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503章 薛言惊逆状 正德十八年元年九月十五! 灯花“啪”地爆了一下,昏黄的光晕猛地一跳,复又黯淡下去。攥着状纸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窗外闷雷的余音仍在低吼,仿佛应和着马录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这薛良,竟在彼时便已具状告发? 这日期带来的冲击,比那狰狞的烫疤更甚。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马录尘封的记忆闸门。他执掌风宪,虽未亲历山西,但对近年来震动三晋乃至朝野的几桩大案要案卷宗,皆曾留意。 此刻,薛良所述桩桩件件,与一份关于“代州张寅案”的模糊卷宗摘要,在他脑海中骤然碰撞、印证! “薛良,” 马录的声音在雷声余韵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审慎,“你言曾往府衙、按察司投状无门……本官问你,正德十八年,你可是到过代州?” 伏在地上的薛良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老……老爷!您……您知道?!是!是正德十八年!小的……小的那时打听到那张寅……李福达在代州置办产业,便豁出性命,寻到代州知州杜青天杜老爷处告状!小的告他张寅就是正德七年洛川谋反的头领李五,李五就是崞县李福达!小的还找了当年同被裹挟、后来逃出的李景全、韩良相作证!” 马录微微颔首,心中那模糊的卷宗轮廓瞬间清晰起来。代州知州杜蕙……此人素有刚直之名。 “那杜知州如何处置?” 马录追问,语气平静,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锁薛良。 “杜青天!” 薛良提到这个名字,眼中竟泛起一丝久违的、近乎崇敬的光芒,“杜老爷接了状子,雷厉风行!立刻发下火签,要传那张寅……李福达到堂对质!那贼子得了风声,吓得魂飞魄散,当夜就卷了细软,仓皇逃窜,一头扎进了京师……” 薛良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深入骨髓的忌惮与怨毒,“听说躲进了……躲进了武定侯郭勋郭侯爷的府邸!” 武定侯郭勋! 这个名字再次如同重锤敲击在马录心头。虽然是听说,但是这事好查,一旦坐实,就证明李福达(张寅)与勋贵郭家非同一般的关系,竟能直接藏身侯府避难!这哪里是朋友?分明是休戚与共的死党! “后来呢?” 马录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袖中的拳头已再次攥紧。 “官府抓不到正主,便锁了他两个儿子,李大仁、李大义!” 薛良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屈辱取代,“那贼子眼见儿子被抓,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从侯府出来,回到代州衙门过堂。杜青天老爷明镜高悬,当堂审问,那贼子百般狡赖!可杜老爷何等精明?他……” 薛良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令他振奋又最终心碎的场景,“杜老爷传唤了李福达的姻亲杜文柱、还有他同族的李俊上堂指认!老爷,您猜怎么着?” 薛良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那杜文柱、李俊,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战战兢兢,但最终还是指认了!指认那张寅,就是崞县的李福达!千真万确!” 薛良的描述,让马录仿佛亲历了代州公堂那一幕。姻亲、族人指认,这几乎是铁证!他几乎能想象杜蕙当时的笃定。 “杜知州据此定案了?” 马录追问,心中却已预感到转折。 薛良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被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吞噬:“定了!杜青天老爷具结了案卷,上呈给了当时的山西布政使李璋李大人、按察使徐文华徐大人!小的以为,天理昭彰,这贼子终于要伏法了!徐按察使大人也亲自提审,质问他为何闻风逃匿京师?为何躲入武定侯府?又令其族亲再认,结果还是一样!徐老爷也判定张寅就是李福达!案子又报给了当时的巡按山西监察御史张英张老爷,几位大人都认可了这判决!” 薛良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老爷!铁案如山啊!铁案如山!” 马录沉默着。代州初审、按察司二审、巡按御史覆核,三级司法,层层认定!这案子,按说已是板上钉钉!然而,薛良此刻的绝望,以及李福达(张寅)如今依旧稳坐太原卫指挥使高位的现实,无不昭示着后续必有惊天逆转。 “那李福达……张寅,后来如何脱罪?” 马录的声音冷得像冰。 薛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回忆起了最不堪、最黑暗的时刻:“天杀的!不知那贼子走了什么通天的门路,花了多少银子!不久之后,省里换了位新的按察使老爷,叫李珏!这李老爷……这李老爷……” 薛良咬牙切齿,恨意滔天,“他重新提审!那李福达有了靠山,气焰顿时嚣张起来!他反咬一口,在堂上咆哮,说小的是挟私仇诬陷他!还……还拿出了什么五台县的黄册户籍,还有什么同戈镇张氏的宗谱,说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军户张寅,祖宗八代都姓张!” 马录心中冷笑。黄册可篡,宗谱可伪,勋贵之家,弄到这些为家奴洗白身份,并非难事。 “那李珏李按察使,还有当时的山西巡抚毕昭毕老爷,” 薛良的声音充满了控诉与不解,“他们……他们竟然就信了!他们不去查那黄册宗谱是真是假,不去深究他为何逃匿侯府,不去问为何姻亲族人指认!反而说什么……说什么‘天下同名同姓、相貌相似者多矣’!就凭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就断定是小人挟仇诬告!” 薛良说到此处,悲愤欲绝,“他们甚至还捏造了一个伪证,叫什么戚广,出来作证说小的是诬告!小人……小人当时在堂上,眼见着黑白颠倒,公理无存,气得浑身发抖,眼前发黑!情急之下,想起曾听人风言,说这贼子在山西跟着王良谋反时,曾酒后狂言,说自己身上有‘龙虎形’神纹、有‘朱砂字’天书!小人一时昏了头,为了扳倒他,便……便当堂喊了出来,说他身上有此异相!”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4章 权争牵法意 薛良的脸上充满了悔恨:“老爷!小的当时真是被逼急了,昏聩了啊!那李珏立刻命人当场查验!结果……结果那贼子身上光溜溜的,哪有什么龙虎朱砂!这……这反倒成了小人‘诬告’的又一铁证!李珏、毕昭便以此为由,彻底翻了案!那李福达……张寅,当堂释放,大摇大摆地走了!而小人……小人……” 薛良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被他们判了个‘挟仇诬告’的重罪,发配杀胡口外,永世为奴!若非小的途中拼死逃了出来,如今早已是塞外风沙里的一堆枯骨了!老爷!青天大老爷!您说,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吗?!还有王法吗?!” 薛良的哭诉如同泣血,字字锥心。马录端坐椅上,面沉如水,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代州初审铁证如山,按察徐文华、巡按张英覆核无疑,却在新任按察使李珏和巡抚毕昭手中,被轻飘飘的“同名同姓相貌相似”和一场刻意安排的“验身”闹剧彻底颠覆!这背后若没有武定侯郭勋那只遮天巨手的运作,没有张寅(李福达)泼天银钱的打点,绝无可能! 李珏!毕昭! 马录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名字。一个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竟如此草菅人命,颠倒黑白!一个巡抚,封疆大吏,竟如此颟顸无能,甘为权贵前驱!他们难道不知此案疑点重重?不,他们心知肚明!只是在那滔天的权势和银钱面前,御史的职责、朝廷的法度、甚至数百条枉死的冤魂,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他们所思所想,不过是权衡利弊,如何不得罪武定侯,如何在这山西官场安稳地捞足油水,步步高升!至于真相?公道?那不过是升官发财路上的绊脚石,一脚踢开便是!这,便是这煌煌大明之下,无数道貌岸然的“能员干吏”心中真正的“道理”! 薛良绝望的控诉在狭小的厢房里回荡:“老爷!小的已是九死一生,状告无门!这张寅……李福达!他背靠武定侯,在太原府,在山西官场,早已是根深蒂固,一手遮天!小的去告状,无异于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可小的不甘心啊!赵家庄几百口冤魂不甘心啊!那些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不甘心啊!小的听闻老爷您清名在外,刚直不阿,乃是天子钦点的耳目风宪!这才拼了这条残命,在此守候!老爷!如今这山西,唯有您这顶乌纱,这把尚方剑,或许……或许还能劈开这黑沉沉的天,让那冤死的魂灵,得见一丝天光!老爷!小的求您了!!” 薛良以头抢地,泣血哀鸣,额头再次渗出鲜血,染红了冰冷的地面。 窗外,又一道无声的闪电划过,瞬间映亮了马录沉凝如铁的脸庞。他眼中不再仅仅是惊疑与权衡,更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和一种深沉的悲哀。薛良的遭遇,代州案的翻转,李珏、毕昭的所作所为,武定侯郭勋的阴影……这一切,构成了一张庞大而黑暗的网,将真相、公义死死地缠裹在权力与利益的泥潭深处。 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份状纸。这份状纸,连同薛良背上“逃奴”的烙印、胸前可怖的烫疤、以及方才血泪控诉的代州冤狱,已不再是孤证。它们是一条用血泪和冤屈铺就的、直指那弥天大谎的荆棘之路! 马录缓缓站起身。靛蓝的直裰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凝重。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墨汁般浓稠、雷声隐隐的夜空。远处太原城的轮廓,在那片黑暗中,仿佛一头蛰伏的、择人而噬的巨兽。 代州杜蕙、徐文华、张英皆认定其罪,铁案犹能翻覆!李珏、毕昭,封疆大吏,甘为权贵鹰犬!武定侯郭勋,天子近臣,勋戚之首!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但山西官场震动,更将直指京师勋贵!这薛良……他递来的不是状纸,分明是焚身的烈火,是催命的符咒!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身死族灭! 然而,那“正德十八年九月十五”的日期,薛良泣血的控诉,代州冤狱的黑暗,以及杜蕙、徐文华等人曾试图点燃却终被扑灭的正义之火,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马录身为御史的良知与职责。他仿佛看到无数双枉死者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他。 代天巡狩,掌风宪之权……若连此等弥天大案,因畏惮权贵而噤若寒蝉,这身獬豸补子,穿之何益?这御史之责,行之何用?岂非与李珏、毕昭之流同流合污? 马录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微风,吹得桌上油灯火苗剧烈摇曳。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射向地上形容枯槁、却眼中燃着最后一丝希望的薛良。 “陈安!” 马录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的在!” 陈安被这骤然凝重的气氛所慑,连忙躬身应道。 “看好他!严密封锁消息!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 马录的目光扫过陈安和门口侍立的驿卒,森然之意不言而喻,“尔等知道后果!” “是!老爷!小的明白!” 陈安和驿卒心头一凛,齐声应诺,背上瞬间沁出冷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马录不再看薛良,他大步走向书案。那份浸透了血泪的状纸,被他重重地拍在桌面上。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铺开的素笺上,力透纸背地写下了第一个字。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涤荡尽这世间的污浊与不平。 这瓢泼的雨声中,马录的身影在灯下显得格外孤峭而坚定。他知道,自己落下的每一笔,都如同投入这无边黑暗中的惊雷,必将在这死水般的山西官场,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而他选择的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直通风暴中心。 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即弥勒巨寇李福达?这惊天大案,随着新任巡按御史马录笔锋的落下,终于被再次点燃,并注定将以更为惨烈的方式,震动朝野。 这个日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马录的眼底! 他执掌风宪,对天下要案大狱的卷宗格外留意。他清楚地记得,震动朝野的弥勒教巨寇李福达当初闹的有多大。 李福达是山西太原府崞县人,生得一副奇特相貌,官服画像里是个秃头,从他以往行事作风上来看,性子狡黠异常。早些年此人打着行医的幌子,在四方游历,实则其叔与祖父都信奉弥勒教,专以妖言惑众,聚拢了不少徒众,李福达耳濡目染,也浸淫此道。 弘治二年春,山西遭了连年灾荒,饥民们走投无路,纷纷揭竿而起。教徒王良、李钺等人瞧准时机,借着佛法的名义,聚集了数百人,心怀不轨,想要图谋大事。可他们忌惮明军势大,便打算联络蒙古小王子犯边,等明军调兵抵御、腹地兵力空虚之时,趁机起义。谁知送信的使者在朔州胡浪庄迷了路,被守墩的兵士抓获,这桩密谋就此败露。 王良、李钺等人没了办法,仓促之间准备攻打崞县。山西巡抚翟瑄闻讯,立刻调兵剿捕。王良等人带着五百人逃到定襄县洪泉寨的山间落草为寇,啸聚山林,四处剽掠。官兵趁着大雾进山突袭,大败王良等人,抓获了王良等一百多人,还缴获了大量妖书、器械、衣服和马匹。其中五十四人被押解到京师,经法司审定,全部处以斩首之刑。 弘治二年十月,妖贼王良等人伏法。起初,山西崞县百姓王良在弥陀寺僧李金华那里学习佛法,见了人就用好言劝谕。忻州百姓李钺听说后十分高兴,愿意做他的弟子。他们所谈论的都是些虚幻之事,追随者多达数百人,随后便图谋不轨,相互说道:“我们的佛法既然能让人们信服,借此夺取天下也不是难事。只是边兵离得近,恐怕会阻挠我们,若是和达虏勾结,让他们犯边,趁着官军出去抵御,我们趁机起事,大事就能成了。” 于是王良和李钺撰写了数十篇妖书,声称都是梦中佛祖所授,众人都跪地跪拜,争相观看。王良说:“干戈炒,干戈炒,不得水,不得了。” 有一人解释道:“水在北方,达虏就是北方的,必定要等达虏犯边才能成事。” 王良随即撰写表文,想要献给迤北小王子,请求他犯边,自己愿做内应。他让何志海等四人骑马带着表文,备好旗号器械出发,可到了朔州胡浪庄就迷了路,被守墩的人抓获。王良等人知道事情败露,立即聚集众人想要攻打崞县。 恰逢巡抚都御史翟瑄等人派兵剿捕,王良等人率领五百人逃到定襄县洪泉寨山间,啸聚剽掠。州县官招抚他们,他们拒不接受。翟瑄于是督率民兵进山攻打,当时正赶上大雾,贼人没有防备,官兵突然赶到,贼人抵挡不住,纷纷逃窜。官军在开门峪山抓获李钺,在五峰山抓获王良,搜查各山,共抓获一百二十三人,还缴获了很多妖书、器械、衣服和马匹。翟瑄会同镇守太监刘政、参将王昇、御史吴裕等人派人将王良等五十四人用囚车押送到京师,朝廷命法司会同官员在朝廷上审讯,查清实情后,将他们全部斩首。翟瑄、刘政等人各自受到皇帝赐敕奖励。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5章 桩桩件件事 而按照《大明律》,以邪教妖术聚众谋逆,为首的人处以绞刑,从犯各杖打一百,流放到三千里之外。李福达等从犯因此被流放到山丹卫(今甘肃山丹县)充军服役。 大概在弘治十三年,李福达从山丹卫的戍所逃出,还改名叫李五,逃到了陕西延安府鄜州洛川县一带,这是他第一次成功从流放之地溜走。 后来,他被清军御史查出,再度被流放到辽东山海卫。可没过几年,李福达又从山海卫的戍所逃出,和他的叔父李越再次潜回了陕西鄜州,这是他第二次成功逃离流放之地。 从弘治到正德年间,李福达开始自称是弥勒佛转世,构建了一套弥勒佛转世的理论,继续以行医为名联络大量民众,广泛招收门徒。到正德六年时,他招收的门徒有杨贤等三十六名,洛川县乔进等四十八名,真师之类等十三名,宜川县狄玉等三十一名,白水县李安等二十五名,中部县刘锦、朝邑县王节等两名,山西不知名州县的王伦等三十四名…… 以李福达为首的邪教组织纠集了数千人,手持兵器四处劫掠,多次在山西一带烧杀抢掠。 到了正德七年,李福达对他的同党邵进禄等人说:“我有大福气,应当掌教天下,现在暂时回家,你们要聚集众人等我。” 随后他就把家迁到了山西。 