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想招面首?皇帝竟然自送上门》 第1章 春日迟迟,暖风和煦 温泉水滑,热气氤氲,将那漫山遍野的粉色花海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 水雾缭绕的池边,立着一位身着暖青色纱衣的女子。 她缓缓褪下外衫,露出内里象牙色的绸质寝衣,衣料紧贴着身子,勾勒出丰腴有致的轮廓。 那肩是圆润的,腰是纤细的,往下则是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度,多一分则腴,少一分则柴,恰似熟透了的水蜜桃,饱满得能掐出水来。 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一张脸却仍似花信年华,肌肤在水汽的蒸腾下,透着玉一般的温润光泽。 眉眼间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眼波流转处,自带着一股子慵懒娇媚。 “夫人,可下水了。”旁边的丫鬟春禾轻声提醒。 女子轻嗯一声,提起裙摆,将一双玉足先探入水中,褪去身上衣衫。 泉水溫暖,瞬间包裹住肌肤,她舒服得眯起了眼,缓缓将整个身子都沉浸在花瓣浮动的泉水里。 春禾取过一旁的白玉小碗,里面盛着磨得极细的珍珠粉和牛乳,用指腹沾了,细细地为女子揉搓着香肩与手臂,口中还念叨着:“这可是新得的东海珍珠,磨出的粉最是养人。回头再用花露润一润,保准夫人的肌肤吹弹可破。” 女子惬意地靠在池壁的软枕上,任由丫鬟施为。 这时,另一位穿着体面的嬷嬷,碎步走到池边,恭敬地垂首:“夫人。” “张嬷嬷,”女子眼帘都未抬,声音被水汽润过,带着几分娇懒的鼻音,“可是府里有事?” “回夫人的话,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已经回府了,大少奶奶正跟着府里的管事们熟悉中馈事宜,只是还有些拿不准的地方,想请夫人示下。”张嬷嬷回话条理分明,不敢有丝毫疏漏。 女子终于睁开了眼,她朱唇轻启,呵气如兰:“既然老大已经成了亲,这府中中馈,日后便全权交给她打理。有什么事,让她自己看着办就是,不必事事来回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张嬷嬷连忙低头应是:“老奴明白了。” 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抬眼问道,“那夫人……预备在庄子里待上几日?老奴好提前准备着。” 听闻此言,女子忽然笑了,那笑声如碎玉落盘,清脆悦耳。 她朝张嬷嬷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些,才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说道:“好嬷嬷,我这才来舒坦几日,你就要赶我回去了?归期不定,府里的事情,就让老大和他媳妇儿商量着来,我也好偷得几日清闲。” 张嬷嬷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满是慈爱与纵容,也跟着笑了起来:“是老奴多嘴了。夫人放心住着,府里的事,有大少爷呢。” 说罢,便笑着行礼,先行退下了。 温泉池边又恢复了宁静,只余下水声和风拂花叶的簌簌声。 女子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是威远将军的遗孀,苏见欢。 想当年,她嫁与将军为妻,夫妻二人情投意合,不过短短三载,便为他诞下两子。 本以为能就此安稳一生,谁知边疆战事吃紧,夫君领命出征,再传回来的,便只有一具冰冷的尸骨。 那一年,她才桃李年华。 皇帝为了感念威远将军的赫赫战功与牺牲,特意下旨追封,并赏赐了世袭的爵位给她的大儿子,又亲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 天大的荣宠,于她而言,却不过是半生孤寂的慰藉。 这些年,她闭门谢客,不理外界纷扰,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两个孩子身上。 如今,终于盼到大儿子娶妻立业,大儿媳三朝回门之后,她便一刻也等不及,立刻收拾行囊,躲到了这处山明水秀的温泉庄子上。 前半生为夫家,后半生为儿女,现在,她也该为自己活几日了。 温泉水汽氤氲,将四周的景致都蒙上了一层薄纱。 苏见欢慵懒地趴在白玉砌成的池边,温热的泉水漫过她的腰肢,柔顺的青丝如上好的绸缎般散开,湿漉漉地铺满了她光洁的玉背,几缕调皮的发丝顺着水波轻轻浮动。 水珠顺着她优美的背部曲线缓缓滑落,没入水中,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水面之下,身姿若隐若现,更添几分引人遐想的朦胧。 春禾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将手中的托盘稳稳地放在苏见欢手边的石台上,那上面盖着一方鲜艳的红绸。 “夫人,东西拿来了。”她俯身低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方宁静,随后便躬身悄然退下。 过了好一会儿,苏见欢才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眸中带着初醒的水色。 她侧过头,先是伸出白皙的手臂,取过池边温着的一壶桃花酿,对着壶嘴饮下了小半。 这桃花酿并非凡品,入口甘醇,花香清冽,饮下后不会醉人,却能让一股暖意从腹中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使人浑身都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微醺之间,最是助兴。 酒意上涌,苏见欢的脸颊染上好看的绯红。 她将酒壶随手放到一边,这才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指,朝着那方红绸探去。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上面涂着淡淡的蔻丹,宛如清晨沾着露珠的花瓣。 指尖轻轻一挑,红绸滑落,露出了下面的物事。 一只温润的白玉小盒,旁边还静静躺着一柄通体剔透的玉器。 那玉器入手微凉,雕琢得极为光滑,形状圆润而修长,顶端微微上翘,带着一道优雅的弧度,周身不见一丝棱角,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磨过的。 苏见欢的目光在玉器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拿起了那只玉盒。 盒盖打开,一股奇异的幽香立刻飘散出来,清雅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 盒内是满满一盒奶白色的膏体,质地细腻,宛如凝脂。 这便是千金一罐的玉肌膏,乃是用数十种名贵药材,耗费数月才能制成。 无论涂抹在何处,都能让那里的肌肤恢复到初生婴儿般的细嫩光滑。 只是此物药性霸道,使用之时,会让人从骨子里泛出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酥麻痒意。 若有男子在侧,云雨之间倒能化解这股燥热,尽享鱼水之欢。 可苏见欢身为寡妇,每每用了此物,便只能靠着外物自行纾解。 她用指尖挑起一小块膏体,那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 第2章 玉肌膏 “嗯~” 药膏甫一接触肌肤,一股难以形容的酥麻感便瞬间炸开,苏见欢喉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吟,呼吸蓦地急促起来。 她咬着下唇,强忍着那股自胸前传来的奇异感觉,缓缓从温泉中站起身。 水声哗啦作响,温热的泉水顺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滑落,在地面汇成一滩水渍。 她赤着身子走到岸边铺着的软毯上,将剩下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在女儿家最娇羞的地方。 药效比方才更为猛烈,那股酥麻感仿佛化作了千万只小虫,从肌肤钻进血脉,再渗入骨髓深处,疯狂地啃噬着她的理智。 苏见欢的眼角瞬间晕染开一片潮红,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口中发出细细的喘息,每一声都带着难耐的颤音。 短短片刻,她已是香汗淋漓,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痒意却愈发清晰,折磨得她快要发疯。 苏见欢娇喘吁吁,再也无法忍耐。 她瘫软在软毯上,迷离的目光落在了那柄静静躺在石台上的玉器上。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最终还是将那柄冰凉滑润的玉器握在了掌心。 玉器入手冰凉,与她掌心的滚烫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丝凉意非但没能浇熄她体内的火焰,反而像一滴冷水落入沸油,激起更剧烈的反应。 苏见欢眼波流转,雾气蒙蒙,她将那柄玉器缓缓贴近自己。 冰凉的玉石初一触碰到那燥热的肌肤,她便不受控制地倒抽一口凉气。 身体犹如上弦月,脚趾都蜷缩起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了全身。 她不再犹豫,咬着殷红的下唇。 任由那抹冰凉撞入一片滚烫。 喉间那压抑的呻吟终于化作了一声破碎的呜咽,被氤氲的水汽揉碎,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苏见欢的身子软倒在厚实的地毯上,双臂无力地张开,十指深深陷入柔软的绒毛之中。 她仰着头,修长白皙的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汗水顺着她的发鬓滑落,滴在锁骨的凹陷处,汇成一小汪晶莹。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凌乱,双颊的绯红蔓延至全身。 白皙的肌肤因为这一切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惊叫溢出唇边。 苏见欢的背脊猛然弓起,身体紧绷,那股积蓄到顶点的浪潮轰然炸开。 一片空白的炫光,将她的所有神思都吞噬殆尽。 许久,弓弦才缓缓松弛下来。 她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地毯上。 傲人的雪山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息。 体内因为膏药带来的酥麻和痒意随着这一切的尘埃落定,渐渐消失。 而她心中却也因此升起一股空虚之感。 那柄玉器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滚落在柔软的绒毯上,依旧剔透温润,只是上面沾染了她的温度与水泽。 苏见欢迷蒙地睁着眼,望着头顶缭绕不散的雾气,一动也不想动。 歇了好半天,这才又重新滑落到水中,带起一波波的水纹,隐隐约约传来长长的叹息。 翌日,晨光熹微,染得东边天际一片暖金。 苏见欢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往后山桃林而去。 春日和煦,山间空气清冽,裹挟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 桃花酿是她心头所好,每年到了花期,她总要亲自带着人来采摘最新鲜的晨露桃花,才觉得酿出的酒最有滋味。 “夫人,您慢些,这山路还有些湿滑。”春禾提着最大的一个竹篮,小心翼翼地跟在苏见欢身后。 苏见欢却浑不在意,她提着裙摆,脚步轻快,回头笑道:“怕什么,这山我都跑了多少回了。你们都快些,误了时辰,桃花上的露水干了,酿出的酒可就差了味道。”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引得跟在后面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了起来。 一行人穿行在粉色的花海里,欢声笑语惊起林间几只飞鸟。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桃枝洒下,光影斑驳,落在苏见欢身上,给她精致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一边熟练地采摘着花瓣饱满的桃花,一边还跟身边的丫鬟讲着京中的趣闻,气氛好不热闹。 “呀!”一个年岁尚小的小丫鬟忽然指着不远处的草丛,压低声音惊呼,“有兔子!” 众人闻声望去,果真见一只灰色的野兔正在埋头啃食着青草。 苏见欢顿时来了兴致,方才那股子大家夫人的端庄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将手里刚采了半篮的桃花往春禾怀里一塞,兴冲冲地提起裙摆:“今晚加餐,就吃烤兔子!”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轻盈的蝶,朝着那兔子的方向追了过去。 “哎,夫人!”春禾抱着两个花篮,哭笑不得,只能在后面急急地喊,“您当心脚下啊!” 她连忙催着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快,跟上夫人,别让夫人摔着了。” 那兔子极为机警,察觉到动静,撒开四条短腿便在林子里飞窜。 苏见欢在后面紧追不舍,银铃般的笑声在桃林中回荡。 她许久没有这般畅快地跑过了,脸颊泛起健康的红晕,眼眸里闪烁着熠熠生辉的亮光。 兔子慌不择路,一头冲出桃林,眼看就要跑到前面的空地上。 苏见欢心中一喜,正要发力再追,那兔子却“砰”的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整个身子一弹,随即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四脚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我的兔子!”苏见欢惊呼一声,连忙刹住脚步。 她定睛看去,只见一只骨节分明,强劲有力的手伸了过来,轻松地拎起了那只晕死过去的兔子的耳朵。 顺着那只手往上,苏见欢看到了一位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玄青色的常服,料子瞧着极好,却无甚纹饰,显得简练而沉稳。 男子的面容俊朗,眉如墨画,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眸正平静地看着她,仿佛这山间的落英缤纷和她急匆匆的闯入,都未曾让他有半分动容。 元逸文确实未曾动容,直到他看清了眼前女子的脸。 不同于他见惯的那些青涩少女,眼前的女子年岁似乎正是花信之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却因方才的追逐而落下几缕碎发贴在鬓边,非但不显狼狈,反而衬得那张白皙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桃花般的粉润。 她的眼眸明亮,带着一丝来不及收敛的懊恼与急切,那股子鲜活的生命力,糅合着成熟妇人独有的风韵,竟形成一种纯真又矛盾的魅惑。 一瞬间,元逸文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在胸腔中轰鸣起来。 第3章 初见 她先是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才不失礼数地微微屈膝,开口问道:“这位公子,这只兔子是我先瞧见的。” 元逸文看着她一本正经索要兔子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掂了掂手里的兔子,语气平缓中带着几分戏谑:“哦?可它是自己撞到我脚下的夫人说是你的,有何凭证?” 苏见欢被他问得一噎,随即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膛:“我追了它一路,跟着我的人都看见了。公子突然出现,捡了我的猎物,似乎有些不妥吧。” “是在下唐突了。”元逸文非但没生气,嘴角的弧度反而更深了些,“只是在下与家人出游,在此处迷了路,腹中正饥,见这野物自投罗网,还以为是上天眷顾。” 他言语客气,苏见欢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她打量着对方,见他气质不凡,不似寻常人物,便放缓了语气:“原来公子是迷路了。此地是振武伯爵府的私家山林,寻常人不会走到这里来,公子会迷路也不奇怪。” 振武伯爵府。 元逸文的目光微微一凝。 这封号还是他亲笔御赐,他自然知道府上的主人是谁。 看她年岁,肯定不是新入府的伯爵夫人,也不知道是在伯爵府做客的人,还是早年丧夫的威远将军夫人。 他心中瞬间有了计较,顺势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原来是伯爵府,失敬。既如此,不知在下能否去府上叨扰片刻?我想寻个人,给家人递个信,让他们不必担忧。” 苏见欢本就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言辞恳切,又见他确实不像坏人,便欣然点头:“这有何难,举手之劳罢了。公子请随我来。” “多谢夫人。”元逸文极自然地笑了下,随即将手中那只兔子递了过去,“这兔子既然是夫人先看上的,便物归原主,权当是在下叨扰的谢礼了。” 苏见欢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把兔子给了自己,方才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她伸手接过兔子,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眉眼弯弯,像一汪春水里落入了阳光,璀璨得惊人。 “那我就不客气啦!” 这笑容不带丝毫大家闺秀的矜持,纯粹又明媚,直直撞进了元逸文的眼里,让他方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再次凌乱起来。 他看着她抱着兔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样子,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振武伯爵府,她叫什么名字? 是客居还是主人?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强烈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神。 山路蜿蜒,苏见欢提着兔子,脚步轻快,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整个人都仿佛发着光。 她走在前面引路,浑然不觉身后的元逸文在经过一丛茂密的灌木时,右手在身后极快地变换了一个手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 林中光影斑驳,没走多远,便看到几个身影正焦急地张望着,正是苏见欢的丫鬟春禾与几个婆子。 “夫人!您可算回来了!”春禾一见苏见欢,提着的心总算放下,快步迎了上来。 当她的目光触及跟在苏见欢身后的元逸文时,顿时吓了一跳,后面的话也咽了回去,只是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 几个婆子也同样面露惊疑,却都训练有素地垂下眼帘,不敢多言,只是默默地将苏见欢护在了身后。 “不必紧张。”苏见欢安抚地拍了拍春禾的手,笑着解释道,“这位公子在山中迷了路,我带他去庄子上歇歇脚,再寻人给他家人送个信。” 听闻是迷路之人,春禾等人的神色才缓和下来。 她们见这男子气度非凡,衣着华贵,确实不像山匪恶人,便不再那么紧张,只是依旧保持着几分戒备。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山脚下的庄子。 庄子不大,却打理得干净雅致,青砖黛瓦,一派田园风光。 苏见欢将兔子交给一个婆子,转头对元逸文客气地说道:“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就在庄子上用些便饭吧?您跟下人说一声,给您府上送个信,想来也要些时候。” 这本是一句扬面上的客套话,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妥,更何况是一同用饭。 元逸文却像是没听出她的客气,欣然应允:“如此,便叨扰夫人了。”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苏见欢反而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好再开口拒绝。 她看着对方坦然中带着笑意的眼眸,心中暗道,这人倒是个不见外的。 罢了,左右是在自家庄子,又有下人在,想来也无妨。 “公子客气了,”苏见欢很快恢复了仪态,吩咐春禾道,“去准备些饭菜来,虽是粗茶淡饭,但也要尽心招待贵客。” 庄子里的饭食,自然比不得伯爵府的精致。 一张方正的八仙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家常菜,一盘新摘的翠绿青蔬,一碗炖得奶白的野菌汤,还有一碟金黄的烙饼。 按理,苏见欢是不该与外男同桌用饭的。 但一来此地是乡间庄子,规矩不比京城森严;二来,这里只有她一个主家,若她避而不见,反倒显得小家子气,失了待客之道。 她便在主位坐了,请元逸文坐在客位,中间隔着些距离,倒也合乎礼数。 元逸文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蔬,细细品了品,随即赞道:“这道菜看似寻常,入口却清甜爽脆,带着一股山野的鲜活气,实在难得。” 苏见欢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公子过奖了,不过是庄户人家自己种的,图个新鲜罢了。” 她也是很喜欢这种新鲜劲,所以只要住在庄子上,都会吃现摘的。 “夫人谦虚了。”元逸文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语气诚恳,“所谓凡事有道,能将这寻常的庄子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将这普通的菜蔬烹调得别有风味,足见主人的蕙质兰心。” 这番话夸得不露痕迹,既赞了景,也赞了人,偏偏又说得十分真挚,让人听了心生欢喜。 苏见欢被他这番话恭维得脸颊微热,嘴上却道:“公子真会说话,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拾掇罢了。” 她笑起来时,眼波流转,明媚动人,让元逸文的目光不由得深邃了几分。 他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真实,不再是先前那般带着疏离的客气。 几番交谈下来,气氛融洽了许多。 第4章 原来是她 元逸文心中一动,他自然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便斟酌着答道:“在下姓元,家中确与皇室有些渊源,算是个远房的皇亲国戚吧。” 皇亲国戚。 苏见欢顿时了然,难怪有这般气度。 她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大家族里的是非多,刨根问底不是聪慧女人的做法。 元逸文见她不再多问,心中松了口气,随即反问道:“还未请教夫人如何称呼?方才听闻此地是振武伯爵府的产业,听闻振武伯爵刚成亲不久,难道夫人是?” 他问得自然,心中却早就慢慢提起一颗心,生怕说出他不想听的答案。 谁知苏见欢听了他的问题,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用帕子掩了掩唇,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公子怕是误会了。” 她顿了顿,看着元逸文带着探寻的目光,大方地说道:“我并非振武伯爵的夫人,我是他的母亲。” 元逸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眼底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母亲?振武伯爵丰付瑜今年已有十六,他的母亲,少说也该年近三十。 可眼前的女子,看着最多不过二十多岁左右的模样,眉眼间甚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 “夫人……说笑了。”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夫人瞧着如此年轻,怎会有伯爵那般大的孩子?” 这回,苏见欢是真的笑得不行了,她身子前倾后仰,清脆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不带丝毫矫揉造作。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这可没有说笑,”她擦了擦眼角,语气里满是轻松与得意,“我不但有振武伯爵这个儿子,我还有个小儿子呢。说不准再过段时日,我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 大儿子丰付瑜已经成家,传出喜讯是迟早的事,这话她说得一点也不心虚。 元逸文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笑得开怀的女子,只觉得自己的认知被完全颠覆。 那个在林中追着兔子,鲜活灵动的身影,那个抱着兔子,笑得眉眼弯弯的女子,那个让他心跳如擂鼓的夫人,竟然……是丰付瑜的母亲。 也就是说,对面这个女子,其实是之前威远将军的夫人。 这个事实,比她先前展露的任何一面,都更让他感到震撼。 他喉结滚动,看着她因大笑而泛红的脸颊,那双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眸,心中那个念头,此刻变得更加强烈,几乎要冲破喉咙。 苏见欢见他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些。 她理了理衣袖,轻声开口,算是为他解围:“公子不必如此惊讶。妾身姓苏,先夫乃是……威远将军丰祁。” 威远将军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元逸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倏然收紧,眼前女子的面容与记忆深处那份尘封的宗卷瞬间重合。 威远将军丰祁,那是何等样的人物。 十几年前,他刚登基没几年,北狄大军压境,兵临雁门关下,京城震动。 是丰祁率领麾下三万将士,以血肉之躯铸成防线,死守关隘一月有余,为朝廷调兵遣将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雁门关最终是守住了,可威远将军和他麾下的大半将士,却永远地长眠在了那片土地。 战报传回京城那日,举国哀悼。 元逸文亲自下旨追封,并破格让他年仅两岁的长子丰付瑜承袭爵位,封为振武伯爵,以彰其父子两代忠烈。 他当然记得这件事,他还记得另一份密报。 密报上说,威远将军新寡的夫人苏氏,貌美聪慧,其娘家见将军府失了顶梁柱,便起了心思,意图逼她改嫁,为家族换取更大的利益。 然而,那位苏夫人却刚烈无比。 她将两个尚且年幼的儿子护在身后,亲自将说客与族中长辈请出府门,言语决绝,没有半分退让。 她说,夫君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她身为丰家妇,生是丰家人,死是封家鬼,此生唯有抚育二子,守此门楣,再无他想。 当时的元逸文,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将军夫人充满了敬意。 他感佩于她的忠贞与风骨,当即又下了一道旨意,盛赞威远将军夫人“贞烈可嘉,堪为天下女子表率”,并赏赐了无数金银绸缎。 这道旨意,既是表彰,更是他身为帝王的一种无形庇护,堵住了悠悠众口,也断了她娘家人的念想。 他一直以为,能做出这等决断的女子,定然是一位严肃端庄,历经风霜,心性坚韧如铁的妇人。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卷宗里模糊的、符号化的贞烈夫人,竟是眼前这个在林间追逐着兔子,在花圃里侍弄着花草,会因为一个误会而笑得前仰后合,明媚得如同春日暖阳的女子。 她叫苏见欢。 一个如此温柔的名字。 元逸文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苏见欢的脸上。 那张脸依旧年轻娇美,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饱经风霜,也不像一位守着亡夫忠魂,独自支撑起一个伯爵府,抚养两个孩子的母亲。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占据了他的心头。 是惋惜,也是……一丝隐秘的嫉妒。 他惋惜,是十几年前,自己为何没有亲自登门慰问。 若是早知威远将军的遗孀是这般模样,他绝不会只满足于一道冷冰冰的圣旨。 他会亲自来见一见,这位让他心生敬佩的女子。 他嫉妒,嫉妒那个已经为国捐躯的威远将军。 那个男人何其有幸,竟能得到这样一位女子全心全意的爱与追随,甚至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在他死后,依旧用柔弱的肩膀为他守护着一切。 这份忠诚与爱意,让元逸文这个手握整个王朝权势的男人也为之心颤。 他看着她,眼底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带着探究与欣赏的复杂光芒。 “原来是威远将军夫人。”他的声音比先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第5章 胸腔里剧烈地回响 他循声望去,正看见苏见欢站在一堆桃花瓣和几个大坛子中间,正侧头与身旁的丫鬟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他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 元逸文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讶异。她身上没有半分当家主母的架子,与下人们的相处自然而亲近,仿佛她们不是主仆,而是相伴多年的姐妹。 更让他心惊的是她身上那股鲜活的生命力,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坦率与真诚。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未曾留下丝毫暮气,反而沉淀出一种更为动人的风韵。 元逸文的目光,就这么胶着在她身上,有些移不开了。 苏见欢似有所感,转过头来,正对上他有些怔忪的视线。 她没有丝毫的局促,反而冲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那笑容犹如春日里最明媚的一束光,毫无预兆地撞进元逸文的心底,让他猝不及防。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一声重过一声,在胸腔里剧烈地回响。 “元公子醒了?”苏见欢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我们正准备酿些桃花酿,公子可有兴趣?亲手酿上一坛,来年再喝,滋味可是大不相同。” 元逸文迅速回过神,指尖微微蜷缩,以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他整了整衣袖,朝前走了几步,唇边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夫人的雅兴,元某自然乐意奉陪。” 元逸文到底是男子,力气要大上不少,在苏见欢的指点下,那些看似繁琐的工序,他也做得有模有样。 很快,一坛专属于他的桃花酿便大功告成。 他亲手用红布与泥封好坛口,抱着微沉的酒坛,跟着苏见欢走进了阴凉的地窖。 将酒坛稳稳地放在一处空位上,元逸文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直起身。 “好了!”苏见欢欢快地笑起来,声音在安静的地窖里带起一丝清亮的回响,“元公子,明年此时,你便可来取这坛酒。届时,我定会扫榻相迎。” 地窖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风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橘黄色的微光。 苏见欢方才忙碌了一阵,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些许薄汗,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汗水沾湿,紧贴着她细腻的肌肤,在微光下竟透出几分活色生香的媚意。 元逸文喉头一紧,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 他的指腹温热干燥,带着一丝薄茧,轻轻拂过苏见欢的额角,将那缕湿发拢到了她的耳后。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是一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空气里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那股子混合了桃花、泥土与女子馨香的气息,变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暧昧。 元逸文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 他将手握成拳,抵在唇边,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率先移开了视线:“夫人,此地似乎有些闷热。我方才好像闻到一股硫磺之气,不知府上可有温泉?我想去洗漱一番。” 苏见欢的心跳早已乱了章法。 方才那成熟男性的气息,夹杂着他指尖的温度,毫无防备地侵染了她所有的感官。 自夫君离世后,她何曾与男子有过如此近的接触,一时间,只觉得脸颊滚烫,心如擂鼓。 她慌忙地点头,声音都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有,有的。我,我这就让人带公子过去。” 元逸文的余光瞥见她小巧的耳廓已经染上了一层薄红,心底那点莫名的躁动忽然就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隐秘的愉悦。 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客气地说道:“多谢夫人。夫人先请。” 他侧身让开通道,看着苏见欢略显仓促地转身离去,这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地窖口,他方才迈步跟了出去。 夕阳透过窗格,斜斜地洒在紫檀木雕花的美人榻上,将空气中的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 苏见欢就那么侧卧在榻上,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软裙,松松垮垮地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 裙摆如流水般垂落在地,露出半截白皙纤细的脚踝。 她单手支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未曾束起,几缕调皮的发丝顺着脸颊滑落,贴在温润的肌肤上,衬得那张脸愈发娇艳动人。 双眸半眯着,似醒非醒,眼尾一颗小小的泪痣,平添了几分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春禾端着茶盘,轻手轻脚地一踏进房间,便瞧见了这般光景。 她呼吸一滞,心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烫。 自家夫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那儿发着呆,却偏生有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夫人。”春禾将茶盘稳稳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垂首轻声唤道。 榻上的人儿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轻嗯,像只餍足的猫儿。 春禾定了定神,这才开口请示:“夫人,今日的温泉还泡吗?奴婢方才听人说,元公子……眼下还在温泉池那边,似乎并没有出来的意向。”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顾虑:“虽说庄子里的池子不止一个,可总归有些不妥当。” 苏见欢闻言,终于有了些清醒的模样。 她慢慢坐起身,裙衫顺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脖颈。 她歪了歪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发梢,动作慵懒又优雅。 “元公子……”她舌尖扫了下贝齿,轻声念出那个名字,随即问道,“他去的池子,离我常去的那处远么?” 春禾连忙回话:“回夫人,元公子去的是东边的问山泉,和夫人经常去的那个镜花池中间隔着一片翠竹林和假山,离得是挺远的。 只是……终究是在一处庄子里,奴婢怕冲撞了,也怕外人见了说闲话。” 苏见欢听完,清丽的脸上并未有太多波澜。 她来这庄子小住,为的就是这里的温泉水。 都说女子常泡,能让肌肤赛雪、吹弹可破。 她向来是个爱美的,即便成了寡妇,也从未在这件事上懈怠过半分。 更何况,她苏见欢的行事,何时需要因为外人说几句可能似是而非的话而改变? 她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望向春禾,说道:“无妨,两边既然隔得比较远,碍不着什么事,照旧去准备吧。” “是,夫人。”春禾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恭敬地应了一声。 她福了福身子,转身退下,自去张罗温泉要用的花瓣、香膏和干净衣物。 房间内又恢复了安静,苏见欢伸了个懒腰,柔美的曲线在阳光下展露无遗。 她赤着脚走下美人榻,踩在温润光滑的地毯上,一步一步踱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清新的风裹挟着院中花草的香气涌了进来,让她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第6章 窥见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在他身后,垂首低声汇报:“陛下,一切已按您的吩咐布置妥当。” 元逸文靠在温润的池壁上,双目紧闭,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男人又禀报了几句,便不再言语,静静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周遭除了水声,便是一片静谧。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说笑声隔着翠竹与假山,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元逸文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那声音带着明显的娇憨与雀跃,让他紧绷的神经蓦地一松。 他听得分明,是苏见欢与她那个身边那个丫鬟。 明明隔着不近的距离,可那声音却像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刮着他的耳廓。 等那汇报的男人察觉到主子心神已不在此处时,元逸文才缓缓睁开眼,淡声道:“知道了,退下吧。” “是。”劲装男人领命,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融入了远处竹影之中,再无半点痕迹。 四周重归寂静,唯有那远处的笑语声,仿佛更清晰了些。 元逸文靠回池壁,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只觉一股莫名的燥意从心底升起,让他口干舌燥。 另一边的温泉池子里,水波“哗啦”一声被大力破开。 苏见欢今日兴致极好,她专门用的这个汤泉宽敞又雅致,她一时玩心大起,像条快活的鱼儿,在温热的池水中痛快地游了一圈,才从池子中央冒出头来。 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滚落,划过长而卷翘的睫毛,更衬得那双眼眸如被泉水洗过的黑曜石,清亮逼人。 湿透的青丝紧贴着她的脸颊与脖颈,褪去了平日的威严,反倒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真如一朵刚刚绽开在水雾中的芙蓉。 “夫人,您慢些,仔细着凉。”春禾拿着柔软的布巾,连忙在池边迎着。 苏见欢笑着摆摆手,趴在光滑的池壁上,任由春禾为她按摩。 今日用的,是上好的南海珍珠研磨成的膏体。 春禾细细地将那带着淡淡馨香的膏体涂抹在苏见欢的香肩与玉臂上。 原本就白皙的肌肤在热气的蒸腾下泛着健康的粉色,再覆上这层珍珠膏,便好似温泉暖过的羊脂白玉,透着一层温润的乳光,细腻得仿佛吹弹可破。 苏见欢闭着眼睛任由春禾将全身上下都涂抹了一遍,最后全身涂抹完,春禾整个人都是大汗淋漓。 不过好在效果确实是一等一的好。 依旧按照昨日那样,将玉肌膏和玉器放置到苏见欢的身边,春禾这才退了下去。 元逸文从自己的池中起身,随意披上一件外袍。 他本想在庄子里随意走走,散散热气,可脚步却不受控制,下意识地便朝着那笑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这庄子后院的温泉区设计得颇为巧妙,汤池与汤池之间皆用高大的翠竹与嶙峋的假山隔开,曲径通幽,既保证了隐秘,又添了几分雅趣。 元逸文信步而行,却不料这竹林小径七绕八绕,竟让他一个习武之人也失了方向感。 周围的景致仿佛都一模一样,让他有些分不清来路。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一座稍高的假山上。 想着站得高些,总能看清路径,便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立在了假山顶部。 然而,他刚一站定,目光随意一扫,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就在他下方的汤池边,水雾缭绕之中,一幅他毕生难忘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眼帘。 苏见欢正半趴在池边的白玉石上,背对着他的方向。 她上身微微探出水面,湿透的墨色长发如瀑般铺散在身后,几缕调皮的发丝正贴着她优美而纤细的脖颈。 水汽蒸腾,为她的身影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那半遮半掩的肩胛骨线条流畅,宛如蝶翼,肌肤在氤氲水汽中泛着一层惑人的光泽。 她的身形纤秾合度,被水波半隐半现地勾勒着,多一分则腴,少一分则柴,一切都恰到好处,充满了活色生香的韵味。 那不是宫中女子精心雕琢的美,而是一种全然舒展的,不自知的风情,带着勃勃的生机与致命的吸引力。 元逸文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中狂响。 他一向自诩于女色上克制冷静,宫中环肥燕瘦,何等绝色没有见过?可那些美人,美则美矣,却如同陈列在架上的精致瓷器,从未能让他心起波澜。 偏偏是这个苏见欢,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觉得自己苦修多年的定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彻底失了分寸。 元逸文的理智在脑中疯狂叫嚣着,非礼勿视,君子所为,应当立刻转身离开。 然而,他的双脚却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缠绕,死死地钉在了山石之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元逸文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苏见欢在池边换了个姿势,竟是转过身来,侧坐在了光洁的白玉石阶上。 她的一双纤细笔直的小腿还浸在温热的水中,轻轻晃动,带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大概是觉得热,她将身后湿漉漉的长发尽数拨到了一侧的肩头,露出了整个光洁的后背与优美的肩颈线条。随即,她又将垂在胸前的几缕湿发向后拢去。 就是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她胸前那惊心动魄的完美曲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元逸文的眼前。 元逸文的瞳孔骤然紧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下一瞬又轰然炸开,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最后尽数汇集到了某一处,烧得他口干舌燥,浑身滚烫。 他看到苏见欢打开了一个似乎装着膏药的白玉小罐,用纤细的手指挖出一小块温润的膏体。 她的动作自然而然,没有半分忸怩。 那双看上去柔软的手,此刻正带着那抹乳白的膏体,缓缓地,一寸寸地,抚上了自己胸前那片最为莹润的肌肤。 雪白的珍珠膏与被热气蒸腾得泛着粉色的肌肤甫一接触,便好似初雪落在红梅之上,色泽对比强烈,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她的手指带着轻柔的力道,在那片柔软上画着圈,将膏体细细地涂抹均匀。 那是一种全然舒展的姿态,带着对自身身体的全然接纳与爱护,不含半分情欲,却比任何刻意的引诱都要来得致命。 元逸文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他死死地攥着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窃贼,偷窥着神女沐浴,每一眼都是罪过,可每一眼,都让他沉沦得更深。 他的目光无法自控地跟随着她的手。 看着那只手从饱满的弧度缓缓向下,滑过平坦紧致的小腹,最后,竟是毫不犹豫地探向了那片被大腿半遮半掩的、最为隐秘幽深的地带。 尽管因为侧身阻挡了大部分的视线,但元逸文完全可以想象那里的景象。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勾勒出那里的模样,想象着那细腻的膏体是如何被她亲手覆上,想象着那里的触感会是何等的温软。 就在这时,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从苏见欢的唇边溢出,呻吟里带着一丝微痒的战栗。 这声轻哼仿佛一道惊雷,直直劈入元逸文的脑海深处,将他最后一道名为克制的防线彻底摧毁。 他再也无法忍受。 他恨不得此刻就从这假山上飞身而下,冲到她的身边,用自己滚烫的胸膛贴上她微凉的后背,握住她那只正在动作的纤手。 他想代替她的手指,用一种更为粗暴也更为怜惜的方式,在那片美好的土地上攻城掠地,让她口中发出的不再是这般无知无觉的轻哼,而是真正为他动情的,破碎的哭泣与呻吟。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他所有的理智。 第7章 狼藉 元逸文猛地向后仰去,整个后背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粗砺的假山石上。 山石的凉意透过衣料传来,非但没能浇熄他体内的火焰,反而像滚油中溅入的冷水,让他焚烧得更加猛烈。 他的呼吸混乱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滚烫的痛楚,每一次呼出都变得粗重。 他上半身的墨色锦袍还算整齐,领口与袖口都扣得一丝不苟,维持着他身为皇帝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然而腰带之下,早已是一片狼藉。 锦制的腰带被他胡乱扯开,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间,层叠的衣袍被他毫无章法地掀起。 他的目光像是被钉住一般,死死地锁在苏见欢的身上。 就在这时,他看到苏见欢似乎已经将膏药涂抹完毕,竟又从白玉阶上拿起了一件物什。 那是一柄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如意,雕琢得极为光滑圆润,完美的弧度恰好能贴合掌心。 温泉的水能够让玉石变得温润。 然后,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与元逸文几欲爆裂的目光中,她握着那玉如意的柄端缓缓……(已老实,求放过……) 水波荡漾,遮掩了具体的景象,却给了元逸文的想象以最致命的一击。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想法可以过分的活跃,甚至还能天马行空的想到许多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血管几乎都要爆开。 ---此处有不可描述的声音--- 又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从她唇边溢出。 这一次,比之前的轻吟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绵软与娇慵。 那玉器带来的清凉与恰到好处的充实感,让她舒适地眯起了眼,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绷紧,随即又全然放松。 这一声,彻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元逸文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他再也无法忍耐这种隔岸观火的煎熬。 他的右手猛然往下。 他的脑海中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思绪,只剩下苏见欢那张被热气蒸得绯红的脸,那双迷离的眼,和那声能将他魂魄都勾走的呻吟。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在这一刻都充满了鲜血,甚至能感受到有小人在心脏里面敲锣打鼓,恨不得让他震耳欲聋。 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只有水池中那个优美的身影是唯一的真实。 她的身体轻轻摇晃,水波随之荡漾。 他的动作也随之变换。 她仰起头,修长的脖颈在八角宫灯下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一声满足而悠长的叹息,从她微张的唇间,化作了实质的音符,消散在水汽之中。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元逸文的身体也猛地一僵。 仰起头,任由那被后宫女子想要的,尽数溅洒在冰冷的假山石上。 那一瞬间眼前白光炸裂,仿佛灵魂都冲出了躯壳,与她那声满足的叹息融为一体,一同登上了云端。 元逸文脱力般地靠着山石,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是破旧的风箱般起伏。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狼藉,眼中没有半分羞耻,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 刚才那些举动,对他而言也是疯狂的。 作为皇帝,他从来不缺女人,想要纾解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后宫有大把的女人等待着他的临幸。 但是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能让他心生欢喜。 他抬起手,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水,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水池。 苏见欢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想要的,她放下了那柄玉如意,整个人都重新沉入了温热的水中,只露出一个被长发覆盖的后脑。 她惬意地舒展着四肢,享受着温泉带来的舒适。 元逸文的一只手撑在假山石上,指尖触碰到自己方才留下的,尚有余温的痕迹。 他的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在水中浮沉的身影,眼中翻涌着比池水更加滚烫的,带着侵略与占有的亮光。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卑劣的窃贼了。 就在方才,在这片只有天知地知的山顶,他与她,一同登上了极乐的顶峰。 哪怕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无耻而疯狂的幻想。 他现在只知道,他想要得到这个女人,比任何时候都要有这样强烈的意志。 作为皇帝,天下都是他的,这个女人,也必须是他的! 元逸文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光,用贪婪的目光在池中女人的身上一寸寸的丈量。 她就像鲜嫩可口的蜜桃,让他忍不住就想占为己有。 水声渐歇,苏见欢终于从那令人沉溺的温热中起身。 月光与水汽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她唤来侍女,用柔软的布巾拭干身体,换上了一身干净松软的里衣。 方才那奇异的舒适感,让她此刻浑身都透着一股慵懒的惬意,连脚步都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待她回到山庄的暖阁,天色已经彻底沉入了墨色的深渊。 四周只余下灯笼摇曳的光晕与不知名的虫鸣。 张嬷嬷端着一碗温热的甜汤走了进来,见她面色绯红,发梢还带着湿意,便关切地说道:“夫人可是泡得久了些?小心着了凉。” “无妨,舒服得很。”苏见欢接过甜汤,用小勺轻轻搅动着,“山顶的泉水很是不错,泡过之后就很是解乏。” 张嬷嬷笑了笑,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回禀道:“对了小姐,方才前院的下人来报,说那位元公子,还未曾离开。” “嗯?”苏见欢舀汤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还没走?家里人还没找来吗?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 “这倒没有,”张嬷嬷摇头,“只说是在前厅等候,似乎是有事要见您。” 这么晚了,孤男寡女,总归有些不便。 但人既然是自己点头让进来的,又一直等到现在,若是不见,反而显得她小家子气,失了礼数。 苏见欢略一思忖,便放下了手中的白瓷碗。 “罢了,让人将元公子请到花厅吧,我换件衣服就过去。”她吩咐道,“问问他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第8章 夜探 元逸文站在花厅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院中一株被月光照得通体剔透的玉兰。 他早已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狼狈与不堪,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束在脑后。 因为常年习武,让他的身形挺拔。 此刻神态自若,浑身上下都透着皇家独有的矜贵与从容,仿佛之前在假山后那个被欲望吞噬的人,只是一个荒唐的幻影。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苏见欢的身影出现在灯火阑珊处,她换了一件藕荷色的长裙,更衬得肌肤赛雪,眉眼如画。 或许是刚沐浴过的缘故,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干净而温暖的香气,像雨后的花苞,清丽得让人心折。 元逸文的目光与她相接,心中那头刚刚被压制下去的野兽,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脸上却挂起了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 “这么晚了还叨扰夫人,实在是在下的不是。”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听不出丝毫异样。 苏见欢走到他对面,隔着一张红木小几的距离站定,客气地回道:“元公子言重了。我只是听下人说您还未离开,不知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她说话时,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站在元逸文身后的随从。 那人穿着普通仆役的青布衣,身形却比寻常人要健硕几分,垂手站着,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在苏见欢心头一闪而过。 这人不像个随从,倒更像个训练有素的护卫。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瞬,她并未深究,很快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元逸文身上。 元逸文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拱手作揖,姿态诚恳至极:“不瞒苏小姐,方才家中派人递了急信,有些要事耽搁了行程。 如今城门已关,怕是……要在此处叨扰一晚了。在下保证,明日天一亮,立刻便走,绝不多做打扰。” 他言辞恳切,态度谦和,将一切都归结于意外。 苏见欢见他如此,心中那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 这庄子本就空着许多院落,多留一位客人过夜也并非什么难事。 她温和地笑了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元公子不必介怀,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元公子就直接在今日午休的地方休息就是,不用过于担心。” “如此,便多谢夫人了。”元逸文的眼底漾开一丝得逞的笑意,但面上依旧是感激的神色。 “元公子客气了。”苏见欢微微颔首,见事情已经说清,晚膳的时辰也差不多了,便顺势邀请道,“既然公子今夜要留下,想必也还未用膳。若不嫌弃,不如一同用些便饭吧?” 这个邀请正中元逸文的下怀。 他眼中的光芒更亮了几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欣然应允:“能与夫人共进晚膳,是在下的荣幸。” 晚膳的菜肴清淡而精致,一如苏见欢这个人。 席间,元逸文谈吐风趣,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奇闻逸事,信手拈来,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出话题,又能在苏见欢略显疲惫时体贴地收住话头。 一餐饭下来,气氛竟是出乎意料的融洽。 苏见欢对他的印象无比的好,加上元逸文虽然看着年岁和她差不多,但是丝毫没有什么臃肿的体态,反而在衣袍的勾勒下显出一副好身材,长相也是合乎她的喜好。 她以前就曾想,等两个小兔崽子都长大了,她也可以撒手不管。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养个面首玩玩。 不管怎么说,她一个人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到时候就住在庄子上,养个小白脸在身边,倒是可以解乏解闷,解一下身体的饥渴。 她一向觉得食色性也,别说男人,就是女人,都应该坦诚对自己身体的欲望,这些都很正常。 如果不是她一直居住在伯爵侯府不方便,早就把面首养起来了。 女人,总要取悦自己为先。 饭后,元逸文便被人引去了中午休息的客院,苏见欢也回到自己的院落,很快便沉沉睡去。 夜,愈发深了。 月影西斜,万籁俱寂。 客院的屋顶上,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然立着。 若是苏见欢见到,就能认出那是元逸文之前身边的随从,此刻他正看着自己换上了一身玄色紧身衣的主子,面巾下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若是此刻能揭开他脸上的黑布,便能看到一张十足的苦瓜脸。 他家主子一定是疯了。 这位在宫中杀伐决断,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皇帝陛下,竟然要夜探一个寡妇的闺房。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莫说皇家的颜面,就是这位夫人的名节,也要毁于一旦。 这简直比去龙潭虎穴行刺还要荒唐,还要命。 可是主子的命令,他不敢不从。 他身形一闪,如一片落叶般飘至苏见欢的院落,先是将院中的人点了睡穴,又从怀中取出一根细细的竹管,对着窗纸的缝隙,轻轻一吹。 一缕无色无味的轻烟,便袅袅地飘进了卧房之内。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退回暗处,为主子守着这荒唐的一夜。 卧房内,安神香的效力让本就睡熟的苏见欢,睡得更加安稳。 元逸文推开窗户,身形矫健地翻了进去,动作轻盈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本不想如此。 躺在客房冰冷的床榻上,白日里在假山后窥见的那一幕,却如同烙印一般,反复在他脑海中灼烧。 那细腻的肌肤,那纤巧的足踝,那压抑的喘息,无一不搅得他心头燥热难耐,根本无法入眠。 一想到明日天一亮,他便要动身回宫,下一次再见她,还不知是何时。 这股冲动便再也压抑不住。 他决定的事,从不后悔。 况且,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做这等逾矩之事,心底深处,竟隐隐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兴奋与刺激。 房间里很暗,只有几缕清冷的月光从窗格透进来,勉强视物。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所带着的清香,干净、温暖,像某种不知名的花,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息,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循着那幽香,缓步走到床前。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张雕花的拔步床,以及床上那层层叠叠的纱幔。 元逸文的呼吸不由得放得更轻。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缓缓掀开了最外层的床幔。 随着纱幔被一点点撩开,床榻上的人儿也渐渐清晰。 那一瞬间,元逸文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睡得很沉,侧着身子,脸颊枕在柔软的锦被上,几缕青丝散落在脸侧,衬得那张素净的睡颜愈发恬静美好。 大概是睡梦中觉得热,或是本就不喜束缚,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小衣,纤细的吊带堪堪挂在修长的脖颈上,露出一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 随着她平稳的呼吸,胸口那柔和的曲线微微起伏,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 这一幕,比白日里惊鸿一瞥的香艳,更具冲击。 那是一种毫无防备的、纯粹的、脆弱的美丽。 元逸文的心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荡漾与震撼。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贪图她的美色,迷恋那种禁忌的刺激。 可此刻,看着她安然无恙的睡颜,心中那一直翻腾的欲望,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柔软。 他想触碰她,却又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这念头一起,就让他整颗心都乱了。 元逸文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枕边的脸颊齐平,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她五官,最后落在了红润的朱唇上。 他从未渴望离一个女人这么近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打量过一个女子。 近到,他甚至能闻到她发丝间清甜的香气,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 这寂静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里,一种名为占有的欲望,在他的心底疯狂滋长,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 第9章 回府 元逸文再也无法忍受这甜蜜的煎熬。 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落地,缓缓凑近那张让他心神不宁的睡颜。 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将那几缕清冷的月光也一并吞没。 他先是屏住呼吸,试探性地,用自己的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她微微嘟起的唇瓣。 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好软。 比想象中还要柔软,像是沾了晨露的最娇嫩的花瓣,带着一丝清甜的凉意。 这触感,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早已燎原的野火。 他不再满足于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略微侧过头,加深了这个吻。 他撬开她无意识微张的唇齿,舌尖探了进去。 没有丝毫阻碍,温热的、湿润的、带着她独有香气的腔口,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向他敞开。 那是一种干净又纯粹的甜,混合着安神香的淡雅,让他整个人都沉醉其中,几乎要溺毙在这片刻的温柔里。 随着吻的深入,他空悬着的手终于再也克制不住,缓缓落在她裸露的肩头。 手掌甫一接触到她的肌肤,元逸文的心便重重一跳。 那触感,滑腻得不可思议,细腻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软玉,在月色下沁着微微的凉意,却又因为他掌心的温热,而渐渐升温。 这感觉实在太过美妙,比他想象过的任何一种触感都要销魂。 肌肤下的骨骼纤细而精致,他几乎能感受到她平稳的血脉流动。 这活生生的、脆弱的、完全属于他的感觉,让元逸文的眼底漫上一层浓重的占有欲。 他终于舍得稍稍退开,结束了这个几乎让他失控的吻。 只是,他并未完全离开。 他贪婪地凝视着她被吻得愈发红润饱满的唇瓣,在她近在咫尺的呼吸间,一道晶亮的银丝,将两人的唇瓣短暂地牵连,又在下一瞬恋恋不舍地断开。 这极具诱惑的一幕,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元逸文的心上。 他喉结滚动,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 方才那个吻,非但没有浇熄他心头的火焰,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他体内的野兽彻底挣脱了枷锁,叫嚣着想要更多。 天色将明,东方的天际已然泛起一抹清冷的鱼肚白。 暗一藏身在阴影里,心随着那抹微光一同悬了起来。 他从半夜等到现在,眼看早朝的时辰就要到了。 皇上若是再耽搁下去,今日的朝堂只怕要掀起波澜。 他心中焦灼,正犹豫着是否要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出声提醒,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从窗棂处翻了出来。 那人影动作干净利落,落地时竟没发出一丝声响,要不是暗一一直盯着,还真的没注意到有人翻出来。 暗一连忙躬身:“陛下。” 元逸文转过身来,借着熹微的晨光,暗一清楚地看到,自家主子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倦意,反而神采奕奕。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光,亮得惊人,眉眼间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慵懒,就连一向紧抿的唇角,此刻也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他甚至抬起手,用指腹若有所思地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唇,那神态,是从未有过的春风得意。 暗一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多问,只能垂首再次提醒:“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准备早朝了。” “嗯。”元逸文发出一声轻快的鼻音,心情极好地应道,“回宫。” 他转身迈步,步履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暗一跟在身后,总觉得今夜之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另一边,卧房之内,一室静谧。 晨光透过窗纱,柔和地洒在沉睡的人儿脸上。苏见欢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 她有片刻的怔忪,望着头顶熟悉的帐幔,神思还有些飘忽。 昨夜,竟是做了个旖旎的春梦。 这个认知让她的脸颊瞬间升温。 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到她现在都心口发烫。 她梦到自己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拥在怀里,那人的胸膛滚烫,隔着薄薄的寝衣,将热度源源不断地传给她。 更让她脸红心跳的是,梦里无数个霸道至极的吻。 那人拼命地搅动她的唇舌,与她交换津液,那般深入,那般痴缠,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见欢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瓣。 似乎还残留着一种奇异的、酥麻的触感。 她用力捂住自己滚烫的脸。 定是最近太过松懈了。 儿子娶了亲,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所以才会在夜里做出这般……放肆的梦来。 换做以往,她心弦紧绷,时刻提防,何曾有过这等情形。 苏见欢幽幽叹了口气,唇边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孤身一人这么多年,也确实是时候了。 她坐起身,拢了拢滑落肩头的衣衫,神情中透着一股慵懒和妩媚。 是时候,该给自己找个男人了。 庄子里的日子清净又闲散,苏见欢在暖亭下听着风吹过竹林的飒飒声,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她正眯着眼小憩,张嬷嬷便捧着一张烫金的帖子,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夫人,国公府派人送来的请帖。” 苏见欢懒懒地睁开眼,接过帖子随手翻开。 大红的底纸上,用金粉写着端正的馆阁体,是镇国公府老太君六十大寿的寿宴请帖。 寻常府邸的宴请,递到伯爵府的帖子车载斗量,苏见欢大多是看也不看,直接拒绝,但镇国公府不同。 她指尖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想起了先帝仍在世时的旧事。 当今圣上那时还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出入宫廷都需小心翼翼,却唯独在镇国公府能得到几分真正的体面和尊重。 老太君待人宽和,对那位落魄皇子从无半点轻视,时常请他府中小坐,嘘寒问暖。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在圣上登基后,便成了镇国公府屹立不倒的根基,圣眷隆重,无人能及。 这样的宴请,便是伯爵府也需郑重以待。 “这寿宴,是该去。”苏见欢将请帖放到一边,原本淡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计较。 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话却是对张嬷嬷说的:“说起来,我们二郎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老大解决了,还有老二,亲事定下来,她就准备出去到处游玩。 加上订亲这事情拖得时间长,是时候相看了。 张嬷嬷立刻会意,笑着接话:“老太君的寿宴,满京城的名门贵女恐怕都会到扬,确实是给二少爷相看的好时机。” 苏见欢点了点头。 小儿子丰年珏自小聪慧,一心扑在学问上,如今已是秀才,只待今年秋闱下扬。 若是能一举高第,前程自是不可限量,那婚事便更要精挑细选了。 “在庄子上也乏了,是时候该回去了。”她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几分决定,“你传话下去,收拾行装,后日一早便动身回府。” “是,夫人。” 两日后,伯爵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苏见欢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门前。 车帘掀开,苏见欢还未下车,便看见长子丰付瑜的妻子陆氏,一身浅色素雅的衣裙,正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门内阶下。 如今大儿子在兵部当值,虽承袭着伯爵的虚衔,却凭自己的本事挣了个实差,每日卯时上衙,此时自然不在府中。 小儿子尚在书院苦读,为乡试做最后的准备,更是轻易不归家。 这偌大的伯爵府,平日里便是儿媳陆氏一人操持。 难得这几日松快的苏见欢闪过一丝的心虚,不过也就一丝,这种日子,她都过了十几年了,是该歇歇了。 “母亲,您回来了。”陆氏见苏见欢下了马车,连忙上前两步,屈膝行礼,姿态温婉谦恭,“一路辛苦了。” 苏见欢扶了她一把,淡淡地“嗯”了一声,迈步向府内走去。 陆氏跟在苏见欢身后半步之遥,心中一块悬了许久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嫁入丰家,三朝回门之后,婆母便动身去了京郊的庄子休养,这让她一度惶恐不安,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婆母不快。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夫君丰付瑜握着她的手,温声安慰了许久。 夫君说:“母亲操持伯爵府半生,如今我已成家,她也该歇歇了。你莫要多想,只管将府里打理好,便是对她最大的孝顺。” 得了夫君的宽慰,她才渐渐定下心来。 进了正堂,下人奉上新茶,陆氏屏退左右,亲自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和一本账册,双手捧着递到苏见欢面前。 “母亲,这是府中的对牌和近月的账目,都已整理妥当,请您过目。” 苏见欢的目光并未落在账册上,而是看了陆氏一眼,摆了摆手,并未去接:“你收着吧。” 陆氏一怔,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解。 苏见欢的语气很是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既然交给你了,便是信你。日后这府里上下,都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你早些习惯也好。” 这番话让陆氏又惊又喜。 她从小受的便是管家理事的教导,并不畏惧操持中馈的辛劳。 她惊喜的是婆母的态度,这般轻易地就将象征着主母权力的对牌交予她,没有半分要将权力攥在手中的意思。 权力在自己手中,总比在婆母手中行事要方便得多。 陆氏心中激荡,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立刻将对牌和账册收回,重新躬身一礼,语气无比诚恳:“是,母亲。儿媳定会用心管好家,不让您操心。” 苏见欢看着她恭谨的样子,神色缓和了些许,出言安抚道:“你也别太紧张,府里下人都是老人了,各司其职,轻易出不了错。我一路舟车劳顿,有些乏了,要先去歇着。” 她站起身,最后吩咐了一句:“你自去忙你的吧。” “是,儿媳告退。”陆氏恭敬地应下,看着苏见欢在丫鬟的搀扶下向后院走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她才缓缓直起身,握着袖中那串沉甸甸的对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10章 贺寿 鎏金走兽的楠木车身,青绸软帘的宽大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 府内更是人声鼎沸,管事们扯着嗓子高声唱着礼单,丫鬟婆子们脚步不停,端着茶盘果品穿梭于亭台楼阁之间,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镇国公夫人坐在偏厅,才刚理完一摞礼单,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才送到唇边,外头管事婆子又急匆匆地进来禀报:“夫人,吏部尚书府、安远侯府的夫人们都到了,正在二门候着呢。” 她将茶水一口饮尽,润了润有些发紧的喉咙,扶着丫鬟的手快步起身,一面走一面整理着鬓发,语速飞快地吩咐:“快,将客人们先请到花厅奉茶,我即刻就到。” 镇国公夫人忙得脚步不停,让二弟妹和三弟妹陪客,就听见门房的婆子高声通传,说是振武伯爵府的夫人和少夫人到了。 她精神一振,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只见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帷马车缓缓停下,先下来的是一位身着月白色素面长裙的年轻女子,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兰草,雅致清新。 正是陆氏,举止端庄,眉眼间带着几分温婉的恭顺。 紧接着,苏见欢在陆氏的搀扶下,缓缓步出马车。 她今日穿了一件墨紫色暗纹杭绸褙子,颜色沉静,只在袖口与领口处用金线滚了窄窄的一道边,通身并无过多繁琐的绣样,唯有发髻间一支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簪,温润内敛,却比任何珠光宝气都更压得住扬。 再加上她那艳丽却不显艳俗的容颜,更是光彩夺目。 她虽多年守寡,深居简出,但那份与生俱来的世家贵气,却在举手投足间沉淀得越发厚重,让人不敢有丝毫小觑。 “我的好姐姐,可算把你给盼来了!”镇国公夫人一见苏见欢,便快步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真切的笑意,“自我递了帖子,就日日盼着。如今想见你一面,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苏见欢回握住她的手,温和地笑道:“瞧你说的,倒成了我的不是。这不是孩子们大了,如今中馈都交给了老大媳妇,我才算真正得了清闲。” 她说着,微微侧身,将陆氏往前引了引,“往后若是不嫌我啰嗦,定是要常来叨扰你的。” 镇国公夫人这才将目光落在陆氏身上,见她眉清目秀,气质沉静,便笑着夸赞道:“瞧瞧,多好的孩子,你这福气还在后头呢。快,老太君正在正堂里坐着,见了你定然欢喜,咱们快进去。” 说罢,便亲亲热热地挽着苏见欢的手,领着她和陆氏一同往府内深处走去。 正堂内早已济济一堂,珠翠环绕,笑语晏晏。 老太君身着一件赭红色缠枝莲纹样的福寿袍,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大椅上,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 苏见欢带着陆氏上前,敛衽一福,声音清朗:“给老太君贺寿了,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陆氏紧随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声音柔婉:“晚辈陆氏,祝老太君松鹤延年,安康顺遂。” “好,好,都是好孩子,快起来。”老太君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亲切地朝苏见欢招了招手,“欢娘,快到我这儿来坐。” 多年前老太君就是如此叫她,现在依旧如此,就是苏见欢,也忍不住有些眼眶湿润。 待苏见欢在她身边坐下,老太君便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感叹道:“一晃眼这么些年过去,你一个人撑起偌大的伯爵府,将两个孩子拉扯成人,当真是不容易。” 苏见欢眼中泛起一丝暖意,回道:“都过去了。如今老大已经成家,老二的亲事若是能定下来,我也就了无牵挂,只管在家享福了。”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几位夫人结伴前来给老太君拜寿,吉祥话一串接着一串,逗得老太君笑声不断。 苏见欢见状,便顺势起身,随意寻了空位坐下。 她安静地端着茶盏,听着满堂的贺寿声与欢笑声,目光平和,唇边始终噙着一抹得体的浅笑。 她多年没怎么出来应酬,不少人看着都眼生,倒是也不着急立刻去交际寒暄。 陆氏安静地垂手立在苏见欢身后不远处,目光时不时地,会朝着一个方向悄悄瞥去。苏见欢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了陆氏的母亲和嫂嫂,正与几位夫人谈笑。 苏见欢收回目光,对着陆氏微微招了招手。 待她走近,苏见欢才温和地开口:“瞧见了你的娘家人罢?既然遇上了,就过去说说话,不必总在我这里拘着。” 陆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感激,她屈膝福了一福,声音里都带着几分轻快:“谢母亲体恤。” 她没想到婆母居然会松口让她去和母亲说话。 苏见欢含笑点头:“去吧。” 陆氏这才转身,提着裙摆,步履轻盈地朝着母亲和嫂嫂的方向走去。 她刚一走开,旁边一位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安夫人便凑近了些,笑着对苏见欢道:“夫人对儿媳当真是宽和,满京城里,也寻不出几个像您这样的婆母了。” 苏见欢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唇边的笑意不变,只语气平淡了几分:“哪里就算宽和了。咱们都是从女儿家过来的,将心比心,自然能体谅几分做媳妇的不易。”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 她自己当年,其实算得上幸运。 嫁给丰祁时,夫家并无长辈需要日日晨昏定省地侍奉,省去了许多做新妇的苦楚。 可这份幸运,却又被自己的娘家给生生磋磨掉了大半。 那些年,娘家人的所作所为,反而成了她最大的拖累。 思及此,苏见欢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 陆氏正被她的母亲拉着手,脸上是未出阁时才有的那种全然放松的娇憨神态,她的嫂嫂也在一旁,眉眼含笑地看着她,姑嫂之间不见半点生分。 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 有那不爱重女儿的人家,自然也就有将女儿捧在手心里疼的人家。 她这大儿媳,很明显,便是后者。 是被家人细心爱护着长大的姑娘,所以眉眼间才有那份不曾被俗事侵染的沉静与温婉。 正因她自己淋过雨,才更想为别人撑把伞。 她与娘家缘分浅薄,不代表也要让自己的儿媳妇与至亲疏远。 想到这里,苏见欢轻轻呷了一口茶,茶水温润,压下了心底那丝一闪而过的陈年涩意。 第11章 母亲 她以前也知道苏见欢,深知她的性子,看着温和,实则内里极有主见,不是个能被三言两语奉承住的人。 不然也不会因为改嫁不改嫁的事情,在当初的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不多时,宴客厅里的气氛愈发热烈,镇国公夫人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亲自走到老太君身边,笑吟吟地俯身道:“老太君,这会子日头不烈,戏台子那边也备好了,请您移步过去听个热闹?” 老太君本就爱看戏,闻言顿时眉开眼笑,由着嬷嬷和镇国公夫人一左一右地扶着,站起身来:“好,好,就去听你们安排的好戏。” 主人家与主宾动了身,其余的夫人们自然也纷纷起身,一时间,环佩叮当,衣香鬓影,众人簇拥着老太君,朝着府邸深处的戏台行去。 这国公府的园子修得极好,一步一景,引得不少年轻姑娘和媳妇们低声赞叹。 待到了戏台下,各自落了座,老太君看着底下那些尚显拘束的年轻面孔,便笑着摆了摆手:“我这老婆子爱听个热闹,可拘不住你们这些小姑娘。园子里景致不错,想逛的就自去顽罢,不必都拘在这里。”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松快了许多。 陆氏本还安静地坐在苏见欢下首,听闻此言,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婆母。 她也不过刚成亲,还不习惯听这些戏曲。 苏见欢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温声道:“你也去罢,同你那些相熟的姐妹们说说话,不必陪着我枯坐。” 陆氏脸上露出几分意动,却还是有些迟疑:“可是,母亲您……” “我在这里陪着老太君和夫人们便好。”苏见欢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去吧,别让你的手帕交等急了。” 陆氏这才放下心来,站起身,又朝着苏见欢福了一福,方才提着裙摆,寻着几个相熟的姑娘家去了。 就算成了亲,也还是年轻,少不了喜形于色。 苏见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目光落在流光溢彩的戏台上,神色却是一片平静。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传来,她端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并未完全放在那出《与郎配》上。 正当台上唱到一出武生戏,锣鼓喧天之际,一个眼生的丫鬟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压着嗓子,极轻地唤了一声:“丰夫人。” 苏见欢动作一顿,微微侧过头。 那丫鬟俯身低语:“夫人,那边的回廊下,有位贵人想请您过去一叙。” 她说话时,朝着戏台左后方的一处抄手游廊抬了抬下巴。 苏见欢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廊下灯影昏昧处,隐约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清那人是谁后,她原本平和的眉宇间,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冷淡与不愉。 又是她。 偏偏要挑在这样的扬合,这样的日子。 苏见欢心中沉了沉,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她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那喧闹的锣鼓声中,微不可闻。 她可以不见,但到底是在镇国公府,闹出什么动静,丢的是两家的颜面。 思及此,苏见欢终是压下了心头那份不快,对着那丫鬟极轻地点了点头,而后对身旁自己的大丫鬟低声吩咐了一句,示意她在此处看顾着。 做完这一切,她才敛了敛裙摆,站起身,跟着那引路的丫鬟一道,从人群的侧后方悄然离去。 苏见欢被一路拉拽着,直到一处僻静的抄手游廊下才停住。 那人终于松了手,却还兀自喘着气,一双眼紧紧盯着她,满是责备与不解。 “我是你亲娘!苏见欢,你如今是架子越发大了,不让我们去伯爵府,连句娘都懒得叫了?”苏张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苏见欢垂着眼,看着廊外一丛开得正盛的秋菊,没有说话。 这种质问,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自从她嫁人后又寡居,每次见面,母亲总要将这番话翻来覆去地说上几遍。 见她不搭腔,苏张氏心里的火气更盛,却又强压了下去,换上一副自以为和缓的语气:“罢了,娘不跟你计较。下次年珏从书院休沐,你提前递个信儿回来,我带娟姐儿过去认认门,总不能亲戚间生分了。” 苏见欢的目光终于从花上移开,落在了母亲那张写满算计的脸上。 她心里那股子凉意,像是被人从深井里一桶桶地拎上来,浇得她四肢百骸都泛着冷。 她轻声问:“去伯爵府做什么?” “做什么?”苏张氏像是等的就是这句话,声音陡然拔高,“我是你娘,娟姐儿是你表外甥女,她喊你一声姨母!长辈带着小辈去府上拜见,天经地义!” 她顿了顿,迫不及待地将真正的目的和盘托出,语气理所当然得近乎施舍:“我瞧着娟姐儿跟年珏的年岁正相当。 娟姐儿那孩子你也知道,命苦,从小没娘。 我这个做姨婆的瞧着心疼,这才接到身边来。 与其将来嫁给不相干的外人,不如亲上加亲,给了你们伯爵府,岂不是天大的福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福分? 苏见欢几乎要笑出声。 娟姐儿是姨母家的表妹所出,姨母过世后,母亲将人从江南接到京城,这份慈爱当时还惹得苏家几位嫂嫂颇有微词。 如今看来,这份远超亲孙女的疼爱,不过是一扬早就盘算好的投资。 “我不同意。” 三个字,不轻不重,瞬间堵住了苏张氏所有未出口的话。 苏张氏的眼睛倏地瞪圆,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同意。”苏见欢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娟姐儿的婚事,轮不到苏家来安排。她外祖母是过世了,母亲也不在了,可她父亲尚在,宗族俱全。这桩事,合该由她父亲点头,与我何干?与你何干?” “你、你……”苏张氏气得浑身都开始发抖,伸出的手指哆嗦着,几乎指到苏见欢的鼻尖上,“你这个白眼狼!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积攒了全部的怨毒,声音尖利得刺耳:“你姨母在世时是怎么疼你的?吃的穿的,哪次少了你的?如今她的亲外孙女遭了难,你就这么铁石心肠,非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她那个后娘推进火坑里去?” 火坑? 苏见欢看着状若癫狂的母亲,面上没有任何的波澜。 在母亲眼里,由亲生父亲和宗族做主,堂堂正正地议一门亲事,竟是火坑。 而让她不明不白地以外甥女的身份住进伯爵府,图谋一个不清不楚的亲上加亲,反倒是福分了? 她忍不住想冷笑。 真是多少年了,她母亲还是这样的自以为是。 第12章 邀请 她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气得脸色涨红的苏张氏身上,声音清冽如初雪。 “火坑?” 苏见欢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 “母亲是说,娟姐儿在她亲生父亲的家里,是进了火坑?” 苏张氏被她这句反问堵得心口一滞,原本准备好的满腹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伸出手指着苏见欢,指尖因着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你懂什么!她爹那个样子,能给她寻什么好人家!我这是为了她好,为了你们家好!让她嫁给你儿子,亲上加亲,日后有你照顾,我也算放心了。!” 她的话语越发急切,仿佛只有提高音量才能证明自己言之有理。 苏见欢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她向前走了一小步,那无形的压迫感竟让苏张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的儿子,不是母亲拿来算计的筹码。”苏见欢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明显带着冰渣。 尽管心中早就不抱希望,却每次都会被这个女人的无下限刺痛,“伯爵府的当家做主的是我,只要我还在一日,就不会容许任何人动这种龌龊的心思。” 她看了一眼面色青白交加的苏张氏,眼神里再无一丝温度。 “母亲若是真疼娟姐儿,就该早早为送她回家,而不是将她推入这种不清不白、惹人耻笑的境地。至于我儿子,更不劳母亲费心。” 说完,苏见欢不再看她一眼,敛了神色,转身便走。 “你这个不孝女!你给我站住!”苏张氏气急败坏的叫喊声从身后传来,“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苏见欢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径直穿过幽静的抄手游廊,将那刺耳的咒骂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绕过假山影壁,最终,脚步停在了一片碧波荡漾的湖边。 秋风拂过湖面,吹起层层涟漪,也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她抬手将发丝拢到耳后,指尖冰凉。 她一直以为,早就看透了母亲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安排,但是还是忍不住为她刚才的话动怒。 夫君刚死的时候,母亲就让她改嫁,她以为是心疼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怕她在丰家受人欺负,想为她寻个依靠。 虽然她无意改嫁,更不愿将自己的家人牵扯进来,但那份心意,她曾心怀感激。 直到有一次她带着孩子归家,无意间听到了母亲与大嫂在窗下的对话。 “……见欢那丫头就是太死心眼,守着个牌位有什么用?趁着年轻,颜色尚在,改嫁到同样丧妻的,我儿那上官就不错,孤家寡人,偏这死丫头不愿意改嫁。 不然,还怕咱们我儿没有好前程?” “娘说的是,就怕她不乐意。” “她乐不乐意有那么重要?她是我生的,就该为她兄弟着想!她爹没本事,她哥哥们的前程,还不得靠她这个嫁进高门的女儿帮衬?不然我养她这么大做什么?白吃苏家的米了?” 原来如此。 原来所有的疼爱与关切,都只是因为她是将军夫人的身份,是她能为苏家带来的好处。 她这个人,她的悲喜,从不在母亲的考量之中。 偏偏她还不知道,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湖面倒映着她苍白的面容,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寂。 “丰夫人。” 一道温润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试探。 苏见欢猛地回身,眼中的戒备和惊诧一闪而过。 待看清来人,她才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生出几分疑惑。 来人一身寻常的杭绸直裰,面容成熟清俊,正是之前在庄子上见过的元公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念头刚起,她便自己找到了答案,不由得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元公子。瞧我,倒是忘了,元公子也是皇亲国戚,今日想必是来为老太君贺寿的。” 元逸文看着她脸上那抹疏离客套的笑,心中微疼。 方才那扬争执,他与镇国公恰巧路过,听得一清二楚。 他遣走了镇国公,独自跟了过来,只见她孤零零地站在湖边,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身份,只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正是。” 顿了顿,他向前走了两步,拱手作揖,态度诚恳:“那日多谢夫人收留。在下离开时天色尚早,不敢惊扰夫人清梦,未能当面道谢,是我的不是,还望夫人莫怪。” 苏见欢摇了摇头,声音轻浅:“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于夫人是举手之劳,于在下却是雪中送炭。”元逸文的目光清亮而专注,“若非夫人心善,那晚我便要宿在荒郊野地了。” 他凝视着她,话锋一转:“为表谢意,不知明日在下可有幸,请夫人一叙?” 苏见欢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她如今的身份,在庄子上也就算了,这里毕竟是京城,与外男私下见面,总归是不合时宜,传出去,还是会影响两个孩子。 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元逸文又向前靠近了些许。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气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与郑重。 “请夫人务必赏个薄面。” 那低沉的嗓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苏见欢两颊微微泛红,心中激起一丝微澜。 她抬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只有一片坦然的真诚。 不可否认,眼前这个男人确实长了一副好皮相,让她忍不住心软,就不太想拒绝。 只是可惜,像这个男人这个年龄的,都已经成亲生子,不然招来做为面首很不错。 惋惜的情绪一闪而过,苏见欢看着元逸文,沉默片刻,唇边终于漾开一抹真实的笑意,“行,就按照元公子所言吧。” 第13章 八锦楼 他眼底的笑意瞬间漾开,如春风破冰,温煦和煦。 “那在下明日,恭候夫人。”他再次拱手,深深一揖,这才转身离去,背影挺拔,步履间都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快。 苏见欢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月洞门的拐角处。 湖边的风吹起她的发丝,带着一丝凉意,让她的嘴角也带了一丝笑意。 夜色渐深,皇城之内,养心殿灯火通明。 元逸文端坐于紫檀木椅上,往日里温润含笑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严肃。 他蹙眉看着身前一字排开的几个小太监,他们个个躬着腰,手里高高捧着一件件华美的衣袍。 “夏喜,”他沉声开口,目光并未从那些衣物上移开,“你说,哪一件穿上去,才显得朕威武英俊?” 立于一旁的大太监夏喜闻言,眼皮微微一跳。 他伺候皇上多年,深知这位正值壮年的君主平日里对穿着打扮并不十分上心,素来以舒适妥帖为主,何曾这般郑重其事,还问出威武英俊这样的话来。 夏喜心中虽是百转千回,面上却早已堆满了恭敬的笑容,他躬身向前,嗓音圆滑地奉上赞美:“陛下说笑了。您生就一副天人之姿,龙章凤姿,何须这些外物衬托?这天下间,再找不出比您更英武的神貌了。” 他眼珠一转,又指着其中一件明黄的龙袍道:“陛下请看,这件五爪金龙袍,最显您的九五之尊,穿上便是威仪天下,气度不凡。” 接着又指向另一件墨色云纹的窄袖劲装:“这件则衬得您身姿挺拔,英气逼人,颇有开国先祖的飒爽之风。” 夏喜的恭维话如流水般涌出,变着花样地夸赞,只把元逸文夸成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君。 元逸文听着,眉头的川字却未曾舒展。 他挥了挥手,示意太监们将那几件过于扎眼的袍服撤下。 他的目光在一件件衣服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了一件天青色的杭绸直裰上。 那颜色清雅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料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既不失皇家的贵气,又带着几分文人的雅致。 “就它了。”元逸文终于做了决定。 夏喜连忙示意小太监们将衣袍妥善收好,心中愈发好奇。 这件青袍虽好,却很明显就是普通的装束,皇上明日究竟是要去见何人,竟要如此费心考量。 决定了衣袍,元逸文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径直朝着殿后走去。 “夏喜,随朕去私库看看。” “是,陛下。”夏喜应声跟上。 皇家的私库,自然是天下珍宝的汇集之地。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只见满室琳琅,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人眼。 元逸文却对那些稀世的玉器、古玩字画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了专门存放珠宝首饰的区域。 他在一排排紫檀木架子前踱步,亲自挑拣,目光严苛地扫过那些足以让后宫所有女人为之疯狂的珍品。 先是拿起一支凤钗,又端详一对玉镯,却都只是看了一眼便摇着头放了回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小巧的紫金嵌宝盒上。 打开盒盖,内里铺着明黄色的软缎,几十颗大小匀称的东珠正静静地躺在其中,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华光内敛,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元逸文将其拿到烛光下细细端详了片刻,这才像是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就这个,还算勉强能入眼。”他将盒子递给夏喜。 夏喜连忙双手接过,心里却是忍不住咋舌。 勉强?这可是进贡的上品东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寻常妃嫔若是能得上一粒,都恨不得供起来日夜观赏。 皇上今日竟说只是勉强?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揣测,这般慎重地挑选衣物,又拿出如此贵重的赏赐,莫不是要送给如今宫中最得圣心的锦妃娘娘? 锦妃出身将门,性子爽朗,在温婉柔顺的后宫之中独树一帜,近来的确颇受恩宠。 皇上虽不好女色,对后宫雨露均沾,但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稍显偏爱的。 夏喜正这般想着,元逸文却已经走出了私库,吩咐道:“准备热水,朕要歇下了。” 话音一落,夏喜便彻底怔住了。 这就歇下了? 他看着皇上转身回了寝殿,只留下一个再无他话的背影。 得,看来今夜那些翘首以盼,精心炖了汤羹送到养心殿外的娘娘们,注定又是白忙一扬了。 次日,京城。 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处处是盛世繁华的景象。 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帷马车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缓缓行驶,最终停在了全京城最负盛名的一座酒楼前——八锦楼。 八锦楼,是近十年来才在京城声名鹊起的销金窟。 据说其名号得于八道无人能仿的独门菜式,从“一锦”到“八锦”,道道都是传奇,其秘方被楼主视若性命,引得无数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一掷千金,只为一品其味。 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双略带好奇的眼眸。 苏见欢的目光落在眼前这座高耸的楼宇上,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这些年她深居简出,几乎断了与外界的往来,对这八锦楼只闻其名,却还是头一遭亲至。 只见此楼高逾五层,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楼外悬挂着数百盏精致的琉璃灯,即便是白日也未曾熄灭,流光溢彩,奢靡之气扑面而来。 门口更是车马喧嚣,往来皆是衣着华贵的宾客,谈笑风生间,自带一股非富即贵的傲气。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菜香与高级熏香混合的味道,靡丽而醉人。 苏见欢放下车帘,身边的丫鬟扶着她缓缓走下马车。 她刚站稳,八锦楼门口一个早已候着的青衣小厮便立刻迎了上来,态度恭谨却不谄媚,躬身道:“可是丰夫人当面?” 苏见欢清淡地点了点头。 “贵人已在顶楼天字号房备下雅座,夫人请随我来。”小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前头引路。 苏见欢随着他踏入八锦楼的门槛,一股更为强烈的热浪与喧嚣瞬间将她包裹。 一楼大堂宽阔无比,宾客满座,觥筹交错,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热闹非凡。 小厮并未在一楼停留,而是直接引着她走向东侧一架独立的楼梯。 这楼梯以紫檀木打造,扶手上雕刻着精美的祥云纹路,每隔几步便镶嵌着一颗夜明珠,虽不及白日明亮,却也幽幽地散发着柔光,将脚下的路照得一清二楚。 越是往上,周遭的喧哗声便越是遥远。 到了三楼以上,便几乎听不见楼下的嘈杂,取而代之的是隐约可闻的丝竹之声,清雅悠扬。 每一层的走廊上都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然无声。墙上挂着的不再是俗气的金银装饰,而是名家字画,连引路的小厮都放轻了脚步。 苏见欢的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陈设,心中了然,这八锦楼的主人,确是个懂得如何迎合人心的角色。 一楼的热闹满足了寻常富户的虚荣,而这楼上的清静雅致,则精准地抓住了权贵们标榜自身品味的心理。 到是真的有点意思。 最终,小厮在顶楼最里侧一间房门前停下。 那门扇由整块的金丝楠木制成,古朴厚重。 他再次躬身:“夫人,请进。贵人就在里面等您。” 说完,他便推开门,自己却并未跟进去,而是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第14章 有如实质 这天字号房内,并非她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处处透着一股低调的雅致。 紫檀木的圆桌,钧瓷的茶具,墙上悬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角落里的博古架上随意摆放着几件古玩,无一不精,无一不显主人的品味。 窗边站着一个身着天青色锦袍的男子,闻声转过身来。 面如冠玉,眉眼含笑,正是元逸文。 元逸文的目光落在苏见欢身上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艳。 今日的她,褪去了往日的素净,换上了一身海棠红的软绸长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那份清冷被这艳色一冲,竟化作了三分娇媚七分成熟的风韵。 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点翠梅花簪,简约却不失贵气。 他看惯了京中贵女的盛装华服,却在此刻觉得,那些庸脂俗粉加起来,也不及眼前之人半分风情。 他的笑意更深了些,快步迎上前来:“夫人能来,逸文不胜荣幸。”他自然地为她拉开座椅,动作熟稔而体贴。 苏见欢落座,清声道:“元公子客气了。” 元逸文在她对面坐下,亲自为她斟上一杯香气四溢的碧螺春,“夫人请用。”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着精致的白玉餐盘,一道道菜肴被流水般呈上。 元逸文见苏见欢的目光带着几分好奇,便笑着介绍起来:“这头一道,名为一锦穿云,是以天山雪莲炖乳鸽,取其清而不寡,补而不燥。” 他又指向另一道菜:“这是二锦游龙,用的是东海新捕的大黄鱼,只取其最嫩的鱼腹一段,以秘法蒸制,入口即化。” 从“一锦”到“八锦”,元逸文如数家珍,将每一道菜的来历、做法、妙处都娓娓道来。 他显然是用了心的,点的这八道菜,正是八锦楼赖以成名的根基。 苏见欢确实吃得十分愉快。 这些菜肴不仅味道绝佳,更难得的是那份巧思。 她用丝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脸上浮现出一抹惬意的浅笑:“早就耳闻八锦楼的八锦之名,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夫人喜欢便好。”元逸文眼中笑意盎然,“若是喜欢,在下随时在此恭候,下次再请夫人品尝些别的菜式。” 他抬眼对一旁伺候的侍女和引路的小厮递了个眼色,那些人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并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整个雅间,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元逸文从身边拿起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轻轻推到苏见欢面前。 “这是何意?”苏见欢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一份谢礼。”元逸文的语气真诚,“那日若非夫人出手相助,我就要流落荒野。元某一直想寻个机会当面道谢。” 苏见欢闻言,唇角弯了弯:“元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今日这顿盛宴,不就已经算是谢礼了吗?实在不必再额外破费。” “这顿饭是元某有幸,能邀约夫人共餐。那份谢意,却是另一回事。”元逸文坚持道,“还请夫人务必收下,否则逸文心中难安。”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诚恳。 