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箭》 第1章 北航的窜天猴 北方的冬天,不寒而栗。 一九五八年,冬月下旬,连下两场雪,又刮西北风,天刚擦黑,四九城的街上就不见人了。老常和大民在杨南生家的小院吃过晚饭,说是晚饭,不过是红薯粥就着腌蓟菜,不足以果腹。莘嫂子见状端来大碗窝窝头,却是很有嚼头。饭后,大杨树下三人偎着炉火喝酒聊天,说到研制火箭,都格外兴奋。 “钱院找我谈过了,下月将正式启动‘581上天工程’,我已被收编进‘运载火箭’项目工作小组,你们两个也来吧?”杨南生端起搪瓷酒杯提议说。 老常和大民齐声响应,两人此前主要参与“一零五九号”导弹主发动机的研制工作,能参与新中国第一枚火箭发动机的研制,顿时让二人热血沸腾。聊到兴起,大民脱下大衣起身径直走到房檐下,赤手掰断倒悬着的银色冰锥,拿回来下酒。杨南生扶了扶镜框,笑着摇头,他自认没土生土长的北方汉子大民这般豁达。 “莘嫂子,你这蓟菜是在哪里打的?很有滋味,改明儿我让家里那口子也跟着你去打点儿!”老常筷子夹起盘中最后一棵蓟菜送进嘴里,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说。 “坛根儿下面的野菜,整个京城闻风都去挖,昨儿已经挖光。”莘耘尊有些不满地说,说完又语气缓和,“明儿我约了人去顺义潮白河东岸的堤坝下打野菜,隔壁嫂子说那儿遍地苣荬菜,弟妹不嫌远倒是可以搭伙儿。” “那感情好儿,我家那口子在家也没啥事,就这么说定了!”老常大声说。 “这是最后一杯酒了,明天我请钱院去北航讲课,顺便借他们的地方锻造几把金工锤。”杨南生似笑非笑地说。 “金工锤?老杨,你又想鬼点子了!”老常笑着摇点食指,已猜出老友大概意图。 “干!” 三只搪瓷杯相互碰撞,满怀激情,沉沉暮色中,他们的脸骤然被酒精照亮。 北京航空学院的清晨被一层雪裹得严严实实,操场前面雪地基台上的铁皮飞机模型已被积雪掩盖大半,只露出半截机翼。航天专业实训车间外的停机坪上,停放着十几架教学用机。 王北海把翘起的军绿色帽檐朝后一转,将袖口卷到肘弯,露出肌肉绷紧的小臂,此时,他正和十几名同学吭哧吭哧地搬运教学飞机——要给飞机调个方向。机轮在雪地上拖出深辙,冻硬的金属蒙皮发出吱呀的呻吟。 兀地,一阵喧哗声在身后的楼里响起,阵阵学生从教学楼和宿舍楼里潮水般涌出,形成人潮,从学校的四面八方向着主楼南侧一系教学楼跑去,那架势,像是去抢滩登陆。 “哥们儿,什么情况?”王北海直起身形,嘴中呼出的热气凝成肉眼可见的白雾,他望着那帮学生,满头雾水地向旁边同系的同学询问。 “他们应该是去听课。”旁边的男同学弯着腰只是瞥了眼便随意回道。 “听课就听课,有必要这么上赶着吗?真是一帮棒槌!”王北海不屑地嘲讽。 “他们舒服的去听课,让咱们这些大冤种在这里抬飞机,真是作孽。”有同学连声抱怨。 “快搬吧,这玩意也忒重了些,哥们正搓火儿呢,差不多得了!”王北海火气也被顶了上来,“来咱学院讲课的是谁呀?”他低头有些不满地问了句。 旁边的男同学正牟足了劲在抬飞机,嘴里喘得像破风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听说......是钱院来讲课......“ “哪个钱院?”王北海转头盯着说话之人满脸疑惑。 “钱学森。”那同学脱口而出。 “哎呦喂……” 话音刚落,只见王北海已经丢下还在抬教学飞机的亲爱的棒槌同学们,头也不回地撒丫朝着一系教学楼跑去。 此刻,一系教学楼的二楼走廊已挤满踮脚张望的学生,玻璃窗上印满了层层叠叠的掌印。 “哥们儿,借过,借过!”王北海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强行挤到窗前,伸着脖子朝里张望,却没有瞧见传说中的大科学家,只看见教室坐满了学生,教室后面还站着很多来听课的同学,整个教室充斥着喧闹声。 而此时,教室不起眼的角落,杨南生端坐一隅,刚铺好笔记,紧接着,钱学森身穿黑色中山装面带微笑,缓缓走进教室。随着他的进入,教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位看似平常却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 “不是哥们跟你们吹啊,我对钱先生的理论那可是深有研究,最近刚读了《工程控制论》对其中的摄动理论和制导系统特别……”王北海兴奋地说道。 “这位同学,进来听吧!”钱院冲窗户上口若悬河的王北海招了招手,温和地说道。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钱院招手的方向看去,此时,王北海正骑在窗台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而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比划着,愣神之间竟忘记放下,着实有些滑稽。 整个教室顿时哄堂大笑。王北海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后神色坦然。 “你们笑个锤子,当心老子把你们漏出的大牙给掰断了。”王北海昂着脑袋迎着上百名同学异样的目光。 这位北航刺头冰冷的一句话,其他人也不敢再嘲笑,变成了小声低语。 讲台上,身穿黑色中山装温文尔雅的钱学森一个手势,原本喧闹的教室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这位清华的同学,你也来了呀!”钱学森笑着对前排的一位看起来颇为成熟的男同学打招呼,这位同学他在清华讲课的时候向他提过关于伯努利原理中流体与流速问题,他有些印象。 那戴着眼镜的清华学生闻言立刻站起身,恭敬施礼。 “您是我追随的目标,听您讲课酣畅淋漓,先生一节课胜读十年书。”清华学生真挚地大声说道。 “这位同学我认识,清华大学物理系,空气动力学专业博士生。”坐在角落里的杨南生开口介绍。 清华大学物理系,空气动力学专业博士生都来蹭课?教室里的同学们望向钱院的目光变得更加炙热。 钱学森点了点头,示意那同学先坐下,随即,缓缓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支窜天猴,又从口袋摸出一盒火柴。 同学们不解,不是讲课吗,拿这窜天猴干嘛?还有火柴,不是要玩真的吧? 拥挤的教室里掀起一阵骚动:“钱先生要在教室放烟花?太危险了!” “肤浅,钱先生这是要拿窜天猴给我们做演示。” “是不是去教室外面演示更为妥当?”很多同学提出异议。 钱学森笑而不语,下一刻,火柴擦燃的声响刺破质疑,窜天猴“啾”地一声从讲台窜出,在教室里到处乱窜,越过吊扇,撞在灯管上,擦出火星,竟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毫无规律的调转方向俯冲而下,吓得前排女生尖叫着抱头往课桌底下钻。 而此时,王北海却拍手鼓掌,大声叫着:“刺激!” 终于,窜天猴里包裹的黑火药燃烧殆尽掉落下来,同学们却心有余悸。 “同学们,刚才感觉怎么样?刺激吗?造火箭的伟大事业远比这小小窜天猴刺激得多。”钱学森笑着说道。 教室里的学生闻言面露尴尬的微笑,确实很刺激,但也很危险。 “危险吗?造火箭比放窜天猴那可危险多了,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钱学森突然将说话的语调提高了几分,如果连这点危险都接受不了,那可没法继承造火箭的伟大事业。 “钱先生,您可别小瞧了我们,我们不怕危险。”有学生立刻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可不能在这位伟大的科学家面前丢了北航学生的脸面。 “好嘛,年轻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气魄!”钱学森笑着鼓励勇于站起来的学生。 杨南生在角落里听了钱院的话,笑而不语,还是他拿这些学生有办法,小小的演示,简单几句话便成功激起这些未来航天科技栋梁的好胜心。 这等别出心裁,不拘一格的实操课令所有学生印象深刻,彻底激发了他们学习的兴趣。 接下来,钱学森便借刚才的话题正式开始了讲课: “别小瞧了这支窜天猴,它就是一支小型火箭,不过火箭要比窜天猴复杂些,火箭有两个重要组成部分,推进剂和发动机。推进剂是一种物质,可以燃烧产生高温高压的气体,发动机则是将推进剂燃烧产生的气体向后喷出,通过反作用力推动火箭向前。” “火箭的推进原理可以通过火箭反作用力的公式来解释:力=质量x加速度。大部分火箭发动机靠排出高温高速尾气来获得推力,固体或液体推进剂由氧化剂和燃料组成,在燃烧室中高压(10-200 bar)燃烧产生尾气,由于燃烧室无反压力,发动机牺牲了部分推力向燃烧室供入推进剂。” 钱学森说着就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组公式:L*= Vc/ At “Vc是燃烧室容量,At是喷口面积,L*的范围通常为25-60英尺。” “燃烧室的压力和温度通常达到极值,不同于吸气式喷气发动机有足够的氮气来稀释和冷却燃烧,火箭发动机燃烧室的温度可达到化学上的标准值,而高压意味着热量在燃烧室壁的传导速度非常快。” “固体运载火箭的基本原理和这支窜天猴有点类似,就是点燃药柱,药柱燃烧,产生大量高温气体推动火箭前进。它的优势是结构简单造价低廉,药柱特性比液体火箭发动机燃料更稳定,储存起来就更加安全,最主要是容易小型化,可以做得很小很轻,当然劣势也很明显,推力要比液体火箭发动机低了很多,甚至可以说逊色很多。” “至于液体火箭发动机……”钱学森说到此处,闭口不言了。 然后呢?教室里的学生们殷切目光齐刷刷盯着讲台上的钱院。 这是钱院在给这些学生心里播下种子,杨南生心领神会。 钱学森却话锋一转:“咱们国家研制的导弹,如果没有控制系统就会像窜天猴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我想这点你们已经体会到了,光有控制系统也不行,还需要卫星制导,首先第一步就是造出火箭,把卫星送上天。” 道理浅显易懂,学生们听了都深有体会,连连点头。 随后,钱学森进一步深入讲空气动力学、火箭发动机与卫星制导,又抽出时间讲了超高速动力学,是他在美国的研究方向,美国F-86佩刀喷气式战斗机就是在此基础上研发出来的。台下学生们都快速做着笔记,全神贯注听讲,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讲完,教室掌声雷动,经久不息。钱学森走下讲台,走到学生中间,弯腰将那支燃烧殆尽的窜天猴捡起来。 “光会放窜天猴可不行,还得学会怎么回收,这是件大事。”钱学森手中捏着被烧得黑峻峻的木棒望着同学们认真地说道。 在学生们愣神之际他走到角落里,笑着与起身的杨南生热情交谈。 “下午还有几个技术碰头会,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您的课实在太精彩了,受益匪浅,让您费心了。”杨南生由衷地说道。 钱学森点点头,随后便拎着黑色公文包与同学们告别,径直离开了教室。 同学们这才发现角落里竟然一直坐着位文质彬彬的老师,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戴着眼镜,穿着朴素的中山装,胸前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这老师所有人都没见过,肯定不是北航本校的老师,不过看钱院与他的交流,这位老师应该也不是一般人。 杨南生缓缓走上讲台,扶了扶镜框,望着起身准备离开的上百同学冷静说道:“钱院的课讲完了,非常生动有趣,让人印象深刻,在座各位同学都是全国各地顶尖学生,很荣幸能有这个机会与大家近距离交流,下面还有一堂同样非常有意思的实操课,我邀请在座各位同学共同前去。” 这番话成功勾起学生们的兴趣,纷纷起身跟着杨南生出了教室,朝着主楼北侧动力工程实验室旁边的实训车间走去。 实操课?还非常有意思,那我肯定得去瞧瞧,王北海也紧跟其后,想去凑热闹。 第2章 精工锻造,这也太坑了 北航动力工程实训车间,场地空旷,放眼望去里面有几十台车床,每张操作台上已经整齐摆放着拳头大小的45号钢块和一尺来长的白蜡木方料,除了这些半成品加工部件外还有铣刀、锉刀、钳子和游标卡尺等工具。 这是要制作金工锤?同学们见状都是一头雾水。 “相信同学们都已经猜出来了,没错,咱们这堂实训课就是制作一把能砸出火星的金工锤。”杨南生高声说道。 话音刚落,后排的女生们忍不住皱起眉先嘀咕起来,有些同学闻言陆续离开,特别是为数不多的女同学几乎走完。但是,还是有小半学生选择留下,按照杨南生的吩咐开始动手制作金工锤。 王北海靠在车床边,军绿色帽檐压得很低,看着剩下的小半学生围到工作台前,忽然嗤笑出声:“傻子才跟铁块较劲。” “那你怎么还不走?”有同学看不惯,出言反问。 “我当然不能走,我得留下来看看还有哪些傻缺留到最后。”王北海说着便用幸灾乐祸的神情哼起小调。 这时刚好有位同学拿锉刀时手滑,钢坯“当啷”掉在地上。 王北海见状立刻起哄:“嘿!这手上功夫不错呀,怕只会拿笔了吧,还想做金工锤?哥们,差不多得了,劝你还是赶紧撤吧,免得在这儿丢人现眼。” “你这个疯狗,怎么逮谁咬谁?我哪里得罪你了,要是不服,咱俩去操场上练练。” 那同学也是急了,他早就看这吊儿郎当的家伙不顺眼了,现在竟然惹上了自己。 “好啊!哥们儿正好手痒呢,等会被打趴下可别哭鼻子。”王北海撸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杨南生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道:“你们两个要是想比试,我倒是建议可以比试做金工锤,这可是技术和毅力的活儿,就怕你们做不到。” “比就比,反正我是不可能输给那个骄傲自大的家伙。”刚才的同学立刻应承了下来。 “切!这玩意儿,我可没兴趣,不比!”王北海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随你!” 杨南生毫不在意对方的想法,他转头对其他学生说道:“你们可别小瞧了这把看似不起眼的金工锤,它对于培养同学们的动手能力有很大的意义,而且可以使我们了解传统的机械制造工艺和现代机械制造技术。” “锤柄是车工,锤头是钳工,都是最基础的训练,车工需要使用车床进行锤柄的加工,包括车外圆、锥面、球头面等。而钳工是用来对锤头的抛光、锯切、锉削、钻孔攻丝。最后就是组装,将锤头和锤柄通过攻螺纹的方式连接起来。”杨南生讲解完金工锤的基本工艺之后,再次补充,“因为时间有限,咱们这次做的都是半成品,即便是半成品,这期间也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才能完成,同学们有没有信心?” “有!”实训车间的学生们还是热情高涨,随后便全都开始动手制作。 这期间,这位北航刺头王北海也没闲着,只见他背着手在实训车间四处闲逛,时不时捣个乱,弄得同学们心神不宁,他却乐在其中。 没过多久,大家就都不去理他,王北海觉得没意思,便也找个操作台开始捣鼓起来。 当第一声锯条切入圆钢的“滋啦”声响起,王北海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他抄起把粗齿锯,照着事先画好的直线就往下拉,锯齿卡在金属里直冒火星,没拉几下就歪出半厘米。“呸!”他吐掉溅到嘴角的铁屑,换了把细齿锯,膝盖顶住钢坯,弓着背像拉锯似的来回扯动,锯条发热的金属味混着机油味钻进鼻子,等他终于把坯料锯断,才发现虎口磨出了血泡。 锻造炉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850℃的钢坯夹出来时像根烧红的胡萝卜,空气锤落下的瞬间,火星子溅在他的护目镜上,噼啪作响。每次回炉前,他都学着杨南生的样,用游标卡尺卡着尺寸:“老师,这面差 0.1毫米。” 杨南生递过线笔:“在端面划十字线,高点儿就标出来。” 王北海渐入佳境,沉醉其中,然而,金工锻造中精锉最磨人,王北海把平锉刀蘸了机油,顺着一个方向推磨,每五道锉痕就用卡尺贴上去,20分度0.05毫米的误差,在游标刻度上不过一小格,却让他屏住呼吸调整角度。金属被摩擦得温热,贴住测量面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像摸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从粗砂到细磨,他磨掉了三层锉刀纹,掌心也磨得发亮。 不知不觉间,到了中午饭点,很多同学饿得有气无力,他们直起身子,发现刚才的老师已经离开,应该是去食堂吃饭去了。 “老师自己跑去吃饭,让咱们在这里闷头做金工锤。”有学生开始抱怨。 “做个锤子,不做了,咱们走!”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许多同学跟着起哄,陆陆续续走了几个,没多久,又有同学放弃制作。 剩下的人朝实训车间里观察了一遍,没人值守,也没人规定不许吃饭,倒不如吃完饭再来继续做,不吃饱哪儿有力气干活。 “一群吃货!”王北海看着他们陆续往外走,故意把锉刀摔在工作台上。 “吃货总比棒槌强。”离开的同学反唇相讥。 “王北海,你咋还不走,先前是谁说这玩意傻子才做?现在你是不是承认自己是那个傻子?”走到门口的同学回头挖苦。 “你这个二把刀,你算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评判老子,还不快滚,当心老子一榔头把你脑浆敲出来,中午拌饭吃。”王北海说着举起手中半成品锤子朝着那同学撵去,那同学吓得落荒而逃,剩下的同学哄笑起来,却见杨南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杨南生望着陆续离开的同学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反而对实训车间里的其他观望的学生喊道:“都快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其他学生闻言再没了顾虑,纷纷起身离开。 “这位同学,你不跟他们一起走吗?”杨南生站在王北海面前饶有兴致地问。 “饭啥时候不能吃,我现在对做个锤子比较感兴趣。”王北海说话间依旧心无旁骛专注手中的活儿,竟头也没抬。 窗外忽然有人大喊:“大海,找你半天了,下午没课,打篮球去。”是他的死党扒着窗台约他打篮球,王北海置若罔闻,手里的砂纸继续来回打磨。 午饭过后,吃过饭的学生陆续回来准备继续做未完成的金工锤,却被杨南生在门口拦住。 “你们可以走了。” “老师,啥意思啊?我们还没做完呢!”学生们不解。 “属于你们的精工锻造已经结束了。”杨南生看着他们愕然的脸却平淡地说道。 “先前明明是您说可以吃饭的,现在又将我们拒之门外,这也太坑了!”有学生不服,站出来抱怨。 杨南生笑着摇头背过身去,反手关上了实训车间的大门。 实训车间里只剩下七名同学在认真的做着金工锤,但这七名同学对于杨南生来说已经够了,精工不在多,在精。 王北海握着初具雏形的锤头,金属的冷硬在掌心里竟透出些微温度。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台面上,45号钢以另一种形态泛着冷光,他忽然看懂了游标卡尺的奥秘,当外测量爪贴合端面时,那点略带阻力的触感,是人与工具磨合的默契。锯床切开圆钢时,火星溅在面罩上的噼啪声,下料后100.00mm的精确长度,都在告诉他:精度不是数字,是屏住呼吸才能完成的修行。 天渐渐黑了下来,实训课接近尾声。装锤柄时,车床的旋转声和攻丝的嗒嗒声混在一起,当 M8螺纹孔旋入白蜡木柄,王北海用卡尺测同轴度,金属表面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个曾把“差不多得了”挂在嘴边的刺头,正被 0.05mm的误差慢慢修正。 “你们锻造的是金工锤……”杨南生看着他们登记名字,手里的锤子还带着体温,“而我要锻造的,是你们的精工精神。” 七把金工锤整齐放在操作台上,在灯光下闪着寒芒,杨南生满意地点点头。 “咕咕!” 这时,王北海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声,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是肚子不争气,不能怪他。 “同学们,这堂实训课你们完成的非常好,我请你们去食堂吃饭。”杨南生高兴地说道,今天的北航他没有白来。 “老师,哪儿能让您请客呢!我……我也请不起!”王北海还想充大款,可是钱包不允许呀。 “不用客气,我未来的同志们!” 杨南生说完径直朝着食堂走去,留下七名学生满脸错愕,随后,快步跟上。 夜幕降临的北航校园,路灯在树影间投下暖色的光晕,荷塘里枯萎的荷叶边结着冰棱,几只藤鸭缩在石墩上打盹。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呼啸着开进了校园,两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肃的找到杨南生,简短的贴耳交谈后,杨南生便跟着来人上了吉普车匆匆赶往科学院力学研究所。 从单位出来时,漆黑的夜空又刮起了雪,西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来,杨南生身上多了件厚实的军绿大衣,他裹紧了衣服,眼神却变得愈发炙热。 还是那辆吉普车,带着杨南生消失在夜色中,没过多久吉普车在一处泛着昏黄灯光的胡同口停下,杨南生下车与那司机摆摆手,穿过胡同快步朝家中走。 北方的冬天干冷得厉害,尤其夜里,西北风呜咽着刮过胡同,研究所家属区一处小院门被敲得很急。 莘耘尊听到院外急促敲门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屋里出来开门,见自己的丈夫杨南生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肩上落着雪。 “快点儿把门锁上!”杨南生回身冲妻子说道。 “吃饭了吗?锅里给你留了红薯,我去厨房给你热热。”莘耘尊关切地问,在屋门前娴熟地用鸡毛掸拂去丈夫身上的雪花。 “在学校食堂吃过了,先进屋,有事请你帮忙。”杨南生略带神秘地拉着妻子进屋,反手插上门闩。 屋里点着油灯,光线昏黄,杨南生脱下军大衣,从内侧掏出折叠的图纸,宣纸背面还隐约透着蓝色的线条。“你把这图纸缝在我棉袄里面,别问为什么,也别打开看。” “我懂!这些年跟着你,这点觉悟还没有?”莘耘尊接过图纸,感觉纸页挺厚,上面有硬实的棱角。她找来针线,在油灯下拆开棉袄内衬,油灯芯时不时爆出火星,映着她红扑扑的脸。 莘耘尊穿针引线,手法娴熟,许久之后,衣服的棉花与粗布之间就被缝制了隐秘的夹层,她将图纸塞进夹层里,然后仔细地缝合起来。 杨南生在一旁看着,忽然说:“这东西比我命还重要!” 莘耘尊拿针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见他眼神郑重,便低下头继续缝,针脚走得又密又紧,生怕哪里不结实。她心里知道丈夫干的是大事,这么多年来,早习惯了不多问。缝完后,她用手按了按棉袄内侧,感觉不到明显的凸起,才稍微放心。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研究所家属院就有了动静。老常、大民几家都在收拾行李,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收拾东西的轻微声响。莘耘尊帮杨南生整理好行李,看着他,想问这次是去哪里,话到嘴边又改成:“啥时候能回来?半年,还是一年?” 杨南生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莘耘尊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多问:“知道了,不该问的不问,你放心去吧,我会守好这个家,等你回来。” 几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胡同口,杨南生和几个穿中山装的人上了车。家属们只能站在门口看着,谁也没大声说话,直到车子开远,消失在胡同拐角。 与此同时,北京航空学院学生宿舍里,王北海还在睡梦中就被同学叫醒。 第3章 秘密任务,都是自己人 “赶紧起来,院里让你立刻收拾行李去上海实习。”同学塞给他一封介绍信,说是院里给他安排好了实习单位,只要通过实习就能拿毕业证。 背着行李包离开北航的时候,王北海还有些恍惚,昨天还在实训车间做金工锤,今天就要去上海了。 这也太唐突了些,更唐突的是,学校已经把去上海的火车票都给买好了。王北海低头看了眼火车票,还有半个小时就发车,这是玩我呢?来不及多想,王北海背着行李快速朝火车站赶去。 王北海不知道的是,根据保密条例,他的学籍和档案从此刻起已经被秘密封存,这份绝密档案非军方高层任何人不得查阅。 与此同时,在雷达部队工作三年的谭济庭从福州空军雷达部队委派到北京中科院进修,刚到新单位就被通知已经给他买好车票,直接去上海报到,这让谭济庭很无语,但还是积极服从组织安排,踏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绿皮火车10号车厢,王北海好不容易挤进来,找到座位坐下,发现对面坐了个身材魁梧的胖子,那家伙竟然把腿伸到他座位下面,这让他很不舒服。王北海踢了踢对方的脚:“哎,同志,把腿收收。” 岂料,那胖子只是抬眼朝他扫了一遍,嘴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脚又往前伸了几分,干脆仰躺在座位上。 王北海的嗓音提高了几分:“胖子,现在,把你的腿收回去!” “小子,你喊谁胖子呢?”被喊胖子的谭济庭腾地站了起来。 看身形膀大腰圆,块头比王北海大了一圈,此刻更是怒目圆睁的瞪着王北海。 王北海也站了起来,昂着脑袋:“想练练是吧,看清楚了,这里都是我同学。” 刚才他进来坐下的时候就发现了另外几名昨天和他一起做金工锤到最后的同学,虽然没有什么交情,若真的打起来,这些同学还能不帮忙?这让王北海多了几分底气。 “仗着人多是吧?有种一起上,老子奉陪到底,尼呸滴!”谭济庭撸起袖子来了脾气。 “别说欺负你,同学们你们都歇着,对付这家伙我自己足够了。”王北海也是够硬气。 话音刚落,两人在车厢里推搡起来,车厢里人太多,拉不开架势,两人便搂在一起,拧着手腕较劲,旁边乘客纷纷上前劝阻。 然而,那六名北航同学中只有两人起身拉架,另外四人不想参与其中。 谭济庭力气大,王北海渐渐处于下风,眼看就要被对方按在列车玻璃窗上。 “看什么?过来帮忙干他丫的呀,咱还是不是一个学校的?”王北海急了大喊。 “帮忙拉架可以,打架还是算了。”戴着眼镜的同学果断拒绝。 “快别打了,待会儿列车乘警就过来了。”另外同学坐在座位上劝说。 “真是一群棒槌!”王北海很气愤。 “劲趴嘞(很会吹牛)原来不是一伙儿的,那就好办了。”谭济庭嘲笑道,手上又加重了力气。 很快,前面车厢中两名乘警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拎着警棍穿过09号车厢,进入10号车厢。 “干嘛呢?打架是吧,都别动!” “你们两个,跟我们走一趟,有什么事去列车警务室解决。” 两名乘警将王北海与谭济庭拉开。 “去警务室干啥呀?我们俩儿是好哥们,刚才闹着玩呢!”王北海立刻收起怒容,舔着脸笑着说,说着就一把搂在了身材发胖的谭济庭肩膀上。 “额……确实……我们俩刚才闹着玩呢,坐车上太无聊了,给大伙儿解解闷。”谭济庭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脸上的怒容忽然变成了笑脸,眉角的横肉都拧在了一起。 说完便也搂在了王北海肩上,两人勾肩搭背的模样还真像是一对好哥们。 这……眼前一幕让旁边的乘客们都傻了眼,而两名乘警却看穿了他们的小心思,既然两名当事人愿意和解,他们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就老实的坐下,别再惹麻烦!”乘警丢下一句便离开了车厢。 “你小子反应还挺快!”谭济庭盯着王北海说道。 “彼此,彼此!”王北海回道。 两人坐下后,王北海发现隔壁11号车厢有点不对劲,刚才那么大的动静,11车厢的门却是一直关着,而且,从上车到现在,那节车厢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也没人进去,甚至乘警巡逻也不到那边去,远远看去,连门上的观察玻璃都被白色布帘挡住了,这有点奇怪。 王北海把发现的情况讲给谭济庭,这让谭济庭瞬间也来了兴趣。 “哥们儿,敢不敢去查探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王北海使用激将法。 “有什么不敢的,随时奉陪!”谭济庭也是胆子大。 一番商议过后,两人假装又打起来,王北海在前面跑,谭济庭在后面追,挤过狭窄的过道,朝着里面的11车厢连接处边追边跑,车厢里被二人整的一阵鸡飞狗跳,然而11车厢的门从里面紧紧反锁着,王北海在门口踢门。 “快让我进去,有人追我。”王北海大声叫嚷,故意试探。 车厢门突然开了,两名黑衣人闪出来,瞬间把王北海拉了进去,后面的谭济庭愣神之际就也被拉了进去。 刚进来他们就被枪顶住了脑袋,两人对望一眼,瞬间傻了。 车厢里光线黯淡,窗帘都拉着,几名黑衣人围拢过来,让他们蹲下抱头,要盘查二人证件。 王北海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闯祸了,只好乖乖交出学生证。谭济庭也无奈跟着拿出工作证。 就在对方盘查他们证件时,蹲在车厢上的王北海抬头透过人缝,发现车厢中间坐着熟悉的人影,“哎?这不是……老师……” 王北海起身刚想大喊,就被身后之人用力按了下来,他还想挣扎站起身,却觉得泰山压顶,后面这家伙力气可真大。 “咱认识,都是自己人。”王北海还想套近乎。 “蹲下!”冷峻的黑衣人低声呵斥。 “凶啥?有种你把枪收了,咱俩单练!”王北海不服气。 话音刚落,王北海只觉得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竟被人从身后一枪托直接砸在脑袋上,瞬间就晕了过去。 谭济庭人傻了,这帮黑衣人下手也太狠了,他刚想反抗,想了想还是算了,先忍一忍。 “赵连长,人没事吧?” 正在这时,车厢里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您放心,手上有数,睡两个小时就醒了。”穿着一身黑衣的赵连长回过头解释。 两个小时候后,王北海果然醒了,只是头疼得厉害,“妈的,刚才是谁打晕的老子,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站出来单练。”他不服气,还想反击,再次被枪顶住脑袋。 赵连长冷哼一声,对此嗤之以鼻。 正蹲着的胖子谭济庭赶紧拉住王北海:“好汉莫吃眼前亏。” “你们够狠,老子不服!”王北海嘴上说着不服,还是蹲了下来。 俩人就这样一直双手抱头蹲着,都很郁闷。 除了几名看着两人的黑衣人外,还有十几名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便衣在此车厢两头巡视,而整节车厢里正坐着上百名科研工作人员,除此之外,隔壁车厢还有一整支荷枪实弹的侦察连武装押运部队,负责护送任务,确保科研人员和火箭图纸的万无一失。 杨南生双手按在衣服上,心情忐忑,当透过窗帘缝隙看到列车经过苏州河的那一刻,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绿皮列车终于停靠上海站,已经是夜里,车上所有车厢都车门紧闭,不准下车,乘客们全都急了,纷纷往车门挤,可下一刻,他们就停下了脚步,目光全都朝着车窗外望去。 只见从12车厢迅速下来上百名穿着军装的战士,各个荷枪实弹,他们快速在站台集结,神情严肃的盯着11号车厢。 随着11号车厢车门打开,几名黑衣人陆续下车,上百名战士整齐敬礼,接着,车厢里100多名神秘的乘客拎着箱子匆匆下车,在战士们的护送下很快离开了车站。 其余车厢这才打开车门,乘客们陆续下车。 11号车厢中,王北海和谭济庭互相搀扶着直起身子,用力跺了跺蹲麻的双腿,赶回所在车厢,取出行李,跟着人群下了车,望着刚才离开的那群神秘人,若有所思。 下了车之后,王北海和谭济庭拎着行李,准备告别的二人经过简单交谈发现他们要去的竟然是相同的地方——衡山路一处公寓楼。 两人隐约猜到了点什么,却都没有点破。于是,他们找了辆车,趁着夜色赶往目的地,车子驶过上海的街道,路灯照着湿漉漉的路面,两人望着车窗外上海的繁华夜景,一阵唏嘘。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王北海与谭济庭站在衡山路蕃瓜弄公寓楼前,嘴里呼着热气,这就是他们报道的地方? 这栋公寓楼是典型的筒子楼样式,三层红砖在冬夜里透着陈旧的暗红,屋顶的红瓦缝里还生着野草,隐约可见。走进去,中间的楼梯道是水泥浇筑的,边缘已磨得发亮,扶手是铁质方管,上面的绿漆大块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上到二楼,过道向左右两边延伸,护栏是锈迹斑斑的墨绿色圆管,窗框上糊着的报纸早已泛黄卷边,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 两人打听过后,循着墙上模糊的“后勤部”字样找到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是公寓套房改的布局,里面卧室,外面办公。 刚进门,就瞧见办公桌后坐着个披着军绿大衣的微胖中年男人。王北海眼疾手快,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向对方,随后掏出介绍信:“您好,我们是来报到的。”谭济庭也赶紧跟着递上自己的介绍信。 “王北海,谭济庭。”中年男人捏着介绍信看了两眼,粗粝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我姓吕,是这里的后勤部主任,以后你们生活上有啥难处就来找我。207房,钥匙拿着,你们自己过去吧。”吕主任从挂满钥匙的铁环上取下两把铜钥匙,拍在桌面上。军绿大衣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厚重,他一边低头用火钳往身旁炉子里添着蜂窝煤,一边端起搪瓷缸呷了口浓茶。 “吕主任,您是说这是咱们住的地方?不是办公的地儿?”王北海拿起钥匙时愣了一下。 “当然,你以为呢?在这儿办公的只有我一个,明白?”吕主任白了王北海一眼。 “吕主任,您是说我们俩住一屋?”谭济庭将关注的重点放在了住宿上。 “咋,有意见?”吕主任抬眼扫了他一下,炉子里的火苗在他手中火钳的捣鼓下“噼啪”响了两声。 “没,挺好!”谭济庭赶紧摆手。 两人拿着钥匙退出办公室,对视一眼都笑了,这分配也太随意了,倒成就了他们这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207宿舍的房门一推开,一股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宿舍里有四张床铺靠着两边墙壁,两组衣柜立在墙角,中间是长条形的写字桌,靠窗的位置额外摆着两张单独的写字桌,阴冷的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清晰冷色调光斑。 折腾了一整天,两人精疲力尽,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各自从包里掏出被褥简单铺好,一头栽倒在床上。 王北海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火车上的事,那个被严密保护的 11号车厢,还有杨南生老师……这次实习的单位叫啥都不知道,会不会跟杨南生老师有关系……他翻了个身,听见谭济庭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次日,天还未亮,王北海是被走廊里的脚步声吵醒的,他猛地坐起来,看见谭济庭也正揉着眼睛坐起身。 “谭济庭。”谭济庭坐在床沿,身体前倾伸出手,掌心带着薄茧。昨夜太晚了,两人还没来得及互相认识。 “这名儿绕嘴,我叫你老谭得了!”王北海握住他的手,故意加了把劲。 两只手在半空较了较劲,能感受到彼此骨子里的硬朗,却又都带着坦荡的善意。谭济庭松开手时嘴角撇了撇:“随你。” “王北海。”王北海言简意赅地说着自己的名字。 “那我叫你老王吧?”谭济庭想也没想,随口说。 “老王八?你小子故意骂我呢!”王北海翻着白眼,嗓门提高了几分。 谭济庭被他逗笑了,摆摆手:“没那意思,叫你大海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王北海揉了揉鼻子,对于这个称呼还算满意。 “咱们就算正式认识了,对了,昨天在火车上,你说车上的人你认识,到底什么情况?”谭济庭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事。 王北海正要开口,走廊里传来吕主任闷着嗓子喊集合的声音。两人停止交谈,赶紧套上衣服往外走。 此时,走廊里早已站满了许多年轻同志,这些人或身穿绿色军装,或穿着蓝色涤卡上衣,还有人把军大衣裹得像粽子,跺着脚往手上哈气。 昨天负责分宿舍的后勤部吕主任手中拿着一张名单表,开始点名。王北海留了个心眼,吕主任边点名,他在心中默默数着,点完名之后,王北海愕然发现这栋看着不起眼的筒子楼里竟然住了一百多号人,而且听这架势,全是奔着同一个单位来的。 随后,王北海和谭济庭跟着大部队在后勤主任带领下浩浩荡荡前往新单位报到,他现在对这个新单位越来越感兴趣了,到底是个什么单位需要这么多年轻人?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冷清的街边除了他们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街上再连个人影都没有。走到淮海中路时,天已经擦亮,能看清沿街的法国梧桐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风卷着枯叶在街面上打旋,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低着头飞驰而过,车铃“叮铃铃”的响声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咱这到底是啥单位?”王北海凑到谭济庭身边低声问。 谭济庭望着长长的队伍,眉头微皱:“谁知道呢,到了就知道了。” 队伍在寒风里挪动着,一百多双布鞋踏在结霜的路面,踩着落叶,发出整齐的咯吱声。 王北海紧了紧棉衣领口,忽然觉得这次实习,怕是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第4章 在上海机电设计院 淮海中路的前身是霞飞路,而后在1950年5月25日,市人民政府公告更为今名“淮海中路”,以纪念淮海战役。 作为中西文化交融之街,淮海中路承载着深厚的上海文化底蕴,两旁的欧陆风格建筑很是气派,尖顶的红瓦、拱形的窗户、墙面上的浮雕,只是百叶窗大多关着,玻璃上蒙着灰,门廊下的铜灯积着锈,与这萧瑟的冬季倒是相得益彰。 淮海中路1162号淮中大楼,建于1938年,由亨利地产公司投资建造,故又名亨雷公寓。这座大楼的公寓外墙巧妙地运用了奶黄色面砖、细槽釉面砖以及斩假石,使得整个建筑色彩鲜明。 主入口坐落于南立面的中央位置,其两侧装饰着精致的方窗,为建筑增添了一抹别样的韵味。建筑的上部,从二层至六层,被设计为标准层,每层均布局了两个五室户。而七层和八层则别出心裁地设置了两组跃层户,每户均包含七室。 大门两侧墙角和门樘都采用了流畅的弧形结构,象征虚怀若谷,过去是接纳全国各地的旅客,现在是敞开怀抱接纳来自全国各地的科研人员。 不知何时,淮中大楼多了门岗,右侧值班室里坐着两名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左侧则站着荷枪实弹的执勤哨兵。 王北海跟着人群站在淮海大楼门口,手中捏着介绍信,正排队等待核对身份信息。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几名三十多岁文质彬彬的男人,带头的王北海认识,正是之前在北航带他们制造金工锤的杨南生老师。 杨南生微笑着走出来,身后跟着走出来的则是老常和大民,以及设计院其他几位负责人。 “欢迎各位来到上海机电设计院,时间有些仓促,单位还未来得及挂牌,核对完身份的同志可以陆续进入办公楼,已经为大家分配好了相关工作部门。”杨南生抬手示意工作人员加快核对速度。 王北海跟着人群,走到杨南生身边时,对方忽然伸出手。 “王北海同志,欢迎你加入上海机电设计院。” 王北海闻言一怔,他没想到对方竟然知道自己,他急忙伸出双手。既然对方认识自己那昨天在火车上却又假装不认识,害得自己在火车上蹲了一路,他刚想问清楚,可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对方不肯相认自然有他的理由,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很快,王北海等人的身份核对完后,众人便陆续走进了淮中大楼。 走进大楼的刹那,暖气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原本豪华的公寓走廊被刷成了浅灰色,奶白色的护墙板上钉着临时写就的部门标牌,“总体设计组”“材料实验室”“文书科”“发动机设计室”等。脚下的拼花地板被磨得发亮,却在每个转角处都能看见新钉的木牌:“轻声慢步”“禁止吸烟”。 王北海打量着两侧的房间,曾经的卧室被改成了办公室,雕花壁炉里塞满了文件袋,水晶吊灯换成了朴素的日光灯管,在长长的写字桌上投下均匀的光。靠窗的位置摆着几组文件柜,绿漆柜门上映出窗外的阳光,几名早到的同志正低头抄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这辈子搞科研,头回在这么讲究的地方。”杨南生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他正对着几位领导比划着,“市政府把这栋楼腾出来给咱们,真是如芒在背啊,咱要对得起这份信任才行。” “老杨,你看看这是谁来了。”一位戴眼镜的设计院领导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朝下观望。 杨南生快步走到窗边,原本舒展的眉头猛地蹙起,随即又绽开惊喜的笑容:“这不是王希季嘛!”他抓起军绿大衣就往楼下跑,皮鞋在地板上踏出急促的声响。 王北海跟着人群凑到窗边,看见楼下一辆军用吉普旁站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身形挺拔,正仰头朝楼上挥手。等杨南生把人迎上来,王北海才听见他们的对话。 “杨南生,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风采依旧。”王希季激动握住杨南生的手。 “当年足球队你这右前锋突破射门,我这守门员只能远远的望其项背啊!”杨南生拍着他的胳膊大笑。 “当年西南联大固若金汤的球门,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有你镇守我们才会毫无顾忌,一往无前的进攻。”王希季眼光闪烁,仿佛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光。 杨南生连忙给旁边的几位同事介绍:“我与王希季是西南联大的同学,我们虽然不是同一年级的,但却是系足球队的主力队员,我是守门员,他是右前锋。没想到一对‘哥俩好’多年后会再次相逢,并肩战斗在同一条战线上,真乃命运神奇的安排。” 政治部主任张海洋在一旁笑着补充:“王希季同志现在上海交大任教,是咱们院借调的总工程师。” “借调?”杨南生拽着他往楼上走,“来了就别想走,当年你欠我的乌龙球,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两人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王北海望着他们的背影,真有几分羡慕。 “同志,麻烦让让。” 这时,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 王北海回头,看见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两手各拎着一只大木箱,额头上的汗珠在冒着热气,显然是刚下火车就直奔这里。 “吕主任,这位同志的宿舍还没安排。”门口的后勤朝吕主任喊了一声。 吕主任看见年轻人的模样皱了皱眉:“207还有空位,小王、小谭,你们俩帮忙把行李送过去。” 谭济庭刚巧走过来,接过一只木箱掂量了下:“哥们儿,你这箱子里装的是铁块?” 王北海拎起另一只箱子,入手的重量让他龇牙咧嘴,“同志,这么重,你把家都搬来了?” “俺叫郑辛强,华东水利发电工程局来的。”年轻人抹了把汗,露出憨厚的笑,“俺娘非让带十斤红薯干,说上海的粮食金贵。” 王北海和谭济庭闻言摇了摇头,一阵无语。 三人吭哧吭哧往衡山路宿舍赶,蛇皮袋里的搪瓷缸叮当作响。到了 207宿舍,郑辛强刚要打开箱子,就被王北海按住了:“先去单位,回头再收拾。”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九点,他可不想耽误第一天正式上班的工作安排。 赶回淮中大楼时,一楼食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原本的餐桌被拼成了长条形,上面摆着搪瓷缸和笔记本,食堂大门紧闭,窗帘全拉得严严实实,每个门口和窗口都站着保卫科的执勤人员,而食堂大厅里或坐或站着上百人。王北海三人刚找位置坐下,就看见杨南生走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 “正式介绍下,我是杨南生,现任上海机电设计院副院长。”他指了指身边的几位,“王希季同志担任总工程师,张海洋同志任政治部主任,吕梁同志任后勤部主任……” 等介绍完主要领导,杨南生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咱们是第一批到岗的,就有一百多名同志,后续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同志正在陆续赶来,未来咱们设计院可能会增加到数百人一起工作。”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但我必须郑重地告诉大家,咱们名为机电设计院,真正的任务是——造火箭!” 王北海感觉心脏猛地撞了下胸腔,他身旁的谭济庭手里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郑辛强更是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 食堂里瞬间炸开了锅,在场所有人都是震惊,造火箭这事,他们从来没有干过呀。 “造火箭?”王北海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北航讲堂上,钱院的窜天猴到杨老师带领他们锻造金工锤,还有杨老师那天说的那句话:“不用客气,我未来的同志们。”他此刻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就是杨老师精心选拔的学生,就是为了到上海来跟着他们造火箭。与其他人惊愕的眼神不同,此刻,王北海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之色。 此时,总工程师王希季立刻接过话头:“上海的优势在于雄厚的工业基础。”他走到台前展开一张地图,“上海柴油机厂的发动机技术,江南造船厂的锻造设备,沪东机床厂的精密车床,还有化工研究院的材料实验室,这些都是咱们的底气。” “王总工,火箭到底长啥样啊?” “杨院长,咱们真的能造出来火箭吗?” 有胆大好奇心重的年轻人站起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杨南生和王希季听了同志们的疑问却没有要立刻解释的意思,反倒是政治部张海洋主任站起身,手里拿着一叠文件:“都安静!从今天起,所有人签署保密协议,对外一致宣称咱们的单位是上海机电设计院,保密工作一定要做好,不得向外界透露任何工作内容,任何人一旦泄密即刻开除,情节严重还会追究相关责任。” 散会后,杨南生点名一批人员留下,当念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王北海心中一动。 其他人纷纷离开返回各自办公室,谭济庭和郑辛强也跟着众人先行离开,留下的人跟着几位领导前往三楼大会议室。 大会议室里坐着二十多人,王北海也在其中。 杨南生脱下衣服:“这件军大衣我昨晚穿着睡了一晚上,辗转难眠,因为我知道这件衣服里面东西的重要性,它是咱们国家未来的希望。”说完他抖了抖衣襟,从内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沓图纸。 当图纸展开时,王北海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枚用液氟和甲醇作为推进剂燃料的运载火箭结构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尾翼的角度、燃料舱的容积、制导系统的线路…… 其余未接触过的人员全都傻眼,别说造火箭,他们以前连火箭长啥样都不知道,现在终于亲眼见到了火箭详细的设计图纸。 “都很惊讶是不?不光是你们,火箭这东西,我也没见过,没有见过不代表咱们造不出来,现在是国家需要我们把它搞出来,不会就学,就是啃也要把火箭给啃出来。”杨南生毅然决然地继续说,“根据上级指示,咱们第一批到达上海机电设计院的科研人员,陆续先干起来。” 他身旁的同事忍不住伸手想去接图纸,被杨南生拦住了:“这是运载火箭的设计图,你们的任务是根据实际比例一比一放大绘制火箭模型尺寸图,精度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 王希季补充道:“大家都是各大院校的尖子,有的已经毕业,而有的正在读书,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了解过你们的作图水平和理论知识掌握情况,都是顶尖的,所以你们坐在了这里。但我要说的是,造火箭不是纸上谈兵,每一条线条都得经得起实践检验,所以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随后,政治部张主任发放保密手册,在场二十多人率先签署完保密协议。 杨南生将火箭图纸挂在会议室的墙上,方便这些制图同志的参考绘制。 领了空白纸张和保密手册,王北海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里,他忽然察觉到窗外有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图纸上,在“推进剂输送管道”的标注旁投下小小的光斑。 傍晚时分,王北海拖着疲惫的身躯神情有些恍惚的回到办公室,谭济庭和郑辛强两人不约而同找了过来,谭济庭提议去楼顶透透气,王北海和郑辛强都没反对。 淮中大楼的跃层平台风很大,视野很好,能看见远处襄阳公园的翠绿雪松,新乐路圣母大堂的尖顶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你们说,咱们真能造出火箭?”郑辛强搓着手,呼出的白气很快散在风里。 谭济庭从怀里掏出香烟,给二人分别发了一支,随后点燃,只是一味地抽着,并没有搭话。 王北海望着远处工厂的烟囱,那里正冒着笔直的烟柱。他忽然想起北航实训车间锻造的金工锤,想起杨南生迎接他们时在寒风中挺直的脊梁。 “会的。”王北海轻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时,谭济庭忽然指向楼下:“这是?” 王北海顺着他指的方向俯身望去,只见两辆黑色轿车正缓缓停在楼下,车里下来几名身材笔挺的中年男人,径直走进怀中大楼。 夜色渐浓,那两辆车的影子很快又融入了淮海中路的灯火里。 第5章 火箭局部图纸 上海机电设计院,三楼小会议室内,郭院长戴着眼镜,瘦高的身躯显得格外精神:“各位同志,很荣幸能担任上海机电设计院院长,同大家一起研制新中国第一枚火箭,由于我今晚还要乘火车赶回北京,所以我就长话短说,郑重向大家介绍艾丁同志,经中科院和上海市委决定,任命原上海机床厂厂长艾丁同志为上海机电设计院党委书记,设计院由中科院和上海市委双重领导,设计院具体事务还是由副院长杨南生同志负责。” 随后,艾书记站起身强调:“上海市委指示,上海机床厂、上海柴油机厂以及其他上海各界都会全力支持机电设计院,设计院同志们应在杨副院长和王总设计带领下放心大胆搞好火箭设计。” 有了艾书记的话,设计院的其他几位领导都增加了几分底气,原本心中仅存的疑虑也都消散了,此刻,他们都坚信,设计院能造成新中国第一枚火箭。 而此时,大会议室的暖气片正烧得发烫,把玻璃窗烘出一层薄雾,二十多张绘图桌沿着墙根排开,铅笔在宣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偶尔夹杂着三角尺落地的脆响。 有同事打开半扇窗户透气,墙上钉着的参考图纸被北风掀得簌簌起伏,最上方用红漆写着“卫星火箭”,下面是火箭的结构图,箭体像支削尖的铅笔,被密密麻麻的线条分割成无数小块。 王北海的额角渗着细汗,他把军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往日里总爱靠着椅背晃腿的人,此刻正弓着腰趴在图纸上,左手按住丁字尺,右手的铅笔在 1:10的比例尺上反复比对。渲纸上的坐标格被他描得格外清晰,每一条横线都像用尺子量过般笔直。他忽然停笔,指尖点在“燃料舱段”的标注上,起身时带倒了椅子也没顾上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墙边。 “这里的曲率半径是不是标错了?”他对着图纸喃喃自语,手指在“头锥段”的弧线上来回比划。旁边戴眼镜的同志闻声凑过来,两人头挨着头,王北海呼出的白气在对方镜片上凝成了水雾。 “按这个数据,箭体发射后会偏航三度。”王北海从口袋里摸出计算尺,铜制的滑块在刻度上快速滑动,“得改,不然制导系统对不上。” 这样的场景在会议室里随处可见,放大后的详细图纸与原设计图有部分的出入在所难免,更何况是火箭的箭体结构细节和动力系统、控制系统,都要经过严格的数据论证。 即便如此,也没有消减同志们的工作热情,有人搬来木梯趴在最高处抄数据,有人蹲在地上铺开整卷图纸,还有人用大头针把计算草稿钉在墙上,红笔圈出的疑问像一串串省略号。 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插满铅笔头,笔芯磨得只剩小半截,墨水瓶倒了好几个,蓝黑色的墨水在窗台上晕出深色的花。 杨南生站在走廊里,隔着磨砂玻璃望着里面的景象。当看到王北海把三角尺咬在嘴里,腾出双手翻查资料时,他嘴角露出了淡淡笑容。北航那个总爱跟老师抬杠的刺头,此刻眼里的专注像淬了火的钢。他想起北航院长临行前的嘱托:“王北海这孩子是块好料,就是得磨。”现在看来,这块料终于开始显露出锋芒了。 时间在图纸里悄悄消磨,大会议室的灯光常常亮到后半夜。当最后一张尾段结构图的墨线干透时,大家把二十多张图纸在地上拼开,整支火箭的轮廓赫然显现,22.46米的长度从墙角一直铺到门口,箭体最大直径 1.85米,起飞质量61.5吨,头锥段采用2毫米厚的铝合金,燃料舱段用的是镁合金板材,发动机舱的耐热层标注着“需耐受 1500℃高温”。每张图纸右下角都签着绘制者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线条像给火箭镀上了层银边。 “该拆图了。”王希季用红铅笔在总图纸上划着线,他把箭体从顶端到底部分成五段:“头锥段归结构组,仪器舱给控制组,燃料舱段交材料组,发动机舱和尾段归动力组。” 拆解后的局部图纸分到各个部门小组负责人手中,火箭箭体结构、发动机结构、尾翼结构、各种系统设计等都进行了详细拆分,为了防止泄密,部门将这些图纸再次层层细分,所有技术员各司其职。 拆图的过程极为精密,王北海负责把尾翼结构图分解成三十七个零件,小到一颗铆钉的直径,大到尾翼前缘的倾角,都要标注清楚。他趴在图纸上测量了整整三天,手指被铅笔芯染得发黑,指甲缝里全是橡皮屑。当他把标着“尾翼连接轴Φ38mm”的图纸交给谭济庭时,对方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就给这个?”在结构组工作的谭济庭举着图纸来回翻看,“连跟箭体怎么对接都没标。” “不该问的别问。”王北海按规定回了句,心里却也发虚,他知道结构组拿到的箭体结构图纸里,根本没提安装的具体细节。 分到各部门的图纸越来越细碎,郑辛强所在的动力组只拿到发动机喷管的局部剖视图,上面标着“扩张段半锥角 15°”,却没说与燃烧室的衔接角度。 “这不是盲人摸象吗?”郑辛强在食堂打饭时忍不住抱怨,手里的馒头被捏成了团,“昨天跟结构组对尺寸,他们说箭体直径 1.85米,咱们这喷管就得缩到 1.2米,不然对不上。” “缩了推力就不够。”旁边的技术员接话,“张主任让咱们自己想办法协调。” 谭济庭拿着尾翼零件图去找动力组核对安装孔位置,双方在尺寸上吵了起来。“你们给的螺栓长度 35mm,我们的安装板厚 40mm,怎么拧进去?”谭济庭把图纸拍在桌上,铅笔在数字上圈得重重的。 “那是你们的板太厚了。”动力组的技术员也来了气。 争吵声传到走廊时,杨南生正站在发动机设计室门口。 而此时,动力组的老常和大民根本没空理会两人的争吵,这几天这样的事他们习以为常了,办公桌上的搪瓷缸底朝天,烟蒂堆成了小山,两人对着发动机涡轮泵的零件图发愁,那些交错的叶片尺寸标注得倒是精确,可怎么组装全凭猜测。 “这跟‘一零五九号’导弹主发动机的研制工作完全两码事。”老常指着图纸上的涡轮泵顿感头疼。 “就是,那会儿好歹见过整机,现在就给个叶片图,怎么设计泵壳?”大民也跟着抱怨。 火箭最复杂的结构非发动机莫属,他俩儿算是捞了个好活,在北京杨南生小院的激情现在已经被消磨了大半。 杨南生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我说你们动力组的嗓门可真够大的,我在走廊都听得清楚。” 谭济庭和那技术员见杨副院长进来,立刻闭上了嘴巴。老常和大民也转过头来,面带尴尬之色,知道刚才的牢骚话肯定被老伙计听了去。 “你们两个作为动力组领导,不要怕眼前的困难,要担负起领导的责任,同事之间有问题你们是要及时出面协调的。”杨南生耐着性子说道。 “可是,这火箭发动机对于我们来说太难了。”大民有话直说。 “现在嫌难了?”杨南生瞪了他们一眼,随后故意激他们,“你们看看那个我从北航带来的王北海,当初可是个性子懒散的刺头,现在不得了,你们两个发动机专业能人别被刚出学校的毛头小子比了下去。” 大民闻言腾地站起来:“谁还不是从毛头小子过来的。”他抓起图纸往墙上钉,“不就是个泵吗?今晚不睡也得搞出个头绪!” 老常叹了口气,也跟着一头扎进了发动机室,继续深耕发动机泵壳设计。 随后,杨南生直接把王北海调入了老常负责的动力组,负责火箭发动机泵壳图纸绘制,希望王北海这条年轻的鲶鱼能够搅活动力组沉寂的水潭,给发动机部门带去活力。 发动机室的灯亮到了天明,老常带着人在黑板上演算叶片的强度公式,粉笔灰落得像下雪,大民则拿着游标卡尺在废钢板上比划,试图按比例做出模型图,王北海按照要求完全沉寂在发动机泵壳图纸的绘制之中。就这样连续工作了七个昼夜,吃在设计院食堂,住在动力组办公室。第八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他们终于画出了泵壳的初步草图,纸角被烟头烫出好几个洞。 谭济庭和郑辛强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见到王北海了,但是,他们最近的工作出了问题,两人都没见过火箭全图,这几天都为工作任务发愁。 当王北海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衡山路蕃瓜弄宿舍时,谭济庭和郑辛强眼前一亮,两人立刻殷勤地围拢过来,揣着从同事那换来的大前门凑到刚下夜班的王北海面前。 “就问个绘图基准。”谭济庭把烟塞过去,语气有些急切,“尾翼轴线是不是该跟发动机轴线重合?” “两位大哥,我已经连续工作了七个昼夜,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就不能让我先好好睡一觉再说?”王北海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觉等会儿再睡,先抽根烟提提神。”强子说着就把大前门塞进了王北海的手里。旁边的谭济庭则立刻掏出了火柴,准备点烟。 王北海捏着烟盒没动,他知道这问题触及了保密红线,但看着两人眼底的红血丝,知道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好吧,只此一次。”王北海把他们带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简单画了个草图,用圆规画了个十字,“所有零件都以这个中心点为基准,上下偏差不能超过 0.5mm。” 郑辛强赶紧掏出小本子记,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那推力中心和重心怎么对齐?”郑辛强追问了句。 王北海合上圆规:“这个不能说。” 两人闻言一阵无语,这就是跨部门不能相互协作带来的问题,这样下去工作根本没法顺利推进。 随着设计的持续推进,部门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多,政治部主任张海洋每天都要处理好几起争执。 这天傍晚,杨南生和王希季站在窗前,两人眉头都锁得很紧。 “尾段和发动机的连接尺寸对不上。”王希季指着手里的报表,“结构组说按图纸来的,动力组也说没做错。” 杨南生望着窗外的暮色,淮海中路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看来得搞个协调会了。”他揉了揉眉心,“再这么下去,进度要拖后腿。” 全院大会上,王希季解释道:“为什么我们要将火箭设计图层层细分,各部门各司其职,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他敲着黑板上的保密条例,“第一,火箭是国家最高机密,每个人只接触自己负责的部分,才能最大限度防泄密;第二,术业有专攻,让材料专家去算弹道,纯属浪费精力。”他拿起两张图纸对着光,“等所有零件都合格了,自然能拼成整支火箭。” 台下一阵喧哗,道理虽懂,实操却难,部门之间出现矛盾就是因为火箭设计与其他机械设计不同,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肯定会遇到许多没有想到的问题,只是,这种设计图部门划分的方式将矛盾进一步扩大了而已。 杨南生和王希季面对这些问题,根据实际出发,立刻重新制定工作策略,打破常规,部门之间可以统一汇报,相互协调,互相配合,但是要做好详细的档案记录工作。 如此一来,工作效率得到了极大提升,同志们的抱怨消失,工作热气更加高涨。然而,新的问题却接踵而来,运载火箭的结构和发动机难,推进系统和控制系统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更难,即便集结了全院的力量,还是出现了难以预料的问题。 三楼会议室的灯亮了一整夜,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摊在桌上的运载火箭设计图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红色批注:推力参数不匹配、箭体材料强度不足、控制系统算力不足……每一条都像一道坎,横在杨南生和王希季面前。 王希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算了一遍发动机推力数据,结果还是一样:现有工艺根本造不出能将卫星送入轨道的运载火箭,就算勉强凑出箭体,上天后也大概率会失控坠毁。 “不行,不能再硬撑了。”杨南生突然开口,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发射人造卫星是项系统工程,得遵循‘从小到大、由易到难’的规律,现在的方案超出了咱们的设计能力和工业底子,再往下走就是浪费时间。” 王希季坐在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纸上的“运载火箭总体方案”几个字被他摸得沁出蓝晕。这半个月来,他带着结构组的人改了七版箭体设计,从铝合金换成高强度钢,再到尝试复合材料,可要么重量超标,要么强度不够,详细的火箭参数设计与草图设计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同意你的意见。”王希季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但这是国家定的方向,咱们说改就改,会不会……” “方向没错,但步子得稳。”杨南生打断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昏黄的街灯,“要是现在硬上,最后拿不出成果,才是真的辜负国家,咱们得跟上级说实话,转做探空火箭,先把技术吃透,将来再搞运载火箭也不迟。” 当天下午,杨南生拟了封电报,字斟句酌改了三遍,才让通讯员发往北京,电报里没回避问题,把运载火箭的技术瓶颈一条条列清楚,再附上探空火箭的初步设想。 第6章 卫星火箭变探空火箭 三天后,北京的回电到了,钱院的回复很简短,却像一颗定心丸:“一切从实际出发,量力而行。设计院应降低目标,同意先从研制探空火箭起步,旨在掌握技术、锻炼队伍。” 杨南生拿着电报,手都有点抖,他立刻把王希季叫来,两人对着电报看了好几遍,最后相视而笑,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随后,机电设计院重新夜以继日设计探空火箭,已经做了几版,根据之前的设计改进之后的T-5是有控单级火箭,以东德的V-2火箭为蓝本,采用挤压式液体推进剂发动机,设计长度为10.37米,最大直径 1.65米,起飞质量2.62吨。 就在探空火箭设计刚起步时,中科院又传来指示:先做一个探空火箭的缩小模型,用于技术论证和汇报。 “上级催得紧,下个月就要看初步成果,让我们先做个缩小版的火箭模型出来。”杨南生站在王希季的办公室里,眉头又皱了起来,手里的电报被他捏得有点皱。 王希季正在改T-5探空火箭的发动机图纸,闻言停下笔,脸上露出无奈:“若是单做缩小版模型,我们可以去协调上海机床厂帮忙制造,只是T-5的研发进度恐怕又要耽搁了。现在动力组刚算出燃烧室的参数,一停又得从头捋。” 两人的声音不算大,却正好被站在门口的王北海听见。他怀里抱着一沓尾翼设计图纸,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墨渍,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画的,改了十几次尾翼角度,就为了让气动阻力再降 1%。听见“缩小模型”四个字,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着最上面那张尾翼图纸,纸上的线条突然变得模糊。 这探空火箭就像一头由无数碎片拼凑的“大象”,尾翼是碎片之一,发动机、箭体、控制系统都是,现在连碎片都没凑齐,就要先做个模型,这头“大象”真能如期站起来吗?没等他细想,办公室的门开了,杨南生看见他,笑着招手:“小王,正好你来了,跟我和王总工去上海机床厂,咱们做模型去。” 王北海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把图纸抱得更紧了,能参与模型制造,至少也是为研制火箭助力了。 出发那天是周六,天还没亮,二十多名设计院骨干就聚集在设计院门口,以杨南生和王希季为首,带着T-5探空火箭图纸和模型的参数表、计算书登上吉普车,王北海跟着队伍上了军绿色卡车。 卡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杨浦区的上海机床厂,厂区铁门刚拉开,一股浓烈的机油味就混着煤烟味涌了出来。 厂里的广播正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声被车床的轰鸣声盖得断断续续,震得人耳膜发麻。高大的红砖厂房墙皮斑驳,有的地方还裂了缝,屋顶的烟囱吐着灰白的烟,在寒风中歪歪扭扭地飘向天空。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红色的字迹依旧醒目,像一团火,烧在灰蒙蒙的厂区里。 “杨院长,王总工,就等你们来了!” 洪亮的声音传来,李副厂长穿着一件蓝色工装,快步迎上来,袖口沾着黑乎乎的油污,掌心的老茧直硌手,那是几十年握车床手柄磨出来的。 “艾书记昨天就跟我打过招呼,说这是国家的大事,让我们全力配合。”李副厂长热情迎接。 “李厂长,麻烦你们了,这模型不是样子货,每个尺寸都得跟实箭一致,将来实箭研发全靠它打底。”杨南生握着对方的手认真说,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消散。 “放心!”李副厂长神色郑重,指着不远处的厂房,“厂里把最好的精密车床都腾出来了,技术精湛的师傅们也都做好了动员,都在车间里,就等你们来敲定生产方案。” 跟着李副厂长走进精密加工车间,王北海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六台卧式车床并排摆在车间中央,卡盘转动时带起的风裹挟着细碎的铁屑,在天窗透进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墙上挂着的工具板密密麻麻,锉刀、扳手、量规分门别类挂着,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最里面的立式铣床边,四名戴蓝布帽的老师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一行人。 “先做箭体结构,用 45号钢代替铝合金。”王希季蹲在地上,把图纸铺平,图纸太大,他只能跪坐着,让图纸尽量展平。“实箭长 10.37米,直径 1.65米,按 1:5缩比,模型长度就是 2.07米,直径330毫米。关键是头锥段的弧度,必须跟图纸分毫不差,差一点气动性能就变了。” 李副厂长凑过去,眯着眼睛看图纸上的弧线:“这个简单,我们有新到的仿苏无心磨床,加工精度能到 0.01毫米。”他朝角落里喊了声:“老周,这任务就交给你了。” 老周穿着灰色工装走过来,领了任务。 随后,其余精密车间的师傅们也各自领了具体任务,搭配设计院的同志们分组制造箭体模型零部件。 就这样,院厂开始了协力生产探空火箭缩小版模型,设计院技术骨干们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往返于黄浦区机电设计院和杨浦区机床厂。 数天后,箭体结构制造有了初步进展,只见,周师傅手里捧着一段银白色的金属圆锥体,那圆锥体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锐利的光。 王北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指尖冰凉,金属在车间里冻得发冷,而且完全感受不到丝毫毛刺,像摸在打磨过的玉石上。他赶紧掏出怀里的游标卡尺,小心翼翼地卡在圆锥体上。眼睛凑得很近,生怕看错刻度,车间里光线稍暗,只有天窗的光够亮,他调整角度才看清读数。 “正好是图纸上的锥度。”王北海忍不住喊出声,声音里满是敬佩。 就在这时,杨南生却指着圆锥体底部,语气严肃起来:“这里的安装孔位置不对,得往中心偏1厘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在图纸上画了条红色的修正线,“你们看,这个孔是用来对接仪器舱的,要是偏了1厘米,仪器舱的导线就穿不过去,到时候模型就算做得再像,也没法模拟实箭的装配。” 老周蹲下来,看着图纸上的修正线,又摸了摸圆锥体的孔,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杨院长说得对,是我光顾着磨锥度,没考虑后续装配,这就改,我这就重新调整工装。”说完他便起身往磨床走,脚步有点急,还差点踢到地上的铁屑堆。 车间里很快忙碌起来,王北海跟着李副厂长来到一台立式钻床旁,负责尾翼安装孔的加工。 操作钻床的赵师傅五十多岁,脸上带着点不耐烦,钻头高速旋转时发出尖锐的嘶鸣,铁屑像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在油盘里积成一小堆。 “尾翼角度误差不能超过 0.5度。”王北海盯着赵师傅突然喊停,“赵师傅,左边这孔偏了 0.3度,得重新钻。” 赵师傅停下手,把角度尺往桌上一放,语气带着点不满:“小伙子,我干这行二十年了,啥样的机械安装孔我没钻过,现在的精度够可以了,这就是个模型,又飞不起来,犯得着这么较真吗?” 王北海听了赵师傅的话身形一怔,是啊,这只是个模型,又怎么能飞得起来呢? 不对,这不是简单的模型,而是他们整个设计院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缩小版火箭,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赵师傅,我知道这是模型,但是,模型就不用根据标准严格要求了吗?不,这可是给咱国家造火箭,容不得丝毫差错,即便是模型,也要完全按照设计标准来制作。”王北海说得斩钉截铁,态度十分强硬。 见对方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王北海又说:“实箭在高空,受风速的影响,0.3度的误差,就是几公里的偏航,甚至可能栽下来,这模型的每个尺寸都是对标实箭的,现在差一点,将来实箭就可能差一大截,咱们现在不仅仅是在做模型,是在做火箭箭体结构论证。” 赵师傅愣了愣,看着王北海认真的样子,又看了看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最终叹了口气:“行,听你的,咱也为国家造火箭出份力,不能马虎。”他重新调整钻床的角度,这次看得格外仔细,还让王北海在旁边盯着。 王北海看着赵师傅用划针在金属板上划出十字线,拿样冲轻轻敲打,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而逝,刚才有点愤慨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是赵师傅,都是想把活儿干好,只是立场不一样。 中午设计院的人在厂里食堂打了饭菜,又回到车间继续忙碌。王希季用筷子在桌上画着燃烧室的简图,桌上的油渍沾了筷子,他也没在意:“缩比后,燃烧室体积变小,压力会升高 10%,原来的喷嘴直径是 8毫米,现在得改成 6.5毫米,不然推力会波动。” “让动力组的人下午过来一趟。”杨南生扒了口饭,米饭有点硬,他嚼得很慢,“跟机床厂的师傅一起算,不能凭感觉,发动机是火箭的心脏,心脏出问题,整个箭就废了。”他抬头看见王北海,招手让他过来,“小王,你下午去盯着尾翼焊接,用氩弧焊试试,氩弧焊变形小,尾翼焊接后要是翘了,角度就不准了,每个焊点都要检查。” 王北海刚点头,就听见车间方向传来争吵声。他跑过去一看,是结构组的年轻技术员小张和锻造师傅在吵架。小张二十多岁,脸涨得通红,手里的图纸被捏得皱巴巴的,眼泪都快出来了;锻造师傅更激动,把一块开裂的箭体段摔在地上,金属撞击声在车间里回荡:“这破钢,烧红了锻两下就裂,我换了三种火候都不行,你这设计材料就是不对。” “这是 40iMoA钢,韧性好,耐高温,实箭必须用这种材料,我没标错!”小张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杨南生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箭体段,看了看断面,断面参差不齐,还有很多细小的裂纹。他用手指摸了摸,又对着阳光看了看,随后淡定地说:“这钢没问题,是工艺的问题。40iMoA钢韧性好,但高温塑性差,直接锻打肯定裂。”他转向李副厂长,“你们厂有等温锻造设备吗?先把钢坯预热到 800度,保温半小时,再锻打,内应力小了,就不容易裂了。” 李副厂长眼睛一亮:“有,今年刚引进的,还没怎么用过,我这就让人准备。” 很快,通红的钢坯被吊车吊进等温炉,那钢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周围的空气都被烤得发烫,师傅们戴着厚厚的石棉手套,额头上全是汗。 王北海站在观察窗前,看着钢坯在炉子里慢慢变软,心里松了口气,刚才他还担心材料问题解决不了,现在终于放下心来。 傍晚离开机床厂时,第一批尾翼、头锥段、发动机和部分箭体段已经加工完毕。王北海抱着装有零件的木箱,感觉沉甸甸的,箱子里垫着软布,零件碰撞的声音很轻,他走得很慢,怕颠坏了,他们还要把这些火箭模型零件带回设计院做进一步技术论证。 夕阳把厂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地面上的铁屑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杨南生和李副厂长握着手,嘴里叮嘱:“三天后我们来组装,到时候还要麻烦师傅们。” “客气啥!”李副厂长笑着说,“师傅们都跟我说了,这活儿有意义,晚上还想加班呢。” 回程的卡车里,王北海把零件箱抱在怀里,车厢里铺着稻草,他怕颠簸损坏零件,就坐在稻草上,手一直扶着箱子。同行的技术员们没闲着,都在讨论组装方案,车厢里的讨论声盖过了卡车的颠簸声。 三天后,设计院的同志们再次来到上海机床厂,进行模型组装。装配车间里,大家围着一张长桌,杨南生和王希季站在中间,手里拿着组装图,一条条交代注意事项。王北海负责尾翼的安装,他用螺栓把尾翼固定在箭体上,每拧一个螺栓,都用扭矩扳手检查扭矩,必须达到 25牛?米,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不然尾翼会松动。 谭济庭这次也跟了过来,他负责仪器舱和箭体的对接,他用塞尺检查对接间隙,确保小于 0.1毫米,间隙太大会漏气,实箭的时候推进剂有泄漏的风险。 组装完成时,已经是下午五点。火箭模型长 2.07米,直径 330毫米,银灰色的箭体泛着金属光泽,头锥是光滑的圆锥形,尾翼是三角形,稳稳地立在桌上。 王北海望着竖起来的火箭模型,终于笑了出来:“没想到这缩小版还挺像样,带回去让大伙儿都瞧瞧,咱们终于知道火箭长啥样了。” 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模型装进特制的木箱,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海绵,海绵上挖了和模型形状一样的凹槽,模型放进去正好卡住,四周再塞满棉花,防止晃动。盖紧木箱后,几个年轻技术员用钉子把盖子钉牢,还在箱子上贴了标签,上面写着“T-5探空火箭 1:5模型上海机电设计院易碎品轻拿轻放”。 两辆军绿色的卡车停在车间门口,押送的战士站在车旁,表情严肃。大家合力把木箱抬上第一辆卡车,杨南生叮嘱战士:“路上小心,这箱子里的东西很重要,不能磕碰。” 战士敬礼:“杨副院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卡车发动时,杨浦区的暮色正浓,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马路上,远处工厂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机床厂的灯火尤其亮,像一颗嵌在工业区里的恒星。 王北海坐在第二辆卡车上,心里有点惆怅,模型再逼真,也不能飞。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他想起杨院说的“从小到大、由易到难”,现在有了模型,下一步就是能飞的探空火箭,再下一步,就是运载火箭、人造卫星……火箭事业,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回到设计院,模型被暂时放在大会议室。 第二天一早,各部门的人排着队进去观摩。 技术人员拿着图纸对照,用卡尺量尺寸,每量一个数据,就兴奋地喊一声:“跟图纸比例完全吻合”。 杨南生站在旁边,给大家讲解模型的每个部分:“这是头锥,里面装探测仪器;这是燃料舱,装液体推进剂;这是发动机舱,推进剂在这里燃烧产生推力;这是尾翼,控制飞行方向。将来实箭,就是按这个比例放大,每个部分都要跟模型一样精准。” 观摩结束后,火箭模型被连夜送往首都。 押送的卡车出发时,设计院的人都来送行,看着卡车消失在夜色中,眼里满是期待。 几天后,杨南生收到了中科院的电报。电报里说,模型得到了上级的认可,让上海机电设计院抓紧研制 T-5探空火箭,还承诺会增派技术人员、调配物资,全力支持研制。 杨南生拿着电报,冲进王希季的办公室,声音都在发抖:“中科院同意了,咱们可以搞实箭了。” 第7章 初遇上海爷叔 最近上海阴雨绵绵,气温骤降,如果说北方的冬天是大雪铺天盖地一幅千里冰封的景象,那么上海的冬便是如此,阴冷而有些潮湿。尽管没有雪,但依然会冻到骨子里,上海有句老话叫“冷了风里,穷了债里”,上海的西北风就是冻得“刮刮抖”。 这夜,西北风裹挟着细雨斜斜刮进蕃瓜弄的楼道,黄永清刚从后勤部主任办公室出来,正攥着蛇皮袋口走在宿舍楼的二楼过道上。 编织袋被雨水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子,映出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旧棉被,那是娘趁着太阳好拆洗过的,针脚密得像蛛网,边缘还缝了圈新布,可连同袋底被磨破的洞眼还是没能遮住里面发黄的棉絮。 黄永清的解放鞋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踩出浅浅的水印,鞋跟处的橡胶早就磨平了,走起路来能看见鞋底的纹路都快磨成了光板,鞋帮沾着的泥点子被雨水泡得发涨,顺着鞋口往袜子里渗。他脚步停在了207宿舍门口,伸手敲门,然后便缩着脖子等开门,领口磨得发毛的蓝布褂子挡不住风往里灌。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条缝,郑辛强叼着半截烟探出头,烟卷的火星在雨夜里亮了亮。看清门口的人时,他嘴里的烟差点掉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黄永清脚边的蛇皮袋,那袋子跟他来时一模一样,都是家乡装肥料的编织袋,边角磨得起了毛,连捆绳的结都打得一样紧实。再往上瞧,对方脚上的解放鞋比他的还破,鞋头裂了道缝,隐约能瞧见里面的袜子。 郑辛强心里咯噔一下:我滴个娘嘞!俺以为俺家够穷的了,没想到来了个看起来比俺还穷的。 “你是?”郑辛强把烟蒂扔在脚边碾了碾,往旁边挪了挪让开门缝。 黄永清低着头往里走,蛇皮袋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叫黄永清,来报道的。” 屋里正泡着茶的谭济庭赶紧放下水壶迎上来,暖黄的灯光照在他圆润的脸上:“可算等着你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雨凉。”他接过黄永清手里的蛇皮袋往墙角一放,指了指靠门的那张空床铺,“就剩这张了,铺盖卷都带来了吧?” 黄永清点点头,走到床边慢慢解开蛇皮袋。他动作很慢,手指在打结的麻绳上摸索了半天,才把棉被拽出来。被角沾着的枯草屑落在床板上,他伸手去扫,却把草屑扫得更远了,他慌忙弯腰去拾掇。 “咔嗒”一声,门又开了,王北海揣着兜晃进来,雨珠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他甩了甩头,看见新面孔眼睛一亮:“呦,新舍友来了啊,这下咱们 207算是齐整了。” 黄永清闻言猛地转身,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扫过眉毛,他对着王北海腼腆地笑了笑,嘴角刚扬起又迅速抿住,像是怕笑错了似的。 “介绍一下,我王北海,可以叫我大海,这哥们是谭济庭,外号老坛,那个是郑辛强,外号强子。”王北海说着往床沿一坐,晃着腿,“我们都有外号,喊名字太过生份儿,你叫啥名?” “黄永清。”黄永清的声音跟蚊子似的。 王北海眉头一皱,根本没有听清,只听到了姓黄,他拍了下手:“那就叫你大黄。” “不行!”黄永清突然抬起头声音陡然提高了些。 “咋啦?”王北海挑眉,嘴角上扬,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 “像狗!”黄永清低着头,瞬间没了气势。 “哈哈,你小子还挺幽默。”谭济庭笑着拎起水壶,往搪瓷杯里倒了杯开水,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儿。 黄永清急了,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村里的狗就叫大黄。” “挺好的,就这么定了。”王北海不给反驳的机会,往后一仰靠在床架上。 黄永清瞪着眼睛,愤愤不平地看着王北海吊儿郎当的模样,对方棉衣领口敞着两颗扣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一看就不好惹。他咬着牙,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松开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谭济庭端着茶杯走过来,往黄永清旁边的床沿一坐:“老家哪儿的?” “老港……乡下的。”黄永清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来上海多久了?”郑辛强也凑过来,他刚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说实话,老港这地方他听都没听说过。 “今天刚到。”黄永清被对方的气势震慑到,只得老实回答。 “以前干啥的?”王北海插了句嘴。 黄永清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板的裂缝,感觉他们像是在审犯人。 谭济庭识趣地站起身,对王北海使了个眼色:“我觉得应该叫他闷葫芦。” 王北海叹了口气,起身过来拍了拍黄永清的肩膀:“兄弟,就当到了自己家,哥几个以后要睡在一起很久的,千万别拿自己当外人。” 黄永清点点头,感觉那手掌拍在肩上暖暖的,却还是坐立不安,只是一味地低头不语。 谭济庭想了想,坐在自己床上慢悠悠地说:“我是福州空军雷达部队转业的,应该比你们稍大点。强子是华北水利发电工程局的技术员。大海最有文化,北京航空学院大学生。” “这个可以说吗?”黄永清猛地抬起头,原本木讷的眼神里满是震惊,他张了张嘴,声音都有些发颤。 谭济庭乐了,端起茶杯轻呷了口:“不能说我能把哥三儿的底都给你透了?你小子不实诚,防备心太重。” “我娘说,出门在外要留个心眼。”黄永清小声辩解。 王北海突然站起身:“别在屋里待着了,出去搞点宵夜。” 黄永清连忙摆手:“我……我不饿。”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娘塞的两块钱,攥得都快出汗。 “客气啥!”谭济庭一把拉过他的胳膊,“第一次见面,必须得喝点。” 郑辛强也笑着推了他一把:“走吧走吧,别扫兴。” 三人硬拉着黄永清往外走,他踉跄着跟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走出宿舍楼时,细雨还在下,西北风裹着雨丝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疼。郑辛强把自己的旧棉袄往黄永清身上一披:“穿上,别冻着。”棉袄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体温,黄永清愣了愣,想说不用,却被郑辛强按住了肩膀:“穿好!” 宿舍区门卫室的灯亮着,警卫正披着黑色的雨衣站在门口,看见他们出来,抬手打了个招呼。这些警卫是他们来的第二晚突然出现的,穿着统一制服,腰间别着枪,整天在宿舍区巡逻,晚上十二点后就锁大门,规矩得很。 “出去啊?”警卫扯开雨衣的领口问。 “搞点宵夜吃吃。”王北海立正敬了个礼,“保证十二点前回来。” 警卫嘴角抽了抽,抬手回了个礼:“注意安全!” 黄永清跟在三人后面,缩着脖子往前走,雨丝打在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问:“过了十二点会怎样?” 郑辛强回头笑了笑:“过了时间就得在外面过夜,上次有同事喝多忘了点,在局子里蹲了半宿。” 四人顺着衡山路往东北走,雨夜里的街道很安静,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拐进东平路的小巷,就看见一家亮着灯的小饭馆,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写着“阿香饭馆”。饭馆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窗户上蒙着层水汽,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灯光。 推开门,一股饭菜香混着煤炉的热气扑面而来。店里冷清,只有角落里坐着位白发老者,正对着一小碟花生米喝黄酒。他穿着件稍显陈旧的丝质唐装,藏蓝色,纽扣系得一丝不苟,领口袖口都熨得平平整整。不过,他桌上摆放的一样东西却特别显眼,一把折扇。 “老板娘,来三个热菜,一个凉菜,再来二斤黄酒!”王北海找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捋了捋额前有些湿漉的头发。 老板娘系着灰布围裙从后厨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油渍,脸上堆着笑:“来啦!几位要点啥?今天有新鲜的带鱼,刚从码头卸的。” “来个红烧带鱼,再整个大蒜炒腊肉,素的来个炒青菜,再来盘花生米下酒。”谭济庭熟门熟路地报着菜名。 老板娘应着去了后厨,煤炉“呼嗒呼嗒”地响着。王北海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白发老者,笑着用刚学的上海话打招呼:“老先生,老酒咪咪蛮舒坦的嘞!您是唱沪剧的先生?” 谭济庭和郑辛强都瞪大了眼睛,这小子啥时候学的上海话? 王北海压低声音冲他们挤挤眼:“最近刚跟办公室上海的同志们学的,出来实战一下。” 老者放下酒杯,转过头来。灯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皱纹里藏着的沧桑,眼神却很亮堂。他笑了笑,声音浑厚:“小伙子,侬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点到这儿来的普通老人或许会闷头喝黄酒。您却是穿着讲究,身形板正,一看就是练家子。”王北海指了指桌上的折扇,“还有这扇子,说句冒昧的话,大冬天谁会带折扇出门?定是您台上表演的道具,至于沪剧……我也是瞎猜的,让您见笑了。” “不错,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小哥这般眼力之人。”老者举起酒壶,给王北海倒了杯黄酒,“尝尝?本地的花雕,暖身子。” 王北海也不客气,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黄酒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胃里:“好酒!” 老板娘端着菜过来,笑着说:“这位老先生可是阿拉徐家汇本地唱沪剧的名角儿,下雨在我们这儿落脚,有空你们可以一起乐呵乐呵。” 王北海闻言更来劲了,热情邀请:“老先生,过来一起喝一杯?人多热闹!” 老者推辞了几句,最终还是端着酒杯挪了过来。王北海赶紧让老板娘加了副碗筷,又吩咐再加个炒黄牛肉和一斤黄酒。 