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在中世纪做奴隶主》 第481章 原始社会的人贩子 天色渐亮,晨曦如一层薄纱,缓缓揭开密西西比河上游湿地的神秘面纱。初升的太阳洒下金色的光芒,将芦苇丛镀上一层暖光,河面波光粼粼,像是无数细碎的镜子在闪烁。空气依旧潮湿闷热,带着湿地的腥味和草木的清香,晨雾在低洼处盘旋,像是一群不愿散去的幽灵。远处的卡霍基亚土丘群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是沉睡的巨兽,静静等待着来者的挑战。鸟儿在芦苇间低鸣,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一圈涟漪,打破了湿地的宁静。微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像是低语着这片土地的古老传说。 李漓站在队伍前列,目光如刀,扫视着前方的卡霍基亚。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像是披了层湿漉漉的盔甲。身后,队伍整装待发,托戈拉的天方教战士们擦拭着铁刀,刀锋在晨光下闪着寒光;格雷蒂尔的诺斯水手们扛着盾牌,低声咒骂着湿地的蚊子;比达班的奥吉布瓦人和特约娜谢的易洛魁人则警惕地观察四周,手中的弓箭和飞刀随时待命。凯阿瑟的德纳人猎手们背着火矢,油脂味在空气中飘散,像是为即将到来的冒险预热。塔胡瓦被松了绑,但赫利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怕她跑了。塔胡瓦倒是一脸淡定,身上五颜六色的火鸡羽毛在晨风中微微抖动,像是随时会起舞。至于那两只倒霉的火鸡,已经被五花大绑,和其他货物一起被扔在一头野牛的背上,牛背晃晃悠悠,火鸡咕咕叫着,像是抗议自己的悲惨命运。 两个小时的路程,队伍穿越了湿地的泥泞小径,踩着湿软的地面,蚊子嗡嗡作响,像是在开一场送行会。终于,他们抵达了卡霍基亚。这地方压根儿分不清城市和郊外的界限,没有旧世界的城墙、城门、护城河,连个像样的岗哨都没有,活像个敞开大门的大杂院。越往前走,土房越密集,低矮的泥墙和草顶在晨光下泛着土黄的光泽,像是随意堆砌的积木。房与房之间,狭窄的土路蜿蜒,地上散落着玉米壳、鱼骨和破陶片,空气中弥漫着烤肉、汗水和泥土的混合味儿。远处的土丘祭坛高耸入云,顶端覆盖着稀疏的草皮,像是一顶顶巨大的绿帽子,在晨雾中显得既庄严又荒凉。 沿途的卡霍基亚本地人对这群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反应各异。有些好事者停下脚步,瞪大眼睛打量着李漓的队伍,像是看一群从天而降的外星人。他们盯着那些闪亮的铁刀和铁矛,眼中满是好奇,窃窃私语,估计在猜这些“怪人”是不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尤其是那十几头驯服的野牛,慢悠悠地跟在队伍后面,背上驮着货物,牛鼻子里喷着粗气,引得不少本地人围观。几个小孩儿甚至跑过来,绕着野牛转圈,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调调,像是发现了新玩具。更多的人却对这支队伍熟视无睹,低头忙着自己的活儿——有的在编草篮,有的在晒鱼干,有的在磨石器,节奏慢悠悠的,像是压根儿没把这群武装到牙齿的家伙当回事儿。 比达班皱着眉,像一只嗅到不对劲的母鹿,鼻翼轻轻翕张:“真没想到,卡霍基亚居然是这样的。”她眼神从土培房的草檐一路拂过正在晾网、剖鱼、磨石器的人们,最后停在远处土丘那一抹灰绿上,“这就是自称受到太阳神保护的人们?”她说到“太阳神”时唇角轻微一沉,像期待了一阵鼓角齐鸣,结果只见一地草席与玉米壳——满眼市井,空无威仪。 “果然,这里没有旧世界的城邦秩序!”赫利接上话,指背抹去额角汗珠,长剑在晨光里闪出一道细白的冷光,“连个岗哨都没有,活像个没人管的集市。”她说完,停半拍,又补了一句,“还是刚打过烂仗后散了摊的那种。” “或许塔胡瓦没撒谎。”蓓赫纳兹眯起眼,目光带着沙漠人耐热的慵懒,越过人群去量那几座土丘的高度与坡度,“这里的酋长和祭司都被干掉了,现在估计是个无序社会。”她抬手啪地一声拍死胳膊上一个嗡嗡不休的家伙,撇撇嘴,“这鬼地方热得跟蒸笼似的,还没个正经管事儿的。”她手心摊开,掌纹里一滩蚊血化开,像一枚坏掉的印章。 塔胡瓦与赫利并肩走,肩上羽饰在热风里颤成一串彩浪:“早就跟你们说了,现在这儿没酋长、没祭司,人们各活各的。”她抬手冲一个挑着鱼篓经过的本地男人挥了挥,像久居此处的熟人打招呼。那人瞥她一眼,嘴里咕哝几句就走,脚下的碎贝与陶片被踩得“咔啦”作响——像一条不愿为任何权杖停下来的小河。 格雷蒂尔的焦躁则肉眼可见。他把圆盾往臂弯一扣,青筋在他手背上浮起来,胡子抖得像受惊的猫尾巴:“看着这些混蛋就来气!我甚至不知道该揍谁!”他目光在摊贩与土屋之间来回挑刺,像要从一堆草垛里挑出一杆长矛,“这地方乱成这样,我们都不知道该找谁去算账,怎么找回乌卢卢他们几个!” “你们要找人?”塔胡瓦忽然偏头,眼里掠过一丝小心翼翼的光,“那个披着熊皮的姑娘?”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试探,“我可以带你们去掳人为生的那些人聚集的地方。以前都是秋分才交易,现在没人管旧规——只要有人来换,就会交易。也不知道你们要找的人有没有被带走……” 李漓的目光沉下去,像河面忽然压来一片云影。汗珠沿颊骨滚落,在晨光里闪出一线薄金。他低声道:“先带我们去人贩子打堆的地方看看。”嗓音不高,却像压住了一口铸器时的火——不容置疑。 还没等塔胡瓦应声,凯阿瑟已经凑过来,手指在弓弦上拨出一声短促的嗡响,眼睛亮得像刚磨过的石片:“什么是人贩子?” 蓓赫纳兹无奈翻了个白眼,像个被迫放下匕首去拿教鞭的佣兵:“人贩子,就是抓人、卖人的人。把人当货。”她说着,声音压得很稳,“我们那边,被拐的人多半成了奴隶,不是拿去献祭。”说到“奴隶”二字,她瞥了塔胡瓦一眼,又像怕对方不懂,刻意把语速一寸寸放慢,“就是……没有自由,被别人占有,跟牛、跟火鸡一起标价的人。” “什么是‘奴隶’?”凯阿瑟追问得更紧,眼睛亮得像两枚打磨过的铜铃——她的世界里有复仇、有收养、有偿还血债,却没有“被定价”的人。 赫利与蓓赫纳兹对视,像两把刀在鞘里轻轻一碰,同时扭头冲托戈拉喊:“托戈拉,你来给这问不完问题的女人上课!” 托戈拉正用皮条擦刀,闻言抬眼一笑,笑意像河岸迎风的芦苇:“我?饶了我吧!”她摊开手,“我又不是万事通,教她这些还不如去抓条鱼来得快!”话虽如此,她还是转向凯阿瑟,语气收敛,缓了下来:“奴隶,是被人夺走名字的人。他们说话要先看主人的眼色;睡哪儿、吃什么、往哪儿走,都得听别人。如果是女人,连和谁睡觉,也轮不到自己作主。”她把笑意合上,像把刀背翻成刀锋,“我们要找的,就是把别人名字抹掉的人。” “那当了奴隶,还是人吗?”凯阿瑟低声自语。 这时,几名年长的本地人挤着人流过来。兽皮披在肩上,汗与烟火腥混成一股旧屋子的味道;发髻里插着几根磨得发亮的羽,手里各拎一只陶罐,罐口还挂着未干的鱼油光。见着塔胡瓦,他们“叽里咕噜”开口,嗓音一会儿压低带着敬意,一会儿又像塞了鱼刺般冷不防冒出几缕不屑。塔胡瓦接话不慌不忙,笑意薄如一层光,挑最安全的词往外递——既不求救,也不把本地人往坑里拖,只把话题轻轻拍回去,好像在赶一群不想散的蚊子。 又有一人从后头挤上来,扯着嗓门朝她嚷了几句,语气仿佛骂街。塔胡瓦连眼皮都没抬高,只是耸耸肩,把羽饰晃得“簌簌”作响,像久经此道,骂声在她耳里不过是潮水褪去前的泡沫。 李漓看在眼里,心里有了分寸:这女人在这里,是根带刺的藤——有人敬她,有人恨她,但谁都不敢伸手去拽,尤其在自己带来的这群披着铁与皮的人面前。晨风从湿地吹来,带着凉意与泥腥,李漓的思绪随之沉静下来。 蓓赫纳兹上前一步,目光钉在塔胡瓦脸上,语气冷淡而有一点诱导:“如果你能帮我们找到要找的人,我们会放了你。”她指间一转弯刀,刀背划出一道冷白,晨光被切成狭长的一缕。 “别在这儿放了我。”塔胡瓦摇头,羽毛在她肩上叮铃似地晃,“从哪儿抓的我,就把我带回哪儿去。”她瞟了眼野牛背上的两只火鸡,补上一句,“到时候,把我的火鸡也还我。” “你就这么笃定,我们一定会放了你吗?”特约娜谢忽地插话,语气像刀尖在指腹上轻轻试锋。 “向左转,进那条巷子。”塔胡瓦不接招,只冷不丁丢下一句,“人贩子打堆的地方。” 话音一落,四下像被闷住的鼓皮——声浪仍在,却被一层潮湿的皮膜压着。远处,孩子们在粉白的贝渣地上滚石盘,圆石拖出一圈细粉,仿佛画了枚简陋的太阳;另一个孩子抬手掷矛,矛在光里划出清亮的弧,落地偏了寸许,旁边的老妇咯咯笑,露出被烟草染黄的齿尖。近处的草席摊上,串贝、铜铃、干鹿肉、葫芦响铃、染成乌青的羽毛一字排开,人潮像潮汐,拍岸即退——没人真停下,因为“决定命运”的时辰尚未报时。 李漓收拢思绪,目光像梭子在同伴间掠过:“左转,别跟人正面硬顶。格雷蒂尔,诺斯水手随行,但别吓着孩子。特约娜谢、托戈拉、凯阿瑟,带你们的人先留在这儿,人太多反添乱。若听见不对的动静,再上前合围。”他说着,用麻布压住一抹刺目的铁光,“我们来找人,不是来打仗。” “得嘞。”格雷蒂尔把怒气往肚里一塞,盾缘在掌心里转出一声闷金。前脚刚迈,又硬生生收回,像被缰绳勒住的公牛。 队伍随塔胡瓦拐入窄巷。两侧土墙被雨年洗出斑驳,草檐垂穗拂肩,带着凉凉的草腥。巷口倒挂三串风干鱼肚,半透明,在日光下泛着珠光;脚下撒着碎贝与烧骨渣,踩上去“咔咔”作响——像从一次旧祭里踏过去的余音。巷尽忽地一阔,是一片临水的空地:几条粗大的独木舟斜卧在软泥里,舟腹塞满收得紧细的草席与麻绳;一旁码着几只擒拿笼,编得密如指腹的纹,形制像巨匣,却故意无口——留给人想象的那一截空白,比锁更沉。 “就是这儿。”塔胡瓦指向背阴的一侧,压低声音,“他们爱靠水交易——来去快。从前有个祭司盯着,掳来的人得等秋分,先洗干净,再决定送谁去祭坛献给神,剩下的人才用作交易。如今没人管,来一船,换一船。” 风自河面吹来,潮湿、鱼腥、泥土与一缕淡淡的烟味叠在一起。比达班偏头去听——远处有女人轻哼催眠曲,更远处男人的吆喝夹着铜铃细响,像在招徕一种不愿被喊出名目的买卖。她把弓微微往顺手处挪,指尖沁出一层薄汗。 “那边。”赫利用下巴示意。两名披皮的男人从独木舟上一跃而下,肩上搭着长骨杆,杆头串着小铜片与贝,步子一迈,叮当自鸣。身后跟着三个年轻人,手里各提一只草编笼——笼中无人,只有破衣与绳索,赤裸裸的空置,像先把影子摆出来给人看。 “我去把他们的铃铛揍成汤勺。”格雷蒂尔的指节“咔”的一声绷紧,抬脚欲上,被蓓赫纳兹一掌按住臂弯。 “你安分点,别乱来。”蓓赫纳兹压声,“一动手,就问不到话了。”她袖影里弯刀轻轻一转,寒意按住不出声。 忽然,原本懒散的土路被一阵“哗啦”的拍水声打断。一条修长独木舟自支汊里贴水滑出——整株落羽杉掏空而成,船腹被岁月与烈日烤出密密裂纹,苔痕伏鳞,像一条老成的河蟒。舟头一蹬,几名壮汉“扑通”落泥,肩背同时一振,溅起的水点在晨光里跳成一串细银。他们皮肤黑亮如古铜,肌肉在阳光下成束起伏;腰间只缠藤蔓与羽饰,胸腹横竖涂着红黑相间的指划纹;手里攥着石斧和骨尖木矛,眼神锐利,像饥饿的秃鹫在热气里盘旋。三两步便横到路中央,截住去路;为首者抬手指向比达班,口里“叽里咕噜”连珠快语,声调急促粗粝,像被河风撕开的兽吼。河腥、湿草与烤木薯的干甜气一齐扑来,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一截路忽地涨满了原始的张力。 “他们在说什么?”李漓皱眉,目光像刀背轻抹过来者的面孔与武器,不自觉按住了腰间刀柄。汗珠顺着额角滑下,湿地的闷热像一口合上的蒸笼,把呼吸都裹得黏糊。 塔胡瓦侧耳一听,羽饰在风里轻颤,语气冷静而直白:“他们是泰诺人,用粮食和铜块换人。”她抬了抬下巴,“那两筐是木薯饼和甘薯——想换走这位奥吉布瓦女人。” 比达班瞳孔一缩,指节勒白,矛柄“喀”的一声轻响。独木舟上两筐食物堆得满满:木薯饼薄而干,边缘微卷,散着淡淡的焦香;甘薯表皮仍带湿泥,甜气透出草腥——偏在此刻显得刺目,像把饥饿拿来称量人的秤砣。另一个提篮里,几块红褐的自然铜冷冷发光,边缘泛起绿锈,像刚从别处交易回来还没捂热的硬价。 “问他们,可见过我们要找的人。”李漓低声道,语气沉稳,眼底却藏着一缕急切。 塔胡瓦点头,面向泰诺人射出一串尖利的音节,像河鸟贴水掠过。对方边听边摇头,其中一人回了几句,手掌摊开在胸前,比出各种手势,又在肩上拍了拍。 塔胡瓦转身对李漓说道:“他们今天一早才到,没见过披熊皮的女孩。到现在,一个人都还没买到。” “那就叫他们让开。”李漓的声音像被热浪烤硬的石片,干净利落。他一抬手,示意队伍不断步。 塔胡瓦正要转译,话锋却顿住,斜瞥了李漓一眼:“这天,谁还披熊皮?你再想想,她还有什么别的特征。你给我的‘线索’,会把整条河都抓进来。”这句像一瓢凉水,自额心往下浇。 李漓微微一滞。脑海里一阵翻找——乌卢卢,个子不高,略显圆润,黑发总乱成一团,笑起来牙缝里会“嘶”的吸气声……这些在这里都不够稀罕。他闭了闭眼,指尖在掌心轻轻点了一下,像把散乱的念头一粒粒拨正:“她脖子上有一串很旧的铜片项链——不是这河里常见的小铜铃,是一片磨得圆滑的粗铜,表面有两道用骨刀刻的浅痕;也许手腕上还缠着一圈海豹皮,颜色发灰。她不喜欢热,会总是往阴影里躲。” “这就像样了。”塔胡瓦唇角一挑,转身要把新线索抛过去。 为首的泰诺人却误把众人迟疑当作讨价还价,往前踏半步,把一块巴掌大的铜块“啪”地搁到地上,又从筐里抓起三张木薯饼重叠按在铜上,抬下巴,铜铃与贝片在他肩头叮当微响——价码像一只被丢在地上的影子。他的同伴打开另一只竹编袋,亮出几串海螺珠与玳瑁片,手掌朝比达班扬了扬,意思更直白:再添几件,换人。 第482章 力气大没有用 热湿像一层看不见的皮,从肩头裹到脚背;河风带着腥甜与腐叶味贴脸而来,吹不走闷热,倒像手心搓开的汗又抹回皮肤里。挡在路中央的几名泰诺人不但不让,反而越凑越近——“叽里咕噜”的声浪像河湾碎波,句尾都顶着一星尖泡,越说越急。石斧在他们掌间晃来晃去,像集市里急着成交的商贩把秤砣往你眼前一抡。贪婪的目光在比达班和她的族人身上来回扒拉:谁年轻、谁结实、谁虚怯,眼神一一扫过,像挑牲口。腰间串着的铜块随着步伐碰撞,“叮叮当当”为欲念打着拍子。那只土豆筐被人推到最前,木架“咯吱”一响,在泥地里拖出一条湿亮的划痕——张着嘴的陷阱,不言不语,却把饵摆得明明白白。 塔胡瓦后退半步,额角汗珠沿着颧骨滚下。她强作镇定,用卡霍基亚旧语试图压住局面,嗓音仍难免发紧。比达班侧身护住身后的少年,指节悄悄扣住腰间骨刀;她的呼吸拉直成一根弓弦。湿地边的苇叶“沙沙”相磨,几只红翅黑鹂惊起又落,像被空气里渐浓的焦味儿吓得不敢久停。 “你们这群跟蚊子一样嗡嗡的家伙,闪开!怎么,还想动手?”格雷蒂尔终于忍不住。热浪把他的耐心烤得噼里啪啦作响。他一步跨出,肩头一拧,那条粗壮的手臂如推门的横梁,将挡在面前的一个泰诺人狠狠一挡一推。那人猝不及防,连退带蹬,脚下一错,右脚“噗”的一声陷进路边泥坑——浅褐的泥水当胸炸开,溅得他满腿满脸。怒意像潮红刷地爬上他的颧骨与耳廓,眼白里瞬间爬满了红丝。气氛随之“嗒”地一紧,像湿弦被人拽到了最末一分。 这一把,就像把火星抖进干草垛——“嘭”的一声,炸出一窝火。泰诺人们如被惊起的蜂群,几乎同时从喉间迸出低吼,粗粝短促,鼻腔里带风的怒气。石斧与木矛在晨光下劈出冷硬的弧,斧刃上结着盐霜与鱼油,泛着一层黏腻的亮。船头、路边的同伙也蜂拥而至,前后凑成十来个,肩背肌肉起伏,像被拉满的缆索;赭红与黑颜在汗水里晕开,脊背的纹路像潮推出的新月,脸颊上五指涂抹成一根根竖起的黑羽。几个泰诺人一头撞向李漓的队伍的前沿。第一斧重砸在诺斯圆盾上,木心低沉一声“咚”,像敲闷鼓——鼓皮当场被斧锋啃出一道白印;第二斧紧跟而下,“咚—咚”,节拍急促而野。木矛顺着盾缘的缝隙探刺,矛尖割开的风声如一口突来的凉气贴面掠过;一名泰诺人借势下蹲上挑,矛尾“啪”地磕在同伴手腕上,角度一折,枪路陡然刁钻,显见是久经操练的默契。泥地被脚步搅成稠浆,泥点与汗水飞溅,落进颈窝、耳根,烫得像被火星烙了一下。 “找死!”格雷蒂尔大笑,战斧抡起,阳光在斧口上一闪冷电——第一斧便劈上一个泰诺人的石斧,“咔嚓”爆响,石刃当场断作两截,碎屑如雨四散。那人还来不及眨眼,格雷蒂尔的圆盾已如铁锤迎面砸下,盾脐撞在他胸骨,闷声一响,身影倒飞,栽进路边的泥窝,腥红自唇角喷出,抽了两下便再无动静。比达班与她的奥吉布瓦人亦不示弱,她短矛一抖,像毒蛇吐信,直钻入一个扑来的肩窝;鲜血喷在她前襟,她冷哼,腕上再拧,矛尖顺势一挑,那人跪倒,眼神骤缩成一粒战栗的针尖。 塔胡瓦再度高声喝止,然而嗓音被斧影与吼声撕成碎条:“住手——听我——”她的话像被乱矛挑碎的蒲草,尚未来得及落地,便被新一阵“咚咚咚”的撞击吞没。河面反光抖进战圈,一道白亮掠过每一张面孔,所有人的眼睛都随之一闪——下一瞬,热浪像无形的烈焰把空气烤得发颤:尘土、汗酸、河腥与木汁一股脑儿挤满鼻腔,喉头陡然升起一股呛人的辣热,局势也在这一下子,向一边猛然倾斜。 在铁器面前,这几名泰诺人的力气再大,也只是被推上刀口的肉。石斧与木矛一沾铁锋便像枯枝折断——“咔嚓”“碎啮”接二连三;铁光在晨曦里跳,细而狠,像把人群劈出一道道缺口的闪电。第一记对撞,石斧刃口当场崩缺,碎屑洒在盾面“叮叮”作响;第二记,木矛被长剑削去半截,断口纤维外翻,刺鼻的木汁味与血腥一并灌入喉腔。 一个身形高大的泰诺人熊抱上来,双臂如绳勒住格雷蒂尔的肩背,胸膛起伏如鼓。下一息,格雷蒂尔战斧自下而上,贴肋直探入腹——“噗”的一声粘滞,男人的眼白陡然放大,嘴角涌出涎与血,指节死掐在盾缘,指甲在木面上刮出几道白痕;他踉跄退了两步,膝头一软,整个人连同那只未松开的手一起塌进泥水。 另一头,一名泰诺人横斧砸向蓓赫纳兹的颈侧。蓓赫纳兹手腕一翻,弯刀半月般挑起,背脊微弓、脚尖一错,“当”的一声把斧势磕偏;未等对手回神,刀锋已自腋下外抹——一线冷光,随之“扑”地炸开血花。那泰诺人惊叫未出喉,整条手臂仿佛被从肩窝扯落,带着温热的血雾滚在泥地,擦过一个土豆,给它染了一层鲜红。他踉跄倒退,撞翻身后同伴,两人纠缠成一团,只剩破碎的喘息。 铁器的铿锵像催命的鼓点——“锵!”“铛!”——每一次接触都清脆短促;与之交织的,是石器崩裂的“咔崩”、骨头碎裂的“咯吱”,以及刀锋划开皮肉的湿响。血腥像一条看不见的蛇,在热浪里游走缠喉。泥土迅速被染暗,足印里积着稠红,顺着路肩蜿蜒成细细的流,静静淌向泥坑,把搁在一旁的土豆筐一点点浸透——筐篾喝饱血水,发出微弱的“吱呀”。 短短数合,局势倾塌:有人被铁铆钉从头皮划开,血顺发髻披落;有人胸骨被盾背撞碎,跪倒时嘴里吐出一齿白沫;更多的人惊惶到这才后知后觉——他们的斧与矛像在敲一座铁山,回震把自己击散。地上横七竖八:折断的矛杆、砍翻的石斧、敞开的创口与认不出主人的肢体交叠成一幅乱画。尘土冒着热气,血水沿地势汇成几条细红的线,流进泥坑,溅起暗褐的涟漪。 剩下的泰诺人心胆俱裂。有人先把矛一掷,转身就跑;更多人在一声“快逃!”里四散,跌跌撞撞闯进芦苇,惹得苇叶“窸窣”抖动。岸边独木舟来不及解缆,孤零零漂在回水里,像被遗落的影子,随涟漪轻轻拍岸。 “该死的人贩子,都去死吧。”赫利低喝,余波这才缓下。热浪逼得众人脸上汗光粘亮,汗珠沿着太阳穴、下颌、锁骨一路爬,与血迹混成又咸又腥的印子。有人长吐浊气,有人还在发抖,手指不听使唤地抠着刀柄;一线拉满的紧张松弛下来,险后生还的轻狂也悄悄爬上几张脸。 格雷蒂尔把斧子在倒下的泰诺人皮裙上随手一抹,喘着笑骂:“看见没?蛮力有个屁用!铁器之下,他们全是待宰的小羊羔。”他举斧背敲了敲圆盾包铁,清脆一响,像给这场杀戮画下句点。 李漓却皱紧了眉。热风一卷,血腥与河腥一并灌来,胸口起伏间生出一丝钝沉——像有人从背后按了一掌。塔胡瓦立在侧后,羽饰被晨风拨动,眼底的光一明一灭。她垂眼扫过满地狼藉,喉结轻轻滑动——这群“外来者”不只是奥吉布瓦人的客人;他们手里的铁,和拔刀不眨眼的果决,像从另一重世界投下的冷影。 这时,动静引来的援军成片涌至:易洛魁人与德纳人自林线钻出,奥吉布瓦猎手沿土路疾奔;托戈拉率天方教武装如潮压上,铁刀在日光下泛白,弓弦嗡鸣压着热风。脚步扬起的尘浪把土路拍得“扑扑”作响,像一群闻血的狼拉开弧形包抄。凯阿瑟的火矢已搭在弦上,指尖捏羽稳如钉;比达班握短矛,鹰一般的眼在现场的断缝里逐寸搜寻伏击;特约娜谢把飞刀在指间一拨,薄刃翻光如欲出鞘的冷叶。等他们冲到路口,却被满地残乱与远处逃窜的背影怔住了半瞬——惊愕、兴奋与热血三股风撞成一团。 李漓站在血迹斑驳的土路中央,额角汗珠滑过眉梢,挂在睫毛边。他长长吐气,像把心里的火也吹落一层,声音不高,却压得住场:“走吧。留在这儿,已经没有意义。” 号令一落,队伍立刻收束:刀入鞘,弓卸弦,盾扣背。野牛背篓里的火鸡“咕噜”两声,像对这场乱战抛来一记讥笑。众人调转方向,绕开泥坑里那一团沉红,沿土路拔脚而去。 队伍沿一条狭窄小巷倒退而出,鞋底在湿土上啮出一串浅齿印。转过几处矮小的土屋——墙面被雨水舔得发亮,草根自墙脚钻出,茅顶早塌,只剩被晒得发白的枝杈支着空——前方忽地开阔,一座荒废的土丘祭坛像伏久的巨兽横陈在晨光里。土丘高而破,坡面草皮稀疏,裸露的黄土龟裂成一片枯鳞,风一过便簌簌落粉。祭坛四周散着碎陶,断口被岁月磨得圆钝;几截风化兽骨斜插泥中,骨缝里有蚂蚁往来,搬运不知名的黑屑。藤蔓自裂隙里旺盛拱出,绕着土丘一圈圈攀爬,把往昔的荣光与眼前的萧索一针一线缝在一起。 湿地那头吹来一缕秋风,湿冷的潮气裹着淡淡腐草味,把汗腥与血腥一并推散在空地上。祭坛下的平地成了临时歇脚处。野牛被牵到一侧,几块缓慢移动的褐岩似的低头卷吃稀疏的野草,鼻息粗重,尾巴不耐烦地甩,抽得蚊群“嗡嗡”退散。众人卸下装备,或坐或倚:有人用水囊的余水润布,耐心擦拭臂甲上的血痕;有人理顺绳索,把断了纤维的一截挑出来重打活结;也有人索性仰倒在草地上,任汗沿鬓角淌到耳后,脸上既有疲惫,也有劫后喘息的一点轻松。 赫利一屁股坐在一块被磨平的石上,长剑随手插进土里,剑柄在晨光里浮起一圈暖光。她抬眼剜了格雷蒂尔一记,嗓音带着热浪烘出的干涩:“大胡子海盗,你把你姐夫救人的计划——彻底打乱了。”话落,额前汗珠沿颧骨滚下,在石面上“啪”地炸成一点白雾,转瞬即散。 格雷蒂尔杵在旁边像根粗枝,粗壮的手指捏着自己的大鼻翼,胡子抖得像受惊的猫尾。他显然明白方才的鲁莽给李漓添了乱,却硬生生憋着不作声,只傻愣愣望着李漓——眼神里掺着倔强与愧色,恰似闯祸的大狗等主人发落。圆盾斜靠在脚边,盾面上干涸的血迹新旧交错,像这场短促乱战留下的几道粗线勋章。 蓓赫纳兹靠在一株歪脖柳下,树皮裂着细纹,叶片垂垂,影子却给她兜出一口阴凉。她抡着折扇慢慢拨风,想把湿热从皮肤上拂落。她斜瞥格雷蒂尔一眼,语气平静里带着几分无奈:“都走到这一步了,先别评论谁对谁错。想想接下来,怎么收拾残局。”话音未落,一只肥蚊停在她手背;蓓赫纳兹抬手“啪”地一记,动作利落得像老手。掌心一抹,再抬眼时,瞳仁里已经映出打谱的光。 特约娜谢蹲在不远处,膝下垫着块旧皮,一把把拭净飞刀。刀背在指间轻弹,她侧耳听那一线清响是否匀直,才小心抬头道:“不如……先弄点吃的?大家也该饿了。”声线轻得像试探,皮甲被汗浸出深色,眼底却亮着一星期待。湿地热浪早把烤鱼余香吹散,反倒是杀气与疲惫把胃口吵醒,低低的肚鸣此起彼伏,像草丛里忽起的一场小小鸣虫合奏。 “也罢,先吃饱再说。”李漓点头,在土丘下的石块坐定,肩背微阖,胸口起伏渐趋匀稳。晨光擦过他的眉梁,刻出一条干净的亮脊;他眼神仍沉着,像压着几口问题的井盖——不急掀,谁都知道底下有水。 凯阿瑟与比达班麻利分派人手:有人去牵回野牛背上的包裹,有人拾来干透的苇根与枯枝,有人就地拎起泰诺人遗落的土豆篮蹲下。粗陶碗里,土豆被碾成稠泥,拌入撕碎的野草和少许盐,团在掌心按扁,啪的一声贴上薄铁片。表面先像出汗般渗油,随即起一层焦黄的斑,素朴的香气便在热风里铺开。战士们接过滚烫的土豆饼,忍不住吹气,又忍不住大口咬下;咀嚼声、低语声与满足的叹息混在一处,像湿地里热热闹闹偷来的半刻清闲。 野牛在旁继续反刍,几块缓慢移动的褐岩一般;火鸡被松了绑,歪头跳上牛背,抖了抖羽,发出两声不满的“咕咕”,像在为自己作为“货物”的待遇提出抗议。 李漓拿着一块土豆饼,递给站在一旁的塔胡瓦。塔胡瓦仍沉在战后的余悸里,羽饰在风中轻颤,目光像受惊的鹿——本能的戒备尚未退去。她盯着那块饼,指尖微微一动,伸到一半又缩回,仿佛怕里头藏着看不见的东西。塔胡瓦垂眸望向鞋尖,边沿沾着泥,铁光的余影仍在脑海里一闪一闪。 “吃吧。”李漓的声音像被风抚平的水面,细而稳,“别紧张。你不是我们的敌人。放心——不论我们要找的人找不找得到,在我们离开时,都会放了你。”李漓把饼又送近些。晨光掠过他汗湿的鬓角,映出一圈柔亮,为这句平静添了不刺眼的边。 塔胡瓦抬眼,视线在他脸上停了片刻,千言在喉间绕了一圈,只化作一个小小的点头。她接过饼,先轻嗅一口,像鸟试探第一粒新谷;终于咬下一小角——焦香与土豆的甘气在舌根散开,热度逼退胸腔里最后那一丝绷紧。她低声吐出一句卡霍基亚旧语,轻得几乎被风叼走,意思却清楚落在近旁人的耳里:谢谢。她把饼捧在掌心,指尖染上一层薄油;羽饰在晨光里微微晃动,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你跟我们仔细说说——关于泰诺人。”李漓道,语气仍温和,却藏着分寸与锋刃。 不远处,废弃的祭坛沉默矗立,暮年般的黄土仍在风里细细崩落。它像个不言的见证者,看着一群外来的旅人用一次粗粝的饱食,把惊魂未定的心暂时安在这片龟裂的大地上。后来要做的事,仍会像热潮一样一阵阵涌来;但此刻,只有风、只有嚼声、只有昆虫单调的嗡鸣,和人间难得的一丝短促宁静。 第483章 帮忙找人 卡霍基亚的土丘祭坛下,晨光像一层金色薄纱铺在湿地边缘的土路上,碎亮从裂土与苇影的缝里一丝丝渗出。空气里还缠着没散尽的血腥与尘土,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喉咙不肯松开;方才乱战的鼓点似的回响,仍在每个人耳后轻轻敲击。潮热从湿地的肺里一阵阵吐出,裹在人皮肤上,汗顺着额角蜿蜒而下,黏得像被无形的胶水一层层抹过。芦苇丛在风里彼此摩挲,“沙沙”的低语像互通暗号,也像这片土地对外来者絮絮叨叨的警告。 土路尽头忽然炸起一串脚步,急如疾风压阵,夯夯直捶地皮。尘土被一把掀起,层层翻卷,像褪色的帘子朝这头猛扑。原先悠然往来的卡霍基亚人齐齐抬头——那一瞬,惊愕在目光里彼此点燃。恐惧随即像疫气般蔓延:挑水人的扁担一歪,水光泼落在路面;推着玉米的妇人抱起孩子就跑;年轻人撞翻了背篓,陶片叮当乱滚;也有人踉跄失措,原地打转,像被热浪困住的飞虫;更有人呆若木桩,脚下生根。刹那间,喧闹的土路空了个干净,只剩脚步声逼近与尘浪回旋,像惊群飞鸟在空中留下的最后一道影子。 李漓身畔众人几乎同时起立——铁器出鞘,清响一线,在热浪里啪然弹开;目光齐收,整齐如新磨的刃口。野牛闷声喷气,尾巴猛甩;背上的火鸡“咕咕”两声,歪头侧目,像听懂了风里那一丝不祥。 尘浪之后,一群泰诺人如潮涌出,七八十名,步伐齐整。古铜色的肌肉在日光下成束起伏,藤蔓腰带勒住腰际,鹫羽与红贝在胸前微跳。有人攥石斧,有人举木矛,也有人两臂挽着渔网——那网在晨光里泛着潮湿的灰光,像一张随时要抛出的影子。五十步处,他们同时勒住脚,散成一面参差的“墙”:前排半跪,斧面侧斜避光;后排木矛斜举,矛影在尘雾里并出一道道纤细的暗线。几只海螺壳挂在脖颈,随呼吸轻颤,仿佛沉闷的号角在胸腔里酝酿未鸣。 空气像被人拉紧的弦,一触即发。血的腥、湿草的苦、汗的咸在热浪里搅成一团,铺出一层看不见的战幕。托戈拉的天方教战士环握刀柄,拇指轻压护手,队列无声齐进半步;刀锋的冷白在日光下收拢如训。凯阿瑟麾下的德纳猎手退半步拉满弓弦,羽翎颤出一丝细涩的嗡鸣;有人把弓背贴到额角,顺着指尖滑下的汗痕校准那一线微颤的瞄准。比达班朝两侧低压一掌,身后的奥吉布瓦人如草蛇顺苇影贴地散开;特约娜谢的长刀在掌中轻轻一翻,身后的易洛魁人不假思索地逐一学样;蓓赫纳兹的弯刀悬在半空,目光在两线之间量度,像裁缝将要落下的那一刀前的最后量尺。 赫利烦躁地哼了一声:“怎么,野蛮人不怕死吗?还敢来?” 格雷蒂尔抡起战斧,对着对面那堵泰诺人结成的人墙吼道:“喂,混账们!想找死也排个队——起码等我们吃饱了再来!” 李漓只是抬手,掌心向下——一记无声的按落。那只看不见的手从众人头顶掠过,喧哗被硬生生摁进喉间;光与尘与喘息同时滞住半拍。 泰诺人那边,两道人影自人群腹地缓缓剥离——宛如退潮后方才露出的礁石。 正中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肩阔背宽,步伐像行走在看不见的甲板上:稳、沉,带着潮湿的盐味。烈日把他的皮肤熬成深棕,颧骨与鼻梁刻着风霜的细纹,如河面反复划出的浅刻。腰间一串铜块随步相撞,“叮当”清脆,在绷紧的静默里仿佛点燃星火。发结上插一羽乌鸦翎,晨风一过,羽脊轻颤,给额前投下一缕凌厉的影。那双眼深而冷,如逆光下的河口——看得见流速,看不见底;嘴角紧抿,胡茬像一圈收边的铁丝,衬出不怒而威的硬度。他停在五十步外那条无形的界上,微侧身,胸前露出被抚摸得温润的海螺坠;日光斜掠,在锁骨下钩出一线短促的金边。 中年男人身畔的少女与他只隔一掌,纤巧而不脆弱。十六七岁的年纪,眉如新柳,眼似清泉里一粒初升的星——亮,却不刺;眼尾压着一丝不肯退让的倔意。她的肤色带着晨曦里才有的暖意,唯有握刀的指节泄了密——紧得发白,如雪落在青石上。长发被细细编成十数缕,彩贝与轻羽隔串其间,随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像蜻蜓翅在水面上轻掠。腰间红黄相间的布裙贴腿而落,纹样明净,裙缘的流苏打着极小的拍子,恰与心跳相合。她握着一把小石刀,藤皮缠柄,被掌心汗意濡得莹亮,如一层薄薄的清油。足踝绕着细绳与小贝,轻轻一晃,便叮然一响,仿佛雨点敲在铜铃上。少女站得笔直,肩背线条清洁,像一株刚抽新芽的白桦;又像一张尚未上弦的短弓——每一缕木纤都在听令,温柔里蓄着锋气。一眼望去,她像晨雾里走出的那道细光,不喧、不耀,却叫人移不开目光。 两人的影子在尘雾里被拉长、交叠,恰好封住那道缺口。中年男子的手掌抬起半寸,又落下半寸——一种不言自明的克制:叫住身后的怒气,也按住对面的冲动。近看,他手背有被渔网勒出的旧痕,掌根点着鱼骨刺留下的浅白;拇指虎口生着厚茧,是久握桨、斧或舵的人才会长出的纹理。他的目光向前缓缓扫过:先量风,再量地,再量人——看到了托戈拉那道铁刃的边,看到了凯阿瑟弓弦的颤,也看到了比达班在苇影里隐去的一枚肩头。最后,中年男人与李漓的视线在空中一撞,如两片铁隔着一层薄水,彼此都觉出对方的重量。 那名泰诺少女从父亲身畔迈前半步,抬颌,把胸腔里那点清亮一口吐出,用生硬却分明的奥吉布瓦语向李漓喊道:“你们——是奥吉布瓦人?”她的眼睛直直锁在他身上,亮得像猎鹰拢翼前最后一下的眺望。 