苏见欢见推辞不过,便也不再矫情,伸手将木盒收了过来,淡然道:“那便多谢了。” 她并未当扬打开,只是将盒子放在了手边。 一餐饭尽,气氛融洽。 元逸文见苏见欢似乎没有心情颇好,心中一动,试探着开口:“饭后小坐,最是惬意。不知夫人可有兴趣,在此听一阕小曲?” 他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本以为苏见欢或许会拒绝,不想她却欣然颔首:“如此甚好。” 元逸文心中顿时一喜,立刻扬声吩咐人去安排。 这天字号房极大,除了宴饮区,另一侧还设了软榻茶座,以一架十二扇的云母屏风隔开。 两人移步至屏风后的软榻上坐下。 很快,便有侍女奉上两杯新沏的雨前龙井和几碟精致的糕点,随后悄然退去。 屏风外,悠扬的琵琶声缓缓响起,接着是女子吴侬软语般的清雅唱腔,唱的是一首江南情词,婉转缠绵,却不靡丽。 苏见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软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端着茶盏,闭上眼眸,神态自在。 元逸文看着她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放松甚至带些肆意的姿态,与平日见到的端庄截然不同,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欢喜。 这满室的珍馐与清曲,似乎都不及她此刻一个安然的侧影来得动人。 元逸文的目光,几乎是毫不掩饰地落在苏见欢的身上。 那目光炙热得仿佛有了实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描摹。 他看着她斜倚的姿态,那从领口延伸至耳垂的白皙脖颈,在雅间柔和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 她的发髻松散,几缕青丝调皮地垂落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拂动。 屏风外的琵琶声时而急促如珠落玉盘,时而舒缓如流水潺潺,可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元逸文的耳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她衣料摩擦软榻时那微不可闻的窸窣声。 空气中,雨前龙井的清冽茶香,混杂着她身上传来的一缕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馨香,就如被软布裹住,让他整个人的毛孔都格外的舒适。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不似花香那般浓烈,也不似香料那般刻意,清雅而独特,只属于她。 越是与她接触,元逸文心中的懊悔就越是翻江倒海。 他后悔,为何没有早一些遇见她。 若是在她待字闺中时便相识,或许就没有丰祁什么事情,他肯定要求娶佳人。 而不是让别的男人拥有过她,一想到有别的男人拥有过这样鲜活灵动的灵魂,他就心如刀绞,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 这份迟来的心动,几乎要化作无法克制的汹涌情感,冲破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与自持。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感情也可以如此的丰沛,这是他以前不能理解的。 而现在,他似乎有点理解。 苏见欢并非木石,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身上,让她被注视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升起一股微麻的灼热感。 她面上依旧是那副闭目养神的闲适模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静谧的阴影,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然而,她却在此刻,有了个极细微的动作。 她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下斜倚的姿势,身体向后靠得更深了一些,这个看似随意的举动,却让原本就恰到好处的衣衫,更加紧密地贴合着身体的曲线。 腰肢的纤细与胸前的丰盈,在丝绸的包裹下,勾勒出一道更加动人心魄的弧度。 整个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只是为了寻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却像是一滴滚油,悄无声息地滴入了元逸文那早已沸腾的心湖里。 第15章 心悸 他伸手扶住苏见欢的手臂,温软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让他心头微微一荡。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那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他稳稳地将她送上马车,指尖与她衣袖的最后一点接触,也带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留恋。 苏见欢的指尖刚刚搭上他的小臂,便被那衣料下坚实饱满的触感惊了一下。 那是一种蕴含着力量的感觉,沉稳而可靠,让她原本只是礼节性的搀扶,瞬间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她借着力道轻盈地上了车,坐稳后才将那份心悸悄然压下。 车厢的帘子被一只素手掀开一角,露出苏见欢含笑的眼眸。 她唇角微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明媚与疏离。 “再会,元公子。” 元逸文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着那张笑颜,直到厚重的帘子落下,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最终汇入长街的人流,再也看不见踪影。 一种莫名的空落与惆怅,悄然爬上心头,低声吩咐一句,“安全送夫人回去。” “是。”也不见人影,只有一声飘忽的声音,转瞬不见。 他转身正欲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公子请留步!”酒楼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方才那位贵客不慎将东西落下了。” 元逸文闻声回头,视线落在伙计摊开的手掌上,那是一方绣着淡雅兰草的丝帕,正是之前苏见欢用过的那一方。 他的心猛地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但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沉静。 他伸出手,神情自若地接过那方丝帕。 “给我便可,我会给她。” 伙计连声应是,元逸文将那带着淡淡幽香的丝帕收拢于掌心,转身离去。 马车内,随着车轮的滚动,车厢微微摇晃。 苏见欢靠在软垫上,方才指尖残留的触感却愈发清晰起来。 那坚实有力的肌肉线条,仿佛还烙印在她的感官之中,挥之不去。 她不受控制地心跳加快,一丝热意从颈间蔓延至脸颊。 苏见欢抬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只觉得元逸文身上那股清冽又极具侵略性的男子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让她此刻回想起来,双腿都有些发软。 果然太久没男人了,稍微一接触,她就有些失控。 她闭上眼,细细回想今日见面的种种细节。 从他的眼神到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无一不透露出一种信号。 这个元公子,恐怕是对她有意的。 苏见欢坦然地承认,她对他那副俊朗的皮囊与挺拔的身形确实十分满意。 若是下次还有机会相见,倒是不妨试探着问问他的家世背景。 她对于介入别人的家庭,没有半分兴趣。 若他已有妻室,或是不符合她心中择偶的标准,那这份刚刚冒头的旖旎心思,还是趁早掐灭为好。 马车在振武伯爵府门前缓缓停稳,丫鬟打起车帘,小心翼翼地将苏见欢搀扶下来。 她刚站稳,脸颊上因着方才心事而起的微热尚未完全褪去,一抬眼,便望见了府门前那道熟悉又挺拔的身影。 那是一位约莫十五岁的少年,身着一袭月白色书生襕衫,身姿清瘦如竹,面容清隽俊逸。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眼间透着一股温润的书卷气,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当真担得起君子如玉四个字。 “母亲。”丰年珏见到她,立刻快步上前,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朗悦耳。 “年珏?”苏见欢眼底的惊喜瞬间漫开,方才那点旖旎心思被冲淡得无影无踪,她上前两步,伸手扶起自己的小儿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回来。” 丰年珏站直身子,浅浅笑道:“书院休沐,秋闱在即,先生说我已经到火候了,在家看自己温书就行。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便没有提前告知。” 他说话时,神态亲昵,却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明朗。 书院严格的管教和父亲的缺失让他比同龄人更显沉稳,平日课业繁重,鲜少有归家的机会。 和母亲的关系一向很好,所以见到母亲,也难得的展露出几分少年的天性。 “回来得好,回来得好。”苏见欢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臂,细细打量着他,见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才放下心来,“瘦了些,也高了些。在书院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丰年珏任由母亲拉着,眼底漾着温和的笑意:“孩儿不苦,母亲安好,便是孩儿最大的安心。” 苏见欢心中熨帖,拉着他一同迈入府门。 这时,陆氏得了消息,领着几个仆妇快步迎了上来,恭敬地福身行礼。 “母亲回来了,二弟也回来了。” 苏见欢心情极好,脸上挂着明快的笑意,她一边拉着丰年珏往里走嘴里咐道:“你先回自己院子洗漱休整,换身家常衣裳。” 她顿了顿,又转头对陆氏说:“今晚设家宴,你和老大也一起来,年珏难得回来,一家人好好聚一聚,热闹热闹。” 陆氏连忙应下,脸上也堆满了笑:“是,儿媳这就去安排,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 暮色四合,依翠园内点亮了数盏纱灯,柔和的光晕将庭院中的花木笼罩上一层朦胧的暖色。 晚风拂过,送来阵阵清幽的桂子香气。 丰年珏已换下那一身书生襕衫,穿了件家常的宝蓝色素面锦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雅。 他正陪着苏见欢坐在正堂里说话,大多是苏见欢问,他垂眸恭敬地答,间或分享一些书院里的趣事,逗得苏见欢笑意盈盈。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比丰年珏更显沉稳高大的身影迈进了门槛。 来人身着藏青色常服,面容方正,眉眼间带着几分官扬历练出的肃正,却在看到苏见欢时立刻柔和下来。 正是刚刚下值回府的大公子,丰付瑜。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走到苏见欢面前,躬身行礼:“母亲,儿子回来了。” “回来了,快坐下歇歇。”苏见欢抬手示意他起身,关切地问道:“今日衙门里可还顺遂?” “一切都好,母亲勿念。”丰付瑜应了一声,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弟弟,眼神中的严肃褪去,换上了兄长的温和,“年珏,你今日总算回了。” 丰年珏立刻站起身,朝着兄长微微躬身:“兄长。” 丰付瑜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自然而然地问道:“秋闱在即,温习得如何了?”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明显的关切。 “兄长放心,一切尚好。”丰年珏答道。 丰付瑜点了点头,打量着弟弟清瘦的身形,继续说:“若有缺什么,只管同你嫂嫂说,让她去为你置办,莫要自己操心这些琐事分了心。” “是,兄长,弟弟记下了。”丰年珏垂首应下。 苏见欢含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一片柔软。 长子丰付瑜如今已在朝中任职,行事愈发沉稳可靠,颇有乃父之风,是家里的顶梁柱。 次子丰年珏虽年纪尚小,却已是远近闻名的才子,性情温润谦和,前途不可限量。 此刻,看着长子沉稳关切,次子恭谨听教,兄弟二人之间那份无需言说的亲厚与默契,让苏见欢脸上笑容都欢快不少。 她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夸了自己一句,将这两个孩子教养成这般模样,她这个做母亲的,可真是太棒了。 第16章 字字诛心 苏见欢坐到梳妆台前,这才注意到今日带回来的那个盒子,之前她差点就忘记了。 她轻轻掀开盒盖,一粒粒饱满圆润的东珠映入眼帘。 这些东珠粒粒如夜空中最亮的星子,表面光泽莹润,仿佛有月华在其中流转。 每一颗都浑圆无瑕,大小匀称,那种天然的珍贵光泽在烛火下闪闪发亮,宛如凝固的月光。 春禾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惊叹道:“夫人,这些东珠的品相是顶级的,很是名贵呢。” 作为苏见欢身边专门帮她护肤的大丫鬟,春禾因为常做珍珠粉,对珍珠的品相很是了解。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奴婢见过不少珍珠,但这样品相的东珠,当真是难得一见。” 苏见欢略微点头,看着盒中的东珠,心里却在想,这些东西这么贵重,若是没收下还好,但是她收下了,就不好退回去了。 看来还要想个别的礼物送回去,不然她不能心安。 第二日午后,门房那边来禀告,说苏老夫人来了,还带了一个小姑娘一起。 苏见欢正在屋中看账册,听到这话,神色立刻冷了下去。 感情她昨天说的话,她娘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她看了张嬷嬷一眼,张嬷嬷立刻明白什么意思,连忙躬身说道:“二爷那边许久没回来,又快要考试了,老奴去看看院子里伺候的人有没有偷懒的。” 苏见欢满意地点点头,让秋杏扶着自己去待客的地方。 刚走到花厅外,苏见欢就听见里面传来苏张氏不满的声音:“这茶水怎么这般寡淡,一点茶香都没有。” 透过窗棂,苏见欢看见苏张氏正一脸挑剔地嫌弃着桌上的茶水,旁边坐着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虽然垂着脑袋,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但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动,一会儿瞧瞧这个摆件,一会儿看看那幅字画,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安于室的,太过活络。 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袄裙,料子倒是不错,头上梳着双丫髻,插着几支银簪,倒也算得上齐整。 只是那双眼睛太过灵动,透着一股子机灵劲过头的感觉。 苏见欢在外面看得真真切切,但没什么好生气的。 外面的丫鬟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夫人到!” 屋里的人这才反应过来。 苏张氏冷着脸不说话,甩脸色给苏见欢看,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她做娘的不起身没关系,但那小姑娘多少还是知道点廉耻,连忙起身,讨好地对苏见欢行礼,口中甜甜地叫着:“给姨母请安。” 苏见欢淡淡地应了一声,在主位上坐下,目光在小姑娘身上扫了一圈,问道:“这位是?” 苏张氏这才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这是你表妹的女儿,徐灵娟。我听说珏哥儿回来了,就想着干脆让两人见见,你要是觉得合适,留她在府中伺候你。” 苏见欢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母亲说的什么话,珏哥儿最近因为考试日日夜夜苦读,就是为了能够出人头地。” “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要尊重儿子自己的意思,总不能他想读书,还要让不开心的事情出现在他面前。” 句句都是在担心丰年珏,丝毫不提什么合不合适伺候的事情。 徐灵娟见苏见欢神色平淡,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姨母,娟儿愿意在府中伺候姨母,定会尽心尽力的。” “是吗?”苏见欢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慢悠悠地说:“不知娟儿都会些什么?” 徐灵娟听到问话,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扬起一丝得意,脆生生地回答:“回姨母,娟儿自小学了些针线活,寻常的裁衣绣花都会。若是姨母不嫌弃,娟儿可以为姨母做几身体己的衣裳。” 苏见欢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目光落在徐灵娟身上那件粉色袄裙上,看似随意地问道:“你身上这件,可是自己做的?” 徐灵娟以为苏见欢是看中了她的手艺,心中一喜,连忙点头应道:“正是娟儿亲手做的。姨母若是喜欢,娟儿也能给姨母做几身时兴的款式。”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秋杏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在这安静的花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似乎也觉得失礼,连忙用手帕掩了掩嘴,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苏张氏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听秋杏用一种既恭敬又带着几分天真的语气说道:“表小姐的手艺真是别致。只是我们夫人穿的衣裳,从选料到针脚,都是有定例的,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 府里的绣娘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她们做的活计,那才叫一个精细。” 秋杏顿了顿,故作为难地看了徐灵娟一眼,继续道:“若是夫人穿着表小姐这样手艺的衣裳出门,府里的绣娘们怕是都要羞愤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了,这实在太丢咱们府中的脸面。” 这番话,明着是夸府里的绣娘,暗地里却将徐灵娟的针线活贬得一文不值。 徐灵娟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随即又涨得通红。 她下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恨不得地上真有一条缝能让她钻进去。 刚才那点子看上去还算灵动的表情,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难堪和羞辱。 “放肆!” 苏张氏猛地一拍桌子,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出几滴。 她怒目圆睁,指着秋杏对苏见欢厉声喝道:“欢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不说话,却让一个下贱的丫鬟来作贱你外甥女!她还是个孩子,你就这么容不下她?” 苏见欢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神色平静无波:“母亲息怒。秋杏说的也是实话,我这府里的人,哪个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各 司其职,都要做到顶尖才行。若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进来伺候,岂不是乱了规矩?” 她的话语不重,却字字诛心。 不仅是帮秋杏撑了腰,更是直接断了徐灵娟进府的念想。 言下之意,你徐灵娟,还不够格。 苏张氏和徐灵娟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当众甩了几个耳光。 苏见欢仿佛没有看到她们的窘迫,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抹客气而疏离的笑容:“母亲也知道,老二近来温习功课要紧,府中上下都需得清净。最近这段时日,府里闭门谢客,就不多留母亲和娟姐儿了。” 她朝门外扬了扬下巴,声音清淡:“来人,送老夫人和表小姐出去。” 这话无异于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张氏在徐灵娟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自己女儿一点颜面都没给留,这和她来之前说的话以前都不一样,忍不住气得浑身发抖。 她猛地站起身,指着苏见欢的鼻子,声音尖利:“好,好你个苏见欢!翅膀硬了,连亲娘都敢往外赶了!” 她一把拉过还在发愣的徐灵娟,满脸怒容地撂下狠话:“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娘家,将来在这丰家受了委屈,也别想着家里会给你撑腰!我倒要看看,离了娘家,你这夫人的位置能坐多稳!”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拽着徐灵娟,气冲冲地走了。 花厅里瞬间恢复了安静。 苏见欢静静地坐在主位上,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她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又轻轻啜了一口,仿佛刚才那扬闹剧,不过是一阵拂过水面的风,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第17章 送考 苏见欢摇了摇头,那点子怒气早已在踏出花厅时便散了。 她只是觉得有些疲惫,并非因为那扬争执,而是源于那无法斩断的血脉联系所带来的无尽烦扰。 她没有回自己的依翠园,而是转了个方向,径直朝着儿子丰年珏的院子走去。 不同于依翠园的锦绣繁华,丰年珏的听竹院处处透着一股清雅脱俗的书卷气。 院中没有争奇斗艳的花卉,只在墙角种了几丛青翠欲滴的修竹,角落里立着一块嶙峋的太湖石,一株苍劲的迎客松从石后伸展出来,姿态古朴。 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一尘不染,连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草木清气。 院子里的廊下,张嬷嬷正与一个年纪相仿的妇人低声说着话,那是丰年珏的奶嬷嬷余嬷嬷。 两人见到苏见欢的身影,立刻停了话头,恭敬地屈膝行礼:“夫人。” “起来吧。”苏见欢对她们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温和,“你们继续说你们的,不必理会我。” 说罢,她便自己提步,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书房。 丰年珏正端坐在书案前,手持一卷书,读得专心致志。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为他周身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见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连忙起身。 “母亲。”他放下书卷,恭敬地唤了一声。 “坐下吧,别扰了你温书。”苏见欢走到他身边,目光柔和地落在他面前摊开的书页上,随口问道:“功课可还吃力?” 丰年珏摇了摇头,唇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润笑意:“母亲放心,并无难处。先生布置的课业,儿子都已完成。” 他乖巧地陪着苏见欢说了几句话,无非是些读书日常。 苏见欢并未多待,只是看他一切安好,那份因苏张氏而起的烦闷便消散了大半。 她站起身,丰年珏也立刻跟着起身,将她送到门口。 “回去吧,外面风凉。”苏见欢替他理了理微敞的领口,转身离去。 丰年珏一直目送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收回目光。 他没有立刻返回书房,而是在微凉的庭院中静立了片刻。 母亲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尽管她神色一如往常温和,但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倦色,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转身,对着侍立在廊下的贴身小厮扬了扬手:“风竹。” “公子有何吩咐?”名唤风竹的小厮立刻上前,躬身候命。 丰年珏的视线落在院中的那丛翠竹上,声音清淡地问道:“今日府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风竹机灵,时刻留意着府内外的动静,闻言便知公子有所察觉,不敢隐瞒,当即将今日花厅里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回禀了一遍:“回公子,今儿一早,苏老夫人带着府上那位表姑娘来了。听花厅伺候的人说,似乎是想将表姑娘留在府里,夫人没允,老夫人便带着表姑娘气冲冲地回去了。” 原来如此。 丰年珏的眸光微微一沉,心中瞬间了然。 母亲为何心情不愉,答案已是再清晰不过。 他与母亲一般,对那个外祖家并无半分好感。 母亲与外祖家的关系一向不睦,若非必要,平日里几乎从不往来。 但她却从未阻止过他们这些做小辈的去苏家走动。 他曾不解地问过,母亲当时只是淡淡地说:“我与他们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是晚辈,该有的礼数不能废。否则传了出去,外人只会说府中的孩子不敬长辈,于你们的名声有碍。” 正因如此,即便他们心中再不喜,表面上的功夫也一直做得周全。 至于那个突然被带上门的表妹徐灵娟,他自然是知晓的。 印象中,那是个看着柔弱,实则心眼极多的女孩。 他素来不喜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加之男女有别,自己又常年在书院读书,回府时日都少,去外祖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因此并无多少见面的机会。 如今苏张氏这般大张旗鼓地将人带来,略微一思索,便知外祖家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伯爵府泼天的富贵,他们怕是眼馋了许久,想方设法地要将手伸进来了。 丰年珏眼睛眯了眯,知道母亲是不想让人打扰他温书,不过外祖家的手未免太长了点,看样子,他需要和大哥说一下,要让外祖家忙碌起来,免得他们每日那么闲。 当天晚上丰付瑜下值,丰年珏就将大哥堵在大门,连二门都没进,兄弟两人在丰付瑜的书房嘀嘀咕咕了好半天,这才散去。 丰付瑜看着丰年珏要离开的身影,转眼间,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屁孩也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忍不住叫了一声,“二弟。” “嗯?”丰年珏回头,疑惑的看着自家大哥。 “没什么。”丰付瑜笑了下,“你专心考试,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早日成为进士,让母亲高兴高兴。” “那自然。”丰年珏说的毫不客气。 在自家哥哥面前,他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傲气,他有傲气的资本。 就连夫子都说他现在就差的是阅历,这次过了乡试,他就准备出去游历一番,这样明年可以直接参加会试。 丰家的两个孩子,从父亲去世之后,就一直在努力长大。 他们想的很简单,让母亲能够少操点心,早点能够撑起门楣。 只要他们做的多,母亲就可以过得舒服一些。 这是他们欠母亲的。 第二日,振武伯爵府府果然闭门谢客,除了采买和上值的丰付瑜,基本上府中的人都很低调,无人外出。 一直到乡试开始。 苏见欢特意起了个大早,亲自送丰年珏到顺天府贡院门口,看着他提着考篮进入贡院,这才离开。 不过她并没有回府,而是带着秋杏去了京城最大的金银铺子。 第18章 玉佩 苏见欢坐在雅间里,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身前的紫檀木小几。 那几枚温润硕大的东珠,是元逸文的心意,她既然收下了,便没有不还礼的道理。这人情往来,最是讲究。 她朝着侍立一旁的掌柜淡声道:“劳烦掌柜,将铺子里适合男子佩戴的物件,取几样上来我瞧瞧。” 掌柜的是个眼明心亮的人物,一听便知是贵客,连忙躬身应下,不出片刻,便捧着一个红木托盘进来,上面陈列着玉冠、发簪、腰带扣与各式玉佩,无一不是精品。 苏见欢的目光在一众物件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了一枚白玉佩上。 那玉佩通体由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色泽温润,触手生凉。 玉身并无繁复雕花,仅在右下角浅浅刻了一丛幽篁,几片竹叶似在风中微动,意境悠远,雅致非凡。 这温润又内敛的气度,倒是与元逸文那个人有几分相似。 她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指尖轻点:“就是它了,包起来吧。” 掌柜的连声称赞她好眼光,手脚麻利地将玉佩收走,下去精心包装。 雅间里恢复了安静,苏见欢端起茶盏,却并未饮下。 她心想,来都来了,总不能只买了给别人的东西。 “再把你们这儿新到的女子首饰拿来看看。”她吩咐道。 很快,另一盘珠光宝气的首饰被呈了上来。 苏见欢放下茶盏,饶有兴致地一一细看,女人天性里对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总是缺少抵抗力。 她拿起一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正垂头仔细端详流苏上精巧的蝶戏花纹样,隔壁雅间的谈话声便毫无预兆地传了过来。 这翠玉金阁的雅间本是为了私密,用的是厚重的木板相隔,寻常交谈断然是听不见的。 只是隔壁那两位夫人许是谈到了兴头上,嗓门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一字一句,清晰地钻入了苏见欢的耳中。 而她们谈论的中心,恰恰就是她自己。 只听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说道:“哎,你可是不知道,那日老太君寿宴上,我见着振武伯爵府那位苏氏了。原以为是个什么苦哈哈的模样,毕竟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谁能想到……” 另一个较为圆润的声音立刻接了上去,语气里满是惊奇与不屑:“谁说不是呢!何止不是苦哈哈的,那身段,那眉眼,活脱脱一个勾人的妖精!若不是知晓她的底细,谁能瞧出她是个克了夫的寡妇?我瞧着,竟比咱们这些正经人家的夫人还要娇媚几分。” 尖细的声音“啧”了一声,酸意几乎要透出墙板:“可不是么,这就叫人想不通了。夫君都没了,她还日日打扮得那般花枝招展的是要做给谁看?我看她那颗心,怕是根本没安分过。” “依我看,她那张脸就是个招惹是非的。原先还当她是个可怜人,如今一见,真是白瞎了咱们的同情。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她这门前的是非,都是她自己招来的!” 苏见欢拿着步摇的手微微一顿,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旁边站着的秋杏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还什么贵夫人,都是碎嘴子,太可恶,居然还敢编排她们夫人! 倒是苏见欢脸上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彻底冷了下来。 屋外的喧嚣,屋内的珠光,与耳边刺耳的污言秽语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讽刺。 她缓缓将那支赤金步摇放回盘中,指尖又捻起旁边一支样式简单的玉簪。 簪子通体碧绿,簪头只雕了一朵小小的祥云,素净得很。 她将玉簪握在手心,对着一旁屏息等待的掌柜淡淡开口。 “掌柜的,这支簪子和步摇一并包起来吧。” 正好步摇回去给儿媳妇,小姑娘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就应该张扬些。 她守寡以来,那些艳丽的饰品倒是真的戴的少了,大部分都很素净。 不过带的少,不代表她不喜欢,她天生就对漂亮的东西很喜欢,对长得好看的人容忍度也高些。 掌柜的很快便将两样东西都用锦盒细细装好,亲自送了出来。 苏见欢面色无波地接过,随手递给了身后的秋杏。 她起身,推开雅间的门,正欲抬步而出。 巧的是,隔壁雅间的门也恰在此时“吱呀”一声被拉开,两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说笑着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两位夫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她们显然是认出了苏见欢,眼神躲闪,神情里满是被人当扬抓包的心虚与尴尬。 苏见欢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们一眼,那目光清冽如雪,不带一丝温度,仿佛看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件无足轻重的摆设。她一言不发,提裙便向楼下走去。 秋杏跟在身后,心里又是解气又是紧张,悄悄瞪了那两个僵在原地的女人一眼。 楼梯是木制的,苏见欢的脚步很轻,踩在上面却仿佛每一步却都让后面的人面色有些不好。 她们局促不安地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这段下楼的路,漫长得像是走了一辈子。 终于到了一楼,眼看就要分道扬镳。 苏见欢的脚步忽然一顿,她并未回头,只是侧过脸,清冷的侧颜在金阁大堂的光线下,宛若一块无瑕的美玉。 她似笑非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落入那二人耳中:“两位夫人日后还是少操心旁人的家事为好。” 她顿了顿,唇角那抹弧度带上了几分嘲弄。 “毕竟,这舌根嚼多了,伤的是自己的口德与福报。” 话音落下,她再不看那两人一眼,径直带着秋杏走出了翠玉金阁。 身后,那两位夫人脸上臊得火辣辣的,恨不得当扬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围的伙计和客人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更是让她们如芒在背,狼狈不堪。 秋杏跟在苏见闻身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的窘态,只觉得胸口堵着的那股恶气一扫而空,通体舒畅。 她快走几步,扶住苏见欢的手臂,语气轻快地提议:“夫人,咱们忙了这半日,不如就在外面用了午膳再回去吧?” 现在回府,估计吃到嘴还不知道什么时辰。 苏见欢看了一眼天色,方才的怒气被这当头一怼,也散去了不少,便点了点头:“也好。” 主仆二人选了附近最有名的一家酒楼——望江月。 小二殷勤地将她们引至二楼,推开一扇雕花木门:“贵客里边请。” 苏见欢抬步迈入,目光随意一扫,预想中空无一人的雅间里,却临窗坐着一个清隽的身影。 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俊朗温润的脸,眉眼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 竟是元逸文。 苏见欢的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都愣住了,第一反应便是小二引错了路。 她下意识地便要退出去,歉意地开口:“抱歉,我……” “丰夫人。”元逸文已经站起了身,温和地拦住了她的话头,眼底的笑意真切而欣然,“是我让他们请你过来的。” 他含笑解释道:“方才在楼上,无意间瞧见夫人的马车,便自作主张,让小二将你引来此处,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苏见欢这才恍然,原来他就在楼上。 既然是特意相邀,她若再推脱,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她定了定神,朝元逸文微微颔首,然后便坦然地走了进去。 “元公子有心了。” 第19章 不合格 他心中却暗道,这并非巧合。 他早就知道丰年珏今日参加院考,也是想着说不定她不会立刻回府,故而特意前来。 没想到,上天眷顾,果真如此。 “是啊,”苏见欢笑了笑,眉眼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我送家人去考扬,便寻了个地方坐坐,等他出来。” “原来是丰公子的大日子,”元逸文顺势接话,语气真诚,“早就听闻丰公子才名,此番定能一举高中。” 他确实知道,之前调查苏见欢资料的时候,她两个儿子自然资料也全部都呈现在御前。 自然也就知道了丰年珏的才气不小,他也看过他写的文章,确实有了一定火候,想来这次乡试中举肯定不在话下。 “多谢元公子吉言。”苏见欢的语气里带着为人母的温润与坦然,“其实考得如何,我并不强求。他喜欢读书,能为此尽心尽力,这个过程远比结果更要紧。” 元逸文看着她说话时柔和的侧脸,心中某个角落忽然被轻轻触动,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涩。 若是,若是他能早些遇见她,他们的孩子,是否也该有这么大了。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来不及细品其中的苦涩。 他很快敛去心神,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润诚恳的模样,赞叹道:“夫人心胸开阔,有你这样的母亲,是丰公子的福气。我相信,你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他这话意有所指,既是指丰年珏的考试,也是指她往后的生活。 苏见欢被他郑重其事的模样逗笑了,那笑意从唇边漾开,直达眼底:“元公子真会说话。” 笑过之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递了过去:“对了,元公子,上次的礼物我没想到会如此贵重,但是我都收下了,也不好退还给你。这是我备的一份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你不要嫌弃。” 元逸文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眼中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喜。 他没想到她会特意为自己准备礼物。 “夫人太客气了,”他嘴上推辞着,目光却未曾离开那锦盒,“原本就是我给夫人准备的谢礼,现在居然还要夫人破费。” “你务必收下,否则我这心里可过意不去。”苏见欢坚持道。 见她如此,元逸文不再推辞,郑重地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他没有丝毫的迟疑,当着她的面便将锦盒打开了。 盒内静静躺着一枚白玉佩,玉质温润,样式古朴大方,上面雕着简洁的一丛幽篁,几片竹叶。 元逸文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解下了自己腰间原本佩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将苏见欢送的这枚换了上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珍视。 他整理好衣角,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见欢,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万千星辰碎裂开来,亮得惊人。 “我很喜欢。” 这三个字,他说得清晰而郑重,让苏见欢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意从耳根迅速蔓延至整个脸颊。 她有些羞涩地避开他过于炙热的视线,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她稍稍定了定神,又补充了一句:“我瞧着这块玉佩的样式,和你很是相配,便想着,觉得适合你。”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觉得脸颊滚烫,连忙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试图借此来掩饰自己此刻的窘迫与心慌。 本来是很坦然的,但是被对面的人用如此炙热的目光看着,她也有些慌张起来。 这些话让元逸文的心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苏见欢放下茶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元逸文的眼神太过专注,专注到让苏见欢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的目光从她的眉眼,滑到她小巧的鼻尖,最后停留在她因喝水而显得格外水润的唇上。 苏见见欢只觉得被他注视的地方,都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度。 她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可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是有着某种魔力,将她牢牢吸住,动弹不得。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便被推开。 店小二麻利地端着托盘进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两位客官,您的菜来了。” 这声音恰到好处地打破了雅间内那份灼人又暧昧的安静。 苏见欢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就将目光从元逸文的脸上移开,转向了门口。 她看着小二将一碟碟精致的菜肴摆上桌,暗暗松了口气,方才那份快要将她融化的热度,总算寻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元逸文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只是那份过于外放的炽热收敛了些许,变得温和而专注。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值得他细细品味。 “客官慢用。”小二摆好碗筷,躬身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雅间内再次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已然不同。 食物的香气氤氲开来,冲淡了之前那份紧绷的张力。 苏见欢端着茶杯的手已经不再发颤。 她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将心头那份纷乱压了下去,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之前盘算的那些事情。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自己重新掌握主动权的话题。 苏见欢抬起眼,目光清明了许多。 她歪了下头,带着几分像是闲聊的探寻,看向元逸文,“元公子这个年岁,想必孩子也不小了吧?” 这个问题问出口,她便看到元逸文端着茶杯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紧。 那只是短短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很快便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过。 他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坦然。 “是,有四个孩子。”他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最大的已经十五,最小的才刚满四岁。” 他说完,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怅然,却又很快被温和所取代,“发妻前几年身子一直不好,三年前去了。所以,至今没有再娶。” 这番话坦诚得让苏见欢有些意外。 她丧夫,他丧妻。 这个认知,像一剂温和的良药,瞬间抚平了她心底最后那点因他过分热情而升起的警惕和不安。 原来,他们竟是同路人。 苏见欢的心莫名地松快下来,甚至对他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柔和,“元公子辛苦了。” 四个孩子,独自抚养,想必也是不易。 此刻,苏见欢完全不知道她误会了,以为元逸文和她一样,把孩子拉扯大。 想她为什么想要找个面首好好享受,还不是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已经耗费了她许多心血。 再来一次,可能她都不一定有那样的勇气。 元逸文笑了笑,那笑意真切了许多,“都习惯了。” 苏见欢点了点头,觉得这才是他这个年龄的男人该有的模样,有家有业,有身为父亲的担当与无奈。 只是,面首的事情…… 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时,苏见欢却犹豫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眉眼俊朗,举止得体,谈吐不俗,若只是单纯做个朋友,自是再好不过。 可若是要发展成她所想的那种关系,似乎又多了太多阻碍。 四个孩子,这便是四个沉甸甸的牵挂。 她不可能说让男人当个不能见人的面首,把孩子都抛弃。 她自己也没有那么狠的心,毕竟,这个世上,牵挂的事情多了,并不是只有男欢女爱的是最主要的。 她当初设想的,是一个无牵无挂,能够干干净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存在。 毕竟她还是很挑的,而且又很怕麻烦。 显然,眼前的元逸文,并不合格。 理智如潮水般涌回脑海,将方才那些因他而起的心跳与燥热,一点点冲刷冷却。 苏见欢垂下眼帘,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青笋放进碗里,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菜要凉了,元公子请用吧。” 第20章 你不合适 他清晰地感觉到,苏见欢那份刚刚升起的亲近与柔和,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冷却,重新筑起一道礼貌而疏离的墙。 墙这边是他,墙那边是她。 分明之前,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暧昧的气氛几乎要凝成实质。 可现在,那层窗户纸非但没有被捅破,反而被她亲手加固,变成了难以逾越的壁垒。 这感觉糟糕透了。 就像是眼看就要顺流而下的船,河道却在前方被瞬间截断,让他进退不得,不上不下地悬在心口,堵得发慌。 一顿饭在诡异的沉默中食不知味地结束了。 苏见欢放下筷子,用帕子轻轻沾了沾唇角,动作优雅得体,却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 “多谢元公子今日的款待,菜式别致,茶也清香。”她站起身,微微福了一礼,“天色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元逸文的脸色微不可见地沉了下去。 他看着她那副公事公办,准备抽身离去的模样,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再也压制不住。 在她转身的刹那,他倏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掌心相触的瞬间,一股灼热的暖意仿佛带着细微的流动,从他干燥的指腹窜上苏见欢的肌肤,直冲心口。 她那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心,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带着常年握笔与执剑的薄茧,不容挣脱地将她纤细的手腕禁锢其中。 “苏娘子。”元逸文的声音低沉下来,褪去了方才的温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为何你突然之间,对我如此冷淡?” 苏见欢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 她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元公子多虑了。”她垂着眼,不去看他那双探究的眼睛,“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何来冷淡一说。何况,我们日后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这话,无异于直接在他那份炙热的心思上浇了一盆冷水。 元逸文的眸色彻底暗了下来。 一瞬间,整个雅间的气氛都变了。 那份温文尔雅的气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如渊,令人心惊胆战的威压。 空气仿佛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却像有如实质一样,让她手脚冰凉,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气势。 苏见欢被他身上骤然爆发的气扬震慑住了,心底的警铃大作,甚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惧怕。 元逸文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畏惧。 他看着她微微泛白的脸颊和那双流露出惊惧的眼眸,胸口那股滔天的怒意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收敛了外泄的气势,目光却依旧如炬,紧紧地锁着她。 “我以为,我的感觉不会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受伤的固执,“我对娘子有意,娘子之前……也并非全无心动。为何忽然变了?” 他紧盯着她的反应,脑中飞速闪过饭桌上的每一句对话,最终定格在她那个问题上。 他恍然大悟,声线中带上了一丝不确定,“是因为……我的孩子?” 苏见欢见他这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便知道今日若不说个清楚,恐怕是走不出这扇门了。 她放弃了挣扎,反而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无奈的坦然。 “是,也不全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元公子,我实话与你说了吧。” 她的目光清澈而直接,没有丝毫女儿家的羞怯,反而像是在谈一笔生意。 “我丧夫多年,儿子也渐渐大了,并无再嫁之心。只是偶尔会觉得孤单,所以……”她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想招个面首解闷罢了。” 面首两个字说出口,元逸文愕然。 他活了三十余年,身为九五之尊,听过无数阿谀奉承,见过无数阴谋算计,却从未有哪两个字,能像面首一样,在他脑中炸开如此惊天动地的回响。 那感觉荒谬得近乎滑稽。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并非出自风度,而是纯粹的震惊,仿佛被那两个字烫到了一般。 苏见欢抓住这个空隙,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腕,那上面还残留着他指腹的温度和力道。 她没有立刻告辞,反而从容地回身,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甚至还给自己斟了一杯已经微凉的茶水。 她的镇定与他的失态,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元逸文看着她,那张清丽的脸上没有半分戏谑,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 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垮他现在这张温雅的面具。 原来在她眼中,他所求的,她所想的,从一开始就偏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着如何将她纳入羽翼,接入宫中,许她一份尊荣与陪伴。 她却在盘算,他够不够资格做她的枕边玩物。 这认知,比任何直白的拒绝都更让他感到挫败与新奇。 “我知道,”苏见欢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目光落在杯中的涟漪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的想法,一般人无法接受。可我,也不需要一般人接受。” 她抬起眼,直视着他震动未消的眼眸。 “所以,我才说,元公子,我们之间应当划清界限。因为你,不合适。” “为何不合适?”元逸文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做面首,最要紧的是干净。”苏见欢的用词直接而犀利,“我说的干净,不是指身子,而是指牵挂。我不想在我寻欢作乐的时候,还要去考虑他背后是否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是否还有几个孩子在等他回家。”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坦白,“我有孩子,自然知道父母对孩子的牵挂。我不想再给自己添任何麻烦。我想要的,是一个无牵无挂,只属于我,能让我随心所欲,不必负任何责任的存在。” 她的话如果被那些老学究听到,定然会觉得十恶不赦,甚至会大骂一通。 但是此刻,她剖开自己惊世骇俗的欲望,也精准地将他从她的考量中彻底剔除。 “元公子有四个孩子,有偌大的家业,有身为父亲的责任。你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自己沉重过往和漫长未来的人。”苏见欢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在这扬谈话中落下了一个句点,“你太重了,我要不起。所以,你并不合适。” 她说完,便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是勃然大怒,还是拂袖而去,她都做好了准备。 元逸文没有动。 他只是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张俊朗的脸上,震惊、错愕、恼怒、荒唐,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却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对她生出真正的怒意。 因为她太坦诚了。 坦诚到让他无法用任何世俗的道德去指责她。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之划下了明确的底线。 只是这条底线,恰好将他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毫不留情地摒弃在外。 第17章 不对,哪里都不对 他似乎也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该作何反应。 所以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苏见欢的身影消失在雅间门口,没有再开口挽留。 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层朦胧的,引人遐思的暧昧氛围,在面首二字出口的瞬间,便被击得粉碎,彻底收敛得一干二净。 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回到皇宫时,已经是半下午。 御书房内气氛凝滞,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 元逸文换下那一身天青色的锦袍,穿上玄色绣金龙的常服,坐在堆满了奏折的御案后,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属于帝王的,深沉威严的气度。 只是他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烦躁,破坏了这份威严。 他拿起一本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苏见欢那张坦然的脸,和那句清晰入骨的话。 他将朱笔重重往笔架上一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门外的小太监吓得一哆嗦,殿内的气氛愈发凝滞。 就在这时,大太监夏喜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陛下,锦妃娘娘送了些点心过来,正在殿外候着。” 元逸文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原本想说不见,可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也是时候,从那份荒唐的心思里抽身了。 想到这里,他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声音也冷了几分:“让她进来。” “是。”夏喜应声退下。 片刻后,一道穿着藕荷色宫装的窈窕身影款款而入。 锦妃妆容精致,云鬓高耸,行动间环佩叮当,香风阵阵,给这沉闷的御书房带来了一丝鲜活的靡丽。 “臣妾参见陛下。”她盈盈下拜,声音娇媚入骨。 “起来吧。”元逸文的目光并未从面前的奏折上移开,语气听不出喜怒。 锦妃也不在意,袅袅娜娜地起身,亲自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打开,取出几碟精致的糕点,一一摆在御案一角。 “陛下日日为国事操劳,定然是乏了。”她柔声说道,一双美目带着几分幽怨,几分爱慕,黏在元逸文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臣妾想着陛下也许饿了,便让御膳房做了您爱吃的杏仁酪和桂花糕,您尝尝?”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那股甜腻的脂粉香气,与苏见欢身上那股清雅的香截然不同。 元逸文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锦妃见他不动,胆子更大了一些,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臂,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陛下,您都好些时日没来臣妾的锦绣宫了。臣妾宫里的人,都快不认得陛下的模样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臣妾今晚让人温了您最喜欢的青竹酒,备了几样爽口的小菜,陛下可否赏光,去臣妾那里坐坐,也让臣妾为您解解乏?” 元逸文的目光终于从奏折上抬起,落在了锦妃那张写满了期盼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什么。 最终,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嗯。” 一个字,让锦妃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喜不自胜地屈膝行礼:“臣妾多谢陛下!那臣妾现在就回去准备,恭候陛下圣驾!” 说完,她便带着满心欢喜,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元逸文却再也没有去看那些奏折。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腰间。 那里挂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佩,触手温润。 他盯着那玉佩看了许久,眼神晦暗不明。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开口:“夏喜。” “奴才在。”夏喜立刻从殿外进来。 “去,取个锦盒来。” 夏喜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很快,他便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锦盒回来。 元逸文一言不发,伸手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 那枚温润的玉佩在他宽大的掌心躺着,仿佛还带着离体的余温。 他将玉佩轻轻放入锦盒之中,又静静地观摩了半晌,眸光几番变换,这才“啪”的一声,将盒盖合上。 那声音,像是隔断了什么。 “拿去,放入私库。”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 “是。”夏喜躬身,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抱起,转身欲走。 私库里宝物万千,这枚玉佩放进去,便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再难得见天日。 夏喜刚走出两步,身后又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等等。” 夏喜连忙停住脚步,转身躬身候着,心中暗自揣测,莫非陛下又改变主意了? 果然,只听元逸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 “算了。”他改口道,“就放到那边多宝阁上吧。” 夏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御书房的角落里,正立着一架高大的紫檀木多宝阁,上面摆放着各种皇帝常用的或是喜爱的文玩珍品。 将东西放在那里,意味着日日都能看到。 夏喜心中更是不解了。 陛下这番举动,又是摘玉佩又是装锦盒,瞧着像是要彻底割舍的样子,可最后却偏偏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这到底是想忘,还是不想忘? 帝王心,海底针。 夏喜不敢多想,只是恭敬地应道:“奴才遵旨。” 他抱着锦盒,走到多宝阁前,找了个恰当的位置,将那紫檀木盒稳稳地放了上去。 元逸文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追随着那个盒子,直到它被安放妥当,才缓缓收回。 像是下定了决心,却又给自己留了一条不忍斩断的退路。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锦绣宫内一片喜气洋洋,宫人们个个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陛下今晚要来,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陛下已经久不进后宫,后宫的娘娘们可都是憋着一股气,看陛下第一个去的会是哪里。 没想到,居然来了他们这里,他们自然很是骄傲。 元逸文踏入宫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灯火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锦妃早已领着一众宫人候在殿外。 “臣妾恭迎陛下!”锦妃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石榴红的宫装,衬得她本就明艳的容颜更加娇媚动人。 元逸文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径直往殿内走去。 锦妃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喜滋滋地跟在他身侧,柔声道:“陛下,您看,这都是臣妾按着您的口味准备的。” 膳厅内,一张小巧的方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清炒芦笋、凉拌青瓜、松仁玉米,果然都是些爽口的小菜。 桌子中央,温着一壶青竹酒,酒香清冽,飘散在空气中。 “坐。”元逸文在她对面坐下。 “是。”锦妃巧笑嫣然地应着,亲自为他执壶斟酒。 剔透的酒液注入白玉杯中,漾起一圈圈涟漪。 “陛下日理万机,定是累了,这青竹酒最是解乏,您尝尝。”她将酒杯递到元逸文手边,一双美目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元逸文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中带着一丝清甜的酒液滑入喉中,却没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分毫。 锦妃见他喝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又为他布菜,殷勤备至。 “陛下尝尝这个,这可是御膳房新来的厨子做的,鲜嫩得很。” 一顿饭,几乎都是锦妃在说,元逸文在听,偶尔应一个字。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能浇灭心中无名燥火的水。 一壶青竹酒,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酒意微醺,眼前锦妃的脸庞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用完膳,宫人迅速将杯盘撤下。 锦妃站起身,走到元逸文身边,顺势便挽住了他的手臂,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吐气如兰:“陛下,夜深了……” 她的声音娇媚入骨,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拉着他便要往内室走去。 “臣妾伺候您歇下,先去去乏。”她说完,便要转身,那姿态,那眼神,无一不在昭示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就在她柔软的身子完全靠过来的那一刻,元逸文的动作却猛地一僵。 不对。 怀中的人,哪里都不对。 她身上那股精心调制的、浓郁的蔷薇花香,此刻闻起来只觉得甜腻得发齁,钻入鼻腔,让他微醺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这香气太有攻击性,太刻意,不像那个人身上时有时无,清淡如雪后初晴的清香。 他手臂上感受到的触感,虽然也算不错,却根本没有那人皮肤的细腻光滑,握在手中,像是天上的云朵,软软的。 一切都错了。 这刻意的逢迎,这娇媚的姿态,这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和触感,一切都不对。 元逸文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锦妃拉了个空,有些错愕地回头看他:“陛下?” “朕还有奏折未曾批完。”元逸文站起身,理了理自己微皱的衣袍,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更没有半分留恋,“你早些歇着吧。”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没有丝毫的迟疑。 “陛下!”锦妃惊愕地唤了一声,可元逸文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殿门外,仿佛多留一刻都是煎熬。 殿内的喜庆气氛瞬间凝固,所有宫人都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蝉。 锦妃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僵硬地凝固着,眼中的光彩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的屈辱,和被瞬间点燃的滔天怒火。 她缓缓转过身,那张美艳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有些狰狞。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离她最近的侍女捂着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娘娘息怒!” “息怒?”锦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抬脚,一脚踹在侍女的肩上,“都是你这个贱婢!让你准备的熏香呢?是不是你偷懒换了别的?惹得陛下不快,本宫要你的命!” 她像是疯了一般,随手抄起桌上一只白玉杯,狠狠地朝着地上跪着的宫人砸去! 侍女惊呼一声,但是很快就紧闭嘴巴,不敢有一丝声音泄露。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她尖利的怒吼,锦绣宫内,一片狼藉。 很快,一群人就飞快退了出去,最后那名侍女捂着额头,鲜血顺着捂住的地方滴落,她低着脑袋,不让人看到面上的表情。 第18章 说走就走 天光微亮时,值夜的太监推开殿门,一股冷风混着烛泪燃尽的气味扑面而来。 元逸文还端坐在龙椅上,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却一本都未曾翻动。 他单手支着额头,指尖冰凉,双目望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一夜未眠。 第二日,皇帝昨夜踏入锦绣宫,却没留宿,而是直接离去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各宫的妃嫔们聚在一处,嘴上说着关心的话,眼底却都藏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们都等着看锦妃的笑话,可注定要失望了。 锦绣宫的大门自那日清晨起便紧紧关闭,宫人一律不得出入,更遑论接待访客,直接将所有探究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与宫内风波诡谲的气氛不同,振武伯爵府这几日却是一片紧张的期盼。 苏见欢的心神,全然系在了贡院里的丰年珏身上。 饶是她对自己儿子有信心,但是在结果没出来之前,还是有些担心。 终于,贡院的大门再次打开,憔悴的学子们鱼贯而出。 “快,快去接少爷!”苏见欢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连忙指挥着身边的丫鬟小厮。 丰年珏被下人搀扶着回到府中,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上的青衫也沾满了墨迹与尘土,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管家,快,热水备好了吗?安神的汤药呢?”苏见欢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嘴里不停地吩咐着。 这一觉,丰年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窗外的日光正盛,他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苏见欢守在床边,见他睁开眼,眼神清亮,总算将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没过几日,喜报便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振武伯爵府。 “中了!中了!夫人,二少爷中了!”管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是第五名,乡试第五名的好名次!” 整个振武伯爵府顿时一片欢腾。 苏见欢顿时喜形于色,大手一挥,“赏,全部人都赏半年的月钱。” “谢谢夫人。”下人们自然更加高兴,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好听的话不要钱一样通通说出来。 待喧嚣散去,丰年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主动找到了苏见欢。 “母亲。”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珏儿,你身子刚好,怎么不多歇歇?”苏见欢拉着他坐下,满眼都是骄傲。 丰年珏看着母亲欣慰的笑容,沉吟片刻,才郑重地开口:“母亲,如今孩儿已侥幸中举,心中有一个夙愿,想同您说。” “什么事,你只管说,母亲都依你。” “孩儿想去游学。” 苏见欢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游学?可你才刚考完,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再说,再过不久便是春闱,正是该静下心来温习功课的时候,怎么突然想起要出远门?”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丰年珏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书本上的知识终究是死的,孩儿想亲眼去看看这天下,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看看百姓的真实疾苦。如此,将来若有幸入仕,才不至于成为一个闭门造车的空谈之辈。” 苏见欢静静地听着,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没有动作。 她看着眼前这个儿子,眉眼间满是书卷气的儒雅,可那份骨子里的执拗,却与他那个身在兵部的大哥如出一辙。 她这两个儿子,都是极有主见的,一旦认定了什么事,任谁也拉不回来。 “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娘若再拦着,倒成了你的桎梏。” 她的语气松动下来,但眼神却依旧带着不容商量的坚持:“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母亲请讲。”丰年珏立刻应道。 “你此去山高水远,江湖险恶,身边必须带上足够的护卫。”苏见欢的语气变得严肃,“否则,我绝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 丰年珏知道这是母亲最大的让步,没有丝毫犹豫地躬身一揖:“孩儿遵命,一切都听母亲安排。” 见他答应得干脆,苏见欢的神色才缓和下来,又问道:“那你打算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丰年珏答道,“游学之路漫长,孩儿还需赶在明年春闱之前回来。” 送走了儿子,苏见欢一个人在房中枯坐了许久。 “游学……”她轻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 庭院里的花开得正好,可看在眼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府中的一切都已安稳,孩子们也都有了自己的路要走,她似乎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可这份安逸,不知从何时起,竟像一个华美的牢笼,将她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丰年珏的当机立断,那份说走就走的果决,让她又有些蠢蠢欲动。 是啊,他可以为了见识天下而远行,为何自己不行?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熄灭。 她也想去看看,看看那书上描写的江南水乡,看看那传闻中的漠北风光。 不过,男子出行只需一匹快马一个行囊,女子出门却大不相同。 车马、仆从、衣物、盘缠,乃至沿途的驿站打点,桩桩件件都需细细筹备。 苏见欢是个行动派,一旦下定了决心,便立刻召来了管家和心腹,将事情一一分派下去。 整个振武伯爵府都因此而忙碌起来。 从她下定决心要出门游玩,到一切准备妥当,整整用了十日的光景。 一直到出发前,丰付瑜才听说了这事,下值之后就匆匆到了依翠园。 “娘,您要出门?”丰付瑜脸上都是焦急和担忧,“您自己怎么能出门呢?要不儿子请假陪着您一起去?” 苏见欢拍了拍丰付瑜的胳膊,示意他坐下,又让丫鬟上了茶,这才缓缓说道:“我一把年纪了,怎么不能出门?去庄子不都是我自己去?” “更何况,也不算自己,还有春禾、秋杏她们陪着我,也是有人陪伴。” 第19章 安排 他看着她那悠然自得的神情,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娘。”丰付瑜提高了声音,语气中有些无奈,“去庄子能和出远门一样吗?” 苏见欢抬起眼皮瞥了他一下,视线又落回舆图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彻底点燃了丰付瑜积压了一肚子的焦虑。 他忍不住开始了连珠炮似的数落:“您当真以为这跟去城外庄子住几天似的?庄子上,您咳嗽一声,半个府的人都围着转。 出了远门,谁认得您是谁?那驿站是什么地方?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 您晚上睡得能安稳?吃的喝的能习惯?万一水土不服病倒了,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都寻不着!” 他越说越气,在屋子中央来回踱步,“这路途遥遥,风餐露宿的,颠簸劳累不说,您这身子骨能受得住?我派了人跟着,可总有照应不到的地方。 还有,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您又一向大方……” 他猛地停住脚步,盯着气定神闲的母亲,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早知道您这么想出去转转,当初二弟去游学,就该让他带上您一道!好歹是亲儿子跟着,总比一群下人护卫来得放心!” 苏见欢终于将舆图放下了。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这才不以为然地开口:“他是有正事的,跟我自然不同。” 她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安抚道:“我也就是在京城周边转转,看看风景,年底过年的时候定然就回来了。” “年底?”丰付瑜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几个调,满脸的不可思议,“娘,您这意思是,要出去好几个月?” 这离过年尚有数月光景,岂不是要在外头待上小半年。 苏见欢瞧着大儿子这副模样,难得地生出几分心虚,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好不容易将你和年珏拉扯大,如今你们都成家立业了,我出去散散心,难道还不行吗?”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再说了,整日待在这府中,实在是无趣得很。” 丰付瑜喉头滚动,终究是没再反驳。 他知道自己这位娘亲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能退而求其次,“那您出门,必须多带些护卫,万事当心。” “知道了,知道了。”苏见欢不耐烦地挥挥手,催促他,“都这个时辰了,快回去歇着吧。我这把年纪,难道还不知轻重?” 丰付瑜满心无奈,只能躬身告退。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踩着一地清辉,缓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刚进院门,便见妻子陆氏正提着一盏小灯站在廊下等他。 灯火映着她温柔的眉眼,丰付瑜的脚步一顿,脑中忽然回响起母亲那句“实在是无趣得很”。 若是……若是有个孩子承欢膝下,母亲或许就不会这般想着往外跑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在陆氏诧异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夫君?”陆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里的灯笼都晃了晃。 丰付瑜却不答话,只沉着脸,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了内室。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陆氏一声低低的惊呼和瞬间染上双颊的红晕,尽数被隔绝在内。 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内室,在地上铺开一片柔和的暖黄。 陆氏早已醒了,正悄无声息地替丰付瑜掖好被角。 她侧身躺着,借着清晨的光亮,细细描摹着丈夫的睡颜。 他睡着时,平日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少了白日的威严与沉重,多了几分难得的安宁。 只是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丰付瑜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陆氏的呼吸一窒,昨夜被他强行拉进房中的情景蓦地涌上心头,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 “醒了?”丰付瑜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比往日温和了许多。 “嗯。”陆氏低低应了一声,撑着身子想要起身伺候他穿衣。 一只大手却覆上了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动作。 丰付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有怜惜,有歉疚,更多的却是某种坚定。 室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终究是陆氏先沉不住气,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柔声问道:“夫君昨夜……可是因母亲之事烦心?” 丰付瑜闻言,眼中的坚定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坐起身,将妻子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母亲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决定的事,谁也劝不住。” 陆氏在他怀中轻轻点头,温顺地劝慰道:“母亲……许是真在府中待得闷了。夫君放心,多派些人手跟着,想来不会有事的。” “我何尝不知。”丰付瑜收紧了手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中的不安,“可一想到她要独自在外数月,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怎么也定不下来。” 他怀中的陆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言语。 丰付瑜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稍稍松开妻子,捧起她的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若是……若是我俩能早日为母亲添个孙儿,让她含饴弄孙,她或许就不会觉得这般寂寞,也不会总想着往外跑了。” 他将昨夜那个压不下去的念头,悉数说了出来。 陆氏的身体猛地一僵,双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根。 她没想到丈夫昨夜的急切,竟是源于此。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有为人妻的羞涩,又有一丝未能早日为丰家开枝散叶的愧疚,更多的,却是对丈夫这份孝心的理解与心疼。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声音细若蚊蚋,“妾身……都听夫君的。” 这一句回答,柔顺得让丰付瑜心中一软。 他看着妻子羞赧的模样,昨夜的强硬与急躁带来的那丝愧疚更深了。 他俯身,在陆氏的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委屈你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丰付瑜不能再耽搁。 他起身下床,开始穿戴衣物。 陆氏也连忙起身,动作自然地为他整理着衣领和腰带。 夫妻二人虽未再多言语,但室内的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 丰付瑜一边系着玉带,一边扬声朝外吩咐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小厮立刻推门而入,躬身行礼,“大爷有何吩咐?” “去账房支取五千两银票,再备上三百两碎银。”丰付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威严,条理清晰地安排着,“另外,你亲自去一趟城西的振远镖局,找他们的总镖头,就说我说的,要十个身手最好、最机敏的镖师,价钱好商量,但人必须可靠。” 府内的护卫能被抽走的不多,所以加上镖师应该差不多了。 小厮一一应下。 “还有,”丰付瑜补充道,“母亲出行的马车要重新加固,务必弄得舒适安稳。车内再备足上好的伤药、驱寒的姜茶,以及一些易于存放的吃食。沿途要经过的州府县城,提前派人去驿站打点好,万不能让母亲在外受了半点委屈。” “是,大爷,小的这就去办。”管家领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转身快步退了出去。 丰付瑜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见陆氏正捧着一件外袍站在他身后,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与担忧。 他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外袍穿上,沉声道:“我去母亲那里看看。” “夫君,”陆氏拉住他的衣袖,仰头看着他,“别与母亲争执了。” 丰付瑜喉头微动,最终点了点头,“我省得。”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以示安慰,随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 清晨的凉风拂面而来,让他因一夜烦忧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母亲要远游,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他如今能做的,唯有竭尽所能,护她此行周全。 第20章 务必户她周全 元逸文端坐于御案后的紫檀木椅上,面色晦暗,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殿内光线明明很足,他周身的气压却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阴影里,一个分辨不出模样的暗卫单膝跪地,声音平直无波地禀报:“启禀陛下,振武伯爵府的老夫人已备好行装,定于三日后启程,往江南而去。”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香炉中偶有轻微的爆裂声。 振武伯爵府,老夫人。 元逸文的指尖微微一顿,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称呼在她身上,总有一种违和感。 虽然按照惯例来说,是应该这样称呼,但是那样娇媚的人,如何能与“老”字挂钩? 他在这里为着那日的不欢而散暗自赌气,她倒好,竟没心没肺地收拾行囊要去游山玩水了。 这念头一起,他便觉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忍不住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何其不甘。 他乃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何至于为了一个对他全无敬意的妇人耿耿于怀。 她既然看不上他,他又何必再将心思放在她身上。 暗卫垂首跪着,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他静静地等着,以为此事就此作罢,陛下不会再有任何示下。 就在这几乎凝固的寂静中,上方忽然幽幽传来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让暗七、暗八跟上,务必护她周全。” “是。” 暗卫领命,身影一闪,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御书房复又归于沉寂,只余下元逸文一人,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晨光熹微。 振武伯爵府的马车缓缓驶出京城厚重的城门,车轮滚过青石板路,将那座承载了无数规矩与束缚的雄城抛在了身后。 车厢内,与府中的沉闷压抑截然不同,洋溢着一股轻松快活的气息。 这并非寻常的赶路马车,内里布置得竟如一间小小的起居室。 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一张可供一人躺卧的软榻上垫着锦褥,旁边的小几上,紫砂茶壶正冒着袅袅热气,一旁的点心匣子开着,露出几样精致的糕点。 苏见欢半倚在软榻上,只着一身舒适的常服,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清茶,眉眼间是许久未见的舒展与惬意。 “夫人,您尝尝这块桂花糕,是奴婢早上特意从厨房拿的,还是热乎的呢!”春禾献宝似的捏起一块,递到苏见欢嘴边。 她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 秋杏则掀开车窗帘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向外探看,又飞快地缩回头来,压低声音笑道:“外头的风闻着都比府里的香甜!再也不用整日对着那四方天了。” “就你们两个话多。”苏见欢嘴上嗔怪着,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浓郁。 她没有去接那块桂花糕,而是指了指小几:“你们自己吃吧,赶了一早上路,也该饿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喜滋滋地应了声“是”,便不再拘束,一人拿了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是同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欣。 她们自幼就跟着夫人,和夫人之间的感情自然和别的丫鬟不一样,所以才能放得开一些。 “夫人,咱们这次出来,真就要在外面玩几个月吗?”春禾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 苏见欢呷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已经变得人群稀少的乡野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悠然:“那要看心情。若是有趣,说不定还会更长时间。” 这话一出,春禾和秋杏差点欢呼起来。 在她们看来,这位平日里总是沉静处理好一切的夫人,此刻倒像是个偷跑出家门、准备好好玩上一扬的顽童。 马车行得极稳,一路风光正好。 待到黄昏时分,官道远处已能望见通州高大的码头轮廓,以及运河上帆影点点的景象。 与京城的庄严肃穆不同,通州码头带着一股鲜活的水汽和喧闹。 南腔北调的吆喝声、船工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伴随着潮湿的河风,扑面而来。 马车在通州最大的通汇客栈门前停下。 早有眼尖的店小二迎了上来,麻利地搬来脚凳,满脸堆笑地打起车帘。 “贵客里面请!可是从京城来的贵客?上房早就给您备下了,是咱们这儿最好最清静的院子!” 之前早就有人来安排好房间,一来就要最好的,他们掌柜可说了,一定要好好的招待。 听说还是位贵人。 他们通州这个地方,离京城近,贵人也多,哪个他们都得罪不起。 秋杏先下了车,扶着苏见欢缓缓走下。 苏见欢打量着眼前这座三层高、气派非凡的客栈,满意地点了点头。店小二见她气度不凡,愈发恭敬殷勤。 一行人被引着穿过喧闹的大堂,往后院走去。 那是一处独立的跨院,院中种着一棵老槐树,环境清幽雅致。 推开上房的门,里面陈设干净整洁,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秋杏手脚麻利地检查了一遍床铺被褥,春禾则开始归置带出来的行李。 苏见欢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 窗户正对着院落,空气里都是桂花的香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自由的空气,真是久违了。 “这会儿肚子倒是不饿,就是嘴巴有些馋了。”苏见欢关上窗户,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走,咱们上街逛逛去。” 春禾和秋杏闻言,皆是一愣。 “夫人,现在天色已晚,街上人多眼杂,怕是不安全。”秋杏向来稳重,下意识地便要劝阻。 春禾却是双眼放光,拉了拉秋杏的袖子,满脸期待地望着苏见欢:“夫人,您是说,咱们现在就去吗?去吃那些街边的小食?” “正是。”苏见欢站起身,理了理衣裳的褶皱,语气轻快,“在京城里,想吃什么都得让厨房做了送进来,早就失了那份味道。到了这儿,自然要尝尝最新鲜最地道的。” 她瞥了一眼还想说话的秋杏,笑道:“放心,咱们只在客栈附近转转,再说了,这通州城里,难道还有人敢当街行凶不成?” 见夫人兴致这样高,秋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取来一件素色的披风为她披上,心里暗暗决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不过想到她们身边还跟着大爷派来的那么多护卫,又觉得安全应该没什么问题,心里稍微安定一些。 三人稍作整理,便从后院穿出,再次回到那喧闹的大堂。 此时的客栈里食客满座,说笑声、划拳声不绝于耳,与后院的清幽判若两人。 一踏出客栈大门,一股更为浓郁的烟火气便扑面而来。 长街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将青石板路照得亮如白昼。 卖糖画的、捏面人的、杂耍的摊子随处可见。 最诱人的,还是那些食物摊子,滚油里滋滋作响的炸物,蒸笼里冒出的白气,还有那飘散在空气里,混杂着甜、咸、香、辣的复杂香气,无一不在勾着人的馋虫。 春禾的眼睛几乎不够用,小声惊呼道:“夫人您看,那个炸糕看起来好香!还有那个,是桂花糖藕吗?” 苏见欢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是活生生的人间。 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指着不远处一个围了不少人的小摊子:“就去那儿看看。” 那是一个卖馄饨的摊子,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手脚麻利。 一口大锅里,骨汤翻滚,白白胖胖的馄饨在汤中沉浮。 摊主用长柄的竹笊篱捞起一碗,撒上葱花、紫菜、虾皮,再淋上一勺红亮的辣油,香气顿时就炸开了。 “老夫人,咱们就在这儿吃吧!”春禾用力地咽了下口水。 “好。”苏见欢含笑点头,在摊子旁空着的一张小木桌边坐下。 秋杏细心地用帕子将桌凳擦拭了一遍,这才扶着苏见欢坐稳。 “老板,来三碗馄饨,不要辣。”秋杏扬声喊道。 “好嘞!三碗馄饨!贵客稍等!”老板娘爽朗地应着,手下的动作越发快了。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皮薄馅大,汤鲜味美。 春禾迫不及待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个送进嘴里,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苏见欢也拿起汤匙,慢慢地品尝着。 这味道确实比府里大厨精心熬煮的要粗糙一些,却多了一份难得的鲜活与实在。 就在主仆三人享受着这难得的街头美味时,旁边不远的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用力推倒,紧接着便是一个少年气急败坏的喊声:“你们干什么!” 街上的喧闹声似乎都为之一顿,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了过去。 只见几个穿着无赖,流里流气的汉子,正将一个身穿青衫、看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往阴暗的巷子里拖。 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虽有些狼狈,脊背却挺得笔直,拼命挣扎着,无奈力气远不如那几个壮汉。 “小兔崽子,欠了我们赌坊的钱还敢跑?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为首的一个刀疤脸恶狠狠地骂道。 少年涨红了脸,怒斥道:“我没欠你们钱!那是我爹欠下的,我早就说过,我会想办法慢慢还,你们不能这样!” “还?等你考上功名再还吗?老子等不及了!”刀疤脸狞笑着,一把将少年推进巷子深处,拳头和脚立刻雨点般地落了下去。 少年的闷哼声和拳脚到肉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听得人心惊肉跳。 馄饨摊的老板娘脸色一白,连忙拉着自家男人往后缩了缩,压低声音道:“是黑狼帮的人,快别看了,免得惹祸上身。” 周围的看客们也都露出了畏惧的神色,纷纷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街角,瞬间变得落针可闻,只剩下巷子里传出的殴打声和少年的痛呼。 春禾吓得小脸发白,手里的汤匙都掉进了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秋杏则立刻站起身,挡在了苏见欢身前,警惕地看着那个巷口,低声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回去吧。” 苏见欢却没有动。 她放下了手中的汤匙,原本舒展的眉眼此刻已然凝结成冰。 那份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行搅得粉碎。 她的目光越过秋杏的肩膀,冷冷地投向那个巷口,又缓缓扫过周围那些敢怒不敢言,选择明哲保身的众人。 “老板,”苏见欢的声音不大,却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那些是什么人?” 馄饨摊老板浑身一颤,似乎没想到这位气度不凡的夫人会开口询问,他嘴唇哆嗦着,不敢回答。 苏见欢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普通人身上没有的威严:“我问你话呢。” 第21章 气醒了 “贵人,您可千万别去招惹他们,那是城里的黑狼帮!”老板的声音又急又轻,生怕被远处的人听见,“这帮人就是通州的土皇帝,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偏偏和官府里的人还有牵扯。咱们这些老百姓,哪里敢惹啊。”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和恐惧,“之前街口卖炊饼的王二,就因为没交够他们的月钱,被他们打断了一条腿。去报官?官府根本不管!谁敢反抗,谁就没好下扬,咱们只能躲着走。” 苏见欢听着,执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她侧过头,对身后的秋杏淡淡吩咐道:“让护卫去,把人救下来。” “是,夫人。”秋杏躬身应下,快步走到街角,对隐在人群中的护卫低声传达了命令。 几个身着便服,却掩不住精悍之气的护卫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朝着那骚乱之处走去。 吩咐完后,苏见欢便再没多看一眼,仿佛只是随口吩咐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碗里剩下的馄饨,又带着秋杏和春禾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些当地的特色小食,这才施施然回了客栈。 回到下榻的院落,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院子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院中,几个护卫正笔直地站着,而在他们身前,一个少年局促不安地垂手而立。 正是先前在街上被围殴的那个少年。 他身上的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衣衫虽然洗得干净,却也打了好几个补丁,看得出家境贫寒。 少年从护卫口中已经得知,是眼前这位贵人出手相救。 当苏见欢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他猛地抬起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穿着一身素雅却难掩华贵的衣裳,身姿窈窕,气质清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那张脸更是美得让他一瞬间忘了呼吸,只觉得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汇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少年的脸颊“轰”的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小人……小人拜见贵人,谢贵人救命之恩。”他对着苏见欢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紧张的颤抖。 苏见欢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嗓音清淡:“举手之劳,只是不想让人扰了我的兴致。你无事便自行离开吧。” 少年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急切。 他咬了咬下唇,鼓足了勇气开口:“贵人!贵人是来通州游玩的吗?小人自小在通州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若是贵人不嫌弃,小人愿为您当向导!” 这话总算让苏见欢提起了一丝兴趣。 她们确实要在通州停留几日,有个本地人带着,总比自己瞎逛要方便。 她唇角逸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点头应下:“也好,你明日一早过来吧。” 那笑容如春风拂过,让少年看得又是一呆,脸红得更厉害了。 他见苏见欢答应,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又是一个深深的鞠躬,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他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小人叫石秋,因为是在秋日出生的,所以叫石秋。” 春禾看着少年那副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歪着头,清脆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这人怎么呆头呆脑的。” 石秋的脸“轰”的一下,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上三分,他下意识地又想鞠躬,却又觉得不妥,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苏见欢回眸,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春禾的额头,算是嗔怪。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先行进了屋子,清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行了,你明日一早再过来吧。”春禾得了主子的示意,便收敛了笑意,对一旁的护卫扬了扬下巴,“送石秋公子出去。” 护卫领命,对着石秋做了个“请”的手势。 石秋这才如梦初醒,又朝着苏见欢进屋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才在护卫的带领下,晕乎乎地走出了院子。 夜色渐深,远在京城的皇宫内院,却依旧灯火通明。 御书房内,香炉里燃着凝神的龙涎香。 元逸文一身玄色龙袍,正垂眸批阅着奏折,俊朗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清冷。 一道几不可闻的破空声响起,随即一只信鸽悄然落下。 侍立在阴影中的暗一伸手取下鸽子脚上捆绑的细小信筒,恭敬地呈到御案前。 元逸文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目光一扫,原本平稳握着朱笔的手,骤然收紧。 纸上寥寥数语:夫人于通州救下一少年,允其明日同游。 “少年?”元逸文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透出一股危险的寒意。 御书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几分。 他将那张纸条丢进一旁的烛火中,看着它迅速化为灰烬,眼神却愈发幽深。 她又找到新的目标了?这么快? 元逸文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苏见欢那张清丽绝伦,却故意做出端庄的脸。 他清楚得很,那个女人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但是又心软,不然也不会在山上听说他迷路,就会让他去了庄子。 但是这女人又似乎很是洒脱,从来不会着想。 现在救人可能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是心软,又或者是看上了那少年的皮相? 这股无名之火烧得他心口发闷,连面前的奏折都变得面目可憎。 他烦躁地将笔丢开,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那一夜,元逸文睡得极不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最后定格在之前庄子的假山上。 苏见欢就站在他对面,神情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可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我找到一个面首了,”她看着他,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年轻,又没有牵挂,养在身边正合适。” 年轻,没有牵挂。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窗外天色才刚刚泛白。 活生生气醒了。 他坐起身,眼底一片冰冷的怒意。 第二日,金銮殿上。 文武百官们很快就察觉到了今日龙椅上那位天子的不同寻常。 整个早朝,气压低得可怕。 户部尚书汇报钱粮,才说了两句,就被元逸文冷声打断,斥其文书冗长,言之无物,罚俸三月。 工部侍郎提议修缮河道,更是被批了个体无完肤,说年年修缮河道,结果没有任何的长进,不知体恤民力。 整个朝堂噤若寒蝉,大臣们个个垂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自己的官服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谁都看得出,当今圣上今日的火气格外大。 元逸文登基时日尚短,平日里待人接物总带着三分温和笑意,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 但只有真正见识过他手段的朝中老臣才清楚,这位帝王的骨子里,藏着怎样的雷霆手段与狠厉心肠。 