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菩提》
3. 遗孤
春分时节,平添了几分暑气,而凉阴已不再是玉琢银装。乍暖还寒,素雪逐渐消融,处处可见一抹抹斑驳的新绿。
战乱和削骨般的寒冷一道消匿,带走了沉积的死气。
聂知韫是入云太守的女儿,本应生活在天气湿热的云樑,奈何天下大乱,一家人为躲避战乱,就随着祖父聂徽远去苍北,聂知韫便也出生在这里。
战事虽不及经崖,阜安等地频发,可战火不休连万里,即便是这偏远的地方,却也是偶尔受到波及。
每次有了演出,同村的人便也经常来捧个场。闲着没事的时候,这里自然是最热闹的地方。
晨光微熹,卯时的太阳还没有高挂,日头透过树枝零零散散的撒在还有半些素雪的戏园子里。聂知韫还是将醒未醒,侧卧在床榻上,隐隐约约中听见母亲、祖父和祖母在门口窃窃私语,微微眯眼,就看见三个人影在屋外来回踟蹰。
“娘!”
聂母听到女儿奶声奶气唤她的声音,便着急忙慌地开门进了屋里。
聂知韫前几日跟着祖父上山春播一些龙胆,却不小心害了风寒。
这件事被祖母知道了,前日夜里把祖父连同千里外的父亲好一顿奚落。
“带韫儿去哪不好,非带她去山上种什么龙胆?要是韫儿再有个什么事,不管大病小病的,我非把你种山里头不可!还有那没出息的儿子,自己体弱就罢了,害的韫儿也身娇体柔的,你们可真是父子俩!”
祖父头点的跟拨浪鼓一样,也不敢说什么话。
母亲心疼地这几日睡不踏实,一到清晨,便早早的在聂知韫的屋子外头候着。
“韫儿,好些了没?”母亲火急火燎的摸了摸聂知韫的额头,又捏了捏她的小手,“头还疼吗?肚子还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韫儿,你给奶奶说,还难受不难受?”祖母坐在床的另一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祖父,“要不要我再教训他一番?”
“我没事了。”聂知韫的双颊微微红润,两手在被窝里捂的烫烫的,虽然还没有好利索,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聂知韫看上去身子弱不禁风的,可办起事来和祖母一样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即使大事做不了,但各种小事也是都能扛在身上的。
晌午,太阳悬在天野之上,不遗余力的把阳光铺在宽敞的院子里,聂知韫穿着爹爹从云樑给她送来的湖蓝色螺纹锦缎长裙,在戏台上乐悠悠地转着圈儿,裙摆像一朵展开的蓝色喇叭花,叫戏院的演角儿们忍不住停下多看几眼。
父亲虽然远在入云,却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自己的女儿。穿着父亲送来的衣服,就像父亲一直在身边一样。
“小韫儿可比那宫里头的公主还漂亮哩,往这一站,俺们就俗气了许多。”
“可不是呢,俺们这小韫儿以后长大了,那可妥妥是个大美人呐!”
聂知韫听得像吃了蜜糕一样,心里头甜甜的。可毕竟女孩子家家的,聂知韫故意咳嗽了几声,撅了撅嘴巴,梨窝轻陷,不觉地羞红了脸,显得格外可爱。
“大壮去搬木凳子放在看台下头,二牛来跟着我”,聂知韫蹦跶着走下戏台,向刚才夸她的汉子招了招手,“走,跟着我去把放兵器的兰锜搬过来。”
两人齐声应和:“得嘞!”
聂知韫什么角儿都演得过来,即便是武旦,刀马旦,她也能应付的了。
戏院里有个体型硕大,壮实的跟黑熊似的老人,在天下大乱之前跟着先皇杨同爻,是杨同爻的右卫将军,先帝驾崩后被奸臣胡敦算计,朝廷也没给个说法,于是对朝廷失望至极,辞官隐去,跟着祖父聂徽来到了这里。
这人便是聂知韫的师傅,教她一些武术,平日里要求虽然严格,但也把聂知韫看成自己的心头肉,糙汉子骨子里的柔情全都给了聂知韫。
连年的战乱增大了朝廷的开支,朝廷用来打仗的钱要是不够了,那就增加点赋税。这就苦了黎民百姓,本就在乱世里苟活,担惊受怕的,为了活命也都只能忍气吞声。
再加上这大北方长时间的极寒天气,粮食就变得格外珍惜,就连大白菜,萝卜等常见的蔬菜都不忍心一次性吃完,索性直接放进罐子埋进土里,然后做个标记,等以后吃的时候能直接拿出来,免得出现饿着的情况。
二牛跟着聂知韫,俩人一前一后地去后院搬来了兰锜,沉重重的放在了宾客席旁边。
待所有活都忙活完,聂知韫叫了几个人一起去后院里挖去年霜降的时候埋土里的白菜,四五个大人就在一个小姑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刨了个快三米的大坑,看见地里头赫然出现的几个罐子,聂知韫兴冲冲地小碎步跑了过来,胡乱的拂去罐子上沉积的泥土,便准备搬出来,却被这几个大人们拦住。
“小韫儿,这种重活累活还得是俺们来,俺们可不忍心让你累着,你就等着吃吧。”
说罢,四个人数了个号子,将一个偏小的缸子从地里拔了出来。
聂知韫像只小松鼠一样又窜了进来,待大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一个香喷喷的大白菜。
“这大白菜的菜心是最好吃的!”聂知韫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要是多做点好事,土地公公就会偷偷往里头放好多好多的糖,那吃起来就会甜甜的。”
嚼着,还没等咽下去,戏台那边传来了呼唤声。
“小韫儿,木凳子摆好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聂知韫扯着嗓子回应:“没了,都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师傅寻着声,带着聂知韫最喜欢,用的也最趁手的长剑大步地走了过来。
“这桃花明月青啊,我刚才又给你磨了磨,多久没练功了,都有点锈啦!”聂知韫抬起头,眸光微闪,像是把渐浓的春光全都收进眼里。师傅看了看聂知韫还在嚼动着的嘴巴,嘴角往上翘了翘,二话没说便扛起了盛满白菜的罐子,“今儿就先别练功了,走吧,回屋吃去,在外头吃对身子可不好。”
聂知韫抬头,憨憨地笑了起来,就像是春天里绽开的花朵。
“师傅的力气还是这么大!”
“你这淘气的小姑娘,瞧起来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让别人觉得咱们好欺负,毕竟咱们现在身处乱世......”
还没等师傅念叨完,聂知韫嘟着嘴巴,低声轻语地吭了一声:“哎呀,知道啦!”
师傅一边扛着聂知韫地白菜罐子,一边宠溺地伸出另一只手把她往身边揽了揽。
戏院里所有人都觉得聂知韫是个天真纯良的姑娘,也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心尖尖,不忍心让她受半点委屈,吃半点苦头。
聂知韫也喜欢演一些善良或者勇武的旦角,可毕竟是戏曲,终归有好有坏,每当自己喜欢的角儿被暗算或者死了伤了,她总会忍不住跟着掉下泪珠。
北方的夜晚总是星斗参然,将满未满的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星空,银辉乍泄,万物披纱,洒了一地温柔。
平日里,虽也时常会登戏台唱些戏,但这次设宴大戏,是过了冬季的头一场,所以十里八村的全都敢来捧场。热汤糕点什么的,聂家也差不多能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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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戏院逐渐热闹起来,袅袅炊烟伴着银光飘向夜空,在这个嘴里依旧能哈出热气的时节,戏院给来这看戏的邻里熬着热汤,闷着蒸碗儿,家家户户围着一桌,抱着碗热气腾腾的咸汤挤在宾客席上,互相寒暄着,等着唱戏的演角登场。
正戊时,先是一段宾白压住了满座宾客的喧闹。
“花信胭脂,美人天牢,巾帼怎喜红妆,人薄事不违!锦宫易主不堪愁,将军抵死不迁就!佳丽窈窕,武装魁拔,死牢与歹人对峙,风头无两!绝世无双!”
话音刚落,横陈的大额枋下,一身着蝴蝶纹长细袍的大花脸轻轻摇着一把桃花折扇登台。
“如今主子换了姓,俺也跟着沾了光。奉新皇上的命,特来杀掉那武女郎!”
一个小小的身影弓着腰,被两个大汉按住跪在了地上。
那是聂知韫扮演的女将军,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散着恨意的光,让人看得十分入戏。
“小女得皇帝赏识,江山给了你的狗主子,休想让我投降,千刀万剐我也能一身抗!”
台下人看的很是热闹。
“这是韫儿第二次演《相思牢》,原先她演的时候,因为这女将军要被押到刑场砍头,她也跟着抹眼泪来着。”聂知韫祖父看的欣慰,“这次进步不小呀!”
深夜,祖父来到聂知韫的房间里。
“韫儿今儿演的很不错,”祖父慈爱的轻抚着聂知韫的头顶,“不过也别光想着这戏台的事,多读读书终归更好一些。”
聂知韫心花怒放,钻进了爷爷的怀里。
还没等高兴劲过去,屋外头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正当俩人一头雾水的时候,祖母已经阔步向前开了门。
“奶奶,行行好给些吃食吧。我饿了有些日子了,禁不住了才来讨些吃的。”
看到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祖母颇为惊讶。
“孩儿啊,这大冷天就穿这么薄啊!”祖母伸手摸了摸小乞丐衣服的料子,“老头子,老头子!快点给拿点吃的,再给那件像样的衣服来!”
祖父明显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门外。
“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我让你去拿衣服呢!”祖母见他一直没动,急得朝他直跺脚,“快点啊!”
祖父这才应下,跑去换衣服的屋子里挑了件还算厚实的衣服。
聂知韫毛手毛脚的穿上衣裳,颠颠的跑过庭院,踱步到祖母身后,藏在后头歪头悄咪咪瞥了一眼。
“谢谢奶奶,我这几天,就靠好心人投食才得以充饥,可这几天投食的人忽地变少了,我也耐不住饥饿,万急之下才找您求些吃的。”小乞丐声音哆嗦着,手中的破碗空荡荡的,只有零星一点上次吃剩下的残渣,也快被扣干净了。左手还撑着一根比他还要高的木棍,要是没有它,兴许已经站不起来。
兴许是注意到奶奶身后躲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小乞丐瞪大了原本无神的眸子,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巴。
“小妹妹真可爱。”小乞丐又羞愧的低下头,往后收了收已经露出大片脚丫的小破鞋。
聂知韫见他瘦的跟个皮包骨一般,胸前的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见,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着实让她心疼。
突然又一瞬,聂知韫总感觉这个小乞儿眼熟异常,总感觉从某处见过一般,这种感觉道不明,但是就是让她觉得,这个小乞儿和她肯定遇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聂知韫怯怯的问。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只知道。。。”小乞丐咳嗽了一声,“他们都唤我郢儿。。”
4.收留
自打那小乞儿离开后,聂知韫就跟丢了魂一样,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
她时不时的就会想到那小乞儿瘦削的小身板,蜡黄又粘满脏泥的皮肤,空荡荡并且又些开裂的饭碗,那根比他还高一截的木棍,还有离开时一瘸一拐的背影。
祖父也知道孙女儿的心肠软,到盛夏连个苍蝇蚊子的都不忍心拍死,所以每到那一阵,打蚊子都得小心翼翼的避着她。
见祖父过来,聂知韫倒也没掩着自己的担忧和同情。
“那小乞儿要是饿了该怎么办?要是遇见了山贼该怎么办?”聂知韫越说越焦急,扯着祖父的衣角来回晃荡,“这冷不丁突然打起仗来,咱们倒没事,可那个小乞儿能躲哪里啊?”
“爷爷知道韫儿窝火,”祖父轻轻捏着聂知韫发烫的小手,“正好今儿咱要去村外头上供,到时候爷爷带着韫儿去找找他。”
听到这句话,聂知韫才宽解了些,脸也不再郁结,又像朵娇花一样憨憨地笑了起来。
每逢春分头一天,戏院都会在夜里头来一次声势比较大的演出,十里八村的管这叫开春戏,这天最是清闲,没什么农活,大家伙只管等着晚上看戏乐呵乐呵。过了开春戏,隔天就是春分最辛劳的的一天。
春祭,送春牛,放风筝什么的,还有本该在清明时节的踏青,因为被战事耽搁,所以都赶忙趁着春分的时候去给地里的人烧点纸钱。
皇帝那边在这一天得祭天,给上苍汇报一下自己的政绩,也要祭祖,给祖先汇报一下自己的得失。
聂徽得带着这村头村尾的人到山顶头祭拜玄鸟,给村里全部口子的人祈福禳灾。
老百姓倒不像皇帝那般讲究,但谁都不敢怠慢含糊。
虽然已经过了烧炉火的时候,但清晨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从缝隙钻进了聂知韫的屋里,让她不自觉地裹了裹热烘烘的被窝。
家家的土砖屋顶飘起了炊烟,直奔向略微阴沉的天空。
填饱肚子后,聂知韫又揣了几个蜜糕和一些大白菜,白萝卜放进了漆盒里,一家人就这么上了路。
距离上次出门已经过了些时日,要不是有祖父牵着,聂知韫指不定已经蹿到了哪里不见了踪迹。
柳巷里,聂知韫遇见了个卖苋菜的,便嚷着要买一些。
祖父在后头的山上什么都种,就是没有种苋菜,本寻思着祭祀回来再买,谁知那卖菜的伙计倒是能说会道的很。
“到了春分吃春菜,大家伙都知道这个理儿,更何况咱北方气候冷,春菜稀少的可怜,您要是赶回来那趟买,只不准就已经卖光咯!”
外加上聂知韫从旁边撒着娇,喊着“要!要!要!”的,聂徽只得买了两提。
聂知韫要苋菜当然不是给自己吃,她是担心光这漆盒里的吃食不够那小乞儿吃的。
前头一片松树林还是挂着一层层的春雪,地上倒是斑斑驳驳的能看到一片片的泥土地,溪流也已经解了冻,在林子里涓涓滴滴地流着。听一道来祭祀的人说,这里一直没有被战争侵扰过,所以一直被视作玄鸟下凡的地方,祭祀完这趟,没准又会跟原先一样浮岚暖翠的。不过山风还是有些清冽,聂知韫把头埋进了衣服里头,思绪又飞向了她一直惦念的小乞丐。
“这么冷的天,他到底在哪呢?”
