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玉》
1. 第 1 章
1
很多年前,北方神君的酒宴上,某位星君起了兴致,说要玩最近流行的游戏。他找了玉片来,一人一枚,让他们把自己的名号刻上去,然后掷入凡间。若有哪个凡人有缘拾得玉片,便可向掷玉的神仙求一件事。
玉片共八枚,但当时应和的加上他也只有七个。于是他就随手抓了一个恰好路过的,凑足了数量,将八枚玉片掷了下去。
那个被抓去“凑数”的,就是我。
后来七枚玉片陆陆续续都被凡人寻得,众神皆允了凡人所求之事。可我掷下的那枚宛如石沉大海,一直没被寻到。初时有人拿来打趣,问我将它掷去了天边还是海角,还有人打赌它要多久才会被凡人寻得。再后来这掷玉的游戏不再流行,众神仙便忘了此事,我也忘了。
直到又过了很多年,我犯了错,被押上斩神台。神骨剔到一半,玉片忽然被凡人寻得,击鼓来请。
……这凡人也是不巧,哪怕他早一日寻到玉片,我可能还剩点力气满足他的愿望。可惜我就要死了,昏昏沉沉,实在是有心无力。
本想着那凡人只能自认倒霉,没想到那日监刑的凑巧是北方首宿,斗木獬星君。他对于那些个契约之事最是认真,出手拦了一下行刑,说酒宴那日这玉片是他看着我掷下去的,总归是个缘分,便有始有终吧?
这斩神台从落成那一日到现在,从来没有过行刑到一半让罪神先去处理点事再回来继续的先例,天帝本不想允。
但那一日围观行刑的主要是北方星君们,众星君听了他们首宿的话,先是群情激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又忽然变成了群情激“奋”,联名向天帝请命。天帝见苦主们达成一致,也不好再拦着,便为我开了个先例,允了。
就这样,我获得缓刑的机会,拖着半副神骨下凡,去实现那倒霉凡人的愿望。
2
这剩下半副神骨,有好有坏。
好处自然是给我剩了些法力,不是全然如凡人一般。
坏处则是这神骨剔得只剩半截,疼。
我把身上的血擦了擦,理了理,这才去见那凡人。
——是个未及冠的少年,紧紧攥着玉片,以手为锤,拼尽了全身力气在敲那面残破的请神鼓,每一声都沉闷如雷,听得人脏腑齐振,难受得紧。
哦,对了,这是个请神的流程——拾到玉片的凡人需得敲响那面立在昆仑山巅的鼓,鼓声响彻云霄,神仙听闻后,便会下凡来应愿。后来掷玉的游戏不再流行,那面请神鼓也就废弃了。
当时对于如何回应凡人,也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游戏规矩的。可毕竟那是百年前的事,我早已忘了该如何,便只是随便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现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所求何事。
少年见了我,慢慢伸出手,摊开已经被玉片硌出深深痕迹的掌心,声音嘶哑:“你是……鹊华神君?”
“是。”
他怔怔地发起了呆。
我等了等,不见他说话,便又问了一遍:“你所求何事?”
少年抬起头看着我,仍不说话。
我耐心地等着,直到他抿了抿干裂的唇,哑声道:“我姓锦。”
这次轮到我怔了一下。
锦,这个姓氏很特殊,是前朝皇族的姓氏。出于避讳的缘故,一般人是不会以“锦”为姓的。
细看他的眉眼,好像真有点故人的影子……
我想了想,问道:“锦湆是你什么人?”
他直愣愣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答道:“是我……高祖父。”
我:“……”
我没记错的话,锦湆死的那一年,距今已有三百四十三年。
这少年还未及冠,最大也就十九岁。我算了算年份,喃喃:“就算锦湆是在身死那一年有的孩子,再按你今年十九岁来算,那他的后代也得……呃,平均一百零八岁生一个儿子?”
少年:“……”
他眼神飘了一下,坚定地点头:“对!”
我:“……”
令尊、令祖父、和令曾祖父的养生之术,好生厉害。
3
我本名林修礼,在前朝的官职最高做到了礼部尚书。而锦湆,就是前朝最后一任皇帝。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正是因为锦湆才成的神。
我少时颇有才名,十五岁便连中六元。先帝觉得这是个吉兆,对我颇为看重。我入了翰林院没多久便被调去礼部,官职升得飞快,很快就做到了礼部侍郎。几年后,礼部尚书因为贪污被抄家斩首,先帝下旨命我代领尚书之职,这代着代着,我就真成了尚书……
先帝死的时候,封了我一个帝师,托孤于我,命我辅佐新帝。
也就是锦湆。
锦湆本是二皇子,上面有一个身为太子的兄长,不幸因为坠马失明,只能让他继承大统。可锦湆自幼没有接受过储君的教育,又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登基后直奔遗臭万年而去。我为了劝阻他呕心沥血,劳身费心,好歹没让他把那些个荒唐的政令颁布出去,又想方设法地劝他推行了不少利民之策,也算对得起先帝的嘱托。
然后,我就死了。
死因挺……尴尬的,就不说了。
我死后一年,锦湆成了昏君。
三年,暴君。
有了这前后鲜明的对比,百姓无比怀念我还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将拜我当作了寄托。于是百姓们纷纷在家中私设祠堂,偷偷祭拜我,就这么把我祭拜成了神。我封号为鹊华,缘由正是因为百姓只敢在深夜取出我的牌位,借着月光祭拜。
我成神那一日,锦湆在大殿中纵火自焚,人间自此改朝换代。
这些于我而言已是陈年旧事。凡人早已忘却前朝之事,哪怕在天庭,知道鹊华神君本名是林修礼的也不多,而知道林修礼是什么人的,那……呃,那其实还挺多的。
……这个就不提了。
也不知这少年是从哪里听说的,还偏要冒充锦湆的后人——要知道,我和锦湆之间的关系可从来不是什么戏文编造出来的“明君贤相”、“怎奈相负”、“时也命也”。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得用“仇怨”——但我赶着回去上斩神台,不欲耽误时间,就不计较了。
我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叫什么?”
他低下头,吐出两个沙哑的字:“锦煜。”
我:“……”
煜对湆,也亏这孩子想得出来这么一个专克祖宗的名字。
“你既寻到了我掷下的玉片,便可以向我求一件事。”我第三次问道,“你所求何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想找到……我高祖父的尸身。”
我:“……啊这。”
据我所知,锦湆是死于自焚。先不说他的灰还能不能找到……就算被人找到了,以他的所作所为,大概率当场就被扬干净了。
“我不擅卜卦寻物,你要不要换个愿望?”我问,“比如求财,求权,求情之类的?”
锦煜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我:“你能应‘情’愿?”
“……差不多吧。”我点头。
所谓“应愿”,就是回应信徒所求之愿,这属于一种特殊神术,能施展的前提是有信徒才行,而能实现什么愿望则受限于信徒们的愿力——这就要说到神和仙的区别了。虽然无论是凡界还是天庭都习惯统称为“神仙”,但其实……
唉,算了,我活着的时候长篇大论写得太多了,这都要死第二次了,实在不想多废话。
总的来说,有信徒、有愿力、凭借他人力量成就神位的,就是神;而凭自身修行至脱胎换骨的,就是仙。前者主要用的是神术,威力更大,局限也更大,后者则是仙术,也有的人习惯叫术法,威力通常没有神术那么大,但也没什么局限。
我是鹊华“神”君,在大分类里属于“神”,而非“仙”,所以犯了错被押上刑台的时候,走到第一个弯的地方应该往右拐,右边是斩神台。
但我其实不是因为香火而成的神,也没有信徒——我是因为自身功德和百姓感念成的神。这其中的区别是,香火掺杂了信徒的愿力,而感念没有。当年百姓祭拜我的时候,更多的是感激怀念我活着时候的所作所为……他们不曾信仰于我,自然也不曾向我求过什么。
似我这类以功德为主的神,通常会先被封为城隍或土地,积累信徒和愿力。可是你知道的,就算是人间界的状元也会因为没有空余官位而在翰林院一呆数年,天界的小神也是一样。没有神职,没有信徒,我就只能顶着个神君的名号在天界吃闲饭,一直没收集到愿力。
……所以我用不出“应愿”的神术。
当年掷玉游戏流行的时候,便是在众神君之间盛行。像我这种在人间界无名无姓无信的,那是刚巧被拉去凑数的。
不过,实现愿望,也不是非要用那一种神术不是?
我完全可以教导这孩子几个讨好姑娘家的小技巧。当年我有个好友很擅长此道,和我说过不少来着。我虽然没实践过,但看他用那些技巧无往不利的样子,我觉得应该是可行的……
锦煜冷冷地看着我,似乎看穿了我取巧的想法,一口回绝:“不,我只想找到锦湆的尸身!”
……这死心眼的破孩子。
我头疼地看着固执地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掌心,终究还是伸手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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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枚玉片:“行。”
不就是找一捧几百年前的灰么?
找。
4
……说起来,关于锦湆的死,我都是听旁人说的,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最后一面,总觉得差些什么。要是真找到了,我就在那捧灰前面大笑三声,也算弥补遗憾了。
这样一想,还有点期待。
我四下看看,找到一块突起的石头,拂去积雪,招呼小孩过来一起坐着,然后开始翻我装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的袖子,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件毛毛斗篷,又扒拉出来一个暖手炉,一并塞给锦煜。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你不冷么?”我很惊奇。
这可是昆仑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放眼望去满目纯白,我看着都冷,他一个凡人少年,难道不觉得冷?
锦煜:“……”
他默默抖开斗篷,披在身上。
斗篷上面那圈毛毛又厚又密,围上就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眉眼。我扫了一眼,忽然一愣。
——别说,这孩子的眼睛长得还真的很像锦湆。说不定他不是胡编的身份,确实是锦湆的后人。
我和锦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十六岁,看着比眼前的少年还小点……我本来应该回忆一下的,但那次见面不太美好,他丢过来的茶杯溅了我一身水,还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扯来又扯去的……
好气啊!
现在回忆起来都好气啊!!!
我平复了一下心绪,低头继续翻我的袖子。
“你还要找什么?”锦煜皱眉。
“龟甲,罗盘。”我一边找,一边解释道,“两个都可以用来寻物,我不记得哪种更适合找骨灰,都试试吧。”
锦煜:“……”
我终于翻出一块龟甲,拿出来放在腿上,平心静气地在心中默念了一炷香‘锦湆尸身位置’几个字,然后在指尖聚出一小团火焰,点在龟甲上,烧。
龟甲咔嚓一声裂成了好几块。
我:“……”
锦煜:“……”
“不应该啊……”我喃喃。
我虽然不擅长……嗯,极其不擅长卜卦,但是烧碎了龟甲还是有点夸张了吧?!
“你有没有想过……”锦煜突然开口,“你把这东西放在冰天雪地冻了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又用火烧,它会裂开是正常的?”
我:“……”
“仙家的宝贝,怎么能跟凡俗之物一样呢!”我据理力争,“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这龟甲是有法力养护的……啊!”
我突然想起来这龟甲到了我手里之后就再也没养护过一次,恐怕有……那个,三百年了……吧。
原主人的法力散掉后,这龟甲确实就是块普普通通的龟甲。
还是块放了几百年的龟甲。
我心虚地把龟甲碎片收拢起来,迅速往袖子里塞:“我突然想起来龟甲是不擅长算方位的哈哈哈……我们快来试试罗盘吧!”
锦煜:“……呵。”
5
我是先成了神,再开始学各种术法,基础比较薄弱,偏科也很严重。
术法这东西还是很讲究天赋的。像是祭阵类的,我学得又快又好,这大抵因为活着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干差不多的事,熟能生巧了。但卜卦类的术法,我可谓是一窍不通——想来也是,如果我在窥探天机方面有天赋,就不会英年早逝,也不会死得那么难看了。
没办法……
我又用袖子扫了一片雪,端正地把罗盘摆在空地中央,默念我刚刚翻出来的配套驱动法决。
在我期待的注视下,罗盘颤了颤,又颤了颤,然后开始疯狂抽搐,指针忽南忽北,匀速转圈。
我:“……”
不行啊这。
我瞥了一眼正盯着罗盘、暂时还没出声的锦煜,暗自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脑子里努力翻找记忆。
本人活着的时候可是干过礼部尚书的,对于那些个典仪都有点见识。比如一般卜卦前,大家都会先求神拜佛一番,不管有没有用都做足了氛围。虽说现在我自己就是神,求我自己也没用,但……嗯。
我招呼小孩往旁边让让,郑重其事地合掌对着罗盘拜了拜。
拜托了,拜托了,给鹊华神君留点面子吧!你要不随便指个方向,管它对错呢,好歹别转了啊!
罗盘转得更快了。
锦煜看向我。
我:“……”
我绷着脸,慢慢慢慢把无处安放的双手塞进袖子,认真地和他解释:“这个卦象的意思是说,呃……是说你高祖父被扬得到处都是。”
锦煜:“……”
2. 第 2 章
6
我觉得我说的不算错。
锦湆那个人,以我曾经的教养根本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那就是一个天生的坏坯,从小到大没干过几件好事。宫人怕他,臣子怕他,连百姓都怕他。让这样一个人做了皇帝,简直是天下之大不幸,皇陵都活该被雷劈的!
这种人死后被扬得到处都是,分明理所当然!
但锦煜不认可。
他那双像极了锦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黑少白多,盯得人发毛。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林修礼,不怕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反正这破孩子又不能用天子之怒威胁我。这昆仑山巅一共就我们两个人,再加上一面破鼓,他再生气跳脚也伤不了旁人,随他盯。
旁边的罗盘还在转个不停。我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悄悄动了动,用了另一个小术法强行拘束住指针。那根不给面子的指针挣了又挣,实在拗不过我,不甘心地被指向了东方。
我连忙做出惊喜的表情,伸手一指罗盘:“原来你高祖父的灰……的尸身,在东方啊!”
锦煜:“……”
锦煜冷冷地道:“你刚才用的术法有光,我看到了。”
“怎么会呢!是雪地上的反光吧!!!”
他眼角抽搐,一把攥住我指着罗盘的手指。
这一攥,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他指尖一颤,迅速松开手——
我眼疾手快地抬手往他手背上一拍,阻止他翻过手掌看见自己手心蹭到的血,同时飞快地丢了一个清洁术。
……障眼法是个能力有限的小术法,可以蒙蔽双目,但一接触就很容易露馅。我是从斩神台上直接下来的,本来觉得一会儿就能回去继续把剩下的半副神骨也剔完,没必要折腾,用术法暂时遮一下就够了,没想到这小破孩会突然对神仙动手动脚。
事出突然,我的法力又不稳,术法用得失了分寸。清洁术狠狠刮过他的掌心,他嘶了一声,猛地抬头看向我,瞳孔紧缩。
噫,看起来好像挺疼……
我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威严地道:“小子,神仙是不能随便乱摸的。这次给你个教训,下次不许再犯。记住了吗?”
“……”
锦煜没说话,低头看着他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掌,搓动了几下,目光又转向我的手,眉头皱了起来,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当然不会给自己留第二次露馅的机会,趁着给他洗手的功夫,也偷偷用术法把自己身上的血洗干净了——这次真的洗干净了!我见他一直盯着我的手不放,为了打消怀疑,便很大方地摊开手给他看:“算了,念在你我有缘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
“摸吧。”
锦煜:“……”
他漆黑的瞳孔上翻,仔细扫过我的表情,又垂下去盯着我的掌心,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伸手来碰。
我没躲。
少年人修长的手指触及我的指腹,带来一丝被暖手炉熏染上的热气。那几根指尖细致地抚过每一寸皮肤,然后逆着向上,逐一摸过我的指节,摸过掌纹,摸……
不是,这小子怎么还往上摸?!
我赶紧把手收回来,转移话题:“好了,你看这天色也挺……早的,咱们先下山吧,休息休息,明天我再带你往东方走,去找你高祖父的尸身。”
锦煜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手。
……破孩子,怎么这么难糊弄。
我假装没注意他的视线,慢悠悠地把手揣进袖子——不能给他摸第三次了。伤口没愈合,血还在一直顺着胳膊往下流呢,再摸就又要露馅了。
赶紧擦擦。
锦煜看不到我的手,就改盯我的眼睛,质问道:“你的手很凉。”
“这个,神仙讲究的是一个顺其自然,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所以在雪山上我就跟雪山融为一体了。凉是正常的,不凉才不正常。”我胡说八道着,抬起手肘推着他转身,“就这么定了吧。走,下山!”
他被我推得踉踉跄跄,想要回头,但我没给他这个机会,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术法。
风声急速刮过耳边,刮得他睁不开那双黑得吓神的眼睛。
脚下的雪峰飞速倒退,化作模糊的白色洪流。锦煜在山风拉长的呼啸声中挣扎着扭身,侧头避开迎面的狂风,奋力想要说什么,但恰好赶上我揽着他跃下山崖。
他带着没说出口的话一头砸进了我怀里。
我被这小子的铁头撞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好险没给他表演一个神血淋头。眼见他还不安分地挣动,我赶快抬起另一边袖子盖住他扬起的脸,免得被他看到我呲牙咧嘴的样子。
少了半副神骨对施法的影响比我以为的要大,不在于法力多少,而是术法难以持久地稳定维持,哪怕是最简单的小术法也很难控制。还好锦煜被我挡着眼睛,看不见周围忽快忽慢的景色,勉强给我留了点脸面。
昆仑的山巅高耸入云,爬上去很难,跳下来就简单多了。哪怕我缩地一会儿成尺一会儿成寸的,也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山脚。
与终年积雪的山巅比起来,山脚的气候暖和的多,似乎刚入春。我远远望见路上的行人,估量了一下他们的衣着打扮,觉得自己这一身也差不多,便没有再翻袖子。
在我张望的时候,锦煜就站在我旁边。他这次没盯着我看了,忙着呸呸呸呸地吐路上吃进去的雪粒和沙子。
我:“……啊。”
刚才光顾着挡他的眼睛,忘了给他补一道挡风的术法。
我心虚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手帕,递给他。
锦煜伸手接过去,擦干净嘴角后顺手就收了起来,包括我之前给他的斗篷和暖手炉。明明按山下的天气是穿不住的,他脱掉后也不肯还给我,牢牢抱在怀里,我看过去他就瞪回来,表达的意思很明确。
“……”
我放弃跟护食的三白眼小狗计较,抬手撑起低垂的枝桠,领着他钻出树林,随口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城镇吗?”
他左右看了看,两只手都抱着斗篷,就用下巴指了一个方向。
风从指尖逸散,顺着他指的方向沿路前行五里,被一道低矮的城墙阻断。隔得太远,我只能隐约感知到城墙的轮廓,按高度推算应该是一座小镇。
“今日就去前面的镇里休息吧。”我默默掐了法决,冲他伸手,“过来,我带你……”
他警惕地后退了半步。
“……走过去吧。”我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破孩子不愧是锦湆的后人,和他一个样。
不识好人心!
7
镇子名为寻仙镇,很是特别。
入城费用三个铜钱。
我抖了抖袖子,连着掏出三十枚大小不一的铜钱:“……”
坏了。
锦湆死后,人间改朝换代了不知几轮。历任新帝登基都会铸新钱,而祭拜自然不可能用旧钱,这就导致我手里不同制式的铜钱一大把,全都混在一起。我这些年一直在北方战场上混饭吃,很少关注人间事,也不知道现在哪一种还能用……
我悄悄背过身,捧着一把铜钱问锦煜:“小子,本神仙现在给你一个考验——你从这些里把能用的挑出来。”
锦煜:“……”
我小声催促他:“快点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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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排到我们了!”
锦煜小小年纪,眉头皱得像个老头:“你不会障眼法吗?”
“障眼法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假的毕竟是假的,附着的法力总有被消耗完的那一天。我学术法又不是为了让守城的士卒代替我被追责。
他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喜欢守规矩。”
我:?