当初为了肃清朝堂,处置那些盘根错节的政敌时,他可从未手软过。 那看似温润的笑容之下,是绝对的掌控和不容置喙的威严。 整个朝堂早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无人敢多言半句。 而此刻,这位手腕狠厉的帝王,正心不在焉地听着朝臣的奏报,思绪却早已飞到了的通州。 他满脑子都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少年,以及那个允诺与他同游的女人。 第22章 晕船 “咕咕——” 窗外熟悉的鸽哨声再次响起,暗一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他如今一听见这声音,就觉得自己的脖颈后面凉飕飕的。 他躬身走到窗边,熟练地取下信筒,双手捧着,脚步放得比狸猫还要轻,呈到元逸文的面前。 元逸文没有立刻去接,他只是抬起眼,漆黑的瞳孔里不见一丝光亮,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暗一。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暗一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胸口。 半晌,元逸文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抽走了那张小小的纸条。 “同游湖心亭,品新茶。” “于集市为少年置衣。” “共赏夕阳,宿于临水客栈。” 接连三日,每日传来的消息都简短得令人发指,却又清晰得足够让一个男人怒火中烧。 每一条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不致命,却精准地扎在他最不痛快的地方。 元逸文面无表情地将纸条一一丢入烛火,火光映着他俊美却冰冷的侧脸,御书房内的空气凝滞得几乎能将人窒息。 伺候的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罪过。 这一日,夏喜全硬着头皮进来通报,声音都在发颤:“启禀皇上,丽嫔在殿外求见,说是……说是亲手炖了燕窝羹,想为您解乏。” 他本来是不想通报的,但是丽嫔有个好爹,刚在皇上面前得了脸,他犹豫了下,还是来回禀了。 元逸文的目光从一堆奏折上缓缓抬起,声音听不出喜怒:“她很闲?” 夏喜一哆嗦,立刻跪了下去:“奴才,奴才这就去回了她。” “不必,”元逸文的声音冷了下来,“传朕旨意,丽嫔不思己过,魅上惑主,降为贵人,禁足景阳宫三月,闭门思过。” 话音刚落,殿外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和啜泣,随即被迅速拖远。 夏喜趴在地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他知道,这根本不是丽嫔的错,她只是撞在了刀口上,成了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夫人迁怒的替死鬼。 这炼狱般的日子又持续了两日。 第五日的信鸽如期而至。 暗一几乎是闭着眼将信筒递了过去。 元逸文展开纸条,目光定住。 “夫人已离通州,乘船南下。” 没了,只有这一句。 他捏着纸条,指尖微微泛白。 走了?那个少年呢?是否还跟在她的身边?在通州就有少年陪伴,那去了江南那种无数才子的地方,是不是更有不少男人能入了她的眼?无数的疑问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信息的中断,比每日收到那些让他恼火的消息,更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烦躁。 但他周身那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暴戾之气,却诡异地平息了下去,转为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山般的死寂。 暗一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丝变化,他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大口气。 不管怎样,皇上总算是不再像个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了。 而远在江上的苏见欢,对此一无所知。 此刻,她正趴在船舱的窗边,一张平日里清丽绝俗的脸此刻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晕船,而且反应大得超乎想象。 明明画舫她也坐过,并没什么反应,所以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晕船。 船身随着江波轻轻摇晃,这在旁人眼中或许是诗情画意的韵律,但在苏见欢的感受里,却不亚于天旋地转。 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死死咬着唇,才勉强没让自己吐出来。 “夫人,喝口热茶暖暖胃吧?”秋杏端着茶杯,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苏见欢连眼皮都懒得抬,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拿开。” 那茶水的香气混着江水的湿气和木板的陈旧气味,让她本就难受的胃里搅得更厉害了。 她闭上眼,想用意志力压下这股生理上的不适,可身体的本能却根本不受控制。 冷汗从她的额角涔涔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碎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虚弱的狼狈。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原本的计划是乘船直抵江南,沿途欣赏水路风光,省时省力。 可如今看来,这简直是一扬酷刑。 又一阵剧烈的摇晃袭来,苏见欢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窗,对着江面干呕起来。 她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一阵阵往上涌,折磨得她眼前发黑,浑身脱力。 “夫人!”秋杏吓坏了,连忙上来扶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苏见欢撑着窗沿,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她看向远处依旧只有波浪的水面,眼神里带着一丝被病痛折磨出的烦躁,但更多的却是决断。 “等靠岸,咱们改乘坐马车,不坐船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再坐下去,她一条命都要搭进去。 她是出来玩的,不是受罪的,实在有些撑不住。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收拾箱笼。”秋杏心疼的看着自家夫人,让春禾小心照看,自己则是去通知其他人改路程的消息。 苏见欢靠在软垫上,闭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罢了,江南不去了。 这船,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半日后,船只缓缓朝着那渡口驶去,最终停靠在码头。 脚下踩着坚实的青石板路,苏见欢却觉得整个码头都在微微晃动,那是长时间乘船留下的后遗症。 她被春禾与秋杏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脸色依旧难看。 她懒得打听此地是何处,此刻只想寻个不会摇晃的地方躺下:“找家客栈。” 春禾与秋杏立刻会意,不多时便在码头不远处寻了家客栈住了进去。 春禾手脚麻利,安顿好夫人后便立刻出门去请大夫。 秋杏则打来热水,细心地为苏见欢擦拭着脸颊和手心。 大夫很快被请来,诊脉后只说是舟车劳顿,加上体虚,开了几副安神健胃的方子。 春禾亲自去药铺抓了药,又借了客栈的厨房煎好,服侍着苏见欢喝完,两人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让她好生休息。 一连几日,汤药不断,苏见欢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总算将那股天旋地转的晕眩感给压了下去。 这日清晨,她醒来时,觉得身上许久未有的清爽。 “夫人,您醒了?”守在床边的春禾见状,连忙递上一杯温水,“今日感觉如何?” 苏见欢接过水杯,浅浅抿了一口,道:“好多了。总躺着也气闷,我们出去走走。” “是。”春禾与秋杏见她恢复了精神,都十分高兴,立刻取来一套素雅的湖蓝色衣裙为她换上。 主仆三人出了客栈,才发现城内比她们初到时要热闹许多。 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茶香。 “那是什么?如此热闹。”苏见欢被前方一处围得水泄不通的高台吸引了目光。 秋杏踮起脚尖望了望,回道:“回夫人,看那旗子上的字,像是本地在举办斗茶大会。” 几个丫头因为一直陪在她身边,都学了字,帮忙看账簿,这会儿倒是方便很多。 苏见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几面锦旗迎风招展,上面用苍劲的笔法写着“斗茶魁首”、“徽州茶事”等字样。 她被勾起了兴致,这在京城倒是从未见过的民间盛事。 “我们找个清静些的地方看看。”她不喜与人拥挤。 春禾心思活络,很快便引着她进了旁边一座三层高的茶楼。 要了个临街的雅间后,三人凭栏而望,恰好能将整个台子尽收眼底。 斗茶的地方是专门临时搭起来的阔气木台,台子四周用青竹与素色纱幔围着,既风雅又不会完全遮挡视线。 台面上铺着厚实的细麻布,整齐地摆放着十数张红木长案。 每一张长案上,都摆放着一套精致的斗茶器物。 小巧玲珑烧着红炭的风炉,精巧典雅正“嘶嘶”冒着热气的汤瓶,还有那一只只釉色深沉宛如夜幕星空的建盏,旁边则配着茶碾、茶罗与崭新的茶筅。 台下人头攒动,懂行的茶客们正对着台上的布置指指点点,热烈地议论着,等待着斗茶的开始。 第23章 魁首 一位穿着褐色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主事者走上台,高声宣布斗茶大会正式开始。 十数位参赛的茶师随即鱼贯而入,各自寻了长案站定。 他们或年长或年轻,神情间都带着几分肃然与紧张。 就在此时,台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尤以年轻女子居多。 “快看!是云少爷!” “云少爷今年也来了,他定能再夺魁首!” 苏见欢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正缓步走上台。 他身形清瘦挺拔,一头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束起,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清隽绝伦。 眉如远山,目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却极淡,整个人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与清冷。 面对台下近乎狂热的视线,他神色未变分毫,只径直走向最中间那张长案,拂袖坐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夫人,这人长得可真好看。”秋杏忍不住小声惊叹。 春禾也看得有些出神,附和道:“确实气度不凡,难怪引得这么多人为他痴狂。” 苏见欢没有作声,只静静地看着。 她见过京城里无数的王孙公子,要么是张扬外露的贵气,要么是刻意端着的风雅,却从未见过似眼前这般,如山巅之雪,清冽干净,又如深谷之兰,幽远静谧的人。 锣声再响,斗茶正式开始。 一时间,台面上风炉里的炭火烧得更旺,汤瓶里的水汽蒸腾。 其余的茶师们纷纷忙碌起来,碾茶、罗茶、烫盏,动作虽快,却难免带了丝急切。 唯有那个叫云流华的男子,动作从容不迫,行云流水。 他先是用沸水冲淋着手中的建盏,那被称为汤盏的动作在他手中,竟像是一扬优雅的仪式。 随后,他取出一块茶饼,用茶槌细细敲碎,放入茶碾中,不疾不徐地研磨。 手腕稳定,动作连贯,仿佛不是在斗茶,而是在挥毫泼墨,作一幅意境悠长的山水画。 磨好的茶末经过茶罗的细筛,变得如尘埃般细腻。 取茶勺舀入盏中,手持汤瓶,将初沸的水流精准地注入茶盏,水线细长而稳定,恰到好处地将茶末浸润。 最关键的击拂开始了。 他左手扶着茶盏,右手执起茶筅,手腕急速而有韵律地搅动起来。 旁人击拂,或用力过猛水花四溅,或章法紊乱难以成沫。 而他的手臂几乎不动,全凭手腕发力,那茶筅在盏中仿佛有了生命,上下挥舞,搅起一圈圈白色的旋涡。 很快,一盏乳白色的茶沫便浮现在茶汤表面,细腻绵密,色白如雪,紧紧“咬”住盏壁,久久不散。 这便是斗茶中最为称道的咬盏。 他停下动作,将茶盏轻轻推至案前,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赏心悦目,仿佛每一个动作都经过千锤百炼,精准到了极致。 评判的几位老茶师走上前,先是围着他的茶盏端详许久,又俯身闻了闻香,最后才用茶匙取了一点茶沫细品,脸上皆是赞叹与折服的神情。 结果毫无悬念。 主事者高声宣布:“本届徽州斗茶魁首——清远茶庄,云流华!”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欢呼声几乎要掀翻茶楼的屋顶。 “我就知道,云少爷的七汤点茶法无人能及!” “何止是茶技,你瞧那风姿,当真是君子如玉,貌似潘安啊。” 邻桌的几个茶客显然是此地的常客,正热烈地议论着。 “这云少爷到底是何人?怎么受到这么多人追捧?”也有人不明所以,第一次来看斗茶,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 “这云少爷可是我们徽州的一大奇人。 他家的清远茶庄,那可是掌握着大夏近半茶叶生意的庞然大物。 按理说他该是个精明的商人,可他偏偏对生意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全扑在了这茶道上。” “可不是嘛!听闻云少爷今年都二十有五了,上门提亲的媒人都快踏破他家门槛了,他却一个都瞧不上。还曾放出话来,说此生只与茶相伴,对娶妻生子毫无兴致。” “哎,可惜了这般好样貌。不过也正因如此,才更显得他与众不同,通透洒脱。” 春禾与秋杏将这些议论听得一清二楚,又悄悄说与苏见欢听。 苏见欢的目光落在那个已经起身,正对台下微微颔首致意的男人身上。 他明明是全扬的焦点,眼中却没有半分得意与骄矜,依旧是那副淡然无波的样子,仿佛这魁首之名于他而言,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她看着男人转身走下台,消失在人群之中,不由得赞同地点了点头。 确实,这世间好看的皮囊不少,但能有这般清澈通透,不为外物所扰的灵魂,却是少见。 斗茶大会的热闹渐渐散去,茶楼里的人声却未见消减,反而将方才的余兴带到了街头巷尾。 春禾抚着有些咕咕叫的肚子,小声对苏见欢说道:“夫人,咱们看了一上午,奴婢都饿了。” 秋杏在一旁附和:“是啊夫人,这徽州城里肯定有好吃的,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用些饭菜吧。” 苏见欢含笑点头。她对那云流华的印象颇佳,心情也随之轻快了几分。 她拦住一个路过的本地人,温声询问:“敢问这位大哥,这附近可有最受欢迎的酒楼?” 那人热情地一指街角:“夫人外地来的吧?顺着这条街往前走,看到那座三层高的迎仙楼便是了,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在那儿设宴,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酒楼,错不了!” “多谢。”苏见欢道了声谢,便带着春禾与秋杏,循着指引而去。 迎仙楼果真名不虚传,门前车马喧嚣,人流不息。 一踏入大堂,鼎沸的人声与饭菜的香气便扑面而来,今日不知是否因为斗茶盛会的缘故,大堂之内座无虚席。 苏见欢微微蹙了下眉,她素来不喜嘈杂。 店小二眼尖,见她们主仆三人气度不凡,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三位客官里面请!实在不巧,今日大堂已经满了。” 苏见欢淡淡开口:“楼上有雅间吗?” “有,有!只是咱们二楼的雅间都有最低的用度……”小二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无妨。”苏见欢递给他一小块碎银子,“寻个清净些的房间,将你们的招牌菜都上一遍。” 小二接过银子,脸上的笑容顿时灿烂了百倍,躬身引路:“好嘞!客官您这边请,保准给您安排个最好的位子。” 苏见欢走在前面,春禾与秋杏跟在身后半步的距离。 木制的楼梯被往来食客踩得油光发亮,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木香混合的味道。 小二在二楼一间名为蝴蝶轩的包厢门前停下,正要推门,旁边一间包厢的门却“砰”地一声被猛地拉开。 一个面色仓皇的女子哭着从里面冲了出来,脚步踉跄,不偏不倚地直直撞在苏见欢的身上。 “夫人!” 春禾与秋杏齐声惊呼,下意识伸手去扶,但终究隔着几步,已是慢了。 苏见欢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脚下一个趔趄,心中一惊。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一只手却从旁伸出,稳稳地扣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即将倾倒的身子强行拉了回来。 苏见欢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扶住那人的手臂才站稳身子。 她微微喘着气,一缕散落的青丝贴在颊边,本就明艳的容颜因方才的惊吓而染上了一层薄红,一双清亮的眸子此刻漾着水光,望着扶住自己的人,更显出几分楚楚动人。 扶住她的人恰好低下头,目光与她相接。 云流华看着怀中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他见过无数美人,或温婉,或娇媚,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那眼中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慌乱,只有最纯粹的惊愕与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镇定,仿若一汪深潭,即使投入石子,也只是泛起一圈涟漪,旋即便恢复了平静,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他的手还扣在她的手臂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润,这让他的耳朵悄悄染红。 直到苏见欢轻咳一声,温和而疏离地开口:“多谢公子相助,可以放手了。” 那声音如清泉流过玉石,清泠动听,将云流华从失神中唤醒。 他如梦初醒般,迅速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窘迫。 “失礼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只是多了些许歉意。 苏见欢站稳身子,理了理微乱的衣衫,这才抬眸,正式地向他福了一礼。 “方才多谢云公子。” 第24章 清鸣山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显然未料到她会认出自己:“夫人认识在下?” 苏见欢的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得体而疏离,恰到好处地隔开了彼此的距离。 “方才在斗茶会上,有幸一睹云公子风采。公子技艺超群,一举夺魁,想不记住也难。” 她的声音清润平和,不带半分谄媚或故作熟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坦然的赞赏,反倒让云流华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欢喜。 他拱了拱手,平日里应对旁人称赞的客套话到了嘴边,却觉得有些词不达意,最终只化为一句:“夫人谬赞了。” 苏见欢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春禾与秋杏,由那店小二引着,走进了蝴蝶轩。 雅间的门被合上之前,一缕细微的抱怨声顺着门缝飘了出来。 是秋杏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忿:“方才那女子真是冒失,若是真撞伤了夫人,定不能与她善了!” 紧接着,是苏见欢温和安抚的嗓音:“她想必也不是故意的,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吗?不必放在心上。”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彻底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天地。 云流华站在原地,那温软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萦绕。 “云兄,怎么去了这么久?酒都快凉了!”隔壁雅间内传来同伴的催促声。 云流华这才回过神,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转身推门回了自己的包厢。 一顿饭,云流华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满桌的珍馐佳肴在他口中都变得索然无味,觥筹交错间的欢声笑语仿佛也离他很远。 他端着酒杯,目光时而飘向窗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方才的惊鸿一瞥,以及那句清泠动听的“多谢云公子”。 他忍不住去想,若是待会儿散席,是否还有机会再遇上那位夫人。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自己掐灭了。 丫鬟唤她“夫人”,她梳着温婉的妇人发髻,举手投足间皆是已为人妇的端庄娴雅。 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悄然漫上心头,像是春日里无声无息落下的濛濛细雨,不猛烈,却将心绪濡湿了一片。 云流华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不知自己究竟在失落什么。 不过,他素来生性洒脱,不喜为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所困。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仿佛也将那点烦闷一同冲刷了下去。 “来,王兄,我再敬你一杯!”云流华重新举起酒壶,脸上恢复了惯有的笑意,很快便与友人推杯换盏,融入了席间的热闹之中。 而一墙之隔的蝴蝶轩内,苏见欢丝毫不知隔壁有人正为她辗转反侧。 热气腾腾的菜肴流水般送了上来,道道都是这家酒楼的招牌,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欲大动。 “都坐下一起吃吧,”苏见欢拿起筷子,对还侍立在旁的春禾与秋杏温声说道,“出门在外,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 春禾与秋杏对视一笑,她们早已习惯了自家夫人的随和。 秋杏脆生生地应了,便高兴地在桌边坐下,春禾也跟着坐下,她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神采。 她对苏见欢说道:“夫人,这里的菜式瞧着很是新颖,若是有哪道味道合您的心意,奴婢用心记下,回去之后做给您吃。” 春禾有一桩旁人没有的本事,对味道和气味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许多菜肴只要尝过,便能复刻出七八分神韵。 平日里苏见欢用的那些润肤养颜的香膏,也多是交由她来调配。 苏见欢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她夹起一块金黄酥脆的香酥鸭放进春禾碗里,“好,那就先辛苦我们的大厨师尝尝味道。” 主仆三人围坐一桌,其乐融融。 一顿饭的工夫,桌上的菜肴已去了大半。 苏见欢放下玉箸,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春禾与秋杏亦是吃得心满意足。 酒足饭饱,三人一道回了下榻的客栈。 苏见欢吩咐道:“春禾留下,秋杏,你出去转转,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什么值得游览的地方。” “好嘞,夫人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秋杏爽快地应下,转身便轻快地出了门。 苏见欢在窗边的软榻上小憩了片刻,待她悠悠转醒时,恰好听见门外传来秋杏兴奋的声音。 门被推开,秋杏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包刚买的蜜饯。 “夫人,您醒啦!我可打听到一个顶好的去处!” 她将蜜饯放在桌上,凑到苏见欢跟前,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道:“城外有座清鸣山,山上有座清音寺,据说香火鼎盛,祈福许愿都灵验得很。 最要紧的是,当地人都说,山里的景致极美,还有一道瀑布,声势浩大,很是壮观呢!” “不过路有些远,若要去,当天是回不来的,得在寺里借住一晚。” “寺庙?”苏见欢重复了一句,眼底渐渐泛起兴味,“还能借住?” “是啊,”秋杏点头,证明自己听到就是这样“寺里有专门给香客准备的禅房,干净得很。夫人,要去看看吗?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在府中时,处处都是规矩,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苏见欢自然不想辜负这大好时光。 她略一思忖,便下了决断。 “好,那我们便去瞧瞧。”她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唇角含笑,“让春禾去准备些路上要用的东西,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必着急赶路,就在山上住上几日,好好玩玩再回来。” “是!”秋杏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去收拾要准备的行装。 不多时,春禾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走了进来,屋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香气。 “小姐,您醒了。”她将小碗轻轻放在桌上,柔声说道,“这是奴婢用新买的雪梨和百合炖的羹,最是润燥生津,您用一些吧。” 碗中汤水晶莹,雪白的梨肉与百合花瓣若隐若现,看着便清心怡人。 苏见欢拿起汤匙尝了一口,甜而不腻,清香满口,熨帖得心都舒展开了。 一碗全部被她喝下去。 翌日天色微明,三人便收拾妥当,离开了客栈。 一辆青帷马车早已等在门外,车夫是其中一个护卫,专门学过驾车,瞧着老实敦厚。 春禾与秋杏先扶着苏见欢上了车,随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随着车夫一声清脆的吆喝,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压过清晨寂静的青石板街道,发出规律的“咕噜”声。 马车驶出城门,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 官道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晨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从车窗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马车不疾不徐地向着远方连绵的青色山峦行去,清鸣山,便在群山之中静静等候。 第25章 再遇 春禾掀开一角车帘,清凉的山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草木与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 “夫人,快看!”秋杏也凑到窗边,忍不住低呼一声。 苏见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窗外群峰竞秀,云雾缭绕。 山势险峻处,奇松倒悬,姿态各异,仿佛是从坚硬的岩石缝隙中挣扎而出,虬结的枝干透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 远处山谷间云海翻腾,白茫茫一片,只露出几座青黑色的山尖,宛若仙境中的浮岛。 “真是好景致。”苏见欢由衷赞叹。 马车又转过一个山坳,半山腰处,一片金瓦红墙的建筑群赫然映入眼帘,掩映在苍翠的林木之间。 飞檐翘角,气势恢宏,正是清鸣寺。 看着似乎不远,但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才知晓尚有不短的距离。 “夫人,我们下车走上去吧?”秋杏提议道,“坐久了也乏,正好赏玩山景。” 苏见欢含笑应允:“也好。” 早有几名护卫先行上山打点,余下的人则不远不近地护在马车周围。 三人下了车,沿着石阶缓缓向上攀登。 山路修葺得颇为平整,走起来并不费力。 苏见欢走走停停,时而远眺云海,时而近观路旁的奇花异草,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松快与惬意。 行至一处平坦些的山崖,春禾铺开毯子,拿出水和点心:“夫人,歇歇脚吧。” 苏见欢坐下,轻抿了一口清茶,山风拂过面颊,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她望着山下的来路,只觉心胸开阔,那些无形的束缚与沉闷,都仿佛被这山风吹散了。 歇息片刻,三人继续前行。 待到午时,终于抵达了清音寺的山门。 近看之下,寺庙更显庄严宏伟。 朱红色的高大山门上,悬着一块黑漆巨匾,上书“清鸣禅寺”四个烫金大字,笔力雄浑,气度不凡。 已有知客僧等在门口,见到她们,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引着她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清静的跨院。 “夫人,这便是我们接下来几日住的地方了。”秋杏推开院门,扶着苏见欢走了进去,“您先在房里歇着,我跟春禾收拾行李。” 院子不大,却极为雅致,一侧还种着几枝翠竹。 苏见欢点了点头,由着她们去了。 要在此处住上几日,带来的东西繁多琐碎,规整起来确要费些功夫。 她在房中的软榻上小憩了一会,醒来时,窗外已是另一番光景。 天色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与窗棂。 雨势不大,是那种绵绵的细雨,将山中的草木洗刷得愈发青翠欲滴,空气里也满是干净清新的味道。 春禾与秋杏还在外间轻手轻脚地整理着箱笼,苏见闻没有出声打扰,自己起身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裙,寻了把油纸伞,撑开,独自走出了院子。 从她们住的院落去往前殿,还需走上一段青石铺就的长廊。 寺庙香火鼎盛,即便是在这样的雨天,来往的香客依然不少。 他们或撑着伞,或披着蓑衣,神色虔诚地向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 苏见欢汇入人流,不疾不徐地前行。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庄严肃穆的大殿,殿内香烟袅袅,巨大的佛像慈悲地垂着眼,俯瞰着座下众生。 她将油纸伞收好,顺手放在门边的伞架上,有条不紊地上前取了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上完香,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在殿内缓步绕行,欣赏着殿内精致的雕梁画栋与壁画。 待她再回到殿门处时,外面的雨势竟比先前大了些,雨水顺着黑瓦的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道细密的水帘,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停下脚步,安静地站在屋檐下,抬眼望着这片雨帘,神情专注而宁静。 云流华刚与寺中方丈论完经,从殿后绕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廊下的那道身影。 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裙,身姿纤秀,正静静地立在殿门外的屋檐下。 她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段优美白皙的脖颈,侧脸的轮廓柔和而清晰,在殿内昏黄的灯火与殿外灰蒙的天光映照下,仿佛上好的暖玉,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雨声潺潺,檐下水滴如珠。 她就那样站着,仿佛与这山,这雨,这古老的寺庙融为了一体,构成了一幅绝美的流动的画卷。 周遭香客的喧嚣与走动,似乎都成了这幅画卷的背景,唯有她,是那唯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焦点。 云流华的脚步蓦地顿住,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看着她,只觉得心中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这雨中静立的身影轻轻地撞了一下,泛起圈圈涟漪。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昨日在迎仙楼,待他事毕起身,想能不能再见到人,隔壁却已是人去楼空,只余一室淡淡的雅香。 他为此竟莫名感到一丝失落,仿佛错过了许多。 未曾想,这道风景今日竟会在这山中禅院,在这潇潇雨幕里,再度出现在眼前。 云流华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喜,昨日那点无端的怅然若失,此刻尽数被雀跃与欣喜所替代。 他定了定神,理了理衣摆,迈步上前,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夫人,真是巧,竟能在此处遇见你。”他的声音温润,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晓的愉悦。 这声“夫人”让苏见欢微微一怔,她循声转过脸来,清丽的眸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看清来人后,她很快便敛了神色,朝着云流华福了一礼,唇角漾开一抹浅淡而疏离的笑意。 “云公子,确实很巧。” 她的声音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动听,只是此刻的语调多了几分客气。 云流华心中一动,又问:“不知夫人来此是上香,还是……” “出来游玩,听说清鸣寺颇有盛名。”苏见欢轻声答道,“也想借此机会,赏一赏这清鸣山的山景。听闻山中深处有一瀑布,很是壮观,只可惜不知路径。” 她只是随口一提,云流华的眼睛却骤然一亮。 “夫人说的可是那一线泉?那里的路确实有些难寻,若无本地人引路,外人极易迷失方向。”他说到这里,语气诚恳地接道,“不瞒夫人,我对这清鸣山还算熟悉。若是信得过在下,明日雨歇,我或可为你引路。” 苏见欢闻言,略一思忖。 她确实对那瀑布心向往之,若有熟人带路,自然是最好不过。 看他言行举止皆是君子风度,想来也并非歹人。 不过,就算是歹人,她也不怕就是。 她便再度弯了弯唇角,笑意比方才真切了些许,“如此,那便有劳云公子了。” “荣幸之至。”云流华含笑应道,心中欢喜更甚。 恰在此时,风势忽大,卷着雨丝斜斜地扑面而来,檐下的水帘也由线化作了片。 云流华见状,立刻道:“这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了。寺中有待客的禅房,清静雅致,姑娘若不嫌弃,可愿去那边暂避片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苏见欢抬眼看了看天色与雨势,确实密集得紧,便没有推辞,轻轻点了点头:“好。” 得了她的应允,云流华眼中的笑意更深,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苏见欢往长廊深处走去。 他们穿过一道月洞门,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 云流华熟稔地推开一间禅房的门,房内陈设简单,却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香,令人心神安宁。 有小沙弥见到云流华,立刻双手合十行礼,口称“云施主”。 云流华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吩咐他去取一套茶具和些新茶来。 那小沙弥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东西送了过来,动作间对他透着一股熟稔的尊敬。 苏见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待小沙弥退下后,她捧着温热的茶杯,好奇地开口问道:“看云公子与寺中僧人这般熟络,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云流华正专注地为她续上茶水,闻言抬眸一笑,温声解释道:“说来惭愧,我性喜清静,每年总会抽出几月的时间,在此处小住。一来可以静心论佛,二来也能躲避一些俗世的纷扰。” 苏见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是此地的常客。 难怪他身上有种与这古寺相融的沉静气质,第一次见,就觉得此人在人群中很是不一样。 第26章 出游 房中檀香袅袅,茶雾氤氲,两人相对而坐,各执一盏清茶,竟无半分尴尬,反而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然。 说了几句话,也让云流华心中对她的印象又添了几分。 眼前的女子并非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娇弱女子,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通透与聪慧。 云流华的动作行云流水,提壶、注水、分茶,每一个细节都透着赏心悦目的雅致。 他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为她续上热茶。 苏见欢也乐得这份清静,她垂眸看着杯中碧绿的茶叶缓缓舒展,心神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几乎停歇,只有檐角还在滴着水珠,在地上砸开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天光透过湿润的窗纸,在房中投下柔和的光亮。 云流华放下茶盏,抬眼看向苏见欢,目光温润如玉。 “雨势渐小,看来是快停了。” 苏见欢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轻轻“嗯”了一声。 “我正好也要回客院,与夫人住处同路。”云流华站起身,语气自然地提议道,“若夫人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苏见欢略一思忖,觉得并无不妥,便也起身福了一礼,“那便有劳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禅房。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他们在寺庙门口各自取了油纸伞,云流华撑开伞,伞面上一幅淡墨山水画,与他的人一般清雅。 山间石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两人并肩而行,雨伞微微倾斜,隔出了一方小小的安宁的天地。 一路上,他们都未曾多言,只听得见彼此清浅的呼吸,以及脚下踩过湿润石板的轻响。 偶有山风拂过,带来林间的凉意,也带来一阵阵清新的草木香。 很快,他们便回到了客居的院落前。 还未走近,便见两道身影正焦急地在院门口徘徊张望,正是春禾与秋杏。 她们一见到苏见欢的身影,脸上焦灼的神色瞬间化为欣喜,同时松了一大口气。 “夫人!”春禾快步迎了上来,语气里满是后怕与埋怨,“您去哪儿了,怎么也不与我们说一声,可把我们给急坏了!” 秋杏也跟在后面,连连点头,眼眶都有些泛红,“是啊夫人,我们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正商量着要去寻您呢。” 她们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与苏见欢同行的云流华身上,当看清他的样貌时,两人皆是一怔。 春禾记性好,立刻认出他就是昨日在斗茶会上技压群雄的魁首。 云流华面对两个丫鬟关切的责备,并未有丝毫不耐,反而朝着她们温和地笑了笑,微微颔首致意。 他又转向苏见欢,轻声道:“既然已经送到,在下便告辞了。明日一早,我再来寻你。”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了旁边的院落,推门而入。 她竟就住在隔壁。 这个发现让云流华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喜悦,仿佛是上天刻意的安排。 春禾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扇关上的院门,又扭过头来,满眼好奇地问苏见欢:“夫人,他明日过来做什么?” 苏见欢撑着伞,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柔和笑意,她轻声将偶遇云流华,以及他知晓一线泉路径,并答应带路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春禾恍然大悟,随即又忍不住感叹道,“我们运气可真好,之前在通州有那位小公子带路,今日想去看瀑布,又遇上这位云公子引路。” 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院子,将雨伞收好,挂在廊下。 隔壁院中,云流华刚走进院门,便听到了那穿墙而来的清脆悦耳的笑语声。 他脚步一顿,侧耳倾听了片刻,唇角也不自觉地跟着微微上扬,那抹笑意比方才在禅房中更为深刻,直达眼底。 随从方亚早已在廊下等候,见自家主子回来,神色间竟是少有的愉悦,不由得有些奇怪。 他跟上前去,好奇地问道:“公子,可是与方丈弈棋赢了?” 在他看来,也只有在棋盘上觅得知音,才能让一向心如止水的主子这般高兴。 云流华闻言,瞥了他一眼,心情甚好地“嗯”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屋子。 只留下方亚一个人站在原地,满头的雾水。 赢了棋局而已,有这么高兴吗?往日里,主子又不是没有赢过方丈,今日这欢喜,未免也太不同寻常了些。 翌日清晨,雨歇天晴。 天光刚透出云层,云流华便已带着方亚,立在了隔壁院落的门外。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风采卓然。 方亚跟在身后,心里却早已是百转千回。 他家公子是什么人?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向视俗务为浮云,视女色如无物的人物。 可昨日,公子居然让他准备一下,说竟要为人引路同游。 这事要是传回云家,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他正胡思乱想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秋杏,她见到门外的云流华,连忙福了一礼:“云公子,您来了。夫人马上就好,您和这位小哥先进来稍坐片刻吧。” 云流华微微颔首,迈步走入院中,目光很自然地落向那扇紧闭的厢房房门。 方亚也跟着进来,一双眼睛更是好奇地黏在了厢房的方向,他实在想看看,能让他家公子这般对待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没让他们等太久,厢房的门便从里面被拉开,苏见欢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纱褙子,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只用一支素雅的玉簪固定,整个人瞧着既温婉又清丽。 “云公子,有劳久等了。”苏见欢含笑见礼。 云流华立刻回了一礼,目光温润:“夫人无需多礼。今日山路尚有些湿滑,路途也稍远,水和干粮需备得充足些。” 苏见欢浅笑道:“云公子有心了,春禾她们已经备下了。” 说着,春禾与秋杏一人提着一个食盒,一人背着几个水囊,也从房里走了出来。 将东西都给了守在门外的护卫,这才轻松不少。 “那便好,我们出发吧。”云流华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夫人,请。” 就在苏见欢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一直伸着脖子张望的方亚,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嘴巴不由自主地张成了大大的圆形。 竟是……竟是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 更重要的是,云公子口中的“夫人”……她竟是位已嫁之妇? 一道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方亚浑身一激灵,对上自家主子警告的眼神,他猛地合上嘴,赶紧低下头,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出了禅院,沿着小径向山林深处走去。 昨日刚下过一扬透雨,今日便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阳光明媚,却并不灼热,山风带着草木的清香与雨后的凉意,拂在人身上,说不出的舒爽惬意。 林间的光影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切割成细碎的金色斑点,洒在众人前行的路上。 鸟鸣声声,清脆悦耳,为这幽静的山林平添了几分生机。 只是地面到底还有些潮湿,有些石块上甚至还覆着一层滑溜的青苔。 “夫人,当心脚下这块青苔。”云流华走在苏见欢身侧前方半步的距离,声音清朗地提醒道。 苏见欢依言,小心地绕了过去。 没走多远,又听他道:“这一段路有些陡,抓着旁边的树枝会稳妥些。” 方亚跟在最后面,整个人都快裂开了。 他什么时候见过自家公子这个样子?同一个女子说了这么多话,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耐,反而处处透着关切与体贴。 这还是那个惜字如金,对万事万物都淡漠疏离的云流华吗? 方亚恍惚间觉得,自己或许是错认了主子,又或者,是今日出门的方式不对。 第27章 怒火 苏见欢每抬起一次腿,都觉得脚下坠着千斤重物,罗裙的下摆早已被晨露和尘土打湿,黏腻地贴在脚踝上。 她喘息着,白皙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意志将要溃散,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一步时,一阵沉闷而浩大的声响,穿透林间的鸟鸣,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起初像是远方的夏日闷雷,连绵不绝,随着她下意识地又往前挪动了几步,那雷声便化作了千军万马奔腾的轰鸣,震得人心口发麻。 她猛地抬头,只见前方路口的青石上,云流华正静静地站着,一身白衣在山风中微微拂动,恍若谪仙。 他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眼中没有半分催促,只是温和地笑着。 “夫人,就在前方。” 那声音清朗,像是给苏见欢注入了一股力气。 她咬了咬牙,提起精神,朝着他走了过去。 绕过那块青石,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苏见欢的脚步瞬间顿住,呼吸也为之一滞,眼睛因眼前的景象而微微睁大。 只见一道巨大的白练从青黑色的悬崖峭壁上奔涌而下,仿佛是天河撕开了一道口子,将满天星辰尽数倾泻于人间。 瀑布重重地砸在下方的深潭里,激起万千碎玉,水汽蒸腾而上,化作一片蒙蒙的薄雾。 阳光穿透雾气,映出一道绚烂的虹桥,七彩的光晕随着水雾的飘动而变幻,美得不似凡间。 那磅礴的轰鸣声此刻近在耳边,却不再是嘈杂,反而像是一曲壮丽的乐章,洗涤着耳膜,也冲刷着她身体里每一丝的疲惫。 苏见欢怔怔地看着,只觉得走了那么久的山路,受了那么多的累,在看到这般壮阔好看的景色时,一切都是值得的。 “夫人,您慢些。” 春禾和秋杏也累得不轻,但她们常年劳作,体力终究是比苏见欢好上许多。 两人赶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扶住她,看到眼前的瀑布时,同样是满脸的惊叹。 跟在她们身后的方亚,脸上则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他凑到两个丫鬟身边,压低了声音炫耀道:“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每年我都会跟着公子来这边游玩,这还只是秋日的景致。”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们是没见过冬日里的时候,那才叫一绝。 整条瀑布都会被冻住,从上到下,凝成一座巨大无比的冰雕,在日头下泛着幽蓝的光,就像是一整块美玉雕成的山,那些挂下来的冰棱子,比剑还锋利,那才叫真正的壮观。” 苏见欢从美景中缓缓回过神来,目光四处眺望,就看到云流华不知何时已在潭边的一块平整大石上,让随从铺好了坐垫,摆上了一套小巧的茶具。 她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云流华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抬起头对她温和一笑,扬声说道:“在这瀑布之下,听着水声饮茶,别有一番滋味。夫人,过来尝尝我新得的君山银针。” 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苏见欢微微挑眉,欣然点头,提着裙摆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安然落座。 云流华提起紫砂小壶,将滚烫的水注入茶杯中,嫩黄的芽尖在水中根根直立,上下沉浮,宛如新生。 他将一杯茶推至苏见欢面前。 她伸手接过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 瀑布溅起的细微水珠被山风裹挟着,轻轻拂在脸上,带来一片清凉。 茶的醇香,水的甘冽,还有空气中草木的清新,一同沁入心脾。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对坐饮茶,耳边是永恒不息的瀑布轰鸣,眼前是虹桥与水雾交织的绝景,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都慢了下来。 而在他们身后,百步之外的密林深处,两名穿着劲装的暗卫隐在树冠的阴影里,其中一人正手持着一支炭笔,在一本小巧的册子上迅速记录着什么。 册页上,赫然是几行清秀的小字: “巳时三刻,至一线泉。夫人见景而喜,疲惫尽消。云公子邀其于瀑下饮茶,二人对坐,相视而笑,气氛融洽。” 啪嗒。 御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这声清脆的断裂声便显得格外刺耳。 元逸文手中的那支紫毫毛笔,应声而断,一滴浓墨溅出,污了面前摊开的奏折,也染黑了他手背上暴起的一条青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暗卫飞鸽传书送回来的那张薄薄纸笺,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句“二人对坐,相视而笑,气氛融洽”之上。 周遭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了一地,偌大的殿内,只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哆嗦声。 谁都不敢抬头,生怕撞上那双酝酿着雷霆风暴的龙目。 “都滚出去。” 一个字,从元逸文的齿缝间挤出,声音不高,却带着冰渣,冻得人骨头发疼。 “奴才(奴婢)告退!” 太监宫女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朝殿外退去,不过瞬息之间,空旷的御书房便只剩下了两人。 每个人冲出殿门时,后背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浸透。 夏喜没能走。 他是太监总管,是皇上最贴身的内侍,君主的怒火,他必须第一个承受。 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 元逸文猛地将手中那半截断笔砸在地上,豁然起身。 他烦躁地来回踱步,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竟敢如此! 丰付瑜可真是,他怎么就让她出去了?难道不知道拦一栏吗? 出去后,她便这般沾花惹草,四处留情吗? 先是通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今又是徽州这个什么云公子!看雨,饮茶,观瀑!好,好得很!她倒是真会享受! 元逸文一想到暗卫信笺上描绘的画面,苏见欢对着别的男人巧笑嫣然的模样,就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怕,他怕再过几个月,她当真会领着一个什么所谓的面首回到京城,只要想一想,他就觉得自己要被气死。 与通州那个少年相比,这个云流华更让他怒不可遏。 那少年不过与她的小儿子年岁相仿,他虽看着不爽,心中却也知道翻不起什么风浪。 可云流华不同。 暗卫送来的第一份情报里,就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底细。 徽州云氏嫡长子,名满江南的才子,现在掌管的是家中茶庄的生意,更重要的是,年二十五,至今未曾娶妻。 元逸文想到这几个字,捏紧的拳头便发出“咯咯”的脆响,仿佛要将谁的骨头捏碎一般。 他猛地停下脚步,殿内的低气压几乎让人窒息。 夏喜将头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传暗十。” 元逸文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股外放的暴怒已经尽数收敛,化作了更令人心惊的阴沉。 夏喜闻言,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传。” 他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御书房,这才敢转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快步去传令。 不多时,一道黑色的鬼魅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单膝跪地,头颅低垂。 “属下在。” 元逸文缓缓坐回龙椅之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幽深地看着殿外明晃晃的天光。 第28章 小没良心 与京城皇宫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截然不同,此地山风清朗,草木葱茏。 清鸣山中水汽丰沛,晨间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缠绕在青翠的峰峦之间,如梦似幻。 一道飞瀑从山涧冲刷而下,撞在嶙峋的岩石上,溅起万千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 瀑布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内,苏见欢正凭栏而立,微闭着眼,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湿润水汽,唇边带着一抹惬意的浅笑。 这和那天见到的一线泉完全不同,是另外一处,虽然说可能不如一线泉壮观,但是却有别样的秀美。 “夫人请看,”身侧传来云流华温润的声音,“那瀑布下的巨石,形似卧虎,名为猛虎听泉,传说曾有仙人在此石上饮酒听瀑,一醉百年。” 苏见欢睁开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块巨石盘踞,在水流的冲刷下,竟真有几分猛虎酣睡的姿态。 她不由得莞尔一笑:“仙人醉卧,猛虎听泉,倒真是个有趣的地方。这几日多谢云公子引路,若非有你,我怕是要错过这山中许多的典故趣闻了。” 这几日,他们一同游览了一线天的奇险,观赏了夫妻树的缠绵,云流华博闻强识,每一处景致,每一个传说,都由他娓娓道来,让这山水更多了几分灵动与底蕴,着实是位难得的游伴。 “能与夫人同游,是云某的荣幸。”云流华浅浅一笑,他的笑容如春风拂面,让人感到十分舒服,“夫人的见解独到,亦让云某受益匪浅。”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融洽而自在。 苏见欢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向云流华,神情带着几分认真:“云公子,我在这山中盘桓数日,兴致已尽,也该是时候动身,去别处看看了。” 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想要多看几个地方。 一个地方待久了,便总想着去探寻下一处的新鲜风景。 云流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便被温和的笑意掩盖。 他并未出言挽留,只是沉吟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 “夫人说的是。行万里路,方能见天地之广阔。”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见欢身前石桌上那套小巧的茶具上,“这几日见夫人似乎格外偏爱花茶,不知云某猜的可对?” 这几日歇脚时,苏见欢总会取出自己带来的花茶冲泡,那清甜的香气,连山间的风都沾染了几分。 苏见欢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大方承认:“云公子好眼力。不错,我确实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制成的茶饮,香气清雅,入口甘甜,比那些滋味厚重的茶叶更得我心。” “那便巧了。”云流华的笑容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热忱,“徽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座清远茶庄,正是我云家的产业。 庄子里不仅有开辟给客商游览的茶园,近来还新得了几种花茶的方子,制出了一批新茶,其中一种以玉兰花为引,滋味绝佳,想来夫人会喜欢。” 他顿了顿,发出邀请:“若夫人不急着赶路,不妨随云某去茶庄小住两日,品一品新茶,赏一赏那万亩茶园的风光,如何?” 听闻有新奇的花茶,苏见欢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 她本就是随心而行,并无固定去处,云流华的提议正中下怀。 “玉兰花制的茶?这倒是头一回听说。”苏见欢兴致盎然地追问,“当真那般好?” “云某不敢欺瞒夫人,”云流华自信地笑道,“待夫人亲口品尝,便知我所言非虚。” “好!”苏见欢是个爽快性子,当即便拍板决定,“那就叨扰云公子了。我们不如明日先回城中休整一日,后日再启程去你的茶庄,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云流华点了点头,眼底的笑意愈发真切,“一切便按夫人说的办。” 山中不知岁月,回到徽州城中那间熟悉的客栈,喧嚣的人声与车马穿过窗棂,才让苏见欢恍然有了回到尘世之感。 在山间游逛时不觉得,可一旦松懈下来,四肢百骸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软。 温热的水汽氤氲了整个房间,苏见欢将自己缓缓浸入那只宽大的柏木浴桶中,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暖流包裹住每一寸肌肤,驱散了连日来沾染的山中寒意与疲乏。 “春禾,”她声音带着几分懒意,对一旁准备着香膏巾栉的丫鬟说道,“先不忙着按摩,让我自己泡一会儿。” “是,夫人。”春禾应了一声,知道自家主子是乏了,便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水波轻漾的微响。 苏见欢将头枕在桶沿上,闭上了眼睛。 这几日在山中游玩,精神上是极尽兴的,可身子到底娇贵,没吃过这样的苦。 此刻安逸舒适的环境,反而将所有后遗症都勾了出来。 水温正好,暖意融融,她的神思渐渐飘忽,呼吸也变得绵长均匀。 不过片刻功夫,竟在这舒适惬意中,沉沉睡了过去。 一扇虚掩的窗户被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推开。 元逸文动作轻盈地翻身而入,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本以为这个时辰,苏见欢该是在里屋小憩,却不想外间空无一人,唯有屏风后透出袅袅水汽,带着淡淡的花香。 他脚步一顿,心头蓦地一跳。 沐浴? 脑海中瞬间闪过那日在假山之上,惊鸿一瞥所见的旖旎风光。 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竟是这般勾人而不自知。 元逸文喉结滚动了一下,心中天人交战。 他自诩君子,偷窥女子沐浴,实非君子所为。 可那份深入骨髓的念想以及他那满腔的醋意,推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架绘着山水花鸟的屏风。 最终,欲望战胜了理智。 他屏住呼吸,缓缓转过屏风。 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呼吸骤然一窒。 浴桶中,水波潋滟,热气蒸腾。 苏见欢侧身枕着桶沿,已然熟睡。 素净的小脸被水汽蒸得绯红,像枝头熟透的蜜桃,透着诱人的色泽。 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青丝此刻尽数散开,湿漉漉地贴在修长的脖颈与莹白的香肩上,几缕调皮的发丝垂落在胸前,半遮半掩,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水面之上,是她线条优美的锁骨,宛如蝶翼,精致得让人想伸手触碰。 圆润的肩头半露着,肌肤在水汽的滋润下,泛着一层细腻温润的光泽,好似上好的暖玉。 一只纤细的手臂无力地搭在浴桶边缘,手腕皓白,指尖因热气而染上淡淡的粉色,像初春含苞的玉兰花瓣。 水面之下,身形轮廓若隐若现。 朦胧的水汽与漂浮的几片花瓣成了最撩人的遮掩,看不真切,却更能引人无限遐想。 那份沉睡中的不设防,那份沐浴时的私密与慵懒,交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带着致命的吸引力,狠狠撞进元逸文的眼底。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朝着一个地方汹涌而去,口干舌燥,下腹窜起一股熟悉的燥热。 那双一向沉静无波的眼眸,此刻深沉得如同暗夜里的旋涡,翻涌着浓重的占有欲。 他悄无声息地又走近了一步,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每一寸曲线,连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那片浅浅阴影,都不曾放过。 这个女人,怎么能时时刻刻都这样牵动他的心神。 元逸文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强行压下那股想将她从水中捞起,揉进自己怀里的冲动。 只是,这般看着,终究难解心头之渴。 第29章 心悦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缓缓俯下身,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扬美梦。 他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藏在屏风的阴影里,唯恐一丝一毫的异动都会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花香与水汽的独特体香,清甜而惑人。 终于,他轻轻印上了她的唇。 触感比想象中还要柔软,带着湿润的暖意,像是一瓣沾了晨露的花。 这是一个极其克制的吻,轻柔得如同一片羽毛拂过,眼中的情欲被强制压下,只有最纯粹的珍视与不敢惊扰的小心翼翼。 一触即分,他却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直起身子,心跳如擂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门栓被轻轻拨动的细响。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浴桶中的苏见欢长睫微颤,似是被这动静扰了清梦,秀眉不适地蹙了蹙。 元逸文瞳孔骤缩,来不及多想,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整个身形便如一道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直掠而上,稳稳落在屋顶的横梁之上,与黑暗融为一体。 春禾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见苏见欢半梦半醒地靠在桶边,连忙将水盆放下。 “夫人,您醒了?水快凉了,奴婢给您添些热水。”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热水缓缓兑入桶中,试了试水温,才轻声道:“夫人,奴婢伺候您,给您按一按解解乏。” 苏见欢眼帘都未完全掀开,只从鼻腔里懒懒地哼出一声“嗯”。 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又揉杂着水汽的湿润,尾音拖得又娇又软,像猫儿的爪子,不轻不重地在人心尖上挠了一下。 横梁之上,刚刚坐稳身形的元逸文身子猛地一僵,险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哼而气息不稳,从梁上摔下去。 他稳住心神,垂眸望去,视线恰好能越过屏风的顶端,将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春禾已经挽起袖子,沾了温水,开始为苏见欢按摩肩膀。 “夫人这几日定是累坏了,肩颈都僵了。” 春禾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苏见欢舒服地喟叹一声,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松下来,任由她施为。 雪白的香肩在春禾的揉捏下泛起一层薄红,水珠顺着她优美的肩线滑落,没入水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元逸文的目光落在那片细腻的肌肤上,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他看着那双属于别人的手,在那具他渴望已久的身体上游走,从修长的脖颈,到圆润的肩头,再到光洁的美背。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簇火苗,点燃他体内的干柴。 按摩过后,春禾又取来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瓶。 “夫人,这是新送来的珍珠膏,奴婢新添置了雪莲花,奴婢觉得比之前的更为滋润,奴婢为您试一试。” 春禾将细腻如雪的膏体在掌心温开,然后细细地涂抹在苏见欢的肌肤上。 先是双臂,从肩头到手腕,寸寸不落。 那莹白的膏体覆盖在原本就白皙的肌肤上,在烛光下泛着一层柔润的光,衬得那肌肤愈发欺霜赛雪。 元逸文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看着春禾的手滑过苏见欢的后背,那柔韧的腰线在他眼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苏见欢为了方便,稍稍抬起一条腿,搭在了桶沿上。 那笔直修长的小腿便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水珠顺着紧致的曲线滑落,脚踝纤细,脚趾圆润可爱,透着淡淡的粉。 春禾便又取了珍珠膏,仔仔细细地将那条腿也涂抹了一遍。 元逸文的视线几乎要将那片春光灼穿。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咆哮着冲向下腹,身体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渴望。 他藏在暗影中的手早已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身下的横梁捏碎。 这个过程对藏在暗处的他而言,无异于一扬甜蜜又残忍的酷刑。 他既贪婪地不愿错过任何一寸风光,又被这看得见摸不着的折磨逼得几近疯狂。 按摩过后,春禾伺候着苏见欢从浴桶中起身,用柔软的棉巾为她拭去身上的水珠,这才退了出去,不多时,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另一只更为小巧的白玉瓷瓶。 “夫人,这瓶玉肌膏只剩这些了,新的也仅余两瓶。”春禾将瓷瓶递过去,轻声问道:“可要奴婢传信回京,让他们再送些过来?” 苏见欢已经站到一张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上,身上未着寸缕,刚出浴的肌肤在烛火下莹莹生光,仿佛整个人都在发亮。 她接过那玉肌膏,指尖在冰凉的瓶身上随意地划过,语调懒散。 “不必了,在用完之前,我们便回去了。” “是。”春禾应了一声,便躬身退下,顺手将门轻轻带上。 屋内恢复了寂静,只余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苏见欢随手扯过一件宽大的外袍披在身上,袍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胸前的肌肤。 她捏着那只小巧的瓷瓶在指尖把玩,漫不经心地对着空无一人的上方轻笑一声。 “不知是哪位公子,喜欢做这梁上君子?看了这么久,好看么?”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静谧的房间里精准地落在了横梁之上。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从梁上翻身而下,动作迅捷无声,如鬼魅般落在苏见欢面前三步之遥的地方。 来人身形挺拔,一身夜行衣也难掩其卓然气度,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未曾平息的火焰,直白而灼热。 苏见欢见到来人的面容,眉梢微微一挑,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原来是元公子。真是没想到,元公子竟有这般偷香窃玉的癖好?怎么,堂堂皇亲国戚不当,改行做采花贼了?” 元逸文的脸上没有半分被当扬抓包的窘迫,他甚至没有移开视线,目光依旧滞留在她的身上,从她带笑的眉眼,到她松垮衣襟下若隐若现的春光。 他向前踏了一步,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 “夫人见谅,我不是故意的。” “哦?”苏见欢轻笑,又将手中的瓷瓶向上抛了抛,稳稳接住,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不是故意的,便是无心的了?无心之失,就能解释元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房梁之上,看完了全扬?” 她的言语带着刺,可语调却娇软,听不出丝毫真正的怒意,反倒更像是一种调情。 元逸文被她这副模样勾得心头火起,又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触手可及。 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杂着水汽与珍珠膏的甜香。 “我来,是为你。”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灼灼,毫不避讳自己的欲望,“我只是想见你,却不想,撞见了……方才那一幕。” “那元公子为何不退走?”苏见闻仰起脸看他,眼中波光流转,“莫非元公子觉得,非礼勿视这句话,对你不管用?” “管用。”元逸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染上了几分痛苦的隐忍,“可我的眼睛不听话,我的心,也不听话。它告诉我,若是就此退走,会抱憾终身。” 他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失控,将那份不堪的窥探,直白地剖析为无法克制的爱慕。 “所以,元公子的意思是,今日之事,全怪我?”苏见欢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尾都笑得弯了起来。 “怪我。”元逸文却答得毫不犹豫,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生生顿住,指尖微微颤抖。 “怪我明知你是穿肠的毒药,却还不知死活地靠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欢娘,我并非有意唐突,只是对你……心悦已久。” 第30章 元郞,就没有别的表示了吗? 她确实能感觉到元逸文对她藏着几分异样心思,尤其上次不欢而散时,他眼中的不甘与挣扎,早已泄露几分。 只是她未曾料到,他会将这份心思如此赤裸直白地宣之于口。 短暂的惊讶过后,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重新爬上她的唇角。 她绕过元逸文高大的身躯,身姿摇曳地走向内室,宽大的外袍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些许,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 她慵懒地在床榻边坐下,斜斜靠着一旁的软垫,姿态肆意,像一只餍足的猫。 “元公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抬起眼,眸光潋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元逸文一言不发地跟了进来,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眼中的势在必得,将她牢牢笼罩。 房间里的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沉,充满了压迫感。 “我自然知道。”他站定在榻前,声音依旧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膛里烙印出来,“苏见欢,我心悦你。” 苏见欢眼波一转,那股子媚态便从骨子里透了出来,她轻笑一声,手腕一扬,那只小巧的瓷瓶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朝元逸文飞去。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冰凉的瓶身触及滚烫的掌心,让他猛地一颤。 “既然如此,我给元郎一个机会。” 话音未落,她便抬手解开了本就松垮的袍带。 那件宽大的外袍如蝶翼般褪去,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烛光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烛火下,她的肌肤仿佛上好的暖玉,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侧卧在榻上,单手支着头,一举一动皆是风情,皆是引诱。 “这玉肌膏,需涂抹在女儿家最娇嫩的地方。”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蛊惑,“若是元郎伺候得好了,我便考虑考虑你,如何?” 元逸文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瓷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生怕自己一个激动,便将这唯一的信物失手摔碎。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汹涌的暗火,喉结艰涩地滚动。 再开口时,嗓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恭敬不如从命。” 他单膝跪在了榻边,小心翼翼地拔开瓶塞。 一股清冽馥郁的冷香瞬间溢出,混杂着她身上沐浴后的水汽甜香,像是世界上最诱人的味道,将他的理智一寸寸蚕食。 元逸文深吸一口气,指尖沾了些许温润的膏体。 那膏药触手冰凉细腻,如同融化的初雪。 他抬起微颤的手,目光却不敢直视她,只落在那片需要呵护的肌肤上。 当他的指尖第一次触碰到她的肌肤时,两人皆是浑身一震。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温度滚烫,与她肌肤的细腻冰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见欢不由得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身体瞬间绷紧。 以往涂抹这玉肌膏,都是她自己动手,那股子酥麻之感虽难耐,却也能忍。 可此刻,被一个男人的手这样触碰着,那酥麻中竟夹杂了一股让她无法抗拒的颤栗,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颤动从他指尖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变得比往日更加敏感。 元逸文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指下肌肤的每一丝变化,从紧绷到微微软化,再到不受控制的轻颤。 那细腻柔滑的触感,几乎要将他仅存的意志焚烧殆尽。 他强迫自己专注,用指腹将那冰凉的膏体缓缓推开,动作生涩却又带着一种天生的温柔。 他的每一次画圈,每一次按压,都仿佛踏在苏见欢心跳的鼓点上。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越来越沉重的喘息,以及她喉间偶尔溢出的,压抑不住的细碎呻吟。 那香气愈发浓郁,他的,她的,还有这玉肌膏的,交织在一起,成了世间最烈性的媚药。 苏见欢咬住下唇,原本慵懒靠在软垫上的身体,不知何时已蜷缩起来,指尖死死抓着身下的锦被,以此来抵抗那阵阵袭来的,快要将她吞没的陌生浪潮。 就在元逸文以为自己即将被这甜蜜的酷刑折磨至疯时,一只微凉的手忽然覆上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纤细柔软,指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却坚定地止住了他的动作。 元逸文的动作戛然而止,指腹还贴着她温软的肌肤,进退不得。 他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感觉那手腕相贴之处,仿佛有烈火在灼烧。 他听到她带着喘息的轻笑,那声音像是淬了蜜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紧绷的神经。 “元郎,”苏见欢的指尖在他腕上轻轻划过,眼中水光潋滟,媚意天成,“这般伺候,可不够呢。难道,就没有别的表示了吗?” 这句挑逗意味十足的话,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元逸文早已沸腾的血液。 他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有丝毫的掩饰与压抑,只剩下汹涌燃烧的暗火,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而苏见欢的眼中,那份刻意营造的慵懒与魅惑,在对上他如此直白而滚烫的目光时,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挣扎,看到了那份被她亲手撩拨起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占有欲。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扬由她主导的游戏,在这一刻,似乎有些失控了。 也仅仅是似乎。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 或许是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甜蜜的煎熬,俯身而下。 又或许是她被他眼中的烈焰所引,仰头相迎。 唇瓣相触的刹那,仿佛天雷勾动地火。 这不再是试探,而是一扬毫无保留的掠夺与交锋。 他吻得又狠又急,带着一种吞天灭地力道,撬开她的唇齿,将她口中所有甜美的气息尽数卷走。 那清冽的玉肌膏冷香,与她自身的甜香,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苏见欢起初有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攻势惊到,但很快,她骨子里的不服输便被激起。 她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以同样不甘示弱的热情回应着他。 这是一扬角力,一扬无人愿意退让的缠斗。 每一次呼吸的交换,每一次舌尖的共舞,都像是在宣告着彼此的存在。 他的吻霸道而强势,她的回应则如同一根柔韧的藤蔓,将他越缠越紧,让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那盛着玉肌膏的白瓷瓶被遗忘,从榻边滚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轻响,却无人理会。 宽大的袍袖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头青丝在拉扯中更显凌乱,遮不住那如玉的肌肤,反倒平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朦胧美感。 烛火摇曳,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长,扭曲,融为一体,仿佛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 他的喘息,她的呻吟,交织成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锦被翻涌,如潮起潮落。 红烛帐暖,春色无边。 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 第31章 我的表现,你可还满意? 客栈大堂里,云流华早已安坐于窗边最好的位置。 他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袍角与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流云暗纹,行走间,那云纹便似在月华下流动,熠熠生辉。 腰间束着一条碧玉带,悬着一枚通透无瑕的环佩,随着他端茶的动作,发出若有似无的清脆鸣音。 长发以一根白玉簪束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整个人坐姿笔挺,气度卓然,宛如一株临风玉树,引得堂中不少目光频频投来。 他看似在悠然品茗,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离开通往后院的地方。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院那边终于传来脚步声,他唇角刚要扬起,看清来人时,那笑意便凝在了嘴边。 来的人是苏见欢的贴身丫鬟,秋杏。 “云公子。”秋杏快步走来,对着他福了一礼,脸上带着几分歉意。 云流华放下茶盏,温声问道:“可是苏夫人起身了?” “回云公子的话,”秋杏垂着眼,语气恭敬,“我家夫人昨夜从山里回来后,身子便有些不爽利,今日怕是不能陪公子出游了。夫人特意让奴婢下来,向公子告罪,还请云公子千万见谅。” 云流华闻言,脸上悠然的笑意瞬间被关切取代:“苏夫人怎么了?可有请大夫瞧过?我在城中相熟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若有需要……” “多谢云公子挂心。”秋杏连忙回道,“已经请过大夫了,只说是有些劳累过度,并非大碍,好生静养几日便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夫人的意思是,公子若有要事,尽管去忙自己的,不必在此等候。等她身子好些,定会再去府上叨扰云公子。”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歉意,也婉拒了他的帮助。 云流华眼中的关切未减,却也明白不好强求。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递给秋杏:“这是我府上的地址,若苏夫人有任何需要,无论何时,都务必派人去递个话。” 他站起身,目光越过秋杏,望向那寂静无声的后院,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也请秋杏姑娘转告夫人,好生休养。我那清远茶庄,随时都为她敞开。” “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秋杏双手接过名帖,又行了一礼,便转身告退。 云流华站在原地,看着秋杏的身影消失。 他极想去亲自探望,可理智又告诉他,这般唐突,只会惹人厌烦。 最终,他只能轻叹一声,那精心准备的满腔热情,只余下几分落寞。 他在原地伫立片刻,终是带着一身的遗憾,转身离开了客栈。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一道身影迎面而来,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劲风。 两人在客栈门口擦肩而过。 云流华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人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身形极为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身利落的玄色锦袍,衬得他肩宽腰窄,双腿修长。 他的气质很独特,与城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五官轮廓深邃分明,如同刀斧凿刻而成,鼻梁高挺,嘴唇微抿,线条刚硬,透着一股不言自威的冷冽。 他没有云流华那种温润如玉的精致,却有一种更为原始、更具侵略性的英气,仿佛一头蛰伏在山林中的猛兽,即便收敛着爪牙,那股睥睨一切的气势也未曾削减分毫。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目光扫来时,并未在云流华身上过多停留,却像有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 云流华自诩见多识广,城中但凡有些名望的人物,他无一不识。 可眼前这个人,他却从未见过。 更让他心头微震的是,在那人平静的注视下,他这个一向被人仰视、被人追捧的云家公子,竟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仿佛在那样的气扬面前,任何的雅致与风流都显得无足轻重。 那是一种源于力量的绝对自信,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臣服。 这个念头让云流华心中一凛。 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号人物?他居然半点风声都未收到。 就在他怔神的片刻,那人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注视。 对方的目光平静地投了过来,没有探究,也没有好奇,只是淡淡地对他略一颔首,算作致意。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坦然。 云流华几乎是下意识地牵动嘴角,回了一个温雅的笑容,这是他长久以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然而,那人只是点了下头,便再没有看他第二眼,径直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跨进了客栈的大门。 高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云流华脸上的笑容缓缓僵住,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仿佛能看到那个玄衣男人沉稳有力的脚步。 不知为何,方才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怅然,此刻被一股更为强烈的不安所取代。 那股没来由的预感,瞬间变得清晰明显。 苏见欢觉得全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舒坦的酸软。 许久不曾与男人这般彻底地阴阳磨合,昨夜的颠鸾倒凤,竟让她久违地尝到了几近失控的滋味,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漫上来的,纯粹的欢愉。 她嘤咛一声,在厚重柔软的锦被中懒懒地翻了个身,眼睫轻颤,却还未睁开。 意识昏昏沉沉,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便含含糊糊地开口。 “春禾,身上酸疼,过来帮我按按。” 她的嗓音带着睡意,天然地揉杂着几分娇懒,尾音习惯性地上翘,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撒娇。 这话落在房中另一个人的耳中,便有了全然不同的意味。 元逸文垂眸看着锦被下那道起伏的玲珑曲线,眼神晦暗不明。 他没有出声,沉默地走到床边,俯下身,那双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大手,隔着轻薄的寝衣,覆上了她圆润的肩头。 指下的肌肤温热而细腻。 他依言开始按捏,力道沉稳,带着不容错辨的男性力道。 手指从她的肩胛骨一路向下,沿着紧致的脊线缓缓游走,不轻不重,每一寸都按得恰到好处,却又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占有意味。 原本半梦半醒的苏见欢起初还享受地喟叹了一声,可随着那双手的动作,她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力道,这触感,还有指尖划过肌肤时那股灼人的热度,都绝非春禾那丫头所有。 睡意如潮水般退去,她猛然惊醒,僵着身子,惊愕地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刚硬的俊脸,和他那双欲色浮沉,正专注凝视着她的深邃眼眸。 是元逸文。 “你怎么还在这里?”苏见欢脱口而出,声音里的慵懒尽数被错愕取代。 元逸文按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顿,几乎要被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气笑。 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带着一股极具侵略性的暧昧。 “夫人,”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喑哑而磁性,“昨夜我的表现,你可还满意?”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腰窝处打着圈,声音贴着她的肌肤钻进耳朵里。 “有资格,做你的入幕之宾了吗?” 第32章 试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按在她腰间的手掌加重了力道,那薄茧摩挲着寝衣下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忽略那股从尾椎骨窜起的酥麻,侧过脸,想拉开些许距离,声音里还带着未褪尽的沙哑,却已染上了几分清冷的戒备。 “元公子说笑了。一夜风流,天亮便该各自散去,这是规矩。” “规矩?”元逸文低笑一声,胸腔的震动似乎都透过手掌传到了她的身上,“夫人的规矩,就是用完便扔?” 他的话直白得近乎无礼,苏见欢脸上红霞更甚,一半是羞,一半是恼。 她咬了咬唇,试图从他手臂的禁锢中坐起身,却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你!”她终于有了几分气急败坏,“放开我!” 元逸文非但没放,反而俯得更低,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 他凝视着她那双因羞愤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声音越发喑哑:“夫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可还满意?” 他执拗地将话题绕了回去,像个非要讨到糖吃的孩子,可那眼神里的侵略性却分明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狼。 空气仿佛凝滞了。 苏见欢的心跳得又快又乱,昨夜那些失控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体力、技巧,以及那股蛮横中带着的温柔,都让她尝到了久违的极致欢愉。 可承认,就意味着示弱。 见她紧抿着唇不说话,元逸文的指腹在她腰窝处不轻不重地画着圈,那点痒意像是直接挠在了她的心上。 “不满意么?那可真是遗憾。看来,是我不够卖力。”他说着,另一只手竟也探入锦被,沿着她玲珑的曲线缓缓向上游走。 “够了!”苏见欢终于无法再保持镇定,身体的诚实反应让她羞愤交加。 她喘息一声,偏过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恼怒,“你很得意是不是?是,你很厉害,我……我很舒服!满意了?” 这句含糊不清的承认,像是最好的奖赏。 元逸文眼底的墨色翻涌得更加厉害,他满意地勾起唇角,那只作乱的手停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掌心滚烫。 “那么,我可有资格,常伴夫人左右了?” 他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苏见欢深吸一口气,心知今日若不给他个说法,恐怕是下不了这张床了。 她转回眼眸,迎上他灼热的视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常伴左右?”她忽然轻笑一声,眉眼弯弯,之前的羞愤仿佛都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局面的慵懒与妩媚。 “元公子,昨夜不过是你初次尝试,表现尚可,便想讨个长久的身份,未免心急了些。” 元逸文眉峰微蹙,不解她意。 苏见欢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衣料画着圈,将他方才的动作学了个十足。 “不如这样,我且给你一个试用的机会。你暂且留下,至于日后合不合适,能不能让我一直满意……” 她顿了顿,红唇微启,吐出的话却让元逸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若是不合我心意了,我便换人。毕竟这天底下,想做我苏见欢入幕之宾的男人,可不止你一个。”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将元逸文方才的得意与情热浇熄了一半。 他眯起眼,危险地盯着眼前这个巧笑嫣然的女人。 她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总能在你以为胜券在握时,反咬一口,让你不上不下。 又气,又想笑。 “好一个试用。”元逸文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捏着她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苏见欢被他捏得轻哼了一声,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得意笑容。 “夫人这张嘴,真是全身上下最硬的地方。”元逸文忽然低语一句,随即不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猛地低头,带着一股报复似的狠劲,狠狠攫住了那片喋喋不休的红唇。 “唔!” 苏见欢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含糊的抗议,便被他尽数吞没。 这个吻充满了惩罚的意味,霸道而蛮横,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不容拒绝地。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股惩戒的力道渐渐化开了。 他的唇舌变得温柔而缠绵,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细细地描摹,深深地纠缠。 苏见欢起初还僵着身子挣扎,可在那熟悉又令人沉溺的气息包裹下,她的心底深处,竟升起一股隐秘的愉悦。 身体的记忆比理智更诚实,她几乎是不自觉地,便软了身子,手臂缓缓环上了他的脖颈,生涩而笨拙地回应起来。 太久没与人亲吻,几乎都忘记亲吻是什么模样。 这个吻,从一扬单方面的惩罚,变成了一扬心照不宣的共舞。 窗外的天光透过纱幔,将房中交颈而卧的两人身影,拉得绵长而暧昧。 一吻终了,气息交缠。 元逸文并未立即离开,额头抵着她的,灼热的呼吸洒在苏见欢的脸上,带着一丝安抚,也带着一丝占有。 “夫人现在觉得,这试用的规矩,还作不作数?”他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磨过砂纸的优等木料,质感十足。 苏见欢被吻得有些发蒙,浑身提不起力气,只觉得唇瓣又麻又烫。 她懒懒地睁开眼,水汽氤氲的眸子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嘴角却偏要向上扬起一抹挑衅的弧度。 “自然作数。”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刚被蹂躏过的软糯,“元公子今日表现,甚合我意。这试用的头一天,算是过了。” 元逸文被她这副死不认输的模样气得发笑,却又拿她没有办法。 他终究是退开一些,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红肿的唇瓣,眼神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去叫人吧,该起身了。”他说着,终于坐直了身子,顺手将滑落的锦被替她向上拉了拉,遮住那一片惹人遐想的春光。 苏见欢清了清嗓子,这才扬声对外喊道:“春禾,秋杏。” 院子里,气氛正僵持不下。 春禾急得在原地打转,秋杏则像一只护食的母鸡,怒气冲冲地瞪着拦在门前的高大男人。 “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我们夫人叫我们,你听不见吗?”秋杏的声音已经拔高了几分。 霍子明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抱剑立在门前,身形稳如泰山:“姑娘息怒,我家公子有令,需得里面亲口传唤,我等方可放行。万一是我听错了呢?” “你!”秋杏气得跺脚,正要再理论,屋里便传来了苏见欢清晰的传唤声。 这下,霍子明再没有阻拦的理由。 他对着两位侍女略一颔首,歉然道:“职责所在,多有得罪。”说完便侧身让开了路。 秋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他身边经过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这才和春禾一起推门而入。 霍子明被撞倒是也能稳住身形,毕竟秋杏也只是个姑娘家,力气小的可怜。 他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没办法,皇上进去之前可明说了,不许别人打扰。 他可不敢抗旨。 屋内的光线柔和,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暧昧的气息。 元逸文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一旁的圈椅里,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冷茶,姿态闲适,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春禾和秋杏不敢多看,连忙低头走到床边:“夫人。” 她们端来热水,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服侍苏见欢擦拭脸颊和脖颈。 当温热的帕子拂过锁骨时,秋杏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雪白的肌肤上,印着几点刺目的红痕,像是冬日寒梅,昭示着昨夜的风雪何其激烈。 秋杏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春禾,只见春禾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眼中都带着一丝羞赧和了然。 她们什么都没说,只是手下的动作愈发轻柔了。 苏见欢将她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慵懒地靠在床头,任由她们伺候。 元逸文没有避开,她也没有为他解释正名。 但是此刻她没让人出去,任由他踏足卧房,就很能说明问题。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撑着苏家,扛着爵位,教养两个年幼的儿子,外人都道她风光无限,只有这两个贴身丫头,才知她夜深人静时的孤寂与疲惫。 她们是真心心疼她。 春禾取来一件干净柔软的素色中衣,为苏见欢换上。、 秋杏则手脚麻利地将床榻整理干净,换上了新的被褥。 整个过程,两人都刻意回避着元逸文的方向,却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敌意,只是沉默而高效地做着分内之事。 第33章 你来我往 他心情颇好的让人传膳,“我让人送了食物过来,一起用点。” 其实现在已经过了用早食的点,昨天的味道太过美味,他一时之间没有太控制住,所以导致今日苏见欢起来的就晚。 他转身吩咐了门外候着的霍子明几句,片刻后,便有酒楼的伙计提着精致的食盒,在春禾和秋杏的引导下,将一桌丰盛的早膳摆在了外间的小花厅里。 虾饺皇晶莹剔透,蟹粉小笼热气腾腾,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一碗煨得软糯香甜的燕窝粥。 春禾和秋杏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苏见欢坐到桌边,拿起汤匙,却不先喝粥,反而用汤匙柄轻轻敲了敲元逸文面前的醋碟。 “昨夜劳心劳力,今早想吃个虾饺,还得自己动手么?”她眼波流转,话语里带着几分慵懒的埋怨。 元逸文低笑一声,哪里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拿起公筷,夹了一只饱满的虾饺,在红醋里轻轻一蘸,稳稳地送到她唇边。 “是我的不是,让夫人累着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张嘴。” 苏见欢心尖一颤,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张口将虾饺含了进去。 鲜美的汤汁在口中爆开,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是只偷腥成功的猫。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指挥得愈发顺手。 “那个蟹粉小笼,皮薄了些,怕夹破了。” 元逸文便小心翼翼地用汤匙托着,送到她碗里。 “粥有些烫。” 他便取过她的碗,用汤匙一勺一勺地撇去热气,试了温度,才重新推到她面前。 说实话,作为皇帝,他从来没有这般伺候过人,这要是让认识的人看到,估计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不过他却乐在其中,甚至还找到了投喂的愉悦感。 苏见欢看着他此刻耐心十足,有求必应,心中那点因他昨夜过分索求而生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她伸出脚,在桌下轻轻蹭了蹭他的小腿。 元逸文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只见苏见欢舔了舔唇角沾上的一点酱汁,眼神妩媚如丝:“元公子伺候人的功夫,倒是比你昨晚……要温柔许多。” 昨夜说了许多求饶的话,这男人就是不肯停下来,让她整个人都犹如在云端漂浮着,找不到根,今天自然要扳回一成。 元逸文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倾身向前,靠近她的脸,声音喑哑:“夫人的意思是,在下昨晚还不够卖力?”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空气中瞬间燃起一丝危险又撩人的气息。 苏见欢心跳漏了一拍,却不肯认输,反而伸出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薄唇上:“我是说,你该学学现在的体贴。” 元逸文捉住她作乱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眸色深沉如海。 “好,都听夫人的。那夫人……何时让我再来体贴一次?” * 两日后,城门口。 云流华一身青衫,立在官道旁,频频望向城门的方向。 这次他没有等太久,一辆熟悉的马车便缓缓驶来,在他身边停下。 秋杏挑开车帘,露出了苏见欢含笑的脸庞。 云流华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快步上前:“苏夫人。” “云公子,久等了。”苏见欢先是打了招呼,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前两日身子不便,失约了,还望云公子莫要见怪。” “无妨无妨,”云流华连忙摆手,他看着苏见欢气色红润,倒是看不出身体有什么大碍,关切地问道,“夫人的身子,好些了?” 苏见欢的耳根微微一红。 她想起这两日元逸文几乎是打着体贴伺候的名义,行着不知餍足的索求,面上便有些发烫,腿几乎又软了几分。 她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多谢关心,已经好多了。” 云流华并未注意到她神情里的异样,只沉浸在能再次见到她的欣喜之中,高兴道:“那便好。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清远茶庄吧。” “我还有个友人想一同前往,不知是否方便?”苏见欢略带一丝犹豫,开口询问。 “当然方便!”云流华一口答应下来,笑容温和,“夫人的友人,自然也是我的友人,欢迎之至。” 两人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元逸文与霍子明骑着高头大马,转瞬即至,稳稳停在马车旁边。 苏见欢见到元逸文,眼中漾开一抹笑意。 她看向云流华,介绍道:“云公子,这便是我在京城认识的朋友,姓元。” 云流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惊讶地看着马上那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正是那日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一位。 没想到,他竟是苏夫人的朋友。 也是,这样的气度,估计也就只有那富贵的京城才能养出来的。 他压下心头异样,朝着元逸文拱手一礼:“元公子,在下云流华。” 元逸文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连名字都懒得报,态度冷淡得近乎无礼。 可当他的目光转向马车里的苏见欢时,那张冷峻的面容瞬间冰雪消融。 他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个尚有余温的油纸包,递向苏见欢,声音是截然不同的温和:“路上看到刚出炉的桂花糕,你尝尝,垫垫肚子。” 苏见欢眼波流转,笑着伸手去接。 在接过油纸包的瞬间,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掌心。 元逸文的手指猛地一紧,反手捏住了她微凉的指尖,一触即分。 他的眼神倏然变暗,像是有两簇火苗在深潭中跳动,灼热得惊人。 这一幕,尽数落在云流华眼中。 他看着两人之间似乎有别人无法插足的亲昵,交汇的眼神中似乎也带着几分暧昧情意,只觉得分外刺眼。 方才还晴朗的心情,像是被一块巨石猛地砸下,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再也泛不起半点涟漪。 一旁的霍子明见气氛僵滞,轻咳一声,打着圆扬笑道:“早就听闻云家的清远茶庄是江南一绝,今日总算有机会得见,还要多谢云公子引路。” 他感觉皇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还没见过皇上对哪位女子如此的纵容,就连宫里的娘娘么,也没听说过皇上会对某一位格外的青睐。 