几人边吃边聊,王北海对沪剧了解不是很多,仅限时下流行的《罗汉钱》、《星星之火》、《鸡毛飞上天》等,问起沪剧,老者也不藏私,从早期的花鼓戏讲到现在的沪剧,沪剧作为上海本地特色剧种,发源于浦江两岸的田头山歌,曲调里带着江南的水韵。聊到兴起,老者喝了口茶,润了润嗓,突然开嗓唱了几句:“莫道星星之火难成势,看燎原烈焰照乾坤……” 老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刚劲,眼神也亮了起来,原本略微佝偻的背挺得笔直,像是瞬间年轻了几十岁。这是沪剧《星星之火?燎原烈焰》里的唱段,讲的是工人起义的故事,他唱得铿锵有力,把革命者的坚定都唱了出来。 王北海几人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鼓起掌来。老者摆摆手,呷了口茶,又来了兴致,清了清嗓子唱道:“夫妻分别十载整,我似轮船你似灯……” 这段是《黄浦怒潮?写遗书》里的,曲调时而短促明快,像急雨打在窗上;时而悠长婉转,像月光洒在江面。从老者的唱腔中仿佛能感受到,刑场绝笔壮烈场景。能看到,舞台上,申胡挟着赋子板疾如骤雨。老者唱到动情处,眼里泛着光,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打着节拍。 谭济庭坐在斜对面,刚好能看见老者的侧脸,灯光下,他的轮廓刚毅矍铄,原本沉稳内敛的神态全没了,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知不觉饭就吃完了,郑辛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哈德门,抖出一根递给老者:“老先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老者摆摆手:“多谢,阿拉不会抽烟。” 郑辛强又转向王北海他们:“哥几个要不要来一只?” 王北海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整包烟,连郑辛强刚塞到嘴边的那根也给捏了过来。 “你干啥?”郑辛强懵了,还以为他要吃独食。 王北海把烟揣进兜里,冲他摇了摇头,又朝老者的方向努了努嘴。郑辛强这才反应过来,老者穿着讲究,一看就是爱干净的人,他们当着面抽烟确实不妥,便挠了挠头没说话。 就在这时,饭馆的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着雨丝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筷子乱飞。只见一位年轻男子打着伞晃了进来,伞上的水珠连成线滴在地上,湿了一片。 第8章 为啥我不跟他闹?爷们儿要脸! 这人二十出头,穿着件黑色的风衣,料子看着就好,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脚上是双锃亮的皮鞋,鞋尖都能照见人影。最扎眼的是他大晚上还戴着副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有些刻薄的嘴角。 他收起伞往墙角一靠,抖了抖风衣上的水珠,动作散漫,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嚣张。这人正是丁阿飞,东平街有名的小开,这半条街的房子都是他家的,靠着祖产收租过活,整天游手好闲,刁钻撮掐,专爱欺压穷人。 老板娘阿香伸头一看来人是房东,赶紧从后厨跑出来,脸上堆着笑:“飞哥,这么晚了还出来,搞些宵夜吃吃啊?您坐,稍等哈,我这就给您安排。”她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声音都有些发颤。 丁阿飞嗤了声,摘下墨镜随手往桌上一扔,露出双吊梢眼,眼神里满是不屑。他大摇大摆地走到王北海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下,把腿往另一张椅子上一翘:“不急,咱们先来谈谈这房租的事情,谈妥当了再弄个小酒咪咪也不迟。” 阿香脸上的笑僵住了,不解地问道:“飞哥,不是还没到收租的时候吗?这个月的房租我刚交完啊。” 丁阿飞把玩着手里的墨镜,漫不经心地说:“阿拉可不是来跟侬收租的,是告诉侬下个月房租就要涨到 18块。” “18块?”阿香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咱们谈好的是 16块的呀,怎么好随便涨价的啦?冬季生意清淡的很,一天也赚不了几个钱……” 阿香说着眼圈就红了,蹲下去捡抹布时,肩膀微微发抖:“我男人去年生了场大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还卧在床上,两个娃要上学堂,一家人就靠这小饭馆活命……飞哥,您就行行好,别涨了好不好?” 丁阿飞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踢了踢桌子:“只涨了2块而已,现在什么不涨价?米涨了,煤涨了,连酱油都涨了,阿拉涨侬2块房租怎么啦?”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刁钻的笑,“下下个月还要涨,涨到20块,侬不租有的是人排队等着租呢。” 阿香闻言站起身,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18块……我真的付不起啊,这饭馆本小利薄,除去本钱和现在的房租,剩不下几个钱,再涨,这饭馆就真的开不下去了……”她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绝望,“我一家人可怎么办啊!” 丁阿飞却像是没听见,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根烟叼在嘴上,阿香赶紧摸出火柴给他点上。他吸了口烟,吐出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开不下去就别开了,女人家抛头露面也不容易,让侬男人出去找活干呗。” “他要是能干活,我还能这么难吗?”阿香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油腻的围裙上。 “那侬就去做点别的,瞧侬还有几分姿色,出去挣个快活钱,没有门路,阿拉可以帮侬介绍。”丁阿飞捏着下巴盯着阿香上下打量。 王北海在旁边听得眉头直皱,手里的酒杯“咚”地一声掷在桌上,酒都洒出来了些。他刚要开口,就被谭济庭按住了,谭济庭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多管闲事。 可王北海哪忍得住,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丁阿飞桌前:“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谈好的房租怎么能随便涨价?还满嘴喷粪,真是恬不知耻!” 丁阿飞抬眼瞥了面前之人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满是轻蔑:“侬算个什么东西?这是阿拉的房子,阿拉想租多少就租多少,关侬屁事?” 王北海强压着心里的火气,尽量让语气平静:“话不能这么说,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当初说好16块,现在说涨就涨,不合适吧?” “诚信值几个钱?”丁阿飞翻了个白眼,也腾地站起身,指着王北海的鼻子,“阿拉跟侬讲诚信,侬愿意给阿拉钱花吗?小赤佬,别多管闲事,不然别怪阿拉不客气!” 说着,他伸手就想去推王北海。王北海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拉。 “啊……”丁阿飞疼得叫了一声,腰瞬间弯了下去,像只被拎住脖子的黄鸡,脸上的嚣张劲儿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表情。 “侬敢跟阿拉动手?反了天啦!”丁阿飞疼得龇牙咧嘴,另一只手想去掰王北海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王北海手上又加了点劲,冷冷地说:“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 丁阿飞见拿对方没有办法,就转头冲着老板娘阿香吼道:“侬个臭八婆,阿拉说今天怎么这么硬气,原来是仗着有人给侬撑腰!是不是跟这小赤佬睡了,让这小子替侬出头?” “飞哥,不是的,他们只是来吃饭的……”阿香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上前想拉开他们,对于丁阿飞的侮辱之言也没空理会,她不敢把事情闹大,等这些客人走了,以丁阿飞的性子,倒霉的还是她。 “快放开!”丁阿飞疼得额头上冒出汗珠,“侬知道阿拉是什么人吗?阿拉爸爸是丁记商行的老板,在徐家汇谁不认识我丁阿飞?惹恼了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郑辛强在旁边攥紧了拳头,指节“咔咔”响,谭济庭也皱着眉站了起来,黄永清则紧张地攥着衣角,手心全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 角落里的老先生却像是没瞧见这一幕,依旧慢悠悠地喝着黄酒,仿佛眼前的冲突与他无关。 王北海冷笑一声:“丁记商行?没听过。我只知道你叫阿飞,阿飞在我们北方就是街溜子,用你们上海话叫:小瘪三!” “侬骂谁小瘪三?”丁阿飞气得脸都红了,挣扎着想挣脱。 王北海手上猛地一松,丁阿飞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丁阿飞站稳后,边朝门口退边指着王北海骂道:“小赤佬,有种别走,侬给阿拉等着,阿拉非找人卸侬条胳膊!” 这时大民和老常也出来喝酒解闷,站在饭馆门口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大民本就性子直,遇见不平事,则义愤填膺,要出手教训丁阿飞,却被老常一把拦住。 “好啊,你们,都跟我丁阿飞作对是吧?咱们走着瞧!”丁阿飞见势不妙放下一句狠话就要离开。 “还有侬,等着阿拉来收铺子吧!”丁阿飞又换上了刁钻撮掐的嘴脸恶狠狠地转头冲阿香说道。 阿香焦急,手不停搓着腰间围裙,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老者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威严:“阿飞,差不多就行了。” 丁阿飞听到这声音,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清说话的人时,他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去:“老爷叔,您怎么在这儿?阿拉刚才没注意,打扰您喝酒了……” 老者放下酒杯,抬起头淡淡地看着他:“阿香这饭馆开得不容易,房租就别涨了,按原来的价钱算。” 丁阿飞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老爷叔,这……这是阿拉爸爸定的规矩,房租得随市价涨……” “小丁的规矩大,还是阿拉的规矩大?”老者的眼神冷了下来。 丁阿飞身子一僵,赶紧点头哈腰:“当然是您的规矩大!不涨了不涨了,就按 16块算,以后都不涨了。”他偷偷瞪了王北海一眼,拿起桌上的墨镜往脸上一戴,“阿拉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连伞都忘了拿。 饭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煤炉“呼嗒”的声响。阿香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着老者连连鞠躬:“多谢周先生,多谢周先生……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老者摆了摆手,没说话,继续喝他的黄酒。 王北海几人都看呆了,这老者看着普普通通,没想到丁阿飞这么怕他。果然,在上海能被称爷叔的都不是一般人。 过了好一会儿,王北海才回过神,对着老者举起酒杯:“先生,您真是厉害!那小子一看就不好惹,见了您却服帖的很。” 老者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 几人望着坦然自若坐着喝黄酒的白发老者,对老者的态度又恭敬了几分。 大民与老常这时候也走进屋里,找了个座位坐下。 王北海觉得这两人眼熟,好像在设计院见过,一阵攀谈过后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这不巧了嘛,他与大民一见如故,便把大民和老常也喊了过来。桌子太小坐不下,老板娘阿香干脆给他们拼了桌,赶紧加了两副碗筷,热情招待。 大民坐下后,聊起刚才丁阿飞的事,还是愤愤不平。 王北海拍着胸脯又说:“那小子太嚣张了,欺负一女人算什么本事,要不是看他是个怂包,我早揍他了!” 说到这里王北海开始起范:“为啥我不跟他闹?爷们儿要脸!咱是一北京孩子,来到上海,得对得起这份工作,对得起国家信任,其他的,玩儿去!” 其余人听了王北海这话,纷纷点头称是,对王北海又刮目相看了几分。 几人围着饭桌,边吃边谈,强子与老常也是交头接耳,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饭桌上的菜就已经光盘。清爽的老者又不动声色走进后厨加了几个炒菜。 过了十几分钟,老者打了个哈欠缓缓起身:“阿拉老家伙困倦了,就先回家困觉去了,你们慢慢喝。” 王北海赶紧起身:“我们送您!” “不用不用,家就在附近。”老者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折扇,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又坐了一会儿,几人也准备结账了。王北海和老坛翻出钱包,强子也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几人凑在一起数钱。 老板娘阿香走过来,笑着说:“不用了,刚才周先生已经结过帐了。” 本来阿香怎么也不肯收老先生的钱,人家帮了自己大忙,她又怎么好意思收钱。怎奈老者执意要付,说是不收他就再也不来了。阿香怕失去这位老爷叔的庇护才勉强收下。 “啥?”王北海愣住了,“他啥时候付的?” 阿香有些尴尬:“老先生去后厨加菜的时候,偷偷把钱塞给我了,还说让我别告诉你们,怕你们不好意思。我不收,他非要付。” 王北海看着老者坐过的位置,心里热乎乎的,他举起酒杯对着门口的方向敬了敬:“讲究!” 这时,老常找老板娘要了几个袋子,把桌上的剩菜打包:“扔了可惜,带回宿舍明天热着吃。” 强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剩菜,看着老常兴奋的眼神,他的心都在滴血,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为啥自己不早点提出来,这些菜够他们宿舍吃两顿宵夜了。 黄永清从刚才要不要掏份子钱出来的纠结情绪中释放出来,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来上海前,他还担心跟舍友和同事们处不好,现在觉得,这些人虽然看着粗犷,心却都是热的。 离开小饭馆,几人勾肩搭背,醉醺醺走在湿漉漉的衡山路街道上,正顺着来时的路返回蕃瓜弄。 这时,后面忽然多出十来道狭长的身影,昏黄的路灯下,人影手中都握着木棍,正是小开丁阿飞带人跟踪他们,伺机报复。他答应过老爷叔不找阿香的麻烦,可没说不找这些人。作为东平街有头有脸的小开,他本不应该与这些市井混混有瓜葛,怎奈丁阿飞却是喜欢与这些人厮混在一起。 眼看到了衡山路宿舍附近,王北海忽然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他立刻小声告诉了老坛和大民他们。细雨中,几人的酒瞬间清醒了,六人假装没有发现,却暗中做好了战斗准备。 老坛雷达部队军人转业,身手不错,大民也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加上从小打架的王北海,三人不约而同走在了后面,随时准备出手。 他们不会主动惹事,但是,事情找上门,他们也怕事。 第9章 淮海路边的报亭 衡山路深处,有段路灯坏了,只有弄堂里透出的零星灯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丁阿飞的目光正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目标,突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他刚要回头,就听见周围唰唰几声轻响。 “谁?”丁阿飞猛地停住脚步,转头向身后望去。其余十来人也立刻警觉起来。 话音刚落,数十道黑影已经围了上来,动作迅捷。他们穿着深色雨衣连同雨帽,昏暗中根本无法看清面容,但手里却端着清一色的冲锋枪。枪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黝黑冷硬的金属光泽,枪口全都对着他们,同一时间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咔哒,咔哒”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脆。 丁阿飞这群人瞬间僵住了,有人手里的棍子掉落在地,滚到脚边。有个胆小的竟扑通跪在了街边水洼里,泥水瞬间浸透了裤腿,他却不敢站起来,苦涩地望着围上来的黑衣人。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丁阿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没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这才看清,围上来的人个个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刀,虽然穿着雨衣,但那股子干练凌厉的气势,绝不是市井混混能比的。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下颌线紧绷,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在下巴上汇成细流。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54军用手枪的枪口瞬间顶住了丁阿飞的太阳穴。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风衣传来,带着雨水的寒意,瞬间钻进丁阿飞的骨头缝里。他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头发根都竖了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活了二十多年,仗着家里祖产,在街头横行霸道,见过最狠的场面也不过是市井混混打架动拳头,哪里见过真枪实弹?这枪口硬硬的,凉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子弹,把他的脑袋打个窟窿。 “别……别开枪啊!”丁阿飞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淌,刚才还挺直的腰杆瞬间弯成了虾米,双腿抖得像筛糠,若不是被枪顶着脑袋,恐怕早就瘫倒在地了,“各位爷,有话好好说,阿拉,阿拉没得罪你们呀……” “没得罪?”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他正是当初护送第一设计院来上海的侦察连赵连长,之后便带领部队奉命潜伏,保护科研人员安全,“刚才在阿香饭馆,是谁逼着老板娘涨房租?是谁说要卸了人家胳膊?” 丁阿飞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他刚才在饭馆的所作所为,早就被人盯上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我那是说着玩的,没真想那么干,就是跟老板娘开个玩笑。” “开玩笑?”赵连长冷笑一声,手指在扳机上轻轻敲了敲,枪口又往前顶了顶,“用涨房租逼迫别人,用卸胳膊威胁别人,这就是你的玩笑?”赵连长军伍出身,最痛恨这些欺压百姓的社会祸害,若不是为了任务,他早就开枪崩了这小子。 丁阿飞吓得魂飞魄散,裤腿突然一热,竟控制不住尿了裤子,他跪在地上连连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也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人了,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不,我还没娶媳妇呢……” 旁边的市井混混们早就吓傻了,刚才举着的棍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有人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连看都不敢看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有个想偷偷往后退的,刚挪了半步,就被身后的侦察兵一脚踹在膝盖窝,“哎哟”一声跪倒在地,疼得眼泪直流。 “都蹲下!双手抱头!”赵连长厉声喝道,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 侦察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有的用枪指着混混们,有的上前搜查他们的身,把口袋里的烟、打火机、折叠刀全掏了出来,扔在地上“叮当作响”。雨还在下,打在侦察兵的雨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训练有素。 丁阿飞跪在泥水里,低着头用余光扫过眼前这些穿着雨靴荷枪实弹的神秘黑衣人,心里终于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人。这些人不是市井混混,也不是公安,他们是能随时要了他小命的主儿。 “记住你今晚说过的话……”赵连长威严的声音在雨夜中回荡。 等丁阿飞再抬起头时,发现周围空荡荡的,刚才那群黑衣人早已不知去向,他瞬间如释重负,瘫坐在了泥水里,浑身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王北海几人裹紧外套往宿舍走,夜雨淅淅沥沥,打在蕃瓜弄的围墙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咦?刚才后面跟着的那群黑影咋没影了?”强子缩着脖子嘀咕。 大黄攥着拳头,紧紧跟在后面,闻言脚步顿了顿,警惕地回头望了望。街道深处黑漆漆的,只有路灯在雨雾里晕开一圈昏黄,别说人影,连只野猫都没瞧见。 王北海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也在心里纳闷呢,眼看几人就要走到宿舍区门口,难道后面跟踪的那些家伙是被宿舍区门口的警卫震慑住了?没有去细想,此时夜空还下着小雨,冷飕飕的,他们便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回去就安全了。 回到宿舍楼,几人与老常和大民招呼了一声,便各自回去了。 刚回宿舍,就听见楼道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强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个事,没等对方敲门,就率先把门给拉开了。 宿管李卫兵穿着件深蓝色棉褂,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个铁皮夹子,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跟班,有人举着马灯,有人拿着小抄,马灯的光晕在他们的脸上,各个面色冷酷,近乎无情。 李卫兵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瞪了眼强子,便在宿舍里一阵打量。 “都回来了?你们207还真会掐点,下次再这么晚出去喝酒,最好提前向我汇报,懂了吗?点名了!” “谭济庭……王北海……”李卫兵在名册上挨个打了勾,随后合上夹子,“都记着点规矩,晚上十点后不准串门,十二点前必须回宿舍,最近查得严,谁也别犯迷糊。”他接过马灯照了照几人的床铺方向,“尤其是新同志,刚来不懂规矩,你们几个多提点着。” 点完名后,有两个跟班走上前,在宿舍里歪着脑袋巡视两圈后,没发现异常之处,李卫兵又交代了几句便带人离开了。 介于设计院工作特殊性,宿舍管理严格,每晚都有宿管带人过来点名,几人早就习惯了,吃饱喝足的四人躺在床上呼呼睡去。 天刚蒙蒙亮,雨总算停了。清晨的衡山路还浸在水汽里,路边的法国梧桐落了满地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王北海几人踩着露水往单位走,强子伸了个懒腰,胳膊肘撞了撞大黄:“第一次去单位紧张不?咱们设计院虽小,可是藏龙卧虎,杨副院长是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留洋博士,王总设计师是工程力学专家,还是上海交大教授,都是大才。” 大黄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好奇:“咱们真能造出火箭?”昨天他已经从几人口中得知他们要从事的伟大事业,他还是难以置信。 “那可不!”王北海拍着胸脯,“等咱们把火箭送上天,让全世界都瞧瞧。” 从衡山路蕃瓜弄宿舍到淮中大楼不过二十分钟路程,沿途能瞧见早起摆摊的小贩,挑着担子卖豆浆的,推着车修鞋的,晨光里的上海渐渐苏醒,带着烟火气的热闹冲淡了清晨的寒意。 很快几人便来到单位,门口站着的警卫见到他们抬手敬了礼。大黄去报道,几人去了各自工作的科室,大楼顶部的跃层露台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午休时总爱往那儿跑,抽支烟晒晒太阳,能瞧见远处黄浦江的轮廓,江面上的轮船像小纸船似的慢慢移动。 淮中大楼北边有片一百多平米草地,休息时间王北海组织各个科室的同事们去草地踢球。老坛和强子也拉着各自的科室的男同志积极参与。王北海则安排性格稳重的大黄去当守门员。很快,楼下便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三楼办公室里,杨南生和王希季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草地上的热闹景象。杨南生手指在窗台上敲了敲,转头眼里带着笑意:“脚痒了?” 王希季笑了笑:“你也手痒了吧?” “走,下去露两手,让这帮年轻人瞧瞧啥叫真正的球技。” 两人被楼下热闹的氛围感染,不约而同准备加入年轻人,各自去找运动鞋。正准备换鞋,办公室门被推开,政治部主任张海洋走了进来,脸色严肃得像块铁板:“杨副院长,王总师,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楼下都快闹翻天了!” 杨南生一愣:“怎么了?年轻人踢踢球热闹热闹。” “热闹?”张海洋皱着眉,指了指窗外,“淮中大楼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周围建筑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楼本来就扎眼,现在动静这么大,难免让人起疑。倘若被有心之人盯上,难免有泄密的风险。”在张海洋看来这个问题很严重。 杨南生和王希季面露尴尬之色,杨南生踢了踢刚才放在抽屉下的运动鞋。 两人觉得张海洋主任说得有道理。 “你说得对!”杨南生立刻警觉起来,“是我们考虑不周了。” 张海洋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我现在立刻去让他们停下,纪律面前不能马虎。” 楼下的足球赛正踢到兴头上,王北海刚进了个球,正叉着腰大笑,就见张海洋带着几名干事快步走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都停下!谁让你们在这儿踢球的?” 草地上笑声戛然而止,足球也被来的干事没收了去。 王北海挠了挠头不解:“张主任,我们休息时间踢踢球咋了?” “咋了?”张海洋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保密纪律?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吵吵闹闹,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儿有特殊单位是不是?”他指着谭济庭和郑辛强,“还有你们两个,也不懂规矩?跟着瞎闹!” 几人被训得低着头,黄永清吓得往谭济庭身后缩了缩。 张海洋盯着王北海:“你是带头的吧?跟我去政治部,还有你们几个!” 随后,各个科室带头的王北海、谭济庭和郑辛强几人被带进政治部办公室,进行了严厉的训斥。 王北海委屈,他真的没想到只是踢场球而已,怎么还涉嫌泄密了呢?从政治部出来时,几人都蔫头耷脑的,被要求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去反省,大黄也在其中,回去的路上他们都很郁闷。 还没走几步路,强子就闹肚子疼,要回去上厕所。老坛也想方便,正好瞧见马路斜对面的小红楼前有个公厕的指示牌,于是,四人就穿过街道,走了过去。 值得称道的是公厕外面的淮海路边有个报亭,报亭里不光有报纸旧书籍,还有香烟卖,这让几人瞬间就来了精神。 强子掏了一毛钱要了包八分钱的大西瓜牌经济烟,就迫不及待的拉着老坛窜进了红楼旁边公厕的小巷。 刚走进巷子,强子这才想起来,没带纸。 “大海,待会儿把报纸给我送进来哈!”强子回头大喊,喊完就径直窜了进去。 王北海见状摇了摇头,走到报亭前。 报亭外面有排阅报栏,从《申报》、《文汇报》、《新民晚报》,一直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一应俱全,并且基本上还是昨天的报纸。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此时正坐在报亭里低着头翻找东西,身后的书架上堆着些旧书,乱七八糟没个章法。 王北海随意拿起一份《沪报》说:“老板,你这报亭位置设的好啊,在公厕旁边,如厕看报不仅能减轻生理负担,还能神清气爽地博览群报,排除杂质的同时汲取精神营养,算是得到完美结合了。” “文化人讲话就是有水平,想要什么自己挑。”老板抬头瞧了眼,便继续翻找东西。 王北海开口道:“来份《新闻报》。” 老板却自顾自找东西:“不是说了吗?自己拿。” 王北海翻了翻报纸:“没有。” “没有吗?”老板皱着眉,说完从报亭里走出来,在阅报栏上一阵翻找,还是没找到,“可能是忘记补了。” 这时,王北海一直盯着那老板,见对方说话时眼神躲闪,他心中顿时疑惑起来,这老板业务不熟悉,还是外地口音,总感觉哪里不对。 “换个吧,或者等明天再来。”老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之色。 “等不了,我朋友还在等着呢。”王北海说。 老板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同志,你朋友擦屁股还挑报纸啊?” 他盯着王北海打量,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看你小子是来找茬的吧。 王北海却被对方这句话逗乐了:“哈,不挑,主要是我想看,那就拿份《新民晚报》,我自己拿。” 说着,王北海便直接从阅报栏中抽出报纸,转头对大黄说:“别愣着,你也拿份。” 黄永清一愣,随即抽了份《文汇报》。两人靠在树上随意翻看起来。过了会儿,黄永清说:“咱要不要把报纸给他们送进去?” 王北海却是无所谓的态度:“急什么,他们两个在里面抽烟还得会儿呢,别浪费了这报纸上的知识信息,咱先看着,让他俩等着。” 看了会儿,王北海便合上报纸,让大黄给他们送进去,他也从报亭里拿了包烟,顺便付了报纸钱,自己则靠在梧桐树上悠闲的抽烟,不自觉打量起眼前的三层小红楼来。 这是栋典型的英式假三层小洋楼,具有英国都铎风格特色,外墙为醒目的砖红色,尖顶错落有致,层次丰富,王北海饶有兴致地想,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住这样式的小红楼。他不知道的是,该建筑可不一般,原为荣毅仁父亲荣德生的旧居,解放前曾是沪上风云人物的私宅。还曾作为上海防空司令部的指挥所。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几人出来,连送报纸的大黄也没了人影。王北海这时候也有了几分尿意,想了想便掐灭烟头走进了巷子里。 进去的小巷路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巷身极窄,两边曾经刷过白粉的灰墙上爬满了霉迹,落水管的边上用红字写着“不要随地大小便”的警示。 到了里面才发现,三人还在蹲着抽烟,面前满是污渍的水泥地面丢了好几个烟头。王北海赶紧尿完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催促三人快点。 很快,三人便从小巷中踉踉跄跄走了出来,只是走路姿势都有些怪异,很显然,这三个货腿都蹲麻了。 四人百无聊赖的往宿舍的方向走,前面小巷交叉口,还是经常路过的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几乎掉光,上面挂满了梧桐果,风一吹,绒毛四处飘散。低处树干上挂着一张硬板纸,上面用毛笔手写两个大字“理发”,笔画特地描粗,在光秃枝干的衬托下十分醒目,有人在树下摆摊剃头。 剃头摊还有几个左邻右舍:有自行车补胎的,有修皮鞋的,还有个拷边剪裤管的。这些好像都是新来的,眼生。 王北海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这个方向隐约可以瞧见他们上班的单位大楼,而刚才那个他们买报纸的淮海路边的报亭,却正好可以从斜对面清楚观察到整个淮中大楼进进出出的人员。 再结合刚才报亭老板的业务不熟,还是外地人,难道那个报亭是在监视上海机电设计院? 这一情况,让王北海瞬间头皮发麻。 第10章 在蕃瓜弄宿舍卷烟的日子 王北海立刻带着几人返回单位,汇报发现的情况,想要将功补过。回到设计院,他直接闯进了政治部主任办公室。张海洋正在批阅文件,见他进来,把笔往桌上一拍:“不是让你回去反省吗?怎么还在这里?” “张主任,我发现个情况!”王北海急得额头冒汗,“淮海路边那个报亭不对劲,老板是外地人,业务不熟,最重要的是,那个位置能清清楚楚监视咱们单位大门,说不定是敌特的眼线。” 张海洋皱着眉打断他:“王北海,你是不是反省得还不够?擅自组织踢球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又来瞎编排?一个报亭能有什么问题?” “是真的!”王北海往前凑了两步,“那老板连报纸都分不清,眼神躲闪,还有,淮海中路上最近又出现了许多做手艺的新面孔,我觉得他们就是冲着咱们单位来的。” “够了!”张海洋猛地站起身,声音震得耳膜都嗡嗡响,“你以为就你警惕?院里有专门的保卫科,轮得到你一个技术员瞎操心?正视自己的问题,别整天东拉西扯找借口,立刻回去反省!” 王北海被噎得说不出话,嘴唇哆嗦着,转身冲出了办公室。他不甘心,又跑到副院长办公室找杨南生,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杨南生听完,只是淡淡笑了笑:“知道了,安全问题院里会处理的。你先回去休息,过段时间我再找你,争取早点恢复工作。”他语气温和,手里的钢笔在文件上不停抒写着,显然没把这当回事。 王北海走出设计院大门,寒风吹在脸上,心里又凉又闷。这些领导安全意识太薄弱了,这样下去非出大事不可,万一单位被敌特监视,那他们研究的成果可就危险了。他狠狠攥紧拳头: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还没等到王北海有进一步行动,然而,现实却给他狠狠上了一课,没到月底他的口袋就见底了,不仅是他,207宿舍的其他三人也都囊中羞涩。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就像他们此刻的心情,既悲凉又凌乱。离下个月发薪水还有整整十天,这十天该怎么熬过去,成了几人心中的大事。 虽然单位食堂管饭,可牙膏、肥皂这些生活用品,哪一样都得花钱。如今四人连抽烟的钱都没了,烟瘾上来时,只能干巴巴地望着窗外,喉咙里像有蚂蚁在爬。更让人焦虑的是,他们还在停职反省,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下个月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这天午后,王北海在宿舍里憋得慌,准备到过道透透气,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强子蹲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这没出息的小子在捡别人扔掉的烟头,还小心翼翼地把烟丝剥出来,放进小铁盒里。王北海正要上前阻拦,宿管李卫兵背着双手走了过来。 李卫兵看到强子的举动,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提高了嗓门:“哟,这不是郑技术员吗?怎么沦落到捡烟头的地步了?真是给咱们设计院长脸了!”他的声音又尖又亮,引来了不少路过的同事探头张望。 强子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慌乱下,手里的小铁盒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他慌忙站起身,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又无力反驳。 这时,周围传来窃窃私语,有人还发出低低的嗤笑声,强子别过脸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北海见状怒火中烧,上前一步挡在强子身前:“李卫兵,说话积点口德,谁还没个难处,强子捡烟头碍着你什么事了?” 李卫兵斜着眼睛瞥了王北海一眼:“我教育职工爱护集体荣誉,关你什么事?有本事你们别停职,有本事你们别捡烟头啊!”他昂着脑袋,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停职反省是工作的事,捡烟头是生活所迫,两码事。”王北海梗着脖子反驳,“你当宿管就是这么对待同志的?落井下石算什么本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引来了更多人围观。 强子从身后拉了拉王北海,低声说:“算了,大海,咱惹不起躲得起。” 王北海狠狠瞪了李卫兵一眼,跟强子一起转身回了宿舍,身后还传来李卫兵的冷嘲热讽。 回到宿舍,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强子坐在床沿,想着刚才被宿管羞辱,他觉得很郁闷,双手抱着脑袋,半天没说一句话。王北海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别往心里去,那种人不值得咱生气。” 老坛叹了口气:“你小子真是没出息,去捡啥烟头啊?不过,话说回来,这日子确实难捱,烟瘾上来的时候,抓心挠肝的。” 大黄默默递过来一杯热水。 强子站起身走到窗边想透透气,忽然眼前一亮,他指着窗外大喊:“你们看,那老槐树上有好东西!” 三人立刻走了过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宿舍区筒子楼前面有棵枯萎的老槐树,树干歪歪扭扭,树皮皲裂,上面缠着的丝瓜藤早已没了叶子,只剩下枯黄的藤蔓像乱麻一样缠绕着,藤上还挂着不少干瘪的丝瓜,在风中轻轻摇晃。 “有啥呀?”王北海转头疑惑地问道。 “丝瓜呀!”强子兴奋地说。 “所以呢?”老坛双手一摊,表示不解。 强子无奈摇了摇头,城里的孩子哪里知道丝瓜的妙用:“来不及解释了,你们跟我来就是,大黄,把咱装被子的蛇皮袋都拿着,下楼!” 来到大槐树下,强子三下五除二脱掉外套,搓了搓手就往树上爬。老槐树的枝干很脆,他每爬一步都发出“咔嚓”的轻响。 “慢点!当心脚下。”王北海在树下紧张地叮嘱,张开双臂随时准备接应。 老坛和大黄也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强子的一举一动。 强子像只灵活的猴子,在树枝间穿梭,伸手摘下一个个干丝瓜,扔了下来。树下三人则快速收集掉在地上的丝瓜,把丝瓜装进带来的蛇皮袋里,虽然不明白强子的意图,但是,这小子肯定有了好主意。 “左边还有一串。”老坛指着树杈高处喊道。 强子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那串丝瓜,用力之下,脚下的树枝突然裂了道缝。 “小心!”树下三人同时惊呼。 强子连忙稳住身形,慢慢挪到粗壮的枝干上,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没事,小意思。”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忙碌,他们摘了满满两蛇皮袋的丝瓜。强子从树上跳下来,虽然累得气喘吁吁,脸上却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回到宿舍,强子搬了小凳子坐下,拿出小刀开始处理干丝瓜。他先把丝瓜蒂切掉,然后用小刀轻轻划破丝瓜皮,顺着纹路一撕,就能把薄薄的外皮剥下来,露出里面网状的丝瓜瓤。接着,他把丝瓜瓤里的黑色瓜子一个个扒出来,放在桌案的报纸上。 “这瓜子晒干了炒熟香得很。”强子边忙活边说,“前几天下了小雨,这丝瓜瓤也需要再晾晒一下。 其余三人不明所以,但强子还故作神秘,没有立刻告诉他们自己的真正意图。 第二天天气晴朗,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几人把丝瓜瓤和瓜子摊在窗台里面的书桌上晾晒,阳光照在上面,暖洋洋的。 中午的时候,丝瓜瓤全部被晒干,强子找出几张黄纸,把丝瓜瓤晾晒成的干丝用黄纸沾着口水卷起来,手法熟练得很。 “这是我在老家的时候跟着爷爷学的手艺,没钱买烟就这么卷烟抽。”强子乐呵呵地说。 “卷烟?”三人异口同声,完全没想到还能这样操作。 不一会儿,几支丝瓜土烟就卷好了。强子美滋滋地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满足地吐出烟圈。 “这丝瓜瓤也能当烟抽?”老坛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王北海笑着打趣:“看把孩子都熬成什么样了。” 大黄却学得很认真,闷头跟着卷起来。强子给王北海和老坛各递了一支,王北海犹豫了一下,点燃吸了一口,顿时瞪大了眼睛:“嘿,还真有滋味,淡淡的清香味!” 老坛见状也迫不及待点燃手中的土烟,用力吸了一口,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比捡的烟头强多了。” 强子翻着白眼,知道老坛这是在故意调侃自己,也不计较。 王北海和老坛两人立刻蹲下,像大黄一样跟着强子学卷烟。他们嘴里叼着烟,手里不停忙活,不到半天工夫就卷了二十几包。 “有了这些卷烟,咱撑到月底不是问题了。”强子不知从哪儿又掏出几个收藏的空烟盒,继续往里装烟。 “这么卷下去,卷烟厂都让咱给干倒闭了!”王北海望着一桌子的卷烟兴奋地说道。 几人都被王北海的话给逗笑了。 强子特意留下几个品相好的丝瓜瓤,收了起来。 老坛好奇地问:“留这个干啥?” 强子神秘地笑了笑:“留着给单位食堂阿姨刷盘子用,说不定以后打饭的时候,阿姨的勺子就不抖了。” “这个主意好,每次食堂阿姨打菜那手抖得跟筛糠一样。”老坛说着还伸出手学着食堂阿姨打菜的动作。 宿舍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贫困的生活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强子装了两包卷烟出去显摆,结果刚到过道就被几个烟瘾犯了的同事抢了去,大家都夸这丝瓜烟味道独特。 几天后,院里终于通知他们可以回去上班,四人的心情瞬间好多了。 路上,王北海发现宿舍区附近也多了几个摊位,心里原本升起的疑心更重了。 到了单位,得知探空火箭研制工作有了新的进展,他们心里更是激动不已。 中午休息时,四人聚在淮海大楼的跃层露台上晒太阳。 王北海拍着胸脯说:“待会儿哥们儿请客,给你们抽好烟。” 老坛好奇地问:“你小子从哪里搞的钱?” “从大民哥那里拆借的,发了薪水就还他。”王北海笑着说,“不然咱们兄弟怎么挺到月底。” 接着,王北海在三人注视下,下楼去买烟,顺便想再探查一下那报亭的情况。 报亭里的香烟种类不多,高档烟有大前门、哈德门、牡丹,中上等烟有黄金叶、白塔山、玉兰、香山。大前门要三毛五一包,太贵了,王北海舍不得买,买了八分钱一包的大西瓜烟,小心翼翼地塞进之前留的大前门烟盒里。 报亭里还有散烟卖,困难时期,大伙儿经济条件差,很多人连一两毛钱的烟都买不起,报亭老板就把整盒烟拆开零卖。 王北海又花四分钱买了两根大前门,也一并塞进烟盒里,重要时刻可以拿出来顶一顶。 买完烟,王北海故意和老板闲聊:“老板,你这生意不错啊,啥烟都有。” 老板不耐烦地说:“还行,买完就赶紧走吧,我正忙着呢!” “咦?你这老板哪能赶顾客走呢?我上次说的《新闻报》到了吗?”王北海有些不爽地又故意问道。 老板眼神闪烁,挥手说:“没有没有,你赶紧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王北海见老板反应这么大,更加确信报亭有问题,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老板在后面嘟囔:“神经病,天天问东问西的。” 晚上回到宿舍,王北海掏出烟盒,准备给几人过过嘴瘾,正好碰到宿管李卫兵带人来宿舍突击检查,说是检查卫生,其实大家都知道,快到月底了,他烟瘾犯了,到处找烟抽。 李卫兵一眼就看到了王北海手中的大前门烟盒,眼睛顿时直了,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王北海刚抽出一根准备递给老坛,李卫兵突然开口:“王北海,你在我面前装什么?你们捡烟头的宿舍,能抽得起大前门?让我检查一下。” 没等王北海反应过来,李卫兵就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烟,低头一看,果然是大前门,心里嘀咕:这小子可以啊,停职了还能搞到大前门。 “你说谁他妈抽不起大前门?再说,这是我自己的烟,你凭什么抢?”王北海气愤地说。 “检查一下怎么了?”李卫兵理直气壮地说,拿着烟就要走。 王北海上前一步拦住他:“人走可以,把烟留下。” 两人争执起来,最后还是被李卫兵从烟盒里面抽走了一支,剩下的被王北海夺了回来。 等李卫兵走后,老坛低头望着王北海手中大前门烟盒上冒出的几根香烟,突然发现了端倪,笑着说:“好你个大海,把八分钱一包的大西瓜塞进大前门烟盒里,你真是个人才!” 王北海乐呵呵使了个眼色:“不能让那帮人看轻了咱们。” 说完,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香烟,妈的,之前买的两根大前门散烟被李卫兵这逼顺走了一根,真特么会抽。看着剩下的最后一根大前门,王北海提议:“现在这大前门就剩一根了,咱四个轮着来,先拿拿味儿。” 于是,四人捏着烟蒂一人猛吸一口,轮着抽了起来,宿舍里瞬间弥漫着烟草味,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却充满了快乐。 夜里,宿舍房门关紧,王北海把在报亭和淮海中路发现的异常情况告诉了宿舍三人,他躺在床上神色凝重地说:“我觉得那个报亭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在监视咱们单位。” “那咱们该怎么办?”大黄紧张地问。 “抓间谍!”王北海眼神坚定地说,“明天咱们就去将那报亭老板拿下,审问清楚,到时候院里说不定还会给咱们发个奖励。” 其余三人躺在床上,听说要抓间谍,都激动的睡不着了,抓间谍这事儿想想就刺激。 王北海却颇有城府,让几人快点睡觉,养足精神,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间谍哪是那么好抓的。 第二天午休时,四人准备出发,但关键时刻强子却怂了:“要不……咱们还是缓一缓,等查清楚了再多喊些同志去抓,或者,干脆报公安?” “要不我去找院里保卫科?让他们来处理。”大黄也有些害怕。 王北海想了想,摇头说道:“这事不能报公安,万一不是,岂不是弄得全院皆知,你们两个去保卫科找人,我和老坛先去探探情况。” 商量好后,四人开始分头行动。王北海再次来到报亭借买烟和老板周旋,老坛则在附近暗中观察。买完之后,强子和大黄那边还没有动静,王北海估计他们找的援兵是来不了了,院里根本就不信。于是,他和老坛决定直接动手,伺机抓捕报亭老板。 报亭老板从王北海和谭济庭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善,他气呼呼拿起桌子底下藏着的对讲机。 “连长,那个傻子又来了,这活没法儿干了……” 第11章 我就下来买包大前门 报亭老板被王北海缠得实在没办法,对着对讲机无奈地叹了口气。 赵连长在对讲机那头沉声说:“盯紧他,我这就过去。” 没过几分钟,四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不同方向围了过来。王北海刚反应过来要跑,就被一人从身后锁住胳膊,他挣扎着想挣脱,却被对方死死按在梧桐树上。树皮粗糙的纹路擦过脸颊,火辣辣地疼。 “你们要干嘛?”王北海梗着脖子大喊,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后脑勺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下巴磕在树干上,牙齿磨得咯咯响。 老坛也被两人按住,他急得大喊:“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绑人啦!”话音未落,就被一块不知从哪来的粗布塞进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两人被按在树上动弹不得,心里都凉了半截。王北海还在挣扎,挥动肘子猛地向后顶去,却被对方轻松躲过,反而被按得更紧了,肩胛骨传来阵阵酸痛。他这才意识到,这些人绝不简单,身手实在太好,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对手。要搁平时他和老坛那可都是两三个大汉近不了身的主,今天却彻底栽了。 很快,王北海和谭济庭被带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手脚都被粗麻绳牢牢捆在椅子上。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线照得两人眯起了眼睛。 几个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国字脸,眼神锐利。王北海眯着眼一看,顿时怒了:“竟然是你?上次在火车上就是你打的我。” 谭济庭也认了出来,正是之前火车上那帮家伙,当初害他们一路蹲到了上海。 国字脸正是侦察连的赵连长,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王北海对面,开门见山地问:“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一直盯着报亭不放?” 王北海梗着脖子:“买烟不行吗?你们凭什么抓人!” 赵连长摇了摇头:“回答错误,想好了再说。” 王北海想了想,忽然改变了态度:“都是误会,我就下来买包大前门。” 赵连长盯着他,目光如炬,看得王北海心里直发毛。王北海被看得实在不自在,索性实话实说:“我怀疑他是间谍,他时刻都在监视淮中大楼。不过,现在我觉得我判断错了。” “哦?”赵连长挑了挑眉,显然来了兴趣。 “你们应该是在暗中保护机电设计院。”王北海几乎可以肯定地说。 “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赵连长身体微微前倾。 “当初来上海的那列火车上,你们保护的人中有我认识的杨老师,所以,当我看到你在这里出现时,这一切就很明朗了。”王北海理清了思路,“你和那报亭老板,还有淮海中路和衡山路上最近新出现的小摊贩和手艺人,你们都是一伙的。” 赵连长听完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沉思。 王北海忽然想起什么,不满地说:“不过,你们过分了,连我们的钱都赚。” “你是说报亭?”赵连长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没办法,生活所迫,挣个辛苦钱,也是工作需要,理解一下。” 他索性不再隐瞒,坦言道:“我们侦察连在完成护送科研人员的任务后就化整为零,潜伏在周围,办公楼和宿舍区的确都有我们的人,路边多出来的商贩,确实都是侦察连乔装打扮的,没想到都被你识破了。” 王北海得意地说:“那报亭老板漏洞太多了,业务不熟,对待客人没耐性,讲着一口外地方言却开报亭,太格格不入了……” 听了对方的话,赵连长的脸渐渐黑了下来,心里暗自嘀咕:看来侦察连还得好好培训,让他们更贴近生活才行。 王北海还在继续细数其他摊位的问题,旁边乔装打扮的侦察兵们闻言冷汗直冒,心道:求求你别说了。 赵连长本来是要将这个情况汇报给政治部主任,现在听了王北海的话也是心里发凉。他赶紧打断对方,转头问身边的侦察兵:“派去汇报情况的人走了多久了?” “报告连长,刚走五分钟。”侦察连士兵回答。 赵连长当机立断:“快把人给拦回来!我刚才审查过了,他很好,没啥问题,都是误会,放了吧。”他当然知道王北海和谭济庭两人没问题,只是这两个家伙胆子太大,竟敢企图抓他们侦察连的人,他本来只是想给两人点教训,尤其是这个王北海,实在是太烦人了,没想到却间接地被对方抓住了侦察连的把柄。 “今天的事需要保密……”赵连长严肃地说。 “今天啥事呀?我们只是路过,对吧?老坛。”王北海转头望向同样被绑着的谭济庭,冲对方挤了挤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老坛也不傻,连忙点头:“对啊,我啥都没看见,就是买包烟。” “对,我们只是路过报亭买了包大前门,不对,买了两包。”王北海接过话头。 “什么两包,明明是一包。”乔装成报亭老板的侦察兵上前一步争辩。 “你记错了!”王北海眼神狡黠。 “怎么可能……”报亭老板还想争辩,转头见赵连长正冷冷地瞪着他,顿时明白了什么,立刻改口:“哦……是两包,不好意思,我记错了。” 从屋里出来时,王北海口袋里揣着两包大前门,走路都带着风,和老坛一起回到衡山路宿舍。刚到宿舍楼下,就撞见宿管李卫兵带着两个跟班迎面走来。 李卫兵眼睛一扫,就看见了王北海口袋里的烟盒。 “哟,这不是王大技术员吗?刚从哪儿发财回来啊?”李卫兵皮笑肉不笑地拦住去路,“兜里揣的啥东西?拿出来看看。”李卫兵用略带命令的口吻说。 “没什么,私人东西。”王北海没好气地说,上次这家伙抢自己烟的事他还没消火呢。 “私人东西?在宿舍区就得接受检查!”李卫兵伸手就要去掏王北海的口袋,“我看你小子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藏了啥违规物品?” 王北海一把拍开他的手,眉头紧锁:“李卫兵,你一个宿管凭啥检查我口袋?” “凭我是宿舍区管理员!”李卫兵梗着脖子又凑近了几分,唾沫星子喷了王北海一脸,“院里规定宿舍区不准私藏危险物品,我现在严重怀疑你口袋里藏了违禁品,我看你就是明知故犯,赶紧交出来,不然我上报政治部,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旁边的跟班也跟着起哄:“就是,咱们宿管是按规矩办事,王北海,别给脸不要脸。” “规矩?哪条规矩说可以随便搜身?”王北海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冷冷盯着对方,“有本事你叫保卫科来,就是保卫科来了也不能随便搜我的身,何况你个区区宿管,真是拿个鸡毛当令箭,你猪鼻子插大葱你装象呢?”王北海直接开怼,以前都是他跟别人犯浑,没想到现在遇到了比他还浑的,而且是个恬不知耻的混账东西。他知道李卫兵就是想讹烟抽,上次强子捡烟头被他当众羞辱的事还没算账呢。 李卫兵被噎得脸色发青,他就是想仗着宿管身份占便宜,哪敢真叫保卫科,可话已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今天非要给王北海一点颜色瞧瞧:“少废话!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今天这口袋我非查不可!”他猛地扑上去,伸手去抢王北海的口袋。 王北海侧身躲过,李卫兵扑了个空,差点撞到墙上。 “想抢烟是吧?”王北海脸色变得阴沉。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卫兵恼羞成怒,挥拳就朝王北海脸上打去。 “这可是你先动手的,大伙儿可都看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真当老子的头是泥捏的?”王北海彻底被惹毛了。 对于刚才李卫兵挥过来的拳头,王北海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反手一拳打在李卫兵脸上。 “哎哟!”李卫兵捂着脸颊后退两步,随即恼羞成怒,“给我打!” 两个跟班立刻冲了上来,形成了三对一的架势。 “大海兄弟,他们是完全没把我谭济庭放在眼里啊?这让我很恼火。”老坛话音刚落就冲了过来,一脚一个踢飞了两个跟班。 那两个家伙躺在地上捂着肚子,一脸惊恐地望着谭济庭,他们根本没想到这个胖子会出手,而且战斗力这么强。 李卫兵站在原地,有些尴尬,现在是二对一的局面,只不过是他落了下风。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看热闹,他也豁出去了,冲着躺在地上的两人大喊:“还不快点回去叫人,这两个家伙反了。” 两个跟班这才反应过来,爬起来推开人群就去搬救兵了。很快,就有三个同样戴着袖章的宿管在两个跟班的带领下朝这边跑了过来,五人站在了李卫兵身后,这时候李卫兵又得意了起来。 “谁要打我兄弟?” 只见二楼强子手里举着椅腿冲下楼来,后面还跟着神色焦急的大黄。 一时间,207宿舍四人与六名宿管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很快,十人便打到了一起。 强子抱住一个跟班的腰,将他摔倒在地,薅着对方的头发,死不放手。 大黄虽然不善打斗,也张开双臂拦住另一个跟班,不让他靠近。 而老坛仅靠他庞大的身躯就拦住了另外三人,留下王北海和李卫兵,让他们俩单打独斗,他完全相信大海那小子的实力。 王北海先下手为强,看准机会一脚踹在李卫兵肚子上,将他踹倒在地,立刻欺身上前,骑在他身上挥拳就打,拳头雨点般落在李卫兵脸上:“让你抢老子烟!让你仗势欺人!” “干嘛呀?不要打架,都是革命同志。”周围的同事纷纷上前劝解。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有女同志想上前拉架,却又不敢,只能在旁边喊着。 “你们要是还打,我就去报告上级了。”一位戴眼镜的同事见劝解无果,大声喊道。 王北海这才停手,从李卫兵身上站起来,喘着粗气。 李卫兵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流着血,脸颊红肿,恶狠狠地瞪着王北海:“姓王的,你给我等着,我非让你滚出设计院不可。” “有种就试试!”王北海整理着刚才被对方撕破的棉衣,胸口剧烈起伏,“别以为谁都能欺负,我离开设计院你也别想好过,老子今天就跟你杠上了。” 李卫兵被两个跟班搀扶着,狼狈地挤出人群,嘴里还在骂骂咧咧:“207的都给我记着,这事没完。” “人善被人欺,看来还是之前我对他太客气了,惯出他这个臭毛病,就是欠收拾。”王北海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拳头还在微微发抖,刚才竟然被那小子打了一拳,真是晦气。 老坛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当,他也就这点能耐了。” 没想到李卫兵转头就跑到后勤部找吕主任告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主任,您可得为我做主啊,王北海不光打人,还说您包庇我,这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打我就是打您的脸呐!” 吕主任正在喝茶,闻言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了一地:“够了!整个宿舍区都知道你们打架的事了,还不嫌丢人吗?宿管这个工作这么敏感,平时让你做事稳重点,你不听,现在栽跟头了吧。” “可他打我……” “打得好!”吕主任气得发抖,“别以为你那点事我不知道,再有下次这个宿管你就别干了。” 虽然吕主任没出面,但打架的事还是传到了院里政治部。张海洋主任气得拍了桌子,当即决定给带头打架的王北海和李卫兵记过处分,全院通报批评,并强调:“设计院是搞科研的地方,即便是单位宿舍区也不是打架斗殴的场所,工作和团结同等重要,谁破坏团结谁就卷铺盖滚蛋。” 王北海被记过处分有些郁闷,好在宿管李卫兵也没捞到好,对方总算安稳了一段时间,最近都没来207宿舍找麻烦。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207宿舍的四人就被楼下的喧哗声吵醒,他们跑到走廊扶着栏杆往下看,只见宿舍区门口涌进来黑压压一片人。 第12章 躁动的心,不安分的灵魂 “这是咋了?”强子揉着眼睛问,眼下还有黑眼圈。 老坛眯眼细看:“看来院里又调人来了。” 王北海心里一动:火箭研制终于要加速了。 确实如二人猜测的,为了加强和充实设计院的力量,上海市委从上海交大、同济大学、华东师大等多所高校,以及科研机构和工业部门,抽调大批科技人员和干部,包括提前半年毕业的大专学生,来到设计院。人员迅速增加到300多人,设置了总体室、结构室、自动控制室、发动机室等。 王北海被正式分配到发动机室,207宿舍其余三人也都重新分配到了其它重要科室工作。 中午宿舍四人到食堂排队打饭,强子自告奋勇站在最前面,快临到他时,他挥着手冲窗口里的秋阿姨笑着打招呼:“秋阿姨,今天的饭菜可真香啊!” 秋阿姨系着蓝布围裙,正麻利地给前面的人打菜,见是郑辛强,脸上堆起笑容:“是小郑啊,今天想吃点啥?”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暖意,手里的勺子在菜盆里晃了晃。 “您打啥我吃啥!”强子凑近窗口,压低声音问,“前几天给您带的丝瓜瓤好用不?我娘说这玩意儿刷碗最干净,还不沾油。” “好用,好用!”秋阿姨笑着说,“你给的丝瓜瓤网眼匀实,刷搪瓷碗一点不费劲,手感柔和,还不伤手,比他们做的竹锅刷强多了,现在像你这么有心又接地气的小伙子可不多了。”她顿了顿,神秘兮兮地说,“阿姨认识个上海姑娘,在纺织厂上班,人长得白净,性格也好,改天给你介绍介绍?” 强子闻言脸红到了耳根,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道:“阿姨您别打趣我了,我这刚来,事业为重,事业为重。” 老坛一听要介绍对象眼睛都亮了,他凑上前隔着强子冲窗口后面说:“秋阿姨,丝瓜瓤我们宿舍还有,改天我再给您拿些来,保证个个结实。”他眼巴巴地看着秋阿姨,等着下文。 秋阿姨却是随意点头敷衍,随即又将目光落在了强子身上,闲聊两句后便拿起勺子给强子打菜,满满一勺菜扣在饭盒里,还额外加了块排骨:“多吃点,小伙子正长身体。”轮到老坛时,勺子却抖了抖,菜少了一半。 老坛撇撇嘴,心里嘀咕:这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强子回头冲王北海和大黄招手:“大海、大黄,快过来,都是我一个宿舍的。” 秋阿姨点点头,给王北海打菜时手稳得很,更是多舀了半勺排骨汤浇在杂粮饭上,吃过肉汤泡饭的都知道,这么浇给,饭最香。到大黄这儿,青菜豆腐也是给得足足的。 等他们走远了,后面的人上前打菜,秋阿姨的手又开始抖起来,一勺菜颠了三下,到饭盒里只剩小半碗。 “刚才那瘦高小子谁呀?跟食堂阿姨有亲戚?”后面有人小声嘀咕。 “好像不是,听说他给阿姨送丝瓜什么的?” “丝瓜?”旁边的人一脸懵,“送丝瓜能当饭吃?” “你懂啥,这叫会来事儿!”有人撇嘴。 “我看就是贿赂,不行,我得去举报!”后面有人看不惯这种作风。 “举报啥呀?”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送个丝瓜算啥贿赂?再说你敢得罪食堂阿姨?往后给你打菜手抖得更厉害,有你哭的时候。” “磨磨唧唧干啥呢?快往前走。”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排队打菜的队伍又缓缓挪动起来。 四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饭盒放在餐桌上碰撞发出叮当的声响。老坛扒拉着碗里的菜,不忿地问:“大海,你说说,我老坛比强子差哪儿了?论长相我比他成熟,论觉悟我比他高,凭啥秋阿姨只给他介绍对象?” 王北海正费劲地嚼着杂粮饭,这饭糙得剌嗓子,作为北方人很不习惯,他咽了口唾沫说:“强子一米八的大高个,站那儿跟电线杆似的,姑娘都爱瞅。”他故意顿了顿,上下打量老坛,“你吧,长得太壮实了,显矮。”说完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老坛的拳头招呼过来。 “显矮?”老坛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饭盒盖都震得跳了跳,“你这不就是说我胖吗?我这叫壮!是在部队练出来的腱子肉。”他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你小子再胡说,我让你尝尝这身肌肉的厉害。” 大黄赶紧打圆场:“坛哥不胖,是结实,看着就有安全感。” 正闹着,食堂窗口突然传来争吵声,碗碟碰撞的脆响夹杂着吆喝声,引得满食堂的人都往那边看。强子最爱凑热闹,扒着人群挤了过去,没过一会儿跑回来,喘着气说:“闹起来了,北方的同事跟南方的吵起来了。” “咋回事?”王北海好奇地问。 “还不是因为伙食。”强子坐下喝了口汤,“北方的那位同志爱吃面食,顿顿离不了馒头面条,口味也重,嫌食堂的菜太淡。上海的小同志却爱吃米饭,说北方人吃的菜太咸太油,俩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众人往窗口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北方汉子正拍着桌子:“咱们北方人顿顿得有馒头,你这食堂天天杂粮饭,菜淡得跟白开水似的,怎么下饭?”他嗓门洪亮,食堂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穿蓝棉袄的小同志涨红了脸:“米饭怎么了?我们南方人顿顿吃米饭都好好的,是你们口味太重,吃什么都要放油放酱,闻着就腻。” 掌勺的大厨是上海本地人,戴着白帽子站在窗口,一脸无奈:“阿拉这菜是按上海口味做的,咸淡正好,不能因为侬是北方人就特殊照顾,让阿拉改菜谱吧?” “凭啥不能改?”另一个北方同事喊道,“现在院里北方人比南方人多,得照顾大多数。” “你们北方人霸道的很嘞!”上海小同志也不退让,“这里是阿拉上海,就得吃上海菜。” “你这叫地域歧视!” “侬才歧视!” 吵到最后,北方汉子竟直接把饭盒摔在桌上:“这饭没法吃了!”说完转身就走,几个北方同事跟着他愤愤离开,留下上海小同志和大厨站在原地,脸色难看。 食堂的矛盾没几天就传开了,北方同事们吃不惯清淡的杂粮饭,总觉得饿得快,有人干脆自己在宿舍开伙,早上蒸好馒头炖好菜,用饭盒带到单位中午热着吃。 宿管李卫兵闻着味儿来清查,刚进门就被一个北方大汉推了出去:“我们自己花钱买菜做饭,碍你啥事?再啰嗦把你扔下楼去。” 李卫兵吓得灰溜溜跑了,再也不敢管。 这天中午,发动机室的张工从饭盒里端出白面馒头和土豆炖粉条,浓郁的酱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科室。张工是河北人,炖菜里放了花椒八角,油香混着肉香,引得同事们都直咽口水。 上海本地的小李却皱起了眉头,他坐在张工对面,捂着鼻子往后退:“张工,你这菜味也太重了吧?整个科室都是味儿,怎么办公啊?” 张工正啃着馒头,闻言愣了愣:“这叫香!我们北方人顿顿离不开这口,没味儿吃不下饭。” “可这味儿太冲了,我闻着难受。”小李推了推眼镜,“要不你去走廊吃?” “凭啥我去走廊?”张工把馒头往桌上一拍,“我在自己工位吃饭碍着你了?你嫌味儿可以去别的地方。” “这是公共办公区,不是你家厨房。”小李也来了气,“院里规定不能在科室吃气味重的食物。” “哪条规定?你给我找出来。”张工嗓门越来越大,“我们北方人在食堂吃不饱,自己带点饭怎么了?你南方人就是娇气。” “你说谁娇气?”小李气得站起来,“口味不同就叫娇气?你们北方人吃的才叫野蛮,油盐不要钱似的。” 两人越吵越凶,引得隔壁科室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王北海赶紧上前劝架,两人都在气头上,根本不听,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张工端着饭盒气都气饱了,小李也憋着气坐在工位上,一下午没跟人说话,连图纸都画错了好几处。 南北差异不光在吃上,工作和沟通上也闹出不少笑话,南方的技术员习惯凡事写书面报告,连调个工具都要填申请单,字迹工工整整;北方的同事却爱口头沟通,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转头就忘了写记录,害得科室主任总找不到流程依据。 不仅如此,就连城乡差异和文化差异也让大家闹过不愉快,王北海是北京航空学院高材生,作图用的是精密量具,见乡下同事用旧钢板尺量零件,忍不住劝说:“这尺子都磨花了,量不准,咱们设计火箭发动机,最好用游标卡尺。”岂料那同事却红了脸:“这尺子我用了两年,准得很,不信你可以复测?高材生了不起啊!”好心当成驴肝肺,王北海也被供起了火,两人差点吵起来。 大黄在结构室也遇到过麻烦,他把“螺丝刀”叫“改锥”,跟同事说“借个改锥”,城里同事愣了半天:“啥是改锥?不懂!”等大黄找到改锥,耽误了半个钟头,同事嘟囔:“乡下话真难懂。”大黄心里不是滋味,整天都没怎么说话。 相比单位,宿舍里却热闹得很,这天晚上,王北海躺在床上看书,手指却偷偷摩挲着夹在书里的信,嘴角却藏不住笑意。 强子眼尖,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书里夹着的信纸抢了过去。 “看啥呢?笑得跟偷了鸡似的。” “还给我。”王北海赶紧起身去夺信,两人在床边扭打起来。 强子人高马大,却没王北海力气大,被王北海按在身下,将信抢了回去。 “干嘛这么小气?”强子揉着胳膊坐起来,“跟你闹着玩呢。” 老坛凑过来问:“啥宝贝啊?藏得这么严实。” 王北海犹豫了一下,这属于他的私密,本来不想说,但考虑到宿舍几个兄弟也不是外人,见他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于是便挠挠头说:“是我之前的笔友。” “笔友?”强子眼睛一亮,“这词新鲜!男的女的?” “应该是女的吧?”王北海自己也不太肯定,“她字写得秀气,跟我讨论的却大部分都是动力工程和机械原理。” “应该?”老坛乐了,“你连男女都不知道?让她寄张照片啊。” “你们不懂。”王北海把信小心翼翼夹回书里,“笔友讲究的是神秘感,我们是神交,革命战友,不谈这些俗事。” 王北海说完便把信件重新锁回储物柜里,妥善收藏起来。 大黄突然皱起眉:“咱们保密条例规定不能跟外界随便书信往来,被发现会受处分的。” 强子闻言无奈摇了摇头,打趣他:“没看大海都把信锁在柜子里了吗?人家谨慎着呢,只要你不举报大海,就不会被发现。” 大黄的脸瞬间红了,他低头抿着嘴唇,神情落寞,没想到自己在强子心里是这种人。 老坛赶紧打圆场:“大黄,强子跟你开玩笑呢,他那嘴没把门的,你别往心里去。” 强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说的不对,连忙说:“哥们儿跟你闹着玩呢,你咋这么不经逗呢!” 正说着,宿管李卫兵带着几个人踹开宿舍门:“例行检查!都坐着别动。” 这才消停几天,又来找事?王北海想起身,却被老坛一把按了下来,让他们查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行人闯进宿舍里一阵检查,最后李卫兵将目光死死锁定在了上了锁的储物柜上。 “你们几个,把储物柜的锁打开,我要检查里面。”李卫兵严肃地说。 “按理来说,你这个级别的宿管还没有资格查我。”王北海出言嘲讽。 “什么?我没资格?”李卫兵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对,说白了你就是管理宿舍,为我们服务的,你有什么资格查我柜子?”王北海站起来挡住柜门。 “我怀疑你柜子里私藏违禁物品。”李卫兵伸手就去拉柜门,“让开!” “你敢!”王北海一把推开他,“上次挨的拳头不够疼,皮痒了,又来找打?” 李卫兵被推得后退几步,恼羞成怒:“反了你了,敢推我?给我拿下!” 岂料他带来的几个跟班刚要上前,就被老坛和强子拦住。 “想动手?”老坛攥着拳头,指节咔咔响,“上次没打够是吧?” 隔壁宿舍的人听到动静,都跑来看热闹,有人好事之人大喊: “王北海跟宿管又打起来了!” 王北海和李卫兵两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这人有毒吧?这也没打架啊,再打架就真的要被院里开除了。 第13章 《青春之歌》 很快,后勤部吕主任披着棉衣跑了过来,气得发抖:“都给我住手!你们想翻天啊?上次打架记过还不够,想被开除吗?” 王北海和李卫兵都愣住了,“开除”两个字像警钟,敲得两人心里一沉。 “吕主任,是他先找事……”王北海还想辩解。 “闭嘴!”吕主任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李卫兵,“你也是,天天跟207较什么劲?你难道真的不想干了?” 李卫兵见吕主任真的动怒,立刻换了态度,嬉皮笑脸地给了王北海一拳:“主任,我们俩刚才闹着玩呢,根本没动手,是哪个喊打架的,给我站出来,眼瞎了吗?”说完他昂着脑袋在围观的人群中扫了几眼,吓得那些人全都缩回了脑袋。 “对,真没打架,冬天太冷了,活动活动手脚。”王北海说着抬腿朝着李卫兵屁股踢了一脚。 两人表面笑嘻嘻,实则,心里却都憋着气,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吕主任无奈摇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心思,安分点!再出乱子谁也保不住你们。”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团结,避免让上级领导对后勤部工作担忧,既然这二人想和解,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主任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207宿舍里的空气依然紧绷。 强子摸着下巴叹气:“李卫兵这小子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了,以后怕是少不了找咱们麻烦。” 王北海攥着拳头没说话,心里清楚,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可谁也没想到,更大的麻烦正悄然逼近。这年冬天,自然灾害的影响像寒流般蔓延到设计院,原本就紧张的物资供应几乎断链。办公楼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一张盖着公章的信纸用图钉钉着,墨迹清晰:“因物资短缺,即日起食堂实行定量供应,每人每日粮食定量六两,菜品减半,望同志们共克时艰。” 人群里一片沉默,没人抱怨,只有几声低低的叹息。来这儿的人,谁不是抱着“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念头?工资发不下来时没人吭声,如今粮食限量,大家也只是默默记下公告内容,转身走向各自的岗位。 王北海看着公告上“共克时艰”四个字,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 食堂里的饭菜肉眼可见地缩水了,原来能盛满饭盒的米饭,现在只够铺个底。偶尔一顿的红烧肉变成了萝卜炖土豆,油星子都少见。连馒头都掺了一半玉米面,噎得人直翻白眼。技术员们中午不到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人偷偷在食堂墙角抹眼泪,却没人喊一句苦。 物资短缺还没缓过劲,宿舍楼又出了乱子,一天深夜,二楼过道传来“着火了”的尖叫。207宿舍几人披了衣服冲出去,只见走廊尽头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窗户。原来是隔壁的同事在宿舍用煤炉炖菜,睡着后火灶打翻,火星引燃了被褥。大家提着水桶、端着脸盆朝着火的宿舍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半个钟头才把火扑灭,走廊烧得焦黑,幸好没人受伤。 后勤部连夜贴出公告:严禁宿舍私拉乱接、使用明火做饭。可饿肚子的滋味太难受,还是有人偷偷在被窝里藏馒头,用煤炉烤着吃。宿管李卫兵清查了几次,都被饿得眼冒金星的同事们轰了出去。 杨南生和王希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两位领导自掏腰包,用积攒的积蓄换了些面粉和大米归入食堂。可设计院几百号人,这点物资不过是杯水车薪,分到每个人手里,也就多半个馒头的量。 面对艰巨的火箭设计研发任务,比饥饿更迫切的是知识的渴求,设计院的技术员,大多是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杨南生和王希季虽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留过洋学机械,可面对火箭、卫星这些尖端领域,也得从头学起。 “不懂就补课!”杨南生在全院大会上拍着桌子,“咱们是航天新兵,就得拿出新兵的拼劲,白天听专家讲课,晚上啃书本,不信学不会。” 火箭方面专家经常从北京飞来上海给设计院技术员们上课,上的第一课就是保密,为了回宿舍阅读方便,各个科室就把学习资料乔装打扮一番,掩人耳目。 从此,蕃瓜弄的几栋小红楼就成了不夜楼。深夜的走廊里,总能听见沙沙的翻书声,每个宿舍的窗户都透着昏黄的灯光。207宿舍更是如此,王北海几人把唯一的煤炉烧得旺旺的,围着炉子坐成一圈,膝盖上摊着书本,各自学习。 王北海读的是本当下正火的《青春之歌》,翻开却是1949年出版的《火箭推进原理》,是由美国作者乔治?P?萨顿(Gee P. Sutton)所著的一本关于火箭发动机技术的经典著作,其内容全面、逻辑清晰,被认为是火箭科学领域的权威教材和参考资料。这是之前那位笔友赠送给他的,这本书对于王北海来说非常珍贵。 老坛捧着的《人民画报》里面却是本苏联1955年出版的书籍《火箭与宇宙飞船》。 强子省吃俭用买了国防工业出版社出版的苏联科学家写的《火箭技术导论》还特意用报纸包了书皮。 两人很认真也很迫不及待地把书交换着学,唯独王北海不舍得,显得很是小气。 老坛合上书忽然来了兴趣:“大海,你那笔友叫啥名?”他与王北海和强子两人相处久了,说话都带了几分北方腔调。 王北海笑而不语,这是他的秘密。 强子凑上前抢着说:“我知道,我上次在他信的落款瞅见了,等等,我想想,好像叫什么‘小林战士’。” “这名字一听就是男的啊,大海,你这性取向有问题呀!”老坛说完双手环抱,盯着王北海,做出防御姿态。 “去你丫的!”王北海被他气笑了,“她的笔名叫‘小林战士’取自我们共同喜爱的这本《青春之歌》。小说的主人公是林道静,林道静是一位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青年,她经历了三重决裂,最终成长为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她起初为了个人自由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枷锁,随后为了无产阶级的解放与封建阶级彻底划清界限,最终为了全民族的解放舍弃了旧我。” 说完王北海还不忘挖苦老坛:“说你们没文化还不信,以后多读点书吧。” 老坛听到大海嘲讽他没文化,他便又继续泼凉水:“小林战士万一是恐龙咋办?” 王北海瞪了老坛一眼说:“俗气!我们之间神交已久,小林战士是我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我王北海又岂会是那种在乎外貌之人。” 两人还在继续斗嘴,而大黄却一直低着头,全神贯注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偷看啥呢?”强子一把将书夺了过来,翻看一看人傻了。 “额……《天工开物》?” “咋啦?只许你们学习。”大黄反手又将书抢了回去。 煤炉火苗舔着炉壁,向上攀升,映得每个人脸上暖烘烘的。 知识在悄悄扎根,麻烦却在暗处滋生。 这天中午,王北海几人在食堂打饭时,发现大黄没来,这让他们感到意外,以前每次吃饭他们可都是一起排队的。王北海心里犯嘀咕,给大黄打了份窝窝头和咸菜,端着饭盒去结构室找他,同事却说他一早就回宿舍取东西去了。 几人还想利用午休时间回宿舍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因为院里召开临时会议给耽误了,只能等晚上回宿舍再问问大黄到底是啥情况。 与此同时,207宿舍的门正被李卫兵用备用钥匙给打开了他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宿舍。 “上次让王北海那小子拦着,这次非得查出点东西不可,这柜子里肯定有问题。”李卫兵径直走向王北海的储物柜,从腰里摸出根铁钎,对着锁眼使劲撬动。 下一刻,只听“嘭”一声闷响,锁被撬断,柜门弹开,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被褥和几件厚实的棉衣。 “给我在宿舍里仔细搜。”李卫兵指挥着跟班,自己则伸手拉开柜门在被褥里翻找,“我就不信他没藏猫腻。” 跟班们翻箱倒柜,书本散落一地,搪瓷缸子被碰倒,在地上滚出老远。李卫兵把几件棉衣拽出来抖了抖。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大黄抱着本书走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僵在原地。他早上把绘图工具落在宿舍,午休时特意回来取,没想到撞见这一幕。 李卫兵转过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你回来干啥?滚出去!” 大黄吓得往后缩了缩,当他看到敞开的储物柜和李卫兵手里的铁钎子,脑子里“嗡”的一声,那是大海的储物柜,大海的信还藏在柜子里,要是被李卫兵发现就麻烦了。 “你……你们不能动他的东西!”大黄的声音都在发抖,手心冒出冷汗。他平时见了李卫兵都躲着走,可此刻看着大海被翻乱的柜子,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往前冲了两步。 李卫兵不去理他,准备弯腰查看柜子里叠的整齐的被褥,手已经伸了进去。 “不准动……” 一向胆小的大黄鼓起勇气冲上去跳起来从后面狠狠踹了李卫兵一脚。 李卫兵没有防备,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身子都撞在柜门上,额头重重磕在铁皮柜角,瞬间起了个鸡蛋大的包,疼得他眼冒金星。 “哪个狗娘养的敢踢我?”李卫兵捂着额头转身,看清是大黄后愣住了,随即怒火直冲头顶,“好你个窝囊废,敢偷袭老子!” 没等大黄反应过来,李卫兵已经扑上来,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宿舍回荡,大黄被打得趔趄后退,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咸腥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让你多管闲事。”李卫兵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的脸狠狠按在储物柜上摩擦。 “放开我……”大黄拼命挣扎,脸颊被粗糙的铁皮刮得火辣辣地疼。他的手在柜里胡乱扒拉,拽着被褥,却恰好摸到里面塞着的一张信纸,随即,他紧紧将信纸攥在手心揉成一团。 李卫兵的跟班见状,冲上来一脚踹在大黄膝盖后弯,大黄疼的瞬间跪在了地上,下一刻就被人踹倒在地。 “打!给我狠狠的打!”李卫兵捂着额头怒吼。 两个跟班对着大黄的后背、胳膊一阵拳打脚踢,沉闷的击打声和大黄压抑的痛哼声混在一起。大黄蜷缩在地上,死死把信纸攥在手心,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哪怕后背被踢得像要裂开,也不肯松开分毫。 直到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李卫兵才骂骂咧咧地喊住手:“再敢多管闲事,下次打断你的腿。” 大黄趴在地上,浑身疼得像散了架,嘴角的血滴在水泥地上,晕开暗红色。他慢慢蜷起身子,把攥着信纸的手藏在胸口,看着李卫兵等人扬长而去,才咬着牙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浑身发抖。 晚上下班后,王北海和老坛、强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宿舍跑。推开宿舍门的瞬间,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大黄躺在床上,被子盖到头顶,肩膀微微颤抖,带动整个被子都在发颤。 “大黄,你咋了?生病了吗?”强子走过去想掀被子,手刚碰到大黄的胳膊,他就疼得“嘶”了一声。 王北海赶紧掀开被子,眼前的景象让他睚眦欲裂:大黄的左脸肿得老高,颧骨处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的血痂已经凝固,耳根到下巴有几道清晰的刮痕。 “谁干的?”王北海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老坛抡开袖子,急得在屋里转圈,用闽南话在宿舍里骂开了。 强子蹲下来想扶大黄,却被他躲开了。 “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李卫兵那狗东西?”老坛的嗓门越来越大,眼睛里冒着火。 大黄转过脸把头埋在枕头里,摇了摇头,双手死死攥成拳头。 老坛见状转身就往外冲:“我去打听,今天非得把这事儿查清楚不可,要是李卫兵打的,老子干死他!” 没十分钟,他就气冲冲地跑回来,一脚踹翻了门口的板凳:“妈的!就是李卫兵那孙子,他带着人撬你柜子,大黄拦着不让,就被他们按在地上打。” 王北海闻言就要往外冲,却被大黄猛地从床上滚下来抱住腿。 “你放开,老子去干死他,妈的,欺人太甚!”王北海咆哮着,心底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别去……”大黄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冷汗,“你现在去……就是中了圈套,我这顿打就白挨了……”他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摊开,一团皱巴巴的信纸躺在他的手心里,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发潮,上面还沾着点点血迹。 “我怕他们找到……就一直攥着……”大黄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北海看着大黄手中皱巴巴的信纸,脸色愈发阴沉。 大黄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大海,不好意思,把你的信给弄成这样,他们没有找到。” 王北海接过信纸,手里的信纸舒展开,熟悉的字迹在眼前模糊起来,那句“愿我们以后都能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被揉得变了形,边缘还有淡淡的血印。 王北海此刻才明白,大黄是为了保护这封信才挨的打。这个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乡下青年,竟然为了他的信,硬抗了一顿拳打脚踢。王北海的鼻子一酸,蹲下来看着大黄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他狠狠抹了把脸,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怀里,声音沙哑地说:“你这傻子……为了封信,至于吗?” “咋不至于?”大黄咳了两声,嘴角渗出血丝,“这是你和笔友的信,不能落在他们的手里……” 强子蹲下来,给大黄擦了擦嘴角的血:“傻兄弟,以后有事咱一起扛,别自己硬撑。” 老坛也过来搂着几人的肩膀,此刻,他们四人的心紧紧拧在了一起。 王北海看着大黄眼里的光,慢慢松开拳头,心里却把这笔账记在了最深处。 老坛掐灭手中的烟头,烟灰掉了一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卫兵就是条疯狗,迟早还会来找麻烦。” 强子劝王北海把信换个地方,宿舍就这么大除了储物柜可以上锁,其他再也没有合适的地方了,可是,现在即便上锁也被撬了。 王北海摇了摇头,摸着怀里的信纸,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不用藏,该来的总会来,但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算清楚。” 天黑了下来,宿舍昏黄的灯光落在大黄布满伤痕的脸上,王北海冲着大黄努力挤出个笑脸,随后把带回来的窝窝头递给大黄,看着他小口啃着,每动一下都牵扯到伤口,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晚上,王北海将怀中的信小心翼翼塞进了那本《青春之歌》里。 第14章 筒子楼里的猫小姐 江园里49弄筒子楼前有棵老梅树,树冠在冬天散开着,墨黑色的枝干,曲曲折折,在残冬里依旧舒展得自在,枝头缀着的梅花或雪白或泛着若有若无的粉,没有浓郁的香味,风吹过时,才飘散些许清香。 