这小破孩哪儿来的这么大怨气。锦湆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那可是……呃……
……可是会狞笑着把我摁在水里搞了。
有了对比就是不一样。我欣慰地拍拍锦煜的肩膀:“你这个心态挺好的,继续保持。”
——未来长成一个怨气冲天的大怨种,可比长成个小畜生强多了。
锦煜:?
入城的队伍还在缩短,已经快到城门口了。他侧头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收铜钱的士卒,把斗篷换到一边手里抱着,从我手里的一捧铜钱里捡出两枚:“这两种都收。”刚说完,他耳尖微微一动,手上又捡出一枚,“这个也可以。”
三种?
新帝铸新钱是历来的传统了,一般在不改朝、仅换代的情况下,是允许将前一任皇帝铸造的旧钱折价或平价使用的。当然,这要根据当朝的情况来看。比如当初锦湆和先帝的关系差到了极点,登基后很快便禁止旧钱继续流通,强令百姓将旧钱换作新钱。户部和工部忙得人仰马翻,礼部更是马翻人仰——因为锦湆那个混账想用收缴上来的旧铜钱垒砌茅房。
论起羞辱人的天赋,锦湆堪称举世无双。使万民践踏先帝之名于粪土,这种渎天逆祖、毁弃人伦的举动,也亏他想得出来!
我那时还没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开胃小菜,乍一听闻只觉得天都塌了,连滚带爬地出列劝谏,只差没血溅当场给他看。
而锦湆呢?
他大摇大摆地走下龙椅,蹲在我面前,抢了我的笏板拍我的脸,拍完心情大好,笑言他只是开个玩笑,爱卿怎么当真了?
……因为这个“玩笑”,整整半年,户部和工部衙署的蜡烛就没熄过,铸钱所的熔炉更是日夜轰鸣,以最快的速度将收缴上来的旧钱熔铸成了新钱,好歹没让宫里多出一座大逆不道的先茅殿。
这就导致锦湆在位的十九年间,市面上只见得到一种铜钱。
锦湆死后,天下大乱,新钱一茬接一茬地出,直到将近百年后才重新安稳下来。之后祭拜我的人数锐减,我便很少再知晓人间事……可我也没听说最近人间又改朝了,怎么会有三种铜钱同时流通?
我又倒出一把,比照着三种铜钱上的花纹,每样拿了两枚,一共挑足了六枚,把剩下的收回袖子。
行人进城的速度很快。轮到我们时,士卒数过铜钱,合在一起用手颠了颠,又挨个举起来看了看,最后扫了一眼我们两人的衣着打扮,什么也没说,挥手便让我们进城了。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通常来说,同一时间流通的铜钱种类越多,铜钱质量就越参差不齐,世道也就越混乱。可士卒查验得如此宽松,像个太平盛世……
我一边想着,脚步随着前面的人穿过城门楼。
前脚刚迈出关卡范围,眼前忽然呼啦一下子围上了一大群人。我一惊,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抬起来了,想起自己在哪里,又赶紧把术法收了。
就这么一个呼吸的功夫,三四张热情的大脸挤到了我眼前。挤得最卖力的大爷咧开嘴,笑出两排大牙:“仙长请留步!您可是要去那昆仑仙山?”
我被问得很茫然:“不是,我刚从山上下来。”
他:?
我:?
他:???
3. 第 3 章
8
一愣神的功夫,眼前的大爷被另一个大娘挤走。大娘伸出双手虚笼着我的袖子,热情洋溢地笑道:“哎呦这位仙长,瞧您这通身的气派,定是在其他仙山上清修的上仙吧?此番来昆仑,是要去昆仑仙宗拜谒的?”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娘身后又钻出一个瘦小的少年,蹦着挥手:“仙长!仙长!我就生在昆仑山脚下,这山上山下我早都跑遍了,每条路都门儿清!我可以给您引路!”
“仙长别听他胡扯,我才是从小在昆仑山里长大的!祖上数三代,还给西王母娘娘遛过青鸟呢!您看看我这‘登仙散’,用的就是瑶池——”
“溜个屁的鸟,你个卖假药的!滚开滚开!……仙长看我,我这昆仑仙宗地图可是真神仙所赐,保真呐!”
“仙长别信他!这小子上个月带人上山遇着狼,自己扭头就跑!”
“胡说!那不是狼!是,是……昆仑仙宗养的看门神兽!”
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互相揭短,终于弄清楚这些是什么人——他们都是揽客的向导,靠着领人上昆仑山寻仙来赚钱——主要是去寻那传说中的‘昆仑仙宗’。
据说那昆仑仙宗依山而建,亭台楼阁足足绵延三千里——
“……那个,昆仑山也没有三千里吧?”我忍不住出声。
没人理我。
我:“……”
行吧。
我继续听他们描述那绵延得比昆仑山还长的昆仑仙宗,据说里面遍地都是金银珠宝,还长满了奇花异草,守门的是三层楼那么高的大仙狗,还有十二对铜狮子,眼睛里能喷火,凡人只要一靠近就会被烧成渣渣!
但是不用担心!
这些向导们都是有门路的!
有的在山崖下捡到了一件金光闪闪的防火披风,不畏惧喷火铜狮子;有的则是跟仙人学了如何炼制隐身丹,保证不会被发现;也有的家里祖传了一根三百年的大骨头,可以引开大仙狗……
只要给足了钱,就能立刻跟着施展神通的向导们混入昆仑仙宗,拜仙人为师、学长生秘法!
这位仙长想得长生吗?我们正在做活动,两个人一起长生可以打八折!仅限一个时辰哦!
我听得十分意动,但又担心被骗。
——那必然是不会被骗的!
咱们可是经验丰富、神通广大的可靠向导!和外面那些连昆仑山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的骗子可不一样!看看咱们的名册,这一个个的姓名,可都是被咱送进昆仑仙宗、得道成仙的!累计起来可有数……数千人了!
值得信赖!
我大受震撼。
据我所知,天庭登记在册的仙人也才数百名,那传说中的昆仑仙宗的仙人数量竟然是天庭的十倍!
“不愧叫仙宗啊……”我喃喃。
耳边忽然听见一声闷笑。
我循声望去,是一名蓝衣青年。我记得他是跟在我后面进城的,此时正趁着我被围住,悄悄地顺着人群边缘往外溜。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促狭地挤了一下眼睛,溜得更快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号蓝衣,像一只跟着老母鸡的小鸡仔似的,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快快地追在他背后逃离了城门口,再后面竟然还跟着一长串趁机偷溜的人,每个人都不忘向我这个不幸被捕获的冤大头投来感激又同情的眼神。
我:“……”
人间,好险恶。
9
我试图说服热情的向导们我对登山寻仙不感兴趣。
也不去拜访仙友。
更不买仙丹。
“仙长不感兴趣,也要为后面这位小仙长考虑啊!”一个新挤进内圈的白胡子老头乐呵呵地道,“贫道看这位小仙长精满气足,定是个修行的好苗子!”
我犹豫了一下。
他立刻掏出了一本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古籍:“仙长看贫道这本《先天一气阴阳混元龙精虎猛大宝典》!绝对是一等一的修行功法啊!”
我:“……”
你这功法,它正经吗?
一只手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把我从人群中往外拽。我扭头一看,锦煜阴沉着脸,以力大砖飞的气势拖着我从人群中硬生生犁出一条路。
“少跟他们废话。”这小子一边用那双三白眼无差别瞪视着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一边冷冷地道,“不是说去休息吗?”
“轻点轻点……嘶,嘶!”我疼得直抽冷气。
这破孩子手劲太大了,拇指还正好压在我手腕的刑伤上。天帝作证,剔神骨的时候第一下钉穿的就是那里,疼得很。
锦煜翻了个白眼,大概是嫌弃我走得太慢,拽得更用力了。
他的态度很坚决,神色也很凶恶,充分证明了自己不是会在景点上当受骗的人。向导们终于肯放人,我也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疼得都没知觉了的右手,抬头打量这座以寻仙为名的镇子。
营造样式和三百多年前差不多,但比起京城,这里的制式更随意,木料却更扎实。许是挨着昆仑山不缺木头的缘故,廊柱都颇为大气,还做了不少飞檐的设计,很有特色。
见我盯着檐口目不转睛,锦煜却没有像方才那样急着催促。等我看够了,他才出声:“你是去神庙休息,还是去客栈?”
“客栈,客栈就行。”我急忙说道。
我个人对神庙十分过敏。
托锦湆那个随处追求刺激的小畜生的福,这天上但凡和祭祀沾点边的神仙大多都见过我并不倾情出演的活春宫。我成神后到了天界,跟别人介绍说我的封号是鹊华,没一个人知道。但如果我说我本名是林修礼,哇哦,那众人的目光就纷纷转了过来,一个个面色红润,欲言又止,场面十分令人尴尬。
好在成了神仙的都比较要脸面,即便是先从我的春宫认识的我,也会客客气气地说着久仰久仰,聊一聊天气,再聊一聊花草,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到大家都不感兴趣的领域。
当然了,我在地府里的熟人也不少。锦湆历代长辈们的牌位都见过我,还包括一位被收入族谱的外姓人。他们对我比对锦湆还熟,因为有时候那小畜生搞完抬脚就走,把我单独仍在奉先殿里过夜……呃。
老,老锦家在出了锦湆这个玩意儿之前家风还挺清正的,出过三位贤君,并没有责怪我勾引他们老锦家的后辈。我刚死进地府的时候,锦湆他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说都是他害了我,早知道他就应该立下遗诏命我永不归京。我心说那也没什么用,只会让锦湆驾着马车天南地北地赶来搞我,那逆反的小畜生真干得出这种事……
这时候得额外提及一下那位被收入族谱的外姓人,她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将军,对外立下赫赫功劳,对内搞死了猜忌心强的老皇帝,又扶持一个六岁的小屁孩登基为帝,顺带着逼人家认她为义父。我猜她的本意是想等权力收拢后再来个三请三辞的禅位佳话的,可惜没等到那天就旧疾复发,很遗憾地让老锦家又延续了几百年。
老锦家把她留在族谱里的原因也很好笑,是因为年幼的皇帝太害怕她,怕给她除了名就会被她的魂魄索命。而等他死后,他的儿子不知道爹为何要把这个屈辱的名字继续留在自家族谱上,不知道怎么脑瓜子一抽,觉得这是父亲故意留着这段屈辱、以此警醒后人,于是就……这么留下来了,让她继续在老锦家左祖右社的紧凑布局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位没有老锦家血脉的女将军,也没继承到老锦家祖传的薄脸皮(锦湆除外),她见我第一面就大笑三声,蒲扇大掌响亮地拍在我的屁股上,问我要不要去她的阴府里做她的男宠——她坦诚地说她看上我的屁股很久了,另外我的嘴也……
后面的话我没记住,因为我的大脑空白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挺庆幸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用手拍我屁股,而不是抽我嘴巴子的。
10
我从那些糟心记忆中回过神,锦煜已经把我领到了一家客栈门口。这客栈看起来是街上最高大奢华的一家,名字仿佛是为这座寻仙镇量身打造的,牌匾上的【仙客来】三个字混入了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踏过客栈门槛时,带来的风让柜台上方悬挂的八角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客栈老板看了一眼铃铛,立刻露出一副笑脸迎了过来:“哎呦,这可真是贵客登门呐!”
“怎么个说法?”我很感兴趣地问。
“您不知道吧,咱这儿得名仙客来,可就是因为我这祖传的宝贝铃铛!”客栈老板热情地道,“您别看这铃铛不起眼,它可只认有仙缘的人!依我看呐,您这面相,这气质,准保儿的仙缘多多!”
仙缘多多,别说,还挺接地气。
我心平气和地问:“店家,你这铃铛谁进来都响吧?”
“怎么会呢!”客栈老板拍着胸脯道,“您要是不信,就在小店里坐坐,我给您上些茶点,让您亲眼看看我这宝贝铃铛的厉害!”
哦,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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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也是云游套路的一部分。
我欣然应允,腿刚要往板凳上迈,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我的衣袖,把我拉住了。
锦煜臭着脸瞪向客栈老板:“你这里有空房吗?”
“有,各式都有,贵客要几间?”客栈老板依然一副笑脸,很会做生意的样子。
“两间上房。”锦煜说。
“好嘞!”他应了一声,唤来店小二嘱咐了几句,又转回来笑眯眯地道,“这贵客临门,总不能跟普通客人一个待遇嘛。两位贵客先坐,我让人给二位的房间多洒扫几遍,也让我那小伙计沾沾仙气儿!”
我被哄到桌子上坐下,又一个伙计迅速端上了两碗凉茶。茶汤看不出如何,茶盏却极漂亮。
伙计嗓音敞亮地介绍道:“二位贵客,这是咱客栈最好的‘请仙茶’,用的是昆仑山巅的雪水化成的,可清净着哩!”
嗯,是不是最好的不知道,肯定是最贵的。
我抿了一口。
……不是昆仑山巅的雪水,是茶盏端上来之前在冰盆里放过,冷得冻手。
锦煜瞪着我。
“不尝尝吗?”我问,“挺好喝的。”
真的挺好喝的。当了神仙才知道,玉露琼浆其实滋味没有想象得好,主要是珍贵在限量品鉴上——当一个东西一年才能喝一次的时候,就是一杯水都显得格外香甜。
凡间之人总是在畅想神仙菜谱如何如何,可是神仙大多不重口腹之欲,就是吃也吃得清汤寡水。别的不说,桃子拿在手上洗洗就啃,都能算一道菜的……这让我这个当年为了一口吃的钻遍京城大街小巷的俗人非常不适应。
“你看不出他在骗你吗?”锦煜吊着他的小三白眼,咬牙切齿,“只要他一拉线,那破铃铛进来条狗都会响!还有这茶,什么玩意儿也敢往上端——”
他还没说完,我就一把捂住了他淬毒的小嘴,免得被店家听到。我看他满脸要咬人的神色,辩解道:“哎呀,来都来了嘛……”
锦煜在我掌心里发出格楞楞的磨牙声。
我怕他真吭哧一口,给我来个伤上加伤,急忙扯了个借口:“你就当体谅一下我这个……久不下凡的老神仙,让我尝一口人间烟火?”
他瞪着我,不说话。
很好,他同意了。
我松开手,喜滋滋地继续喝甜甜的凉茶。
片刻后,我忽然听见他发哑的声音:“你在天上,吃不到人间烟火吗?”
“这话说的,都说了是天上,哪里有人间烟火。”我摆手。
“你是神仙。凡人给你的祭祀和供奉,你也收不到?”锦煜又问。
“……”
这就问得我很尴尬了。
我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神位和别人家的正经神位不太一样,在人间连个神龛都没有,百姓都是拜我的牌位的——换而言之,就是把我当成死人祭拜的。每每逢年过节,家里要祭拜祖宗了,也就把我捎带着祭拜一下。
按理来说,祭拜也会有点供奉,但我是个特例。
我刚死那阵,有禁令存在,百姓不敢明目张胆地祭拜我。为了防止被发现,连根香都不敢点。流传到现在,竟然成了个传统。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口香火一块糕饼都没收到过,但洞府里的各色人马和童男童女都堆得溢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造反。幸好某个手艺超群的纸匠人给我扎了好几套三进大院,这才藏下了我的十万造反大军。
最馋凡间饭菜的那几年,我其实动了心思,想要给人托梦让人给我炒俩菜供上,我可以给钱,毕竟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我收到的钱也挺多的。这个计划特别好,差一点就能实施了——卡在了我用不出托梦神术这一步。
凡人不供奉我,我就没法给他们托梦。
我没法给他们托梦,凡人就不供奉我。
这是什么神仙疾苦。
我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锦煜说道:“小子,神仙的事情少打听,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
你很容易对我幻灭,然后哭着把玉片要回去……诶等等。
如果他主动放弃了向我求的事情,那我不就可以立即回天庭了?
那岂不是——
锦煜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笑了一声。
我:“……”
这小子现在对我的态度就这么差,要是知道了真相,岂不是连神仙都敢骂了?!
算了算了。
真是丢不起这个神。
4. 第 4 章
11
喝完凉茶,我付了两杯冤大头的钱,在客栈老板十二分热情的招呼声里上楼。
房间洒扫得确实很干净。我拍了拍床榻,正要躺下,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一只巴掌大的纸鹤正在猛啄窗框。
我走过去将窗户支起一条缝隙,纸鹤扑棱着翅膀挤进来,矜持地拍了拍灰,这才落在我手上。
清亮的声音从纸喙里传出:“听说你把老王八宰了?”
我:“……算是吧。”
“哟,出息了啊!”纸鹤吧嗒几下纸嘴,兴致盎然,“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就是勾结天魔,害死了玄武神君。”我说。
把我送上斩神台的罪名有个正式的说法,叫做【私通魔域、破坏封印、阴谋戕害北方玄冥七宿水德玄天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翊圣护道玄武执明神君】。
这个罪名挺长的,主要是长在执明的封号上。
哦,现在是谥号了。
“嘿,不是老子看不起你……”纸鹤把两边翅膀凑在一起,努力比出了一个极微小的距离,“就你那点微末道行,能给他的王八壳钻个眼儿都算你厉害!”
“……不是还有天魔帮忙嘛。”我倔强地说,“他们把玄武神君打到九成九死,我再补一刀,事情就成了。”
纸鹤嗤笑一声,威胁地高高扬起一边翅膀:“老子听见钟鸣,分神飞了万万里,连闯七道关隘赶回来,连你的一根骨头都没见着,还以为你已经没了!幸亏遇到斗木獬,他说你被串到一半,让凡人召请到人间去了。老子又鸟不停翅地飞去闯南天门,这缕分神被打的就剩这么点了,是来听你说笑话的吗——?”
我赶紧低下头,领了它赏下的一个大纸巴掌。
“总之,老子废了这么大的功夫,你要是只用天帝放的屁来打发老子,不用斩神台,老子就能把你打得魂飞魄散!”纸鹤抖抖翅膀,头顶嘭地冒出一股小火苗,气势汹汹地逼问道,“老实交待,到底怎么回事?!”
我见它是动了真火,不像是开玩笑,也懵了:“啊?这件事不是你安排的吗?”
“老子安排的?!”纸鹤从翅膀底下探出一根爪子,直愣愣地指向自己。
我:“……”
它:“……”
我俩面面相觑。
……坏了,帐对不上了。
12
天庭的“仙”数量稀少,“神”的数量可不少,比凡间的官员多得多,需要统御的事情也多的多,但还是有不少分配不到事情做、只能吃闲饭的小神君,比如我。
我活着的时候在礼部当了一辈子的官,按理来说在就职方面是很有优势的。
刚飞升的时候,负责接引我的云笈神君问我擅长些什么。
我:“嗯……主持各类祭祀天地神明的典仪?”
云笈神君:“……还有别的吗?”
“祭祖方面的活计我也很擅长。”我积极地道,“就是不清楚各位神仙有没有祖宗需要祭拜?”
“没有。”
“那……那嘉礼呢?我对登基、册封、和宣赦类的典仪也很熟悉的!”我问,“天帝近期有退位需求吗?”
云笈神君谨慎地道:“这个,应该是没有的。”
“没关系没关系,其实宾礼我也会,有其他天庭的人来朝觐天帝,我也能帮得上忙!”
“没有其他天庭!!!”
我绞尽脑汁,终于又想起一件我能做的事:“要是哪位神仙死了,我可以负责主持丧葬,保证办得风风光光!”
云笈神君:“……”
云笈神君:“你飞升辛苦了,先歇息几百年吧,不急着做事。”
我:“好的。”
就这样,我没领到任何职位,光荣地成为了一名闲饭神君。
没有事情做,我每日便在天庭四处乱晃,遇到别的神仙办宴席,就混进去蹭吃蹭喝——虽然天界饭不好吃,但好歹也能吃,比啃石头强点。
我的脸向来很能唬人,蹭了十几顿饭,从来没被赶出去过。有一次我比较幸运,蹭到了一颗蟠桃,于是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正蹲在池塘边洗着呢,水里突然冒出一只大王八。
天庭也有王八,这是我没料到的。我和神仙王八的两颗黑豆眼对视了片刻,觉得我俩在这种偏僻地方也能碰到,挺有缘分的,就把蟠桃分给了龟兄半个。
龟兄吃了我的桃,口吐人言,问我有什么想要的。
我没料到它竟然还是一只许愿池里的王八,很是惊喜。恰好我还真有一件特别想要的事,就问他:“你能不能把我杀了?”
