痴情人遇负心汉、薄情女那般能广为传唱,这等事实在是没有什么美感,更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动人传说隐藏其中,只有绝望,且因着日常时时都接触着,实在是不美,这等既常见又俗气的事,以至于传唱之声甚少。” “是少!可比起风花雪月的故事来,这等事的问题或许更大。”长安府尹跟着叹了口气,看了眼阁楼之内走动的人影,说道,“毕竟,你那温小娘子曾说过,人不吃饭是会死的。再如何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那也是要人能活着,才能演绎的出来的。所以首先活着,再有之后的事。这活着一事才是万事存在的基石,自是至关重要的。” “乡绅也允许他们活着了。”林斐的目光一直落在岸上恸哭的百姓身上没有移开,他道,“只是也只允许他们活着罢了。” “人若仅仅只被允许活着,那日子是极惨的。”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看着阁楼里的人影,那舞姬依旧躺在鼓面之上,闭着眼,恍若沉睡,身下的血迹已渐渐干涸。 虽然乡绅张口狡辩什么“不知道那铜钟会掉下来砸死人,这是意外”云云的,可有些事,也就骗骗那些被人闷在鼓里,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的百姓了。 铜钟是因为乡绅发了死力强迫乐姬们“大声点”,在那一声一声“大声点”的命令之下引来的共振,掉下来砸死的底下的乐姬。 就如百姓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惨,同是短工,所能比较的对象也只有那些勤快些的短工,很多人只以为是那些勤快拿命换钱的短工剥夺了自己的银钱,却不知晓真正克扣自己银钱的,是那些乡绅。 “做活换得的银钱那么多,分给下头所有人的一成都不到,自己独占九成,却又不告诉那些百姓,而是刻意将展示给外人看的账本做的无比复杂,叫外人看不懂。于是百姓们开始互相攻讦撕咬,争夺那么一点可怜的,被乡绅放出来的银钱,所以即便是最勤快的短工,日子也过的极其凄惨。”长安府尹唏嘘道,“朝廷……还是该早些出律法规定这些乡绅当分发给百姓的银钱数目的。” 林斐点头,目光落到岸边走动的那些不同衙门的差役同官吏身上看了片刻之后又转身看向两人身后的蜃楼,里头走动、记录的官员不少,却并不包括长安府衙与大理寺的官员。 这也不奇怪,他两个各自衙门品阶最高的官员都被拦在外头,更别提手下的官员了。 虽然刘家村这案子之前是他两个在跟的,可眼下,这案子显然是易主了。 这也不奇怪,看着这么多衙门的官员同时出现在这里,显然,那座只有半只脚落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小村落中发生的事引来朝堂震动了。 可刘家村的事不是此时才出现的了,而是已出现几十年了,一直默默存在着。虽然林斐与长安府尹二人是头一回知晓这小村落中的事,可旁人……却未必。 “倒是不必担心这次百姓得不到公道了!”长安府尹对林斐说了一句,既是安抚身旁的林斐,又是在安抚自己,“既然是父母官,在意的自是百姓之事能不能得到解决。同样,你亦如此,在意所能看到的案子能不能顺利得到解决。这天底下百姓事也好,案子事也罢都是源源不断的。只要人生恶念与贪念,这种事便断绝不了。你解决掉一件,便能再生一件。你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目之所及,尽力将能解决的事都解决罢了。” “我知道。”林斐点头说道,顿了顿... 那已然过去的,被人盘剥的几十年以及偷走的人生这份公道又要向何人讨要?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长安府尹叹了一声之后,怅然道,“时光真是匆匆如流水啊!这份公道……真是无论事后多少弥补都弥补不来的。除非有人能让岁月倒转。” 可岁月倒转这种事……大抵还当真要寄希望于那看不到摸不到的神佛了,多数人还是不要想了。 “即便这次胡八老爷们死了,若是下次还有人刻意放纵,便还会有张家村,李家村的事出现。”林斐压低声音说道“在长安地界上这么多年,你我却才知道这件事,可见是有人刻意隐瞒。”剩余的话,他动了动唇,没有再说。 所以雷霆之下的君恩浩荡不假,可这浩荡君恩当真弥补得了百姓们失去的那几十年吗?难道就因为百姓靠着自己苦熬过来了,便能对着那被偷走的几十年道一句‘算了’吗? 如此……这一句‘算了’还当真是轻飘飘的。 比起胡八等人,甚至那位童大善人来,或摆在明面上,或扯了张皮做伪装的欺负人,这才是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欺负人啊!林斐拿起手头馅料满满的饭团咬了一口,想起女孩子的话。 很多人其实都被那块石头堵了嗓子口,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被那块石头堵了嗓子口。 被人欺负而不自知。 看着岸上哭泣绝望,大骂乡绅的百姓们,将乡绅尽数数落一番之后,已有人开始提及陛下恩典了。 迟来的浩荡君恩好似终究宽慰了百姓,让百姓觉得苦尽甘来了。 亏都已然吃了,还能如何?人……只能向前看罢了!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就似一旁感慨‘岁月流逝’的长安府尹一般,虽然知晓他们吃亏了,可……怎么弥补呢? 这倒也不全然是天子忽视什么的原因,而是有些事,百姓自己……着实无法说明而已。 那些被克扣的工钱,若是之后查账证实那些乡绅当真扣了,也并非讨不回那银钱来的。 不过先时既没有闹到上公堂,可见乡绅盘剥百姓不会用这么浅显的招数,工钱确实给的少,甚至可说踩着最低的那个数目给了,可真上公堂,除非有朝一日,大荣律法更完善了,否则,还当真不能以此事要求拿回工钱。 至于那狐仙局,所谓的拿百姓的银钱去买矿赌石,全输了这等事,便是百姓自己也不会说的,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而还很是高兴那童大老爷上缴家财的义举。 这等事也不是理解不了,对于赌输了的赌徒而言,在倾家荡产的绝望之际,那赌坊甘愿将他们的赌资尽数还回来,这赌坊主人自是他们眼里的天大好人了。 “不少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贪利,想走捷径的毛病在身上。”长安府尹看着岸上哭泣绝望的百姓,说道。 大抵是有刘老汉夫妇这么个现成例子摆在那里,长安府尹审视起百姓来自然更为慎重。 “这等贪利引发的种种举止就似那鬼,于多数寻常百姓而言,身上只有个小鬼。这倒不是说寻常百姓的贪念就定比乡绅低的,譬如那刘老汉夫妇就不尽然。”长安府尹认真想了想之后,说道,“是小鬼还是大鬼,同贪念大小无关,而在于手头能盘剥旁人的工具以及手腕这些东西,决定了他们能拿出来欺负旁人的是小鬼还是大鬼。” “刘老汉夫妇手头的就是个小鬼,哪里能敌得过童大善人手头的大鬼?”长安府尹摇头说道,“多数百姓也一样,便是贪利,也只是个小鬼,比不过乡绅的大鬼的,就如拿种地的锄头去对付那攻城的器具……也只有赌乡绅网开一面的善念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身后的蜃楼,当然,古今多少事都证明了寻常百姓还是不要去赌乡绅的善念这等几近没有的东西了。 虽然是不再接手这件事的后续了,事实上也确实不需要再审了,因为林斐与长安府尹已清楚事情的过程了。 铜钟掉下来砸人看似意外,可这是乐姬们安生立命之物,又怎会不了解其中的真正原因?至于外头链桥上生生等死呼救的百姓……也早在那些当初被逼着同百姓互相损耗对方生命的乐姬口中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怎么死的?见死不救还不算,还要杀人诛心!这些乡绅想要做的,就是借水龙王的手,逼的这群百姓死于那扯了张‘天灾’皮做伪装的‘人祸’之下。 只是这次,不再是乡绅们原以为的能轻易花钱摆平之事了,毕竟拿钱砸的百姓们私了于乡绅而言委实是一件极容易的事,可这一次,有人不允许他们花钱摆平此事了。 因为那人盯上的,就是这些自以为能随意拿捏百姓性命的乡绅本身。 乡绅既能轻易拿走百姓的性命,有人,自也能轻易拿走乡绅的性命。 第六百三十二章 清明螺(四十二) 蜃楼之上发生的事远比众人以为的传的快得多。 之后连着好些天,泾水河畔都聚满了各个衙门的官员、差役以及看热闹的百姓们。 随着那日蜃楼之上发生的事被传开,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日比一日多。对那些当日就被衙门押走的乡绅们更是愤恨不已,甚至比起以往来,好似脑袋一下子灵光了不少,能透过事情的表面看清内里了。 “说是意外……可里头的人都听得到,是故意的!那些人逼乐姬们将声音敲的震天响,就是杀人还要诛心呢!” “还害死了一个临时被叫去助兴的乐姬,那些乐姬身上手上俱是伤,诺,就在那个大宛王子的酒楼那里,那染血的琵琶、胡琴什么的就摆在门口,过路的一眼就能看到呢!” “唉!那质子王子将这些摆出来也是为了表明那些乐姬们同这事不相干,她们也是被逼的。” “谁说不是呢?到底也是贱籍,人前光鲜罢了!话说回来了,那些乡绅……怎么敢的啊?毕竟是人命啊!” “你道他们怎么敢的?不过是笃定了这一次还能像先前那般花钱摆平这等事呗!”有百姓摇头唏嘘道,“原先看那些乡绅对待意外死在家里的长工,总是花几个钱就能摆平了,还以为这些长工的死是意外,且雇人的事后还花钱照顾他家里人,算得仁至义尽了。这事……自然叫人听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直到眼下看了,才发现这群乡绅在钻空子呢!” “把故意杀人做成意外的样子,之后再花钱了事呗!”另有百姓摇头啧嘴,指了指城里酒楼的方向,说道,“城里好些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说这事呢!要不是说书先生说了,我等都想不到还有这一茬,竟还能故意害人,逃脱罪责的?这些人……这些人真真是无法无天啊!难怪那几日大雨不断,原来就是老天爷要劈他们呢!” “可不是吗?”一旁的百姓点头,目光落到那些不断下水打捞尸体的打捞人身上,比起先前大半日才摸到一具尸体,这几日打捞尸体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这便要多亏老天爷的助力了。 那日之后的天公不止不下雨了,连风也不刮了,一连多天的好天气让水面开始下降,打捞起来自是更方便,也更快了。 当然,虽然都知晓那等情况下落水多半是没命了,毕竟不会水的人落水一会儿就会溺水而亡,可只要没看到人,也总还有一丝希望。万一……万一当真有那话本子中的故事——落水不死之事发生呢? 只是那一具具被人自水中捞出来的尸体还是直白的撕裂了在岸上等待的亲人们的微渺希望——告诉他们那话本子中的故事并没有发生。 每一具捞出来的尸体都能引来在岸上等候的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工坊里的小学徒没说谎呢!”看着那些捞出来的尸体,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唏嘘道,“果然比起滑不溜手,成名之后便懈怠了的老工匠,还是这等半大孩子一腔热忱啊!” “几个老工匠都倒霉了,也一同跟着被抓进大狱了。啧啧,想当初也是一砖一石,一点一点搭出来的名声,一朝楼塌,便将大半辈子攒起的名声都搭进去了。”另有百姓说道,顿了顿之后,也不知哪里来的门道,说起了外头还不曾传开的小道消息,“那工坊里的小学徒也是工匠世家出身呢!虽然祖上手艺平平,也在工匠这吃天赋饭的行当里越混越差,以至于后辈进这行当只能从一般小学徒做起了,可这孩子热忱心善又运气好,有了这事之后,听说有个极厉害的大人特地出面举荐,将这孩子指给工坊里最负盛名的大师亲自教导了。啧啧,有贵人一句话,这小学徒往后的路当真是铺好了啊!” 这些天那些反复说道的消息虽然每每说出都能引人愤怒。物伤其类,虽然眼下很多人的日子都比那些村民好,可被恶意盘剥这种事,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存在的,是以自然一经听闻便群情激愤。可这种已听过的旧事到底还是比不上那等不曾听闻的小道消息更令人来劲儿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当即便有人好奇的问道:“哪个大人啊?一句话能有那么大的份量?” 那有门道的百姓指了指城东的方向,道:“听说就是那个田大人。” “哪个田大人?”有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追问。‘田’这个姓氏也不算什么小姓,问一问自也正常。 “你道还有哪个田大人?当然是最有名的那个,文武俱全的田大人家了。”有门道的百姓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对身边几个一同看热闹的说道,“听闻事发之时也是他家的管事拍板一定要上报衙门,不让那些乡绅砸钱封口的。若非如此,这群人指不定又要私了草草了事了!”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那些对着尸体哭喊的声嘶力竭的村民们,说道,“虽然眼下看着哭的震天响,可那是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不得已而为之了。若是私下里没人知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收钱?要知道这些乡绅横行多少年了,眼下抓了人爆出来的那么多事先前哪里听说过了?” 一句话听的身旁几个看热闹的百姓面上顿时露出了了然之色,瞥向岸上痛哭的百姓,目光不再是先前单纯的看热闹以及怜悯、同情等眼神了,而是倏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顿了顿,有上了年纪的捋了捋须,笑着说道:“你这般说来……好似还真不好说啊!这人性……实在难说得紧呢!” “田家的管事自是聪明厉害的,感慨‘还是死了的人最可怜’,道‘都这般做来,风气就坏了!’说着便匆匆跑去敲了鸣冤鼓,不等这些亲人有所反应便将这件事给坐实了。若非如此,哪里还有我等如今看到的公道?”那有小道消息门道的百姓摇头道,“所以啊!还是田大人那等真正懂世情的才会给公道,要不然……啧啧,哪里来的公道?逢年过节烧纸元宝的公道吗?还是收了钱弃了孩子改嫁的公道?啧啧,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的。” “都这般一来,风气就坏了?”陪着难得没有穿官服,做寻常百姓打扮的长安府尹走至泾水河边的府尹夫人看到这一幕轻笑了一声,瞥向身旁的长安府尹,“可我瞧着原本他不说还好,这般一说,再看这群看热闹的看向那些情绪悲恸的家属的眼神,已从怜悯、同情这等导致好风气的眼神变成‘猜疑’‘微妙’这等真正招致坏风气的眼神了。” “旁人都是坏的,那些死了当家人的孤儿寡母的家眷们更是只要钱不要公道的恶人,就他……是好的!聪明的、厉害的、果决的,维持了我大荣的好风气,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摊手道,“诺,还有你跟林斐什么事?” 对此,长安府尹轻笑了一声,拍了拍身边自家夫人的肩膀以示安抚之后,才道:“我都知晓。” “你知晓有什么用?”府尹夫人摇头道,“这可比姓童的这等明面上的‘大善人’麻烦多了!”顿了顿,不等长安府尹接话,又道,“其实单那... 对于这世间的不平事,总是要有人来张那个口,说出来的。 摸了摸袖袋中林斐今日早上送过来的那首童谣,他心道:这世上……既有那等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缠绵悱恻故事的传唱,有霸王自刎的英雄陌路悲壮故事的传唱,也确实该有更多这等日常的,常见的,甚至可说俗气的传唱之声的。且比起前头种种,这等民生基石之事才是人活着息息相关之事,也应该有更多的这等传唱之声。 当然,不论是作为夫君,还是作为父母官,保护自家夫人以及子民都是他应当做的,所以,他此时转了话题,没有同自家夫人继续将这件事情说下去。 童大善人已足够滑不溜手了,黄汤也好,那田大人也罢更是如此,此事……来日方长,当从长计议。 “那大宛质子王子可不似旁的吐蕃等地的质子王子那般,其国内有人惦记且希望他回去,在长安过得好不奇怪。那大宛质子王子的境遇……实在是没娘且爹不疼的,却在长安过的这般好,这件事中更是直接带着手下一众乐姬出来讨公道,半点不怕惹事的样子……”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笑道,“依我看,他多半是早收到消息,是以提前有所准备了。” 虽然不知道自家夫君为什么这般生硬的转换了话题……府尹夫人狐疑的瞥了眼长安府尹,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点头道:“且看他事后直接将那些乐姬染血的乐器摆出来,外人瞧着以为他怕被乡绅牵连到,可实则在他那酒楼里吃饭的……都是吃穿不愁的!这百姓民生之事于他们中的多数人而言也就听个热闹,顶多帮着说两句,毕竟这等事离他们实在太远了。比之离得远的热闹,他这直接在门口摆那带血的乐器,于那讲究些的人而言,怕是有损风水。我听闻他这乐器一摆,生意凭空少了一半,不少人一看那带血的乐器嫌晦气,吃饭都绕道走了。即使如此,自损生意也要摆这一出……他这哪里是怕被乡绅牵连到?分明是表态呢!” “不错,他这一举动就是表态!”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对自家夫人小声道,“他也开始赌了!” “也不奇怪!看他举动就知道是个聪明人。既然是大宛国王的种,且又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所求也无外乎子承父业这点不新鲜的东西了。上那位子势必要见血,他当然要寻助力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到那曾在偶尔的几次宴席中见过的那位高鼻蓝眼的年轻质子王子,以及他身后总跟着的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姬与风流公子们,不由笑了两声,嗤笑道,“圈子里被他那舞姬们迷的五迷三道的老的少的都有,倒是他自己,对这些舞姬根本不在意,看来……是个心狠的!” 既早收到消息了,能不知道这些乐姬被那群乡绅招去歌舞助兴会发生什么事吗?看那群乐姬面对乡绅不合理的要求连一句回绝之声都不敢发出,显然素日里习惯了如此……由此猜到这笑眯眯的质子王子素日里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也不奇怪了。 甚至不说怜香惜玉了,比起普通人来,说他辣手摧花也不为过。 “虽老鸨多见那等上了年纪的女子,可没有谁规定这老鸨必须是个女子,不能是男子的。”长安府尹摇头道,“老鸨对手下的女子自是盘剥的很的!甚至比起上了年纪的女子,叫底下的女子一看老鸨那张脸就能清醒且冷静的面对以及周密打算的,这还生了一张迷惑人的俊脸的质子王子……怕是更狠!” 府尹夫人点头,虽被长安府尹转了话题,她也接了,却不再多提这个了,毕竟这质子王子眼下才露头,什么事都没做呢,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目光落到被长安府尹捂住的袖袋之上,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听底下的人说大理寺那位大早上遣人送了样东西过来,可是你这袖袋里的东西?里头写了什么?” 听自家夫人主动问起了,长安府尹笑了,也不卖关子,直接自袖袋中将那东西抽出来递给府尹夫人,道:“诺,就在这里了。” 府尹夫人接过那对折的纸还未打开,便听不远处的街角,几个正在跳花绳的半大孩童的童声响了起来。 因离得远,且那几个半大孩童吐字并不清晰,是以听不真切他们具体在唱什么,只远远听到几声‘周扒皮,皮扒周……’的声音响了起来。 虽然听不真切,可那琅琅上口的语调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跟上他们一同将那跳花绳的童谣唱出来。 第六百三十三章 清明螺(四十三) “周扒皮,皮扒周……”看着几个年岁小些的杂役将那花绳展开,跳了起来,温明棠一时有些恍惚,好似此时的自己正身处现代社会,自己也回到了童年时同周围那些玩伴一同跳花绳的时候。 当然,大荣没有现代社会的皮筋这等东西,可扔石子,踢键子、花包什么的皆有,甚至还有身旁汤圆拿在手里晃荡,颇有节奏的跟着念出来的拨浪鼓声,都能‘咚咚咚’的应和着那童谣一同念出来。 看着几个同阿丙、汤圆一般大年岁的小杂役午食过后闲着玩耍,其余杂役们,哪怕是关嫂子这等出了名的‘没眼色’‘不会说话’的,嘟囔了两句之后,也还是忍不住跟着踢了几脚键子什么的,温明棠转向身旁的林斐,问道:“你做的?” 周扒皮的故事,她也对汤圆、阿丙他们说过。可这首有关周扒皮的童谣因着事关梦里千年之后的事,她也只对林斐说过,原本以为千年以后的童谣同大荣是不适配的,却不成想这首童谣依旧如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那般迅速传唱开来了。 “其实比之那些风花雪月的凄美故事,既要花钱力捧,也不定能捧的起来,这琅琅上口的童谣传唱起来更快。”林斐说道,“昔年隋崩洛阳街头便有‘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的民谣,我不过试一试,结果……确实如我想的那般,这童谣同你那周扒皮的乡绅故事一道迅速传开了。” 温明棠顿时恍然,不过还有些细处要问,毕竟这童谣只是她从现代社会照搬过来的,林斐听过她那千年以后光怪陆离的故事,旁人不曾听过,哪怕有那周扒皮的故事佐证,又要如何理解童谣中那些具体的词句? 是以女孩子挑眉,问道:“周扒皮的婆娘在杭州?”现代社会名唤杭州,大荣却叫做余杭。 “这些出事的乡绅中,开赌场那个胡八的祖籍确实就在绗州,头一个原配就是当地人,跟了胡八没两年就死在绗州当地了。”林斐说道。 温明棠‘哦’了一声,恍然,原来是同音字,不过大荣的绗州不似现代社会的杭州,现在的余杭,大荣这绗州在临近西域之地。隐隐有些明白过来的温明棠想了想又问:“绗州绗州卖冰块,冰块冰块化成水?” “绗州时常大旱,大旱么,当地百姓就需要水,这群乡绅霸占水源便做起了卖水生意。只是做卖水生意他们还不老实,旁人卖一桶水就是一桶水,没什么克扣,他们卖的那一桶水却是一桶凝结的冰。”林斐说到这里,也笑了,对温明棠道,“你知道的,这一桶冰化成水之后也只剩半桶了,所以这群乡绅实则是收一桶水的银钱,却只卖出半桶水,变着法子克扣当地百姓。” “那……这句‘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呢?”温明棠接着问道。 林斐说道:“那刘家姐妹花闹鬼抓交替的事同乡绅的事一同传开了。”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说话,又道,“童谣不苛求意思连贯的,本是街头巷尾传唱的,只消琅琅上口,百姓又听得懂以及想得到其中的意思和人,明白这童谣是在变着法子骂那群乡绅,往后打交道时会学着警惕乡绅就够了。” 温明棠想起千年以后自己从小跳花绳跳到大的这首童谣深以为然:虽然连有没有周扒皮这个故事都不清楚,可‘周扒皮’这号‘人’确实是深入人心了。 “刘家姐妹花的案子其实也已人赃并获了,只是因着接连撞上这些事,比之那杀人凶手刘耀祖被捉拿,绳之以法的常见结局,倒是那稀奇的闹鬼之事传的更广。”林斐看向跟着几个小杂役玩耍的一时来了兴致的关嫂子等人,听着她们嚷嚷着‘我早就说这刘家村闹鬼了吧’,又笑道,“这件事……好似多数人更乐意也更喜欢听那个闹鬼的传闻。” “于这件事本身而言……或许也不算错。毕竟刘家村本也皆是些人面鬼罢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再者刘耀祖被正法,赵大郎他们入了狱,也算得上是杀人偿命的公道了。” “赵莲同她那便宜夫婿童正被长安府尹以嫌疑的名头扣下来了,若是没有旁的证据,又不曾牵连进旁的事顶多扣押三个月。”林斐说道,“听长安府那里的人说童正对此很是不满,相反赵莲竟是松了口气,重新捂住肚子,开始保护起腹中的胎儿了。” “这也不奇怪!”温明棠点头说道,“童大善人虽然上缴了尽数家财,可还是有些田地傍身的,于多数人看来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钉’的,那些田地在赵莲看来足够了。只要童家还有家财,她肚子里的胎儿就还有用处。且……这三个月在牢里或许比回刘家村反而更‘安生’些。” 当时在府衙都撕破脸皮至那般地步了,赵莲也知晓整个刘家村有多少人在等着她腾位子,自是知晓回了刘家村有多危险的。 便是身上没有‘官司’,如刘家姐妹花那般‘干净’些的都还会出事,更别提她了!再者她自己出去了,赵大郎同刘氏又出不去。毕竟那夫妇俩帮着抬尸体,处理尸体的罪名是坐实的,虽然判决还没下来,但少说也要关个几年了。 这等情形下,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保护自己的胎儿?靠童大善人吗?还是那一同关在牢中的童正? 如此衡量一番,自是府衙大牢反而比外头更安全了。 两人没有再说赵莲,目光重新落到正在玩闹的汤圆等人身上。 听着那首自己自小跳花绳唱到大的童谣在面前这群身处不同时空,身着襦裙的大荣众人口中被念起,温明棠下意识的弯了弯唇角,跟着一同默念了起来。 “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婆娘在绗(杭)州,绗(杭)州绗(杭)州卖冰块,冰块冰块化成水,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鬼!鬼!鬼!” 不同历史时空之下的人好似在这一刻有了交汇,她初来大荣时,在宫中借到那些前人史书翻看时,看到那些历史中不同时空,不同朝代,却出现了相同名字与事件的巧合时的惊讶感在这一刻好似被突然抹平了。 那些在史书中,民间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着留下来的‘瑰宝’就似那被大浪淘尽之后露出的金子一般熠熠生辉,自是不管身处哪个时空,都足够耀眼的。 这周扒皮的童谣……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巧合自此开始在民间传唱也不奇怪了。 想起自己先时同汤圆他们说起周扒皮的故事时本也只是随性而为,却没成想自己竟也难得的成了那推进民谣传唱中的一环,温明棠突然有种自己好似摸到了史书一角的感觉。 “我先时还真是不曾想过周扒皮的童谣会传的这么广。”温明棠对林斐坦言,在这点上,土生土长的大荣人林斐显然更能把握的准大荣百姓的心思,眼光精准而刁钻,只一听便将之传开了。 “除了这童谣本身琅琅上口,以及牵连进这些事之外其实还有别的原因。”林斐说道,“你我皆知那群村民跑去蜃楼找胡八等人是被算计了,胡八等人不开门除了被算计,也有那些人本身的问题... “可百姓看不到这些,虽然多数时候众人乐意看到真相,可有时若是那假像是他们想要看到的那个样子,又不影响结果时,他们也是更乐意看那些假像的。”林斐说到这里,挑眉,对温明棠,“譬如……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 这一句听的温明棠再次恍然,她问林斐:“所以百姓看到的是什么?他们以为的又是什么?” “有人算过,那一日酒楼送去的饭食银钱就足够填补一整个村落的亏空了。为了自己的一顿饭钱赔了全数身家与性命,于百姓看来,这些乡绅实在太抠,太‘扒皮’了。”林斐说道。 事情很多时候都是极其复杂的,同一件事的很多面都是值得说道的。多数人看事的角度也往往是不同的,就似这件事,比之那饭食银钱太贵,以及乡绅过分什么的,虽然这些百姓也在看,可真正让所有人嘲讽,成茶余饭后笑料的却是乡绅太过抠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死抠着那点钱不放手,结果为了一顿饭钱赔了自己的性命。 这也是‘周扒皮’的童谣传的那么广的原因之一:这件事之于乡绅的身家而言,实在是像极了一个笑话,也不怪那么多人嘲讽了。这种笑话,在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有抠门如‘葛朗台’似的人物,也是广为人知的。 当然,乡绅这次咬死不给钱究竟是太过抠门还是如他们自己所说的‘不给点颜色我等瞧瞧,我等凭什么给钱?’的在等‘给他们的颜色’,看热闹,看笑话的百姓爱看的是前者,自也乐的在那里唱周扒皮,当然,于林斐等不那么爱看热闹的,知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后者。 眼下,倒也算是如他们所愿的等来‘给他们看的颜色’了,只是这给予颜色瞧瞧的后果,也不知这群张狂的乡绅能否承受了。 “听说那群乡绅求人带话童不韦,要他赶紧将村祠里的石头挪开,把那狐仙娘娘也一并处理了。”林斐说道,“外头还有小道消息说那石头和狐仙娘娘邪门的很,乡绅们是被反噬堵了口,以致难以伸冤,被人抓了做交替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突地记起了前几日那个古怪的梦,记起那道声音喑哑,目光黏腻恍如毒蛇的女子,还有那几个男人嗤笑的‘你那美貌……偷来的吧!’以及那女子幽幽笑声中的‘你管我覆在面上的是旁人的皮还是画的皮’,她垂下眼睑,伸手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既是安抚,又是对那个落水的八岁女孩子的道歉。 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这具身体契合太高,还是这具身体的灵魂中当真有她的一部分,又或者真如林斐所言,她只是庄周梦蝶般做了个千年以后的梦。总之,当她带着现代社会的记忆在这具身体中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想当然的以为自己穿越了,以为自己不是那个乖巧老实的八岁女孩子。 只是虽将自己与‘原主’分的很是清晰,可那股身体没来由的亲切熟悉之感,以及下意识护犊子的行为还是不由自主的生了出来。 在那个困了自己多年的梦魇中,她想当然的猜是‘原主’的前世,以为这是那个乖巧女孩子的遭遇,以为她被人诓骗了,若是事实当真如后头那个梦那般的话,便根本不是! 虽然看到之后是感同身受的愤怒,以及努力的想要保护住自己的身体,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无形中让那个八岁的乖巧女孩子蒙上了不白之冤呢? 那个八岁的女孩子无法开口告诉她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那棺材里的经历也不是她的,她更不曾同那位风流的二世祖叶公子扯上过关系。虽然因着知晓这些事的人是她,这些事不曾诉诸于口,可若不经证实便无端将这些事强加在那个八岁女孩子的身上,那真真是对那个八岁女孩子最大的不公平。 流言猛于虎,哪怕这些事只她一个人知道,难道就不是泼脏水了么? 一个自幼被教导的乖觉懂事的女孩子,聪明不聪明她不知道,却至少知道那个乖巧的女孩子的品行从来没有什么能令人指摘的地方。从被父母呵护在膝下的大儒千金到沦落掖庭的宫婢,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吃什么用什么都有专人准备的娇娇女到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也不吭一声,认真做完那些宫中老人刻意刁难指派的活计的吃苦耐劳的小宫婢,这样一个懂事的八岁女孩子又有什么可指摘的?至于那早就不作数的指腹为婚……女孩子不是不识字,却从来不曾写信向那位将‘深沉的关心都写在信里’的叶公子求救过,更没有联系过对方。 便是这样一个懂事的,仅仅八岁的孩子,却被泼上了这样的脏水:做有婚约之人的外室是品行不端,假死成真死是真的蠢,这般又蠢又坏的指责就这般无端砸了过来,真真是欺负一个孩子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 想到梦里那些嗤笑的男人以及那个‘画皮’似的女子,温明棠冷笑了一声:这世间的山精野怪果然多得很! …… 被收押在大牢里的乡绅们形容枯槁的瘫坐在那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又怎过的了寻常人粗茶淡饭的日子?更遑论他们此时吃的还不是寻常人日常吃的那些平素里被他们丢去喂狗的吃食,而是连真正的狗食都不如的饭食。 虽牢里的饭食难以下咽,可好几日不曾吃过两口饭,饿的腹中都隐隐作痛了。这实在是逼的他们不得不端起那掺了不少碎石子与虫子的饭碗。 才要挑挑拣拣着将碗里的饭食送入口中,便在这时,狱卒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等要见的人来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清明螺(四十四) 他们要见的人?捧着饭碗的乡绅们还在怔忪中,便见一个身着长衫,虽形容枯槁,可那衣衫却干净熨帖且齐整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眼看狱卒们只提醒了一声“快点!”,没有旁的交待便离开了,乡绅们更是惊讶。 待狱卒走后,众人才认真打量起了面前的童不韦,见他虽衣衫、鞋子都穿的齐整干净,可那材质……一眼扫去露于人前的却皆不是什么贵介布料,而是再常见不过的粗布麻袍与布鞋,束头发的也不是什么的金玉冠帽,而是随处可见的布带。 如此简单到甚至可说朴素的穿着,配上那枯槁的形容实在是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若定要寻出些差别的话,那便是面前这个“普通老人”看起来更干净些罢了。 只是这般“普通老人”的模样乡绅们却是不信的,待童不韦走近,认真盯着他身上的穿着看了半晌之后,其中一个乡绅笑了,说道:“我说呢……布鞋里头衬了张皮,粗布麻袍里头也一样,你这乍一看朴素、穷困,可内里却还是老样子,想来那上缴家财还是留了余地啊!” “我自己的家财确实上缴了,便是我再多生十个八个的胆子,也不敢这等时候玩心计。”童不韦走至一众乡绅面前说道,“衙门真真追究起来不是吃素的,这一点,你等心知肚明。” 对此,手里捧着饭碗,腹中饿的隐隐作痛的乡绅们却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对上嗤笑的乡绅,童不韦也不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遂再次开口说道:“我眼下身上穿的用的都是童正的,我只上缴了我的家财,却并未上缴童正他母亲与外祖的那些田地。不过我那便宜儿子眼下也不算太好,被长安府尹以嫌疑的名头同他那便宜媳妇一道关押了起来,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没有什么突然冒出来的辩驳不了的铁证,三个月之后便会放人了。”在‘不出什么意外’这几个字上,童不韦略略一顿,手下意识的虚空一握,做了个试图抓握的动作,待看到自己抓了一手空,什么都把握不住之后,他的神情变得愈发谨慎了起来,小心的用着那些措辞。 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又怎敢保证童正这三个月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说完自己的事,眼见乡绅还在嗤笑,童不韦掀了掀眼皮又道:“小楼坊那里几家带着孩子的,性情胆小懦弱的俏寡妇也一并被抄了家。”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嗤笑的乡绅脸色顿变。 童不韦却不等他们说话,继续自顾自的说道:“莫要看着我!这个……你等知晓的,单凭我的本事查不到的。” 能叫这群乡绅这等境地下变了脸色的原因无外乎那几个带着孩子的俏寡妇不是旁人,正是他们藏起来的,手头又有拿捏的,生了孩子的外室罢了。 对这些外室……他们不定有多喜欢,却定是能保证全然掌控在手中的。 之所以对‘掌控’一事如此在意,不过是因为这些俏寡妇手里实则还藏了些银钱,而这些银钱的来路,按说是怎么查都查不到他们身上的,可说是完全‘洗白’了的那等银钱。 狡兔尚且三窟,更遑论他们这些盘踞当地多年的乡绅?自是早早备好了后路。哪怕有朝一日出了事,什么钱财都没了,只要人还在,便也还有退路,不至于过那些百姓过的穷苦日子。 素日里口口声声的对那些百姓表示不屑,瞧不起,觉得他们没用是真,可当真让他们去过那些百姓过的日子,让他们熬下去那真真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的。 原因无他,作为亲手设计了种种‘局’,下了种种‘套’盘剥百姓们的乡绅,实在太明白那些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也知道那些被盘剥的无路可走的百姓要跳出困局有多难了。 是以对于那等百姓的日子,他们是想尽办法,用了各种法子规避的。 那几个性情懦弱胆小的俏寡妇,除却其本身性子胆小之外,于他们而言,更是早早用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掌控住了。就似那已彻底养熟与养废了的温顺狗子一般养乖了,保证便是他们一无所有的上门,对方也会老老实实的交出那些银钱。无他,一手蜜糖一手棍棒,除了蜜糖之外,那棍棒亦握在他们手中,这些俏寡妇胆敢动一点旁的心思,定会出事。 “诸位将人养的真是乖觉啊!官府一上门,就老老实实的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了,连那藏在墙壁中的金砖亦自己主动拿了出来,老实的不得了,乖觉的……就似个傻的。”童不韦瞥了变了脸色的乡绅们一眼,淡淡道,“你等将留下的后手养成乖觉的兔子,守不住最后一点家当也不奇怪。” 这话一出,立时便有人忍不住出声道:“我等怎会知晓小楼坊那里竟会被人发现?我等……”话还未说完,说话之人倏地变了脸色,反应过来,惊道,“那位大人早知道了?” “我想也是。”童不韦点头道,“若是不然,怎会如此精准的扑中那小楼坊的几家?” 所以,这些乡绅自诩所谓的最最精妙的后手其实早就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了。 这些事事前要发现或许有些困难,可事后只消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他……他想吃的哪里是你?分明是以你为饵,我等才是他想吃的对象?”乡绅脸色大变,‘唰’地一下白了,死死的盯着童不韦厉声质问,“我等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童不韦点头。 乡绅们脸色大变,顾不得腹中的隐隐作痛,看着童不韦下意识的问出了那个此时作为阶下囚问出的最傻气的问题:“为什么?” 这话一出,乡绅们便不约而同的连连摇头,童不韦又不是那位大人,且他虽然为饵,可也同样是鱼,那位大人又怎会告诉他这些? 原本以为童不韦不会回答了,却没料到童不韦对此只反问了一句:“你说为什么?”他道,“我只知晓你等被抄没的家财一入库,去岁天灾拖延着没给的赈灾之物便出库离京送过去了,你等说为什么?” 这倒不是说他童不韦已聪明厉害到能同那位大人比肩了,虽然自诩自己也是个难缠的聪明人,可论手腕,他童不韦确实是不如那位的,若不然,也不会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他……也不动,只是看着。不声不响,就这么看着。眼看鱼肥了能收割了还不算,还要选定那个最适合也是于自己而言最需要的时刻方才出手,一网下去,将所有鱼都捕获在手。”童不韦淡淡道,“便连我这个饵也被他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尽数挤的吐了出来,方才肯再次放我回塘。”童不韦越说声音越小,那周身的枯槁疲惫之色也愈发明显。 虽然瞧着依旧精神矍铄,且剥开外头那朴素的皮,里头贴身之物并未有什么变化,依旧还是那个童不韦,可那枯槁之色却是肉眼可见。 若说原先的童不韦那身形容枯槁的皮大半是他伪装出来的话,此时那些伪装的假皮中却是也不知掺了多少真疲惫与真枯槁在里头。 “谎话,虚伪的……事说的多了,做的多了,指不定哪一日还当真成真的了。”看着形容枯槁的童不韦,虽不在狱中,比他们好些,可那周身的疲惫却不比他们少多少,有乡绅喃喃道,“装可怜装的多了,指不定哪日就成真可怜了。” “更可怕的,是装可怜时旁人信了你的假可怜,真可怜时,那先时反应迟缓的旁人又总算回过神来恍然明白原来你先前是装的,由此认为你眼下的真可怜是装出来的,那才是真要命了。”那乡绅说到这里,伸手胡乱的用身上囚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无意识流出的眼泪,喃喃道,“我等……我等是被算计了啊!” “你算计百姓,自也有旁人算计你。”童不韦带着那周身的疲惫与枯槁说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没什么奇怪的。” 这话听的牢里的乡绅眼泪再一次的涌了出来,看着童不韦喃喃道:“我……我以为我还能见到你,便是还有活路,眼下却是觉得我怕是真的没有什么活路了。” “你眼下什么都没有了,小楼坊那里的后手又被抄了家,拿不出半点银钱了,他又为什么要给几个半截身子入土、手头没有半点筹码,不再有任何用处的人活路?”童不韦看着那群乡绅摇了摇头,说道,“便连我……眼下看着是活了,童正也看着三个月之后就能放了,可能不能真的活下去,我还是不知道。” “我眼下手头有的也只有童正母亲与外祖的那些家业了,虽然昔日我也曾沦落至只有这些家业的境地,可那时我还年轻,不似现在,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对那位大人还有没有用处。”童不韦眼神木然的盯着那一格一格的牢门说道,“我怕……我对他没有用处了。” 这话一出,牢里的乡绅们再次落泪,有人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童不韦出口的话:“你童不韦……竟怕自己没有用处了?”那乡绅说着看向童不韦,面上的神情既愤怒又悲愤,骂道,“你这是当狗还嫌自己当的不够好,不够尽责吗?” “你用千百种法子将小楼坊那些俏寡妇、附近的村民、家里的奴仆、管事们驯的服服帖帖的,自也有人用千百种方法将你训的服服帖帖的,这没什么奇怪的。”童不韦木然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我童不韦克很多人,自也有人能克我,这没什么奇怪的。”说到这里,他伸手摩挲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佛珠,这是这几日他从城外佛寺中求来的,戴上之后便日日夜夜不住的摩挲着。 看他在那里摩挲佛珠,倒是提醒了乡绅,有人见他摩挲起了佛珠,连忙问道:“村祠里那邪门的狐仙和那块石头你挪开了?” “没有。”童不韦摇头,一面摩挲着佛珠,一面说道,“狐仙金身被人抢了,事后衙门追了回来。当然,哄抢狐仙那日,也就是你等蜃楼作乐那日,整个村祠里所有的神佛像、狐仙像都被摔碎了。” “我连夜找工匠重新烧制了那些神佛像同狐仙像。”童不韦说道,“这次烧制的一样大小,自家也只供奉自家的,我的狐仙同旁人家的一样,没什么区别了。” 这副样子……再看童不韦枯槁的面容,让牢里的乡绅们不由怔了一怔,可目光落到童不韦那身内里不变,外皮却朴素无比的穿着时,又摇了摇头。 童不韦当真变了吗?变成老实的良民了?他们可不信! 只是眼下,自己时日无多,自也懒得再去管那第二次金蝉脱壳的童不韦了。 “既然我等没什么用处了,又为什么让我等见你?”有乡绅问道,“我等只是随口向狱卒提了一嘴而已,原本以为根本没可能在上法场之前再见到你的。” “为什么不能见我?”童不韦面上的神情不变,反问道,“你等的案子板上钉钉,证据确凿,又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哪里还需要特意关押起来,不准探视,以防你等寻机脱罪?” 乡绅们动了动唇,他们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以为的不能见他,而是另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同为乡绅的童不韦当然知道,也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似是在讥讽他们又似是在自嘲,他道:“还是你等以为你等于那位大人而言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和棋子?我童不韦又是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不成?以至于他特意下令关照一番?” 乡绅们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这些话实在是太难听了,却又是实打实的,极难听的大实话,让人……尤其是一贯自视甚高的他们听罢之后痛苦不已。 他们,于那些人而言不过是轻轻落于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轻飘飘的,微不足道的,甚至对方都懒得下隔绝他人探视的命令,一道‘择日处斩’的令下,便让他们这些人人头落地了。 牢房里响起了低低的呜咽声,童不韦看着正在哭的一众乡绅,顿了顿,又道:“你等让我处理村祠里的狐仙和石头可是因为那首童谣?” 那阵阵‘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谣早已穿透牢墙传入了这群乡绅的耳中,当然一同传入的,还有那早已成为茶余饭后笑料的‘为了一顿饭钱送了性命’‘钻到钱眼子里去了’‘真正抠门至死’的笑话。 虽说此时已知自己人头落地的结局无法更改,可面对这样的笑话,这群乡绅还是不能接受的。 “想我胡八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大小也算个人物,外头这般说我紧扣着那点钱不放手,是为了那点钱送的命,简直是对我胡八的莫大侮辱!”胡八愤怒不已,却也知晓此时任凭自己声音再大也是徒劳的,那些解释……外头看笑话的人又怎会听? “你……你把那石头挪开吧!”胡八对着面前的童不韦说道,面上痛苦、惶惶又懊悔,“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我是当真信了,也怎么都解释不清了。眼下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实在是不想死后也要背上这千年唾骂的笑话与骂名啊!” 虽曾是挥金如土的富贾乡绅,可如今他们即将人头落地之时,却也穷的只剩个‘大小也算个人物’之名了,眼下这首童谣一出却连他们眼下仅存的名也要尽数剥夺了,让他们哪怕是死,也终究成了个笑话。 “我知道你等不在乎那点钱。”童不韦说道,“那日童正回来已同我说了,你等是要狐仙娘娘露一手给你等瞧瞧颜色来着,敢问现在……你等瞧到了吗?”说到这里,那方才还枯槁的面容之下,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露出了眼皮之下被遮住一丝的精光。 这一丝精光让原本还在抹泪的胡八等人登时一怔,蓦地反应过来,眼前的童不韦被那位大人欺负的那么惨不假,可面对他们时,却从来不是被欺负的那个。 他们与童正当时想推他出来补窟窿的举动,童不韦当然知道,也都一一看在眼里,只是先时一直不曾吭声,不消旁人敲打和提醒,便自愿主动的吃下了这个闷亏。 眼下再想想,童不韦……当真是老实人主动吃亏,还是在静静蛰伏着,等待给予他们的致命一击? “我……自愿上缴尽数家财不假,却也要看是什么人算计的我。”童不韦看向面前的胡八等人,淡淡道,“我这狐仙娘娘或许不如那些神佛,难道还解决不了你们这些山野小怪不成?” 说到这里,不等几人说话,童不韦转身便向牢外走去:“所以狐仙也好,石头也罢,我都不会动的。这是我安生立命之基,你等觉得我童不韦会傻到自断根基不成?” 第六百三十五章 清明螺(四十五) “完了……”目送着童不韦离去的背影,一众乡绅们跌坐到了地上,手里那掺了石子与虫子的饭碗摔了也浑然不知。 “这老货……是在报复我们。”有乡绅抓着牢门,喃喃,“难怪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这么巧,那群寻死的百姓还真来寻我们了,原是那一日我等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呢!” 想起同样关押在大牢中的,那曾经声名赫赫的大工匠无力辩驳的那些话:“我造的桥不可能如此轻易冲塌的,雨虽大,可这点雨按说是不可能轻易冲断我的桥板的啊!” “我收钱办事,”死到临头,为了辩驳和脱罪,那等昔日不曾明确开口言明的,藏于‘水面之下’的‘规矩’也被大工匠们毫不犹豫的拉了出来替自己辩驳,工匠哭诉道,“为贵人造的东西,我等哪里敢马虎以及偷工减料?所有用料都是最好的,是不可能冲断的啊!” 可退路的桥板就是被冲断了,这证据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那里,所有人都看得到。 至于工匠口中的‘最好用料’与‘不可能冲断’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证据面前自是一文不值。 工匠的辩驳……即便是最负盛名的工匠的言语辩驳在眼见为实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实打实的‘杀人’证据自也只能用同样实打实的辩驳‘证据’来打破。 可那所谓实打实的辩驳证据却是这些工匠们拿不出来的。 他们……用最好的材料造好了链桥不假,可过后的每一次维护都不曾亲自出面,无法向众人展示自己每一次维护记下的链桥状况,可有损耗云云的。 没有这等实打实的记录,光凭言语辩驳,一句‘最好的材料’委实是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用处。 “工匠也成了棋子,那群百姓其实就是祭品,这群祭品踏上链桥之后唯一的活路就是指望你我给他们开门了。”那乡绅说到这里,忍不住自嘲,虽此时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囚服跌坐在这里,可几日之前自己还张狂的不可一世,又怎么可能给这群贱民开门? “姓童的早猜到了你我的张狂,难怪去衙门上缴家财前特意遣人来同你我说一声,”另有乡绅苦笑道,“可笑你我先时以为童不韦此举是在逼我等出钱,以为他看上了你我的钱,却不成想他真正想要的……是你我的命!” “这老货果然还是我们中最厉害的……前些时日,任凭童正与你我勾结设局下套对付他也不吭声,原是早记下这笔账了。”胡八摇头,神情沮丧而颓然,“我胡八作弄过很多人,断人手脚这种事也是家常便饭,自诩够狠。可眼下看来,比起一出手直接要了你我的性命,且连这死后之名也要污到底的童不韦,到底还是不如的。论狠还是他狠!不,不对,或许也不止是他,这局……他亦只参与了其中的一环罢了,他手腕或许不如那掌控全局之人,可狠……是当真不比那人逊色多少的。” “如此……你等说童正还好吗?”有人想起方才童不韦提到童正‘要被关上三个月’时的语气停顿似乎有些微妙。 “他是想除了童正的,只是不知那位力压他一头之人允不允了。童正这小子的运气……比我等要好,那位大人留着他还有用的话,他便不会死。童不韦便是难受也只能忍着罢了。”有乡绅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起来,抓起手里的碗,用手抓了一把掺了石子的夹生饭食就往嘴里送,边吞咽着那在自己看来狗都不食的饭食,边道,“谁叫童不韦技不如人呢?也只能忍着罢了。” 一路快步走至牢外的童不韦倏地收了脚步,伸手覆上了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不断上下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 也不知是这么多年憋的实在太狠了,以至于憋出心病来了,还是那胡八等人即将上断头台,家里也暂时没了童正这么个碍眼的存在,他眼下吃穿用度也反过来吃上童正的了,心里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舒坦,以至于方才一下子将自己的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 不过好在,听到这些话的对象是将死之人,无碍。 缓缓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童不韦取下腰间荷包里带着的药丸,捏了一颗送入口中。 入口的药丸苦涩的不像话,可良药苦口,虽然苦的几乎吞咽不下去,可童不韦还是努力吞咽着,而后伸手下意识的摩挲起了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串。 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牢房,记起自己方才同乡绅们放出的诛心之言:“我这狐仙娘娘或许不如那些神佛,难道还解决不了你们这些山野小怪吗?” 这一次……待想明白了那位大人不声不响间摆下的局时也确实将他吓了一大跳,可或许是这些年时时刻刻憋屈着,惊吓着,隐隐然已习惯了,虽被吓了一跳,却到底不至于吓坏了。 瞥了眼垂在自己胸前的那些花白散乱的头发,童不韦苦笑了一声:年纪大了,精力到底有些不济了。 那位大人实打实出手的局虽然身处局中时无法轻易察觉,让人恍若头上被套了个鼓一般,闷在鼓里辨不清方向。可事后却能通过种种迹象与情形推敲出来,再者……有这么个实打实的人在,也算是看得到摸得到的存在了,自然也还算是有迹可循。 可于他而言,困住自己的却不只有那位大人出手的局,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名状的东西盘桓在身边,也不知是他自己吓唬自己,还是当真如那句老话讲的那般‘亏心事做多了’,由此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了。 事发当日,村祠会遭遇何等‘劫难’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了,也知晓回去之后看到的会是一片狼藉的村祠。 可那日自衙门回去之后,回到村祠看到那一片早已预料到的神佛、狐仙碎片遍地的狼藉时,鬼使神差的,他吩咐家里的奴仆:“将狐仙娘娘找出来我看看。” 这找出来的当然不是金身碎片,那些金身碎片早被人抢走了,当然,事后衙门也都一一追讨了回来,任凭将碎片藏在家里的村民哭天喊地的哭闹,抱着不肯撒手也无济于事。 虽然很多大人对家里最会哭闹的那个孩子总是头疼,有时嫌麻烦,便干脆由了他去,以至于时常可见那等‘按闹分配’的情形。 可官府办事时却不可能由着村民胡来的,也不会理会那哭闹声最大的那个人,而是每个人该分得多少就是多少的。 人,哪怕是被最被周围人惯着的如童正那等人,也总会遇到那个不理会他哭闹之人的。 这些道理童不韦早就懂了,所以找碎片什么的当然不是找出金身而后占为己有,藏着掖着了,而是将他当年特意寻人打造的那座粘了耳朵同尾巴,宝相庄严的狐仙娘娘的石像碎片找出来。 因着尺寸打从一开始就同旁的神佛像不同,这尊狐仙娘娘石像自是好找的。那些石像碎片很快被挑了出来,甚至……可说完全找全了,摆在一起几乎还原了那座被供奉了几十年的狐仙石像。可最为重要的,也是他最想看到的那几样事物——当年粘上去的耳朵同尾巴却不知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了。 童不韦看着那找出来的,几乎能重新拼合完整的‘狐仙娘娘’,没了尾巴同耳朵之后,说是狐仙娘娘,其实就是个脱了壳的观音娘娘了。 此情此景,再联想到这些年发生在身上的种种事情,童不韦心头大骇,看着那宝相庄严的观音娘娘石像裂痕遍布全身,平生头一回的,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恐慌之感。 那么巧的吗?看着那一旁被下人打扫出来的一堆石像粉末,其实真要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的,耳朵同尾巴当然不会凭空消失了,只是运气不好,不巧的在哄抢中被人踩踏碾成粉末了。 童不韦摩挲着佛珠的手指加快,想着当时的情形,不断自腹中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说服自己这耳朵同尾巴不见了只是个巧合。 “毕竟是粘上去的,本就同那观音娘娘不是一体的,争抢时率先被人掰断也不奇怪了。”童不韦自言自语的说道,“那尾巴也好,耳朵也罢本都是些小物件,人走来走去的,踩到也不奇怪,踩的多了,自成粉末了。” 听着好似是有理由说服自己了,可那所谓的小物件……观音娘娘的石像也早在争抢中被摔成碎片了,那一块块的碎片也是小物件,可那些碎片却还有原来的模样,偏那尾巴同耳朵运气不好,被彻底碾成粉末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相术上说太贵的东西往往寻常人是压不住的,那名字也好,东西也罢,压不住的东西难免会遭反噬。”童不韦摩挲着手里的佛珠,为自己所见的情形找着各种理由与猜测,“到底是普渡众生的观音娘娘,太正了,太宝相庄严了,同我童不韦不搭,不是一路人,我压不住也不奇怪。” “阿弥陀佛!佛祖、观音莫怪罪,我童不韦这次的狐仙娘娘重新寻人雕刻了,不再用观音娘娘像了,这次也不会再怕压不住了。”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人……太贵的名字也是压不住的。我童不韦还有个名字叫阿狗,我还叫童阿狗,如此……也不怕压不住了。” “普渡众生这种事……我童不韦只是个小人……做不来的,”童不韦喃喃着想到那破碎的观音像,低语,“观音娘娘莫怪罪了!” “连那位大人我都挣脱不了,如何做的了普度众生这种事?”童不韦边走边自言自语,“观音娘娘莫让我做这等事了,我已上缴全数家财还了村民亏空了,应该够了。”说罢又向他口中嚷嚷着的观音娘娘解释着,“我眼下穿的用的不是我自己的,是童正的,没有说谎,也不曾耍心眼,真的!” 说来也好笑,以阴邪秘术害人的神棍,譬如那帮人配阴婚的、抓交替的,借命的,总是害人时摆出一副神佛之事是笃定存在的无比坚定模样,可一旦那些事上及自身时,便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不信神佛之事的存在。就似那等杀人越货之人,杀人放火时不信神佛,临到疾病缠身、时日无多时又来求神拜佛的求神佛保佑了。 在外头守着的狱卒看着那进去探监的童不韦出来,正想着探望要上法场的死刑犯只探望那么一会儿的还真少见!毕竟对方人都要死了,有什么想说的话也是要尽可能的在此时全说了的,若是此时不说,怕也只有到了地下,或者下辈子再说了。 却不成想这人进去一会儿便出来了,原本是想问一问他的,毕竟里头关押的这几个乡绅这几日被关押之后想要见的不是家里人,竟是他,想来自有其特殊之处。 可看着这走出来边走边自言自语,嚷嚷着‘观音娘娘’‘普渡众生’云云的老人,狱卒不由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进来又出去短短一会会儿的功夫,看这方才过来时还干净齐整,精神尚可的老人,此时竟有种莫名的疯癫发病了之感。 边走边呓语,那目光瞧着是望向前方来路的,却无神、空洞且呆滞,衬着那被风吹乱,不再齐整熨帖而显得乱糟糟的头发,活脱脱的,就好似哪家跑出来的疯老头一般。 这人……没事吧!才这般想着,看着那边走边呓语的老头一个踉跄,虽然没有摔将下去,可再往前走时,那步履却好似被那险些跌了的一跤绊乱了,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嘴里嚷嚷着神仙妖怪的往前走,此情此景……真是瞧着疯的更厉害了! “听闻这乡绅里头唯一一个有点良心的是主动上缴的家里的家财,这才没事的。不过唯一的儿子也被关进大牢了,说是有嫌疑,都这么大年岁了,又出了这等事,疯也不奇怪了。”拎着衙门午食食盒进来的同僚对那发愣的狱卒说道。 只是虽这般说了,却也没忘记问狱卒:“他见那些等死鬼可交钱了?” 狱卒点头,自怀里摸出一角银子,绞了一半与同僚对半分,说道:“还挺懂规矩的。过来直接交了银子,说明了自己的状况,道家财全被上缴了,这点银子还是借来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同僚变了脸色,对着那已跌跌撞撞着走出大牢,无法再上前阻拦的童不韦‘呸’了一口,骂道:“好生阴险!‘周扒皮’们果然没一个好的!真是欺负你这新来的不知事呢!” 同僚顿变的脸色让狱卒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变了脸色,连忙问道:“怎的?除了上缴的,他手头还有旁的银钱不成?” “他那早死的婆娘、岳丈是当地的地主老爷,你说……会不给亲儿子留下家财?”同僚骂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儿子的家财也足够让他当个舒坦至极的富家翁了,哪里至于只有手头这点银钱?” 说罢这些,不等狱卒接话,他又道:“他先时上缴家财时遇两个公公拦路,给了好大一笔钱,听说两个公公都用那笔钱买起大宅子了,你说他没钱?拿这一角银子当我等叫花子打发呢!就是狗眼看人低,不敢得罪宫里的,却敢糊弄我们!” 对面脸色难看的都快能滴出水来的狱卒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了,“呸”了一口,骂道:“娘的!好阴险的老货!我倒要看看,看他还有他那便宜儿子几时落到我等手里,到时非要他们好看不可!” 第六百三十六章 清明螺(四十六) 仇,就这么结下了。 不公,总是会令人愤怒的。管他是劳无所得的不公,还是这等借用手中那点微薄的看门权利收银钱走偏门小道捞钱的不公,都一样。 原先看那一角银子还算顺眼,可一想到两个公公拿到手的是长安城里实打实的两座大宅子,尤其一打听那大宅子的地段还很是不错,心里不公的怒火自是烧的更旺了。 虽然恨极了童不韦,扬言待他父子沦落狱中定要让他父子好看,可一时半会儿,碰不到他父子也是真的。如此……这一肚子的怒气自也只好洒在那几个关押在牢中的乡绅扒皮身上了。 那沾了‘盐水’‘辣椒水’的鞭子专程挑着人的软肉,也就是最痛的地方抽,偏又不抽中要害,裸露在外的身体之上看不到任何明显的伤痕,可那藏在囚服里的身体却早已密密麻麻的布满各种各样的针孔了,针孔之上还撒上了蜜水,引来虫蚁的叮咬。 那等被不起眼的虫蚁叮咬疼痛难忍之感……简直让人如坠地狱。 “好……好狠啊!”有乡绅哭道,声音早在这几日的痛苦哀嚎中变得沙哑不堪了,“我眼下……只求一个痛快的了。” “我们同童不韦亦有仇啊!童不韦是在报复我等呢!”最靠近牢笼大门处的一个乡绅泪眼婆娑的朝正在悠闲的喝酒吃饭的狱卒哭喊道,“差哥,我等说的是真的啊!我等比你等更恨童不韦啊,恨不得他死啊!” 这样的哭喊声早在狱卒们开始动手折磨他们之前,他们便说了,不止说了,还唯恐说的不够清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同狱卒们交待了一遍。 然而……没用。狱卒们听了,却又好似没听到,依旧继续抽着,用各种法子折磨着他们。 比起以往百姓的‘活着’,做活劳累,担忧口粮什么的,他们原以为这已是大荣律法之中所能‘苛待’人的极限了,却忘了,那是苛待‘普通人’的极限,却不是苛待‘囚犯’的极限。 大荣普通百姓与囚犯,到底是不同的。 所以比起百姓的担忧吃不饱饭,好歹水什么的是管够的,毕竟山间的山泉终年流淌,每座村子也都有井水可打捞,他们却是连水都轻易不能喝上几口,每每渴的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的档口那水递过来了,却只润了润口,还不待他们多喝两口,那碗便挪开了。 磕头恳求要碗水喝,对方回以的却是一声冷笑,问了句‘有力气了?’而后那折磨再次加身。 不得不说,比起他们当日对待那些讨要公道的村民们杀人诛心的手腕,这等事……以看押、鞭打、上刑为吃饭行当的狱卒显然比他们‘内行’的多,清楚渴死一个人,饿死一个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大荣律法尚且会保护普通百姓叫他们能走、能跳、能说话,不轻易受那等能看得出来的伤,对待囚犯却全然没有这样的保护。只要能押着上法场,能在刽子手大刀砍来时支撑着跪着,不倒下去,让百姓们亲眼所见人还活着,能跪着等待砍头,满足百姓们亲眼所见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就成! “你不用再说了!”关押在最里头的一个乡绅开口打断了那个乡绅不断重复的恳求和解释,他便是当日学着文人抄诗句的那个乡绅,他喃喃道,“昔日西汉重臣周勃出狱之后曾留下名言‘我曾统率过千军万马,可今日方知狱卒威风’。周勃尚且不免被人欺辱,更遑论我等这人人唾骂之辈?” 这话一出,正悠闲喝酒吃饭的狱卒回过头来,冷笑一声,道:“你等也知道啊!”顿了顿,又道,“眼下这点还是轻的,要不是这案子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百姓们想看那人头落地的痛快一刀,对你等死刑犯,我等不介意拖上法场的是个半死不活,连跪都跪不住的瘫子的。” 这话一出,乡绅们脸色顿变,似是想起了什么曾经听过的传闻一般,有人下意识追问道:“听人说刑部那大牢里时常有被人拖来拖去,看起来浑身‘无骨’,偶尔还有手、脚什么掉下来的人,以及那被剥了皮,都看不出原来模样,血淋淋一团的人,是不是真的?” 对此,狱卒只是冷笑一声,没有搭理他们,只回头继续喝酒吃饭起来。 “童不韦……好狠啊!”有乡绅抽泣着,想到童不韦前几日过来看了他们一茬,却得罪了狱卒,徒留他们在这里给狱卒泄愤,落泪哭道,“比我等狠的多了,不止要我等的命,污我等的名,还要我等死前遭受这等折磨啊!” “他故意的!故意得罪了狱卒,又故意借狱卒的手来折磨我等。”胡八点头,此时也已想明白了童不韦这一来一回,会大发善心的过来看他们的真正原因,对大牢门口还朝着狱卒望着,试图解释的乡绅摇头道,“没用的。狱卒眼下一肚子火没处发去,又抓不到童不韦,自然只能拿我等开刀了。” 所以,再多的解释也没用,因为这些解释……正在喝酒吃饭的狱卒早知道了。 狱卒根本不想听他们是否无辜,也不想管他们之间的仇怨,只是想泄愤而已,而不巧,此时能让狱卒们名正言顺泄愤的对象也只有他们几个了。 “这座衙门的大牢里关押的旁人……都不是什么重刑犯,死刑犯,能出狱的那些人,谁知道出狱之后会不会追究此事?只有我等是死刑犯,追究不了,”胡八喃喃道,“不欺负我等这些将死之人,难道欺负会还手、告官以及追究的活人不成?” “童不韦早就算计好了,这便是他的报复。”有乡绅瘫坐在地上苦笑了一声,说道,“真是睚眦必报、气量狭窄啊!”当然,他们也一样,只是手腕不如他狠而已。 “我算是领教到他的这一番报复手腕了。”胡八喃喃着垂头,低头耷拉了半晌之后,再次抬头,却是咬紧了这几日被打落的只剩几颗的牙齿,恨声道,“我胡八……做鬼都不会放过这姓童的!我便等着,等着看他几时下地狱来!” “我便不信他那根基狐仙娘娘的反噬只到此为止了,我就等着看那狐仙娘娘的反噬几时反噬到他自己身上!”有乡绅恨声道,“不挪村祠里的石头也好……我就看那块石头几时堵了他的生路!” 正咬牙怒骂童不韦之时,那厢的狱卒已然吃完酒同饭起身了,听到他们嘴里念叨着的‘村祠’‘石头’以及‘狐仙’时,不由嗤笑道:“眼下又信神佛了?希望狐仙娘娘发威反噬了?先时不是不信么?嚷着要给颜色瞧瞧吗?” “不顺时无能狂怒,想要神佛发威帮忙,顺风顺水之时便使劲欺负旁人,不止不要神佛,且还要看看神佛的颜色。”狱卒剔着牙冷笑道,“怎的一时一个想法的?一会儿要神佛一会儿不要神佛的,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话说回来,你们这群人还真是自私透顶!看来外面传的那些‘盘剥所能盘剥的一切,连供奉的狐仙这等死物都扬言要让她饿着’这话确实是你等说出来的话了。”另一个狱卒拿着洗干净的鞭子同一碗盐水走了进来,嗤笑道,“连死物都不放过……让你等站的太高,哪里还有旁人的活路?” 胡八颤着唇,看向那狱卒,默了默,忽道:“我等当然不是好的,只是你等又是什么好的了不成?难道不是只要能欺负的,能泄愤的,不会还手的,就往死里欺负?同我们又有什么两样?” 一句话听的狱卒脸色顿变,鞭子在盐水里一扫当即隔着牢笼向胡八抽打了过去:“你等晦气的等死鬼自己死还不算,还想拖我等下水不成?” “张口闭口大荣律法的,大荣律法难道准许你等收礼了不成?因为收不到礼,不,是收了礼,却没有旁人收到的多而生怨气,发泄在我等身上之人难道又是什么好的了不成?”胡八冷笑着‘闷哼’了一声,那狱卒的鞭子甩的刁钻的很,虽隔着牢门,却依旧能甩进来,可见素日里练多了,将鞭子都甩出花儿来了,胡八嗤笑道,“衙门难道没给你等发俸禄?你等贪拿卡要的贪官,官阶芝麻大,甚至都不能算个官,只能叫个吏,胃口却比天大。我便看着你们……我等被同为乡绅的童不韦摆了一道,你等……呵,比你等手腕厉害的官吏多的是,我便看你等贪官污吏几时下到这地狱里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等遭了报应,到阎王爷那里受刑前定不会忘了告状还有你等的!”胡八吃痛的拽住牢门,承受着身上各种各样的鞭打,恨声道,“我胡八……对自己也不是下不了狠手的。我不好过,你等也别想好过!” …… 随着一声声“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谣声传遍长安城,甚至已开始向长安周边蔓延开来,那童谣声中的“周扒皮”们也被推上了刑场,在无数百姓的振臂高呼与高喊声中,随着刽子手一刀落下,引来无数百姓的喝彩。 “我等也去看了行刑呢!”出去看完热闹回来的杂役们一边洗手准备帮着洗菜择菜,一边说道,“原本砍头这等事我等是不敢看的,毕竟可是见了血的事!哪怕知道被砍头的都不是好人,可寻常人看了也会做噩梦的。” “可这次不一样呢!看的人好多。”忙着洗菜择菜的杂役们说到这里,又有些纳闷和不解,“这处斩的时辰按说是正是做工的时候啊,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跑出来看这热闹?” 就似他们也是趁着朝食过半,大理寺众人的饭食都吃得差不多了之时,将公厨里的事暂且交给温明棠等人,跑出去看的热闹。 跑过去看,又跑着回来,一来一回的,也多少耽搁了一会儿,不过好在温明棠等人做事利索,大家帮着搭把手什么的,也还来得及备好午食、打扫公厨什么的。 那旁的那么多赶来看热闹的人呢?都有似温师傅这等手脚利索之人帮着搭把手,能抽个空档出来吗? “有不少人是特意请的假。”比众人晚一刻从外头回来的纪采买说道,比起杂役们看热闹爱看刽子手那爽快的一刀,纪采买看的显然不是这个,是以也比杂役们晚了一刻方才回来,他道,“我瞧到很多内务衙门的人跑出来看热闹了。” 这个……倒是那等单纯看个热闹,看个爽快,看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人没注意的了。 似衙门里跑出去看热闹的杂役们就是看个热闹与爽快之人,此时听纪采买这般说来,顿觉诧异:“内务衙门的人……他们看什么?”说到这里,一边洗着手里的菜,一边嘀咕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等事他们看了不会做噩梦吗?我等记性好得很,汤圆的事还没过去几日呢!” 对此,纪采买只摇了摇头,道了句‘我也不清楚’之后,又指了指衙门办公大堂的方向,道:“林少卿、刘寺丞、白寺丞、魏寺丞他们也带着几个衙门里的差役、文吏过去了,但没有挤到前头看热闹。”纪采买说道,“我还当他们同我一样,是懒得往前挤了,他们却道他们看的不是那几个被处斩的乡绅,是人群里的人。还是刘寺丞嘴快,道看到不少流民了。” “流民……那日子也过的不好吧!”择菜的关嫂子想了想,说道,“喜欢看这个因果报应的事也不奇怪!” “有城外涌进来日子过的不好、讨生活的流民,他们同你等一样看的是热闹,却还有旁的,瞧着日子过的尚可,一副‘武人’打扮,配着刀剑等兵器的流民。”纪采买说着拿起腰间泡枸杞水的竹筒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枸杞水。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叫什么流民?不就是那等江湖游侠儿么?”阿丙说着拿起手里刚洗完的菜铲比划了两下,说道,“我在七、八岁,最爱听故事的年纪时还想着当个话本子里的游侠,伸张正义呢!可后来想想游侠也是人,也是要吃饭的,要吃饭便要先挣钱。我家里可没那个本事养活一个不止要吃饭还需要家里提供盘缠到处游猎的游侠儿,便只好将这想法收了,来大理寺做杂役挣工钱养活自己了。” 这话听的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阿丙这话虽然糙了点,可话糙理不糙,养一个游侠儿可要不少钱呢! 第六百三十七章 蜜汁糯米藕 此时被公厨里忙活的众人提了一嘴的林斐、刘元等人依旧逗留在长安城的街头未回大理寺,看着周围比起平日里来明显多了不少人的长安城,几人心生疑惑。 那一场乡绅砍头的热闹早在刽子手的手起刀落中落地了,看热闹的百姓散去,该干甚干甚去了,可街上的人潮却并未见松散多少。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就似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刘元嘴快,跟着林斐走了两条街之后,忍不住说道,“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包袱,显然是今日才进的城,连落脚的住处都还没去过,包袱都未放下呢!” 见走在最前头的上峰林斐微微摇头,白诸回刘元道:“这我等哪里会知道?”说话间一边看着周围那些瞧起来身家各不相同,有些有钱,有些没甚银钱的游侠儿与流民,一边忍不住唏嘘道,“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了。” 比起长安寻常百姓喜欢看那惩治扒皮的热闹,他们知道的事多了不少。譬如那乡绅被抄家之后,等了快半年的赈灾物资总算是凑齐送出长安城了,又譬如这案子看似是结了,且皆大欢喜的结了,可长安府衙的大牢里还关着童正和赵莲,至于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耀祖则在前几日被押往刑部了。 其实那位长安府尹大人是曾试图阻止的,想以童正、赵莲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刘家姐妹花新娘的死还未全然查明的由头,将这个案子继续全权抓握在手中的。 可前来交接的罗山却并未卖账,只似笑非笑的对长安府尹说道:“大人是聪明人,当明白……有些事不消明说的。这事……也不是罗某要针对大人,几个百姓而已,罗某一贯是懒得多管的。” “可眼下,这案子上头已经落印结案了,您就放手吧!”罗山说道,“至于那童正和赵莲,若是事后查出真有证据,大人可以再行上奏,重查此案。眼下这案子查至现在……该结了。” “真是没想到啊!原本瞧着那位府尹大人圆滑的很,可细一看才发现他是个有骨头的。”事后他们想起此事时仍然不住感慨。 上峰林少卿便在那时悠悠来了一句:“皮圆滑,内里有骨自是立得起来,是个活生生的人;若是反之,皮铁骨铮铮而清高,内里没有半点骨头便不妙了,当然,那等内外皆无骨的也同样不妙。” 这话彼时他们听来只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可事后再想起这些话时却是越想越觉得微妙:那骨头在外,内里却是软的,空的,那……还是人吗?不就是个白骨妖怪似的人物?话本子里那白骨妖怪可是想吃人的呢!这白骨妖怪不止想吃人,还擅用‘障眼法’与‘欺骗’的手段‘诬陷’看穿自己的火眼金睛,最后哪怕总算是被火眼金睛抓了个正着打死了,却也逼得打死妖怪的火眼金睛被看不穿真相的唐僧误会,给赶走了呢! 这故事看哭了多少坊间听故事的孩童?说书先生每每说起时,都能令得台下听故事的义愤填膺,恨那看不穿真相的唐僧不识好人心。 尤其在认真盘复了一番这刘家村这案子之后,看着那童大善人等人……总觉得上峰这话越想便越发的微妙。 那内外皆无骨的……不就是一滩软乎乎的烂泥似的烂肉?烂泥连墙都扶不上,更遑论要做旁的事了。 “‘周扒皮’虽然传的极快,却也不至于那么快的,引那么多人进京围观乡绅掉脑袋的。”刘元对白诸‘这些时日事多’的感慨表示应和之后,目光落到了迎面而来的,几个穿着打扮明显与大荣寻常百姓不同,一副南疆苗人打扮的男女身上,待那几个南疆苗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之后,才道,“这下……可以确定不是‘周扒皮’的原因了。” “当然不是‘周扒皮’的原因。”白诸算了算脚程,说道,“南疆来长安,便是一路驿站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每到驿站都有喂饱的千里马接替着赶路,也至少要花上半个月的功夫,这‘周扒皮’的童谣出来却还不到十日。”还未说完南疆的苗人,一旁酒楼里几个西域番僧吃完饭走了出来,这情形看的白诸与刘元不由一愣,偏头问身旁从方才起就没说过话的魏服,“老魏,你怎么看?” “好浓重的药味。”魏服揉了揉鼻子,看向走在前头,比几人快了一步,似乎因着比寻常人更灵敏的嗅觉,而对这浓重的药味感到不适的林斐,思索了片刻之后,说道,“长安城虽外邦人一向不少,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人同方才那群南疆苗人并不是以往就在长安城中逗留的常客,而似是近些时日才过来的一般。” “这西域番僧同南疆苗人身上都带着这么浓的药味,若是先时就过来了,大街上莫说擦肩而过了,就是远远站着,碰到了,都能闻到,给人留下印象。”刘元揉着鼻子说道,“可眼下我等却是头一回撞见这等情形……若不是才来长安不久的,而是久居长安的,这些人难道先时不出门不成?” 刘元这话虽然糙了点,可理确实不糙,白诸与魏服闻言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便在这时,听前头的林斐点头道:“这些人确实是这几日才来的长安。”说着伸手一指,指向那陪同在几个西域番僧身旁的驿馆小吏说道,“去岁那个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调换,为主尽忠的‘赵氏孤儿’福子可还记得?办那个案子……我等去城外驿站问话时,回话的不就是那个小吏?”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顿时恍然。虽没有林斐这般好的记性,连先时案子中问过话的小吏都记得,可这件事本身他们是记得的。 “若只是寻常的西域番僧,是差不动驿站小吏陪同的,既能差动驿站小吏陪同,想来不是一般的西域番僧,而是以使臣身份来的长安。到底是什么人,过后打听一番便知道了。”说到这里,林斐的目光忽地一转,转向了路边的酒楼。 却见那酒楼二楼上翘的檐角之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只身形硕大的猛禽,随着林斐等人朝它望去,那大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扇动了两下翅膀,凌空而起,向远处飞去了。 乍一抬头看到这样的猛禽着实将刘元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长安城的骡马市中他们虽然见过那些西域人买卖这样的猛禽,可那通常都是脚上拴着链子亦或者关在笼子里的猛禽,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就如人惧怕猛虎,却不会惧怕关押在笼子里的猛虎一般。 眼下见这样身形硕大的猛禽在长安城里飞,没有拴着链子、关在笼子里还不算,甚至身旁连跟着的人都没有,自是让人害怕的。 如他一般被这突然飞走的猛禽吓了一跳的人还有不少,过路的行人,甚至路旁摆摊卖馄饨的小摊贩主都被骇了一跳,拍着胸脯抱怨道:“哪个贵人养的大鸟?几时飞过来的都不知道。也不知在那上头呆多久了,这么突然起飞……可吓死人了呢!” 周围抱怨声不少,林斐的目光则一直落在那猛禽之上,直到猛禽远去,彻底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转向被吓到了的刘元等人,说道... 眼见上峰一句细致的解释将周围的行人都骇到了,刘元等人对视了一眼,正想说话,却听上峰又悠悠道:“西域高原有丧葬习俗名天葬,这鸟……便常以天葬中的尸体为食。” 刘元等人:“……” 几人还未反应过来,耳畔又听自家上峰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方才纪采买说今年内务衙门送了现成的青团过来,说是宫里皇后娘娘下的命令,由宫里御厨做的,一人能分得两个,如此……今年公厨当不会再做青团了,我等也只能吃些宫里常见的细沙馅青团了。”说到最后,语气中的惋惜傻子都能听的出来。 还在想着那大鸟以尸体为食画面的刘元等人:“……” 一时尸体为食,一时青团的,上峰的胃口……是真的好啊!不过嫌吃到的青团馅料种类太少这种事于上峰而言当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事吧! “有温师傅在,林少卿想吃什么馅料的青团,温师傅都能做出来。”刘元摸了摸鼻子,羡慕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无奈,“不似我家阿嬤,我要敢提吃食上能否多些花样这等话,怕是要被我家阿嬤拿着那鸡毛做的掸子追上来打上几下才能作罢的了。” “便是娶进门做娘子了,也不能想吃什么就让她做什么。”今岁清明,林斐显然不准备让温明棠在青团上再费什么精力了,他看向路边不少抱着采摘好的黄、白两色花草,拎着纸钱等物事往城外方向行去的行人,说道,“今岁清明也就放一日的假,她也要去郊外祭拜她娘亲的。”至于祭拜温玄策的事……林斐没有多提。 想也知道,直至如今也没翻案的温玄策的尸体待遇明面上而言当是如所有的,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恶人’一般被拉去乱葬岗的。 可……到底是温玄策。比起寻常的,板上钉钉犯了事的恶人,似温玄策这等看似‘板上钉钉,实则犯的事内有乾坤的‘犯人’的尸体,待有朝一日平反之后,总会有人交出‘私下收敛好’的尸骨,让其活着的朋友或者亲眷帮忙入土为安。 而温玄策……总之先前他并未查到行刑之后其尸骨被丢去乱葬岗之事,显然是被什么人偷偷收敛起来了。 …… …… 午食过后,拿着两个分发到的细沙青团感慨“今年倒是可以偷懒了”的汤圆和阿丙正同温明棠盘算着今岁清明的这一日假上午一起去郊外祭拜,下午得空再去城里的食肆、铺子逛逛来着,一个杂役自外头匆匆跑进来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外头来了一对夫妇有急事找你,他们说自己是开面馆的,道你曾在他们那里吃过阳春面与腰花面,只消同你提一嘴儿,你便知晓他们是谁了。” 正同汤圆、阿丙两人商议着清明当日下午行程的温明棠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很快便反应过来,站了起来。 不止她反应了过来,汤圆、阿丙两人亦是一样,咽了咽口水,记起了这一茬:“那腰花面做的极好吃呢!” 人舌头的记忆有时并不比人的脑子逊色,尤其是尝到这等令人印象深刻的味道时更是如此。 温明棠点了点头,比起汤圆、阿丙两人只有腰花面的记忆,她还知道这对夫妇是当年温玄策的旧人,曾在原主年幼的记忆中出现过,过年那会儿,她曾同梁红巾特意过去走了一趟,得知夫妇两人之所以离京是温玄策的安排,还曾叮嘱他夫妇新帝登基后便立刻进京。 算算日子,自过年到现在,她与这对夫妇已有一两个月未见了,也不知这二人怎会突然过来寻她,难道……是温玄策的安排总算出现了不成? 这般一想,温明棠匆匆出了大理寺,本以为夫妇二人有什么重要事要说,想将人带进大理寺说话的,岂料刚跨出大理寺,来到他二人面前,还不待她开口,夫妇二人便迫不及待的对她说道:“温小姐,我二人……等了这么久,什么都没等来。”话音未落,眼眶里蓄了许久的眼泪便已簌簌落了下来。 不是什么人都希望看到那无人前来、无事发生的情形出现的,尤其于等待温玄策遗命的这对夫妇而言更是如此。因为于他们而言,那所谓的安排迟迟不来,便意味着温玄策当年的安排出岔子了。 而比那原本的安排出了岔子更令人害怕的,则是安排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蜜汁糯米藕(二) 大理寺衙门外歪脖子树下的年轻夫妇神情沮丧而颓然,对温明棠诉说着去岁以来他们的种种遭遇。 “开面馆既是谋生,补贴日常开销与那屋宅租赁银钱,又是打听可有温大人的消息。”那年轻汉子说道,“可我等打听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未打听到。” “几乎日日都去温家老宅与温大人当年的衙门前晃上一圈,却一直不曾撞见温大人安排的人和事。”年轻妇人抹着眼泪,说道,“一切……就好似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长安城好似彻底忘记了温大人,就连他当年所谓的安排也彻底将温大人遗忘了一般。”那汉子说到这里,哽咽声起,显然情绪已将至奔溃的境地。 久等无人……当年被安排下的那两颗忠心迟迟等不来任何回应,就好似将温热的心时时刻刻浸在那刻骨的寒凉冰水中一般让人无比绝望。 温明棠认真看着面前的年轻夫妇,听两人哽咽着诉说着这一年来的种种遭遇,若非实在无计可施了,两人也不会来这里寻她。 原因无他,作为温玄策的托付之人,他二人是当真清楚温明棠虽有温玄策之女之实,却不知道里头任何事的。可事已至此,除了找她——这个温玄策尚且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之外,他二人已着实寻不到再可以寻的人了。 “我等怎么等,都等不来半点消息,也见不到大人安排的人……”年轻妇人的语气既委屈又彷徨,反反复复的重复着那句“我等怎么等都等不来事和人,出去打听,却什么都打听不到,只能枯等”。 温明棠从怀里掏出两张帕子,递给面前正在落泪哭诉的两人,静静的等着他们将这一年多等待无门的委屈与绝望情绪发泄殆尽。 面前的年轻夫妇在哭,温明棠的目光却转向了周围:是不是真的绝望,只消看看周围的情形便知道了。 没有请人带话亦或者用旁的什么遮掩一番的手段来见她,而是就这般直接跑到大理寺衙门来寻她。 在大理寺衙门当了一年多的厨子,温明棠当然清楚以及看得到这一片大理寺、国子监门前的空地上不论什么时候出来,总能看到那些零零散散说话闲聊之人,有的做衙门官员、差役、杂役打扮,似是在衙门里做活时,被亲眷朋友找上门问话的,有些则是寻常百姓打扮,只是恰巧路过这里,停下来闲聊而已。 这等情形……哪怕这些人当真只是些再寻常普通不过的说话闲聊之人,这地方也不是什么说话之地,尤其说的还是与温玄策有关之事。隔墙尚且有耳,更别提没有墙,就这么大剌剌的在这里哭诉了。 更何况……着旁的衙门官袍的那些人暂且不说,也不说大理寺的熟面孔们,便说那些着国子监杂役袍子与教学博士打扮模样的人,温明棠去隔壁国子监为虞祭酒送食送了一年多,虽未刻意留意国子监中遇见的人,却也着实看过不少面孔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从未在国子监里看到这几张时常出来闲聊的面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了。 当然,不管是不是巧合,温明棠都不在意,总之,这地方不是什么说话之地。 可面前两人显然已不在意这些了。 如此的话大抵是真的等至绝望了。 当然,亦有可能是因为面前二人心机深沉,想借此套得她的话,可若当真如此,且不说温明棠当年确实曾在温玄策那里见过这两人,听温玄策夸过这两人心性纯善,品行端方,便说真想套她话的话,当日她同梁红巾上门寻他们时显然更容易被套话,毕竟主动上门的一方显然是更急的,要套话也更容易。 可这两个年轻夫妇当日却并未这般做来,如此……可见当不是这个原因。 心思在心底里晃了一圈,面前两人的眼泪也落的差不多了。 奔溃四散的情绪也随着流出的眼泪渐渐收拢,对上静静看着自己的温明棠,两人苦笑了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温大人在我们看来是顶厉害,顶好的一个人,可眼下却……温小姐可知我等是何等感受?” 本是一句随意的感慨,却未料面前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孩子点头道:“管他生前再如何厉害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无法再回答你们那叫你们等了许久未来的具体安排究竟是什么了,更无法告诉你们这安排若是出了岔子,会酿成何等后果,你等又该去做些什么来补救了。” 这话一出,夫妇两人才收拢的眼泪再次落下,不住点头,那神情颓然、绝望又茫然:“我等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该寻谁了?其实我等也知寻温小姐没什么用,可到底……还有个慰藉。” 温明棠点头,摸向怀里,摸了个空之后,指着给他二人的帕子,说道:“我就带了两条帕子,你等便拿着那帕子凑合着用吧!” 这话倒是将夫妇两人逗笑了,察觉到自己哭的鼻涕耷拉的,模样实在难看,也不好意思道:“我等实在是憋的难受,憋狠了,叫温小姐看笑话了。” “无妨,人之常情。”温明棠摇了摇头,打量着面前两人,想着温玄策夸赞这两人的话,不由再次点头。 心性纯善、品行端方,即便温玄策死了,也坚定不移的行着他的遗命,并不曾因为温玄策死了,便欺负死人,这样的人……品行自是没得挑的,就是……温玄策安排的这两个棋子看起来并不似那等脑袋灵光至极的‘聪明人’。 这不是‘聪明人’的话在温明棠这里当然不是什么贬低之语,反而更是褒奖。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同汤圆、阿丙、梁红巾等人交好了。 就似林斐、赵孟卓这等人办事都喜欢带着赵由一般,她若是当真要做什么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的事,也确实更属意用这等人的。 只是眼下……想到温玄策的交待,以及两人等不来的安排,温明棠沉吟了起来:温玄策显然是知晓这两个人并不是那等脑袋灵光至极之人的,既如此,自己的安排若是出了岔子,这两人……什么都做不了应当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如此什么都不动,恍若一切根本不存在……温玄策究竟是太过自信自己的安排不会出差错了,还是另有旁的安排? 温明棠思索了片刻之后问两人:“你二人那面馆……”虽然先时看两人生意做的那般随性,面馆想几时开门就几时开门,想关门也不管客人上门当即便挥手赶人,也知晓两人并没有太过在意那面馆生意,可有些吃喝拉撒的生计之事该问还是要问的。 熟料这话一出,便听那年轻妇人‘呸’了一声骂道:“天杀的杀不尽的周扒皮!”那妇人骂道,“那铺子地段差成那般,谁家铺子正对着旁人家铺子后门的?那租金竟敢漫天要价,还放话说我等不接受这涨的的租赁银钱,便不租给我二人了!好嘛……正好他不想租,老娘还不想要了呢!” 原本迟迟等不来安排,已足够令人绝望,让人心里憋屈了,房东又来这一出,两人自是当即收拾东西不干了。 温明棠闻言不由笑了,笑着问道:“可是那东家觉得以你二人的手艺一个月当能赚上不少,由此开口涨价?” 这话一出,一旁正安抚着自家妇人的汉子也笑了,朝温明棠竖了竖拇指,道:“温小姐真聪明,就是这般!”那汉子说道,“我的手艺是我的本事,干他何事?他那对着后门的铺子就值那点银钱,当我等傻子呢!” 温明棠笑着点头:两人当然不傻,不止不傻,且还机灵着呢! 只是她觉得好,机灵的,旁人却未必这么觉得,甚至还觉得两人傻气的很。 就似汤圆那日内务衙门前讨要银钱之事传开之后,也不知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小道消息,道那日两个被辞退的管事曾想着出赔罪钱安抚汤圆,结果被不懂眼色的小丫头直接拒绝了。 这些消息放出来之后,便有不少人觉得汤圆傻气的,道什么‘小丫头到底年岁小,不知事,瞎清高’云云的,还道‘那赔罪钱可是好大一笔钱呢!就这么推了,还真是傻气的可以!’ 对这些事,温明棠也好、纪采买也罢都是摇头失笑,没有说什么。 有些话……确实没什么可说的,那些所谓的‘聪明’到底是真聪明,还是想贪抢个便宜,多数人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的。 对这等想贪便宜的‘聪明’又有什么可说的? “既然暂且也等不来安排,人总要吃饭,若是一直花积蓄也总有见底的一日。”温明棠虽然心里有了些成算,可有些事强扭的瓜不甜,能不能用面前这两人也不是她一头热的事。这夫妇二人是温玄策的人,不是她的人,即便身上留着温玄策的血脉,她也不能随意代替温玄策决定他们的去留,遂问道,“那你等眼下是想离开长安还是继续等下去?” 这话一出,先时还哭的绝望、憋屈,嚷嚷着不知该怎么办的夫妇两人立时急了,连忙道:“当然是等!” 说到这里,似是怕温明棠不信一般,两人还拍着胸脯表示道:“哪怕一直等不来,等上一辈子,我等都会等下去的。大丈夫一诺千金,答应了温大人,除非……除非温大人托梦我二人不要等了,不然,我二人便一直等下去!”说罢不等温明棠说话,那汉子便连忙从怀里掏出了才签好的铺子地契拿给温明棠看,道,“温小姐莫不信!我等新铺子都找好了,这次不在那笠阳王府的后头了,而在那温家老宅梧桐巷那里。虽然租金贵了点,可我二人手艺不错,多卖出几碗面想来这租金是能赚回来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点头笑道:“如此……便更好了!”女孩子说着目光闪了闪,记起梦里那一茬,虽不能直说,却隐晦的提醒二人道,“离笠阳王府那是非之地远些……免得惹火烧身也好。古人不是有云么?道君子是不立危墙之下的。” 这话听的两人更是不住点头,那年轻妇人更是大夸温明棠:“温小姐不愧是温大人的血脉,出口自成文章,想是承袭了温大人的文脉了。” 当然这夸赞……不说温明棠了,就连周围正在闲聊的,也有人忍不住笑了。 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叫承袭温玄策的文脉了?那温玄策这文脉还真是……也不知怎么当上的大儒。 夸人的脸不红来心不跳,被夸的人虽不见自满之色,可那坦然失笑的表情,也叫那人看的直摇头:果然啊!哪怕八岁之前被教导的再严厉,少了之后的教导,这温小姐的文辞水准也似停留在了八岁一般,虽然听说饭菜做的不错,可……其余的,也只如此了。 再看那对扬言要一直等下去,等上一辈子的夫妇两人,那人又忍不住笑了:喜欢等?那就等上一辈子好了! 左右……等上一辈子,他们也等不来温玄策的安排了。 因为温玄策的安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呢! 眼看着女孩子同那年轻夫妇留了住处地址,约定边做生意维持生计边等之后,便互相心满意足的道别了,那人早已忍不住了,同说话之人皆憋着笑,匆匆忙忙赶回了落脚处,脱下身上那杂役的袍子随意一扔,便对屋里坐着的几人说起了方才在大理寺衙门门口看到的那幕情形。 “我二人瞧着这三人一副傻样子的约定要一直等下去!”那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摇头,“那温小姐还道要经常去那罗三和罗娘子两人的面馆照顾生意,顺带问了什么腰花面的做法,我二人瞧着这三人都爱庖厨,也都是厨子,能凑到一起……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不止一样的志同道合,还一样的傻!”又有人说着,摆了摆手,阻止了旁人想要出口的话,道,“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三人脑子有问题,是这三人那脑子……唔,怎么说呢?简直一根筋,傻气的很!都这情形了,温玄策又死了,还能怎么安排?还能怎么等?难不成等死人托梦给他们安排不成?” 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带着厚重斗笠与面纱的女子也轻笑了一声,开口接话道:“温玄策能不能托梦我等不知道,但孟太医的医书倒是当真有些用处的。”她声音喑哑,甚至可说难听,可那语气却是幽幽的,带着一股子难言的魅惑,“瞧她对叶家小子的排斥模样,显然是信了这个,大抵以为那梦是父母长辈显灵,以至于深信不疑呢!” “也是巧合,没想到她那体质如此适合孟太医医书上的法子。我等这些年找了这么多人,虽然也有旁人能入梦,却没有哪一个的反应如她这般几乎完全契合孟太医这法子的。”屋子里一个正舂捣着草药的男子掀了掀眼皮,显然对嘲笑温明棠、罗三以及罗娘子这三个厨子没什么兴趣,随口接了一句话茬,便又继续低头捣药了。 “可见她天生该是我等手里的刀的。”那带着面纱的女子捂唇轻笑了一声,又伸手覆上自己的脸幽幽道,“女子生得一张好看的脸果然是有些用处的,啧啧啧……要不是我这张脸被毁了,哪里还有她什么事?真是便宜她了呢!”说到这里,那女子抬起头来看向周围众人,似是疑问又似只是随口打声招呼,她漫不经心的摆动着手里... 这话一出,屋里便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嗤笑声,有人摇头道:“你果然还是那般的容不下人啊!”只是虽嗤笑女子不容人,却并没有什么人出声阻止她。 也只正在捣药的那位男子捣药的手停了停,却也只是停了停,什么都未说,便又继续捣药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蜜汁糯米藕(三) 三个厨子志趣相投的傻气枯等这种事虽然于屋中众人看来实在好笑,可再好笑,笑上一会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屋子里的笑语声渐渐停歇,没了人声的屋子里也只有那一声声“咄咄咄”的捣药声在屋中回响。 虽然因着屋内昏暗,看不清里头的具体情形,更看不清那昏暗光线中的每一张脸具体生的何等模样,可看着那些没个正形的靠墙瘫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坐相,好似浑身无骨的的众人在昏暗光线中被拉长的瘫软在墙面上的人影,以及那时不时响起的一两声哈欠声,那等百无聊赖的疲惫、无聊之感还是扑面而来。 “我们这些人中……也只有子君兄每日里还有些事情可做了。”其中一个人开口,打了声哈欠之后,叹道,“好无聊啊!” “你在这里闲的发慌嫌无聊,外头的百姓却是想求个闲的空档都没有。”正低头不断捣药的‘子君兄’头也不抬,淡淡道。 这话一出,屋内原本叹无聊的众人复又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怎的?子君兄也将那周扒皮的故事听进去了?同外头那群百姓一样热血上涌,义愤填膺了?” “这个不用听。”‘子君兄’专注的借着屋顶唯一开着的一扇天窗上透下来的光亮照亮了手里正在舂捣的草药,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道,“在座诸位又有哪个不是周扒皮?我日日都能得见,日日都与之打交道,这周扒皮于我而言难道是什么稀罕事不成?” 这话再次引得屋内响起了几声嗤笑声,有人憋着笑提醒他道:“莫忘了,你自己也是。” “不错,我自己也是‘周扒皮’。”‘子君兄’说到这里,正在捣药的手停了下来,顿了片刻之后,复又继续舂捣起手里的草药来,只是口中下意识的念起了一句诗:“金丹九转徒可闻,玉兔千年空捣药。” 这句一出,角落里坐着的那即便是在互相看不清对方具体模样的屋内都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女子忽地捂唇轻笑了起来,接话道:“蜀姬双鬟娅姹娇,醉看恐是海棠妖。这周扒皮刚过,海棠花妖又要来了呢!” 这句藏了话的接茬倒是引起了屋内坐着的众人的兴致,原本靠墙,瘫软的坐在那里的一众隐隐绰绰的人影中,有几具身体一下子坐直了,好似有一瞬长了骨头一般,有人兴致勃勃的问道:“你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做。”那女子伸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对众人说道,“我眼下心心念念的都是恢复我这张脸,对这等装神弄鬼之事暂时没什么兴趣。”只是顿了顿,又掩唇笑道,“不过我没什么兴趣,有人却是有兴趣的。”那女子说到这里,伸出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道,“是有人看不惯那些比花还娇的美人脸呢!” 原本还有些兴致的,听那女子这般说来,屋内才起了兴致的众人复又恢复成那副百无聊赖、浑身无骨瘫靠在墙边的模样,有人打了个哈欠,道:“你等真是没意思。” “女子一生所求无外乎这点事,什么是有意思,什么是没意思?”女子说到这里,轻笑道,“真能叫你等觉得有意思的人……呵,不是将你等赶到这里来了么?”她捂唇笑道,“我等虽一辈子吃穿不愁,可却尽是些技不如人输了的,失败的,见不得光的老鼠呢!” 这话一出,两声冷哼声便自黑暗中响了起来:“输了又怎样,我等好歹还活着呢!”冷哼过后,那咬牙切齿的不甘声随即响了起来,“我便不信他们这些人能一直走大运,这世间运道之事是公平的,总能轮到我赢上一回的。” 这一句比起先时女子那‘海棠花妖’的话显然更能引起在座众人的共情,咬牙切齿的痛恨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不错!这大运合该轮到我等了,我便不信我等会一直败下去!” “哪怕一直输又如何?只要被砍头的不是我等,输了也无妨,大不了再来一次罢了,我便不信等不到我大运来时了。” …… 听着屋内响起的,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正专注捣药的‘子君兄’掀了掀眼皮,动了动唇,默默的念完了方才的诗。 “金丹求转徒可闻,玉兔千年空捣药。” “蜀姬双鬟娅姹娇,醉看恐是海棠妖。” “世间无处无愁到,底事难过万里桥?” “世间无处不愁?只要赢了,于我等而言,便没有愁了。”屋内有声音响了起来,冷笑道。 对此,‘子君兄’没有再接话,只继续专注舂捣着手里的药草,角落里的女子则打了个哈欠,又叹了声“没意思”之后,说道:“你等便莫扰他捣药了,我的脸……全赖他的药来治了。” 这话一出,屋内似是有人来了兴致,问道:“治的如何了?” “有些起色了。”角落里的女子说道,“大概重新生出两三成皮的模样吧!” 方才来了兴致之人一听这回答顿时没了兴致,意兴阑珊道:“那算了!我还以为你快大好了呢!”说到这里,似是怕那女子追问他,又忙摆手道,“你莫靠近我啊!” 这避之不及的举动看的女子嗤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当年大好时……你可不是这幅嘴脸啊!” “你也道那是当年!你这脸可不是寻常人磕了碰了,甚至划了两刀这么简单啊!”那人还在摆手,道,“莫过来!我怕看了吃不下饭呢!”说话间,听得一声犀利的鸟叫声自头顶响起。 这一声犀利的鸟叫声令得屋内众人,甚至正在专注捣药的‘子君兄’都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在屋顶那小小的隔栅天窗上空盘旋的大鸟,见那大鸟盘旋了两圈之后,似是终于确定了猎物所在,稳稳的降落在了隔栅天窗正中横亘的铁栏杆之上,低头向屋内众人看来。 这情形看的屋内众人骇了一跳,纷纷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坏了!被发现了!这地方不能要了!” 因还要将案几上散落的药材一并带走而慢了众人一步的‘子君兄’落到了最后,经过一片仓促离开中依旧坐在屋中,没有动弹的那戴面纱的女人身边时,袖袋中落下一包药包,道:“老规矩,你那大鸟吃饱离开后,敷上一敷,待能勉强走动了,再联系我等吧!”说着也不等女子的回应,便快步离开了。 待一众男人相继出了屋子之后,方才松了口气,同最后出来的‘子君兄’打了声招呼之后,其中一个年岁大些的,两鬓斑白,头戴道冠,手捏佛珠,腰间更是挂了好几串各式不同宗教信物的,‘取百家之长’的男人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子君兄’回头看身后的屋子。 虽然早见过身后的场景,也对那等场景见怪不怪了,可既然对方让自己回头看,抱着药材的‘子君兄’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可这一看,却不由愣住了。 眼下这落脚处是他们花钱租赁的屋宅,并不是那等写在他们名下的屋宅。虽说他们不缺钱,这等宅子十个百个也买得起,可他们这群人却无一例外的,没有买下任何固定的宅子抑或铺子。 原因无他,既是见不得光的老鼠,自是在这世间留下的,可以追寻的痕迹越少越好了。 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只除了…… 看着面前那座他们租赁下来之后,便重新修缮建造的屋宅,其模样与原先的屋宅差别并不大,只是将那屋顶重新修缮与改造过了,不再是寻常可见的那等屋宅屋顶的模样,重新修缮的屋顶尖尖的,更似是一座四角塔顶。如此,这屋宅的整体模样便是四方的屋宅上头搭了个尖尖的塔顶,这屋宅…… ‘子君兄’看的一阵蹙眉,身旁那两鬓斑白,‘取百家所长’的男人则捋须笑道:“我特意这般修缮建造的,叫这屋宅看起来像座笼子。”说话间,又指向那立在塔顶天窗横栏上盯着黑漆漆的屋内似是在四处搜寻什么东西的大鸟,说道,“原本还只是形似,有这家伙助阵,便当真是神似了。” 那男人对眼前这一幕秃鹫立于‘笼顶’低头寻人的情景显然是极满意的,边捋须边道:“既是住人的屋宅的风水,自也要因人而异,这屋宅既是专门用来等这家伙的,自也要修缮的让这家伙轻易便能发现才对!” 周围众人对男人这话不断点头,纷纷赞道:“周夫子果然是个中高手,我等原先还不信来着,可看这家伙这次来的这么快,倒是当真信了。” “既是鸟,立鸟笼之上自也算得顺应天时地利,外加这婆娘主动做饵,算得人和,这般一来,这神鸟当满意这等进食方式了。”周夫子捋须笑眯眯的说道,眼风一扫,眼见大鸟神态陡变,忙道,“诶,找到人了!” 话音刚落,便听那大鸟高叫了一声,猛地收拢翅膀自那天窗横栏之上俯冲向下头的屋中袭去。 屋内旋即响起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外面的男人见状连忙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这次走在最后的不是那个‘子君兄’了,而是那位两鬓斑白的周夫子,他边走边回头,边回头边不住点头赞叹道:“如此好啊!神鸟主动入笼,合该你我运道当头了啊!” 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男人‘运势当头’的赞叹声随着身后的宅门被那‘周夫子’关上而彻底隔绝在了那鸟笼似的屋宅庭院之内。 走出了很远,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凄厉的惨叫声之后,众人方才停了下来,见周夫子还在感慨‘运道当头’,有人忍不住嗤笑道:“那鸟笼宅子也亏你想的出来,还真是最适合她这专程当人金丝雀的住了。” 比起那人面上明显的嗤笑,周夫子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细看,似乎连那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不曾变过,他道:“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这宅子便是我为她量身定制的,自然是极适合她的了。” 比起周夫子面上的笑容不变,多数人虽然嗤笑着,可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虽然那情形看了无数次,也早从初时的惊恐渐尖转为习惯了,可不知是不是人骨子里的天性使然,对这一幕人被吃的情形到底还是有些不适的。大力使劲的揉着发凉的臂弯,有人摇头说道:“她这真是……也不知图什么?” “不是图什么,是舍不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圣女的身份罢了。”周夫子笑眯眯的捋须说道,“以为自己能扛得住的,便强行应下,结果覆水难收,上船容易下船难,也只好当起这喂鸟的活死人来了。” 抱着药材的‘子君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记起头一回见到那女子时的情形,那女子趴在地上惨叫,那神鸟则在惨叫声中啃食着她面上的腐肉…… 虽是大夫,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患模样,可那腐肉生虫……尤其那虫还是女子自己放的,为的就是日积月累,好毒死那秃鹫。往后便只用享受,不必再履行圣女的义务了。想起这些,‘子君兄’忍不住偏过头去,罕见的违了一回‘医者本心’,道:“真是……恶心。”当然,这一声‘恶心’是说的那秃鹫食人面上腐肉的情形还是说的女人做的事,‘子君兄’没有明说。 “请神容易送神难,入了那等教派哪里还能回头的?不然你等以为我走走停停,取百家所长,却也只敢进有名有姓的大教派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抽身容易?”周夫子笑道,“那等阴邪教派……更遑论她还是圣女,底下的人只认那鸟同圣女这个身份,可不会管她一张脸能画的多美的。便是画的再美,让神鸟饿肚子,那都是要拿她来祭天的。” 提起那祭天的刑罚……众人皆忍不住摇头,有人更是嘀咕道:“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她以为必死险地之下没死成,是绝处逢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天上掉馅饼,有个现成圣女落到她头上也是理所应当。又有一群尊崇教义、走火入魔之徒对她唯命是从,自以为自己是那进了傻子群里吆喝的聪明人了。”周夫子说道,“那些走火入魔的教徒是脑子不大好,却不止是傻子,同时又是走火入魔的疯子,要掌控傻子容易,可要掌控疯子便难了啊!” “啧啧,真是可怜啊!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压不住的教派也敢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圣女,真真是活该!”有人嗤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问身旁众人,“如此……我等眼下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自是在长安城里再寻个落脚处呗!”另有人说道,话至此,却突地‘咦’了一声,说道,“其实我等与那三个傻气的厨子没什... 第六百四十章 蜜汁桂花藕(四) 这话听的在场众人皆笑了,笑声中的愉悦不加掩饰,显然对这话极为受用,也极为满意。 “不错,都是等,我等和那三个厨子等的却是不同的。”周夫子捋了捋须,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遁其一。我等是在等那个遁走的一,自然总会等到的。” “不似那三个一根筋的厨子,傻傻的抱着那所谓的恩义与承诺在那里枯等一个死人的遗命。”‘子君兄’难得的接了这话茬,垂下眼睑,避开周围众人的目光,淡淡道,“却不知这世间从来不是那些傻子以为的那般简单的,更不是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好人就定会有好报的。若非不常见这因果报应的畅快之事,‘周扒皮’的故事也不会引来那么多人围观了。”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周围众人又笑了,瞥了眼垂眸看不清眼底真实情绪的‘子君兄’,有人说道:“你方才那话若是不听最后一句,我等还以为你在反过来讥讽我等不是好人呢!” 调侃的语气轻松惬意,显然是当真没有在意,可若没有最后那一句的话,语气还会不会是调侃的轻松惬意便不好说了。 ‘子君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周夫子眯眼捋了捋须说道,“这等当真不欺负死人的傻子也不多见了,就当看乐子了。” 这话一出,旋即引来众人的纷纷点头应和,那‘子君兄’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跟着点了下头。 如此……便没有什么异议了。 几个微不足道的傻厨子也不是他们如今该在意的对象,他们在意的事远比那几个成日里只关注着手头‘腰花面’做的好不好吃的厨子要大的多,也长远的多。 “细枝末节、吃喝拉撒的小事总要有人来管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是那做大事、青史留名的料子。”有人笑着开口说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不消提醒,便有人主动接了话:“英雄五霸斗春秋。” “秦汉兴亡过手。”又有人自觉接了下去,看向周围众人,等着下一个人来接话。 迟疑了一刻之后,‘子君兄’开口了,他道:“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周夫子见他接了话,很是满意,没有再等旁人接茬,将最后两句诗念完了,“说甚龙争虎斗。” 念罢这首诗,周夫子笑着看向众人:“你等是要做那青史几行名姓,还是要做那北邙无数荒丘?” 这话一出,众人当即笑了,有人摇头嗤笑道:“傻子都知道捡东西要挑好的捡,我等当然是要做那留于青史的几行名姓了。”那人笑着说道,“那个傻的会甘愿去做那北邙山上的无数无名荒丘?” “我想也是。”周夫子点头,瞥向下意识点了下头的‘子君兄’,道:“‘子君兄’是真君子,可真君子也是人,当明白这世道便是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至于那些傻子……看看也就罢了。” 对此,被提及的‘子君兄’沉默良久之后,终是‘嗯’了一声。 有这一声应和,众人再次松了口气,纷纷转身,道:“走吧!让那什么……” “笼上鸟。”周夫子提醒众人,回头瞥了眼身后隐隐只见塔尖一角的屋宅,念道,“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等她能走动了,自会来寻我等的。” 众人点头,循着周夫子的目光看向那被他们彻底抛在身后的一角‘塔尖’,见那只硕大的屋宅之笼立于灰蒙蒙的雨雾之中,时不时的伴随着那自笼子里自由穿梭着飞出来的秃鹫,莫名的……有股萧索寂寥之感。 “周夫子,你这大鸟笼子瞧着好不吉利啊!”有人说道,“总叫人看了觉得衰败呢!” “笼里的金丝雀哪怕成了惯会耍弄阴谋诡计的人,笼外的人哪怕成了只知道觅食吃喝的鸟,笼里的又怎么可能斗得过笼外的?”周夫子摇头笑道,“我看这女人……这次悬了。” “口口声声道不下场,嚷嚷着觉得没意思,这些时日冒出来的人又是打哪儿来的?”有人笑道,“那女人到底是金丝雀做久了,让她站的再高,心心念念,看到的也只有眼前那点子东西了。目光放的不够高不够远,短浅自要倒霉了。” “她这般还不如那几个同样目光短浅,只着眼于眼前的厨子呢!好歹照顾好了自己的吃喝拉撒,生计问题,也好歹心里不藏着事,不消殚精竭虑的担忧那些事,成日吃吃喝喝的,也算傻人有傻福了。”有人摇头道,“反观她那目光短浅……饲着那只鸟,虽成日在笑,可哪似那几个厨子一般是过的真开心的?” “你这般一说好似也有些道理。”周夫子捋了捋须,忽道,“倒叫我突然有些看不下去这三个傻厨子过的这般悠闲自在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向他看来。 周夫子却朝向他看来的众人摇了摇头,道:“我可没傻到为了给三个一根筋的厨子找不自在而亲自下场入笼的,若是如此,岂不是似那女人一般悬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等事老夫是不会做的。”说到这里,他忽地伸手做了个拈诀的手势,道:“有了,老夫给那女人下个谶语吧!届时你等看看老夫这次说的准不准。” 说到这里,不等众人说话,周夫子便摇头晃脑的一边跟着众人向前走去一边念道。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断肠人在天涯。” “春日开花,秋日结果。摘罢果子的那一瞬既是丰收的结果又是萧索枯败的开始。”周夫子笑道,“这女人这次……多半是后者了。” 他们虽然在等那个遁走的一,可显然,周夫子并不觉得这次这个女子的出手会成,她也不会是那个遁走的一。 “金丝雀儿哪里来的脊骨,哪里做得了顶梁柱让我等依仗?”周夫子摇头道,“老夫看她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以至于再怎么扑腾,哪怕扑腾至最高,也只能如此了。” …… 出去寻人时是带着两个宫里发下来的细沙青团出去的,回来时却是带着一只捆的扎扎实实的纸包回来的。 虽然纸包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看不出里头包裹的具体物什,可大抵是吃的多了,也隐隐有些经验了,一看那包裹的方式,汤圆立马便猜到了:“温师傅,这可是对面礼尚往来送的吃食?” 方才温师傅出去时,顺带将宫里发下来的两个细沙青团带出去了,说是顺带给对方尝尝宫里御厨的手艺。 这当然不是温明棠挑嘴,不爱吃细沙青团的原因。事实上温明棠作为一个合格的厨子,酸、甜、苦、辣、咸、孜然、椒香、麻辣、蒜香等等各种味道的吃食几乎都是来者不拒,不挑的。不过于在宫里呆了多年,每年清明都能分到细沙青团的温明棠而言,还是愿意将这宫里御厨的手艺,拿得上台面的吃食当成礼物送给对方的。 不想那罗三同罗娘子竟是不约而同的,同她一样,带了礼物过来。 作为厨子,这最合适,既不会太过昂贵,让对方收起来心惊胆颤,也不会太过寒酸拿不出手的礼物自是亲手做的吃食了。如此双方互换了一番礼物,又听罢罗三同罗娘子的一通憋屈发泄,以及得了对方的新住址之后,双方对这一次的见面都很是满意。 送走了罗三同罗娘子,回到大理寺公厨,面对汤圆的问询,温明棠点头,笑着打开了纸包,将那一截切成片,洒了红糖浆与桂花的蜜汁糯米藕摆到了众人面前。 罗三和罗娘子原先在江南一带常住,作为一个街边食肆的厨子,两人显然是极为合格的,所做的吃食不论是阳春面还是腰花面,甚至这一纸包的蜜汁糯米藕,只一瞧便知是有些功夫的。 淋面亮晶晶的,用筷箸夹起一片糯米藕,可见那藕特有的‘丝连’情形,糯米藕切的并不薄,这并不是罗三与罗娘子二人的刀工有什么问题,温明棠是吃过罗三的腰花面的,自是知晓这二人是刀工极好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厨子,温明棠知晓这糯米藕不能切的太薄,因为太薄便影响口感了。入口的糯米藕软软糯糯中带着一丝脆爽,显然炖的火候恰到好处,既不软糯过了头,也不过于脆爽。软软的,早已焖煮至开花软糯的糯米塞满了藕片的每一个孔洞,即便是软糯的口感也恁地丰富的不止一种吃食的口感。 那香甜的甜味亦是正好,虽并未见到罗三同罗娘子炖煮糯米藕的过程,也未见到那炖煮糯米藕的汤汁,不过温明棠灵敏的舌头还是尝到了汤汁中的红枣、花生、红糖等味道,显然是加了这些一同炖煮的。 如此……这香甜的味道也愈发丰富,甚至可说不比温明棠吃到的宫中御膳房那些御厨做的蜜汁糯米藕逊色多少了。 温明棠并非吃独食之人,见者有份的将罗三与罗娘子的心意分给了此时恰巧在公厨中的众人一同尝了尝,当然,听到她被人叫出去,先时曾被叮嘱过要仔细温明棠安全的赵由也早已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了,自然也连带着林斐那份一道领走了。 罗三和罗娘子的手艺众人皆很是满意,待得众人将糯米藕吃罢,待要将那包裹糯米藕的纸包扔了之时,将纸包揉成一团的阿丙这才注意到纸包的角落里有行小字。 待看清那行小字写了什么时,才吃罢蜜汁糯米藕的众人皆怔住了,顿了一顿,立时巴巴的望向了一旁的温明棠。 温明棠此时也愣住了,看着那行特意写明温夫人生前最好此食的小字,下意识的擦了擦嘴角还未来得及擦去的蜜汁糯米藕。 虽没有明说,可既有这行字,显然罗三和罗娘子的意思是托温明棠将这蜜汁糯米藕清明那日带去给温夫人的,可先时罗三同罗娘子未说,温明棠也未问,此时众人都吃了,才看到这行字……温明棠叹了口气,瞥了眼院子里的日晷,道:“时辰还来得及,去集市上买几截藕,我再做一些吧!” 无意间闹了这么大个乌龙,温明棠不由感慨幸好自己就是个厨子,还能及时做些来补救。当然,既是厨子,准备自己做了,自是能买到多少藕,便做多少的糯米藕分与众人一道尝尝的了。 这么个乌龙虽说有罗三和罗娘子未提的缘故,可温明棠心里清楚,自己亦确实有未问清楚的责任的。虽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且温明棠这个做女儿的亲手做的吃食,温夫人若是泉下有知当更是满意的,且经此一遭,原先不清楚温夫人喜好蜜汁糯米藕的温明棠知晓了这个之后,往后祭拜时便可常做了。 看着大理寺众人也由此松了口气,赵由更是主动帮着跑腿,去集市上买了莲藕,而后便是洗藕,削皮,泡煮糯米什么的,一气呵成。蜜汁糯米藕这道吃食于温明棠而言实在是道再简单不过的吃食了,待将泡了几个时辰的糯米塞入藕洞,而后用木签子固定住之后,便可放入砂锅中炖煮了。 这道吃食做来着实没什么难度,到底是自己做的吃食,温明棠没有用公厨的炉子,而是用了自己的小炉炖煮起了那蜜汁糯米藕,当然,于这等久炖的吃食,她那小炉反而更易掌握火候,也不消人在一旁盯着看了,算好燃烧的时辰与柴火数量,余下的便只晓放在那里不用多管了,待到第二日晨起时便已是一锅炖煮好的糯米藕了。 这等小插曲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自己怎会未问罗三和罗娘子二人的呢?温明棠入睡前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回忆了一番彼时的情形,那时面对罗三和罗娘子时,自己想的是他二人是温玄策的人,往后便是当真有什么事,也能有个互相照应云云的,毕竟温玄策之事至此还未解决什么的。自己所见所想以及所思都是往后之事,自是一时间便忽略了当下之事了。 目光长远自是好的,可……也万万不能忽略当下的。未来之事,总要先有现在,才有将来的。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今日这一出乌龙,而后阖眼进入了梦乡。 第六百四十一章 蜜汁糯米藕(五) 一晃便至清明当日了。 大荣各部衙门以及国子监等学堂皆放了假,不少大族,除却离不得的那几个负责日常吃喝拉撒的管事仆从之外,也都给家里做事之人放了假。 如此,清明一早,早早便聚在大理寺衙门外那颗歪脖子树下的人便有不少了。 汤圆、阿丙便不说了,赵司膳、梁红巾,连同许久未见忙于功课的荀洲也来了。 清明当日祭拜去世的先人不管是大荣还是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都是生活在华夏这片土地之上的人固有的习俗。虽然温玄策故去之后荀洲另拜名士为师了,可温玄策的人虽然不在了,那段师生情谊却总是停留在记忆深处,不会轻易被抹去的。 带着祭祖的纸钱、花草以及早早备好的贡品物什,一行人碰头之后便往城外行去了。 寻常人比不得那等富贾、大族,能寻到专门安葬先人的宝地安葬自家的先人。于多数寻常人而言,便是寻到了风水宝地想安葬先祖,那也要能争抢的过那些同样想要寻风水宝地的富贾以及贵人的。 长安这地方虽然不小,可地……总是只有这么多的,风水宝地更是占一处少一处的。如此,能得个风水宝地,且还能得个不被人抢走的风水宝地……便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做到的了。 是以,于多数寻常人而言,逝去之后都是被葬在郊外那一片官府早早划定给予寻常长安百姓的安葬之地中的。 因着多数人都安葬在那一块地方,如此……清明当日祭祖的自也能结伴而行了,左右都是在同一片地方,到了地方,各自寻到自家先人的墓碑祭拜便成。 一行人一同出城祭祖,路上自是热闹的很,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的说了一路的话。 一时是梁红巾兴奋的在那里说近些时日又习到了几招特殊的制敌招数,擂台上打败了多少军中小将,一时是荀洲在小声向温明棠致歉,道:“明棠妹妹,我功课实在是多,老师对我寄予厚望,布置了不少功课,以至于都没什么功夫来寻你了。” 一时又是汤圆将手里编好的黄白花环拿给众人看,嚷嚷着要将花环摆至老袁坟前,这般好看云云的。 温明棠含笑着有一茬没一茬的同众人应和着。 听荀洲小声对温明棠道:“明棠妹妹……你们那个姓林的少卿对你可好?明棠妹妹不必担心,我已同老师说过了,若是他不好,没必要强行压着自己的头应下的。成亲这等事莫急,千万莫要学外头那些被家里催的,逼得急了亦或者自己急了慌了的娘子那般,不满意也强行应下,仓促解决。人生一世,老师也好,师母也罢,乃至你兄长,若是泉下有知,想来都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的。