就在这时,李越被官府抓捕,邵进禄等人见事情败露,官府抓捕紧急,决定提前造反起事,于是发动叛乱,伪造官爵授予同党,杀伤官吏和百姓。 正德七年十一月,洛川妖贼邵进禄等人入境侵犯,从黄龙山占据白水卫寨,四处劫掠潼关卫。指挥张潜、百户王珍与他们交战,不幸战死。兵备张伦出兵将他们击退。 造反失败后,邵进禄、何蛮汉等人被俘,官兵拷问出李五是主谋后,将他们全部处死。李午就是李福达。 而李福达却不知所踪。 灯影在马录沉凝如水的脸上剧烈地晃动,将他紧抿的唇线勾勒得如同刀刻。他捏着状纸边缘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那份薄薄的、带着薛良体温和汗渍的状纸,此刻重逾千斤。 窗外,墨汁般浓稠的夜色深处,毫无征兆地,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天幕,瞬间将厢房内照得亮如白昼!薛良惊恐扭曲的脸、陈安煞白的神色、马录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惊涛,在这一刹那被照得纤毫毕现。 紧接着—— “轰隆隆!!!” 一声开天辟地般的炸雷,裹挟着万钧之力,狂暴地碾过驿站低矮的屋脊,震得窗棂簌簌作响,连桌上的油灯火苗都疯狂地跳动了几下,几乎熄灭!滚雷的余音在闷热的夜空中奔腾咆哮,久久不息,仿佛要将这藏污纳垢的大地震个粉碎。 惨白的光与毁灭般的巨响转瞬即逝,厢房重新陷入昏黄摇曳的灯影里。一切声响似乎都被那惊雷夺走,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马录依旧端坐着,身形凝滞如石雕。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深藏于靛蓝直裰广袖之下的右手,在方才惊雷炸响的瞬间,已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悸与冰冷。 耳垂肉瘤、屠庄焚村、心口烙印、邵进宝下落、武定侯勾连、状纸日期与灭门案发之日的惊人重合……薛良所述桩桩件件,如散落的珠子,被这线索,冰冷而精准地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那个早已“伏诛”的巨寇李福达,非但未死,竟已窃据高位,其背后更牵扯着勋戚侯门! 此案,哪里是寻常的冒名顶替?分明是捅破天的窟窿!一旦掀开,弥勒教余孽、杀官造反、欺君罔上、勋贵包庇……哪一桩不是泼天大罪?哪一条不是足以让朝野震动、血流成河?他马录,一个初抵山西的巡按御史,五品风宪官,纵然有纠劾之权,在这等盘根错节、上达天听的庞然大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贸然触碰,只怕顷刻间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武定侯郭勋……天子近臣,圣眷正隆!张寅……太原卫指挥使,手握省城兵权!弥勒教余孽……朝廷心腹大患!这薛良……区区一介背主逃奴,伤痕累累,其言可信否?若信,此案便是千载难逢之奇功,足以青史留名!若不信,或是信而无力扳倒…… 马录的思绪在惊雷的余威中激烈碰撞,冰与火在胸中交织。宦海沉浮十数载,他深知其中险恶。一步踏错,非但自身难保,恐祸及妻儿门生。 然而,那状纸上的几个大字,如同带血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眼睛。一个御史的本分与良知,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巨大的压力下正艰难地涌动。代天子巡狩,掌风宪之权,若因畏惧权贵而对此等滔天巨恶视而不见,又与那些被买通的蠹吏何异?这身獬豸补子,岂非成了最大的讽刺? 灯影摇曳,将马录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苗的跳动而扭曲晃动,如同他此刻挣扎不定的心。攥紧的拳头在袖中微微发抖,是恐惧?是愤怒?抑或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破釜沉舟的决绝?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此刻听来竟有惊心动魄之感。 终于,马录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浊,仿佛吸入了千斤重担。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那份浸透了薛良血汗与希望的状纸,一点一点地折起。动作异常沉重,每一个折痕都似乎耗尽了他极大的力气。 折好的状纸,并未收入袖中,也未放在桌上。他将其紧紧攥在右手里,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握住了一把出鞘必见血的利刃。指关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看向窗外无边无际的浓黑夜幕。远处,太原城巍峨的轮廓在深沉的夜色中已模糊难辨,只剩下一片庞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吞噬一切。 “张寅案……” 马录的声音在寂静的厢房中响起,异常低沉沙哑,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缓缓吐出,最终消散在窗外隐隐传来的、闷雷滚过天际的余音之中。 灯花“啪”地爆了一下,昏黄的光晕猛地一跳,复又黯淡下去。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6章 武定侵卫房 武定侯府邸后园,水榭里凉意浸人。蝉在柳树上聒噪得紧,郭勋穿件月白绸衫,斜斜倚在凉榻上,手里把玩着柄玉麈尾,目光却越过墙头,落在隔壁虎贲左卫那片方方正正的官署上。卫里兵士操练的呼喝声,丝丝缕缕飘过来。王琬垂手站在一旁,脊梁上的汗把官服浸得透湿。 郭勋用麈尾遥遥一点卫所,语调平平:“”王指挥,你瞧这六月天,暑气蒸得人骨头都软了。本侯这水榭尚且嫌闷,你那些军汉挤在左卫那点子地方,怕是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吧?这成什么体统。” 王琬闻言心尖子上猛地一揪,瞬时明白了郭勋的意思,忙躬身下去,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恭顺:“侯爷明鉴!卫署年深日久,早就破得不成样子,地方又窄,房舍又少,弟兄们确实苦得很,背地里也多有怨言。卑职每次去巡视,见着那光景,夜里都睡不踏实,实在是愧对职守啊!”说着,偷偷抬眼瞟郭勋的脸色,鬓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掉。 郭勋闻言嘴角挑出点笑意,收回目光,端起冰镇酸梅汤呷了口,慢悠悠道:“嗯。朝廷的体面,军士的士气,都系在这上头,哪能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本侯倒有心想体恤一把。府里有个老仆叫郭顺,他那宅子……”故意顿住,眼锋扫向王琬,“听说还将就看得过眼?只是不知他肯不肯为朝廷、为将士们分点忧。” 王琬心里 “咯噔” 一下 —— 侯爷这是盯上卫所的地了!他脑子里转得飞快:武定侯势大,巴结还怕来不及,这分明是递过来的梯子。这事若是成了,自己的前程…… 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热流直撞脑门。 王琬收住思绪,腰弯得更低,声音都带着颤,却透着股子激动:“侯爷高义!体恤下情到这份上,卑职替全卫将士给侯爷叩谢大恩!”说着就往地上跪,“ 郭顺想必是个明事理的,若知道能为朝廷效力、为侯爷分忧,哪有不乐意的道理?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卑职回去就以卫所的名义,给工部递个本子,定要把卫署的窘迫、郭顺的拳拳之心说透了!” 郭勋微微点头,眼里闪过点得意,语气却依旧淡淡的:“唔。公事公办便是。记住了,是卫署 “敝隘得住不得”,是郭顺 “自愿相换”。一切,都要合乎章程体统。” 王琬后背的汗一直不断,也不知道是惊喜中带着恐惧,还真是热的,闻言连声应道:“卑职明白!卑职明白!字字句句都出在公心,合着法度,绝不敢有半分逾矩!侯爷放心!” 郭勋挥挥手让他退下。王琬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水榭,转过回廊才敢直起腰,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却泛着兴奋的红光 —— 攀附侯爷的好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王琬回去不敢耽搁立马写了封公文差人递到工部去。 在工部衙门正堂。过了午时,暑气还没退,堂里门窗都敞着,穿堂风卷着点热意,没什么凉意。席书穿件绯红官袍,端坐在案后,眉头皱着,手里捏着份公文。李侍郎恭恭敬敬站在下首,旁边还立着个捧文卷的书吏。案上放着王琬以虎贲左卫名义递的公文,还有兵马指挥司一份含含糊糊的勘报。 李侍郎往前挪了半步,指着公文,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谨慎,却又藏着点对勋贵的忌惮:“部堂,虎贲左卫指挥王琬递了呈文,说卫署 ‘墙塌了,屋子朽了,地方窄得容不下人’,再这么下去,怕耽误了军机,也损了朝廷的脸面。现有个富户郭顺,感念皇恩,疼惜卫里辛苦,自愿把自家 “宽敞轩亮” 的宅子拿出来,跟卫署换,好解朝廷的急。兵马司……”瞥了眼勘报,“也说卫署确实有些年头了,失修得厉害。” 席书放下公文,用指腹按了按眉心,眼疾虽然好了些,却始终没有根治。加上天热那点倦意倒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声音里带着官场惯有的沉稳:“ 唔。虎贲左卫是拱卫京畿的,署衙破败成这样,确实碍眼,也怕闹出些事来。这郭顺…… 是个什么人物?自愿献宅?倒难得。只是……”略一沉吟,又眯着眼看了眼公文,心里盘算:武定侯府就在左卫隔壁,这事能跟他没关系?可公文上写得冠冕堂皇,兵马司的勘报虽说含糊,也没说不行。若是因自己多心驳回,惹得那位圣眷正隆的武定侯不快…… 念及此又想到当时因为陕西织造的事惹的皇帝不痛快,心里一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旋即拿定主意,语气里添了几分肯定:“既然卫所说得窘迫,又有良民自愿献宅分忧,兵马司勘报也没说不妥。这既是体恤军士、显朝廷仁德的事,也是百姓忠义的念想,成了倒也是桩美谈。李侍郎,你看呢?” 李侍郎闻言立刻明白了尚书的意思,忙附和着,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部堂大人说得是!下官也觉得这事可行。一来解了卫所的急,二来显了圣天子的教化,三来这郭顺献宅,也能当个体面榜样。况且,以宅换署,不花国库一分钱,对朝廷来说,实在是百利无害。王指挥的请求,合情合理,该准。” 席书闻言心里最后那点疑虑,被李侍郎这番 “合情合理”“百利无害” 说得烟消云散。暗忖:郭勋虽在隔壁,但公文手续齐全,自己按规矩办,纵有些牵扯,也说得过去。毕竟工部的本分是营缮,解决卫所的难处才是正理。至于那宅子是不是真 “宽敞轩亮”?兵马司都勘过了,想来差不到哪儿去。 于是便提笔蘸了墨,不再犹豫,在公文上工工整整写下批语:既如此,就依王琬所请。拟个本子奏明圣上,说清卫署的实情和郭顺的忠义,请旨准他们互易。赶紧办。 李侍郎躬身应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还透着点办成 “好事” 的轻松:“遵部堂的谕!下官这就写个本子,送司礼监!” 堂外的蝉还在拼命叫,堂里这桩日后掀起大风波的交易,就在这看似合理、实则轻率的 “合情合理” 里,落了定。 席书端起凉茶喝了口,倒觉得今儿的暑气,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7章 联名劾武定 过了两日,虎贲左卫卫所大门前。几辆破骡车停在路边,上头胡乱堆着些箱笼杂物。郭顺穿件绸缎衣裳,脸色平静,手里紧紧攥着银票,在几个侯府家丁不动声色的 陪着 下,就站得在那里。看着卫里的军士正乱糟糟地往外搬公文案牍、破兵器架。 王琬站在台阶上,强装镇定地指挥,眼神却老往郭勋府邸那边瞟,透着点心虚。 过了会儿,王琬清了清嗓子,对着忙碌的军士和围观的小吏,声音特意拔高了些,带着官腔:“都麻利点!仔细着公物!今儿是咱虎贲左卫的乔迁之喜!全赖圣上恩典,工部老爷们体恤,更有郭顺郭义士深明大义,慷慨献宅,解了咱卫所这些年的难处!这样的义举,该当为表率!”转向郭顺,语气放温和了些,却带着不容推托的意思“郭顺,你的义行,本指挥定会如实上报,朝廷少不了嘉奖!地契,这就交割了吧?从今后,这卫所就是你的了!” 郭顺只觉得手里的银票,银票里夹着的地契房契重得像块石头,烫得手心直冒汗。抬眼瞧了瞧眼前这灰扑扑、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卫所大门 —— 喉头一阵发紧。谄笑道:“是… 是… 全凭侯爷… 呃不,全凭指挥老爷们做主… 小的… 小的自愿… 自愿…” 说着便将手中的地契递给书吏 书吏面无表情地接过地契,展开看了看,登记在册。王琬暗暗松了口气,总算过了明面这关。挥挥手让军士们快点。军士们看着搬出来的破烂家当,又瞧瞧郭顺那紧张样子和旁边侯府家丁,互相递着眼色,窃窃私语起来。 一军士压低了声对同伴说:“邪门了… 咱这卫所再破,也比郭顺那破房子强百倍吧?看着他还不情愿一般,脸都白了!” 另一军士撇撇嘴,朝郭勋府邸那边努努嘴:“嘘… 小声点!没看见侯府的人在那儿?这新宅… 指不定是谁想要呢!” 王琬隐约听见议论,脸一沉,厉声道:“少废话!赶紧搬!误了吉时,你们担待得起?!” 军士们闭了嘴,埋头干活,可那股子疑虑和郭顺掩不住的慌,像六月里的潮气,沉甸甸地压在这场古怪的 “乔迁” 上。 就在卫所附近的一处清静茶舍雅间。窗外绿荫浓得化不开,蝉鸣吵得人烦。 张嵩和郑一鹏对坐着,面前的茶早就凉了。张嵩手里攥着份誊抄的文书,指节捏得发白,胸脯子气得一鼓一鼓的,像揣了只跳腾的兔子。郑一鹏脸铁青着,眼神利得像刀。桌上散着几张纸,墨迹还新鲜,显然刚写的。 “啪” 地一声。张嵩把文书拍在桌上,茶水溅出来,声音因气而抖:“ 一鹏兄!你瞧瞧!天日昭昭的,竟有这等厚颜无耻、巧取豪夺的事!虎贲左卫!那是堂堂天子亲军卫所!竟被郭勋这小子玩弄于股掌!什么 ‘卫署敝隘’?什么郭顺 ‘宅深广、自愿相易’?全是欺君罔上的谎话!” 郑一鹏拿起文书,目光像扫过刀刃似的掠过硬处,冷笑一声,字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好个 ‘深广’!好个‘自愿’!那郭顺,不过是郭勋府里摇尾巴的奴仆!他那所谓的 ‘宅’,我派人去瞧了!就在城西泥鳅巷最里头,三间歪歪扭扭的破屋,雨天漏水,晴天透风,比最穷的军户窝棚还不如!别说一个卫所,塞个总旗都嫌挤!这明摆着是郭勋看上了卫所那块地 —— 挨着他侯府,想扩园子!狼子野心,谁瞧不出来!” 二人也是有心,故意来这附近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张嵩猛地站起来,在雅间里踱着步,官袍下摆带起风,眼里冒着火:“现如今,我们俩也都瞧见了,郭勋仗着圣宠,为非作歹,何止是狼子野心!这简直是要反了!昔年汉朝的窦宪,恃宠骄横,强夺沁水公主的园田,不过是夺了个公主的私产,就被天下人骂翻,最后落得个族诛的下场!如今郭勋谋的是什么?是朝廷的卫所!是拱卫皇城的虎贲左卫!这是国之爪牙,社稷重器!他的心肠有多黑,罪过比窦宪重百倍!这等獠子不杀,国法何在?天理何存?!” 郑一鹏也霍地站起来,跟张嵩并肩而立,声音斩钉截铁:“懋德兄说得极是!郭勋骄纵罔上,该杀!可工部的席书、李侍郎这帮人,身为朝廷重臣,掌着工曹,本该明察秋毫,尽忠职守!却怕郭勋的权势,阿谀奉承,把这漏洞百出、跟儿戏似的文书贸然上奏,糊弄陛下!这等占着位子不干事、攀附权贵的货,跟郭勋同罪!还有那王琬,身为卫指挥,不想着报国,甘当权贵的狗,撒谎骗皇上!兵马司的勘报官,含含糊糊,敷衍了事,全是帮凶!都该抓起来问罪,明正典刑!”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那股为国除奸、豁出去的决绝。他们这些科道言官,品阶虽低,却扛着风闻奏事、弹劾百官的本分。此刻,那点浩然正气和对权贵弄权的恨,压过了所有顾虑。 张嵩深吸口气,压下翻腾的火气,走到窗前,看着不远处卫所军士忙碌的身影,心中更是大怒!:“好!我们俩回去写奏疏!非要参得他天翻地覆不可!弹劾郭勋 ‘用破宅换公署,骄纵欺上,心怀不轨,比窦宪还坏’!弹劾工部‘附权势、玩职守、骗陛下’!弹劾王琬和兵马司勘报官 ‘怕威势、说瞎话、不尽职’!这疏,你我联名!趁着天黑送到宫里,定要让陛下看见!” 郑一鹏也走到窗前,沉声道:“就该这样!懋德兄主笔,我跟着署名!这等祸国殃民的大奸大恶,若是不狠狠参劾,咱们还有什么脸站在朝堂上,还有什么脸对天下人的议论!就算粉身碎骨,也得把这冠冕堂皇底下的龌龊撕开!” 二人回到了署衙联名写了奏本送到了宫里。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8章 官司闹御前 朱厚照见了奏本顿时火冒三丈,立刻让魏彬亲自去传郭勋、席书进宫来。 害得魏太监大热天去了工部去武定侯府,热的满身大汗,回到宫里怎么能一身汗的伺候御前,于是交了旨意,便下去洗漱一番再伺候。 乾清宫暖阁。御案上堆着些奏章。朱厚照穿件常服,斜倚在软榻上,脸沉得像水,看不出喜怒。 魏彬不在,就剩东厂太监田春一人伺候着。 郭勋、席书趴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张嵩、郑一鹏则挺直腰板跪着,虽恭敬,却透着股硬气。 