李漓略一挑眉,声音淡,却在字尾压住了一线锋:“就算是吧——怎么?”李漓站在队伍前列,肩背微阖,手掌不自觉地落在腰侧圣剑的护手上。汗沿着他眉弓滑下,顺颧骨一道明亮的线,落到下颌坠成一滴,朝胸甲边缘滚去。 李漓略一侧脸,压低声音对塔胡瓦道:“她是谁?为什么会说奥吉布瓦话?” 塔胡瓦的羽饰在风中轻轻抖动,投下一团细碎的影子。她瞥了眼少女,语气干脆得像刀背敲在桌沿上:“纳贝亚拉。你们口中的人贩子的女儿。旁边那位是她父亲瓜里卡博,泰诺人里做这行的头目。他们常贩奥吉布瓦人,能蹦出几句奥吉布瓦语,不稀奇。”话说到“贩”字时,她唇角冷冷一撇,那点不屑像一缕冷灰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却绝不掩藏。 纳贝亚拉的眉心一拧,眼尾的光骤然一硬。她回瞪塔胡瓦,换了奥吉布瓦语,声调抬高半度,字音像石子打在水面——清脆却带着试探后的怒:“塔胡瓦,你的客人怎么这么野蛮?平白无故,杀了我们的人!”她握着石刀的手无意间一抖,刀柄上缠着的藤蔓在指节下轻轻发响,像一根被拧紧的细弦。 塔胡瓦笑了一声,鼻端冷,像苇丛里忽地蹿出的那点寒意:“纳贝亚拉,是你们的人先动手打人的。”塔胡瓦说话时只用眼角扫过,连头也不屑转全,“不过我劝你们别想着报仇——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塔胡瓦下巴微微一挑,像用看不见的短矛点向那位中年男子,“务必告诉你父亲,我方才对你说的。”眼底一闪的狡黠像刀锋背面扫过阳光,淡,却扎眼。 这几句来回,纳贝亚拉的耳根悄悄涨出一层薄红,她把石刀略略往下收,呼吸在胸前轻轻起伏,像潮水每一次克制的回落。她的目光又回到李漓脸上——那是一种不肯服软的打量:你承不承认是另一回事,我要你给个理。 而纳贝亚拉身旁的瓜里卡博一直未言。他的影子与她的影子在尘雾里叠成一条细长的缝。铜块在他腰间极轻地碰响了一下,“叮”,像是他把一整面怒潮按回胸腔时,不小心溢出的一个音。他的眼神从塔胡瓦掠到李漓,再至格雷蒂尔、赫利,再到特约娜那谢手中正把玩着的长刀上,最后停在比达班的短矛尖上。那一圈审视没有敌意,但也不示软。 “泰诺人!你们难道还想再打一架吗?”格雷蒂尔终于压抑不住火气,又是猛然一声咆哮。 纳贝亚拉抿了抿唇,神情却并不慌乱,淡淡答道:“其实,我们当中真正是泰诺人的,只占极少数——比如我的父亲和我。至于大多数人,他们原本是陆地南方的海边部族:卡鲁萨人、蒂穆库亚人……” 李漓微微抬手,截住纳贝亚拉的解释,语气依旧平静:“我对你们各自的出身并不感兴趣。你还是说重点吧——现在,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纳贝亚拉先侧身,把声音压低成一串急促的“叽里咕噜”。她说话时手像两把小刀在空里切线:一会儿划弧、一下戳点,指尖把空气搅得直颤。藤蔓缠着的刀柄在她掌心里起伏,细汗把藤皮濡出一层柔亮。瓜里卡博听着,神情没有一丝松动,眼底的寒意反倒更深了一度;可他并不立刻爆出火,只是微微颔首——像把一整汪怒潮又按回胸腔,示意女儿继续往和李漓对话。 纳贝亚拉转回身,先深吸一口气,让胸口的起伏慢下来。纳贝亚拉看着李漓,声音收束成一条笔直的线:“凶狠的人,我们不是来找你们打架的。我们知道——我们打不赢你们。”当她说出“打不赢”这个词时,睫毛颤了一下,眼里却有一丝被磨得发亮的光:不服、不甘、也不逃。 “那你们还来做什么?”李漓不紧不慢,带着一点试探的冷意。李漓的视线从纳贝亚拉身上掠过,掠到她背后一张张紧绷的脸,最后落回她手里那把小石刀上;掌心不自觉地又贴回了圣剑的剑柄。 “听说你们在找人。”纳贝亚拉直视他,眼神像把细长的钉子,“我们来——帮你找你要的人。”纳贝亚拉的嗓音不高,却沉在字底,有“落地”的分量。她说完,手指从刀柄上松了半分,又重新握紧,像是把某个决定按得更实。 “为什么?”李漓挑眉,目光里掠过一闪而过的好奇。 纳贝亚拉顿了顿,像在咬字,也像在筛词。她把呼吸稳到最均匀:“如果我们帮你找到了你要的人——请你们也帮我们做一件事。”纳贝亚拉的视线从托戈拉的铁刀、凯阿瑟拉满的弓、比达班和特约娜谢藏在芦影里的队形上挨个掠过,像是用眼去量这支队伍每一寸的硬度和弹性。 “哦?”李漓淡淡一笑,唇角没有真热,“先说来听听。究竟是什么事?” “和我们一起去火山脚下、去丛林最深的地方——那里的一座邪恶之城。”纳贝亚拉的语速忽地快了一指,像箭离弦,又生生把力道按回弓弦上,“救人。救我哥哥。”说到“哥哥”两字,纳贝亚拉的喉结轻轻一颤,指节在石刀柄上绷得发白。纳贝亚拉抬手在前臂上比出一道利落的切线:“我哥哥去给他们送人时,被他们留下了。我每晚做梦时都看得见黑石刀——像无月之夜的光,‘咔’一下。”纳贝亚拉咬住这声脆响,又压低了嗓门,“那些人说,会在冬至日落时,把我哥哥的心……献给天上那团烟。” 纳贝亚拉的话像把一枚长钉稳稳钉进静默。众人耳畔像同时起了同一幅景:火山背风坡上,烟柱贴着山脊缓缓卷走,带着若有若无的硫磺腥;一城黑石砌成的高台,宛如蛇背一节节攀升,石阶在热浪里微微起伏。台顶猎猎的是红与黑的旗,旗面上张着口的某种神影——齿如焰舌、舌若凝石。人被抬上去,鼓点仿佛从石腹深处传来,低而沉;黑石刀在火光里吞着冷光。血像水一样沿阶缝一路淌下,掠过脚背便立刻凉透,仿佛把冬至的影子提前压在了皮肤上。 赫利闻言,鼻间冷哼一声,笑意却像刀背上的寒芒从嘴角划出:“真是恶有恶报——把别人抬去献祭的路,终究把自家人送了进去。”赫利说着拍了拍掌中的长剑,剑脊发出一声清脆的“嗡”,晨光顺着锋线爬行,像一缕冰凉的光在她指间游走,为这句嘲笑添了几分锋利。 李漓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纳贝亚拉掠到瓜里卡博,又回望自己的人。终于,李漓点头,低沉的声线像一块稳稳落地的石:“好。我同意这个交易。” 纳贝亚拉眼底一亮,像有人在深井里投下火芯。她偏身贴近父亲,低语几句;瓜里卡博只是一次短促的颔首,冷峻未散,眼底却添了一线认可。他抬臂一挥——不需多言,泰诺人的队列便像潮水受令,沿着土路两侧迅速退散。藤蔓腰带一阵窸窣,乌鸦羽在发结上颤出细响,铜块叮当渐远;尘土被脚步扬起,层层翻卷,吞没了他们古铜色的背影。 临走前,纳贝亚拉回身,目光与李漓正面相抵。她把石刀收至腰侧,吐字如钉:“给我们七天。七天后,仍在此地。无论找没找到你要的人——我们都会来给你一个答复。”那句话落下,像在湿地泥底按下了一枚记号,谁踏上来,谁就得兑现。 “一言为定。”李漓回以短句,眼神像一柄稳住的刀,已经越过尘土望向丛林的更深处。 泰诺人的背影在尘幕外渐渐缩小。赫利侧过身,眉峰紧蹙,眼里尚存未散的战意:“莱奥,我们真的要帮这群人贩子去救人吗?”话音未落,她随手将长剑一插——铁刃“嗡”然轻鸣,半寸薄土细碎崩落,仿佛把心里的不情愿也一并压了下去。 李漓没有立刻回话。他望向远处的土丘,阳光在龟裂的黄土上铺出一层冷硬的金,把这片大地的苦难一寸寸照亮。他低声开口,语调不高,却像石子坠入深水:“我不是为了救人贩子。”他眼底的光忽明忽暗,“而是要把那些拿活人祭祀的势力连根拔除,这样,才会有更多人不再受难。我们手里握着这个新世界里最先进的力量——既然握着,就该落在该落的地方,不该只闪冷光。” “可是……”凯阿瑟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咬了咬唇,“难道非得把每一座城的祭司和酋长都清除,把所到之处都弄成如今此处的这副样子,才算正义吗?” “艾赛德,我不关心你们口中的‘正义’。”蓓赫纳兹向前半步,声音贴着风从李漓肩侧滑入。她唇角淡淡一挑,像把算盘又悄悄拨开一格,“不过,我相信,让那些泰诺人替我们找人——也许正是找到乌卢卢他们最省力、也最快的法子。先让他们办事,至于其余……”她扫了眼尘雾散去的方向,轻轻一笑,“呵。弱者,又凭什么迫使强者兑现承诺?” 李漓并不答话,忽然他转头看向塔胡瓦:“接下来,在这座城里给我们找个落脚的地方。你之前说,这里的酋长和祭司都倒了?那就带我们去他们曾经的住所。” “啊?!”塔胡瓦心头一紧,像被细针轻轻一刺,她的睫毛颤了颤,却很快抚平情绪,换回一贯的镇定与谨慎:“哦——请跟我来吧。” 第484章 找个住的地方 塔胡瓦领着李漓的队伍穿过卡霍基亚的土路,绕过一栋栋低矮的土房和忙碌的居民,逐渐靠近城市的中央。晨光渐渐攀升,湿地的潮气裹着泥土与草木的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像一层厚重的幕布笼罩四野。脚步声回荡在泥土间,仿佛这片土地正低声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未竟的衰败。越往中央走,土房变得整齐,街道虽仍简陋,却透出几分人气。路旁散落的陶罐碎片、鱼骨与磨损的石器,像是这座无序之城的日常注脚。终于,他们在一座巨大的土丘祭坛前停下脚步——它比周围的任何一座都要高大,宛若沉默的山峰,顶端稀疏的草皮难掩龟裂的黄土,那裂纹仿佛岁月刻下的伤痕。 土丘脚下,是一处残破却仍透着庄严气息的院落——昔日大祭司的住所。院落占地辽阔,四周原有高耸木栅,如今只剩折断的木桩歪斜插立,像是暴风折断的枯树。残存的彩绘颜料在栅栏上斑驳剥落,红、黄、蓝的碎痕在风吹日晒中褪得近乎透明,犹自低语着昔日的华彩。入口处,一道石砌拱门仍然矗立,但顶石已崩塌,碎块散落一地,杂草从裂缝中顽强钻出。门洞两侧伫立着两尊残损的石雕,半人半兽的神祇形象已模糊,羽毛与兽牙的装饰在风雨里剥落殆尽,空洞的眼眶仿佛在凝视这片土地的没落。 步入院落,龟裂的泥板铺陈脚下,中央一块巨大的石台赫然在目,上刻着螺旋与太阳的复杂纹饰,仿佛仍在诉说无数次祭祀的回响。石台四周散落着烧焦的木炭与破碎的陶碗,碗内干涸的红色颜料依旧透着腥甜,像血迹凝成的痕。石台一侧,一棵枯死的橡树歪斜伫立,焦黑的枝干似被雷火击中,残存的树皮上悬着破烂兽皮,风吹过时发出沙沙低语,仿佛亡灵的叹息。院落西侧是一排低矮的土屋,茅草屋顶早已塌陷,裸露的木梁腐朽发黑,墙壁满是裂缝,藤蔓如蛇般攀缠,缓慢吞噬着这片曾被视作神圣的居所。墙角堆放着废弃的祭器——羽毛冠、骨笛、龟壳鼓,灰尘覆满,像是被遗忘的圣物。 院落东侧,一口干涸的井孤零零地张着裂口,石砌井壁布满青苔,井底散落着被砸毁的陶罐碎片。井旁,一座小型祭坛依旧竖立,其上供奉的陶偶已缺失头颅,仅余半身,双手保持着祈祷的姿态,似仍在向沉默的神灵诉说。四周倒伏的木柱上,依稀可见鸟、蛇与太阳的图案,颜料早已被火焰与时光吞噬殆尽,只留下焦灼斑驳的影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与腐朽交织的气息,沉闷而压抑,仿佛这座院落仍在低语,讲述三年前那场血腥暴动的余音。 塔胡瓦伫立在院落门口,羽毛装饰在晨风中微微抖动,她的眼神复杂,面对这片这片残破的圣地,像是既亲切又畏惧。塔胡瓦低声说道:“这就是卡霍基亚从前的大祭司的圣殿……三年前,那场暴动把这里毁了,祭司连同他们的神一起被愤怒的民众推翻了。”塔胡瓦的声音轻得像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这儿曾是卡霍基亚的心脏。祭司在这里号令风雨……如今,只剩这些冷石和空壳。”话里带着一缕自嘲。塔胡瓦鬓侧的羽饰在晨光里折出彩晕,像给这座废墟强行点上一丝尚未熄灭的脉动。她垂了垂眼帘,又抬起,下颌线绷紧,指向门后那根被折断的粗门栓:“暴动那天,门就是这么被撞开的。” 李漓站在石台前,目光扫过这片残破的院落,晨光映在他的脸上,汗珠闪着光,像是为他的沉思镀上一层金边。他能感受到这座院落的庄严与荒凉交织的气氛,仿佛每一块碎石、每一根断柱都在诉说卡霍基亚的兴衰。他的手抚过腰间的燧发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头稍稍平静,脑海中却浮现出乌卢卢的影子——那矮胖的身影,是否真的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 队伍里的战士们散开,各自打量着这座院落。格雷蒂尔踢了踢地上的一块碎石,胡子抖得像受了惊的猫尾巴,嘀咕道:“这破地方,活像个被魔鬼啃过的坟场!” 赫利用脚尖挑了挑门槛上的断木,低声嘟囔:“依我看,这里蛮好的,有屋、有墙、有屋顶,已经够奢侈了。要是还能不漏雨——那就真是神迹。” 比达班一肘顶了赫利一下:“得了,无论如何总比在湿地里露宿强多了吧。”她提起铁矛一指院角,“我带几个人去周围巡一圈。” 蓓赫纳兹沿着祭坛转了一周,把一扇半脱的竹编柜门扶起又放下,目光在那张掀翻的礼凳上停了停:“勉强还能用,不过最好还是能把这些房子修一修。” 李漓立在门楣下,抬眼看那串缺了半边的红贝纹样,轻轻一点头:“托戈拉,带人把能修的先修一下。我们就在这儿住几天。”李漓的语气平静,却像把一枚钉子稳稳落进了木梁。 “是!”托戈拉回应,声音洪亮如战鼓,带着她一贯的果断。她转过身,朝她的原住民天方教武装队伍挥了挥手,动作干脆利落。 原住民天方教战士们很快放下铁刀,换上随身携带的工具——几把粗糙的铁斧、绳索,还有从泰诺人手里缴来的石锤。晨光斜照,他们的身影显得矫健而坚毅,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滑落,湿地的热浪让皮甲紧紧黏在身上,却丝毫未减他们的干劲。 院落中央,土墙房的屋顶早已坍塌大半,枯黄的茅草像散乱的发丝垂落下来,木梁腐朽龟裂,裸露着斑驳的断口。托戈拉环视一圈,眉头紧皱,低声用西非方言嘀咕了一句,像是在抱怨这地方还不如她家乡的集市棚屋。随即她猛地抬手,指向东侧一排屋子,嗓音洪亮而果断:“先把那边的屋顶清干净!烂草全拔掉,木梁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砍掉换新的!”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可置疑的威势,战士们应声而动,像被火点燃一般,立刻奔赴各处。 一队人攀上屋顶,用石锤与铁斧敲击腐朽的木梁。木屑和干草如雪花般飞散,落下时卷起呛人的尘土。几个年轻的战士挥汗如雨,斧头劈砍间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在废墟里敲响战鼓。他们将断裂的木梁拖拽到一旁,堆成小山,汗水在晨光中折射出亮光,像为这片死寂注入了一丝生机。另一队则用绳索与木棍搭起临时支架,稳稳支撑起新屋顶的雏形。他们的动作迅捷而娴熟,像是久经荒野洗礼的拓荒者,对湿热与困顿毫不在意,空气中只余下喘息与劳动的节奏。 特约娜谢也带着她的易洛魁人投入到修葺的行列里,宛如给这场粗犷的劳动盛宴添上了一道清新的佐料。易洛魁人擅长处理藤蔓与草料,他们从附近湿地割来大捆芦苇和韧性极佳的藤条,身形轻盈,脚步在泥地上踩出浅浅的印痕。特约娜谢站在一堵断墙前,手执小巧的石刀,麻利地割断藤蔓,双手飞快地编织成粗实的绳网,准备用来固定新屋顶的草料。她的辫子在风中微微摆动,汗珠顺着面颊滑落,而她的目光却专注而锐利,像是正准备一场狩猎。跟随她的易洛魁战士们则依她的节奏,将芦苇一捆捆扎紧,压实成厚厚的草垫,齐心协力铺在木梁之上。新草料散发着清新的湿气,为这片破败的院落披上一层生机盎然的绿意。 在众人忙碌午后的卡霍基亚,阳光如熔金般倾泻,炙烤着湿地边缘的土丘祭坛。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味、芦苇的清香与远处河水的湿润气息。热浪翻滚,湿气自地面蒸腾而起,模糊了地平线,仿佛为这座无序的城市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幕。祭坛高耸如山,顶端的草皮在烈日下泛着枯黄,龟裂的黄土裸露在外,宛若岁月刻下的伤痕。祭坛下方的院落里,托戈拉的天方教战士与特约娜谢的易洛魁人正忙碌不休,木梁的敲击声与芦苇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废墟注入新的心跳。 比达班带着她的奥吉布瓦战士们,则像幽影般穿梭在卡霍基亚的土路之间,巡查四周的动静。她走在最前,短矛在手,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寒芒。汗水沿着脸颊滑落,浸湿了皮甲,而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冷冷扫视着街巷。她时不时停下,耳朵捕捉风吹草动般的细微声响,目光掠过路边的土培房与忙碌的本地人。奥吉布瓦战士们分散在街道两侧,手持弓弦或短刀,身姿矫健,目光如刀锋般锋锐。几个好奇的本地孩童探头张望,却在比达班一个冷厉的眼神下,立刻缩回屋里。土路上扬起的尘土,仿佛无形的警戒线,将巡逻者与百姓隔开。湿地的热浪让他们的呼吸略显沉重,但全队始终保持着绷紧的戒备,像一群随时会扑击的狼。 与此同时,祭坛下的院落里,凯阿瑟和她的德纳猎手们在临时搭起的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厨房不过是几块石头围起的空地,中央燃烧着篝火,火舌舔舐空气,噼啪作响。烟雾裹着烤鱼与土豆饼的香气,在热浪中袅袅升起。凯阿瑟立在火堆旁,一手持木棍搅动陶锅里的鱼汤,汗珠顺着额头滚落,落在火炭上,化作一缕白汽。她长发高高束起,腰间挂着弓弦,神态麻利而坚毅,像极了战场上的指挥。 猎手们分工有序,有的劈柴添火,有的捣碎从泰诺人那儿缴来的土豆,准备烤成一轮新的饼子。篝火噼啪燃烧,香气勾得人肚腹作响。一个年轻的猎手忍不住偷尝了一块热腾腾的土豆饼,还未咽下,就被凯阿瑟抬手狠狠拍了一下后脑勺,笑骂道:“你是饿死鬼投胎的啊?留点给别人!”显然,凯阿瑟已经完全适应李漓的习惯,说着这样的话了。随之而来的是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在院落里荡漾开来,冲散了湿地的闷热与肃杀,也为这片残破的旧圣地平添了几分久违的生气。 黄昏时分,塔胡瓦应李漓之邀,陪他一同登上土丘祭坛的顶端。斜坡陡峭,黄土龟裂,间或点缀着几丛顽强的野草。脚步一踏,便有碎石滚落,发出细碎的声响,在沉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塔胡瓦的羽饰在热风中微微颤动,彩色火鸡羽毛在夕阳下闪着光,宛如一袭绚烂的战袍。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漓身后,步伐轻盈却带着拘谨,像是生怕惊扰了这片残留着神圣余息的土地。李漓走在前方,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腰间的燧发枪反射出一抹冷光。他的步伐稳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历史的脉搏上,眼神深邃,似乎在与这片古老的土地对话。 登上顶端,视野骤然开阔。卡霍基亚的全貌在夕光中铺展:土培房错落如棋盘,街道蜿蜒似蛇,远处的密西西比河泛着金辉,宛若流动的黄金。土丘群起伏连绵,如沉睡的巨人横陈大地,河畔的芦苇随风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空气中弥散着烤肉与鱼汤的香气,夹杂泥土与湿地的味道,还有远处本地人低语的声响——这一切织成了这座无序城市仍在跳动的脉搏。李漓伫立在土丘顶,双手叉腰,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文明的遗迹。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而夕阳在他眼中燃起一簇不灭的光,映得他神情沉静而坚定。 塔胡瓦立在他身旁,凝望四野,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明的感慨。热风拂过,她的羽饰轻颤,夕阳在她的脸庞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汗珠折射出微光,仿佛为她覆上一层若隐若现的光辉。就在这一刻,她那隐藏的高贵气质不自觉地浮现出来——挺直的背脊、微扬的下颌、眼中那抹庄严,似乎让人看到曾经属于大祭司的余影。她轻声呢喃了一句古老的卡霍基亚语,声音轻若耳语,像是风中低回的祭祷。目光掠过远处的土培房与人群,她神情复杂,仿佛在怀念,又仿佛在抗拒,那是一种与自身命运纠缠不休的矛盾。 李漓转过头,望了塔胡瓦一眼,察觉到她神情间的微妙波动。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丝探询:“你在想什么?”语调如同在湿热空气里渗出的一股清泉。 塔胡瓦怔了一瞬,随即收回视线,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地方,变了太多。”塔胡瓦眼中却掠过一抹复杂的光芒,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那光芒在夕阳下忽明忽暗,如同心底尚未熄灭的火种。 祭坛之下,卡霍基亚的人们渐渐注意到土丘顶上的两人。有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望去,神色各异:有的眼中浮现出不安,仿佛惧怕外来者再次带来动乱;有的窃窃私语,好奇地揣测这个“卖火鸡的女人”为何又能登上昔日的神圣高台;也有人神情惶恐,目光闪躲,不敢久视;而少数人眼底却透出一丝隐秘的欣喜,像是在废墟中窥见久违的曙光。几个孩子跑到土丘脚下,指着塔胡瓦头上的羽毛装饰叽叽喳喳,仿佛发现了某种奇异的宝贝。 不远处的街道上,一位老妇人拄着木杖,静静凝望祭坛之巅的塔胡瓦。她眯起眼,口中低声呢喃,声调古老而破碎,像是遗世的祈祷。片刻后,她转身对身边的人喃喃道:“终于……卡霍基亚的天要亮了。这一夜,太长了……” 而那座曾经残破的大祭司故居在李漓带来的这群不速之客的修葺下焕然一新,断裂的木梁被替换,屋顶铺上厚实的芦苇草垫,龟裂的泥墙被泥土和藤条加固,宛如脱胎换骨。院落中央的石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螺旋纹和太阳图案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重新点燃了昔日的庄严。木栅栏虽仍残缺,但新砍的木桩整齐排列,透着一股新生气息。院子里,野牛懒洋洋地卧在角落,甩着尾巴驱赶蚊子,背上的火鸡偶尔咕咕叫两声,像是为这热闹的场面伴奏。战士们的笑声、敲击声和低语声交织,像是给这座废墟注入了久违的活力,仿佛昔日的大祭司宫又在热浪中复苏。 第485章 劣质祭品 第二天清晨,就有形形色色的卡霍基亚本地人陆陆续续出现在“大祭司故居”门前。奇怪的是,他们并非冲着李漓而来,而是径直朝塔胡瓦走去。来者有老有少:有的拎着编织精巧的草篮,里头堆满晒干的鱼干与玉米粒;有的怀抱粗糙的陶罐,发酵的浆果酒散发着酸甜的气息;还有人小心翼翼捧着几块铜块与雕刻粗陋的木器,像是献上的贡品。 人们的神情各不相同:有的满是敬畏,低头不敢直视;有的挤出讨好的笑容,嘴里急促念叨着不知所云的祈祷词。塔胡瓦立在院落入口,羽毛装饰在晨风中颤抖,她脸上却冷冷淡淡。她用卡霍基亚语“叽里咕噜”回应几句,语气轻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是赶苍蝇一般将他们劝离。来人们便低头致敬,放下东西后匆匆离开,仿佛多停片刻都可能惹祸上身。院里的战士们隔着语言障碍,面面相觑,只能干瞪眼,揣测这些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接下来的几天,访客愈发密集,如潮水般涌来。贡品越堆越多,院落一角几乎被塞满:陶罐叠成小丘,玉米粒与鱼干散发出浓烈的气味;铜块在晨光下闪着黯淡的光泽;木器上粗犷的鸟兽纹样,仿佛在默默诉说卡霍基亚的过往。更有人郑重地献上羽毛披肩,上面镶嵌着彩色贝壳,仿佛在为塔胡瓦准备一场加冕礼。 送礼者的态度也愈发恭敬,他们像朝圣者般匍匐在地,口中喃喃祈祷,眼神中透出敬畏与不安。院内的战士们看得瞠目结舌。格雷蒂尔挠着胡子小声嘀咕:“这女人卖火鸡的买卖,咋比咱们帮维雅哈兼并部落还来钱?”凯阿瑟则抱着弓,眯起眼凝视塔胡瓦,神情若有所思,仿佛已经从这股异样的气息里嗅到了潜在的危险。 到了第五天,众人的好奇心终于压不住了。午后的院落被烈日炙烤,空气像被火炉拢住,热浪一阵阵扑面,汗水顺着每个人的鬓角和下巴蜿蜒而下。比达班和她的奥吉布瓦同伴才从巡查归来,短矛尖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泥;厨房里,凯阿瑟的土豆饼香气正袅袅飘出,勾得人肚腹空响。可这一刻,没有人去管那股诱人的香味,所有目光都齐刷刷盯着塔胡瓦,像是一群审问者围住一个必须吐实的犯人。 蓓赫纳兹先开口,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看起来,这里不少人都认得你啊?卖火鸡的生意能火到这份儿上?”说着,她啪地一声拍了拍手臂上的蚊子包,眼底却闪着狡黠的光。 塔胡瓦立在石台旁,羽毛装饰在热风里微颤。她神情一本正经,语调平稳得像是背诵熟记的词句:“是的,他们常常买我养的火鸡。”声音波澜不惊,唯独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犹如被风揭开的暗影。 “你能不能说实话?”李漓低声开口,站在她身侧,目光如刀般直刺而去。炽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汗珠折射出亮光,仿佛替这质问镀上了一层冷峻的金边。 “如今,我真的就是个卖火鸡的。”塔胡瓦重申,语气坚定,却微微低头,避开李漓锋锐的注视。她的手下意识掠过腰间的羽毛饰件,动作僵硬,像是掩饰,又像是寻求护身的符咒。 “那从前呢?”赫利插话,语调里透着一丝不耐。她斜靠在石台上,长剑随手插进脚边的泥土,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映出眼底锋锐的光。 塔胡瓦沉默片刻,终于轻声开口:“从前?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意义?”她的语气里混杂着疏离与自嘲,仿佛热浪从心底蒸腾出的一丝疲倦。她的目光缓缓掠过院落断裂的墙根与残破的木桩,眼神在瞬间柔和下来,那里面有一抹难以抑制的怀念——像是透过废墟,看见昔日辉煌的影子。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院落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尘土飞扬,伴着低沉的呼喊声,像是一股气势汹汹的浪潮扑来。院中人立刻紧张起来,手纷纷探向武器。 下一瞬,特约娜谢与几名易洛魁战士执着利器,引领着纳贝亚拉和五个泰诺人跨入门槛。烈日斜照,映得他们腰间与胸口的铜饰泛起幽幽冷光,宛如压抑的暗潮。纳贝亚拉身着藤蔓编织的短裙,辫子间点缀着细小的贝壳,步伐一落,便彼此轻触叮当作响,如海岸的浪声碎玉。她眼神坚定,唇角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步入的不是陌生之地。其余几名泰诺人肩扛石斧,手执渔网,脚步沉稳,目光中带着几分谨慎与戒备,却没有真正的敌意。 李漓上前迎去,眉宇间虽带着热浪逼出的疲惫,目光却依旧冷锐。李漓的眼神在纳贝亚拉身上停留片刻,语气平静,带着一丝探询:“你们怎么会来这里?”汗水顺着额头滑落,在烈阳下闪光,为这句话添了一层试探性的冷意。 纳贝亚拉唇角轻扬,眼底闪过狡黠:“果然,我猜得没错——你们会随着塔胡瓦住进这里。如今一进城,谁都在传,大祭司的宫殿又有人居住。我们当然要来看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 李漓眯起眼,神情一沉,声音冷冽如刀:“那就先说说,你们提前来找我,究竟是为什么?” 纳贝亚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做了个简短的手势。随即,两个泰诺战士抬着一个扭动不休的包裹走上前来。那包裹用粗糙的藤网紧紧缠绕,里面的人挣扎着发出低沉的闷哼,整个身形在网中不断起伏。当藤网被解开,院落瞬间静止。那是一张所有人都熟悉的面孔——乌卢卢。 此刻,乌卢卢正被粗绳反绑在身后,手腕勒出深深的红痕;嘴里塞着一团干草,呼吸急促,眼角因为用力而泛红。她身上几乎没有遮蔽物,裸露的肌肤上涂抹着厚重的赭红颜料,颜色在汗水下斑驳流淌,宛如火焰般覆盖在她年轻的身体上。胸口赫然画着一个圆形符号,线条粗犷而突兀,像是某种祭祀的标记,将她整个人衬得既神秘又脆弱。乌卢卢的脸颊因尴尬与激动而泛起复杂的潮红,红白交错。双眼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情绪——既有重逢的惊喜,又有难堪的羞耻,仿佛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额前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脸庞,反而更显出她眼神中的明亮,那是一种被暴露与束缚下强烈冲撞出的生机。院落里的空气顷刻间凝固,仿佛烈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震得一时失语。 “天哪!乌卢卢!”赫利猛地失声,嗓音带着颤抖,像是胸腔被骤然撕开。她冲上前去,眼中泪光涌动,脸上的坚毅瞬间破碎成难以掩饰的激动。 纳贝亚拉却神情镇定,仿佛早已料定会引发这样的反应。她略一挑眉,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得意:“你们要找的,就是她吗?可惜,你们所提起的她那件白色熊皮没留下,大概在转手时就被别人夺走了。”说话的样子,仿佛是在展示一件珍贵的贡品。 “是的,我们在寻找的人就是她。”李漓低声答道,眼神掠过乌卢卢,被赭红涂抹的身体让他心头骤紧,神情间掺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接着,李漓的语气沉稳而冷静:“现在,请把她放下来吧。” “那我这就把人交给你。”纳贝亚拉嘴角微微一挑,笑意若有若无,“可你们得看紧她,这个女人可狡猾得很,她要是跑了,可别赖我们。” 