若是实在担心养老,怕老了以后没人照顾,莫怕!实在不行还有我呢!”荀洲想了想,说道,“左右我还有些银钱,若是科考及第凑一凑也能买个宅子什么的,若是不成,当个教书先生也能攒下一些银钱来的,那便晚点买宅子……不管怎么说,总是能吃饱穿暖的。” 一听这话,众人皆笑了,当然也知晓荀洲对温明棠就是单纯照顾师妹的关照法,没有旁的意思,梁红巾笑道:“你如此照顾小明棠,那黄三小姐怎么办?” 这话一出,荀洲忙摆手解释道:“我同黄三小姐眼下没什么旁的关系,慎言!”说到这里,似是怕众人不信,还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虽然外头有人在说我同黄三小姐瞧着登对云云的,那黄侍中也有意撮合我二人。可这等事……实在不能乱说的,也有损她闺誉。况且我同她又没有那什么一见钟情的桥段发生,这感情之事实在是需要顺其自然之事。”说到这里,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黄三小姐同我的看法倒是一个样,还道实在不行,我二人凑合也行,她道我这人瞧起来确实不令人讨厌,人品也不错,实在是个女子凑合过日子的上佳人选。” 这话一出,众人再次大笑了起来,记起他前头说的,他等照顾明棠的话,更是笑得不行。看着荀洲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纷纷点头道:“先时未曾觉得,眼下倒是突然发觉你确实是个凑合搭伙过日子的好人选了。” 被众人笑是个凑合过日子的好人选的荀洲自己也在笑,他道:“左右多的是搭伙过日子一辈子的人,人一世又不是只有那点风花雪月之事的。有的话,最好!没有的话,也不耽误过日子以及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嘛!” 这话可说简单、甚至到了朴素的境地里,正笑着的众人却不约而同的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半晌之后,赵司膳点头道:“确实有些道理,难怪是名士之徒呢!”说到这里,又想起了那位颇有意思、俏皮机灵的黄三小姐,她道,“强扭的瓜不甜,若真是有缘,缘分到了,自是水到渠成的。” 这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应和,赵司膳又看了眼含笑的温明棠,道:“不过林少卿对明棠还不错呢,你这做师兄的暂且不必担心明棠养老之事了。” 有这一句话,又见温明棠点头之后,荀洲暂且松了口气。 这话题略过,又说起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荀洲虽说忙着写文章什么的几乎一整日都泡在书房里了,可即便如此,那‘周扒皮’的风还是吹到了他的耳中,想起听到的外头那些‘周扒皮’的传言,不由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唏嘘道:“真是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啊!” 当然,离那‘周扒皮’之事更近的众人对此的感触自是更深的。 一路说着话,闲聊着,好似时间同脚程都快了不少一般,很快便到城外山脚祭拜之地了,赵司膳要祭拜的是赵家父母,梁红巾的爹娘都是因公殉的职,虽说打记事起没见过,可年年祭拜的习惯还是在的,汤圆、阿丙则去看望老袁,余下的温明棠同荀洲则去看望了温夫人。 一行人约定祭拜完之后山下见之后,便各自去祭拜各自要祭拜之人了。 同荀洲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温夫人的墓前,两人拔走了这一年多来新长出的野草,又将墓碑擦了擦,用随身携带的朱砂笔将墓碑上的刻字描了一遍之后,便摆开贡品,开始烧纸钱了。 这套祭祖的流程并不复杂,便是先前不曾来过的,跟着做一遍也会了。 看着大火舔舐着那地上摆开的纸元宝,荀洲一边往火堆里丢纸元宝,一边忍不住问温明棠:“老师的遗骨你可有消息?还有你兄长的可有消息?” 温明棠摇头,说道:“我没得厚此薄彼的,当年在掖庭攒了银子便迫不及待的想让他们入土为安了。最终却只找到我娘的,并未找到我爹与我兄长的。”顿了顿,不等荀洲说话,又道,“至于温家其余人的,譬如温秀棠父母的……听闻被扔进乱葬岗,找不到了。” 当然,这或许是行刑以及事后收敛尸骨之人觉得温家上下除了温玄策一家之外,旁人都没必要理会,行刑完便直接扔了了事了。可比之直接扔了,更有可能的却是温秀棠即便早早跳出了掖庭这苦地方也没有管她爹娘兄弟尸骨之事,收敛之人见状自也不再拿在手里,而是直接扔进乱葬岗解决了。 温明棠想起自己彼时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才拿到了温夫人的尸体,似她这样的还有旁人,也并非定要什么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事后才会被收敛尸体的,而是行刑之人只要见有亲人还活在世间,便会事后通知他们这些事的。 若非如此,她一个小小的掖庭宫婢又是如何打听到温夫人尸体的下落的呢? 想起那些年夜半从通明门进进出出的板车上蒙着白布的尸体,温明棠叹了口气。 哪怕是行刑的刽子手,也自己寻出了自己另寻生计的小道。 不是所有人都似温秀棠这般狠得下心来只要自己好过便不管家人尸骨如何的,多的是明知对方收敛尸骨便是为了让自己出这笔钱,却也还是咬牙应下,只为拿回家人尸骨让家人入土为安的。 温明棠想到她出宫见到温秀棠时,温秀棠的那些排场,说她没钱收敛家人尸骨,怕是傻子都不信。 说来除了温秀棠自己,这世间还真是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拿捏的住温秀棠的软肋了,什么家里人、父母、哪怕是儿女怕也没什么用处的。 真是无情啊!温明棠感慨了一声之后,又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清理了一番温夫人坟前的枯草,将路上编好的黄白两色花环摆到温夫人坟前,又说了一番‘自己会好好过活,母亲(师母)在地下也好好的’话之后,温明棠同荀洲便转身往山下走去。 这一片本就是官府专门布置的安葬尸骨之地,山间坟冢不少,两人一路拾阶而下,遇到的祭扫之人也不在少数。卖黄、白两色野花、纸钱元宝以及各式贡品的小贩同样不少。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那等趁着祭扫时节,呼喝生意的神棍们。 刚走下最后一阶石阶,双脚站到平地上,温明棠便看到了不远处几道熟悉的身影在那里吆喝着。 “挣得好不如躺得好。”手里搭着那写着各门各派来路的幡布,一幅仙风道骨模样的一众各路‘高人’们今日不再在城隍庙前摆摊算命、看风水、测字、卜卦吉凶了,而是几乎尽数聚集到了这一片清明祭扫之地大声吆喝了起来,“专看坟地风水三十年,经验老道,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咧!” 最后一句吆喝声听得温明棠险些没笑出声来,一时恍然有种身处现代社会,车水马龙的街道两旁,听着路边那群小摊贩在吆喝之感。 目光扫过的那些‘高人’尽是些见过一次的眼熟面孔,当然,这等眼熟面孔之中还有更熟的打过交道,付过银钱的更熟的面孔。 回头看了眼身后长长的石阶,一眼望去,还没有看到赵司膳、汤圆阿丙以及梁红巾的身影,想来他们还要晚些时候再下来,左右也是闲等的温明棠同荀洲说了一声之后,便向那群披着幡布,挂着各式各样‘法器’的高人走去,走至离自己最近,带着几个‘紫微宫星宿’打手的‘紫微宫传人’面前,同那吆喝着“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白胡子老头打了声招呼之后,温明棠笑着问道:“大师可还认得我?” 瞥了眼含笑问自己的温明棠,白胡子老头没好气道:“大理寺衙门的对不对?前些时日寻我等去刘家村探望情况的,是不是?” 温明棠点头,笑着说道:“大师记性真好啊!” “一年也开不了一次张,你等那次出手又大方,记不住就怪了。”白胡子老头虽然行的是‘脱俗’的‘高人大师’行当,出口的话却一向‘入世’‘俗气’的很,他翻了翻眼皮,说道,“记不住人还能记不住钱不成?” 这话一出,温明棠面上的笑容更盛了,还不等她说话,又听白胡子老头说道:“那‘周扒皮’里头被人骂的第三个新娘子就是我等去看的那位吧!啧啧啧,早说那小娘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不醒的。哦不,她不是不醒,是害人也有她那一份呢!” 听这‘紫微宫传人’一声‘周扒皮’张口就来,温明棠更是满意:这童谣传的越广,知道的人越多,能提醒的人便更多,自是更好的。 见温明棠在笑,“一年也开不了一次张”的“紫微宫传人”转头看向温明棠,捋了捋须之后,将手里的幡布扯直了,叫那幡布被风吹的‘唰唰’作响之后,问道:“哎,小娘子!可要照顾一番老生意?上次那个……我等办事可满意?可听说过那句‘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老话?” 温明棠点头对他们上次办的事表示满意之后,笑着说道:“怎的?大师还帮人看起祖坟搬迁生意了不成?”说到这里,女孩子面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问道,“便是寻到了风水宝地,寻常人又哪里守得住?大师便是看风水的本事再高,这等事又要如何办的让人满意?” 第六百四十二章 蜜汁糯米藕(六) 风水堪舆之说准不准什么的,跟钦天监那群人卜卦准不准一个样,是说不准的玄乎事。 玄乎事尚且有运气加成,可守不守得住那风水宝地便不是什么玄乎事了,而是……温明棠握紧拳头扬了扬,比划了一下。 那紫微宫传人立时露出一副深谙世故的了然表情,捻须笑道:“小娘子果然是个明白人,这等比拳头大小的事,我等可不负责呢!”说罢便‘哈哈’笑了起来。 “说大师骗人吧,又好似爽快的很,所问,只要我问了,回的便俱是大实话。”温明棠笑看着那紫微宫传人面上的了然神情,说道,“说大师不骗人吧,我若不说,你大抵自己是不会主动交底的吧!” “不错。”紫微宫传人的回应果然如温明棠说的那般爽快,他点头,手一摊,露出掌心里不到十个的铜板,笑道,“若是不问我的那等人,我一单便只收十个铜板,十个铜板也就够买两三串糖葫芦,便是听一场说书先生老掉牙的故事都不止这点钱,更何况我又确实给他们指准了风水宝地,不曾骗人。如此……十个铜板的生意自是钱货两讫,不管之后事的买卖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若是问了呢?” “问了的啊!”紫微宫传人说着将掌心一收,摇头叹了口气,说道,“那依老夫看来便还是在这片官府划分的专门入土之地安葬的好,瞎折腾什么迁祖坟之事呢?”紫微宫传人说着指向山间埋葬的那些先人墓碑,道,“若不是风水宝地,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安葬?便莫要想着折腾有的没的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笑着点头,看着山间来来往往祭扫先人的百姓,道:“确实……该来的,靠自己挣来便是。何必去折腾那逝去的先人呢?” “小娘子这性子倒同老夫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求人渡己不如自渡。”紫微宫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臂弯上搭着的幡布,同温明棠闲聊着,“小娘子既知道那‘周扒皮’的事,当知道刘家村村祠里原先那座宝相庄严的观音像改换的狐仙像的……” 这话一出,温明棠点头,想起近些时日随着那‘周扒皮’的风一道刮出来的什么因果报应、反噬之说,传扬总是真真假假,越传越似那些话本子里流传许久的故事一般越传越玄乎的。 其中便有那座观音像改的狐仙像,粘了几十年的尾巴同耳朵在争抢中被碾成粉末之说。很多人都说是观音娘娘显灵了,被覆在狐仙的壳子里许久,总算等到了那个挣脱的机会。 对此,如今长安城中最有盛名的佛寺中的高僧主持却并没有回应什么观音像显灵之说,只简简单单的回应了一句:“可见求人渡己脱离苦海不如自渡!” 温明棠听到这话,又想到外头传言的那些个神神叨叨的观音自脱束缚的说法,不觉得有些意思。 恍惚记得现代社会她曾听人笑称佛教与道教的起源都是来源于‘辩’,只是佛教与道教最初起源的‘辩经’也好还是‘论道’也罢,作为一个宗教而言其实是不合格的。因为作为一门宗教,他们竟然允许大家讲道理。如此允许讲道理,进而互相辩论的最初的佛与道与其说是一门宗教,倒不如说更似是一门哲学似的学问了。 “可你我会这般想,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想的。”紫微宫传人摸着臂弯上搭着的幡布笑着说道,“有些人觉得只是折腾去世的,已不做事的先人而已,更何况只是让先人换个地方躺而已,若是折腾一番已不做事的去世先人,便能给活人带来十年大运,这笔买卖其实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原是这个原因……难怪有人总神神叨叨着说什么‘挣得好不如躺得好’呢!”温明棠恍然,两人正说话间,听身旁的紫微宫传人‘咦’了一声,向路边一辆马车望去。 温明棠循着他的目光向那辆马车望去,见一个模样齐整干净的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十多岁模样俏丽的小姑娘站在路边,正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 这情形让温明棠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虽然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小姑娘这情形没什么奇怪的,这年龄上似母女,小姑娘口中喊着‘妈妈’的妇人和少女,按理说年龄什么的都对得上,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情形,偏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正这般想着,听身旁的紫微宫传人捻了捻须,嘀咕了起来:“挣得好不如躺得好这话还真有意思!有人琢磨让死人躺得好,还有人琢磨让活人躺得好,这些人牙子又带瘦马来了……”正嘀咕着,突地反应过来身旁还有个温明棠在一旁听着,紫微宫传人吓了一跳,看向一旁正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几个人看的温明棠,忙摆手道,“小娘子莫看这些了,这些与你不相干的。” 温明棠点头,还不待她接话,将紫微宫传人这话揭过去,便听身后小丫头汤圆好奇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叫瘦马?” 回头,正见捂着耳朵,口中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荀洲带着汤圆阿丙、赵司膳与梁红巾已过来走到他们身边了,想是正巧听到了一旁紫微宫传人那句嘀咕声,汤圆便顺口问了出来。 这话听的一向捻须做出一派精通世故人情模样的紫微宫传人怔了一怔,罕见的,面上露出了几分尴尬之色,半晌之后,手握空拳凑到唇边咳了一声,说道:“老夫在念诗,古道西风瘦马,听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一旁抱着双臂的梁红巾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大师可是哄家里的孙子、孙女什么的习惯了?这等糊弄人的话便莫哄汤圆了,早点晓得也好,免得往后不懂闹笑话,也不会没得被人骗了,还真以为是在念诗呢!老娘十三岁就晓得这个了。”梁红巾说到这里,转头对汤圆解释了起来,“瘦马也是烟花地里养的一种,莫看那妇人面上半点脂粉也无,一副清汤寡水的素净模样,那也是个老鸨呢!” 这话一出,汤圆顿时恍然,‘哦’了一声,奇道:“我还以为老鸨都是涂脂抹粉,头上簪的首饰多的跟顶了个首饰台架在头顶的呢!没成想还有这等的。” “有人喜欢涂脂抹粉的,便有人喜欢清汤寡水的,全看个人喜好罢了。”梁红巾说到这里,蹙起了眉头,瞥了眼那面色尴尬的紫微宫传人,又道,“大师,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这般拿我等当孩子哄的,我等听得懂的。” 说到最后‘听得懂’三个字时,汤圆大力点着头,表示自己确实听得懂之后,又偏了偏头,问紫微宫传人:“大师们都在吆喝的‘挣得好不如躺得好’又是什么意思?” 大抵是有了先前‘瘦马’的误会,这次紫微宫传人没有再哄孩子,而是闭了闭眼,开口直言:“就是帮着迁祖坟,让家里的先人躺得好,活着的后人由此走大运,祖坟冒青烟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可明白?” 这般直言当然没什么不明白的,众人恍然,纷纷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温明棠也没有插话,将先时同紫微宫传人谈... 这话听的紫微宫传人忍不住再次叹了声‘小娘子有趣,真是好个妙语连珠啊!’ 那些折腾先人的,能不能得先人庇荫实在不好说。可清明这一日实打实的不需做活,却能拿到俸禄的假,于多数寻常百姓而言,却是享受到了实打实的庇荫了。 “目光着眼于眼前也没什么不好的,”望着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去的背影,紫微宫传人捻着须偏了偏头,问身旁的打手们,“务实不好吗?” 一众星宿打手们的头点地十分用力,看那捣蒜似的点头,显然心里是真的这般想的。 能不这么想吗?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大师给钱一向爽快,不拖欠的,今儿清明虽被大师叫来吆喝生意了,可给了双倍工钱呢! 哪个过日子的人不在乎手头工钱的? 正这般想着,眼见往前走了几步的一行人突然停了下来,那个同大师先时相谈甚欢的小娘子同身边人打了声招呼之后,突地转身复又折返了回来。 打手们本还在想着这小娘子折返回来又是做什么之时,便见小娘子已三步并作两步的行至大师面前了,手一伸,将十枚铜板放到了大师手中,笑着说道:“挣得好不如躺得好,我虽不折腾先人,可大师今日也算给我指了位置了,求人渡己不如自渡这话说得极好!” 瞥了眼掌心里的十个铜板,紫微宫传人愣了一愣,眯眼瞥向面前的温明棠,正想说什么,却听温明棠笑道:“大师掌心里这铜板上头一股子油炸捻子的味儿委实太重了,我记得城隍庙前便有一个炸捻子的摊儿,铜板只要经过那摊主的手,必是带着那股子捻子味儿的。想来大师这十个铜板不是今日开张挣的钱,而是自己带的吧!” 这话一出,紫微宫传人便笑了,他这神棍生意到底挣不挣钱自己自是最清楚的。当然,自己也确实不靠这个挣钱就是了。这般想着,看着面前谈笑颇对自己胃口的女孩子,又瞥了眼她身后那群人中那个面容坚毅的女子。 这一行人,也算是这两年他唯一开张的生意了。 这般想着,紫微宫传人抬眼瞥向面前的温明棠,对着温明棠那张未施粉黛的脸细细打量了片刻之后,忽道:“老夫年岁大了,记性不大好,先前打交道时记得小娘子姓温?” 温明棠点头,眉眼一挑,看向面前的紫微宫传人。 紫微宫传人则捋了捋须,又道:“你们大理寺当没有第二个姓温的厨子抑或者杂役了吧!毕竟‘温’也不算什么大姓。” 这话听的温明棠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点了下头问面前的紫微宫传人:“大师怎会突然问出这些话来?” 紫微宫传人低头看向躺在自己掌心里的十个铜板,沉默了半晌之后,忽道:“我既收了你的钱,如此……也不能白收。这样吧!老夫送你一句忠告!”说着不等温明棠说话,便闭了闭眼,说道,“小娘子近些时日出门小心遇到熟面孔呢!” “为何?”这样的忠告自是不出意外的换来了女孩子的一句追问。 紫微宫传人叹了口气,想到先时打过的交道,通晓世情的明白人当然会追问了。这等人不会惧怕恶人抑或者难事,却是要时时刻刻清楚的知晓自己所身处的情形,以及所遇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相的。 追寻真相是这等一贯清醒,事事求个明白之人的通病了。 “小娘子切记,人间道是不见死人还阳的!”面前一向入世,半点不脱俗,虽也会神神叨叨的跟着念几句‘玄乎其神’的话,可多数时候更似个辩经论道的老先生的紫微宫传人面上的神情陡然一变,那一瞬间肃杀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竟让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的温明棠平生头一回的,有了几分面前这大师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杀气腾腾的表情,却让人生出‘仙风道骨’之感;原先那捻须嚷嚷‘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高人模样,却反而让人觉得这就是个寻常的念过几本书的夫子先生而已。 这等皮与骨的表现截然相左的违和感让温明棠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脑中飞快转动着,思虑起面前紫微宫传人话里的意思来。 女孩子那沉思的表情并未掩饰,从先前打过的交道中,紫微宫传人也已知晓面前的女孩子是个灵巧善思的,可此时,他却似是急了一般,并未给女孩子多少思索的功夫,而是开口如倒豆子一般飞快的说了下去:“莫要小看那些民间俚语中的民间之智!刘家村那死去的新娘不就是先犯了‘一人不入庙’的忌讳,而后又犯了‘二人不观井’的忌讳同那杀她之人同坐井边相谈时被推下去受的伤?”紫微宫传人满脸严肃的说道,“庄稼地里刨食的小娘子老天给了她一副天生的好身子骨,有那么大的力气,若是没有这一出,不曾被推下井受了伤,便是那赌徒有刀,只要她不受伤,手不折了,就未必夺不下那缺了手指的赌徒手里的刀,拣回一条命的。” “天可怜见,若是不犯忌讳,那小娘子未必会死的。天生的好身子骨对上的却是一个缺了手指,手脚使不上全力的赌徒,难道不能说此等所谓的必死局于她而言其实是能夺得一线生机的求生局?”紫微宫传人满脸肃杀的说道,“她若是不理会那赌徒的威胁,便不会夜半同他一道坐在井边犯那‘二人不观井’的忌讳;那赌徒既是趁她被吓的分心之时将她推下的井,她若是不想着如何向赌徒妥协而一时分了心,时时刻刻警惕着那赌徒,那赌徒又如何对付得了她?” “所以这哪里是什么必死局?分明处处皆是生机,可见天公对她多怜惜。外头的传言都在说是天公对那娘子无情,可你细看才会发现无情的哪里是天公,分明是那杀人的恶人!奈何那小娘子每一步都走错了,才会一步步的落入那恶人下的必死之局中。”紫微宫传人看向温明棠,叮嘱道,“所以莫把那些民间老话当作耳旁风。”他严肃的说道,“小娘子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可千万莫要犯了那等不该犯的忌讳啊!” 第六百四十三章 蜜汁糯米藕(七) 本是说好就打声招呼,给大师十个铜板道谢而已,不远处的赵司膳等人却是眼看着温明棠同那白胡子飘飘的紫微宫传人说了许久的话,方才郑重其事的作了个一揖,转身折返回来。 眼看折返回来的温明棠一副若有所思,明显在想着什么事的模样,赵司膳朝汤圆、梁红巾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时莫要打扰温明棠了。 看懂赵司膳眼色的众人当即会意,很是默契的没有打扰温明棠,而是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来时路上的话题闲聊了起来。 众人便这般闲聊着进了城,才进城没走几步,便听一道清脆欢快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 “诶!大理寺的小娘子们!”那声音俏皮中带着欢快与愉悦,从那压抑不住的愉悦中,依稀可以感觉到说话的小娘子是个直肠子,属那等有甚说甚的畅快单纯的性子。 众人停下脚步,循声望去,正见一个身着鲜艳裙衫的小娘子正在朝他们招手。 那小娘子一身穿着打扮虽与那等真正的大族贵女的行头没得比,却也俏丽可爱,头上簪的,脖子里戴的,以及臂弯上挽着的,该有的都有,那笑起来嘴角边浅浅的漩涡更是让人一见便觉得甜甜的,一看便是小富之家中疼爱着养大的小娘子。 见他们向自己看来了,小娘子高兴的带着身边的小丫鬟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至他们跟前,同他们打了声招呼,问道:“可还记得我?” 这话一出,旁人还没说话,倒是一路都在想事情的温明棠先众人一步反应了过来,点头,看向面前的常小娘子,笑道:“正勾油坊的常小娘子,近些时日可好?” 这话一出,原先还在发愣,只觉得面前的小娘子有些眼熟,一时间却记不起她具体名唤什么的汤圆与阿丙当即反应了过来,连忙跟着上前同常小娘子打了声招呼。 常小娘子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同他们一一回了声招呼,又同梁红巾、赵司膳、荀洲等生面孔都打了招呼之后,方才拧着小脸,回起了温明棠的话,她道:“我么!吃好喝好什么都好,家里阿爹阿娘阿兄也是关照我的紧。只是那被活埋的噩梦还是会做,去岁刚回来时每月都会做,如今便偶尔才会做一次了。除却这个,倒是一切都还好,没什么不顺心的了。” 温明棠等人闻言,连忙安抚了常小娘子一番,又特意问了问她今日出来除了带了个寻常的小丫鬟之外,可有旁人跟着,常小娘子这才伸手一指,指向不远处自家新开的一家正勾油坊,笑道:“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家中油坊去岁中秋过后生意一下子大好了起来,如今又开了一家新的分号,是我阿兄在管,只要莫走太远,有什么事喊一声,自有人出来查看,不妨事的。” 听常小娘子这般说来,众人方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便好!” 常小娘子则又高高兴兴的同他们笑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那家新开的正勾油坊中有人出来喊她道午食做好了,赶紧回来吃饭,常小娘子这才同他们道了别,带着丫鬟转身回正勾油坊了。 待常小娘子走后,温明棠等人这才将常小娘子去岁牵连进的那个美人灯的案子对赵司膳、梁红巾说了一遍,什么先将生的清秀的书生装扮成世族子弟的模样,一番英雄救美之后,骗取小娘子们的芳心,诓骗小娘子们私奔,而后将小娘子们关起来给城外绿柳庄庄主那等富贵闲人活殉。 因着这案子荀洲也在里头帮了些忙,自是不消说,已记起这一茬了。 待温明棠等人将这案子重新说了一遍之后,荀洲看着那高高兴兴离开的常小娘子叹道:“这等家里疼爱着养大的单纯小娘子哪里遇到过活殉这等烂事?如今瞧着气色恢复的不错,除了偶尔做噩梦之外也还好,还当真是万幸了。” 赵司膳也点头,只是叹的却不是这个事,而是另一件事,她道:“我前两日去了趟府衙大牢,见到了赵莲。你等也知晓,当日那等情况之后……如今我同这侄女也没什么感情了。送了几床被褥什么的离开之时,我那便宜侄女赵莲便说了起来,道她最羡慕街坊四邻间那等疼爱女儿的人家了。”赵司膳说道,“我见了方才的常小娘子,本还在想着常小娘子这等状况当就是赵莲口中最羡慕的那等小娘子了,可细一想,再看常小娘子的那身穿着打扮,却又觉得不对!” 这话一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温明棠却已了然了,她提醒众人道:“常小娘子簪的银簪、耳饰,脖子里、手腕上虽都不缺什么穿戴物件,却皆不是什么太过名贵之物,属那等精巧,却又全然是一个油坊千金能负担的起的物什。”说到这里,想起赵莲同那童公子相看那一日,赵莲耳朵上的耳饰,又道,“反观赵莲耳朵上的耳饰……不说不是赵大郎夫妇能担得起的,就是常小娘子家中也是不买这等贵价物什的,而是那等富贾、大族中人所戴的。” 这话算是说到坎上了,赵司膳点头,说道:“所以,便是当真让她当油坊千金,她或许又要羡慕起那些富贾大族了。”她道,“我原先还当真想过她这般,是不是问题全然在我那兄嫂身上,可后来想想或许她自己也是当不了常小娘子这等单纯的小娘子的。” 说到这里,不等众人说话,赵司膳轻声道:“府衙去童家抄家时,我也去过一次,见过童家给她的首饰匣子,她常戴的簪子、耳饰什么的都放在外头,我只一瞧,便知她是捡里头最贵的那等物什在戴了,而不是有什么喜欢的以及适合的便戴什么。” 于赵司膳而言,只这一眼,便知晓赵莲口中所谓的‘小户千金’其实是满足不了她的。眼下她父母是赵大郎夫妇,自然羡慕常小娘子这等娘子。若她一生下来便是常小娘子,便不再羡慕常小娘子了,而是又要羡慕起那大族之中的千金了。 眼看众人皆沉默了下来,赵司膳又瞥了眼温明棠,道:“便连明棠这等家里出了事,全靠自己本事吃饭的,她也羡慕,对我道羡慕明棠生得一张好看的脸。”说到这里,赵司膳摇了摇头,道,“宫里的那些妃子,嘴上说的是羡慕姐姐妹妹生的好看,好似也只是人之常情,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真正私底下,无人看到时做的事却不止是看着羡慕而已了,而是做些什么小动作的嫉妒了。” 说这些话既是感慨,也是提醒温明棠,以及对温明棠身边之人提个醒,赵司膳道:“往后,我那便宜侄女若当真出来了……毕竟先前那事不定寻得到证据,多半还要放出来的。总之,若是遇到了的话,你等小心些吧!”她道,“她这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运气不好,没有常小娘子的运气,托生个好人家了。” 这句话可谓发自肺腑,看着面前的赵司膳,又想到牢里的赵大郎、刘氏等人,荀洲摸了摸鼻子,说道:“怎的都姓赵,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却那么大呢?” 这话可说是一语正中众人下怀,众人纷纷点头,眼见温明棠开了口,众人憋了一路的话总... 记起前些时日那诡谲离奇的梦,又记起美人灯案发生那些时日,她曾梦到过一次温夫人,温夫人也是这般在梦里看着她,没有说话,温明棠颔首,对紫微宫传人说道:“这个……我知晓。那民间俚语为虎作伥的故事中,被虎吃了的伥鬼帮着老虎害人,就托梦家里人,骗家里人什么地方有个宝藏,让家里人去那指定的无人之处取,好将家里人送入虎口,为虎所食。” 这话听的紫微宫传人再次点头,捻了捻须,说道:“民间俚语之智有时也是能信上一信的,小心总是无大错的。”说到这里,他忽地话风一转,提起了一个让温明棠更为惊骇的问题:“小娘子可曾听过民间传闻阴桃花?” 大抵是看到了正勾油坊的常小娘子,记起了这小娘子卷入的美人灯案,此时再想起紫微宫传人方才的提醒,温明棠心头一惊,同众人边走边道:“那紫微宫传人问我可曾听过阴桃花的传闻。” 说罢,不等汤圆开口问阴桃花是什么,温明棠便主动解释了起来,说道:“阴桃花的传闻在民俗话本中常见,说是有人做梦梦见生的容貌姣好的男子或者女子,梦里那人生的模样极好,风采绝佳,出身、才气、人品什么的无一不佳,很多话本子中还道这梦里的人总有股特殊的魅力,好似能让人如同中了话本子中常见的蛊一般,对他们深信不疑,爱慕不已。梦里那人常会说什么两人相遇是月老或者什么神仙牵的线,又或者说什么两人是俗世的缘分。梦的最后,那人总会要人过去寻他(她)。待人梦醒之后,若是当真照着那人的要求过去寻对方,或是看到一抔荒坟,骇的一病不起,没多久自己也成了一抔黃土,或是去寻人的路上出了事,传闻说是被妖魔鬼怪抓了交替云云的。” 虽是大白天的,周围也有不少人,可汤圆还是被这民俗故事吓了一跳,揉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说道:“这故事……关嫂子他们好似说过不少,可不知为什么,每次听来都能叫人骇上一大跳呢!” 赵司膳听到这话,想了想,说道:“听过那么多次,可每次听来还是觉得害怕,大抵是因为这故事不止是单纯的鬼怪故事害人的缘故吧!你等想想方才见到的常小娘子先前那遭遇?” 一句话听的众人顿时恍然。 “说是怕的是妖魔鬼怪,其实怕的是那颗想尽办法害人,用尽了各种手段骗人害人的心。”赵司膳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阴桃花不就是披了张好看的皮在骗人上钩?故事里说梦里的是鬼,可世间这等人多的是,自己过得不好,如那故事里的鬼一般身处地狱,便将对方抓了过来陪自己,抑或者抓了对方,让对方顶替自己当鬼,自己则借机脱离苦海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点头道:“是啊!这等故事要小心呢!” 说到这里,女孩子目光闪了闪,记起紫微宫传人彼时面上的神情,头一回对温明棠说了那么多话的白胡子老头虽还是老样子,没忘记自己的神棍行当,便是提醒也不离神棍本质,张口鬼怪,闭口妖精的,却严肃的警告温明棠道:“小娘子需记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死人还阳乃是大忌!尤其这还阳的熟面孔还是你最亲近的的那等人。若是这等人对你提了什么要求,小娘子记得千万小心,莫要冲动行事啊!” 温明棠彼时听了心头大骇,梦里那一茬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便连林斐也不曾提过,民间古怪且骇人听闻的习俗那么多,这紫微宫传人却偏偏提了阴桃花以及死人还阳这等事,温明棠自是大惊,连忙追问那紫微宫传人:“大师,明人不说暗话,您先前特意问了我姓温才提醒我这一茬,敢问可是听说了什么有关我的事情?” 对此,紫微宫传人下意识摇了摇头,眼见女孩子盯着自己没有撒手的意思,也知晓自己一时冲动之下出口的话覆水难收,看着掌心里收到的十个铜板,苦笑了一声之后,说道:“你也知晓,老夫不靠这生意过活,家里祖上积德,在长安小有家资,有些屋宅租赁,素日里便靠租赁银钱过活。近些时日托中人租赁的一个屋宅被人改换了风水。诶,这等事……过些时日小娘子遇到当就明白了,老夫收你这十个铜板,已说的够多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蜜汁糯米藕(八) 其实对温明棠说出这句提醒之后,紫微宫传人就后悔了。 活这么大年岁,经历了这么多,早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了。 本是不想提醒女孩子的,毕竟这女孩子委实是太聪明了,就如眼下,任他如何插科打诨,抑或者说出如何骇人听闻的话语,哪怕确实是将她骇到了,就如眼下女孩子面上那来不及掩饰的惊骇之色一般,可见是真被骇到了。 可寻常人被惊骇之下多是慌张,甚至慌张之下神魂失守,语无伦次什么的。可女孩子却不是这般,被骇到不假,可那反应却好似更快了,身体的本能甚至比不少人精心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更快,下意识的一把拉住了他,不肯轻易放开他。 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角,知晓自己一句多嘴,便必须将话说全了,紫微宫传人这才不得已,隐晦的提了提自家租赁宅子被改了风水之事,以及从那租赁之人口中‘无意’间泄露出的那几句话。隐隐提到什么人长得肖似那位温夫人。 名声在外也不见得尽是坏事,至少这一句之后,结合外头那些有关温夫人的传言,紫微宫传人便隐隐猜到有位冒牌温夫人要出现了。 既是个冒牌的,又想到租赁自己宅子的那个女子遮遮掩掩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举动,大抵是活那么大年岁的阅历使然,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是什么善茬。 既不是什么善茬,又有个冒牌温夫人,如此,提醒一番面前这个正牌温小姐也是顺手而为,举手之劳的事。 原本举手之劳只是为了抵那十个铜板的银钱,毕竟无功不受禄,天上没有白砸的馅饼这等事于他们这等人而言其实是更讲究的,是以不想无故平白受人恩惠,可话一出口便被女孩子直接揪住不肯放手,却是叫他头疼了。 只是这头疼也不过一瞬而已,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说的更细致些,女孩子方才肯放手的,却未料到女孩子抓他比他预想的更快,放他也比他想的更快。 眼见女孩子突地松开了自己的衣角,朝自己作了一揖,郑重道谢之后,说道:“原是如此!既能‘无意’泄露这些,想是冲着我来的,如此……我自是迟早会知道的,便不当为难大师了,且小女还要多谢大师这一次的提醒了。” “呃……无妨。”对方如此爽快,倒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将心比心,换了自己是他,遇到麻烦事,毫无线索与头绪之时,好不容易抓到个一知半解的知情者,定也是咬死不肯轻易放手的了。 “大师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方才小女子一时情急冒犯了,还望大师见谅。”温明棠再次向他作了个揖,表示感谢。 礼数这般周到,反而让紫微宫传人愈发不好意思了起来,攥着手里的铜板,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虽是个女孩子,也虽只打了几次交道,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偏偏让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几分真正的‘君子’之态。 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尤其还是遇到了极为麻烦之事时,多数人都是下意识的咬死那难得肯开口的知情者不放手的。 一时恻隐之心的善意提醒,想要换来的当然是如女孩子这般礼数周到的道谢。放在平日里,这道理知晓的人不少,可当真遇到了麻烦事,尤其还是那等生死攸关之事时,很多人便很难做到这一点了。 原因无他,求生的本能总是高过大多数事的。什么君子之态更是早被抛到一边了。 于多数人而言,公与私之间不冲突之时能记得公事,一但起了冲突,都是将私放至首位的。 眼前这女孩子却……紫微宫传人愣了一愣,心道这女孩子不是那等天下为公,情怀、理想为先之人,便是那等理智能稳稳的压制住私欲一头之人,当然,亦有可能是两者皆掺了一些。 见微知著,这般一想,再想起先时同女孩子打交道时那溢出来的灵巧聪慧之感,紫微宫传人又觉得这等人要是不聪明,不灵巧就怪了。 脑海中游走了一圈,自诩看清了女孩子成色的紫微宫传人松了口气,知晓自己不必再担心今日这一声提醒往后会反为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了,才这般想着,便见面前的女孩子礼数周到的施完礼之后说道:“若是小女子还有旁的想问的,自会再来寻大师的。”说到这里,不等紫微宫传人接话,便主动说道,“大师放心,小女子是知道礼数的,不会让大师白开这个口的。”说着瞥了眼紫微宫传人掌心中的十个铜板,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紫微宫传人挑眉:老话也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有句话叫做万事开头难,可有些事恰恰相反,正是开头之时最是容易的,譬如眼下这一句提醒,十个铜板就够了,之后的话,便不好说了。毕竟单纯的银钱这等物什他不缺,也是轻易打动不了他随意开口介入他人因果之事的。 女孩子说罢之后复又施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开。 望着女孩子远去的背影,紫微宫传人看着自己掌心里的十个铜板,一番心思游转之后,他收了铜板。真是好个聪明、灵巧又知礼数进退的女孩子啊! 这么个女孩子,若是对上那租赁自己屋宅之人……想到中人带人来看屋子时见过一次的那个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女子,其语调幽幽的,那说话的声音一时冷的甚至可说阴冷,一时那语调尾音上翘,仿佛带着钩子一般,叫那一向计较银钱来去,不好女色的中人竟也是难得的跟着跑前跑后,那副勤快样只一看,紫微宫传人便知晓那幽幽语气里的钩子大抵是扎到中人身上了。 那女子租赁自己的屋宅一来一回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银钱什么的也未计较的大方的紧,他作为赚租赁银钱的屋主自是没什么意见。比之那等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债,单纯的银钱之事没那档子理不清的烂事,自是钱货两讫,一目了然。退宅子那违约不租的银钱是之后自那中人手中拿的,他还特意问了问中人那女子怎么样了,一问才知晓那中人统共见过女子两次,租宅子时一次,退宅子时一次,感情是瞎勤快了一场。 若是对上的只是个寻常的色中饿鬼抑或者傻气些,单纯些的汉子不奇怪,可一想那女子对着的可是那个精明的不像话的中人,紫微宫传人忍不住暗暗心惊对方手腕当真是厉害,能叫吃骨头不吐渣的中人不要钱的白忙活一场,可比路边此时仍在说话的那几个老鸨、瘦马什么的厉害多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什么路数,又为什么总是蒙着面纱。 两方都不是善茬,只是这路数却截然不同,这两人若对上……紫微宫传人下意识的挑了下眉,看热闹的当然是觉得精彩万分了!当然,于旁观者而言,想到那一股子阴冷感觉的女子,紫微宫传人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日头,心道:人又不是鬼,还是喜欢呆在阳光下的。 …… 先前温明棠提到的阴桃花之事虽将众人骇了一跳,可到底是白天,这惊骇很快就被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日头所驱散了。 此时已是午时了,自也到吃午食的时候了。因着清明这一日放假路上的行人不少,难得一次只消领俸禄,不用做活的假日众人自是不舍得轻易浪费的,有如他们这等打算的人不少。如此……一连走了七八家食肆都是才到门口,便被门口的伙计摆手摇头无奈示意里头已经满座了,又指了指外头排队等着进食肆吃午食的食客们,长长的队伍自是让人只一看便没了排队的兴致。 正经吃饭的食肆里人都坐满了,自也只能另辟蹊径了。好在午时时刻,不在外头吃饭的,家里吃饭的也已动上筷箸了,就似先前说话的常小娘子一般,家里做饭的,此时都已吃上饭了。 如此……那等专卖卤味吃食,让人买回家去当饭桌上菜食的卤味铺子前自是没什么人了。 温明棠等人寻到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卤味铺子,买了些卤好的卤鸡鸭鱼鹅肉与木耳、豆腐等卤素菜之后,又去卖糖水饮子的铺子买了些饮子,如此一番准备之后便叫了辆马车,直接去了郊外,下午的空档全当踏青游玩了。 …… 温明棠等人这里一行人祭祖早早便祭拜结束了,林斐一家却是直至此时仍未祭拜上林家先祖。 这倒不是林斐一家起晚了抑或者旁的什么原因,而是……看着前头缓慢挪动的马车,虽说因着年年皆如此,早祭拜出经验来的众人早在马车上备好了吃食,知晓这顿午食多半是吃不上的了,可看着前头缓慢挪动,排场不小,依次进入其中祭拜的众人,郑氏还是忍不住摇头。 林家先祖开国时建了军功,被特赐殊荣陪太祖太宗陛下一同安葬皇陵。有这殊荣的还有不少,祭祖时,旁的先祖的祭拜自家自顾自解决便是,唯有皇陵这里是要等陛下祭拜完,才能进入其中祭拜的。 原本的祭拜先人是后辈与先祖说些真心话体己话云云的,可眼下自己同自家先祖说话,因还有旁人在一旁盯着,且不说祭拜时话不能乱说了,就说那排场也不能小了。若是不然,传出去可是要被人捏着鼻子骂不孝的。 祭拜先人寻常的排场再大也不会挪用后世子孙多少银钱,毕竟也只是些纸元宝、贡品什么的,可看着那各家请的钦天监以及外头的高人大师们做法的排场,排在前头的人做法,后头的人便只能在门外头等着了。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需要请高人大师们做法的,似林家以及郑氏母族便已有好多年不曾请人做法了。 撩开车帘看了眼外头,听着那前头还在响着的各式法器器乐的声响,郑氏放下帘子,对特意起了个大早的夫君与两个儿子说道:“就剩这么一家了,再等等我等就能进去了。” 特意起了个早还是等到午时都没祭拜上,那原因自是只有一个了,那就是那些做法的夜半,甚至好几天前就提前派人过来准备了。 “一句‘大师算好的良辰吉日,请我等多担待些’的话抛过来,我等难道还能拒绝不成?”郑氏彼时听闻便叹了口气,说道,“平日里见了我等排在后头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也只有这等时候能硬气一回了。” 能葬在皇陵里的,自都是开国功臣之后。一样的起点,可脚踏出去,出了门,那终点却是各有不同的。 比起林家这等传承的不错且稳妥的,前头请大师、钦天监过来的多是家里大大小小的出了些事的,有些甚至连那爵位都已被搅和没了,日子过的并不算太如意。虽说比起寻常百姓来还是好了不少,可比起同样先祖为开国功臣之后的,却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了。 郑氏方才那句‘平日里见了我等排在后头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也只有这等时候能硬气一回了’并非郑氏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后头等着祭拜的众人所公认的。 “自己不争气,便折腾躺着的先祖,让先祖帮着争气。便是开国功臣这等人杰,肩头能扛,也能扛得动这责任,没得生前帮着扛了,死后还要继续帮着扛的。便是再如何的能者多劳,也要被他们折腾的累死了。”郑氏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手里的团扇,说道,“我等一年也就被他们折腾这一回,供奉在家里的先祖怕是要被他们成日里上香唠叨的烦死了。” 有郑氏这感觉的不止一个,比起郑氏在马车里隔着帘子叹两声,外头有人早已忍不住了,气冲冲的下了马车,朝里头正在做法的众人冲了过去。 都是开国功臣之后,再加上排在后头的如今家里传承的还很是不错,其中自是不乏脾气暴躁、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等了一上午,连午食都吃不上,那脾气自是‘腾’的一下窜上来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蜜汁糯米藕(九) 虽说还未入夏,可因着郊外踏青之人众多,午时日头又高,跑跑跳跳,不管是拿着纸鸢跑着放纸鸢还是跳着去扑蝶、追鸟、摘野花野草什么的,一通跑跑跳跳下来,一众踏青的行人百姓几乎皆被热出了一身的汗,有原本出门时怕冷,披了条薄毯在外头的老人也取下了身上的薄毯,坐在那里笑呵呵的喝起了解渴、解热的饮子。 温明棠这里众人都热的出了汗,借着这先人庇荫下难得的一日闲暇假日,踏青玩耍着。 皇陵外头,却是一番截然相反的不同情形。 比起这里踏青玩耍的寻常百姓们难得丢了为生计发愁的烦恼,悠闲与乐呵的自在了一回,皇陵外头的开国功臣之后,祖上庇荫一贯管够,素日里从不消为生计发愁的勋贵子弟们却一反常态的眉头紧促,甚至还有上了年岁过来祭拜的老者下意识的裹紧了外头的薄毯。 似是任他午时再高升的日头都驱散不了身上的寒意一般。 …… 排在最前头,正在马车里食点心糕点垫肚子的林斐等人自是早在马车外头响起“嘭”地一声声响时,便下了马车。 而后眼见皇陵里头一只挂满了各式符文的竹竿向皇陵外倒来。 虽那一截竹竿高的很,可到底不是什么石料,只是空心的竹竿,那些大师们做法时时常只消一个手下或者弟子就能扛着走,手里还能额外帮着拎些东西,是以这竹竿虽瞧着高,还需人仰面望着仰视,却也着实没什么份量。 不止一个弟子扛着就能走,风一吹,或是风大点,又或是下头绑着的东西不牢什么的,便会立时倒下来。 当然,这般没什么份量的竹竿倒下来不说份量不重了,就是那倒下来缓慢的速度,只要腿脚能走动的,都能轻易避开,自是并未砸到什么人。 只是虽未伤到人,可看着那自竹竿里冒出的赤色浆液染红了外头写着各式符文的幡布,那情形……还是叫人看了觉得怪不适的,晦气的很。 先一步走下马车的林斐等人还在看那倒下的竹竿,后头便有声音响了起来。 “是朱砂水吧?”后头那辆马车上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一声竹竿倒地的声音跳下了马车,大步向这里走来。 看着走下马车之人穿的那一身鲜艳过人,若是不细瞧还以为是自哪个成亲现场拉来的‘新郎官’打扮的穿着,便连一向鲜少指摘旁人家里小辈的靖云侯见了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的穿成这副样子来祭祖?” 虽说大荣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祭拜先人不能穿上一身显眼招摇的红色的,可民间既有红白两事的说法,红色与婚庆嫁娶喜庆事相关,白色与丧葬等事相关自也早成了大荣约定俗成的规矩。 甚至那大步跳下马车的人自己显然也是知晓自己穿着这一身‘新郎官’打扮模样的红衫跑到皇陵这里来不大好的,是以特意在外头罩了件白袍,想是准备好了待进去祭祖时便系上那腰带,此时在外头还未进门,便腰带也懒的系,就这么大剌剌的敞着那件白袍子披在身上了。 这幅随意的样子,想也知晓对祭祖这件事,跳下马车这人并不是太在意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方才跳下马车冲进皇陵里的便是兄长,眼下这个问了声‘是朱砂水吧?’的则是弟弟。 这郭家兄弟年年皆是如此,连上香都是走个过场的样子,对祭拜先人这等事也一贯是最不放在心上的。 当然,不是这等人,也干不出闯进人家大师的做法现场催‘快点让位’的事来。 对郭家二郎的询问,林斐点了点头,说道:“看颜色确实是朱砂水了,且……没什么血腥味。”说到这里,揉了揉鼻子。 见只是倒了个寻常的做法法器,郭家二郎不以为意,他在车上早已等的不耐烦了,此时总算瞧到了马车外的人,自是揪着林斐等人便闲聊了起来。 “前头那几家真真是烦死了!年年做法占位子,抢道什么的一通瞎折腾,也没见当真折腾起来。”郭家二郎扇着手里的白玉骨扇,有一茬没一茬的同林斐等人闲聊着,“要我说啊!与其折腾这些有的没的,老缩在后头劳烦大师们出力,不如自己直接上战场攒点功勋出来,也省了那些做法的功夫了。” 这话一出,林斐等人还未有所回应,皇陵里头便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说的倒轻巧!” 随着这声音一道出来的,则是位浑身缟素,一副重孝打扮的年轻儿郎。林家众人认出这年轻儿郎,知晓他姓梁,最早祖上开国建立功勋时,梁家那位先祖还是排在最前头的几位之一,可大荣建朝几百年的岁月更迭之后,到此时,梁家却早已没落的不成样子了。 甚至连爵位也早在好几代前就被剥夺了,如今,也只全靠着当年开国时赐下的那些田宅半放租,半自耕自种的过活了。 虽说日子比起寻常百姓来好些,可看家里那模样,便是同有个经营的不错的铺子的那些小富之家比起来,譬如油坊生意做的好的,也未必比得上对方了。 走出来的梁家儿郎姓梁名衍,之所以能清楚的唤出对方的姓名除却林斐本人记性不错之外,还因为前两年科考时这梁家儿郎梁衍曾找过林斐,虽然梁衍年岁比林斐还大两岁,可好在神童嘛!毕竟少有。梁衍自然不至于生出什么自卑之类的不好意思的情绪,相反还很是好意思的表示自己参加了科考,觉得这次一定能中,届时多半是能被分到大理寺做寺丞什么的。梁衍表示若是这般的话,还要仰仗林斐提携云云的。 当然,这事也没有之后的事了。大理寺不止没有多出个粱寺丞,科考上榜的也没有个名唤梁衍的儿郎。事后,林斐还曾不解过梁衍究竟是如何笃定自己一定能高中,且还能被分到大理寺做寺丞的。后来一打听才知晓是梁衍曾找大师算过这个。 只是纵观后来的情形,梁衍找的这个大师水准显然不大好,没有一处是算准的。 科考不顺,外加祖产越吃越少,祖上省吃俭用什么的,还能靠放租田宅过活,到如今,光放租已不够自己吃喝了,农忙时自己还要下地劳作。此时走出来的梁衍自是心情不佳,外加先前冲进去的郭家大郎那暴躁的脾气,想也知晓同梁衍当是起了冲突,此时他从里头走出来,听到郭家二郎又在说这些话,自是开口便是一句嘲讽。 “刀剑无眼,怎的不见你郭家的上战场攒功勋?”梁衍自那句‘说的倒轻巧!’的嘲讽之后便反问了过来,瞥了眼白色罩衫里头一身‘新郎官’装扮的郭家二郎当即冷笑,“得!哥哥弟弟皆当上新郎官了?你郭家先祖便是再怎么睁眼积德,也奈何不了后辈上赶着骑着马奔过去投胎的。” “红白相撞是大凶,我便瞧着看你郭家两兄弟今后如何个倒霉法!”梁衍骂道。 再怎么的不在意祭祖这点事,被人指着鼻子这般几乎可说是在咒骂、诅咒自己了,郭家二郎的脸色也不会好看,冷冷的瞥了眼双手叉腰,一副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样的梁衍,他收了手里的白玉骨扇,交给一旁的小厮,冷笑了一声,上前两步行至梁衍面前,反手忽地一巴掌抽了上去。 这一巴掌甩的极快,连点征兆都没有,也使得不远处的林斐等人连阻止都未来得及阻止。 眼看着这郭家二郎用尽力道的一巴掌打下去,那厢原本就有些瘦弱的梁衍连站都没站稳,直接被这一巴掌扇的掀翻摔在了地上,而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只是这一声惨叫却并未换来郭家二郎的在意,他冷笑了一声,骂道:“怎的?装上了?跟小爷我玩碰瓷这一套?告诉你,小爷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 “不是碰瓷。”林斐指了指梁衍那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弯折起来的臂弯,说道,“手真的折了。” 有这一句话,外加还有林斐等人在场,自己也不差银钱,郭家二郎冷哼了一声,自怀里掏出一包银子直接砸到了梁衍的身上。 这银子砸人的举动看的一向憨厚的世子林楠一下子拧起了眉头,下意识的挪了挪脚步想要上前阻止,却见那厢被银子砸了的梁衍竟是一改方才冷嘲热讽,连爵位都丢了的落魄子弟竟敢同如今混的不错的郭家兄弟叫板的傲骨,似是一瞬间没了骨头一般,飞快的将那包银子收了揣入怀中。 这副忙不迭收银子的举动直接将郭家二郎看的气笑了,他冷哼一声,瞥了眼揣了银子的梁衍,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面前这没用的落魄子弟碰瓷摆了一道,对方就是想借着自己这暴躁脾气讹些银钱罢了。 手指对着那揣银子的梁衍鼻头指了指,郭家二郎冷笑着放出了一句狠话,道:“好!好!你给我等着!” 说着大步一迈,转身回身后的马车叫人拿上了马车上备好的纸钱物事等贡品,又走到林斐等人面前打了声招呼,请他们担待一番,道他们要抢这个先头先祭祖了,却不会叫他们白等的,给他们一刻钟,待他们出来时,定会将那些做法的神棍一同带出来云云的。 说着,不等林家众人有所反应,郭家二郎便带着贡品以及纸钱等物什冲进了皇陵。 这般气势汹汹的模样一出,果不其然,郭家二郎才带着人冲进皇陵没一会儿,里头那做法器乐的声音便停了。 这里的动静自是引得后头马车上不少人都下来查看了一番,林楠则顺带将那摔在地上折了手的梁衍拉了起来。 方才的事,便是没有下马车,在场所有的人也都看到了。 梁衍面色却是一片木然,还会羞于对外表示自己家境艰难,藏着掖着要面子这种事,前些年他还会做,如今却早已不会做了。那只没有摔折的手摸了摸怀里的银子,朝众人点了点头,语气干巴巴的道了声歉之后,又对林斐等人,尤其是搀扶了他一把的林楠道了谢。 “没有你林家在这里,他便是摔断了我的手,也不会赔那么多钱的。”梁衍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子,语气淡淡的说道。 这一声,直将原本还搀扶了他一把的林楠听的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这情形……为人父的靖云侯伸手拍了拍自家长子林楠的肩膀以示安抚之后,又瞥了眼一脸见怪不怪,不消自己费心的林斐,直接将林楠拉到一边小声叮嘱、教导了一番。 原本是顺手而为的举手之劳,甚至可说是带了几分善念的,可因着梁衍这一句话,却反而叫林楠有种被噎着了的感觉,好似……好似自己举手之劳的善念却被人利用了一般。 善念这种事当然不是坏事,靖云侯将林楠拉到一边教导以及叮嘱的也是长子莫要因噎废食,因着今日这一茬事,而废了往日的仁义礼智信之习。 那厢拿了钱的梁衍则不再在意皇陵里的先祖了,听得皇陵里传来的‘砰砰’一阵动静声,连看都不看一眼,头也不回的带着那包银子走了。 半道上,有人实在忍不住,叫住他问道:“那郭家兄弟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如此……便不怕他二人对你家先人不敬?” “我逢年过节纸钱、元宝什么的没少伺候,这么多年了,先人也没庇荫过我一回。”梁衍摸着怀里揣着的银子,虽那语气淡淡的,可其中的怨怼之声,谁都听得出来。 “今日,也算是头一回享到祖上庇荫了。”梁衍语气木然的说道,“反观郭家兄弟对祭拜先祖几时上过心了?那些事不都是让手下奴仆去做的?可郭家的运道比之我梁家的运道如何?”他木然的说道,“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如效仿一番郭家,指不定祖宗没得吃了,知晓要仰仗我烧的这点纸钱元宝过活,反而开眼庇佑起我梁家子孙了。” 这话听得众人一阵愕然,梁衍却不再搭理众人,直接揣着那包银子离开了。 至于郭家兄弟的不好相与,待郭家兄弟离开后,随后进入皇陵祭拜的众人在看到梁家先人墓碑前那一片狼藉的情形时,顿时骇住了,一股寒气自脚下生出,霎那间涌遍全身。 第六百四十六章 蜜汁糯米藕(十) 大抵是有太祖太宗陛下坐镇,虽距离太祖太宗陛下躺的那块风水宝地中的宝地有些远,可到底是在太祖太宗陛下眼皮子底下,是以几百年了,也没什么人敢在皇陵里放肆的。 如今这一茬,也算是几百年间头一回了。 看着旁人家墓碑前祭拜的空地上皆打扫的干干净净,唯有梁家先祖这里墓碑上被泼满了狼藉与污迹不算,甚至连墓碑上的字都被污的看不清楚了,至于前头祭拜的空地之上,那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等祭祀牲畜更是就这般被人随意的丢弃在了那里。 发泄了一通怒火的郭家兄弟已经走了,自也不会再如方才那竹竿倒下来时一般,郭家二郎上前嘀咕着询问‘是朱砂水吧?’了。 当然,此情此景,也不需要郭家二郎再来询问那泼洒在墓碑上的究竟是什么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任谁都闻得出来泼洒在梁家先祖墓碑上的是血。 看着被拧了脖子扔了一地的鸡鸭鹅等祀品,想也知晓这血是这些祭祀的鸡鸭鹅的。 “这情形……像话吗?”后头走进来祭拜的众人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着后头排队的不需要再请大师做法了,自是不消再将人拦在皇陵门外不许人进入了。如此……后头祭拜之人也都拎着贡品物什什么的直接进了皇陵。 虽说被污的只是梁衍家的先祖,可到底一众先祖都葬在这一片地方,看着那被污的不成样子的梁家先祖墓碑,有人转头问一旁角落里神情惊恐、瑟瑟发抖,不少面上还挂了彩的被梁衍请来的大师们:“能不能唤个人来清理一番?” 那些大师却是瑟瑟发抖,指着面前这一幕,喃喃道:“不,不知道。”说着又看了眼卧于青山之中气势恢弘的皇陵,道,“被污成这样,也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其中一个面上被抽了个鞋板印子,连法帽都戴歪了的大师更是手抖的连法器都拿不稳了,他道:“方才,那郭家大公子进来发怒时,那法杆便倒了,想是梁家这位发怒了,眼下这两兄弟如此怠慢梁家这位,也不知往后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呢!” 这话一出,过来祭拜的众人面色皆很不好看。 过来祭拜先人的或许不是每个人都深信这个的,可敬重还是有的,这法帽都被打歪了的大师那话准不准的两说,可其中的不吉之意,却是让那些不管信不信这个的,都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 原因无他,这等不吉利的话实在似极了在诅咒以及咒骂对方,哪怕不避讳这个的人,听到有人诅咒与咒骂自己,心里总是不舒坦的。 就如郭家二郎那副随意的样子,明显是不大信神佛先祖显灵之事的,却仍会被梁衍一句“红白相撞是大凶”激的当场动手。 显然信不信什么的在于自己,可忌讳旁人诅咒自己却是几乎所有人的通病。 有本就体弱寒凉、上了年岁的老者裹紧了身上的薄毯,看着眼前这一幕令人脚底生寒的情形,指着那满地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道:“快些寻人来处理了吧!到底是皇陵,太祖太宗陛下眼皮子底下脏乱成这般,太祖太宗陛下想是不满意的。”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那被祭祀牲畜血泼了一头的墓碑,老者摇头叹道,“先祖这般英雄,后辈却是……被人欺辱至这般了,连句话都不说,也真是可怜!” 这话一出,便有人对那位老者说起了先时梁衍故意激怒郭家二郎之事,老者听罢之后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幽幽道:“那也是先祖英雄,后辈不行啊!只是欺辱先祖的不是旁人,反而是那心生怨怼与不平的自家后辈了。” 动手的是郭家兄弟不假,可直接原因难道不是梁家那位后辈梁衍先激怒了对方? “到底也是功臣之后,竟是沦落至碰瓷讹取银钱的地步了!”老者摇头叹道,“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嫌祖宗不庇佑他呢!”说到最后,语气里的不敢置信昭然若揭。 听过有日子过的不如意的寻常百姓会埋怨祖宗抑或者父母没甚出息,叫自己要受苦受累的过活,不似那些人中龙凤似的父母一般将儿孙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儿孙只消享福的。却是不曾想出息至开国功臣的先祖也会被后人埋怨呢! 只是这埋怨倒不是埋怨先祖不出息什么的了,毕竟出息至开国功臣这般的已是人臣极限了,任他再如何尖酸刻薄的挑刺也挑不出这个错来。却没想到对方无法埋怨先祖生前不够出息,便埋怨起了先祖去世之后不庇佑自己。这还真是……走进来祭祀的众人听到这一茬皆是连连摇头。 “郭家兄弟因着这一出也有怨,”一旁问了一遍角落里那些被打的大师们事情经过的人对老者说道,“怨同样是开国功臣,怎的后代竟出了这等不肖子孙,干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讹钱之事了。道这等人怎配同他们在同一块地方祭祀?叫梁衍这等人同他们在同一片地方出没简直是辱没了他们!” “所以梁衍怨梁家先辈,郭家兄弟也怨上梁家先辈了,合着好好的一个开国功臣成所有人的出气筒了?”老者对着那被泼了牲畜血的墓碑摇头唏嘘道,“真真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呢!” 说话的功夫,看不下去的众人已让自家人过去清理梁家先祖的墓碑了。 有人瞥向那狼狈不堪,张口闭口嚷嚷着‘梁家这位要发怒了’的大师,问道:“大师既如此信这个,方才郭家兄弟动手时,怎的也不阻止一二?” 脸上被抽了一只鞋板印的大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鞋印子,缩了缩脖子,说道:“阻了,郭家兄弟带的人多,阻不动,反被他打了呢!”说着,不等众人说话,望了望头顶高升的日头,那大师又喃喃道,“到底是在白日里,我等鬼神之术哪里打得过实打实的拳头呢?不过好在入了夜便不要紧了,我等不会惧怕他那拳头了。” 这神神叨叨的话当然没几个信的,尤其衬着那大师面上狼狈的鞋印子,实在似极了那些在嘴硬,强撑高人高深莫测门面的神棍们。 到底是吃这碗饭的,旁的都能掉,那‘高深莫测’四个字却是万万不能掉的,哪怕是被打了,嘴硬说是故意被打的比比皆是,众人自是懒得理会这些事的。 待清理了梁家先祖被人泼了污的墓碑与前头的祭拜之地,又各自祭拜了自家先祖之后已是未时过半了,匆匆祭拜完了先祖,不敢再生耽搁,各家便相继驶离了皇陵,继续前往各家旁的先人陵寝祭拜了。 大荣清明祭拜也统共只这么一日,自是没的厚此薄彼,漏了家里旁的先人的道理。 不过虽是仓促离开,可叮嘱守陵人帮着将那些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等祭祀物处理了之事却是不能忘的。 清明这一日来回奔波,林家这里自是仓促且疲惫。 反观踏青游玩了一下午,虽一直在跳在闹,可玩了一下午同奔波了一下午于多数人而言那感觉自是不同的。 不论是忙于功课,素日里寻不到空闲的荀洲还是每日忙着生计的温明棠等人都很是珍惜这难得的一日空闲,不愿轻易浪费。 临近夕阳西下,忙活了一下午的众人又早早叫了马车回城,趁着还未到暮食饭点的功夫早早寻到了一家名声在外的食肆吃起了暮食。 对这一日难得的空闲安排,温明棠等人皆很是满意。 清明这一日,既有似林家这般虽忙着奔波了一整日,可好歹一年忙活一次,将先祖们都一一拜见了一番,以示后世子孙敬重先人,没有白费这一日的,也有如温明棠等人这般上午祭拜,下午游玩,暮食又吃到了一直想吃的食肆的菜食,无比满意这一日安排的。 当然,除却林家与温明棠等人这般的,也有对这一整日发生的事都觉得糟心透顶的,譬如先时在皇陵里教训了梁衍一顿的郭家兄弟便是如此。 离了皇陵之后,郭家兄弟自是直接扔了外头那件以示对先人敬重的白色长袍,露出了里头鲜艳的红色衣衫。 两兄弟不止着了鲜艳的红色衣衫,脖子里还带着那赤金的璎珞,臂弯上,腰间的缀饰更是无一不缺,外加头顶玉冠上的珍珠,足可见郭家这些年过的很是不错。 一贯顺风顺水的富贵闲人,素日里走路,连石子硌脚这种事都不曾遇到过,今日却遇到了这一茬憋屈事,能不烦闷才怪了。 既有了烦心事,酒自是个解烦排忧的好物件了。酒过三巡,喝的半醉不醉的郭家兄弟叫来了酒楼的主人——西域大宛质子王子,挥退了那些作陪的异域舞姬,附耳到那西域大宛质子王子耳边说了几句。 那位西域大宛质子王子闻言当即会意,道了声‘稍等’便出了门。 出了厢房,走到房门外的过道上,这位西域大宛的质子王子却并未立刻下楼,而是往前走了两步,走至栏杆前,人靠在栏杆上,低头向楼下望去,一眼便瞥见了正中圆鼓状的台子上立着的几样染了血的乐器。 这是乡绅出事那日沾上舞姬们血污的乐器,那日之后就这般被他大剌剌的摆在了舞台之上。 乐器上的斑驳血迹早已干涸,甚至连那日被请去,吓坏了的乐姬、舞姬们经过这些时日饮下的那些酒水与欢愉也似是渐渐褪去了对那一日情形的惧怕与畏惧。虽如今提起那一日的事情来,乐姬、舞姬们脸上依旧还能看到怔忪之色,可那惶惶与害怕却是一日淡过一日的。 多数人总是记不住事的,尤其在酒水、美色的欢愉之下,更是容易忘事的。所以,才更要将那些东西摆在那里,最正中的位置提醒自己。大宛质子王子垂眸看向鼓台上的乐器,又瞥了眼楼下大堂中坐了一半的食客。 比起旁的食肆酒楼来,他这里的生意实在算不上差的,可考虑到他这食肆酒楼的地段以及刚开业那会儿的生意,他这生意又确确实实是清减了不少的。 到底……还是忌讳的!哪怕这乐器染血之事是人祸,没有半点妖魔鬼怪之说,可于那些人而言还是忌讳的,所以生意清减也不奇怪了。 不过好在有人忌讳,便有人不忌讳。瞥了眼身后厢房里的郭家兄弟,这两兄弟便不忌讳这个,依旧是他这里的常客。 可今日却是……想到他二人对自己的交待,大宛质子王子摇了摇头,下楼唤来人,去外头请了个懂红白两事相撞的神棍回来。 玄玄乎乎的事多来自于口口相传,所能流传的也通常只有几句简短的打油诗而已。 一来一回没一会儿的功夫,大宛质子王子便带着打听到的打油诗回来了。 “路上白事让红事,桥上红事让白事。白事不抢阳关道,红事不争奈何桥。”大宛质子王子将打听回来的诗念了一遍,对面前脸色稍霁的郭家兄弟说道,“说的是红白事相撞之事,与你等不相干的。那落魄子弟也是穷极了,张口胡来,你等莫放在心上了。” 这话一出,郭家大郎这才猛灌了一口酒,说道:“原来如此!我还真以为是犯什么大事了呢!你知晓的,我本是不信这些的,可今日梁衍请来的那群神棍就似那苍蝇一般在人耳边嗡嗡作响,说的多了,便连我兄弟二人听了都有些心慌了。” “张口大凶闭口大忌的,再来一句血光之灾,谁听了心里会好受?”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安抚两人,“那梁衍既想着讹你银钱,他请来的神棍自也一样,不过想讹些做法银钱罢了!” “不错,那梁衍自个儿手里才几个钱?他都要讹钱度日了,那几个神棍又能拿到几个银钱?”郭家二郎点头‘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这群该死的神棍!”之后,又瞥了眼外头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嗤笑了起来,“那群神棍竟敢口出狂言道夜里不饶过小爷?却不知爷有的是钱!哪里都能过夜!何需赶那夜路?” 虽听了那打油诗之后知晓说的不是自己便放心了,可到底是谨慎且小心的。过的这般好日子总是惜命的,这也不奇怪。更何况花钱买命这种事于他们而言委实太合算不过了。当然,买的这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于他们而言都一样。 那些被人嘲笑为了一点钱送命的乡绅们,那笑的最大声,也将之挂在嘴边反复提及的,恰恰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如眼前郭家兄弟这般的富贵闲人。用那么一点钱,买自己的命,岂不合算?真真不知那群钻到钱眼里的乡绅们究竟在图什么。 大宛质子王子看着面前两个喝的半醉的郭家兄弟,笑了起来,说道:“你二位一向只在白日里走动,自是只用一双拳头便够了。至于那夜里什么的,你等所在之处,又哪里有什么夜?”说罢瞥向一旁墙边点满的油灯,寻常百姓人家才需计较那点灯油钱,一间偌大的屋子,只允一盏油灯照明。 可似郭家兄弟这般的人,那所在之处总是伴随着满墙的油灯的,如此……自是任外头再是如何的黑漆漆的夜,这郭家兄弟所在之处总是亮堂堂的白昼的。 花钱,不止可以买到自己的性命,甚至还能买到白昼呢! 看着喝的半醉,躺在软榻上醉生梦死的郭家兄弟,大宛质子王子动了动唇,无声的说了一句:这两人的命是真好啊! 不止他们的命好,那些他这包厢里日夜吃喝玩乐的“金主们”,他们的命也是一样的好啊! 这只消享受,那责任自有家里旁人担着的人生也不知看的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恨不能同他们换上一换呢! 第六百四十七章 臭豆腐 夜路幽幽,提着一盏灯的梁衍在路上走着,摸了摸怀里已去了一大半的填补债窟窿的银两,他苦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手里被大夫箍好的摔折了的手臂。 谁能想到昔日开国功臣之后竟会沦落至如今这般田地呢?竟需要用讹钱的法子来填补债窟窿了!方才走过那座灯火通明的酒楼门前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眼酒楼的二楼。尽管他也不知道那郭家兄弟究竟在哪一间包厢里头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却知道他们此时定然在那最亮堂的地方呆着的。 那一间间亮如白昼的厢房里也不知点了多少灯,就这般不分白昼黑夜的烧着那些灯油钱,哪里会似他这般,还需要小心着手中灯笼里的蜡烛,惟恐走的慢些,蜡烛烧尽了,还需要浪费上第二根的。 提灯这种事一贯是夜里行人用来照亮前路的,可前一段时日,却听闻那郭家兄弟玩起了‘白日提灯’这一出,提着那亮堂堂的精细的灯笼招摇过市,当然不是为了照明,只是觉得好看,且有趣罢了。 千金难买我乐意!这句话是挂在郭家兄弟嘴边的口头禅。为了哄自己高兴而花费上千金之数这等事于郭家兄弟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千金能让自己一乐,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了。 啧!命真好啊!梁衍提着灯笼的那只并未受伤的手抬起,笨拙的用手指拢着自己的衣袍。清明这两日是大好的春日,自是不冷的,可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郭家兄弟,都会让他浑身发冷。 想起白日里后头排着队的那些马车,梁衍苦笑了一声:也只有这等时候,他这梁公后人能排在旁人前头了。 一样的开国功臣,青史留名之人的后辈,却沦落至此。最早他也曾对此蒙羞,觉得愧对先祖梁公之名,想着发奋,努力,要为先祖挣个功名,重振先祖荣光回来的。可之后……随着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不顺,他已然放弃这等想法了,似林斐这等让先祖颜面增光的子弟到底少见,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之辈。看清了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为先祖挣个功名之后,他的目光也不再看向林斐这等子弟了,而是转为看向了另外一类人,譬如——郭家兄弟。 这一看,才发现比起自己来,这郭家兄弟的命委实是太好了。不消顾虑家族传承,那担子自有旁人担着,甚至都不需要似连林楠这等老实人一般每日老老实实的去衙门做事,他们只消花天酒地的玩乐,自有大把大把旁人努力一辈子也够不着的物件自己送上门去。 这命是真好啊!梁衍动了动唇,感慨道:哪似自己这般需要费心劳力的过活的? 要知道比起郭家兄弟来,他的书至少读的更多些,还中了个秀才呢!可明明自己比那郭家兄弟更好,却为什么日子反而比那郭家兄弟过的苦的多了呢? 这世间不平之事真多啊!梁衍木然的望着前方路杖上摇曳晃动的灯笼,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袍。 从那段繁华之地过来,周围好似一下子暗了不少,少了两畔那彻夜不眠、亮如白昼的厢房照明,自是一下子回归了黑夜原本的颜色了。 眼下本就是黑夜,没有人花钱买那白昼,露出的自是天地原本的面目。 梁衍抬头望向那轮悬于头顶的明月,现在是黑夜,不是白日,这周围自该是暗淡无光的。 有白日就该有黑夜,这是天地本该有的样子。就如一个人的运势,有好也有坏。否极自然泰来,柳暗自然花明,好坏皆该有的。 原本人生便该如此的!可有的人,却硬生生的花钱砸出了个白日永在,永无黑夜来。他们用钱买出了自己的一世顺遂,那被这些人丢出来的不顺之势又会去找哪个可怜人?命运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梁衍双唇颤了颤,看着头顶的明月,赤红的眼眶将木然与绝望尽数框在眼中。 绝望越积越多,看着那郭家兄弟二人的眼自也越来越红。 难怪人总说他眼红郭家兄弟呢!那么多的绝望与不甘积压于眼底,又怎会不眼红? 一个人的运势不该是有好也有坏的吗?这才是所谓的天道平衡。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同样是勋贵子弟,有人的命却是那么好,一生只见好事,却不见坏事呢? 或许,当真如那些大师说的那般,他的命是被人换了,他要换回来! 喃喃自语着往前走着,穿过夜巷时,耳畔似有唢呐声传来,这夜半……哪里来的唢呐声?且这声音,乍一听好似喜庆无比,可再一听,却又仿佛哀怨至极。 喜庆与哀怨,这唢呐声中怎会同时蕴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提着灯笼的梁衍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也是直到此时,原先那浑浑噩噩,乱飞的思绪收拢了起来。他抬头看向那喜庆声的来源,一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迎亲队伍自路边的小巷尽头冒了出来。有人清明半夜迎亲呢!梁衍提着灯笼的手下意识的一记哆嗦。这些年为求运势顺道不知寻了多少大师,自也对那些忌讳之事信手拈来了。不论如何,清明夜半迎亲总不是什么大吉之事吧!也不知什么人找的哪个大师挑的时辰。梁衍动了动唇,下意识嘀咕了一句:“那些个骗子……又在骗人呢!”也不知骗去他多少钱财了,若非如此,他哪里至于今日要讹钱来补窟窿的? 正这般想着,那哀怨的唢呐声也越来越近,梁衍哆哆嗦嗦的抬头,向桥那头只几个人抬着棺材的送葬队伍望去。 路上来了红事,桥上来了白事,他自己……梁衍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他站在桥与路的中间,便这么看着红事与白事向自己冲来,两队皆不见任何避让的动作,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 “反了,一切都反过来了!”梁衍喃喃着,看着朝自己冲撞而来的红白两事队伍,那一双赤红的,被不甘、绝望以及嫉妒等种种情绪所充斥的眼里突地露出一丝喜色来,他欢喜道,“反过来了,都反过来了,终于反过来了!”赤红的眼里留下一串擦拭不尽的眼泪,那眼泪越流越凶,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无色渐渐被那双赤红的眼所染红,滴滴血泪染红了梁衍的面颊,一路下滑,滑落至脚下的地面上,砸出一朵朵血花。 夜半喝的醉醺醺的几个酒鬼早在那唢呐声起时抬起头茫然四顾的寻起了唢呐声的来源,待到那一队带着一股不知名的幽幽香风,只短短几个人的迎亲队伍从身旁经过时,更是一骇,直接酒醒了大半。谁家三更半夜迎亲的?酒鬼不解的挠了挠头,大抵是酒壮人胆,一面对这古怪的情形惶惶害怕着,一面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跟了过去。 夜雾正浓,叫人看不真切前头的具体情形,不过所幸红色显眼又招摇,几个酒鬼跟在那古怪迎亲队伍的后头往前走去,待跟至桥下不远处,看到自桥那头扛着棺材过来的白事队伍时,本已被夜半红事队伍骇醒了一大半的酒意一下子骇至全醒了。 看着夜色里显眼至极的红白两色队伍就这么迎面相撞而来,那站在桥与路之间,红白相撞正中的那个折了... “反了,一切都反过来了!”看着书生的嚷嚷声越来越大,为这所谓的“反过来了”而欢呼雀跃,几个酒鬼看的更懵了,眼看着红白两支队伍,那抬着花轿的与扛着棺材的都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迎面朝着对方相撞而去,几个酒鬼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诶,那书生……”话还未说完,眼看两队寸步不让的迎面相撞,在那相撞的瞬间,两支队伍恍若纸糊的一般瞬间起了火,幽幽古怪的蓝色火苗飞快的窜动,仿若活过来一般迅速蔓延游走至了两支队伍,那些抬轿的、吹唢呐的,抬棺的没有一点声响,迅速溶于大火之中,唯有那中间嚷嚷着‘反过来了’的书生被大火蔓延至自身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惨叫,幽幽的蓝色火光中,几个酒鬼只见那书生赤红的眼里流出的满是血泪,就这般发出了两声惨叫之后倒在了地上,这好似活过来的火势则迅速蔓延开来,几个酒鬼眼看着不过几息之间,那个书生便从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的人,被烧成了一具焦炭似的尸体。 待回过神来之后,几个酒鬼大叫了一声,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酒鬼转身,拽住还怔在原地惊恐大叫的两个酒伴飞快的向衙门奔去,边跑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报官?” 至于该报哪座衙门的官,自是眼下离哪座衙门最近,便敲哪座衙门门前的鸣冤鼓了。 …… 一整日玩的颇为尽兴的温明棠洗漱过后,绞干头发正准备爬上床塌翻几页话本子睡觉,便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击鼓声响了起来。 半夜敲鼓?“咚咚咚”的敲鼓声让人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温明棠怔了怔:呃,犯人作恶确实是不管什么时辰的,半夜敲鼓也不奇怪。 抿了抿唇,温明棠才要继续爬上床睡觉,却听那才停了一息的击鼓声再次响了起来,那急促的一阵快过一阵的敲击声,自是傻子都听得出来里头的急迫之意。 作为一个大理寺的厨子当然是不消理会外头鸣冤鼓的声音的,可这声音急促成这般,连她这里都听到了,也不知那些今日值夜的小吏们怎的还不出去查看的? 耳畔咚咚不停的鼓声让温明棠一个厨子不得已越俎代庖了一回,穿上外衫,踩着鞋子出了院子。 从后院行至那群小吏们值夜的堂中,眼见堂中灯还亮着,那案上翻开的卷宗、话本以及喝了一半的茶水都放在那里,可见人还在衙门里,却不知都去了哪里。 正这般想着,听不远处茅房的方向有几个人在茅房里扯着嗓子嚎道:“快!快!来个人去开下门,我等吃那臭豆腐吃坏肚子咯!” 才经过大堂的温明棠顿时恍然,记起自己吃罢暮食回来时,几个值夜小吏正对着一盘臭豆腐蘸着酱吃的高兴,还热情的邀请温明棠一同品尝来着,道是回老宅看自家八十多岁的曾曾祖母时,曾曾祖母做的,算得上是曾曾祖母的拿手小食,特意拿过来与大家品尝一番。 虽只是自家做的,可曾曾祖母做了几十年了,那手艺确实不比外头卖的差的。 温明棠对吃食一贯是来者不拒的,只是彼时才吃罢暮食,实在吃不下,只好就此作罢。只是温明棠虽未食,却还是过去瞥了眼,见那臭豆腐的品相与味道确实同外头小食摊上的没什么差别,曾曾祖母几十年的手艺不是吹嘘的。 只是看着那环绕着正在吃小食的众人飞的两只苍蝇,以及有人咀嚼着那臭豆腐,一面惊呼“这臭豆腐味道真好!”,一面啧着嘴感慨道:“味道不错,就是细嚼起来有些发酸。” 温明棠看着那苍蝇嗡嗡乱飞的臭豆腐,问正在大快朵颐的几个小吏:“这臭豆腐做了多久了?” “不晓得,我曾曾祖母上了年纪后记性便不大好,忘了!”高兴吃着臭豆腐的小吏说道,“苍蝇什么的不打紧,毕竟这味道天生就这样,苍蝇闻错了以为坏了也不奇怪。至于发酸什么的,豆腐有时候就是有些酸的,不打紧的。放心!我打小吃到大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呢!” 回想起自己吃罢暮食回来时撞见的那一幕,再看蹲在茅房里扯着嗓子喊人去开门的众人,显然那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老话说错了。 事实是这不干不净,吃了确实是会让人闹肚子的。温明棠沉默了下来,想到那两只乱飞的苍蝇以及那一盘臭豆腐,摇头心道:这小食是名唤‘臭豆腐’,不是臭了的豆腐!有时候豆腐或许会有些许酸味,可那酸过头的当是馊了呢! 因着众人都被一盘臭豆腐送去了茅房,自是只能让温明棠一个厨子跑出去开门了。 咚咚急促敲击的鼓声随着温明棠拉开了大理寺的大门,终于停了下来。 第六百四十八章 臭豆腐(二) 趴在案上歇息的小吏们有气无力的听着那几个浑身带着酒气,却醉意全无的汉子磕磕巴巴的说着事情的经过。 “那书生就站在桥与路之间,脸上流着血泪,那红白两支队伍一撞便烧起来了,那瞎嚷嚷的书生身上也被火烧到了,惨叫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就烧成黑炭了……” 虽对方身上酒气浓的三尺开外就能闻到那股子酒味了,可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显然对方已被当时目睹的那一幕完全吓醒了。 事实上不说酒鬼了,就连未喝酒,连夜被人请回来的刘元等人听罢也吓了一跳。 “这说的……我还以为在看鬼怪话本子呢!”刘元摸了摸鼻子,对一旁的白诸说道,“又是半夜迎亲又是红白事相撞的,比鬼怪故事还鬼怪故事!关嫂子他们听了又能高兴多个谈资了。” 上回刘家村那事也是如此,关嫂子他们逢人就是一拍手,得意道‘看我先前说的准不准?是闹鬼了吧?’这话只要听到了,一开始刘元还会一次次的纠正道‘不是闹鬼了,真相是那刘耀祖杀的人’,关嫂子等人听的都很是认真,一问也都知道是刘耀祖杀的人。可一个转身的功夫,刘元又能在旁的地方看到他们在那里得意吹嘘道‘看我先前说的准不准?是不是闹鬼了?’ 如此纠正了几次,眼见还是老样子,真问起来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一个转身去外头吹嘘还是将‘闹鬼’二字挂在嘴边。 后来刘元也明白了:关嫂子他们并不是不知晓真相,只是比之真相来,更喜欢那能去外头吹嘘的‘闹鬼’传闻与那能一张嘴灵验的‘半仙’名头罢了。 当然,作为办案的寺丞自是不会如关嫂子他们一般闭眼不看真相,只胡说八道吹嘘的。就譬如眼下这将几个酒鬼骇醒的一幕,虽说似极了鬼怪故事,可于刘元等人而言,却是还未到现场,便已知晓这多半是个障眼法了。 障眼法使出来自是要给‘眼’看的,如此……自是要有对着使障眼法的那个人才是!可眼下这所谓的障眼法与之看的对象却是面前三个咋咋唬唬、惊慌失措的酒鬼。 酒鬼显然是被那鬼怪故事似的障眼法骇到了,对此深信不疑,坚称‘有鬼!’,不过好在办案的不是酒鬼,而是他们。 衙门里画人像的小吏正认真将酒鬼话语中描述的书生模样细细描画着,画好了一张,便举起手里的画像问那三个酒鬼:“那书生可是生的这般模样?” 三个酒鬼盯着那小吏画的人像看了会儿,便摇头道:“不对!眼睛好似要大点,眉毛好似还要再浓点……” 一听这话,重新磨墨的小吏便瞥了眼那三个酒鬼,又看了看手头一摞画废了的人像画,不由叹气道:“你等能描述的准些吗?都是照着你等描述的画的,废了这么多张了……诶,林少卿?” 正叹气准备重画的小吏眼见一旁自过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听着酒鬼嚷嚷着‘有鬼!’若有所思的林斐忽地走了过来,拿起那笔架上的笔,蘸了蘸墨,而后便开始在那纸上勾勒了起来。 比之画人像的小吏那细腻的笔锋,林斐却只寥寥勾勒了数笔便落了笔,将笔放回了笔架上,而后将自己画好的人像画举起来,问那三个酒鬼:“你等看到的,那摔了右臂的书生可是生的这般模样?” 寥寥数笔当然比不上专画人像的小吏那般描画细致的,只是虽落笔勾画的书生轮廓十分粗犷,可那书生眼里的不甘、绝望以及那疯疯癫癫、喜极而泣的神态却是让三个酒鬼只一眼便认了出来,当即惊呼道:“诶!就是他!就是他!” 酒鬼先前不曾见过那书生,也只是隔着浓浓的夜雾瞧了这么一眼。人的注意力总是只有这么多的,彼时又有如此招摇显眼的红白两色队伍在侧,只这一眼究竟能看的多细致?更遑论那书生脸上还在流血泪。 能一次就画出让酒鬼点头惊呼“就是他!”的画像倒不是林斐画工如何了得的缘故,而是如此情形之下,酒鬼能记住的除却那书生的一番穿着打扮以及断了的手之外,自也只有那刹那间的神情了。 眼见酒鬼认了出来,画人像的小吏松了口气,叹道:“我画了这么多次也未画准,还是林少卿厉害,只一次就画准了。” 林斐却并未如小吏那般松了口气,而是摇了摇头,垂眸看向手里的画像一言不发。那一身重孝的打扮以及折了的臂弯简直似极了今日见过一面的梁衍,当然,是不是梁衍,等赵由跑一趟回来便知道了。 正这般想着,问个话的功夫已经跑了一趟的赵由回来了,带来的消息除却按说早该回家的梁衍至现在还未回家之外,还有梁衍今日刚还了一笔债窟窿的事。至于那债窟窿怎么还的,听那借钱给梁衍之人唏嘘道:“梁衍说是折了一只手换的,当场掏出了一大包银子来。可我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那一大包银子,而是那装银子的荷包还真是精细,上头那绣工……啧啧啧,一看便是最精细的蜀绣,也不知什么人给梁衍的。就那一只荷包拿去当铺当了,也值不少钱呢!他这折的一只手还真是走大运了!” 听着赵由一板一眼的带话,林斐眉头下意识的拧了起来:作为亲眼看到皇陵前那一幕冲突之人,他当然知晓荷包是郭家二郎的了。 讹郭家二郎的钱,用讹到的钱去填补债窟窿,至于那债窟窿……则是请大师做法欠下的。如此……看来看去,这因果按说也牵连不到几百年前的梁公身上,可想到今日墓碑被人泼了污血的梁公,以及那些大师口中嚷嚷的‘梁家这位要闹了’,林斐便忍不住摇头。 梁衍几乎不事生产,吃的用的尽是几百年前的梁公传下来的,他可以怨很多人,恨早逝的父母不出息,恨那些大师只收钱做法却不见半点法力显现,却偏偏将祸水引到了皇陵里最无辜,且还是真正给了梁家后辈饭食所依的梁公头上。 真就应了那句话——欺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若是梁公活着,哪里还有梁衍以及郭家兄弟撒野的地方? 该回来的梁衍至今未归,听起来死的这个人越发像是梁衍了,更何况他这画像也是照着梁衍的神态来画的……当然,是不是真的梁衍,单凭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是远远不够的。 问过那些酒鬼,便要去那出事的现场看一看了,大理寺的差役当然不会似这三个酒鬼一般任那‘现场’就那般明晃晃的放在那里,一听那消息,顾不得吃坏了肚子,便连忙赶去保护现场了。 当然,这几个酒鬼一来一回报个官的功夫,那诡异的‘案发现场’有没有被人破坏以及动过便不得而知了。 案发现场被破坏这等事常有,除非是发生在懂行之人的眼皮子底下,知晓案发现场破坏不得的,多数案发现场待大理寺众人赶到时都是被人动过的了。 这也不奇怪!毕竟杀人命案这等事于大荣多数百姓而言都只存在于话本子与传言之中,真发生在自己身旁了,或惊慌失措尖叫,或兴奋看热闹的都有。 如此……再一想那酒鬼口中神神叨叨的幽蓝火苗,白诸说道:“那火当就是传闻中的鬼火,呃,就是磷火吧!”当然,所谓的鬼火到底是什么,经手了这么多案子,也早知晓是怎么回事了,骡马市里不少杂耍艺人都曾用鬼火来表演过。 这些装神弄鬼的伎俩要解释起来并不难。夜雾浓重,三个酒鬼又只是远远看着,那被磷火烧至全身也不动不叫的又哪里会是什么真的人?纸人在夜雾浓重的黑夜里被人用竹竿之类的物件牵引着健步如飞这等事过往的案子中早已见过了。 至于那个惨叫一声的书生……便是被磷粉抹遍全身,当真那么快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在短短几息之内烧成黑炭吗?而不是障眼法,趁着几个酒鬼过来报案的档口换了具尸体?夜雾浓重,现场又无人看守,过去看到的,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被人精心布置过的现场。 将那三个酒鬼的口供记录下来,又记罢每个人的姓名以及住址之后,大理寺众人方才放那三个酒鬼离开。 眼看三个酒鬼离开,刘元问林斐:“林少卿,可要寻个人跟着他们?” 走夜路撞到这一幕当然可能是巧合,可既是障眼法,自是要有那有只‘眼’才能演得下去的,是以作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三个酒鬼便是那只‘眼’。这三人当然不定都被收买了,可里头却极有可能有人收了银钱来配合这一出。 甚至收银钱的自己都未必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主动做起了这个帮着口述以及跑腿之人。 林斐点头,道:“虽不见得能抓到幕后黑手,毕竟给银钱收买这等事罕见亲自出面的,不过跟着也成,有时……也未必不会有所收获。”说到这里,复又转头看向一旁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自开了衙门大门之后,女孩子便未离开回去歇息,而是一直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听着。 眼见林斐朝自己看来,温明棠瞥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几个小吏,笑了笑,问道:“人手不够,可要人帮忙提灯?” 这话一出,抱着卷宗、纸笔等物做起了记录小吏的刘元、白诸二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几个小吏,以及身后站着的赵由同两个差役:说实话,人手……还当真是不够呢!至少,抱着纸笔提灯这种事确实是不大方便的。 没办法!这案子发生仓促,又是暮食过后了,外加那几个吃坏了肚子的小吏,一时半会儿能寻到的人委实太少了。便连魏服,因着今日出城去拜见了岳丈,也不在城中。此时大理寺能找到的也只有他们几个而已。 林斐听罢看了眼院中的日晷,说道:“此时是戌时……唔,也还成!本也只是过去看一眼,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说着伸手将一旁的灯取来,分了温明棠一盏,笑了笑,说道,“劳烦我们温师傅帮忙提灯了!” 虽然他相中她之事并未遮掩,可到底是公事,办公事时总不好太过亲近的。如此,两人一同在前头走着提灯,既不妨碍公事,也离她最近,人就在身旁,便是夜半出门,也不担心。 一行人提着灯笼出了衙门,一路上并未做什么停留,很快便来到了酒鬼所言的那桥与路的交汇处。 到底是清明祭祀日,外加这条路上的路杖上的灯未完全点亮,似这等无法尽数照明的小路之上自是鲜少有人经过的。便是有经过的,一见身着衙门袍子的两个差役守在那里,虽是知晓多半发生什么事了,可因着入夜要急着赶回去歇息等缘故也并未似白日里那般凑上前来看热闹。 两个揉着肚子守在那里的差役总算等到了人,打了声招呼便回衙门歇息去了,几人上前,见地上除了那烧成焦炭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先前推测的纸人燃烧出的灰烬也不见一星半点,可闻着空气中那股子还未散去的浓重的烧过的纸钱、香火的味道,众人对视了一眼,点头道:“这就对了!” 只闻得出味道却不见灰烬,可见这现场早被处理过了。眼下这干净的只一具尸体的现场,便是对方想要他们看到的了。 “一个大活人哪可能一瞬间就烧成炭了?”白诸摇头说道,“这具尸体也不知是什么人弄来的替死鬼。” “既是替死鬼,自是要弄清楚对方想顶替的究竟是谁的。”林斐说着,转身看向落后众人几步,走的慢了些的吴步才,道,“你来吧!” “除了我,还能谁来?”吴步才嘀咕了一声之后,上前两步走到尸体面前蹲了下来,说道:“等这验尸结果出来就知道顶替的是谁了。”他道,“折手这一事委实明显,当很容易查到那个流血泪的郎君的身份的。” “或者,当说是对方想要我等认定的那个流血泪的郎君究竟是什么人的。”白诸纠正了一番吴步才的措辞,说道。 布置这一切之人想要他们认定的那个郎君同真正死的这个可不定是同一个人。 第六百四十九章 臭豆腐(三) 温明棠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那盏幽幽晃动的灯笼,衙门里带着暖意的幽黄到了夜色之下多了几分别样的凄清与冷意,浓重的夜雾之下,恁地比平日里多出了不少美感。 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总是美的。温明棠看向周围,浓重的夜雾之下,往日里轮廓清晰的屋宅亦变得朦胧。 只是朦胧虽美,却也同样容易藏污纳垢,将阴暗笼罩其中,这对寻求真相之人来说总是头疼的。 “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温明棠提着灯笼,同林斐立在一旁,看吴步才验尸,重复了一句那所谓的民间老话之后,说道,“杀人就杀人,何必装神弄鬼?” “且还是装给三个酒鬼看,借酒鬼的口告诉我等的。”刘元忍不住接话道,“但凡办过些案子的,谁又敢不经查证便无端信了这些酒鬼的鬼话?” 本是一句随意的嘀咕,却听一旁的温明棠忽地笑了一声,偏了偏头,似是头一回知道这些事一般,说道:“酒鬼的鬼话?对哦,酒鬼也是鬼。” 这没来由的一句嘀咕听的众人一愣,却听林斐接话道:“酒色财气令人神迷,被神迷,昏了头的人自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是没有什么底限与良知这些东西了,这等人……当然也是鬼了。” 虽口中讨论的是鬼,可对面前这诡谲的不见半点伪装痕迹的现场,在场众人却是谁也不信面前死的这个人是被鬼所杀的。 低头验尸的吴步才更是如此,掀开那早被烧成炭的衣袍,看到一坨早已烧化辨认不出原本面目的银两物件时,吴步才说道:“啧,这人身上带着银子呢!”说着将银子拿了起来,放到手里掂了掂,道,“估摸着有二三十两的样子。” 这话一出,最耐不住性子的刘元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林斐与白诸说道:“竟连这数目也同那什么梁衍还完债剩余的银钱数目对上了。” 不止穿着打扮,以及那只折了的手与梁衍相似,甚至连胸前揣着的还完债的剩余银两也一模一样,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对此林斐不置可否,只是拿起那尸体胸前被大火烧化,熔成一团的银两看了片刻之后收了起来,交给刘元,道:“将证物收好。” 虽知晓那书生的模样是过了酒鬼的眼的,验尸出来的结果当不会与所见有太大的差别,可还是要经由吴步才进一步验证的,这件事不可一蹴而就,自是粗粗查验一番之后,便将尸体抬上担架带回衙门继续验了。 转身离开前,提灯的温明棠提着手里的灯笼,忽地将灯笼提到了一旁巷前的石碑旁,却见凄清幽冷的灯光中,三个赤红的大字赫然立于其上——“迷途巷”。 “这名字……”白诸想到先时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说道,“倒是……好个应景的名字!” “其实是写碑的人写错了。”林斐日常翻阅了无数遍的长安城各种堪舆图以及风土人情记事显然不是白翻的,手里提着的灯笼往上提了提,将周围夜雾中的屋宅模样照亮了几分,虽因着夜色与浓雾的存在依旧看不真切,可那屋檐轮廓却已能看清了,“这里本当唤作米图巷的,请来写碑的人显然不清楚这名字的来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写了个错的名字记于其上。” “虽这里如今只是长安城无数寻常街巷中的一条,并不算显赫,住在这附近的也尽是些寻常百姓,不见多少富贵之人。便是原本住在这里的百姓赚了银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搬离此处。”林斐瞥了眼巷头几家门头低矮的屋宅,墙面依稀可见破败斑驳、‘上了年岁’的痕迹,淡淡的笑了笑,道,“屋宅都是上了年岁的老旧屋宅了,虽比起三街九巷那等地方好些,却也仅仅只是好些而已,足可见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富裕。” “可我大荣建朝最初却不是如此,这里也曾住过几个便是放眼大荣也赫赫有名的大米商的。”林斐说道,“我大荣太宗陛下昔年建朝时曾遇上过一桩事,彼时战场之上,前朝那位末代君主打不赢,便使了阴招,重金买通小人偷偷将太宗陛下的老父与几个儿子掳来,藏于城中。并放话太宗陛下若敢攻城,他便先杀其父与其子,令他们为自己陪葬,要太宗陛下做这不忠不孝之人。” “不是什么人都能似刘邦一般面对这等情形还能耍一番流氓,不管自家老父与儿子的,且太宗又素有仁孝之名在外。便在这棘手之时,城中米商发现了前朝末代昏君藏匿太宗陛下父与子之处便在这米图巷中。既是米商,自是物尽其用,想了个办法,将大米倾倒在地,以巷道为纸,米为笔,铺写出了个‘人’字,使得人在高处一眼就看到了米图巷这里的情形,由此夜里偷偷入城救走了人质,也使得太宗陛下并未担上这不忠不孝之名。”林斐说道,“因着这一事,大荣建朝之后,太宗陛下特赐巷名米图巷,却未料那工匠粗心,将之错记为迷途巷了。” 众人恍然,却听那厢才说罢这些的林斐忽地话题一转,提起手里的灯笼,照向四周:“不过也有人说不是写碑之人粗心记错了,而是这迷途巷乍一看只是寻常小巷,可前后数条巷落景致极其相似,简直似极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是以夜雾浓重时,常出现走错巷子进错宅的情况。” 话说至这里,众人也笑了,白诸说道:“那还真是个变戏法、捣鼓障眼法的好地方了。” “这说迷途巷没有记错的说法除了景致相似,极易走错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林斐说着,顺着一旁女孩子的目光望去,见那夜雾浓重的巷子深处,几盏上红下粉的两节灯笼在夜雾中随风摇晃,看着那红粉灯笼,他道,“这巷子里还有不少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红粉灯笼是大荣常见的暗娼屋宅门前的标识,只一见门头那上红下粉的两节灯笼,便知道里头的人是做什么的了。 至于对这些暗娼,看的人觉得她们是红粉佳人还是红粉骷髅,那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了。 “如此看来,林少卿方才说的那句‘酒色财气让人目眩神迷’的话还真没说错,神魂失守,由此不知归途,迷失了本性也不奇怪了。”白诸想了想,说道,“这般看来,那写错碑文之人这一记写错还当真是神来之笔啊!”说话间不住赞叹,“米图巷让人感慨米商大义,迷途巷却是自有深意。” “寻常人被迷失了本性,寻不回自我已不是什么好事,我等若是也被迷了本性,便要出大事了。”林斐说着,低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女孩子,语气微微上扬,“走吧?” 温明棠知晓今日自己与平日里有些不同的举动到底是落入他的眼中了,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笑了笑,道:“我再看看再说。”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之后说道:“待你想好了再与我说。” 温明棠点头,瞥了眼那迷雾深处的红粉灯笼,收回了目光。 自迷途巷回来之后,温明棠未再跟随在众人身侧,将手中灯笼里那走了一趟,烧的... 一夜好眠无梦,第二日天蒙蒙亮,洗漱一番过后出了后院,同纪采买、阿丙、汤圆以及几个分到早起取菜肉活计的杂役汇合之后,众人便去了衙门前头等内务衙门送来的菜肉。 经由大堂,看到和衣躺在几个蒲团之上,脸上还盖着几本书册,睡的正香的刘元、白诸等人时,众人都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待走过大堂之后,众人方才拍了拍胸脯,小声道:“大人们还真是幸苦呢!听闻昨晚又有案子了?吴步才那屋子里的灯眼下还亮着,想是亮了一整晚,眼下天亮了,却忘记要灭灯了。” 温明棠点头说道:“是昨晚几个酒鬼报的案。”至于具体什么案子,温明棠没说。 虽然同在一个衙门里,可案子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最先开口的总不该是她这个厨子。 走到大理寺衙门门口等了会儿,便等来了内务衙门送菜肉的杂役,却不是常见的马杂役,而是个新面孔。正当温明棠等人以为内务衙门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将马杂役也牵连进去之时,纪采买上前同那哈欠连天的杂役打了声招呼,问道:“今日怎么是你?” 那眼底还有深深的眼圈未消,哈欠连天,明显一副并未睡醒模样的杂役则道:“他昨日去城外踏青玩的太疯,一不留神落了水,虽说及时换了衣裳,可还是发热了。是以告假了。” 纪采买恍然,道了两句‘看来玩起来也要注意脚下’云云的之后,便对那杂役问道:“那你呢?怎的哈欠连天的?” 这话一出,那没什么精神的杂役就笑了,看得出这问题提起了他的兴致,可大抵因着那身体实在太过疲累,即便明显提了提兴致,却还是一副强撑起精神的模样,他手握空拳,一手搭在纪采买的肩头撑着自己的身体站立着,一手捶了下纪采买道:“我嘛,除了好那口还能做什么去?你懂的!”说着目光瞥向一旁的汤圆与温明棠,看到温明棠时,眼睛顿时一亮,问道,“这二位……” 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问话,说道:“这是我们温师傅,你先前问过的那个。” 一听这话,这人“哦”了一声,露出一副了然之色,而后说道:“难怪呢!啧啧,怪不得啊!”感慨了两句之后便朝纪采买抱了抱拳,道了声“我先走了!还要赶着去送菜肉!”说罢便坐上驴车离开了。 虽说这人前后并未做出什么失态之举,可经由这一出,他话语中的‘好那口’是什么意思,众人已然明白了。 待那人离开之后,最好凑热闹的关嫂子便忍不住问道:“这人干什么去了?啧啧,那副一瞧便被掏空了的模样可是去那烟花地里睡婆娘去了?”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叹了口气,说道:“便是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他用自己的银钱寻暗娼也是自己的事,与我等无关的。”说着,瞥到一旁关嫂子等人脸上仍未褪下的兴奋与那看热闹的神情时,他咳了一声,叮嘱众人,“家里若是没银钱也经不住这般没日没夜的寻暗娼的,你等莫去惹他,他几个兄长都在内务衙门里做管事呢!” 虽是敲打了众人一番,让众人莫要多管闲事。可后头这话一出……显然也不用众人打听了,纪采买已将能说的都说了。 温明棠想起昨日见到的迷途巷夜雾里摇晃的几盏红粉灯笼,再看方才那坐在驴车上哈欠连天的杂役,没什么精神,立在那里还要搭着纪采买的身体方才能撑着站稳,不由暗自心惊:那杂役瞧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却连站稳都费力,身体真真是被掏的够彻底的! 当然,这也只是个寻常小插曲而已。倒是昨日几个小吏吃臭豆腐吃坏了肚子一事勾起了众人腹里的馋虫,纷纷表示自己也想尝一尝那街头小食臭豆腐了。当然,他们想吃的不是臭了的,酸了的,坏了的臭豆腐,而是正儿八经能吃的小食臭豆腐。 这事自是要放到午食过后的空闲时候才能去做的了,大早上的大理寺里做活的众人都忙得很,先是忙着做朝食,待众人吃完朝食之后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其余众人则要将午食同暮食的菜肉提前洗了、切了、备好,如此下午方才能腾出空档来歇息。 温明棠这里正忙着备朝食,那厢的林斐却是方才回了府。 虽说林斐是夜半离开的,可家里有什么动静,待郑氏等人早上睁眼时,也早有下头的人过来禀报了。 夜半离开的家门,早上回的家,按说自己见到的当是个疲惫不堪的次子才是。 可侯夫人郑氏看着面前林斐虽头发有些散乱,显然一整晚并未梳整,可那面上却并未露出几分疲态,同歇了一整晚的自己一样精神奕奕,不由奇道:“阿斐,你整夜未睡?” 林斐摇头,目光清亮的回道:“忙完已至亥时了,想着回府的话还要叨扰一番,折腾出不少动静,将大家都惊醒,便直接在大理寺里和衣歇着了。眼下回来是为了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再去衙门。”说罢这话,林斐却是并未立刻转身回院子换衣裳,而是迟疑了一刻之后,对郑氏说道,“母亲,儿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郑氏瞥了眼林斐,道:“亲母子的,还有什么请不请的?你直说便是了!” 第六百五十章 臭豆腐(四) 亲母子之间不止没有“请不请”的,做儿子的林斐也从来不会提超出母亲能力范围之事。 侯夫人郑氏听着林斐提出的帮忙请求,挑了下眉,半点不意外:果然,儿子要叨扰到她的必是内宅之事。 “你说郭家那两个啊……”郑氏抿了口茶之后,说道,“饱暖思淫欲!素日里又不消做什么事,自是只顾着享乐了,虽说眼下还未成亲,可那后宅的美妾你说会少么?” “家里有的还不算,还要去外头猎艳来着,将外头相中的一个一个的往家里抬。”郑氏说道,“不过抬多少回来都不妨事,左右郭家都养的起!” “至于近些时日郭家兄弟身边有没有什么得宠的……”郑氏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说道,“不大清楚。不过便是有,也不会在自家后宅。若不然,这郭家兄弟便不会跑到外头去了,而是在家里同美妾作乐了。” 林斐听到这里“嗯”了一声,又道:“劳烦母亲了,若是近些时日听说什么女子同郭家兄弟有关的消息,记得告知我一声。” 郑氏点头。虽亲母子之间没什么“请不请”的,可凡事都要追问一番也算是所有聪明人的通病了。她瞥向林斐,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顿了顿,不等林斐开口,便主动说道,“不方便说的话便莫要说了!” “昨日迷途巷那里死了个人,虽尸体烧成一块炭,辨认不出来了,可看那情形以及证人所言,极有可能是梁衍。”林斐说道,“因那折了的手委实太特殊了,而昨日他折手之事又是在我等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同郭家兄弟有关,我自是要问一问的。” 郑氏了然,再次点头,又问:“既是要问郭家兄弟,又问他二人身边的女子作甚?” “事情发生在迷途巷,”林斐解释道,眼见郑氏面色茫然,显然还不清楚这迷途巷里住的是什么人,遂又多解释了一句,“就是住了很多暗娼的那个迷途巷。” 郑氏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虽然不似次子一般能清楚的记得这城中每一条巷道的名字以及出处,可这名字还是听的郑氏忍不住道:“好应景的名字,可不是迷途之巷嘛!” 林斐点头:哪里只是巷子迷途,那迷途巷里住的人指不定还爱装神弄鬼,如此……自是迷上加迷,一旦被绕进去,便轻易走不出来了。 既回家换了衣裳,自是在家里食罢朝食之后再回大理寺了。 待林斐回院子洗漱完换了身衣裳再过来,靖云侯同侯世子林楠已坐在那里吃朝食了。点头唤了声“父亲、兄长”之后,林斐坐了下来,同众人一道食起了朝食。 虽说林家没那般苛刻的要求家中众人都行那“食不言”的食礼,有事也能吃饭时说上一说,可没话硬说,硬要破那“食不言”的食礼也不好。 一顿安静的朝食食罢之后,靖云侯等人起身,准备去各自衙门当值,临行前侯夫人郑氏一边为靖云侯整理衣衫,一边笑着说起了林斐托她打听的郭家兄弟身边女子与暗娼之事,本是随口一说,靖云侯闻言却是下意识的接了一句:“哟,暗娼啊!” 这一句接茬之后,对上不约而同朝自己望来的林斐与郑氏,靖云侯解释道:“不是郭家两兄弟那年岁的,倒是同我一般年岁的听说近些时日有几个昏了头,同暗娼来往,宿醉在那迷途巷不肯回去了,为此还同家里的原配闹起了和离。不过好在昏了头的俱是没什么品阶在身上的,若不然,非得被人参上一本不可!” 靖云侯早就察觉到帮自己整理衣衫的那只手在自己提到“迷途巷”之时便顿住了,是以说罢这话之后,便立时低头问为自己整理衣衫至一半突然停下来的郑氏:“怎么了?” 郑氏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林斐,抬了抬下巴示意夫君问次子。 靖云侯愣了一愣,本是想开口问一句次子的,却在看到次子的瞬间猛地记起了一茬事,脱口而出:“听闻那几个宿醉在迷途巷的相中的那女子有几分肖似那位温夫……”话至一半,倏然收了口,同郑氏对视了一眼,两人面露微妙之色。 那位温夫人早在当年便已经死了,抱守气节的死在了被押往教坊的途中。 只是人一死,原本便已盛名在外的美人更是因着无法摘得而变得名头更响了。原本外面那些人再如何写诗词什么的提起温夫人,那温夫人也只存在于诗词的字里行间与众人的口中,看不到也摸不到,可眼下这一出却是直接将活生生的人推到了众人面前。 沉默了半晌之后,靖云侯叹道:“那位温夫人名声太响了。” 名声如此之响,却并未被多少人质疑,那位温夫人自是不折不扣的真美人,可真美人也不是没有,不说旁人了,便说次子相中的温明棠这位温夫人嫡亲的女儿,那五官模样便循了温夫人,却没有这般响亮的名头。 有些事,于一直求个花魁美名的温秀棠这等人而言或许是好事,可于郑氏看来,尤其是阅遍了荥阳郑氏祖上种种记载,她道:“美,自是好事,可盛名太过,尤其还似是这等情况,引得人宿醉在迷途巷,闹和离,虽那人不是温夫人,可这红颜祸水的名头怕是并不会落到那迷途巷的女子头上几分,而是尽数砸在死去的温夫人头上了。” 再者,看着次子下意识抿唇的反应,说起肖似温夫人,论五官,怕是没一个能比温明棠更肖似的。看着旁人怀里搂着的那个女子生了一张肖似自己相中的小娘子的脸,靖云侯道:“若叫你看了,是不是觉得刺眼?” 林斐点头,坦然承认了下来。顿了顿,又道:“那红颜祸水的名头不止要砸在死去的温夫人头上,怕是还会分出几块砖瓦落到明棠头上了。” 这话听的靖云侯夫妇叹了一声,顿了顿,郑氏道:“哪怕她们什么都没做,名头却是要担了。” 至于这名头好不好的,于死去的温夫人以及眼下正认认真真在大理寺衙门里做事的温明棠而言,怕是被叨扰了。 “是人都爱美。”郑氏想了想,说着,瞥了眼一旁的靖云侯以及世子林楠、次子林斐,“不然你等也不会每日花上那么多功夫在铜镜前整理衣冠了。” “红颜祸水这名头听起来不似个好话,可于那等虚荣之人而言这不是好话的词却是个实打实的宝贝疙瘩。”郑氏说道,“所以,于那等虚荣之人眼里看来,便是这么大个馅饼直接砸到了死去的温夫人头上,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妒生恨!”靖云侯说着,伸手覆上为自己整理衣衫的郑氏的手,将郑氏的手拢于掌心,说道,“旁人夸我夫人貌美,我亦觉得高兴,可我同样知道,每每有人夸赞夫人貌美之时,总有人的眼里是带了没来由的嫉恨的。尽管我夫人都不见得认得她。” “恨生杀。”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对靖云侯道,“父亲这话于我而言当真是醍醐灌顶。”他轻声道,“我想起她当初在街头被裕王手下之人追杀的情形了。” 温秀棠的种种行为虽乍一看莫名其妙的,裕王让她帮忙残害世上仅存的亲人,她那身子骨便软的跟没骨头的烂肉一般立时上赶着帮忙了。被拆穿之后便哭诉自己是弱女子,逼不得已,不敢违抗裕王的命令而已。可细想来,温秀棠哪里是不敢违抗?分明是巴不得的想要除去这个生了张好看面孔的堂妹呢!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也不必去寻温明棠这般的人做错了什么,花开在那里,于嫉妒她之人而言,存在,活着,甚至……连死了都是错的。 因为死了,便成了天上明月,再不可摘得,成了某些风流情种口中深情款款的对象,由此催生出了妒之因。也因为死了,便不能言不能语,任那脏水泼来,无法解释,只能任人欺负了,而软弱、好欺、无法还手一向是催生杀意的源头。 …… 在靖云侯府里发生的对话,林斐并未告诉温明棠,只是回大理寺后,特意绕去公厨院子,看了眼日日得见的温明棠。见女孩子正低头同汤圆、阿丙几个认真的做着事,面上的神情专注而安静。 泡了壶枸杞茶水的纪采买过来时见林斐在公厨院门这里看温明棠,唤了声“林少卿”之后便说起了今日早上的事:“我看内务衙门那个早早被色气掏空的一直盯着温师傅看,便自作主张提了林少卿……” 话还未说完,便见林斐点头道:“提的好!”他作为一个正常的男子,当然是不喜欢旁人觊觎自己相中的小娘子的。是以说罢“提的好!”之后,他又道:“明棠这里往后若是有什么事,还请纪采买莫要吝惜言语。” 这话委实是太客气不过了,纪采买忙道“应该的!”说罢,顺着林斐的目光望向正在做事的温明棠,想了想,又道:“我这等人虽不至于总接触到那等大族藏起来的美人,可长安城这里,但凡有美名的也都曾在城中远远瞥见过。老实说,似这丫头这般的,能得林少卿庇佑,也是好事!”说到这里,顿了片刻之后,纪采买又道,“我想起去岁那位小霸王了。” 虽彼时温明棠顶着一头厚头帘,可李源那反应……怎的说呢?兴许还只是个半大不懂的少年郎,可因着金尊玉贵的身份,自幼阅遍美人,那一双眼自是刁钻的很的,瞧着咋咋唬唬,粗枝大叶的,可分明一眼便挑中了长安城里第一等的美人。 纪采买的话说的很是隐晦,林斐却已然明白了,看着正撸袖子忙活的温明棠,忽地笑了起来,说道:“她真是美而不自知。”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方才醒悟难怪温夫人那般楚楚可怜的风韵,有人却道她属人间海棠花了。年少时不懂,只觉得温夫人的风韵同海棠花并没有那般相衬,如今有了明棠,真正为她担忧起来,方才觉得这比喻简直衬极了温夫人。其形姿态清雅,却内含玉堂富贵之意,这便是海棠花。” 纪采买显然听懂了林斐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寻常人便是得了……也守不住的,自是瞧着清雅,实则是朵真正的富贵之花。” 林斐点头,看着正认真忙活的女孩子,顿了半晌,又道:“我大抵是离她太近,总觉得内里那个她适合极了我,见多了她的内在,却忘了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时,她那外在的模样……”说到这里,幽幽道,“回头更要叮嘱好赵由了。” 他这朵海棠花虽足够坚毅、聪明、果决……越想对这一见钟情的月老牵线便愈发满意,林斐下意识道:“护花人自是要好好护着她的……诶,不对!她不是海棠花。” 即便外形似极了海棠花,可这般韧劲十足,那掖庭之中也能坚韧生长的女孩子显然不属于海棠花这等家养的娇花了,分明是棵外头套着海棠花壳子,内里却是会自取养分,努力生长的常青之树。 想起自己先时觉得疲累时靠在她肩头的感觉,女孩子的肩膀虽然纤细,却笔挺有力,没有半点弱柳扶风之态,而是站的极稳,不惧风吹雨打,让人一靠便觉得安心。 正这般想着,听纪采买“咦”了一声,奇道:“老实说,我都觉得奇怪,先帝好美色是世人皆知之事。这丫头虽知晓藏拙,可那顶着头帘的样子却依旧俏丽,也不知怎么被放出宫来的。” “不奇怪,她彼时年岁太小了。”林斐说道,“先帝一贯喜欢丰腴成熟的女子,不待她长大,先帝便去世了。” 纪采买恍然,动了动唇,却并未出声,只将心里那话糙理不糙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原是色鬼死早了啊! “再者先帝后宫妃嫔众多,本就忙碌,外加上服食丹药的缘故,她被充入掖庭之时,先帝已是走路虚浮了。”林斐想起昨日迷途巷中摇曳的红粉灯笼。 酒色财气将人一步步掏空的手法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察觉不到,待真正察觉到时,往往已是无力回天了。 当然,时机这般巧或许也是天怜之,没有让她这等坚韧生长的常青树禁锢于宫墙之中。 树木若被拘于四方宫墙之内,岂不就是一个‘困’字了?似她这等聪明的女子当然知道要跳出这座禁锢自己的牢笼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臭豆腐(五) 午食过后,众人麻利的收拾好了公厨便一道出门去东门头的小食摊前买臭豆腐了。 说来也好笑,臭豆腐这一物素日里无人提起时还好,一旦提了,生出想食的念头,便能生出一股不知名的魔力,勾着人心心念念的想着,定要食到它为止。 温明棠想起了现代社会的螺狮粉、榴莲等物,这等带着古怪臭味,闻着臭,吃着香的吃食总有股莫名让人上头的魔力。 爱这一口的爱的不行,厌恶这口的则碰都不碰。 作为一个几乎没什么忌口的厨子,温明棠自是不挑的。 同汤圆等人赶到东门头的小食摊前时,摊主正举着那特质的方便翻滚捻子的长筷箸在油锅里拨动着油锅里的臭豆腐,豆腐分黑、白两色,吃法也分浇汤汁与酱拌两种,小食摊前排队的人不少,有一旁捂着鼻子,生意不算大好的小摊贩在那里摇头感慨着:“来来回回都是这些熟面孔,不同的是我这里的熟面孔偶尔才来吃一回,生意一般,他这里的却是天天来,真真是同样的老主顾,怎的差别却这么大呢!” 那带着古怪臭味的臭豆腐入油锅高温炸至两面鼓起来似小鼓包时便能出锅了,出锅之后,用筷箸在黑色豆腐中间戳个洞出来,舀上酱汁,浇上特质的汤汁,又撒上葱花、香菜等物,爱吃辣的还可以浇上一勺辣酱,如此……一份浇汁臭豆腐便做好了。那白色豆腐出锅之后则用一把剪子迅速对半剪开,而后淋上特质的酱料,拌一拌,撒上葱花、香菜、咸菜等物。 有爱浇汁的,便有爱酱拌的,温明棠两者皆能接受,自是每样都要了一份。 每个小食摊摊主自有其独特的秘方,是以每个卖臭豆腐的小食摊上能买到的臭豆腐口味皆会有所差别,不过多是些蒜、辣、酱以及各种香料调和出的味道,但凡能摆摊卖上一段时日而不收摊的,味道都不差。 似这等油锅炸出来的捻子自是刚出锅时的味道最好,那外脆里嫩,带着刚出锅热气的口感待到凉了,也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一行人坐在小食摊摊主给的小几上半蹲着吃完了自己买的臭豆腐之后,汤圆便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离开衙门前便炸好的馒头。 作为一个厨子,众人自是准备充分,早早将其切了开来,将那蘸了酱的臭豆腐夹在中间,以馍夹豆腐的形式一口咬了下去。 油锅炸好的馒头外形呈金黄色,是以民间又唤作金馒头。这金馒头光吃便是外脆里香,细嚼起来还带着一股馒头特有的米面食的微微甜意,夹着那蘸了酱的臭豆腐于正中后,香脆的馒头甜意夹着臭豆腐特有的‘香味’以及那嫩而不松,带着豆香与卤香的豆腐口感,自是更为丰富。 许久未食臭豆腐总算食了个靥足,一行人心满意足的离开小食摊回到衙门时才刚过未时。 “这个天真是凉爽的紧!”众人和衣在蒲团上躺了下来,说道,“跑一趟也不出汗,再过段时日,等过了端午热起来了,便不能轻易往外跑了,大热的天常见人中暑呢!”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开始了午后小憩。 大理寺这里众人腿脚不慢,跑一趟东门头回来,还能赶上午后小憩。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如此的。 午后微凉的春风吹过街道,不管是路边闲聊纳鞋底的妇人,蹲在街边吃着炒豆等便宜小食的闲汉,还是或忙活或坐着闲等生意上门的小贩,抑或者走在路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的抬了抬头,感受着拂过面上的春风,感慨道:“这天……真是舒服的紧!难怪那么多贵人往城外踏青去呢!” 寻常人除却大荣各式节假日能得空踏青之外,旁的时候都是没这个空闲的,自是只能在忙活时抬起头,感受一下春风拂面,也算对得起这大好的春意了。 就在众人感受春风拂面之时,有人扶着墙,强撑着身体从巷道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待出了幽暗的巷道出现在阳光下时,巷道对面正在做活的妇人抬头往这里看来,待看到一张面色苍白,眼下黑青色不绝,眼袋深深的脸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瞥了眼那散乱不堪,一瞧便是才从床上爬起来,还未来得及梳整的枯黄发丝,脱口而出:“年纪轻轻的,怎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那扶着墙,强撑着站立的人晃了晃身子,忽地往后仰倒了下去。 一声惊呼响起,附近的百姓但凡不是手头忙的脱不开身的,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查看情况,待看到倒下去的年轻男人时,众人不由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日头,又一阵春风拂面,这个天凉爽的很,显然还不到酷夏易中暑之时。 好在人只是昏厥了,那上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人还活着,一番手忙脚乱的忙活之后,百姓将那昏过去的年轻男人送去了附近的医馆,余下的事,自是医馆里大夫的事了。 外头的繁闹嘈杂声扰到了正忙着捣药学习辨认的医馆学徒,小学徒探出帘子看了眼送过来的年轻男人,虽还只是在学着打下手,连药草都不认得几种,可一看那昏厥过去的年轻男人,小学徒便“哦”了一声道:“不会又是个女人被掏空的吧!” 只瞧一眼,便能说出这些话来,显然这情形不是这些时日里的头一回了。 医馆里坐镇的大夫回头瞪了眼才五六岁的小学徒,训斥道:“回去捣药去!”虽说医者迟早要接触病患、了解病人身体状况的,似这等情况也总是要碰到的,不必忌讳这个。 可小学徒学医不假,却到底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远不到了解这些男女事的时候。 将小学徒斥责回后院继续捣药之后,医馆里正在看受凉发热等小毛病的百姓便纷纷开口问了起来:“那孩子说的‘又’是几个意思?”其中一个吸着鼻涕感冒的百姓看着那被送来医馆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说道,“好好的身体,怎的糟蹋成这副模样了?”说着赶紧吸溜了一下鼻涕,说道,“寻常感冒都叫人难受的紧,这些人还真是不爱惜身体!啧啧,怎的年纪轻轻就……” 医馆里的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没办法,谁叫那红粉灯笼里的风光太迷人眼了呢?”说着让人将这昏厥过去的年轻男人抬到一旁的帘子后头,提笔迅速写了个药方,道,“灌记猛药下去,待人醒了,问他住哪里,让他家里人过来。” 几个学了些功底的学徒闻言“诶”了一声,立时去抓药了。 一旁抓着寻常受凉发热药方的百姓见状,忍不住问那医馆里的大夫:“这些人……还有得救吗?能救的话还能活多久?那子嗣呢?” 大夫摇了摇头,瞥了眼问话的百姓,难得的说出了一个素日里罕见出口的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有没有的救,不知道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子嗣之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大夫说道,“这可是既要看他自己能不能忍得住,又要看这副被他糟蹋成这般的身子骨的具体状况的。” “当然,说了这么多,就是不知道,看命吧!”大夫摇头,叹道,“当然,如此将养着,家里人自是要出不少银钱于我医馆的。这于我等开医馆的而言,若是只将我这医馆当成一门生意,自是好事了。可是……唉!我等学医的,学得一门手艺,虽是为了养活自己,可到底看的生死多了,仁心是有的。