林嘉娴站在筒子楼前,仰头望着老梅树,嘴里轻呼:“奶糖,侬这小祖宗,快下来啊!”清亮的嗓音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树杈间一团白影动了动,那只叫奶糖的小白猫抱着个饱满的花骨朵啃得正欢,粉色肉垫扒着粗糙的树皮,得意地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 周围立刻围拢了几个孩子,小虎子踮着脚手指树上:“猫小姐,奶糖要吃梅花啦!” 穿红棉袄的小姑娘紧张地攥着衣角:“这么高,它会不会摔下来呀?” 林嘉娴张开双臂站在树下,仰头柔声哄着:“奶糖乖,快下来,树上冷。” 小白猫歪着脑袋看她,突然松开花骨朵,躬身一跃,像团雪球似的从三米高的枝头跳下。林嘉娴早有准备,稳稳接住这团毛茸茸的小家伙,奶糖顺势往她颈窝里钻,小爪子还沾着梅花蕊。 “侬呀,再调皮下次不给吃小鱼干了。”林嘉娴无奈地笑着,指尖挠着猫下巴,奶糖舒服得发出咿呀声。 孩子们见小猫平安落地,都兴奋地跳起来拍手。林嘉娴把奶糖搂进怀里:“走,去看其他小伙伴。”她带头往筒子楼走,孩子们像小跟班似的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汇报着今天的发现: “猫小姐,煤堆后面三花生宝宝了!” “生了三只呢!” “阿拉看见黑猫和小花在抢食!” 林嘉娴一时间成了孩子王,她带着孩子们踏上水泥台阶,进了这栋五层苏式建筑的筒子楼。筒子楼青灰色外墙被岁月磨得有些斑驳,中间长长的公共走廊像条腰带系在楼腰,两侧对称分布着十几间十来平米的单间。她家住二楼走廊尽头,经过每家门口时都会放慢脚步,张老师家的布帘绣着牡丹,王师傅门口总堆着检修工具,李阿姨的煤炉永远烧得最旺。 随后,林嘉娴带着孩子们喂过楼梯道里箩筐和破旧家具下的几只流浪猫,又去看望了刚生下宝宝的三花猫后,孩子们才满意地纷纷散去。 “阿娴早啊!”走廊里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林嘉娴抬头,看见陈阿姨正端着铝锅往公用厨房走,赶紧笑着应道:“陈阿姨早,今天熬粥呀?” 陈阿姨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阿娴啊,阿姨跟侬说个事,阿拉表姐家有个儿子,在国营仪表厂上班,铁饭碗哦!人长得周正,又稳重,知根知底的。” 林嘉娴抱着奶糖的手臂紧了紧,怀里的小猫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轻轻喵了一声。 “阿姨侬说什么?”林嘉娴脸颊微红,故意装作没听清,眼神却飘向别处。 “就是谈朋友呀!”陈阿姨拍着她的胳膊,上海话软糯又热切,“改天约出来,到淮海路的咖啡馆喝喝咖啡,聊聊看嘛。” 林嘉娴突然把奶糖举到面前,对着小猫眨眼睛:“阿拉有小猫咪们陪着就行了,侬看奶糖多可爱,阿拉要和小猫谈朋友。”说完抱着猫转身就跑。 “真是读书读傻啦!”陈阿姨在她身后嘀咕,却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娴这姑娘是同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身材高挑匀称,眉眼清秀得像画里的人,气质又好,谁见了不夸句标致,偏偏心思不在谈朋友上,整天围着猫转。 “阿娴跑这么快做啥?又去追野猫啦?”刘大爷摘下老花镜,笑眯眯地问。 走廊中段,刘大爷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破旧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沪剧《罗汉钱》,面前的小凳上放着个搪瓷缸,碧螺春的热气袅袅升起,混着梅香在空气里弥漫。 “这些小家伙一天不喂就嗷嗷叫。”林嘉娴停住脚步,挠挠奶糖的下巴,“刘大爷,您听的《罗汉钱》?我爸爸昨天还在哼这段。” “侬爸爸呀,就会哼两句皮毛。”大爷敲敲收音机,“这才是正宗的丁是娥唱腔。”他看着林嘉娴怀里的白猫,“这就是侬捡的奶糖?养得越发水灵了。” “它可调皮了,刚在梅树上啃花骨朵呢。”林嘉娴把小猫放在地上,奶糖立刻窜到大爷脚边,用尾巴缠着他的裤腿撒娇。 “年轻真好,有精气神折腾。”大爷呷了口茶,“听说侬妈妈想让侬去柴油机厂坐办公室?” 林嘉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公用厨房传来的剁砍声吸引了过去,只见自家姆妈正站在灶台前杀鱼,案板上躺着条鲜活的黑鱼,尾巴还在奋力摆动。她左手按住鱼身,右手举着菜刀,“啪啪”两下拍晕了鱼,动作干脆利落。 “姆妈,中午吃鱼呀?”林嘉娴凑过去,眼睛盯着案板上的鱼内脏,那可是猫咪们的最爱。 林母张慧芬头也不抬:“侬个小馋猫,这是给侬爷叔补身体的,前段时间侬爷叔刚出院,身体还没痊愈……”她利落地刮着鱼鳞,“侬毕业了,让侬爷叔给安排个办公室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舒服的啦!” “阿拉有自己的打算。”林嘉娴蹲下身,假装整理灶台边的柴火,偷偷把姆妈放在灶台上的鱼鳔往塑料袋里捡。 “什么打算?坐办公室不好吗?”张慧芬把鱼肚子里掏出的内脏扔在一边,“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林嘉娴捏着塑料袋悄悄把鱼内脏也装了起来,塞进口袋,小声说:“阿拉想去北京看看。” “啥?”张慧芬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剁在案板上,鱼血溅了她一围裙,“北京有啥好看的?风沙那么大,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做啥子?” “阿拉想去看看故宫,看看长城……”林嘉娴往后退了退,遇到强势的母亲,自然要退避三舍。 “看什么看!”张慧芬气得脸都红了,扭头朝走廊喊,“老林!老林侬快出来,管管侬的好女儿。” 林嘉娴的爸爸林启明系着围裙,闻言拿着菜篮子从屋里出来,看见这阵仗就知道没好事,赶紧低头摘着篮子里的青菜:“怎么了这是?大清早的吵啥。” “侬的女儿要上天!”张慧芬指着林嘉娴,“阿拉说让她去柴油机厂上班,她非说要去北京,明天去北京,后天是不是就要上天啦?简直是脑子瓦特了!” 林启明尴尬地搓着手,看看怒气冲冲的妻子,又看看低头不语的女儿,叹了口气继续摘菜:“阿拉这菜还没摘完呢,先做饭,吃饭再说啊。”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溜回了房间。 林嘉娴赶紧把剩下的鱼鳞都装进袋子,朝妈妈做了个鬼脸:“姆妈,阿拉先去喂猫啦!”转身跑出了厨房。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叮铃铃……”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飞驰而来,车后座的绿色邮包里插着一叠叠信件。 “小林战士,有侬的信!”邮递员在楼下大喊,随即,单脚支地停在梅树下。他经常往这里送,小林战士这个特殊的名字自然让他记忆犹新,尤其是对方还是个气质出众的大美女。 林嘉娴的心忽然猛跳一下,飞快地冲下楼,这几天她天天盼着收信。 楼下,她手指都有些颤抖地接过信封,熟悉的牛皮纸信封,右上角贴着八分的邮票,信封中间“小林战士亲啟”六个字,字迹狂傲有力。 “谢谢师傅!”林嘉娴捏着信封往楼上跑,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回到房间,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口气。房间不大,用蓝色的布帘隔出了睡眠区和学习区,书桌上堆着几本专业书,墙上贴着她手绘的机械图纸。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熟悉的信纸带着淡淡的墨香飘出来,确定是她北京笔友“痞子王”的字迹。 “亲爱的小林战士:展信安……我今日获悉,将调往上海工作,目前只知宿舍是在衡山路蕃瓜弄,具体单位暂未确定,待安置妥当再告知详情。时间匆忙,即刻就将启程赴沪,期待见面……” 林嘉娴的心跳越来越快,指尖划过“期待见面”四个字,嘴角忍不住上扬。她算算信寄出的日期,这封信半月前就该送到,大概是路上耽搁了。 太开心了!林嘉娴拎出从姆妈那里弄到的一袋鱼内脏,又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包压缩饼干,这是她省下来的口粮,本来留着当宵夜的,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拆开包装,捏碎了就往楼下跑。 “小馋猫们,加餐啦!”林嘉娴蹲在走廊里呼唤着,很快就有几只流浪猫闻着鱼腥味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三花猫从煤堆后面跑出来,橘猫从楼梯缝里探出头,断耳黑猫更是直接跳到她腿上。林嘉娴把塑料袋摊开放在地上,又把饼干碎撒下,看着猫咪们争抢,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 中午吃饭时,林嘉娴的嘴角还一直挂着笑意,扒拉着米饭时不时低头偷笑。 张慧芬看在眼里,捅了捅旁边的林启明:“侬看侬女儿,是不是傻了?早上说要去北京,现在怎么美成这样了,拎不拎得清?反正阿拉不同意!” 林启明端着碗鱼汤过来递给女儿,也跟着劝说:“囡囡啊,北京离阿拉上海太远了,再考虑考虑,都不要发火,大家好好沟通嘛!” 林嘉娴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姆妈,爸爸,阿拉不去北京了。” “啥?”张慧芬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侬确定?” “确定呀。”林嘉娴夹了口青菜,笑眯眯地说,“阿拉大上海多好呀,有热闹的街坊邻居,有猫咪陪,还有姆妈做的鱼汤喝,阿拉就留在这里了。” 林启明惊讶地抬起头,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这什么情况? 反而是张慧芬却狐疑地打量着她:“这丫头今天怎么回事?转性了?”她转念一想,又开心起来,“不去好,不去好!女孩子家就该留在父母身边。” 林嘉娴看着爸爸妈妈的反应,心里在偷着乐。 这时的张慧芬正用筷子翻着大海碗里的鱼肉,她想找最爱吃的那个鱼鳔,却怎么也找不到,真是奇了怪了? “慧芬呐!侬不是说吃饭的时候不要乱翻菜的吗?显得很没有礼貌,侬今天是咋了?”林启明见妻子在鱼碗里找东西,终于找到机会教训一下对方。 “谁乱翻了?阿拉的鱼鳔哪里去了啦?”张慧芬抬眼盯着丈夫林启明和女儿林嘉娴。 “侬什么意思啊?怀疑阿拉偷吃了?绝对不可能!阿拉发誓没偷吃。”林启明吓得放下筷子就要发誓。 而林嘉娴只顾着低头喝汤,那鱼鳔早就跑到了小猫们的肚子里。 “算啦!算啦!阿拉今天高兴,就不跟侬计较了,告诉你们,这黑鱼汤,你们父女俩也就是沾了你爷叔的光。”张慧芬摆了摆手,又看向女儿,“下午把保温桶里留着的黑鱼汤给侬爷叔送去,让侬爷叔带侬去厂里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林启明闻言皱起了眉头:“大哥那里灵不灵的?” 没想到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妻子的炸药性子。 “灵不灵侬自己不晓得伐?囡囡的事情侬操过心吗?”张慧芬瞪着大眼睛,“阿拉看侬才是拎不清,他一个厂长说了不算啊?” “别吵了,安静吃饭,阿拉下午就去!”林嘉娴妥协了,送就送呗,送汤并不代表她就要去柴油机厂实习。 张慧芬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林嘉娴都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该怎么布置房间,等痞子王来了该带他去哪里看上海的风景。 窗外的阳光正好,梅树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奶糖趴在窗台上打盹,尾巴随着沪剧的节奏轻轻摆动。刚吃过午饭,筒子楼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刷锅声,夹杂着邻居们的谈笑声。 与此同时,林嘉娴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第15章 穿越大半个上海去见你 上海的冬天,阳光四溢,连影子都是半透明的。今天是周末,林嘉娴要穿越大半个上海,去见一个特别重要的人,她定了清晨五点的闹钟,结果四点钟自己就醒了。 林嘉娴起个大早,穿上前晚精心搭配好的藏蓝色加绒连衣裙和一件奶咖色针织衫,她站在镜子前,系好针织衫的扣子,针织衫上还别着枚小巧的银杏叶胸针,这是用钢笔帽磨的,是她给痞子王写第一封信时,随手做的小玩意儿。 四年大学时光,108封信笺,108种心情。欢喜时的雀跃,论文被毙的沮丧,拿到毕业证那天的迷茫,站在人生路口的执着……她把所有说不出口的心思,都写给了那个叫“痞子王”的笔友。他们素未谋面,却比身边任何人都懂彼此。她爱他信里那股放荡不羁的劲儿,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像一道光,照进她循规蹈矩的生活。 “奶糖,我走啦。”林嘉娴摸摸趴在窗台的小白猫,猫尾巴轻轻扫过她的手背,她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瞬间得到了舒缓。对于主动去寻痞子王,这大概是她长这么大,做过最刺激的事了,可她知道,这点刺激,在痞子王眼里恐怕不值一提,那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林嘉娴踩过江园里弄堂的青砖地,砖缝里的青苔被冻得发软,踩上去酥酥麻麻。殷行小街不过五六米宽,却挤着半条街的生计,剃头摊、铁匠铺、老虎灶、公共浴池等营生,一应俱全。沿街的铁皮门牌绿漆白字大多剥落,像皱纹,藏着数不清的日子。 林嘉娴穿过小街,走到街尾的公交站,绿色铁皮站牌被晒得发光。等车时,卖糖炒栗子的阿婆递给她一颗:“阿娴,今天蛮俏的啦!要出远门?”她笑着接过来,栗子壳捏在手里暖烘烘的:“阿婆早,去徐家汇。” 告别阿婆,林嘉娴登上公交车,公交车摇摇晃晃驶到渔人码头,刚下车就被一股浓重的鱼腥味裹住,码头上的木栈道湿漉漉的,泊着十几条渔船,渔民们正把银闪闪的带鱼、鲳鱼往板车上搬,冰碴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穿胶皮裤的汉子吆喝着抬网,网里的梭子蟹张牙舞爪,溅起的水花落在林嘉娴的鞋面上,凉丝丝的。 轮渡刚靠岸,人潮像水流似的涌上去,林嘉娴找了个靠边的位置,避开嘈杂人群的同时,便于欣赏江面景色。黄浦江的水在冬阳下泛着暗金色,外滩建筑群像浸在蜜里,海关大楼的钟声“铛铛”传来,惊飞了江面上的水鸟。 远处渡轮劈开波浪,留下一道白色的航迹,慢慢又被江水抚平。身边的大叔拎着渔网,腰间挂着个搪瓷茶缸,茶缸上还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对面穿列宁装的姑娘在看《青春之歌》,书页被江风吹得哗哗响;还有抱孩子的妇人,正给怀里的娃喂米糕,米糕的甜香混着鱼腥味,汇聚成了独属于黄浦江轮渡客的气息。 林嘉娴单手托着下巴,望着江水发怔。108封信,从大一的蝉鸣写到毕业的落叶,她知道痞子王爱吃老北京炸酱面,知道他总在学校惹事,知道他说起志向滔滔不绝。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像信里那样带着点痞气的外表,还是戴着眼镜的斯文模样?见面时该说什么?会不会像第一次在课堂上发言那样,脸红到说不出话?又或者,他们会像信里那样默契,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轮渡靠岸时,林嘉娴登上换乘的蓝黄相间涂装的铰接式公交车,车像条长长的毛毛虫,在马路上慢悠悠地爬。 周末的车厢不算挤,她找了个单人座坐下,看街景从码头的喧闹变成市区的规整。 淮海路的梧桐树落尽了叶,枝桠在天上画着疏朗的线,百货公司的橱窗里摆着新款的布拉吉,引得路人驻足。再换乘一次车,终于到了衡山路。 蕃瓜弄宿舍区的铁门刷着墨绿色的漆,门口的警卫穿着藏青色制服,腰里皮带上别着枪套,站姿笔挺得像松柏。 林嘉娴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连衣裙的下摆,刚要往里走,就被拦住了。 “同志,麻烦停一下。”警卫往前迈了半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职业性的审视,“请问去几号楼?找哪位?” 林嘉娴的心猛地一跳,脸颊有点发烫:“我……我就进去逛逛。”她其实连痞子王的真名都不知道,信里他说“叫我痞子王就行”,她也只以“小林战士”自称。 “对不起,这里不让逛。”警卫的语气很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眼睛扫过她的连衣裙和针织衫,这一身穿着在职工单位的宿舍区里,实在太惹眼了。 “那我进去找人总行了吧。”林嘉娴攥紧了手心。 “找谁?”警卫往前凑了点,腰间的枪套显露了出来。 “你们这里是国家保密机构呀?干嘛打听这么清楚。”林嘉娴有点气恼,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她心思和目光都在筒子楼里,根本就没瞧见警卫腰间的配枪,以为他们就是普通门卫。 “不好意思!”警卫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往前挡了挡,“按规定,必须说明找谁,让他过来登记才能进。” 林嘉娴咬着嘴唇,感觉周围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刚从里面出来的两个穿工装的男子,正扭头看她,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豁出去了:“我找……我找痞子王!” “痞子……王?”警卫的眼睛倏地睁大了,眉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他转头朝旁边的同事扬了扬下巴,忍着笑问,“你们听说过痞子王吗?” “这个,真没有!”另一个警卫使劲抿着嘴,肩膀却在发抖,差点憋出内伤。 林嘉娴的脸腾地红透了,像被泼了盆热水,她攥着衣角,不死心追问:“那……姓王的男同志呢?” “姓王的啊?”第一个警卫恢复了镇定,认真回道,“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个吧。你说的这位‘痞子王’,是哪个部门的?多大年纪?” 林嘉娴摇了摇头,答不上来。 “他是北京航空学院调过来的。”林嘉娴只知道这个信息。 “有很多!”警卫认真说。 林嘉娴又气又窘,原以为选周末来,单位不上班,找人方便,没想到碰了这么个钉子。她站在铁门旁,看着进出的人,大多穿深蓝色工装,有的戴眼镜手里拎着公文包,有的拿着饭盒,路过时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眼神里带着好奇。 “这里大部分人周末都不回来。”警卫看她站着不动,语气缓和了些,“都去单位加班,那边管饭,还能省点粮票。” 听了警卫的话,林嘉娴有些无语,看来这蕃瓜弄里住着的像是同一个单位的职工,就是什么单位她还搞不清楚,她问了警卫,可那警卫只是摇头,不肯多说半个字。 林嘉娴没走,在门卫侧路边的梧桐树下站着,冬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树影交缠在一起。她等了整整一个上午,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的,路过时都会不自觉打量这个站在树下的姑娘。 中午时,林嘉娴摸出早上阿婆给的那颗糖炒栗子,慢慢剥着,栗子的甜香压不住她心里的失落。 直到傍晚,阳光开始往西坠落,她终于放弃,再不走就赶不上晚班轮渡了。早知道该在信里问清楚他的真名,现在只能等,等他的下一封信了。 此时,老坛和强子外出回来,正好遇到单位加班回来的大黄,三人在门口不约而同的站住了,目光全都注视着梧桐树下站着的气质美女,夕阳下,那美女整个人散发着金光。 “真美呀……”老坛发自肺腑的感叹。 注视着美女离开,三人不停摇头。 蕃瓜弄207宿舍,老坛正拍着大腿直叹气。进门就冲屋里嚷嚷:“大海,你是没瞧见!刚才门口站着个姑娘,那气质……”他掰着手指头,“美,纯,雅,跟咱这筒子楼里的人都不是一个画风的。” 强子在一旁点头附和:“可不是嘛,穿了件藏蓝色连衣裙,配着奶咖色的衫子,站在梧桐树下,跟仙女下凡似的,我敢说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王北海正坐在煤炉旁烤火,手里攥着根烧得通红的铁丝,闻言抬了抬眼皮:“看你俩这点出息。” “我刚才太怂了,应该鼓起勇气上去要个联系方式的。”老坛现在后悔死了。 “她好像说是来找痞子什么来着?对了,痞子王,真是笑死人了,这年代还有人叫这么傻的名字。”强子却不以为意地调笑着调侃,他之前出去找老坛的时候正好听见那女孩与门口警卫的谈话。 “你懂啥,人家玩的高级,那叫笔名,你有过笔友吗?没有可以请教下大海,他对这方面比较了解。”老坛说着也坐在了煤炉边烤起火来。 “等等,你们两个刚才说,谁来找痞子王?确定是找痞子王?”王北海手里的铁丝瞬间掉在煤炉里,火星噼啪溅起来。随即他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情绪激动。他在来上海之前给小林战士写过一封信,告诉她自己来了上海,还告诉了对方衡山路蕃瓜弄住址。 “对啊,是找痞子王,没错,你说傻不傻?”强子咧嘴笑,他始终都觉得这个名字太奇葩。 “你大爷……” 王北海丢下一句便飞奔下楼追他的“小林战士”去了。 “这……”老坛和强子面面相觑,半晌才反应过来。 “天呐!”老坛一拍大腿,“那姑娘就是小林战士?大海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王北海一口气冲到衡山路,街上的行人被他撞得纷纷回头。他顺着马路往前跑,眼睛像雷达似的扫过每一个行人,心脏咚咚跳得像要炸开。远远看见一辆铰接式公交车缓缓启动,车窗边坐着个身穿奶咖色针织衫的姑娘,低垂着眼眸,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有很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小林战士。 “等等!”王北海拼命往前追,鞋子踢飞了一只,工装外套的扣子都挣开了,然而,那公交车却越开越快,他跑的肺像要炸开,腿像灌了铅,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车拐过街角,消失在视线里。 林嘉娴坐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在车窗上投下模糊的光晕。她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早知道这么冒昧,当初就该在信里多问一句。 王北海站在衡山路的路灯下,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眼,他看清了她的神情,落寞得像被雨打湿的小猫。他的眼神从焦急慢慢沉下去,变成一片灰蒙蒙的失落,像这渐渐暗下来的天。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一进门就把自己摔在床上。 “没追上?”强子探过头问。 “到底是不是小林战士?”老坛也凑过来,眼中莫名闪过几分紧张,他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都别跟我说话,丫烦着呢!”王北海背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两人对视一眼,小声嘀咕:“看他这副鬼样子,肯定是没错了。” 老坛叹气:“人家一个姑娘家都找上门了,你咋不知道主动去找她?” 强子也说:“你写信不是知道她家地址吗?” “对啊!”王北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咱可以去找她啊!”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老坛立刻来了精神,搓着手问:“大海,打听一下,你的这位小林战士,是工作了还是在上学?我瞧那模样,清纯靓丽的,像个学生。” “她刚从同济大学毕业。”王北海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想起信里小林战士说过,她学的是机械,画的图纸比男生还专业。 “同济大学!”谭济庭眼睛瞪得溜圆,拽着王北海的胳膊,“那你让她给我介绍个女同学认识认识,谈谈人生理想,像你一样,先做个笔友。这事要是成了,你一个月的烟钱我包了!” 强子也赶紧表态:“海哥,我也想认识个大学生朋友,你的烟钱我也包了!” “老坛刚说过了。”王北海斜了他一眼。 “那我给你洗两个月的袜子!”强子豁出去了。 “我自己都还单着呢,你们俩想啥呢?”王北海摇了摇头。 “我们说的是笔友。”强子赶紧解释。 “笔友?”王北海摸了摸下巴,“这个……我可以试试。不过咱院不是不准随便书信往来吗?” “现在不准,以后还不准?”老坛挤挤眼睛,“等咱把火箭造出来了,换个单位,还能拦着咱交朋友?先预定着,认识有文化的女大学生,咱也跟着共同进步不是?我和强子,都热爱学习。” “对对对,热爱学习。”强子连连点头。 王北海瞥了眼角落里正低头擦着钢笔的大黄,故意扬声问:“大黄,你呢?那俩家伙一个进贡香烟,一个洗袜子,你没点表示?” “我?”大黄抬起头,木讷地摇了摇头。 “你看你,一点追求都没有。”老坛打趣他,“等我们都跟大学生谈上理想了,你还在这儿擦你的破钢笔呢。” 强子也跟着笑:“擦笔好啊,好好练字,到时候写信让你给我们代笔。” 大黄摇了摇头,没说话,他知道这俩家伙是故意调侃他,并没恶意。 王北海缓缓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逐渐亮起的灯光,脑中全都是小林战士的影子。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衡山路的路灯亮得格外暖,黄浦江的水静静流淌,载着两个年轻人的心事,在夜色里慢慢发酵。有些感情,总在这样含蓄的奔赴里,藏着意想不到的热烈。 第16章 上海柴油机厂 晚上,林嘉娴拖着脚步回到江园里筒子楼时,整个人都失去了往日的灵气,失落感还压在心头,然而,过道里飘来的鸡汤香味却勾着她往公用厨房走。 昏黄的灯光下,妈妈张慧芬正站在灶台前搅动砂锅,黄油布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渍。砂锅里的老母鸡在咕嘟咕嘟冒泡,油花浮在奶白的汤面上,香气顺着走廊飘得老远。 林嘉娴见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今天从早到晚只吃了颗糖炒栗子,此刻馋虫全被勾了出来。 “姆妈,好香啊!”林嘉娴蹑手蹑脚凑过去,伸手就想去撕锅边露出来的鸡腿。 “啪!”张慧芬拿着竹筷不轻不重地敲在她手背上,疼得林嘉娴立刻缩回手。 “要死了,吓我一跳,这鸡汤是给侬爷叔炖的,乱动啥。”张慧芬瞪着女儿,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担忧,“侬爷叔手术刚恢复,又要管那么大个国营厂,不容易的。他可是你们老林家的顶梁柱,累垮了,你们老林家就玩完了。” 林嘉娴捂着被敲红的手背嘟囔:“昨天送黑鱼汤,今天又炖老母鸡汤,您也太势利了。” “侬这死丫头懂什么!”张慧芬把砂锅盖子盖严实,转身叉着腰,“当初让侬考取阿拉上海同济大学,侬偏不去学医,非要学那摆弄机器的理工,整天跟机械零件打交道,侬随谁呀?真是没有天理啦!” “阿拉随爷叔呗。”林嘉娴吐了吐舌头,“有本事侬跟爷叔讲理去。” “阿拉不管。”张慧芬被噎了一下,语气却软了些,“工作实习必须去侬爷叔的柴油机厂。这鸡汤晚上炖好,明天一早侬就给送去,务必确定下来工作的事。” “好啦好啦,阿拉送还不行嘛。”林嘉娴摸着咕咕叫的小肚子,委屈巴巴地望着妈妈,“姆妈,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直响。” “侬个死丫头,这一天跑哪里疯去了?”张慧芬嘴上骂着,眼里却闪过心疼,转身从碗柜里拿出个白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鸡汤,又把女儿爱吃的鸡肫都夹到碗里,“吃吧,慢点,当心烫!” “谢谢姆妈,还是姆妈最疼我!”林嘉娴端起碗就往嘴里送,滚烫的鸡汤烫得她直吐舌头,逗得张慧芬又气又笑,赶紧递过一把汤勺:“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第二天一早,林嘉娴拎了印着“为人民服务”的保温桶,踩着薄雾往黄浦江畔的柴油机厂走。桶里的鸡汤还冒着热气,她特意把两个最肥的鸡腿压在底下,想着爷叔看到肯定高兴。 越靠近厂区,空气里越弥漫着淡淡的柴油味,混着煤烟的气息,让林嘉娴莫名觉得亲切。上海柴油机厂占地极大,新旧建筑在晨雾里错落有致。入口两侧的立柱上立着罕见的立体铁艺火炬,红漆虽有些剥落,却依旧透着庄严。远处高耸的红砖烟囱像巨人般矗立,巨大的底座特意倒了圆角像面包似的敦实,烟囱顶部飘着淡淡的青烟,在蓝天下拉得老长。 红砖建筑群排列得整整齐齐,墙面上爬满枯萎的爬山虎,露出斑驳的红砖墙。一旁的旧时瞭望塔还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墙上挂着搪瓷警示牌,“厂区防火,人人有责”八个白字格外醒目,旁边镶嵌着的建筑铭牌上刻着“1953”的字样,散发着浓郁的年代感。 主大道贯穿整个厂区,两旁的绿植在寒冬里依旧透着绿意。巨大的筒仓静静立在路边,墙根下的冬青丛绿得发亮。不远处还有片隐径园林小景,几棵松柏修剪得整整齐齐,树下的石凳上坐着吃早饭的工人。污水处理设施静静待在角落,周边的枯草里藏着顽强的绿色嫩芽。 “阿娴来啦!”门口传达室的王大爷笑着打招呼,这个常来给厂长送东西的漂亮姑娘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 “王大爷早!”林嘉娴笑着点头。 刚走进厂区,又听见熟悉的声音。 “阿娴,又来给咱林厂长送好吃的?”柴油机车间的技术员阿桂快步跑过来,他穿着蓝色工装,额头上还带着机油印,眼睛却明亮地盯着林嘉娴手里的保温桶。 林嘉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加快脚步想躲开他,阿桂却紧追不舍:“我来帮你拎吧,看你拎得多累。”说着就伸手要去接保温桶。 “不用!”林嘉娴将保温桶抱在怀里,往旁边躲了躲。 阿桂也不尴尬,跟在她身边絮絮叨叨:“阿娴,我最近做了个有趣的好玩意,特别有意思,有时间拿给你瞧瞧?” “你呀,别总琢磨这些没用的,多想想怎么提高技术,搞好生产。”林嘉娴忍不住劝他,“你不想着提高业绩和技术,整天弄这些小玩意,真该让你去搞发明创造。” “还是阿娴了解我。”阿桂眼睛更亮了,得意昂了昂脑袋,“实不相瞒,我这大才在咱们厂里都屈才了。” 林嘉娴有些无奈,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话:“那我跟你们厂长说说,让你走?” “别别别!”阿桂吓得赶紧摆手,“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可千万别当真。”他挠挠头,又凑近小声说,“我那小玩意真的很有意思,是照着你的样子做的……不对,是照着你喜欢的小猫样子做的。” 小猫?林嘉娴被勾起了好奇心:“好吧,看在你这么热情的份儿上,等会儿我去瞧瞧。” “哎,好嘞!”阿桂兴高采烈地跑开了,估计是回去准备他的小玩意了。 厂长林启康的办公室在苏式风格的办公楼里,木质地板被踩得发亮。林嘉娴推门进去时,爷叔正在看图纸,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又多了些。 “爷叔!”林嘉娴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刚打开盖子,浓郁的鸡汤香味就弥漫开来。 “阿娴来了啊,又给爷叔带好吃的了?真香啊!”林启康放下图纸,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你妈妈又给我炖鸡汤了?” “可不是嘛,姆妈说您是家里的顶梁柱,身体才康复,得好好补补。”林嘉娴给爷叔盛了碗汤,“我特意给您留了两个大鸡腿。” 办公室门口路过的工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抽着鼻子往里面看,有人笑着打趣:“厂长,您家侄女又来送好吃的啦?这香味儿,把我们车间的人都馋坏了。” 林启康笑着摆摆手让他们快去干活,转头对林嘉娴说:“阿娴啊,你大学毕业了,学校分配岗位了吗?要是还没分配,正好来厂里实习,我给你安排个办公室的岗位。” “我不想坐办公室。”林嘉娴坐在了办公室临时会客的小沙发上。 “也对,你学的是机械工程,那就换个技术员的岗位,跟着咱柴油机车间的老师傅好好学技术。”林启康说话间端着鸡汤喝了两口,弟妹又是送黑鱼汤又是送鸡汤的,他当然知道弟妹的意思。 林嘉娴随意靠在沙发上,上下踢着小腿摇了摇头:“爷叔,我暂时还不想工作,刚毕业,想再等等看。” “也好,不急。”林启康没勉强,侄女的性子他知道,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中午留在厂里吃食堂吧,今天食堂做了你爱吃的红烧猪脚。” 林嘉娴眼睛一亮,她最喜欢厂里的食堂了,大锅饭热热闹闹的,数百号人坐在长条桌旁吃饭,比家里还香。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进来几位拿着报表的干部,林启康立刻忙碌起来。 “爷叔您忙,我去厂里转转。”林嘉娴起身说。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林启康挥挥手,嘴里嘀咕,“这囡囡从小就喜欢闻厂里的柴油味,别的女孩子受不了,她觉得特别亲切。” 林嘉娴刚走到柴油机车间门口,就听见轰隆隆的机器声。车间厂房高大宽敞,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位老师傅正围着一台柴油发动机讨论着什么,见她进来都笑着打招呼:“阿娴来啦!” “蔡师傅、王师傅,你们好。”林嘉娴笑着回应,凑过去看他们手里的零件,“这是135系列柴油机的活塞吧?是不是磨损严重了?” 蔡师傅眼睛一亮:“阿娴还懂这个?没错,就是活塞磨损,导致压缩不足。” 林嘉娴指着零件解释:“您看这里,活塞环槽磨损超过 0.3毫米,肯定会漏气。最好采用镀铬修复,或者更换新活塞。”她讲起机械原理来头头是道,从配气相位讲到燃油供给系统,条理清晰,连细节都分析得明明白白。 几位老师傅听得连连点头,蔡师傅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阿娴,你这水平比厂里不少技术员都强,以后来咱厂上班吧,我去跟厂长说,我亲自带你。” 旁边的王师傅打趣道:“人家阿娴要来咱厂,还用得着你去说?厂长早就等着啦!” 蔡师傅一拍脑袋:“对对对,是我糊涂了。阿娴啊,你要是来咱车间,保证三个月就让你独当一面。” 正说着,年轻小伙阿勇红着脸走过来,手里拿着条叠得整整齐齐崭新的白毛巾,递到林嘉娴面前:“林……林同志,擦擦脸吧。” 林嘉娴脸上刚才沾了点研究柴油机时蹭到的油渍,不好拒绝他的好意,接过毛巾擦了擦脸颊:“谢谢你,阿勇。” 阿勇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林嘉娴递回来的毛巾,上面还沾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体香。他小心翼翼地把毛巾收好,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这一幕正好被回来的阿桂看到。 “喂!阿勇,你干嘛藏着阿娴用过的毛巾?”阿桂一把抢了过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阿桂,你干嘛抢我东西?”阿勇气得脸通红,伸手去夺。 “就不给你。”阿桂把毛巾塞进口袋,还故意撞了阿勇一下。 “我跟你拼了。”阿勇气愤地挥起拳头,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 车间里的工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有人起哄,有人叫好,厂里年轻的男技术员里,爱慕林嘉娴的可不在少数,这样的打闹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住手!像什么样子。”蔡师傅一声怒喝,上去拉开两人。 阿勇的嘴角破了,阿桂的眼镜也歪了,鼻青脸肿的样子惹得众人发笑。 阿桂挣脱开,不顾脸上的伤,一溜烟跑到林嘉娴面前,神秘兮兮地将阿娴领到一边,随后,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阿娴你看,这是我给你做的。” 那是个铁皮做的小猫,巴掌大小,用马口铁冲压而成,身上刷着黄黑相间的漆。阿桂得意地拧动猫肚子底下的发条,只听“咔哒咔哒”几声,铁皮猫竟然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了起来,尾巴还会左右摇摆。 “这是我根据铁皮青蛙的原理改装的。”阿桂解释道,眼睛都在发光,“我想着你喜欢猫,就改了个铁皮猫,怎么样?” 中国第一只铁皮发条青蛙 1935年就有了,上海康元制罐厂仿制德国的做的,阿桂这小子竟然能从中得到启发和创新,不得不说,这小子的头脑还挺好使。 林嘉娴拿起铁皮猫仔细看着,猫的眼睛用黑白两色漆点着,虽然做工有些粗糙,关节处还有毛刺,但能看出制作者阿桂的用心。她再次拧动发条,看着小猫一摇一摆地在手掌上走路,忍不住笑起来:“真可爱!阿桂你真厉害,这都能做出来。” “你喜欢就好!”阿桂挠着头傻笑,脸上的淤青都不疼了,“我还能做铁皮兔子、铁皮鸭子,以后做个全套的送给你。” 林嘉娴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车间外面传来“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声音由远及近,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车间里的机器声瞬间小了下去,老师傅们放下手里的工具,年轻工人都扒着窗户往外看。 “啥情况?敲锣打鼓的?”蔡师傅探头张望,“厂里今儿有喜事?” “快去看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工人们陆陆续续朝外走,脚步轻快得像是要去赶庙会。林嘉娴也好奇地跟着人流往外走,把铁皮猫随手放在了旁边的工具箱上。 阿桂低头望着工具箱上的铁皮猫,愣在了原地,看着林嘉娴的背影被人群裹着远去,铁皮猫还在“咔哒咔哒”走个不停,他捡起铁皮猫紧紧握在了手里。 此时,厂区大道上已经站满了人,两旁整齐地列着两排工人,有人手里拿着红绸花,有人举着“欢迎指导”的标语牌,正跟着锣鼓点练习鼓掌。几位干部模样的人在前面指挥:“注意表情,要热情!再来一遍。” 林嘉娴挤在人群里踮脚张望,只见大道尽头已经扎好了彩绸,红色的横幅还没完全展开。她拽了拽旁边一位阿姨的袖子:“阿姨,这是在迎接谁呀?” “听说上面有领导来咱厂视察。”阿姨压低声音说。 林嘉娴顿时失去了兴趣,她可不喜欢这样的场景。 第17章 突如其来的三堂会审 时间回到一日前。 宿管李卫兵彻底跟王北海杠上了,周一下午他趁着王北海他们宿舍人都在单位上班,再次带人潜入207宿舍。 “老大,这小子的储物柜新换了锁,这锁好撬得很。”跟班冲进屋里径直冲着储物柜而去。 “等等,别撬锁了,经过上次那事你以为他还会把东西藏在柜子里吗?先在屋里搜搜。”李卫兵制止住了正准备撬锁的跟班,他今天非要找出点把柄,把姓王的小子彻底办了。 “仔细搜,枕头底下,床板缝里都别放过。”李卫兵站在宿舍中间指挥着。 “老大,快看,我在姓王这小子枕头下发现了这个。”跟班举着本书跑过来,正是那本《青春之歌》。 李卫兵一把夺过,迫不及待翻开,里面的内容让他瞬间惊呆,书页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哪里是什么小说,分明是本外文书籍。 “好小子,竟敢挂羊头卖狗肉,用《青春之歌》做幌子。”李卫兵嘴角大笑,手指在书页上胡乱划着,“还敢私藏国外禁书,看我不治你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随后,李卫兵抖了抖书页,突然,一封略显折皱的信从里面掉出来,他立刻弯腰捡起,打开一看竟然是王北海与别人的私自通信,看内容和字迹对方应该还是个女的? “院里三令五申不准私自通信,这下抓他个人赃并获。”李卫兵把书和信揣进怀里,像得了宝似的,“走,回去准备举报材料,今晚就让这小子滚蛋。” 当晚,筒子楼的灯光渐次熄灭,李卫兵打着手电筒,脚步匆匆往政治部办公室赶,手电筒的光柱在政治部的墙上晃来晃去,照在他阴冷的脸上忽明忽暗。 “张主任,我要举报!207宿舍的王北海私藏禁书,还与外人私通书信。”李卫兵推开政治部办公室的门,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没过多久,两名政治部干事就来到 207宿舍,此时的王北海从单位加班回来,刚洗漱完毕,正准备熄灯睡觉。 “王北海同志,我们是政治部的,请跟我们走一趟。”干事亮出证件,语气严肃,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王北海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这是犯了什么事,当看到他们身后的李卫兵时,他好像明白了,肯定又是这小子在背后使坏。他也没有多说,在老坛几人惊诧担忧的目光中跟着两名干事出了蕃瓜弄宿舍。 机电设计院会议室的气氛格外凝重,长条会议桌旁坐着杨院、王总设计师、政治部张主任,还有几位重要领导,每个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桌上摆着两样东西:皱巴巴的信纸和那本封面写着《青春之歌》的外文书籍。 “王北海同志,这些东西是你的吗?”政治部主任张海洋率先开口,目光锐利地盯着对面坐在椅子上还是一头雾水的王北海。 王北海看着桌上的信和书,脑子嗡的一声炸开。这一瞬间,他脑海里浮现出李卫兵那丑恶的嘴脸,还有之前大黄被那家伙打的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模样,想起自己特意把信夹在书里藏好,现在却被再次翻了出来,他心里又气又急,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信是我的,书也是我的。” “院里三令五申,不准与外界私自书信往来,你不知道吗?”张海洋把信纸推到他面前,信纸边缘已经被揉得发毛,“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你难道不懂保密条例的重要性?” 王北海扫了眼在座的领导,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显然这是场三堂会审。他深吸一口气,指着信封说:“各位领导,你们可以看看信件最后的日期,这封信是我来上海之前收到的。”他顿了顿,语气坚定,“来上海机电设计院是临时调令,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会来这里,信里不可能涉及任何工作内容。” “即便这封信没问题,谁能保证你来了之后没有继续通信?”张海洋依旧态度强硬,“为防止外部间谍渗透,组织部要全面审查,你必须交出所有信件。” “这是我的私人信件,属于个人隐私。”王北海咬着牙,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就说信件都留在北京了。 “在组织审查面前没有隐私可言,我们这都是为了项目安全考虑,王北海同志,希望你能理解并积极配合调查。”张海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别告诉我们你没带,否则立刻停止你的所有工作,我们会派人跟你回北京收集资料,同时,你必须提供你那位笔友的住址和单位,接受全面甄别。” 王北海听了张海洋主任的话,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严重。随后,他被暂时扣押在会议室,此时的他心急如焚,既担心信件内容真的被曲解,又怕牵连到小林战士。 政治部连夜派人去207宿舍对谭济庭、郑辛强和黄永清三人进行了例行询问,并将王北海的情况跟宿舍三人进行了通报,让三人积极配合调查。 没过多久,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老坛跟在几位领导身后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铁盒子,脸上带着焦急。 王北海瞳孔骤缩,那是他藏信的铁盒,老坛竟然撬开了书柜的锁,把信交了出来,“你……”他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原来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兄弟,关键时刻竟然出卖自己。 老坛没去看王北海愤怒的眼神,径直走到政治部主任张海洋面前,把铁盒递过去:“张主任,这是王北海同志所有的信件,都在这里了,恳请组织审查。”他说话时,门口的李卫兵听到里面的谈话内容,面露诧异之色,他显然没料到姓谭这家伙会主动交出“罪证”。 张海洋打开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沓信,信封上都印着上海的邮戳。他示意干事们传阅,自己则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仔细查看。王北海看着老坛坦然的神情,心里的愤怒渐渐被疑惑取代,老坛不是那种会出卖兄弟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把李卫兵同志也喊进来。”张海洋看完信,对门口的干事说。李卫兵得意洋洋地走进来,以为马上就能看到王北海被定罪的场面。他凑到桌前,看着干事们传阅信件,忍不住说:“张主任,这些信肯定有问题,说不定用了密写药水。” 然而审查结果却让他傻了眼,信里写的全是学校趣事、家庭琐事,偶尔谈及崇高理想和革命友谊,字里行间满是年轻人的真诚与热情,连半个涉及工作的字都没有。 更何况信封上的邮票印戳日期都是在上海机电设计院成立之前。 “这……这不可能!”李卫兵抓过一封信反复翻看,却找不到任何破绽。 杨南生一直沉默地看着,这时终于开口:“王北海同志是我院的技术骨干,他在火箭发动机研究上的贡献有目共睹,年轻人交朋友很正常,只要不违反纪律,组织应当给予信任,更何况这些还是他来我院之前的书信。” 李卫兵不肯罢休,猛地抓起那本外文书籍,举到众人面前:“还有这本书,封面是《青春之歌》,里面却全是英文,分明是挂羊头卖狗肉,他私藏这种西方资本主义书籍,不是西方狗腿子是什么?” 王北海冷笑一声:“挂羊头卖狗肉?哼,那叫欲盖弥彰。” “对!就是欲盖弥彰!”李卫兵立刻附和,却没听出王北海的嘲讽,“这种书就是毒草,必须销毁,王北海必须接受批判!” 下一刻,李卫兵高举拳头,响亮地喊着口号:“打倒资本主义,打倒西方列强,打倒王北海!” 杨南生接过书,抚了抚眼镜,仔细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用力合上书本,罕见地发了火:“李卫兵同志!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书?这是《火箭推进原理》,是研究火箭技术的重要资料,前段时间院里组织培训,多少技术人员都在找这类书籍学习,王北海同志自费购买外文资料钻研技术,这是积极向上的表现,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资本主义毒草?” “对于这种绞尽脑汁陷害同志的行为,必须彻查!给王北海同志一个交代,也给院里所有埋头钻研的同志一个交代。”杨南生把书重重拍在桌上。 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温文尔雅的杨院发这么大的火。 李卫兵彻底傻眼了,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哪里认识英文,本以为抓住了王北海致命把柄,没想到闹了这么大的笑话,这完全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张海洋见状,当即宣布:“王北海同志审查通过,没有任何问题,即刻恢复工作。李卫兵同志因诬告陷害,暂停宿管职务,接受进一步调查。” 王北海走出淮中大楼会议室时,已是夜深人静,淮海中路除了他和老坛一前一后走着,再无行人,老坛几次想追上来,都被王北海加快脚步甩掉,两人就这样默默回到宿舍。 强子和大黄都没睡,看到他们回来赶紧迎上去:“海哥你没事吧?我们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强子递过一杯热水,“先喝杯热水暖和暖和,压压惊。” 王北海接过水杯,目光冷冷地扫过坐在床边抽烟的老坛,一言不发。 老坛察觉到他的敌意,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我知道你误会了,但我必须这么做,如果不交信,他们真会派人去北京调查你,到时候更麻烦。” 当时,老坛从干事口中得知这个情况后,瞬间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果断撬开了王北海书柜的锁,找到那满盒信件,他知道王北海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要来上海机电设计院,信里内容肯定没有问题,绝对经得起审查,不拿出来反而会害了王北海。 “出卖兄弟还找借口。”王北海的声音冰冷。 老坛叹了口气,索性不再解释,抓起外套走到楼道抽闷烟去了。宿舍里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强子和大黄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劝谁。 第二天清早,王北海顶着黑眼圈刚洗漱完毕,通讯员就来通知:“王北海同志,杨院让你立刻准备,随同院里外出考察。” 吉普车里,杨南生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突然开口:“昨天的事别往心里去,组织上相信你的品行,审查就是为了还你清白。” 王北海闷闷地回了声。 杨南生听出了王北海对于昨晚的事还是心存芥蒂,于是再次开口:“这次去考察火箭发动机生产厂家就是我点名要的你,我还记得当初在北航初次见到你,那时的你小子可是满身的棱角,现在这把金工锤也打磨的差不多了,是时候砸一锤子试试火候了。” 王北海闻言一愣,转头望向坐在旁边的杨院,原来他一直在培养自己,从当初在学院里精工选拔就已经开始了。 “年轻人不吃点苦头哪能快速成长,记住,这些都是对你的磨砺,以后在航天这条路上你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毕竟,咱们国家的火箭事业才刚刚起步。”杨南生转过头来认真说。 王北海郑重点了点头,他沉思了片刻后,还是将最近深埋心底的想法吐露了出来:“杨院,我仔细研究过了,咱们院里设计的这款T-5火箭,以现在的生产水平,我觉得……恐怕还是造不出来。” 杨南生转过头,目光深邃:“小王啊,我年轻时去国外留学,人家说中国人造不出自己的飞机,可你看现在,我们不仅有了飞机,还要造火箭。”他指了指窗外的黄浦江,“国家搞飞机、造火箭,哪一步不是摸着石头过河?面临风险就退缩,那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望江兴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革命者的担当。” 随后,杨南生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王北海的肩膀:“所以,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从来没听过。” 王北海的脸红了,此刻,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与杨院长相比,他真的缺少对方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杨院今天好好的给他上了一课,足以让他终身铭记。 吉普车停在黄浦江畔的轮渡码头,开上轮渡,王北海看着排队过江的车辆和人群,疑惑地问:“杨院,我们要坐轮渡过江?这是要去哪里?” 第18章 接待神秘考察团 “杨浦工业区。”杨南生望着江对面的烟囱,“那里有我们需要的发动机制造基地。” 王北海心里一动,他知道小林战士的家就住在杨浦区,说不定考察结束后,能找机会去看看。 轮渡缓缓驶离码头,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杨浦区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成片的厂房和烟囱绵延不绝,透着工业化的蓬勃气息。这里是上海的工业心脏,红砖厂房与新式车间交错,卡车穿梭不息,起重机的吊臂在天水交接中划出弧线,处处充满忙碌景色。 吉普车刚驶下轮渡,就看到路边站着位穿中山装的干部,正是市委办公室的洪秘书长,其身后还站着两位市委办公室工作人员。 杨南生走下车与对方亲切握手。 “杨副院长,一路辛苦!”洪秘书长热情地握手,“今天由我带你们去参观咱们杨浦区的重点工厂,希望能顺利达成合作意向。” 车行至军工路,洪秘书长指着路边的厂区介绍:“前面就是军工路 2626号,上海柴油机厂,1946年建厂,历史悠久得很。解放后收归国有,50年代引进苏联技术,现在能生产多种型号的柴油机。厂里在黄浦江边有1000吨级专用码头,运输非常方便。” 他又指向另一侧:“那边军工路 1146号是上海机床厂,也是老牌企业,生产的精密机床全国有名,很多军工单位都用他们的设备。” 对于上海机床厂杨南生和王北海并不陌生,上次设计院的火箭缩小版模型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很快,吉普车在离上海柴油机厂不远处停了下来,远远就瞧见厂区大道两旁站满了身穿制服的工人,手里挥舞着小彩旗,锣鼓队正在彩排欢迎仪式,气氛热烈。 洪秘书长下车指着厂区布局介绍:“柴油机厂的布局很规整,由厂门向东依次是铸工车间、二层厂部办公大楼、动力车间;大道南侧有工具车间、大马力柴油机车间;西南角是锻工车间,东南角是 135柴油机车间和成套、冷冲车间。”显然,他对柴油机厂很是熟悉。 而此时,迎接队伍显然已经看到了他们,厂区门口欢迎的锣鼓声震天响,红色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 王北海跟在后面小声嘀咕:咋整的这么隆重? 上海柴油机厂的大门前,林启康厂长正带着厂里的主要领导亲自在门口迎接来客,看到市委洪秘书长带着几人下车后,他立刻姿态恭敬的整了整衣襟,热情的快步迎上去。 “洪秘书长大驾光临,接到市委通知说带考察团过来,没想到是您亲自带队,欢迎,欢迎。”林启康主动上前伸出双手与洪秘书长握手。 “林厂长不必客气,今天来是给你介绍重要客人。”洪秘书长侧身让出身后之人,“这位是上海机电设计院的杨南生副院长,可是咱们市的技术权威。” 林启康的眼睛倏地亮了,连忙伸出双手:“杨院,您好,您好!我代表咱们柴油机厂全体职工欢迎您的莅临指导。”他的手掌粗糙有力,握着杨南生的手轻轻摇晃,口中自然把杨副院长的副字去掉了,亲切的喊成“杨院”,听起来格外顺耳。 “林厂长太客气了,我们是来学习的。”杨南生笑着回握,“早就听说柴油机厂是杨浦工业区的标杆,今天特意来参观取经。” “杨院说笑了,您能来是我们的荣幸。”林启康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带着考察团往里走,“我给各位介绍一下,咱们厂的铸工车间刚进行了技术改造……” 一行人走进铸工车间,机器的轰鸣声扑面而来,与印象中粉尘弥漫的铸造车间不同,这里的空气明显干净许多。 林启康指着墙边的密闭装置介绍:“洪秘书长,杨院你们看,这是我们采用的密闭清砂装置,代替了过去的人工清砂。这样一来,粉尘少了,工人就不容易得矽肺病,干活也更有劲了。” 此时,车间里几位穿防尘服的工人正在操作设备,砂粒在密闭管道里流动,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王北海跟在几人身后,悄悄打量着这座工厂的铸工车间,厂房很高,很宽敞,给人感觉很舒服,丝毫感觉不到压抑,特别是红砖墙上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格外醒目。 随后,一行人来到柴油机装配车间里,老工人李师傅正拿着个锃亮的电动扳手演示操作,周围围着几个年轻徒工。“过去拧螺栓全靠手劲,一天下来胳膊都抬不起来。”李师傅按下开关,扳手发出嗡嗡的轻响,螺栓瞬间拧紧,“现在有了这电动扳手,效率提高三倍,还不费劲。”他看到林厂长带着客人过来,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打招呼。 车间过道里,锻工安全员张工正蹲在压力机旁检查安全装置,他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扳手敲了敲防护栏:“这台设备的安全销必须每天检查,要是断了没发现,容易出事故。”随即掏出笔记本记录着,神情一丝不苟。 走到车间尽头,几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正在调试一台通风设备。林启康介绍:“这是上海市卫生防疫站的同志,来帮我们检查空气淋浴通风装置,确保工人下班能洗去身上的粉尘。”防疫站的同志举着仪器测量风速,将详细数据记录在表格上。 杨南生对精密加工车间格外感兴趣,站在高合金钢热处理炉前驻足良久。“这炉子的温控精度能到多少?”他问陪同的技术人员。 “误差不超过±2℃。”技术员骄傲地回答,“我们的精密测量仪器都是进口的,能保证零件精度达到 0.01毫米。” 闻言,杨南生点点头,手指轻轻拂过刚加工好的零件表面,赞许地说:“柴油机厂的高精度加工和模具制造技术,确实有过人之处。” 参观完车间,众人在林启康的带领下移步会议室。刚坐下,杨南生便开门见山:“林厂长,今天我们来,是有项重要任务想跟贵厂合作。”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们机电设计院真正在研究的,是火箭项目,这对国家意义重大。” “火箭项目?”林启康手里的茶杯猛地一顿,茶水溅在桌面上。他万万没想到这支神秘考察团竟然是搞火箭研究的,他们来柴油机厂,难道是…… “没错。”杨南生目光坚定,“我们希望与柴油机厂合作,把火箭发动机的制造任务落户在这里。” 林启康作为厂长,即便平时再沉稳,这时候也有些不淡定了:“杨院,这……这太光荣了!可是……”他又坐下,眉头紧锁,“我们担心完不成任务啊!火箭发动机跟柴油机完全是两码事,我们没经验。” “谁都不是天生就有经验。”杨南生笑了,“设计院会提供技术指导,咱们互相学习。说实话,你们是第一次造,我们也是第一次独立设计,大家一起摸索。”他朝王北海使了个眼色,“小王,把图纸拿出来给林厂长看看。” 王北海刚掏出图纸,林启康连忙摆手:“等等!这么重要的事,我得让厂里的技术骨干一起看看。”说完他快步走到门口喊来副厂长,“快去把总工程师和各车间技术尖子都叫来。” 很快,会议室里挤满了穿工装的技术人员。 王北海展开 T-5型探空火箭发动机图纸,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让不少老师傅皱起了眉头。发动机车间的蔡师傅抓着头发:“这燃烧室的结构太复杂了,跟咱们的柴油机完全不一样。”张工也摇摇头:“这材料要求太高,普通钢材肯定不行。”众人围着图纸讨论,时不时发出为难的叹息。 王北海拿起铅笔,在图纸上圈出关键部位:“大家看,火箭发动机的核心是推力室,燃料通过喷嘴雾化燃烧产生推力。虽然结构不同,但精密加工、热处理这些基础技术是相通的……”他讲解得条理清晰,从燃料供给系统到冷却方式,把复杂的原理讲得通俗易懂。老师傅们渐渐放下疑虑,眼神里多了几分信心。 会议室外面,林嘉娴也被这神秘的考察团吸引了。 “阿桂,你说他们在谈什么大事?”她拽了拽旁边的阿桂,“肯定不只是考察那么简单。” 阿桂正盯着会议室的门发呆,闻言连忙点头:“瞧这架势,肯定是咱厂的机密,不过咱们还是别瞎打听……” “胆小鬼。”林嘉娴哼了一声,“敢不敢跟我去听听?”她朝会议室门缝努努嘴。阿桂吓得连连摆手,却被林嘉娴激将:“难怪你追不到女孩子,一点胆量都没有。” 阿桂咬咬牙,梗着脖子:“谁胆小了,去就去!” 两人猫着腰溜到门口,耳朵贴着门缝往里凑。 就在会议室里还在激烈讨论的时候,外面门下隐约有光影晃动,王北海刚直起腰便用余光发现了异常之处,他立刻抬手示意几位领导和技术人员停止谈话。 林启康、杨南生和洪秘书长见状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技术员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只见,王北海悄悄走到门后,猛然拉开门会议室的大门,下一刻,正听得入神的林嘉娴,带着阿桂一起摔了进来。 两人狼狈地趴在地上,阿桂脸色惨白,躺在地上望着会议室里的众人吓得一动不动,像被抽走了骨头。林嘉娴也懵了,抬头正好对上王北海惊讶的目光。 “侬两个在外面鬼鬼祟祟做啥子?”林启康勃然大怒,猛地拍桌子,“太没规矩了。” 洪秘书长脸色一沉:“林厂长,这是你们厂里的人?” “是是是,这是小娴,刚从大学毕业,这个是技术员阿桂。”林启康连忙道歉,额头上渗出冷汗,“小孩子不懂事,瞎胡闹,我保证他们绝对可靠!” 杨南生眉头微皱:“项目的保密至关重要。” 林启康见状赶紧起身保证:“杨院放心,我以厂长的名义担保,他们绝不会乱说话。”他厉声训斥,“你们两个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懂了吗?还不快滚出去!” 林嘉娴和阿桂闻言吓得哆哆嗦嗦跑出会议室,两人也很委屈,他们是真的啥都没有听到啊! 随后,在林启康的带领下,换了间隔音更好的会议室,门口安排了保卫人员,继续密谈合作细节。随着杨南生与王北海对火箭发动机的深入讲解,技术骨干们越听越兴奋,原本的疑虑渐渐被信心取代。 王北海见领导们还有其它事情要详谈,便跟杨南生打了招呼,跟着技术人员去车间进一步了解情况。他转了几圈,摸清了柴油机厂的生产水平,觉得无聊,便独自在厂区溜达起来。 另一边,林嘉娴气鼓鼓地往前走,回头瞪着跟在身后的阿桂:“别跟着我,都怪你笨手笨脚。”这是爷叔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火,肯定是真生气了。 阿桂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刚才林厂长的怒火把他吓坏了。 两人走到厂门口附近的小巷,突然窜出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胳膊上纹着龙虎图案,拦住了去路。 “哟,小美女?这是要去哪儿呀?哥哥们送你。”为首的混混吹了声口哨,伸手就要摸林嘉娴的脸。 “你们干什么!”阿桂下意识地挡在林嘉娴面前,却被那混混一巴掌扇在脸上,一声脆响,他顿时被打蒙了,竟直接跌坐在地上。 “就你这怂样还想英雄救美?”另一个混混又踹了他一脚。 混混逼近林嘉娴,嘴里喷着酒气:“小美人,跟哥哥去那边玩玩,就是谈谈心,不会伤害你,玩玩又没事。” 林嘉娴吓得连连后退,后背抵住了墙壁,她咬着牙,用眼神狠狠瞪着对方,不肯屈服。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身影猛地冲过来,一脚踹在为首混混侧腰上。 “嗷”的一声,那混混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儿栽倒。 王北海挡在林嘉娴面前,眼神冰冷地盯着混混:“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要不要脸?” “小瘪三,敢管你爷爷的事?”混混捂着腰骂道,“兄弟们,给我废了这小子!”另外两个混混立刻围上来,挥着拳头打向王北海。 “等等,爷们不想跟你们闹,爷们要脸,再不走,我就喊保卫科了。”王北海开口呵斥住对方,他这次的任务是来考察的,可不想在这里打架,影响设计院的名声。 “小赤佬,你要脸是吧?那老子就把你的脸打花。”混混说完再次挥拳打来。 “唉!说好了不打架,这可是你们逼我的……”王北海话音未落便迎了上去。 第19章 杨浦金枪小霸王 王北海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拳头,没等那混混反应过来,他反手抓住对方的胳膊,借着对方前冲的力道猛地一拧。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那混混疼得弓起身子,像只煮熟的虾米蹲在地上,面现痛苦之色。 带头的混混见状眼睛一瞪,啐了口唾沫:“侬喋扎赤佬,还是个练家子!”他看了眼蹲在地上不断哼唧的同伴,又打量着王北海凌厉的眼神,心里打起了嘀咕,但嘴上依旧强硬,“乡吾宁,侬知道阿拉是谁吗?” 王北海拍了拍衣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并没有搭理对方。他穿着洗得发黄的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眼神里的桀骜劲儿让对面的家伙莫名有些发怵。 “阿拉是杨浦金枪小霸王。”带头混混梗着脖子自报家门,试图用名号震慑对方。 蹲在地上的混混也强撑着站起来,捂着胳膊嚷嚷:“阿拉是闸北银枪鱼油王。” 王北海的目光落在最后那个头顶上戴着墨绿色毛线帽的混混身上,似笑非笑地挑眉问:“想必这位也有响亮名号?” 那混混闻言立刻神情一怔,随即往前两步:“那自然,阿拉是虹镇老街铁锤王。” “杨浦金枪小霸王、闸北银枪鱼油王、虹镇老街铁锤王……”王北海慢悠悠地重复着,突然拱手作揖,脸上笑得灿烂,“久仰大名,失敬,失敬!莫非你们就是传闻中,上海滩鼎鼎大名的‘三王’吧?” “正是!”三个混混异口同声地应道,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全然没听出话里的嘲讽。 正在这时,站在旁边的林嘉娴却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不对,哥,他好像在骂咱们。”鱼油王突然反应过来,“三王吧……不就是三王八吗?” 小霸王这才回过神,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小赤佬,侬敢耍我们!”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歪歪扭扭的纹身,“侬混哪里的?报个名号出来。”要知道,一般人可不敢这么跟他们叫板,眼前这家伙看起来有些实力,若对方没有背景他们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 王北海活动了下手腕,指节发出咔咔的轻响:“别这个那个的,你们不就是一群街溜子吗?你们这样的货色我见得多了,来吧!” “找死!”小霸王怒吼一声,挥拳就朝王北海脸上打去。鱼油王从腰间摸出根铁链,双手拉得笔直,铁锤王也从兜里掏出个趁手的小铁锤,三人呈品字形围了上来。 还坐在地上的阿桂被鱼油王嫌碍事,又狠狠踢了一脚。阿桂连滚带爬躲到旁边,这时候他才从惊吓中缓过神,他看着混混手里的铁链和铁锤,他的腿又软了。 “阿娴,你等着,我去厂里叫人。”阿桂鼓起勇气喊了声,便头也不回地朝厂子里跑去。 与此同时,王北海硬刚了小霸王一拳,随后一脚踹开扑过来的鱼油王,铁链擦着他的耳朵飞过,砸在旁边的铁皮桶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没想到却被侧面包抄过来的铁锤王一锤子砸在肩膀上,肩膀传来火辣辣的疼。 林嘉娴见王北海受伤,想过来帮忙,却被王北海一把拉到了身后,快速回头给对方一个凌厉的眼神,让她后退。 寻常小混混三两个根本不是王北海的对手,经过刚才短暂交锋,他就知道这三个混混明显练过几招,打架还会相互配合,而且出拳带风,下脚狠辣,他立刻收起了玩味态度,变得谨慎起来。 小霸王趁着王北海转头的刹那工夫,拳头带着风声再次砸向王北海侧脸,王北海低头躲过,手肘顺势撞在对方肋骨上。小霸王闷哼一声,却反手抓住王北海的衣领,将他往怀里一拉,另一只拳头狠狠砸在他背上。 王北海吃痛,借着对方的拉力猛地一挣,同时膝盖顶向对方小腹,小霸王疼得松开手,捂着肚子后退几步。 鱼油王趁机甩动铁链扫向王北海的腿,王北海腾空跃起,铁链擦着他的鞋底过去,重重砸在水泥地上。他落地时顺势一脚踹在鱼油王胸口,对方踉跄着后退,撞在围墙上,墙根下的杂草扫了一脸,鱼油王扒开杂草,嘴里碎了几口。 但铁锤王趁机从侧面扑来,死死抱住王北海的胳膊,小霸王见状立刻扑上来,拳头雨点般落在王北海头上。王北海猛地发力挣开铁锤王,转身一肘子撞在小霸王脸上,打得他鼻血直流。 “侬喋扎赤佬!”小霸王抹了把鼻血,彻底红了眼,掏出把折叠刀就朝王北海刺去。 林嘉娴吓得惊呼一声,王北海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刀刃,反手抓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折。折叠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小霸王的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阿桂带着十几个柴油机厂的工人冲了过来,手里拿着扳手、钳子、铁棍,黑压压一片堵住了巷口。 “住手!敢在我们厂门口闹事。”为首的李师傅怒吼一声,手里的大扳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三个混混见状脸色煞白,尤其是看到工人手里的家伙,刚才的嚣张气焰瞬间蔫了大半,但小霸王还在嘴硬:“你们想干嘛?聚众斗殴是犯法的。” “犯法?你们调戏民女还持械伤人,该当何罪!”李师傅往前一步,他在厂里威望极高,工人们立刻往前逼近一步。 这时发动机车间的阿勇认出了对面三个混混,指着他们大声说:“这不是被隔壁机床厂开除的那几个混小子吗?以前就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被开除后更成了无业游民,整天在附近游荡耍流氓。” 小霸王见底细被揭穿,索性破罐子破摔,迎着众人叫嚣:“是又怎样?你们柴油机厂想仗势欺人?信不信我明天带人砸了你们厂子。” “你敢!”发动机车间的蔡师傅从人群里走出来,他是厂里的老资格,头发都有些白了,眼神却依旧锐利,“小兔崽子,父母没教过你规矩?今天我们就替你爹妈好好管教管教你。” “就是,把他们扭送公安局。”工人们纷纷嚷嚷着,往前逼近。 三个混混被围在中间,脸色发白,握着拳头却不敢再动手。 小霸王的手腕刚才被王北海折伤,现在正疼的发抖,他看了眼旁边两个受伤的同伴,又看了看怒目而视的工人,知道今天讨不到好,恶狠狠地瞪了王北海一眼,撂下句狠话:“小赤佬侬等着,这事没完!”说完推开人群,三个家伙踉踉跄跄地溜走了。 “呸!什么玩意儿。”工人们看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这才围上来关心情况。 “这不是来咱们厂考察的王同志吗?”有刚才参加技术会议的技术员认出了王北海。 “对啊,是他,刚才还在会议室里给咱们讲解……”另一名技术员说到这里立刻闭嘴,他想起这是厂里的机密,不能乱说。 “王同志,你没事吧?”蔡师傅也认出了王北海,他走过来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关切地询问。 蔡师傅这才看清王北海身上的脚印和嘴角的血迹,面露担忧之色:“快到医务室看看去。”上面考察团的人下来考察,却在他们厂子附近出了事,这事要是传出去,不免对厂子产生影响。 王北海活动了下胳膊,咧嘴笑道:“没事,皮外伤,不碍事。” 蔡师傅见状也不再多言,随后他便带着工人匆忙赶回车间,车间人手紧缺,不能长时间离开人。 “阿娴,你还好吧,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你放心,我阿桂一定找机会帮你好好教训他们,替你出这口气。”阿桂上前关心林嘉娴,还在大言不惭,信誓旦旦地说着。 “得了吧,遇到事就知道逃跑的胆小鬼!”林嘉娴出言讥讽,丝毫没有给他面子,随后想了想还是语气缓和地说,“算了,也多亏了你机灵,知道回去喊人,就算你将功补过吧。” 阿桂脸上有些尴尬,听了林嘉娴的话,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阿桂,别聊了,快回车间,都忙着呢!”蔡师傅走了一段距离后,回头冲着阿桂大声喊了句。 阿桂闻言,只能应了声,悻悻离开。 旁边的阿勇本来也想上来关心一下林嘉娴,见状也只好跟着离去。 王北海看向一旁的林嘉娴,“你没事吧?” 林嘉娴这才从惊吓中缓过神,她刚才只顾着紧张,这时才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见他眉眼英俊,鼻梁高挺,嘴角带着点破皮,还流着血迹,脸上虽有几分狂傲不羁,眼神里却满是关切。 “我没事,反倒是你,我刚才瞧见你受伤了,别硬撑着,你到底要不要去医务室?”林嘉娴关心地询问。 “没事,这些都是小意思。”王北海毫不在意。 此时,正午的阳光透过巷口的树枝洒在王北海身上,暖洋洋的,王北海活动筋骨,身上才传来阵阵疼痛。 林嘉娴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气息迎面扑来,让她心神一怔。 “谢谢你。”林嘉娴摇摇头,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 “不用谢,举手之劳!”王北海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随后,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工厂的机器声和风吹枯叶的沙沙声。 王北海看着眼前女孩微红的脸颊,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人不错。”林嘉娴打破沉默,真心实意地说。刚才他挺身而出的样子,比厂里那些只会献殷勤的小伙子可靠多了。 “人不错?”王北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第一次听到这么夸人的,不过……我怎么瞧着你有点眼熟?” “是吗?”林嘉娴也忍不住笑起来,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这句话她听多了,学校里的男同学都这么跟她搭话,她以为王北海也在用这种老套的方式搭讪。 王北海刚想解释,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早上跟着杨院出门急,压根没来得及吃早饭,刚才一番打斗更是消耗了不少体力。 “饿了?”林嘉娴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戏谑。 “有点儿。”王北海挠挠头,有些尴尬。 “有点儿?”林嘉娴模仿着他的北京口音,嘴角带着笑意,“阿拉上海人可不这么说话,听你口音,是北京来的?”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口音格外亲切,像在信里读到的语气。 王北海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没有直接回答。 “你刚才帮了我,我请你吃饭吧。”林嘉娴看了看日头,临近中午饭点,她也有些饿了,想尝尝食堂饭菜的味道了,主要想感受下厂里食堂热闹的氛围,“厂里食堂的大锅饭味道不错。” 王北海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这……好吗?” “那算了,我先走了。”林嘉娴说着就转身摆了摆手,话已经说到位,吃不吃随便。 “哎,别走啊!”王北海赶紧追上去,挠着头嘿嘿笑,“实不相瞒,我就喜欢吃食堂的大锅饭。” 林嘉娴忍不住笑起来,这北京小子还挺实诚,随后,她带着王北海往厂区走。 两人刚走到办公楼楼下,就碰到了副厂长。林嘉娴赶紧上前:“张厂长,他们还在开会吗?能不能给我几张饭票?” 张副厂长见到是林厂长的侄女,便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饭票和菜票:“林厂长他们还在谈事呢,这是今天的肉票,正好还有富余。”说完他宠溺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肉票递给林嘉娴,同时打量着站在后面的王北海,这不是之前在会议室里的技术人员吗?见他跟在林嘉娴身边,眼里闪过一丝好奇,但没多问。 “谢谢张厂长!”林嘉娴接过饭票,冲王北海扬了扬手里的票证,“走,带你去吃我们厂的招牌,红烧猪蹄。” 林嘉娴说的是“我们厂”显然,她已经以主人自居了,就是要在王北海面前表现一下。 王北海见到眼前这姑娘竟然直接向副厂长索要饭票,加上之前偷听会议室谈话都没被处罚,看来对方在厂子里有点实力呀? 第20章 咱厂伙食不错 上海柴油机厂的食堂在正午阳光里泛着温暖的光泽,这栋建厂初期修建的苏式建筑,是整个厂区最特别的存在,红砖墙配着白色檐口,拱形窗户整齐排列,西侧还矗立着两米高的木质舞台,若不是飘满饭菜香的空气和北侧一溜卖饭窗口,任谁都会以为走进了某个礼堂或剧院。 林嘉娴带着王北海走进食堂,近两千平米的空间豁然开朗,挑高超过十米的穹顶下没有一根立柱,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食堂里已经坐满了人,碗筷碰撞声、谈笑声、广播里的新闻播报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集市。北侧的卖饭窗口前排着长队,师傅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手里的铁勺在铝制饭盒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窗口背面靠近水池上方的一侧墙上用红漆写着“为革命而做饭”的标语,字迹遒劲有力,王北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低声赞叹:“这话写得实在。” “厂里的饭票分主食票和菜票,都是塑料印的,不容易坏。”林嘉娴把手里的票证递给王北海,“一斤主食票能买五个二两的大馒头,菜票就看你想吃啥了,烧茄子和辣萝卜疙瘩都不错,是师傅的拿手菜。” 王北海接过票证仔细看着,绿色的主食票印着“上海柴油机厂”字样,红色的菜票面额从五分、一毛到五毛不等。“肉菜是不是要专门的票?”他注意到林嘉娴还递过来一张黄色的票证。 “对,这是肉票。”林嘉娴点点头,“肉菜票用完了要自己掏钱买,今天有红烧猪蹄,两毛钱一个,味道特别好。” 王北海主动拿起饭票:“我去排队,你找地方坐着。”他走到队伍后面,工装外套敞开了上面两颗领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衣。 林嘉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他在队伍里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周围的青年职工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那小子是谁啊?跟林厂长的侄女走这么近?” “看着面生,不像厂里的人。” “听说上午跟考察团一起来的,好像是设计院来的技术员。” 几个知道底细的老职工端着饭盒走过,只是笑笑不说话,眼里带着了然之色。 轮到王北海打饭时,他把票证递给窗口里的师傅:“四个馒头,两份烧茄子,两份辣萝卜,再来……”他顿了顿,举起肉票,“一份红烧猪蹄。” 师傅接过票证,麻利地往搪瓷饭盒里盛菜,白胖的馒头冒着热气,烧茄子油光锃亮,辣萝卜切得整齐,当舀起猪蹄时,师傅特意挑了个大的。王北海看着饭盒里沉甸甸的猪蹄,突然开口:“师傅,我们两个人,能不能换两个小的?” 师傅白了他一眼,刚想开口数落,眼角余光瞥见坐在不远处朝着这边挥手的林嘉娴,立刻改口,默默换了两个匀称的小猪蹄,嘴里嘟囔着:“我这猪蹄供不应求,哪里有你挑三拣四的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王北海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却引来后面排队的一阵不满,当他们顺着打菜师傅的目光转头看到坐在不远处的林嘉娴时就全都变得沉默不语了。 不知所以的王北海端着两个饭盒走到林嘉娴面前,把装着猪蹄的那份推过去:“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嘉娴看着饭盒里的红烧猪蹄,皮色红亮,还冒着热气,香气扑鼻而来,她指了指饭盒中的猪蹄说:“北京来的,你先试试能不能吃惯这个?” 王北海也不客气,夹起红烧猪蹄,大口啃着,浓油赤酱的猪蹄软糯入味,肥而不腻。 “咱厂伙食真不错。”王北海咬着大白馒头,含糊不清地说,“比我们单位食堂强多了,你们师傅手艺真好。” “那是,我们食堂师傅以前是南京路老字号饭馆的大厨,后来支援工厂建设才来的。”林嘉娴得意地说,眼里满是自豪。 王北海咽下嘴里香甜的馒头,认真地说:“你以后别走那条小路了,刚才那几个混混看着就不是善茬,当心他们报复。”他倒是不怕,只是担心眼前这个心地不错的女孩遇到麻烦。 林嘉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放心吧,他们不敢再来厂里闹事,我爷……我觉得厂长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他们。”她差点说出“爷叔”,赶紧改口。 王北海闻言撇了撇嘴,没有再多说,反正话他已经点到了。 林嘉娴这时忽然对眼前的青年多了几分兴趣:“倒是你,面对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竟然敢挺身而出,勇气可嘉。” “都是小事儿,不值一提!”王北海摆摆手。 “我想采访你一下,那家伙都掏出了刀子,当时你就一点儿不害怕?”林嘉娴两只胳膊趴在饭桌上盯着对面饶有兴致地问。 王北海闻言笑了:“你是说那折叠刀?在我眼里就是玩具罢了,就那三个怂货,还在老子面前摆谱,我是杨浦金枪小霸王…我是闸北银枪鱼油王…我是虹镇老街铁锤王…噗,哈哈!”王北海学着几人的话最后自己笑喷,“老子还是四九城的痞子王呢!” “痞子王?”林嘉娴瞪大了眼睛,“你刚才说你叫痞子王?”她的声音有点大,瞬间引起旁边吃饭工人们的注意,大家都侧目朝他们望了过来。 王北海被对方的声音吓了一跳:“低调,低调!” 林嘉娴点了点头,装作毫不在意的问了句:“所以,你的名字叫?” “王北海!”王北海边吃边回道。 王北海,痞子王,北京来的,现在林嘉娴基本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家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人,但是,她还不能草率。 于是,林嘉娴进一步试探着问:“你们在设计院工作还挺辛苦的呢,要跑到咱们杨浦区来找机械制造厂,那晚上你们还得回设计院,你们都住哪里?总不会住在设计院吧?” “怎么可能,谁会住单位,我们住衡山路……”王北海说到此处立刻闭嘴,他立刻想起了保密条例,住址不能随意泄露,这姑娘怎么会突然问他住哪里?莫非有问题?他看向对方的眼神有了一丝警惕。 林嘉娴听到“衡山路”这三个字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不止,没错了,就是他,那个陪伴了她四年大学时光的笔友“痞子王”此刻就坐在她的面前,而且就在刚刚还救了自己,她拼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转过头去,望着食堂窗外的景色,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别误会,刚才我只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我知道你们的工作特殊,不方便说就别说了。”林嘉娴解释道,她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猜疑之色,为了避免误会,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王北海也正好借此转移话题:“其实你也挺厉害的,刚才面对那三个家伙我看你也没带怕的,现在像你这么胆大的女孩可不多,尤其是之前在会议室门口竟然敢偷听厂长谈话,捅了那么大篓子,都没被处罚。”他想起上午开门时,林嘉娴和那个技术员摔进来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又笑了。 “还说呢!”林嘉娴瞪了他一眼,脸颊微红,“都怪你突然开门,害我出洋相,被厂长狠狠说了一顿。”她本来想说被爷叔责骂,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你们厂长很凶吗?”王北海好奇地问。 林嘉娴眼珠一转,故意说:“何止凶,简直像野人一样,板着脸训我。” “你这姑娘胆子真大,竟敢叫你们厂长野人。”王北海啧啧称奇,“要是被他听见,非给你穿小鞋不可。” “哎呀我就是说着玩的,你可不许说出去!”林嘉娴伸出手指着他,眼神里带着威胁,嘴角却忍不住笑着,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对眼前这个青年态度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而此时,冬日暖阳照在林嘉娴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北海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他低头猛吃几口饭,掩饰自己的失态,嘴里嘟囔着:“放心,我嘴严得很。” 旁边桌的职工们见他们有说有笑,也开始小声议论。 “还别说,这两人坐在一起,看着真般配啊。” “林厂长的侄女长得漂亮,又有文化,咱们厂有谁能配上人家,便宜了这小子。” 这些话隐隐飘进林嘉娴耳朵里,她脸颊更红了,赶紧低头,拿起筷子随意夹了块辣萝卜放进嘴里,又放下了筷子。 王北海吃得兴起,很快就把自己的馒头和菜都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向林嘉娴饭盒里还没动过的馒头和猪蹄。 “你咋不吃?”王北海将目光从红烧猪蹄上移开,盯着对方问。 “我不饿,你吃吧。”林嘉娴把饭盒推过去,“别浪费粮食。” “这……那我就不客气了!”王北海毫不客气地接过饭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吃相实在豪放,嘴里塞得满满的,嘴角还沾着油星,引得路过的食堂师傅忍不住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我脸上有菜?”王北海抹了把嘴,疑惑地看着师傅。 师傅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小伙子胃口真好。” 这时几个老职工端着饭盒走过,笑着跟林嘉娴打招呼: “小娴吃饭呢?” “今天的猪蹄味道不错吧?” 林嘉娴一一笑着回应,落落大方。 王北海看着她与人熟络地打招呼,忍不住说:“你在厂里人缘挺好啊?” 林嘉娴刚想说话,就看到阿桂端着饭盒站在桌旁,脸上带着几分殷勤之色,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铁皮猫,小心翼翼地递给林嘉娴:“阿娴,铁皮猫你还要吗?” 林嘉娴愣了一下,随即接过铁皮猫,随口说了句:“谢谢。” 阿桂眼睛一亮,以为她喜欢,低着头偷偷给了王北海一个挑衅的眼神。没等他高兴两秒,林嘉娴就把铁皮猫推到王北海面前:“这个送给你吧,看着挺有意思的。” 王北海拿起铁皮猫看了看,笑着说:“我们家大黄肯定喜欢,带回去给他玩。” “大黄?是你养的狗吗?”林嘉娴好奇地问,“听着很可爱。” “额……对,是条大狗,下次介绍你们认识。”王北海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在想,大黄要是知道自己被当成狗,非跟他急不可。 阿桂看着这一幕,气得脸都白了,抓着头发转身就走,脚步却变得异常沉重,他回到角落的座位,越想越气,用筷子在馒头上面戳出无数个洞眼,像是在发泄怒火。 “阿桂你干什么!”蔡师傅端着饭盒经过,看到他糟蹋粮食,忍不住训斥道,“不知道粒粒皆辛苦吗?这么好的馒头都被你戳烂了!” 阿桂委屈地放下筷子:“师父,我没胃口……” “没胃口也不能浪费粮食。”蔡师傅瞪了他一眼,“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过不去?赶紧吃了。” 阿桂悻悻地拿起馒头,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满脑子都是林嘉娴和王北海说笑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 食堂里,王北海正拿着铁皮猫研究:“这手艺还真不错,谁做的?挺有想法的。” “就是刚才那个技术员阿桂做的,他挺喜欢捣鼓这些小玩意儿。”林嘉娴解释道,“之前就说要给我看,今天才带来。” 王北海点点头,把铁皮猫揣进兜里,回去给大黄,那小子也正好喜欢摆弄这些玩意。 这时,正坐在不远处的阿桂快速把馒头塞进嘴里,盯着王北海和林嘉娴的方向好一会儿,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气得起身快步离开了食堂,这份真情付出,太卑微了。 王北海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见到杨院带着考察团和洪秘书长一起在林厂长的带领下走进食堂,他赶紧站起来:“我得走了,领导们开完会都出来了。” 说完就丢下林嘉娴径直朝人群走了过去。 林嘉娴撅着小嘴,心生不满,在这个厂里还没有人敢这么对她,好你个“痞子王”看本姑娘以后怎么收拾你。 王北海刚跑过来打招呼,就被厂长林启康打断,拉着他们往隔壁独立的小餐厅去。 上海柴油机厂的食堂接待餐厅里,胡桃木圆桌上早已摆满了一桌菜肴,都是食堂的大锅菜,不过提前盛出来,装了小盘,显得精致许多,与吃饭馆几乎无异。 林启康正热情地给杨南生夹菜,搪瓷餐盘里的菜还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烟草味。 “杨院长,尝尝我们食堂师傅的拿手菜,红烧猪蹄,上海特色。”林启康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满是真诚。 