龟兄:“……”
神仙不死不灭,这可不是一句假话。我在房梁上挂了一天,脖子都不觉得酸;沉入水底躺了三天,不小心睡着飘起来了;最后咬牙给了自己一刀吧,连衣服都没划破……我实在是没辙了。
龟兄听了我反复找死的曲折历程,黑豆眼眨了眨,忽然化成一名黑衣男子,不解地询问道:“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死?”
我说我要去地府找一个人。
地府从前管的没那么严,神仙向天帝打个申请,还是有机会去地府的。但在我飞升之后没多久,这条通路突然被堵死了——据说是有个在天庭负责养马的神仙,不知怎么冲进地府把生死簿给画了,惹出了天大的麻烦,从此地府就明令禁止神仙与猴进入,我回不去了。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死进去。
“这……”龟兄为难地把手搓来搓去,“要不,在下帮你找人问问?”
我说好。
我以为他要去问他趴在其他许愿池里的王八兄弟们,结果没过一会儿他左牵猫右擎鸟地回来了,头上还顶着一条睡得四仰八叉的四脚蛇。他把他物种丰富的兄弟们挨个放下,连带着我围成个圈,一起琢磨怎么把我送进地府这个事情。
这件事的难点不在于怎么杀了我——虽然我是杀不了自己,但据龟兄说他们兄弟几个要杀了我都不难——难点在于用什么合适的理由杀了我、并且保证我死了能顺利进入地府,而不是直接魂飞魄散。
凡人的身体类似一个盛放着魂魄的容器,破坏了容器,魂魄就会流淌出来,自然而然地顺着黄泉流入地府。但神仙不一样,身体与魂魄融合得十分紧密,且神仙之躯不惧水火刀兵,是很难被从身体层面彻底破坏的——只要有一口气在,或者说只要剁得不够细,神仙就死不了。
同时碍于神仙的身体与魂魄几乎是一体的,如果剁得太细,身体是坏了,魂魄也差不多要散尽了。
我委实没有料到,把神仙打死得恰到好处,竟然是个技术难点。
“其实还有个更容易的办法。”龟兄的鸟……不是,龟兄的雀小兄弟叽叽喳喳地说,“你放弃找人不就行了?”
“对哦!”龟兄恍然大悟,换了个思路问我,“你要找的那人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呃,是我……”我找不出一个适合的定义。
“相好的?”雀兄抢答。
“也……不算吧。”我迟疑。
雀兄:“哦,跟你虐恋情深的相好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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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老子突然发现你有点眼熟。”雀兄蹦到我膝盖上,歪着头用红豆豆眼来回打量了我好几眼,猛地一挥翅膀,“老子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林——林什么来着?林春宫?”
“……林修礼。”我木着脸说。
“哎呀,都怪你的春宫太有名,老子记错了。”雀兄大度地拍拍我的手,“原来是你啊!那你要去地府找的人……”它突然一顿,眯起了红豆豆眼,“……该不会是姓锦的那个玩意儿吧?”
我尴尬地点头:“对,是锦湆。”
“呸呸呸!”雀兄猛地扭头把脸埋进了旁边猫兄的毛毛里,“这破名字晦气死了!”
猫兄揣着爪爪安稳地趴着,任由它用自己的毛毛擦嘴。
天庭这么大,神仙这么多,会被皇帝立庙祭祀的是少数,大部分小神小仙只听说过我的名字,没机会亲眼目睹我并不倾情表演的活春宫。能把我的脸跟我对上号的,在天庭的地位应该不低……
我很客气地拱手问道:“不知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陵光。”雀兄干脆地报上名字。
南方朱雀神君,陵光。
朱雀神君隶属四方神,是天庭数得上号的大神,每年立夏之时都有一场祭祀,祝文我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朱雀司火德,年少时我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在我燔燎告天时,朱雀会从烟气中飘然显灵到我面前……万万没想到是我先显灵到他面前了。
如此一来,我就把龟兄物种丰富的兄弟们对上号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连凡间的小孩子都知道这几位总是一起出现的。
我没想到我用半颗蟠桃就钓出了许愿池里的……呃,玄武,还附带着钓上来了另外三位大神,很是不安:“我这点小事,怎么敢劳烦几位上神……”
“小事?自古以来成了神还想去死的就你一个,还是为了个不做人的畜生玩意儿!”陵光鸟嘴叭叭地道,“这件事老子管定了!”
我:“……”
听一只鸟骂别人是畜生,挺微妙呢。
“讲讲,你为什么想去地府找那个畜生?”陵光蹦到地上,眨眼间化成一名红发红眸的青年,摩拳擦掌地问道,“是要抽他一顿,是吧?”
“不是,我就是想问他一个问题。”我摇头。
陵光:“……”
陵光:“他没爱过你。老子再问一次,你是要抽他一顿,是吧?”
我:“…………”
我顶着他威胁的眼神,干巴巴地道:“我不是想问这个……而且锦湆他其实不是——”
“老子当然可以听你给老子讲那个畜生玩意儿有多么多么好。”陵光打断我,威胁地吹了吹冒火的大巴掌,“但你最好知道等你讲完老子会怎么扇你!”
我:“………………”
我屈服了:“没错,我就是想抽他一顿。”
陵光满意了。他放下冒火的大巴掌,和善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早这么说不就好了,老子肯定帮你实现这个心愿!”
我求助地看向龟……玄武神君。
他原本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对上我求助的眼神愣了一下,赶紧伸出一条胳膊环过我的肩膀,恳切地附和道:“在下也会帮你抽他的。”
地上趴着的白虎神君慢悠悠地伸出一只爪子压在我的脚背上,又把始终昏睡着的青龙神君扒拉过来,表达了一下他们两个也都很支持我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但谢谢了。”
【送鹊华下地府小分队】,就此结成。
5. 第 5 章
13
【送鹊华下地府小分队】,简称【送我去死小队】。
为了实现我们小队的终极目标,队员们都各自做出了一些努力。
玄武神君率先表示既然他们都没有理由对我下杀手、且就算有理由也控制不好剁馅的力道,不如找个外援——比如天雷。
这东西的精准度在天庭很有口碑,说把人劈得七成死,就绝不会死成六成九分。以我刚飞升的脆弱小身板,挨一道天雷恰好足够我直入地府。只要我在转世的路上绕道去一趟地狱,就可以去抽锦湆一顿……不是,去问他那个问题了。
听起来十分可靠。
于是我在他的建议下前去请教司法神君。
这位神君是天律司的管事,据说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几万年,对天界律条倒背如流,脾气很好,哪怕面对我这个刚飞升的小神也毫无怠慢。我说我想请教他一些关于天界律条的问题,他欣然应允。
“如今有耐心询问老夫天律的神仙可不多咯……”司法神君捋着胡子道,“小友想问哪方面的?”
他这样友善,我不好意思一上来就问犯什么罪能把我劈进地府,只能一步步试探:“请问前辈,假如我的一位朋友……抢了别的神君法器,是什么罪名?”
他捋胡子的动作微顿,拿起茶壶为我倒了一杯茶,温声问道:“哪种法器?”
我刚飞升,见识浅薄,一共也没见过几种法器,只能依照民间传说编造了一个:“比如……卜卦用的龟甲?”
“哦,这就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判断了。”老爷子娓娓道来,“龟甲虽常见,但根据年份不同,珍贵程度也不同。念在你……那位朋友,是初犯的份上,只要将龟甲还给原主,便不会罚得太重。”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说?”
他失笑:“这样罢,若他抢的是百年龟甲,受些谴责便可;若是千年龟甲,应受严厉谴责;若是万年龟甲,那就……”
“那就如何?”
“那老夫就更严厉地谴责他!”
我:“……”
不行,罚的太轻了,听起来我抢了全天庭的龟甲都不够挨一道天雷的。
我试图加码:“要是他抢的是玄武神君的龟甲呢?”
司法神君:“……”
司法神君表情微妙:“那你的朋友可能撑不到受审的时候,当场就灰飞烟灭了。”
我:“……”
他语重心长地道:“小友啊,修行不急于一时。法器终究是外物,威力再大,也比不得己身,可不要走了歪路啊。”
“您说得是。”我虚心受教。
老爷子满意地颔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龟甲放在茶桌上,乐呵呵地道:“老夫还未祝贺过小友飞升。既然提起龟甲,不如老夫便将这块龟甲赠与小友作为贺礼罢。”
我新奇地看着龟甲。
“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不过是一块百年龟甲罢了。”他慢悠悠地道,“作为卜卦之术的入门法器已足够了,小友若对此道感兴趣,不妨试试。”
“多谢前辈,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他并指在我眉心一点,传了我一道以龟甲问吉凶的简单术法,鼓励地看着我。我很少受到这种长辈式的关心,受宠若惊地端起龟甲,按照他教我的方式,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自己明日的运势,然后不太熟练地用聚火决聚起一根火苗,点在龟甲上。
我:“………………”
司法神君问道:“如何?”
“有点复杂。”我老实地说出自己感知到的玄而又玄的结果,“吉吉凶吉吉,吉吉凶凶凶,凶凶吉凶吉,凶吉凶吉吉。”
司法神君:“……”
我虚心求教:“请问前辈,这个结果要如何解读呢?”
他认真琢磨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对鼓槌递给我。
我:?
“你在占卜方面没什么天赋,但在乐理方面非同凡响。”老爷子诚恳地道,“大道三千,并无高下之分。小友不妨试试音修之道,或有不凡收获。”
“……”
14
我把试探结果告诉队友们。
“嗐,老头想劝你自首,所以才把刑罚说轻了!看来得换个方式……”陵光摸着下巴琢磨片刻,“有了!老王八,你去状告他!”
玄武神君十分茫然:“为何是在下去?”
“因为你长得最老实。”陵光说。
“……哦。”
四方神化为人形时的容貌都很俊朗,玄武神君执明端方持重,朱雀神君陵光姿容绝艳,白虎神君监兵凛若霜锋,青龙神君孟章四仰八叉……这个就不提了。
若说四人中谁长得最像苦主,确实是执明无疑。
于是转天执明又带着我前去天律司,还附带了凑热闹的陵光。
司法神君正坐在躺椅上慢悠悠地摇着,见我们走进殿里才坐起身,笑呵呵地问道:“三位道友来天律司,所为何事啊?”
执明有些拘谨地走到他面前,义正言辞:“在下要状告鹊华神君抢了在下的……避水珠!”他强调,“避水珠内蕴含了在下的本源之力,十分珍贵!”
老爷子看了看我,看了看他,困惑地问道:“小友为何总盯着玄武神君抢法器?”
“……”我,“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他就是抢了!”陵光叽喳地冒出来,“司法老……老前辈,你快给他判刑!”
老爷子瞥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转向执明问道:“玄武神君说的,莫非是那颗紫极御渊定波避水珠?”
“对!”执明点头,殷殷期盼,“够用天雷劈他吗?”
司法神君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岂止!那可是紫微大帝寻遍四海八荒的奇珍为你炼制的本命法器啊!如此恶劣之举,已有取死之道!应判天雷——”
我眼睛一亮。
“天雷九九八十一道,以儆效尤!”司法神君斩钉截铁。
我:“……”
执明:“……”
陵光发尾的羽毛嘭一下蓬起来,赶紧挽回:“那颗珠子老王——咳,老执好久不用了!他平时都塞在洞府门口的镇守石兽嘴里,一点都不珍贵!不用判这么重!”说完,他从后面猛踹执明,“……是不是,老执?”
“啊对对对!”老执点头。
“竟是这般吗……”司法神君沉思。
我好奇地小声问陵光:“为什么他要把避水珠塞在那种地方?”
陵光悄悄答道:“因为老子去他家玩的时候把石兽嘴里的球抠走了,他赔给对方的。”
我:“……”
你好欠的爪子。
老爷子瞄了一眼我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又瞄了一眼局促不安的执明,语气缓和了许多,隐隐带着笑意:“既然玄武神君不追究,那便……判这小辈为你打扫洞府百年,如何?”
“呃……”执明为难地看向我们。
“不行,这就又轻了……”陵光嘀咕着,盘算了半天,突然眼珠子一转,“对了!老……我也要状告鹊华!他还抢了我的本源灵火,得给他加刑!”
老爷子神色微妙:“老夫姑且不问他是如何抢到的……以他的修为,沾到南明离火,只够烧半个时辰。”
陵光理直气壮:“他刚烧了一刻我就把火抢回来了!哎呀别管那些细节了,司法你快给他判刑!”
“……既然如此,双罪并罚,就罚他温养扶桑木两百年赎罪罢。”
“不行不行,我的本源灵火很贵的!他抢了一大坨呢,你再罚重一点!”陵光猛摇头。
司法神君的表情渐渐消失:“是么?那罚他镇守东海海眼三百年,如何?”
执明暗中传音:【这刑罚约等于十分之九道天雷,再犯点小事就差不多了。】
我思考我还能抢点什么凑齐剩下的十分之一道天雷。
【这个老子有经验!老子镇过三十年海眼!】陵光立刻传音。
【那就拜托朱雀神君了。】
【没问题!】
陵光自信地开口:“鹊华他揪了监兵的尾巴毛垒窝!趁着孟章睡觉的时候把他缠在钓竿上拿去溺水钓鱼,不小心让他被冲走了,捞了好几个月才捞回来!还有还有,他还连续一年每天晚上都偷偷潜入执明洞府把他翻过来,害得执明以为他被恶鬼诅咒了,吓得跑去找紫微大帝解咒,被笑话了三百年!行为特别恶劣!”
他一连串地说完,高高昂起头:“加上这些,是不是正好够劈他一道天雷的?”
我:“……”
不是,你的爪子也太欠了吧!!!
司法神君:“……”
司法神君拍案而起:“呔!你们这三个混账小儿!莫不是来消遣老夫的?!”
陵光赶紧摆手:“不敢!”
我也慌忙跟着摆手:“不敢不敢!!”
执明迟疑地跟上队伍:“不敢不敢不敢!!!”
我和陵光都看向他:?
执明:“……”
“还说不是来消遣老夫的!”司法神君怒发冲冠,一把抄起玄铁镇尺,“气煞老夫!哇呀呀呀——”
我们三人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逃出天律司。
司法神君还有职务在身,不能离开天律司,骂了我们几声就气哼哼地背着手回去了。我们捂着头在天律司门口蹲成一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唉声叹气地散了。
15
这条路行不通,只能换一条路。
在送我去死小队的第十五场聚会上,陵光提出了新的提议:“既然目标不能一步到位,就分成两步嘛!”
他建议我先争取犯下某些错误,致使天帝震怒,将我贬为凡人,再以凡人的身份死掉,就可以顺利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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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地府了。
他将这两步总结为:【贬为凡人】和【嘎巴死了】。
后者比较好达成,关键是前者。
针对神仙的刑罚中,是不包括“贬为凡人”这一条的,因为这很难说是一个惩罚,更像是一种历练的方式。能够飞升的仙人几乎都到了心境圆满的境界,反倒是举香火之力得道的神偶尔会出现心境不稳的问题,若因此犯错,根据所犯错误的类型,便可能被天帝剥夺神职、贬为凡人,直至在红尘中磨砺至心境圆满,方可重归天庭。
这种例子虽然罕见,但不是没有。
可惜我并无神职在身。
寻常成神者,因身负信徒愿力,自然而然便会通晓某方面的神术。而我除了神位一无所有,术法也刚刚入门,连最简单的五行诀都用的磕磕绊绊,曾经的职业技巧在天庭也并无用武之地。他们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出有什么职位能让我做的——而且还要是那种犯了错也不会影响其他、只会导致我自身被贬的。
几个人嘀嘀咕咕了半天,又把执明推出来了。
“不如这样吧,你先来北方战场,以幕僚的身份替在下处理一些文书,熟悉情况。等情况熟悉得差不多了,便可以找到合适的机会犯个小错。”他提议道,“届时有在下为你兜底,也不致酿成大祸。”
我答应了。
之后我便去了北方战场。
北方战场主要与天魔对抗。有几位大帝联手设下的魔域封印在,天魔无法大举入侵三界,但每逢封印波动,总会有天魔逃出。肃清这些天魔便是执明的工作之一。天魔最善蛊惑人心,他所说的“犯个小错”,便是指找机会让我弄出个被天魔蛊惑、令天魔逃逸之类的罪名,方便证实自身心境有破绽,好争取到下凡的机会。
因为北方战场最主要的工作是打打杀杀,文书并不多,幕僚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这口饭我混得有些心虚,闲着无事时便顺手将其他人的文书也拿来一起帮忙写了。
我的同僚们主要是北方诸星宿的化身,颇讲义气,作为代写文书的报酬,教了我几手术法,大家相处得不错。执明不在的时候,也是他们照应着我。有几次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准备去战场上捞个罪名,都被众星君以“学艺不精”、“今日不宜找死”、“求你了帮我写完这份报告再去死吧”之类的借口拦了回来。
反正以锦湆那个小畜生犯下的罪孽,他进了地府得被十八层地狱抢着要,不轮转个几百上千年舍不得放他出来转世。我不着急,便继续混着了。
就这样混了两三百年,某日我正在给执明代笔写一份预备呈递给天帝的文书时,忽然接到陵光传讯。他给了我一块玉珏并一个位置,让我速去。我以为时机终于到了,高高兴兴地赶过去,遇到了一名高阶天魔。
也不知道封印这么严密,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找来了一名高阶天魔,还是个讲话特别风趣幽默的高阶天魔,一直在邀请我去魔域做客。我本来有点忐忑,觉得话题越聊越不对,但很快看到执明赶来了,就松了口气,配合地演了一场被天魔蛊惑的戏码,然后……
“然后我就被天兵抓了,他们说我勾结天魔、破坏封印、杀了玄武神君。”我回想着,忽然发现那段记忆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接着就……判刑了。”
中间好像漏掉了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也很顺利,我好像一眨眼就从拿到玉珏变成了被押上斩神台,没给我留下思考的时间。剔神骨似乎不在我们原定的计划里,不过剔了神骨,我就可以直接死进地府了,都不用再绕路去一趟人间,节省了不少时间,纵使疼了点,我也就忍了。
谁知道剔到一半,我被凡人召请到了人间,现在陵光又说不是他安排好的……
……该不会,执明也不是假死吧?!
“这个你可以放心,老王八的壳厚得很,没那么容易死!”纸鹤啄了一下我的手指,让我回神,“你说是‘我’给你传讯?那块玉珏呢,给老子看看!”
“好。”我低头翻袖子,翻了三遍,找不到玉珏。
奇怪,我怎么对把那块玉珏收在哪里没有印象了?
纸鹤响亮地啧了一声:“果然有鬼!老子回天庭就去查是哪个敢冒充老子!”骂完,它用爪子把头顶那缕艳红的火苗扒拉下来,推到我面前,“老子查清楚之前你先别回天庭。这是老子的本源灵火,分你一点防身用!”
我很感动,但实话实说:“我现在还不够烧半个时辰的。”
南明离火极为霸道,我修炼了三百多年,也只够它烧四个时辰。现在只剩半副神骨,还不如刚飞升的时候耐烧。
纸鹤嗤了一声,拍拍翅膀,给小火苗加了一道禁制:“老子把它封进你魂魄里,供你自保足够了……咦?”
它动作停顿了一下,疑惑地抬头看向我:
“你的魂魄怎么缺了一块?”
6. 第 6 章
16
“是……吗?”
我闭目感受,迟缓地发现自己的魂魄确实不全,胸腹处缺损了一大块。
天界很少有只针对魂魄的术法,就是因为神仙的魂魄与身体结合得太紧密,不可能绕过身体只攻击魂魄,所以魂魄留下的伤势几乎可以等同于身体上的,只是身体愈合得更快,魂魄会慢上不少。
我比了比缺口的形状,像是被人从背后掏了一爪子,连带着魂魄一起撕走了一块血肉……可我怎么对此毫无印象?