瞧他年纪轻轻就似那些病榻上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到了听天由命之时,还真是可怜!”顿了顿,又瞥了眼这年轻人身上的穿着,道,“来迷途巷这里寻暗娼的,多是有些银钱在手里的,毕竟,这里的暗娼价钱可不便宜!如此好好的日子过着过着,二十出头便开始听天由命了,真是可怜!” 这样叹息可怜的感慨并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有人心软易生怜悯,也有人冷笑一声,道:“哪里可怜了?简直可恨!这么好的日子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呢!自己轻易到手了却如此糟蹋,真是活该啊!” 众人看法纷纷,有人唏嘘道:“大夫,你这里离迷途巷最近,可是见多了这等年岁轻轻便被掏空了身体的?” “一直都有啊!”大夫重新坐了下来,继续为病人看病诊治,只是话说至这里却是略略一顿,怔了半晌之后才道,“只是近些时日好似多了不少。” 若非如此,那才来没几日的小学徒也不会一眼就说中了病症,无他,这几日见的多了而已。 “怎会突然多了?”有百姓不解道,“难道是那迷途巷里多了个花魁出来?” 这话听的大夫蹙起了眉头,说道:“我等正经人怎会知晓这个。”说着瞥了眼帘子后头昏厥过去的年轻人,忍不住摇头。 被通知的年轻人的家里人很快赶了过来,瞧那赶过来的速度便知是心疼家里儿子的,再看那年轻人家里人身上的穿着,虽说不算顶富贵的贵人,却也不差,有正在抓药的认了出来,小声道:“是开米粮店的,好几家店呢!” 如此家境……再看那年轻人的一对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众人忍不住摇头,有在看热闹的拎着手里抓好的药包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吸溜着鼻涕说道:“看来,迷途巷那几家暗娼的宅子要被人砸了。”说到这里,偏头对一旁的人说道,“听说了么?昨儿就在桥那头出了件怪事呢!” 夜半红白两事相撞之事不管什么时候说出来都是件能引起议论的稀罕事,更何况还有神神鬼鬼之事掺杂其中。 “……昨儿半夜,几个酒鬼吓的连夜砸开了大理寺衙门的大门。大理寺半夜就将那书生的尸体拉走了,眼下还不知道是哪家的书生。这暗娼生意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眼下接连闹出这等大事,不出事才怪了!”一众看病抓药的百姓唏嘘不已。 暗娼暗娼,既有个“暗”字,不在暗地里呆着,跑到太阳底下来,自是要出事了。 家里传宗接代的独苗二十出头便到了听天由命,阎王爷说不准直接上门的时候,家里人you怎会善罢甘休? 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还遍地都是?更何况,收拾的只是几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罢了!风尘女子,本就没什么权势,更遑论这行当放到外头去本就是十个人中九个骂,还有一个绕道走的那等了。 这长安城可从来不会因为迷途巷几位暗娼被不知什么人打坏了脸,烫坏了身上的皮,彻底黄了生意而如何的。 倒不是不想报官,可什么证据都没有,又如何报官?怀疑……怀疑能定案吗?更遑论因着行当原因,素日里都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家里的妻妾以及争抢生意的同行了,那仇人多的满地都是,如何报官? 本就是做的皮肉生意,靠的就是那一身皮肉揽客,坏了脸,这生意自也做不起来了。至于劳作什么的,这些年除了这个,她们还会别的吗? 听着巷口纳鞋底的妇人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出口谩骂,门内的暗娼颓然的跌坐在了地上,摸着自己被打坏了的脸与烫伤了的皮神情木然的怔忪着,这般痴痴的跌坐了半晌之后,方才拿起手中的铜镜,看向铜镜中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的那道横跨脸颊的长长伤疤,神情枯败。 “我不认得那个正室,”那暗娼喃喃道,“我的恩客也不是那几个被毁了身子的年轻人。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角落里一道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认错人了呗!” “至于收拾错了人会不会愧疚、道歉这些的……呵!一个风尘女子,收拾就收拾了,又能拿他们怎么样?”角落里的人摸上自己的脸颊幽幽道,“本就是靠一身皮肉揽的生意,便是花魁又如何?便是有人为了你不惜回去同家里的正室闹翻又如何?” “没了这一身皮肉,你看他们还会理你吗?”那声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诶!薄幸啊!你说说看,你眼下该怎么办?没了生计银钱,怕是要饿死了呢!” 第六百五十二章 臭豆腐(六) 那语气幽幽的,着实听不出什么笑意,语气里也尽是些感慨之词,她明明没有在笑,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这蒙着面纱,自称自己被毁了脸见不得人的女子在幸灾乐祸的嘲讽自己。 握着铜镜的手下意识的捏紧了,被毁了脸的暗娼面上露出一丝茫然之色来: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怀疑女子嫉恨自己吗?还是多心了? 天生一张美人脸,尤其还是似极了一位名声在外的美人,即便沦落风尘,不得不说,这些年她的日子过的还是不错的。那天上不可再得的月光死了,她便成了人世间的替身,顺带替死去的月光享受了一番“红颜祸水”的滋味。因着是那天上月光的替身,自是不消放下身段刻意讨好,甚至还要刻意拔高自己的身段,做出那份清冷爱搭不理之态。 她的日子过的这么好,自是惹人眼红。人总说同行是冤家,若说哪个行当的冤家连面上功夫都不做,那算计、厌恶、嘲笑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甚至当着人的面互相撕扯头花什么的,除了这个行当,还能有谁? 大抵也是习惯了身边女子的两面三刀,也习惯了互相算计、谩骂、争抢,甚至连遮掩都不遮掩一番了,以至于对身边所有的女子,她都是警惕的,不信任的,唯恐对方要使什么下作手段来暗害自己。毕竟即便是自己身边的丫鬟也是想着要踩自己上位的。 因着这般养出的老毛病,听女子这般幽幽的语气,尤其对方自己也被毁了脸……由此多心觉得她在嘲笑自己也不奇怪了。 将被毁了脸的暗娼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角落里的人动了动,却没有走出那阴暗的角落,只继续说道:“你啊!虽入了风尘,外头总说风尘女子可怜的,可你却半点不可怜,多少人为你争风吃醋,实实在在的日子过的那么好,却还能得个可怜的名头来博取同情。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还是那般幽幽感慨的语气,仿佛是以友人、过来人一般的语气在感慨以及提醒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掺杂了几分让人多心怀疑的幸灾乐祸之感。 这样的人当然让人警惕了。便连靠近她,都会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来。 手握铜镜的花魁垂下眼睑,所以当日只一见那女子,她便本能的以保护自己之态拒绝了她所谓的要帮自己打响名头的好意。 “左右是死人的名头,抢就抢了,她还能活过来报复你不成?”那女子当时嗤笑道,“不抢死人的东西难道抢活人的东西引来麻烦吗?” 到底是在烟花地里长大的,又不是被家人保护着长大的那等单纯至傻气的女孩子,她当然不会信这女子的话了,是以一口便回绝了。 暗娼不能太显眼招摇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只是却未料到近些时日,那些恩客突然对她加倍痴迷了起来……想到这里,花魁下意识的摸上了自己的脸,面露不解之色。 她一直生的这般模样,这些恩客也对她尚可,却从未说过什么娶她进门的话,可近些时日突然痴迷成这般,甚至不惜为此回家同原配闹和离这种事却也还是头一回。 外头都传她是突然习得什么秘术,本事了得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般的,这些恩客只是突然对她痴迷了起来,那般痴迷的模样……暗娼捏着手里的铜镜,心道:便是那死去的月光活着,那几个嘴上感慨自己长情,实则风流薄情的恩客也未必会痴迷成这般。 哪个长脑子的寻痴情人会从管不住下半身的嫖客里找的?暗娼心里清楚这些恩客的禀性。只是作为暗娼,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比之当真被娶进门做正室,倒是那几个恩客突然大方起来,那般掏心掏肺,恨不能将全数身家尽数奉上的举动是让人无法拒绝的。 烟花地里长大的女子早明白银钱这等俗物有多重要了。只是没想到这天上掉下馅饼的同时还砸下了无尽的噩梦。 加倍痴迷的几日却是彻底断绝了她往后的生意。 暗娼喃喃道:“托他们这几日的突然大方,我才赎了身。可也因着赎了身,身边没几个银钱了,往后生计……该怎么办?” 这话听的角落里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木然跌坐在地上的女子,似是头一回发现一般,说道:“我倒是未想到比之恨来,你担忧的更多的竟是生计?”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又道,“这叫我想起另一人来,比之你的俗气,她要的却是更多。” “她要什么?”虽然这人没有提自己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可暗娼却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也是风尘女子?” “是啊!”角落里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只是比之你这般自幼被拐卖的,她却是自己进的这地方,且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你前几日唾手可得之物。” “原是个贪名虚荣的。”暗娼恍然,顿了半晌之后,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的开口了,“为了当红颜祸水竟不惜入风尘?” 角落里那人点头,道:“只可惜也不知为什么,她心心念念所求的,老天爷就是不给她!比之你这等天生不费力的美人脸,她真是为了那个花魁的名头恨不能使尽全身解数了。哪似你这般,如此好的苗子,轻易便能得到她想要的,这般阴差阳错的,还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呢!” “我不懂这等人。”暗娼放下手里的铜镜,神情虽然枯败,可情绪却是十分平静,并不见两畔旁的屋宅中那些当真掏空了人家夫君、儿子的身子,并没有被寻错仇的暗娼那般的歇斯底里,而是平静的看着角落里带着面纱的女子,说道,“不过你当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你来找我,可是能给我想要的?” 这话一出,角落里那人便笑了,幽幽的叹了声“好生无趣!”之后,丢下一包药包,道:“真是个俗物!罢了,这药包能助你不需一身皮肉也能当稳那个花魁!我先走了,待你药包用完了,自会再来见你。”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那蒙着面纱、戴着斗笠的女子即便是走,也一路沿着屋檐下的庇荫处行走,仿佛似那黑夜里的女鬼一般惧怕极了阳光的走出了宅子,暗娼拿起药包,随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从荷包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剪子。 任谁也没想到身为一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她随身携带在身边的竟是一把小巧的剪子,取下套在剪子上的皮鞘,暗娼拿起剪子,一把剪断了捆扎药包的扎绳,盯着那捆扎药包的扎绳看了片刻之后,暗娼发出了一声轻笑,将扎绳收了起来,放入荷包之中,而后又将那包药包的纸包打开,盯着里头灰色的粉末看了片刻之后,重新将药包收了起来。 作罢这些之后她才起身,踩着绣鞋的鞋底,就这般不修边幅的大剌剌的进了屋。进屋的瞬间,她伸脚一勾,将大门用脚带上之后,走到床边,搓了搓手,一把将床板抬了起来,低头看向瑟缩着抱着自己的腿脚,躲在床板下那四方大小的可藏人的暗室之内的女子,道:“人走了,可以出来了!” 女子抬眼,露... “我没有妹妹。”顶着一条伤疤的暗娼说着,将手里的药包递给那女子,说道,“人果然来了,东西在那里了。” 女子一见那药包,那张怯生生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抑制不住的欢喜来,高兴道:“谢谢姐姐!” “我没有妹妹。”那暗娼说着转身,回洗漱的架子上洗起了脸,铜盆里的水很快便自透明无色转为暗红,将脸洗净之后的暗娼转身,露出一张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伤疤的脸,她对那怯生生的女子说道,“我走了。” 方才入戏太深,差点忘了她才来这里两天而已,不叫露娘,叫露娘的是面前这个一口一个“姐姐”之人。她叫王小花,与面前这个露娘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先前那些……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的话本子扔给露娘,王小花向露娘伸出了手:“给钱!” 面前口中喊着“姐姐”的露娘则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忙不迭地抬头看向王小花,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问道:“姐姐,你要走了吗?” “我没有妹妹。”王小花再次重申了一遍之后,伸手要钱的手往前伸了伸,道,“替你演一回话本子的钱,赶紧给了!” 面前泫然欲泣的露娘面容之上不见半点伤疤,显然那语气幽幽的女子不好相与,而面前这个当真引得恩客抛妻弃子,擅长哭泣的露娘也同样不是什么善茬。 那所谓的被误伤了脸的事,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也不知究竟谁诓骗了谁,又是谁设局套了谁。 不过这些,都与她王小花无关了,王小花的手往前伸了伸,催促道:“少废话!赶紧给钱!” 那名唤露娘的女子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坠着流苏,小巧精细的荷包,又自荷包里取出一枚雕工精细的金色海棠花递了过来,王小花正要上前接银子,那露娘却突地将手收了回去,又自荷包里换了几枚普普通通的银锭子递了过来。 “无聊!”王小花看着露娘这番动作摇了摇头,一面接过银锭子小心掂着手里银锭的份量,一面说道,“你可不能少给我,我可是半点亏都不吃的!” 露娘见了王小花那副样子,面上没了方才喊“姐姐”的客套,只是冷淡的说道:“知道了。”顿了顿,见接了银锭子的王小花捧着手里的银锭乐开了花,嗤笑道,“既生了一张还不错的脸,这幅样子真是……难怪只是个俗物呢!” 被露娘唤作“俗物”王小花也不生气,只是一面收了银子,一面不以为意的说道:“我就是这等人!山猪吃不了细糠咋了?”说着瞥了眼一身细纱白衣,打扮精细的露娘,又低头看向自己还是为了挣这一出演戏钱才临时买的衣裙,道,“对了,我这裙子银钱也得你来付!当然,你若是不要我可就拿走了。” 街边成衣铺子里的衣衫怎会入得了真正花魁的眼?看着面前这俗物,露娘嗤笑一声,不以为意的摆手道:“拿走吧!”眼见对面的王小花再次伸出了手,露娘又自荷包里挑出个寻常的银锭递了过去。 所用每一物,哪怕是荷包里的小物件都精细的不比那些大族娘子逊色,甚至那些没那么讲究的大族娘子还没她用的好。若非如此,那些恩客又怎会将她捧的那么高?面前这俗物怎会懂这些? 若不是提前得了消息,怕那女人使出什么阴招来,她哪里需要去寻个俗物来顶替自己? 虽是将药包骗到手了,可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露娘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你这幅样子哪有半点那群风流子心中天上月光的模样?”她道,“不是叫你学了么?” “我学了啊!”王小花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包袱,一边说道,“温夫人已经去世了,学不到了,我就学了那位做厨娘的温小姐,听闻那位温小姐就是个当街被人追杀还敢还手的,我学的难道不像吗?” 这话一出,露娘当即翻了个白眼,道:“谁叫你学做厨娘了?你还当真以为我这花魁是为那些恩客下厨得来的不成?名头响的是温夫人,不是温小姐。” “可温夫人也不曾听闻有你这般讲究的。”王小花看着露娘身边每一样物件都力求精细,甚至连素日里坐着、趴着的动作都要事先对着镜子照着细细端详一番方才会拿出来给人瞧,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是设计好的,这般讲究,真是叫一旁的人光是看都觉得累得慌了。 王小花忍不住道:“何必呢?过犹不及!” “你懂什么?”露娘冷笑了一声,瞥向王小花,道,“那些恩客喜欢的就是我这个调调的。你还是学着点吧!” “哦。”王小花“哦”了一声,看在钱的面子上就不同这露娘计较了,也懒得再废话,直接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便出了门。 学什么?学露娘吗?她被将军挑中送来长安时,将军的交待可是说的清清楚楚:将军要她学的从来不是那位温夫人,更不是什么露娘,而是那位温小姐。她出发前还怕弄错了,特意问了好几遍再三确定好了才动身的。 第六百五十三章 臭豆腐(七) 背着包袱,摸着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银钱出门前,王小花回头看了眼身后翘着兰花指捡洒落在地上的诗册的露娘,又想起方才离开的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摸了摸腰间荷包里将军给的剪子,“哦”了一声,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长安城里好多人都在下棋呢!且那棋盘好似也不止一个,纵横交错,又彼此相连呢! 至于……这些人骗的到对方吗?王小花摸了摸自己洗干净的脸:自己画出的疤痕应当没什么问题,她虽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自小便被卖到了戏班里,却打小在画画一事上甚有天赋。在戏班里时不论是台上角色面上的妆容还是那戏台子上需要画些什么背景物什的,都是她画的。后来戏班为将军他们唱过一次戏之后,她就被戏班主倒手卖给将军了。而后也是画,最多的是画各种古怪的地形舆图,有时也会被将军派出去,将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说话的瞬间画下来。 说来她自己也觉得诧异,虽然后头跟着将军被教了读书习字什么的。可最开始在戏班里时她连字都不认得两个,只是没想到提起笔来将所见所闻画下来却仿佛是老天爷送来的天赋一般,提起笔来就会。当然,再好的天赋也是需要学的,后来跟着将军,她学了很多,也知晓要珍惜自己的天赋,笔耕不辍什么的勤加苦练。 将军说似她这等人属于老天爷赏的饭碗,作为打小被卖入戏班的杂役,王小花是吃过没饭吃的苦楚的,因为吃过没饭吃的苦楚,对于老天爷发给自己的饭碗自是更加珍惜,同样的,既是老天爷赏的饭碗,可以不给她工钱的自然只有老天爷,旁人……用了她的饭碗,自是都要给钱的,不给钱……老天爷可是要生气的。 所以,即便被露娘训斥“俗物”,她也不依不饶,这露娘显然不是老天爷,当然也没资格不给她工钱。 因为若这露娘是老天爷的话……想起露娘身边那几个刚长开就被配了亲事打发走的丫鬟,明明是门再坏不过的亲事,偏在露娘口中竟是天大的好事,那怯生生喊着“姐姐”的柔弱花魁对着丫鬟说道:“你真是一步跃入云端里,便宜你了!”王小花想起收到的自将军那里拿到的雇主露娘的生平行事,既是长途跋涉赚的这个银钱,自是要打听清楚才出发的,看着那写在纸上的字,那些丫鬟出嫁之后受到的种种苦楚,王小花费解不已:这露娘是怎么说得出这等话来的?是张口吹牛,还是瞎了? 先前不理解“张口说瞎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那纸上所载的露娘生平,王小花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张口说瞎话了。 因着提前做了功课,是以来了长安,王小花知晓自己之后所对着打交道的每一个人的话,都是不能轻易相信的。 她的画工当然了得,面上的疤痕看不出是假的,甚至自己眼下背着包袱走出巷子,那门口纳鞋底的,前两日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妇人都没认出她来,只抬头瞥了她一眼,便继续纳鞋底做活了。 可瞒过普通人的眼睛容易,瞒过那蒙面纱的女子……当真能骗得过吗?就算自己这张脸同露娘有些肖似,化了妆之后更是肖似,可那蒙面纱的女子当真看不出来吗?要知道纸上那些字写得明明白白的,那女子也是个点妆的高手呢! 王小花皱了皱眉,揣着怀里的银子开始盘算起来,先租个宅子住下,而后便是为自己寻份活计了。所幸自己这份老天爷赏的饭碗不止能画脸,还能画山画水画人,是真正的能寻到活计可做的铁饭碗! 这般一想,对老天爷赏的饭碗便更是满意。拿捏了自己身契的将军远在边关,便是有什么突然的命令,传到自己这里也已是十天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如此……今日这一票活计过后,她当有好长一段时日的空闲了,可以边干活边好好走走看看这长安城了。 吃穿不愁,偶尔又有闲暇的假日,这样的日子,王小花实在是不明白还有什么不满意,可发愁的。所幸将军要她学的是那位温小姐,一样的日常做活挣钱,偶尔有个闲假,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王小花唏嘘着又想起了身后宅院里遮遮掩掩的露娘:先时她是照着话本子演的,演了个为生计发愁的样子出来。可事实是露娘不止赎回了自己身契,手上还有很多钱,那钱多的……王小花觉得自己省着点,花上一辈子都够了。将军他们是要顾虑家国安宁这些大事,她还能理解他们吃穿不愁之外还要发愁的缘由,毕竟自小跟着戏班子走动时既见过盗匪打家劫舍,也见过边境异族入侵,知晓寻常人过的了安稳日子是有人在前头顶着。可身后的露娘呢?王小花挠了挠头,觉得她实在是在“强说愁”,吃穿不愁,甚至都不消做活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至于赚够了银钱成亲生子什么的,露娘可从来不是什么身不由己的风尘女子,她真想要成亲生子的话,是很容易寻到愿意同她成亲的那个人的。 想到那灰扑扑的粉末,王小花摸了摸袖袋里巴掌大小的小纸包:还好她手快,藏了些下来。 有些事,虽说那女子也好,还是露娘也罢,她们都没说。可王小花不傻,知晓她们真正能让那些薄情嫖客掏钱的除却好看的皮肉之外,还有这个。 想到隔壁几家被泼了粪水,扔了鸡蛋、烂菜叶,同那些被押往法场行刑的罪犯一个待遇的几个暗娼,这些时日那歇斯底里的崩溃哭声便没断过。比起露娘来,那几个女子才是真的身上没几个银钱留下来,甚至还有连身契都没拿回来的,便因着一身皮肉被毁而彻底绝了这条路。 往后呢?这些女子要如何生计?学着人做绣工赚钱什么的吗?这可是既要看天赋又要看脸的,长这么大从来没拿过针的人如何比得上那些早已习惯了拿针做绣活的女子?王小花叹了口气,想到既不曾伤脸,又手里有余钱的露娘。 那证据确凿的害人者确实是真的害了人,可瞧着无辜的受害之人却不定是真的受害者。或许是如前些时日那周扒皮的故事里的村民一般只是些想贪便宜的小喽啰,也有可能更坏。 旁边屋宅里的那几个惹事的暗娼当真有那么厉害的,呃……功夫么?短短几日间便坏了那么多年轻人的身体?王小花捏紧了袖袋里的纸包:那灰扑扑的药粉真跟外头买的耗子药差不多。 当然,这应当不是耗子药,而是那真正高明厉害的大夫做出的药来。谁说大夫就一定是救人的了?也有的大夫学了医术之后学会了害人呢!就譬如身后的露娘,若是没有人撑腰,她一个所谓的风尘女子是如何过上这么潇洒的日子的? 王小花不傻,在戏班子里过活时是经历过被人白眼的日子的,也知晓自从跟了将军之后,城里的人还是那些人,却再也没有人给她白眼看了。 先前,他们叫她戏子,尽管自己只在戏班里呆到八岁,连上台的资格都不够,根本不曾登上过戏台,这个称呼还是砸到了自己的身上。“戏子”这两个字落于纸上最初当然只是... 所以看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幽幽的语气以及那据说被毁了的脸,王小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露娘。那女子面对旁人被毁了脸时语气中让人察觉的到的那明显的幸灾乐祸,露娘当然也有了,甚至……这也是露娘希望看到的。 怎么会不希望看到呢?红花也需绿叶扶持,那几个模样姣好的暗娼摆在那里,绿叶生的太过耀眼,红花当然不悦了。 没有被毁了脸的露娘当然是美的,可人的五官就摆在那里,如同百花一般,各花自有各花之美,抢不到旁人的,露娘再美也只有一个人而已,自也只能占得一种美。 百花齐放?似暗娼这等行当,光顾的嫖客当然喜欢百花齐放了,可作为被抢了生意的暗娼自己,却是不喜欢的,而是更喜欢一枝独秀的。 眼下这般一来,这迷途巷里便是露娘一枝独秀了。 王小花的脚步一顿,原本要去租住宅子的脚顿了一顿,忽地转身向一家面馆的方向行去。将军说,若是这一出露娘的买卖叫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的话,那便去一家面馆,吃碗面再走。如此,这一单生意他便不付银钱与她了,叫她自己想办法谋生计。当然,虽不付银钱与她了,可他这势却是能借与她的,她可以用将军来当一回撑腰的靠山,如此……背后立了个靠山,自是不管什么行当,她都能过的如露娘一般潇洒了。 将军让她二者选其一,选好了之后便同那面馆真正的东家说一声。如此……露娘等人的事便不会再寻上门来了,她也可以安心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了,只消为谋划生计,赚取过日子的银钱这种事发愁了。 这话听起来不错,将军做的事也是一如既往的,看着那般的光明磊落,是大荣股肱、顶梁之柱。可是……王小花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几页纸,这是这些时日打听到的那位温小姐的事。将军看中她的原因有很多,她画的一手好画算是老天赏饭吃不假,更在于她是个顶认真、顶爱学习以及不轻易浪费之人。 这不浪费的可不仅仅是指自己的天赋!饭碗里的米饭,手里的银钱,还有这每一笔生意里学到的东西都是如此。 这也是将军亲口所说以及称赞不已的,道她模仿每一个人几乎都能模仿至极处,恍若她天生就是那个人,似那个人的影子一般存在着,所以军中又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做影子。 可这次模仿的对象有些不一样啊!王小花认真看罢将军那里拿到的有关温小姐的记录,认真看了许久,也是从来没有看过的那般的久。 最后,她来到将军面前再三确认一番将军是不是要她模仿温小姐。 将军也再三点头确认了。 如此,既是将军要她学的温小姐,自己自是要好好学的。温小姐若是面对这等情况会怎么选呢? 王小花垂眸,看向自己脚下的影子,叹了口气:所以说,这次模仿的对象不一样啊!可将军要她学的偏是那位温小姐。 若是温小姐,怕是两者都不会选!甚至……还会认真思考起将军这个人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如看上去的那般光明磊落,温小姐会质疑身边一切不合理之处,哪怕那个人是将军。所以,将军同那露娘等人难道当真没有一点交集吗? “毕竟,棋逢对手!”这话可是将军自己说的。 若是将军同这些人也有交集,看这些人做的事,再看将军让她二者选其一,王小花蹙起了眉头,看着自己的手:她是老天爷赏的饭碗,所以能不给她工钱的只有老天爷。 眼下,将军说让自己借他的势,便不给她工钱了。可将军的势当真能抵这工钱吗? 露娘等人不会寻上门来就是将军给的势,听起来,将军的势换个安心的小日子,确实值得这笔交易。 可……她若是不接触露娘,独自来京,又哪里需要将军给势来杜绝露娘等人上门寻的麻烦?露娘这些人……哪里有机会认得她王小花? 原本生意就是钱货两讫的事,她和露娘的生意已经完成了。可露娘在生意完成之后生出的种种见不得光的心思,为她带来的麻烦又算谁的? 虽露娘等人是露娘等人,将军是将军的,二者相距千里,可鬼……原本是没机会认得她王小花的。这麻烦……难道不能算上将军一份吗?既如此……将军自己带来的麻烦,自己主动给出自己的势来摆平这件事不是光明磊落且有担当的将军该做的吗? 若是将军品行没问题,却没想到这一茬……王小花沉默了下来,想到方才接触的露娘与那带面纱的女子:她觉得连这一茬都想不到的将军的势怕是解决不了露娘等人呢! 若是将军想到了这一茬,却刻意不说,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哎呀!那可了不得,将军要赖账呢! 能赖她王小花的账的只有赏她饭碗的老天爷。 露娘不是老天爷,将军当然也不是。所以这两人都没资格赖她的账。 第六百五十四章 臭豆腐(八) 其实若是往常的话,她是不会质疑将军的。 可将军非要让她学温小姐,她学人一贯不止是画皮的,更要学着画骨的,那温小姐便生了一幅这样的骨啊!她学的又太入戏,走不出来了怎么办? 叹了口气之后,王小花苦恼了起来: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了,可将军非要她学温小姐,所以她这一爪子挠过去,将军也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温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啊! 面馆的真正东家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夫,甚至都不用加上之一。王小花坐在老者面前,看着面前这个好似全然照着话本子里所写的模样长出来的大夫,开口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干多少活,得多少工钱,一笔一笔算的清楚些的好。” “至于将军的势抵工钱之事……且看真正事情临门之时,能抵多少工钱再说。”王小花认真的说道。 老者自方才起便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身边鸟笼子的手总算是停了下来,他抬头向面前的王小花看来,盯着女孩子看了半晌之后,老大夫忽地笑了,道了句“有意思!”而后才开口问起了面前的王小花,“你进京之后见过田大人了么?” 王小花摇头,奇道:“我见田大人做什么?” “你既是田家老大的人,怎的进京不见……”话说至一半,原本还半眯着眼,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老者倏地眼睛一亮,连着叹了好几声“妙”之后,捋起了下巴上的胡须,他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不假,可哥哥弟弟到底是两个人,一文一武也到底不是同一个路数的。原来如此!难怪你不需要见田大人了。” 王小花瞥了眼面前连连感慨,说了些她至此还无法完全明白的话的老大夫,觉得这老大夫真是人如其名——一碗陈年黄汤,让人昏昏沉沉的,摸不着头脑。 “即便是田大人亲口吩咐的,可那些人的禀性……啧啧,怕是忍不住私底下做些动作的。所以你那将军的势究竟能值多少钱还真不好说。”老大夫说到这里,目光再次向她看来,连连点头,一幅甚是满意的模样,“瞧着憨直,实则却是个精明的。大智若愚!妙!妙!妙啊!” 王小花看着面前上头的黄汤,自己其实听不懂他的话,毕竟才来长安没几天而已,只是听不懂这种事,黄汤若是不问,她也不说,因为将军说过多说多错,没让她说的话,莫要多嘴。 是以面对老大夫出口的话,王小花只是笑着没有说话,至于对方是不是将自己的沉默当作默认了这种事,老大夫不问,自己自然没必要交待这个。 想明白了的王小花含笑看着面前的老大夫说道:“我不吃亏,却也不叫旁人吃亏,如此……大家都不吃亏,自是最好的。” 老大夫连连呼“妙”,那“妙”“妙”“妙”的声音听在王小花的耳中好似那狸奴在“喵喵喵”的直叫唤一般。 “那个露娘,”王小花开口,手指了指老大夫身旁鸟笼后头那看似随意丢在那里的一包捆扎好的药包,说道,“用的那个让人陷在迷途巷里出不来的耗子药粉可是送到老大夫这里来了?”王小花说道,“我认得那包药包,露娘小心谨慎的很,自己怕被那蒙面纱的女人寻仇,便让我同那蒙面纱的交涉,所以药包是经由我手的。” 黄汤点头,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只是这审视很快便转为见怪不怪了,他低头嗤笑了一声,说道:“也是!田家老大用的人……怎么可能傻?比我预想的还要聪明的多!” 她聪明吗?王小花有些茫然:那也要看跟谁比的,比起寻常人,她可能算是聪明的,可跟他们比……譬如这位“喵喵”直叫的老大夫,她王小花能得他一声聪明的赞誉吗? 面前这老大夫或许是高估她了!不过将军说过多说多错的,他不问,自己自是没必要解释这些,更没必要强行接茬,继续那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题。于是王小花没有继续将话题深入下去,只是问起了自己所能看得懂,以及想知道的问题。 有问题就要问,这也是跟了将军多年学到的。 至于对面之人会不会回答自己,不问怎么知道?问了,他回答了,自己便是赚了,不回答的话,自己也不亏啊!不过说句话而已。 “你一直在‘喵喵喵’的叫,所以,你是猫吗?”王小花想了想,问面前的老大夫,“露娘的耗子药粉又直接拿过来送给你了,所以,你就是让她这么多年过的如此潇洒的那座靠山?” 这话一出,黄汤面露惊异之色,下意识的开口再次叹了声“妙!” 听对面又一声“喵”叫,王小花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些狸奴,回应时也是这般叫一声的,于是点头,而后又问:“你既是猫,那怎的做了露娘这只耗子的靠山?你这般好吗?不就成了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黑恶势力的保护伞?猫怎么能做耗子的保护伞呢?” 这话听的面前的黄汤一下子怔住了,嘴唇动了动,看向王小花的眼里满是惊异之色,他诧异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王小花,道:“你这幅样子……啧啧,难怪你那将军让你学那位温小娘子呢!真是好眼光啊!也不知这田家老大自哪儿找来的,不止这相貌有几分相似,竟连这性子也似个混混沌沌的她,真是妙啊!” 听黄汤又“喵”了一声,王小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这是默认了,于是又问:“那耗子药粉露娘自己是不吃的,却叫那些嫖客吃了,把那些嫖客都药死了,对不对?” “你怎的知道老夫是猫,露娘是耗子的?”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一直在“喵喵”叫的自报家门,谁看不出你是猫啊!王小花心道,至于露娘是耗子么…… “没见她做过一丁半点的活,便有花不完的钱,这钱自是偷来的了。偷东西的当然是耗子了!”王小花说道,“耗子药剧毒无比,管他是不是人,大多数人和猫猫狗狗家禽家畜只要碰了,都会被毒死。你这做猫的怎的不抓耗子,反让耗子拿着耗子药来害人了呢?” 黄汤挑眉:这种质问当然不会让他这练了几十年的厚脸皮生出什么羞愧的情绪来,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王小花,神情惊异不已。 而后听面前的王小花又道:“你这猫怎的把耗子养那么大的?你可知晓她胃口有多大?我瞧着她手里的银钱,我省着点用,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她却嫌不够,还道随便买几件称心玩意儿便没了。” “我见过那跑进米仓里的大耗子,养的那叫一个膘肥体壮,吃的那肚子圆滚滚的,跟怀了小耗子似的,能吃的紧。”王小花想了想,又道,“耗子这种玩意儿可能生了,一窝能产好多个呢!便是你再大的米仓,能养得起这般能吃又能生的耗子?” 这话一出,却见面前半眯着眼含笑看着自己的黄汤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摩挲着手边鸟笼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了。 “还一口一个姐姐的,跟我攀关系,我王小花连自己爹娘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姐姐妹妹?”王小花想了想,说道,“先前喊着姐姐还想赖我工钱呢!可见她这姐姐不好当,我可不想当她姐姐!” “她宅子两旁的那几家暗娼被那些个年轻人的家里人找上门毁了脸,她却只是冷笑一声,半点不在意的样子。我听那些纳鞋底的妇人说了,说那些嫖客放往日里都是暗娼们争抢的主,她却好心大度的让给了两旁几个姐姐妹妹,眼下姐姐妹妹被毁了脸,那几个嫖客中的香饽饽又在等死了。”王小花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疑惑的问道,“那她这往后的生意要给谁做?” 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忍不住再次点头,下意识的叹了声:“真妙啊!” 这一声“喵”的声音低了不少,不再是感慨,而是转为警惕,当然,这警惕的对象不是自己,因为对面的老大夫说这话时目光沉沉,看着手里的鸟笼也不知在想什么。 “猫是抓老鼠,吃老鼠,弄死老鼠,解决老鼠麻烦的,耗子药也一样。所以耗子药也等同是猫的本事之一,你把你的本事就这般给了耗子,不怕耗子反过来把你这猫吃了么?”王小花想了想,说道。 “你说的极好!”黄汤听到这里,仰头长叹了一声之后,看向面前的王小花,感慨道,“真灵啊!” 这次没有再“喵喵”叫了,而是叹了声“灵”了。王小花想起以往将军叹自己“灵”时的场景,于是试探着问道:“你也要像将军那般给我工钱了么?”她道,“每次同将军说完话,待将军说到‘灵’时,下一步便是要给我工钱了,他说我说出的话值这些银钱,你也是这般觉得的吗?” 这话一出,黄汤先是一怔,而后笑了,他看向面前的王小花,伸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钱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只要莫让耗子反噬了,他这猫就有数不清的银钱进账。黄汤眼神一沉,所以,耗子决计不能养大了。养大养肥了,那心也跟着大了。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若是不止有吃到的油水,还有了小耗子的话,指不定真能让她借上势了。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会想着传宗接代这些问题,让她借上势,反过来压自己一头,自己便危险了。届时……还真不好说猫会不会反过来被耗子给吃了。 将心思收了收,看着面前混混沌沌的女孩子,黄汤敏锐的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探究的问道:“每次田家老大给你钱,你都是要这般同他辩论一番,直到他说出那个‘灵’字,才会给你钱的吗?” 王小花点头。 黄汤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是惊骇不已:看着面前似混沌又似清明的女孩子,心中仅存的那一丝侥幸也被他主动掐灭了。 先前田家老二挑中的童不韦他已见识过了,可算得乡绅中的红袍,至于田家老大挑中的这个王小花……原本以为这田家老大远在边关,千里之外,到底离得远,又不大插手长安城内之事,便是挑个人,也不会挑个太厉害的角色出来。 就如眼前这个王小花,他知道王小花不笨,却不想越与她相谈,便越是令他惊异。是的,惊异!只可惜,这王小花不是自家族中的后辈,否则他该是感慨与惊喜的。 田家兄弟这一番挑人的手腕真真是厉害啊!比起这个来,王小花那画画的本事虽说也厉害,却远不如这个‘灵’字厉害。 与她相谈,简直似在挖掘宝藏一般,越谈越让人感到惊喜不断。在王小花这般年岁的女孩子中,他也只在大理寺那位姓温的小娘子身上见过这等难以言明的灵性。 难怪田家老大让王小花学她呢!那露娘……又有什么好学的?至少于王小花、温明棠这等女孩子而言没必要学露娘这个。 这二位才是真正的奇货可居啊!也是真正的,不能以常理夺之。 “所以,”黄汤摸向腰间的荷包,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眼里多了几分尊重,也多了几分探究,他问道,“你是想要问我拿工钱?” 面前的女孩子却支着腮帮子认真想了起来,半晌之后,她摇头道:“我才从露娘那里拿了一笔钱,能找个地方住下。这长安城里的住才是大头,我懂。至于吃饭什么的,我有手艺,且看看这长安城里的状况,我的手艺能不能养活我再说。至于你要给我的工钱……我想换成你的势。将军到底太远,他的势一路翻山越岭,进了长安城还剩多少还真不好说。反而是你,谁都知道耗子怕猫,只要你这猫还在,只消‘喵喵’两声,就能吓退不少耗子。所以,比起你的工钱,我觉得你的势更重要。”王小花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况且,我瞧着有你撑腰的露娘日子过的这般潇洒,那喂不饱、欲壑难填的耗子都能过的那般好,我这求个吃穿不愁,不胡乱浪费的人的日子过的也定然不会太差。” 这话一出,面前的黄汤当即大笑了起来,连着叹了好几声“妙”之后,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神色复杂的再次叹了一声:“还真是灵啊!” “我灵,温小姐也灵。”王小花点头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又记起了将军临行前的一声叮嘱,对黄汤说道,“对了,将军叫我带句话给老大夫。他道……” 女孩子说到这里,声音忽地一变,从灵俏的女声转为低沉浑厚的男声,既是演戏,自是要学全套了,这声音自也要同说话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了。 “我不知道长安城这里的状况,也不知道这些年那温家小女又经历了什么。这种事,想来那温家小女也不会对外到处说的。毕竟真正的杀手锏从来都是不宣之于口,藏于心底里的秘密,素日里是瞧不到的。不过虽是不知道,也看不到她的事,我却是知晓你等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在你等眼皮子底下,她又被拔除了羽翼,在那笼子里关了这么久,最后竟然全须全尾的跳出来了,我实在很是意外。要知道那跳出笼子的鸟可是能食人的,千万莫要小看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臭豆腐(九) 带话的女孩子入戏很深,出戏却也极快。 带完这话之后,便拿起面前案几上的茶盏,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说了这么久的话,口都干了呢! 对面的老大夫听罢她带的话却是面色复杂,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跳出笼的鸟确实不简单,是神鸟啊!”他想起被毁了脸的那个女人被鸟追着到处跑,那活着的滋味叫外人看来还真不如死了。 “将军说都是出宫,可她比之那些寻常出宫的来,却是难的多了。”王小花捧着手里的茶杯说道,“因为有你们,将军说他不了解温小姐,却了解你们,知道你们太坏了!” 口中带话“太坏了”,说起“太坏了”的神情也无比认真,可对着面前这近在咫尺,将军亲口认证的“太坏了”的这个人,王小花的神情却是无比平静,不见半点惧色。 对面的老大夫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等这些人……实在是太坏了!” 带话的人大大方方的带话,不带半点遮掩,接话的人亦无比爽快的承认,这两人之间的谈话简直是再坦诚不过了。 既然如此坦诚,自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老大夫看着面前的王小花笑着说道,“只是这大荣律法也不曾规定猫就不能是坏人了,你说是也不是?” 语气温和而亲切,仿佛四邻街坊又或者世代交好的长辈般和蔼可亲。王小花将手里喝完茶水的茶杯放回案几上,对面前的老大夫说道:“猫是猫,人是人,都不是同一样物什,又怎能一概而论?大荣律法确实不曾规定猫不能是坏人,可惩治恶人本就是律法范围之内的事。所以,人当然不能是坏人了,否则就要被律法惩治了。” 黄汤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孩子,他脸色一沉:“你在同我装傻?” “我不装傻,只说实话。”王小花看着面前敛了笑容的黄汤说道,“再者,老大夫当听懂了我说的每一句话,若不然方才也不会夸我‘灵’了。” 一句话说的黄汤脸色顿变,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他与她二人之间谈话的情形,双目微微眯起,重新审视起了面前这个女孩子,他道:“方才开了这个头,以猫、鼠喻人的是你,眼下突然翻脸,不认这比喻的也是你,你是在耍老夫不成?”说至最后一句,黄汤目中的危险已然浓的快要溢出来了,他冷笑道,“好大的胆子!” “我不装傻,也不耍人,只说实话。”面对面前冷笑的黄汤,王小花面上依旧不见半点惧色,女孩子神情平静的对面前的黄汤说道,“老大夫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忠言逆耳,所以生气。你若定要我说些哄人高兴的话,我也不是说不出来,却不知老大夫自己想不想听。” 那些马屁话他早听腻了,此时自然不想听那些腻的不能再腻的屁话。黄汤审视着面前的女孩子,没有开口。 方才看似是在说猫说鼠,却又不止是在说猫说鼠。明明话说的那么顺遂,却到最后一步,突然翻脸不认了,换了谁不生气? 他以为的心照不宣的约定,对方若是不认……这让他想起前不久内务衙门前发生的事了,林斐他们不认不奇怪,毕竟这些心照不宣的约定,官场仕途之上的和光同尘他们本就没有参与其中,可姓田的……他凭什么不认? 他以为他身上有多干净吗?哦,差点忘了,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哥哥这些年一直远在边关……可那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他想置身事外哪有这么容易? 虽然隐隐有所预感,面前的老大夫与自己说的似乎并不完全指的是同一件事,对方似乎想多了,也将自己话里的意思理解错了,不,或许也不能说是错了,而是将她这个人想复杂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里不藏什么事的人看旁人自也简简单单,一眼望穿,可面前的老大夫显然心里藏着的事太多了,如此……自然容易多想。 可……这跟她王小花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大夫,不会帮人看病的。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收钱,自也不用管他想什么。 不过虽是不用管他想什么,保护自己还是至关重要的。 王小花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明明自己只是在说实话,可这老大夫心里藏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想的太多,以至于对她生出了杀心,真是叫人头疼呢! 当然,更头疼的是面前这个总爱多想的老大夫又确实有这个本事能杀人,而自己初来乍到什么倚仗都没有。 即便知晓对面是个疯子,不用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可这世间事难就难在疯子手里掌握着权势,能随意拿捏毫无倚仗的寻常人。 诶!没办法了啊!王小花伸手覆上自己的面颊,闭上了眼:她自小就是个记性顶好的人,可年纪越长,身边人却总说她记性不大好。这并不是因为她记性真的不好,而是脑子里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不能丢掉的,因为这些东西……能保她的命。 眼下……面对这总爱多想的老大夫,她想起来了,她学过将军,将军的东西,她从来不曾丢掉过,这些年也一直在看着将军,不断的跟着将军的步子在走,在学。 这老大夫虽然总爱多想,却实在是个聪明人。有句话他没有说错,学露娘……有什么用?露娘能解决那些嫖客,却解决不了面前生了杀意的老大夫。 所以露娘的东西,可以从脑子里丢出去了,因为没用!她王小花的脑子里从来只记有用的东西。 将军有用,所以能记,温小姐也有用,所以也是要记住的。 现在,她是将军。 伸手覆面再收手的瞬间,女孩子恍若变了个人一般,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子难言的肃杀,好似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一般杀气四溢。 “我虽然说了实话,可老大夫你不爱听,我觉着你多半是想要除掉我了。”女孩子捧着手里的茶杯悠悠道,“这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是不爱听大实话的。手掌生杀大权,站的那么高,自也懒得再去迁就旁人了。” “站在高处的那些人很多时候并不会感动于说实话的忠臣的良苦用心,毕竟锦上添花这种事于他而言委实太多了,便是一时没有,只要他想有,对外表露一番愿意虚心纳谏的态度,自有大把大把的忠臣眼见主上愿意或者想听谏了,便立刻将心底里想了多年的忠言奉上。”看着手里的茶杯,女孩子说道,“人对于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的,哪怕知晓这东西是好的,可太多了,太过容易得到了,自也会浪费了。” “因为能浪费,所以也没有必要掬着自己的性子,高兴便是高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比起是非对错来,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是根据自己喜怒哀乐的情绪来杀人的。”王小花晃着脑袋,面对面前这个‘太坏了’‘想除掉’自己的老大夫依旧悠悠哼着那首“周扒皮”的童谣,她道,“因为是根据自己的喜怒来杀人的,所以会乐于赏赐那些拍自己马屁之人,也会杀那些惹自己不悦之人,唯一能制约这些人的,除了‘不能杀’三个字之外,没有旁的了。” “你既然知道这个,”黄汤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嗤笑了一声,道,“还敢让老夫不悦?”他也懒得同面前的王小花争辩方才女孩子所言究竟是忠言逆耳还是故意戏耍自己了,只道了“不悦”二字。 没错!管你是对还是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不悦了,就是想除掉一个人的最大理由。 “你只是个棋子,戏班孤女出身,唯一算得上倚仗的田家老大远在千里之外,你眼下什么都没有,如何还敢让老夫不悦的?”黄汤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质问道,“你当知晓便是眼下,你还需借老夫的势来解决露娘的麻烦,你以为你这张脸让露娘见了,她会善罢甘休?” “比起那些被毁了脸的暗娼来,你同她有五六分相似,你觉得以露娘的气量,能容得下你?”黄汤嗤笑,“你见过那个带面纱的女人吧!她的脸就是被露娘毁了的。” 这话一出,便见王小花叹了一声,道:“果然啊!这两人……真跟互相照镜子一般呢!” “你先在露娘面前露了脸,又惹了老夫,你觉得无依无仗的你还能活多久?”黄汤冷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如此胆大,将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遍……田家老大在来之前没告诉过你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吗?” 原以为话说的这般严重,面前的女孩子面上总该有些惊惧、担忧甚至强撑镇定的表情了,却不成想女孩子却是直到此时,才“哦”了一声,恍然:“还真没有!”说到这里,她看向面前的黄汤,起身对他施了一礼,郑重其事的道谢道:“多谢老大夫告知,也算解决了我真正的困惑之处。” 黄汤面色一怔,却见面前的女孩子认真的说道:“老大夫你也好,还是露娘也罢我已经不用看了,因为将军也好,还是老大夫你自己也罢,都已经说了,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太坏了!”女孩子说道,“反而是将军……我不知道。眼下听了老大夫的提醒,却是让我突然想起来了,将军在来之前还真没有告诉过我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只告诉我露娘危险。” 至于这样一个不说的将军是好还是坏,女孩子没有说什么定论,只是说道:“看来,同将军的账当记的更清楚些,莫要有什么账面以外的来往了。”她眼下面对老大夫,虽然拿出了那张将军的面具覆在自己的面上,可温小姐的那张面具却一直不曾卸下来过。所以,她此时既是将军,又会质疑将军。 女孩子的这些话听在黄汤耳中,自是又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 “你与你那将军……看来不是一条心啊!”黄汤瞥向面前的女孩子,蹙起了眉头,看了这么多年的人,今日面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给他的惊喜,抑或者说是惊吓还真是不断。 真是既能引起人的杀心,又能隐隐让人生出几分探究的兴致来。 “老大夫与你手下的露娘这些人也不是一条心,这些年不也合作的极好?”女孩子不以为意的说道,“只消露娘不捣乱,不自作主张,你会杀了她吗?” 那当然不会!黄汤挑眉:这颗棋子好用的很呢!只是这露娘委实心大,叫人不得不防罢了。 有些话黄汤虽然没有说,女孩子却是看懂了,点头道:“我也不乱来的,将军知道我的,只消给钱便是了。” 这话好似……也有些道理,甚至比起那露娘难以填饱的各种欲望来,面前这女孩子简直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衣食无忧,吃穿不愁的要求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再容易给出去不过了。 只是…… “露娘有用,你呢?你的用处又在哪里?”黄汤眯眼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问道,“你管那些被露娘迷了心智的恩客自己有没有用。老天爷给了他这出身,血脉二字会让他即使自己没用,也总有家人有用,可以做很多旁人难以做到的事。那你呢?你的用处又在哪里?”他道,“画画什么的算是用处,可那用处却不足以让你的将军将你派到长安城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只说实话吗?且说说你那将军将你派到长安城的真正缘由是什么。” “当然是温小姐了。”王小花说到这里,不解的瞥向面前的黄汤,“老大夫,我不是一来便说了么?将军派我来长安便是为了学那温小姐的。” “我记得你在军中绰号影子,擅长演戏与模仿?”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忽地笑了,他伸手一指,指向大理寺的方向,道,“你学的那个温小姐好端端的在大理寺呆着,她本人都在这里,我还要个替身做什么?” “露娘需要替身,是想用来替自己挡灾,那女人精明又拿乔的很,不过眼界实在太浅,她也好,还是毁了脸的那个也罢,都是如此,所谋不过是那档子事罢了,于我等而言,都是一眼便能看穿的角色,没什么意思。”黄汤淡淡的说道,“我不是露娘,你这替身于我而言又不能挡灾,有什么用?” “不错,老大夫说的极有道理。”王小花放下手里的茶杯,拍了拍手,道,“将军也不曾说过我的具体用处,可我认真的想了想,觉得你等当会需要我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温小姐做过的事,我试过了,她能做到,可我眼下却是还不能做到呢!”王小花说道。 “那丫头说实话确实灵的很,可也仅止于此了。”黄汤看着面看的王小花,轻笑道,“我还当你的靠山是你那将军呢,却没想到你在我这里讨个‘不死’理由的靠山竟是她!” “你的靠山既是她,我也不妨实话实说了。”黄汤神情平静的说道,“便是你这靠山在我这里都没有‘不死’的理由,你个影子又哪里来的本事讨个‘免死’的金牌来?” 说罢这些,黄汤的目光便紧紧落到了面前的王小花身上,等她的回答。 却见面前的女孩子挑了挑眉,反问道:“那老大夫你为什么不杀她?是心存仁慈善念,所以不杀吗?” 虽然面前这位是长安城里活着的最有名的大夫之一,可“仁慈善念”这种事还是算了,他身上便没有这四个字的存在。黄汤面色一沉,才要说话,便见面前的王小花笑了,女孩子轻笑道:“将军说你们实在是太坏了,定是早试过杀她了,可你等杀掉她了吗?” “你们不止没有杀她,还放她出了宫,是因为你们是善良的老好人吗?”女孩子说着目光落到了黄汤手边的鸟笼之上,她道,“将军说他虽离得远,可那些送到他手上的消息已足够详细,至少,他从中看不出什么温小姐的特殊之处来,而这恰恰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第六百五十六章 臭豆腐(十) “聪明、坚毅这些……在我们这些人里,将军见的多了,并不稀罕,”王小花说道,“可将军说他不曾见到哪一个人能做到温小姐做到的事,老大夫你或许也不能。” “哦?”黄汤听到这里,眉下意识的一挑,“什么事?” 他以为他手中掌握的那丫头这些年的种种经历已写的足够详细了,这些时日也将那些落于纸面之上的记载翻出来反复翻看了,却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被自己忽视又或者遗漏之事。 看着面前名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那纸面上所说的因为贱名好养活,所以取了这个名字的女孩子,黄汤没有说话。 有些话不消明说,一句“因为贱名好养活,才取了这个名字”足以表明田家老大对面前这个名唤王小花的女孩子的态度了。 虽然是棋子,可田家老大显然是极其看重这颗棋子的。 因为于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而言,作为自己也是掌棋人的棋手,黄汤清楚比起自己那些给出大量银钱加身,无数名望奉上的棋子,这种“不能死”的棋子于自己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无可替代。 其实想明白了这句话的份量,他已将方才生出的杀心收拢回去了。田家老大他得罪不起,所以田家老大想“养活”的这颗棋子,他说什么也是不会随意乱动的。 原以为只是田家老大随手扔出的一枚棋子,却没想到眼前这颗棋子这般重要。 当然,这不能杀的理由是看在田家老大的份上,眼前这个田家老大手书中所写的“天赋异禀的奇才必有其独到之处,要他多担待些”的王小花也确实让他体会到了几分‘特殊’。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那擅长模仿他人的本事的缘故,那一张张往脸上带,又时刻不断切换变换着的面具,总让人有种面前这人既灵动又疯癫之感。 黄汤不知道自己在王小花的眼里也是“疯”的评价,面前对坐的两人对对面那人的评价竟是如出一辙,只是这疯却各有不同。 王小花看黄汤觉得他是多想、疑神疑鬼的疯,觉得这种疯日子久了总有克制不住之时,会由心思多虑的心里的疯蔓延至躯壳之上,成为真真正正的疯子,同街头那些疯疯癫癫呓语的人没什么两样;黄汤看王小花的疯却是觉得面前这女孩子委实太过多变,不管是面上的表情还是说出的话,就似那演戏本事至真正极致的戏子中的名家,有种其本身同那要演之人真正灵魂相融的感觉。黄汤清楚,这是聪明至极处之人所展现出的疯,看似疯狂,实则再清醒不过了。更有甚者,这疯并不会蔓延至全身的躯壳,成为疯子,甚至越演,指不定越是清醒,将世事看的越发透彻,也……越是聪明。 就似眼下,明明手里有田家老大的倚仗,有势可依,对面这女孩子却偏偏不用,非要自己为自己寻出个不可杀的理由来。 看着疯,看着傻,实则再清醒,聪明不过了。 眼下这个取了个张三、李四、王五这般寻常普通名字的王小花是在试图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倚仗和靠山。 他看在田家老大的面上不杀她,可田家老大又为什么要“养活”她呢?因为有用。所以有用才是关键,所谓田家老大这座靠山之所以存在,本质上还是因为自己而已。 看着面前名字普通,不施粉黛却依旧俏丽的女孩子,他想起了同样不施粉黛的温明棠。 两个女孩子其实本就有几分相似之处,甚至比起温秀棠来,光看脸,这王小花同温明棠其实更似姐妹。都是天生生着一张美人脸,却鲜少涂脂抹粉,显然是不欲单靠自己那张脸来吃饭的。 似他们这些人什么时候会平白无故借她们这等无所倚仗的女孩子势来倚仗?除却血脉之外,无外乎男女之间那档子事罢了。露娘这等人走的显然就是这条充斥着血脉与男女之事的小道。 说来也是好笑,权势的传播途径与露娘这等烟花地里的女子最容易染上的脏病的途径竟是惊人的一致,都是通过血脉、母亲与孩子以及男女之事。 而王小花同温明棠走的则是另一条大道,所以她们在试图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倚仗和靠山。 当然,阳光下的大道也不是好走的,无法似露娘这般投机取巧,或骗或哄,或下毒或暗害,甚至通过那见不得光的耗子药粉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黄汤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等她开口。 “你笼子里有只鸟,”王小花指着那空空如也的鸟笼说道,“它每日里表现的同寻常的鸟没什么不同,每日吃饭、鸣叫,只做着一只鸟应该做的事。可你不是什么好人,想要关它一辈子,因为鸟一旦出笼,便没有在笼里那般好掌控了。你甚至还想过杀它,可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是杀它还是关它,你都没有做到,到了它该出笼之时,它还是飞出去了。” 黄汤听到这里,眉头已然拧了起来。 “将军说这其实已然很难做到了,因为你们实在是太坏了,定会百般阻止以及刁难它的。”王小花说着伸手朝空空如也的鸟笼打了一巴掌,而后继续说道,“就似现在这般,我打了这鸟笼,你也看到我的动作了,你等的那些动作将军说他都知道,因为田大人都看到了。” 这个田大人自然指的是田家老二了。 若说原本还有些侥幸的话,自那日去田府诊治了一番之后,黄汤已明白自己同那些人这些年的一举一动,都在那双眼睛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并不曾瞒过对方了。 “可笼里那只鸟却不见任何特殊的,不同寻常的动作,”王小花说道,“她只是每日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什么特殊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可就是这般……却轻轻巧巧的躲过了你们的暗杀与刁难,而后……飞出去了。” “看得到动作不奇怪,危险袭来时,反抗是稀松平常之事。看不到动作,却躲过了危险,一次两次是运气好的巧合,可她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王小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面前的黄汤,说道,“老大夫知道的,运气再好的人,不断消耗自己的运气,也总有运气耗尽的那一天,可她的运气却好似耗不尽一般,就这般平平安安的飞出去了。” 黄汤拿起案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茶杯中的茶水早已放凉了,可他却正需要凉茶入口,因为如此……才能使人清醒。 “将军说,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四个字——举重若轻!”王小花说道,“将军说他当年在书院读书学算学时,曾听夫子说过有厉害的算学天才,每每测试,他都是全对的,可将军觉得这等人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也不是那等每每测试,都只错一题的,这等人同全对的人没什么差别,都是清楚的知晓每一道题的正确答案的。真正厉害的是那等能控住名次,每次都得第二之人。比之控题,题目就摆在那里,是死的,控起死物来其实是容易的。可人却是活的,那人不止要知晓每道题的答案,还要清楚学堂里每个同窗的手腕与本事,以及每一次测试,同窗做题时的心境,毕竟测试这种事不止要看人的本事,还要看做题人的心境,有发挥的好坏之分的。能算对事不奇怪,可能算对人,而且是每一次都算对,这才是最难的。” “人躲避危险时有所动作不奇怪,可一个人没有任何动作却躲避过去了,才是最可怕的。”王小花看着面前的黄汤,偏了偏头,“所以老大夫,你觉得温小姐做到的事,你能做到吗?” “话本子里的人用最厉害的兵器大杀四方不奇怪,可最厉害的宗师都是飞花摘叶而杀人的,到最后拿在手里的都是一柄平平无奇的木剑。”王小花道,“温小姐出宫这件事就是这般,拿着一柄平平无奇的木剑打破了你等的阻碍,出了笼子,老大夫觉得你能做到这般叫外人看不出任何动作的跳出笼子吗?”女孩子说到这里,笑了,“我眼下还不能,但是将军说我擅长学习与模仿,我觉得,这便是你不能杀我的理由,因为我有用。” 所以演露娘这种事钱货两讫便成了,演将军和温小姐却是要牢牢记在脑子里的,为了记住这个,丢出些没什么必要的记忆腾位子也是自然的。 是以哪怕日后在长安城街头碰到露娘,她一时认不出来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反正……没什么用。 记性好与脸盲,时常不认得人当然是可以并存的,王小花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说罢这些之后,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连忙为自己倒了杯茶水,为了保命劝说老大夫不杀她真是说了好多话,口又干了。一杯茶水下肚之后,她抬头看向面前的老大夫,却见老大夫手搭在鸟笼之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鸟笼,一边神情复杂的喃喃道:“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 这话什么意思?王小花有些不解,不过看着面前的老大夫,至少老大夫比露娘重要多了,所以他的话还是要记下来的。至于露娘……忘就忘了吧! 正这般想着,却见面前的老大夫喃喃完那句话之后,抬头向自己看来,说道:“露娘她们不会来扰你,你放心便是!”说到这里,顿了顿,黄汤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之色,他道,“也难怪田家老大要给你取个好养活的贱名了,你确实是太重要了。” 老大夫说了两句话,王小花想了想,只将头一句留了下来,至于后面的夸赞……那还是忘了吧!她想起露娘夸身边姐姐妹妹好看的那些话时怯生生的模样了。 在迷途巷里住了这么久,都会因为两句夸赞与恭维而迷了心智,旁人岂不是更要小心了? 人被夸得多了,那尾巴就露出来,翘上天了,一旦翘上天露了头,人自然就飘了,如那些跃入云端里的人一般,危险了呢! 确保自己安全之后,王小花起身向老大夫告辞。走出黄家老宅,至街头时,却见往常坐在街边纳鞋底的妇人没有如往常那般纳着鞋底,而是绣起了艾草香囊,王小花怔了怔,恍然记起清明过后不久就是端午了,端午除了吃粽子、看龙舟这些之外,也是要佩戴艾草香囊驱邪避灾的。 正这般想着,听纳鞋底的妇人们闲聊起了那红白事相撞的闹鬼之事。 这里离迷途巷少说隔了好几条街,没想到这么快就传过来了,这种夺人眼球之事果然是传的快啊!王小花唏嘘了一声,离开前往租住宅子之时,眼角的余光瞥到妇人们绣的艾草香囊,觉得自己也要带上一个来驱邪避灾了。 老大夫虽是亲口承诺了她露娘不会来扰他了,可老大夫的话,那露娘又会听几分?毕竟他自己也说了,露娘心大了!一个心大的露娘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老大夫的势拿来震慑一番可以,可要彻底免除麻烦……除非露娘和那个带面纱的女人都死了。 守诺之人的承诺可靠,可不守诺之人的承诺……都知道那人不守诺了,还要理会那人的承诺作甚?就如露娘,根本不缺银钱,却也还想着一口一个姐姐套近乎的赖掉她的银钱呢! 所以自己还是要小心啊!只有露娘和带面纱的那个女人都死了,才能算作暂时安全了。 “诶!这长安城的山山水水那么好看,却不能安心游山玩水,真是麻烦!”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走到街边卖竹筒饮子的摊头前买了一只竹筒饮子,打开竹筒盖子,里头红褐色的饮子颜色一看便知里头装的是酸梅饮子。 入口的饮子酸酸甜甜,不算难喝,却也算不上多好喝!至少比不上那纸上记载的温小姐做的酸梅饮子那般讲究,她看着那纸上记载的温小姐做的那些吃食,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人生一世,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吃自己合心意的吃食,交自己合心意的朋友,多好啊!可自从跟了将军,她鲜少能得这等空闲呢! 如此难得的闲暇,却偏偏有露娘和那带面纱的女人来忧心……将军真是见不得她空闲呢!吐了吐舌头,王小花小声嘀咕道:“将军也是个周扒皮呢!” 再聪明的人也是人,是人便同普通人一般要工钱,要每月都有闲暇假日。所以她王小花同军营里的旁人没什么不同,也是要这个的。 想到以往不得空闲的日子,自己抱怨‘累死了’,那低头做事的将军却抬起头来,悠悠道:“累?你也可以不累的。”将军说道,“我要送一两个人去宫里选秀不成问题,或者送几个美人去一些人的后宅,他们也必然收下,且待你不错,甚至我的后宅,你若想来也成,可你愿意吗?” 她要的看起来是不多,不似露娘那般... “要做富贵闲人,要么托生个好胎,要么前头幸苦些,待赚够了银钱,后头就能当富贵闲人了。”将军说道,“你要走阳关大道,也只能如此了。若不然,可以去试试走那小道,可那小道九曲十八弯的,不少都是奈何桥变化出来的,其中鲜少有真真能走人的道的。” 第六百五十七章 臭豆腐(十一) 将军这话她当然是信的,因为将军自己就是活阎王。这绰号既是对面的匈奴人取的,也是军中所有人公认的。 既是活阎王,自然清楚奈何桥在哪里,会以什么形式伪装变换着出现了。 只是也是因为是活阎王……那阎王手下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什么的都不曾听到过有什么空闲与放假之事呢!就似她……这么些年还没放过什么闲假,好不容易有个假,自然不希望有太多人来打扰自己了。 所以大理寺什么时候能把露娘她们抓了啊!如此,她就能放心的游山玩水,过好这个闲假了。 至于露娘她们在其中做了什么,她不知道。不过事情既然发生在迷途巷,而迷途巷是露娘她们的戏台。所以,昨日那一出事又怎么可能跟露娘她们没关系?只是想到露娘她们的种种手腕,素日里鲜少轻易出面,自己这单生意赚的银钱还是替露娘出面赚到的,如此擅长东躲西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们藏起来的翘尾巴呢! …… 王小花的愁温明棠当然不会知道,距离那日吃臭豆腐也已过去好几天了。直到内务衙门的杂役送来熟悉的粽叶,提醒温明棠端午快到了。 端午么,每年都是如此,吃粽子、咸蛋,看龙舟比赛,以及佩戴艾草香囊驱邪避灾什么的。 “去岁那会儿,咱们还去渭水河上看龙舟比赛了呢!”清洗粽叶的时候,汤圆随口说道,“我记得那时那个小霸王对温师傅很是不同……”话说至一半,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汤圆一惊,连忙看向周围,见只有她与温明棠在这里洗粽叶,眼下是午食过后,众人都去午睡了,便连鲜少午睡的阿丙因着昨儿没睡好,被不知哪里来的蚊子扰了大半夜的美梦,也去午睡补眠了。 眼见周围无人,汤圆这才松了口气,捂着嘴,对温明棠赔了个不是,说道,“温师傅,你眼下与林少卿关系这么好……是我说错话了!” 温明棠摇了摇头,表示不碍事之后,又瞥了眼汤圆,笑道:“也不过一年的光景,汤圆懂了不少!”去岁这个时侯,汤圆同阿丙还没生出什么不同的情愫来,老袁还在,两家也不曾商量定亲这种事,对男女感情事,两人都不大懂。 当然,这些在温明棠这个现代人看来确实早了点,可一想到这是大荣,也明白很多人都是这个年岁开始定亲的,史书记载长孙皇后十三岁便嫁给李世民了,就温明棠所见的很多大荣百姓也是到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开始走成亲流程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在大荣不是一句空话,所以很多事都比现代社会来的要早。 “我当然懂了,他那般做派不是刻意引温师傅注意又是什么?”汤圆撇了撇嘴,说道,“那时他还说了要常来大理寺吃饭来着,结果来着来着便不来了。唔,虽说里头有林少卿阻止的原因,可这般被林少卿一说就退,想来也没多少坚持的。还好温师傅不喜欢他,若不然,这般随意招惹了女子,当真惹得女子动了心思,自己却退缩了,如此……又要如何收场?” “纪采买说他不过是觉得新鲜外加看上温师傅生的好看罢了,这种单纯好美色的喜欢最是单薄了,大一点的风一刮就塌了。先前不曾多想,眼下回想起来却发现还当真如此,这喜欢单薄的简直跟纸糊的一般呢!”汤圆说道。 温明棠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本是随意想起的一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自也没什么好聊的了。至少于汤圆而言,李源这个人可远没有前几日发生的那红白两事相撞的闹鬼之事来的有趣。 “听说姓梁的那个梁公后辈到现在还未找到,家里两个旁支的族叔已开始商量他的后事了。”汤圆将粽叶按在井水里清洗着,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你说死的那个书生是他吗?” 这种事温明棠当然不会知道了。不过一切表面的证据都在指向死的这个书生就是梁衍,种种迹象也都对得上。 可坏就坏在一切都对得上,证据确凿。不止物证确凿,人证亦是如此。且还是在三个酒鬼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只可惜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梁衍不会在几息之间从一个好好的大活人烧成焦炭的。 “既然要装神弄鬼,那就装神弄鬼到底,还不如最后直接让那个书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什么都不留下的好,”温明棠说道,“不想装神弄鬼,要按证据说话的话便不要捣鼓这些神神鬼鬼之事,杀人就杀人,平白多做那么多手脚做什么?” 既是真鬼神,又怎会惧怕衙门?为什么还要留下个证据给衙门看?说到底,还是惧怕被衙门抓获的。 既怕被抓获的,自然不会是什么鬼神,哪怕那一出戏法似的障眼法写的再精彩,演的再好也没用。 至少就她所知,这大理寺上下除了关嫂子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正经办案的没人相信这个,至于关嫂子他们……心底里也是不信的,只是嘴上信罢了。 “梁衍没有长得相似的兄弟,如果这只是一出配合逃遁的障眼法,他的人还在的话,”温明棠想了想,说道,“人但凡活在世间,必然会留下痕迹,这长安城内外守城的官兵都已收到消息严加盘查了,势必不会让他出城的。” “如果能寻到一个活着的梁衍,那么死的这个便必然不会是他。”虽然只是汤圆的随口一问,甚至问这话的汤圆对这等还不知道的事情兴趣并不大。就似小丫头看话本子一般,一贯只爱看全部写完的,而不是看那只写了一半的。眼下这种未破的案子就是写了一半的,汤圆兴致当然不大。可温明棠却是有兴致的,全部写完的话本子有全部写完的好,叫人看起来酣畅淋漓,那写了一半的则亦有写了一半的有趣以及可猜测之处,温明棠来者不拒,所以回答这个问题也很是认真。 “再者,他嘀嘀咕咕的那些话,高兴的说什么反过来了,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又是什么人同他说的能反过来这些事。”温明棠想了想,说道,“不过听了皇陵那日之事,我想他对眼下的境遇当是不满意的,虽然比起很多人来,他的日子过的尚可,可同是开国功臣之后,那郭家兄弟却能过的这么好,他是不平,嫉恨以及嫉妒的。” 不管日子是不是真的不好过,至少于自己觉得日子不好过之人口中所谓的反过来,当是想过上郭家兄弟那般的日子的。 既如此,先前找了那么多神棍都不曾如愿的梁衍又要用什么办法过上郭家兄弟那样的日子? 好日子谁不想过?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这等好日子的人所用的方法几乎都写在大荣律法里了,照着一本大荣律法仔细翻便是了。 …… 此时的林斐就拿着一本大荣律法在慢慢翻着。 其实很多案子,任它看起来再如何诡谲离奇,情节似话本子一般精彩纷呈,都逃不开一本多数人眼里甚为枯燥的大荣律法的制约的。 因为甚为枯燥,便是办案的寺丞如刘元、白诸这等人都有些翻不下去了。 “我等是当真看不出这律法条条框框的字之外的事了,”刘元趴在案几上,眼睛发直,看了会儿枯燥至极的大荣律法叫他想起自己最调皮好动的年岁背最枯燥的课文时的情形了,自己那眼睛也是发直的,因为提不起一点兴趣,却又不得不背,于是就似被强摁着头喝水的牛一般,眼睛发直的将水往嘴里囫囵吞咽着。 白诸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看向正低头认真翻看律法的林斐,却见林斐正襟危坐,看的很是认真,那本大荣律法看起来都快被翻烂了,显然看过不止一遍了,却全然没有他二人这般眼睛发直看不下去的模样。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一旁的魏服瞥向自己贴在案几上的那一行字,念道。 这是坊间流传的那本西游猴子打妖怪故事话本里,菩提祖师传道猴子时说的话。刘家村那案子发生那会儿,听了林少卿与温师傅提到那老少皆宜的西游话本不过是套了个妖魔鬼怪故事的壳,里头每一章都有隐喻之后,魏服便找来坊间不少先人的解读翻看了一番,而后便将那行字贴在自己案头每日摩挲提醒自己。 “道本就玄乎的很,至人方才看得懂,寻常人也不过常把金丹当作等闲寻常之物罢了。”魏服低头喃喃,看向那厢认真翻看大荣律法的上峰,想起刘家村那个案子中那些诡谲离奇的狐仙、妖怪之事,叹了一声,说道,“一本《山海经》,妖魔鬼怪之录也不知翻多少遍才能透彻,是我等还不到至人的境界,所以才看不懂,觉得枯燥无味、平平无奇。” 他们坐在这里的这些人都是走的科考那条阳关道过来的,论名次,谁也没有林少卿的名次靠前,可偏偏是考的最好的林少卿在那里反复翻阅,仿佛没看懂一般。而他们却是……完全看不下去。 这真是一件既古怪违和又让人叹息之事。 “难怪有先人说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能从科考场里杀出来的,自不是什么蠢人,尤其经由上个刘家村的案子之后,亲眼看到那刘家村里供奉的狐仙以及那童大善人的种种做派,便愈发察觉到了什么,好似隐隐摸到了那桎梏自己的隐形边框的一角一般。 “去岁还不觉得,兴许是接触到的案子之中不曾见过童大善人这等人的缘故。”刘元趴在案几上感慨道,“直到上个刘家村的案子,林少卿竟是一踏入刘家村便感慨不曾听闻有童大善人那等人,这一句感慨我等先时听了还不觉得,只以为那童大善人只是个聪明些、厉害些、手腕更高明的乡绅罢了,可随着那案子越查越发深入,便愈发觉得这童大善人是聪明不假,却又不是我等以为的那等聪明,而是……唔,怎的说呢?或许他那几年神棍经历于他而言当真是至关重要的。”心里的话并未全部倒出来,罕见的被一向心直口快的刘元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林少卿的那一声感慨初时只叫他觉得上峰看人的眼光真准,可随着案子的深入,以往见过真相被抽丝剥茧的,可那童大善人这个人却也像一团迷雾般被人一层一层的抽丝剥茧的剥离开来,每剥开一层,便能想起林少卿当时一踏进刘家村时的那声感慨,这般剥开一层,回想一次,每一次不同角度的剥开与回想,都让他打心底里佩服以及心惊上峰那一声“不曾听闻”的感慨份量真是极重! 同样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物,偏林少卿早早便能看出不同来,一眼望到了旁人望不到的深处,而旁人要看到林少卿在入口处便看到的景象,需得切切实实的走入其中,深入到底,方才能看懂林少卿在入口处便看得懂的那些人和事。 以往经手过的案子精彩的多的是,却没有哪一桩如刘家村这个案子一般,看着简单,可当他每每回首再看,都能看出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之感。 刘家村这个案子就宛如一座清奇陡峭、怪石嶙峋、峰峦叠嶂、延绵不绝的奇山,人立于山下往往无法看清全貌,需得切切实实的将群山尽数走过一遍,方才能明白这看似稀松平常的山峦全貌如何,可林少卿却是只一眼,就隐隐看透了这奇山的全貌,实在是让人越想越是心惊。 这案子本身实在是看似再普通寻常不过了,可亲身经历了一遍这个案子之后,再观这案子中的人和事,却又让人觉得这委实是个再罕见不过的复杂离奇的案子了。刘元只觉得经历了这个案子之后,自己好似隐隐有些明白了老庄那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话的真正含义。 当然,不论是天性还是身为大理寺寺丞的刘元骨子里天生就是厌极了恶事的。可在这世间摸爬滚打的越久,也越发明白对于花样百出的恶事以及恶人,光靠厌恶这等情绪是无法解决这些恶行的,而是要清楚的了解这些恶人,才能解决这些恶事与恶行。 官要抓到贼,自是要比贼更聪明了。 对于似童大善人这等恶人,他们也必须比这等人更聪明,而不能被这等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那看不见的桎梏必须学着去突破它。 “我眼下倒是有些明白那些话本子里无论是修仙的仙人也好,还是武侠故事里的侠士也罢,为什么都要学会打破桎梏,才能战胜最终的对手了。”白诸接话道,“眼下再想那些众所周知的话本子,方才觉得自己先时确实不曾看懂。” 便在这时,听那厢正在翻大荣律法的林斐开口了,他翻着手里的大荣律法,淡淡道:“佛教禅宗有云,人生的三重境界为‘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这等时候林斐突然说话,自不是随口而为的。刘元、白诸对视了一眼,看着摆在自己面前令自己看的双眼发直的大荣律法,说道:“这本大荣律法于我等而言还是‘看山是山’的境界,而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因有了先人的指引,我等已到了看山不是山,不只看故事,又懂其中隐喻的境界了。” “多数人于很多事上总是处于‘看山是山’的境界的,”魏服感慨了一声,想到刘家村案子之后自己再看《山海经》与那些传承下来的,众人耳熟能详的那些妖魔鬼怪的古怪特性,由此生出的别样感悟,觉得这些妖魔鬼怪虽说只记于话本之中,却又仿佛是真实存在于周围的,他叹了一声,说道,“要打破桎梏或靠自己打破,或有人,或经历事引路,方才能够突破。” 他们显然是需要人或事引路,方才能懂这些了。不过好在比起大多数人一... 第六百五十八章 臭豆腐(十二) 大理寺的刘元等人正感慨“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之时,有人却是醉卧繁花之中方才醒来。 瞥了眼身旁身形曼妙、玲珑有致的异域舞姬,郭家二郎披了件外裳坐了起来。没有理会身旁被惊醒的舞姬或灵俏或温声细语的询问,郭家二郎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从繁花堆中走下床塌,揉着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额头,他开口喊了声“来人!” 在外轮番守候了一整晚的伙计连忙从门外走进来,问郭家二郎:“郭二公子,可要打水洗漱?” 只要舍得砸钱,酒楼也能叫他呆的如家里那般惬意自在的。 郭家二郎烦躁的点了点头,才从床塌上起身,又一屁股坐到了一旁的蒲团之上。 似这等宿醉的,尤其还是百花堆里宿醉的莫看一整日没做什么活,那浑身疲软无力却是真的。 为自己倒了杯凉茶入口,晃了晃有些发胀的脑袋,那厢的西域大宛质子王子便领着手下的伙计过来了。 不止洗漱物什准备齐全,甚至连换洗的衣裳都准备好了。 如此准备充分……看的郭家二郎朝他点了点头,赞道:“有心了。” “你还是这般客气!”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回道。 虽然具体本事不曾见到,可自小没什么糟心事,同时又去国子监里走过一回,那面上的客套和礼节,郭家兄弟一般都是懂的。听对方说自己客气,郭家兄弟咧了咧嘴角,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客气也不行啊!身边来往的……鲜少有似梁衍这等可以随意掌掴之人的。” 这话听的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的笑意更深了,点头道了声“也是!”之后便不多话了。 寻常人羡慕郭家兄弟生活无忧,一掷千金,郭家兄弟却亦有自己的烦恼——需时刻拘束着自己的性子,毕竟身边的不是同自己一般家里有人撑着的二世祖,就是那等真正做事的后辈,不论哪一种,都不是自己能随意胡来的。 “我幼时读书时不觉得,看史书所载的那些暴君总是凭着性子胡来,还有些不甚明白,如今竟是隐隐能明白一些了。”郭家二郎脸色苍白的坐在那里,瞥了眼身后帐蔓中的美人,一脸烦躁又百无聊赖的模样,他低声说道,“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怕是要被愤怒的百姓冲上来扔鸡蛋与烂菜叶了。 “那不如寻家里找点事做?”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笑容不变,笑着说道。 “家里不让,说免得我胡乱插手惹出大事来。便是寻个闲差……也实在叫我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郭家二郎摇头说道,“那些闲差倒是能打发时间,可我实在不缺这闲差给我的俸禄,且对每日整理那些繁琐枯燥的书册之事实在没什么兴趣。”说到这里,郭家二郎仰头,望着厢房顶上亮了一整晚的花灯,叹道,“好无聊啊!我实在寻不到什么感兴趣之事了。”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这里便笑了,他道:“你倒是寻不到什么感兴趣之事了,可先前惹你不快的梁衍却是麻烦了。” 先前红白事相撞的忌讳之事是郭家兄弟提起的,作为一个善解人意,为客人解决各种麻烦忧心事的酒楼东家,自是要替客人记住这些事的。恰巧,近些时日梁衍这事外头闹的沸沸扬扬的,此时提起梁衍的麻烦不止能让郭家二郎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感,还能顺带解决一番郭家二郎“无聊”的忧愁。 是以,迷途巷那里一遭事便这般传入了郭家二郎的耳中。 原本还在嚷嚷着“无聊”的郭家二郎越听,那眼也越亮,显然这种神神鬼鬼、波谲云诡之事不止能引起百姓看热闹的兴致,还能引起郭家兄弟的兴致来。 人嘛!不管是大荣的,还是大宛的,都是爱看热闹的。 “竟还有这种事?”拿起案上摆着的白玉骨扇随意扇了扇,郭家二郎说道,“那地方叫什么?迷途巷吗?有意思!” “我倒要看看那里的暗娼有多少功夫,竟还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了!”郭家二郎说道,“还有那什么红白事相撞的……我这些天一直在你这里,倒是不成想这种事竟是反噬到梁衍自己身上了,好!好!好啊!” 连着叹了好几声“好”的同时,郭家二郎又随手挑起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裳,拽下系在外裳腰间的一枚葫芦吊坠扔了过来。 大宛质子王子接过那白玉葫芦吊坠,只一看,眉头便是一挑,赞了声:“这玉……好成色啊!” “给你了!”郭家二郎笑着,手指搭在案几上叩了叩,道,“不止成色好,还有那寓意也好。”他道,“年幼时,母亲抱着我寻相师相看,都说我面相极好,命格也极好,一辈子都能无忧无虑的。” 大宛质子王子摩挲着手里的白玉葫芦吊坠,并未立刻收起来,而是看着郭家二郎,笑道:“那看来这相师本事确实不错,看你如今这样子,显然是说准了。”说这些话时,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笑容不变,虽然口中夸赞这相师本事好,可心里是不是真信了,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左右从郭家这等人家里抱出来的孩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被赞“好命”的,至于剩下那一个,多半是胎里带了些毛病的,至于那相师的批命也多半是“若能安全长至成人,定是个好命的!”这话不是一句废话吗?托生到郭家这种人家里能不好命?幼儿夭折这种事虽然有,可放到郭家这种门第里却是极少发生的,毕竟有钱自能请得起最好的大夫。 “前几年我等在城外踏青时撞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牛鼻子老道对我说我命格极好!这话我打小听到大,自然不觉得奇怪,可这牛鼻子老道不似旁人那般,说完这个竟还有下文,他说酒这一物与我犯冲,”郭家二郎笑着说道,“我那时都不知喝了多少年的酒了,哪里会信这个?不过以防万一,还是问了问他我如果想喝酒,要怎么解决这一事,他说挂个葫芦在身上,将犯冲的酒直接装葫芦里便没事了,后来,我便随身带个玉葫芦在身上了。”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这里,立时识趣的将那葫芦吊坠退回到了郭家二郎手中,他说道,“若是寻常之物我收了便收了,可这物不同,拿不得!” 他当然听得懂郭家二郎突然多说的这些话里的意思,于郭家二郎而言,钱财之物是小事,自身性命攸关之事便是大事了。 不管郭家二郎信不信那牛鼻子老道,既会带个玉葫芦在身上,显然是惜命的。就似前些时日被梁衍咒骂了一番之后,连着好几日都歇在他这里,没日没夜的点灯一般。 所以这习惯了将身边东西随手摘下送给旁人的出手大方的二世祖才送出这玉葫芦吊坠,记起这一茬便后悔了,不好意思明着讨要回去,便也只能这般说了。 果不其然一番推脱之后,郭家二郎收了那玉葫芦,许诺道:“回头送个更好的与你!” 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应了下来,却并未放在心上。 这二世祖大方不假,可也因着钱财这物向来不放在心上,忘掉的事也多得很,他自是不会自讨没趣的记下这一茬,回头讨要的。比之这赏赐来,他成日在自己这里下榻,才是他赚取银钱的主要来源。 虽说那赏赐之物往往价值千金,可他显然清楚自己眼下的主要行当是经营好这个酒楼,而不是讨赏。 重新将玉葫芦收回来的郭家二郎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对周围一切旁的事都浑不在意的二世祖在自身性命一事上一向是关心的紧的。 “我自是一向富贵好命的,宝贝便是丢了还能复得。”郭家二郎笑着摩挲着腰间的玉葫芦,说道,“哪似那一瞧便是个贱命的梁衍?咒我?被反噬了吧?真是活该啊!” 大宛质子王子笑着点头应和道:“虽说大理寺那里较真,可人都烧成这样了,如何辨认?再者,这么些天也不见踪影,那胸口揣着的银两数目又对得上,多半就是他了。” “人家红白事,喜丧事相撞,他堵在中间干什么?”郭家二郎啐了一口,骂道,“一脸晦气相!要我说他这般早投胎也好,指不定没人跟他抢,还能投个好胎,没得天天竖着一张晦气脸跑来跑去的惹人烦。” “家里人已经在商议后事了,他虽没什么钱,可梁公留下的还有些田地,也叫家里人盯上了。”大宛质子王子笑着接话道,“也得亏是开国功臣,叫这些眼皮子浅,又没什么用的后辈吃了这么久,才彻底吃干抹尽了,若是寻常商贾,怕是供不起那么久的。” “也是!”郭家二郎随口应了一声,瞥了眼外头高升的日头,说道,“拣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你寻些人陪我去迷途巷瞧瞧去!你知晓的,因着梁衍那事……我这些时日不想晚上出门。” 纵使知道夜晚的迷途巷更吸引人,可郭家二郎还是选择白日过去一看究竟。比起那迷人深陷的诡谲风景,自还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是谁说富贵人家的二世祖就跟个傻子似的?或许自己没什么本事,可享受、以及惜命这种事却是最会了,甚至比有本事的人更擅此道。 看着带着不少护卫离开酒楼的郭家二郎,对面茶馆里的人摇头叹了声“无趣”之后关上了窗户,对坐在房中角落里的女子说道:“确实去了!却是白天去的。早说了,莫看他没用,惜命着呢!怎么可能为了点暗娼功夫了得以及梁衍的事孤身跑到迷途巷里去?当他傻啊!” “我知道他不会独身前去的。”角落里坐着的女子笑着回道,“露娘也知道他身边总是跟着人,自己近不了他身的。” “这些二世祖啊……啧啧,你以为为什么这做质子的胡人能开的起这个酒楼来?”女子摇头,唏嘘了一声之后叹道,“不过是因为他手上的那些女人于这些二世祖而言知根知底,且一直有大夫看着,能确保碰了不会染上什么要自己性命的脏病罢了。” “他们闲着无事可做,纵情女色不假,可是怕死的紧呢!真看上哪个女人了,是直接将女人掳到他的地盘里来行事的。”女子嗤笑道,“莫看他那裤腰带在这酒楼里松的很,一整天也没几个时辰是系上去的。可去了外头,那裤腰带系的可紧了,轻易脱不下来的。” 这话说的实在算不上高雅,甚至可说是低俗。 厢房中的众人却是见怪不怪了,笑了两声之后,有人指着外头在众人身后慢悠悠跟着的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说道:“是讲究,轻易脱不下他的裤子来!外出连茅房都不上,直接自己带着茅房出去呢!这些百姓还探头探脑的好奇这熏了香风的马车里头坐了个什么贵人,却不知哪里来的贵人,不过是一车的污秽之物罢了!” “真真是寻常的话本子哪里有看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有意思?”有人笑罢之后悠悠道,“可笑着笑着,想想自己过的日子,再看看这群人过的日子,又笑不出来了。” “所以惹的人眼红啊!”女子把玩着自己的发梢,说道,“那看着郭家兄弟跟红了眼的兔子似的梁衍想要换命,过一过这郭家兄弟的日子呢!” 这话一出,厢房之内原本的小声说话声,摩挲茶杯声以及种种磕磕巴巴的声音蓦地一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见一点声响。 这古怪的安静维持了约莫一刻之后,方才有人开口问道:“所以,那梁衍装神弄鬼一事真是你做的?” 对此,女人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只幽幽叹了一声,说道:“他的要求那般高,旁人有那个本事做到吗?” “大道至简,你我皆知权势这种东西能传借的法子跟烟花地里的脏病一般,传借的法子也只有那几种。血脉相关的亲人或者母亲与孩子之间,可这两种看命,要不,便看运气,似那姓童的早死的老婆一般用非常手段抢来,除此之外,便是男女那档子事了。”女人笑着说道,“梁衍他的出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又是个男人,至于好男风的……就算梁衍愿意,他那种调调的,好男风的也不喜欢。你们说,就梁衍这般差的条件,寻常法子能帮他换命吗?” 第六百五十九章 臭豆腐(十三) “日常见到的那些通过风流事改命的,多是碰到软包子了。不论是小门小户,还是高门大户都一样,没遇到几个真拦路的罢了。只是高门大户拦路的往往比小门小户多些,是以这等事少见。”女子叹了口气,说道,“那梁衍都不具备风流事的条件,还想偷天换日的换命,这事的难度委实太大了。你等知道的,郭家那里,便是风流事想要进门,不提换命只是想啃上一口也没那么容易,多是扔在外院里无名无份的养着罢了。梁衍一个男人,想要的还不只是啃一口,而是直接顶替了这郭家兄弟,那难度真是难于登天了。” “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疼。”有人接话道,“郭家主事的可不是软包子,那两个二世祖更是惜命谨慎的很,怎么肯跟他换命的?除非中邪了……”话说到这里,倏地一顿,接话的人眉峰一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一般,看向那女子,问道,“难不成,你还真准备让郭家兄弟中邪了再来偷天换日?” “要不然呢?”女子摸着自己的脸颊幽幽道,“你等有旁的办法吗?至于靠自己的本事闯出来这种事……梁衍自己已经试过了,几次科考都未出头,既如此,靠自己的真本事不成,便也只能投机取巧,偷偷瞒着阎王爷走小道重新投胎了。” 虽然知晓这女子说话一向喜欢藏着掖着,咋咋唬唬的糊弄人,骗人。一两分的本事能吹出七八分,甚至十分的能耐出来,可一想到那红白事相撞的开端,靠墙瘫坐在那里的众人还是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生出了几分兴致来。 就似那郭家兄弟拉了个熏香风的茅房到处跑一般,这种咋咋唬唬、偷天换日骗人的事可比大多数话本子好看且有趣多了,正好拿来解闷了。 当然,虽是乐的看热闹,可对女子最终的结局,众人心里早有定数了,瞥了眼一旁笑眯眯的周夫子,想到他出口的谶语,有人说道:“你这般帮梁衍做什么?他一个穷书生,家里唯一算得上人物的,还要上溯至几百年前的梁公了。什么都没有却能叫你花那么大的力气捣鼓出这一出,这又是要做什么?” “我闲的无聊高兴不成啊!”女子说道,说罢这话之后便下意识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这动作一点不落的落在了在座众人的眼里,当然,女子也没打算瞒着众人,只自顾自的有一茬没一茬的摸着自己的脸颊不说话。 “怎么?”看了她的动作,有人开口问那女子,“那个跟你生的有几分相似的露娘脸没被毁掉?” 对此,女子只笑了两声,悠悠道:“叫我画山画水我未必画的好,可画脸……却是鲜少有能与我比肩的。她本事虽然不错,可惜还是叫我看出来了。” 虽是没有直接回答,可这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想到迷途巷里那几个暗娼此时的情形,几个外人看来现世报真被毁了脸的日夜歇斯底里哭嚎的女子们与一个外人看来被无辜波及的,假装被毁了脸的,默默抽泣的可怜女子,只觉得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半晌之后,有人开口说道:“这露娘……像你!” 女子点头,笑着说道:“可不是吗?一看那手笔,我就知晓是另一个我了。”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道,“她要那药,我便给她了。不过以她的精明,想是会找人看看再决定要不要用的。” 这话听的房中有人“咦”了一声,惊异道:“既知道你还给?”那人说道,“这药虽是害人的毒药……却不便宜啊!” 有时不止是救命的药贵,那害人的药,尤其是能害人于无形的药比起救命的药来却是贵的多了。 “你管她有没有真的用药,也莫管她脸是真毁了还是假毁了。这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不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女子却是不以为意的说道,“一张嘴能翻来覆去的说道,一双脚也能左右来回横跳,不到最后关头,谁知道呢?”说到这里,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幽幽道,“你等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敢靠近,嫌恶的紧,哪一日我若真恢复了,你等不还是上赶子扒上前来?” 这话一出,屋内便响起了几声轻笑声,这轻笑显然是默认了,只是被女子戳破自己的心思,笑的人也浑不在意。左右他们这些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坦诚的,知晓自己以及对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不会生出什么不该生出的期待来,自也没有多余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波动来。 这般一想,伸手摸了摸自己脑袋之上一块早已结痂的疤。曾几何时,自己也不是这般不见多少情绪波动的,可眼下这般……他们觉得极好。 当然,这里虽说所有人头顶上都顶着那块伤疤,可其中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便不得而知了。真真假假的,这世道……至少他们这群人接触的这个世道无外乎互相骗来骗去罢了。 女子的话音落下之后,屋内便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等情形看的女子轻笑一声,对众人不接茬也不在意。只是掏出怀里巴掌大小的镜子认真看了起来,看了半晌铜镜里的自己之后,她忽道,“你等说,我同铜镜里的自己同时出手,打向对方,最后谁会受伤?” “当然是你了。”有人无聊的打了个哈欠说道,“你有血有肉,铜镜里的那个却是你的影子,是假的。即便一拳打过去,你的手受伤了流血了,铜镜里的你瞧起来也流血了,可你是真的痛,铜镜里的你却只是瞧起来痛而已。就似个厉害至极,演的一手好戏的厉害戏子一般,她的痛是假的。” “不错!我也是这般觉得的。”女子说着收了怀里的铜镜,看向众人,“所以还是做镜子里的自己来的好,只消演戏,不用真的受伤与流血的。” 这话神神叨叨的,就似那莫名其妙相撞的红白事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在场众人谁也没有追问,左右迟早会知道的。毕竟是这女人消停了这么多年之后的再出手,外头哪个话本子里有这么精彩的故事可看的? 天生就会骗人,时时刻刻能自圆其说,将人骗的一愣一愣的骗子讲的故事自然精彩极了。 因着只消听故事,并不想掺合进去,自是不用似那郭家二郎一般带着人走一趟迷途巷了。 这个天的长安城并不热,正是春风拂面、凉爽之时,走了一趟迷途巷的郭家二郎却是烦躁的连喝了好几口解热的饮子方才推开了为自己摇扇子扇风的小厮。 来之前是带着满满的猎奇心思过来的,毕竟那玄玄乎乎的故事听的人实在是起了兴致,可真的来了,走到那同寻常巷道没什么不同的巷道口,以及那据说梁衍被烧成黑炭的桥头站着时,郭家二郎还是生出了一股子无端的懊恼之感。 这有什么可看的?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巷道这样的桥头,以及路边嘴碎的妇人们。既地方没什么可看的,那便看看人吧!看看那些据说功夫了得,惹来报复的暗娼们。没了钱财生计正为此发愁的暗娼家门自是好叩开的,丢出银子,看到那些被毁了脸的暗娼们,虽说此时... “唔,这脸若是没坏,倒是对得起这价钱。”瞥了眼那些暗娼们,郭家二郎摇了摇头,转身出了暗娼宅门,正准备回酒楼继续呆着,一抬头却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斜对门那家暗娼的宅门前。 咦?这马车……不是他郭家的吗? 这长安城里似郭家这等大族大多会在自家马车之上做个标记,方便行人瞧见认出是他郭家的马车而主动避让。这举动当然是借势了,只是既借的是自己的势,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当然,能得郭家马车标记的不止有他郭家本族之人,还有旁支的。正想着这马车里的是家里哪个兄弟之时,一旁跟在身旁帮忙摇扇子的小厮提醒他道:“公子,最后一家这个就是那个无辜被牵连的。听说没被毁脸之前有好几个老爷为了她正在闹和离,想娶进门做正室来着。小的记得其中就有一个咱家旁支的十三老爷……” 一句提醒令郭家二郎当即想了起来,合上手里附庸风雅的折扇,他道:“原来是十三叔啊!”他记得这个旁支的十三叔,比起他本族来当然没得比,可到底是郭家的,这恩泽旁支也能收到几分,那日子自也过的不错。素日里逢年过节时他见过这个十三叔,记得是个颇斯文的长相。 “没想到我家这个十三叔竟还是个情种,”郭家二郎摇着手里的折扇,说道,“若是没被毁了脸……看先前那几个暗娼的模样,这个又是个花魁,想是个极貌美的。可眼下被毁了脸,十三叔竟还不离不弃的跑过来看她,可见是动了真心了。啧啧,这暗娼真是好手段啊!” 才说罢这话,一个跑出巷道打听的小厮跑回来说道:“不止是十三老爷,听闻她即便是被毁了脸,另外几个老爷也依旧日日过来看她呢!那些巷道口坐着的妇人为此都甚是看不惯她,骂这名唤露娘的暗娼是狐狸精呢!” “哦?狐狸精?”郭家二郎一听这话便乐了,他笑着说道,“这同‘红颜祸水’一样,可是对这等烟花女子的最高赞誉呢!没被毁了脸得这等深情不奇怪,被毁了脸却还能得这等深情……哟,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说到这里,郭家二郎抬脚往斜对门的宅门那里走了过去。走到那半开的宅门前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嘀咕道:“好香啊!也不知是什么香味,先前竟是未曾闻过的呢!”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已不自觉的多了几分诧异。 香粉、香囊这等事物,似郭家二郎这等二世祖自然早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素日里参与过的香道品鉴大会也不止一回了,自诩自己的鼻子嗅到这等香味便是一时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却也能觉得有几分熟悉的。可此时闻到的这个味道却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味道,只是虽未闻过,却香的很,且不止是香,还能隐隐生出一股让人一探究竟的欲望来。 只是……看着宅门前停着的自家十三叔的马车,郭家二郎摸了摸鼻子,心里有些不舒坦。自己是郭家本族正儿八经的嫡出公子,这十三叔却是个旁支,且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叔”,便是寻暗娼,同旁支的族叔寻到同一朵花上,叫他这本族嫡出公子的面子往哪搁呢? 原本被旁支的马车拦了路就该转身离开的,可那香味……不知怎的,竟是勾人的很。揉了揉鼻子,郭家二郎冷笑了一声:虽是好奇,可更惜命!这香粉味道不曾听闻,回头寻个擅此道的过来看一看便是了,哪里至于要冲进去一看究竟,自降身份的? 想清楚了这些,郭家二郎转身,说道:“回头请个人过来问问,爷给钱,好奇她生的个什么模样,叫她过来给爷看看。” 这话才吩咐下去,便听一旁的小厮说道:“其实这个倒是不用看生的个什么模样,外人都道这露娘生的同那美名在外的温夫人十分相似。那温夫人的画像到处都是,很容易拿到的。公子若是嫌画像不够,想看真人的话,那不若直接去看大理寺的那位厨娘,就是那位大理寺少卿相中的温娘子就是了。” 对此,才转身方要迈步的郭家二郎不由一愣,那个什么温娘子他未见过,不过那位常被长辈挂在嘴边夸赞不已的神童探花郎他倒是知晓的,前不久在皇陵前还见过一回。 老实说那般风采与模样,同为男人的他是当真自愧不如的。原先倒是忘了这一茬了,毕竟虽时常醉卧花丛,女人于他而言却是从来不缺的,更是知晓轻重,不会去招惹林斐相中的女子的。 只是虽因着林斐的缘故不能去碰那位温娘子,可看一看这温娘子究竟生的个什么模样还是成的。再者,同是吃喝玩乐的,他亦认得那姓叶的小子,一口一个“明棠”妹妹的,想也知晓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这般越想,能记起有关这位温娘子的事便越多。记得前段时日,林斐带着她去过酒楼,那手下养着那么多美人的胡人王子亲眼见过,回来之后也点头称赞是个美人,模样与温夫人十分肖似,只是听闻比起温夫人来,那气质有所不同罢了。 虽然手里拿着解暑的竹筒饮子,眼下也不见多热,可想到这里,郭家二郎还是下意识的舔了舔唇,也不知是不是想着想着,心被烧热了,一旁的奴仆自是看出了自家公子对这不知是温娘子的还是这花魁的生出了几分兴致。 美人能让人生出几分兴致除了花本来就美之外,其实更少不得的是旁人的争抢。君不见那擅经营的青楼里花魁出面时总是喜欢玩拍卖那一出的?比起唾手可得,轻易得来的,抢来的,显然是更香的,至少于这些无事可做的二世祖而言更是如此了。 当然,那温娘子便不用想了,只是这同温娘子有几分相似的花魁也不知那脸还有没有的救。 听着外头离开的动静声,坐在露娘面前,敷着一层厚厚脂粉的梁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走了,你就这般放他走了?” “你懂什么?”面前的露娘难得不施粉黛,素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显然对这梁衍丝毫不感兴趣,她漫不经心的说道,“走就走呗!放心,他会回来的。” 虽然不知晓明明有那药粉在手,能直接下药,又为何要放郭家二郎离开,可自己人在屋檐下,吃的用的尽是露娘的,自是不好指摘露娘的不是的。 沉默了半晌之后,梁衍对面前的露娘说道:“我见过那位温娘子,也见过温夫人,你这模样……说实话,比起她二人是不如的。”没了脂粉上脸的女子说实话模样也不过清秀而已,他看的很是清楚也很是分明,若是不知道她身份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实在是难以同那‘花魁’两个字联系上的。 “哪里只不如那两位?”露娘想起前些时日见过的那个古里古怪的王小花,自嘲的笑了笑,道,“甚至连替身都是远远不如的。” “可她们生的再好,也只是我的垫脚石罢了。”露娘瞥了眼身旁香盒里灰扑扑的药粉,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说道,“甚至两旁那些毁了脸的暗娼脸没毁前都比我生的好,当年我那妈妈也从来不... 第六百六十章 臭豆腐(十四) 这名唤露娘的女子不止成为花魁的缘由成谜,让人费解,就连这出手做的事亦是如此。 他接触到这位名唤露娘的女子时便已听闻她功夫了得,得不少恩客的垂青,甚至不惜为她回家同原配闹和离了。可这几日,门前来往的那些重情义的恩客却一直都是他。坐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各家恩客家的马车到她门前停下,演出一副即便露娘被毁了脸,却依旧深情款款的模样。 梁衍不解她捣鼓这一出的缘由,更不知道外人传的那些对她着迷的恩客在哪里,自己如此扮演对方,怎的也不见对方跳出来否认的。 甚至露娘这脸……他也看的清清楚楚,没有半点被毁的迹象。梁衍想起曾经在大街上见过一次的林斐同那被他相中的温娘子一道出游的情形,老实说同样不施粉黛的模样,这外头传闻肖似温夫人的露娘比起那温娘子哪里只是不如,简直是差的远了。 所以,也不知是怎的传出那传言的,更有甚者,都不曾听人驳斥与否认过。 “我对你怎么成为花魁的不感兴趣。”梁衍摸了摸自己敷着厚厚脂粉的脸,虽说敷了厚重的脂粉之后,自己这张脸看起来也有几分相似那郭家十三老爷了,如此做来是为了演那十三老爷演的更像,可……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便是不用演那些重情义的恩客,也是没办法不敷脂粉出门的了。 那一场原本他以为能偷天换日,可事到临头,都不知道演这一出是为了什么的红白事戏法让他的脸虽说不似那几个被人寻仇的暗娼一般毁的彻底,却也无法不敷脂粉出门了。 虽然那一出戏法表演前自己知道危险,也学着那些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一般做了最好的防护。可……便是他梁衍再如何于表演戏法之上天赋异禀,这等难度的戏法连事先排演一次都没有,直接来,他又如何来得及保护住自己的脸? 事后他十分愤怒,找到露娘质问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因着自己被毁了脸,见不得人好,便故意坏了他的脸! 露娘却洗净了自己的脸,让他看到了一张完好无损,不见半点损毁的脸。 露娘的脸没毁,可他梁衍的脸却是毁了。梁衍神情木然的伸手抚上自己涂了脂粉的脸,说道:“我这条科考路因着你这一出戏法是彻底绝了。”他梁衍虽然毛病不少,外人口中也常骂他偏执、好面子什么的,可脑子说到底也不是木头疙瘩做的。 虽然事前自己接连遭遇变故,那不断的受挫与催债人上门催债的手腕更是逼得他接近崩溃。便是这等时候,露娘上门给了他一条活路。她自称是仙人指路,可以让他逆天改命。 彼时自己什么能抓握的都没有了,对这所谓的“仙人指路”“逆天改命”什么的话也早已麻木了,毕竟这么些年同那群神棍打的交道够多了,便是再傻,那些神仙临凡的话术听的多了也早已耳生老茧了。 “我没钱。”跌坐在被催债人打砸过后的院子里,梁衍木然的说道。 原本以为这三个字足够打发这等上门的神棍了,不想露娘却道:“我知道你没钱。” 彼时她的身形裹在厚厚的黑色狐裘麾之下,整个人都隐在月色里,看不真切,她道:“我不要你的钱。不止不要你的钱,还会送你一场逆天改命的机会,却不知你想不想要。” 这话梁衍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随意的敷衍了一声“哦”以示回应。 这样的敷衍,露娘这等烟花地里出来的女子当然听得懂,对此只笑了笑,道:“你眼下没什么钱,上门催债的又催得紧,我告诉你个法子,保准能得一笔钱,先缓了这燃眉之急再说。” 于是,便有了皇陵前的那一幕。那姓郭的二世祖的反应一如露娘说的那般精准,当真拿银钱砸了他。虽说被辱了一通,可这等屈辱经由这些年的不断挫折与催债人的责骂,于他而言早已不痛不痒了。甚至非但不痛不痒,心底里还隐隐生出一股微妙的心思来。 这心思既有对这等二世祖出手拿银钱砸人,自己占了大便宜的窃喜,又有种无端生出的嫉恨以及愤恨来。 凭甚都是功臣之后,他能过的这般潇洒? 而后就是浑浑噩噩,走到迷途巷这里,突然响起的唢呐声让他一惊,没想到露娘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将他拉上了戏台,他虽听了露娘所言身边带着配合的事物与戏法道具,可到底猝不及防,再者那几个酒鬼又已然过来了。 其实那近在咫尺的火焰燃起时,他曾想过退却的。可事到临头,不知怎的,竟是头一昏,直接配合了下去,而后……便是落子无悔。 他借着郭家二世祖砸下的银钱还了那笔大债,却也由此……什么都没了。 其实这几日自己在露娘这里过得很好,露娘虽是烟花女子,却不缺银钱,他自出身起便不曾享受过似这几日这般精细的吃穿用度。 可……梁衍伸手胡乱的擦了擦眼里溢出的眼泪。他眼下过的如此之好,却是……过往的什么都没了。 身份没了,这当然还能重新拿回来,可又要如何对外解释这些稀奇古怪之事?那一具不知哪里来的尸首又要怎么解释?毕竟人证物证俱在,有人亲眼看着他配合了这一出,会有多少人相信他事先当真不知情?只是浑浑噩噩的被人推了出去? 不止身份没了,脸……也毁了。 脸毁了这件事自是重要的,看两旁宅子中日夜歇斯底里哭嚎的那几个女子便知道了。他梁衍虽不似烟花女子般靠皮肉吃饭,可这么多年也只读了些书,所能倚仗的翻身途径也只有科考这一条路了。只是眼下的自己却即便是当真被老天砸下天赋与运气,考中了名次,自己这张脸……又如何进的了仕途,光耀门楣? 大荣科考虽说不曾规定考生美丑,可身体残缺以及被毁了脸这种事……若非情形特殊,是不被允许参加科考的。 他梁衍的读书本事实在是没到那等能让朝廷特意大开方便之门的境地,甚至寄希望于科考取得名次这种事还要靠几分运气。 是以他当然明白眼下自己这张脸毁了,也等同是将科考这条路彻底绝了。 拿袖子擦着眼里不断溢出的眼泪,看坐在软榻上的露娘随手捏了一颗手边白玉骨瓷碟中的甜糕送入口中,一口糕点配上一口茶水,只是与寻常人糕点配茶水的吃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噎到不同,露娘是因为嗜甜坏了牙,吃甜糕易牙疼的缘故。 可她又实在控制不住吃那甜糕,于是一口甜糕入腹,配一口茶水漱口以减轻牙疼的痛苦罢了。 看着吃了甜头却牙疼不已的露娘,梁衍擦着自己眼角的眼泪,只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眼下的自己吃穿用度有露娘养着,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明明尝到了甜头,却痛苦的厉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些被他抱怨了多年的过往与身份一朝之间被尽数拔除,他没了梁公后人的身份,不会被人指责门第破落,不用硬着头皮清明祭祖时同那些权势犹在的功臣之后一同祭祖,感受那天差地别的不同境遇,也不用再操心家里田地的租赁之事,更不用面对催债人上门了,甚至连那明明读不进去还要硬读的书也不用读了。 那些往日里他喝醉酒之后常抱怨的烦恼连同他这个人一道被他一夕之内尽数丢弃了出去,换来的是露娘的亲自供养,每日只消坐着马车来回跑几趟,演一演戏便成了。 明明没了烦恼之事,可他为什么这般痛苦呢?梁衍闻着近在咫尺的那股熟悉的香粉味,想起自己那日明明想退却离开,却不知怎的,头一昏,上前落子的瞬间也闻到了这股熟悉的香粉味道。 他想质问,却不知,也不敢开口。落子无悔!这四个字原本能约束的只是那些坚守承诺的君子。他梁衍是这样的人吗?或许年幼读书时,觉得自己当真有本事能凭借自己光耀门楣,重振先祖昔日荣光时,自己是君子。可这么多年下来,在皇陵门口为了解决那逼近的债务而讹了郭家兄弟之时,自己身上那所谓的君子包袱便已被尽数丢了出去。 所以他梁衍已不是君子了,那落子无悔四个字其实也根本制约不了他。翻脸不认账这种事他梁衍是做得出来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似那日皇陵门前自己豁出脸面做的那些事一般,不认就不认了,又能拿他怎么样? 可面前这个踩着无数天生美人脸的女子登上花魁之位的中人之姿的女子却只在一瞬之间便让他陷入了这等落子无悔的境地。 看着眼前哼着歌,一边吃着甜糕一边喝茶水漱口的女子,梁衍只觉得眼下自己坐着的地方实在是烫的厉害,好似坐在那滚烫的油锅之上一般。管他梁衍是不是君子,对面这个女子都用自己的法子逼得他不得不落子无悔了。 想起每日坐着马车跑来跑去之时听门口纳鞋底的妇人们骂“迷途巷里的狐狸精手段了得,让人深陷迷途而跳不出来”的那些话,梁衍的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也是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这巷子为何取名迷途巷了。 那一晚,他站在迷途巷前的桥头之上,当真是在不知不觉间彻底陷了进来。甚至陷落的瞬间都不知道自己陷进来了,那陷落的瞬间是糊涂的,迷糊的,可之后却是越来越清醒,越发能想明白自己这些时日的种种境遇,也越发看清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突然陷落的。 落子无悔,他梁衍不好色,原本以为对他这等不好色的男人,这迷途巷里的狐狸精的手段不能耐他如何。可一想起被这香粉迷魂而下意识落子的那一刹那,他的眼泪便控制不住的溢了出来。 他就在露娘面前疯狂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这些举动吃着甜糕喝茶水的露娘当然看得到,却并未理会。 也是!这有什么好理会的?明明知道香粉有问题,自己那落子的一瞬是迷途着了道了,露娘也知道他已想明白是香粉的问题了,这样着了道的落子又能有几分是真心的?可那又如何?他敢质问吗?便是质问,露娘会回答吗?便是露娘心情不错愿意回答?自己能起身拂袖离开吗? 还怎么离得开?他的身份和脸都毁了啊!梁衍的眼泪越流越凶,初时撞入这等被人供养,不愁吃穿的温柔乡中时还有些惶惶不安,觉得自己何等何能,怎的无端走了这等大运了。好日子就这么白白送上门来了!却忘了这天底下哪里来的白得的好处?似郭家兄弟那等花钱不眨眼的人给钱都要他赔上一只折断的手外加令先祖受辱方才肯放过他,似露娘这等迷途巷里的花魁又怎么可能是好相与的? 眼下还只是个开始,他全然不知道露娘接下来要做什么。想起自己在皇陵面前拿到银钱的那一刻还心存侥幸,想着自己又不好色,又不要名声,能翻脸不认,不做君子做个真小人,这露娘又能拿他怎么样。却不曾想,自己这想做小人的举动还来不及实施,对方便已先一步抢了他的道,使手段逼他落子,而后一把将他拖进了迷途巷中。 不想做君子想做小人,却发现即便是做小人,同是上不得台面、不守承诺,出尔反尔的恶人之间的争斗,对方的手段也远比自己厉害的多了。 看着那包近在咫尺,放在精致妆匣盒子里的药粉,梁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这是什么?” “自然是我的宝贝了。”吃着甜糕用茶水漱口的露娘说着瞥了眼梁衍,无视他那被眼泪冲花的脂粉,伸手一指,指向了巷道口,“可听到巷口那些妇人唤我什么了?” 想起巷子口坐着的嘴碎妇人们的那些粗俗的谩骂,梁衍动了动唇,喃喃道:“她们唤你……狐狸精。” 这话一出,便见露娘捂着嘴吃吃笑了出来:“我最喜欢看她们这般骂我狐狸精的模样了。”露娘笑着说道,“她们家里的那些男人我可看不上!所以也不知同我哪里来的仇怨,骂我骂得这般狠!其实说到底,就是嫉妒我呢!” 看着面前姿色只是清秀的花魁露娘,梁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听那厢前一刻还笑的花枝乱颤的露娘突地将脸上的笑容一收,神色淡淡的说道:“那些个妖魔鬼怪的故事没看过?”露娘哼了一声,说道,“我既是狐狸精,这手边的还能是什么?自是迷魂汤了!怎么?你还想要再尝尝吗?” 梁衍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想起素日里他打过交道的那些从未见到法力起效的神棍们口中嚷嚷的那些精怪们。 “被灌了迷魂汤的那些人就似丢了魂一般,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些施展法术的神棍们说道,“所以不要胡乱走夜路,免得遇到山精野怪失了魂,一旦失了魂,要找回来可难了呢!” 第六百七十章 臭豆腐(十五) 梁衍泪如雨下,他没有错过露娘口中那句“你还想要再尝尝吗?”的话。 自己战战兢兢,几次三番欲张口质问的纠结与害怕显然在露娘眼里就是个笑话。她也懒得藏着掖着,这一句话显然是承认了他当时一瞬间冲动配合落子是有那香粉的助力的。 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忽地记起这些时日被露娘供养无所事事时听那些人说起的近些时日闹的沸沸扬扬的刘家村之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好似一瞬间自己也有了那被石头堵喉的感觉。 刘家村那里供奉的是座狐仙,他这里的,是狐狸精。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当然不会似那些嘴碎的妇人一般闲着无聊胡说八道了,刘家村这个案子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一切都是人为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梁衍却有种自己好似当真看到了神仙妖怪的感觉。 越想,眼泪便流的越凶。甚至恨不能自己当真是个大字不识两个的傻子,也好过现在清醒的感受着这些事情。 