张大顺把奏疏念得明明白白: “工科给事中张嵩、户科给事中郑一鹏联名劾奏:勋以敝宅易公署,骄纵罔上。昔窦宪夺公主园,卒以逆诛;勋谋夺朝廷卫所,其恶岂止宪比。工部附势,曲狥所请,宜并罪之。卫官畏威妄请,兵马司依违勘报,皆宜下吏治。” 席书、郭勋趴在地上,抖得更厉害了,冷汗把里衣都湿透了。席书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果然!果然跟郭勋脱不了干系!自己当时那点想息事宁人的心思,如今成了催命符!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找个脱身的法子。 朱厚照听完,沉默了会儿,目光在席书发抖的背上停了停,又扫过张、郑二人硬挺的脸,才缓缓开口,语调淡淡的:“席书。” 席书闻言浑身一激灵,皇帝直呼名字,估计被气死了,忙磕头,声音带着哭腔似的惶恐:“臣… 臣在!臣席书罪该万死!臣… 臣糊涂!臣有罪!” 朱厚照心中冷笑一声:“工部掌营造,核查勘验,是你们的本分。虎贲左卫换署这事,怎么就轻信到这份上?郭顺的宅子,你们亲自去看过吗?” 席书闻言额上的汗 “啪嗒啪嗒” 往地上掉,连连磕头:“陛下息怒!臣… 臣万死难辞其咎!实在是… 实在是王琬说得凿凿,又有兵马司的勘报文书… 臣… 臣一时糊涂,以为卫所真有难处,百姓献宅也是好意,总归是… 是卫所体面要紧… 急着办事,就… 就没仔细查!臣绝没有阿附郭勋的意思!绝没有!臣… 臣老糊涂了,办事毛躁,求陛下重重治罪!” 朱厚照见他把责任推给 “急着办事” 和 “老糊涂”,绝口不提怕郭勋权势的事。心中不免又是生气。于是道:“先别急着认罪,朕这会儿子也做青天大老爷来断断案子。” 张嵩、郑一鹏听着席书避重就轻的辩解,心里冷笑,可如今皇帝没问,只能忍着不说话,瞧着动静。 朱厚照目光转向张嵩、郑一鹏:“张卿、郑卿。” 张嵩和郑一鹏闻声异口同声:“臣在!” 朱厚照便道:“你们的奏章,朕看了。说郭勋谋夺卫所,比窦宪还坏…”顿了顿,“有实在证据,证明是郭勋指使的吗?” 张嵩心里一紧,知道皇上点到了关键:直接指证郭勋的证据,确实不硬。郭顺是家奴,王琬是下属,可郭勋完全能推得一干二净。 于是张嵩深吸口气,挺直脊梁道:“陛下明鉴!郭顺是郭勋府里的奴仆,身家性命都捏在侯府手里,若没郭勋点头,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干这偷天换日的事!王琬不过一个卫指挥,若没郭勋在背后撑着,怎敢撒谎骗皇上,用破宅换公署?这都是明摆着的情理!再说兵马司的勘报含糊不清,若不是怕侯府的势,何苦这样?郭勋虽说没亲笔写令,可这事一环扣一环,哪处不指着侯府?他想夺公产肥自己的心思,路上的人都知道!窦宪的祸事,就在眼前,臣等实在是为社稷担心,为陛下担心!” 张嵩也是机灵,避开直接证据的缺漏,只说情理和逻辑,还有郭勋是最大的受益者。 朱厚照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手指在软榻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暖阁里静得落针都能听见,只有席书粗重的喘气声。 朱厚照心里自有盘算:郭勋在御前议事上紧跟自己,况且日本方面还要用他。眼下日本的事就等着日本今年秋天的贡铜和贡银了,不能为这事重罚他,不然日本这方便交给谁?可张嵩、郑一鹏弹劾得在理,证据虽说不铁,郭勋的手脚也确实不干净,若不管,不仅寒了言官的心,更会让勋贵越发没规矩。得找个平衡点… 思虑片刻,朱厚照终于开口道:“这事,朕知道了。郭勋…故意顿了顿,席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张、郑二人则眼都不眨,“身为勋戚,就算有不是,也该自己反省。虎贲左卫是朝廷的公署,哪能私下里换?换出去的地,即刻还回来!卫所仍回原署驻扎。” 席书一听,像听见了救命的圣旨,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了,差点瘫在地上。张嵩、郑一鹏眼里却闪过点失望 —— 皇帝果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郭勋! 朱厚照目光转向席书:“席书身为工部的堂官,对这等关乎朝廷卫所的事,不仔细查,轻率上奏,实在不该。念你们…”看了眼席书花白的头发,“要么是年老疏忽,要么是被下属糊弄,而且事后还知道认错请罪,就严加警告一番!罚三个月俸禄,给你们个教训!往后办事,务必仔细再仔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席书闻言顿时感激得涕泪横流,重重磕头:“臣等叩谢天恩!陛下恩德比海深!臣等一定记着圣训,改过自新,鞠躬尽瘁!” 朱厚照目光扫过张嵩、郑一鹏道:“至于王琬、兵马司勘报官这些人…“挥了挥手,像掸掉些无关紧要的灰,张嵩、郑一鹏瞧在眼里自知皇帝是心虚,“卫所既然还了,他们也算听令办事,虽有不妥,也算有情可原。这事,就到这儿了。其余的,都别再提。” 果然,皇帝的一番话把张嵩、郑一鹏满肚子的激愤和期待,全封死了。他们知道,这是皇上最后的裁决。郭勋一根头发没伤着,工部的大官只挨了点轻罚,几个小喽啰更是直接没事了。 张嵩和郑一鹏心里翻江倒海,又失望又不平,张嵩硬着头道:“陛下刚刚说还要做青天大老爷来断案,臣乞问,有如此断案的么?” 话音一落,郑一鹏瞠目结舌的看着张嵩,就连席书、田春、张大顺等人也是心中暗暗咂舌。这时魏彬也换了身衣服刚踏进来一只脚,闻言又把脚收了回去,站在帘子外面。 朱厚照知道这事儿如果今日不解决,被其他科道知道了估计好不容按下的政潮又被掀起来,于是宽慰道:“尔辈直言,我岂能不知?只是.....”朱厚照尽量将语气放缓些,带着几分无奈:“只是治理天下,如调琴瑟,过刚则易断,过柔则不鸣。郭勋虽有过失,但毕竟是开国勋臣之后,御前会议大臣,若今日严惩,于朝局稳定无益。”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张嵩紧绷的脸:“朕知道你等觉得不公,那郭顺以敝宅换公署,王琬附势妄为,桩桩件件都摆在明处。可若真要一查到底,牵出的何止是这几人?虎贲左卫的军心、工部的体面、勋贵的体面,都要搅成一团乱麻。” “朕说要做青天大老爷,不是不辨是非,而是要懂得什么时候该较真,什么时候该容让。” 朱厚照声音沉了沉,“那卫所既已归还,郭勋的算计落了空,这便是小惩。往后他行事,总得掂量掂量。至于郭顺、王琬之流,虽未明罚,可这桩事传出去,谁还敢再用他们?这便是无声的惩戒。” 张嵩嘴唇动了动,还想争辩,却被郑一鹏悄悄拉了把衣袖。郑一鹏朝他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见好就收 —— 皇上既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再争下去,怕是要弄巧成拙。 朱厚照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又道:“尔等且回去安心供职,只要一心为国,朕自会记在心里。日后若有查实的奸弊,只管上奏,朕绝不护短。只是今日这事,还望体谅朕的难处,暂且按下吧。” 席书人听得这话,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偷偷松了口气。 帘子外的魏彬也悄悄直起腰,知道这场风波算是暂时压下去了。 张嵩胸口仍堵得厉害,却也知道再争无益,只得与郑一鹏一同躬身:“臣…… 遵旨。” 只是那声音里的执拗,终究没完全散去。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9章 徐沟寻证据 暑气蒸腾如釜甑。蝉鸣聒噪撕扯着凝滞的空气,汾河水也泛着恹恹的黄浊。巡按察院后衙书房内,冰山在铜盆中缓慢消融,丝丝凉气却压不住马录心头的燥热与凝重。案头堆积的卷宗,最上面一份,正是薛良泣血控诉的状纸,如烙印灼目。 代州案铁证如山犹能翻覆,李珏、毕昭颟顸媚上,武定侯郭勋如乌云蔽日……此案若不能一举钉死,再无翻身之机! 马录指尖划过卷宗上“张寅”二字,眼中寒光一闪。他深知,欲破此铁幕,必寻得外力,撬开一丝缝隙。勋贵权宦盘踞之地,唯有同样根深蒂固、且无直接利害的乡宦清流,或能吐露几分真言。 “陈安,” 马录沉声唤道。 心腹长随陈安无声趋近:“老爷?” “备一份雅致些的消暑礼,不拘时鲜瓜果、上等松萝。你亲自去,递本官名帖,言明午后本官欲往徐沟拜会常泰常老先生,请教些地方风物。” 马录语速平缓,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案上敲击着,“记住,只言风物,切莫提及张寅半字。常老先生乃致仕给事中,清流耆宿,门生故旧遍及朝野,他若肯开口,一字千金。” “小的明白!” 陈安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午后,骄阳似火。马录轻车简从,一乘青布小轿,悄然出了太原南门,直奔徐沟县。轿帘低垂,隔绝了刺目的阳光与蒸腾的土气,轿厢内却依旧闷热。马录闭目养神,脑中飞速盘算:常泰,弘治朝老臣,曾任户科、刑科给事中,以直谏闻名,致仕归乡多年,德望素着。此老性情刚介,若认定张寅即李福达,当不至于因畏惮权贵而缄口。然……武定侯势焰熏天,他是否愿蹚这浑水? 徐沟常宅,青砖灰瓦,门庭不甚显赫,却自有一股端肃之气。老仆引入,庭院深深,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暑热顿消几分。常泰一身家常葛布道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已在花厅相候。厅内竹帘低垂,置有冰盆,凉意宜人。 “马台端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老朽未能远迎,失礼失礼!” 常泰拱手为礼,声音清朗,目光炯炯打量着这位新任巡按御史。他虽致仕,消息却不闭塞,早知马录代天巡狩,纠劾百司,此番突然造访,绝非只为“请教风物”。 “常老先生折煞下官了!” 马录深深一揖,执礼甚恭,“久仰老先生清望,如雷贯耳。晚辈初临三晋,风土人情多有未谙,俗务缠身,迟至今日方得拜谒,心中实感惶恐。恰逢暑气酷烈,特备些许瓜果新茶,聊表寸心,还望老先生笑纳。” 陈安适时奉上礼盒。 “台端有心了。” 常泰捋须微笑,目光扫过礼盒,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快请入座,看茶!暑热难当,且尝尝老朽自制的酸梅汤,虽不及府上冰饮精洁,倒也生津解渴。” 宾主落座,寒暄片刻地方农事、年景。一盏酸梅汤饮罢,马录觑准时机,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向太原官场人事。他轻叹一声,眉宇间凝着几分忧色:“老先生明鉴,晚辈履新以来,深感三晋地近边陲,民风剽悍,吏治尤需整饬。省城卫戍,关乎根本,太原卫张指挥使寅,身膺重任,不知老先生观其为人、治军如何?晚辈也好心中有数。” 他刻意将“张寅”二字放得平缓,目光却如探针般,锁住常泰的细微神情。 常泰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一丝锐利的光芒倏忽闪过,随即又被惯常的平和掩盖。他缓缓放下茶盏,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花厅内一时只闻窗外聒噪的蝉鸣。 “台端垂询,老朽本不当妄议现任武职。” 常泰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然,台端代天巡狩,掌风宪之权,问及地方守备,老朽既知一二,亦不敢不言。” 他抬眼看着马录,目光坦荡而深邃,“张指挥使……位高权重,在太原,根基深厚,人所共知。至于其治军,倒也未见大的疏失。” 马录心下一沉,莫非此老亦有所顾忌? 正待再探,却听常泰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异常,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钧: “然,老朽归隐林泉,本已不问世事。唯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直视马录,“台端今日既问及此人,老朽便直言相告。坊间多有传闻,沸沸扬扬,指认那张寅,实乃正德年间祸乱三晋、罪大恶极之弥勒教巨寇——李福达!此事,老朽虽无确凿人证物证在手,然……” 常泰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以老朽所知所察,观其行止,听其风声,张寅即李福达,此事——不疑也!” “不疑也!” 三字如同惊雷,在马录耳畔炸响!他心中狂澜顿起,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只眼中精光暴涨,追问道:“老先生此言……可有依据?事关朝廷命官,非同小可!” 常泰捋须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愤懑:“依据?台端岂不闻代州旧案?杜蕙、徐文华、张英,三司会审,铁证如山!姻亲族人指认,岂是空穴来风?奈何……” 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尽在眉宇间的鄙夷与沉重之中,“奈何勋贵之势,只手遮天!黄册可篡,宗谱可伪,指鹿亦可为马!老朽身在乡野,唯余一双老眼,一副枯肠,尚能辨忠奸,明是非!那张寅行走坐卧,眉宇间那股草莽凶戾之气,虽刻意掩饰,焉能尽去?此等化外妖邪,竟窃据卫所高位,手握兵权,实乃三晋之祸,朝廷之羞!老朽每每思之,痛心疾首!然力薄身微,徒呼奈何!” 言罢,重重叹息一声,满是无力回天的苍凉。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10章 黄册证伪人 好一个“不疑也”!好一个“痛心疾首”! 马录心中激荡,常泰的指认虽无新证,但其清誉威望,其斩钉截铁的态度,便是无形的千钧重证!这无疑给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起身,对着常泰郑重一揖:“老先生风骨,心系社稷,下官敬佩!今日一席话,金玉之言,下官铭记于心!” 辞别常泰,马录并未回察院,而是命轿夫转向城南一处清幽宅院。此地主人,乃是正在山西复核刑狱的刑部郎中刘仕,陕西鄜州人,素以刑名精熟、秉性刚直着称。马录与其在京时曾有数面之缘。 通报入内,刘仕迎出书房。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双目有神,身着六品鹭鸶补子青袍,气质干练。书房内堆满卷宗,墨香与汗味混杂。 “马台端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刘仕拱手,语气带着同僚间的熟稔与一丝诧异。他深知巡按御史位尊权重,无事不登三宝殿。 “刘年兄客气了!” 马录还礼,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冒昧叨扰,实因一桩疑案悬于心间,如芒在背。年兄精研刑名,明察秋毫,特来请教。” “哦?” 刘仕目光一凝,“台端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马录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将薛良拦轿告状、其所述李福达特征(耳垂肉瘤、背有逃奴烙印、心口烫疤)、代州案始末、常泰“不疑”之论,以及张寅与武定侯郭勋之姻亲关系,条分缕析,和盘托出。最后,他目光灼灼盯着刘仕:“年兄掌刑部复核,见多识广。依年兄看,此案……是薛良挟仇诬告,抑或……真有其事?那指挥使张寅,是否真为弥勒余孽李福达所冒?” 刘仕听完,面色凝重如铁,久久不语。书房内只闻窗外蝉鸣聒噪,更添烦闷。他起身踱步,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架上划过,仿佛在掂量每一个字的份量。张寅、李福达、武定侯……这潭水太深太浑!马录这是要将天捅个窟窿!我若直言,必卷入旋涡;若虚与委蛇,又枉负刑官之责…… 终于,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马录,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惊疑,有凝重,更有一种职业性的犀利判断:“台端所询,干系重大,下官不敢妄断。”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稳妥的措辞,“然,下官职司刑名,只以常理度之,以人情推之。若薛良纯系诬告,其一介逃奴,焉能知晓‘逃奴烙印’此等勋贵家私密手段?又焉能编造出代州案中姻亲杜文柱、族人李俊当堂指认之细节?更遑论其身上那心口烫疤,惨烈如斯,岂是寻常仇怨可致?此乃其一。” 刘仕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察世情的冷峻:“其二,代州杜蕙、按察徐文华、巡按张英,皆非庸碌之辈。三级风宪,层层勘定,若无如山铁证,岂会轻易坐实一位指挥使之弥勒逆匪身份?彼时翻案之由,‘同名同姓相貌相似’,何其苍白!验身无‘龙虎朱砂’,更属节外生枝!此等翻覆,非有泼天外力,绝难办到!武定侯府……嘿!” 他冷笑一声,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他直视马录,目光如电,最终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结论:“故,下官以为,常老先生所言‘不疑’,非虚也!张寅即李福达,其事——如泰所言!” 他巧妙地借用了常泰的结论,既表达了自己的判断,又未直接点破那令人窒息的“勋贵外力”,这是官场老吏的生存智慧,也是对马录最有力的支持。 “如泰所言!” 马录心中最后一丝犹疑彻底消散,代之以破釜沉舟的决绝!常泰的威望,刘仕的专业判断,相互印证,已为他指明了方向——张寅即李福达,铁案必须重审!而欲钉死此案,仅有人证指认犹嫌不足,必须撬动那看似牢不可破的身份根基——黄册与宗谱! 翌日,巡按察院签押房内,气氛肃杀。马录端坐案后,面色沉静如水。下首侍立着陈安及两名精干书吏。 “张寅冒籍军户,其根脚在五台县黄册。此乃其身份根本,亦是翻案者所恃之‘铁证’。” 马录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陈安,你持本官火牌,亲赴五台县衙,调取张寅所属军户之原始黄册底簿!记住,要底簿!非誊录副本!着五台知县亲自调取,你亲眼盯着!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遵命!” 陈安凛然领命,接过火牌,匆匆而去。 三日后,陈安风尘仆仆赶回,怀中紧抱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包裹打开,是数册纸张泛黄、边缘磨损的厚厚簿籍,散发着陈年的墨香与淡淡的霉味。这正是五台县保存的永乐年间至今的军户黄册原始底簿! 马录屏退闲杂,只留两名心腹书吏。三人围坐案前,开始逐页、逐行、逐字地查阅。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单调的蝉鸣。汗水顺着书吏的鬓角滑落,也浸湿了马录官袍的后背。时间一点点流逝,案头堆积的卷册越来越高。 黄册乃国之根本,篡改不易,必有蛛丝马迹! 马录全神贯注,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登记信息:户主姓名、籍贯、丁口、承袭记录、屯田坐落……事关张寅冒名顶替的那个“张寅”,其家族脉络必须清晰可辨。 突然,一名年轻书吏的手指猛地顿在一行字上,失声低呼:“老爷!您看此处!” 马录与另一书吏立刻凑近。泛黄的纸页上,清晰地记载着: 永乐十六年,军户张寅,原籍太原府阳曲县同戈镇,奉调拨入五台守御千户所,充总旗。子张彦颙,年十六,系次丁。 正统三年,张彦颙袭父职,升试百户。 …… 弘治十三年,张寅(承袭人)袭祖职,仍为试百户。 (此“张寅”即被冒名顶替者) 正德八年,张寅病故,无嗣。该户绝嗣,军职注销。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11章 查清原委事 “张寅病故,无嗣。该户绝嗣,军职注销……” 马录轻声念出这行字,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安:“陈安!本官问你,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年庚几何?” 陈安早已将张寅履历烂熟于心,不假思索答道:“回老爷!张指挥使去岁述职文书载明,现年六十有六!” “六十有六……” 马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手指重重地点在黄册底簿“弘治十三年”的字样上,“弘治十三年,此绝户‘张寅’袭职时,距正德八年其‘病故’尚有十五年!若按张指挥使现年四十七岁推算,弘治十三年时该是多少?” 一语道破天机!签押房内瞬间死寂! 黄册底簿上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真正的军户张寅,早在正德八年就已绝嗣身亡!而如今这位“指挥使张寅”,其年龄与黄册记载的承袭时间存在无法调和的巨大矛盾!他绝不可能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军户张寅!所谓的冒籍顶替,其最根本的“身份证明”,竟是一戳即破的弥天大谎! “好!好一个‘绝嗣’!好一个‘四十有七’!” 马录抚掌冷笑,眼中寒芒四射。这黄册底簿的破绽,如同在铜墙铁壁上凿开了一道裂缝,足以让那冒名者的根基彻底崩塌! 然而,马录并未满足。身份可破,然要坐实其即为李福达,尚需更直接的指认!李福达乃陕西洛川人,其乡音、形貌,唯桑梓故老最为熟稔! “陈安!” 马录再次下令,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以巡按察院八百里加急行文!一檄飞递陕西洛川县衙,命该县知县,速速密访当年熟识李福达(又名李午)之耆老乡绅,不拘人数,需绝对可靠!寻得后,由可靠官差护送,星夜兼程,秘密送来太原!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违令者,以通匪论处!” “第二檄,发往鄜州!着州衙寻访熟知李福达形貌之本地父老,同样秘密送来!记住,要快!要密!” “第三,” 马录目光转向另一书吏,“传本官谕令,着太原府狱,即刻秘密提调在押之李福达族人李大仁、李大义!不审不问,只令其于一静室中,隔帘听一人说话即可!说话者……本官自有安排!” 半月之后,太原城外一处隐秘庄园。戒备森严,飞鸟难入。厅堂之内,光线半明半暗。 马录端坐上首,面色沉凝。下首两侧,坐着七八位风尘仆仆、神情紧张的老者。他们来自陕西洛川与鄜州,都是当年亲见过李福达(李午)的乡老。 厅堂中央,垂着一道厚厚的竹帘。帘后,隐约可见一人身影端坐。 “诸位父老,” 马录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含威仪,“今日请诸位远道而来,实因一桩陈年旧事,关乎朝廷法度,黎民安危。本官无意惊扰乡梓,只需诸位听一听帘后之人言语,凭当年记忆,辨一辨其乡音即可。无论结果如何,本官保诸位平安归乡,另有酬谢。” 他刻意回避了“李福达”之名,只强调“辨乡音”。 安排妥当,马录对帘后微微颔首。 帘后之人轻咳一声,开始用一口浓重的洛川土腔,讲述起当地旧年风物,田亩收成,家长里短。其声调、用词、乃至一些独特的口音转折,皆是地道的洛川味道。 堂下洛川来的几位老者,初时还带着几分旅途劳顿的茫然与拘谨。然而,当帘后那熟悉的乡音响起,尤其是几个极具洛川地方特色的俚语词汇和独特的音调拐弯钻入耳中时,他们的脸色骤然大变!几人身体前倾,耳朵几乎竖了起来,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却不敢出声。 来自鄜州的老者,虽不如洛川人感受强烈,但也频频点头,露出“确是陕地乡音,尤近洛川”的神色。 马录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已然雪亮。他沉声问道:“诸位父老,此人之乡音,可熟稔否?可辨得出处?” 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洛川老者,颤巍巍站起身,老泪纵横,对着马录深深一揖,声音哽咽而笃定:“青天大老爷!错不了!错不了啊!这腔调……这说话的神气……活脱脱就是当年那洛川的李午!老汉我……我当年还卖与他家柴禾!他便是烧成了灰,老汉也认得这声音!就是他!李午!李福达啊!” 他身旁几位洛川老者也纷纷点头,抹着眼泪,低声附和:“是咧,是咧!就是他!” 几乎同时,庄园另一处静室。李大仁、李大义被带入,手足皆带镣铐,形容憔悴。二人茫然四顾,不知何意。室内只设一椅,一道竹帘隔开内外。 少顷,竹帘外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询问的却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声音不高,但传入李大仁、李大义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 李大义猛地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射出极度的恐惧,如同白日见鬼!他下意识地想要张口惊呼,却被旁边的李大仁死死一把捂住嘴!李大仁亦是浑身剧震,面无人色,但眼中除了恐惧,更有一丝绝望的凶狠,他死死瞪着弟弟,用眼神示意噤声!兄弟二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地,筛糠般抖成一团,那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与辨识,已无需任何言语! 当两份密报几乎同时呈送到马录案头——洛川、鄜州父老异口同声指认帘后(马录特意安排的洛川籍老吏)乡音“活脱脱就是李午(李福达)”,以及李大仁、李大义兄弟隔帘听声后“骇怖欲绝,状如见鬼”——马录缓缓合上了手中的卷宗。 窗外,六月的惊雷滚滚而过,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他沉毅如铁的脸庞。一切迷雾散尽,铁证环环相扣,再无转圜余地! 黄册、常泰、刘仕、洛鄜父老的人证、亲族反应,三条铁链,已将那冒名顶替、血债累累的巨寇李福达,死死锁在了审判台上!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12章 武定昏招出 暑气蒸腾如笼。武定侯府深宅之内,冰山在青铜兽炉中缓慢消融,丝丝凉气却压不住郭勋心头的烦躁。 这些日子真是邪了门了,先是侵占虎贲左卫房舍的事儿被张嵩和郑一鹏捅到了御前,皇帝虽然没传自己进宫,但是事后宫里传出消息,待席书、张嵩和郑一鹏退出殿后,皇帝起的将茶杯给摔了。 他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罗汉榻上,身着冰蚕丝常服,指尖捻着一串油亮的伽楠香佛珠,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鸷。 窗外蝉鸣聒噪,更添几分烦闷。 “侯爷,” 心腹管家轻手轻脚趋近,双手捧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声音压得极低,“太原,八百里加急,张指挥使的亲笔。” 郭勋眼皮微抬,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闪过。他接过信,挥退左右。指尖挑开火漆,展开信笺。字迹略显潦草,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仓惶与惊惧: 卑职张寅泣血百拜侯爷尊前: 惊闻新任巡按马录,阴鸷狠戾,竟于暗中重启正德十八年旧案!其遣心腹密查五台黄册底簿,更以卑职乡音为饵,秘召陕西洛川、鄜州刁民老朽入晋指认!又提审犬子大仁、大义,施以诡计,意欲坐实卑职乃李福达之污名!其用心之毒,手段之诡,令人发指! 卑职蒙侯爷再造之恩,方有今日,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然马录此獠,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穷追猛打,所图非仅卑职一人,实乃欲借卑职项上人头,攀扯侯爷清誉,动摇侯府根基!此风若长,侯爷威严何存?阖府上下,何以自处? 伏乞侯爷念及昔日情分,怜卑职一片赤诚,速施援手!或致书训诫马录,令其知难而退;或于御前缓颊,将此案压下。卑职阖家性命,尽悬于侯爷一念之间!惶悚待命,泣血再拜! 卑职 寅 顿首百叩 “砰!” 一声闷响!郭勋手中的伽楠香串狠狠砸在黄花梨炕几上,上好的珠子顿时崩裂数颗,四散飞溅! “马——录!” 郭勋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额角青筋暴跳,眼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喷薄而出!那张保养得宜的贵戚面庞,此刻因暴怒而扭曲狰狞,“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悖之徒!区区五品巡按,安敢如此!查黄册?召刁民?提审人犯?步步紧逼,招招致命!这是要掘根!是要打本侯的脸!” 他猛地站起身,在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厅堂内焦躁地踱步。 这个案子不是结了么?怎么又翻出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张寅的底细,他如果知道,自己就真完了。 只是张寅不能倒!张寅若倒,拔出萝卜带出泥,他郭勋也必然惹一身腥臊! 更可恨的是,马录此举,分明是借题发挥,挑战他武定侯府的权威!一个御史,竟敢将刀锋指向天子近臣?!此风绝不可长! 王升虽然办了事,却没办成。 还有这张嵩和郑一鹏。 现在又来了马录。 真是流年不利,自己今年犯小人? 郭勋强忍着慌乱,让自己静下心来。这件事绝对不能捅到御前。 只是该怎么办?得好好想想。 训诫?压下? 郭勋停下脚步,眼中寒光闪烁。张寅这蠢货,已被吓破了胆!马录既已查到如此地步,岂是区区训诫能挡?唯有以势压之!以他武定侯的赫赫威名,天子近臣的煊赫地位,一封书信,便是千钧重担!他马录纵有十分胆气,也要掂量掂量,是否扛得起得罪本爵的后果!他这顶乌纱,还想不想戴?! “郭福!” 郭勋厉声喝道。 “在!” 一仆人郭福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门口,躬身垂手。 “备笔墨!吾要亲自给那马录修书!” 郭勋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就用那御赐的‘金粟笺’!让他知道知道分量!” 千里之外的太原,巡按察院签押房。同样闷热难当,冰山融化的水滴落在铜盆中,发出单调的“滴答”声。马录正伏案疾书,整理着关于张寅(李福达)身份、罪行的一应铁证。洛川、鄜州父老的具结画押文书,五台黄册底簿关键页的摹本,李大仁、李大义惊骇反应的记录……一桩桩,一件件,厚厚一叠,触目惊心。窗外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隐隐有闷雷滚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陈安悄然入内,面色凝重,双手捧上一个异常考究的紫檀木盒,盒面錾刻着繁复的云龙纹,仅这盒子便价值不菲。“老爷,京师,武定侯府,八百里加急递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马录笔锋一顿,一滴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如同不祥的预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彰显着无上权势的紫檀木盒上,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放下。” 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陈安将木盒轻轻置于案头,垂手退至一旁。 马录没有立刻去碰那盒子,而是凝视着它,心中狂喜。郭勋……终于坐不住了!这般急切,这般张扬,恰恰证明了张寅就是李福达!也证明了他郭勋与此獠,早已是休戚与共,沆瀣一气!这盒子里的东西,必然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说情嘱免之词!好一个武定侯!好一个天子近臣!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包庇朝廷通缉多年、血债累累的弥勒巨寇!视国法如无物,置天理于何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胸中一股郁积已久的怒火,如同压抑的火山,在此刻被这紫檀木盒彻底点燃!他猛地伸手,“啪”地一声掀开盒盖!里面并无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折叠整齐、在灯光下隐隐泛着金辉的御赐“金粟笺”!纸上墨迹饱满,力透纸背,正是郭勋亲笔: 巡按山西监察御史马录台鉴: 惊闻台端抵晋伊始,即戮力王事,风尘劳顿,本爵心甚慰之。山西地近边陲,军政繁剧,尤赖台端与地方文武同心戮力,共保无虞。 近闻台端复查太原卫指挥张寅旧案。张寅者,本爵亦略有所知,乃勤勉忠谨之将,镇守太原多年,颇着劳绩。其早年或有微瑕,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其已洗心革面,为国效力久矣。台端风宪清严,本爵素所钦敬。然法理之外,亦有人情;纠劾之时,当察其本心,观其后效。 张寅一案,代州旧审已明,李珏、毕昭诸公亦早有定论。今若因一二刁民挟怨攀诬,或捕风捉影之词,便重启干戈,深文周纳,恐非朝廷爱惜将才、安定地方之本意。且易致物议沸腾,军心浮动,于边备大局有损无益。 本爵念及台端忠勤体国,故不避嫌疑,致书直言。望台端明察秋毫之余,亦能权衡利弊,体察上意,以大局为重。张寅之事,若能网开一面,予其自新之路,则朝廷得保全一良将,地方亦免震荡之虞。本爵感念台端之情,自当铭记于心,他日必有以报。 若台端执意深究,恐非智者所为。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然天威难测,福祸自招,还望台端三思而后行,勿谓言之不预也! 武定侯 郭勋 手书 字字冠冕堂皇,句句绵里藏针!先是居高临下的“慰勉”,接着为张寅涂脂抹粉、开脱罪责,将铁证污蔑为“刁民挟怨”、“捕风捉影”,将代州冤案奉为圭臬,最后更是赤裸裸的威胁——“网开一面,必有以报”;“执意深究,福祸自招”!那“勿谓言之不预”六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寒光凛冽! “好一个‘网开一面’!好一个‘福祸自招’!” 马录猛地将金粟笺拍在桌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遏制的滔天义愤直冲顶门!清癯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双目圆睁,几欲喷火! 