“你没有感觉?!”纸鹤难以置信。
“可能因为我其他地方缺的更多吧。”我说。
按理来说魂魄伤成这样,哪怕身体愈合了也是会疼的。但我在斩神台上被捅了十二个窟窿,现在还有半副神骨揣在袖子里装不回身体呢,疼得更厉害,哪还能分得清其他地方疼不疼。
纸鹤:“……也是。”
它歪着头观察了好一会儿,语气有些微妙:“这道伤……不像天魔干的。”
我在北方战场混迹那么久,对天魔很熟悉。若伤口有魔气残留,我不可能感知不到。而我缺失记忆的那段时间里,除了那名话很多的高阶天魔只看到了一个人。如果这道伤不是天魔留下的,那就只能是……
“这算好事。”我安慰它,“看来执明是被天魔蛊惑了,不是先我一步去地府了。”
纸鹤:“……”
它反常地沉默了片刻,努力又憋出一小缕南明离火,将合并起来大了一圈的小火苗封进我的魂魄。重伤带来的寒意被火焰驱散了不少,我原本连几枚铜钱的重量都掂不出来的手也恢复了知觉。
我撸起袖子,看了一眼腕上开始收口的刑伤,道了声谢。
“老子的火在温养方面一般般,凑合着用吧。”它吧嗒着纸喙,补充了一句,“据说凤凰目前就在人间某处清修。如果你能找到他,可以去向他讨一缕涅槃火,对你魂魄的伤有好处。”
“凤凰不是失踪很久了么?”我很惊奇。
“几百年前他在人间现身过,所以大家都猜测他这些年还是一直躲在人间某处。”纸鹤心不在焉地道,“那家伙心善,特别好欺负。你要是能找到他,就往他面前一躺,抓着他撒泼打滚,你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我:“……”
你怎么这么熟练,他该不会是被你欺负得躲到人间的吧?
“这个化身上剩的法力不多,不跟你废话了,下次有消息再联系。”纸鹤收拢翅膀,最后嘱咐道,“在老子调查清楚之前,你小心别死了!”
我点头。
它不太放心,强调道:“别想着趁机去地府——你现在魂魄有损,一旦死了连神智都维系不了,会变成个只知道流口水的傻子到处飘!到时候老子可不会去找你!”
“……是是是。”
啪嗒,它倒在桌上不动了。
我把小纸鹤捻起来,塞进袖子。
这下有点难办了啊……
如今回想,从拿到‘陵光’给我的玉珏和传讯符、到我单独前去约定地点遇到高阶天魔、再到执明匆匆赶来,分明是陷阱。我大概是在见到高阶天魔时就真的被蒙蔽了神智,否则怎么会跟一个天魔聊得有来有回。而任我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来见到执明后发生过什么,仿佛一眨眼就跳过了中间发生的一切,被押上了斩神台。
我按了按胸口,怀疑缺失的记忆是神魂有损导致的——若这个陷阱针对的是执明,还挺成功的。我没有记忆,浑浑噩噩地顶下了勾结天魔、破坏封印、谋害玄武神君的罪名,也就无人会再追查执明的去向。
可天庭那么多神仙,幕后之人为什么偏偏挑中我这个不起眼的小神背这么大的锅……
……难不成我的封号不该叫鹊华,应该叫平账神君?
不管怎么说,天庭暂时不能回去,就先在人间多呆几日吧。
我原本想着带小孩往东走一走,随便抓一把灰当成锦湆交差——老锦家的祖坟里已经有一个外姓人了,再多捧陌生灰也没什么,祭拜的时候拜错了也没事,就是给无名灰兄送一份祭拜礼嘛,还算行善积德了。
现在有了时间,倒是可以认真找一找哪捧灰是锦湆。
我自认为对锦湆的喜好还算了解,但再了解也仅限于他本人,猜不到他会被人扬到哪里去。万一真被扬得到处都是……
唉。
……那就到处都去找找吧。
17
打定主意,我解除了房间里的隔音结界,开门唤来店里的伙计:“小二哥,劳烦给我送几桶热水。”
既然要多留些时日,还是要打理一下的。
有陵光分我的那一缕南明离火,足以压制住伤势、让表面的刑伤闭合,再将血迹洗去就可以撤掉障眼法了——清洁咒虽然是个小术法,不怎么耗费法力,但以我现在的状况很难控制,不如老老实实地用水擦洗。
店小二一脸歉意:“抱歉啊这位客官,负责给咱家客栈送柴的老翁今早摔了腿,现在店里柴火不足,烧不了热水哩……”
“冷水也行。”我不挑。
他仿佛没听到,睁大了真诚又热情的眼睛:“客官,作为补偿,咱家掌柜同隔壁的汤池娘子打过招呼,凡是住店的客人去汤池洗澡,都可以打对折!您看……?”
我:“……”
你们的云游套路是不是太多了。
旁边的房间突然传出呯一声爆响,把店小二吓得一哆嗦。锦煜收回手,大步走出敞开的房门,皱着眉深深地看向我。
我以为他又要来帮我脱离受骗套路,赶忙把手缩回袖子,免得他再动手。
他盯着我并拢在一起的袖口看了几眼,兴许是找不到适合抓住把我扯走的位置,又转头紧紧盯着伙计。
店小二的脸皮没有掌柜的厚,被他黑黝黝的眸子这样紧盯着,额上见汗,结结巴巴地道:“其,其实昨日还剩了些柴……”
“你说的汤池店,在哪儿?”锦煜冷声打断了他。
他条件反射地答道:“不远,客官您出门往右拐,过三个铺面就能瞧见招牌,镇上只此一家,很好认哩!汤池娘子是我们老板的旧识,报上咱的店名可以打五折,实惠得很!”
锦煜点头,主动上当受骗:“听着不错,去看看。”
我:?
我一脸茫然地被他推下楼。
……这小子怎么一天三变,让他吃口上当茶跟要杀了他似的,让他泡个上当汤又积极主动起来了?
“你要是想去可以自己去,不用拉上我。”我挣扎着从袖子里掏出银子递给他。
他不说话,用那双酷似锦湆的三白眼盯着我。
我:“……”
……这破孩子对神仙有没有点敬畏心啊。
他尚未及冠,三白眼威力不足,让我这个看惯了锦湆威胁眼神的人觉得有点好笑。我拍拍他的肩膀:“听话,你自己去吧,本神仙还有别的事。”
比如去药铺抓点止疼药。
锦煜忽然垂下眼睛:“我自己去汤池,晚上会做噩梦。”
“嗯?”
我不确定地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分不清这小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没必要为了让我陪他去泡汤编造这种谎言吧?
“我有一位……长辈,因为我的疏忽,死于水患。”他说,仰头看着我,声音微哑,“我每次去汤池都会想起他的死讯,很害怕。”
我:“……”
这不是巧了吗,我去汤池也害怕。
只是比起‘长辈死于水患’这样的理由,我的理由实在是说不出口。
……其实锦煜长得和锦湆不太像,唯有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看着我,就像锦湆在看着我,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锦湆很喜欢泡汤……或者说,他喜欢一切能让我狼狈的娱乐活动。
锦湆刚登基的时候才十七岁。先帝为了给他铺路,死前带走了一批最顽固的老臣,致使三省名存实亡。我身为帝师,有规训他的权力,又被先帝托孤,真要论起来,能够插手的朝政并不限于礼部的事宜,加上朝中缺乏德高望重的老臣制衡,突然令我这个手握先帝遗诏的人一步登天,成了最大的权臣。
烈火烹油,如履薄冰。
权臣不好当。
那段时间我既要处理锦湆放任不管的政务,又要应付无数人明里暗里的拉拢投效,忙得焦头烂额,不小心忽略了其他。直到某一日,礼部侍郎提醒我说弹劾我的折子已经堆得快比我还高了,我不得不从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写了一份自辩的奏疏,在早朝时揣上,准备呈递给锦湆。
恰好是那天,锦湆罢朝了。
百官在殿里等了一个时辰,龙椅上不见人影,只得散了。我问了内侍才知道锦湆把众人晾在殿里不管,自己跑去汤池玩乐。我怒气上涌,不顾内侍阻拦,拎着先帝御赐给我的训诫金鞭冲去温汤殿找人。
那时候锦湆刚登基不久,还没有暴露出自己的下限,让我误以为他还有救。我也是气昏了头,冲进温汤殿后将所有侍从挥退,然后一脚把屏风踹倒,站在汤池旁边厉声呵斥,指望能把他骂醒。锦湆坐在水中仰头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出大戏。等我骂累了,他装模作样地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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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我,说了几句软话。我信了,欣慰极了,以为他听劝了。
但他没有,他只是记仇了。
在那之后的两年,我被消磨掉了所有的心气。在另一个他又无故罢朝的日子,我晚上下了值,揣着被积压了十多天的水患奏疏进宫,去温汤殿找他。他命侍从撤去屏风,让我跪在汤池旁边口述奏疏内容。
我好几日没睡,又被热气一冲,念着念着就一头栽进了汤池。
那汤池不深,只及腰腹。但官服和靴子浸饱了水,都重的厉害,一直把我往下拽,我居然站不起来,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锦湆走过来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拎起来的。
肺腑灼痛,耳中轰鸣,我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还死死抓着奏疏不放,难怪挣扎时使不上力。我想把它放在池边干燥的石砖上,手抖得厉害。锦湆很贴心地凑过来帮忙,将那本被水泡烂了的东西放好后,用手指随便拨弄了几下,伏在我耳边说了一个条件。
我趴在池边,盯着眼前湿漉漉的奏疏和被水晕染开的字迹,恍惚了一下,觉得这点代价就能换三县百姓的性命,还挺赚的,就答应了。
那一夜十分难熬,我醒着的时间还没有晕着的时间长,即便是睁着眼睛的时候意识也是断续的,被切割成了零碎不堪的片段,除了锦湆那模糊又快意的神色,什么也看不清。
事后我还是趴在池边,他先走了。过了小半个时辰,有内侍捧着他许诺给我的敕旨呈给我看,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末尾盖着一枚鲜红的印泥。我看着看着就笑出声,只觉得一切实在是荒诞至极。
后来,汤池就成了他最喜欢的议政地点。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说,因为你高祖父在汤池里搞我的次数太多了,让我对那该死的地方恨乌及乌,所以能不去就不去。
面前,一无所知的锦煜还在看着我,等我的回答。
我张了张口,正要拒绝,忽然从他眼里看到了掩藏不住的急切与忐忑。
“……”
锦湆的眼中不会有这样的神色,只有笃定和戏谑。被他看着,就像有某种残忍的精怪透过人的皮囊注视着我,贪婪地索取我的血肉。但眼前的少年不同,他的眼睛不像同龄人那样清澈干净,而是将情绪都压在水面下鲜少外露,还总是摆出一副臭脸……可他眼中从来没有那种欲要将人剥皮噬骨、磋磨殆尽的欲望。
这样一看,锦煜的眼睛似乎也没那么像那个小畜生了。
……唉,算了。
我总不可能把锦湆搞过我的地方全避开,那我余生只能去海底躺着了。
不就是汤池吗?
去。
18
汤池分为大汤和小汤,本冤大头付出足够的银钱,换来一个单独的小院。
我在屏风后脱下身上层叠的衣服,抖了抖——好歹是天衣,不惧水火,不沾尘垢,比我结实,还比我干净,无需我操心。我把它挂在一旁,仔细舀水冲去身上的血迹,这才披上浴服,绕过屏风往汤池走。
锦煜冲洗的速度比我快,已经在廊上等着了。我一绕过屏风,他的眼睛倏然睁大,直愣愣地盯着我,漆黑的眼瞳颤了颤:“你怎么……”
“我怎么了?”我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盯着我的手腕和肩膀不放,而这些位置都恰好是刑伤所在。
……巧合么?
锦煜移开视线,又转了回来,忽然问道:“我听说神仙的形象是在成神的时候就固定了,再也不会变?”
“不是,‘神’的形象和信徒的念想有关,会慢慢接近信徒普遍认知的模样。”我一边说,一边抄着手往汤池走。
“那你成神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子吗?”他追在我后面,不依不饶地问,“我……找过记载,卷宗上说,百姓祭拜你的时候,是对着一张画像祭拜的!”
“我又不是死了几百年,画像哪有我本人给他们的印象深刻……”我小声嘀咕。
普通百姓哪里有钱买画像,大多数都是去城外捡一块木头,托人刻上我的名字当作牌位,白天塞进柴火堆下面藏起来,晚上再把我掏出来拜一拜——有人搜查的话就把我塞进灶膛里烧了,很方便的。
不过他说的那张画像我也见过,画得接近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而不是临死时那副模样。我也很惋惜自己没能被塑造成画像上的样子。
但是!
百姓把我的形象记成我现在这样,主要还是怪锦湆!
因为我……我是……
嗐。
……我是喝水呛死的。
7. 第 7 章
19
喝水被呛死,这个死法,真的非常丢脸。
我死前五日,因为和锦湆对骂,被那个小畜生按个罪名丢进了诏狱。我得罪过的人太多了,某一位暗中买通了执掌刑狱事务的典狱,让我吃了好一番苦头。那时候我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昏昏醒醒了几次,口渴得厉害。典狱非常不好心地给我喂水,我被灌得太急,呛到了,咳着咳着就……死了。
我死后,锦湆不知为何下令把我的尸体吊到城门楼上。我只挂了一天半,就被几名豪侠趁着夜深拿下来了,然后被一个富商赞助了棺材和冰块,又在百姓们手里辗转了几日,接着在守城士卒的帮助下被偷运出城,最后被几个猎户齐心合力拴着绳索吊下悬崖,安葬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里。
锦湆派人找了七次都没找到我。最接近的一次,他派出来找我尸体的人都把我棺材挖出来开盖了,结果那人睁着眼睛说我不是我,把我又钉好埋了回去,埋得比之前还深,空着手回宫复命了。
……总的来说,托锦湆的福,差不多全城的人都见过了我的尸体。他们脑海中最深刻的就是我挂在城门楼上的样子,也无外乎把我祭拜成了现在这副浑身是伤的模样。加上我在百姓们的普遍认知里是个死人,祭拜我的人只拜我的牌位,形象也就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我接受得挺好。
就,就没有很差啊!虽说是比画像上瘦了点吧,但这不是更有神仙风骨了吗?那些乱七八糟的伤伤疤疤衣服一遮也没人知道,连客栈老板都夸我相貌好,气质好,仙缘多多!
天衣本就样式繁复,我每次领到的又总比别人的多几层,还都是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款式,一点皮肤都不露……要不是这次换了浴服,我都忘了自己身上看着怪吓人的。
为了避免吓到小孩,我解释了一句:“这些不是真的伤,是……百姓祭拜我时,心里想着我死后模样的人更多一些,就成了这样。”
锦煜深深看了一眼我手臂上一道细长的“鞭伤”,不死心地道:“画像就一点作用都没有吗?”
“……”我笑了一声,“画像哪有我的牌位轻省呢。”
他目露疑惑。
我快走了几步,没再给他追问的机会。
凡人信仰神明,是因为他们有所求。有所求,便有所期盼。越到地狱深处,期盼便越强烈,而当蛛丝断裂时,怨愤便会千百倍地加诸于泥塑之上。
画像太轻薄了,如何能承载万民之怨?
做不到的。
所以身处绝望之中的百姓们便将最后一点善意给予了我——那便是不去将我当作需要供奉、被寄予厚望的神明。
【若林大人是神,为何不救世?】
【林大人不救世,因为他死了。】
既不曾信仰我、不曾祈求我、不曾将获救的希望孤注一掷地寄托在我的身上,便不会怨恨我。
于是他们撕毁了画像,捧起了牌位。
他们说,林大人不是神,林大人是人,林大人死了,林大人救不了他们。
死去的林修礼是最好的、最令他们怀念的林大人。
百姓们要的,也不过是这一点念想罢了。
这样便好。
20
汤池水雾氤氲,三面都用竹木隔开,唯独正对着长廊的这一边留下了几级宽长的石阶。我在石阶上坐下,刚好够把腿泡进水中,看起来是专门为了不下水的人准备的。
锦煜紧紧跟在我身边坐下。
我瞥了他一眼:“贴着我干什么?”
他睁着眼:“沾点仙气。”
我:“……”
好理由。
这小子紧挨着我坐就算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我胳膊看——浴服只有松松垮垮的一层,不比天衣那样合身,袖子还短了一截,露出半条小臂。我顺着他的目光来回打量了几圈,搞不清他为什么看个没完。
不就是有几道“伤”吗?天庭有些神长得都不像人了,显灵时也没被人这么盯着看啊?
我把浴服宽松的衣襟笼紧了一些,盖住蔓延到颈下的伤疤,心平气和地道:“小子,再看我就把你踹下去!”
锦煜如梦初醒,迅速移开视线,低下了头。
我透过水面的倒影对上少年人漆黑的眼眸,有粼粼水光在闪烁。他忽然踢了一脚水花,将倒影踢碎了成了无数片,开口时声音中仿佛也带上了细微的水声:“你身上的‘伤’,很多吗?”
“挺多的吧。”我随意应道。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有这么多道?”他抬起头,眼底是干涸的,“你说他们拜你的时候想的都是你死后的样子。这些伤……这些伤都是你死时留下的吗?”
原来他是在纠结这个。我失笑:“不全是,有一些是……百姓想象的。”
锦煜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死时身上的伤可不止这么点,但被囚服遮了一下,百姓们看不到,就各自发挥了一些想象力,听说了什么五花八门的酷刑都想往我身上安一安。以至于我成神时觉得身体有哪里不太对劲儿,扯开领子低头一看,还挺纳闷为什么能看到自己的肠子……
还好后来说书先生的口味换了,反映到我的身上,就是好歹让我的皮囊能完整兜住我的内在,不用我每天早上手动往里塞了。
这事有点不太好给小孩解释,我总不能掀开衣服展示……我想了想,问他:“你知道《碎玉吟》吗?”
他愣了一下,皱着眉回忆片刻,迟疑地点头。
“那就是了。因为那首诗,所有人都觉得我头上有道疤。”我拨开鬓角的发丝,给他看那里的一道半指长的浅色疤痕,“哪怕本来没留疤,成神时也有了。”
21
我的额角确实被锦湆扔出的玉玺砸破过。因为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砸我的又是大名鼎鼎的传国玉玺,所以流传的很广。有文人专门写过一首《碎玉吟》,哀叹我被锦湆砸破相了——其实那是一首反诗,是在借着这件事哀叹国将亡于暴政。
普通百姓哪里看得懂那种隐喻,他们只读得懂明面上的意思。我本人迅速凭借此诗挤入京城美男子排行榜,取得了第五名的好成绩。
本来排名可以更靠前一点的,奈何诗是诗,人是人,我长相有点给艳名拖后腿……
都过了三百多年了,那首诗的具体内容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什么“半面朱砂染素裳”,还有什么“琼树岂堪连夜雨”之类的……在我看来用词颇为俗艳,也不知为什么能传得那么广。
倒是那文人的下场我记得更清楚一点——锦湆那个小畜生把他抓进宫,让他跪在屏风外面一遍遍念那首诗,而在屏风里侧,他把我摁在书案上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这都不能让他满意,他还撤了屏风,扯着我抬头,让那文人对着我再作一首诗。
那文人还算有几分傲骨,不肯就范……也可能是吓傻了,反正一句都没做出来。于是锦湆就给了他一剑,血溅得到处都是。他嫌脏,抬脚就走了,留下我和那文人的尸体在书房里沉默地对视了好半天,直到我有力气出门喊来内侍给他收尸。
其实当时玉玺没有砸实——那可是半个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实心和田青玉啊!真砸实了我估计人当场就没了——它是擦着我额角飞出去的,伤口不大,最多就半个指节那么长,血流也的不多。太医奉命给我拿了宫里最好的药,痊愈后连道疤都没留。谁知道我成了神,反倒因为百姓们的普遍印象,给我塑造出来一道三倍长的疤。
……应该庆幸百姓们不知道我的屁股都遭过什么罪,不然真是难以想象我会变成怎么个形象。
锦煜大概没有在听我解释,一直在怔愣地盯着疤痕看。我话音刚落,他就梦游一般伸出手,想来摸我的额角。
我哪能让这小破孩得逞,拍了一下他的手:“小子,都说过让你对神仙放尊重点了,别总想着动手动脚。”
他的手被拍掉,一下子惊醒过来,慢慢、慢慢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那张脸慢慢、慢慢地黑了。
我:“……”
怎么,不让他摸,是能把他气死吗?