一边是狐仙,一边是狐狸精。好似是同一件事物,却又似乎不是。 一切都似是非是,似她非她。 他梁衍,一个不好色的,从不与这些烟花女有任何皮肉关系的男人,却也深深的陷落进了这迷途巷之中,无法轻易离开。 看着眼前姿色只是清秀普通的露娘,他忽地觉得不需要再问这个女人是如何以这等姿色成为花魁的了,他知道她确实有这个本事成为花魁。 那一手让人陷落迷途的手段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自己只是走到这名唤迷途巷的无底洞口看了一眼,就被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手往前推了一把,跌了进来,而后……便再也爬不出去了。 那厢悠悠哼着歌,吃着甜糕与茶水的露娘将最后一口甜糕塞入口中,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将茶水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之后,露娘忽地笑了,她道:“我将我的看家本领都告诉你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看家本领?梁衍泪眼婆娑的看向喝茶的露娘,目光落到了她手边妆匣中的药粉之上,他道:“是这个……名唤迷魂汤的东西吗?” 露娘点头,瞥了眼手边那包药粉,忽地笑了,她道:“其实这些东西虽说寻常人不清楚,可那些大族中人,以及略微知道些秘闻的大夫是知道的。”她笑着抬了抬下巴,对梁衍说道,“你等着瞧吧!那怕死的要命的郭家二郎回头打听一番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这话听的梁衍不由一怔,看着面前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喝茶的露娘,脱口而出:“你不怕?” “怕什么?”露娘挑了下眉,看着面前将脸上敷的脂粉哭的沟壑纵横,看起来格外滑稽与可笑的梁衍,笑了,“既是先前就有的东西,又有什么可怕的?更遑论你不也碰过一次吗?不也没什么事?” 这话一出,梁衍面上便立时现出了一丝愤怒之色,这些时日尽数憋在心里的那日被药粉算计的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发泄了出来:“什么叫没什么事?若不是你这药粉,我又怎会配合你?落到这般落子无悔的境地!” 在那些耳熟能详的话本子里,于那些君子似的主角而言,落子无悔这四个字往往伴随着放手一搏之后的一网打尽,那些利也好,名也罢,都会在落子无悔的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战之后被尽数收入囊中。即便不是主角,是配角,只要是个君子,这落子无悔四个字过后,哪怕输了,却也能得个坦荡、无悔的英雄名头。 可于小人而言,尤其是一开始便想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想着出尔反尔、翻脸不认的小人而言,落子无悔这四个字便显得格外微妙了起来。这四个字就好似被人反复捏扁揉圆的抟成了一块石头,堵住了那动歪脑筋的小人前后左右所有出路,将他卡的不上不下,进退不得,痛苦不堪。 脱口而出也只是一瞬间冲动的事,可说出这话之后,梁衍便后悔了。他白着脸色,看着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露娘,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没了身份也没了科考碰运气的那条路,甚至还缠上了周身的人命官司,除了供自己吃喝的露娘这里,他哪里还有旁的路可走? 他什么都没了,除了露娘。这话听起来好似‘深情款款’,尤其是放到迷途巷这风月地里更是如此。可实则呢?梁衍伸手胡乱的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眼泪,他同露娘没有任何关系,便是他肯,露娘也懒得看他一眼。这一点,看露娘在自己面前不施粉黛,懒得梳妆打扮就看得出来。 什么都没有的他,有花魁供吃供喝的养着,这日子听起来……还真是好啊!说出去也不知会被多少人羡慕呢!他未曾亲身体验之时也以为这等万事不愁,只消老老实实每日坐着马车跑来跑去,扮演恩客的日子是真的好啊! 可当真体验到了这等被人供养的日子之后……梁衍方才觉得这实在是太难受了,一点都不似那些人说的那般令人艳羡与舒服。这里头的原因有很多,譬如供养他的是露娘,露娘不是那等寻常的供养情人的痴心女子等等诸如此类的种种原因。 可究其根本,他梁衍于露娘而言只是一颗早已相中,并被她套入自己囊中的棋子罢了。对于棋子的感受,露娘这等女人当然不会理会。毕竟这女人可不是仁慈的出家人,而是烟花地里采着无数人上位的花魁。 既是棋子,自是要确保这棋子不能随意逃跑,要听话了。于是他梁衍就“落子无悔”了。 露娘的局就似那清明夜里桥头的红白事相撞的闹剧一般,初时让人摸不清头脑,可过后,尤其是身处其中的棋子反复琢磨之后,便会愈发清醒,明白过来,愈是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便愈是痛苦。 想起自己当时可笑的心思:想出尔反尔,翻脸不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做个真小人,却不想恶人自有恶人磨,自己这才入了门的恶人是彻底落入更大的恶人口中了。 阎王好送,小鬼难缠?他不清楚这个,只是隐隐察觉到这些妖魔鬼怪似乎也如人那般等级森严,一级更比一级厉害,他不知道露娘这等狐狸精是什么等级的妖怪,却知道自己这个半人半鬼的在她手下什么都不是。 梁衍在这里既痛苦不迭,又对向露娘口出狂言而生出了后悔,张了张嘴,正准备赔不是,却听露娘“扑哧”一声笑了。 “你以为我这名唤迷魂汤的药粉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不成?”她说着伸手覆上自己手边自称‘迷魂汤’的药粉,手指在药包扎绳处摩挲了一番之后,说道,“我也好奇究竟有没有旁的迷魂汤,所以先时还特意演了一出戏,想看看她手里的是什么。拿到手才发现与我这里的是同一样事物。” 说到这里,露娘笑了两声,而后才悠悠说道:“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哪里来的这么多难得一见的神药,似那等天赋异禀的神医多少年才出一个,这神药又哪里会比神医常见多少?” 理智告诉自己莫要惹怒露娘这个此时唯一供养着自己的金主,可梁衍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质问道:“若不是什么稀罕物,我又怎会着了道?我当时明明是想退避的!” 瞥了眼口中嚷嚷着“想退避”的梁衍,露娘伸出自己的手指,指向迷途巷口的方向,笑着说道:“我这里是馅空山的无底洞,你在洞口徘徊,我伸手这么一推,你就掉下去了。你说,我这推了你一下的手指是什么稀罕物不成?” 梁衍愣住了,他看着露娘,面上惊异的不能自已。隐隐记得那馅空山无底洞的说法出自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那馅空山无底洞里的好似是个白毛老鼠精,要同那唐和尚成亲破其元阳来着。后来么,好似是那自称半截观音的老鼠精被猴子找到其真正的身份是那托塔天王的义女,便上天寻了托塔天王和三太子哪吒收了这老鼠精。那故事的最终,唐和尚一行自然无事,那老鼠精却也是西游故事里没被打死的妖怪之一,被李天王带走了。甚至坊间还有传闻,作者最后总结的诗里暗喻那老鼠精修成正果了。 “你以为我当上花魁用的是什么手段?那些寻常的内宅下药、落水还是穿着贴身里衣跳那不能显露于人前的艳舞?抑或者故意自己打自己一巴掌,又恰巧让恩客看到正室扬起的手,栽赃嫁祸,叫他夫妇生出嫌隙?”露娘说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捂唇轻笑了起来,“这种事,那男人不是真的蠢,就是装的蠢。哦,对了,那装的蠢也能叫做真的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于这种事能有用的恩客而言,我露娘使这等手段能成,下回换个风娘、水娘、雪娘的也能成。这于我而言没什么意思。况且这种手段会的人委实太多了,我这般姿色,哪里比得了两旁这些姿色出众的暗娼使出这些手段更有用呢?” 对于自己不施粉黛的姿色只是清秀这件事,露娘显然是清楚的。 “郭家那样的高门大户,便是他傻,家里做主的那些人也不傻,我又怎么可能让他碰到真正稀罕至极的迷魂汤?”露娘说道,“我这迷魂汤在那些生在高门大族,有幸知晓这等物什的人眼里不过是寻常货色,便是他自己弄来,偶尔碰一碰,也不打紧。碰的多了,也顶多被家里人驳斥两句罢了。” “更何况,这二世祖惜命着呢!我怎会对他用虎狼之药?没得出了事……那不就似两旁宅子里那些光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却吃相难看,最后惹来报复的暗娼一般了吗?”露娘拿起手边绣着金丝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说道。 听着露娘说出的这些话,梁衍看向露娘,张了张口:“我不信!”他看着露娘,声音下意识的拔高了起来,仿佛说的声音那么大便能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一般,他大声说道,“既是寻常事物,我当时明明想着要退的,又为何会配合于你?” “哟!”这话一出,露娘便笑了,她用手里的金丝团扇捂住双唇,仿佛听到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一般,她笑着看向面前将面上脂粉哭的千沟万壑,滑稽可笑的梁衍,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好似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自己,也认不清自己呢!” 摇着手里的团扇,露娘悠悠道:“这等话原本也不至于让我一个烟花地里的女子来教你的,可你这也委实是……诶!可惜可惜!你梁家真是人才凋零,若是梁公尚在,看到后世子孙如此的愚钝,怕是要气坏了。” 对上怔住了的梁衍,露娘漫不经心的说道:“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不是与不足之处总是要认的,莫要强撑着不肯承认!若不然,认不清自己,便是脚下就是阳关大道,却硬要往那不属于自己的道上走,也是要走岔路的。” “就似你那科考,以你的资质,非得花上十二万分的力气加上发挥超常的运气方才有希望入仕。既如此,你不安安心心,老老实实的收心读书,非得学着那些科考前一年外出游学的神童跑出去游学。自己站在山脚下,偏学着人家站在山顶上的人看山尖上的风景,如此……不是好高骛远又是什么?”露娘说到这里,瞥了眼呆怔住了的梁衍,又道,“我本是懒得说这些的,只是看到你……就好似透过你看到了我自己。于烟花地里的女子而言,我姿色平平,实在不似什么能出头的面相。同是天生资质寻常之人,我才由此多了一声嘴。你这等资质的人,走的还是科考那条阳关道,那力气自是都要花在‘努力’二字之上了,没得心飘的那么远,力气还花在什么科考入仕之后去哪个衙门之上,你都没考得名次呢!便想着官场打点了?” 面前的梁衍早已是如遭雷击,露娘摇着手里的团扇,看着泪如雨下,“噗通”一声向自己跪下来磕头道谢的梁衍朝自己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之后郑重的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连着磕了好几个头之后,梁衍看着她,眼神不再是以往的痛苦、不堪与纠结,而是转为敬佩,他看着面前的露娘,说道,“你……当真配得上这个花魁的名头!” 看着面前眼中满是敬意的梁衍,露娘遮住口鼻的团扇没有移开,团扇下的唇却是早已不自觉的翘了起来:早说这梁衍木了吧!她的话确实有道理不假,可会讲大道理的人多的是!就如前些时日那蜃楼之事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幸好田家管事去衙门报官了,抢在那乡绅花钱砸的百姓家里人吃下这个闷亏之前将事情公了。若不然,活着的人是收钱私了了,那死了的人就可怜了!”的那些话一般有道理一样。 有道理的话那么多,可知行合一的却没几个呢!这梁衍是不是忘了她方才说的努力是指的科考这条阳关道了?她露娘既是狐狸精,又是馅空山的化名半截观音的白毛老鼠精,可不是走的什么阳关道呢! 不过,几句理中客似的大道理赚个梁衍的敬意还是合算的。毕竟原先的梁衍是不得不听话,可现在心里生了敬意,于自己要办的事而言自是更容易了呢! 第六百七十一章 臭豆腐(十六) 手里的团扇一直不曾移开,露娘用这柄小巧的团扇遮住了自己翘起的唇,哦不,是藏住了自己翘起来的狐狸尾巴。 绣着狐仙夜会书生故事的金丝团扇扇面之上是一双弯起的,藏不住笑意的眉眼:人在什么时候会控制不住的想笑?当然是开心以及顺心之时了。 “我说你一点都不了解你自己,是因为你当时站在桥头哪里是想退?分明是想进的啊!”露娘笑吟吟的说道。 虽是跪下来向露娘磕头道谢感谢她指引了自己,此时还未来得及起身,可这话还是叫梁衍听了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对露娘的话脱口而出的驳斥道:“不可能!” 到底是一席话令自己醍醐灌顶之人,梁衍面对露娘下意识的多了几分敬意,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我自己还不了解我自己吗?我当时心里想的便是不干了,想要退了,又怎么可能想进?” “是吗?”露娘手里的团扇晃来晃去,就是不曾移开,还在遮着自己忍不住翘起的唇角。 “那是你不懂!人的心啊,有的时候是会骗人的呢!”露娘笑着说罢这话之后,不等梁衍开口,便伸手一指,指向他的脚,“你不想进,你那一双脚又怎会带你去那迷途巷的桥头?”看着面前恍若懵了的梁衍,她悠悠道,“容我提醒你一番,你当时已还完债了,且胸口还藏着剩余的银两呢!” 一句话听的正要起身的梁衍整个人恍若一瞬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重新跌坐回了面前的蒲团之上。 自己当时已还完债了?是啊!若不是已还完债了,胸口又哪里来的剩余的银两?所以自己那时已是无债一身轻了。虽说家里的产业比不得郭家这等大族,可自己那先祖梁公留下的田产与家宅还是有的。大可以一边尝试科考,一边将田地放租的过活,也只消农忙人手不够时下地帮帮忙便成了。 这样的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可衣食无忧是成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走到这迷途巷里来?梁衍才止住的眼泪再一次簌簌落了下来,他伸手,愤怒的捶向自己的双腿,一下,两下,三下,很多下。 剩余的话其实已不消说了。他都走到迷途巷里了,又怎会是想退的?就是想进的,且还想要更多的!只是不曾想露娘将他拉上戏台的功夫那么快,快到连给他反应、后悔、怯弱、退缩、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就在那一瞬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他也在那一瞬间,随着心里想要更多的本能做出了抉择。 看着面前烟花地里,繁花从中一枝独秀的花魁,虽然乱花迷人眼,可她小巧的金丝团扇之上弯弯的笑眼却分明是一双极清极明,看事看人极清醒的眼。 “你说的不错!”梁衍只觉得自己自出生之后,便是被那些花样百出的催债人催债之时也不曾有哪一日哭的似今日这般多的。 “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我自己想进的,怪不得旁人!”梁衍说着泪如雨下。 看着哭嚎不已的梁衍,露娘金丝团扇下的唇扁了扁,嘴角再次翘了起来,还好有一把团扇遮着,不然那尾巴又要藏不住往上翘了呢! 被催债的压迫了这么多天,整个人早已崩溃了,若不然,如此要面子的梁衍也不会干出在皇陵前讹人的举动来了。拿到了二世祖手里砸下的银钱,头一回尝到了不要脸面,做小人的甜头,又还清了债务,自是无债一身轻之时。 至此,多数人看到的也只有那无债一身轻,可以让日子重新开始步入正轨的表象,却忽视了人的那颗心在跌至谷底的大落之后,骤然解决了所有迫近眼前的麻烦,突然搬空了压在身上的大山,那心情……与人遇到天大的喜事时的惊喜是一样的。 这从人下意识的反应便能看得出来。梁衍还了债,走出债主家门之后那面上的表情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而后摸着怀里剩余的银两,紧绷了那么多天的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松弛,那挂在脸上的惬意淡笑,心情极好的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走在街上只一眼就看明白他彼时的心情不错了。 尤其他那还债的方式还不是用辛苦劳作赚来的银钱还的债窟窿,那等辛苦赚钱填的窟窿在还完债之后,多数人总是更谨慎与小心的,毕竟老老实实的赚钱还债那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而与前者不同,似梁衍这等吃了一口甜头赚来的银钱只会更让他生出窃喜来。 一落一起,哪怕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甚至是个老实本分的,在大落至谷底,骤然将心拉起的那一瞬,也总是用力过猛的。如此……心总会有那么短短一刻的功夫升的太高,高过了原本该有的平常心的位置。 有的人能迅速回到平常心的位置,有的人却是要花上好些天甚至个把月才能回到正常的位置了。 而梁衍……看他以往读书什么的如此的不老实本分,总寻那些神棍做法,求捷径。似这等甜头带来的窃喜自也远比平常人更多。 这个人……本就是个好高骛远之人。那心自也极容易飘。 她又没有给他那个机会,让他再受一番打击压制住那颗时常漂浮不定的心,而是将飘了的他骤然拉入戏台。 人在心飘之时,总是自信满满,想法激进,觉得自己运气与手腕极其厉害,如此之下……会做出想进的抉择也不奇怪了。 拿着团扇的手依旧遮着自己翘起的嘴角没有移开,另一只手则搭上了那香盒之中的药包之上,似这药包里的迷魂汤除却那唬人的勾人香味之外,真正起效的过程就如那调香大师调的香粉一般,随着香线的燃烧,前中后调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它欲扬先抑,先令人心神烦躁、不安至极处,而后便是五石散似的功效,在心神烦躁、不安的极处之后,开始平复人的心境,使人渐渐飘飘欲仙,进入服食五石散之境。 甚至对梁衍这个人,其实不用这药也成。只是为保万无一失,她还是用了,让梁衍那颗漂浮的心随着五石散的功效飘的再高些,再激进些,想要更多,也更能确保他在戏台之上会配合自己。 所以这迷魂汤真要说起来,当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只是平常物什罢了。 只是于多数人而言,不会用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人人都能简单上手一用了事之物……呵,人人都有的,不就等同都没有吗? 就似她不会用那风娘、水娘、雪娘的栽赃嫁祸打巴掌,挑拨离间夫妻嫌隙的招数一般,人人都有的,也人人都能简单上手的,真正用起来多是没甚大用的。便是钓到了鱼,也不过是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是蠢就是坏的臭鱼烂虾罢了。 那顶尖的厨子能用最寻常的食材烹饪出最美味的吃食,真真有些本事的神棍,也能从那些烂大街的书册中看出些不同来。所以,这本是寻常事物的药包到了她手里,便也成了百试百灵的迷魂汤了。 对梁衍,当然只用一次迷魂汤便够了。反复转动着手里画着狐仙、书生故事的扇面,露娘眉眼间满是笑意:看梁衍捶打自己的腿捶打的这么用力,哭的这么凶,口中喃喃着,不住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我没看清我自己!’ 看来这迷魂汤的后劲对梁衍而言是真的大啊!眼下哪里还用再来一次的? 露娘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团扇,抬头看向墙面之上。她这小小的闺房之中铜镜这一事物随处可见,可说只要坐在闺房之中一抬头,一转身,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墙面之上的铜镜。 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铜镜时,梁衍还以为是她爱美。唔,说爱美倒也能算是对的。毕竟,这天底下的男男女女,谁又不爱美的?作为一个花魁,比之那些小心翼翼的注意着面上每一处痣,每一处表情的,她虽然看起来亦是如此的小心与谨慎,可心底深处,却远没有两旁宅子里那些被毁了脸日夜啼哭的暗娼们那么的患得患失,惧怕面上突然长出的每一颗痘。 她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是演出来的,夜里入睡时也不曾似那些暗娼一般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的保持睡姿,以免因睡姿的关系,影响自己面颊两旁上的肉一面多一面少。 那些暗娼夜里患得患失,小心谨慎的很,白日里却要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她却是恰恰相反,白日里要演出患得患失,中人之姿登上花魁之位的焦虑来,夜里却能睡的极其安稳。 这大抵是人在睡梦中,也卸下了附着在表面的面具,所以以心里最真实的状态安睡罢了! 她的患得患失既是演的,自不会睁眼说瞎话,而是认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着。她这张脸不施粉黛之时只是清秀,上妆之后,因着一手好的点妆手段,能算作美人了。只是这美人,比起那些不用点妆、素面朝天的来,对那些真正苛刻之人而言,说实话,到底还是刻意了。 不过这不打紧。瞥了眼愤怒捶打自己双腿的梁衍,露娘悠悠道:“我这迷魂汤的法术你是见过了,眼下,便再给你看一招我这狐狸精的法术。” 这话一出,正在那里垂泪痛打自己双腿的梁衍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向露娘,问道:“什么本事?” “可曾听过那民间传闻的聊斋故事?”露娘摇着手里的团扇,笑着说道,“聊斋志异卷二第五篇,有个故事名唤《陆判》,说的是地府一个姓陆的判官与寻常人结识,为对方与妻子换心与换脸的故事。” 这个啊……好似曾在读书时听那些好色风流,憧憬着同美貌山精野怪能有一段风流情事的同窗提过。只是自己那时自视甚高,一心想着光耀门楣,对这些邂逅风流韵事的故事兴趣并不大。 木然的点了点头之后,梁衍问露娘:“你要施展什么法术?”问完这话之后,梁衍自己也是一愣,不知饱读圣贤之书,‘不语怪力乱神’的自己是如何问出这话来的,甚至问出这话之时心里也没生出什么感觉滑稽可笑之感,反而觉得露娘不论施展出什么法术都不足为奇。 过往自己花钱请的那些神棍法力见不见效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可露娘这法术却是肉眼可见,能让人亲身感受到的。如此……能仙人指路、逆天改命自也不奇怪了。 “换心这种事……呵!”露娘轻笑了一声,瞥向对面不明所以,一脸木然的梁衍。 想起他先时自辨自己落子无悔的瞬间是想退的,指着自己的心大声喊着“我心里想的便是不干了,想退了!”到眼下不断捶打自己双腿哭着喊着“是我自己想进的,怨不得旁人,我确实不懂,我的心骗了我!”的梁衍,露娘唇角翘了起来:这心……不是已经换了吗? 那颗心虽然还长在梁衍身上,可梁衍不信,信的是她的这张嘴,她的这颗心。既如此,梁衍身上的那颗心除了让他活着做个摆设之外,还有旁的用处吗?那颗心还能算作梁衍的心吗?梁衍真正坚信的那颗心在她这里,这不是换成她的了,又是谁的了? 至于换脸……露娘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看着铜镜里自己清秀的模样,眯眼笑了起来,她道:“虽老天没给我生个天生的美人脸,不过不打紧,只要这世间有这等脸的存在,便能借我用用,叫我也当一回天生的美人来。” “你想要换脸?”梁衍看向露娘,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换谁的脸?” 露娘指了指那摊放在案几上的一摞美人画卷,说道:“诺,外头不都说了么?我似那名声在外的温夫人呢!”她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朝墙面上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道,“唔,上了妆也确实有几分相似,原本要我自己去寻一个同我点完妆的模样有几分相似的第一等的美人是真的难,不过好在这些事先前便已有人替我做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露娘捂着自己的嘴笑了起来,“站在前人的肩上,天生就能站的那么高,反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长安城一向不乏美人,便是第一等的美人也不止那位温夫人一个,可偏偏她的名声这般响……纵使不曾亲眼看到被毁了脸的那个女人是如何运作的,可显然,对于相似的好似是在照镜子一般的人而言,她露娘很是确定,那位端庄娴熟,还会抱气守节的温夫人自己是没这个本事让自己的美名这般响彻长安城的。 “找出一个第一等的美人做自己这张脸的替身也不容易。”露娘转着手里的团扇,喃喃道,“寻常书香门第出身,便是天生十分的美人,立在旁的簪缨世族出身的九分,甚至七八分的美人旁,寻常时候,那十分的美人都是没有那个机会比那九分、甚至七八分的美人更负盛名的。”说到这里,她伸手覆上自己的脸,认真看着墙面上铜镜里的自己,似乎是在对梁衍说,又似是在对铜镜里的自己说道,“人面恍若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五官,便是有来去,那八九分的与那十分的比起来又能有多少来去呢?能一枝独秀出头的花魁,都少不得身边绿叶的扶持,这些绿叶……呵!有多少人是天生心甘情愿的当那绿叶的呢?大多皆是些被权势‘请’来的绿叶罢了。可寻常书香门第又哪里来的这等权势?” “凤栖梧桐,真是好贵的名字啊!”露娘将手里的团扇举高,任凭午后的日光穿透那半透的扇面,在自己一身素纱白衣的身上照出扇... 第六百七十二章 臭豆腐(十八) 天上当然不会砸下白得的馅饼了,这一点温明棠很是清楚,温夫人如此盛名,连带着她也被分到了几分盛名的余泽。 所以第二次听那个名唤洪惶的狱卒过来说:“温师傅,外头有人找你!”时,温明棠包粽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第二次过来传话的洪煌。 女孩子没有如上一回那般“诶”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便走出去,而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被那双虽漂亮却清冷的隐隐透着股生人勿近意味的眼睛这般看着,洪煌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心里也有一道念头在瞬间滚过:难怪她生的这般漂亮,比秀棠还要好看上不少,却从来没有什么花魁的名头,甚至那温夫人第一美人的名头也落不到她身上。好看是真的,可“凶”也是真的。这凶当然不是指她待人接物有什么问题了,而是半点开不得玩笑的样子,不知是正经还是老实的有些过头了。如此……哪里还有半点温柔解语花的样子?也难怪会被同样好看却‘凶’的林少卿相中了,说到底不过是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老话罢了。 只是虽心里虚的厉害,面上还是不能承认的。毕竟她虽没有半点解语花的样子,可在这大理寺里的人缘却是不错的,眼下这么多人都在这里,若是承认了,怕是往后只要见了,就会被人戳脊梁骨追着骂了。 再者,这也只是第二次而已,又不是很多次了。这般一想,心里“腾”的生出一股子微妙的心思来:谁叫她太聪明了,第二次就察觉到了呢?大多数人可没这么聪明,若不然也不会有“事不过三”的说法了。所以才发生了两次,说是巧合也是成的! 只是虽这般想着安慰自己,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挣扎的,耳朵更是不受控制的热了起来。想起几日前总算寻到机会见到了关押在刑部大狱里的秀棠,听她笑吟吟的说出‘也只几次而已,不打紧的。若是我那便宜堂妹聪明,发觉到了什么’也无妨,‘怪就怪她太聪明了’的那些话时,面上是没有半点赧色与不自在的,哪似自己这般,心里的鼓敲个不停,虚的厉害。 既心虚,便也只能不断的说服自己。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人家郭公子那家世可不比靖云侯府逊色,同是开国功臣之后,也自持身份,体面得很,只是好奇看看罢了,又不会少她一块肉什么的。 再者说了,以己度人。若是自己娶了个颇受欢迎的美人,看着身边那群人看着自家美人艳羡又不得的样子,洪煌只觉得心中无端生出一股窃喜来。这种感觉他当然懂了,虚荣窃喜、长面子罢了。秀棠就是个这样的美人,甚至还会刻意配合自己,引来更多人对自己的艳羡。他也知道自己这心思不大正常,至少同为同僚的佟璋头一次听他这隐秘的心思时,口里正喝着的汤险些没喷出来。佟璋满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他,问他是不是有毛病,怎的竟还会喜欢旁人羡慕以及嫉妒自己的。洪煌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是过于老实的佟璋有毛病,还是自己这等喜欢旁人羡慕、嫉妒自己的人有毛病,却知道似他这样的人以及似佟璋这样的人这世间都有。 原本什么锅配什么盖,他相中的秀棠也是这等会给自己长面之人。可眼下……是刑部大狱看押秀棠的那个名唤罗山的大人要求的,秀棠又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他怎敢忤逆?再者,不过是些小事罢了!若是个寻常女子,出衙门走一趟看看没人便也回来了,哪里会似这温师傅这般冷冷的看着自己? 摸了摸鼻子,洪煌干笑了一声,问道:“温师傅,怎么了?” 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洪煌没有说话,只是依旧不声不响,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 也不知是这目光委实太过清冷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洪煌下意识的动了动脚,开口说道:“我方才从外头回来,一个穿着打扮有些讲究的小厮模样的人同我说的,说是寻你有事。我瞧着他那打扮……一看便是有些身份的人家里的小厮,便进来同你说了。温师傅你快出去看看吧,晚了惹怒了什么大人就不好了……” 正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劝她出去走一走,让人家看一眼生的个什么模样的洪煌只听一道清泠泠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前几日刚去过刑部?” 这话委实起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正绞尽脑汁想借口,脑子来不及多转的洪煌下意识点头道了声:“是啊!”这话一出,还不待反应过来的洪煌说什么,便听几声嗤笑声响了起来。 嗤笑的几个正是一同坐在那里包粽子的汤圆、阿丙以及几个手脚麻利的杂役。 他们的反应未必见得比洪煌快多少,先时也没觉得什么异样来,只是听着一旁的温明棠突然开口问出了一句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以及洪煌下意识的点头反应,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再看洪煌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别样的微妙。 有嘴快的杂役妇人笑着说道:“难怪上一次温师傅出去看了会儿也没见什么人又回来了,敢情是咱们衙门里有内鬼,帮着外头的人耍我们温师傅呢!”那杂役妇人说到这里,瞥了眼洪煌,这素日里好多管闲事的狱卒与那温秀棠的那档子事大理寺上下谁不知道?再联想上一回温明棠出去白走了一趟没见到人的事情,杂役妇人想当然的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冷笑一声,问他,“怎的?帮你那花魁情人出气,故意整我们温师傅不成?” 这话一出,洪煌当即变了脸色,下意识辩解道:“不是为她出气!”这话一出,正在公厨内做活的众人脸色更是微妙。原本以为这洪煌来这么一出是为了向温秀棠献殷情,虽然人不行,可对温秀棠还当真是痴迷的。可这句下意识辩解的话一出,众人当然听得懂这话里他想要摘清的意思。这般看来,这所谓的对温秀棠的痴迷好似也不过尔尔,说到底,还是自己最重要了。 原先是人品不行,可好歹算是痴情,还能将错推到被温秀棠的手段迷昏了头之上,眼下么……真真是找不到旁的可以推却之处了。 洪煌没有理会众人微妙的表情,回过神来之后,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对温明棠道:“我哪里至于为了替她出气而得罪温师傅?不看僧面看佛面,林少卿还在呢!” 这解释是由己夺人,显然对于洪煌而言,道理什么的还是其次,林斐这个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才是他不敢胡来的关键,温明棠看了洪煌一眼,没有说话。 瞧着他对温秀棠这般痴迷,可撕开那层痴迷的皮,底下还是一颗欺软怕硬的心,多重的痴迷都抵不过那一道身份的施压。 难怪烟花地里听到的“爱”“心悦”这等话比天底下哪个地方的都多,可‘爱’最多的地方,偏那‘哭声’与‘垂泪’也是最多的。 由此……可见皮相、美色的痴迷永远只是浅浮于表的,浮于表的物什自是宛如纸糊的一般稍稍遇上些风雨便不堪一击了。 话既说开了,洪煌也懒得兜圈子了,开口直道:“我前几日去看秀棠,刑部那个名唤罗山的大... “郭家兄弟既是托罗山帮的忙,罗山自己为何不出面?”虞忌酒瞥了眼一旁的洪煌,说道,“他是不曾来过大理寺不成?” 这话一出,洪煌脸色一白,显然记起来这个罗山是来过大理寺的,且听闻还站在公厨门口打量温师傅打量了好一会儿。 “他一贯是这个路数,那些个脏活、容易出事的活自己不动手,而是寻个能任意捏扁揉圆的来垫背。”虞忌酒说道,“先时那茜娘一家子但凡真松口,听了他的话应下了,也莫想着活着走出那刑部大狱了。” 看着洪煌面上浮现出的惊惧之色,显然是记起这一茬了。跟在林斐、虞忌酒等人身后,拎着食盒过来还食盒的佟璋也连忙快步走到洪煌身边,踢了他一脚,道:“这事我先时不是与你说过了么?你还嫌我啰嗦,说知道了,只是去看看那个……那个温师傅的堂姐,不会落了那罗山圈套的,怎的没多久前的事就忘了?” 洪煌双唇颤了颤,看着佟璋,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他痴迷秀棠,便时常去刑部见秀棠。而秀棠被罗山接管了,难免要打交道,之前佟璋确实几次三番叮嘱过他的。自己也确实记得这个的,只是明明记得,又怎会……还是中了招? 看着傻愣在原地的洪煌,虞忌酒摇头,伸手摸了摸子清、子正两兄弟的脑袋,说道:“以为是小事,由己夺人,觉得不要紧?”他看向两兄弟,认真的说道,“初入世,多数时候都是难以看明事情真相以及事情发生之后的后果的。” “那等一眼看穿世事的本事于多数人而言也不知要经历多少摸爬滚打方才能看懂,可偏偏很多时候,事情来的太过突然,不会给你等这成长的时间。”虞忌酒看着子清、子正二人叹了口气,想起那郭家兄弟:再怎么纨绔的二世祖,生在郭家,到底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事,知晓事情轻重。 而于多数明明是世人眼里奋进的年轻人而言,却不定有郭家兄弟这样的机会。以至于众人所见便是那郭家兄弟这等二世祖明明每日都在吃喝玩乐,做的事却鲜少惹出大麻烦来,而那些奋进努力的年轻人却总会莫名其妙的出了事。 如此情形外人所见便是即便那般努力好似也并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由此,开始对这世事‘公道’二字不再那么坚持,而选择被那些阴暗之事逐渐侵袭本心,融于浊流之中。 “不懂之时,便牢记先人那句‘毋以恶小而为之’便是了。”虞忌酒瞥了眼傻愣在原地的洪煌,又道,“那熏香风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我等眼睛没问题,自然看得见。” 既然看得见郭家兄弟的影子,那洪煌这一出将温明棠喊出去是做什么的,他们心里自然清楚。 脸上的燥热腾地一下子升了起来,洪煌红着脸,蚊子叫般的道了声歉之后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对着转身跑路的洪煌,佟璋怔了一怔,想到先时他对自己的照顾,还是替洪煌解释了一番,道洪煌这是由己夺人,觉得这没什么毛病,才会做下这等惹人不快之事! 可听罢佟璋的解释,众人的面色却是更微妙了,有嘴快的杂役妇人忍不住乐了:“难怪看上那温秀棠,也不介意她出去招蜂引蝶了,原来就是喜欢这样的。别人不惦记自己媳妇心里就不舒坦!” 这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汤圆笑道:“真是没想到,竟还有这等人!” “这等人多的是,青楼里这等男人最多了。”有个年岁大些的四十来岁的男杂役说道,“比起喜欢美人来,这等人更喜欢旁人看向自己那艳羡的目光呢!” “那死的,不长脚,不会动的银子外露都会惹来盗贼惦记,那活的,会长脚的,且那心还高的活人就算不被人弄走,自己指不定也要跑了。”有人摇头,没好气的说道,“瞧瞧那温秀棠先时跟的人都是裕王什么的,洪煌哪里能叫她的心定下来?也就是现在还有座大牢关着她,她能老实些。若是没有那座大牢,指不定人早飞了。” “如此听来,先时外头那些人唤温秀棠为金丝雀也是有道理的。”听到这里,那嘴快的杂役妇人笑着说道,“难怪有人总说管它是人还是鸟,养金丝雀都是一样的,需要在外头套个笼子养着,方才能套住它,不叫它飞走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含笑听着的温明棠面色忽地一怔,想起清明那一日遇到的那个紫微宫传人说的那些话了:我有些宅子出租,收回来时却发现那宅子叫人改成鸟笼的模样了。 比起寻常人当真将人作金丝雀一般养在宅门里,最多也只是关着门养着,寻人看着,又是什么人才会把整座宅子都改成鸟笼子的模样? 第六百七十三章 臭豆腐(十九) 被毁了脸的暗娼生意迅速黄了,迷途巷里的粉红灯笼也已连着好些时日没有点亮了。 梁衍照旧每日坐着马车跑来跑去的演那不离不弃、重情义的恩客们。 这样的不离不弃便是放在长安城寻常的街巷里都能得四邻街坊一声“长情好人”的称赞,更遑论是这迷途巷里了。 梁衍能察觉到落在自己坐着的马车上的那些打量的目光越来越多,其中有不解,这也不奇怪,人都是由己夺人的,烟花地里绝情事见的多了,于多数烟花女子而言对这等不离不弃之事都是不解的,当然不解的同时更多的则是嫉妒与眼热。 凭甚露娘的恩客这般长情,她们的恩客却是如此绝情?原本皮肉交易便是钱货两讫的,她们哪里需要管那些恩客的身子吃不吃得消这等事?素日里忙着生计,看着大把大把的银钱进账时还会下意识的忽略那些流言蜚语,左右万事看在银子的面上,翻个白眼就算揭过了。可眼下被毁了生意,断了生路,本就绝望、恨这世道不公的心境之下,再回想往日里的种种,那恨意自是一日更比一日重的。 这恨意既有对那毁了她们脸的恩客家里人的憎恨,更有对往日里那些笑脸相迎的恩客本身的迁怒。这恩客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脚,松了自己的裤腰带与她们何干?作甚最后坏了身子,便将怒气发泄到她们身上? 说到底就是欺负她们无权无势好欺负罢了!便是因为好欺负就这般彻底绝了她们的路? 梁衍觉得眼下自己只是坐在露娘的屋宅这里,有四方高墙挡着,都能感受到两旁屋宅中传来的那些愈来愈重的怨气、不甘、嫉妒以及憎恨。 “你……”他动了动唇,摩挲着自己臂弯上浮起的鸡皮疙瘩,想问露娘她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便听露娘抢先一步开口了。 “听过《长门怨》吗?”露娘问他。 梁衍一怔,下意识回道:“是司马相如所作……”话还未说完,便见露娘瞟了他一眼。 这淡淡的一眼看的梁衍一惊,待回过神来之后,立时说道,“不对!司马相如作的是《长门赋》,《长门怨》是诗仙李白所作。”说罢这话之后,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连这等并不冷僻的问题都会答错,还真是丢脸。 只是虽觉得丢脸,梁衍看向一旁半躺在软塌上的露娘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她:“你一个烟花女子怎的懂那么多?”话才出口,又想起前些时日她对自己醍醐灌顶般的提点,梁衍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看向露娘,眼里满是惋惜,他道,“可惜了!” 露娘把玩着手里的团扇,悠悠道:“这律法可不曾说过不准我懂这些的。”是谁说烟花女子只要照顾好自己一身皮肉便成的? 人嘛!总是不会嫌读过的书多的,只会嫌读过的书太少了。她能出头,也少不开这些读过的书的助力,若是不曾读过这些书,那她露娘同寻常烟花女子也没什么两样。 梁衍看着面前把玩着团扇的露娘,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若是我家境不曾凋零,你……”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是愿意以大荣最尊崇的勋贵子弟身份迎她进门的,可话才出口,便觉得不妥,这种娶妻生子的事总要有男女感情事夹杂其中才是,可他对露娘不是男女感情,更多的是敬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这般的,流落烟花地里实在可惜了,哪怕是花魁……外人终究是看不上你们这等烟花女子的。”梁衍说道。 露娘点头“嗯”了一声,表示明白,而后又指了指两旁的宅邸,距离出事那日已过去好些天了,可那哭声依旧在断断续续的响着,那股越来越重的幽幽怨气梁衍都能察觉到,她自然也能。 可就是这样的幽怨、憎恨与不甘中,却已有好几波人牙子带着容貌底子不错的女孩子上门了。 看着手里金丝团扇上的聊斋绣面,露娘问道:“会背《长门怨》吗?” 这个梁衍当然是会的了,他低头,说道:“诗仙写了两首,一首是‘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另一首则是‘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虽是背了两首诗,语气却是平淡的听不出任何起伏,仿佛那学堂之上被夫子点名站起来硬着头皮背诵诗作的学生一般。 露娘看着面前的梁衍,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这般死记硬背的梁衍……屡试不中也不奇怪了。便是中了,那条仕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走。既没有贪官花样百出的手腕,也比不上清官的廉洁清正一身正气。 品行与手腕两样都缺,便是仙人指路,也难成大器。难怪会落到她手里了!露娘摇了摇头,瞥了眼梁衍,说道:“既会背,就记着吧!”至于记着做什么,露娘没有说,只是又捏了一块甜糕放入口中,看向两旁那怨气深深的宅院,啧了啧嘴,说道:“啧啧!怨气都这么重了,也不见什么过路的正义之士过来降妖除魔,消弭这等怨气。就这般放任着养着,也不怕养虎为患,最后养出个小鬼王来。” 这话听的梁衍面上的茫然更甚了,他道:“你这话……倒叫我好似进了那妖魔鬼怪故事的话本子里一般。”说到这里,又想到初见她时的情形,顿了片刻之后,梁衍挠了挠头,笑了,“老实说,我以往花了那么多银钱请那些大师高人们做法,也不见这些事情,倒是到了你这里,不曾花什么钱,却是当真感受到了几分这世间好似确实有法力这种东西存在了。” 露娘瞥了眼笑着说出这些话的梁衍,团扇掩唇,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知晓自己进了妖魔鬼怪的话本子里,还在傻笑着坐在这里,也不知道逃出这魔窟? 她都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告诉他自己这里是馅空山的无底洞,巷子是迷途巷,她是半截观音白毛老鼠精、也是狐狸精,梁衍自己也察觉到进了妖魔鬼怪的故事话本里了,却依然深陷在她这迷途巷里不知离开,如此……也怪不得旁人了。 毕竟老天也好,还是她也罢,都给了他太多生路了,可他仍然不走,依旧留在这里,深陷迷途,枷锁未上身而不知返,这般的话……梁衍就是她想要寻的这个人了。 “眼下这迷途巷里没什么事,我实在是无聊的厉害,所幸还有你能与我解闷。”露娘将口中的甜糕尽数吞咽入腹之后,拿起一旁温热的茶水小口小口的抿了起来,一边抿着茶水漱口,一面手捂住了腮帮子,眉头蹙起,显然正被牙疼折磨着。 看着蹙着眉头,捂着腮帮子时不时“嘶”“嘶”的发出几声吸气声的露娘,梁衍问道:“既那么疼为何不寻大夫?你又不是没有银钱。” 露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一看你就知你不曾牙疼过。” 这话一出,梁衍脸色立时一僵,愣了愣之后,看向露娘手边的甜糕,道:“我不喜甜,幼时也不大吃甜糕这等物什。” 虽然牙疼的原因有很多种,可于多数人而言都离不开“糖”这个字。 孩童的零嘴儿甜食虽说瞧着好似不贵的样子,可日日吃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遑论彼时他父母尚在,虽门第破落了,可面子还是要的,即便给他买零嘴儿也不能似寻常孩童那般买路边小摊上的,而是要去那正儿八经的糕点铺子里买。如此……花费自是更大!于是梁衍不喜甜食,也不能喜甜食,因为家里供不起。 听了梁衍的解释,捂着嘴“嘶嘶”抽气的露娘说道:“我就与你不同了,幼时吃了很多甜糕,吃坏了牙,而后又染上了喜甜的毛病,戒不掉了。所以便一直如此了!” 虽只短短一句话,听在梁衍耳中却是一阵心惊,看着眼前不为钱财发愁的露娘,对她的来路愈发好奇了起来。很多风尘女子都是寻不到父母的孤儿,幼时吃苦也是常事。就如这些时日被人牙子领进两旁宅门的那些半大女孩子一般,身上的衣裳虽干净,却朴素的很甚至还打了补丁。如此……又哪里来的机会吃很多甜糕? 虽好奇露娘的身世,可梁衍自己也知道有些话便是自己问了,露娘也不定会说的,是以动了动唇,还是将待要问出口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那厢的露娘则幽幽说道:“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叫作‘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有钱、有大夫也看不好的病多的是,我这牙疼又算什么?” 一句话听的梁衍顿时恍然:原来是没办法治,只能硬忍着罢了。 那厢忍着牙疼的露娘则再次开口了:“我眼下闲着无聊,所以问你一个问题。”她道,“若是你,面对一个为你赚银钱,供你吃穿用度的人,会如何做?” 这个问题……梁衍看了下问出这话的露娘,心道她是在说自己吗?于是想了想,说道:“当然是谢她,敬她,有什么烦心事都主动替她去做了。” 这回答露娘显然是满意的,她点了点头,目光却瞥向两旁那些怨气、恨意、嫉妒等等情绪浓的快要溢出来的宅邸,说道:“可有的人却不是如此。”露娘说道,“那人嫉妒那些能赚钱的人,驱使着她们如骡子一般为自己赚钱做事还不算!不止要收了她们赚的银钱,私下无人时还要打骂她们,折辱她们。既要她们赚钱,又见不得她们好。” “听过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可你听过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得好的吗?”露娘轻笑了一声,说道,“前者无外乎算计那点银钱,钻进利字眼里罢了,这等人当然可怕,如前些时日那些乡绅便是这等人;后者也算计银钱,毕竟自己可是要吃喝拉撒的,可算计之外,她还嫉妒那能跑的马儿。你说,这马儿是在那些不吃草的人手里好过,还是在那些嫉妒自己的人手里更好过些?” 这话听的梁衍瞬间呆愣住了:露娘说的那般明显,再木的脑袋也已想明白露娘说的是那些被人牙子领进被毁了脸的暗娼宅门中的半大女孩子了。想到自己眼下隔着高墙都能感受到的那幽幽怨气,梁衍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脱口而出:“她们这般……那些落入她们宅邸的女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露娘重复了一遍梁衍的话,看着面前打了个寒噤,显然是被吓到了的梁衍,想起他过往过的那些吃穿不愁的日子,比郭家那等人家是大不如的,可比之这长安城里的多数人而言,却委实是投了个好胎的。 旁的不说,光“吃穿不愁”四个字已让长安城里无数升斗小民羡慕了。很多人都是不到那等实在走不动道的大毛病,轻易不敢请假少赚一日工钱的,因为少赚一日工钱,家里的一家老小便会有一日的米粮没有着落。 可拥有这样让无数人羡慕不已出身的梁衍却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恨天恨地恨这世道。露娘瞥了眼光一听那些女孩子的遭遇便被吓到了的梁衍,那明显不曾被世事搓磨过的面上满是惊骇之色,她咧了咧嘴角。 还恨出身?就这出身还是他梁衍烧高香了!若是让他梁衍投胎成个普通人,这般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一事无成的,怕是连仅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那张嘴都费劲,更别提旁的了。 不过很快,梁衍应当就恨不出来了。落子无悔!无底洞,洞无底。一旦陷进来,自然是越陷越深,哪里还有双脚着地停止陷落之时?离洞口当初那衣食无忧、见得光的日子也会越来越远。 所以,他还有闲工夫来为这些女孩子担心? “什么怎么办?”露娘捂着隐隐作痛的牙说道,“你以为有多少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老鸨是不嫉妒那些模样俏丽的‘女儿’的?” 第六百七十四章 腐乳肉粽 “年轻时靠皮肉生意赚足了银钱,年老色衰之后便当起了老鸨。”露娘捂着腮帮子,喃喃,“不是定要似两旁那些面上被划了那么多刀的暗娼一般满面伤疤的才叫绝了生路,岁月无情,也是一样的。” “一口一个‘妈妈’叫的亲热,一口一个‘我的乖女儿’‘好心肝’,嘴上有多甜,看着那些年轻模样姣好的脸便有多嫉妒。”露娘没有理会根本不曾真正经受过世事搓磨的梁衍那张惊骇的脸,自顾自的说道,“既然从一开始,你什么都不知道时便嫉妒着你,恨着你,一眼就望到了你迟早有年老色衰之时,你觉得似这等比之乡绅们一头钻进利字眼里,还掺了嫉妒之人会如何对那些‘乖女儿’?” “周扒皮们无利不起早,算计到了极处,却好歹要有利可图才会动手算计,那些嫉妒的却是哪怕无利可图,但凡能折磨、算计你的招数都会掺杂其中,下那等一时半刻看不到,待到过了大好年华才开始显现的害人的药的多的是。”露娘咧嘴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她捂着自己的牙,说道,“我自诩够聪明了,那老鸨也是我的亲姨母,要靠我养老送终,所以不会对我下毒手。却不成想即便如此,还是中了招。” “那一口一个‘乖囡囡’,买了多少甜糕日日哄着我开心,我最开始是不爱吃这些的,可姨母却硬要偷偷塞给我,说这物贵的很,姨母心疼囡囡才买的,别人还不给呢!于是就在这一句一句的‘心疼乖囡囡’中,我这般小心谨慎的人还是染上了这不是病的牙疼。”露娘说这些话时并未看向梁衍,只是捂着自己的嘴,说道,“她临死前亲口承认是故意的,哪怕被情势所逼,不得对我动手,可看着我这张年华大好的脸,她却依旧压抑不住心里的怒意,所以动了些不是手脚的手脚。” 也是这个教会了她,哪怕背后有权势倚仗,能镇得住小人,可小人就是小人,哪怕不敢违背那些大人物的意思,却也依旧喜欢在那看不到的地方开些‘无关大雅的小玩笑’。 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梁衍,左右梁衍不知惜福,往后自有大把的人和事教会他这些。只是落子无悔,彼时他虽然懂这些了,却也只能看着曾经投胎得来的福气后悔懊恼罢了。 “亲姨母尚且如此,更遑论是两旁这些还未到年老色衰,猝不及防之下便被毁了脸的?”露娘的牙疼劲似乎过了,放下了捂着嘴的手,重新将身边的团扇捡了起来,看着团扇上的绣面说道,“两旁这些时日打着‘为你好’的名头教各种规矩的,那些半大孩子的哭声就没断过。一句‘为你好’压下来,原本正常教导该用三分的力道换作十分,那痛自也翻了数倍不止,可于那些半大孩子而言又要怎么说?他们不懂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是妈妈,这妈妈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前程好’。”露娘撇了撇嘴角,轻笑了一声,“口蜜腹剑,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说不出来,这世上被堵了喉的又岂止有那刘家村一家?遍地都是那用甜糕包藏起的祸心呢!” “也难怪那聊斋里头,兰若寺的女鬼要跑了,有没有那书生都一样,在夜叉手下做事,便是鬼都熬不住,更遑论是人?”露娘说到这里,也不再理会梁衍,阖上眼睛开始午睡,翻了个身,她喃喃道,“所以,人啊!能信的只有自己,旁人都是靠不住的。那些甜言蜜语,不见任何行动的都是些鬼话罢了!” 她不介意说出这些话,左右梁衍早已迷途深陷不知返,提醒的再多也没用。 既然良言难劝想死的鬼,那她不介意多说些大道理的良言,待到事后被问起时,也好多些理由来堵住梁衍的嘴。 …… 包了几日的粽子,总算赶在端午前一日将粽子分到每个人手里了。因着所有食材均由内务衙门所发,公厨自也没有准备什么特殊的粽子,而是根据内务衙门下发的食材做了白米粽、赤豆粽、小米粽以及五花豚肉粽这几种。 五个粽子配上十个咸鸭蛋,这便是今岁大荣发给所有在衙门里做事之人的端午过节事物了。当然,似林斐、刘元等有官职在身的还有朝廷发放的银钱补贴,不过温明棠等做事之人便没有银钱补贴了。 端午当日自是要食粽子的。 朝食将咸蛋与粽子这两物连同一碗米粥一道端上来的人家有不少,靖云侯府这等大户亦是如此。 喝了一口小米粥之后,靖云侯世子林楠伸手拿起一只粽子,随手剥了开来,待剥开粽叶看到里头沾了‘血’的粽子时,吓了一跳,险些没将手里的粽子甩出去。 对面也才剥开粽子的林斐瞥见兄长的动作,便解释道:“不是血,是用红曲米染的红方腐乳,这腐乳肉粽是这两日一座面馆里卖的,据传算作特色,我尝了尝,味道很是不错,便带回来几个大家一道尝尝了。” 林楠当然闻得到那扑鼻而来的米香与肉香,只是看着那颜色,忍不住说道:“这红方腐乳我吃过,只是这颜色浸入米里,乍一看有些吓人了。” 当然嘴上虽嚷着‘颜色吓人’,林楠的动作却是无比诚实,低头一口咬上那腐乳肉粽之后,连连点头道:“味道确实不错!你知晓的,我朝食最爱的就是那黄米粥配腐乳,眼下这粽子于我而言还当真是投其所好了。”说到这里,再看那腐乳肉粽的颜色,林楠默了默之后,又道,“也不知是太对我胃口了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先时乍一看被吓了一跳,眼下再看,却觉得这颜色也是寻常,哪里似那‘血’,就是寻常颜色淡些的红曲米的颜色罢了。” “不是就是不是!哪怕乍一看有些像,可细看还是不是。”林斐点头,看向自己盘中的腐乳肉粽,这腐乳肉粽是罗三和罗娘子两人的面馆里做来卖的,昨日端午放假前两人拎着一些腐乳肉粽来寻温明棠,而后么……他自也带了些回来。 腐乳汁特有的咸甜味道配上五花豚肉做成的腐乳肉本就是一道特色菜肴,眼下包在那浸了鸡汤的糯米里,又更添了鸡汤的鲜味以及糯米的软糯鲜香,那味道自然不差。尤其于爱食腐乳的那等人譬如对面虽说一开始没看清吓了一跳,可食了一个之后又剥了一个的林楠而言尤其如此。 两只腐乳肉粽下肚之后,林楠有些意犹未尽,剩余的粽子,一看那捆粽子的花绳他便知道是厨房做的了。这些时日已吃过好几回了。 “每回端午前后,总有一段时日的朝食是连着吃粽子的。”林楠说道,“待到朝食吃粽子吃的快腻味的时候,端午也过了,回过头来还想吃便要等明年了。” 当然,若是他定要吃的话,是可以让厨房将粽叶晒干放入窖房的。如此粽叶便能多放上一段时日,什么时候想吃再将那粽叶拿出来包便是了。不过包粽子这等事实在不似厨房添一两个菜这般简单,还要捣鼓粽叶、准备彩绳,外加炖煮什么的,靖国公未被软禁于宫中前曾说过,莫要因一时贪嘴,惹得底下的人跟着忙活... 郭家兄弟的母亲出自弘农杨氏,也是这般的漂亮,以及手腕确实极其厉害。素日里每每做了错事,母亲那一番手腕总能让两人长记性,是以两人对母亲是又敬又怕的。 “颇类其母”这四个字一出自是再漂亮也让人提不起兴致了。 一声“公子!”在耳畔响起,郭家二郎张开了嘴,被小心翼翼的剔净了鱼骨与鱼刺的鱼肉送到了郭家二郎口中。 郭家二郎点头“嗯”了一声,又瞥向面前案几上那剥开一半,露出被腐乳汁染红的粽子,看了片刻之后,他忽地笑了,说道:“剔骨过后,本公子还要看剥皮!” 这话一出,小厮当即会意,连忙上前帮郭家二郎剥起了粽子,待到去了粽叶,露出那四角的腐乳肉粽之后,小厮端起食盘,正待用手中的筷箸去夹取那腐乳肉粽送至郭家二郎嘴边时,却听自家公子说道:“不必了!”说罢这三个字之后,郭家二郎便冷哼了一声,“寻常街头巷尾可见之物,如何入得本公子之口?” 一旁含笑陪坐的大宛质子王子听到这话,眉立时一挑,问那郭家二郎:“何人惹你不悦?”这话中的语带双关,大宛质子王子自然听的出来。 “还不是我那十三叔相中的那个叫什么……露……露水情缘的露的露娘?”郭家二郎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本想花钱请那露娘过来与我瞧一瞧来着,我都不嫌她那脸被毁了,生的丑了,如此竟还是请不到人,简直可恨!” 这话落在一旁的大宛王子耳中显然是诧异的,诧异的不止有郭家兄弟这等身份竟然请不到人,当然,郭家兄弟请不到的人多的是,譬如温明棠,若不然,他二人想看温明棠也不需要来这一出闹剧了。可那个名唤露娘的女子显然不似温明棠,她是开门做生意的暗娼,自然不会随意落那银钱的面子。 就算露娘胆子大,落那银钱的面子,这郭家兄弟竟然不追究,这才是让大宛王子真正诧异之处。 毕竟不久前,郭家二郎才在他这里吐露了心声——身边似梁衍这等可以随意掌掴之人实在不多见。会说出这等话之人,又怎么可能不是一个欺软怕硬之辈? 而暗娼……看那些被人划脸的女子,显然在权势面前是软的,既如此,这郭家兄弟竟会这般轻易饶过露娘? 才这般想着,便听一旁灌了一口酒入腹的郭家二郎说道:“我那长情的十三叔日日过去看她,马车停在那暗娼宅门口,叫我如何放得下身段屈尊降贵的去看一个旁支老男人的人?” “刮风下雨也日日前去,还当真长情!”郭家二郎骂了一句,喝道,“叫我想寻个空档过去看一眼都不成,简直可恨!” 郭家兄弟当然欺软怕硬,可欺软怕硬的同时,自持身份、体面要面子也是真的。如此……自不会赶在露娘有旁的恩客过去看她时过去。要知道这些恩客在郭家二郎眼里实在是……老了。 于这些二世祖而言,在光顾暗娼生意这一事之上,老了的恩客就是不如他们这等尊贵。而屈尊降贵、勉为其难这八个字于郭家二郎而言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便有了这等奇景——郭家二郎他……看不到露娘那张脸! 第六百七十五章 腐乳肉粽(二) 这天底下竟还有他看不到脸的暗娼?郭家二郎显然正为此烦躁不已。 看着面前披着一张“体面人”的皮,内里混不吝的厉害的郭家二郎,大宛王子笑了笑,没有如往常那般立时说些什么来安抚面前的郭家二郎,而是难得的发起了呆。 露娘这等暗娼当然是软柿子了,若不是软柿子又怎会被人“弄错”毁了脸?若不是软柿子又怎会在被人弄错毁了脸之后,不说要不来一个赔偿了,甚至连一句道歉都得不到?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份低微,任人捏扁揉圆的软柿子却令郭家二郎这样硬的不能再硬,权势滔天的大族勋贵公子无可奈何。 大宛王子挑了挑眉: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世间摸爬滚打的越久,他便越发清楚这句话的份量,所以也清楚面前这个名唤露娘的女子绝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这不简单当然不是指迷的那些恩客晕头转向、五迷三道的那些手腕了,虽然令薄情恩客变得长情这种手腕于暗娼而言也少见,可这种少见到底不是不曾见过。色令智昏的人古往今来便不曾少过。可眼下这被毁了脸的露娘早已无色,却依旧令对方智昏的长情显然比起那等使人色令智昏的暗娼手腕高出了一截。 当然,高出的或许不止一截,而是很多截。至少,让他想办法将郭家二郎这等人挡在外头,虽然办法不是没有,譬如骗、哄,寻借口不让郭家二郎生气什么的,可露娘却用的不是这等办法。 至少比起骗、哄郭家二郎不生气什么的厉害的多了。 温柔解语花见的多了,带刺的玫瑰,刺的人手指流血,愤怒不已,却又不能对着那玫瑰发作,只能发作旁人的却还当真是头一回得见。 手段……真是妙啊!她不争不抢不辩,更不动用任何权势手段的威压,只用几个长情的恩客就堵住了郭家二郎的视线,叫郭家二郎看不到自己的脸了。 如此……会如何?看着下令身边小厮对着食盘里的鱼和粽子“剔骨”“剥皮”的郭家二郎,显然郭家二郎的心情很是不妙。可不妙又如何?郭家二郎那张“体面人”的皮还要不要了? 才这般想着,便听郭家二郎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白玉骨扇一把摔到了一旁的墙面上,“啪”地一声,质地上好的白玉骨扇就这般落地开花,白玉碎片落了一地。 若是寻常的摔,这玉石本也没那么容易摔碎的,可郭家二郎这一记……显然是费了十二万分的大力狠狠砸过去的。 看着那碎裂在地的白玉碎片,大宛王子心里忽地升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上回那白玉葫芦叫郭家二郎收了回去,他答应补给自己的东西还没补呢!这念头委实是滑稽,他明明清楚的知晓自己不是赚赏赐银钱的,那所谓的赏赐又是郭家二郎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当不得真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自觉的冒出了这个念头。下意识的摩挲起了自己的手指,大宛王子心里苦笑了一声:大抵是做生意做的多了,实在是拿自己也当起了真正的生意人。生意人嘛,记着每一笔银钱帐,那纸面上的要记,口头的自也要记了。 纸面的帐自然是每一笔的银钱往来都记得一清二楚,也有办法收回来,至于那口头的……虽说不定当真能收到银钱,可也指不定什么时候用的好的话,能收到旁的补偿呢!是以自是要记清楚的。 心思转了一圈,大宛王子瞥向面前愤怒摔了玉骨扇的郭家二郎,又看向他周围或半躺在床塌上,或跪坐在那里的舞姬们,一个个妆容精细、曼妙美丽……他这里的舞乐姬们的姿色他自是清楚的,寻常青楼中大多罕见这等姿色的。 可这般精细美丽的花儿开在眼前,郭家二郎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心里的情绪全然被那远在数条街开外,迷途巷深处的露娘所左右了。 想到这里,大宛王子只觉自己好似隐隐触到了露娘手腕的一角,却又看不真切。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他只觉得这一刻忽地好似明白了这八个字的真正含义。 厉害啊!心里叹了一声,重新看向面前兀自在那里生闷气的郭家二郎,大宛王子眯眼细细审视了起来:这张‘体面人’的皮想不到还可以这般的为我所用,他算是学到了。 没有人不允许郭家二郎去看那露娘的真容,露娘也从来不曾拒绝过郭家二郎,那郭家十三老爷更是没有说过以及做过什么得罪郭家二郎的事。他只是长情,只是日日过去那迷途巷探望被毁了脸的旧情人罢了。 一辆马车往门口一堵,却叫好面子的郭家二郎下不去脸来看一个随便砸钱就能叩开大门的暗娼的真容了。 毕竟,那可是旁支的、老男人所相中的人,哪里是他这尊贵嫡支、正当适龄的公子所能迁就的呢?说出去,他郭家二郎还要不要面子了? 真妙啊!大宛王子的目光落到了自己面前案几上的茶杯之上,伸手端起茶杯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里除了茶叶之外,还加了一枚青橄榄增味,他一贯喜欢这等吃法,茶水入口,茶杯放还到案几上之后,口中那青橄榄的余味却仍然不绝。 虽说他亦不曾见过那位露娘的真容,可……想起露娘让郭家二郎见到的脸,不论是画作上的温夫人的那张脸,还是大理寺衙门门口那位温娘子的那张脸,哪怕不提那些在外的名声,都是罕见的美人。按说让郭家二郎这等‘体面’的‘混世魔王’先过足眼瘾看了这两张脸,再看自己的,露娘的模样,当是比这两人的脸更好看才是。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露娘的真容应当不会比这两张脸好看的。 转头瞥了眼靠墙立着的铜镜,看向铜镜中的自己。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宛的便宜父王好美人,他的生母还有那些父王后宫里的妃嫔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是真的美至比温夫人、温娘子还美的脸,以能施展出“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这等手腕的露娘而言,又怎会看得上眼前的郭家二郎? 要知道那位大理寺的温娘子身边的便是那位神童探花郎。虽说这位神童探花郎不好拿捏,可除了他之外,这长安城还有那么多的勋贵子弟,找个好拿捏的难道还寻不出来不成? 旁的不说,来他这里光顾的二世祖们都是一样的混不吝,可皮相比郭家兄弟好看的也有,既都是混不吝的,那干脆挑个更好看的岂不是更好?这般想着,察觉到自己好似在挑集市上贩卖的桃子一般看这些二世祖,大宛王子嘴角翘了翘,不过很快,便将笑容隐了下去,安抚面前的郭家二郎道:“那露娘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暗娼,便是没被毁了脸,也不曾听闻她姿容胜过温夫人的说法,更何况眼下还毁了脸?二郎不必心扰,我寻人替你盯着去,看什么时候得空能将那毁了脸的露娘请过来与你见一见便是了。” 这安抚虽然只是废话,可好在不止是废话,还提出了帮忙的法子。郭家二郎点头表示满意,心里的烦躁却依旧不曾褪去,只是说道:“我那里也会盯着的,且看看我那长情的十三叔什么时... 大宛王子点头,伸手倒了杯酒,问郭家二郎:“酒可解愁,可要来一杯?” 瞥了眼送至唇边的暗红色葡萄酒,郭家二郎又看向那厢正在“剔骨、剥皮”的小厮们,忽地来了兴致,接过一饮而尽之后,笑道:“剔骨、剥皮、饮血!忽地畅快了!” 什么人才会对“剔骨、剥皮、饮血”这种事感到畅快?大宛王子想起前些时日郭家二郎说的那些“理解暴君”的那些话,心说这哪里是理解暴君,分明是想成为暴君才是。只是细一想,这二世祖会有这等想法也不奇怪。 这位又不似那些譬如喜好出海游历,回来写各种游记,或喜欢钻研文玩古画,对前人所用、所画、所写感兴趣的富贵闲人们那般,好歹有个心念寄托与喜好之物。这人什么心念寄托都没有,是真正的无所事事,闲的发闷。他家里人也知道这等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会惹出祸事来,所以才不准这二世祖去衙门做事,以免惹出大祸。 对家里两个孩子闲着无事会惹出大祸这件事,郭家的人显然是清楚的。于是素日里耳提面命的教导不在少数。其母出身弘农杨氏,手腕更是不得了,硬是将两个二世祖教成了两个知礼数且不惹事的二世祖。 这般一想,这郭家还真是尽了自己的人力不让二人惹事了。这等尽人力的教导与不许,素日里瞧着……倒也确实没惹出什么大事来,毕竟这二世祖遇不上什么真正烦心窝之事,便是遇上了,以郭家的权势也能摆平。而对于那些摆不平的事……想起这二世祖吐露的心声——身边没有似梁衍这等能随意掌掴之人,说出这话时,二世祖的面上只是无聊,没有半点憋屈与不满,看样子对不惹超出郭家能力范围的权势这一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觉得不对,那心里自是没有不满,也没有憋屈这等情绪的了。 因露娘的手腕,让大宛王子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郭家二郎,虽然未曾见过郭家兄弟挂在嘴边的‘聪明、厉害’的母亲杨氏,可将一个“剔骨、剥皮、饮血!忽地畅快了!”的二世祖揉捏成这幅样子,尤其是对不惹权势,遇到硬茬要低头这些心里没有任何芥蒂,大宛王子还是觉得诧异的,同时心底里对那位出身弘农杨氏的郭家兄弟的生母更是警惕。 这女人……手腕是当真厉害!将两个二世祖教导成这般,知礼数、懂世事的同时,对那些软茬子,不压抑情绪,尽情发泄,对硬茬低头又能自觉理所当然,将这释放情绪与压抑情绪两者都清清楚楚的落到了二世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之上,叫二人“看人下菜”“欺软怕硬”的同时,又做个真正的“体面人”,知轻重!啧啧……是真的厉害啊!要知道多数会欺软之人的骨子里其实都是爱仗势欺人的,如眼前这个“剔骨、剥皮、饮血”,“理解暴君”的。让一个暴君自己压抑自己的情绪对人低头,且还不觉得委屈,生出事后想要报复回来的心思,反而觉得理所当然……这可不简单! 暴君低头通常只有在不得不低头之时,且那低头也通常只是表面低头,内心却是愤恨与记仇的,可这郭家二郎的低头却是发自内心的,不恨的,也不会不高兴的,这等明明是一件违背其本性之事,却能叫杨氏做到了,简直是将郭家兄弟的喜怒哀乐种种情绪都尽数抟在掌心之中,随意揉捏了。 当然,叹这杨氏厉害的同时,也不得不叹杨氏真是个“慈母”,时时刻刻都将儿子的情绪照顾的平静如初,不让儿子生出一点不悦来。哪怕暴君的本能就是会对低头这种事生出愤怒、报复等等情绪,她也能抚平这些情绪,用自己的手腕让儿子自己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让儿子以为自己是高兴的。 至于是不是真的高兴,那不重要,只要郭家兄弟自己以为自己是高兴的就成了。 看着面前嚷嚷着“剔骨、剥皮、饮血”的郭家二郎,大宛王子只觉得自己好似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由内而外的傀儡,至于牵动郭家兄弟情绪的那根线……自然是在杨氏手里了。 反复咀嚼着方才自己一瞬领悟到的那句话:你管郭家兄弟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只要郭家兄弟自己以为自己是真高兴就行了。 想明白了这些的大宛王子挑眉:有这样的本事,难怪那杨氏看似严厉,可比起外头那些骄纵儿子的慈母来,也没什么差别了。若定要说差别,也只是在杨氏的提线操控之下……两个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的暴君吃相更好看,更优雅了。 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大宛王子想到自己便宜父王的后宫中的那些女人,不得不感慨还是大荣这些百年世族中走出来的女人更厉害啊! 只是既是傀儡了,随意放到外头去自是危险的。因为傀儡嘛!只要找到那根牵动的线,就能轻易控制住他。可郭家兄弟这么多年就不曾被人控制住过,为什么呢?眯眼审视着面前的郭家二郎,想到郭家二郎这几日突然出现的憋屈与愤懑的情绪,以及那一声“剔骨、剥皮、饮血”所暴露出的暴君本质。 杨氏这根线……此时明显是失控了,这大抵是因为作为体面人,自是不能做出将儿子拘在身边的不体面举动来的。可为了不让旁人轻易抓到那根牵动儿子的线,杨氏她……就在儿子的周围织了一张细密至极处的名为“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的网,这张网不止被杨氏装扮的极其优雅,还将郭家兄弟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做了极其细密的划分,确保不让这些人和事跳出这张网划分的范畴之内。 真是个……慈母啊!只是这般几乎可说做到接近“完美”的慈母,网织的那么密,却也好似终究被人钻出一条漏洞来了呢!看着眼前嚷着“剔骨、剥皮、饮血”的二世祖,大宛王子忽地想笑。 他算是明白什么叫天生万物,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了。 像杨氏这样的完美慈母,寻常女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又哪里寻的到可以钻透那张网的漏洞,近郭家兄弟的身,拿到那根牵动两人的线来牵动这两人的情绪?左右,若是没有这一出事的话,让他自己想,一时半刻是想不到这些的。当然,他也不需要想这些就是了。 在这样慈母的关爱之下,郭家兄弟……又哪里受过真正的气?真遇到了硬茬子受了气……两兄弟也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不是气的,毕竟杨氏的教导之下,让两兄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并不觉得受气。 就似林斐相中的娘子不能碰,那温娘子不出来,等了半日等了个寂寞这种事,两兄弟是打心底里是不气的,觉得理所当然的,因为杨氏教的他们就是这般认为的。 越想便越是心惊,这慈母的那张网……看似放纵,实则是真正的由内到外,将两兄弟都网在其中且还不自知了。哪里似外头那些拎着棍棒追着不听话的儿子跑,被儿子记恨又或者那些宠孩子宠的旁人怨声载道的人那般了?更不似那等吃相难看,儿子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都要质问,... 第六百七十六章 腐乳肉粽(三) 明明将儿子似那花房里的花一般养在花房里,外人却看不见。 这手腕确实厉害,也着实有用。 可现在有人却看见了那张看不见的网,不止看见了,还将那张看不见的网钻出了一个洞。 既是养在花房里的花,又哪里遇到过真正的烦心事?大底便连杨氏自己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不属于硬茬子范畴内的软柿子能让郭家兄弟烦心吧!便是当真有软柿子“不识抬举”敢惹怒郭家兄弟,听着耳边反复念叨着“剔骨、剥皮、饮血”的郭家二郎,大宛王子心里冷笑,“欺软”这两个字,杨氏可从来没有不准两人做过。 这样的世族嫡女当然厉害,可与那位同样名声在外的靖云侯夫人郑氏却是不同的。这一点,看两人养出来的儿子便知道了。 就像同样是红袍大员,有长安府那位与林斐那般的,还有那位田大人那般的一样。 眼下这软柿子没有不识抬举,是他郭家二郎自己将那“体面”二字抟成一座山,搬到了自己与软柿子露娘之间,阻隔了自己看清露娘真容的视线。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杨氏这网既有漏洞,自然不是什么天网了。 既看清了杨氏织的这张网被人钻出了漏洞,那这露娘的真容……这郭家二世祖怕是还有一段时日看不到呢!似今日这般的愤怒……往后还多的是!想明白了这些,大宛王子也懒得再想旁的办法将露娘弄来给郭家二世祖一看真容了,左右露娘亦有办法堵住这视线就是了。 当然出言安抚一番这二世祖还是有必要的。大宛王子想了想,道:“端午过节放假,出游的人不少,渭水河上还有龙舟赛。上回清明假,林斐不得空。可这次端午,林斐得空,我觉得怎么着也要带着心上人温娘子出游一番的。你不如去渭水河上包一队龙舟,到时若是林斐带着人来,你过去打个招呼也是顺理成章的。”说到这里,他朝郭家二郎眨了眨眼,笑道,“届时也能再看到那位温娘子。” 这话一出,郭家二郎的眼当即一亮,伸手推了大宛王子一把:“诶!这好办法啊!怎的不早说?”他笑道,“看不到露娘,看到个同露娘相似的温娘子也是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着耳畔那句“看到个同露娘相似的温娘子……”大宛王子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忍不住颤了颤:脱口而出的话,往往才是心中真实所想,所以这“同露娘相似”几个字一出,可见,至少在这郭家二郎的心中,露娘是主,温娘子是次,温娘子便是他看不到露娘,转而求其次一看的这个……唔,替身! 这想法在心里转了一圈,大宛王子本想说这郭家二郎这般想法,叫那般看重温娘子的林斐听到了怎么想,可一想这些心思只在郭家二郎的心中,又没张嘴嚷嚷出来,更何况各花入各眼,只是郭家二郎一人这般想而已。林斐又怎会知道? 不过真不愧是将杨氏那张网钻出洞来的迷途巷狐狸精啊!说是狐狸,用的却是耗子的手法,钻得一手好洞,不止手法似耗子,那性子……也跟耗子似的,竟敢偷旁人东西呢! 那温娘子与这露娘连相识都不曾相识过,可知晓这露娘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偷偷用自己的脸来钓这二世祖上钩了? 连脸都偷!真是坏啊!简直脸都不要了呢!大宛王子心里这般想着,忽地觉得这些事越发有趣了起来。至少这等事,在大宛是看不到的。 所以,还是长安城好啊!八方汇聚,人杰遍地,不止有那上得台面的俊才,更有投机取巧至极处的小人,真是好生精彩啊! 不过虽是小人,却也能算作小人中的小人,哦不,是小人中的红袍……咦,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呢?小人中的红袍……唔……红袍中的小人,这两者之间也不知有没有交集呢! …… “端午好啊!”慢条斯理的用筷箸吃着面前食盘里的腐乳肉粽的露娘点了点头,一双笑眼微微眯起,“咸中带甜,总算是吃到对我胃口的粽子了。” 下首正吃粽子的梁衍亦下意识的跟着点了点头,虽此时不知前途如何,可吃到好吃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情愉悦的。 “我原先还以为只有那一饭千金的酒楼才能吃到美味的吃食,却不曾想街头巷尾也能尝到这些。”梁衍看着食盘里的腐乳肉粽,不忘加一句,“价钱还这般的划算,过往端午我若是买这个能买上一大盘呢!何必要去那最贵的鸿雁楼买主厨亲手做的那一小盒粽子?” 本是衣食无忧的家境,梁衍债台高筑的原因有很多,不止有花了大钱请不少大师做法的缘故,更有“体面”二字,毕竟是梁公之后,又怎能丢了这面子? 于是打肿脸充胖子,这等事他做了不少。 “街头巷尾的美味多的是,食客有脚,好吃的食肆门前那排队之人自然不会少。”露娘神情淡淡的说道,“你过往那些年……终究是太过在意‘面子’二字了。” 因为在意面子,所以事事攀比,最终还是让荷包受累罢了。 那么长的队伍,但凡经过,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到。梁衍当然也看得到,只是……想起彼时自己经过那些排长队的食肆门前时说过的话,梁衍默了默,道:“我是梁公之后,与贱民……呃,百姓一道排队买吃食,实在不体面。” 贱民?原来梁衍是这般看待百姓的?如此……也不怪老天就是不给他一个出众的天赋了。这等人便是天上砸下个文曲星,让他高中状元了,又怎么可能是个体恤百姓的好官?毕竟百姓在他眼里就是贱民罢了。 所以哪怕再试一千次、一万次,梁衍这品行也终究是做不到那位品德出众的梁公那等境地的,也难怪先祖不庇佑了。真庇佑了,不是害人吗? “可眼下不消担心这个了,毕竟我眼下这等境况没人知道我是梁公之后。且你这个也是旁人送上门来的,不消和那些百姓一道排队。”梁衍说到这里,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道,“没了身份也算无责一身轻了。” 没有理会在那里感慨“无责一身轻”的梁衍,露娘用筷箸夹着盘子里的腐乳肉粽悠悠道:“吃完粽子我要出趟门,去渭水河畔看龙舟,顺带看看那郭家兄弟,你就不要出去了,毕竟出门若是撞见熟人,叫人认出来便不好了。” 这话一出,正用筷箸吃粽子的梁衍夹粽子的手一顿,方才还在感慨“无责一身轻”的梁衍眼睛“腾”地一下红了,想到眼下的状况,再开口,连声音都哽咽了起来,他道:“也是!我这身份……被人看到就不好了,没得就要被抓进大牢吃牢饭了。”越说声音中的哽咽与委屈便越发明显。 可在这里的是露娘,不是梁衍父母,自不会惯着他一个早已弱冠的大男人。 “无病呻吟。”正笑眯眯的吃着粽子的露娘瞥了他一眼,说道,“矫情!” 冷不防得了这两个评价的梁衍面色登时一怔,张口下意识质问道:“你何故这般说我?” “我给你上锁了不成?要走赶紧走,没人拦着你!”露娘白了他一眼,说道,“动不动就在那里伤感,这份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来理解你,听你诉苦的习惯谁惯出来的?你知道多少人一日之内要做的事情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呢!哪有那闲工夫来听你伤春悲秋,同情你?安抚你?当这普天之下皆你妈呢!” 知晓露娘嘴皮子厉害,没想到她骂人更是张口就来!梁衍被骂的怔住了,正想说什么,却听露娘冷哼了一声,喝道:“文如其人!难怪翻一番你的文章,那学堂里的先生都是‘无病呻吟’这几个字的评语。‘矫情’两个字都刻进骨子里了,写出来的文章能不‘无病呻吟’就怪了。” “爱走走爱留留,我这里供吃供喝的日子你不要有的是人要!”露娘骂道,“你要实在喜欢哭,喜欢无病呻吟,便花钱去外头请个聋子,他定能赚好这个钱不打断你的。但凡请个能听得到的,看你整日矫情在那里嘀咕不公平、世道不好什么的,光张嘴烦人,就是不见撸袖子自己上,简直叫人听的烦都要烦死了!” “我……我自己上的。”梁衍听了这话下意识解释了一句,还想说什么,便见那厢吃罢最后一口粽子的露娘“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筷箸拍在了案几上。 “花钱请神棍做法也叫自己上?”露娘反问道。 这话听的梁衍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想到皇陵那日被郭家二郎斥骂时也是如此,那郭家二郎还问他怎的不上战场拼个功勋出来,那时自己反问了回去,问郭家二郎自己怎么不去……想到这里,梁衍垂下了眼睑,努力将眼眶中温热的眼泪抑了回去,吸了吸鼻子之后,说道:“我……我胆小。”大抵是没了身份的包袱,总算是肯直面最真实的自己了。 胆小懦弱,这所谓的自己上……自是躲在旁人身后的。那花钱请神棍……也是寄希望于神棍的本事,而不是自己的本事。至于自己当时反问回去的话……那郭家二郎哪里似他这等处境这般需要考虑这些事? 好高骛远与胆小懦弱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露娘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只是起身将套在脚上的木屐踢到了一边,换上了轻便的绣鞋,又在外头随意披了件外裳,而后将头发松松垮垮的用一条束带扎在脑后,便拿起一旁的竹伞,一副就要出门的样子。 这幅随意的模样落在梁衍眼里不由一愣,连忙问道:“你就不上脂粉,直接出门去了?”好歹也是花魁,顶着这般只是清秀的样子跑到外面去……也不怕花魁之名留不住吗? 摸着自己手里的竹伞,露娘瞥了眼梁衍,见他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又伸手拍了拍衣袍上沾到的灰,她不说话,梁衍的手……便没有停,拍完灰之后,继续拉起了衣袍……这屋子里也就她和梁衍两个人,看他这手里动作不停的举动:若是平日里就是这等讲究、爱干净的习惯的倒也罢了,可梁衍显然不是。他这仓促的整理衣袍的举动,也只有被人的眼睛盯着时,才会如此。 所以不是爱干净,是在外人面前爱扮演那梁公之后、勋贵子弟的体面人角色罢了。 比起那上了戏台才开始唱戏的人……他是只要有人看到自己,就会演起来,如此……自是落在旁人眼里显得拘谨、局促,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不错!在郭家兄弟这等家族不曾破落的二世祖眼里,梁衍这些举动同戏台上滑稽可笑的丑角也没什么两样了。 摇了摇头之后,露娘漫不经心的说道:“这迷途巷无底洞就是我这半截观音白毛老鼠精的地盘,我施不施脂粉,好看不好看都是花魁,哪里还需要刻意演出那花魁的样子?” 一句话听的梁衍下意识的咬了下唇,仿佛撕开了自己内心的一角,瞥到了自己真实的一面……可这真实的一面实在叫他害怕,也不想接受,便连忙重新压了下去,干笑道:“也是,左右这里旁人的脸都毁了……”话未说完,倏地察觉到自己这话中好似有些歧义,这话说的……听起来两旁那些暗娼的脸似是露娘毁的一般。 明明不是!那些暗娼的脸是旁人报复被毁的,与露娘有什么干系?就连她露娘自己也被人报复了呢!只是手腕高妙,躲过去了罢了。 “她们的脸被毁前我就是花魁,再从人牙子手上买再多的半大女孩子也都一样,这迷途巷里从来只会有我一个花魁,不会有旁人。”露娘说到这里,瞥向一旁举止局促的梁衍,“不似你,勋贵子弟多如牛毛,没了一个梁公后人,还会有郭家后人,牛家后人什么的,千万人抢那几个位子。我这里的位子只有我能坐得,天生便是我的,自然不担心被人抢了去。” 说罢这些,露娘没有再理会一旁的梁衍而是转身向门外走去,走至大门处,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回过头看向梁衍,笑着说道:“我这张脸不重要的,有人自会替我打扮好那张脸的。女为悦己者容,同心上人约会,谁会马虎呢?” 这话一出,不等梁衍反应过来,露娘便大步跨出了大门,只留了一句:“你忘了我有那聊斋的手段,陆判的本事,会换脸吗?” 既会换脸,那还需要打扮做什么? 第六百七十七章 腐乳肉粽(四) 端午放假两日,不似清明那般有祭祖这等事要做,自是个大荣有情儿女约会的好日子了。 街上随处可见打扮俏丽的少女同适龄儿郎拉着手,大大方方的走着。温明棠站在罗三与罗娘子的面馆里,看着路过的大方牵手的适龄男女,忍不住笑了笑。 眼下已过了午时饭点,罗三这面馆里也没了食客,夫妻俩正是空闲之时,温明棠也趁着这时候过来看了罗三与罗娘子。端午假期,两人带着自己做的腐乳肉粽来见她,叫温明棠尝到了上一次吃还是在现代社会时吃过的腐乳肉粽,入口熟悉的咸甜味道除了让她忍不住再次赞了一声两人的好手艺之外,更生出了些许羡慕。 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大荣,她都生了张爱吃的嘴。温明棠自己为人处事也颇有几分“顺应天时自然”的习惯,既生了张爱吃的嘴,在不影响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自是不拘着自己的嘴,喜好品尝各种美食了。不止喜好品尝,更乐于自己动手。毕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个道理生长在红旗下的温明棠从记事起就懂了。 只是来了大荣,哪怕她是个勤快的,乐意动手,却也不是什么都能吃的。那高高的宫墙困住的不止是温明棠的人,更是她的心,躲在冷宫里,味道稍稍大点的吃食都是不能随意做的。 是以,似炖煮的肉食譬如红烧豚肉、腐乳肉这些菜肴在宫里便不要想了。出宫之后来了大理寺,阴差阳错的开了外带档口,管食材采购的纪采买又是个愿意配合的,这也一度让温明棠以为自己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将现代社会吃过的那些吃食做出来,既一解自己多年的馋瘾,又能让大荣有缘人也尝一尝这些食材经由各种手法烹煮之后的味道。 只是静太妃的一声令下,也算是突然惊醒了温明棠。她虽出了宫,离开了宫墙,那宫墙之内的贵人的一声命令,却也终究让她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办法如去岁那般什么时候想吃,便随时做自己想吃的吃食了。 虽然,梁红巾将她在宫里的那套家伙什带了过来,她还能在院子里开小灶……可小灶到底不如正儿八经的厨房那般能令人放开手脚的做任意自己想做的吃食。至于在院子里砌个小灶……那又不是自己的院子,自然不能随意动了。 当然,说到可以随意砌灶的院子……摆在自己房中案几上那梧桐巷的宅邸图日日得见,那是林斐买下的。一想到这里,温明棠面上的笑意便加深了不少。她并不是那等性子要强至极的人,当然清楚林斐这般做法是当真捧上了一颗真心,也不想看到自己的真心被辜负,尤其是被人以这样别扭的要强理由所辜负。可接受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毕竟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在于“来往”二字之上,就似那会流动的水才是活水,若不然就是一潭死水了。 除了一身去现代社会摸爬滚打了一圈,长了见识的厨艺之外,她有的,就是温玄策之女这个身份了。这个身份为自己带来的是什么,这些年在宫墙中的那些日日夜夜,温明棠已切身感受到了。禁锢于那座名为皇城的牢笼中时,自是出来最为关键。人在笼子里,扑腾的再高出不了笼子,自也没用。出了笼子,能做的事其实有很多,可很多事……要等,在时机来临前,总是要忍的。 她有一双手,有厨艺傍身,当然不至于无法养活自己。可那些年在皇城中的种种际遇……在她心里亦有一本看不见的账本,将之一一记了下来。 人不能随意欺负旁人,却也不能叫旁人任意欺负。她,不能白吃这些亏的。若是被人欺负吃了亏也不吭声,那对方指不定在什么看不到的地方用各种外人看不见的无形手段欺负她呢! “这两日老天爷也给面子,天气放晴,好的很!”顺着温明棠的目光看向那些出行的儿儿女女,罗娘子问温明棠,“温小姐明儿与林少卿一道去城外看龙舟吗?”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又听罗娘子关切的问道:“可买新裳了?温小姐生的这般好看,不管是那颜色艳丽的还是寡淡的,都衬的住的,大可都买来试试,定是不同的衣衫都能穿出不同的风景呢!”说到这里,罗娘子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回头瞥了眼朝她挤眼睛的罗三,笑道,“我就不成了!天生皮肤黑了些,有些颜色穿的不好看,素日里买衣裳让我家罗三总是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买成。” 虽是自报短处皮肤黝黑了些,可因着良人的体贴,哪怕是短处,好似也成了另一个长处一般,叫她心里受用不已。 温明棠当然看得出两人感情好,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前两日同汤圆一道去成衣铺子里订了新裳,是时下最时兴的款式。” “那就好。”罗娘子点头,看着含笑的温明棠似是想到了什么似得,又叹了一声,说道,“若是大人尚在,小姐的衣裳自有裁衣师傅来做,比之成衣铺子里的更贴合小姐呢!” 大荣不说名门望族了,就是家里境况不错的,如那正勾油坊的常小娘子身上的衣裳都是请裁衣师傅专门做的。当然,这制衣的师傅手艺也是有好坏的,可不管怎么说,比之外头成衣铺子里的,订做出来的总是更贴合的,也能避掉不少短处, 譬如有些小娘子脖子短,那衣领便不能做高了,有些小娘子肩膀生的没那么好看,便需在衣裳里垫些东西,将肩膀撑起来,这些都只有寻制衣师傅专程订做时才能照顾到,而成衣铺子里的成衣是不会管这些的。 “好在温小姐生的好,成衣铺子里的衣裳穿着也好看。”罗三在一旁叹了口气,同罗娘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哪里是生的好不好看的事?就是不似那些俏丽的小娘子一般,没有父母、家人的倚仗与疼爱,只有自己照看着自己罢了。 虽然两人没有明说,可温明棠显然是清楚两人的心思的,大抵是打小在红旗下教育的“独立、自强”这些习惯当真融入了骨子里,对上两人望向自己的怜惜之色,温明棠自己倒是不觉的委屈,只笑了笑道:“这世间多的是没有家里人呵护疼爱的小娘子,不止我一个,似赵司膳、梁红巾还有汤圆她们都是,如此……更能提醒我等要好好爱惜自己,也不能算作全然的坏处。比之旁人疼惜自己,也只有自己是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身边的,自是自己有本事爱惜自己更重要。哪怕最好的良人、最疼爱自己的父母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在身边,跟上一辈子的。” 话说至最后,声音轻了不少,罗三与罗娘子二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伸手拉住对方的手,笑了:“也是!好好爱惜自己,珍惜身边人就是了!” 当然,虽觉得温明棠的话有理,还是要忍不住问一问的:“林少卿今儿没空?” “他今儿上午要进宫探望国公爷,下午要陪侯爷、侯夫人以及世子他们出席那圈子里的私宴过端午,晚上要同侯爷与世子去那长安府的官民流水宴。”温明棠说道,“所以与我约好了明日。”... “汤圆和阿丙呢?”眼下面馆里没什么生意,几人自是坐在面馆门前,一面看向梧桐巷深处那座温家老宅回忆着过往,一面同温明棠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一道出去玩了。上回周扒皮的事一出,那阿乙的银钱不也没了下文吗?虽说官府说了抄家会将那些赔了银钱的百姓的银钱还回来的,可什么时候还就不知道了。”温明棠说道,“阿乙那银钱又是私下借的放高利之人的。官府银钱没还回来,那放高利的却开始催债了,家里自是吵骂不断,那阿甲乙经在开始嚷嚷着分家的事了,道自己不想被阿乙连累。” “一个平头百姓,既催不得官府银钱,又不敢不还放高利的银钱,不卖了自家的宅子还债,又怎么还得了这笔银钱?”罗三摇头,叹了一声,说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能解决官府与放高利这两拨人?” “说官府刻意拖延倒也不算,”温明棠就事论事的说道,虽然这案子最后被旁的衙门接管了,可不管接管衙门的人是不是如长安府尹这等官员,就算他不是,这案子闹的这么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会真给人落下把柄,“只是大抵会拖到快要被人诟病之时才将银钱还回来罢了。”她记得林斐说过那群乡绅的家被抄之后,去岁扣着的赈灾物资便出发了,可见再复杂的算计,民生之事总是离不开“钱”这一字的。 那些账上有名字的又不是所有人都似阿乙一般借了高利的钱的,有很多人都是多年积蓄的银钱,只要官府同意还,等上一等虽然心急,却也不至于扛不住,跑去官府闹事催促。所以真正急的扛不住的,只有似阿乙这等极少的,借了高利的钱入账的。 毕竟高利可不会管官府什么时候还钱,只会催促阿乙还钱就是了。 这天底下哪里得见放高利的大善人?放着寻常百姓阿乙不欺负,去欺负硬到不能再硬的官府? “我记得阿丙家里就是寻常百姓,哪里能镇得住放高利的?”罗三与罗娘子说到这里,对视了一眼,忍不住摇头,“这事拖不下去的,阿乙分到的那间宅子迟早是要卖出去的。也难怪阿甲急着分家,不想被连累了。” “原本好好的一家直接拆了……这阿乙还真是好本事!”两人摇了摇头,又问起了赵司膳:“赵司膳和张采买怎么样了?” “两人难得得空,自也去渭水河边走走,顺带看看房子什么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下来顿了片刻,又道,“阿丙家里是被阿乙搅和的不得不分家,张采买却是自己想分这个家,催他那懒汉弟弟妹妹出去自己养活自己。” “哪有这么容易?”两人也听闻过这些事,笑着说道,“有这么个成熟、稳重、可靠的大哥可倚仗,自是巴不得倚仗一辈子,又怎会做出似阿乙这等事来?” 温明棠也点头笑着说道:“张采买也知晓这些,所以想先置办个宅子,道宅子只记他二人的名字,那宅子归属什么的都要去官府立个文书,有个公证。张采买道弟弟妹妹只是张嘴吃他一口饭他可以暂时不计较,可往后还有与赵司膳的孩子要养,宅子这等大物件却是万万不能不计较的。” “如此……倒是清楚了,只是难免会被四邻街坊、以及一些亲戚说道,说他小气、抠门什么的。”罗三与罗娘子显然也是那等俗世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对这些世事清楚的很。 “张采买道说道就说道,那些说道的要是觉得不妥,想做好人,那便干脆好人做到底!将他那弟弟妹妹领回家里养去!”温明棠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 真正肯把张采买的弟弟妹妹领回家养的好人早将人领走了,哪里至于等到现在?说到底就是个嘴上的好人罢了,真要他们出钱早跑了。 “梁红巾呢?”罗三和罗娘子又问,“她难道也同人有约?怎的没来寻你?” “渭水河畔看龙舟的人太多,他们也被调去了,说是多些官兵守着以防生出踩踏事件。”温明棠说道。 将熟识的都说了一圈之后,罗三和罗娘子看向温明棠,压低声音问她:“我等知晓那位林少卿是个心里有数的,连宅子都买了,只是你二人这事……林家会应吗?” 第六百七十八章 腐乳肉粽(五) “这我就不知道了。”温明棠摊了摊手,对这件事的回答依旧如先前那些事一般的坦诚,她认真的说道,“不止我不知道,就连林斐也不知道。” 这回答可不似温明棠与林斐这两个素日里瞧起来顶靠谱之人说出来的话啊! “有些事是人之常情,”温明棠看向罗三与罗娘子,说道,“同为大族,不少人都想同林家结亲。这一点你等知道,我知道,林斐知道,整个靖云侯府上下都知道。” “可林斐相中了我,便是侯夫人他们再和善,比之那些大族娘子,我虽是大儒之女,却也只是曾经了。人常说门当户对,虽话本子里常有爱情超越一切阻碍终成眷属之事,可你等皆知那只是话本子而已。”温明棠平静的说道,“按说既知道这些,也看明白了侯夫人的心思,若是以林斐一贯的性子……”说到这里,温明棠停了下来,心想林斐是个什么样的人?冷静、理智而清醒。 “以他一贯的性子,当即刻斩断与我之间的关系,周围的人也好,这世道多数人也罢都是不希望我与他在一起的。”温明棠说道,“可他却并没有这般做。” 罗三与罗娘子互相看了眼对方,握着对方的手更紧了,二人对温明棠说道:“林少卿真是个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好郎君,难怪那些大族不肯断了这心思呢!” “侯夫人他们也是明白人,当然明白林斐不斩断的意思。”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所以眼下场面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林斐待我很好,甚至都买了宅子,却依旧没有将我正式带给家里人看,侯夫人他们对外只是沉默,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沉默着,至于靖国公……虽然当初曾提出条件,但眼下也一样,就这般沉默着,不吭声。我们所有人都在等。” “等什么?”听到这里,罗娘子忍不住出声,她不解道,“等林少卿开口吗?” 温明棠摇头,垂下了眼睑,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等一个能令林家上下都能满意的结果。” 还有什么结果是能令林家上下都能满意的?罗三与罗娘子怔住了,两人下意识道:“若是没有温小姐,想也知道他们为那林少卿牵线的多是那门当户对的大族小姐……”话未说完,忽地意识到什么的两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看向面前的温明棠,不敢置信的说道:“他们在等的是……” 温明棠点头,笑了笑,道:“他们在等我拿出一道能同林斐门当户对的筹码。” 这话一出,两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看向温明棠:“这怎么可能?” 不怪两人诧异,实在是这种事委实不是温明棠有多聪明便能轻易办到的,他们当然是相信温明棠聪明的,若是个男儿,指不定也能科考入仕、榜上有名来着,如此……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拿出一道与林斐门当户对的筹码来。可这一切的前提是……若是个男儿。 再如何的民风开化,多少寡居的公主似那些男人一般养起了男宠……可这些公主到底不是那立在朝堂之上的人物,只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是很难。我也好,还是林斐与林家也罢,他们都知道这很难,甚至林家众人也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可他们还是等了,没有出言以孝道等各种手段施压,足以看出是和善之人。”温明棠将这一切看的很透彻,即便自己的经历就似现代社会的话本子一般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时代,也终究明白现实与话本子的差别。她甚至还有个如温夫人这样的美人母亲给了她一副极其好看的皮囊,有个对自己一见钟情,似那话本子里的主角一般令无数人艳羡的心上人林斐,可这些拥有在手的仿佛话本子里才有的东西,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看得到这一身皮囊带给温夫人的是什么,带给自己的又是什么,她与林斐又是如何在去岁一年的相处中渐渐打开彼此心门的。温明棠清楚的知道哪怕看起来再似那话本子里的主角一般,现实终究是现实,自然也不会将自己当成话本子里的主角,对身边众人有种别样的苛刻,好似不拿她当特殊的那个对待便不成了一般。 主角心态可要不得!一旦有了这等心态,怕是会本能的要求身边人对自己不同,因为自己可是“主角”。一想到这些,温明棠就想笑,这般人落到了现实之中,放在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唤作“心里没数”,哪怕有极高的天赋、聪明至极,也容易自大与自满,极易迷失本性。 也因为时刻敲打着自己,所以温明棠清楚对于一个与他们没有任何血脉关联的陌生人,林家众人愿意等已足够和善了。 “可这种事不止看人还要看天时与地利,所以哪怕再聪明厉害的人也不敢保证。”温明棠说道,“我与林斐也早想过若是办不到的情况了。” “眼下二十出头的林斐是香饽饽,三十出头的虽然依然香,可到底不如二十出头的林斐那般受欢迎了。”当然,放在现代社会,甚至哪怕就在大荣,林斐这般的依旧受欢迎。 “三十还香就四十,四十还香就五十……”温明棠话还未说完,对面的罗三和罗娘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哪里至于那么久?”笑了两声之后,两人敛了笑容,叹了一声之后,说道,“家里人怕是要急坏了。” “所以,这话听起来好似是在用拖的法子逼着家里人认下我是不是?好似在欺负侯夫人他们和善一般?”温明棠笑着看向对面的罗三与罗娘子,笑了笑,道,“确实不用那么久,因为侯夫人他们除了在等我拿筹码之外,还在等别的。”温明棠说道,“他们在等林斐对我的喜欢什么时候淡去了,不再坚持,这件事自也解决了。” 这便是互相为聪明人,互相心照不宣的默契了。没有谁欺负谁,只是在等,等林斐的长情究竟能走多远。 “很多人的感情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考验感情的事有很多。不新鲜了,或者遇到更美的了,以及旁的世俗之事譬如银钱的困扰。于林斐这等可以不靠家里过活的人而言,旁的事多半是困不住他的。所以林家也在看,看林斐对我究竟能坚持多久。若是不新鲜了,或者有更美的美人在那里摆着,他是否还会坚持。”温明棠说道。 “若是轻易便不新鲜了的人那也莫用留了,这等人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抬大轿进了门也没用。”罗三和罗娘子两人显然是见多了这种事的,摇头道,“给他个天仙都没用,没得暴殄天物,简直浪费。不如给个不好的,左右好的也是不新鲜,不好的也是不新鲜。都一样不新鲜那就给个不好的吧,也好少个不好的出去祸害旁人,两人凑成一对算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至于更美的……”罗三与罗娘子二人拍了拍胸脯,得意道,“咱们夫人可是第一美人,这长安城哪里还会有比温小姐更美的美人?” 对此,温明棠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道:“各花入各眼,美这等事哪里来的第一?... 有多少本事,便吃多少饭,也就受得多少旁人眼里的福气。受了这份记忆的馈赠,自该竭尽全力,有所承担的。就如林斐,最初她心悦于他的皮相与能力,但真正让她心神触动的,还是他那句‘天生神童,受了天大的馈赠,所以竭尽全力,不负天恩。’的心里话。 又想起林斐对她的心悦,最初一见钟情相中的自也是皮相,真正开始心灵相通的却是自己能与之对谈的见识。 “让自己更好些,有更多筹码傍身总归不会错的,有没有林斐都一样。”温明棠对罗三与罗娘子二人说到这里,眨了眨眼,“大概是因为……女儿当自强?” 一句调侃的话听的两人忍不住落泪,喃喃道:“若是大人尚在,小姐哪至于这般辛苦?” 眼看两人开始擦眼泪,温明棠没有再说下去,这般再说下去,又要惹得两人因怜她而落泪了。是以,她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说道:“那腐乳肉粽可还有?前几日那粽子汤圆他们也拿到了一些,赵司膳同梁红巾那里却是还没有,不知……”话未说完,才待哭起来的罗三与罗娘子两人便猛地一拍脑袋,记起了许诺过温明棠的这一茬,忙道:“有的有的,那糯米什么的都备好了呢,就等包了。” 温明棠点头,笑道:“多谢罗娘子你们了,也叫我这个端午难得有了一回空闲。” …… 温明棠这里得了一回空闲,林斐那里这一整日却是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上午探望过祖父之后,下午便是同家里人一道参加熟人圈子里的私宴,这等熟人私宴自是少不得不少清明那一日皇陵面前的熟面孔。 林斐与林楠二人就这般跟在靖云侯夫妇身后同往来之人点头致意,间或喊一声“伯父好”“伯母好”什么的,待碰到郭家众人时,还是照常的一番问候,原本以为问候完便该离开了,没想到那落在一众长辈以及兄姊之后的郭家二郎竟是一反常态的脚步慢了一慢,落到了最后。想到前几日大理寺衙门前那熏香风的马车,林斐本以为郭家二郎是来问他明日龙舟之事的。 这郭家二郎想看明棠能用的手段无非那几种,更何况从方才的寒暄中,林斐才知晓郭家兄弟赶在端午前一日突然包了条龙舟,这等时候郭家二郎又脚下一慢,过来与他说话,除了是想看一看明棠之外还能是什么? 正这般想着,果然听那郭家二郎问了起来:“你等明日可是要去看龙舟?我在河上的观楼里包了一整层,若是来的话直接上来便成,也免得挤那个热闹了。”一句话真是显得其人大气又热情,果然是个“知轻重”的纨绔。 淡淡的回了句“明日不好说,到时候再说”的话之后,郭家二郎果然叹了口气,带着明显的失望之色转身离开了,却未想到才走了两步,那郭家二郎竟是又折返回来了。 林斐正诧异着他怎会折返回来之时,眼角余光一扫,瞥到不远处带着两个贴身奴仆在那里等候的一位容貌比之母亲郑氏来毫不逊色的中年妇人身上,这妇人……林斐的眉下意识的蹙了起来,认出这位美丽而严肃的中年妇人正是郭家兄弟的母亲杨氏。 这杨氏……可不简单,要小心。想起母亲有一次随口说出的对杨氏的评价,得母亲“不简单”评价的有很多,郑氏族中便有几位夫人得过母亲这评价,且说这话时语气中的赞誉林斐自是听得出来的。 可“不简单”的评价之后还加了一句“要小心”的,这杨氏却是唯一一个。 第六百七十九章 腐乳肉粽(六) 虽是站在不远处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母亲等待同人说话的儿子一般静静等着,没有说话,可林斐清楚,郭家二郎折返回来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她。 整日无事可做、又不曾听闻有什么真正能令其醉心其中的癖好的郭家二郎感兴趣的事不多,这几日感兴趣的事也无非是明棠的模样罢了,而这个先时郭家二郎自己已经说过了。 果不其然,折返回来的郭家二郎一开口,便道:“这次涂家带了个远方旁支的的小姐过来赴宴,那小姐生的很是美貌,我母亲说方才寒暄时好似听那小姐身边几个面生的妇人在打听你母亲的事……” 到底是聪明人,看林斐脸色微变,郭家二郎心里叹了一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自家母亲,还真叫母亲说对了!遂又道:“你同那温娘子……诶,门不当户不对的,这种事多一些也不奇怪。我母亲道那远方旁支的小姐自己怎么想的她不清楚,不过到底不是自幼养在家里悉心教导的,对很多事都拎不清。不止她拎不清,她那几个母亲、姨母什么的也是糊涂的,中宫将一个美貌娘子接来长安又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做媒不成?可自家嫡亲妹妹的婚事都还未定下,又哪里来的心思管旁人的事?诶,总之……你心里有数便是了!” 其实看林斐的脸色,早在他才说了个开头时,多办就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过郭家二郎还是循着母亲的意思,将话说完之后才转身走了。 虽是一个圈子里的,却到底不是一家。他姓郭又不姓林,再者林斐哪里需要他来教怎么做事?郭家二郎自是懒得再多说什么,传完话,快步走至母亲杨氏身边,说道:“母亲,我传完话了。” 一句话说罢之后,杨氏便伸手拍了拍郭家二郎的肩膀,点头道:“不错!” 肩膀上挨了母亲杨氏两记轻拍,外加一声“不错”的赞誉之后,郭家二郎面上的笑容盛了几分,他问杨氏:“母亲若是想同林家结交,让林家承你的情不若直接去寻那位侯夫人便是,作甚要儿去同林斐说,传这个话?” “他靖云侯府知礼数,承情这种事跟谁说都是一样的,只要我等开了这个口,他们自会承情,谁出面都一样。”杨氏说到这里,却是看了眼郭家二郎,而后摇了摇头,道,“可他靖云侯府的人也不蠢,尤其是这位神童探花郎,更是心如明镜,一眼就将旁人的心思照透了。所以,我开这个口若是出自私心,迟早会被他发觉的。如此……提前讨要这个情便不妙了。所以,我才要你去同他说,也不要一开始就讨这个情,待到事后一算账,究竟是承了情还是我私心更重,看最后的事便知道了。” 这话其实也不算难理解,认真琢磨一番也并非琢磨不透,可郭家二郎却懒得动这个脑筋了,叹了一声,说道:“母亲,你等聪明人打交道真是麻烦!” “不是我等聪明人打交道麻烦,是林斐这等聪明人打交道麻烦。”杨氏一双眼中毫无情绪波动,神色淡淡的说道,“既不想自己吃亏,又不想叫旁人吃亏的,尤其还是聪明人,不好骗,简直滑不溜手,是真的麻烦。” “真难搞!”郭家二郎闻言摇了摇头,心思又落到了那自己传话的美貌涂家旁支小姐身上,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说道,“话说回来,这林斐还真是艳福不浅,衙门里已经有个美人了,眼下还有人想主动送上门来,真是光想想就叫人羡慕……” 话未说完,便听身旁的杨氏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了起来,偏头瞥向一旁的杨氏,见前一刻还不见任何情绪波动的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牙齿也深深的印在了唇上,虽面上看不出来,远远经过这边的人也未瞧出这里有什么不对的,还在同两人打着招呼,可曾见过杨氏面上神情不显,却走着走着突然昏过去的郭家二郎还是吓了一跳,记起先时发生这等事时大夫的嘱托,忙道:“母亲莫气!儿错了!” 母亲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早已修到骨子里了,旁人生气,已至胸口发闷,气喘不上来时,多半已是肉眼可见的脸色大变与情绪大动了,可母亲不是,母亲的情绪大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若非突然昏过去,都不知道母亲已快被气坏了。 对上手忙脚乱、不住帮自己顺气的郭家二郎,杨氏咬了咬牙,压低声音,用只两人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都叫你传这个话了,那些话你就当真只是传,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当耳旁风不成?”虽是训斥儿子,可到底是在外头,杨氏瞪了眼茫然的郭家二郎,道:“你真以为美人上门是好事?若是好事林斐怎会变了脸色?” “到底是旁支的,眼皮子浅。那光一张脸好看的涂家旁支小姐脑子跟你一样的拎不清。我问你,中宫连自家嫡亲妹妹的婚事都不顾,把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旁支接进长安,你说是为了什么?”杨氏说着,瞪了眼郭家二郎的裤腰带,“一张枕头上睡觉的,那心离的那半近,有什么心思自也头一个察觉到了。” “这个我知道啊!”郭家二郎摸了摸鼻子,面上不解之色更甚,“母亲何故这般生气?我又不是几年前不懂事的时候了,这等事我自是清楚的。无非是中宫怕自己拴不住陛下,想让远方旁支来拴就是了。只是这远房旁支实在不懂事,她自己的母亲、姨母什么的也拎不清,还真以为进京来是挑如意郎君的,却不知道自己是要被送进宫争宠的。” “她们知道。”杨氏冷冷的说道,瞥向对面郭家二郎惊讶的脸色,“怎么?觉得难以理解?不知道她们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既知道自己是要进宫的,还敢跑出来挑如意郎君?” “可不是如此嘛!”郭家二郎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要进宫的女人还要来这一出是作甚?” “作甚?”杨氏冷笑了一声,说道“以为有了美貌便万事不愁了。自视甚高,以至于觉得自己的脑子同那张脸一样厉害的紧,能将所有人耍的团团转呗!” “她又不是这些时日才开始美的,那么多年了,先时何曾有机会进京?”杨氏冷笑道,“中宫让她进京才能进京,进京之后,除了那几个同样拎不清的母亲、姨母之外,她身边全是中宫的人,还真以为自己能跳出掌控不成?” “以为凭借美貌能先下手为强,在中宫开口前寻个如意郎君、定下婚约,中宫让她进宫争宠,她自己却有自己的小九九,看不上地方上的俊才,一面表面答应了中宫,一面骑驴找马,动歪心思想趁机寻个配得上自己的如意郎君。”杨氏嗤笑道,“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以为自己能将中宫和涂家当傻子耍,让他们为自己的小九九铺路。” “又不是中宫的嫡亲妹妹,还真是没分寸!就算有人当真色令智昏,涂家不理会,不做主,扣着她,她又能怎么样?私奔不成?”郭家二郎摇头道,“果然是个光张脸不长脑子的,想是在家里被捧得太高了。只是这样的女人,手段没有,心比天高,中宫也敢送进宫... 这话一出,郭家二郎当即了然,一面道了声“母亲放心!”一面撇嘴道:“真是被捧得太高了,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将我等这里的人随便挑?想的真美!” “你懂便好。”杨氏点头,提醒完郭家二郎之后,又道,“你出去风流我不管,可记得千万莫要被人玩弄了。” “母亲放心,我晓得的。”郭家二郎拍了拍胸脯,对杨氏保证道,“母亲还不了解我?再温柔的解语花,我都是提上裤子不认人的。” 对此,杨氏只是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脾气这般暴躁,能叫你喜欢的自是小意温柔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郭家二郎打断了,他不解道:“我哪里脾气暴躁了?有也只是小时候不懂事时的事了。母亲怎的总将我当成小时候,儿子方才同那么多伯父伯母打招呼时,多少人称赞儿懂事、知礼数呢!” 杨氏笑了笑,瞥了眼毫无察觉的郭家二郎没有说话: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连儿子自己都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林斐相中的那个便是再美,你也不会喜欢的。”她道,“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出言帮了他一把,所以并不是担心你相中那个厨娘,而是别的缘故。” “人家进宫带的是权势和倚仗,这中宫皇后却让这涂家小姐带着一身把柄进宫,如此……自是为了这颗棋子能为她所控,想来早早已开始在陛下身边吹耳边风,为这涂家小姐铺路了。”杨氏说道,“可这后宫本就佳丽三千,她涂家的小姐能进,我杨家的自然也能进,我这里也有个远房表妹准备送入宫中。” “若是这涂家小姐被中宫拿捏的死死的,她们一条心,我杨家女还如何出头?不如让这涂家小姐一身清白的入宫,以她心比天高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服气中宫?如此……我杨家女才有出头之日。”杨氏说道。 所以,看似是好意提醒的林斐,其实绕了一大圈,是为自己而已。至于能不能一箭双雕,一番算计之外再承一份林家的情,看运气吧! “再者,”看着中宫拿捏涂家小姐的手腕,杨氏只想笑,“那心比天高的棋子身上拴着的那根线,她中宫牵得?旁人便牵不得了么?”似涂家小姐这般办事没轻没重,不顾大局,只顾自己的,心思一眼看穿,如此……对于有些人而言,自也是一枚好用的不能再好用的棋子了。 “母亲,这不大好吧!”郭家二郎看了看周围,眼见附近无人,也只远处有人在说话闲聊,便压低声音说道,“人家中宫费了那么大的劲铺路的棋子,付出了那么多心血,母亲去撬旁人墙角不大地道啊!” “你懂什么?”杨氏摇了摇头,看向远处宴会上正同几个妇人寒暄的郑氏等人,低声说道,“我若是不出头,她们……与我走的路数终究是不同的,自也无法真正融入其中的。” 手段阴险?杨氏低头撇了撇嘴角,眼神嘲讽:只要站的足够高,便能叫她们不得不低头。 “事成之后,自有大儒替我辩经。”不再看向郑氏,杨氏目光冰冷,在她这里,从来都是以胜败论英雄的。过往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只要能成,旁人哪里会管她走的哪条道,用的什么手腕。 成事之后,便连放个屁都是香的。不成,说得再多大道理也是无用的。 第六百八十章 腐乳肉粽(七) 看着眼前笑吟吟的摇着手里玉骨扇的郭家二郎,杨氏心里忍不住叹气:棋子也好,还是儿子也罢,培养出来都是要费上好一番心血的。虽然多数时候,棋子都是有选择的,可以挑更合适,更懂事的,可有时候,也有没得选之时。譬如中宫皇后挑中的这个涂家小姐就实在是除了那张皮囊之外,处处皆拉垮的不成。可偏偏这颗棋子需要的就是那张皮囊。 而皮囊这种事……杨氏嘴角翘了翘,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真正的美人其实也是一种稀罕物,尤其是出在自己族中,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姓氏中的美人更是如此。 当然,她说的美人不是寻常的俏丽女儿郎,也不是大宛王子手里的那些美丽舞姬,而是更美、美至稀罕的美人。譬如那位死了那么多年的温夫人,也譬如那位大理寺衙门里藏着的俏厨娘。 陛下登位之后算得勤勉、励精图治,民间传闻他与皇后伉俪情深的故事更是不少,皇后本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正是因为皇后本人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才明白能送进宫拴住陛下的人需要更美。 人说患难见真情……倒也不是假话。毕竟患难之时,也没那么多“饱暖思淫欲”的心思,时时刻刻处在危机之中,哪里还有功夫想别的事?就似陛下为储君时送走的那个美貌过人、楚楚动人,却不大懂事的远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表妹一般。 为储君时,怕她坏事,眼下位子开始渐渐坐稳之后,那一袭白裙的小表妹又成为白月光,开始惦记上了。 这些心思,作为枕边人的皇后自然看得懂,毕竟一个枕头上睡觉的,心离的那般近,人又是个清明通透的,自也能清晰的察觉到枕边人的心思。于是,一个端庄得体、大方贤淑的中宫便出现了。 不止那白裙飘飘的小表妹,还有自家的涂家小姐,都是要一并送入宫中的。 当然,大方得体是做给枕边人看的,私心却是不可避免的,管那宫里再如何百花争艳,中宫位子是要稳固的。于是,就有了大费周章的为棋子铺路,同时手里又牵着那根牵制棋子的引线的举动。 这般大费周章的事做来自然费神,杨氏作为旁观者看的清楚分明,中宫不止作为一个妻子要克制自己的私心,同一群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还要为自己、为家族以及为自己未来腹中的胎儿谋划,为那涂家小姐做的事确实不少,可谓费尽了心力,是以拿捏涂家小姐的把柄在手这种事,也自觉理所当然,毕竟若是没有中宫这番心思,这涂家小姐再美,进宫都不会有这么顺利。 可这些在那涂家小姐眼里看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她看来,中宫这些心力都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罢了,于是心安理得的进了京,又心安理得的开始侍美而骄,为自己谋划。 这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是自私的,是只想享受利益,而不想付出的。这涂家小姐便是如此。当然,再如何狡辩中宫费的心力是为了自己,真想清白的片叶不沾身的话,不进京便是了。可她还是进了京,所以再如何咬着中宫是为了稳固自己地位这一点不放,这涂家小姐想白占这个便宜,过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心思还是一眼可见。 “啧啧!”心里“啧”了两声,杨氏笑了,所以,说这涂家小姐是颗再好用不过的棋子了,也不怪旁人看到了也想去利用一番了。 毕竟这涂家小姐身上那根线实在是太明显了,对于那些钻研人性之人简直一眼可见。这般想着,杨氏的目光又落到了一旁的郭家二郎身上:哪似她两个儿子,身上那根线叫她藏起来了,寻常人根本窥不见。 若不是将儿子身上的线藏好了,让儿子看起来毫无破绽,她也不敢随意去撬旁人的墙角,毕竟若是心思放到外头,去抓外头东西时,家里后院起火就要不得了。 中宫的这些心力,她看得到,也知不容易,所以识货,可涂家小姐看不到,并不见得愿意卖中宫这个好,如此,自不怪旁人动手了。 毕竟在陛下身边吹耳旁风铺路这种事,也不知要费多少精力才能让自己人走到陛下身边,将这耳旁风吹成呢!若是他们来做,也不知要花多久的功夫才能办成,直接捡个现成的自是最好的。 养两个不懂事、不开窍的儿子要费多少精力之事她实在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不想再费这个精力了。这也没办法,毕竟,儿子又不是棋子,是不能换的,这也逼得她不得不费这个精力了。 想到这些年在养儿子上吃过的那些外人看不到的苦楚,看向不远处正在说话的郑氏等人,杨氏垂下了眼睑:运气真好啊!生了两个懂事的儿子,哪里似她这般需要费尽心力的? 所以,她不服啊!费了那么多心力教出的儿子,郑氏生下来就有了,这么多年一切皆顺,命真好啊! 可她没这个天生的好命,也只能自己为自己来创造出个好命来了。 忽地想起未出嫁时,她和郑氏还有几个女子同为五姓女,又是嫡支,不止是嫡支,还同样的容貌、品行、手腕出众,可出嫁之后呢?杨氏苦笑了一声:只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明明自己当初相看定下的良人,昔日的郭家长房大公子,如今的大老爷容貌也好、能力也罢,都比之那外貌只是端正,能力也只是平平求稳的靖云侯要更甚一筹的,可那日子过的……虽然外人看起来自家夫君对自己体贴不已,连早些年的通房、小妾什么的都通通遣散了,可她心里清楚自家夫君是如何变得体贴的。 想到这里,杨氏冷笑了一声:除了改造夫君,还要改造儿子,这些都让她费尽心力,实在是太累了,太乏了,所以,才不想再费心思去养什么棋子了。 人嘛,发现了小道,且还当真能走成之后,总是不会再顾忌这些的。最早是她父亲当年的小妾和通房们,而后是她母亲,再之后就轮到她的夫君以及儿子了,这些人都是她走小道让他们变“好”的。 有杨氏世族底蕴加身,身边的父亲、母亲拿得出手,才叫她这杨氏嫡女一步步走至了台前,成为五姓女中最耀眼的几个存在之一。比之郑氏这种天生好命的,她自觉自己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哪怕没有郑氏的运气,也终究让她走到了这里,自己的底气明明比郑氏更足,可为什么令人艳羡的是郑氏,不是她呢? 有些事,譬如夫君、儿子这些……她已尽力了,儿子就这块材料,再怎么雕琢也成不了美玉,如此,自也只能寻旁的办法了。 