过了林子,就是一篇平坦的原野,那是山区里头少见的还算辽阔而且不怎么坑洼突兀的地方,刚还灰蒙蒙的天终于有点阳光洒下来,聂知韫感觉暖和了点,把头慢慢探出来。
一路上祖父跟聂知韫都很是谨慎,不停地左顾右盼,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小乞儿扫过去。因而这本来不远的路,约莫着得走了小半个时辰。
“前头就是咱们要去的那个九天庙了。”祖父歪头看了看还在埋头走路的聂知韫。
“好。”聂知韫有些心不在焉,“进去吧。”
刚推开残破不堪的木门,聂徽整个人就蓦地僵在了原地。这个破庙明明已经好久没来过人,灰尘和蜘蛛网什么的却被拾掇的干干净净,就连玄鸟神像也是一尘不染。
祖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东瞅一眼西望一下:“老天爷,玄鸟真显灵了?”
聂知韫双眉微蹙,眸光像吸了些林子里的寒意般,一片冰凉,耷拉着小脑袋,垂着眼皮,自个儿一人绕到了神像后头。
地上铺着一个草席子,边上还有一个破碗,里头还盛着刚从林子里捞来地溪水。
搁地上的破碗很是眼熟。
“小乞儿?”
正思忖着,一个黑影忽地从她视野边窜走,吓得聂知韫一个激灵。
虽然心里头还是有些骇然,仓促之间聂知韫还是决定追了过去。
“别跑!”聂知韫死死粘着前头那个又瘦又黑的身影,小小的身子板,语调却异常决然,“你说你跑什么!”
前头那黑影连滚带爬地,一头钻进了庙后面的小林子里。
这林子已经没了生气,树也都是半枯不死,零星几片坠着的的叶子也被这踉踉跄跄的身影给撞了下来,兴许是还没怎么吃东西,黑影显然是没了力气,蜷缩蹲在地上,瘦瘦的身影清晰可见。
聂知韫往前走几步,他就往后退费劲的挪几下。
“我谢谢你昨天施舍的吃的。”那声音依旧是瑟瑟发抖,“但求求你别把我撵走,我真的已经没地方去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聂知韫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轻手轻脚的走向小乞丐,语气也放缓了许多。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吃的。”聂知韫脚步极慢极柔,生怕吓到这让她惦记良久的小乞丐。她徐徐蹲下身,把盛饭的漆盒放在小乞儿旁边,缓缓掀起盖子,霎时间,一股醇香扑鼻而来。
“吃完会不会还要撵我走?”
聂知韫疑惑:“当然不会!”
小乞儿哽咽着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小妹妹,没有再吭声。
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恶意,他对所有盛情的施舍都掺杂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可对于聂知韫,他却感觉到,单单抬眸一瞥,就抚平了这几年无以为释的心酸,这个妹妹身边的空气也都是温和的,那发散而出的温柔让他终于不用担惊受怕,四处躲躲藏藏,看着这个小妹妹悉心地把饭从那个木盒子里拿出来,他紧紧地抿着嘴,不断抽泣着。
这是他流浪数年来不曾感受到的柔情。
他想起了几年前,那时他还远在玉摇,某日府里莫名其妙的来了叛军,将整个府灭了门,下人们用命送他逃了出去。可还是懵懂的年纪,他还什么也不会,只得一路流浪,不知道流浪了多少日来才到了这里。
这一路上他饮过河水,也啃过树皮,淋过大雨,也顶过飞雪,没个诉说的玩伴,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形影相吊的,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要一憋气的朝东边走,原来都是老天的安排。
见这小乞丐一直不吭声,聂知韫抬起了头,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愕然发现,这个小乞丐连眼泪都在使劲往回憋,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惧怕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家里头的人呢?”
“死了。”
“想哭就哭一场吧,一直憋着怪难受的,哭出来兴许就会好点了。”聂知韫捏起来个热腾腾的馒头递到小乞丐手边,“喏,快吃了吧!”
小乞丐抬起手,胳膊抖得厉害,“哭干了。”
三个字轻声细语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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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锵有力,径直地戳进了聂知韫地心窝。
聂知韫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连别人的施舍都要考虑后果,一直就都是这么一个人,那得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八成是早饭的缘故,小乞丐也没有细嚼慢咽,贪婪的伸出沾满灰尘的枯手拿了几片白菜塞进了嘴里。
“你慢点吃!”
聂知韫悄咪咪的把漆盒朝小乞丐又推了推。
“我家原先也会往地里闷罐子,那大白菜能塞半缸,一埋就埋上好多。”小乞丐用手背潦潦草草的糊了一下嘴巴便当作擦了擦嘴上的残渣,使劲往嗓子眼里咽,“只不过去年埋了,就再也没挖出来过,后来莫名其妙没有了,好像是被那群臭当兵的给挖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
小乞丐的眼神凝聚了一下,接着狼吞虎咽起来。
“等那群臭当兵的走了之后,我就去后院挖,挖了半天,发现坛坛罐罐的都没了,不过正好,”小乞丐顿了顿,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正好立了几块木头,把家里人都埋里头了。总不能让他们跟我一样风餐露宿的吧。”
小乞丐无奈的笑了起来。
林子虽然比较偏,但好在周围安静得很,祖父祖母找到林子,就寻着俩人的对话声走了过来。
聂知韫这一跑让俩老人急坏了脑袋,祭祀的心也都散净了,满庙里来回喊,来回找,可算在这片林子里找到,吓得祖父说话都带了点哭腔。
“哎呦小祖宗哎,你怎么这么调皮那,你要丢了,我这老骨头或者还有什么意义啊!”祖父蹲下身把聂知韫聂知韫揽进怀里,正巧见着林子里头还有个人影,“你不是昨晚那个小乞丐吗?”
小乞丐放下手中的吃的,一脸惊慌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
祖母迎上前,从怀里头掏出了两张饼子,慢慢放在了漆盒里。
“这是早晨才烙好的,我一直揣着,现在还热乎着,快吃了吧。”
小乞儿看了一眼聂知韫,聂知韫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小乞儿这才伸出胳膊抓起一块饼往嘴里塞。
祖母正巧瞧到了小乞儿胳膊上,有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不觉间为他揪起心来。
“苦命的娃,这是怎么回事?”
小乞丐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倒是不以为然,笑嘻嘻的来了句:“没事!”
“昨天给你的衣裳呢?”
“我不忍心穿,藏起来了。”
祖母看着或青或紫的瘀伤,还有这或整或破的蓝衣裳,使劲叹了一口气,兀地一下子抓住小乞丐的胳膊,那胳膊冰凉冰凉,像直接捏了把骨头。
“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聂知韫反应倒是灵敏的很,听闻祖母要收留这小乞儿,可是高兴坏了,撒泼儿一样围着祖母来回转悠。
小乞丐错愕地呆住了。
“一会跟我们一道回去吧。”祖母麻利地站起身,“正好我们那空着一间房,拾掇拾掇应该还能住。”
虽然没有夺眶而出的泪珠,但是小乞丐原本惨白地脸蛋一下子面红耳赤的,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真的吗,我吗?我真的可以吗?我可以有自己的住处了吗?”
祖母使劲点了点头。
小乞丐放下手中的吃的,跪在祖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奶奶,愿意收留我,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以后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我,我这个命就是您的!”
“这说的什么话!”祖母仰天笑了起来,转而又看向了一旁还沉浸在喜悦里的聂知韫,“以后,你可得好好保护韫儿,她可是你的妹妹了。”
“一定!一定!我一定会用命保护韫儿妹妹!”
5.命盘
返家的时候,连太阳也显出几分难得的慈悲,照的冰封已久的大地暖烘烘的。
祖母跟小乞儿聊了一路子,对小乞儿的来头和对日后的打算多少也知晓了些。
听小乞儿的意思就是,好好学武功,这样既能保护好聂知韫,也能手刃了叛军,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回到戏院里,祖母吩咐了俩人随着聂知韫去把最东北角的厢房收拾一番,初来乍到的小乞丐也不好意思还没见面就让戏院里头的人为他忙前忙后的,就在众人打趣的目光下莽莽撞撞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低着头,悄摸摸的四处撒望着,才瞧见这戏院不单单是戏院,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中间一个大院落,两周竹树交加,比庙里头的林子多了分生机。四周亭台轩敞,幽蹊小径通往一个金鱼池子,上头还有个锦鲤石桥,过了桥,再走没几步,便是四间屋子和一间沐浴的地儿,最靠里的那一间就是他的屋子。
“祖父先前是国师,这地儿是邶王专门给安排的。”聂知韫回头看了看小乞儿,耐心的介绍起来,“这一片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洗澡得到那屋子里头洗。”
小乞丐点了点头。
到了屋门口,小乞儿一个不留神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踉跄,险些摔地上。
后头跟过来的一帮子人也都笑了起来。
这让小乞儿一下子羞红了脸。
“小哥你也不用这么拘谨,俺们都是一帮粗人。既然来到这那都是一家人,外头那一帮子男人女人也都没什么恶意,就是遇见有新人来了,而且还是个孩子,好奇图个热闹而已,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一个壮硕的汉子把衣架子扛肩上,“都收拾完了,下午韫儿带你去集里挑床褥子,被子你去杂房里瞅瞅,要是没相中的,集里头挑一个也无妨。”
小乞儿都喏喏的应着。
待汉子离开屋子,他朝炕头瞧了一眼,聂知韫正将他行乞的时候撑的棍子和盛饭用的破碗放在炕头小木桌上。
“差不多就是这样啦!”聂知韫拍了拍小手,“虽然没法跟你以前住的房子比,但总归有个住处,也不用怕风吹雨淋啦!”
“韫儿妹妹快别这么说!”小乞丐挥着手连忙说道,“能给我个屋子住已经是大恩难报了!”
“走,让祖父带你先去沐浴一下,然后我们就去膳厅!”聂知韫利索的迈过门槛,“看着点,别摔了!”
“沐浴?我一个人就可以,不用劳烦爷爷。。。”
还没等把话说完,聂知韫便已经拽着小乞儿的衣角走出了屋子。
洗了约莫得有半个时辰,小乞丐才从沐浴房里走出来,天还不算暖和,身上还没擦干换却丝毫没觉着冷,大概是冻习惯了。
聂知韫坐在小乞儿的新屋子里候着,听到外头传来阵阵脚步声,便赶忙起身迎了过去。刚踏出门槛,便看到小乞丐朝她走过来。
她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他身姿板正,穿一袭团花纹素长袍,体态如柳,衣摆如云,手中还握着一本书,肤色略微透着病弱的气息,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和缓,也没了方才的窘迫,却多了分芝兰玉树般的典重,确实有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之相。
“到底原先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聂知韫接过书来,“祖父给我的吗?”
“没错。爷爷叫你。。。。”
还没等小乞儿说完,聂知韫就一把拿过书本丢在炕上,拉着他奔向了戏院。
眼下,戏院的人正排练着各种戏目。
“以后你也要学,正巧给你说说这些。”聂知韫指向戏台上正在唱曲的人,“当下戏台上唱的是《鸣凤霸王枪》。那花脸武生是个男将军,在外头打叛军被奸臣杀了,家里头的妻子撞南墙也随夫君去了。”
小乞儿不由得抿了抿嘴:“是个悲剧收尾的戏?听着怪让人揪心的。”
“也有荒唐点的喜剧闹剧,这种悲剧看多了也闹心,所以悲剧拢共就那么几个。”
“我都得学吗?”
“当然了!”聂知韫掰着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蹦着话,抬头瞅了瞅小乞丐,“当然都得学!”
俩人从膳厅吃了饭,聂知韫就兴冲冲地拽着小乞儿直奔大集。
“这大集一个月才一次,而且前几次还因为战事给耽搁了,今儿出来一趟,咱俩得好好淘点好吃的好玩的回去。”
晌午头,大集就已经人满为患,每条道都是水泄不通的,聂知韫紧紧的揽着小乞儿的胳膊,生怕他一不留神给走丢了。
小乞儿还没见过如此热闹的景儿,当年每逢这大集的时候,都是家里头的佣人成群结队的去收购,什么棉麻锦缎,吃穿用度,笔墨纸砚的都是一车一车往府里头送。他只管在队伍回府的时候高兴的在边上嚷嚷。
这次他也算是开了眼,只不过孤单了这么久,人一下子变这么多,倒有些不自在了,所以也就一直低着头没什么动静。
聂知韫就不一样。
到底是国师的孙女,也是这戏院的独宠,远到隔壁村子,近到对面邻居谁家都知道这个小古灵精怪。
遇见搭话的:“呦,聂老爷的宠孙女也来了,好久不见了呀!”
聂知韫也都寒暄几句:“对呀,这大集肯定要来凑凑热闹。”
逢个摊都不忘问问价,看着相中的就招呼后头跟着的俩伙计把银子给了。
每个摊的摊主也是热情的很:“小韫儿来了啊,瞧瞧有什么相中的没,给你便宜些卖了!”
逛了方一柱香的工夫,小乞丐就已经提了大包小包五花八门的甜糕。
又往前走了没多会儿,聂知韫见前头有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圈,男人女人的都在往那头走,于是抓起刚想尝一尝甜糕的小乞丐就直奔了过去。
招呼身后跟着的伙计在外头等着,俩人就凭着小个子,俩人就这么硬生生的钻进了人堆里。
正中间坐着一个道士样的人,穿着黄马褂,时不时的缕一缕下巴上长长的胡须,旁边那周易八卦旗随风飘着。
这人在这里带了有些年头,逢人就说是个富贵命,周围的人也都爱找他算算,也算是给自己的日子多点盼头。
见俩小孩突然出现在人堆里,算命的伸手招呼俩人坐过来。
小乞儿疑惑:“韫儿妹妹,你不会要算命吧?”
“进都进来了,算一卦再走呗!”说话间,聂知韫就已经坐了过去,“一会你也算算!”
“啊!我?”