纳贝亚拉轻轻转过身去,做了一个极富节奏感的手势。随即,两名魁梧的泰诺战士默契上前,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早已排练过。只见他们将乌卢卢重新收拢进那张藤网,动作小心而庄重,像是托举一件珍宝。随后,他们稳稳抬起藤网,步伐轻快却不失郑重,仿佛正在完成一桩古老而神圣的献祭仪式。 就在这时,赫利和蓓赫纳兹几乎同时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上前去,她们的目光都紧紧地锁定在藤网上的乌卢卢身上。两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抢到了藤网,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乌卢卢紧紧地抱在怀中,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赫利和蓓赫纳兹的脚步显得急切,几乎是在小跑着将乌卢卢半抬半搀进院落里的那间土墙房。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上,仿佛要把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全都隔绝在外,只留下屋内三人的呼吸与沉默。 然而,那扇紧闭的门并不是真正的屏障。声音像细流般从门缝里溢出,哪怕再轻微,也终究难以遮掩。原本以为里面会是一片死寂,谁知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乌卢卢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喉咙被什么堵住,哭喊无法畅快奔涌,只能化为低低的呜咽。听来让人心头一紧,仿佛是山谷间被掐住咽喉的溪水,只能勉强滴落;又像烈日下蒸腾的湿气,拼命想要升上天空,却被炽光无情压制,只能在泥土间徘徊。奇怪的是,那哭声深处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仿佛乌卢卢在眼泪间仍想挤出一点自我解嘲,或者干脆让自己的哭泣带着几分荒唐可笑的味道,好引起李漓的关注。 院落里,纳贝亚拉依旧与李漓隔着热腾腾的空气相对,纳贝亚拉的语气带着试探:“你们真打算在秋分那天,用她这种‘劣质货’来献祭吗?我们是用半筐玉米,从一伙本地人手里把她换来的——走“货”的人们一个个都嫌她个子矮、身子圆,皮肤又白得晃眼,觉得她压根不配被送上祭坛。最后,干脆没人要她,那伙本地人甚至打算塞给一个死了老婆的老头,可是你猜怎么着?就算是半筐玉米换她,那老头也不愿意!”纳贝亚拉说到这里,故意摊开双手,一脸“我也没办法”的无辜神情,语调却轻快得像在讲一个笑话:“你们当真打算用这种……呃,‘劣质祭品’献给神明?就不怕冒犯了神明啊!我提议,我们可以替你们重新物色几个好货色送过来!”说到这,纳贝亚拉还故意朝院落里的土台瞥了一眼,表情自然得像是在闲聊一桩牲畜买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话冒犯。 李漓忍不住摇头,心里既好气又好笑:“谁说我们找她是为了用她献祭!”李漓的语气里透着无奈,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李漓抬手抹去,烈日烤得脑袋发晕。 “哦?”纳贝亚拉愣了愣,随即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语气带着一丝讥讽:“看来,把她送来之前,我还特意让人在她胸口画上挖心位置标记的纹身——那真是多此一举了。”话虽说得云淡风轻,眼底却一闪而过一抹局促的尴尬。 纳贝亚拉顿了顿,神情慢慢收敛,语气转为沉稳而诚恳:“至于和这个女人一起被掳走的孩子,我们已经打听到下落——他们都是奥吉布瓦人,属于优质的献祭贡品,已经被转卖,都送去了玛雅。你们托付的事,我只完成了一半。”说到这里,纳贝亚拉目光直视着李漓,唇角却微微紧绷,“那么,你们还会帮我救回哥哥吗?……或者,你们也可以选择别的报酬——比如,给我们几件神秘的武器。但若你们真的想找到那些孩子,最好还是与我们同行,因为在玛雅的地界,我们比你们熟得多。” “玛雅?”李漓听见这个名字,眼神骤然一凝,胸口像被重锤击中,心头陡然涌起难以掩饰的震惊:“难道,你之前说的——抓走你哥哥的那座邪恶之城,就是玛雅?!”李漓简直不敢相信,那在传说中恢弘、神秘、仿佛披着光辉的玛雅,此刻竟化作以鲜血与残忍著称的阴影。 “没错!”纳贝亚拉斩钉截铁地点头,眸子牢牢盯着李漓,锐利地捕捉到他眼底一瞬的震荡与迟疑。她唇角紧抿,神色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失望:“你也听说过那里?怎么,现在,你害怕了吗?” “我们会和你们一起去玛雅!”李漓的声音低沉,却像铁块相击般铿然。他眼中燃起决绝的烈焰,仿佛在烈日炙烤下点燃了另一团火:“你们要救你哥哥,我们要找回那些孩子。害怕?呵……”他冷笑一声,语气沉稳而有力,“该害怕的,是那些把活人当祭品的恶魔!” “那就先谢谢你了。”纳贝亚拉微微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压抑不住的欣喜。旋即,她又问:“你们是打算等到秋分祭典结束后才动身吗?……若是如此,请允许我们先留在这里,我父亲也认为这样更方便随时联络。” “好,你们自己挑个屋子住下。我们在出发前,确实还需要做些准备。”李漓点头应下,目光掠过院落里龟裂的土墙和岌岌可危的木桩,心底却已经在勾画即将启程的图景。忽然,李漓似乎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对了,你应该认识塔胡瓦吧?她究竟是谁,是做什么的?” 纳贝亚拉一愣,神色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好像听见了什么荒唐话:“你们……不是她请来的么?不是来帮她恢复卡霍基亚秩序的么?怎么,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纳贝亚拉说着,唇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带着几分轻慢的调侃,语气陡然一转,带着几分揭幕时的挑衅与戏谑:“塔胡瓦可是卡霍基亚最后一任大祭司的女儿——大祭司家族残存于世的最后血脉!而在卡霍基亚,大祭司就是大酋长!三年前那场暴动之前,这里,就里是她的家!” 纳贝亚拉此言一出,院落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仿佛连蝉鸣都停顿了半拍。 塔胡瓦猛然从后院闯出,羽毛饰物在热风中剧烈颤动,仿佛要将她全身的情绪都抖落出来。她的脸涨得通红,眉眼间怒火汹涌,声音尖锐,像箭矢骤然破空:“纳贝亚拉!你闭嘴!谁准你提我的事了!” 那一声怒喝震得院落瞬间僵硬,空气仿佛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塔胡瓦的嗓音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像是有人猛然触碰了她最隐秘的伤口。愤怒裹挟着慌乱,她眼底的光芒复杂得难以分辨——既有烈火般的敌意,也有掩不住的心虚与防备。 纳贝亚拉却全然不在意,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笃定与狡黠,仿佛世事都在她的掌心翻覆。她的目光在李漓与塔胡瓦之间来回掠过,眼神中夹杂着调侃与几分意味深长的探问:“他们不就是你搬来的救兵吗?而他——就是你的夫婿?看样子,你的倒霉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有个好丈夫,可比什么都强。正因为你找到了这样强大的靠山,如今全城的人又乖乖匍匐在你的脚下。至于那些曾与你父母为敌的人们,在你们搬进来的那一夜,就早早吓得举家逃亡了!” “救兵?夫婿?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塔胡瓦厉声打断,眉宇紧蹙,嗓音因愤怒而拔高。 纳贝亚拉却像根本没听见似的,笑意反而更浓:“哦,我懂了——你打算在秋分祭典上宣布重新执掌大权?然后隆重推出你的夫婿?原来,这就是你之前放出的风声——所谓的‘惊天大事’!放心吧,在你正式对百姓揭晓之前,我会替你守好这个秘密的。而且,到时候,我父亲和我,一定会亲自来参加你的秋分盛典。” “我说过的,我在秋分要做的大事……根本不是这样的!”塔胡瓦猛然反驳,脸色涨得通红。然而话才到一半,她的声音便陡然一顿,仿佛触及某个不容泄露的计划。她的唇瓣颤了颤,终究还是把余下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只留下一双咬得死紧的牙关,以及叫人难以揣度的沉默。 纳贝亚拉正要继续自以为是地“揭底”,唇边的笑意才刚刚浮起,却猛地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尘土裹着沉重的呼吸扑进院落,空气里的紧张骤然升高。 乌卢卢心急如焚地冲了出来,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借来的布衣,步伐慌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她几乎要摔倒,却仍直直扑向前方——她的眼神牢牢黏在李漓身上,仿佛世上除了他,什么都不复存在。乌卢卢终于扑到李漓面前,猛地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李漓的腰。矮胖的身子因恐惧而颤抖,笨拙却执拗,像是怕一松手李漓就会立刻消失。 “漓!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乌卢卢的声音带着呜咽,哭腔里夹杂着惊惧与劫后余生的释然。乌卢卢一边说一边发抖:“他们押我来的路上,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被卖给那些专门挖人心的魔鬼了!我以为,今天我就要被按在祭台上,活生生地被掏出心脏……” 忽然,乌卢卢猛地抬起头,眼泪挂在睫毛上,咬牙憋出一句:“还有——你快让那个脑子有毛病的女人闭嘴!我不是她口中的‘劣质贡品’!我才是专门要献给漓大活神的……‘最优质的贡品’!” 话音未落,乌卢卢的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滚落,湿透了粗布衣襟,也一点点浸入李漓胸口。乌卢卢终于再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哭声断断续续,带着余悸的颤抖,也带着重逢的依恋。那哭泣声既笨拙又真切,像是要把积压许久的恐惧与思念一口气倾泻出来,让在场之人一时都不敢出声打断。 第486章 不为贪图美色 阳光正好落在乌卢卢泪痕斑斑的脸上,泪水闪着微弱的光泽,仿佛是心底最深处的悲伤,终于挣脱桎梏,汹涌而出。乌卢卢的双眼已哭得通红,泪珠仍在不住打转。她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迷路后终于寻回依靠的孩子,带着委屈、慌乱与依赖,让人看了心头一酸,忍不住生出怜悯。 “行了,你先别哭了!”特约娜谢终于忍不住,不耐烦地插话。特约娜谢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话里却透出安抚的意味:“活神说过,绝不会放弃你!你该感恩才是,别在这儿继续缠着活神闹腾了!”特约娜谢说着,随手拍了拍乌卢卢的肩膀,嘴角还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而她眼底那抹温柔却一闪而过,轻易被人忽略。 “活神?”塔胡瓦和纳贝亚拉几乎同时失声,目光刷地落在李漓身上,瞪大了眼睛,神色间满是错愕。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活神!”比达班正好推门而入,声音昂扬而自豪。她的语调像是在当众宣告一桩无比荣耀的事实:“否则,你们觉得,还有谁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告诉你们吧,活神赐予我们诸多部族的恩典远不止这些!” 比达班挺起胸膛,神色骄傲,眼神里闪烁着光芒:“而我正是蒙受活神特殊恩典的人之一——如今,我已经是活神的妻子了!” 院落里瞬间寂静无声,仿佛连热风都停滞,比达班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却没有激起喧嚣,反而让空气凝固成沉重的压迫感。就在众人屏息的当口,塔胡瓦和纳贝亚拉却忽然对视一眼,唇角同时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讽刺,又隐约透出心照不宣的默契,仿佛她们在同一瞬间捕捉到了某个相同的念头。 纳贝亚拉看着乌卢卢,有点尴尬,于是她转身带着五个泰诺人,径直走向院落一侧的空房。那几间屋子是托戈拉的战士们勉强修葺好的,泥墙上还留着湿润的修补痕迹,阳光下泛着暗褐色的光泽,屋顶的草垫在热风里轻轻起伏,仿佛在沉重地喘息。 纳贝亚拉的辫子缀满小贝壳,走动间叮当作响。她腰杆笔直,脚步自信,手中那柄小石刀随意摇晃,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野性与骄傲,像河岸上独立的女王。她的手下们肩扛石斧和渔网,步伐厚重,每一步都踩得泥地溅起细小的尘土。他们的神情谨慎中带着疲惫,像是漂泊已久的猎人终于找到落脚点,却仍不肯完全卸下戒心。 与此同时,特约娜谢带着几个易洛魁战士悄然跟上。名义上是“帮忙”,实则更像一群警惕的美洲豹,眼神死死盯着猎物的举动,随时准备扑击。 易洛魁战士们脚步轻盈,目光如鹰,来回扫视着泰诺人的一举一动。终于,有人压低嗓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嫌恶:“这些泰诺人,身上全是河腥味儿……最好别给他们机会捣乱。” 与此同时,后院里,乌卢卢的心绪如同翻滚的热浪,止不住地涌动。她缩在一棵老橡树下,矮胖的身子微微颤抖,双手死死捂着胸口那个红色的挖心标记。那圆形的纹样像鲜血凝固成的烙印,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仿佛时时提醒着她的屈辱。她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浆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呜呜咽咽地闹着:“这讨厌的纹身,必须去掉!可要是留下疤怎么办?呜呜,我可不想变成丑八怪啊!” 几个女人围在乌卢卢身边安慰。凯阿瑟拍了拍乌卢卢的肩,语气粗声粗气,却带着真切的关怀:“哭啥哭?不就是个画在胸口的印子么?你穿上衣服,又有谁能看到?” “可是,我迟早是要献给大活神的啊!”乌卢卢一边抽泣一边嚎叫,声音里满是惶恐,“身上要是留了这么丑的纹身,他还愿意帮我繁衍后代吗?我们的冰原上流传千年的用兽骨制作精美小工具的这份手艺,可就要断在我的手里了!呜哇……” 比达班蹲下身来,递给乌卢卢一块湿布,柔声安抚:“别怕,我来试试,我来帮你擦掉它。来,先深呼吸,忍着别喊疼哦。” “你住手!这是纹身,不是涂抹在上面的颜料,是洗不掉的!”乌卢卢继续哭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蓓赫纳兹靠在树干边,冷冷一笑,还是走上前来,伸手帮忙按住她的手臂。汗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的语气带着讥讽,却不乏直白的劝告:“胖丫头,你算是走运了。艾赛德对你也算有情有义,死活一定要找到你,于是我们这么多人干了这么多路,追到这里。不然你真要是落到哪个混蛋祭司手里,如今还能在这儿哭天抹泪?得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其实,你不就是想要艾赛德的一个承诺,不会因为这烙印就嫌弃你么?这话,你应该好好去和他说,而不是在这儿瞎嚎!这样只会让他更讨厌你!” 乌卢卢的哭声终于渐渐小了,只剩断断续续的抽泣。终于,乌卢卢被比达班领到后院的一角,安顿下来吃点东西。她身上胡乱裹着一件兽皮衣,矮胖的身子还带着几分踉跄,眼角残留的泪痕未干,却已被食物的香气牵走了注意。 比达班递给乌卢卢一块热腾腾的土豆饼,饼面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上头撒着些许野草碎末,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乌卢卢小心咬了一口,泪水未干的眼里闪过一丝满足,呜咽声渐渐停歇。 赫利也跟了过去,她笑着伸手揉了揉乌卢卢的头发,语气轻快:“丫头,先吃饱了再哭,不然一呛又得再哭一回。” 蓓赫纳兹靠在一旁的墙边,随手扇着风,额头的汗水滑落,打湿了她腰间弯刀的刀柄。蓓赫纳兹斜睨着乌卢卢,语气里带着几分冷峻:“哭够了就把话说清楚,你们是怎么被抓的?那些孩子呢?真的如纳贝亚拉说得那样,被转卖了,送去玛雅了吗?” 后院的橡树下,几个女人围坐,土豆饼的香气在热浪中氤氲开来,伴着低语与呼吸声,竟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衍生出一丝意外的温馨,像一个暂时的庇护所。 院落中央,石台旁。热风一阵阵卷过,带起尘土,空气里弥漫着闷热的压迫感。李漓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眼神凌厉如刀,径直逼近仍旧停留在那里的塔胡瓦。 塔胡瓦刚要开口,李漓却抢先发话,语气冷峻:“你在秋分要做什么,我不想过问。因为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卡霍基亚——我们要去玛雅,我要救回那些被拐走的孩子。我不会允许他们被那些恶魔般的祭司挖心。还有,如果你真借了我们之势重新坐上大祭司的位置,我劝你最好打消挖人心献祭的念头。要是你敢那样做,而且惹到了追随我的部族,我一定会回来收拾你。” 李漓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仿佛在炽烈的热浪中骤然刮起一阵冷风。阳光斜照在李漓脸上,汗珠闪着光芒,映衬着他眼中那股坚定不移的光亮。 塔胡瓦静静站着,羽毛装饰在风中轻颤。她的眼神闪烁着殷切,却又带着几分犹豫与不好意思。终于,塔胡瓦轻声开口:“毕竟我们也相处了几天……请你先听听我想说的话,好吗?”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暗藏的韧性,像湿地里的芦苇,在热浪中摇曳低伏,却始终不曾折断。 李漓点点头,目光扫过院落的断墙和木桩,示意她继续说。热风吹来,带着湿地的潮气,让李漓微微眯眼。 “我确实原本计划在秋分祭典时再次登上祭坛,遇到你们只是意外。”塔胡瓦坦言,她的眼神复杂,仿佛在回望一条布满暗流的过往之河。“但我想做的,并不是为了重新掌权,而是以卡霍基亚祭司家族的唯一在世的血脉这个身份,劝说生活在这座陷入混乱城邦里的人们,从此放弃活人献祭这种残酷的恶习!虽然我父亲的神圣统治早已被推翻,但仍有许多信众会自发地抓人,在祭典时把他们推上祭坛去挖心。我,想改变这一切!” 塔胡瓦的声音逐渐高昂,眼中闪烁着悲愤与决绝。羽毛装饰在热风中剧烈抖动,像为她的立誓增添了色彩。烈日照耀在她的额头与肩头,汗水折射光芒,使她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庄严的光辉。 李漓闻言微微一怔,挑眉凝视她,语气里带着意外与几分好奇:“继续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带着的那两只雄火鸡,就是我的替代方案。”塔胡瓦的眼神坚定,像是捕捉到了黎明的曙光。“我原本打算在秋分祭典登上祭坛,以大祭司家族血脉的身份亲自宣布——一只火鸡宰杀献祭,感谢丰收;另一只则赦免饲养,象征新生与希望。这样,人们就会亲眼看到:火鸡的心脏与鲜血,同样能够‘满足’神灵。如此一来,活人献祭的陋习,便能以更温和的方式被取代。仪式依旧,但杀戮得以舍弃。” 李漓闻言,不由得一愣,心底泛起一丝意外与感慨。谁能想到,后世感恩节关于火鸡的那些仪式,最初的种子,竟由这片土地上、眼前的这个原住民女人亲手播下。 李漓的表情变化立刻引起塔胡瓦的注意,塔胡瓦微微停顿,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眼神锐利而冷静,像是在剖开一层伪装:“我很清楚,你并不是神。自从我父亲被暴民推上祭坛、活活挖心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但人们相信有神,所以必须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去引导,才能让旧习真正改变。”塔胡瓦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讥讽,又似在点破真相:“就像你,为了你的目的,不也需要去扮演神,呵呵……” 塔胡瓦的声音缓缓流淌,如同河水在烈日下闪光,却暗藏激流:“我想让卡霍基亚人彻底放弃这残酷的恶习,让这座城重新走向繁荣。三年前,暴动推翻了我父亲的神圣统治,可人们并没有真正终止活人献祭的陋俗。相反,卡霍基亚失去了秩序,还因此陷入无尽的混乱与恐惧。” 塔胡瓦顿了顿,目光灼灼,紧紧锁住李漓,眼中透出殷切而迫切的恳求:“我希望你能帮我,重建这里的秩序,让人们抛弃那血腥的旧习。” 热风扑面,吹乱了塔胡瓦鬓边的羽毛与发丝。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阳光下闪光,宛如泪痕的预兆,更衬托出塔胡瓦语声中的执拗与决心。 “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但那终究是你们卡霍基亚的事。而我,为什么要帮你?”李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静的审视。他抬手拭去额头的汗珠,目光掠过院落角落堆积的贡品与物资,仿佛在衡量其中的轻重与得失。 “那你为什么要去玛雅救那些孩子?甚至还要去救人贩子。”塔胡瓦反问,声音锋锐,眼神闪着光芒,“你看上去并不是奥吉布瓦人,那些孩子也不会是你的亲人。” 李漓神情不改,语调沉稳:“是的,我确实不是奥吉布瓦人。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按在祭坛上挖心而无动于衷。况且,那支奥吉布瓦部落已经主动归顺于我,我对他们有责任。”李漓的眼神深邃,像炽热空气中一泓清泉,透出令人心安的正义之意。 塔胡瓦闻言,目光微微一闪,语气中陡然带上几分诱导:“如果我带着卡霍基亚上万民众归附你呢?”塔胡瓦的眼神凌厉中透着狡黠,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卡霍基亚人也是人,也需要重新找到属于他们的希望。” 李漓心头微微一震,脑海中闪过那些被拐卖的孩子们的身影,以及这片混乱土地上的血与乱。李漓沉声开口,语气低沉却清晰:“先说说吧,你想怎么做?” “我想在秋分祭典登上祭坛,宣布新的火鸡献祭礼仪。”塔胡瓦语声坚定,仿佛透过炙热的空气望见了未来的曙光。“在没有你们之前,我就明白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我甚至可能因此丧命。但若有你的支持,这个计划一定能实现。毕竟,你们手中握有足以压制一切反对者的力量。只要等到第二年,人们见证粮食依旧丰收,那么这场取代旧俗的变革,就会被接受、被延续下去。” 说到这里,塔胡瓦微微停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胸膛里积蓄勇气,将自己最重要的筹码抛向石台之上。 李漓沉默片刻,目光越过土丘顶端,落在远方闪光的河面。烈日下,他的身影沉稳如山岳。终于,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决:“好吧,我答应帮你。” “我还有个请求!”塔胡瓦忽然开口,声音略显急促。她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神殷切,却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羞涩,像个鼓起勇气的少女在告白。 “什么?”李漓挑眉望着塔胡瓦,目光中透出几分疑惑。 “娶我——在秋分祭典上。”塔胡瓦脱口而出,语气唐突,却饱含真挚。她的眼神闪烁着迫切的光芒,“我知道,这个要求太突然了。但请你看在卡霍基亚上万生灵的份上,答应我吧!我的统治若要生效,不仅需要宣称所谓神明的意志,更需要武力的支撑。” 塔胡瓦的双手微微颤抖,羽毛装饰在热风中剧烈抖动,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宛如与羞怯混杂的泪水。她站在那里,仿佛将自己所有的希望与尊严一并押上。 “又要结婚?”李漓一时语塞,烈日炙烤下,李漓只觉得头有些发晕,心中更添几分无奈。 “反正比达班刚才也说了,你又不止一个老婆!”塔胡瓦急切地说道,眼神殷切,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塔胡瓦的羽毛饰物在风中颤动,映衬着她满怀期待的神情。 “虽然我答应帮你,给你撑场面,但你可别得寸进尺啊!”李漓嘴上冷冷斥道,眉头紧锁。可心底却浮起一丝苦笑——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妻子”,早已数不清了。与其说那是婚姻,不如说是一场又一场被命运推着走的盟约。 “这也算得寸进尺吗?不管怎样,我总比你千里迢迢赶来拯救的那个胖姑娘要漂亮多了吧。”塔胡瓦笑着开口,语气里既带着调侃,又夹杂着一丝紧张的试探。羽毛饰物随风轻颤,她的眼神明亮,却藏着一抹小心翼翼的光。 “还有一个原因。”她忽然收敛了笑意,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扭捏。 “什么?”李漓侧头问。 “我不想当双灵人。”塔胡瓦脱口而出,语调里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倔强,“我想做女人——有丈夫,有普通生活的女人。” 李漓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大祭司的唯一后代。要是我想改变卡霍基亚,就必须出任卡霍基亚大祭司,那么人们一定会逼我以‘男人’的身份出现,强迫我娶一个没有丈夫却怀着身孕的女人为妻!”塔胡瓦的声音陡然拔高,语气里带着颤抖与愤恨,“其中肯定又少不了权谋算计,我不想再被推到那样的陷阱里!不过,让我最在乎的是——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我不想做假男人。我只想继续做女人,做一个有丈夫、有正常夫妻生活的女人!” 塔胡瓦的眼神明亮而倔强,却闪着一抹近乎哀求的光:“如果你在卡霍基亚也能以活神的身份现身,那么我若嫁给神——在众人眼里,这才是最合适的归宿!所以,请你帮我。用你的力量,去打破那陈旧而残酷的恶俗……也让我既能改变卡霍基亚,又能继续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 李漓沉默了许久,神情复杂,像在权衡,也像被命运的洪流推着无路可退。终于,李漓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好吧……但记住,我这么做,并不是贪图你的美色,而是为了让更多人脱离迷途。也成全你……” 话音落下,李漓心中却忍不住苦笑——连他自己都不愿全然相信这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仍硬着头皮把它说了出来。李漓的目光落在塔胡瓦身上,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确有一种难以忽视的美。 塔胡瓦的眼中骤然浮现一抹喜悦,仿佛湿地里倔强绽放的一朵野花。但心思缜密的塔胡瓦狡黠如常,她顺着李漓的逻辑,将锋芒尽数收敛。塔胡瓦低下头,神情看似谦卑,声音轻柔而恳切:“谢谢你……这不仅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救赎这片土地上陷入困境的每一个人。” 话音落下,塔胡瓦心里几乎在狂笑,明白这话多少带了几分戏谑与算计。但塔胡瓦脸上却依旧保持着诚恳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出自最真挚的感激。 第487章 非常手段 恰赫恰兰郊外的广袤草原上,秋风卷起尘土,带来一丝凉意。巴什赫部的营地远远望去,宛若一块散落的羊毛毯,帐篷星罗棋布,环绕着一座简陋的土丘——那是古尔人世代的葬礼之地。酋长乌兹巴什的遗体已然入土,裹在素白的亚麻布中,没有华丽棺椁,唯有大地母亲的怀抱。依照习俗,他的灵魂将随风驰骋于无垠的草原,庇佑族人免受狼群侵扰。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油香与焚烧艾草的辛烈气息,低沉的鼓声节奏分明,仿佛大地的心跳,在营地间缓缓回荡。 法图奈,乌兹巴什唯一的女儿,身着深蓝羊毛长袍,腰间悬挂一枚银质弯刀护符。她立在中央火堆旁,面容坚定,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她的丈夫李沁——一个外来者,却已习惯古尔人的游牧之道。