摩挲着手腕上檀香味浓郁的佛珠,杨氏双手合十,动了动唇:“佛祖保佑!这世道该奖励的就是努力之人!”她努力让自己的日子过好了,难道不该得到奖励吗? …… 林斐没有磨蹭,回头便立时寻到郑氏提了提涂家小姐的事,郑氏脸色顿变,果不其然,没走几步,便遇到那几个面生的妇人带着个美貌的适龄娘子过来搭讪,几句疏离的客套寒暄之后,郑氏转身借口水喝多了,要出恭,离开了。 看着离开的郑氏... 后来的事,郑氏也好还是林斐也罢,都是从那嘴碎的仆妇口中听说的了。 “听说那涂家小姐的衣裳被茶水打湿了。”坐在回去的马车里,郑氏比划了一下裙摆处那巴掌大小的地方,说道,“我未出阁同族中姐妹玩闹时,打湿这么大的地方,又是裙摆不显眼处,便是弄湿了也没什么不妥当的,谁高兴去换?可那涂家小姐去换了。” “而后么……不出意外的,听闻被个外男撞见了。”郑氏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原本正翻书的翻书,看车外风景的看风景的夫君与儿子皆向她望来。 虽然自己不曾经历过,若是让自己想,也懒得来这一出,可这等事见得多了,自也早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林楠摸了摸鼻子,尴尬的问道:“哪个外男?可要定婚做媒什么的?” 停下了手里正翻着看的书的靖云侯则道:“这种事……呵!我先时看到那涂家小姐一双眼在到处瞟,对着那几个纨绔好色的皱了皱眉,却也没瞪回去,想是已将那几人记上本子备着,以防不时之需了。” 一句“备着以防不时之需”听的马车里的众人皆忍不住笑了出来。 郑氏说道:“阿斐不理她,自然只能找那本子上记下名字的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向对面没有出声的林斐,“我奇怪的是那些仆妇那般嘴碎,却愣是连那外男的名字都不肯提一下,若是郭家兄弟这样的,不至于如此。阿斐,你可知晓那外男是什么人?” “陛下。”林斐说道。 一句话惊的马车里的众人都向他看了过来,郑氏面上的惊异之色更是遮都遮不住:“怎么会是陛下?” “我从郭家二郎嘴里听到这消息,便立时去外头寻了涂清,”林斐说道,“他同郑家定亲,如此……同我林家自也不算没甚关系。这个人情卖给他值得的。且他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想要成就一番作为?眼下虽是几个女子的事,可于他而言,这个机会自是不会放过的。” “你怎么同他说的?”郑氏坐直了身子问林斐。她既是郑氏女,也是林家妇,自是两方都要照顾到的。那涂家小姐那般身份却如此拎不清,还想拖她家阿斐下水,自是让郑氏再和善的人也不高兴了。 “我说那涂家小姐方才一直在看郭家二郎等几个纨绔,若是下回不好再出来了,那时不我待,也只能抓住这次机会了。”林斐说道,“搞不好准备直接捅出大篓子来了。” 既是要送进宫的,涂家小姐可以有把柄,却不能当真清白有损,不然涂家上下就完了。 “涂清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又提醒他道陛下今日不上朝,他朝我抱了抱拳,走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舒了口气的林家众人,说道,“先时涂家这一招也不知道是谁出手谋划的,想是个精通内宅算计的老手,只是这掌控法子看似掌控住了那心高的涂家小姐,逼得她不得不听从皇后的了,可这所谓的不得不听到底面和心不和,就似一块藏了刀片的甜糕一般,不大妥当。” 这一点,众人当然明白,这种不得不听又能有几分真情,而不是面上顺从,背地里骂娘? “宫里步步小心,他们这般将这处处跟人对着干的涂家小姐送进宫中,也不知是帮皇后还是在给皇后添堵。”郑氏说到这里,眉头忍不住拧了起来,似是有些不解,她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这法子……老实说有些阴毒,难怪更激得涂家小姐生出反骨了。我先前不曾听说涂家发生过这种事,也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 “当然,那涂家小姐也拎不清,竟是配合了下去。”郑氏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的后宫不好,郭家兄弟那等纨绔的后宅难道就是好的了?” “我跟涂清将原委说了一遍,他也知道涂家内宅那里多半出了问题,不过彼时来不及多想,便进宫见了皇后,皇后直接将今日不上朝的陛下请过去了。”林斐说道,“如此……人算是提前进宫了,却也不算什么把柄,过后皇后也好,还是族里人也罢,都会对那想要同家里对着干的涂家小姐解释一番的。” “如此一来,皇后那里确实做的没什么可指摘的了,这涂家小姐听进去还好,若是听不进去……”靖云侯眉头蹙了起来,说道,“老实说,这涂家小姐心思没那么正,进宫也不知是祸还是福呢!” “涂家靠的是皇后,又不是她。她心思不正什么的,有朝一日,陛下新鲜劲过去了,真想查的话,她今日换裳的隔壁还有好几个纨绔在那里说话,郭家兄弟这等人便是自己傻,家里母亲什么的可不傻,一群人在那里,又与那涂家小姐从头至尾没什么接触,陛下真想发作,那理由也不会是‘孤男寡女‘约会的牵连到那几个纨绔身上,只能是涂家小姐不想进宫,破罐子破摔,不识抬举罢了。”郑氏对这些事看的很是清楚分明,“这也算是法不责众的一种,再者说,问题确实出在同涂家对着干的涂家小姐自己身上。” “涂家便是美人再多,也经不住这么不新鲜了就往里头送的,这种送美人的法子治标不治本。”靖云侯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且再亲的姐妹,入了宫反目成仇之事还少吗?倒不如保住涂家与皇后自己的位子来得重要。” “其实这般一来,对涂清也算好事。”林斐说道,这也是他直接去找涂清的缘由,“昔日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陛下怕皇后母族势大,一直压着涂家,涂清也一直为此愤懑不已。后宫若是百花争艳,皇后母族势大之势自也解决了。” “可这种解决对于求稳的涂家而言却是好似亏大了一般。”郑氏接话道,“毕竟原本陛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无人争宠,他们也能安稳的在皇后独宠后宫的羽翼之下过活,眼下,却是逼的他们涂家也不得不出手做出些事情了,眼下整个涂家上下,高兴的怕也只有一直想施展抱负的涂清了。” “原本躺着就能得到的稳固地位,眼下要拼了才能得到,自然不舒服了。”靖云侯摇头,说道,“很多人都是贪懒的,涂家这等所谓的清名世族亦逃不出人性的桎梏。” “虽是他涂家的女儿,从小养到大到底花了些精力,可涂家的女儿、儿郎又不止皇后一个,将重担全压在皇后一人的身上,要皇后一人去拴陛下的心这种事也是匪夷所思,简直打的一本万利的主意,”靖云侯说道,“再者这种事有时候便是皇后做的再好都没用,男女感情之事,一方一旦变了心,怎么留都留不住的。” 有些话不好明说,皇后要真留得住陛下的心……今日陛下一个外男又怎会撞见换裳的涂家小姐?哪怕理由多冠冕堂皇,什么自己衣裳也被污了,想去换裳什么的,今日这点事浅显成这般,以陛下的手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揣着明白装糊涂、顺水推舟罢了! “原本世族振兴便是阂族上下共同的责任,只靠一个丫头片子,且要用的法子还是拴住陛下的心,这也太天真了。”郑氏摇头,百年世... 第六百八十一章 腐乳肉粽(八) 这等私宴、宫墙之内的事情是郭家兄弟这等人口中独有的谈资,渭水河畔吵吵嚷嚷的挤着看龙舟的百姓自是不会知道的。 私宴结束的比预想的要早上不少,出来之后,郭家兄弟便来到了渭水河畔的观楼这里。 两兄弟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过来这些都未同被请来帮着布置观楼的大宛王子打招呼,就这么突然进了楼,却见大宛王子同几个帮着布置观楼的下人一道立在栏旁看底下的龙舟飞渡,并未入座。两兄弟笑了,打了声招呼之后,说道:“你还真是客气!这般王子的身份在身布置完了也不坐下歇息,竟同底下的人一般站在那里做甚?快坐啊!” 这种客气话,大宛王子当然不会当真。他要不是这般的客气与识抬举,也开不出这酒楼,怕是直至眼下还如不少西域诸国的质子一般在驿馆里打秋风呢! 能当质子的,自不会是西域诸国的寻常百姓,都是国君之子。可同样的,多数情况之下,被发来长安为质的,于西域诸国国内而言,也同“流放”没什么区别了。 为质又不是出使,出使代表体面和看重,走一圈是要回去重用的,为质的话,这归期就不可说了,如此……送出来为质的,多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手头宽裕的极少,一直在驿馆里吃吃喝喝的,偶尔逢年过节,领两套长安府这里送来的过节衣裳,也算是“衣食无忧”了。当然,这名声不会好听就是了,毕竟打秋风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不受欢迎的。 “也才布置好不久,正见底下开始赛龙舟,便过来看了看。”都是体面人,大宛王子当然知道该如何说话,既不撂了郭家兄弟的面子,又不会当真不识抬举的直接入座。 这回答才罢,两兄弟便点了点头,在楼里坐了下来,说道:“私宴是真的无聊,还是这里好,与民同乐,哈哈哈!”说罢偏了偏头,接过一旁舞姬双手递来的葡萄酒杯一饮而尽。 身上没有零星半点官职的郭家兄弟说起“与民同乐”这四个字着实有些讽刺,想到今日入夜之后才开始的官民流水宴,大宛王子站在观楼之上俯视底下吵吵嚷嚷、挤的不可开交,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谁把老子的鞋踩掉了”的谩骂,正看的专注,听耳畔响起了一声轻咳。 没来得及分辨是郭家大郎还是二郎,大宛王子自觉的往一旁挪了两步,将位子让出来之后才抬头向身旁之人看去。 轻咳提醒他的是郭家大郎,不过郭家二郎也过来了,两人正立在他原本的位子上,俯视底下吵吵嚷嚷的人群。 “我喜欢这里的位置。”郭家大郎靠在横栏之上,说道,“俯视众生,与民同乐。” 俯视众生?与民同乐?这两个词可不适合连着一起用啊!大宛王子心道,真正的与民同乐又怎会俯视众生?而是一张长长的流水席上共同席地而坐,边吃边聊近些时日的民生近况。 当然,这种旁人不爱听的心里话就不要说了,是个人都知道忠言逆耳,可逆耳之言真正能听进去,并且对你的好意提醒表示感谢的,少之又少,多的是一腔好意换来猛烈报复与抨击之辈。 抬手唤来手下人,让人将蒲团、软塌搬到这横栏边上来,而不是让两个仿佛浑身无骨,没半点坐相的二世祖站在这里俯视众生才是他真正该做的事。 二世祖便是要俯视众生,也是更喜欢坐着或者躺着俯视的。 一屁股坐到了软塌之上,再低头看向楼下吵吵嚷嚷的百姓,郭家兄弟嬉笑了两声,点头道:“如此俯视自然更好。” 当然,不止是俯视,还要坐在这里喝着一众身姿曼妙的舞姬们喂到嘴边的酒水、吃食,耳畔听着乐姬们的弹唱,眼睛却看向那人挤人,不断拿帕子扇风纳凉的百姓,郭家兄弟面上满意之色更甚,点头道:“好个与民同乐!我确实觉得乐了,真好看啊!比之那什么骊山秋景也不遑多让。” 天地鬼斧神工的山水之妙,让人过足的是眼瘾,可眼下看这踩在脚下的百姓,却能让郭家兄弟这等人心里畅快,如此……这幅百姓人头攒动、费力前行的画面于郭家兄弟看来,自是比起那鬼斧神工的山水之妙来亦不遑多让的。 挤在人群里,不断挥动着手里的帕子扇风的露娘也被这拥挤的人群挤的不住拿帕子为自己扇起了风。 不是什么人出门都会认真打扮一番的,甚至连洗个澡干干净净出门的都不多。人潮拥挤之下的汗味自也涌了过来,露娘捂住口鼻,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这满地捂了汗的人味儿……真是难闻,其中还有那些个一出汗就腋下生出怪味的,更是呛人。 看着自己离前头最好的观龙舟的位置还差些距离,露娘舒了口气,抬头眯眼看向观楼之上,虽然隔得远,看不真切那坐在软塌上享尽被人服侍的乐子的郭家兄弟正坐在横栏边俯视底下人群的表情。 不过他们在这里人挤人,那两个二世祖却在楼上看人挤人,甚至搞不好看人挤人还能看出几分乐子来,这才像是这两个二世祖会做的事。露娘眯了眯眼,原本待欲往前挤的脚步突然停住了,嘴角翘起,冷笑了一声:这两个二世祖的命是真好啊! 难怪都想跟他们换命呢!她露娘……也想换啊! 凡人哪里知道阎王爷那里是怎么管投胎的?也不知道这富贵命是不是真的是十几辈子甚至几十辈子才能轮到一回,这投胎又是不是真的是绝对公平。这世间有几人能得知前世今生之事,以此推出这投胎是公平的这种推测? 不知道前世今生是不是真的存在,便也只能着眼于眼下。所以众人所见,便是有些人明明就是比自己差的远了,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过得这般的好日子。 那长远的,远到前世今生这种隔世之事的公平没人知道,所以也只能求个眼下的公平了。 有那公侯门第之人确实厉害,厉害到就算她露娘投胎成了对方,也做不成对方那般成就的,却也有她露娘若是投胎成了对方,能比对方做的更好的。 “我行,所以我上啊!”嘴唇动了动,低声喃喃了一句的露娘眯眼看向那观楼之上享乐的两个二世祖,“这两人投的这个胎,很多人上的话都能行,也不怪那么多人眼热了呢!” 十六高中探花的少有,可成日享乐不惹事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能够轻易做到的呢! “这也不能怪我。谁叫那阎王爷是不是真公平没人知道呢!没人知道,看着这群我上我也行的二世祖,自是要质疑凭甚这等人能过得这般的好日子的。”露娘低笑了两声,再次瞥了眼那厢楼上的郭家兄弟,退出了人群。 这大抵是活在这片土地上之人的天性,对“公平”二字的所求刻入了骨髓深处。所以,觉得不公平时,有人能吆喝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揭竿而起,也所以,质疑这阎王爷管的投胎不公平时,会尝试自己逆天改命,用自己的法子重新投上一次胎。 不远处头上带着斗笠的王小花抬起了头,看着转身离去的露娘,忍不住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两个身上牵着诸多引线的布娃娃,那是上午看完皮影戏后,实在喜欢,便多出了几个银钱,问那皮影戏班主买下来的傀儡娃娃。 露娘那两声轻笑低语夹杂在周围吵吵嚷嚷的人声中让人听不真切,便是听真切了,于多数人而言也不知道露娘这话的意思。不过,她王小花懂。捂住双唇,遮住忍不住上翘的唇角:她大概知道露娘要做什么了。 手下意识的晃了晃手里的两个傀儡娃娃,看两个原本凑成一对的傀儡娃娃手里举着的刀剑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击打声,王小花说道:“班主精心编排的戏很好看,不过最好看的戏还是在这俗世之中呢!”想到这两日同那些出书商人商议的,原本只是决定为那些话本子画画,用老天爷赏的饭碗糊口饭吃来着,此时却忽然生出一记想法,想自己将这俗世的故事写下来,画下来。 这般精彩的故事……坊间定是有很多人喜欢的吧!如此……她王小花是不是也有机会在这书中淘到黄金屋,在这长安城买间属于自己的小宅子,安家了? 安家……这还是这么多年,她王小花头一次生出这个念头,以往都是将军说什么,她做什么的。吃住什么的,都是将军安排的。万事听将军的就行了!有这念头的不止她王小花一个,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的。不过眼下她在学温小姐嘛!那位温小姐可不就在想着这件事?所以,她王小花生出同样的念头有什么奇怪的吗? 压了压头上的斗笠,王小花跟在露娘的身后挤出了人群。 今日端午,有出来探望朋友罗三与罗娘子的,譬如温明棠,也有来渭水河畔看了看热闹的露娘和王小花,更有窝在那鸟笼似的屋宅之中,仰面躺着,盯着那屋宅顶上四方大小的天窗出神的,譬如那个带幂篱的女子。 眼下屋中没有点灯,那幂篱自也不用带了,香粉也难得的没有撒在身上,没了香粉的遮掩,面上伤口处的异味自己自是闻得到。 察觉到面上伤口处的刺痛,女子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知道自己又控制不住的开始落泪了。咸咸的泪水划过伤口,自是一阵刺痛。 手下意识的摩挲了一番身下触手可及的轻软,是波斯进贡来的毯子特有的触感,赤足踩于其上,恰似踏立云端。这当然不是寻常之物了,不过于她而言却是唾手可得。 富贵闲人……她什么都有了。可……又好似什么都没了。 痴痴的望着头顶四方大小的天窗出神,那鸟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来,鸟一来,这宅子还没捂热就又要搬离了。 几声“吱吱”的叫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女人一下子从软塌上爬了起来,警惕的看向四周:她讨厌极了耗子这种东西。可四周搜寻一遍,也未在黑暗处见到那讨厌的耗子。正诧异间,听得几声“吱吱”的叫声从头顶传来,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那四方大小的天窗,正见一只肥头大耳的耗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天窗边,正低头往这里看来。 她一抬头,同耗子四目相对,那肥头大耳的耗子见了人也不怕,只是低头来回晃着脑袋又看了片刻之后,似是不感兴趣,准备离开了。 “好大胆的耗子!偷人东西不藏着掖着躲在暗处,竟还敢大白天的跑出来,也不怕被人打死?”看着那只立在“鸟笼”上方的耗子,女人冷笑道。 也不知是不是身形比之寻常耗子大了不少的耗子是不是真的成了精,那厢准备离开的耗子听到人的声音,竟是又折返了回来,走到洞口“吱吱”叫了几声,似在朝她叫嚣。 这般的动作看的女人脸色顿变,正要喝骂,听的一声鸟叫声倏地响起,还不待她有所反应,便见前一刻还站在鸟笼天窗之上朝她“吱吱”叫的耗子下一刻便腾空而起,飞了起来。 耗子没长翅膀,当然不会飞了,之所以会飞,是因为被鸟啄了,叼在嘴里当口粮带走了罢了。 这一幕看的女人不由一愣,一股莫名的畅快之感油然而生,没有什么事是比前一刻还在招惹自己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下一刻便被叼走吃了更令人畅快的了。 当然,畅快归畅快,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胸腔中远比平日里快上不少的心跳声。方才那一声鸟叫,她还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却未料不是那劳什子的神鸟,竟是一只只在夜里出现的夜猫子——猫头鹰。 这夜猫子便是以耗子为食的,哪有看到这么大只的肥头大耳的耗子不叼的道理? 正畅快冷笑着,却还不待笑两声,却见那夜猫子去而复返,一声尖历而响亮的叫声之后,从那天窗边窜了进来,绕着漆黑的屋宅飞了一圈,似是在寻耗子口粮,飞了一圈没寻到耗子口粮,那夜猫子又从天窗边扑腾了出来。 这一进一出的举动让女人脸色骤变,她想起来了,周夫子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两鸟进宅,无祸也有灾。小心夜猫子与那昏鸦啊!” 夜行的夜猫子白日进宅,是为不吉。 第六百八十二章 腐乳肉粽(九) 不吉吗?初时那一瞬本能的惊慌之后,女人很快便平静了下来,抱着双膝在薄毯上坐了片刻之后,忽地痴痴笑了起来。虽是在笑,可那笑声中却听不出半点喜悦,反而竟有种说不出的疯魔以及歇斯底里的崩溃与绝望之感。 “还……不如死了呢!”女人喃喃了一句,长长的脖颈渐渐弯曲,原本昂着的头也渐渐垂落了下来。 “都是一样的富贵闲人,只有我是这副见不得人的样子,他们……都好得很。”女人喃喃着说道,“这群人……当年追捧我的是他们,将我推出来挡灾的也是他们。” 虽是时常一道出现,好似是一伙的,可她只是脸毁了,又不是瞎了,当然清楚那些人,譬如周夫子什么的对她的看法,那话语里的蔑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被安排的位子更是永远在角落里。 “金丝雀?以为关在笼中就伤不了人了么?”女人冷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道,“我有办法的,一直有办法的,只是……不甘心啊!也……不敢啊!” 笼中的鸟当然能伤人了,玉石俱焚之下,恍若铺天盖地的火药炸开,近在咫尺的这些人不死也要重伤。所以,当然是有办法的,且那办法不止她知道,那些人也知道。 可他们一点都不避讳的带着她,因为知道她……不敢死,也不甘心就此死了。 人总是矛盾的,可以既懦弱胆小,又贪欲旺盛到难以填平的地步的。 因为懦弱,所以不敢死,因为贪婪,见不得同是肥头大耳的耗子,那都没修炼成人形的耗子能见光,她却只能戴着幂篱躲在这鸟笼似的屋宅里。 所以比起打着风水的名义建了个这样形状的屋宅羞辱她的周夫子等人,对那露娘这等与她尚无什么交集的,她却是更恨。 这听起来很奇怪,露娘又不曾招惹过她,那周夫子却这般羞辱她,她不恨周夫子等人,却恨露娘,想要拉下地狱来陪自己的也是露娘。 嘴角翘了翘,没办法,或许骨子里,她天生就是厌恶女子的,尤其越美的女子越是厌恶,哪怕对方不曾招惹过自己也一样。 或许自己天生就是这般的人,这等人又不止她一个,同为女子,对女子却更苛刻的一直都有。原因无他,只是本能的将所有女子都当成抢夺自己东西的“敌人”罢了,天性如此,又不曾有人教导过自己不可以,反而自幼耳提面命的教导都是只有压下身旁那些更出头的花,才能出头。 于是,所有女人都是敌人,这种久而久之身体形成的本能反应恰如那猫看到耗子一般,敌视与排斥刻入了骨髓深处。便是没有理由也会不由自主的生出厌恶的情绪,更何况是让她寻到了理由?所以周夫子这等深谙人性的‘大师’当然敢羞辱她了,因为知晓她身体的本能往往能压过脑子中的理智,不恨周夫子,而恨给了她一个厌恶理由的露娘。 苦笑了两声之后,女人叹了口气:她当然清楚自己的问题,也知道周夫子那些人在利用她的问题刻意捉弄,甚至以取笑、玩弄她为乐,可……改不了,对露娘的敌视已然成了一种本能。 脑子中的理智压过本能时,她是恨周夫子他们这般羞辱她的,恨到想与之同归于尽的地步的,可一旦想到了同归于尽,自己本性中的懦弱胆小却又冒了出来,懦弱怕死的本能阻住了她想要同归于尽的想法,也让脑子中方才冒头的理智被胆小怕死的本能再次压了下去,而后么,周夫子他们总会“不经意”的提起露娘,于是贪欲难填的本能也一并抬头,与懦弱一起将那冒头的理智压到了内心深处。 一次次的,每次都是如此,周夫子他们甚至都懒得每回编排出别的话术来了,同一套话重复提及,却又屡试不爽。 自己面前好似挖了个深深的坑,每次她想往前,都会跌进同样的坑里,爬不出来。 每次都是如此,没有一次是能跨过去的。 因为知晓她跨不过这个坑,所以自己这个人在周夫子他们面前好似是透明的,能够随意玩弄,自也能遇到危险时,随意的将她推出来挡灾了。 先前一次如此,往后再遇到了,还会如此。因为牵引自己所有喜怒哀乐情绪的引线在他们手里,自是能随意拿捏她了。 此时虽说还未入夏,可端午前后的天也着实不冷了。抱着双膝坐在毯子上的女人却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身子:好冷啊! 身上明明绑着无数根引线,引线的那一头还有人,可旁人却看不见。 还不如死了或者傻了呢!至少看不懂、听不懂周夫子他们在羞辱她,将他们的嘲讽都能听成夸赞的话,心里也就不会挣扎与痛苦了。 难怪戏台上的傀儡都是棉花塞布里做的假人,同样是傀儡,那些里头填了棉花的布娃娃是死的,所以无知无觉,毕竟一拳打在棉花上,自然看不到多少反应,可若是活人,尤其是察觉到自己被捆绑住的活人,就似被捕入网里的鱼,自是要不断扑腾与挣扎的想要跳出来了。 看着头顶上方的天窗,女人撇了撇嘴角,冷笑了两声:她那么大一条鱼,所以爬不出这座笼子,可若是变成那小到不能再小的耗子,就能爬出去了。 当然,这些……是不能叫周夫子他们知道的,所以,她需要找个替身,顶替自己做周夫子他们这里的这条鱼。 鲤鱼跃龙门,谁知道越过龙门化龙的瞬间,那连躯壳都变了样的鱼还是不是原来那条了。 …… 从罗三与罗娘子那里出来,温明棠将手里的腐乳肉粽分成两份,一份送去了赵司膳那里,一份则拎在手里直接去渭水河畔找了梁红巾。 今日被调来渭水河边戍守维持秩序的梁红巾待到酉时便能交接了,届时正好同温明棠一道去寻个饭馆吃个暮食,这是两人一早便商量好的。因着酉时饭点临近,龙舟暂且停了,拥挤了一下午的渭水河畔也一下子松散了不少。 温明棠没赶上最挤的时候过来这里,自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刚同人交接完的梁红巾,此时天色还未暗下来,天边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烧的整个渭水河畔一片橙红,看着渭水两畔挂起的灯笼,虽说此时还未入夜,也不是看灯最好的时候,不过远远望去,长灯如龙,点满两畔河道,照的渭水河畔的夜景一片通明的景象已能隐隐窥到一角了。 “真好看啊!”看着渭水河畔满满的端午氛围,那或挂或插在两旁的艾草随处可见,温明棠忍不住赞了一声。 “是好看,就是人忒多,挤的我闻了一下午的捂汗味儿了。”梁红巾说着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袖子,说道,“我身上也有,虽说天不热,可人一多,自也出汗了,难怪人总说热情如火什么的,我眼下算是当真感受到这如火的热情将周围都烧的好似快入夏一般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将手里的腐乳肉粽递给梁红巾,一面又同她寒暄了几句,两人便离开了渭水河畔,向城中行去了。 逢年过节总是要吃顿好的犒劳一番自己的,哪怕端午这等时节有明确的节令吃食——粽子可吃,却也不妨碍暮食这一顿摆上满席的。 一路边走边聊,各自说了一番近况之后,便到了长安府附近。府门前的官民流水宴已开始摆上了,一旁等候入席的百姓也已排起了长龙,这情形看的路过的温明棠和梁红巾脚下略略一停,看了片刻之后,梁红巾道:“好几年才一回,大家热情的很。不过你我便凑不得这热闹了。” 再如何流水宴,官府也请不得全长安的百姓来参加流水宴的,虽是人人皆可参得的,可若真想参加是要提前去长安府领号的,这等情形之下,但凡在衙门中有个官职的多半不凑这热闹了,与民同乐,自是让那些平素里甚少接触到大荣官员的百姓参加更为妥当。 走过长安府再往前走便要分道了,两人是为吃暮食寻的饭馆,自是挑了一条人少些,那吃食铺子却多的路走了。一路边走边聊,走到哪一家食肆前那里头香味勾起两人馋虫时,便停下来,问食肆门口的伙计要号在食肆外头铺的蒲团上坐着等了。 把玩着手里巴掌大小的号牌,梁红巾笑道:“过节果然去哪里吃饭都要等……”话未说完,伙计便端着一小盘花生米和一壶茶水过来了,道请她二人先吃些花生米垫垫肚子。 这般周到的服务颇有现代社会过节时去外头吃饭等位的影子了。 两人笑着接了过来,瞥了眼周围一样就着茶水吃花生米闲聊等吃饭的食客,便也盘腿坐在蒲团上闲聊了起来。 花生米是油炸的,出锅之后撒了把盐就端过来了,做法虽简单,味道却是好的,很多好酒之人就着这道简单的菜食往往能一吃一整天。 几粒花生米下肚之后,温明棠听梁红巾说起了这些时日五城兵马司里的事情:“俸禄没涨,只能养活自己一家老小时还好,日子虽过得磕磕巴巴的,一家子感情却是好得很。涨了俸禄,有些人倒是没变,还是老样子,有些人却是变了,大抵是手头有了银钱,开始那什么‘饱暖……饱暖……’” “饱暖思淫欲。”温明棠提醒梁红巾道。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饱暖思淫欲了!”梁红巾点头一拍大腿,说道,“你不晓得啊,这段时日,我们那里闹出两次家里婆娘带着儿子跑来五城兵马司闹事的事了,说是在外头有了人什么的,道都怪衙门里给她们男人涨了俸禄,现在人都变了。结果闹的太大,惊到了上头,才涨了没几个月的俸禄又给缩减了回去,真是有求必应的应了她们所求了。结果真这样了,一家子却没见和好,那婆娘又带着孩子过来哭诉求衙门再给她们男人把俸禄涨回去。” “诶!我说,衙门里的事当闹着玩?”梁红巾说道,“衙门里的哪个不想着能升一阶?这世道走到哪里都是僧多粥少的,前脚才踹下去,位子空出来,下一刻那原来的位子上就有人了,还怎么涨回去?当衙门是他们家里呢!” 温明棠点头:这事……还真是古往今来,哪里都有。 “衙门里多是男人,对那家里婆娘闹事的在那里嘲笑,说什么家风不振,也不怪接不住这升职位子了。”梁红巾摇头唏嘘道,“也只我们这些女的看到这事忍不住还嘴,那男人涨了俸禄又怎么样?不止男人没了,到手的养孩子的银钱还补贴给外头的女人了。若是家里闹,能解决,早家里解决了,哪至于跑到衙门里来闹?定是家里闹过,可那男人涨了俸禄便飘了,横的很,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女人实在没办法了,哭也好,闹也罢,都留不住,便破罐子破摔,跑出来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了。” 听着梁红巾又出口的几个成语,温明棠连连点头,笑道:“你近些时日定是又翻了不少书,今日说话真是出口成章。” 一句夸赞听的梁红巾得意不已,连连推辞道“也就多看了几本话本子,从话本子里学的”之后,又道:“原本把男人的俸禄缩减了回去,又恢复原样了,我们那些女人还能反将衙门里的男人训斥一顿,说都怪男人涨了俸禄飘了做事太绝,结果那婆娘又带着孩子过来哭求,反叫我们几个帮着女人说话的被嘲笑了一通,道那婆娘就是既要又要,既要涨俸禄,又不想男人变心,闹了一通,以为男人能回心转意,却不想反将男人的饭碗给闹丢了。这话叫我们几个听的心里郁闷不已,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毕竟这事……确实是那婆娘做出来的。” “破镜哪里还能重圆?过了几个月涨俸禄的日子同手里一直都是这么点俸禄那心态就同那裂了又粘起来的镜子一般,到底是不同了。”温明棠说道,“原本是女人在理,毕竟男人做法太绝,逼的她鱼死网破。可眼下俸禄缩减了回去,男人便能反过来指着那缩减回去的俸禄怪女人坏事,还会同家里孩子说什么原本是能多买些零嘴儿或者衣裳给你们的,都怪你娘之类的话,那等情况之下,原本是被逼无奈,不得不鱼死网破的女人就成了全家人眼里最大的坏人。因为斤斤计较,所以坏了事……” 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底一片清冷与凉意:“不说大多数孩子就是普通人,也有喜欢过好日子的私心。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错处在爹身上。可知道是一回事,那男人日日在耳边这般说,说的多了,总会被影响的。便是有当真不被影响的懂事孩子,可磕磕巴巴的日子过久了,被生活的担子压的喘不过气时,也会当真希望男人曾经涨过的俸禄再涨回来,好让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些的……” 话未说完,梁红巾便惊道:“我还不曾说他们家境,小明... 第六百八十三章 腐乳肉粽(十) 夜风吹过街巷,吹的在街上走了一下午,出了一身汗的行人都下意识的抬起头来,面对迎面拂来的夜风,叹道:“好!好春风!舒坦!” 只是也并不是所有人面对这样的春风都能感慨一句“好春风”的,盘腿坐在街边蒲团上等吃饭的温明棠和梁红巾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隐隐只觉周身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寒意包裹住了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两人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梁红巾叹了一声,说道:“小明棠,我突地觉得有些害怕了。” 温明棠伸手覆住梁红巾的手,比起寻常女子来高挑上一个头的梁红巾手也好,脚也罢虽比寻常女子要大些,却到底是女孩子的手与脚,是以同样的颀长以及带着女子特有的柔美。 只是虽瞧着柔美,可伸手覆上梁红巾的手之后,却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双手掌下的薄茧。 靠双手吃饭的,那双手即便天生生的再如何好看与秀气,翻转过来,露出掌心,总能在相应的位置触到薄茧,温明棠的掌下也有。互相牵着手,察受着来自对方温热的体温,梁红巾说道:“我以往不曾想过这些,也不曾遇到过这等事,可忽地想起我虽记忆里没有爹娘的影子,却到底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也是有爹娘的。” “虽然此时不知往后,便是孤身一人,我也会为自己攒足了银钱,且还有你和赵司膳在,我没有那么担心。可一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当真遇到了心动之人,想到之后的事,便有些害怕了。”梁红巾说道,“我看的那话本子多是直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便结束了,可现实不是话本子,不会就这般戛然而止的,总要有成亲之后的事的。” 静静的听着梁红巾说话,温明棠笑了笑,道:“‘戛然而止’!又一个成语,可见你近些时日真的看了很多话本子。” 对此,梁红巾没有否认,只笑了两声,坐着都比温明棠高了大半个头的梁红巾将脑袋靠在了温明棠的肩上,感受着脑袋下枕着的那副纤细却有力的肩膀之上传来的温度,说道:“所以,我在想那么多话本子都只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便结束了,是不是之后的故事便没那么美了,所以才戛然而止,让故事停在了最美的时候结束。” 温明棠伸手拍了拍梁红巾的肩膀,在大荣,不论是赵司膳也好还是梁红巾也罢,都属于这个时代最独立、坚韧的女子之一了,可到底不似她这般带着现代社会的记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早早形成了一套牢固的世界观。她们便是自己坚韧、聪慧,大荣这个时代终究不是现代社会,周遭的环境也不会似现代社会那般,随处可见她们这般的女子,甚至似她们这般的女子才是异类。 多数女子其实都被箍在那座看不见的牢笼之中,不曾挣脱开来。 “那来闹事的女子同衙门里的同僚听闻都是青梅竹马,多少年的情份了,有个打小就住在隔壁,少年时为了看她,总是翻上墙头,坐在墙头上一看便是一下午,还有一个是一条街上住着的,曾经也是好的恨不能日日往她那里跑的。彼此知根知底,甚至家里的父母什么的也早就相识了,可遇到这等事之后,那未出嫁时曾被家里人当作掌上明珠般宠爱的女人遇到的,不是保护、关爱她的家里人,而是曾经爱护自己的家里人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不再遇到危险时挡在她面前了,而是跑过来劝她忍,劝她伏低做小,让她认错,道和离的话,几个孩子怎么办?谁来养?她想要再嫁,谁又会要带着几个拖油瓶的女人?”梁红巾说道,“我们几个女子在一旁听了,只觉得难受的厉害。” “虽然那些男人嘲讽那闹事的女人们说她们既要又要,贪心的很,来这一出,是为了抢回男人的心,我等也不识得那几个女人,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只是看到她们,想到这些事其实并不罕见,几乎每条街上都能瞧见。”梁红巾说道,“大抵是将自己带入了进去,当成了她们,一想到那等情况,便觉得揪心的厉害。” 温明棠伸手拍了拍梁红巾的肩膀,低低叹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听梁红巾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我不想被关进笼子里,太难受了。” “人好似一进笼子,那路便一眼望到头了,唯一的指望便是那男人不变心了。”梁红巾说道,“那家里有父母兄弟的女人,又是青梅竹马的情份尚且如此,虽说很多时候没什么用,可好歹还能回娘家住两天闹闹脾气,我等这些没有父母家人可倚仗的又要去哪里呢?” “万物有灵,人也好,猴也罢,都不想被关进笼子里的。”温明棠叹了口气,说道,“因为到了那时,也只能寄希望于笼子外头那人的善念了。” “是啊!怎么办呢?”梁红巾喃喃道,“我那因公殉职的爹娘听说是在最恩爱的时候殉的职,自也不曾叫我见到他们二人可曾吵过架什么的,先时一直不曾细想过这些事,此时看到了这一茬,便觉得难过的厉害。” “因噎废食不好,毕竟这世间确实是有那等相濡以沫的感情的,可知晓有些路走不得,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冲,自己钻进笼子也不好。”温明棠说到这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说道,“所以,老天给了我等一门求生的技艺,定要珍惜,千万莫要荒废。” 这所谓的求生技艺之于梁红巾而言便是那副天生的、擅武的好身子骨了。 “有了些底气,总是更好的,那家里人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挡上一辈子的。”温明棠说道。 梁红巾点了点头,两人正说话间,倏地听一旁有人拍手,道了声“好!” 两人偏了偏头,看向隔了一个蒲团,正朝她们拍手称赞之人,对方也是个女子,一身干脆利落的短打,头上的斗笠显然才取下,那头发都被斗笠压的闷出了一头的汗,湿漉漉的粘在额头之上:虽是干脆利落、不修边幅的打扮,却依然能看得出对方容貌姣好,是个五官模样令人觉得极其舒服、漂亮的女子,甚至……温明棠看着那张脸,隐隐觉得有几分面善。 肩上一空,梁红巾原本靠着温明棠叹气的举动收了起来,又恢复成了原先那副飒爽女中豪杰的模样,比起温明棠来,她旁观者清,只一眼,便小声对温明棠说道:“这女子……生的有几分像你。” 温明棠点头了然:难怪觉得有几分面善呢! 走在大街上,倏然遇到一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温明棠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这张脸并不是那等人群中随处可见的模样,并不容易撞脸,至少这么多年,碰到一个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女子还是头一回。 这里是大荣,不是现代社会,自也没有大夫能一双妙手,将对方那张脸变成与自己相似的模样。 至于那等施妆之后的相似另说,面前这个女子俨然是不施妆就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 这张脸……既叫温明棠觉得有些有趣,毕竟这等“缘分”可不多见,又叫她下意识的生出了几分警惕。 这等既愿意... 温明棠点头笑了笑,有礼而客套的作了回应。 “老天给了我等一门求生的技艺,定要珍惜,千万莫要荒废。”王小花说道,“这话简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温明棠点头,正要说什么,饭馆里的伙计过来了,对温明棠、梁红巾说道:“轮到二位了,二位快随我来。” 两人起身,朝王小花点了点头,没有将对话继续下去,萍水相逢的缘分,自是点到即止,有缘再续的。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王小花摩挲了一下下巴,起身自觉的走到了最后头等位的蒲团边,正排队等着吃饭的一众食客看到她的举动,皆是一愣,有人问道:“下一个便轮到你了,你不要这位子了吗?” 王小花摇了摇头,笑道:“朋友来的晚了,你等先吃便是。”说着,在最后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待到坐下之后,方才反手摸向挂在腰间的两个傀儡娃娃,将两个傀儡娃娃取下之后,拿到了面前,王小花认真看着面前衣裳穿的不同,却恍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傀儡娃娃,忽地笑了:“真像啊!” 皮影戏班主用的傀儡娃娃自不可能费心的将每一个娃娃的五官都刻意画出不同的模样,而是恍若那些卖泥人的一般,男的共用一张脸,女的共用一张脸,老的一张,小的一张,那么多泥人统共也只几张脸大家共用了。 所以,手里这两个同样扎了辫子的两个傀儡娃娃自是用的同一张脸。 “你想要剪断身上的引线吗?”王小花对其中一个傀儡娃娃说道,“你能剪断的话,我或许也能。” 看似一本正经的将军,多少人往他后宅送美人的将军,可哪个正经将军会对手下做事的人说出“你若是不想幸苦的话,去后宅,可以去旁人的后宅,甚至我的后宅也成。”这种话?哪怕是借着教导她的口吻说出来的,可真的如外头说的那般光明磊落,又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会说出这种话的将军要么便是当真有几分相中了她,毕竟她此时年华正好,又有几分肖似那位温夫人,哪怕将军不曾夸过她,可她知道自己是长得好的,且不止是长得好,老天还赏了个天赐的饭碗给她,所以,她王小花哪怕名字再普通,丢入人群里也找寻不出来的样子,可其实也算是个稀罕的。 稀罕并不在于自己长得好,而是有了老天爷赏的饭碗的同时还长得好,锦上添花,锦缎值钱,添了花的锦缎自然更值钱。所以她王小花是个稀罕物,会有人相中她王小花一点都不奇怪。 摊了摊手,王小花笑了:所以这将军要么是相中了她,可既相中了她,却也不见半点诚意,反而借着教导她的口吻说出这种话,那面上还再一本正经不过,这真是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啊! 反而还似是仗着自己那同样稀罕的身份与地位在试探她。若是她王小花当时表现的有那么点意动,怕是将军不介意对她王小花来一番以身作饵的,她记得将军后院就有两个西域小国的公主的。 还好她王小花的心是石头做的,没有表现出零星半点听得懂的样子,将军也不再多提了。 这世道啊!想起方才听到的温明棠与梁红巾说的那些事,王小花嘴角翘了翘,想到直至如今仍有不少适龄的,那岁数都同将军长女差不多大的女子跑到军营里来寻将军,不得不说,大荣这世道对于男子而言还真是宽容! 或许,也不止是大荣,往前数那么多朝代,对男子都是那般宽容的。也不知道往后,沧海桑田的一番变化之后,会不会有些许改变。 哪怕将军再如何的手腕了得,再如何的保养得体,儒将风范,引得多少女子爱慕,王小花撇了撇嘴:比起年华正好的她来,将军这年岁于她而言就是能当爹了呢!若是个寻常男人,早被人说道了。也就是将军那么多耀眼功绩在手,反叫旁人看了那些进了他后院的女子,还道是那些女子占了便宜。 当然,这些人所谓的占了便宜在他们口中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道“人人都有年华正好之时,可多少年才出一个将军啊!” 可她王小花是有老天爷赏的饭碗为底气的,自然不会被将军那些耀眼功绩震的一下子低了头。再者,可是将军自己先提的这等试探之话呢!可见她王小花在将军眼里也是稀罕的。此时她远在长安,离边关这般远,自是更能看清将军的一番举动有多么的没有诚意,就似那渭水河畔观楼之上的郭家兄弟一般,喜欢俯视众生。果然,将军也生了不止一副面孔。 把玩了会儿手里的傀儡娃娃,王小花收了起来,起身离开。她初来长安,此时哪里来的一起吃饭的朋友?不过……或许以后也会有的。 第六百八十四章 腐乳肉粽(十一) 随着那轮日头缓缓落下,一轮尖钩似的弯月挂上树梢,温明棠同梁红巾在街边食肆里的暮食已食过半,能勾起温明棠腹中馋虫的食肆饭菜自是不会难吃。几道家常菜,配上店家自酿的入口甜津津的米酒,两人没有遵循那食不语的食礼,边吃边聊,原本在外等候时的周身寒意此时似乎也被熨帖温热的饭菜所温暖了,卸下心头的茫然,梁红巾举起手中的米酒一饮而尽:“有什么可怕的?有老天爷赏的饭碗傍身,谁又锁得住我?” 温明棠点头,抿了一口甜津津的米酒,说道:“所以,要珍惜!千万莫要浪费了。”说到这里,她垂下了眼睑,想到刘家村那桩案子之后遇到的种种事情,一切好似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便是有关系,也只是似郭家兄弟那般的二世祖过来看看她的样貌这等寻常人看来再细小不过的小事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好似身体的本能已然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脑子仍未清明看透一般。 这种恍若处于浓浓迷雾之中的感觉,让温明棠想起前些时日那名唤迷途巷的巷道了。这迷途巷离这里不远,想到这里,温明棠对梁红巾说道:“吃罢暮食散步消食时,可否陪我去个地方,就在这附近,我想去看看。” “什么叫可否?”梁红巾闻言,拍了拍胸脯,说道,“你只管问我有没有空便是了!你同赵司膳的一句话,便是没空我也会想办法有空,更别提眼下本就有空了!” 这话听得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比寻常女子高上一个头的梁红巾,轻声道:“有你在,我便是走夜路也不怕,安心的紧。” “那是!”听到这话的梁红巾得意的瞥了温明棠一眼,又问,“去哪里?” 筷箸夹菜的动作一顿,温明棠说道:“迷途巷。” “哦,迷途巷啊!”将口中咀嚼的饭食咽下之后,梁红巾说道,“我听说了呢!听说前些时日迷途巷那里神神鬼鬼的事了,这案子好似直接报到大理寺了。如何?这么些天了,以你那位林少卿查案的本事,可查到些许眉目了?” 这种话,任凭温明棠同林斐关系再亲近,自也不如林斐本人的回答来的更准确的。 长安府的官民流水宴已经开始了,虽是在场同僚不少,免不了打招呼什么的,可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出席流水宴的官员还是分得清的。今日流水宴,与民同乐,倾听民声为重,其余的,皆要放至一旁的。 是以招呼打过之后,便各自去了各自的位置,坐下吃饭了。当然,官员也是人,宴席过半,出恭什么的不可避免。 在长安府后衙拦住了正吹风醒酒的林斐,长安府尹打了声招呼:“如何?吃了不少酒?比起寻常宴来吃的更多?” 林斐点头,看了眼前头举杯互相敬酒的百姓,说道:“百姓既局促又恭敬,一场宴,也学着外头传闻的饭局应酬一般互相敬酒,少不得要多吃不少酒的。” “所以我才换成了水酒,知晓再如何劝说不必拘束也没用,不如直接换个不易醉的水酒,免得喝多了连回去的路都走不稳,真出了什么事,便喜事变作祸事了。”长安府尹说道。 有些事,不是长安府尹说什么,百姓就会照做的,而是会照着自己打听来的那些规矩,笨拙的学着,谁都劝不住。 “如何?可有人‘懂规矩’,试着塞银子?”长安府尹又问。 林斐“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特意说过不必如此了,可百姓还是这般做了,说是塞了个红包,便是会做人,懂礼数。” “这等事……诶!”长安府尹闻言叹了口气,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顿了顿,道,“有人收那走小道塞进来的钱办事,有人用走小道塞钱的方式把事办成了,守口如瓶这种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办到的?于是,小道的法子就这般传开了,我等再怎么提前告知都没用。” 林斐点头,不待他说话,便听长安府尹又问了起来:“迷途巷那里的事如何了?近些时日那里神神鬼鬼的事不少,我瞧着妖风不小啊!” 一句话听得林斐跟着笑了两声,说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虽乍一看玄奇古怪的很,不过既是小庙同浅池,要扫干净那小庙或者抽干那浅池里障人眼的水不难,待到那时,想来就能看清了。” “我还以为你当真一点眉目都没有,原来心里有数。”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毕竟那梁衍到现在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托我寻的近些年同梁衍年岁、身形差不多的失踪年轻男子的事也还没有什么头绪,连衙门里那具尸首是谁的都不知道。” “虽是不知道尸首是谁的,可那具尸首连被火灼烧时本能的抗拒与挣扎动作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是前一刻还在那里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的活人梁衍?”林斐摇头道,“再如何咋咋唬唬,红白事相撞的。假的就是假的!那具尸首在被火灼烧之前就死了,若非如此,那尸首的姿态也不会如此安详的没有半点挣扎。吴步才怀疑是有人从义庄或者棺材里偷出的尸体做了梁衍的替身,真正的梁衍却是金蝉脱壳,跑了。” “跑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他银钱才还清,无债一身轻的,跑作甚?” “他刚生出来时也是无债一身轻的,过了这么多年,梁家在他手里却是债越欠越多。”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无债一身轻这个……对他而言是不够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咳了两声之后,说道:“也是!也就梁家破败了,照着他这般个经营法子,若是没人源源不断的往里头填金子,那金山银山在手也不定管用。常言道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梁衍却是只一碗饭的胃口,吃上十七八碗的也不嫌少,如此……还真不好说啊!”说到这里,他环顾了一番四周,见周围无人,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林斐说道,“若真叫他有个郭家兄弟这样的出身,恐怕花的未必会比郭家兄弟少。” “虽然不定是像郭家兄弟这般花到明处的享受之上,可……搞不好请更厉害、更贵的大师做法,造金身神佛,以及花钱胡乱入那狐仙局,想躺着赚更多银钱的事梁衍未必做不出来。”长安府尹说道,“此人好高骛远却又胆小懦弱,嘴上说着所求不多,内里的贪欲却是不小,只是手头没有那银钱,自是嘴皮子一碰,能为自己辩解自己所求不多。若是真叫他有钱了,便是另外一副嘴脸了。” “我知道。”林斐点头,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两人双目清明的看向前头来来往往的官民流水宴,既是流水,自是有清,也有浊的。 “也不知道眼下都看不出什么挣钱本事的梁衍,自己丢了梁公后人这个好歹还能喂饱他的身份之后,又要如何养活自己。”长安府尹摇了摇头,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抑或他自己想出的这法子。” 这个问题,林斐当然无法回答长安府尹,当然,长安府尹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再说什么,眼看... 林斐没有再听身后长安府尹等人的寒暄,大步向前头的官民流水宴走去。 这场官民流水宴,自是要到宴尽方才离开的,虽说有笨拙的学着人塞红包的,却也有人借着半醉半醒的水酒,让他听到了很多素日里听不到的民生之言。 食肆里的温明棠自是实话实说,面对梁红巾的询问,摇头道:“我不知道。”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清楚对方心中所想的。更何况,公私分明,有些事是公事,林斐自有自己的打算,不会提前透露。 将手边酒壶里最后一点米酒倒给了梁红巾,看着梁红巾一饮而尽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起身。 暮食吃罢,自是要去散步消消食了。 从食肆里出来,扫了眼外头还有的零星排队的食客们,不出意外的,方才有缘碰到的那个生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不过方才也未在大堂看到她吃饭的影子,或是不想等吃饭走了,或是同人约好进了包厢。 看温明棠在看外头等位的食客,梁红巾感慨道:“这食肆生意是真好啊!不过也不奇怪,价格公道,饭菜酒水又做的好吃,自是不愁生意的。”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梁红巾,同梁红巾一路边走边聊,又在路上买了几包果脯蜜饯做夜里看话本子时的零嘴儿所用之后,两人便已行到迷途巷附近了。 “过了桥,就是迷途巷了。”温明棠指着不远处的那座石桥,说道,“桥那头那个位置,就是当时看到尸体的地方,那几个酒鬼说那所谓的白事队伍就是你我这方向来的,红事队伍则是对面过来的,两条队伍互相争道,而后么……一把火,连队伍带人,全部烧光了。” 梁红巾听得津津有味,接话道:“外头也有人说是闹鬼,不过更多的是说估摸着是皮影戏之类的戏法,一把火全部烧光了,自然什么都没留下。左右那几个酒鬼早吓懵了,一个报官来回的功夫,足够对方收拾干净现场了。还有不少搞杂耍的手艺人都说这法子论理是可行的,要他们来表演,应当也能成。因为若是寻常百姓都能想到的法子,那难度于他们而言自不算什么刁钻的戏法,是以实在是不懂闹这一出有什么意义来着。” “或许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也说不定。”温明棠说着同梁红巾一道走过了石桥,而后,一眼便看到了那写着迷途巷三个字的巷口镇石,两人又走了两步,走到那巷口镇石附近时,停了下来,向巷中望去。 迷途巷里住了不少百姓,便是平日里算计灯油钱,不点亮家门前的灯笼,可今日是端午,逢年过节留饭的人不少,此时才到戌时,远不到客人离开之时,是以一眼望去,家家户户门前都亮着灯,照的整条巷子也不似往常那般幽暗,隐隐可见家家户户被灯笼照亮的门头。 就在这长长的门灯中,巷子深处那几节上红下粉的灯笼依旧亮着。 “早听说这里的暗娼被人报复,毁了脸,不想灯还亮着。”梁红巾看到那亮起的灯笼时,诧异的挑了下眉,偏头问温明棠,“要进去看看吗?” 温明棠摇头,说道:“不知深浅,不要贸然进入。”说着,后退两步,认认真真的看了片刻面前的迷途巷之后,转身道,“走吧!” 梁红巾见状没有追问,只是跟着温明棠离开了迷途巷,又往前走了几步,两人转上了大道,彻底将迷途巷抛到了身后。 “竟是……过来看了!”不远处二层食肆之上,举着千里眼往这边看的周夫子放下手里的千里眼,对身后众人说道,“还真是没想到啊!也不知是同那些闲着无聊的人一般好奇过来看个热闹,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虽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可周夫子的目光却是落到了角落里戴着幂篱的女人身上,显然是在等她的反应。 “女人的心思总是细腻的,”戴幂篱的女人自是察觉到了周夫子的目光,干巴巴的说道,“她越长越大,自是不比幼童时那般好糊弄了,能察觉到什么也不奇怪。” 虽是耐着性子回答了周夫子,可语气里的焦躁与不耐烦还是隐隐听得出来的。 周夫子挑眉,问她:“怎的?有什么人惹你了不成?” 一句话便已道明自己的情绪又被他轻松拿捏住了,戴幂篱的女人头低了低,哪怕隔着幂篱,还是下意识的垂下眼睑,不敢与其对视,只是说道:“下午天窗边跑来个耗子,吓了我一跳。你等知道的,女人都是讨厌耗子这等脏东西的。” 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响起了两声轻笑声,有人说道:“你这耗子王竟还怕耗子,真是没想到。” “我如今已不是耗子了,自然会怕了。”女人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又道,“不过露娘以及那越来越像耗子的梁衍想来是不会怕的。” 虽是说的耗子,可里头的意思,屋里众人自是听的出来。 “那露娘今日走了一趟渭水河畔,想是想好要去郭家安家了。”有人说着,目光扫视了一眼屋内,似是在同屋里什么人打招呼一般,笑了两声,说道,“也不知她要如何个逆天改命法。” “若是当真能成……她在我这里就算是个凡间的能管重新投胎的活阎王了。”周夫子捋了捋须,接话道,“有这么大的本事,自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第六百八十五章 腐乳肉粽(十二) “要真能逆天改命,帮人重新投胎,不止你要给几分面子,这世间大半对眼下境况不满的都要给她面子了。”有人笑了两声,语气玩味,“人死了才能见到的阎王不稀奇,但凡是个人,早晚都能见到的。” “这世间任他王侯将相,谁没一死?这等阎王自然没什么稀奇的,”周夫子点头,说道,“除了这个阎王之外,其余活着的阎王都稀奇。” “譬如那战场之上的?”又有人接话道,“这等战场上的常胜将,活阎王确实稀罕!” “于普通人而言,也只有外敌入侵时,才能察觉到这活阎王的威风了。边关毕竟离长安太远了,外敌入侵,前头不知多少座城镇的人在前头挡着,自是不痛不痒的。威风什么的也只存在于那些传闻之中了。”周夫子说道,“所以比起那等威风凛凛的活阎王,还是这等能直接逆天改命,让近在咫尺的人感受到好处的活阎王最是受人欢迎,如此……面子什么的自是要给的。” “那听起来这露娘还真是了不得。”有人说到这里,瞥向那戴幂篱的女人,虽说能察觉到她心情不好,却也懒的照顾她的情绪,自己正在兴头上,自是自己乐的高兴最重要,是以知道她讨厌露娘,还是毫不犹豫的开口,不断夸赞着露娘。 看着女人通身黑裙之下裸露在外的一双看不到半分劳作痕迹的手下意识的捏紧了,那人得意的同人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道,“你看不起她是未化形的耗子,她若是成了逆天改命的活阎王,便是你,也少不得要给她几分薄面的。” “等她真逆天改命了再说。”女人这一句出口的话明显是紧咬着牙关说出来的,这样抑制不住的怒意,看的屋里不少人都忍不住望了过来,却没人制止,或是如那位‘子君兄’一般扫了一眼懒得搭理,或是就乐意看她被激怒而故意挑事。 “别忘了,逆天改命这种事我已经做了,且还成了。”女人咬着牙说道,“她一个还未化形的耗子在我这里算什么东西?” “你是成了,可你眼下这副样子……”有人“啧啧”了两声,摇了摇头,对角落里通身黑裙的女人说道,“逆天改命,但见不得光了,哪里能叫成了?”那人说道,“真正的逆天改命是原来怎么过的日子,改命之后还怎么过才叫成!你这见不得光的……又算什么?” 周夫子也在此时接了话茬,“你这逆天改命……恕老夫直言,哪里像是逆天改命成了?倒像是那邪魔歪道强行逆天改命之下受到了巨大的反噬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些话语落入女人的耳中,显然让她觉得分外刺耳,面对周夫子等人毫不掩饰的嘲讽,她张了张口,正欲辩驳两句,一旁正捣着药的‘子君兄’却咳了一声。 比起一开口说话就夹枪带棒羞辱她的周夫子等人,‘子君兄’显然没有羞辱她的打算,只是开口的话却比之周夫子等人不知多少句的嘲讽都更管用。 “容我提醒你一句,”‘子君兄’说道,“我懒得管你们那些化形不化形的戏法,当然,你定要说是法术也成。不过不管你等管这个叫做什么,你终究还是人身。这般常年的喂食神鸟,气血亏空什么的便不说了。你那神鸟管它在你那教派里地位再如何尊崇,终究是活在这天地间的。既在天地间,管它什么身份都要尊守这世间的规则。这神鸟在世间规则中名唤秃鹫,以腐肉为食,你这神鸟也不例外,逃不开天性的……” 听‘子君兄’提到“天性”两个字,屋里不少人皆笑了起来,有人瞥了眼那戴幂篱的女人,说道:“这天性……你当最明白了,同为女子对女子的厌恶简直刻入骨髓了。” 不过也是因为这个成了这女人的天性,使得他们拿捏起她来百试不爽,因为“天性”,就似拿鱼去逗猫一般,老远闻到味儿就会立刻赶过来,逃不开的。 没有理会屋中众人对女人的嘲讽,也没看戴幂篱的女人的反应,子君兄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依旧认真的舂捣着手里的草药,语气平静的说道,“你这神鸟食完腐肉又来啃你的脸,你觉得将一块也不知哪里弄来的腐肉在你脸上放着,哪怕你那教派中有密药,你觉得你那教派中的密药能治百病不成?容我提醒你一声,那教派里原先他们自幼养到大的圣女,没一个活过二十的。你从捡到这圣女的泼天富贵开始也有些年头了,我记得……就是温玄策出事那一年你捡到的这个大便宜,那孩子进宫也是那一年,那时八岁,出宫时正逢及笈之龄,如今一年已过,已有十六,所以你这圣女也做了八年了,再不停了你那神鸟祭祀……那人人可见的阎王爷快要来寻你了。” 那些“逆天改命”的“法术”任他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要命的关头都不如子君兄这个做大夫的口中说出的一板一眼的诊断来的让女人心惊。 隔着幂篱看不到女人的反应,却能清晰的看到那黑裙之下女人下意识瑟缩发抖的身子。 厌恶女人是她的天性,胆小怕死也是,对女人的这两点天性,屋里众人早已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是以对女人瑟缩发抖的反应也不奇怪。 “战场上的活阎王太远,多数时候与我等寻常百姓也无甚关系,露娘那活阎王能不能成还两说,倒是那人人可见的阎王是确定真的存在的,若不然这世间早有不死奇人出现了。”有人说着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女子,口中“噫”了一声,同众人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 “便宜……果然不好捡啊!”周夫子身体后仰,靠在了身后的墙面之上,对那戴幂篱的女人说道,“难怪你急着出手了,原是阎王爷要来敲门了。” “既然早知阎王爷会敲门,怎的不早出手?”有人问那女人,语气中没有什么同情或者怜惜的情绪,而是不解。 “寻常方法能用的早用了,”不是那女人接的话,而是另有人接话道,“那群人可不是善茬,自己省吃俭用的供着她,怎么可能放走她?” “倒也是!这供奉偏神,让偏神为我所用的法子又不止前段时日那刘家村一种,阴庙偏神的信徒既有那童老爷与那些村民这等的,自也有旁的。”周夫子点头表示了然,同周围众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忽地笑道,“那周扒皮为防供奉的偏神脱离掌控,便直接寻个死物供奉,却也有信徒喜欢供奉活的偏神……”说到这里,周夫子看了眼那戴幂篱的女人,笑了笑,道,“瞧着那些信徒蠢得很,却不想寻常人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供奉偏神?” “自己省吃俭用,却真金白银的供个活‘狐仙’……”有人接了周夫子的话,问那戴幂篱的女人,“你这等人究竟是狐狸精还是老鼠精?” “有区别吗?撕开那层狐狸、耗子的皮,底下不都一样?”戴幂篱的女人冷冷的说了一句,起身,道,“我出恭去!”说罢便走了出去。 待女人离开之后,有人瞥向周夫子:“看来她这狐狸精、老鼠精的天人五衰快到了,你说……她能不能躲过?... 当然,露娘难不难的这种事他们是不会在意的,毕竟笼子外的人又怎会管笼子里的过的如何呢?只会嫌里头的东西打斗相争的不够精彩,叫外头看的人不够过瘾罢了。 …… “阿嚏!”此时被周夫子等人反复提及的露娘正坐在黄汤面前,静静地等着黄汤炮制药粉。 那日告诉梁衍的,以及让郭家二郎知道的药粉自是不用半夜三更到黄汤这里来请黄汤亲自炮制的,所以黄汤眼下炮制的,显然不是同一种药粉。 炮制药粉的间隙,黄汤抬起头来,瞥了眼对面正翻着那本自己不知翻过多少回的手札的露娘,他再一次开口,说道:“不得誊抄,只准记在脑子里带走,明白吗?” “我知道。”露娘低头翻着手里的手札,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这姓孟的钻研的东西不能现世的,会出大乱子的。” “其实也不然。”对此,黄汤炮制药粉的手只是略略一顿,说道,“上古便不提了,记馔不详不可考。不过春秋便有各种巫医的记载,虽说隔了千年,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人是怎么治病的,不过同这手札里的法子一脉相承,外加上南疆等地那些民间医者的传闻之中,也有这等入梦治疗的记载。” “可他这里的若只是寻常的医典手札,你等又怎会不让其现世?”露娘抬头,看向黄汤,问道。 对此,黄汤只是淡淡的瞟了眼露娘,“你手里那药粉也是听着神神秘秘的,可一打听却是早有此物。既是早有之物,那些大族中人也早知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禁这等药粉?明明其功效与五石散差不多,为何连个名字那些大族中人都未留下?” 梁衍面前“灵巧至极”的露娘,到了黄汤面前显然没那么“灵巧”了,至少同前些时日同样在黄汤面前出现过的王小花比起来没那般灵巧了。听到这里,她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若我是那些大族之中做主的,也会禁这等药粉的,因为会用的话……“剩余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因为这药粉她已对梁衍试过了。 “那些传承不倒的大族主事之人没几个蠢的,不管是走的光明磊落还是投机取巧的路子,无一例外都是深谙人性之道的。”黄汤说道,“自然知晓有些东西若是放在会用之人的手上会出现何等后果。” “所以看他们对这药粉的态度,便知其家里有人是识货的。既如此,我这里比那药粉功效还要厉害上不少的东西一旦现世,禁的就不是药粉了,而是我这个人了。”黄汤说到这里,手指了指那手匝封皮上已不知溅了多少年的陈年血迹,“写下这手匝的这个人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被禁的。” 这话一出,露娘翻看手札的手便是一顿,显然是知晓一些这手匝主人的过往的,遂沉默了下来。 看了眼面前沉默下来的露娘,黄汤笑了笑,一边舂捣着手里的药粉,一边平静的说道:“你也可以收手的。” “收手不干?”露娘抬头看向黄汤,连迟疑都没有,干脆的摇了摇头,说道,“可我想逆天改命。”说着,不等黄汤说话,她又道,“似郭家兄弟这样早被人驯好的猎物……直接送到面前来,不用一番,实在可惜了。” “确实可惜!有些事实在是除了努力之外,也要看天赋的。便是知晓怎么做,真正做起来,却依旧是寻常人怎么做都做不到的。”黄汤舂捣着手里的药草,漫不经心的道,“不说你了,便连我,也做不到。所以,一直卡在那最难的开头之上了。眼下却有那等聪明至极的人替我等做好了这个开头,直接将人驯好了,我等这些天赋不如她的,自是能直接上手了。” 要自己去外头寻那适合这药粉的人宛如大海捞针,本来也根本不曾想过这一茬,却不成想……露娘看向黄汤,问出了那个困惑了她好些时日的问题:“那般端庄大方、无可挑剔的五姓女,又夫妻恩爱、儿子听话孝顺的,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是怎的发现那个杨氏走了歪路的?” “这些年找我看病问诊的人太多了,可说这京城大族之中没有哪家的家门是我不曾进去过的。有些事,遇到的多了,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却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言明,只是觉得微妙。”黄汤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道,“很多事其实早就烙印在这里了,只是我一直裹在那迷雾之中,未曾发觉。不过前段时日那刘家村、周扒皮的事一出,倒叫我终于打破了那迷雾,于我自己而言,算是看破了一层桎梏。”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捋须,叹道,“那杨氏是真的聪明,也是真的厉害,虽是同样出名的五姓女,可旁的那些人……说实话,当真没有她这般聪明的。” 只可惜明明是最聪明的那个,杨氏却远不如郑氏那般出名,被周围人羡慕的也不是她,想来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大抵是觉得众人皆愚钝、不识货的。 “她当是觉得自己是曲高而和寡,因此憋闷的很!”再次感慨了一声杨氏聪明之后,黄汤笑着说道:“只可惜那么聪明的人,却是终究要为我等做嫁衣了。” “这事……便是有仙人提点,将这本手匝翻烂了,以你我二人的资质,这第一步也是做不来的,因为受那天赋桎梏,只有这点本事了。”黄汤说到这里,却是笑了,“可谁说蠢人就不能控住聪明人了?她再聪明,将她关在笼子里,自也能为我所用。” 这手匝他早已翻了不知多少遍了,最难的那一步,就是驯出一个“合格”的傀儡了,不是什么人都似梁衍这般……不需打磨,就是个‘合格’的傀儡的,用那些神鬼话本子里的话来说,便是先天的傀儡圣体。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天道平衡这种事真的存在,知晓对梁衍这等先天的傀儡圣体,便是给他再多的东西也握不住,所以干脆只给了梁衍一个破落壳子。 非亲非故的,又从来不是什么善人,怎会做赔本的买卖?之所以不动梁衍,无非是榨干了也只这么点油水罢了,哪里似那郭家兄弟那等身份一般有那么多油水可榨了? 扪心自问,有些事当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的,让他做到杨氏这般,将父亲、母亲、夫君以及两个儿子都“变好”,且一变还是这么多年,更重要的是让那么多聪明人察觉不到,便是察觉到了,也恍如身处迷雾之中,说不出来,只觉有些微妙,左右,他是不定能够做到的。 毕竟,人是活的,不是死的,将鱼罩入网中,还能得见它不停的挣扎,更何况是身为万物灵长的人了,又是郭家、杨家这等大族身份的子弟,比起寻常人更是气傲,不奋力挣扎才怪了。 所以说,那杨氏是真的厉害啊!那最难的一步都做成了,如此……接下来的掌控傀儡便简单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腐乳肉粽(十三) 院子里的捣药声还在“咄咄咄”的响着。 夜色渐深,露娘抬头,望向头顶那轮尖刀似的明月,忽地开口了:“我其实知道自己的资质不好的。” 面前正在捣药的黄汤没有抬头,只是头点了点,算是回应。 “不上妆的话连漂亮都算不上,可好在上了妆之后,因着这张与温夫人有几分相似的脸,照着她的模样画,也能叫我算作个美人了。”露娘说着,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缓缓说道,“我先时心里是有过不平的,可想着那些模样生的比我好的人,同样的脂粉在她们手里,画在脸上,就是不如我好看时,我便知道……有些东西是要知道怎么用,且会用,才算是真的物尽其用了。” “所以一开始就让我知道那位温夫人的存在,让我与她有几分相似确实是我的运气,因为这至少会让我知道脂粉在我脸上要如何画,才会更美。”露娘说道,“如此一来,我资质的短处——不够漂亮算是抹平了。” “漂亮的问题解决了,余下的,便是聪明的问题了。又是运气,叫我遇到了你,你看着我这张与那位温夫人有几分相似的脸,或许是觉得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便庇佑了我一程,我由此学到了不少,那时我是当真觉得老天待我不薄的。虽然先天的资质不好,后天却总有办法弥补。”露娘说道。 “只是这所谓的弥补也是有桎梏的,我看到那个王小花时,便明白了。”露娘说到这里,看向面前的黄汤,见他捣药的手停了下来,笑了笑,坦言,“很难令人不生嫉妒的。” “所以呢?”黄汤瞥向面前的露娘,问道,“你也想如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一样动手?” 露娘摇头:“本是想的,但眼下细细回忆了一番过往,忽然不想了。” “我看到杨氏她那般聪明,明明比起那位靖云侯夫人更聪明,可日子却过的反而没那般好时,心里忽地隐隐生出一股名为‘畏惧’的东西来了。”露娘说到这里,伸手按上了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胸腔中的心跳声,说道,“扪心自问,杨氏的聪明,我骑马都赶不上。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让她遇到了那么多难事!不论是父母也好,还是夫君儿子也罢,都需她来调教,真是累死了!可累成这般,也终究比不上郑氏。我思来想去的,想寻个她的错处来求原因,却发现好似也只有聪明的不走正道,专走小道这一点了。” “再看那个女人,”露娘说道,“那般机关算计,却整张脸都毁了;至于那王小花和温娘子,当真就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等人的。我能感觉到她们资质出众,心里本也不平。可细一想,发现她们聪明或许不逊杨氏,走的却是与杨氏截然相反的那条道,杨氏的不择手段与阴险,她们身上都没有,或许,这才是老天为何待她们这般慷慨的缘由。” 黄汤掀了掀眼皮,连头都没抬:“你怕了?” 露娘摇头:“有些事不能细想,看着整日口中念叨着‘不公平’的梁衍,可你我皆知,单看他这个人,老天爷便是多给他,也不过是浪费罢了。” “那侯夫人若说比杨氏好在哪里,大抵也只是多了几分与人为善以及行事的底线罢了。这是我看来看去,才找到的唯一的那个她过的比杨氏更好的理由。”露娘说道,“所以我突然觉得还是不动手的好。” “你怕了!”黄汤听罢之后,只说了一句便垂头继续捣起了手里的药草,他道,“有句话叫做疑神疑鬼,可见神鬼二字总是一同存在的。心里有鬼,自也怀疑神的存在了。” “或许吧!我心里一直都是有鬼的,贪的,所以看着那个女人,如同照镜子一般,看到她那张被毁了的脸,再想起这些时日的种种,突然不想对那等与自己没什么交集的无辜之人动手,惹上什么是非因果了。”露娘这句话显然是承认了心里是有过想对王小花动手的心思的。 “我要用些手腕才能得来的漂亮和聪明她天生便有,很难不生妒的,尤其,我等还似了同一张脸,更是难免比较一番。”露娘说道,“可一旦歇了对她动手的心思,再想想老天爷给我的,其实并不薄,所有能用办法解决的事,其实都不算事。” “原先以为漂亮能解决,聪明这个却是一直没有办法做到了,却没想到杨氏出现了,其实这短处也是能用办法抹平的了。”露娘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语气中能听出明显的愉悦,“如此一来,我也不比她们缺些什么了。” “听起来好似是向善了放下了,可先前怎么没想着向善?”这般诚挚的话语却并未打动黄汤半分,黄汤摇了摇头,说道,“是因为看了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被震慑住了,又有了杨氏的出现,让你寻到了得偿所愿的法子,才会向善的吧!” “是啊!大抵是让我看到了得偿所愿的途径,所以我收手,主动向善了。”露娘笑着说道,“这样看来,王小花、温娘子是人,那个女人是鬼,我却是半人半鬼,看到老天爷给我指了路,才会克制,不动手,若不然,或许也早成了那个女人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先给我看了温夫人,让我知道如何弥补不够漂亮这回事,将我心里的不平填平了,又让我遇到了你,所以这些年过的也还像个人,后来看到了王小花,看到那般灵气的女子,好似是我如何追也赶不上的天赋,我平了那么多年的心又开始不平了,不过好在杨氏出现了,让我看到了能走到高处的途径,所以我不平的心又平了下来。”露娘笑着说道,“这般看来,老天爷好似还是挺宠我的,总会在我愤愤不平时让我看到将之填平的法子,真好啊!” 黄汤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说道:“那还真是挺惯着你的!总在你成鬼的那一刹那拉你一把,让你看到些曙光。只是比起王小花、温娘子那些不需惯着,便知道怎么走这条路的,你到底多耗了不少这仙人指路、拉你一把的福分。众生平等!你最好祈祷你当真生来便比旁人多了不少福分,是什么天道的宠儿。否则,这些福分……虽说不知道要不要还,可比起旁人来,终究已耗了不少了。往后再看到旁人过得比你好,又生出不平之心时,到那时仙人指路的福分耗尽了,便也没人拉你了。” “我知道啊!”露娘点头,抬起自己的胳膊,露出手腕上的佛珠给黄汤看,说道,“所以一直戴在手上提醒我自己呢!” “说来说去,你终究不是自己向的善,是一番算计,哭闹着得到了,才肯收的手,同她们不一样。”黄汤摇头,淡淡的说道,“修佛要修心,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吃到了糖才罢的手,又如何算是修了心?不一直都还是个那个得到了糖才收手的孩子,没有半分长进?” “神医的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醍醐灌顶,那神医自己修心了吗?”露娘闻言却是不以为意,笑着反问他。 “我又不修佛,不修道,自也不用修心。”面对露娘的问话,黄汤却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捣着手里的草药说道,“我等医者同那些读书人一般,是‘不语怪力乱神’之事的。” “啪啪啪!”的几声抚掌声响起,露娘看着眼皮都不抬一下的黄汤,说道,“真是坦荡!可再如何坦荡,我会的都是你教的,所以神医你比我更坏呢!” “那个温娘子便不说了,便说那个王小花,其实也是那位特意来信与我,让我关照一番的。所以,你便是自己不歇心思,我也会提醒你的,毕竟那位的面子是要卖的。”黄汤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面前坐着的的露娘,意味深长的说道,“她二人比你好的可不止是资质。” “那位活阎王后院坐拥多少美人?再者那年岁都多大了?”露娘闻言却是不以为意,她道,“至于那个俏厨娘……那位大理寺少卿这等香饽饽,多少人争抢……她哪里那么容易进门?” 这话一出,黄汤便笑了,他看了眼露娘,说道:“果然不是真的向善,妒心还在。” 任这露娘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在他这里都看的一清二楚。 早说过了,看露娘同看那个女人没什么区别,她自己也隐隐有所预感,所以看到女人被毁了脸的模样时,被震慑住了。可只要妒心还在,她随时都会变成那个女人。 人就是人,鬼就是鬼,哪里来的半人半鬼?所谓的半人半鬼……也不过是披了张人皮,因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消停了的鬼罢了。 人慧而灵,似那日看到王小花时,他便有这等感觉,觉得这女孩子真灵啊!鬼慧……则巧言令色、鬼话连篇,使人鬼迷心窍,就似面前这重重人皮遮掩之下的露娘。 一句“妒心还在”之后,露娘便停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捣药的声音一直响到了子时方才彻底停歇,将那些药粉收起来交给露娘之后,黄汤说道:“往后我这里你不必再来了。” “怎的?神医想翻脸不认人?”露娘接过药粉,眼风一扫,看向黄汤,“你庇佑我一程,还不到我报答你之时。” “我庇佑你也不过是想着利用,以备不时之需,眼下却是不用了。”黄汤拿起一旁的热汗巾开始擦手,说道,“本意并非庇佑,而是利用,只是没用上罢了。自也不需要你的报答。” “我又不知道神医庇佑我的初心这般复杂?况且你庇佑我是事实,这般大的恩情,怎能不报答?”露娘接过药粉笑着说道,“毕竟也算师生一场。” “你若当真进了郭家门楣,这般高的身份在,还会乐意搭理我一个太医署退下的太医?”黄汤低头认真的擦拭着自己的手,说道,“不必了。” 对面的露娘听到这里,笑了笑,语气中的愉悦不言而喻,她道:“我当真没有这般绝情的,神医的恩情我还是会记下的。” 对此,黄汤只是抬头瞥了她一眼:“我真想要你的报答自会自己拿。”看着露娘瞬间变了的脸色,黄汤神情淡淡的说道,“你这些年自己给出的报答……呵,迷途巷那几家暗娼的脸就是这么毁的吧!” 对于有些人,想要用“是非恩义”来桎梏是没有用的,只有时时刻刻手里提着她身上那根引线,才能确保她不会反过来咬自己一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毕竟,露娘也是鬼。 恶鬼主动给出的好处……谁敢要?想真正从恶鬼身上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要自己动手拿的。 所以,他又怎会赤手空拳的与鬼打交道? “我不管你等那些红白事相撞、逆天改命的手段,就当看一出精彩的戏法解闷了。”黄汤没有理会脸色顿变的露娘,而是冷冷的提醒她道,“你先前不是说过我这等坦荡的,比你等更坏么?这话或许也没说错,自头一次你进来我这里喝第一杯茶开始……我这些年请你喝了那么多茶,不是白喝的。” 他又不是那些跳大神的大师,只是一个没什么良心与底线的懂药理之人,手段自然没有那么的玄奇古怪,而是朴实无华、平平无奇的。 脸色发白的露娘看着他脱口而出:“你从第一次将我引进来就开始算计我了?我那时才多大,你对一个孩童便起了防备之心?” “孩童?”黄汤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说道,“八岁的孩童因为姨母不给糖吃,就去偷客人兜里的银钱,结果惹怒了客人,连累你姨母损失了一大笔钱,气的打了你一顿。你一记就是那么多年,待到你成人能自立门楣之后没多久,你那姨母喝了你亲手送去的一碗甜汤便暴毙了,你可知你那姨母的尸首眼下在哪里?那几个老仆以及证人又去了哪里?” 看着沉默下来的露娘,黄汤扫了眼自己脚边的鸟笼,说道:“记住,莫要生事!”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八十七章 腐乳肉粽(十四) 夜深露重,黄汤取下挂在身后屏风上的狐裘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杯接一杯的饮着手中的茶水。 大抵是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下肚,以至于直至此时,他依旧不觉困顿,自也没有回房歇息。 露娘已经走了,那些巧言令色、试图打动自己的连篇鬼话,黄汤一个字都不信。他又不是梁衍,露娘三言两语之下便感动的不行,引为知己了。 自己手边笼子里关的是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近些时日长安城里骤然多出了不少生面孔,那些生面孔是为什么来的,他也清楚。 长安城……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当然,他说的热闹不是指的寻常人的热闹,端午街头的热闹还未过去,寻常人逢年过节的那些热闹,他多数时候都是懒得去凑的。 “从刘家村那件事开始……”喝着茶水的黄汤喃喃,“桎梏我那么久的浓雾突然突破了,让我倏然看明白了这些年经历的很多事。” 露娘虽然巧言令色、鬼话连篇,可有一句话当真没说错:那就是露娘也好,还是他也罢,资质都算不得好。比起寻常人来,算作聪明的,可比起那等真正的聪明人来,即便用各种法子,钻各种空子得到了最厉害的宝典——譬如眼前这本案几上放着的手匝,也是参不破的。 所以,比之这等真正的聪明人,他们只能算作愚公,原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小心、谨慎的过着,有些事一开始看不懂,参不破,便永远都参不破了。可没成想,有朝一日,自己突然突破了这样的桎梏,变成智叟了,眼前的浓雾散去,那些事都变得清明通透了。按说这是好事,很多事,他都看明白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很多老熟人都来长安了。”低声喃喃了一句之后,黄汤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说道,“这么热闹……真跟回光返照似的。”话音才落,那轮尖钩似的弯月便躲入了云层深处,而后大雨倏然落下。 端午前后,雨水一向不少,黄汤静静的看着那倏然落下的大雨看了一整晚,直至天明才被后辈子侄发现,叫醒回屋中歇息去了。 比之一整晚未睡的黄汤,早上从床塌上醒来的温明棠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从窗缝透入屋内的阳光。 又是一个好日头!起身走下床塌的温明棠走到窗边,将窗户撑开,看到潮湿的地面时,才知道昨夜下了一场不小的雨,不过她一夜无梦,好眠的很,自是未被这雨声惊醒。一番洗漱装扮过后,温明棠出了门。 比起那些手腕高妙的点妆娘子,温明棠为自己描眉点唇的点妆本事不算高超,可因着现代社会见过诸多装扮,浅浅一番梳妆打扮,看起来倒也不错。当然,除却这具身体皮囊本身生的好看的原因之外,还是因为自己此时正年华大好的缘故。 大好的年华,自是不施粉黛都是美的。 今日虽说已过端午,可到底还在节日之中,渭水河畔的龙舟飞渡什么的热闹依旧是要凑上一凑的,温明棠与林斐并没有随大流的选在下午亦或者入夜人最多的时候去渭水河畔,而是一早上便去了渭水河畔。 郭家兄弟的邀请,她昨夜回来之后,便从赵由那里听说了。虽是可以完全不理会的,可对方礼数周全,并未做出什么有失分寸之举,自己这里若是太过避讳,反而有些输了势,且不懂礼数。再者,要看龙舟飞渡,还有什么比观楼之上更好的位子吗? 到底是端午,一年一度的龙舟飞渡还是要看一看的。 所以,林斐并未撂了郭家兄弟的面子,而是当真带着温明棠去了观楼,只是去的时辰却是辰时,看的也只是第一轮的龙舟飞渡。这个时辰,那郭家兄弟还在温柔乡里未起床,自是碰不到的。 第一轮的龙舟飞渡开始时也不过辰时过半,结束时不过辰时末,算得最早的一轮,便是昨日端午正日,看到第一轮龙舟飞渡的也不多,更何况今日了。 在温柔乡里未起床的是郭家兄弟,并不包括大宛王子这个温柔乡背后的东家。下头的人也早习惯了郭家兄弟的作息,今日早早就被东家带过来将观楼收拾一番时还有些诧异,得到的回答却是“有贵客上门”,原本还将信将疑,待到辰时刚过,见果然有贵客上门时,心里对东家更是佩服不已。 对底下人的佩服,大宛王子不以为意,只是含笑着迎上了林斐与温明棠,一番客套有礼的寒暄之后,大宛王子将两人引上了观楼。 至于那些对于郭家兄弟的询问,两方都是看破不说破,以大宛王子一句“他二位还未过来”的回应应付了过去。 既不失礼又不输势,且还不想辜负了这一年一度端午节日的龙舟飞渡,有什么是比早起过来看完这第一轮的龙舟飞渡便走来的更好的解决法子呢? 也是知晓对方看完第一轮龙舟赛就要离开的,那探听贵客喜好,准备午食的事自是不必做了。因要跟着伺候郭家兄弟,作息也随了郭家兄弟的一众下人此时精神也并不算得太好,少些事可做,自是乐的高兴,于是坐在楼下的蒲团上闲聊了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想还未闲聊上两句,贵客前来一贯都要相陪的主子却是难得的跟着他们一同下来了。 对此,身边人都很是意外,虽说多数下人都是意外归意外,懒得多事的,可还是有例外的。那一直陪着他的那对大宛夫妇便忍不住用大宛话问了起来:“主子怎的不陪着他们?同样的出身,那林少卿可比郭家兄弟这等人有用多了,往后说话也定比这等人管用!” 对此,大宛王子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太聪明了!我的心思……他也好,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娘子也罢都是一眼看穿,同聪明人打交道不必似寻常人那般捡着爱听的说,哄他高兴的。只要做了你该做的事,适时的时候会避开就成了。” 两人明白过来,事实上也早已知晓自家主子小小年纪手腕什么的便已胜过自己了,只是既是老仆,又是身边亲近之人的本能,遇到不解事时总会问上一问,表示担忧罢了。 “我等原先还当聪明的只是那个林少卿,不成想那个温小娘子也一样。”老仆说道。 人便是再聪明,总是有七情六欲的,枕边风这种事的威力不是说着玩的。所以,便是林斐再聪明,若他心系那位温小娘子,自家主子能哄得温小娘子开心,在林斐耳边多说两句,也是成的。若是如此,自家主子也不会干脆离开了,可眼下主子却是直接下来了,显然在主子眼里,这温小娘子也不是什么耳根子软和好哄之人。 对老仆的话,大宛王子点了点头,而后下意识的看了眼楼上,说道:“说实话,他二人的模样……真是好生般配!”林斐便不说了,那温小娘子在酒楼便已看过一回了,彼时灯下看美人,让他这双看过了各式美人的眼都是忍不住眼前一亮,心道难怪会让那位风流的叶才子惦记了这么久的明棠妹妹了。 不过彼时并非什么节日,又是夜里,想是忙活了一整个白日,仓促收拾一番便出来了,是以那温小娘子彼时的装扮并不算得细致,可今日却是不同,比起那日灯下的美人来明显是悉心装扮过的。 “其实只是略施粉黛,不过……却叫我想起了一句诗——淡妆浓抹总相宜。”大宛王子说到这里,笑了,再次点头道,“也难怪那位温夫人能叫人惦记这么多年了,还真是个第一等的美人。” 老仆听到这里,看向含笑点头,赞赏美人的大宛王子,突地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从未见过小主子这般赞赏美人,您也喜欢中原的美人?” 到底是自小在长安长大的,谁知晓那喜好会不会也入乡随俗的变了呢? 对此,大宛王子只是摇了摇头,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只是笑了笑,开口的语气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凉意,“我亦是众生一员,怎会没有七情六欲?谁不喜欢美人?可我眼下这般身带镣铐的,是没资格生出‘喜欢’这等情绪的,因为便是再喜欢……也留不住的。” “美人也好,还是旁的珍宝也罢,都一样,没本事留住的话,再喜欢也不是你的。”大宛王子说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收了这些情绪,待到有本事留住时再生出喜欢这等情绪好了。” 老仆听到这里,看着面前不管是大宛人还是大荣人看来都算得俊秀的自家小主子,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虽说知晓自家小主子并不喜欢酒楼里的西域舞姬们,可一想到那些西域舞姬每每有钦慕的看向自家小主子的,便会被郭家兄弟这等纨绔要走,为这等事难过的,不止有那些怀揣少女情思的西域舞姬,还有他们。 当然,这等事于他们而言,从来不是那些舞姬少女情思的事,而是……事情背后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看着落泪的老仆,大宛王子叹了口气,看了眼楼上的方向,说道:“所以,喜欢,且还能留住,震慑住,不被抢了去,才是真的好啊!”因为能不被抢了去之时,自己手中必然是有所倚仗的,哪里似他这般,身带镣铐,身不由己? “所以,我才需要那个机会。”用大宛话低低说了一句之后,大宛王子起身向外走去。 观楼外头,第一轮龙舟赛胜负已分,楼上那两人看罢自是要走的,他亦是要起身相送,一全周到礼仪的。 至于郭家兄弟起床之后,听到这些又要如何安抚……大宛王子送走了林斐与温明棠,回来之后,说道:“那温娘子本就是个第一等的美人,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悉心装扮之后,更是出众,方才寒暄时,听闻他二人今日要去逛那些卖屋宅摆件物什的铺子,回头待他们起床之后,将两人的去向告之他们,他们若是实在想看,自会去看的!” …… 从观楼出来时不过辰时末,回头看了眼转身后回观楼回的干脆的大宛王子,温明棠说道:“如此……他也能交差了。” 林斐点头:“与其让他派人在身后盯着,叫你我二人走在路上也不觉得舒坦,不如直接挑明,左右郭家兄弟被教导的知礼数,做不出什么再同我二人偶遇的尴尬事来,顶多去路边的茶楼,拿着千里眼望一眼罢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是真不明白,似他们这等二世祖……我母亲的事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是原先便感兴趣,当早开始如这些时日一般往我等跟前凑了,怎会到现在方才开始?” 林斐伸手环住温明棠的肩膀,以将其半护在身前的方式,阻隔了两畔人群中传来的看向女孩子的打量目光,同温明棠边走边说,他道:“当是近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对你的相貌突然生出了兴趣。”当然,这种兴趣显然不是冲着温明棠这个人来的,若是冲着温明棠这个人来的,非她不可的话,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出来了。 温明棠当然知晓这些了,想起清明那一日遇到的紫微宫真人说的那些话,偏了偏头,问林斐:“近些时日,可有什么与我这模样有些肖似的人同郭家兄弟这等人扯上关系了?” 这个问题其实不消温明棠问,林斐便已想到了,想到先时靖云侯说的迷途巷那个暗娼的事,再想起梁衍与迷途巷的事,这些事看似琐碎,却是绕来绕去,始终不曾绕过“迷途巷”这三个字。 目光落到街边随处可见的,那些穿着打扮显眼的南疆苗人、西域番僧身上顿了片刻之后,林斐说道:“又有妖风起了!或许是有人想要借你娘的名头,为自己铺个登云梯。”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八十八章 腐乳肉粽(十五)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一番周到的伺候洗漱过后,郭家兄弟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早已在外等候的下人便端着吃食进来了。 这个时候上的饭菜自是朝食、午食两顿并作一顿饭食一并解决了。是以案几上的饭菜既有朝食又有午食。虽端过来的饭菜都少不得自己爱吃的,可不论什么东西,吃多了,总是腻味的,便是不觉腻味,嘴巴就好这一口,唾手可得,来的太过太容易,便也不放在心上了。 当然,不管郭家兄弟腻味不腻味,这么多菜食大半都是进不了二人的肚子,直接扔了的,只是底下的人该准备还是得准备。虽然端午已过,可到底才过了一日,不止街头的端午氛围尚在,渭水河里的龙舟依旧摇的飞快,就连案几上,都少不得各地端午常见的吃法。 粽子什么的便不提了,那些山珍海味往小小的一片粽叶里头塞,又是多年手艺在身的大厨出手,自是再难吃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的。大宛王子指着角落里那张案几上摆着的郭家兄弟这里难得见到的家常菜食,说道:“民间习俗有‘五月五,五黄三白过端午’的说法,说是要吃雄黄酒、黄鱼、黄瓜、黄鳝和咸鸭蛋黄这五黄,以及咸鸭蛋白、茭白、白切肉这三白,除此之外,还要吃一红,诺,就是苋菜。” 看着那精细碟子里摆的家常菜,郭家兄弟点了点头,说道:“这些百姓……还挺会来这一套的,有点意思,不过我等便不吃了,看看就好!”虽然知晓出现在这里的,即便是家常菜,也必然是手艺老道的大厨做的,味道必然不会难吃,那碟子里的家常菜也确实做的精致,可郭家兄弟见了,却是依旧还是没什么胃口。 “这群百姓……也是不容易!手头就这么点银钱,抠抠索索的,好不容易过节,也只能用着手头那点东西变着法子的捣鼓新花样!”郭家二郎抿了口送到唇边的美酒,扫了眼角落里案几上的那些民间菜肴,摇了摇头,说道,“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这些话听在大宛王子耳中一点不意外,是谁说的那生在膏粮锦绣大族的就不知百姓过的苦了?不说那些做事之人了,就连族中的二世祖都是知道的。毕竟有些事,只要不瞎,是个人都能看见。 同世为人,境遇差别确实大的很,难怪外头那么多人眼红了。 百无聊赖的张着嘴,吃着底下的人喂到嘴边的吃食,大宛王子安静的坐在一旁的蒲团之上,待到两人喝了小半碗汤,摇头拒绝了送到唇边的汤勺时,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能开口说正事了,隧道:“那位林少卿还是卖你二人面子的,早上便带着人过来了,看了第一轮龙舟赛便走了,临走前,还特意让我同你打声招呼,叫我向你道谢。”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便对视了一眼,两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还真是……又叫母亲说中了,林斐做事果然周全,轻易不让人留下什么话柄。” 对方既给了面子,尤其还是少卿的身份给的面子,郭家兄弟自然不会说什么。当然,若是换个人,便是在观楼一直等到他二人过去,陪着他二人,待到他二人先一步离开再走,两人搞不好也是要背后翻脸的。 大宛王子将两人的心思看的很是清楚,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如同一把钥匙,使之勘破浓雾,突破桎梏的不止有黄汤,还有他。 知晓这件事于郭家兄弟二人而言已算是圆满解决了,遂又说起了两人感兴趣的事——温明棠今日的梳妆打扮。 两人感兴趣的不是温明棠这个人,而是那张脸,他很是清楚,自是知晓该说什么话的。 “果然是女为悦己者容,那位温小娘子今日好一番梳妆打扮,真真是能叫我这楼里的百花都黯然失色,”大宛王子说道,拿旁人做比难免会得罪人,如此……自也只有拿自己楼中的舞姬为比了。当然,他二人在意的也不是温明棠那张脸究竟有多美,而是循着那张脸,能让两人对迷途巷深处,那引人深陷迷途的暗娼浮想联翩。 比起那些具体的,生的有多美的脸,不论哪一张都是比不上令两人浮想联翩,看不到的那张脸更美的。 真是最美……不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隐绰绰,谁能美的过那张自己想象出来的脸呢? 看着两人连连点头,眼神却是飘忽、心不在焉的,大宛王子嘴角翘了翘,眼在笑,里头的眼神却是冷的,他坐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自己想象出的那张迷途深处的脸探头望去,为了将那浓雾深处隐隐可见的脸看的更清楚些,忍不住迈出了步子,踏进了迷途巷。 看似那日郭家二郎只是带着人去迷途巷走了一圈,而后连停留都不曾停留片刻,便毫不留恋的离开了。 可眼下看来,他的人虽是离开了,魂……却被摄入了那浓雾重重的迷途巷之中。 真正打破桎梏之后,仿佛一窍通而百窍通,即便此时还未看到那位露娘的全部手腕,可他却已隐隐摸到了那手腕的一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当然,既是想象出来的,比之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让人对着空无一物的白纸想象,还是那本就有几笔绮丽色彩抹于其上的画纸更容易牵引住郭家兄弟这等人身上那情绪的引线。 比之那全然无形,什么都看不到的空想,很快便会让郭家兄弟这等没什么耐心的二世祖犯懒踢到一旁,那若有似无,半遮半掩才会引得郭家兄弟这等人一步步深入。恰似终年环绕迷途巷附近的那一抹遮人眼的雾气一般,露娘显然是深谙此道的。 外人再如何揣摹郭家兄弟的喜好,都不如郭家兄弟自己想象出的来的更合心意的。 所以,露娘以那位盛名在外,能极大满足郭家兄弟这等二世祖攀比、傲气之心的第一美人温夫人的那张脸为底,而后将那张脸藏在迷途巷的浓雾之中,让外人只见得寥寥几笔的轮廓,剩余的,便全数交由了郭家兄弟,由郭家兄弟自己想象出了一张全然衬合自己心意的脸。 又怎会不衬合心意呢?人异想天开的狮子大开口时,常被人骂“真是做梦,梦里什么都有!”梦里的世界不受桎梏,想作甚就作甚,自然便是美,也全然能够够到郭家兄弟想象的极致的。 甚至……那美的极致只是郭家兄弟想象的极致,不是梦的极致。 露娘那在浓雾重重的迷途巷中微微摇晃的红粉灯笼于郭家兄弟而言就是一条没有极致,没有尽头,深不见底的梦的甬道,甚至露娘都不惧怕这世间有比温夫人那张脸更美的美人,那具体的,有形的美人每每美上一分,郭家兄弟便会朝着浓雾之中那张隐隐绰绰的美人脸向前一步,带着自己的浮想联翩“帮”那张隐隐绰绰,看不见的美人美上一分。 可说,每回郭家兄弟见一回外头更美的美人,脑海中有了关于“美”的想象,这想象便能化作露娘模样的一角。 那些有形的,也不知走了多大的运气,才能生的那般稀罕的美人只要一露脸,被郭家兄弟见了,便能成为滋养露娘‘美貌’的养料,让迷途巷深处的露娘更美。 这手腕真真是……大宛王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在长安城呆了那么多年,看过多少花魁,却从未见过哪一个花魁的美是这般生出来的。 想起先时的推测,那露娘的真容多半是不及温夫人以及那位温娘子的,大宛王子心中笃定更甚,这般厉害的手腕和本事,要是天生生了一张那样的脸,又怎会看得上郭家兄弟?大可以去捕更好、更大的鱼,将其捕入网中。 如此一来,外头那些有形的花魁便是再美,却都是不如一个露娘这般的迷途巷中的花魁的。 看着她好似什么都没做,清清白白的,可却是真的“偷”了外头那些美人的脸,甚至可说,露娘这种花魁的“美”,是真正踩在那些有形的美人脸上登上的花魁宝座。而将那些有形的美人脸拿来为露娘的花魁之位铺路的……不是旁人,正是郭家兄弟这等人。 这种花魁,比之外头那些互相撕扯头花,激烈抢夺花魁之位的,才是真正的……凶! 不错,是凶!大宛王子想到了这个那些神鬼话本子中用来形容那些妖魔鬼怪的形容之词。神鬼故事里也好,还是那群神棍也罢,遇到这等事,怀疑有妖魔鬼怪作祟时,常说这鬼“凶”的很,嚷嚷着要借更‘凶’的鬼怪,常见的譬如鬼母、邪神之类的大鬼怪过来震慑一番。 看着露娘这种花魁,大宛王子便想到了这个词,这种花魁是真的凶啊!半点都容不下旁人。旁的那些花魁所在的不论是哪座青楼,哪条巷道,到底还会因着照顾不同人的喜好,而容下旁的与自己美的不同的美人。毕竟,人……只有一张脸,自也不可能全然对得上所有人的胃口。可露娘……不是!她的脸虽也只有一张,可在郭家兄弟这等人的浮想联翩之下却是真正的集了百花之所长,一花独占百花之美,不需要,也容不下旁人了。 真是……瞧着躲在迷途巷深处不见踪影,好似谁也不得罪,却是真正的杀气腾腾、将旁人杀的片甲不留的花魁。 “我花开尽百花杀。”嘴唇动了动,莫名的想到了一句诗,默念了一遍之后,想到迷途巷里那些被毁了脸的暗娼,突然觉得一点都不奇怪了。在露娘身边……又怎么可能会有旁的娇艳的花朵?那深不见底,以梦为甬道的无底洞一般的迷途巷深处,只会有露娘一个花魁。 虽然突破了桎梏,能看明白露娘一番手腕背后的用意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背后还是莫名的起了一阵冷汗,反手摸了摸自己被汗水浸湿的后背,看着面前走神的郭家兄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那魂魄已被摄到了迷途巷的入口,虽然才踏足其中,出去的路近在咫尺,可……想要出去,大宛王子微微摇了摇头:难啊! 当然,郭家兄弟的母亲——那位手里牵着无数引线的杨氏,也不是好惹的,同样是操纵此道的高手,也不知她若是发现了露娘的动作之后,会是何等反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过比之被杨氏发现之后的事,他更好奇的是那位迷途巷中唯一的花魁之后又要如何来做。 毕竟,费了这么多心思,捣鼓这一出,总不会是为了让郭家兄弟一直深陷迷途的梦里吧!虽说那句话叫做“梦里什么都有!”可这话里天生带着的嘲讽,傻子都听的出来。浮想联翩、想象什么的又不能当饭吃。 更何况是郭家兄弟这等身份,身上有这么多可榨的油水,若只让其活在梦里,这般一番心力耗费下来岂不是白搭? 虽说不曾亲眼见过,可白费力气这种事……露娘这等女人当是不会做的。 既然要从这俗世中榨取郭家兄弟身上的好处,露娘这梦中的花魁又要如何从梦中出来?不说露娘的模样多半是不及温夫人以及那位温娘子的,便是她的模样有那二位这般美,可比起郭家兄弟想象中的花魁,怕是也不如的,届时,以这郭家兄弟的秉性……搞不好是要翻脸的,她又要如何确保这郭家兄弟不翻脸? 总不能一直这般……活在梦里吧!摩挲着下巴,不得不说,便连他都有些好奇这露娘接下来要如何做了。虽然那迷雾中的东西一旦破开迷雾让人看清了,便也不新鲜了。可不得不说,这迷雾无法破开之时,是当真能勾起人的好奇之心的,当然,他亦不免俗,同样对此好奇不已的。 …… “阿嚏!”此时被郭家兄弟“惦记”的露娘突的打了个喷嚏。 昨夜等黄汤炮制药粉一直等到了子时,夜深露重的,回来自是少不得受凉发热了。平素就爱吃糖,此时借着喝药的由头,自是有借口吃更多的糖了。好几块甜糕入腹,露娘舒了口气,看向坐在不远处闲着发呆的梁衍。 “咳”了一声,被惊醒的梁衍起身,说道:“哦!我知道了,又要去坐马车来一回了,这次演哪个恩客?” “你刚坐下,哪用现在就离开?”露娘摇了摇头,说着,看向一脸茫然,对前途前事半点不知的梁衍,笑吟吟的问道,“你喜欢当郭家大郎还是郭家二郎?” 一句话恍若烟花在眼前炸开,原本神情呆怔,双目无神的梁衍眼睛一瞬间亮的惊人,他看向坐在软塌上的露娘,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了,一开口,竟是连话都有些说不连贯了:“你……你说什么?我……我有得选?” 露娘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指了指那放在博古架角落里的阴阳五行镜,说道:“阎王爷投胎也不知公平不公平,所以,我等不服气的要逆天改命嘛!” “可又不能凭空变个富贵闲人的身份出来,自也只好同旁人换一换了。”露娘看着神情激动的梁衍,笑眯眯的说道。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八十九章 腐乳肉粽(十六) 想起自己往日里不知花了多少钱,寻了多少大师,买了多少法器,做了多少场法事求的就是一个“逆天改命”的“转运”,旁人看得到的面子之上,作为“梁公之后”,自然不能输了势,可旁人看不到的背地里,省吃俭用抠抠索索的,日子过的苦又有谁知道?谁能想……眼下这“转运”的机会这般快就来了? 梁衍一时泪如雨下,蹲下身子“呜呜”开始哭了起来:“先祖……先祖保佑,我梁家子孙终于有福了!” 听着哭着的梁衍说出这句话,饶是露娘额头青筋也忍不住跳了跳,张了张口,实在有些忍不下去了,本欲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懒得说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梁家先祖保佑?保佑梁公后人舍了梁家子弟的身份,去偷旁的郭家子孙的身份,这叫有福了?梁衍出口的话真就没一个字是对的,错的太过离谱,以至于让人连纠正一番的心情都没有了。 捏起一块甜糕送入口中,露娘静静的听着梁衍在那里喜极而泣,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那“呜咽咽”的哭声终于小了下去,梁衍抬起头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眼泪,泪眼婆娑的看着面前的露娘,说道:“我……我选郭家二郎。”他说到这里,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咬了咬牙,出口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一般,显然是带着浓重的恨意的,“这一掌之仇,我梁衍没齿难忘!” 露娘正漫不经心咀嚼口中甜糕的动作一顿,瞥了眼那恨恨不已的梁衍,终是忍不住,说道,“你那所谓的一掌之仇是算计好的,为了讹他的银钱故意挨的,你忘了?” 一巴掌换个无债一身轻,早就说好的,梁衍有什么好恨的?也就是在这里的是她,知晓内情,换个不知道的看了梁衍这副愤恨不已的样子,怕是真要被他诓骗过去,以为他是真无辜,事先不知情了。 “那一巴掌难道是我拿着他的手往我脸上扇的不成?”梁衍目光闪了闪,显然是有一瞬的心虚的,不过很快,这心虚便消失不见了,转而是越来越大的辩驳声,“这群成日里吃喝玩乐的二世祖,欺软怕硬的,见我梁家势弱才会一巴掌扇上来,当日在场的还有林家的人,他怎的不扇林家的人,却扇我?” “林家人又不曾惹他,扇林家的人作甚?”露娘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耳朵,说道,“你声音太大了,若是无人在这里,你声音大些,大到盖过自己的心声,哄哄自己也就罢了,可我还在这里,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郭家二世祖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梁衍这般强词夺理,没理也要硬为自己找理由,得了银钱的便宜还卖乖的怪那挨的一巴掌还真是小人行径显露无疑了。 眼看梁衍张了张嘴,还欲解释,露娘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免得他为掩盖自己的心声,刻意的大声说话吵到自己,先一步转换了话题,点头道:“行吧!郭家二郎就郭家二郎。当然,我也不敢全然保证,万一局势生出了变故,你也有可能是郭家大郎的。总之,到那时,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虽然更想选郭家二郎,可郭家大郎倒也不是不行,毕竟当日皇陵里头一脚踹了他家法会的就是郭家大郎,这两兄弟都得罪过他。 梁衍点头,手按在胸口,感受着那跳的激烈的心跳声,虽心里激动,可也免不了担忧,是以忍不住开口问露娘:“我……我顶替了郭家兄弟,那郭家旁人难道不会察觉出来?”他想了想,说道,“再者,我对他二人的生活习惯并不熟悉,那些一掷千金的金贵物件过往也不曾用过,”说到这里,又攥紧了手里的拳头,咬牙恨恨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二人挥金如土,我又怎会一下子就演的滴水不漏,不被人发觉?” 对此,露娘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无妨。”眼看梁衍还想说什么,她撑开手掌,目光落到自己今早才画好的丹蔻之上,淡淡的说道,“你演了这么多天我这里的恩客,几时见有人跑出来拆穿你了?” 一句话听的梁衍一惊,想起一开始那两天自己扮演那些恩客时战战兢兢、害怕的心情,紧张至极,生怕坐在马车上就突然被人拽下来打一顿,扯破他冒名顶替他人的伪装,却不想根本无事,也不见那些正主跑出来嚷嚷。就这般的越演,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心便越往下降,直至如今,早已冒名顶替到习以为常了。 想到这里,心没来由的一跳。冒名顶替……到……习以为常,这话怎的听起来那么奇怪呢? 实在是每一个字听来都不似什么好人会做的事。可这……怎么可能?梁衍眼皮跳了跳,下意识的开始为自己辩解,他喃喃道:“这是因为阎王爷不公平,薄待我梁衍,所以我才要为自己逆天改命的。” 听着耳畔熟悉的辩解话语,露娘又捏了一块甜糕送入口中:梁衍这表现还真是从不叫人意外。那所思所想就不曾跳出过那只名为“推责小人”的笼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是你都在背后安排好了吗?”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的梁衍看向露娘,问道,眼看露娘只用眼风扫了他一眼,什么都未说,等了片刻之后,便自己开口做了回答,“是了!你这般厉害,定是早就解决了这件事。只是那几个恩客还好,左右只是些旁支的不重要之人,那郭家兄弟却是正儿八经的嫡支,你这也能安排好吗?” 露娘捏了一块甜糕入口,没有理会梁衍,却也不急,因为便是自己不回答,梁衍他也会自己回答自己的。 果然,下一刻便听梁衍眼见等不到她的回答,自顾自的‘为她’做了回答,说道:“虽是有些难,但你这般厉害,定是能解决好的,如此一来,我只要等着就行了?” 胆小懦弱的人又怎么敢面对那血淋淋的现实?梁衍不知道她同黄汤的事,所见只有她露娘是迷途巷里的暗娼这一点。可一个暗娼又哪里来的本事安排这些贵人之事?不说用脑子想了,便是巷口纳鞋底、大字不识两个的妇人,遇到这等事也会忍不住收了迈过来的脚,疑惑的问她是如何办到的,梁衍却是一句都不问,自顾自的说着她这般厉害,定能解决好这些事的。 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她变戏法啊! 露娘咀嚼着口中的甜糕,冷笑了一声:她当然知晓梁衍口中不断肯定她这般厉害的原因,倒不是当真有多信任她,觉得她无比了得了,只是过于胆小懦弱之人,总是不敢直面那不敢面对的真相的,所以自愿沉入美梦之中,不肯醒来。便是有人想要唤醒他,还是固执的捂着自己的耳朵,瑟缩着身子不肯听,不想听,也害怕听的。 谁能叫醒一个装睡之人呢? 所以,根本不用她回答,梁衍自己会为她寻各种借口的。 这样一个天生会捂着耳朵,往她这迷途巷里钻的梁衍,自然是个不用炼化的天生傀儡。只是……身上油水实在太少了,塞牙缝都不够,便连她……也只能物尽其用罢了。 听着梁衍自顾自的不止为她做了回答,还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如此一来,我只要等着就行了?” 想的真好!露娘忍不住笑了两声,笑声中的嘲讽之意都懒得遮掩,点头“嗯”了一声,说道:“嗯!你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她费了那么多心力为自己逆天改命,梁衍却想着“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当她露娘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善人不成? 那童大善人的案子街头巷尾的茶馆里还在说呢!那街边玩闹的小童也日日唱着“周扒皮”呢,梁衍却想着什么都不用做?白等她露娘送出的大馅饼?嘴角浮起的笑意一把小小的团扇又怎么藏得住? 狐狸尾巴都翘着在梁衍面前来回晃了,梁衍还会自己捂着自己的眼睛装作看不见。 大抵是她的笑意实在太明显,又或者是那被梁衍当作摆设一般的心跳的太激烈,不断提醒着梁衍,梁衍捂住心跳快的不能自已的胸口,想了想,问她:“郭家那里,当真不要紧吗?” 露娘摇头,瞥了眼梁衍捂住的胸口,说道:“不要紧。” “他们不会有意见吗?”梁衍又问。 露娘继续摇头:“不会有意见。”说着目光自梁衍那依旧活着的、跳动的心口收了回来,心依旧活着又怎么样?梁衍自己把心换了,不信它了,自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你不是这些时日闲着发呆时常叹这般什么都不用愁的日子恍若如坠梦中,怕一朝随时醒来吗?”露娘用团扇遮住了自己翘起的唇角,说道,“那就当成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吧!” 看着梁衍按压在自己胸口的手用力按了按,使足了劲将那活着的,将要跳出来的心重新按了回去,他眼皮颤了颤,刻意忽略了露娘语气中的嘲讽,干笑了两声,点头说道:“若真是美梦……我当真希望永远不要醒来了。” “梦里什么都有。”露娘看着梁衍,面上笑容不变,“什么都不缺,自是醒不醒来都无妨的。” …… 一顿朝食并着午食的饭食吃罢之后,面对酒楼里姿色出众的舞姬们,郭家兄弟还是出了门,倒是未再去观楼了,昨日那俯视众生、与民同乐已然享受过了,观楼去不去的自也不重要了。倒是神思恍惚的食了一顿饭食之后,记起上回大理寺衙门前未施粉黛的惊鸿一瞥,又听得大宛王子口中提及的女孩子今日“女为悦己者容”的特意打扮了一番,虽说那位温娘子特意为之梳妆打扮的对象不是自己,可郭家兄弟并不在意,就冲着那不知为何能想到自己母亲的古怪感觉,也让他二人着实在意不起来。左右他们想看到那张脸,是又记起迷途巷深处那节红粉灯笼的摇曳风姿了。 卖屋宅摆件的铺子哪条街上最多,两兄弟自然知晓,是以一出门就有了方向,直奔那条街上茶楼的包厢之后,便举着千里眼四处张望了起来,很快便找到了吃罢午食,来铺子里看屋宅摆件的温明棠与林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两人此时正在一间订做屋宅屏风的铺子中,女孩子在那半透的屏风之后,身影轮廓清晰可见,可那轮廓之内具体的相貌模样却是看不真切。大宛王子看着郭家兄弟举着千里眼对着那屏风看了许久,直到女孩子从那屏风后走出来,同林斐相识一笑,方才放下手里的千里眼,看着那不远处的屏风铺子,沉默了良久之后,忽地来了一句:“真是一举一动,皆楚楚动人。” 这般的形容显然不是指的屏风铺子里那灵气十足、性子坚毅、举手投足不见半点拖泥带水的女子,反而更似是对那迷途巷里听闻风姿动人的花魁的无尽遐想。 大宛王子下意识的挑了下眉,看着面上神色不显的郭家兄弟,知晓这千里眼一举一放之间,又让两人往那无底洞里下坠了不少。 不过这些……显然还不够,也不知露娘接下来会如何去做。 才这般想着的大宛王子也未料到那么快就见到了动作。 端午过后的几日,郭家兄弟照常在他这里享受同买醉,直到这日一大早,酒楼方才开门,天刚蒙蒙亮,便连大宛王子这个做东家的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神情倦怠之时,郭家的小厮上门了。 虽同是郭家小厮,可对于不同人身边的小厮,大宛王子自然知晓事情轻重是不同的。一看来的是郭家主事之人身边的小厮,不敢有半点怠慢,连忙将人迎进了门,刚想让人烧水上茶,那小厮便摆了摆手,表示不用了,而后语气急迫的对他说道:“劳烦将两位公子唤醒,家里出白事了,旁支的十三老爷今早在书房里投了缳,家里急唤两位公子回去!” 郭家旁支的老爷公子有不少,多数时候,于大宛王子,甚至郭家兄弟而言都只是个排行,可行十三的这个……近些时日因着迷途巷那里的事,着实有些不同。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九十章 腐乳肉粽(十七) 虽然知晓大宛王子一向知情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无故唤醒他的。可习惯了在这里放纵自己情绪,不压抑自己的郭家兄弟还是冷着一张脸对上了前来唤人的大宛王子等人。 同一众下人站在一起面对郭家兄弟的冷脸时,突地想起几日前端午自己在观楼之上同众人一道看龙舟,被郭家兄弟笑言的“好歹也是王子身份,同下人站在一起做甚?”虽早有准备,面上神情不显,好似察觉不到两兄弟的冷脸一般安静的站在那里,可心里却依旧忍不住自嘲:郭家兄弟的客套听听也就罢了,暴君似的人,那蓄起的脾气总要寻个发泄之地的,不能对着林斐这等硬茬子发泄,便也只能来他这里享受、买醉的同时发泄一番了。 那杨氏作为郭家兄弟身上引线的主人,当然是清楚这些事的。长安城能被郭家兄弟放在眼里的酒楼不止一家,可其背后的东家却皆不是好惹的,也只有他这里,听起来王子身份在身,面上不输势,光鲜好看的很,可实则在杨氏眼里就是个专供郭家兄弟发泄脾气之地罢了。 所以,无权无势的质子究竟是如何开起这个酒楼的?虽里头掺杂了无数博弈,他也尽了力,可既是买卖,自然少不了各取所需的。因为有人需要,所以,他这酒楼便平地而起,开在了这条寸土寸金的富贵大街之上。 这也是他——一个毫无背景权势支撑的质子王子将手头所有可用之物尽数抛出之后,所能为自己博到的最大获利了。心中暗暗叹了一声,看着自己费尽多少心力才为自己博到的最大利益于郭家兄弟而言却是一出生就有,且还是有的多得多,心里的凉意便愈积愈盛,多数人不是什么圣人,有些事,实在是很难让人服气的。 安安静静的帮着递了块擦脸汗巾过去,郭家兄弟那被人扰醒清梦的火气总算是压了下去,两人张开双手,一面让底下的人为自己穿衣,一面让人将那朝食端上来。 “实在仓促,有几道费功夫的菜还在厨房里炖着,上不来了。”大宛王子恍若没看到两人的冷脸一般,笑吟吟的说道。 郭家兄弟点了点头,扫了眼那几张案几上的朝食之后,对大宛王子说道:“不怪你!实在太仓促了,谁叫我等这个十三叔死的这般不是时候呢?” 人只是未睡足,却不是傻了,自然记得这个十三老爷就是他们这些时日惦记的迷途巷那节红粉灯笼的恩客了。 虽是个连面都未曾见过的暗娼,可因着这些天都在惦记着,连带着这个十三老爷都不消下人提醒是哪个,两人就清楚了。 只是既是丧事,且好歹也是有些血脉的旁支族人去世了,可两人却是毫不掩饰的发出了两声带着微妙畅快之意的笑声:“哈……痴情人!总算是死了?怎的不为心上人搏一搏了?” 来传话的是郭家主事之人身边的小厮,不知道这些时日两人的心思,却听得出两人话里的阴阳怪气,对两位公子的举动虽有些无奈,却也只得解释道:“那十三老爷确实痴情,想和离来着。可原配同几个儿女以死相逼,原本就这般闹着,本想着待到那新鲜劲过去了,十三老爷便会放下的。是以原配同几个儿女寸步不让,寻死的事这些时日也闹了不止一回了,却不是十三老爷,是原配同几个儿女寻的死……” 话还未说完,那厢喝了两口粥的郭家兄弟便笑了起来:“哟!那先前怎的没听说有人来报丧?是没死成吗?” 传话的小厮点头,隐晦的说道:“发现的早,被人救下来了。” 这话一出口,便换来了郭家兄弟的两声讥讽:“那还真是挺巧的,他们寻死觅活的好几次都没死成,我们郭家的人死一次就成了!还真是死皮赖脸的赖在郭家不走了,挺会做戏的嘛!” 这讥讽之语落在大宛王子耳中半点不觉意外,寻常人遇到这等事多是捡好话以及安抚之话说的,可郭家兄弟显然没有这等顾虑。于喜欢“俯视众生”的郭家兄弟看来,他郭家血脉天生就比旁人高贵,郭家的门楣自也不是谁都好进的。所以,那十三老爷的原配以及儿女们这般闹,就是想留在郭家罢了。 “我等那位十三叔身上半点功名没有,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看来看去,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郭’这个姓氏了,这群人这般闹不是贪图我郭家的门楣又是什么?难道还能是图十三叔那个人不成?”郭家兄弟冷笑道,“还做戏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肯和离,不是为了死皮赖脸的赖在郭家,又是为了什么?”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恶者……自也见恶了。大宛王子挑了挑眉,对郭家兄弟的看法不觉奇怪,况且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郭家十三老爷的原配同儿女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一方投缳一次就彻底死了,另一方则雷声大雨点小,嚷嚷了大半天的都没死成……这些事随着那位十三老爷的死,郭家上下怕是不会善了了。 因着露娘的关系,那十三老爷连同他原配以及几个儿女的事情这几日他们都知晓了一些,原配家中只是寻常商贾之族,嫁那十三老爷算是高嫁,不肯和离除了多年夫妻,心头不甘之外,还有其娘家舍不得断了这郭家关系的缘故。 郭家的权势随便露一点到外头,于寻常商贾之族便是天大的好处了,因着嫁了这十三老爷,原配娘家这些年多赚了了不少小道送进门的生意。 只是眼下十三老爷这一死,原配娘家这么多年吃进去的小道生意的利钱怕是要连本带利的都吐出来了。 瞥了眼一旁神情平静的传话小厮,对郭家兄弟“原配以及儿女死皮赖脸”的说法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来,显然死的虽是十三老爷,可原配娘家连同那几个有十三老爷一半血脉的孩子都要倒霉了。 虽然说起来也算是郭家的血脉,可郭家那么大,自是不愁旁支子孙的,郭家真正会在意这几个孩子的,怕是也只有投缳死了的十三老爷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可眼下这人死了,这几个孩子连同原配自然没人在意了。 看明白了这一点,大宛王子心里忍不住唏嘘。 这个事原配做的好似也只是努力挽回自家夫君这一件很多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这种夫妻间的家务事原本就是清官都难以断明的,可眼下不巧的很,十三老爷死了,原本只是做了寻常事的原配以及几个儿女先时闹着寻死的举动就成了假死演戏闹事逼死十三老爷的由头。 摇了摇头,听那传话小厮对郭家兄弟说道:“公子过去走个场便成,旁的事莫要多管!” 听起来只是一句寻常的交代,可郭家兄弟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言外之意,闻言不由来了兴致,忙问:“怎么了?” 传话小厮咳了一声,看了看周围,大宛王子见状会意,连忙摆手让下人都退了出去,原本自己也要跟着一道退出去的,那小厮却看了他一眼,明白这一眼用意的大宛王子恍然,却并未立刻停下脚步,而是又看向郭家兄弟,见他二人点头之后,方才留了下来。 待人都出去...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自然明白了小厮话里的意思,点头笑道:“十三叔尸骨未寒,这般……倒叫我等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逼死的人,欠我郭家一条命,没让他们用命来还已算是客气了,”小厮笑着说道,“再者,十三夫人嫁进郭家多年,这些年享的好处不少,是时候该收回来了。” 三言两语之间已然透露原配一家要倒霉的结局了。大宛王子心里叹气:这郭家的门楣果然不是好进的,这般一合计,那原配嫁进来看似是得了好处,可此时郭家突然出手,将原配一家一口吞了。岂不是叫原配一家这些年花费精力筑起的金山都在刹那之间易了主? 便是那些帮郭家做工的管事、小厮,这般勤勤恳恳多年还能每月领个月钱呢!原配一家这般一来却是当真什么都留不下了。 难怪郭家的金山一直不倒了!大宛王子想到出手的露娘,更是好奇:也不知这般不好相与的郭家,她一介暗娼究竟要如何从这郭家身上榨取好处。 耳畔小厮同郭家兄弟依旧在说着。 “那原配一家怕是不肯给钱善了的。”郭家兄弟说道,“怕是会嚷嚷着夫妻事什么的。” “无妨,太爷说了,只要是借了郭家的势赚的银钱,就是进了郭家的笼子,任它在里头再如何扑腾,该吐出来的最后定是会吐出来的。若是他们不老实,就‘教’他们老实。”小厮说道,“左右最后总能拿回来的,咱们郭家的肉可不是好吃的!” “就怕死也不老实!”郭家大郎撇了撇嘴角,说道,“这等人多了去了,会死皮赖脸的赖在我郭家不走的,也不是什么善茬!” “大公子这话错了,死了……自然就老实了。”