算命的问了问生辰,然后捏了捏聂知韫的手,又看了看脸蛋,接着让她转了转脑袋,转而仰天大笑了起来,似乎已经了然于胸。
“你笑什么,快说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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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俺们小韫儿以后会便宜了那个臭男人?”围观的妇女朝地上吐了吐瓜子皮。
“我看这小姑娘八字原局里又正官正财,虽然没法嫁给什么太子皇帝,但丈夫要是个喜用神,那也能是个王侯世子,权力富贵,俱甲一方。”
全场哗然,聂知韫自然喜上眉梢。
“大师,您可别骗我。”
算命的拍拍胸膛:“我行走江湖数十载,师随仙人鲁仲连,每次算命都是以命担保,要算错了,仙人自会把我从这世上收走。”
聂知韫从木头墩上猛地站了起来,手舞足蹈的拉着小乞丐坐过来。
“大师大师,您快算算他,看他是不是什么喜用神?”
小乞儿本不喜算命,他知道天命不可违,这些于他来说确实有一种天机道破的感觉。奈何架不住聂知韫的推拉和算命先生的盛情招呼,小乞丐只得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坐上来之后,他还真就开始期待自己以后会干什么。
没想到小乞儿还记着自己的生辰。
依旧是一样的步骤,可大师原本笑眯眯的脸突然阴了下来,忽地从木板凳上站起,而后趔趔趄趄的一屁股摔在地上,满面惊恐之色,周易八卦旗连带着摔在地上。
这一反应把聂知韫吓得小脸刷白,表情略显麻木,直愣愣的看着正挣扎起身的算命先生。
“怎么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静静坐在木墩上的小男孩,没停歇的议论起来。
小乞丐却是平静得很。
“大师是算出什么了吗?”
算命先生颤颤巍巍的坐回木板凳上,噤若寒蝉,支起吞吞吐吐的往嘴外头挤着零星几个字。
“你是。。。。”算命先生慢悠悠的把周易八卦旗扶起来重新插回地里头,招呼小乞丐靠近,凑到他耳边压低声咕哝着,“你是。。。。”
“是什么啊?”
聂知韫本就性子急,心里头多少有点窝火。
“是云樑人。”算命的欲言又止,他深谙世事多年,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使劲将惊骇给锁在了喉头,转而随便说了几句话搪塞过去,“小哥不是等闲之辈。命途九变,万事要谨慎。”
他从那这个坐在面前的小乞儿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了满眼杀伐血气,像是有一种龙椅倾覆的暗流,几欲席卷而出。
聂知韫懵懂,听了算命先生的几句胡诌之后满意的离开。
买褥子地时候,聂知韫听到摊主和客人聊天,没忍住多偷听了一会。
“你听说了吗,京城那边有个将军叫张冶,那小皇帝前一阵子给他升了辅国将军。”
“这消息我早听说了,我今儿又听说他孩子还在咱们这苍北一带呢,好像是因为和那个宰执胡敦对着干,惹胡敦脸上挂不了彩,还扬言说要杀了他儿子。”
聂知韫假装若无其事的在旁边挑褥子,实则悉数都听进了小脑袋瓜里。
“辅国将军的孩子肯定是锦衣玉食的,”聂知韫撅着小嘴摇了摇头,举起一床褥子扫了一眼,兴致却忽地转移开,“欸,你说南方的甜糕味道是什么样的?”
小乞儿的听得正起劲,注意力全然不在这里,胡乱回应了一句:“应该甜甜的罢。”
聂知韫“嘁”了一声,拿了床褥子就拽着小乞儿,吵吵嚷嚷地要回去了。
6.断肠
转头间过了五载。
天鼎年间的春分,云樑的柳絮飞得猖狂,苍北的风已不再冷冽。
凉阴一隅的戏院里又是厅堂满座,台上一场《西厢记》戏正唱到四折,红娘传书一句“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落地,满院彩声。
在聂知韫和小乞儿的经营下,戏院已经名声远扬,谁都知道凉阴戏院里头有朱梅红妆,白马银枪的一对戏子,满座的宾客也不再是邻里乡亲,有人为了一睹俩人戏台上演的爱恨情仇,不远万里慕名而来。
就连邶王杨民安有时候也会来听听唱曲。
整个苍北能有这般繁荣和平的景象,跟邶王一直奉行的与民休息的政策有着莫大联系。七王之乱,也就只有他一直是安生的。
聂知韫如众人期盼的那般,生的娉娉袅袅,身姿若迎风之回柳,肌肤胜寒冬之素雪,眸中秋水粼影,丹唇樱桃,吐语如珠,唱腔傲人。似新月生晕,娇美无双。又舞得一手桃花明月青,颇有红缨之气。
小乞丐也不再瘦削羸弱,气如兰,稳如山,乍一眼像个贵公子,温润如玉,仔细瞧又血性方刚,千丈凌云。眼似春星,眉似横刀,有棱有角,俊美异常。有着与生俱来的习武天赋,全身充斥着踏马安天下的气魄。
这日,俩人约好了去山头上看星星。
自打那一天俩人风筝断了线,借着风一路飘到这,他们这才留意到原来凉阴还有这么静谧的地方,于是隔三岔五,有事没事的就往这边跑。
“奶奶,今儿夜里我和韫儿妹妹去那边山头上吃饭去,你们不用等我俩啦!”
“山头那边夜黑风高的,可看好你妹妹,别让她乱跑!”
“知道啦!”
山头的月光是最足的,斑斑点点的星华挂满空江,不知名的绿草也已经长到俩人的脚踝,小乞丐提着开晦公子,依旧是在后头不慌不忙的跟着聂知韫。
戏子都管青灯叫开晦公子,这是聂知韫告诉他的,他便也一直这么叫着。
即使在北方,风也已经不再凛冽,伴随着些许暖意徐徐吹来,两个人蹲坐在地上,小乞丐打开漆盒,拿出枣泥糕递到聂知韫嘴边。
聂知韫瞅都没瞅一眼,张嘴就是一口。
“郢儿哥,若要走科举的路,这马上就要到了入经馆攻读举业的时候了。”
“这世道太乱了。”小乞丐又抓起一张烙饼,卷了些甜白菜递给聂知韫,“爷爷让我多读些书,以后走上科举仕途的路。”
聂知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见聂知韫神情略显严肃,小乞丐忙打趣的调侃道:“天下大乱,云蒸龙变的,韫儿也不想我丢了性命吧!”
“可师傅说你是个功夫奇才,刀枪棍棒什么的一点就通,这要是真当个书生,岂不是白瞎了这一身本领?”
“读书习武两不耽误,武术是个好料子,那读书自然差不了。”
聂知韫抿唇一笑:“樾王和洺王现在打的厉害,樑王那头内乱的也严重的很。杨家人的天下被一个姓胡的搅的满朝风雨。”
小乞丐无奈的叹了口气:“世道越来越乱,也不知道以后这大胤会是谁的天下。”
聂知韫向小乞丐身边偎了偎:“不管谁的天下,反正咱俩一直在一块就行呗。”
正是清晨,聂知韫便听得外头叽叽喳喳的声音。
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皇帝失踪的事,闹得本来还说睡眼惺忪的聂知韫立马从炕上坐了起来,麻溜的穿上衣服,着急忙慌地出了门。
“宰执胡敦非要跟着军队去打雨泽,结果那个右卫上将军张冶带着他的兀龙卫偷摸进了京城里头,来了个调虎离山。”
“胡敦发现中计但也为时已晚了,撤军回防的时候被司马炆带的军队给包围了。没想到千算万算,一个宰执竟然栽倒在一个枢密直学士的手上!”
“现在张冶已经带着兀龙卫护送樑王杨开颙登基了。这兀龙卫每个人都是能以一敌百的精兵,一般军队可惹不起。”
“什么失踪不失踪的,估计是已经被杀了。这年头,好好的皇帝都能被拉下来砍头。”
戏院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过听祖母的意思,是说杨开颙登基了,原先的樑王的位置就让给了张冶,他也成了大胤第一个外姓封王的人。这新的樑王也是挺厉害,将军出身封了王,没几天就把内乱最严重的云樑一带给安定了。
可眼下出来了一个新的情况:杨开颙登基成了新皇帝以后,这让其他的王都红了眼,战乱变得更严重,别看苍北这边眼下一片安静太平的样子,可内外已经是暗流涌动,邶王要被卷进来,那其实就仅仅差一个口。
那张冶是一顶一的将军,云樑如今太平,那张冶父亲聂朓因护国有功又从太守擢升到栎安巡抚,家里几口人好好商量了一番,决定在这个口被发现之前,一家子人搬回到聂知韫爹爹那去。
一来云樑新王威望大,没人敢侵犯。
二来家里头的人也算是能重新团聚。
聂知韫瞅了瞅坐在身边低头一言不发的小乞丐:“郢儿哥也得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听到此话,小乞丐怯怯的瞄了瞄祖父跟祖母。
俩人一块冲他点了点头。
这件事本以为定下了就能办了,不曾想一场变故突如其来。
“皇帝斩胡敦,停内乱,收云樑,功勋卓著。奈何奸臣胡敦影响之大,祸及天下,今奉皇帝之命搜捕残党,凡窝藏叛党者,妨碍搜捕者,杀无赦。”
祖父被挂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二牛上前挡在一家人前头:“俺们这离云樑这么远,连军队的都很少见,更何谈窝藏叛党?”
一道银光忽现,包围来的官兵踏过二牛的尸体,冷冰冰喝道:“搜!”
直到邶王的护卫军迟迟赶来,整个戏园只剩下了躲在桥底下的聂知韫,她的衣赏湿透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眸子里已经去没了光,愣愣地平视着前方。
小乞儿静静的趴在地上,是他死死抱住了贼人的脚踝,躲在桥下的聂知韫这才逃过一劫。
他没有食言,就像几年前他说会用生命护着她。
聂知韫支支吾吾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张嘴发着呆,口水从嘴角流出也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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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护卫军的搀扶下,两个人被带回了玉摇太守的府里暂时缓一缓。
突如其来的灾祸已经让聂知韫快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天塌下来了,而且再没有人可以替她扛起来。
一直到夜里头,聂知韫只重复着两个字:“没死,,,没死,,,”
在聂知韫离开没多久,戏院里出现了几个人影子。
其中一人道:“还得是大人您的办法周全,借皇帝的刀,杀邶王的人。这一闹,邶王最宠的国师一死,再嫁祸给皇上,南北这两边怕是不会再和平咯。”
“天下越乱,我就越容易登上皇帝的宝座。”另一个人注意到脚下已经气息奄奄的小乞丐,鲁莽的把他翻了过来,“我不是让你留着张冶儿子的命吗?你怎么给我糟蹋成这样?”
“大人您也没有告诉我谁是张冶的儿子,当时乱成这样,我哪还顾得上去找张冶的儿子?”那人胆怯地嘀咕着,“要不,我现在再给他一刀?”
“赵寅啊赵寅!我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啊!樑王要发现他的儿子死了,必然会查到底!你瞧瞧你这事干的!你害了我们的大事!要是被他发现了,你就完蛋了!我也保不了你!”
那人一下子慌了起来,说话磕磕绊绊:“那。那我该怎么办,大人您,您救救我!”
“你快先把他抱到太守府里头,找这里最好的大夫把他给我救活!”他将折扇放在嘴边,掩盖住奸邪的笑脸,“这个小男孩能帮我们一个大忙。救活了就带着他来阜安太守府找我,要是没救活,就不用张冶杀你,我会替他杀了你。”
聂知韫的情况依旧没见好转,反倒在第二天急转直下,发了疯一般要回戏院看小乞儿,嚷着说他还在等着她,不管是邶王还是女官,谁要是拦着,她便以死相逼。
众人耐不住,只得带着她回到了戏院。
聂知韫依旧记得小乞儿被杀的地方,但是走到那,却发现小乞丐已然没了影子。
“他真的还活着!”聂知韫满戏院里发了疯一般的寻找,“快出来,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喊了足有半个时辰,聂知韫终于瘫倒在地上。
聂知韫在小乞儿的屋子里呆了两天,怀里抱着小乞儿的破碗,像个疯婆娘一样憨笑着。
杨民安决定派些人手带着她回南方爹爹那里。
向玉摇太守告别的时候,玉摇太守忽然瞧瞧拉住了聂知韫的衣袖。
“那个小乞儿可能还活着,前一阵子云樑折冲都尉赵寅把他抱过来,嚷嚷着说一定要把他救活。后来他在这里躺了两天,就被带走了。”
聂知韫使劲晃着太守的胳膊,大声嘶吼着:“谁是赵寅,他在哪?快告诉我,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我只知道折冲府在秋离。”
与此同时,阜安太守府。
赵寅火急火燎地将孩子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人面前。
“很好,看来是活下来了。抱回去我先照顾着。”那人伸出手指,轻轻抵在小乞儿的人中上头,然后微微转头看向戏院的反向,“看来,真的要有一场好戏发生了。”
7.做局
从凉阴到秋离足有一个月的路程。
这一路上,聂知韫过的格外煎熬。
过了段山路,马车颠簸的厉害,聂知韫一不留神按到了丢在边上的蓝布包袱,里头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硌得手生疼。
聂知韫气冲冲的打开包袱,却发现是一块玉佩。
这几年他有听小乞儿提起过,此玉名为玉蝉吟,是他身上唯一还算值钱的物什。
听小乞丐说,蝉可蜕变重生,魂魄永存。
“永存。。。”聂知韫咕哝着将玉佩钻于手心放在了胸口,“我们还会在遇见吗?”
她多半也能猜到,去赵寅那应该也问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去秋离探一探。
在聂知韫到达秋离前的一个礼拜,赵寅已经回到了折冲府。
“聂徽戏院里头的人都杀光了吧?”一人倚靠木椅慵懒地坐下。
赵寅俯身递上茶杯,不假思索道:“除了那樑王的儿子,其他都杀光了。”
“别动。”那人冰冷冷的睨了眼赵寅,转而扶手从赵寅手中夺过茶壶,缓缓向茶杯注入热水,“可前一阵子玉摇太守派人跟我捎了信儿,说聂徽的孙女聂知韫还活着。”
热水溢杯而出,浇在赵寅的手上,烫的他直呲牙。
“我事前跟玉摇太守留过信,让聂徽孙女来找你。”那人继续朝茶杯注着水,冷着声音,辨不出情绪,“等她到了这,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赵寅坏笑:“大人,您放心,保准做的见不着痕迹。”
那人的讥笑潜伏在眼底,丝毫没有在意赵寅的话,只是收起了倾倒热水的手,慢悠悠道:“要是又出了差错,别提中书令的位子,我让你连命都保不住。”
赵寅呼吸一怔,赶忙跪倒在地:“大人您思维缜密,是我办事不利索,这次一定会让您满意!”