他身形高大,胡须修剪得干净利落,披着镶边皮甲,手中握着一根雕刻鹰头的权杖。作为女婿,他自然而然地被赋予部分权威,但古尔人重视血脉与实力,继承绝非轻而易举。夫妇二人忙于接待前来奔丧的宾客:远道而来的牧民、邻近部落的使者,以及那些带着算计而来的“哀悼者”。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来自斐鲁兹库的沙努斯拉特·苏里。斐鲁兹库是苏里家族的心脉所在,山谷肥沃,骑兵精锐。他骑着一匹纯黑骏马而来,鬃毛如墨,蹄声沉稳。身后随行十余名披甲侍卫,马鞍缀满银饰,昭示着核心部族的威势。乌兹巴什原本是苏里家族的支脉,这层血缘让沙努斯拉特自觉有权插手巴什赫部的未来。沙努斯拉特翻身下马,脸上挂着几分做作的哀戚,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视营地,仿佛在暗暗估量这片草原的价值。 “亲爱的法图奈,我的堂妹。”沙努斯拉特迈步上前,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他依礼伸手,轻触她的肩膀,语调如草原的寒风般凌厉:“乌兹巴什叔叔的离世,让整个苏里家族痛心疾首。他是我们苏里家族的荣耀。如今叔叔无子嗣继承,我作为斐鲁兹库的代表,理当确保巴什赫部的荣光不灭。苏里的血脉必须延续,让我们共同守护这片草原。” 法图奈微微颔首,胸中却翻涌着难以言说的不甘。她深知古尔人的铁则——血统凌驾一切,但她不愿父亲的遗产就此落入外人之手。“堂兄,您的到来,我们心怀感激。父亲的灵魂早已随风,他会庇佑族人。巴什赫部的未来,应由留下来的人决定。我虽无兄弟,但我的丈夫阿里已经入赘,如今同样是苏里家的一员,这一点,您父亲族长大人也已认可。”她的语气平和,却透着坚韧,“先来尝一口羊奶酒,驱散您一路的风尘吧。” 李沁静静凝视着,手指在鹰头权杖上轻轻敲击,节奏仿佛在拨弄一根无形的弦。他心中暗暗权衡,旋即抬眼望向沙努斯拉特,嘴角浮现出一个古尔式的笑意——不露牙齿,却锋芒暗藏,带着警惕与试探。 “尊贵的堂兄,斐鲁兹库的威名如天山般巍峨。我们感激您的到来。但古尔人的营地,历来讲求实力与忠诚。今夜火堆旁,不妨详谈,也许能找到共赢之道。只不过——恰赫恰兰的野狼不少。若远在斐鲁兹库的族长大人肯伸出援手,自然能庇护我们,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外乡人若直接贸然介入,未必能摸清门道,反而可能使部落被兼并了,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恐怕苏里家族的势力也就退出这片草原了。” “呵呵,那是自然。”沙努斯拉特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唇角勾着,却未有半分温度。他的目光依旧锐利,像鹰隼般逼人,“无论如何,首要的是保证苏里家在这片土地上延续存在。至于其他的,终究是家族内部的磨合罢了。作为一家人,强者有义务庇护自家的弱者……至于谁是强者,还得看实力,你说呢?” 不远处,卡伊部落的酋长卡乌汗与萨兰部落的酋长萨里哈已完成对乌兹巴什的吊唁。此刻,他们站在阴影里,身边各带着几名亲随,静静观望着场中的局势。 卡乌汗指间捻着一串琥珀念珠,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目光如钩,死死盯着场中那几个人影。萨里哈披着一袭狼皮斗篷,神情淡漠,眉宇间却带着笃定与从容,仿佛胸中早有盘算。 萨里哈压低声音,对卡乌汗道:“看那斐鲁兹库来的苏里家小子,眼神里全是野心。但巴什赫部的羊群和水源,我们岂能拱手让人?乌兹巴什死而无子,这可是天赐的良机。” 卡乌汗缓缓点头,嗓音低沉阴冷:“正是。斐鲁兹库远在天边,我们却近在咫尺。依我看,先帮乌兹巴什的女儿和那个外来的女婿把苏里家派来的小子撵走,再耐心等候一阵子,等时机一到,再一并收拾掉这对小夫妻。然后,你我将巴什赫部平分,岂不快哉?” “我可没那么多耐心!”萨里哈低声阴笑,笑声沙哑而冷厉,仿佛从喉咙里挤出的野兽低吼,“哈哈哈!” 李沁似有所觉,捕捉到两人投来的目光。李沁不动声色,借着古尔人好客的传统,顺势邀请三人围坐火堆。火堆上的羊肉在铁叉上滋滋作响,油汁滴落在炭火中,冒起阵阵白烟。仆人们端上热腾腾的扁面饼与浓烈的香料茶。各怀心思的客人们继续举杯碰盏,话里话外皆带试探。 李沁表面上从容应对,心中却在暗暗权衡。他深知古尔人的交涉如同马匹交易,总要试探、抬价、讨还。他故意话锋一转,把矛盾抛给三人。李沁举起酒杯,神色庄重却不失从容:“诸位尊长,今日是为岳父守丧。但草原上的人生死如风,不必久悲。卡乌汗酋长,我听说贵部今年羊群丰茂,不知可否与我们分享些牧场的心得?萨里哈酋长,您的弓箭手驰名四野,或许改日能联手猎狼。至于沙努斯拉特堂兄,斐鲁兹库的苏里部如日中天,我们这些小支系,自当仰仗庇护。但诸位各有道理。苏里家族血脉纯正,卡伊部落地缘便利,萨兰部落实力雄厚。或许你们三方结盟,共管巴什赫部?抑或,干脆做个了断,各自角逐一番,谁赢了,就来接手巴什赫部?” 李沁目光如刀,扫视着面前的三人:沙努斯拉特·苏里、卡乌汗、萨里哈。三人神色各异,沙努斯拉特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卡乌汗的琥珀念珠在手中转得更快,萨里哈的狼皮斗篷微微抖动,掩不住眼底一闪即逝的火花。他们各自盘算着如何吞并巴什赫部,却又在李沁的周旋下,彼此牵制,气氛如绷紧的弓弦。 就在此刻,帐篷的帘幕猛地被掀开,一队巴什赫部战士如狼群般冲入,盔甲上沾着尘土与血迹,手中长矛寒光闪烁。为首的库洛,身材瘦削却如猎豹般敏捷,脸上带着胜利的狞笑。他大步上前,声音洪亮如战鼓:“阿里大人,萨兰部世子奥努库尔带着军队趁着我们守丧之际,悄悄埋伏在我们巴什赫部附近,意图不轨!末将库洛已率兵将来犯之敌击溃,活捉奥努库尔!” 话音刚落,两名巴什赫部战士推搡着一个满身泥污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那是奥努库尔,萨兰部的世子,往日意气风发的他此刻狼狈不堪,双手被麻绳反绑,脸上青肿,嘴角渗着血丝。他瘫倒在地,气息微弱,抬起头看向萨里哈,有气无力地喊道:“爹,我们上当了,他们早有准备。” 萨里哈的脸色瞬间铁青,眼中怒火如烈焰喷涌。他猛地站起,狼皮斗篷滑落,露出紧握的拳头。身后的萨兰部勇士齐刷刷抽出腰间弯刀,刀刃在火光下闪着森冷的光芒,帐篷内的气氛骤然紧绷,杀气弥漫。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帐篷后方的帷幕猛然掀开,五十名身披恰赫恰兰沙阿军重装铠甲的战士如铁流般涌入。他们的铠甲厚重,胸甲上雕刻着塞尔柱帝国的雄鹰纹章,步伐整齐,气势如山。为首的是伊尔马兹.阿里维德(李保)和乌尔萨·阿里维德。今天的乌尔萨剑眉星目,手持一柄镶嵌绿松石的弯刀。乌尔萨目光如电,直刺萨里哈,声音如雷霆般炸响:“古勒苏姆郡主早就颁布法令,禁止恰赫恰兰沙阿国境内的各部内战!萨里哈,你为什么要作乱!” 萨里哈的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微微颤抖。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已落入李沁的圈套。帐篷内的火光映照着他额头的冷汗,他身后的勇士们握刀的手微微松动,犹豫不决。 伊尔马兹踏前一步,拔剑出鞘,剑光如水,寒气逼人。他高声宣令:“古勒苏姆郡主有令,萨里哈父子兴兵作乱,按罪当诛!叛但与萨兰部其他人无关,一律不予追究!萨兰部即日起由萨里哈之弟乌古杰儿掌管!来人,将萨里哈拿下!” 重装战士们如猛虎下山,迅速上前。萨里哈身后的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试图反抗,刀光剑影间,血花飞溅。乌尔萨身形如风,一剑刺穿一名侍卫的肩胛,另一手抓住另一人的手腕,硬生生将其弯刀夺下。战斗短暂而激烈,余下的萨兰部侍卫见大势已去,纷纷丢下武器,跪地投降。两名重装战士上前,将萨里哈按倒在地,麻绳迅速捆住他的双手。 就在此时,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从帷幕后缓步走出。他身着灰色长袍,腰间挂着一串铜铃,脸上带着虚伪的悲痛。此人正是乌古杰儿·萨兰,萨里哈的弟弟。乌古杰儿厚着脸皮,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哥,你们父子真不该造反啊!在恰赫恰兰,所有违抗古勒苏姆郡主命令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哥,你就安心走吧……” “你个畜生!竟然出卖我!你一定不得好死!”萨里哈被按在地上,犹自挣扎,朝乌古杰儿怒骂,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恨意。他的目光如刀,仿佛要将弟弟刺穿。 就在一瞬间,萨里哈和奥努库尔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恰赫恰兰的重装战士如狂风骤雨般地拖了出去。这些重装战士身形高大威猛,他们身上的铠甲闪烁着寒光,手中的武器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沙努斯拉特和卡乌汗站在一旁,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与忌惮。沙努斯拉特的手已握住腰间的弯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卡乌汗的念珠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低声咒骂一句,眼神闪烁,显然在权衡退路。 忽然,大帐的帘幕被猛然掀开,一名卡伊部骑兵踉跄闯入。他的马靴满是泥泞,额头渗着冷汗,呼吸急促,盔甲上留着几道新鲜的划痕,显然是连夜驰奔而来。按照李沁先前的吩咐,巴什赫部的守卫并未阻拦,让他径直闯入。 那卡伊部骑兵扑通一声跪倒在乌尔汗面前,声音嘶哑而急切:“酋长!大事不好!李刹那条饿狼,率灰羽营的人马,趁您来此奔丧之机,偷袭了咱们的大营!是二公子呼萨尔开的营门,他带着一支叛军投靠了李刹!” 那卡伊部骑兵声音一度哽咽,猛地又高喊:“呼萨尔造反了!他亲手杀死了大夫人,还有大公子、三公子、四公子,都被他的人杀了。此刻,呼萨尔已自立为酋长!” 帐篷内霎时死寂,唯有火堆“噼啪”作响,声音刺耳得仿佛敲在人心头。 卡乌汗猛地站起,手中盛着羊奶酒的铜杯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酒液四溅,在火光映照下宛如溅开的血迹,触目惊心。他的面孔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眼中怒火翻滚,猛然咆哮:“阿里!你干什么!” 卡乌汗转头死死盯住乌尔萨,声音几乎撕裂了帐篷的空气:“伊尔马兹大人!阿里挑起的恰赫恰兰的部落战争!你们先把他拿下,送去城里听候郡主发落!我要去求郡主为我主持公道!” 话音未落,卡伊部的勇士们齐刷刷拔出腰间弯刀,刀刃在火堆的光影下闪着森冷的寒芒。帐篷里的空气骤然凝固,杀气四溢,仿佛只要一声令下,血战便会爆发。伊尔马兹与乌尔萨岿然不动,恰赫恰兰的重装战士们也静立如山,对乌尔汗的咆哮置若罔闻。 李沁却丝毫不慌,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语气轻佻,却每个字都带着讥刺:“坐下吧,乌卡汗!你家老二邀请我喝酒,可是请了不止一回。我这边守丧走不开,但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吧?只好让李刹代我前去。李刹也没兴兵犯境,只不过是带着一队护卫,大摇大摆走进你们营门做客。” 李沁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眼神凌厉一转,话锋更冷:“怎么,做客就不能带护卫吗?你现在不也带着护卫吗!而我们对卡伊部也没有兼并之意,哪里来的挑起内战?哪怕到现在,卡伊部不仍旧是你们家的人在掌管——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李沁话锋一转,眼神斜斜扫向卡乌汗,声音慢条斯理,仿佛猫爪轻挠,却每一字都像钉子般钉入人心:“至于你们部落闹出来的乱子,那是你们父子自家的账,我可管不着,哈哈!在这里对着我发火——呵,怕是认错了人吧?真要找人撒气,不如,你赶紧回去找你儿子理论吧。” 卡乌汗胸膛剧烈起伏,胡须抖动,仿佛要被怒火点燃。他狠狠瞪了李沁一眼,却明白此刻身处巴什赫部营地,而且恰赫恰兰的塞尔柱军队也似乎有意偏袒李沁。咬牙切齿间,卡乌汗对着李沁低声咒骂几句句,猛地一甩袖,挥手对侍卫吼道:“我们走!” 卡伊部的勇士们紧紧簇拥着他,缓缓退向帐外。每一步都沉重,像是拖着满身的屈辱与耻辱。帐内只余火堆“噼啪”作响,死寂中透出几分压抑。 然而宁静不过片刻,帘幕又一次被掀开,一名巴什赫部骑兵狼狈冲入。他满身尘土,盔甲斑驳,血迹点点,却没有受伤。骑兵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急促禀报:“阿里大人,大事不好!乌卡汗他们方才出营,便遭一伙土匪突袭!生死不明!” 李沁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狡黠,随即猛地起身,手掌“砰”地一声重重拍在案几上,故作惊骇,声音拔高如雷:“什么?竟有如此猖狂的土匪?库洛!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无论如何,哪怕乌卡汗已然身亡,也要把尸首抢回来,还给呼萨尔啊!”李沁语调夸张,神色慌张得近乎做作,唇角却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把一场赤裸裸的阴谋,硬生生演绎成了草原夜宴上的闹剧。 库洛立刻上前一步,抱拳领命,声音洪亮如铁:“大人放心!末将这就率人前去营救乌卡汗!” 说罢,库洛转身大步离去,盔甲摩擦铿锵作响,嘴角却悄然勾起。帐篷外,灰羽营的战马长嘶一声,铁蹄齐踏,夜色中卷起一阵急骤风声,渐渐远去。 沙努斯拉特·苏里端坐在火堆旁,脸色铁青,额头冷汗涔涔。他的手紧握着镀金弯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满是震惊与忌惮。他猛地看向李沁,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颤抖:“阿里兄弟,好手段!”他的语气中既有愤怒,又带着几分无奈。 伊尔马兹上前一步,弯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辉。他目光凌厉,直刺沙努斯拉特,声音如铁,铿然不容置疑:“沙努斯拉特公子,恰赫恰兰古尔三部的事务,是我们沙阿国的内政,本就与斐鲁兹库无关。郡主特命我等前来,正是为了确保巴什赫部继续由你们家族的赘婿阿里大人掌;而且,郡主已经照会卡伊部和萨兰部,推举阿里大人为恰赫恰兰古尔三部盟主。这也是为了守护苏里家族在恰赫恰兰的血脉和利益。对此,您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沙努斯拉特胸膛剧烈起伏,终究还是压下心头的怒火。他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拱手道:“阿里,法图奈,我本就是前来参加叔叔的葬礼的,我已代表父亲和家族尽了本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现在我也该告辞了。”话音未落,沙努斯拉特眼角余光冷冷一扫帐中重甲士,咬牙又补上一句:“阿里,若我出门途中遇上土匪……你要记得,我父亲可不是好惹的!”说罢,沙努斯拉特猛地挥手,带着侍卫匆匆退场。步伐表面沉稳,背影却掩不住几分仓促与狼狈。 李沁缓缓起身,神色恭谨,向沙努斯拉特作揖回礼:“堂兄,谨代表我与法图奈,再次感谢伯父派您前来吊唁先人。至于路途安危,您尽管放心。我已派人清剿土匪,您必能平安离开这里。您放心,在这片土地上,在疯狂的土匪,还不至于敢来招惹我们苏里家族的人!哈哈哈……” 沙努斯拉特走远后,伊尔马兹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沉声说道:“沁少爷,这里的事已了,我们也该回去向主上夫人复命。不过,下回还是少用让人扮土匪这种下作的手段为好。来的路上,我们就发现有一伙‘土匪’埋伏在巴什赫部大营外的山坡后头。要不是我认出带头的竟是图兰沙,我们差点真要拔刀去剿他们了笑!” 话音一落,伊尔马兹不再多言,也没等李沁回应,径直转身,对着恰赫恰兰的重装战士一挥手,带着队伍大步离去。乌尔萨脸色一僵,神情局促,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面向李沁匆匆躬身行礼,挤出一句干巴巴的祝词:“沁少爷福寿安康!小人……也先告退了,哈!”话音未落,乌尔萨便急忙转身,快步追上伊尔马兹,背影带着几分仓促与狼狈。 “李保兄弟,你至于这么认真吗?对付那帮不知礼教的蛮族,用点下三滥的手段才合适嘛!”李沁尴尬地咧嘴,冲着伊尔马兹的背影高声喊,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还有啊——回去可得替我好好谢过漓狗子的老婆!” 第488章 火鸡献祭 秋分的清晨,卡霍基亚城被一抹柔和的金光唤醒,初升的太阳从密西西比河的尽头缓缓升起,洒下万道光芒,将湿地的芦苇丛和远处的土丘群镀上一层温暖的薄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芦苇的清香和淡淡的烟熏味,热浪虽已消退,却仍带着一丝夏末的余温。城里渐渐热闹起来,土路上人声鼎沸,脚步声、笑语声和牲畜的低鸣交织成一片,像是为这座无序的城市注入了一股久违的生气。周边部落的族人早早赶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背着草篮,里面装满玉米、鱼干和陶罐,脸上带着朝圣般的虔诚。即便三年前祭司和神明的统治被暴动推翻,卡霍基亚人对秋分祭典的习惯却如河水般流淌不息,根深蒂固,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仪式感。 巨大的土丘主祭坛前,早已挤满了人潮,像是湿地里泛滥的洪水,喧嚣而混乱。祭坛高耸如山,顶端的草皮在晨光下泛着微黄,龟裂的黄土裸露在外,像是岁月的伤痕。祭坛下的空地上,人群摩肩接踵,汗水和尘土混杂,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发酵浆果酒和牲畜粪便的复杂气味。有的本地人穿着粗糙的兽皮,头插羽毛,手持木矛或石斧,低声交谈,眼中透着期待与不安;有的妇女抱着孩子,篮子里装满供品,陶罐上雕刻着粗犷的太阳和鸟类图案,叮当作响;还有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追逐着飞舞的蝴蝶,笑声清脆却很快被大人的呵斥淹没。周边部落的族人驮着货物,背上堆满食物和陶器。 更触目惊心的,是祭坛前空地的一角,几个被绳索捆绑的俘虏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像是被命运遗弃的祭品。他们的手脚被藤条绑得严严实实,身上涂着红色的颜料,标记着即将被献祭的命运。有的俘虏低头沉默,眼中满是无助,汗水混着泪水滑落,在泥地上留下斑驳的痕迹;有的则挣扎着发出低沉的呜咽,绳索勒进皮肉,渗出丝丝血迹。押送他们的部落战士站在一旁,手持木矛,眼神冷漠如石,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残酷的仪式。人群中不时传来窃窃私语,有人指着这些俘虏,低声议论着他们的命运,语气里夹杂着敬畏、恐惧和一丝麻木。祭坛下的空气沉重如铅,晨风吹过,带着湿地的潮气,却无法驱散这股压抑的氛围。 塔胡瓦拉着李漓的手,缓缓登上土丘祭坛的顶端。塔胡瓦的步伐轻盈却带着一丝庄严,羽毛装饰在晨风中微微抖动,彩色的火鸡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绚烂的光芒,像是为她披上了一件神圣的战袍。塔胡瓦的长发被风吹乱,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眼中透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过往的缅怀,也有对未来的期许。这是塔胡瓦父母遇害后,第一次重登这座祭坛,像是命运的轮回,让她再次站在了历史的交点。塔胡瓦的手紧紧握着李漓,掌心的温度传递着一丝紧张与坚定。李漓跟在塔胡瓦身旁,步伐沉稳,目光深邃如渊,像是能看穿这片土地的混乱与希望。阳光映在李漓的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汗珠闪着光,像是为他的存在镀上了一层金边。 塔胡瓦和李漓的出现,像是祭坛上点燃的一簇火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群的喧嚣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祭坛下的本地人和外来部落族人纷纷止步,抬头望向土丘顶端,眼中闪过各种情绪——好奇、敬畏、疑惑,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恐惧。塔胡瓦,这个被推翻的大祭司家族的唯一血脉,站在神圣的祭坛上,像是从历史中走出的幽灵。塔胡瓦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高大,羽毛装饰如彩虹般绚丽,眼中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像是昔日大祭司的影子重现。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那是塔胡瓦……她真的回来了?”“她旁边那个男人是谁?”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扩散,带着敬畏与不安。 塔胡瓦站在祭坛顶端,俯瞰着下方的人群,深吸一口气,像是将心中的犹豫与恐惧尽数吐出。她的目光扫过祭坛下的俘虏和供品,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与坚定。 祭坛下的祭司宫的院落里,蓓赫纳兹和赫利像是观众一样各自拿着小板凳,坐着等着观看李漓和塔胡瓦的精彩精彩演出。乌卢卢躲在院落一角,低头啃着土豆饼,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事。至于其他人,甚至没有兴趣观看这场演出。格雷蒂尔望着祭坛上的李漓,笑着对凯阿瑟说道:“他又要娶老婆了……呵呵!” 瓜里卡博和纳贝亚拉带着他们的泰诺人手下们,已经站在祭坛底部的入口处,目光复杂地望着土丘上的李漓和塔胡瓦。 正午的烈阳如一团炽烈的火球,高悬在卡霍基亚的天穹,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土丘祭坛和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湿地的热浪稍稍退却,却依旧在空气中蒸腾出一股潮湿的暖意,夹杂着泥土的腥味、芦苇的清香和祭坛下供品堆里散发出的玉米与鱼干气息。 尽管卡霍基亚的祭祀仪式没有钟鼓声,但太阳的炽热仿佛敲响了无形的鼓点。塔胡瓦独自登上祭坛顶端,羽毛装饰在热风中剧烈抖动,彩色的火鸡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绚烂的光芒,像是为她披上了一件五彩斑斓的战袍。她的长发被风吹乱,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映着阳光,像是点缀在她脸上的泪钻。塔胡瓦的眼神坚定却透着一丝紧张,像是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准备用一场舞蹈改写卡霍基亚的历史。 祭坛下,人群的喧嚣渐渐平息,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按下了静音键。虔诚的信众们屏住呼吸,缓缓跪伏在地,头低得几乎贴着泥土,眼中满是敬畏与期待。老人喃喃祈祷,妇女紧抱孩子,孩童被大人按住不再嬉闹,甚至连野牛都停止了甩尾,鼻息粗重地注视着祭坛。被捆绑的俘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希望,像是嗅到了某种救赎的气息。祭坛周围的空气沉重如铅,热风吹过,带着芦苇的沙沙声,像是为这场神圣的仪式擂响了无声的战鼓。 塔胡瓦深吸一口气,像是将心中的犹豫与恐惧尽数吐出,轻轻甩动双臂,羽毛装饰随之抖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火鸡在林间扑腾翅膀。塔胡瓦开始跳起火鸡舞,动作既庄严又带着一丝滑稽的韵味,像是卡霍基亚古老仪式的复苏,又像是湿地里的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她的双脚在祭坛的黄土上轻点,步伐时而轻盈如风,时而沉稳如鼓,像是模仿火鸡在觅食时的灵动与笨拙。她的手臂缓缓抬起,像是火鸡展开羽翼,羽毛装饰在阳光下闪着彩光,划出流畅的弧线,宛如彩虹在空中舞动。她时而低头啄地,模仿火鸡觅食的姿态,脖子一伸一缩,活像只真火鸡在土里找虫子吃;时而昂首挺胸,步伐夸张地迈开,像是火鸡在炫耀自己的羽毛,引得祭坛下的几个小孩儿忍不住偷笑,却被大人狠狠瞪了一眼。 塔胡瓦的舞蹈渐入佳境,她的腰身柔软地扭动,像是火鸡在林间穿梭,避开无形的荆棘。她的双臂忽而高举,忽而低垂,羽毛装饰随着动作抖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火鸡在林中咕咕叫唤。她旋转起来,长发和羽毛在热风中飞舞,汗水甩出晶莹的弧线,像是为她的舞蹈点缀了一串珍珠。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脚尖点地,黄土上扬起细小的尘土,像是祭坛上的微型沙暴。她时而跃起,像是火鸡被惊吓后扑腾着飞起,落地时却稳如磐石,带着一股神圣的威严。祭坛下的信众看得如痴如醉,有人低声念叨着祈祷词,有人瞪大眼睛,像是看到了神明的化身。甚至连被捆绑的俘虏都忘了挣扎,呆呆地注视着塔胡瓦,像是被她的舞蹈催眠。 李漓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惊愕,嘴角却不自觉地抽了抽,像是被这滑稽又庄严的舞蹈整得哭笑不得,低声嘀咕:“这火鸡舞……还真有点看头,跳得跟真火鸡似的!而且,居然还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 塔胡瓦的舞蹈达到高潮,忽然猛地停下,双手高举,像是向太阳神献上祈祷。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羽毛装饰在阳光下闪耀,宛如一团燃烧的彩焰。祭坛下的信众齐声低吟,声音如潮水般涌起,像是对她的舞蹈致敬。被捆绑的俘虏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像是嗅到了生的气息。热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像是为这场舞蹈画上句点。 塔胡瓦站在祭坛顶端,羽毛装饰在热风中微微颤抖,彩色的火鸡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绚烂的光芒,像是为她披上了一件神圣的战袍。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像是泪水与烈阳的交融,眼中透着坚定与悲悯。祭坛下的信众匍匐在地,屏息凝神,像是被她的舞蹈催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庄严与期待的氛围。 塔胡瓦深吸一口气,声音如洪钟般响彻祭坛:“我回来了!卡霍基亚的无序和混乱结束了!”她的声音清亮而有力,像是从湿地的深处唤醒了沉睡的灵魂,震得祭坛下的芦苇都微微颤抖。 人群一片哗然,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千层浪花。有人高声欢呼,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像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有人惊讶地张大嘴,窃窃私语,猜测塔胡瓦的归来意味着什么;还有人颤栗着低头,像是怕触怒了某种神圣的力量。老人拄着木杖,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妇女抱着孩子,低声念叨祈祷词;被捆绑的俘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像是嗅到了生的气息。祭坛下的空气愈发沉重,热风吹过,带着芦苇的沙沙声,像是为塔胡瓦的宣言擂响了战鼓。 塔胡瓦转头指向身旁的李漓,声音高昂:“这是卡霍基亚的新神,大活神!”塔胡瓦的手臂挥动,羽毛装饰划出彩色的弧线,像是为李漓加冕。 阳光映在李漓的脸上,汗珠闪着光,目光深邃如渊,带着一丝无奈与戏谑,听到“新神”这称呼,嘴角微微抽搐,像是想吐槽一句“这神当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吧”,却硬生生忍住,保持着威严的姿态。 