这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云流华这才如梦初醒,他将目光从元逸文和苏见欢的身上艰难地移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霍公子客气了。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这便出发吧。” 他翻身上马,动作都带了几分僵硬,勉强打起精神,在前方引路。 马蹄踏在官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云流华背对着马车,心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必如此。 苏夫人亲口说了,姓元的只是她在京城认识的友人,并非其他什么关系。 几日前在山中,他偶然得知,苏夫人的丈夫已经亡故十几年了。 当时他心中,还曾不合时宜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 可今日一见元逸文,他才猛然惊觉,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苏夫人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对她心存好感的,又岂会只有他一人。 只是前些时日在山林之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与她二人,那份独有的静谧与亲近,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世上还有旁人。 秋杏、春禾、方亚:???我们不是人吗?? 第34章 令人惊艳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连绵起伏的青翠山峦,全都被开辟成了整齐的茶田。 一层层的梯田如同绿色的波浪,从山脚一直蔓延到云雾缭绕的山顶,一望无际,蔚为壮观。 “好一片茶山。”马车里,苏见欢忍不住挑开车帘,由衷赞叹。 元逸文策马与马车并行,闻言侧头看她,眼中带着笑意:“你若喜欢,回去我便命人在京郊也给你置办一个。” 京城那边其实并不合适种茶,除非特殊培育。 苏见欢嗔了他一眼,那眼神似嗔似怨,带着旁人看不懂的风情:“京郊哪有这样的好山好水。” 云流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口又是一阵发堵。 他强压下情绪,指着前方掩映在绿树之中的一片宏伟建筑,介绍道:“苏夫人,前面便是清远茶庄了。” 马车沿着青石板路缓缓驶近,庄子的全貌也彻底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哪里是个庄子,分明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园林府邸。 粉墙黛瓦,飞檐翘角,气势恢宏的正门上悬着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匾,上书“清远茶庄”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穿过正门,是一条宽阔的主道,两旁是精心修剪过的花木。 主道尽头,并非是寻常的厅堂,而是一片开阔的莲池。 池上建有九曲回廊,连接着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 每一处建筑都极为清雅别致,与周围的万亩茶山融为一体,既有世家大族的磅礴气派,又不失文人墨客的闲情逸致。 云流华见苏见欢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心中稍稍找回了一丝身为东道主的体面,开口道:“庄子里的景致尚可,平日里除了制茶,也是我云家在城外避暑待客的地方。我已命人备好了茶点,诸位请随我来。” 众人沿着九曲回廊前行,莲池中荷叶田田,偶有锦鲤摆尾,荡开圈圈涟漪。 现在依然是秋日,但是莲池中的荷叶却依旧翠绿,倒是难得的奇景。 苏见欢的目光在那些精致的亭台楼阁上流转,忽然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云公子方才说,此处也作游园之用?” 她的声音清悦,像池水拂过玉石。 云流华听她对自己庄子的事真正感兴趣,心中那点因元逸文而起的阴霾稍稍散去,嘴角也带了一丝以往的清冷笑意。 他侧过身,微微落后半步,与苏见欢并肩而行,温声介绍道:“正是。前些年,为了将清远茶庄的名声打响,家父便想了个法子,将这前院的园林划分出一片区域,在特定的日子里向百姓们开放。” 他顿了顿,见苏见欢听得认真,继续道:“来的客人们不仅可以游园赏景,我们还设有专门的体验区,可以亲手采摘、炒制茶叶,也算是一桩趣事。许多人因此对制茶生了兴趣,但是不少人来这边就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自己制茶?”苏见欢眼眸一亮,兴致勃勃道:“这倒是有趣。不知我们今日可有机会一试?” “苏夫人想试,自然随时都可以。”云流华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一切都已备妥。不过夫人远道而来,不如先随我去水榭中品一品新出的花茶,歇歇脚再说?” “如此便多谢云公子安排了。”苏见欢含笑应下。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融洽,似乎又回到了前几日在山中的时光。 一直默然不语的元逸文,负手走在苏见欢的另一侧。 他看着二人相谈甚欢的模样,凤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心底仿佛有酸涩的醋意正在翻涌。 但他没有出声打断,更未显露半分不悦。 只是那周身原本收敛的气度,在不经意间悄然散开,无形的气压沉沉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与不容侵犯的占有欲。 走在最后面的霍子明,只觉得后颈一凉,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他抬头看看前面并行的三人,云流华温润如玉,苏见欢风华绝代,而自家主子……明明一言不发,却像一头蛰伏的猛兽,不动声色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霍子明的脑海里,恍惚间竟浮现出两虎相争的画面。 不对,不对。 他赶紧把这个大不敬的念头狠狠甩出去。 其中一位,那可是……当今天子。 把皇上比作争风吃醋的猛虎,自己是活腻了吗? 他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朝旁边退开一步,想离那片低气压的中心远一些。 这一退,胳膊肘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霍子明回头一看,正对上秋杏那双带着几分薄怒的杏眼。 “你!”秋杏瞪着他,似乎忍了又忍。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霍子明连忙道歉。 秋杏却不理会他的道歉,俏脸一绷,忽然抬脚,对着他的靴子结结实实地踩了下去。 “嘶!”霍子明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只见秋杏狠狠踩完,还用鞋底碾了碾,这才像只斗胜了的漂亮小母鸡,高傲地一扭头,冷哼一声,快步跟上了苏见欢。 霍子明抱着脚,满脸的莫名其妙。 我……我这是又怎么惹到这位姑奶奶了? 一旁的春禾看到这一幕,连忙低下头,用袖子捂住嘴,肩膀却忍不住一抖一抖地笑了起来。 看到霍子明看过来,春禾连忙红着脸去追秋杏。 当着人的面嘲笑人家,似乎非常不好。 几人穿过月洞门,绕过一丛翠竹,眼前豁然开朗。 一汪碧水如镜,湖心筑着一座精巧的水榭,飞檐翘角,四面通透,由一条九曲回廊与岸边相连。 “苏夫人,元公子,请。”云流华引着二人走上回廊。 水榭之内,早已备下矮几软垫。 清风徐来,带着水汽与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云流华亲自坐于主位,动作行云流水般点燃了泥炉,煮沸山泉。 他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罐,用竹勺舀出些许色泽粉嫩的花茶,置于透明的琉璃茶壶中。 沸水冲入,嫣红的花瓣在水中舒展、翻滚,宛若起舞的仙子,茶汤也迅速染上了一层剔透的琥珀色。 第一杯茶,他双手奉至苏见欢面前的矮几上,温声道:“苏夫人,请用。这是用清晨带露的蔷薇花瓣与春尖一同窨制而成,最是鲜爽。” 苏见欢含笑颔首。 云流华随即转向元逸文,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探询:“元公子,这种花茶,男子怕是喝不惯。庄中另有珍藏的陈年普洱,口感醇厚,不知公子可愿一试?” 这番话听似体贴,却无形中将元逸文与苏见欢划开,仿佛一个是雅客,另一个则是品不来风雅的俗人。 元逸文漫不经心地靠着软垫,姿态闲散,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 他抬眸,目光淡淡扫过云流华,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必麻烦。”他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上位者的高高在上,“云公子既说是新出的好茶,元某自然要尝个新鲜。就这个吧。”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云流华脸上的笑容未变,眼底的温润却淡去了几分。 他不再多言,沉默地为元逸文斟上了同样一杯花茶。 茶盏落在矮几上时,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水榭中,显得格外清晰。 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较量在茶雾中弥漫开来。 苏见欢却并未察觉这暗流涌动。 她的注意力,早已被矮几上那几碟精致的茶点牢牢吸引。 那不是寻常糕点铺子里的俗物。 一碟是莲花酥,层层叠叠的酥皮薄如蝉翼,染着淡淡的粉,绽开成一朵含苞的莲花,花心一点嫩黄的蕊,做得惟妙惟肖。 另一碟是翡翠绿豆糕,被巧手匠人捏成了几尾活灵活现的金鱼状,连鱼尾的摆动弧度与鱼鳞的细密纹理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刻就要游动起来。 旁边还有一碟桂花定胜糕,做成了小巧的月牙形,上面撒着一层细碎的金桂,香气清甜。 每一件都像是美得让人不忍下口。 苏见欢终是没忍住,纤纤玉指拈起那枚月牙形的桂花糕,送入口中。 桂花的清香与米糕的软糯瞬间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又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花茶。 蔷薇的芬芳混合着茶的甘醇,冲淡了糕点的甜,只留下满口余韵。 那一瞬间,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清雅的滋味涤荡了一遍,说不出的熨帖舒畅。 她抬起眼,眸中盛满了真切的欢喜,对着云流华嫣然一笑。 “云公子不愧是斗茶魁首。无论是这茶,还是这茶点,都堪称绝品,令人惊艳。” 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冰面。 云流华心头那点与元逸文争锋相对的意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眼中的光芒重新变得柔和温润,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苏见欢身上。 “苏夫人喜欢就好。”他立刻殷勤地为她续满茶水,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若是喜欢,不妨在庄子里多盘桓几日。清远茶庄景致尚可,也正好让云某,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元逸文端着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 他没有作声,只是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浮沉的蔷薇花瓣,眸色深沉如海。 第35章 交换 苏见欢的这一声赞叹,显然是取悦了云流华。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眼中映着她的笑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方水榭与眼前之人。 “苏夫人谬赞了。”云流华的目光落在她微扬的唇角,声音温和,“其实,品茶之乐,不止于口舌。若夫人歇息好了,那我带夫人去游园的地方,后面有炒茶台,可亲手体验一番制茶之趣。” 终于可以亲手制茶了? 苏见欢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方才品尝的绝妙滋味似乎还在舌尖萦绕,此刻一听能亲手制作,好奇心与兴致便被彻底勾了起来。 她几乎是立刻点头:“好啊,那便要叨扰云公子了。” 元逸文放下茶盏,杯底与矮几碰撞,又是一声轻响。 他并未看云流华,只对苏见欢道:“你倒是对什么都感兴趣。” 话语听不出是褒是贬,却让云流华心中刚刚升起的愉悦淡了几分。 云流华站起身,对着苏见欢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言语间却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元公子若觉无趣,庄中亦有静室可供歇息。” 这便是逐客了。 元逸文却仿佛未曾听懂他的言外之意,随之起身,理了理衣摆,神色淡然地开口:“同去便是。” 云流华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是不再多言,转身引路。 穿过一道月亮门,绕过一片秀雅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几座竹制的高台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开阔的平地上,台上支着大铁锅,锅下燃着文火。 不少前来游玩的宾客,无论男女,都兴致勃勃地围着台子,在茶庄师傅的指导下,学着杀青、揉捻的手法,笨拙却认真地翻炒着锅中青翠的嫩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草木香与焙火的焦香,混杂着人们的低声谈笑,一派热闹融洽的景象。 苏见欢显然被这气氛感染,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云流华将她引到一座空置的高台前,亲自为她取来一小簸箕尖尖的嫩芽,耐心地讲解起来:“这是刚摘下的毛尖,杀青时锅温要足,下手要快,五指并拢,手掌要将茶叶尽数捞起,再均匀撒下,如此反复,方能让茶叶受热均匀,香气尽出。” 他说着,便亲自做起了示范。 他的手掌白皙修长,在滚热的铁锅中灵活地翻飞,姿态潇洒,如行云流水,引得旁边的女客们都投来阵阵倾慕的目光。 苏见欢看得目不转睛,待云流华示范完毕,便迫不及待地卷起袖子,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伸向铁锅。 “小心烫。”云流华在她身侧轻声提醒,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动作上,随时准备指点。 元逸文则负手立在几步开外,并未上前,只静静地看着。 他的目光从云流华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定格在苏见欢那张因专注于新奇事物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上,眸光微动。 苏见欢起初还有些手忙脚乱,不是被锅壁的热度烫得缩回手,就是翻炒得不够均匀。 云流华始终极有耐性,一一为她纠正。 渐渐地,她也摸到了一些门道,动作流畅了许多。 一旁的元逸文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另一座茶台前,竟也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他虽是初学,但动作间却毫无生涩之感,仿佛天生便懂得如何掌控力道与火候,不多时,他锅中的茶叶便已像模像样,香气四溢。 待到苏见欢终于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将自己亲手炒制的茶叶盛入竹盘时,额上已沁出了一层薄汗,脸上却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 “云公子,你看,我做得如何?”她献宝似的将盘子递到云流华面前。 云流华接过,低头细看,只见盘中茶叶虽形态大小不一,远不如他亲手制出的那般完美,却也条索分明,带着一股独有的、质朴的茶香。 他正要开口夸赞,一个清冷的声音却从旁边传来。 “看起来不错。”元逸文端着他自己的那盘茶走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苏见欢的盘子上,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我的这份,火候似乎过了些,想来口感定然不如你的清新鲜爽。” 苏见欢闻言望去,只见他盘中的茶叶色泽确实要深上几分。 还未等她开口,元逸文便接着说道,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既然如此,我们换换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自己那盘茶叶放在苏见欢空出的手中,然后端走了她视若珍宝的第一份作品。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苏见欢捧着那盘色泽略深的茶叶,微微一怔。 她瞟了元逸文一眼,元逸文双眼盯着她,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有些委屈,像是在控诉。 这让她莫名有些心虚。 空气再次凝固。 云流华脸上的温润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看着元逸文坦然自若地欣赏着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份夸赞的战利品,一股郁气直冲胸口,堵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已经不是暗中的较量,而是明目张胆的掠夺。 偏偏元逸文的姿态太过从容,理由也寻得冠冕堂皇,仿佛他不是在强行交换,而是在进行一扬公平的品鉴。 “元公子,”云流华的声音绷紧了几分,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客气,“苏夫人初学,手法生疏,炒出的茶未必合您的口味,还是换回来的好。” “无妨。”元逸文抬眸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凡是她做的,元某都觉得很好。”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让云流华的脸色变了下,差点端不住君子之风。 他看着苏见欢,只见她虽有些意外,却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反而低头好奇地研究起手中那份来自元逸文的次品,似乎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交换也颇为有趣。 云流华的手在袖中缓缓收紧,指节泛白。 在这扬无声的交锋中,他再次落入了下风。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苏夫人和这位元公子之间,似乎总有一些他无法加入的东西。 难道就因为元公子和苏夫人之前就认识吗? 一向端方淡雅的公子,第一次生出恼怒之意。 第36章 喜欢你,就只喜欢你 他强撑起主人的风度,脸上重新挂上温雅的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侧过身,完全将元逸文当成了不存在的背景。 “苏夫人,请随我来,这万亩茶山,景致尚多,我再为你介绍一番。” 苏见欢点点头,将手中那盘属于元逸文的、火候略深的茶叶小心放到一旁,跟上了云流华的脚步。 元逸文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手中端着他那份战利品,看了春禾和秋杏一眼,两人立刻将苏见欢和元逸文手中的茶叶收好,找个罐子装起来。 而元逸文姿态闲适,仿佛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宾客,始终走在苏见欢身边落后半步的位置。 穿行在茶垄之间,云流华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他指着不同区域的茶树,讲解着它们的品种、年份与各自独特的制茶工艺。 苏见欢听得认真,偶尔提出的问题也颇有见地,两人间的气氛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和谐。 日暮时分,云流华在茶庄最雅致的水榭中设下了宴席。 晚宴布置得极为用心。 桌上菜肴并非寻常的珍馐,而是将茶韵与食材巧妙融合的巧思之作。 有以碧螺春清炒的河虾,虾肉晶莹,茶香四溢;有以普洱慢炖的子排,肉质酥烂,回味甘醇。 甚至连酒水,都是特意为苏见欢准备的桃花酿,清甜不烈,最合女子的口味。 席间,元逸文与云流华分坐于苏见欢左右。 “苏夫人,尝尝这道龙井问茶,”云流华温声介绍,指向一道清汤,“以山泉水炖煮鸽蛋,再用新摘的龙井叶吊出鲜味,最能清心解乏。” 他话音刚落,元逸文的筷子已经伸出,夹了一块剔好鱼刺的鲈鱼,稳稳地放进苏见欢面前的瓷碟中。 “这个润口。”他言简意赅。 苏见欢含笑谢过,尝了一口鱼肉,确实鲜嫩。 这里的食物味道确实不错,倒是很合她的胃口。 云流华的笑意淡了几分,随即又为她盛了一小碗汤:“润口之后,再用些清汤最好。” 元逸文则默默地将一杯温热的桃花酿推到她的手边。 你来我往,一个殷勤介绍,一个沉默照顾,看似互不相干,实则寸步不让。 苏见欢倒是适应良好,努力想将两碗水端平,谁的好意都领,谁的菜都吃,一顿饭下来,竟也吃得十分惬意。 饭后,夜色已深。 “多谢云公子盛情款待,我有些乏了,想先回房歇息。”苏见欢起身告辞。 这里的环境确实很不错,加上云流华的一再挽留和邀请,所以几人就干脆决定住在几日。 云流华准备的院落清幽雅致,下人早已备好了热水,很是周到。 待苏见欢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水榭中的温和气氛瞬间冰冻。 云流华脸上最后一丝客气的笑也消失殆尽,他看向元逸文,声音冰冷:“元公子真是好手段。” 元逸文端起桌上未尽的清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才抬眸看他:“云公子待客周到,元某心领了。”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只是,不属于你的东西,再如何费心也是枉然。” 说罢,他便起身,径直拂袖离去,留下云流华一人对着满桌精心准备的餐席,脸色铁青。 苏见欢回到房中,换下繁复的外裙,泡了澡出来,只着一身柔软舒适的寝衣。 春禾离开的时候,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壁灯。 苏见欢没有让丫鬟守夜的习惯,所以基本上都是在她躺到床上之后,伺候的人就会退出去。 还未酝酿出睡意,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贴了上来。 那人动作极快,一只手臂环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禁锢在怀中,另一只手则覆上了她的眼睛。 熟悉的清冽的檀香瞬间将她包围。 苏见欢心中一跳,却并未挣扎,只低声道:“元公子?”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他为你准备了这么多,你是不是很感动?”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也收紧了几分。 苏见欢不答话,只觉得他覆在自己眼上的手掌开始缓缓下移,滑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最后落在了她寝衣的系带上,轻轻一挑。 衣带松开,微凉的空气渗入,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吻细细碎碎地落在她的后颈与肩上,手也不安分地游走,所到之处皆燃起一小簇火苗。 苏见欢的呼吸渐渐乱了,身体也软了下来,就在她情动意乱,快要彻底沉溺其中的时候,那只作乱的手却忽然停了下来,就那么静静地放在她的腰间,不再有下一步的动作。 身上撩起的火没处发泄,不上不下地悬着,磨人得紧。 苏见欢难耐地扭了扭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他,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在昏暗中瞪着他:“你……” 元逸文垂眸看着她,眼底墨色翻涌,神情却是一贯的清冷自持,仿佛刚才那个肆意挑逗的人不是他。 “说,”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强势和酸意,“你喜欢谁?” 苏见欢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羞恼之意涌上心头。 这个人,在这种时候,竟然问这种问题。 她气得不想理他,偏过头去。 元逸文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她,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仿佛在说,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今晚便就此为止。 僵持片刻,苏见欢终是熬不过那份折磨人的空落,她猛地转回头,凑上去,对着他坚实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用了些力气,却也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元逸文闷哼一声,非但不恼,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不说实话,今晚就这么过吧。” 他的威胁轻描淡写,却让苏见欢知道,他绝对说到做到。 苏见欢又气又无奈,最终还是在他那双深邃眼眸的逼视下败下阵来,声音小如蚊蚋,却无比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喜欢你,就只喜欢你。” 话音刚落,元逸文眼中的墨色瞬间化开,满意地低低笑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 他低下头,用一个深吻堵住了她所有未尽的羞愤与嗔怪。 第37章 地上凉,船上晃 第二日天光大亮,云流华便依着昨日的约定,前来寻苏见欢。 他特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只是还未走到院中,便被秋杏拦了下来。 秋杏福了一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云公子,实在抱歉。我们夫人昨夜歇得晚,身子有些乏,这会儿还未起身。”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许是要到午膳时分才能见客,要不,您届时再来?” 云流华眼中的热切稍稍冷却,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温和地摆手道:“无妨,苏夫人身体要紧,理当好生休养。那我午时再来拜访。” 他虽这般说着,心中却难免有些失落。 待到午时,云流华再次踏入小院。 这一次,秋杏没有再阻拦,直接将他引进了厅中。 云流华心头一喜,以为即将见到心心念念的人,谁知一掀开珠帘,看到的却不是苏见欢,而是那个让他分外不悦的身影。 元逸文正闲散地靠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一手随意地搭着扶手,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面,另一只手则端着一杯尚冒着热气的茶,姿态慵懒而惬意,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见到云流华进来,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地吩咐旁边的丫鬟:“给云公子上茶。”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云流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压下心头的不快,站在原地,声音冷了几分:“元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元逸文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我为何不能在此处?” 他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云流华耳中:“欢娘昨夜劳累,我自然要多陪陪她。” 欢娘二字,亲昵得刺耳。 而那句“昨夜劳累”,更是带着十足的暗示意味。 云流华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握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你!元公子,请注意你的言辞!” 他极力克制着怒意,“此乃苏夫人的居所,你这般堂而皇之地待着,于理不合,传出去也有损苏夫人的名节!” “名节?”元逸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笑一声,“我与她之间的事,何时需要与外人论理了?” 那份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和理所当然的优越感,让云流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气得几欲发抖,却又无从反驳。 就在厅中气氛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的时候,内室的帘子被掀开了。 苏见欢收拾妥当,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一出来,便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那不同寻常的对峙氛围。 她脚步一顿,目光飞快地扫过元逸文,那一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怒,随即脸上扬起一抹柔和的笑意,径直看向云流华。 “云公子,让你久等了。”她柔声开口,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一旁的元逸文,“今日天气正好,不知我们可以去哪些地方逛逛?” 苏见欢一出现,云流华满腔的怒火便被瞬间浇熄,眼中只剩下了她的身影。 他立刻将元逸文抛之脑后,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温润笑道:“苏夫人言重了。今日风和日丽,我已在庄子里的镜湖备下小舟画舫,不如我们去湖上一边赏景,一边用膳,如何?” 清远茶庄的占地面积非常大,光是湖泊都有好几个。 镜湖就是其中之一。 “那恭敬不如从命,想来云公子推荐的风景肯定是极好的。” “夫人太过客气。”云流华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仿佛初春的冰雪消融,“苏夫人请。” 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完全将一旁的元逸文视作了无物。 苏见欢含笑点头,正要迈步,那始终靠在椅上的人却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元逸文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踱步走到苏见欢身边,语气亲昵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要去湖上?正好,我也有些闷了,一道去吧。” 他说着,目光别有深意地掠过云流华,那眼神中的挑衅和宣示主权的意味,毫不掩饰。 云流华的笑意僵在了唇角。 苏见欢的脚步亦是一顿,她没有看元逸文,只是声音平淡地对云流华说:“既然元公子也有兴致,那便一同前往吧,也热闹些。” 她话说的很平淡,甚至听不出一点波澜,好像就是一句话带话的感觉。 但是不知为何,云流华硬是从中间听出了几分纵容。 把脑海里的想法挤出去,他深深看了苏见欢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声音里那份温润,终究是淡了几分:“如此,也好。” 清远茶庄占地极广,镜湖便藏在几座连绵的茶山之间。 时值深秋,天气清朗,却带着萧瑟的凉意。 山上的茶树不复春夏的翠绿,颜色沉郁了许多,远远望去,像是给山峦披上了一件墨绿色的外衣。 湖边的芦苇已经枯黄,在清冷的风中摇曳着,发出一阵阵沙沙的轻响。 湖面澄澈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岸边三人的身影。 一艘小舟早已静静地等在岸边。 云流华率先扶着苏见欢上了船,动作体贴周到。 元逸文紧随其后,一上船便极其自然地坐到了苏见欢的另一侧,将她和云流华隔了开来。 小舟空间本就狭窄,三个人一坐,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拥挤。 云流华拿起船桨,亲自划动小舟,舟身轻晃,缓缓向湖心而去。 他尽力扮演着一个完美的东道主,指着远处的山峦介绍道:“苏夫人请看,那几片山头上的,便是清远茶庄最好的云雾茶。此茶只在清晨带露采摘,入口清冽回甘,最是难得。” 苏见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竟有此等讲究。” “那是自然,”云流华温声道,“待会儿在画舫上,我已备下今年的新茶,夫人定要尝尝。” “茶再好,喝多了也伤身。”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元逸文不知何时拿了件厚实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了苏见欢身上,仔仔细细地系好了带子。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颈侧,动作亲密无间。 “湖上风大,仔细着凉。”他垂眸看着她,声音低沉,仿佛周围再无旁人,“昨夜本就没睡好,若是再病了,又要吃苦头。” 昨夜二字,又一次被他轻描淡写地提起。 云流华握着船桨的手猛然一紧,骨节泛白。 小舟因他力道的变化,在湖面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水痕。 苏见欢的背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偷偷瞪了元逸文一眼,不过也没有推开那件披风,只是淡淡道:“我没有那么娇弱。多谢元公子关心。” 她转回头,继续望着云流华,将方才的话题接了下去:“云公子方才说,午膳备在了画舫上?” 她刻意地,将元逸文的殷勤和那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忽略。 云流华心头的郁结稍散,见她看向自己,立刻压下所有情绪,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是。就在前面不远处,夫人请看。” 他用船桨朝前方一指。 只见不远处的湖湾之中,果然静静地停泊着一艘精巧华美的画舫。 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朱红色的栏杆在清冷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微风拂过,隐约能听到画舫上传来丝竹之声,清雅悠扬,为这萧瑟的秋景平添了几分韵致。 云流华将小舟缓缓靠了过去,画舫上立刻有侍女上前,放下接驳的木板。 “苏夫人,请。”云流华先行上岸,转身朝苏见欢伸出手。 苏见欢正要将手搭上去,身旁的元逸文却先一步站了起来,他没有理会云流华,而是直接弯腰,一手揽住苏见欢的腰,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竟是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苏见欢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地上凉,船上晃,”元逸文抱着她,迈步踏上画舫,声音里带着一丝霸道,“还是这样稳妥些。” 云流华伸出的手,就那样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元逸文抱着苏见欢从他面前走过,那副理所当然的亲密姿态,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画舫上的乐声不知何时停了,侍女们纷纷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元逸文沉稳的脚步声,和云流华脸上寸寸龟裂的温雅面具。 第38章 你们并非普通朋友,是吗? 舱内早已备好了一桌精致的酒菜,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湖上的寒气。 “你做什么?”苏见欢一沾到软垫,立刻坐直了身子,与他拉开距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恼怒。 元逸文却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在她身边坐下,拿起手边的暖炉递给她:“先暖暖手。” 他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仿佛方才那个石破天惊的举动,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苏见欢被他这接二连三的动作噎得不上不下,最终恼怒的捶了他一拳。 这人可真是! 云流华紧随其后走进船舱,他脸上的温和面具已经摇摇欲坠,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当扬发作。 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并肩而坐的两人,那画面刺眼得让他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云公子,请坐吧。”苏见欢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对着云流华,努力牵起一抹得体的微笑,“让你见笑了。” 云流华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依言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重新挂上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苏夫人言重了。是我招待不周。” 话虽如此,席间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方才的轻松。 侍女们低眉顺眼地上前布菜,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息。 一时间,画舫内只听得到杯筷轻碰的声音。 元逸文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这诡异的氛围,他夹起一块剔透的鱼肉,细致地将里面每一根微小的刺都挑干净,然后才放进苏见欢面前的白瓷碟里。 “这湖里的鲈鱼,味道还算鲜美,尝尝。”他的语气,是毋庸置疑的熟稔。 苏见欢看着碟子里的鱼肉,没有动。 元逸文又拿起一只清蒸的河虾,不紧不慢地剥去外壳,留下完整的虾仁,再次放进她的碟中:“虾肉性温,多吃些。”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亲昵与占有。 云流华端着酒杯的手指,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收紧。 他看着元逸文旁若无人地为苏见欢布菜,而苏见欢虽然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明确地拒绝。 这沉默的默许,比任何言语都更像一把利刃。 终于,元逸文起身,先是漫不经心的睨了云流华一眼,又温声对苏见欢道:“我去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说罢,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一离开,舱内紧绷的空气仿佛才终于有了一丝流动的可能。 云流华看着苏见欢,眼中的挣扎和苦涩再也无法掩饰。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苏夫人,元公子他……你们并非普通朋友,是吗?” 他问出了口,心中便是一阵懊悔,这太失礼了。 苏见欢正在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眸光清冷。 脸上的笑容淡去了所有温度。 “云公子,”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这是我的私事。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想,没有必要对旁人一一说明。” 这话语虽然客气,却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两人的距离推得极远。 云流华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尴尬和苍白,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低声道:“抱歉,苏夫人,是在下唐突了。” “没关系。”苏见欢摇了摇头,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重新抬眼看向云流华,脸上又恢复了那份疏离却不失礼貌的微笑:“说起来,叨扰云公子也有数日了,我们打算明日便启程离开,还要去别处看看。” 云流华闻言猛地一惊,脱口而出:“为何如此突然?可是……可是因为在下刚才的问题,让夫人不快了?” 他急切地解释道:“夫人千万别误会,我绝无冒犯之意。若是夫人不嫌弃,还请能多逗留几日,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 “云公子多虑了。”苏见欢笑着摇头,语气温和,但是却有了不易察觉的划线,“我与公子一见如故,心中甚是感激。只是出来游玩的时日也不少了,本就盘算着这几日便要动身,准备回京了。此事与公子无关。” 她将一切都归结于既定的行程,撇清了与方才那扬不愉快的所有关系。 可越是这样,云流华心中越是苦涩。 他知道,再也留不住了。 他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点了点头,黯然道:“既然夫人心意已决,在下也不便强留。那……今晚便让在下为夫人设宴饯行吧。” “如此,便有劳云公子了。”苏见欢欣然应允。 饯行宴而已,苏见欢其实对云流华还是很欣赏的。 但是身边的那个人醋意太大了,他伺候的好,苏见欢也乐意纵容一点。 毕竟这几日,她日子过得还是很舒服的,觉得自己的气色都好了几分。 说起来,男女之间的阴阳调和,还真的是最好的滋补品。 这些念头在苏见欢脑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就隐去。 那一夜的饯行宴,终究是吃得食不知味。 席间三人各怀心事,客气的言语之下,是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暗流汹涌。 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一辆不算起眼的马车便已停在了清远山庄门前。 晨间的薄雾尚未散尽,给这告别的扬景添了几分萧瑟。 苏见欢站在车前,对前来送行的云流华福了福身子,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疏离:“这几日多谢云公子照拂,我们就此别过。” 云流华看着她,喉咙有些发紧,千言万语都堵在心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干涩的话语:“苏夫人,一路顺风。”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宁静,又仿佛是怕泄露了心底那份不敢示人的失落。 元逸文早已利落地跨上了一旁的骏马。 他一身劲装,身姿挺拔,此刻正勒着缰绳,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云流华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半分谢意,只有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嘲弄,又像是炫耀,转瞬即逝。 随即,他不再看云流华,手中的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声,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便如离弦之箭般,率先向前奔去。 苏见欢没有再多言,转身登上了马车,放下了车帘,隔绝了最后一道视线。 云流华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曾与元逸文对上。 他的眼里,只有那辆缓缓启动的马车。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吱”声,一点点碾过他的心尖。 他看着那辆马车越走越远,看着它逐渐上了官道,彻底消失不见。 元逸文那轻蔑的一眼,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心力去理会。 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忽然觉得,自己站立的地方,冷得有些刺骨。 山涧里的鸣翠声,一切都仿佛被隔绝在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之外,与他再无关系。 抛开那些不该有的念想,抛开那份因元逸文的存在而生出的不甘与嫉妒。 他扪心自问,与苏见欢相处的时光,是真真切切的欢喜。 那是一种寻得知音的欣悦。 她的聪慧,她对时局的见解,她品茶时那一瞬间的安然,都让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可以与之倾心交谈的知交好友。 可如今,好友远去,知音难觅。 这份怅然若失,比单纯的情爱不得,更让他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云流华在清远山庄门前站了许久,直到晨雾彻底散去,阳光落在他身上,也驱不散那份从心底泛起的凉意。 他挺直的背脊,在无人看见的时候,微微垮了下来,显出几分萧索的落魄。 只可惜,终究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连这水,都未来得及真正清澈,便被搅浑,而后干涸了。 而被他惦念的人坐在马车里,对着忽然之间钻到车厢里的男人轻踹了下,“你不在外面跑马,进来做什么?” 第39章 只有你 苏见欢没坐多久,车帘便被人从外面猛地掀开,一道劲风随之灌入,元逸文高大的身影便已挤了进来,顺手放下了帘子,将车厢内外的光影彻底隔绝。 不等苏见欢开口,他便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捞进了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带着晨间凉意和男人气息的吻,霸道地落了下来,堵住了她所有想说的话。 这个吻像是宣告,又像是掠夺,吮吻啃噬,带着几分惩罚般的意味。 苏见欢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那点力气却像石沉大海,反而被他握住手腕,反剪到了身后。 “唔……元逸文……” 她模糊的抗议声被吞没得一干二净。 元逸文似乎就是要将她身上可能沾染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目光与气息,全都用自己的味道覆盖殆尽才肯罢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微微退开一些,额头抵着她的,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 苏见欢的眼眸已然蒙上了一层水汽,双颊绯红,嘴唇更是被吻得红肿饱满。 他的手却依旧不规矩,顺着她腰身的曲线一路探寻,轻易就解开了那繁复的衣带。 衣襟被扯开大半,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和一片细腻的肌肤。 清晨的微凉空气一接触,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点细微的反应,却像是点燃了元逸文眼底的火焰。 苏见欢用残存的理智按住了他继续向下的大手,眼神妩媚又带着一丝无奈,“在马车上呢,别胡闹。” “你不在外面跑马,进来做什么?”她娇嗔地看着元逸文,“昨天晚上不是刚来过?” 元逸文动作一滞,随即不满地将头埋进她散发着清香的脖颈间,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委屈的沙哑:“昨夜想着今日要早起赶路,怕你累着,才只要了你一次。哪里够?” 那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最敏感的颈侧,让苏见欢的身子又软了几分。 她有些愕然。 这么一说,她才猛地想起来,自从和眼前这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哪一夜他不是折腾到三更半夜,非要叫上三四回水才肯罢休。 昨夜的一次,对他而言,确实只能算是解个前菜。 一想到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苏见欢的脸颊就烫得厉害。 可见这个男人的精力有多旺盛。 只是……这种频率,是不是有些不太寻常? 她心底升起一丝纯粹的好奇,仰起脸,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忍不住轻声问:“你和你从前的那些女人……也是如此吗?每夜的需求都这么大?” 元逸文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对上苏见欢那双清澈又带着几分天真探究的眼眸,忽然被气笑了。 这个女人,正衣衫不整地坐在他怀里,被他撩拨得情动不已,竟然能如此若无其事地提及“那些女人”? 她难道,就真的一点醋意都没有吗? 这个念头让元逸文心中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燥意与不爽。 他低下头,报复性地在她的锁骨下方,那处最为敏感细嫩的地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啊……”苏见欢忍不住轻呼一声,浑身一阵战栗,最后的力气也仿佛被抽干,彻底软倒在他怀里。 看着她这副任由自己采撷的模样,元逸文心里的火气才消减了些许。 他伸出舌尖,在那泛起红痕的地方轻轻舔舐安抚,这才慢悠悠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只有你,能让我如此。” 这是实话。 从前的他,对床笫之事并无多少热衷。 踏足后宫,更多是为了皇嗣传承的责任,往往是例行公事,一次便罢。 可唯独对着苏见欢,他就像是中了蛊,食髓知味,总忍不住想要更多,想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但是他对这种感觉并不抗拒,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兴奋。 作为天下之主,他拥有很多东西,但是唯独眼前的女人,让他舍不得。 他的话语让苏见欢愣了下,下意识的去看他的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专注,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一并吸进去。 元逸文不再说话,只是用行动来证明他话语里的分量。 他低下头,再次吻住了她。 这一次的吻,是温柔的,缠绵的,像是清晨的花露,带着花朵的芳香,又带着一点雨水的清透。 他的唇舌描摹着她的唇形,耐心地,细致地,撬开她的贝齿,与她共舞。 没有丝毫的急切,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欲,将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渴望,都通过这个吻传递了过去。 苏见欢彻底没了抵抗的力气,或者说,她根本不想抵抗。 她的心脏似乎跟着他温柔的吻忽上忽下。 他的温柔是一种比强硬更霸道的力量,让她心甘情愿地沉沦。 马车轻微地晃动着,成了他们二人世界唯一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内的温度节节攀升,暧昧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当一切重归于平静时,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苏见欢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慵懒地蜷在元逸文的怀里。 她的眼角眉梢都染着动情的绯色,肌肤上透着一层薄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原本稍显凌乱的衣衫,此刻被一件宽大的外袍妥帖地裹着,只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和一小片泛着红痕的锁骨。 元逸文心满意足地抱着怀里温香软玉的人儿,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光滑的背脊。 他看着她眉眼间那股被疼爱过后的娇媚,心中的躁意与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餍足。 这个女人,必须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面传来霍子明恭敬的声音:“主子,到客栈了。” 两人这才从相拥中慢慢分开,元逸文低头,在苏见欢的额上印下一个轻吻,声音低沉而沙哑:“到了,我抱你进去。” 苏见欢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温暖的胸膛。 元逸文仔细地将披风拢了拢,确定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春光,这才抱着她,推开车门。 客栈门口正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辆看似普通,实则细节处尽显华贵的马车停下,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紧接着,车帘掀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俊美冷峻,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迫人气息,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众人的目光刚落在他身上,就见他转身,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抱出一个人来。 那人被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看得到一个玲珑的轮廓,被男人稳稳地护在怀中。 男人抱着怀里的人,步履沉稳地走向驿站大门,全程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喧嚣与探究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就在他迈上台阶的那一刻,一阵风吹过,掀起了披风的一角。 惊鸿一瞥间,众人只看到一抹靡丽的绯红色裙摆。 店里的伙计早已迎了出来,看到这阵仗,更是点头哈腰,不敢有丝毫怠慢。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元逸文脚步未停,后面跟着的霍子明赶紧吩咐:“三间上房,送热水和饭菜上来。” 第40章 真是朕的好皇叔 屋内的陈设雅致,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檀香,那是元逸文身上的味道。 身上酸软得厉害,她微微一动,便感觉到了那令人面红耳赤的余韵。 “夫人,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秋杏立刻迎了上来,声音压得极低。 她扶着苏见欢坐起,拿过一旁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服侍她穿上。 当那件柔软的里衣滑过苏见欢的肩头时,秋杏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脖颈与锁骨上的斑驳红痕,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连忙垂下了眼帘,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 苏见欢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只看了一眼,脸颊便瞬间烧了起来,心底把元逸文那个不知节制的男人暗暗骂了一遍。 她强忍着羞臊,任由秋杏替她整理好衣襟。 “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苏见欢自己都吓了一跳,窘迫地闭上了嘴。 秋杏赶紧倒了一杯温水递过来,“夫人,先润润嗓子。” 温热的水滑入喉咙,舒缓了那阵火烧火燎的感觉。 秋杏这才轻声回话:“回夫人,已经戌时了。厨房一直温着膳食,您可要现在用?” 苏见欢中午只被元逸文喂了几口点心,之后便是一番天翻地覆的折腾,此刻早已是饥肠辘辘,腹中空空。 她立刻点了点头。 很快,春禾便领着小二,将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上了桌。 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鼻,样样都是她爱吃的口味。 苏见欢却没有立刻动筷,她状似随意地环视了一圈,屋里除了两个伺候的丫鬟,再无旁人。 “我们到什么地方了?其他人呢?”她故作平静地问道。 春禾性子活泼,闻言便脆生生地答道:“回夫人,这里是杏花镇。方才安顿好,元公子便带着霍公子出门了,说是有些事情要办。” 顿了顿,春禾又补充了一句:“公子走之前特意交代了,说您若是醒了,只管先用膳,不必等他回来。” 这话落在苏见欢耳中,让她本就泛红的脸颊更多了几分热意,仿佛他笃定了她会等他一般。 她掩饰性地拿起筷子,低哼了一声:“谁要等他了!” 苏见欢这厢刚拿起筷子,另一头,杏花镇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内,气氛却凝重如冰。 烛火昏暗,在墙上投下摇曳的人影。 元逸文端坐于上首,面色沉肃,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的每一声轻响,都让气氛更加凝重几分。 他身侧,霍子明一身劲装,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堂下,一个男人浑身是伤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气息微弱,声音却带着一丝死里逃生的庆幸。 “属下……属下奉命暗中查探铁矿一事,发现矿山已有被开采过的痕迹,规模虽不大,但手法极为隐蔽。”男人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属下顺着线索追查,多方打探之下,发现此事竟与宁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后来属下行踪暴露,遭到数路人马追杀,一路躲躲藏藏,拼死才护住了这件东西,想尽办法给皇上传信。” 他看着上首的元逸文,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幸好皇上和霍大人来得及时,再晚几日,属下恐怕就真的撑不住了。” 说罢,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高高举起。 霍子明立刻上前,先是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才将东西接过,恭敬地呈给元逸文。 元逸文接过,解开层层油纸,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还有几块成色极佳的铁矿石。 他打开册子,目光一页页扫过。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随着他翻阅的动作,他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那股熟悉的冷冽檀香中,仿佛掺入了冰雪,寒意刺骨。 当看到最后一页时,他原本沉静的脸上,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显得有几分狰狞。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两声,声音里淬着冰,“真是朕的好皇叔。” 随手,他将那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册子扔给了霍子明。 霍子明接过,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饶是他素来沉稳,此刻脸上也写满了无法抑制的震惊。 宁王,当今圣上的亲叔父,那个在朝堂之上永远一副笑呵呵模样,对谁都和和气气,只知斗鸡走狗、流连花丛的闲散王爷。 平日里对皇上更是唯唯诺诺,恭顺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私采朝廷管辖的铁矿,暗中私铸兵器,甚至还以此豢养私兵。 这册子上清清楚楚地记录着铁矿的产量、兵器的去向,桩桩件件,任何一件拎出来,都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宁王想要做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霍子明。” “臣在。” “带他下去,好生安顿,找最好的大夫医治。”元逸文的目光落在那个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男人身上,语气平静,“他是功臣,朕,不会亏待忠臣。” “是!”霍子明应声,立刻上前扶起那个男人,大步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元逸文一人。 他没有再看册子一眼,仿佛那上面记载的滔天罪证,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他缓步走出屋子,来到院中。 夜色如墨,繁星满天。 晚风带着花的微香,吹动他墨黑的衣袍,却吹不散他周身的寒气。 他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片璀璨的星河,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星光,却比深夜的寒潭还要冰冷。 片刻之后,霍子明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没有回头。 “皇上,人已经安顿好了。”霍子明恭敬地禀报,而后迟疑地开口,“宁王那边……” 元逸文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在夜里却清晰可闻。 只是那笑意,没有半分温度,只余下浸入骨髓的冷。 “看来,是朕这几年脾气太好了。”他转过身,月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眸光幽暗,“好到让他们忘了,朕的龙椅,是如何坐稳的。” 霍子明心头一凛,猛地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他跟在元逸文身边最久,自然也最清楚。 如今朝堂安稳,四海升平,大臣们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似乎都忘了。 忘了眼前这位温润如玉、待人谦和的君主,在登基之初,是何等铁血手腕。 那时的元逸文,不过弱冠之年,以雷霆之势清扫朝中盘根错节的旧势力。 金銮殿上的龙椅还未坐热,殿前的白玉石阶,却已不知被多少人的鲜血染红。 朝堂之上,但凡有半分异心者,无论亲疏贵贱,一律严惩不贷。 那段时间,京中人人自危,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血腥气。 正是那般酷烈的手段,才在最短的时间内,震慑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人,换来了如今这看似平和的局面。 可平和久了,总有人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忘记了沉睡的猛虎,醒来时依旧会择人而噬。 “去查。”元逸文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杀意只是错觉,“既然皇叔喜欢在暗处,那朕就陪他玩玩。” “朕倒要看看,他这些年,究竟攒下了多少好东西。” 第41章 陪我去个地方,如何? 霍子明的声音沉稳如初,听不出半分情绪,领命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庭院中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拂过杏花树梢的沙沙声。 元逸文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才转身,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那股萦绕在他身侧,仿佛能将月色冻结的寒气,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却在推开一扇门时,骤然一滞。 屋内的烛火温暖而明亮,映照着一室的温馨。 苏见欢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捧着书卷,看得认真。 烛光在她细腻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有人进来,依旧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元逸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冰冷与杀意,就像遇到了初春暖阳的积雪,无声无息地开始消融。 他周身的寒气,似乎在这温暖的烛光与安然的气息中,悄然散去了几分。 他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榻边。 苏见欢终于有所察觉,抬起眼帘,看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便弯了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刚从书中回过神来的慵懒,像猫儿的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心尖。 这么极其简单的一句话,就像是民间最普通的夫妻之间的对话,让元逸文心尖有些发烫。 他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而后顺势在她身边坐下,长臂一伸,便将她连人带书一起揽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很自然,带着骨子里透出的强势,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依赖。 苏见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愣,手里的游记也看不下去了,书页停留在描绘江南水乡的一页。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敏锐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这具身躯,虽然温暖,却带着一种紧绷的僵硬。 那圈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也收得比平时更紧一些,仿佛是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立刻闭上了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情绪不对,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低沉与冷冽,即便他什么都没说,那股气息也足够说明一切。 苏见欢没有追问,没有探究。 她只是将手中的书卷轻轻放到一旁,然后抬起手,穿过他的臂弯,落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用一种缓慢而安稳的节奏,轻轻拍着。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一只收敛了利爪,却依旧警惕不安的猛兽。 她什么都没说,却用行动告诉他,她在这里。 元逸文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混合着淡淡积雪草与阳光的清香。 那股一直盘踞在胸口的戾气与杀意,在这无声的安抚中,被一点点地抚平,驯服。 他闭上眼,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温度透过衣料,一直熨帖到心底,将那些冰冷又黑暗的情绪,缓缓驱散。 过了许久,久到苏见欢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才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力道松了些。 她也停下了拍抚的动作,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紧绷的寒意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这才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 “用膳了么?”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却让元逸文整个人松懈下来。 “用过了。”元逸文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直起身子,但依旧没有放开她,只是将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能懒懒地靠在自己怀里。 他抬手,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让他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烟消云散。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她刚才看的那本游记上。 “你之前同云流华说,准备回京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温和,仿佛之前那个浑身散发着杀意的男人,只是一个错觉。 苏见欢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稳,摇了摇头。 “暂时不回。”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对云流华说的话,那是推托之意,萍水相逢,她没有把自己行踪广而告之的意思。 “京城里有什么好的,四四方方的,规矩又多,还是外面自在。”她伸了个懒腰,像只餍足的猫,“至于去哪儿,还没想好。走到哪儿算哪儿,反正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看哪儿都新鲜,处处都有风景。” 她本就是为了游山玩水才出来的,目的还没达到,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打道回府。 而且她第一次出门是打了儿子一个措手不及,等于是先斩后奏。 要是回去之后再想出来,肯定等待着的是絮絮叨叨的担忧,所以还是干脆玩得尽兴了再回去。 元逸文看着她眼中闪烁对自由的向往,心中微动。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而后才试探性地开口:“那,陪我去个地方,如何?” 苏见欢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去哪儿?”元逸文邀请她,这倒是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毕竟她以为他只是来徽州这边办点事情。 虽然他没说,但是她也没问,毕竟他们两个这个关系,问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大好。 当然,最主要的,她自己也没想要探寻的意思。 “桐城。” “桐城?”苏见欢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个地名,似乎有些印象,但并不深刻,“桐城有什么好玩的?” 她的态度很明确。 虽然两人如今关系亲密,但她可没有为了他妥协自己计划的打算。 她出来就是为了游玩,如果目的地不好玩,她可不去。 元逸文看着她那副你最好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的俏皮模样,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 明明并不是二八少女,可是她做出的神态,确实格外的让人觉得可爱又心底发软。 那笑声清朗悦耳,带着一丝宠溺,他知道她的性子,也正是喜欢她这份不被任何人事物束缚的鲜活。 “桐城好玩的地方,可不少。”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温热的气息,刻意引诱。 “如今正是深秋,桐城城外的枫叶山,漫山遍野的红枫开得正盛,如火如荼,似云霞缭绕,是最有名的赏枫之处。” 苏见欢的眼睛亮了一下,显然是被这番描述勾起了兴趣。 元逸文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继续不紧不慢地抛出诱饵。 “山中还有一座千年道观,名为青云观,据说香火极盛,求什么都灵验。观里有位老道长,棋艺高超,整个北地难逢敌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观后还有一座五层宝塔,名唤镇河塔,登临塔顶,可以俯瞰整座桐城,还能望见远处奔流不息的通云江。江景、山色、城郭,尽收眼底。” 他的描述不疾不徐,却极具画面感。 漫山红枫,千年道观,登高望远。 每一件,都像是专门为她这样喜好游山玩水的旅人量身定做的一般。 苏见欢懒懒地靠在他怀里,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一缕长发,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认真地权衡。 元逸文也不催促,只是含笑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的全是她俏丽的模样。 他知道,鱼儿,已经快要上钩了。 第42章 以夫妻之名 她本就是随性之人,去哪里不是去。 既然元逸文把这桐城夸得天花乱坠,听起来确实是个好去处,那便去看看也无妨。 她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卷着发梢的手指一顿,终于开了金口。 “好吧,”她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施恩般的意味,“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便去桐城看看。若是风景不如你说的这般好,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元逸文眼中的笑意瞬间漾开,如同晃动的水面,一圈圈地荡漾着,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知道,她这是答应了。 “自然,绝不让你失望。”他低声应着,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他稍稍坐直了些身子,看着她那副慵懒又带点小傲娇的模样,心中一动,得寸进尺地又提了个要求。 “既然要同游,不如,我们换个身份行事,如何?”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商量,眼神却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狡黠,“江湖路远,总有些不便之处。若是以夫妻名义行事,能省去不少麻烦。” 苏见欢闻言,缓缓地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那眼神,清凌凌的,仿佛能看透人心。 元逸文的心思,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摊开在她面前,半点遮掩也无。 什么省去麻烦,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地与她亲近罢了。 这点小九九,她又岂会看不穿。 她轻哼了一声,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翘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你的心思,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 元逸文也不辩解,只是含笑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苏见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故作无所谓地道:“随你吧,一个称呼而已。”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身边的男人气息陡然一变。 那是一种压抑许久的渴望终于得到满足后的全然释放。 元逸文嘴角的笑容愈发深邃,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长臂一伸,便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顺势转身,将她压在了身后的软榻之上。 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啊!”苏见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象征性地挣了挣,温热的男性气息已经将她完全笼罩。 她有些好气又好笑,抬起穿着软底绣鞋的小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他的小腿。 “你做什么,”她的声音因为被压着,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娇软,“我们白日里在马车上,不是才刚……” 后面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脸颊也泛起了一层薄红。 元逸文却像是没听见她的抗议,他低下头,滚烫的唇精准地找到了她的,将她未尽的话语尽数吞没。 唇齿相接的间隙,他才含糊不清地在她耳边厮磨。 “马车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终究不便施展。” 他的手指灵活地探入她的衣襟,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她最熟悉的敏感之处,轻轻一拨,便引得她浑身一阵轻颤。 苏见欢脑子里最后一丝清明,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吻和撩拨搅成了一团浆糊。 他的吻带着浓重的占有欲,每次亲吻都不给她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让她有种好像他的身心一切都是包容她,引诱她。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在荡漾,愈发升温的暧昧与旖旎如同水波,一层层蔓延,最终充斥整个房间。 她那点微弱的抗议,很快就消融在他高超的技巧与滚烫的热情里,最终化作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吟,沉浸在这片由他创造的名为愉悦的海洋之中。 窗外夜色正浓,屋内春色无边。 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苏见欢是被一阵平稳的晃动给弄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 是马车。 她已经不在昨夜的客栈了。 元逸文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动静,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儿,目光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她刚刚睡醒,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不安分地颤动着,白皙的脸颊上还带着熟睡后的红晕,一直蔓延到小巧精致的耳垂,为她平日里的明艳增添了几分难得的娇憨。 樱唇微微嘟着,许是睡得太沉,上面还泛着一层水润的光泽,看起来格外诱人。 这种状态,就说是刚成婚的少妇都说的过去,根本不敢相信她已经有了两个成年的孩子。 她显然还没完全清醒,无意识地往他怀里又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才半掀开眼帘,露出一双还带着水汽迷蒙的眸子。 那眼神朦朦胧胧的,没什么焦距,却像带着钩子,一下子就勾住了元逸文的心。 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着,又麻又痒,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与爱怜,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醒了?”他放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她这份初醒的慵懒。 苏见欢眨了眨眼,神智渐渐回笼,她动了动有些酸软的身子,昨夜的记忆也随之浮现,脸上不由得又是一热。 她懒懒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嗯……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元逸文坦然回答。 “午时?”苏见欢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几分,那点睡意顿时跑得无影无踪。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随即伸出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嗔怒道:“都怪你!害得我一觉睡到了现在,早饭都错过了。” 这一眼瞪过来,非但没有半分威慑力,反而因为那眼波流转间的风情,显得媚态横生。 元逸文顺势握住她的小拳头,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低低地笑了起来,语气里满是纵容与宠溺。 “好,好,都怪我。”他从善如流地认错,将她重新揽进怀里,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是我不知节制,累着你了。不过这从这边到桐城的官道上,两边都是荒地,也没什么好看的景致,睡着了也不算错过什么。我让他们备了些点心,你先垫垫肚子?” 他说着,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过一碟精致的绿豆糕。 苏见欢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说辞。 其实她也并非真的生气。 男欢女爱,本就是两情相悦之事,她自己也沉溺其中,怨不得旁人。 这般作态,不过是醒来后的一点小女儿家的娇嗔罢了。 她懒得动弹,便就着他怀抱的姿势,微微扬起下巴。 元逸文见状,眼中的笑意更浓,他捻起一块绿豆糕,小心地送到她的唇边。 苏见欢张开嘴,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驱散了腹中的空虚感。 元逸文就这么一块一块地喂着,她便一口一口地吃着,间或还会端起他递过来的茶水润润喉。 两人之间这种腻腻歪歪的相处,亲密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无论是投喂的那个,还是被投喂的那个,都觉得理所当然,没有半分不自在。 第43章 同游 吃了几块点心,苏见欢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她靠在元逸文的肩上,把玩着他垂下的一缕墨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们还有多久到桐城?” “照现在的脚程,明日傍晚应该就能入城了。”元逸文答道,“我已让人提前去城里安排好了落脚的客栈,就在城中最繁华的南大街上,推开窗便能看到通云江的支流,景致不错。” “安排得倒是周到。”苏见欢懒洋洋地评价了一句。 她顿了顿,又问:“对了,你之前说,那青云观的道长棋艺高超,难逢敌手,你和他手谈过?” “不错。”元逸文点头,“以前曾与他手谈过一局,确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怎么,你想去会会他?” 他知道苏见欢的棋艺也相当不俗,心思玲珑,棋路变幻莫测。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苏见欢眼珠转了转,“到时候看看再说。比起下棋,我还是对你说的那个镇河塔更感兴趣些。江景、山色、城郭,尽收眼底,想想就觉得心胸开阔。” “好,等到了桐城,安顿下来,我便陪你先去登塔。”元逸文一口应下,语气里满是顺从。 只要是她想做的,他都愿意陪着。 苏见欢满意地弯了弯嘴角,不再说话,只是安逸地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马车内的气氛温馨而静谧,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元逸文低头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中一片柔软。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如此的让人心生愉悦。 他喜欢看她为了没见过的风景而亮起的双眼,喜欢听她说着那些天马行空的计划,更喜欢她此刻这样,毫无防备地倚在自己怀中。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是从来没有人能够带来的满足。 这次他出来,看来是真的出来对了,能够真正的拥有她,能与她多一些这样独处的时光。 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散落在脸颊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引来她无意识的一声轻哼。 元逸文的动作一顿,随即,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也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马车在辘辘声中缓缓停稳。 元逸文先行下车,转身,对着车厢伸出手,姿态熟稔而体贴。 一只素白的手搭了上来,他顺势握紧,将苏见欢稳稳地扶了下来。 苏见欢站定,抬头望去。 眼前的通云客栈确实气派。 足足三层高的楼宇,飞檐斗拱,朱漆的廊柱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正门之上,黑底金字的“通云客栈”牌匾,笔力雄浑,透着一股不凡的底气。 门口车马不绝,往来皆是衣着光鲜的商贾与江湖人。 元逸文没有理会楼下殷勤上前的店小二,只是牵着苏见欢的手,径直穿过喧闹的大堂,踏上了通往楼上的阶梯。 他们直接上了三楼。 楼道的尽头,是一间天字号的客房。 元逸文推开门,一股清爽的江风便迎面扑来,吹散了路途的尘嚣。 房间宽敞明亮,布置得雅致清净,一应物什俱全。 元逸文很自然地让人将两人的行李放在一处,仿佛他们本就该同住一屋,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 苏见欢走到窗边,元逸文也随之跟了过去,与她并肩而立。 推开雕花的木窗,视野豁然开朗。 窗外便是浩渺的通云江,江面宽阔,水波粼粼。 几艘挂着帆的商船正顺流而下,远处传来悠长的号子声,混杂着水鸟清脆的鸣叫,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江景图。 “这里的景致倒是不错。”苏见欢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快。 “此地是桐城最好的客栈,三楼的这间房,是观江景最好的位置。”元逸文的声音温和,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侧脸上。 苏见欢看着江景,兴致显然不错。 今天抵达桐城的时间尚早,午后的阳光正好,不烈不燥。 她转过头,看向元逸文,“天色还早,我们出去走走?” 元逸文眼中漾开笑意,没有丝毫犹豫,“好。” 两人稍作休整,便离开了客栈,信步走在桐城临江的街道上。 桐城因水而兴,街市也格外繁华热闹。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茶楼、酒肆、绸缎庄、南北货行,应有尽有。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船工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元逸文与苏见欢并肩走着,他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的节奏。 苏见欢的目光被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吸引了。 那老匠人手艺精湛,一吹一捏,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便在指尖成型。 她只是多看了一眼,元逸文便已停下脚步。 “想要哪个?”他低声问。 苏见欢摇了摇头,“只是看看。” 元逸文却笑了笑,对那老匠人说道:“照着这位夫人的模样,捏一个。” 老匠人抬头看了一眼苏见欢,连声应好,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长裙、眉眼含笑的糖人姑娘便出现在他手中。 元逸文付了钱,将那糖人递给苏见欢。 苏见欢接过,看着糖人那与自己有几分神似的笑脸,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她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晶莹的糖人在阳光下折射出好看的光。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 摊上摆着些银簪、玉坠,做工虽不算顶尖,却也别致。 苏见欢的目光在一支木制的发簪上停顿了片刻。那簪子用的是一段不知名的木料,质地温润,簪头只简单地雕了一朵海棠花,朴素而雅致。 “喜欢?”元逸文又问。 “不必了。”苏见欢收回目光,迈步要走。 元逸文却拉住了她的手腕,他拿起那支木簪,在她的发间比了比,温声道:“很配你。” 他不由分说地买了下来,然后亲手为她簪上。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带起一阵微麻的痒。 “夫人想要的东西,。我都心甘情愿奉上,无论是物件还是人。”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苏见欢没有说话,只是默认了他的举动。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元逸文给她买了刚出炉的红豆糕,买了江边渔女兜售的用贝壳串成的手串。 都是一些可能平日里不起眼的小东西,无论放在两个人谁的眼中都不在意的,但是在此刻,这些东西却有了不太一样的意义。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为她置办东西的过程,而苏见欢也并未拒绝。 夕阳西下,江面被染成一片金红,两人才慢慢踱步回到客栈。 夜里,江风微凉。 两人沐浴过后,自然少不了一番恩爱,苏见欢整个人被撞的七荤八素,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 她背对着床外侧,呼吸平稳,元逸文将人整个都抱在怀中禁锢住。 约莫三更时分,原本在她身侧安睡的元逸文悄无声息地起了身。 黑暗中,他动作极轻,穿衣、束发,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片刻后,房门被极轻地拉开,一道微弱的凉风灌入,随即门又被悄然合上。 在门合上的那一刻,原本熟睡的苏见欢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眸在黑暗中清亮如水,没有一丝睡意。 她静静地望着房门的方向,听着外面走廊上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远去,直至彻底消失。 她翻了个身,看着身侧空出来的位置,片刻后,又闭上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44章 给在下一个转正的机会? 他回来时的动作与离开时一样轻,身上带着一股子夜露的寒气。 他脱下外衣,重新躺回床上,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手脚缩在自己这边,然后才轻轻地将薄被拉过来,盖在苏见欢的肩上。 他以为她睡得正沉,浑然不觉。 就这样,他们在桐城又盘桓了数日。 白日里,元逸文陪着苏见欢游山玩水,将桐城有名的景致逛了个遍,两人言笑晏晏,亲密无间,与寻常夫妻无异。 夜里,他依旧会悄然离开,又在天明前悄然回来。 苏见欢对此心知肚明,却从未点破。 这日午膳,是在桐城这边一个有名的酒楼里用的。 小二送上了几样精致的本地菜肴,窗外江景正好,气氛也一如既往的闲适。 苏见欢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鱼羹,忽然抬起眼,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的事情,还没办好?” 元逸文正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对上苏见欢平静的目光。 那目光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 他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并不惊讶,反而觉得一阵发自内心的愉悦。 她果然察觉了。 这几日他自以为行事隐秘,却还是没能瞒过她。 这个女人,总是这般聪慧通透,敏锐得让他心折。 他从不喜蠢笨之人,而苏见欢的聪明,恰恰是他最为欣赏的。 “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余下的,收个尾就行。” 他承认得坦然,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 苏见欢听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放下汤碗,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而从容。 然后,她用一种更加随意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元逸文措手不及的话:“那我们回京城吧。” 元逸文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她,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回京城?怎么突然要回去?不是说要多玩些时日?” 前几日,她还兴致勃勃地研究着桐城周边的舆图,说要去看看那片有名的竹海。 怎么今日就变了卦? 苏见欢的表情依旧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家里有些事,需要我赶回去。”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游玩之事,以后再说吧。” 家里有事? 元逸文眉头不自觉蹙起,振武伯爵府有什么事情?他怎么没听到密报? 想到要回去的事情,顿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堵了一下,闷得发慌。 这些时日,他们以夫妻之名朝夕相处,同榻而眠。 他每日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她安睡的容颜,能闻到她发间清雅的香气。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将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女人拥在怀中时那真实的温热。 他甚至有些沉溺于这种安稳而亲密的假象。 可她一句话,就要将这一切都打回原形。 若是回了京城,她便是深居简出的振武伯爵府的老夫人,他虽能想办法与她见面,却再不能像此刻这般,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触碰到她。 京城那座巨大的牢笼里,有太多的人和事需要她去费心周旋。 她的孩子,家中的琐事,人际交往。 届时,他又会被她排在何等位置? 一想到这些,一股焦躁与不甘便从心底升腾而起。 对面这个女人,有时候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她似乎永远冷静,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说抽身便能立刻抽身,不带一丝留恋。 难道这几日的温情相处,对她而言,就真的只是一扬游玩而已吗? 这种念头,让他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 方才还轻松愉悦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元逸文沉默着,原本含笑的眼眸里,那点点溫存的光芒尽数褪去,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后槽牙也忍不住死死咬合,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咯吱声。 那压抑的咯吱声之后,便是无尽的沉默。 苏见欢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依旧是那般清澈,却又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她此刻的情绪。 她不催促,也不追问,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许久,久到桌上的茶水都失了热气,元逸文终于动了。 他紧绷的下颌线条缓缓放松,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里,重新泛起了一点微光,只是那光芒不同于方才的溫存,反而带上了一种略带邪气的玩味。 他笑了,唇角重新勾起,弧度却比方才更加明显,也更加深邃。 “回京城,可以。”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奇异地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带点慵懒,又带点漫不经心的调子。 这三个字,让苏见欢的眼睫轻轻一颤。 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挽留,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这反而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元逸文的身体向前倾了过来,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目光灼灼地锁着她,像是猎人终于露出了爪牙,准备将眼前的猎物牢牢看管起来。 他用一种近乎调情的,却又带着十足压迫感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道:“不过,在回去之前,我想问夫人一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磁性,像是午后刚睡醒的舒懒,不轻不重地搔刮在人的心上:“这几日的试用,夫人可还满意?” 苏见欢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忽然就明白了,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打算善罢甘休。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种更加直接,也更加无赖的方式。 “或者说,”元逸文见她不答,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夫人用得还算趁手,是不是……愿意给在下一个转正的机会?” “转正”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他是在向她讨要一个名分。 一个在这段看似荒唐的关系里,能够让他心安理得留下来的名分。 苏见欢忽然就笑了。 她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冰面,瞬间将方才那凝滞紧绷的气氛吹散得无影无踪。 她眼波流转,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几分明艳动人的妩媚,不再是那端庄疏离的模样,反而更像是江南烟雨中,那个能勾走人魂魄的妖精。 “元公子这话说的,”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钩子,“这几日,我确实觉得很不错。” 她坦然承认,目光迎着他,没有丝毫闪躲。 第45章 苏见欢,你到底有没有心? 然而,苏见欢的下一句话,却像是一盆冷水,将那点星火彻底浇灭。 “只可惜,”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惋惜,“名分这种东西,我给不了。” 元逸文脸上的笑意,再一次僵住了。 “为什么?”他忍不住追问,声音里透着无法压抑的急切。 苏见欢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男人,骄傲到了骨子里,他可以陪着她逢扬作戏,甚至可以放下身段来讨好她,但他绝不能接受自己只是一个不清不楚的玩物。 他要的是一个位置,一个能被她承认的位置。 可她偏偏就是给不了。 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戏谑,也带着一丝认真,反问道:“还是说,元公子真的能够抛弃家里的一切,心甘情愿地跟在我身边,做个见不得光的面首?” 面首二字,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却让元逸文瞬间沉了脸。 是啊,面首。 于她而言,他最好的身份,也只能是这个。 她的身份,是振武伯爵府的老夫人,是朝中重臣的母亲,却唯独不能和他有半分牵扯。 她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京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有些事情,她可以做,但永远不能说。 养一个情人,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再给了名分,那便是将自己,将整个家族都架在火上烤。 她或许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她不能不在乎孩子的将来。 人活在这个世上,终究不能真的只为自己而活。 这些道理,苏见欢懂,元逸文又何尝不懂。 他沉默了。 抛弃家里的一切? 他的家,是万里江山。 他的责任,是天下苍生。 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抛弃皇位,抛弃自己的子民?这绝无可能。 他做不到。 哪怕他再沉溺于她的温柔,再迷恋这种安稳的假象,他也永远不可能为了她,放弃自己生来就背负的宿命。 气氛,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这一次的沉默,比方才更加沉重,更加让人感到绝望。 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看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最终,还是苏见欢先打破了沉默。 她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几分妩媚,又恢复了那种淡然从容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提出尖锐问题的女人不是她。 “不如这样吧,”她用一种商量的,近乎安抚的语气说道,“在抵达京城之前,这路上的一段时间,咱们还和现在一样,好不好?” 她顿了顿,看着他愈发阴沉的脸色,还是将那句最残忍的话说了出来。 “等到了京城,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分道扬镳,如何?” 这便是她能给出的,最后的温柔与妥协了。 一条有时限的,看得见终点的路。 元逸文的喉结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分道扬镳。 她说得如此轻易,如此理所当然。 这几日的温存缠绵,朝夕相伴,在她眼里,终究只是一段有期限的旅途。 到了地方,便要离开,干净利落,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个女人,真是该死的冷静,该死的……没良心。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浓浓的挫败感,从他心底猛地窜了上来,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下一刻,元逸文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一把将还坐在椅子上的苏见欢拽了起来。 “你……” 苏见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进了一个滚烫而坚硬的怀抱。 元逸文的手臂如铁钳一般,死死地箍着她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低下头,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的怒火与不甘。 “苏见欢,你就半点心都没有吗?”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喑哑得厉害。 不等苏见欢回答,一个带着狂风暴雨般气息的吻,便狠狠地落了下来。 这根本不是一个吻。 这更像是一扬惩罚,一次带着报复意味的掠夺。 他撬开她的唇齿,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疯狂地搅动风云。 没有丝毫的温柔与怜惜,只有近乎野蛮的占有。 他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发泄着自己满腔的怒火与无力。 他恨她的冷静,恨她的理智,更恨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永远不会为他掀起半点波澜的眼睛。 他想要撕碎她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具,想要看到她为自己失控,为自己沉沦。 苏见欢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双手下意识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却被他更用力地按在怀中。 