身为折冲都尉,派些刺客去暗杀人,赵寅还是能应付过来。
那人眼睑抽了抽,随后起身离座,走至门前,步子骤然慢了下来,回眸又剜了眼赵寅,眉宇间尽是奸诈:“这件事完成了,中书令的位子就是你的。”
没等得赵寅反应过来,他便扬尘而去。
几日后。
秋离城外的林子里,聂知韫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四周花草茂盛,鹅黄的裙裾被沾着露水的野草浸的微湿。
四下静得很,只听得暖风掠过草叶的声响。
聂知韫心不在焉的摘了一朵从没见过的花仔细瞧了瞧,而后转头看了看正在饮水的轿夫。
“终于。。。”聂知韫将花别在乌发上,小心翼翼地说道,“前头就是秋离了。”
话音还未落,车辕上悬着的铃铛忽然叮咚响起,几只归巢的黑鸦惊起后,树丛中乍然窜出一黑影,只见他抽出腰间长剑,脚步生风般朝聂知韫袭来。
聂知韫拔出系在腰间的桃花明月青,一把银龙般的长剑应声而出,手腕卯劲一甩,两人双剑相抵,紧接着纤细却挺拔得身姿扭动,如脱兔一般侧身躲过。
“想不到你这女儿身,还真有两下子。”黑衣人手提长剑步步紧逼,继而吹了个口哨,从林子里又窜出七八个黑衣人,“我们奉命来杀聂徽的孙女。”
“我们聂家初来秋离,还不曾与任何人结下梁子,更未与任何人仇至杀身的地步。”
“聂家?看来没有认错人。”黑衣人轻蔑一笑,“我们主子对这事看的是重如泰山,要不然为了杀一个姑娘,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聂知韫虽有些功夫在身,但年纪尚小外加敌众我寡的,心里犯怵的很。
“你家主人是谁?”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你就不用管了,还是担心一下你的命吧。”黑衣人挥起长岛冲来,聂知韫敏巧一躲,长裙随风飘荡。剑光如雪,如风中的竹叶,轻盈却锋利。剑过三招,聂知韫有些没了力气,被身后的人一记重拳,聂知韫重重的扑在地上,手剑分离,挣扎起身想要拿回长剑,一道银光倏而架在聂知韫纤细的脖子下。
“主子真是狠毒,这精致的小脸蛋让我怎么忍心动手呢”黑衣人嗤笑着用剑挑了挑聂知韫的下巴,“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一个人就足够杀了你了,这样功劳还都是我一个人的。”
聂知韫眸子紧闭,眉睫缀满泪珠,攥紧了小乞儿留给她的玉蝉吟,踩在身上的黑靴子还在加力,渐渐的两眼变得昏黑。
一阵寂静后,忽地传来的几声惨叫。
胸口的重压瞬时消散。
再睁眼,却见得眼前一白衣男子站在她前面,而方才那黑衣人已被踹出去足有一丈远,手中的长剑已然半截插进土中。
白衣男子倒是云淡风轻的将长刀放回刀鞘,未带分毫犹豫的走到同伙面前,众人细细打量着这来头不明的人,没一个敢冲向前,只是提刀谨慎后撤着,但也都做好了随时上前的准备。
周遭陷入死寂,却又空气燥热,剑拔弩张。
男子嘴角漾开一抹笑意,率先打破了宁静。
“敢在官道上撒野?”男子眉头微蹙,步履平稳,一字一句吐气如龙,似有力拔山兮的气势,眸中的寒光仿佛能将所有人绞杀。
“愣着干什么!给我杀!”黑衣人声嘶力竭得朝着同伙们呼喊起来,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后一齐扑上。
“哪来的山贼猖獗,敢冲我拔刀?”男子声音愈发洪亮,如鹤唳般震响四野。
一伙人显然是被这穿透云霄的吼声唬住,曲背躬腰的,灰溜溜钻进了树丛里消失不见,徒留下还在地上挣扎的黑衣人。
“谁派你来的?”张冶将脚踩在刺客身上。
“大人饶命,您放了我。。。。”
“我问,”张冶的脚越踩越沉,“谁派你来的。”
那刺客却突然跟中了毒一般,口中吐出白沫,很快没了气息。
男人眯了眯眼,回过头,走至聂知韫身边,小心翼翼将其扶起,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聂知韫怔怔的坐在泥地上,恍恍惚惚看不真切,只有脸颊湿漉漉的,嘴唇翕动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木木的看着眼前这个救命恩人。
此人宽肩厚胸,身姿英武,粗眉下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似乎能收尽万里山河,气势刚健,别于腰间的刀鞘如沉息的银龙,微风拂过,衣袂飘飘,猎猎生尘。聂知韫有些惊讶,那小乞丐和眼前的中年男子竟有几分相像。
方才威严的气场全无,变得温和而清雅。
“小姑娘叫什么呀?”
“聂知韫。。。”
男人有些错愕,他很早就听说了原先国师被抄斩的事,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活了下来。
“聂大人的孙女?聂大人是个好官,我在做上将军的时候就一直钦佩他,是他一直为我指点迷津。”男人神色有些哀伤,“自打那场暴乱,我的儿子也找不到去向。我派了好多人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聂知韫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忽然回想起凉阴时有人提到的那个人,同样是将儿子送到苍北避难。
男人弯腰将聂知韫抱起,腰间一块金边龙纹牌顺势从玉带上耷拉下来,上头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辅国将军。
辅国将军。。。大胤第一个外姓王张冶!
“走吧,姑娘要去哪,我捎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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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愣头的聂知韫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将军大人,不用劳烦您,我们。。。。”
“在我的地方,遇到了这种事,自然是我的失职。”还没等聂知韫说完,张冶便将其带到了骏马旁边,“去哪。”
聂知韫没再推脱。
“我想去找赵寅。。。”
张冶神色一滞。
“找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找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乞丐。”
张冶将聂知韫抱上自己的黑鬃马:“是个孩子,可以去找中书令徐云卢大人,他虽身居高位,却一直体恤爱民,建了几个孤独园,凡单老孤稚都会收留。”
“有大人在,我还是想去赵大人那里瞧瞧。”
“也好,正巧也顺路。。。。”
未至半个时辰,一行人便到了秋离城门。
从城门到折冲府的距离不算很远,路人见堂堂云樑王竟然为一个姑娘牵马,不一会便是众说纷纭,满城风雨。
聂知韫见周围的人投来的惊讶的目光,头埋得极低,窘迫的很。
到了折冲府,见张冶到来,士兵们齐刷刷跪在地上。
“起来吧,”张冶走上前,“赵寅呢?”
一听是来找赵寅,把头的脸色刷白,嘴唇直哆嗦,身子跟软了一样又跪在地上,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赵大人。。。死了。。。”
宫城,政事堂。
中书令徐云卢正坐在金丝楠木椅上,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的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中书令赶忙随便拿起一封折子扫了起来,俨然一副还在忙于政事的样子。
一人行至堂门前。
“徐大人,这个点了还在操劳政务,真不愧是皇上的骨鲠之臣呐!”
中书令撑着扶手,慢悠悠起身。
“事情怎么样了?”
那人不急不徐地迈进政事堂:“我已经派人把赵寅杀了。”
中书令:“这么早杀了他,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
“那大人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呢?”那人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刀架在大人您脖子上逼您把中书令位置让给他的时候吗?”
他的言语平静温和,却让人充满寒意。
见中书令没吱声,那人便接着说道:
“我本来就没想让赵寅活着,难道大人真的觉得,张冶出现在城外救了聂徽孙女是巧合吗?那大人可太糊涂了。这一出他指定会知道他救的小姑娘是原先国师聂徽的孙女,聂徽对张冶不薄,张冶又重情重义,敢杀这个小姑娘,就是跟他过不去。而且张冶和赵寅因为军权的问题一直明争暗斗,我这一杀也是为他除了心结。更危险的是,万一被杀前赵寅把我给供出来了,那可就麻烦了。”
“你想的倒是挺周到。”中书令洋洋得意,“赵寅放着折冲都尉的官不做,竟敢抢我这个中书令的位置,真是脑子配不上野心,跟我作对。”
“那孩子先放大人的孤独园里,等过一阵子我会送到张冶府里头。”那人轻摇折扇,“大人要知道,皇帝很宠张冶,要是跟他交好,以后做事那可方便太多了。”
“这个祸患可算死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说吧,想要些什么,我都允了。”
“大人可知那聂徽的孙女,现在可是一把锋利的刀,她要找谁,谁就得死。”那人慢慢抬眼,漆黑的眸中泛起了一层黑气,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诡秘而阴险的笑,“相信过不了几日,那姑娘就要来找你了。。。”
8.忠臣
不觉间,到入云已经一个礼拜。
入云的小满,天上总飘着一层薄薄的云絮,像蚕娘刚缫出的生丝,透出湿润的亮白。这里有句俗语,叫“小满小满,江河渐满”,聂知韫的思念也如同这溢满的长流,涓涓不停。
兀的见到未曾谋面的父亲,聂知韫竟没有一丝的窘迫。
父亲名为聂朓,是个郎俊温和的人,先前是个太守,后来在帮杨开颙夺取皇位的时候立了大功,连升两品,成了栎安三城巡抚,他和祖父一样,待聂知韫宠溺至极。这几天里,聂知韫想要什么他便给他什么,想去哪里,就亲自陪着她一块去。
在父亲这里,聂知韫也是一个必须要用宠溺滋灌的小公主。
自打听说自己的父亲被杀了,聂朓便整日以泪洗面,可让他没想到女儿竟还活着并逃到了他这里,也算是给他最大的慰藉。
如今看着女儿,聂朓自然是对朝廷失望至极,转头又想到待他严厉却疼爱的父亲,相敬如宾数十载的妻子。
当年辅佐的明主成了仇人。
一日,聂知韫被府里的戥子声吵醒,却发现太阳已高挂。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父亲,父亲答应要带她去市集逛逛。
正午的阳光跟着她一道进了堂内,入目便是父亲和一个陌生的面孔。
见女儿进来,聂朓冲身旁的男子颔首一笑。
“此便是小女聂知韫。”
说罢,便起身相迎,广袖带起一阵檀香清风,行步到聂知韫跟前恭谨侧身,声音温醇。
“韫儿,快来见过三司使司马炆大人。”
司马炆这个人,聂知韫早有耳闻。他是个人人都夸赞的肱骨之臣,自枢密直学士到三司使,一直对皇帝忠心耿耿,对老百姓也是宽厚爱仁,可谓名声远扬,是当朝为官的标榜。
聂知韫上下快速打量了一番,见得眼前这人穿着一身素青直裰,长身玉立,面容清秀,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有着属于长辈的稳重和成熟,轻轻一笑就像入云的风一样温柔。
她一直以为司马炆是个皓首老翁,没想到是个比自己父亲还年轻几许的朗君。
“原以为司马大人,当是位老先生呢。。。”
话音甫落,聂朓惊得险些绊倒于地,忙躬身告罪:“大人,小女无知,您莫要。。。”
还没说完,司马炆倒爽朗的笑了起来。
“童言无忌,何罪之有?前一阵子临鱼那边内乱闹得厉害,我跟樑王平了以后,还和一群小孩子共戏沙盘,能得孩童的亲近,可是一大幸事。”说着向聂知韫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苍北的战火伤及了幼子,方是国之哀痛。”
聂知韫走到司马炆身边,嗅到这个文官袖摆间漾开的浅浅墨香。
“令祖之事,某亦感痛心。于私,韫儿姑娘失怙之痛彻骨;于公,南北烽烟再起,非百姓之福。”司马炆掏出一个精致的漆盒放在左手边的长纹木桌上,盒面上鎏金缠枝纹在聂知韫的眸子里流转,“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韫儿,不过我听聂太守说小韫儿喜爱甜食,这里头是我一早途径临鱼的时候从那边带来的,临鱼可是甜点之乡,甜点可是五花八门各有各的好,小韫儿拿回去尝尝,也希望能缓解一下小韫儿心头之苦,毕竟我们既然活下来,那就要好好长大。”
漆盒还没打开,聂知韫就能闻到盒里逸出的甜香。
她憨憨地笑着,悄悄瞥了眼父亲,聂朓无奈轻笑:“傻丫头,还不谢过司马大人?”
聂知韫敛衽行礼后,转身欲走,却被司马炆叫住。
“小韫儿等一下,”司马炆起身,“我听聂太守说,你在找一个乞儿。”
聂知韫羽睫急颤,眸光倏忽迸亮,攥着袖缘转回身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明个儿我回京城,你随我一道去吧。”语罢,司马炆瞅了瞅聂朓,“我会亲护小韫儿周全,同谒中书令大人。”
想来司马炆是个只得信任的人,聂朓便点点头,郑重长揖:“小女。。。便托付大人了。。”
聂知韫暗喜,“正愁着该如何才能见到中书令大人,没想到天助我也。”
见父亲也答应了,聂知韫故作镇定,也学着父亲点头应了声好。
隔天,入云微风略微有些炎热,聂知韫早早的随司马炆踏上了赶往京城中都的路。
中都极盛,运河流贯,四通八达。陆上一爿爿药铺、茶坊、酒肆、肉铺星罗棋布,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异味,一路从市集延长到郊区,人潮更是攘来熙往,车马骈阗,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完全看不出久经战乱的样子。
烈日正狠狠的滋烤着繁闹的中都,国安宫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熠熠闪着金光,若隐若见的铜胎鎏金宝顶依旧惹眼,正红大门拔地而起,金丝楠木庭柱以范金为础,皆辄悬着宫灯,透过门缝,恰能看到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耀出白光,似有龙腾凤舞,雄伟而宏大。
“我们是不是要进里面去?”