小厮笑着说道,“就似十三老爷一般,死了……就不惦记什么暗娼了。” 一句话顿时点醒了郭家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了然:“原来十三叔竟是……诶,可惜了那红粉佳人了。” 一旁的大宛王子恍若未听见一般,任心里如何的对此惊骇不已,面上神情依旧不显。当然,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话了,显然自己也被郭家相中套进笼子了。 “太爷说了,东家不是外人,往后总要帮公子打点生意的,算是自己人,自是不必避讳的。”小厮笑吟吟的说道。 这话若是放在先前叫自己听了,自己怕是要吓坏了,郭家这般猝不及防的朝他露出了骇人的真面目,谁见了不害怕不慌张的?可此时……看着朝自己望来的,带着明显探究之意的那几双眼睛,大宛王子笑了笑,俯身施礼:“能得太爷、公子赏识,在下荣幸之至。” 面对气势汹汹的郭家,他当然不会再怕了,因为,他这几日才见过那位田大人。 想起小厮方才说的那些话“……进了郭家的笼子”,郭家能拿十三老爷、拿那十三老爷的原配及几个儿女当笼中之物,旁人自也能将整个郭家置入笼中,当成自己的笼中之物。 那位田大人离开前曾留给他一句话: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 想起前些时日那些掉脑袋的周扒皮玩弄了这么多年的村民,最后死的这般干脆,大宛王子深吸了一口气:还真是因果循环,从来报应不爽。只是不知那般厉害,一双眼洞悉人心的红袍会不会也遇到他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看着对面的小厮以及郭家兄弟面上露出的满意表情,大宛王子笑容不变:郭家总是喜欢将人养肥了再杀的,要他自己解决郭家当然是痴人说梦了,可他知晓,眼下有只更凶狠的恶虎盯上了郭家,所以自己当然敢做一回短视小人,收郭家的好处,借着郭家喂食的东西让自己更肥更壮了。因为他知晓,郭家……等不到将自己养肥了再杀的那一日了。 恶虎食人……哪里需要似那十三老爷原配一家那般等上个十年二十年的?知晓等不到那一日,郭家就要没了,他当然敢收好处了,因为死人……是没办法向活人要账的。 所以,便是露娘当真进了郭家的门楣,也不过是进了个注定要倒的大族,黄粱一梦罢了,也不知这些,那个名唤露娘的暗娼知晓不知晓。 不知晓一点不奇怪,毕竟郭家瞧着这般势大,如此勋贵,也不见惹上什么官司,任谁第一眼瞧了都是个顶好的去处,若不然,那原配一家也不会这般寻死觅活的不肯和离了,可若是知晓……那就有意思了。 明知是纸糊的空中楼阁,也硬要往里挤吗?那个露娘可不似会做出这等赔本买卖之人啊! 第六百九十一章 腐乳肉粽(十八) 郭家一个旁支的,身上没有零星半点官职在身的族人死了,且还是自己投的缳,自然在长安城掀不起半点风浪。之后种种,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在那两扇郭家大门之内了。 膏粮锦绣的大族人丁自然兴旺,单单嫡支人数便有不少,更遑论那不起眼的旁支了。寻常百姓眼里羡慕的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富贵闲人,在这膏粮锦绣的大族之中多如牛毛。事实上除却那几个族中主事的以及后辈最悉心培养的有才子弟之外,旁的尽是这等被外人羡慕不已的富贵闲人。 虽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事,可因着死的那个人姓‘郭’,各家便是人不到,派底下人送去吊唁之物以示对“郭”这个姓氏的尊敬还是不能少的。 不似往常出现在长安城街头那般被人前呼后拥的环绕在中间,在这吊唁的灵堂里,郭家兄弟的位子被设在了角落处。 当然,这并不是说郭家兄弟去不了正中的位子,而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灵堂之上那正中的位子都是要跪坐在那里不断磕头还礼,诵哭逝者的,半天下来,腿跪麻了不说,连嗓子都哭哑了。 这种吃苦受累的罪郭家兄弟自是不会受的,是以呆在了角落里,比起灵堂里众人的跪姿,倒是毫不掩饰的大剌剌的盘腿坐在那里无聊的把玩着手里的九连环。 至于这般在灵堂里坐着,不哭不跪的玩耍奇巧小物算不算对逝者不敬什么的……郭家兄弟冷笑:生前都不用敬着的人还期待自己死后换来他们的敬意?开什么玩笑!没见各家被派来吊唁的都是些管事下人什么的,走个场而已嘛! “还有半个时辰,坐满半日,以示对十三叔的敬意就能走了。”郭家大郎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之后,将手里已经拆开的九连环重新装了回去,而后同弟弟郭家二郎手中的核桃雕舟换了换,继续把玩起了手里的小物件。 不成想,核桃雕舟刚到手,还未捂热,那来来往往,跨过郭家门楣的各家管事、下人之中便出现了一道身影,看到那虽着了一身低调的墨色衣衫以示对死者的敬意,可因着气质实在太过出众,以至于一眼望去,实在难以忽略的身影时,郭家大郎把玩核桃雕舟的手一停,下意识的推了推一旁才上手玩起九连环的郭家二郎,道:“林斐来了!” 一众管事、下人之中倏然出现了林斐的身影,两人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被杨氏长久‘教导’之下形成的本能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便已然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见家里主事的,以及父亲、母亲他们都不在这里。事实上早上露了个面之后,家里主事的便走了,说是有点事出去一趟,让他们莫管,待到跪满半日,自己离开便是。早得了先前小厮提醒的两人自是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的,于是便坐下来在这里撑个半日的场子,待到下午,再换另外几位嫡支堂兄过来撑场子便是。 当然,母亲他们虽没有明说他们离开是去做什么的,可有了提醒,两人自也清楚家里人这是去收笼子里那原配一家借了这么多年郭家之势的利钱去了。 郭家的金山当然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了。想到那些放高利的被人在背后骂“黑心肝”什么的,吐着唾沫嚷嚷着‘晚几日还钱,那利钱都快比上本金了!’到最后往往会逼的人卖了家里的屋宅,甚至倾家荡产的来还这利钱,两人只想笑。 虽然不是主事的,也未亲自经手过这些事,可好在有些事看得多了,多少也算看出些许眉目来了。虽没有具体的银钱账,可看那原配一家到最后连本带利赔进来的,那当真是吃干抹尽一点不留的。 比起那些放高利的,至多能将人榨出来还债的也不过是‘倾家荡产’而已,多的也榨不出来了,毕竟借高利的多是寻常的,没有多大本事的百姓,榨干了,也只有手头这点祖上本就积攒下来的家宅田地了。 可他郭家得到的却是最少也是‘倾家荡产’的利钱。这还不算,那原配一家原本商贾世族,便有不少产业了,虽说是高嫁,可若不是对方家业不小,高嫁都没这个门槛呢!能攒下这基业的商贾自然经商之上颇具天赋,更何况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做事,“为了自家的基业”经营,比起外头请的那些管事来,自是更尽心竭力,不遗余力。要知道请个这样手腕厉害的帮忙管理家业的管事,那都不是如寻常做工之人一般领月钱的,而是要领分成的。算下来,这么多年给出的分成都不是一笔小钱了。可眼下……呵!这些……管他是借郭家的势赚的,还是靠自己本事赚的,通通都要被郭家一口吞了。 真当他郭家给出的肉是白给的不成?想起母亲常说的那些话:吃相……要好看些!人活一张皮,那张皮总要有个人样、体面些的。 比起那些放高利的恶名声,他郭家的名声便好得多了。今次这事,也是他郭家被逼死了一条人命而起的。那么大的勋贵,又是开国功臣之后,做事处处体面,到最后竟反叫那吃相难看的原配一家欺负了去,外头已然有这等声讨谩骂之声了。 生意做得好,又能顾忌自身名声的商人罕见,而原配一家显然不是这等名声极好的商人。有经商天赋,眼光老道是真,可为了挣银钱,这些年没少落人话柄,被骂吃相难看,外头的名声自然不会好听。 或是那些年互相争抢生意的同行,毕竟同行相争一贯凶残的很,或是低买高卖损了寻常百姓的利益,被人指着鼻子在背后骂,以往对这等人还没有个明确的称呼,前些天“周扒皮”的事一出,原配家中也没少被人骂‘周扒皮’来着。 虽说也确实有那些有本事的商贾赚钱的同时还兼顾体面的,可原配一家显然还没到这等火候。前两日母亲私下曾说过,若真有那么远的眼见,晓得顾虑名声,也不会寻死觅活的同十三老爷闹了。 这十三老爷又没什么嫡亲的、关系极好,且愿意死后还替其照顾孩子的兄弟姐妹,上头老爷子什么的也已经死了,可说这十三老爷一没,族里哪还会顾及那几个不是自己嫡亲骨血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的儿女!便是自己的儿女,多得是将看不顺眼的儿女丢出去挡灾借势的。 “当你借的这势只剩这一根连着的线时,便要考虑这根线一旦被断开之后的后果了。这原配家中显然没有做好这准备。若是我,即便不甘心,想闹,也要考虑最坏的结果。所以定是早早就开始布局将生意撤离长安了。届时,便是闹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十三老爷没了,郭家想一口吞了自己娘家的家业也没那么容易。甚至搞不好,还能反赚几分郭家的产业回来。”母亲彼时的声音之中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她当早做准备的,而不是在那里瞎闹。像这般瞎闹,便容易着了旁人的道,反被人拿捏住了错处,不止十三老爷没闹回来,连整个娘家都要一并赔进去了。” “她娘家为了借郭家的势将所有家业都弄来了长安,有不少还与郭家的铺子门对着门。这原配一家也委实... 这十三老爷的死不管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受不住投的缳,还是里头夹杂了旁的什么原因,大理寺这等地方办事总是要讲证据的,而巧的很,他郭家办事也最是讲证据了。 说这十三老爷是被逼急了自己投的缳,就是他自己投的缳,不管怎么查,找多少仵作过来,这十三老爷的死都是干干净净,一目了然的。 走到棺椁边看了眼里头这位据说痴情的十三老爷,目光落到他颈间投缳留下的勒痕上顿了片刻之后,林斐收回了目光,点头,对郭家兄弟说道:“听说是被逼急了,投的缳?” 郭家兄弟点头,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先前是家里闹,死了好多回都没死成,每次一寻死,都会‘巧合’的被人发现,这些……”两人朝林斐挤了挤眼,“你懂得,就是不想和离罢了!却没想到我这十三叔不喜欢演戏,而是来真的。眼下么……真出了人命,两家自是免不了争执了。” “不奇怪。”林斐听罢之后,又转身问郭家兄弟,“几时下葬?” “老规矩,七日之后呗!”郭家兄弟说道,“我这十三叔又不是那原配一家杀的,是自己投的缳,报不了官。要真是他们动的手,我郭家早去官府报官了,也不会让我这十三叔这么白白死了。所以眼下也只能日子一到就入土为安了。” 林斐点了点头,目光从躺在棺椁之中的十三老爷身上离开,转到了对面勾肩搭背的郭家兄弟身上,而后开口说道:“听说你二人为这梁衍的死觉得大为畅快,觉得他是‘咒人者反将自己咒死’了。我过来也是要同你二人说一声,叫你二人心里有个准备,迷途巷死的那具焦尸……不是梁衍。”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便是一惊,两人诧异道:“怎会?不是有人证吗?”话才出口,也知道这话委实显得自己有些不容人了,两人尴尬的‘咳’了一声,记起要体面,遂解释道,“当日那事……你也见了,知晓我二人同他有仇,当然恨不能是他咒人者反被自己咒死了。”两人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就梁衍那副好似天底下都欠了他的模样,连我两兄弟都敢出口挑衅,会不会是得罪了不知道什么人,被人杀了,过后又在迷途巷搞了一出戏法,好毁尸灭迹?” “时间上来不及。”林斐摇头,说道:“我等找了除却那几个酒鬼之外最后一个接触梁衍的债主,算了算梁衍从他那里出来,到走到迷途巷大约要小半个时辰。你等知晓的,他当日折了手,那模样很是显眼,走的是哪条路,直至迷途巷附近都能寻到人证,所以知晓他走到那里需用小半个时辰,那几个酒鬼又不曾磨蹭便直接跑来报官了,我等算计了一下,时辰什么的都对得上。便是梁衍刚走到迷途巷那里就被红白撞煞吓死了,而后一把火开始烧,衙门的人赶到时也不至于看到一具已然凉透的焦尸,所以,那焦尸决计不可能是梁衍。” “因为旁的都能说谎,唯有时间这等事是做不了假的。”林斐说道。 第六百九十二章 腐乳肉粽(十九) 即便是生来几乎事事顺心的郭家兄弟也不可能万事皆能如了自己的意。林斐走后,同前来交接的堂兄弟打了声招呼,两人便脱下了披在外头的丧服,回了酒楼,而后便开始拉着脸一杯接一杯的喝起了酒。 虽是臭着一张脸,摆出生人勿近的态势惹的舞姬们战战兢兢的不敢随意靠近。可大宛王子知道,越是这般生人勿近,一言不发,越是需要有人前去安抚两人的情绪。 于郭家兄弟这等腹里一包草的二世祖而言,一言不发难道还能是想自己独自想出对策不成?两人要是有这法子,也不会被杨氏打发到酒楼里来吃酒作乐的打发时间了。 走上前为两人倒了杯酒,而后问起了缘由,得知是从林斐那里听来的“焦尸不是梁衍”的噩耗令两人这般憋屈时,大宛王子心中一阵默然。 那焦尸不是梁衍算是什么意外之事吗?就连酒楼里不少说书先生,乃至机灵些的寻常百姓都知道其中有古怪,这两个二世祖虽不聪明,可好歹也被杨氏这等聪明人教导了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不成? 看着两人愤愤的说起自己“还想着会不会是梁衍那副丧气嘴脸得罪了旁人,被人用这一出法子解决了”之时,大宛王子下意识的挑了下眉,眯眼重新审视起了面前两个总被人前呼后拥环绕着,一言不合就掌掴他人的二世祖。 有这般的家势背景,便是底下的小厮走在路上那眼睛都是举到头顶上的,底气如此之足,自便是个纸糊的人都能强横的随意给人甩脸子,更别提这两个暴君似的二世祖了。 只是先时大抵是太顺了,从未遇到过什么能让旁人看穿两人底色的考验,以至于先时竟是没有发觉!大宛王子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惊讶之色。 那愤愤的语气还在耳畔响着,可那说的话……看到个焦尸,连似寻常人那般认真考量分析的举止都没有,而是因为自己希望“梁衍被自己反咒死了”,便一门心思,甚至自欺欺人的开始寻那焦尸就是梁衍的理由。 看似并不是什么大事,可那些愤愤语气中自欺欺人的话语却将两人的“外强中干”暴露无余。 不说厉害之人了,就是个寻常人,面对惹了自己的梁衍,遇到这等事时都不会一厢情愿的寄希望于“旁人出手解决了梁衍替自己出气”,而是会率先分析一番死的那个究竟是不是梁衍,若是……那自是乐的欢喜,甚至若是换了个人,譬如林斐那等人,哪怕一番分析下来就是梁衍,怕是还会再三确认,生怕让梁衍诈死逃脱了。 一方自欺欺人,主动蒙了自己的眼,寄希望于旁人来替自己报仇,另一方却是小心谨慎,绝不放过。这便是两者之间的差别了。 再一想那梁衍总是请大师们做法,寄希望于鬼神助力自己得偿所愿,其实这郭家兄弟骨子里同梁衍也没什么区别,一方寄希望于鬼神,一方寄希望于旁人,都是不敢直面真相的懦弱之辈,不同的只是一方是个破落壳子,另一方郭家却是如日中天,气势正盛罢了。 想明白了这些,再想起梁衍同郭家兄弟的恩怨,突地觉得双方还真是“棋逢对手”了。 只是这次……不知道‘假死’脱身的梁衍,携‘鬼神’为底气卷土重来时,面对郭家兄弟的家势底气,这两方哪一方能更胜一筹了。 当然,虽看明白了对方外强中干的底色,该安抚的还是要安抚上的。大宛王子‘贴心’的安抚两人说道:“看来那焦尸确实不是梁衍了。”眼看两人眉眼间积起了躁郁之色,他又道,“不过林斐既然这般关注这个案子,还特意来看了十三老爷,那焦尸又被大理寺收了,想来这案子是准备跟到底了。” 两人眉眼间的躁郁之色果然一顿,很快便有了散开的迹象,而后大宛王子又‘贴心’的说道:“我等确实是没有那神童探花郎的本事的,可眼下这件事却是歪打正着,不用我等操心了。梁衍这般自作聪明一番,使之成了案子被归入大理寺,倒叫我等不用自己出手,便可以借用林斐的手来解决他了。” 这话说至一半时,两人眉眼间的躁郁之色便已消的差不多了,时刻注意着两人挂在面上的脸色的大宛王子又道:“我等蠢人也能让聪明人为我所用,做我等手里的刀,为我等报仇的!” 一句话听的两人心情一下子大好了起来,点头摩挲着下巴说道:“好似是这么个理!虽然心里有这么个疙瘩,不过林斐自会替我等解决这疙瘩,不用我等操心了。”两人说到这里,举起案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开口说道,“如此……我等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这话听的大宛王子险些没憋住笑出声来,心里将那一日郭家太爷身边的传话小厮说的那些话,露出的凶狠面目反复回忆了好几遍,让自己心里多生出了不少警惕之心,确保自己不会一开口就笑出来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本也什么都不用做。生下来就能姓‘郭’这个姓氏,天生便比旁人高上几个头不止的。有什么惹了自己不开心之事或者人的,自会有人主动将之解决了的。” 其实,若不是看在郭家的面子上,他真正想开口说的是一句略带嘲讽的:“嗯!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眼下么,看在“郭”这个姓氏的面子之上,还是说些两人爱听的“姓郭便天生高人一等”的话来的好。 谁也没有想到,不过隔了几日,大宛王子与露娘便从郭家兄弟与梁衍口中听到了如此相似的一句话——“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真真是冥冥之中,颇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因果相称之美。 大宛王子不知道露娘也说了一句如此相似的话,只是安抚罢了郭家兄弟,哄得那郭家兄弟心情愉悦之后,又说起了两人惦记了很多天的迷途巷的那节红粉灯笼。 “痴情人死了,那个露娘那里可要我派人过去将人喊来?”大宛王子问道。 郭家兄弟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而后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会儿下巴之后,郭家二郎忽地笑道:“诶!突然发觉我等好似还当真是什么都不用做,麻烦便会主动被人解决了。”原先两兄弟是被痴情人十三老爷的马车挡在了露娘的宅外,眼下这不开眼的挡门石主动死了,真真是想要什么来什么。 “是啊!如此看来……我等的好命还真是天生的。”郭家大郎点了点头之后,说道,“事事顺遂,万事皆如意。还真是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看着眼前感慨自己“天生好命”的郭家兄弟,大宛王子面色平静。若是放在之前,看着两人这般感慨,想到自己如此费心费力的谋划与所求对方天生便能拥有时,心情难免不畅的。也会感慨世事……真是不公平的如此明显,连遮都不遮掩一番。 那些回身望去,身后空空如也,没有权势、背景、家人底气为支撑之人不论是抱怨也好,还是痛哭也罢,甚至愤恨之下寻了短见也不会有人来理会自己分毫的,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而为罢了。 可眼下,看着得意感慨自己“好命”的郭家兄弟,大宛王子心里却是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人之将死之前总是有回光返照的,这郭家还在得意的挥刀收割着自家笼子里的猎物之时,却不知道自己此时已被更大的笼子所罩住,等着收割他一家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是这等“什么都用做,等着就行了”的二世祖了,他们也确实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两人此时还未娶妻,年华大好,却已叫他看到了两人身上弥漫出来的死气,看着面前的两人,恍若看到了两抔连姓名都没有的黄土。 他二人可知自己在整日吃酒作乐的虚耗光阴之间,嚷嚷着无聊时,他们所剩的光阴已经几乎无几了? “不过那个露娘……还是晚些时候再提吧!”两人拿着从郭家太爷身边小厮那里听来的话‘教导’这个要为自己打理酒楼的手下,“先前来传话的时候不是说过了么?‘十三老爷死了……就不惦记什么暗娼了。’”两人‘提点’大宛王子道,“可见家里不喜欢暗娼,还是等风头过了再把人喊过来看看吧!” 先前是十三老爷的马车挡在了中间,隔绝了两人想要看一番露娘真容的视线,眼下搬走了十三老爷这颗石头,‘家里的不喜欢’又化作了一块石头,依旧堵住了两人前往看清露娘真容的脚步。 大宛王子认真的想了想,看着面前哼着小曲感慨自己“命好”的二世祖。 命好么?露娘那地方是迷途巷,无底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两人往下越坠自是越深,离头顶那出口也越远,此时有颗石头挡一挡,看着好似确实是好事,也是两人“命好”的证明。 可偏偏这种事同旁的事不同,露娘摄的也从来不是两人这具血肉皮囊,这石头越是挡着那具身体皮囊的壳子,不让他二人瞧见露娘的真容,那魂便越陷越深。 人的躯壳和魂从来都是反着来的,所以很多‘鸳鸯’被家里人百般阻止时,总是越阻止,感情越好的,而一旦将那外人的阻挡——那颗石头搬走了,那感情也渐渐回归平淡,甚至反而开始恶语相向了。 所以,这哪里是‘命好’?而是两人的命开始坏了呢!想明白了这些的大宛王子摩挲了一下下巴,忽地觉得自己搞不好也能去城隍庙前摆摊帮人算算命了,甚至他算的……指不定能比不少神棍还能更准些呢! …… 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晒在身上,温明棠坐在院子里,认认真真的在林斐先前画好的梧桐巷屋宅图上添上了一座山水屏风。 前几日同林斐一道逛了卖屋宅摆件的铺子,订好了一座山水屏风,二人在买时便已经想好了将之摆放的位置,温明棠便提笔画了上去。 这般两人一点一点的将屋宅布置成喜欢的模样的感觉,温明棠也好,还是林斐也罢,都乐在其中。 端午那日送腐乳肉粽给赵司膳时曾闲聊过一番,得知她与林斐正用心的布置自己的屋宅时,赵司膳叹了口气,看了眼温明棠,道:“这等慢慢来的感觉叫我听了都有些羡慕了。可惜我这年岁不小了,虽说都已到这年岁了,可还是要考虑照顾孩子的问题的,是以总不能拖太久,届时估摸着直接买个现成的宅子住进去了。” 不说大荣了,就是放在现代社会,眼下三十出头的赵司膳也确实到考虑孩子的年岁了。不是什么人都有那顺遂的家世,稳定的境遇能在最好的年华同良人喜结连理的。赵司膳同张采买两个……真真是一人手握一把斧头,面对环绕在身边的荆棘,硬生生的一斧头一斧头的劈开了这禁锢自己,刺的自己鲜血淋漓的荆棘。 想起看山水屏风时,见那铺子里有一座画满荆棘的屏风,那铺子老板甚至都在那屏风上盖了布,以防进铺子的客人看到。 她同林斐当日问起时,老板便脸色犯难的解释道是有人订做的,这等寓意不好的屏风他们一般而言是不会卖的。 老板这般犯难当然也是有缘由的,荆棘自古以来就有‘小人’的隐喻,这等屏风自然寓意不好了,也不知是什么人订做的这等屏风摆在屋宅之中。 正回想着近些时日发生的事,听得身后的房门“嘎吱”一声开了,重新换上官袍的林斐从里头走了出来。温明棠回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屋宅窗边案几上的笔架,这雕了松柏的笔架当然不是她的,而是林斐的。 不止案几上的笔架,还有博古架上的几本名家史册以及一旁屏风上搭着的那件趁着午时闲暇去吊唁时所穿的墨色衣衫……她的屋宅之中不知不觉间多了不少林斐的东西。 或是午时在她这里想案子或是思虑各种事时随手记下的一番所思所想,或是带着几本正在翻看的名家史册过来,顺便放在了她这里,又或者是要出去,来她这里换件衣裳什么的。 温明棠坐在院中,只觉得两人之间的举动越发的亲近,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互相融合彼此的习惯了。这一切……都自然的同现代社会男女之间从相识到相知的转变没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温明棠不由庆幸,虽说比不上现代社会,可好在来的是大荣,这般的举动不至于像前朝那般,将男女都捉去浸猪笼惩戒示人什么的。 那厢换回官袍的林斐则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很是自然的将被风吹到女孩子额前的碎发掠到了她的耳后,问道:“怎么了?突地如此怔怔看着我?” 第六百九十三章 腐乳肉粽(二十) 看着走到自己身边坐下来的林斐,温明棠摇了摇头,这等两人之间开始愈发亲近的感觉其实是不消说的。感情也好,还是那亲近的感觉也罢都是自己的亲身体会,有同感那自是不必说的,没同感……那更不用说了,没道理要强按着对方的头来让对方与自己感同身受的,尤其还是有情儿女这种关系。 是以摇了摇头之后,温明棠说道:“想起那日看到的荆棘屏风了,是以难免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会订做这样的屏风。” 摆置在家中的物件讲究寓意吉祥,这倒不是沉迷鬼神信奉什么的,而是到底是自己日常起居之所,有个好的寓意,自也能叫在其中过日子的人感觉舒适些。 反之,摆个这样的有小人环绕寓意的荆棘屏风在家中,委实是极其少见的。 对此,林斐只道:“不是那等全然不信风水玄学之说,想以此物提醒自己的;便是那等极信此道,摆在其中另有目的的。”至于这另有目的所谓的目的是什么,就不消他多说了。 那些用所学的风水之术害人的比比皆是。 温明棠点了点头,对林斐说道:“你那日盯着那屏风看了好久,满脸皆是思索之色,我原先还以为你会问那老板订做屏风之人的身份的,没想到你并未问起。” “其实是犹豫的,”林斐坦言,“毕竟近些时日接触的案子与此有关,看到这等反其道而行的物件,自是想问一问的。可当日思索了良久,实在没有寻出什么那屏风与此案有关的明确线索,虽也能亮明身份,从老板口中套了话来,可此举到底有借势压人的嫌疑,于是想了好久,还是没问。”说到这里,林斐声音轻了不少,他道,“端午那日……官民流水宴上,有不少百姓借着酒劲说了很多民生之言。” “我从那些百姓口中听到,寻常老实本分做活的百姓很多时候都是很抗拒官府没有半点证据就直接上门问话的,或是做工的百姓回头就要被雇主指摘责骂两句‘摊上事惹麻烦’云云的,或是自己开个铺子或者支个摊子谋求营生的,官府一上门,很多时候都是半天的生意直接黄了。”林斐说道,“寻常百姓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工夫?除了茶余饭后闲暇时听个乐呵之外,多数时候都是闷头做事,根本没有那么多心思与官府打交道的。” “所以,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之下,贸然打扰那订做屏风之人确实不好。”林斐想了想,说道,“便是最后查出这订做屏风之人当真与什么案子有关,一座才做好的荆棘屏风也不能作为害人的直接证据的。” 温明棠“嗯”了一声,目光复又落到了自己添上山水屏风的屋宅图之上,她看着案几上的屋宅图,说道:“院中墙面如何布置还要再想想,可以直接在墙面上做个镂空的造景,也可以在墙面之上题诗作画,又或者在墙根处种些自成一景的花草树木都可以。” “这些可以慢慢想,便是等到住进去再想都来得及,人的喜好也不会总是一成不变的,每隔几年换个景都成。”林斐说着,伸手将她案几上摆着的屋宅图收了起来,又看了看头顶的日头,说道,“还有一刻到未时,我要回去继续翻案子了,此时这尚处于歇息时辰的一刻,你我可以不想什么案子的事,说些话。” 听到这话,温明棠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只觉得这一刻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大抵是习惯了大理寺众人遇到案子时时常不分昼夜的埋在卷宗堆里翻查各式卷宗,以至于温明棠都快忘了大荣对官员做事的时辰是有明确规定的。 兴许是往日的林斐遇到案子时太过尽责,以至于面对此时掐算着歇息时辰的林斐,温明棠忍不住笑了两声。 不等温明棠解释自己在笑什么,那厢的林斐仿佛清楚了她心中所想一般,挑眉,问道:“怎的?可是罕见我这般计较歇息时辰的时候?” 温明棠点头,看着此时安然坐在一旁的林斐,说道:“先时听刘元他们说这案子除了具焦尸,什么线索都没有,简直一头雾水,我还在想你等怕是又要往卷宗库房里跑,找各种线索了。可此时见你这般镇定自若的样子,却是才发现,你心里当是有些眉目的。” 对此,林斐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目光落到女孩子的脸上顿了片刻之后,忽道:“我突地有些庆幸你眼下已出宫了。” 温明棠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变,目光一直落在女孩子的脸上没有移开的林斐见状,笑了,他伸手,抚向女孩子的脸,动作温柔,指间触到女孩子温热的皮肤之时,方才停了下来,他道:“后宫开始进人了。” 圣上虽不似先帝那般痴迷女色,可显然也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个寻常的,有七情六欲的男子罢了。 端午那日下午的事被林斐三言两语的提了一番,而后说道:“圣上也是寻常人,也喜欢如花美眷尽揽后宫之感。” 当然,这并不是说圣上是什么情圣,又或者贪图美色什么的,而只是纯粹的出于上位之人喜好‘掌控’的缘由,将那些出众的美人都尽数纳入囊中罢了。 在这李家天下的君主眼中,美人同那些进贡上来的奇珍异宝没什么区别。 “早些年圣上为储君时,就有个美色过人的远房小表妹环绕在身边的。只是圣上不是情圣,当然知晓不懂事的小表妹会坏事,所以打发了,而选择了识大体的皇后。眼下朝局初定,自也不复当初了。”林斐说到这里,看着面前的温明棠,说道,“这两日有不少姿色极为出众,或是与皇后比肩,或是美貌更甚皇后一筹的美人被送入宫中,若是眼下你也在宫中,定也逃不开的。” “我知道。”温明棠听到这里,轻声说道,“因为圣上纳美人不是出于自己的喜欢,只是享受身为君主的权势罢了。” 所以哪怕圣上先时见过温明棠,温明棠那副“清冷中透着几分坚毅”的气质并非圣上所好,可……以圣上享受权势的本心来看,就冲着温夫人当年的美名,无权无势的小宫婢也是会被正贤惠的为自己的天子夫君分忧的皇后选中充入后宫,为那后宫百花园增添一抹颜色的。 就似很多喜好收藏名家典籍之人,即便其中一本典籍并非其所好,可为了收藏“完整”,也是要将其一并买下的,更何况那本典籍要买下实在太容易了,无权无势,收入囊中不过一句话的事。 “我知晓这个。”温明棠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也是头一回开口,说起了自己在掖庭劳作时之事,“里头事很多,有人暗中监视、观察于我,有人对我下过毒,也有人用似打量物品一般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的,因为我娘的名声,连带着我本身也算是个无关喜好却稀罕的‘藏品’。” 先帝好色,众人皆知,来者不拒,自然有不少人打过将她送去当藏品的主意。 “其中免不了借用杜令谋这等出于各种目的监视我,不希望我被先帝纳入后宫之人的手来解决这些事。毕竟枕边风这种事杜令谋他们赌不起,后宫之中的恩宠就似个偌大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除了明棠口中那几千年以后的世界,会多生出些旁的评判女子的准则,不管是过去的前朝,还是如今的大荣,美丽对于女子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甚至是不少女子想要脱离那各式不同桎梏的唯一倚仗了。想起刘家村那个案子中赵莲对明棠也不知掺了多少分嫉妒在其中的羡慕,显然,美丽这种事在多数人眼里,都是一件极其珍贵之物。 林斐笑了笑,当然知晓这些常人眼中对于女子的评判标准,哪怕并不需要倚仗皮囊的,背后有权势背景撑腰的大族之女,也有不少对‘美丽’异常执着的,譬如那个同涂清定亲的郑家远方表妹。 作为天生便生的美丽的女子,温明棠自是被很多人羡慕的。 只是比起很多人因着偏执于自己的美丽而忽略其他,女孩子显然想的更远,也更多。 “可再怎么阻止,总有漏网之鱼的,总有人避开重重耳目将我带至一边,告诉我说给了我一条登云梯,让我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温明棠说道,“还会以一副给了我好处的姿态,意味深长的敲打我说待往后承了恩宠,莫要忘了提携一二。” 当然,心里对这样的登云梯是怎么看的,温明棠可以同林斐,同赵司膳、梁红巾这等人说,却不会对那些人说。 有句话叫作“道不同不相为谋”,毕竟是大荣这个时代,会说出这话的人很多时候心里也确实是将之视作‘登云梯’的,温明棠若是拒绝,即便是委婉的拒绝,落在对方眼里也必然是“不知好歹”,过后定会招来猛烈的报复的。 而能牵线搭桥的,或是妃嫔或是那宫人小总管什么的,总之,都不是温明棠一个掖庭劳作的宫婢所能得罪的起的。杜令谋这等人是监视她,不是保护她,自然不会理会她被人找麻烦受到的那些惩戒。 对于他们而言,温明棠只要活着,能开口说话,或者能写字,交出温玄策的遗物就成,其余的,并不会多管。 所以,真正看明白了个中关键,细想一番,便知温明棠要全须全尾的熬到安全出宫其实是极难的。 难度还不止在于要拒绝那些登云梯,以合理的理由拒绝对方,而不惹恼了对方,还在于旁的。 “我其实知道的,有一双,或者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温明棠坦言,“我就似被人装在笼子里挂在了水面之上,而水下则遍布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恶兽,只要我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的动作,或是表现的聪明了些,或是举止怪异了些,那些恶兽便会立时跳出水面,向我扑来,各种试探于我。”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那座宫墙牢笼,而且比起寻常宫婢不需太过掩饰自己的种种聪明行径跳出那座牢笼,她必须是在不表现出任何异样,也不会引起恶兽跳出水面的情形之下离开的牢笼。 “同赵司膳她们一道在冷宫里偷偷生火吃东西什么的不算什么大事,每日吃喝拉撒,起床完成上头宫人、宫婢、尚宫们布置的任务,而后睡觉,除此之外,多余的动作,比如掺和进那些后宫娘娘的争宠、宫人头目之间的相争,以及旁的动作最好一点都不能有。”温明棠平静的说道,“甚至面对他们刻意抛出的难题,刻意引我掺和进各种纷争,也不能有自己的动作。” “所以,我要避开那些危险的纷争,不能使各种聪明,借力打力什么的避开。”说到这里,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相较而言,杜令谋这等人的吃相虽说不好看,人烦了些,却也因着他们的介入,让我多了不少可以腾挪的法子。” “我能感受到有股看不见的森森恶意不断对我袭来。”温明棠说到这里,抬眼看向面前的林斐,说道,“那些我曾经险些掺合进的相争,牵连进去的宫人以及宫婢都死了,我若是牵连进去的话,也逃不开阎王上门提人的。” “我也曾试过自己主动跳出来,避开这些相争的……”温明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伸手比了个“一”字,“那是我溺水醒来之后一年左右的光景,那时我已经知晓杜令谋这等人在监视我了,也清楚哪几个人是他的人,却仍然能感受到旁的森森恶意,不知道那些恶意的主人究竟是谁。” “于是我想着借力打力,去故意惹了杜令谋的人,结果被杜令谋的人寻了个借口罚跪,而避开了那次宫人、宫婢尽数‘消失’的纷争,过后换来的,却是连着好几次更不加以任何掩饰的森森恶意。”温明棠说道,“去给位分高的妃嫔送茶,结果被人寻借口太烫了泼了过来,要拉我下去杖毙!” 对面的林斐听到这里脸色顿变,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温明棠的肩膀。比起那些遮遮掩掩,可以用各种法子避开的暗害,宫里位分高的妃嫔看不顺眼一个宫婢,直接将之拉去杖毙的法子才是最为致命的。 因为不消理由,甚至不给你半点寻求救兵的机会,直接拉下去杖毙了。 从那一碗茶水泼来,到一条性命的消逝往往都用不到喝完一盏茶的时间。 “那等简单的法子其实最为致命。”女孩子纤细的肩膀被抓握在手中,感受着手掌下确确实实存在的温热,林斐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刻喉咙中有股说不出的干涩,他看向温明棠,问道,“你怎么躲过去的?” “我确实也有过好运气的。”温明棠笑了笑,抬头看向头顶澄澈如洗的天空,就似她被不知名的时光洪流裹挟着卷入大荣一般,她似很多人一样,也是有过好运气的,她道,“后宫里妃嫔之间的龃龉很多,敢直接动手的妃嫔往日里做事便不是什么的遮掩的性子,自然把柄不少,先帝后宫之中又一向是换人换的极快的,所以要直戳七寸其实不难,那一次是赵司膳帮了我一把,引来了不对盘的互相争宠的妃嫔阻止了她。” “很多人……其实都是有过好运气的,可难得便难得在如何一直有那好运气。”温明棠说到这里,朝林斐眨了眨眼,眸中依旧明亮,仿若含着水一般,水光潋滟,眼眶却有些微的发红,只是这微微发红的眼眶之中却含着笑意,“作为一个在外人看来老实木讷,不起眼,却一路‘运气极好’的,在重重荆棘环顾之下,凭着莫名其妙的‘运气’出了宫之人,便是犯过一次的错处千万莫要再犯第二次。” “我不知道城隍庙前那些大师常说的珍惜福分,不要虚耗是一句故弄玄虚以示高人做派的话还是真心实意的劝诫,”温明棠认真的说道,“但于我这等关在笼子里之人而言,知晓偶尔一次好运,是老天眷顾与警示,我不敢赌老天会一直源源不断的眷顾于我,也不敢赌自己能福运加身,运气延绵不断。所以那一次之后,哪怕只是隐隐有所预感有道森森的恶意对上了我,我也不敢赌那恶意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之后再出门,自是每一次都做了最全、最坏的准备。” “当然,之后连着几次宫人、宫婢尽数‘消失’的纷争也证明了并非我多想,警惕是对的... 这等森森恶意的背后之人当然是聪明的、警惕的,前头几次她避开时,那些‘指派’‘欺辱’她之人总会在当值时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一段时间,也不知是被什么人唤去问了话,回来之后总会用那等微妙的眼神看着她,甚至开始审视起她来。 所以,用过一次的人便不能再用了。她需要将更多的会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欺辱’她之人纳入自己的那张网中,在下一次危险袭来之前,提前‘欺辱’她,使她避开这些真正的死地。 一次欺辱和刁难换来一次活命的机会,于她而言,当然是合算的。 与此同时,温明棠也不是软包子,当然不喜欢任人欺辱。那些曾经欺辱过她一次,被人唤去问话的宫人、宫婢回来之后也不会再欺辱她了。 怎么可能还会欺辱她呢?那森森恶意露出的獠牙那些刁难人的宫人、宫婢又怎会不怕?那森森恶意怀疑是他们是她的同党,自会百般质问她与这些宫人、宫婢之间的关系,而这些喜好刁难人的宫人、宫婢本就不是什么和善之人,亦是喜欢欺软怕硬的小人。于小人而言,被那恶意一番莫名其妙的质问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回来之后,面对她时又会如何去想?那些置人死地的天罗地网,小人不会知道,若是知道也不会正中她的下怀,在合适的时候‘欺辱’她,‘无意’间助她躲过这一劫了。所以,在小人看来,便是自己前脚才‘欺辱’了温明棠一番,过后就被不能得罪的人叫去质问了一番他们与温明棠是什么关系。即便那道森森恶意的主人没有说过要为温明棠出头的话,可这些欺软怕硬的小人还是会被突然出现的‘硬茬子’吓出一身冷汗。多数人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还有人因着温明棠那张出众的脸,怀疑她踩上了登云梯,而开始讨好她。 那森森的恶意怀疑那些刁难人的宫人宫婢是温明棠的同伙,自不会说实话,而那些刁难人的宫人宫婢回来之后又猜测温明棠同那森森恶意的关系非同一般,毕竟温明棠那张登云梯似的脸实在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就这般,欺辱过她一次之人不再欺辱她,甚至还会讨好她,如此……不欺负她的,甚至因着她那张出众的脸与‘硬茬子’的盘问而开始讨好她的人也越来越多,温明棠在掖庭最后几年的日子已经几乎见不到那恶意的出现了,日子也过的同寻常勤勤恳恳劳作、不得罪人的宫婢没什么两样了。 对方当然找不到任何她同人私下勾结的证据了,因为这些人本就是宫中再寻常不过的宫人,先帝在时,大荣每年都有无数宫人入宫,而这些入宫的宫人,就成为了越来越多‘不再欺辱她’甚至‘讨好她’之中的一员。 除了自己这个人之外,一介罪官之后的掖庭宫婢手头哪里还有旁的可以用的东西?就这般……靠着自己的眼看,耳听,心闻,脑算以及那些源源不断充入宫中的宫人、宫婢,她躲过了无数次必死的罗网,对方每一次向她砍来的致命一击在温明棠布下的网中走了一圈之后,便能使她身边多处一个‘不欺辱她’‘讨好’她的‘盟友’。 就这般的,她的‘盟友’越来越多。 怎么不会是盟友呢?那些年温玄策犯的事在外头如靖国公这等人还会争一争是非大义,那些会动用手头丁点大的权势随意指派欺辱人之人,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小人,小人哪里会管什么恩义是非?只会欺软怕硬,以及汲取利益罢了,他们看不到那森森恶意的阴险,只会看到眼前温明棠那张一瞧便写了‘登云梯’三个字的脸。 过往掖庭的那些事终于在女孩子的口中娓娓道来,温明棠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笑了笑,说道:“所以,其实先前一直少算了我这张脸。这张脸,让小人看到了利益,所有的一切也都能为我所用了。” 抄家的圣旨能带走温家的金银财宝、文玩古画,却带不走她这个人。 所以孑然一身入掖庭的她便将自己这个人用到了极致,用上天赐予自己眼、耳、心、脑以及那副让小人联想到利益的皮囊和源源不断充入宫中的宫人、宫婢,面对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森森恶意。 每一次的动手,都能让入宫时孑然一身的她‘盟友’越来越多,底气也越发的足,也越发的不惧对方下一次出手带来的恶意。 至于对方能否察觉到每一次杀不死她的出手都能让她更“壮大”,从掖庭最后几年那几乎同寻常宫婢没什么两样的日子之中,温明棠感觉到了那道森森恶意被震慑之后的退让与收手。 “杜令谋不依不饶的‘温玄策的遗物’以及我这温玄策独女的身份是柄双刃剑,我弱小且被人一眼看穿背后深浅之时,对方便会肆无忌惮的欺凌于我,可当我一次比一次‘壮大’,让对方无法再轻易看穿我的底色之时,他就退了。”温明棠说到这里,朝林斐眨了眨眼,“我尽力而为的将能用的一切手腕都用了上去,若是这般还不能震慑住对方,那就是对方棋高一着,我只能认输了。不过既已尽了自己的全力,自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 对自己那一次突如其来的好运——赵司膳无意得知温明棠出事的消息之后连忙引来旁的妃嫔相助而让她免了被人拉下去杖毙的命运,也因此同阎王爷擦身而过。温明棠也给予了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珍惜与感激作为对这份上天眷顾的回馈。竭尽所能的不辜负那一次的好运,过后换来的便是源源不断的‘好运’加身,直至她彻底脱离那座禁锢她的牢笼。 “所以,珍惜这份上天的眷顾,但凡能用手头可用之物解决的都自己解决,”温明棠说到这里,摊开自己的双手,“便是孑然一身,瞧着什么都没有,可生而为人,我还有眼、耳、口、心、脑、脸、手这些,能自己想办法办到的事其实有很多,尽量莫要浪费上天赐予的福分。这便是我跳出那座牢笼的真正法子。” 哪里来的那么多天生的“好运”加身?她做的也不过是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珍惜以及不辜负这份好运罢了。 林斐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抑制不住的光亮,伸手将女孩子环入怀中,偏了偏头,双唇触碰上了她的额头,落下浅浅的印记:将对她过往那些年小心翼翼在牢笼中行走的心疼、怜惜尽数汇聚在这道浅浅的印记之中。 心疼、怜惜过后,便是抑制不住的惊艳。 有的人,有的只有那一副皮囊,而有的人,有的远远不止那身皮囊。 第六百九十四章 腐乳肉粽(二十一) 掖庭那些年的过往女孩子并未说的太过详细,只是三言两语之间,便已让林斐看懂了其中的难处。 忍不住再次想起通明门前那惊鸿一瞥,恍若灵魂共鸣般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她。他也曾以为自己惊鸿一瞥相中她或许只是因为那副皮囊,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此前不曾有过这等感觉,或许是不曾遇到过似她这般模样生的全然对他喜好的女孩子。 可愈发走近她,便愈发的发现面前的女孩子骨子里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他。 想起自己对她说起自己不敢浪费上天赋予的‘天生神童’的天赋,由此竭尽所能,不负厚恩时女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睛,不消他详细解释,他便从她的眼神中看懂了那不是单纯的少女对情郎的崇拜,而是她懂自己。 怎么会不懂他呢?未曾与他相遇时,她就已是这世上另一个他了。 原本是笼中的猎物,可不知不觉间,猎物与猎人已经易了主。面对最森冷的阴私手段,女孩子回以的是高出对方数倍不止,再堂堂正正不过的光明正大的手段。 若是听到这些还不懂女孩子与那森冷手段主人之间的差距,他便对不起自己身上这身红袍了。 “于他们而言,我是蝼蚁,笼子外的恶兽要弄死笼子里的猎物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女孩子说道,“所以每一次天罗地网的死地于我而言都只有一次逃脱的机会,那一次次与阎王擦肩而过的逃脱中,我明白了要珍惜,千万莫要辜负这般的好运和福分。” “赵司膳看着我这般一次次的避开那死地,说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看到我这般,虽是依旧不信,毕竟看不到也摸不到这些所谓的鬼神,可她却觉得当是要尊重的,因为她看到了那些神神鬼鬼之话背后的另一种涵义。”温明棠说道,“她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否极泰来’这些话,她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寻常的鼓励以及劝诫之语。可看着我这般一次次的避开死地,每避开一次,都让自己越发壮大,越发的在那恶意的眼中变得深不可测,是当真一步步的靠自己走出以及应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 比起坐在那里等着,看天意以及那玄乎其神的所谓运气,自己其实也是有办法能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灵验的。 如此,运气又怎会不好呢?因为她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便自己想办法让自己“必有后福”,她想“否极泰来”,便自己让自己“否极泰来”,她想“好运源源不断”,便用自己的法子“让自己好运源源不断”。鬼神触摸不到,无法确定是不是有这些东西,可她自己这个人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着的。 不知上天何时会投来眷顾之时,自是要想办法让自己眷顾自己的。 “最后两年,那森冷手段背后的人或许是依旧不曾发觉,只以为是温玄策另有安排,那安排让对方觉得深不可测,也或许是终究看懂了你的底色,主动认输了。”林斐抱着怀里的女孩子说道,“我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若我是对方,也会收手的。因为你不是笼中的雀鸟,笼子关不住你,再这般下去,等你再长下去,颜色渐长,你这张‘登云梯’迟早会被纳入后宫百花园之中的。” 能将自己这个孑然一身的人用至极致的人若是进了那后宫百花园,于那些恶意而言,便更是危险了。 “因为珍惜上天的眷顾,不想白费这一番眷顾,便让自己的运气越来越好,这等手腕之人若是想的话,那登云梯自也能被用至顶端。”林斐说道,“而不巧的很,宫里坐着的是李家天下的主人,若是让你这般‘福运’加身的人,一旦遇上了大荣最厉害的血脉运气——李家天下的主人,他们怎么敢赌?所以最后,水面下原本想吞了你的恶兽定会自己主动解开那牢笼的锁链,让你出宫。” 原本将人锁进来是为了轻易捏死这只雀鸟,可最后却被这只雀鸟逼的不得不主动开锁,将她放走。 这等反击的手腕……真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难怪你最后出宫除了遇到那些不曾从你身上沾上登云梯好处的小人的阻碍之外,并没有旁的大阻碍。”林斐说道,“那些小人,当初欺软的刁难过你,过后又怕硬以及想要汲取利益的讨好你,最后,眼见一番讨好不曾沾上这登云梯的好处,又恼羞成怒的想阻止你出宫……不过,他们阻止不了你的。” “因为那将我锁进牢笼的人想要让我走。”温明棠笑了两声,说道,“赵司膳说,这让她想起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那些神棍常挂在嘴边的话,那森森的恶意便是这般想将我赶紧送走,免得我沾上这副登云梯的。所以他们自然不会如了那些小人的意,这才叫我出宫出的如此顺利。” 所以,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琐碎吃喝拉撒的日常之中,那看不见的对抗其实是极其凶险的。 在温秀棠看来,那副美丽的皮囊能引来无数拥趸,引得无数人的羡慕和追捧,满足自己的虚荣,可在温明棠眼中,那身美丽的皮囊却有另外的用处,可以在需要时震慑住那些或想要从自己身上汲取利益的小人或想要将她牢牢锁住的恶意。 很多原本不曾说过,只以为是好运气的事在女孩子解释了一番之后,才发现都是有缘由的。 哪里来的那么多天生的好运气?不过是凶险的对抗之中,孑然一身的女孩子反过来将对方一步步逼到了这一步罢了。 就似对弈的双方,一方极其凶残恶劣,一次次,不断的挑衅与动手欺辱着另一方,可欺辱着欺辱着,突地发现不对劲,对方随着自己的欺辱越发厉害了,待看明白自己已落入对方无解的阳谋之中时,不知不觉间就已将那被欺辱之人‘喂’到了不可控的边缘,想到这些年肆无忌惮的欺辱人时的无知无觉,便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看着对方的颜色初长,身上那副天生自带的登云梯也愈发明显,隐隐可见,那手快要能够够到那只反过来能将他们关入笼中的钥匙时,那欺辱人的一方才真正感觉到了害怕,所以连忙迫不及待的“送神”了。 “最后,他们定要让我出宫的,这也是我所求的。”温明棠说道,“人生一世,得此眷顾,我自是要好好珍惜这个生的机会的。” 被时空洪流裹挟着卷入大荣这个陌生的时代,她还是想好好看看这大好世间的。 至此,那张女孩子一手铺开的网才算是真正说完了,那张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离开。 “牢笼里所能见的,顶天了也就这般了,且终身被束缚了自由,终究不是我想要的。大荣不似前朝,民风既如此开化,天时地利如此之顺遂,我自然是想跳出笼子看一看,求个最后的人和。”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她抬眼看向林斐,“而后么,我出宫那一日,就看到了你。” 对于一个寻求自由之人而言,尤其是有了赵司膳、梁红巾这等相交好友之后,温明棠并没有似寻常女子那般求过能在大荣寻到一个如意郎君这种事,... 自己经历的这些过往究竟有多难自己自然是清楚的,是以,也要说给真正目光明亮,看得懂之人听才有意义。好在,她这位郎君是懂得,由此,看着她的目光更是亮的惊人,温明棠笑了笑。 想到林斐也会将他当年高中探花时的文章拿给她看,就似她将自己的过往说给他听一般。 人,不论男女,总是喜欢“为悦己者容”的,皮囊之外,还会在悦己者面前展现旁的东西,让自己在对方眼中“更美”。 想起掖庭那些年的过往,她跳出了牢笼不假,可那森森的恶意当真会就此收手吗?温明棠不觉得,对方当在那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依旧注视着自己,随时等着卷土重来。 事情从未因温玄策的死而了结过。 …… “哗啦”一声,盖在屏风上方的布被人扯下,刚从屏风铺子里送来的屏风就这般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不同于寻常屏风之上的花鸟山水之画等寓意吉祥的画作,屏风之上那尖刺横生的荆棘画的尤为逼真,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想要向屏风外扑来。 看着那尤为逼真的画作,有人“噫”了一声,只扫了眼那画面上的笔触,便道:“啧,请了所谓的大家所画吧!寻常画师可没有这般厉害的功底。” 订做了屏风的周夫子笑吟吟的点了点头,说道:“若不是多给了钱,还不肯画呢!便是画了,连署名都不肯署,说传出去怕那为了金银俗物,什么都画的名声不好听。” “这些手艺人总是这般……”有人接话,摇了摇头,说道,“说一套做一套的喜欢收了钱还立贞节牌坊。” 这话说的实在是难听,便连周夫子都挑了下眉,看向那人,问道:“怎了?心情不好?” “郭家那个十三死了,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他心情能好才怪了。”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本是借给那位声名赫赫的神医做个顺水人情的,哪知这人情竟直接要了那郭家十三的命,他眼下觉得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你说他能高兴吗?” 比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显然这等被人摆了一道的“羞辱感”更让说话之人愤懑。 虽说死了个郭家旁支老爷的事被尽数隔绝在那两扇郭家大门之内了,鲜为人知,可这里的人显然不属于那“不知”之人之列的。 “找那个滑不溜手的神医……想也知道他会推脱,毕竟人确实不是他杀的,可若找郭家的话……呵,郭家这般蛮横,又怎会管他?”角落里的女人说到这里,看向笑眯眯捋着须的周夫子,“当时做顺水人情时,你就给那个郭家十三批过命,说他要犯水逆了,眼下还当真叫你说中了,你怎的算到的?”女人说到这里,下意识的直起了身子,问道,“你怎的这么多年算卦就从未算错过?” 这话一出,屋里便响起了几声毫不掩饰的笑声。 面对屋子里突然响起的笑声,虽隔着幂篱看不到女人脸上的表情,却依稀能感觉到她蹙起了眉头,有些茫然。正低头安静捣药的子君兄抬头瞥了眼女人,而后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又继续低头捣药了。 女人不知道她口中“算卦从没算错过”的周夫子前不久才给她批过命,说她是“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还说她的结局是那“枯藤老树昏鸦”什么的。 这种批命傻子都听得出是个坏的,偏她还在这里说周夫子算得准,屋里这些人不笑才怪了。 当然,对屋里这群人对自己的羞辱和恶意,女人早已见怪不怪了,下意识的咬了下唇,在开口询问这些人笑的缘由和闭口不问,装作没看到没听到之间,她选择了后者,继续看向那笑眯眯的周夫子。 却见先时还笑着的周夫子捋须的手却是突然顿住了,挂在脸上的笑意也在那群人的取笑声中散去了,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微微眯了眯眼。 看着周夫子这副样子,女人想了想,开口唤了声“周夫子”? 那厢正捋须的周夫子却身体向后仰了仰,长叹了一声之后,说道:“我其实算错过的。”不等女人开口问周夫子,周夫子便主动说了起来:“我算错过的。我以为她是必死的,却未料到她的命如此之硬,运气如此之好,竟是不止捱了过去,到如今命还越来越好了,瞧着当真是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了。” 说到这里,周夫子转头看向那个女人,眼睛微微眯起:“我确实见过有人逆天改命的,且不似你这般受到了反噬,那只笼中物是真的安全出来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腐乳肉粽(二十二) 他在自己面前说这种话……想到几日前自己面对他们夸赞露娘手腕时的不满,女人咬了咬牙,当然知晓似周夫子这等人精决计是故意说出这番话来的。 这举止无非是羞辱她没本事以及故意挑衅她,惹得她愤怒罢了。 脑子清楚的明白这些,可情绪还是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周夫子出口的话,那嫉妒、不满以及阴暗的想要除掉在这群人面前抢了自己风头之人的想法如海里的巨浪一般拍来,瞬间便将脑中的理智拍碎了一地。 裸露在黑裙外的一双手下意识的捏紧了,手指骨节发白,那些情绪终究汇合在了一起,酿出了一股无端的、没有来由的恨意,让人愤恨的浑身发抖。 只是人虽是恨的浑身发抖,手指骨节也捏的咯吱作响,整个人被偌大的愤恨与嫉妒所包裹着,幂篱下的眼角却是溢出了两滴眼泪,这眼泪当然不是悔恨、自责这种悔过的情绪,骨子里就从来与“好”字不沾边,当年脸未被毁之前,害的人就没少过,更遑论现在脸毁了,情绪更是偏激了。骨子里如此自私的人流泪也从来只会为自己而流。 同周夫子这些人为伍之后,尤其在对方一次次不住戏弄她之后,她也愈发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身上那被周夫子等人提在手里玩弄的引线,如傀儡一般被反复捉弄,这对于一向自负,且曾受过这些人追捧的她而言,那等委屈、不甘才是眼角会滑落两滴眼泪的真正原因。 只是在这里的既是同一种人,那些楚楚动人,能轻易哄骗他人怜惜的眼泪与演技自是骗不了周夫子等人的,看女人伸手去擦幂篱下眼角的眼泪,有人笑道:“哟!一边吞食人畜,一边流眼泪伪装同情的鼍哭了?” 女人冷哼了一声,将才蓄起的委屈情绪尽数吞咽入腹。转头看向先时开口的周夫子,问道:“竟有人叫你算错了?你说的是哪个?” 明明前一刻还在流眼泪,可这一声开口的质问却昭露了对方依旧没有改变的本质。 有些人……真是不论是人来教还是事来教,怎么教化都教化不好的。性子如此稳定,恍若个死物一般,这不是天生的傀儡又是什么? “你认识的。”周夫子捋了捋须,把玩着手里的阴阳罗盘,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真是好没意思!” 虽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可这句“真是好没意思”指的是哪个,在座众人显然是清楚的,有人瞥了眼那个开口质问的女人嗤笑着说道:“无趣死了。” “死物就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物有意思的?”另有人接话,对周夫子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只是……想起那时候的事,真真是应了那句话——会叫的狗不咬人,没想到温玄策还留了这么一手,更麻烦的是直至如今,都没有找到温玄策的真正后手在哪里。那罗三和罗娘子两个蠢物显然不是。” “有的人死了,却是个真正的活物,有的人活着,却是个无趣透顶的死物。”周夫子摇头晃脑的说了一句,看着恍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的众人,笑道,“当时发觉过来时当真骇了一跳,你等先前总说温玄策这个人对妻女没半点情份,眼下看他一手为独女逆天改命的谋划,再看对那个侄女温秀棠给出的那遗物,真真是……到底是嫡亲的女儿,对亲生女儿就是不一样。还好发觉了他为她逆天改命的盘算,若真叫她在宫里继续呆下去,他那第一美人的夫人的名头就要真的‘显灵’,助她一路直上青云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温明棠掖庭那些年的过往,在周夫子等人的眼中看到的显然是另外一番意味了。 “可不是直上青云么?”戴面纱的女人显然也明白过来周夫子说的是什么了,冷笑了一声之后,说道,“死的老头子皇帝……没什么凌云壮志,攀上用处不大,不似如今这位,若是攀上这位,叫温玄策筹谋的好的话,那真是比老头子皇帝有用多了。” 至于为什么有用……有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皇帝有壮志,自是要握拢手中的权利的。权利就似一张饼,皇帝要多咬几口的话,旁人分到的自然就少了。如此……后宫里但凡家里有些权势背景的美人自然少不了皇帝的亲自打压,那没什么权势的运气极好的美人自是要出头了。我看温玄策的一番筹谋,那逆天改命的结局……多半就选在这里了。若不然,看他对家里那第一美人的妻子那般不假辞色,显然并非贪图她的美色……” 话还未说完,便被周夫子打断了,他道:“贪图她本人的美色,还是贪图她那能传至儿女的美色,一样都是贪图美色,没什么区别。” “也对!”先时说话的人笑了两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看他面上表现出的这般冠冕堂皇,一副要为大义与信念尽忠的模样,我还当他真的是读圣贤书读傻了。可剥开壳子一看,才发现打的竟是这主意。” 屋子里响起的应和声不少,有人说道:“其实比起皇后,温玄策那一族才是真正的清名之族且背后没有什么旁的权势,若是他不死,娶个这样的第一美人还真是笔好买卖。” 听着屋子里响起的谈笑声,正在捣药的子君兄突地抬起头来,问正捋须含笑看着众人的周夫子:“我记得掖庭最后几年你便未再有所动作,而是将宫里的人交给了田家那位,是也不是?” 周夫子点头“嗯”了一声,把玩着手里的阴阳罗盘,语气颇为耐人寻味,他道:“你等皆知,周某把玩了那么多年的风水玄学之术,还是头一次发现这等好运源源不断的大运之人的。这般寻不出什么私下来路的大运叫我看了,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当真有那等命数之说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笑声又响了不少,有人忍不住摇头,笑道:“成日在手里把玩着个罗盘的人说出这话来,实在是有意思!” 周夫子“哈哈”笑了两声,又道:“私下实在查不出什么来,除却她运气实在太好之外,也找不到旁的什么原因了。”周夫子说道,“说实话,看着那般多少次同阎王爷擦肩而过的大运,我都忍不住眼红了,那一段时日弄了不少江湖邪术之书过来钻研,为的就是看看有什么换命的法子能同她换一换的……” 虽说周夫子这一句“换命”当真不是指的露娘,而是就事论事的提起了当年之事,可戴面纱的女人还是下意识的紧了紧裸露在黑裙之外的拳头。 屋里众人或注意到了她的举动瞥了她一眼,或根本懒得看她,左右她在这屋中众人眼里看来就是个傀儡。 “原本还琢磨着这些的,正巧碰到了田家那位,他倒是爽快,一开口就问我‘掖庭那个姓温的孩子竟还活着?你等这些人难道还会动恻隐之心不成?’”周夫子说道。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笑的更是欢快了,有人啧了啧嘴,说道:“虽不曾打过什么交道,可这话……足可见他很是了解我等,啧,这看人的眼光真够准的。” 对这句问话,屋里众人显然不觉... 这些话屋中众人显然没什么意见,嘀咕了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之后,说道:“田家那位既然接手了你的人,总要给你个答案的,他怎么说?” 周夫子道:“田家那位接手了一段时日之后,同我说她这般好运是有人安排的,至于怎么查出来的,倒是没说。后来田家老大回京述职,待离京前派人过来同我说了一声,让我赶紧将人送出去宫去。说老皇帝不行了,新帝一旦登基,叫那个带着‘第一美人血脉’光环的丫头一旦撞上李家真龙的血脉,搞不好当真要攀上九天了。届时……我们这些人怕是要反过来被她锁入牢笼,沾上牢狱之灾了。” 原本周夫子刚开始说时,屋里还能听到零星的几点笑声,可随着周夫子越往后说,屋里的笑声越小,到最后,整个屋子里除了周夫子一人的声音之外已听不到旁的声音了。 待到周夫子的话音彻底落下之后,才有人“噫”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原来是田家老大提点的你,我还以为是田家老二呢!” “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眼下暂时瞧不出两人的区别来,我先前便未细说。”周夫子解释了一句之后,道,“也是这些提点,让我重新审视起了这个温玄策留下的血脉,恍然发现她越长越大,那位第一美人倒是就这般死了……”说到这里,周夫子停了停,瞥了眼角落里气的浑身发抖的女子,轻笑了一声,说道,“说来……这‘第一美人’还是你送给她的,花了那么多力气,最后却为她人做了嫁衣,感觉如何?” “你以为我是什么圣人不成?”戴着面纱的女子气的浑身发抖,她道,“要不是当初出了事……这光环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这话一出,便有人笑了,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和取笑之意,那人说道:“可眼下这光环……啧啧啧,那位‘第一美人’虽然死了,可到底也算得到了名声,直至如今还有不少风流子会写诗作词的悼念她。死人也就罢了,左右也争不了什么,可活人……不论是那露娘也好,还是这个姓温的丫头也罢,可都是沾了你的慷慨之光,得了好处了。” “我的好处也敢要,真是好大的胆子!”女子恨恨地咬了咬牙。 “所以,你这话反过来也是能说通的。敢要你的好处的,又怎么可能是善茬?”周夫子瞥了眼咬牙的女子,说道,“这两人……不管是自己还是温玄策帮着铺了路,都不是省油的灯。” “要是容易解决,这两人早同那位第一美人一般早早香消玉殒了,而不会眼下还在那里活蹦乱跳的了。露娘逆天改命不知道能不能成,不过这姓温的丫头那命还当真是眼见着越来越好了。”有人摇头叹了口气之后,对周夫子说道,“你继续说,发现她越长越大之后怎么了?” 周夫子道:“发现她对得起这第一美人血脉的名头,不曾长歪了,再下去就要撞上李家真龙了。而被田家老大提点之后,我重新审视了一番,才发现,她不管是本身的相貌足够美,是个确确实实的美人,还是比之旁的美人多出的那顶‘第一美人血脉’的光环能满足男人的虚荣之心,又或者是那毫无背景,没有半点权势可依的家势,再加上温玄策的部署,这一切都全然符合了如今这位陛下想要握拢手中权利所需了。就似那锁孔配上钥匙,全然契合了。不知道她自己可曾发觉这些,可我等看到她手里已握到那把打开桎梏的钥匙,快走到那直上青云的路口了。看明白了这些,直叫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做了安排,将她赶走了。” “好在温玄策死了!”听罢周夫子的话之后,有人拍了拍胸脯,舒了口气,“不然险些叫我等活人被他一个死人罩入笼中反杀了。这话说出去,我等还要不要面子了?” “是啊!”唏嘘了一声之后,周夫子感慨道,“谁会想到一个死人会出手布下天罗地网呢?这真是一件再可怕不过的事了。” 屋中众人正感慨间,把玩着手里捣药的玉石杵的子君兄突然开口了。 “再可怕不过的事?我看不见得。”子君兄说道,看着向他看来的众人,他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石臼中碾碎的药草,“其实还有一种猜测比之是死去的温玄策出的手更可怕!” 第六百九十六章 腐乳肉粽(二十三) “温玄策人是死了,可活着的时候到底手头是有人与势可用的,布下这个局虽说厉害,却也够不上‘奇怪’二字。”胡乱抓了一把手边的药草扔到石臼里,继续拿玉石杵舂捣起来,石杵与石臼的碰撞声有规律的在屋中响起,子君兄说到这里,开口唤了声“周夫子”。 被点到的周夫子应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我是个大夫,不懂风水玄学,可你钻研的一直是这等神神叨叨的玄学之术,当知道有一句话名唤‘事出反常必有妖’,”子君兄说道,“那形容大智之人也常有词为‘智多近妖’,可见一旦出现这个不同寻常的‘妖’字,事情便陡然变得不对劲起来了。” “这个局若是温玄策布的,不奇怪,自然算不得‘妖’,可有一种情况之下,这个局其实是能算作‘妖’的。”子君兄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手里的玉石杵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面前的石臼,他根本不看石臼里被捣碎的药草,好似捣药并不是为了做药,只是爱听那一声又一声规律的‘石杵与石臼’的碰撞之声而已。 那厢的周夫子“咦”了一声,眯眼思索了起来:“你说的这近‘妖’的情况让我好生想想,究竟什么样的情况才算得奇怪……” “从头至尾都没有温玄策这个死人什么事,而只有笼子里的东西在。”子君兄闭着眼,可那眼皮之下的眼球却是转动不停,仿佛那些入了深深梦魇之中的人一般,肉眼可见的,他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扫往日的平静,变得不安生了起来,他道,“那才是最可怕的,也是真正的‘妖’。” 这话一出,屋子里原本还有的抽气、吸气声,喝茶声,以及那些“噫”的嘘声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突然消失了,听着耳畔那越发急促的一击接着一击的捣药声,还是周夫子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比起手里不停捣药的子君兄,他不住地捋着下巴上的长须,好似借着这些不断重复的动作在平复内心的不安一般。 他开口说道:“只有笼子里的东西?那怎么可能?除非她真是什么大运之人,若真是如此,我当真要试试那些换命之法了。” “我是说……只有笼子里的东西!”子君兄却突然提高了声量,在“只有”两个字上加重了语调,“只有她!旁的什么也没有!” 这句陡然拔高声量的话将众人骇了一跳,屋中还有人未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量吓了一跳的胸口,说道:“我等耳朵没聋,听到了啊!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周夫子不是说了么?只有她的话,除非她真是什么大运之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周夫子打断了,他看了眼那厢神态举止明显失了态的子君兄,说道:“子君兄的意思是也没有什么大运加身。” 几声突然响起的茶盏被泼落在地发出的瓷器碎裂之声昭示了屋中众人心中那一瞬间的惊骇以及大惊之下的失态。 “没有大运?”有人惊声道,“怎么可能?没有温玄策的话,也只能是她运气好了。” “没有大运!”子君兄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那人依旧混沌的困于迷雾之中的茫然,手里的石臼被他捣的恍若寺庙里的木鱼声一般急促,不断在屋内回响。 “我等知道……”还有人张了张口,既不解又茫然,只是这次被周夫子的一声轻咳声打断了。 众人寻着那一声短促的“咳”声望去,却发现周夫子不知什么时候脸色竟变得如此之白,甚至可以用‘惨白’二字来形容,开口说话的声音更是好似一下子被抽去了生机一般,虚弱的仿佛那重病在身的病患,他开口说道:“子君兄的意思是……她没有天生的好运气,是她自己为自己造出了这样的‘大运’。” “笼中的她在我等的眼皮子底下,亲手布下了这一局,直至最后逼的我等这些将她锁进来的人又亲手将她送了出去。”周夫子说到这里,闭了闭眼,说道,“你等可还记得最后我等是不得不把她送出去的?因为再不送,我等就要被关进她的笼子了。若是我等进了笼子,可有本事自己造出这样的‘大运’逼得她反过来将我等送出去?” 这话总算是叫屋里剩余几个仍未明白过来的人彻底明白了子君兄的意思,没有摸出怀里的铜镜看此时铜镜中自己的脸色,因为已然不消看了,看着周夫子那张惨白的脸,就已知晓自己那张脸会是何等颜色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我等锁了尊神进来,所以最后忙不迭地送神了。”周夫子喃喃着,看着那厢捣药的动作重新开始平稳下来的子君兄,说道,“你说的不错,若真是这样……那才是最可怕的。” “上天赐予的好运气不可捉摸,这次有了,下次不定还有,倘若真是这等天赐大运,我等还能赌上一赌,不定会输。可若是自己造出的运气……她能为自己造出一次这样的‘大运’,就能为自己造出两次,三次,甚至无数次,”子君兄依旧闭着眼,眼皮之下的眼球在那里不住转动着,可见其手里的动作虽然平复下来了,内心却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他道,“有这样的本事,那之于我等先时将她锁进去之人而言,她确实是‘神’,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对我等而言是说的通的。” “会不会……会不会是多想了?”被周夫子最后那句话方才点醒的人看向周围众人惨白的脸色,虽是大白天的,可看着一屋子如白纸般惨白的脸,好似一屋子纸扎的人一般,脑袋还未来得及多想,素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开口从不过心的人脱口而出:“眼下大家这脸色,真跟死人一般!” 这话一出,一股不知哪儿吹来的风从那半开的窗边涌了进来,刮的屋内随意丢弃在地,还被踩了不少脚印落于其上的圣贤书册的书页“哗哗”作响,那声音恍如大风刮进了纸扎铺子一般,哪怕眼下是大白天的,午时刚过,也弥漫出了一股莫名的阴森与死气。 “不知道是不是多想了。”子君兄一下又一下的用力舂捣着手里的药杵,说道,“但这个最可怕的推测……可怕就可怕在于那尊相较于我等为‘神’之人,她对外展示出的种种细节都能与这个可怕的推测对上,并没有看到有什么出入的地方。” 角落里先时还咬着牙嫉恨的浑身发抖的戴着面纱的女子身体依旧在发抖,却不再是先前的无端恨意了,而是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畏惧与害怕的情绪。 既是通身都被裹在黑裙之下,见不得光的鬼,自然害怕“神”了。 她动了动唇,刚想说话,便已有人开口替她问了出来:“譬如?” “依你等那些年在宫里埋下的那么多眼线的本事,管是温玄策抑或者旁的什么人的手笔,只要有人同她接触,必然逃不开你等的耳目。譬如杜令谋的那些人同她的接触不都在你等的眼皮子底下,一点遗漏都没有?”子君兄眼皮都未抬一下,他道,“细到她每日吃了什么东西,几时起的床,几时入得睡都能知晓,... “所以,若她是能为自己造出好运的‘神’,看她最后出了宫,那她一开始的目的当就是出宫,而不是想要登上那条青云路。”周夫子说道,“再看她眼下和那位大理寺少卿的事……显然是不欲走那条青云路的,从这一点上看,同她一开始就不想登青云路的目的是对得上的。” “一处……”有人听到这里,动了动唇,才开口说了两个字,那戴面纱的女人却已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一处对得上算不了什么,也有可能是巧合的。那位大理寺少卿那副皮相,叫女人看了喜欢,由此换了初衷也不奇怪。” 对此,周夫子点了点头,说道:“一处对得上确实不算什么。”他道,“所以还要再看看旁的是否能对得上的。” “若是温玄策出手为她逆天改命,她当就是颗被人提前铺好路的棋子,娇养出的海棠花,自己没什么本事的。”周夫子又道,“所以看她出宫之后遇到的那些事,那个温秀棠惹了她几次了?可曾有哪一次讨到过好处了?昔日当街追杀……若是娇养出的海棠花,没这个本事躲过的。” “那……那也有可能只是聪明了些,似她在宫中结交的那个司膳什么的。”戴面纱的女人不等众人开口,再一次开口了,语气说不出的尖锐,“只是稍稍聪明些罢了,却绝对不是你等说的那能自己为自己改命的‘神’。” 没有似屋中旁人那般对女人突然抢话打断自己而露出不满的情绪来,周夫子没有看那女人面上的表情,只眯了眯眼,说道:“你说的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需要再试试。” 听了周夫子这话,女人仿佛说服了自己一般,骤然松了口气,她轻笑了一声之后,说道:“我就说嘛!不过两处巧合,不算什么。” 只是还不待她面上的笑容散去,正在捣药的子君兄开口了:“不止两处。” 对上女人倏然收紧的拳头,子君兄没有理会,只是看向周夫子,说道:“她如何,我等确实还需要试试,毕竟她依旧似那锁在盒中之物一般未显露于人前,可那个神童探花郎却是早已露出其内真容了。” “那一身红袍不是白披的。”子君兄说了一句之后,说道,“这么多年也不曾听到过他的半点风流韵事,可见其并不好女色。这样的一个人却突然喜欢上了衙门里的俏厨娘,坊间将之同‘豆腐西施嫁高门’的事看成了同一桩,只当作了茶余饭后的笑谈。可你等是否忘了,这等事本身既能作为笑谈,便是一件稀罕事。” “既是稀罕事,便也能被框入‘事出反常必有妖’的范畴之内。”周夫子捋须说道,“那位神童探花郎可不似那豆腐西施嫁的那位情深意重的斯文人,既看不出半点情种的样子,又多的是美色出众且还带着身家背景的贵女任他挑选,这等人实在不像是那等会因女子生的俏丽就看上衙门之中俏厨娘之人。” “事不过三,已有三处巧合了。”子君兄对周夫子说道,“是该重视了。” 眼看周夫子点了点头,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人坐不住了,再次开口:“会不会是你等多想了?男人……我自诩是了解的。莫看那神童探花郎生的好,贵女任他挑。却到底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男人都是喜好新鲜的,似这等厨房灶台里的美人也算得新鲜事,毕竟以往这等姿色的美人都是被人藏在后院的,罕见出现在厨房里。他一时来了兴趣也不奇怪。” 知晓这女人是天生的那偏好敌视、打压女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是这次事关重大,甚至……若真是会为自己造运的‘神’,这把‘神怒’搞不好将来哪一日会烧到自己身上。在场众人自是不会再在那里看戏随她胡作非为了,有人开口说道:“其实还有第四处巧合的,田家老大只说了让我等赶紧送她出宫,可从来不曾说过是温玄策出的手还是她出的手。” 先时关于温玄策出手布局的事,也不过是他们的猜测罢了。 “那田家兄弟的手腕,你我都是清楚的。我等又将整个宫中的顺水人情都送给他了,若是温玄策出的手,以那两兄弟的手腕,手头又有我等送的顺水人情,既能说出让我等赶紧将她送出宫去的话,显然已看明白了个中的门道。”子君兄说到这里,看了眼面色愈发凝重起来的周夫子,“以田家兄弟以往活阎王一般的形事风格来看,断没有在看明白了门道,又手握顺水人情的顺风大势之局中,直接选择低头,向个死人温玄策认输的道理。”他道,“这也是一处巧合,能对得上布局的是她,而非温玄策这一佐证。” 第六百九十七章 腐乳肉粽(二十四) 有些事实在不能多想,因为越想便越发觉得微妙,甚至越想,那所谓的佐证也越来越多。 “我可不记得这两兄弟是那等不会欺负死人的君子。”周夫子闭了闭眼,说道,“要么,便是有我等送出的顺水人情在手,田家兄弟却依旧对付不了温玄策这个死人留下的遗计。” “于中途接手的田家兄弟而言,究竟是温玄策这个死人留下的遗计还是那个丫头做的其实没什么区别,结局都是他二人选择了退让,让我等赶紧送‘神’。”子君兄又道,“温玄策若是能死了还将田家兄弟逼到这份上,也决计算得上‘神’了,若不是定要揪着找出那个‘神’的真正身份的话,结局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将她从笼子里送出去了。” “可若是我等先前提过的……温玄策为独女逆天改命为的是攀青云路的话,那‘神’当是不会让我等轻易将她送出宫去的。”周夫子说到这里,声音愈发虚弱,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神’想要阻止的话,我等哪里那么容易将她送走?” 可事实是他们将人送出宫就是送的这么容易了,可见这所谓的‘神’并不想将她留在笼子里。 “其实……再如何的不愿相信,自欺欺人,也要承认,比之是温玄策这个死人出的手,反而更可能是她出的手。”子君兄说道,“除非温玄策一开始的安排就是为了送她出宫,而非留在宫中踏上那条青云路。” “若是一开始温玄策就是为了送她出宫,那之后定然另有安排,左右我等派人看着、盯着那罗三、罗娘子二人以及她便是了。”有人摸了摸鼻子,说道,“其实这两种猜测不论哪一种都挺可怕的。” “之于我等将她锁入笼中之人而言,不管是谁出的手都是‘神’。”周夫子眯起了眼,“温玄策是‘神’,那可怕便可怕在于不知道他之后想做什么,又安排了什么;可若她是‘神’,唔,除了同样不知道她之后想做什么,毕竟她是个活的,既是活的,那想法便随时可能有变……呃,这般想来,或许还是活的,尤其还是‘神’更可怕些。” “毕竟是破了笼中物这个死局,让田家兄弟这等人也无从下手的活物,当然可怕!”有人唏嘘了一声之后,忍不住再次蹙起了眉头,“只是看她才这年岁……当真能有那般厉害?”话至最后,语气中明显掺了不少将信将疑的情绪在里头。 “所以,又多了一处巧合。”子君兄说道,“那位同样这等年岁便披上红袍的神童探花郎突地成了情种,看上了衙门里的俏厨娘,成了坊间谈资。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位探花郎这等人才实在罕见,突地成了情种,或许是看到同类了。既是同类,他自然识货,莫名成了情种也不奇怪了。” “莫要说了!”屋里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上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怎的越说,发现的能对得上的巧合就越多呢!”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周夫子开口了:“这般越想……巧合便越多,离那个我等最不想看到的,最可怕的猜测便越近。”说到这里,周夫子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角落里戴着面纱,不知是恨还是气的浑身发抖的女人,说道:“那迷途巷无底洞的手腕,你也算是行家。露娘是让人越想,便陷的越深,那魂离最初的起点——出洞的洞口也越远;她这个却是同露娘截然相反的另一面,让人越想,离那最初的起点便越近。只是比起露娘那只钩子为的是摄人的魂魄,将人勾进无底洞,为自己攀上权势所用。她这只钩子的用处却是身在笼中,甩向笼外,而后……一把勾住困锁自己之人。将那困锁自己之人越勾越近,直至最后,勾至自己的面前,让我等与她互相调换……”越往下说,周夫子的声音便越轻,直至最后,甚至有些说不下去了,他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轻轻拍了拍,说道,“还好,将她送走了。”说罢,抬起袖子擦了下自己的额头,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之后,他一怔,半晌之后,方才喃喃道,“竟叫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不是么?”屋里有人开口应和了一声周夫子,看着自己擦拭过额头的袖子湿了一片,“嘶”了一声,说道,“还真是越想越害怕。”那人说着,看向最先开口的子君兄,“想当初猜是温玄策的手笔时也不见这般害怕的。” “同样是换命,露娘那是为了求个富贵,为了攀势……骨子里到底不过还是个想攀高枝的俗人,自始至终不曾脱离过那笼中物的范畴。”子君兄看着手里经年摩挲的玉石杵,说道,“可她不一样,她这换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求个因果循环的公道。” “为自己造出这样的大运竟是为了求个‘因果循环’的公道吗?”有人开口笑了两声,本是想取笑两声的,可不知为什么,自己身体出口的笑声却不似取笑反而还多了几分苦笑的意味在里头,“若真是如此,之于我等而言,她还真是那寻求公道审判之‘神’了。” 那只笼中物的钩子这一钩是为了冤有头、债有主的寻求到那个将她锁入笼中之人,而后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对方锁入笼中,尝一尝那些年自己受过的滋味。 “还真是好险啊!”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看向周夫子,“还好那姓田的出口提醒了一番,将她送走了。” 屋中众人正感慨着还好将人送走之时,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子浑身抖如筛糠,尖叫了起来:“若真是如此,我怎么办?当年我可是试图抓她当过自己的替身的!” 拿着那姓孟的留下的医书,凑齐了那些稀罕至极的禁药,一番“装神弄鬼”的入梦警示,是想让她作自己手里的刀的,虽然这把刀还不曾派上过用场,自己也还不曾接触过她,可一想到关在笼子里,瞧着不声不响,不显山不露水的她不知什么时候搓了只钩子在手里,并且已在不知不觉间抛出了笼子,向将自己关进笼子里的众人钩来时,便让人背后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便是姓田的提醒过一番,也还未曾发觉,直至今日……都过去多少年了,方才意识到这只钩子的存在,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被钩住了,女人想到这里,下意识的反手摸了把后背,似是想要去摸背后那只钩住自己的钩子。 当然,她什么都摸不到。那只钩子若是当真存在的话,比之露娘的那只……好歹一眼就能看到被露娘选中的猎物——郭家兄弟,知道这钩子钩在了谁的身上,又能通过郭家兄弟的反应,知道这钩子将人钩到哪一步了,眼力好的甚至都能看得到这只钩子每一步存在以及前行的痕迹,可说一步一步皆有迹可循。而温明棠的那只钩子却是看不到也摸不到,至少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这些年根本毫无察觉,若非得了田家老大的提醒,都不知道自己已处于危险边缘了。 甚至对田家老大的提醒,他们一开始都会错了意,想当然的去查了温玄策的部署。可... 拧眉看向浑身发抖的女人,周夫子冷笑了一声,说道:“当初看那丫头年岁小,直接拿那丫头试验姓孟的医书时,你既下得去欺负一个半大孩童的手?到了如今怎的又怕起来了?” 女人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意识的开始为自己寻借口,质问道:“你等当时怎的未阻止我?” “我等阻止过你了。”对此,子君兄只掀了掀眼皮,提醒她道,“你当时看她小小年纪便出落的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想毁了她的脸,若不是我等在一旁,你当时便要下手了,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女人被子君兄这话噎了一噎,还不待她说话,便听子君兄又道:“还有……你可忘了?你拿她试姓孟的医书的那个梦……从头至尾都只叫她当了你自己一个人的刀,为你一个人办事,蛊惑她记恨叶家父子也是因为你自己同叶家父子有仇。这些……我等可全然没有插手其中,也没有蛊惑她替我等办事,自没有我等什么事。” 素日里话不多,甚至每回她被神鸟追上时还会留下一包药粉的,那从不见半点取笑以及羞辱人的语气此时依旧没变,还是那般的冷静、自持以及……带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 “我等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你惹了她,嫉妒她的模样以及想拿她当自己手里的刀。”子君兄平静语调中的冷漠一览无余,“你自己先时也说了,她总会长大的,不会一直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辱的孩童。凡事皆有因果,你自己的因果自己承担,我等可不是什么善人,还会替你承担这害人的因果。” 这话落在一旁的周夫子耳中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看向说话的子君兄,两人目光交错,会意之后,显然已有了决定。 左右这女人也活不久了,且出面做下这一切的都是她,那丫头要真是‘神’,那直接将这女人交出去平息‘神怒’便是了。 早说过了,吃相还是好看些的好,这女人的吃相还是太难看了,同为女子,对女子下手这般狠,踢到硬茬子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奇怪的么? 当然,吃相难看这个其实也不是她最大的错,这女人最大的错其实错在能被他们随意拿捏。 一方的钩子能震慑住他们,另一方的钩子却能被他们随意拿捏,如此……真要选一个欺负的话,欺负哪个显而易见了。 “看来……人的眼界还是重要的。”屋里有人显然已看明白了这些龃龉以及周夫子与子君兄的决定,唏嘘了一声之后,说道,“眼皮子太浅,太过短视之人,管她往后花费多少心力,使劲了全力,顶天了……也就那样了,一辈子都爬不出那只笼子的。” 第六百九十八章 腐乳肉粽(二十五) 端午过后,再往下一个节日便要到七夕了,眼下距离七夕还有两个月的功夫,自是远不到要开始准备的时候。 比起两个月后的七夕这等节日,倒是天气日渐炎热,长安城也开始入夏了。入夏么,公厨比起往常便要多准备一些入夏解暑的饮子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酸梅饮子,而后是各种清热解暑的汤水,那荤素菜食之上,各种凉拌的菜式也都开始摆上公厨了。 不过比起去岁那般要琢磨每日需做什么菜这种事,因着静太妃一掺和,虽说后来由皇后娘娘接管了,可那每个衙门原本可以自行采买肉、菜之物的事大半都交由内务衙门统一调配了。是以,每日要做什么菜也不用自己琢磨了,只等大早上的,内务衙门那板车上送过来的肉、菜,看菜做饭便是了。 天刚蒙蒙亮,温明棠等人便在大理寺衙门门口等内务衙门的板车了,还是照常的,人走到衙门门口没等多久,那辆内务衙门的送菜车便摇晃着铃铛悠悠过来了。 送菜的依旧是众人的老熟人——马杂役,算一算也只除了清明那日玩水受寒歇了几日之外,马杂役还从未请过什么假。如此……自是每日都能与他碰个头,虽每日过来送菜也耽搁不了一会儿,聊不到几句,可积少成多,彼此之间也算越来越熟悉了。 今日板车上马杂役的身影依旧在,只是比起往常只他一人过来,今日那板车之上却是又多了一道身影,虽裹了个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可看那头巾外头垂着的两条大辫子,显然,马杂役身边坐着的是个女子,且看那裸露在头巾外的一双眼睛干净又清澈的,一瞧便知年纪不大,估摸着同温明棠他们差不多年岁。 这情形叫众人看了忍不住有些诧异:这倒不是说马杂役身边不能坐女子什么的,毕竟不管是律法还是内务衙门都没有这等规定。只是马杂役大早上过来是送菜的,这又不是什么‘有情调’的事,相反还是个需力气的活。一旁坐个半大的小子,有力气帮着搬东西不奇怪,坐个女孩子……显然不是帮着搬东西的。可若说是相中了那女孩子的话,马杂役的活计也只早上去各衙门送个东西而已,忙活完一早上,剩余的时间便都是自己的了,倘若真瞧上了女孩子,大可陪着女孩子做些‘有情调’的事,犯不着带着一板车的菜肉过来同女孩子约会。 一行人正诧异间,板车摇摇晃晃的走到众人跟前停了下来,拉住了牛车,马杂役跳了下来,而后反手对那女孩子伸出了手,看着女孩子伸手搭上他的手,一道跳下了马车。 这副体贴样……叫人只一看便知自己的猜测多半没错,先时的闲聊之中早知马杂役没有姐妹了,如此……能叫他这般体贴的,除了相中的女孩子也没有旁人了。 至于为什么要带着相中的女孩子过来送菜肉……先将今日送过来的菜肉同纪采买交接了一番,而后马杂役便将纪采买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温明棠等人自是有眼色的,没有过去打扰,继续低头查看着今日的菜肉,却不想,正看着,那厢说完话的马杂役同纪采买两人走了过来,拍了拍温明棠的肩膀,朝她使了个眼色。 温明棠有些惊讶,却也放下了手里才拿起的菜肉,跟着两人,连同那个带着头巾的女孩子走到了一旁。 直到这时,纪采买才开口说道:“你将方才的话再同温师傅说一遍。” 温明棠原本还不解几人有什么事要特意同她说一遍时,马杂役开口了,他道:“先时替我送过一次菜肉的那个是阿俏的兄长,不知道温师傅可有印象?” 温明棠一怔,很快便记了起来:且不说她记性本就不错了,就说那位阿俏兄长深深的眼圈,一副脚下无力的耗了不少元气的虚弱样,实在让人很难将之同寻常人归为一类的,自是记忆深刻。 再者,那日正是迷途巷红白撞煞之事过后的一日,她自然有印象,记得纪采买说过,那帮马杂役送菜肉的杂役家里条件还不错,有好几个堂兄弟在内务衙门当了管事什么的。这般一想,便下意识的看向一旁裹着头巾,梳着两条辫子,名唤阿俏的女孩子,见她衣裳虽穿的低调朴素,那材质却并非便宜的麻布,再加上手腕上套着的两个金镯子,如此……倒是都对上了。 点了点头之后,温明棠问道:“怎么了?” 话才出口,便见那个裹着头巾,名唤阿俏的女孩子裸露在外的那双眼睛的眼眶已然红了,她开口,声音软和,看那般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身前的模样,一瞧便是那等养在家里,请人专门教过礼数的文静、乖觉的女孩子。 眼下,这样一个女孩子特意大早上的同马杂役一道出来……自是遇上了于她而言,算是天大的急事了。 “我……我兄长出事了。”若不是温明棠记性不错,再加上那日纪采买提过一嘴她家里的事,怕是都不知道这个名唤阿俏的女孩子说什么,显然,比起为人机灵,常在外头行走的马杂役来,这个名唤阿俏的女孩子鲜少出门,并不擅长同人打交道这等事。 一旁的马杂役自然知晓阿俏这般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会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眼见纪采买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阿俏的意思,马杂役便未插嘴,只是担忧的看着身旁的阿俏。 “我兄长昨儿晚上死在迷途巷那里暗娼的床上了,我爹娘急了,赶过去要拿那暗娼,告她害人。那暗娼却是半点不害怕,还放狠话说自己又没下药什么的,是我兄长自己身子虚,死在那里了。甚至还倒打一耙,要我等将兄长赊了几日的嫖资给付了……”接下来没头没尾的话再次证明了这个名唤阿俏的女孩子确实不大会说话,也不太同人打交道,对着温明棠再次没头没尾的说了一番。 一旁的马杂役不得已只得打断了阿俏的话,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可听说过迷途巷?这城里有个地方里头住了很多暗娼……” 若不是温明棠这些时日也接触了不少迷途巷的事,怕是要叫阿俏一番话听懵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对马杂役道:“不要紧,我听得明白,也知晓这些事。”说着又看向一旁急的不大会说话的阿俏,问道,“然后呢?可是你等急了,想要报官?” 那厢急的如同茶壶里的饺子,话都倒不出来的阿俏听到这话,忙不迭地点头,道:“想……想报官!可没有证据,那暗娼还扬言要告我兄长的官,我家里阿爹阿娘急的都病了。我又不认得旁人,只好央了马二哥带我过来,问问我等若是想报官的话该怎么办?”大抵是温明棠那句‘想要报官’的话总算是将阿俏那急的六神无主的神思捋顺了,她的话也越说越顺,女孩子说道,“我等眼下没有什么证据,可我兄长又确确实实是死在她床上的。阿爹阿娘只有兄长一根独苗,眼下他就这般死了,我等自是要求个公道的……”说到最后,那名唤阿俏的女孩子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住地往下落了下来。 马杂役见状连忙拿起她的头巾手忙脚乱的帮她擦... 纪采买当然也清楚这些,听罢之后,朝温明棠使了个眼色。就算温明棠眼下已嫁给林斐,属林斐内人了,可这种事……到底是衙门的事,她自是不可能做主的,更何况此时她和林斐还未走至那一步。 可女孩子既然来了,自也不能叫她白来一趟,是以待马杂役将阿俏安抚的差不多了,纪采买告诉两人,待送完菜肉之后,递个状子来衙门,看看情况再说。 两人这才道了谢,将阿俏带回牛车上之后,马杂役却是又折返了回来,到底不似阿俏那般不大通人情世故,马杂役却是熟悉的,是以折返回来之后,问两人:“这件事当真能上衙门?那暗娼既敢这么说,多半没动什么手脚,更何况阿俏兄长身上又没见到什么伤口,说实话,我一听都觉得立不了案子的事,当真能过来递状子?” 听马杂役这般说,纪采买瞥了眼那文文静静的坐在牛车上等马杂役的阿俏,问他:“你既然知道,怎的还将心上小娘子带过来?不怕我等开口一盆冷水泼下去,叫她伤心?” “知道是一回事,可一看她哭……我就实在不忍心拒绝她,头一昏,就带着她过来了。”马杂役挠了挠头,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道,“方才她不会说话……真是叫你二人多担待一番了。” “无妨,瞧得出是个单纯的。”纪采买与温明棠摊了摊手,表示不要紧之后,温明棠开口了,“不过好在你这一番还当真没白走!虽说不清楚最后吴步才那里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迷途巷那里最近事多,只要是迷途巷的事,递个状子上去,衙门多半都是会受理的。” 马杂役点头,说道:“我其实也是想或许迷途巷的事,且又是那档子事,这些时日这种事不少,或许衙门会管也说不定,便想着过来先问问你等的意见。虽你等不是管案子的,可到底一个衙门里,见得多了,眼光总是比我要准一些的。若是你等觉得可以试一试,我便寻人写个状子试试,看看衙门能不能出面查查其中有没有旁的事在里头。如此……也算对阿俏有个交待了。” 不管阿俏兄长无辜不无辜的,死在暗娼床上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亲人或许不会说什么,甚至还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伤感,可外人……便没那么客气了。 “便是当真无辜受到牵连的,要不是本身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其他的,总会被人说道的。”马杂役唏嘘了一声,说道,“好多年前,我记得城里便出过一桩事,说是有个女子走在路上无辜被人捅了,过后查出来说其曾是青楼出身,虽然最后从了良,可还是被好些人骂‘活该’!世道如此,阿俏兄长死的这般不光彩……定也少不了被骂的。” 纪采买听到这里,动了动唇,本是想说既早知如此,阿俏家里人怎么也不管管这独苗什么的,可一想……若不是家里人实在是那等严厉非常,手腕严苛的,一个长脚的大活人,又怎么管得住?再者,阿俏兄长之前又不曾做什么触犯律法的恶事,确实也不好说什么。 叹了一声,又说了两句,眼见牛车上等着的阿俏有些急了,回头来寻他了,马杂役才同纪采买与温明棠告了别,坐回了牛车上,带着阿俏一同走了。 待到辰时末,公厨的朝食时辰快要结束之时,马杂役同阿俏果然带着请人写好的状子来衙门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 温明棠同纪采买的判断果然没错,一听阿俏兄长是死在迷途巷暗娼床上的,且日常去寻的暗娼都是迷途巷那几家,林斐等人果然接了状子。 既接了状子,那阿俏兄长的尸首自是要送来衙门让吴步才验尸的。 比之那等讲究“人死为大”不肯让人轻易触碰死者身体的民间忌讳,阿俏一家显然是更希望求个‘交待’的。 当然,看其一家所求,也能猜得到阿俏一家其父母素日里是颇为疼爱儿女的。 不知是不是交接的刘元等人看着颇为好说话的模样,叫阿俏一家卸下了心房,还是终究递出了那道状纸,为父母的与为阿妹的都已然尽了力,如此……自也没什么事藏在心里,不惧将心里话说给众人听了。 “其实我等也知晓,身上又不见什么伤,若是换个寻常人家,早将人拉回去,开始处理身后事了,”阿俏父母喝了两杯茶之后,看向接了状子的刘元等人,既感激又羞愧,“可就是心里难受的紧,也不甘的紧。或许是实在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想寻个最终的交待,也或许是别的什么的缘故,我等看着大郎躺在那里,往日里会说会笑的人没了生息,实在难受的紧。明明不该告官的,可也不知怎的,那念头一起,收都收不住……若是最后没查出什么来,我等还当真是给衙门添麻烦了。” 虽然为独子的去世而大恸,可到底没恸到失了理智,一家人面对衙门中人愧疚不已:“一点证据都没有,就凭着那一点也不知哪儿来的念头就跑来衙门,真真是……也不知怎的就跑来问告官的事了。” 马杂役在一旁安抚阿俏同她父母,说道:“大人们说迷途巷最近事多,他这……也不算全然没有关系。”只是话虽这般说,看向一旁的刘元等人,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手头还没什么凭证,就跑来告官,给大人们添麻烦了。” 刘元摇了摇头,此时确实没什么凭证,不过迷途巷那地方的事一点头绪都没有也是真的,马杂役这一出……于他们而言也算是个能尝试的新路子了。 查案子嘛……不是什么时候,那头绪便会自己主动递到他们手里的,多的是各种尝试之下,走错了不知多少条岔路之后,才走上那条对的路的。 看着吴步才将自家兄长的尸首带去了后院,阿俏一家忍不住再次落泪:“虽总是出去寻暗娼,名声不好听,可到底也不曾做过什么恶事,怎的突然就……” 一旁的纪采买听到这里咳了一声,问道:“年轻时总是不知节制的,家里不劝他养养身子?” 阿俏兄长那模样,但凡见过的,都瞧得出是一副被掏空的样子。 既舍得给闺女阿俏套两个金镯子,这等性命攸关之事,阿俏父母自不会不舍得花钱的,闻言,垂泪道:“一直在吃药呢,劝也劝着少去了,大夫也看,先时那些大夫都说人只是虚了些,要养,却不至于似前些时日那等突然倒下去的人一般到知天命的地步。”说到最后又羞愧又无奈。 作为父母、阿妹,家里人自是尽力了,可这事……当真是不管阿俏兄长有没有做过恶事,名声却实在是不好听的。 本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的,素日里一开口,旁人也总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可眼下大理寺衙门里,见周围众人的目光中不见半点取笑之色,或担忧,或若有所思,阿俏父母那心里话自也不再避讳了,叹了一声,说道:“我等家里人的劝就没停过,大郎虽没什么本事,却也不是恶人,也是愿意听的,可他说实在是管不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前些年还是能忍忍的,近些年却根本受不住。实在受不了只好又出去寻暗娼,一面寻暗娼,一面吃药,前些时日那些突然倒地的嫖客之事一出,他更是怕得紧。”阿俏父母叹了口气,说道,“不说我等了,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人下了虎狼之药了,可出去寻大夫又寻不出什么问题来。有时遇到后头排队的那些病患听了他这毛病,背后没少笑话他管不住下半身,迟早死在女人身上云云的……诶,这种事实在是难以启齿,不好开口啊!” “我等能做的都尽力了,他自己也小心的,一直看着大夫,这突然就……”阿俏母亲越说眼泪就流的越凶,“这种不好启齿的事就似一笔糊涂账,从头到尾都稀里糊涂的。大郎不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药还是天生如此,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等毛病,只好吃着药,小心些……可还是这般稀里糊涂的没了。出了事之后,我等又去寻了大夫想问问怎么回事,会不会是被人害得,那大夫却给了我等一个‘这种事说不好’的结论。” “实在是不明不白的,我等……哪里受得住啊?”阿俏母亲哭道,“能做的都做了,也都尽力了,偏生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都这般尽力了,人还是莫名其妙的没了,真就是怎么尽力都没用。” “实不相瞒,”一旁的阿俏开口,比起早上来时的慌张,此时话说的连贯、清楚了不少,她道,“我等也知不好在衙门里说这事的,可我等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还找过那等大师的,结果大师不是道我兄长上辈子犯了情债就是冲撞了什么风流鬼什么的,让我等做法,虽说……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等也花钱做了,可还是不顶用。” 这话听的一旁的刘元忍不住挑了下眉头,难得的没有立时开口呵斥阿俏一家人,而是唏嘘道:“听起来你等也好,还是他也罢,似乎都是拼尽了全力了。” 阿俏一家点头,眼中肉眼可见的露出了绝望颓然的神色来:“使劲全力还是解决不了,便忍不住怀疑鬼神,可鬼神……也解决不了,我等想着,这或许就是……命吧!” 这话一出,公厨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或许就是……命吧!”这话实在是让人陡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无力之感,仿佛被人一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安静了半晌之后,还是马杂役开口安抚起了阿俏:“便是当真有命数这种东西,那迷途巷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出事之人那么多,总要查一查的。” “那迷途巷的暗娼又不是这段时日才有的,那么多年了,也只近些时日听到了这么多风声……”马杂役说到这里,咬了咬牙,道,“不管有没有命数这种东西,便是当真有,如今闹的那么大,都上衙门了,我觉得这事也差不多到该了结的时候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太狂了就会出事……”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温明棠说道。 “对对!就是那句话,我等且先等等,看看再说。”马杂役说罢看向阿俏一家,顿了顿,又道,“不管如何,你等都尽力了,大郎便是活着,也不会怪你等的。” 做至这般田地,尽了所有的力,余下的也只剩下等了。 “长安城里有些名头的大夫,但凡能有办法请到的,我等确实也都试着找过了。”阿俏阿爹叹了口气,说道,“便连那位名头最响的黄老大夫我等也托人想办法了,近些时日才有些眉... 名头最响、黄老大夫这话一出,自是除去那位黄汤老大夫之外没有旁人了。 温明棠拧了拧眉,没有说话。 吴步才验尸的事自不可能说个话的功夫就解决的,送走了马杂役同阿俏一家,温明棠等人回到公厨,今日的解暑饮子用的食材是内务衙门昨日送来的绿豆、莲子以及干百合。 这般内务衙门将所有食材尽数备好的举动着实叫厨子轻松了不少,只是也因此,叫大荣各部衙门公厨每日准备的吃、喝物什越发的差别不大了。 熬煮莲子百合绿豆汤时,温明棠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倏地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通身手艺没了去处的萧索之感。 这念头一出,心思便是一顿,想起上一回生出这念头时是静太妃闹事,自己生出离意之时。只是那时想要离开,到底还是出于银钱以及静太妃闹事的不安生,而生出的这心思。 离意的心思一旦起,便会伴随着萧索,可此时自己的萧索之意却不是由离意而起的,而是站在这公厨之内,看着这一年以来早已习惯了的公厨食案,突地觉得有道看不到的,无形的枷锁再度向自己捆来。 这次,倒不似处于皇城牢笼中时性命攸关的枷锁,而是那明明记得以及做得出那么多花样繁多的吃食,却因着种种规矩所限,而禁锢了施展腾挪的空间。 人说饱暖思淫欲,可她却是饱暖之后,突然生出了几分名为‘理想’与‘责任’的东西,不甘就这般被禁锢在枷锁之中了。 那道时光洪流将她裹挟着卷入大荣,那些身为温明棠的身份之外,她自己喜欢以及带来的东西……也是想让更多人看到、吃到以及品到的。 眼中有道明光闪过,温明棠抿了抿唇:她……突地想要有个全然属于自己的食肆了。 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顺手在那绿豆百合莲子汤中加了几粒干蜜枣进去,耳听得先时还有些提不起精神来的汤圆在一旁惊呼:“温师傅,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将这干蜜枣加进豆汤的,可有什么说法吗?” 虽说这些时日公厨的菜式众人还没有吃腻,可总是那几样食材换着来,做厨子的却已然有了被束缚了手脚之感,是以这些时日温明棠、汤圆等人做菜时的兴致都不算大,眼下看到一把加干蜜枣的新鲜做法,总算叫汤圆提起了些兴致,饶有兴致的看起了温明棠熬煮绿豆百合汤。 “枣性温味甘,能中和寒性,叫这解暑的绿豆汤被一些脾胃虚寒之人喝了舒服些。”温明棠说道,“多些花样,也好叫自己的嘴巴多尝些不同的味道,不至于腻味。” “倒也没那么快腻味,只是这等大锅菜简单归简单,却叫我等做的有些乏了。”说到这里,汤圆看了眼外头坐在廊下阴凉处乘凉的关嫂子等人。 不是什么人对这等简单之事都觉得乏味的,也有觉得正好,如此……乐得个清闲的。 “他们道我等年轻人气血足,有干劲。”汤圆捂着嘴偷偷对温明棠说道,“我等每日的劲头好似确实是比关嫂子他们好不少呢!” “人无再少年……”看着托着腮帮子在自己身旁打转的汤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有机会的话,确实当珍惜少年好时光,趁着气血足、有干劲时多干些事的。” 她也好,汤圆他们也罢,此时都是年华大好,若只是每日如关嫂子他们那般乐得个清闲的话,确实妄对这般大好的年华了。 “要是有个属于自己的食肆就好了。”温明棠说道。 一旁的汤圆连连点头:“自从那外带档口没了之后,总感觉我等的日子虽照旧是过,却终究好似缺了些什么,似潭死水一般。少的不止是外卖档口挣的银钱,更是有种在那里白白浪费光阴之感。” “是啊!如此好时光,不做些事,委实是浪费了!”温明棠点头,摸了摸汤圆的脑袋,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俏皮的眨了眨眼,说道,“我等自来想办法。” …… 绿豆、百合、莲子熬煮的解暑饮子早已常见的不能再常见了,不说手艺老道的老厨子了,就是那等刚入厨房的学徒,都不会熬坏了。 只是这等不容易熬坏的吃食,要做好也不容易,原因无他,实在是那味道品起来差别实在不大。 虽早知道那一碗端上来的解暑饮子不会同寻常食肆中的差太多,可入口之后品到那平平无奇的味道之后,男子还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将才喝了一口的绿豆百合莲子汤放了下来,而后环顾起了自己所在的这座待客大堂。 比起那平平无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来,此时自己所在的这待客屋堂便了不得了,多少人想登这田家大门便是想上一辈子,也未必进得来,可谓真正的权贵之地。 便是自己……先时每回过来送东西也不曾被引到这座大堂中来,可这一次……想到前几日同周夫子他们说的那些话,由此对田家这位口中的‘回去再想想’有了猜测,于是再一次登门,这次……便被直接引入这座正式的待客大堂了。 其实,这一番举动已然证实了田家兄弟当年就已经看明白那些事了。还真是……好厉害的一双眼啊!男人唏嘘着,看了眼堂外,依旧没见到入口处的来人,心里忍不住再次犯起了嘀咕:也不知今日,他能不能见到那位田大人。 第七百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 虽说那些年的事情时隔多年之后总算叫他们盘出了些许眉目,可其中的是与不是,却是还要那当年就一眼看穿之人给个定论的。环顾了一番四周之后,男子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手边这碗绿豆百合莲子汤之上。 虽说绿豆百合莲子汤这种饮子味道差别不大,可差别不大到底也是有差别的,城里讲究些的酒楼端出的绿豆百合莲子汤与街头小贩卖的之间的味道差别他的舌头还是尝得出来的。 田家这碗解暑饮子显然做起来没那般讲究,就似这座大堂里的摆设一般,虽精致,却远不到田家兄弟身份那般的讲究。 不比他们这些人当上了富贵闲人之后的各种享受,似田家兄弟这等人所求的显然不止这些,而是享受之外的旁的东西。 想起那日同周夫子他们说话时评露娘与那温家女儿,唔,当真有这么厉害的话,一直唤她温家女儿好似不大好,还是该有个名字的,那丫头好似叫什么来着?同温秀棠差了中间一个字,哦,他记起来了,名唤温明棠。 一个‘秀’一个‘明’,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可从那一字之差,足可见当初取名时,其父母对她二人的期盼是不同的,一个求的是‘秀’,皮囊之美,另一个求的却是‘明’,明事理也好、清明、明白也罢,显然期盼的是内在的东西。 若真是他们想的那般的话,看这一双堂姐妹的表现还当真是极其对得起那一字之差的名字了。 露娘与温明棠,一个求的是攀附富贵权势,一个求的是‘公道’,如此……造成的眼界不同,那磨出的钩子自也不同。正是因为钩子不同,自也得到了他们这些人截然不同的待遇。 其实很多道理都是懂的,可真正去做的话……将那碗味道平平无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端起来轻抿一口,其实饮子做的没什么问题,甜淡正好,只是自己这张嘴早被那些最精细的吃食养刁了。 将绿豆百合莲子汤重新放回了案几之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长安城里一向不乏各种各样,只处于话本子中才能看到的事情。譬如有那等富贵人家被弄错以及被人调换的亲生儿女被从乡下找回来的。 初时那等被人偷了人生回家的亲生儿女也是处处拘束,被人嘲讽上不得台面。可时间久了,一两年过去了,甚至都不消那么久,富贵之气养人,自也开始融入其中了。当然,要做个富贵闲人不难,要做个做事之人却是难的。不过这做事之人却不是想做就做得上的,便是打小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的都未必能做到,寻常时候,对于那等找回来的儿女,家里人自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要求。 所以说,由俭入奢易,可由奢入俭……就连面前这碗做的并没出什么岔子的绿豆百合莲子汤他都有些吃不下去,更遑论要他去日日体验那些苦日子了。 唏嘘了一番,再次看了眼堂外,果不其然,还是不曾看到那位的影子。 于这位一身红袍立于朝堂之上的大员而言,那些刁难人的话语甚少是从他口中亲口说出来的,却不妨碍他用各种方法“教会”他们领悟到他想让他们知道以及明白的事。 比起那些喜欢开口直言,以言语教导的,这位显然是更喜欢用“事”来教人的,只是……若不是那日恰巧盘出了一番眉目,他怕是到死也领悟不了田家的意思的。 眼下好不容易盘出了一番眉目,得到的待遇往上提了提,却是再一次打住了,自己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资格。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那田家的门头化作了一张网,那些小鱼小虾轻易就从网里漏出去了,剩下的,能被网住的,都是些真正的大鱼。 而大鱼……显然才有被田家这位亲自见一见的资格。当然,有才者必自傲,不是所有大鱼都愿意见他的,可哪怕大鱼不想见他,似那位黄汤一般,却也会被用各种手腕请进田家门头。 田家这门第还真是……微妙啊!想进去的进不去,不想进的……却偏生被人抓了进去。 黄汤显然属于后者,只是不知道那只破了笼中物之局的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又或者两者皆不是。 当然,嘴巴再刁再如何喝不下面前这碗平平无奇的绿豆饮子,田家也会‘请’他喝下去的。既进了田家的门头,管他愿不愿意,想不想,吃不吃得下,这面子都是要‘给’田家的。 原本以为只是一碗饮子的小事,可他才起身走至门外,便撞上了外头等候的小厮含笑有礼的话语:“大人说了,天热,不如喝完这碗饮子再走吧!”说话间,那原先半日也不见动一下,规矩的仿佛将‘礼数’二字刻入骨子里的人突然伸手挠了挠头发。 这当然不是面前这小厮憋不住挠头了,而是借着挠头发的举动,叫他一眼便看到了他袖中的字条。 明白了这是要他喝完这碗平平无奇的绿豆饮子才会将答案交给他的男人瞬间恍然,走回堂中,将案几上那碗绿豆饮子端起开始喝了起来。 嘴巴刁,吃不惯粗茶淡饭是真,可在那田家的权势面前,好似那些个人的喜恶都能被这田家的权势冲走,改换成‘屈服’二字。 这般越想,口中那碗平平无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的味道便好似越发好了起来。再想起露娘与那个名唤‘温明棠’的丫头,想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被他们百般羞辱也不敢吭声,而面对那名唤‘温明棠’的丫头时,他们却突然慎重的态度,其实一切的一切,并不难理解,不过是彼此换了个位置罢了。 他此时在田家兄弟这里,就似那被毁了脸的女人以及露娘在他们那些人跟前是一样的,任那女人以及露娘手腕再怎么花样百出,他们依旧是毫不在意的出言羞辱以及欺辱着她们。 陡然看明白了这些,手边的绿豆饮子的味道自是更好了。大口大口的将田家亲赐的这碗绿豆百合莲子汤喝罢,确保一点汤汁都不剩之后,男子方才将碗放了回去,走至门口小厮的面前,却见门口的小厮笑着将袖中的字条拿了出来,递到他手里,说道:“我家大人说了,这不是谁更厉害的问题了,而是他接手时已太晚了,阳谋在你等的眼皮子底下已然成型,自是再聪明的人都是无解的。” 男子看着字条上写着的——“无解”二字,顿时恍然。 “既然早知无解,那就干脆利索的认输,重头再来便是。不破不立,这也是一种破局。总好过一直不甘心,这般拖下去,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一步应了她母亲那‘凤栖梧桐’四个字的披命来的好。”小厮说到这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 男人点了点头,将那字条收了起来,这字条回头还要交给周夫子他们,只是才走了两步,倏地记了起来,回头问小厮:“那个局是温玄策做的,还是她做的?” 小厮摇头:“大人不曾说过。” 男人“哦”了一声,日常对那被毁了脸的女人的坏脾气在这小厮面前出人意料的不见了,或许也终究是被‘田’这个字压的没了脾气。有了这张字条以及这小厮带的话,足以回去再羞辱一番那被毁了脸的女人机关算尽,险些为他人做嫁衣的一番白费的算计了。 待男人离开之后,小厮回去禀报了书房中看书的自家大人,虽今日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什么休沐日,不过自家大人这等位子之上的人还当真鲜少是在衙门里做成的事,多是在衙门之外,那看不到的地方成的事。 小厮禀报完之后便退了下去,书房中看书的红袍大员抬起头来,将案几上摊放的书册挪走,露出了底下写满大大小小‘无解’二字的纸。 想当年接手那群人的局之后,发现了那只试图出笼的笼中雀鸟一事……他从未忘记过。当然,那些人用过的法子已不需要再用了,若是得用,那只笼中雀鸟也不会那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了。 所以,他不是没有出手,而是当真出手试过一次怎么破这只笼中雀鸟布下的反杀之局的。 那些人擅长的是诡谲离奇、咋咋唬唬的玄奇手段,可这么多年她还活着,足以证明这种手段没用。所以,他试着用了最简单的手段,寻个人,接近她,而后下毒。 可那最简单的下毒手段带走的却是几只误食毒药的老鼠,并不是她。而后么……那个接近她的下毒之人便再也没有过机会接近她,也再也没有机会给她下过毒。 那些人的眼线带来的禀报是之后的每一日,入口的每一份吃食,每一份汤水,她都会用银针试上一试,经年如一日,直至彻底走出牢笼的那一刻,都小心的不能再小心,谨慎的不能再谨慎。 一次免于被毒杀的好运……过后带来的是源源不断的“好运”,他当然看懂了,也知道没有必要再试下去了,所以让他们主动打开那只关押雀鸟的笼子了。 因为再不开门,就要让这只雀鸟登上枝头化成凤凰了。 当然,虽清楚这局自他接手的那一刻就已落入阳谋之局了,阳谋之局是无解的,与聪明与否无关,可事后想起……到底还是在意的。 自诩聪明如他与兄长,竟还需要旁人来教他们怎么破局?看着案几上那写满大大小小“无解”二字的纸张,红袍大员轻舒了一口气:再怎么不想承认,再怎么不甘,不得不说这一场笼中雀鸟的局确实教他看明白了如何破解这等笼中局。 可明白之后……便是愈加的不想承认与不甘。 甚至那一刻……他还想过自己若是没那么聪明,看不懂那只笼中雀鸟的动作就好了。 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嫌自己太过聪明了!昔日读书时以及后来入仕的一点就透的聪明同样出现在了这件事之中,所以……脑子还未反应过来,甚至身体是那般的排斥旁人来教自己怎么做事,而是更希望是自己领悟明白的这些事,可那天生的聪明还是本能的一把抓住了那只雀鸟动作的精髓,让他明白过来这只雀鸟究竟下了局什么样的大棋,以及教会了他该如何打破桎梏他与兄长多年的牢笼。 想到这里,红袍大员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才者必自傲,聪明了那么多年,所有人的动作在自己眼中都是不披着那层皮的,一眼可见,如此……自也难免陷入那人性的桎梏,习惯了俯视众人。 即便是朝堂之上同为红袍的存在,手腕伯仲之间的人,他也……从不需要他们来教自己怎么做事的。 他自有他的行事章法,那些人亦是如此。 自古文人相轻……朝堂之上的又是非一般的文人,那相轻……自也是存在的。 即便是朝堂之上的红袍来教自己都有些不能忍受,更遑论是一只笼中的雀鸟? 参是参透了,可那桎梏了他与兄长多年,名为人性的牢笼给予他答案,教会他如何勘破自己身上囚笼的同时,却将本就陷入那人性牢笼中的他往下拽的更深了。 若是蠢一点,不明白这些还好,便是太聪明了,太过明白了,才愈发的陷入那人性的拧巴之中挣脱不开。 这个牢笼……好似就是专门为他与兄长这等太过聪明之人准备的。 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陷入那人性牢笼之内的呢?大抵是将那全然一片漆黑的小道走至尽头,成为大荣文武股肱之臣的那一刻,突地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陷落进了一只看不见的囚笼之内了。 午后的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却丝毫不觉,而是神思恍惚的想起了那些旧事。 少年时被寡母拉扯长大,虽有一个光鲜的出身,可那出身也只剩个光鲜的壳子了,内里的钱、权、势可谓样样都缺。也是因为过早的看明了世事,让他与兄长早早便明白了世事的残酷,人……也越发的现实与世俗了。 他与兄长白日里在学堂之中读着‘之乎者也’的圣人之言,私下所做所奉行的却是另一套截然相反的准则。这套准则助两人在少年时期,在那般破落的背景之下,依旧能在同窗之间混的不错,而后是高中入仕,看着周围同样读书好的那些苗子尚且青涩的脸,两人嘴上说的与同窗一般无二,可私下却是另外一副面孔。 什么事都是只有做了才能知晓对错的。他与兄长顺畅的仕途似乎向他证明了两人这般做并没有错。就这般的,两人越走越高,越行越远,直至走至巅峰的那一刻,才发现,那原本只奉行于表面的面子功夫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反过来绑着二人前行了。 他从来不想做什么好人,所得的一切没有哪一样是做好人得来的,可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架到了那不得不做好人的位子之上了。 这种感觉让他与兄长觉得分外憋屈,更憋屈的是两人太过聪明了,这种‘不得不做’的无解之局叫二人一瞎子就明白自己已被套入牢笼,跳不出来了。 第七百零一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三) 在那面上一套,内里一套的路上走了那么远,到了尽头,才发现路的尽头是与来时那条漆黑不见光的小道截然相反的光明之处。 