郭勋!你食君之禄,世受国恩!身为勋戚之首,天子近臣,不思忠君报国,整肃纲纪,竟为一己私利,包庇巨寇,颠倒黑白!视朝廷法度为儿戏,以侯爵威势压风宪!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王法?!张寅(李福达)手上沾满无辜百姓鲜血,屠庄灭门,宣扬邪法,冒名窃位,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此等十恶不赦之徒,在你口中竟成了‘勤勉忠谨’、‘良将’?!要我‘网开一面’?休想!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13章 大风忽骤起 “必有以报”?“福祸自招”?哈哈!好大的威风!好重的煞气!你郭勋真当这大明朝堂是你武定侯府的后花园不成?!真当我马录是那畏权惧势、苟且偷生的蝇营狗苟之辈?! “备——纸——墨!” 马录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迸出,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与雷霆万钧的怒意!他一把推开案头堆积的卷宗,铺开一张特制的、用于弹劾重臣的加厚素白奏疏纸! 陈安从未见过自家老爷如此盛怒,如此决绝,连忙取来上好的徽墨与紫狼毫,亲自研磨。墨汁浓黑如漆,在砚池中翻滚,如同主人胸中沸腾的怒火与杀意。 马录提笔在手,饱蘸浓墨。笔尖悬于纸上,微微颤抖,那不是畏惧,而是积蓄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瞬间照亮了他须发戟张、怒目圆睁的面容!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如同天鼓震怒,轰然炸响!震得窗棂簌簌,梁尘暗落! 就在这惊雷炸响的瞬间,马录的笔锋,挟带着满腔的义愤与御史的铮铮铁骨,重重落下!墨迹如刀,力透纸背: 臣,巡按山西监察御史马录,谨昧死百拜,劾奏: 一、劾武定侯郭勋,身受国恩,位列勋戚,不思忠君报国,反行包庇巨恶、藐视国法、干预风宪之滔天大罪! 查山西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其真实身份乃朝廷通缉多年、罪大恶极之弥勒教巨寇李福达(又名李午)。该犯昔年啸聚山林,攻城掠地,屠戮百姓(如正德十年交城赵家庄灭门惨案),宣扬邪法,罪不容诛!更胆大包天,冒名已故军户张寅,欺君罔上,窃据卫所高位,手握兵权,遗祸无穷!臣奉旨巡按,详查此案,铁证如山: (甲)福达在京朦胧以张寅姓名,假称系援例监生,径赴顺天府纳银四百八十两,上纳山西太原左卫指挥使职?。工部给有札付收执。见在彼有未到听选官傅文相,在京城约同韩良相等,各出银一钱,与福达送轴,作贺会酒讫。 (乙)臣密咨致仕刑科给事中常泰、刑部谳狱郎中刘仕,二公皆明察秋毫,指认张寅即李福达“不疑”! (丙)臣檄取陕西洛川、鄜州熟识李福达之乡绅耆老,秘密入晋,隔帘听辨张寅(由臣安排洛川籍吏员代诵其惯用语句),众乡老异口同声,指认其乡音形貌“活脱脱即李午(李福达)无疑”! (丁)提审李福达亲子李大仁、李大义,隔帘闻其父(吏员代诵)之声,骇怖欲绝,状如见鬼,其情其状,非父子至亲,焉能如此? 二、劾郭勋包庇之罪! 福达不合计令男李大仁不合央求,武定侯郭勋不合依听,就行写书一纸,内称张寅是伊旧识,被人诬告,不过因疾其富,乞矜宥等语,并香封作一封,顺赍前来,赴臣处投递嘱托。当蒙拆看,惊疑吊卷,查知福达系薛良讦告妖术惑众贻患,改名外匿,郭勋写书恳嘱,恐有指名诓骗等情。 三、请旨! 李福达(张寅)所犯谋反、杀人、纵火、邪教惑众、欺君罔上等诸罪,证据确凿,依《大明律》,当处凌迟极刑,妻妾子女、家产没官!武定侯郭勋,包庇巨寇,威逼御史,藐视国法,罪同谋逆!请陛下敕下三法司,严加会审,明正典刑!以彰天理,以肃纲纪!臣虽万死,不敢顾惜! 谨将郭勋原书一并封进,伏乞圣鉴! 巡按山西监察御史 臣 马录 昧死谨奏 笔走龙蛇,墨汁飞溅!马录胸中块垒,尽付笔端!字字如刀,句句似箭!将李福达的累累罪行与郭勋的包庇威逼,昭然揭示于青天白日之下!写到激愤处,墨点溅上衣襟,亦浑然不觉! “取巡抚关防来!” 马录掷笔,声如金石! “是!” 陈安凛然,飞速取来山西巡抚江潮的印匣。马录作为巡按,有会同巡抚上奏之权。他取出江潮的关防大印,蘸满朱砂,在那字字泣血的奏疏末尾,在那“巡按山西监察御史 臣 马录”的名字之后,重重钤下!鲜红的印文,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淋漓的鲜血! 接着,他亲手将郭勋那封金粟笺说情书,作为最关键的罪证,附于奏疏之后。两封书信,一白一金,一刚正一阴鸷,形成了最强烈的讽刺与控诉! “封!” 马录将奏疏与附件装入特制的加急题本匣内,亲手以火漆密封,盖上巡按御史的紧急印信! “陈安!” “小的在!” “持此匣,交驿丞!以巡按察院最高规格,八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沿途换马不换人,星夜兼程,不得有片刻延误!告诉驿丞,此乃关乎社稷安危、国法存续之重案!若有差池,本官唯他是问,尔等亦难逃干系!” 马录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遵命!” 陈安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仿佛燃烧着火焰的奏匣,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赤心与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转身飞奔而出! 马录独立于签押房窗前。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大地,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电闪雷鸣,撕裂长空,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污浊荡涤干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望着那漫天雨幕,胸中激荡着悲愤、决绝,更有一份凛然正气直冲云霄!这封奏疏,如同他亲手点燃的惊雷,已挟带着万钧之势,撕裂了山西的沉沉黑幕,直向那京师的权力巅峰,轰然劈去! 数日后,京师,武定侯府。 暴雨初歇,空气潮湿闷热。郭勋正与几位清客在花厅赏鉴新得的古画,强作悠闲。管家郭福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行礼,声音带着哭腔:“侯……侯爷!大事不好!通政司……通政司传出消息!山西巡按马录,会同巡抚江潮,八百里加急飞章入京!弹……弹劾……” “弹劾谁?!” 郭勋心中猛地一沉,厉声喝道,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弹劾侯爷您……包庇巨寇李福达!威逼御史!藐视国法!罪……罪同谋逆!” 郭福几乎瘫软在地,“奏疏里……还附上了侯爷您……您写给马录的那封书信!一字不落!已经……已经直达天听了!” “什——么?!” 郭勋如遭雷击,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晃了几晃,猛地向后跌坐在太师椅中!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再无半分侯爵的雍容气度,只剩下无边的惊骇、羞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马录!好你个马录!竟敢……竟敢如此!将本爵的书信公之于众?!他这是要鱼死网破!要拉着本爵一起下地狱! 郭勋的脑子嗡嗡作响,马录奏疏中那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更可怕的是,他亲笔所书的那封“金粟笺”,那带着威胁的“福祸自招”、“勿谓言之不预”,此刻成了钉死他罪名的最强铁证!这已不是简单的说情,这是公然对抗朝廷法度!是授人以柄! “侯爷!侯爷!” 清客们惊慌失措,连忙上前搀扶。 郭勋猛地推开众人,眼中爆射出困兽般的凶光,声音嘶哑而扭曲:“慌什么!本爵……本爵乃世袭侯爵!天子近臣!岂是一个小小御史能扳倒的?!备轿!不!备马!本爵要立刻进宫!面圣!自有分说!” 他强撑着站起,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慌乱,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一场远比山西风雨更猛烈、更凶险的朝堂风暴,已经随着马录那道八百里加急的奏疏,在紫禁城的深宫内,轰然降临!而风暴的中心,正是他武定侯郭勋!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14章 吹乱朝堂局 朱厚照身着明黄常服,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疏,指尖朱笔悬停,目光落在刚刚由司礼监文书太监张大顺亲自呈上的一份异常厚实的加急题本匣上。 匣为黑漆描金,封口火漆上赫然钤着“巡按山西监察御史关防”与“山西巡抚关防”两方朱红大印,旁边更贴着数道代表最高紧急等级的“八百里加急”红签,刺目非常。 “主子爷,山西巡按马录、巡抚江潮联名八百里加急密奏,言有惊天逆案,关乎社稷根本,十万火急,奴婢不敢耽搁。” 张大顺躬身谨慎的说着。 “哦?” 朱厚照眉头微挑,放下朱笔。最近京师被闹得沸沸扬扬,难道地方衙门也准备掺合不成。“关乎社稷根本?呈上来。” 张大顺小心翼翼开启漆封,取出厚厚一叠奏疏并附件。朱厚照展开那素白坚韧的题本纸,马录那力透纸背、字字如刀的弹劾奏章瞬间映入眼帘: 臣,巡按山西监察御史马录,巡抚山西都御史江潮,谨昧死百拜,劾奏:武定侯郭勋包庇巨寇、藐视国法、干预风宪…… 随着目光逐行下移,朱厚照的脸色由初时的凝重,渐次转为惊愕,继而化为铁青!那奏章如同剥茧抽丝,将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实为弥勒巨寇李福达的铁证:黄册年龄破绽、洛鄜父老指认、亲子骇怖反应、常泰刘仕证言等条分缕析,昭然若揭!更触目惊心的是,奏章后半段直指武定侯郭勋,不仅详述其与李福达的姻亲关系,更将其亲笔所书、威逼利诱马录的说情信件全文抄录附后!那“网开一面,必有以报”、“执意深究,福祸自招”、“勿谓言之不预”等语,在御览之下,显得格外刺眼、嚣张! “砰!” 朱厚照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山摇,墨汁飞溅!暖阁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伏于地,噤若寒蝉。 “好!好一个‘勤勉忠谨’的良将!好一个‘必有以报’的武定侯!” 朱厚照的声音如同数九的寒风,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震怒,他抓起那封作为附件的“金粟笺”,郭勋那熟悉的、带着勋贵倨傲的笔迹此刻看来无比扎眼,“郭勋!尔世受国恩!竟敢如此!包庇十恶巨寇,视朕之法度如无物!更敢以侯爵之威,胁迫朕之风宪官?!尔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兜不住了,原先王升的御前召对,还能替他瞒着,如今整个山西官场恐怕都知道了,怎么瞒,怎么保?怪不得要运作一番给太原卫谋个修缮城墙的事呢,原来在这里呢! 一时气急,脑袋有晕,血压都被怼上来了! 暖阁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只剩下朱厚照粗重的喘息声和那封“金粟笺”在他手中被攥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李福达……弥勒教巨寇!屠戮百姓,祸乱地方,竟敢冒名窃据卫所兵权!郭勋……朕待尔不满,倚为勋戚柱石,尔竟敢与之沆瀣一气,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士可忍孰不可忍!此风若长,纲纪何在?皇权威严何在?! 怒火在胸中翻腾,但朱厚照早已不同以往,此时并未完全失去理智。自己下一步要改虎贲卫为虎贲营,这时候还要仰仗勋戚,而且此时处置郭勋估计日本方面朝臣也会揪着不放,还顺带着佛郎机的合约,以及关联着苏州织造衙门、市舶司、皇商局、陕西织造衙门,张璁、桂萼、梁材、夏言、秦金、王宪、王琼等人和事都要玩完,不行,处置需慎之又慎。 朱厚照强压怒火,目光扫过奏疏末尾马录、江潮的署名及鲜红的巡抚关防印记,声音冷冽如刀:“张大顺!” “奴婢在!” 张大顺连忙叩首。 “将此案所有文书、附件,即刻下发都察院!谕令左都御史金献民:着都察院严加复核马录、江潮所奏一切情由、证据,务求确凿无疑!尤其是郭勋笔迹真伪,给朕细细勘验!限期三日,据实回奏!不得有丝毫徇私枉法!” 朱厚照的旨意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奴婢遵旨!” 张大顺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如同烫手山芋般的卷宗匣子,躬身疾步退出。 都察院,人称“风宪总司”。左都御史金献民的衙署内,此刻气氛凝重更胜乾清宫。冰山融化的水滴声显得格外清晰。金献民端坐案后,此刻的他,如同一尊历经风雨的古松。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马录、江潮的弹劾奏章及所有附件,还有张大顺亲传的皇帝口谕。 几位掌道御史及精熟刑名、笔迹的资深御史围坐两侧,屏息凝神,仔细传阅着每一份文书。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诸公,” 金献民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无形的威压,“此案干系之重,牵涉之广,毋庸老夫赘言。陛下亲谕,严加复核,务求确凿。吾辈身为天子耳目,执掌风宪,此刻便是砥柱中流!须得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一丝一毫也错漏不得!” 他目光扫过众人,“先从最要紧处着手——武定侯郭勋那封‘金粟笺’,笔迹真伪,给老夫一寸一寸地比!” “是!总宪!” 负责笔迹核验的御史肃然领命。立刻有人取来都察院存档的、郭勋历年上奏的题本、谢恩本子数份。两相对照,在数盏明亮的羊角灯下,用特制的放大水晶片,逐字、逐划、乃至墨色浓淡、起笔收锋的习惯,进行着毫厘必究的比对。 时间一点点流逝,衙署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悬着。金献民闭目养神,手指却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显是内心绝不平静。 郭勋还算老实,只不过最近因为侵占虎贲左卫衙署的事儿,闹得焦头烂额,看皇帝的处置,显然是有心包庇,这也是朝野皆知。然其竟敢包庇巨寇至此地步? 马录此子,素称刚烈,此番莫非真是捅破了天?若笔迹属实…… “总宪!” 负责笔迹的御史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肯定,“经下官等反复勘验,比照七份存档笔迹,此封‘金粟笺’书信,确系武定侯郭勋亲笔无疑!其‘勋’字末笔上挑的弧度、‘之’字横折处的顿挫、乃至整篇行文间那股倨傲之气,皆与存档笔迹特征完全吻合,绝非他人摹仿可成!” 金献民猛地睁开眼,精光一闪!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继续!复核马录所奏李福达罪证!”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4章 叫他回家 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一直兴致乏乏,当然身边人也都知道皇帝为何这样。回到了暖阁里,朱厚照对着他们道:“你们不要跟来,我自己静一会儿。” 苏进、刘全忠闻言也不敢离开太远,就在门前守着。一会儿陈敬回来了,二人趁此间隙,将陈敬请至一边,苏进小声将事情描述了一番。 陈敬闻言看着苏进,问道:“万岁爷让我处置他们了吗?” 苏进道:“并无,只是这群奴婢惹的主子不痛快,不应该略施惩戒吗?宫里的规矩还要不要?” 陈敬又看了一眼刘全忠,心中骂道:“真是蠢笨,万岁爷就是规矩!”于是对着苏进道:“万岁爷口含天宪,他老人家都说算了,你却让我打死他们,你怎么想的?” 苏进闻言讪讪道:“您瞧我,我是急火攻心,糊涂了脑子了。” 陈敬不再理睬他,而是转身又出去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对着苏进说:“我叫了太医院的人过来,我们小心着为好。” 苏进闻言点头道:“是,还是您想的周到。” 刘全忠也道:“知道了,干爹。” 陈敬点点头便转身掀开竹帘进了里间去,苏进本想伸手阻拦,却还是作罢,心中暗道:“不能在得罪他了。” 朱厚照见是陈敬进来便不满道:“不是说了不要跟来?” 陈敬见朱厚照还好,心中送了一口气才答道:“奴婢是来复命的。”说着便跪下磕头道:“主子爷是怎么了?奴婢只是出去传了旨,谁惹您不痛快了,您告诉奴婢,奴婢去给您出气去。” 朱厚照躺在榻上,本来也没有什么了,听闻陈敬这样说,笑道:“还是你贴心,内阁和英国公怎么说?” 陈敬仍是跪在地上道:“回主子爷的话,内阁杨先生问:‘怎么忽地不开了?’奴婢答:‘不知。’杨先生又问:‘是不是瞧着天不好,陛下想歇了?’奴婢仍答:‘不知’,杨先生这才作罢。” 朱厚照笑笑道:“你没说我召见了定国公和户部侍郎?” 