王北海刚吃完食堂过来,光那浓油赤酱的猪蹄他刚才就啃了俩儿,嘴角还沾着油星,看到这场景心里有些发虚,难道要瞒着几位领导再搓顿好的? 第21章 技术指导去住敬老院? “那个……杨院,我刚才跟厂里师傅一起吃过了。”王北海挠挠头,站在门口还是如实说道。 杨南生放下筷子,笑着招手:“进来坐,没让你再吃,就是跟林厂长聊聊。”他看向王北海,眼里带着赞许,“这么快就跟厂里师傅打成一片了,很好嘛,以后就安排你来厂里做驻厂技术指导,怎么样?” 王北海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杨院,您说真的?”他原本以为就是来考察一趟,没想到要常驻。可是,以他的资历和技术,驻厂技术指导这差事根本轮不到他呀,王北海心中有所疑惑,现在是在柴油机厂,当着众多领导的面他自然不会多说。 “当然是真的。”杨南生转向林启康,“林厂长,王北海同志在发动机研究方面很有天赋,以后技术上的事,你们多沟通。” 林启康立刻点头:“欢迎欢迎!有常组长和王同志驻厂指导,我们心里更有底了。” 老常坐在杨南生和王希季的下首座位,听了林启康的话也跟着笑着应对。 王北海这才明白,原来是有老常组长带着他,这下他心里就有底多了。 吃过午饭,考察团准备返程。王北海跟着杨南生走出办公楼,远远看到林嘉娴站在食堂门口,眼神里带着不舍。 林嘉娴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那……那你多保重。”她原本想告诉王北海自己就是“小林战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不容易才相遇,她想慢慢了解这个现实中的“痞子王”。 “你也是,注意安全。”王北海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挥挥手跟上队伍。 林嘉娴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厂区大道尽头,心里竟然生起了依依不舍的情愫。 回到机电设计院宿舍时,天色已经暗了。王北海刚推开宿舍门,就把铁皮猫扔给大黄:“给你带的玩具,柴油机厂技术员做的。” 大黄正趴在煤炉旁烤火,看到铁皮猫眼睛一亮,伸手接过,随后便自顾自地低头研究起来。 可没一会儿,大黄就把铁皮猫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散落一地,他拿着螺丝刀研究里面的发条装置,嘴里念念有词:“这机械原理挺巧妙啊,用的是棘轮结构……” 强子和老坛看得目瞪口呆,王北海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服了他了,什么都能拆。” 晚上,王北海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杨浦区的方向,路灯的光晕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白天和林嘉娴在食堂说笑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她的笑容、她的眼神,还有两人在食堂吃饭的轻松愉快场景,都让他心里泛起莫名的涟漪。 与此同时,林嘉娴躺在自家床上,小白猫奶糖趴在她的枕边,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脸颊。她想起白天在食堂,王北海说自己是“痞子王”时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原来那个在信里放荡不羁的笔友,现实中这么有趣。 第二天一早,院里的通知就下来了:任命王北海为上海柴油机厂驻厂技术指导,与资深工程师老常一同前往。王北海拿着通知,心里既兴奋又忐忑,赶紧收拾行李。 “现在就走?不能明早再走?”强子帮他捆被褥,嘴里嘟囔着,“这也太急了。” “服从院里安排,早去早熟悉环境。”王北海把几件换洗衣裳塞进帆布包,“等项目有进展了就回来。” 强子从床底下摸出几包新卷的烟,塞到王北海兜里:“到那边人生地不熟,跟厂里师傅处好关系,烟不够了跟我们说。” 老坛从书橱里拿出两本书递过来:“这两本《火箭技术导论》和《火箭与宇宙飞船》我们刚看完,你到那边无聊的时候翻翻。”他之前因为王北海误会自己还在闹别扭,语气有些生硬。 王北海看着书,心里的气早就消了,他知道老坛是为了帮他才撬锁拿信。“谢了。”他接过书,虽然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暖暖的。 “你们搞得跟我不回来似的。”王北海笑着捶了强子一下,“弄完了就回来,等着我带红烧猪蹄给你们吃,告诉你们,那柴油机厂食堂做的红烧猪蹄浓油赤酱的,简直不要太好吃。” “快别说了,马上口水都流出来了,你这家伙去享福了。”强子羡慕地说道。 强子背起被褥,老坛拎着帆布包,送王北海到门口,老坛回头捅了捅还在研究铁皮猫的大黄:“大海这就要走了,你不去送送?” 大黄却“哦”了一声,头也没抬,手指还在摆弄铁皮猫的发条。等王北海走了,老坛和强子回来,他才猛地抬头:“海哥呢?”得知王北海已经走了,他懊恼地拍着大腿,把铁皮猫往桌上一摔:“完了,刚才太入迷,忘了送海哥了。” 王北海和老常来到柴油机厂时,张副厂长已经在门口等候。“欢迎欢迎,常同志,王同志,一路辛苦。”张副厂长热情地握手,脸上堆着笑,“我先带你们去宿舍把带来的随身物品安置妥当。” 两人跟着张副厂长穿过厂区,心里满是期待,可张副厂长却把他们带出了厂区,直接来到了柴油机厂附近的敬老院门口。 敬老院大门上方挂着块木制牌匾,“杨浦职工敬老院”几个黑色大字苍劲有力。 王北海忍不住问:“张厂长,宿舍不在厂里吗?怎么来敬老院了?” 张副厂长担心两人误会,赶紧解释:“厂里职工宿舍住满了,环境也一般,这敬老院是厂里的后备招待所,条件好,还安静,特意给你们安排的特殊照顾。” 王北海和老常面面相觑,心里犯嘀咕:安排技术指导住敬老院?这也太奇怪了,可走进院子,他们就被眼前的环境吸引住了。 这是个很大的四合院,四排瓦房呈口字形排列,青砖灰瓦在夕阳下透着古朴的韵味。院子里种着香樟、桂花和银杏,虽是冬天,香樟和桂花树却枝繁叶茂,透着生机,银杏树即便落了叶,依旧身姿挺拔。房间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传来老人们的说笑声,温暖得像家里一样。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张副厂长笑着说,“这里以前是厂里的职工疗养院,后来改成敬老院,住的都是厂里退休的老职工。前段时间刚修缮过,设施齐全,比职工宿舍安静多了。” 他指着院子解释:“最重要的是,咱们的项目是高度机密,住在这里没人打扰,安全。” 老常恍然大悟,笑着点头:“还是您考虑周全,这里挺好的,以后没事还能跟大爷们下下棋,聊聊天。” 王北海也放下心来,这时,院子里的小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毛茸茸的身体在他腿边蹭来蹭去。“这狗真可爱。”他弯腰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舔了舔他的手,亲昵得很。 “谁啊?”门房里走出个穿棉衣的老师傅,看到张副厂长立刻笑了,“张厂长来啦!这就是驻厂的技术指导吧?” “老周师傅,给您介绍下,这是常同志和王同志。”张副厂长说着又转头介绍道,“老周师傅以前是厂里的钳工,退休后回敬老院当门房,照顾老人。” 老周师傅握着两人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欢迎你们,房间都收拾好了,跟我来吧。”他带着两人穿过院子,脚下的石板路被踩得发亮,墙角的腊梅开得正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房间在东厢房,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两张木床靠墙放着,铺着崭新的蓝白格子床单,床头摆着印花枕头。靠墙的位置放着一组衣柜,红漆有些剥落,却擦得锃亮。两张写字桌并排放在窗边,上面各有一盏台灯,还有热水壶和搪瓷杯,样样俱全。 “锅炉房在西厢房,打开水方便。厕所和澡堂在楼道尽头,都是公共的,不过干净得很。”老周师傅细心交代,“有啥需要就跟我说,别客气。” 送走张副厂长后,老常从包里掏出茶叶罐:“来,泡杯茶暖暖身子。” 王北海立刻拎着水壶去锅炉房打开水,回来时手里还多了两个烤红薯:“刚才打开水时遇到的大爷给的,说天冷吃了暖和。” 两人泡上茶,掏出被褥,铺好床铺,边喝茶边吃烤红薯,房间里很快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和红薯的甜香。 林嘉娴得知王北海住进了敬老院,心里乐开了花,这下终于知道那家伙的住址了。“既然你没认出我,那我就暂时不告诉你。”她心里嘀咕着,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观察你,看看你是不是跟信里一样。” 林嘉娴晚上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却意外地找妈妈张慧芬借钱,借口说要买东西送给爷叔,让爷叔给自己安排个好点的工作。 张慧芬闻言高兴坏了,直夸女儿终于开窍了,自己家人还借什么钱呀,她直接给女儿点了钞票。 次日清晨,林嘉娴买了牙刷、毛巾、搪瓷缸等生活用品,兴冲冲地往敬老院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小路上,她的心情像这天气一样明媚。 林嘉娴来到敬老院,在老周师傅的陪同下找到王北海他们的房间,推开房门,她热情地把手里的网兜放在了桌上。 王北海正在整理图纸,看到她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林嘉娴眼珠一转:“我是代表厂长来看望你们。” “林厂长真是太客气了,非常感谢。”老常走过来热情和林嘉娴打招呼,并招呼对方坐下,随后看向王北海,“大海,还不快给这位女同志倒茶。” 王北海还想说什么,听到老常如此说,只好先起身去泡茶。 这时,院子里的小黄狗摇着尾巴溜了进来,正好被林嘉娴瞧见,她嗤笑出声:“王北海同志,这就是你说的大黄?” 王北海闻言转头一看,见是敬老院里的小黄狗,他也笑了:“这哪是,大黄可比这小家伙的身形大多了,这小东西顶多算小黄。” “原来你们认识啊?”老常听了两人对话才恍然大悟,见桌上放着的一袋生活用品他立刻就明白了。 老常拿起网兜里的生活用品,笑着打趣:“小姑娘真细心,就是……怎么就买一份啊?” 林嘉娴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啊?我以为……不好意思,我再去买一份。” “不用,不用,这些我都带了。”老常看着两人,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拿起自己的搪瓷杯和牙刷:“我去刷牙,你们聊。”说完就溜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空气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王北海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其实那天我救你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是个爷们儿遇到那种情况,都会挺身而出的。” “所以呢?”林嘉娴挑了挑眉,她倒要看看对方要说什么。 王北海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咱俩不合适,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林嘉娴瞬间气鼓鼓的,脸颊涨得通红:“说什么呢你,自作多情,谁喜欢你啊!”她没想到王北海会这么说,心里又气又急。 王北海被她吼得一愣,随即笑了:“你别生气啊,我就是怕你误会。” “我才没误会。”林嘉娴气鼓鼓地起身往门口走,“东西送到了,我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瞪了他一眼,“哼,自作多情的家伙!” 王北海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茫然:“我说错什么了?” 林嘉娴气冲冲地走出敬老院,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 “他心里有人了?到底是谁啊?是北京的女同学,还是单位的女同事?”林嘉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嘴里嘟囔着,“信里怎么没说过?难道是在我之后认识的?不行,我得查清楚。” 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了她此刻冰凉的心,她原本以为重逢是美好的开始,没想到却听到这样冷漠的话。不过转念一想,她又笑了:“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倒要看看这个家伙到底喜欢的人是谁?” 林嘉娴心里的气渐渐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心。 而房间里的王北海,还在对着图纸发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伤了林嘉娴的心。他拿起桌上的《青春之歌》,翻开第一页,仿佛看到了信里小林的字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老常刷牙回来,看到王北海傻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王啊,感情的事急不得,不过那小姑娘挺好的,对你有意思。” 王北海脸一红,赶紧否认,随后,他拿出藏在书里的信,轻轻抚摸着信纸,心里满是上次错过的懊恼。 第22章 我就在这实习了 林嘉娴离开敬老院,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柴油机厂,脚步在办公楼前停了下来,她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口,突然有了主意,要想近距离了解王北海,最好的办法就是进车间。 推开办公室门时,厂长林启康正在看报表。 “爷叔,我想通了,我就在这实习了。”林嘉娴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激动。 “你咋突然改主意了?”林启康捏着钢笔满脸狐疑,“昨天还说不想来厂里工作。” “我想清楚了,厂里挺好的,能学东西。”林嘉娴凑到桌前,晃着爷叔的胳膊撒娇,“您给我安排个岗位呗!” 林启康放下笔,沉吟片刻:“那我给你安排办公室文职,整理文件、收发信件,轻松。” 林嘉娴立刻摇头:“不要!我要去车间实习,跟师傅学技术。” 林启康闻言皱起眉说道:“女孩子家家去车间干嘛?机油味重,还危险,侬妈妈知道了要怪我的。” “她那边我去说!”林嘉娴撅着嘴,“您上次不是说可以安排去车间跟着师傅们学技术的吗?” “我那只是说说,谁知道侬真的要下车间啊。”林启康被这个亲侄女弄得很无语。 林嘉娴见爷叔不松口,突然凑近小声说:“我听说您上个月的工资涨了十块,婶婶还不知道吧?” 这是她从阿桂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林嘉娴心想,这十块钱爷叔肯定没有上交婶婶,存着自己的小金库,这下正好成了把柄。 林启康被戳中软肋,无奈地叹气:“侬这丫头,真是跟侬妈妈一样难缠,行吧,明天去装配车间,跟着蔡师傅学。” 林嘉娴闻言则开心地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次日清晨,薄雾还没散,王北海和老常从敬老院出来简单吃了早饭就准备进车间,保密车间门口站着两名保卫科的人,胸前还佩戴着徽章,门上“闲人免进”的红色标语格外醒目。 “这就是咱们的阵地了。”老常拍着王北海的肩膀。 王北海刚掏出怀里的证件,就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王指导,早啊!” 他回头一看,瞬间乐了,只见,林嘉娴此时正穿着深蓝色工装,帽子压得很低,马尾从帽檐后钻出来,显得很是活泼,鼻尖沾了点黑色机油,脸颊还有道油印,活像只染了墨汁的小猫。 “你这是刚从机器里爬出来?”王北海忍不住打趣,伸手想帮她擦掉机油,却被她猛地躲开。 “要你管!”林嘉娴抹了把脸,反而把油印蹭得更大,“你在哪个部门啊?” “保密车间。”王北海故意拖长语调,指着身后的门牌。 林嘉娴脸上露出几分好奇,忍不住问道:“保密车间是干嘛的?” “那自然是保密,不该问的别问。”王北海故作神秘。 “切!”林嘉娴撇撇嘴,心里却犯了嘀咕。 王北海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朝着林嘉娴摆摆手,随后,便和老常一起递过证件,保卫科简单查看之后就让开了道,二人点点头走进了保密车间。 车间里已经热闹起来,十几个技术骨干围在图纸前,手里拿着游标卡尺和精密仪器。 接下来几天,林嘉娴果然没再见到王北海,那家伙总是早出晚归,保密车间的门永远关着,连窗户都糊了报纸。直到周五,她跟蔡师傅去仓库领零件,才隐约从工人嘴里听到消息:“厂里新成立了火箭发动机制造小组,调了各部门精英,设计院来的常指导和王指导各带一个小组,在连天加夜做技术攻关。” “造火箭?”林嘉娴手里的零件盒差点掉在地上,心里又惊又喜,原来信里那个痞子王,竟然在造火箭。想着“痞子王”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小林战士”,就觉得格外有趣。可一想到王北海说他心里有人了,她又鼓着腮帮子,对上次王北海自作多情的话还还耿耿于怀。 周一上班,林嘉娴直接闯进厂长办公室。“爷叔,我要调岗!” 林启康正在看模具设计图,闻言头也不抬:“我就知道你吃不了车间的苦,才几天就想换?” “不是苦,是没意思。”林嘉娴绕到桌前,“我要去能管住火箭发动机小组的部门。” “胡闹!”林启康猛地抬头,把图纸往桌上一拍,“那是保密项目,你去凑什么热闹?” 林嘉娴没想到爷叔会发这么大的火,随即改变策略。 “我不管!”林嘉娴耍赖,“要么我去当安全员,要么当物料员,不参与技术,就管管安全、发发零件,总行了吧?”她知道爷叔最看重项目安全,这招肯定管用。 林启康盯着眼前的侄女看了半天,最终妥协:“行,安全员就算了,安排你做物料员吧,但有一条,不许为难人家,项目出了纰漏,谁都担不起。” “您放心,绝对不会耽误正事。”林嘉娴信誓旦旦保证,心里却打着小算盘。 然而,保密车间这边却遇到了困难,火箭发动机制造远比想象中难,车间里,王北海正拿着冲压模具图纸讲解:“这是组合循环推进系统用的模具,核心是导柱和导套,间隙必须控制在 0.02毫米内,不然冲压精度不够。”他指着货架上的不锈钢零件,“凸模和凹模要用高强度不锈钢,得耐住高温高压,卸料板要防止材料粘连,每一步都不能错。” 组内技术员拿着卡尺测量导柱直径,眉头紧锁:“这精度要求太高了,厂里的设备恐怕达不到。” “精度得不断调试,边试边改。”王北海认真说。 柴油机厂的零部件仓库里地上和货架上摆放着各种机械零部件,不懂行的人瞧了显得有些凌乱,但是,仓库物料员却摆放的有着自己的章法。此时,林嘉娴正捧着办公文件夹,夹着清单,跟着师傅清核货架上的机械零部件。 此时,王北海正好带人去仓库领冲压模具的零部件。 “唉?是你呀,你又调岗位了?”王北海笑着调侃,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这姑娘还真是神通广大,厂里各部门车间换着干。 “正好,我们要取发动机冲压模具制造材料。”王北海笑眯眯地走进仓库。 “王指导亲自来领物料啊?那等着吧。”林嘉娴捧着文件夹站在门口板着脸故意说,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清单瞟了眼,随后慢悠悠转身走到货架前,随意翻着清单:“要什么来着?发动机冲压模具材料?” “对,导柱、凹模,还有不锈钢板材。”王北海以为是熟人好办事,笑着催促,“麻烦快点,下午要试模。” “急什么?”林嘉娴故意把清单翻得哗哗响,“物料要核对清楚,万一发错了怎么办?”她低头在货架上找了半天,“哎呀,导柱好像没库存了,得等仓库调货。” 王北海愣了:“昨天我还看到有……” “昨天是昨天,今天没了。”林嘉娴抬眼看他,嘴角带着一丝狡黠。 王北海突然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故意刁难他,他想起上次拒绝林嘉娴的事,赶紧解释:“林同志,上次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林嘉娴闻言狠狠瞪了王北海一眼。 王北海说完挠了挠后脑勺,看着对方不善的眼神,他发现自己是越发解释不清楚了。 “哦?谁啊?”林嘉娴停下手里的动作,故作平静平静地问。 王北海闻言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追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她是我的一位至今都未蒙面的笔友,她叫小林战士。” “笔友?”林嘉娴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装得平静,“那你这算单相思吧?告诉你,本小姐可看不上你。”话虽这么说,她却从货架后拖出个箱子,“喏,导柱在这儿,下次领物料早点来。” 王北海松了口气,接过箱子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赶紧收回手,空气里突然飘来机油和不锈钢的混合气味,竟有点微妙。 “对了,我听他们说你是同济大学毕业的,我想向你打听个人?”王北海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 “你想打听谁呀?”林嘉娴收起手中的材料表,心中已经有了几分预感。 “就是我刚才说的小林战士。”王北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王北海同志,这是笔名,麻烦你下次搞清楚人家真名再来问我好伐?”林嘉娴故意呛了他一句,然后背着手潇洒转身离开,嘴上还挂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往后几天,两人总能在车间或食堂偶遇,期间,王北海又去仓库领物料,还帮林嘉娴抬过材料。 食堂里,王北海刚端着饭盒坐下,林嘉娴就端着红烧肉过来:“这里,没人吧?” 王北海闻言一愣,抬头瞧见是林嘉娴后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急忙摇头。 对面的阿桂见到林嘉娴来食堂吃饭,刚想打招呼,就见林嘉娴径直坐到王北海对面,并把饭盒里的肉夹给那家伙。 “昨天你帮我搬材料,谢了。”林嘉娴笑着说。 阿桂的脸瞬间垮了,凑过来献殷勤:“阿娴,下次我帮你。” “不用,王指导好像力气更大一些。”林嘉娴一句话把阿桂噎得死死的。 王北海在旁边偷偷笑,却被阿桂狠狠瞪了一眼。 月底,为了提高工人的生产积极性,厂里组织技能比赛,主题是柴油发动机缸体精密钻孔和合金不锈钢模具打磨。车间里搭起了临时赛场,工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蔡师傅当裁判,手里拿着秒表和卡尺。 王北海和老常对这种技能比赛也有很大兴趣,两人挤进人群中围观。 “谁先来?”蔡师傅望着报名的技术员们大声喊道。 “我来!”阿桂立刻就举了手。 林嘉娴在老师傅的鼓励下也跃跃欲试,很快,她便下定决心走进了场中。 阿桂见是日思夜想的林嘉娴要和自己比试,立刻目露精光,开始摩拳擦掌,此刻他在心里盘算,待会儿是赢了阿娴让她对自己刮目相看,还是故意放水,让她赢了比赛呢? “小娴你行吗?”蔡师傅有点担心,“这模具打磨要精度,还得控制时间,阿桂在这方面可是有一手。” “行不行,试试才知道。”林嘉娴挽起工装袖子,露出看似纤细的白皙胳膊,走到机床前。 王北海和老常站在人群里,见到林嘉娴上前,王北海忍不住提醒:“合金不锈钢硬度高,砂轮转速别超800转/分,不然会退火。” 林嘉娴回头瞪他:“怎么?看不起女师傅?”她突然笑了,“敢不敢打赌?我要是能在20分钟内磨出精度达标的模具,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赌就赌!”王北海脱口而出,他还真不信她能做到,这模具打磨连老工人都要25分钟以上。 阿桂见王北海又冒了出来,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哪里都有你王北海呀?他低着头气呼呼地打磨模具,心态不知不觉也受到了影响。 林嘉娴戴上护目镜,启动砂轮,打磨开始,火花在她指间飞溅,她左手扶着模具,右手调整砂轮角度,动作熟练得不像新手。 王北海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竟然知道用“渐进式打磨法”,先粗磨再精磨,卡尺每隔5分钟就测量一次,精准得可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桂时不时抬头瞧林嘉娴这边的进度,见林嘉娴竟然真的把自己比了下去,他急得头上冒出了虚汗。 “18分钟。”蔡师傅报出时间,拿起模具用卡尺测量,突然笑了,“精度0.01毫米,达标,小娴厉害啊!” 工人们爆发出欢呼,纷纷鼓掌,林嘉娴摘下护目镜,得意地看着王北海:“愿赌服输,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过,得明天再告诉你。” 王北海苦笑:“得嘞,没问题,随时听候您的调遣。”他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厉害,心里竟有点佩服。 阿桂站在人群外,望着手中还差一点儿就打磨完的模具,再看着林嘉娴和王北海说笑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却又没办法,谁让自己没王北海那技术,也没他那运气呢。 很快,车间里又开始了新一轮比赛,工人们再次围拢在一起。 夕阳透过车间的高窗洒进来,落在林嘉娴和王北海身上,王北海正帮林嘉娴收拾工具,林嘉娴偷偷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甜滋滋的,原来和“痞子王”一起工作,比写信还有意思,她决定再等等,等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自己就是“小林战士”。 车间里的机器声渐渐平息,工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留下满桌的零件和图纸,林嘉娴已经在盘算,明天怎么“折腾”王北海。 第23章 “南京路”八埭头 当寒风裹着湿冷的气息刮过平凉路时,王北海正缩着脖子拎着三个布包跟在林嘉娴身后,工装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还是挡不住钻进来的冷风。 “大小姐,差不多得了,您还真把我当跟班使唤啊?”王北海揉了揉冻得发红的耳朵,“从布庄到绒线店,再到杂货铺,你这是要把八埭头搬空?” 林嘉娴回头瞪他一眼,围巾裹得只剩双眼睛,手里还攥着刚买的毛线球:“谁让你打赌输了?当跟班就得有跟班的样子。”她踩着青石板路快步往前走,把王北海远远落在身后,故意让那家伙当拎包小工。 八埭头东起平凉路与许昌路,西止景星路,不过三四百米的老街,却挤着满满当当的生计。寒风里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被风吹得哗哗响,清真馆的玻璃上蒙着一层白雾,隐约能看见里面围坐的食客。理发店的灯在冷光里慢悠悠转着,布庄门口挂着的花布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面彩色的旗子。这里的东西比市中心便宜,附近的工人、居民都爱来,即便寒冬腊月,依旧热闹。 街边烤红薯的浓郁香气,香飘二里,直钩路人肚子里的馋虫。 “来两个烤红薯,要最甜的,就这两个吧。”林嘉娴拉着王北海停在烤红薯摊前,伸手指了指看中的两个烤好的红薯,随后便掏出钱递过去。 摊主笑着从热乎乎的铁桶里掏出两个烤得焦黄的红薯,用油纸包好:“姑娘眼光好,这俩是红心的,甜得流口水。” “犒劳你的。”林嘉娴接过红薯,烫得赶紧换手,她递给身后的小跟班王北海一个。 王北海接过红薯,迫不及待剥开皮咬了一口,烫的嘴巴直吸溜,差点儿蹦了起来。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林嘉娴摇了摇头,这家伙还真是个吃货,胃口咋就这么好。 王北海伸出胳膊大大咧咧擦了一把嘴角粘上的烤红薯焦皮,望着手中的烤红薯跃跃欲试。 林嘉娴笑了笑,开始慢条斯理剥着烤焦的红薯外皮。 王北海用手腕跨住几个布袋,腾出手将烤红薯皮剥开,用力吹了吹,嘴里却忍不住又咬了两口,只觉得这红薯被烤的外皮焦脆,内里软糯,香甜四溢,红薯的热气顺着喉咙往下滑,让他原本快要冻僵的身子终于有了点暖意。 两人边吃边逛,不知不觉走进一条铺满青石的古朴弄堂。 “这就是石库门?”王北海指着弄堂里的老房子,门框是青灰色石条砌的,两扇黑漆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门楣上的砖雕在寒风里透着古朴。 “这叫‘石箍门’,沪语谐音成了石库门。”林嘉娴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冷风裹着煤炉烟味儿涌出来,“以前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家,现在大多是几户人家挤一幢。” 王北海听了林嘉娴的解释不停点头,原来是“石箍门”,这些就是深埋在弄堂里的老上海历史文化。 两人沿着弄堂往深处走,透过木窗棂发现路边的石库门房大多是下铺上居,没有亭子间,木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墙角堆着过冬的煤饼。 兜兜转转,出了弄堂,转入老街,抬眼望去,老街尽头就是黄浦江,冬季虽非货运旺季,江面上仍有几艘货运船顶着寒风缓慢往来,船身裹着厚厚的帆布,烟囱里飘出的青烟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放眼望去,沿街一排排老房错落排布,江南水乡的坡屋顶上积着薄灰,西洋风格的五彩玻璃在冷光里泛着暗纹,屋檐下的电线胡乱缠绕着,却透着烟火气的和谐。一处青砖红砖混搭的老房前,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被树叶覆盖,老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轻轻摇曳。 当林嘉娴领着王北海走进一条熟悉的弄堂时,有阿婆端着搪瓷盆出来倒废水,看见林嘉娴就笑着打招呼:“小娴来啦?冻坏了吧,快进来烤烤火。” “阿婆,您先忙着,我去找大姨。”林嘉娴摆摆手微笑应着,说完便拉着王北海往弄堂深处走。 “先去喂猫,大姨家在前面。”林嘉娴小声说。 王北海跟在后面有些纳闷,不是说好的逛街,怎么又来找大姨?还要去喂猫?这一天到底要跟着她干多少事? 林嘉娴拐进一条窄弄,弄堂里飘着煤炉的热气,她从布包里掏出油纸包,里面是之前就买的小鱼干,“咪咪……” 清脆的喊声刚落,几只流浪猫从煤堆后、门洞里钻了出来,有些脏兮兮的小猫咪冻得缩着身子,眼睛却亮闪闪地盯着油纸包。 王北海蹲下身,帮着把小鱼干掰成小块,冷风刮得手指通红。 小猫们围过来,小心翼翼地叼起鱼干,有的直接缩到墙角啃食,有的则蹭着林嘉娴的裤腿,发出细弱的喵喵声。 “它们冬天更难活,得多给点吃的,补充些热量。”林嘉娴摸着三花猫的头,猫毛上沾着霜,她用手摸了摸猫背,“以前我常来这儿喂它们。” 王北海蹲在旁边,看着这些流浪猫觉得林嘉娴还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在这个人都填不饱肚子的时候,肯管这些流浪猫的人不多了。 喂完猫,两人踩着青石板往大姨家走,在一处石库门前停了下来,林嘉娴推开石库门的黑漆木门,走进去,可以瞧见,院子里的菜缸堆着过冬的白菜、萝卜,煤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冒着热气。 “大姨!我来啦!”林嘉娴冲着院子里大声喊。 大姨正围着蓝布围裙在伙房里忙活,听见声音赶忙掀开门帘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哎哟,我的乖侄女来啦!快进来,外面冷。” “大姨!”林嘉娴扑过去挽住她的胳膊,把手里的毛线球递过去,“给您买的纯羊毛线,织毛衣暖和。” 大姨笑着接过,目光扫过王北海时却顿了顿,上下打量着他的工装外套。 王北海笑着点头:“大姨好。” 大姨闻言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淡淡的,把林嘉娴拉到一边小声问:“外地的?听口音不像阿拉上海人。” “北京来的同事,厂里的技术指导。”林嘉娴解释道。 大姨却撇了撇嘴,显然没放在心上,转身往伙房走:“快坐,阿拉炖了萝卜排骨汤,马上就好。” 王北海摸了摸鼻子,识趣地跟着林嘉娴一起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别说,坐在这院子里倒是暖烘烘的,根本吹不到冷风。 没一会儿,大姨就再次从伙房里出来了,拉过凳子坐在侄女林嘉娴身边开始倒苦水:“小娴啊,侬大表哥年后就要结婚,可婚房的事还没着落,可把大姨给愁死啦。” 大姨顿了顿,往旁边生着的煤炉里添了块煤,继续说:“院子里就这点屁大的地方,住着六户,新建的婚房中间偏偏有棵百年银杏树,受保护不能砍,找木工师傅做了张床,结果床围着树,树把床一分为二,这婚后难道让他们夫妻俩分睡两边?像什么话嘛!” 床中间还有棵树?王北海好奇到底是建了个什么样的奇葩房子? 正说着,大表哥推门进来,身上穿着深灰色棉袄,脸上带着愁容,见到林嘉娴勉强笑了笑:“表妹来啦!” 随后又跟王北海点点头。 “表哥,侬这是咋啦?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林嘉娴担心问道。 大表哥刚坐下就唉声叹气:“唉,别提了,昨天去女方家送礼,被撅回来了,说婚房不解决就不结婚。”说完他就抓着头发,整个人陷入焦虑中。 “婚房不解决就不结婚?归根结底不还是婚房的事吗,我看看去。”林嘉娴来了兴致,拉着王北海就要去看婚房。 婚房就建在院子西侧,抬眼就看见那棵百年银杏,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房间门开在南侧,里面果然围着树干做了张木床,树干从床中间穿过,把床分成两半,看起来既滑稽又无奈。 王北海没忍住笑出声,大姨立刻瞪着他,翻了个白眼:“小伙子侬笑啥子?” “恕我直言,这谁出的馊主意?围着树做床?”王北海收住笑,走进房间打量。 “侬这话什么意思?”大姨急了,伸手就要推他,“我们花钱请师傅做的,用侬管?” “大姨别生气。”林嘉娴赶紧拉住她,“我有个想法,可以把床换个位置。” 大表哥站起身走过来,苦笑着摇头:“试过了,床放南侧,北侧的门就打不开,门放中间,只能开一半,家具都进不去。” 林嘉娴接过大表哥递过来的卷尺,在房间里丈量起来,边量边说:“大树靠近外侧墙壁,确实不够开门。” 王北海盯着房间布局沉思片刻后,突然淡淡开口:“或许我可以帮忙解决你这婚房中间有棵大树的苦恼。” 大姨满脸不屑:“侬能有什么办法?别瞎起哄。” 大表哥却来了精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侬说说看。” 王北海让大表哥找纸笔,大表哥忙着跑进屋里,很快就拿了白纸和铅笔。 大姨这时也不再怠慢,赶紧搬来椅子和凳子。王北海坐在凳子上,把纸铺在椅子上画图。 林嘉娴坐在王北海旁边托着下巴看他画图,王北海的手指冻得发红,却依旧画得专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房间的平面图,银杏树的位置被简单画了出来。 画到一半,林嘉娴突然眼睛一亮:“你是想做 L型衣柜把树包起来?” 王北海点点头,继续画图。 林嘉娴看着王北海在纸上作画的全神贯注模样,忽然心动。 站在旁边的大姨和大表哥却是一头雾水,他们根本看不懂王北海画的平面图。 王北海也从他们清澈的眼神中知道他们根本就看不懂,他也不说话,继续低头在纸上用铅笔画房间的立面图,当大表哥看到王北海画出的立面图后,瞪大了眼睛,变得激动起来。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图纸就画好了,王北海指着图开始给几人讲述设计思路:“按照林嘉娴的想法,咱们把床铺移到南侧,北侧银杏树的两侧做一组L型的衣柜,将大树包裹其中,在房间里只能看到这组衣柜,根本看不到大树,既美观又解决了夏季虫蚁带来的烦恼,最妙的是现在将门改到了婚房的中间,把平推门改成横向推拉门,推开门正好推进衣柜侧边预留的轨道里,隐藏起来,既不占空间,还美观。” 而他的这些巧妙构思全都在平面和立面图纸上完美呈现出来。 听完王北海的讲解之后,林嘉娴冲着王北海竖起了大拇指,她觉得王北海的设计思路太超前了。 大表哥凑过来看图纸,越看越激动,眼睛都亮了:“对啊,这样门能全开,家具也能搬进来,衣柜还能装东西。” 说完,他一把抱住王北海,力道大得差点把王北海掀倒:“兄弟,侬真是阿拉的救星,这婚能结成了。” 大表哥看王北海的眼神都变成了崇拜之色。 这次就连大姨都听懂了,大姨将林嘉娴拉到旁边,悄悄打听:“小娴,这小伙子是侬新谈的朋友对伐,特意带来让大姨把关,小伙子不错,看着挺能干,大姨觉得行。” 林嘉娴听到大姨这话耳根都红了,她赶紧低头小声说:“大姨,都跟你说了是同事,不好乱说的。” “侬刚才说是哪里人来着?对了,北京来的伐?大城市的人就是有文化。”大姨亮着眼睛重新上下打量王北海,又看看林嘉娴,“长得俊,又能干,跟你般配。” 林嘉娴的脸瞬间红透,赶紧与大姨拉开距离,走过去推了推王北海说道:“我们该走了,姆妈还等着呢。” “急什么?”王北海正跟大表哥蹲在地上讨论衣柜尺寸,抬头看了林嘉娴一眼便大咧咧地说,“解决了大问题,大姨肯定要留我们吃饭。” “你就知道吃,快走!”林嘉娴拉着他往门口走。 大姨急得在后面喊:“小娴,侬这孩子,吃完饭再走啊……我这锅里炖着排骨,侬妈妈在美发店做头发呢,还得等会儿!” 两人走出弄堂,寒风更烈了,王北海不停抱怨,这好不容易靠聪明才智混上一顿饭,香喷喷的冬瓜排骨汤,就这么泡汤了,没这么剥削压榨跟班的,刚才他都闻到那股炖排骨的香味了。 路过一家杂货店,王北海想起宿舍的老坛、强子和大黄,出来一趟不容易,得给他们带点东西回去。他掏出厂里刚发的津贴,买了两包香烟、一瓶白酒,还有半斤水果糖,都是便宜货,却揣得满满当当。 林嘉娴又在隔壁店铺买了些糕点和雪花膏,两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王北海的工装外套都被拉扯得变形,冷风灌进来,冻得他直缩脖子。 “咱们先去美发店找姆妈,然后你再跟我回家一趟,把东西放下。”林嘉娴晃了晃手里的布包,里面是给妈妈买的围巾。 王北海苦着脸:“大小姐,我这手都快冻掉了。” 林嘉娴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谁让你是我的跟班,今天都得听我使唤,赶紧走。” 第24章 做个时髦的发型 腊月的上海,寒风刮在脸上又凉又痒,和平美发室里却暖烘烘的,玻璃门上蒙着一层薄霜,推开时“叮铃”一声脆响,热气混着烫发水的香味和发蜡的油脂香,还有阿姨们叽叽喳喳的上海话,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家藏在平凉路巷口的理发店,门面不大,木质招牌上“和平美发室”五个红漆字虽有些斑驳,却透着岁月的厚重。推门进去,二十平米左右的空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八把理发椅沿着墙根摆成两排,左边四把蓝色皮革椅,右边四把红色绒布椅,蓝椅是男客的,红椅专给女客用。椅背上搭着洗得发白的白布围单,上面还绣着小小的“和平”二字。天花板冬天用不上的老式吊扇蒙着层薄灰,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明星海报,周旋、白杨的笑容还带着旧时的摩登,最里侧的架子上摆着一排玻璃罐,装着不同颜色的发油、发蜡,标签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廖师傅!”终于排到队的张慧芬扬着嗓子喊,手里攥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洋杂志,封面上的外国女郎顶着一头蓬松的水纹卷发,格外惹眼。她今天穿了件藏青色棉袄,领口镶着圈兔毛,一屁股坐在最中间的红椅上,把杂志往梳妆台上一拍,“今天必须侬给阿拉烫,阿拉最信任侬的手艺。” 正在给一位老伯修面的廖师傅抬起头,手里的剃刀还悬在半空。他约莫五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灰色中山装的袖口挽得整齐,露出手腕上的老上海牌手表。 “林太太急什么,今天肯定给侬烫得漂漂亮亮的。”他声音温和,手上动作却没停,剃刀在老伯脸上轻轻游走,连一丝胡茬都没放过。这位在和平美发室做了二十年的老师傅,手艺在八埭头是出了名的好,附近的阿姨们烫头发,非他不可。 张慧芬把杂志摊开,指着封面女郎的发型,眼睛发亮:“廖师傅,侬看这个水纹卷,国外新款的发型,阿拉上次在百乐门看到李太太烫的就是这个,洋气的不得了嘞!”她边说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阿拉这头发有点贴头皮,侬给我烫得蓬松点,显脸小。” “晓得了,晓得了。”廖师傅放下剃刀,用热毛巾给老伯擦了把脸,才走过来仔细打量张慧芬的发质,“侬头发有点干,先给侬做个护理,再上卷,烫出来才亮。”他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白色瓷瓶,里面装着淡黄色的膏体,“这是进口的护发霜,上次给赵太太用的就是这个,烫完头发软乎乎的。” 理发店的角落里,立着两台新式烫发机,银灰色的金属外壳上透着锃亮的光泽,反射出人影,机器上牵着十几根黑色的电线,末端是圆形的烫发夹,夹子里裹着石棉布,用来固定卷发杠。这种新潮物件,可是稀罕东西,不少阿姨为了用它烫头发,宁愿排上大半天队。 “林太太,侬先等等,这位王太太等很久了,阿拉给王太太理完就来。”廖师傅刚说完,就被最边上一位烫着爆炸头的王太太喊住了:“廖师傅,阿拉这刘海再修短点,太长了显老气。” “晓得了,王太太,保证给侬修得刚刚好。”廖师傅笑着应着,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响,动作麻利得很。 理发店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红椅上的阿姨们都穿着体面的棉袄,脖子上系着美发围布,有的在看杂志选发型,有的在跟旁边的人聊天,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上海话特有的软糯腔调。张慧芬左边坐着赵太太,右边是刚进来的李太太,三人一见面就打开了话匣子。 “林太太,侬家囡囡是不是分配到柴油机厂了?”李太太从镜子里看着张慧芬,语气里满是羡慕,“正宗国营大厂,阿拉亲戚家的儿子想去都进不去,侬家囡囡真是有本事!” 张慧芬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嘴角忍不住上扬,却故意叹了口气:“唉,还不是她自己要去,侬说,女孩子家家的,同济大学毕业,多少好单位等着她挑,偏要去车间跟机器打交道,一身机油味,像什么话嘛!”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也就是看她爷叔在厂里当厂长,能给她安排个办公室的活,不用下车间,阿拉才松的口。” 其实张慧芬心里清楚,林嘉娴的工作是她求着大伯林启康才得来的。同济大学虽然包分配,但柴油机厂这种热门国营单位,没点关系根本进不去。可在外面,她总得撑着上海人的面子,把话说得漂亮些。 “柴油机厂好啊!”赵太太接过话茬,她儿子在农机站工作,最清楚柴油机厂的分量,“阿拉听说,他们生产的东风牌 135系列发动机,全国都有名,新疆建设兵团的发电机,好多都是他们厂造的,厉害得很。” “那是自然。”张慧芬脸上更得意了,手指在杂志上轻轻划着,“等下烫完头发,阿拉再去永安公司买块新布料,给囡囡做件新棉袄,年后上班穿。” 正说着,玻璃门又“叮铃”响了,林嘉娴带着王北海走了进来。王北海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有给室友买的烟酒,还有林嘉娴给家里带的点心、布料、围巾等,胳膊上还搭着件林嘉娴的棉外套,模样有些窘迫。一进门,他就被满屋子的气味包围了,烫发水的化学味、发蜡的油香味、还有阿姨们身上的雪花膏香味,混在一起,格外特别。 张慧芬从镜子里看到女儿,有些意外:“侬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休假去逛街了吗?” “姆妈,阿拉找你有事。”林嘉娴走到母亲身边,看到梳妆台上的杂志,忍不住笑了,“姆妈,侬又烫头发啊?每年都要折腾好几回。” “过年嘛,头势总要清爽的伐!”张慧芬瞪了她一眼,这才注意到女儿身后的王北海,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这位是?” 没等林嘉娴开口,旁边的李太太就笑着打趣:“小娴,这是你男朋友吧?长得老登样嘞!” “就是就是,小伙子看起来长得结实,眉眼也周正。”赵太太也凑过来,上下打量着王北海,像在看自家女婿。 “不是不是,是同事!”林嘉娴赶紧解释,脸颊有点发烫。 王北海赶紧上前一步,客气地打招呼:“阿姨好,我叫王北海,您叫我小王就行。”他一口标准的北京腔,在满是上海话的理发店里格外显眼。 张慧芬听到王北海说话,眉头微皱,外地小伙子?她心里顿时有些不满意,上海姑娘嫁外地人的可不多,尤其是在江园里这种老弄堂,大家都讲究“门当户对”。 “同事?那也是柴油机厂的啦?”赵太太眼睛亮了,她顾不得旁边张慧芬的心思,继续热络地问王北海,“小伙子,阿拉家女儿刚大学毕业,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长得也标致,要不要认识一下?”她说着就想站起身,脖子上的美发围布差点滑下来,吓得旁边的理发师赶紧扶住她。 张慧芬见状,赶紧打断她:“赵太太,侬先做头发,别着凉了。”她在心里盘算,这小伙子虽然是外地的,但在柴油机厂工作,也算体面,做个未来女婿备选项也蛮不错,可不能让这赵太太抢了先。 正在给张慧芬上卷发杠的廖师傅这时开口了:“林太太,卷上完了,要上烫发机了。”他动作麻利地把黑色电线接到卷发杠上,打开机器开关,“嗡嗡”的电流声响起,烫发夹慢慢变热,散发出淡淡的热气。 张慧芬闭上眼睛,享受着烫发的过程,嘴里却没闲着,继续追问林嘉娴:“小娴,你这同事,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姆妈,阿拉才去厂里几天啊!”林嘉娴无奈地说,“他上个月才来的,是驻厂指导,平时都在别的车间,很少见到。” 就在这时,玻璃门又被推开了,林嘉娴的大姨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见到王北海就是一顿猛夸,夸王北海能干,帮她家解决了婚房的大事,夸小娴给张慧芬找了个好姑爷。先前要留他们在家吃饭,他们不肯,现在饭做好了,特意过来请王北海和林嘉娴,说是小娴的表哥执意要请王北海喝酒,这个表弟他是认下了。 她语速飞快的上海话,王北海根本没听懂,只能尴尬地笑着。 林嘉娴羞红了脸,赶紧解释:“大姨,他是同事,不是男朋友。” “哎呀,同事也能发展嘛。”大姨满不在乎地说,又转向张慧芬,兴奋地把王北海帮她家设计婚房的事说了一遍,“慧芬,你是没看见,那图纸画的比设计院的师傅还专业,把婚房里的那棵银杏树包在衣柜里,还改了推拉门,太聪明了。” 张慧芬听着姐姐的话,看向王北海的眼神渐渐变了,这小伙子不仅工作体面,还这么能干,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张慧芬决定先考验一下眼前的小伙子,于是转头盯着对方笑着问:“小王啊,侬来品品阿拉上海摩登女郎发型时髦不时髦?” 王北海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走上前几步观察三位排排坐的阿姨发型后开始说道:“这位阿姨浅金发色加短卷发的组合,简直是把高级感拉满了,卷发里藏着阿姨的不羁灵魂,连发丝都带着态度。” 随后,王北海赵阿姨身后淡淡开口:“而这位阿姨的发型太显气质,既凸显健康之美又带有古典韵味。不过,我有个小建议,这发型可以搭配缎面手套或旗袍上的刺绣花纹,通过配饰与发型的呼应增强整体协调性,例如玫瑰旗袍搭配抹袖设计,既修饰身形又突出女性柔美特质。” 最后,王北海走到张慧芬身后望着镜子里仔细观察过后认真说道:“您的发型,既有摩登优雅的复古感,又融合了最流行的时尚元素,特别是您今天做的卷发简直就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加上您独特的气质,连发梢的弧度都充满故事感。” 美发师廖师傅在一旁都听傻了,这还是自己做的发型吗?有他说得这么好?他自己都没发现,同时心里羡慕,他要是有眼前这小子这般口才和见识还干啥美发师呀。 “哎呀,小王,侬可太会说啦!” “小伙子拎得清,阿姨喜欢!” 王北海一阵胡乱吹嘘,把阿姨们夸得心花怒放。 张慧芬笑得前仰后合,她这才注意到王北海手上还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来就来,还带这么多礼物,真是太客气了。” 她不经意间瞟了两眼就知道,都不是啥好东西,心里嫌弃,嘴上却说:“家里啥都不缺,不过,好歹也是侬的一番心意,阿姨并非那些不通情达理的上海太太,下次来可不许再带这么多东西了哦!” 王北海无语死了,这些是他买给室友的,他转头向林嘉娴投去求救的眼神,然而林嘉娴却根本没看他。 随后,林嘉娴也被母亲张慧芬拉着做了刘海,还烫了头发,因这款发型若隐若现的效果,被形象地称为“满天星”。 王北海坐在旁边等着,觉得镜子中的林嘉娴气质出众,有这些大姨们做对比,清纯靓丽的林嘉娴显得格外好看。 林嘉娴发型做好后,理发师给她定型用的是桐木刨花浸泡,而稍带粘性的刨花水,刨花水能散发出淡淡芬芳。齐额短发,刘海细软蓬松,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在剪发之后,林嘉娴用缎带将头发束起,增添一抹优雅。 大姨在旁边等急了,又过来喊林嘉娴和王北海去家吃饭。 张慧芬知道姐姐家还有个长相很标致的女儿,生怕姐姐打这个未来女婿的主意,她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笑容:“小王啊,今天多亏侬帮了阿拉姐姐家的忙,中午去家里吃饭,阿姨给侬做红烧肉。” “不用不用,阿姨,我还有事……”王北海赶紧推辞,他还想着把东西赶紧送回林嘉娴家后,再去厂里看看火箭发动机的模具进度。 “哎,客气什么!”张慧芬打断他,“侬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忙,吃顿饭是应该的,再说,小娴也好久没回家吃饭了。” 大姨这时也从妹妹的话中回过味来,于是跟着说:“是啊小王,本来阿拉想留你们在家吃饭的,既然慧芬要请,那阿拉就请侬做个头发表示感谢,廖师傅,给这小伙子烫个最新款的卷发,洋气!” “大姨,不用了。”王北海赶紧摆手,他一个大男人烫卷发,也太奇怪了。 “这次听大姨的,必须做,男人头势最要清爽,人行不行,头势必须拎得清。” 说话间,大姨已经拉着廖师傅过去了:“廖师傅,就按上次给小娴表哥烫的那个来,要蓬松点,显精神。” 廖师傅笑着点点头,拿起梳子给王北海梳了梳头发:“小伙子发质好,烫出来肯定好看。” 王北海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坐在蓝色的男客椅上。廖师傅动作麻利地给他围上围单,拿起剪刀先修了修发尾,又用卷发杠把头发卷起来,接上烫发机。旁边的阿姨们看着他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 “小王,烫完肯定比现在精神。”张慧芬从镜子里看着他,语气里多了几分满意。 林嘉娴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王北海一脸无奈的样子,忍不住偷笑。 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不偏不倚落在王北海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精神。 林嘉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痞子王,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不靠谱,有时候又有点木讷,两种反差之下,显得格外可爱。 半个多小时后,廖师傅关掉烫发机,取下卷发杠,王北海的头发蓬松地卷了起来,像顶了个小爆炸头。廖师傅用发蜡给他抓了抓,又喷了点发胶定型,笑着说:“好了,看看怎么样?” 王北海凑到镜子前,愣住了,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卷卷的,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显得有些洋气,又有点滑稽。他摸了摸头发,硬邦邦的,有点不习惯。 “好看,好看。”阿姨们纷纷称赞,“小伙子更精神了!” “像电影里的外国明星!”赵太太笑着说。 张慧芬也满意地点点头:“嗯,头势清爽多了,走,小王,跟阿姨回家吃饭去。” 林嘉娴帮王北海拎过一个袋子,忍着笑说:“走吧,别愣着了。” 王北海无奈地跟着她们走出理发店,冷风一吹,头发硬邦邦的,他摸了摸头上的卷发,心里嘀咕:这上海人的审美,还真是特别。 大姨看着他们的背影,从身后拉住妹妹笑着说:“慧芬,这小伙子不错,你可得抓紧点。” 张慧芬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知道了,不用你操心。” 理发店的玻璃门慢慢关上,“叮铃”的响声渐渐远去。屋里的阿姨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聊天,廖师傅又拿起了剪刀,给下一位客人理发。腊月的阳光洒在玻璃门上,映出里面热闹的景象,也映出了老上海街头独有的烟火气,这是属于和平美发室的新年味道,也是属于上海人的摩登与温暖。 王北海跟在张慧芬和林嘉娴身后,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心里却觉得暖暖的。他想起刚才在理发店的场景,阿姨们的笑声、烫发机的嗡嗡声、还有张慧芬渐渐缓和的态度,突然觉得,上海这座城市,好像也没那么陌生了。而身边的林嘉娴,正偷偷看着他的卷发,嘴角藏不住的笑意,让这个寒冷的冬天,多了几分甜甜的味道。 走到巷口时,林嘉娴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递给王北海:“给你,甜的。” 王北海接过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意在嘴里散开,他看着林嘉娴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发梢,格外好看。 此时的林嘉娴心里却在想:这个痞子王烫了卷发还挺可爱的,或许,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小林战士”的日子,不用等太久了。 巷子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烤红薯,香甜的烤红薯……”,混着理发店飘来的烫发水香味,构成了一幅独属于老上海的冬日画卷。 第25章 我们的大杨浦 “不行,我得买顶帽子。”王北海停下脚步,眼神扫向街边的小摊,语气带着几分坚决。方才在理发店被阿姨们围着夸赞时,他还没觉得有多别扭,可一走到街上,这卷发就像个“显眼包”,让他浑身不自在。 林嘉娴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我觉得蛮好看的呀,像塞尔凯克。”她故意拖长语调,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藏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溢出来。 “塞尔凯克?”王北海愣了一下,眉头舒展开,“这名字听着挺霸气,是国外的领导?还是将军啊?”他在设计院听同事聊过国外的名人,总觉得这种拗口的名字,多半是大人物。 林嘉娴闻言,笑得直不起腰,背着手转身就跑,清脆的笑声在大街上回荡:“哈哈,你自己猜!”她跑到前面,亲昵地挽住母亲张慧芬的臂弯,回头冲王北海扮了个鬼脸,眼底满是狡黠。 张慧芬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对王北海说:“小王别介意,这丫头就爱开玩笑。前面就有个卖帽子的小摊,我陪你去看看。” 三人走到巷口的小摊前,摊主是个裹着厚棉袄的老伯,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棉帽,有雷锋帽、前进帽,还有上海人常戴的罗宋帽。王北海一眼就看中了顶深灰色的罗宋帽,毛茸茸的帽檐能护住耳朵,他赶紧戴上,瞬间觉得自在多了。 “这帽子衬你。”张慧芬满意地点点头,又帮他调整了一下帽檐,“走吧,家里快到了。” 沿着平凉路往前走,拐进一条窄窄的弄堂,就到了江园里 49号。这是一栋五层的筒子楼,红砖外墙被岁月熏得有些发黑,楼道里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挂着一道道彩虹。刚走到楼下,几只流浪猫就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围着林嘉娴的脚边蹭来蹭去,“喵喵”地叫着。 “饿了吧?”林嘉娴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她早上在大姨家喂猫时特意留的小鱼干。都是流浪猫,不能厚此薄彼,她把小鱼干掰成小块放在地上,猫咪们立刻围上来,吃得津津有味。 王北海站在一旁看着,阳光透过晾衣绳上的空隙洒下来,落在林嘉娴温柔的侧脸上,他突然觉得,这画面比图纸上的线条还要动人。 筒子楼里格外热闹,门口有几个小孩在玩弹珠,玻璃珠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伴随着清脆的笑声;还有几个小姑娘在跳皮筋,嘴里唱着童谣,声音甜滋滋的。临近中午,公共厨房里飘出饭菜香,王北海探头往里一看,顿时愣住了,灶台前掌勺的大多是系着围裙的男人,有的在颠勺炒青菜,有的在炖肉,动作娴熟得很;女人们则在旁边洗菜、切菜,偶尔递个调料,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是我们上海特色,男人爱下厨房。”张慧芬笑着解释,“我家老林,炒青菜比我炒得还好吃。” 正说着,一个穿着灰色棉袄的中年男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围裙上还沾着点酱油渍。“回来了?”他看到张慧芬和林嘉娴,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王北海身上时,愣了一下。 “爸爸,这是我同事王北海,来家里吃饭。”林嘉娴介绍道。 “林叔叔好!”王北海赶紧上前,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他慌忙把东西抱在怀里,腾出右手跟林启明握手。 林启明赶紧用围裙擦了擦右手,握住王北海的手,掌心温暖却有力:“欢迎欢迎!快进屋坐,菜马上就好。”他的语气格外热情,眼神里满是打量,却没有丝毫敌意。 张慧芬招呼王北海进屋,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里摆着一张木质沙发,上面铺着灰白格子的沙发巾;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老式五斗柜,上面摆着台半导体收音机;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全家福,林嘉娴穿着连衣裙,笑得格外灿烂。 “侬先坐,阿拉去厨房看看。”张慧芬说着,拿起橱柜里的五花肉往公共厨房走,“今天给侬做上海红烧肉,让侬尝尝阿拉的手艺。” 林嘉娴给王北海倒了杯热茶,递过一本杂志:“你先看看,我去帮我妈打下手。” 王北海接过茶杯,看着林嘉娴走进厨房的背影,心里暖暖的。他翻了翻杂志,是本《上海画报》,里面印着外滩的照片,还有不少工厂的生产场景,看得他入了迷。 正当王北海看着画报时,小白猫奶糖大摇大摆走了过来,对于这个家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这小家伙根本不带怕,竟然主动靠近王北海,用那圆鼓鼓的脑袋在他腿上不停地来回蹭着,还在他两腿之间来回穿梭,绕着“8”字。 这让王北海觉得非常有意思,于是,弯腰低头伸手去摸那小白猫,却被小白猫侧身躲过,跑到一边儿去了,根本不给王北海摸它的机会,王北海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家伙还挺高冷,敢情是只许你亲近别人,不许别人亲近你是吧? 没过多久,饭菜就端上了桌。红烧肉、炒青菜、番茄炒蛋,还有一大碗紫菜蛋花汤,三菜一汤,荤素搭配,香气扑鼻。林启明打开一瓶黄酒,给王北海倒了杯:“来,尝尝上海黄酒,暖身子。” 王北海端起酒杯,跟林启明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香醇厚,带着点甜味。他夹了块红烧肉,入口即化,肥而不腻,忍不住赞叹:“阿姨,您做的红烧肉太好吃了,比我们食堂的香多了。” 张慧芬脸上露出笑容,却故意说:“好吃就多吃点,看你瘦的,肯定没好好吃饭。”她一边说,一边往王北海碗里夹菜,不一会儿,碗里就堆成了小山。 王北海确实饿了,早上没吃多少,又逛了半天街,此刻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得又快又香,嘴角沾了点酱油渍也没察觉。张慧芬看着他的吃相,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带着点嫌弃,这小伙子怎么吃这么快,一点都不斯文。 林启明看出了妻子的心思,赶紧打圆场:“年轻人嘛,胃口好是好事,多吃点,身体结实才能干好工作。”他给王北海盛了碗汤,“小王,尝尝这紫菜蛋花汤,鲜的很。” “谢谢林叔叔。”王北海嘴里塞满了饭菜,含糊不清地说,喝了口汤,又扒了一大口米饭。 林嘉娴坐在旁边,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偷偷笑,递过一张纸巾:“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小心噎着。” 饭后,林启明拉着王北海下棋,棋盘是放在五斗柜上的,棋子是用木头做的,有些已经磨得发亮。“我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下下棋,厂里的老伙计都不是我的对手。”林启明得意地说,摆好棋子,“小王,你先下。” 王北海拿起棋子,没有故意让着,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他在设计院常跟老工程师下棋,棋艺不算差,一开局就跟林启明杀得有来有回。林启明原本没把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可下了几步后,眼神渐渐变了,眉头也皱了起来,开始认真思考每一步棋。 “好棋!”林启明看着王北海走的一步险棋,忍不住赞叹,“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棋艺这么好。”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欣赏,称呼也变了,“老弟,这步棋我得好好想想。” 旁边的张慧芬和林嘉娴看着两人下棋,都有些无语,这才下了半小时,就从“小王”变成“老弟”了,老林这家伙也太自来熟了。 棋局到了最后关头,王北海看着林启明皱着眉思考的样子,心里微微一笑,故意走了步缓棋。林启明眼睛一亮,立刻抓住机会,步步紧逼,最后终于把王北海将死了。 “赢了!”林启明兴奋地一拍大腿,笑得像个孩子,“好久没下这么痛快了,老弟,你棋艺真不错,下次还得跟你下。” 王北海笑着点头:“没问题,林叔叔,下次我一定好好跟您切磋。”他知道,林启明不是真的想赢,而是享受下棋的乐趣,故意让他赢,既能让长辈开心,也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眼看天色不早,王北海起身准备离开。 “不多坐会儿?”林启明有些不舍,“下次休息就来家里,咱们再下盘棋,我再给你做红烧肉。” “谢谢林叔叔,下次一定来。”王北海客气地说,跟张慧芬道别,“阿姨,今天谢谢您的招待,饭菜太好吃了。” 张慧芬笑着点头:“有空常来,小娴,送送小王。” 林嘉娴跟着王北海下楼,让他在筒子楼下等一会儿,自己跑上楼,很快拎着两个布袋子下来:“这里面是我妈给你装的红烧肉和馒头,你带回去吃。” “这怎么好意思?”王北海赶紧推辞,“今天已经麻烦你们了。”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林嘉娴把袋子塞到他手里,“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有机会你再请我吃饭不就行了?” 王北海接过袋子,心里暖暖的,点点头:“好,下次我请你。” 随后,林嘉娴又把另外一个布袋递到王北海手上。 “这是?”王北海一脸疑惑,这连吃带拿的他真的不好意思了。 “这是你给同事买的东西,我都跟妈妈说了,爸爸不抽香烟,也不喝白酒,这些东西你带回去送给同事吧,我之前是故意逗你玩呢!”林嘉娴狡黠地说道。 “这怎么行,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王北海连连摇头。 “拿着,以后有的是机会,下次再来我家可不能再买烟了。”林嘉娴说完就把布袋硬塞到王北海手里,推着他往前走。 两人走到公交站,一辆蓝白配色的公交车缓缓驶来,车身上印着“平凉路—军工路”的字样。王北海跳上车,拉开车窗,探头对林嘉娴说:“对了,临走前你得告诉我,塞尔凯克到底是谁?我怎么就像他了?” 林嘉娴闻言,笑得眼睛都眯了,伸出手指了指他的头发:“塞尔凯克卷毛猫,披着羊皮的猫,你这卷发,跟它一模一样!” “啊?”王北海愣在原地,看着林嘉娴笑得灿烂的样子,又摸了摸头上的卷发,虽然被取笑了,心里却美极了。公交车缓缓开动,他看着林嘉娴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人群中,才收回目光,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回到敬老院,王北海把红烧肉分给老常,老常吃得赞不绝口。敬老院的小黄狗更是围着他转来转去,盯着他手里的袋子,以为有好吃的。王北海摸了摸它的头,想起林家的小白猫,还有林嘉娴的笑容,心里突然觉得,这卷发好像也没那么难看了。 接下来的一周,王北海全身心投入到火箭发动机的研制中。车间里,他带着技术骨干们研究冲压模具,反复调试导柱和导套的间隙,确保每一个零件都符合精度要求。火箭发动机的核心结构复杂,涉及组合循环推进系统,大家都是边学习边摸索,常常加班到深夜,却没有一个人抱怨。 不知不觉间,一周过去了。柴油机厂施行调休制,这周王北海和林嘉娴正好调休到一起。头天晚上,林嘉娴找到他,提议去杨浦区逛逛,王北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些天,他竟然很少想起笔友“小林战士”了。其实,他与“小林战士”从未见过面,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交流,而眼前的林嘉娴,鲜活、开朗,像一束光,不知不觉间照亮了他的生活。选择笔友还是现实中情投意合的姑娘,王北海心里渐渐有了答案,他想顺从本心。 周六早上,两人在厂门口集合。林嘉娴穿着件米色棉袄,围着红色围巾,非常有气质。王北海则穿着件平时都不舍得穿的黑色皮夹克,头上卷发也特意梳理了一遍,显得格外精神。 “今天我带你逛遍咱们大杨浦。”林嘉娴兴奋地说,像个向导,“我们杨浦区可是上海的老工业区,有好多有名的工厂,还有不少好玩的地方。” 王北海当然没有意见,今天他全听林嘉娴的安排。 两人先坐公交车行驶在军工路上,沿途经过上海电缆厂、上海机床厂,高大的厂房连绵不绝,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白烟,机器声隐约传来。 “你看,那是上海内燃机研究所,里面有好多厉害的工程师。”林嘉娴指着一栋白色的大楼,语气里满是自豪,“还有杨树浦发电厂,上海一半的电力都是从这里来的。” 王北海看着沿途的工厂,心里满是感慨。他在北京也见过不少工厂,但像杨浦区这样集中的老工业区,还是第一次见,这里的每一栋厂房、每一台机器,都透着工业的力量,让他格外振奋。 公交车在杨树浦路停下,两人下车后,沿着弹格路往前走。弹格路是上海的特色,用小块的石头铺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冬天走在上面不打滑,还能按摩脚底。弹格路不宽,两人并肩而行,手不经意间碰到一起,又赶紧分开,脸颊都有些发烫。 走到马路天桥上,王北海停下脚步,俯瞰着下面的街道。无轨电车缓缓驶过,车顶上的两根“辫子”在电线上滑动,发出滋滋的响声;马路中间的警察岗亭里,身穿白色警服的交警正指挥着交通;远处的图书馆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读者们手里拿着借书证,耐心地等待着。 “我们去少年宫看看吧,那里有好多孩子在玩康乐球。”林嘉娴带着王北海往少年宫的方向走。 少年宫里,几个孩子正围着一张康乐球桌,手里拿着球杆,认真地瞄准、击球,脸上满是专注的神情。林嘉娴看着他们,眼神里满是怀念:“我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玩,每次都要跟我爸抢球杆,他总是让着我。” 王北海看着她温柔的侧脸,脑子里也不知是咋想的忽然说:“以后我可以陪你玩。” 林嘉娴愣了一下,脸颊微红,赶紧转移话题:“我们去杨浦公园吧,那里有湖,可以划船。” 两人坐公交车到杨浦公园,公园门口有不少卖零食的小摊,冰糖葫芦、棉花糖、糖炒栗子。林嘉娴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递给王北海一串:“尝尝,这是上海最好吃的冰糖葫芦。” 王北海咬了一口,酸甜可口,山楂的果肉饱满,糖衣酥脆,忍不住赞叹:“真好吃,怎么感觉比北京的还甜,不应该呀?咱北京胡同里的冰糖葫芦才是最好吃的呀,怎么现在吃到的感觉更甜呢?” 林嘉娴抬眼瞅了他一眼,笑笑没有说话。 此时,公园里格外热闹,不少家长带着孩子来玩,湖面上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几艘小船在湖面上缓缓划过,船桨激起层层涟漪。林嘉娴拉着王北海租了一艘小船,两人坐在船上,王北海负责划船,林嘉娴则坐在旁边,指着湖边的景色给她介绍:“我小时候,爸妈经常带我来这里划船,每次我都要坐在前面,指挥我爸往哪里划。” 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清新水汽。王北海看着林嘉娴灿烂的笑容,心里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他放慢划船的速度,让小船在湖面上缓缓飘荡,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 划完船,两人沿着湖边的小路往前走,看到一家小饭馆,门口挂着“老上海盖浇饭”的招牌。林嘉娴眼睛一亮:“这家店我小时候经常来吃,盖浇饭的味道特别好,我们去尝尝。” 两人走进饭馆,点了两份红烧肉盖浇饭。很快,饭菜端上来了,红烧肉盖在米饭上,汤汁浓郁,香气扑鼻。林嘉娴尝了一口,眉头微微皱起:“好像不是小时候的味道了,没那么香了。” 王北海却吃得津津有味,他扒了一大口米饭,混着红烧肉,满足地说:“我觉得挺香的,比食堂的好吃多了。”他看着林嘉娴有些失落的样子,笑着说,“可能是我们长大了,口味变了,不过没关系,下次我带你去吃更好吃的。” 林嘉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点点头:“好,下次你带我去。” 吃过午饭,两人去新华书店看书,书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读者们都很有秩序,安静地等待着。走进书店,里面格外安静,只有翻书的声音。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有科技类的、文学类的,还有不少连环画。 王北海和林嘉娴沿着书架慢慢走,寻找着自己感兴趣的书。突然,两人同时看到了书架上的《青春之歌》,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拿,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一起,又赶紧收回手,脸颊都有些发烫。 “你也喜欢这本书?”王北海轻声问,眼神里满是惊讶。 林嘉娴闻言,心里瞬间慌了,完了,要被他发现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即岔开话题说:“对了,我们同济大学明天晚上要举办毕业舞会,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毕业舞会?”王北海一愣,随即面露喜色,“当然有兴趣,不过,我还有个请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哦?你说说看。”林嘉娴好奇地盯着王北海。 “我想带着我那寝室的三个室友一起去,三个土鳖没见过啥大场面,我带着他们去咱同济大学见见世面,你看可以吗?” 王北海趁着寝室三人不在身边,极尽调侃之能,再说了,他这是在给兄弟们谋福利,那三个家伙听到又如何,如果成功谈了女大学生,老坛要向他进贡一个月的香烟,强子要给他洗两个月的袜子,这些他可都记得清楚。 “可以,让他们一起来玩嘛,正好我也想见见你的室友们。”林嘉娴大方地说。 “太好了,正好我明天早上回去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王北海激动地说,“那咱们说好了,明天晚上同济大学见。” “不见不散!” 第26章 同济大学新年舞会 王北海刚从柴油机厂调休回来,帆布包里装着给兄弟们带的烟酒,两包大前门香烟,还有一瓶上海本地的七宝大曲,都是他用这个月刚发的津贴买的。推开 207宿舍门时,强子正趴在桌上对着一张旧报纸发呆,老坛坐在床边端着一杯茶百无聊赖细品,大黄则蹲在地上,还在研究那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铁皮猫。 “我回来了!”王北海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哗啦”一声,烟酒从包里滚出来,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强子猛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扑过来一把抓起那包大前门,激动得声音都发颤:“兄弟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这半个月我们是怎么过的吗?烟屁都快抽没了,再不回来,兄弟们就要揭不开锅了。”他说着就要拆开烟盒,手指都激动的微微发抖。 老坛放下茶杯,想上前打招呼,脚步却顿住了。上次他撬锁拿信的事,虽然是为了帮王北海,可王北海当时愤怒的眼神,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初王北海走时两人的误会也没完全解开。他挠了挠头,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王北海看出了他的心思,走过去一把抱住老坛,拍了拍他的后背:“兄弟,都过去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要是换作我,说不定也会那么做。” 老坛愣了一下,随即也用力拍了拍王北海的肩膀,眼眶有些发红:“你小子,早该想通了。” 两人之间的误会,像冬日里的冰雪,在这一刻彻底消融。 大黄也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铁皮猫的零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海哥,你回来啦。” 王北海笑着点头,从包里掏出几颗水果糖递给大黄:“给你,对了,跟你们说个事,我同事林嘉娴,邀请我们去参加同济大学的新年舞会,今晚就去。” “什么?新年舞会?”强子手里的烟都忘了点,眼睛瞪得溜圆,“就是你说的那个同济大学毕业的大美女?” 老坛也激动地跳起来,一把抓住王北海的胳膊:“大海,你可真是好兄弟,知道我们三个还是光棍,特意给我们谋福利。” 大黄却往后退了退,诺诺地说:“我……我就不去了吧。” “为啥不去?”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大黄低下头,手指摸索着衣角:“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去了会给你们丢面子的。”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都磨破了,裤子也磨损的不轻。 王北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藏青色的冬季外套:“多大点事,穿我的,咱俩身形差不多,肯定合身。” 大黄还想推辞,却被王北海按住肩膀:“别墨迹,穿上试试,咱是去见大学生,不能太寒酸,更不能丢了咱的气势。” 拗不过王北海,大黄接过外套穿上,果然,大小正合适,藏青色的外套衬得他比平时精神了不少。强子和老坛也赶紧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强子找出一件黑色的棉衣,老坛则穿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浅咖夹克,两人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才算满意。 傍晚时分,四人乘坐公交车来到黄浦江轮渡码头。冬日的夕阳像个橘红色的灯笼,挂在江面上,把江水染成了金红色。轮渡缓缓驶离码头,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王北海和兄弟们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的外滩建筑群,心里满是期待。 “等会儿到了同济,咱们可得好好表现。”强子搓着手,兴奋地说,“说不定能认识个女大学生,谈个对象。” 老坛也点头:“就是,咱虽然是搞技术的,但也不能输给那些大学生。” 大黄则有些紧张,双手紧紧握着轮渡护栏小声问:“海哥,到了那里,我该说些什么啊?” 王北海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跟着我们就行,少说话多听着,实在不行就吃点东西。” 下了轮渡,强子突然拉住几人,指着路边的烧饼摊:“等等,我去买几个烧饼,先垫垫肚子,万一舞会上没东西吃,肚子突然叫了可就尴尬了。”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就跑过去买了四张烧饼回来。 王北海看着他手里的烧饼,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侬脑子瓦特啦?毕业舞会上啥好吃的没有?点心、水果、饮料,甚至有可能还有红酒,比你这烧饼强多了,这些上海少爷小姐会享受着呢。”他以前在北航上学时,没少往学长和学姐们的毕业舞会上钻,对这些道道门儿清。 强子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不是怕万一嘛,有备无患。” 四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同济大学门口时,天已经擦黑了。寒假里的校园格外安静,只有少数外地留校生偶尔在校园里现身。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梧桐树的枝桠拉得老长。校门口的传达室亮着灯,门卫大爷坐在里面看报纸打发时间,看到他们四人,抬起头问:“你们是哪个系的?” “我们是机械工程系刚毕业,来参加学校的新年舞会,跟林嘉娴同学约好的。”王北海上前面不改色地说道,这是他来之前就想好的说辞,不然,门卫大爷肯定不会让他们进。 大爷放下报纸,起身伸出头望着几人上下打量,看着确实像大学生,便没有多说,直接放行:“进去吧,舞会在大礼堂。” 四人走进校园,沿着水泥路往前走。校园里的建筑大多是苏式风格,红砖外墙在灯光下透着温暖的气息。路边的宣传栏上贴着新年舞会的海报,上面画着跳舞的男女学生,色彩鲜艳。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往大礼堂方向走,女生们穿着漂亮的礼服,男生们则西装革履,显得格外精神。 王北海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上身是件米色的针织衫,外面套着件黑色的皮夹克,晚上还特意戴了副墨镜,虽然有些张扬,却格外帅气。强子和老坛跟在他身后,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嘴里啧啧称赞:“这大学就是不一样,比我们设计院气派多了。” 大黄则有些拘谨,紧紧跟在三人后面,生怕走丢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王北海!” 四人回头一看,瞬间都愣住了,林嘉娴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穿着一件米色的大衣,毛领是狐狸毛的,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百褶裙,搭配着肉色的长筒袜,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头发烫成了精致的卷发,用一根珍珠发夹别在耳后,脸上化了淡淡的妆,眼神明亮,气质出众,活脱脱像个上海滩的大小姐。 “你……你今天真漂亮。”王北海也看呆了,摘下墨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老坛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天去蕃瓜弄找“痞子王”的那个气质小姐吗? 林嘉娴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 老坛立刻心领神会,原来她是故意没跟王北海挑明笔友的身份,这姑娘,还挺会玩。 强子后知后觉,刚想开口就被老坛偷偷捅了一下,老坛给了他一个“别多嘴”的眼神,强子立刻闭上了嘴,心里却满是疑惑。 王北海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介绍道:“这是老坛,谭济庭,我们宿舍的大哥;这是强子,郑辛强,平时最能闹;还有这个,是大黄,黄永清,之前跟你提过的。” 老坛立刻收起刚才的惊讶,露出热情的笑容,伸出手:“林小姐你好,久仰大名,叫我老坛就行,经常听大海提起你,说你又漂亮又能干。” 强子也赶紧上前,有些拘谨地握手:“林小姐好,我是强子,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林嘉娴落落大方地与他们握手,笑容温和:“你们好,叫我小娴就行,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是朋友聚会。” 轮到大黄时,他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伸出手又赶紧缩回来,挠了挠头:“林……林小姐好,他们都叫我大黄。” “你就是大黄啊?”林嘉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大黄不解地问。 “以为你是个……”林嘉娴忍住笑意,转头瞪了王北海一眼。 王北海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赶紧转移话题:“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去大礼堂吧,别迟到了。” 四人跟着林嘉娴往大礼堂走去。越靠近大礼堂,人就越多,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说说笑笑,气氛格外热闹。女生们的穿着各式各样,有的穿着紧致的立领短上衣,搭配着百褶裙,显得青春活泼;有的穿着短款皮衣,头发烫成了时髦的爆炸头,透着一股洋气;还有几个女生穿着紧身的旗袍,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材,露出的长腿上穿着肉色长筒袜,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迷人。 强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声对老坛说:“这帮大学生玩得真花。” 老坛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穿旗袍的女生,嘴里喃喃自语:“旗袍……太好看了!”突然,他觉得鼻子一热,用手一摸,竟然流鼻血了。 “老坛你咋流鼻血了?”强子惊呼一声,周围的学生都看了过来。 老坛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尴尬得满脸通红:“没……没事,天气太干燥了。”其实他自己知道,是看到旗袍太激动了,觉得那是最有女人味的打扮。 林嘉娴强忍着笑意,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老坛:“快擦擦吧,别着凉了。” 王北海拍了拍老坛的肩膀,笑着小声打趣道:“兄弟,咱能不能矜持点?别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老坛捂着鼻子,不好意思地小声回道:“没办法,谁让旗袍这么好看呢。”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以理解。”林嘉娴似笑非笑地说。 老坛擦去鼻血,有些尴尬,主要他对旗袍真的没有丝毫抵抗力。 林嘉娴偷偷瞄了王北海一眼:“你呢?” 王北海:“我?嗯,我还行!” 几人说说笑笑地走进大礼堂,里面已经热闹起来。大礼堂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魔球灯,旋转的镜面反射着彩色的光线,在墙上和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红的、蓝的、绿的,像星星一样闪烁。舒缓的音乐从音响里传来,是当时流行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温柔的旋律在空气中弥漫。 舞池里已经有不少男女学生在跳交际舞,男生们穿着西装,女生们穿着漂亮的裙子,两人一对,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不过看得出来,大多数人都很拘谨,动作有些僵硬,显然是第一次跳交际舞。 王北海、老坛和强子刚进来,眼睛就看直了。强子的目光在女生们身上扫来扫去,嘴里不停地赞叹:“真漂亮,比咱们设计院的女同事强多了。”老坛则盯着那些穿旗袍的女生,虽然刚才流了鼻血,却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只有大黄,牢记着王北海的话,一进来就开始搜寻吃的。很快,他眼前一亮,在礼堂的角落,一排盖着红布的桌案上,摆满了各种食物和饮料,有蛋糕、饼干、水果,还有果汁和汽水。 林嘉娴带着四人找了张圆桌,刚坐下,大黄就迫不及待地给老坛和强子使眼色,三人心领神会。 强子立刻站起来,对王北海说:“大海,我们去那边看看有什么吃的,给你和林小姐带点回来。” 老坛也跟着站起来:“对,你们先坐着,我们去去就回。”说完,三人就快步朝食物区走去,既给王北海和林嘉娴创造了独处的机会,也能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 王北海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去拿了两杯果汁回来,递给林嘉娴一杯:“尝尝这个,橘子味的,挺甜的。” 林嘉娴接过果汁,轻轻抿了一口,看着舞池里跳舞的学生笑着说:“没想到毕业这么久,还能回学校参加舞会,感觉又回到了大学时光。” “你大学的时候经常参加舞会吗?”王北海问,眼睛落在她的脸上,灯光下,她的皮肤显得格外白皙,嘴唇涂了淡淡的水釉唇膏,晶莹剔透,格外诱人。 “偶尔参加,不过那时候主要还是忙着学习。”林嘉娴点点头,“我们学机械工程的,作业特别多,经常画图到深夜,哪有时间参加舞会。” 两人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舞池,偶尔聊几句,气氛温馨而微妙。音乐缓缓流淌,彩色的光斑在他们身上跳跃,王北海觉得,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帅气的青年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内衬白寸衫,打着黑色领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杯红酒,显得格外绅士。他走到林嘉娴面前,微微弯腰,伸出手:“林小姐,能荣幸请你跳支舞吗?” 林嘉娴抬头一看,秀眉微蹙,这人是周振申,和她同系的学生会干部,以前在学校时追求过她好几次,都被她拒绝了,没想到今天他竟然也来了,还这么不识趣地过来邀请自己跳舞。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舞伴了。”林嘉娴轻轻摇了摇头,转头望向王北海。 周振申愣了一下,直起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王北海,眼神里满是不屑。他上下打量着王北海,见他穿着牛仔裤和皮夹克,闲散得很,不像个公子哥,心里更是轻视:“他?你确定要跟他跳舞?” 王北海立刻心领神会,起身和刚才姓周的一样,微微弯腰,做了个绅士邀请的手势:“林小姐,能请你跳支舞吗?” 林嘉娴见状,莞尔一笑,伸手轻轻搭在了王北海的手上。