塔胡瓦继续高声道:“大活神的力量,我想所有人都听说了吧!神不一定乐意降福给谁,但如果神怒了,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灭任何人。如今,神已经同意迎娶我,而我,将重新统治卡霍基亚!”塔胡瓦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震得人群鸦雀无声,眼中满是敬畏与震惊。 “大活神、塔胡瓦!大活神、塔胡瓦!大活神、塔胡瓦!”祭坛下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呼声如潮水般涌起,信众们齐声高呼,声音震天,像是整个卡霍基亚都在回应塔胡瓦的宣言。老人挥舞木杖,妇女举起陶罐,孩童蹦跳着跟喊,气氛如烈焰般蔓延。 忽然,祭坛下一伙身强力壮的男人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他们抬着几个被捆绑的俘虏,推搡着走上祭坛的斜坡,绳索在泥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为首的男子身材高大如熊,皮肤黝黑,脸上涂着红黑相间的战纹,头插几根乌鸦羽毛,腰间挂着铜块,叮当作响,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像是朝圣的信徒,声音洪亮地喊道:“祭司大人,你回来了就好!” 塔胡瓦的目光落在坦希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镇定下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欣喜:“坦希!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她的语气复杂,这是她家旧时的仆人。 “是的,小主!”坦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听说你请来了强大的力量相助,夺回了祭司宫,我就急着来投奔你!你看,我们把谁给你送来了!”坦希说着,指了指被捆绑的一个中年男人,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得意。 塔胡瓦的目光移向被捆绑的男子,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怒火,惊呼道:“切诺阿!”她的声音尖锐,像是被点燃的火药,羽毛装饰剧烈抖动,像是为她的愤怒增添了色彩。 切诺阿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塔胡瓦,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屑与仇恨。他的头发凌乱,沾着泥土,眼中透着不屈的倔强,像是宁死不屈的孤狼。 “你回到祭司宫后,这个奥吉布瓦人急匆匆地带着老婆孩子逃跑了!刚好被我撞上,我把他制服了,于是我就动员周围路过的人,一起把他们一家人都抓来献祭!”坦希说着,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像是为自己的“功绩”自豪。 塔胡瓦愤怒地瞪着切诺阿,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愤怒、仇恨,却又夹杂着一丝犹豫。塔胡瓦的目光在切诺阿和他的家人间游移,切诺阿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被绑在一旁,眼中满是恐惧,孩子的呜咽声在热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是谁?”李漓低声问道,目光扫过切诺阿,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好奇。阳光映在他的脸上,汗珠闪着光,像是为他的冷静镀上一层金边。 “他是三年前那场暴乱的头目,也是杀死我父母的凶手!”塔胡瓦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里透着刻骨的仇恨,眼中却闪过一丝痛苦的回忆。 切诺阿冷笑一声,抬头直视塔胡瓦,声音低沉而冷酷:“凶手?哼,你父亲作为大祭司,每年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都要拿活人献祭,他杀了那么多人,他不是凶手吗?我的父亲就是被他杀死的!你们家族一代代献祭了那么多人,你们杀了多少人,恐怕你们自己也数不清吧!”切诺阿的语气充满嘲讽,眼中闪着不屈的怒火,像是被压抑多年的火山终于喷发。 “你为什么要造反?”李漓严肃地问道,目光锁在切诺阿身上,其实李漓并不关心切诺阿会说什么,但是他还是必须这么说。 切诺阿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悲愤:“我们迁徙到这里的奥吉布瓦人、苏族人、还有其他周围部族的人,和卡霍基亚人一样缴纳着税赋,生活在这儿。可他们卡霍基亚人偏偏专门抓我们这些外来人献祭,还口口声声说,不向神明献祭活人,神明就会降下瘟疫和干旱!可那几年献祭了那么多人,灾难却从未停止,直到我们把自认为尊贵的大祭司夫妇献祭了,一切才好起来!”切诺阿转头看向塔胡瓦,眼中满是冷笑:“难道,在你们这些祭司眼里,你们的命是命,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塔胡瓦愤怒地注视着切诺阿,拳头攥得更紧,眼中闪着泪光,像是被他的话刺中了心底的伤疤。她纠结着,是否该将这个仇人推上祭坛,以血还血?但是这样就会延续活祭的恶习。塔胡瓦的目光转向李漓,带着一丝求助:“大活神,怎么处置他?”塔胡瓦的声音颤抖,像是将命运的抉择交到了李漓手中。 李漓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切诺阿和他的家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如铁般坚定:“造反,必须死!但不能用他献祭,因为我可不需要一个罪人的心脏。”李漓顿了顿,目光如刀,扫向祭坛下的人群,“我宣布,处死切诺瓦!带到祭坛下,让他跪地受死!这不是献祭,是惩罚罪人!不管什么理由,造反,就必须得死!不过,不必牵连他的家人。” 塔胡瓦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心中的重担,高声喊道:“大活神说了,处死切诺阿!把他带下去砍头!但把他的家人都放了!”塔胡瓦的声音响彻祭坛,震得人群鸦雀无声,像是神谕降临。 切诺阿百感交集地看了眼他的妻子和孩子,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与悲伤。切诺阿没有挣扎,任由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将他拖下祭坛。他的妻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孩子们吓得瑟瑟发抖,却被松绑的绳索解放。坦希挥手,两个战士挥起石斧,斧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咔嚓”一声,切诺阿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染红了祭坛下的黄土。人群中传来低声惊呼,有人闭眼不敢看,有人低头祈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腥风。切诺阿的家人被释放,女人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带着惊恐与庆幸,跌跌撞撞地逃离祭坛,消失在人群中。 塔胡瓦的目光从切诺阿的尸体上收回,转向李漓,像是等待下一步的指示。她深吸一口气,故作姿态地问道:“大活神,我们该用什么献祭?”塔胡瓦的语气一本正经,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因为她早就和李漓预设了接下来的剧本。 “火鸡!”李漓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戏谑,“拿两只火鸡来,由你选取,一只火鸡宰杀献祭,感谢丰收;另一只则赦免饲养,象征新生与希望。”李漓瞥了眼祭坛下的两只雄火鸡,咕咕叫着,像是抗议自己的命运。 “啊?”塔胡瓦故作惊讶,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继续配合李漓演下去,“大活神,这样的献祭,真的可以吗?” “就这样吧!”李漓说着,猛地抽出身后的圣剑,剑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寒光,震慑着祭坛下的人群。剑身如流水般闪耀,像是神明的威严降临。 就在这气氛达到顶点时,坦希突然像被点燃的火药桶,迫不及待地冲下祭坛,健硕的身影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尘土飞扬。他跑到野牛旁,麻利地解下那两只雄火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火鸡被他拎得咕咕乱叫,羽毛四散飞舞,像是两团彩色的暴风雪。坦希一手抓着一只火鸡,气喘吁吁地跑上祭坛,脸上的战纹因汗水而晕开,眼中闪着狂热的崇拜。他高举火鸡,像是献上至宝,喊道:“大活神,祭司大人!献祭的火鸡来了!” 祭坛下的信众们齐声惊呼,像是被坦希的热情点燃,纷纷抬头,眼中满是期待与狂热。有人低声念叨祈祷词,有人挥舞陶罐,像是为这场仪式助威。被释放的俘虏们站在人群外围,眼中闪着庆幸与悲伤,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惊魂中回过神。塔胡瓦接过一只火鸡,羽毛在她手中抖动,像是彩色的火焰。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人群,声音响亮如钟:“大活神已降下神谕!从今往后,我们以火鸡献祭,感谢丰收,祈求新生!从今往后,卡霍基亚不再需要活人献祭!”塔胡瓦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震得人群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像是湿地的洪水冲破了堤坝。 塔胡瓦高举一只火鸡,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黑曜石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塔胡瓦动作干净利落,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次,刀锋划过火鸡的脖颈,鲜血喷涌,染红了祭坛的黄土。火鸡挣扎了几下,咕咕声渐渐微弱,像是完成了它的“神圣使命”。人群中传来低声惊呼,有人闭眼祈祷,有人瞪大眼睛,像是见证了神迹。塔胡瓦将另一只火鸡高高举起,宣布道:“这只火鸡,将被赦免饲养,象征新生与希望!”她松开手,火鸡扑腾着翅膀,跌跌撞撞地跑下祭坛,引得人群一阵哄笑,像是为这场庄严的仪式增添了一丝滑稽的色彩。 第489章 安托利亚余烬 潘菲利亚的城门在晨雾中缓缓洞开,仿佛一头久未苏醒的巨兽,张开了布满风霜的巨口。厚重的木门残破斑驳,铜饰与铁钉黯然无光,在冷清的晨光下仅余微弱的反射。门缝间漏出的风卷起地面尘土,扬起一丝荒凉的气息,如死城沉沉的叹息。 昔日城墙上高悬的安托利亚苏丹国旗帜早已零落尘埃,在风中残卷如敝履。守城的士兵仿佛一夜之间蒸发,连铁甲的余响都未曾留下。城中街巷空空如也,曾经熙攘的集市此刻只剩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残羹冷炙间踱步,偶尔低吠几声,划破死一般的沉寂。 权贵和富豪们早在十字军逼近时逃之夭夭,宅邸空空,门窗紧闭,仿佛怕人窥见他们临阵脱逃的羞耻。只有那些院墙上的藤蔓与残败的帷幕,还在风中絮语着昨日的奢华与今日的衰亡。 这时,一名高大的法兰克骑士策马而入。战马的铁蹄踏在石板街上,节奏沉稳而有力,仿佛大地本身也默许了这支队伍的降临。他满身尘土,盔甲上斑驳的划痕仿佛记录着一场场未曾歌颂的战役。头盔下,只露出一双冰冷而空洞的眼睛,既无狂热,也无愤怒,唯有那种久经血火洗礼后的麻木与克制。 骑士的身后,数十名十字军士兵沉默随行。他们既未高举旗帜,也未吹响号角,甚至没有一声呼喊或欢呼。胜利,于他们而言,已不再值得炫耀,只是通向下一个征服目标的中转站。 然而,在这支肃穆如墓队伍之中,却赫然有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缓缓前行。镀银的车轮、雕花的车厢,在残垣败瓦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如一朵开在废墟中的白玫瑰。 它打破了这场沉默的编队,也揭示了这位骑士内心某种执拗的浪漫——哪怕身处废墟与硝烟之间,他依然带着诗人的幻想与贵族的执念,像在战争的残酷中,留下一点关于优雅的幻觉。 马蹄声在空旷街巷中回响,节奏低缓而冰冷,如同埋葬过去的挽歌。他们的目光扫过无人问津的店铺与石屋,偶尔低语几句,语气中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攻克潘菲利亚,对这些西来的征服者而言,不过是东征途中又一块落脚的驿站,远不足以与耶路撒冷的荣耀相提并论。这座城市,没有战斗,也没有抵抗,就这样,在寂静中沦陷,在晨雾中低头。 自从耶路撒冷陷落,十字架之火在欧洲如野草燎原,燃遍王公贵胄的胸膛。那些错失首波东征的贵族懊悔莫及,纷纷披挂上阵,誓要在圣地的尘土中夺回荣耀。他们的目光投向东方,而他们的脚步,汇聚在雷蒙德的旗帜之下。 雷蒙德——那位与耶路撒冷王冠失之交臂的十字军老将,带着满腔的不甘与未竟的野心,重返欧洲诸侯之间。他遍访宫廷,招募骑士,筹集军资,一支更为庞大而狂热的军队随之诞生。雷蒙德回来了,带着东征的第二波烈焰,再度点燃小亚细亚的土地。 彼时的小亚细亚,如同破裂的陶盆,四分五裂。鲁莱因有威尼斯舰队驻防,海上壁垒坚不可摧;卡罗米尔倚仗拜占庭的羽翼,苟免于战火。然而更广阔的内陆却早已泥沙俱下、狼烟遍地,沦为争夺的炼狱。 十字军的攻势如潮汐般席卷而来,狂热与钢铁并进。罗姆苏丹国的苏丹基里杰挺身而出,成为抵抗的中流砥柱,辗转于山川与城池之间,与十字军周旋缠斗。然而盟友达尼什曼德王国自身难保,内斗不息,国力凋敝,根本无力支援。 在这风雨飘摇的局势中,潘菲利亚——安托利亚苏丹国的心脏之地,终于在十字军铁骑的践踏下轰然倒塌。而那位曾经主导安托利亚命运的雅诗敏女强人,也随着王城的陷落,从此失声。安托利亚苏丹国,如风中残烛,在夜色中黯然熄灭。 潘菲利亚城外山区的密林中,空气湿重得像一层压不散的雾。参天古树层层叠叠,枝叶交错如天幕,几缕阳光费力地穿透缝隙,洒下斑驳光点,仿佛远古留下的光的碎片。泥土与腐叶的气息在林间弥漫,混着潮气,一点点渗进皮肤与呼吸。偶尔有惊鸟扑棱起飞,声音在密林中炸响,迅速归于死寂。 内府女兵的副队长菲奥娜身披轻甲,腰悬弯刀,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警觉地扫视四周。她带着几名女兵在林中巡逻,脚步轻而稳,靴底落在厚厚的落叶上,仅发出细微沙沙声,如同林兽低语。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紧绷的弦上,任何一阵风过,都可能是敌骑逼近的前奏。 不远处,一块被雨水洗净的石头上,雅诗敏静静坐着。她曾是安托利亚苏丹国的象征——高贵、冷冽、掌权如织锦中线,如今却仿佛失去了所有色泽。雅诗敏的长袍沾满泥泞,头巾歪斜,一缕湿乱的黑发垂在脸侧,黏着汗与尘。雅诗敏的目光空洞而无神,像被逃亡与绝望掏空了灵魂,只剩一个疲惫的躯壳。雅诗敏低头紧握着一枚玉佩,那是旧日宫廷赐予的权标,也是她昔日身份的唯一见证。 而在雅诗敏旁边,塔齐娜倚靠在一棵粗壮的橡树上,姿态懒散,却藏着另一种锋利。她的手指缓缓拨弄着细密的辫子,动作从容而带着几分挑衅的优雅。她 塔齐娜眼中的光却与雅诗敏截然不同——没有哀伤,也没有迷茫,而是明亮、机敏、冷静。那是捕猎者在夜色中耐心等待的神色,也是赌徒在绝境中翻筹的眼神。 忽然,林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密叶哗然,枝丛猛然被拨开。阿蒲热勒满身泥泞地从阴影中冲出,盔甲上的水痕与落叶斑驳交错,喘息粗重,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阿蒲热勒冲至塔齐娜面前,匆匆行了个军礼,声音急促而带着焦灼:“阿贝贝带着阿米拉、纳迪娅,还有热什德、胡玲耶,连同摄政大人的几个未成年的儿女,已经在弗谢米娃率领的威风军校士官生护送下……带着大亨钱庄的钱,逃了!” 塔齐娜脸色骤变,眼中掠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即怒火爆发。她猛地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骂道:“阿贝贝这个煤球!果然靠不住的货色!”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折断的刀刃在夜林中划出一道冷光,愤怒中夹杂着被背叛的恼羞,毫无掩饰地倾泻而出。 一旁沉默的雅诗敏缓缓抬起头,她的声音低沉,却出奇地平静:“其他人呢……库泰布苏丹呢?”她的话语带着一丝被风吹得几近熄灭的希望,仿佛在极力寻觅那最后的秩序残痕。 阿蒲热勒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语气如铅般沉重:“我这边……没有那个傀儡苏丹的消息。但倒是听到了伊德里斯和扎伊纳布那对奸贼父女的下落。他们全家携带国库准备出逃,结果在城门口被波巴卡和熊二带的军队‘拦’了下来。有人说,他们被‘护送’着一起离开了,说是要前往托尔托萨,波巴卡他们还带上了一批走投无路的人。” “波巴卡……就这么自顾自地走了?”雅诗敏轻声重复,语气平静得近乎麻木。她垂下眼帘,指尖在玉佩上缓缓摩挲,指节紧紧收拢。 阿蒲热勒犹豫片刻,还是咬牙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马切伊带着他的军队,已经倒戈投向了十字军。他趁乱占领了科尼亚,切断了我们通往达尼什曼德王国的通道。现在,阿玛西亚的援军,不会再来了。” 话音刚落,塔齐娜猛然转身,眼神犹如利箭,死死盯住阿蒲热勒:“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说这个!”塔齐娜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刺破林间的寂静,树枝被她的辫子甩动时震得簌簌作响。她的怒火不是因为措手不及,而是因为那种对局势彻底失控的羞怒——一连串的背叛与崩塌,仿佛将她们逼进了绝境。 “你安静点。”雅诗敏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威严,宛如从废墟中站起的女王残影。她冷冷地瞥了塔齐娜一眼,语气不容置喙,“责备她有意义吗?说早说晚,这局面会变吗?” 塔齐娜咬了咬牙,眼中的火焰虽未熄灭,却终究低头避过那道冷峻的目光。她靠回树干,深吸一口气,双臂交叠在胸前,声音低了下来:“……你说得对,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她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把刀刃反向藏进心里。“现在该想的,是怎么逃。只是……我们已经是插翅难飞了。” 塔齐娜顿了顿,眼神掠过远处迷雾缭绕的林深处,仿佛在搜寻某个还未断绝的可能:“马切伊……该死的波兰人,果然不可信。”塔齐娜的话语轻飘而出,像一枚冰冷的钉子,钉入这片林中破碎不堪的信任之墙。 “另外,还有一条尚未确认的消息。”阿蒲热勒迟疑着开口,声音低却清晰,“约安娜夫人在逃往鲁莱的途中,似乎遭遇了十字军。有人亲眼看到她最终登上了阿基坦公爵威廉·德·普瓦捷的马车。” 阿蒲热勒顿了顿,语气微妙地压低:“据说……那位阿基坦公爵,可是个出了名的风流才子。” 一阵短暂的寂静落入林中。 雅诗敏听罢,神情微微一动,却未立刻回应。她静默片刻,仿佛有千言万语翻涌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她缓缓站起身,拍去长袍上的泥土,手指拂过鬓边那缕乱发,将披肩重新理顺。她的动作不快,却每一步都透着一种克制而冷静的尊严——仿佛是在重新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告别做准备。 “菲奥娜。”她转头看向那名忠诚的卫士,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令人无法违逆的沉稳与坚定,“你知道的,我将贞洁视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如果十字军找到我们,若事不可为——请你帮我了结此身。” 雅诗敏的语气平静得如同在吩咐一件衣物的整理,但言语之间的肃杀,宛如刀锋轻落,“我信奉的天方教义,不容我自裁。”雅诗敏垂眸,手中玉佩依旧紧握,指节微微发白。 菲奥娜闻言,身子猛然一颤,眼眶随之泛红。她张了张口,却发现嗓子干涩,一句话都难以出口。她只是低头,颤抖地应道:“可是……夫人……” 话未说完,菲奥娜便咬紧下唇,努力压抑那即将涌出的泪水。她缓缓伸手,握紧腰间的弯刀,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刀柄在掌中如同灼烧的炭。 树林深处,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动静,仿佛大地在低声咆哮。枝叶剧烈摇晃,枯枝断裂的脆响如炸雷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与粗重喘息——那不是一两人,而是成群结队,至少数十人。盔甲碰撞声隐约传来,仿佛铁链在风中摇曳。 惊鸟自树冠腾空而起,翅膀划破林间的沉寂,呼啸作响,落叶如雨般坠落。空气里瞬间弥漫着尘土、汗水与即将到来的杀意。 菲奥娜的脸色倏然煞白,手已本能地按上弯刀,目光如猎豹般锁定声音来源。女兵们迅速散开,弓弦绷紧,箭头在幽影中泛着寒光,整支小队如同一张紧绷的弓,随时准备射出致命一击。 塔齐娜微微前倾,银铃轻颤,狐媚的眼眯成一道锋芒。她的脑中飞快演算着逃生与谈判的可能,思维如蛇般滑动,盘旋于生死边缘。 阿蒲热勒低伏在地,拔出短剑,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泥土。 而雅诗敏的心,却静得出奇。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是一种超然的平静,仿佛灵魂已脱离这具疲惫的躯壳,只余一缕轻风,在林中游荡。雅诗敏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潮湿泥土的气息涌入鼻腔,混着野花的微苦与腐叶的霉味,唤起她对儿时宫廷花园的回忆。那里的玫瑰曾在月光下盛开,如今却只剩荆棘环身。雅诗敏的手指轻轻摩挲腰间那枚玉佩——温润绿玉,上刻天方祈文,触感冰冷如诀别。 雅诗敏已在心中预演过死的方式:菲奥娜的刀会划破她的喉咙,热血喷涌的瞬间不过一阵虚幻的剧痛,远胜过被十字军俘虏后的无尽凌辱。那些粗野的骑士会如狼群般撕扯她的衣袍,把她丢入泥泞的营帐,亵渎她的血统与信仰。而她的贞洁,是最后的堡垒,是自己作为苏丹国摄政夫人所守护的终极尊严。 雅诗敏甚至已想好遗言——让菲奥娜别犹豫,一刀干净利落;还要一把火,烧焦她的遗体,不留给敌人一丝污辱的机会。 而塔齐娜,却想得截然不同。她没有诗意地准备赴死。她从来不是那种高贵得能殉节的人。她的血液里,流淌的是舞姬的柔韧与间谍的狡黠。贞洁?那只是权贵为束缚女人编造的华丽枷锁。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一场可以随时演、也可以随时遗忘的表演。塔齐娜要活下去——哪怕要沦为妓女,在敌营中扭腰献媚、换一碗热汤与一夜无梦,也好过化作林中白骨,孤魂无依。 塔齐娜脑中早已拟好投降的剧本:跪下时露出颈侧柔软的曲线,眼神湿润、声音如丝,轻启朱唇说出忠诚与顺从的谎言。情报、欢愉、柔情与肉体,都是她可以交易的筹码——只要能换来活下去的机会。塔齐娜的手指停下了拨弄辫子的动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讽刺而冷艳的笑意。她曾腰间挂着银铃,身披几条遮不住羞耻的布带,在烛火与鼓声中为无数男人起舞;如今不过是换了个舞台,换了一批观众罢了。 就在这时,林间的树丛猛然被粗暴拨开,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鱼贯而出。阳光穿透枝叶,映在他们盔甲与武器上,反射出寒光——但那旗帜上并非十字架,而是苏尔商会那枚熟悉的徽徽,金色线条在阳光下闪烁如蛇鳞。 为首之人策马而出,正是比奥兰特。她身着黑褐色紧身皮甲,勾勒出健美而矫健的轮廓,腰间斜插着两柄弯匕,贴身如影。头发高束成马尾,随动作甩动如鞭,而那道从眉骨斜贯至颧骨的旧疤,在光影交错中仿佛狼爪撕裂的痕迹,狰狞又冷峻。 比奥兰特靠着李漓给她的防晒膏生意投靠苏尔商会,如今她既是埃尔雅金在安托利亚的得力手下,也是合作者,亦是商会武力部门的头号人物。比奥兰特的目光如鹰隼锐利,眼中兼具商人的精明与战士的果敢,扫视众人时,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 比奥兰特身后,百余名保镖组成一道如铁水浇筑般的阵列——锁甲披身,圆盾在侧,长矛笔直如林。他们肩上扛着商会特制的火药弩,沉重却精准,马匹低鸣喷气,鼻息化作白雾,空气里顿时多出一股硝烟、金属与汗水交融的炽热味道。 看到比奥兰特的身影,菲奥娜的眼神倏然亮起。她那张一向冷峻的脸庞,竟罕见地绽出喜悦的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是你们?感谢神——竟然是你们!” 菲奥娜几乎是一步跨出,紧紧握住比奥兰特的马缰,泪光在眼眶里打转,仿佛沙漠行人忽见绿洲,那一瞬的安心几乎让人跪地。她身后的女兵们也纷纷松了口气,绷紧的弓弦缓缓松下,肩上的紧张如潮水般退去。 “夫人,终于找到你们了!”比奥兰特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风沙的沙哑与压抑不住的急切。她抬起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直视雅诗敏,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透着粗粝又真挚的豪爽气息。 “撤离那天,我得把商会在安托利亚的钱先运出去,就带着保镖队提前出了城。后来听说城里乱成一锅粥,又没人见到你们的踪影……我急了,在这片林子里翻了不知多少山头,就是要把你们找出来。” “得了吧,”塔齐娜冷哼一声,双手抱胸,辫梢一甩,银饰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冷光。她眯起狐狸般的眼睛,讥诮不减,“怕不是你们自己也被困在山里了吧?走迷路了,正好碰上我们?苏尔商会的掌柜女士,如今落魄到要靠我们这些逃难的女人指路?” 比奥兰特扬起眉,二话不说,抬手点了点她鼻尖,语气像刀锋划过布帛,干脆利落、毫不退让:“塔齐娜,你要这么说,那我也不怕接着回嘴。别拿你那点小聪明当真本事——我这张嘴,可不是靠跳舞吃饭的。” 比奥兰特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目光扫过众人,语调忽而冷了几分:“说到底,我如今是个商人,即使我是摄政大人的女奴,但不是你们的随从。在你们弃城逃命的时候,我可没义务留下来护谁。恰恰相反,你们这些领主、贵人,理应保护我们这些在这里做买卖的——可你们做到了吗?你们没有,你们比谁都跑得快!” “你刚才……叫我什么?”塔齐娜的脸色瞬间阴沉,语调低得像暴风来前的雷压。她上前一步,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几乎燃烧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扯掉比奥兰特那根利落的马尾。 “得了吧!”比奥兰特冷笑一声,嗓音粗哑却不失力度,大得惊起周围树上的一片鸟群。她不退反进,目光如狼,死死盯着塔齐娜,“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摆什么贵妇的架子?我叫你塔齐娜,怎么了?你以为多了个‘侧夫人’的名头,就能在这儿颐指气使?别做梦了。” 比奥兰特一步步逼近,语气像刀子一样剥皮抽筋,毫不留情:“你我都一样,都是在摄政大人床上滚过的货色。你少在这儿装模作样,端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省点力气吧——别忘了,我们都是拿命在混的,不是拿脸撑场的。” 说罢,比奥兰特不再理会塔齐娜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转过身来,朝雅诗敏微微低头,语气忽然一变,收起戾气,带上一分难得的诚恳与尊重:“不过,雅诗敏公主,依我看,您和众人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我的队伍里还有一百多个带火药弩的好手,打十字军的小队不在话下。” 