陈敬道:“他们早晚知道,但是却不能从奴婢嘴里说出这话来。” 朱厚照点点头,又问道:“英国公呢?” 陈敬道:“英国公只说道代问圣安,就无其他了。” “他倒是悠闲,做得了个安乐公。”朱厚照打趣道,“你起来吧。” 陈敬从地上起来后道:“主子爷,这话到奴婢这里就打住了,安乐公这称号奴婢听过话本,这不是蜀汉的后主刘禅归降魏国的封号吗?要是英国公听到了,心里不大乐意事小,外面又该在主子耳边聒噪了。” 朱厚照道:“英国公为何不乐意?” 陈敬笑着道:“万岁爷您是天子,英国公祖上何等英武,是随着太宗皇帝爷爷出生入死的,您叫他安乐公,他估计就该身披铠甲,去找鞑靼人的麻烦了。” “哈哈....”朱厚照闻言笑道,“你这奴婢,算了,我们主仆不能在这里寻国家大臣的玩笑。” 正说着,苏进进来道:“万岁爷,太医院来人了。” 朱厚照闻言道:“他们怎么来了?” 陈敬道:“回主子爷的话,是奴婢喊来的,这天真是邪门,所以才请了太医来问安诊脉。” 朱厚照道:“宣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太医院来了四名太医进了暖阁里便叩拜行礼,朱厚照坐起笑着对吴杰几人道:“你瞧,还要麻烦你们来一趟。且起来吧” 太医院众人谢恩起身后,吴杰道:“万岁爷,日常问安请脉,总借口政务繁忙,今日臣瞧着内阁未至,内心反而欢喜起来,许臣给万岁请脉吧。” 朱厚照闻言便伸出胳膊,众人赶紧跪在面前,为皇帝诊脉。 片刻后,吴杰道:“万岁且放宽心,圣体只是有些内热,臣开了方子就行。”于是便躬身退出。 朱厚照再次躺在榻上道:“你看,没甚大事,搅得众人不得安宁。” 陈敬却是笑道:“刚刚吴院使不是说了,主子爷有内热。” 朱厚照也笑道:“一会儿估计整个后宫都知道了。” 陈敬蹲下来,给朱厚照捏着腿道:“这是关心主子,心里装着主子,才会这般。” 朱厚照看着陈敬,冷不丁问道:“宫里衙门很缺钱吗?” 陈敬手中动作并没有停下来,答道:“月月领有禄米、钱,按理说是不缺钱的,可是进了宫来哪个不是想某个出路来的?” 这话算是默认了。 陈敬接着道:“所以宫里面小的总盼着中秋、万寿、圣旦、正旦几个节日,好得了宫里贵人的赏赐。” 朱厚照坐了起来,问道:“所以朕不做什么节,是不是就会对我有怨言?” 陈敬却是正色道:“主子爷,这是哪里话?我们做奴婢的怎么敢有这般想法?真有的话,天立时殛了奴婢。” 朱厚照不再追问了,他知道为什么宫里的宦官喜欢去勋贵、外戚家传旨?就是因为可以获得好处。 什么镇守太监、织造局太监皆是如此,正如文官一般,他们作为皇家的奴婢,当然要索取好处,有时索取好处也是地位的象征。 现在也就面前的几个得势的太监受贿不再明目张胆的索要宫里的孝敬之外,估计其余的多多少少都会索取,就连刘全忠估计也不例外,瞧这人都胖起来了!伙食肯定好啊。 这就是治理成本的问题了,作为皇帝,你用哪个势力,哪个势力就会依仗皇帝索取好处。 “天下钱财皆有定数,不在官,便在民。”朱厚照喃喃自语道,“不过这句话有问题,天下钱财有时不在官、也不在民,而在食利之人,那些豪绅、世家!” 接着朱厚照对着陈敬道:“你们是忠心的,我知道,都放宽心,好好办差,日后莫被科道、御史抓了把柄就行。”对着帘外的人喊道:“刘全忠!” 刘全忠忙进来道:“万岁爷吩咐。” “去,叫张雄回家来!他人在外面野够了,也该回来了!”朱厚照坐在御榻上愤愤然道。 刘全忠闻言道:“奴婢这就去。”便一溜烟跑了去。 陈敬闻言心中暗道:“老张要倒霉!我没说啥啊?”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72章 王官父卒 正待走近,这时有一番子走进道:“田大珰,这王官和协办学士夏言是同科进士嘞,后来夏学士去浙江丈田,当时王堂出力甚大,大珰何不去让夏言去做这事?” 田春心中一动,便道:“我和夏言不熟啊。” 那番子谄媚笑道:“大珰,您不熟,有人熟啊。” “谁?” “苏太监啊。”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田春头上,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冷冷地盯着那番子道:“如果苏太监不同意怎么办?” 那番子笑道:“您老掌管东厂,也入了司礼监,刚刚得了圣宠,他能和您争?他敢和您争?他敢得罪您?” 田春闻言笑笑,抚摸着那番子的脸,“哎呀,我怎么没发现,你怎么那么可人儿?” “小的多谢大珰抬举。” 这边话音刚落,“啪”一声,那番子立马捂着脸,满眼的惊恐。 田春恶狠狠地指着他道:“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有一个算一个,你们是想让你们苏大珰官复原职吧?呸!我还没怎么着,你们倒是给我设埋伏了!你们最好都老实点!” 田春的手劲非常大,打的那番子捂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很明显,这群番子估计还正怀念苏进的好呢,想方设法让苏进弥补罪过。 田春指着其中几个人道:“你们先回去,我回去再发落你们,你们几个跟着我去夏学士家!” 田春脑子里还想着另一件事就是这事儿是否牵涉了官员之间的斗争。王官在监察御史任上,弹劾过不少官员,如今那些人趁此机会报复,也是有可能的。于是带领几人又去了夏言府上。 夏言接到下人来报,说新任司礼监太监田春拜见,惊的是夏言满心疑惑,自己从未和此人来往过,无缘无故怎么会来拜见自己。 待将田春迎进府内,主客并行至堂屋,寒暄过后,田春便开门见山道:“学士有难,我特来相助!” 夏言闻言却是抚须不语,心中不免骂道:“狗太监,一上任就敢来我这里打秋风。” 田春见夏言不理睬自己于是道:“有件事我不说不行,夏学士正德十六年清丈田亩,扬名海内,朝野谁不知夏学士威名,只是我也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您同窗好友又是您清丈田亩时的得力之人,遭人陷害,您管不管?” 夏言闻言顿时大惊,忙问道:“王官?他怎么了,我身在内阁未见有关他的劾本啊?” 田春道:“王官清正廉洁,但是他老父忒俗,着了别人的道,收了贿赂,给罪臣种勋谋求退路,您也知道,他们家是宁夏人,怎么能免俗,却不曾想一封举报信报到了东厂,万岁爷得知,忧心忡忡,我身为奴婢当为主子解忧,所以特来拜访,您做好准备。” 夏言闻言心中明白了三分,苏进被免职,估计和此事有关系,只是细节自己不知道而已。于是抱拳道:“刚刚多有失礼,还望恕罪。” 田春却是立马起身道:“我还有事,得回宫里,这次事发突然,我初到东厂,不知东厂衙门深浅,所以只能亲自来报。” 夏言闻言心中更是信了三分,于是道:“多谢。” 待送走田春,夏言万分纠结,弹劾王官,再连累自己,自己没什么,但是自己是支持丈田的,如果耽误了皇帝的丈田大事,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田春冒天下之大不违,偷偷来见自己,是不是有皇帝授意尚未可知,但是这自己必须要有所行动,上本求情?那岂不是正中下怀?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儿还是在王官父亲身上,于是便二话不说去了王府。 待去了王官府上,夏言因多次来拜访,双方很是熟络,夏言也不客气,便道:“世翁,我有密闻,望世翁莫要隐瞒。” 王文进心中一惊忙问道:“怎么了个事?” 夏言便道:“您是不是受了宁夏那边的......” 王文进连忙摆手道:“我可从未收过什么钱财。” 夏言闻言心中更加确信,这老头儿真是糊涂人。便道:“世翁,我从未说过您收过什么钱财啊。” 王文进见事情败露便道:“这事你如何得知?” 夏言眼中满是痛楚:“不仅是我,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了,世翁,你糊涂啊!他在外面做官,你便要在家安分守己,不说给他助力,不招事就是大功一件,如今你怎么能犯下这种大错?” 王文进闻言又急又臊,老泪纵横,颤声道:“夏学士,我也是没办法啊。我们王家在宁夏,虽说祖上是从关中迁来的,但这些年总被本地人排挤。多亏他们种家帮衬,再说乡里乡亲,这才... 这才收了人家的银子,帮他疏通关系。" “世翁,你可知道,你这一收,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啊!”夏言哽咽道,“到时候锦衣卫派了人来查,您和您儿子怕是难逃罪责了。” 王文进见状,心中大急,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道:“夏学士,这是我写的供状,你拿去交给万岁爷,就说都是我一人所为,与王官无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夏言接过供状,看着上面王文进颤抖的字迹,心中大定,看来这王文进不傻,早早就谋好了退路。可是他知道,即便王文进承担了所有罪责,王官作为儿子,也难辞其咎,尤其是在讲究 “忠孝”的官场,这罪名足以让他永无翻身之日。于是道:“世翁,不是小侄唐突,您这供状救不了他啊。” 王文进见状顿时方寸大乱,连忙问道:“为何?” 夏言便道:“世翁,父亲犯了错,作为儿子能难辞其咎嘛?朝野能容的下他吗?仕林能容得下他吗?不仅是他,日后您孙子,重孙子,你们家还有机会再能参加科考吗?” 王文进闻言更是大惊:“该如何是好?” 夏言便道:“这....这.....世翁,我只能回护,但是却帮不了惟人。世翁不知听到过这个故事吗?春秋有石奢者,楚昭王相。其人坚直廉正,无所阿避。行县,路见杀人者,追之发现乃其父也。于是就绑了其父而还把自己也绑了起来。使人言之楚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楚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惟人身为御史,当如何?” 王文进一听儿子要因自己的过错还有可能自杀,便道:“要死也是我死,怎么能害了王官啊!”说完大哭起来。 夏言又哽咽道:“可事情就是这样啊,惟人刚正,恐有此祸啊。”又宽慰王文进一会儿,便告退。行至大门时还听到王文进大哭:此我之罪也。 不久,传来消息,王官父王文进卒。 消息传到浙江,王官上疏请求守孝。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9章 徐沟寻证据 暑气蒸腾如釜甑。蝉鸣聒噪撕扯着凝滞的空气,汾河水也泛着恹恹的黄浊。巡按察院后衙书房内,冰山在铜盆中缓慢消融,丝丝凉气却压不住马录心头的燥热与凝重。案头堆积的卷宗,最上面一份,正是薛良泣血控诉的状纸,如烙印灼目。 代州案铁证如山犹能翻覆,李珏、毕昭颟顸媚上,武定侯郭勋如乌云蔽日……此案若不能一举钉死,再无翻身之机! 马录指尖划过卷宗上“张寅”二字,眼中寒光一闪。他深知,欲破此铁幕,必寻得外力,撬开一丝缝隙。勋贵权宦盘踞之地,唯有同样根深蒂固、且无直接利害的乡宦清流,或能吐露几分真言。 “陈安,” 马录沉声唤道。 心腹长随陈安无声趋近:“老爷?” “备一份雅致些的消暑礼,不拘时鲜瓜果、上等松萝。你亲自去,递本官名帖,言明午后本官欲往徐沟拜会常泰常老先生,请教些地方风物。” 马录语速平缓,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案上敲击着,“记住,只言风物,切莫提及张寅半字。常老先生乃致仕给事中,清流耆宿,门生故旧遍及朝野,他若肯开口,一字千金。” “小的明白!” 陈安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午后,骄阳似火。马录轻车简从,一乘青布小轿,悄然出了太原南门,直奔徐沟县。轿帘低垂,隔绝了刺目的阳光与蒸腾的土气,轿厢内却依旧闷热。马录闭目养神,脑中飞速盘算:常泰,弘治朝老臣,曾任户科、刑科给事中,以直谏闻名,致仕归乡多年,德望素着。此老性情刚介,若认定张寅即李福达,当不至于因畏惮权贵而缄口。然……武定侯势焰熏天,他是否愿蹚这浑水? 徐沟常宅,青砖灰瓦,门庭不甚显赫,却自有一股端肃之气。老仆引入,庭院深深,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暑热顿消几分。常泰一身家常葛布道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已在花厅相候。厅内竹帘低垂,置有冰盆,凉意宜人。 “马台端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老朽未能远迎,失礼失礼!” 常泰拱手为礼,声音清朗,目光炯炯打量着这位新任巡按御史。他虽致仕,消息却不闭塞,早知马录代天巡狩,纠劾百司,此番突然造访,绝非只为“请教风物”。 “常老先生折煞下官了!” 马录深深一揖,执礼甚恭,“久仰老先生清望,如雷贯耳。晚辈初临三晋,风土人情多有未谙,俗务缠身,迟至今日方得拜谒,心中实感惶恐。恰逢暑气酷烈,特备些许瓜果新茶,聊表寸心,还望老先生笑纳。” 陈安适时奉上礼盒。 “台端有心了。” 常泰捋须微笑,目光扫过礼盒,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快请入座,看茶!暑热难当,且尝尝老朽自制的酸梅汤,虽不及府上冰饮精洁,倒也生津解渴。” 宾主落座,寒暄片刻地方农事、年景。一盏酸梅汤饮罢,马录觑准时机,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向太原官场人事。他轻叹一声,眉宇间凝着几分忧色:“老先生明鉴,晚辈履新以来,深感三晋地近边陲,民风剽悍,吏治尤需整饬。省城卫戍,关乎根本,太原卫张指挥使寅,身膺重任,不知老先生观其为人、治军如何?晚辈也好心中有数。” 他刻意将“张寅”二字放得平缓,目光却如探针般,锁住常泰的细微神情。 常泰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一丝锐利的光芒倏忽闪过,随即又被惯常的平和掩盖。他缓缓放下茶盏,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花厅内一时只闻窗外聒噪的蝉鸣。 “台端垂询,老朽本不当妄议现任武职。” 常泰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然,台端代天巡狩,掌风宪之权,问及地方守备,老朽既知一二,亦不敢不言。” 他抬眼看着马录,目光坦荡而深邃,“张指挥使……位高权重,在太原,根基深厚,人所共知。至于其治军,倒也未见大的疏失。” 马录心下一沉,莫非此老亦有所顾忌? 正待再探,却听常泰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异常,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钧: “然,老朽归隐林泉,本已不问世事。唯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直视马录,“台端今日既问及此人,老朽便直言相告。坊间多有传闻,沸沸扬扬,指认那张寅,实乃正德年间祸乱三晋、罪大恶极之弥勒教巨寇——李福达!此事,老朽虽无确凿人证物证在手,然……” 常泰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以老朽所知所察,观其行止,听其风声,张寅即李福达,此事——不疑也!” “不疑也!” 三字如同惊雷,在马录耳畔炸响!他心中狂澜顿起,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只眼中精光暴涨,追问道:“老先生此言……可有依据?事关朝廷命官,非同小可!” 常泰捋须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愤懑:“依据?台端岂不闻代州旧案?杜蕙、徐文华、张英,三司会审,铁证如山!姻亲族人指认,岂是空穴来风?奈何……” 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尽在眉宇间的鄙夷与沉重之中,“奈何勋贵之势,只手遮天!黄册可篡,宗谱可伪,指鹿亦可为马!老朽身在乡野,唯余一双老眼,一副枯肠,尚能辨忠奸,明是非!那张寅行走坐卧,眉宇间那股草莽凶戾之气,虽刻意掩饰,焉能尽去?此等化外妖邪,竟窃据卫所高位,手握兵权,实乃三晋之祸,朝廷之羞!老朽每每思之,痛心疾首!然力薄身微,徒呼奈何!” 言罢,重重叹息一声,满是无力回天的苍凉。 喜欢我是正德帝请大家收藏:()我是正德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18章 酷吏李通判 “传李思仁。” 张璁不再看王亿,对旁边侍立的亲随吩咐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是。” 亲随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光煎熬漫长。王亿垂头,眼角余光瞥见张璁拿起那份卷宗,慢条斯理地翻动。纸张摩擦声如同钝刀刮骨。他心中翻腾:李思仁这蠢材,可别口不择言攀咬…… 门开。通判李思仁脚步踉跄入内,七品鸂鶒青袍皱巴汗湿,面色灰败如土,眼神惶惧如惊兔。瞥见案后张璁与一旁脸色惨白的王亿,腿脚一软,扑跪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磕在青砖上:“卑职李思仁,叩见藩台大人!”声音嘶哑颤抖。 张璁眼皮未抬,手指依旧翻着卷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李通判,好煞气。” 李思仁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贴地:“卑职……卑职惶恐!卑职……” “惶恐?”张璁合上卷宗,抬眼,目光如寒潭深水,瞬间将李思仁冻住,“本官看你煞气盈天!公堂之上,杖毙人命!威风得很!说,那张举,如何就非死不可?” 李思仁猛抬头,惊惧中强撑扭曲“理直气壮”:“回禀大人!张举实乃刁恶奸民之首!勾结韩继宗,侵吞修仓官银!以朽木充材,泥沙代浆!