她的手很细很软,却有点微凉,王北海的心跳瞬间加速。 正当王北海牵着林嘉娴的手朝舞池中走去时,却被身后的声音喊住了。 “等等!” 第27章 六零年代的摇滚 王北海和林嘉娴的手还牵在半空中,听到身后的喊声,两人同时回头。周振申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红酒杯,深紫色的酒液晃荡着,差点洒在锃亮的皮鞋上,定制款西服的领口被扯得有些歪斜,周围原本随着音乐轻晃的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过来。 “周振申,你还有事吗?”林嘉娴秀眉微蹙,语气里的不悦像冬日的寒风,刮得人心里发紧。她最烦这种毫无品性的人,被拒绝后还死缠烂打。 周振申却没理会她,视线像刀子似的扎在王北海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这位同学,我看你面生得很,不是我们同济的吧?”他上下打量着王北海的牛仔裤和墨镜,语气里满是轻蔑,“看你这穿着,倒像街头游荡的无业游民,恐怕连交际舞的基本步都不会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耽误林同学跳舞。” 王北海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握着林嘉娴的手又紧了几分。他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在北京四九城混的时候,比这更难听的话都听过。 “我会不会跳舞,跟你有什么关系吗?”王北海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小娴愿意跟我跳,就够了。” “你……”周振申被噎得脸色涨成猪肝色,手指着王北海,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在同济当了四年学生会干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尤其是在林嘉娴面前,这让他觉得颜面尽失。 “我看你就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你配吗?”周振申毕竟当了几年学生会干部,很快就变得更加强势。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老坛的声音突然炸响,他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就要冲上去理论。 强子赶紧拉住他,摇摇头:“老坛,别冲动,这里是大学,别把事情闹大了。” 大黄也跟在后面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块蛋糕,看到这剑拔弩张的这阵仗,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王北海也不生气,立刻出言回怼:“咱俩谁是癞蛤蟆,癞蛤蟆自己知道。” 这时,林嘉娴往前迈了一步,挡在王北海身前,目光坚定地看着周振申:“周振申,我再说一遍,我愿意跟谁跳舞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请你尊重我,也尊重我的朋友,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尊重?”周振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提高声音,引得更多学生围过来,“你跟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在一起,还谈什么尊重?林嘉娴,你以前在学校不是挺高傲的吗?怎么现在连这种人都看得上,装什么清高。” 眼见姓周的这小子邀请跳舞不成,竟然恼羞成怒把矛头转向了林嘉娴,王北海听得火冒三丈,刚要上前教训对方,却被林嘉娴轻轻按住了胳膊。林嘉娴转过头,冲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交给我”的笃定。随后,她重新看向周振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装清高?总比你装绅士强,以前在学校追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嘴脸,现在被拒绝了,就开始人身攻击,这就是所谓的学生会干部的素质?” 林嘉娴顿了顿,声音更冷了:“还有,我的舞伴比你这种只会在学校里摆架子的学生强多了,你与其在这里嫉妒别人,不如多花点心思在正道上,省得毕业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这番话像连珠炮似的,怼得周振申哑口无言。他看着林嘉娴坚定的眼神,又感受到周围学生们异样的目光,有同情,有嘲讽,还有鄙夷,脸颊火辣辣的疼,像被人扇了几巴掌。他知道今天讨不到好,只能狠狠地瞪了王北海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转身拨开人群,狼狈地躲到了角落里。 周围的学生见没热闹可看,也纷纷散开,舞台上的乐队重新奏响了舒缓的《蓝色多瑙河》,礼堂里的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温馨。 老坛双手抱在胸前,凑到王北海身边,挤眉弄眼地说:“行啊大海,这林妹子可不是好惹的主,你以后有福喽!” 王北海没理会他的调侃,牵着林嘉娴的手,慢慢走进舞池。舞池中央的魔球灯还在缓缓旋转,把红、蓝、绿三色的光斑洒在他们身上,像撒了一把碎星。王北海其实没怎么跳过交际舞,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僵硬,脚步时不时会和林嘉娴的撞到一起。但他学东西快,跟着林嘉娴的节奏,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左手轻轻揽着她的腰,右手握着她的手,随着音乐的节拍慢慢摇摆。 林嘉娴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子,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味,让王北海的心跳瞬间加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腰间的柔软,还有握着的手心里的温度,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连舞步都慢了半拍。 “想什么呢?”林嘉娴抬起头,眼尾带着笑意,“是不是紧张了?” “没有。”王北海赶紧收回思绪,耳根却悄悄红了,“就是觉得这音乐挺好听的。” 林嘉娴忍不住笑了,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这是《蓝色多瑙河》,我以前在学校的音乐会上听过。”她轻轻调整着舞步,让两人的节奏更合拍,“你学东西真快,刚开始还以为你要踩我脚呢。” 舞池周围,老坛和强子看得眼热。老坛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朝着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女学生走过去。那女生穿着粉色立领短上衣,搭配黑色百褶裙,梳着两条麻花辫,看起来文静又可爱。“同学你好,我叫谭济庭。”老坛努力挤出个温和的笑容,“能请你跳支舞吗?” 女生愣了一下,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老坛激动得差点顺拐,好在强装镇定,笨拙地拉起女生的手,走进了舞池。强子也不甘示弱,看中了一个穿短款皮衣、烫着卷发的女生,上去没聊两句,就被对方笑着拒绝了。他也不气馁,又找了个穿旗袍的女生,这次倒是成功了,两人手牵手走进舞池,强子还不忘回头给王北海比了个“拿下”的手势。 而大黄,则完全沉浸在美食的世界里。他端着个餐盘,在自助区来回穿梭,蛋糕、饼干、水果,只要是能吃的,都往盘子里放。不一会儿,餐盘就堆得像小山似的,他找了个空座位坐下,一边大口吃着蛋糕,一边喝着橘子汽水,甚至还试着喝起了之前从来没有沾过的红酒,没多久小脸就喝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一曲终了,成双成对的男女学生们纷纷退出舞池,回到座位上休息。就在这时,舞台上的音乐突然变了,动感的节奏、强烈的鼓点,瞬间打破了之前的舒缓氛围。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周振申带着两个穿休闲装的男生,大步流星地走进舞池。他们随着音乐扭动身体,一会儿旋转,一会儿跳跃,动作虽然不算专业,却充满了活力,引得周围的学生们纷纷起哄鼓掌。 周振申跳得兴起,径直朝着王北海的方向走过来,一边跳一边做着挑衅的动作,他伸出手指了指王北海,又指了指舞池中央,嘴里喊道:“喂!癞蛤蟆,敢不敢跟我斗舞?” 周围的学生们瞬间沸腾了,纷纷围过来,把舞池围得水泄不通。林嘉娴皱起眉,拉了拉王北海的胳膊:“别理他,他就是想找存在感。” 老坛凑过来,面露担忧之色:“大海,算了,咱们就是来玩玩的,舞也跳了,女大学生的手也牵了,够本了。”他担心王北海冲动之下出手教训对方,到时他肯定也得上。 强子也靠近小声说:“海哥,待会儿咱搞点吃的就可以闪了,犯不着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舞蹈不是咱的强项。” 王北海却笑了,他从不是怕事的人,以前在北京的时候,无论跟人家掐架还是跟人斗舞,咱爷们儿就没怕过。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夹克,对着林嘉娴和老坛、强子说:“放心,只要我站在舞池中央,他连丢人现眼的机会都没有。”只是,他看了眼舞台上的乐队,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音乐不行,太没劲儿了。” 说完,王北海丢下一脸错愕的三人,径直朝着大礼堂的后台走去。周振申愣在原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林嘉娴也有些担心,怕他闹出什么乱子;老坛和强子更是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王北海走到后台,手里多了一盘黑色的磁带,是他特意带来,为了舞会准备的,他跟负责播放音乐的学生说了几句,又把磁带递了过去。那学生愣了一下,犹豫着把磁带放进了播放机。 下一秒,一阵极具冲击力的音乐突然响起,强烈的吉他 riff、动感的鼓点,还有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猫王)那独特的、带着沙哑的嗓音,瞬间袭卷了整个礼堂。《Heartbreak Hotel》的旋律,融合乡村布鲁斯与山地摇滚,在60年代的上海,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 现场的学生们先是愣住了,紧接着,就有人开始不自觉地跟着音乐扭动身体。王北海大步流星地走进舞池中央,随着音乐的节奏,开始舞动起来,他没有跳传统的舞蹈,也没有学周振申那套花架子,而是跳出了一种全新的舞蹈动作:只见他的身体像没有骨头似的,时而弯腰,时而旋转,手臂和腿部的动作充满了力量,却又带着种放荡不羁的随性,类似后来的霹雳舞风格,却又多了几分摇滚的狂野。 王北海的脚在地上快速滑动,身体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颤动,头发被甩到飞起,墨镜滑到了鼻尖,露出一双充满活力的眼睛。 周围的学生们被这种新颖的舞技彻底吸引了,纷纷围在舞池边,跟着音乐的节奏鼓掌、欢呼,还有些胆大的学生,直接冲进舞池,跟着王北海一起跳了起来。 老坛和强子看得目瞪口呆,随即也兴奋地吹起了口哨,大喊:“大海牛气!”他们万万没想到,平时在宿舍里只会画图、下棋的大海,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隐藏技能。 林嘉娴也瞪大了眼睛,捂着嘴,眼里满是惊喜和崇拜。她以前在信里听“痞子王”说过,他喜欢听国外的摇滚乐,却从没想过,他竟然还会跳这么酷的舞蹈。看着舞池中央那个闪闪发光的身影,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脸颊也越来越红,这个家伙,总是能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闯入了舞池,是大黄。他手里还拎着个没喝完的酒瓶,脚步踉跄地跟着音乐扭动身体,动作笨拙又滑稽,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转圈,一会儿又学着王北海的舞蹈动作,结果差点摔个跟头,引得周围的学生们哄堂大笑。 王北海看到他,也忍不住笑了,非但没有嫌弃,反而伸出手,拉着大黄一起跳。老坛和强子见状,也冲进舞池,四个人在舞池中央,跟着摇滚乐的节奏,肆意地舞动着,把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而停在舞池边上的周振申,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他原本想通过斗舞找回面子,却没想到王北海跳的这种舞,他连见都没见过。那强烈的音乐、不羁的动作,还有现场学生们的欢呼,都像巴掌似的,狠狠扇在他的脸上。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眼神里满是羡慕嫉妒恨,他也想学会这种舞蹈,也想成为全场的焦点,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北海出尽风头,自己却像个小丑。 他知道,斗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再比下去只会自取其辱。他咬着牙,转身回到座位上,拿起桌上的红酒,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却还是压不住心里的火气。 舞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强子悄悄溜到自助区,把几块蛋糕和饼干塞进了口袋,他想留着回设计院加班的时候垫肚子。没想到,这一幕正好被周振申看到了。 “喂,你干什么呢?”周振申猛地站起来,指着强子,声音里满是嘲讽,“偷东西?我就说你们是一伙儿的吧,果然是没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素质就是低。” 强子的脸瞬间红了,赶紧把口袋里的零食拿出来,有些尴尬地说:“我,我就是想留着晚上吃,不是偷。” “不是偷?”周振申冷笑一声,走上前,一把夺过强子手里的饼干,扔在地上,还狠狠踩了几脚,“这是学校为舞会准备的,不是给你这种人占便宜的,没本事就别来参加舞会,丢人现眼!” 第28章 这就是青春 “你他妈的太过分了!”强子气得浑身发抖,撸起袖子就要跟周振申动手。 老坛和大黄也赶紧跑过来,站在强子身边,怒视着周振申。 周围的学生们又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周振申却丝毫不惧,反而更加嚣张:“怎么?想打架?我告诉你们,这里是同济大学,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敢闹事,我就报公安。” 就在这时,林嘉娴走了过来。她弯腰捡起地上被踩烂的饼干,看着周振申,语气冰冷:“周振申,你太过分了,他只是想拿点零食,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至于这么咄咄逼人吗?” “林嘉娴,这跟你没关系。”周振申喊道。 “怎么没关系?”林嘉娴站到强子身边,眼神坚定,“他们是我的朋友,你欺负我的朋友,就是欺负我,这些零食,我赔给学校,你刚才的行为,必须给他道歉。” “他偷东西,我给他道歉?你有没有搞错?”周振申难以置信地盯着林嘉娴,他没想到自己苦苦追求的姑娘会这么护着他们,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时,王北海和老坛站了出来,逼近周振申,他们俩的不善眼神是准备要随时动手的意思。 “你们两个想干嘛?想打架是吧?好,你们给我等着。”周振申不敢跟他们硬碰硬,后退几步后便冷哼一声,转身跑出了大礼堂。 舞会结束后,学生们纷纷离开,大礼堂里渐渐安静下来。林嘉娴带着王北海几人正要离开,却被周振申带着十几个学生拦住了去路,那些学生大多是学生会的成员,手里还拿着木棍、扫帚,显然来者不善。 王北海心里一沉,知道周振申是因为在舞会上丢了面子和刚才被他们震慑后,故意堵他们,想伺机报复。 老坛立刻撸起袖子,摆出打架的姿势:“怎么?想以多欺少?来啊,谁怕谁!” 王北海赶紧把林嘉娴护在身后,眼神警惕地看着周振申:“你这是要狗急了跳墙?” 强子也握紧了拳头,虽然有些紧张,却没有退缩。大黄站在最后面,浑身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本能反应,他长这么大,还没跟人打过架。 周振申却突然笑了,他挥了挥手,让身后的学生放下手里的家伙事,然后走到王北海面前,眼神炙热地说:“我不想干什么,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你们走。” 王北海皱起眉:“什么事?” “教我们跳你刚才那种舞。”周振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就是那种跟着摇滚乐跳的舞,太酷了,只要你肯教我们,之前的事,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王北海愣住了,他以为周振申是想报复,没想到竟然是想拜师学艺? 老坛和强子也愣住了,强子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小子,脑子没坏吧?” 王北海回过神,忍不住笑了:“你要是早些时候好好跟我求着学,我可能会教,也可能不会。但你现在用这种方式威胁我,让我很不爽,咱也是要面儿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教你们?” 他顿了顿,故意上下打量着周振申和他身后的学生,语气里满是嘲讽:“再说了,就你们这几头猪,就算我教了,你们也学不会,纯属白费功夫。” 这番话彻底惹恼了周振申和他身后的学生。 “你他妈骂谁呢?”周振申怒吼一声,“我现在怀疑你们是在传播资本主义思想,这种摇滚乐、这种舞蹈,都是西方资本主义的糟粕!” 周振申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学生们喊道:“同学们,我们不能让他们把这种糟粕带出去,把他们抓起来,交给学校处理。” 那些学生被王北海骂成“猪”,本来就很愤怒,听到周振申煽动的话,立刻响应起来,纷纷朝着王北海他们围过来。 礼堂里的混乱仍在升级,周振申带来的学生们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木棍、扫帚挥舞着,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 大黄站在最后面,手里紧紧攥着那半瓶没喝完的红酒,瓶身被他攥得发热,他的手在不停颤抖。他看着老坛被两个学生按在地上打,强子的胳膊也挨了一棍,王北海护着林嘉娴在人群里躲闪,心里的热血突然涌了上来,他平时看着木讷,可骨子里藏着的倔劲,最见不得兄弟受欺负。 “住手!”大黄突然嘶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劲。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就在这刹那间,昏暗中,大黄举起酒瓶,朝着最嚣张跋扈的周振申冲了过去。 周振申刚要回头呵斥,就见一道黑影袭来,他甚至没看清对方的动作,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砰!”酒瓶砸在周振申头上,瞬间碎裂,红酒混着猩红的鲜血溅了周围学生一身。周振申闷哼一声,捂着后脑勺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睛瞪得溜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突然神经质的砸下去,大黄自己也愣住了,看着手里剩下的半截酒瓶,还有周振申头上不断涌出的血,心脏咚咚狂跳,可他没敢停留,转身就朝着礼堂门口狂奔。 “拦住他!”周振申反应过来,捂着流血的脑袋嘶吼,声音里满是疼意和愤怒。 大礼堂里灯光昏暗,刚才也只是刹那之间发生的事,没人看清动手的到底是谁,只看到一道人影,冲进来又跑出去,学生们乱作一团,有的去追大黄,有的还在围着王北海几人。 “这哥们够意思!”老坛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远去的背影说道。 强子这时也靠了过来:“咦,大黄呢?” 王北海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那道熟悉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家伙是大黄。” “还愣着干嘛,追啊!”老坛率先反应过来,抓起桌上的空酒瓶就往外冲。 王北海也顾不上别的,拉起林嘉娴的手,护着她,朝礼堂外冲去。 强子揉了揉被打疼的胳膊,也抄起个酒瓶追了出去。 黑夜,路灯昏黄的光线洒在石板路上,同济大学校园里一片混乱,大黄慌不择路地往前跑,身后传来学生们的喊叫声:“别让他跑了!” “抓住那个砸老子的。”周振申捂着脑袋,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下在后面追,没想到作为学生会干部的周振申在学校里还挺有威望,他又喊来不少人机械工程系学生,在同济大学校园围追堵截王北海他们。 “大黄,往这边跑!”王北海在旁边小道上大声喊。 慌乱中的大黄听见王北海熟悉的声音,紧张的心情稍微镇定下来,他憋了一口气转了个弯,快速朝着王北海几人的方向跑去,很快便与几人汇合。 “跟我来。”林嘉娴熟悉校园地形,带着王北海几人往图书馆后面的小巷跑。 小巷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脚下全是碎石子,几人跑得跌跌撞撞,受惊的大黄跑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兄弟们跟上来了,才稍微松了口气,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在巷子里晃来晃去,像鬼火般缠着他们不放。 “快,躲进这个杂物间。”林嘉娴指着巷子尽头的一扇小铁门,那是学校后勤处的杂物间,平时用来堆放扫帚、拖把。 几人闻言赶紧挤进去,王北海轻轻关上门,透过门缝往外看,学生们的脚步声从巷口经过,手电筒的光扫过门板,吓得几人屏住呼吸。 “应该走了吧?”强子压低声音问,刚要开门,就听到外面传来周振申的声音:“仔细搜!他们跑不远,肯定躲在附近了。” 几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杂物间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空间狭小,五个人挤在一起,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突然,杂物间的门突然被拉开,十几道手电筒的光射进来,晃得几人睁不开眼。 “找到他们了。”外面传来学生的兴奋声。 周振申捂着脑袋跑过来,脸上满是阴狠:“跑啊!怎么不跑了?” 学生们蜂拥而上,把五人拽出来,堵在墙角,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今天不把你们打出屎来,我就不姓周。”周振申怒吼着。 “这就是老子要的热血青春啊!”老坛突然笑了,撸起袖子,“兄弟们,跟他们拼了!”说完便带头率先冲了上去。 老坛这话像点燃了导火索,强子也跟了上去,挥拳打在一个学生的脸上。 大黄也没怂,从身后掏出刚才从杂物间顺出来的扫帚,挥舞着反抗。 王北海把林嘉娴紧紧护在身后,对抗着涌上来的学生,眼神里满是狠劲,这就是青春,有冲动,有热血,更有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兄弟和心上人的倔强。 混乱再次爆发,老坛刚打倒面前的学生,就被身后的人一棍子砸在脑袋上,鲜血瞬间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 “老坛!”王北海嘶吼一声,红了眼,他再也顾不上别的,拎着酒瓶就朝着周振申冲过去,无视周围挥过来的拳头,眼里只有那个带头的家伙。 林嘉娴见状赶紧拉住王北海的胳膊,却被王北海一把推开。 “别管我!”王北海怒吼着,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疯狂。 就在这时,林嘉娴突然大喊:“痞子王,别冲动!” “痞子王”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在王北海耳边,他挥着酒瓶的动作瞬间停住,整个人僵在原地,缓缓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嘉娴:“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林嘉娴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哽咽:“痞子王,你最听我的话了,别跟他们打,不值得!” “小林战士?”王北海嘴里喃喃自语,他一步步走向林嘉娴,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那个在信里陪了他四年的笔友,那个他在衡山路苦苦寻找的“小林战士”,竟然就是眼前这个陪在他身边的美丽姑娘。 周围的学生们也停住了手,疑惑地看着他们。 王北海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傻子,可下一秒,他拿起手中的空酒瓶,猛地砸向自己的脑袋。 “砰!”酒瓶碎裂,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滴在脸上。 王北海转头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周振申:“这下,够了吗?能不能消停?” 周振申被王北海的气势震慑住,这家伙够狠,妈的,连自己的脑袋都下得去手。 而王北海对此却毫不在意,他又慢慢走近林嘉娴,望着对方纯洁眸子中浮现的惊愕眼神认真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你说的话我都听。”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慑住了,学生们看着王北海脸上的鲜血,再看看周振申和老坛头上的伤,突然冷静下来,这要是闹出人命,他们的前途就毁了,为了一个已经毕业的前学生会干部,太不值得了。有人悄悄放下了手里的木棍,有人往后退了退,看向周振申的眼神里满是犹豫。 林嘉娴吓得脸色惨白,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赶紧跑过去,扶住王北海,从包里掏出手帕,又从自己的百褶裙上撕下一块布,笨拙地给他包扎伤口。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傻?”林嘉娴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北海咧着嘴痴笑:“在‘小林战士’面前我就变成了傻子。” 老坛捂着流血的脑袋站在旁边,看着两人亲密模样,委屈地想:那我呢? 周振申看着林嘉娴紧张王北海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追了林嘉娴这么久,从未见过她对谁这么上心,可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却轻易得到了她的心,他咬着牙,眼神里满是嫉妒和不甘。 “我没事,就是流点血,不疼。”王北海伸手擦去林嘉娴脸上的眼泪。 林嘉娴擦去眼泪,认真盯着王北海仔细瞧,这种相认的感觉很神奇,像是跨越了千里的距离,穿过了百封信笺,终于在这一刻,两个灵魂紧紧贴在了一起。 “走,去医院。”林嘉娴扶着王北海。 几人走出巷子,学生们自动让开一条路,没人再阻拦。 周振申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满是不甘,却也没再追上去,他知道,今天他输得彻底。 到了医院,护士给王北海和老坛包扎伤口,王北海的额头缝了两针,老坛的后脑勺缝了三针,两人头上都缠着白色的纱布,看起来有些滑稽。强子和大黄坐在旁边,时不时偷偷笑两声,被林嘉娴瞪了一眼,才赶紧憋住。 “你们先在这等着,我去缴费。”林嘉娴拿着缴费单,刚走出病房,就看到周振申被几个学生扶着走进隔壁病房,脑袋上也缠着纱布,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躲在门外偷听。 “快打电话到周公馆,就说周振申被人打了,在医院。”周振申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傲气。 这时候,强子也偷偷跟了出来,听到了周振申的话,赶紧回到病房:“不好了,那姓周的家伙要搬救兵。” 林嘉娴也匆匆忙忙回到病房,听了强子的话也点点头。 老坛腾地从病床上站起来:“快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几人不顾护士的阻拦,偷偷从医院后门跑了。 没过多久,几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医院大门口,十几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地冲进医院,可他们在周振申的示意下找到王北海几人所在的病房时,早已人去房空。 周振申坐在病床上,脸色阴沉:“得罪了我周振申,他们跑不了。” 第29章 让中国有自己的火箭 出了医院后门,几人沿着窄巷绕到平凉路,确认身后没有人追来,才松了口气,此时,路灯昏黄的光洒在水泥路面上,映得整个平凉路像条长河。 林嘉娴看着王北海额头上渗血的纱布,伸手轻轻碰了碰,语气里带着嗔怪:“还疼吗?” 王北海摸了摸纱布,咧嘴笑了,忘了额角的疼。 “对了,先前在礼堂里,你跳的那是什么舞?我从来没见过,倒挺新奇。”林嘉娴好奇地问。 “那叫‘迪斯科’,去年从国外回来的表哥教我的,他说这是国外最流行的舞,跟着摇滚乐跳最带劲。”王北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盘磨得有些掉色的磁带,“这盘猫王的《Heartbreak Hotel》,就是他从国外捎回来的,我平时就爱听这个。” “你这叫崇洋媚外。”林嘉娴故意皱起眉,伸手抢过磁带,指尖碰到他的手,又赶紧缩回去,耳尖悄悄泛红。 “这你就不懂了吧?”王北海凑过去,压低声音,“咱这叫‘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摇滚乐的节奏能让人提神,迪斯科能活动筋骨,整天在车间里太闷了,总得找个消遣方式,你看今天舞会上,大家不都跟着跳了吗?” 林嘉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白了他一眼,却把磁带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她其实挺喜欢那首英文歌的旋律,刚才在礼堂里,她的脚也忍不住跟着打拍子。 王北海几人把林嘉娴送回家,然后王北海带着老坛、强子和大黄三人赶回敬老院,正好老常回衡山路了,房间里空出一张床,两张床四个人将就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四人才赶回衡山路蕃瓜弄宿舍。 临近春节,柴油机厂马上要放假了,工人们的心态也变得活跃起来。 厂里的工人按进厂年代分为两个群体:解放工人和建国初期工人。解放工人是从民国政府旧工厂解放过来的,整体技术水平有限;建国初期工人以五八年为节点,号称“五八号”,虽然人数不多,却是厂里的中流砥柱,大多有文化、手艺好,郑有才就是其中的代表。 郑有才本是锻造车间的翻砂工,却特别擅长制作烟花,每到春节或重大庆典,他就带着工人,用厂里的材料制作各式各样的烟花。临近春节,他又开始忙活起来,下午的时候他就在厂区的空地上搭起铁架子,把制作好的烟花挂上去,傍晚时分,点燃烟花,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里绽放,照亮了整个厂区,工人们围着烟花,欢呼雀跃,寒冷仿佛都被驱散了。 王北海也和林嘉娴一起欣赏了这场别开生面的烟花盛宴,自从两人相认后,感情也逐渐升温,虽然没有表明关系,但在他们心里都默契地选定了对方。 转眼就到了腊月廿九,上海柴油机厂门口贴了对联,挂起了红灯笼,厂里的广播循环播放着《歌唱祖国》,年味越来越浓。厂长林启康站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身边堆着小山似的年货:每人两斤带鱼、一斤花生、半斤糖果,还有一张粮票和布票。工人们排着队领年货,脸上都带着笑,互相说着拜年的话。 “老常同志,这是你的年货,拿好。”林启康递过一个布袋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 老常接过袋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谢谢林厂长,我这就带回设计院,让同事们也沾沾喜气。”他惦记着院里的伙计们,恨不得立刻就回去。 王北海跟在老常后面正准备去领年货却被林嘉娴拉到一边。 “等会领完年货,你等我一下,有事找你。”林嘉娴凑到王北海耳边低声说。 “可是……我还要赶着回设计院,都跟老常约好了。”王北海如实说道。 “不许回!”林嘉娴瞪了王北海一眼,丢下三个字便转头忙着给爷叔林启康分发年货去了。 啥意思?王北海愣愣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领完年货,厂里就放假了,老常找到王北海,得知王北海暂时不回设计院后,他连敬老院宿舍都没回,直接拎着年货往轮渡码头赶去。 王北海也领了年货,见林嘉娴还在忙着发年货,他打了个招呼便抱着布袋子,沿着军工路往敬老院走,路过巷口的馒头摊,又掏出粮票买了二十个白面馒头。 敬老院的铁门虚掩着,老周师傅正在院子里扫地,小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在王北海脚边蹭来蹭去。 “小王同志回来啦!”老周师傅放下扫帚,看到他怀里的年货,“这是厂里发的年货吧?柴油机厂福利不错的。” “周大爷,这些年货我用不到,给院里的老人们分了吧。”王北海把布袋子递过去,又拿出馒头,“还有这些馒头,您给老人们热着吃。” “这怎么使得?”周师傅连忙推辞。 王北海直接将手里的布袋往前一推:“周大爷,我是真心给大家的,就当是我这个做晚辈的孝敬各位长辈了。” 老周师傅眼眶一热,赶紧喊来几个身体硬朗的老人接过王北海手里的东西,随后,大家围着王北海,七嘴八舌地道谢: “小王啊,难为你还想着我们这些老家伙。” “小王同志,快进来烤烤火,外面冷。” 王北海跟着他们走进屋里,炉火烧得正旺,老人们给他端来热茶,又拿出瓜子糖果,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他坐在炉边,听老人们讲过去在厂里的故事,心里暖烘烘的。 临近中午,林嘉娴找到敬老院,看到王北海正帮老周师傅劈柴,额头上还渗着汗。 “你还真是勤快,回头给我家也劈些柴呗!正好过年期间烧锅做饭用得多。”林嘉娴弯腰盯着王北海笑着说。 “那当然没问题。”王北海放下斧子,起身擦了把汗说道,能再去林嘉娴家蹭饭他求之不得。 “我妈让我来告诉你,今年去我家过年。”林嘉娴直起身,双手背后,爽朗地说。 王北海愣了一下:“去你家过年?会不会太麻烦叔叔阿姨了?” “有什么麻烦的。”林嘉娴拉着他的胳膊,“我爸妈都盼着你去呢,我爸还说要跟你下象棋。” 面对心仪姑娘的邀请,王北海欣然答应,但他心里清楚,咱北京孩子上门做客不能空着手,于是,第二天一早,他揣着这个月的工资,就去了八埭头买新年礼物。 大年三十这天,上海的街头格外热闹,家家户户都贴起了春联,挂起了红灯笼,孩子们穿着新衣服,拿着鞭炮在巷子里跑。 有“南京路”之称的八埭头街面早已热闹起来,爆米花的师傅支起铁桶,右手摇着铁桶的把手,左手拉着木质鼓风机,“呼嗒呼嗒”的声音格外有节奏。压力表的指针慢慢上升,师傅突然喊了一声:“响了啊!”周围的孩子赶紧捂住耳朵,“砰”的一声巨响,雪白的米花喷出来,师傅打开布袋子,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王北海买了两袋米花,又走到糖炒栗子摊前,栗子在黑砂里翻滚,发出沙沙的声响,摊主用大铁铲翻动着,嘴里不停地喊着:“糖炒栗子……热乎的糖炒栗子,香甜得很。” 这时王北海忽然想起来,之前听林嘉娴提过,她和妈妈张慧芬就爱吃糖炒栗子,于是,他果断买了一斤,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随后又给林父买了个保温茶杯,给林母买了条围巾,给林嘉娴买了双毛茸茸的手套,都是他挑了好久才选中的。 走到江园里弄堂口时,王北海看到林嘉娴正蹲在地上喂流浪猫,几只小猫围着她,“喵喵”地叫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馒头掰成小块,放在地上。 “你怎么在这儿?特意过来迎接我的?”王北海走上前,把糖炒栗子递过去,“诺,给你买的。” 林嘉娴接过栗子,剥了一颗放进嘴里,香甜可口。 “美得你,我是来喂猫的,这些都是我经常喂的猫。”林嘉娴瞪了王北海一眼笑着说,眼里满是温柔。 王北海还不知道,林嘉娴在江园里“猫小姐”的名头可响亮得很。 旁边晒被子的阿婆笑着说:“小娴啊,这是你对象吧?小伙子长得真精神!” 林嘉娴脸颊一红,赶紧解释:“阿婆,他是我同事。”她在心里嘀咕:怎么谁见到王北海都说是自己对象? 王北海听了阿婆的话,却在旁边傻笑,心里像吃了糖一样甜。 两人拎着礼物来到江园里 49号,张慧芬正端着一碗浆糊在门口准备喊自家男人出来贴春联,看到王北海,立刻笑了:“小王来啦!快到屋里坐。”她看到王北海手里还拎着礼物笑容更甚了,“来就来,还买啥东西。” 当张慧芬看到王北海手中的糖炒栗子时,眼睛一亮,“哎呀,我最爱吃这个了,还是你细心。” 林启明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副春联,看到王北海,热情地招呼:“小王,来得正好,等我把春联贴好,今天咱再痛痛快快杀几局。” 打完招呼后,林嘉娴拉着王北海走进自己的闺房,房间不大,却收拾得格外温馨,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摆着几本书和一个台灯,书桌上还放着个相框,是她大学毕业时的照片。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还有一张手绘的机械图纸。床头挂着个布偶猫,是她小时候妈妈给她做的。 小白猫奶糖此时正慵懒地趴在窗台上睡觉。 “你先坐,我去给你倒茶。”林嘉娴将桌上的相册放到王北海面前,转身出去。 王北海眼前一亮,顺手拿起桌上的相册翻看。 相册里都是林嘉娴的照片:小时候穿着碎花裙,扎着两条麻花辫,在杨浦公园划船,笑得格外灿烂;中学时穿着校服,站在学校门口的合影;大学时的艺术照,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同济大学的樱花树下,眼神清澈。最后一页是她的毕业照,穿着学士服,和同学们站在一起,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王北海看着照片里的林嘉娴,忍不住偷偷取出那张樱花树下的艺术照,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他想把这张照片带在身边,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你在看什么呢?”林嘉娴端着茶杯回来,见王北海盯着相册发呆,忍不住笑了,“是不是觉得我小时候很傻?” “没有,很可爱。”王北海赶紧合上相册,眼神有些慌张,“你大学学的机械工程,怎么会喜欢这个专业?” “因为我爷叔啊。”林嘉娴坐在他身边,“小时候总去厂里玩,看爷叔带着工人师傅们修机器,觉得特别有意思,后来考大学,就报了机械工程系。”她顿了顿,看向王北海,“你呢?为什么会去搞火箭?” “因为想让中国有自己的火箭。”王北海的眼神变得坚定。其实,他之前整天吊儿郎当,哪里有什么崇高理想,只不过后来加入上海机电设计院,参与造火箭这项伟大的事业,这个目标才逐渐清晰起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温暖而安静。王北海看着林嘉娴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能遇见她,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张慧芬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年夜饭,王北海凑到厨房门口,想帮忙打下手,却被张慧芬推了出来:“你去跟老林下棋,厨房这里不用你帮忙,别添乱。” 林启明早已摆好象棋,坐在桌边等着他:“来,小王,就等你了。”这也是一年中他难得的做回一家之主。 两人在桌边坐下,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悦耳。林嘉娴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两人添茶。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混合着鞭炮的声响,满是过年的味道。 “开饭啦!”张慧芬端着最后一道热炒从厨房走出来。 林家的年夜饭格外丰盛,为了招待王北海这次更是下了血本,冷盘摆满桌子:白斩鸡皮黄肉嫩,四喜烤夫里放了花生和木耳,还有腊肠、酱牛肉、爽口萝卜和凉拌贡菜,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热炒也很丰富:红烧鲫鱼汤汁浓郁,面拖黄鱼外酥里嫩,油爆虾色泽黄亮,走油蹄膀肥而不腻,油闷笋鲜脆可口,生煸草头翠绿爽口。汤是三鲜汤,里面有肉圆、虾仁、金针菇,鲜得很。 “小王,快尝尝这个走油蹄膀,阿姨炖了一下午。”张慧芬给王北海夹了一块,“过年要吃点好的,补补身体。” 王北海咬了一口,软糯入味,忍不住赞叹:“阿姨,您的手艺太好了,比我之前吃过的都好吃。” 张慧芬听到对方这么夸赞她的厨艺,心里自然乐开了花。 林启明笑着举杯:“来,小王,喝一杯,新年快乐!” 王北海端起酒杯,将杯子稍稍放低跟林启明碰了一下,又跟张慧芬和林嘉娴碰了碰,黄酒的醇厚在嘴里散开,暖了整个身子。 饭吃到一半,窗外突然传来“砰砰”的响声,烟花在夜空绽放,五颜六色的,照亮了整个弄堂。 第30章 重振旗鼓代号T-6 “我们去放烟花吧。”林嘉娴拉着王北海的手,跑出门外。 “这孩子,着什么急,等吃完饭再放也不迟。”张慧芬望着两个跑出去的背影大喊。 “我们吃饱啦!”林嘉娴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王北海被拉着跟在后面一阵无语,大小姐,你是吃饱了,我还没开始吃呢。 两人在弄堂口买了几串鞭炮和几支烟花,王北海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引来不少孩子,他们围着烟花,欢呼雀跃。 王北海拿起一根烟花棒,点燃后,金色的火花从棒尖冒出来,照亮了孩子们的笑脸。林嘉娴也拿起一根,跟王北海一起挥舞着,火花在夜色里划出美丽的弧线,她站在王北海身边,看着王北海跟孩子们玩闹的样子,眼里满是温柔。烟花在夜空绽放,映在林嘉娴的眼睛里,像藏着星星。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王北海要回敬老院了,林启明和张慧芬叮嘱他:“年初一早点来,咱们吃饺子。” 林嘉娴送他到巷口,小声说:“明天我等你,带你去弄堂里逛,年初一有很多好玩的。” “好!”王北海点点头,看着林嘉娴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才转身离开,走在空荡的街头,烟花的余味还在空气里弥漫,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嘴角忍不住上扬。 大年初一早上,王北海起得格外早。敬老院里积了一层落叶,老周师傅正在清扫满地落叶,小黄狗躺在落叶上撒欢。王北海接过扫帚,帮着一起扫,嘴里哼着歌,看得出来今天心情不错。扫完地,他回到房间,换上新洗的棉袄,又对着镜子打理了一下卷发,虽然烫了有些日子,但依旧蓬松,收拾妥当后他便出了敬老院朝着江园里走去。 弄堂里满是拜年的人,孩子们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糖果,互相说着“新年快乐”。 刚走到林家楼下,王北海就被几个孩子围住:“叔叔,新年快乐!”说完孩子们伸手仰头望向他,眼神中满是充满稚气的期待。 王北海愣了一下,他根本没准备红包,尴尬地站在原地,挠着头说:“对不起啊,叔叔没带红包。” 孩子们却盯着他不停地摇头,王北海不解。 这时林嘉娴正好下来,看到这一幕,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分给孩子们:“来,每人一块糖,新年快乐!”孩子们接过糖果,高兴地跑开了。 “谢谢你啊。”王北海松了口气,心里满是感激,原来这些孩子是管他要糖果呢,他还以为是要压岁钱,真是冒昧了。 “跟我客气什么!”林嘉娴笑着说,“快上去吧,我爸妈都等你一起吃饺子呢。” 屋里,林启明和张慧芬正坐在桌边等他们,桌上盛好的大盘饺子正冒着热气。 “阿拉在饺子里面包了一枚硬币,谁吃到硬币,寓意来年走好运。”张慧芬说着给几人各盛了一碗饺子。 王北海咬了一口饺子,突然“咯嘣”一声,吐出一枚硬币,不会运气这么好吧,第一口就吃到了?王北海一脸吃惊。 “吃到了,吃到了!”林嘉娴高兴地拍手,“你来年肯定有好运。” 林父和林母也笑着给王北海送来新年祝福。 王北海看着身边的林嘉娴和林家人真挚的笑声,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心里一动,忽然觉得,在上海他好像也有个家了。 正月初六,厂里开工了。 上海的冬天格外湿冷,柴油机厂的车间里没有暖气,只能靠生铁铸造的火炉取暖。工人们穿着厚重的棉衣,戴着棉手套,手里拿着工具,依旧冻得瑟瑟发抖。王北海带领技术骨干们围着图纸,讨论火箭发动机的冲压模具问题。机械的冰冷感透过手套传来,他却毫不在意,手里拿着游标卡尺,仔细测量着零件的尺寸:“这个导柱的间隙太大了,得重新加工,不然会影响精度。” 老常裹着件厚棉袄,手里拿着保温杯:“小王,我带了点生姜茶,你们喝点暖暖身子。” 王北海接过生姜茶,喝了一口,浑身都暖和了。 为了抵御寒冷,厂里还组织了体育活动,北大门外的足球场成了工人们的乐园,足球场的荒草坪上,工人们穿着劳保鞋,在荒草地上奔跑,汗水浸湿了棉衣,却没人喊累。 王北海也加入了足球队,他以前在北京上大学时就喜欢踢球,技术还不错,很快就成了柴油机厂足球队的主力队员。 周末,柴油机厂足球队要和隔壁机床厂足球队进行友谊赛,比赛当天,足球场周围围满了人,林嘉娴也来了,手里拿着水壶,给王北海加油。 比赛开始后,双方队员立刻展开了激烈的对抗。机床厂的队员身材高大,冲击力强,一上来就发起了猛攻。王北海作为前锋,灵活地躲过对方的防守,带着球往前冲,突然一脚射门,球进了!全场爆发出欢呼声,林嘉娴激动地拍手,眼里满是骄傲。 比赛进行到一半,场边突然来了个穿着蓝布棉袄、裹着小脚的老太太,是林嘉娴的外曾祖母,老人家清朝出生,跟着女儿来上海短住,今天特意让林母张慧芬带她来厂里看曾孙女林嘉娴。她看到场上一群人围着一个皮球抢来抢去,顿时惊呆了,拉着林嘉娴的手,用带着上海话的口音说:“这么大一群人抢一个皮球,真是木腔(不害臊)!多买几个不就行了?”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林嘉娴赶紧解释:“太婆,这是足球比赛,就是要抢球的,这样才热闹。” 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嘀咕:“有啥意思,不如在家绣花。” 比赛还在继续,林嘉娴将老太太搀扶坐下,一起看王北海带领柴油机厂队员和机床厂队员踢球,老太太很快就困倦了,接连打着哈欠,林嘉娴见状只能暂时告别球赛,和外婆还有姆妈一起送老太太回去休息。 春节过后,上海下了场大雪。 晨起时,大雪还在纷飞,屋顶上、树枝上、地面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厚达五寸,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王北海推开敬老院的门,看到小黄狗在雪地里跑着,留下一串小脚印,忍不住笑了。 大清早,林嘉娴来找王北海玩,两人就在敬老院里面的空地上堆起了雪人,王北海滚了个大雪球当雪人的身子,林嘉娴滚了个小雪球当脑袋,两人一起给雪人安上眼睛、鼻子和嘴巴,还用红围巾给雪人围上。 “你看,这个雪人像不像你?”林嘉娴笑着说,她指着刚用树枝给雪人插的卷发造型。 王北海也笑了,突然抓起一把雪,朝林嘉娴扔过去,林嘉娴也不甘示弱,抓起雪反击,两人在雪地里打雪仗,笑声传遍了整个敬老院。 周末,王北海回到衡山路蕃瓜弄宿舍,给老坛、强子和大黄带了好吃的,糖炒栗子、米花,还有林嘉娴妈妈做的红烧肉。 “海哥,你可算回来了!”强子接过红烧肉,迫不及待地打开,“我们都快馋死了。” 老坛也凑过来,一边吃栗子一边问:“大海,你跟林妹子怎么样了?啥时候结婚啊?” 王北海脸颊一红,赶紧转移话题:“哪儿有那么快,现在就是同事,慢慢发展。” 大黄坐在旁边,手里拿着米花,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点头附和。 就在这时,王北海接到通知,柴油机厂的技术团队有重大突破,T-5火箭发动机的核心部件已经生产完成。 来不及歇息,王北海和老常立刻跟着杨院和王总工赶往柴油机厂,车间里,技术骨干们正围着零件,脸上满是激动。 在杨南生和王希季带领下,王北海和老常的两个技术小组紧密配合,小心翼翼组装零件。 当最后一个零件安装完成,一枚完整的 T-5火箭发动机出现在眼前时,整个保密车间都沸腾了,技术骨干们互相拥抱,欢呼雀跃。王北海看着发动机,眼里满是泪水,这是他和团队日夜奋战的成果,是他们的心血。 林嘉娴也来了,看着王北海激动的样子,心里满是骄傲。两人在车间的角落里,悄悄牵着手,不需要太多言语,却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林嘉娴小声问,语气里满是不舍。 王北海点点头,心里也很失落:“发动机完成了,我得回设计院,继续推进火箭项目。” 林嘉娴闻言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王北海和老常就收拾行李返回了设计院,本以为完成了火箭重要的发动机部分,项目就可以顺利推进,然而,T-5火箭的其他环节却出现了大问题,负责联系火箭发动机试车台的大民那边传来了噩耗,他带着团队跑遍整个上海市,都没有大型发动机试车台,无法对发动机进行试车。 除此之外,由于当时中国的工业基础薄弱,生产不出贮存低温推进剂的设备,还有自动控制系统缺少关键部件,不能按照设计要求连续运动。 T-5面临着这“三座大山”根本无法逾越,最终,T-5火箭项目不得不暂停。 消息传回机电设计院,所有科研人员都如同霜打的茄子,变得士气低落。 正月十七,天气阴沉,朔风凛冽,积雪未消,屋上皑然一望皆白。 蕃瓜弄207宿舍早起扫雪,老坛拿着扫帚,强子拿着铁锹,大黄也帮忙铲雪,王北海却提不起劲,只是机械地挥动着扫帚。 来到设计院,往日热闹的办公楼变得格外冷清,走廊里听不到说话声,只有偶尔传来的叹息声。 杨南生找到王北海,把他带到办公室,递给一杯热茶:“小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我们不能放弃,航天事业本来就是在挫折中前进的,一次失败不算什么,我们可以重新再来。” 王北海看着杨南生坚定的眼神,心里渐渐有了力量,他想起柴油机厂足球队的比赛,突然有了主意:“杨院,我们举办一场足球比赛吧,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提升士气。” 杨南生眼前一亮,立刻支持他的想法。然而,政治部主任张海洋却拒绝了,他给出的理由是,现在项目暂停,大家都没心思比赛,还是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吧。 杨南生和王希季反复跟张海洋沟通,强调比赛对提升士气的重要性,张海洋最终同意破例举办比赛。 然而,正月十八,大雪下得更甚,比赛只能暂且搁置。直到正月十九,天终于放晴,太阳出来了,积雪开始融化,草地显露出来,正是比赛的好时候。 比赛地点选在淮中大楼后面的草坪上,上次王北海他们在这里踢过一次,还被张海洋训斥了一顿,这次却是名正言顺。 参赛队伍分为两队:杨南生和王希季率领的中年队,老常和大民也加入其中,而王北海和谭济庭则是率领的青年队。比赛开始后,中年队虽然年纪大了,但经验丰富,配合默契;青年队年轻有活力,冲击力强。王北海作为青年队的前锋,多次发起猛攻,老常则在中年队的后卫线上,严密防守。 一次进攻中,王北海带着球往前冲,老常上前拦截,两人争夺激烈,王北海突然一脚传球,强子接到球,一脚射门,球进了!青年队欢呼起来。中年队也不甘示弱,杨南生传球给王希季,王希季一脚远射,扳平了比分。比赛进行得格外激烈,双方队员都拼尽了全力,汗水浸湿了球衣,脸上却满是笑容。 一场球下来,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累得躺在雪地上和草坪上,却笑得格外开心。王北海看着身边的兄弟们,看着杨南生和王希季两位热情高涨的领导,心里突然觉得,失败并不可怕,只要大家团结在一起,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回到宿舍,冲了个热水澡,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压抑了许久的心情也渐渐好转。 王北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雪景,突然想起了林嘉娴,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在柴油机厂过得怎么样。他拿起桌上的照片,那是林嘉娴的艺术照,照片上的她笑得格外灿烂,王北海的嘴角忍不住也挂起了一抹微笑。 很快,机电设计院重振旗鼓,开始设计一枚常规推进剂火箭,代号为 T-6。科研人员们重新振作起来,王北海也将全部身心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图纸、数据、讨论声,充满了生机。 而在柴油机厂,林嘉娴却有些无聊。她拿出王北海送她的磁带,放进录音机里,《Love Me Tender》的旋律缓缓响起。她靠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雪景,心里满是思念,她想起和王北海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的场景,想起他在舞会上跳迪斯科的样子,想起他保护她时的坚定。 磁带里的歌曲时而宛转悠扬,时而热情奔放,每首歌都让她想起和王北海在一起的愉悦时光。 第31章 饿得两眼冒金星 上海机电设计院的食堂,最近总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自然灾害的影响像张无形的网,罩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曾经满满一勺的红烧肉,如今只剩零星几块油星子。白面馒头从管够变成每人每天两个,个头还缩了一圈。就连米汤,都稀得能照见人影。 开饭时,食堂窗口前的队伍拉得老长,每个人手里都攥着饭票,眼神里满是期待却又带着些许失落。 王北海端着搪瓷碗,看着碗里小小的白面馒头和窝窝头盖在一勺炒白菜上,白菜没啥滋味,连盐放的比以往都少了许多。他两口就把白面馒头给塞进了嘴里,又咬了口窝窝头,涩得噎人,得就着米汤才能咽下去。 “这馒头,比上个月又小了一圈。”老坛嘟囔着走过来,手里的馒头也是两口就没了,碗里的白菜早见了底,眼神还在盯着别人的碗。 老坛本就体格健壮,饭量大得惊人,以前一顿能吃五个白面馒头,如今定量每天两个,一顿最多只能吃上一个,连塞牙缝都不够。下午三点多,他坐在办公桌前画图纸,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开始发花,桌上的墨水瓶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颜色,变成了白净的白面馒头,上面还冒着热气。 “嘿嘿,白面馒头……”老坛伸手就往墨水瓶抓去,握着墨水瓶就往嘴里送。 旁边的同事见状赶紧拉住他:“谭济庭,你干啥呢?这是墨水瓶,不是吃的。” 老坛猛地回神,看着手里的墨水瓶,冷汗瞬间下来了,两眼冒金星,头也跟着发晕。 “我……我饿糊涂了。”老坛尴尬地放下墨水瓶,嘴角还沾了点黑色墨汁。 同事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半块红薯塞给他:“我早上省的,你先垫垫。” 老坛接过红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猛灌了几口茶水,才缓过来,在这个年代,半块红薯都是救命的粮。 强子就比较机灵,总能想办法多蹭点吃的,这天中午打饭,他故意磨蹭到最后,凑到打菜的秋阿姨身边,低声说:“秋阿姨,您受累,多给我浇点菜汤呗?” 秋阿姨见是会来事的郑辛强便不动声色往他碗里多舀了半勺菜和整勺的汤。 强子道谢后刚离开窗口还没走远,就听见秋阿姨和旁边的打菜阿姨的闲聊。 从她们的谈话中强子隐约听到,后半夜三点厨子们会提前蒸第二天的馒头,蒸完还要去睡回笼觉。 强子眼睛一亮,端着碗出了食堂就往王北海和老坛的办公室跑,三人上了没人的楼顶跃层露台,平时通往外面露台的门都是锁上的,后来王北海搞到这里的钥匙又去配了把新的,没事的时候,他们宿舍四人就往露台跑,这里是他们平时抽烟聊天的秘密基地,有啥重要的事都在这里沟通,不怕被人听见。 “海哥,谭哥,我有个事儿跟你们说。”强子压低声音,把从秋阿姨她们那里听来的话重复了一遍,眼里闪着光,“咱们晚上留下来加班,等厨子走了,去食堂拿两个馒头垫垫?饿肚子的滋味,太难受了。” 老坛搓了搓手,眼里满是犹豫之色:“那……那锅里的馒头少了,厨子不会发现吗?”他这辈子没干过偷东西的事,心里发怵。 “放心!”强子拍着胸脯,“咱们不多拿,一人就两个,从不同的蒸锅里拿,食堂里有十几个大蒸锅,每个锅里少两个,谁能看出来?咱们细水长流,每天晚上来拿两个,既能填肚子,又不会被发现。”他话锋一转,又变得滑头起来,“我就是提个想法,干不干,我听你们俩的。” “什么叫听我们的?”老坛瞪了他一眼,“真被抓了,你小子也跑不了。” 王北海靠在露台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手里夹着根点燃的烟,烟早就断供了,这还是上次强子卷的丝瓜烟。他摸了摸饿得发瘪的肚子,晚上加班画图纸,肚子饿得咕咕叫,根本集中不了精神。 “反正回宿舍也是饿得睡不着,干了。”王北海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语气斩钉截铁。 老坛见王北海下了决心,也咬了咬牙:“干!总比饿死强。” 强子见状,立刻笑了:“我就知道你们俩靠谱,那咱就干了。” “对了,”老坛突然想起什么,“怎么不带上大黄?那小子也饿得不轻。” 王北海摇了摇头:“傻啊?大黄胆子太小,到时候紧张,容易露馅。” 强子闻言也点头:“海哥说得对,大黄太老实,带他反而麻烦,咱们回头给他带两个就行。” 三人商量好,各自回到部门加班,手里拿着图纸,心思早飞到食堂的白面馒头上了。窗外的天渐渐黑透,办公楼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加班的灯光,风吹得窗户哐哐响,透着刺骨的冷。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里四点,强子偷偷溜到王北海和老坛的办公室,用手指敲了敲窗户。王北海和老坛赶紧起身,裹紧棉袄,跟着强子下了楼往食堂走。办公楼到食堂的路黑漆漆的,只有几盏园灯亮着,光线昏黄,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冻得他们缩着脖子,却挡不住心里的激动。 到了食堂后,几人惊讶地发现,食堂的门没锁?原来是厨子们嫌麻烦,晚上蒸馒头时从不锁门,只虚掩着。这就省去了很多麻烦,强子轻轻推开一条缝,探着头往里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招了招手,三人轻手轻脚地溜了进去。 此时,食堂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面香味,十几个大蒸锅并排摆在墙边,蒸锅上冒着白色的热气,氤氲了整个屋子。强子走到最左边的蒸锅前,小心翼翼地掀开锅盖,一股更浓的面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码着一层大白馒头,个个饱满,冒着热气,看得三人眼睛都直了。 “烫!”强子刚伸手去拿,就被馒头烫得缩回手,赶紧在裤子上搓了搓。他灵机一动,从旁边灶台上找出块布,垫在手上,拿起两个馒头,又把旁边的馒头往中间挪了挪,填补住空缺的位置,只是馒头间的距离稍微拉开了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强子,你这脑子,真没白长。”老坛看得佩服,也学着强子的样子,找了个蒸锅,拿了两个馒头,还特意挑了个大的。 王北海走到中间的蒸锅前,刚拿起两个馒头,突然想起大黄,那小子晚上只喝了两碗稀粥,肯定饿坏了。他又多拿了两个,揣进棉袄里,胸口瞬间被热气烘得暖暖的。 “走!”王北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三人裹着馒头,轻手轻脚地溜出食堂,顶着寒风往蕃瓜弄宿舍跑,棉袄里的馒头还冒着热气,透过布料暖着胸口,那股面香味顺着领口飘进鼻子里,勾得人直咽口水。 三人还是没经得起白面馒头的诱惑,钻进街道旁边黑漆漆的弄堂里就把各自怀里的馒头给一口气炫完了,当然,给大黄带的他们可都没舍得吃。 回到宿舍时,大黄已经睡着了,蜷缩在被窝里,眉头还皱着,大概是饿得睡不安稳。王北海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馒头,在大黄鼻子前晃了晃。 “嗯?”大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闻到面香味,瞬间清醒了,“白面馒头?我……我刚才做梦还梦见吃白面馒头呢!” 大黄坐起来,肚子咕咕叫得更响了,伸手接过馒头,也顾不了许多,张嘴就咬。馒头的面香在嘴里散开,软软的,甜甜的,是他这半个月来吃到最香的东西。 王北海、老坛和强子坐在旁边看着,心里又酸又软,这孩子,是真饿坏了。 “这馒头……哪儿来的?”大黄嘴里塞满馒头,含糊不清地问。 王北海脱着棉鞋,并没多说:“别问那么多,吃你的吧。” 老坛和强子也跟着附和:“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大黄见他们不说,也不再追问,捧着馒头大口吃着,连掉在被子上的馒头渣都小心翼翼地捏起来,放进嘴里,一点都不浪费。吃完两个馒头,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真好吃……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此刻的大黄是幸福的。 这时,大家才发现,大黄早就在柜子边摆了三瓶开水,知道他们加班回来冷,他特意提前去锅炉房打的热水,真没辜负他们半夜给他带馒头回来。 王北海和强子倒了开水泡脚,热水漫过脚面,暖意顺着脚底往上爬。老坛则沏了杯热茶,捧着搪瓷杯,喝得浑身暖和。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光,照着四人满足的脸庞,这一刻,饥寒好像都被驱散了。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三人的胆子大了些。第二天晚上,他们又借着加班的名义,偷偷溜进食堂。这次,强子还特意带了个布袋子,想多拿两个,留着第二天早上吃。 可刚掀开蒸锅的锅盖,就听见食堂外面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是保卫科的巡逻队,手电筒的光柱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晃来晃去,吓得三人赶紧蹲在桌案下面,屏住呼吸。 “谁在里面?”外面传来保卫科老张的声音,同时,手电筒的光扫过食堂的门,照了进来。 强子紧紧捂着嘴,心里急得冒汗,突然灵机一动,学起了老鼠叫:“吱吱……吱吱……” 老张和另一个保卫科的人停下脚步,嘴里嘀咕:“原来是老鼠啊,这年头,连老鼠都饿得半夜出来找吃的。” “可不是嘛!”另一人叹了口气,“你说,食堂大锅里蒸的馒头,会不会被老鼠偷吃?” “不能吧?那蒸锅盖子那么重,老鼠掀不动,除非它们成精了。”老张笑了笑,又往别处走了,“回头咱们做个老鼠夹,说不定还能逮着几只,改善改善伙食。” “行!明早我跟食堂说一声,别让老鼠把存粮偷了,不然咱们都得饿肚子。” “外面这两个棒槌,怎么还不走?”老坛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 话音刚落,旁边的强子突然“呃”了一声,刚才拿馒头时就心急吃了一个,这会儿噎着了,忍不住打了个嗝。 “谁?”外面正准备离开的老张瞬间停下脚步,手电筒的光立刻照向食堂门口,故意大声诓诈,“里面的人,我看到你了,快点出来!” 三人心里一慌,转身就往食堂后门跑,可后门早就锁死了,他们刚跑到门口,就被外面闻讯赶进来的几名保卫科人员堵住了。 “小贼,还想跑?”老张一把抓住强子的胳膊,夺过他手里的布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四个白面馒头,“好啊,你们竟敢偷食堂的馒头?” “误会,都是自己人。”王北海见保卫科动真格的,赶紧解释。 “自己人?谁跟你是自己人,有事到保卫科说去。”老张用手电筒照了照三人,觉得他们有些眼熟,却丝毫不留情面。 三人被押到保卫科,保卫科刘科长坐在桌子后面,脸色严肃:“说,你们偷了多少次了?还有没有同伙?” 此时,保卫科已经查明了三人的身份,可在他们保卫科的眼里,身为科研技术人员就更不能有偷窃的行为,不然,设计院这么多技术员,都来偷来拿,他们的工作就没法干了,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对他们工作的藐视。 “这是第一次,要不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后门有锁被你们抓住啊!”王北海接过话说道,妈的,大意了,万万没想到后门有锁。 刘科长却冷哼一声:“告诉你们,你们的行为很严重,这是偷社会主义粮食,挖社会主义墙角!” “就拿了一次,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吗?我们天天加班画图纸,肚子饿得咕咕叫,不拿两个馒头,怎么有力气干活?我们还在长身体呢。”王北海不服气地说。 “你还敢顶嘴!”刘科长拍了拍桌子,“这是原则问题,明天我就上报政治部,让你们好好反省。” 第二天一早,设计院就开了全体大会。政治部主任张海洋站在台上,手里拿着那袋白面馒头,严肃地批评道:“王北海、谭济庭、郑辛强三名同志,无视院里的规定,三更半夜偷拿食堂的粮食,被保卫科当场抓获,这种行为是极其错误的,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不要犯类似的错误。” 台下的同事们低着头,没人说话,他们都知道,王北海三人不是故意的,只是饿极了。 就在这时,杨院站了起来,语气温和却坚定:“张主任,我有话要说。”他走到台上,看着台下的同事们,“同志们,我知道大家最近都饿着肚子,院里也在想办法解决,已经跟市政府申请了一批救济粮,很快就会到。王北海他们三个,也是因为加班太累,饿极了才犯了错,我看,就让他们写个检讨,下次不再犯就行。” 张海洋看着杨南生,又看了看台下同事们期待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行,就按杨副院长说的办,但下不为例!” 散会后,杨南生看着王北海三人,叹了口气:“以后饿了跟我说,别再做这种事了。” 三人闻言点了点头,但是,他们怎么可能为了一口吃的去麻烦杨院呢。 大黄这时候站在远处盯着三人握紧了拳头,他此刻才知道,昨晚那两个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原来都是这些好兄弟冒险搞来的,而他迷迷糊糊吃了顿饱饭却让三个好兄弟被当众批评,他的心里很难受。 第32章 你以为我真的要去看海啊 蕃瓜弄宿舍的煤炉早就熄了火,寒冬的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刺骨的冷。王北海裹紧了棉袄,还是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食堂的窝头越做越小,菜汤也是越发寡淡,这几天加班到半夜,胃里总像揣着块冰,肚子饿得直叫。 “要是能有口热乎的海鲜粥吃就好了。”强子揉着肚子,靠在床沿叹气。他打小在皖北小城的郊外长大,别说海了,见过最宽的水域就是淮河,至于海他只在书本里见过,对那片蓝色的水域满是向往。 “要是夏天就好了,咱们可以去赶海,弄些海鲜吃。”强子闭上眼睛,脑中充满了对大海的幻想。 “海哥,你见过大海吗?”强子忽然睁开眼转头问道。 王北海闻言沉思片刻:“海?什刹海算不算?”他打小一直生活在北京大院里,还没看过真正的海,尤其是南方的海。 老坛躺在床上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被褥,闻言笑出了声:“你真当我们啥都不知道啊?你那什刹海顶多算个湖,咱福建老家的海才叫海,蓝得能映出云影,夏天一涨潮,沙滩上全是花蛤、螃蟹,一捡一大筐。”他说着,咽了口唾沫,仿佛已经闻到了海鲜的鲜味。 大黄坐在角落里,手里攥着个空搪瓷缸,听到“海”字,突然抬起头,他是南汇县老港镇人,打小在海边长大,对大海熟得像自家后院:“俺们那儿的海,夏天才叫热闹,阿爷和阿爸天不亮就摇着小渔船出海,我跟在后面跑,蹲在海边的礁石上等。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海面上金闪闪的,渔船一靠岸,满船的鱼蹦得老高,带鱼、鲳鱼、梭子蟹,还有比巴掌大的蛤蜊。” 随着大黄说得绘声绘色,王北海和强子听得眼睛都直了,肚子叫得更响。 “别光说不练,咱这周末就去看海。”王北海一拍大腿说道。 第二天,几人就开始准备。王北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竹篓,竹篾编的,带着股淡淡的竹香,引得三人好奇地围着看。 “你弄这竹篓干啥用的?”老坛不解地问。 王北海神秘一笑:“你们以为我真就为了看海?这竹篓就是赶海用的,装花蛤、梭子蟹正好。”他拍了拍竹篓,“咱不光要去看海,还得给宿舍添点荤腥,总不能天天啃窝头。” “食堂都快揭不开锅了,咱得自给自足,搞点海鲜改善伙食。”王北海补充道。 “对呀,咱这是大上海,靠海吃海,还是大海你脑子活。”老坛立刻响应,搓着手,已经开始盘算要带什么工具。 强子更是激动地站起来,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我去借自行车,有了自行车咱们来回也方便。” “等等,我有个疑问,冬天赶海能弄到海货?”强子忽然想到这点,便瞪大了眼睛问,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夏天潮起潮落才能赶海抓到海货。 “这你就外行了吧,你问问大黄就知道了。”王北海神秘地说道。 随后几人将目光都望向了大黄。 大黄见状赶紧开口解释:“冬季确实也可以赶海,机会巧了能抓到梭子蟹、花蛤、竹蛏,还有黄泥螺,花蛤与竹蛏需用耙子挖掘沙层把它们从沙子里快速挖出来,不过,赶海时段也就在落潮最低点前后2小时,必须把握好时间。” “大黄,你明知道冬季可以赶海为啥不早说?”强子不满地说道。 “这……不是我故意隐瞒,冬季赶海十去九空,很多时候都是跑空趟。”大黄有些委屈地解释。 “十去九空?”强子闻言有些失落,这还赶个屁的海呀,去吹海风还差不多。 王北海对此却毫不在意:“你们就别矫情了,十去九空怎么了,能弄到吃的改善伙食就不错了,海货真的那么容易抓,还能轮得着咱们,我相信有大黄这个本地向导在,肯定能弄到海货。” 三人闻言又重拾信心,大黄朝王北海投来感激的眼神,他没想到王北海这么信任自己。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周五下午,院里突然通知周末加班,T-6火箭的设计进入关键阶段,发射场的选址要和火箭研制同步进行。 王总工在设计院主抓火箭研制,而杨院则亲自带队去考察沿海场地。 “赶海的事只能往后推了。”王北海拿着通知,有些无奈,却又透着兴奋,“不过能去海边考察,也算圆了看海的梦,还能顺便摸清情况,以后赶海更方便。” 老坛和强子也跟着说:“对,先为公后为私,等选好发射场,咱再去赶海。” 这次考察的队伍不大,除了杨南生,还有老常、大民,王北海和大黄也在列,大黄是南汇人,熟悉当地的海况,正好当向导。出发前一天,几人把自行车仔细检查了一遍,给车链上了油,还准备了地图、卷尺、笔记本,老常还带了个指南针。 周六清晨,天还没亮,几人就推着自行车在宿舍门口集合。冬天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杨南生裹着件军大衣,戴着雷锋帽,手里拎着个帆布包挂在车把上,里面装着干粮和水。 “今天咱们先去川沙县,再去南汇县老港镇,两个地方都看看,对比一下。”杨南生看着整装待发的几人,随后又把目光转向了后面的黄永清,“黄永清,今天就辛苦你当向导了。” 大黄闻言赶紧点头。 几人骑着自行车出发了,从市区到川沙县,要走几十里路,刚开始还是水泥路,后来就变成了土路,坑坑洼洼的,自行车骑在上面哐当哐当响。王北海骑的是辆旧凤凰,车座有点歪,骑一会儿就得停下来调整。 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只顾着往前骑。寒风把耳朵吹得通红,手冻得握不住车把,只能时不时停下来搓搓手、哈口气。路过郊区的村庄时,能看到农户家的烟囱冒着淡淡的青烟,偶尔有狗叫声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快到川沙县海塘时,近处大片滩涂上都覆盖着一层白雪,远处已经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水域,那就是大海,一望无垠。王北海放慢了车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心里满是激动。强子要是在这儿,肯定也会惊叹,可惜他没跟来。 川沙县的海塘是用青石砌的,有两人多高,沿着海岸线蜿蜒,像一条灰色的长龙。几人推着自行车走上海塘,海风瞬间大了起来,把衣服吹得猎猎作响。冬天的海是苍灰色的,浪头不算大,却带着一股磅礴的气势,拍在礁石上,溅起白色的浪花,发出“哗哗”的声响。 “这里的视野不错,很开阔。”杨南生掏出地图,铺在海塘边的一块石头上,用石头压住四角,“黄永清,你看看,这附近的潮汐怎么样?” 大黄蹲下身,摸了摸海塘下的泥沙:“杨院,这里的潮汐还算规律,涨潮的时候水会漫到海塘脚下,退潮的时候能露出一大片滩涂。不过俺们那儿的老渔民说,川沙县这边有时候会有台风,虽然冬天少,但夏天容易出事。”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扛着渔网的老乡,穿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海边劳作的人。杨南生赶紧迎上去,笑着递了根烟:“老乡好啊,我们是上海机电设计院的,来看看这里的海况,想跟您打听点事儿。” 老乡接过烟,打量着几人:“你们是搞工程的?要在这儿建东西?” “是啊,想找个偏僻点、安全的地方。”杨南生说,“您知道这附近平时人多不多?有没有渔船经常在这里停靠?” 老乡指了指远处的码头:“平时人不多,就我们几个渔民偶尔来这儿下网,码头那边人多点,渔船都在那边停靠。不过冬天鱼少,渔船也少了。”他顿了顿又说,“你们要是想找安静的地方,往南走,南汇老港镇那边更偏,没多少人,滩涂也大。” 王北海拿出笔记本,把老乡的话记下来,还画了个简单的草图,标注了海塘的位置、码头的方向。老常则拿着卷尺,测量海塘的高度和宽度,嘴里念叨着:“这里的地基看起来还挺结实,就是不知道滩涂的土壤承载力够不够。” 大民背着个老式相机,在海塘上走来走去,对着海面、滩涂、海塘拍了不少照片,嘴里还嘀咕着:“川沙县这里交通方便,离市区近,要是建发射场,补给容易,就是离码头有点近,怕有渔船干扰。” 几人在川沙县海塘考察了两个多小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才拿出带来的干粮,窝头搭配咸菜,就着水壶里的热水吃下。 吃完干粮,几人又骑着自行车往南汇县老港镇赶。大黄带路,走的是乡间小路,路边有不少芦苇荡,冬天的芦苇已经枯黄,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路上遇到的人更少了,偶尔能看到几只麻雀落在路边的枯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到了老港镇的海塘,几人都眼前一亮,这里的海塘也是青石砌的,却比川沙县的更偏僻,海塘下的滩涂更大,此刻滩涂大面积都被大雪覆盖,看不清具体地质状况,远处的海面看不到一艘渔船,只有几只海鸟在低空盘旋。 “这里比川沙县安静多了。”杨南生高兴地说,“黄永清,这附近有没有村庄?” 大黄指着远处的一片低矮的房子:“那边有个小渔村,也就十几户人家,都是靠捕鱼为生的,平时很少有人来这边的海塘。” 几人沿着海塘往下走,滩涂上除了白雪覆盖的地方,其余全是黄泥和水草,踩在上面软软的,还带着点海水的腥味,扒开黄泥表面用力往下踩,地质却是格外坚硬。 老常蹲在滩涂上,用手挖了点泥土,放在手里捏了捏:“这里的土壤比川沙县的更紧实,承载力应该没问题,就是离水源有点远,要是建发射场,取水可能不太方便。” 大民拿着相机拍了不少照片,对比着川沙县的照片说:“南汇这里确实更偏僻,也意味着离市区远,交通和补给是个问题,要是遇到紧急情况,支援可能来不及。” 回到岸上,杨南生又带着几人找到附近的渔民,问了不少关于潮汐、台风、海况的问题。从渔民口中得到的信息是,老港镇这里的潮汐比川沙县规律,冬天很少有大风,夏天的台风也很少吹到这里。 考察完南汇县老港镇的海塘,已经是下午了,几人准备骑车回去。杨南生在海塘边召集大家开会,手里拿着地图,指着川沙县和南汇县的位置:“这两个目标地大家都考察了,说说自己的想法吧,大民,你先说说。” 大民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川沙县更合适,那里交通方便,离市区近,补给容易,而且离码头近,要是需要运输设备,也方便,虽然离渔船有点近,但可以跟渔民沟通,让他们在发射的时候避开,应该没问题。” 老常却摇了摇头:“我觉得南汇县老港镇更好,这里隐秘性好,不容易被干扰,而且滩涂大,有足够的空间建发射场和配套设施。交通和补给虽然不方便,但可以提前准备,多储备点物资,应该能解决。黄永清是南汇人,熟悉这里的情况,以后要是有什么问题,也方便沟通。” 大黄也鼓起勇气点头说道:“俺也觉得老港镇好,这里人少,海况稳定,不容易出意外。” 杨南生听着大家的意见,点了点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川沙县交通方便,南汇县隐秘性好,各有优势,但光靠肉眼看可不行,我们还得做详细的勘测,测土壤承载力、风速、水文,还要查历史上的台风记录,看看哪个地方更安全。” “下次我们带专业的仪器来,再详细测一测,争取尽快确定发射场的位置。王北海,你把今天考察的情况整理一下,写个报告交给我;老常,你负责联系勘测队;大民,你把今天拍的照片洗出来整理好,标注清楚;还有黄永清,辛苦你再跟村里的老乡多沟通,了解更多情况。”杨南生把接下来的工作做了详细的安排。 “好的,明白!”几人齐声应道。 夕阳西下,把海面染成了金黄色,几人骑着自行车往回走,虽然累得浑身酸痛,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却都透着一股兴奋,发射场的选址有了初步方向,离火箭上天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第33章 考察发射场地,骚动的大黄 老常和大民各带领一支勘测队,大民去勘测川沙县,老常则勘测南汇县,他这次只带了王北海和黄永清两个年轻人。 腊月的南汇县老港滩涂,还蒙着前段时间下的雪,天地间浸着雪后的清冷。清晨的滩涂表面冻得硬邦邦,薄雪像一层沙糖霜,敷在枯黑的泥沼上,踩上去咯吱响,鞋底偶尔会蹭到冰碴,滑得人不得不放慢脚步。芦苇丛枯黄的秆子上挂着细碎的霜花,风一吹,霜花簌簌往下掉,落在王北海的棉衣领口,瞬间化成冰凉的水珠。 王北海正背着三十多斤重的平板仪,背带深深勒进肩膀。胶鞋上沾着雪和冻硬的泥块,走一步就坠得小腿发沉,雪下的泥沼半融半冻,偶尔一脚踩深,鞋帮就会裹上黏糊糊的烂泥,比纯雪天更难走。王北海停下来喘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雾,很快又被风吹散,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竟带着点凉意。 大黄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测绳,嘴里嘀嘀咕咕:“海哥,海哥!” “啥事?”王北海转过头没耐心地问道。 “海哥,你上回不是说靠海吃海吗?我有办法搞到吃的。” 王北海闻言眼睛瞬间亮了:“真的?”他早上只啃了半个窝窝头,此刻肚子早空得咕咕叫,连说话都没力气。 “绝对真的!”大黄拍着胸脯,土生土长的老港人对这片滩涂熟得像自家后院,“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黄这时候却卖起了关子。 老常走在最前面,闻言回头叮嘱:“先把勘测活儿干完,别想着吃的,今天得把这片滩涂的地势差和地质数据测完,耽误了进度,回去不好交差。”他手里拿着罗盘,眉头紧皱,这片滩涂是他极力推荐的火箭发射点,各项数据都得精准测量,半点马虎不得。 太阳沉得飞快,等三人把最后一个测点的数据记录完,天已经黑透了。滩涂里的泥沼渐渐冻硬,踩在上面咯吱响,远处村子里的灯火像撒在黑布上的碎星,零星几点,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被风一吹就散了。王北海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水壶,拧开盖子倒了倒,连半滴水都没倒出来,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娘的,水喝完了。” 老常也累得够呛,他掏出自己的水壶,小抿了一口,剩下的小半壶直接递给王北海:“先润润。” 王北海接过水壶,轻轻晃了晃,只听见微弱的水声,他仰头把壶举得老高,细细的水流顺着壶口滑进嘴里,也就够打湿嘴唇,他吧唧着嘴巴,意犹未尽。 “常组长,咱得快点走!”大黄看了看天,远处长江口的采砂船亮着灯,像个移动的光点,“最后一班去市区的班车是八点,现在都七点半了,再磨蹭就赶不上了。” 三人不敢耽搁,把仪器往背上一紧,沿着滩涂边的土路往车站跑。土路坑坑洼洼,冻硬的土块硌得脚生疼,王北海跑的时候没注意,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平板仪在背上撞得生疼。等他们气喘吁吁跑到车站,已经过了最后一班车的时间,哪里还有公交车的影子,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上面“老港站”三个字模糊不清。 “完了,没赶上。”王北海往石阶上一坐,使劲跺了跺胶鞋,泥巴块噼里啪啦往下掉,“看来,咱们今晚回不去蕃瓜弄了。” 老常也叹了口气,掏出怀表看了看,指针已经过了八点十分:“班车肯定走了,就算现在往黄浦江边跑,轮渡也早停了。” 王北海有些不快:“那咋办?总不能在这站台上冻一夜吧?事到如今,咱也只能去镇子上找个招待所住下。” “招待所?”老常苦笑,“咱们这次勘测可没有住招待所的预算,要是去住,钱得自己掏。” “我掏!”王北海梗着脖子,“大不了从我下个月工资里扣,总比在这儿冻僵了强。”他在北京的家里虽不算富裕,但从没受过这种有家回不去的罪,心里又急又燥。 此时,天彻底黑了,连星星都躲在云里,只有长江入海口的采砂船和东海海面上的货运船亮着灯,吃水很深的船身切开水面,留下一道道泛着白光的水痕。滩涂边的芦苇丛干枯得像扫帚,风一吹就发出阵阵呜咽声,像是有人在哭泣,听得人心里发毛。 大黄斜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把沾满泥巴的胶鞋脱下来,往树干上使劲甩了甩,泥巴溅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子。他望着空无一人的马路,除了头顶这一盏昏暗的路灯,只有远处村子的灯火能勉强看得见。 “实在不行,去我家吧。”大黄突然开口,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家就在那边的村子里,离这儿也就两里地,走十几分钟就能到。” 王北海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大黄的肩膀:“嘿,我咋把这茬忘了,你小子家就在这儿,这不赶巧了嘛!” 老常有些犹豫:“去你家会不会麻烦你爸妈?我们这么晚过去,怕是要打扰他们休息。” “不麻烦!”大黄摆着手,眼里透着真诚,“我阿爸和阿妈要是知道我带同事回家,高兴还来不及呢,我都快两个月没回家了。”他用手指着远处的灯火,“你看,村子里那亮得最明显的就是我家,我阿爸喜欢在门口挂个马灯,晚上好照路。” 王北海和老常顺着大黄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远处依稀可见的村子里有一盏格外显眼的光亮。 三人不敢再耽搁,把平板仪、罗盘这些仪器小心翼翼地包好,大黄在前头带路,王北海和老常跟在后面。土路不好走,他们只能借着远处江面投过来的淡淡灯光慢慢挪。走了大概一刻钟,就看到一处院子,门口果然挂着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半条路,院子里的狗听到脚步声,立刻汪汪叫了起来。 大黄推开院门喊了一声:“阿爸,阿妈,我回来了!” 屋里的灯瞬间亮了,一个穿着棉袄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出来,是大黄的阿爸黄阿四,手里还攥着一根长长的烟斗。紧随其后的是大黄的阿妈,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个针线筐,显然是在缝补衣服,看到大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永清,你咋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 大黄赶紧把王北海和老常拉到爸妈面前,介绍道:“阿爸,阿妈,这两位是我单位的领导,常组长和大海哥,我们今天勘测晚了,没赶上班车,来家里住一晚。” 老常赶紧上前,握着黄阿四的手,语气客气:“老哥,麻烦你们了,我们实在没地方去,才来叨扰。” 王北海却摆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大叔大婶,别听大黄的,我不是领导,常组长才是我们的头。我叫王北海,跟大黄住一个宿舍,是好哥们。”他这直爽的性子,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黄阿四夫妇脸上的拘谨少了不少。 “快进屋坐,外面冷!”黄母赶紧把他们往屋里让,转身就往灶房走,“我去给你们煮点热水,喝了暖暖身子。你们等着,我再给你们拿点吃的,早上蒸的窝窝头还剩几个,晚上冷,你们多吃点。”她说着,忽然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嗽声断断续续,听着有些费劲,她用手捂着嘴,脸憋得通红。 “娘,你别忙了,我们不饿。”大黄赶紧上前,想扶着阿妈,却被母亲推开了。 “咋能不饿?大冷的天赶夜路更费体力,这么晚了,肯定没吃饭。”黄母摆了摆手,继续往灶房走,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大黄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有些发酸。 屋里点着两根蜡烛,光线昏昏暗暗,却透着股暖意,屋子不大,土墙被烟火熏得发黑,靠墙摆着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里屋的门帘是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绣着朵褪色的荷花。 这时,里屋花布门帘后面藏着几个小脑袋,半掀着门帘往外看,门帘一动,就从里屋跑出来四个孩子,三个女孩一个男孩,最大的也就十岁,最小的才五六岁,都穿着打补丁的棉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热情地喊着“大哥”的同时都用好奇地盯着王北海和老常。 大黄宠溺地摸着弟弟妹妹们的头,而弟弟妹妹们则围在八仙桌旁,眼睛盯着桌角的竹筐,竹筐里放着几个窝窝头,他们咽着口水,时不时舔一下嘴唇,显然,他们也没吃饱,雪后家里的粮食吃得更省了。 黄阿四从竹筐里拿出三个窝窝头和三个烤红薯,放在桌上:“家里没啥好东西,你们先垫垫肚子,这窝窝头是掺了玉米面和红薯面的,有点干,就着热水吃。” 窝窝头确实有点干,咬一口能掉渣,却越嚼越香,带着玉米面的清甜。红薯烤得流油,外皮焦脆,里面的肉是金黄色的,咬一口烫得人直哈气,却甜到心里。王北海饿坏了,拿起一个烤红薯就啃,没嚼几口就噎住了,脸憋得通红。黄母正好端着热水过来,赶紧递给他一碗:“慢点吃,别噎着,锅里还煮着红薯,不够再拿。” 王北海接过碗,喝了口热水,才顺过气来:“大婶,您这红薯真甜,比城里买的还好吃,吃了这个真暖和。” 黄母笑了笑,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他们吃,时不时咳嗽两声:“甜就多吃点,家里还有不少,都是自己地里种的,雪后冻过更甜。”