22
事实证明,不能把他气死。
但能让他气得半个时辰不理人。
我看了一眼背对着我坐在汤池角落面壁的锦煜,搞不清现在的少年人都在想什么——若他对我恶语相向,我还能再逗……再训斥几句,可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生闷气,反倒让我不知所措。
……是我呵斥得太重了吗?
我不是个好师长,唯一一个名义上的学生没从我身上学到过什么,倒从我身上爽到过挺多次。我也反思过是不是自己教导的方式不对,我不该一开始就对他寄予厚望,用明君的标准去要求一个刚从冷宫里出来的少年,还因为一点小错就对从未处理过政务的新帝屡屡呵斥……
若可以重来一世就好了。
我定会在见锦湆第一面的时候就抓住他的手,用先帝御赐的训诫金鞭劈头盖脸地打他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看他还敢不敢做出那些欺师灭祖的混账事!!!
可惜时光不能倒转。
当然啦,乖小孩还是可以哄哄的。
我清了清嗓子,唤道:“锦煜。”
他不理我。
我从袖子里掏出那枚刻着我封号的玉片晃了晃:“你不是说要找你高祖父的尸身吗,那你想不想知道你高祖父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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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煜刷地回头。
我心里暗笑,冲他招招手,示意小孩坐过来:“来,本神仙给你变个戏法。”
他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涉过水,坐回我身边,问道:“你想用圆光术?”
“你知道的不少嘛。”我惊奇。
锦煜点头:“我为了找你,看了很多卷宗。”
我顿感心虚。
当年那场酒宴是专门为品酒而设的,众星君都拿出了珍酿分享。我好奇,每种都尝了一口,加起来便喝了不少。我醉蒙蒙地扶着墙出门,想找个地方醒酒,结果走到一半就被人抓走凑数去了……
轮到我掷下玉片时,我晃来又晃去,怎么都站不稳。要不是守在旁边的斗木獬默默伸出手扶了我一把,我险些把玉片掷到魔域去。后来迟迟没有人找我应愿,我一度以为是自己扔得太偏了,直到后来才惊觉会不会捡到那枚玉片的凡人根本没听说过我的名号,当成垃圾给扔了……
不得不说,锦煜捡到我的玉片,算他倒霉。
我都想不到他得多努力,才能从某本卷宗里翻到“鹊华”二字,还能和我本人对上号——要知道现在天下百姓还都当我死了呢。
“这个……正是为了奖励你读书勤勉,本神仙才破例让你和你高祖父见一面!”我顺势说道。
锦煜看我一眼,那张淬毒的小嘴又张开了:“你能控制好吗?不会又施展失败,再用别的术法糊弄我吧?”
“……怎么会呢,这个术法我还是很拿手的!”
圆光术在天庭有一个升阶版本,叫玄光术。教我这个术法的是水镜仙君。当年我不相信自己在卜卦方面只有音律天赋,拎着鼓槌去找最擅长此道的水镜仙君,请他教我卜卦。他的脾气在天庭是出了名的好,毫无保留地教了我十年,教得险些道心破碎,终于教会我一个玄光术。
这个术法理论上是最适合用来卜卦寻物的,但在我手里用不出这个效果……呈现一下心中所想还是可以的。
我榨出一丝法力聚在指尖,轻点池水。
【清水明镜,形神自现】
涟漪扩散,映出一名少年的侧影。他漆黑的发以白玉冠束起,露出苍白的脸,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抹青黑,瘦削的下颚被撑着头的右手遮住了一半,再向下则是深重的玄衣。
浑身没有半分颜色。
我看了几眼从我记忆中精选出的锦湆,对身边的少年说道:“你高祖父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就长这样。”
锦煜盯着水面映出的人,神色有些怔愣。
水镜中的少年天子坐在凉亭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只在石桌上扑腾的翠羽小鸟,伸出一只手,试图把它抓起来。
那只小鸟受了伤,惊慌之下狠狠啄了一下他的手指。
殷红的血涌出,他眼瞳转动,瞥了伤口一眼,毫不在意地继续将手掌下压,揪住它的翅膀将它拎起来,凑到眼前专注地观察了片刻它折断的翅羽,随即把它扔进旁边侍立的内侍手里,懒洋洋地道:“治好,放了。”
内侍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小鸟退出凉亭。
锦湆撑着头一动不动,只有眼瞳随着内侍的脚步滑向眼尾,直至看不见为止。他又盯了那个方向片刻,眼瞳倏然收回——
我在他看见“林修礼”之前收了术法。
……后面不能放了,让锦煜看见他高祖父走过来把血抹在我的脸上不太好。
“你看,你高祖父虽然是个暴君,其实他的内心也有……”我努力忍住说出这句话时的不适,“……善良的一面。”
锦煜面无表情:“你看起来要吐了。”
“……”
我把五官扯回原位,试图将话题平和地继续下去:“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高祖父……”
“所以你才不喜欢我看着你吗?”锦煜问。
我:“……很明显吗?”
“嗯。”
嗐,居然被发现了。
锦煜低头看着恢复平静的水面,反过来劝慰我:“世人皆知,我……高祖父是个什么货色,你不必替他遮掩。”
“……不是这样的。”我说。
孩子啊,你高祖父远比“世人皆知”得还要畜生多了。
不知道锦煜是不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怔愣地看了我的倒影片刻,忽然问道:“在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言道祸不及子孙。我面对锦湆重孙子的期盼眼神,干涩地开口:
“他,他是个……”
天生坏坯嘴毒心黑罔顾人伦杀人不眨眼视礼法如敝履弃律例如草芥钟天地之戾气聚四海之怨憎罪行罄竹难书活该下地狱的——
“……人。”
8. 第 8 章
23
锦煜对我的回答嗤之以鼻:“他把你害死了,你还觉得他是个人?!”
我艰难找补:“因为我……很善良嘛!”
善良如我,是不会告诉他对内我习惯用‘小畜生’作为他高祖父代称的!
锦煜才十九岁,我不希望他小小年纪就活在有个遗臭万年的祖宗的阴影下,于是搜肠刮肚,努力从烂泥里再捞出一点能和他说的东西:“别看你高祖父他……呃,名声不太好,但是他有两个优点——他言出必践,对宫人也不算坏。”
其实锦湆只有言出必践这一个优点,主要体现在许诺我的交换条件从未食言方面,有时候也体现在说搞我几次就必定会搞我几次方面。这种事不太好跟小孩讲,所以我临时给他加了一个优点——仅限我还活着的时候,那个小畜生行事荒唐归荒唐,称不上暴虐无道。他对宫人说的最多的话不是“拖下去”,而是“滚出去”。曾经有内侍在惊惧之下不小心把热汤药泼在他身上,他也没因此杀人,勉强能算个优点了。
“那他对你呢?”锦煜透过水中的倒影看着我,语气生硬,“他对你很坏吧。”
“这个……”
岂止是很坏。我专门请教过判官,光是他对我干的那些事就可以把他送进十八层地狱一百八十年——地狱都很久没接过这么大的活儿了。判官还很仔细地为我解释,其中十年是因为他打我,五十年是因为他骂我,剩下的一百二十年都是因为他一边打我一边骂我一边四处搞我……
“……哈哈哈,本神仙年纪大了,记不清了,要不我们聊聊天气和花草怎么样?”我向锦煜提议。
“你记不清?!”
锦煜上下牙用力咬在一起,几乎能听见‘咔’的一声。他猛地倾身逼近我,像一只愤怒的小豹子,咬牙切齿地低吼:“你记不清他对你做过什么,却记得清他救了只鸟?!他自己都不记得吧!”
我有点茫然地看着他眼里的怒火,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气成这样。眼看那双燃烧的小三白眼都要抵到我脸上了,我不得不向后仰,喃喃地解释:“……就是因为他自己不记得,所以我才记得。”
他因愤怒而压低的眉眼一滞。
我趁机抬起手抵着他皱紧的眉心,把他的脸向后推:“好了好了,别为我愤愤不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的小玄孙……”
白捡来的小玄孙脑门还挺硬,我用了不少力气都没推动。他梗着脖子不肯后退,反而逼得更紧,漆黑的眼睛近在咫尺。
氤氲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神色,也模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少年人身上的热意随着粗重的呼吸乱七八糟地包围过来。我有些晃神,恍惚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锦——
一瞬间,心脏骤然紧缩。被他攥过的手指、被他抓过的手腕、被他推过的肩膀、甚至是被他的呼吸拂过的皮肤同时窜起刺骨的灼痛。我撑在他眉心的手指一抖,条件反射地重重把他往后一推!
他反应很快地抬起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臂维持平衡,但五指即将收拢时忽然顿住,错失良机,哗啦一声向后栽进汤池,溅起一大片水花。
我愣了愣,回过神,慌忙走下石阶。
小汤池的水很浅,淹不到人。锦煜不等我扶就自己坐起来了。湿透了的发丝软塌塌地贴在他脸颊上,把那张总摆出一副成熟神色的脸衬出了几分少年气。他抬起手抹了一把水,不知是气恼还是窘迫,耳根微微泛着红,瞧着年纪就更小了。
对,对……
他还小,不是……还是个小孩呢……
被烫得发麻的指尖动了动,我的心脏缓缓落回原位,为自己的妄念感到好笑,再看小少年紧紧抿着唇的样子,俯身撩起一层水去逗他,笑问:“这么生气呀?”
涟漪层层扩散,迸溅的水花沾湿了他的眼睫。他一声不吭,垂着湿漉漉的睫毛,固执地盯着水面,不肯抬头看我。
怎么又要哄……
我心虚地揉了揉手腕,再次榨出一丝法力试图哄小孩:“要不,再给你变个戏法?”
“不用!”锦煜用力把头扭到另一边,冷声道,“留着力气给你恢复记忆用吧!”
我:“……”
这破孩子的破嘴怎么只有沉默和淬毒两种状态。
我悻悻地收回法力。
一时之间,汤池里只剩下水波荡漾的细微声响。
墙角滴漏里的水珠一滴滴敲在青石上,发出规律的滴答声。院外有小厮经过,布靴踩过被浸润的地砖,是粘腻又拖沓的轻响。汤池因为我们方才的动作腾起雾蒙蒙的水汽,随着呼吸灌入肺中,在那久远又模糊的声音里,仿佛也浸染上了阴冷的霉味与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我耳边听见几声微弱的闷咳,下意识抚上干涩的喉咙,才发现那不是我发出的声音。
我又有些晃神。
24
在诏狱那几日,因为总是醒着,时间过得很慢。
人之将死,总会生出许多遗憾。可是死前我又很忙,抽不出空去回想自己这一生究竟有多少没走完的路。滴漏不分白天黑夜,滴答滴答地响,我恍恍惚惚地数着,数着,那些曾经走过的路渐渐看不清了,没做完的事也渐渐模糊了,脑袋里昏昏沉沉,最后就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念头,那就是在死前见锦湆一面,对他说几句话。
如今我已经回忆不起那时候想说什么了,大概只是几句他从不肯听的老生常谈吧。他兴许是猜到了,所以没有来见我,我却因此生出了执念,魂魄不肯入地府,在自己的尸体旁边飘了不知多久,看着我被拖出诏狱挂上城门楼,看着我被七手八脚地敛进棺材,看着我被深深埋进那处僻静的峡谷……一直到我的坟头开出小花,我都没能见到锦湆。
后来某一日,我托腮看着一只翠羽小鸟踩在我的坟头上蹦蹦跳跳地啄食草籽,黑豆豆眼中映着天地万物,云卷云舒,其中并没有我,也不需要我。
我忽然就想开了。
于是到了地府。
地府很热闹,老锦家的祖宗们轮番拉着我哭,对着我痛骂他们的不肖子孙;枉死的百姓也拉着我哭,感慨林大人您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为什么好人没好报;连判官都来拉着我哭,问我能不能把功德金光收一下,他们眼睛疼……
他们拉着我哭过一轮,换一批人拉着我又哭一轮,然后再换一批……我觉得不对,怎么地府的鬼越哭越多了?抬头一看——哦,原来是锦湆正在上面发疯,致力于把全天下的人都送下来给我陪葬。
我这才发现,他之前畜生得挺保守的。
锦湆这个人,总能给我惊喜。从前每次我以为这就是他的底限了,他不可能再干出比这更畜生的事情了,他就会身体力行地向我证明是我低估了他的潜力。
我承认我不够了解他。
所以我想不明白,明明我死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自己去求他,求他见我一面,他理都不理,还在我死后莫名其妙地把我的尸体挂去城门楼上羞辱,堪称恨我入骨。而我死了好几个月了,他又为什么突然开始发疯,打着我的名号从宫里杀到朝堂,搅得天下无宁日?!
他都已经把我从臣子变成佞幸了,怎么还想继续在史书上给我争取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名头呢?
没这必要吧。
但我都死成鬼了,身体也埋在七尺之下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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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再阻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鬼门关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与之相反,轮回台前门可罗雀,判官们天天蹲在上面数着投胎的名额,越数越少,于是地府越发的鬼满为患。
在这种情况下,我身上的功德忽然开始日日暴涨。
几位阎王满头大汗,凑在一起算了半天,只算出和锦湆有关,但都算不出为什么锦湆越杀,我身上的功德反而越多,还以为天道出了问题,最后甚至惊动了泰山府君。他掐指算了半晌,告诉我:是天道重新核算了过去九年我凭一己之力阻止人皇为祸世间的功绩,判定不止这么点,所以给我翻了八十一倍。
我:“……好严谨,有零有整的呢。”
因为人间情况过于严峻,我向判官申请去投胎,想着万一能有机会阻止锦湆也是好的。但申请了三次都被不同的判官打回来了。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判官结结巴巴地劝我说,就算我现在去投胎,先不说夭折的概率有多大,就说等我长到能用屁股保护人间的年纪,锦湆估计已经搞不动了,就……别去遭罪了吧?
我:“……”
我:“其实我不是只有……算了。”
没办法,谁让我本人这颗十五岁就能高中状元的脑袋不如我的屁股劳苦功高呢?我只好改成每天抄着手去鬼门关等人,指望我虔诚的心意能感动天地,早日把锦湆咒死。
就这样咒……等了十年,锦湆不死。
十年后,鬼门关前突然天降祥云,地涌金莲。我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意外发现飞升成神的那个热闹竟是我自己。
上午,本神君去天庭报道。
下午,锦湆死了。
我:“………………”
好气啊!!!!!
最初的百年,我特别想死回地府见到锦湆,没成功。
第二个百年,我去了北方战场,每日吵吵闹闹忙忙碌碌,没时间找死。
第三个百年,我觉得我已经把锦湆忘了。
第四个百年,还没过完一半,我以比飞升更离奇的方式下凡了。
还遇到一个……长了一双锦湆眼睛的后人。
三百四十三年,对于凡人来说太长了,对于神仙来说又太短了。看到他的眼睛,那些我以为已经忘记的、关于锦湆的记忆就又都回来了,不管是糟心的,还是很糟心的,又或者是特别糟心的。
我这人还是要一点脸的。虽说活春宫都被漫天神佛看过不知多少场了,可要我亲口告诉锦煜他高祖父和我干过多少次,不是,干过什么事情,那还是很难讲出口的!
至于其他……
从我第一次被先帝领去见锦湆,到我身死,刚好十年。这样漫长的时间,那个小畜生当然不是一件人事没做过。我不止记得他随手救下那只翠鸟,也记得他醉酒后趴在我腿上戏言要做个明君,还记得他在朝堂上恩威并施、逼迫贪污的官员自掏腰包补齐军饷,转头下了朝便将我拽进御花园讨要报偿……
那些画面,同那些荒诞不堪的记忆囫囵在一起,是我的喉中鲠,腑中棘,骨中锈。
我看了一眼坐在汤池另一头抱臂对着水面生闷气的锦煜。
这小破孩也不知从哪卷野史里翻出了些似是而非的记载,对他高祖父的憎恶如此明显,巴不得听我这个首席受害人对着锦湆破口大骂才好。他向我许愿想找到锦湆的尸身,怕不是担心别人扬得不够,打算亲手把他高祖父扬得更均匀。
对于这孩子的拳拳孝心,我是很感动的。
可是那些被嚼碎了藏起来的东西,那些让我自己都羞于承认的东西……又怎么能告诉第三个人呢。
9. 第 9 章
25
从汤池出来,天已经擦黑。
锦煜一路闷头往前走,头也不回。
我抄着手跟在后面,眼看他拐进客栈直奔楼梯,唤了他一声:“不吃些东西么?”
“不吃,累了。”他扔回硬邦邦的几个字,噔噔噔拐过转角。
店小二本来满脸笑容地迎过来,差点被他迎头撞飞。他眨巴着眼睛目送恨不能把楼梯跺塌了的锦煜上楼,又为难地看向我:“这……?”
“没事。”我安慰店小二,“这小子因为我骂他祖宗骂的不够狠,跟我闹别扭呢。”
店小二:?
楼上适时传来“哐”的一声,是门被大力扣上的动静。
我估摸着这位气性颇大的小犟种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出门,便问店小二:“镇上有药铺吗?”
“啊?……啊!有,城东和城西都有!”店小二回神,眼珠子灵活地上下一扫,脸上浮起了然的神色,“客官瞧着是受了风寒?要是需要看诊,就去镇东的仁济医馆,他家坐馆的医师都是顶厉害的!如果是抓药,那去镇西的和康医馆更便宜!”
我给了他几枚铜钱作为答谢。
他欢欢喜喜地伸手来接,眼睛忽地一亮:“客官是从京城来的?”
我好奇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嘿嘿,您别看小的就是个伙计,眼睛可利着哩!”他捻起一枚铜钱,得意地道,“这铜钱是去岁才铸的,只在京城里流通,外头少见,唯有像您这样从京城来的客官才会用哩!”
“原来如此。”
——看来这枚就是第三种流通的铜钱了。
那枚铜钱上刻着一个【泰】字,颜色稍显暗沉,细看做工质量还不如前两枚,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我作为一个“京城来的”,也不好问偏远镇上的店小二去年为何会突然铸新钱,只能先记下,打算回头再找人打听。
店小二将铜钱收好,热情地问道:“客官,您这脸都白成这样了,不宜走动!不如小的找个人帮您把医师请来店里给您看诊?咱家掌柜的同医馆东家的也是老朋友了,只要这个数——”
本冤大头听出熟悉的套路前奏,生怕那个手欠的破孩子突然又踩着他的话冒出来把我拉来扯去,连忙打断:“大可不必!!!”
他神色颇为遗憾。
我正想嘱咐别的,忽有所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紧闭的客房大门。
天色已晚,客栈二层挂着的灯笼还没来得及点,一片昏暗,反倒是室内的烛火更亮——锦煜在屋子里不知道,他躲在门口偷听的影子就映在门上呢。
我努力压住嘴角,嘱咐店小二:“劳烦再替我准备一份饭食,如果楼上那位闹别扭的小……公子,一个时辰后还没出来,就给他送上去。”
“好嘞!”
店小二应了一声,顺着我的目光抬头,也看见了映在门上的影子。他心领神会,故意提高声音,忧心忡忡地问道:“客官,要是小公子不肯吃饭怎么办?”