“这可不是随便进的。”司马炆眉心微动,嘴角噙着宠意,目光在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身上流连,“这是宫城,是皇帝住的地方,也只有我们这种身居要职的才可以在附近走动,即使经过这里,也都得低着头,不能往宫城里面瞅,小韫儿可是看到了老百姓一辈子也看不到的景儿。我们要去的是前头。”
司马炆朝前头指了指,聂知韫顺着手指的方向撒望了过去。
“那是皇城,跟宫城不一样,皇城就是我们围在皇上身边的人住的地方。”见聂知韫一直盯着前头,司马炆垂眸哑笑,“我事先跟中书令徐大人说好了,他会在正门外候着。”
可走了一阵子,眼见着就要走到门口,却依旧不见中书令的身影,只有一个健硕的影子急匆匆朝两人奔来。
“那是樑王张大人管辖的兀龙卫的人,没有战事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巡逻,守着皇帝也守着我们。”
聂知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三司使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兀龙卫像阵风一般,还没等聂知韫反应过来便出现在丈许之外,声线绷着焦灼,“您离京的这段时间,朝中发生了一些。。变故。”
兀龙卫瞥了一眼聂知韫,像是在告诉司马炆有旁人在不方便道出详实。
司马炆心领神会:“这小姑娘是国师聂徽的嫡孙女,但说无妨。”
“中书令徐大人说今儿下午要亲自来接您。”兀龙卫牵着两人的马,紧锁眉头,无奈地叹着气,“大人也看到了,他并没有来。”
司马炆神色逐渐慌张:“不妨直说。”
“徐大人。。。”又是叹了几声气之后,兀龙卫终于哑声道,“徐大人被杀了。”
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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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炆指节攥紧马缰,怔坐马背上,目光空茫望向皇宫重檐,仿佛抽去了神魂。
聂知韫容色虽未见起伏,但笑意寸寸冷却,内心也已是悲凉至极。
找到小乞儿的希望又一次破灭。
“何时的事?”
“就是今日拂晓。皇城戒严,无人出入,刺客却鬼魅无踪。”兀龙卫声线有些不稳,甚至有些呜咽,“三司使大人,这事皇上已经知道了,您替我们求个情吧,要不然我们真的要跟着徐大人陪葬了。”
“皇上圣明,必不会罪及无辜。而且你们有樑王保着,这你们倒不必忧虑。且先随我一起调查清楚吧。”司马炆一面安抚着兀龙卫,一面吩咐着,“你先把这个小姑娘送到附近最好的客栈里,派些人暗中护卫,然后再让几个人去市集里头买些蜜饯甜食给这姑娘送过去。”
随后转向聂知韫,眼底含歉意:“小韫儿,这事情发生的突然,只能先暂时委屈你一下,待事了,我第一时间来送你回去好不好。”
聂知韫沉沉的应了一声。
夜色融融,月辉清冷,烛影摇曳,微风不再温和,苍凉席卷全身。
聂知韫披着被子,坐在炕上,像一截木桩似的怔愣着,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伶仃孤影。
夜阑人静,聂知韫裹裘坐在炕沿,只听得门枢轻响,墙壁上投落了一个颀长的人影。
“小韫儿,我回来了。”
是司马炆。
聂知韫留意到他的眸子里透出的疲倦,如同正挂在星夜上的残月,沈沈而暗。
“有什么进展吗?”
“中书令的死不是小事情,刺客必然是提前准备好的,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搜索,打草惊蛇不说,也指定找不出个所以然。”司马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无奈的微笑,烛光下眼睫里的疲态像一汪死水,波澜不惊又落寞不堪,“皇上,暂且先把中书令办法诏令的大权交予了我。”
“大人有什么想法吗?”聂知韫递上一杯热水,“客栈也没些茶叶,您先凑合喝点润润喉,歇息一下。”
“陛下暂将中书令之职委于我,便又惹来了猜忌,话里话外皆道我觊觎权位而行凶。”司马炆将杯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苦笑漫开,“外有六王虎视眈眈,内又有叛乱未平,此时接手中书令,无异于置身炭火。可社稷危殆,皇上刚登基尚未多久,便不能靠大赦天下以昭示人心,可总得有人替陛下分忧不是吗?”
聂知韫有些惊讶,突然明白为何七王争霸,唯独这个王可以登基。
武有张冶金甲镇江山,文有司马炆笔墨谋太平。
寂静间话音忽转:“小韫儿,我有一个法子,兴许可以助你寻人。”
聂知韫眸光闪灼:“什么法子?”
“听闻小韫儿与那孩子苍北搭台唱戏时名动一方,不如在此重设戏台,以曲寻人?”
搭戏台?
聂知韫心间一颤,又见到司马炆意味深长的望来:“故人要寻,然国师府数十冤魂。。亦不可忘。。。”
说罢,道了句早些休息,便推门而出。
聂知韫思绪万千,想起了和小乞儿快活的日子,祖父的唠叨,祖母和母亲宠溺的眼神,还有戏班子几十冤魂未阖的双眼。
家仇怎么能忘了?
如今逃到云樑,也都是拜皇帝所赐。
9.皆悲
正是清晨,阳光不算太烈,夜里头刚下过一场雨,马蹄踏出细碎的水光,风中还氤氲着些许的泥土味。
聂知韫早早地踏上了返回入云的路。
随她一道的还有樑王的兀龙指挥使,正巧要去秋离和樑王商议讨伐卞王一事,便担起了保护聂知韫回入云的责任。
路上不论见得百姓人家或是山贼,只要见兀龙卫龙行腰牌,一个个都敬而远之,没人敢直视。
聂知韫垂头看了看牵着马按刀而行的指挥使:“兀龙卫这么吓人吗?”
“先前胡敦任宰执的时候,兀龙卫在他的手下成了镇压起义的凶器,不管哪里,凡有点风吹草动,兀龙卫就会前去索命,无论真假,闹得人心惶惶的,老百姓看了都怕的很。”指挥使的眉毛拧成了死结,“自打樑王手刃胡敦,夺回兀龙卫的统领权后,兀龙卫才把刀枪冲向真正的敌人,樑王虽然有些乖戾,但我们也都心服口服。”
“前几日我在秋离遇见了张冶。”
“樑王的名字可不能随便乱叫!叫张大人!”指挥使刚送进嘴里的水一下全喷了出来,“张大人向来喜欢独来独往的,闲的时候就自个一人出去打猎或者有些特殊的事要办不便告知我们,反正武功盖世的,也不怕被歹人算计,也没人敢算计。”
“我记得初逢时张冶跟我说,他的儿子在苍北丢了。”
“算了,荒郊野岭的也没人听得见。”指挥使捂住脸摇了摇头,“孩子已经找到了,至于被谁找到的我也不晓得。樑王的孩子丢了,满朝百官都拼命的找,那孩子就是一个宝贝,谁找到了,樑王一句话,那就是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听闻此话,聂知韫眸中的光也黯淡了些,嘴角微微抽动,抬眼收着泪珠,望着漫无边际的天苦笑了起来。
樑王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天边云卷云舒,却映不出小乞儿的踪迹,甚至不知是死是活。
跋涉了半个时辰,过了个山头,赫然出现了一个破房子。
门扉有些腐朽,墙壁斑驳布满裂痕却没有霉斑,屋檐上的瓦片正随风簌簌作响。正欲透过门缝往里偷瞄一眼,门扉却忽地打开。
一身穿青色长袍,腰束墨色宽腰带,胡须溜长的老者脚步轻盈的走出,站在门槛前请摇蒲扇。
指挥使警觉的将聂知韫拉回身后,“噌”的一声拔刀出鞘。
“老衲身上有杀气吗?”老者歪头轻笑,并没有害怕,而是直望躲在指挥使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的聂知韫,“我等候你多时了。”
聂知韫这才注意到他的眼慈祥而深邃,没半点威胁的样子。
“我知道你会从这里经过。”老者轻捋胡须,“我也知你在寻人。”
“我?老先生,我们素不相识,何出此言呢?”聂知韫有些诧异,慢慢迎上前,拍了拍指挥使的胳膊示意他收起刀来,“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经过呢?”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侧身向院子内伸出右臂,伴随着指挥使收回银刀的声音,两人进了院子。
指挥使左臂将聂知韫护在身后头,右手则始终紧握刀柄。
聂知韫虽然没搞清楚这个老先生的来头,但躲在指挥使后头也没什么顾忌,东瞅瞅西望望。
外面看上去有些破旧,可院里却乾南坤北,坎离对称,配殿供奉着聂知韫道不上来的诸神,颇有为道者“尊者居中”之意。
两人随老者进入了东头的房屋里,外头的参天古树格外乍眼。
坐于木榻之上,聂知韫正欲开口,却被老者抢了先。
“你想问我,为何在这个房间里?东方作青龙,为木,属阳。也是老衲修炼至纯阳,返还于道的屋子。”老者没有抬眼,只是慢慢将茶叶倒入湖中,轻轻晃动壶身,“就像姑娘你在找的那个人,体属纯阳。。。”
聂知韫忽地打断了老者的话:“老先生知道他在哪吗?”
“祸福相生,时乖运蹇。”老者倒是不紧不慢的坐到木榻上,“你二人前几世便已有了羁绊,连理枯荣。”
“前世便有了羁绊?”聂知韫云里雾里。
“你们的羁绊。。。”老者提起茶壶,向聂知韫的茶杯里注入茶水,“在他留给你的东西里。”
聂知韫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愕然,木木的掏出了小乞儿留给她的玉。
“果真是玉蝉吟。”老者接过玉来反复把玩了一番,顿然起身,竟随手丢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不可!”
聂知韫瞪大了眸子,全然不顾地欲将手往火炉里伸。
指挥使见状,起身一脚踢翻炉鼎。
聂知韫盯着被木灰包裹的玉,伏倒在地崩溃的嚎啕大哭。
指挥使剑拔出鞘,“疏”的一声架在了老者的脖子上。
老者依旧镇定,嘴角微扬,用余光瞥了眼聂知韫。
“姑娘先别哭。”老者费劲的伸腿踢了踢黑乎乎的玉,木灰瞬间脱落,完好无损的玉映入聂知韫的眼中,“这玉,千年不毁。”
聂知韫狼狈的碰了碰玉,长舒一口气,泪光莹莹的眸子噗啦噗啦的掉着泪珠,楚楚可怜。
“老衲刚一见姑娘,便见得姑娘满眼尽是哀伤,这种哀伤,唯有经历过千年的折磨才会有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推开架在脖子上的银刀,“他的前几世,皆是为你而死。”
“千年?”聂知韫在指挥使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为我而死?难道是戏院里小乞儿护我逃跑?”
“非也。”老者踩灭还在冒着火星子的木炭,“这千年的经历,姑娘你其实都知道。”
“我?知道?”
“前世因果,尽在玉中,难道姑娘没有发现,你如今正在戏里吗?”
聂知韫傻愣愣的:“戏?”
“你们的每一个前世,都成了姑娘曾演过的悲剧。”老者叹息,喊了个徒弟过来清扫地上的灰烬,“你这一世,会重蹈前几世的覆辙。”
聂知韫心里头咯噔一下:“有什么法子可以不重蹈覆辙吗?”
“神玉碎,千年思尽,万国哀灭。法子自然是有。”老者捋着胡子背过身去,“若想要破除轮回,那便是这所有的玉珑,每一世皆有一块,且每出现一块,你就要烧裂一块。”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这玉烧不裂吗?”
“会烧裂的。”老者拢拢袖子,扭回头看向聂知韫,“那要看姑娘什么时候烧了。”
“我们会有结果吗?”聂知韫有些呜咽。
“姑娘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聂知韫忽地满面梨花带雨。
“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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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只要记住,你们的缘分很深。”老者轻轻抚了抚聂知韫的肩膀,“你们以后何时相遇,以什么身份相遇,都是一盘勾心斗角的棋局,命运蛰伏,看似万般皆是命,可也必有波动,结局不会这么早成为定数。”
聂知韫抽泣着:“我该。。怎么找到他。。。”
“老衲觉得。。已经有人告诉姑娘该怎么找了。。。”老者粲然一笑,“至于这个法子,会让姑娘什么结果,老衲便不可多言,凡人不可窥探。命运轮回于你,但也无常于你。”
聂知韫兀地想起了司马炆给她说的。
“那为何不在这搭个戏台,兴许能把小乞丐吸引过来?”
这些高深莫测的话着实有些费解,但算了这一卦,聂知韫好歹心里头也算有了底。
听那老者的意思,小乞儿应该还活着,而且还会相遇,至于以何种身份相遇,结果如何皆一概不知,用老者的话说就是,命运变幻,交织轮回。
回到入云太守府,还没有给父亲道声安,便焦灼地溜回了自己的屋子里,翻看着悲剧折本。
《美人簪》、《夺锦宫》、《鸣凤霸王枪》、《京城遗孤》.........
聂知韫唇边不由得泛起苦笑,原来那些她曾在台上演绎的悲欢离合,竟都是她与那人前世真实的纠葛。
他们早就相爱相杀了一辈又一辈。
若说缘分浅薄,为何世世相遇,纠缠不休;若说情缘深厚,为何生生断了痴缘,或者成了陌路。
越想越是心乱如麻,聂知韫索性直接把老者给她讲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父亲。
“也就是说,司马炆大人让我们架个戏台,或许能借此寻到那小乞儿?”当爹的一面听着,一面揣摩着,“这法子当真有效吗?”
聂知韫什么也没说,面色有些哀戚,眸子放着冷光,泽唇微颤,贝齿隐约。
“韫儿,你在想什么?”
她总觉得,司马大人所出此言,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爹。”聂知韫抬眼,秀眉轻拧,眼神飘过一丝殇然,“司马炆是个百姓都爱戴的好官,也与我们私交甚笃。。。这法子未尝只有一个用处。。”
聂朓听闻,不由得瞪了瞪眼睛,眸光变得异常深邃,神情复杂不可测。
“架戏台。”沉默良久,聂知韫小心翼翼地吐出了几个字,“一面找小乞儿,一面。。。”
“停!”聂朓神色一紧,赶忙打住,吓得不觉间变了脸色,眼睛瞪得溜圆。
“爹,我知道,你虽为官,但肯定也记恨着皇上。”聂知韫起身扑通跪地,“爹,我知道你肯定也有这种想法,你还有我啊!”
见父亲一直没说话,聂知韫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聂朓当然也曾想过此事,可这种事情会牵连许多人,包括他的同僚,旧友,且世人皆知他是皇帝提拔,若弑君,则会背负上忘恩负义,弑主篡位的千古骂名,他当如何面对世人的眼光和自己的内心。。。。
“聂家的人都被杀光了!”聂知韫喘着气,声音抖得厉害,“家仇不可忘啊!”