她看着大黄,眼里满是心疼,“永清,你在单位干活累不累?今年冬天特别冷,有没有多穿点衣服?” “不累娘,单位伙食挺好的,顿顿有馒头,衣服也够穿。”大黄嘴里塞着窝窝头含糊地说,他没说单位食堂的馒头大多掺了麸子,有时候还不够吃,雪后宿舍里没暖气,晚上冻得睡不着,远不如家里的热炕头实在。 三人吃饱喝足,身子暖和多了。于是,黄母开始安排住宿:“常同志,你跟王同志睡里屋的大床,床上铺了厚褥子,暖和。永清就跟孩子们挤挤。” 话说完,旁边站着的弟弟妹妹们明显有些不悦,这样一来,他们四个再加大黄就得五个人挤一张床,根本睡不下。 “我睡地上就行,铺厚点稻草,还暖和。”大黄立刻说道。 “那我陪着大黄睡地上,咱们三个睡一屋。”王北海赶紧说,“别委屈了孩子们,他们还小,挤着睡不舒服。” 大黄也附和:“阿妈,我跟海哥睡地上,让常组长睡床上,地上铺两层稻草,再盖您那床厚棉被,肯定不冷。” 黄母拗不过他们,只好让黄阿四从柴房抱来两捆稻草,铺在里屋的地上,又拿出一床新棉被,被芯是新弹的棉花,沉甸甸的。“这被子是我去年新弹的,暖和得很,你们盖着别冻着。” 可即便如此,这个房间还是被三人给占了,弟弟妹妹又挤在了一个小房间里。 夜里,三人躺在被窝里,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讨论起白天的勘测结果。 “这片滩涂的地质不错,都是硬土层,承载力够,而且远离居民区,发射火箭的时候不会影响老百姓,这点很重要。”老常若有所思地说道。 王北海点头附和:“而且靠近长江,咱们从柴油机厂运输设备直接进长江,水路交通方便,火箭的零件大,用船运比用车运省事,还不容易出问题。”他白天特意观察了江面,货运船的吨位足够,能装下大型设备。 大黄也补充道:“我从小就在这片滩涂玩,知道这儿的潮汐规律,退潮的时候,滩涂露出来的面积最大,方便搭发射架。而且这地方风虽大,但很少出现强气流,对火箭发射影响小。”他说的都是本地人的经验,正好补充了仪器测不到的细节。 院子里的狗偶尔叫两声,江面上传来货船的汽笛声,悠远绵长,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累了一天的三人,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在屋里回荡,他们实在太困了,连梦里都在想着勘测数据,想着火箭发射的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村里的公鸡就“喔喔”叫了起来,此起彼伏,把三人吵醒。王北海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淡淡的晨雾和鲜咸的海风,比城里的空气新鲜多了。院子里的马灯还亮着,黄母已经在灶房忙活了,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飘在晨雾里,像一幅水墨画。 三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告别。黄母从灶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三个热乎乎的鸡蛋,硬塞到他们手里:“拿着路上吃,这是家里攒的,你们干活累,得补补。”鸡蛋还带着温度,焐在手里暖乎乎的。 黄母说着又咳嗽了起来,这次咳得更厉害,身子都有些发抖,显然是雪后受了凉。 大黄赶紧拍着她的背,眼里满是心疼:“阿妈,你别送了,快回屋歇着,外面冷。”他看着娘眼角的皱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知道家里条件不好,鸡蛋都是攒起来拿到镇上卖了换油盐,都舍不得给弟弟妹妹们吃,现在却一下子给了他们三个。 老常和王北海赶紧推辞,说什么都不肯要鸡蛋,大黄也不拿。 黄母有些生气,开始埋怨儿子不懂事,说着说着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大黄低头不语。老常见状只能先收下鸡蛋。 黄阿四拍了拍大黄的肩膀,没多说什么,只说了句:“在单位好好干,别惹事,有空常回家。” 王北海和老常也有些动容,老常把鸡蛋揣进怀里,认真地说:“老哥老嫂子,谢谢你们,以后有空我们一定再来探望。” 寒暄了几句,三人动身离开,老常让黄父和黄母别再送了,只说让孩子们送送他们,临走时,老常把鸡蛋塞进孩子的口袋里,王北海和大黄同样如此,这鸡蛋他们实在吃不得。 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村口,黄母还站在门口挥手,马灯的光映着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大黄回头望了望家的方向,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王北海和老常的脚步,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们,等火箭发射成功的那天,他要带着爸妈来看,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一件能让祖祖辈辈和国家都骄傲的大事。 滩涂边的晨雾渐渐散了,太阳从海面升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滩涂上,把雪白的大地和结冰的泥沼照得亮晶晶的。王北海心里暖烘烘的,在这片荒凉的滩涂边,在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他感受到了比暖气更暖的东西,那是老百姓的质朴和善意,也是他们这群人拼尽全力搞火箭的意义所在,为了让更多这样的家庭,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第34章 老港滩涂芦苇荡掏大青蟹 回到蕃瓜弄,大黄信誓旦旦就告诉宿舍的几人要去老港滩涂掏大青蟹的事儿。 王北海三人闻言都兴奋了起来,听上去,这掏大青蟹的事可比那十去九空的冬季赶海靠谱多了。 几人起初只漫不经心地拎了两个竹篓,在他们心里能把这两个竹篓抓个半满就谢天谢地了。大黄见了,当即就皱了皱眉,伸手把竹篓往地上一放,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哪够?你们是没见过冬季青蟹的个头,最好再去找两个大竹篓,外加四张大网兜,手套和尼龙绳都带上。” 王北海、老坛和强子面面相觑,眼里满是将信将疑。强子悄悄凑到老坛耳边,压低声音嘀咕:“大黄怕不是吹牛皮吧?这大冬天的,滩涂里哪来那么多青蟹?”老坛也跟着点头,他觉得这寒冬腊月掏螃蟹,能掏到多少还真是个未知数。可拗不过大黄的坚持,三人还是凑齐了装备。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和大网兜赶往公交站赶时,天还黑得像块浸了墨的布,只有路边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很快,首班公交车便停靠在站台,早班车里没有暖气,车窗上结着一层薄霜,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又很快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凌晨五点,公交车终于停靠在老港滩涂附近的站台。四人背着大竹篓和大网兜下了车,刚站稳脚跟,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天际线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的微光把远处的芦苇荡染成了浅灰色,成片的芦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群披着轻纱的女子,安静地站在滩涂皑皑白雪上,随风摇曳。 冬日的上海老港区,风刮得比平日里更凶,刚走到滩涂边的青石台阶,寒风就裹挟着咸涩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像无数根细针似的往衣领里钻。王北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把棉袄的领口往上拉到顶,可冷风还是顺着袖口往里灌,冻得他还是打了个寒颤。 刚走进芦苇荡,寒风就更猛了,枯黄的芦苇秆有齐腰深,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 此时,天际刚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枯黄的芦苇秆在晨雾里连成起伏的波浪,泥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壳,在微光下泛着冷光,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冰碴碎裂的脆响。 “两百米内是安全的,再往里就得踩着我的脚印走。”大黄的声音在寒风里有些发飘,他弯腰拨开齐腰深的芦苇,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滩,“看见没?这种带冰壳的泥面最容易藏陷阱,下面全是烂泥坑。” 王北海闻言凑近一看,果然发现冰层下隐约流动的泥浆,刚才幸好没有踩上去。 强子背着两个空篓子走在最后,忽然“哎哟”一声踉跄,原来他踩到了块松动的贝壳,鞋底瞬间沾满黑泥,刚抬脚甩去黑泥,另一只脚就踩进了刚才大黄说的烂泥坑里。 “小心点!”大黄回头皱眉,“这地方的烂泥坑黏性大,陷进去拔都费劲,注意脚下,防止打滑。”说着他就走过来扶住强子,“去年冬天村里的老张叔就在这儿摔断过胳膊。” 寒风穿过芦苇间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扑在脸上,割得皮肤生疼。王北海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冻成细霜,睫毛上很快结了层白花花的冰粒。他注意到大黄走得极稳,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芦苇丛最密集的根部,那里的泥土明显更结实。 大黄作为老浦港人,对这片芦苇荡了如指掌,他深知冬季的芦苇荡看似干燥,实则暗藏杀机,芦苇荡深处比想象中危险。 “都跟紧了,千万别乱走。”大黄压低声音叮嘱道。 三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大黄身后,踩着湿滑的泥地,一步步向芦苇荡深处进发。 越往里走,芦苇越茂密。王北海注意到,芦苇根部的泥土上布满了细密的蟹洞,小的如拇指,大的能伸进拳头。 “这些都是青蟹的家。”大黄解释道,“冬季青蟹活动少,都躲在洞里冬眠呢。” “听声辨蟹是门手艺。”大黄忽然停在低洼处一片穿过芦苇荡结冰的长长水沟边,单膝跪在冰泥上,耳朵几乎贴到地面。王北海三人也赶紧蹲下,只听见风扫芦苇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模糊的潮声。只见大黄将手伸进一处蟹洞里来回捣进捣出,洞口时不时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过了约莫两分钟,大黄突然竖起手指:“有了!”他指着被他弄成碗口大的洞口,边缘都是刚才带出的新鲜泥浆,“听听这气泡声,闷沉有力,绝对是大家伙。” 在旁边三人不解的眼神中,大黄再次将手伸进洞里,下一刻,只见他快速往上一提,一道青黑色的影子啪地拍在泥地上,两只青灰色的大螯正耀武扬威对着四人,螯尖闪着寒光。 “好家伙!”强子惊呼着递过竹篓,这只青蟹足有巴掌大,甲壳泛着青黑色的光泽,螯钳展开近二十厘米,被扔进篓子时还在疯狂挣扎,竹篾被撞得噼啪作响。大黄用草绳穿过蟹螯关节处绑紧,抹了把额头的汗:“这只少说一斤二,冬季的青蟹最肥,蟹黄能占满半个壳。” 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已经深入芦苇荡两百多米。王北海的裤腿全是泥,每走一步都感觉腿上绑了沙袋。老坛和强子停下来掏出窝窝头就着热水啃,暂时补充体力,他们看着大黄还在低头排查蟹洞,忍不住问:“大黄,你不累吗?” 大黄直起身活动着腰,脊椎发出一连串脆响:“上学那会儿每次放寒假就在这儿一天走十里地,现在不行了。”他指着远处一片芦苇稀疏的地带,“看到那片亮泥地没?潮水退了之后最容易聚蟹,咱们往那边去。” 不一会儿工夫,大黄又趴在水沟边的冻土上,枯黄芦苇穗扫过肩头也浑然不觉。他捏着根磨尖的芦苇杆,指腹点向冰碴下的洞口:“蟹洞要认扁圆的,边缘带湿泥光,干圆洞是泥鳅窝。”说着将芦苇杆缓缓探进洞两寸,“觉着有东西顶杆,再慢慢挖,蛮力会惊得蟹往深里钻,冻土挖破都白搭。” 大黄正儿八经教几人如何掏蟹,只见他屈膝跪蹲,手掌贴着冻土扒开碎冰,指缝很快渗满泥水,冻得指节发红仍不停:“得斜着挖,蟹洞多是拐脖儿的。”话音刚落,芦苇杆猛地一顿,手腕轻转往上提,一只青黑蟹正用螯钳死死夹着杆,壳上还沾着湿泥。 强子学了没半时辰就撑不住了,冻土硬如铁块,他手指抠得发肿,指甲缝嵌满黑泥,冷风一吹又疼又麻。他踉跄着扑进芦苇丛,后背贴住湿漉漉的芦苇,汗湿的棉袄裹着身子,冻得打哆嗦却软得抬不起手:“这掏大青蟹比扛麻袋还累,脑子都懵了,让我歇会儿。” 王北海递过半壶温水,望着强子惨白的脸叹道:“我骨头都散架了,大黄挖了两钟头,连口气都没大喘。” 老坛揉着发酸的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大黄身上,那家伙裤脚全湿,冻硬的裤管裹着小腿,仍弯腰弓背,每步都紧盯地面,连水沟窄拐角都不放过,他也气喘吁吁地说:“换我早撂挑子了,他这毅力真不一般,以前还真小瞧了这家伙。” 几人沿长水沟往前走,冰下泥水泛着黑绿,冻土上留下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强子的陷得最深,鞋帮沾着冰碴;王北海的浅而匀;大黄的最实,还不时回头标记看过的区域。 近中午,太阳稍高却没暖意,强子正耷拉着脑袋挪步,老坛突然蹲在水沟拐弯处大喊:“快来看,这仨洞连着呢!” 大黄快步过去,敲了敲冰面,冰碴簌簌掉落,他伸手扒开洞口冻土,湿泥不断落下,起初是三个小洞,挖着挖着,竟露出密密麻麻的通道,细如手指、粗如拳头,纵横织成洞穴网络,几只小蟹还在通道里快速爬动。 “好家伙,是蟹窝!”大黄眼睛发亮,“冬季青蟹会集群越冬,找到一个就是一窝。” 四人立刻分工,大黄负责掏蟹,强子递篓子,王北海和老坛专门负责捆绑。大黄的手探进主洞,就感觉被什么东西夹住,他猛地一提,两只青蟹竟然前后钳在一起被拖了出来,大的那只甲壳上还沾着青苔,显然是这片的“蟹王”。幸好他带了手套,不然这下夹的就不轻。 接下来的半小时成了他们最忙碌的时刻,洞口不断冒出青黑色的身影,有的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按住,有的挣扎着往深处钻,却都被大黄截断退路,灵活地抓住。 王北海的手指被蟹螯划了道口子,鲜血滴在泥地上瞬间凝成血珠,他甩甩手继续干活,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老坛望着篓子里的大青蟹,突然喊道:“已经抓了两个半篓子了。” 强子的额头上渗着汗珠,在寒风里冒着白气,他看着不断增加的收获,累得直咧嘴笑:“这趟值了,回去咱们能吃上大青蟹喽!” 大黄突然停下手,捧着一只青蟹仔细看了看又放回洞里。 王北海不解地问:“咋放了?这只不小啊。” “是母蟹,你看这圆脐。”大黄指着蟹腹解释道,“得把母蟹留下,来年才有更多蟹苗。”他又挑出几只体型较小的幼蟹放生,“咱们要吃,但不能断了根。” 午后的潮水开始上涨,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大黄看了看远处谨慎地说道:“得抓紧了,涨潮前必须撤出这片低洼地。” 四人加快了速度,打洞的咕叽声、青蟹挣扎的钳子摩挲声、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芦苇荡里格外清晰。 “大黄,这儿有大家伙!”王北海在一个深洞里发现了异常。 大黄过来接手,他跪在泥地上,手臂几乎整个伸进洞里,肩膀上的肌肉紧绷着,突然他猛地发力,整个人向后一仰,一只足有盘子大的青蟹被拽了出来,螯钳在空中划出危险的弧线。 “我的乖乖!”老坛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只青蟹甲壳泛着深青色,螯钳看上去比拳头还大。 大黄用三根草绳才把它绑住,放在手上掂了掂重量笑着说:“不下两斤重,这才是真正的蟹王,能在这冻土里长这么大,至少得五年。” 三人看大黄的眼神都变了,此刻掏大青蟹的大黄与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家伙完全不同,个人魅力值在此刻拉满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人掏大青蟹的技术愈发娴熟,抓到的大青蟹也越来越多,渐渐把竹篓和网兜装满,到最后只能把竹篓和网兜在水泥地里拖着走。 傍晚时分,芦苇荡里的飞虫渐渐多了起来。 大黄面色焦急地催促几人:“咱们得快点从滩涂出去,天黑在里面迷路出不去就麻烦了。” 三人闻言,这才直起身望了望四周,果然,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分不清来时的路,若不是大黄带着更不知道从哪里出去。于是,四人不再犹豫,奋力拉起了竹篓。 夕阳的余晖洒在芦苇荡上,把芦苇荡染成金红色,将四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四人终于拖着大青蟹,踩着湿滑的滩涂泥地,一步步向岸边走去,身后是连绵的芦苇荡和渐沉的暮色。每只篓子都沉甸甸的,竹编的把手在他们的手掌上勒出深深的红痕。王北海感觉腰都快断了,每走一步都要扶着膝盖喘口气,但看着篓子里爬动的青蟹,又忍不住咧开嘴笑。 路过早上的暗沼地时,强子特意绕了个大圈,聪明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进去两次。老坛的手套磨破了三个洞,手指冻得又红又肿,却还在盯着网兜里的大青蟹,生怕让辛苦抓来的大青蟹跑了。大黄走在最前面,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三人,夕阳照在他坚毅的脸上,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裹着黑泥,头发结成了泥绺,只有眼睛还亮着光,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四人脸上全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尽管浑身上下都是淤泥,累得直不起腰,笑得却格外灿烂。 “数数多少只?”王北海声音沙哑地问。 强子正瘫坐在干燥的滩涂上暂时歇息,闻言挣扎着坐起来,拉过竹篓和网兜挨个数过去:“这篓20只、两篓22只、这网兜35只……我滴个乖乖,总共一百八十多只。”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要知道冬季能抓到这么多青蟹,简直是奇迹。 寒风还在刮,但他们却感觉不到冷了,无数大青蟹在昏黄的夕阳下泛着青黑色的光泽,偶尔有几只挣扎着举起螯钳,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第35章 我怀疑这螃蟹钳子有毒 从芦苇荡往公交站走的小路,满是冻硬的泥块和散落的芦苇秆,每走一步都得先把脚从黏糊糊的黑泥里拔出来,再重重踩下去,发出噗嗤的闷响。老坛背着的大网兜晃得厉害,里面的青蟹似乎还没从被捕的慌乱里缓过来,螯钳时不时撞在网眼上,发出咔咔的脆响。 “你慢点走,网兜都快晃散了。”王北海在后面喊了一声,他自己的裤腿还往下滴着泥水,每走几步就觉得腿沉了一分。 老坛刚想回头应话,突然“哎哟!”一声惨叫,整个人猛地往前蹦了两步,差点摔进旁边的泥坑里。 “怎么了?”大黄和强子立刻停下脚步,快步凑过去。 只见老坛一只手死死捂着屁股,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瞬间冒出汗珠,刚才还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会儿都带了颤:“他娘的……螃蟹夹我屁股了。” 原来网兜底部破了个小口子,一只个头不小的青蟹不知什么时候爬了出来,半个身子挂在网兜外,螯钳正好卡在老坛棉袄的后襟缝隙里,狠狠钳住了他的屁股肉。那青蟹的螯钳本就锋利,再加上憋了一肚子气,钳得格外用力,老坛只觉得屁股上像是被一把生锈的老虎钳拧住,又疼又麻,还带着股火辣辣的烧灼感。 强子凑过去一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这屁股倒是金贵,连螃蟹都稀罕。” 老坛疼得直跺脚,另一只手胡乱往后伸,想把那只螃蟹揪下来,可网兜挡住了视线,他摸索了半天,非但没碰到螃蟹,反而手指一滑,正好伸进了另一只螃蟹的螯钳范围,咔嚓一声,那只藏在网兜里的青蟹像是早有准备,瞬间钳住了他的食指。 “卧槽!还来?”老坛疼得差点跳起来,手指被钳得生疼,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脚下的黑泥里,瞬间就被泥浆裹住,变成了暗红的小点。 大黄赶紧上前,一把按住老坛乱晃的手,又从背包里翻出之前剩下的一卷纱布,早上王北海手指被划到时用过,剩下的还揣在包里,他早料到几人会被螃蟹夹伤手指,所以提前就准备好了。 “别动,越动钳得越紧。”大黄的声音沉着冷静,他先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青蟹的背甲,让它放松警惕,然后飞快地用指甲抠住螯钳的关节处,稍微一用力,青蟹的螯钳就松了下来。老坛这才敢喘口气,看着自己流血的食指,指肚上被钳出两个深深的印子,血还在慢慢往外渗。 大黄把纱布撕开,先帮老坛擦掉手指上的泥和血,动作很轻,生怕碰到伤口。把纱布一层层缠在老坛的手指上,再用扎螃蟹的草绳缠得紧紧的,刚好能止住血。“行了,别碰水,回去再用碘伏消消毒。”大黄拍了拍老坛的手背,老坛这才觉得疼劲儿过去了点,只是屁股上还隐隐发疼。 强子望着老坛屁股被夹伤的狼狈模样却调侃起来:“老坛,我看螃蟹今天是跟你杠上了,屁股被夹,手指也被夹,肯定是你之前抓它们的时候下手太狠,它们才找机会报复你呢!” 老坛瞪了他一眼,突然捂着屁股,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强子,我屁股现在好疼,我怀疑这螃蟹钳子有毒,你能不能帮帮忙把老子的毒吸出来?” 强子一听,瞪着眼睛,吓得赶紧头摇:“你可拉倒吧!这特么是螃蟹又不是蝎子,哪来的毒,你当我傻啊?” 王北海和大黄看着强子惊慌失措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坛还能开玩笑,说明不管是屁股还是手指,都没什么大碍,几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走出芦苇荡时,天色已经擦黑,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公交站,四人把装满大青蟹的篓子和网兜靠在站牌下,瘫坐在地上再也动不了。 站台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照在四人身上,活脱脱四个“泥猴”。他们还在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收获,网兜里阵阵泥腥味从脚下传来,夹杂着冷空气,却是清新的泥土气息,竹篓缝里时不时伸出一只螯钳,又很快缩回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公交车的灯光,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站台前。司机探出头,看到站台上的四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里满是嫌弃。车门打开,售票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探着脖子往外面看了一眼,鼻子立刻皱了起来:“你们这是从哪来的?一身泥味,别上车上啊,把车弄脏了怎么弄。” 王北海赶紧上前一步,把沾着泥的手在棉袄上蹭了蹭,笑着说:“师傅,大姐,我们是去市区的,车费一分都不少,我们会注意的,不坐在座位上,就站在过道,不弄脏车。” 司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是钱的事,你看你们这一身泥,上车了满车厢都是味,别人还怎么坐?你们自己走路吧,反正我这趟车不拉你们。” 老坛本来就因为被螃蟹夹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听司机这么说,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直接站在了车前,受伤的手指还缠着纱布,另一只手叉在腰上,眼神瞪着司机:“师傅,我们不是白蹭车的,付了钱就有权利坐车,凭什么不让我们上?我们又没偷没抢,一身泥怎么了?告诉你,今天不拉我们你们也走不了。” 司机闻言又变得更加蛮横,老坛要出手教训司机,虽然他一只手指刚包扎过,但他自信只用另一只手对付那瘦弱的司机就足够了,老坛扬着另一只手,冲王北海三人秀着肌肉:老子是单手战神。 老坛个子本就高大,将近一米八几的身高,再加上常年在部队锻炼出来的结实身板,往车前一站就很有气势。 司机看着老坛的眼神,又看了看对方车灯前秀着肌肉的健壮手臂,此刻那家伙正用手指着自己,明显怂了,嘴里嘟囔了一句“上车吧,上车吧,别弄脏座位”。 几人赶紧拎起竹篓,背着网兜上了车。刚一上车,车厢里原本还算安静的氛围瞬间被打破,青蟹的咸腥味混着泥味,一下子弥漫开来。乘客们纷纷皱起眉头,有的赶紧用手捂住鼻子,有的直接把窗户拉开,冷风呼呼地灌进车厢,吹得人直打哆嗦。 售票员起身拉上车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真是的,早知道不拉你们了,这味谁受得了……” 老坛回头冷冷瞪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却很是犀利,售票员被他看得一缩脖子,也不敢再念叨了。 几人把装满大青蟹的竹篓放在车厢后面的过道上,将网兜落在竹篓上,用绳子稍微固定了一下,防止公交车刹车启动时倒了。王北海和大黄边扶着扶手边扶着竹篓,强子靠在竹篓边直接坐在了过道里,老坛则站在最外面,挡住竹篓,生怕有人碰到。 没过多久,公交车停下,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慌慌忙忙上了车,朝着车厢后面走过来,看样子是刚下晚班,手里拎着公文包,皱着鼻子透过人缝看到了网兜里的大青蟹,又看了看四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们这螃蟹卖吗?多少钱一斤?我看这螃蟹个头不小,我买几只回去给孩子吃。” 坐在车厢里的强子闻言赶紧摆手:“不卖不卖,自己抓的,回去给兄弟们吃的。” 公交车上的乘客起初注意力都在王北海几人身上脏兮兮的泥巴和土腥味上,漆黑的车厢里没人关注他们带的是啥东西,被男人的话提醒,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到过道中的大青蟹上,全都争着要买,王北海四人死死护住辛苦抓来的大青蟹,就是不卖。 男人以为是嫌钱少,见要买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又加了一句:“我给你双倍的价钱,怎么样?你看这大冬天的,能抓到这么大的青蟹不容易,我真的很想要。” 大黄这时候抬起头,声音平静,语气却很坚定:“同志,不是钱的事,这螃蟹是我们四个人从凌晨忙到现在,在滩涂里一脚深一脚浅抓来的,是我们用汗水换的,多少钱都不卖。” 王北海和老坛则挡在了车厢里众人前面,有人伸手想去摸网兜都被他们拦了回去。 而刚才提出要买螃蟹的男人见几人态度坚决,也只好悻悻地走了回去。 公交车往前开了几站,有几个乘客下车了,后面空出了几个座位。强子眼睛一亮,赶紧拉着王北海:“快,有座位了!” 几人刚想坐下,售票员又走了过来,指着座位咄咄逼人:“你们可别坐啊,裤子上全是泥,坐上去洗都洗不掉。” 老坛刚想坐下,听到这话,抬起头看了售票员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不耐烦。 王北海也皱起眉头:“同志,我们裤子上的泥都干了,不会弄脏座位,而且我们付了钱,就有权利坐。” 售票员看着老坛的不耐烦眼神,又看了看王北海的不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走回了车门口的座位上,老实坐下了。 几人大摇大摆地坐在座位上,刚一坐下,王北海就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一样,又酸又疼,尤其是膝盖,早上在滩涂里跪了好多次,现在还隐隐作痛。但他转头看到大黄手里拎着的一只青蟹,那只青蟹是刚才上车时不小心从竹篓里爬出来的,大黄用草绳绑着它的螯钳,正在逗着那生气的青蟹,见到这一幕,他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车窗外,老港滩涂边江面的灯火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黑暗中的点点微光,芦苇荡在夜色里恢复了寂静,再也看不到白天的热闹。王北海闭上眼睛,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早上蟹螯划动泥层的沙沙声,感受到冰冷的泥浆裹住小腿时的沉重,还有大黄掏大青蟹时的样子,那个平时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老浦港人,一到滩涂里就像变了个人,眼神里满是自信和熟练,与平时判若两人。 王北海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老港的方向,黑暗中的芦苇荡安静而神秘,像是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王北海心里突然觉得,这片土地其实很慷慨,只要你愿意付出辛苦,它就会给你馈赠。而今天,他们只是揭开了这片芦苇荡秘密的一角,未来这里会迎来新的使命,这片滩涂将成为新中国第一座火箭发射基地。 未来的日子里,每当吃到螃蟹,他一定会想起这个冬天,在寒风中跋涉,在泥泞中挣扎,在收获时欢笑,想起大黄的坚毅、老坛的糗事、强子的傻笑,想起那片给予他们馈赠的芦苇荡。这次经历,会像青蟹壳上的纹路一样,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永不忘记。 公交车驶进市区后,路灯的光芒驱散了黑暗,街道上霓虹灯闪烁,流光溢彩,显得格外繁华。 又过了半小时,公交车到达了南码头轮渡站。四人拎着竹篓,背着网兜下了车,站在轮渡站的广场上,能听到远处轮渡的汽笛声。夜晚的风很大,吹得人直打哆嗦,强子轻轻碰了碰王北海的胳膊,指着对岸的灯光:“快到家了。” “家?”王北海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暖意。他是北京人,自从来了上海就一直缺乏归属感,唯一的一次有家的感觉还是过年那次在林嘉娴家中。但这一刻,听到强子说“家”,他突然觉得,设计院里的那些同志,还有这次一起抓蟹的大黄、老坛和强子三个兄弟,其实就是他的家人,设计院就是他的家。 王北海点点头,目光又落回那些沉甸甸的竹篓上。竹篓里的青蟹还在轻轻动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仿佛已经闻到了清蒸螃蟹的香味,看到了兄弟们围坐在餐桌旁,一起吃螃蟹说笑的样子,那些在芦苇荡里吃的苦、受的累,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温暖的期待。 轮渡很快就靠岸了,四人拎着竹篓走上跳板,轮渡上的乘客不多,看到他们一身泥和满篓的螃蟹,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强子怕竹篓倒了,一直扶着,大黄则站在旁边,时不时整理一下网兜。 十几分钟后,四人互相搀扶着,背着沉甸甸的收获往设计院走,夜晚的街道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竹篓里螃蟹的声响。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却吹不散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 回到设计院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门口的警卫将他们拦住,根本没有认出他们。 四人凑近一番解释,警卫们才瞪大了眼睛:“你们这是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 王北海笑着说:“去滩涂抓螃蟹了,一抓就抓到现在,我们得赶紧把螃蟹送到单位食堂,让后厨先养起来,明天给同志们做螃蟹吃。” 警卫听了点头,这才放行,让几人快点进去。 几人把螃蟹交给了还在后厨忙碌的李师傅,李师傅看到这么多新活的大青蟹,眼睛都亮了:“我的乖乖,这么多,你们可真厉害,这大冬天的还能抓到这么多大青蟹,我把它们先养起来,让同志们明天都能吃上新鲜的螃蟹,至于怎么个吃法,明天等蔡大厨来了,让他来定。” 王北海他们笑着点点头,又跟李师傅交代了几句,才转身往宿舍走。 这会儿几人已经冻得瑟瑟发抖,棉袄被风吹得冰凉,牙齿都开始打颤。回到蕃瓜弄宿舍,王北海从枕头下面翻出同事前两天给他的几张澡票,赶紧说:“我那有几张澡票,咱们去附近的澡堂洗个热水澡,暖和暖和。” 老坛立刻点头:“太好了,我这一身泥,再不洗都要结壳了。” 强子和大黄也齐声响应。 四人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往澡堂走,澡堂离宿舍区不远,是个老旧的大众澡堂。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到他们走进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们这大晚上是从哪来的?先把身上的泥冲在门口,别带进澡堂里。” 强子赶紧道歉:“不好意思老板,我们这就冲。” 几人在门口的水龙头下简单冲了冲,把裤腿上的泥冲掉了一些,才走进澡堂。澡堂里雾气腾腾,热水的温度刚刚好,几人脱了衣服,跳进浴池里,瞬间被温暖的热水包裹住,舒服得发出长长的吐气声音。 “舒服!”强子靠在浴池边,闭上眼睛,疲惫感瞬间消散了大半,“这和在滩涂里踩泥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不是嘛,在滩涂里,我还以为我的腿要废了,现在泡在热水里,感觉又活过来了。”老坛也跟着点头。 大黄没怎么说话,只是靠在浴池里,慢慢地搓着身上的泥,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放松。 王北海则将整个身体连同脑袋全都慢慢沉浸在热水里,享受着难得的惬意时光。 雾气在澡堂里弥漫着,热水的温度刚刚好,几人的笑声和聊天声在澡堂里回荡着,疲惫和寒冷,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第36章 食堂改善伙食,蒸大青蟹 天刚蒙蒙亮,设计院食堂的烟囱就先冒出了一缕淡白的炊烟,在初冬的冷空气中慢慢散开。后厨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蔡师傅裹着藏青色的棉围裙走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沾了面粉的抹布,他是食堂的老大厨,上海本地人,做了三十年家常菜,一手本帮菜烧得地道,只是近来物资紧俏,连葱姜都得省着用,好久没正经露过手艺了。 初冬的晨光刚漫过设计院办公楼的玻璃窗,二楼绘图室里已经飘起了淡淡的墨香。王北海伏在绘图板前,手里的三角板刚比着图纸画完一条斜线,鼻尖就蹭到了纸上的铅笔灰,昨天抓螃蟹累得够呛,眼下眼皮还在隐隐发沉,只能靠不停搓手驱散倦意。 办公室里的暖气片最近不太给力,同事们都裹着棉袄办公,铅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混着偶尔的咳嗽声,凑成了清晨特有的忙碌节奏。突然,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没等王北海抬头,就听见有人喊他:“小王,忙着呢?” 王北海抬头一看,竟是食堂的蔡师傅。 “蔡师傅?您怎么过来了?”王北海赶紧放下三角板,往旁边挪了挪椅子,“快坐,我给您倒杯热水。” 蔡师傅摆摆手,笑着走到绘图板旁,眼神往窗外的食堂方向瞟了瞟,语气带着几分郑重:“不坐了,我来是跟你商量那些大青蟹的事。你们几个辛苦弄来的,怎么做,得先听你们的主意。我琢磨着红烧、椒盐都成,就是费调料,现在酱油、料酒都得省着用,你们想咋吃?” 王北海这才反应过来,蔡师傅是特意来问吃法的,他低头想了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边缘,昨晚加班时,老坛还在宿舍念叨,说这么新鲜的青蟹,要是红烧就可惜了本味。 “蔡师傅,我觉得清蒸最好。”王北海抬头看着蔡师傅,眼神很笃定,“咱们好久没吃海鲜了,清蒸能留住蟹的原汁原味,蟹黄也不会散,而且省调料,就放几片姜去去寒就行,等蒸好,再弄点香醋蒜泥当蘸料,味道既简单又鲜美,大家肯定爱吃。” 蔡师傅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棉围裙都跟着晃了晃:“嘿,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清蒸最考验蟹的新鲜度,你们这蟹昨天我看了,活蹦乱跳的,壳硬得很,蒸出来保准鲜掉眉毛。”他越说越高兴,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行,就按你说的来,我这就回后厨招呼人处理,先把蟹刷干净,等会儿水开了就蒸。” 说着,蔡师傅转身就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着补充:“你放心,我盯着火,保证蒸得不多不少,蟹肉嫩得刚好,中午让大家都吃个痛快。” 王北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心里也暖融融的,原本只是想着改善伙食,没想到蔡师傅这么上心,连吃法都特意来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低头看向绘图板上的图纸,原本有些晦涩的线条,似乎都变得清晰了些。王北海拿起铅笔,刚想继续画,旁边的同事老李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小王,蔡师傅刚才说的青蟹,是不是你们昨天去滩涂抓的?真要清蒸啊?那可太好了,我好长时间没吃到清蒸蟹了。” 周围的同事闻言也纷纷抬头,眼里满是期待。王北海笑着点头:“是啊,蔡师傅说清蒸最鲜,中午大家就能尝到了。”这话一出,绘图室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有人小声议论着蟹的味道,有人开始盘算中午要早点去食堂排队,连之前沉闷的工作节奏,都仿佛轻快了不少。 而此刻的食堂后厨,已经热闹开了,三个帮厨师傅围着墙角的竹篓蹲成一圈,正小心翼翼地解着螃蟹身上的草绳,青蟹还没蔫,螯钳时不时咔咔撞着竹篾,溅起细碎的泥点。蔡师傅拎着一桶清水过来,手里还拿着几把软毛刷:“都轻点解,别让蟹钳夹着了,刷的时候顺着壳的纹路刷,把泥都刷干净,特别是蟹脐下面,藏泥多。” 李师傅接过刷子,刚碰到一只青蟹的壳,就被它猛地钳了一下刷子柄,吓得他手一缩:“好家伙,这蟹劲儿真大!” 蔡师傅笑着递过一双厚手套:“戴上手套,它夹不动,这些蟹在滩涂里待久了,野得很,不过越野越鲜。” 小张师傅负责把刷干净的螃蟹放进大铝盆里,刷好的青蟹露出青黑色的亮壳,在晨光下泛着光,蟹腿偶尔动一下,显得格外有生气。 “蔡师傅,您看这蟹,个头真不小,一只怕是得有一斤多吧?”小张师傅拿起一只螃蟹掂量了一下,眼里满是惊叹。 蔡师傅凑过去看了看,伸手捏了捏蟹壳:“差不多,你看这壳多硬,里面的蟹黄肯定满。等会儿蒸的时候,把姜片铺在蒸笼底,螃蟹肚子朝上摆,这样蟹黄不容易流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姜片,示范着怎么切:“姜片切薄点,一只蟹底下垫一片,去寒还提鲜,不用放别的,放多了反而盖过蟹的香味。” 灶上的大铁锅很快就烧得冒了热气,白色的蒸汽裹着水雾,在厨房里弥漫开来。帮厨师傅们抬着装满螃蟹的蒸笼往灶上放,蔡师傅站在旁边指挥:“慢点抬,别晃,蒸笼要放平,不然螃蟹歪了蟹黄就漏了。” 蒸笼盖一盖上,后厨里的空气仿佛都安静了些。蔡师傅往灶里添了把柴火,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暖融融的。 “大火蒸十五分钟,多一分蟹肉就老了,少一分不熟,得盯着点。” 旁边的老李师傅擦了擦手上的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这还没熟呢,就闻着点鲜味儿了,等会儿熟了,香味怕是要飘到办公楼去。” 蔡师傅笑着点头:“飘过去才好,让他们多等会儿,才能尝出好滋味。” 十五分钟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后厨里的师傅们时不时往蒸笼方向瞟一眼,连刷碗的动作都慢了些。终于,时钟指向了预定的时间,蔡师傅快步走过去,双手抓住蒸笼盖的木柄,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白汽腾地一下涌了上来,带着滚烫的蟹香,瞬间把整个后厨都裹住了。蒸笼里的青蟹已经变成了诱人的橙红色,蟹壳微微裂开一道缝,金黄的蟹黄从缝里渗出来,沾在姜片上,油亮亮的,看得人直咽口水。 后厨里很快就飘起了蟹香,起初是淡淡的咸鲜,随着蒸汽越来越浓,香味也越来越沉,混着姜片的清香,往鼻子里钻。 “先晾两分钟,等不烫手了再分块。”蔡师傅拿着长筷子,轻轻拨了拨螃蟹,眼神里满是满意,“你看这蟹,蒸得刚刚好,壳裂而不碎,蟹黄一点没漏。” 等螃蟹凉到不烫手,开始分蟹,蔡师傅拿出一把专用的蟹剪,先把蟹螯剪下来,再顺着蟹壳的纹路把蟹身分成两半,每一半都要保证既有蟹黄又有蟹肉。老李师傅负责把蟹螯敲裂,方便大家剥着吃。小张则把分好的蟹块摆在大搪瓷盘里,一盘盘往食堂大厅的打菜窗口端。 此时的食堂大厅,早就挤满了人,同事们拿着各自的饭盒,排着队往窗口张望,有的踮着脚,有的伸长脖子,议论声此起彼伏。 “你闻闻这香味,是不是螃蟹?” “肯定是,昨天听王北海他们说去抓大青蟹了,没想到真弄了这么多。” “可算能吃顿荤的了,最近天天吃白菜土豆,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王北海、老坛、强子和大黄也站在队伍里,老坛手里的铝饭盒擦得锃亮,强子时不时往窗口瞟一眼,大黄则有些拘谨地跟在几人身后,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耳根都有点红。 “小王,你们可真是为大家办了件大好事。”后勤部的吕主任从后面走过来,手里也拎着个搪瓷饭盒,上面还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他拍了拍王北海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现在物资这么紧张,你们还能想着大家,自力更生去抓蟹,这种精神值得所有人学习。” 周围的同事也跟着附和: “是啊,多亏了你们,不然哪能吃到这么鲜的螃蟹。” “王哥,下次再有这好事,记得带上我呗!” 王北海笑着摆手:“都是大家的功劳,主要是黄永清同志懂这里面的道道,不然我们也抓不到这么多。”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大黄,大黄赶紧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队伍慢慢往前挪,轮到保卫科的几个人时,其中一个瘦高个还撇着嘴,小声跟旁边的人嘀咕:“不就是抓了几只螃蟹吗?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上次偷吃馒头被抓的时候丢人的样子这么快就忘了?” 这话刚好被旁边的老坛听到,老坛刚想找对方理论,王北海拉了拉他的胳膊,摇了摇头,勿与小人争长短。 王北海拿到蟹块时,先给大黄递了一块最大的:“大黄,你先吃,这都是你的功劳。” 大黄接过螃蟹,咬了一口蟹黄,鲜得眯起了眼睛,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比我小时候抓的蟹还鲜。” 老坛拿着蟹块,吃得满嘴是油,蟹黄沾在嘴角也不在意:“还是大海有文化,说什么这螃蟹让同志们‘身体和精神上都注入力量’,我就知道这蟹好吃。” 强子一边嚼着蟹螯里的肉,一边点头:“昨天在滩涂里摔了好几跤,冻得直哆嗦,现在看着大家吃得这么舒坦,觉得值了。” 王北海看着同事们满足的神情,心里也暖暖的。他咬了一口蟹肉,鲜美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想起昨天在芦苇荡里的寒风、泥泞,还有兄弟们互相扶持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一顿螃蟹,更是给大家伙儿的心脏注了强心剂,最近设计院的活儿多,物资又紧,大家都有点提不起劲,可现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眼里有了光。 食堂里的热闹劲儿就没停过,来自全国各地的同事们,吃蟹的样子也各有不同。 北方来的老张,直接拿着蟹块往嘴里塞,嚼得咯吱响,还嚷嚷着:“这蟹真过瘾,比咱老家的大闸蟹还鲜。” 南方来的小陈,则拿着小勺子,一点点挖着蟹黄,蘸着醋,吃得慢条斯理:“清蒸最显功夫,蔡师傅手艺真好。” 而四川来的小李,还从兜里掏出一小瓶辣椒油,往蟹肉上淋了点,辣得直吸气,却越吃越香:“鲜里带辣,绝了!” 可没过多久,窗口就传来了“没啦?”的喊声。排在后面的同事们顿时泄了气,有的踮着脚往窗口里看,手里的空饭盒晃了晃:“怎么就没了?我还没轮到呢!”有的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早知道该早点来,这下好了,只能闻闻香味了。” 就在大家失望的时候,蔡师傅和李师傅抬着一口大铝锅从后厨踉跄走出来,锅里冒着热气,香味比刚才的蟹肉还浓:“大家别急,蟹肉没了,还有蟹钳熬的海鲜汤,里面加了青菜,也鲜得很,都来盛,先紧着没吃到螃蟹的同志盛。” 这话一出,刚才失望的同事们立刻围了上去。铝锅掀开,里面的汤呈奶白色,蟹钳浮在汤里,青菜叶子绿油油的,飘着一层淡淡的油花。小李第一个冲上去,用勺子盛了满满一碗,吹了吹就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我的天,这汤也太鲜了!蟹钳里还有肉。” 大家跟着排起队,有的用饭盒盛,有的用搪瓷缸,汤勺碰撞铝锅的声音、赞叹声混在一起,热闹极了。排在最后的一个年轻技术员,盛到汤的时候,锅已经快见底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汤都舀进缸里,连盆底的碎蟹肉都没放过。 到了晚上,设计院还有不少人在加班。王北海正对着图纸琢磨,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抬头一看,蔡师傅带着食堂的几位大厨抬着一只大的保温桶停在了过道,就听蔡师傅大声喊了句:“同志们,加班辛苦,来碗蟹肉粥暖暖胃。” 王北海赶紧起身从抽屉里拿出饭盒,快步走到过道里,过道里已经围满了加班的同志们。保温桶打开,小米粥熬得软糯,里面掺着细碎的蟹腿肉,撒了点葱花,香味扑鼻。王北海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小米的香甜混着蟹肉的鲜美,暖到了心里。 “蔡师傅,您也太会利用了,这些螃蟹在您手上一点儿都没浪费!”王北海冲对方竖起了大拇指。 “这么好的蟹,哪能浪费一点?蟹腿肉嫩,熬粥最合适,你们加班耗脑子,得补补。”蔡师傅笑着说,随后话锋一转,“不过,咱们院里僧多粥少,只能偷偷给咱们加班的同志们开个小灶了。” 王北海听了蔡师傅的话,笑着点头,知道对方这也是用心良苦。 就在大家喝着粥的时候,保卫科的刘科长找到了王北海几人。他搓了搓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小王,今天这青蟹太受大家欢迎了,不如咱们扩大战果,你们带头,保卫科多带些人去掏蟹,以后大家就能经常吃了。” 大黄一听,立刻摇头,语气很坚决:“不行!那片滩涂冬天危险,暗沼多,而且青蟹不能掏太多,得留着明年繁殖,不然以后就没了。” 王北海也赶紧附和:“刘科长,大黄说得对,那地方不好找,而且我们也是碰运气,下次不一定能抓到这么多,还是算了吧。”他心里清楚,那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哪能随便带人去?再说,真把蟹掏绝了,以后就再也没这机会了。 刘科长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点不好看,没再多说就走了。 背后,保卫科的几个人却议论开了: “肯定是这几个小子故意不说地方,怕咱们抢了他们的风头。” “有这么好的资源,凭什么他们独吞?设计院都饿成啥样了,他们还这么自私。” “不行,咱们得自己找地方,就不信抓不到蟹。” 没过两天,保卫科还真打听出来,上海周边的某处小镇滩涂也有芦苇荡,据说也有青蟹。刘科长不信邪,带着保卫科的五个人,揣着几个馒头就出发了。可他们哪里知道,不同的滩涂情况完全不一样,那片芦苇荡比王北海他们去的更复杂,暗沼更多,而且他们根本不认路。 刚进芦苇荡没多久,他们就迷了路,寒风裹着海腥味往脖子里灌,冻得人直打哆嗦。几个人走了一整天,别说大青蟹了,连个蟹洞都没找到,揣着的馒头早就吃完了,饿得肚子咕咕叫。天黑下来的时候,海边的风更猛了,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几个人缩在芦苇丛里,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差点就撑不住了。 “科长,我撑不住了,我想回家!”保卫科科员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愿意再起来。 其余几人也像泄了气的皮球,纷纷坐在逐渐坚硬的冻土上。 “都给我起来,再找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咱们就撤,等会儿天黑了不好找出口。”刘科长踢了旁边的家伙一脚,抬头望了望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忧心忡忡。 第37章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好不容易摸到天黑,他们才在一个小蟹洞里掏到几只还没硬壳的小螃蟹,连塞牙缝都不够。天黑后,芦苇荡里芦苇都一样,外面一片漆黑,根本就分不清方向,几人在里面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出口,他们连摸带爬朝滩涂外赶,一路上,泥地又滑又冷,几个人摔了好几跤,满身都是黑泥,棉鞋里灌满了泥水,冻得脚都没了知觉。等他们上了岸往公交站走的时候,才发现错过了末班车,只能顶着寒风徒步往设计院走。 等他们跌跌撞撞回到设计院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几个人站在门口,浑身是泥,嘴唇冻得乌青,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模样比当初王北海几人回来时还要凄惨几分,双方心态上更是天差地别。 从那以后,设计院就再也没人提去滩涂抓蟹的事了,那顿青蟹大餐,像是寒冬里的一束暖光,成了大家最珍贵的回忆。很快,食堂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淡,白菜、土豆、红薯成了常客,偶尔有一顿荤腥,也只是一小块肉。大家又回到了忍饥挨饿却还要高强度工作的日子,只是偶尔在加班到深夜时,有人会想起那天的蟹香,想起蒸汽里飘着的暖意,然后咬咬牙,继续对着图纸琢磨。 六十年代上海的初冬,风裹着湿冷的潮气,刮在脸上像贴了片冰。设计院门口的梧桐叶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王北海攥着刚发的工资袋,指尖能摸到里面纸币的褶皱,这是院里三个月来第一次发工资,纸币还带着他的体温,在手里显得格外珍贵。 傍晚下班后,四人领着工资兴奋地离开单位,回到衡山路。 “今晚必须搓一顿。”强子把工资袋揣进棉袄内兜,“上次在阿香饭馆吃的蒜炒猪肝,我到现在还惦记着。” 老坛跟着点头:“再加盘青菜豆腐,要是能有碗番茄蛋汤,就更舒服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王北海笑着应和,转头却见大黄捏着工资袋,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得把钱寄回家。”大黄的声音很轻,“我阿妈身体不好,弟弟妹妹还在上学,这点钱得给他们留着。” 强子愣了愣,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大黄,你又不合群了是吧?发工资总得吃顿好的,少寄一块两块的,家里也不差这一顿饭钱。” 大黄摇摇头,把工资袋攥得更紧:“家里等着钱买粮呢,我在院里有食堂,饿不着。” 王北海看着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心里忽然发酸,大黄每月的津贴几乎都寄回家,自己总吃最便宜的窝窝头,却从没跟人提过苦。他刚想开口说要请客,却见大黄忽然朝着大门口跑了过去。 三人也快步跟上,就看见宿舍门口,有个穿着打补丁棉袄的老人,正局促地搓着手,盯着警卫手里的冲锋枪发呆。 “阿爸?”大黄突然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老人回过头,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寒风,头发白了大半。大黄神情一怔,这和记忆里那个扛着渔网、腰杆笔直的父亲判若两人。 黄阿四看见大黄,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刚想上前,又瞥见警卫手里的枪,脚步顿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怀里的布包。 “警卫同志,这是我阿爸,来给我送点东西。”大黄赶紧跑过去,跟警卫解释。 王北海和老坛也上前帮忙说话,警卫核对了身份,让黄永清登记,又叮嘱,别在宿舍区久留,才让他们进去。 黄阿四走进宿舍区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警卫的枪,嘴唇动了动,没敢多问。 宿舍里布置简单,四张铁架床占了大半空间,中间桌子上摆放了各种书籍和茶杯、笔筒等物品,虽然空间狭小,却比外面暖和了许多。老坛赶紧拎起暖水瓶,给黄父倒了杯热水,水汽氤氲着,模糊了老人脸上的皱纹。强子从枕头底下摸出半包揉得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递过去:“大叔,抽烟,暖暖身子。” 黄阿四接过烟,手指抖了抖,没点燃,夹在耳朵上,眼神在宿舍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大黄身上:“你娘……生病了,得在城里住院,我找了好几家医院,都说要先交押金。”他的声音很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问遍了亲戚,凑不够钱,只能来寻你。” 大黄的脸瞬间白了,他赶紧掏出怀里的工资袋,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桌上,几张纸币叠在一起,最大的面额是十元,加起来也没多少。“阿爸,这些您先拿着,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他的声音带着颤,手忙脚乱地把钱往父亲手里塞。 黄阿四捏着钱,指腹摩挲着纸币,眼眶慢慢红了:“这些……不够啊,医院说至少要五十块。” 大黄的身子僵住了,五十块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拿不出来。 王北海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他掏出自己的工资袋,往桌上一倒:“大黄,我这有十五块,你先拿着。”本来应该实发十二块,另外三块是他额外的津贴。 老坛也赶紧摸出工资:“我这有十二块,虽然不多,凑凑也是份心意。” 强子更是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我这全部身家,也只有十四块,你别跟我们客气。” 三人把钱叠在一起,塞到大黄手里。 大黄急得直摆手:“不行,这是你们的工资,我不能要。” “谁说是给你的?”王北海按住他的手,语气很坚定,“这是给婶子看病的钱,你要是不收,就是不把我们当兄弟。” 老坛跟着点头:“就是,婶子好了,你才能安心干活,不然你天天惦记着家里,怎么搞设计?” 大黄看着桌上的钱,又看看眼前的三人,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他转身从桌子上摸出纸笔,蹲在地上写借条,手还在抖:“我写借条,等我下次发了工资,一定还你们。” 王北海走过去,一把撕了借条:“写什么借条?咱们是兄弟,谈钱就生分了。” 黄阿四坐在床边,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一直硬撑着,在儿子面前装出坚强的样子,可此刻看着儿子的这几位好同事这般真诚,他再也绷不住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你们……都是好同志,阿清能跟你们一起干活工作,我放心。” “阿爸,我去跟院里请假,回去照顾阿妈。”大黄抹掉眼泪,转身就要往外走。 黄阿四赶紧拉住他,用力摇头:“不行!我问过你原来的单位,他们不肯说你现在干啥,我就知道你干的是大事,不能耽误,有了这些钱,我就能带你娘去看病,我照顾她就行,你安心在这里工作。” “那弟弟妹妹们怎么办?”大黄还是不放心。 “我把他们送到你大伯家了,你大伯大娘会照顾好他们的。”黄阿四拍了拍儿子的手,“你要是请假,耽误了工作,你阿妈知道了也会生气的。” 王北海看着桌上还剩的几块钱忽然说:“大叔,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今晚我请您吃饭,上次在您家麻烦您,这次必须补上。” 大黄和黄阿四都想拒绝,可王北海拉着强子和老坛,硬是架着黄阿四出了蕃瓜弄。 几人往阿香饭馆走,路上的景象格外萧条,原本热闹的街面,现在没几个行人,路边的小摊少得可怜,偶尔有个卖红薯的摊子,也只有几个红薯摆在上面,摊主裹着棉袄,缩在角落里打盹。弄堂里再也看不到往年晒的腊肉、腊肠,家家户户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只有偶尔飘出的红薯香,能让人感受到一点生活气息。 到了阿香饭馆,更是冷清,桌椅都盖在桌面上,阿香正无精打采地拖着地,看到他们来,才勉强笑了笑:“你们好久没来了,之前你们帮我赶走了丁阿飞,上次还帮忙修好了水管,我还没好好谢谢你们呢。今天要吃点啥?我请客!” “你请啥请啊!”后厨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阿香的丈夫走了出来,脸色不太好,“咱店里现在啥情况你不知道?菜都进不到,还请客?打肿脸充胖子。” 男人之前有病一直卧床,最近病情好转,就过来饭馆帮忙,他很清楚店里现在的情况,能不能撑下去还是未知数,怎么还能免费请客人吃饭。 “我的事不用你管。”阿香瞪了他一眼,又转向王北海几人,语气软了下来,“你们别听他的,想吃啥,我给你们做。” 王北海赶紧摆手:“阿香姐,我们自己点,你别客气,就是想问下,怎么这么冷清?饭点了,怎么没客人?” 阿香叹了口气,擦了擦桌子:“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了,哪有钱来饭馆?我这都快开不下去了,好多菜都做不了,没食材。” 几人听了都点头,要不是院里发了工资,黄父来了,他们也舍不得来饭馆。 王北海看了看菜谱,只点了盘炒青菜、一盘豆腐、一份大蒜炒腊肠,还有五碗红薯粥:“就这些吧,简单点。”阿香想再加个菜,被王北海拦住了:“够了,我们吃不了多少。” 吃完饭,几人回到宿舍,大黄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盖着两床薄被子。第二天一早,黄阿四就偷偷起了床,没叫醒大黄,出了蕃瓜弄宿舍便朝着医院奔去。 接下来的日子,上海的冷越来越重,弄堂里开始响起“哐当哐当”的声音,那是白铁匠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担子上的金属片碰撞着,提醒着人们该装火炉了。洋房里的壁炉生起了火,飘出木柴的香味。中上人家的生铁火炉也亮了起来,炉上煮着红枣赤豆粥,甜香弥漫在弄堂里。普通人家只能省着用煤炉烧火取暖,倘若是孩子晚上饿了,就把白天特意省下的馒头用刀切成片,放在煤炉上烤得金黄,孩子们咬在嘴里又脆又香,一家人围在炉边,直到炉子冷了,才掀开被子钻进冰冷的被窝。 普通人家日子过得艰辛,外来工人的日子更苦,他们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几个人挤在一张铺上,盖着打补丁的被子。每天天不亮就去干活,中午只能啃冷馒头,就着点咸菜。粮食不够,就挖点野菜,掺在玉米面里煮成粥,勉强填饱肚子。 还有海边的渔民,有的在海边搭了简易棚,棚子是用芦苇秆和破帆布搭的,风一吹就晃,下雨还漏雨。更多的渔民直接住在船上,船很小,吃住都在上面,每天就靠捕鱼为生,要是捕不到鱼,就只能喝平日里舍不得拿出来的咸鱼干就着海水煮的粥,凑合着过日子。 设计院同志们也是整天吃不饱住不暖,可就是这样艰苦的日子里,在淮海大楼的设计院办公室里大家却充满了干劲,同事们抱着厚厚的火箭知识书,废寝忘食地学习,白天在绘图室里画图纸,晚上就挤在宿舍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遇到不懂的问题,就互相讨论,有时候能聊到后半夜。 来自全国各地的技术员,还会互相教方言。四川的小李教大家说“巴适”,山东的老张教大家说“俺”,上海的小陈教大家说“侬”,每次学方言,都能引来一阵笑声。每当有人请假回老家,都会带来家里的土特产,你分我一点,我分你一点,虽然不多,却格外香甜。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当大家看到T-6探空火箭的最新进展报告时,整个设计院都沸腾了,报告上写着“T-6探空火箭初步设计方案通过”,同事们围着报告,互相击掌,眼里满是欣慰。 王北海拿着报告,激动得手都在抖,设计方案通过,下一步就是具体火箭研制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咱们的火箭就能上天了。同时,他心里又多了几分期待,这也意味着设计院需要继续研制火箭发动机,柴油机厂之前有过成功案例,后面院里有很大可能还会与柴油机厂合作,那他就有机会再见到心心念念的林嘉娴了。想到这里,王北海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大黄看着报告,想起了生病的母亲,他心里憋着一股劲,等火箭上天了,他一定要告诉阿妈,他黄永清干的是让国家变强的大事。老坛和强子的眼里也满是憧憬。 这是最坏的时代,物资匮乏,日子艰苦,每个人都在为填饱肚子发愁。 这也是最好的时代,有一群人为了崇高的理想,在寒风中奋斗,在黑暗中追寻光明,手搓火箭,逐梦蓝天。 第38章 尝到甜头,又想开荤了 设计院食堂的玻璃窗蒙着层半透明的薄霜,像是敷了层磨砂纸,得用袖口反复擦三五下,才能看清里面蒸腾的热气与攒动的人影。午餐时间刚到,偌大的食堂里却没什么热闹劲儿,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断断续续飘着,偶尔夹杂几声对饭菜的小声抱怨。 长条木桌上,每桌摆着三盆菜:清炒白菜泛着寡淡的黄绿色,水煮土豆块没什么油星,最顶饱的玉米糊糊稀得很。 强子扒拉着碗里的土豆,筷子敲着粗瓷碗沿,突然把筷子往碗沿上一磕,皱着眉砸吧砸吧嘴:“大黄,这几天哥们儿嘴里有点淡。” 大黄瞪大了眼睛却不明所以。 王北海一眼就看出来强子的意思:“你小子上次是尝到甜头,又想开荤了?” 强子:“上次食堂蒸的大青蟹,你们还记得不?那蟹黄咬开的瞬间,鲜得能让人浑身打哆嗦,我夜里做梦都能咂摸出那味儿,醒来嘴里却发苦。” 老坛摸着大肚腩:“我这肚子里早就没有油水了。” 大黄却摇了摇头,目光飘向窗外,食堂外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未化的积雪,风一吹,雪沫子簌簌往下掉,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冬季的螃蟹和夏季不一样,夏天赶海时,潮水一退,螃蟹跟着浪头上来,一波接一波,弯腰就能抓满竹篓。可冬天的滩涂青蟹,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躲在冻硬的泥洞里冬眠,抓一只就少一只,咱们上次抓了那么多,那片滩涂的成蟹差不多被掏空了,小蟹还没长大,现在去,怕是要空跑。” “怎么会空跑。”强子急了,拉着大黄的胳膊软磨硬泡,“黄哥,就去看看呗,这几天晴得好,积雪化了点,青蟹说不定出来活动了,就算抓不到多的,抓几只解解馋也行啊。” 坐在对面的王北海放下碗,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玉米糊糊,随后笑道:“你小子就是馋虫上身了,想解馋也不难,明天咱们去黄浦江闵行段钓鱼,我听老赵说,那边江里鱼多着呢,有玉鲥鱼、四鳃鲈鱼,还有大鲤鱼,钓上一条够咱们哥四个开荤,到时候拿到阿香饭馆加工,做个一鱼三吃,比蹲在滩涂泥窝里强。” 老坛坐在王北海旁边,正捧着碗糊糊小口喝着,闻言赶紧放下碗,摸了摸圆滚滚的肚腩,脸上堆着憨厚的笑:“我看行,钓鱼比抓蟹省劲儿,还能吹吹江风,晒晒太阳,这冬天老待在屋里,骨头都快冻僵了。” 大黄一直低头喝粥,听到几人的话,慢慢抬起头建议道:“黄浦江冬天鱼口轻,水温低,鱼不爱动,但要是找对钓点用对饵,确实能钓着大的,小时候跟我阿爸去江边钓过,最冷的时候,反而能钓着大鲤鱼,它们躲在深水区避寒,饿久了也会咬钩。” 几人闻言再没了顾虑,随即一拍即合,当下就开始琢磨去江边的事。黄浦江闵行段离衡山路有十几公里路,靠脚力走肯定赶不上清晨鱼最活跃的时段,冬天鱼只在日出后一两个小时里食欲好些,过了点就又沉回深水区了。 王北海放下筷子说:“得找同事借几辆自行车,骑车快,咱们凌晨四点出发,六点就能到江边,正好赶上鱼口。” “借车?找谁借啊?”强子立刻问道,他自己没车,老坛和大黄也没有,那时候自行车是稀罕物,相当于现在的小汽车,不是谁都能有的。 王北海想了想说:“隔壁宿舍的小李有辆永久牌自行车,虽然宝贝得不行,但咱们跟他说说,许点好处,应该能借到。再找老张和老王,他们俩也有车,老张是凤凰,老王是辆旧飞鸽,平时不怎么骑。” 说干就干,吃完午饭,四人就往小李的宿舍去。小李的宿舍跟他们隔了两个门,推门进去时,小李人不在,打听才知道这家伙正在楼下车棚里擦自行车,车座擦得锃亮,车链上还滴了点机油,散发着淡淡的油味。 “李哥,忙着呢?”王北海笑着凑过去,强子和老坛也跟着点头打招呼。 见到几人,小李直起了身形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咋来了?有事吗?” 王北海开门见山:“李哥,想跟你借下车,明天我们去黄浦江钓鱼,你这车要是能借我们,钓着大鱼了,肯定先给你留条最大的,让你尝尝鲜,上次食堂蒸蟹你没吃够,这次让你补回来,咋样?” 小李闻言眼睛瞬间亮了,上次食堂蒸青蟹,他因为加班去晚了,只抢到一小块蟹腿,那鲜味儿让他惦记了好几天,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捧着个大青蟹啃。但他还是有点犹豫,摸了摸车座的蜡光,又看了看王北海:“这……这可是我新车,刚换了新内胎,链条也刚上了油,你们去江边,路上不平整,万一磕了碰了,咋整?” 强子赶紧凑上前,脸上堆着笑,语气带着讨好:“李哥,放心,我们肯定小心骑,擦干净,绝对不给您弄坏了,还回来的时候我会把车给你擦干净,要是钓着大鱼,你先挑,挑最大的。” 小李琢磨了几秒终于松了口:“行吧,借你们可以,但你们得答应我,别骑太快,停车的时候找个干净的地方,别往泥里放,还有,钓着鱼可不能忘了我。” “忘不了,绝对忘不了。”王北海赶紧应下,又跟小李打听老张和老王的情况,小李说:“老张在宿舍呢,他那人好说话,你跟他说钓鱼,他肯定借;老王去工地了,估计下午才回来,你傍晚去找他,提我名字,他能借你。” 谢过小李,四人又去老张的宿舍,老张正坐在桌前看报纸,见他们来,笑着放下报纸:“啥事啊?看你们这兴冲冲的。” 王北海说明来意,老张见是上次为同志们谋福利的王北海便很爽快地说道:“借车?你们这是又想改善伙食啊,行,车借你们,只是我那车刹车有点松,你们去之前检查下,紧一紧。” 借到两辆车,四人心里踏实了,回到宿舍,王北海翻出藏在床底下的钓鱼工具,两根竹竿,是上次从工地捡的,粗细均匀,他用砂纸磨了好几天,把毛刺都磨掉了,摸起来光滑。鱼线是用好几根缝衣线拧在一起的,结实,他还找同事要了几根细铁丝,用老虎钳弯成了鱼钩,磨得尖尖的。还有一个破旧的陶罐,是用来装鱼饵的,罐口用块布塞着,防止鱼饵跑出来。 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还黑得像块浸了墨的布,只有宿舍区沿街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照在路边积雪上,映出淡淡的金光。四人推着自行车出了宿舍,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疼得人直缩脖子。 强子裹着棉袄,帽子拉得低低的,只露出两只眼睛:“这风也太狠了,比上次去滩涂还冷。” 王北海笑着说:“忍忍吧,到了江边出太阳就好了,那边有芦苇丛,还能挡点风。” 四人骑着两辆自行车往江边走,江堤小路结着一层薄冰,车轮压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路边枯草上的雪沫子顺着车轮边缘溅起来,沾在裤腿上,没一会儿就冻成了冰碴。 骑了一个多小时,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的微光把远处的江面染成了浅灰色。又骑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黄浦江闵行段,江面上笼罩着一层厚重的白雾,像轻纱似的,把远处的渔船都罩住了,只能看到模糊的墨色剪影,偶尔传来一声汽笛,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许久才消散。 江岸边的芦苇荡裹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像穿了件白棉袄,风一吹,积雪簌簌落下,有的掉进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有的沾在几人的棉袄上,凉丝丝的,很快就化了,留下一个个湿痕。 “咱们先去浅滩挖水蚯蚓。”王北海拎着小铲子,带头往滩涂走。浅滩的泥地潮湿又松软,上面覆盖着一层薄雪,一脚踩下去,雪就化了。 强子拿着小铲子,蹲在地上挖泥,铲子刚碰到泥地,就发出咔嚓声,冰碴被铲碎了,溅了他一裤腿。但挖出的泥却是松软的很,老坛蹲在地上扒开泥土就能看见里面细长的红色水蚯蚓。 “你慢点挖,别把蚯蚓挖断了。”老坛时不时哈口气暖暖手,他的手套早就沾满了泥,“活的蚯蚓才招鱼,断了的没劲儿,鱼不爱吃。” 大黄则在浅滩上四处找潮湿的洼地,他小时候跟父亲来江边钓过鱼,知道冬天的蚯蚓躲得深,只有在潮湿的洼地里才能找到更多。“这边!”他喊了一声,指着不远处一个低洼处,“这里的雪化得快,泥地潮,蚯蚓多。” 王北海赶紧走过去,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老坛扒出来的水蚯蚓捡进铁罐里。他的手指冻得通红,指尖有些发麻,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这可是难得的活饵。 “够了,够了。”过了半个多小时,王北海看着罐子里的水蚯蚓,笑着说,“这么多,肯定够咱们今天钓了。” 几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和雪,都觉得腿蹲得发麻,手冻得不听使唤。强子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冻成了细霜:“可算挖够了!再挖一会儿,俺的手就要冻掉了。” 四人找了个靠近芦苇丛的钓点,这里水流平缓,还能挡住阳光,鱼容易聚集。老坛把竹竿架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自己的鱼竿,有点怀疑地问:“大海,这竿子能钓着鱼吗?你看别人的竿子都是专业的,又细又轻,咱们这竹竿太粗糙了些,鱼咬钩了能感觉到吗?” 王北海拍了拍竹竿笑着说:“别小看这竿子,结实着呢,以前我用这种竿子钓过一条半斤重的鲫鱼,手感好得很,鱼咬钩了,竿子会抖,你肯定能感觉到。” 强子和大黄在旁边摆好铁罐,把水蚯蚓倒出来一点,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方便给王北海和老坛挂钩。 “我们老家钓鱼,都是用这种竹竿,照样能钓着大鱼,关键不在竿子,在鱼饵和技巧。”强子抬头说道。 王北海刚把鱼竿架好,就听到旁边几个钓鱼佬在议论,他们都裹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手里揣着热水袋,时不时跺跺脚取暖,防止脚冻僵。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拿着个搪瓷杯,喝着热水说:“你们听说了吗?前两天有人在这钓着一条四十多斤的大鲤鱼,几个人才抬上来,那鱼的鳞片有手掌那么大,回去炖了一大锅,香得整个家属院都能闻到,我隔着两条街都闻到味儿了。”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闻言瞪大了眼睛,手里的鱼竿都忘了架:“真的假的?这么大的鱼,我钓了这么多年鱼,最大的也才十斤不到,还是在夏天钓的,冬天能钓着这么大的,也太神了吧。” 老人拍了拍大腿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那鱼差点把钓鱼的人拉进江里,力气大得很,被遛了两个多小时,后来还是旁边几个人帮忙,才把鱼拉上来的。” 这时,又有穿蓝色棉袄的钓鱼佬也凑过来笑着说:“闵行段的江里鱼就是多,水草又茂盛,还有好多支流,鱼有地方躲,有东西吃,长得又大又肥。这里还有玉鲥鱼,没骨头,鲜得很,得用专用的鱼饵,还得找对钓点,一般人钓不着。” 王北海几人听得心痒痒,强子忍不住凑过去,搓着手问:“大哥,您说的玉鲥鱼,好不好钓啊?俺们第一次来这钓鱼,想钓条大鱼解解馋,要是能钓着玉鲥鱼,那就太好了。” 钓鱼佬笑着摇了摇头:“玉鲥鱼是好,肉嫩,没小刺,适合老人小孩吃,但太精了,不好钓。它只吃活饵,还得是新鲜的小河虾,一般的水蚯蚓它看不上。不过这里的鲈鱼、鲤鱼多,你们要是运气好,能钓着不少,够你们开荤的。” 正说着,一位穿着灰色棉袄戴着旧毡帽的老人扛着一根鱼竿走了过来。他的鱼竿是专业的竿,竿身上印着花纹,看起来很结实;鱼篓是藤编的,里面还装着几个小罐子,一看就是常来钓鱼的老手。 旁边的钓鱼佬们都热情地打招呼:“老钱,你来了,今天来得挺早啊。” 被称为老钱的老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今天风小,水温也合适,应该能有好鱼获,你们聊啥呢,这么热闹?” “聊前两天有人钓着四十多斤的大鱼呢!”白发老人说,“你听说了吗?” 老钱笑了笑:“听说了,我还去看了一眼,那鱼确实大,够吃好几天的。”他一边说,一边找了个靠近江水的钓点,放下鱼篓,开始准备钓鱼工具。 王北海看着老钱熟练的动作,忍不住凑了过去,笑着说:“大爷,您经常来这钓鱼啊?看您这装备,肯定是高手,我们几个是第一次来,想跟您请教请教,冬天钓鱼咋才能上鱼?我们挖了水蚯蚓,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老钱从王北海手里接过递来的飞马牌香烟,没点燃,而是熟练地夹在耳朵上,他抬起头,看了眼王北海,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铁罐,里面装着水蚯蚓,便带着点调侃道:“小伙子,想偷师啊?老话讲‘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我这钓鱼手艺可不能随便传。”他边说边抬手调整浮标,指尖在寒风里冻得发红,却依旧稳当。 王北海闻言赶紧陪笑:“看您说的,哪能叫偷师,就是想跟您学两招,以后钓鱼也能少走点弯路。”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老钱望着水中的浮漂不动声色地问了句。 “我们是上海柴油机厂的,平时在厂里搞技术,周末出来钓鱼解解闷。”王北海这话半真半假,他去年确实在上海柴油机厂做过三个月的驻厂技术指导,对厂里的情况门清,说出来也不怕露陷。 老钱的眼睛亮了亮,放下手里的鱼竿,转过身看着王北海:“哦?柴油机厂的?阿拉是江南造船厂的,以前跟你们厂合作过好几次,修过船用柴油机,你们厂的技术不错,修的机器耐用。”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上海人碰到同行,总免不了多几分热络。 “原来是江南造船厂的前辈。”王北海赶紧拱手,语气里满是尊敬,“失敬失敬!江南造船厂可是咱们上海的大厂,能造大船,我们厂还得跟你们学习呢。” 老钱闻言乐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会说话,他也打开了话匣子:“以前经常去你们厂拉零件,跟你们厂的老师傅挺熟的。”他边说边从鱼篓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打开盖子,里面是玉米面和香油混合的鱼饵,“冬天鱼嘴刁,得用香点的饵才能吸引它们,你们的水蚯蚓虽然是活饵,但香味不够,鱼不爱动,不一定能吸引过来。” 王北海赶紧点头:“您说得对,我们也觉得光用水蚯蚓可能不行,就是不知道该加啥。” 老钱忽然想起什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对了,你们厂食堂有个老金师傅,五十来岁,烧菜很地道,特别是红烧猪蹄,做得特别香,你们认得伐?他是阿拉远房亲戚,最近好久没见了,想问问他情况,不知道他最近咋样。” 王北海心里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老金师傅还是老钱的亲戚,他赶紧点头:“认得,当然认得,老金师傅我们熟得很,上次我们厂检修设备,加班到很晚,老金师傅特意给我们做了红烧猪蹄,还煮了鹌鹑蛋,那味道,绝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呢,我前几天还跟他聊过,他说最近厂里物资紧,好多调料都买不到,正琢磨着怎么用有限的调料给大伙改善伙食呢,还说想做给厂里职工做个全鱼餐,就是厂里批给食堂的经费有限。” 王北海开始满嘴跑火车,反正只要能拉近关系,怎么说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 老钱一听,脸上的戒备彻底没了,拍了拍眼前年轻人的肩膀:“既然都认得老金,那就是自己人,阿拉就跟你们说说,冬天钓鱼的门道,保证你们能学到东西。” 随后,老钱拉着王北海蹲在鱼竿旁,指着浮标说:“冬天水温低,鱼不爱动,吃饵慢,口也轻,浮标要是只动一下两下,那不是鱼咬钩,是鱼碰了饵,或是小鱼在嗦饵,得等浮标沉下去半目,或者往上狠狠顶一下,再提竿,准有鱼,要是动一下就提,多半会空钩,记住,鱼饵很重要。” 说着,老钱从自己的鱼篓里拿出一小块玉米面饵,递给王北海:“你们把这个玉米面饵跟水蚯蚓混在一起,捏成小团挂在钩上,又香又活,鱼肯定爱咬。挂饵的时候,别把水蚯蚓全包住,留半节让它动,活饵诱鱼快,鱼看到动的饵,才会过来吃。” 然后他示范给王北海看,先取一点玉米面饵,捏成小团,再取两条水蚯蚓,放在面团上,一起捏紧,挂在鱼钩上,留半截水蚯蚓在外面,能自由活动。 王北海赶紧把老钱的话记在心里,回去教给宿舍三人,几人照着老钱的方法,重新把鱼竿甩进江里,四人都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浮标,生怕错过鱼咬钩的瞬间。芦苇丛上的积雪时不时落下一点,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他们却浑然不觉。 第39章 滩涂垂钓,决不空军 老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浮标,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动一下,再动一下,快咬钩啊。”没过多久,他的浮标突然动了一下,很轻微,但老坛立刻就发现了,他激动的手一抖,猛地提竿,鱼钩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点残留的鱼饵。 “哎呀,怎么没鱼啊。”老坛挠了挠头,有点沮丧,“明明动了,怎么会没鱼呢?” 王北海赶紧安慰他:“别急,老钱师傅说了,动一下不是鱼咬钩,是鱼碰了饵,得等沉下去半目或者往上顶才提竿,你还是太急了,下次再等等。” 大黄看着江面说:“可能是钓点不对,这里水流有点快,鱼不爱待,咱们往那边挪挪,靠近芦苇丛的地方,水流慢,鱼容易聚集。” 四人赶紧收拾东西,往芦苇丛边挪了几米,重新甩竿。这次,王北海的浮标很快就动了,先是轻轻晃了晃,然后慢慢沉下去半目。王北海心里一紧,想起老钱的话,等了两秒,见浮标没再沉,也没往上顶,才猛地提竿,鱼竿微微弯了一下,有拉力。 “有鱼!”王北海兴奋地喊了一声,赶紧往回拉竿。 强子、老坛和大黄都围了过来,兴奋地盯着水面。 没过几秒,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拉出水面,银闪闪的,在阳光下泛着光。 “钓到了,钓到了!”强子高兴地跳了起来,“海哥,你太厉害了,终于钓到鱼了。” 王北海把鲫鱼摘下来,放进带来的小竹篓里,笑着说:“还是老钱师傅的方法管用,要是没听他的,肯定又空钩了。” 老坛凑过来看了看说:“这鲫鱼不小,够咱们吃两口了,继续钓,争取再钓几条。” 可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几人只钓上来两条小青背鮰鱼,都不大,比巴掌还小一点,加起来不到一斤。 老坛把鱼竿往地上一扔,泄气地说:“这破鱼也太小了,不够塞牙缝的,还得是去滩涂掏大青蟹过瘾。” 强子也揉了揉蹲得发酸的膝盖,没了耐性:“蹲了一上午,冻得手都麻了,就钓这么点,太不值了。” 大黄也跟着叹了口气:“冬天钓鱼就是这样,鱼口轻,还挑饵,能钓到这么点已经不错了。” 王北海则有些无奈:“是啊,你们看,那边江面上有渔民撒网捕鱼,岸上的食物吃完了,大家只能从水里找吃食。” 几人顺着王北海指的方向看去,江面上果然有十几艘渔船,渔船都很小,只有两三米长,船舷上挂着晒干的渔网。有些渔民站在船头,手里拿着渔网,随着渔船的晃动,猛地把网撒出去,渔网在空中展开,像一朵巨大的浪花落入江中,溅起大片水花。过了片刻,渔民收网,网绳绷得紧紧的,偶尔能看到几条银光闪闪的鱼在网里挣扎。 “咱们这些渔民世代靠江吃饭,渔船就是咱们的家,就跟我阿爸阿妈一样,一年四季都在江上飘着。”大黄盯着对岸发出感慨,“夏天日子还好过些,冬天江上冷,鱼获少,所以日子就难熬。” 看着眼前的景象,王北海忽然想起之前读过的闵行女诗人李缇的《南浦归帆》,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一蜚飞来趁好风,回头已出白云中。舟人知道家乡近,渐渐收低数尺篷。以前还不觉得,现在看到这些渔舟,才明白诗里的意思。” 大黄点点头:“这些渔民早出晚归,就盼着能多捕点鱼,早点回家。” 不远处的江畔,几个村民正用几根粗竹竿支着一张大网,竹竿深深插进泥里,网脚坠着铅块,慢慢沉入江中。一个老人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烟袋,时不时抽一口,眼睛盯着江面。过了约莫十分钟,老人喊了一声:“收网喽!”几个年轻人赶紧跑过去,合力往上拉网。网慢慢露出水面,上面挂着几条小鱼,最大的也只有半斤重。“唉,今天鱼获不好,就这么点。”老人叹了口气,把鱼摘下来,放进竹篓里,“不过总比没有强,晚上能熬锅鱼汤喝。” 中午,几人坐在江边的石头上,拿出昨晚特意从食堂带出来的窝窝,放了一夜加整个上午,早就冻得硬邦邦的。 强子就着温水啃了一口,皱着眉头。 老坛也啃得直咧嘴:“咱们要是能钓到老钱师傅那么大的鱼,现在就能在岸边直接开荤了。” 就在几人啃完窝窝头,准备再试试钓鱼时,江面上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响,震得水面都在晃动。几人抬头一看,只见六条电捕船从上游开了过来,船身上印着“泗联公社”“城北公社”的字样,船舷两侧挂着电网,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电捕船在江面上横冲直撞,电网沉入水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原本平静的江面瞬间乱了,鱼群受惊,纷纷跳出水面,却又被电网电晕,捕鱼船上的人拿着网兜,在船后捞着晕过去的鱼。 “这哪是捕鱼,这是绝种啊!”老钱气得把鱼竿往鱼篓里一摔,“这么一电,连小鱼苗都活不了,以后咱们还钓什么鱼。” 周围的钓鱼佬也纷纷骂了起来:“这些人太过分了,一点都不留后路。” “没法钓了,鱼都被吓跑了,回家。”大家一边骂,一边收拾渔具,脸上满是无奈。 王北海几人也只能悻悻地收竿。 强子踢了踢脚边的石头:“真是倒霉!好不容易想钓条鱼,还被这些电捕船搅了局。” 王北海看着篓里的小鱼,却没气馁,笑着说:“别灰心,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既然来了江边钓鱼,咱们就决不空军,我刚才看了,这浅滩上有马兰头,还有洋辣子,咱们挖点,再把钓的小鱼炖锅汤,搞个野餐也很不错,这大冬天,咱得对得起自己的胃。” 王北海说着就从车后座边取下事先就准备好的小铁锅,他早就想着钓到鱼后,要在江边先炖锅鱼汤喝了。 其余三人冲王北海竖起了大拇指,纷纷称赞他有远见。 强子这时候眼睛也亮了:“对啊,俺怎么没想到,洋辣子炒着吃可香了,以前在老家,俺经常挖这个,炒着吃,配窝窝头,绝了。” 老坛也跟着点头:“我去采马兰头,这玩意儿我认识,叶子边缘有锯齿,茎是紫色的,炒着吃或者凉拌都好吃,还能清热解毒。” 大黄也来了精神:“我来搭灶,找几块石头,摆个简易的灶就行。” 王北海笑着说:“行,强子挖洋辣子,老坛采马兰头,大黄搭灶,我来处理这几条小鱼。” 分工明确,四人立刻行动起来,浅滩上的马兰头绿油油的,藏在枯草和积雪之间,不仔细看还真找不到,老坛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马兰头连根拔起,抖掉上面的泥和雪,放进竹篓里。 强子则在浅滩的泥地里挖洋辣子,洋辣子藏在浅泥下,得挖深点才能找到,他拿着小铲子,一点点地挖,生怕把洋辣子挖断。 大黄找了几块平整的石头,在靠近芦苇丛的地方搭了个简易的灶,石头摆成三角形,留了个小口当通风口,这样火不容易灭。一切准备就绪,便把带来的小铁锅放在灶上,加了点江水,点燃干芦苇,放进灶里,火很快就烧了起来,暖烘烘的,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王北海很快把钓的小鱼处理干净,去掉内脏,刮掉鱼鳞,放进锅里,再放了几片从食堂带来的姜片,用来去腥味。 没过多久,锅里的水就烧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鱼眼慢慢变白,姜片的香味飘了出来,混着鱼的鲜味,让人垂涎欲滴。强子忍不住凑过去,吸了吸鼻子:“真香啊!” 老坛和强子把采来的马兰头和洋辣子洗干净,放在一边说:“等鱼汤煮好,放进去烫一下,就能吃了,又鲜又嫩。” 没过多久,四人围在灶边,用树枝当筷子,夹着马兰头和洋辣子吃,又喝着鲜美的鱼汤,虽然没有盐和酱油,只有姜片提味,但依旧吃得格外香。 下午的时候,电捕船都消停了,几人又试着钓了几个小时,却还是没有钓到心心念念的大鱼。 傍晚,江风吹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渔舟渐渐靠岸,船上的灯亮了起来,倒映在江水里,像一颗颗星星。晚烟笼罩着江面,朦胧得看不远,偶尔有几声渔歌传来,在江面上回荡,格外悠扬。 王北海看着眼前的景象,想起了著名文学家施蛰存《闵行秋日记事》里的句子,忍不住念了出来:“我来到江边,江上笼罩着一重晚烟,朦胧得不能看得很远。几只大航船高耸着的桅杆支着大风帆……渔船如落叶似的荡漾向江边来。” 该回去了,几人收拾好东西,推着自行车往回走。夜色渐浓,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雪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 回到蕃瓜弄宿舍区,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四人刚借来的自行车还了回去,老张都没有说啥,倒是承诺的大鱼没有兑现,被小李给奚落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强子就拉着大黄,想再去老港滩涂抓蟹。他堵在大黄的床边,手里举着上次抓蟹用的草绳说:“大黄,你看这绳我还留着呢,上次咱们抓蟹的地方肯定还有蟹,冬天蟹都躲在洞里不容易跑,咱们再去一次肯定还能抓着。” 老坛也凑过来帮腔说:“是啊,大黄,我昨晚梦到抓蟹了,满篓子都是大青蟹,蟹黄满得流油,咱们再去一次,就算抓不到多的,抓几只解解馋也行啊。”他说完向旁边的王北海试了试眼色,大黄最听王北海的话了,王北海说话兴许管用。 王北海见状也跟着劝道:“那咱们就去看看吧,就当去复查蟹苗,看看上次放的小蟹长得咋样了。要是抓不到,咱们就当去吹吹海风,散散心。” 大黄看着三人期待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要是真没蟹,可别抱怨。” 