比奥兰特顿了顿,语气低了些,眼中浮现出一丝罕见的柔色:“再说了……看在大家都是主人的女人的份上,既然在这里碰上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把你们撂在这儿。” 雅诗敏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比奥兰特的脸,停驻片刻。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眸,此刻重新泛起一丝光亮——微弱,却倔强。 雅诗敏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那种即便万念俱灰也未泯灭的权威感——如枯井中传来的回响,疲惫却沉稳:“听说,通往鲁莱、卡罗米尔、阿玛西亚的路……都被十字军封了。我们还能去哪?” “先翻过前面那片山,去乞里齐亚!”塔齐娜抢在众人之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亢奋的急促,像个急于兜售消息的商贩,眼神飞快地扫过众人,嘴角隐含算计,“等那群神棍军队过去了,我们再转道托尔托萨。赛琳娜、祖尔菲亚那边——我们和她们没撕破脸,她们总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 “去哪里、怎么走,现在是你说了算?”比奥兰特立刻反唇相讥,语气锋利,嘴角冷冷一撇,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不过说起来——你倒也猜对了。我也正打算去乞里齐亚。”比奥兰特顿了顿,眼神一沉,话锋一转:“我们手里有钱,够分量。赫利娘家的堂兄那个家伙,见钱眼开,别看嘴里念着十字经,一闻到金币味儿,圣歌也能唱成情歌。他肯定会帮我们通往托尔托萨的路。” 雅诗敏听完,缓缓点头,双手撑着膝盖,从石头上站起身来。长袍下滑,泥尘簌簌而落,像是在抖去一身的沉重与束缚。她的身影在斑驳的林光中拉长,仿佛一尊从废墟中站起的雕像,背影不再脆弱,而透出一种被洗练后的坚韧与宁静。 “我们走吧。”雅诗敏的声音轻如低语,却如远方号角般响亮,穿过树影,回荡在众人心头。 第490章 爱情法庭 潘菲利亚的城门在烈日下张开,宛如一张疲惫的巨口,吞没了最后一丝抵抗的幻影。威廉·阿基坦公爵策马而入,他的坐骑浑如钢铁所铸,蹄声击在尘土飞扬的石板路上,仿佛战鼓擂动。公爵身披镶金的锁甲,肩上的披风猎猎作响,金狮的徽纹在日光下怒吼,像要吞噬这座残破的东方古城。 威武的法兰克骑士扬起的长鞭在空中划出尖厉的啸声,不是为了催促,而是昭示主宰的到来。随之而入的铁骑队伍如洪流般涌进,铁甲摩擦、马嘶与脚步汇成震撼的征服乐曲。士兵们的长矛如林,盾牌上十字的红漆在汗水与灰尘中斑驳,他们的眼神混杂着疲惫的亢奋与掠夺的渴望。有人低声咒骂着酷热,有人已在遐想酒肆中的美酒与女人。此刻,这座空寂的城市,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如同一座祭坛,正等候铁蹄践踏。 队伍蜿蜒而行,穿过倾颓的市集与干涸的喷泉,最终在摄政府前停下。那座大厦拱门上仍残留着安托利亚苏丹国的月牙徽记,如同寡妇般垂首,门扉半掩,丝帘在风中飘荡,诉说主人的仓皇逃遁。 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靴底溅起尘烟。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头金棕色卷发。汗水顺着饱经风霜的脸庞流下,勾勒出他那双湛蓝眼眸下的疲惫与皱纹——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眉宇间仍留有年轻时的锋芒,却已镌刻着权力的沧桑。他没有急于跨入空荡的宫殿,而是转过身,望向队伍中的那辆精致马车。 那马车宛如一朵误落战场的云絮:四轮镶嵌象牙与珍珠,车厢上绘着清丽的藤蔓花纹。帘幕半掩,氤氲出隐约的茉莉芬芳,与周围的血尘硝烟格格不入,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低语。 为首的骑士步伐稳健,甲叶轻撞,声息铿然,却在走到马车旁时骤然收敛了锋芒。他伸手握住那雕花铜把,轻轻一推,车门在烈日下无声敞开,一缕凉风携着女人的幽香扑面而来。他微微俯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与刀痕的手掌。粗粝的掌心,此刻却像骑士誓言般柔和而郑重。 “约安娜,我们到了。”骑士低声道,语调沉稳中带着一丝轻佻的调笑,“这就是你新的家?看起来还不错。按理,你该请我进去做客。”话音里裹着故作轻松,却掩不住眼底的渴切——那是历尽千帆的希冀,如同沙漠旅人触及绿洲,却又惧怕绿洲是镜花水月。 然而,马车内的女人正是约安娜,她并未伸手回应。约安娜披着一袭深紫丝袍,衣角早被旅途尘灰侵蚀,领口银丝绣成的鸢尾花纹也微微折皱,恰似她那颗在战火中灼烧的心。墨绿色的眸子宛如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冷冽深邃,长发散乱垂落肩头,几缕顽强地贴在胸前,勾勒出她呼吸间的冷傲。 约安娜未曾依靠威廉的手,而是径自跨下马车。裙摆如波涛荡开,靴跟触地,清脆一响,带着一份拒绝屈从的倔强。 “威廉,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吗?”约安娜的声音锋锐如鞭,既有贵族的傲气,又有女人的凌厉,直击他的心口。“这里,已是你的城池,你的话就是律令。而我,不过是你的俘虏。” 约安娜昂然伫立,双臂环胸,目光冷冷掠过威廉那张熟悉的面庞,唇角挑起一丝讥讽的弧度。即便被铁链束缚,她也要用眼神铸出一柄无形之剑。这个女人,从未学会低头。 威廉的脸色一瞬间绷紧,却没有暴起的怒火。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端混杂着马粪与残存的焚香气息——这种怪异的味道,竟令他恍惚回到多年前的阿基坦宫廷:那时的约安娜还是未经世事的少女,而自己,则是意气风发的储君。 威廉转过身,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难掩的倦意,对随行的魁梧骑士下令:“查理伯爵,你来安排驻防。我打算在这里让队伍休整一阵子——包括我自己,也需要喘口气。” “遵命,叔父!”查理伯爵立刻应声。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眼中却燃烧着年轻的热血,蓝色瞳孔中映着剑锋的光。只见他猛地拔出长剑,高声喝令:“勇士们!分队驻守东门、西门与主街!生火做饭!谁敢扰民,就剁掉他的手!” 士兵们应声而动,如洪水般散开。长矛与盾牌在阳光下闪烁,有人奔向城墙,有人卸下辎重。布营的麻绳一根根拉起,粗糙的布帆在风中猎猎作响。广场上顿时喧嚣起来,粗鄙的法语与庄严的拉丁祷词交织成刺耳的合奏。很快,火堆燃起,烤肉的香气与汗水的腥味混杂在空气里,把这座刚被征服的东方城池,彻底染上了西方军营的气息。 威廉已顾不上广场上的喧嚣,目光如磁石般牢牢锁在约安娜身上。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几乎是恳求般的呢喃:“约安娜,我们先进去吧。这里人多,我们都是名门出身,请彼此留些颜面,也为自己留一点尊严。” 威廉的手缓缓抬起,欲去触碰她的手臂,却在半空凝止——那是一种被压抑的渴望,像一头被驯服的狮子,生怕惊扰心爱的猎物。 约安娜的眼眸微微一颤,墨绿如深海,闪过一瞬复杂的涌动——愤怒、记忆,甚至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悸动。她未曾言语,只是转身离去,裙摆拂过尘土,掀起一道紫色的涡流,直向摄政府的拱门走去。 约安娜的步伐急促而决绝,高跟靴在大理石连廊上叩出冷厉的回声。威廉紧随其后,影子被长长拉伸,覆在约安娜背上,如一抹挥之不去的幽灵。 广场上,众将士心照不宣:有人支起火堆,有人翻检辎重,有人为战马钉蹄铁。没有人敢多看这位女俘虏一眼,生怕触怒公爵心底最隐秘的柔情。 摄政府内,烛台的火光早已熄灭,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薰衣草香。两侧的挂毯依旧诉说着苏丹国往日的辉煌,而今色彩暗淡,仿佛一场褪色的梦境。 约安娜径直穿过雕花回廊与喷泉庭院,脚步冷硬,不曾回头。她终于在内府深处停下,推开那扇镶嵌着水晶的橡木门。 房间如同一只被遗忘的宝匣,骤然开启——天鹅绒的帷幔从拱顶垂落,映照着铜镜里摇曳的烛光;宽阔的四柱床覆着绣金锦缎,散发出玫瑰精油的甜腻气息;墙上悬着她的肖像——那时的她年轻而骄傲,眼神中既有柔情,又盛满野心。 威廉跟随而至,脚步在门槛上微微一顿,仿佛这一步跨入的不是房间,而是往昔。他看着她走进,伸手欲将房门合上,那动作急切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仿佛要将此刻的重逢封存。 却在门缝将合未合之际,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挡住。威廉的掌骨绷紧,青筋暴起,按在门框上,阻止了隔绝。烛光映出他那双深邃的蓝眼,目光直直锁住她的背影,低声唤道:“约安娜——” 约安娜猛然转身,脸色阴沉如暴风雨的天幕,墨绿的眸子里燃起炽烈的火焰。她退到床柱前,背脊挺直,声音暴烈如狮后的怒吼:“公爵殿下!您是要我这个俘虏侍寝吗?好啊——等我先去洗净身子!我会跪在您的榻前,让您满意!然后,请您慷慨一点,把我赏给您那些忠勇的战士们吧!我是个女俘虏,本该被他们共享!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请你们放过城里的妇女们,让你的战士们都来找我吧!” 约安娜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痕。言语如刀刃,掺杂着疯狂的挑衅与绝望的嘲讽。她宁可以自我毁灭来立下屏障,也不肯低声乞怜。那一刻,她仿佛已预见粗暴的骑士们撕裂她的衣衫,将她的骄傲践踏在泥泞中——可真正刺痛她心口的,却是眼前这个男人:那张她曾深爱过的面庞,如今成了背叛的象征。 威廉的脸色瞬间煞白,蓝眸中掠过震惊与痛苦。他的声音沙哑,几乎带着哭腔,如风中枯叶般颤抖:“约安娜!你为何要这样折磨我?难道你就这般厌弃我?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多少年!你家族的人,一个字都不肯吐露你的行踪!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东征?难道真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上主去圣战?不!约安娜,我踏遍尸山血海,只为来寻你而来!” 威廉撑在门框上的手无力垂落,指节死死攥紧,泛白发颤。记忆的潮水猛然涌来——早年在普瓦捷,阿基坦公国的宫廷宴席上,她是最夺目的鸢尾,他是最锋锐的剑。直到有一天,威廉听说约安娜远在安托利亚,被当作波索尼德家族的陪嫁“赠品”送给了李漓。那一刻,威廉的命运便被改写。威廉追随雷蒙德的十字军,踏过刀山火海,只为今日的重逢。然而,此刻,约安娜的目光比任何刀刃都锋利,直直刺入威廉的心,让他心如刀绞。 “哼!你的话倒是诗意十足,但别把你满手的血腥和罪孽都推到我身上,我这个弱女子可背不起,公爵殿下!还有,请别忘了——你早已婚配多年!”约安娜冷冷吐出,声线如冰刃划破空气。她转过身去,背脊挺直,肩膀却微微颤抖。骨子里的骄傲支撑着她,不容示弱——她是法兰克战士家族的后裔,即便心碎成灰,也要用冷嘲铸成高墙。 威廉的呼吸急促起来,愤懑压抑在嗓间。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带着咬牙切齿的火焰:“那个艾赛德!他原是贝尔特鲁德的丈夫,如今妻妾成群,你却死心塌地追随他!为什么?!”东方男人的影像在他脑海浮现——油滑的笑容、环伺的莺燕,让嫉妒如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为何她能包容那样的人渣,却对自己百般苛责? “可这和你——阿基坦公爵殿下——又有什么关系!”约安娜猛然转身,话语如利箭直击。她的绿眸闪烁泪光,却被怒火蒸干,“我就是喜欢他!他至少比你诚实!你敢说你爱我吗?当着你公爵夫人的面,不遗弃我,你敢吗?别忘了——为了陪在你身边,我宁愿不要名分!可你呢?你连对你父亲承认,自己曾拥有过我,你都不敢!最终,我不得不独自离开普瓦捷!” 约安娜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颤抖,如同风暴中摇曳的玫瑰——美艳依旧,却遍布尖刺。约安娜曾为威廉守身如玉,在月下许下海誓山盟,而威廉却选择了权力的婚姻,把约安娜抛入无尽的等待与疑惧之中。 威廉张了张嘴,喉头一阵哽咽:“约安娜,你能对他那般宽容,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我有我的苦衷,你是知道的……而且,我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吗?”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乞求,像一个卸下盔甲的骑士,只剩下赤裸、脆弱的心。 “我知道你的苦衷!”约安娜的声音骤然炸响,像鞭炮般撕裂空气。她猛地上前一步,手指戳在他的胸口,泪水决堤般涌下,划出晶莹的轨迹,“可你敢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死都不会原谅你吗?!” 约安娜的哭声化作嘶吼,像一头受伤的雌狮:“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我是你第一个女人!所以——别人再怎么伤我,都不及你的背叛让我痛苦!”约安娜的每个字都带着火焰,燃烧着他们共同的记忆。那段初恋的温存,此刻化作利刃,每一道触碰都烙印成永不磨灭的伤痕。 “约安娜……”威廉低声叹息,手伸出,却在半空僵住,不知该如何抹去她的泪。他的蓝眼泛起迷雾,胸口波涛翻涌——他爱她,却无力改写命运;他寻她多年,却换来这般撕心裂肺的对峙。烛光下,威廉伫立原地,影子拉长,孤独而无助,如一个被剥去荣耀的男人。 “约安娜,你别再闹了!好好看看我——看着我的眼睛!”威廉的声音压抑而颤抖,他猛然上前,一把搂住约安娜,双手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她,仿佛要把所有积压的情绪都摇进她的心里。 “我不怕看你!”约安娜直视着他,绿眸如刀锋般凌厉,毫不退缩,“我要审判你!罗马的宗教裁判所不会判你有罪,法兰西的王庭不会判你有罪——但我会在爱情的法庭上,审判你这个不敢承认自己真心的懦夫!你有罪!” “约安娜……”威廉低声喃喃,语气里带着近乎绝望的柔情,“我打算把东征终止在这里。我不会再回阿基坦。我只想和你,在此地安度余生。” “懦夫!”约安娜的嗓音嘶裂,冷笑中满是锋芒,“威廉,你知道吗?我有多么渴望听你说一句——接我回普瓦捷!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你——永远都不敢带我回家!我告诉你:艾赛德却敢,他就是比你强!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哪怕那里不只我一个女人,但至少是我能光明正大走进去的地方!而你呢?偏要为了你的执念,带着军队闯进来,把我的家毁掉!威廉,你比谁都自私!你,根本不配做我的男人!我看你恶心!” 约安娜的绿眸骤然凌厉,泪光在火焰中燃烧:“我告诉你——我恨你!从今往后,比以往更加刻骨铭心!” 说罢,约安娜猛然转身,走向房间深处。宽大的四柱床宛若张开的巨口,她纵身扑倒在锦缎上,裙袍四散,如破碎的紫云。她仰首而望,眼神冷冽如匕首:“公爵殿下,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要谈情调?我没兴趣和你这种懦弱的男人同床!但若你只是把我当作战利品,那就别等我洗澡了——你现在就爬上来!”约安娜的声音尖锐如刃,字字带血,胸腔里却翻涌着恨与残余柔情交织的火焰。 “约安娜,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威廉的声音骤然拔高,几近怒吼,蓝眸中血丝暴起,“我早已把我们的儿子——小威廉——立为继承人!哪怕在名义上,他是菲利帕·图卢兹的儿子!我的确愧对你,但我从未亏待过我们的孩子!另外,菲利帕,根本不住在普瓦捷!所有来自阿基坦的人都知道。” “砰!”房门被威廉重重甩上,巨响如同闷雷,震得烛焰剧烈摇曳。威廉伫立在门外,拳头狠狠砸在门框上,发出低沉的闷响。良久,他的肩背微微颤抖,蓝眸中泪光闪烁。最终,威廉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如铅,渐渐隐没在摄政府幽深的回廊尽头。 第491章 冒充十字军 安托利亚西部的山区密林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枝叶交错,织出一道浓密的绿幕,遮天蔽日。阳光只能从缝隙中零星洒落,斑斑驳驳地洒在泥泞的小径上,如碎金洒地,给这沉郁的山林点上一层梦幻的薄光。空气潮湿而沉闷,混杂着腐叶的霉味与野花若有若无的芬芳,每一步踏在厚厚的落叶上,都发出低闷的声响,仿佛沉沉的心跳,在无形中提醒着前方的不安。 比奥兰特走在队伍最前方,身躯高大健壮,如同一尊移动的堡垒。她那道从眉骨斜贯至颧骨的疤痕,在光影交错中若隐若现,脸庞狰狞如野兽。灰蓝色的眼睛冷冷扫视四周,警觉如鹰隼。她一手挥舞马鞭,不为驱马,而是劈开纠缠的藤蔓,口中咕哝着咒骂:“该死的山路,湿得像泡过的面包!”她语气粗粝,神情不耐,整个人像是刚从海港酒馆打了一架才爬出来的女海盗,带着一身桀骜不驯的火气与蛮劲。 比奥兰特的身后,一百多名苏尔商会的保镖默然跟进。他们本是护送金银的雇佣兵,如今却干起了军队的脏活重活——肩扛火药弩,背负沉重包裹,脚步沉稳如一台台精密的战争机器。他们的脸上看不见忠诚,也没有战意,只剩一种死工资催动的麻木神情。有年轻的战士低声抱怨:“这鬼地方的蚊子比十字军还狠……商会的金币,真值这条命吗?”但没有人应声,抱怨只是逃避的气孔,他们依旧紧随比奥兰特而行,冷漠中透出一股职业化的压迫。 比奥兰特特意为雅诗敏安排了一匹性情温顺的灰马,那马毛色如烟似雾,宛若晨曦中未散的云气,鞍具上绣着苏尔商会的银狼徽记,在光影间微微泛光。雅诗敏坐于马背,身躯疲惫地随马步轻晃,长袍在起伏中掀动,隐约勾勒出昔日未曾示人的曲线。她的目光沉静,眼神深处藏着风雨摧折后的忧虑,却依然维持着苏丹国摄政夫人的仪态与气场——那是一种内敛而傲然的坚韧,仿佛沙漠风暴中挺立不倒的玫瑰,花瓣虽覆尘土,根茎却未曾动摇。 菲奥娜带着二十多个内府女兵们,紧紧跟随雅诗敏的身侧,一手扶缰,一手扶着塔齐娜。她的眼神冷峻如刃,曾经湿润的眼眶早已干涸,如今只剩下战士的冷静与戒备。她低声说道:“坚持住,夫人需要我们。” 塔齐娜半倚在她怀里,脸色泛白,狐媚的双眼半阖着,辫子凌乱地披在肩头,唇角却勾着一丝懒散的讥诮。她知道自己已被权力边缘化,但骨子里舞姬的柔韧与间谍的狡黠未曾消散,她只是换了一种姿态,等待机会蜕皮重生。“这鬼山路,扭得我腰都快散了,”她低声嘀咕,“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留在潘菲利亚给十字军当军妓,起码还有张床躺。” 队伍在林间一处洼地歇脚,古树环绕,宛如天然屏障。溪水从岩石间潺潺而过,带来几分湿凉,抚慰这群行军疲惫之人的躁热与惊惧。苏尔商会的保镖们迅速搭起篝火,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满是风尘的脸庞。干粮与水囊依次分发,空气中弥漫起烤肉的香气与烟熏的微辛气息,那是逃亡途中难得的安慰。 雅诗敏下马后,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沉默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那枚绿玉光泽已暗,祈文依旧,仿佛她命运的残影。她的目光穿过林隙远眺,神情空茫,像是在追忆一个早已被埋葬的国度——苏丹国的宫廷、檐下的月影、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没药与乳香,如今都已成尘。 比奥兰特则蹲在一旁,大咧咧地啃着一块硬饼,嘴角还沾着点碎屑,啃得酣畅淋漓。她嚼着饼,含混地说道:“歇歇吧,弟兄们,前头的山更陡,等下可没这好命歇脚。” 塔齐娜靠在一棵树干上,指尖缓缓拨着辫梢,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但终究没多说。 忽然,林间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与枝叶窸窣。声音由远而近,仿佛林中潜伏着一头被惊扰的野兽。下一刻,阿蒲热勒从密叶间冲出,气喘如牛,满身泥污,盔甲上沾着湿漉漉的叶片与被荆棘划破的细痕。阿蒲热勒的背后,竟跟着一队狼狈不堪的残兵败将。 那是贝托特与数十名散兵——衣衫褴褛,铠甲残破,手中多是缺口弯刀与破裂圆盾。有人裹着血迹斑斑的布条遮住半张脸,有人干脆赤着上身,肌肤上布满抓痕与烧灼。他们像一群刚从尸堆里爬出的幽灵,眼中燃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警觉。 走在最前的是贝托特。他的面容虽年轻,却已布满风霜与血污,下巴的胡茬杂乱如荒草,一双眼睛如猎犬般警觉,时刻扫视周遭。他身上的皮甲裂开几道长口,内里的布衫早已被血汗浸透。这是一个典型的日耳曼骑士——忠诚、顽固、倔强如铁。他像一柄未经打磨的钢剑,锋利却藏着脆裂的危险。 比奥兰特倏地站起,双手插腰,目光如刀,嗓音炸响如雷:“贝托特?你怎么还在这儿?听说威风军校的学生兵都跟着弗谢米娃撤了。你这个教官,怎么没跟着他们一起滚?” 比奥兰特的语气毫不留情,灰蓝的瞳孔死死锁定对方,宛如一名督战官在审讯临阵脱逃的兵卒,连林中的鸟雀都被这阵怒音惊得扑棱飞起。 贝托特沉默片刻,随即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突围时,我殿后,和他们走散了。带走学生兵的,不是弗谢米娃——她不过是个跟班,真正掌控局势的,是阿贝贝。那些学生兵,大半是沙陀人,要么就是姐夫老部下的后代。对他们来说……阿贝贝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仅剩的精神支柱。” 贝托特说到这,目光扫向雅诗敏与塔齐娜,声音依旧平稳,却每个字都像石子扔进冷水:“因为你们俩……谁都没给姐夫生个孩子。他们不跟着那个孩子走,还能跟谁走?” 话音一落,空气仿佛凝滞。雅诗敏咬着唇,目光复杂地看了塔齐娜一眼,眼神里有痛,也有自责。而塔齐娜则脸色铁青,眼底翻涌着嫉妒与愤恨,如一潭掀不起浪的浊水,深,却冰冷。 贝托特沉默了一瞬,又低声补了一句:“学生兵们还年轻,跑得快……他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我得替他们挡在最后。” 贝托特说得平静,却如一面尚未烧透的战旗,在风中孤单猎猎。那张布满尘污与血痕的脸上,掠过一丝不甘。不是懦弱的羞耻,而是——一名战士未能死于阵上的遗憾。 “那你怎么不滚去鲁莱?找你姐雷金琳特!”比奥兰特穷追不舍,语气里满是火药味,疤痕脸因怒气抽搐得更像扭曲的老树根。她向来嘴毒,刀刀扎心,活像个喝急了脾气上头的老酒鬼,哪怕话里带血也照样甩出去。 贝托特苦笑一声,缓缓摇头:“我去那儿干嘛?我姐被软禁在鲁莱,又不是那儿的主人。” 贝托特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在给战局布线:“鲁莱现在有威尼斯舰队驻防,防得滴水不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古夫兰为人讲义气,就算真撑不住了,撤离之前,也一定会带上我姐。我姐在那儿……肯定比跟着我安全得多,用不着我瞎操这份心。” 说到这儿,贝托特苦笑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些:“再说了,要是我带着兵去接走我姐,在旁人眼里——那不就成了我们姐弟又要造反?等姐夫回来了,我们还怎么解释?” 说到这,贝托特的目光越过密林,望向远方起伏如浪的山岭,语气低了下去,像是与自己说:“再说了,就算我真想去……我过得去吗?阿基坦公国的十字军封了路,我手上这点人马,要是硬闯——那不叫突围,那是送死。” 雅诗敏缓缓抬起头,声音平静而坚定,透着一种无需高声却不容置疑的威严:“贝托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雅诗敏的眼神不再冷漠,反倒多出一丝温柔的关切,像是在抚慰一个仍愿归队的旧部。 贝托特略一沉思,目光在众人之间缓缓扫过,最终停在比奥兰特与塔齐娜之间。他的语气依旧那般直白:“你们这支队伍……谁说了算?”他从不擅长绕弯,个性一如战场上的冲锋号,向来直来直去。 比奥兰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是一丝难得的迟疑。 塔齐娜则微微侧身看了雅诗敏一眼,狐媚的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明,却没有出声。她很清楚,自己早已不再是这支队伍的“中枢”,聪明如她,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是雅诗敏开口了,声音如山间泉流,平和中带着一种被压抑的尊贵:“我们听从比奥兰特的安排。”雅诗敏很清楚,现在不是讲血统与权位的时候,而是要靠脚下的路、身边的人活下去。 贝托特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难得的笑意,带着军人特有的干净、爽朗与一丝久违的从容,“我们就跟着你们一起走吧。” “那是最好了!”比奥兰特爽朗大笑,迈步上前,重重拍了拍贝托特的肩膀,咧嘴一笑,语气里藏着惯常的粗野玩笑:“多了你们这些正规军的勇士们,我们这一路啊……就更有底气了!” 阿蒲热勒终于喘匀了气,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我又打探到了些新消息——阿基坦公爵威廉九世已经占领了潘菲利亚。约安娜……被他带回了旧摄政府那边,现在那地方成了公爵的行宫,而约安娜……似乎成了威廉的情妇。” 阿蒲热勒语气中掺着一丝掩不住的八卦兴奋,却也夹杂着对昔日那位“女主人”的几分惋惜。雅诗敏听完,只是轻轻撇了撇嘴,仍旧沉默不语。 “随她去吧。”比奥兰特嗤地一笑,耸肩摇头,疤痕脸上的表情像风干的嘲讽,“贵族的游戏——她愿意躺谁床上是她的事,咱们才懒得管。” 比奥兰特一甩手,语气一转,锋利如刀:“少和我废话那些裙子底下的破事。说重点——我们前进的路上,有没有新情况?” 阿蒲热勒收起玩笑的神情,正色说道:“雷蒙德的主力已经绕过了基里杰的防线,但他没有继续攻打罗姆苏丹国,而是径直奔黎凡特去了。”她顿了顿,眼角闪着情报贩子特有的精光:“听说他为了抢地盘,甚至可能会和其他十字军动手。可威廉却没跟上去,他就赖在潘菲利亚不走了——看样子,是打算在原摄政府好好享用他的‘战利品’——约安娜。” 阿蒲热勒又耸耸肩,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果然如传闻所说,阿基坦公爵向来是个风流惯了的浪子。” “啧,真是贵族做派。”比奥兰特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语气像一记打点集合的鼓点,“不管他们怎么折腾,我们得继续往前。”她望向前方那片迷雾缠绕的山岭,语气随口却不失笃定:“翻过那道山梁,就是乞里齐亚的地界了。” 话音未落,比奥兰特眼神倏地一亮,眉梢轻挑,嘴角挂起那抹熟悉的狡黠:“——哎我说,现在雷蒙德撤了,威廉又死赖在潘菲利亚不动弹,你们安托利亚苏丹国的统治也早垮台了,这一带……等于成了个没人管的权力真空地带,是吧?” 比奥兰特说着顿了顿,语气忽地轻快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那干脆,我们就装一把十字军得了!找块破白布,画上个红十字,绑根棍子举着,哼两句圣歌,穿上点破铁皮,挺胸抬头大摇大摆地走大路——” 比奥兰特咧嘴一笑,眼里闪着狡黠:“嘿,说不定到了乞里齐亚,那帮孙子还真得恭恭敬敬地叫咱们‘圣战英雄’呢!” 比奥兰特说得轻松,语调像是商队路上的玩笑话,风吹在她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把笑意吹得有些邪气。众人一时沉默,神情各异。雅诗敏眉头微蹙,忍不住看向贝托特,嘴唇轻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她眼底浮现出一丝犹疑与挣扎——那种根植于信仰深处的洁癖,如铁锈般蚀着她的意志。她从未想过要披上异教之名伪装行路,这种念头本能地让她反感。但理智又在耳边低语,这是末路中的权宜之计,活着走出去,比任何高贵都更重要。 “你们别这么纠结,”比奥兰特摊了摊手,语气轻松得像在酒馆讲价,“我们又不是真的去杀人放火,图的不过是个方便。”比奥兰特说得云淡风轻。 “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想?”塔齐娜忍不住冷笑插话,辫子一甩,银饰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寒光,语气里带着一丝酸溜溜的讽刺。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了?”