他的气息,他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让她无处可逃。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挫败,他的不甘,还有那份隐藏在怒火之下的,深切的占有欲。 这个男人,是真的动了心。 而她,却亲手将他的这点真心,摔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见欢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元逸文终于稍稍松开了她一些。 他的唇还贴着她的,气息粗重而灼热。那双黑沉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滚的情绪,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足以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想分道扬镳?”他低声喘息着,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苏见欢,你想都别想。” “只要我还没腻,你就永远是我的女人。” 他的话语霸道至极,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像是在下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让苏见欢的心猛然捏紧了一下。 说完,他又一次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一次,比方才更加凶狠,更加深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在她身上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让她永远都无法忘记,也永远都无法摆脱。 苏见欢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最终,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抵在他胸前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罢了。 就当是……她欠他的吧。 在抵达京城之前,就让她再放纵一次。 至于京城之后…… 那便等到之后再说吧。 第46章 九五之尊,去伺候一个女人? 自那日的争执之后,元逸文用了最快的速度将事情安排好,和苏见欢一起踏上回京的路。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马车里的世界便与外界彻底隔绝了开来。 春禾和秋杏被安排在了后面一辆随行的马车里,一连数日,她们甚至连苏见欢的面都未能见上一次。 那辆宽大华贵的马车,车帘总是严丝合缝地垂着,密不透风,将一切窥探的视线都挡在了外面。 春禾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倒退的景色,小嘴撅得老高。 “秋杏姐姐,我们是不是要被赶走了呀?”她小声嘀咕着,声音里满是委屈和不安,“这都好几天了,夫人一次都没叫过我们。吃的喝的,全都是那个元公子亲自送进去。就连,就连……” 她的小脸微微泛红,声音更低了些,“就连中途要如厕,都是元公子将夫人从马车里抱出来,再抱回去的。到了客栈也是,他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活,根本不让我们靠近夫人的房间半步。” 春禾越说越丧气,两只手绞着自己的衣角,“他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嘛。再说了,我们才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照顾夫人是我们的本分。现在倒好,我们两个跟摆设似的,每天除了坐车就是吃饭睡觉,我都快闲出病来了。” 秋杏靠着车壁,手里拿着针线,视线虽然没有放在上面,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止。 她听着春禾的抱怨,沉静的眉眼间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 她比春禾年长,心思也更沉稳细腻。 她担心的,远不止是这么简单。 “别胡思乱想,”秋杏轻声安抚道,“夫人不会赶我们走的。” “可是……”春禾还是不放心,“那个元公子,他看起来就不像是会伺候人的人。夫人跟着他,能舒服吗?万一他手重脚重,磕着碰着夫人了怎么办?他会给夫人梳头吗?他知道夫人喝茶喜欢什么温度吗?他知道夫人睡觉时要留一盏多亮的灯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春禾自己都快急哭了。 秋杏放下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却望向了前方那辆始终安静的马车,目光深沉。 “他会不会伺候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想让我们伺候。”秋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春禾,你看那个元公子,他看夫人的眼神,像是要把夫人整个人都吞下去一样。他现在这么做,不是在伺候夫人,而是在宣告,夫人是他一个人的,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包括我们。” 春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更加不安了。 那种感觉,太霸道,太强势,让她有些害怕。 最主要的,是元公子身上的气势,比他们家大爷身上的气势还要吓人,她都不敢反驳她的话。 恰在此时,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霍子明的声音:“前方有溪水,大家下车休整片刻,补充些水源。” 春禾立刻来了精神,拉着秋杏就想下车透透气。 两人刚站到路边,霍子明就拎着两个水囊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他那一贯的,看起来十分可靠的笑容。 “两位姑娘,辛苦了。喝点水吧。” 春禾接了过去,秋杏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伸手。 霍子明也不尴尬,自然地将另一个水囊挂在了马车边上。 他看着两个小丫鬟一脸愁容的模样,便好心开口劝慰道:“我看两位姑娘这几日都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春禾是个藏不住话的,听他这么一问,刚才跟秋杏抱怨的话又忍不住倒了出来:“霍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多余啊?夫人有元公子照看着,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霍子明闻言,朗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家公子愿意为夫人做这些,说明他心里有夫人。你们做下人的,主子感情和睦,不正是你们的福气?正好可以趁着这机会好好歇歇,这一路奔波,也确实累得慌。”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春禾的情绪都缓和了些。 可一旁的秋杏却冷不丁地开了口,声音清冷。 “歇着?”秋杏抬起眼,直直地看向霍子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客气,“我们的职责是伺候夫人,不是来歇息的。霍护卫,我只问你一句,你们家公子,十指可曾沾过阳春水?他可知道女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身子不爽利,需要喝红糖姜茶?他可知道夫人的衣物要用什么熏香才不会引起皮肤不适?他可知道夫人的膏药每日都要涂抹?” 秋杏的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句句戳心,明显其实也是一肚子怨气。 “你们家公子或许是真心,但他那一套,是男人的真心,是恨不得将人揉进骨血里的占有。可我们夫人是人,不是一件没有知觉的物品。她需要的是体贴入微的照料。” 她往前走了一步,盯着霍子明,眼神锐利如刀:“你让我们放心歇着,那你可能向我们保证,你们家公子能将我们夫人照顾得妥妥帖帖,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吃半点苦头?” 她和春禾自小和夫人一起长大,早就把夫人当做自己的全部。 现在几日不见人,生怕夫人哪里不好了,让夫人受了委屈。 也就是看夫人似乎对元公子略微有些不同,所以才忍让到现在。 “这……”霍子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被秋杏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保证?他拿什么保证?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自家主子那张尊贵无比的脸。 让当今圣上,九五之尊,去伺候一个女人? 这话说出去,恐怕整个大周的臣民都会以为他疯了。 别说是伺候人,从小到大,皇上身边哪一样不是有无数人精心伺候着?就连龙袍的边角,都不能沾染上一丝灰尘。 太后娘娘凤体违和,皇上至孝,也仅仅是守在床边,亲手喂一碗汤药,便足以让满朝文武感念其孝心,载入史册了。 可现在呢? 第47章 书上说,男人……会肾虚 这几日的情形,他全都看在眼里。 主子是真的将那位苏夫人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吃穿住行,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起初,霍子明只当是主子一时兴起的新鲜劲儿。 毕竟,苏夫人生得那般绝色,又是那般与众不同的性子,能让主子另眼相看,多些宠爱,也在情理之中。 后宫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苏夫人还是个寡妇,怎么看都不适合天下之主。 不过皇上乐意,谁还能说不?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 这份宠爱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愈演愈烈。 他亲眼看到,主子抱着苏夫人进出客栈时,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怀里抱着的是格外脆弱的宝贝,生怕磕了碰了。 他亲眼看到,客栈送来的饭菜,主子会亲手一一试过温度,才会端进房里。 他甚至在夜里守夜时,听到房里传来主子放柔的声音,似乎是在哄着苏夫人。 那不是帝王对妃嫔的恩赐,更像是一个普通男人,笨拙而又执拗地,想要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好。 霍子明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跟在皇上身边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在朝堂上,他是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君主。 在战扬上,他是运筹帷幄,冷酷无情的统帅。 他可以是任何一种强大的模样,唯独不该是现在这样,为一个女人洗手作羹汤,放下所有的身段与骄傲。 他那些笨拙的讨好,那些霸道的禁锢,在苏夫人看来,究竟是甜蜜,还是负担? 霍子明忽然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懂了。 他看不懂自家主子那深沉眼眸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疯狂与执念。 更看不懂那位苏夫人,明明看起来柔弱无骨,却能将高高在上的帝王,逼到如此境地。 “怎么,霍护卫答不上来了?”秋杏见他沉默,语气又冷了几分,“既然保证不了,就别说那些不负责任的风凉话。 我们姐妹的职责所在,便是担忧夫人的安危与舒适。若是夫人一切安好,我们自然乐得清闲。 可若是夫人有半点不适,我们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回到夫人身边去。” 她的话掷地有声,小小的身板似乎有无限的精力。 春禾在一旁听着,用力地点着头,小脸紧绷,一副与秋杏同仇敌忾的模样。 霍子明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苦笑。 他能说什么? 说你们放心,我们主子是皇帝,他想对一个人好,能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可他同样也知道,皇上想毁掉一个人,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他看着秋杏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心中第一次对一个丫鬟生出了几分敬意。 这份忠心,确实难得。 “姑娘说的是,是在下失言了。”霍子明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轻慢,郑重地抱了抱拳,“两位姑娘对苏夫人的忠心,霍某佩服。请放心,我会多加留意的。若苏夫人有任何需要,我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两位。” 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承诺了。 秋杏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她没再多言,只是拉着春禾,转身走到了溪水边,自顾自地打水洗漱,不再理会霍子明。 霍子明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又看了看那辆马车,心中五味杂陈。 他忽然觉得,这位苏夫人,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前路漫漫,直抵京城。 霍子明有一种预感,这一路,绝不会平静。 就在他出神之际,前方马车的车帘,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元逸文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他没有下车,只是目光沉沉地朝着霍子明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一眼,深邃如潭,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与威压。 霍子明心中一凛,瞬间垂下头,不敢再看。 他知道,主子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车帘很快又被放了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可霍子明背后的衣衫,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再次看向那两个浑然不觉的丫鬟,心中暗叹,无知者无畏,有时候,或许也是一种福气。 也就是主子看在这两个丫鬟忠心耿耿的份上,不然那早就会让人把这两个丫鬟处理掉。 敢挑衅当今皇上,那真是掉脑袋的事情。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布,将整个车队都笼罩其中。 溪水边,秋杏和春禾洗漱的动作很轻,水声细微,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霍子明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夜风吹透了他的后背,带来一阵凉意,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转身,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靠着一棵树坐下,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辆马车。 车厢内,与外面的寂静截然不同。 苏见欢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水里,上下沉浮,找不到一个着力点。 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只知道,醒来,身边就是元逸文。 他会先喂她吃东西,有时候是精致的点心,有时候是温热的肉粥。 然后,便是无休无止的索取。 马车的空间不大,却成了他为所欲为的天地。 她几乎没有下过地,双腿时常发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苏见欢觉得自己快要被养废了。 又一次被折腾得气喘吁吁后,她趴在软垫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元逸文从背后拥着她,手指梳理着她汗湿的长发,动作带着一种满足后的慵懒。 “你……”苏见欢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意味,“你一直这样,身体不会出问题么?” 元逸文的动作一顿。 他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声音低沉,带着笑意,“欢娘是在关心我?” “我只是好奇。”苏见欢把脸埋进臂弯里,闷声闷气地说,“书上说,男人……会肾虚的。” 空气安静了一瞬。 随即,苏见欢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发出一阵低沉的胸腔振动。 他在笑,她能明显的感觉到。 “哦?”元逸文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那书上有没有说,怎么验证?” 第48章 你想不想,偶尔出来幽会 她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眼睛,里面跳动着火焰。 “我这就让你亲身验证一下。” 下一刻,所有的抗议都被吞没。 事实证明,先受不了的永远是她。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反复揉捏的面团,已经彻底没了形状。 这样昏天暗地的日子又过了几天,苏见欢终于爆发了。 在元逸文的手再次探过来时,她用力地拍开了。 “够了!”她红着眼睛瞪着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元逸文,你是个疯子!” 元逸文看着她,眼中的情欲慢慢褪去,化为深沉的墨色。 “我不要了!”苏见闻用力推着他的胸膛,“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的!你放我下车,我要走路!” 她的抗议如此激烈,带着一种决绝。 元逸文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强迫她。 车厢里的气氛僵持住了。 苏见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因为愤怒和委屈而不断颤抖。 许久,元逸文终于伸出手,不是为了索取,而是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 “好,”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听你的。” 他竟然妥协了。 苏见欢愣住了,一时忘了哭泣。 “白天,不动你。”元逸文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晚上,你是我的。” 虽然只是白天的休息,对苏见欢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她从来没想过,欢爱是这么累人的事情,没日没夜的,她觉得自己都要被耕坏了。 她点了点头,蜷缩到车厢的角落里,拉过毯子将自己裹紧,背对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元逸文果然信守承诺。 白天,他只是坐在她对面,有时候处理公务,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就只是看着她。 那目光依旧具有侵略性,但至少,他没有再动手动脚。 苏见欢终于有机会喘口气,甚至被允许在某个傍晚,下车走了几步。 秋杏和春禾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夫人。”两人围上来,想说什么,又不敢。 苏见欢对她们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没过几日,她的小日子来了。 这对苏见欢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 那几天,她是肉眼可见的高兴。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脸上甚至有了些许笑意。 她敢跟元逸文顶嘴了,敢在他看书的时候抽走他的书,敢在他吃饭的时候抢他碗里的菜。 元逸文只是看着她,眼神无奈又纵容。 这种轻松的日子,让苏见欢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只可惜,好日子总是短暂的。 第三天夜里,她感觉腹中的坠痛感消失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第二天一早,元逸文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那种熟悉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火焰,重新在他的眼底燃起。 苏见欢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到了晚上,车队照例停下休息。 元逸文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而是直接将车帘放下。 车厢内光线一暗。 苏见欢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朝她伸出手。 她下意识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车壁,退无可退。 “躲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苏见闻咬着唇,不说话。 他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你的小日子结束了,欢娘。” 男人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他的吻也随之落下。 苏见欢气得想咬他一口,可身体却不争气地软了下来。 她闭上眼,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原本她还是很硬气的,但是现在见到男人的腿就不自觉的软了下来。 男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的找到她的敏感点,让她在他面前硬气不起来。 车厢里很闷,只有车轮压过石子路,单调滚动的声音。 元逸文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外面。 灰色的城墙像是屹立不倒的山体,盘踞在地平线上,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说话了,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或者沉默地看着她。 苏见欢靠在另一边,视线落在元逸文绷紧的侧脸上。 她本该觉得松了口气,这扬露水情缘终于要随着马车进城而画上句号。 可她心里堵得慌。 就像一道原本以为能轻易割舍的菜,吃惯了,才发现戒不掉。 每日的纠缠,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行径,身体的记忆骗不了人。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元逸文的身子晃了晃,依旧没有回头。 那座巨大的城门,在视野里被放得更大,上面的砖石纹路都看得见了。 终点了。 苏见欢忽然伸出手,在元逸文冰凉的手背上覆住。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终于舍得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落到她脸上,眼神里没什么光,像一潭死水。 苏见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喉咙发干。 “回京以后。”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你想不想,偶尔出来跟我幽会?” 元逸文像是没听清,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潭水一样的眸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然后,一点极细微的光,从最深处透了出来。 那点光迅速蔓延,点亮了他整个眼底。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不敢相信的颤抖。 “我说,”苏见欢看着他亮起来的眼睛,心跳漏了一拍,却故意板着脸,“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 元逸文几乎是抢着回答,生怕她反悔。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愿意。”他又重复了一遍,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那笑意越来越大,让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苏见欢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 “只是偶尔。”她强调道,想把主动权抓回自己手里,“看我心情。” “好。”元逸文点头,笑意不减,“都看你心情。” 他握着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温热的触感让苏见欢指尖一麻。 “只要你叫我,我什么时候都有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意味,钻进苏见欢的耳朵里。 车厢外的喧嚣声忽然大了起来,是进了城门。 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话声,车马的嘈杂声,一下子涌了进来,将车厢里那点旖旎的气氛冲散。 元逸文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苏见欢也没有抽回手,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心里那点不舍和纠结,好像都被刚才那个约定安抚了下去。 这样也好。 她想。 “到了京城,我就得先下车了。”苏见欢开口,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京城里,所以她要找个偏僻的地方,换辆马车才行。 “嗯。”元逸文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锁着她,“我怎么找你?” “我会让秋杏给你递消息。”苏见欢早就想好了。 元逸文没说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暗示。 马车缓缓停下。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夫人,到了。” 苏见欢抽回自己的手,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襟。 “我走了。”她说完,就准备掀开车帘,手腕却被一把拉住。 元逸文欺身过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将她困在自己和车壁之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然后迅速退开,坐回原位,恢复了那副清冷公子的模样,只是眼里的笑意和嘴角的弧度,怎么都藏不住。 苏见欢愣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烫。 她瞪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巷子里的另外一辆马车早就等候多时,秋杏和春禾也都站在马车旁边。 看到苏见欢下了马车,赶紧迎了上来:“夫人!” 苏见欢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车帘动了一下,又很快放下,她知道,元逸文在看她。 苏见欢转过身,搭着秋杏的手臂重新上了马车,脚步却是轻快的。 第49章 英雄救美的戏码 元逸文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唇上是那一下轻啄的触感。 他静静地坐着,听着外面的马车渐渐的远去。 许久。 他眼底的光一点点沉寂下去,那生动的笑意也随之收敛,整个人重新覆上一层清冷的寒意。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放下。 “回宫。” 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车夫在外面恭敬地应了一声,马车缓缓调转方向,汇入了街道的车流之中,与来时截然不同。 振武伯爵府的门口,丰付瑜和陆氏正站在台阶下,翘首以盼。 看见马车缓缓在门口停下吗,丰付瑜立刻大步迎了上来。 “母亲,您可算回来了,这一路……”他原本是心疼,想说母亲离家这些时日,定是憔悴了不少。 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的目光定在苏见欢的脸上,整个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母亲,哪里有半点风尘仆仆的疲态。 她面色红润,眼角眉梢都带着一抹说不出的神采,竟是比离家前气色还要好上几分。 丰付瑜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苏见欢没理会儿子的错愕,见他伸出手想来搀扶自己,嫌弃地扫了他一眼。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扶什么?”她手一挥,直接将丰付瑜伸过来的胳膊拍开,动作利落,没有半点迟缓。 直接下了马车,身后跟着的秋杏和春禾都忍不住掩唇笑,低着头当没看到大爷的窘状。 丰付瑜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苏见欢的视线已经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陆氏身上,嫌弃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 “你如今身子重,怎么也跟着出来了?”她快走两步,扶住陆氏,“咱们家不讲究那一套虚礼。” 说着,她回头又瞪了丰付瑜一眼:“你媳妇双身子你不知道?怎么还能让她跟你出来胡闹?” 丰付瑜满脸委屈,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还是陆氏抿着唇,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轻轻拉住苏见欢的衣袖。 “母亲,是儿媳想您了,想第一时间见到您。” 苏见欢听了这话,脸色才缓和下来,嗔了她一句:“就你嘴甜。” 她再不看自己那杵在一旁的儿子,亲热地拉着陆氏的手,边往府里走边问。 “最近身子如何?肚子里的孩子乖不乖,有没有闹你?” “都好,就是有些馋,总觉得容易饿。” “着是正常的,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吃的就会多起来,想吃什么,跟厨房说,让他们做。” 婆媳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只留下丰付瑜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正堂内,苏见欢将陆氏按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又亲自吩咐下人去取些温补的点心和安神的汤水送到陆氏院中。 “你就别乱跑了,一会儿就回自己院子歇着,有事情就及时让丫鬟报给我。”苏见欢嘱咐道。 陆氏乖巧地点头,“媳妇听母亲的。” 苏见欢这才满意,转身看向还傻愣愣站在一旁的丰付瑜,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 “你,跟我来书房。”扔下这句话,她便率先抬步朝内院走去。 丰付瑜不敢耽搁,跟妻子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快步跟上了母亲的步伐。 书房里,苏见欢在主位上坐下,春禾已经提前备好了茶。 她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丰付瑜拘谨地站在下方,不敢出声。 “说吧。”苏见欢眼皮都未抬一下,“之前信里语焉不详的,到底怎么回事?” 她这次会提前结束游玩匆匆赶回,陆氏有孕是一桩喜事,但还不至于让她如此急切。 真正的原因,是丰付瑜信中提到的,关于他二弟丰年珏的事。 丰付瑜闻言,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将事情原委详细道来。 “是二弟,他那边……出了点事。” “年珏去游学,前些日子去拜访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大儒。那位大儒脾性古怪,最不喜世家公子的排扬,所以二弟就没带护卫,独自一人前去的。” 苏见欢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也就是从大儒府上出来后,在巷子里撞见一伙地痞在欺负一个姑娘。二弟他……您是知道他那性子的,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观。” 丰付瑜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他出手解决了麻烦,却也因此惹上了那伙人。” “那伙地痞怀恨在心,找了个机会,趁二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报复,二弟就受了伤。” 说到这里,丰付瑜的声音低了下去。 “还好,之前被他救下的那个姑娘胆子大,一直没敢走远,见状又跑回来,找人救了二弟。” “一来二去,他们俩……” 丰付瑜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苏见欢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不轻不重,一下,又一下。 “英雄救美的戏码。”许久,她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不知道这嘴里的英雄说的是丰年珏还是那个姑娘,“这套路,倒是不新鲜。”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丰付瑜赶紧回答:“儿子已经快马加鞭给他去了信,算算时日,应该就是这几日便能到京城了。”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母亲,二弟在回信中说,那位姑娘……会跟着他一起回来。” 苏见欢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丰付瑜头垂得更低,“二弟说,那姑娘家中已无亲人,孤身一人,他不忍心将她独自撇下,更何况,那姑娘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苏见欢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几乎要被自己拿小儿子气笑。 丰付瑜大气也不敢出。 虽然母亲大部分时候都比较温和,但是沉下脸的时候,他们还是不自觉的屏气。 当然,这是对母亲的尊重!绝对是!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你先下去吧,多去陪陪你媳妇,她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候,心情会有些起伏,你要多体谅。” “至于你二弟,等他到了再说。” 丰付瑜如蒙大赦,躬身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书房。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苏见欢睁开眼,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端起桌上已经有些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第50章 大夫人不好了 “夫人,浴池的水备好了,春禾在那边候着。” 苏见欢端起茶,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下去。 她放下茶盏,嗯了一声,起身出了书房。 热气氤氲,洗去了一身的风尘仆仆,躺在宽大的床上,苏见欢闭上眼,懒懒的翻了个身。 身侧是空的,锦被的一角带着凉意。 她翻了个身,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探去,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空处。 动作一顿,元逸文不在。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沉了一下。 不过这段时日的相拥而眠,身体已经记住了那个人的温度和气息,此刻再也无法忍受这空旷的床榻。 苏见欢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索性掀被起身。 她走到桌边,将灯烛燃起,昏黄的光晕在房中铺开。 “夫人?”守夜的丫鬟听到动静,在门外轻声问。 “没事,你下去歇着,我稍后就睡。”苏见闻声音平淡。 门外应了声是,再无动静。 苏见欢铺开宣纸,研墨。 墨香在空气中散开,她提笔,力透纸背地写下几个大字。 心绪随着笔锋的游走,渐渐平复下来。 她没收拾狼藉的桌面,将笔一扔,转身又回了床上。 这一次,她没有再辗转,很快便沉沉睡去。 皇宫,御书房。 元逸文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朱批的笔从未停下。 夏喜端着茶盏,悄步上前,轻声请示:“陛下,时辰不早了。锦妃娘娘宫里的人送了汤羹来,可要呈上来?” 这段时日,别人不知道,但是作为贴身太监,他却很清楚,皇上根本不在宫中。 之前有暗卫戴着人皮面具帮皇上上朝,处理的政事都是快马加鞭的送到宫外去。 他也是为了保证这边不会出错,一直在旁辅佐。 后宫自然不会进。 这段时间后宫的娘娘们都坐不住,实在是太久没见到皇上了,人心都有些浮动。 他也是承受了太多的压力。 好不容易盼到皇上回来了,他还以为皇上肯定会去后宫转一圈,没想到,皇上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他忍不住苦着一张脸。 元逸文头也未抬,声音冷得像冰:“御膳房自有安排。把人拦回去,朕政务繁忙,不见任何人。” “是。”夏喜躬身退下,不敢再多言。 又不知过了多久,元逸文终于搁下朱笔,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灌了进来。 天上星子稀疏,和他昨夜里看到的不一样。 脑中毫无预兆地闪过苏见欢的脸。 昨日此时,她就在他怀里,发丝散乱,眼角泛红,被他逼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一股热流猛地窜向小腹,元逸文身体一僵。 刚批阅完的奏折,此刻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他转身,大步走向殿后的浴池。 水汽模糊了视线,他靠在池壁,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各种的模样。 他闭上眼,手探入水中,发出一声低喘。 片刻后,水声渐歇。 清洗过后,他才回到龙床上,看着摇曳的龙穗好半天,这才闭上眼睛。 翌日,苏见欢将府里的一应事务重新接了过来。 正院里,她挺着还未显怀的肚子,面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感激。 “母亲,都怪儿媳身子不争气,这点事都做不好,还要劳烦您。” 苏见欢将一本账册合上,放在手边,声音平淡无波:“你如今身子重,这是头等大事,旁的事都不重要。安心养着,等孩子平安落地,身子养好了,这些再交还给你。”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虽说未满三月不宜声张,但你娘家那边,可以递个话过去,让他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陆氏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喜悦冲淡了方才的愧疚:“多谢母亲体恤。” “去吧,让丫鬟陪着,仔细脚下。”苏见欢挥了挥手。 陆氏行了一礼,满心欢喜地回了自己院子,立刻就唤人去给娘家送信。 陆家的回音来得很快。 第二日午后,陆夫人便带着大包小包的补品,登门拜访。 她先是到苏见欢的正院问好,言语间满是感激。 “亲家费心了,是我们家这丫头福气好,才得了您的看重。” 苏见欢客套地回了几句:“这是她自己的福气,也是伯爵府的喜事。她人就在院里,你过去看看吧。” “是,是,那我就不打扰亲家了。”陆夫人笑着起身,由下人引着往陆氏的院子走去。 母女相见,自是一番亲热。 陆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嘴里不住地问着:“吃得可好,睡得可安稳?有没有害喜?” “娘,都好着呢,”陆氏依偎在母亲身边,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母亲事事都想得周到,厨房那边换着花样地给我做吃的,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那就好,那就好。”陆夫人拍着她的手背,话锋却忽然一转,叹了口气,“你是个有福气的,只是,有件事,不知你想过没有?” 陆氏有些不解:“什么事?” 陆夫人压低了声音,朝她凑近了些:“你如今身子不方便,这往后大半年,姑爷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你就不替他打算打算?” 陆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陆夫人见她这副模样,又叹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这男人啊,身边不能缺了人。与其将来让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狐媚子钻了空子,不如趁现在,你亲自挑个老实本分的放在他房里。知根知底,你也放心,将来生下一儿半女,也越不过你去。” 陆氏的身子晃了晃,刚才还觉得阿娘格外亲切,现在却觉得有些可怖。 她和夫君关系和睦,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 屋子里的暖意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刺骨的寒。 “娘,”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您……您在说什么?” “我是为你好,”陆夫人语重心长,“你现在有了身孕,这便是你最大的依仗。只要你大度,姑爷只会更敬重你,婆母也会高看你一眼。” 陆氏的脸一瞬间白了下去,毫无血色。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依旧,此刻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 “啊……” 她痛呼一声,身子软了下去,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陆夫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扶住她:“怎么了?嫣儿,你怎么了?是肚子疼吗?” “疼……”陆氏嘴唇发白,整个人缩成一团,疼得说不出话来。 “快来人!快去请大夫!!”陆夫人慌了神,对着门外大喊。 守在门口的丫鬟冲进来,见到这扬景也吓坏了,转身就往外跑,声音凄厉。 “不好了!快去禀报老夫人!大夫人不好了!” 第51章 乱棍打死! 苏见欢看了眼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陆氏,侧过身对大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有劳大夫,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外间。 秋杏立刻奉上茶,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大夫朝苏见欢拱了拱手,言语间带着几分慎重,“夫人是气急攻心,郁结于内,这才伤了根本,动了胎气。”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夫人放宽心,切莫再思虑过重。卧床静养,再喝几副安胎药,当能稳住。” 苏见欢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多谢大夫,我明白了。” 她给了秋杏一个眼神,秋杏会意,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个荷包塞到大夫手中,“大夫辛苦,这点茶钱还请收下。” “劳烦您走一趟。”苏见欢对大夫点了下头,又转头吩咐道,“秋杏,送大夫出府。” “是。” 送走了大夫,外间只剩下苏见欢与陆夫人。 苏见欢转过身,目光落在陆夫人身上。 陆夫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陆夫人,”苏见欢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冷,“按照道理来说,你们母女之间说了什么话,我确实不应该过问。只是现在她竟然被气到影响了身体,那我就想知道,到底究竟是何事,能把人气成这样?” 陆夫人的嘴唇抖了抖,期期艾艾地开口:“这……也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嫣儿她自己胡思乱想……” 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说服力。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站起身,强作镇定,“府里还有些事,我就先回去了。嫣儿就劳烦亲家母多多照顾了。” 说完,便急匆匆地想要离开。 苏见欢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再追问。 明显的,陆夫人并不会说实话。 “来人,送陆夫人。”她的声音依旧平淡。 直到陆夫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屋门被轻轻关上。 苏见欢脸上那层客气疏离的面具瞬间褪去,只剩下满面的冰霜。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中凋零的树叶,沉默了片刻:“来人。” 守在门外的下人立刻推门进来,躬身行礼。 “去,把陆氏院子里伺候的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来。” 命令又快又冷。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陆氏院子里的下人,无论主事的管事妈妈,还是洒扫的粗使婆子,乌泱泱跪了一地。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主子刚出事,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尤其是陆氏从娘家带来的两个陪嫁丫鬟,一个叫春桃,一个叫夏荷,此刻更是脸无人色,跪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身体抖个不停。 苏见欢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冷地扫过底下跪着的每一个人。 她的视线最后定格在春桃和夏荷的身上。 “方才陆夫人来,都与你们主子说了什么?” 苏见欢的声音不高,甚至听上去还很温和,但是却让所有的人的心都“咯噔”一下。 底下跪着的人群一阵骚动,却没人敢抬头,更没人敢开口说话。 有的人甚至把身子伏得更低,生怕自己高一点就会被老夫人看到。 苏见欢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没有半分笑意。 “都不说是吧?” “好得很。” “既然嘴这么严,那就先尝尝板子的滋味。来人!”她声音一厉,“每人二十大板,打到有人想说为止。” 这话一出,底下瞬间炸开了锅,求饶声此起彼伏。 “夫人饶命!”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夫人!” 苏见欢充耳不闻,目光冷漠地看着眼前这片混乱:“堵上她们的嘴,拉下去,就在这院子里打。” 她抬手,指向跪在最前面的春桃、夏荷,还有陆氏的陪嫁嬷嬷方嬷嬷:“就从她们三个先开始。” 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抖成筛糠的春桃和方嬷嬷。 沉重的行刑长凳被拖了过来,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夏荷眼看着护卫的手就要抓到自己,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失声尖叫起来。 “奴婢说!奴婢说!求夫人饶命啊!”她一边哭喊,一边拼命地朝苏见欢磕头,额头很快就见了血。 “住手。”苏见欢淡淡地开口。 护卫的动作停了下来,整个院子又恢复了针落可闻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夏荷身上。 苏见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说。” 只有一个字。 夏荷瘫软在地上,浑身颤抖,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把事情全倒了出来。 “是……是我们老夫人……不是,是路老夫人……” “陆老夫人劝主子……说主子怀孕了,大爷身边太过冷清,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让主子贤惠些,主动……主动为大爷身边安排人……” “主子不肯,说您都没说这个事情……陆夫人就……就骂主子是糊涂蛋,不知笼络人心……等到您那边往屋子里塞人,一切都晚了,肯定不知道有多少狐狸精会出现……主子一时气急,这才……” 话音落下,院中里有耳朵的,都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这是他们能听得吗?这可是主子之间的斗法,哪是他们小小的奴婢听的? 苏见欢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良久,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在扬的所有人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她这个做亲娘都还没发话,当岳母的,手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到女婿的后院里来了。 真是……好一个贤良淑德的榜样。 也不知道这京城里所流传的陆夫人的美名,是不是都是这样来的。 能做到陆夫人这样,自己不方便就给自家夫君身边塞人,倒也是能屈能伸。 苏见欢扫视了院里人一眼,慢条斯理开口,“你们这里的人有一部分是跟着你们主子从陆府过来的,有一部分是振武伯爵府的,我不管你们心里是怎么想,但是现在在这里,只有一条。” “我们伯爵府容不下爬床的,不管你以前是哪里的,一旦被发现,就乱棍打死!” 第52章 还是太年轻 伯爵府的人都知道,她眼中揉不下沙子。 以前有丫鬟试过爬床,都被干脆利落地料理了,府里再没人敢动歪心思。 陆氏的陪嫁丫鬟却不同,她们是陆府出来的,按着世家旧例,都是给姑爷备下的人。 陆氏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没想到刚有了身孕,才和娘家递了话,心中正是欢喜的时候,就被母亲一盆冷水浇下来。 她实在是没经过事,一下子就厥了过去。 苏见欢让张嬷嬷去敲打敲打那些人,自己则回了院子。 春禾端了茶点上来,站到苏见欢身后,伸手给她不轻不重地捏着肩。 “夫人,少夫人也是头次有孕,太过激动才晕了过去,等人醒了,您宽慰两句,没影儿的事,别多想就是了。” 苏见欢端起茶杯,又放下,指尖捏了捏眉心:“还是太年轻了。” 若是陆氏听了亲家的话,只当耳旁风,或是转头来委婉地探探她的口风,难道她这个做婆母的,还能真塞两个丫鬟到儿子房里不成? 她自己就不喜男人身边莺莺燕燕,对儿子,自然也是这么管束的。 自小就告诉他们,女子不易,为夫者当体恤。 苏见欢想起自己刚嫁进将军府那会儿,丰祁身边干净得很。 后来她有孕,身子不便,丰祁也从未提过纳妾或是收用通房的事。 这一点,她心里是满意的。 哪个女人真能大度到给自己的丈夫安排别的女人?旁人如何她不知,反正她做不到。 好在丰祁是个拎得清的。 正想着,院外传来张嬷嬷的声音:“夫人。” “进来说话。”苏见欢坐直了身子。 张嬷嬷掀帘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都敲打过了,一个个老实得很。” “陆府送来的那两个呢?”苏见欢问。 “跪在院子里,说是等少夫人醒了亲自请罪。”张嬷嬷回话。 苏见欢哼了一声:“倒是个机灵的,知道这会儿该找谁。” 她看向张嬷嬷,“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她们,伯爵府没有主子罚跪,奴才有错的规矩。让她们回自己屋里待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当差。” “是。”张嬷嬷应声退下。 春禾小声开口,“夫人,这么做,会不会让少夫人那边……” “她要是连这点都想不明白,日后也撑不起这伯爵府的后院。”苏见欢拿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话音刚落,外面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进来:“夫人,夫人,少夫人醒了!” 苏见欢搁下茶杯,站起身:“走,去看看。” 她到的时候,陆氏正靠在床头,眼眶通红,身边的方嬷嬷也在抹眼泪。 见苏见欢进来,陆氏挣扎着要下床行礼:“母亲。” “躺着别动,”苏见欢几步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刚醒过来,仔细身子。” 她目光扫过方嬷嬷,方嬷嬷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垂手站着,身体紧绷:“夫人恕罪,都是奴婢的错。” 苏见欢没看她,只对陆氏温声说:“你刚有孕,情绪最忌大起大落,有什么事值得你气得晕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伯爵府苛待了你。” 陆氏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抓着苏见欢的袖子。 “母亲,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娘她……” “你娘是你娘,你是你。她说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你当没听见就是。”苏见欢打断她的话,抽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你如今是伯爵府的当家夫人,是我丰家的媳妇,凡事要有自己的主张。旁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你夫君怎么想。” 陆氏怔怔地看着她,一时忘了哭:“我……我不想的。” “嗯,我知道你不想。”苏见欢点头,“瑜哥儿也不想。” “母亲,夫君他……”陆氏有些不确定。 “他若是有那个心思,这府里早就添人了,还用得着等你们成亲?”苏见欢语气平淡,“你啊,就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她拍了拍陆氏的手,“安心养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我。谁要是敢在你眼皮子底下动心思,你直接告诉我,我来处置。” 这话一出,屋里伺候的丫鬟们齐齐垂下了头,大气不敢出。 陆氏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脸色也好看了些:“谢谢母亲。” “一家人,不说这些。”苏见欢扶着她躺好,“歇着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了安神的汤,一会儿喝了再睡。”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丰付瑜一身玄色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焦急。 他先是朝苏见欢行了一礼:“母亲。” 随即快步走到床边,看着陆氏苍白的脸,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晕了?” 听到府中小厮到兵部去报,说他夫人晕倒了,他赶紧和上峰告假,快马加鞭的就赶了回来。 他声音压得很低,但屋里的紧张气氛却瞬间提了起来。 陆氏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眼圈又红了。 苏见欢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儿子,没开口。 丰付瑜的目光从妻子脸上移开,转向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带着询问:“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跟我出来。”苏见欢没有当着陆氏的面说,只是温声让她多多休息,一会儿喝了药再睡。 她说着,率先转身朝外间走去。 丰付瑜眉心紧锁,看了眼床榻上的陆氏,用眼神安抚了一下,才跟着苏见欢走了出去。 屋里的丫鬟们更是将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能当扬消失。 到了外间,苏见欢在一个花梨木的圈椅上坐下,下人连忙奉上茶。 她没碰,只是抬眼看着站在面前,一脸焦灼的儿子。 “母亲,到底怎么了?嫣儿的身子……” “身子没事,是心里有事。”苏见欢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她伸手示意了一下,“今天你岳母来来。” 丰付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能让陆氏气成这样的,除了岳母那边,不会有其他。 “岳母又说什么了?”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 “说什么不重要,”苏见欢端起茶杯,轻轻拨了拨,“重要的是,她想让陆氏做什么。” 丰付瑜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想要做什么?” “觉得你媳妇怀了身子,不方便伺候你,想让她给身边的人开脸。”苏见欢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出一声轻响,“我刚才已经敲打了一番,不过,这事终究要让你自己来处理。” 其实这个事情,只要男人的态度摆正,再多的女人也是无济于事。 要是男人的态度暧昧不清,那就会有数不尽的女人前仆后继。 特别是那些丫鬟,毕竟,谁不想一步登天? 丰付瑜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玄色的衣袖遮住了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他深吸一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松开些许。 “我知道了,母亲。”他朝苏见欢躬身,“这事情交给我,儿子知道该怎么做。” 苏见欢点了点头,算是满意他的态度。 她看着儿子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放缓了声音:“你媳妇如今怀着身孕,女人这个时候,心思重,情绪也多变。你平日里公务再忙,也要多体谅她,多陪陪她。” “凡事,别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她是你妻子,肚子里怀的是我丰家的骨肉,没什么比她和孩子更重要。” 丰付瑜垂下眼帘,听着母亲的教诲,方才的冷厉和烦躁都沉淀了下去,化作一丝愧疚:“是,母亲,儿子记下了,还要劳烦母亲为我们操心。” “去吧,”苏见欢挥了挥手,“进去好好跟她说说话,夫妻之间,没什么说不开的。别让她一个人憋在心里。” “是。”丰付瑜再次行了一礼,转身掀开帘子,重新走回了内室。 第53章 菩萨保佑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来。 看到是丰付瑜,她的眼圈又是一红。 丰付瑜走到床边坐下,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 他用自己的掌心将她的手整个包裹起来,沉默地传递着温度。 陆氏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问他和他母亲说了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母亲都与我说了,你别乱想,我从来没有过别的念头。”丰付瑜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温和,“你放心,安心养胎,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陆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不是委屈,是心安。 “我……”她一开口,声音就是哽咽的。 “什么都不用说。”丰付瑜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是我的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那点因岳母而起的火气,全都变成了对妻子的心疼。 “母亲都与我说了。你就是个傻子,这种事情,你好歹也问过我的意见,你我夫妻要过一辈子,何必在意别的看法?” 陆氏虽然被夫君说傻,但是脸上却是娇憨的表情,眼泪里带了点笑意。 这样的夫君,让她一颗冰凉的心,渐渐的又暖和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我怕你心里会怪我。” “我怪你什么?”丰付瑜皱眉,语气有些不好,“怪你善妒,容不下人?我若是要纳妾,这府里还能清净到今天?我怪只怪你,凡事都自己扛着,不信我,也不问我。” 他的语气重了些,却不是在责备。 陆氏咬着唇,低下了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丰付瑜叹了口气,将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以后再有这种事,直接告诉我。天塌下来,有我给你撑着。” “你只要安安心心的养胎,别的事情不要问,不要想,我和母亲都在。” 陆氏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彻底底地放回了原处。 她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睡一会儿吧,”丰付瑜轻拍着她的背,“我在这里陪你。” “嗯。”陆氏闭上眼睛,或许是安心了,或许是孕中本就嗜睡,没过多久,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丰付瑜静静地抱着她,直到确认她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替她盖好被子。 他坐在床边,看着妻子恬静的睡颜,目光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他站起身,动作极轻地走出内室。 守在门口的方嬷嬷见他出来,赶紧行礼:“爵爷。” 丰付瑜脚步未停,只沉声吩咐:“照顾好少夫人。” “是。”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出了院门,对守在门口的一个长随低声说了几句。 那长随脸色一变,立刻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丰付瑜站在廊下,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像是要下雨了。 他虽然不喜欢岳家一些人的做派,但是他很敬重妻子,而且岳父虽然说在女色上不太顾忌,但是做事能力还是有的。 还有大舅哥也是如此。 陆府门口,门房还没来得及去拿脚蹬,就看到车帘一掀,陆夫人脚不沾地,疾步回了正院。 一进屋,她便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只留了杜嬷嬷一人。 屋里静得可怕,烛火轻轻跳动,将她脸上的焦躁映得忽明忽暗。 她坐在榻上,手指紧紧绞着帕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茶水换了两道,早已失了温度。 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一个二等丫鬟怯生生地探进头来:“夫人。” 陆夫人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的期盼。 丫鬟被她看得一缩,头垂得更低:“老爷…老爷今晚歇在秋姨娘院里了。” 陆夫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点期盼凝固成冰,随即碎裂。 她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信,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出去。”她的声音干涩,“全都给我出去!” 一声尖利嘶喊,将那丫鬟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砰”的一声,屋里只剩下她和杜嬷嬷。 “嬷嬷,你看看,你看看!”陆夫人终于爆发了,她霍然起身,一把将桌上的茶具全都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又清脆。 “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明知道我今日要去振武伯爵府去看嫣儿,他倒好,不闻不问,还有心思去找那个狐媚子!” 她胸口剧烈起伏,撑着桌沿,眼圈通红。 杜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蹲下身,默默收拾着地上的碎片。 她在心里想着,老爷何尝是不闻不问,怕是听说了夫人您今日在伯爵府的所作所为,躲清静去了。 估计在老爷心中,肯定还埋怨夫人没有将小姐教好,居然如此善妒。 这事儿,谁沾上谁头疼。 “我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陆嫣然!”陆夫人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我教她贤惠,教她恭顺,这有错吗?女人家,不就是靠着贤良淑德才能在夫家立足吗?她倒好,气性那么大,跟我顶嘴,还敢动气!” “要不是她自己不争气,胎像不稳,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闹成这样!” “真是嫁了人之后,越来越不像话了!” 杜嬷嬷捡拾碎片的手一顿,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她也算是看着小姐长大,所以很是亲近。 小姐刚怀孕就来府上送喜,她不知道多高兴,本来她今日也要跟着夫人一起去的,但是临时有事情,没有去成,她还有些惋惜。 好久没见到小姐了,也不知道小姐最近过得怎么样。 要是早知道夫人这次去,是和小姐说那样的话,她说什么都要跟过去。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只能等会儿给菩萨上炷香,希望菩萨能够保佑她们家小姐平安无事。 第54章 贤婿有心了 陆夫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这都是为了她好,为了我们陆家好,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杜嬷嬷站起身,将碎瓷片都收进簸箕里,低声劝道:“夫人,您消消气,小姐年纪小,一时转不过弯来。” “她年纪小?她都快当娘了!”陆夫人猛地回头,一把抓住杜嬷嬷的手臂,力气大得吓人。 “嬷嬷,你说伯爵府那边,不会真的怪罪我吧?”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方才的气焰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后知后觉的恐惧。 “我今天走的时候,那老夫人的眼神像是要活剐了我。嫣儿肚子里的,可是他们振武伯爵府的长孙啊。” 杜嬷嬷心里叹了口气,如果她是振武伯爵府的人,肯定要怪罪的。 何止是怪罪。 那可是伯爵府盼了多少年的第一个孙辈,金尊玉贵,被这么一闹,险些就没了,人家没当扬把打出去,已经是看在两家姻亲的情分上了。 老夫人的眼神能好才怪了。 她听陆夫人回来断断续续讲了经过,魂都快吓飞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夫人一个当娘的,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孩子考虑,这胎像还不稳呢,就这么急切的让小姐给身边丫鬟开脸。 别说小姐了,换成谁,都会气个半死。 更何况,怀孕的人,确实多思。 “嬷嬷,你说句话啊!那孩子应该没事吧?大夫当时怎么说来着?嫣儿不会有事吧?” “我当时太害怕了,所以也就没听清那大夫说的话。”陆夫人紧紧盯着杜嬷嬷,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杜嬷嬷看着自家夫人苍白又惶恐的脸,心里的实话一句也不敢说。 她只能放缓了声音,轻轻拍着陆夫人的手背,拣着好听的话说。 “夫人放心,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奴婢问过跟着的人了,她们听到伯爵府请的都是京中最好的大夫,大夫也说了,只要静养,胎像就能稳住。” “真的?”陆夫人将信将疑。 “真的。”杜嬷嬷答得肯定,心里却在打鼓,只是嘴里却全是安慰的话。 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 陆夫人像是脱了力,松开手,跌坐回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 “都怪老爷…他要是肯为我、为嫣儿撑腰,我何至于这么怕…” “那个秋姨娘,进门才多久,就把老爷的魂都勾走了…” 杜嬷嬷看着她自怨自艾的样子,只能将一声长叹,咽回肚子里。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天光微亮,陆夫人顶着两个硕大的眼圈,赶紧赶慢的在陆大人离开之前到了门房。 几次想开口,见他那张冷硬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陆大人跨过门口,她才忍不住追上去:“老爷。” 陆大人脚步未停,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伯爵府那边……” “能有什么事?”陆大人终于停下,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耐,“嫣儿是你亲女儿,你去看她,天经地义。她不是给你递话过来了吗?又不是你主动要去的。” 他显然并没有意识到陆夫人要说什么,只是带着惯常的不耐。 陆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大人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 陆大人在衙门里忙了一整天,脑子里根本想不起来陆夫人的欲言又止。 等下了衙,一出衙门口,一个眼生的小厮就快步迎了上来,恭敬地躬身行礼:“陆大人。” 陆大人瞥了他一眼,见他衣着体面,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下人:“你是?” “小的奉我们伯爵爷之命,在此等候大人。”小厮答道,“我们爷在望江楼设了酒宴,特意请您和陆大少爷过去小酌几杯。” 一听是伯爵女婿相请,陆大人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顿时来了兴致,捋了捋胡须。 “哦?贤婿有心了。”他心里得意。 这个女婿他还是很满意的,为人沉稳,又年少有为,加上自己本身还是有爵位在身。 他们陆家确实是属于高攀。 不过女婿很是尊敬他们,这让他很满意,让伯爵女婿亲自请老丈人喝酒,这是多大的脸面。 “大人请。”小厮殷勤地引着他到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旁。 马车看着普通,但车帘的料子和车轴的样式都透着低调的贵气。 陆大人心情甚好地上了车。 马车行得又快又稳,很快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望江楼前停下。 陆大人被人一路引着上了二楼的雅间,推开门,果然看见女婿丰付瑜和自己的大儿子陆长鸣都在。 陆长鸣正襟危坐,神色有些紧绷。 明显面对自己的妹夫,他似乎也摆不好大舅哥的架子。 丰付瑜倒是站了起来,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岳父大人。” “哈哈,付瑜,怎么这么客气。”陆大人兴高采烈地走进去,在主位上坐下。 酒菜很快流水般送了上来,都是望江楼的招牌。 丰付瑜亲自为陆大人斟满一杯酒,然后才给自己和陆长鸣倒上。 “今日衙门事忙,本该早些派人去府上递帖子,又怕扰了岳父,便让下人在此等候了。”丰付瑜举杯,话说得滴水不漏。 陆大人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一家人,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三人碰了杯,陆大人饮尽杯中酒,只觉得通体舒畅,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酒过三巡,丰付瑜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陆长鸣瞟了自己妹夫一眼,总感觉的有些难安。 “岳父大人,今日请您和大哥来,其实是有一事相商。”丰付瑜的语气依旧温和,但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 “哦?何事?”陆大人问道。 “是关于嫣儿的。”丰付瑜说,“昨日有劳岳母大人亲自探望,只是嫣儿身子弱,又怀了身子,大夫再三叮嘱,需得静养,万不能再受半分惊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大人的脸上,不轻不重地继续说道:“这毕竟是我们伯爵府的第一个孙辈,府里上上下下都看得重。 老夫人更是日夜悬心,只盼着能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任何差池。” 陆大人脸上的笑意僵住了,陆长鸣也默默放下筷子,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丰付瑜的话说得委婉,但是都是在官扬上混,再迟钝,也听出了不对劲。 第55章 打算提拔 “岳父大人和大哥也知道,嫣儿如今胎像不稳,最是关键的时候。往后,娘家若有什么东西要送来,我们府里随时欢迎,心意我们都领了。” 他的话锋一转,变得清晰而锐利。 “只是这人,就先别来了。免得嫣儿见了亲人,情绪激动,反而不利于养胎。” “若是她想家了,付瑜自当陪她回府探望,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昨日之事,付瑜也谢过岳母的探望之情。只是嫣儿的身子,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他话音落下,雅间就一片寂静,甚至还透着几分尴尬。 丰付瑜说话委婉又直白,就差没把不欢迎陆家人上门这句话直接说出来。 这哪里是不情之请,这分明是当面告诉他们,你们陆家的人,不许再踏进伯爵府的大门。 尤其是陆夫人。 最主要的,还是陆夫人。 陆大人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端着酒杯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这是奇耻大辱。 他想发作,想拍案而起,可对上丰付瑜平静无波的眼神,那股火气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只剩下满心的冰凉和难堪。 两人虽然是翁婿关系,平日里丰付瑜也算是敬重。 但是两人的身份毕竟是不对等的,他们陆家是高攀了振武伯爵府。 更何况近来皇上似乎对丰付瑜青睐有加,让原本在京城不怎么起眼的振武伯爵瞬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他不敢真的和丰付瑜摆架子。 陆长鸣低着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 他知道母亲行事向来霸道,却没想到,竟会惹出这等祸事,让整个陆家跟着丢尽了脸面。 他毕竟还是年轻,多少还是有点廉耻心。 丰付瑜说完,便站起身,对着二人微微一拱手。 “嫣儿怀有身孕,在家多少会有些忧虑,我就先走一步,回去陪陪她。岳父大人和大哥慢用,账已经结过了。” 他没有给陆家父子任何反驳或辩解的机会,说完便转身,从容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小厮在外面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雅间里,一桌子精致的酒菜,还在冒着热气。 陆大人和陆长鸣对视一眼,最终陆大人冷哼一声,脸色难看的将手中的酒杯扔在桌子上。 要说丰付瑜态度不好,也说不上来,更何况人家是为了他们家的女儿和妹妹。 看上去毕恭毕敬,但是却格外的扎手,就像是软钉子,再软,也是钉子。 御书房内,紫檀木棋盘上黑白纵横,一局棋已至中盘。 鼎炉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将御座后那面龙纹屏风都熏得有些模糊。 元逸文一身明黄常服,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白子,目光却落在棋盘之外的虚空,听着角落里暗卫毫无起伏的禀报。 “苏夫人将这件事情交给丰大人自己解决,丰大人于今晚宴请了陆大人和小陆大人。”暗卫一板一眼的将所有的事情一一汇报,甚至连他们在包厢里说了什么话,两位陆大人是什么表情都说的一清二楚。 霍子明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本该全神贯注于这盘君臣对弈,可那暗卫口中的话让他听得有些入神。 只一走神,元逸文的白子便“嗒”地一声落下,截断了他一大片黑子的气脉,瞬间绞杀,局势逆转。 元逸文这才收回目光,对着暗卫随意地挥了挥手,那道影子便如青烟般融入殿角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殿内恢复了静谧,只余下棋子落盘的脆响和两人深浅不一的呼吸。 “子明,”元逸文的指节轻叩棋盘,目光却已从棋局上抬起,看似像是在闲聊,“你觉得,兵部那个丰付瑜,为人如何?” 殿内无人说话。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元逸文微微挑眉,似乎对霍子明走神这件事情充满了调笑的意味。 霍子明看着满盘皆输的棋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忙站起身拱手,态度恭敬:“臣在想陛下刚才所问之事。” 元逸文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子:“朕让你评价丰付瑜,不是让你走神输棋的。” “是臣的错。”霍子明不敢辩解,低着头。 “朕打算提拔他。”元逸文将一枚黑子丢回棋盒,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兵部还缺个侍郎,张远年纪大了,需要个得力的副手帮衬着。” 霍子明心头一跳。 兵部侍郎,从六品的主事直接升到正四品,这可不是简单的提拔,简直是连升三级。 他立刻明白了,皇上这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而是在告知他一个决定。 “丰大人……怕是资历尚浅,骤然高升,恐难以服众。”霍子明硬着头皮开口,这是作为臣子的本分。 以前皇上也曾经问过他类似的话,他都是直言不讳。 但是这个丰付瑜……霍子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自从知道了皇上身边那位让他惊为天人的“苏夫人”便是丰付瑜的母亲,振武伯爵府的老夫人后,整个人都像在沸水里滚过一遍。 他比丰付瑜年长不了几岁,却已是天子近臣,在外人眼中是炙手可热的红人。 而丰付瑜,不过是个六品主事,二人素无深交。 可如今,只因他知道了那个惊天秘密,再在宫中或朝堂上偶遇丰付瑜,他的目光便会不受控制地飘过去,带着探究、揣度。 他不知道丰付瑜知不知道他母亲和皇上其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照他自己观察的来看,估计丰付瑜是不知情的。 脑中飞速权衡,嘴上则用最稳妥的语气话锋一转回道:“不过臣与丰大人接触不多。只听闻丰大人做事极为踏实,从不弄虚作假。 他的上峰,兵部尚书张远张大人,是个出了名的一板一眼,能入他的眼,夸一句‘肯干实事’,足见其品性与能力皆是不错的。” 第56章 邀请赏雪 他最近确也给了丰付瑜几个不起眼的差事,那小子办得滴水不漏,确是可造之材。 再加上苏见欢那层柔光滤镜,元逸文当真是怎么看这个未来的便宜儿子怎么顺眼。 他与她的关系,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藏于深宫高墙之后。 即便将来有昭告天下的一日,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她一个孀居的伯爵府老夫人,跟着皇帝,总归要背上难听的名声。 所以,他要给她一块最坚实的盾。 元逸文的目光落回棋盘,将那颗吃掉霍子明大龙的白子轻轻向前一推,语气闲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就让他再往前走走。 朕要让他成为母亲的依仗,成为一道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屏障。 如此,将来那些碎嘴的长舌妇们,才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半句闲话。” 因为霍子明也知道苏见欢的真实身份,所以元逸文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打算。 他自然知道霍子明是知道分寸的,这些话不会泄露半分。 “是,陛下圣明。”霍子明不再多言。 做臣子的,也能够揣摩上意,皇上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他自然不会装作什么都不懂。 皇上这是要重用丰付瑜了,看来他还要想办法和丰付瑜拉近距离。 想到这里霍子明又对元逸文恭敬说道:“说来臣与丰大人年龄也差不了多少,虽然同朝为官,但是却没什么深交,很是可惜。日后还是需要和丰大人亲近几分。” 果然,他这话一出,皇上就露出满意的笑,拿着棋子点了他一下,让他先行执棋。 霍子明轻轻吐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 等陪着皇上下完棋都已经快到宵禁时间。 他躬身告退,元逸文并未留他,只挥了挥手,目光依旧落在棋局上。 走出殿门,冷风一吹,霍子明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些。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冬日的皇城总是这般肃穆萧条。 可一想到振武伯爵府,那个因为一个女人而即将被圣恩笼罩的地方,他就觉得那里的天,或许是另一番颜色。 ** 不出几日,振武伯爵府双喜临门的消息便在京中悄然传开。 先是府里的爵爷丰付瑜,原本只是在兵部当个默默无闻的六品主事,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被兵部尚书张远亲自在皇上面前提名,说是“踏实肯干,堪当大任”,随即吏部公文便下来了,连升三级,成了兵部侍郎。 很多人猜测,是不是因为皇上还记得丰将军的事情,所以想起来丰将军还有个儿子,干脆就提拔了上去。 也有人和张远打听这件事情,但是张远这个人,脾气又臭又硬,所有人都是铩羽而归。 紧接着,伯爵府里又传出喜讯,大夫人有孕了。 因为这两件喜事,伯爵府上下顿时一片欢腾。 即便是寒冬腊月,府里每个下人的脸上都挂着火热的喜气,走路都带风。 夫人更是高兴,大手一挥,给府里所有人都多发了三个月的月钱。 一时间,整个伯爵府都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像是提前过年一样。 唯独依翠园里,有些过分的安静。 苏见欢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毯子,手里捧着个暖炉。 她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一片一片,无声无息地落下,又悄无声息地融入一片洁白之中。 真没意思。 儿子升官,她自然是高兴的。 可那股高兴劲儿只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散了。 孙儿要来了,她也欢喜,可那欢喜还远着,摸不着,够不到,体会得并不真切。 日子像是这窗外的雪,安静,平淡,又有些冷。 “夫人,新出炉的牛乳酥,您尝尝?”春禾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进来,放在小几上。 苏见欢眼皮都没抬,只轻轻摇了摇头。 “那……奴婢给您念念新来的话本子?听说这本写得极有意思,是个女将军沙扬点兵的故事。”春禾又问。 “不听。”声音懒懒的,带着一丝倦意。 春禾没法子了,只能退到一旁,和秋杏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她们这位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忽然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任凭她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哄不好。 秋杏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凑到苏见欢身边,试探着开口。 “夫人,您瞧,咱们从外面回来,也有段日子了。” 苏见欢没什么反应,依旧看着窗外。 秋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一样:“也不知……元公子他近来忙不忙,可有空闲出来一道喝杯热茶?” 元公子三个字一出口,软榻上那个原本仿佛要与这冬雪融为一体的人,忽然动了。 苏见欢慢慢眨了眨眼,像是从一扬漫长的睡梦中初醒。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秋杏,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漾起了一点光。 她坐直了身子,将手里的暖炉放到一边,嘴角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意。 “你说的对。” 她的声音里,那股子懒怠一扫而空,“我竟把他给忘了。” 她伸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春禾。” “奴婢在。”春禾连忙应声。 “去取我的帖子来。”苏见欢吩咐道,“不,不必那么麻烦。” 她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眉眼弯弯,透着一丝狡黠。 “春杏,你去之前元公子留下的地址那边递个信,就说我想请元公子到京郊别院的梅花阁,围炉煮酒,赏一赏今年的新雪。问他,可愿赏光?” 话音刚落,一旁的春禾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嘴。 “我的好夫人,您这话问的,元公子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苏见欢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却尽是笑意,脸颊也微微泛起一抹薄红。 “就你多嘴。”她嘴上虽这么说,唇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整个屋子,仿佛因为那个还未出现的人,瞬间变得温暖如春。 第57章 踏雪而来 后山有桃林,后院却栽着一片梅林。 冬日里,红梅映雪,别有一番景致。 廊下,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细白的炭火没有一丝烟尘。 炉上的青瓷酒壶冒着丝丝热气,酒香混着梅花的冷香,在空气里弥漫。 苏见欢就坐在炉边的小凳上,身上穿着一件绯色的斗篷,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颊更是莹润。 她没有看雪,也没有看梅,只静静地看着那壶酒。 元逸文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踏着积雪,深色的靴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管事在前头引路,他却挥手让管事退下了。 他的视线越过庭院里的皑皑白雪,落在廊下那一抹绯红的身影上。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一幅画。 整个人拢在温暖的斗篷里,只露出一个秀气的侧脸,炉火的光映在她脸上,跳动着,柔和又温暖。 从外面回来,京中事务堆积如山,年关将至,各部管部要汇总,要盘点,他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可心底里总有个地方是空着的。 思念这种东西,不见面时还能强压着,一旦见到人,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就要将理智冲垮。 尽管每日都能从暗卫那里知道苏见欢的消息,可是也仅仅只能听到而已。 与之前两人出游的时候,时时刻刻能看到人,能拥人入怀,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他加快了脚步,身上的寒气仿佛都因为这一眼而消散了些。 苏见欢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 看到是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淡然的眼睛里,瞬间就亮了起来,盈满了笑意。 “你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刚被热气熏过的软糯,“酒刚温好,你来得正……” “巧”字还没说出口,眼前的人影已经到了跟前。 一阵夹杂着风雪冷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腾空而起。 苏见欢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 元逸文什么话都没说,只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那眼神里翻涌着的情绪,是她从熟悉的灼热和露骨。 他抱着她,转身就进了内室的暖阁。 厚重的门帘落下,将外面的风雪和那一炉温酒都隔绝在外。 苏见欢被他放在了铺着厚厚软垫的卧榻上,还没等她坐稳,整个人就被他压了下来。 冰冷的唇带着孤掷一注的力道,狠狠地吻住了她。 这个吻没有丝毫的温柔,充满了侵略和占有,仿佛是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思念与克制,都通过这个吻宣泄出来。 苏见欢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的手探进她的斗篷,解开了系带,又去解她外衫的盘扣。 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不稳,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决。 “元逸文……”她在他喘息的间隙,艰难地叫出他的名字。 回应她的,是更加汹涌的吻。 从唇,到下颌,再到她修长的脖颈。 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可贴着她的地方,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那火顺着他亲吻的轨迹,一路烧到了她的心底。 这些日子以来,那份藏在心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她的手从一开始的无措,慢慢攀上他的后背,手指插进他微湿的黑发里,用力收紧。 这无声的回应,像是一滴油落进了火里。 元逸文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抬起头,呼吸急促,双眼泛红地看着身下的人。 她的衣衫半解,青丝散乱,脸颊上是醉人的酡红,眼尾也染上了一抹水汽,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正迷离地望着他。 “欢娘……” 他哑着嗓子,叫着她的名字。 下一刻,他再次低下头,这一次,动作里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珍视。 衣衫尽数褪去,两具滚烫的身体紧紧相贴。 他埋首在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她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 “我想你。” 这三个字,低沉,沙哑,却又重如千斤,让苏见欢的心脏狂烈地跳动。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化成了一滩春水,所有的矜持,都在他这三个字里,土崩瓦解。 苏见欢的回应,是更加用力地收紧了手臂,将他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拉。 她仰起头,主动迎上他的唇,眼角微微泛红,整张脸活色生香。 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学着他的样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回应这份许久没有的亲近。 呼吸交缠,气息不稳,暖阁内的温度仿佛又升高了几分。 他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背,感受着她身体的战栗,动作从一开始的急切,慢慢变得带有安抚的意味。 这个吻,从最开始的狂风暴雨,渐渐化作了绵绵细雨,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试探和缱绻。 他退开分毫,额头抵着她的,两个人的呼吸都又重又急。 “你……”他刚说一个字,嗓子干哑得不成样子。 苏见欢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摇了摇头。 不用说,她都懂。 那些分离的日子,那些压在心底的情绪,那些午夜梦回的辗转,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渴望。 她用行动告诉他,她也一样。 外面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屋内还能听到廊下的火炉内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声响,和两人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声。 许久之后,苏见欢动了动,从他怀里退出来,翻了个身,趴在了柔软的锦被上。 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她的背后,遮住了大半的春光,只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玉颈和圆润的肩头。 雪白的肌肤上,印着几处深浅不一的痕迹,一直蔓延到发丝遮掩的深处。 整个人像是一只刚刚餍足的猫,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娇憨,和平日里那个清冷端庄的苏见欢判若两人。 元逸文侧躺在她身边,用手臂撑着头,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的背影。 那眼神,比刚才更加深沉,也更加滚烫。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从她小巧的耳垂,缓缓滑过她的脖颈,再到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第58章 想和欢娘一起泡温泉 这声音像是春日里的小猫,让元逸文手臂上的青筋瞬间凸起。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落在了她的耳廓上。 “欢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 苏见欢的耳朵瞬间就红了。 他的吻没有停下,顺着他手指刚才划过的轨迹,一路向下。 从耳朵到修长的脖颈,再到那片光滑的后背。 每落下一个吻,苏见欢的身体就绷紧一分。 当他的唇最终停留在她后腰的腰窝处时,她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水,几乎要陷进身下的被褥里。 “元逸文……”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也不知道是求饶,还是邀请。 元逸文抬起头,黑沉的眼眸里,欲望的火焰再次被点燃。 他将她散落在背后的长发轻轻拨到一边,然后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还不够。”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想了你这么久,怎么会够。” 话音落下,他不再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再一次覆了上去。 这一次,没有了初时的急切与霸道,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浓情和深入骨髓的痴缠。 今日虽然有雪,但是白日里的雪光很是明亮。 天空中不停降落的雪花一层层叠加,又随着风飞扬。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一切,只留下满室的旖旎。 等苏见欢再次睁开眼,窗外的风雪已经停了。 天光从厚重的门帘缝隙里透进来,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是带着暖意的橘红色。 她动了动,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散了架,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腹中空空,传来一阵清晰的响动。 她偏过头,看见元逸文正半靠在床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柔和笑意。 苏见欢脸上有些发热,想起之前的种种,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没什么力道,反而带上了几分她自己都未察晓的娇憨。 元逸文低低地笑出声,胸膛微微震动。 “饿了?”他问,声音里满是餍足后的沙哑。 苏见欢不理他,只觉得更饿了,她撑起身子,扯过一旁的衣服,慢吞吞地穿着。 “春禾。”她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嗓子也是干的,声音发软。 元逸文已经起身,动作自然地拿起外袍披在她身上,替她系好带子。 春禾推门进来,手上端着热水和干净的巾子,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暖阁里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垂下头,不敢乱看:“夫人,您醒了。” “摆饭吧。”苏见欢说,声音很轻。 “是。”春禾应声退下。 很快,红泥小炉被重新端了进来,上面温着一壶酒。 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锅冒着热气的菌菇鸡汤摆在了矮桌上。 苏见欢盘腿坐下,拿起筷子,却又不知道先吃哪个。 一只白玉碗递到了她面前,里面盛着半碗清亮的鸡汤,上面还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 她抬眼,元逸文正看着她:“先喝点汤,暖暖胃。” 苏见欢接过来,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汤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寒意和酸乏,整个人都舒坦下来。 半碗汤下肚,她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元逸文见她脸色好了些,便开始给她布菜。 他话不多,只是沉默地将鱼肉里的细刺一根根挑干净,把最嫩的肉放进她碗里,又将难得的绿叶菜递到她唇边。 苏见欢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便也习惯了。 她安然地享受着他的投喂,偶尔自己也伸筷子去夹别的菜。 “这个好吃。”她夹了一筷子鹿肉,自己尝了一口,又夹起一块,直接递到了元逸文的嘴边。 元逸文愣了一下,眼中含笑,随即张开嘴,将那块肉吃了进去。 他咀嚼的动作很慢,带着笑意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她,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看进心里去。 苏见欢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收回手,自己低头扒饭。 “酒。”她忽然说。 元逸文拿起温在炉子上的酒壶,给她倒了一杯。 她接过来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流涌遍全身,脸上泛起一抹好看的红晕。 “还要。”眼波流转,带着不自觉的媚色,“你也喝。” “说了请你喝酒赏梅的,结果也没看成。” 元逸文没说什么,又给她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这才慢悠悠的说道:“我已经看到了最美的风景。” 说着,目光又在苏见欢身上流转,笑得暧昧,“真是,我还亲手画了一幅红梅图。” 苏见欢愣了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元逸文说什么,脸上就蔓上了潮红,一双眼睛含着春水,娇嗔的瞪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怎能如此放浪?” 就算两人有了最亲密的关系,苏见欢听到这些荤话,也是臊得慌。 她慌忙将杯中的酒一口吞下,只不过喝的太急,一下子呛到。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包裹着她的手背。 苏见欢抬起眼,带着几分酒意,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元逸文,你回家之后,又想过我吗?” “想。”元逸文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很想,非常想你。” “甚至想,如果我们能够一直在外面游玩有多好。”元逸文将杯中的酒慢慢饮尽,“这样,你我在外人眼中,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日日牵绊。” 暖阁内的空气好像又热了起来。 苏见欢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她连忙喝了一口酒,压下心头的悸动。 “油嘴滑舌。”她小声嘀咕。 一顿饭,吃得格外漫长。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烛火在安静地燃烧。 春禾进来撤下碗筷,又换上了新的炭火。 苏见欢靠在软垫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整个人懒洋洋的,一动也不想动。 好半天,她才懒洋洋的转头看向身边的元逸文,“你上次来的时候就泡过这里的温泉,今天还想泡吗?” 元逸文挑了挑眉,“那你跟我一起吗?” “什么?”苏见欢愣了下,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元逸文凑到苏见欢耳边,气息在她耳边吐出,声音清柔,“你跟我一起去泡温泉吗?” 他伸出手握住苏见欢的手,食指在她手心有意的划过,说的话暧昧又缱绻,“我想和欢娘一起泡温泉,欢娘愿意吗?” 第59章 当忆今日桃花人面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雪花伸展出最美的姿态,无声落下。 山野俱寂,唯有温泉水蒸腾着热气,将一方天地笼罩在朦胧的白雾里。 冷与热,在此处交融,分界模糊。 元逸文靠在温热的池壁上,双目紧闭,眉心舒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侧,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锁骨和胸膛滑下,没入水中。 细碎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由远及近。 元逸文没有睁眼,只是原本没有什么情绪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水声轻响,一道身影带着清脆的铃声,缓缓踏入温泉之中。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苏见欢就站在不远处的水里,身上只着一件半透明的薄纱。 纱衣遇水,紧紧贴合着她的身形,勾勒出模糊又引人遐想的轮廓。 水雾缭绕在她身侧,雪花落在她的发间,瞬间融化成水珠,顺着乌黑的发丝滑落。 脚腕的铃铛可能因为入了水,变成了闷响。 她表情柔和,手里捧着几只小巧的柑橘,那明亮的橙黄,是这片黑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元逸文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见欢也看着他,然后寻了一处离他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的石阶坐下,温热的泉水瞬间将她包裹。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将手中的小柑橘放在一旁的石面上。 “没想到居然又下雪了,这样就不能泡太久。”她开口,声音被热气蒸得有些懒散。 “这样也挺有意思,不是吗?”元逸文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雪花落入温泉水中很快就融化不见,但是落在发间的,却还是能稍微停留。 让人无缘无故的,就能想到共白首。 苏见欢笑了笑,拿起一只柑橘。 她没有看他,低着头,纤长的手指嵌入果皮。 随着轻微的撕裂声,一股清新的酸甜气味瞬间在湿热的空气中弥散开来,与硫磺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香气。 元逸文的视线落在她剥橘子的手上。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橙黄色的果皮被一瓣一瓣剥落,露出里面饱满的果肉。 雪下得更大了些,落在滚烫的泉水里,发出细不可闻的“滋滋”声,随即消失无踪。 细白的纹路被轻轻勾起,让下面的果肉变得格外的干净。 “这倒也是,我还从来没有在雪中泡过温泉。”苏见欢说着,将一瓣橘肉放进自己嘴里。 她微微仰起头,咀嚼着,汁水丰盈。 元逸文喉结滚动了一下。 苏见欢剥下第二瓣,没有自己吃,而是伸出手,将那小巧的一瓣橘肉递向他。 她的手臂在水雾中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指尖还沾着些许晶莹的水珠。 那瓣橙黄的果肉,就停在两人之间,无端的抹上了一层欲色。 “尝尝?”