所筑仓墙,手推即斜!此乃蛀空社稷!卑职查获铁证,施以杖刑,整肃法纪,以儆效尤!奈何此獠……”声音拔高,恐惧化愤怒,“……非但不悔,咆哮公堂,口出狂言,辱及卑职,污蔑朝廷!其心可诛!卑职激于义愤,为维朝廷法度威严,震慑宵小,故而行刑稍峻!此皆因张举冥顽,咎由自取!非卑职有心加害!”喘气汗落。心中嘶喊:他骂了!骂我官威扫地!这等刁民,不死何以立威?!咬定咆哮辱官,或可脱身! “激于义愤?维法度威严?”张璁重复,嘲讽笑意更深。后靠椅背,手指轻敲扶手,笃、笃、笃,每下敲在二人神经。“好个冠冕堂皇!李思仁,你口口声声为国除害。本官问你,张举咆哮辱你,骂了什么?可有人证?卷宗为何只字未提?” “这……”李思仁语塞,如扼喉咙,脸色死白。慌乱瞟王亿,王亿埋头入定。寒气冲顶,嗫嚅道:“当时……堂上嘈杂,卑职……只闻恶语,秽言不堪……故未详录……” “不堪入耳?”张璁声转厉,如惊雷震烛,“是不堪入耳,还是尔等滥用刑杖,草菅人命之托词?!李思仁,你真当本部院不知尔等酷吏手段?!” 猛拍案几!“啪!”巨响!凉茶盏跳起,残茶溅湿卷宗。亲随一震。 王亿李思仁魂飞魄散,伏地抖如落叶。 张璁起身,绕案踱至李思仁前。影子如山岳笼罩。“你也配谈‘重典’?‘乱世’?大明朝太平的很,怎么会是‘乱世’,还是你的本意是说本院治下的河南是‘乱世’?”声音彻骨寒,字字砸耳,“杖八十判词,谁下?行刑杖数可足?区区八十杖便毙命?是刑杖有异,还是你李通判,怒令智昏,泄愤滥刑?!抑或是……有人授意,非要张举开不得口?!”最后一句,目光如刀扫王亿。 王亿肝胆俱裂,叩头:“大人明鉴!卑职绝无授意!”心中冰凉:酷吏之名坐实矣! 李思仁面无人色,齿颤瘫软。张璁诘问如烙铁烫疮。脑中闪过行刑画面:张举扭曲的脸,从咒骂到哀求,最后野兽般嘶吼“官爷饶命”! 不!张璁不可能知细节!李思仁心中嘶吼,必须咬死!猛抬头涕泪横流,嘶哑辩解:“藩台大人!卑职冤枉!一心为公,绝无私念!张举确系体弱暴毙!卑职……虽有过失,然其情可悯,其心可原!恳请大人念卑职赤诚,为国除害之心,从轻发落!”重磕头,额血洇红砖面。 “为国除害?赤诚?”张璁俯视烂泥李思仁,眼中唯冰冷厌恶与洞穿漠然。不再理会哭嚎,踱回案后坐下。烛光下身影威严冷酷。 拿起洇湿卷宗,翻至一页,指尖点墨迹。“王参议,”声复平静,却更心悸。 王亿浑身颤,猛抬头惊惧。 “这‘杖八十’判词文书,”张璁目光未离卷宗,“墨迹新干,笔锋仓促,与前行文不同。尤其末尾签押,”指尖点二人名字,“你这王参议大名……墨重透纸,笔势虚浮,倒似……人犯咽气后,才匆匆补签?嗯?”尾音上扬诘问。 如同五雷轰顶!王亿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他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原来张璁早已洞若观火!他什么都知道了!自己那点拙劣的补救,在对方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那补签的文书,那墨迹……此刻都成了钉死他的铁证!他完了!官位、前程……甚至性命……一切都完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连跪姿都无法维持,整个人瘫软下去,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李思仁彻底僵死,眼中光灭。张璁连补签细节皆知……无形巨网罩下,勒紧窒息。 死寂。唯烛火“噼啪”及地上绝望喘息。 张璁目光扫过二人,眼底掠过极淡疲惫。拿起空白公文笺,提紫毫笔蘸墨。 笔尖悬纸凝滞。浑浊眼中情绪交织沉淀:愤怒、厌恶、算计、权衡,终归冰冷上位者决断。 他落笔了,笔锋沉稳而冷硬: 杂情绪——是恼怒,是鄙夷,更有一丝权衡后的决断。他不再看他们,伸手取过一份新的空白公文笺,提起了那支紫毫笔。 笔尖悬于雪白纸面上方,凝滞不动。张璁浑浊的双眼中,各种思绪激烈碰撞:王亿李思仁虽蠢笨酷烈,却是自己布政司下办粮的得力人手,仓场事务盘根错节,骤换生手,恐生更大乱子。张举死了便死了,若因此事闹大,引得朝廷瞩目,御史闻风弹劾,自己这布政使也难逃“御下不严”、“纵容酷吏”之咎!粮仓……不能乱!眼下……当以稳住局面为要!至于这二人……哼,有的是秋后算账之时!一丝冰冷的算计最终压倒了秉公处置的念头。 “传李思仁。” 张璁不再看王亿,对旁边侍立的亲随吩咐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是。” 亲随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光煎熬漫长。王亿垂头,眼角余光瞥见张璁拿起那份卷宗,慢条斯理地翻动。纸张摩擦声如同钝刀刮骨。他心中翻腾:李思仁这蠢材,可别口不择言攀咬…… 门开。通判李思仁脚步踉跄入内,七品鸂鶒青袍皱巴汗湿,面色灰败如土,眼神惶惧如惊兔。瞥见案后张璁与一旁脸色惨白的王亿,腿脚一软,扑跪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磕在青砖上:“卑职李思仁,叩见藩台大人!”声音嘶哑颤抖。 张璁眼皮未抬,手指依旧翻着卷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李通判,好煞气。” 李思仁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贴地:“卑职……卑职惶恐!卑职……” “惶恐?”张璁合上卷宗,抬眼,目光如寒潭深水,瞬间将李思仁冻住,“本官看你煞气盈天!公堂之上,杖毙人命!威风得很!说,那张举,如何就非死不可?” 李思仁猛抬头,惊惧中强撑扭曲“理直气壮”:“回禀大人!张举实乃刁恶奸民之首!勾结韩继宗,侵吞修仓官银!以朽木充材,泥沙代浆!所筑仓墙,手推即斜!此乃蛀空社稷!卑职查获铁证,施以杖刑,整肃法纪,以儆效尤!奈何此獠……”声音拔高,恐惧化愤怒,“……非但不悔,咆哮公堂,口出狂言,辱及卑职,污蔑朝廷!其心可诛!卑职激于义愤,为维朝廷法度威严,震慑宵小,故而行刑稍峻!此皆因张举冥顽,咎由自取!非卑职有心加害!”喘气汗落。心中嘶喊:他骂了!骂我官威扫地!这等刁民,不死何以立威?!咬定咆哮辱官,或可脱身! “激于义愤?维法度威严?”张璁重复,嘲讽笑意更深。后靠椅背,手指轻敲扶手,笃、笃、笃,每下敲在二人神经。“好个冠冕堂皇!李思仁,你口口声声为国除害。本官问你,张举咆哮辱你,骂了什么?可有人证?卷宗为何只字未提?” “这……”李思仁语塞,如扼喉咙,脸色死白。慌乱瞟王亿,王亿埋头入定。寒气冲顶,嗫嚅道:“当时……堂上嘈杂,卑职……只闻恶语,秽言不堪……故未详录……” “不堪入耳?”张璁声转厉,如惊雷震烛,“是不堪入耳,还是尔等滥用刑杖,草菅人命之托词?!李思仁,你真当本部院不知尔等酷吏手段?!” 猛拍案几!“啪!”巨响!凉茶盏跳起,残茶溅湿卷宗。亲随一震。 王亿李思仁魂飞魄散,伏地抖如落叶。 张璁起身,绕案踱至李思仁前。影子如山岳笼罩。“你也配谈‘重典’?‘乱世’?大明朝太平的很,怎么会是‘乱世’,还是你的本意是说本院治下的河南是‘乱世’?”声音彻骨寒,字字砸耳,“杖八十判词,谁下?行刑杖数可足?区区八十杖便毙命?是刑杖有异,还是你李通判,怒令智昏,泄愤滥刑?!抑或是……有人授意,非要张举开不得口?!”最后一句,目光如刀扫王亿。 王亿肝胆俱裂,叩头:“大人明鉴!卑职绝无授意!”心中冰凉:酷吏之名坐实矣! 李思仁面无人色,齿颤瘫软。张璁诘问如烙铁烫疮。脑中闪过行刑画面:张举扭曲的脸,从咒骂到哀求,最后野兽般嘶吼“官爷饶命”! 不!张璁不可能知细节!李思仁心中嘶吼,必须咬死!猛抬头涕泪横流,嘶哑辩解:“藩台大人!卑职冤枉!一心为公,绝无私念!张举确系体弱暴毙!卑职……虽有过失,然其情可悯,其心可原!恳请大人念卑职赤诚,为国除害之心,从轻发落!”重磕头,额血洇红砖面。 “为国除害?赤诚?”张璁俯视烂泥李思仁,眼中唯冰冷厌恶与洞穿漠然。不再理会哭嚎,踱回案后坐下。烛光下身影威严冷酷。 拿起洇湿卷宗,翻至一页,指尖点墨迹。“王参议,”声复平静,却更心悸。 王亿浑身颤,猛抬头惊惧。 “这‘杖八十’判词文书,”张璁目光未离卷宗,“墨迹新干,笔锋仓促,与前行文不同。尤其末尾签押,”指尖点二人名字,“你这王参议大名……墨重透纸,笔势虚浮,倒似……人犯咽气后,才匆匆补签?嗯?”尾音上扬诘问。 如同五雷轰顶!王亿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他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原来张璁早已洞若观火!他什么都知道了!自己那点拙劣的补救,在对方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那补签的文书,那墨迹……此刻都成了钉死他的铁证!他完了!官位、前程……甚至性命……一切都完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连跪姿都无法维持,整个人瘫软下去,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李思仁彻底僵死,眼中光灭。张璁连补签细节皆知……无形巨网罩下,勒紧窒息。 死寂。唯烛火“噼啪”及地上绝望喘息。 张璁目光扫过二人,眼底掠过极淡疲惫。拿起空白公文笺,提紫毫笔蘸墨。 笔尖悬纸凝滞。浑浊眼中情绪交织沉淀:愤怒、厌恶、算计、权衡,终归冰冷上位者决断。 他落笔了,笔锋沉稳而冷硬: 杂情绪——是恼怒,是鄙夷,更有一丝权衡后的决断。他不再看他们,伸手取过一份新的空白公文笺,提起了那支紫毫笔。 笔尖悬于雪白纸面上方,凝滞不动。张璁浑浊的双眼中,各种思绪激烈碰撞:王亿李思仁虽蠢笨酷烈,却是自己布政司下办粮的得力人手,仓场事务盘根错节,骤换生手,恐生更大乱子。张举死了便死了,若因此事闹大,引得朝廷瞩目,御史闻风弹劾,自己这布政使也难逃“御下不严”、“纵容酷吏”之咎!粮仓……不能乱!眼下……当以稳住局面为要!至于这二人……哼,有的是秋后算账之时!一丝冰冷的算计最终压倒了秉公处置的念头。 “传李思仁。” 张璁不再看王亿,对旁边侍立的亲随吩咐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是。” 亲随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光煎熬漫长。王亿垂头,眼角余光瞥见张璁拿起那份卷宗,慢条斯理地翻动。纸张摩擦声如同钝刀刮骨。他心中翻腾:李思仁这蠢材,可别口不择言攀咬…… 门开。通判李思仁脚步踉跄入内,七品鸂鶒青袍皱巴汗湿,面色灰败如土,眼神惶惧如惊兔。瞥见案后张璁与一旁脸色惨白的王亿,腿脚一软,扑跪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磕在青砖上:“卑职李思仁,叩见藩台大人!”声音嘶哑颤抖。 张璁眼皮未抬,手指依旧翻着卷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李通判,好煞气。” 李思仁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贴地:“卑职……卑职惶恐!卑职……” “惶恐?”张璁合上卷宗,抬眼,目光如寒潭深水,瞬间将李思仁冻住,“本官看你煞气盈天!公堂之上,杖毙人命!威风得很!说,那张举,如何就非死不可?” 李思仁猛抬头,惊惧中强撑扭曲“理直气壮”:“回禀大人!张举实乃刁恶奸民之首!勾结韩继宗,侵吞修仓官银!以朽木充材,泥沙代浆!所筑仓墙,手推即斜!此乃蛀空社稷!卑职查获铁证,施以杖刑,整肃法纪,以儆效尤!奈何此獠……”声音拔高,恐惧化愤怒,“……非但不悔,咆哮公堂,口出狂言,辱及卑职,污蔑朝廷!其心可诛!卑职激于义愤,为维朝廷法度威严,震慑宵小,故而行刑稍峻!此皆因张举冥顽,咎由自取!非卑职有心加害!”喘气汗落。心中嘶喊:他骂了!骂我官威扫地!这等刁民,不死何以立威?!咬定咆哮辱官,或可脱身! “激于义愤?维法度威严?”张璁重复,嘲讽笑意更深。后靠椅背,手指轻敲扶手,笃、笃、笃,每下敲在二人神经。“好个冠冕堂皇!李思仁,你口口声声为国除害。本官问你,张举咆哮辱你,骂了什么?可有人证?卷宗为何只字未提?” “这……”李思仁语塞,如扼喉咙,脸色死白。慌乱瞟王亿,王亿埋头入定。寒气冲顶,嗫嚅道:“当时……堂上嘈杂,卑职……只闻恶语,秽言不堪……故未详录……” “不堪入耳?”张璁声转厉,如惊雷震烛,“是不堪入耳,还是尔等滥用刑杖,草菅人命之托词?!李思仁,你真当本部院不知尔等酷吏手段?!” 猛拍案几!“啪!”巨响!凉茶盏跳起,残茶溅湿卷宗。亲随一震。 王亿李思仁魂飞魄散,伏地抖如落叶。 张璁起身,绕案踱至李思仁前。影子如山岳笼罩。“你也配谈‘重典’?‘乱世’?大明朝太平的很,怎么会是‘乱世’,还是你的本意是说本院治下的河南是‘乱世’?”声音彻骨寒,字字砸耳,“杖八十判词,谁下?行刑杖数可足?区区八十杖便毙命?是刑杖有异,还是你李通判,怒令智昏,泄愤滥刑?!抑或是……有人授意,非要张举开不得口?!”最后一句,目光如刀扫王亿。 王亿肝胆俱裂,叩头:“大人明鉴!卑职绝无授意!”心中冰凉:酷吏之名坐实矣! 李思仁面无人色,齿颤瘫软。张璁诘问如烙铁烫疮。脑中闪过行刑画面:张举扭曲的脸,从咒骂到哀求,最后野兽般嘶吼“官爷饶命”! 不!张璁不可能知细节!李思仁心中嘶吼,必须咬死!猛抬头涕泪横流,嘶哑辩解:“藩台大人!卑职冤枉!一心为公,绝无私念!张举确系体弱暴毙!卑职……虽有过失,然其情可悯,其心可原!恳请大人念卑职赤诚,为国除害之心,从轻发落!”重磕头,额血洇红砖面。 “为国除害?赤诚?”张璁俯视烂泥李思仁,眼中唯冰冷厌恶与洞穿漠然。不再理会哭嚎,踱回案后坐下。烛光下身影威严冷酷。 拿起洇湿卷宗,翻至一页,指尖点墨迹。“王参议,”声复平静,却更心悸。 王亿浑身颤,猛抬头惊惧。 “这‘杖八十’判词文书,”张璁目光未离卷宗,“墨迹新干,笔锋仓促,与前行文不同。尤其末尾签押,”指尖点二人名字,“你这王参议大名……墨重透纸,笔势虚浮,倒似……人犯咽气后,才匆匆补签?嗯?”尾音上扬诘问。 如同五雷轰顶!王亿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他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原来张璁早已洞若观火!他什么都知道了!自己那点拙劣的补救,在对方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那补签的文书,那墨迹……此刻都成了钉死他的铁证!他完了!官位、前程……甚至性命……一切都完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连跪姿都无法维持,整个人瘫软下去,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李思仁彻底僵死,眼中光灭。张璁连补签细节皆知……无形巨网罩下,勒紧窒息。 死寂。唯烛火“噼啪”及地上绝望喘息。 张璁目光扫过二人,眼底掠过极淡疲惫。拿起空白公文笺,提紫毫笔蘸墨。 笔尖悬纸凝滞。浑浊眼中情绪交织沉淀:愤怒、厌恶、算计、权衡,终归冰冷上位者决断。 他落笔了,笔锋沉稳而冷硬: 杂情绪——是恼怒,是鄙夷,更有一丝权衡后的决断。他不再看他们,伸手取过一份新的空白公文笺,提起了那支紫毫笔。 笔尖悬于雪白纸面上方,凝滞不动。张璁浑浊的双眼中,各种思绪激烈碰撞:王亿李思仁虽蠢笨酷烈,却是自己布政司下办粮的得力人手,仓场事务盘根错节,骤换生手,恐生更大乱子。张举死了便死了,若因此事闹大,引得朝廷瞩目,御史闻风弹劾,自己这布政使也难逃“御下不严”、“纵容酷吏”之咎!粮仓……不能乱!眼下……当以稳住局面为要!至于这二人……哼,有的是秋后算账之时!一丝冰冷的算计最终压倒了秉公处置的念头。 第519章 上官庇下属 他落笔了,笔锋沉稳,却带上了几分刻意为之的“回护”之意: “查:河南府通判李思仁,于督理仓场事务期间,查办奸民张举侵吞工料一案。虽事出有因,然性情急躁,行刑失当,竟致人犯张举当堂身死!此举虽意在整饬,实属孟浪过激,有乖朝廷仁恕之旨!念其初衷为公,心系仓务,着即罚俸一年,停职反省!暂留任戴罪协理仓场事务,以观后效!若再生纰漏,两罪并罚,决不宽贷!” 写到此,笔锋略顿,眼风扫过一旁抖如筛糠的王亿,继续写道: “督粮参议王亿,身为主官,临场未能及时有效约束属僚,制止过激之行,事后补签文书,处置失宜,难逃失察之咎!着罚俸半年,申饬记过!责令其即刻戴罪视事,会同府衙,妥善处置张举身死之后事,务必安抚其家,平息物议!另,须严查揽头韩继宗包揽侵渔诸项情弊,务得实据,据实详报!不得再有疏漏!” “另,张举尸身,着仵作细验,详录伤痕死因。其生前如有攀诬官吏之言,无论虚实,着王亿一并查实具报,不得隐漏!若再生枝节,唯尔是问!” 笔落。张璁拿起小巧的布政使司银印,在朱砂印泥上重重一按,沉稳地钤在公文末尾。鲜红的印文在烛光下跳动着权力与妥协的光芒。 “念。”张璁将公文递给亲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亲随双手接过,平板宣读。每一个字,都让王亿的心跳加速一分。 “……罚俸一年,停职反省!暂留任戴罪协理……以观后效!” 当听到这一句,原本瘫软如死的李思仁身体猛地一抽,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劫后余生的虚脱!停职反省?留任戴罪?不是锁拿下狱?!巨大的落差让他几乎晕厥,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庆幸!命保住了!官位……似乎也保住了?! “……罚俸半年,申饬记过!责令其即刻戴罪视事……妥善处置张举后事……严查韩继宗……” 王亿听着判词,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狂喜几乎冲昏头脑——官位无恙!只是罚俸申饬!戴罪视事,更是给了自己收拾残局的机会!张璁……这是要保他们!他必须立刻、马上把张举的后事抹平!把韩继宗钉死!把一切质疑的苗头都掐灭!