……好上道的伙计。
我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又多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配合地重重地叹了一声:“唉,那他定是还在生我的气。没办法,为了避免讨他的嫌,我今晚就不回来住了,在街头凑活一晚吧。”
“哎呦,那怎么行!”店小二收了我的钱,表演得更是卖力,夸张地大声感慨,“咱们小镇可是在昆仑脚下,山风刮骨头哩!入了夜,那街上的冷风一阵阵地吹,冻人得很!客官本就病着,身体冻坏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的身体不重要,他的心情才重要啊……咳咳咳!”我用力咳嗽几声,掩盖住笑意,凄凄惨惨地道,“他要是不肯吃饭,就让我冻死在街头吧,谁让我惹他生气了呢……”
我们两个一起抬头看向二楼,门上的影子紧紧攥着拳头。我都能想象到小破孩站在门口咬牙切齿的样子。
糟糕,逗过了。
那小子可不光是手比陵光的鸟爪子还欠,总往我身上拉扯,臭脾气更是说爆就爆……他不会气得冲下来拿头顶我吧?!
本,本神仙怎么会怕一个铁头小犟种呢!
我立刻提起衣摆迈过门槛:“就这样吧我有事先去了劳烦小二哥一会儿把饭食送上去多谢了。”
“诶——哦,哦!没问题,客官您安心地去……去买药吧!”店小二差点嘴瓢的声音远远从后方传来。
我已经溜出了半条街。
这家客栈是镇上最奢华的一家,位置很好,端端正正地坐落在寻仙镇中心,几乎可以作为划分镇东镇西的标志。我随意地顺着风感知了一下,此处距离东西两家医馆差不多远。
既然如此,就去更便宜……
风忽然被截断。
我诧异地抬头,隔着人群看到一名背着布包的中年汉子。他踩着草鞋,挽着裤脚,看样子像是进城赶集的老农,但转头望来时,眼中一点碧色莹莹如炬。
……是人间的修道者。
他对上我的视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接着便转身蹒跚地继续向前走去,没有恶意,亦没有同我攀谈的意思,身影很快没入人群中不见了。
风脱离禁锢,轻盈地绕回我的指尖,带来一道宛如雨后泥土一般湿润又温厚的气息,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其他更微弱的驳杂气息。
“咦……?”我捻了捻指尖,有些惊奇。
这座小镇方圆不过五六里,竟有不止一名修道者吗?
我垂下眼,心神微凝。
无形的根须悄然舒展,渗入青石板凹凸不平的缝隙,拂过酒肆高高挑起的旗幡,钻入吱呀作响的窗棂,又轻轻托起柳梢初生的新叶。它们无声地蔓延过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院落,每一片扬起的衣袖袍角——
忽地,某一条根须轻轻颤动,传递回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桃粉裙装,正掐腰站在包子摊前与小贩讨价还价;
转过两条小巷,顺着院墙攀上青瓦,两道幽深的气息蹲踞在狭窄的屋脊上,一个神色恹恹地抬手驱赶想要落在他肩上的雀鸟,另一个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正坐在树下糊灯笼的匠人;
再远一些,房屋与行人的形体已经模糊,万事万物化为隐约的轮廓与涟漪。树冠之中,一道小巧而轻灵的气息蹦跳了几下,忽然向下俯冲,落地前一刻化作兽类,然而似乎没有控制好,直挺挺地栽在地上,体型倏忽变化回少年模样,蜷缩成一团,捂着脸来回打滚……
或炽热、或寒凉、或厚重、或锋锐……十几道不同于凡人的道韵气息沿着万千无形的根须,涓涓流淌回指尖。我仔细分辨了一下,北边多些,其他几个方向少些,都分散在小镇各处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之间没什么关联,似乎只是凑巧选在这座小镇落脚。
达到‘入道’境界的修道者,人间不超过千数,且大多隐匿在远离纷扰之处修行,怎么想这个数量都远超出一座普通小镇应有的。
我心中警觉,回头看了一眼客栈亮着光的二楼,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把锦煜单独丢在客栈,自己“安心地去吧”。
不止是因为这些反常聚集的修道者,更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提醒了我,人间其实没有那么安全——如今天庭情况不明,陵光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查出真相。若是幕后黑手先他一步察觉到异常,都不用他亲自上门,找几名修道者就能把我灭口了。
杀了我倒是没什么,万一连累了锦煜……
……不行,我不能把率先进地府的机会让给那小子。
我当机立断,悄悄掉头绕回客栈背面,先小心地确认了一下锦煜没有站在窗边,这才偷偷蹲在屋檐下翻袖子,打算布个防御阵法。
26
虽然我不擅长卜卦,但在阵法方面还是很擅长的,尤其是这种以防御为主的小型阵法。
两百年前,我刚到北方战场的时候,因为自身修为实在太低,执明担心星君们吵架时拍个桌子就能不小心把我震死,所以专门传了我一种【四象玄武阵】的简化版本,被陵光命名为【小王八壳阵】。
简化版的阵法自然没有大阵那样攻守兼备的威力,只保留了防护作用,让外面的人进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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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里面的人出不去。
我头顶小王八壳被关在后勤府一个月,觉得这不行,自己对着阵图钻研鼓捣了一段时间,成功改良出几种分支版本,按照效果可以分别被命名为【能够进人但进来就别想出去小王八壳阵】、【不定向变速旋转移动小王八壳阵】、以及【反向罩住敌人自己就安全了小王八壳阵】。
这三种版本各有优缺点,我第一次改良阵法没什么经验,就顺手把三种阵法叠加做了一个嵌套。
执明看到我的成果大惊失色。
也可能是我驾驶着三重小王八壳阵在后勤府里横冲直撞、逮谁罩谁、把不管是不是自愿配合我实践阵法效果的星君们全部像滚地草一样拖挂在阵法里翻滚前行的样子有点太具冲击力了。
后来经过投票表决,众人一致决定将【无敌小王八壳阵】列为禁术。
而我凭借从内部攻陷后勤府的功绩,一战成名。
经此一遭,我意识到自己在阵法一道上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天赋,这令在卜卦方面屡屡受挫的我重燃起了对术法的热情,打算继续认真钻研此道。
众星君听闻后,都很担心我不够误入歧途,于是在执明的默许下偷偷将真正的【四象玄武阵】阵图传给了我,还给了我一份人员清单——那是在我首次实践阵法那天恰好在战场上当值、没赶上被无敌小王八壳拖着满地乱滚的星君名单——他们殷殷嘱托我再有新的成果时一定要把这些人叫来帮忙实践,如果这些人不肯来,他们可以帮我把人抓全。
我深受鼓舞。
有了完整版阵图作为指引,我成功找出执明在【小王八壳阵】里做的手脚,解除了阵法落地后不能出入的限制,还结合我自己研究出来的那几种分支的优点,改善了阵法只能刻在固定位置上的缺点。
几个月后,我拿着苦心研究出的新阵图出门。
那一天,北方战场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击鼓传花大混战。众人为了高昂的实践名额把压箱底的绝技都施展出来了,从后勤府一路打进战场又打了回来。斗木獬星君作为唯一的老实人,无助地跑来又跑去,试图阻止内战未果,反被众人联手绑了,殷切地送到我面前,成为了那朵倒霉的花。
花看着我,我看着执明,执明突发恶疾眼瞎耳聋,举着双手摸索到院外去吐血没空理人。
于是斗木獬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被摁头塞进了新阵法。
很可惜,新的阵法既不会把本来好端端站在阵外的人吞进去出不来、也不会一边十方旋转一边满地乱窜,是个和斗木獬一样正经的老实阵法,让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万分失望。
好在我其实还准备了另一套满足星君们追求平等受害权需求的【敌人来打就随机倒立升天小王八壳阵】。
众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地抢着阵图打出门后,斗木獬挣脱了捆仙索,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向我拱手一礼。
此后他便不再三天两头地劝执明把我送走。
又过了几十年,我修为精进,哪怕是执明拍桌子也不能把我震死了,【斗氏小王八壳阵】的阵旗也就被我塞进了袖子深处。
好在多年锻炼出来的经验仍在,哪怕现在布阵的范围要扩大到整个客栈,阵旗该怎么安置也不难推算。
就是……临到最后一步注入法力时,卡住了。
没了半副神骨后,我的法力跟个坏掉的水闸一样,抬一下根本控制不住出多少水。我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三四次,要么法力用少了无法串起阵旗,要么法力用多了险些把阵炸了,怎么都激活不了。
我按了按手腕,很是发愁。
因为我不是从正统途径成神的,加上多年以来都只被人祭拜而非信仰,所以没能领悟到任何神术,对于很多其他神仙视为常识的东西也是一知半解。比如神骨,我初次听闻时还以为它指的就是我体内的骨头,还好奇为什么只有“神骨”,没有“神血”、“神肺”之类的称谓。后来才知道它不是真的骨骼,而是——
神君身死之时,一身法力凝聚所化成的遗骸,即为“神骨”。
10.第 10 章
27
在被押上斩神台之前,我一直以为‘身死’和‘遗骸’这两个步骤的顺序是不可逆的。
后来发现遗骸的定义没有那么严格,因果反过来也可以成立。
根据我的亲身体会,剔神骨是个很复杂的刑罚,一共有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把我以一个兼具观赏价值和震慑作用的跪姿固定在斩神台上,保证我跑不掉也动不了,能够完整地聆听完自己很长的罪名;
第二个阶段是由行刑的神官从四肢向躯干逐步钉入刑具,以外力迫使体内的法力向内汇聚、挤压,直至将被迫成型的神骨从心口逼出来;
第三个阶段是斩断神骨和我之间的联系,让遗骸彻底成为遗骸。
我是在第二个阶段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叫停的,那时候神骨已经被逼出来半截了。
这就有点……尴尬。
我可能不是第一个有幸在活着的时候先看见了自己遗骸的神仙。
但我肯定是第一个躺在斩神台上思考怎么把自己的半截遗骸塞回身体的神仙。
监刑的斗木獬星君建议我先从斩神台下去再慢慢想。
我很诚恳地对他说不是我不想下去,而是我两条胳膊两条腿加起来被戳了十二个洞。我这个神比较好面子,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怎么爬可以看起来更体面一点。
斗木獬:“……”
他不愧是执明麾下唯一的老实人,在看着我爬下去、把我抱下去、和推着我滚下去之间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选择善良地蹲下来滥用他的职权帮我把腿上的刑伤治好。
我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拎着我的半截遗骸溜溜达达地下凡了。
神骨这东西,我亲眼看着它从我心口冒出来,可是它居然不能原样塞回去。扔了吧,又觉得不太行——好歹是我一半的遗骸呢——我只能先把它揣进袖子里,和我收集的其他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破烂儿们放在一起。
我本以为它唯一的作用就是等我死的那天掏出来,跟我自己变成的另外半截遗骸拼在一起合葬。
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它的其他用处了。
我把半副神骨从袖子里摸出来,再摸出一把小刀从上面刮了些粉末,和着血拌匀做成鹊华血墨,用手指蘸着在阵旗上描画一遍,以祭阵的方式尝试激活法阵。
所有献祭类术法的最高阶都是以己身为祭,这是我唯一一个无师自通的术法。这类“术法”我活着的时候就应用得很熟练了,加上有我自身骨血磨成的墨,很快就成功激活了防护阵法,将客栈笼罩其中。
我用小刀试了一下,确认现在客栈比我结实。
不错不错。
鹊华血墨还剩了点没用完,浪费很可惜。我想了想,又翻出几张忘记是谁送我的护身符箓,如法炮制激活,然后指使风把窗户撬开一条缝隙,将符箓送入锦煜房间,悄悄贴在坐在床边生闷气的小犟种身上。
锦煜若有所感,偏了一下头。
我赶紧把窗户合上,屏息等了片刻,见他没有额外反应,不像是察觉了,这才放下心来,站起身揉了揉手腕。
很好,这下我是真的可以安心地去……嗯,买药了。
28
昆仑自古以来便是云游的好去处,即便不是为了寻仙问道,来赏景游玩的人也不少。小镇又不比城市,夜里不设宵禁,游逛的人竟是比白日还要多。
我和锦煜是在申时左右进的镇子,如今将近戌时,各色灯笼都挂了起来,街道上冒出许多五颜六色的摊贩,有卖小吃的,也有卖面具、罗扇之类小玩意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吸引了不少人驻足,令本就被摊贩挤占了不少空间的街道更不宽裕。
在地广神稀的天庭呆惯了,就难以适应这种人挤人的环境。我不知不觉被从街道中间挤到了边缘,穿过街巷交汇处时又被另一个方向汇入的人群撞了几下,险些被挤到卖簪子的小摊上。
还好站在摊前的一位好心人及时扶了我一把,没让我坐下去。
我望了一眼摆满尖锐簪子的案桌,心有余悸。
……我的屁股跟着我,实在是吃了太多苦,真的不想再被戳了。
“你没事吧?”扶着我的好心人关切地问着,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利落地把我摆正。
“嘶……没事没事,多谢了。”我应了一声。
他握住的地方虽然没有刑伤,但我身上哪儿哪儿都疼,被捏着更疼。我站稳后想把胳膊抽出来,不仅没成功,他的手还突然用力,紧紧攥着我的胳膊不放。
我奇怪地抬头,发现扶着我的好心人很眼熟——这不是在进城门时趁我被向导围住,领着其他人快快溜走的那个蓝衣青年吗?
他也认出了我,神色有些意外,随即开玩笑地问道:“仙长怎么有空在人间闲逛,没去拜访昆仑仙宗?”
“……本来有这个打算的,但是没打过大仙狗和喷火铜狮子,十分遗憾。”
他哈哈大笑。
人潮挤过,让出少许空隙,我顺势向后退了一步。他终于松开我的胳膊,笑眯眯地拱手:“在下裴南,昆仑弟子。不知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我:“……”
我认真思考他这句是不是还在开玩笑。
他主动笑道:“道友放心,在下不是‘昆仑仙宗’弟子,是‘昆仑’弟子。”
昆仑山上确实有一个修行宗门,我听天庭的其他仙人提起过,算是人间数得上名号的大派。我见他目光清正、气息平缓,是走正统途径的修道者,便回了一礼:“林平账。”
“……”他,“……道友的名字挺特别呐。”
出门在外,假名都是自己取的。我很淡定地敷衍:“嗯嗯,我也觉得不太吉利,听起来就像是会被幕后黑手选中成为替他背锅顶罪的倒霉路人才有的名字。”
“诶?原来道友的名字有这么复杂的寓意吗……?”他一愣,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大惊摆手,“不不不,道友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慌乱和尴尬不似作伪。
我摇头笑道:“我是开玩笑的。”
裴南松了口气,急忙转移话题:“林道友是第一次来昆仑吧?是为坊市而来?”
“不,我……嗯?”我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衣角被人拽住,低下头,看见一张仰起的小脸。
是那个穿着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好几号的蓝衣小孩。他一手紧紧抓着裴南的衣摆防止被人群挤散,空出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袖子,绷着圆圆的小脸,严肃地开口:“在下鹿明澈,见过林道友。”
“……”
“哦对,这位是我的师……师弟。”裴南说着,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小孩看着才四五岁,吓得慌忙搂住他的脖子,又在我的注视下红着脸松开他,两只小肉手团在一起,似模似样地冲我拱了拱。
我赶紧端正态度,拱手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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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鹿道友。”
他矜持地道:“你可以叫在下明澈。”
“我这位小鹿师弟不喜欢被叫人叫姓氏。”裴南解释着,让小孩坐在他臂弯里,故意问道,“是不是,小鹿师弟?”
鹿明澈的脸鼓了一下,不知道该应答还是反驳,憋了半天,不情愿地点头:“是!”
“好,我记住了,是明澈道友。”我笑着换了个称呼。
小孩抿着的唇角顿时上扬,小下巴高兴地抬了起来。
裴南急忙后仰,这才没被明澈撞歪鼻子。他忍着笑从小孩旁边探出头想要和我说什么,忽然愣了一下,视线越过我落在了更后方的位置,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瞳孔微微收缩。
但那惊骇的神色转瞬即逝,他脸上依然带着轻松的笑意,看了看明澈,又看看我,像是心血来潮,作势要把小孩递给我:“我看林道友好像很喜欢我师弟?你要不要抱一下?”
“可以吗!”我眼睛一亮。
我还没抱过小孩子呢,从前是……没机会,后来是因为天庭没有孩童,哪怕看外貌是幼童模样,实际年龄也比我大得多。所以三百多年来我身边最接近小孩子的存在,就只有百姓们逢年过节烧给我的童男童女……
“不可以!”明澈警惕又慌张地转身紧紧搂住裴南的脖子,大声拒绝,“师父说了,我要乖乖跟着你,不可以随便被别人抱走!!!”
我遗憾地放下手。
“哎呀,师弟别害羞嘛……”裴南笑着,偏头在明澈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压得很低。
小孩听见他的话,不知为何突然瞪大了眼睛,害怕地回头看我一眼,又往我背后扫了一眼,吓得脸都白了,一声不吭地把他抱得更紧,头也埋在他的脖子里,使劲儿摇头。
我:?
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两次就不寻常了。我的后面不是只有一个卖簪子的小摊吗,摊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我们挡在这里的时间太长,耽误人家做生意,摊主凶他们了……?
想到这里,我向旁边撤了几步。
“道友!林道友!……别着急嘛!”裴南立刻喊住我,脚步飞快地挪到我前方,将我又堵了回去。他热切地道,“你等我再劝劝师弟,今天一定让道友如愿以偿!”
“呃……多谢?”我用手抵住后面的案桌,对于他突然的热情很摸不着头脑。
裴南冲我咧出整齐的八颗白牙,又赶快低头跟小孩耳语。
我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不知道他对小孩说了什么,但看得出这次的悄悄话起作用了。等他说完,明澈慢慢松开攥得死紧的小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点点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被委以重任的责任感。
“哈哈哈,我师弟有些认生,让道友见笑了!”裴南对我笑了笑,再次上前几步,有意无意地把我挤进了两处摊位之间的空隙里,又一次将明澈递给我,“道友放心,我已经说服师弟啦,他很愿意给道友抱的!”
我犹豫地看着小孩脸上决绝的表情:“……”
……这种被迫自愿的神色我可是很熟悉的。你真的是说服了你师弟,不是用什么家国天下、伏尸百万的事威胁他就范的吗?
见我迟迟不伸手,裴南给明澈使了个眼色。
小孩面露隐忍,一咬牙,主动向我伸出双手,小喝一声:“林,林老鬼!抱我!”
我:???
11.第 11 章
29
是我听错了吗,小孩刚才叫我什么?
林老鬼……?!
“啊哈哈哈哈,师弟你怎么把别人的名字记错了呢!”裴南突兀地爆发出几声大笑,双手举着明澈猛晃,“这位‘道友’明明叫林平账啊!林——平——账!”
小孩被晃得咕咕呜呜,两眼冒星。
我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童言无忌,裴道友不必在意。”
反正都是假名,叫我林老鬼也——
呃,也……也……
……我看起来很老吗?
我现在这副样子差不多综合了百姓对我最深刻的两个印象,一个是十五岁时高中状元、打马游街,另一个是三十五岁时挂上城门、尸首示众,平均一下也应该是二十五左右,不算很老……吧?
裴南发出夸张又干涩的笑声:“哈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哈哈哈林道友不介意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师弟还不快给林道友抱一下!”
“没关系没关系,不介意不介意……啊?”
他为什么一定要我抱他师弟?
在我茫然的注视下,明澈晕乎乎地扶正自己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用力挺起小胸膛,以大无畏的勇气直视着我。
我:“……”
好坚定的眼神。
我试探地再次向他伸出手。
小孩眼里冒出了坚定的泪花。
我:“…………”
我赶快收回手:“裴道友别逼他了,我不是……”一定要抱。
“哈哈哈哈,我师弟……我师弟认生嘛!别看他这样,其实他很喜欢你的!”裴南努力又挤出几声大笑,打断了我的话,干脆把小孩硬往我怀里塞,“道友千万别客气!”