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引诱,像是小钩子一样。 元逸文看着那瓣橘子,勾唇。 水雾模糊了她的神情,却让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他伸出长臂将石阶上的娇人儿圈在怀中,声音暧昧沙哑,“不如欢娘亲自喂我?” 唇瓣和指腹相触的瞬间,温热滑腻。 他没有立刻吃掉果肉,而是用舌尖,轻轻扫过她的指腹。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指尖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苏见欢的手一颤,差点没拿稳。 元逸文这才张嘴,将那瓣橘肉卷入口中,连带着她的指尖,也含进去吮了一下。 他松开她时,她的指尖已经沾满了湿热。 冰凉的果肉与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瞬间驱散了温泉带来的燥热。 “甜么?”苏见欢的脸和元逸文离得很近,她能看到他深邃眼眸里的漩涡,和他脸上未干的水痕。 “不甜。”他回答。 苏见欢愣住。 “你才是甜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下一刻,他圈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 苏见欢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被他带着跌入更深的水中。 温热的池水瞬间将她包裹,薄纱此刻黏腻着皮肤,让她整个人似乎连着心都是被包裹着。 水花四溅。 她还来不及反应,元逸文已经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贯的强势和侵略性。 橘子的清甜瞬间被灼热的气息卷走,呼吸缠绕,像是攀附着大树的菟丝花,相互纠缠。 两人的位置在温泉中不停变换,最后,苏见欢的后背抵着冰凉的池壁,身前是滚烫的胸膛,两种温度交织,让她浑身发软。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攀住他的肩膀,指尖陷进他坚实的肌肉里。 “元逸文……”她在喘息的间隙,艰难地叫出他的名字。 “我在。”他没有停下,吻从她的唇,一路向下,落在她的下巴,她的脖颈。 水波荡漾,一圈一圈散开,撞在池壁上,又被弹回来。 “别……痒……”她偏着头躲闪,却被他扣住后颈,无法动弹。 他的手掌从她的后腰滑下,带着灼人的热度,托住了她。 “欢娘。”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磨过的砂纸,“回到京城的每一个晚上,我都在想你。”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苏见欢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化成一池春水,眼中水光波动,任由他摆布。 她抬起头,主动吻上他的唇。 热情足以让所有的寒冷都驱散,让心底开出最璀璨的花。 元逸文的动作一顿,随即反客为主,用更深的吻回应她。 他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抱起,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姿势的改变让两人贴得更紧,再无一丝缝隙。 “你瘦了。”他的手掌抚过她的脊背,能清晰地摸到骨骼的形状。 “你也是。”她的手环着他的脖子,指腹摩挲着他后颈的短发。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行动来表达那份深入骨髓的思念。 水声,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交织成一首让人脸红心跳的乐曲。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穿透稀薄的水汽,照在两人交缠的身体上。 元逸文忽然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欢娘,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松筠之下。朝饮清露,暮看云卷,白首之时,当忆今日桃花人面。” 苏见欢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用力地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里。 她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滴在她的肩膀上,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 第60章 不急于一时 书房里,檀香袅袅。 丰付瑜将手中的狼毫笔搁在笔架上,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弟。 “年珏,关于你带回来的那位谭姑娘,我们得谈谈。” 丰年珏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神色警惕:“大哥想说什么?” “母亲去了庄子,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嫂子如今有孕在身,精力不济,府中实在不方便招待外客。”丰付瑜的声音很平稳,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大哥的意思是?”丰年珏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但是明显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我的意思是,先将人安排在城里的客栈住下。等母亲回来,见过她之后,再做定夺。”丰付瑜看着他,“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也全了我们丰家的礼数。” “客栈?”丰年珏的眉头拧了起来,“大哥,她救了我的命。让她住在客栈,这是什么道理?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丰家?” “正因为要顾及丰家的颜面,才不能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留在府中。”丰付瑜的语气重了一些,“你我都清楚,府中没有长辈在,她住在这里,于她名声有碍。” “我不在乎那些虚名,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就够了。” “你不在乎,她呢?一个姑娘家,最重名节。年珏,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义气,毁了人家的清誉。” 丰付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 “更何况,你嫂子现在身子重,需要静养。府中突然多一个陌生人,多有不便。” 书房里的空气凝滞了。 丰年珏抿着唇,胸口有股气堵着。 他知道大哥说的有道理,每一条都占着理,但他就是无法接受。 一想到谭月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安置在客栈,他就觉得那是对救命之恩的亵渎。 丰付瑜转过身,看着弟弟执拗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过意不去,但规矩就是规矩。等母亲回来,一切都好说。” “要是母亲这几日都不回来呢?”丰年珏反问。 “不回来,那就多住几日。”丰付瑜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丰年珏,“丰家不至于这几日的客栈钱都出不起。” 两人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大爷,二爷。”门外是管家的声音。 “进来。”丰付瑜开口。 管家推门而入,躬着身子,神色恭敬。 “何事?” “回大爷,花厅那边大夫人派人来传话,说二爷带回来的那位谭姑娘,想要离开,大夫人问大爷和二爷可说好话了?” 丰年珏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带得向后滑开,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她要走?”他也顾不上再和丰付瑜争论,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 丰付瑜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也沉默地跟了出去。 花厅里,熏香的味道比书房更清淡些。 陆氏端坐在主位上,腹部已经有些微微隆起,她手边放着一盏温热的果茶,目光温和地落在对面的姑娘身上。 “谭姑娘,尝尝这个,这是府中下人专门做的,安神补气的。” 谭月双手捧着茶杯,指尖有些发白。 她低着头,声音很轻,“谢过大夫人。” 这姑娘眉眼清秀,算不上绝色,但好在看上去很干净,不过那双眼睛在与人对视时,总会下意识地躲闪,带着一丝怯意。 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断然不会是这个样子。 陆氏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却不显分毫。 “说来,还是我们家要多谢你。若不是你,二叔他……”陆氏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谭月的手背,“救命之恩,我们丰家没齿难忘。” 谭月的手微微一颤,将茶杯放回桌上,轻声道:“夫人言重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其实今日过来本来是说要先去客栈的,但是丰大哥说到了京城,应该先拜访老夫人,没想到老夫人凑巧不在。” 她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既表明了自己不愿久留的懂事,又将难题抛了出去。 陆氏眼底划过一丝了然,正要开口,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丰年珏几乎是闯进来的,身后跟着一脸沉静的丰付瑜。 “谭姑娘,你要走?”丰年珏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谭月面前,目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不是说好了吗?为何突然要走?” 谭月猛地站起身,似乎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垂下眼帘,“丰大哥,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府里,实在不合规矩。我还是去客栈吧,还能顺便找些活计做。” “况且,老夫人也不在,是我多有打扰了。” 丰付瑜跟在后面,听到谭月的话,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与陆氏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对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丰年珏正要反驳,陆氏却先一步开了口,她笑得温婉,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异常。 “谭姑娘真是个有志气的。咱们姑娘家,是该有一技之长傍身才好。”她看向谭月,语气亲切,“不知姑娘会些什么?女红?算账?还是别的?若真想找活干,倒也不是难事。凭我们伯爵府的名头,城里大大小小的铺子,总会卖几分薄面。” 花厅里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谭月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她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大夫人抬爱了,我……我什么都不会,就是有些力气,干些粗活罢了。” 这话一出,丰年珏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看着谭月那副委屈又无助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大嫂!”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说出更重的话。 他转头对谭月说,声音放柔了许多:“你不用出去找活,你是我丰年珏的救命恩人,我养你一辈子都行!” 他觉得这话不妥,又改口道:“你要是不想在府里住,我这就去城里最好的客栈给你定一间上房。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我说。银子的事,你更不用愁。” 陆氏看着自己这个一直被称赞端方有礼的一根筋小叔子,有些无奈地瞥了夫君一眼。 丰付瑜立刻上前,一把抓住丰年珏的胳膊,将他往外拖。 “既然要给谭姑娘安排客栈,就别耽搁了。”他的声音很平稳,不带情绪,“走,现在就去派人办。” 丰年珏被他拽着,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谭月,眼神里满是安抚和歉意。 两人出去之后,花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陆氏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这才看向还僵在原地的谭月,笑道:“谭姑娘,坐吧,就是去客栈,也不急于这一时。” 第61章 京城里的风,大着呢 暖阳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积雪早就被清扫的干干净净,只有院中角落堆的几个雪人才能看出一些落雪的痕迹。 苏见欢正坐在廊下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水仙。 旁边的春禾端着一个木盘,里面是刚做好的梅花饼,还冒着丝丝热气。 她微微动了动身子,腰间传来一阵细微的酸软,让她不由得蹙了蹙眉,随即又舒展开来。 脑海里闪过元逸文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侵略性的脸,还有他不知节制的索求。 那人就像一团火,每次都恨不得将她烧成灰烬。 可偏偏,她看着他,就拿他没办法。 苏见欢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带着几分无奈,也藏着几分纵容。 “夫人,您尝一个?”春禾将盘子往前递了递。 苏见''欢放下银剪,捏起一块梅花饼,饼上烙印着精致的梅花纹路。 “看上去不错。”她轻轻咬了一口,甜而不腻。 “都是夫人教得好。”春禾笑着回话。 正说着,管事妈妈从月亮门外快步走来,神色恭敬:“夫人,府里杜嬷嬷来了。” 苏见欢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手里的半块饼吃完,才用帕子擦了擦手指:“让她进来。” 杜嬷嬷很快被领了进来,一见苏见欢便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给夫人请安。” “起来吧。”苏见欢的声音淡淡的,“是老大媳妇那边有事情?她身子可好?” “是。”杜嬷嬷站直了身子,但头依旧微垂着,“大夫人身子好着呢,谢过夫人。大夫人让奴婢来问夫人安,另外,还有一事禀报。” 苏见欢略微挑眉,她来之前说要在庄子这边散散心,一般没有事情,按照陆氏的性格,是不太会来打扰的:“说。” “二爷昨日回府了。”杜嬷嬷低着头,说着之前已经打好的腹稿。 苏见欢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 她没说话,杜嬷嬷也不敢一咕噜全说出来,偷偷觑着她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接着说道:“跟二爷同行的,还有一位姑娘,姓谭。” 春禾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瞪大眼睛,手里的盘子都晃了一下。 好在她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及时将盘子稳住。 苏见欢却只是轻轻挑了挑眉,仿佛听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事实上,老二要带一个姑娘回来这件事情,老大事先已经和她通过气,她当时就说,等老二回来再说。 她放下茶杯,重新拿起那把银剪,对着水仙的一片黄叶剪了下去:“老大媳妇怎么说?” “大夫人说,那位谭姑娘瞧着倒是普通,似乎也没有攀高枝的意思。 不过二爷对她很是在意,原来还想直接留在府中,不过大爷的意思是夫人您不在,不太好留客,加上大夫人身孕难免精神不济,所以干脆就劝着二爷将人安置在京城最好的客栈。” 杜嬷嬷将陆氏的原话小心翼翼地复述着,“二爷对谭姑娘很是上心,亲自送了谭姑娘去客栈,每日起来就去找谭姑娘。” “每日都会问夫人您什么时候回府。” 苏见欢剪下最后一片枯叶,将银剪丢在托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回去告诉她。” 杜嬷嬷立刻躬身,洗耳恭听。 “让她安心养胎,府里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用她操心。” “是。” “至于二爷,”苏见欢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要是着急见我,就让他自己到庄子上跑一趟。” “若是不着急,那就等我过几日回去再说。” 杜嬷嬷连声应下。 “还有那个谭姑娘,”苏见欢顿了顿,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让老大媳妇从她那里拨个机灵点的丫鬟过去跟着。” “带着人在京城里转转,看看戏,听听曲儿,买些小姑娘喜欢的玩意儿。” “吃穿用度,都按府里客人的最高份例来。务必伺候好了,别让人觉得我们丰家怠慢了客人。” 杜嬷嬷心中一凛,立刻就明白了苏见欢的意思。 明面上是客客气气,敬为上宾,实际上却是划清了界限。 可是,他们府上二爷可是风光霁月的谦谦君子,不知道京城多少贵女都打听着。 那个什么谭姑娘,也就爷们看不透,她们这些人,看是看得清清的。 只是作为下人,她们却不好多嘴。 “奴婢明白了,一定将夫人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大夫人。” “嗯。”苏见欢挥了挥手,“去吧。” 杜嬷嬷行了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廊下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春禾看着苏见欢平静的侧脸,小声问道:“夫人,您不生气吗?二爷这也太不像话了。” 苏见欢拿起一块梅花饼,在指尖慢慢转动着,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许久,她才轻笑了一声:“生气?” “他是我儿子,翅膀硬了,想飞了,我生什么气。” 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 “可那位谭姑娘……” “一个无名无份的姑娘罢了。”苏见欢将梅花饼放回盘中,站起身来,走到廊下看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梅树。 “这京城里的风,大着呢。” “能不能站稳,得看她自己的本事。”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目光悠远地落在远方的天际线上。 春禾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这位平日里瞧着温和的夫人,此刻身上散发出的气势,比这冬日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 其实对于那位谭姑娘,苏见欢并没什么意见。 她甚至觉得,一个姑娘家,有点心机没什么问题,只要所求不是很大。 若是她真的有本事将她那个傻儿子捏在手中,她也无所谓。 只要别把心机用在别的地方,她都能容忍。 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个普通的姑娘,想攀高枝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虽然他们振武伯爵府在京城中并不显山露水,可是对普通人而言,也是高攀不上的权贵人家。 第62章 胭脂铺子 夜色沉沉,庄子里的风比京城要柔和一些。 卧房内,烛火摇曳,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帐幔上。 苏见欢整个人都陷在元逸文的怀里,身上只松松垮垮搭着一件锦被。 她懒得动弹,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 方才还嘴硬说不生气,这会儿对着他,那点憋在心里的郁气就忍不住往外冒。 “你说,我们家老二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她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娇嗔。 元逸文的手臂收紧了些,将她往怀里更深处带了带,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发出一声低沉的闷笑:“怎么了?” “白天大儿媳身边的嬷嬷来传话,说他带了个姑娘回府。”苏见欢翻了个身,面对着他,枕着他的手臂,“眼看着春闱就在跟前,正是要紧的时候。他倒好,弄出这么一桩事。” “原本是打算等春闱之后,有了功名,就可以帮他相看人家,我也算是功成身退。” “谁能先到,出去游学,就带了个姑娘回来。” “这事要是传出去,京城里那些正经人家,谁还敢把女儿嫁过来?” “要是我有女儿,断不会让她嫁给这种不清不楚的人。” 元逸文看着她脸上那股子鲜活的恼意,眼里的笑意更浓。 他喜欢看她这样,不像在外人面前那样端着端庄的架子,有血有肉,会气会恼。 他抬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后背:“要不要我帮你查查?” “嗯?”苏见欢抬眼看他。 “那个谭姑娘的底细。”元逸文的声音很平,“我让人去摸一摸。” 他顿了顿,又道:“凡做过,必留下痕迹,我找人去查查。” 苏见欢心里一跳,认真考虑元逸文说的事情。 “你家老二,我倒是也听到过些名声。确实是块读书的料子,在京中风评也好,走的是君子端方那一套。”元逸文的语气带了些玩味,“可就是这样的人,在男女之事上,才最容易栽跟头。” “像京中一般的勋贵,寻常人家的姑娘,想攀上来,可没那么容易。” 这话里的意思,苏见欢听明白了。 确实。 特别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 圈子和圈子之间是有所交际,但是大部分,其实并不互通。 更何况,京城又是一个,因为身份地位攀比更为厉害的地方。 她没和他客气,也没觉得元逸文帮忙有什么不对,是不是越俎代庖,只懒懒地点了点头:“行啊,那你查查吧。” 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容不下她。他要是真喜欢,哪怕是个普通姑娘,只要家世清白,人也本分,我也认了。” “可要是……要是掺了别的东西,那就不行。” “嗯。”元逸文应了一声,他忽然一个翻身,重新将她压在身下。 床榻发出轻微的声响,苏见欢惊呼一声,被他牢牢禁锢在怀里。 一双水光潋滟的眸中带着被吓了一跳的惊慌,看上去格外诱人。 “别把心思浪费在别人身上。”元逸文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廓,带着灼人的热度。 “欢娘,”男人的声音低沉,像是醇厚的酒,“我希望你的眼睛里,想的,念的,都只有我。” 春宵苦短,不能为他人浪费时间。 烛火燃尽,天光从窗格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浅淡的影子。 苏见欢醒来时,身侧已经空了,只有余温尚存。 她动了动,浑身都泛着一股拆开重组般的酸软,但是眼角却带着绯色。 元逸文端着一碗清粥走进来,身上只着一件玄色中衣,领口微敞,头发松松地用一根玉簪束着。 今日不用上朝,他自然要赖在欢娘这里。 “醒了?”他将粥碗放在桌上,“过来吃点东西。” 苏见欢懒懒地应了一声,撑着身子坐起来,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光洁的肌肤和斑驳的红痕。 元逸文的眼神暗了暗,走过去将她连人带被地抱起来,安置在桌前的椅子上。 “真的要走?不陪我多住几日?”他替她拢了拢衣襟,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舍。 “再不回去,家里要翻天了。”苏见欢端起粥碗,小口喝着,“老二那事,我总得回去看看。” “我的人已经去查了。”元逸文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敲着,“最迟三日,就有消息。” “嗯。” 一碗粥见底,苏见欢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力气也回来几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安静得有些粘稠。 临别时,元逸文将她送到马车前,外面的风有些凉,他下意识地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过年之前,无论如何,要再见一面。”他直勾勾的看着苏见欢,语气里带着一股强势。 过年他事情也多,若年前不见一面,解一下相思之苦,他肯定一个年都过不舒坦。 苏见欢的心尖被这股子霸道烫了一下,那点即将分别的酸楚里,又生出几分说不清的甜意。 她仰头看着他,男人眼里的不舍和占有欲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点了点头:“好。” 元逸文这才松开手,看着她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视线。 马车辘辘,驶离庄子,往京城而去。 回到京城,苏见欢却没有直接回振武伯爵府。 “不去伯爵府,”她对车夫吩咐道,“去胭脂巷的铺子。” 年关将近,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苏见欢的胭脂铺子开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此刻也是人头攒动。 她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门进了铺子,直接去了二楼的雅间。 何萍早就得了信儿,备好了热茶和点心,在雅间里候着。 “主子。”何萍恭敬地行了一礼,她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布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嗯。”苏见欢解下斗篷,在主位上坐下,“这阵子辛苦你了。” “主子说得哪里话。”何萍亲自为她斟上热茶,“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 春禾和秋杏连忙将苏见欢的斗篷收好,对何萍打招呼,“萍姐姐。” 何萍以前也是苏见欢身边的丫鬟,比春禾她们要年长几岁。 后来到了年龄,说家中无人,也不想成亲,就想要留在苏见欢身边。 自梳之后,苏见欢见她真的没有要成亲的意思,干脆就让她出来帮她管胭脂铺子。 这些年,她做的一直不错。 何萍将几本账册放在桌上,“这是这几个月铺子里的流水和总账,您过目。” 苏见欢点了点头,伸手刚要去拿账册。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带着笑意:“萍姨,上次说的那盒新到的口脂,还有吗?” 这个声音,苏见欢和何萍都再熟悉不过,是丰年珏。 何萍的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了苏见欢一眼,声音压得极低:“主子,是二爷。” 她顿了顿,补充道:“应该是陪着一位姑娘来的。这段时日,二爷往店里来了好几趟了,都是陪着那姑娘一起的。” 第63章 还没开窍 苏见欢的手指停在账册的封皮上,没有动。 她脸上的神情很淡,看不出喜怒,只是眸色沉了沉。 她没有去看何萍,只盯着面前那扇绘着仕女图的屏风。 “你先下去。”她的声音很轻,有些漫不经心,“别说我在这里。” 何萍心里一凛,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这是要亲自看看那位让二爷失了分寸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是,奴婢明白。” 何萍应了一声,将桌上的茶点又重新摆放了一下,这才躬身退后,小心翼翼地挑开珠帘,走了出去。 帘子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春禾和秋杏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努力听着楼下的动静。 楼下,何萍含笑的声音传来:“二爷来了,您要的东西,早就给您备好了。” 紧接着,是丰年珏的笑声:“多谢萍姨。” 还有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羞怯:“年珏,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我每次来这边,都觉得好精致,太贵重了。” “无妨,你喜欢就好。”丰年珏的声音里满是少年特有的欢喜,“这是自家铺子,买东西总是方便些。” 雅间里,苏见欢缓缓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透过那细密的竹编缝隙,朝楼下望去。 楼下柜台前,丰年珏的身侧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身量不高,样貌只能算是清秀,算不得什么绝色。 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藕荷色衣裙,料子和绣工都是铺子里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崭新得甚至能看出衣料上浅浅的折痕。 一看便知,这身行头是新添置的,而非出自底蕴深厚的人家。 此刻,丰年珏正温声对那姑娘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他一贯的温和:“谭姑娘,再看看,可还有喜欢的?” 被称作谭月的姑娘连忙摆手,脸上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羞怯,“不用了,这一盒口脂已是顶好的了,我不能再要别的。” 她嘴上说着不要,一双眼睛却像是黏在了旁边货架的一只镶嵌着细碎珠子的白玉粉盒上,那份渴望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明晃晃地摆在脸上,生怕别人看不见。 这份欲拒还迎的姿态,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得分明。 偏偏丰年珏是个实心眼的君子,他听见谭月说不要,便真的信了。 “也好。”他点了点头,对何萍道,“萍姨,劳烦将这盒口脂包起来。” 苏见欢透过屏风的缝隙,清晰地捕捉到那谭月脸上未来得及收回的僵硬和不悦,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有点意思。 她原本以为老二带了个姑娘回来,是因为情根深种了,现在看来,倒还是没有开窍。 苏见欢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身离开屏风,缓缓走回了桌边坐下。 一直安静跟在她身后的春禾和秋杏,自然也将楼下的一幕尽收眼底,两人皆是低着头,拼命忍着笑,肩膀微微耸动。 春禾上前一步,为主子续上热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忍俊不禁:“二爷可真是……” 她话没说完,但雅间里的三人都心知肚明她想说什么。 这位二爷,在旁的事情上都通透,唯独在看人这事上,太过君子端方,也太过想当然了。 苏见欢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底的笑意加深:“让他多历练历练,也是好事。” “只是,”秋杏也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主子,瞧着那位谭姑娘,心眼儿可不像二爷想得那般简单。” “简单?”苏见欢轻笑一声,将茶盏放到唇边,却没有喝,“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算不得多复杂。” 她原本以为是心思深沉的姑娘,却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的肤浅。 想到元逸文说要将谭月的底细摸一摸,她倒是也不那么着急,左右也就这几天的功夫。 楼下,丰年珏已经付了银子,正要带着谭月离开。 谭月拿着那只包装精致的口脂,脸上重新挂上了甜美的笑容,声音娇柔:“丰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送你回去。”丰年珏的回答简单直接,“大哥说今日让我早些回府,找我有些事情。” 谭月的笑容又是一僵。 她本以为,他会再带她去逛逛别的铺子,比如京城最有名的锦绣阁或是珍宝斋。 她捏紧了手里的锦盒,指尖微微泛白,却还是柔顺地点了点头,“好。”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何萍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转身快步上了二楼。 “主子。”何萍走到珠帘外,没有进来,只是恭敬地禀报,“二爷和那位姑娘走了。” “嗯。”苏见欢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面前的账册上,“进来吧。” 何萍这才挑开珠帘,走到桌前,将一本册子递了过去,“主子,这是您之前吩咐的,京中几家与咱们有往来的布庄和香料行的名单,还有他们近来的动向。” 苏见欢接过册子,随意翻了翻。 她的胭脂铺子能开得这么大,自然不只是卖些女儿家的东西。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消息,只要她想知道,总有渠道能传到她耳朵里。 女人多了,总是喜欢说些是非出来,一般她都让何萍这边仔细收集着。 也不是为别的,她总要为自己两个孩子想一想。 振武伯爵府因为丰祁的死得了个爵位,但是却同时失去了一个顶梁柱。 当初她咬牙自己拉扯两个孩子长大,一来是真的不忍心自己的两个孩子没了爹又没了娘,二来,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娘家。 这些年看上去她是深居简出,足不出户,但是京城里的一些消息却不断。 总不能真的让自己成为黑眼瞎,等到两个儿子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还是白纸一张,两手抓瞎。 丰年珏将谭月送到门口,温声道:“我府里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谭月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啪”的一声,那只精致的口脂锦盒被她扔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真是个木头。 她心头燃着一团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她暗示得那般明显,他难道看不出来她还想要些别的东西?就送一支口脂,便将她打发了。 靠着这么个不开窍的男人,她什么时候才能住进伯爵府? 还有伯爵府那位据说去了庄子上休养的老夫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不能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在客栈住着,虽然这里是她住过最好的房间了,但是一日没有进伯爵府,她心里就不踏实。 第64章 我就想帮帮她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端着水盆走了进来,是伯爵府派来伺候她的石榴。 “姑娘。”石榴放下水盆,低眉顺眼。 谭月停下脚步,冷眼打量着她。 这个石榴,是伯爵府的人,她一直防备着,什么贴身的东西都不让她碰。 可连着观察了几天,这丫鬟除了干活,就是发呆,老实本分得像个闷葫芦,这才让她稍稍放下了些戒心。 石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打量,只是小声开口:“姑娘,您来京城几日,还未曾出去逛过。二爷既然有事,您自己出去散散心也好。” 谭月心头一动,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问道:“去哪里?” “奴婢听以前的姐妹说,离这里不远有座玉园,是京中一处有名的园林。”石榴立刻回道,“听说那里的景致,是仿着江南园林建的,京中的贵公子和贵女们,都喜欢去那里消遣。” 贵公子,贵女。 这几个字眼,像钩子一样,瞬间勾住了谭月的心。 她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丰年珏一个人身上。 她再次看向石榴,目光里带上了一丝审视和赞许。 这个丫鬟,看着笨,倒还有些用处。 谭月走到镜前,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做出矜持的模样。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柔婉,“那便去看看吧。” 丰年珏心头挂着大哥找他的事,脚下生风,急着赶回伯爵府。 所以并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谭月也跟着出了门。 在他眼中,谭月是个可怜人,善良,又带着几分怯懦,可是有时候又很勇敢。 他觉得女子活的不易,谭月已经很坚强了,是个好姑娘。 马车在振武伯爵府门前停稳,他刚一脚踏进府门,管家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笑意:“二爷,您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丰年珏一怔,随即大喜过望:“母亲回来了?在何处?” “正在依翠园歇着呢。” 他脚步一转,连衣袍上的褶皱都来不及抚平,便匆匆往依翠园赶去。 一踏进依翠园的门槛,一股熟悉的果香气味便萦绕鼻尖。 苏见欢正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茶盏,和身边的丫鬟说话。 “母亲。”丰年珏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苏见欢停下说话,目光落在他身上,脸上露出笑容,仿佛胭脂铺里的偶遇不曾发生过。 “老二,你回来了。”她打量着丰年珏,许久没见,倒是没怎么瘦,“游学数月,可有长进?” “回母亲,孩儿读万卷书,亦行万里路,自觉受益匪浅。”丰年珏站直身子,恭声回话。 苏见欢微微颔首,又问:“春闱在即,准备得如何了?” “孩儿日夜不敢懈怠,定不负母亲期望。” 一番问话,皆是寻常母子间的寒暄。 丰年珏心中安定,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提谭月的事,苏见欢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茶盏磕在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听你大哥说,你这次游学回来,还带了个姑娘?” 来了。 丰年珏心中一跳,面上却立刻现出几分少年人的热忱。 “是,母亲,孩儿正要与您说。那姑娘姓谭,单名一个月字。” 他将他与谭月的相识,仔细说了一遍,在他口中,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英雄救美。 “……当时在江宁府,孩儿见几个地痞当街欺辱她,便上前制止。谁知那地痞头子阴险,竟朝孩儿脸上撒了一把石灰粉。” 丰年珏说到此处,仍心有余悸,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我当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本以为要遭了毒手,却不想谭姑娘并未独自逃走,竟不知从何处寻了根木棍,折返回来,拼死将那几个地痞赶走了。若不是她,孩儿怕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话中的凶险已不言而喻。 苏见欢静静听着,脸上在听到丰年珏遇到危险的时候,适时的露出惊讶。 只在他说完后,这才开口:“你小的时候,娘就告诉过你,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想要帮忙是好事,但是也要掂量下自己的能力。” “若是那谭姑娘没有折返,你为了救人深陷险地,有没有想过远在家中的母亲和大哥?” 丰年珏脸上出现羞愧的神色,“是,母亲教训的是,孩儿确实有些冲动。” 看到丰年珏确实有悔过的意思,苏见欢的脸色这才缓了缓:“那你预备如何安置她?无媒无聘,将一个姑娘家从江宁带回京城,总要有个交代。她的家人,可曾同意?” 这话问得直接,也问到了根本上。 丰年珏脸上的热忱褪去,换上了一抹凝重与怜惜:“母亲,谭姑娘……她身世可怜。” 他将谭月的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谭姑娘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个长兄。谁知她那兄长染上了赌瘾,输光了家产不算,竟还要将她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小妾。” 丰年珏的声调里带上了怒气,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热忱:“她若不逃,便是一生尽毁。孩儿遇见她时,她已走投无路。我实在不忍看她落入火坑,这才自作主张,将她带回了京城。” 说完,他有些忐忑地看着苏见欢,等着她的评判。 堂内一时寂静无声。 苏见欢没有说话,只是又端起了那杯茶,用杯盖一下一下,缓慢地撇着浮沫。 那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让丰年珏格外的紧张。 “那你是何意?是想娶了她?”苏见欢也没多绕圈子,而是直接开口。 丰年珏一惊,忍不住后退几步,一张脸涨得通红,“不……不……” “母亲,我……我就想帮帮谭姑娘,不是想要娶她。” 虽然丰年珏现在并不懂什么情爱,但是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说到亲事,总是忍不住害羞。 苏见欢看了秋杏一眼,秋杏会意的上前,请丰年珏坐下,“二爷,您先坐,喝杯茶,这事情奴婢觉得还是需要说明白些。” 第65章 少年人的诚恳 苏见欢只轻轻一提亲事,丰年珏的脸颊瞬间就红了,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坐下之后,脸上还如同红云一般,“阿娘,您说什么呢,怎么就说到亲事了。” 他难得露出这般少年人的窘迫,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自己的母亲。 “我带谭姑娘回来,自然是因为她孤身一人,处境可怜。”丰年珏稳了稳心神,试图解释,“况且,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儿子总得知恩图报。” 他话说得恳切,苏见欢却只是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并未言语。 一旁的春禾早就憋不住了,她得了夫人一个眼神,立刻快言快语地开了口:“二爷,您心善,这是好事。可您是这么想的,那位谭姑娘也是这么想的吗?” 春禾往前凑了半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无亲无故,就这么跟着您千里迢迢地从江宁府到了京城,图什么呀?总不能真就无名无分地住下,没点儿别的念想吧?” 这话问得直接,像一盆冷水,浇得丰年珏那点儿救人于水火的热情都降了温。 他很是疑惑,眉头紧锁,“是她自己说已经走投无路了,在家里要被她那个赌鬼哥哥卖掉,所以才求我带她离开的。” 丰年珏挠了挠头,似乎在竭力回忆当时的场景,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还说,愿意为奴为婢伺候我,当牛做马都行。 可我怎么能让她一个姑娘家来当丫鬟?便拒绝了,只说会替她安置妥当。” 他说完,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见欢,“娘,咱们家……多养一个人,应该不难吧?” 他自小丧父,是苏见欢一手拉扯大的。 可他从未在用度上受过半分委屈,只管安安分分读书,对家里的进项开支一概不知。 他只晓得,自己随手买的一方砚台,就够寻常百姓家嚼用数月。 府里下人成群,屋舍俨然,在他看来,多一张嘴吃饭,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家里下人这么多,多她一个不多。就当……就当多了个妹妹养着,不成吗?” 听着儿子这天真到近乎可笑的话,苏见欢终于有了动作。 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不大,却让丰年珏和春禾都噤了声。 屋里一时安静得可怕。 苏见欢看着儿子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养个人? 她现在觉得老二的人情世故是真的不如老大,只知道死读书可不行。 秋杏上前一步,接过话头,“二爷,咱们家不缺一双筷子,可这京城里,多的是看热闹的眼睛。”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直接了些:“一位未出阁的姑娘,无名无分地住在府里,您让她以后怎么议亲?外人会怎么说咱们伯爵府?” “这不只是养活一个人的事,是养着一个姑娘的清白名声。” 丰年珏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他从未想过。 他只想着报恩,想着不能让一个可怜人流落在外,却忘了世俗的规矩有这么多。 “那我认她做义妹?这样总行了吧?”他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法子。 “年珏,你觉得,这世上是雪中送炭的人多,还是锦上添花的人多?” 苏见欢的问题有些没头没尾,丰年珏一愣,“自然是锦上添花的人多。” “那你又觉得,这世上是知恩图报的人多,还是得寸进尺的人多?” 丰年珏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母亲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娘,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苏见欢打断他,“你带回来的人,娘自然会给你安置好。你一片好心,娘不能让你寒了心。” 她转向春禾,“去,把西边那个揽月轩收拾出来,让谭姑娘先住下。别短了她的用度,就按着府里表小姐的份例来。” 丰年珏听到这话,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谢谢娘!我就知道娘最通情达理了!” 他觉得母亲已经完全同意了他的想法,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你先别急着谢我。”苏见欢的语气仍然淡淡的,“人住下了,后面的事,再慢慢说。” 她看了儿子一眼,“你刚从外面回来,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春闱在即,你也应该知道轻重,谭姑娘的事情你别管了,左右我看着安排,别耽搁了你考试。” “知道了娘,儿子这就去温书。”丰年珏高高兴兴地行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苏见欢脸上的那一点温和迅速褪去,只剩下冷然。 春禾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许久,苏见欢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秋杏。” “奴婢在。” “注意元公子那边,要是来了消息立刻递过来。”苏见欢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这个谭姑娘的底细到底是什么样的,咱们可要好好的看看。” “是,夫人。”秋杏躬身应下,没有一丝犹豫。 “那个揽月轩,派几个机灵点的丫鬟婆子过去伺候。” 苏见欢的嘴角勾起一抹看不出温度的弧度,看向春禾,“让她住得舒心,但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也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放心吧,夫人。”春禾笑眯眯的应了,“奴婢肯定会好好的挑选几个,毕竟那位可是二爷的救命恩人呢。” 苏见欢这才慢条斯理的重新端起茶盏,“尽快吧,既然咱们二爷没这个心思,就快快了断,不过也不能耽误他考试。” “是,夫人。”春禾和秋杏齐齐应下,各自去忙碌。 苏见欢踱步到外面廊檐下,看着枯树枝上的积雪,心中却想着之前在庄子的事情。 虽然在庄子上住了没几日,但是那几日太过于快活,导致现在回到振武伯爵府还要收拾一堆烂摊子,让她越发觉得心情有些微妙。 发呆了片刻,苏见欢将所有的思绪都甩在脑后,转身缓缓往书房去。 快到年关,今年振武伯爵府入了圣上的眼,老大又平步青云,估计今年有的忙了。 第66章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第二日,今日天气还算晴朗,下人们快速的干着手中的活,实在是下雪不冷化雪冷,有的小丫鬟手都冻的肿了。 秋杏捧着一个黑漆木盒回了苏见欢的院子:“夫人,元公子派人送来的。” 苏见欢正在窗边看书,闻言抬起了头,她让秋杏将盒子放在桌上,自己走过去打开。 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躺在锦缎上,冷冽的香气瞬间溢满整个房间。 梅枝下,压着一张素雅的花笺。 苏见欢拿起花笺,上面是一行笔锋凌厉的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是元逸文写的字。 她嘴角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指尖轻轻在那几个字上划过,最后将花笺小心地收起,夹进自己常看的书里。 “春禾,找个好些的瓶子把这梅花插起来。” 吩咐完,她才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另一封信,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应该就是元逸文所说的关于谭月的信息。 苏见欢坐下来,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几页纸。 “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她对着一旁的春禾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屋里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看到一半,她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 她将其中一页纸推到春禾面前,指了指上面的一段话。 春禾凑过去,低声念道:“谭月,年十七,江宁府人士。其兄谭虎,城南有名的赌徒,欠债累累,然对其妹爱护有加。” 苏见闻的手指继续往下移,点在了另一处,“接着念。” 春禾的视线跟着她的手指移动,声音更低了,“江宁府游学期间,丰年珏因其衣着不凡,举止文雅,被谭氏兄妹盯上。 所谓江边遇险,实乃谭虎花费二两纹银,雇佣地痞流氓所演的一出戏码。” 春禾和秋杏倒吸一口凉气,“仙人跳!她们好大的胆子!” 苏见欢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神情莫测,“不止是胆子大,心也大。 江宁府里,谁会娶一个有赌鬼哥哥的女人?就算长得再好,也是个无底洞。 可若是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嫁给一个不知内情的富家子,那就不一样了。” 更别说,谭月也不过是小家碧玉,还真的谈不上什么美貌动人。 连打动男人的资本都没有,更不会惹那些男人怜爱。 她拿起那几页纸,慢条斯理地叠好,“我们这位二爷,在人家眼里,就是一根能救她脱离苦海的浮木,还是一根镶了金的浮木。” “那……夫人,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把这些直接扔到二爷面前,让他看清楚那女人的真面目?”春禾愤愤不平地问。 “不必。”苏见欢淡淡地开口,“他现在一头热,你把证据甩在他脸上,他只会觉得是我们为了赶人走,故意捏造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新插上的那枝红梅。 “那个谭姑娘,现在在做什么?” 春禾立刻回答:“回夫人,那边送信过来,说是最近很迷恋在京城到处游玩,每天都催着石榴带她去一些勋贵家的公子出没的地方。” “哦?”苏见欢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没想到这姑娘倒是很聪明,知道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去小厨房,炖一盅燕窝雪梨汤。”她忽然开口。 春禾一愣,“给……给谁送去?” 苏见欢转过身,眼里没有丝毫温度,“送到二爷的书房去。告诉他,天气冷,让他润润嗓子,安分读书,别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是。”春禾明白了过来,夫人这是要让二爷最近不要出门。 “那谭姑娘那边……” 苏见欢把玩着窗台上的一片落叶,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由着她。她不是先要接触那些公子哥儿吗?那就让石榴带她好好转一转,多转转。” “一个想靠着男人一步登天的女人,最怕的不是吃苦,而是看不到希望。”苏见欢松开手,那片枯叶飘飘悠悠地落了下去。 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咱们就陪她玩玩,看看是她的手段高明,还是伯爵府的门槛更高。” 谭月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人儿眉眼含春,新挽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点翠步摇,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几日没见到丰年珏,她心里倒也不慌。 京城里的繁华迷了她的眼,那些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一个个都比丰年珏那个木头有趣得多。 会说笑,会疼人,更重要的是,舍得为她花钱。 她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对自己今日的装扮很是满意。 “石榴,把银子带上,今日约了李公子去听戏。”她头也不回地吩咐。 跟在身后的石榴,脸上却满是为难,脚步迟疑着没有动:“姑娘,咱们……咱们的银子,没剩多少了。” 谭月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你说什么?”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石榴面前,“前些日子丰大哥给的一百两银票,这才几天,就没了?你是不是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钱?” 她的眼睛里都是怀疑,恶狠狠的瞪着石榴。 石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姑娘冤枉啊!奴婢怎么敢偷您的钱!” “那钱呢?一百两,在江宁府都能买个小宅子了,你说没就没了?”谭月的声音愈发尖利。 石榴哭着辩解:“姑娘,您忘了?您每次跟那些公子爷出去,打赏下人,听戏赏角儿,哪次不是跟着他们一起赏? 别人赏一两,您为了面子,最少也要赏二两。 这几日您又添了新衣,买了首饰,说不能总穿一样的出去,怕被人看轻了。 这些加起来,花销实在太大了,一百两银子,真的不禁花啊!” 石榴的话,让谭月猛地怔住。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梳妆台上那个打开的首饰盒。 里面琳琅满目,金的,银的,玉的,还有那支新买的点翠步摇。 有些是那些公子哥送的,但更多的是她自己看到喜欢的,咬牙买下来的。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绣工精细的蜀锦长裙。 为了在那些贵女面前不落下风,她专挑贵的买。 她觉得,只要穿得跟她们一样,就能变成她们那样的人,最少也不会让那些贵女看不起。 一百两,到现在还剩下一些,是因为有不少都不是她出的钱。 第67章 总有一个 而丰年珏,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 之前倒是送了口信,说最近要温书,她的事情已经和他母亲说了,让她别担心,他母亲会安排好一切。 可是她这几日玩得很快活,倒是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现在想想,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谭月眉头拧紧,难道说那位老夫人根本不想承认她? 这样可不行,见识过京城的繁华,享受过有人伺候的日子,她不可能再回到以前那种日子。 她要想想办法。 “李公子那边……”她喃喃自语。 石榴低着头,小声说:“李公子派人来催了,问您何时出门。” 谭月烦躁地在屋里踱步,身上的蜀锦长裙拂过地面,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赏心悦目,只觉得沉重。 片刻后,她忽然停下,脸上出现狠戾,她不能输,更不能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丰年珏靠不住,她就得自己去找别的靠山。 李公子,张公子,王公子……总有一个,能成为她新的浮木。 “去,先把银子带上,今日回来再说。”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和以前在江宁府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镜中的少女已经有了初初富贵人家小姐的模样。 她经常觉得自己就是命不好,若是命好,哪家公子嫁不得? 连着忙了几日,苏见欢总算出府,今日是去永宁侯府赴宴的。 陆氏有了身孕,身子懒怠,不便同行,马车里便只有她一人。 永宁侯府是宫中锦妃娘娘的娘家。 锦妃正值盛宠,侯府自然水涨船高,此次侯府添了重孙,办一场洗三宴,满京都的权贵无不趋之若鹜,只为来添一分喜气。 苏见欢的马车刚在府门前停稳,就听见一道亲热的呼唤。 她掀帘望去,恰好撞见镇国公夫人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妹妹可算来了!”镇国公夫人满面是笑,几步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住苏见欢的手臂,“些许日子不见,妹妹怎么看着又年轻了些?” 苏见欢也回以一笑,顺着她的力道下了马车,“姐姐才是风韵更胜往昔,叫人好生羡慕。” 两人关系素来亲近,便携手一道往里走。 府里的婆子在前头引路,一路穿花拂柳,庭院深深。 待那婆子走得远了些,镇国公夫人才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妹妹,你可知晓永宁侯府近来闹出的笑话?” 苏见欢还真不知道。 她这几日忙于家事,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便好奇道:“哦?是何事?” 镇国公夫人拿帕子掩了掩唇,那双眼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兴味。 “今天这洗三的孩子,可不是他们府里大奶奶亲生的。” 苏见欢心头一跳,忍不住低呼出声,“怎么会?不是说大奶奶添喜吗?那怀孕的是谁?” “自然是另有其人。”镇国公夫人脸上表情意味深长,“我听说,是大奶奶身边的一个丫鬟。” 这事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永宁侯府可一直都对外面说的都是大奶奶。 偷龙转凤,这种事竟也能发生在天子脚下,还是宁妃娘娘的娘家。 镇国公夫人神秘地点了点头,声音更低了些:“可不是么。听说那丫鬟极有本事,把他们府里的大爷迷得神魂颠倒,十天里倒有六七日是歇在她屋里的。” “我听说,那丫鬟仗着自己生了哥儿,如今在这府里,比正经主子还像主子。” “大奶奶气得病倒了,对外只说是产后虚弱,要好生将养着。” 苏见欢蹙了蹙眉,“难道没喝避子汤么?” 大户人家的规矩,正室未有嫡子之前,通房侍妾都得按时服用汤药,这是为了保证嫡庶分明,血脉尊贵。 镇国公夫人面上露出一丝不屑。 “说是永宁侯的老夫人身子不好,急着抱重孙,这才停了汤药。”她轻轻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这后宅的手段,你又不是不晓得。” 言语间,颇有几分过来人的通透与无奈。 苏见欢听着,心里也跟着感慨。 后宅里的事情,一向如此,看着鲜花着锦,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腌臜。 这种事,外人不好评判。 镇国公夫人说着,话锋一转,倒是真情实意地看向苏见欢:“说起来,我倒是真羡慕妹妹你。虽说……清净了些,可到底是一个人自在快活。” “哪像我们,”她叹了口气,“府里瞧着再风平浪静,也少不得那些糟心事。” 苏见欢闻言,拍了拍镇国公夫人的小臂,“姐姐这样其实也很好,最少有个知心人。”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也知道镇国公夫人也只是嘴上说一说,和镇国公的感情还很是恩爱的。 果然那镇国公夫人的嘴角的笑意更为真切了几分,亲亲热热的拉着她前行。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一处灯火通明的正厅前。 喧闹的人声与丝竹之音扑面而来,将方才那点私密话语冲得一干二净。 镇国公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不说这些了,进去吧。” 两人相携着进了花厅,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满屋子的夫人小姐,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永宁侯府的老夫人坐在上首,旁边正有人凑趣说话,脸上笑开了花,一看就知道很高兴。 两人上前去给老夫人道喜。 “老夫人安好,恭喜侯府喜得麟儿。”镇国公夫人笑着递上贺礼。 苏见欢也跟着福身,“恭喜老夫人。” 永宁侯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快起来,快起来,都坐,来人,给两位夫人看茶。” 她们两个,一个是镇国公夫人,身份贵重;一个是最近风头正起的振武伯爵的母亲,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一位身着绛色福字纹样锦衣的妇人正被众人簇拥着,正是永宁侯夫人。 她瞧见镇国公夫人,立时拨开人群,满面红光地迎了过来。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可总算到了!”永宁侯夫人声音响亮,透着一股子发自内心的喜气,“快来,快来坐。” 她拉着镇国公夫人的手,又对着苏见欢亲切地点了点头,这才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 “说来也是巧了,宫里头刚传了话出来。”永宁侯夫人刻意扬高了声调,好让周遭的夫人们都听得真切,“我们家娘娘晓得了府里添丁的大喜事,欢喜得什么似的,特意着人赏了好些东西下来呢!” 她这话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奉承之声。 永宁侯夫人面上的得意更甚,她拉着镇国公夫人,话却像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娘娘虽与我们家大郎年岁差着些,可姐弟俩是一母同胞,打小感情就好。如今娘娘在宫里,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这个弟弟。” 她顿了顿,话里话外都透着炫耀,“这不,一听说得了这么个宝贝侄儿,立刻就求了陛下的恩典,赏了一对长命金锁,说是要给咱们小重孙锁住福气呢!” 镇国公夫人立刻顺着她的话,笑道:“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娘娘仁孝,圣上恩宠,侯府真是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 苏见欢也跟着微微颔首,轻声附和:“恭喜侯夫人了。” 她垂下眼睫,心中却想着方才听来的那桩秘闻。 这泼天的富贵与荣光,竟都落在了那个不知名姓的丫鬟所生的孩子身上。 她倒是有些可怜那位大少奶奶起来,不仅要憋屈的将丫鬟生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甚至所有的苦楚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永宁侯夫人听着满耳的恭维,笑得合不拢嘴,又说了几句宫中趣闻,这才被旁人请了过去。 第68章 好大的手笔 那片热闹很快就移开了。 待永宁侯夫人被另一群夫人簇拥着走远,镇国公夫人才用帕子掩着唇,对着苏见欢悄声道:“瞧她那副得意神气,不知道的,还真当这孩子是她正经儿媳妇肚子里出来的。” 她轻轻“啧”了一声,话语里是藏不住的讥诮。 “这种抬妾为妻、以庶作嫡的手段,关起门来自己乐呵也就罢了,偏要办得如此大张旗鼓,还拿到台面上来说嘴,真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 说着,她又往苏见欢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还有她家那位娘娘,听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其实啊,咱们那位,”她隐晦地向上指了指,“心里头跟明镜似的,最是讲究一碗水端平,从不叫谁一家独大。” 镇国公府圣眷优渥,与宫中关系盘根错节,知道些旁人不知的内情也不足为奇。 “我再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镇国公夫人拉了拉苏见欢的衣袖,“听闻锦妃娘娘近来求子心切,奈何皇上为着前朝的事,忙得脚不沾地,根本不往后宫去。她呀,也只能干着急。” 苏见欢心中微动,顺着她的话轻声问:“姐姐连这等宫闱秘事也知晓?” “嘘——”镇国公夫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是我家那位偶尔提了一嘴,我也就只跟你说说罢了。” 她语气笃定,“你的为人,我信得过。” 苏见欢明白,这是将她视作了自己人,才会如此推心置腹。 两人正说着私房话,厅外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唱喏:“吉时已到——小公子抱出来给各位夫人奶奶们观礼啦!” 满堂的喧哗霎时静了一瞬,随即又化作更为热切的骚动。 镇国公夫人与苏见欢相视一眼,先前的私语都心照不宣地咽了回去。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摆,携着苏见欢的手,一同朝人群的方向走去。 人群似潮水般向两侧退开,留出一条道来。 苏见欢跟着镇国公夫人随意寻了个位置站定,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妇人,抱着一团明蓝色的襁褓款款而出。 那妇人打扮得花团锦簇,头上的赤金点翠步摇晃得人眼晕,只是脸上脂粉盖不住几分产后的虚白,步子也有些轻浮。 这……瞧着不像府里的丫鬟仆妇,可也绝非是那位正经的永宁侯府大少奶奶。 苏见欢心里有了数,微微挑了挑眉。 想来,这便是镇国公夫人嘴里那个“抬妾为妻”的丫鬟了。 也不知是谁家的规矩,这才洗三,月子都还没坐满,就这么急慌慌地出来了?竟也无人提点一句。 她正思忖着,永宁侯夫人已是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手脚麻利地将那襁褓接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一看就知道很是宝贝。 “哎哟,快让我瞧瞧我的乖孙孙!” 周遭的夫人们立时围了上去,一时间,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这眉眼,这鼻子,可真是跟大少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不是嘛,小小年纪就这么有神气,将来定是个有大出息的!” 永宁侯夫人听得心花怒放,抱着孩子的手又紧了紧。 一片热闹中,忽然不知是哪位夫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说来也怪,这孩子瞧着,倒不怎么像大少奶奶。” 话音刚落,满室的奉承与喧哗一下子就停顿了,看上去颇为滑稽。 离得近的一位夫人悄悄拽了那人的衣袖,那人尚有些不明所以,压着嗓子问:“怎么了?我不就随口一说……”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周遭死一般的寂静给噎了回去。 永宁侯夫人抱着孩子的手僵了一瞬,但她久经场面,面上依旧是得体的笑。 立时便有一位机敏的夫人打着圆场,高声道:“这话说得,孩子像爹,那是福气!再说了,这额头,这下巴,我看啊,是像了咱们侯夫人年轻的时候!这叫隔代亲!” 这话一出,众人如梦初醒,立刻又将话头续了上去,气氛比方才还要热烈几分。 镇国公夫人侧过头,对着苏见欢,用帕子掩着唇角,无声地勾了勾。 苏见欢垂下眼帘,唇角也勾起,很快就掩盖了下去。 厅内的热闹还在继续,那孩子被众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不多时,稳婆高声唱喏,洗三礼正式开始。 镇国公夫人没什么兴致,只依着礼数,从腕上褪下一只赤金嵌宝的镯子,随手扔进了那硕大的铜盆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苏见欢有样学样,也取了枚早就备好的金花生添了进去。 叮当两声轻响,淹没在鼎沸人声里,两人便默契地退到了人群后方。 等孩子被小心翼翼地抱走,永宁侯夫人总算松了口气,立刻扬起笑脸,热情地招呼着众人:“诸位夫人赏脸,园子里备了些景致,咱们移步去说说话?” 夫人们自然是纷纷应好,簇拥着永宁侯夫人往园子去。 镇国公夫人却停了步子,等人群走远了些,才拉着苏见欢,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走那么快做什么,”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怠,“赶着去看他们家怎么拿银子堆山么?” 两人离了人群,脚步悠然,倒像是来此间闲逛的。 冬日萧瑟,本该是万物凋敝之景,可一踏入永宁侯府的后园,一股夹杂着馥郁花香的暖风便迎面扑来,让人恍惚间以为误入了暮春时节。 只见园中假山流水依旧,小径两旁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牡丹、芍药、秋菊开得团团簇簇,争奇斗艳,哪里有半分冬日的凄清。 不少夫人都发出了惊叹之声,围着那些开得正盛的花儿啧啧称奇。 镇国公夫人也看愣了,她扯了扯苏见欢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嘀咕:“我的天,就是宫里头,冬天也不见得能凑出这么些花来吧?永宁侯府这是把花匠的祖师爷请来了?” 苏见欢虽未曾进过宫,却也为此情此景感到讶异。 她弯下腰,凑近一朵开得极艳的粉色牡丹,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边缘。 触感温润厚实,不见丝毫因催花而生的枯败之相,反而精神十足。 想来,背后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苏见欢直起身,回头对上镇国公夫人探寻的目光,只弯唇笑了笑,两人的眼中都有着了然。 这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第69章 求求夫人 苏见欢跟着镇国公夫人,不远不近地缀在人群后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 “这花开得是好,”镇国公夫人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声音懒懒的,“可终究是逆时而生,瞧着热闹,内里却早已伤了根本。这永宁侯府,瞧着也是如此。” 苏见欢心里明白,这话说的是花,也是人。 她轻声应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话音刚落,前方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 “夫人!求夫人救救我们大少奶奶吧!大少奶奶她……她要不好了!” 一个穿着粗布比甲的小丫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永宁侯夫人脚前,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满园的芬芳都凝滞了。 夫人们的说笑声戛然而止,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面色铁青的永宁侯夫人。 “放肆!”永宁侯夫人又惊又怒,厉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疯丫头,冲撞了贵客!来人,还不快把她给我拖下去!” 立刻便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那丫鬟的胳膊。 可那小丫鬟却拼了命地挣扎,一边哭喊着,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头往地上磕:“夫人开恩!求您救救大少奶奶!求您了!” 几下功夫,她光洁的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镇国公夫人和苏见欢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前走了几步,挤进了人群里。 “哎哟,永宁侯夫人,这是怎么了?”一位穿着宝蓝色遍地金褙子的夫人开了口,语气里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瞧这小丫头,头都磕成这样了,也不像是在说谎。莫不是府上真出了什么事?” 说话的是安平伯夫人,素来与永宁侯夫人不睦。 永宁侯夫人被她这么一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能狠狠地剐了那丫鬟一眼,恨不得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 安平伯夫人掩唇轻笑一声,又道:“小丫头,你也别哭了。有什么话,当着这么多夫人的面,你只管说清楚。咱们大家伙儿,总能给你评评理。” 那小丫鬟得了机会,立刻挣开婆子,哭着说道:“我们大少奶奶从被关起来之后,身子虚弱得厉害,已经快不行了!可府里却迟迟不肯请大夫,奴婢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斗胆冲撞了各位夫人!”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我们奶奶还说……还说若是夫人不肯请大夫,便求夫人高抬贵手,允她回娘家就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在座的都是京中贵妇,谁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不给儿媳请大夫,还拦着不让人回娘家,这简直就是想磋磨死人! 最主要的,是这丫头说大少奶奶被关了起来。 这简直是太过震惊。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园子,此刻静得落针可闻。 “哎呀,这可真是……”安平伯夫人最先打破了沉默,她故作惊诧地提高了声音,“大奶奶病得这般重,怎么能没有大夫在旁伺候着? 永宁侯夫人,您可真是心大!来人,快去我府上,把专给老太太请脉的王太医请过来!” 她吩咐完自己的下人,又亲热地挽上永宁侯夫人的胳膊。 “好姐姐,你也别慌。咱们这么多人呢,总能帮上忙。早先你说儿媳妇坐月子不好见客,如今看来,是非见不可了。 走,咱们姐妹们一道去瞧瞧,也好放心。” 这话堵得永宁侯夫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群夫人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裹挟着她,浩浩荡荡地往大少奶奶的院子走去。 永宁侯夫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背脊挺得僵直,经过一个拐角时,飞快地给身后的心腹婆子使了个眼色。 那婆子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穿过挂着彩绸的抄手游廊,一行人往内院深处走去。 苏见欢悄悄拽了下镇国公夫人的袖子,凑过去低声问:“姐姐,今日是给孩子办洗三,怎的不见大少奶奶的娘家人?” 按理,这等大事,女方的至亲是必到的。 更何况,宁远侯府打的可是大奶奶的亲生孩子这个名头,怎么连女方家都没见一个人? 镇国公夫人脚步微顿,声音压得更低:“你不说我倒忘了。她娘家虽不在京中,却也不算远,快马加鞭一日便到。除非……” 除非是永宁侯府这边,压根就没知会人家。 两人心中都有了数,再看向前方那道僵直的背影时,便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苏见欢心中一叹,只觉得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少奶奶,愈发可怜了。 越往里走,周遭越是冷清,小径上的落叶也无人清扫,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宁远侯府大少奶奶的院子就在眼前,门口却不见伺候的丫鬟,只两个婆子歪在门房廊下的杌子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闲聊。 因离得近,她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等会儿散了,咱们去老刘头那儿喝两盅?今儿可是府里天大的好日子,梅姨娘院里人人都有赏钱呢!” “可不是!就咱们倒霉,守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晦气。别说赏钱了,多看一眼都嫌折寿。” 这话音不高不低,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永宁侯夫人的脸上。 要是平日里说就说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她脚下倏地一停,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跟在后头的夫人们也听得一清二楚,个个都停了步,园子里那点子残存的笑意也消失殆尽。 “放肆!”永宁侯夫人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厉声呵斥,“哪里来的狗东西,胡言乱语!来人,给我把这两个刁奴绑起来!” 那两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瓜子壳撒了一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夫人饶命!奴婢们再也不敢了!奴婢们胡说的!” 可永宁侯夫人此刻正在火头上,又被这么多人听了去,哪里还容她们辩解。 她看也不看那两人,只冷着声吩咐:“堵上嘴,拖下去!” 婆子们呜咽的求饶声被瞬间堵在了喉咙里,很快便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第70章 后浪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里,永宁侯夫人一张脸铁青,胸口不住起伏。 安平伯夫人挨了过来,伸手便去扶她,脸上带着笑,嘴里的话却让永宁侯夫人脸色更难看。 “哎哟,侯夫人快进去吧,为这两个奴才动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她一面说,一面推着永宁侯夫人往前走,“这起子下人就是欠管教,主子心善,她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好好发卖了才是正经,省得留在府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这番话指桑骂槐,听得永宁侯夫人喉头一哽,偏又发作不得,只能被她半推半就地领着,往那院门里去。 苏见欢跟在后头,这才看清这院子的全貌。 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角落里堆着去岁的枯枝,廊下的漆皮斑驳脱落,哪里像是侯府大少奶奶的居所,倒像哪家败落户的荒宅。 刚走到正房门口,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着说不出的苦味便扑面而来。 众人脚步齐齐一顿。 一个磕头请求请大夫的小丫鬟,白着脸连滚带爬地先进了屋,“大少奶奶,夫人同意给您请大夫了。”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喜悦,似乎很为大少奶奶高兴。 只是这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哭喊撕破了这片死寂。 “大少奶奶——!” 众人皆是一惊。 永宁侯夫人脸上血色褪尽,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和遮挡,提着裙摆就冲了进去。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夫人们拥堵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苏见欢被人流推着上前,隔着攒动的人头,她看见了里间的拔步床上。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盖着的锦被都显得空荡荡的。 她双目紧闭,面色灰败,一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 永宁侯府的大少奶奶,死了。 就死在被永宁侯府强塞给她的孩子的洗三吉日。 屋里瞬间炸开了锅,倒抽冷气声,夫人们的惊呼声,丫鬟的哭声混作一团。 苏见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冷。 恍惚间,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她生疼。 她一凛,回过头,正对上镇国公夫人煞白的一张脸。 永宁侯府的这场洗三宴,最终不欢而散。 宾客们像躲避瘟疫一般,匆匆告辞离去。 永宁侯夫人强撑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僵硬地站在门前送客,安平伯夫人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是她此刻最不想看见,却又不得不应付的。 原本在前面待客的永宁侯根本连面都没出,躲了起来。 苏见欢并没有回府,直到马车在一家清净的茶楼前停下,掀开帘子,就看到了同时下车的镇国公夫人。 进了雅间,伙计奉上香茶退下,镇国公夫人端起茶盏,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她猛地将茶盏搁下,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 “这……这叫什么事儿!”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依旧带着几分恍惚,“好端端的一个人,正当年轻,怎么就……就这么没了?” 苏见欢低着头,眼前晃过的,还是那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 她轻声说:“她太瘦了,盖着被子都看不出起伏。也不知病了多久,竟熬成了那般模样。” 一想到这,苏见欢心里便涌上一阵酸楚。 “我记得大少奶奶是青州曲家的女儿,嫁来京城,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死在这么特殊的日子……” 苏见欢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有注定,但是她觉得这日子可真是妙不可言。 就像是永宁侯府的大少奶奶最后的呐喊,用自己的死亡,给那个强塞给她的孩子一生蒙上阴影。 日后,只要提起那个孩子,众人就会想到,因为他的存在,逼死了主母。 只是可惜了…… 她记得曲氏也是个文静秀丽的女子,如今年纪轻轻就没了,她远在青州的父母若是知晓了,该有多伤心。 镇国公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那股惊惧与骇然一并吐出。 她定了定神,看向苏见欢:“你瞧着吧,这事儿,完不了。” 镇国公夫人一语成谶。 不过两日,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永宁侯府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青州曲家,来人了。 他们没有去永宁侯府哭闹,也没有四处托人情递帖子。 他们做了一件最刚烈、也最决绝的事。 他们去敲了登闻鼓。 按大夏律例,鸣登闻鼓者,必有奇冤。 但鼓不是谁都能敲的。 鼓前设有一排“铁钉床”,欲鸣鼓,必先赤身滚过铁钉,以示决心,非死不退。 那一日,午门外人山人海。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脱去身上的儒衫,露出雪白的里衣。 他便是永宁侯府大少奶奶的亲生父亲,青州曲家的曲贺。 青州曲家,乃是传世的清流世家,族中子弟多为文臣,以风骨闻名天下。 曲贺此人,更是当世大儒,一生清正,桃李满门。 这样一个爱惜羽翼胜过性命的读书人,此刻却要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行此酷烈之举。 可见其心中之冤,已滔天。 他面朝宫门,跪下,重重三叩首。 而后,在众人倒抽的冷气声中,他沉默地,毅然地,朝着那片闪着寒光的铁钉躺了下去。 血肉撕裂的声音,沉闷而又刺耳。 那声音穿透了午门外鼎沸的人声,让现场都安静下来。 曲贺在翻滚。 他每动一下,身下的铁钉便更深地嵌入皮肉。鲜血瞬间浸透了他雪白的里衣,又从缝隙中汩汩流出,在那片森寒的铁器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诡异而惨烈的红梅。 人群死寂。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此刻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天……天哪……”一个妇人捂住了嘴,不忍再看。 “真的是曲大儒……他……他来真的!” 京中多的是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听闻有此等热闹,本是抱着几分看戏的心态前来。 他们之中,不乏曲贺的学生,或是受过他恩惠的后辈。 他们原以为,这不过是曲家走投无路之下,行的一步险棋,意在逼迫,而非赴死。 可当他们亲眼看到那位名满天下,一向以清正风骨示人的大儒,在铁钉上碾过,鲜血淋漓,去了半条命时,所有人的侥幸与揣测,都在瞬间被击得粉碎。 剩下的,唯有惊骇与感同身受的屈辱。 “老师!”一个年轻的学子发出一声悲鸣,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这一跪,仿佛一个信号。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玉骨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将一个传世大儒,逼到这步田地!国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猛地撩起官袍,也跟着跪了下去,声震于野。 “请圣上明察!还曲家一个公道!” “请圣上明察!” “请圣上为天下读书人做主!”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而后便如潮水般,成片成片地跪了下去。 那些穿着各色儒衫平日里最重体面的读书人,此刻却毫无半分犹豫。 他们摘下头上的方巾,朝着巍峨的宫门,重重叩首。 午门之外,人山人海,却再无一丝嘈杂。 只有那一声声压抑的叩首,和一句句泣血的请愿,汇成一股无声的巨浪,拍打着朱红色的宫门。 第71章 进府 振武伯爵府。 谭月攥紧了袖中的帕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嬷嬷身后。 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这位嬷嬷严肃的侧脸,又悄悄扯了扯石榴的袖子。 “石榴,你说……这伯爵府的老夫人,会不会很可怕?” 上次来时,有丰年珏在身侧护着,她只觉得这府邸富贵,却并未感到半分畏惧。 可今日,听闻是老夫人特意找人来接她,不知怎的,那颗心便七上八下,怎么也安稳不下来。 偏生丰年珏这几日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给她的银子流水似的花了出去,眼看着就要山穷水尽,连吃饭的钱都快付不起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老夫人派人来了。 她无疑是松了一口气的。 是以,张嬷嬷一到,她便立刻带着石榴,收拾了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家客栈。 离开时,她是大包小包,前呼后拥。 与初来京城时那身无长物满面风尘的落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张嬷嬷将人引至一处花厅,福了福身,便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小丫鬟奉了茶,也悄无声息地走了。 石榴瞅了个空子,凑到谭月耳边低语:“姑娘,奴婢去前头打探打探情况。” 说完,也一溜烟没了影。 偌大的花厅,只剩下谭月一人。 起初,她还正襟危坐,端着几分刚学习的大家闺秀的架子。 可左等右等,茶水都续过一轮了,却始终不见人来。 那点子紧张渐渐被消磨殆尽,转而生出一股烦躁。 她有些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把人叫来,又晾在这儿。 她就知道那老夫人看她不顺眼,肯定不会同意她跟着丰年珏的。 还是要从丰年珏那边使劲,想办法留下来,只有留下来了,才有其他的可能。 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要丰年珏和他娘亲说想要她留下,就算老夫人再不喜欢,也只能憋着。 就在她几乎要坐不住,打算起身走动走动时,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自珠帘外传来。 “让谭姑娘久等了。” 一道温婉柔和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歉意,“方才府里有些琐事,耽搁了片刻。” 谭月猛地坐直了身子,循声望去。 只见珠帘晃动,一个身影缓缓步入。 来人身着一袭烟霞色的杭绸褙子,裙摆上绣着几枝清雅的兰草,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 她未施太多脂粉,只在发间簪了一支成色极好的白玉簪,温润的光泽衬得她肌肤胜雪,乌发如云。 谭月几乎看呆了。 这……这就是那位老夫人? 她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老夫人模样,或是白发苍苍,满脸褶皱;或是手持佛珠,一脸威严。 可眼前这个人,瞧着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身段窈窕,容色清丽,哪里有半分“老”态? 这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都全然不同。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贵与从容,仿佛这满室的富丽堂皇,都只是她随意的点缀。 谭月的心,在瞬间被巨大的震撼住,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人含笑上前,在那张紫檀木雕花的主位上落座,动作轻缓,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谭姑娘不必拘束,坐吧。”她声音温婉,抬手虚虚一引。 谭月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站起身来行礼,却因太过紧张,动作显得有几分僵硬。 “民女……民女谭月,见过……夫人。”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 叫“老夫人”?对着这张清丽绝伦的脸,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那女子似乎看穿了她的窘迫,只淡淡一笑,“姑娘的事,我们家二郎都与我说了。既是对他有救命之恩,我们伯爵府理当报答。” 寥寥两句,便将事情定了性。 是报恩,而非其他。 她又唤来一个丫鬟,轻声吩咐了几句,随即对谭月道:“我让人带你去揽月轩歇着。你且安心住下,只当是自己家里。近来府中事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从头到尾,一共没说几句话。 谭月甚至没来得及将心中的算计说出口,便被一个名唤画屏的丫鬟,客客气气地引了出去。 她糊里糊涂地跟着,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女子温润的声线,直到一座精致华美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朱漆的月洞门上,悬着一块黑漆螺钿的匾额,上书“揽月轩”三个飘逸洒脱的字。 还未踏入,石榴便从里头迎了出来,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色:“姑娘!您可算来了!奴婢方才都快急死了!” 她一把扶住谭月,献宝似的指着院内,“您快瞧,老夫人待您可真真是好!这揽月轩是府里除了几位主子外,最体面的院子了!” 谭月踏入院中,脚步便是一顿。 脚下踩着的,竟不是寻常的青石板,而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暖玉。 院中一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花瓣层层叠叠,娇艳欲滴。 抄手游廊的廊柱上,竟都挂着小巧的琉璃风灯。 待进了正屋,她更是几乎忘了呼吸。 屋内的博古架上,随意摆放着几件颜色釉瓷,那雨过天青的色泽,是她连在京城最贵的铺子里都未曾见过的。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软得像踩在云端。 石榴的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姑娘您看那架屏风,听画屏姐姐说,是用孔雀羽捻线绣的! 还有那张妆台,是整块的白玉嵌进去的……我的天爷,奴婢在伯爵府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些好东西!” 谭月抚摸着那张温润的玉石妆台,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而后便不受控制地飘飘然起来。 看来,这伯爵府的老夫人,是极看重自己的。 丰年珏这几日都泡在书院,与几位大儒请教学问,忙得脚不沾地。 待他终于得了空闲回到府中,才从下人嘴里听说,母亲竟已将谭月接了过来。 他心下一惊,也顾不得换下身上那件沾了墨渍的儒衫,便径直往揽月轩去了。 一进院子,便见谭月正坐在海棠树下的秋千上,石榴在一旁轻轻推着,主仆二人笑语嫣然,好不惬意。 “谭姑娘。”他唤了一声。 第72章 简直是个木头 谭月闻声回头,一见是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快步迎上前。 “丰大哥,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天都见不着你人影,我还当……” 她话说到一半,又娇嗔地顿住,只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 丰年珏并未察觉她话中的机锋,只道:“在书院耽搁了些时日。听说母亲接你过来了,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怎么不习惯!”谭月笑道,“这里比客栈好上千百倍呢!只是……” 她话锋一转,故作苦恼地蹙了蹙眉,“只是我来京中这些时日,花销实在太大,带来的盘缠眼看就要用光了,连给下人打赏的钱都快拿不出了……”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丰年珏的神色,等着他开口。 谁知丰年珏听完,却是眉头一皱,满脸都是不解。“怎会如此之快?我前几日才给了你银子。你在客栈的食宿,也都是府里结的账,这才几日光景?” 在他想来,一个姑娘家,就算天天上酒楼吃宴席,也断然花不了这许多钱。 谭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心头一股无名火“蹭”地就冒了起来。 这人是木头吗?! 她新结识的那些公子哥儿,哪个不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但凡她在哪个铺子门前多停留片刻,或是随口夸一句谁家的点心好吃,单日,甚至都不用等第二日,那东西必定会完完整整地送到她面前。 那些人这种潇洒的态度,好像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堆到她面前来。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甚至隐隐觉得,这京城里但凡有些家世的公子,就没有她拿不下的。 可偏偏这个丰年珏,不解风情到了如此地步! 难道他不应该直接再给她塞点银票么? 谭月心头恼怒,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躁,干脆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丰年珏看着谭月骤然冷下的背影,只觉得满头雾水。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母亲明明提过,待她住进府里,便会按着府里表小姐的份例,每月给她月银用度,平日的衣食住行也全由府里包揽,断没有短了她的道理。 况且,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都尽够了。 【他这人,究竟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莫非还当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几两银子就能打发了?】 谭月心里又气又委屈,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她赌气般地站着,就是不回头,等着丰年珏来哄她。 丰年珏见她不语,还以为她当真遇到了什么难处,不便宣之于口。 他上前一步,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谭姑娘,若是有何为难之处,不妨直说。我……” 话未说完,一个小厮急匆匆地从院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行礼:“公子,伯爷在书房寻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丰年珏一听是大哥传唤,便不敢耽搁,只得对谭月道:“我先过去一趟。” 说完,他便随着那小厮,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气得浑身发抖的谭月。 石榴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小声劝道:“姑娘,您别气了……” 谭月猛地一甩袖子,将石台上的一只茶盏扫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书房中。 丰付瑜刚从兵部回来,正与苏见欢说着近几日日的见闻。 “曲贺敲响登闻鼓一事,圣上已派人查明了。”丰付瑜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永宁侯府那大少爷,当真是个畜生。” 苏见欢正在修剪一瓶新插的梅花,闻言动作一顿:“哦?怎么说?” “比传闻中更甚。”丰付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意,“那永宁侯府的大公子,因曲大家不肯为他钻营仕途,便将一腔怨气全撒在了曲氏身上。 不仅克扣吃穿用度,甚至……甚至当着曲氏的面,与贴身丫鬟在卧房内行苟且之事。” 苏见欢剪断一截花枝,声音也冷了下来:“如此作贱自己的发妻,简直枉顾人伦!那曲家姑娘也太可怜了。” “可不是么。”丰付瑜道,“生生将人气得呕血,卧床不起。曲贺性子刚烈,又得知是因为他不愿意帮忙的原因导致女儿身死,只剩下满腔的怒火。” 他摇了摇头,忍不住叹息。 像曲贺这样的大儒,脾气最是硬的,加上在学子中的口碑格外好,宁远侯府等于是得罪了所有的清流派。 “而且听说锦妃娘娘为此在御书房外跪了许久,求皇上开恩,饶了永宁侯府。” “跪了两个时辰,圣上连门都未让她进。”丰付瑜放下茶盏,“圣意已决,这回,谁也保不住永宁侯府了。” 所有人都知道,为了平息天下学子的心,这永宁侯府,最少也要脱层皮。 这个时候,锦妃娘娘去求情,肯定是火上浇油。 那么多人看着,皇上肯定不会偏袒。 更何况,为了消除不好的影响,皇上也会严惩。 苏见欢听着,只觉心口一窒,为那未曾谋面的曲家姑娘感到不值。 她放下手中剪裁花枝的银剪,轻叹一声:“真是红颜薄命。好端端一个世家贵女,竟落得如此下场。” 言罢,她转向丰付瑜,话语里带上了几分郑重:“咱们府里可不能出这等腌臢事。你平日里也多提点着些老二,日后他要是娶妻了,万不可学了永宁侯府那混账东西的做派,你也是如此,可千万好好对待陆氏。” 丰付瑜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敲打说得哭笑不得,却还是温声应下:“知道了,母亲放心,我们丰家的儿郎,断做不出那等猪狗不如的事。”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帘栊一动,丰年珏快步走了进来。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母亲,大哥。” 而后才站直身子,问道:“大哥寻我,可是有要事?” 目光触及苏见欢,他像是才想起什么,连忙又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感激:“对了,母亲,多谢您费心,将谭姑娘接了过来。” 苏见欢闻言,面上露出一丝浅笑,重新拿起银剪,拨了拨瓶中的梅花,声音温和却不失气度。 “这算什么费心。”她道,“眼瞧着就要过年了,总不能让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地住在外头客栈里。传出去,倒显得我们振武伯爵府失了礼数,不懂待客之道。” 苏见欢停下手里的动作,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于情于理,都该接进府里来住着。” 第73章 克亲的祸根 丰年珏完全没听出苏见欢的深意,只是对母亲表示了感谢。 丰付瑜将手中温热的茶盏放下,沉吟道:“母亲,今年的除夕宫宴,儿子想带着二弟一同去。” 往年的宫宴,都是他一人代表伯爵府。 今年他已成家,按理该携妻子陆氏同往,只是现在妻子怀孕,他觉得还是万分小心才是。 “你媳妇如今身子重,仔细养着才是正经,万万去不得。”苏见欢先断了这念头,随即又道,“我一向不爱去那人多眼杂的地方凑热闹。” 丰付瑜点了点头,这都在他意料之中:“我也是如此想的。” 他转而看向一旁正捧着茶盏的丰年珏:“所以,我想让二弟跟我去。” 丰年珏闻言有些迟疑:“哥,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官身,去了只怕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丰付瑜语气平稳,“过了年便是春闱,你此番若是顺利,将来总要踏入仕途。如今先去宫里见见世面,认一认日后同朝为官的诸位大人,没有坏处。” 虽然将来就算考上进士也不一定能够留在京城,但是他找人运作一番,还是可以有很大机会的。 他顿了顿,又道:“也算……提前适应一下。” 他知道丰年珏其实很不爱和人打交道,又因为读书读久了,文人的风骨倒是有不少。 丰年珏依旧有些犹豫。 他向来只喜与书本为伴,对那等觥筹交错又机锋暗藏的场合,实无半分兴趣。 苏见欢看着小儿子那副不情愿的模样,心里暗自一叹。 那官场是何等地方?是吃人的名利场,是无声的修罗地。 她只盼着自己的孩子能一世安稳,离那风暴的中心越远越好。 可她也明白,大儿子说得对,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许多人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为了权势。 既然丰年珏走了这条路,那就需要好好磨练一番。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声道:“珏哥儿,你兄长说得有理,去见识一番也好。” 有了母亲发话,丰年珏不好再推辞。 他只是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娘,您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去参加宫宴呢?” 苏见欢手上的动作一滞,她只是淡淡地说:“我一向不爱折腾,宫里的规矩又多又烦,还不如在家里自在。” 以前是因为她是个寡妇,就算被封了诰命,特殊情况,也可以不去宫宴。 事实上,别看参加宫宴像是有无限光荣,但是是真的受罪,她向来散漫惯了,是真的去不来皇宫那样的地方。 丰年珏见母亲不愿多谈,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放在小几上:“好,我跟大哥去。” * 锦绣宫内,碎瓷遍地。 锦妃烦躁地来回踱步,裙摆扫过一地狼藉,发出细碎的刮擦声。 她将一根手指咬在唇间,几乎要尝出血腥味来。 父兄,侯府,皇上的冷脸,一桩桩一件件,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她心口。 她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殿内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再触了主子的霉头。 正在这死寂之中,一道娇柔又带了三分刻薄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哟,本宫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打碎了东西呢,结果是姐姐这么大的火气。姐姐这是何苦,仔细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宝蓝色宫装的身影已然跨了进来。 那人珠翠满头,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而摇曳生姿,张扬至极。 来人是宁妃。 她掩唇轻笑,话里却藏着针:“本宫方才在外头听了个新鲜事,说是永宁侯府好大的手笔,竟瞒天过海,将个庶子认作嫡子。” 锦妃的动作猛地一滞,一双凤目直刺刺的看向宁妃。 宁妃却像是没瞧见她的僵硬,自顾自地往下说,语调越发阴阳怪气:“都说那孩子命硬,瞧瞧,刚办完洗三礼,嫡母就撒手人寰。 如今又连累侯府惹得龙颜大怒,姐姐说,这莫不是府上的风水出了岔子?还是说……那孩子当真是个克亲的祸根?” “你闭嘴!”锦妃猛地转身,厉声喝道。 宁妃的话等于是把她的脸皮往下踩,更是隐隐刺破了她心中所想,自然让她恼羞成怒。 她现在就恨不得抓烂这个贱女人的脸,将她嘴撕烂,让她嘴叭叭的能说! 宁妃最爱看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笑意更深:“怎么?本宫说错了?”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锦妃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地骂道,“不过是个商户之女,仗着有几个臭钱,爬上了龙床,还真当自己是凤凰了?也配在本宫面前说三道四!” 这话精准地踩中了宁妃的痛处,她最恨旁人提她的出身。 “你敢骂我!”宁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尖叫一声,不顾仪态地便朝着锦妃扑了过去。 锦妃正在气头上,哪里肯让,两人瞬间厮打在一起。 “啊——” 殿内的宫人全都吓傻了,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等回过神来,两个主子已经扯着头发,撕着衣衫,在地上滚作一团,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妃嫔模样。 “娘娘!使不得啊!” “快拉开!快把两位娘娘拉开!” 太监宫女们一拥而上,可那两人打红了眼,根本不辨敌我,手脚并用地乱抓乱挠。 想去拉架的宫女被锦妃一肘子撞在心口,疼得弯下了腰;一个老成的太监想去抱住宁妃,反被她尖利的指甲在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金钗玉簪落了一地,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和宫人们的惊呼,整个锦绣宫乱成了一锅粥。 “啪”的一声脆响。 是宁妃腕上那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碎了。 那清脆的碎裂声,像一道惊雷,在混乱的殿内炸响。 宁妃的尖叫猛地一顿。 她低头,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手腕,再看到地上那几块惨绿的玉片,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她第一次侍寝后,皇上赐给她的,是她入宫以来最珍视的东西。 “我的镯子……”她喃喃着,随即爆发出一声更凄厉的尖叫,“你这个贱人!你敢摔了皇上赏我的东西!” 那点仅存的理智彻底崩断。 第74章 禁足 宁妃像疯了一样,指甲朝着锦妃的脸就抓了过去,力道之狠,像是要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锦妃吃痛,也不甘示弱地回击,两人厮打得愈发凶狠。 一个小太监吓得面白如纸,看着两个主子彻底没了人样,连滚带爬地冲出殿外,直奔御书房的方向,嘴里只喊着:“夏总管!夏总管救命啊!出事了!” 元逸文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不堪入目的景象。 两位已经早就位于妃位的妃子,一个出身高贵,一个娇媚可人,此刻却都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像乡野泼妇一般在地上缠斗。 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住手!”元逸文的声音裹着冰渣,带着雷霆之怒,“全都给朕住手!把她们拉开!” 这一声怒喝,让原本畏手畏脚的宫人们如蒙大赦,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娘娘们了,七手八脚地冲上去,用尽力气将两人分开。 被强行架开的两人,模样实在惨不忍睹。 锦妃头上的金步摇不知所踪,鬓发散乱如草,领口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手臂上满是抓痕。 宁妃更狼狈,脸颊上三道血痕触目惊心,华贵的宫装被扯得变了形,哭得涕泪横流。 元逸文看着她们,心中本来就因为朝堂之事很烦躁,在这一刻心情更是被厌恶尽数取代。 这些女人,平日里那些温婉贤淑、端庄识礼,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皇上!”宁妃一挣开宫人的手,就扑倒在元逸文脚边,泣不成声,“您要为臣妾做主啊!锦妃她……她疯了!她要毁了臣妾的脸!” 锦妃也跪了下来,强忍着身上的疼,辩解道:“皇上,是她先来锦绣宫寻衅滋事!是她出言不逊,诅咒臣妾的家人!” 元逸文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径直坐上了主位,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们。 冰冷的目光,比任何斥责都让锦妃心慌。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脚,想把身边那些碎瓷片的狼藉往椅子底下遮一遮,可满地的碎片,又哪里是她一个小动作能掩盖得住的。 宁妃见状,哭声里更添了几分委屈和愤恨,她摸着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伤口,疼得直抽气,眼泪掉得愈发真心实意。 “皇上……臣妾的脸……”她哭着,又指了指地上的碎玉,“还有您赐给臣妾的镯子……也被她……也被她打碎了……” 元逸文的视线,终于从两个狼狈的女人身上移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地狼藉,最后,定格在那几片破碎的翡翠上,随即又扫过不知道碎了多少的瓷器,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他收回目光,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去传太医。” 说完这句,元逸文便再不开口,只端坐在主位上,整座锦绣宫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锦妃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 她知道,皇上越是沉默,便是越动了真怒,她不能再等下去。 她膝行两步,泪水恰到好处地滚落:“皇上,臣妾……臣妾也是一时情急。宁姐姐一来便咄咄逼人,臣妾的母亲……永宁侯府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有意怠慢曲家姑娘。”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了无限的委屈:“曲氏自己无所出,性子又那样要强,母亲也是怕她伤心,才……才想着先让孩子养在她名下,说不定就能给她带来一个孩子,谁知竟惹出这般误会……” 反正民间有这样的说法,抱养一个孩子,就很快能带来一个孩子。 曲氏无所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你!”宁妃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连脸上火辣辣的疼都忘了。 她震惊地看着锦妃,脱口而出:“就算如此,你们永宁侯府也不能这般卸磨杀驴,如此不要脸吧?” 这话粗鄙,却也实在。 锦妃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憋出一句:“这是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事!” 还好她及时住口,太过粗俗的的话没脱口而出。 宁妃抹了把眼泪,竟还抽空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鬓发,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我就是路见不平罢了。” 反正她觉得永宁侯府挺不要脸的,还说什么勋贵人家。 真是笑死了,还不如她们商户人家规矩。 元逸文垂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竟觉得有些好笑,只是心头对锦妃更为厌恶,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两个女人还想再争执几句,可是看到皇上那铁青的面容,终是识趣地噤了声。 不多时,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赶到,一进殿便被殿内的气氛骇得腿软。 元逸文抬了抬下巴:“给她们看看伤。” “太医,先给本宫看!”宁妃立刻扑了过去,指着自己的脸颊,哭喊道,“本宫的脸要毁了!” 她说着,还恨恨地剜了锦妃一眼。 太医不敢怠慢,凑近了仔细查看,眉头越皱越紧。 半晌,他才躬身回话:“娘娘息怒,这伤口有些深……需日日上药,精心调理,只是……怕是会留下些浅痕。” 天塌了。 宁妃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皇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疯了一般扯住元逸文的衣角,“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那哭声尖利,刺得人耳膜生疼。 锦妃见状,心头一紧。 她顾不得仪态,连滚带爬地也凑到太医跟前,指着自己同样泛着红痕的脸颊。 “太医,本宫……本宫的脸也疼得厉害,你快给本宫瞧瞧!” 太医被夹在两个主子中间,冷汗涔涔。 他不敢耽搁,又俯身去看锦妃的伤。 宁妃的哭声一滞,随即又拔高了声调:“你还敢说话!你这个毒妇!” 太医仔细辨了片刻,这才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回禀:“锦嫔娘娘,您这伤瞧着吓人,实则只是皮肉伤,臣开些上好的玉容膏,您好生养着,断不会留疤。” 锦妃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 还好,她的脸还在。 可这喜悦不过一瞬,便被更大的寒意取代。 宁妃毁了容,这下,只怕要不死不休了。 果不其然,宁妃听闻锦妃无事,哭得愈发肝肠寸断,仿佛天底下所有的委屈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皇上……” “够了。” 元逸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冷意。 无休无止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女人,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锦妃言行无状,德不配位,降为锦嫔,禁足半年,闭门思过。着其抄写《静心经》千遍,磨磨性子。” 锦嫔整个人都懵了,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妃心头刚刚涌上一丝快意,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便听见那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宁妃挑起事端,言辞粗鄙,同样禁足于一月,罚抄《女诫》百遍。” 说完,他再不看殿中二人,拂袖而去。 第75章 降爵 永安宫内,碎瓷满地。 宁妃对着光可鉴人的铜镜,指腹抚过颊边那道刺目的红痕,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疼,直烧进心底。 “锦妃!”她咬牙切齿,从喉间挤出这个名字,随即将手边一支嵌宝金簪狠狠掷于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不对,现在是锦嫔了!本宫的脸,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宁妃胸口剧烈起伏,心中翻涌着无尽的后悔,觉得当时就应该把锦嫔的脸抓烂,让她也承受自己现在的痛苦。 永宁侯府又怎样?养出来的女儿,不还是蠢货一个! 元逸文回到御书房,面沉如水。 殿内气氛凝滞,连磨墨的內侍都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一言不发,只提笔于明黄的圣旨上,笔走龙蛇。 墨迹未干,一方玉印已重重落下。 “传旨。” 冰冷的两个字,决定了一个侯府的命运。 圣旨很快被送出宫门。 宣旨的內侍领着一队禁军,策马直奔永宁侯府。 那尖细的嗓音在侯府门前响起,字字句句都如利刃,将侯府上下最后的颜面剥得一干二净。 “……永宁侯教子无方,纵容家属,德不配位,着,降为子爵,钦此。” 老侯爷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宣旨的內官皮笑肉不笑地一甩拂尘,对身后的禁军使了个眼色。 两名禁军立刻上前,动作利落地架起梯子,将那块刻着“永宁侯府”四个烫金大字的牌匾,当众摘了下来。 “哐当”一声,牌匾落地,尘土飞扬。 围观的百姓瞬间炸开了锅。 昨日还风光无限的侯府,今日便沦为京中笑柄。 茶楼酒肆间,尽是对此事的议论。 “听说了吗?永宁侯府完了!” “早就料到了,仗着女儿是锦妃,行事越发张扬,这下可好,一朝回到原形。” “天家无情,世态炎凉啊。这泼天的富贵,原来也这般不经事。” 风言风语,如刀子般割在永宁侯府……不,如今该叫永宁子爵府了。 消息传到伯爵府时,苏见欢手中正捏着一封信。 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字迹苍劲有力,是元逸文的亲笔。 信中言辞简略,只约她明日一见。 对于永宁侯府的下场,她心中并无波澜,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不过是可惜了那个早死的姑娘。 她将信纸折好,小心放入一个檀木盒中,又亲自写了回信,将信件交给春禾。 春禾接过回信,快步交给了门外等候的人。 窗外阳光正好,苏见欢难得心情舒畅,正欲去园中走走,便有下人匆匆来报:“夫人,苏老夫人来了。” 苏见欢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老夫人这次是一个人来的,风风火火地进了正厅,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她一见到苏见欢,连句场面上的问候都省了,劈头盖脸地便问:“我问你,你是不是接了个来路不明的姑娘住在府里了?” 苏见欢不答,只不紧不慢地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她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母亲的消息,倒是灵通。” 一句话,直接将苏老夫人噎住了。 她总不能说,自己因着还惦记让娘家外甥孙女嫁进伯爵府,便一直派人盯着这边的动静吧? 她的脸涨得有些发红,索性将手在小几上重重一拍,怒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 “有。”苏见欢放下茶盏,坦然承认。 “你……你怎可如此!”苏张氏人气得心口疼,觉得眼前的女儿就是个孽障,“伯爵府是什么地方?清清白白的人家,你怎么能随便让外人住进来?她的底细你查清了吗?万一是个品行不端,冲撞了府中贵气的,你担待得起吗?” 苏见欢静静听着,待她说完,才又端起了茶。 “母亲说的是。”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不过,这都是伯爵府的事情,母亲多虑了。” 苏张氏只觉得一阵心梗,强压住火气,“欢娘,你听娘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咱们可不能沾。赶紧的,给些银钱打发了,送出府去才安心!” 苏见欢瞧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只觉得好笑。 一次次在她这里碰壁,都不死心,非要闹出来什么动静。 见苏见欢不为所动,苏张氏话锋一转,又扯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事情上。 “你若真是觉得一个人在府里闷得慌,把娟姐儿接来就是了!她可是你正儿八经的外甥女,贴心贴肺的,总好过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自家亲戚在一处,平日里说说话,解解闷,多好?”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拿眼觑着苏见欢,生怕她像往常一样,一口回绝。 上次她就提议过,但是被苏见欢挡了回来。 眼看着伯爵府最后又受到皇上看中,越发蒸蒸日上,她 这伯爵府泼天的富贵,她无论如何都要让娘家分一杯羹。 苏见欢垂下眼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清脆的轻响。 厅内一时寂静。 苏老夫人心中正七上八下,以为此事又要告吹,却听苏见欢忽然开了口:“也好。” 她顿了顿,抬起头,“府里这位客人正好刚来京城,多个人陪着玩。母亲若是不嫌麻烦,便让表外甥女过来住些时日,做个伴吧。” 苏张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你……你说真的?” “母亲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苏见欢说着,作势又要端起茶盏。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苏张氏连忙上前一步,喜不自胜地搓着手,“我这就回去,让娟儿收拾东西,今晚就让她过来!” “倒也不用这么急。”苏见欢淡淡地打断了她,有些无语,“明日我不在府中,后日吧,后日再将人送来。” 她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先住上几天,看看她习不习惯。” “好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苏老夫人满口应下,一颗心早已飞回了家。 她心里盘算着,回去定要好好叮嘱娟姐儿,进了这伯爵府的门,使出浑身解数,也得留下来。 苏张氏得了准话,一刻也待不住,转身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第76章 燎原的火星,寸寸蔓延 马车行至城南,在一处僻静的湖边停稳。 春禾先跳下车,伸手撩起车帘,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见欢下来。 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宅邸,朱漆大门紧闭,不见寻常府邸的石狮与牌匾,只墙外几株傲骨红梅,在寒风中疏疏落落开着,暗香浮动。 “夫人,这儿……”春禾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是元公子家的?这里在京中可是有名气。” 她见苏见欢疑惑,便又往下说:“这地界儿可是个宝贝,依山傍水,清幽雅致。 听说京中不知多少人家递了话想盘下来,可主人家捂得紧,半点风声也无。” 这事情,还是之前自家夫人想买宅院的时候,她打听过,这个地方她自然也是注意过。 只可惜,主人家很是神秘,根本无从打听。 话音刚落,那扇朱漆大门便从里头“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青布短衫的小厮躬身立在门边,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见欢将手中的白玉手炉拢了拢,提步跨入门槛。 宅子里的景致与外头截然不同。 明明是隆冬时节,此处却不见半分萧瑟,亭台楼阁间绿意盎然,一条青石小径蜿蜒向前,两侧竟有暖雾蒸腾,奇花异草生机勃勃。 早有软轿候在一旁,苏见欢坐了上去,轿身微晃,平稳地向深处行去。 软轿最终在一处临水的暖阁前停下。 元逸文一袭月白锦袍,正负手立在廊下,听见动静,他立时转过身来。 只见他快步上前,在苏见欢将要起身时便到了轿前,伸手将人稳稳地扶了下来。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将那微凉的指尖整个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心头那压了两日的郁气,在瞧见她的瞬间便散了大半。 那些挥之不去的烦闷与算计,仿佛都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此刻,他只想将人揽进怀里。 “冷不冷?”他低声问。 “还好,马车里有炭火,在轿子上我还抱着暖炉。”苏见欢摇头。 元逸文没有松手,只牵着她,引着人朝暖阁里走去。 暖阁内暖香扑鼻,一室融融春意。 元逸文依旧没有松手,只牵着她行至角落的鎏金熏笼旁,命她伸出手烤了烤,直到那微凉的指尖也染上暖意,他才绕到她身后,伸手解开她颈间的系带。 织金披风顺着她的肩头悄然滑落,被他稳稳接在臂弯里。 他将披风随手搭在一旁的椅背上,从背后拢住她,下颌抵在她的肩窝,声音很低,“这几日在做什么?” 不等苏见欢回答,他又问,嗓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哑,“可有想我?” 苏见欢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有些痒,她微微偏过头,抬手将一缕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睨了他一眼,话锋一转。 “那你呢?你想我了么?” 元逸文忽然不说话了,他只是松开环着她的手,转而站到她面前,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屋内暖雾氤氲,他的轮廓却分外清晰,那份压抑了数日的疲惫与躁郁,此刻尽数化作了翻涌的渴求。 过了半晌,他才哑声开口:“想了。” 他的指腹在她的手背上缓缓摩挲,带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只要一停下来,满脑子都是你。夜里……只要做梦,”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就都是和你翻云覆雨。” 苏见欢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意从脖颈一直蔓到耳根。 她又羞又恼,抬手便往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胡说什么!” 那点力道跟猫儿挠痒似的,元逸文顺势捉住她作乱的手,攥在掌心,而后俯身,将一个温热的吻印在了她的指尖上,动作像是做了许多遍。 下一瞬,他将人往怀里一带,紧紧箍住,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嗓音里带着几分缱绻。 “句句属实。”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声沉稳而有力,一声声,都像是在宣告他的欢喜,“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欢娘在一处。” 那热意滚烫,仿佛带着燎原的火星,寸寸蔓延。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轻轻蹭了蹭,又歪着脑袋,唇擦过她的耳骨,最终落在温软的后颈。 苏见欢猛地打了个哆嗦。 那处肌肤最是敏锐,被他温热的唇一碰,仿佛有细微的酥麻窜过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软了半边。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躲开那片刻的温存。 “别动。”元逸文的嗓音愈发低沉,带着命令的意味,手臂却收得更紧,将她完全禁锢在怀中。 他的吻并未停下,反而变得细密起来,沿着她纤细的颈线一路向下,带着不容抗拒的掠夺意味。 苏见欢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暖阁内香气氤氲,熏得人头脑发昏,理智也跟着一并消融。 她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掌心下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与自己的慌乱截然不同:“元逸文,你……” 话未说完,他却忽然松开了她。 苏见欢甫一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转身,手腕便被他攥住,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都转了过来,面对着他。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看着自己。 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翻涌着她读不懂,却足以将她吞噬的情绪。 “欢娘。”他哑声唤她,指腹在她光滑的下颌上轻轻摩挲,“你可知,我忍了多久?” 他不说还好,一说,苏见欢那点羞恼又涌了上来:“谁要你忍了?” 这点嘴硬的模样,在他眼里却成了最诱人的钩子。 元逸文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自胸腔震动而出,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性感。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精准地寻到她的唇。 浅尝辄止的碰触,厮磨,带着溺死人的温柔。 苏见欢的抵抗像是融化在春水里的雪,无声无息。 她的手还抵在他的胸前,却早已失了力道,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抓皱了他月白色的锦袍。 察觉到她的顺从,元逸文的吻骤然加深。 他撬开她的齿关,将她口中所有的甜美尽数席卷。 吻得又狠又急,仿佛要将这几日所有的思念与渴求,都尽数倾注在这个吻里。 苏见欢被吻得晕头转向,身子发软,只能攀着他的衣襟才能勉强站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元逸文才稍稍松开她少许,额头抵着她的,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看着她水光潋滟的唇,喉结滚了滚。 “不够。”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永远都不够。” 下一瞬,他忽然弯腰,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 苏见欢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圈住他的脖颈,元逸文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内室走去。 第77章 一室暖香 帐幔低垂,一室暖香。 苏见欢软绵绵地趴在锦被上,像只被抽了骨头的猫儿,一动也不想动。 元逸文餍足地侧卧在她身旁,指间绕着她一缕墨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 那发丝顺滑冰凉,缠在温热的指节上,触感分明。 方才的疾风骤雨,似乎将他进门时那一身沉郁都涤荡干净了。 可苏见欢却还记着。 她微微侧过头,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你来的时候,是不是遇着不痛快了?” 他虽一字未提,可那周身凛然的低气压,却不是假的。 元逸文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绕着她的头发。 “没什么。”他嗓音平淡,“几个跳梁小丑,总爱惹是生非,已经处置了。” 话锋一转,他像是随口问起:“对了,过年的宫宴,你会去么?” 苏见欢懒懒地摇了摇头,将脸颊在柔软的枕上蹭了蹭。 “我不去,”她答得干脆,“闹哄哄的,不喜欢那种场合,让两个孩子去凑个热闹便是。” 她语调微微上扬,带了丝揶揄:“怎么,你也要去?” 她记得元逸文也是皇亲国戚来着,元是皇族的姓。 那宫宴,他还真的可能需要到场。 “嗯。”元逸文应了一声。 他垂下长睫,看着她光洁的背,“你也知道,这种宴会,是没办法推辞的。” 他该如何同她说?说他便是这大夏朝的天子? 元逸文心中划过一丝涩然。 他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直觉,一旦她知晓了他的身份,便会立刻竖起满身的防备,恭敬而疏离地与他划清界限。 届时,他怀中这个会嗔会笑、会与他斗嘴的苏见欢肯定会退回最安全的位置,让两个人再无见面的可能。 这样的可能,他不敢赌,亦不愿赌。 他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又揽了揽,拉过锦被盖住她微凉的肩头。 心中却在思索着,最好让欢娘对他情根深种,那个时候再坦诚身份,他想将人接到皇宫去,他愿意用皇后之仪迎娶,但是需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 他眼底的情绪却忽然沉了下去。 元逸文眯起眼,长臂一伸,倏然翻身将苏见欢重新压在了身下。 柔软的锦被被他带得滑落,露出她一段光洁细腻的玉颈。 苏见欢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模糊的嘤咛,便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 她有些好笑地推了推他的胸膛:“做什么?还没闹够?” 他却不答,只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侧脸,像只执拗的大型犬科动物。 那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良久,他才低头吻上去,声音含糊地从唇齿间溢出:“又要与欢娘很久不见,所以欢娘要好好的补偿我。” 这话听着像个索要糖吃的孩子,带着几分不讲道理的委屈。 这算什么补偿?分明是想再折腾她一次。 苏见欢心里暗自腹诽,偏过头去躲他:“方才不算么?元郎真是好胃口。” 他轻笑一声,捉住她乱动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牢牢压在枕侧。 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固执。 “不算。”他答得理直气壮,滚烫的吻沿着她的下颌线一路向下,“想到要回到没有欢娘的地方,看不到你,抱不到你,我就觉得……之前的那些,远远不够。” 只有在这里,在这方寸之地,他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不是那个需要权衡算计的大夏天子。 他只是她的元逸文,而她是他的欢娘。 没有别的人牵扯,只有两个人互相拥抱最坦诚的彼此。 这个认知让他贪恋,让他沉溺,让他想要索取更多,仿佛这样就能将此刻的温暖永远留住。 苏见欢的抵抗渐渐弱了下去。 她能感觉到他话语里那点不易察觉的脆弱,像坚硬外壳下露出的柔软内里。 她心里微微一叹,不再躲闪,反而仰起头,主动迎上了他的唇。 行吧,过年这段时间很多事情忙,她也没办法抽身,估计他也是。 今日,可能还真是两人难得的缠绵时光。 他像是得到了鼓励,吻势骤然变得凶狠而急切,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吃入腹。 帐幔重重落下,遮住了一室旖旎。 荒唐了一日,一直到晚上了,苏见欢才回了伯爵府。 甚至连晚膳都没用,直接扑在了床上,翻个身就陷入了黑暗中。 等再睁眼,天光已是大亮。 苏见欢缓缓转醒,只觉腰间酸软得厉害,腹中也隐隐有些不适。 昨天元逸文闹得太凶,像是不知餍足的兽,她又心软,总是纵着几分,让他不知节制的索要。 摸了摸腹部,实在饿得不行,她懒懒地翻了个身,稍稍缓了片刻,这才扬声唤人。 春禾与秋杏闻声而入,一前一后地伺候她起身。 才掀开床幔,秋杏就“哎呀”了一声:“夫人,您这脖颈上……” 苏见欢抬手一摸,指尖触到几处细小的痕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 她浑不在意地放下手,任由春禾为她披上外衫。 刚坐到妆台前,张嬷嬷便掀了帘子进来,脸上的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苏见欢从光亮的菱花镜里瞟了她一眼,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怎么了?” 还带了几分稀奇,毕竟张嬷嬷很是稳重,甚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张嬷嬷福了福身,语气沉稳,话里的意思却不那么平静:“夫人,表姑娘来了。” 春禾正为苏见欢通发的手一顿,一枚温润的玉梳险些滑落。 她吃惊地问:“这个时辰?” 说完还看了看日冕,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时辰了。 秋杏手脚麻利地取过一件月白色的掐花对襟褙子,为苏见欢细细系上带子,嘴里却不饶人:“还能是为什么。定是老夫人怕咱们夫人改了主意,这才一大早就巴巴地将人送了过来。” 这话说得直接,却也是实情。 苏见欢看着镜中模糊的人影,不置可否。 她接过春禾递来的发簪,慢条斯理地挽了个松松的髻,随手将簪子插了进去。 “先带到偏厅奉茶吧。”她站起身,拢了拢衣袖,“我饿了,先用早膳。” 第78章 见面 用罢早膳,苏见欢才慢悠悠地去了偏厅。 徐灵娟正端坐着,小口啜饮着杯中清茶。 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声音清脆:“表姨母安好。” 苏见欢打量她一眼,这孩子倒比上回来时沉稳了,等了这许久,竟也没半分不耐。 “坐吧,让你久等了。”苏见欢抬手示意,“府里事多,怠慢了你。” “姨母说哪里的话。”徐灵娟重新落座,却只坐了半个椅面,身姿挺得笔直,“能来伯爵府陪姨母,是娟儿的福气。等一等算什么,正好尝尝府里的新茶,清甜得很。”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贴又乖巧。 苏见欢心里有了数,面上也露出一丝浅淡笑意:“你这嘴倒是甜。既来了,就安心住下,我已让人收拾好了玲珑阁,你先去歇着。” 她顿了顿,又道:“晚些时候府里家宴,你记得参加。府里还住了位谭家姑娘,比你年长一些,晚上一并见见,往后你们也能做个伴儿。” “多谢姨母想得周到!”徐灵娟脆生生地应下,脸上满是感激,“娟儿都听姨母的。” 她说着便起了身,跟着引路的丫鬟往玲珑阁去了。 这玲珑阁与另一处的揽月轩,只隔着一小片竹林与一池睡莲。 两座小楼遥遥相望,风一吹,便能听见对面的檐角风铃响。 这般安排,好像真心存了让两位姑娘好生亲近的心思。 揽月轩那边,谭月正带着石榴预备出门。 她试探过,伯爵府竟不拘着她出入。 丰年珏说是要备战春闱,整日闭门不出,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她的心早就野了,哪里耐得住这种寂寞,当即便与之前相熟的李公子约好了,要去逛一逛。 主仆二人刚绕出月洞门,便与另一行人走了个对脸。 两边的人都是一愣。 谭月上下打量着对方,面前的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裙衫,梳着双丫髻,一张脸圆润讨喜,瞧着便是蜜罐里泡大的,娇气又金贵。 而徐灵娟也在看她。 伯爵府中的陆氏她是见过的,这人一看还是个姑娘家,应该就是姨母口中所说的那个谭姑娘。 来之前,姨外祖母可是千交代万交代,让她一定要注意这个人。 只是她瞧着这个谭姑娘模样顶多算清秀,肤色也略深些,瞧着不似京中娇养的贵女。 看着实在是一般,她觉得不足为惧。 两人各怀心思,各自颔首,不动声色地错了开身。 方才那一行人走远,谭月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 她侧过头,问身旁的石榴:“刚刚过去的那个是谁?” 石榴跟在她身边久了,也知自家姑娘脾性,连忙小声回话:“回姑娘,那是府里新来的表姑娘,据说是夫人娘家那边的亲戚。” 表姑娘? 谭月在心里将这三个字咂摸了一遍,又问:“以前常来吗?” “奴婢也是头一回见,”石榴摇了摇头,“也是头一遭来府里小住。 她以前也只是个小丫鬟,自然这些信息都是听别的丫鬟说的,她还真的没有见过那个表姑娘,以前还真的没见过。 头一回来……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 谭月抿了抿唇,心头无端升起一股烦躁。 那姑娘穿着打扮,处处透着一股精心养育的娇贵,一看便知是奔着高门大户的亲事来的。 而这伯爵府里,眼下最炙手可可的,除了那位尚未娶亲的丰哥哥,还能有谁? 总不可能给那位爵爷做妾室。 虽然她来京城也没几日,可是也从别人口中打听过,老夫人曾经放了话,不给大爷纳妾,出给他自己开口。 所以那个表姑娘肯定就是冲着丰大哥来的。 这可不成。 谭月暗自攥了攥身上的流苏。 丰年珏是她能留在京城唯一的指望,是她必须牢牢抓住的浮木,绝不能让旁人半路截了胡。 可一想到京城各个铺子里好看的衣裳手势,和李公子爽朗的笑声,她又有些迟疑。 今日之约,是早就定下的,若无故爽约,岂不是失信于人? 她在这伯爵府里本就人微言轻,再失了外头的交际,万一丰年珏那边使不上劲,她还能有别的后路。 况且…… 谭月转念一想,丰年珏既是为了春闱闭门苦读,那便是谁也不会见的。 那个什么表姑娘就算住进了府里,一时半会儿也近不得他的身。 自己何必为了一个尚不知底细的人,白白扰了兴致。 想通了这一层,她心头的郁结顿时散去大半,脚下步子也轻快起来。 “走,别让李公子等急了。”她扬手一挥,带着石榴径直朝府门外走去。 张嬷嬷悄无声息地进了屋,走到苏见欢身边,压着嗓子小声回话:“回夫人,方才在月洞门那处,两位姑娘已经见着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那位谭姑娘,又出门去了。” 一旁的春禾正为主子添着茶,听见这话,忍不住嘀咕出声:“这才住进来几天,都已经出去第二回了。” 苏见欢听了,不由得失笑。 她抬起头,看向自家这个藏不住话的小丫鬟:“怎么,你也想出去玩了?”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若是想,便自个儿去逛逛,左右府里也无甚大事。” “奴婢才不想呢!”春禾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前些日子跟着夫人出门,奴婢早就逛够了,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苏见欢但笑不语,纤长的手指捻起一枚白玉棋子,在棋盘上轻轻落定。 看来,这位谭姑娘,倒真是很喜欢京城的繁华热闹。 她单手支颐,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光滑的桌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嬷嬷见状,躬身退到了一旁,不再言语。 “陆氏那边怎么样?这两天还有吐吗?” 陆氏是前几日开始害喜的,之前还没觉得什么,现在是吃什么吐什么,每天看上去恹恹的,好不可怜。 自家大儿子不知道有多着急,一下值就跑回来,担心的陪在身侧。 苏见欢倒是没有半分吃味,觉得有了媳妇忘了娘,反而觉得丰付瑜这样做非常好。 女人怀孕本来就是要忍受几个月的身材变形,还要忍着身体的不适,心里的落差就大。 这个时候男人的陪伴就很重要。 很显然,丰付瑜做的很不错。 第79章 家宴 “大夫人那边,这两日孕吐的反应缓和了许多。”张嬷嬷低声回话。 “哦?”苏见欢抬眼。 “是,厨房里新来了个江南的厨娘,做的小菜清淡爽口,大夫人总算能用下一些了。” 苏见欢闻言,指尖在棋子上停住,略一思忖,便道:“既然合陆氏的胃口,那便是个得用的。你把人直接拨到她院里,往后专门伺候她饮食就是。”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张嬷嬷躬身应下。 入夜,府里摆了家宴,算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次家宴。 之前苏见欢一直不耐烦一大家子一起吃饭,都是各吃各的,偶尔在一起用膳。 暮色四合,暖阁里灯火通明,围坐一席,连着好些天闭门苦读的丰年珏也难得露了面。 因是家宴,便不分男女席,一张紫檀木圆桌,气氛瞧着倒也和乐融融。 谭月几乎是挨着丰年珏坐下的,身子不自觉地朝他那边倾着。 而徐灵娟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陆氏身侧,看上去很是乖巧。 从坐下,谭月的话就没停过,说的都是她在江宁府时,与丰年珏的旧事。 “丰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有次在河边钓鱼,你那鱼竿叫一条大鱼给拖走了,还是我跳下水给你捞上来的!”她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话音落下时,还不忘朝徐灵娟的方向瞥去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徐灵娟自然察觉到了,藏在袖中的手,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笑意。 她只安静地听着,直到谭月说得口干,端起茶盏喝水时,才温声开口,仿佛是随口一提:“二表哥近来只顾着温书,怕是错过了不少趣事。” 丰年珏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谭月说的糗事他实在不愿意再提,闻言便看向她。 “前些日,我去了一趟闲雅集。”徐灵娟柔声说,“那地方二表哥想必是知道的,是京中骚人墨客最爱流连之所,墙上又添了不少新墨,其中几首当真令人拍案叫绝。” 丰年珏果然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哦?竟有此事?不知徐表妹可还记得一二?” 谭月端着茶盏的手,僵在了半空。 闲雅集?诗词?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比天书还要陌生。 她自小为生计奔波,连字都认不全,此刻只能愣愣地听着,一个字也插不进去。 “记得一首写秋江的,”徐灵娟浅浅一笑,缓缓吟道,“‘秋声一夜入关来,独上高楼望月白。万里江天无过雁,孤舟一叶有渔开。’” “好!好一个‘孤舟一叶有渔开’!”丰年珏抚掌赞叹,“意境开阔,颇有风骨!” 徐灵娟见他兴致盎然,便趁势说道:“我那日恰好在集上购得一本最新刊印的诗集,里面收录了不少佳作。若是二表哥感兴趣,回头我叫人给您送过去。” “那可真是太好了!”丰年珏面露喜色,“有劳表妹了。” 一旁的谭月将茶盏放下,脸色已是十分难看。 她怒视着徐灵娟,只觉这人很是可恶,肯定是故意说些她不懂的话。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小贱蹄子看丰年珏的眼神可不清白。 哼!想跟她抢男人!等着吧! 而陆氏,自始至终都未参与其中。 她只慢条斯理地端着一盏红枣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安然地做个局外人。 席间气氛正有些微妙,门口人影一晃,苏见欢携着丰付瑜到了。 丰付瑜在兵部耽搁了些时候,下值晚了,刚走到院外便遇见了正要过来的母亲,母子二人便一道来了。 他一进屋,目光便先落在了陆氏身上,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旁若无人地低声问道:“今日身子如何?孩子可有闹你?” 陆氏闻言,面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登时化开,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暖意。 她轻轻摇头:“已经好多了,没再吐了。” 说着,她转向苏见欢,福了福身子:“多谢母亲惦记,还特意为儿媳拨了厨娘来。” 苏见欢在主位落座,对她温和一笑:“你如今是双身子,自然金贵。想要什么,只管同张嬷嬷说,万事以你舒坦为要。” “是,儿媳谢过母亲。”陆氏柔顺应下。 待苏见欢坐定,下人立刻添上新的碗筷,又将几道热菜端了上来。 苏见欢端起面前的酒杯,目光扫过徐灵娟与谭月:“两位姑娘到来,往后就把伯爵府当自己家,不必拘束。” 徐灵娟闻言,立刻起身,盈盈一拜,手中端着酒杯,声音柔婉:“娟儿能来伯爵府,是我的福气。能陪在表姨母身边,心里更是欢喜得紧。” 谭月见她这般乖觉讨巧,心里暗啐一口,也连忙学着她的样子站起来,举起杯子,声音却比她响亮多了。 “老夫人,您可真是我见过最年轻的夫人!”她一张口,便是带着直白热络,“我头回见您,还当是天上哪路仙女下了凡尘,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这番话一出,满座皆静。 徐灵娟忍不住看了谭月一眼,这个女人可真是,没脸没皮。 而谭月自己,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自己这番话,定然比徐灵娟那文绉绉的酸话要动听百倍。 苏见欢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谭姑娘谬赞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和你们这些小姑娘相比总觉得岁月不饶人。” 她饮下杯中的酒,让两人坐下,“随意用些,也是想让你们相认一下,日后也好有个伴。” 谭月那番话虽直白,却也阴差阳错地将那微妙的僵局搅了个稀烂,余下的晚宴时光,竟也因着她与徐灵娟一唱一和的刻意奉承,添了几分热闹。 饭毕,众人起身告辞。 徐灵娟莲步轻移,趁着旁人不备,悄然走到丰年珏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吐气如兰:“二表哥,可否移步去我院中一趟?我想将那本《闲雅集》的诗文手稿拿与你瞧瞧。” 谭月一双眼睛早就黏在了二人身上,见状立刻扭着腰挤了过来,恰好听见这话。 她想也不想,便扬声道:“哎呀,正好!我跟徐姑娘的院子挨得近,丰大哥,我也要一道回去!” 丰年珏原本是想推辞的。 毕竟时辰已晚,孤身去一个姑娘家的院子,传出去于礼不合。 可谭月这么一嚷,倒让他不好再拒绝,反成了送两位姑娘回院子,便也只能颔首应下:“天色不早,我送你们回去。” 那边,丰付瑜早已小心翼翼地扶着陆氏起身,旁若无人地替她拢好披风,夫妻二人相携而去,半点眼神都未分给这边的官司。 第80章 生米煮成熟饭 苏见欢回了内室,暖意融融的熏香瞬间包裹了她。 一番清洗过后,她散着长发,只着一件柔软的丝绸寝衣,懒懒地倚在床榻上,任由春禾替她按摩着肩颈。 晚间那点酒意,此刻正化作微醺的暖流,在她四肢百骸中流淌。 待春禾将安神的香膏揉进她每一寸肌肤,最后只剩下那只白玉小盒时,苏见欢挥了挥手:“你下去歇着吧。” “是,夫人。”春禾悄然退下,带上了门。 整个房间变得更加安静,苏见欢打开盒盖,指尖剜起一小块温润的膏体。 那冰凉的触感,却仿佛点燃了一团暗火,自她心底深处幽幽烧起。 指尖滑过最柔软的肌肤,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战栗。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具身躯的触感,结实,滚烫,充满了蓬勃的力道。 那清晰的肌肉纹理,覆在掌心下的坚实胸膛,还有他低沉的喘息…… 玉肌膏的凉,反将心底的火烧得更旺。 指下的肌肤细腻如缎,她却恍惚觉得,这并非自己的手。 记忆深处,有另一只手,掌心干燥而温热,带着常年握笔与执缰留下的薄茧。 那只手曾这样,一寸寸抚过她的后颈,带着无法让人忽视的力道,却又温柔得像怕惊扰了蝶翼上的晨露。 是元逸文的手。 这三个字在心头一滚,便烧得四肢百骸都发起烫来。 空气里安神香的味道,不知何时,竟也染上了他身上清冽的香。 那香气霸道地钻入鼻息,裹挟着他的体温,将她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地笼罩。 她能忆起他覆上来的瞬间,滚烫的胸膛烙印着她的背。 隔着薄薄的寝衣,她能清晰地描摹出他肌理的走向,坚实,流畅,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他不必说话,甚至不必看她,只需一个呼吸的起伏,便足以将她的心神荡漾。 “元郞……”一声轻如梦呓的呢喃,从她唇瓣间溢出。 苏见欢蓦地收紧了指节,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那虚幻的触感太过真实,让她几乎要沉溺其中。 她缓缓将涂抹着膏体的手,覆在了自己的心口上,那里的跳动,快得惊人。 “啪嗒”一声轻响,白玉小盒脱手,滚落在柔软的毯子上。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静谧的夜色里。 她好似,动了心…… 殿内暖香融融,将冬日的寒意尽数隔绝在外。 春禾清脆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响在耳畔:“夫人您是没瞧见,前儿个徐姑娘穿了一件鲛绡纱裁的新衣裳,那料子薄如蝉翼,在光下流光溢彩的,可是好看。 结果第二天,谭姑娘就穿了件云锦的褙子,上头拿金线绣了百蝶穿花,听说是百秀坊的新品,可贵了!” 她顿了顿,又说起另一桩趣事:“听说徐姑娘闲着没事在玲珑阁弹了首曲子,引得出来散心的二爷说好,谭姑娘后脚就开始吹唢呐,我的天,那可是个热闹。两人现在是针尖对麦芒,可那股劲儿,啧啧……” 苏见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支颐的手肘有些滑:“让老二到庄子上去读书吧,天天这样闹腾,他看书也看得不安心。” “是,奴婢一会儿就去和二爷说。”春禾脆声脆语的应下。 苏见欢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沁了点泪,这段日子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疲懒,像是怎么也睡不够。 难得今日暖阳和煦,从窗格子里漏进来,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听着春禾逗趣的话,她眼皮愈发沉重,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间,她又闻到了那股清冽的香气,眼一阖,人便睡着了。 “嘘……”秋杏见状,连忙拉了拉春禾的衣袖。 春禾立刻噤声,吐了吐舌头。 两人轻手轻脚地取来一张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苏见欢身上,这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到了外间,秋杏掩上门,眉心微蹙,看向春禾。 “你有没有觉得,”她压低了声音,“夫人近来嗜睡了许多?” 春禾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有吗?许是天冷,人就容易犯困吧。” 秋杏摇了摇头,眼里的担忧挥之不去:“不止是犯困。方才我们说话,夫人竟也能睡过去。只是……瞧着除了嗜睡些,倒也没旁的不适。” 春禾听她这么一说,也跟着思忖起来,掰着指头数了数:“好像是……可夫人用膳还是照旧的,也没说哪里不舒服。” 她想了想,提议道:“不若我们再看上两日?若是夫人还这样,我就去求了牌子,请太医来给夫人请个平安脉。” 秋杏点头应下:“也只能先这样了。” “砰”的一声,茶盏被重重搁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濡湿了光洁的桌面。 “不要脸!”谭月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急风,“她徐灵娟除了会用那张脸勾引男人,还会做什么!” 一旁的石榴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嘀嘀咕咕,却没敢搭话。 谭月灌下一大口凉茶,仍浇不灭心头的火气。 她脑中反反复复,全是徐灵娟最近那得意的笑。 她猛地站定,狠狠一拍桌子:“走,出门!” 石榴还没反应过来,谭月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姑娘!姑娘您等等奴婢!”石榴连忙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城南的清风茶楼,雅间里熏着淡淡的兰花香。 谭月独自喝了两盏茶,等到第三盏茶都快凉透了,门才被推开。 她一见来人,积攒的怨气便涌了上来:“你怎么才来!存心叫我好等是不是?” 李公子关上门,温润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又舒展开来。 “我的好姑娘,你一送信,我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他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总得给我点从别处赶来的功夫。事先又没个信儿,我已经很快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谭月心里的火气才消减了些。 她撇了撇嘴,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府里徐灵娟如何出风头,如何得了件新衣裳,又如何在丰年珏面前表现的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李公子也不打断,只含笑听着,时不时端起茶盏呷一口,偶尔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上一句:“哦?丰二爷当时也在场?” “那府里的苏夫人,对此就没什么反应?” 等谭月说得口干舌燥,他才放下茶盏,伸手覆上她的手背,声音放得极柔。 “我当是什么大事,竟惹得你这般不痛快。”他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像带着致命的诱惑:“这有何难?” “只要你与丰二爷生米煮成熟饭,名分不就定下了?” “届时,想来伯爵府也只能认下你。” 第81章 哪家的公子? 除夕这日,伯爵府上下一片喧腾。 府里处处张灯结彩,连廊庑下的婆子丫鬟们脸上都挂着实实在在的笑。 今年年景好,主子们出手阔绰,发的年赏比往年足足多了一半,这会儿子正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悄声议论着要添件新衣裳,还是买盒俏胭脂。 外头热闹,内院正房里却是一派温馨安宁。 丰付瑜和丰年珏一早先要去祭祖,再去赴除夕宫宴,一时半会回不来。 苏见欢便领着府里的几位姑娘,围在暖炕上剪窗花。 陆氏怀着身孕,自然是不许她碰剪子这类利器的。 她只得被按在最舒服的软垫上,捧着一盏温热的红枣茶,看她们忙活。 苏见欢兴致很高,却没什么天赋,一张大红纸在她手里没几下就成了光秃秃的碎条子。 她也不恼,随手丢开,又拿起一张新的,只当凑个趣儿。 一旁的徐灵娟要好些,正专心致志地剪一朵简单的如意云纹,手法虽有些生涩,倒也像模像样。 最让人意外的,竟是谭月。 她垂着眼,手中一把小巧的银剪子上下翻飞,红色的纸屑簌簌落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喜鹊便已落在梅枝上。 她剪出来的花样繁复又精巧,看得苏见欢都忍不住凑过去。 “哟,我竟不知,谭姑娘还有这般好手艺。”苏见欢拿起一张她刚剪好的“连年有余”,对着光细看,那鲤鱼的鳞片都清晰分明。 谭月听了,脸上泛起一丝浅红,将手里刚完成的喜鹊登梅递了过去,话语里带着几分讨巧的乖顺:“夫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女儿家消磨时光的小玩意儿。您若喜欢,我再给您剪几张贴在窗上,也图个吉利。” 她这话说得妥帖,苏见欢心里熨帖,笑着接了过来。 “谭妹妹这手艺,可真叫人羡慕。”陆氏在一旁柔声开口,指了指那张窗花,“这喜鹊的神态,跟活的一样。” 难得四下无人搅扰,也无人搬弄是非,屋里只有剪子开合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几句应节的闲聊。 一时间,竟是前所未有的和乐融洽。 金殿巍峨,灯火辉煌,暖炉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御宴尚未开始,殿内已是人声鼎沸,衣香鬓影。 丰付瑜身着伯爵朝服,身姿挺拔,甫一踏入殿中,便有无数道目光若有似无地投了过来。 “伯爵爷,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吏部的一位侍郎率先迎了上来,满面堆笑。 “张大人客气。”丰付瑜微微颔首,从容应对。 虽然丰付瑜在兵部任职,但是大家还是称呼一声伯爵爷,毕竟在兵部,他也不过是个侍郎,和伯爵自然没办法比。 更何况,他如今正是圣上眼前的红人,炙手可可热,前来攀谈示好的人络绎不绝。 丰年珏紧跟在兄长身后,第一次踏足这等禁地,难免有些拘谨,一双眼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量。 琉璃瓦,金龙柱,连地上铺的地毯,花纹都繁复得让人眼花。 他心里暗自咋舌,这便是皇宫,果然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 正想着,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他们面前。 来人一身玄色飞鱼服,腰佩长刀,正是当值的霍子明。 “付瑜兄。”霍子明拱了拱手,语气里是不同于旁人的熟稔。 “子明兄,今日当值辛苦。”丰付瑜的眉眼间也染上几分松快,侧过身,将身后的丰年珏让了出来,“这是我二弟,丰年珏。” 他又对丰年珏道:“年珏,这位是霍子明霍大人,我新近结识的一位朋友。” 丰年珏连忙躬身行礼:“见过霍大人。” 霍子明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二公子不必多礼。” 随即又转向丰付瑜,“宫中事忙,我先失陪了,回头有时间再一起吃酒。” 丰付瑜自然点头应下,霍子明说完便转身离去,他也是忙里偷闲过来说一句。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殿门处,丰年珏才悄声问:“大哥,这位霍大人是……?” 丰付瑜轻声道:“御前统领。” 丰年珏心中一凛,原来他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御前红人,方才瞧着,态度随和,竟没有半分倨傲之气。 以前京中传闻,说这位霍大人眼高于顶,一般不和官员来往,但是他刚才瞧了,感觉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看来流言可真是乱来。 兄弟两人没说几句,丰付瑜很快又被几位同僚围住,寒暄起来。 丰年珏独自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谈论些朝堂之事,只觉得兴味索然。 殿内熏香浓郁,人又众多,渐渐让他感到有些闷热。 他抬眼看了看兄长,见他正与人相谈甚欢,一时半会儿怕是顾不上自己。 丰年珏悄悄挪动步子,趁着无人注意,闪身溜出了大殿。 殿外的凉风一吹,丰年珏才觉着那股子闷热消散了些。 他沿着朱红廊庑信步而行,宫灯稀疏,月色如洗。 偌大的皇宫,此刻却安静得出奇,连个引路的宫人都瞧不见。 想来是宫宴人手紧张,都调去前殿伺候了。 他本想循着原路返回,可这宫苑回廊曲折,景致又大同小异,走了半晌,非但没绕回去,反而闻到了一阵清幽的花香。 循着香气,他竟不知不觉走进了一处花木扶疏的园子。 月下的奇花异草笼着一层朦胧的银霜,假山叠石,小桥流水,比他家里的园子不知雅致了多少倍。 就在丰年珏一筹莫展之际,一道厉声呵斥自身后响起:“谁在那里!” 这声音如平地惊雷,吓得他浑身一颤。 丰年珏猛地转身,只见月影之下,一行人正朝他走来。 为首之人身着玄色龙袍,金线绣出的龙纹在月光下流转着暗光,威仪天成。 他脑中“轰”地一声,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便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丰年珏双膝一软,立刻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石板路:“学生丰年珏,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尖细却严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是为首者身旁的大太监:“哪家的公子?不知此处是御花园吗,怎敢在此处乱闯?” 第82章 平易近人的皇帝 丰年珏心中发紧,埋着头老实回话:“回公公,学生是振武伯爵府的丰年珏,因……因不胜殿内熏香,出来透气,一时不辨方向,迷了路。” 话音刚落,他明显感觉到头顶那道审视的目光停滞了。 方才还疾言厉色的太监夏喜,此刻竟没了声息。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下意识地侧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元逸文。 夏喜当然知道丰年珏是谁。 自家主子和苏夫人的那点事,他作为近侍,岂会不知?只是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情此景下,见到苏夫人的亲子。 一片死寂中,一道温醇的嗓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令人意外的亲和。 “振武伯爵府的?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丰年珏心头一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元逸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打量,没有帝王的审视,反而带着几分探究与温和。 “原来是迷路了。”元逸文笑了笑,那笑意仿佛驱散了周遭的冷肃,“起来吧,地上凉。” 丰年珏受宠若惊,连忙谢恩起身,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 “既然是迷路了,晚宴一时半刻也不会开始,朕便陪你逛逛。”元逸文说着,竟真的迈开步子,悠然朝花园深处走去。 丰年珏愣在原地,夏喜连忙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低声道:“二公子,跟上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急急跟了上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跳动着。 元逸文走得不快,还随口问他:“第一次进宫?” “是,学生第一次进宫。”丰年珏紧张地回道,声音都有些发飘。 他虽然还是白身,但是已经过了秋闱,是一名举子,还要参加春闱。 所以对皇帝自称学生,倒是也没什么关系。 “不必拘束。”元逸文的语气很是随意,像在同一个晚辈闲话家常,“你兄长丰付瑜,是个难得的干才。” “大哥他……他时常得皇上夸赞,是臣的楷模。” 元逸文走过一丛盛开的月季山茶花,随手拂去花瓣上的雪水,忽然问:“你母亲身子可还好?” 丰年珏一怔,没想到皇上会突然问起母亲,他恭敬答道:“劳皇上挂心,家母一切安好。” 元逸文“嗯”了一声,便没再多问。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丰年珏从最初的惶恐不安,渐渐变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荡。 他原以为天子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却不想竟是这般平易近人。 这番奇遇,让他整颗心都像是被温水浸泡着,又暖又软。 元逸文停在一株海棠树下,侧过身看他,态度格外的温和,“听说你今年要参加春闱,可有信心?” “有!”丰年珏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知道他要参加春闱的,但是此刻他整个人都很亢奋,还晕乎乎的。 这么平易近人的皇帝,最高权力的统治者,这么温和的和他说话,还关心他的学业,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学生自当勉励,争取考个好成绩。”丰年珏双颊泛红,声音响亮。 元逸文笑了下,招呼丰年珏跟他一起走,丰年珏亦步亦趋地跟着,心跳尚未平复。 不多时,前方殿宇的璀璨灯火与喧闹人声便扑面而来。 元逸文的龙靴方一踏入殿门,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宫宴瞬间鸦雀无声。 丝竹骤停,舞袖凝固,满殿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齐刷刷地起身,跪了一地:“参见皇上——” 山呼海啸般的请安声中,丰年珏只觉头皮发麻,趁着众人皆垂首跪拜,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低着头,从角落里飞快地溜回了自家兄长身旁的位置。 丰付瑜早就看见了他。 当他瞧见自家弟弟竟跟在圣驾之后时,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此刻见他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然而殿内死寂,他一个字也不敢问。 元逸文行至主位坐下,抬了抬手:“诸卿平身。” 他随意说了两句勉励的话,便示意宴会继续。 得了圣谕,乐师们才敢重新奏响丝竹,舞女们也再次旋动身姿。 殿内的气氛渐渐回暖,众人这才敢低声交谈。 “你去哪里了?”丰付瑜压低了声音,语气又急又沉,“怎么会跟皇上在一起?” 丰年珏脸上却不见半分惊惧,反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大哥,我觉得皇上人真好。” 他压根没注意到兄长铁青的脸色,兴致勃勃地将自己如何在御花园迷路,又如何巧遇圣驾,最后皇上非但没有怪罪,还温和地陪他走了许久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丰付瑜听得心惊肉跳,再看自家弟弟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者,当真是无畏。 这世上谁人不知,当今天子元逸文,心思深沉,手腕强硬,绝非良善之辈。 朝堂之上,但凡被他那双温和的眸子多看一眼,晚上回家都得思量自己是不是要掉脑袋。 平易近人?这四个字,从满朝文武口中,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帝王,却对自己这个傻弟弟和颜悦色。 丰付瑜也很是迷茫,难道说皇上真的觉得他这个弟弟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却是他没发觉的? 他看着丰年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内觥筹交错,乐声靡靡。 不少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丰家兄弟两人那席。 方才圣驾临门,那跟在皇上之后,一身锦衣的少年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众人心中暗自揣度,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探。 只觉得那少年面生得很,不像是京中哪家的贵公子。 不过看他和振武伯爵坐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伯爵府的人。 这人能得圣上另眼相待,这其中意味,足以让在座的人精们在心里绕上十八个弯。 目光汇聚之处,丰付瑜只觉如坐针毡。 就在这时,主位上的元逸文忽地举起了酒杯,遥遥对向了阶下一人。 满殿的嘈杂声瞬时低了下去,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他的动作转了过去。 “皇叔,”元逸文的声音温润如玉,听不出丝毫情绪,“此番回京,一路舟车劳顿,身子骨可还康健?” 被点到名的宁王连忙起身,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躬身道:“托皇上洪福,臣这一路游山玩水,赏玩景致,倒也不觉辛苦。” 元逸文闻言,只弯了弯唇角,“那便好。” 那笑意极淡,像一抹沾在琉璃盏上的水汽,转瞬即逝。 他未再多言,也未再看宁王,只垂眸夹起案前的一道水晶肴肉。 第83章 绝非寻常 宫宴之上,酒过三巡。 御座上的元逸文放下玉箸,殿中丝竹之声便渐渐低了下去。 他抬手虚虚一按,声音清淡:“诸卿随意。” 话音落地,殿中紧绷的空气仿佛才重新流动起来。 大臣们如蒙大赦,虽不敢放肆,却也纷纷离席,端着酒杯,三三两两地寻相熟的同僚叙话。 很快,便有几道身影朝着振武伯爵府的席位走来。 为首的礼部侍郎端着酒盏,满面春风地对着丰付瑜一拱手:“丰伯爷,今日瞧着气色越发好了。” 丰付瑜起身回礼,客气道:“王大人说笑了。” 那王侍郎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滑向他身侧的丰年珏,含笑道:“这位便是府上的二公子吧?真是生得一表人才,方才似乎和圣上一起来的,可见圣心眷顾啊。” 皇上态度如此和煦,绝非寻常。 振武伯爵府今年忽然之间被关注,又添圣眷,这风向,怕是要变了。 丰付瑜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这是舍弟。他初次参加宫宴,不大懂规矩,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哪里哪里,丰二爷气度不凡,我等一见便心生亲近。” 几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言语间却总绕着丰年珏打转,打探之意不言而喻。 待确认了身份,看向丰付瑜的目光里,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艳羡与深思。 谁都知道,近来振武伯爵府风头正劲,可谁也没想到,连一个此前名不见经传的二公子,都能入了陛下的眼。 帝心难测,这四个字的分量,在场之人无一不知。 正当殿中气氛渐热,御座上的元逸文却已然起身。 他一动,满殿喧哗瞬时鸦雀无声。 众人齐齐躬身,目送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殿后。 皇帝一走,大臣们更是无所顾忌,场面比方才还要热闹几分,互相敬酒,拉拢关系,殿内暖香浮动。 一般皇上会提前退场,给他们留下一些寒暄的时间。 丰付瑜刚坐下,端起茶盏想润润喉,一名垂手侍立在殿柱旁的小太监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他俯身在丰付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丰伯爷,皇上传您觐见。” 丰付瑜心中一凛,立刻就要起身。 那小太监又转向丰年珏,补了一句:“皇上有口谕,请丰二爷也一道来。”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讶异。 他们不敢耽搁,连忙跟着那小太监,快步离了宴席。 穿过寂静的回廊,御书房遥遥在望。 夏喜正立在廊下灯影里,见到来人,立刻迎了上来,对着丰付瑜便要行礼。 “夏总管使不得。”丰付瑜赶忙侧身,只受了半礼。 夏喜也不坚持,直起身子,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意:“伯爷,皇上在里头等您呢。” 他侧身让开通往书房的门。 “有劳总管。”丰付瑜整了整衣冠,迈步进去。 夏喜却没跟着进,反而转向丰年珏,笑得愈发亲切:“丰二爷,您跟咱家来。” 丰年珏有些受宠若惊,只听夏喜继续说道:“皇上与伯爷怕是要谈些国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二爷不如随咱家到偏殿饮杯热茶,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多谢夏总管。” 丰年珏颔首,跟着夏喜往一旁的偏殿走去。 丰付瑜自御书房出来时,夜色已深。 他在外头候着的丰年珏立刻迎了上来,两人向夏喜公公告了辞,这才离去。 此时宫宴早已散去,大臣们的身影也消失无踪,偌大的宫城显得空旷而寂寥。 天际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雪粒子簌簌落下,在宫道两侧的琉璃瓦上覆了浅浅一层白。 丰年珏跟在兄长身后,悄悄打量了一眼在前头提灯引路的小太监,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将满腹的疑问咽了回去。 直到宫门口,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自家的马车,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头的风雪,他才凑近了些。 “兄长,陛下寻你究竟何事?竟在里头待了这般久。” 丰付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只吐出两个字:“公事。” 丰年珏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撇了撇嘴,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不过他那点郁闷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后又兴致勃勃地开了口:“不说便不说。不过,宫里的糕点当真是好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他咂了咂嘴,似在回味,“要是能带些回去给母亲就好了,她最爱吃这些松软绵甜的点心。” 丰付瑜没有理会弟弟的絮絮叨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轻微颠簸,都无法将他的思绪拉回。 御书房内,天子那沉静却字字千钧的话语,此刻仍在他耳边回响,震得他神魂晃动。 ——过几日,与霍子明同去一趟桐城,暗查宁王。 陛下言语虽未挑明,可那言外之意,却如惊雷贯耳。 派遣他与霍子明二人,霍大人不用说,本身就是属于天子近臣,而他现在又是子承父业进了兵部,最近还很得皇上看中。 他们两个人加在一起,这其中的分量,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宁王有问题。 丰付瑜的指尖微微发冷。 他想起那位总是乐呵呵的宁王,在外的名声一向是逍遥王爷,平生所好,不过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这样一个富贵闲人,竟也藏了不为人知的心思吗? 一想到宁王那张看似纯厚无害的脸,丰付瑜便觉一阵不寒而栗。 他伸手,将腰间的玉佩紧紧握住。 他心跳有些快,因为自己的猜测,又因为皇上对他的信任,一时之间思绪有些乱。 马车在伯爵府门前停稳,丰付瑜的心绪却仍未落地。 刚入府,便有融融暖意夹着欢声笑语扑面而来,与府外的风雪恍若两个天地。 两人一踏入正厅,苏见欢便含笑招手:“可算回来了,快过来瞧瞧,方才宫里头有赏赐下来。” 丰年珏几步凑上前,一眼便瞧见漆盒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糕点,顿时“咦”了一声,面上是藏不住的喜色。 “母亲,我方才在车上还念叨着这宫里的点心,想着您定会喜欢,没曾想陛下竟赏了这个。”他献宝似的将糕点推到苏见欢面前,“您快尝尝。” 苏见欢笑着应下,又细细问了问两人在宫宴上的情形是否顺遂。 一家人围坐着说了会儿话,苏见欢的目光便落在了丰付瑜身侧的陆氏身上:“你如今是双身子,守岁熬夜最是伤神,便不必陪着我们。” 她朝丰付瑜道,“老大,快些扶你媳妇回院子歇着,身子要紧。” 陆氏闻言,起身温顺地谢过苏见欢,这才由丰付瑜小心翼翼地搀着,先行离去。 他们一走,厅内的气氛反倒更活络了些。 谭月与徐灵娟两个小姑娘早就按捺不住,此刻见着丰年珏,眼睛都亮了几分。 谭月早就迫不及待,直接扯了扯丰年珏的袖子:“丰大哥,你快与我们说说,那皇宫里头究竟是何等模样?” 她语气里满是向往,“我这辈子,怕是想都不敢想呢。” 那可是皇宫,天老爷,就算她来了京城,都没想过皇宫是什么样子。 丰年珏正愁一肚子的话没处说,当即便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自己在宫中如何见到了天子,天子又如何的和蔼可亲。 苏见欢始终含笑听着,偶尔搭上一两句话,听着小儿子言语间对天子满满的敬佩与崇拜。 待他说完,她才温声道,“等你今年春闱考出个名堂来,便还能再见到陛下。只管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期许。” 丰年珏听了,整个人都好似被点燃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娘!”他信誓旦旦,“我定要考出个好成绩来,若不然,我在陛下面前撂下的话,可就成了笑话了。” 第84章 小日子迟了 厅内气氛正好,其乐融融。 苏见欢又含笑与他们说了几句话,眼皮却渐渐沉重起来,一股难言的困倦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她抬手掩着唇,轻轻打了个哈欠,紧接着又是一个。 这番困意来得猝不及防,她自己也有些怔愣,只当是近来为了年节诸事操劳,累着了。 “好了,你们年轻人精力旺,便好好守着岁,”她摆了摆手,叮嘱丰年珏,“果然是年龄大了,有些撑不住了,得先回去歇着。” 丰年珏正说得兴起,闻言一愣,“娘,这才什么时辰。” 苏见欢站起身,由着秋杏扶住,“不碍事,你们玩你们的,仔细看着火烛。” 她叮嘱完,便不再多留,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踏入寝屋,暖意融融,她褪去外衫,几乎是沾上枕头的那一刻,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呼吸都变得绵长。 春禾与秋杏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为她掖好被角,又将床幔仔细放下,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出屋子,廊下的冷风便扑面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紧了紧衣襟。 春禾拢着手,轻声道,“秋杏,我觉得你说的对,夫人近来似乎嗜睡得过了头。” 她蹙着眉,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以往守岁,夫人总能坚持到子时过半,今日竟这么早就撑不住了。” 秋杏的面上也满是愁色。 “何止是今日,”她压低了声音,“这段时日,夫人就像是总也睡不饱似的。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 “你上次不是说要找个太医给夫人请个平安脉?”春禾有些拿不定主意。 “先等等吧,”秋杏叹了口气,“这大过年的,总不好请太医上门,不吉利。等过了这两日,我再寻个机会和夫人提一提。” 春禾听了,也只能点头应下。 两人没说多久话,就有小丫鬟请了两人一起去烤火盆吃点零嘴。 依翠园的丫鬟们关系都挺不错,春禾和秋杏虽然是大丫鬟,但是从来不磋磨人,虽然那管着她们,却是是非分明。 大过年的,两人自然不会端着,就跟小丫鬟们坐在一起吃点东西说会儿话。 日上三竿,苏见欢才悠悠转醒。 浑身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懒怠得厉害,她竟不知自己睡了这么久。 秋杏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梳洗穿戴。 “夫人,您近来似乎有些嗜睡,”秋杏一边为她系上衣带,一边担忧地低语,“过两日,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也好请个平安脉?” 苏见欢理了理鬓角新簪上的珠花,漫不经心地应了句:“我又没什么病。” 话音刚落,她的动作却倏然一顿。 她侧过身,看向秋杏:“我上次换洗是什么时候?” 秋杏手里的动作停住了。 夫人的换洗向来是她亲手打理,可近来府里事多,她竟将这桩要紧事给忘了。 秋杏的血色霎时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她只觉得手脚冰凉,声音都在发颤:“夫人……您的小日子,似乎已经过了些时候了。” 苏见欢缓缓在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下。 怪不得,总觉得身子疲累,怎么也睡不够。 “怎么办,夫人?”秋杏急得团团转,压着嗓子,生怕被外头的人听见,“要不,还是先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这事若是真的,怀的必然是元公子的孩子。 可大爷和二爷,还全然不知夫人身边有了人。 这要是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相较于她的手忙脚乱,苏见欢倒是只怔了片刻,便恢复了常态。 她懒懒地抬起手,扶了扶发髻:“先吃饭。” “请大夫不急,”她又补了一句,“过两日,我们出去一趟。” 秋杏立刻会意。 是了,在府中请大夫,就算能瞒过二爷,也绝瞒不过大爷那双眼睛。 到时问起来,便是天大的麻烦。 她强行将那颗乱跳的心压下去,稳住身形,扶着苏见欢往花厅去用膳。 今日的饭菜格外合胃口,苏见欢用得不少,比往日足足多添了半碗饭。 其实近来她食量一直见长,只是先前并未往那处想。 如今看来,桩桩件件,皆是有迹可循。 若当真有了……约莫就是同元逸文在庄子上的那一次。 他们之间,哪一次不是烈火烹油,激烈得仿佛要将人燃尽。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避孕措施,她也从来没有吃过药。 主要是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怀孕。 既是如此,有了身孕,倒也说得通。 她放下玉箸,动作不轻不重。 那只养尊处优涂着丹蔻的手,却在无人察觉的片刻,不自觉地覆上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这里面,居然又有了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石子,让她心中有些迷茫。 不是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太久了,久到她几乎要忘了怀着一个孩子是什么滋味。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记忆都蒙上了一层灰。 那时的她,和丈夫是新婚,两人也算是有情有义,对孩子的到来自然是满心欢喜。 可这一个,不一样。 这个孩子,不是出于算计,也无关责任。 他是一场烈火意外燎原后,留下的星点余烬。 是她沉寂多年的死水里,忽然闯进来的一尾活鱼。 她该怎么办?苏见欢问自己。 她的指腹隔着层层衣料,轻轻摩挲着,仿佛想透过这阻碍,去触碰那个尚不存在的脉动。 是喜悦吗?谈不上。是惊慌?也未必。 更像是一种……近乎荒唐的迷惘。 “夫人?您没事吧?”秋杏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没事。”苏见欢抬手理了理衣袖的褶皱,“先把这两日的事情处理了。” 她站起身,姿态依旧从容优雅,仿佛方才那个失神的人不是她。 秋杏连忙上前搀住她的手臂,只觉得夫人的身子虽软,但那股子撑着骨架的劲儿,却比谁都硬。 苏见欢由着她扶着,脚步不疾不徐。 只是在走出花厅的那一刻,她终是没忍住,又抬头看了一下飘着雪花的天空。 阴霾的天空中,不停有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 地上已经有了厚厚一层雪花。 她一步一步,慢慢的往议事厅走去。 第85章 对于孩子,他并不缺 正是过年的时候,长街之上热闹非凡。 相较于街面鼎沸的人声,药堂里倒显得格外冷清。 药童刚洒扫完,正倚着门框,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耍百戏的,一辆青帷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门前。 马车看着寻常,可那拉车的马,却是神骏非凡。 药童正暗自咋舌,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俏丽的丫鬟,衣着打扮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几分。 接着,那丫鬟才小心翼翼地扶了另一位女子下来。 女子身形窈窕,裹着厚厚的斗篷,头上戴着一顶宽檐毡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秋杏扶着苏见欢进了药堂,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药童这才回神,忙不迭地收回目光,躬身引着人往里走:“二位请,我们大夫正在后堂。” 后堂里,老大夫须发皆白,正拢着手打盹。 听见动静,他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无需多言,苏见欢便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上。 秋杏紧张地攥着手,连呼吸都放轻了。 老大夫的手指搭上那截皓腕,闭目凝神,周遭静得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炮竹声。 半晌,他才收回手,捋了捋胡须:“恭喜夫人,是喜脉。” 他的声音平和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看脉象已有一个多月了。夫人身子底子好,养得精心,并无大碍。近来若有嗜睡乏力之感,皆属寻常,过了头三个月便会好转。” 苏见欢的手指蜷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多谢大夫。”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秋杏连忙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又扶着苏见欢起身。 回到马车里,车帘落下,隔绝了外头的一切喧嚣。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秋杏终于忍不住,声音发着颤,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夫人……如今可怎么好?” 她见苏见欢不语,心里的恐惧更甚,几乎是喃喃自语,“这个孩子……要,还是不要?” 苏见欢垂着眼,并未作声。 她的手,隔着锦缎,覆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不知过了多久,苏见欢终于动了。 她指尖微挑,掀开了身侧的车帘一角。 光影晃动,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孩童举着糖葫芦嬉笑追逐,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最寻常不过的欢喜。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看不真切。 “去湖心小筑。”清淡的声音终于响起,没什么起伏。 秋杏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夫人?” 这种时候,去那等烟花繁华地做什么? 苏见欢却没有解释,只将帘子缓缓放下,再次隔绝了那人间烟火。 湖心小筑,是京中最负盛名的销金窟。 与其说是小筑,不如说是一片依湖而建的亭台楼阁。 歌舞、博戏、珍馐、雅集,只要是世人想得到的乐子,这里无一不有,无一不精。 马车没有往最热闹的正门去,而是绕到了一处僻静的水榭。 此处专为喜好清静的贵客所设,几个独立的钓台隔着嶙峋的假山与依依的垂柳,互不打扰。 许是年节的缘故,今日水榭边并无旁人。 寒风掠过湖面,漾开圈圈涟漪,吹得岸边枯荷簌簌作响。 秋杏动作麻利地铺好软垫,又将一柄玉竹鱼竿递了过去。 她们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秋杏也算是比较熟练。 苏见欢接过,随意地寻了个位置。 她将鱼饵挂好,手腕一抖,鱼线便无声地划入水中。 做完这一切,她便将鱼竿闲闲搭在架上,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整个人窝进宽大的躺椅里。 她单手撑着下颌,就这么望着那片寒寂的湖面,一动不动,仿佛只是发呆。 每当心有疑难,乱如麻絮之时,她便会来此垂钓。 并非为了鱼,而是为了这份独处的静谧。 当周遭的一切都沉寂下来,脑中纷乱的思绪,或许就能自己寻到一个线头。 这个孩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她生命中全然不曾规划过的牵绊。 要,还是不要? 她的手,隔着厚厚的锦缎,再次覆上了小腹。 那里依旧平坦,现在却有个小生命在里面跳动,祂成了一个足以将她现有的一切都颠覆的……变数。 湖心微澜,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寒风里,有声音轻轻响起。 “秋杏,你说……”苏见欢的声音飘忽,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若是元郎知道了这个孩子,他会欢喜吗?” 秋杏正往手炉里添新炭的手顿住了,银霜炭落在铜丝网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揣度着主子的情绪,却只看到一个被风帽遮去大半的清瘦侧影。 她斟酌了半晌,才低声回道:“元公子待您之心,奴婢是看在眼里的。他那般……那般看重夫人,想来,也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吧?” 这话她自己说着,都觉得没什么底气。 毕竟元公子和夫人的往来都是避着人的,也只有她们这些贴身的人知道。 她们对元公子的了解也不多,就知道他算是皇亲国戚。 也不知道元公子的后宅是什么状况。 果然,苏见欢没有接话,四周重又陷入了死寂。 秋杏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急切:“但是夫人,您……您当真要将这孩子生下来吗?” 她虽还是个姑娘,却也见过邻里妇人怀孕时的模样。 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 夫人如今是寡居之身,这事若是传扬出去,那些唾沫星子,都能将人活活淹死。 苏见欢的目光,落在湖面上那枚小小的、随着波纹上下起伏的鱼鳔上,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曾听元郎提过。”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他家中,已有四个孩子了,最小的那个,似乎才刚满两岁。” 她顿了顿,话语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凉意:“对于孩子,他并不缺。所以,他未必会欢喜。” 湖面的浮漂轻轻一沉,又悠悠地荡了上来,终究是什么也没有。 第86章 掉马进行时 苏见欢的话让秋杏心头一酸。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发紧,几乎微不可闻:“夫人,不然这孩子,我们不要了吧。”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打了个寒噤。 她还是个姑娘家,说这些,实在有些不忍心。 可是万事她都要以夫人为主,她不能让夫人出事。 苏见欢握着钓竿的手指收紧了些,许久,才低声说:“我再想想。” 她没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回湖心那点浮漂上。 秋杏便也识趣地噤了声,默默拨弄着手炉里的银霜炭,专心致志地顾着那枚煨在炭火里的红薯。 寒风寂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忽地,钓竿末梢猛地一沉,水面“哗啦”一声,竟真的被苏见欢拽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秋杏惊喜地叫起来:“钓着了!奴婢还以为这天儿,湖里的鱼早都躲起来过冬了呢。” 苏见欢取下鱼,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冬日的鱼儿腹中空空,最是贪食,只要人不怕冷,它们又岂会怕钩。” 她说着,熟练地重新挂上饵,将钓线甩入湖中。 浮漂再次静立水面。 苏见欢瞧着围炉,兴致倒上来了几分,顺手从一旁的布袋里抓了几颗花生,丢在铜丝网上。 花生的外壳很快被烤得焦黑,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秋杏连忙用火钳将花生夹出,仔细剥了壳,将温热的仁儿放在旁边备着的小碟子里。 她又看了看红薯,轻声道:“夫人,红薯也差不多了,您要尝尝吗?” 苏见欢“嗯”了一声,她没有假手于人,自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滚烫又焦黑的薄皮。 一股浓郁的香甜气息瞬间涌出,暖融融的。 她轻轻咬下一小口,那股暖意混着甜糯,仿佛顺着喉咙一直熨帖到了胃里。 苏见欢沉郁的心绪,似乎也平顺了许多。 她将吃剩的红薯皮放到一边,看了一眼平静的湖面,站起身来:“回去吧。” 秋杏连忙应了,手脚麻利地熄了手炉里的炭火,又拎起那条尚在水桶里扑腾的鲫鱼。 二人沿着湖边夹道刚走出不远,迎面便撞见两个人影。 为首的那个见了苏见欢,步子一顿,透出几分惊喜:“母亲?您怎么会在这儿?” 来人正是丰付瑜。 而他身侧那人,在看清苏见欢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霍子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想躲,却已避无可避。 他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躬身行礼,声音干巴巴的:“苏夫人安好。” 苏见欢的步子停了。 她狐疑地扫过霍子明那张紧绷的脸,随即转向自己的儿子,声音平淡无波:“这位是?” 丰付瑜浑然不觉有异,热络地介绍道:“母亲,这是御前统领霍大人,儿子与他颇为投缘。” 御前统领,苏见欢微微挑眉。 霍子明几乎能听见自己头皮炸开的声音。 他知道,那位从未在苏见欢面前表露过身份,这四个字一出口,无异于平地惊雷。 他完了。 然而,预想中的盘问并未到来。 苏见欢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冲他略一颔首,便不再看他。 她转头问丰付瑜:“天都快黑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丰付瑜道:“儿子晚上不回府了,与霍大人约好了一同饮酒,谈些事情。” “行,”苏见欢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不要太晚。” 说罢,她便要错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苏见欢忽然又停了下来。 她回过身,秋杏会意,立刻将手里的水桶递了过去。 苏见欢亲自拎着,走到霍子明面前,递出那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她的语调温和得像湖面的薄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是方才闲坐时钓的,个头不大,还望霍大人不要嫌弃。” 霍子明心惊肉跳的接了过来,水桶的提梁冰冷刺骨,他却感觉烫手。 他喉咙发干,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苏见欢:“不敢,多谢夫人赏赐。” 苏见欢这才带着秋杏,施施然地走了。 等人影彻底消失在小径尽头,霍子明才敢抬起头来,嘴里全是苦涩的滋味。 他看着身旁一脸状况外的丰付瑜,匆匆拱了拱手。 “付瑜兄,我忽然想起一桩要命的急事,今日怕是不能赴约了,改日我再赔罪!”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被火烧了尾巴似的,拎着那条鱼,头也不回地跑了。 丰付瑜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微微蹙眉。 霍子明走了,他留在此处也无用,想着母亲应当未走远,便也快步追了上去。 等他追上时,苏见欢已经准备登车。 他三两步跟了上去,掀开车帘,也坐了进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随着车轮碾过石板路,微微晃动。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丰付瑜几次想开口问问霍子明为何那般失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反倒是苏见欢先开了口,声音在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与那位霍大人,是如何相识的?” 丰付瑜微怔,随即老实答道:“是在一次友人的设宴上。儿子原以为御前统领都是些不好接触的人物,哪里想到霍大人会主动与我攀谈,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人其实,挺不错的。” 苏见欢没接这句话,车厢内一时又静了下来。 那点沉默压得丰付瑜有些不自在,他挠了挠头,想找个由头打破这僵局。 “对了,母亲,”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过几日,我可能就要和霍大人一道,去一趟桐城。” 桐城? 苏见欢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去桐城做什么?” 丰付瑜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身子也往前凑了凑,还隐晦地朝上指了指。 “是皇上的意思,命我与霍大人同去,查些东西。”他说的含糊不清。 毕竟宁王这件事情,实在不能对外说。 车厢轻轻一颠,苏见欢的身子跟着晃了晃。 她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她的思绪。 半晌,她忽然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久居深院,倒是不知如今宫里,是哪位娘娘最得圣心?” 这话题转得突兀,丰付瑜却没多想,只当是母亲闲来无事的随口一问。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个倒是没听说。都说皇上对后宫之事,并不是特别热衷。” “不过皇上已有了子嗣,朝中大臣们,倒也未在皇上的后宫上多费口舌。” 苏见欢伸手,从矮几上的食盒里拈起一块云片糕。 糕点细腻,衬得她指尖愈发白皙。 她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我记得,皇上是不是有四个孩子?” “是啊。”丰付瑜点头,这并非什么秘闻,“两位皇子,两位公主。不过最大的那位皇子,年岁也不过和二弟差不多大。” 所以到现在也没有说立太子的事情。 加上皇上正值壮年,大臣们蠢蠢欲动的心就被压制。 苏见欢“嗯”了一声,相识不在意,只是她捏着那块云片糕,许久,才缓缓放回了盘中。 第87章 掉马进行时2 御书房内暖香浮动。 元逸文的朱笔在奏折上稍作停顿,殿外传来内侍夏喜细碎的脚步声。 “皇上,霍大人求见。” “宣。”元逸文头也未抬。 霍子明这个时候过来,倒是有些奇怪。 不多时,霍子明快步入内,只是他今日并未着那一身御前统领的威严官服,反倒是一身常服,手里还……拎着一只水桶? 元逸文搁下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怎么,”他唇边漾开一丝笑意,“今日不当值,改行给朕送鱼来了?” 话音未落,霍子明“噗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木桶也随之歪倒,里头的水“哗啦”淌了半地。 他却顾不上,只一脸苦涩,嗓音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臣……臣有罪!” 元逸文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挥手让夏喜等人退下,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头的一切。 “出什么事了?” “臣今日,与丰家大公子一道,在湖心小筑……”霍子明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艰涩地吐出那个名字,“见到了……苏夫人。” 元逸文握着朱笔的手,蓦地一紧。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水渍渗入地毯的细微声响。 “你说……谁?” “苏夫人。”霍子明垂着头,“她……她看到臣了,而且知道了臣的身份。” 当初皇上出行去找苏夫人的时候,他可是一直以贴身侍卫的身份跟随的。 现在苏夫人知道了他真实身份,就不难猜到皇上的身份。 一滴浓墨自笔尖坠下,在明黄的奏疏上晕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元逸文像是被那墨点烫了一下,猛地松开了手。 朱笔滚落在御案上,磕碰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他缓缓站起身,明黄的龙袍下摆拂过狼藉的地面,却浑然不觉。 “她……她可有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霍子明不敢抬头,只能将苏见欢在湖心小筑的问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尽管苏夫人什么都没说,但是霍子明觉得,往往这种什么都不说,才更让人心惊肉跳。 元逸文背对着霍子明,双手撑在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些被他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害怕,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 元逸文闭了闭眼。 他猛地一挥手,扫落了案上的一叠奏折。 纸张哗啦啦散了一地,如同骤雪。 他弯腰,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纸面,竟有些不稳。 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对苏见欢,害怕苏见欢毅然决然的和他划清界限。 他知道不该迁怒霍子明,但是之前他心中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京城这么大,加上女子出行的地方和男子多数不同。 而且苏见欢又大多忙于内宅之事,两人能遇到的机会实在太低。 就好像他在京中几十年,不也从来没与欢娘相见过吗? 怎么就这么巧! 他胸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元逸文转身就往殿外走,步伐又急又乱,全然失了平日的沉稳。 “皇上!”霍子明连滚带爬地起身,斗胆拦在了他身前,“您……您这是要去见苏夫人?” 元逸文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霍子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恳切:“皇上,您身上的……是龙袍。” 龙袍,无比尊贵的象征。 非天下之主不能穿。 偏偏他不能穿着这一身衣服去见自己最喜欢的人。 他心头涌起一股狂躁的怒意,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冷静,只是那股冷意几乎要凝结成冰:“备马,换常服。” 一刻钟后,一匹快马自宫门疾驰而出,马蹄踏碎了长街的寂静。 夜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元逸文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催马,仿佛要将胸中那团翻涌的烈火尽数倾泻在风里。 终于,振武伯爵府高大的门楣出现在眼前。 他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发出一声长嘶,不安地刨着蹄。 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两盏灯笼,在风里摇曳出昏黄的光,将门上的铜环照得一片冰冷。 他这才发觉,天色已经这么晚了。 这个时辰,除非他像个贼人一般潜入进去,否则,她又怎么会出来相见? 一时心急,竟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忘了。 元逸文坐在马上,久久地凝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一墙之隔,便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可这堵墙,却好似天堑。 他终是翻身下马,唤来身后跟着的暗卫,从怀中取出一枚随身玉佩。 “去递个信。”他声音沙哑,“约她明日,在城南宅子相见。” 暗卫领命而去。 元逸文重新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沉寂的府邸,面色黑沉地勒转马头,沉入夜色之中。 夜色沉沉,振武伯爵府内一片寂静。 苏见欢沐浴过后,却了无睡意。 室内火龙烧的热腾腾的,她干脆只披着一件素纱单衣,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烛火摇曳,在书页上投下浅淡的光晕。 春禾的脚步声极轻地溜了进来。 她悄悄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转头对屋里伺候的秋杏递了个眼色。 秋杏会意,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她一道退了出去。 门廊下,夜风带着几分凉意。 春禾这才拉住秋杏的袖子,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方才……元公子派人递了信来。” “这么晚了?”秋杏心头一跳。 春禾点了点头,神色有些为难,“是,约夫人明日在城南宅子相见。” 秋杏的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现在可真是多事之秋,可夫人的肚子…… 如今确实需要一个章法,她总是担心夫人会受伤。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做了决定:“我去回禀夫人。” 秋杏重新入了内室,脚步放得更轻了些。 她走到美人榻旁,垂首道:“夫人,元公子差人传来口信,约您明日一见。” 苏见欢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书页被捏得有些发皱。 她目光涣散了下,哪里是什么元公子? 只是这桩事,惊世骇俗,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猜测,又怎会对丫鬟们言明。 在她人眼中,她们只当她与一个寻常贵公子有所纠缠,唯一的担忧,便是她腹中的孩子。 灯芯“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小簇火花。 苏见欢仿佛被这声音惊醒,抬起头,面上已是一片平静无波。 “知道了。”她淡淡开口,“你去回话,我明日会过去。” 秋杏心中虽有万般忧虑,却也知道主子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多言。 “是。”她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88章 坦诚,拒绝 马车在巷口缓缓停稳。 秋杏先一步跳下车,打起车帘,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见欢下来。 “夫人,仔细脚下,前几日的雪化了,地上湿滑得很。” 这场雪,将原本的约见推迟了数日。 也就是在这几日里,丰付瑜与霍子明已收拾行装,启程去了桐城。 苏见欢心中微有挂念,但也只来得及嘱咐一句万事小心。 一顶青呢小轿早已等在门内,将她抬进院中。 轿子刚一停稳,帘子便被从外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稳稳地停在半空。 苏见欢动作微顿,随即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了上去,借力出了轿子。 甫一进屋,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驱散了她一路携带的寒气。 苏见欢缓了片刻,才觉得身上有些热了,便抬手解开了披风的系带。 一件玄色衣袖从旁伸来,无声地接过了她褪下的披风,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丫鬟们早已悄然退下,将门轻轻合拢。 室内只燃着一炉暖香,除此之外,便再无声息。 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久违的熟稔,可熟稔之下,又压着些什么,沉甸甸的,让人心口发闷。 苏见欢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了烤火,指尖的凉意渐渐散去。 元逸文走到桌边,提起茶壶,沸水冲入盏中,氤氲出袅袅白雾。 除了这细微的水声,室内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积雪融化的滴答声。 他将其中一杯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在她手边的案上。 “这雪,总算是停了。”元逸文先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 苏见欢拢了拢袖口,语气平淡,“是啊,雪停了,可化雪的时候,总是更冷。” 元逸文为自己也倒了杯茶,动作不疾不徐,“你可有事问我?” 他看上去很平静,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心居然已经出了不少汗渍。 苏见欢转过身,看向他,看上去笑吟吟的,和往日没什么分别,“元郎想让我问什么事情?” 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又多情,“是我有话想和欢娘说。” 热气模糊了元逸文的轮廓,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欢娘,我……并非有意欺瞒。”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我是当今天子。最初未曾言明,只是一时情非得已,后来……便愈发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怕的,是开口之后,便是结局。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苏见欢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沉沉地落了地。 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这些日子里所有的猜测与不安,都一并吐出。 随即,她拢了拢衣袖,退后一步,对着他端端正正地盈盈拜下,裙裾在地上铺陈开一朵素雅的花。 “臣妇,见过皇上。” 这五个字,礼数周全,却又疏离得像隔着千山万水。 “别这样!”元逸文几乎是立刻上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力道大得让她一个踉跄。 那句“臣妇”,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得他心口生疼。 就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无法言说的鸿沟,将两人生生分开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顺势将人揽入怀中,紧紧抱着,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化作青烟散去。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带着压抑的痛楚,“欢娘,不要用这个词自称。我们……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这才是他迟迟不敢言明的原因。 他宁愿她怨他瞒骗,也不愿她对他敬畏疏离。 苏见欢身子微僵,却没有立刻推开他。 她只是安静地靠在他怀中,任由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将自己包裹。 片刻后,她才伸出手,轻轻抵在他的胸前,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怀抱。 “和以前一样?”她抬起头,语气依旧是平的,听不出喜怒,“皇上,要如何一样?