聂朓愣在原地。
良久,聂朓握拳狠狠的砸向墙壁,而后俯身扶起跪在地上的聂知韫。
“就按女儿说的。。。”
10.两相逢
月升云天,星子寥落,小雨忽至,淅淅沥沥地落在黛瓦亭角上。
静书亭下有一身影婀娜俏丽,身着洗朱云纹曳地长裙,手提金花灯,一头乌发如长云入瀑,披散在若削而成的香肩,眼含泪珠添愁,气吐秋兰生香,桃腮微润,身高腰纤,千般娇媚入骨,万分典贵深髓。
“这一晃,我来入云竟已七载,”聂知韫将灯搁在正中间的木案子上,抬眼朝北望了望,“皇帝却未曾出宫,郢儿哥也未曾寻得踪迹。”
夜风微凉,深秋的雨水沁着丝丝寒意,聂知韫有些不胜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要放在凉阴,这种天儿顶多算个暖和天。
南方湿热,早已蚀改她北方人得筋骨。
人们的忙迫自打刚入秋就开始了。农人忙着下田,文人忙着弄墨,当官的忙着备祀。
聂朓这几日要去柔瀛办点事务,聂知韫便也一道前往。
刚踏入渘瀛城时,她并没有料到会撞上一场泼天风云。
皇帝杨开颙御驾亲征,挥兵南下,大败湘王,凯旋在即。
藏在腰间悠悠七载的桃花明月青,终于要再次出鞘,这次机会来的突然,却也平静,就像暴雨来临前片刻的鸟寂云底。
离入柔瀛城约莫还有三日路程,柔瀛却已经是早早的锣鼓喧天,尤其是天色黯淡之后,满城烟火长燃,红灯见空,粲如白昼。一整条长街人潮涌动,唱曲的卖艺的,夹杂着小贩的吆喝,曲声笑语,跟着旅街看灯的人一道进了青楼酒肆,庙宇官邸。
聂知韫暂住在柔瀛太守府里头,静静望着银月,久久出神,嘈杂的欢庆声不停的刺进她的耳朵,让反添了窘迫与悲凉。
自打来了柔瀛,便一直借宿在渘瀛太守府,可聂知韫和柔瀛太守的女儿锦珠之间虽然明面上相处甚欢,但暗地里其实也是勾心斗角。
锦珠瞧不起北方人,尤其是聂知韫这种去北方逃难的,因此时不时的阴阳两句:“国难当头,谁会想着逃跑呢?”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锦珠觉得聂家的突然造访,是跟现在的右卫上将军有关。
听得那将军武艺高强,不见敌手,此次皇帝亲征大败湘王,便是他举旗冲锋,率领兀龙卫浴血厮杀,攻破湘王引以为傲的十万精兵,名震朝野。
聂知韫听说过这个将军,那是樑王张冶的儿子,亦是这次刺杀的最大阻碍。
前一阵子听了消息,樾王杨隆吉突然入侵了西边的领土,这将军刚刚助皇帝赢了战争,还没休息几天就被派去镇守西边,本以为这次巡幸柔瀛没有他的护驾会轻松一些,不曾想那将军竟在几日之内便将樾王赶出边地,顺道还为皇帝抢了几座城池,且再度护驾而归。
听渘瀛太守说,那将军年纪并不大,身形却伟如山岳,樑王妃在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给他颈上悬起一串沉黑乌木佛珠,如今已经有些发红,像是浸透了往昔百万人的生血。
他杀人如刈草,骨彻成山却眉目不动,只有佛珠微微晃动,如诵超度之经。
于是见过他的人都管他叫恶佛陀,不近儿女之情,只有珠子与他杀业相应,是人间最戾,也是最寂寥的风景。
即便如此,在锦珠看来,聂家这次造访,定然是聂父给聂知韫寻婚事,欲和她争抢这少年将军。
锦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见了一次便被吸引住,于是心生爱慕。
可聂知韫从来没见过他,更别提会和锦珠抢这个什么恶佛陀。
这是锦珠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他的机会,如果能得到他的欢心,凭着右卫上将军、兀龙卫统帅、樑王世子爷这几个头衔,下半辈子指定是一步登天节节高。
于聂知韫,不过是随父出行,顺便看看云樑风土罢了。
夜里,微风四起。
“到底是柔瀛,没有凉阴那般熟悉热切。”聂知韫托着下巴撑在雕花窗沿上,噬心腐骨的恨意让她的心蓦然一痛,眼底尽是凄凉,浸入肝脾,回肠百转,“天下同乐,独我无欢。。。”
聂知韫心里头明白,不是柔瀛没有凉阴热闹,而是柔瀛没有她苦思数载的小乞儿。
“终究缘悭一面。”聂知韫眼睑低垂,贝齿紧咬唇瓣,双眸盈满泪珠,破碎的呜咽声从唇隙流出,“照父亲所说,杨开颙三日后就会踏入渘瀛。。。”
隔天,聂知韫一直睡到晌午才慵懒地从炕上坐起来,等到了前堂,本以为这个时辰应该会有乌泱泱的一群人,没想到却只见得一个身着鸦青广玉兰锦春衫的男人,男人正托下巴候着她,微启的薄唇酿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自打再登戏台之后,聂知韫便很少见他,可每次见面聂知韫总能第一眼认出来。
是三司使司马炆。
司马炆眉底的温润化成一汪清水流入聂知韫的心里。
“小韫儿这般大了,仍改不了贪睡的习惯。”还没等聂知韫说话,司马炆先笑言,“聂巡抚候了你一个时辰,就先自己出去忙了,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叨扰,就只从这静候。”
聂知韫听闻此话,耳尖羞红,一脸窘迫,喃喃道:“昨夜睡得迟了些。。。”
父亲走的急,八成是去勘探行刺之事。
“这是我从天落带来的白月酥跟缃叶酥,”司马炆招呼聂知韫过来,“要觉得好吃,我再托人从京城那边捎来点。”
聂知韫欣然接过,司马炆依旧把她当成一个尚未长大的小姑娘。
“韫儿且在府中歇息,”司马炆起身,“我在柔瀛有些事情要办。”
聂知韫乖巧点头,目送司马炆离开。
走了没一会,听得府外头突然传来了呵斥声,聂知韫正红大门的门缝窥看,两个壮汉正背对着大门挥舞着长棍,隐约中能看到地上有个挣扎的人影。
“莫打了,莫打了!”地上之人哀声求饶。
聂知韫于心不忍,推门而出。
“何事此般喧哗?”
俩人见是太守府里的女眷,赶忙停手诉起冤来。
“小姐,这穷书生盗俺们家的熟肉吃。”一汉子挽了挽麻布衣袖,“那可是俺们家刚煮出来的,正新鲜着。俺们着急卖出去,谁知道这读书的连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也偷。”
“说的是!皇帝降至,咱这怎么还能发生这种偷盗的事?本以为是个小贼,没想到个书生!”
“书生?”聂知韫好奇的先前探了身形,两壮汉识相的退步让道。
见聂知韫走过来,书生捂着肚子慢慢起身坐在地上,赧然道:“小生自天落前往京城赶考,数日未食。。读书放不开架子,又不好意思找人施舍,才打起了这主意。”
视线刚落在这书生脸上,便瞪大了眸子。
“小乞儿?”聂知韫的眼眶忽地开始泛红,“是你吗小乞儿?你还记得戏院吗?”
聂知韫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书生,恍惚间似见到了故人旧影,虽然已经过去近十载,可她依旧没有忘记小乞儿的模样。
她脸颊红润,双眸泛起云雾:“当真是你吗?”
盼着他点头,就像书生盼着登科进第一样。
“啊?姑娘何出此言”书生茫然无措,“小生仅一个进京赴考的书生,姑娘莫哭,,莫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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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汉从兜里又掏出来一根短木棍:“你还把人家姑娘惹哭了,你个扫把星。”
刚想打过去,聂知韫伸手一把稳稳接住木棍,惹得壮汉一脸诧异的看向她。
“圣驾降至,不宜生事。”聂知韫松开手瞥了一眼战栗的书生,又转眸看向壮汉,慢慢松开手,“肉多少钱,我给了。”
聂知韫一面是看着书生可怜,大老远赴京赶考不容易,另一面则是,她想起了和小乞丐初相识的场景,眼前这个可怜的书生,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见两个壮汉悻悻而去,书生立马起身,丝毫没有受伤的架势。
“可有伤者?”
“被揍习惯了,无妨。”书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恭恭敬敬的揖了礼,“谢姑娘出手相助,若小生此行高中,便好好报答姑娘救命之恩德。”
聂知韫拾起掉在地上的青竹折扇,却发觉这把折扇沉重且隐透着腥气。
“这扇。。。”
书生笑眯眯的接过扇子:“刚才就想用这扇子藏块生猪肉来着,不曾想被发现了,就顺手从锅里头捞了块熟的跑了。”
聂知韫瘪了瘪嘴:“把生肉放扇子上。。。”
趁书生整理衣服的空当,聂知韫又仔细的打量了这个书生。
眉毛修长疏朗,眼睛玉点莹泽,鼻梁高挺,相貌俊美,有棱有角,英气勃勃,身如春柳壮如泰山。
这身板,哪里都不像是读书人。
“你真身板,不去沙场可惜了。”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书生遥指府门,侃侃而谈,“苦读诗书,他日亦可入此门。”
聂知韫嘴角尴尬一翘,恍若未闻,反是疑窦丛生:“莫非真是小乞儿,只是早早投胎,忘了前尘?”
两人相貌之似,几可乱真。
见聂知韫神思飘渺,书生轻摇折扇,低咳一声,揖别欲去:“小生实非姑娘心上人,或只是眉目相似而已。”
隔天,聂知韫街时又遇见了这个书生。
书生正坐在湖心亭里读着书。
见聂知韫过来,书生赶忙趋前递上几份甜糕。
“昨日见姑娘嘴角有些银白点子,感觉是我们天落的白月酥,正巧我这随身带着几盒,便当作答谢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聂知韫摸了摸嘴角,腾的脸色迅速蹿红,别开眼,一手接过甜糕,低声嗔:“观察的倒是仔细。”
书生腾了个地方邀聂知韫同坐。
正巧还没有吃饭,聂知韫便坐了下来吃起甜糕。
“你怎么还没走?这离京城虽然不远,但还是早点到为好。”
“圣驾降至,千载难逢,焉有错过的道理?”书生笑应,“沾些龙气,或有助于小生金榜题名。”
夜里头,聂知韫最后一次密议。
那恶佛陀神出鬼没,自打打了胜仗之后就没了消息,没有人知道这次皇帝巡幸柔瀛是否已经赶来。
众人也掂量的清楚,这场刺杀如果有那个将军阻挠,那几乎没有胜算。大家空有一腔报家仇的热血,但是不能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性命。
这是一场豪赌,将军不在,准备几年的刺杀那将非常顺利。可如若将军在场。。。。。
聂知韫收着眉毛,缄默不语。
刺杀失败了,那就彻底没法跟小乞儿见面了。
聂知韫犯了难。
一面是家仇刻骨,一面是故情牵心。
世间安有两全法?这场刺杀必须要进行,皇帝一旦进了宫,那就很难再有此良机。
11.美人簪
刺杀前一夜,满城差役查的紧,四处掌灯,寂寥无声的小巷子里,石头道上皆一片亮堂。
聂知韫因巡抚之女身份尚且可以通行,却也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刺杀之事已无需定夺,该吩咐的已经都安排妥当,一切按计划行事。
这两天“我们连日紧盯着,始终没打探到那恶将军的行踪。可如今圣眷正隆,他应当会随侍在御驾之侧。”聂知韫推门迈入房中,又反手小心翼翼的阖上门,“此仇如海,我也会隐在暗处,伺机劫杀。”
“此役凶险,韫儿无需现身。”一人举杯饮尽,语气沉凝,“韫儿只需躲在暗处,观我局势,若风头不对,韫儿须速速撤离。。。”
聂知韫缄口苦笑。
在座的这些,也尽是跟着当年将军的兀龙卫,那当年的将军便是曾在戏院里教她武功的师父,而他也早已殒命于那场滔天浩劫中。
隔天,高悬的太阳照的满亭子的红情绿意,一阵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将威严带入柔瀛,城门洞开,数百甲兵分列而入,战旗昂扬,烈日下铁戈依旧泛着寒光,御道两侧万民伏地,天下静止,只有龙纹大轿缓缓而入。
聂知韫蹲在大道右侧的福佑阁上,偷偷观察着浩浩荡荡的仗义,焦灼的寻找着那恶佛陀的身影。
一个熟悉的影子攫住了她的视线。
她记得那件青衫,还有那把搁在身边的沉甸甸的折扇。
是那个书生。
书生此时正跪在地上弯着腰,整个胸膛都快贴在地上。能看出来在努力沾点他所说的腾龙之气,好助他金榜题名。
照平常,兀龙卫无战事或凯旋而归,皆须穿金蟒纹蓝黑缂丝长袍,而兀龙卫的首领,也就是恶佛陀,会穿着一身玉白长袍。
眼见着龙轿快到了计划好的刺杀之地,黑压压的队伍里也仍不见半点白影。
“韫儿,看来那娃娃将军没有来!我们大仇得报在即!”
聂知韫心里头疑云丛生,偏首竭力细看着每一纵兀龙卫,想要看清楚那狡猾的恶鬼是不是乔装成其中之一,诱他们放松警惕。
“莫非。。。他当真未至?”
“兀龙卫虽然武功高强,但我们也都是从兀龙卫走出来的。”刺客示意聂知韫速速离开这里,待她抽身后,便亮出明晃晃的长刀,纵身越下。
数名埋伏多时的刺客从草垛中暴起,扬尘撒土冲向护驾队伍,接着便有一行人推着燃烧的独轮车嘶吼着冲了过去。
兀龙卫剑拔出鞘,挑身冲向刺客,场面霎时大乱。
聂知韫混迹入四处逃窜的人群,躲进了一个没有人的窝棚里,静候着刺杀的时机。
她死死盯着皇帝的车辇,眼见着推着独轮车的刺客们即将撞向龙轿,却突然一点寒光穿破云层,几欲恍得睁不开眼,挣扎望去却发现是一根长枪破云而下,径直刺穿推着独轮车刺客得胸膛,连人带枪掼入土中。另两人欲合力拔枪退避,可那九尺长矛竟纹丝不动。
外一道依旧有人推着火车前冲不止。一匹黑色骏马忽地从左侧驰出,如风似电撞向其人,尘埃飞扬间,马蹄踏碎尚燃烧着得推车,骏马前蹄腾空,扬鬓长嘶。
“中计了!”