强子瞬间眉开眼笑,拍着胸脯保证:“不抱怨!抓不到俺也认了。” 几人又去找小李和老张借车。老张自然没话说,倒是小李开始坚决不同意,昨天借出去的车最后啥也没捞到,但是一听他们要去抓蟹,便立刻就答应了,看来大青蟹的魅力还是真大。 休息日一早,四人骑着自行车往老港滩涂去,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赶到地方,天刚蒙蒙亮,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照在芦苇荡上,芦苇秆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像穿了件白棉袄,海风一吹,雪绒跟着风簌簌飘远。 大黄带着几人往上次的蟹窝走,脚踩在积雪覆盖的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可走到地方,几人都愣了,原本布满蟹洞的泥地,现在被积雪和薄冰覆盖着,用铁锹挖开一层,下面的泥地冻得硬邦邦的,蟹洞只有手指粗细,里面黑漆漆的。 观察了片刻之后,大黄伸手探了探,摸出几只拇指大的小蟹,青黑色的壳,腿还在轻轻动着,蟹壳上沾着冰碴。 “看来真被我说中了,成蟹都被咱们抓得差不多了。”大黄把小蟹放回洞里,用雪把蟹洞盖住,“这小蟹还没长大,得等开春暖和了才会长,现在抓了也吃不了。” 强子不甘心,又在周围找了几个蟹洞,挖出来的都是小蟹,最大的也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盯着小蟹,语气里满是失望:“这也太小了,塞牙缝都不够。” 王北海蹲下来,摸了摸积雪下的泥地说道:“放回去吧,得留着它们,不然下次来,连小蟹都看不到了。” 四人在滩涂里转了一上午,只抓了几只稍微大一点的蟹,加起来还不到两斤,装在竹篓里,显得格外冷清。 “快看,那边芦苇丛里有东西在动。”强子突然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 第40章 港东大队可不是吃素的 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芦苇丛里有几只鸟在走动,羽毛是黑色的,偶尔扑扇一下翅膀,溅起芦苇上的积雪。 “是野鸡吧?”强子眼睛一亮,摩拳擦掌,“要是能抓到一只,晚上咱们就能烤着吃了。” 老坛仔细观察后摇了摇头:“不对,好像是野鸭,你看它会游水,刚才还在滩涂洼地的水潭里游了一下。” 大黄凑过来看,待看清后才说:“好像都有,我刚才看到一只黑水鸡,还有几只斑嘴鸭,都在芦苇丛里找食呢。” 王北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目光盯着那几只野鸡和野鸭说道:“管它是黑水鸡还是斑嘴鸭,咱们先抓住再说。” 大黄闻言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身旁三人炙热的目光,却没有说出口,他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四人立刻分散开,从四个方向往芦苇丛包抄。王北海绕到芦苇丛的东边,强子绕到西边,老坛和大黄从南北两边慢慢靠近,手里拿着之前抓螃蟹的网兜。 芦苇丛里的黑水鸡和斑嘴鸭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开始不安地走动,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时不时扑扇一下翅膀,想往水潭里跑。 “慢慢走,别惊动它们。”王北海压低声音说,脚步放得极轻,踩在积雪覆盖的芦苇秆上,几乎没有声音。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一只黑水鸡,那只黑水鸡正低着头,在雪地里找食,没发现他。 强子绕到西边,刚靠近芦苇丛,就差点滑倒,脚下的雪化了,泥地很滑,他赶紧抓住一根芦苇秆,才稳住身体。他屏住呼吸,慢慢往前挪,手里紧紧攥着网兜,眼睛盯着前面的一只斑嘴鸭。 老坛在南边,慢慢拨开芦苇,动作很轻,生怕发出声音。他看到一只小黑水鸡,只有巴掌大,正跟在一只大的后面,显得很可爱,而他却慢慢举起了网兜。 大黄在北边,盯着一只斑嘴鸭,那只斑嘴鸭体型较大,羽毛是灰褐色的,正往水潭里走,大黄慢慢往前挪,想堵住它的去路。 四人必须保持一致,同时出手,不然就会惊动其它的目标。 突然,那只大黑水鸡抬起头,看到了身侧近在咫尺的王北海,猛地扑扇翅膀,想从芦苇丛里飞出去。 “快!”王北海大喊一声,猛地扑了过去,手里的网兜一下子罩住了黑水鸡。黑水鸡在网兜里挣扎着,发出咯咯的叫声,翅膀拍打着网兜,溅起不少雪沫子。 强子听到喊声,也赶紧扑向前面的斑嘴鸭,斑嘴鸭还想往水潭里跑,却被强子一把抓住了翅膀,动弹不得。 “俺抓住了。”强子兴奋地喊了一声,却没注意到斑嘴鸭的嘴,被它啄了一下手,疼得他哎哟一声,却还是攥紧了翅膀,没放手。 老坛也趁机扑了过去,他的目标是前面那只大黑水鸡,但大的反应太快,直接飞走了,他立刻调转目标,网兜一下子罩住了那只小黑水鸡。 “我也抓到了。”老坛举着网兜开心地喊着。 大黄则堵住了那只大斑嘴鸭的去路,他从后面捏住斑嘴鸭的脖子,不让它挣扎。斑嘴鸭用力扑扇翅膀,差点挣脱,大黄赶紧用另一只手按住它的身体,才把它抓住。 四人围在一起,看着网兜里的两只黑水鸡和两只斑嘴鸭,之前抓蟹的沮丧一扫而空。 强子看着手被啄的红印笑着说:“就算被啄了也值了,今晚有烤野禽吃了。” 老坛看着小黑水鸡说:“这只小的咱们带回去养着吧,等长大了再吃。” 王北海点头:“行,这只小的养着,另外三只够咱们吃两顿了,也别烤着吃了,晚上回去到阿香饭馆,让她给咱们加工一下,吃个东北名菜,小野鸡炖蘑菇。” 三人闻言立刻面露兴奋之色,纷纷赞成。 “小野鸡炖蘑菇好,早就馋这口了。” “咱这是自己抓的野鸡,吃起来更有滋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把芦苇荡染成了金红色,雪上也镀了层金光,格外好看。 “快看,那是什么?” 几人顺着王北海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水草塘里,几只丹顶鹤正悠闲地踱步。它们的羽毛雪白雪白的,像落了层细雪,只有头顶那一点红,在暮色里格外醒目,像缀了颗红宝石。最大的那只鹤伸着细长的脖子,低头啄食水草里的鱼虾,喙尖沾了点泥水,却丝毫不影响它的优雅;另一只则展开翅膀,轻轻扇动着,翅膀边缘的黑色羽毛在夕阳下泛着暗光,像给雪白的翅膀镶了圈黑边。 “是丹顶鹤!”王北海忍不住压低声音,眼里满是惊喜,“没想到这地方还有这东西,太好看了。” 老坛也看得发愣,手不自觉地放下了手里的网兜:“以前只在画里见过,没想到真的这么漂亮,跟仙鸟似的。” 大黄也停下了脚步,眼神柔和下来:“冬天丹顶鹤会来这边过冬,一般躲在深水区的水草里,很少出来,咱们别惊动它们,看看就好。” 四人站在芦苇丛后,静静看着丹顶鹤在水草间活动。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丹顶鹤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浅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偶尔有只鹤发出“唳……”的长鸣,声音清亮,在空旷的滩涂上回荡,连风都好像变慢了。 傍晚的老港滩涂,夕阳把最后一缕金红洒在水面上,泛着细碎的波光。芦苇荡深处的水草长得齐腰高,枯黄的茎秆间缠着些青绿的水藻,风一吹,水草轻轻晃动,带起淡淡的水腥气。 强子原本手里攥着的网兜突然一动,里面的斑嘴鸭扑棱了几下翅膀,还想逃跑,他立刻收回目光,紧紧扯住了网兜,任凭斑嘴鸭在里面挣扎也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轻响。大黄抬眼望过去,下一刻,脸色突然变了,他拉着几人往后退了退,躲进更密的芦苇丛里压低声音:“别说话,是港东大队的治安联防队。” 老坛愣了愣,挠了挠头疑惑道:“联防队咋啦?咱们又没偷没抢,就是抓了几只野禽,犯啥法了?” “来不及解释了。”大黄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之色,“赶紧把手里的野鸡野鸭放了。”他说着,一把将手里攥着的斑嘴鸭往水草里一放,那鸭子扑棱着翅膀,慌慌张张地往水潭里游去。 强子舍不得放手,手里的斑嘴鸭还在扑腾着,他皱着眉:“这好不容易抓到的……” “别墨迹,快跑,被抓住就惨了。”大黄已经往芦苇丛深处跑了。 王北海和老坛见状,也赶紧把手里的黑水鸡放了,跟着大黄往深处跑。可强子还是慢了半拍,又回头抓了只没跑远的黑水鸡,揣在怀里才跟上,他实在舍不得这到手的荤腥。 “站住,别跑。”身后传来联防队的喊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手电筒的光柱在芦苇丛里扫来扫去。 王北海边跑边喘着气问:“大黄,治安联防队怎么还管抓野禽?”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老港这边不行。”大黄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港东大队有规定,冬天不准抓野禽,说是要护着过冬的鸟,抓到了要罚钱,还得关几天,这是老港镇下的文件。”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枪响突然划破了滩涂的宁静。是联防队朝着天空放了一枪,威慑他们。强子吓得一哆嗦,怀里的黑水鸡“扑棱”一下飞了出去。原本躲在水草里的野鸡、野鸭全都受了惊,扑腾着翅膀四处乱飞,有的撞在芦苇秆上,又跌跌撞撞地往远处逃。连那几只丹顶鹤也被惊了,它们猛地抬起头,细长的脖子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齐齐展开翅膀,“唳……唳……”地叫着,振翅高飞。雪白的翅膀在暮色里划过弧线,头顶的红顶像几点火星,渐渐消失在远处昏暗的天空里。 “妈的,他们来真的!”强子骂了一句,脚下没注意,踩进了一处浅泥潭,泥水瞬间没过了脚踝,他挣扎着往前拔腿,裤腿上沾满了黑泥。 天色越来越暗,身后的手电筒光柱越来越近,一道光柱扫过王北海的后背,他赶紧往下蹲,躲在一丛粗芦苇后面。几人屏住呼吸,听着联防队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手电筒的光在芦苇秆上晃来晃去,照得雪沫子和泥点都清清楚楚。 “别躲了,出来。”联防队的人喊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黄紧紧贴着泥地,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偷偷摸了把地上的泥,往自己额头上、脸颊上抹了抹,他怕被同村人认出来,毕竟港东大队的联防队,大多是村里的民兵,肯定能认识他。 突然,一道光柱照在了强子的裤腿上,那上面沾着的黑泥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在那儿。”有人喊了一声,几个人立刻围了过来。 王北海见状,心一横,猛地站起来往旁边跑,想把人引开,可刚跑两步,就被一个穿军绿色棉袄的汉子扑了过来,两人一起摔在泥地里。那汉子压在他身上,伸手就去按他的胳膊,王北海挣扎着,双手在泥地里乱抓,摸到一块硬泥块,抬手就想往汉子脸上砸,却被赶来的另一个汉子一把抓住手腕,按在泥地里。 “还敢反抗?”汉子骂了一句,抬起腿,朝着王北海的肩膀上踢了一脚,泥水溅了王北海一脸。 老坛见王北海被打,也红了眼,从旁边冲过来,抱住那汉子的腰,将他掀翻在地。 可老坛刚得手,又有两个联防队员围了过来,一人抓住老坛的一只胳膊,把他往泥地里按。 老坛边挣扎嘴里边喊:“犯啥大错了,你们凭啥打人?” 一个联防队员不耐烦了,朝着老坛的后背踹了一脚,老坛哎哟一声,脸埋进了泥地里,嘴里呛进了几口泥水。 “妈的,老子跟你们拼了!”老坛从地上爬起来,撸起袖子就要往上冲,却被四个联防队员死死按住。 再看旁边的王北海也被两个联防队员按在地上,想反抗却根本起不来,这些联防队员的力气可真大。 强子想上前帮忙,却被一个举着猎枪的联防队员上前用猎枪顶住了胸口:“动一下试试!”强子吓得不敢动,眼睁睁看着王北海和老坛被按在泥地里,两人的棉袄、裤子全沾满了泥,头发上也挂着泥绺,狼狈不堪。 大黄见躲不过,也慢慢站了起来,低着头,尽量不让人看清他的脸,可还是被一个联防队员推了一把:“低头干啥?抬起来!”幸好他提前在脸上抹了黑泥,并没有被对方认出来。 几人被联防队员架着,站成一排。王北海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看清了联防队的样子,一共八个人,都穿着军绿色或深蓝色的棉袄,其中四个人背着猎枪,带头的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脸上有几道皱纹,眼神很凶,正用手电筒一个个照他们的脸。 这时,身背猎枪的精壮青年走上前脸上挂着几分傲气:“还敢反抗?告诉你们,港东大队可不是吃素的。” “带走,回村!”带头的中年男人喊了一声,随后,几人被用麻绳绑住了手腕,绳子勒得很紧,硌得手腕生疼。 联防队员推着他们往村子的方向走,王北海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周围的环境,路边的老槐树、村口的石磨,还有那间矮矮的土坯房,怎么看怎么眼熟? 王北海突然停下,这才没反应过来:“哎?这不是那天咱们借宿的村子吗?大黄,这是你们村啊,你咋不说话?” 老坛也愣了,凑过去小声问:“真的假的?大黄,这是你村?” 强子一听赶紧笑着说:“误会,都是自己人,俺们是黄永清的朋友。” “住嘴!谁跟你是自己人?”一个精壮的青年瞪了强子一眼,他是联防队里最年轻的,个子很高,胳膊上有肌肉,手里攥着根长长的木棍。 大黄的头埋得更低了,脸烧得慌,他最怕的就是这个,被同村人抓住,还是以这种丢人的方式。可王北海已经把话说破了,他知道瞒不下去了,只能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没抹匀的黑泥。 “咦,这不是老黄家的阿清吗?你咋在这儿?”一个年纪稍大的联防队员盯着大黄看了几秒突然喊了出来。 精壮青年也凑过来皱着眉:“真是阿清?你不是在城里上班吗?咋跟这些人一起抓野禽?” 这话一出,联防队的人都愣住了,连带头的黝黑中年男人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大黄,他刚才用手电筒照对方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起初也没在意,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是老黄家的大儿子。 强子赶紧说:“你看,我说都是自己人吧,大黄,快跟你大哥们说说,俺们就是来玩的。” 大黄的脸更红了,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这些联防队员,有的是他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有的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现在却被他们当成“偷猎的”抓了,丢人丢到家了。 那个精壮的青年,是生产队大队长家的儿子,名叫富贵,比黄永清大两岁,小时候经常一起摸鱼,此刻他上下打量着黄永清,语气里带着羞辱:“阿清,你咋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干偷鸡摸狗的事?你阿爸阿妈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四叔前几天还跟我阿爸说,你在城里干大事,我阿爸还让我们都跟你学,结果你就干这个?” 第41章 我的头也不是泥捏的 “我没有!”大黄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点颤,“我们就是来滩涂逛逛。” “还狡辩?”富贵冷笑一声,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几根羽毛,那是刚才野禽乱飞时掉的,“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要不是我们来得及时,你们是不是还想把丹顶鹤也抓了?” 带头的黝黑中年男人这时也走了过来,他是村里的三宝叔,以前大黄家盖房子,他还来帮忙过。 三宝叔叹了口气:“阿清,你这孩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打小就嘴硬,抓了就是抓了,认错就完了,咋还狡辩?你知道村里为啥不让抓野禽吗?冬天野禽比人还不容易,滩涂是它们最后的栖息所,它们受到惊吓以后就再也不敢来了,这样咱们这里的生态环境就会遭到破坏。你在城里读书多,这点道理还不懂?” 大黄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可看着三宝叔失望的眼神,看着富贵嘲讽的表情,还有其他联防队员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又把话咽了回去。手腕上的麻绳勒得生疼,身上的泥冰冷刺骨,可他心里更疼,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在村里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我怀疑他们不仅抓野鸡野鸭,还可能有其他违法乱纪的事?”富贵这时候眯着眼睛盯着几人忽然说。 “行了,别在这儿耗着了。”三宝叔摆了摆手,“先带回生产队,问清楚情况再说,阿清,你也别怨我们,这是村里的规矩,谁都不能破。” 几人被联防队员推着,慢慢往村部走,夜色里,村前老槐树上的乌鸦呱呱地叫了几声飞走了,随后,村口的大黄狗冲着路过的一群人疯狂叫了几声,接着村里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王北海看着大黄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被联防队员推搡着进入破旧的屋子时,西北风像带着刀子,从破窗棂的缝隙里灌进来,在空荡荡的屋里打着旋儿,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听得人心里发紧。这是间废弃的牛棚改造的屋子,土坯墙裂着好几道宽缝,能看见外面的夜色。地上铺着一层干稻草,硬邦邦的,还沾着陈年的泥屑和草籽,踩上去咯吱作响。 四人被反绑着胳膊,按坐在稻草上。冰冷的泥地透过单薄的棉裤往上渗着寒气,没一会儿,王北海的膝盖就冻得发麻,他忍不住动了动腿,稻草渣子钻进裤脚,硌得皮肤发痒。强子缩着脖子,双手被绑在背后,只能用肩膀蹭了蹭老坛:“这破地方也太冷了,就把咱们晾在这里,这帮家伙真不是个东西。” 老坛没接话,只是皱着眉看了看门口,两个联防队员背着猎枪守在外面,手电筒的光时不时扫过窗户,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大黄低着头,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黑泥,只有攥紧的拳头能看出他的不安。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冷风裹着雪沫子涌进来,几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三宝叔走在前面,手里拎着个旧马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黝黑的脸。富贵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根木棍,脸上带着不屑,进门就踹了踹地上的稻草:“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说,你们到底是啥人,来老港干啥?” 三宝叔摆了摆手,让富贵别说话,自己搬了个缺腿的木凳坐在四人对面,马灯放在地上,光刚好照在王北海脸上。他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却没点燃,只是看着王北海:“小伙子,我看你是个实在人,别跟我们绕弯子,你们从哪儿来,到滩涂抓野禽,要带回哪儿去?老实说,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就是按村里的规矩办事。” 王北海抬头,迎上三宝叔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却带着警惕。他定了定神,尽量让语气平和:“叔,跟您说实话,我们是来抓青蟹的,之前听说老港滩涂有青蟹,就想抓来改善改善伙食。没抓到多少蟹,看到有野禽,就想抓几只回去,没别的意思,也不是故意违反村里规矩,就是不知道这规矩。” “你放屁!你们不知道难道阿清也不知道村里的规矩?”富贵打断他,手里的木棍往地上一戳,“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说不定是偷东西的团伙。” “富贵!”三宝叔喝住他,又转向王北海,语气依旧和蔼,“抓野禽的事,认错了就行,我就问你,你们要把野禽带回哪儿去?你们住在哪儿?”他必须要将这些人的底细摸清楚。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安静下来。王北海几人的心跳猛地加快,他们所在的设计院是保密单位,地址不能随便透露,现在因为抓野禽被抓住,丢人丢大了,一旦说了,不仅要受处分,工作可能也保不住。他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了说辞:“我们住杨浦区,是柴油机厂的正经职工。” “杨浦区?柴油机厂?”三宝叔嘴里喃喃自语,低着头在思考着什么,“杨浦区能对得上,可是柴油机厂好像不对吧?” “他在撒谎,之前四叔明明说阿清是在机床厂工作,怎么现在成了柴油机厂?你真当我们港东大队好糊弄啊?”富贵冷愤怒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王北海的衣领,把他往上提了提,“我看你们就是有问题,说不定是特务,再不老实,我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王北海被揪得衣领勒住脖子,喘不过气,却还是瞪着富贵:“我们不是特务,你他妈的放手。” 富贵冲上来一拳打在王北海脸上,王北海的嘴角顿时溢出一丝鲜血。 旁边的大黄见好兄弟被打,张开嘴犹豫着准备说出他们的真实身份,妈的,豁出去了。 王北海却依旧硬气,他转头瞪了大黄一眼,用犀利的眼神让大黄闭嘴。 富贵这时候更嚣张了:“告诉你们,趁早招了,港东大队可不是吃素的,刚才那一拳都是轻的,还不老实,给你们点厉害瞧瞧。” 王北海沉着眼眸冷冷道:“你们不是吃素的,老子的头也不是泥捏的,有种就放马过来,什么招数你爷爷都接着。” “还嘴硬!”富贵的火气上来了,抬手就往王北海头上锤了一拳,沙包大的拳头砸在王北海的额角,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王北海被绑着的双手指缝里渗出血丝,却还是咬着牙,没吭声,只是眼神更硬了。 “富贵,你干啥?”大黄突然喊了一声,挣扎着想起身,却被绑着胳膊,只能往前挪了挪,“三宝叔,让他别打了,他们是我朋友,真不是坏人,是我带他们来的,要怪就怪我,别为难他们。” 三宝叔看着阿清,眼神软了些,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老实,不会撒谎。他叹了口气,示意富贵松开王北海,然后对守在门口的队员说:“把阿清的绳子解开。” “叔,凭啥解他的?他们是一伙的。”富贵急了,不明白三宝叔为啥偏护阿清。 “阿清是港东大队的人,我看着他长大的,他不会干坏事。”三宝叔的语气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思,“解开他,让他出来。” 联防队员上前,解开了大黄的绳子,大黄揉了揉被绑得发红的手腕,却没往外走,反而坐回了稻草上,还往王北海身边挪了挪:“叔,我跟他们一起的,要关就一起关,我不能丢下他们。” “你这孩子……”三宝叔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劝他。 富贵站在一旁,脸色难看,却不敢再反驳,三宝叔是联防队队长,也是村里的老长辈,他得听。 就在这时,屋门又被推开,黄阿四裹着件打补丁的棉袄,冻得脸通红,手里还拿着个手电筒,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三宝哥,富贵,我家阿清呢?听说你们抓了他?” 黄阿四一进门就看到坐在稻草上的四人,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再看到王北海、老坛和强子,瞬间愣住了,这三个小伙子,不就是上次他去衡山路找儿子时,借钱给她妻子看病的室友吗? “四叔,你咋来了?”富贵没好气地说,“你家阿清跟这些偷鸡摸狗的混在一起,抓野禽,违反村里规矩,你还来护着他?” “啥偷鸡摸狗?”黄阿四急了,上前一步指着王北海他们,“他们是阿清的同事,上次阿清他娘看病,还是他们借的钱,他们是好人,你们凭啥绑他们?” “好人会偷抓野禽?”富贵哼了一声,掏出背后的猎枪,“村里的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破,就算是你家阿清也不行。”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黄阿四气得发抖,伸手就要去推富贵,“他们是来帮忙的,不是偷东西的,你把枪放下,别吓坏了人。” “我就不放!”富贵也来了劲,往后退了一步,枪托往地上一戳,“今天这几个人,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三宝叔想劝,却插不上嘴。屋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王北海看着黄阿四为了他们跟对方吵架,心里又暖又急,他没想到,黄阿四会这么维护他们。 “你们别吵了……”门口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几人回头一看,是大黄的母亲,她穿着件旧棉袄,脸色还有些苍白,扶着门框,显然是刚出院,还没恢复好。 “你咋来了?快回去,外面冷,当心受凉了。”黄阿四赶紧跑过去,扶住妻子,眼里满是心疼。 大黄母亲摇了摇头,看向屋里的大黄,声音有些发颤:“阿清,娘信你,你不是会干坏事的孩子……你这些朋友,也不是坏人。”她又转向三宝叔,“三哥,俺家阿清从小就老实,不会跟坏人混在一起,你再问问,别冤枉了好人。” 三宝叔看着大黄母亲虚弱的样子,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女声:“阿爸,你们抓的啥人啊?我听二婶说,你们把人关在这儿了,还动手打人?” 随着声音,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跑了进来,扎着两个麻花辫,脸上带着点怒气。她一进门,目光就扫过屋里的人,当看到坐在稻草上的黄永清时,眼睛突然亮了,快步跑过去:“阿清哥,你咋在这儿?咋弄这么脏?还被绑着?” 这姑娘是三宝叔的女儿,小翠,比大黄小两岁,小时候跟大黄一起摸鱼、爬树,是一对青梅竹马。小翠蹲下身伸手就去拍大黄身上的泥,语气里满是心疼:“是不是富贵哥打你了?我就知道他没好事。” 大黄被她这么一关心,脸瞬间红了,赶紧低下头小声说:“我没事,就是……就是犯了村里的规矩。” “犯啥规矩了?”小翠转头瞪向三宝叔,双手叉腰,像只护崽的小母鸡,“阿爸,你咋把阿清哥绑了?他啥人你不知道吗?他是那种会干坏事的人吗?你还让富贵哥打人,你咋能这样!” 三宝叔被女儿说得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个女儿,小翠从小就泼辣,说一不二。 小翠又转头瞪向富贵,语气更凶了:“富贵哥,你凭啥打阿清哥的朋友?你以为你有把枪就了不起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富贵被她瞪得脸通红,想说什么,却没敢,他从小就喜欢小翠,怎么舍得跟她吵架?只能低着头小声嘀咕:“我……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翠哼了一声,又蹲回大黄身边,从兜里掏出块糖塞给大黄,“阿清哥,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说完,她不等三宝叔同意,就往外跑,守在门口的队员想拦,被她瞪了一眼:“我拿点吃的给我阿清哥,你们拦啥?饿坏了你们负责?”队员们被她骂得不敢动,只能看着她跑远。 黄阿四拉着三宝叔到外面抽汗烟,顺便说说情,富贵不放心也跟了出去,留下两个联防队员背着猎枪站在门外看守。 第42章 老乡,开下门 没一会儿,小翠挎着个篮子回来了,里面装着窝窝头、红薯,还有一壶热水。她把篮子放在地上,先拿起一个红薯,递给大黄:“阿清哥,你先吃,这是我娘下午蒸的,还热着。”然后又把窝窝和红薯头分给王北海、老坛和强子,但他们的手还被绳子绑着,她只好掰下窝窝头和红薯塞进他们的嘴里。 “慢点吃,别噎着。”小翠看着大黄吃红薯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伸手帮他擦掉嘴角的碎皮,“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吃啥都急。” 大黄闻言脸更红了。 强子嘴里嚼着窝窝头,凑到王北海耳边小声调侃:“海哥,你看大黄,跟人家姑娘在一起,咋跟个小姑娘似的,还脸红呢。” 老坛也跟着笑:“我看这姑娘对大黄挺好,是个好姑娘,两人般配。” 王北海看着小翠蹲在大黄身边关切的眼神,知道这姑娘是唯一能救他们的人,他往小翠身边挪了挪说道:“小翠妹子,咱真不是偷鸡摸狗的,你想啊,你阿清哥是啥人?打小在村里长大,你们知根知底,他在城里当着好好的工人,怎么可能干坏事。” 小翠挑眉,把窝窝头往怀里一揣:“我才不信你呢,刚才二婶跟我说,他儿子在联防队里亲眼看到你们在滩涂追野鸭子,还说你们兜里揣着网兜,不是偷是啥?” “那是抓野禽,不是偷!”王北海急了,赶紧解释,“我们是工人,最近厂里食堂伙食差,想抓点野禽给同事们改善伙食,哪知道村里有规矩?要是早知道,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啊。”他偷瞟了眼大黄,见大黄低着头没说话,又补充道,“再说了,上次阿清哥他娘生病,还是我们凑的钱呢,你想,要是坏人,能给阿清哥家凑钱看病?” 这话戳中了小翠,下午娘跟她说起过,阿清娘住院时,多亏了阿清的同事帮忙,不然连看病钱都交不起。她犹豫了一下,看向大黄:“阿清哥,他说的是真的?” 大黄抬起头,脸上的泥还没擦干净,眼神却很认真:“是真的,他们是我同事,不是坏人,都怪我事先没有跟他们说村里的规矩。” 小翠心里的疙瘩瞬间松了大半,却还是嘴硬:“我放你们出来可以,但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阿清哥,我知道阿清哥不会跟坏人混在一起。” 大黄看着面前的姑娘,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场景,那时候小翠才到他腰那么高,总扎着两个羊角辫,跟在他后面喊“阿清哥”。他们一起去田埂上挖泥鳅,小翠怕蛇,总躲在他身后,让他抓了放进她的小竹篓;还一起去摘野桑葚,她爬不上树,就仰着脖子等他扔下来,桑葚汁沾得满手都是,笑得像朵花。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永远信他。 “谢谢……”大黄的声音有点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清哥,你跟我还说啥谢,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小翠一瞪眼转而信誓旦旦地说。 王北海看着屋门外来回踱步的联防队员,又看了眼小翠,突然凑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翠妹子,硬闯不行,得等个好时机,后半夜四点,是人跟狗最困的时候,那会儿看守的人肯定熬不住,咱们再走。” 小翠愣了愣,低头看了看天色,窗外墨黑的夜空连月亮都藏着,根本分不清时辰,她小声问:“咋知道啥时候是四点?” 王北海抬了抬被反绑的手腕:“我这表能看时间,你帮我把表取下来。” 小翠蹲在王北海身旁,好不容易把紧紧绑着其手上的麻绳往上挪了点,露出手表的表带扣,她悄悄将手表取下,把手表捧在手里,表盘的夜光指针清晰地映出现在的时间:凌晨十二点半。她转头看向黄永清,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我记住了,四点准时来,你们别出声,我先出去,免得被他们怀疑。” 随后,小翠把手表揣进棉袄内兜,又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跟守在外面的联防队员说了句:“我回去了,你们把人看好喽!”她才慢慢消失在夜色里,屋里瞬间又静了下来,只有西北风的呜呜声。 等小翠走后,两名联防队员又走了进来,把大黄的双手给反绑住,防止他给同伙解开绳子。 待联防队员走后,强子忍不住凑过来:“海哥,这姑娘靠谱不?别到时候不来了。” “放心,”王北海靠在稻草堆上,闭上眼睛养神,“小翠跟大黄从小一起长大,信得过,咱们也歇会儿,保存体力,四点一到就走。” 大黄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稻草,脑子里全是小时候他与小翠相处的画面。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里的寒气越来越重,老坛裹紧了棉袄,强子靠在草堆上打盹,却不敢睡熟。王北海时不时睁开眼,看向窗外,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衬得村子更静了。 凌晨三点五十,村西头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两下,是四更天的信号。王北海瞬间清醒,用肩膀推了推身边的强子和老坛:“快醒醒,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与此同时,小翠正裹着一件厚棉袄,从家里悄悄溜出来。她的父亲三宝叔睡得很沉,呼噜声隔着两道门都能听到。小翠揣着钥匙和手表,脚步轻得像猫,确认没惊动邻居家的狗。 西北风刮得更紧了,灌进她的领口,冻得她脖子发麻,可她却不敢发出大动静,怀里的手表被揣在棉袄内兜,捂得发热。 小翠加快脚步,往关押几人的院子跑,很快便来到院门前,她猫着身子隔着门缝朝里面观察,只见两个联防队员正靠在门框两侧,身上还裹着军绿色的厚棉被。靠左边的队员头歪在肩膀上,嘴角流着口水,猎枪斜靠在腿边。靠右边的队员更夸张,张着嘴打呼,声音能传到十米外,手电筒放在脚边,电池快没电了,光微弱得像萤火虫。 她的手慢慢伸进棉袄内兜,摸出那串钥匙,是她晚上趁父亲不注意,从抽屉里偷拿的,钥匙串上还挂着一个小铜铃,是小时候父亲给她做的,她怕铜铃响,特意用布包了起来。 最关键的是打开院门锁,那是一把旧铜锁,小翠屏住呼吸,把钥匙对准锁孔,慢慢插进去,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瞬间僵住,眼睛盯着两个队员,心脏砰砰跳得像要蹦出来。 小翠轻轻推开院门,锈迹斑斑的门栓发出滋滋声响,她悄悄走到屋门前,绕到两个联防队员身后,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汗味和烟味,有点呛人。 这时,左边的联防队员动了一下,手抬起来,像是要摸猎枪。小翠的手心瞬间冒了汗,手指紧紧攥着钥匙,连大气都不敢喘。可那联防队员只是挠了挠脸,又歪着头睡了过去。 小翠松了口气,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她掏出钥匙串上的屋门钥匙,继续转动,屋门锁开了。 靠右边的联防队员突然停止了打呼,像是要醒。 王北海在屋里早就听到了动静,赶紧按住想起身的强子,用手指了指门外,示意大家别动。 小翠站在门口,身体僵住,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联防队员。过了几秒,队员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冷死了”,又开始打呼,只是声音小了些。小翠这才敢继续推门,把屋门推到能容一个人进去的缝隙,冷风呼地灌进屋里。 “快!”小翠压低声音,对着屋里招手。 王北海率先起身,动作轻得像猫,稻草堆被他压出一个坑,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赶紧停下,等联防队员没反应,才继续站起身往前挪。大黄、老坛和强子也跟着起身,强子不小心碰到了身边的竹篓,竹篓发出轻响,虽然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僵住了。 靠左边的队员突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屋里:“你们……他妈的,大半夜……” 小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赶紧往门后躲,同时用手指着屋里,对王北海他们做了个嘘的手势。王北海几人赶紧蹲下,躲在稻草堆后面,大气都不敢喘,屋里的光线很暗,只能看到稻草堆的轮廓。 岂料那联防队员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妈的,做梦了。”说完,他又闭上眼睛,头歪在肩膀上,没一会儿就又打起了呼。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王北海对着小翠比了个安全手势,小翠这才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是她从家里灶台上偷拿的,用来割麻绳。 她先走到大黄身边,蹲下身子,用小刀轻轻割着绑在他手腕上的麻绳,麻绳很粗,小刀很钝,割起来很费力,她只能一点点磨。大黄的手腕被勒得又红又肿,割开麻绳时,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却没出声。 “疼不疼?”小翠关心地小声问。 “没事。”大黄摇摇头。 大黄被松绑后,立刻接过刀子割开王北海的麻绳,又去割老坛的。老坛的手腕更粗,麻绳勒得更紧,割开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赶紧捂住嘴。接着是强子手腕上绑着的麻绳,没一会儿就全割开了,强子小声说:“可算解开了,勒得俺手都麻了。” 大黄看着小翠冻得发红的手指,担忧问道:“你一会儿咋回去?会不会被你爹骂?” “这个时候就别管我了。”小翠把小刀揣进兜里站起身,“你们从后院走,能通到村外的小路,我在这儿盯着,等你们走了,我再回去。” “那你自己小心点儿!”大黄点了点头,还是面露担忧之色。 “知道了,你们现在就走,天快亮了,等会儿联防队换班,就走不了了。”小翠小声说道。说完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守在门口的两个联防队员正发出轻微的鼾声,还靠在墙上打盹。 王北海几人悄悄出了屋门,从后院翻墙出去。夜色黯淡,微弱的光连脚下的路都照不清,村里的土坯房黑沉沉的,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偶尔有几声狗叫从远处传来。 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前快速走去,脚下的泥路又滑又硬,冻了一夜的土块硌得脚生疼。小翠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个小手电筒,只敢开微弱的光,照清前面的坑洼:“再往前走就出村了,你们的自行车在老栓二爷家,晚上我听阿爸说,把你们的车锁在他家了,让他代为看管。” “这黑灯瞎火的,咱们还是先出村子,自行车回头再找机会来取。”老坛建议道。 “不行,坛哥,自行车必须带走。”强子突然停下,语气很坚决,“那是借同事的,要是丢了,以后咋跟人家交代?” 王北海皱了皱眉,他本意是同意老坛的意见,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离开,去取车太冒险了,可看着强子认真的样子,他又没法拒绝:“行,取了就走,别耽误时间。” 老栓二爷家在村头的最边上,是间低矮的土房,与村子里其它住家都不挨着,相当于是独门独户。 “老乡,开下门!”王北海走到房前轻敲房门,用低沉的语气喊道。 几人都趴在门前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过了一阵,屋里都没有反应。 这老栓二爷是不是年纪大了,觉睡的也太沉了吧。 小翠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二爷,二婶,在家吗?我是小翠。” 屋里这才传来老栓二爷沙哑的声音:“谁啊?这么早敲门?” “二爷,是我,小翠。”小翠提高了点声音,“有急事找您,您开下门呗!” 又过了一会儿,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老栓二爷探出头,手里拿着个煤油灯,灯光昏黄,照在他满脸的皱纹上。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几人,又看了看小翠,立刻警惕地问:“小翠?你咋跟这几个人在一起?他们不是村里抓的偷野禽的吗?” 王北海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二爷,误会,都是误会,我们是阿清的同事,来村里办事,不小心犯了规矩,现在要回去,自行车在您这儿,想拿了车就走,不麻烦您。” 老栓二爷没动,手往身后摸了摸,王北海眼尖,看到他身后的门后靠着一把土枪,心里一紧。 第43章 咱这是凤凰牌自行车,我车轮呢? “办事?啥办事要在滩涂抓野禽?”老栓二爷的语气更警惕了,“富贵说了,没他的话,谁也不能拿车。” “二爷,您看您这话说的。”小翠赶紧挤到前面,拉住老栓二爷的胳膊,“阿清哥您还信不过吗?他这些同事都是好人,上次四婶生病,还是他们凑的钱呢,您就开开门,把车给我们,我们马上就走,不连累您。” 二婶这时披着衣服从里屋出来,看着小翠,又看了看阿清,阿清小时候常帮他家挑水收庄稼,是个实在孩子,她倒是相信阿清的为人。 “老头子,你去把蜡烛点上,让孩子们先进来。”二婶把老栓二叔支开,把几人让进了屋里。 老栓二叔还想阻拦却被二婶抬手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这才悻悻地去点蜡烛。 几人刚进屋里,里面的热气裹着煤油味涌出来,屋里很小,只有两间房,外面堂屋的土炕上堆着旧棉絮,墙上贴着张泛黄的年画。地上的泥土地扫得很干净,两辆自行车被一根粗铁链锁在炕边的床腿上,即便铁链子锈迹斑斑,依旧锁得很牢固。 “车在这儿,钥匙在灶台上,你们自己开。”二婶把煤油灯放在炕上,又往门外看了看,“快点,等会儿有人起来就麻烦了。” 王北海赶紧拿起钥匙,蹲在地上开锁,铁链子锈得厉害,钥匙插进去转了好几下才打开。强子兴奋地想推自行车,却被老栓二爷拦住:“等等!你们把车推走,我咋跟富贵说?” “二叔,您就说我们自己偷着开的,跟您没关系。” 小翠着说从兜里掏出两个鸡蛋塞到二婶手里:“二婶,这是我娘煮的,您拿着吃,谢谢您了。” 二婶没接鸡蛋,但也没再说话,只是坐在炕上,眼神却还在盯着几人。 王北海心里总觉得不安,往门口看了看,突然,他看到门框后面,老栓二爷正偷偷往门外挪,手里还拿着个手电筒,看样子是要去找村里联防队通风报信了。 “二婶,您老伴这是干啥去?”王北海赶紧问,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车把。 二婶脸色一变赶紧走到门口小声喊:“老头子,你干啥去?” 可老栓二叔已经跑出去,嘴里还喊着:“我去叫富贵,你们别想跑。” “坏了!”小翠脸色瞬间白了,“你们快推自行车走,我拦着他们。” 王北海和强子赶紧推着自行车出门,却看到大黄往小翠身边走:“你跟我们一起走。” “别管我!”小翠甩开大黄的手,语气很坚决,“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们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王北海看着小翠,又看了看远处传来的手电筒光,是联防队的人来了,他赶紧推了大黄一把:“大黄,走,小翠这弟妹我们认下了,这份恩情日后再报。”说完便带着大黄朝着村外跑去。 这时,小翠正站在门口,对着远处的手电筒光喊:“爹,别追了,是我放他们走的,要抓你们抓我。” 大黄坐在王北海骑的自行车上回头看了眼小翠,眼里满是担忧之色。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富贵的喊声:“小翠,你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抓。” 几人骑着自行车,在漆黑的村后小路上拼命跑,身后的手电筒光越来越近,脚步声、喊叫声混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砰!” 土枪的轰鸣声突然在身后炸响,惊得王北海浑身一怔,车把猛地晃了一下,他赶紧攥紧,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老栓二爷举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土枪,站在自家门口的土坡上,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小兔崽子,敢偷车,看我不崩了你们。” 第二枪没响,土枪填药慢,老汉显然是故意放空枪吓唬人,可这已经足够让几人魂飞魄散。强子骑得最快,车把晃得像风中的芦苇,嘴里还喊:“快骑,这老头真敢开枪。” 刚拐过一个弯,几声汪汪的狗叫突然从巷口窜出来,三两条土狗龇着牙,毛发杂乱地贴在身上,眼里闪着凶光,直扑过来。为首的是条黄狗,身形高大,气势惊人,一看就是村里的狗王,它猛地扑向强子的自行车后轮,差点咬到强子的裤腿。 “操!”强子急得猛蹬车蹬,后轮溅起的泥块崩在黄狗脸上,黄狗嗷叫一声,却更凶了,跟在后面紧追不舍。没一会儿,又有五六条狗从各家的柴房、院角窜出来,龇着牙,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汇成一片狗吠声,在寂静的村里炸开。 “大黄,滚开!”黄永清回头呵斥。 “这家伙也叫大黄?”王北海骑着自行车纳闷地问道。 “早就跟你们说了村里的狗就叫大黄,你非要给我起这个外号。”大黄到现在对于这个称呼还是很不满。 王北海不说话了,他没想到“大黄”这个名字,真是他们村里的狗名。 大黄从王北海的车上跳下来,让三人先走,他停下身形弯腰捡路边石头,作势要砸后面追上来的土狗,土狗们吓得拔腿就跑。 大黄狗也追了上来,面对手里握着石头的黄永清,它目送几人骑远,只敢停在原地狂吠,却不敢再追。 将狗逼退,随后大黄也快跑着再次追上三人。 东边的海岸线已经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像撒了层银霜,天快要亮了。突然,一声清亮的鸡叫从村东头传来,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全村的公鸡像是约好了似的,此起彼伏地打鸣,“喔喔喔”的声音混着狗吠声,把沉睡的村子彻底吵醒。 村民们的屋门吱呀吱呀地开了,有人披着棉袄探出头,有人举着煤油灯往路上看,还有人朝着狗叫的方向喊:“咋了?这么热闹?” “是那几个偷野禽的,跑了!”富贵的吼声从后面传来,手电筒的光柱在即明未明的深蓝夜色里晃来晃去,“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几人拼了命地蹬自行车,车链哗啦哗啦响,像是随时要散架。强子骑的是老张的凤凰,车身轻,他蹬得最快,还不忘回头喊:“咱这是凤凰牌自行车,他们那泥腿子能追上?” 话音刚落,咔嗒一声,强子的自行车前轮突然撞上了路边一块冻硬的土疙瘩,那土疙瘩半露在外面,夜里看不清,车轮猛地一歪,强子整个人从车上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脸直接磕在冰冷的泥地里,嘴里呛进好几口泥。后面的老坛反应倒是很快,见势不妙,竟然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别看他虽然身体壮硕却格外灵活。 “哎呦!”强子疼得龇牙咧嘴,刚想爬起来,就感觉额头火辣辣的,伸手一摸,满手是血,额角磕在石头上,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泥地上,很快就冻住了。 自行车摔出去老远,前轮咕噜咕噜滚到旁边的水沟里,水沟是干的,只有一层枯树叶和干涸裂开的泥缝,车轮陷在里面,还在轻轻转动。 “我车轮呢?”强子挣扎着爬起来,四下寻找才发现车轮躺在了水沟里,他也顾不上擦脸上的血,踉跄着往水沟跑。 王北海也赶紧停车,大黄从车上下来蹲在地上摸索,刚才翻车时,车链崩掉了一颗小螺丝帽,没那玩意,车轮装不上。 “摸啥呢,快装车轮。”老坛急得直跺脚,回头一看,手电筒的光柱已经离他们不到一百米了,富贵的喊声越来越近。 “别磨蹭了,到镇上找个修车铺再弄。”老坛急着说。 “找到了!”大黄突然喊了一声,在黯淡的深蓝色天空下,他指尖捏着一颗小得像米粒的螺丝帽,赶紧递过去。 强子已经把车轮从水沟里拖了出来,裤腿沾满了枯树叶和泥,他哆哆嗦嗦地把车轮对准车架,大黄帮忙拧螺丝帽,手指冻得不听使唤,拧了好几次却怎么也拧不上。 而此时手电筒的光已经照到了他们的影子,富贵的骂声就在耳边:“跑啊,再跑啊,看你们往哪跑!” “上来。”王北海一把抓住强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你抱着车,我带你!” 强子赶紧拉过自行车,单手搂着王北海的腰,脸贴在王北海的后背,还能感觉到自己额角的血在往下淌。 老坛和大黄则跟在车后面拼命跑,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妈的,早知道多借两辆自行车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远处的田野开始显出模糊的轮廓,土路上的坑洼能看清了。四人跑出了村子,王北海突然喊:“停,那边有个水塘。” 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路边有个几乎干涸的水塘,塘底结着薄冰,只有中间低洼处积着膝盖深的水,水面上飘着几片枯荷叶。水塘中央有个小土岛,岛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和枯草丛,刚好能藏人。 “藏进去!”王北海跳下车,卷起裤腿,扛着自行车就往水塘里趟过去。身后三人见状也纷纷卷起裤腿跟上,冬季的水冰冷刺骨,刚没过膝盖,就冻得几人龇牙咧嘴,棉裤腿瞬间就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像绑了块冰。 强子扛着自己的破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水渗进鞋里,脚趾冻得发麻,他却不敢停,后面的手电筒光还在往这边晃。 好不容易登上小岛,几人赶紧把自行车藏在灌木丛后面,用枯树叶盖好,然后钻进最深的草丛里,屏住呼吸。草丛很高,刚好能没过头顶,枯黄的叶子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有偶尔的风吹过,草叶沙沙作响。 刚藏好没半分钟,岸边就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水塘边的土路,晃得人心惶惶。 “妈的,人呢?”富贵的声音带着火气,他站在水塘边,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刚才还瞧见那几个小子往这边跑,咋一下就没影了?” 一个队员喘着气,靠在树上:“队长,他们骑着自行车跑得太快了,说不定已经跑远了,咱们还追吗?天快亮了,再追就远了。” “追,为啥不追。”富贵的声音更凶了,“土路他们骑不快,咱们再追一段,在上大路之前准能追上。”他顿了顿,又骂,“都怪小翠那丫头,要不是她放跑人,咱们也不用这么费劲追,回去好好收拾她。” 几个队员不敢反驳,只能跟着富贵继续往前追,脚步声渐渐远了,手电筒的光也消失在路的尽头。 大黄听到富贵说要回去收拾小翠顿时就急了,想出去找富贵,却被王北海和老坛给按住,两人劝说,富贵纯纯就是个舔狗,三宝叔又是联防队长,富贵怎么可能敢把小翠怎么样,也就是在队员面前逞逞威风,过过嘴瘾罢了。大黄这才按耐住性子,没有暴露。 老坛松了口气,瘫坐在草丛里,小声骂:“这帮傻缺玩意,还真是死心眼。” 王北海没放松,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确认没动静了才说:“再等会儿,防止他们折回来。天亮了更麻烦,大路肯定不能走,大黄,你知道田间小路吗?” 大黄点点头,压低声音:“知道,往南走有片麦地,麦地里有小路,能通到镇上。” “咦?啥味啊,你们有没有闻到?”强子突然皱起眉,抽了抽鼻子,“咋一股臭鸭蛋的味儿?” 几人也跟着闻了闻,确实有股淡淡的臭味,混杂着泥土的味道,刚才太紧张了没注意到。强子耐不住好奇,拨开身边的草丛,蹲在地上,往岛中央探了几步,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只见灌木丛下面,藏着整片草窝,一眼扫过去不下十几个,每个草窝里都堆着鸭蛋,有的蛋壳是青白色的,有的是土黄色的,大概有二十来个。 臭味就是从其中一个草窝来的,里面有两个鸭蛋已经坏了,蛋壳上沾着黏糊糊的黑绿色液体,其他的鸭蛋都完好无损。 “好家伙!”强子眼睛一亮,伸手就朝着鸭蛋摸去,“这肯定是村里的鸭子躲在这儿下的蛋,村民还不知道,咱们带回去,煮着吃,炒着吃都行,大蒜酱豆炒鸭蛋,贼拉香!”说着他就要脱棉袄,想把鸭蛋包起来,他的棉袄里面是粗布衬里,刚好能兜住。 “别拿,现在不是时候,咱们还没完全安全,带着鸭蛋太沉,万一再碰到联防队,跑都跑不动。”王北海赶紧拉住他。 “是啊,强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老坛也跟着劝说。 强子不甘心地缩回手,盯着那些鸭蛋咽着口水:“可是……这都是现成的啊,不拿白不拿……”他还想再说,却被大黄拽了一下,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虽然很远,却还是让几人瞬间紧张起来。 强子赶紧把棉袄穿好,重新缩回草丛里,天已经亮了不少,东边的太阳露出了一点边,金色的光洒在水塘的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第44章 不怕狗咬,就怕鹅追 冬晨的麦田像是被撒了层细盐,枯瘦的麦茬戳在冻硬的泥地里,根根分明,风一吹就卷起细碎的土沫子,打在裤腿上,凉得人从膝盖往骨头缝里渗寒气。王北海推着自行车走在最前面,车把上还挂着之前淌水塘时沾的枯草,冻得硬邦邦的,一晃就掉渣。强子跟在后面,肩膀扛着缺了前轮的自行车,车梁硌得他肩膀生疼,棉裤裤脚还在滴水,昨晚的冰水渗进布里,这会儿已经结了层薄冰,走路时裤腿磨着脚踝,又冷又痒。 老坛走在中间,时不时停下来揉一揉冻僵的耳朵,他的棉帽耳罩早就磨破了,冷风直往里面灌:“这鬼天气,再走会儿耳朵都要冻掉了。”大黄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递给老坛:“你戴上,我抗冻。”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冬天比这更冷的天也熬过,只是此刻眉头也锁着,昨晚被联防队抓的事还悬在心里,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小翠和家里。 “前面有户人家。”老坛突然指着前方,声音里透着点兴奋。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麦田深处藏着个矮矮的小院,篱笆是用晒干的玉米秆和槐树枝扎的,上面爬着干枯的豆角藤,藤上还挂着几个皱巴巴的干豆角。院里堆着几捆劈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屋檐下挂着晒干的红辣椒和黄玉米棒子,像挂着串串小灯笼。烟囱里冒着缕缕轻烟,看样子人刚起没多久。 待走近后,强子眼睛瞬间亮了,捅了捅王北海的胳膊,挤眉弄眼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大海,你看院门口那只大鹅,你瞅那肥润的模样,要是能逮住,做个铁锅炖大鹅,再贴圈玉米饼子,味道绝了。” 王北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门口的土坡上,站着只大白鹅,羽毛雪白雪白的,没一点杂色,阳光照在上面,泛着点柔光。它的脖子伸得老长,脑袋转来转去,活像个巡视领地的将军,偶尔还嘎嘎叫两声,声音洪亮,在空旷的麦田里传得老远。他赶紧拽了拽强子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不满:“你可别胡来,这是老乡家养的家禽,不是野禽,咱们昨天被抓就是因为抓野禽,要是再偷人家的鹅,那真成偷鸡摸狗的了,港东大队要是知道了,能枪追到设计院跟你拼命。” 强子撇了撇嘴,手却没闲着,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往篱笆那边挪了两步,对着大鹅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还故意跺了跺脚,把地上的霜震得簌簌掉,朝着大鹅挥了两拳,做着挑衅的动作。 那只大白鹅瞬间炸毛了,脖子猛地伸得更长,嘎嘎嘎的叫声尖利得像哨子,翅膀哗啦一下展开,露出里面灰褐色的绒毛,连地上的土都被扇得飞起来。它迈开橙黄色鹅掌,朝着强子就冲了过来,篱笆缝刚好能容它钻出来,它一出来就直扑强子,长脖子一拧,差点啄到强子的棉裤腿。 “卧槽,这玩意咋这么凶。”强子吓得往后跳,转身就跑,慌不择路间脚下被一根露出地面的麦茬根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在泥地里,屁股结结实实地砸在冻硬的土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手里的自行车也扔了出去。 大白鹅却紧追不舍,不停叫着,伸着脖子往强子身上啄,那尖尖的鹅喙看着就吓人。强子连滚带爬地往后躲,手忙脚乱地用胳膊挡,棉服袖子上瞬间被啄出几个小窟窿:“别啄了,别啄了,俺错了还不行吗,俺不逗你了!” 就在这时,大黄突然动了,他快步冲到了大白鹅身后,右手一伸,精准地扣住了大白鹅的脖子,拇指和食指卡在鹅脖子的第二节,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让鹅动弹不得。大白鹅还想挣扎,翅膀拼命扇动,溅了大黄一身泥点,可脖子被牢牢攥住,只能徒劳地在半空中不断蹬着两只鹅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满是不服气,嘴里还发出嘎嘎的闷响,像在骂人。 “黄哥,你太牛了!”强子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额角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又渗出了点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却顾不上擦,只是盯着大黄手里的大白鹅,一脸后怕,“这玩意竟然比村里的狗还凶。” 王北海和老坛赶紧跑过去,王北海先扶起强子,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泥,用略带教训的口气说:“你说你,没事招惹它干啥?这老鹅一看就是农家护院的,你跟它叫板,不是找罪受吗?” 老坛则走到大黄身边忍不住问:“你咋这么会抓鹅,以前练过?” 大黄笑了笑,松开手,却没放了大白鹅,只是提着它的脖子,让它悬在半空,免得再伤人:“小时候在村里,经常帮邻居赶鹅,鹅这东西看着凶,其实弱点很明显,脖子是它的命门,抓住了就没力气挣扎了。以前村里的鹅群打架,他们就让我去拉架,一抓一个准。”他顿了顿,看着手里瞪着眼的大白鹅,又补充了句:“这鹅凶得很,专业护院。” “小伙子,手下留情啊。”院门口突然传来个爽朗的声音,带着点乡音。 几人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老汉拄着根槐木拐杖走了出来,拐杖的顶部被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很多年。他手里还拿着个黄铜烟袋锅,烟袋杆上挂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烟丝。脸上满是皱纹,却笑得很亲切,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鹅是俺家看家护院的,你招惹它,它能不跟你急吗?它可是俺家的‘功臣’,去年还赶跑过偷鸡的小偷呢。” 强子这才缓过劲来,却还嘴硬,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大爷,俺就是想逗逗它,没想到它这么凶,追着俺不放。” 老汉笑着走出院子,从大黄手里接过大白鹅,轻轻拍了拍它的翅膀,像是在安慰:“你别跟它一般见识,这鹅叫‘白雪’,养了三年了,护院护惯了,见着生人靠近就凶。不过它通人性,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说着,老汉把大白鹅扔进院里的鹅棚,鹅棚是用木板搭的,里面铺着干草,大白鹅一落地,还不忘朝着强子嘎嘎叫了两声,才摇着肥硕的身躯,钻进鹅棚里。 “老婆子,出来看看,有客人。”老汉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声音洪亮。 没过一会儿,一个穿着碎花棉袄的老太太端着个搪瓷盆走了出来,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银簪子别着,银簪子有些氧化,却擦得很亮。脸上带着点笑意,手里还拿着块干净的粗布:“来客人啦?快让进屋坐,外面冷。” 老太太一出来,目光就落在了大黄身上,眼神里满是关切,快步走过来一连串地问道:“你是……阿清?老四家的阿清?咋在这儿?没被大白啄着吧?” 大黄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老太太,才认出来,是村里的张婶,小时候他家盖房子,张婶还来帮忙煮过饭,经常给他们送红薯吃。 老汉这才仔细打量大黄,突然一拍大腿,烟袋锅都差点掉在地上:“我说看着眼熟呢,还真是老四家的阿清,小时候你还跟我家二娃一起摸鱼呢,有次你们俩把裤腿弄湿了,还在俺家烤过裤子,你忘了?” 提及小时候的糗事,大黄的脸瞬间红了,脸上还是挂着微笑:“没忘,大爷,我跟同事出来办事,路过这儿,就不进去坐了,免得麻烦您。”他没敢说被联防队抓的事,怕老汉知道了笑话,也怕老汉像老栓二叔那样去给联防队报信。 大黄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更慌了,他怕老两口再问下去,自己会露馅。 张婶家也是最近一年才搬到村外来住,大黄很少回来,所以并不知道住在这里的就是张婶老两口子。 这时候,张婶弯着佝偻的腰径直走到强子面前,蹲下身伸手撩起强子额前的头发,动作很轻:“这孩子,咋弄的?额角都出血了,还结了痂,刚才摔的时候蹭到了吧?” 强子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手摸了摸额角:“没事婶,就是昨天夜里摔了一下,不疼,刚才跑的时候又蹭了点。” “咋能不疼?”张婶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屋里走,“俺去拿纱布和白酒,给你消消毒,不然感染了就麻烦了,这冬天伤口不容易好,得仔细点。” 老汉则搬了几个小马扎出来,放在院里的柴火垛旁,小马扎是用竹子编的,有些地方脱了线,却很结实:“你们坐,别站着,外面风大,我去烧点热水,你们喝口暖暖身子。” 几人坐下,强子还在偷偷打量鹅棚的方向,生怕大白鹅再出来啄他,随后摸了摸小马扎笑着说:“大爷,您这小马扎编得真结实,俺家也有一个,是俺爸编的。” 老汉坐在旁边点燃烟袋锅,抽了一口,烟丝燃烧的声音在安静的院里很清晰:“这是年轻时编的,都用二十多年了,舍不得扔,你们是从城里来的吧?” 王北海点点头简单说了句:“我们在城里上班,路过这儿,想找口水喝。”他也没敢说太多,怕暴露之前滩涂抓野禽的事。 说话间,张婶端着个木盒出来了,里面放着纱布、白酒和干净的棉花。她先把棉花蘸湿,轻轻擦去强子额角的血和泥,动作轻柔:“忍着点,白酒消毒有点疼,消完毒就好了。” 强子点点头,眼睛紧紧盯着老太太的手。当张婶用棉签蘸着白酒碰到伤口时,他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眉头皱成了一团,牙齿咬着嘴唇,却硬是没喊疼,这点疼还能忍。 张婶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这孩子,还挺能忍,比我家那小子强多了,他小时候擦个药都哭得惊天动地。” 她一边给强子包扎一边念叨:“昨晚听村口的李婶说,村里的联防队为了抓几个偷野禽的,闹了很大的动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毛贼,也不知道抓住没,说是在滩涂抓野鸡野鸭,被联防队撞见了。你们要是在村里遇到联防队,可得躲着点,他们最近查得严,说是要护着过冬的鸟。” 几人听到“联防队”三个字,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他们就是张婶口中那几个偷野禽的。 王北海端起老汉刚倒好的热水赶紧打岔:“谢谢大爷,这水真暖,我们还有事,喝完这杯水就走,不麻烦您和婶了。” 强子也跟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脑袋:“谢谢婶,包扎得很好,不疼了,俺们确实还有事,得赶紧走了。” 老汉这时候却摆手示意几人坐下:“忙什么,我瞧你那自行车好像坏了,老汉我或许能修,等着,我去取工具。” 强子闻言心中一喜,若是真的能修好那他就不用扛着自行车了。于是,几人再次坐下,耐心等候。 很快,老汉就抱着木盒子工具箱走了出来。强子很识趣的将自行车给推了过来。果然如老汉所说,没过多久他就把自行车轮给安装好了,甚至连掉了的链条也跟紧上了。 几人连声道谢,这下可以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当王北海再次提出离开时,老汉和老太太也没挽留,老太太转身进屋拿了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个烤红薯,塞给大黄:“拿着路上吃,垫垫肚子,这是今早刚烤的,还热着呢。” 大黄想推辞,老太太却按住他的手:“拿着吧,都是乡里乡亲,别客气。” 王北海示意大黄接下烤红薯,随后赶紧拉着大黄冲老两口说道:“大爷,大婶,我们得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事了,谢谢您二老的热水和烤红薯,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看您。” 几人推着自行车刚出小院,就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声:“站住,别跑,就是他们。” 王北海心里一紧,回头一看,远处的土路上,几个穿着军绿色棉袄的人影正朝着这边跑,为首的正是富贵,他肩上还扛着猎枪,跑得满脸通红,喊得嗓子都哑了,他们是从小路折返回来的,刚好撞见了几人。 “快跑!”王北海大喊一声。 大黄在前面跑得最快,他熟悉这条小路,边跑边喊:“往麦田里的小路走,那边有个岔路口,能绕开他们,” 联防队的喊声越来越近,院里的大白鹅也跟着嘎嘎叫了起来,像是在给联防队“助威”。 强子回头看了一眼,吓得脸都白了,声音都带着颤:“他们咋追这么快!” 麦田里的小路狭窄又颠簸,四人骑着自行车轮压在麦茬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偶尔还会压到冻硬的泥块,车把晃得厉害。 天已经大亮,太阳升得老高,金色的光洒在麦田里,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 第45章 我们给咱院丢人了 王北海四人骑着自行车在田埂上拼命逃窜,车轮碾过冻硬的泥地,时不时压到几株麦苗,留下歪歪扭扭的印子。 身后不远处的村子里,港东大队的村民也被三宝叔召集起来,围追堵截几人。动静越来越近,联防队的哨子声、村民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浅青色的麦苗被踩得倒向两边,形成一道道杂乱的痕迹。 很快,联防队和村民们就围拢过来。 “跑啊,怎么不跑了?”富贵扛着猎枪冲在最前面,他一脚踩在强子的车座上,车座被踩得变了形,“我看你们今天能跑哪儿去。” 两个村民立刻冲上来按住强子的胳膊。老坛想掉头回去帮忙,却被三个村民围住,他攥紧拳头,看着强子被架起来,急得心里发毛。 大黄却停在原地没动,他一眼就看见人群里的熟人:村里的李婶、隔壁院的张叔、小时候一起抓螃蟹的二娃。这些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疑惑、有失望,还有人小声议论。 “这不是老黄家的阿清吗?怎么跟外乡人一起搞事情?” “阿清?你咋在这儿?”李婶先跑过来,拽住大黄的胳膊,“你爹上周还跟我说,你在城里大单位当技术员,怎么回来抓野禽了?村里早就贴了告示,冬天野禽要护着,你咋不听话?” 张叔也凑过来叹着气摇头:“阿清啊,你娘还在恢复期,你要是出点事,你娘咋扛得住?快跟联防队说说,别闹大了。” 大黄的脸涨得通红,头埋得快贴到胸口,他想解释却张不开嘴,总不能说自己在机电设计院上班,抓野禽只是为了给宿舍兄弟改善伙食吧?这虽然是实话,但村民们肯定不会信,至于联防队就更不会信了。 “都别说了,把他们带回公社,好好审审。”富贵挥着哨子喊,联防队员立刻上前,粗暴地推着几人往村子走。村民们跟在后面,浅青色的麦田被踩出一条歪路。 不多时,就又回到了简陋且熟悉的公社村部。 “蹲下!”富贵踹了踹王北海的腿,王北海没站稳,踉跄着跌在稻草上。 “你他妈的,有什么可豪横的,只会仗势欺人罢了,有种咱俩单挑,你敢吗?”王北海扭过头瞪着眼睛说道。 “单挑?你也配,现在你是贼,老子要审问你。”富贵拉过一把破旧椅子坐下,讥讽地说。 王北海想反抗,却被两个联防队员按住肩膀,硬生生压了下去。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村里有啥目的?不说实话,今天就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富贵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根皮鞭,眼神凶狠地狠狠抽了王北海一鞭子。 王北海抬起头,嘴角沾着稻草屑,却毫不示弱:“你不就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好,那我就告诉你,老子是……你爹!” 富贵冷见王北海还在嘴硬,突然起身走到墙角,从麻袋里拖出一台铁皮鼓风机,这是村里粮站淘汰的,铁皮外壳锈得发黄,手摇柄上缠着几圈胶布,出风口还沾着麦糠。“看来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们是不会说实话的,这是村里唯一的鼓风机,今天就拿来招待你们了。” 两个联防队员立刻上前扯几人的棉袄。王北海想挣扎,却被按得死死的,棉袄被强行脱下扔在稻草上,冷风瞬间灌进单薄的秋衣,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开始微微打颤。强子的棉袄拉链卡住了,联防队员直接用力一扯,拉链断了,棉絮露出来沾了不少稻草。 “你们他妈的疯了?”强子冻得嘴唇发紫,说话都带颤音,秋衣贴在身上像层冰,“有本事跟俺单挑,玩阴的算啥男人。” 又来个要单挑的?富贵没理会,让联防队员把鼓风机架在几人面前,自己摇起了手柄。呜呜的风声瞬间灌满小屋,冰冷的风直往几人身上吹,秋衣很快被吹得贴在皮肤上,连稻草堆里的麦糠都被吹得飘起来。大黄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浑身发抖,却咬着牙没吭声,他知道,一旦求饶,只会让富贵更看不起。 老坛的脸冻得通红,却还不忘骂对方:“妈的,你这缺德玩意,早晚遭报应。” 富贵听得火大,加快了摇柄的速度,风更猛了。他还觉得不够,让联防队员端来一盆凉水,往鼓风机里倒,凉水被风吹成雾状,打在几人身上,秋衣瞬间湿透,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王北海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却依旧死死盯着富贵,不肯低头。 就在这时,屋门被推开,一道红色身影冲了进来,是小翠,她看到几人的惨状,眼睛瞬间红了,一把推开富贵,挡在大黄面前,指着富贵的鼻子骂:“富贵,你缺不缺德,这么冷的天用鼓风机吹人,还泼凉水,你要是再敢动阿清哥一下,我就告诉我爹,让他把你赶出联防队。” 富贵被推得踉跄一步,差点摔在稻草堆上,他看着小翠通红的眼睛,想起自己暗恋她两年,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一半,却还嘴硬:“小翠,这是村里的事,跟你没关系,他们是偷野禽的贼,就该受罚,你私自放他们逃跑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事你就别再掺和了。” “他们不是贼。”小翠把大黄往身后拉了拉,胳膊因为生气微微发抖,却挡得严严实实,“这件事我管定了,你们要是再敢折腾,我就去公社告你们私设刑具。” 富贵看着小翠坚定的眼神,又想起三宝叔平时的威严,只能悻悻地放下摇柄。可他心里憋着火,又握起了手里的摇柄,将出风口对准了王北海,猛地加快速度:“我不吹阿清,吹他总行了吧?” “你敢!”小翠扑过去一把推开富贵,挡在王北海身前:“欺负阿清哥的朋友也不行。” “小翠,你别太过分。”富贵被推得火气上来,却不敢对小翠动手,只能踹了踹鼓风机泄愤。 大黄看着小翠的背影,心里又暖又急,再不说个单位,几人真要被冻坏了,他深吸一口气学着王北海撒起谎:“我们是机床厂的,跟同事来这边办事,路过滩涂看到野禽,就想抓几只回去,我知道这违反了村里规矩,是我们不对,但我们真不是贼。” “哼哼,继续编,之前那小子说你们是柴油机厂的,现在又编出来机床厂,你们当我傻啊?”富贵冷笑着说。 “机床厂的?那就让你们单位领导来领人。”三宝叔这时刚好走进来,皱着眉说,“但在这之前,你们就在这待着,这次可别想跑了。” 说完,三宝叔回头冲着女儿难得发起了火:“小翠,你还不快回家去。” 小翠撅着小嘴,在父亲的凶狠眼神中不情愿的慢吞吞朝门外走去,还不忘回头关心地望着大黄,好在现在她知道几人不会再受到富贵的折磨,才暂时安心离开。 王北海松了口气,随后跟大黄小声商量,让他阿爸去机电设计院找老常,老常现在是发动机室负责人,肯定会来救他们,特别叮嘱千万别让院里其他人知道,不然他们在设计院就出名了。 大黄点点头,跟守在门口的联防队员说要见见他阿爸。 没一会儿,黄阿四就急急忙忙跑来了。 大黄把单位地址和老常的名字告诉父亲,反复小声叮嘱:“阿爸,你一定要找机电设计院发动机室的常主任,让他赶紧来,别让其他人知道这事。” 黄阿四不敢耽误,直接往城里赶,根据儿子提供的地址找到淮海中路淮中大楼机电设计院,到了大楼门口,他却慌了。 “同志,你找谁?有预约吗?”警卫穿着笔挺的军装拦住问。 “找发动机室的常主任,我是黄永清的父亲,有急事,麻烦同志给通报一下。”黄阿四攥着手因为紧张发抖,声音也带着颤。 警卫打量他一会儿,见他裤腿沾着麦苗,脸上满是焦急,不像是坏人,便点了点头:“你在这等着,我去汇报。” 没过多久,警卫领着黄阿四上了二楼。发动机室的门开着,老常正跟一位穿中山装的男人站在图纸前讨论,那是杨南生副院长,手里拿着铅笔,指着图纸上的发动机线条,神情专注。 黄阿四没认出来老常,更不认识杨院,一进门就急着抓住老常的胳膊:“常主任,快救救阿清他们,他们被咱们港东大队联防队抓了。” 老常开始还有些纳闷,待仔细看清眼前的老汉眼睛一亮热情说道:“老哥,咱们见过,你忘了,上次在老港滩涂勘测,错过了末班车,还在您家借宿一晚。” “不急,坐下喝口水慢慢说。”老常说着给黄阿四倒水。 黄阿四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跟老常说了一遍。 “可千万别让设计院其他人知道,阿清他们特意交代的。”黄阿四千叮咛万嘱咐。 老常愣了一下,尴尬地看了眼身边的杨南生。 杨南生放下铅笔,脸上没明显表情,却还是开口道:“老常,既然出了这事,咱们就一起去看看。” 黄阿四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对着杨南生鞠躬:“对不起,领导,我不是故意瞒您,实在是怕影响阿清……” “先去救人。”杨南生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快步往门口走,“让保卫科备车,咱们走。” 一行人赶到港东大队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黄阿四领着他们直奔生产队村部,三宝叔和几个村民正守在门口,看到杨南生一行人,赶紧迎上去。 杨南生伸出手,语气平和却带着威严:“我是机电设计院的副院长杨南生,这几位是我院技术员,来老港做实地考察,因不了解村里护禽规矩产生误会,我来领他们回去,回去后会好好批评教育,给村里带来的麻烦,我向大家道歉。” 三宝叔一听是设计院的领导,赶紧握住杨南生的手,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杨院长,误会,都是误会,之前问他们怎么都不肯说,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没想到是设计院的同志。” 村民们听说几人是技术员,议论声渐渐小了,看向几人的眼神从指责变成好奇。 随后,杨南生跟着三宝叔走进村部,刚进门就皱紧了眉,几人蜷缩在稻草堆里,湿透的秋衣贴在身上,嘴唇发紫,头发上还沾着稻草和冰碴,强子的额角还在渗血。他攥紧拳头,胸口的怒火蹭蹭往上冒,设计院的人就算犯了错,也该内部处罚,轮不到外人用这种方法来折磨。 老常察觉到杨南生的怒气,赶紧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声说:“杨院,咱们先把人领回去。” 杨南生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看向还在旁边跃跃欲试的富贵:“我的人不懂规矩,我会带回去严肃教育,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但你们用鼓风机吹人、泼凉水,这是私刑,真要追究起来你这是要坐牢的?” “啊?坐牢?”富贵立刻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对这帮家伙使了小小手段,会这么严重?他不信,错的人可是他们。 富贵刚想反驳,被三宝叔瞪了一眼,只能把话咽回去。可他心里不服,突然跳出来喊:“他们不是考察,是来偷鸡摸狗的,在芦苇荡抓野鸡野鸭,我们都看到了,抓现形的。” 王北海一听就急了,挣扎着站起来:“你说我们偷鸡摸狗?请问我们偷谁家鸡,摸谁家狗了?” “你们抓野鸡野鸭,联防队的人都看见了。”富贵梗着脖子喊。 王北海冷笑一声:“俗话说抓贼抓赃,你说我们是贼,赃物在哪?” 富贵愣了一下,结巴着说:“那野鸡野鸭……你们看到我们后就放了。” “谁放的?”王北海追问,“是我们主动放的,还是你们逼我们放的?你说抓现形,怎么连一根羽毛都没见着?” 富贵被问得吱吱呜呜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 杨南生突然开口,语气带着威严:“够了!”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房间里瞬间变得安静起来。 有了设计院的担保,几人很快被放了,可王北海却没走,当着全村人的面盯着富贵说:“刚才你用鼓风机吹我们,现在敢不敢跟我单挑?” 富贵是村里的民兵,之前面对王北海的挑衅,他不跟对方一般见识,可现在当着全村人的面哪能认怂,他还想继承三宝叔的联防队长位置,要是认怂了,以后在村里抬不起头。 “单挑就单挑!我还怕你个城里娃?” 两人在村部门口的空地上站定,村民们围成一圈。富贵率先冲过来,挥着拳头往王北海脸上打,他常年干农活,力气大。可王北海打架这活从小练到大,面对对方的攻击,他瞬间侧身躲开,反手抓住富贵的手腕,往身后一拧。富贵疼得“哎哟”一声,想挣扎,却被王北海抬脚狠狠踢在膝盖处,立刻单膝跪了下去,身体扭曲,动弹不得。 “服不服?”王北海问,手上加了点劲。 富贵脸弓着身子,感受手腕要被折断的疼痛感,只能含糊地说:“服了……服了……” 村民们哄笑起来,王北海松开手,这一下他使足了力气,总算替兄弟几个出了恶气。 出村的时候,杨南生走在前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王北海跟在后面,心里满是愧疚,他知道,杨院明明看穿了他们的谎言,却还是护着他们,甚至给村民赔礼。走到麦田边时,王北海忍不住停下脚步,声音沙哑地说:“杨院,对不起,我们给院里丢人了……” 杨南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知道丢人就好,回去写份深刻检讨,好好反省。” 王北海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从小就好强,从没在人前掉过泪,可看着杨院明明生气却依旧护着他们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 “大海,你咋还流眼泪了?”老坛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盯着问。 “哪有,风大。”王北海擦了把眼角,依旧嘴硬。 迎着风,王北海很快恢复平静,他转向大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黄,对不起,这次让你在村里丢人了,咱哥几个欠你的,下次一定让你衣锦还乡。” 大黄憨憨地笑了笑:“都是兄弟,说这些干啥。” 这时,强子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等等,咱好像忘了一件事!” 第46章 蕃瓜弄里的大宝贝 “啥事?”王北海几人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 强子看着前面的杨院和老常,伸手朝着不远处的小岛上指了指:“兄弟们,岛上还有那么多鸭蛋呢,咱们受了这么多委屈,不把那些鸭蛋搞走,我心里难受。” 王北海拽住他的胳膊:“别折腾了,杨院还在前面等着,再磨蹭要挨骂了。” 强子却不依,挣开手就往小岛跑,边跑边脱棉袄:“就拿几个,耽误不了事,”他把棉袄下摆系成兜状,蹲在草窝前,小心翼翼地把完好的鸭蛋往里面捡,青白色的蛋壳带着点温热,竟然是鸭子刚下没多久的,他一共捡了十二个,把棉袄兜撑得鼓鼓囊囊。 老坛见状,只是望了王北海一眼,便也跟着下了水,登上小岛和强子一起捡鸭蛋。 “你这俩小子!”杨南生回头见了,扶着额头叹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就不能让人省点心?” 可没等杨院再说什么,旁边的老常却眼睛一亮,快步朝着水塘边走去,边走边说:“等等,我也来帮忙。”他说着就卷起裤腿,不顾冰凉的积水,踩着泥往小岛走,“这野生鸭蛋营养好,给同志们煮个蛋花汤也不错。” 杨南生看着三人蹲在草窝里捡鸭蛋的样子,嘴角抽了抽,转头催促王北海和黄永清:“快走,再在这待着,我这张脸都要被丢尽了。” 王北海憋着笑,拉着还愣在原地的大黄快步跟上。强子和老坛跟着老常抱着鸭蛋追上来时,棉袄都沾了泥,却笑得一脸满足,几十个鸭蛋,够食堂给科室的人添碗蛋汤了。 回到设计院,几人刚把鸭蛋交给食堂,就被杨院叫去办公室,每人领了份“检讨任务”。 再次回到蕃瓜弄,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王北海趴在桌上写检讨,笔尖在纸上沙沙响;老坛对着空白纸发呆,时不时挠挠头;大黄则规规矩矩地坐着,字写得工工整整。 强子写了没两行,就摸出烟盒晃了晃,竟然是空的,他咂咂嘴,凑到王北海身边:“海哥,还有烟没?实在写不下去,抽根烟提提神。” 王北海头也不抬:“没了,剩的一根昨天被你抽了。” 强子不死心,又问老坛和大黄,得到的都是摇头,随即他叹了口气:“唉!看来俺又得干起老本行了,楼下那棵老丝瓜架,还有几个干丝瓜瓤,摘下来卷个烟还能暂时顶一顶。” 没人理他,老坛还在跟检讨较劲,大黄写得认真,王北海则想着赶紧写完交差。强子撇撇嘴,放下手中的钢笔就往楼下跑:“你们等着,我去摘点,今晚咱们就能有烟抽。” 楼下的丝瓜架早就枯了,藤蔓像褐色的乱线缠在枯萎的老槐树上,零星挂着几个干丝瓜。身材本就消瘦的强子像猴子般爬到树上,伸手往上够,手指刚碰到一个干丝瓜,咔嚓一声,丝瓜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里面的瓤早就空了,只剩层硬壳。 “真是倒霉!”强子低头看了眼,嘴里嘀咕着,随后,他又费劲巴拉去摘另一个,折腾了十分钟,才摘到三个还算完整的干丝瓜,正准备下来时,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宿舍区西南角的荒草地,那片荒地常年没人管,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枯草,此刻枯草丛里,却露出个黄橙橙的颜色,在夕阳下看上去色泽格外鲜亮,也就是站在树上这个角度,在宿舍楼里根本看不见。 强子眯着眼仔细看,心脏猛地一跳,那是南瓜!他赶紧抱着树干从树上滑下来,趁着没人注意,猫着腰钻进荒草地,拨开枯草一看,差点喊出声,荒草底下藏着好几个大南瓜,各个都比洗脸盆还大,表皮黄得发亮,上面还带着点白霜,一看就面甜。他围着荒草地转了一圈,越看越激动,不算小的,足足有三十多个,有的藏在枯草深处,只露个顶;有的半埋在土里,得扒开泥才能看见。强子摸了摸最大的那个南瓜,硬邦邦的,敲了敲还发出咚咚的闷响,心里乐开了花,这下不仅有烟抽,还有南瓜吃了。 跑回宿舍时,强子还喘着气,一把推开宿舍门,又赶紧关上,兴奋地小声喊道:“大海,老坛,大黄,咱们发财了!后面荒草地里有好多大南瓜,比脸盆还大。” 王北海停下笔,抬头看他:“你又瞎咋呼啥?冬天哪来的南瓜?”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黄橙橙的,最少三十个。”强子急得拽王北海的胳膊,“不信你们跟我去看。” 王北海将信将疑放下笔:“你小子要是骗我,有你好果子吃。” 老坛闻言将手中的笔和写了一半的检讨书朝桌前一推,顿时对南瓜来了兴致。 “咱们现在去,会不会被人看见?”大黄这时候提出了疑虑。 “荒草地没人去,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咱们半夜再去。”强子眼睛发亮,“冬天食堂缺菜,有了这些南瓜,咱们能天天喝南瓜粥。” 王北海想了想,觉得可行,冬天食堂顿顿都是白菜土豆,有南瓜确实能改善伙食,于是,点头同意:“行,等半夜再去,别惊动其他人。” 夜里,几人翻来覆去没睡着,刚过十二点,就全部悄悄起床。冬季的弯月挂在天上,霜气很重,哈口气面前都冒着白雾。几人裹着棉袄,猫着腰往荒草地走,脚踩在枯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们动作更轻了,生怕吵醒宿舍区的人。 到了荒草地,强子率先拨开枯草:“看,就在这儿。” 月光下,一个个大南瓜藏在枯草间,黄橙橙的颜色格外显眼。 四个人分开数了数,足足三十六个,最大的那个得四个人合力才能抱动。 “好家伙!”王北海忍不住感叹,“终于知道咱这宿舍区为啥叫蕃瓜弄了,上海话里蕃瓜就是南瓜,原来以前这儿种过南瓜,看来这片土地够肥沃,不光草长得茂盛,就连南瓜都长这么大,因为收获季节没人采摘,才能让它们在这里自由生长到如此巨大。” 发完感慨之后,几人赶紧动手,用枯草把南瓜盖严实,又在周围做了记号,才悄悄回宿舍。躺在床上,强子还在念叨:“咱们明天一早就去跟杨院汇报,让食堂拉回去,咱们就能吃南瓜了。” “上次是跟着大黄去老港滩涂抓大青蟹,这次是强子发现大南瓜,咱宿舍又给院里食堂立了一功!”王北海望着天花板毫不吝啬地夸赞大黄跟强子。 两人闻言咧着嘴嘿嘿傻笑。 “嘿嘿,你们别说,咱207宿舍还真像其他同事说的那样,不是在搞吃的,就是在搞吃的路上。”老坛笑着补充道。 天刚亮,几人就直奔杨院和几位领导的办公室。王北海带头敲开门后兴奋地说:“杨院,各位领导,咱们蕃瓜弄里藏了大宝贝,后面荒草地里有三十多个超级大南瓜,这下又能给咱食堂添菜了。” 办公室里的几位领导听了王北海的话都愣了神,杨南生放下手里的文件,满脸疑惑:“冬天哪来的南瓜?你们没看错吧?” “没看错,我们半夜去仔细看了,那南瓜比脸盆还大,最少能吃半个月。”强子凑上前,比划着南瓜的大小,“不信院里可以派人去察看。” 老常这时也在办公室里,听到几人说蕃瓜弄宿舍区有大南瓜的事,顿时来了兴趣,从掏大青蟹到捡鸭蛋,现在又是摘大南瓜,这207可太有才了,他都想和这些家伙混在一起了,那还不是经常能搞到吃的。 杨南生见几人说得有模有样,不像撒谎,便点头:“老常,调辆卡车去看看。” 随后,老常便从后勤处调来一辆食堂运输食材专用卡车,食堂的大厨一听有南瓜,眼睛亮了:“咱们食堂的同志们也去帮把手,冬天缺甜口的菜,南瓜能蒸能煮能炖汤,正好给同志们改善伙食。” 卡车开到宿舍区后面的荒草地时,同志们都惊呆了,拨开枯草,一个个比脸盆还大的南瓜显露出来,最大的那个足有几百斤重。 “好家伙,这么大的南瓜,我还是头一次见!”老常蹲下身,摸了摸南瓜,“这个品种的大南瓜,肯定甜。” “我估计咱这一辆卡车装不下。”王北海绕着荒地里的南瓜走了一圈摇了摇头,“最少得再来一辆。” 要是没来之前听到王北海这么说,老常肯定以为他在吹牛,现在看到这些大南瓜,老常对于王北海的话也非常赞成。 随后,老常又让后勤部调来一辆卡车,同志们也闻讯赶来帮忙。大家分工合作,年轻的同志抱中等大小的南瓜,力气大的则两人一组抬大南瓜。南瓜皮滑,怕脱手摔坏,有人还特意找了块布垫在手上。 “小心点,这些南瓜可金贵着,是咱们难得改善伙食的好食材,千万别摔了。” “这个大的放中间,别压坏小的。” 热闹的声音在荒草地里响起,连霜气都仿佛被驱散了几分,原本长势惊人杂草丛生的荒地,也被同志们连割带踩的露出了真容,里面几十个南瓜躺在其中,此刻全都显露了出来,场面有点小壮观。 两卡车南瓜拉回食堂时,整个设计院都轰动了。 