他站的太高,离头顶那轮高升的日头太近,所以周身不再有半点阴暗之处。 天生的聪明让他在站到那个位子上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彼时那么多年内里修的那些小道又早已同自己融为一体,无法剥离开来了。 甚至连盘算自己的退路,骨子里用的还是那么多年修的小道本事。 小道自没有什么底限与良知这些东西,况且他那张面上的皮又修的足够厚实了,足以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通通都藏在皮下。 所以,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开始如来时的每一步那般找寻前路与退路,大荣的舆图就挂在墙面之上,自己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他抬眼看着舆图上的大荣,才发现大荣中原大地委实太过广袤,那国土的边界处一面临的是汪洋大海一面对上的千里风沙。人诚然还可以继续往海外与西域走,可从那些海外来长安的海外小国之人以及西域质子的口中,他早已知晓大荣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 如他这般的聪明人当然不可能越过越回去,去那远不如大荣的海外与西域了。所以,眼下脚下踏着的大荣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了。可在大荣……他与兄长已走至顶峰了,莫看上头还有个李氏天子,血脉无比尊贵,是名义上大荣的主人。可他知晓这位名义上的大荣主人对大荣的了解是远远不如他们这些朝堂上之人的。 甚至他们手中的权利若是用的好的话,完全可以架着那龙椅上的天子前行。 嗤笑了一声之后,红袍大员摇了摇头。所以,这大荣的‘权’这一字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了。也正是因为已修到那权术小道的巅峰,走至这个位子上,才陡然发现他如今这般高的位置,若是大荣不在了,他未必再站的上来。 所以,自己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被这巅峰之上的权术之位绑着,不得不开始‘真心实意’的希望大荣千秋万代了? 真是可笑啊!这种事怎么能是他这等人要做的事呢? 满身阴暗之心之人被那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筹谋得来的位子裹挟着去似那些心里当真想做事的忠臣一般做事时,不似那些忠臣那般,每做成一件事,便心中畅快而愉悦的,他也做事,只是每做成一件事,那种被裹挟着,不得不做的憋屈之感便恍若一只扼住他喉咙的大手一般,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权术的位子修炼到他这个地步,竟是开始反噬他……让他不舒服了吗? 察觉到自己被‘不得不做’四个字所裹挟时,他与兄长就意识到两人被箍入牢笼了。 似他们这般终年设局下套之人一旦发现‘牢笼’的枷锁,自己反过来成了那权术巅峰位子的笼中之物后,自是想要寻办法脱离了,可两人那般聪明的脑子竟是思来想去都寻不到一个办法。 那么多年所求便是为了这个位子,怎么舍得放开呢?况且一旦放开,从那权术的位子之上下来,再也震慑不住那些来时路上的小人之后,自己即将会面对的……他不消推演都知道。 那黑暗中虎视眈眈的眼睛正不断盯着他看,时时刻刻等着他露出虚弱之相后扑上来咬上他一口,至于那被撕咬之后什么都没有的滋味——他少年时便已品尝过了,自是不想再品尝了。 所以,只消一想便知他不能退,也必须牢牢的坐稳这个位置,如此……方才能够免于一世奔波毫无所得的命运。也因此,为了站稳这个位置,稳固这个位置所依仗的‘大荣’二字,他被裹挟着,逼着做起了一个‘忠臣’。 心向黑暗,身却被拽向了光明之处,这等躯壳与内里截然相反,背道而驰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恍若时时刻刻承受着神魂分离的苦楚一般令人憋屈与愤懑。 他与兄长当然知晓自己坐上这个位子之后便已落入了无解之局,毕竟身处笼中,又如何左右的了笼外之事呢? 原本以为只能这样了,左右也是无解之局,他兄弟是这般,焉知朝堂之上那些红袍又有多少人的内心是与那张皮一般表里如一,而不是似他兄弟这般在承受着神魂分离的煎熬呢? 就似一道棋局困住了很多人,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这局是无解的,却不成想有朝一日,这道困住了很多人的局突然被人解开了。 原本只是心血来潮的一问,却不成想这一问,竟让他亲眼看到了一个笼中物的破局之法。 而后,那一贯聪明的脑子一下子便找到了解决他兄弟痛苦的法子——将外头的勾到里头来,顶了里头的位置便是了。 他兄弟内里的是阴暗,外头的是光明,将那光明勾进内里,顶替阴暗……所以,他兄弟要破那心灵煎熬之局要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修心,让自己表里如一。 看!一旦说开,那破笼之法多简单啊!大道至简:表里如一这些道理孩童时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却不成想到他这个位子上,竟要开始重修孩童时候学的那些道理了。 可……他却并未从那堪破寻到解法的喜悦中体会到半分愉悦,原因无他,他虽然找到那打破笼子的钥匙,可这钥匙他却无法握入手中。 因为这至简的道理,他做不到。 明明有解法,旁人能用,偏偏他不能用。 所以,前脚才从那权势的牢笼中寻到出去的解法,后脚他便再次被锁入了另一只名为人性的牢笼之内。 比起在那名为权势的牢笼中寻求解法时还要在看到那笼中物破局之后,方才能找到破笼的钥匙,这只名为人性的牢笼那把钥匙一开始就在那里,插在锁孔之中,很多人都能轻易打开那把锁而后离开,可他……却摸不到。 自少年读书时起,事事都做到最好,所有功课都是第一的人还是平生头一回尝到了落于人后的滋味。他眼睁睁的看着无数不如他之人越过他打开了那把锁,顺利离开了,偏偏只有他一个……无法离开。 离开的法子就在那里,可比起读书做事时的聪明,一下子就走上那条最快的道,偏偏这个……他就是眼睁睁的看着那条道就在那里,却是怎么都踩不上去。 想起读书时那些蠢笨的同窗对着书本读上多少遍也不懂,好似那榆木做的脑袋一般始终开不了窍,努力上多少遍都无用时的情形,他昔日无法理解,如今……却是终于理解那等使劲了所有力气,寻遍了所有办法都走不出去的徒劳之感了。 圣贤书教不了自己,就另寻旁的法子。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串,那些很多人看起来深奥晦涩的佛学他也是一点就透,而后……惊讶的发现这道理还真是大同小异,差不多。 他的聪明,让他看得懂所有道理,也明白要怎么做,可就是……怎么都做不到。 那颗被黑暗侵袭的心怎么修依旧还是老样子。 这或许……就是命吧!这个颓然而无力的念头一出,便让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因无他!这种千般办法使劲之后的颓然认命他看的太多了,在他或直接或间接,甚至看破不说破的情况之下,见过无数人使劲全力的挣扎之后说出过这句话。而后,便是闭上眼,静静的等着头顶那把利剑向自己刺下,不避不躲,恍若一个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的死物一般,满眼毫无生气的静静等待着最后夺去自己所有的一击。 这种事……他看的太多了,也知道这话一出之后,余下的便只剩消亡。 恍若那等被捕入渔网的鱼一般万般挣扎至最后一刻,终是失了所有的力气,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结局。 自己站在高处看着那些最终‘认命’之人说出那句话,看得多了,聪明的脑子自也早将那句话视为‘危险’了,尤其这话还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从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那一刻,更让他骇的浑身发抖。 认命之后会是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不过了。是被吃干抹净的榨取走所有的价值,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这句“认命”之话的背后是垒起的森森白骨。 为刀俎者自然怕自己为鱼肉的那一天。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将案几上那写满大大小小的‘无解’二字的纸张卷起,凑到案几边角落处才点起的烛台之上,看着烛火舔舐上那写满‘无解’二字的纸张,最终在那簇幽幽的火苗中将纸张舔舐的一干二净。 作为多年的‘刀俎者’,他不会让‘这或许……就是命吧!’这个念头再起,他也……不会认命。 因为一旦认命,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放弃挣扎低头认命的结果永远不会比那‘不认命’的结果更好的。 抬眼四顾自己这书房之中,民间那些难得一见的珍宝典籍,他这书房之中应有尽有。他阅尽前人智慧,立于朝堂之上能接触到最及时、可靠的消息,总会找到解决的法子的。 他这里……不会有无解之局。 便是有,不破不立,那笼中物已经出宫了,他会证明即使一时无解的局,也终究会有解决的法子的。 所以管他是温玄策出的手还是那笼中物自己出的手,只消重新再来,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一次次推倒重来,总会有破局的一日的。 …… 这世间在寻求破局之法的永远不会只有一人,朝堂之上的红袍大员求自己的破局之法,旁人自也在寻求自己时下困局的破局之法。 午时过后,探望之人方才离开,大牢里的温秀棠便喊起了人,大抵是因为探望之人刚走,闻声而来的罗山对她的态度还算不错。这酷吏看人下菜的吃相一向如此难看,这一点,同她苦求花魁之位时没什么区别。 “你……帮我递个话,我想见我那个堂妹——温明棠。”温秀棠说道。 罗山挑了下眉,似是有些犹豫,但凡接触过两人的都看得出这堂姐妹的关系比陌生人还差。这也不奇怪,谁同温秀棠做堂姐妹,关系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的。问题一直都在温秀棠身上——她容不下旁人。 “她未必会见你。”罗山摩挲了一下下巴,对温秀棠说道,“或者你带句话、给个信物什么的,若不然多半是白跑一趟。”说到‘信物’二字时,罗山的目光明显一亮,显然是好奇这所谓的温玄策的遗物到底是什么东西的。 虽然知晓自己的身份以及要做的事,可他罗山显然不是个傀儡,是个人,好奇心总是有的。 围绕‘温玄策遗物’这五个字,都发生多少事了?甚至眼下这个温秀棠会被关进大牢,说到底也不过是沾上了这五个字而已。至于那表面上的理由‘温秀棠与裕王谋反有关’的话,听听便好了,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个幌子,当然,温秀棠自己也知道。 虽然知晓自己的身份,不会似杜令谋那些人那般直接去碰‘温玄策遗物’,但……总是想看看的。 只是面前这女人虽然不聪明,却精明得很,更是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这些天过去了,愣是没透露半分关于那‘温玄策遗物’的事。 听他再次提起‘信物’两个字,温秀棠冷笑了一声,显然是清楚罗山的心思的,对此只冷冷的道了句“没有什么话,也没有什么信物,只消递个话便成了!”说罢,便转过了身子,背对起了罗山。 这模样落在罗山眼里,他冷笑一声,摩挲了一下系在腰间的鞭子,却没有似前些时日那般直接抽出来,而是应了一声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到底才有人过来看过她,摸不清上头的态度,这几日就不碰她了,看看情况再说。 听着身后远去的脚步声,背对着牢门的温秀棠瞥了眼罗山离去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 收到递话的时候,温明棠与汤圆、阿丙两个正在她的院子里一边吃着那绿豆百合莲子汤的饮子,一边翻着坊间有人整理好的长安城各家食肆酒楼的位置以及售卖的招牌吃食。 听到这一声来自刑部大牢的递话,汤圆蹙眉,转头对温明棠道:“温师傅,那花魁娘子又作妖了,莫理她!她以为她是谁?我们温师傅是她想见就能召之即来的见到的吗?” 第七百零二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四) 温明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肩膀,明白小丫头的好意,安抚了一番之后说道:“若放在平日里我是不会理她的,只是如今……我还当真有事要寻她。” 一听温明棠有事要寻温秀棠,汤圆“哦”了一声,大大的眼睛里渗出一丝担忧之色:“温师傅小心些,那花魁娘子坏得很呢!” 温明棠“嗯”了一声,朝一旁的阿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看好汤圆之后,便跟着前来传话的人出了自己的院子,却并没有立时动身前往刑部,而是特意去前头看了看林斐。 眼见林斐此时并未同刘元他们商量案子的事,而是正翻着卷宗,温明棠有些迟疑,却不待她有所反应,那厢的林斐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抬头向她看来。 “怎么了?”林斐说着起身走了过来,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说道,“此时手头暂时没什么急事。”这话的意思是若有什么事要同他说,现在便可以直说。 温明棠这才道:“刑部大牢递话,说温秀棠想见我。” 眼见面前的林斐蹙起了眉头,不待他摇头,温明棠又道:“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一听这话,林斐先是一怔,而后似是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看向温明棠:“你是想……” 温明棠点头,摊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说道:“那个东西……我从未想过要的。他们拿着既不放心,又心里愧疚,拧巴的很,既如此……不如换个我想要的东西回来,如此,也能叫他们放心了。” “这般……也好。”林斐点头道,“昔日秦国名将王翦伐楚带走了秦国几乎全部兵将,手掌全部兵权在外,为防秦王疑虑,王翦特意问秦王要走了大量金银财宝作赏赐,以示自己只爱财不爱权。你如今效仿先人的时机倒是正好。” 听林斐这般说来,温明棠笑了,这便是寻个心意相通之人的好处了,不消自己多费口舌详细解释,他便已猜到她的用意了。 对温明棠而言少了口舌解释,对林斐而言,却是……他笑着问她:“你几时猜到的?” 女孩子能猜到那‘温玄策遗物’如今的下落不奇怪,他好奇的是她究竟几时知晓的这件事。 “裕王昔日当街追杀我……闹的这么大,足以让陛下知晓了,可陛下那里却一直没有动作,我便猜东西多半已在陛下手上了。”温明棠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暗地里不为人知的东西暂且不提,可明面上的东西是逃不开陛下的耳目的。”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道:“确实如此。” “再看之后裕王出事,她又被莫名其妙关了起来,可见对见过这遗物之人,陛下态度很是微妙。”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这遗物究竟是什么,却觉得这遗物于陛下而言当真宛如‘鸡肋’一般,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之感。若是重要至极之物,温秀棠决计不可能现在还活着,可若是完全不重要的话,她也不会被关入大牢看押起来了。” “看温秀棠如今这般关押不杀的境遇,便知这东西用处虽然有,却并没有那么大。”女孩子说道。 林斐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顿了顿,不等女孩子开口,又道,“再想到我祖父如今的境遇,亦同样微妙,放又放不得,杀又不至于,所以就这般不杀不放的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那还真是幸好那遗物不在我手里了。”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她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日头,“眼下正巧趁着这机会走一趟刑部大牢,温秀棠拿我挡灾挡了那么多年,我是时候要一回报酬了。” 很多事,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没有说而已。 “当年温秀棠与我一道被充入掖庭,虽因着我是温玄策之女引走了大部分目光,可温家活着的到底也只我与她两人而已,要都囊括于眼下监视一番并不难。所以,在没有攀上裕王之前,她与我受到的搓磨当不会差多少才是。”温明棠说道, “可温秀棠……实在不似受过搓磨的样子。”温明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就算温玄策的遗物再有用,那也只是对杜令谋、裕王这等对此物有所求之人有用,对宫里那些看人下菜的宫人、宫婢是没用的。” 那些所谓的信念、大义、眼光长远以及谋求权势之事那些宫人宫婢并不会理会。 “她再怎么找借口,哪怕把假话编出花儿来,哭的声泪俱下,可怜至极都骗不了我。毕竟,我是当真在宫里呆过那么些年的。”温明棠说道,“不说她需搜寻将温玄策遗物交出去的对象——裕王要花费功夫,便是进宫的头一日便打定主意要把东西交给裕王,攀附裕王了。寻人牵线搭桥的递话这些……宫里的宫人宫婢可不会白白帮忙的,更何况她关在大理寺大牢中时,那连自己洗衣都不会的模样实在不似个在掖庭劳作过之人。” 就是寻常人家进宫的宫婢也会遭遇刁难吃不到饭,偶尔需要自己动手解决一顿饭食,更别说洗衣这等事了……哪个宫婢还有人专程伺候着帮洗衣裳的? 进掖庭是为了劳作,而非被人伺候做娘娘,所以洗衣裳这种事,宫婢当人人都会,可关进大理寺大牢的温秀棠却不会自己洗衣裳。 真是半点不见被搓磨的样子。 “在掖庭,只有一种人能免于劳作以及各种找麻烦的惩戒。”温明棠伸手比了个‘一’字,“既给银钱好处,背后又有权势可依。” 至于背后有权势可依,温明棠记起前些时日记起的梦境后续,心头一震,却并未立刻说起‘权势’二字,而是说起了前头的‘银钱’二字。 “还不曾攀附上裕王的她哪里来的那些贿赂宫人宫婢的银钱?”温明棠道,“就算抄家时藏一些,又能藏的了多少?所以我猜她手头不止有遗物,还有银钱,能叫她免受那些宫人宫婢的搓磨。” “我不知道这钱有多少,”温明棠想了想,道,“但要差遣那些宫人宫婢,但凡令其动上一动都要不少银钱,所以数目应该不少。” 林斐听到这里,拧起了眉头:“可这笔钱……你从未见过。” “从银钱的来处讲,这钱管是温玄策亲自给的……”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想到抄家事发突然以及被温玄策托付的罗三与罗娘子二人手头并不见有巨财的样子,摇了摇头,这笔钱是温玄策亲自给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更可能是温秀棠亦或者其父母甚至是另外之人通过种种方式给她的。 “温秀棠的爹娘哪里来的这种本事?”温明棠记起梦中那些人,目光闪了闪,“皇城里当是住了不少老鼠暗中相助于她。” “其实……不管这钱怎么来的,”林斐听到这里,说道,“昔日偌大的温家全靠温玄策一人顶着,温家的银钱也尽是来自于温玄策,就算不提温秀棠爹娘,单提她,温家养她那么大,还能叫她得个‘才女’的出风头的名头,花在她身上的钱不在少数,可境遇艰难之时,她却独自一人拿了钱并未吭声,实在不地道。” 林斐这话指的是‘于情’二字之上,温秀棠受恩却不报,实在是自私凉薄。 “我知道她藏起了钱,”对这些旁观者都有些看不过去的事,温明棠的反应倒是尚算平静,“却一直未提及这一茬。因为若想揭人短处,便不能使自己落人话柄与口舌。” “温家被抄家了,手头也确实不该有所藏私。”温明棠说到这里,又从袖袋中将林斐见过的那包温玄策与温夫人留给她的遗物拿了出来,里头有温玄策送给她的一支生辰狼毫,以及温夫人给她留下的银花生,这些年一直没动,倒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将皇后赐予的那支钗子握在手中转了一圈,她道:“中宫真是我的贵人了!”眼下时机到了,她该主动揭发温秀棠私藏银钱一事了,而后么……就是等了。 年节时那一趟中宫召见以及特意的赏赐,温明棠从中品到了中宫与陛下对温家的微妙态度,于不曾接触过温玄策遗物的温明棠而言,那微妙态度中似乎藏着名为‘愧疚’二字的情绪,只是‘愧疚’二字之外,又关乎种种考量,当是拿捏不定到底要不要为温玄策平反一事。 中宫与陛下踟蹰不定,她却是已考量好自己不要什么了。没错,是不要什么,而不是要什么。那温玄策的遗物……她并不打算要,因为碰过温玄策遗物的后果——温秀棠已让她看到了。 “那东西不知是什么东西,却大抵是个能拿捏甚至要挟他人之物,”温明棠说道,“用拿捏以及要挟他人换来的权势依仗,而不是对方真心想要给予的,其结果多半不会太好。” 就似温秀棠拿花魁娘子的身份和装扮去取悦当年的裕王,温明棠可没有忘记温秀棠脸上的巴掌印,从那一巴掌中,足可见裕王对其的态度了。 当然,人性复杂,自己说‘不要’,一则对方未必会信,二则对方便是信了,若是个品行还算不错之人,似中宫年节时展露出的态度那般,好似觉得对她有愧,想要给予她些什么。 温明棠看懂了这些心思,所以想自己主动把握一番,对方想要的东西,她不要,可若是对方觉得对她有愧,那便补偿些旁的东西给她好了。 于中宫那等贵人而言,钱财是从来不缺的,可于温明棠这等寻常小民而言,最缺的,恰恰就是钱财。 当然,她可以聪明,却又不能展现的太过聪明,至那等‘教中宫做事’的地步,所以温明棠自然不能明着提这等要求,而是需要一个契机‘提醒’一番中宫。 同样的,人性善变,年节时中宫展现出‘愧疚’之态,温明棠不敢赌眼下几个月过后,中宫是否依旧还是这等态度,自是要两手准备的。 “人,最好莫要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赌对方愧疚想要补偿自己这一条之上。”温明棠朝林斐眨了眨眼,笑道,“这同进赌场没有什么两样。” “中宫若有补偿自是意外之喜,若是没有……也是不能主动开口的。”温明棠说道,“所以,我先时一直不动,也一直在等一个稳妥至至少能拿到一笔补偿的时机。” ‘温玄策遗物’是个机会不假,可于温明棠而言,这‘温玄策遗物’的机会大概率只能用上一次也是真的,所以不能随便用。 这里是大荣,不是现代社会,机会一旦用岔了,很多人终其一身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林斐显然已经明白了温明棠的意思,他道:“你想要温秀棠的钱?” 温明棠点头:“我不知道她手头的钱是哪儿来的,可明面上的账就摆在那里,温秀棠在遇到裕王之前,手头所有银子都绕不开‘温玄策’这三个字,所以管这笔钱真正是从哪儿来的,表面的账面之上,这银钱……都是温家的。” “我想过揭发她私藏银钱之后的种种后果,若中宫与陛下仁善,过后查出那银钱的来路之后,愿意‘归还’我一些温家银钱自是最好的,若不是……”温明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周围,眼见四周无人,她笑道,“那也委实太抠门了,实在同两人素日里表现出的态度不大一样。” “据我了解的陛下与中宫,确实更似是愿意‘归还’一些银钱的那等人。”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他道,“至于想要归还多少都在两人的掌握之中,若是心中有愧想补偿一番便多给一些,若只想做个面子功夫,那就少给一些。不过中宫与陛下无论给出多少,于你而言,都不是一笔小钱了。” 贵人头上的一支簪子都够寻常百姓过上好些年的花销了,温明棠所求的钱财于天子而言实在是最容易给出去的东西了。 “虽说‘归还’的可能性极大,占到了几乎九成多,却还是要考虑不愿归还的那一成的可能的。”温明棠说到这里,笑了,“于我所求的‘银钱’二字而言,那九成的可能让我只消在这里慢慢等中宫与陛下的消息便成了,什么都不用做,而那剩下的一成便是我拿不到中宫与陛下的银钱,所以需要我做些什么,从旁人手中拿到那笔银钱了。” “旁人?”林斐愣了愣,很快反应了过来:“温秀棠那银钱的真正来处?” 温明棠点头,想到那倏然记起的梦境后续,眼神沉了沉,道:“我一直在等她那银钱来处的真正主人,等了那么久,总算是来了。” 如今才是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合适的时机。前头九成的时机早已到位,只剩最后一成,凑足十成的把握,能确保让她拿到银钱,才是她真正开始有所动作之时。 面对一个多数情形之下只能用一次的那个属于自己的补偿机会,只要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手而随意出手,那便是赌。是九成的赢面还是一成的赢面都没什么两样。莫说她如今一介孤女了,就是寻常百姓……又哪里来的赌输与犯错的资格? 所以,她不赌。 “赵司膳昔日在宫里攒下能买下宅子的银钱时,常对我说‘可惜了’,她道哪怕我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贫家女,也定是有办法在宫里攒下一笔银钱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眼眶有些轻微的湿润,女孩子吸了吸鼻子,说道,“人总说银钱这等东西是俗物,我也从不求那等吃穿用度样样金尊玉贵的生活,可我知道人若想过的畅快,没有钱还当真是个难事。” “那些人将我关在笼子里,蹉跎了我这么些年,白白浪费了我多少年的光阴,以致我出宫之后都无法带着一笔足以安生立命的银钱离开。”温明棠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对林斐说道,“我眼下手头攒的银钱,还是去岁那一年外带档口攒下的。” “所以,那些人将我关在笼子里的那些年看似没有伤到我,可这笔是非公道的账摆在那里,我一直都记得。”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对林斐说道,“我怀疑温秀棠一进宫就免受蹉跎的背后有他们的影子,或者说,那些人定也是其中之一。” “人生大好年华也不过那么些年,他们却白白蹉跎了你八年的大好光阴,”林斐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想到几日前两人说起那些宫中旧事时女孩子坚定的眼神,他叹了口气,说道,“这等作恶……其恶行影响极其深远,甚至间接毁了多少人的一生?可偏偏这等恶行无相无形,看不到也摸不着,委实可恨至极!多少人被按着头吃了这个哑巴亏,求不来一个公道?” 这次,能将那些人钩出水面,不过是因为对方对上的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她积年如一日的隐忍着,被关押在牢笼中时一声不吭的磨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求公道的钩子,终是将那些作恶无形之人钩出了水面。 第七百零三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五) “我一直知道温秀棠背后定是有人的,却不知道对方竟张狂至斯,与我直接接触过。”温明棠说道。 那个倏然记起的梦总算是到了该出口之时,将那困了自己多年的梦境对林斐缓缓道来,有过先前曾经说过的那些庄周梦蝶般的记忆,于林斐而言,一切也都变的容易理解了起来。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总之,一切都对上了,叫我想当然的以为那是这具身体曾经经历过的事,”温明棠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笑了,女孩子神情坦荡的承认了自己也曾被种种巧合牵引着险些走上错的那条路,“其实真说起来,我也是被桎梏入一座看不见的牢笼了,以至于先前一直不曾怀疑过这些事。” “若是一直不曾看到过那梦境的后续,我大抵会一直这般以为。”温明棠说道,“可……前不久,却叫我突然看到了那梦境的后续,也不知是那催人入梦的法子过去太久,被时间冲淡了作用,失了功效,还是旁的什么缘故……竟叫我突然走出了那将自己困锁其中的梦境。” “我本也想说没成想对方害人竟还敢这般张狂来着,”林斐听罢之后,沉眉思索了起来,“可又想若是假他人之手来做这件事,那等隐秘手段是不可能成为隐秘而不为人所知的,终究是会被泄露出去的。” “所以,要么,把手段交予他人,做好手段被传得人尽皆知的准备;要么,便亲自前来。”温明棠也明白了过来,说道,“显然,在那些人眼中,比起与我直接接触,被我记起这一茬的风险,那手段被他人知晓才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 林斐点头,说道:“他们将这等催人入梦的手段视作至宝,所以每每害人,都需亲自动身前来,也由此不得不与自己每个迫害之人有了接触。” 如此的话,于那些人而言,要么,便祈祷温明棠这等被迫害之人一辈子都记不起那梦境的后续,要么,便做好温明棠记起之后,他们能够再次接近她,有所动作的准备。 这些动作或是直接将她拉进去同他们成为一伙,或是再次催她入梦,令她忘记,或是干脆直接杀了她。 可不管如何,对方既藏着掖着这么多年,可见对这件事是极其谨慎与小心的,如此……哪怕温明棠只是有可能会记起这些事,也必然早早做了准备。 “我记起来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一旦记起,就到了那些人该现身接近我之时了。”温明棠说道,“所以,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等,等着看他们会用何等手腕接近我,而后……便等来了刑部大牢温秀棠的传话。” 这般直接让温秀棠传话的举动,其实也已佐证了当年温秀棠手头的那些银钱之中定有他们的手笔,一切其实都能说通了。 “老实说,看到他们直接让温秀棠传话这举动……”温明棠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她道,“我觉得那些人……并没有那么厉害,至少比起你同长安府那位而言差太远了。” 既是好不容易将她困锁迷雾之中,绊住了她的手脚,自当将那迷雾拢的越厚越好,叫她无法轻易走出来才是。 虽然温明棠早有了这些人就是温秀棠当年背后之人……或者可说背后之人之一的猜测,可那到底只是猜测,而眼下这一出……却是叫温明棠直接确认了这些人就是温秀棠背后之人的事实。 “不是所有站在高位之人那手腕与自身地位都是匹配得上的,也有人机缘巧合之下,或是得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术而站至高位的。”林斐说到这里,也笑了,“譬如让他们珍视至此,不惜暴露自己身份而亲身前来与被害之人接触的那催人入梦之术。” 有时候,那不经意的举动是能暴露人的真实水准的。 “既将那催人入梦之术看的高过自己身份被暴露这件事,足可见他们本人是不如那本秘术之书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想笑,“要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反复细品的圣贤之书,而是一本诓骗他人顶替自己的诈骗之书而已。” “一本诓骗之书都能比他们更厉害,可见他们不过尔尔,再看其会做出主动暴露自己身份之事也不奇怪了。”温明棠说道,“一切……都对上了,他们的人……甚至还比不上一本骗人的书!” “看似还知道躲在温秀棠身后隐藏自己,其实已然暴露了。”温明棠对林斐说道,“所以,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好!”林斐听罢之后,转身将手里的卷宗放回了屋内,而后出来,说道,“我同你走一趟刑部大牢,这一个时辰的假条随后补上。” 虽说已从那一声传话以及梦境的后续中看穿了对方的真实手腕,可小心些还是必要的,两人叫上了赵由,走了一趟刑部大牢。 在大牢里同几个狱卒吃酒的罗山看到两人前来时明显一怔,显然对两人这般快就前来有些意外,意外之后,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神情诧异的看了眼温秀棠被关押的大牢,说道:“竟叫她说对了,人还真来了,真是小看这女人了!” 语气里的惊讶与那一丝‘刮目相看’的意味听的温明棠与林斐同时沉默了下来,却并未说什么,而是跟在罗山的背后,去见了温秀棠。 大牢里背对着众人的温秀棠听到动静声转过身来,见到前来的众人时先是一愣,而后冷笑了起来:“我只见一个人,来那么多人做什么?”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说话,便再次开口嘲讽了起来,“怎么?是好不容易攀上高枝,便要带着人到我这里来炫耀一番不成?” “你这话当真是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以己度人’,”温明棠自是不会惯着她,隔着牢门,朝正准备开牢门的罗山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开门,她堂姐妹只消隔着牢门说话便成之后,又道,“不过也是,昔日长安街头,你确实没少带着裕王出去晃悠向一同争抢花魁的‘小姐妹’们炫耀。” 一句话听得温秀棠脸色顿变:“你什么意思?一个逆臣贼子也配……”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罗山听不下去了,‘咳’了一声提醒温秀棠:“当年你攀附他时,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被你攀附之后什么都丢了,没嫌你命不好,克人又晦气都算好了。” 先时这烟花地里出来的女人敢背对着他给他甩脸色,他自然没有忘记这蔑视之仇。他罗山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方人,方才不敢是因为前来探视她之人手里那牌子的主人他得罪不起,由此不得不改了态度,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可改态度归改了态度,借着这堂姐妹‘嫌隙’的空档刺上一刺温秀棠的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被温明棠同罗山连着刺了一通,温秀棠脸色沉了下来,又瞥了眼还未吭声的林斐,虽然早知道这位根本懒得搭理自己,可看他站在这里,那眼睛还一直盯着温明棠看的样子,温秀棠知道这位只是没开口,若是一开口,也同样是站在温明棠那边刺她的。 是以,她冷着脸再次开口了:“我只见一个人,要开口也只会同一个人开口。” 这幅看起来将他二人稳稳拿捏在手的样子,温明棠和林斐还未说什么,一旁的罗山便忍不住试探了起来,他问两人:“你二人被她拿捏住把柄了?” “没有。”话音刚落,林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没有理会罗山那精明试探的眼神,不等罗山开口,便直道,“口说无凭,免得你当真以为我二人做了什么事被她捏了把柄,而不是她这个人摆不正自己的位子,我二人现在就走!”说罢,拉起温明棠的手,转身欲走。 这幅话音刚落直接走人的举动直将罗山看懵了:虽说看温秀棠那副样子,他二人又当真过来了,他确实是以为这两人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被温秀棠拿捏住了,自己也动了同温秀棠站到一起,拿捏两人把柄的心思。 毕竟见利而不图,那实在不是他罗山的行事风格。 不想对面的林斐却是直接将他的心里话挑明了,这举动让罗山迟疑了起来了,下意识的看向那冷着脸,一副傲气模样的温秀棠。 却见前一刻还‘爱来不来’等着对方求自己办事的温秀棠眼见这两人要走一下子慌了,忙出声道:“等等!” 这话一出,罗山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瞥了眼一脸慌张的温秀棠,嘀咕道:“我还当真以为你拿了人的把柄呢!原来什么都没有!既什么都没有,拉着一张脸作甚?林斐说的没错,你原来不是拿了人的把柄摆出这幅姿态,而是心里没数,看不清自己的位子罢了!”说到这里,他瞥了眼已走了两步的温明棠与林斐,又道,“求人办事就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你这幅样子……真真不知谁惯出来的,哪个给的你底气?若是不清楚内情的,还当真要被你骗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你虚张出来的声势给骗过。”罗山小声说着,再看向温秀棠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之意,而后转向前头的温明棠和林斐。 这两人……显然是不欲惯着温秀棠的,要她摆出求人的态度方才肯停下来的。 看着面前的温秀棠,眼见她还咬着唇,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温明棠笑了笑,对林斐道:“我们走吧!”正巧借温秀棠的态度,可以再次验证一番她的推测。 若温秀棠当真是被那群人推出来的,便决计不敢让温明棠离开。 想起方才自己过来时小丫头汤圆的不满:她温明棠怎么能被温秀棠召之即来的去见对方呢?虽然,她也正巧有见一见温秀棠的意思,可这些……对面的并不知道。 所以,且看温秀棠敢不敢让她走,就知道温秀棠是不是那些人手中的傀儡了。 而下一刻,那声“等等”的声音便证实了温明棠的猜测。 温明棠回头,看向温秀棠,又瞥了眼一旁的罗山,道:“你虚张自己的声势,试图诓骗旁人来拿捏我等,是准备拿罗大人当手里的刀来故意惹怒我等,替你出头不成?” 虽然罗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也确实是有些人手中的刀,可牢里的温秀棠显然不属于‘有些人’的行列,虽然已从方才那声‘等等’中猜到了什么,也准备私下收拾一番温秀棠的,可被人当面说出来,叫他罗山的面子往哪搁? 这般一想,先前还克制的住,只是摩挲,并没有抽出来的鞭子一把便抽了出来,当着林斐和温明棠的面甩了过去,虽然隔着牢门,可早已习得一手好‘鞭法’的罗山手里那鞭子还是如长了眼睛一般从那牢门的缝隙中穿了进去抽在了温秀棠的身上。 “好大的胆子!”罗山骂了一句,一抬头,见林斐与温明棠正齐刷刷的,以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虽没再说什么,可那眼神……还是叫他脸上有些燥热,又甩了几鞭子过去,听得里头的温秀棠发出了几声吃痛的叫声,方才停了手,隔着牢门对着温秀棠‘啐’了一口之后,方才说道,“见笑了!” “无妨。”直到这时,林斐方才开口,他道,“此女一贯擅长此道,虚张自己的声势,狐假虎威,甚至那被她借了威势的老虎自己都不定知道。罗大人被蒙在鼓里也不奇怪。大人闲暇得空时不妨往教坊走一走,问问她当年那些教坊小姐妹便知道了。” “好。”罗山应了一声之后,又见林斐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明白了他同自己有话要说,遂点了点头,转身狠狠的剐了眼温秀棠,跟着林斐走了出去。 眼见林斐同罗山走了,这里只剩自己与温明棠两人了,抱着被打痛的手臂,温秀棠瞪着温明棠,质问道:“你满意了?” 本是一句愤怒的质问与嘲讽,没想到对方还当真心里一点数都没有的摇了摇头,同样抱着双臂回她:“说实话,没有满意。” 这幅还当真把自己当个人物的模样看的温秀棠窝火不已,她咬牙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当那温玄策还活着不成?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一介孤女,竟还敢激那罗山打我?” “说的好似你自己不是孤女那般?”温明棠悠悠回了温秀棠一句,而后原话奉还,“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当那温玄策还活着不成?心里一点数都没有,竟还敢骗那罗山对付我?” 这话听得对面的温秀棠呼吸一滞,指着温明棠那副在牢门外悠然自在的样子险些没气的背过气去,她指着温明棠,怒道:“好啊!不装了?我早知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好那些年没将你带在身边,把你留在了掖庭,若不然,定是早同我抢东西了!” 第七百零四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六) “东西?你自己有什么东西?”牢门外的温明棠抱着双臂看着牢中被罗山那几鞭子抽的吃痛‘嘶嘶’直吸气的温秀棠,说道,“温家没被抄家前,你吃的用的都是温玄策的,不曾出去劳作过,至于温家被抄家之后……呵!都抄家了,你还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不成?” 撩开囚服看着自己臂弯上被鞭子抽出来的血印子的温秀棠没有理会温明棠的质问,只是眼神怨毒的瞥向她,举起臂弯,问道:“你满意了?借罗山的手来打我?” 温明棠瞥了眼那依旧看不到半分劳作痕迹的臂弯,挑了下眉,忽道:“你还是不会自己洗衣裳?” 不知是温明棠这一句问的太过突然,还是温秀棠的注意力此时尽被自己臂弯上的血印子吸引过去了,闻言脱口而出:“我要洗什么衣裳,不都有人……”话未说完,猛然意识到什么的温秀棠一下子变了脸色,瞪向温明棠,“你套我话?” 温明棠轻笑了一声,看着牢里的温秀棠,道:“罗山这种人怎么可能这般轻易让你过的如此舒服?不说他不似洪煌那般被你所迷了,就是当真被你所迷,以他的秉性,对自己相中的女子也不会太好的。而是百般打压,逼得她离不开自己才对。” “如此……你既直至如今还不用自己洗衣裳,看来那背后之人尤在。”温明棠瞥了眼温秀棠一下子变的‘精彩’起来的脸色,顿了顿,又道,“可方才罗山又敢当着我二人的面给你甩鞭子,可见大的搓磨你是不曾受过,可罗山私下里的阴招当没少受过。以你眼下的境况,能给出的无外乎一具身子了,且你身上除了罗山方才抽上去的鞭痕之外没有旁的伤痕。要知道同样是入狱落到罗山手里,前不久的茜娘一家都被打成什么样了?浑身上下都没几处好皮了,可这般的人却格外‘厚待’你这身皮囊,所以,我猜罗山这些时日没少对你提那等要求。” 当然,说这些也不是只靠猜的。 “你被拿来刑部大狱之后,罗山特意来了趟大理寺,专程过来看了我一眼,那一番打量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温明棠说到这里,看向脸色难看的温秀棠,挑眉,“如何?可叫我说对了?” “我的事与你何干?”温秀棠说道,“他自己起了色心,我换个舒服些的待遇,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 当然,虽然不介意自己多个裙下之臣,可若没有足够的权势身家的话,至少也需似那洪煌一般听话才是。而罗山……显然不是,是以温秀棠对罗山是排斥与厌恶的,只是眼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温玄策遗物’你用过几次了?”没有再提温秀棠与罗山的事,温明棠再次开口问了起来。 “不记得了。”温秀棠瞥了眼主动开口的温明棠,冷笑道,“怎么?要问我讨要不成?那你要怪就怪那温玄策好了,作甚这等好东西不给你,而是给了我。” “他是他,我是我,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我便是有什么意见也左右不了温玄策的决定。”温明棠说道。 女孩子平静的脸色看的温秀棠有些疑惑,不过旋即冷笑了起来:看到自己亲爹不把好东西给自己却给了旁人,哪个心里会好受的?她这般平静多半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 “你不知道,那东西有用的紧。”温秀棠看着牢门外摩挲着自己掌中薄茧的温明棠,再看向自己臂弯上那同旁的地方相比一眼可见的血印子,那是养尊处优惯了养出的一身细嫩皮肤,如今多了几道血印子上去自是显眼。再看自己养的娇嫩的手,虽这些时日遭了些罪,没有先前那些精贵油膏涂抹着护手了,可到底胜在年华大好,看起来还是那般好看。过后出去了,继续用那油膏养着便是了。 这般想着,看着掌中带着薄茧的温明棠,温秀棠突地来了兴致,她道,“看似你我二人是一同被押往掖庭劳作的,可我与你到底是不同的。” “你在劳作吃不饱饭的时候,我因着你那死鬼爹给的东西却是根本不需劳作,连衣裳都不用自己洗,在掖庭的屋子也是有人特殊关照的。冬日你溺水那会儿我还未出去,你可知道,你那死鬼爹的好东西能叫我不止不用大冬天的抱着旁人的衣裳出去浣洗,还能呆在屋子里日常三食都有人专程送上门来,屋里的炭火也一直不曾断过?”温秀棠说到这里,得意的冷哼了一声,道,“要怪就怪你那死鬼爹,或者怪你自己太蠢了!” 这种冬日炭火不断的待遇跟了裕王之后一直都有,可在宫里享受这等待遇……尤其还是同温明棠因为被人搓磨指派着洗衣裳差点溺死在河里相比,那心里的畅快是后来再好的待遇也比不上的。 对此,温明棠只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进宫为免受搓磨用过一次‘温玄策遗物’,过后攀附裕王又用了一次,再之后叶舟虚父子又是一次?据我所知的,就有三次了。” “哪只这三次啊!”温秀棠看着皱眉开始算着她用过这‘温玄策遗物’次数的温明棠,冷哼了一声,说道,“中间还有不少人过来寻过我的,甚至有些面孔我都不记得了,不过只消我拿出这好东西用上一次,那些人便不会再来了。” “我早已不记得你那死鬼爹的东西叫我用过多少次了,不过还真是如那些人说的那般,这真是道最灵验不过的护身符,百试百灵了。”温秀棠说到这里,抿唇嗤笑了起来,“可惜这东西的好处……你这做女儿的却是半分都未享受到,还真是倒霉啊!” 温秀棠说出这些话自是希望在温明棠脸上看到不满、委屈那等神色的,只是面前的温明棠听到这些却是认真对着温秀棠打量了片刻,而后笑了笑,静静的看着在那里得意嗤笑的温秀棠不说话,待她笑的差不多了,才再次开口问了起来:“你这次寻我什么事?” “哦!”被温明棠提醒了一声的温秀棠这才记起了此行的目的,对面前的温明棠说道,“我想要出去,你帮我从这里出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旋即换上一种十分笃定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帮我从这里出去的。” 最后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她问面前的温秀棠:“这话……谁教你这般说的?或者说……是谁让你套我话的?” 面前的温秀棠脸色微变,只是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闪了闪,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温明棠摇了摇头,都快被温秀棠这一番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举动逗乐了,“那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我有办法帮你从这里出去的’?” 温秀棠被温明棠这话问的不由一怔,怔了半晌之后,方才说道:“你那位大理寺少卿探花郎有这个本事的,他是陛下当年的伴读,你吹两句枕边风,就能叫他帮忙了。” 这个回答听得温明棠实在没憋住笑了出来,看着温秀棠捏着自己那点小聪明遮遮掩掩,嘴上没一句实话,她摇了摇头,也不再同温秀棠废话,而是开口直道:“你这话一出,... 温秀棠搓着被罗山甩了几道血印子的臂弯,眉头深深的拧在了一起,似是对温明棠的话有些不解又茫然。 不过温秀棠自不是那等会为背后之人背锅的‘忠义’手下,眼见已被温明棠拆穿了,沉默了半晌之后,‘哦’了一声,道了声‘知道了’。不管如何,她已照着那些人说的那般传话了,只是这传话的结果嘛……谁叫那些人不说实话的?如此,结果不尽如人意也不奇怪了。 “当然,你背后之人遮遮掩掩,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他们的事,我却是要堂堂正正做人的。毕竟我是人,不是鬼,自不会见不得人。”温明棠说到这里,对温秀棠道,“管先时那话是旁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左右我看着的那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便权当你说出的话了。” “你说我有办法帮你从这座大牢里出去,我确实可以试上一试。”温明棠说到这里,没有再看身后温秀棠的脸色,而是大步向大牢门口走去。 既那想出去的话是温秀棠说的,那她温明棠要‘有求必应’的应的那个人自也是温秀棠了。 至于这般一来,温秀棠背后之人会是何等反应,她便不管了。 试探……唔,对面被试探的是个她这样的老实人,自是当了真的。 …… 刑部大牢的门口,林斐同罗山正在说话,林斐面色倒是依旧如常,对面的罗山面色却是阴沉的,甚至可说到了难看的地步。 目光落到罗山那古怪的面色之上略略一顿,温明棠便知林斐已将该说的话都同罗山说过了,如此,她要说的便只剩一句话了。 “罗大人,”温明棠大步行至刑部大狱门口,开口说道,“小女要揭发我这堂姐当年抄家时私藏了大量银钱!”说到这里,主动将那带在身上多年的温玄策与温夫人留给自己的狼毫与银花生拿了出来,“当年母亲疼爱小女,藏下的物件小女分文未动,尽在此了。可堂姐藏下的却是温家大半家当。”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来的狼毫与银花生,罗山一怔,面色古怪的瞥了眼一旁的林斐:她身上的这些东西都不知被多少波人翻过了,谁不知道她身上有这些东西? 抄家时藏一两角银子或者小物件在身上的事实在太多了,更遑论她彼时才多大?那温夫人疼爱女儿,偷偷在手里藏枚银花生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便是当真要上纲上线的查……藏银花生的温夫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查?不过,不得不说这丫头也是真硬气,这么多年受了多少搓磨愣是没动过这些东西,如今更是直接交了出来。 看着原本所有人都知道的那点小东西突然被递到了自己面前,原本还有些发怔的罗山倏地回过神来,眼睛一亮,一扫方才还阴沉的有些难看的脸色,忙点头道:“好!好!是该交出来的!比起你来,她手头的银钱可有不少,决计不是一两个温夫人可以临时抓握在手里的几粒银花生那么简单的,定要细查!” 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一个愿意主动交出来,一个就驴下坡,接过之后立刻抬脚,跟着他们一同出了刑部衙门之后,便直往皇城的方向行去了,看样子是准备直接进宫面圣了。 看着走的飞快,办事半点不拖泥带水的罗山,温明棠问林斐:“你怎么同他说的?” “她这等情况还能让罗山放人进来探望借的那势必然不小,是罗山得罪不起的。”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大荣……皇城之外,可没有这般权势滔天的女子。” 那些个公主、郡主甚至五姓女,不管其本人手腕厉害不厉害,握着家中大部分权势的都是族中在朝为官的男人。前朝如此,如今民风开化的大荣亦不曾彻底打破这道困锁于女子身上的桎梏。 “再看那温秀棠是什么人?但凡权势从面前经过,都想着上去靠一靠的笼中雀。你把那温秀棠同任何一个有些权势的男人绑在一起看看,多半都能听到外头传出些风言风语来。”林斐说道,“哪怕两人之间清清白白,一介朝堂重臣同教坊花魁联系在一起,多数人都会这般想的,更遑论罗山自己便没少占那温秀棠的便宜,以己度人,将同温秀棠有过联系的男人都想成自己这般的人也不奇怪了。” 当日罗山走了一趟大理寺特意来打量她的举动,早让林斐看懂罗山做了什么了。 “既是见利而不图之人,面对主动献身求个舒服些待遇的花魁,哪有不占这便宜的道理?”林斐摇头道,“他原先当只是想着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的碰了这温秀棠,却不想这温秀棠不是寻常的教坊花魁。” “她手握‘温玄策遗物’,先时搭上的裕王也好还是叶家父子也罢,都是充的起自己那花魁门面的。”温明棠明白了过来,“且她先时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营造出受无数人追捧,背后有滔天权势可依的样子。看我等过来时,罗山那将信将疑的反应,便知这种举动,这些天她没少在罗山面前做过,以至于罗山也拿捏不准是真是假了。” “不想让温秀棠这等女子同自己沾上零星半点关系的话,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同她有半分交集,可偏偏这个……这次过来的权势没有做到。”林斐说道,“由此给了那一张嘴上没几句实话,一分的交情能吹成十分的温秀棠攀附上去的借口。” “管那势认不认得自己,除非罗山亲自去那势前确认一番,若不然,在温秀棠口中,这就是她的金主。”温明棠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可偏偏罗山碰了她,管温秀棠有没有吹牛,罗山当是信了,如此……又怎会不怕温秀棠有朝一日在那金主面前说漏嘴?” 更何况这温秀棠没有离开过刑部大牢,这大牢一日进进出出多少刑部衙门的同僚,当真能不知道罗山占温秀棠便宜这等事?这等事迟早会传到那势的耳中的。 “若是个寻常女囚,担上这等事怕是早被罗山想办法‘灭口’了,偏偏温秀棠拿着‘温玄策遗物’被那么多人盯着,不好灭口,如此……罗山有那难看的脸色也不奇怪了。”温明棠想到方才看到的罗山那脸色,就想笑。 “杀又杀不得,又不能让温秀棠同那势见到面,吹上耳边风。如此……刑部大牢这等那‘势’可以深入之地自是不安全的,还是换个旁人碰不到的地方为好。”温明棠看了眼罗山离去的方向,说道,“所以,他想着赶紧将温秀棠这烫手山芋扔到皇城里,谁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关起来最好了。” “谁叫她口中真真假假的没几句实话?”林斐摇头,对温明棠道,“我其实只同罗山聊了一句听闻此女裙下之臣不少,他便变了脸色。” 虽然温秀棠的裙下之臣他们所见的只有裕王以及后来的洪煌,若是勉强些,将叶家父子算进去也行,可……温秀棠一贯以花魁身份自居,口中裙下之臣却远不止这些,是真是假又有谁知道呢? 况且,昔日教坊时,她那排场也足够唬人,就连今日,他们过来时,那副高傲的样子还叫罗山以为他二人是不是被她拿捏了什... 哪怕也怀疑过温秀棠是不是吹嘘,可罗山显然不敢赌她吹嘘的万一是真的这种可能。毕竟这种事都是关起门来盖上被子的事,其中真假,外人很难窥见。至于让温秀棠发誓不会说出去以及不会吹枕边风……温秀棠的人品与她嘴里的承诺,谁敢信? 所以,自从罗山碰了温秀棠之后,也只有眼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不是什么送上门来的便宜都能占的,尤其还是这等笼中雀鸟。虽主动献身的是她,可她私下里那些风流事委实太多了,哪怕那些金主本人没那么深情,可似罗山这等底下的人又哪里敢碰那些人养的笼中雀?不被吓到才怪了!”林斐摇头,说道,“古往今来,女色之上出事的可从来不只那些深情、风流之人,多的是罗山这等没半点深情,只是见有好处,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小人!” 第七百零五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七) 与对只破局的笼中物的试探结果一同来的,还有温秀棠离开刑部大牢,被押往宫中的消息。 那锦绣皇城大的很,不只能容纳受宠的、不受宠的后宫娘娘、皇子与公主,还能容纳众多做事的宫人宫婢以及某些处境微妙之人。譬如先时的靖国公,也譬如眼下的温秀棠。 当然,同是关押,两人之间的待遇却是不同的,前者除了不得自由之外,一切尚好,后者么……不过是将那些年逃脱的掖庭劳作之苦重新补回来罢了。 只是彼时受掖庭劳作之苦时,温明棠不过八岁的年纪,虽被蹉跎了七八年的光阴,可出来之后依旧是大好的年华,还有机会重新开始过自己的日子以及为自己讨回那被蹉跎了岁月的公道。可眼下温秀棠被关押进来时正是最好的,花儿一般的年岁。不似温明棠七八岁半大孩童之时,正是学东西最快的年纪,心性也能适应与调整,迅速转变那从大族千金到寻常人的身份。温秀棠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下来,哪里还肯过那等事事皆需亲力亲为的日子?更遑论那出宫……温明棠最后是全须全尾的出了宫,温秀棠……便不知道了。 …… “你手里那颗棋子不是一直自视甚高,张口闭口‘我那蠢笨堂妹’吗?”屋子里有人看了眼回来之后便坐到子君兄身旁,两人低语商量着什么,直至此时仍未开口的周夫子,开口,打破了僵了许久,久到不少人都开始打瞌睡的古怪氛围。 他对那带着面纱的女子说道:“一张嘴说自己厉害没用,用行动证明自己厉害才是真的厉害。便不说当年关进去时,大理寺公厨那个才八岁,还是个孩子,拿大人和孩子比,本就胜之不武了。就当大理寺公厨那个当年就是个大人好了!七年,她出来用了七年。我等且看看七年之后,这位先时逃了搓磨的花魁娘子还能不能出来便是了。” 本是开口说两句,想打破这古怪氛围的,可说至最后,不知怎的,竟是突地感觉到了几分因果循环的意味了。 有这感觉的显然不止说话之人一个,屋里原本各自做着各自手头之事的人纷纷抬头,向他望了过来,半晌之后,有人说道:“先时逃了搓磨,可眼下却又被关进去补上了,真叫我有种这世间因果之说好似当真存在一般之感。” “大理寺公厨那个出来之时是去岁,彼时十五岁,还是好年纪。她这……就算同那个厨娘堂妹一样厉害,七年就出来了,温秀棠比那厨娘堂妹大上一岁,如今都十七了,出来之后二十有四。”戴着面纱的女子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更遑论……我看她大半可能是出不来了,要一辈子困死在里头了。” “那俏厨娘面对的动作都是水面之下的,她老老实实劳作,到了大赦之时出来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另有人开口,那人唏嘘了一声,说道,“错过这个大赦,再想等到下一回大赦搞不好就要等到如今正值盛年的陛下进坟墓之时了。若不然,那厨娘的司膳朋友为什么要急着赶在那大赦档口还没关的时候赶紧离开?” “大赦这种顺理成章、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总是时不我待的,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有人点头,对身边人道,“这般一琢磨,这两人急着出宫其实是出对了,这种光明正大离开的机会一向是少有的,不多见的。” “可见机会这等事……还是要珍惜的。”同子君兄说了好一会儿话的周夫子直到此时方才开口,他悠悠道,“我也觉得她出不来了,就算她也有俏厨娘那般厉害的本事,问题是天时已过,下一个天时按如今陛下的身子状况少说要等几十年以后了。岁月无情,那时,她那花魁娘子还有什么用?” “若因果当真存在,那她这先时逃掉的搓磨迟早是要补回去的。”子君兄亦点了点头,那几乎从不离手的捣药石臼与石杵放到了一边,说道,“更何况,看这花魁娘子这么些年的日子过下来,并不见她知晓‘珍惜’二字。相反,一贯是铺张浪费讲排场的厉害,这般的人……便是天时来了,也未必会似那俏厨娘那般死死的咬住机会不松手的。” “不错!”周夫子捋了捋须,面色是难得的慎重,他道,“你等也知,昨日那花魁娘子被带走之后,我实在憋不住特意去了趟田府,而后么,倒是侥幸得了一番提点,这才发现那不声不响的俏厨娘能成事有很多东西都被我等忽略了。” “大抵是少年被充入掖庭劳作的经历,那年少的困苦磨人,叫她早早便明白了‘珍惜’二字。不止是她,那贫家女出身的司膳亦是如此。不比我等,唔,以及那郭家兄弟这等犯了错事,总有人善后之人这般可以犯下很多错处,那些困苦叫她们这等人早早便明白了自己没有可以善后之人,当牢牢的把握以及珍惜每一次机会。所以面对大赦这样的天时,都是拼尽了全力咬死这个机会不肯松手的。”周夫子说到这里,揉了揉眉心,眉眼间闪过一丝倦色,“田家那位只同我说了一句话,他道看着她们,好似看到了自己,说她们这等人一旦机会来临,会对自己极其严苛,轻易不会犯下丁点错处,只要有那个本事,便会拼尽全力的咬住那个机会。这等人骨子里其实是有股狠劲的,绝对不会轻易放手的。” “俏厨娘同司膳是有股狠劲在身,这花魁娘子么……”周夫子说到这里,看了眼一旁戴面纱的女子,淡淡道,“精明、鸡贼、自私又阴毒。” “狠的会将全部的精力都蓄起来,死死盯着那‘天时’二字。在适当的时候,使劲全身力气用力一击,这般蓄力之后的一击自是力道不小,足以撞破那无比坚硬的牢门;可精明、鸡贼之人却是才蓄起一点精力,便将精力散出去,探头探脑,宛若那时刻寻找漏洞的老鼠一般四处打洞,这般……便是时机来了,她又哪里来的这蓄起的力气去撞破牢门?真真是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了!”周夫子说到这里,对那女子说道,“当年,你若不找那个花魁娘子,她已准备向那总管太监献身,求个舒服些的待遇了,是也不是?” 女子点头,嗤笑了一声,虽隔着面纱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不过从那一声嗤笑中也能听得出她的态度,她道:“真正说起来,那花魁娘子才是运气好。若不是真正的好运气……被充入掖庭的罪官之后那么多,也不会独独只有她逃掉那些年的搓磨了。” “这般说来……”方才开口说着好似感受到了几分世间因果之人摸了摸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叫我愈发察觉到了‘因果’二字恍若当真存在一般。那些年,旁人老老实实劳作时,她那份独有的逃脱搓磨的好运气终是被日服一日的耗至见底了,没了那好运傍身,以至如今又被重新捉回去补那些年逃掉的劳作了。” 这个“捉”字一出,屋里立时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有人翻着手头画着青面獠牙恶鬼的话本子,笑着说道:“这话听着,就好似那... “果然是会叫的狗不咬人!那温秀棠素日里叫的那般响,却是屁用没有,还一口一个‘我那蠢笨堂妹’的,那声势叫她虚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大本事呢!没有那本事还不赶紧捂严实了,低调些做人,免得被人发现没什么真本事,先前一切都是吹出来的。眼下不过一个照面就被她那‘蠢笨堂妹’送回去补那些年逃脱的掖庭劳作去了。说实话,这对堂姐妹的举动简直是叫人大开眼界!”有人拧眉,哼生道,“就这本事还叫嚣,真是……便是我等不缺钱,可钱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呢,那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钱却是尽数白搭了!” 这抱怨声一起,便有不少人附和着点头,瞥向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说道:“你眼光果然不行,当年温家就两个人,两个选一个都能选错,真真叫我等无话可说了。” “这等时候怪我了?我当年选温秀棠时,你等也没说话啊!”那戴着面纱的女子仍在发抖,却开口驳斥了起来,“再者,我也不是故意的。那咬人的狗一声不吭的,看着老实的很。反倒是那温秀棠小小年纪就懂为自己造势,做起了‘才女’,一个看起来那般聪明,一个看起来则呆傻的很,不选聪明的,难道选傻的不成?” “‘聪明’?你管这叫‘聪明’?我看是小聪明才是。”有人冷笑道,“还真是从小到大,骨子里就是这等人,精明、鸡贼、自私又阴毒,从未变过,还不如选个老实听话的呢!” “你……”女子还要说下去,却听一旁的周夫子‘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眼看两人停了下来,周夫子才道:“好了!好了!你等莫要再吵了!当年既是你等让她选的,选出来个温秀棠也莫要怪她了,她也是当真尽力了,并未藏私!” 这话一出,先前出言嘲讽女人的人脸色便是一僵,女人则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归笑,还是狐疑的看了眼突然为自己说话的周夫子。 而后,便听周夫子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她不选那看起来似自己的,还会选谁?在她眼里,还有谁比自己这等人更厉害的吗?不选笼中雀都奇怪了!” 才笑了两声的女人听到这话顿时僵住了,那先前嘲讽他的男人则笑了,点头道:“也对!在她眼里,那一群女人里头自是笼中雀才是最厉害的,旁的……谁又比得上那笼中雀呢?” 还当周夫子转性做起和事佬、老好人了呢!这看着似是在说和,实则嘲讽的话一出,便知这一肚子坏水的周夫子还是原来那个周夫子。 至于那同以往相比,慎重不少的脸色,可不是给这女人,也不是给温秀棠的,而是给田家那位以及那俏厨娘、司膳这等人的。 “比起这些来,倒是看她在这件事中做了什么才更为重要。”一旁的子君兄说道,“周夫子去见过罗山了,也因此,叫我等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第七百零六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八) “我去找罗山时,正见他从教坊里出来,那一脸后怕又悻悻然直叹‘还好将人送走了’的样子看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周夫子说着,再次问起了那个戴面纱的女人,“罗山是去向那些教坊女子打听温秀棠当年的裙下之臣的,这结果么……想来你这等老手自是猜得到。” “那些教坊女子哪里敢同罗山说假话?又不是自身相关之事,自是没必要得罪罗山这等人的。”戴面纱的女人抬了抬头,说起自己‘老手’熟悉之事时是扬起下巴来的,显然对此颇为自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似这等事,显然问她就对了。 “只是虽不敢说假话,可那实话怎么说会让罗山对温秀棠产生厌恶的情绪,以离间他二人,使两人背心,还是很容易办到的。”戴面纱的女人说道,“都不用罗山自己说,我只消一看罗山那反应,便知他碰过温秀棠了,那些教坊中的女子自也猜得到。” “谁都不敢赌这等‘坦诚相见’之人之间有多少感情,更何况罗山对外的名声那么差,手段如此狠辣,温秀棠当年吃相又那般难看,那些教坊中的女子也怕这两人合起来报复自己,自是会用自己的方式说实话,叫他二人背心了。”戴面纱的女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这一打听……但凡是从温秀棠嘴里吹出去或者同温秀棠有过联系且并未被其否认的传闻,多半都能叫罗山听出几分‘那些人也与温秀棠坦诚相待过’的意思。” “难怪他如此反应了!”周夫子听到这里,方才点头,又瞥向那个戴面纱的女人,说道,“你拿了田家的牌子……当是叫罗山害怕温秀棠与田家那位有关了。” 女人听到这里,立时惊呼了一声:“那坏了!” 虽说花魁嘛,自是要人追捧的,底下追捧的人越多,那花魁的名头也越响。可凡事过犹不及,若那花魁被捧的不知收敛,似温秀棠这般‘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的话,似田家那位这等人若是也被其囊入其中,似原先的裙下之臣如罗山这等人就要怕了。 “那等人养的雀谁敢碰?谁又敢赌田家那位不会有所动作?”女人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那位子越高的男人,便越经不起旁人下他面子这等事。” “这世间寻常男人被人戴顶绿帽子都要发怒呢,更何况那等人?”女人说道,“温秀棠实在太贪心了,竟连这种人也贪心的想要抓上一抓!” “那些养鱼的老手都知道若是放条最厉害的,能吞噬旁的鱼为食的大鱼进鱼塘里,这鱼塘里旁的鱼迟早都会被这吃鱼的大鱼吃光,到最后只剩它一条的。”女人说道,“那些小鱼光看到它都害怕的瑟瑟发抖了,更别说与他争抢女人了。” “所以丢条这样的大鱼下去同扔包炸鱼塘的火药下去没什么区别,结果都是鱼塘被炸了。”女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温秀棠这等不知收敛的蠢物……难怪才一个照面就被那能吃定林斐这等大鱼的俏厨娘给送走了。” “既有一个照面就解决人的本事,那她出手……还当真是软和了,真可谓是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一旁的子君兄从手边的药箱里拿出一包‘观音串’扔进石臼里,说道,“毕竟看温秀棠当年对她……可是当街杀人,要她的命的,所以,只要回予的不是要命的回击,于她而言都算菩萨心肠,饶了温秀棠一命了。” “那听起来这位俏厨娘还真是个大善人了。”一旁的周夫子笑着说道,“只是手段宛如惊雷,有些吓人了。” “可不吓人吗?”先前念叨着感受到了‘因果’之人拍着自己的胸脯,好似当真被骇到了一般,说道,“这般厉害,对那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温秀棠,要杀也好要剐也罢,都在她一念之间。偏偏这些寻常手腕她都没用,而是用了这等,将逃了那么多年的温秀棠捉回去补那些年未受过的搓磨的手段……” “果然行事之间极有章法,”子君兄打开自己身边整理的整整齐齐的药箱,将其中一包放歪了的药包重新放回药箱格子之中后,说道,“真是叫人看的极为舒适。”他有但凡经手之物都需摆放整齐、工整的习惯,只要其中一样未摆放整齐,便会觉得浑身不舒服,直至摆放整齐为止。 知晓他有这怪癖的众人听他这般说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夫子捋须道:“你这等人确实是喜欢她这有章法的行事的,田家那位也一样,看着有章法之事,便觉得舒服极了。” “说实话,只要她那雷霆手段不是对上的我,我会一直觉得她这个人简直令人舒服极了。”子君兄说到这里,对周夫子道,“你见到罗山之后,罗山怎么跟你说的?” “她与林斐一道过去的刑部,两人也没说什么。林斐同罗山也只聊了一句,道‘听闻温秀棠裙下之臣不少’,至于俏厨娘……只是拿着那狼毫与银花生出来揭发温秀棠私藏银钱。”周夫子说道,“余下的……两人什么都没做。” 这话听的屋里不少人都下意识的身体后仰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墙面之上,脱口而出:“就这?” “就这!”周夫子点头说道,“我问的很是仔细了,这两人就做了这个。” “那这温秀棠怎会被送走?”有人忍不住说道。 这问题让周夫子有些诧异,似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出这话一般,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起来:“不是说了吗?是罗山做的,他怕温秀棠真同田家那位有什么,过后被田家的下黑手,是以赶紧跑去宫里揭发去了,直将这温秀棠扔进宫里方才松了口气。” “所以,一切都是罗山在忙前忙后做的?”方才问‘温秀棠怎会被送走’之人拧起了眉头,“他先前自己家里的事都不见得这般上心,这事怎的如此积极?会不会是被这两人利用了?” “罗山觉得反而是他利用了那俏厨娘揭发温秀棠藏钱的机会将烫手山芋温秀棠扔出去了。”周夫子瞥了眼那人,说道,“我也问过他你这个问题,可罗山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当不是如此。” “这两人统共做了那么点事,而他害怕温秀棠是因为那档子事,可先时这两人根本没掺和其中,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旁人哪能强行逼迫他二人?”周夫子说道,“至于林斐说的那句‘温秀棠裙下之臣不少’的话,他先时就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既先时就知道了,那先时为什么不急着将温秀棠送走?”有人忍不住插话道,“偏这个时候……莫不是这两人动了什么手脚?” 周夫子瞥了眼那个戴面纱的女人,说道:“因为罗山先时不知道田家那位也有可能是温秀棠的裙下之臣。” “至于为什么眼下会怀疑田家那位是温秀棠的裙下之臣,”子君兄接话,瞥了眼那戴面纱的女人,“因为你等才拿着那田家的牌子去见过温秀棠啊!” 众人看向角落里戴面纱的女人,倏然被众人这般注视着,且还是难得的,并未带上什么‘羞辱’之意的目光注视着,女人却有些坐不住了,顶着众人注视的目光,她一开口,还是下意识的为自己辩解了起来:“不是你等让我去寻温秀棠的?看着我做甚?” 正是因为是他们出的主意,才会不吭声,若不然早开口嘲讽起她来了。 听了女人这话,众人摇了摇头,有人转向周夫子,问道:“所以,这意思是若不是我等拿着田家的牌子去见温秀棠,罗山还不会忙前忙后的帮着那俏厨娘将温秀棠送走?” “不拿田家的牌子还能拿谁的牌子?”子君兄摇头道,“虽也不定要田家的,可但凡能拿着一块牌子直接见到温秀棠的,那牌子管他姓田还是李,都是能炸了温秀棠那鱼塘的大鱼,罗山一样会如现在这般忙前忙后的帮着那丫头将温秀棠送走,结果与现在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等要么就放着温秀棠那颗养了这么多年的棋子别管,让她等同是废了,要么便拿着田家的牌子去见温秀棠,让那丫头‘帮’着我等把这养了这么多年的棋子废了?”有人出口冷笑了一声,语气颇为不是滋味,“若这一切不是巧合的话,那丫头打从一开始就是想废了我等养的棋子不成?” “不是她做的,是罗山做的。”子君兄提醒那人,“她与林斐做了什么都摆在那里,那赶去面圣的是罗山,跑前跑后忙着把温秀棠送回去补那些年逃脱的劳作的也是罗山。” “哼!说到底还是一开始就选错了人,这温秀棠真是半点用处没有!”那开口冷笑之人说道,“真是白费了我等这么多年的心思了。” “先时只是没动作,眼下有了动作,一个照面,便叫我等看清了这温秀棠没有半点真本事,也一个照面就叫我等明白了自己确实技不如人。”周夫子不知什么时候敛了脸上的笑容,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你等……可有发觉这丫头做事委实有趣?” 被人废了颗棋子还有趣?众人瞥了眼周夫子,难得的没有开口应和他的话。 周夫子却并不在意,只笑了笑,道:“她……好似一直在等。” “等我等出手去同温秀棠接触。”周夫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同一旁的子君兄对视了一眼,又道,“我听过有那名为‘鲸’的大鱼会将自己的身形掩在江河湖海之中,任那风雨拍打自己也一动不动,最后甚至身上长出了水草,远远瞧着好似是那江河湖海之中的岛礁一般的死物。这时,若有那等不知情的猎物当真将其视作岛礁,卸了防备之心,踩了上去,那鲸便突然睁眼,死物瞬间变成活物,将猎物尽数吞入口中。” “她是人,又不是水里的大鱼。”先时那人听到这话,蹙眉,似是有些不满周夫子对温明棠的夸赞,说道,“既然是因为我等有了动作才叫她废了我等的棋子,那大不了不动作好了,如此……她又能奈我等如何?” 这话一出,便见对面的周夫子与子君兄瞥了眼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人,而后摇了摇头:这女人都快被阎王爷敲门了?怎么可能不动作?就这般等死吗?以这女人的性子……怎么肯? “没时间了啊!”周夫子唏嘘道,“可见‘时间’是要珍惜的,千万莫要浪费了。” “她年纪虽小,不过看她这些年的过往经历,倒也确实叫我等学到了不少。”周夫子说道,“难怪田家那位觉得她类似自己,能得田家那位这个评价,她……确实能算个人物。” “原本以为那温家一家老小也就温玄策有些意思,没想到当年那个呆呆蠢蠢的小丫头也同样有意思,甚至搞不好比温玄策更有意思。”唏嘘了一番之后,周夫子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子君兄,“怎么了?” “她想见我等。”子君兄说道。 “我等是她想见就能见的?当我等是什么人,她召之即来之人不成?”先前说话的人显然对两人这般高看温明棠有些不满。 不想周夫子却道,“我等被她召之即来指不定还是件好事!反过来,若是将她召之即来……上一个呆在大牢里将她召之即来的温秀棠眼下已被罗山送进宫了!” 这话听的众人再次沉默了下来。 半晌之后,有人开口了:“要不……再寻个人试试她?” 这提议一出,屋里便响起了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有人说道:“谁去?” 都是富贵闲人,日子这般好过,谁愿意为了这可笑的试探出点事的?屋子里的……都惜命的紧呢! “对方既有可能是‘神’,我等却是见不得光的鬼,‘神’乃鬼的天克,你等见过哪个耗子主动跑去找猫的?”有人摇头,拢了拢自己的衣裳,说道,“爱去不去!左右我是不去的,大不了往后余生都不动作呗!如此……日子虽无聊了点,却又不是过不下去了。” 这话可谓戳中屋里大多数人的心声了,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过后,屋里再次陷入了沉寂,子君兄的捣药杵再次发出了声响,周夫子也翻起了那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诗词著作,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人依旧在那里瑟瑟发抖。 日子虽无聊了点,却又不是过不下去的是这屋里的男人们,不是她,她……没有时间了,不然只能等死了。 温秀棠这颗最好骗的棋子如今已经废了,眼下她还能动的,也只剩迷途巷里那颗并不好骗的棋子——露娘了。 第七百零七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九) 一想如此好用的一颗棋子对方说废就废,连声招呼都不打,女人动了动唇,嘀咕了一句:咬人的狗果然是不叫的,这一口,咬的她真疼啊! 看着满屋根本不理会她半分的男人,或是懒得看她,或是看到了也只当没看到,女人眼眶一热,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当年……要不是出了事,她眼泪一落,会有多少人赶过来嘘寒问暖,对她体贴备至?而不是似如今这般……哭……也没人理会。 “怎的?委屈?”一旁的子君兄突然转头向她看了过来,似是看到了什么有趣之事般开口问了起来。 女人吸了吸鼻子,隔着幂篱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上宛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动的眼睛,说道:“……没有。” 这位子君兄……旁的事上不好说,女色之上还当真是人如其名,是个‘君子’,不曾欺辱过她,因为……他不好女色。 不过不好女色不欺辱她的同时,也意味着对她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照。 “你这般……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子君兄偏了偏头,问戴面纱的女人,“过得王侯将相般的好日子,吃穿用度多少御赐之物竟还委屈?不止委屈,竟还会哭?是嫌日子太好过了吗?” 女人被他这问话问的一怔,不等她开口说什么,便见子君兄回过头去,一边舂捣着手里的石臼,一边说道,“她在掖庭,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人搓磨至大冬天溺水险些淹死也无人理会,到最后还是自己拼着一口气游上岸拣回的一条命都不见哭,你这手里沾了多少条人命之人竟还好意思哭?”话至最后,已听得出明显的惊异与不解了。 “害了那么多人,依旧过得王侯将相般的好日子,怎么尤不满足,还觉得委屈呢?”子君兄说到这里,忽地叹了一声,说道,“这世间当真有这般怎么填都填不饱的胃口吗?” “若不然,怎会有‘欲壑难填’这个词?”一旁的周夫子开口,同子君兄一样,他亦是个不好女色的,捋须笑眯眯的看着被子君兄一席话说的抽噎着开始哭泣起来的女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了什么委屈,多无辜呢!” “原来,害了那么多人,依旧过着王侯将相般日子的人也会哭的如此可怜,乞求那街上路过的寻常百姓的同情的。”周夫子说着,瞥了眼外头街边路过的寻常百姓,“这些同情你的百姓可知自己一辈子的花销怕是都抵不过你一个月的吃穿用度?” “你这人……真是浑身上下,连同流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害人的东西。”子君兄看着捏着帕子垂泪不吭声的女子,看着她拿着帕子的小指下意识的翘了起来,那是不知练了多少遍才练出的最能博人同情的楚楚可怜之态,他道,“所幸这里的人没有不了解你的,也正是看惯了你的眼泪,才叫外头的眼泪再也骗不了我等了。” “既是看事,看的自然只有这‘事’本身,看人做什么?”周夫子摇头,“管他面对的是凶神恶煞的大汉还是可怜无辜的老弱,既要说理说事,那就莫要看人,一旦看了人,那人会哭会装会骗会演,那结果便很难公道了。” 本是子君兄与周夫子在那里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话至这里,屋内氛围却突地一肃,有原本正在角落里捏着茶盏喝茶的人更是狠狠的“啪”地一下砸了手里的茶杯,瞪向那哭的楚楚可怜的女子。 “倒是险些忘了,我等当年会输,少不得你这贱人左右骑墙、朝三暮四,脚踩几条船,想多面下注引出的祸事!”砸了茶杯的男人瞪了眼那哭的楚楚可怜的女子,却见原本便在不住发抖的女子抖的更厉害了。 看眼下这般厉害的发抖举动,再想起原先她那般惶惶害怕的反应,男人嗤笑了一声,说道:“先前那发抖……也不知做了多少戏在里头,你这女人真是浑身上下没一样东西是真的,全是假的。” “那温秀棠没一句实话的样子多半也是跟你学的。”想到因为嘴上那话不可信而被送进宫劳作的温秀棠,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所以这做徒弟的鱼塘炸了是迟早的事,毕竟你这做师傅的鱼塘早炸过了。” 至于这鱼塘炸了之后的事……便是这女人整日只能戴着面纱示人了。 看到那男人这般的反应,周夫子与子君兄对视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这出声的男人正是当年被这女人耍的最惨,最信任她的那个。他二人等的,就是他的反应。 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怎么扳扯都是扳扯不清的,所以他二人从一开始就同这女人没有任何牵扯。 古往今来多少人险些栽在这等会哭会骗的女人手上?罗山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了这个道理罢了。管他罗山出手有多狠辣,对温秀棠有多无情,只要同她有过牵扯,还是险些被牵连到了。 “我早说过你那徒弟的面相不好了,”周夫子捋了捋须,笑眯眯的看向那戴面纱的女人,“那非善茬的罗山也是这般以为的,感慨先时怎的就未听我话呢?看看先时那裕王,再看看他这一遭,真是险些出事啊!” 肉眼可见的,那戴着面纱的女人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里的拳头,问周夫子:“你说……我与露娘,谁的命更硬些?” 听女人这般问来,子君兄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张口闭口神仙妖怪的周夫子的话还当真是鲜少出过差错,尤其对有些人的披命更是准的不行。面前这戴面纱的女人便属于那周夫子披命极准的行列之内,当然,那先时的温秀棠也是。 所以,即便同周夫子在一起呆了那么久,也从未看到周夫子使出过什么“神仙法术”,可这女人却知自己的事,周夫子是当真能算准的,所以,也不得不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了。 对此,周夫子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这举动落在那戴面纱的女人眼里显然已等同什么都说了,她吸了吸鼻子,难得的,那哭泣的呜咽声中听到了几声浓重的鼻音,而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似是去寻个无人处哭起来了。 待女人离开之后,先时笑女人“鱼塘早炸了”的男人方才反应过来,问两人:“她先时的哭……不会都是装的吧!”眼下那女人真哭出鼻音了,涕泪横流不好看了才出去寻个无人处哭,可先时却不见如此,这前后差别如此之大,自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这女人这些‘哭’之间是不同的。 “哭怎么装?那眼泪不是你等瞧着流的吗?”周夫子摇头,瞥了眼那男人,忽地笑了一声,问他,“可要我给你算个披命?” 这话一出,屋里不少人都变了脸色,那问话的男人更是一扫方才‘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的闲适与惬意,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这里谁不知道?周夫子出口的披命……便没一个是好的。而真正能躲过他披命的,至此,也只大理寺那个做菜的厨娘一个而已。 “不……不用了。”对着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周夫子,男人开口,语气艰难的说道,“我会小心些的,这些时日……就不出门了。”说到这里,便立时起身,也来不及去看周围众人的脸色,便快步向门口走去。 看着男人逃也似离去的仓促反应,屋里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番,有人问周夫子:“你作甚吓他?” “不是我要吓他,是他自己不长记性。”周夫子给了众人一个眼神,说道,“当年就属他被这女人骗的最惨,虽吃了一记大教训,眼下对这女人态度十分恶劣,也谨慎了,可……当年他就不是这女人的对手,这几年又不见什么长进,如今……多半也比不上这女人的。” 这话虽说有些道理,却还是有人道:“我觉得……不至于吧!当年被教训的那么惨,看他方才出口刺那女人,显然也是记得的,而且他不过是个寻快活的嫖客罢了,同这女人哪里来的真感情?哪至于再一次在她身上栽跟头?”那人说到这里,也笑了,看了眼周围众人,“这里……哪里来的长情之人?” “那你等看罗山对温秀棠可有‘感情’?”子君兄摇头说道,“这与他喜欢不喜欢无关,而是看他方才的反应……显然还困于旧事之中。要紧关头,那女人旧事重提,他多半还会愤怒之下失了理智的。” “再者,你等看那女人也好还是露娘也罢,哪个是用‘感情’二字对付他人的?”周夫子说道,“所以,问题哪里在于‘感情不感情’‘喜欢不喜欢’之上?而是在于面对这两人下手的局,他也好,还是那郭家兄弟也罢,都没那个本事凭自己走出来,如此,被吞也不奇怪了。” “说来说去,还是没本事罢了。”众人恍然,先时没深想,此时再想起方才那女人连哭都都不知带了几层面具,做戏做了不知几何的样子,反观那男人,一提旧事,那怒意当即上头,如此好糊弄……也难怪周夫子说他好对付了。这两人对上,莫说周夫子了,就连他们都看得出那男人悬了。 “你既看出来了,不准备拉他一把?左右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有人问周夫子。 周夫子听罢却是笑了笑,道:“这里谁都知道那女人快完了,正想办法求生来着,他又被我这披命一吓,方才冲出去还被那女人看见了。你说,这女人会不会接近他?毕竟温秀棠这颗棋子才被废掉,露娘又实在不像善茬,要么便去找大理寺那个……看来看去,几个人里头都是他最好骗,不找他找谁?” “这般一想……还确实如此。”有人点了点头,却又对笑而不语的子君兄与周夫子说道,“可若不是被你这披命吓到了,他也不会冲出去……不是你等将他推向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想明白了面前这两人方才不声不响间就将那男人推到了女人手里,众人的表情有些微妙:“便是那女人想求生,会想办法求助力,这助力大半会从最好骗的他开始找……他也未必会理那女人,何必如此连个机会都不给,直接将两人凑成一堆呢?” “你等也说了是未必,而不是‘定然不会’。”周夫子敛了脸上的笑容,看向屋里众人,“别忘了,大理寺那个丫头正在找我们,只要我等一动,她便立时动手还以颜色,显然是个擅长后发制人的高手。所以,我等眼下需按兵不动。既如此,留个左右骑墙、耐不住性子的在这里,你等是想被拖累不成?” 这话一出,屋中原先还有的嘻嘻索索的小声议论声立时一停,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才有人道:“被拖累……自是不想的,可这丫头当真有那般厉害?若是没有……岂不是叫我等被吓的白白自断一臂了?” “怎会是白白自断一臂呢?”周夫子摇头,‘咳’了一声,看向众人,“你等也知道的,田家的,不会轻易开口指点的,他肯指点,是因为最近有些缺钱,点明了要他的钱财。” 直接送了个自己人出去或许也有被大理寺那个丫头吓到的缘故,可比起这丫头是不是真的那般厉害这等说不好的事,田家那位的手腕却是早已过了明路的。 “他不是一直为郭家十三的死愤懑不平吗?对自己借了个人出去,结果人直接死了这件事腹诽颇多?”周夫子说着,看向众人,“他同郭家关系不错,通过他,恰巧也能将这把火烧到郭家身上。” “你等也不想想?先时田家那位缺钱,送走了城外多少乡绅才填平了一个窟窿?眼下光一个他又怎么填的平那窟窿?”周夫子说道,“当然还需要加上一个郭家才堵的上那窟窿了。” “固步容易自封,这些年我等互相间的手腕早已看腻了,大理寺那丫头搞不好真要上门索债的。既如此,眼下这一出郭家、露娘、那女人以及他的大戏我等自是不能错过的。从旁人的经验及错处中学到的越多,有朝一日‘因果’当真降临,也好多些制衡的手腕。”周夫子说着,看向屋中众人不约而同变得凝重起来的脸色,笑了,“如此……你等觉得我可还要拉他一把?” 屋里安静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出声了。 “罢了!给我等留个警示,也不妄那么多年故交一场了。”那人说道,“既是故交,来日,我会寻人给他收尸,不让他曝尸于野的。” 第七百零八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 刑部大牢押走一个女囚的事除了特别在意温秀棠这个人的,并无多少人注意到这一茬。长安城照常日升月落,繁华依旧。并未因少了一个、两个花魁而有多少差别。 倒是大理寺衙门里那个名为洪煌的狱卒,连着走了好几趟刑部大狱,脸色一次比一次灰败,刑部大牢那门槛虽然高,却也不是叩不开,可那座宫墙深深的皇城大门,便实 冰冷的内力,在密道之中肆虐而出,一旁的元朝军人,瑟瑟发抖。 不过刚才几分钟的耽搁,许多孔雀族都飞出了视野,苏元只好继续往前跑去。 孟长情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酒壶,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但看上去十分清醒,一点醉意都没有,他直勾勾的打量着白星颜,从头到脚,哪怕是头发丝儿都不想放过。 泰得和慕凌岩对视着,感觉过了很久,慕凌岩才微不可查得点了下头。 而且我也不会催你账,只要你有,就要给我相应的报酬,没有我也不会逼迫你,等你有的那一日。 于巳此时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力量使然,他肯定许多修士,就算是修为决绝的大能修士也不会知晓这一现象的本质。 虽然与徐谨峯并不很熟,但比起三个带着危险信号的黑衣人,星玥觉得很安心。 就像慕凌岩平时照顾她一样的,星玥将慕凌岩扶着坐起,打算喂他吃药。 要是信的话,禀报了北苍皇,到时候北苍皇若是没有在荒山察觉到大妖的气息,那么万剑宗还是要完蛋。 慕凌岩端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目不斜视地等着慕伦给自己叫车。 他的目光忽然垂下,望着身前的地面,那清幽的一抹月色,不禁问句。 天亮了,我醒来之后发现大家还都没有起来,于是就把秦天叫了起来。我不想打扰他们睡觉,于是就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用茶杯压着,招呼秦天上路了。 在最开始招人的时候布拉德利就派人开始记录,来的时间最长付出最多的给于他们合格的霍比屯的身份,那些来的时间相对较短的暂时记录下来。 辛奇格勒一直过来偷偷的看盈盈。辛奇格勒‘盈盈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不在这里了,在这里你只能受到伤害,你看你现在虚弱的样子’,辛奇格勒一脸的心疼。 周晴见易川已经率先开始爬了,也不再犹豫,心念一动,将套在手掌上的拳套收回储物戒中,脚下一蹬,也贴在树干上缓缓的往上爬动了起来。 孟卿衣作 为墨雨堂的代表,本是来协商合作的,竟在这场大宴中被列在伴尾的位置,只要稍略有些脾气,都要发作。 “血王支持加尔路德!”然后,在几乎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莫拉德又开口了。而这一句,成为了本次精灵族王选的定音之锤,加尔路德,也从此成为了血族最忠实的盟友之一。 蔚言嘴角露出一个自嘲来,她必须阻止一场可能殃及无辜的战役爆发。 “我叫陈飞,可能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无所谓,是不是听过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想买下你这家服装店!”陈飞笑了笑,开门见山的说道。 克拉肯凭着不服输的劲头,再次潜入恶魔森林,整日对着一把剑,回想起当日菲利普对自己说的话。 独影不是负责带着众人转移到一线天谷底深潭么?为何他们会出现在此处? 第七百零九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一) 温秀棠被抓进宫时除却洪煌这里家里人因宅子被卖闹了一场之外,根本没闹出过旁的什么动静,眼看这事就要似发生在长安城的大多数事一般,渐渐归于平寂之时,偏偏十天半月以后,温秀棠的‘美名’突然开始传遍大街小巷了。 这般极其“不合常理”,到处传颂的‘红颜祸水’的名头,但凡深想过一番的人自都能品出其中的‘微妙’来。 午食过后,去外头的酥山铺子里买酥山的温明棠等人才从一家近些时日新开的酥山铺子里出来,便见对面生意平平的那家酥山铺子的掌柜在自家铺子门前同人说着那‘红颜祸水’美人的事。 “那个教坊第一花魁去岁那会儿来过我铺子里买酥山的,那情形我到现在还记得。啧啧,当真是神仙娘娘下凡啊,身旁簇拥着好几个丫鬟,那一身裙摆拖的老长了,真真是显眼漂亮的紧!”那掌柜唏嘘道,“哦,就是面上的妆容有些浓。素日里大街上的人鲜少见这般浓的妆容的,也只成亲时候,看到新娘子们这般打扮过。不过花魁娘子嘛,自是不奇怪。” 一旁跟那掌柜闲聊的隔壁铺子的掌柜则神情颇有几分猥琐的朝那掌柜挤了挤眼:“花魁娘子自是日日做新娘的,如此装扮也不奇怪了,哈哈哈!” 这般的闲谈声听的才拿着酥山出来的温明棠等人不由一愣,哪怕实在不喜欢温秀棠这个人,却也能听得出那两个掌柜言语间的轻蔑与不怀好意。 “我记起这掌柜了,温师傅可还记得?”汤圆凑到温明棠耳边小声说道,“去岁那会儿咱们去他铺子里买酥山正巧碰到你那堂姐带着人排场不小的进来,那掌柜当时眼睛都看直了,给我等酥山上浇的牛乳与酪浆比你棠姐的少了一半呢!” 阿丙也在一旁蹙着眉头说道:“我等给的钱分明是一样的,可那盯着你堂姐瞧的掌柜对我等那态度真真好似我等少给他银钱一般。”说到这里,阿丙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前些时日阿乙的事过后,阿丙也开始学着人记账不胡乱花钱了,由此对每一笔开销的银钱数目都分外上心,记起这一茬之后,看着在那力交头接耳谈论花魁娘子的两个掌柜愈发不满。 “一样的酥山铺子,人家新开的比他这老铺子生意好那么多,也不晓得找找原因。”汤圆用竹片挖了一勺竹筒里的酥山说道,“做酥山生意的不琢磨怎么将酥山做好,尽琢磨这等花魁娘子的事,难怪生意都没有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她的舌头一向灵敏,自是尝得出这对门开着的两家酥山铺子里做出的酥山是不同的。 食客亦是长脚的,有的铺子去过一次就不去了,如此……自是好的铺子那生意越做越好,差的,便如对面这两个掌柜一般,闲的发慌,议起了花魁娘子。 不过,温明棠此时注意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也不知什么人助宫里的温秀棠传的这‘美名’,这般来势汹汹的造势,以至于大街小巷都在疯传,想必投进去的人同钱都不在少数。 可偏偏这样的‘美名’,是在温秀棠被关入宫中之后方才得到的。 这种得偿所愿……被温秀棠知晓了,怕是要气疯不可! 挖了一勺酥山入口,品着唇齿间的牛乳香,温明棠又想起了温夫人,温夫人的娘家也只是寻常书香门第,哪里出的起这样造势的人与钱?更遑论,对于寻常书香门第的女子而言,尤其是在长安这等贵人遍地的地方,温夫人这般压群芳一头,哪里会是什么好事? 这等道理不止她懂,温玄策当然也懂,这才会几次三番的开口,对温夫人这过于响亮的名头感到不满。 想起这些温家旧事,尤其想到呆在温家后宅温柔老实的温夫人莫名其妙的摘了个这样的名头,哪怕她已鲜少出门了,可有些事……却好似并不是靠躲便能躲得过去的。 这天上若是砸下个‘神童’‘才女’的名头尚且能好生努力一番,以对得起这番天赋,甚至这等‘神童’‘才女’的名头的一番努力多数时候也是能得到些许回报的。可面对这砸下的‘第一美人’的名头,又要如何来做?努力吗?对得起这‘第一美人’的名头? 温明棠想到这里,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人之皮囊这一物的好坏不似那‘神童’‘才女’等物,尚且可以藏一藏,刻意低调一番,免遭人妒,人之皮囊却是直接挂在脸上,一眼可见的。 就似顶了块金子在脸上,任谁都看得到这一处明显的‘长处’。 想到自己在宫里留的头帘……其实,温夫人对这张天赐‘美人脸’的态度并未出过什么差错,鲜少出门,低调温和,已少露于人前了。只是即使如此,终究还是没逃过那红颜早逝的一劫。 温明棠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双眼却下意识的眯了起来:究竟是什么人为温夫人造了这等势?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更令人在意的是‘美名’分明如此之响,可那‘美名’带来的益处……温夫人也好,还是温秀棠也罢,好似都未享受到半分。 温夫人尚且能说是自尽守节,而温秀棠都惦记这名头那么久了,偏偏是在被送入宫中之后方才传出的如此美名…… 对方显然是有造势的本事的,可这造势却不是为了温夫人亦或者温秀棠。 舀了一勺酥山入口,唇齿间的冰凉激的温明棠一个激灵:其实如此……反而能说通了!对方与温夫人、温秀棠非亲非故的,这种好处凭甚不给自己,而给素不相识之人,大善人吗? 想起先时的童大善人,温明棠摇了摇头。 盛名如此,温夫人、温秀棠压不住、享受不到这等‘第一美人’的盛名的好处,对方又何以保证自己便能压得住这样的名头? 同汤圆和阿丙回大理寺的路上,那温秀棠教坊第一花魁的事也听了一路,既有那酥山铺子掌柜那等不怀好意的男人提‘花魁娘子’的,还有看不惯温秀棠那些事的女子提这一茬不齿、摇头甚至谩骂的。 可见温秀棠这名头虽响,坊间对此的反应却同‘善意’二字无缘,甚至可说是恶意的。 这样带着‘恶意’的美名,也不知什么人能从中获利?温明棠这般想着。 将多买的那份酥山送去林斐那里时温明棠仍然疑惑不已,林斐接过酥山,听她说了这些事之后,只是眼神微妙的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你啊!” 温明棠一怔,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林斐,却见他笑了笑,舀了一勺酥山入口之后,点头道:“味道不错,已与你去岁做的差不多了。” 这倒不是温明棠不想做去岁的那些夏日饮子,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从食材交由内务衙门统一分发之后,便连夏日消暑饮子这等事物,温明棠也几乎不消做了。 原因无他,每个衙门分到的冰都是记账入册的,不论是温明棠作为一个公厨厨子,还是纪采买作为采买,哪怕是林斐作为大理寺衙门如今官阶最高的官员,都不能无故私开各自衙门的冰窖的。 如此……酥山什么的,自不是想做就做得的了,也只能去街上买来吃。 温明棠笑了笑,道:“铺子外头排队之人不少,你这般说来倒叫我觉得或许往后开个酥山铺子也能糊口了。” 这话听的林斐立时笑了起来,打趣道:“我们明棠做什么生意定都是生意兴隆,宾客盈门的。”打趣罢这一句之后,才正色道,“不止你,还有我,其实你我都能从中获利。” 顿了顿,不等温明棠说话,林斐又道,“哦,对了,迷途巷那位被毁了脸的暗娼若是脸没被毁,指不定也能获利。” 但凡与温夫人、温秀棠这等人能牵扯上关系的,活着的,模样又不错的,自都能沾到这‘美名’的光。 “本想晚些时候与你说的,毕竟眼下大街小巷里传言的大头都在温秀棠身上,”林斐说道,“不过这把火烧到你身上是迟早的事。” “或许当年为你娘造势的人也未曾想过你还能活着出宫,”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对方若是个信鬼神的,指不定要在背后嘀咕‘那温玄策之女的命还真是硬,竟连这等带着尖刃的美名也驾驭得住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抵是先时那刘家村的案子中牵扯到的种种所谓的‘神鬼’之说,让她想到了那些‘大师们’所谓的‘命硬之人克的住万千邪祟’的说法,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不由失笑。 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她再清楚不过了,更知晓所谓的‘命硬’是怎么回事。 “听那些整日神神叨叨的大师总说什么‘贵人命好,邪祟难以入侵’,”温明棠说道,“这要容易入侵才怪了!那等真正手腕了得之人,哪是几个小人便能轻易左右得了的?早在身边小人动手之前彻底解决那等小人了。如此,这句‘大贵之人克的住邪祟’自是不出错的真理了。” “最近,关嫂子她们还一直在说一瞧温秀棠那张脸,就知她面相不好,会害人什么的,”温明棠顿了顿,又道,“说的有理有据,洪煌的事又摆在眼前,大家自都点头称那些大师说的果然有理云云的。大师有没有理我不知道,只是我所见的温秀棠这个人哪怕换个身体,换张脸,以她那性子,若是不改一样会惹出是非来的。” 如此,那狐狸精害人的说法自也成挑不出错处的真理了。 “说实话,我不想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温明棠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认真的问道,“你说这把火会烧到我身上吗?” 林斐看着面前认真看着自己的女孩子,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他从不妄自菲薄,公侯门第出身,又‘天生神童’以及一副传自母亲的好皮囊,自是很难让他生出什么‘自卑’之心来,还有那自少年时起多少次被人试探自己亲事之事都让林斐清楚的知晓自己以这大荣世间的评判标准而言算是个‘良人’。 是以,面对喜欢的女孩子,他从未生出过什么‘自己不够好’的心思来。可不得不说,这世间每个人的喜好总是不同的。他亦是见过那等爱名、爱权、爱地位胜过一切之人的。 正是因为一直目光清明,看的透彻,他才清楚,那条宫中的‘青云路’,面前的女孩子若是想攀的话,其实是有可能爬至那最高的位置的。天时、地利与人合,那些人的布局,让一个活下 来的她具备了一切可以走上‘青云路’的条件。 只是……一个活下来的她却并未走上那条‘青云路’,而是选择了出宫。 虽然知晓这是她所求,可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林斐还是忍不住再次说道:“其实,你当真有机会坐到那个位置之上的。”他再好也不见得人人皆喜欢,更遑论她手头另一边摆着的东西,对于有些人而言是无法拒绝的,那份量并不比他这个‘良人’轻上几分。 两者之间,她抛弃了另一方。虽然知晓未曾遇到他时她就已是这般选择了,可林斐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受用之感。望着女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神,林斐笑道:“这把火也只能在长安城烧一烧,只要你不想,便永远不会烧进皇城里。”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似是对有些人的行为感到不齿,“你不想走青云路,可有人却是以己度人,生怕你去走那条路的。他们也发现你走青云路的话是具备这般的天时、地利与人合的,所以试图阻了你的路。” 温明棠闻言,先是松了口气,而后便忍不住好奇了起来:“如何办到的?” “弘农杨氏送了个女子进宫,”林斐对温明棠说道,“那不知何人为温夫人造势的声名,他们也趁机抢了一把。那女子的风韵、神态都极其肖似你娘,陛下一贯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再者你娘先时又是抱气守节而死的,这让陛下听来十分满意。” 温明棠听到这里,一下子变了脸色:“弘农杨氏的人竟吸起死人血来了?相貌相似还可说是天生的,至于风韵、神态你我皆知是能后天刻意培养的。更过分的是我娘抱气守节而死之事,他们竟也丝毫不顾及身份,抢来为自己贴金,立贞洁烈女的牌坊来了?” 林斐点头,看着面色凝重的温明棠叹了口气:“这也是我先前没与你说的缘故,这等举动的吃相委实太难看了,实在为多数人所不齿。”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 第七百一十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二) 温柔小意、抱气守节。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又想起红颜早逝的温夫人,以及外头那么多写诗词‘惦记’她的风流才子,温明棠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我大抵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中我娘了。” 前朝至今,哪怕是如今民风开化的大荣,主事的还是男子居多。一朵温柔小意的解语花,且还会为自己以死殉节,于多少习惯了掌控 明天中午就有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来把他接走了,可是现在他这样子根本没有人敢靠近他。 苏晓现在每天的工作都不轻松,也不知道是方青跃的针对,还是上面的安排,总之任务总是很繁重。 淼淼将乾坤袋打开,见都是一些粮食、米面油以及首饰衣裳这些,想了想,便将首饰衣裳拿了,剩余的东西又放了回去。 疯狂的揪住他的衣领大喊:“冷旭初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冷旭初。”在脸上拍了好几次也不见其有什么反应。 只见长孙无垢穿着鎏金宝蓝套装走出山洞,然后向着左手的方向前进。 周二手下传来有柔软的温热,让他有些心猿意马。随后马上暗啐自己一口,这丫头正倒霉着呢,自己在搞什么呢?对着这个胖丫头也能胡思乱想,怕是自己真该找个娘子了。 “这是咱们学校的学妹,这次买画的就是他们家。”苏年解释说道。 如此想来自己的童年比她幸运多了,可却不如她,没有她拼了吃奶的力气活下来的勇气。 “欣欣,我们去做饭!”肖睿连忙走过去牵着乔欣的手往厨房走去。 想起离离,想起再也不可能见到那甜美的笑容,南栎儿不禁潸然泪下。 “没有,你没有打扰我,我现在还没有休息。”徐雅然立刻回答了尹子夜的话。 算了,这种事情还是待会儿再想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打败这家伙,拿到ez的永久使用权才是王道,毕竟三百魔法值不多,虽然魔法值在缓缓恢复,但是那速度太慢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还是得省着点魔法值用的。 熊培云也聚集起少量还幸存者的战士,紧紧的跟随着雅科夫的队列,奋勇向前。 展修正在观察四周环境,听到咳嗽声后抬眼看去,正好对上那老者威严的目光,不由心下微凛。 胡顺唐抓住栏杆,身子一倾,正准备跳海,却猛地想到自己的三角包还藏在椰香号的某个船舱房间内,里面的东西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只得一咬牙转身跑回船舱之内。 “那习惯就 替兄弟们感谢波恩少爷的好意了。”大胡子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的答应了下来。 当然,其他的贵宾间自然也都是赠予了其他有权或是有势之人,这都是很正常的,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都探听出大部分贵宾间的所属,这毕竟代表着身份,那些贵宾间的主人,也是乐意散布一些消息出去的,好为自己贴金。 红月站那没动,只是盯着对方的举动,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跟踪了,而且自己还没有一丝的察觉,不免有些恐慌,这对方要是对自己不利恐怕自己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喋血高地的战役,让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同时的,也收获了无尽的人望!最强大的一个对手薨于己手,那么,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兴兵对抗自己呢? “一年前来的?在那之前,除了他们,有没有其他人来过?一个老头儿?”胡顺唐问,心想每次这种地方李朝年都会提前来一次,这次估计也没有例外吧? 第七百一十一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三) “有交情才能用‘翻脸’二字,我等与田家哪里来的交情?”其中一人摇头,想起不久前登田家门头得到的待遇,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袍,这是半个月前才送入宫中的贡品,此时已被最好的制衣师傅制成衣裳穿在自己身上了。 人总说人靠衣装什么的……他们这里的人,‘衣装’之上却早已装扮至顶峰了。可外头的衣裳套的 无论是造型,还是破损后的修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这座山谷无水无粮,郑枫又不懂武艺,打个野味都打不了,难道坐以饿毙? 反正,在皇家里生孩子是很轻松的,基本上只管生,不用你管养。 除了曹彰和许褚,他俩是真正的猛将,分别与张飞、马超斗得难分难解,只不过他们见战友纷纷逃走,也无心恋战,寻了个机会虚晃一招,也退出战局。 林曦说着来人已在眼前,两人便往边上让了让,微垂下眼,未免行踪鬼祟就没有偷偷离去。 “老曲,这不是你的错,这种情况谁都是不想的”众人看着老曲如此伤心,内心也是很难受,想要再劝说安慰什么,但一时之间却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或许又是谢树荣发来的短信。白轩想看,又怕长辈发现,只好忍耐着心痒在口袋里将手机调整成静音。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只不过收到一条短信的声音,就让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意识到会有危险即将出现,众人便立即向左右的树林隐蔽起来,然后认真地观察着外面。 这我他妈的就更不能答应了,我倒不是害怕,而是这车里灰尘再少,那也是不干净,这冲完一次浑身指不定多少细菌,想想身上就有些痒痒。 这一回她可不想再遇到这种事,如今情况危急,必须先收服这三个男人,让他们对宫城心锐诚服,才能将这个团队的实力提升到极致。 跟何况,席墨和尹柔的性格有些出入,席墨偏痞,尹柔偏静,这让她更难抉择。 温度不知不觉之间高了起来,厚衣服已经穿不住了,每当太阳从山脊一冒出来的时候,用不了多久气温便蹭蹭的往上涨,现在晒太阳已经不适合了,树荫成了人们越来越喜欢呆的地方。 “没错,除非你能解释的通,为什么两次都是事情泄露才将他们杀掉。”孙昊迟说着,拿手指了指地上的三具魔族无头尸体。 反正她是不参与任何计划的讨论,她可不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观点能被采纳,因为宫城他们说出来的 观点比她想到的要好得多。 “那怎么好意思!”孙昊迟嘴上说不好意思,心里可觉得太好意思了,他可是很想参加一下所谓的妖族公主大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 孙昊迟心中纳闷,想要用手去抓,结果漂浮在面前的几滴血却突然躲开了,而后朝着远处金箱子一侧的人形雕像那里飘了过去。 那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哨子,是卫岚岚特意命人打造、留给卫香香保命用的哨子。 此时段染的丹田、心脏宛如有力的水泵,将澎湃的能量,输送到四肢百骸。 被魍魉妖兽,真元厚盾阻挡过的攻击,打在段染肉体上,震得段染的五脏六腑几乎损坏。 应寒时从树上跃下,落在其中一具尸体旁查看。这样的惨状,更像是遭遇了野兽的突然袭击。他正要起身查看其他尸体,目光落在死者撕裂的肩膀上,却是一怔。 第七百一十二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四) 面前的子侄依旧在奋力拨着算盘重新核对族中的银钱账本,黄汤却只翻了两下面前已经算出来的账本便未再动了,而是自顾自的为自己倒了杯茶。 一杯茶水下肚之后,黄汤方才开口叫停了面前子侄重新核对族中银钱账本的动作:“好了!这种清点库房的账怎么可能算错?” 擦了一把额头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冒出的汗,‘乌眼青’道:“可是这账怎会……” “怎会这么多年的账算下来,大头竟是面馆同医馆这两处赚的?反倒是我这外人轻易请不到的神医赚的银钱成了小头?”黄汤笑了两声,说道,“毕竟那些怕死的富贵闲人请我出门看个诊那诊金都是万两方才叩的开我这大门的,如此……怎么算……都不应该是我这赚的银钱成小头才是啊!” 听着黄汤出口的话语,‘乌眼青’擦了擦额头方才擦去却再一次冒出的冷汗,动了动唇:“……或许是侄儿算错了。” “没有算错。”黄汤摇了摇头,看着面前为他找补的‘乌眼青’叹了口气,“虽没有那么好的记性记得那明确的账目,可我心里是有数的。” 瞧着这么些年直到近些时日他才少了外出看诊的次数,也每一次替那出钱的富贵闲人看诊都是万两银钱起步的,按理说手头家资当不少才是,可那水面之下看不到的暗账却是一直都在的。 “一样望闻问切的切个脉,凭甚我收万金,人家医馆里的大夫却有那明码标价?”黄汤喃喃着,自嘲的笑了两声,“我的医术真能比外头那些大夫好上千万倍不止吗?” “既收了这虚名的,不明码标价的银钱,走的就是一条外人看不真切,被重重浓雾所遮掩的小道,如此……自也要做好应对那浓雾之中倏然出现的拦路虎的准备。”黄汤说道,“我私下里做的那些事花的钱也是从这里扣的,那些钱可不会记在账本之上,如此……你还觉得这账算错了不成?” ‘乌眼青’听到这里,讪讪的笑了两声,不敢接话。 “其实还能赚些银钱回来已算是运气好了,”黄汤说着,瞟了眼那账本上算出的这些年他攒下的银钱数目,“这数目……其实不消算我都知道,若是从来没有走那些万金起步看诊的小道,不与那些人打交道,只老老实实的顶着老太医的名头赚些幸苦钱,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会比如今这数目多不少。” “所以,于我这等有一技之长在身,又运气极好的赌徒而言,十赌九输,比起旁的赌徒,我已算是赢的那个了,只是比起我自己,若是从来没有赌的话,我 得到的会远比眼下得到的要多很多。”黄汤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对对面的‘乌眼青’说道,“你等老老实实经营面馆、医馆攒下来的可比我多不少。” “其实有不少还是享受到的,”‘乌眼青’当然知晓黄汤教导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之后,还是开口为黄汤辩解了起来,“譬如那些价高的时令物,清明那些螺狮,外头人多是一小碟尝个鲜,或是吃几次了事的,咱们这里却是一箩筐一箩筐的送,吃都吃不掉……” “你也说那一箩筐根本吃不掉,到最后尽是浪费的。”黄汤摇了摇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说道,“就似外头的衣裳,即便那贵价的布料多的库房里都堆不下了,人却只有一个。即便日日换新裳,于穿在衣裳里头的人而言,其实是很难感受到其中的差别的。” “很多……都是浪费掉的。”黄汤说着,拍了拍面前的账本,“可既走了这条道,外头人送进来的一箩筐一箩筐的螺狮里头的人情债也是在我那账本之上的。” “他们送了,就算是给钱了,哪怕我等吃不掉,那钱也是要我等自己承担的。”‘乌眼青’一直都是明白人,当然清楚那些送来的‘礼’都成了一笔一笔进来的人情债,记在了那小道账本之上。 “其实,于我而言,还是走错了路。”黄汤拍着面前的账本,坦言,“哪怕狡辩再多,理由再多,所谓的享受再多,这手头攒下的银钱摆在那里,就是如此!” “赌……真不是个好东西。”‘乌眼青’沉默了半晌之后,没有再为黄汤说话,而是看着那些账目,喃喃道,“到最后,不止赚的不如不赌的多,搞不好还会被那些小道之上摔下去的人咬住连累一番。” 黄汤点头:“哪怕我等自己本事足够好,站稳了,却不能保证旁人能不能站稳,更保证不了这群人眼见自己要倒霉了,会不会想着把旁人都拖下水,陪自己一起下地狱。” 兴康郡王府出事时,那一家子不就曾试着到处攀咬,试图将自己能抓住的所有人都拖下水吗? “所以,哪怕我离开了太医署还是要小心当年相交过的那些人,”黄汤在‘乌眼青’面前说了一句从未出口过的心里话,“有时候,我也想过若是这群人都被灭了口,我就彻底不必担心了。” 可小道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如他所愿都在一瞬之间被灭了口呢? “既怕他们倒霉攀咬我,又盼他们倒霉赶紧上断头台能彻底灭口,就似兴康郡王府出事时那般,不少与他们一家走得近之人都是恨不得他们赶紧死的。”黄汤说 到这里,摇了摇头,记起先时同虞祭酒等人的结交,眼里闪过一丝怅然,“所以,如何走得了?去做那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 他进过泥潭,哪怕从泥潭中跳上来了,也是要将身上彻底洗干净才能离开的。 可彻底洗干净……哪有那么容易? “我尽力而为了,却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有没有彻底洗干净的一日,”黄汤说到这里,忽地话题一转,问起了‘乌眼青’,“迷途巷那个暗娼来找过我,你可知道?” ‘乌眼青’点头,说道:“侄儿不知道什么事,却知这等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那日是侄儿守的门,把门房调开了。” 黄汤点头,又问:“那郭家兄弟的母亲杨氏也找我看过病,你可知道?” ‘乌眼青’摇头。 对‘乌眼青’的摇头,黄汤自是清楚的,见状只笑了笑,又问他,“你知道郭家兄弟在长房的位置何以如此稳固,不惧再多几个弟弟妹妹争抢自己的位置吗?” 黄汤捋了捋须,那‘望闻问切’之间,都不消明说,那些关在郭家大门之内的事他都能从那‘诊脉’之中猜出几分来。 “杨氏那等女人……啧啧,她生下郭家兄弟之后,自觉地位稳固的条件已然有了,便开始下手,提前解决所有可能影响自己地位之人了。”黄汤笑着说道,“那位郭大老爷未成亲前男女事也没那么干净,可有了郭家兄弟之后便再也没有过这等事了,你道是为什么?” “杨氏诞下两子之后不久,那郭大老爷的老毛病便开始犯了,却在一次携杨氏一道外出探友时遇到了意外。”黄汤说道,“那‘友’是郭大老爷的寡居表妹,听闻两人之间常年通信,成亲之后照旧如此,是朵温柔的解语花以及红颜知己般的存在。可那次探友,那表妹竟是做出了为逼郭大老爷娶自己为平妻而将郭大老爷关入水牢之事!那次意外之后,郭大老爷便断了女色,做起了好夫君与好父亲。”说到这里,黄汤咳了一声,面上露出一丝促狭之色,“其实那天寒地冻的水牢将郭大老爷冻‘坏’了。” 如此……那位郭大老爷自是被强行断去了女色,做起了体贴的好夫君与好父亲。 当然,郭大老爷那点手段哪里是杨氏的对手?杨氏当然清楚郭大老爷‘坏’了,甚至那解语花表妹突然发疯搞不好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 明知郭大老爷‘坏’了,杨氏还是请黄汤看诊当然也是有缘由的。 “当年提前出手解决隐患时那郭家兄弟还小,还能期望教导一番,教导成 个‘有本事’的,能顶住郭家长房这一支。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杨氏显然清楚郭家兄弟教不好了,以她的性格当然是不甘心的。”黄汤摇头说道,“杨氏是个明白人,清楚的知晓郭家这些人骨子里究竟是个什么角色的。所谓嫡支……不掌郭家大权的话,也只比那随时可能出意外的旁支十三老爷好一些罢了。” “如此说来,那杨氏当急了!”‘乌眼青’说到这里,看向黄汤,眼里闪过一丝不敢置信之色,“她寻族叔该不会是为了……” “求子。”黄汤说着,瞥了眼‘乌眼青’,加重了出口之话的语气:“面对一个‘坏’了的郭大老爷……她要求子。” 其实若不是杨氏主动接近他,想求那寻常大道做不到的事,同他多了些接触,也不会叫黄汤倏地发现杨氏那些真正不能外道,同那姓孟的医书有关的秘密,而只会以为杨氏只是个过于聪明的寻常聪明人罢了。 这话听的‘乌眼青’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郭家人知道郭大老爷‘坏’了吗?” 黄汤点头,瞥了眼‘乌眼青’,意味深长的说道:“若是不知道的话,那郭大老爷怕就不只是‘坏’了,而是死了,而且定然死之前还留了个‘遗腹子’给杨氏了。” 能同一个‘坏’了的郭大老爷做那么多年夫妻而毫无怨色的,杨氏显然不是那等求夫妻关起门来感情和睦之人,观其以往的行事风格也看得出其人比起感情来,更爱的是‘权’同‘势’,如此的杨氏,当然是不在意郭大老爷是死的还是活的了。 “那麻烦了!郭家人早知道郭大老爷‘坏’了,她还要求子,如何求得出来?”‘乌眼青’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坏’了,且还‘坏’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的郭大老爷是给不了子的啊!” “若只是寻常‘求子’,她早去寻太医署那些擅妇人症的太医了,何必来求我?”黄汤笑了起来。 ‘乌眼青’动了动唇,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不知道是在诧异杨氏的‘异想天开’还是‘胆大妄为’,只是这惊异很快便消失转为恍然了,杨氏出自弘农杨氏,敢这么想虽然有些出格,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做到。沉默了半晌之后,‘乌眼青’道:“若真有了‘儿子’,那‘坏’了的郭大老爷怕是‘绿’了,郭家不会允许的。” 黄汤点头,又问他:“你知道迷途巷那个找我求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自家族叔怎会忽地问起这一茬的‘乌眼青’一怔,还不等他说话,便见面前的黄汤笑了,自顾自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也是求子。”黄汤说着,捋了捋须,笑道,“巧了!一个两个的,都是‘求子’。” 原本还在怔忪中的‘乌眼青’脸色微变,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脱口而出:“那暗娼求的子不会同杨氏求的子是同一个吧!” 