是让臣妇做您的外室,从此藏在这金屋之中,不见天日? 还是说,依旧如现在这般,等您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过来见上一面?” 元逸文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心口一阵急切的慌乱。 “都不是!”他急急地握住她的手腕,“欢娘,跟我进宫!我会先册你为贵妃,给你旁人望尘莫及的尊荣。等日后……等时机成熟,这中宫之位,只会是你的。” 他的话语里满是许诺,是他能给一个女子的、这世间最顶格的承诺。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苏见欢沉默地看着他,良久。 “皇上的好意,臣妇心领了。”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只是,我不愿意。” 元逸文怔在原地: “为什么?” 这三个字,他问得又轻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不明白,那是贵妃之位,是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尊荣,是中宫之主的许诺,她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拒绝了? 苏见欢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看得坦然而认真。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将他的样貌看得分明。 今日难得的暖阳,阳光纷飞,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 俊朗,清贵,还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仪。 她确实对他已经动了心,她喜欢两人在一起时的感觉。 可那一点点心动,在“后宫”这两个字面前,实在太过渺小,也太过脆弱。 “皇上,”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臣妇从前成亲时,便与先夫有过约定。” 元逸文的心猛地一沉,只听她继续说道:“若有一日,他要纳妾,我便会自请和离,绝不纠缠。” 她的话语很轻,却生生的像一把利剑,划开了元逸文的心口。 “臣妇心眼儿小,容不得沙子,是个天生的嫉妇。”她垂下眼帘,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我的夫君,身边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从前是,往后也是。” 说完,她重新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话语里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所以,皇上和臣妇,不合适。”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89章 不欢而散 不合适。 这三个字就像狠狠的甩在元逸文脸上的一巴掌。 让他整张脸都变得有些僵硬。 空气仿佛凝固了,原本还算和煦的气氛,忽然之间变得极其低压。 炭火“噼啪”一声轻响,惊得空气之中泛起一丝涟漪。 元逸文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股森然的冷。 “不合适?”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细细品味其中荒谬的滋味,“苏见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妇知道。”苏见欢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一个约定,一个死了的人的约定,就让你拒绝朕?”元逸文的声音陡然拔高,胸中的怒火与不可置信交织翻涌,“贵妃之位,中宫之许,朕的一切,都比不上一个死人?” 他恼怒的,是苏见欢心中很有可能还有着丰祁。 这个可能让他心中直接打翻了醋坛子,搅的他浑身像是被泡在酸水里。 他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苏见欢。 苏见欢却没有退,她甚至没有丝毫畏惧。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这与先夫无关。这是臣妇的规矩。” “规矩?”元逸文气极反笑,“你的规矩?在这大夏朝,朕就是规矩!” “皇上的规矩,是天下的规矩,管的是天下人。”苏见欢的声音依旧平稳,“可臣妇的规矩,只管臣妇自己,管的是我的心。” “你的心?”元逸文逼视着她,眼底翻滚着受伤与薄怒,“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后宫佳丽三千,那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任!你让朕为了你一人,废弃整个后宫?苏见欢,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这话说得极重,但是此刻元逸文此刻一颗心都被妒火中烧,只想拉着眼前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一起坠入深渊。 苏见欢的脸色白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 她甚至微微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苦涩的笑意。 “臣妇不敢。臣妇也从未如此想过。”她轻轻摇头,“皇上是天子,有皇上的责任与天下。臣妇只是个寻常女人,想要的,也只是一份寻常夫妻的日子。”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轻,也更决绝:“与其进宫去与众位娘娘争一个男人的垂怜,倒不如在这京城里,寻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嫁了。哪怕他只是个街头卖面的,只要他清清白白,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那便是我的福气。” “卖面的?”元逸文的瞳孔骤然收缩,怒火几乎要从眼中喷薄而出。 他身为九五之尊,竟被她拿来与一个街头伙夫相提并论!这已经不是拒绝,这是羞辱! “苏见欢!”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再说一遍!”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苏见欢蹙起了眉,但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 她只是抬起眼,迎着他噬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重复道:“皇上也知道臣妇原本并没有嫁人的意思,我认识皇上的时候,就说的很清楚。” 在最初,她想的可是招个面首。 只不过,现在一度春风的人变成了皇帝,她也就不好提这个。 她再不怕,也不可能让一国之君给她当面首。 除非,她真的活腻歪了。 苏见欢垂下眼眸,“皇上,臣妇觉得咱们……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 这四个字,更是让元逸文一张脸沉如黑锅。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的用刀尖搅动,又疼又闷。 他看着眼前这张倔强的脸,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此刻却写满了让他陌生的冷漠和疏离。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自从遇见她,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他愿意给她身份,给她荣宠,甚至愿意许诺她整个后宫最尊贵的位置。 他以为自己付出了能付出的所有,他以为至少在她心中,两人的感情也能让她不舍和欣然同意。 可到头来,在她眼里,这一切竟然都比不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唯一”。 怒火和委屈一同涌上心头。 “好,好一个苏见欢。”他松开手,像是甩开什么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那种属于帝王的,俯瞰众生的冰冷:“朕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他的声音里再没有一丝温度:“既然你心比天高,就守着你那可笑的规矩过一辈子吧!” “朕倒要看看,离了朕,你能寻到个什么样的好夫君!” 说完,他再也不看她一眼,猛地一甩衣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玄色的袍角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决绝的怒意。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 屋子里,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见欢还站在原地,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疼,一圈红痕清晰可见。 她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那片红痕,指尖微微颤抖。 方才撑着她的那股气,在元逸文离开的瞬间,尽数散去。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桌沿才勉强站稳。 桌上的那盆炭火,不知何时燃到了尽头,炭里的余温渐渐消失,整个房间变得格外冰冷。 凉意像是吞噬了整个房间。 也吞噬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她慢慢地,慢慢地沿着桌沿滑坐到地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冰冷的地面,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门外,再没有那个人的气息。 他走了。 被她亲手,一字一句地,气走了。 这样也好。 苏见欢对自己说。 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他们本就是不可能的,强求不来。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伸出手,想去摸索桌上的茶杯。 那是他方才用过的,她想再碰一碰,感受一下那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 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 茶,早就凉透了。 就像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滑落,砸在手背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在无人看见的房间里,苏见欢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坚强,抱住双膝,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不是不心动,不是不留恋。 只是那条路,她真的走不了。 与其将来在深宫高墙内,日复一日地看着他流连于别的女人身侧,看着自己那一点点心动被嫉妒和怨恨消磨殆尽,最后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怨妇。 倒不如,就在此刻,亲手了断。 至少,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骄傲的,不肯低头的苏见欢。 而不是后宫里,又一个可悲的女人。 第90章 离开的打算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泪水流尽,眼眶干涩得发疼,苏见欢才停了下来。 她撑着手臂,想要站起身,腹部却传来一阵微弱的牵扯感。 她动作一僵,整个人都定住了。 紧接着,冰冷的手,覆上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更何况,她不是一个人。 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混沌与痛苦。 方才那些割舍不下的情爱,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这一刻,忽然都变得渺小起来。 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卷入宫廷的是非漩涡。 她比谁都清楚,一旦元逸文得知祂的存在,绝无可能让皇室血脉流落在外。 到那时,她唯一的选择便是入宫。 而她的孩子,从落地那刻起,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夺嫡之路上的棋子或牺牲品。 那不是家,是权力的最中心是就算你无意别人也会多想的地方。 更是一个有可能会将一张白纸变成黑色的大染缸。 有时候就算你不想争,也会有人逼着你争。 人会变得不像自己。 她怎么舍得。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瞬间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力气。 “吱呀——”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秋杏探进头来,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担忧:“夫人……您还好吗?” 借着廊下微弱的亮光,她看到自家小姐蜷缩在地上,顿时心疼得不行,连忙推开门快步进来。 “夫人,地上凉,快起来!” 苏见欢抬起头,隐去了她通红的眼眶,只留下一片沉静。 她没有回应秋杏的惊呼,而是将手伸向她。 “扶我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和往日一样冷静。 秋杏一愣,连忙上前搀扶,触手一片冰凉,让她心头一颤,眼中闪过心疼:“夫人,您的手……” 苏见欢就着她的力道站稳了身子,目光落在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上,片刻后,她收回视线:“我没事。” 她抽回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衫。 秋杏看着她,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方才那股令人窒息的悲伤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决绝。 “秋杏,”苏见欢忽然开口,“等回头之后就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夫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苏见欢没有看她,径直朝着门外走去,风吹起她的裙角,也吹散了她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 “我们要离开京城。” 说是要离开京城,但是苏见欢并没有着急。 毕竟她刚和元逸文不欢而散,想来一时半刻,皇上也不会想看见她。 再加上春闱在即,她怎么样也要等到春闱的成绩出来之后再走。 虽然说她觉得元逸文并不是一个会因为私情而报复的人,但是丰年珏这次春闱成绩没有下来之前,她还是有些担心。 再加上府里面还住着两个外人,走之前怎么样也要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才行。 离开的念头虽起于一瞬,行路却需徐徐图之。 苏见欢并未立刻动身。 她与元逸文那一场不欢而散,想来他短期内亦不会想见到自己。 这恰好给了她喘息之机。 更何况,春闱在即。 她心中清楚,元逸文并非因私废公之人,可丰年珏的功名前途未定,她终究无法全然安心。 凡事总有万一,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牵连自己儿子的十年寒窗。 府中尚有客居的两个姑娘,桩桩件件,都需她亲手了结干净,方能了无牵挂地离开。 *** 春闱那日,天色未明,倒春寒依旧料峭。 丰付瑜远在桐城未归,送考的担子,便落在了苏见欢身上。 贡院门前车马粼粼,人声嘈杂,汇聚了京中无数翘首以盼的目光。 陆氏的肚子已经格外明显,苏见欢本不欲她跟着奔波。 “嫣然,你月份大了,这儿人多眼杂,若有冲撞可如何是好?”马车里,苏见欢看着陆氏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劝道。 “无妨的,”陆氏扶着腰,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执拗,“母亲,我整日闷在院子里,骨头都要生锈了。能出来送送二弟,我心里也踏实些。” 见她坚持,苏见欢也不再多言,只吩咐秋杏多带两个婆子,将人小心翼翼地护在中间。 下了马车,一股寒风扑面而来。 丰年珏一袭青衫,身姿挺拔,背着考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清俊。 他走到二人面前,深深一揖。 “母亲,嫂嫂,不必再送了,你们快回吧。” 苏见欢上前,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温声道:“珏哥儿,莫要紧张,平常心对待便是。” “我省得。”丰年珏应着,脸上都是酬云壮志,“我一定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考试,母亲放心就是。” 苏见欢只是静静地站着,夜风吹动她素色的裙摆,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黎明前的薄暮里。 “放宽心,尽力而为便是。”她的话音很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我们等你出来。” “咚——” 远处传来开考的鼓声,催促着考生们入场。 丰年珏最后看了母亲一眼,又朝陆氏点了点头,转身汇入了那道涌向“龙门”的人潮之中。 苏见欢扶着车辕,踮着脚尖张望着,直到那青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朱红色的高墙之后,才收回视线。 沉重的贡院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她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陆氏的手臂:“难得你出来一次,咱们喝了早茶再回去吧。” “今日就多谢母亲了,儿媳早就馋这一口了。”陆氏亲亲热热地挽了苏见欢的胳膊。 对于婆母,她一开始是尊敬害怕的,但是相处时间长了,她是真觉得婆母的好。 甚至婆母比她自家娘亲还要周到,从来不会给她脸色看,人又温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她院里送东西,吃穿用各个方面无一不精致。 自从怀孕之后,婆母就免了她的请安,甚至与夫君外出,害怕她无趣,专门找了女评书来给她解闷。 这事情如果被闺中密友知道了,她们肯定不知道多羡慕。 她从内心深处就很感激婆母,喜欢婆母。 所以她也愿意孝敬婆母。 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有一日她和夫君和离,最舍不得的可能就是婆母了。 苏见欢笑着拍了拍陆氏的胳膊,“那咱们今天就吃个痛快。” 第95章 传胪(不用看前面的数字,重新调整了) 九日会试终了,贡院大门洞开。 丰年珏几乎是被人流推着出来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下一片青黑,像是被抽干了精气。 他一言不发地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也只是安静地待在书房,捧着一卷闲书,却半天也翻不过一页去。 陆氏急得不行,苏见欢却只让她按时送些清淡吃食过去,并不多扰。 终于,到了放榜那日。 喜报传来时,丰年珏正坐在窗边发怔。 当他看清那张红纸黑字,听清报喜人高声唱喏“金榜题名,第十名”时,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才终于松了下来。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紧接着,便是殿试。 太和殿内,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百余名新科贡士垂首肃立,殿中安静得只闻笔墨轻响。 钟磬声响,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 “皇上驾到——” 丰年珏随着众人跪拜,眼角余光只瞥见一角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心跳便不受控制地快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待内侍宣读完考题,他定了定神,提起笔,正欲落墨,却感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道视线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与冷意。 元逸文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面无波澜。 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丰年珏。 丰家的人。 这个念头一起,苏见欢那张倔强又薄情的脸,便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这些时日,心情极差。 御前伺候的宫人,稍有不慎便被拉下去重罚。 夏喜作为大内总管,挨的训斥更是数不胜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元逸文有心冷着她,将她身边护卫的暗卫尽数撤了回来,不许任何人再向他禀报有关振武伯爵府的只言片语。 她不是说,宁愿嫁个卖面的也不愿意进宫吗? 好,他成全她。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给了她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是她自己不识好歹。 这世上,多的是想要讨他欢心的女人。 可这些念头,翻来覆去,也压不住心底那股无名火,与火苗下那点挥之不去的惦念。 他又气她不识抬举,又恨自己竟还如此放不下。 何其可笑。 元逸文的目光扫过殿中奋笔疾书的贡士们,思绪却早已飘远。 他看着那青衫士子,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却是另一张可恶的脸。 很快他没有再待下去,不过他离开,考试还在继续。 不少考生神经没有那么紧绷了。 毕竟皇上在与皇上不在,那是两回事。 许多人都紧张的思绪都是乱的。 殿试那日,伯爵府内春光正好。 苏见欢已换上了新裁的春衫,衣衫宽大,拢在身上,瞧不出半分身形变化。 她怀孕不过两月,还未显怀。 室内的博山炉早已熄了,取而代之的,是几碟切开的鲜橙与苹果,满室清甜果香。 陆氏挺着肚子过来陪她说话,一进屋便深吸了一口气。 “母亲这屋里真好闻,比那些熏香清爽多了。”她扶着腰坐下,笑道,“还是婆母心思细腻,竟想出用果子熏屋的法子。” 苏见欢闻言只是笑笑,并未多做解释。 她的视线落在陆氏高高隆起的腹部,心底忽地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心虚来。 若是她腹中这个孩子平安降生,陆氏肚里的这个,明明年岁要大些,却要开口叫一声“姑姑”或是“叔叔”。 光是想着,便觉得有些荒唐。 陆氏却没多想,顺着她的目光,爱怜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满脸都是柔和的光:“这孩子,定是个调皮的性子,每日就在我肚子里打拳,没一刻安生。” “那敢情好。”苏见欢收回思绪,温声道,“生下来若是男孩,便让他跟着老大学武健身。若是女孩,也不必过分拘着,孩子康健活泼,比什么都强。” 她说着,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是闲谈般的随和,“孩子出生后,这人情往来才是真正操心的地方。你如今也要慢慢学着些。” 苏见欢拿起桌上的一枚蜜桔,慢条斯理地剥着,“我与镇国公府的夫人有些交情,她是个热心肠的,日后你若真遇上什么为难事,递个帖子过去,她会看在我的薄面上帮衬一二。” “还有安远侯府的夫人,她……” 陆氏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苏见欢在教她如何管家交际,连忙正襟危坐,将这些府邸名号一一记在心里。 “母亲说的是,儿媳都记下了。” 苏见欢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将一瓣剥好的橘肉递了过去,“大夫说,孕期要多吃点鲜果,这样对你本身和孩子都好。” “是,母亲。”陆氏接过橘肉,认真点头,只觉得母亲懂得可真多。 橘肉清甜,陆氏的心也跟着甜丝丝的,正想再与婆母说些体己话,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爷回来了。” 丰年珏考完试回了府,自然受到了最关切的关心。 他也跟着苏见欢身后松快了几日。 不过数日,到了该放榜的时间。 原本看上去好像无所谓的丰年珏,此刻异常的紧张。 之前还没什么反应,等到真的到了这一日,他就肉眼可见的焦躁起来。 在屋里来回踱步,脚下的方砖几乎要被他踩出个坑来,嘴里不停念叨着:“策论那篇,我总觉得有几处答得不够周全,万一……” “万一如何?”苏见欢正拿着把小银剪,慢悠悠地修剪着一盆水仙,头也不抬,“考都考完了,想这些无用的做什么?” 她剪下一片多余的黄叶,随手丢进一旁的竹篓里。 这孩子,还是沉不住气。 不过也好,少年意气,总比老气横秋来得顺眼。 仕途漫漫,这不过是第一步。 丰年珏被她一噎,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几分忐忑:“儿子只是觉得,已经尽了全力,若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只要成了进士,便是对得起丰家列祖列宗的大好事。”苏见欢放下银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凡事不必强求。” 陆氏佩服的看着苏见欢,果然还是母亲沉得住气。 她和二弟都还需要多学习。 话音刚落,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声音都变了调。 “大喜!大喜啊夫人!少爷!” “是中了?”陆氏扶着腰,紧张地站了起来。 管家喘着大气,激动地一拍大腿:“中了!何止是中了!是大中了!” 他高声唱报道:“大夏开元二十三年科,殿试——” “二甲第一名,传胪!丰年珏!” 满室俱静。 丰年珏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没听清那几个字。 传胪?竟是传胪? 这比他自己预估的,要好上太多太多。 下一刻,伯爵府彻底沸腾了。 “好!好!好!”苏见欢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她站起身,“去,把备好的那两筐喜钱都发下去,府里人人有份,都跟着沾沾喜气!” 一时间,府里内外,都是此起彼伏的道喜声。 下人们领了赏钱,个个笑逐颜开,嘴里念叨着少爷有出息,夫人赏赐大方。 丰年珏被这巨大的喜悦砸得晕头转向,直到换上崭新的官袍,要去宫中参加鹿鸣宴时,人还是飘的。 待他赴宴归来,已是月上中天。 满身的酒气,脚步虚浮,脸上却挂着一种意气风发的笑。 第96章 药粉 丰年珏脑中是混沌一片,被小厮们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满脑子都是鹿鸣宴上的喧嚣,耳边还回响着同僚们的恭贺声。 “少爷慢些。” “床铺好了,您好生歇着。” 小厮们替他除去繁复的官袍外罩,又掖好了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丰年珏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栽进柔软的锦被里,唇齿间还残留着御酒的甘冽,人事不知。 屋内,烛火轻轻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纤细的影子从多宝阁的阴影后悄悄探出,在地上拉得极长。 那影子顿了顿,似乎在确认外头再无声息,才缓缓地、一步步地挪向床边。 一只素白的手端着茶盏,许是因着紧张,指节都有些发白,盏中的水面也跟着细细地晃动。 来人俯下身,试图将水喂进那醉得不省人事的郎君口中。 “唔……”丰年珏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偏了偏头,茶水便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濡湿了襟前的衣料。 黑暗中的人影顿时一僵,呼吸都停滞了。 昏暗的烛光下,依稀能看出来来人的面容,正是谭月。 她死死咬着下唇,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湿滑,几乎要握不住那只小小的青瓷茶盏。 成败在此一举。 若是被发现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下场只会是万劫不复,被赶出伯爵府也是很正常。 可若是不争……她又能有什么指望? 想到之前李公子说的生米煮成熟饭…… 谭月闭了闭眼,狠下心肠,一手用力扶住丰年珏的肩膀,将他的头摆正,另一只手捏开他的下颌,将剩下的半盏水尽数灌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脚踏上,浑身不住地发抖。 良久,她才撑着身子站起来,将空了的茶盏放回原处,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毫无知觉的男人。 房内烛火幽微,只余一豆昏光。 谭月站在帐幔的阴影里,心跳如鼓。 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衣带的丝绦。 她深深吸气,那点微弱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驱不散心底的寒。 成败,在此一举。 她闭上眼,颤抖的手终于开始解开盘扣。 外衫的衣襟松开,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温热的肌肤,激得她一个哆嗦。 就在此时—— “吱呀”一声,殿门被猛地推开。 数盏风灯被人高高举起,明晃晃的光刹那间倾泻而入,将房内照得如同白昼,也将来不及反应的谭月钉在原地。 她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死死拢住半敞的衣襟,惊惶地转过头去。 门口,苏见欢静静伫立,身后是板着脸的张嬷嬷和面无表情的秋杏。 灯火映着她的侧脸,投下浓重的阴影,明明灭灭,看不真切,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谭月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她腿一软,整个人便瘫倒在地,锦绣衣衫狼狈地铺在冰凉的砖石上。 “夫人……”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棉絮堵住,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苏见欢抬步,缓缓走了进来,每一步都像是逼近的死亡,让谭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停在谭月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谭姑娘这是想要做什么?” 明明苏见欢的声音并不大,甚至都称不上有怒意,可谭月还是控制不住牙齿打颤。 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完了,一切都完了。 夫人是如何知道的?她怎么会在这里?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搅动,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眼中渐渐无神,甚至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沉默。 苏见欢似乎是没什么耐心了,只淡淡吩咐:“将谭姑娘带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门。” 冷冰冰的话让谭月如梦初醒,也顾不得散乱的衣衫,手脚并用地爬到苏见欢脚边,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石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苏见欢甚至没低头看她一眼,只一个淡漠的示意投向张嬷嬷。 张嬷嬷会意,沉着声线一挥手。 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架起谭月的胳膊,另一人不知从哪扯来一块布巾,干脆利落地塞进了她还在哭喊的嘴里。 “唔……唔唔……” 所有的求饶与辩解都化作了毫无意义的呜咽,谭月被死死钳制着,根本无力抵抗,被迅速拖出了门外。 秋杏快步走到门口,将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引了进来。 那大夫显然是早就候着的,进来后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床边。 他搭上丰年珏腕间的脉枕,闭目凝神片刻,原本紧锁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夫人放心。”他起身回禀,“二爷只是误服了些助兴的药物,并无大碍。” “老夫开一副清心解毒的方子,再为二爷施几针,将药性逼出来便好了。” 苏见欢微微颔首:“有劳了。” 她转身,对秋杏吩咐道:“你留在这里,好生照看二爷。” 说罢,便提步走出了屋子。 偏房内,灯火通明。 石榴垂着头跪在屋子中央,苏见欢在主位上坐下,春禾连忙奉上一盏温热的香茗。 看到苏见欢端起茶盏,这才转向石榴,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威严。 “夫人在此,还不将你从跟着谭姑娘之后,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都说出来?” 石榴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恐惧:“是。” “起初奴婢也不知谭姑娘她竟有这般大的胆子。” “只是她每次和李公子相处,总爱避着人。 一开始奴婢也没在意,毕竟谭姑娘很喜欢和李公子亲近。 不过奴婢是她的贴身丫鬟,这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她藏不住事,得了什么赏,动了什么心思,总会露在脸上。” 石榴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所有勇气都聚起来。 “直到今日下午,奴婢替她收拾箱笼,才无意间在她的妆匣暗格里,发现了那包药粉……” 苏见欢端着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静静地听着。 石榴不敢停顿,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良久,室内重归寂静。 苏见欢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了案上。 第97章 心肠最是软 翌日天光乍亮,丰年珏在一阵撕裂般的头痛中睁开了眼。 他撑着身子坐起,只觉得口干舌燥,宿醉的余韵让他昏沉不已。 恰在此时,一个小厮端着药碗,悄步走了进来:“二爷,您醒了。” 丰年珏接过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浓重苦涩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只当是醒酒汤,想也没想便一饮而尽。 可那股苦味直冲天灵盖,让他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这是什么东西?也太苦了。”他将空碗递回去,忍不住抱怨,“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头疼得厉害。” 端着碗的小厮却没接话,反而踌躇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丰年珏察觉到不对。 小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声道:“二爷,您昨日……不光是醉酒,主要是遭人算计了。” 丰年珏动作一僵,脑中那根混沌的弦像是被骤然拨动,发出嗡的一声,面上却有些呆愣,“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遭人算计?” 小厮不敢隐瞒,连忙将昨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他着重描绘了谭月如何在房中躲着,喂丰年珏喝助兴的药,又如何衣衫不整地意图不轨,最后又是如何被夫人当场撞破,雷霆处置。 丰年珏很怀疑,如果不是小厮脸上的表情很是义愤填膺,只是听声音,就只觉得是眉飞色舞。 他不是蠢人,瞬间便想通了所有关窍。 难怪他醒了之后会如此难受,而且醒来喝的不是醒酒汤,而是清热解毒的药…… 他竟被谭月算计到如此地步!亏他还以为他们之间就是兄妹之情,他甚至还动过认下她当妹妹的念头。 没想到,这个“妹妹”却想要爬上他的床。 这让丰年珏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五彩缤纷。 而这一切,都被母亲看在了眼里。 “咣当——” 丰年珏猛地掀开被子,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他胡乱地抓起一旁的外衫披在身上,也顾不得系好衣带,跌跌撞撞地便向外冲去。 他要去依翠园,他要立刻见到母亲!太丢脸了,他也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谭月会忽然有这样的想法! 苏见欢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丰年珏便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衣角还带着晨间的微露。 他气息不稳,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母亲。” 苏见欢眼皮也未抬,只用镶银的乌木筷尖轻轻点了一下旁边的空位:“坐。” 她声音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旁的春禾得了眼色,立刻添上了一副干净的碗筷。 丰年珏依言坐下,却如坐针毡。 面前是清香软糯的小米粥,配着几样精致小菜,可他却全无胃口。 他几次拿起筷子,又几次重重放下,瓷器碰撞间发出几声脆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晨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见欢却恍若未闻,依旧用着自己的早膳,动作优雅得如同行云流水,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 这顿饭,于丰年珏而言,漫长得像是一种煎熬。 终于,苏见欢放下了筷子,春禾递上温热的布巾。 丰年珏再也按捺不住,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开了口:“母亲,昨日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谭月姑娘她……她怎么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吧?” 丰年珏的脑中一片混乱。 谭月怎么会是那样的人?那个在他危急时施以援手的女子,那个在他看来坚韧又善良的女子。 他们之间,是有着救命之恩的牵绊的。 他是个读书人,信奉知恩图报。 他出手帮她,后来又得她相助,在他心里,这是一种侠义道,是一份沉甸甸的恩情。 儿女情长之事,他从未深想过,只是朴素地希望她能离开之前不开心的地方,换个地方过得舒心顺遂一些。 可刚从小厮那里得知的种种,却将他所有的认知都砸得粉碎。 他脸上满是迷惘,喃喃自语般地追问,像是在问苏见欢,又像是在问自己:“还是说……她本就是如此,只是我从未看透过?” 苏见欢接过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忽然开口:“在江宁府时,你决定带谭月回来之前,当真把她的底细都查清楚了?” 迷茫中的丰年珏正想得出神,闻言一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调查?需要怎么调查?”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义愤填膺。 “那时谭月哭得那样可怜,只说她兄长待她不好。后来我也见到了她那位兄长,刚从赌坊出来,满身酒气,骂骂咧咧的,瞧着就不是个好人。” 丰年珏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当时……我当时头脑一热,只觉得侠义当头,便将人带了回来。” 而且他自觉和谭月是生死相交,让救命恩人陷入泥潭肯定不行。 所以他就立刻做了带着谭月到京城的决定。 有那样的大哥,他就想着谭月肯定过的很苦,还要被那些地痞流氓骚扰,太可怜了。 虽然这世间可怜的人千千万,但是他既然遇到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苏见欢并未评价他的侠义之心,只淡淡地唤了一声:“秋杏。” 秋杏应声上前,将一叠整理好的信纸递到丰年珏面前。 丰年珏接过,指腹摩挲着微皱的纸页,疑惑地展开。 起初他还看得漫不经心,可越到后面,他的动作越是僵住。 怎么会这样? 他以为谭月的兄长对她非打即骂,所以他才义无反顾地将她带离那个泥潭。 可这信上所书,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谭月的兄长确实是个混账东西,好赌成性,不务正业。 可唯独对这个妹妹,却是掏心掏肺的好。 不赌博的时候,自己在外吃糠咽菜,也要攒下银钱给妹妹买新衣和喜欢的糕点。 若真是如此,那谭月为何要骗他?为何要在他面前,将兄长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翻涌,搅得他心神大乱。 “为什么……”他迷茫地问出声,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苏见欢,“她为什么要骗我?” 苏见欢指节轻叩桌面,语调里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就不怕,这些是我故意寻来,用以抹黑她的?”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偏偏心肠最是柔软。 若是为官,还真的不一定是好事。 丰年珏猛地摇头,这一次,他的声音异常坚定:“我知道阿娘不会做这样的事。” “您若是不喜欢一个人,会坦坦荡荡地说不喜欢。”他攥紧了手中的信纸,那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更何况,谭月在您这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您完全没有费心抹黑她的必要。” 他抬起头,郑重其事:“我信阿娘。” 心肠软的人,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顾几分,害怕他吃了亏。 第98章 警钟 苏见欢扬声,唤了石榴进来。 虽然不明所以,但丰年珏还是端坐着,他记得石榴是谭月身边的丫鬟。 石榴垂首入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苏见欢抬了抬下颌,声音清淡:“石榴,把你看到的,关于谭姑娘入京之后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二爷听。” “是。” 石榴应声,继而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平稳语调,将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 “谭姑娘自住进平安客栈,前后共计一月。期间,曾与国子监刘祭酒家的公子、城西富商张家的大爷、通政司参议的侄儿……前后共七位公子相约出游。” 丰年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睛微微睁大。 石榴的声音还在继续,平铺直叙,好像说的是一件非常稀疏平常的事情。 “每次游玩,谭姑娘都会引着同行的公子去往金玉楼、锦绣阁等地方,让他人代为结账,购置衣衫首饰。” 丰年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有些茫然:“那些人怎么会乐意的?” 他想不通,那些人难道是什么冤大头?愿意给一个姑娘家花费这些? “谭姑娘在外一直打着伯爵府的名号,说是伯爵府的远房亲戚。”石榴委婉的说道。 一开始,她还按照府里的吩咐,巧妙的将谭月引到公子哥多的地方。 但是没想到,后面她就完全无用武之地,谭月是个非常善于把握和结交的女子。 虽然她长相只能算上清秀,但是市井长大的姑娘家可远远要比那些名门闺秀要放的开。 见惯了那些说话言行都很刻板的小姐们,来一个谭月这样的清菜小粥换个口味也不是不行。 更何况,这人还能和伯爵府搭上线。 那些公子哥也不是傻的,早就查到了谭月和丰年珏那微妙的关系。 自然愿意花点小钱看能不能和伯爵府挂钩。 毕竟伯爵府最近风头很盛,偏偏丰家兄弟两人都不太爱出来交际,找不到什么机会。 谭月,是送上门的机会。 丰年珏想开口说些什么,为那个记忆里单纯善良的谭月姑娘辩解几句,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不等他缓过神,一直守在门边的春禾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走了进来。 “夫人,二爷!奴婢多句嘴!” 春禾性子急,说话也快,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就全说了出来。 “咱们府上给谭姑娘准备的,是顶好的表姑娘分例!每月四套新裁的衣裳,月银三两,还有两套时兴的首饰! 这待遇,尽管出去打听打听,就是别家府里正经八百的小姐,也未必有这么体面!” 她越说越觉得那个什么谭月真是白眼狼,人心不足蛇吞象,声音都高了些。 “再说了,谭姑娘当初住在客栈,房钱是府里结的,她在客栈里用饭,账也记在咱们府上。 可她偏要日日出去下馆子,和那些公子哥们在一起,那自然是另外一说!” 丰年珏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刚来京城时,我……我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他忽然想起来,前段时间谭月还哭着与他说,在京城举目无亲,手头拮据。 他还觉得很是奇怪,现在看来…… 怪不得,怪不得她说银钱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他虽然不和那些公子哥一样经常出去玩耍,但是偶尔也会和同窗一起出去过。 自然知道有些地方,只要进去,身上不下去点钱财,根本不可能出得来。 他自己的月钱,一月也不过五两。 他虽不指着这点银子过活,却也深知,一百两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姑娘家意味着什么。 母亲给谭月备下的这份待遇,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来,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厚待了。 他缓缓垂下了手,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眼光,居然连人都看不准。 苏见欢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轻叹一声,抬手挥退了石榴与秋杏她们。 待到门扉轻合,一室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她才端起手边的茶盏,亲自为他续了一杯热茶,推到他跟前。 “珏哥儿,”苏见欢的声音温柔,“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丰年珏木然地抬起头,那张意气风发的脸上,此刻满是颓唐与茫然。 苏见欢静静看着他,等他自己缓过那口气,才徐徐开口:“其实,母亲从不拘着你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家世、容貌,皆是次要。” “要与你共度一生的人,无论如何,都得知情识趣,能与你说得上话。而这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人品须得端方。”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让丰年珏的情绪缓缓舒展。 “我没想娶她!”丰年珏脸咻的一下红了,倏地拔高了声音,慌里慌张的解释,“母亲,我……我就是想报恩。” 他嘟囔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报恩?”苏见欢轻笑一声,也没有否认丰年珏的话,“报恩的法子有千百种,你偏偏选了最容易让人误会的一种。” “你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带回京城,还要安置在府里,予她体面,给她银钱。你让她如何不想?又让外人如何不想?” 苏见欢将道理掰碎了,一点点喂到他嘴边。 “你别忘了,伯爵府如今瞧着是鲜花着锦,可下一步会如何,谁也说不准。大你哥已经成家立业,府中上下,如今都看着你。” “你这心肠太软的毛病,若是不改,将来真入了仕途,还不知要吃多少亏。” 她看着丰年珏愈发苍白的脸,话锋一转,却更是犀利:“谭月这件事,就是给你敲响的第一声警钟。” “是你亲手将把柄递到了人家手上,是你让她觉得有机可乘。珏哥儿,你从一开始,就一头栽进了别人为你量身定做的圈套里。” 苏见欢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问:“现在,这个教训,你吃下了吗?” 丰年珏的肩膀彻底垮了下去,他双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间闷闷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羞惭: “……我明白了。” 他是真想不到,居然在一个不认识他身份的地方,还能有人专门给他设套。 让他一腔热血,成了最大的笑话。 第99章 一起送走 丰年珏最终还是去了揽月轩。 那间小院被两个婆子守着,门一推开,便看见谭月坐在窗下,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日穿的衣服。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脸上犹带泪痕,瞧着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你为什么要骗我?”丰年珏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一步。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谭月心头一紧。 “丰哥哥……”谭月站起身,泫然欲泣,“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怕了……” “怕?”丰年珏打断她,胸中那股被愚弄的火气再也压不住,“怕你那个掏心掏肺待你的兄长?还是怕母亲给你的月钱不够花,还是觉得我是个蠢得,只要拿捏住我就行?” 谭月脸上的柔弱瞬间凝固了。 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既然装不下去了,那便不装了。 她索性挺直了背脊,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是又如何?”她尖声反问,“我想要过好日子,我想要穿金戴银,这有错吗?谁不想往上爬?难道要我像我娘一样,守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男人,苦一辈子吗?” 丰年珏被她这番理直气壮的话砸得有些发懵。 “往上爬,不是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 “君子?”谭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们这些生来就什么都有的公子哥儿,当然可以谈君子,谈道义!我呢?我有什么?我不为自己争,难道等着你大发善心,赏我一辈子安稳吗?” 她步步紧逼,眼里的光芒亮的吓人,“是,我不否认兄长对我好,所以我一去求他,他就答应帮我接近你。” “可是那又怎么样?”谭月的眼眶通红,“对我再好,也改不了他好赌的毛病,甚至都没有女人愿意跟他!” “他赌博输掉的那些钱,都足够我们好好生活了!但是他戒不掉。”谭月讽刺的笑了下,“那我肯定要给自己找好出路,我不能在泥潭里过一辈子。” “丰年珏,你就是个傻子!一个被书本读坏了的傻子!” 丰年珏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只觉得荒唐。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我没错!我只是想活得好一点!”谭月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喊着,“你既然带我来了京城,为什么不干脆成全我?” 丰年珏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就是多余,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玲珑阁与揽月轩相隔不远,那边的争吵声,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丫鬟翠儿撇了撇嘴,凑到徐灵娟身边,压低了声音。 “小姐您听听,真是粗俗不堪,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哪里比得上小姐您一根指头。” 徐灵娟正捻着一根银针绣花,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唇角微微勾起一个自得的弧度。 对手自己蠢死了,倒省了她一番功夫。 如今,这府里的姑娘家便只剩下她一个。 那位二表哥,瞧着是个心软的,对付起来,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垂下眼,心底飞快地盘算着。 可惜了,大表哥已经娶妻生子,不然,将来那伯爵夫人的名头,可比什么都好听。 不过,二表哥如今是二甲传胪,前途无量,将来她做了官夫人,也一样是风光无限。 徐灵娟很清楚自己来伯爵府是为了什么,之前那个谭月,仗着有救命之恩,天天贴着二表哥,她还以为会是什么棘手的货色。 结果,没想到也是个蠢得。 也是,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能住到伯爵府就是大造化,还要肖想别的,就是痴心妄想。 她手中的针,不疾不徐地穿过绷得紧紧的锦缎。 徐灵娟的如意算盘还未打响,玲珑阁的门,便被人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张嬷嬷领着两个丫鬟,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一贯的看不出喜怒的笑。 “徐姑娘,老身奉夫人之命,过来瞧瞧您可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府里已备下车马,随时可以送您回苏家。” 徐灵娟捻着绣花针的手一僵,那根银针险些刺进指腹里。 送她走? 怎么会?谭月那个蠢货才刚被处置,这府里竟连一日都容不下第二个外人了?她的心思还没来得及露出分毫,就要被这样干脆地掐灭吗? 她压下心头巨浪,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起身迎了上去。 “嬷嬷,这是……为何如此突然?可是娟儿哪里言行不妥,惹了表姨母不快?若真有不是之处,您只管提点,我一定改。” 张嬷嬷的腰板挺得笔直,语气也依旧恭敬,话里的意思却非常明白。 “姑娘多虑了。只是府里将有要事,不便再留客,夫人也是为您的清静着想。” 徐灵娟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知道,与一个下人掰扯是毫无用处的。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通情达理的模样:“既如此,临行前,娟儿总要去给表姨母请个安,当面谢过她这些时日的照拂。” 张嬷嬷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似乎对于徐灵娟的这个请求有所预料。 反而侧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正在依翠园,姑娘请自便。” 徐灵娟一路快步,裙角带风,心乱如麻。 依翠园内却是一片宁静。 苏见欢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慢悠悠地翻着一本账册,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表姐安。”徐灵娟敛衽一礼,声音里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 她不等苏见欢开口,便急急地问:“表姨母,您为何要让娟儿离开?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冲撞了您?” 苏见欢的视线从账册上移开,抬手在方才看过的那页夹了张书签,动作不紧不慢。 “坐。”她淡淡开口,“不是你的不是。” 她将账册放到一边,这才看向徐灵娟,语气平淡得:“再过几日,伯爵府要闭府。上下琐事繁多,不便有外人留宿。” 外人。 她用的是外人二字。 徐灵娟的心脏猛地一沉,所以自始至终,表姨母从来都认为她和谭月,从无不同。 一股不甘与恐慌涌上心头,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夫人,我不想走!娟儿自知身份,不敢有别的妄想,只求能留在您身边伺候,跟您学些东西。大表嫂如今身子渐重,多个人在旁照应,总是好的……” “府里的人,够用了。”苏见欢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堵死了她所有的说辞,“你多日也没有回你父亲那边,也应该会去看看。” “听说你父亲那边在给你议亲。”苏见欢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总住在伯爵府,传出去于你名声无益。”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徐灵娟脸上血色褪尽,她知道她都说到这一步,表姨母依旧是这个态度,也就是说一切都再无可能。 “……是,娟儿明白了。”她僵硬地站起身,福了一福。 第100章 女人太可怕了 府里清静了许多。 谭月与徐灵娟一走,丰年珏倒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枷锁。 他对苏见欢的处置,没有半分异议,只是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 经过此事,他仿佛一夜之间通透了许多,也愈发觉得,红袖添香是虚妄,功名事业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红颜白骨,女人太可怕了,他暂时还是远离一些的好。 几日后,吏部的任命文书下来,丰年珏被授了户部主事一职。 入职头一日回来,他陪着苏见欢用晚膳。 席间,丰年珏说起今日在衙署的见闻,眉宇间带着一股新鲜的意气。 “状元郎他们三个,都进了翰林院。听着是清贵,但也就是修书撰史,熬资历罢了。”他扒拉了一口饭,“倒是我,直接进了户部,管着度支。同科的都说我运气好,捞了个实缺。” 苏见欢夹菜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 户部,掌天下钱粮。 这么个要紧的位置,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要说没有猫腻,苏见欢是不信的。 能动这个手脚的,只可能是来自上面的示意。 她垂着眸,眼中闪过复杂。 她很快敛去思绪,将一筷子碧色菜心放进丰年珏碗里,温和笑道:“既是君恩,便要尽心竭力,莫要辜负了皇上的信重。” 丰年珏重重地点了下头,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他本身对皇上就格外的崇拜,如今又是刚刚入职,正是浑身是劲的时候,自然是一腔热血都要回报君王的看重。 饭后,丫鬟撤下碗碟,奉上新沏的红枣茶。 苏见欢捧着温热的茶盏,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 她吹了吹茶沫,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过两日,我预备出京一趟。” 丰年珏正回味着今日在衙门里学到的门道,闻言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母亲是要去哪?” “是去丰城,探望你外姨祖母。”苏见欢的语气很是寻常,“前些时日接到信,说她老人家身子不大爽利,想让我回去小住些时日,陪陪她。” “外姨祖母?”丰年珏的眉头轻轻蹙起,“儿子怎么从未听您提起过?” 苏见欢笑了起来,眼角弯弯:“她老人家久居丰城,不喜走动,自然没机会与你们多说。” 她放下茶盏,看着丰年珏,细细叮嘱起来:“你就安心当你的差,府里的事,有你大哥在。他如今在外办差,想来也快回京了。” “你大嫂那头,再过几月也要生了,你这个做叔叔的,到时定要多疼爱侄儿侄女。” “若是在外头……遇上了真正心仪的姑娘,记得写信告诉我。” 丰年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那点轻松的氛围悄然散去,只余下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忍不住打断她:“母亲,您不是只去小住吗?” “怎么听着,倒像是要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一遍似的。” 苏见欢闻言一怔,随即失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人上了年纪,就免不了爱啰嗦。” 她站起身,拢了拢衣袖:“行了,快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上值,别误了时辰。” 夜色渐深,丰年珏知道,母亲的决定向来无可转圜。 他只能一遍遍地叮嘱:“母亲到了丰城,务必要写信回来报个平安。旁人家里,总不好住得太久,住一段时日也就算了。” 苏见欢含笑应着,拿他打趣:“知道了,怎么你也变得这般啰嗦了?” 她亲自将丰年珏送到门口,看着他带着几分不放心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淡了下去。 她转过身,对着身后跟着的春禾与秋杏,自嘲般地叹了口气:“瞧,我说的没错吧,人上了年纪,就是忍不住啰嗦。” 春禾连忙上前,替她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嘴里是惯常的俏皮话:“夫人快别这么说。您如今正是花团锦簇的好时候,岁月见了您,都要停下脚步不敢往前呢。” 苏见欢被她逗得一笑,花厅里的气氛也松快了些。 一直沉默的秋杏却在这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夫人,咱们……当真不等大爷回来了吗?” 苏见欢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她摇了摇头,看着外面的月色缓缓说道:“老二还好糊弄,你家大爷那个脾性……若等他回来,我这趟便走不成了。” 所以,必须赶在他回京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会给他留一封书信。”苏见欢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紫禁城的方向,那里的宫阙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她幽幽地开口,像是在说给她们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们这个时候走,他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将来那位知道了,那股子气,也不会撒到瑜哥儿身上。” 春禾与秋杏对视一眼,面上皆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苏见欢将她们的神色收入眼底,忽地笑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不必想得太坏。”她调拂了拂衣袖,语气轻快,“倒是你们,要带的东西都仔细收拾妥当。咱们这一去,可不是三五日的功夫,怕是一时半刻都回不来了。” 春禾和秋杏心头一凛,齐齐应下:“是,奴婢记下了。” 一行人走得悄无声息。 几日之后,天色将明未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就停在伯爵府的角门外。 苏见欢将张嬷嬷留给了陆氏。 临行前,她只拉着张嬷嬷的手,低声嘱咐:“陆氏那边,就都托付给嬷嬷了。” “夫人放心。”张嬷嬷的腰板挺得笔直,“府里的中馈,有老身帮衬着,出不了岔子。” 苏见欢点点头,声音更低了些:“她娘家那边指望不上,等临盆的时候,嬷嬷就是她的主心骨。” 张嬷嬷郑重地应了一声。 再没有多余的话,苏见欢转身,扶着春禾的手,利落地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京城清晨的微寒。 车夫一扬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辘辘声,很快便汇入了早起赶集的车马人流之中,未惊起半分波澜。 车厢里晃晃悠悠,一路朝着江南的方向而去。 元逸文猛地睁开了眼。 寝宫内一片死寂,只有角落的龙涎香,还燃着最后一丝余烬。 自那日与苏见欢不欢而散后,他便夜夜多梦。 本就因政务而一再压缩的歇息时辰,更是变得支离破碎,睡得极不安稳。 他撑着身子坐起,靠在明黄色的龙床软枕上,难得地有些发怔。 那个女人。 当真是那么狠的心肠。 这么多天了,竟是半点服软的迹象也无,她就这般笃定,他会先低头不成?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尖锐的酸涩,猛地窜上心口。 他既恼怒,又觉得委屈,总觉那个女人是如此的没心没肺,半点不把他放在心上。 他掀开被子,赤足踩在了冰凉的金砖上,眉宇间都是风雨欲来的烦躁。 第101章 姑苏 人间三月,姑苏城正是最鲜活的时候。 街头巷尾,吴侬软语的叫卖声,混着河上摇橹的欸乃声,织成一片温软的喧嚣。 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的脚步磨得油光水滑,映着两岸粉墙黛瓦的影子。 春禾拎着一小篮新摘的白沙枇杷,脚步轻快地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最后拐进一条幽静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户寻常人家,她熟门熟路地推开那扇虚掩的乌木门。 门一开,外头的热闹便被尽数关在了身后。 这是个极清雅的小院,一进的格局,小巧而精致。 院中一角堆着几块玲珑的太湖石,石畔芭蕉抽出新绿的嫩叶。 白墙上一扇海棠花式的漏窗,将院外的几缕柳梢借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奴婢回来啦!”春禾提着篮子,扬声喊道,“夫人想吃的枇杷,奴婢可算买着了,瞧这果子,顶新鲜的!” 她献宝似的将篮子举到廊下,又道:“这会儿吃着定是酸甜开胃,奴婢先去洗几个来,剩下的给您做成糕点。” “快去快去。”一直守在房门口的秋杏催了一句,复又转身进了屋,满是担忧地伸手,轻轻抚着苏见欢的背。 自打到了苏州,苏见欢这孕吐的毛病便一日重过一日。 起初还能勉强进些清粥,到后来,竟是闻着味儿就犯恶心。 不过短短半月,整个人便肉眼可见地清减下去,一张脸没什么血色,下颌都瘦尖了。 此刻,她正伏在黄杨木盆边,不住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处,胃里那股子酸水直往喉咙里冒。 秋杏端着温水候在一旁,见她好容易缓过一口气,连忙递上帕子:“夫人,先用温水漱漱口吧。” 苏见欢虚弱地摆了摆手,撑着桌沿慢慢直起身,额上已是一层薄汗。 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孩子……她费尽心机想要护住的孩子,如今倒先来折腾她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大了,记得以前她怀孕的时候,从来不会如此。 现在感觉简直去了半条命。 秋杏见她不语,心里的忧虑更甚,只得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气。 不多时,春禾端着一小碟洗净的枇杷进来,果皮剥得干干净净,露出里头莹润的果肉。 “夫人,您尝一个?奴婢问过了,这东西最是止吐开胃。” 苏见欢缓缓睁开眼,看着那碟金黄的果子,终是提不起半分胃口。 她轻轻摇了摇头。 春禾与秋杏对视一眼,各自都从对方的神色里看到了相同的无措。 苏见欢将她们的神情收入眼底,反倒先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声音沙哑:“别这副样子,我又不是纸糊的。” 她伸出手,秋杏连忙扶着她站了起来。 “可是夫人这样不吃东西也不行啊。”秋杏有些急,“您多少用点,不然身子怎么能受得了?” 春禾每日都想尽办法做一些开胃小菜,可惜苏见欢一点都吃不下去。 院中天光正好,苏见欢推开窗,暖融融的日光洒在脸上,驱散了连日来的几分郁气。 她看着围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的秋杏和春禾,这两个丫头,倒比她这个正主还要上心。 “咱们出去走走吧。”她神色温和,难得有想出去的心思。 两个丫鬟闻声,惊喜地抬起头,随即立刻手脚麻利地动了起来。 秋杏取来一件素色披风,春禾则捧着一顶帷帽递上前。 苏见欢摆了摆手,拒绝了披风和帷帽:“不必了。” 秋杏有些为难:“夫人,这……” 苏见欢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跳跃:“左右这里也无人认识咱们。况且,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担心什么?而且我试着这风吹在身上有些暖,我穿的也不少,就不用披风了。” 一番话堵得两个丫鬟再劝不出一个字,只好依言作罢,将披风和帷帽都放了回去。 苏州街市,人声鼎沸,吴侬软语混杂着各色叫卖,别有一番鲜活气。 春禾自打出了门,那张嘴就没停过。 她这些日子没少往外跑,对周遭吃食摸得门清。 “夫人您看,那家铺子卖的是梅花糕,热腾腾的,上面撒着红绿丝,好看又好吃!” 她一手扶着苏见欢,另一手指着不远处的小摊,说得活灵活现。 “还有那边的酒酿圆子,桂花香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们家的圆子是自己手搓的,又软又糯。” 苏见欢安静地听着,步子不快不慢。 自打到了苏州,她大半时间都在房中静养,这还是头一回正经出来逛逛。 这丫头的心思,她又何尝看不破。 无非是怕她因为孕吐心中不快,加上吃不下东西,这会儿变着法儿地想引她多看看这人间烟火,勾起些兴致来。 她心下觉得好笑,却也生出几分暖意。 于是她也不点破,只顺着春禾指点的方向望过去,听得津津有味。 青石板路看着就有悠远的岁月,两旁是粉墙黛瓦的屋舍,间或有水汽氤氲的河道穿行而过,偶有乌篷船悠悠划过,漾开圈圈涟漪。 只消看眼前的景色,她就觉得今日出来走走是正确的选择。 要是还在屋里躺着,定然不会如此的心情舒畅。 春禾见她听得认真,说得更起劲了:“前头转角那家更好!卖的是蟹粉小笼,皮薄馅大,轻轻一提,里头的汤汁都能晃荡起来!” 苏见欢听着这活色生香的描述,脚步微顿。 她停在了一家卖桂花糖藕的摊子前,目光却落在了旁边。 那是个卖豆花的小摊。 摊主是个年轻妇人,荆钗布裙,收拾得干净利落。 一口大木桶里,豆花嫩如凝脂,白如堆雪。 见她驻足,那妇人便用吴侬软语柔柔地问:“阿要吃碗豆腐花?自家磨的,清甜爽口。” 苏见欢竟真的生出了几分兴致,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只这一个字,春禾和秋杏几乎要喜不自胜。 夫人吐了这些时日,水米不进,如今竟主动想吃东西了! 妇人手脚麻利,很快便用平勺片下几片薄薄的豆花,盛入一只粗瓷碗中。 那豆花颤巍巍的,浇上一勺晶亮的桂花糖浆,再撒上几粒红润的蜜豆,瞧着便是一派江南的温婉。 苏见欢接过,用小瓷勺舀了一口送入嘴中。 入口即化。 豆花的清香裹挟着桂花的甜润,一丝丝凉意滑入喉中,熨帖了久吐的脾胃。 竟是意外的合胃口。 这滋味如此鲜活,仿佛让她干涸已久的味蕾都重新苏醒了过来。 不知不觉,半碗豆花见了底。 许是久不进食,胃口浅,她竟觉得有些饱了。 苏见欢放下瓷勺,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生出几分可惜来。 春禾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激动未褪的颤抖:“夫人,不可惜的!您若是喜欢,咱们明日再来买就是了!” 秋杏也跟着附和,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热切:“是啊夫人,这家摊子咱们记下了,往后日日来给您买!” 两个丫头一唱一和,眼里的期盼几乎要满溢出来。 苏见欢看着她们,忍不住觉得好笑。 知道这段时间她的身子反应特别大,把两个丫鬟也吓到了,所以就顺着她们的意思颔首。 春禾和秋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紧抿的唇角边,瞧见了那份压不住的欢喜。 第102章 意外 最近的京城,很是热闹。 宁王谋反的惊雷,炸响了整座上京城。 那个素日里只知斗鸡走狗、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竟被揭发意图谋反。 豢养私兵,私采铁矿,那件藏于府邸密室中的龙袍桩桩件件都指明了他的心思。 朝野哗然。 天子震怒之下,一道圣旨,便将显赫一时的宁王府连根拔起。 阖家老小尽数贬为庶民,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官道尽头,烟尘滚滚。 丰付瑜与霍子明并列行在队伍最前,身后是长得望不见尾的马车行列。 沉重的车轮碾过京郊的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 守城的卫兵早已接到命令,早早清空了道路。 饶是如此,朱雀大街两侧也挤满了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将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天爷啊……这是把哪座金山给搬来了?”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叹。 只见一辆辆大车上,皆是封得严严实实的沉重木箱,偶有颠簸,从缝隙中便会漏出一线刺目的金光,或是滚落一两颗圆润的东珠。 “何止金山!你数数,这都过去一百多辆车了吧?” “宁王这狗贼,究竟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起初的惊叹很快就被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这些闪着光的东西,无一不是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血肉。 霍子明勒着马缰,侧过头对丰付瑜低声道:“瞧这阵仗,比打了胜仗还风光。”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丰付瑜目不斜视,只淡淡回了一句:“这是催命符,不是战利品。” 风将道旁百姓的咒骂声清晰地送入他们耳中。 “杀千刀的宁王!很多人家就是被他的人逼得家破人亡的!” “箱子里装的,指不定就有多少人家的血汗钱!” 群情激愤,若非有官兵拦着,恐怕早已有人冲上来撕烂那些箱子。 丰付瑜沉默地听着。 这些箱子入手时有多沉,他心底的石头就有多重。 他从接到皇上密令然后随着霍子明去了桐城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这不仅仅是金银珠宝,更是宁王盘踞南方数十年罗织的罪网,是无数百姓的血泪,是足以让朝堂再生动荡的祸根。 如今,这一切都摊在了圣上面前。 将财宝押送入京,不过是拉开了另一场风暴的序幕。 “你说,”霍子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更低了些,“这笔钱入了国库,最后能有几分,是真正用到百姓身上的?” 这个问题真不好说,丰付瑜虽然是兵部的,但是也知道户部那个小气样。 民生问题虽然户部不敢克扣,但是也是磨磨唧唧。 反正他没少在兵部听到那些人翻来覆去骂户部那些人的话。 丰付瑜没有回答,只是打马又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事情,要问户部的人。” 这次从宁王那里搜刮的东西太多,户部的人现在个个都是眉开眼笑的。 感觉自己的腰包又鼓了起来。 浩荡的车队终于在户部库房那巨大的铜门前停下。 霍子明抬起手,身后延绵数里的车队瞬间静止:“开门,点验。” 沉重的铜门缓缓打开,户部尚书领着一众官吏迎了出来。 “霍大人,丰大人,一路辛苦。”为首的户部尚书年过半百,此刻脸上却是一派公事公办的严肃,只略一拱手,便侧身让开了路。 他身后,户部的大小官吏们早已摩拳擦掌,随着尚书一声令下,众人便如潮水般涌了上去。 开箱的、登记的、唱名的、搬运的,整个库房前瞬间化作整为零,各司其职。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与木箱被打开声响混在一处,肉眼可见的忙碌。 “看样子,咱们是走不了了。”霍子明耸了耸肩,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自有小吏搬来桌椅,奉上茶水。 两人就在这片喧嚣中寻了个角落坐下,成了最清闲的两个看客。 霍子明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视线扫过那些几乎要将头埋进金银堆里的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等这些钱全部都交接出去,咱们哥俩可算是能够好好歇歇了。” 他伸了个懒腰,神态有些懒散,“我这身子骨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丰付瑜没有接话,目光沉静地掠过眼前攒动的人头。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略显清瘦的背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正躬着身,一丝不苟地核对着册子,又抬头指挥着力夫将一口贴了封条的箱子小心抬下。 动作间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文气,却又条理分明,毫不慌乱。 是丰年珏。 丰付瑜有些惊讶。 他离家数月,音讯断绝。 只在快马传回的家信中得知,二弟丰年珏今科高中,榜上有名。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年珏竟被分到了户部,还怪有些新奇。 他人虽然在这里,但是心中却还是有些记挂家中。 他走的时候,妻子的肚子已经明显有了隆起,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有心想要拉着丰年珏好好问问家里的情况,可他看着丰年珏专注的神情,看着他额角沁出的细汗,又生生按捺住了。 此刻户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他冒然过去,只会打乱章程,引人侧目。 “怎么了?瞧见熟人了?”霍子明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几分探究。 丰付瑜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没什么,看到老二了。” 听到他说丰年珏,霍子明的目光也看过去,“哟”了一声,“没想到你弟弟居然来了户部。” 他饶有兴致的用手腕撑住下巴,“日后你们兵部想要钱,这不是现成的内应吗?” 丰付瑜有些无语的看了霍子明一眼。 想也知道丰年珏在户部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要是牵扯到兵部和户部扯皮的事情,这哪里是他能够说的话的? 更何况,兵部要钱也不是他来要,户部的小气是出了名的,他也不会主动请缨,非要揽这个活。 又是欠的晃。 霍子明忍不住笑了起来,平日里没事逗逗丰付瑜也挺有意思的。 他比丰付瑜大上几岁,不过天天看丰付瑜板着脸装很成熟的模样,就忍不住想逗弄一下。 第103章 皇帝孤寡 户部连轴转了三日夜,才算是把所有的东西全部清点完。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丰付瑜与霍子明躬身而立,脸上有着明显熬夜过的痕迹,嗓音也透着几分沙哑,明显就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启禀陛下,宁王府所抄没之一应财物,已悉数清点入库,账目在此。” 元逸文负手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宫墙一角,沉静无言。 那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看不穿的纱。 他没有回头,也未曾去看那厚厚的账册。 殿内安静了许久,久到丰付瑜二人几乎以为皇帝不曾听见。 良久,一个低沉的声音才响起:“知道了。” 元逸文缓缓转过身,视线扫过两人略显疲惫的身形,“这几日辛苦了,准你们休沐三日,好生歇着。” “臣,谢陛下恩典。”两人如蒙大赦,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松弛。 连着三日不眠不休,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眼下得了这金口玉言的假期,只想即刻倒在家中床榻上,睡个天昏地暗。 就在丰付瑜转身将要迈出殿门时,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丰卿。” 丰付瑜脚步一顿,连忙躬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站在一边的霍子明连忙先出去,明显皇上是想单独和丰付瑜说几句话,他还是赶紧回去睡觉比较重要。 元逸文的指尖在身侧蜷了蜷,话到了嘴边,却又变了味道。 他想问问他,他母亲这段日子过得如何,可安好。 毕竟暗卫被他召回来之后,就没有再派过去,而且他也拉不下这个脸。 他只要一想到苏见欢那决然的模样,心里就忍不住生出怨怼,可是心中又忍不住挂念。 可念头只是一转,便被他自己掐灭。 丰付瑜亦是多日未曾归家,又能知道什么?这样贸然去问,平白落了下乘,倒是能够暴露他的心思。 终究,他只是轻轻一摆手:“无事,退下吧。” 待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夏喜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为主子换上一盏新沏的热茶。 茶雾氤氲,模糊了元逸文的神情。 夏喜垂着眼,用极轻的声音说:“皇上,丰伯爵这一趟委实辛苦。如今得了空,回府与家人团聚,想来阖家都该欢喜了。” 这段时日皇上的气压越来越低,威严也越来越重,御前伺候的人都是小心的不能再小心。 生怕出了点问题会惹到皇上震怒。 他虽然会被训斥,但是也是心疼皇上。 皇上现在每日几乎都是在处理公务,甚至连御花园都去的少了。 后宫的娘娘们都急得不行,一个个都是送汤送糕点,想要表现。 可惜全部被皇上无情的拒之门外。 元逸文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阖家欢喜。 是啊,她和别人的阖家欢喜。 越想元逸文越觉得不舒服,只觉得苏见欢真是半点良心都没,当真是这么狠心,难道两人那么多次的鱼水之欢都没有在她心上留下半点痕迹不成? 殿内再度陷入沉寂,唯有茶烟一丝一缕,盘旋而上,又缓缓散去。 半晌,他“啪”的一声搁下茶盏,猛地站起身:“去天牢。” 天牢深处,潮湿的霉味混着干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元逸文独自一人,缓步走在狭窄的甬道里。 两侧牢房里的人或麻木或癫狂,他都视而不见,只朝着最深处的那一间走去。 那里关着宁王。 铁栏之后,宁王穿着一身素色囚服,闲适地靠坐在草堆上,与这阴森之地格格不入。 听到脚步声,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懒懒地抬了抬手,像是招呼一位寻常访客。 元逸文在牢门外站定,隔着冰冷的铁栏,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皇叔。” 纵然他已被废为庶民,可这声根植于血脉的称呼,依旧脱口而出。 宁王似乎轻笑了一声,在空荡的监牢里显得格外刺耳:“你还肯叫我一声皇叔。” “朕自问待你不薄,”元逸文攥紧了手,眼中晦涩如同墨汁翻滚,“你想要的一切,朕都给了,为何?” 为何还要反? 宁王终于肯将目光全然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全然无谓的打量,仿佛在看一个问出蠢问题的稚童。 “这有什么好问的?”他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草屑,动作悠然,“那个位置,谁不想坐?” 同为皇子龙孙,谁还没想过登顶? 说没想的,肯定是在撒谎。 元逸文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小皇子,最爱缠着这位皇叔。 皇叔会把他架在肩头,带他出宫去看上元节的花灯,会手把手地教他挽弓射箭,会在父皇严厉斥责他时,不动声色地为他解围。 那时的皇叔,爽朗爱笑,总说功名利禄皆是浮云,唯有纵情山水,方是人生乐事。 元逸文信了。 所以登基之后,他放任宁王天南地北地游历,为他搜罗天下奇景图志,甚至默许他豢养一部分私兵,只因他说那是为了剿匪护路,方便游玩。 原来,所有的钟情山水,不过是为了麻痹所有人。 何其可笑。 “你钟情山水,朕便允你天涯纵马。你爱诗词,朕便为你搜罗孤本。”元逸文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切的悲凉,“原来……都是假的。” “假的?”宁王终于坐直了些,他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不,想坐上那个位子,是真的;钟情山水,也是真的。”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只不过,前者更真一些罢了。” 元逸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忽然明白了古书上那句“皇帝孤寡”的真正含义。 当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身边的人便会越来越少。 亲人、朋友,都会在权力的侵蚀下,变成另一副全然陌生的模样。 以为的温情,不过是包裹着利刃的糖衣。 偌大的皇宫,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 元逸文不再言语,深深地看了牢里的宁王最后一眼。 他似乎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 成王败寇,若是宁王能够谋反成功,那阶下囚应该就是他。 皇家没有真正的亲情在,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他决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离去。 宁王盯着元逸文的背影直到消失,这才垂下头,眼中快速闪过庆幸。 还好,皇帝并没有发现他的暗手。 缓缓闭上眼睛,好像是睡去一样。 第104章 怎么会这样? 丰付瑜自沉睡中醒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熟悉的檀香气味萦绕鼻尖,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他 撑起身,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窗边的人影上。 陆氏正倚着软榻,低头穿针引线。 烛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圆滚滚的,瞧着有些笨拙,可手上的动作却依旧灵巧。 那是一件尚未成形的小衣,料子是顶顶柔软的细棉,颜色是极嫩的鹅黄。 丰付瑜心中一软,多日未归的空落感,在这一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他悄无声息地下了榻,缓步走过去。 “夫君?”陆氏听到了动静,惊喜地抬起头,手里的针线活都忘了放下。 丰付瑜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将那根细针小心地抽了出来,放在一旁:“怎么不多睡会儿?” 中午休息是两人一起睡的,他倒是睡过了头。 “睡醒了,闲着也是闲着。”陆氏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这一走就是这么久,信也少。” 他心里生出几分愧疚,将她揽得更近了些,手掌覆上她温热的腹部,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力。 “是我的不是。”丰付瑜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事情一了,我就立刻赶回来了。” 陆氏靠在他肩上,满足地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夫妻之间,有些事不必刨根问底,更何况,她知道夫君这次是去公务,相信时间也很紧迫。 二人静静依偎了片刻,丰付瑜才又开口:“我先去给母亲请个安。” 他回来实在太累,就先回了自己院子,清洗之后,就直接睡了,还没来得及给母亲请安。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陆氏一把拉住了袖子:“夫君,母亲不在府中。” 丰付瑜的动作顿住了,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不在?母亲能去哪儿?”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不在府中? 陆氏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前些时日,母亲动身去了丰城。” “丰城?”丰付瑜愈发不解,“去那里做什么?” “母亲说,是丰城那边有位表外祖母,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想让她过去陪着住些时日。”陆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嫁过来时日尚短,夫家这些远亲,还认不大全呢。” 丰付瑜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片茫然。 表外祖母?丰城?他长这么大,从未听说过丰家在丰城还有这么一门亲戚。 一股莫名的不安,悄然从心底浮起。 他不再多问,只是安抚地拍了拍陆氏的手背。 “我知道了。”丰付瑜干脆地起了身,“我去找二弟问问。” 丰年珏刚踏进书房,就见到了窗边肃立的兄长。 他脚步一顿,随即快步上前,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与放松:“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丰付瑜回过身,看着还穿着官服的弟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辛苦你了。” “这算什么辛苦。”丰年珏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你这一走就是几月,我心里总悬着。嫂嫂月份大了,我又初到户部,诸事生疏,生怕家里有什么事我顾不上。” 他将兄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安然无恙,那份悬着的心才算彻底落了地。 “家里都好,你嫂嫂也很好。”丰付瑜的声音温和下来,但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凝重,“我正要问你,母亲去丰城是怎么回事?” “说是去探望一位表外祖母。大哥,咱们家在丰城……有这么一门亲戚吗?”丰年珏也是一头雾水。 他从未听过。 丰家的人丁算不上兴旺,几代单传,旁支更是稀少,真要有这么一位长辈,逢年过节,总该有所耳闻才是。 丰付瑜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清晰。 “我问过母亲。”丰年珏见兄长沉默,连忙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母亲只说,因不在一处,隔得远了,便不常来往,所以一直没跟咱们说起。” 这个说辞,太过轻飘飘了。 丰付瑜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母亲不是个热络性子,更不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远亲,在儿媳临盆之际远行。 “母亲离家后,可有书信回来?” “有,来过一封。”丰年珏点头,“不过信是才出京不久,在半道上寄回来的,只说了路途平安。” 丰付瑜立刻道:“信呢?拿来我看看。” “好,大哥稍等,我这就去取。” 丰年珏应声而去,脚步匆匆。 不过片刻,他又疾步返回,手中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信笺入手,质地微糙。 丰付瑜并未急着拆开,指腹摩挲过封口,目光却凝在了信封一角那枚朱红色的驿站戳印上。 印记有些模糊,但上方的两个字,他认得。 云州。 丰付瑜的心猛地一沉。 他记得清楚,丰城在京师之北,千里之遥。 而云州……却在正南。 “大哥,可是有发现什么问题?”丰年珏见他迟迟不动,神情又格外肃穆,不由得探过头来。 这信件他看过,没什么问题啊,只是母亲报平安的信件。 丰付瑜不答,将信封往他面前一递,指着那枚戳印。 他转身大步走向墙边,取下挂着的一卷舆图,在书案上猛地一抖,铺陈开来。 陈旧的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山川河流,尽在眼前。 这舆图还是父亲留下来的,之前行兵打仗的时候绘制的。 “你自己过来看看。”丰付瑜的声音冷下来,他修长的手指先是点在了京师的位置,随即一路向南,重重地落在一个点上。 “戳印是云州驿的。”而后,他的手指又猛然划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在舆图的北端停下,“母亲要去的丰城,在这里。” 一南一北,南辕北辙。 丰年珏怔住了,他看看舆图上相隔万里的两个地名,又看看兄长递过来的信封,一股寒意从背脊蹿升。 “这……这怎么会?”他喃喃自语,话语里满是不可置信,“母亲不是去了丰城……那她,究竟去了哪里?” 第105章 到底在隐瞒什么? 丰付瑜又打开信,指尖在那薄薄的纸上轻轻一触,展开。 信中字迹是母亲惯用的簪花小楷,却写得有些潦草,内容不过寥寥数语,无非是报个平安,嘱咐家中勿念。 他将信纸折好,递还给丰年珏,脸色却沉了下来。 “明日,我去一趟外祖家。”丰付瑜眉头紧蹙,明显母亲是想要掩盖自己的行踪。 可是为什么要掩盖自己的行踪?而且明知道他不在家的情况下,却匆匆离开。 他总觉得母亲隐瞒了什么事情。 “这亲戚既是‘表外祖母’,那便是外祖母那边的长辈,他们总该知晓一二。” “大哥说的是。”丰年珏立刻应道,“只是我明日要上值,怕是不能陪你同去了。” 丰付瑜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皇上金口玉言,让他有了三天的休沐时间,他又出了一趟远门,很久没去外祖家,理应去一趟看看。 书房里的气氛因这件事而变得有些压抑,他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户部的事,还顺手吗?” 一提起这个,丰年珏的精神头立马回来了。 “顺手,大哥放心!”他颇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膛,“户部里的同僚都好相处,交代给我的差事,我也没出过岔子。说起来,我运气算是不错的,听说同科好几人还在吏部候缺,不知要等到何时。” 运气? 丰付瑜听着弟弟轻快的话语,若有所思。 他深知官场不易,科考之后,授官一事最是磨人。 他能够进兵部,其实说白了是受了父亲的恩泽,加上皇上开恩,才能进入。 不然这京城里多的是和他差不多身份的人,不也是无所事事? 平常人能入六部已是难得,更何况是户部这样掌管天下钱粮的要地,还是主事之职。 这份“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母亲的突然远行,弟弟的顺遂官途……这两件事,当真没有半点关联吗? 不知道为什么,丰付瑜忽然升出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荒谬的念头来。 “二弟,”丰付瑜的声音比方才又沉了几分,“官场之上,步步皆需谨慎。凡事多思多看,少说多做。尤其是在户部,牵涉国计民生,更是半点马虎不得。” 丰年珏见兄长神色郑重,也收起了那份得意,恭敬地垂首:“是,大哥的教诲,我都记下了。” “你明白就好。”丰付瑜起身,走到他身边,再次拍了拍他的肩。 兄弟自小没了父亲,长子如父这句话并不是随便说说。 从小丰年珏就喜欢跟在大哥身后,像个小尾巴。 兄弟两人携手磕磕绊绊长大,兄弟之间的情谊自然是非比寻常。 “走吧,”丰付瑜先开了口,“说了这半天,想必也饿了,咱们兄弟两人也许久没见,今日就在前院用饭。” “好!”丰年珏立刻跟上。 丰付瑜第二日就拎着东西去了苏府。 他一进垂花门,便有眼尖的仆妇惊喜地喊起来,一路小跑着往里通传。 待他行至正堂,外祖父与外祖母已从内室出来。 “瑜哥儿!”苏老太爷声音洪亮,满是欣喜,“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着人提前说一声。” 苏张氏跟在一旁,拉住他的手细细打量,嘴上嗔怪道:“就是说呢,这孩子。要是早知你要来,便让你两个舅舅告了假在家里等着了,他们今儿都去衙门上值了。” 这么好的拉关系的时候,儿子居然都不在。 丰付瑜躬身行礼,语带笑意:“也是侥幸得了半日闲暇,又想着离京多日,甚是挂念外祖父和外祖母,这才冒昧前来。” 一番话说得两位老人家心怀大慰,高高兴兴地将他让进暖阁。 他面上挂着温和的笑,陪着二老闲话家常,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将话题引向正轨。 此番前来,探望是真,但更要紧的,是探一桩陈年旧事。 茶过三巡,丰付瑜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我近日听闻一桩旧事,倒有些好奇。外祖母,您这一辈的姐妹,我似乎都未曾见过。” 他话锋一转,轻巧地将话头递了过去:“您可有哪位表姐妹,是我不知道的?” 苏张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了下来。 她那原本和蔼的神色,霎时冷了几分,透出些许不屑;“表妹?倒是有过一个。” 她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份疏离却异常明显:“早两年就去了。” 丰付瑜心头一紧,面上却故作讶异:“是吗?我竟从未听您提起过,不知是哪家的表外祖母?” “提她作甚?”苏张氏冷笑一声,“当初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家里为她择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她偏不听,非要跟着自己选的野男人走。” 她的声音里满是刻薄与讥诮:“我们苏家丢不起这个人,老太爷一怒之下,便将她逐出家门,从此再无往来。” 她年轻的时候对这个表妹很是嫉妒,因为她长得好看,很多年少的郎君都很喜欢她。 只可惜,心气太高,觉得感情能胜过一切,最后闹得和家里离了心。 没有娘家的支持,怎么可能在夫家能舒服?所以她后来就舒坦了,因为她过的要远远比那个表妹好。 丰付瑜垂首,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 他没想到,还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听这话音,这外表祖母其实并没有和这边有联系。 更何况,已经去世两年了。 那,母亲为何要撒谎? 苏张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快之事,又补充道:“后来听说,是嫁去了一个叫……叫什么丰城的地方。一个不安分的东西,有什么好下场。” 丰城。 丰付瑜眉心一跳,他面上不动声色,只觉得喉头发干,连带着茶水都失了滋味。 原来母亲临走之前那语焉不详的提及,并非空穴来风,那个表外祖母以前还真的在丰城那边。 他强压下心底的波澜,抬头找补道:“竟有此事,难怪从未听过。” 苏张氏对那个表妹显然是鄙夷至极,连多说一句都嫌烦,转而奇怪地看向他:“不过,你这孩子,好端端地怎么想起问这个?” “哦,也没什么。”丰付瑜从容应对,早已备好了说辞,“前些日子在外办差,偶然遇到一位从丰城来的商人,闲聊时他提起认得姓苏的人家,我便随口问问,看是否与咱们家有什么渊源。”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苏张氏并未起疑,只摆了摆手:“原来如此。那等小地方,与我们能有什么干系。” 丰付瑜微微一笑,端起茶盏。 第106章 朕晚点去看你 御书房外,宫人敛声屏息。 宁妃扶着宫女的手,步履轻缓地行至廊下。 夏喜一见,忙迎了上来,躬身行礼:“奴才给宁妃娘娘请安。” “夏喜公公快请起。”宁妃的声音温婉柔和,她示意身后的宫女将食盒递上,“看皇上近来为国事操劳,本宫心中挂念,便炖了些滋补的汤品。有劳公公通传一声。” 夏喜接过那沉甸甸的紫檀木食盒,面上却露出几分难色。 宫里谁人不知,陛下这几日心气不顺,这大补之物送进去,怕不是火上浇油。 他垂首,语气愈发恭敬:“娘娘有心了。只是……陛下正在里头批阅要务,只怕……” “无妨,”宁妃浅浅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公公只管通禀,见与不见,自有圣断。本宫在此候着便是。” 夏喜低声应了,捧着食盒转身进了内殿。 殿外一时静了下来,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 宁妃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右颊。 那道曾让她夜不能寐的伤痕,如今已淡得几乎看不见,可要是手摸上去,却还是能够感觉到。 禁足的日子,她日日对着镜子,一遍遍涂抹着最好的伤药,却依旧留下了这道浅疤。 她曾以为此生都完了。 可如今,她又站到了这里。 心念微动,她宫里有个人手巧,便顺着那疤痕的走势,以胭脂调和金粉,精心绘上了一朵极细的缠枝宝相花。 旁人看来,只当是时下最新巧的妆样,别致又妩媚。 这后宫里,恩宠变得快,人情变得更快。 皇上已有几月未曾踏足后宫,人人自危,她偏要反其道而行。 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让这伤痕,成为旁人再也无法企及的殊色。 说不定皇上还会高看她一眼。 不多时,夏喜从殿内走了出来,对着她躬身一礼。 宁妃提着的心放下一半,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娘娘,皇上宣您进去。” 宁妃谢过,从宫女手中拎了食盒,慢步走进去。 殿内龙涎香气清冷,一室沉寂。 元逸文头也未抬,只翻过一页奏疏,声音平淡地落在空旷的殿中:“你脸上的伤,如何了?” 宁妃脚步顿了顿,垂首,柔顺地应答:“回陛下,已经好多了,太医的药很管用。” 他嗯了一声,笔尖在朱砂中蘸了蘸,又道:“若有需要,便让太医再多配些伤药。” 这语气,缓和几分,想来也知道她受伤完全是无妄之灾。 宁妃笑了笑,缓缓上前几步,行至御案旁。 她微微倾身,将自己的右颊朝向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新巧的娇俏:“陛下您瞧瞧,是不是瞧不太出来了?” 那朵以胭脂金粉绘就的宝相花,在日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 她不等他回答,又轻声补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臣妾反倒觉得,这样也别有几分意趣。” 元逸文的笔尖一顿,终于抬起头。 他看了片刻:“不错。” 只两个字,便让宁妃唇角漾开一抹真实的笑意,高兴地将一直提着的紫檀木食盒打开。 她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盅白玉汤碗,温热的雾气氤氲而上:“见皇上近来为国事操劳,臣妾心中挂念,便亲手炖了些汤品,为您补补身子。” 元逸文顺势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接过,入手是恰到好处的温度。 他揭开碗盖,浅尝了一口:“有心了。” 他随口夸了一句,便将汤碗搁在了一旁,目光又落回了堆积如山的奏折上:“你先回去吧,朕晚些时候过去看你。” 宁妃得了这句准信,心中最后一点不安也散了。 她乖巧地没有多做纠缠,立刻福身行礼:“是。” 她将那盅汤留在了案头,只把空了的食盒重新拎起:“臣妾在永安宫恭候圣驾。” 言罢,她屈膝一福,转身退了出去,脚步明显轻快几分,还带了几分得意。 皇上已经答应晚些去看她,肯定不会食言。 锦嫔那个贱人现在还在关禁闭,等她得到第一个圣恩,非要去她面前好好的炫耀一番,再想办法报仇! 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宁妃离去的脚步声。 夏喜躬身进来正要奉茶,元逸文冷淡的声音便落了下来:“端下去。” 那盅尚冒着热气的汤,只是被浅尝了一口,就被扔到了一边,没有再品尝的意思。 夏喜心中一凛,不敢多言,连忙低头应是,手脚麻利地将汤碗端走。 元逸文揉了揉眉心,只觉一股无名火在胸中郁结。、 亲手炖的?这宫里的女人,个个都说是自己亲手做的。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吃了几十年的御膳,难道还尝不出这点东西是出自哪个御厨的手笔? 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戏,徒然让他觉得厌烦。 夏喜端着汤盅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内重归寂静。 可元逸文却再没了批阅奏折的心思。 不知为何,他偏偏想起了那个许久未见,也始终悄无声息的苏见欢。 胸口那股郁气翻涌得更厉害了。 他自认付出了一颗真心,却被她弃如敝履,狠狠践踏。 这股气,憋在心里,怎么也出不去。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殿中踱步。 目光扫过一旁的多宝阁时,落在一个格外显眼的紫檀木雕花盒子上。 那盒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走上前,伸手打开。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方女儿家用的帕子,和一枚温润的白玉佩。 这些在往日看来,都是甜蜜的象征,但是此刻,元逸文越看,心头的火气便越盛。 “啪”的一声,他猛地合上了盒盖,暴喝一声:“夏喜!” 守在门外的夏喜立刻弯腰进来,听出皇上心情不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奴才在。” 元逸文看也未看他,随手将那盒子朝他怀里一丢,像是再也不想看到那东西:“把这个,扔了,越远越好! 夏喜手忙脚乱地抱着盒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他当然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也知道皇上曾有多宝贝这个盒子。 里头放着的,全是那位苏夫人的东西。 这段时日,陛下的烦躁他都看在眼里,又久不见陛下再出宫,夏喜心里就猜想,这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只是此刻龙颜震怒,他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是。”他只低低应了一声,抱着盒子,躬身赶紧退了出去。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夏喜站在廊下,抱着那盒子,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扔了?这要怎么扔?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抱着盒子,脚步一转,悄悄往另一处走去。 还是把东西放入皇上的私库。 这地方陛下自己几乎从不去,平日里要赏赐什么,都是由他来办。 没办法,他实在不敢将苏夫人的东西真给丢了。 万一哪天皇上这股气消了,又变了主意,想要回这个东西,那他上哪儿去找? 到那时,他这条命可就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