菜师傅立刻挑了几个中等大小的南瓜,将洗干净的南瓜切成大块,放进大蒸笼里蒸,蒸汽很快冒了出来,甜香味顺着蒸笼缝飘出来,飘到走廊,路过的同志都忍不住探头:“蔡师傅,蒸啥呢,这么香?” “蒸南瓜,一会儿给大家尝鲜。”蔡师傅笑着回答。 没一会儿,第一笼蒸南瓜就好了,掀开蒸笼盖,热气腾腾的南瓜块泛着金黄,用筷子一戳就烂。大厨先给办公室的领导送了一盘,杨南生尝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南瓜的清香,忍不住点头:“不错,确实比白菜土豆强。” 当天中午,食堂就推出了三样南瓜菜:蒸南瓜、南瓜粥、南瓜山药红枣汤。蒸南瓜装在白瓷盘里,撒了点白糖,甜而不腻,还保留了原味与营养;南瓜粥熬得绵密,米粒和南瓜融在一起,喝进肚子里暖胃驱寒;南瓜山药红枣汤则炖得浓稠,红枣的甜味和南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既增加汤的甜味,又补充热量,连不爱吃甜的同志都喝了两碗。 同志们纷纷称赞:“这南瓜真甜。” “冬天喝碗南瓜粥,太舒服了。”有人还特意找到王北海几人,拍着他们的肩膀说:“你们可又立大功了,以后咱们不用顿顿吃白菜了。” 同志们吃得满足,对王北海几人好感有了极大提升。 下午的时候,蔡师傅又挑出南瓜籽,摊在竹筛上晾晒,阳光照在南瓜籽上,金灿灿的,晒了两天就干透了。蔡师傅把南瓜籽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装在布袋里,留着明年当种子;剩下的则放进大铁锅里炒,铁锅烧得发烫,放进南瓜籽,哗啦一声响,香味很快就飘了出来,顺着窗户飘到办公楼。 “啥味这么香?”小李从办公室探出头,吸了吸鼻子,“好像是炒瓜子的味儿。” “肯定是食堂炒南瓜籽了。”有人笑着说,“昨天听食堂大厨说要炒南瓜籽,没想到这么快。” 不一会儿,食堂的师傅就端着装满南瓜籽的簸箕,送到各个办公室:“各位同志,尝尝,刚炒好的南瓜籽。” 大家纷纷围过来,抓一把放在手里,嗑着瓜子,喝着热茶,办公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大冬天就应该嗑瓜子,喝香茶,这日子才有滋味!”老常嗑着瓜子,笑着说。 办公室里,杨院也端着一盘南瓜籽,嗑了一颗,对张海洋说:“这几个小子不错,虽然爱折腾,却能自力更生,还时刻想着院里的同志们,经常给同志们改善伙食,院里应该对他们提出表扬,鼓励大家向他们学习。” 张海洋抓了一把瓜子,点头赞同:“同意,我这就去起草文件,把他们的事迹写进去,号召全院同志学习这种勤俭节约、艰苦奋斗,为集体着想的精神。” 王北海几人坐在办公室里,嗑着刚分到的南瓜籽,听着外面同志们的称赞,心里满是成就感,虽然之前因为抓野禽挨了批评,但这次找到南瓜,总算给院里做了件实事。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装满南瓜籽的盘子上,金灿灿的,像撒了层碎金。 第47章 元宵节聚餐 正月十五的晨光刚漫过机电设计院的大楼,食堂就热闹起来了,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上贴着“欢度元宵”的金粉字。设计院大厅墙面上除了之前王北海四人的表扬信,又多了张粉色标语:“同吃元宵饺,共筑科研梦”。 下班铃声刚响,同志们就拿着饭盒往食堂跑,脚步声与说笑声混在一起,把冬日的寒气都驱散了大半。 “海哥,等等俺。”强子拎着个空饭盒,快步追上王北海,“听说今天食堂要剁猪肉馅包饺子吃,咱们可得多吃几个,弥补上次没吃到野禽的遗憾。” 老坛和大黄跟在后面,都在摩拳擦掌,昨儿食堂师傅特意叮嘱,需要设计院的同志们一起参与包饺子任务,同志们在一起包饺子不仅能提高效率让大伙儿早点儿吃到饺子,还能促进感情,实现全国各地同志在设计院的大融合,而且自己动手包饺子吃起来那才叫香。 此时,食堂里早已摆开了阵仗,中间的长条木桌铺着白棉布,桌上摆着面粉袋、空面盆、切菜板。靠墙的地方堆着小山似的冬季大白菜,外层的菜叶带着点霜白,却新鲜得很。成捆的大葱码在旁边,翠绿的葱叶还沾着水珠,散发着辛辣的清香。最让人眼馋的是后厨门口的几扇猪肉,肥瘦相间,是食堂难得申请到的硬菜配额。 “来来来,会和面的同志过来搭把手。”食堂大厨蔡师傅系着白围裙,手里举着个大面盆,朝着人群喊。他是上海本地人,说话带着点吴侬软语,却中气十足。 王北海和强子立刻挤了过去,王北海是北方人,打小跟着母亲包饺子,和面是老手。强子则是嘴馋,想早点和面团“亲近亲近”。 蔡师傅往面盆里倒了半袋面粉,雪白的面粉堆得像座小雪山。“加水要少一些,面要活得硬点,这样水饺皮才不容易碎,晓得伐?”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点凉水,轻轻洒在面粉上。强子手快,拿起瓢就想往里面倒水,被蔡师傅一把拦住:“慢着,你这小子,急啥!” 蔡师傅在强子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笑着说:“和面要一点一点加水,切忌一次倒很多,不然面里会有面块,擀皮的时候就会破。”他示范着,每次只加少量水,双手在面盆里顺时针揉面,面粉渐渐成团,从松散的雪粒变成了光滑的面团。 王北海看着眼热,接过面盆:“蔡师傅,我来试试,我们北方人和面,讲究‘三光’盆光、手光、面光。”他双手握住面团,力道均匀地揉搓,面团在他手里渐渐变得光滑,没一会儿就真的做到了“三光”:面盆里没粘粉,手上没沾面,面团圆润光滑。 “小王这手艺可以啊!”蔡师傅忍不住称赞,“比我这南方人还会和面。” 强子凑在旁边,伸手想捏面团,被王北海拍开:“别捣乱,面还没醒透,捏坏了就不好擀皮了。”他想起小时候过年,母亲也是这样,和面后要盖着锅盖醒面,还会跟他说“醒面就像人需要歇口气,歇够了才有力气”,想到这里,他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咱们今天吃饺子,也算给这段时间辛苦的同志们补补劲。”王北海擦了擦手上的面笑着说。 强子立刻接话:“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可惜食堂没酒,不然咱得整两杯。” 周围的同志都笑了,蔡师傅也跟着乐:“你这小子,就知道吃,先把饺子包好再说。” 等面盆盖上锅盖醒面,蔡师傅特意交代要醒一小时,让面筋松弛,大家又转战到切菜区。两个师傅推着小推车,把大白菜运到水池边,同志们自发分工,有人负责剥白菜外层的老叶,有人负责清洗,冰凉的自来水冲过白菜叶,溅起细小的水花,却没人喊冷;有人负责切丝,菜刀在切菜板上嚓嚓响,白菜丝切得细匀,堆在盆里像座雪山。 成捆的大葱被搬到切菜板上,蔡师傅拿起一根,示范着切葱花:“葱花要切得碎点,拌在肉馅里才香,不要切太粗,不然吃的时候会呛。” 老坛和大黄主动承担了剁肉馅的活儿,两人各站在一块切菜板前,手里握着大菜刀,对着切成块的猪肉咚咚咚地剁。 老坛力气大,剁得又快又狠,肉沫子溅得到处都是;大黄则稳当,每一刀都切得均匀,两人的节奏渐渐同步,有节奏的剁肉声传遍整个食堂,像一首热闹的鼓点。旁边的同志看得兴起,有人还跟着节奏点头。蔡师傅笑着说:“你们俩这剁肉的劲儿,要是去后厨干活,我肯定要。” 肉馅剁好后,被倒进大瓷盆里。蔡师傅往盆里加了酱油、少量清水,又撒上切好的葱花说道:“搅拌的时候要朝一个方向,这样肉馅才能吃进水,煮出来才嫩,不会柴。”他拿起大筷子,顺时针搅拌,肉馅渐渐变得黏稠,香味也慢慢飘了出来。 “再加少许油、姜粉和盐,第二次调味。”蔡师傅一边加调料,一边讲解,“盐不能多,不然会咸;姜粉要少,去腥味就行。”最后,他把切好的白菜丝倒进盆里,继续朝一个方向拌匀,白菜的清香和肉的鲜味混合在一起,引得旁边的强子直咽口水。 “蔡师傅,俺能先尝一口不?”强子靠近猴急地说道。 “急啥,这调料都是生的,包好饺子煮了再吃才香。”蔡师傅笑着推开他。 周围的同志都笑了,强子这嘴馋的模样,活像个盼着过年的孩子。 等馅料备好,面也醒得差不多了。蔡师傅掀开锅盖,面团变得更光滑,用手指按一下,能慢慢回弹。“好嘞!开始擀皮、包饺子。”他把面团放在墩板上,用刀切成均匀的长条,再切成一个个小剂子,每个剂子都像个小馒头。 王北海拿起一个剂子,撒了点面粉,用手掌心垂直摁下,瞬间就成了圆圆的小面饼。接着,他左手捏着面饼边缘,右手拿着擀面杖,一边擀一边逆时针旋转,擀面杖在他手里像有了灵性,没一会儿,一个薄厚均匀、边缘略薄的圆面皮就擀好了,放在桌上格外秀气。 “哎哟!小王这擀皮的手艺,比我老婆子还厉害。”食堂的秋阿姨凑过来,拿起王北海擀的面皮,翻来覆去地看,“皮子老均匀了,薄厚一样,包出来的饺子肯定好看。” 周围的南方同志也围过来纷纷说:“王北海同志,你这面皮咋擀的这么好,教教我们呗。” 王北海也不藏着掖着,很爽快地笑着示范:“其实不难,擀面杖要拿稳,左手转面皮的时候要慢,力度均匀就行。”他手把手教旁边的小张,小张试了几次,终于擀出了个像样的面皮,兴奋地喊:“成了,我也会擀皮了。” 有了更多同志的加入,擀皮的速度快了起来,没一会儿工夫,桌案上就多出来一层既圆又薄的饺子皮。接下来就是包饺子,这可是南北差异最明显的环节。 蔡师傅先示范:“取一张面皮,中间放馅料,对折,捏紧边缘,再捏出褶子就行。” 可轮到同志们动手,差别就出来了,王北海是北方人,放的馅料多,对折后捏出的褶子又宽又匀,包出来的饺子像个小元宝,个头大,鼓鼓囊囊。强子跟着学,却放多了馅料,捏的时候漏了馅,赶紧用面皮补,最后包出来的饺子像个吃多了的元宝,引得大家笑。南方同志则不一样,放的馅料少,包出来的饺子小巧玲珑,捏的褶子细密,像个小月牙,秀气得很,看起来就很有肉劲。 “王同志,你这饺子咋这么大个啊?”小张举着自己包的小饺子,对比王北海的大饺子,忍不住惊讶。 王北海笑着说:“北方饺子讲究皮薄馅大,煮出来后,薄薄的皮裹着满满的肉馅,蘸上调料,一口下去全是肉香,才过瘾!”他拿起自己包的饺子,递给小张:“你试试包个大的,吃起来更香。” 小张试着放多了点馅料,结果饺子皮捏不拢,还是蔡师傅过来帮忙,才勉强包好。 “看来这北方饺子,还是得北方人来包。”蔡师傅笑着说,“不过南方饺子也有好处,小巧,煮的时候不容易破,一口一个,吃着方便。” 南方的同志们闻言则纷纷点头赞成,无论南方还是北方的饺子,都各有各的特点,在这里大家都相互尊重,煮好的时候各自按大小挑着盛便是,想尝尝对方包的饺子滋味也当然没问题。 灶间早已烧好了开水,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灶台上冒着白汽。 “来咯,煮饺子咯!”蔡师傅端着装满饺子的竹匾,走到锅边,“一次性别倒太多,容易粘连,有些饺子还会不熟。”他把饺子慢慢倒进锅里,这白花花的饺子真像课本中描述一样,像一群大白鹅扑通扑通涌下河。随后,蔡师傅便拿起长勺,沿着锅边轻轻旋转,搅动热水,让饺子在锅里散开。 “盖锅盖煮馅,不盖锅盖煮皮。”蔡师傅一边盖锅盖,一边讲解,“盖着锅盖煮,馅料熟得快;等饺子浮起来,就开盖煮皮,再加点凉水,这样饺子皮不会煮烂,还劲道。” 强子趴在灶台边盯着锅里的饺子,眼睛都看直了:“啥时候能好啊?俺肚子都快饿扁了。” 没一会儿,锅里的饺子就浮了起来,像一个个白胖的小元宝,在水里上下翻滚。蔡师傅掀开锅盖,加了半碗凉水,水瞬间不沸腾了。“还要再煮两次,每次都加凉水,这样饺子才熟得透,吃起来口感好。” 等第三次加水、饺子再次浮起来,蔡师傅喊:“熟了,可以捞了,大伙儿吃饺子。” 王北海赶紧拿起漏勺,小心翼翼地把饺子捞进备好的搪瓷盆里,热气腾腾的白汽扑面而来,带着饺子的香味,飘得满食堂都是。 “同志们,快来吃啊,刚煮好的饺子。”王北海端着盆朝大家喊。 设计院早已等候多时的同志们立刻围拢过来,拿着饭盒和搪瓷碗,每人都盛了几个。 老坛盛了满满一碗,吹了吹一口咬下去,肉馅的香味瞬间在嘴里散开,烫得他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香,太香了,比杂粮饭好吃百倍。” 强子就比较聪明,他用盘子盛,不带汤汁,这样凉的快,待饺子冷得差不多了,一口一个往嘴里炫,吃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吃完了一盘,又去盛第二盘,边吃嘴里边含糊不清地说:“俺娘在家也这么包饺子,就是这个味儿。” 大黄吃得慢,他仔细地咬开饺子皮,先喝汤汁,再吃肉,眼神里带着点怀念,他生在乡下,过年都很少吃饺子,今天这热乎乎的饺子,却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给他煮的热乎乎的海鲜粥,同样暖到心里。 王北海吃着饺子,看着周围热闹的场景,同志都围坐在一起吃的开心,忽然觉得单位也有了人情味儿。 蔡师傅和秋阿姨顾不上吃,又忙着往竹匾上拾饺子,准备用大锅煮下一轮。 有人拿出自己带的咸菜,分给大家当下酒菜,还有人聊着家里的元宵节,说以前在家,娘会包硬币饺子,吃到的人来年有福气。 杨院也带着院里几位领导来了,他盛了几个饺子,坐在角落慢慢吃,看着大家热闹的样子,嘴角露出了笑容:“这饺子包得好,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饺子。” 王总工也端着碗凑过来笑着说:“还是王北海他们带的好头,现在同志们不仅能改善伙食,还能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秋阿姨端着刚煮好的第二锅饺子过来笑着说:“这些孩子,远离家乡搞科研,都不容易,吃碗热饺子,就当回家了。”她的话让不少同志心里一暖,他们大多是异乡人,隐姓埋名来到设计院,为了国家的科研项目,不能回家过年过节,这一碗热饺子,不仅暖了胃,更暖了心。 第48章 原汤化原食 热气腾腾的饺子香裹着笑声飘满整个食堂大厅。 王北海咬了一口刚捞起的饺子,肉馅的鲜汁在嘴里散开,却突然皱了皱眉,放下筷子一拍大腿:“哎?怎么感觉少了点啥?” 周围的同志都停下筷子看他,强子嘴里还塞着饺子,含混不清地问:“少啥?这饺子够香了啊。” “吃饺子哪能没有醋!”王北海笑着说,“没醋蘸着,总觉得少了灵魂儿。”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后厨门口传来秋阿姨的声音:“醋来咯,早就给你们备好啦!”只见蔡师傅和秋阿姨端着两个大搪瓷盆走过来,一盆里装着深褐色的陈醋,醋香飘得老远;另一盆里则码着各种调料:生抽、蒜泥、小米辣、小葱末,还有一盘切得整齐的大葱段,葱白瓷实,葱叶水灵,一看就是刚切的。 “知道你们北方人吃饺子离不开醋,特意去库房找的老陈醋。”蔡师傅笑着把盆放在桌上,“小米辣少放啊,你们南方同志要是受不了,就多搁点蒜泥。” 同志们立刻围过来调料汁。强子挤在最前面,勺勺往碗里加小米辣,红通通的辣碎堆得像小山,还不忘加两勺生抽:“要的就是这劲儿,越辣越香,” 大黄则站在一旁,只往碗里倒了小半碗陈醋,连蒜泥都没加,他从小就怕辣,却格外爱吃醋,觉得醋能提鲜,还能解肉馅的腻。 王北海调了碗标配调料,两勺陈醋、一勺生抽、一勺蒜泥,再撒点小葱末,搅拌均匀后,夹起一个白胖的饺子,往调料碗里一滚,饺子皮裹满了深色的醋汁,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蒜泥和葱花。他轻轻咬开一个小口,先吸了口鲜汁,再把整个饺子塞进嘴里,醋的酸、酱油的咸、蒜泥的辛、葱花的香,混着肉馅的鲜和白菜的脆,口感层次丰富,鲜得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就是这个味儿。” 老常也端着碗调料凑过来,夹着饺子说:“饺子在北方可不是普通的吃食,尤其是东北,过春节不管多远,都得赶回家吃顿饺子,图的就是团圆。”他咬了口饺子,接着说,“以前我在东北出差,腊月二十九还在火车上,同座的大姐带着一笼生饺子,说要带回家给孩子煮,就怕赶不上三十的团圆饭。” 王北海点点头,看向周围的同志,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有多年的老技术员,还有像大黄这样来自上海周边的,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饺子,虽然远离家乡,却有种莫名的团圆感,他不由得发出感慨:“那咱们今天,也算是在设计院团圆了。”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加班的同志拎着公文包匆匆走进来,看到大厅里热闹的场面,还有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眼睛瞬间亮了:“哎哟,你们都吃上了?这香喷喷的饺子我在楼上都闻见了,可把我们馋坏了。” “快坐快坐,还有好多呢!”蔡师傅赶紧招呼,“大家今天敞开了吃,今天食堂饺子管够,不够咱们就再包。” 加班的同志赶紧洗手坐下,拿起筷子就往碗里夹饺子。老坛已经吃了两盘,正站在一旁揉肚子,看到他们来,笑着说:“你们来晚了,我都吃撑了,得站会儿消化消化。”坐在老常旁边的大民也放下筷子,摸了摸肚子:“我也吃了两盘,这饺子太香了,忍不住就多吃了。” 老常喝了口热水,慢悠悠地说:“水饺这东西,好就好在集面、肉、菜、汤于一体。馅料可以随便换,喜欢吃肉就多放肉,喜欢吃素就包素馅。饺子皮要现擀,煮出来才劲道,就连煮饺子的水,都是精华,你们南方同志可能不知道,吃完饺子喝碗饺子汤,叫‘原汤化原食’,能助消化,还能把嘴里的香味再续上。” “可不是嘛!”蔡师傅接话,“我以前在北方学厨艺,师傅就教我,煮饺子的汤不能倒,得留着给客人喝。刚开始我还不明白,后来喝了才知道,那汤里有饺子皮煮出来的面香,还有肉馅渗出来的鲜,比白开水好喝多了。” “那我去给大家伙舀汤。”秋阿姨说着就放下刚吃到嘴边的饺子,要去后厨盛饺子汤。 “您吃吧,都忙活了半天了,盛汤这种事交给我去就行了。”老坛一听,赶紧自告奋勇,他早就想跟秋阿姨多套套近乎,之前秋阿姨说要给强子介绍纺织厂的姑娘,他一直记在心里,这会儿好好表现,说不定能给秋阿姨留个好印象。 同时,王北海那边老坛也没有松懈,万一能介绍个大学生姑娘就更好了,他这是两头都不耽误。 老坛下了桌,轻车熟路地快步走进后厨,拿起长勺子从煮饺子的大锅里盛汤,汤里飘着几丝白菜叶和肉沫,还带着点面粉的浑浊,却散发着淡淡的鲜香。随后,老坛把汤端到食堂大厅里,十几个搪瓷碗瞬间摆在他的面前,他小心翼翼地给每个碗里舀了半勺汤,笑着说:“快尝尝,原汤化原食。” 同志们端起碗喝了一口,都忍不住点头:“还真别说,这汤挺暖。” “喝完肚子确实舒服多了。” 秋阿姨看着老坛忙前忙后的样子,笑着对蔡师傅说:“这小伙子真勤快,是个好同志。” 老坛听见了,老脸一红,他要的目的达到了。 “咱们这不仅是原汤化原食,还是团圆暖人心。”王北海喝了口饺子汤,鲜美的汤汁滑进胃里,暖得他心里发烫。 蔡师傅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手:“哎,你们都是咱们设计院的高材生,都有文化,那我出个题考考你们,咱们北方人过年,常包三种馅的饺子,芹菜、韭菜、白菜,每种都有讲究,你们知道啥意思不?”他特意看向王北海,“小王,你是北方人,可别先说啊,让他们猜猜。” 王北海笑着点头,把话头让给其他人。周围的同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皱着眉思考:“芹菜……是不是跟‘勤’有关?”“白菜是不是‘百财’?”猜来猜去,都没说全。 最后还是老常解开了谜底:“芹菜音同‘勤财’,意思是靠勤劳能挣到钱,盼着新的一年勤劳致富;韭菜音同‘久财’,不仅是盼着财富长久,还盼着日子能天长地久,平平安安;白菜音同‘百财’,是长辈对晚辈的祝福,盼着能财源广进,啥财都有。” “原来是这样。”小张恍然大悟,“以前只知道吃饺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 大民也笑着说:“在北方,饺子的地位是真高,不只是好吃,还是文化传承,你要是问东北人‘饺子好吃不’,他们准说‘老好吃了’,那语气,才叫有意思。” 食堂里的喧闹声因元宵佳节添了几分暖意,秋阿姨端着一摞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走过来时,那抹亮眼的红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胳膊肘上搭着块干净的蓝布,红纸整齐地码在布上,她嘴角弯着笑:“咱们食堂今儿不光有热乎饺子,还备了猜灯谜的乐子,这些红纸上都写着谜,全挂在门口灯笼底下了,谁要是猜中,立马奖励一个刚煮好的茶叶蛋。” 这话一落地,原本围着餐桌说笑的同志们立马涌了过去。食堂门口挂着十几盏大红灯笼,红绸穗子在风里轻轻晃,每盏灯笼底下都用细红线系着张红纸,纸角还坠着小小的金箔纸花,灯光一照,金闪闪的格外喜庆。走近了看,灯谜种类真不少,有的是常见的成语谜,有的画着简笔画猜物品,最有意思的是还有几则跟科研相关,一看就是院里工作人员写的,很有设计院的特色。 “我先来试试!”年轻的强子性子最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踮着脚摘下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红纸。他朗声念出来:“一物生来真稀奇,身穿三百多件衣,每天给它脱一件,年底只剩一张皮,打一日常用品。”念完还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这题也太简单了,他很快就想到了答案,于是大声喊道:“是日历,日历一天撕一页,一年三百多天,到年底可不就剩个壳子了嘛,对不对?” 秋阿姨笑得眼睛都眯了,从旁边的搪瓷盆里捞出个还冒着热气的茶叶蛋递过去:“对喽,这茶叶蛋给你,小心烫!” 强子乐呵呵地接过来,揣进工装兜里,手还在外面按了按,又转头盯着其他灯笼,一副还想再猜的模样。 另一边,王北海正站在一盏挂着“元宵之后柳吐芽,打一成语。”的灯笼前。他不像强子那样急着开口,而是手指轻轻捻着红纸边角,慢悠悠琢磨。旁边几个年轻同事都凑过来等,没几秒,他嘴角露出笑意:“元宵是正月十五,算‘节’;柳吐芽是树枝上长出新叶,就是‘生枝’,合在一起该是‘节外生枝’吧?” “猜得真准。”秋阿姨赶紧又递过一个茶叶蛋,还指着旁边另一张红纸,“小王再试试这个,这可是有点难度的。”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红纸上写着:“小小铁盒本领大,能装电流能装花,科研路上它常伴,数据全靠它来抓,打一仪器。” 周围人立马议论起来,有人说是示波器,“示波器能显示电流波形,像花一样”;有人反驳说是信号发生器,“那玩意儿也能测数据”。王北海盯着谜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灯笼,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应该是万用表。万用表体积不大,像个小铁盒,既能测电流、电压,也能测电阻,科研时测数据全靠它。‘装电流’就是测量电流,‘装花’指的是表盘上的刻度和指针,转起来像开在里面的小花,对吧?” “太对了!”正站在旁边看着众人猜谜的蔡师傅忍不住拍了下手掌,“小王这脑子真灵,不光饺子包得好,猜谜也这么厉害,知识储备够丰富。”周围人跟着鼓掌。 刚才在屋里边吃饺子边谈事的杨院和王总工这时也走了出来和大家一起看热闹。 “杨院,王北海猜灯谜全中了!”年轻的小张指着王北海,声音里满是兴奋。 杨南生走到灯笼前,拿起那张写着万用表谜语的红纸看了看,又转头看向王北海,点头称赞:“不错,搞科研脑子清楚,猜灯谜也这么灵活,值得表扬!” 王北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刚拿到的茶叶蛋递给旁边没猜的大黄:“大黄,你还没猜,这个给你吃。” 大黄接过蛋,嘿嘿笑:“谢谢海哥,我再琢磨琢磨,肯定能猜中一个。” 猜谜活动热热闹闹进行了快半小时,不少人手里都攥着茶叶蛋,没猜中的也不气馁,跟着凑趣笑闹。老坛也终于按捺不住,这会儿也凑上前,摘下一张高高挂在上面的谜题,上面写着:“白胖子,爱洗澡,洗出个小元宝,打一食物。”。他慢悠悠念完,自己先笑了:“这还用猜?咱们刚吃的饺子啊,白面团裹着馅,煮的时候在水里洗澡,捞出来像小元宝。” 秋阿姨给他递了个茶叶蛋,笑着说道:“刚才的饺子没白吃,也就是你个子高,不然这简单谜题早让别的同志抢去了。” 眼看简单的灯谜快被猜完,秋阿姨又从兜里掏出两张叠得整齐的红纸:“刚那都是热身,这俩才是真考验,大家来试试,铁壳藏火能飞天,直上云端打豺狼,打一武器装备。” 这话一出,刚才还热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设计院的同志们都皱起眉。 “藏火能飞天……是咱们研制的火箭?可火箭不打‘豺狼’啊?” 强子也跟着琢磨:“是高射炮?不对,高射炮这铁壳可飞不起来。” 王北海低头想了想,抬头时眼睛亮了:“会不会是地空导弹?铁壳子装着推进剂,能飞上天拦截敌机,‘打豺狼’就是防敌人的飞机。” 秋阿姨笑着拍手:“小王又对了,这谜就是老常同志写的,他是这方面的权威。” 老常也笑着点头,他没想到王北海连这道迷题也能猜中。 猜完灯谜,杨南生院长兴致更高了,笑着说:“光猜谜不够,咱们来对对子怎么样?我出个上联,谁能对出下联,额外奖励一包元宵,上联是‘设计院里绘蓝图’。” 话音刚落,王北海就立刻接话:“科研路上破难关。” 杨院满意地不住点头:“好!对仗工整,还贴合咱们的工作,再来一个上联‘红灯笼映科研志’。” 这次大黄反应更快:“茶叶蛋暖奋斗心。” 站在旁边的王总工闻言也乐了:“对得好,既有元宵的热闹,又有咱们奋斗的劲儿,看来咱们设计院真是卧虎藏龙啊!” 大家听了大黄的对子还有王总工的话都大笑了起来。 正月十五的月亮很圆,照在设计院的大楼上,也照在每个人的心里,虽然远离家乡,但这一碗热饺子,一幅红灯谜,一只茶叶蛋,这一群并肩作战的同志,让这个元宵节有了温度。 夜色渐深,食堂里的饺子还在煮,饺子的香味飘得老远,灯笼里的烛光摇曳,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暖暖的。 第49章 T-7M探空火箭 淮海中路淮中大楼三层的会议室里,烟蒂在搪瓷烟灰缸里堆成了小丘,杨院将T-6火箭的研制报告重重按在桌面上:“推力波动超过设计值15%,燃料消耗比预期多了近四分之一,T-6还是踩了T-5的坑,再硬撑下去,就是拿人力物力填窟窿,咱们耗不起。” 坐在会议桌末席的王北海攥紧了手里的笔记本,纸页边缘被指甲掐出了印。早在T-6方案论证时,他就曾在技术交底会上提出过担忧,现在工业底子太薄,从T-5直接到T-6,还是不太稳妥,发动机、推进剂这些基础环节还没吃透,发动机试车台的问题也没解决……当时还有老技术员反驳他,年轻人太保守,可如今冰冷的试验数据,恰恰印证了他的判断。 会议室里陷入死寂,只有窗外西北风卷着梧桐叶拍打玻璃的啪啪声。中科院派来的技术专家推了推圆框眼镜,了解了详细情况后,终于发话了:“同志们,现在不是纠结对错的时候,得赶紧调头,我的建议是,再把目标降下来,从小到大,由易到难,先把技术攥在手里,把队伍练出来,等基础扎实了,完全掌握了探空火箭技术,再攻运载火箭也不迟。”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僵局。经过一夜的讨论与测算,设计院最终确定新方向:研制起飞质量仅1.138吨、飞行高度数十公里的探空七号火箭。可总工程师王希季还是觉得不够稳妥,第二天一早就抱着厚厚的图纸找到副院长杨南生:“老杨,T-7虽然比 T-6‘瘦身’不少,但对咱们来说还是有点难。不如先搞个体量更小的小型无控制探空火箭T-7M,先把‘走’的问题解决了,再学‘跑’。” 杨南生思考后还是赞成了王总工的提议,拿到设计院高层讨论,更是没人反对,经历了T-5、T-6的挫折,所有人都明白“稳妥”二字的分量。T-7M的研制任务很快下达到各科室,杨南生牵头协调场地、物资,搭建工程系统的“骨架”;王希季主攻火箭核心设计,而发动机室,成了这场攻坚战役的主战场。 发动机是火箭的“心脏”,推进剂就是心脏里流淌的血液,可设计院连个像样的液流实验室都没有,经费紧张,申请的实验室建设款还没批下来,推进剂供应系统的实验设备根本没地方装。 王北海盯着淮中大楼西侧那个废弃的天井,突然眼睛一亮:“就这儿,5平米够了,咱们自己动手搭。” 那是个被遗忘了十几年的地儿,天井里堆满碎石、断砖、枯树枝,紧挨着的墙角长满了青苔,冬天的寒风灌进去,能把人冻得直打哆嗦。王北海把想法汇报上去,很快便得到了设计院领导的批准,于是,他带着207寝室几人扛着铁锹、洋镐、麻绳,当天就扎进了天井。 老坛抡起洋镐砸向大石块,很快便砸了一堆碎石,强子铲起石头子往外撂。大黄还是老样子,话不多,只默默抱起断砖往楼外运,棉袄后背很快被汗浸湿,风一吹凉得刺骨,他却只是偶尔停下来搓搓手,又接着干。王北海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实验台草图:“这边砌个 80公分高的水泥台,放储液罐;那边沿墙根铺管道,模拟推进剂流动;角落里留个小桌子,放手摇计算器和算盘,咱们没有计算机,就靠这些老伙计算数据。” 整整三天,四人把精力都放在了液流实验室的建设上,老坛的手掌磨出了水泡,破了就用布条缠上,接着干,最后结出一层厚厚的茧;强子搬砖时没注意,脚被砸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只歇了半小时,就一瘸一拐地回来帮忙;大黄在和水泥时,不小心被溅到脸上,留下块浅浅的灰印,他也没在意,只用水抹了抹;王北海则在晚上借着路灯的光,趴在临时搭的木板上现场画草图。 “成了!”第四天清晨,当最后一根镀锌管接好,白色的储液罐稳稳地放在水泥台上时,强子举着沾满水泥的手欢呼起来。这个5平米的“微型实验室”里,简陋的实验台占了大半空间,管道像银色的藤蔓沿着墙根铺开,手摇计算器放在一个掉了漆的旧木箱上,旁边堆着厚厚的计算纸和算盘。就是在这里,王北海带着发动机室的技术员,开始了一场又一场液流试验。调整阀门开度,记录推进剂流速,测算压力损失,每一个数据都要反复算三遍,确保没有差错。老常路过天井时,看着竖起了的木板上写满的公式和王北海冻得发红的耳朵,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这股韧劲,有当年咱们搞一零五九导弹主发动机的时候那股拼劲。” T-7M的设计就在这样的攻坚中稳步推进。它的目标很明确,研制一款两级无控制探空火箭,以液体主火箭和固体助推器为核心,重点验证发动机工作稳定性、推进剂供应系统可靠性,以及箭体分离与降落伞回收技术,说白了,就是为后续更复杂的火箭研制“趟路”,把基础技术一个个吃透。 发动机室里,王北海的身份也在悄然蜕变,从刚进设计院时跟着老常画图的实习生,到研制T-5火箭发动机成为技术骨干,再到与老常各带一个组做技术攻坚,顺利研制出火箭发动机,最后到T-6项目,能独立负责推进剂配比计算,如今更是成长为T-7M项目的发动机组组长。他的办公桌上,永远堆着厚厚的图纸、实验记录和计算手册。 此时的老常已经升任发动机室主任,不再盯着具体技术细节,而是忙着协调科室间的资源。大民成了技术主管,帮着科室处理日常技术沟通和报表提交。而王北海,则带领着五六个刚从高校毕业的年轻技术员,围着绘图板讨论技术方案。 “推进剂混合比再下调0.1,试试能不能把损耗降下来。”王北海指着图纸上的参数,手指在硝酸和苯胺的配比栏上画了个圈。 “王组长,混合比降了,推力会不会不够啊?”年轻技术员小李皱着眉。 “所以要做模拟试验。”王北海把手里的计算尺递给小李,“你算一下,混合比下调0.1后,推力损失大概是多少,能不能满足最低飞行要求。” 这样的讨论常常持续到深夜,有次加班到十一点,王北海带着组员到食堂吃预留的热腾腾的红薯粥,大家围着炉子,边喝边聊。小李捧着粥碗小声问:“王组长,咱们这小火箭,真能飞上天吗?” 王北海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里的粥碗冒着热气:“肯定能,别看它现在还小,以后咱们就能搞更大的,搞能把卫星送上天的火箭,咱们现在做的,就是给国家的航天事业打基础,每多算一个数据,每多做一次试验,就是往前多走一步。” 小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从王北海的眼神里看到了光,那是对未来的笃定,是对事业的执着。 经过三个多月的日夜奋战,T-7M火箭的设计任务终于完成。它的各项参数最终确定:全长 4.2米,直径 250毫米,自重75公斤,可携带19公斤有效载荷(主要是气象探测仪器),以硝酸和苯胺、糖醇混合液为推进剂,发动机推力 226公斤,设计发射高度 8~10公里。它的工作原理清晰明了:发射时,固体助推器先点火,将火箭送至预定高度后脱落。随后液体主火箭自动点火,继续爬升。当火箭到达弹道顶点时,箭头与箭体自动分离,两者分别通过降落伞缓慢回收,便于后续分析试验数据。 好消息接踵而至,国家看到了探空火箭研制的战略意义,下定决心加大投入,第三批从全国各地选拔的技术人才陆续集结,有从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的航天专业学生,有从沈阳飞机厂调来的机械工程师,还有从部队转业的无线电技术员。设计院的人员规模从原来的200多人,一下子扩充到600多,新的科室也应运而生:发射室、回收室、情报资料室。 大楼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五湖四海的方言成了最独特的背景音。老坛的闽南话,王北海的北京腔,强子的安徽方言,大黄的乡下上海话,同事小张的四川话,阿明的广东粤语,最绝的是温州同事小陈,一口温州话软乎乎的,像外语,一句话都能让大家愣了半天。大家工作中有时候会刻意用普通话沟通交流,但是,忙碌起来很快就忘记了说普通话,各种方言层出不穷,经常闹出笑话,不过,却成了紧张工作中的调味剂,让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志,渐渐成了并肩作战的一家人。 随着设计院人员的增加,让人振奋的是,上级专门拨了专项经费,解决了设计院的粮食紧缺问题。之前食堂顿顿都是玉米糊糊、窝窝头,偶尔能见到几片白菜叶就算改善伙食;如今,每天的主食里都有白馒头和米饭,中午还能见到红烧肉、炒青菜,每周三甚至会有一顿清蒸鱼。强子每次打饭都要盛两大碗米饭,就着红烧肉吃得满嘴流油。 “终于能吃饱饭了,以前总觉得饿,现在干活都有力气了。”老坛嘴里塞着红烧肉满足地说。 这天上午,王北海正在发动机室跟大民讨论火箭发动机研制的技术预案,年轻技术员小李神色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好奇:“王组长,楼下警卫室说有人找您,说是您的熟人。” 王北海愣了愣,放下手里的钢笔,跟大民又简单沟通之后便快步往楼下走,心里琢磨着:熟人,会是谁呢?老家的亲戚?还是以前的同学?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设计院工作呀! 刚走到大厅门口,他就定住了,玻璃门外背着手低头来回俏皮踱步的倩影,竟然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林嘉娴。 林嘉娴穿着一件浅蓝底暗花旗袍,领口和袖口滚着细细的白边,合身的剪裁衬得身姿窈窕,勾勒出温婉的曲线。头发挽成一个低髻,别着一颗小小的珍珠发夹,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小皮鞋,正俏皮地来回踱着。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周围嘈杂的环境都瞬间安静下来。 王北海的心跳猛地加速,像擂鼓一样敲打着胸口,他想起上次分别时两人的依依不舍,如今突然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他竟一时忘了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林嘉娴隔着玻璃也看到了王北海,嘴角瞬间勾起一抹温柔的笑,眼神里满是思念与嗔怪。 二人久别重逢,隔着玻璃,含情脉脉对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下来。 当王北海将目光移到心爱之人身上的旗袍,再次仔细打量起对方的身材时,他忽然觉得鼻子一热,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沾到了温热的液体,流鼻血了!他赶紧掏出兜里的手帕按住鼻子,慌慌张张地推开玻璃门往外走。 肯定是最近加班太多,天气又干燥,不然怎么会流鼻血?王北海如此自我安慰。 林嘉娴见状噗嗤一笑,心道:这家伙当初还笑老坛,原来他也一样。 与此同时,进出设计院大厅的同事都停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林嘉娴身上,有人手里的文件掉在地上都没察觉,有人小声跟身边的人议论: “这姑娘也太好看了吧。” “肯定是王组长的对象,你看王组长都激动得都流鼻血了。” “这旗袍真洋气。” 王北海按住鼻子,挥手让这些同事赶紧去忙正事,他的眼神却离不开林嘉娴:“你怎么来啦?” 林嘉娴笑着走上前,假装嗔怪:“我咋就不能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回去看看?” “真的抱歉,设计院最近太忙了,每天都要加班到半夜,周末也得在院里盯着,实在抽不出时间……”王北海赶紧解释,语气里满是愧疚。 “真的?我不信!”林嘉娴挑眉,故意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去推玻璃门,眼看着就要跨过大厅的门槛,“我倒要进去看看,你到底有多忙。” “等一下,这里不能进。”王北海赶紧上前拦住她,“咱设计院是涉密单位,外人不能随便进。” “我偏要进!”林嘉娴笑着推开玻璃门,双手背在身后,拎着湛蓝色小钱包,大摇大摆地就往大厅里走。 王北海急得跟在后面,同时心中纳闷:门口的警卫是站着睡着了吗?怎么不拦她? 第50章 林嘉娴调入机电设计院 王北海跟着林嘉娴走到楼梯口,心里还在纳闷。 这时,前面的林嘉娴忽然转过身来,就见她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介绍信,递到王北海面前:“喏,自己看,同济大学的分配推荐信,从今天起,阿拉也是上海机电设计院的人了。” 展开信纸,“上海同济大学机械工程系应届毕业生林嘉娴同志调入上海机电设计院”的字样清晰可见,推荐信上还盖着鲜红的公章。 王北海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敢大摇大摆进设计院,原来已经是自己人了。他抬头看向林嘉娴,眼里又惊又喜,连鼻血后的窘迫都忘了:“你咋不早说?还跟我这儿装神秘。” “早说了还有惊喜吗?”林嘉娴笑着把介绍信收回去,旗袍的衣角在楼梯口轻晃,“今天就是来报道,明天才正式上班,特意穿这身来给你个惊喜,没想到某人一见面就流鼻血,这不跟老坛一样吗?当初是谁说他还行来着?” 王北海的脸瞬间红了,挠了挠头:“那不是……那不是太久没见,有点激动嘛。” 说着王北海就领着林嘉娴上楼去领导办公室先把报道的事情落实。 等林嘉娴报道完之后,王北海带着她穿过楼梯间往跃层露台走,去他们207寝室的秘密基地。从八楼的跃层露台能看到大半个上海,远处黄浦江的江水泛着粼粼波光,几座工厂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 风吹过来,带着丝丝凉意,林嘉娴挽起的发丝被吹得飘起,别在发髻上的珍珠发夹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王北海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侧脸的轮廓,竟看呆了,以前在柴油机厂见她,总觉得她是娇俏的姑娘,如今穿旗袍站在上海的晨光里,却多了几分温婉的气质,像画册里的江南女子。 “看啥呢?”林嘉娴转头,刚好撞进他的目光里,“上海的景色好看,还是我好看?” 王北海赶紧收回目光,假装看远处的黄浦江:“没……没看啥,看黄浦江呢。”可红透了的耳根,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黄浦江好看……你也好看!”王北海小声说。 第二天,林嘉娴正式到发动机室报到。她很快就融入了团队,跟着王北海一起看图纸、算数据、去天井实验室做试验。以前在学校学的理论知识,在实践里慢慢落地,她上手很快,没多久就能独立负责推进剂配比的计算。遇到难题时,她会拿着图纸跟王北海讨论,两人蹲在绘图板前,你一言我一语,常常忘了时间。 王北海看着她的成长,心里又骄傲又欣慰,从柴油机厂的初遇到如今的并肩作战,他们不再只是朋友,更是真正的革命同志,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 而林嘉娴也渐渐发现,王北海不仅技术扎实,还特别细心,每次试验结束,都会提醒她洗手暖手。加班晚了,会特意灌好热水袋塞给她。 下班回蕃瓜弄宿舍的路上,老坛、强子、大黄总爱围着林嘉娴问东问西,老坛好奇上海姑娘是不是都像她这么精致,强子打听上海的小吃,大黄则默默跟在几人身后。王北海看着两个“电灯泡”围着林嘉娴,心里有些郁闷,却又不好说什么。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林嘉娴刚要上楼,王北海突然开口:“林嘉娴,我还有点技术问题想跟你讨论,你待会儿方便下来一下吗?” 老坛立刻挤眉弄眼:“哟,王组长,都下班了还讨论问题啊?” 强子也跟着笑:“俺们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探讨了。” 说着,三人一溜烟跑回了宿舍,留下王北海站在楼下与林嘉娴隔空相视一笑。 没过多久,林嘉娴就换了身干净利索的衣服下来了。 “你想讨论啥问题呀?”林嘉娴盯着王北海。 “其实也没啥技术问题,”王北海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想请你吃个饭,感谢你之前在柴油机厂的照顾,大年三十和年初一都是在你家蹭的饭,当初就说要请你,现在你来了,正是个好机会,给你接风洗尘。” 林嘉娴眼睛亮了:“早说嘛!我还以为真要讨论技术问题呢。” 两人肩并肩沿着衡山路往东平路走。傍晚的衡山路,路灯还没亮,夕阳的余晖透过法国梧桐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边的石库门里,偶尔传来人家做饭的香味,还有孩子的嬉闹声。 拐进东平路的小巷,巷子更窄了,两侧的墙面上爬着枯萎的藤蔓。远远的就看到“阿香饭馆”的木牌挂在门口,红色的玻璃罩裹着灯泡,昏黄的光透着暖意。 “你好不容易请一次客,就带我来吃小排档啊?”林嘉娴笑着调侃,眼里却满是好奇。 “别看地方小,味道是正宗的上海本帮菜,比大饭店还香。”王北海领着她走进饭馆。 老板娘阿香正坐在柜台后算账,见了王北海,立刻笑着站起来:“王先生来啦?今天还是老位置?” “阿香姐,今天带朋友来尝尝你的手艺,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林嘉娴,这是饭馆老板娘阿香姐。”王北海介绍后便熟门熟路地拉着林嘉娴走到靠里的桌子,这里挨着窗户,能看到巷子里的弄堂景色。 饭馆不大,只有四张木质桌子,桌布是洗得发白的蓝布,墙上贴着一张手写的菜单,很多菜名后面都画着叉,显然是食材紧缺,做不了。 林嘉娴打量着饭馆,目光落在阿香身上,老板娘穿着藏青色的布衫,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和气的笑,正麻利地擦着桌子。王北海拿起铅笔,在菜单上勾选:番茄炒蛋、生煸草头、糖醋小排,还有松江鲈鱼。 “阿香姐,今天有鲈鱼吗?”王北海兴致高昂地问。 “有!今早刚从码头鱼市收的,就两条,挑一条大的给你们。”阿香笑着应道。 “别点这么多,我们就两个人,吃不完的。”林嘉娴拉了拉王北海的胳膊,用上海话小声说,“现在这个时候,食材多紧张啊。” “放心,想多点也没有。”王北海放下铅笔,“先点四个菜,不够再添,这几个都是阿香姐的拿手菜,你肯定爱吃。” 没一会儿,菜就端了上来,第一盘是番茄炒蛋,红黄相间,番茄炖得软烂,渗出甜甜的汁水,鸡蛋炒得蓬松,撒了少许葱花,香味扑鼻。 林嘉娴夹了一口,番茄的酸甜混合着鸡蛋的鲜香,还有淡淡的糖味,是地道的上海做法,她忍不住点头:“好吃!比我妈妈做的还香。” 接着是生煸草头,翠绿的草头裹着油亮的酱汁,上面撒着细碎的蒜末,入口带着点微苦,嚼一会儿又回甘。 “草头要大火快炒,不然就老了。”王北海给她夹了一筷子,“阿香姐炒这个最拿手,火候掌握得刚好。” 糖醋小排是装在白瓷盘里的,排骨炖得软烂,裹着琥珀色的糖醋汁,上面撒着白芝麻。林嘉娴咬了一口,排骨脱骨,酸甜味刚好,不腻不齁,连骨头缝里都吸满了酱汁。 王北海看着她吃得开心,心里也暖暖的,为了这顿晚饭,他特意把这个月的津贴提前取了出来,能让她吃得满意,比什么都值。 最后端上来的是松江鲈鱼,鱼身完整,蒸得恰到好处,上面铺着姜丝和葱丝,淋了一勺热油,“滋啦”一声,香味瞬间弥漫开来。王北海特意给她夹了一块精华的鱼腩,没有鱼刺,肉质细嫩,入口即化,带着江水的清甜。 阿香走过来笑着问:“林小姐,味道还合口味吗?” “蛮好吃的,都是正宗的上海味道。”林嘉娴赶紧点头,“尤其是这个鲈鱼,我好久没吃到这么新鲜的了。” “这个时节的鲈鱼最肥,需要不亮就去码头等,才能收到新鲜的。”阿香认真说,随后看着两人含情脉脉的模样便笑着打趣,“王先生每次都是和同事一起来,今天带了林小姐来,你们俩郎才女貌,真是般配。” 王北海和林嘉娴的脸都红了,赶紧转移话题。 吃饱后两人离开饭馆,沿着小巷一直闲逛到南京路。 夜幕已经降临,南京路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街道。路上的车辆不多,偶尔有一辆苏制 GAZ-M20 Pobeda轿车驶过,引得路人驻足观看。南京路两旁的商店大多已经关门,只有几家杂货店还亮着灯,门口墙上印着“支援国家建设”的标语,这里曾是帝国主义的据点,如今成了人民的大街,虽然不似解放前繁华,却透着朴实的生机。 走到外滩时,眼前的景象却有些混乱,大片的工地围着铁丝网,尘土飞扬,工人们还在加班施工;黄浦公园前停满了巴士,喇叭声此起彼伏;路边还有几个小摊贩在卖香烟和糖块,不时有人停下来询问。 “怎么这么乱啊?这哪里还是阿拉上海的客厅。”林嘉娴皱了皱眉,她上次来外滩还是几年前,那时的外滩干净整洁,如今却像个大工地,许久不来这里,她对眼前的场景很不习惯。 “在搞综合改造呢,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王北海却对市区大搞建设并不觉得反感,建设城市是为了城市变得更好,他指着不远处,“你看,那边公园一带的防汛墙已经修好了,有人在那边散步,咱们过去看看。” 两人沿着工地边缘,走到修好的防汛墙旁。 华灯初上,防汛墙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映在江面上。墙有齐腰高,表面是粗糙的水泥,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沙砾,手压上去有点扎人。 林嘉娴靠在墙上,望着黄浦江,江水滔滔,船只来来往往,船上的灯光在江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带。对面的浦东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处工厂的灯光,显得单调又寂静。而浦西江边,停满了趸船,轮渡、海事船、港务船挤在一起,灯火通明。 “外滩原来是没有什么墙的。”林嘉娴轻声说,“船靠岸后,搭块跳板,人就这么走上来了,货物也就这么挑上来或扛上来,与其他河岸江岸无异,直到1950年初,外滩依然如此,只是多了些半米高的小铁柱子和链条。” “但上海是个多雨的江南城市,年降水量超过1000毫米,年降水日130多天,再加上台风频袭,长江和东海的水倒灌,黄浦江发大水便是常事,这墙就是为了防洪修的,别看咱们这里很矮,从另一侧测量有将近米高呢。”林嘉娴徐徐说道。 王北海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对外滩的历史并不清楚,专注听着林嘉娴的讲解。 林嘉娴忽然转头盯着王北海笑问:“这里的防汛墙,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知道叫什么的吗?” 王北海愣了愣:“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林嘉娴捋了捋额前被风吹落的秀发莞尔一笑:“这里其实就是上海外滩最早的情人阵地,情人墙。” “情人墙?”王北海愣了愣。 “嗯。”林嘉娴点点头,目光望向墙的另一端,“从黄浦公园到新开河,这一千六七百米的墙,晚上全是情侣。以前《纽约时报》还有记者来拍过,说这里有一万对情侣,一对挨一对,却不会打扰对方。有人统计过,北京东路到南京东路那200米,就有600对情侣,平均1米内有3对。”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现在物资紧,住房更紧,好多人家都是两代人、三代人挤在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情侣想单独说说话都难。公园晚上关门,黑地方有小混混,咖啡馆又消费不起,只能来这儿,大家目的都一样,没人会笑话你,也不用担心碰到熟人。” 王北海看着墙面上成对的情侣,有的头靠头,轻声说着话;有的手牵手,望着江面;还有的靠在一起,沉默地看着远处的灯火。江风吹过来,带着江水的凉意,林嘉娴的手轻轻晃了晃,王北海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冷又滑嫩,她没有挣脱,反而轻轻回握。 林嘉娴靠在王北海的肩上,声音轻柔:“以前我跟同学来这儿,总觉得这墙不好看,现在才知道,它是多少人的念想。” 王北海搂过心爱之人的肩膀轻声说:“以后咱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强,大家都会有房子住,有地方谈恋爱。” 林嘉娴没说话,只是靠得更紧了。远处的外滩建筑群亮了起来,泛光照明映着哥特式、巴洛克式的屋顶,线条优美绝伦;黄浦江的江水反射着灯光,像撒了满江的金绸;情人墙的灯、船上的灯、建筑的灯交织在一起,把夜晚的外滩照得璀璨浪漫。 两人沿着情人墙慢慢走,偶尔有情侣从身边经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王北海握着林嘉娴的手,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心里充满了幸福,从北京到上海,从笔友到同志,如今,两颗心终于靠得更近了。江风吹过,带着他们的喃喃低语,融入满是烟火气的外滩夜色里。 第51章 研制火箭发动机 上海机电设计院又进入到紧锣密鼓的T-7M发动机设计中,发动机室的绘图板前,王北海将最后一张发动机部件图纸钉在墙上,长长舒了口气。图纸上,T-7M火箭发动机的每一个零件都标注得清晰准确,从推进剂喷嘴到燃烧室壳体,从阀门结构到冷却管道,凝聚着整个团队近两个月的日夜心血。林嘉娴凑过来,伸手指向燃烧室的标注:“这个冷却管道的尺寸,咱们再核对一遍?这里我还有些疑问。” 王北海点点头,两人趴在图纸上,拿着计算尺重新测算,好在测算结果没有问题。发动机核心设计完成后,王北海又带着技术团队马不停蹄地投入到火箭整体结构配合工作中,与箭体结构室对接发动机安装接口,与控制系统室确认推力参数,与回收室沟通分离时的受力范围,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生怕出半点差错。有时为了一个接口尺寸,两人能在绘图板前争论到深夜,直到找到最稳妥的方案。 “成了!”当最后一份整体配合报告签字确认时,王北海举起钢笔,像举起了胜利的旗帜。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发动机室里还散落着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却透着一股大功告成的轻松,T-7M火箭的设计工作,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没等他们歇口气,院里的通知就下来了:上海市委已协调上海柴油机厂、上海机床厂、空军13修理厂等国营大厂,承担T-7M火箭零部件和试验设备的生产加工任务,需要发动机室派骨干驻厂技术指导。老常、大民、王北海、林嘉娴四人,成了首批驻厂人员。 王北海回蕃瓜弄宿舍收拾行李时,老坛、强子、大黄正围着他,眼里满是羡慕。老坛搓着手,闽南话里带着点酸意:“大海,恁们又能去柴油机厂大显身手了,阮啥时候才有这机会啊?” 强子也凑过来,手里还捏着半截香烟:“就是啊,俺也想看看大厂咋造火箭的,真羡慕你们能参与实际研制,比在单位画图纸带劲多了。” 大黄没说话,却直勾勾地盯着王北海拍在长桌上的驻厂通知书,眼神里的渴望藏都藏不住。 “你们别急啊!”王北海分别拍了拍三人的肩膀,“院里说了,后续还有很多技术任务,很快就会给你们分配到其它国营大厂,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跟大厂打交道。”他顿了顿,从行李包里掏出两包大前门和一包哈德门存货分给三人:“等我回来,给你们带柴油机厂的红烧肉。” 三人这才笑了,强子立刻拆开烟塞进嘴里:“那俺们可等着,到时候你可别忘了。” 王北海无奈摇了摇头,强子这货就知道吃。 大黄收下王北海递过来的一整包大前门,他弯腰从床底掏出上次食堂发的炒南瓜籽和存起来的一包红薯,不由分说直接干塞进王北海的帆布包里。王北海见状重重拍了拍大黄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在老常的带领下,四人背着行李坐轮渡沿着黄浦江一路而下。清晨的江面上,雾气还没散,轮渡的汽笛声在江面上回荡,江水拍打着船身,溅起细小的水花。林嘉娴站在船头,风把她的短发吹得飘起,她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柴油机厂烟囱,眼里满是熟稔的暖意,如今以机电设计院技术人员的身份回来,更添了几分归属感。 轮渡靠岸后,几人又换乘坐公交车赶到柴油机厂,张副厂长已经在大门口等候。 看到四人,张副厂长立刻迎上来,握着老常的手笑道:“老常啊,又见面了,这次可得多留些日子,上次太匆忙,这次咱们可得找机会好好叙叙。”目光扫到林嘉娴时,他又笑着打趣:“阿娴也回来啦,这回来你可是以技术专家的身份,给咱厂争气,也给咱厂长长脸啦。” “张叔您过誉了,我本来就是咱厂的人,无论去哪里,柴油机厂始终都是我的根,以后在厂里工作免不了要麻烦张叔的地方,还请张叔多多关照。”林嘉娴笑着回应,表现的落落大方。 张副厂长闻言则满意点头,阿娴这囡囡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越发成熟了。 几人在张副厂长带领下刚走进柴油机厂大门,工人们的热情瞬间涌了上来。林嘉娴本就是从这里出去的,厂长的侄女这个身份,再加上她以前常来厂里,又在厂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工人几乎都认识她。 “是阿娴,好久没见,越发能干了,能加入设计院有才的嘞!”老车床工李师傅放下手里的工具,快步走过来,语气里满是骄傲,“还记得你小时候,总跟在工人们后面,看我们操作机床,现在都能指导我们干活了。” 阿桂见到林嘉娴回来立刻眼中放光,他手里端着个刚从食堂打出来的热馒头,直接塞到林嘉娴手里:“阿娴,知道你今天来,特意给你留的白面馒头,还热乎着呢。” 旁边的阿勇没那么直白,却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个清洗干净的红苹果,那是他省了三天副食票买的,递过去时还红着脸说:“阿娴,这苹果你拿着。” 阿桂和阿勇的心意全都被王北海挡在前面一一笑纳,两人因此心生不满。 林嘉娴对王北海的举动很是感激,她之前就明确拒绝过阿桂和阿勇,可这两个家伙还对她念念不忘,王北海的举动也让她省去了很多烦恼。她不再理会二人,而是转头笑着和其他人打招呼。 王北海站在旁边,看着她跟工人们熟稔的样子,心里很是欣慰。 这时,林启康厂长迈着大步走过来,看到林嘉娴,脸上的严肃瞬间化开:“阿娴,回来就好,这次跟着设计院的同志好好干,咱们厂能不能顺利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他又转向王北海,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王同志,我可把阿娴交给你带了,她性子倔,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 王北海连忙点头:“厂长放心,林嘉娴同志技术扎实,我们互相学习。”说完他和林嘉娴相互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老常和王北海对柴油机厂很熟,上次T-5火箭发动机生产时,他们就驻过厂,而大民却是第一次来,好奇地打量着厂区里的厂房和机器,眼睛都看不过来了。随后,张副厂长带着他们往之前住过的敬老院走,刚到门口,院子里的小黄狗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围着王北海的腿蹭来蹭去,正是上次住在敬老院就与他熟络的小黄。 “小黄,你还记得我啊?”王北海蹲下来,从行李包里掏出个从阿桂那里搜刮来的白面馒头,掰了一半递到小黄面前,小黄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尾巴摇得更欢了。 门房的老周师傅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到王北海,立刻笑着迎上来:“小王同志,你可来了,年前你送的那袋红薯,俺们老两口吃了好久,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 “周大爷,您客气啥。”王北海站起来,跟老周师傅握手,“这次又要麻烦您多照顾了。” 老周师傅和王北海招呼过后转头看到后面的林嘉娴,他又笑着说:“娴丫头也来啦?常听厂子里的工人提起你,说你在设计院干得好着嘞!真给咱柴油机厂争气。” 林嘉娴也笑着上前和老周师傅打招呼。 敬老院里的老人们听到声音,也都围了过来,拉着王北海和林嘉娴问长问短。 “小王同志,这次来又要住多久啊?” “小娴,自从小王走后,你也好久没来了,今天能多待会儿了吧?” 林嘉娴被问的脸红了,随后两人耐心地回答着,心里暖暖的,这里的人,还是这么热情。 这次,林嘉娴没有住在敬老院,当然也没有住在职工宿舍,她选择每天下班走回家,这是她妈妈的要求,好在江园里离柴油机厂不远,王北海可以每天下班送她回去。 此后,每天下了晚班,两人就沿着江边的小路往江园走。傍晚的江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凉凉的,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偶尔有叶子飘下来,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响。远处的工厂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与天边的晚霞连在一起,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林嘉娴指着不远处的一栋老房子笑着说:“以前我常跟妈妈去那附近的菜市场买菜,那时候总觉得这条路好长,现在走起来,却觉得特别短。” 王北海牵着心爱姑娘的手,她的手很软,又有点儿凉,牵在手里令人心旷神怡,让他有一辈子要保护她的坚定想法。一路上,两人聊着小时候的趣事,聊着厂里的变化,偶尔沉默地走着,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并肩作战的默契,早已让他们心有灵犀。 驻厂工作很快就进入了正轨。柴油机厂的保密车间里,灯火通明,王北海、老常、大民、林嘉娴带着厂里的技术骨干,日夜奋战。有了之前T-5火箭发动机的生产经验,虽然T-7M的型号不同,但整体流程并不陌生,再加上林嘉娴对厂里的设备和工人技术特点熟门熟路,沟通起来更是事半功倍。 冲压模具设计是第一个难关,发动机燃烧室的壳体需要用高强度铝合金冲压成型,模具的精度直接影响壳体的质量。王北海和厂里的模具师傅一起,趴在绘图板前,反复修改模具图纸,每一个弧度、每一个尺寸都要精确到毫米。 林嘉娴则在一旁补充:“张师傅,咱们厂这台冲压机的压力上限是800吨,图纸上这个参数得再下调5%,不然机器吃不消。” 张师傅一拍大腿:“还是阿娴丫头记性好,我差点忘了这茬,多亏你提醒。” 第一次试冲压时,壳体边缘还是出现了裂纹,王北海没气馁,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裂纹的位置,林嘉娴则在旁边回忆:“上次厂里加工柴油机缸体时,也出现过类似的问题,后来是把模具预热温度提高了才解决的。”两人结合经验调整参数,又试了三次,终于冲压出合格的壳体。 接下来是高强度铝合金的充气低压铸造,这种铸造工艺能让铝合金内部的气泡更少,强度更高,却对温度和压力的控制要求极高。老常带着技术骨干,守在铸造炉旁,每隔十分钟就测一次温度,记录一次压力,熬了两个通宵,终于掌握了最佳的铸造参数。当第一批次合格的铝合金零件出炉时,老常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却笑得像个孩子。 喷射器的精密加工和热处理更是难上加难,喷射器的喷孔加工时稍微不小心就会断刀,热处理的温度和时间差一点,都会影响喷射器的硬度。林嘉娴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她对厂里的精密车床特别熟悉,坐在车床前,手里拿着卡尺,仔细测量每一个喷孔的尺寸。有次加工到深夜,喷孔突然断刀,她没放弃,凭着记忆调出上次加工高精度零件时的参数,重新调整车床,直到天亮,终于加工出合格的喷射器。 推力室的成型、焊接和组装是最后一道难关。推力室由燃烧室、喷管和冷却套组成,焊接时需要保证焊缝的密封性,不能有半点泄漏。王北海和焊接师傅一起,采用氩弧焊的工艺,一点一点地焊接,每焊完一段,就用肥皂水检测密封性。 保密车间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工人们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有的在操作机床,有的在焊接零件,有的在检测尺寸。王北海他们几位技术指导则穿梭在各个工位之间,解答工人的疑问,解决遇到的技术难题。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焊接时的滋滋声、工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激昂的攻坚之歌。 而柴油机厂的食堂,也成了大家忙碌之余的“补给站”。不过,此时正赶上自然灾害,粮食供应不足的问题越来越明显,厂里的工人们都把“吃食堂”改成了“吃伙上”,带着点无奈的调侃。 柴油机厂的伙食完全按照国家标准建设,每十五个工人配备一名炊事员,餐食服务很到位。为了保障夜班职工的用餐,晚餐供应时间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以后,成了名副其实的“深夜食堂”。伙房的师傅们也很用心,每天都尽量把馒头做得大一点,粥熬得稠一点;对重体力工种的工人,还上浮了粮食供应标准,夜班职工更是能领到一点副食补助,比如一小块肉或者一个鸡蛋。林嘉娴来打饭时,伙房的老金师傅总会多给她盛一勺粥:“阿娴,女孩子家跟他们一帮男同志硬抗,身体哪里吃得消,多喝点粥垫垫。” 但即便如此,粮食紧缺的问题还是很突出,每个工人每月的主食定额是三十七斤半,对于女职工来说,勉强够吃,但对于男职工,尤其是干重体力活的工人来说,根本不够,只能长期处于七分饱的状态。 时间久了,工人们也总结出了一套用餐经验:一是打完饭就带回宿舍吃,断了在食堂没吃饱想再买的念头,因为伙房的粮食都是按定额分配的,根本没有多余的;二是吃饭的时候蹲着吃,利用胃部的压迫感提升果腹感,让自己感觉吃得更饱一点。 王北海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老常饭量虽然不大,但总觉得饿;大民身强体壮,正是能吃的时候,每次都把馒头掰成小块,慢慢吃,想让自己吃得更久一点;林嘉娴则总是把自己的馒头分一点给王北海,说自己吃不完,她在厂里熟人多,偶尔能从伙房师傅那多蹭一口粥,倒也没那么饿。 王北海却有自己的鬼点子,他发现伙房早上熬的玉米糊糊比较稀,就提前跟老金师傅说,多给自己盛点锅底的糊糊,锅底的糊糊更稠,能顶饿。他在敬老院宿舍里时不时从帆布包里掏出点炒南瓜籽和红薯干,都是之前大黄塞进来的,饿了就拿出来分给老常和大民暂时顶一顶。有时晚上加班到深夜,他会带着大家去伙房,跟老金师傅商量,用自己的副食票换一点米汤,大家分着喝,既能暖身子,又能稍微填填肚子。 有一次,王北海听说郊区的农民种了红薯,眼下正是挖红薯的时令,就趁着周末,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去郊区,用自己的粮票换了一袋红薯,带回敬老院。晚上,他和老常、大民、林嘉娴在敬老院的小厨房里,用煤炉烤红薯吃。红薯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小院,老周师傅和其他老人也过来凑热闹,大家围着煤炉,边吃红薯边聊天。 夜深了,王北海便把林嘉娴给送回了家,然后再独自返回敬老院。 宿舍里,大民握着半个还没舍得吃的烤红薯说:“等咱们把火箭送上天,定要好好吃它一顿,把这阵子的亏都补回来。” 王北海点头称是:“必须滴,到时候咱们去阿香饭馆,点大桌菜,吃个痛快。” 老常则起身泡了杯茶,端着热乎乎的茶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中精光闪烁。 第52章 深夜食堂,孤独者的集体疗愈 中午的柴油机厂食堂,还没到开饭时间,门口就排起了长龙。消息早就传开了,今天食堂改善伙食,做上海本帮菜——爆鱼,活鱼现杀,金大厨掌勺,这可是饥荒年月里难得的荤腥。工人们手里攥着菜票,提前半个钟头就来排队,队伍从三个窗口绕到食堂门外,沿着墙根拐了个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裹着饭菜香,在厂区里飘了老远。 “听说金大厨凌晨就去码头挑鱼了,全是鲜活的鲈鱼。” “我刚才听后厨的师傅们说,这爆鱼酱料足足熬了三个钟头,每锅酱汁光冰糖就放了好几斤,还有镇江香醋,咸甜口的,想想都流口水。” “可别像上次红烧肉似的,排到跟前就没了,这次我刚下线就立马跑过来了。” 食堂后厨里,金大厨正站在灶台前忙活。大铁锅里的菜籽油烧得冒烟,切成块的鲈鱼裹上淀粉,滋啦一声下锅,瞬间腾起白雾,金黄的鱼块在油里翻个身,很快就炸得外酥里嫩。旁边的搪瓷盆里,酱汁正咕嘟冒泡,酱油、冰糖、料酒熬出的香气,顺着窗口飘出去,引得排队的工人更着急了,纷纷踮着脚往里面瞅。 “大家别挤,按顺序来。”金大厨扯着嗓子喊,可话音刚落,刚端出去的一盆爆鱼就被抢空,盆沿上只剩几滴亮晶晶的酱汁,看得后面的人直跺脚。 王北海、老常、大民和林嘉娴早就约好了吃爆鱼。按老规矩,林嘉娴负责占座位,她提前十分钟就到了食堂,找了个靠窗的桌子,用四个搪瓷缸子占好位置,指尖还沾着早上画图的铅笔灰。王北海、老常和大民则分开排队,各自守着一个窗口,想着总能抢着一份。 王北海站在中间窗口的队伍里,刚站稳,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阿桂,手里攥着菜票,脸拉得老长。阿桂看到王北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里小声嘀咕:“哪都有你,跟苍蝇似的。”王北海假装没听见,往前挪了挪,他知道阿桂对林嘉娴有意思,之前在车间总找机会搭话,还被他当众羞辱过几次,现在见自己排在前面,心里肯定不痛快。 好在王北海这队排得快,眼看就要到他了,他心里刚松口气,凑近窗口一看,盆里只剩七八块爆鱼,上面金黄色酱汁还在微微流动。“师傅,剩下的我全要了!”王北海赶紧掏出四张菜票,生怕被别人抢了。 窗口的师傅却摇了摇头:“不行不行,一人只能打两块,后面还有几十号人呢,都给你了别人吃什么?” “我们四个人。”王北海赶紧朝老常和大民招手,“常主任、大民哥,快过来!” 两人听到喊声,从其他队伍里跑过来,把菜票递过去,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林嘉娴:“您看,我们四个,刚好每人两块,不多要。” 师傅往林嘉娴那边扫了一眼,又瞅了瞅盆里仅剩的爆鱼,犹豫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行吧,下不为例啊,后面的人该有意见了。”说着,用长勺把爆鱼全盛进王北海的搪瓷盘里,还多浇了两勺酱汁,油亮亮的看着就馋人。 王北海端着盘子往座位走,路过阿桂身边时,特意加快了脚步,他没注意到,阿桂盯着他盘子里的爆鱼,眼眶都红了。等阿桂排到窗口,盆里只剩清炒白菜和凉拌黄瓜,爆鱼的盘子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抹酱汁。 气红眼的阿桂把菜票往兜里一塞,转身就往食堂里冲,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自己费尽心血做的铁皮猫被抢,青梅竹马心爱的姑娘被抢,现在连最后的爆鱼都要抢,凭什么好事都让他王北海占了? 这边,王北海已经把爆鱼端到了桌上,金黄的爆鱼裹着琥珀色的酱汁,香气扑鼻,林嘉娴凑过来闻了闻,眼睛都亮了:“好香啊,快尝尝!” 王北海夹起一块吹了吹,旁若无人递到她嘴边:“小心烫,先吃一口。” 林嘉娴咬下一口,外皮咔嚓一声脆响,内里的鱼肉鲜嫩多汁,酱汁的咸甜渗进每一丝纹理,吃完还想再吃。 “比阿香饭馆的还好吃。”林嘉娴笑着说,又夹了一块塞进王北海嘴里。 老常和大民也吃得津津有味,大民狼吞虎咽,一块鱼两口就吃完了,还不忘说:“早知道多抢几块了,这点不够塞牙缝的。” 王北海又给林嘉娴夹了一块,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冲到桌前,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搪瓷盘里的酱汁溅了出来。 “王北海!你凭什么抢这么多爆鱼?”阿桂指着王北海声音高亢急迫,“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没吃,你全抢了,我们吃什么?” “谁抢了?”王北海放下筷子,皱起眉头,“我们四个人,八块鱼,平均每人两块,多吗?你想吃可以早点来排队,排不到怪谁?” “我来晚了?”阿桂更生气了,“明明是你们插队,我就站在你后面都看见了,大家说是不是?” 周围吃饭的工人大多跟阿桂一起干活,纷纷附和:“就是啊,哪有一下子打八块的,太自私了!” “我们排了半天队,连鱼味都没闻着,凭什么他们能吃?” 人群渐渐围过来,把桌子堵得水泄不通。 大民噌地站起来,撸起袖子,声音洪亮:“想干什么?不就是几块鱼吗?至于闹事?我们四个人吃八块,哪里自私了?”他身材高大,气势十足,吓得几个工人往后退了一步。 可工人们人多势众,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扯出了别的话题:“哼,你们设计院来的人就是特殊,住敬老院,有热水有暖气,我们住集体宿舍,又挤又潮,不公平。” “敬老院明明是厂里的备用招待所,凭什么给你们住?吃饭还抢爆鱼,太欺负人了!” 矛盾一下子从王北海和阿桂,变成了设计院技术指导和厂里职工的对立。就在场面快要失控时,张副厂长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这阵仗,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不想上班了?” “张副厂长,他们抢爆鱼还占好宿舍。”阿桂赶紧上前告状。 张副厂长瞪了阿桂一眼,又扫了圈工人:“胡闹,人家四个人吃八块鱼,没违规!住敬老院是厂里安排的,为了方便他们指导生产,有意见可以找我提,围在这里闹事像什么样子?”他声音更严厉了,“都散了,再闹就按厂规处理。” 工人们被震慑住,纷纷散开。阿桂还想说什么,张副厂长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咽回话,狠狠瞪了王北海一眼,转身走了。 晚上下班后,阿桂找到阿勇,拉着他往宿舍外走。其实阿桂面对王北海也心里发怵,上次在厂子附近,他亲眼见王北海三下五除二打跑三个混混,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他拍着阿勇的肩膀,语气带着怂恿:“阿勇,今天在食堂你也看见了,王北海太欺负人了,抢爆鱼还占着林嘉娴,咱们得找他理论理论。” 阿勇闻言却犹豫了:“可张副厂长都出面了,再找事不好吧?” “怕什么!”阿桂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咱们去敬老院找他,警告他以后离阿娴远一点儿,又不打架。他住的地方是厂里的,咱们去看看还不行?反正有个原则,咱们决不先动手,要是他敢动手,咱们就去厂里告他。”他心里打着算盘,自己不敢跟王北海硬碰硬,让阿勇去当炮灰,要是闹起来,王北海要么道歉,要么被厂里批评,刚好一箭双雕。 阿勇被说动了,便和阿桂各自找了两个关系好的工人,几人攥着拳头,气势汹汹地往敬老院走。 敬老院门口,老周师傅正坐在小马扎上抽烟,看到几个年轻人满脸怒气地过来,赶紧站起来,拿起扫把横在门口:“你们干什么?敬老院不是闹事的地儿!” “老周师傅,我们找王北海。”阿桂往前凑了凑,“跟他说点事,说完就走。” “不行,王同志他们累了一天,都歇了,有事明天再说。”老周师傅把扫把握得更紧,“再往前一步,我就喊人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王北海送完林嘉娴回家正好回来,看到门口的阵仗,赶紧走过来:“你们找我有事?” 阿桂看到王北海,往后缩了缩,还是硬着头皮说:“你白天抢了爆鱼,这事没完,得给我们个说法。” 几个工人围上来,把王北海堵在中间。 阿勇心中起疑,不是说来让王北海离阿娴远一点吗,怎么还在掰扯爆鱼的事儿?这阿桂怕是脑子不好。 屋里的老常和大民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老常作为领导,格外稳重,他拦在中间:“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你们有不满可以向厂里反映,厂长会妥善解决,在这里闹事解决不了问题。” 大民则直接站在王北海身边撸起袖子:“想打架?来啊,我陪你们练练。”他声音洪亮,吓得几个工人往后退了一步。 敬老院里的老人们也被吵醒了,拄着拐杖走出来,他们都看出来这几个工人现在来敬老院就是来闹事的,而且带头的阿桂和阿勇他们作为柴油机厂退休老职工自然都认识。 张大爷咳嗽两声指着阿桂说:“阿桂啊,你爹娘托了多少关系才把你送进柴油机厂,你不好好干活,整天找事,丢了工作对得起他们吗?” 李大爷也劝阿勇:“阿勇,你爹娘在渔船上打鱼,风里来雨里去,就指望你这工资过日子,别一时糊涂毁了自己。” 老周师傅改了往日的和善,把扫把往地上一戳:“我告诉你们,今天谁敢在这儿打架,我马上报厂里,你们在场的一个都跑不了,全得卷铺盖滚蛋,你们都是来自上海周边乡下,在市区找份国营大厂的工作不容易,别犯傻丢了铁饭碗。” 阿桂和阿勇的脸瞬间白了,没想到老周师傅把他们早就看透了,他们这份柴油机厂的工作是家里托了好多关系才找到的,要是丢了,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人,几个工人互相看了看,慢慢往后退。 见带来的工人都要打退堂鼓,加上对面几名退休老人对王北海他们的袒护,阿桂也没了底气,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就是来问问,没别的意思……那就先这样吧,我们先走了。”说完拉着阿勇就跑,其他工人也跟着溜了。 第二天一上班,林启康厂长就听说了昨晚的事,脸色不太好,当即让人把阿桂几人叫到办公室,打算按厂规处罚。老常听说后,赶紧找过去,拦在厂长面前:“厂长,这事别追究了。” “他们都闹到敬老院了,还不追究?”林启康皱起眉头。 “您听我说,现在是饥荒年月,大家都吃不饱,年轻人火气旺,难免冲动。而且昨天中午,我们一下子把爆鱼打完,没考虑到后面的工人,也有不对的地方。工人们在车间干重活,不容易,互相理解一下,别伤了和气。”老常坐下来,语气诚恳。 林启康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您说得对,都是革命同志,没必要闹僵。”想了想,他又对张副厂长说:“老张,通知伙房,今晚改善伙食,做鱼头豆腐汤,多加胡椒粉,给大家暖暖胃。” 傍晚的食堂,灯火通明。王北海打了两份鱼头豆腐汤,端着往车间走,他知道阿桂和阿勇今晚加班,特意来和解。车间里,阿桂和阿勇正坐在角落里啃窝头,看到王北海进来,两人都愣了,赶紧低下头。 王北海把汤放在他们面前微笑着说:“别光吃窝头了,喝点汤暖暖胃,昨天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没跟后面的人打招呼,对不住了。” 阿桂看着碗里的汤,热气裹着胡椒粉的香味飘过来,他知道王北海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不愿接受对方的和解。 王北海见状也不生气,而是直接坐下:“我知道你阿桂也不是小气的人,绝不是简单因为几块爆鱼就当众爆发,你是看我和林嘉娴同志走得近,所以生气对不对?” “你……这……”阿桂被对方戳中心事,一时语塞,他很想大声说“是又怎样?”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实不相瞒,我与阿娴情投意合,这在厂里早就不是秘密,所以想真心得到你们的祝福,而不是一直憋在心里。”王北海坦诚地说。 “唉!”阿桂叹了口气,他又不傻,又怎么不知道,可就是心里难受,如今见王北海能主动承认,心里也算彻底死心了。 王北海再次把鱼汤递到了阿桂面前。 阿桂冷哼一声端起鱼汤就喝,可即便喝了鱼汤,他也没有要跟对方和解的意思。 旁边的阿勇却敢作敢当:“王同志,我们去找你麻烦,这事是我们做的不对。” 王北海坐在他们身边,拿起一个窝头掰了掰:“说起来,你们虽然来自乡下,却还是上海周边的人,而我却是个外乡人,咱们在上海打拼不容易,应该互相照应才对,以后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别再闹矛盾了。” 阿桂没有表态,阿勇则点点头,端起汤喝了一口,暖流从喉咙滑到胃里,驱散了一天的疲惫和郁闷。 深夜的食堂,依旧亮着灯,工人们捧着碗喝着鱼头豆腐汤聊着天。深夜的味蕾,总是格外诚实,一口热食,足以融化生活的冰冷。 深夜的烟火气,是最真实的人间味,深夜食堂,是孤独者的集体疗愈。 第53章 寒江孤影,江湖故人 保密车间外的普通加工区,机床轰鸣声此起彼伏。王北海手里攥着两张未标注名称的零件图纸,目光扫过正在打磨柴油机配件的阿勇和调试模具的阿桂,这几天他一直暗中观察,发现阿勇的手工精度和阿桂的模具敏感度,都是车间里少有的好手,心里渐渐有了个主意。 他先走到阿勇身边,将一张精密零件打磨图纸递过去,故意隐去了“火箭喷射器”的字样:“阿勇,帮个忙,按这个图纸磨个零件,要求误差不超过 0.02毫米,能做到吗?” 阿勇闻言明显一愣:“你让我给你打磨零件?可是,我们前几天还去找过你麻烦。” 王北海对于前几天的事却根本不在乎:“那是私事,这是工作。再说了,咱们不是和解了吗?”他笑着说,你小子都喝了我的鱼头豆腐汤,咋还记着之前的不愉快呢。 阿勇心里一怔,他没想到王北海如此宽宏大量,于是,接过图纸,盯着上面复杂的弧形线条,眉头皱了皱,这比他平时打磨的柴油机零件难多了,但还是点了点头:“我试试,就是得费点时间。”他从工具箱里翻出最细的锉刀和砂纸,坐在机床旁,对着零件一点点打磨。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手上,只见锉刀起落间,零件边缘的毛刺渐渐消失,弧度越来越贴合图纸。 另一边,王北海又拿着一张带有模具调试参数表的图纸找到阿桂,同样没提火箭相关:“阿桂,这个模具的冲压参数总不对,你帮着调调,看看能不能冲压出符合图纸的零件?” “你去找别人吧,这活我干不了。”阿桂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咋了,你没这技术?张副厂长和蔡师傅还在我面前夸你技术有多好,我就说嘛,这模具你搞不了,算了,我找别人去。”王北海故意用激将法,说着就准备收起图纸。 阿桂瞥了眼参数表,发现上面的数值比平时的模具精密不少,心里有点嘀咕,却还是一把夺过图纸:“等等,你看不起谁呢,这东西我能搞,不过得让我试冲几次。”他蹲在冲压机旁,一会儿调整定位销,一会儿微调压力阀,每次试冲后都用卡尺仔细测量,嘴里还小声念叨:“左边差 0.3毫米,再往左挪一点……” 直到傍晚,阿勇才拿着打磨好的零件来找王北海:“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效果?”王北海用千分尺一量,误差刚好 0.015毫米,比要求的还精准。几乎同时,阿桂也举着冲压好的零件跑过来:“成了,这次的参数刚好,你看这弧度,一点不差。” 王北海接过两件零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暗喜。他没立刻告诉两人零件的用途,只是笑着说:“谢了,回头请你们喝酒。”转身就拿着零件往老常的办公室走。 “常主任,您看这两件零件。”王北海把零件和图纸放在桌上,“是阿勇和阿桂做的,没告诉他们是火箭喷射器和发动机壳体配件,全凭他们自己的技术完成的,精度比咱们预想的还好。” 老常拿起零件,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又对比着图纸,忍不住点头:“不错!这手工精度和模具调试水平,比咱们保密车间有些老技术员都强,你想让他们进保密车间?我可记得你们之间有矛盾的啊。” “对,我正有此想法。”王北海语气诚恳,“咱们保密车间缺这种技术扎实的人手,而且他们俩肯钻研,只要好好带,肯定能成技术骨干,之前的矛盾都是小事。” 老常沉吟片刻最终点头答应:“行,你去跟他们说吧,不过得提前讲清楚保密要求。” 第二天一上班,王北海就把阿勇和阿桂叫到车间角落,手里拿着两人昨天做好的零件,这才揭晓谜底:“其实,你们昨天做的不是普通零件,这个是火箭喷射器的核心部件,另一个是火箭发动机壳体的冲压件,实话告诉你们吧,咱们保密车间,目前正在研制火箭项目。” “火箭?”阿勇和阿桂同时愣住,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工具都差点掉在地上。阿桂更是一把抓过发动机壳体的冲压零件,翻来覆去地看:“你说这是……造火箭用的?我之前只在报纸上见过外国的火箭,没想到自己也能做火箭零件?” 阿勇也激动的声音发颤:“王……王组长,你没骗我们吧?咱们车间在造火箭?” 王北海笑着点头:“没骗你们,我看你们技术好,想让你们加入保密车间,一起参与火箭发动机研制,就是有个要求,进了保密车间,所有相关信息都不能对外说,连家里人都不能提,能做到吗?”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满是震惊和激动。阿桂想起之前在食堂跟王北海闹矛盾,还找他麻烦,心里又愧疚又佩服;阿勇则攥着拳头,语气坚定:“能!别说不让对外说,就是让我住车间里,我都愿意。” 王北海带着两人走进保密车间,指着里面堆放的发动机零件和图纸,正式介绍:“这就是咱们的保密车间,以后你们就在这干活,跟着老技术员多学多问。”阿勇和阿桂看着满车间的火箭零件,眼里满是兴奋。 从那天起,王北海开始正式考验两人。他给阿勇的零件越来越精密,从喷射器喷孔到冷却套接口,每次都要求更高的精度;给阿桂的模具也越来越复杂,从简单的弧形壳体到带冷却管道的复合模具。两人虽然累,却干劲十足,一想到自己在造火箭,连吃饭都觉得比平时香。 有次阿勇打磨喷射器喷孔时,不小心磨多了一点,零件差点报废,他急得满头大汗,蹲在地上叹气。王北海走过来,没批评他,反而递过一张新图纸:“没事,谁没犯过错?你看这处,能不能用补焊加打磨的方式挽救回来?咱们一起试试。”两人蹲在机床旁,查资料、调焊枪,折腾到深夜,终于把零件修好了。阿勇看着修好的零件,对王北海的态度彻底变了:“王组长,以前是我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以后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阿桂也在一次模具调试中态度出现了改观,当时他调试的发动机壳体模具,试冲十几次都有细微裂纹,急得差点砸了模具。王北海过来后,没直接说解决方案,而是拿过模具图纸:“你看这里,模具的冷却槽是不是太浅了?冲压时温度散不出去,零件就容易裂。” 阿桂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按照王北海的提醒调整后,果然冲压出了合格的壳体。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王组长,之前我还跟你闹矛盾,你还这么帮我,我……” “都是为了火箭,过去的事别再提了。”王北海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咱们就是一个团队,有问题一起解决。” 自此,阿桂和阿勇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抵触情绪。 私下无人的时候,林嘉娴笑着问王北海:“你怎么想到用这种方式收服他们的?” “好技术怕被埋没,更怕不被信任,让他们用技术证明自己,他们自然会明白这份工作的意义,不是我收服了他们,是造火箭这项伟大事业收服了他们。”王北海看着正在专注工作的阿桂和阿勇认真说。 清晨的黄浦江还裹在淡淡的雾气里,驳船突突突的马达声划破静谧,劈开泛着微光的江水缓缓前行。 王北海靠在船舱栏杆上,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眼睛,昨天阿桂拍着胸脯说他爸昨夜抓了条十斤重的江鱼,非得让你们去船上尝尝鲜,此刻望着眼前平静宽阔的江面,倒比清晨的冷水洗脸还清醒。 往日里见惯了黄浦江上川流不息的货轮、渡轮,满是忙忙碌碌的烟火气,今日这般雾气氤氲、水波轻晃的模样,倒让江景多了几分温柔。 林嘉娴站在王北海身边,指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浦西轮廓:“你看,清晨的上海像卸了妆似的女人,比晚上安静多了。” 王北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昨夜或许还灯火辉煌的外滩建筑群,此刻隐在薄雾里,只露出模糊的轮廓,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诗意,原来这条承载着上海繁华的江,也有这般静谧朦胧的时刻。 驳船行到会馆街环卫码头时,短暂停靠船尾接了两条装满生活垃圾的铁驳,再往上游走,驳船行驶在通往陆家浜外码头的这一段黄浦江上,江面渐渐变窄,往来的船只更少了。江水也从之前的浑浊,慢慢变成了碧绿的颜色,连水底摇曳的江草都能隐约看见,有江鸥盘桓掠过,发出来一阵阵悦耳的欢叫声,黄浦江上游的生态环境要比下游好很多。 船驳继续行驶了十分钟后,阿桂站在船头,指着前方喊道:“快到了,我家的渔船就在前面的岸边停着。” 说话间,江上的雾气渐渐散去,太阳的光线从云端漏出来,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把碎金。江风裹着水汽吹过来,带着几分寒意,王北海赶紧把外套脱下披在了林嘉娴身,林嘉娴笑着拢了拢衣领。 此时,江面变得开阔,驳船稍微加快速度,逆流而上继续往前航行。 王北海、林嘉娴、阿桂和阿勇四人都靠在船舷边的栏杆上。望着波光粼粼黄浦江上一只逆风飞翔的江鸥,王北海半晌没有说话,寒江孤影,江湖故人,他从阿桂和阿勇身上看见那个曾经稚嫩的自己,第一次跟着杨院坐轮渡过江去机床厂做火箭模型的场景历历在目。 “你们两个还真是般配,让我都有些嫉妒了。”阿桂羡慕地说。 “唉!还是王组长有魅力,我阿勇甘拜下风。”阿勇也开玩笑地说道。 自从上次王北海让他们加入保密车间,并且毫无保留的指导他们技术,阿勇和阿桂对王北海和林嘉娴的态度早就变了,尤其是阿桂,从前总爱对着他们翻白眼,现在取而代之的是真诚。 船行到南浦郊外的北岸,远远就看见沿岸停着一排渔船,船身刷着浅灰的漆,有的还挂着晒好的渔网。岸边搭着几间木板拼成的简陋木屋,烟囱里飘着淡淡的炊烟。驳船减慢速度,阿桂率先跳上岸,朝着最前面那艘挂着“桂”字木牌的渔船喊:“阿爸,阿妈,我带同事来了。” 船舱的布帘被掀开,一个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老茧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正是阿桂的父亲。他看到王北海几人,赶紧放下手里的渔网,笑着迎上来:“欢迎欢迎!快上船,船小,别磕着碰着。”阿桂的母亲也跟着出来,围着蓝布围裙,手里还拿着刚摘完的青菜,看见林嘉娴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这就是林同志吧?阿桂总说你人好。” 阿桂挠着头,把几人往船舱里引,嘴里不停介绍:“阿爸,阿妈,这是我们车间的王组长,技术特别厉害,上次我调模具卡壳,多亏他指点;这是林嘉娴同志,机械图纸画得特别好;还有阿勇,跟我一起在车间干活,技术也很好。”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骄傲,再也没有了从前对王北海的抵触,如今在他眼里,这些能带着他造火箭的同事,早已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刚进船舱,阿桂的父亲就掀开角落的一个大木桶,里面赫然躺着一条足有半人高的江鱼,鳞片在晨光下闪着银亮的光。 “这是昨夜在江中心抓的,新鲜得很。”阿桂父亲拍着鱼身,语气里满是自豪,“一会儿给你们做红烧鱼块、鱼头豆腐汤,让你们尝尝咱江上人的手艺。” 王北海凑过去看,忍不住惊叹:“这么大的鱼,得费不少劲才能抓住吧?”他想起之前带着老坛他们来黄浦江钓鱼,差点儿空军,自然知道黄浦江抓到这么大鱼的不易。 阿桂父亲笑了笑:“夜里江上风大,跟它周旋了半个钟头才拉上船,就想着给孩子们补补身子。” 船舱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角落里摆着两个小女孩的布娃娃,正是阿桂的两个妹妹。大的叫阿梅,约莫八岁,小的叫阿朵,才六岁,见了生人,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两只好奇的眼睛盯着林嘉娴。 林嘉娴笑着从包里掏出两个布包,递到她们面前:“这是给你们带的礼物,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阿梅怯生生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条鲜红的围巾,阿朵的包里则是一副毛茸茸的粉色手套。两个小女孩眼睛一下子亮了,阿朵举着手套跑到母亲面前,声音软软的:“阿妈,是手套,好暖和。” 阿桂的母亲拉着林嘉娴的手,不住地道谢:“你看你,还特意带礼物,太客气了。” 林嘉娴笑着说:“之前听阿桂说家里有两个妹妹,刚好逛街看到,就买了,孩子们喜欢就好。” 原来前几天阿桂跟他们聊起家里的事,说父母靠捕鱼和帮人运货维生,两个妹妹还在附近的简易学堂读书,林嘉娴就记在了心里,特意去百货商店买了围巾和手套,她知道江上风大,冬天孩子们出门读书,少不了这些保暖的东西。 阿桂看着妹妹们开心的模样,心里暖暖的,偷偷跟林嘉娴说:“阿娴,谢谢你的礼物,以前都是我太不懂事了,现在才发现你和王组长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放心,以后我只会祝福你们幸福。” 林嘉娴则低着头小声说:“都是同事,说这些干啥,以后咱们一起把火箭造好,让你爸妈也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