比奥兰特立刻回怼塔齐娜,目光锐利如刀,“现在和以前可不一样了。况且贝托特在,他带队冒充十字军,才像那么回事!” “我不当叛徒!”贝托特猛地摇头,脸色瞬间铁青,语声低沉却铿然作响,“我要是真披上那身狗皮,等姐夫回来,非活剐了我不可!” 塔齐娜低声嘀咕了一句,像蛇吐出一口冷信:“艾赛德还能不能回来……谁又能说得清呢。”那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也许是因为,李漓这个她与众人共享的丈夫,若真死在异乡,自己就不再需要排队等待他的爱。 “贝托特,你别这么死心眼。”比奥兰特语气软了几分,换上一副哄小孩的语调,“又没人真让你背叛,只是权宜之计。咱们得先熬过眼前这口气再说。” 这时,雅诗敏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务实:“那我们这些女人……怎么办?”雅诗敏的眼神变了,不再固守某种高贵,而像一个母亲,在为孩子们权衡生存的代价。 “换身衣服就行。”比奥兰特咧嘴一笑,扭曲出一种胜利者的张扬,“我们现在又不缺钱,派人去镇上买几身亚美尼亚人穿的衣服,别太惹眼就成。” 众人终于不再争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默契张力。 “那就这么定了。”比奥兰特拍了板,声音如战鼓落地,“给外界的说法很简单:你,贝托特,因为被我主人收了兵权,怀恨在心,这才组了这支‘十字军’。” 贝托特长叹一口气,转头看了雅诗敏一眼,神色复杂:“哎……那我就依你们的意思。不过,夫人——你得给我作个证,我没有真背叛我姐夫。” 雅诗敏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如春水:“我会的。”雅诗敏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就像一位母亲,在孩子犯错后仍轻轻承诺:“我会替你说清楚。” 半天后,队伍在溪边忙碌起来。 雅诗敏带头,让女人们都换上了希腊长袍——宽大、素雅的亚麻衣料在山风中飘动,遮住了曲线,也遮住了身世。她们用头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冷静警觉的眼睛。雅诗敏的长袍如月光般柔和,系上腰带时,手指轻颤,却透出决绝的优雅。 塔齐娜扭了扭腰肢,自嘲地低声咕哝:“这衣服……跳舞都行。” 菲奥娜则干脆利落地扎好头巾,弯刀藏于袍下,宛如一位隐形的守卫。 贝托特找来一块白布,蘸着火堆中的炭灰与红土,粗粝地画上一个鲜红的十字,那符号歪歪斜斜,如血迹般刺目。他将其披在肩上,风吹过,猎猎作响,像一面叛变的旗帜在山野中招摇。 队伍最前方,一个战士举起粗棍,绑上那块发黄的旧布,红十字在阳光下仿佛张牙舞爪。就这样,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一支“十字军”。 苏尔商会的保镖们脸上挂着一丝讥诮,有人低声笑:“老子这辈子,居然还当上了圣战士。” 游兵散卒则交换眼神,握紧武器,脚步间多了几分假模假式的豪气。 数日后,队伍抵达乞里齐亚边境。山风呼啸,关卡如蹲踞的猛兽,木栅上钉着铁刺,岗哨矗立,哨兵手执长矛,目光如狼。 贝托特刚要照惯例派人上前交涉,比奥兰特却一策马冲在前,马鞭一甩,嗓音炸响山谷:“我们是来解救你们这些被天方教围困的十字教徒弟兄!赶紧给老娘让条路出来!还有——备好食物,慰劳我们!”比奥兰特的脸在夕阳下狰狞如鬼,灰蓝的眼眸中仿佛冒火,活像一位从地狱里杀出来的女魔头。 “等等,我们得去报告……又来了一支十字军!”一名哨兵慌张道,声音发虚,手已按上号角。 “少废话!快开门!”比奥兰特嗓音一提,声如利刃,“不然我们就自己打进去!阿基坦公爵的主力就在后头呢,我们是先锋部队!”比奥兰特拔出佩剑,在空中比划几下,像是在单方面宣布审判。 贝托特与塔齐娜对视一眼——前者紧锁眉头,后者咬着唇角,一言不发。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焦灼的气息。 忽然,关卡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木轴摩擦如鬼哭狼嚎。一个盔甲锃亮的乞里齐亚军官走出,身后士兵列于门侧,仿若迎接圣徒。 为首的军官高声说道:“欢迎来到乞里齐亚,东征圣战的勇士们!你们辛苦了!”声音里带着几分讨好,眼神却在队伍中来回打量,衡量着这支“军队”的真假成色。 “居然……真就这么混过去了。”雅诗敏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的释然,嘴角悄然扬起,像是卸下了身上最后一块沉石。 “愿上主保佑你们,亚美尼亚人!阿利路亚!”比奥兰特高喊,声音中带着得意的狂笑。她回头朝贝托特招招手:“阿斯坎尼亚大人,走吧!”比奥兰特策马前行,火光映在比奥兰特的脸上,如同镀上铜色的面具。 队伍随之鱼贯而入,仿佛一道潮水冲进了敞开的闸门。山风在背后呼啸而过,像是在替这场荒诞的演出送上一声冷笑。 第492章 鲁莱港落幕 晨雾如纱,尚未散尽,鲁莱港被海盐与潮湿木头的气息笼罩,仿佛老船板吐出的梦呓。晨曦斜洒,海面波光粼粼,金光如丝绸般铺展,为这座古老港湾披上一层薄而耀眼的金纱。码头边,数十艘威尼斯排桨战船整齐排列,船首的铜制撞角在微光中泛着冷冽的寒芒,桅杆林立如沉睡的森林,静默中透着威严。船身上雕刻的圣马可雄狮与海神像在水汽与曙光间若隐若现,仿佛随时将从梦中苏醒,破浪而出,撕裂海天。 一声低沉的号角骤然划破寂静,声如哀风,悠长而冷峻,在港湾间回荡,层层激起回音。紧接着,鼓声如雷,疾若骤雨,重若战神之心跳。士兵与水手的铠甲碰撞声如铁雨坠地,响彻码头。桨手们鱼贯登船,赤膊短衣,肌肉紧绷,汗珠在晨光中折射出晶莹的光。他们依次坐定,握桨如握长戈,每人如一颗齿轮,合为一体,化作一台冷峻的战争机器。 奎多将军站于旗舰甲板,盔甲映着晨光,目光如刀。他一声令下,声如洪钟,船队如一体而动。数百支桨同时入水,激起白浪如刀刃齐出,斩裂海面。船首高扬的猩红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圣马可雄狮威仪赫赫,昭示着威尼斯不屈的荣耀。船尾舵手沉稳持舵,目光如隼,精准掌控航道,巨船在狭窄水道间疾行如鱼,灵动而威严。 港口石墙上,市民与商人早已挤满,目光追随远去的舰队。有人低声祈祷,祈求海神庇护;有人高声咒骂,为威尼斯的不守信用;有人挥手告别,泪光闪烁;有人沉默如石,目光深邃。一个老渔夫倚着粗糙的木杖,目送远帆,喃喃自语:“他们真的这就走了吗?”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在叩问鲁莱的命运,亦或只是与海风对话。 鲁莱城塞的冬日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投下斑斓光影,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缓缓流转,仿佛为冰冷的石砌大厅披上一层温暖的金纱。壁炉中,松木柴火“噼啪”作响,火焰跳跃,散发清香,驱散石墙渗出的寒意。大厅中央,一张雕花橡木长桌摆放着银质烛台,烛光摇曳,映照着墙上悬挂的伍麦叶家徽——一枚精致的银月与星辰交织的纹章,诉说着家族的荣耀与沉重。 古夫兰端坐于壁炉旁的雕花橡木椅中,身着深绿色丝绒长袍,袍角金丝绣纹如藤蔓缠绕,映衬着她乌发雪肤,气度高贵而沉静。她膝头放着一只小巧的刺绣框,针线在指间灵巧穿梭,绣出一朵朵细腻的月桂花纹。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追随着身旁奔跑的儿子李植,目光中藏着柔情与骄傲,偶尔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还不到四岁的李植继承了母亲的俊秀轮廓与父亲的深邃眼眸,一身镶银边的深蓝短袄,腰间皮带上的铜扣刻着伍麦叶家徽,闪耀着微光。李植像一只活泼的小猴子一样,围绕着母亲的椅子欢快地奔跑着。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根木棒,就像握着一把无敌的宝剑,随着他的奔跑,木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仿佛他正在战场上奋勇杀敌。 李植的嘴里还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那曲调虽然简单,但却充满了童趣和欢乐。这小调似乎是他从某个沙陀人那里学来的东方曲调,此刻的李植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他真的成为了一名英勇的战士,正在驰骋疆场,立下赫赫战功。 在李植的脚下,地毯上散落着各种颜色的积木和木剑,这些都是他刚才“战斗”的“战利品”。他一会儿捡起一块积木,当作盾牌来抵挡敌人的攻击;一会儿又拿起一把木剑,像一个真正的剑客一样挥舞着,嘴里还不时地喊出一些“杀啊”、“冲啊”的口号,让人忍俊不禁。 李植那清脆的笑声在石厅里回荡着,与柴火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旋律。这笑声和爆裂声充满了整个大厅,让人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和欢乐。 “夫人,穆拉迪少爷,你该习字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嬉闹。萨赫利娜推门而入,身着深灰长袍,袖口与领缘绣着银线,整个人如一柄未出鞘的利剑,沉稳而锋芒内敛。她快步走近,俯身轻柔却果断地握住李植的手,动作中带着不容商量的威严。 李植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的小嘴也高高撅起,像是能挂住一个油瓶。他用力地挣扎了两下,似乎想要挣脱什么束缚,但显然并没有成功。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木棒也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在抗议着什么。 “我不要!”李植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些许不满和倔强。 古夫兰看着儿子的样子,心中有些无奈,但还是认真地说道:“儿子,你为什么不要学习呢?学习可是很重要的事情啊,它能让你变得更聪明、更有知识。” “那些阿拉伯文太难了,弯弯曲曲的,写得我头晕!我还是喜欢阿敏叔叔教的汉字,写起来像画画,好看又好玩!”李植甩开萨赫利娜的手,跑回古夫兰膝前,抱住母亲的腿,仰头撒娇:“我也不想抄《天方经》,我喜欢听阿敏叔叔讲《道德经》!那才好玩!” 古夫兰轻轻一笑,俯身抚摸他柔软的黑发,语气温婉却带着训诲的意味:“穆拉迪,阿拉伯文是你的根。伍麦叶家的荣耀流在你的血里,怎能不学?《天方经》是我们的信仰,承载着先祖穆圣人的荣光。”她的声音如春水般柔和,却隐隐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古夫兰抬头,目光悄悄投向萨赫利娜,带着一丝母亲的无奈与疲惫,仿佛在说:这孩子,太倔了。 这时,露巴娜自侧门而入,深蓝色长裙随着步伐轻摆,腰间沉重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宣示着宫廷总管的威严。她眉头微蹙,语气虽压着情绪,却藏不住对李植的宠爱:“穆拉迪少爷!怎可胡说八道?你是伍麦叶家的正统,是圣裔,怎能轻慢圣文?” 李植却毫不怯懦,小身板挺得笔直,仰头理直气壮:“可是阿敏叔叔说,我也是大唐皇帝的后人!他还说,震旦的字比阿拉伯文漂亮多了,写起来像在画山水!震旦和沙陀才是我的根!”李植晃了晃手中的木棒,得意洋洋:“等我长大了,阿敏叔叔就带我去找祖尔菲亚姑婆,她一定帮我拿下托尔托萨,沙陀人都是我的臣民!而且,阿敏叔叔还说了,我妈的兵比赛琳娜姨娘的兵更多!” 李植此言一出,大厅的气氛陡然凝固。 古夫兰脸色一凛,手中绣针一颤,指尖沁出一滴鲜血,却仿若未觉。她收起温柔,盯着李植,语气罕见地严厉,带着一丝颤抖:“天啊,儿子,阿敏都教了你些什么!这种话,千万不能在你父亲面前说出口——哪怕一句也不行!”古夫兰的声音低而急促,仿佛压抑着惊涛骇浪。 古夫兰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目光转向萨赫利娜与露巴娜,眼中多了一丝求助的神色。萨赫利娜垂眸,手指交叠胸前,神情如雾中沉思,静静观察着局势。 露巴娜眉峰紧蹙,上前一步,低声斥道:“少爷,有些人虽称‘叔叔’,却未必能教你为人处世。宫庭里的事,不是小孩子能说的,更不是阿敏那种商人该掺和的。” 李植小声嘀咕,仍抱着古夫兰的膝盖不肯松手:“可……父亲说过,阿敏叔叔是忠臣……而且阿敏叔叔也说,他也是我的忠臣……”李植的声音越说越低,像一只缩在暗处的小兽,话尾几乎淹没在大厅沉重的静默中。 壁炉中的火焰依旧跳跃,将古夫兰的面庞映出一半明、一半暗。她的眼神复杂,爱子之情未减,忧虑却如潮水般悄然蔓延。窗外的阳光西斜,彩绘玻璃投下斑斓的光影,在地毯上缓缓滑移,仿佛连时间都在默默凝视这个孩子——凝视着两个命运摇摇欲坠的家族的缩影。 就在这静谧微光中,沉重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拜乌德匆匆推门而入,盔甲尚带风尘,额角汗珠在烛火中闪烁。他略一躬身,行礼仓促,声音压得极低却急促得几乎要咬碎:“殿下,威尼斯人……全撤了——连一艘补给船都没留下。” “啊——”一声清响划破寂默。古夫兰手中银杯坠地,红酒在石板上晕开,浓如血色。她手指微颤,旋即强迫自己镇定,移开目光,不再看地上的狼藉,而是抬头,望向匆匆赶来的戴丽丝。 戴丽丝气喘吁吁奔入大厅,鬓发凌乱,衣角带着港口的湿气。这位素来沉稳的女商人,此刻脸上写满慌张:“夫人,怎么回事?威尼斯的船队,怎会就这样,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全数撤离了?” 古夫兰没有回答,只缓缓走向露台,双手搭上冰冷的石栏,目光投向那片空无一船的港湾。泊位静默,海风呜咽,仿佛只威尼斯人留下的最后讥讽。 古夫兰低声呢喃,几不可闻:“果然,他们放弃我们了……也许,在威尼斯眼中,如今这个破碎的安托利亚,已毫无价值。” 厅中众人屏息,空气仿佛凝为铅水,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胸膛上。 萨赫利娜缓步上前,目光冷若冰刃,声音低却带刺:“难怪……两个月前,埃尔雅金便悄悄将苏尔商会安托利亚分馆的全部财物运往托尔托萨。如今,这里的办事处只剩空壳,连一座仓库都没留下。他们还劝阿敏在托尔托萨的卡莫村办肥皂分号——看来,他们早就知晓威尼斯的退意,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和我们说。” 露巴娜站在阶前,神情复杂,像是终于串起了一桩早已注定的局局:“殿下……您还记得吗?两个月前,吉塞拉临行前来宫中数次,苦口婆心地劝您去托尔托萨住上一阵子,说那边如何气候宜人,如何适合调养身体……现在想来,那些话或许也不是全无意味。”露巴娜顿了顿,语调更低:“他们不是不曾暗示,只是我们自以为有盟友,根本没当回事。” 古夫兰的目光微顿,像被暗箭击中,她缓缓转身,长袍在地毯上拂出低低的声音。“我们的情报系统没能作出任何预警,是我们无能,不必抱怨别人。现在再说这些已毫无意义。” “最荒谬的是——直到上一分钟,我还仗着有威尼斯海军撑腰,从没真正关心过这片动荡之地的军情!我简直就是个笑话。”古夫兰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怒意压入心底。待她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往日的冷静与威仪,声音低沉:“拜乌德,附近还有多少十字军?若他们打过来,我们——还能扛得住吗?” 拜乌德神情凝重,语气如铁:“阿基坦的军队仍滞留潘菲利亚,短期内不太可能主动进攻我们。但巴伐利亚的韦尔夫五世,已率军自东南而来,最快半月内就会抵达鲁莱城下。到那时,阿基坦军顺势来犯,趁火打劫——也是完全可以预见到的局面。” 拜乌德又顿了顿,补上更令人心寒的实情:“我已将利奥波德的狮鹫营算在内。至于泽维尔的猎豹营——前几次与阿基坦军交锋已损失惨重,战力几近崩溃,短期内难以恢复。” 拜乌德抬眼望向古夫兰,语气冷峻如刃:“潘菲利亚失陷后,雅诗敏至今下落不明,但多半已遇难。如今整个安托利亚,尚未落入十字军之手的,只剩我们与卡罗米尔。阿格妮即便愿出兵,也调动不了多少兵力。她真正掌控的,仅是杜卡斯家族拨给她的那支支护院部队。至于卡罗米尔境内那支拜占庭军队——与其说是阿格妮请来的援军,倒不如说是盘踞不去的占领军更为贴切。” 拜乌德停顿一下,神情更冷:“至于我们的两个邻国盟友——罗姆苏丹国,基里杰的主力此刻正与米兰大主教安塞尔姆麾下的十字军主力,在尼西亚以西山地苦战,根本无法腾出兵力。达什曼尼德王国,就更不必指望。古姆什提根加齐连他亲妹雅诗敏的求援都爱莫能助,又岂会理会我们?”他语声不高,却如封棺定谶,句句斩断生路。 最终,拜乌德挺直身躯,语声斩钉截铁:“总而言之——我们已无外援可盼。但请殿下放心,灵犀营全体官兵,早已立誓:与伍麦叶王朝,与您,与鲁莱,共存亡!” 古夫兰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裙摆,指节泛白如骨。她望向窗外,那空荡荡的港口泊位仿佛一道撕裂的血口,冷冷地张开,撕扯着她的灵魂与尊严。 古夫兰明白,一旦鲁莱失守,她将失去那个在战乱中好不容易立下的根基——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属于伍麦叶家的立足之地。而死守,只会让她和她的追随者们,陪着这座城市重蹈潘菲利亚的覆辙:耗尽、崩溃、羞辱,最终毁灭。 忽然,古夫兰轻声开口,语气冰冷如霜:“听说,潘菲利亚陷落之后,约安娜出逃时被阿基坦公爵威廉俘了……如今,已经躺上了他的床?” 古夫兰语调平静得诡异,像是在叙述一桩宫廷流言,又仿佛在揭一层遮羞布。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接话。 大厅陷入沉寂。火光摇曳,光影在石壁上沉默地爬行。古夫兰沉默良久,仿佛在与命运硬碰硬地角力。终于,她抬起头,声音低沉,却铿锵如铁:“我带你们所有人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陪哪座城池一起赴死,而是为了让伍麦叶家——还有你们这些追随我至今的人——都能活下去。” 古夫兰一字一顿,如从刀锋上逼出的冷决:“——撤吧。” 众人齐齐一震,仿佛空气在那一刻凝固,连烛火也为之屏息不动。 紧接着,古夫兰目光如刃,语调迅疾而果断:“立即组织船队,我们去托尔托萨。” 古夫兰稍作停顿,转向萨赫利娜,声音冷静却不容置疑:“通知利奥波德和泽维尔,命令他们坚守至我们安全撤离。然后——他们撤往卡罗米尔。可以和他们直说:我们已无力从海上带走他们。而对他们来说,留在阿格妮那边,和留在我这里,也没什么区别。” “明白,殿下。”萨赫利娜俯身应声,神情冷静如常。 话音未落,古夫兰已紧接着道:“至于托尔托萨,赛琳娜与祖尔菲亚终究还自称是阿里维德家的正统——而这个自称‘大唐庄宗皇帝后裔、李家唯一嫡子’的小子,如今就在这里。她们没有理由拒我们于门外。露巴娜,立刻替我拟两封信,分别送往托尔托萨,一封给赛琳娜,一封给祖尔菲亚。” “遵命。”露巴娜低头应道。 忽然,古夫兰已猛地弯腰,一把攥住还在嬉闹奔跑的李植。动作干脆,目光如刀,声音低沉如寒铁:“穆拉迪,到了托尔托萨,不准再说你叫李植!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叫穆拉迪!你哥哥莱昂哈德可以自称李椋,但你不能说你也姓李。你听见没有?不能!” 古夫兰猛地摇晃着李植,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在石墙间炸裂,像铁器重锤:“从这一刻起,阿敏教你的那些混账话,一个字都不准再提!什么‘嫡子’、‘忠臣’——这些词,从你嘴里再吐出来一下,我就打断你的牙!你听清楚没有?!只要稍有不慎,我们所有人都得死——都得死!你明白吗?!” 古夫兰声音陡然一沉,咬字如冰,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每一个字:“莱昂哈德的外祖父,如今还坐在罗马皇帝的宝座上——而你的外祖父,早在直布罗陀海峡里喂了鱼,连尸骨都没剩下!我们不是去抢托尔托萨,更不值得把我们剩下的一切都搭进去——犯不着,你听明白了吗?” 那一瞬,古夫兰身上所有的高贵、从容与教养,在恐惧中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惊惧至极、濒临崩溃的母亲。 古夫兰停顿片刻,肩膀轻颤,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哽咽。目光中浮起一抹疲惫与深藏的哀伤。她终于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是抽噎着:“儿子……我们真的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呜……呜哇——!”李植被母亲骤然狰狞又哀伤的神情吓得崩溃,那眼神中交缠着惊惧、恨意与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仿佛整个人都被撕裂。那一声哭喊撕开了沉寂,如一道尖锐的裂缝,在大厅炸响,连烛火都随之微颤。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来,惊愕、迟疑、战栗,仿佛全场在这一刻才从冰封中醒来。 戴丽丝微微调整站姿,率先打破这种阴冷的气氛,上前一步,眼中闪过商人的果断与冷静:“夫人,鲁莱港的确可惜,但既已决断,我们库莱什商会会全力配合。我这就去联络能用的船,调集仓储与航线资源,确保撤离顺畅。” 古夫兰微一点头,转向拜乌德,眼神冷冽如刃:“拜乌德,在我正式下达撤离命令之前,全力维持港口秩序。哪怕只剩最后一刻,鲁莱港也不能乱。城若乱了,我们将损失更大。另外,联络一下苏尔商会,让他们派些船来,我想这个要求,埃尔雅金是会答应的。” 古夫兰语调顿了顿,寒光一敛,转为沉稳:“去通知阿敏,让他带好村里的沙陀人,提前收拾行装。”话锋突转,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还有,警告他——不要和教穆拉迪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 古夫兰眼神短暂柔和,低声补道:“再去把雷金琳特母女接过来,等走的时候,一个都不能落下。” “明白。”拜乌德立刻应声,铠甲在火光中轻响。他转身快步离去,步履如铁,毫不迟疑。 大厅归于寂静,只余壁上烛火微颤,将众人的身影拉长在地,仿佛时间也被压缩成一息。古夫兰缓步走回露台,立于石栏之后,凝望那空海湾里已无一船的威尼斯海军的专属码头。 第493章 卡罗米尔之秋 秋日的卡罗米尔城沉浸在金黄与清凉之中,阿耳忒弥斯宫的二楼露台宛如悬浮于云端,俯瞰着远方连绵的橄榄林与波光粼粼的爱琴海。露台四周环绕着雪白大理石栏杆,柱上雕刻着葡萄藤与常春藤的浮雕,藤蔓间点缀着熟透的石榴与无花果图案,细腻生动,仿佛随时会随风摇曳。地面铺着蓝金交错的马赛克砖,拼出阿耳忒弥斯狩猎图,女神弓箭在手的英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秋风徐徐,带着海盐与橄榄叶的香气,卷起纱帘轻舞,阳光透过帷幔洒下斑驳光影,为这午后增添了几分慵懒与诗意。 露台一角,一张雕花紫檀木躺椅上,阿格妮半倚半躺,姿态慵懒而优雅。她身着淡紫色丝绸长袍,袍摆如水波般垂落,袖口绣有金线勾勒的百合花纹,映衬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与微卷的金发,宛若拜占庭壁画中的贵妇。她捧着一本泛黄的《达芙妮斯与克洛伊》,羊皮纸带着微微干燥的书香,时而轻声低诵,时而抚页出神,沉浸在牧羊人与少女的田园恋曲里,眼中闪着一丝少女般的憧憬,仿佛那段纯真的爱情真能将她从宫廷的烦冗中带走片刻。 不远处,露台另一端,薇奥莱塔端坐在一张低矮石凳上,膝头摊开一本《伊索寓言》。她身着墨绿色长袍,领口与袖缘缀有银线刺绣,裁剪庄重而不失优雅;黑发高盘,一枚玳瑁发簪稳稳插于发髻之间,举止间透着宫廷总管的干练。她正一字一句地念着《狐狸与葡萄》的寓言,身旁的小女孩尤菲米娅坐立不安,小手托腮,一副随时准备逃课的模样。 尤菲米娅,李漓与阿格妮的独女,三岁半的小麻烦精。她继承了父亲的深邃眼眸与母亲的卷发,一头栗色小卷发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她穿着白色亚麻短裙,裙摆上绣着金色海豚图案,腰间系着天蓝丝带,活脱脱一只蹦跳的小鹿。 薇奥莱塔刚讲到狐狸气哼哼地说“葡萄是酸的”,尤菲米娅立刻皱起小眉头,一本正经地问:“薇奥莱塔姑姑,狐狸为什么不找梯子?梯子那么好用!我昨天还用它爬到厨房偷蜜饼呢!” 薇奥莱塔一愣,失笑出声,眼中带着宠溺与无奈:“狐狸可没有梯子,也不会像你这样调皮去偷蜜饼。这故事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得不到就说它不好。”她顿了顿,循循善诱,“那你说,狐狸该怎么办呢?” 尤菲米娅毫不犹豫地大叫:“它应该叫老鹰帮忙呀!老鹰飞得高,肯定能叼到葡萄!”说着,她双臂一展,模仿老鹰扑翅,险些撞翻旁边的香炉。炉中乳香缭绕,松脂的清香缓缓升腾,为露台添了一抹朦胧神秘。 “薇奥莱塔,你们俩走远点吧,吵死了!”阿格妮终于忍无可忍,啪地合上《达芙妮斯与克洛伊》,从躺椅上站起,双手叉腰,紫袍在风中微微起伏,语气中满是戏谑,“我好不容易想安静读会儿书,你俩一问一答,吵得我脑仁儿都疼了!” 薇奥莱塔抬头,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毫不示弱:“杜卡斯娜小姐!这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我的女儿?”她故意加重“杜卡斯娜小姐”的称呼,像闺中密友惯常的调笑。她拍了拍尤菲米娅的头,笑道:“再说了,尤菲米娅这么可爱,你忍心嫌她吵?” “喂,我可是付你工资的!”阿格妮扬起下巴,佯装傲慢,“陪她胡闹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 “有钱了不起呀?”薇奥莱塔翻了个白眼,夸张地一摊手,“那不如你直接把女儿送我得了?” “行!你爱领走就领走,别送回来!” “尤菲米娅,你妈不要你了,以后叫我妈妈!”薇奥莱塔佯装生气,把《伊索寓言》往石凳上一放,拉起小女孩的手作势要走。 “妈妈!”尤菲米娅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扑进薇奥莱塔怀里,小脸笑得像朵盛开的雏菊。她朝阿格妮吐了吐舌头,得意洋洋:“妈妈不要我,我就叫薇奥莱塔姑姑当妈妈咯!” 阿格妮假装冷哼,双臂抱胸:“薇奥莱塔,这么傻的丫头你赶紧带走,慢走不送!”话虽如此,眼中却藏不住柔意,目光紧随那跳跳蹦蹦的一大一小身影,仿佛看着自己灵魂里最温柔的部分活了起来。 薇奥莱塔牵着尤菲米娅走向露台另一端,孩子的声音在阳光中跳跃:“薇奥莱塔妈妈,狐狸会不会骑马呀?要是它会骑马,就能追上老鹰啦!” 露台重归宁静,海风轻卷帷幔,马赛克地面上光影斑驳如织。阿格妮重新坐回躺椅,翻开《达芙妮斯与克洛伊》,却久久未读下去。她抬头望着女儿与好友的背影,嘴角缓缓扬起。眼中浮现一抹温柔、一丝无奈——这个小小的“问题儿童”,正是她与李漓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远处,爱琴海涛声低回,仿佛在诉说卡罗米尔千年不变的静谧与荣光。 然而,这片金色的静谧,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那声音如骤雨敲击石板,沉重而凌乱,自宫殿走廊尽头传来,裹挟着不安与压迫。 加布丽娜几乎是小跑着紧随其后,试图挡在一个高大的希腊男子前方,低声恳求着:“布林尼乌斯将军!夫人正在休息,请您稍候通报——这是宫廷的规矩!”加布丽娜的发髻因奔跑而松散,几缕发丝贴在额角,脸上满是焦急与无奈。她伸手试图拦住来人,却被粗暴地甩开。 “通报?我有要事找她——现在!”曼诺里斯声音如滚雷低吼,一把挥开加布丽娜的手,步伐如风暴般逼近。 曼诺里斯穿着染紫的披风,金线勾边随风抖动,宽肩厚背如铜墙铁壁。腰间佩剑撞击盔甲,发出金属颤鸣;他满脸络腮胡,眼神锐利,神情中透着不容置喙的野性与傲慢。就是这个曾经在乌尊亚种植园被李漓活捉的败将,此刻,他竟不顾宫廷礼节,如一头闯入神庙的野牛般,直冲露台而来。 露台上的空气倏然一滞。原本坐在薇奥莱塔膝边听故事的尤菲米娅,才五岁,见状吓得脸色煞白,眼睛瞪得圆溜溜,小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她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扑进薇奥莱塔怀里,紧紧揪着她的衣襟,小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薇奥莱塔神色一变,立刻抱起孩子,警觉地转身护住她,轻声安慰:“没事,宝贝,有我在,别怕。”她抬眼望向曼诺里斯,目光锋利如刀,仿佛要将这个鲁莽的将军生生拦住。 阿格妮早已站起,披风猎猎作响。她冷冷地注视来者,声音平稳而不容置疑:“薇奥莱塔,带尤菲米娅去别处。” “夫人——”薇奥莱塔略一迟疑。 “现在!”阿格妮声音一厉,毫不让步,“别让她听见这些。” 