黄汤点头,笑了笑,忽地叹了一声“这郭家啊!”而后才道,“郭家那两个纨绔也是当真不争气,还真就被家里的兄弟引得开始纵情女色了,只是纵情了这么多年,却连个最重要的‘子嗣’都没留下。” 短短一句‘被家里的兄弟引得开始纵情女色’听的‘乌眼青’一惊,明白过来之后也发出了一声同黄汤相同的感慨:“这郭家啊!还真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当然,既能纵情女色而不被郭家长辈训斥,显然郭家长辈并没有出手阻止:这也不奇怪,谁叫郭家这对纨绔兄弟没本事,早被郭家主事之人踢出了下一代主事之人行列呢? 同是郭家子孙,掌权主事的郭家子孙同混吃等死的郭家子孙在郭家主事之人眼里是一回事吗? 当然,纵情女色……也能给杨氏与郭大老爷一个交待:叫他二人干脆等一个能教导成才的孙子好了。 只可惜,郭家兄弟在女色上妄为了这么多年也没带来一个孙子。 “莫不……这两兄弟也同郭大老爷一般‘坏’了?”‘乌眼青’想了想,问道。 “那倒没有!只是常年纵情声色,被掏空了身体,情况比‘坏’了的郭大老爷好一些,还是有可能有儿子的。”黄汤说到这里,笑着瞥了眼‘乌眼青’,“迷途巷那个瞅准的就是这个机会。” “孩子这种事哪是说有就能有的?”‘乌眼青’听到这话却更是不解了,“这两人求子既求到了族叔这里,当没有那般简单吧!” 黄汤点头,问‘乌眼青’:“你说……杨氏这等女人是想要儿子的儿子,还是想要自己的儿子?”他笑着说道,“她实在太聪明了,又是极其自负之人,一直对未曾有个似自己般聪明的儿子颇为遗憾。” “露娘阴差阳错的知道了这些,所以也到我这里来求子了。”不等‘乌眼青’说话,黄汤便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她嗅到攀势的机会了。” 第七百一十三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五) “这世间当然是存在运气这等事的,可又实在没有那般多。”黄汤说道,“很多看起来‘运气好’之事,撕开那层‘好运气’的皮,看到的却是层层的算计与谋划。” “这个我知道的,族叔。”底下坐着的‘乌眼青’说道,“那暗娼求的这等事……那坊间传的最响的‘豆腐西施’的故事中,从来只提那‘豆腐西施’貌美又好运,却 “上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如果你们放下武器,可以酌情处理!”陆队长拿着喇叭吼道。 上单选的是狂战士,对战诺克萨斯之手,朱佳实在想不到什么用什么英雄去压制他。 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规矩,就算杀人也是这样,经过审判判处死刑就是合法,‘私’自处决就是违法,可能被处决的人的确是罪大恶极之徒,但是也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这个说法就是审判。 奉香大殿禅香缭绕,气氛凝重。皇族宗亲依次入宫,相关重臣也已到位。时辰到,追封仪式开始。 “老爷子,咋才吃饭呢?”夜影走进院子,正好看到夜魂在摆弄着碗筷,准备吃饭。 这才刚到第二波兵,王修除了补刀就是在a他,他的几次补刀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他皱眉头的原因。 “估计是昨晚她抓到凶手太兴奋了,睡着了都在乱叫,也不知道她在叫什么。你昨晚睡觉了吗?没睡的话,等下吃了早餐再去睡下!”柳清溪手里煎着鸡蛋,说道。 而在屋顶的闻人雅等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黑锅被水灏给背了,水灏更加不知道,自己居然背上了一个黑锅,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知道自己现在缺少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多,可是这种事情并不是着急就可以有的。 自从解决了史拉格,巴达克的实力被乐乐、拉蒂兹还有悟空等人知道之后,他们就开始不要命的修炼起来。 帝都西北方向的加拉尔城城郊,胸前和背后都遍生着白色骨刺的恶魔低下头,看向那个身体被数根骨矛刺穿,鲜血覆满了左近的土地,但却仍拼尽最后一口气捶打着自己脚踝的人类士兵。 沈星楼的属性其实也很稀少,甚至有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沈星楼的这种属性。 “放心,上个月在我寿辰之日,我已经亲自向古柔说了这件事,她本人没有任何意见。 然而,长发男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打击陈程程的机会,立刻跟大家介绍说王大力是陈程程的男友,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居然现在连电视都买不起。 “我还并未决定是否要使用这个宝具哪。”段浪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在他自己看来就算没有宝具的力量,他也能够凭借自身的剑道之力闯荡出一番事业来,此时的段浪有这个自信。 三公子不愧是大能,释佳铎身为一派之主,居然都没资格直接联系罗逆,必须通过金菲云转达才行。 王大力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的三点钟,实在饿得不行,就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吃。 众人围绕之下,洛百花和罗逆面对面而立,这一切,让洛百花心里很是得意。 有一头凶兽带头,其余凶兽竟然纷纷跪倒在地,就连天空中那些飞行的凶兽也扇动着翅膀落在地上,包括那只三头铁鹰,还有数条蛟龙,全都俯下身去。 听到这确认的话语,大殿内的所有人顿时瞠目结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之色。 第七百一十四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六) 温秀棠‘红颜祸水’的那阵声名的妖风还在刮着,长安城的百姓一边看着、说着那些与自己并不相关的热闹,一边入了夏。 端午龙舟飞渡仿佛还在昨日,一晃眼的功夫,渭水河上划动的龙舟已改成一条条支着鲜艳顶棚的纳凉画舫了,长安城中的贵人有去城郊庄子避暑的,也有来河面上过这盛夏的。 “那般大的太阳照下来, 千司旻面上一黑,这会儿又看见她毫不犹豫的抽回自己的手,他心头忽然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觉。 李贤与薛丽娘并排骑马在队伍的前方,薛丽娘纵马飞射,寻找着突围的道路,手中的羽箭如雨般落下落在四下,扫清前方的道路。而李贤则寸步不离的骑马护在她身侧,用手中的长剑替她消除那些杀到近身的漏网之鱼。 却是越看越觉得是这样了,却偏偏忽略了程馨妍那黑如锅底的脸。 “队长,你不是只有五百个天神炮么?怎么我这里都有一千五了?”龙腾惊奇地道。“你那里一千五?我这里也是一千五!”洞虚道。 此时悟水老头满心满眼里都是手中精灵壶被咬破的这件事,就再无其它事情能打动他陷入此事当中去了。 要说吗,这根本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只需要将符烧了,和水喝下去,就会好的,可是我为了打广告,要这视觉效应,只好玩了一会杂技,此时刘天父子都已经看傻了,嘴张的都能塞下一个拳头。 “你有多痛,他就有多么的爱冷秋,不然也不会这样的气愤。”曾伊人笑着说道。 果然,冰河天神刚刚离开,在他原地坠落的碎石之处,又是十几道黑暗光柱,直接将那些碎石完全化作粉灰。 赔罪,多发一章上来。摸下巴笑,先把推dao放一边,先看看新生活的开始吧。 几股能量前后左右杀来,已杀到陈扬身边,陈扬这时起跳了。他一下蹦起,几股能量面对面撞来,这是自相残杀,刹车,改变方向,都已来不及了。 唐灿也是为了拥有自保的武力,才会铤而走险,打起胡城主这一万斤龙牙米的主意。 “没有了。”毛青淡淡的说道,如今丹田被废,他已经心如死灰,面对王长老的问话他也懒得搭理。 这个时候,不等王金铭发怒,只见其身边的一名侍卫,当即拔刀朝着沈龙冲了上来。 慕清澄呆坐着,身边好像有人问了她什么,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中日对抗赛继续进行,逐渐的,某种兴奋的因素注入了她的血管。 不 是沈龙不愿意帮忙,而是因为太上烛龙的实力太过于强大了,而他的儿子也绝对差不多哪里去,让现在的沈龙帮忙去找,简直就是让沈龙去送死。 众人见状也一阵摇头,时不时露出一副沮丧的神情,那位高大青年同样满面失望,回到原来的位置,进入修炼。 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告诉唐灿,保持中立甚至想要倒向陈知府那边的唐府,就是让他这位城主心中膈应的“恶鬼”,今天必须除掉。 一股血气从门口飘了进来,紧接着门缝的地方又伸进来一只手,血淋淋的,像莫愁第一天来的那天晚上一样。 保姆又跪在地上哀求,说是一时糊涂,因为当时夫人骂过自己,她宁愿不要这个月的工钱,求吴先生放过他,不要送去见警察。吴律师也没精力扯这个皮,就同意了,家政中心经理带走了保姆。 第七百一十五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七) “便是买零嘴儿的小钱赚起来也不容易,”一旁的白诸说道,“先时便有过这等事,寻常百姓……哪怕是那些会些拳脚功夫的护院只想赚些跑腿钱,远远跟着,一旦被发现了,也会被那些折返回来的亡命之徒一刀解决了性命的。” “是啊!看看,就当看个乐便是了。”刘元盯着那些亡命之徒的名录说道,“以往真能赚到这等钱的… “这些道路和村庄的建设工作,并不是难事。”李玄对奎恩说到,他对于交通和民生居住环境上的看重远比这个面位的人来得高。 “你能做到的,狩魔猎人,这是命运的安排!”爱菲拉尔虔诚的祈祷着。 凉冰走了之后,房间里安静下来了。艾妮转过了身,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情如释重负一样。 她盘坐在幽冥宗主的身后,伸手过去,指尖轻轻抵在幽冥宗主的后背,灵力透过指尖,一点点的传入幽冥宗主的体内。 甚至是风正豪的双目全都变成一片乌黑之色,不似人类,没有情感而充满了冷漠。 姜烜没有对我多说什么,这让我心底更加的忐忑。这说明,他的确是在意这件事的。 靳宇轩煞有介事地对她敬了个礼,那姿势和神态,像极了最近夏清雅追的那部韩剧的男主角。 仔细回想一下往事,似乎是因为实在扛不住安艺伦也无尽的动画马拉松,而率先疲倦不堪地睡了过去……真是不堪回首。 苏尘、阿奴,领着白卜、毕方、蟹虾等一行,飞抵抵达山脉的天空,绕过了巨峰,才看到巨峰后面有一座环形的山谷,四面皆是五六千丈的高山环抱,唯有中间是一片低凹,山清水秀的巨大山谷。 “您见我干什么?”按照木知青的讲述,这个元素之心是在更久远的年代,这样一位人物剩下一缕残魂见我能为何事。 上午转一圈,下午来到奢时光旗舰店,开业第一个月招募会员九百多人,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期。 床榻上的慕云倾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双眼,此时的她像是睡着了一样,可却永远都不会再喊他了。 果然一伙嘴里叼着烟,脖子挂着大金链,满身纹身,穿着黑背心,像是地痞流氓团伙,大摇大摆的来到了姜尘爷爷家门口。 黄中磊看到自己的爷爷突然愣在原地,还不出手,当即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可是湖汉这里似乎比隔壁省的农村还要松上那么一点,否则也不至于身处疫区暴风眼,还有人不知道新冠的厉害。 还管什么呢 ?只要一口茶一口水,这符就算中下了,和吃多吃少没有关系。 吴山正是魔教所在之地,而伐魔的那些正道人士就在不远处伺机而动,准备一举上山灭了魔教。 “嘿,这不是我刚听二伯说的吗?”老八被盯的讪讪的落下音去,不敢再多说什么的又走到一旁去。 “木爷爷。”我礼貌的叫了一声,考核赛中木烨熠到极天学院的时候,树老曾问过木韵浩的爷爷,所以我知道木知青说的树青心,应该就是树老的全名。 当初在北山郡,他便败过一次,可那一次之后,他励精图治,以最疯狂的姿态修行,便是为了一雪前耻。 他一直比较缺身法武技,不过,他没有多少时间修炼,王级的身法武技,修炼起来难度极大。 那一瞬间,他都来不及感受被背叛的感觉,只是本能地自保,躲开了那一击。 第七百一十六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八) 从一层缓缓逛到二层,又在二层走了一圈之后便到了三层。记性不错的王小花逛遍了书斋中的每一座书架之后转身,待要下楼,却一眼便看到了那才踏上三层,正饶有兴致的对着书架边写着的书册类目仔细查看的温明棠。 “诶……”动了动唇,口中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声,那种仿佛看到多年挚交好友般想要上前打个招呼的本能反应让王小花骇了一跳:她王小花几时对人这般热情过了?几时这般不见外了? 是那些到手的关于面前那个女孩子的种种记录太过详细了?还是将军那一声‘学她’的命令让她当真开始如这世间的另一个‘她’一般将她当成了自己? 这般莫名其妙的熟稔感让王小花不由一怔,待到反应过来之后,忽地笑了,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露娘给的那些钱并不算多,将军也没有给旁的钱,自己却偏偏有个很多人看来“不大合适”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梦想——想在长安买个宅子。 这一切……看起来委实困难的很。她也试着去自己找门路了,可……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才写了几章的话本子。自己便是个常看话本子的,话本子看的多了,自然知晓什么样的话本子才好看,才精彩。想着自己脑袋里明明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见过那么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谋篇布局,却偏偏……好似没有写出来的本事。 与自己那画画上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不同,自己在写这话本子上真真是半点天赋也没有。当然,没有天赋,也是能‘勤能补拙’的,只是这些……需要时间。或许是三年,五年,也或许是十年甚至更久。 王小花当然没有放弃,这些时日依旧在学着写些文章,只是囊中羞涩,还是叫她需要一边考虑吃饱肚子的问题一边学着写故事的。 这就是她来这东极书斋的原因了。长安城里但凡想得到的书册种类都能在这里找到,她……想为书斋里那些需要为书册作画的人画些东西,赚些银钱,好让自己吃饱饭。 想自己那‘过人’的天赋,不得不说,这本事虽说罕见,可同那些书画大家相比,自己这同样的‘画画’天赋便实在缺了些‘意境’。是以似自己这等人那糊口之处比起那等风雅之堂,除了将军那里之外,便也只有在为衙门画嫌犯的画像以及为书斋里的书册作画之上了。 糊口的生计清楚的知道在哪里,那是能让自己吃饱饭的东西,自是不能放弃的。可那糊口生计之外的东西……王小花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正认真查看着书斋中书架上分门 别类的书册的温明棠只觉身边的光线突地一暗,来人显然是知晓礼数的,走到距离她身边数步开外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不再靠近,显然是在等她有所察觉。 温明棠抬头望去,有些意外的看到了一张颇为眼熟的脸——端午节那日同梁红巾在食肆前碰到的那个相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 女孩子见她看向自己,笑了笑,开口也不含糊:“王小花。” 温明棠点头,说道:“温明棠。” “我知道,”女孩子说着笑了起来,指了指书斋边那几排空空荡荡的供客人看书的案几同蒲团,说道,“借一步说话。” 温明棠眉一挑,不知是面前女孩子那张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还是那周身的灵气实在很难让人生出什么恶感来,她对面前的女孩子的印象确实不错。 想起弘农杨氏送进宫的那风韵、姿态类似温夫人的女子,风韵、姿态这些东西是可以后天培养的,可模样……至少在大荣却是天生的。 这般天生相似的模样,若定要说起来,或许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心里这般想着,温明棠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之后,又道:“不过,我今日来书斋是有一桩正事的,且待我办完了正事,再同你过去说话可好?” 王小花点头,看着同样怀里抱着一沓纸稿的温明棠,说道:“我也是有正事的,本想过来谋个画匠的活儿……” 话还未说完,便见对面的温明棠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你会画画?” 看着温明棠这般的反应,王小花心中一动:“你可是想寻个画师?” 温明棠“嗯”了一声,将去岁至如今陆陆续续整理出的食谱拿给王小花看,说道:“这东极书斋里头虽有食谱,却还没有我这等食谱,以这书斋打出的‘无所不有’的招牌,我这些食谱书斋定是要的。只是我这些食谱不似那些经验老道的大厨一般颇讲究做菜的技艺,我这些食谱上记录的却是些家常技艺,本就是想写给那寻常人看的。既是给寻常人看的,那内容便不能太过复杂了。且有好些人连字也并未认全。所以,我想寻个画师,意境什么的倒是其次,最好是那等能将每一步做菜的步骤都画的清清楚楚,不管识不识字都能看得懂的那等画师……” 这些话听的王小花的眼睛愈来愈亮,看着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真是巧了!” 瞌睡来了枕头,她王小花的过人天赋不就恰巧对上了吗? 看了眼外头高高的日头,王小花自怀里掏出一本不知哪里买 来的黄历,笑道:“今儿果然是个大吉日啊!” …… 温明棠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然,要在大荣找一个擅长她所求的画师并不算难,可这般一抬眼就撞见的缘分还当真是极其少见的。当然,更罕见的,还是对方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了。 两人心照不宣的将最开始王小花叫住她的事往后挪了挪,先将这食谱的事放在了首位。王小花就地取材,直接寻了笔过来当场照着温明棠的食谱画了几幅,凑成一道食谱的内容之后,便去寻了东极书斋的东家。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事实上也不可能不顺利。 ‘无所不有’的东极书斋没有这食谱,更是头一回见到为这食谱作画的,且还画的这般言简意赅、有趣生动,书斋的东家眼光老道,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 当然,收是要收的,这食谱能不能大卖……便要看之后的事了,即便书斋东家觉得这食谱当能卖的不错,可之后的事……也要看光顾书斋的客人喜欢不喜欢了。 同书斋东家谈食谱的事前后拢共不到一个时辰便谈妥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来之前不论是王小花还是温明棠两人心里早有准备的缘故,不管是那银钱分成还是之后的交稿都早早作了准备,心里有谱,谈起来自也不费力。 既然早作了准备,便也省掉了那些磨嘴皮的功夫。谈妥食谱之事,两人走出东极书斋,又去了对门的茶馆。 在包厢落座之后,王小花也不含糊,直接取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摆在了案几上:“其实,方才知道温小娘子来书斋是谈食谱之事后,我便知道你我眼下所求的,当是同一件事了!” 更遑论方才两人不约而同的将要谈的事挪后,先谈了食谱之事……从这事情的先后顺序之上,其实也是能感觉得到彼此对这些事的关切程度的。 “你我……都缺钱。”王小花一点也不介意的将并不丰厚的荷包展示给温明棠看,笑着说道,“若不然,也不会先谈食谱之事了。” 虽说食谱往后在书斋能不能卖好,能不能似那些坊间时兴的话本子的作者一般赚上一大笔足以买下屋瓦容身的钱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哪怕眼光老道的书斋东家觉得当能卖的不错,这种事……掏钱买食谱的到底不是书斋东家,而是光顾书斋的客人们。 可不管能不能卖的好,这食谱之事……都是两人所能赚到的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银钱。 “不知道是不是笔大钱,却是能让我等吃饱肚子的银钱。”王小花揉着肚子笑了起来,复 又看向温明棠,“温小娘子手头的银钱当比我多些,可再多……比起能买个宅子,买个铺子什么的这等能有个屋瓦安生的银钱……还是远远不够的。” 温明棠点头,看向王小花:“所以,你找我是为了赚银钱的事?” 谈钱……总是俗的。可面前两个女孩子却谁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坦然的相视而笑了起来。 “没办法!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人在这世上吃喝拉撒的,难道还能不给钱不成?”王小花笑着看向面前的温明棠说道,“虽说你那个林少卿对你极好,但我知道,你定是不会想着就这般什么都不做,只等着那位林少卿对你好,照顾好你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看向王小花,对着面前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不避讳也没有不好意思的坦言:“你这般模样……若是想的话,至少眼下年华大好,其实也是有人愿意照顾好你的。” “我知道。”王小花笑着点了点头,忽地起身,半点不避讳,也不扭捏的脱下自己的外裳,露出里头的中衣,而后解下中衣腰间的一块腰牌递给温明棠,“温小娘子,你知道我何以这般熟悉你吗?” 从这般贴身中衣佩戴而不露于人前的态度,足可见这块腰牌于面前的王小花而言是极其重要的,温明棠接过这块带着体温的木作腰牌,却是有些诧异:“看你这般佩戴方式,便知这腰牌重要,可这般重要之物,怎会是木头做的?” 当然,虽是木头做的,从那木头上散发的特殊香气以及那精细繁复的雕工,足可见这腰牌虽是木作的,价值定也不菲。温明棠这般想着,才将那木作的腰牌翻过来,待看到那腰牌正面的字时,脸色微变。 对面的王小花却是披好外裳,再次坐了下来,笑着说道:“还能是为什么?这般百战百胜,战场上的活阎王将军,当然清楚木作的兵器是不能上战场的,因为一个照面便会被劈个稀巴烂了。所以,这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都知道的将军给我一块这般贵重,偏材质却又极易损毁的腰牌当然是故意的了。” 温明棠手指摩挲着腰牌正面那个‘田’字,没有说话。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虽然人不定是同一个,可多少也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她不曾见过那边关的活阎王,却是知晓这长安城里那位田大人是个了不得的红袍大员的。 摩挲着手里这块贵重却又极易损毁的腰牌,目光转向那丢在案几上并不丰厚的荷包,温明棠想起方才女孩子提笔就画,不过转眼的功夫就将一道食谱画完了,甚至连修改 都不需要修改……这些种种,让温明棠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说道:“在这位将军大人活阎王手下做事……很累吧!” “累死了!”王小花笑了起来,吐了吐舌头,又道,“可将军总有那些大道理,他说我若是有得选,也可以选择走捷径的,譬如什么人的后院,甚至他的后院,也是成的。若是不想选,那就需幸苦些了!” “真是好大的道理啊!”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拍了两下,“可凡事过犹不及,这般大的道理若是将那尺度二字调上一调,那就是顶着大道理的皮,将你堵的哑口无言,驳斥不出来,义正言辞的皮下却是严苛至苛刻地步的周扒皮一般吸干榨尽的行为了。” 女孩子方才寥寥几笔而成的画稿就连东极书斋眼光老道的东家都未发觉这是王小花临时数笔画出来的,足可见哪怕是只挣这些糊口的幸苦钱,女孩子那荷包也不该那么扁才是。 她是被关在笼子里蹉跎了多年,去岁才放出来,由此没攒下什么银钱,而对面的王小花……听着女孩子点头唏嘘道:“我也是近些时日才来的长安,方才明白那般厉害的将军这尺度二字把握的似乎不大准……哦,不对,或许是把握的太过精准了也说不定!”女孩子说到这里,朝温明棠眨了眨眼。 两人相视一笑,剩余的话其实也不消继续说下去了。 三言两语之间,有些事其实已然说明白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九) 把玩了片刻手里的木作腰牌,温明棠将腰牌还给了王小花:“这般不论价值还是用处都极其重要的腰牌定要收好了,若是一不留神弄坏就不好了。” 王小花接过这块木作的腰牌将它挂回中衣的腰间,而后穿上外裳再次坐了下来:“是啊!那般厉害的东西,偏偏材质这般容易坏。”女孩子说着自顾自的为自己倒了杯茶,拿到唇边抿了 只不过,此时这位天云城的城主,却是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到了极点。 学校里传来老师的讲课声,而同学们似乎不在继续纠缠不休。不是因为此事已经结束,而是因为学业的压力渐渐的代替了分界线。 “感觉原界要进入多事之秋了,接下来恐怕不会安稳了。”李秀眉虽然不知道上层的事,但能从他们的动作中敏锐地差距到一丝异样。 哪怕还有一些纷争再起,可是,凭借着他们转世重修者的身份,田起等人确信,只要不是遇到自家师祖那样的对手,寻常的家伙,可就不是那么好对付他们的了。 不过拍摄内戏本来就是要比外戏要价更低的,对于苏铭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极有诚意的价码了。 他跟杨羊年龄相近,又都在同一个公司,在资源上形成了直接的竞争关系。 郑乾翻着真理的技能树形图,巩固一下对技能的记忆,也算解乏。 随着两名命修系老师的进入,眼前两名命修系参加年级试的学生低着头,有些羞愧的就走出了考试的大帐篷。 这话无疑否定了令杰作为牵头人的决定,令杰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毕竟自己理亏,有怎好再做妄想呢? 说是护城河,其实只有丈许宽度,毕竟这只是坞堡,不是真正的城池。 也许,一辈都没有,让邹川感觉庆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个,真真了解他,真真比邹川更了解邹川,她知道邹川的心思,她知道邹川的内心。 “蓬!”的一声闷响,部”一头从沙发上载到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吃到这一种真正让人温暖入心的大团圆饭了。 “这百万年内,你应该是知道我们现在这段历史,所发生的事情吧。那么月精灵,是什么时候会破封而出,这一点你也应该是知道吧?”大团长看着和尚,却是立即的问道。 这多年来所出现的高考的考试题目中,每一个标点,每一个个字母,每一个数字,恐怕都已经是清清楚楚的铭刻在了龙霸天的脑中,并且已经是被他归纳出了这些的本质。 见龙至言摇了摇之后,金泰妍学着一副很嘲杂的声调唱着,声音乒乒乓乓的。 “能不进去吗?”崔秀英很害怕的说道,边说着便侧着视线看了看金泰妍的反应。 常善缓缓坐下,合十,最后安祥地合上双目,脸带慈悲,唇角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 对于赢球过程,那自然是很爽,但是大家都早就传遍千家万户,反倒不及波斯队输球原因来得更加吸引人的眼球。有好事者早早跑去轿队等侯,等到吉时的红布揭幕。 那边传来外务总长唐绍仪的咳嗽,显然。这位外务总长在提醒总统。说话的时候多少要注意分寸,毕竟这不是江湖会党讲数。这是两国之间的非正式外事交往,说话必须留有余地,也好将来转困。 这些人多数都是天机城的人,也有一些凑巧碰上跟过来看热闹的!有了这些人打底,韩栋与赵岩他们顿时底气十足,上百位道台强者齐聚,就算是紫华魔主亲至,恐怕也未必敢动手吧? 第七百一十八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十) 阳光自茶馆外照入其内,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女孩子身上,半明半暗。 温明棠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子:她与那等常人印象中养在笼子里的娇养雀鸟委实太过不同了。 那“不同”二字在舌尖滚过,温明棠忽地笑了起来:或许……有‘不同’二字就够了!更遑论,她的‘不同’比之寻常的娇养雀鸟,实在是新鲜、娇俏、灵气的同时又太有用了。 对面的王小花知道这些吗?即便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对方的神情举止依旧未变,还是那般的落落大方,并未露出什么‘惊愕’之态,显然是知道的。 “其实,也是无心插柳。”王小花笑着解释了起来,“温小娘子,我的出身比你还低。唔,说你这出身低或许不大合适,可一朝入罪的罪官之后就是罪官之后,不管曾经多么的名满天下,那句‘英雄莫问出处’的话反过来说,也是说得通的。” 不管曾经多么厉害的身份,既是罪官之后了,那待遇自是比寻常人更差的。 “其实也是运气,只是我这运气同露娘,同那个戴面纱的女人以及你那堂姐的运气不同,”王小花说着,朝温明棠眨了眨眼,“所以,这么多人里,也只有我与你最像,或者说你与我最像。” “你我的运气与她们那些人的运气是不同的。”王小花说到这里,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她们的运气一眼可见,好处都叫她们占全了,自也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副娇养花儿的模样。”王小花说着露出自己的掌心给温明棠看。 不得不说,两人之间便连那一双手都有些相似。 都是手背之上依旧是大好青春年华自有的美丽、漂亮与纤细,可掌心之内却各自在其不同使力、劳作的地方生出了薄茧。 “我的运气不在那占尽便宜的好处之上,”王小花说着,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而是钝。即便身边人总会提到我生的好,可那时的我还不开窍,并不知晓‘生的好’这三个字的意思。” “比起你那花魁娘子的堂姐、露娘……唔,对了,露娘就是迷途巷那个暗娼,”王小花一点不介意将自己知道的事告知温明棠,“只要将军或者那位黄汤老大夫没有说过不准说的,我都能告诉你。谁叫他们没说不准呢?” 这一点与面前女孩子的善缘,她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扩大。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大抵是本心对对面那个女孩子的亲近与喜欢,所以就这般做了。当然,也或许是自己此时还说不出来缘由的那点隐隐的预感告诉自己, 这么做……或许会在未来哪一天帮到自己。 温明棠点头,朝王小花又道了一声:“多谢!” 面前的王小花笑了笑,继续说道:“在你那堂姐、露娘她们看来,你我这种人,真是蠢死了,笨死了!” 温明棠笑了两声,说道:“所以,这般蠢笨的你因不知道可以用‘生的好’这一点去走小道,便将精力都放在努力做事之上了?” 王小花点头:“若不是这样真正的无心插柳,没有半点自己刻意动手的影子,我眼下不是在什么人的后院就是早早被将军杀掉了。” 老虎……当然不是好糊弄的,再者王小花又早已说过自己手腕比不上老虎了,所以自是一丁点动作都瞒不过老虎的耳目的。 可她不会一直是那个蠢笨不开窍的王小花,就似她刚到将军身边时不过是个女童,眼下却已是年华大好的少女一般,岁月荏苒,自是已然明白那副天生的好皮囊再配上自己这么些年的努力,使得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的。 “尤其我这模样生的还肖似一位名声在外的美人,”王小花说道,“两个美的不分伯仲的美人,一个名声在外,一个毫无声名,其实对很多人而言,是不同的。”女孩子说到这里,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有声名的那个……多给那美人的主人长脸啊!”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她当然清楚王小花话语里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我娘的声名实在被有些人造的太响了……即便是那位老虎的后院之中,也能叫你成为最能为他长脸的那一个。” “不止这张脸,我还有这个……画得一手好画。”王小花扬了扬手,比划了一下,“不止是一张好看的脸,还是一张盛名在外的美人脸外加一手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若这些……早在我不知事时老天爷就让我知晓了自己的‘长处’,或许我此时已在将军后院了,那老天爷赏的饭碗也会因我常年不努力练习而荒废了。如此,一个没有家族底气支撑,光一张脸‘艳压’众人一头的女子……那结局,我想也知晓不会太好。” “所以,我说这是我的运气。老天爷是在我同身边同样以一身本事换银钱的人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才让我突然开了窍,而不是似你那堂姐那等人一般早早便知事了。”王小花唏嘘不已,“知事之后,我反复回忆着这些年的过往,因为‘钝’以及你堂姐那等人眼里的‘笨’,使得我一开始想要的也不过是以一身本事换口饭吃,如此……方才能踏踏实实静下心来做事,而后一做便是那么多年。” “便 在你闷头做事之间,你这个人……却早已成了于你那将军而言最稀罕的美人之一。”温明棠也已从那寥寥数语中看明白了面前这个名唤‘王小花’的女孩子的经历以及处境,“既如此……他对你的态度何以如此微妙?” “人的脸就长在那里,初时还能遮掩一二。”王小花说道,“可后来遮不住了,有些人让温夫人的声名这般之响,以至于我想遮也遮不住。”女孩子笑着说道,“况且,将军也是有儿子的。” 当然,不论是她还是将军都清楚那几位将军公子看她同看一件能为自己长面的稀罕物的眼神没什么两样,可问题就在于她实在太过稀罕,也太能令人长面了,所以,几位将军公子都曾出面问将军讨要过她。 说到‘讨要’二字时,王小花加重了语气:“我也好,还是军中那些一技谋生之人也罢,都是早早被将军买走的。我等……除非将军自己愿意,否则即便是天下大赦,我等也是不得自由的。” “所以,温小娘子说我是‘笼中雀’其实没错,只是不比你那堂姐、露娘那般想要的就是旁人来娇养她们,我是身上套了枷锁,离不开。”王小花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淡淡的说道,“原本,我等这些人这一辈子同那些大族中家养的奴仆也没什么两样,一辈子都跟在将军身边做活,不得自由。” “可因着种种阴差阳错,那莫名其妙砸到头上的‘美名’,竟反而让我比起身边那些同样以本事换银钱的人当真多了些不同的机会。”王小花说道。 “将军对我的态度比起旁人来多了些复杂。我这个人自是稀罕的,可几位公子又讨要了我。他也好,还是几位公子也罢,对一个奴仆的态度委实是不可能出现‘尊重’二字的,如此……为了我这个稀罕的笼中雀,引得父子面上不好看自是不值当的。”王小花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所以,我才说这是我的运气啊!若非如此,我怎的有机会离开将军,来长安呢?” “你不知道,这还是我自被卖给将军之后,头一回脱离他的桎梏。”王小花说道,“这于我而言,是个机会。” “我的处境委实微妙,按理说将军公子是自己的亲骨肉,有个我这般会引得父子面上不好看的笼中雀在,杀了我,成全父子脸面自是本该做的选择。可偏偏将军不缺儿子,”王小花笑了起来,“将军花团锦簇的后院自然不会缺儿子,不止不缺儿子,于将军这等习惯了掌控之人而言,儿子又是个微妙的存在。” “一面是亲骨肉且不缺的亲骨肉,另一面又是将军身体依旧健朗,依旧有数不 清的,正值大好年华,按说年龄更配公子的美人主动请荐后院,这般的将军……其实是怕极了自己年老之后,手中的那些权利,不管是兵权还是掌家的权利从手中滑落到几位公子手中的那一刻的。”王小花笑着朝若有所思的温明棠眨了眨眼,见女孩子听的认真,遂继续绕着圈子,‘啰嗦’着说些将军不曾说过不允透露之事,“将军这个人复杂的很,他最希望的大抵是长生不老,权力永远握在自己手中。” “可这种事,将军当然知道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自己直到死的那一刻,甚至死后,手中的所有权利才被正式交到几位公子手中。”王小花说道,“将军对我是一件稀罕物件,想拢之入后院的心思,对公子是既亲近又提防的,如此复杂……便也阴差阳错的使得将军对我这般杀又不杀,放又不放的态度了。” 那等难得的‘举棋不定’的态度可从来不是因为什么‘风花雪月’的‘将军美人’的故事,而只是因为‘权利’二字的博弈罢了。 “那你想要什么?”温明棠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问道。 “我什么都不想,也不想去管将军同几位公子是什么心思,再名贵再稀罕再宠着的雀儿于他们而言终究是个物件,”王小花认真的对面前的温明棠说道,“那将军也好还是公子也罢,对我的喜欢实在太过浅薄了。若真要说起来,其实将军……比起几位公子来,不管是其人本身足够厉害稀罕还是对我的态度,其实都是更好些的。可这好不是因为他似你那位林少卿那般是因为‘喜欢’‘钟情’于你而生的怜爱、爱护于你。而是因为我王小花这个人于他而言足够稀罕,足够好,偏他又是个厉害的人,是个识货的,知晓我够好,由此而生出的重视与特殊对待。” “我明白了!”温明棠听到这里,对面前的王小花说道,“你想要自由。” 面前的女孩子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我最想要的,确实是自由。”只是同温明棠再相似,再能轻易读懂对方在想什么,两个女孩子之间到底也是有所差别的,“只是若得不到的话,我也是想过退而求其次的东西的。” 温明棠虽曾充入掖庭,可通过大赦已然出宫了,身上更没有什么死契,可王小花不同,她能不能离开,要看那位将军肯不肯主动放她离开了。 “几位公子就算了,将军若是不在,几位公子……撑不起这样的权势的。没那个本事却站的那么高,自是旁人眼里的活靶子。将军昔日解决过多少名不副实的‘对手’,便总有自己儿子成为旁人眼里名不副实的 ‘对手’,被解决掉的那一日。”王小花摇了摇头,说道,“再者,除开出身,几位公子其实……唔,比我厉害的也只有那出身,反倒是将军,确实比我厉害。” “可这样厉害的将军越是对我特殊看待,越是不会轻易放开我,甚至有朝一日若是权势不在了,怕是也会拉着我一起陪葬的。因为于他而言,我就是他一手‘养’出的,‘磨砺’出的,‘教导’出的一只极其稀罕又特殊的雀儿。”王小花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愈发平静,“可我不想死。” “他确实很厉害,很了不得,可被他特殊看待……甚至是成为他身边最特殊的那位……”王小花说着,指了指案几上扁扁的荷包,“这日子可一点都不好过。”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爱人如养花,被你那位将军相中且能活下来的,怕是只有沙漠里习惯了风吹日晒,满身是刺的仙人掌了。” “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年已被他日日吸干榨尽,吃了不少苦头的长成了沙漠里的仙人掌,以至于那些能将他后院花儿般的美人迷倒的将军风采叫我只一看,便想到了背后同大家一道为将军卖命的艰辛,如此……一看到他那副风采便能想到吃过的苦头,哪里还会被迷倒?”王小花摇头,说道,“痛苦的记忆总是比那些舒坦日子更让人记忆深刻的。” 她是‘笼中雀’不假,却是只经历过万般捶打的笼中雀。 如今的她便是什么都不做,她存在的本身相较于那些老虎后院中的笼中雀而言,便已是最特殊的存在了。 所以,她相比于露娘她们,当然是更厉害的‘笼中雀’了。因为不消刻意将自己变成对方喜欢的模样,也不消为了给自己多添‘美名’而费尽力气钻研着如何用那些胭脂水粉把自己画的更美的技艺,她不消刻意改变自己,不消涂脂抹粉,也不消刻意迎合,什么都不用做,那‘美名’却自会往她身上贴来。因为她本身足够特殊,也足够稀罕。 露娘她们……是想让自己被收入后院之中,她……却是老虎想让她入后院之中。 主动入笼的自是比不上那被‘请’进笼中的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 第七百一十九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十一) “莫看露娘那等花魁一副再了解‘男人’不过的样子,那等撩拨男女之间欲望、情绪的手腕我确实是不懂的,”王小花神情淡淡的说道,“可不懂……也不妨事。既是撩拨男女之间欲望、情绪的手段,一副虎狼之药便能轻易代替了去。”女孩子说道,“能有办法解决的事,从来不是事。更遑论虎狼之药……从不怎么伤身的壮阳之药到伤身的 许多炮台也扛不住自我湮灭,最后只剩三千多门炮台完成了极限充能。 醉酒之后的事,虽然她不是全部都记得,但对于她对帝何干的事,却是记得一清二楚。 如左肺为两叶,右肺则为三叶,当你单用左鼻孔吸气时,感觉胸闷,堵得慌,向左转休较向右转体难度大。 4件套属性:暴击时,有百份之50的概率对目标造成其生命上限百分之10的无视防御的伤害,最高不超过攻击的百分之130。 就在晴朗与胖虎收视好心情准备去交任务的时候,阴前辈的消息到了,晴朗一查看,发现上面写道:速来塔外集合。晴朗与胖虎交代完自己出去有点事,一会儿交任务处汇合,便向着阴前辈的方向走去。 克雷米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村落,一片萧条的样子,真正完整的房舍没有几个,人们虽然都在有序的做着手上的活,但是却很没有精神,跟不远处的斐南大相径庭,克雷米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会仙一退三百里,直接就盘坐在虚空打坐恢复意志,而情绪怪物源源不断的涌入,足达到数百万只以后才停息下来。 南何疑惑的将眉头皱的紧了又紧,她没有说话,在薄言禾看来,是默认了她的那句话。 不同于五年前,在这五年朝夕相处下,他早就知道了春野樱对自己的感情,不过知道归知道,他答不答应又是另一件事了。 刀法要求武士的视野要开阔长远,视线尽可能地做到大而广。而且视线又分成“观”与“看”两种。 说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苏辛现在反而有种再钻回水晶塔的冲动。 之前战斗时,他看到这头妖兽如此强悍,只是在想着该如何规避其锋芒,而没有想到后续的战斗。 有了清越子的保证,林风心中大喜不已,被困在天罡十二层数年了,现在不仅有了地煞期的修行法诀,更是能够突破,却是件天大的喜事。 “哼!知道就好,放过我们公子,否则,蛮家必会疯狂猎杀魔族!”颜儿说了一句,随即再次释放了幻域,与慕容的魔域相互碰撞。 一道 剑光,仿若金光凝聚的长剑,静静的停在方卿微的面前,一动不动。 这位天虹崖的元老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刚才的战斗,他不知道若是将苏辛换成自己,会是什么后果,若非两人配合得当,恐怕至今为止,他们都无法收服这名少年,可若换成是他,恐怕根本坚持不到现在。 “卿微,刚才那桂月香糕,我咬过的……”望着一脸严肃的方卿微,叶嫣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喃喃说道。 要不然,等边彼岸从睡眠中醒来时,身边人都已经换成了一大教室的陌生人了。 “哼,还有谁要上来讨教?”冷眸瞥了眼被他轰飞的弟子,黄庆凝视前方喊道。而在他的面前,足足有十余人,个个身穿胸前印有苍山的白袍,赫然都是内门弟子。 转了一个弯,一个巨大的可以称之为广场的大型山洞出现在了林风的面前。 第七百二十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十二) 如果战胜了,丰富的战利品足以抵消战争的消耗,可一旦战败的话,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命运,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人死族灭的结果。 血轮眼以一千二百转每秒的转速旋转,阿克琉斯瞬间在易风的眼中化为一片炙热的金色虚影,可以感受到阿克琉斯身上散发出的恐怖的能量波动,易风甚至可以看到阿克琉斯周围的空间似乎有些淡淡的扭曲。 解决天魔缭乱,无畏之灵必不可少,请宿主在三个星期以内找寻五个无畏之灵皮肤之魂。 二狗子虽然有些得意忘形但是主子的话还是要听的,酆如萱让它把速度慢下来,果断的右腿转移到了刹车上面渐渐的将汽车给慢了下来!可见二狗子的智商是多么的逆天,甚至有些人恐怕都没有它开的好。 从唐代中期到宋代,中原王朝难以直接控制西北地区,尽管与周边各民族之间有数额巨大的以茶、绢换取马匹的贸易行为,但给马钉掌的技术始终没有随着“胡马”的输入而在中原地区流传开来。 收买的事情没有告诉盟友,这也正常。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莫里托夫先生说他完全不知道,那不是把自己当傻瓜吗? 突然,牢门被人强行破开,一道身影飞了进来,橘右京看着眼前的身影,是那个给他送水的,不过此刻已经变成了个死人。 “此人是火焰剑圣米开朗琪罗的关门弟子。”剑江寒缓缓的说道。 金毛可是说出关就出关,这到时候绝对是实力打脸,二狗子那脆弱的心灵肯定会承受不住。 “……是步公子让我来的,他说大师或许有法子,能让我见到方丈。”宋蔓秋一脸恳切。 他的声音明明很淡漠,很无害,可是听着却有一股阴森的感觉,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在用微笑蒙蔽众人。 不过他心里现在却是极其高兴的,因为这一次,他相当于省了几千万美金,还省去无数麻烦。 广宁城中有个留人巷,是全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全城最好的青楼勾栏都在这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拉住柳寒烟的手,只是这一刻,他特别希望有人能陪在他身边。 这时,江舒影和迪利热巴洗完蘑菇回来,看见叶天在一边拔毛一边笑个不停。 “求你了,只有几分钟,求求你了,拜托了。”杨薇薇满脸哀求的看着她。 弄完这一切之后,洛阳赶忙从房顶上下来朝着安稳两人走去,现在她对安稳的防范级别已经提到了最高,那个混蛋家伙趁着自己不在,指不定要 和师父说些什么坏话呢,自己得赶紧过去盯着。 曾经有一个很恩爱的妻子,后来,因为一些误会和互不相让,离婚了。 事实证明,他们真的想多了,还想占叶天的便宜,还想着叶天多卖几次就回本了。 甚至毋须念咒,台风过境似的猛力旋风自刀刃划开之处破空疾行,狂风怒号,自无形化作有形,裹挟在其中的庞大炁压如寒气逼人的撒旦之爪朝两栖兽剐去,将跃至半空中的魔兽刮上了天。 因为精灵族自恋又高傲,加上都是先天魔法灵体,认为自己血统高贵,所以不跟其他人玩,自己玩自己的。 它安慰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已大手一揽,直接将不讲话的人儿拉到怀中去了。 这种舍得花钱的熟客,而且还是云华医院的正式医生,赵老大肯定得哄着。 或许是因为……她其实无法断定,北斗七星究竟是善,还是恶吧? 朱厚照看着五大三粗的张永,怒其不争的摇摇头,回头又看见刘瑾算错了,抬手就推了一下。 “这么多破竹子,你要做什么?这玩意卖不了钱的,不然也轮不到我们了。”赵立明不解问道。 望着老太太伛偻的背影,坦没由来的这么想,尽管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 虽然杜明说的东西似乎很容易懂,但是仔细一体会,却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哲理一般。 乐进猜得没错,这几日当蒙荐教蒙仲、蒙遂二人如何引起庄子注意时,就曾提过这个办法,因为众所周知,惠子是庄子关系最亲密的挚友与知己。 宋王偃‘大’字型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变颜变色。 退守济水,说实话这是齐国现如今唯一的退路,毕竟大河天险已丧失,齐国就只有通过济水来抵挡赵、燕两国的军队。 这是拖延时间的战术,治标不治本,大家只能祈祷思风王子的打坐完能够解救当前的情况。 秦烈促成与陆氏的这个合作,让销售部的业绩一下涨了十几个百分点。 真的,一个大老爷们,看到大大们的推荐票与打赏,感觉鼻子里酸酸的。 昨天的实习,我们大家前后上下跑来跑去,累的跟网络写手一样,你可倒好,就在后面慢慢的踱着步子,随便说两句闲话,就能拿到满分? 话音一落,雷天等四位长老的身形忽然激射而出,落在宋砚与林婉儿四周,隐隐呈包围之势。 “这个消息很重要,素梅,你再跟你儿子 联系一下,问一下具体的情况,我代表咱们院方,也通过正式的渠道向皇家医院咨询,到时候咱们的消息汇总一下。”项栋梁若有所思道。 “佛主金杖!”圣僧了凡依旧是异常吃惊,佛光闪烁之中这位白衣少年身旁之物怎么看怎么就是,确实佛主金杖。 “没错,让你死个明白!”裴燕飞身上的恐怖气机再度爆发,一瞬间,笼罩四人。 敌军坦克上的重机枪疯狂的吼叫着,密集的弹雨泼洒过来,冲下去的四个爆破手兄弟们被密集的弹雨死死的压制在半山腰上,无法再前进一步。 “好嘞,我正饿得肚子咕咕作响呢。”胖子和大板牙听了,迅速从里面冲了出来。刚才他们在整理房间,收拾床铺。因为这里基本上没有游客光顾,客房里灰尘很多,要收拾房间打扫干净,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第七百二十一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十三) “恩情债不好欠,同样的,恩情账也不好讨啊!”温明棠当然已经明白王小花话至此,已几乎不藏什么东西了,能告诉她的都告诉她了。 看着案几上已经见底的茶壶,温明棠看了眼王小花:“你拿那老虎的银钱每回都拿的这般艰难吗?” “温小娘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小花听到这话笑了,女孩子笑着说道,“他既说了这条路是艰辛的,自是‘言出法随’,不会让我太容易拿到银钱的。” “钱在慈幼堂里,他已经告知于我了,可余下的怎么取便看我的本事了。”王小花说到这里,轻哼了一声,拍了拍案几上扁扁的荷包,“便是取到了,只要是他知道的大笔银钱,到最后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而用了这笔钱的。” “或是任务过程中出了岔子,不得已出钱消灾,或是那个一同做事的身边人出了事,留下孤儿寡母要照顾,我等总得出些钱帮衬着。”王小花摇头,自嘲的笑了一声,“他这般不让我多留钱确实叫我离不得他,寸步难行了,可说真的……即便是经得起风吹日晒的仙人掌……也没有那奇怪的癖好,喜欢活受罪的。” “不止你堂姐的钱在慈幼堂里,露娘的钱也在那里,名头则是她去世姑母捐助的。”王小花说道,“巧得很,她去世的姑母还有另外一个侄女。” “那侄女是你?”温明棠饶有兴致的问道。 “温小娘子要听真话还是假话?”王小花笑道,虽是出口问了温明棠,却不等她说话便主动回答了这个问题,“我都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又哪里来的什么去世姑母?” “不过我知晓有人变‘戏法’,变出了一个这样的身份。”王小花说着,五指并拢作刀,在脸上划拉了一下,“我知晓那个毁了脸的女人曾以这身份领过钱,所以这也算是那个女人变的一个领钱的戏法。” 当然,既然都是变戏法的,自然即便账目上同为去世姑母的侄女,可那个女人与露娘却是并不熟悉。 “露娘以及你那堂姐我所知的戏法只有这一个,不过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便不好说了,指不定变了很多个这样的戏法。”王小花说到这里,笑着朝温明棠眨了眨眼,“温小娘子,你我这一网撒下去,若是将那女人拢入其中,指不定还能捕到不少意料之外的大鱼呢!” 温明棠当然明白王小花的意思,笑了笑,没有说话。 王小花也未再提那意料之外的大鱼,两人之间有不同,却亦有相似之处。对于那意料之外的惊喜不拒绝,不过做事的习惯都是 首先拢住能力范围之内可掌控之事的。 是以,不再提意料之外的惊喜,王小花又说起了露娘与温明棠:“我不知道她们变得戏法那具体的银钱账目,不过既是领钱的账目,自是做好了能叫她们领上一辈子的打算的。她二人可比我二人的花销大的多了,是以这笔银钱的数目于我二人而言当足够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向王小花:“如此……问题便只剩如何让慈幼堂将银钱吐出来了。” 名字名唤‘慈幼堂’,明面上做的也是收养、照顾在世孤女的事,可同样是孤女,除开那些明面上收养,并教之劳作的孤女之外,慈幼堂会回以‘恩情账’的孤女们可通常都不是温明棠、王小花这等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会自己劳作的孤女,恰恰相反,回以‘恩情账’的正是露娘以及温秀棠这等被人‘养’着的,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娇养孤女’。 同样是孤女,那境遇却是各有不同的。 “表面上做的‘慈悲’生意,背地里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其实,这也是一种重金悬赏,抓恶人的生意。”王小花指着外头长安大街上那些对着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认真打量,试图碰运气的百姓说道,“其实一样是危险的。只是于你我而言,却是不必直面凶徒,而是只消等着,等着官府抓住凶徒后,便能领回那戏法变在我等名下的银钱了。” “你说……这是不是另一种老天爷‘开眼’的公道?”王小花说到这里,笑了,看向温明棠,“尤其于温小娘子你而言,你是那些年当真替温秀棠挡了那么多年的麻烦的,那老天爷回以的公道便是这笔钱若是真能到你手里,那便是真正能拿稳的银钱了,不似我。” 虽然面上,她也能如温明棠一般拿到名正言顺的银钱,可那笔变戏法的‘去世姑母’留下的银钱既是老虎知道的,照着过往那些事……这笔银钱同样不会在她手中久留的。 伸手握拢掌心,王小花笑了,也早已猜到了之后的事:“既一开始就是演了一出戏,诓了露娘的银钱,自谈不上什么当替身与公道,如此……也难怪老天爷不让我拿稳那笔钱了。” “真是天公清明,看来看去,那因果之间竟连半分差池的余地都没有。”王小花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长安大街,叹了口气,“反观温小娘子你,是当真吃了那些苦头,才能拿稳这笔银钱的。我却是骗了露娘,拿的根本不是什么卖命钱。当然,露娘也不是什么好人,一番算计与克扣下来,给的卖命钱确实把人命算的极贱了。在她眼里,人命就只值这个价 钱。”王小花说着,摸了摸案几上扁扁的荷包,“也不知这笔人命价钱会否有一日落到她自己头上。” “不过我拿的是演戏钱,露娘给的钱以演戏钱来讲确实是个公道价。她想贱算人命,占我的便宜,我却是不会吃亏的,自然不会叫她占了我的便宜。既拿的是演戏的公道钱,这笔小钱我自是拿的稳的。”王小花说着再次叹了一声‘这世间因果啊!’之后,又道,“当然,露娘这笔‘去世姑母’的银钱因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公道钱,我自也拿不稳了。” “若真是因果之间没有半分差池的话,”温明棠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你这些年确实又做了不少事,可少给你银钱的不是露娘,而是那只老虎。” 这些……面前娇俏、灵气的女孩子当然看得懂了,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其实是知道的,若不然,也不会一开始就反复同你说我手腕不如那只老虎了。” 她王小花的真正债主是那位战场上的活阎王,不是露娘。 “我只是越发觉得这世间之事委实有趣的很,天公……好似也在不断提醒着我什么一般。”王小花回头看向温明棠,笑了,“即便能拿到露娘她们的钱,却不让我拿稳的原因是因为老虎不允我拿稳,所以,我其实真正该除掉的就是那只老虎。” 只有老虎不在了,王小花才真正拿的到属于自己的银钱。 “我不是老虎,”温明棠起身,看了眼外头的日头,出来好一会儿了,该回大理寺了,她道,“你今日同我说了这么多话,于我而言确实值不少钱。” 听到那句“于我而言确实值不少钱”之后,王小花方才松了口气,笑了,试探着挑眉:“收钱办事,童叟无欺?” 温明棠点头:“收钱办事,童叟无欺!” 这话既表明了温明棠不赖账的态度,也表明了王小花‘今日这份善缘说出的话,值多少钱就拿多少钱’不会多要的态度。 至此,两人之间的约定才算真正达成了。 临离开前,留下一半的茶水钱之后,温明棠看了眼坐在原地没有动的王小花,忽道:“老虎这般……当真过分了,真是逼人太甚!” “可在他看来,似他这般风采气度之人……”王小花说着,指了指案几上垒起的四方甜糕,“是只多稀罕的雀儿啊!配后院那些美人也好,还是配我也罢,反而都是让我等占了便宜了。” “瞧着风采气度不凡,可竟会同后院的美人计较‘谁占了谁便宜’这种事……”温明棠听到这里,笑了,“我有时见 林斐太好,便也想让自己更好,想让我与他更般配,用那粗俗的话说,就是‘不占他便宜’。都是计较‘占便宜’这种事,可是我计较还是他计较,其实是不同的。” “是啊!若是你计较,便是你想要变得更好,若真付诸于行动,且还确实做到变得更好了,那其实是一件好事,”王小花说道,“可若是他计较,那意味就不同了。” “自视甚高、且自私、凉薄,极度算计,甚至还会将那历练出来的过人的阅历和见识当成工具,用来打压我等。”王小花道,“那风采气度的皮下就是这么个人,简直糟透了!” “说实话,我也一直在等老虎多行不义,等来属于他的因果的那一日。”王小花平静的说道,“只希望那一日……不要太远。” 女孩子朝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王小花则认真捡着案几上的甜糕一块一块的送入口中:到底是花钱买的,不止茶水不要浪费,这送的甜糕自也不能浪费了。 骗人的就是骗人的,哪怕打着‘为人师’‘教导你’的幌子,再甫以‘红颜知己’‘铁血柔情’‘特殊看待’什么的,这切切实实的日子过的如此难捱,没有拿到应有的报酬,那漂亮话说的再好听也没用。 苦日子的记忆多令人印象深刻啊! 这般空口吃甜糕委实有些吃不下了,王小花叫来了伙计,让他帮忙在茶壶里再添些水。 伙计看了眼王小花,那张能让老虎相中的脸自然令人印象深刻,更遑论还是两个,似这般相似的脸,多半是姐妹花了。只是明明生的这般漂亮,怎的那般抠门呢? 虽心里这般嘀咕着,不过看着眼前这张漂亮的脸,外加这个时候茶馆里客人不多,清闲的很,伙计自是拎着茶壶下去添水了,不止添了水,还多拿了一份甜糕过来。 虽说甜糕一案一份,可来茶馆的客人有好些都是不动甜糕的,毕竟这甜糕又不是什么那有名气的铺子做的甜糕,寻常的很,平平无奇,并不难吃,却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如此……自是有不少剩余的。甚至有好些人还会主动摆手表示不要甜糕,道他们自己带了茶点过来。 看伙计这般还多拎了份甜糕过来,王小花点头道谢,一面将温明棠留下的一半茶水钱收了起来,一面笑着说道:“多谢小哥,我与她眼下都缺银钱,自是要省着些花的。” 也不知是这张脸实在太过漂亮,且又是那等令人觉得极其舒服的漂亮,让人很难生出恶感来,还是女孩子点头道谢出口的话语十分真挚,伙计原本还嘀咕的 ‘抠门’此时也渐渐淡了去,看着女孩子身上平平无奇、甚至堪称朴素的穿着,点头笑道:“不碍事!谁家没有困难之时?小娘子这般漂亮,往后指不定会嫁哪家贵人呢?届时多来我这里光顾一番便是了!” 王小花听了这话顿时笑了,“嗯”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只等伙计走后,女孩子方才自顾自的说道:“光凭漂亮攀贵人这种事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说着伸手抚上案几上那些食谱的纸稿,喃喃了起来,“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更靠谱些,剩余的,于我而言,便是等了。” 等着看那书斋东家的眼光老道不老道,等着看那些逛书斋的人喜欢不喜欢,等着自己慢慢练好那属于自己的写故事的本事,终究能靠自己的本事将那些精彩的故事写出来,也等着那最终属于老虎的因果加身之时。 ‘胆小、谨慎’的可不止那温小娘子,还有她,她一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也当快了!”王小花捏着那并不算好吃的甜糕送入口中,说道,“狐仙才过、无底洞的老鼠精就来了。往年多久才松一回土?如今却是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填窟窿填的这般急迫……虽说那些人不是老虎的对手,可打断胳膊连着筋,这般不断的连根拔起,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给,那原本踩踏实的土……都要叫他们拔松了,土里的东西要翻出来了,便连踩在地上的人都要站不稳了。” 一口甜糕一口茶水的将案几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女孩子抱着吃饱的肚子站了起来:“这般……晚饭一顿又能省了。”她嘀咕着,唤来伙计,将温明棠留下的那一半以及自己那一半的茶水钱付给了对方,而后摆手谢绝了伙计送来的甜糕,认真的说道:“多谢,吃不下就浪费了。” 待走出茶馆,女孩子对着面前人来人往的大街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茶馆:“不愧是专做茶水生意的茶馆,茶水是真不错,只是甜糕便平平无奇了。”说到这里,摸了摸腰间扁扁的荷包,“若是有朝一日,能做到真正的衣食无忧,想吃什么想穿什么不用顾虑银钱,而是直接能买便好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槐叶冷淘 一趟东极书斋自是不白走的,不论是温明棠还是王小花都变得忙碌了起来,虽不似王小花一般需从头开始为每一道食谱作画,忙着向书斋交稿,毕竟去岁那一年闲暇抽出的空档提前整理出的食谱那些功夫不是白费的,可温明棠到底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正儿八经公厨的事作罢之后才有空档,如此一算,也只有午后闲暇以及暮食过后,温明棠方才抽得出空档来写食谱了。 不过虽闲暇空档早早被占了,正儿八经的公厨之事温明棠亦没有马虎。 随着日头愈来愈晒,各种凉拌的卤菜与冷淘也被搬上了各个衙门的公厨。虽各个衙门分到的食材是一样的,按理说哪个衙门公厨吃到的菜食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可温明棠这里依旧是动了心思的。 照常习惯了来大理寺公厨吃饭的虞祭酒面对面前这盘颇为‘讲究’的槐叶冷淘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而后眯眼念了起来:“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 坐在虞祭酒对面的白诸、刘元以及魏服早在虞祭酒念起这首杜甫的《槐叶冷淘》时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面前的虞祭酒。 即便同在一张食案上吃午食,对面的到底不是寻常人,不管是那官阶还是官阶之外那祭酒的身份,都让三人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在虞祭酒摇头晃脑念诗时给予了自己所认为的尊重。 可这尊重,显然不是虞祭酒此时想要的。自己念了两句,停了下来,看到对面三张写满‘尊重’二字的脸时,虞祭酒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朝对面三人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如此,让他们自吃冷淘便是,而后便自顾自的接了下去:“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念完这两句诗后,虞祭酒便不再念了,而是自顾自的拿起手头的筷箸,低头吃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靠在台面旁的温明棠等人的眼中,虽是不曾听过这首诗,可这一年读了不少书与诗的汤圆同阿丙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小声道:“这诗……怎的感觉没念完呢?” “杜甫的《槐叶冷淘》,全诗二十句,确实不曾念完。”即便是诗圣,有诸多诗作为寻常人所熟知,却也不是每一首都能传的街边寻常人都知晓的。这首《槐叶冷淘》便是如此。 汤圆与阿丙闻言‘哦’了一声,瞥了眼台面上剩余的槐叶冷淘,说道:“诗兴来了,自是什么都可为诗的,没得规定定要那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方可写诗纪念的。” 温明棠点头,看了眼幽幽叹气的虞祭酒,说道:“就似念出这两句,虞祭酒也是兴致一起,便脱口而出了。” 她道,“只是看那样子,对没有人接自己话茬这件事有些失落。” 多数人面对虞祭酒这位不论官阶还是身份都需尊重的祭酒大人与名士都是刘元、白诸以及魏服这般反应的,能同虞祭酒闲聊接茬槐叶冷淘这种小事的人大理寺不多。 除开林斐之外,也只有原本的大理寺卿赵孟卓了,虞祭酒失落的,当然是赵孟卓不在,少个可以接茬之人了。 “文人情怀,兴情中人!”一旁的纪采买看着失落的虞祭酒摇了摇头,又瞥了眼台面上准备好的槐叶冷淘。 一样的槐叶冷淘和浇头,可这台面上准备的比起旁的衙门公厨里备的显然‘讲究’了不少,各种冷淘的配菜一应俱全,比起外头酒楼里的也不遑多让,显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想起近些时日温明棠闲暇时还忙着整理食谱什么的,纪采买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见女孩子立在台面旁,聘聘婷婷的,精神奕奕,面上不见半点倦色。除了做公厨厨子、整理食谱,还会抽空教汤圆同阿丙一些做菜的技艺或者为人处事什么的,当然,林斐那里的相谈也是避不可少的,甚至可说于寻常人而言,能跟得上那位少年神童的想法才是最吃力的。 可这么多事加身,面前的女孩子却依旧做的有条不紊,不止不见半点仓促慌乱,甚至可说做的比寻常那等只做其中一件事的人做的更好。譬如面前台面上这般讲究的槐叶冷淘。 若说去岁将虞祭酒这等老饕引来的是那层出不穷的新鲜吃食,可到了今岁,内务衙门那里食材什么的都管控成什么样了?连冰窖都私开不得,需众人上街去那酥山铺子里买酥山吃了,可虞祭酒却照旧在国子监公厨同大理寺公厨之间来回。 一样的吃食,依旧能留住虞祭酒这等老饕的说到底不过在于‘做菜这件事之上用了心’而已。 想起廊下闲着吃饭的杂役们,虽说有年岁上来了,精力比不上温明棠、汤圆以及阿丙这等孩子的缘故,可同样的,亦有年岁不大的杂役的,可那些人一日之内做的事照旧比不上温明棠、汤圆以及阿丙他们。 以汤圆、阿丙两个孩子常说的话便是‘我等当真是不如温师傅聪明的,也只是普通人的脑袋瓜子,却也只能尽力罢了!’这般的尽力让两个孩子除了习得一门拿得出手的技艺,养成了不少做事令人觉得舒坦的习惯,更学会了不少读书做事、为人处事的道理,除此之外,竟还有空闲看些话本子什么的。 叹了口气,心道这般即便脑袋瓜什么差不多的寻常人,慢慢的,阿丙同汤圆不就同旁 的同样年岁小的杂役不一样了吗?想起去岁温师傅刚来之时。他随手点了阿丙和汤圆两个瞧着最‘热情’不犯懒的孩子,如今……真是差距越来越大了。 “赵大人的事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讨得个公道!”汤圆同阿丙听了纪采买先时那句‘文人情怀、兴情中人’之后跟着唏嘘了起来。 “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赵大人为那么多人讨来公道,自己那个公道当也能讨回来的吧!”两人说着,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温明棠。 温明棠伸手摸了摸两人的脑袋,没有说话。 赵孟卓不是寻常人,那等寻常可见的公道,他自己自是能讨回来的,犯不着纵身一跃的地步,能逼得他这般纵身一跃的公道,自是没那么容易讨回来的。 …… “蒜磨成泥,加醋、酱、糖……”对着自己食谱上的画稿,将做好的酱汁浇在了槐叶冷淘之上,王小花尝了一口,对此很是满意。 自己这个以往并不曾下过厨的人都能照着食谱所画将槐叶冷淘做出来,想来旁人也能。 一筷箸一筷箸的将自己做好的槐叶冷淘吃光,对着空空如也的大陶碗,王小花笑了笑,在一旁的账本上记下了今日的开销:不管怎的说,自己做菜总是要比去外头下馆子便宜些的。 待记完账又将厨房收拾干净,重新回到案几旁继续画了两笔食谱时,听得外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还没等王小花一惊来人是谁,黄汤的声音便已在门外响了起来。 这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住处是她托黄汤准备的,黄汤为她以一个最划算的租钱找来了一个安全的宅子,自不是行善的。相对的,她付出的,则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黄汤眼皮子底下的监视罢了。 当然,在那位老大夫眼中,与其说是监视自己,不如说是监视她背后那只老虎更为妥当。 王小花起身走了出去,院子不大,几步便到了门口,而后拉开了门闩,果不其然,那提着一只空鸟笼的黄汤便出现在了门口。 王小花朝他打了声招呼,也不废话,直接将人引了进来,而后重新插上了门闩。 屋子不大,又连着厨房,一会会儿的功夫,那碗槐叶冷淘的味道自是还未全然散去。 一点不客气的黄汤瞥了眼王小花案几上的画稿,怔了片刻之后,总算回过神来她做了什么了,或者说,总算回过神来她去见温明棠是为了什么了。 “我倒是险些忘了,你同那丫头都缺钱。”黄汤说道,“我还当你寻她是想 为你背后的人同她牵线搭桥呢!本也想着这般不大可能的,毕竟她吃的那些苦头,你背后的人手里也不见得多干净,原来打得竟是叫你出面同她交朋友的主意。” 对黄汤这些话,王小花没有否认,只是点头说道:“确实是交了个朋友,毕竟我等这相似的模样也算是天定的缘份了。” 这话听得黄汤再次一怔,下意识道:“模样相似还能交朋友的?”他说着瞥了眼王小花,“露娘她们……谁敢跟她生的相似,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们那等人自是容不下旁的相似的花的。”王小花说道,“可我与她不一样。”女孩子说着拍了拍案几上的画稿,“不消争那些东西的,而是可以互相合作的。” “倒是如此。”黄汤点了点头,当然明白了面前女孩子的话中有话,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复又抬头看向周围。 这座宅子所处的位置不错,自然安全。可同样的,这般不错的位置,那租钱自也不会低。可偏偏这座宅子比起寻常宅子小了一半不止,如此……这宅子的租钱总价便不高了,却适合极了似面前女孩子这般一个人住的租客。 这样的宅子……市面上当然不多见,也少见流通,若不是有些门路,是寻不到这样的宅子的。 “你这宅子……”黄汤说着四顾了一番面前一个人住正合适,两个人住便不大适合做事,做事之时需将另一个人赶至厨房或者院子里的小宅子,说道,“前一个租客就是露娘。” “不过比起你一开始见了这宅子就万分满意什么的,她从第一眼看到这宅子就不满的很。”黄汤说道,“她嫌这宅子小,不说没个屋宅安置客人或者仆妇什么的,就连放她那些衣裳都不够。” 王小花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看了眼自己不远处放衣裳的箱笼:她衣裳不多,自是没有这种担心和顾虑。 “我当真是有些好奇那田家老大究竟是怎么养出你这般的女孩子的了,”黄汤捋了捋须,眯眼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竟是要求这般低吗?” “因为将军从来不告诉我是那能被娇养的富贵花儿,”王小花说着,偏了偏头,看向黄汤,“老大夫告诉那露娘了?又或者她本来就知道,是个似那被抓进掖庭的花魁娘子一般的聪明人?” 听到这话,黄汤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她本就是这样的聪明人。” 王小花“哦”了一声,摊手:“那没办法了,即便老大夫同将军一样不告诉她,她自己也会知道的。” “知道了,就会以此为 筹码,自己去寻看得上的赌场豪赌一把了。”黄汤说着再次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之后才再次开口问了起来,“老夫想问问你的看法,你觉得露娘这一次能成吗?” 王小花瞥了眼面前的老大夫,似是有些意外面前的老大夫竟会问她这些事。目光落到他花白的头发上顿了片刻之后,女孩子反问道:“老大夫,这得看露娘的求子……是一场赌吗?” “赌是什么?那骰子落下,被罩在里头,谁也看不到,听天由命是为赌。”王小花看着面前的黄汤说道,“露娘这求子……是谁也看不到,谁也不知道的听天由命吗?” 黄汤动了动唇,半晌之后,才从唇齿间挤出了两个字:“……不是。” 那杨氏清楚露娘打得算盘,也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当然不能算是‘谁也看不到,谁也不知道’了。杨氏看得到,也知道呢! “那就不是赌啊!”王小花笑了,她看向黄汤,笑着说道:“若定要把这个当成是‘赌’,那被蒙了眼,听天由命的就是待宰的羊,那知道的,看得到的,是在出老千呢!” “既如此,有人出老千,那被蒙了眼的若是没有后招解决那出老千之人,她要怎么赢?运气再好也没用啊!”王小花摇头,叹了口气之后,复又看向黄汤,“老大夫,你的这只雀儿看似聪明,同那被抓进宫的花魁娘子一般,看着聪明极了,可她那些聪明以及福泽深厚的运气……对上那出老千之人,有个什么用?到最后,不都是要靠你来解决那出老千之人的?” “若你不出手,她输定了呢!”王小花顿了顿,又道,“原本输就输了,那是她的事,愿赌服输,后果什么的都该由她一力承担;可若是没有赢的本事,偏还怕死,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甚至自己倒霉了,却见不得旁人没事的,怕是还会主动攀咬你,试图拉你下水救她一把……老大夫,你哪里还有别的选择?不是自己主动下场解决那出老千之人,就是被她逼得不得不下场,你没有旁的选择的,这坑不跳也得跳啊!” 盛夏的日头晒在身上甚至有些发烫,面前的老大夫却恍如坠到了冰窖里一般冷的打了个寒颤。 第七百二十三章 槐叶冷淘(二) 即便是再盛的日头仿佛也晒不到面前的老大夫身上一般,看着面前脸色惨白如金纸的老大夫,王小花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老大夫这面色真是难看的像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当然,虽这般想着,却是不能说的。毕竟面前的老大夫又不曾欠她什么,还帮她找到了一座这般适合她租住的宅子。况且 “剿匪如同割韭菜,割了一次又一次,越割越旺,恐怕很难剿灭的干净,除非,皇帝陛下不再征收重税了。”李信想也不想的说道。 而就在史淇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投手丘上的一个声音喊了出来。 “燕市两大势力,一姓龙,一姓黄,现在看来我要和这两家提前碰撞了林凡接过白芊芊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笑着道。 要说樱高之内,史淇固然是很重视这场比赛的,可这并不代表着樱高其他人不重视,甚至于说,跟史淇相比,有些樱高队员可能还要更在意这场比赛的输赢一些。 流风宗的三位强者身死,灵魂被禁锢,是否接下来便会轮到他们了? 莫怀谷想了一下联盟一事只能暂且搁置先处理掉自家事情才是重要。 们身体自然不灭不死程度们身体也只是比一般修魔者或者修神者强大一点而已怎么能经得住蔓藤加上神奕力钻刺。 大家牢记夜若离的话,没有砍向云澜几人的要害,反而是一点点的将之碎尸。 “原来如此。”闵洪这才明白周延儒为什么会冒着自己名声受污的危险,也要行驶这样的手段,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自己的官位。 “军门,建奴撤军了。”总兵府内,吴阿衡手下大将吴国俊等将军聚集在府衙之中,总兵吴阿衡一身官打扮,他虽然做了总兵,但是却是进士出身。这种情况在明朝很常见的。官统领大军,武将为爪牙。 不过,当他们看到蝴蝶和阿离要逃走的时候,其中一个筑基前期的人,他的身影一晃,瞬间就出现在院子门口,拦住了蝴蝶和阿离。 从卧室跑到卫生间的岛风,右手紧握着手中的吊坠,前脚刚跑进卫生间,后脚客厅里的薄弱木门,就被撞开了。 按照萧凌的计划,三人到了地头后,由王辉在外面望风,刘灿和黄瓜入室,假装盗窃,演戏给外面盯梢的那些人看。 这也让uzi蛋疼的挠头,觉得陈慕这家伙就是在忽悠他……如果国内有所谓的什么超级强援,他也不会在新赛季带着皇族去保级了。 “哇塞 ,这比以前调节时间可简单多了,使用前还要折腾半天!”姬无双拍手叫好。 之前范浪挡下的是分散的意念攻击,而现在要抵挡的是凝聚起来的攻击,相比之下,这种攻击更加难以防御。 “伟哥,你才不是吊丝!”赵萌捶了杨伟心口一下,美眸一眨一眨地。 看船长大招按下,三个棒子解说也都停下了嘲讽,一个个睁大眼睛仔细看着大屏幕。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震天的巨响,轰隆!几乎犹如钻地导弹的攻击一般。 “惜弱,我们是第二次见面。”韩杨也不起身,依旧懒洋洋的躺在草坪。 “咦?晓枫?”正当我想要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我试着躺下去,刚一接触到地上的尸体就感觉被一股力量拉扯着与身体融合了。我缓缓的睁开眼睛,抬起手掌,看着从指缝间透射下来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一个额头,这次真真切切的摸到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槐叶冷淘(三) 夏瓜赶紧澄清,不过看这些人固执的目光,她就知道他们没信,于是气恼不已,想抬脚踹夏野,又不敢,只能推了他肩膀一把。 真正懂行的人就知道,将铜块锤扁成厚薄适中的铜皮容易,但是想让它表面均匀平整,并且如此完美地堆叠,并构成瓶身,这其中仅仅是走线,就已经足够考究匠师手上的功夫。 夏太丁是一个冷血的人,担心会被朝歌追赶,所以没有吹退兵号角,让那些残存的骑兵退回来,而是继续在部落城门前滞留,给敌人保持压力。 她怕林逸琛可能会做出一些事把林微微逼急了,毕竟林逸琛那个脾气那么暴,虽然说最近她觉得他有点奇怪,但还是怕出点什么意外。 要知道玄天宫的仙气乃仙族最浓郁凝结之处,哪怕是中央仙池也比不上这里。 “二富……”薛远浩脸色有些复杂,毕竟刘二富曾经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不过有一身坏毛病。 毕竟,卓伦是他亲生儿子,而且是独生子,虽然卓父名声不太行,但是对卓伦确实是没得说的。 这整件事中,对赵传志来说,似乎只是做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岸成二担心的地方都在点上,以目前的业界来说,不是哪家动画公司都能像月升动画一样说做机甲动画就做机甲动画的。 视频中,只见远处大山深处,有一道气流似的东西,冲天而起,将半空中的白色云朵,从中间硬生生的炸开,出现一个云层缺口。 她从储物戒指里拿出了一把匕首,戳了戳自己已经金骨化的地方,比起二次炼体,皮肤柔韧性没有变化,但是内里的骨头更加坚硬了。 “呗呗~”臭泥听到后,立马把自己身上的项链扯了下来,递到水跃鱼面前,一张泥脸皱巴巴的。 气急不已,一股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很难受,董卓执剑,砍翻了一个部将之后,方才把情绪稳定下来。 他脸色复杂,料想不到现在初迢已经厚颜无耻,失心疯到了这种地步。 果然,刚到蔡家门外,封华就听见了婴儿的哭声,高亢响亮,一听就是个脾气大的。 第五重荒龙印,面对林水茉的王级冰之领域,雷源毫不犹豫的动用了自己的绝对底牌。顷刻间,雷源的面色苍白如纸,体内源力虽然没有如昨日被抽的一干二净,但也消耗了至少九成以上。 “我冷是体质问题,有些人体温天生偏低,我师父说了,我没病。”封华不想让他担心,再三保证道。 顿觉心中一 暖,这时候,战马终于坚持不住,悲怆嘶鸣一声,四蹄再也无力奔跑,轰隆一下摔翻在地。 这种树在本地很常见,几乎家家都有,蔡家这课是封华离开之前种的3年苗,当然是在空间里培育好的,所以移植之后就挂果了,只不过成熟的比较晚,按理这个季节应该过季了,但是院子里这棵樱桃树才刚刚成熟。 红色独眼重新变成幽蓝火焰,消散在空气中,树干上的肿包像是完全没出现过一样。 至于说,接下来如何去应对目前作乱的异端,那就是后话了,以及后续的安排了,具体该如何,那可不是尤姬能够说得算的了。 一些人看出这一爪的奥妙,不过他们却不敢相信,如此说来,霍子吟的战斗天资已经达到了接近宗师的水平。 “比拳头?哈哈哈。”尖脑袋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有人要跟他比拳头?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短短数天时间里,这件事就像是一颗巨石掉进了湖水当中,溅起了数不尽的水花,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谈论起了这件事。 可是,他可不相信,真武门这些弟子全都是毒厄之体,不管怎么说,毒厄之体都是一种特殊体质,也不是路边的大白菜,可以随处可见。 朱厚煌早就想将魏瑞舟与许北望分开,正好乘着这个机会。让他们两方分开。再者警戒佛郎机的事情,也越发重要了。 “不,是我。”老头说完了对那人吹了一个口哨,很多人冲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子正是王旭,穿着花衬衫,急匆匆的冲了过来,然后就直接对老头子跪下来了。 针尖对麦芒,玄仙对妖皇,阵法对阵法,疯狂对疯狂,七仙六皇更是半斤对八两。 “光……元素……”艾伦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禁有些迷茫……除了魂引之光和他无意间创造出来的那个魔法,他对自己所拥有的这种体质几乎一无所知。 一夜,黄莺都满脸敌意的看着楚辞,恨不得将楚辞给生撕活剥了。 看了苏扬一眼,王寿解释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来的还是这么强的战力,军区的如果正面碰撞的话还有机会,就怕对方根本不和你碰面,到时候……”王寿没有把话说死,给杜阳留了个台阶。 秦逸也调整了呼吸冲了过去,右手握拳所有的内劲都集中在右手,一人一兽在半路相撞。 ”如果你要去流浪,千万别扔下我,一定要带上我。“她说着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自己能体会到他的沉重,一定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高明一边从侍剑的手里接过盘子和火折子,一边就朝着李世民笑了起来。 暖暖大气不敢出,生怕他发现自己在装睡。可是越憋着,越想动,越想咽口水。顾跃腿随意的交叠着,双手抱胸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旁边拧巴着眉头挺尸的这位。 王寿和王娅还有韩清在门外面面相觑,听苏扬的声音仿佛有种虚弱的感觉,可是门打不开,三人只能守在门口,以防意外。 第七百二十五章 槐叶冷淘(四) “烈马不好驾驭,可好歹若是真能驾驭住,那些年花在烈马身上的精力不是白费的,关键时刻真能派上用场,甚至搞不好能救命的。因为那烈马是千里马,本就是个宝贝。”王小花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滑稽事一般不住摇头,“我只看到过有人费了大力气去驾驭千里马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费了大力气去驾驭一只吸足油水的大耗子的。” “不说这大耗子不好驾驭,便是驾驭住了,从一只大耗子身上,又能得到什么呢?”王小花摊手,“什么都得不到,便是气急之下想吞了解恨……那耗子……啧啧,若不是那等快饿死之人,谁吃?再者,鼠疫可不是闹着玩的。您是大夫,当比我更明白耗子这等东西是不适合上食案的。” 日光下,黄汤的面色一片腊黄,手也仿佛黏在手边那只空空如也的鸟笼之上了一般,久久未曾动一下。 “至于什么人会同这耗子为伍……自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了。”王小花神情淡淡的说道,“那戴面纱的女人既毁了脸,没了做雀儿的用处,怎的眼下还活着?她周围那些人留着她做什么用的?” 黄汤动了动唇,许久之后,才道:“……推出去垫背挡灾当替身正合适。” “那些人……也是耗子。”摇了摇头之后,黄汤唏嘘了一声,想到那群人,笑了,面上满是自嘲之色,“他们的东西……也是偷来的,既是偷来的,不是自己的,自是不心疼了。”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虽说一把年岁了,可自己这双手却是一向爱护的极好的,就似那低头认真看着自己双手的王小花一般。 一技谋生之人自是舍不得放弃自己求生的饭碗的,更是拼了命的要保护住自己的饭碗,不肯随意丢弃的。 哪怕用那甜入心扉,层层不断的蜜糖来换,都是不肯松手的。谁知道融化了那层层不断的蜜糖之后,最后剩余的会是什么? 君不见,那在砒霜外裹上无数蜜糖害人之人世间到处都是。甚至那最后,蜜糖与砒霜早已混成了一体,成了那真正的,带着‘甜’味的毒药了。 他也走小道,不走正道,可剥开层层甜砒霜的外衣之后,自己这傍身之技终究还在,他……还是个大夫。那些所谓的小道,都是基于他——这个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大夫而走出来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穿着一双鞋走入小道。初时以为周围都是同自己一般的人,可低头看向地面之后,才发现周围那么多人,瞧着花团锦簇,繁华的很,可满地站着的皆是那赤着的双脚,便 见不到几双穿着的鞋子。 “瞧着神神叨叨、高深莫测,满口大道理,甚至三言两语之下便忽悠的不少人将她当成了人生路上那最重要的师者,”王小花瞥了瞥嘴角,“可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黄汤点头,想到露娘对自己说起的她闲着无聊时逗弄梁衍之事,梁衍不也听罢之后感动肺腑,将她看成了那明明有惊人才华却因出身低微,无法施展的奇女子? “好个擅为自己贴金的嘴!”黄汤唏嘘道,“露娘她……什么都没有。” 这么多年,甚至直至如今,露娘在做的依旧是在那迷途巷的屋宅里混吃等死。 可笑就是这般的人,却因着自己那心怀的鬼胎成了那什么‘花魁娘子’‘奇女子’,甚至绑着自己,还有同杨氏这等狠戾之人碰一碰的机会。 “所以说,她偷了你家的香火供奉啊!”王小花指着黄汤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串笑了,“看!白毛老鼠精是不是偷了你这佛祖的香油?” 一句话惊的黄汤在那么大的日头之下依旧冷的打了个寒颤。 “那直至现在,坊间依旧在传的刘家村的金身狐仙厉害,你家这供奉的白毛老鼠精也一样不遑多让。”王小花叹了口气,说道,“我初进长安便知道这长安城里藏龙卧虎,厉害之人不少。却不想挡在这龙虎之辈前头的竟是一群山精野怪,这些手腕真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小道之上的都是想占旁人便宜的骗子,既都是骗子,那自是穿了鞋的就成了肥羊了。”王小花笑着瞥了眼黄汤,“老大夫这穿了鞋的骗子昔日这般无往不利正是因为走的不是小道,是外头人来人往,寻常人走的大街啊!” 黄汤面色平静的听着耳畔的王小花在笑说着那些事,眼里的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是怅然的看着面前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对着自己这须发皆白,年岁已活了几个她,真正‘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的老人家重新‘教’起了那些为人处事之道。 明明这些为人处事之道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年少时早已背的滚瓜烂熟了,甚至教导子侄时也是这么教的,却偏偏自己这个‘师者’好似一下子不会了,不懂了一般。 那些他教给子侄的道理,他自己却早已在那无数次从河边走过而不湿鞋的举动中不再相信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黄汤念了这一句诗之后,却没说出那本该有的后半句‘浅草才能没马蹄’,而是喃喃道,“迷途巷里人迷途。” “坊间那猴子 打妖怪故事中那无底洞全名好似就叫做‘陷空山无底洞’,真是好话本啊!”王小花说着,转头看向黄汤,话题一转,提起了自己的过往,“实不相瞒,这些年我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上头压着的那只老虎……唔,那将军真是半点空闲不给我,使得我便连那看话本的功夫都没有。” “所以除了近些时日有些闲工夫叫我看了不少新的话本之外,我这些年翻的最多的,也只有那本从戏班子里带出来的猴子打妖怪的话本了。”王小花说道,“我这些年只看过这一本坊间流传最广的话本,越看越发现这话本写的真好!” “迷途难返陷空山。”黄汤喃喃道,“‘陷空山无底洞’,这名字取得真好!” “这话本好深的道行,我到现在都不曾完全看懂。常看常新,总能悟出些不同的东西来。”王小花说到这里,低头耷拉下了脑袋,面上露出一丝怅然之色,“实不相瞒,我都有些想念班主了。” “老大夫不知道,我们那个戏班子穷得很,所有杂事都是班主同我们一起做的。”王小花看了眼黄汤,同他如那难得一见的忘年交一般说起了自己的过往之事,“因为班主收了很多似我这般被不知什么人丢弃的孩子,这般被人丢弃的孩子自也交不出什么学戏的银钱来,戏班子没有这些学戏的银钱进项,所能靠的自也只有那唱戏挣得银钱了。” “大家总是吵吵嚷嚷的,又都是穷孩子过来的,从小受过挨饿的苦楚,自是没有哪个人出手大方的,都抠抠索索,小气得很。可若说坏的话,却也没有找到那什么真正的,伤到人的坏。”王小花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以为我会这般跟着戏班子过上一辈子的。” 瞥了眼王小花那张脸,黄汤摇头:“你这般模样……待年岁大了,迟早会被人用各种法子买走的。”一个戏班主人微言轻,这世间有太多人是他得罪不起的。 王小花点头:“被卖给将军之后,便有人在我耳边说了很多班主见利忘义的坏话,说他为了钱把我卖了。”王小花说着摸了摸那个扁扁的荷包,“这话其实也没说错,他确实是为了钱把我卖了,且卖了之后还同我算了算账,扣除了我这些年的吃喝费用之后,将剩下的那一点还给我了。这钱虽然不多,可他确实没有占我的便宜。” “这些钱留着让他再收一个旁的,寻常的孩子也好。”王小花说道,“我有老天爷赏的饭碗,却不是什么人都有老天爷照顾的。班主愿意照顾,给他们一口饭吃,能养活自己自是好的。” “临离开前,他把这本话本子留给了我,说 这将军看着好生厉害,他看到时,腿都直打哆嗦。本想从戏班里挑件武器送我防身的,可想来想去什么武器都是打不过这百战百胜的活阎王的,于是想了想,便把这本话本子留给了我。”王小花笑着说道,“他说他听那些读书人说这话本子传闻其实是前朝一个很厉害的大人写的,只是假借了那个姓吴的作者的笔名。所以那作者笔名才会叫那个名字——吾承恩。他是没有本事教我什么了,可传闻那很厉害的大人的官阶好似跟这活阎王差不多,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如此,既是旗鼓相当的对手,那就谁也不输谁,我若是学懂了,便也不会吃亏了。” 黄汤看着女孩子起身打开那装衣裳的箱笼。 箱笼不大,里头的东西也只装了一半,想起这宅子的上一个租客——露娘,且不说对这只供一人租住的宅子腹诽颇多什么的了,就说那装衣裳的箱笼,掰着手指数数,露娘所拥有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一幕,黄汤只觉眼眶一热,忽地想流泪:鱼目当真会被当成珍珠吗?差距如此之大,就算是瞎子,上手一摸,甚至设身处地的感受一番两人做的事,便知道哪个是鱼目,哪个是珍珠了。 难怪一方要用那无数的胭脂水粉,精巧高妙的点妆技艺外加那些神神叨叨的吹捧手段加身才能蹭得上这‘第一美人’的名头,而另一方,什么都不用做,那‘第一美人’的名头便自会贴上来。 想到那战场上的活阎王特意来信告知他女孩子的消息背后的用意……黄汤动了动唇,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实话:“田家老大……真是精明啊!哪可能被人占了便宜?他占旁人便宜还差不多!” 活到他这年岁,有些事当然看得懂,也明白活阎王这些举动的意思了。 女孩子从那箱笼的底下将那裹着一层层厚布的话本子拿了出来,打开那裹在话本子外头的厚布,却见那话本子虽然封皮什么的完好无损,可从那翻阅过不知多少遍,那纸张瞧着甚至都有些翻的软烂了的模样,足可见翻阅之人虽是尽力珍惜了,却到底难掩那岁月划过的痕迹。 看着女孩子如此珍视的抱起那本话本子,快步走了几步,走到自己面前,放了下来,黄汤想到她先时说过的那些话——‘班主听说这话本传闻是个很厉害的大人写的’,忍不住笑了起来:“捕风捉影的传闻也能当真吗?哪里来的证据?” “没有证据。”女孩子听到这话也笑了,“只是传闻。可于班主而言,这却是一个寻常百姓所能想到的,能给予我的,不让我吃亏的唯一一 样趁手的工具了。毕竟,买走我的是将军,能在将军面前不吃亏的,自也只有同他实力相当的对手。而那些同将军实力相当的大人们……离我等寻常百姓委实太远了。” 那些大族不世传的教导又怎么可能轻易显露于人前?更不可能将大族传承多年的教导给予面前这个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女!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叹了口气。 “你那班主……也算尽力了。”神情复杂的看着那本坊间几乎没几个人不知道的话本子,黄汤说道,“不管怎的说,那心总是好的。” 女孩子笑了笑,抱着怀里的话本子说道:“也不止是心好,有时,这话本子确实是教了我一些东西的。譬如那陷空山无底洞的白毛老鼠精。” 这话一出,黄汤脸色微变,不过怔了怔之后,又道:“只是个巧合,不过,这确实是本不错的话本!” “若不好,也不会流传的那么广了。”女孩子说着,珍视的抚上手里的话本,“或许几百年、上千年以后还能传颂不止呢!” “那是大家在看猴子打妖怪的故事。”虽是知晓自己被女孩子牵着鼻子走了,想努力将话题掰扯回来,可黄汤还是忍不住再次回了她一句,而后伸手做了个手势,“行了,这话本子的故事就不要讲了!讲露娘,讲在你看来,老夫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境才是最重要的。” “这取决于在老大夫眼里什么才叫困境。”王小花摊手,对面前的黄汤说道,“就似露娘与那花魁娘子手头有的那些银钱,在我和那位温娘子看来足够了,可于她们而言却是远远不够一般!” “老大夫想要解决的是什么困境?是杀了露娘泄愤吗?如此的话,老大夫你什么都不消做,只消将露娘推给杨氏,而后冷眼旁观,那杨氏自会解决露娘的。”王小花说道。 “可她会试图拉我下水,要我陪她一起死。”黄汤蹙起了眉头,眯眼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反问道,“这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女孩子点头,看向黄汤,不软不硬的将话茬顶了回去,“可老大夫若是只想将此事止步于此,立时抽身的话也不是不可。”女孩子说道,“面对杨氏,露娘能拖你下水的法子就摆在那里,无外乎向杨氏透露你做了什么罢了。老大夫若是先露娘一步主动告知杨氏,露娘定是会死的,且还不会牵连老大夫你的。” “这样一来,露娘倒是解决了,可那杨氏又要怎么解决?”黄汤眉头拧起,“走了个露娘,来了个杨氏,老夫不还是要受制于人?” “原来老大夫能 接受的结局要么便是同露娘一道赢,依旧‘维持着那表面的和谐’,不撕破脸;要么便灭了露娘的口,且还要她不发出一丁点声音?”王小花笑着看向黄汤,“老大夫,你想要的有点多啊!”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 第七百二十六章 槐叶冷淘(五) “可是老大夫,话本子里那陷空山无底洞的入口是设在哪里的,你可还记得?”王小花手搭在那本摩挲了多年的话本子上轻轻叹了口气,“洞口在地面之上,落进去人是往下掉的。您说这么个洞,想要爬出来还能怎么爬?” “一不留神落到这洞里,自是莫想着往下,还是往上,亦或者停在那洞中间不动了。”王小花说道,“话本子 而这一次,是众神之花最后一次绽放,“虚神界”最终的开启,也许会不同,谁也无法预料。 修复好后,金光并没有撤出,它进入经脉、进入魂海,在里面随着灵力、精神力运转着,慢慢的与她融为一体。 只是又往下沉了沉,手里捏着一个什么东西,朝着一个方位扔了过去。 “这个你就要问雪柔了,哈哈哈!”童业青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并没有多说。 尹管家虽然不入社会好多年,但人脉资源还在,也比她见多识广。先问下他的想法,没准能通过尹管家的关系网,探知到一些隐藏在暗处的事情。 吊炸天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如果房宿再往下面压着,那么吊炸天肯定就是变成无吊天。 林凤不好不看家主的脸色,也只能掐着腰背过身去,独自在那里忍气吞声。 谭凌一拳砸平山峰,毁灭智能生命体后,在这里露出一颗核心元晶,核心元晶属于一位绝巅灵圣,沾染着血迹,至今未干涸,灵圣的星辰丹被机甲战神们改造成了核心元晶,成为智能生命体的能量供应来源。 这一场景直接把大金牙和彭峰吓了一跳,之前他们也是翻腾了不少出土的东西,从来都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额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是致死伤,血迹干涸,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天还未亮,风在黑夜里刮的正响,参天巨树枯黄枝叶簌簌,格外瘆人。 这男人,永远不知道自己偶尔笑一下有多勾人,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不为过。 忍界内部的自然能量,和太阳周边的自然能量相比也顶多只有百万分之一。 炼器需要神识高度集中,且十分耗费灵力与体力,这次要炼制的又是从来没炼过的魔耀石,慕容薰跃跃欲试,以神识控制天雷火,将材料投入器炉。 他还朝阿宁的方向瞥了一眼,此时后者还躺在睡袋之中一动不动,还没有醒来。 “你这混蛋,真的以为我不敢动手吗?”弥彦一边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说道。 没有得到戈意授意 ,血影就这么把脸贴在地上,嘴唇开合间甚至都沾上了不少泥土。 “我赌此人坚持不了三个回合,必定败北!”有人坚信不疑的道,见识过顾木海剑意恐怖的人亦是认可的点头。 “当今皇上是我皇叔,与我父王为同父异母的兄弟,家中还有两位兄长,分别掌管白虎、朱雀两军!”皇甫凌天开始交代底细。 如果量足的话,大概相当于8g速度吧,瞬间会看到鬼怪被气化。 “人工降雨计划已经开始了,而且开始了不知道多少天了,阻止是绝对阻止不了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想办法把祖地内的所有人都逼出来,这样巫天仇自己就会想办法灭掉所有动植物和海洋生物!”叶欢说道。 “冉冉,我听说今天放学后,36班全班会一起去一家轰趴馆,唐秋娅请客。”江冉冉的跟班道。 第七百二十七章 槐叶冷淘(六) 不管如何,既是想用这老大夫的天赐饭碗了,王小花自是要劝诫起这老大夫了。 那些同温明棠在茶楼里感慨的因果账,她不介意再同面前的老大夫说上一说的。既连温小娘子这等人都能说服,更别提面前的老大夫了。 想到那茶楼里温小娘子慧眼如炬的点破她是个比露娘她们更厉害的笼中雀,王小花笑了笑,露娘那舌灿如莲 如果不是妖火空间里面的斗气不足以提供他晋级到六星斗圣,他早就突破了。 萧晨跟着顾凌天逃出来以后看着净莲妖火出世引起的反应不由得震撼道。 “芈士究竟是何来历?要知道,我就算是面对佛祖、混沌,都没有这种感觉。”霍胎仙心中升起疑惑。 只是这个哭泣声很微弱,当江童仔细去聆听的时候,它又消失了,就彷佛刚才出现的只不过是幻听而已。 纪琬上午除了开拖拉机就是在田里帮着二哥一起插秧,这个插秧一上午,老腰都能断,果然农民也不是谁都可以干的。 “章威你这个日子真是舒坦,还有吊扇呐?上次咋没看见?”纪琬一脸笑意的走了进去,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不再逗留,他化为一道流光,急速飞回进入梦幻空间的位置,打开出口离开了这里。 地面回应着它的出现,一片片尘土接连飞向天空,如同一波波浪潮,大楼也相继倒塌。 灵魂念头高速旋转,其中的灵感在从中碰撞,闪现出刺自的火光。 “带上佛宝,去东海之滨,相助佛祖一臂之力。”八位神僧说完话,人已经化作虹光远去。 “记不住!”郭念菲抬起右臂直接挥拳打了过去,这么近的距离侯月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拳重击在侯月的胸膛,随着就是横踢在侯月的肚子,但是侯月根本没有动弹,直接进行反击挥拳打在郭念菲的脸上两人再次开始肉搏。 听闻后,孤落心中一凛。以他目前的境遇,但凡事物没用超出乾老所能感知理解的,既然师傅都断定有问题,他就不能轻视之。 柳辰阳讪讪的笑着。想起临走时警告江浩,若是走漏半句风声,家业便改姓柳时的后怕模样,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张疾风手中并没有望远镜,所以不清楚道观内的形势,只好在一旁问道。 众位将领听完,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董卓,又不敢真的上前来。 两人向店老板要了几瓶酒,又随便点了几个菜。就这样边吃边喝,聊了起来。 “其实不简单,要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要准确掌握对手的心里,以及准确的预算,再加上敏捷的身手,才会有一半的把握”子翔说到。 大屠杀的血腥,使得疯狂的行风军团异常亢奋。四个中队的猎犬像有了人的智慧一样,对巨门和武曲视而不见,只是四散跑开。 “就是他了?看起来,好弱!”华峰扫了一眼身下的杀阵空间,目光汇聚在君寒身上,露出浓郁的不屑之意。 毕竟他不可能让那些桨帆船玩拖网捕鱼,刺网是唯一符合标准的。 等到全部吻过一遍后,陈子昂带着满嘴的芳泽,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不过,最主要的时间还是花在学习上。研究之类的‘科研’工作,目前他不是太懂,缺少一个足以言传身教的导师教导他。虽然,他不缺少后续的知识,但是他缺少经验。 第七百二十八章 槐叶冷淘(七) 两人就这般相对而坐,沉默了半晌之后,还是黄汤先一步开口了:“医者不自医!见笑了!” “无妨!”王小花看着面前双目清明的陈年黄汤,认真的说道。 这一句“无妨”真是真心的不能再真心了,那些大道理当然是有用的,面前这老大夫显然也是真的听进去了。可有些人即便当真将道理听进去了,做起事来却依旧还是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试问游侠盟那荆忌怎可能成为“铉金门”大弟子?”燕十三道。 龙桀看着天空上的蜜蜂无人机,它们的蜂刺子弹可以洞穿默的皮肤。 李梦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油灯,能在地底燃烧这么久还没有熄灭,那么就说明有通气的地方。 对于一些官员来讲,这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发言的机会,为此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季澜了然,季家最大的一块肉就是恒立银行了,老爷子当初将富源和茂生分出去,独独握住了恒立银行。 不久,在宋之云的鼓噪下,齐肃先是被退回北海,不多日,齐野派人用一杯毒酒毒死了齐肃。 这一起哄,周围的百姓虽然没喊出来,但表情也透露着认同,有些甚至还在憋笑。 当她看到那两个已经身受重伤的手下,也艰难的走出来的时候,她顿时一愣。 关蝶舞握紧了拳头,她决定忍,于是和队友提议尽量不要惹那支队伍,今年的比赛方式和以往不同,保命为先。 他现在这个样子喉咙里怕都是血,再躺下去,很容易呛到,呼吸不畅。 林天这么一解释,萧素就明白了,原来真的是那个剑仙老大从修真界找过来了,而且他的目标就是林天。 张烨看着南方,便动身朝着南方奔驰而去,一路上只能看到一道金色的闪光在树林中穿梭。 我顿时不淡定了,丫丫的腿儿,轮转王该不会是装比激动的脑子糊涂了,真要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 梦无双喃喃自语之后,十分无奈的带着侍从再次飞向了昆仑虚的方向。 因而现在这个被城固至尊控制了的人就有意的向宗万山靠近,力求花种分身一个剥离就能落到他的身上。 虽然飞释在这人刀术中看到了云隐村刀术的一些基本功,但也从他的刀术中看到了其他隐村的刀术。 旋即带土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是第一次,感觉张烨竟然是如此帅气,如果放在后世,那绝对是一个狂热追星族。 说话间,赤日学院一 方除了江景以外的其他四人扭动着脖子和手腕,开始慢慢向场中‘逼’近。 “那这不就是扫把星命吗?”我皱了皱眉,这不就等同于走到哪死到哪吗? “哟,这不是咱学校的风云人物陈风吗?”带头的那个家伙开口笑道,声音有点像是公鸭子叫。 从古籍上看到,萧天了解到狮龙兽属于青铜级魔兽,头上的三只眼睛可以看出他人内心不轨之意,若真是如此,这狮龙兽简直就是看门的不二人选,远远看去。 若感情上的事情真的要以时间来相论,这个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感情。 “寒儿,这可是二伯珍藏的雨前龙井,尝尝,味道如何?”等茶叶泡好之后,叶岳亲自为叶寒倒上一杯,两人品着茶,这才开始进入了正题。 萧鹏还想开口再说什么,苏穆芸却是连让他说话的机会都不留,只是微微抬起了几分下颌,在她的脸上,有着睥睨众生一般的高傲和坚定。让底下的将士都只觉得看着她便能倒吸上一口凉气来。 第七百二十九章 槐叶冷淘(八) “其实不止是泄密这种事,连那救人……亦一样。”王小花同黄汤相对而坐,如同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忘年交一般说着话,“雪中送炭总是比起锦上添花更值钱的。”说到这里,女孩子的目光落到了一旁扁扁的荷包之上。 她眼下缺钱,所以对面前这老黄牛自然珍视,若是有朝一日不再缺钱了,自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关切他,希望他能活 按理说以他们这么大的势力,一般的势力很少能斗得过他们的,但让仇辰头疼的是,跟他们夺取煤矿的,是多个势力,而且他们是联合起来一起对抗炎城的,所以炎城也只能向元国求援了。 因为现在李莎是在燕京的,自己肯定是去不了,所以现在就是问着尚芷茜了。 “林叔,你觉得我能……”赵靖宇也忘了眼那最高的殿堂,强自按压下的那股躁动,努力维持的镇定表情便显得有些扭曲。 严颜无奈,只好趁刘勋战尚未恢复清醒,掩军杀过去,打了袁军一个措手不及,将刘勋杀退数里。 甚至现在李莎这都可以想象到,可能等着事情真的发生了之后,这个姜世斓会把一切责任,都是推在了她的身上的。 白开和马善初也依次从秦一恒手里接了羊粪球,看表情都不太好受。 王崇阳立刻让周雅琪把手机拿出来,调到微信的扫一扫功能,对着生锈铁剑扫了一下。 要知道国公府除了国公爷还在朝野,余下的不过是糊口度日罢了,子嗣也未有高位,一个空壳子的爵位算什么? 对于徐庶的担忧,刘烨显得非常的洒脱,他觉得,现在就把曹操,当做假想敌来对待的话,有些为时过早了,正如他所言,以后的路会是如何的,谁会知道呢。 男人接过钱,再次揣进裤兜,半点不害臊,他抬手吸了口烟,然后朝旁边挪了挪,手却依旧撑在门框上。 其他势力一些零零散散的人,他们并不知道凰无夜的底细,这不被忽悠了。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苏珂有些日子没见的秦霜儿。说没见也好像不对,过年时进宫,他还和秦霜儿见了一面。只是二人来去匆匆,谁也没有顾得上说一句话。 大家也都知道来了一位照片的师傅要给大家照相,全都回屋换上了自己最漂亮合身的衣服。 有了凰无夜的加入,整支队伍都送可以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了。 凤清瑶怒气不减反增,一个用力挣脱他的桎梏,脚尖踩住剑身向上一甩,剑又重新回到自己手中,再次对 着他胸口刺杀过来。 上次,有一个男明星对季子辞说话的语气不好,季子辞就直接动手把那个男明星打了一顿,脸差点都打歪了。 此时,夏启微微低头,注视着李灵,眼中平静,好似他们这般牵手只是寻常。 刚刚一直忍着没有去打扰她,刚刚看到她神色焦急地跑出去的时候,他在露台上便看到她在看到他车的时候,明显放松下来的身体。 “所以说,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两个,而且,这还只是个尝试。”盛世说道。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往嘴里送了一口粥、还有咬了一口我教会统管婆子而做出来的可口蛋饼,自个儿香喷喷的嚼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孙昊一阵狂笑,然后突然猛的冲向陈锋。 大院中,有些丫鬟瞅见了这一幕,都强忍着笑意,低着头向外面走去。 第七百三十章 槐叶冷淘(九) 那些露娘真正藏起来的杀手锏,埋在心里的真正心思就这般在女孩子三言两语的对谈中被尽数扯开,暴露于人前。 黄汤动了动唇,本能的想反驳两句,努力找出女孩子话语中的破绽,却惊讶的发现女孩子说的这个办法就是露娘此时所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 想起女孩子先时说的,她总是习惯了考虑最坏的情况,这个法子……自也是考虑到了露娘最聪明的情况了。 “我不知道露娘是不是能聪明到这一步的笼中雀儿,”王小花看向黄汤手边空空如也的鸟笼,笑了,“不过不妨事,她便是没那么聪明,我等也能教她那么聪明的。” “老大夫可以去寻露娘,主动告知她老大夫你不准备插手了,让她自己动手,若是她想不到,便直接将她所能用到的这个最好的法子告诉她,也不怕将本事教给她之后,她变聪明了。你只需明确的告诉她你不会插手。让她自己拿着那杨氏的引子去同郭大老爷合计一番,有郭大老爷这个帮手在,她若是运气好的话,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王小花说到这里,笑了,“明明是做的一本万利的生意,她事成之后既能占得那么大的便宜,没道理这最大的风险她自己不担,而让旁人——譬如老大夫你来担的。” “谁得最大的便宜,谁便来承担这风险。这是古往今来皆天经地义之事,所以对付杨氏之事,请她自己上,你告诉她你绝对不会下场的,要么便等下去,干等着,等到你二人双方有一方老死好了。”王小花说到这里,伸手拍了拍案几,好似当真被露娘这般的占便宜之举惹怒了,到底年纪还小,路遇这等欺负老人的不平之事,也是真的会动怒,“你大可态度强硬的告诉她,你接济了她这么多年,不是让她当真骑到你头上,把你当工具的,你不是什么善人!你只是老了,不是死了,让她露娘别想着欺负老人家!” “本该如此啊!我接济她本就是要好处的。”黄汤想到方才那一口痰,自嘲的笑了起来,“老夫先时还真是痰迷心窍了,那被露娘引着的鬼胎吐出来之后一下子清醒了。” “老夫把话说的这般明白之后,她自是只能下场了。不管这法子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我等告诉她的,最终……她定会选这个法子的。”黄汤笑着说道,“当然有更好的法子了,可更好的法子——老夫替她打头阵这个法子被老夫堵死了,她自是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去同郭大老爷合计一番了。” “因为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没得选。”王小花平静的说道,“老大夫你直接开口打破了她的幻想,破了她的左右骑墙同犹豫,打破了她等着的你先出招的希望,如此……自也只能选同郭大老爷合作这一条路了。” 看着面前黄汤面上露出的愈发惊诧之色,王小花在他开口试图用那些‘夸赞人’的黄汤水将她也灌糊涂之时,主动开口拒绝了这碗递过来的黄汤水,声音清冷的说道:“这些……都是同将军学的,我也只不过学了几分皮毛而已。” 她看着将军每每都会这般将对手高看至最高的境地,而后半点不介意的主动告知对方,最终对方定是没得选,主动往下跳入那个将军早早设下的埋伏。 “所以,如何能保证自己百战百胜做那常胜将军?”王小花将这些多年领悟得来的东西教给面前的黄汤,“高看对手,将对手拔高至最厉害的境地,即便是对手最厉害的境况之下依旧不如你,如此……自然便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将了。” 所以,她一点都不介意将那露娘考虑至最厉害的地步,而后轻而易举的将她那些招数本事都纳入眼皮子底下认真看着,当然,对面前这碗稀里糊涂的黄汤水,她亦同样如此。 所以才这般大方的将她从将军那里学来的本事告诉面前的黄汤,因为于她而言……告诉黄汤,不要紧。 至于面对什么人时才是要紧的,不能说的?其实只一个照面,她便已然清楚了。在那位温小娘子面前,她便不会说这些话。 说出‘同将军学的’这些话时,王小花依旧神情平静,因为这话是真的。看着黄汤眯起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叹了一声:“这田家老大啊!啧,果然不逊田家老二半分!” 这话一出,王小花便知自己祸水东引的这些话有用处了,谁说祸水东引的话就定是带着那难言的蛊惑之意说出的幽幽假话?似露娘,似那戴面纱的女人那等将‘蛊惑’二字纹在脑门上吗? 最有用处的祸水东引永远是真话,同时真话自也永远是最真挚的。 所以她没有说半分假话,只是有些话没有说而已。譬如,她同老虎共生了这么多年,这些本事她也学会了。 对外露出的本事总是要留下几分余地的,露娘都知晓不轻易将看家本领显露于人前,而将那些不甚重要的假本事挡在面前,虚晃一招,她自然也懂。 “对手想到的,他考虑到了,对手没想到的,他也考虑到了,如此……不就是他本就比对手更厉害?”黄汤唏嘘了片刻之后,转向王小花,问了起来,“既然本就更厉害,他自然是能赢过对手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是不奇怪啊!”王小花点头,说道,“那虚无缥缈的,飘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持续不了多久便会不见了,而那真正的高楼,若是垒的严实的话,是经历的起几百年甚至千年的风吹雨打的。” “如此……大道至简!将军能赢自是因为本就比对手厉害;而露娘……若不是老大夫你心怀鬼胎,痰迷心窍,又怎么可能反过来将老大夫你拿捏了?不一直都应该如此,她被你拿捏才是?”王小花说道,“其实若是露娘这等半点那切切实实的根基都没有,成日混吃等死,手头没有半点技艺傍身之人周围环绕之人若是无人心怀鬼胎的话,她这般的……怕是连她一直瞧不上的那坐在巷子口纳鞋底的妇人都比不上的。” 想到那迷途巷口纳鞋底的妇人们,再一想若是那妇人家里的汉子是个老实的……好似确实是见到露娘便会主动绕道走,不给露娘一丁点沾上自己的机会的。如此……露娘她怕是只能去乞讨了。 饥一顿饱一顿的乞儿自是比不上那坐在巷口纳鞋底,还能吃饱穿暖的妇人们的。 “老大夫且记好了,露娘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老大夫你好歹还有一技傍身,脚下是有东西垫着,撑着的,自是比那脚下什么东西都没有的露娘厉害多了。”看着黄汤起身,即将前往迷途巷时,王小花叮嘱黄汤,“老大夫收了鬼胎,那露娘……自是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 一阵宾主尽欢的相谈过后,黄汤满意的离开了。 目送着那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老大夫离开,直至那老大夫的背影行至巷角,一记转身,彻底消失不见时,女孩子方才转身回了宅子,而后落下了门闩。 三步并作两步的快步走到案几旁坐了下来,伸手,一手搭上自己的脉搏,一手自荷包中拿出一张纸,蘸了蘸那被黄汤泼翻在案几上的酸梅饮子汤汁,看着那纸由原本酸梅饮子的红褐色转成墨黑时,女孩子叹了口气,说道:“果然!” 她同老虎共生多年,学到了不少老虎的本事,可方才那离开的,看起来好不可怜的老黄牛般的老大夫亦同样是同耗子精共生多年的。 既如此,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这老大夫当然也会用。 这老黄牛当然可以一边被耗子精欺负着哭嚎可怜,一边又对帮自己解决了麻烦之人下手的。 毕竟,这老黄牛自己都说了——“想同将军换一换”,既是想同将军换一换了,那这老黄牛想做的必然是将她王小花弄去代替露娘的位子。这般的话,这糊涂老黄牛原先对露娘做的拿捏露娘之事必然也会对她做一遍。 方才这老黄牛看起来被欺负的好不可怜,却只说露娘知道了他的秘密,将他拿捏住了,而全然不讲自己是如何拿捏露娘的。想起那脱口而出的‘断人手脚,毒哑人口’,这个没什么仁心的老大夫对自己这天赐的饭碗是利用再加上那一口痰的畏惧居多,如此的大夫……当然是不介意用老天赋予的天赋来害人的了,毕竟他自己都亲口说出来了。 揉了揉眉心,女孩子眼底闪过一丝疲色——同这等人打交道真是累啊! 果然,即便离开了将军,来了长安还是依旧逃不开那各种暗害的手段,还好……她提前做了准备。 若是这般轻易便在老大夫哭嚎的可怜声中卸了防备,甚至在这老大夫一句又一句的夸赞声中,沾了那黄汤水,也跟着糊涂了,自己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这陈年黄汤再如何痰迷心窍,糊涂了,被耗子精趁虚而入可怜了,有些本能却是融入骨子里的。 这般厉害的天赋,遇上这毫无仁心的老大夫自会被做成各种各样的‘砒霜毒药’了。 “真就没一个好东西!”嘀咕了一声,摸着那扁扁的荷包,王小花叹了口气,“果然那慈幼堂的银钱也是不好领的。” 虽然这老大夫开口提及了慈幼堂的银钱,示意她去领,可她却并没有立刻去取的打算,因为,她见过温小娘子了。 “说实话,我实在是讨厌极了同这等人打交道的,堂堂正正不好吗?”王小花摇了摇头,唏嘘不已,“直接去慈幼堂领钱这条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走的好!” 毕竟先前走这条路的是那戴面纱的女人、露娘以及宫里的花魁娘子。正经人谁钻耗子洞领钱啊! 要知道即便不是耗子洞里领到的钱,是老虎窝里拿到的,也不容易拿住呢! “这些人真是烦死了!”王小花嘀咕着,目光瞥向自己一旁的画稿,“于我而言,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靠谱些!” 她既然教老大夫忍了,没得自己忍不住的道理。 知行合一嘛!眼下这么个宅子住着,一个人刚刚好!有什么不能忍的? “将军也是真的坏啊,看似给了个机会,可这老大夫这里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谁敢碰?”王小花失笑,“我还是等温小娘子来的好!至于那慈幼堂的银钱……兴许眼下不取,再之后……那慈幼堂耗子洞被官府端了就没有了!不过不要紧,人嘛,总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的,左右我还有温小娘子那里的消息银钱呢!” “画稿同消息银钱,这就是我最少能拿到的一笔银钱了,至于可有多的……看看再说吧!”女孩子算着那些抠抠索索的银钱账,轻舒了口气,抬头四顾这座四四方方的小宅子,“这宅子也是我花了钱租的,当然,那人情费用便都在今日这一番提点里了。不过这老黄牛若是依旧不死心,心怀鬼胎的,那我不介意多收些银钱的。” 赌是不赌,不赌是赌。她如今在做的也是这件事。若是老黄牛允她的慈幼堂的那笔银钱账不乱动,说了给她就是给她,不做任何手脚,最后慈幼堂被官府端了,那本就不存在的露娘姑母的账自是成了个虚假的空账,到最后定是充了公了。如此,她王小花若是不去取钱,往后定也是拿不到银钱的。 可若是老黄牛依旧心怀鬼胎,允她的银钱动了手脚,想着拿捏她……那法子无外乎将她同他们绑到一条船上,似对露娘以及那宫里的花魁娘子一般,多个她王小花的姑母或者姨母什么的账。 她若是前去拿了那笔钱,便同露娘她们一般,同慈幼堂绑在一起了。 那慈幼堂的账……哪里经得起推敲的?一旦被官府查了,那些黑账……自会将从慈幼堂领过大笔银钱之人一道拖下水的。 这些从慈幼堂领过大笔银钱之人哪里说得清这些钱是自哪里来的?到时候越查越深,谁领过银钱自也被绑在上头说不清了,这么大笔来路不明的银钱,总要有人来负责的。 这负责之人……自是从领过银钱好处之人里头找了。 至于其中的道理……多简单啊!若不是自己的银钱,谁高兴费心费力的折腾这么多账的?这慈幼堂银钱的真正主人,定是这些人!如此……大笔银钱来路不明,当然要交待清楚了。 所以,她王小花既然已经见过温小娘子了,这慈幼堂的钱自不可能自己去取的。 可一旦经由官府查抄,那些去世之人——温家女眷,还有王小花姑母什么的自是查不出什么来的,账摆在那里,人却没了。谁能证明这钱是去世之人心甘情愿给的?若是心甘情愿给的,那为何这些去世之人在世的亲属如王小花、温小娘子她们不知道? 所以,慈幼堂的事一旦去了官府,只要账目上有自家去世亲属的名字,自己却不知道,且还不曾领过银钱的自是都能去官府击鼓鸣冤,告慈幼堂谋财害命了。 那白纸黑字的账目是慈幼堂自己记下的,那钱……自也是自家去世亲属的了。只是那慈幼堂耗子洞既不是什么真正的行善之处,那些连她们这些在世亲属都不知道有的账自不可能是心甘情愿捐的了。 人生一张嘴,自是能同慈幼堂争一争了。那白纸黑字的账目写在那里,就是有这笔钱的。除非慈幼堂那些人能让死人复活,亲口证实这银钱是自己心甘情愿捐助的,不然,她们可要告慈幼堂谋财害命,并且追讨自家去世亲属的银钱了。 如此……看了眼那沾了酸梅饮子变黑的纸,王小花笑了:“老大夫若真动了手脚……我就不客气了!毕竟是从官府手里拿的银钱嘛!” 虽是笑,可语气中的感慨却是压都压不住的。这世间果然没有这般容易拿到的银钱啊!那稀里糊涂的老黄牛即便能牵回家了,要他不做半分手脚的吐钱也不容易呢! 所以,走在路上捡到牛这样的好运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压住的,这稀里糊涂的勤恳老黄牛心思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