聂知韫想起了父亲曾给他说过的恶佛陀两大杀器,重达百三十斤蟠龙贯日枪和他的坐骑骕骸。
不知何时,一壮硕的身影却早已如蜻蜓点水般立于枪柄之上,尚未待人反应,那身影长刀出鞘,紧接着灵巧一转,两名同伴已颈溅鲜血,轰然倒地。
接着从土堆里拔出长矛,再度掠入战阵,枪矛凌厉,还在缠斗的三个同伴瞬间口吐鲜血,再无生息。
“快撤!”聂知韫的脸颊顿感麻木,全然感觉不到划下的泪滴,只能扯着嗓子嘶喊着,“撤啊——”
烈火四起,四周狼狈不堪,每个人都被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没有人听到聂知韫的呼喊。
恶佛陀将指抵唇,吹出一声哨响,骕骸应声奔来。他跃身上马,长枪如龙,马蹄所踏之处,鲜血飞溅,无人生还。
见大势已去,趁恶鬼将军被引开的一瞬,聂知韫拔出别在髻中的簪子,运力一掷,直射龙轿。
那长簪就像一把利刃,直取皇帝咽喉。
六年谋策、所有希望,皆系于这枚祖父所遗的长簪之上。
她瞪着赤红的双眸,死死盯着那一点寒光,只要入了轿中,便不枉此局。
即将刺进龙轿的那一刹,一只手倏地攥住了飞驰的簪子。
他已辄返。
那些负责引开他的同伴,在这瞬息之间,全军覆没。
六年苦心,就在这么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被这个将军打成了死局。
“给我捉拿刺客!”伴随着嘹亮而宏远的声音,聂知韫憋着泪水混入人群中仓皇逃跑。
湿漉漉的头发胡乱的贴在她的额头上,聂知韫来不及收拾,呼吸急促,东躲西藏。小小的脸蛋上满是疯狂而无尽的仇恨和绝望,手臂青筋暴起,泪痕斑驳却无声哭喊,长袍上染的尽是同伴的鲜血,衬得她面容苍白,几近崩溃。
直到溜进一个废弃多年的道观里,聂知韫才狼狈的跌坐在地,眼泪如溃堤的洪水一般,顺着脸颊扑簌簌的掉下,声音沙哑的已然道不出声来。
还没等她沉静心神,只听得“咚”的一声,木门被人猛地撞开,手握长剑的士兵顷刻间将聂知韫团团围住。
她扶着身后斑驳地石碑,一抹殷红自唇边溢出,唇齿间蔓延起浓重的血腥味,胸口一窒,便吐出一口鲜血。
“不是说好……会重逢的吗?”聂知韫望着堂前那块写着“竹云观”的旧匾,声音哽咽,颤抖着手掏出怀中那枚小乞丐赠她的玉佩,紧紧攥在掌心,“能不能让我在死前……再看你一眼。你究竟在哪儿啊?”
近十载积聚起来的不甘心终于爆发,她失控般地捶打着石碑,指节泛出青白。
随着士兵的步步紧逼,聂知韫撑着石碑艰难起身,拖起几近瘫软的手臂,缓缓掏出隐在身后的桃花明月青,声若游丝:“莫要过来。。。”
“想不到刺王杀驾的人竟是个姑娘,”士兵头目虎步上前,体型硕大,“让我瞧瞧你的实力如何!”
聂知韫凝聚全身残力举刀,静静合上眼。
长刀落下的一刹,一道身影倏忽从天而降,一脚将士兵头目踩进泥水之中,积起的水洼瞬间漫开淡红。
“兀龙卫都没接到消息,”男子侧首瞥了聂知韫一眼,又拧回头,声线冷幽,“你们怎么就敢擅自动手了?”
男子半面掩于折扇之后,却传出一声低笑,分明的笑意让人浑身生寒。
他缓步从头目尸首的身上走下,步履如云鹤。一袭玉白长袍如流水一般潺潺流动,折扇后,唇角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笼络眸中泛起的柔光,又藏尽冷冽。
那微风般的眼角微眯,让聂知韫以为是司马炆,可定睛一瞧,眼前之人却让聂知韫苦涩的笑了起来。
竟是先前那个偷猪肉的书生。
聂知韫赶忙用手撩了撩耷拉在耳边的发髻。
“将军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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喽啰们见状立马跪地,刀撇的老远,“求您绕我们不死。”
书生未看他们,目光直直的锁在聂知韫的脸上。
聂知韫战战兢兢,两腿直发软。
“你究竟是谁?”
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乃右卫上将军,亦是那樑王张老之子,”书生放下折扇轻轻摇了摇,“张郢简。”
聂知韫蓦的怔愣住,脑子一片空白,恍惚间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先退下,”张郢简头也没回,只朝身后挥了挥手,“这姑娘可是巡抚大人的千金,只是方才受了惊,倒没有刺王杀驾之嫌。”
一群人呆滞的起身,如蒙大赦,杂乱的道谢声落尽,连滚带爬的离去。
“怪不得。。。你那折扇里都是血腥味,我还傻乎乎的以为是生猪肉的味道。”
“杀人嘛,”张郢简忽然逼近聂知韫苍白的脸蛋,声音轻如絮语,“什么东西在我这里皆可成为杀人利器。”
聂知韫极为小心的往后挪了挪身子。
她心跳如鼓,通体僵硬,讷讷的低头避开张郢简的视线,却仍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
“你,,,你要做什么?”
“姑娘你为何会在此处?”张郢简微微眯了眯眼,“是在躲避什么?”
聂知韫又向后躲了躲,潦潦草草的用衣袖拭去泪珠:“这里是道观,我为何不能来?”
张郢简追逼不舍:“那姑娘来此为何?”
聂知韫故作痴傻:“想来算个命,将军也是想来算一卦吗?”
“江湖骗术,蛊惑人心。”
聂知韫微微一顿,心里嘀咕:“或许吧,。。。”
“我见姑娘方才在掉眼泪,”张郢简递上一条云纹金边手帕,“是见着什么了?”
“先前有位大师算命,算得我和心上人会重逢。”聂知韫接过手帕,抿唇斜眼瞥向张郢简始终握在刀柄上的手,强装着镇定。
“我在柔瀛已经蛰伏数日,什么人在做什么事我摸得一清二楚,”张郢简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着抬手松开刀鞘,脸贴的更近,“我最后问一次,姑娘当真和此次刺驾无关?”
“将军大人既知我为巡抚之女,合该明白我只是来算命的,谁知道这道观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聂知韫的眸子里又蓄满了泪珠,“想到了已经失踪的心上人伤心落泪,岂不正常?若你的心上人丢了,你不着急?”
“你的心上人。。。”张郢简忽又凑近几分,“是什么人?”
聂知韫欲退,后背却已紧贴石碑,张郢简喘息的热气扑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惹得她满脸红晕,直到耳根。
“此玉。。。”张郢简笑其窘相,转而拿起她遗落手边的玉,“玉蝉吟?”
“你认得这玉?”聂知韫拿起玉递到他面前,“这块玉就是那心上人赠与我。”
张郢简拿起玉佩的动作,格外轻柔。
“母后说我也有一块,只是。。。”张郢简的神色也有些黯淡,“东征西逃,不知遗失在何处。”
聂知韫坐在石阶上细细端详着张郢简,这一瞬间从脸上流出来的忧郁,竟越看越似她朝思暮想的小乞儿,成了绝望中一丝虚幻的慰藉,将她心中的恐惧也一扫而空。
“明日上午,我会过府一叙。”
聂知韫怔怔出神。
直到张郢简轻咳一声,聂知韫方才猛地回过神来。
“雨眼瞅着要下大了,”张郢简将玉搁在聂知韫身边,“走吧,我送姑娘回府。”
12.武鸳鸯
张郢简将手指环起抵在唇上,一声清越长哨破空而出,随即响起高亢嘶鸣,一匹天青色骏马追风而出,若非张郢简站在前头,那马儿几乎要破墙而出,绝尘而去。
“它叫骕骸。”张郢简一面介绍着,一面伸手示意聂知韫上马。
聂知韫自然是认得这名驹,方才更是见识过它的神骏。
“是怕骕骸不认你?”见聂知韫有些迟疑,张郢简饶有意味的弯起嘴角:“还是怕我绑了你不成?”
这几年聂知韫也没有荒废武艺,桃花明月青在手上丝毫没有生分,虽然离张郢简是十万八千里,可比上不足,比下倒有余,刚才围过来的喽罗,聂知韫应付起来也绰绰有余,可体力毕竟耗去太多,幸亏张郢简及时出现,要不然也不晓得会发生何事。
“前几天替你垫了偷猪肉的银钱。”聂知韫拾掇下衣服,踏上马镫,接着张郢简的力道翻身上马,“今日又欠你一条命。”
骕骸的鬃毛如缎般顺滑,聂知韫忍不住多捋了几下。
张郢简利落地跃上马背,见聂知韫抚弄着马鬃,不经意地轻笑一声。
聂知韫正想说些什么,忽觉身后一暖,张郢简俯身贴近,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脊背。
“可坐稳了,靠着我。”张郢简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带有戏谑意味地扯了下唇角,“这马通人性,别吓着你。”
“我何来害怕?”聂知韫嗔怪,“分明是你靠得太近。”
张郢简拽住缰绳轻轻一扯,骕骸一声长嘶,向东而驰,飒沓飞星。
她本是刺王杀驾的主谋,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和名震大胤的恶佛陀坐上同一匹马,更想不到这已经杀伐成性的男人还挺懂得怜香惜玉,待她还算有些温度。
“不知姑娘口中的心上人叫什么?兴许我可以帮姑娘找找。”
“此话当真?”聂知韫使劲按捺住砰砰的心跳,“小名郢儿,大名却不知。”
“郢儿?我”张郢简自言自语道,“我爹娘也这般唤我。”
“你可与他相差甚远。”聂知韫听闻此话及忙打断,嫌弃万分的瘪了瘪唇瓣,“他因我而失,心怀愧疚已近八载。”
“不愧是太守大人的千金,”张郢简回味着方才的相遇,与其轻佻,“我这活在边关的,倒是从未见过这般水灵的人儿。”
“不愧是皇上钦点的将军,”聂知韫听着,哼的一笑,模仿着张郢简的语气道:“我这活在城里的,也从未见过这般无理的莽夫。”
不是说这个恶佛陀向来没有情根吗?怎么现在随便见了个姑娘家,还真细细的品起来了?
张郢简爽朗一笑:“姑娘是第一个敢这般通我说话的。”
“是吗?”聂知韫唇畔弯起,故作开怀,“将军也是俊美无俦,英气逼人。到底是樑王家的世子爷,果真威武。”
“姑娘方才不还挺怕我?”面对聂知韫的反唇相讥,张郢简有些意外,“也对,回了城里,若非皇上遇险,否则我也不能随意杀人了。”
聂知韫扯了扯嘴角,想到了道观里被他踩死的同僚。
聂知韫不怕他,全然是因他这张脸皮和小乞儿太过相似,要换个别的脸,她早该吓得魂不附体。
“我听杂剧唱得这天下佳人配才子,美人伴将军方为绝色,”张郢简眉毛一弯,嘴角若有若无的泛起一丝狡黠,伸手捋起聂知韫的发丝,语气逐渐放缓,“看来你我倒是天作之合了。”
面对张郢简突如其来的行径,聂知韫霎时住,随即满脸涨红。
“我我我到了!”
见她耳根通红,张郢简再忍不住,笑得格外坦荡灿烂。
一路子奔马扬尘,等骕骸的马蹄停稳,张郢简才侧身一跨,踩蹬下马,身姿卓然立于府门,抬手伸向聂知韫:“来。”
“大胤第一将军亲自侍我下马。”聂知韫聂知韫倨傲一笑,将纤手搭在他的掌心,“荣幸之至。”
张郢简掌上粗粝的薄茧让她微微一怔。
“战场上我是将军,回到渘瀛我不过是个傻世子。”张郢简扶住聂知韫的腰肢,像是能读透聂知韫的心思,“打了这么多年仗,手粗了些,姑娘见谅。”
聂知韫站稳后收回手,迎上他的目光,见这恶鬼虽然笑着,眼底却藏着慑人的威压。
“太守大人为何不出门相迎?”
“我并非太守之女,我父乃三省巡抚,于渘瀛太守向来交好才借宿于此。”
“竟是巡抚大人千金,我这刚从疆樾归来,渘瀛诸事尚不清楚,还请姑娘莫往心里去。”
话音落,张郢简作揖后便欲踏入府门。
照平常下马,手下人的膝盖得和他的脚都得是一块落地,什么太守巡抚,竟然干脆直接把他冷在外头,偏生又杀不得,这闹得他心里头实在窝火。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如果有,便直接把制造麻烦的人解决掉。
聂知韫急忙拉住他的衣角:“欸——且慢!你要去哪儿?”
张郢简面色微沉,不以为然道:“拜访一下巡抚大人。”
想必此时父亲还在为刺杀失败一事焦头烂额,尤其是张郢简的突然降临白白浪费了几年的蓄势,更葬送了几乎所有的同伴。再加上着柔瀛太守的女儿锦珠一直倾慕着这个男人,要是不小心说出点什么,若张郢简还惦记着,必然就会引来他的猜疑。
整个府里头处处破绽,现在又贸然把这人领到父亲面前,无意会再给他当头一棒,甚至费劲伪装好的事实也全都败露无遗。
“家父染恙,暂时没法招待将军这样的贵客。”聂知韫强笑着把张郢简往外头拽,“不是说好明日再来?”
若没有晌午行刺这一遭,聂知韫也许能卯足劲拦着他点,可这会儿精力都消耗殆尽,她也没有力气阻止,张郢简又执拗的很,必须要进去看上一眼,聂知韫对着冒失的家伙也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把人领了进去。
“爹!”
聂知韫冲明堂高声呼喊。
“爹!世子爷来了!”