薇奥莱塔点头,转身快步离去,怀中尤菲米娅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怯生生地问:“妈妈,他是谁呀?” “一个不懂规矩的大人。”阿格妮的声音冷淡而清晰,飘在阳光与海风之中,字字如刃,直逼曼诺里斯的耳中。 露台上只剩三人。阿格妮站起,猛地将手中那本《达芙妮斯与克洛伊》摔在茶几上,书脊砸得沉闷作响,几页薄纸翻飞如受惊飞鸟。银质茶具随之微微震动,那壶薄荷茶早已冷透,此刻泛起一圈圈碎裂的涟漪。她双手叉腰,紫色长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缀着金边的披风轻轻翻卷。她的眼眸是琥珀色的火焰,凌厉如刀锋,紧紧盯着曼诺里斯,语调如裂帛般撕裂平静:“曼诺里斯!你像条疯狗一样闯到我这里来,是想咬人吗?!” 阿格妮一步逼近,声调陡然拔高,像一头怒吼的母狮守护着自己残存的疆域:“不管如今天下如何,我是安托利亚大公夫人!你今日这副嘴脸,我若写信去君士坦丁堡的贵族院,叫你一夜之间被从军籍里除名,你信不信?!” 曼诺里斯却毫无退缩。他站在阳光下,斗篷披在一身铁甲之上,仿佛一堵沉默的铁墙。他冷笑,手臂交叉于胸前,语气中带着拜占庭军人的傲慢与一点怨愤:“安托利亚?你还在说安托利亚?大公国也好,苏丹国也罢——到头来,除了卡罗米尔,什么都不剩了!” 曼诺里斯的话如寒风刺骨,一字一句砸在石地上,冷得像命运的判词。 “……你说什么?”阿格妮的声音忽地一紧,脸色瞬间泛白。她猛地上前一步,像要从他脸上撕出答案。 这时,加布丽娜终于插入,声音低而急,眼中满是迟疑与无奈,却又透着下人对主人的痛心提醒:“夫人,就在昨天夜里,威尼斯舰队悄然从鲁莱撤离……古夫兰已经决定放弃鲁莱,正在筹划带着灵犀营和那些在维利斯特的沙陀人,从海上撤离,他们打算去托尔托萨。” 阿格妮猛地转头,眸光剧震。 加布丽娜咬了咬唇,继续道:“掩护他们离开之后;而利奥波德的狮鹫营、泽维尔的猎豹营,则会迅速放弃西路防线,撤到卡罗米尔来。” 加布丽娜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冰水,从阿格妮头顶一路浇下,冷风卷起帷幔,在露台四周猎猎作响,如怨魂哭号。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曼诺里斯冷冷接道,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股军人的压迫感。他的声音沉稳而锋利,如同一柄已出鞘的刀:“我要求你立刻下令,安托利亚的那两支队伍,不得靠近卡罗米尔。” “为什么?”阿格妮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不解与怒火,“卡罗米尔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了?” “卡罗米尔不需要他们。”曼诺里斯的语气斩钉截铁,脸上的肌肉一丝不动,仿佛那话不是解释,而是命令,是警告。 阿格妮冷笑一声,声音如鞭:“卡罗米尔需不需要谁,还轮不到你来决定!”她挺直腰背,语调中带着骄傲的蔑视,“你不过是帝国派来养在边陲的看门犬罢了。” 曼诺里斯脸色骤变,踏前一步,气息逼近,几乎顶到阿格妮面前:“没有我手下的帝国军在此镇守,卡罗米尔的下场,会和潘菲利亚一模一样。”他的语气像岩石,沉重得难以动摇,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与一丝藏不住的野心。 “是吗?”阿格妮不闪不避,嘴角冷冷上扬,“那你倒是撤军啊!和威尼斯海军一样,卷铺盖滚出去啊!你敢吗?” 这话仿佛一记响亮耳光,打得曼诺里斯脸色骤红,喉结一滚,却没能立刻反驳。他张口,发出一声低哼,转身欲走,却又停在原地。 阿格妮冷笑声未歇,声音反而更冷更准:“你听好了,曼诺里斯,我是杜卡斯家的女儿——我姑丈是当今皇帝,我父亲是元老院执政官,而你呢?不过是安娜公主夫婿的弟弟罢了!”她缓缓逼近,一字一句如铁锤般砸下:“在我面前,你算什么东西?” 露台一瞬死寂。风将她的紫袍掀起,衣摆猎猎,仿佛一道皇权的帷幔,重重落下。茶几上的银壶轻轻颤动,仿佛也在她的怒火下瑟瑟发抖。就在此时,一名侍从匆匆赶来,脚步杂乱,灰色袍角沾着尘土。他气喘吁吁,俯身行礼:“夫人,米歇尔大主教求见。” 阿格妮眉头一动,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掺着淡淡的疲惫:“请他进来。”她摆摆手,示意侍从退下,随即转眸望向曼诺里斯,眼神里已没有怒火,只有深深的厌倦与轻蔑。 不多时,安托利亚大主教米歇尔步入露台,身旁跟着宫廷教师阿基莱雅。米歇尔年近五十,身穿华贵的紫袍,金线绣成十字环绕在胸口,手持一柄镶满宝石的权杖,满脸皱纹,却不减威仪。他的神情庄重,像一座行走的教堂。 阿基莱雅则显得朴素许多,灰袍素净,头发高高盘起,面带温和之色,却掩不住眉间的一缕无奈。 两人一齐向阿格妮行礼,米歇尔微微躬身,口中温言:“夫人,愿主的平安与光辉常伴您左右。” 阿基莱雅紧接着低声道:“夫人,来自君士坦丁堡的催促又来了。教会和宫廷都希望您尽快将尤菲米娅送往帝都的贵族学府,接受最优良的教育。”她语气小心,像走在碎冰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仿佛早已预料到阿格妮的反应。 “这是皇帝陛下的厚恩,”米歇尔补充,语气沉缓,像钟楼钟声一样有节奏地敲击人心,“也是您父亲大人的意思。骨肉分离固然苦痛,但孩子能在帝国心脏中成长,接受教会和宫廷的完整教育,会是她一生的荣耀。” 阿格妮轻笑,那笑声如破碎的水晶,清脆却刺人:“荣耀?优质教育?是和我一样——六岁就被送去那所‘学府’,每天和大孩子们抢面包,学的第一课是怎么躲开耳光和军棍?” 阿格妮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刃般扫过众人,“我丈夫不在,这事他回来后自会决定。而且——尤菲米娅才三岁半!你们所谓的摇篮,对她而言只是另一个牢笼!” 阿格妮抬手一挥,如同驱赶墙角的尘埃:“若无他事,你们可以回去了。包括你,曼诺里斯。” 曼诺里斯已走到门口,闻言冷哼一声,步伐一顿,回头扔下一句:“阿格妮,你最好三思我刚才的建议!别忘了——帝国疆土上的每一块领地,随时都可能变成军区!而我,可不是伊格纳提奥斯那样好打发的绅士!”曼诺里斯甩袖而去,靴声如战鼓,重重踏在石板廊道,远远回响在风中。 “夫人,还有一件事。”米歇尔忽然开口,语调沉稳,权杖轻叩地砖,声音在廊柱间回响。他的目光凝重如钟楼上的石像,“听说,很快会有一批安托利亚的残军即将抵达卡罗米尔?” “是的,主教大人。”阿格妮眉头微挑,语气冷静却带着一丝防备,“但这件事和教会有何干系?莫非您也想阻止他们入境?” “教会,从不干涉帝国的军事调动。”米歇尔缓缓答道,声音如钟,“但我请求您下令——务必让这些人,在进入城门之前,接受圣洗。” “利奥波德与泽维尔本就是欧洲贵族,他们的部下大多也来自法兰西、德意志与意大利,都是十字教徒。”阿格妮的语调愈发寒冷,眼神如锋刃,手指在裙摆上悄然绞紧。 “正因如此,他们才更应受洗!”米歇尔提高了音量,脸色泛红,眼中燃起狂热的光芒,“西方的教派属异端!若不接受真正的圣礼,他们的灵魂仍在迷途!” 阿格妮倏然一笑,那笑意却像寒夜霜花,锋利又易碎:“哦?是吗?可你们东部主教团,当初不是也热情邀请那群‘异端’来帮你们打仗,说是‘收复圣地’吗?”她话锋一转,语气冷冽如刃:“还有——孔斯坦萨女士,早就住在城里了。她带来的圣奥古斯丁修会的修士们,你又何时要求他们受洗?还是说,你们只挑软柿子捏?” 这番话如冰刀划面,字字带着讥诮与火药味,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就在这时,弗洛洛斯商会的阿莱克希娜气喘吁吁地奔上露台,手中紧紧捧着一卷厚实的羊皮纸。纸张已泛黄,边缘卷曲如老树皮,墨迹斑驳,在阳光下显得陈旧而逼人。 “夫人!”阿莱克希娜疾步上前,低身行礼,声音微颤,“潘菲利亚的新主人——阿基坦公爵威廉九世,通过我们商会送来一份通知,要求您为他们的部队提供一批‘犒赏物资’,以表彰他们‘解放东部十字教徒’的英勇事迹。” 阿莱克希娜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羊皮纸展开,字迹密密麻麻,开头便是谷物、兵械、药材与布匹——宛如一张贪婪张口的网,试图从卡罗米尔咬下一大块血肉。 “叫他们滚!”阿格妮猛地暴喝,声音如霹雳乍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她猛地起身,眼中燃起熊熊怒焰,脸颊涨红,整个人像一支拉满的弓,“威廉这个浪荡子,抢了我丈夫的地盘,睡着我丈夫的女人,如今竟还有脸来勒索我?还打着‘神圣’的旗号——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想打架是吗?那就来啊!我身后还有君士坦丁堡呢!” 话音未落,阿格妮一把将羊皮纸夺过,毫不犹豫地撕得粉碎。碎纸如雪,在秋风中四散翻飞,落入露台栏杆外的晨光中,如哀哀白蝶,旋即被风卷走。 随后,阿格妮目光森冷,转向米歇尔,声音缓慢而锋利:“主教大人——如果您真有本事,能为那群阿基坦来的法兰克野人施行圣礼洗礼,那我便去说服利奥波德和泽维尔接受你所谓的‘正统信仰’。” 此言如锤,砸在地上,也砸进米歇尔心头。米歇尔脸色一变,唇角微动,终究没有再辩驳,只得向阿格妮欠身告辞,悻然退下。 阿莱克希娜正要随之退走,阿格妮却忽而止住她,语调已恢复平静:“等等,阿莱克希娜。请你替我转告威廉——若他肯释放约安娜,我可以酌情给他一些物资,就当是……赎金。” “明白了,夫人。”阿莱克希娜微微躬身,神情肃然,“我们弗洛洛斯商会会如实转达您的意思。” 阿莱克希娜一离开,站在一旁的加布丽娜便低声道,眼神轻蔑,语气中透着不屑与狐疑:“夫人……我们真的要为那种女人付出赎金?据说约安娜被威廉带进寝宫时,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像她那样的女人,或许此刻正陶醉在威廉带给她的……新鲜感与征服感里吧。” 话音未落,阿格妮已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冷得如掠过冬夜冰湖的一缕寒风,语气低沉、却字字逼人:“因为她是波索尼德家族赠与艾赛德的女人。她若继续留在威廉手中,任人玩弄,丢的不是她约安娜的脸——而是艾赛德的脸,是我们的脸。如今的约安娜,就像一把从茅坑里捞出来的生锈破剑,被敌人高举着,一边嘲笑一边砍我们。我们花点钱,买回一份象征。等人回来了,就把她送进修道院,让她闭嘴、忏悔、消失,怎么都行。” 第494章 太师是个什么东西 钦察草原的东部,深秋的寒风如刀,割过无垠的草场,卷起枯黄的草叶,发出沙沙的低语。夕阳西沉,天边染着一抹血红,像是草原上流淌过的无数故事,沉重而壮丽。咄陆汗廷的营地坐落在一片低缓的丘陵间,帐篷如星罗棋布,围绕着中央高大的汗帐。帐篷的羊皮壁上绘着保加尔人的传统图腾——奔狼与飞鹰,火堆的烟雾袅袅升起,混杂着烤羊肉的香气和牲口栏里马匹的低鸣。远处,牧民们驱赶着羊群归栏,牧羊犬的吠声在暮色中回荡。 艾丽努尔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身后跟着数十名骑兵,盔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裹挟着一辆简朴的马车,疾驰而来。她的长发编成粗大的辫子,垂在肩头,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眼中却藏着一丝疲惫。她身披一件镶毛边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柄弯刀,刀鞘上镶嵌着绿松石,彰显着她在咄陆汗廷的地位。马蹄声如雷,惊得营地门口的哨兵抬起头,艾丽努尔却不待马停稳,便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一名站岗的士兵。那士兵接过缰绳,低头行礼,眼中满是敬畏。 阳光洒在艾丽努尔身上,她的步伐轻盈而欢快,仿佛一只跳跃的小鹿,径直朝着汗帐走去。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当她走到营地中央时,突然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艾丽努尔姨娘——救我!”小男孩扯着嗓子大声呼喊,那稚嫩的声音中却透露出一种倔强。他像一颗炮弹一样猛地扑进了艾丽努尔的怀里,小手紧紧地攥住她皮甲的下摆,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艾丽努尔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她蹲下身子,温柔地将小男孩紧紧抱住,轻声问道:“怎么了,伊凡?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又闯祸了?惹你母亲生气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宠溺,然而,在她的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似乎对于这个孩子的捣蛋早已习以为常。 就在话音未落之际,只听得“哗啦”一声,汗帐的帘幕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掀开一般。紧接着,一个身影如疾风般冲了出来,正是卢切扎尔。她手中紧握着一根皮鞭,那皮鞭在空中急速挥舞,鞭梢在空中发出一阵尖厉的破风声,仿佛要将空气撕裂一般。如今的卢切扎尔,已然是咄陆汗国的主人,她身上穿着一袭深红的长袍,袍角处绣着金色的火焰图案,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皮带,更衬得她的身形英武不凡。然而,此刻的她却面色涨红,显然是被怒火所笼罩,那双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令人不敢直视。 在卢切扎尔的身后,努瑞达正竭尽全力地拽着她的手臂,嘴里还不停地喘着粗气,劝阻道:“夫人,他还小呢,您别这么严厉啊!” 然而,卢切扎尔根本不为所动,她怒不可遏地吼道:“看到纸就撕碎,看到笔就折断!他就是欠抽!看我不打死他,看我不教训好他!”随着她的怒吼,那根皮鞭的鞭梢再次高高扬起,在昏红的夕光映照下,划出了一道森冷的弧线,仿佛是死神的镰刀,带着无尽的杀意。 伊凡吓得浑身一颤,猛地缩起脖子,整个身子几乎都要贴进艾丽努尔的身后,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小妖兽,瑟缩着寻求庇护。 艾丽努尔顺势站起,护在他身前,笑盈盈地望向卢切扎尔。她的语气轻快,却带着一丝刻意的挑衅与得意:“姐姐,我有好消息带回来!巴彦杜尔部已经愿意臣服于你,伊南赤那个老狐狸的女儿,我也带回来了。这消息——够不够让你先消消气?” 艾丽努尔说罢,下巴微微一扬,示意身后的马车上的人们。马车帘幕随即被人缓缓掀开,寒风卷入,吹得帘角猎猎作响。两名妇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纤弱的少女走下。 那少女不过十二三岁,脸庞清秀却带着几分稚嫩,乌黑的眼眸里透着怯怯的神色,像草原上惊惶的小鹿。她身着一袭淡绿色的羊毛长裙,裙摆仅绣着简朴的花纹,腰间只系一根细绳,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她的脚步轻颤,踉跄几下,才终于在众人注视下走到场中。少女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俯身行了一个乌古斯人的礼节,声音轻若蚊蝇,却在寂静中分外清晰:“图尔坎·巴彦杜尔,见过夫人。” 卢切扎尔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如刀锋,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从今以后,你就是阿里维德家的人。你是我夫君艾赛德·阿里维德的侍妾,可以叫我姐姐。” “是!……夫人……姐姐。”图尔坎小心翼翼地应声,双手绞着裙角,声音颤抖。 “行了,先下去吧。”卢切扎尔抬手一挥,语气冷硬,“去汗帐西侧的蓝色大帐里找事务官,让他分一顶帐篷给你,就搭在汗帐旁边。” 侍从们立刻上前,恭敬地将图尔坎引去。图尔坎垂下头,神情恍惚,脚步匆忙,仿佛迫不及待要躲开这数百双陌生的目光。图尔坎的背影瘦弱,在暮色中像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很快被熙攘的人群吞没。 艾丽努尔见状,立刻接过话头,笑着开口,试图转移卢切扎尔的注意,好替伊凡解围:“夫人,巴彦杜尔部已经归降,这片草原上暂时风平浪静。等到开春,我们再去收拾阿吉剌德部。” 卢切扎尔眯起眼,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冷声道:“不用等过冬了,就在入冬前动手!这一仗迟早要打。眼下士气正旺,正是出兵的好时机。” 这时,努瑞达悄声靠近,语气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忧色:“夫人,这已经是第四个代夫纳妾收来的姑娘了……而且比伊马克部送来的那个年纪还小。难道我们真的要每征服一个部落,就要带回一个女孩吗?” “是啊,看着也叫人心疼,陪着我守活寡……”卢切扎尔的声音里夹着讥讽与无奈,眼神却冷硬如铁,“但心不狠不行,不联姻可不行,她们其实就是人质。” 艾丽努尔忽地将伊凡轻轻放下,趁机一把夺过卢切扎尔手里的皮鞭,动作快得像一阵疾风。艾丽努尔笑意盈盈,身子一挨,与努瑞达一左一右将卢切扎尔夹在中间,硬是让卢切扎尔动弹不得。 “确实,心不狠不行啊,姐姐。”艾丽努尔语气温柔,却带着几分旖旎的遐思,“不过,我们把她们这些女孩接来,未必真的是坏事。就说刚才这个图尔坎吧,她若不嫁给我们夫君,同样会被送去嫁给别的部落首领,没准别人还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与其那样,不如留在这里。再说,我们夫君才十九岁,而且你就看看伊凡这虎头虎脑的模样,就知道父亲绝不会难看。” 说到这儿,艾丽努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眼神渐渐迷离,泛起一抹痴狂的光彩:“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他——英俊又威武,骑着白马,纵马奔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卢切扎尔被两人牢牢夹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气得直翻白眼。她手臂几次挣扎都未能脱身,终于只得冷哼一声:“行了,别做梦了!夫君忙着大事,哪有闲工夫陪你在草原胡思乱想!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他接过来的,一定!” 伊凡趁机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小脸涨得通红,倔强地嚷道:“娘!我要学骑马射箭,像列凡叔叔那样,百发百中!我不想写字!”伊凡的小手攥成拳头,眼神倔强,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执拗,像是一头初生的小野驹,拼命想挣脱缰绳。 卢切扎尔一听,火气再次被点燃。她猛地挣开艾丽努尔和努瑞达的束缚,怒指着儿子,声音如雷霆般炸响:“你以为在草原上混口饭吃,就真要变成野蛮人了吗?你以为你娘征服这些部族靠的是蛮力吗?错了!靠的是你爹的智慧——靠的是那三门让赛义德送来的大炮!靠的是那些你爹搞出来的火药!多少骑马射箭的好手,不都在炮火下死无全尸了?!” 卢切扎尔的眼中燃烧着怒火,语调更是凌厉:“不读书,不写字?这是哪门子的臭习性!——难道除了你爹,你们沙陀人,都这样吗?” 周围的仆人全都吓得低下头,不敢作声。空气骤然紧绷,连火堆的火苗似乎都被压得噼啪作响。自己的亲生儿子,却被卢切扎尔划入“你们沙陀人”的行列,那一瞬的疏离,像一把冰冷的刀锋,劈开母子之间的亲情。 就在这时,汗帐不远的牲口栏旁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尘土翻腾,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翻身下马。那是契特里。契特里身侧的另一人却仍高坐在马上,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身形挺拔,居高临下。那人勒住缰绳,朗声喊道:“沙陀人能文能武!我四岁能背《论语》,五岁就能上马开弓!——那是你和艾赛德的儿子吧?他不爱读书……也不知是随了你,还是随了艾赛德。”说话间,他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带着沙陀人特有的豪迈与戏谑:“至于你们保加尔人的习性我不清楚,倒是艾赛德——他娘是契丹人,他啊,确实不爱念书!” 卢切扎尔定睛一看,才认出是李沾。她先是一怔,随即皱眉,语气里透着不耐:“卡里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难不成是艾赛德派你来找我?还是……你被艾赛德赶出来了!”卢切扎尔说着,将手中的皮鞭顺手丢到一旁,双手叉腰,气势丝毫不减。 契特里这时上前一步,拍了拍马鞍上的尘土,咧嘴一笑:“夫人,我们在牧场巡逻时发现了一支上千人的队伍,有希伯莱人,也有吉普赛人,都跟着阿哈兹带队的沙陀商队往东走。里面还有不少老熟人。幸好先遇上的是我,要是被阿吉剌德部的人撞见,他们可就麻烦大了。” 契特里说到这里,顿了顿,朝李沾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这家伙就是随那支队伍一起来的,他有话要找你说。” 李沾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干脆,随即朝卢切扎尔行了个礼。他的目光很快落到坐在地上的伊凡身上,眼底闪过一丝好奇,挑眉问道:“这真的是你和艾赛德的儿子?” 艾丽努尔笑吟吟地插话,抢在卢切扎尔之前开口:“那还用说,当然是姐姐和夫君的儿子,他叫伊凡。” 李沾这才将视线移向她,目光上下打量,神情里带着狐疑与调侃:“你又是谁?艾赛德竟还有你这么个侍妾?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姐姐代夫纳妾收来的,我叫艾丽努尔。”艾丽努尔笑容自若,语气轻巧却带着几分倔强,“你不认识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不认识你呢!” “代夫纳妾?!”李沾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摇头咂舌:“哈,这样也行?漓狗子,真是好福气啊!” 说罢,李沾弯下身子,伸手拍了拍伊凡的肩膀,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语气爽朗却带着几分挑衅:“你好,伊凡,叫叔叔!” “叔叔……”伊凡先是愣了愣,随即竟乖乖开口。一向桀骜不驯的伊凡,此刻在李沾面前却收起了倔劲,声音里带着难得的顺从,稚嫩却清晰。 卢切扎尔冷哼一声,狠狠瞪了伊凡一眼,正要发作,却忽然灵机一动,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卡里姆,你来得正好。你是沙陀人,也姓李,确实我也听祖尔菲亚说过,你学问不差,而且还是伊凡的长辈。要不——你替他取个名字吧?” 李沾微微一愣,手指指向伊凡,眼神中带着几分诧异:“他不是叫伊凡吗?” “取个你们沙陀人那种震旦名字,就是别人根本分不清的那种!”卢切扎尔挑起眉梢,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李沾摸了摸下巴,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眼神闪着狡黠:“这……合适吗?按我们震旦人的规矩,他是君,我是臣。若是由我来给他取名字,那不就是要让我当你们汗国的太师吗?”李沾故意拉长声调,仿佛半真半假在调侃,脸上却满是得意。 “太师是个什么东西?”卢切扎尔眉头紧皱,语气里满是困惑。 李沾忍不住笑了,摇头叹息,笑声爽朗,眼睛眯成一条缝:“太师他就不是个东西!是可汗的老师!你儿子将来是可汗吧?我现在给他起名,就算是少师了;再等他长大成人当了可汗,我就是咄陆汗国的太师。你弄明白了吗?” 卢切扎尔一听,干脆地抬手一挥,语气果断:“行!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真能教我儿子本事!不就是让他叫你一声老师吗?当然没问题!” 李沾神色一敛,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抹认真。他抬眼望向伊凡,缓缓开口:“李梓,怎么样?《礼记·月令》里所载的良材——梓木,可为器用,象征成器致用,经世立业。”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语气中不乏卖弄的得意。 卢切扎尔听得一头雾水,不耐烦地摆摆手:“听不懂你说的什么!不过,就这个吧,反正听起来都差不多,跟你的震旦名字也差不多。等你把他名字里的汉字教会他写出来,你就是他的太师了!” 卢切扎尔话锋一转,眯起眼,目光凌厉,直直盯住李沾:“卡里姆,赶紧说吧,你们跑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 李沾立起身子,神情忽然郑重:“我们要去震旦!南边的喀喇汗国正打仗,路走不通,只好沿草原边缘绕行。埃尔雅金资助了一批希伯莱人迁往震旦,听说那里如今是太平盛世。帕梅拉也带着一群吉普赛人随行。阿哈兹大叔是领队,观音奴做向导,而我是艾赛德派来协助——他要开通一条通往震旦的商路。队伍里,还有伊凡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那些孩子都是谁给艾赛德生的?”卢切扎尔对移民队伍去震旦的事似乎并不上心,倒是敏锐地追问究竟是谁又为李漓生了孩子。 “观音奴的儿子;帕梅拉和哈达萨,各有一个女儿。”李沾如实答道。 “去震旦?!”努瑞达闻言,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惊呼。 李沾重重点头:“对!就是去震旦。可眼下已近入冬,路途艰险,我们正为怎么度过这个冬天发愁。” 卢切扎尔闻言,豪爽地笑了,声如洪钟,眼中闪着霸气的光芒:“沙陀商队既是我丈夫的人马,那自然要管!你们就留下来,在咄陆汗廷过冬。等到开春,我们也要东进,到时顺路送你们到阿尔泰山脚下。” 李沾拱手抱拳,语气真挚:“多谢夫人!我这就回去,把队伍领过来。” 话到一半,李沾脚步忽然一顿,回头望向卢切扎尔,眼神坦率中带着几分探究与防备:“卢切扎尔,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和善?你别跟我恶作剧。你要整人,整我可以,但别动商队和那些移民,他们可和你无冤无仇,关键这次行动可是艾赛德亲自下达的命令。” 卢切扎尔闻言,神色微微一变,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卢切扎尔嘴角一挑,露出罕见的笑意:“哼,虽然以前你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你不顺眼。但后来,我听西格瓦尔德说,是你抓住了谋害博扬老师的贼人……无论如何,我总得记你一份功。再说,你不是亲口答应了,要做我儿子的太师吗?” 说到这里,卢切扎尔抬手一挥,语气干脆果决:“艾丽努尔,去传令列凡,让他带一队骑兵,陪卡里姆一起去把移民队伍接过来!” …… 两天后,一支步履蹒跚的移民队伍缓缓抵达咄陆汗廷。车马辚辚,尘土翻滚,驼铃叮当,希伯莱人与吉普赛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大多数人面容憔悴,却在目光深处燃着倔强的火光——那是对新生活的渴望。领队的阿哈兹满脸胡茬,神色疲惫如同被风沙打磨过的石头;观音奴早已被旅途折磨得肤色黝黑、身形清瘦,唯有帕梅拉彩色的裙摆仍在秋风中摇曳,如一抹亮色点缀在这支灰扑扑的队伍里。 忽然,一个稚嫩却轻快的身影从车上跳下,落地时像小鹿般敏捷。那是哈达萨,她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远远便扬声喊道:“卢切扎尔姐姐!你这儿有烤鸡吗?” 哈达萨身后跟着三个孩子,正是观音奴、帕梅拉和她自己为李漓所生的骨血。三个小家伙叽叽喳喳,像三只小雀般冲在最前头,丝毫不顾一旁照看他们、已累得气喘吁吁的阿娜希塔。 看到哈达萨的瞬间,卢切扎尔原本紧绷的神情一下子松了开来,心情也随之亮堂了许多。她忽然大笑,声若洪钟,豪迈爽朗,像草原上的长风直卷云霄:“烤鸡没有,烤羊倒是管够!来,姐姐带你去吃!” 卢切扎尔快步迎上前去,伸手紧紧握住哈达萨的小手,又顺势将跑在最前头的男孩一把抱起。小家伙被她高高举起,发出清脆的笑声。火光映照下,卢切扎尔那双历来凌厉的眼眸,此刻却柔和得像春日的阳光,罕见地溢满了温暖与慈爱。 傍晚,营地中央火堆升腾,羊肉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火焰,腾起阵阵香气。移民们围坐火堆旁,笑声与交谈声此起彼伏。深秋的寒风依旧割人,但火光映照下,咄陆汗廷的夜晚却洋溢着久违的温暖,仿佛在这荒凉草原深处,也能寻到春日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