没办法,眼看裴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主要是我再拒绝他就要把我挤进墙缝里去了——我只好伸手把他师弟接过来。
小孩看着小小的一只,抱在手里还挺沉。我的胳膊如今没什么力气,裴南那边一松手,我手臂一抖,差点没抱稳。
明澈立刻往我怀里一扑,用力搂住我的脖子。
他不搂还好,一搂重量就都压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肩膀更吃不住力,嘶地倒吸了一口气,眼前直发黑。
裴南紧紧盯着我,表情凝重。
我以为他是怕我把他师弟摔了,急忙忍住疼展平眉毛,安抚地道:“没事没事,我抱得住。”
“是……吗?”裴南笑容有些勉强,“道友……真是修为高深呐。”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我想不通他想暗示什么,只能谦虚地笑笑:“还好,还好。”
裴南表情变得更凝重了。
我不明所以,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避免明澈压到我身上疼得最厉害的地方,好能把他抱的稳一些。小孩很乖地任我摆弄,只睁大泪汪汪的眼睛瞪着我,梗着脖子一声不吭,仿佛我下一刻就要把他吃了似的。
“……”
他这个视死如归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我不是什么很有亲和力的长相,也不至于像个吃人的老妖怪吧……?!
抛开明澈奇怪的反应不谈,小孩抱着还挺舒服的,像个小火炉,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暖意。被陵光封入我体内的那缕小火苗也随之轻微波动,我仔细感知了一下,有些惊奇。
——这孩子竟然是罕见的纯阳之体,专克邪祟。
裴南的视线在我和明澈之间来回打量,尤其是我抱着小孩的胳膊和被他搂过的脖子。我暗自确认了一下自己身上不能被人看到的“伤”都好好地藏在五层衣服下面没有露出来,弄不清他在看什么。
可能真的很担心我把他师弟摔了吧。
我有点舍不得小火炉,但还是把小孩递回给他。
裴南急忙摆手拒绝:“道友别着急,你看……你看明澈师弟这么喜欢你!你再抱一会儿吧!”
我低头看向怀里哭唧唧的小圆脸。
小孩对上我的视线,眼睛里的坚定和害怕来回波动,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开始颤抖——
“……”我于心不忍,提醒道,“……裴道友,哪怕你师弟喜欢我喜欢得很小声,可他的确在喜欢了。街上的人都在往这边看呢,你确定还要他继续喜欢吗?”
裴南紧张地瞥了一眼听见小孩哭声向我们投来疑惑眼神的过路人,踌躇片刻,讪笑着伸出手:“那……”
他才说了一个字,明澈就猛地扭头撞进他怀里,差点把他撞个趔趄,还伴随着稀里哗啦的嚎啕控诉:“师父骗人!你也骗人!他不怕我!呜呜哇哇哇——师侄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抓鬼咕唔唔!”
裴南一把将他的脸按进怀里,尴尬地开口:“哈,哈哈……这个,明澈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就是,就是……认生……”
我也跟着尬笑:“……啊,哈哈,这样啊。”
不是吧,我真的有这么吓人吗?!
恰好卖簪子的小摊上就挂着一面辟邪铜镜。我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没看到自己的人影,只看到铜镜里映出后方高高挑起的灯笼、街上涌动的人潮、以及我对面抱着师弟慌手慌脚安慰的裴南。
对了,是我忘记了,神仙和鬼灵一样,都属于非此世之人。活水可以映出倒影,但是像镜子这样的死物是照不出来的……嗯?
我:“……”
我:“……啊。”
我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裴南和明澈都往我背后看,还露出那种惊骇的表情,原来他们看的是那面映不出我身影的辟邪铜镜!
……糟了,他们不会发现我是神仙了吧?
唉,是本神君大意了。连客栈老板都能一眼看出本神君仙缘多多,那绝对更瞒不过修道之人。我顿时想通了裴南为什么看过镜子就突然想方设法要我抱一抱明澈——他肯定也是想让小孩沾点仙气嘛。
虽说我没有信徒,也没有回应过祈愿,但在天庭呆了那么久,这方面的见识还是有的。锦煜那破孩子对我如此不尊敬,大概就是因为我现身后的表现太过平易近人了,才给了他可以对我动手动脚的胆子……这次可不能再如此了,我一定要拿出神仙应有的姿态!
德高望重!和蔼可亲!恩威并施!
我矜持地理了理袖口,回忆着天庭同僚们每每在凡人面前显灵时的端庄仪态,轻缓无声地走到裴南面前,并悄悄放出风调整了一下角度,让灯笼恰好在我背后照出耀耀光华,这才低头看向两人,和蔼地伸手摸了摸明澈的发顶:“本座修成多年,从无人识破本座身份,没成想今日栽在了你这个浑身阳气的小娃娃身上。”
明澈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原本还有些忐忑,没想到自己只用一句话就安慰好了小孩,这下心中安定了许多,再接再厉地对裴南和善地笑道:“这位小友亦是甚为聪慧。本座不过一时疏忽,便被你察觉出本座并非凡人,这份眼力实属难得。”
裴南:“………………”
他慢慢抬起头,满脸空白。
我维持着慈爱的目光,端好姿态等了半天,只看见他因为直面神仙显灵而激动得额上冒汗,却迟迟不见他口呼参见神君纳头就拜。我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托着灯笼的风开始不稳定地四散,致使灯笼和周围的架子都在喀拉喀拉地晃动。
旁边卖簪子的摊主慌忙压住案桌上翻起的兜布,奇怪地嘀咕:“哪儿来的邪风?”
我:“……”
我心虚地默默转过身,伸手想帮摊主将被风弄乱的货物拨正。手才刚抬起来,眼前骤然一花,裴南以惊人的速度和柔韧度挤到了我和摊位中间,用身体牢牢挡住了我的手。
“嗯?”
他对上我不解的目光,眉毛下垮,嘴角上抬,喉咙里挤出嗬嗬几声,接着就是极为豪爽的大笑:“嗬哈!哈哈哈哈!什么阳气?什么身份?什么察觉?林,林道友你你是从哪个话本子里学来的怪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哈哈哈哈!”
“啊?”我懵了一下,“你不是已经认出我是……”神仙了吗?
“哈哈哈你是想问我怎么认出你是‘修道者’的吧?这个不难!”裴南语速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话,“因为这里是昆仑山脚下嘛!既有散仙坐镇,又有飞升的前辈时时照拂,日常来往的修道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光是我昆仑驻留在镇上的就有好几位长老呢!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是‘修道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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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试图思考昆仑山有一百名修道者、与他认出我是修道者,两者之间有什么“因为所以”的关系。不仅没想出结果,还因分心的缘故连最后一缕风也没控制住,散尽了。
灯笼的晃动渐渐停止。
裴南瞥了一眼我,瞥了一眼摊主,又瞥一圈周围密集的人潮,喉结滚动,笑嘻嘻地唤道:“林道友?林道友!道友道友,这个这个……您,你不是喜欢开玩笑吗?恰好我也喜欢笑!足见咱们很有缘分呐!道友远道而来,不如就让我尽到地主之谊,给道友当个向导,领道友四处逛逛怎么样?道友道友?”
他一连串“道友道友”的叫,似乎真的没有认出本神君的身份,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慢慢把无所适从的手揣进袖子:“……哦。”
“哦……?”裴南快速地眨着眼睛,哈哈笑道,“道友是同意了对吧?那咱们这就走吧!这里的人太多……呃,太吵了!没什么意思!我知道几个清净又好玩的地方,保证让道友满意!”
不等我说话,他又抢着补充了一句:“咱们‘修道者’都是喜静不喜闹的,林道友肯定也是如此吧!”
街上的人确实太多了,再被撞几下障眼法就要顶不住了。我顺势点头:“嗯。”
裴南吐了口气,放松了紧紧抱着明澈的双手。小孩与他稍稍分开的瞬间,衣襟里闪过一角黄纸,我还没看清,他已经转过身,殷勤地招呼道:“道友随我来!咱们去清净的地方慢慢聊!”
30
我被裴南带着左拐右拐,钻进弯弯绕绕的小巷。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他脚步放缓,一边轻轻拍着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把脸埋在里面的明澈,一边用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周身:“道友没带着那位和你一起进城的……”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迟疑地道,“……小仙长?”
我眼前浮现起那本《先天一气阴阳混元龙精虎猛大宝典》,险些没在裴向导面前绷住表情:“咳,他有些累,就在客栈休息了。”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惋叹道:“那太可惜了,坊市一年才开一次,错过了今日,下次可就要再等整整一年呐!”
我听他第二次提起“坊市”,好奇地问道:“什么坊市?”
裴南眼睛一闪:“你不是为坊市来的?”
“只是凑巧路过。”我摇头。
“果,原来是这样!那我可要跟道友好好说道说道了!”他语调轻快地上扬,改成单手抱着明澈,另一只空着的右手掐在腰上,腰间挂着的玉佩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地摇着,“道友知道散仙吧?”
散仙不是仙人,是实力已经足够飞升、但心境尚未圆满的修道者——这类修道者的修为已经超凡脱俗,不可轻易干涉人间事,却仍需要在人间磨砺心境,所以有的尘世嬉游,有的隐世而居,也有的会选择庇佑一方,寻觅属于自己的突破机缘。
“我昆仑就有一位散仙,据说在加入昆仑前独自摸索着修行了很多年,深知无门无派之人修行不易。所以她在昆仑山脚下开辟了一处洞府,每年开放七日,七日内凡修道者都可以前去与她论道,不论出身,亦不论所修何道!”
我想起之前碰到的中年汉子,还有其他气息各异的修道者:“难怪……”
“哈哈,看来道友也有所察觉呐?”裴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解释道,“这些年,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便趁着这个机会和同道交易一些修行资源,后来渐渐发展成了一处坊市。听说坊市里什么都能换到……”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那位散仙是出了名的有教无类,所以不止是普通的丹药阵图这些,就连鬼道魔道的东西,坊市里也有呐!”
我听得有些意动。
原本我想去药铺买些镇痛的药。凡间的药对神仙作用不大,聊胜于无。若是能从其他修道者那里换到丹药,效果会好不少。
“坊市会开多久?”
“这个嘛……坊市每次开放也是以七日为期,今日是最后一日。”他见我感兴趣,眼睛一弯,热情地邀请道,“我正巧要带师弟去坊市长见识呐!道友不如同行?”
“好啊。”我欣然颔首。
12.第 12 章
31
据裴南所说,坊市的入口就在寻仙镇里。他抱着明澈在前面带路,快走到北城门时脚步一拐,将我领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这巷子又深又长,两侧的院墙也都是残破的,看起来荒废了许久,空气中还隐隐飘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咸腥气。
是血。
而且是……新鲜的血。
半个时辰前我刚做过一次鹊华血墨,对于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我脚步顿了顿,低头看着覆满青石板的厚厚落叶——看得出铺的人尽力把它们撒的乱七八糟了,可人间才入春,哪里来的这么多落叶?
我纳闷地看向站在巷口的裴南,他也立刻回头看向我,脸上笑得格外灿烂:“道友怎么不走了?再耽误时间就赶不上坊市了!”
我:“嗯……”
……昆仑山下的向导最多想骗点钱,怎么昆仑山上的向导好像想要人命呢。
我忍不住提醒他:“坊市的入口设在这种地方,是不是太……明显了?”
“这不是为了避免打扰到普通百姓嘛!”裴南神态自若地答道。
我奇怪地问:“既然如此,为何不设在镇外?”
他噎了一下,眼睛左右转了转,掐在腰上的右手闲不住地把玩着玉佩:“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前辈怎么想的!可能她老人家觉得设在镇里更方便呐!”
“这样啊。”我瞥了一眼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的玉佩,慢慢点头。
“哎呀,散仙前辈可是能蒙蔽天机的厉害人物,她这么做必有深意!我等小辈怎么能看透呢!”裴南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鬼话,凑过来把我往巷子里挤,“道友是不是对她的传奇经历很感兴趣?来来,咱们边走边讲……”
“啊等——嘶。”
我被他撞了一下肩膀,眼皮一跳,一脚踩在了落叶上——簌簌声伴随着极细微的波动蔓延,是有某种阵法被激活了——事已至此,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比了比:“好好,我听你讲……慢点,慢点。”
这感觉多少有些令人怀念。
当年我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和锦湆出门,十次里总有八次会碰到“意外”。有时候是街边摊贩从菜篮子底下抽出来的细长匕首,有时候是从酒楼窗□□进来的一支毒箭,也有时候是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满脸狂热、高呼“暴君不得好死”的有志之士……五花八门,防不胜防。
其中闹得最大的一次,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前往南郊祭天。銮架仪仗行至中途,一位颤巍巍的老妇捧着一碗酒跪在路边,嘴里说着感念皇恩浩荡,要敬天子一杯。
锦湆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车架,不顾侍卫和内侍的阻拦,夺下那杯毒酒泼在老妇脸上,听着她的惨叫哈哈狂笑。原本庄严肃穆的队伍瞬间乱成一团,他什么都不管,反手抽出侍卫的佩刀,一刀跺下杀手的头,拎着血淋淋的头颅缓步穿过因惊骇而呆立原地的百官,挨个打量他们的脸。
我作为主祭的礼官,本来走在天子銮架的前方,听到后方的骚乱匆忙折返,恰好赶上他停留在一人面前,将那颗头颅抛给他:“你最害怕,送你。”
那人捧着头吓呆了。锦湆嗤笑一声,转回身,顺手扯过我的祭服一角,仔仔细细擦干净了刀上的血。
于是我也呆了。
他踩着洒了一路的血,闲庭信步地登上銮架,一手压刀,一手把玩着酒杯,命令惊魂未定的队伍继续出发。
禁军开路,仪仗随行,锦衣华服踏过满地血污。我捧着明净的礼器站在百官中间,垂首看着祭服上被狰狞刺眼的污渍覆盖的日月山河。整支队伍从我两侧走过,直到作为后卫的最后两名禁军也绕过我,我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遥遥远去的金顶銮架,听着街道两侧百姓们的窃窃私语,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那年他十八岁。
到了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很少有这样直白的刺杀了,变成了花样百出的陷阱。我跟着他长足了见识,别说是讲着故事把我往陷阱里挤的,就是唱着歌跳着舞的也不少。但我还真没遇到过陷阱的本体是……巷子尽头的一堵砖墙。
“这道障眼法是为了防止普通百姓误入的,对面就是坊市。”裴南一边言之凿凿地向我解释着,一边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正对着我,脚下不停地倒退了几步,左手抱着的明澈和半边身体很快被砖墙吞没进去。他嬉笑着伸出留在外面的右手冲我招了招,“道友快来!”
……好一副请君入瓮图。
我不忍直视地摇摇头,跨过障眼法。
一道水波似的结界从我身上拂过,眼前景色变换,依然是这条萧瑟的小巷,唯一的不同是去除障眼法后,青石砖上的落叶不见了,取代的是以朱砂混合黑狗血绘制的法阵,看黑狗血干涸的程度,应该刚画好不足半日。
原来这就是怪味的源头……不过怎么是黑狗血?!
念头刚起,“咻”的一声,一柄剑从我正对面刺来,距离极近,力道却软绵绵的。我下意识抬手一弹——
“咚!”
一声闷响,手感不对。我诧异地转头看去,被弹飞的竟然是一柄木剑……不,是桃木剑。剑柄系着红绳,拴着几枚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钝圆的弧线,嗤一声歪歪斜斜地扎进了黄土墙里。
我盯着剑柄底下晃晃悠悠的铜钱,愣了一下,还没想清楚,就听见对面被我打脱手的裴南大喝一声:“明澈!”
一直把脸埋在他怀里的小孩猛地抬起头,手里不知何时抓着一张符箓。我刚转回头,就看见裴南扎了个马步,双手掐着明澈腋下高高举起。小孩紧紧绷着脸,抡圆了胳膊,“啪”地一下,将符箓结结实实地拍在我脑门正中央!
我:“……”
裴南:“……”
明澈:“……”
六目相对,巷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铜钱的叮当声。我慢慢慢慢把头掰回原位,伸手把那张还在微微发烫的符箓揭下来,发现是一张镇鬼符,笔走龙蛇,灵光内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就是千年老鬼挨上一张也得跟饼似的被镇在地上躺一会儿。
我好茫然:“……为什么用这个对付我?”
裴南抱着明澈噔噔噔连退三大步,见了鬼似的大叫道:“你你——你为什么能揭下来?!”他眼睛低头往地上的符阵一看,声音又拔高了一层,“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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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魂阵’对你也没有效果?!”
镇鬼符威力强大,但对鬼灵之外的存在没有任何作用,包括地上同样针对鬼灵的锁魂阵亦是如此。我能感觉到被激活的阵法之力绕着小巷狂怒地四处乱窜,因为找不到目标而呜呜咽咽个没完,再看看被我弹飞到墙上的桃木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喃喃:“……原来你以为我是鬼吗?”
“你不是厉鬼吗?!”裴南脱口而出。
我:?
他:?
在我们相顾无言的时候,明澈皱眉看向自己发红的掌心,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抿了抿嘴,忍着哽咽换了一只手,从自己衣襟下面再次抽出一张镇鬼符,偷偷瞥了一眼我,又飞快地收回视线,趴在裴南耳边凶狠地小声道:“师,师兄别怕!咱们再试一次,我我我这次一定镇住它!”
裴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压下明澈的镇鬼小巴掌。他的眼神在我手中完好无损的符箓和地上毫无反应的法阵之间扫视了几个来回,脸上渐渐浮起比哭还难看的神色,试探地开口:“道友……真不是厉鬼?”
“……”我沉默了一下,“……我看起来,很像厉鬼么?”
明澈举起拍红的那只手,大声抢答:“是!”
裴南赶快把他另一只手也压下,干笑了两声,疯狂摇头:“呃……哈哈,不不不,道友这个……唇红齿白!气色好的很!怎么会像厉鬼呐?!”
“……所以我唇无血色,气色极差,看起来很像厉鬼。”我得出结论。
他支支吾吾,表情更尴尬了。
“……”
我怏怏地把手塞回袖子里。
唉,出客栈时还以为店小二说我瞧着病得不轻是骗钱套路的一部分,没想到他说的是实话。早知如此,我就该问问他那位交友甚广的客栈老板除了汤池娘子、医馆东家外,还有没有一位当胭脂铺掌柜的朋友……
裴南手忙脚乱地将镇鬼符从明澈手里抽出来,胡乱塞回小孩的衣襟底下,又将他放回地上腾出双手,急急地拱手解释道:“道友勿怪,最近镇上有厉鬼作祟,师父命我带着明澈下山解决此事。我见道友面……面生,又不是为坊市而来,便怀疑……呃,冒犯了道友,实在很抱歉!”
我把思绪从胭脂上抽回,疑惑地问道:“厉鬼作祟……不应该归地府管辖么?”
地府同天庭一样,不可插手人间事,但天魔与厉鬼之事除外——此二者均不属于人间——按照惯例,天魔相关事宜统一归天庭管辖,而厉鬼则归地府。
厉鬼即是因为种种原因被执念所困、不入地府的魂魄所化,是一个无关善恶的统称。若厉鬼不曾伤人,地府除去登记在册外不会多做什么。而若厉鬼为祸人间,也应由地府出面调查缉拿才对,怎么会由人间修道者负责解决?
“地府不是不管人间事很久了吗?”裴南被我问得愣了一下。
“……嗯?”
他看我的眼神又变得古怪起来,先谨慎地确认我脚下的阵法确实没有效果,这才开口答道:“无论是通禀地府鬼神的符箓,还是敕召阴兵的敕令早就全部失效了……道友不知道吗?”