她不求父亲能出门迎接,她只盼着父亲能听见她的叫喊声,把屋里头掩饰好,别让张郢简拆穿了这一切。
行至明堂前,俩人的步子戛然而止。
见屋内毫无动静,聂知韫心下不安,于是展开手臂拦住正欲踏入明堂的张郢简,“你从这等着,我去请父亲。”
“别动。”右脚刚迈出去一步,张郢简强硬的力量一把把她拽了回来,警惕的扫视着寂静的有些过分的前院,“有人在盯着我们。”
倥偬这么多年的将军,即使回到相对安宁地方,对杀气的嗅觉依旧是灵敏。
聂知韫眉心微皱,眼底闪过一丝诧色。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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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还想着刺杀这将军?”她没有抬头,用余光偷偷摸摸的瞄了一眼护在自己前头的张郢简,“按理说,爹应当不会如此草率!”
陡然间,一支飞箭从墙头飞来,张郢简侧身轻盈一闪,敏捷的伸出手臂,转眼间飞箭已牢牢束缚在张郢简长满茧子的手中。
没个喘息的机会,从围墙外翻出几个黑影,伴随着大门被链条锁住的声响,数个黑影朝两人扬起一阵飞尘。
这群人很明显奔着张郢简的双目而来。
刺王杀驾的时候,聂知韫想到过这一招。可当这招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有些猝不及防。
忽然眼前一黑,周遭还带着略微的温度。
是张郢简反应略快一些,用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双眼,同时勾住她的腰,极温柔的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可自己的眼睛虽然紧闭着,仍难免进了些飞沙碎尘。
眼睛是张郢简大杀四方的利器。
“姑娘呆在我身边。”张郢简握着长剑北风息,警惕的聆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声音依旧如云淡风轻般淡定,“现在我这最安全。”
透过张郢简的指隙,聂知韫隐隐约约中能窥见几个黑影正如利剑一般朝二人飞射而来,无声无息。
她能感受到此刻张郢简正偏头听着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为了不打扰他的判断,聂知韫极其轻微的声音呼出几个字来。
“左侧前方。”
张郢简快速转向左侧,顺势回应:“收到。”
待几个黑衣人离得更近一步,张郢简也感知到风流的颤动,在即将刺向眉心的一瞬,张郢简左手抱起聂知韫,聂知韫心领神会,抱紧他的身子,随着张郢简的嘴角噙起浅笑,双足一蹬,腾空而起,霎时拔高数尺,抡动右臂,几个人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气扰乱心神,不过刹那之间,便感觉到剑刃抵住脖颈,鲜血迸发。
杳鹤般落地后,聂知韫把双手贴到捂着她眼睛的大手上,示意张郢简此刻可以放开。
右手腾出来,张郢简一转攻守之势,随着呼唤骕骸的口哨声响起,骕骸长嘶一气,撞门而入,链条硬生生断为两截。
骕骸快如闪电,伴随一阵狂风,沙尘四散,逐渐稀薄,将蟠龙贯日枪送到张郢简手中。
聂知韫终于看清了周围的黑衣人,外加墙头上,屋顶上,竟埋伏着三十余黑衣。
这扮相让她觉得十分眼熟。
张郢简拿起长枪,信步游庭般走上前去,眼神就像凉阴深冬夜空,亮浸浸的,让眼前的所有黑衣人动都不敢动。
“真是娃娃技俩,”张郢简冷笑,真可惜,差一点就能碰到我了。”
“老大,怎么办,打不打?”黑衣人弓着身子,举着刀不断后撤着,推至墙根也没有一个人敢先动手。
“打什么?”眼见到了墙底下,“撤!”
一声令下,众人顷刻间散的干净。
“溜得倒快,”见这些人没了影子,张郢简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看向身后头的聂知韫,“我初次相见,竟又这般默契。”
聂知韫凛着额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她回想起几年前她第一来来云樑时,将她围堵在入云城外的那群黑衣人,与今日这些人的装扮一模一样。
“别发呆了。”张郢简轻唤,“快去瞧瞧巡抚大人是否安好。”
13.疑鬼恶
聂知韫猛地回过神来,提起裙摆便朝父亲的卧房疾步奔去。
连叩好几下门,里头依旧听不见声响。
聂知韫让开一条道,张郢简肩头一沉,“砰”的一声将门撞得七零八散。
还未等木屑落定,聂知韫就心如油煎的小碎步抢入屋内。
“爹?”才一进屋,便见父亲被牢牢的束缚在刻了几串刀痕的木椅上,口中还塞着一块灰色抹布,捂得严严实实,面色铁青,正拼命挣扎。
聂知韫将抹布从嘴里薅出来,聂父张着嘴呼哧呼哧的,像条涸泽之鱼贪婪的往嘴里灌着空气。
“韫儿,有人要。。。要害咱们。”他话音未落,便是一阵急咳。
“爹,我看得出来。”聂知韫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您先好好喘口气。”
“我知道是谁。”顺了几口水后,聂父声音压低。
聂知韫手头动作一滞,顿在父亲的背上:“谁?”
聂父低着头不假思索道:“是那个恶将军!”
聂知韫晓得父亲疑虑,无奈轻叹一声,便去解父亲腕间的麻绳,语气里多了几分嗔怪:“爹,你这又是。。。”
“是一群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他们定是兀龙卫的!”见女儿不语,便觉得自己说的在理,越说越起劲,“兀龙卫个个武功高强,咱们今日。。。。”
聂知韫大惊失色,赶忙捂住父亲的嘴:“爹,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
谁料她松开手后父亲又激动起来,更是喋喋不休:“就是那个将军想要取我们的命!”
“兀龙卫的人,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比那些黑衣人强。”聂知韫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韫儿,你怎反倒替他们说起话了?”聂父满脑子疑惑的瞅了瞅女儿,吐字缓又重,“是那个将军派他们来杀我们的!”
“我要杀你,何须派人?”张郢简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里,语气慵懒却带着骇人得威势,“韫姑娘说得是,莫拿我兀龙卫与那些杂兵相提并论。”
“呀!”聂知韫满头冒汗,急急解开最后一圈绳子,故意扬声喊道,“可算解开了!”
“巡抚大人,”张郢简半蹲在聂父面前,丝毫没有理会聂知韫在说些什么,视线冷飕飕的落在他的脸畔,斟酌打量似要生生剐下她身上的一层皮肉,“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聂父见那恶佛陀竟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来不及多想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爹,您这是在做什么!”聂知韫抓紧扶父亲起身,“怎么说跪就跪了!”
“快跪下!”聂父使劲把聂知韫往地上拉,低声喝道,“见他不下跪的人都是死路一条!”
“爹,您就不想想女儿是如何回来的?”聂知韫拉他不起,无论怎么拽,父亲的膝盖就像是钉在了地上,俩人几乎扭作一团。
无奈之下她终于坦白:“是将军送我回来的!”
诧异的表情镶在了聂父的脸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巡抚大人,请起。”张郢简伸手相扶,或者说,几乎是硬生生把聂父整个人给提了起来,“既然巡抚大人无恙,那我便先走一步。”
聂父站稳后连忙行礼:“身体欠佳,恕老臣不能远送将军。。。”
张郢简的身影从廊外消失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后,聂知韫才合上眼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竟让她有些恍惚迷离,脸上没半点表情,眼底也没有多余的情绪。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头却翻江倒海。
“他为何提前一日就到了柔瀛?”
“爹,他其实数日之前就到了。”聂知韫顿了顿,“而且我觉得,他怕是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反常。”
“我还没问你,你怎么遇见他了,又为何会把他领到府里头来?”
聂知韫一时语塞不知应当从何说起。难道要说自己在一个破道观里被他所救,然后还互相调笑了一番,接着就。。。将人带回府了?或者说,是这位将军怜香惜玉,不忍她淋着?
略定了下心神,聂知韫将话题引开:“锦珠呢?”
“一早就跟着他爹去临鱼了。”聂父用袖子拭去额头的汗滴,“日后切记要离这将军远点。”
宫城。
华灯初上,小雨淅沥,中都的黑夜依旧喧嚣热闹,耀如百日,临街而立的商铺挂起大红灯笼,千灯明,万伞开,乌金红火,融融如海,弥漫着着独属于京城的威严。
皇帝这次凯旋回京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可因为遇刺一事,帝王龙息暴涨,大发雷霆,除了张郢简救驾有功,下至七品县令,上至门下尚书,都逃不过罪罚,刺杀之事因此迁怒百官。皇帝起了杀心,便是威势滔天。
“朕上承天意,下同民心,伏望天慈,俯垂市林。改科举为年试,肃清廉于千职。征六王,安社稷,时世繁荣,国泰民安。”昌玺皇帝杨开颙在龙椅旁来回踱步,目光如刀般刺探着跪伏在白玉砖上的百官,“是朕做的不好?还是惯坏了那帮刁民?”
台下百官匍匐,没人敢出动静。
“或者说。。。”,一股泰山崩塌般的威压压的大臣猛地哆嗦,不敢直起腰来,昌玺皇帝一拳砸在龙椅上,怒吼咆哮,“是你们想要篡位,想要造反?”
底下传来颤颤巍巍的嘀咕声:“不敢。。。。”
“不是你们的话,”皇帝捻了捻胡须,“那明天也别上朝了,让张冶带着你们这几个官,给我抓刺客去!”
皇城。
一人坐在茶案边绕着碗沿搓着茶:“大人,听皇上的意思,赶明儿一早我们就得去柔瀛。”
“你要是信了皇帝的话,那你可太天真了。”旁边人翘着二郎腿,神色颇为愉悦,“刺客既然敢刺杀皇上,那定然是有所准备,现在再去抓,人都指不定跑哪去了。”
搓完茶,那人盖盖轻摇,随即提杯放歪,茶汤入海,随后好奇问道:“明知徒劳无功,那大人为什么还要去?”
梨花木椅上的人闻此轻笑:“樑王的儿子张郢简,在刺杀的是谁虽说是护驾有功,但他没有一道过来,你觉得是有什么缘由吗?”
那人摇头。
“天刚暗的时候,我手底下窝在柔瀛当差的小吏跑来告状,说是在追刺客的时候有个弟兄被张郢简给杀了。”
那人丝毫没有惊讶:“恶佛陀杀人,岂不是正常的很?”
“可我还听说,他是为了一个姑娘动了刀子,”椅上人抬手示意他把茶杯搁在他手上,“而且,那个姑娘有可能就是这次刺王杀驾的主谋。你说我当不当去?”
“大人消息果然是灵通。”
“我倒要看看,能让那恶鬼杀自己人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公主他都相不中,岂能让一个野丫头给下了蛊不成?而且如若她真的是刺客,即使我前不久刚升了官,那我也依旧有机会上位那空缺已久宰执之位。”
隔日,聂父一早便收到了传召,说时樑王要携几个重臣要来府里商议缉拿刺客之事。
这消息让聂父反而有些喜出望外,既然会选择来府里头,就说明他们未被列为疑犯,到时候只要好好作作场,见招拆招周旋几句便能应付过去,总不会有人直闯他人家中,当面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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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主人是否是贼。
聂知韫也考虑到这个,可心里头还是忽地一紧。
一来张郢简昨日刚同他说,今日午会后会再次造访,二来她总觉得这次都城百官的突然到访,总让她心里有些发毛,却又道不明缘由。
“爹,那个张郢简赶下午也会过来。”
聂父不以为然:“来便来罢,横竖昨日都来了一次了,也没见怎么着。他一个大将军,何必与咱们计较呢?”
就张郢简的性格,会不会斤斤计较她不知道,但是当将军的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生性多疑,聂知韫完全能看得出来。虽然俩人合力赶跑了不知道哪蹿出来的黑衣人,可他要进府里头观望观望,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看清她的底细,最后确认一下她到底是不是刺客。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不愧“恶佛陀”之名,杀起自己人来也是一点不手软。
“爹,他定是猜到我们跟这次刺杀有联系。他送我回来,并非因为他好心,而是他信不过我!”聂知韫着急的直跺脚,“他要达到他的目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那他既然信不过你,为何还要送你回来?为何不直接。。。”聂父顿了顿,“杀了你。。。”
“因为他想知道更多!他没杀我,却当着我的面杀了那兵头,这就是在警告我!”
聂父还未及开口,一穿着玄色锦纹长袍的人走入明堂。来人手持把折扇,步履不急不徐,看上去慵懒而随意,眸子里却散着一股内敛又凛然的锋芒。
竟是张郢简。
“还是姑娘聪明。”张郢简收扇,将手背在腰后,“真当兀龙卫是这么好糊弄的?”
他阴着的脸让聂知韫有些生分,无形的气场像一双手紧紧的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
张郢简不慌不忙的掏出一样东西在聂知韫面前略带傲气的轻轻晃了晃:“有人跟我说,那死掉的刺客是邶王那边的人。”
聂知韫蹙眉瞧去,正是祖父留给她的长簪,自那日被张郢简截去后就一直自己收着。
“这种带纹路的兽骨簪能积发香。。。”张郢简将簪子放在鼻下嗅了嗅,“姑娘也是北边来的吧。”
聂知韫解释:“我从小在西边长大,樾王那边也有许多牛骨兽骨制成的骨簪,将军您多次征讨樾王,不该不知。”
张郢简自是知晓,方才不过虚张声势,试图逼出两人的话来,不曾想这姑娘却机敏得很,早有准备。
张郢简突施冷箭:“西境何处长大?”
聂知韫镇定回击:“羌徒。”
“羌徒再往西?”
“煌邑!”
“为何在樾王地境?”
“云樑内乱!”
“为何又归云樑?”
“云樑太平!”
“母亲作何营生?”
“放牧。”
“父亲呢?”
聂知韫扬声高调,一字一顿:“云樑三省巡抚,聂!朓!”
张郢简挑了挑眉,没再追逼:“看来,真是我误会姑娘了。”
聂知韫把视线从张郢简的脸上收回来,紧攥着衣裳的手也终于慢慢松开,手心里的汗已经浸湿了纹袖。她抬起嘴角强扯一抹笑,佯装云淡风轻的,内心已经慌得快滴出血来。幸亏早些料到张郢简还会卷土重来再次逼问,她才提前了解了些樾王辖地的风土人情,方能这般应对自如。
说直白点,从张郢简的语气里,能听得出到现在他也没有全然相信她。
既然张郢简在此,那当务之急便是如何瞒天过海,应付午后那场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