13.第 13 章
32
锦湆死后、人间最为混乱的那一百年,各地征伐不断,屠城灭族之祸频出,枉死之人数不胜数。那也是我最关注人间的时期,时常借着有人祭拜我的机会偷窥,在天庭四处乱晃的时候还会厚着脸皮蹭其他神仙的祭祀仪典,就为了多看几眼人间。
据我推测,那段时期地府里应该比我死后的十年还要鬼满为患。即便如此,地府也不曾不管人间厉鬼作祟。
“地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事的?”我问。
“这个……”裴南挠挠头,清澈的眼神瞥向旁边的小孩。
明澈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既有害怕,又有舍身取义的坚定,加上他脸蛋上挂着的泪痕和压出来的红印,看起来就像一只脏兮兮凶巴巴的小花猫。他趁我们说话时偷偷把符箓又抽出来了两张,瞪着泪汪汪的眼睛怒视我一眼,再疑惑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继续拍……镇我的许可。
“师弟你先把符箓放下,好好说话!”裴南慌忙再次压下他欲要左右开弓的小巴掌。
明澈绷着脸挣扎,发出正义的哭腔:“不行,师父说了,不怕我的都是大厉鬼!你不要被他蛊惑!咱们上,制服他!”
裴南眼疾手快地拦住差点被他甩出来的符箓:“等等等等!呃……师弟你看,一般的厉鬼对地府避之不及,不会主动过问。他这么反常肯定有蹊跷,对不对?!”
小孩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
“所以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跟他拼了,是先弄清他的目的!”裴南趁热打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抬头对我讨好地笑了笑,继续小声哄道,“你先回答他,师兄帮你盯着,一旦他有异动,咱们再镇他也不迟!”
明澈低头看看手里的符箓,又抬头看看我,小脑袋瓜里似乎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争,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一些。虽然眼神里还带着戒备,但攥着符箓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非常‘不经意’地用眼角余光死死盯着我脚下的阵法,抬着小下巴质问我:“你想要问什么?”
我抄着手站在阵法中央,等他们师兄弟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达成一致,这才把刚才的问题又说了一遍:“请问明澈道友,地府是从哪一年开始不回应修道者的?”
“你是鬼,我是人,我们不是同道,你不能叫我……叫在下明澈道友!”小孩认真地抗议,还不忘端正自称。
我:“……”
好森严的规矩。
鬼在符阵中,不得不低头。林老鬼识相地放低姿态:“还望这位明澈道长为……本老鬼指点迷津。”
明澈道长很勉强地接受了这个称呼,歪头想了想,一板一眼地答道:“师父说,从景明十七年开始,先是符箓无法沟通鬼神,而后敕令也逐渐失效,直到景明二十年之后,再也没有阴兵应召。”
“对对,明澈他师父说的准没错!”裴南附和着解释道,“明澈这一支代代都是纯阳之体,修的功法专克鬼灵,所以时常和地府打交道,对鬼神之事知道的比我多!”
地府毕竟不能对人间插手过多,与人间修道门派合作是常有的事。每逢厉鬼作祟,若情况复杂、或涉及凡人众多,便会征召人间修道者一并参与,但往往只限于帮忙调查和封锁。修道者不可枉造杀孽,厉鬼伤人之事又大多涉及到复杂的因果,有时斩杀伤人的厉鬼未必是功德,所以最后还是会由判官出手——所谓判官,既是承担了审判之责,那么一切后果便也皆应承担。
我许久没有关注人间,【景明】这个年号都是第一次听闻,就更不知道如今是景明几年,只能请教小道长:“今年是哪一年?”
“……”
这下不只是明澈,裴南的目光也有往我脚下瞥的趋势。
我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太符合千年老鬼的身份,连忙补充了一句:“之前几……十年我一直在山中清修,今日才下山,不记得年岁。”
对面的一大一小步调一致地抬头看我的脸。
我:“……不像吗?”
他俩齐齐摇头。
我很欣慰。
……我果然看起来不老嘛。
林小鬼欣慰地拱手:“烦请明澈道长解惑。”
明澈道长回头看了裴南一眼,见后者点头,便开口答道:“永泰二年。”
我:“……”
怎么年号不一样了。
我换了个问法:“今年距离景明二十年有多少年?”
他低头掰着手指算了算,给出肯定的答案:“十九年了。”
十九年,还好还好。
我在寻仙镇见过不少孩童,大的小的都有,证明地府的轮回台没有出问题。但我在地府呆过十年,知道轮回台哪怕无人监管也可以正常运行,负责的判官主要是做记录、以及处理一些不能直接轮回的特殊人员的转世事宜——比如我当年已经被执念所困化为厉鬼,再想要投胎便需要先向判官递交申请,无法直接通过轮回台转世。
究竟是什么事情,会令地府封闭十九年,彻底不管人间事……
我思考着,余光瞥见裴南悄悄走到一边拔出桃木剑,又悄悄向我靠近,满脸的欲言又止。
“裴道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裴南左手刷地举起桃木剑,“林道友,你能站着别动,让我砍一剑吗?”
我:?
“道友别误会,我肯定很相信你呐!哪怕你不知年月,抱不稳有纯阳之体的明澈,铜镜也映不出人影,而且脸色白的不正常,身上还是……凉的。”他比划了一个抓着胳膊把人扶起来的姿势,睁着眼睛说道,“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道友功法特殊嘛!”
“……”
“可我师弟还小,小孩子不懂那么多,需要亲眼看到才能证明道友的清白呐!”裴南积极地说着,右手按上腰间玉佩,语气诚恳极了,“林道友,你就让我砍一剑,这样明澈比较安心……”
我听得想笑:“是你比较安心吧?”
“哈哈哈!都一样!”
嘴上这么说,可看他体内法力流转的架势,比明澈更像要跟我拼了。
我无奈,向他摊开一只手:“可以,道友请砍吧。”
裴南见我肯配合,停止了偷偷往玉佩里输送法力。他原本抬脚就要自己上,但想了想,还是留在原地没动,转头把桃木剑递给了有纯阳之体的明澈,指着我小小声说道:“去,给他两剑!”
再度被委以重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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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坚定地点点头,先把一直捏在手里没放开的符箓整齐地叠好收起,然后双手抓住剑柄,一步一拖,奋力向我走来。
我压住袖口,弯腰把手掌递到他面前。
明澈扎了个马步,嘿一声用力举起桃木剑,认认真真地运功在我摊开的手心砍了两下,又把脑袋凑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焦痕。见我掌心一切正常,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阵外的裴南立刻出声问道。
小孩有些困难地单手抓住剑柄,另一只手抓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才扭头大声向裴南汇报:“师兄,他不是鬼!”
裴南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
在我的感知里,直到此时他的法力流动才缓缓归于沉寂,意味着他真正放松下来了。
明澈没有察觉到这些。他思考了片刻,郑重地对我说道:“林道友,你不是鬼,那你还可以叫在下明澈道友!”
……果然是好森严的规矩。
我忍着笑道谢:“多谢明澈道友为林某验明真身。”
“这是在下应该做的。”小孩将桃木剑放下,严肃地拱手回礼,丝毫不居功。
我看着他肉嘟嘟的小手和圆嘟嘟的小脸。
……得想个办法再抱他一次。
裴南大步走过来,打断了我对他师弟的觊觎之心。他脸上不再有那种掩饰性的夸张笑容,而是带着如释重负和一丝尴尬,对我深深地一揖:“林道友,方才的种种试探,实在对不住!”
“无妨。”我摇头。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没注意铜镜映不出我的人影,加上这副身体状况不好,才让他误会了。他不过是想方设法地试探了我几次,又不是见面就捅我一剑……呃他确实捅了。
我:“……”
算了,就算他真的捅我一个对穿,我身上也不差这一个洞了。
裴南没有搬出‘职责所在’之类的理由再做辩解,坚持将礼数做全,然后才直起腰,轻松地笑道:“这事都怪我,林兄可一定要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好啊。”我点头,“不如裴道友告诉我真正的坊市在哪里,就算做补偿了,如何?”
“当然没问题!”裴南一口应下,从明澈手里接过桃木剑收进玉佩,热情地道,“坊市入口在城外不远,我这就带林兄过去!”
“不必麻烦,告诉我位置就好。”我连忙道。
他和我前后脚入城,看这处专门针对厉鬼的陷阱布置情况,在我和锦煜悠闲地泡汤的时候,他应该一直在绘制符阵、设立结界。能够让他这么急于抓捕的厉鬼,犯下的不是小事。
裴南摇头,爽朗地道:“林兄不用客气!我今晚本来也要去坊市打听那名厉鬼的情况,咱们一起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我并不想与人同行。毕竟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有一定概率走着走着突然死了的,把别人吓到多不好。所以我婉拒道:“不了,我……”
袖子忽然一动。
我低下头,看见明澈两只手轻轻拽着我的袖子,仰着肉乎乎的小脸,期盼地看着我,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又圆又大。
我:“……”
我:“好啊,一起去吧。”
14.第 14 章
33
从小巷另一头出来,还是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巷——这边的房屋普遍低矮破旧,许多墙壁连砖都没有,是用黄土混着茅草砌成的,街巷也很狭窄。
寻仙镇是典型的沿着商道延伸出的小镇,因为紧邻着昆仑山的缘故,形制很特别,东西长而南北窄,且因为地势原因南高北低。所以小镇东西两侧商贸繁荣,南侧则多是民宅与庙宇,唯有北侧不占任何优势,人烟稀落,最为荒凉。
无外乎裴南将陷阱设在这里——若让林老鬼来选,也会选择盘踞在小镇北边。
两条小巷交汇处夹着的是一座栽着槐树的荒废民宅。我们从门前走过时,院中的井边慢慢显出一名矮小女子,被水泡得惨白的唇角上弯,无声地抬手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她赤足披发,衣衫破旧,唯有腰间挂着一枚精致的令牌,上书【昆仑】二字。
裴南向她颔首示意,脚步不停地领着往他身后躲的明澈继续前行,显然早就知晓她的存在。
我好奇地问道:“那位也是昆仑弟子?”
“啊?当然不是……”裴南懵了一下,见我不是在开玩笑,哭笑不得地解释道,“林兄是看到她身上的腰牌了吧?”
我点头。
“自从地府不管事之后,方圆百里的厉鬼都是由我昆仑监管的。若是看到带有昆仑腰牌的厉鬼,便意味着对方不是会伤人的恶鬼,只是因为执念未消,无法投胎转世。
“比如刚才那位,名唤刘二娘,是生前蒙冤、投水而死。她神智清醒,就是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被谁逼死的,所以执念无法化解,已经在井边徘徊三十几年了。这期间她从未离开过小院,连吓唬人都不曾。这次镇北有厉鬼作祟,还是她先发现、上报给昆仑的。”
我面上露出恍然之色。
……不对。
我也是当过厉鬼的,所以再清楚不过——厉鬼是因执念而生,怎么会忘记自己的执念为何?她不是记不清,只是不愿记起,又无法放下。想来逼死她的人是她……最无法面对的人罢。
“据我所知,各派负责监管门派周围厉鬼的规矩是十几年前定下的。林兄以后在其他地方看到带着腰牌的厉鬼,不要贸然动手。但如果对方没有腰牌,可要小心了!”他补充了一句。
“明白了。”我谢过他的好意叮嘱。
裴南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刚出山,可能还没有体会……这几年不太平,从前一年也碰不到几次厉鬼作祟,现在一个月就有好几起,各派都加强了监管。等坊市结束后,你最好抽空来昆仑一趟,我给你也争取个腰牌!不然以你的情况,去了其他地方也很容易被误会的!”
我想象自己挂着‘我是好厉鬼’腰牌到处走的样子:“……”
挺好的,本人从厉鬼飞升成神,努力修行了三百多年,终于学有所获,成功让自己被官方认证为厉鬼。
这世间,像我这样不忘初心的人实属少见。
“怎么,修道者里分辨不出鬼气的不止你们两个吗?”我好笑地问。
“鬼气?”裴南一愣。
我见他像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不由奇怪:“鬼与人身上的气息不同,通过感知便能分辨出区别……?”
裴南睁大了眼睛:“还能如此?”
这下轮到我茫然了:“……不能吗?”
“这……我只听师父说过,从前还可以沟通鬼神的时候,可以向判官借来神通,凭借双眼分辨人鬼。”裴南摇摇头,开玩笑地一摊手,“至于现在嘛,恐怕只有鬼才能一眼看得出谁是鬼、谁是人咯!”
我这个半路飞升的神仙对修行之事一知半解,术法主打一个能用就行,不清楚分辨鬼气竟然是神仙的天赋神通,只得装作遗憾地叹气:“看来是我闭关太久了,不知如今世间人鬼难辨。”
裴南看起来忧心忡忡。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话题就变成了裴南道长主讲从外表分辨已经显形的厉鬼的一百种方法。
“首先啊,也是最显著的特征,”他竖起一根手指,“厉鬼通常脸色惨白,跟刷了层墙灰似的,而且身体冰凉,一点热气儿都没有!”
嗯,是我。
“其次,厉鬼只有魂魄而无身体,所以没有影子——但这点破绽太明显了,凡是有些修为的厉鬼都会专门给自己伪造出一个影子好混入人群,很难从这方面区分,这时候就可以观察周围有没有镜子,因为厉鬼再厉害也无法被镜子映出倒影……”
嗯,这个也是我。
“当然,有些人……呃,比如像林兄你这样的人,可能是功法或者别的缘故,也比较符合前两点……”裴南讪笑着,竖起第三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不过有最关键的一点区别!
“厉鬼因为执念太深,外表往往保持着身死时的样子,这个绝对错不了!”
我受教地连连点头。
嗯,讲的很好,但下次直接报我的名字更快。
裴大师讲得兴起,滔滔不绝地补充着“厉鬼畏惧日光所以大白天戴斗笠的最可疑”、“怀疑谁就先趁其不备往他背后贴符箓”、“贴错了拔腿就跑别站在原地挨骂”之类极具个人特色的抓鬼经验。
我听得津津有味,适时跟着惊呼叹气。明澈在捧场方面略逊色一筹,但他亮晶晶的崇拜眼神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我们两个一唱一和,成功将裴大师捧得飘飘然,连为了抓鬼翻进别人家的鸡窝里结果当成偷蛋贼扭送官府的事都不小心说漏嘴了。
“这个,为民除害总是要有点牺牲的哈哈哈……”裴大师眼神乱瞟,忽然一指前方,“啊!我们到了!”
我顺着看去,北城门从巷口露出一角。
寻仙镇的北边是一片山林,没有官道,只有一条上山的土路,少有人从这侧出镇。城门楼上没几个值守的人,关卡前也只有两三个靠在墙上聊天的士卒,从上到下都很散漫。
“林兄擅长土遁吗?”裴南问。
我本想点头,但想起以我现在的状态,一头扎进土里不一定还能再冒出来,便摇了摇头。
“那咱们就用凡人的方法出城!”
“凡人的方法?”
他哈哈一笑,从玉佩里摸出两串铜钱。
方才他将桃木剑收入其中时我就已经知道他佩戴的玉佩可以储物。如今近距离看到他使用,更能确定这枚法器除了储物别无他用,很是少见,难免多看了几眼。
他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擅长袖里乾坤之术,这块玉佩是师父特意找人为我炼制的。”
“原来如此。”
袖里乾坤是个简单的入门级术法,和五行遁术一样,几乎没人学不会,但学会与擅长是两码事。他倒是提醒了我,比起每次都要施展术法,做一件法器更方便。
玉就是最常见的法器材料,几乎可以承载所有类型的符文。
我抄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玉片。
……回头给锦煜也刻一枚鹊华玉佩吧,下次再需要外出就不用先蹲在他窗户底下布阵了。
在我思考玉佩要刻什么样式的时候,裴南凑到城门楼下和领头的士卒搭话,将一串铜钱塞给他。那人颠了颠,露出满意的神色,吆喝着其他人卸下横木。
这座山脚下的镇子不是什么重要关隘,城门主要防的应该是从山上流窜下来的野兽,加上商旅发达,城门每日都要开启,所以并不厚重,连一尺都不到,无需机关,几个人便能合力推开。倒是城门楼因为从本地取材,石材十分丰富,厚度足有将近十二尺,比起一些小城都不差什么……
裴南见我仰头盯着城门楼发呆,小声催促了一句。
我回过神,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从城门缝隙里溜出去。
34
出了城,钻进山林,不必担心被人看到,裴南便光明正大地放出两团火焰,一团飘去前方照明,另一团飘在明澈脚边,方便小孩看清脚下的路。他本人则仗着艺高人胆大,不去看路,反而背过身倒着走,还一边走一边自得地冲我挑眉:“林兄看我这凡人之术如何?”
我熟练施展捧场之术应对:“堪称无往不利,林某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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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弯了眼,将没用到的另一串铜钱递给我。
我不明所以。
“拿着吧,你不是在山中清修几十年了吗?从前的老钱怕是早都用不了了,金银在小城镇里又太扎眼,很容易惹麻烦!”他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发自肺腑。见我不接,干脆拉过我的袖子,将铜钱直接塞进我手里,“今日裴某就将这道‘凡人之术’传授于你,林兄可要多多擅用啊!”
我被他逗笑了:“好,多谢裴道友传道之恩。”
“跟我客气什么!”裴南摆手,眼睛忽地一转,“你总是‘裴道友’、‘裴道友’的,叫着多生分呐!你不如喊我一声‘裴兄’,怎么样?”
我从善如流:“裴兄。”
“……”
他愣住了。
“怎么了,裴兄?”我看他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很奇怪。
“你怎么还真……咳,我是开玩笑的。”裴南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目光游移,飞快地瞥向旁边的明澈,“这个,你不是比我年龄大嘛,喊我‘裴兄’,多没面子……”
这算什么。
别说只是‘裴兄’这样一个客气的称谓,我还喊过某个比我小九岁的小畜生‘好哥哥’呢,面子早就丢尽了。
本神仙一点都不在意!他故意!戏耍我!
我宽容大度地问他:“所以,这就是裴兄坚持把‘明澈师叔’叫做‘明澈师弟’的原因吗?”
裴南:?????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噌一下蹦起来,惊恐到结巴:“你你你怎么知道?!”
走在他另一侧的明澈也从他腿边探出头,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明澈道友在市集上说漏嘴过。”我提醒道。
只是那时候小花猫哭得太厉害,嘴欠的大猫又太慌乱,恐怕两个都没注意。
裴南:“……”
他五官垮了,一把捂住发红的脸。
明澈小跑几步绕过他,扯住我的衣袖,很着急地仰着脸解释道:“是我让他喊我‘师弟’的!师父说,出门在外,不能引人注目。我比他小,他喊我师弟,别人就不会注意到我们!”
我恍然大悟,钦佩地点头:“还是明澈道友思虑周全。”
得到夸奖的小孩眼睛亮晶晶。
我偷瞥了一眼裴南,他还沉浸在辈分被戳穿的悲痛中不能自拔。
好机会!
我蹲下来小声询问小孩:“明澈道友,你看天色这么黑,树林又这么密,我第一次走夜路,很担心自己会迷路,能否牵着你一起走?”
“诶?”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遗骸都被剔出去半截了,脸面肯定也被均分出去了半个,在小孩的注视下丝毫不慌,并回忆着之前锦煜是怎么恳求我的……啊这个例子不行。
我急忙换了个模仿对象,用两根手指扯了扯明澈的袖口,尽我所能地眼巴巴看着他:“可以吗?”
小孩严肃思考。
小孩严肃皱眉。
小孩严肃地憋红了脸蛋。
我以为他不愿意,刚要开口打个哈哈,他忽然后退一步,板板正正地站直了,躬身行礼。
“林平账道友,在下误听裴南师侄谗言,将你错认为厉鬼,是在下有错在先。”他文绉绉地说完,严肃地伸出一只手,“作为赔礼,在下愿意为林道友引路。林道友烦请牵住在下的手罢。”
我听着小孩拿腔捏调……不,字正腔圆的小奶音,只觉得心都要化掉了。
“那林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纯阳之体虽然对刑伤无益,但能引动南明离火。牵着明澈的手,就像握着一只软乎乎暖洋洋的小暖手炉,热度源源不断,内外交融,暂时压过魂魄被撕走一块的痛楚,再舒适不过。
小孩很认真地履行着引路的职责,走在我前面半个身位,时不时仰头提醒我注意石子和树枝。我被这只小小的、温暖的手牵着走,颇有些天伦之乐的错觉。
……唉,要不是锦湆那个小畜生,我死的时候儿子也应该有明澈这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