这是恩典,更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他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卑职……叩谢大人恩典!定当竭尽犬马,妥处善后,肃清积弊!绝不负大人保全之恩!” 公文宣读完毕,那平板的声音消散在闷热的空气中。 张璁端起那杯冷茶,终于呷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他目光低垂,看着杯中的残叶,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警告:“都听真了?” “听真了!卑职听真了!”王亿声音响亮,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与顺从。 地上的李思仁也挣扎着,声音嘶哑含混:“听……听真了……谢……谢藩台恩典……” “听真了就好。”张璁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碰。“王亿。” “卑职在!”王亿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管好你的手,”张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上位者的敲打与深意,“也管好你的怒气。仓场重地,关乎国本漕运。些许蠹虫,该除。然刑者,国之重器!岂能轻用?更不可泄私愤、逞官威!闹出人命,物议沸腾,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他顿住,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最后一次扫过王亿感激涕零的脸和地上挣扎欲起的李思仁,“……让朝廷、让御史台闻到风声,莫说你二人项上人头难保,便是本部院,也脱不得干系!粮仓,要平靖。物议,更要平息!明白吗?” “明白!卑职明白!”王亿心领神会,寒气中带着狂热的顺从,“藩台大人教诲,卑职铭刻五内!定当妥善处置,安抚苦主,严查首恶,平息一切流言!仓场必稳!物议必消!绝不敢再给大人添一丝烦忧!”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嗯。”张璁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仿佛耗尽了心力,也懒得再看他们一眼,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本官倦了。” “卑职告退!”王亿如蒙大赦,利索爬起,虽官帽歪斜、官袍皱巴,精神却焕然一新。他恭敬地倒退几步,转身快步走向房门。经过李思仁身边时,低喝一声:“还不快谢恩退下!” 李思仁如梦初醒,挣扎着要爬起叩谢,却手脚酸软,被王亿不耐地一把拽起胳膊,半拖半扶地带了出去。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外,只留下地上几点暗红的血迹。 沉重的房门无声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签押房内,重归死寂。烛火摇曳,将张璁孤峭的身影长长投在墙壁上,不安地晃动。他独自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身影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沉郁。良久,才缓缓伸出手,重新拿起那份关于张举案的卷宗。 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漠然,缓缓抚过那“杖八十”和补签的名字。指尖在“张举”二字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 小主, 窗外,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更夫的梆子声,笃——笃——笃——,依旧单调地敲打着这死寂而闷热的夜,传不多远,便彻底消融在无边的黑暗里。 张璁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深不见底。 自己岂能不知这样做的政治风险? 言官的鼻子比狗还灵。若是把这桩案子捅上去,他们定会咬住 “御下不严” 四个字不放,到时候参本一上,陛下即便不深究,本官的脸面也挂不住。 如果有官员乘机攻击自己在河南的一切举措就完了。 “这两个蠢货。”张璁心骂道,又坐回坐回,取出一空白的题本,亲自写下:“臣张璁,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伏以河南乃漕运重地,仓场事务系乎国本,臣忝任布政使,日夜兢兢,唯恐有负圣恩。近日开封府仓场一案,事涉刑名,臣查访既毕,处置之余,恐有隐情未达天听,敢冒死密陈,伏乞陛下圣鉴............” “臣已罚了他们,也敲打了他们,还让他们戴罪干活 —— 这既是惩戒,也是保全。陛下最懂权衡,知道地方官不好做,有时候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臣不敢严惩,是眼下不能严惩。等仓场安稳了,秋后算账也不迟。” “臣已着仵作验尸,严查韩继宗,若有隐情,必当彻查,绝不姑息。” 张璁写完放下笔,看着密奏上的字心中暗道:“这样一来,既显得自己处置有方,又透着几分 “事事向陛下禀报” 的恭谨。即便日后真有风波,皇上也会记得,臣早把底给亮了 —— 不是臣瞒报,是当时的情形,只能如此。” 收了思绪将密奏仔细卷起,用蜡封好,唤来最心腹的亲随道:“连夜送进京,亲手交到司礼监文书太监张大顺手里,就说…… 是河南布政司张璁,有密事禀奏陛下。” 亲随闻言连忙应诺,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看着亲随消失在夜色里,张璁才松了口气,重新拿起那串乌木念珠,指尖的凉意终于散去些许。 第520章 京师冤情声 暑气正盛。京师的天,闷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纹丝不动,一丝风也无。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灼热。 午门外的御道,青石板被连日毒辣的日头烤得滚烫,蒸腾起氤氲扭曲的地气。金水河的水,也失了往日的清冽,浑浊缓慢地流淌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令人窒息的腥气。 偌大的皇城,白日里也透着一股被酷暑蒸腾出的、恹恹的死寂。 长安右门外,高大的红墙投下深重的阴影。几个守门的禁军金吾卫,盔甲下的中单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肉,粘腻不堪。他们拄着长戟,强打着精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偶尔有官员的轿马匆匆而过,马蹄踏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焦躁的嘚嘚声。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非人般的凄厉哭嚎,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破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声音来自广场尽头,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妇人。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象征着皇家威严、寻常百姓望之生畏的长安右门!她的一只脚光着,沾满泥污和血痂,另一只趿拉着一只破草鞋,早已跑丢了一只。头发散乱如枯草,脸上涕泪血污混作一团,辨不清原本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燃烧着绝望和刻骨的仇恨! 正是张举的遗孀,张王氏。 “河南的狗官!草菅人命!打死了我家汉子!求皇上!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她声嘶力竭,状若疯魔,每一次哭喊都耗尽肺腑之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扑倒在冰冷的、巨大的宫门石阶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青石上,“咚!咚!咚!” 沉闷而骇人的响声,伴随着她凄厉的控诉,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连远处宫墙上巡逻的侍卫都惊愕地停下了脚步。 “干什么的!皇城重地,岂容喧哗!拿下!” 守门的金吾卫什长最先反应过来,脸色剧变,厉声呵斥。几个兵丁立刻如狼似虎般扑上前去,要将这胆大包天的疯妇拖走。惊扰宫禁,这罪过他们可担待不起! “官爷!官爷开恩!民妇有天大的冤枉!河南粮厅的狗官打死了我家男人!求见青天!求见皇上啊!” 张王氏死死抱住冰冷的石阶一角,任凭兵丁如何拖拽撕扯,枯瘦的手指抠得指节发白,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她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卷肮脏不堪、却隐隐透出血色的白布,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那布卷在闷热的空气中无力地展开一角,赫然是用暗褐色血液书写的巨大“冤”字!触目惊心! “血……血书!” 一个兵丁倒吸一口凉气,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几分。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长安右门侧面的阴影里。轿帘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阴郁白皙的脸,狭长的凤眼冷冷地扫过广场上混乱的场景,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张刺目的血书和妇人额上汩汩流下的鲜血上。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随即放下轿帘。 此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彬的心腹,内官监少监,张举生前认下的“义儿”——路荣。他奉干爹魏彬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住手!” 一个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路荣已不知何时下了轿,缓步走了过来。他身着青贴里,外罩葵花胸背团领衫,腰系犀角带,面白无须,神色阴冷。 金吾卫什长认得这位内相的红人,心头一凛,连忙躬身行礼:“路少监。” 路荣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被兵丁半架半拖着的张王氏面前。他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形容凄厉如鬼的妇人,目光在那血书上停留片刻,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腻:“这妇人……有何冤情?惊扰宫禁,可是死罪。” 张王氏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挣脱兵丁,扑倒在路荣脚下,双手死死抓住他光洁的袍角,留下肮脏的血手印,嘶声哭喊:“老爷!老爷开恩!民妇的汉子张举,被河南粮厅的狗官活活打死了!他们贪了修仓的银子,拿我家汉子顶罪灭口啊!求老爷给民妇做主!求老爷把这血书……呈给皇上!民妇死也甘心了!” 她将血书高高捧起,涕泪纵横,额头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路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慢条斯理地俯身,用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如同拈起什么污秽之物,轻轻拈起了那卷血书。展开一角,那暗褐发黑的“冤”字,在六月的酷热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看得仔细,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河南……粮厅……”路荣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督粮参议王亿?通判李思仁?” “就是他们!就是那两个天杀的狗官!”张王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怨毒地嘶吼,“王亿!李思仁!他们不得好死!” 路荣缓缓卷起血书,握在手中。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金吾卫什长,声音恢复了那种内廷特有的、带着磁性的阴柔:“此妇虽惊扰宫禁,然事出有因,所告……似涉封疆大吏贪酷毙命之重情。万岁爷以仁孝治天下,岂能堵塞言路?尔等且看住她,勿使自戕或再生事端。咱家……”他顿了顿,狭长的凤眼望向那巍峨森严的宫门深处,“……这就去禀报,请旨定夺。” “是!是!谨遵少监吩咐!” 什长如蒙大赦,连忙应诺。 路荣不再多言,转身,青呢小轿无声地抬起,消失在长安右门的侧门内。只留下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张王氏,和一群面面相觑、心有余悸的金吾卫。空气中,血腥味、汗馊味和那闷热的湿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将门外的绝望哭嚎与门内的森严死寂隔绝开来。但那血红的“冤”字,仿佛已烙印在这京师上空。 暑气正盛。京师的天,闷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纹丝不动,一丝风也无。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灼热。 午门外的御道,青石板被连日毒辣的日头烤得滚烫,蒸腾起氤氲扭曲的地气。金水河的水,也失了往日的清冽,浑浊缓慢地流淌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令人窒息的腥气。 偌大的皇城,白日里也透着一股被酷暑蒸腾出的、恹恹的死寂。 长安右门外,高大的红墙投下深重的阴影。几个守门的禁军金吾卫,盔甲下的中单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肉,粘腻不堪。他们拄着长戟,强打着精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偶尔有官员的轿马匆匆而过,马蹄踏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焦躁的嘚嘚声。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非人般的凄厉哭嚎,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破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声音来自广场尽头,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妇人。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象征着皇家威严、寻常百姓望之生畏的长安右门!她的一只脚光着,沾满泥污和血痂,另一只趿拉着一只破草鞋,早已跑丢了一只。头发散乱如枯草,脸上涕泪血污混作一团,辨不清原本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燃烧着绝望和刻骨的仇恨! 正是张举的遗孀,张王氏。 “河南的狗官!草菅人命!打死了我家汉子!求皇上!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她声嘶力竭,状若疯魔,每一次哭喊都耗尽肺腑之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扑倒在冰冷的、巨大的宫门石阶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青石上,“咚!咚!咚!” 沉闷而骇人的响声,伴随着她凄厉的控诉,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连远处宫墙上巡逻的侍卫都惊愕地停下了脚步。 “干什么的!皇城重地,岂容喧哗!拿下!” 守门的金吾卫什长最先反应过来,脸色剧变,厉声呵斥。几个兵丁立刻如狼似虎般扑上前去,要将这胆大包天的疯妇拖走。惊扰宫禁,这罪过他们可担待不起! “官爷!官爷开恩!民妇有天大的冤枉!河南粮厅的狗官打死了我家男人!求见青天!求见皇上啊!” 张王氏死死抱住冰冷的石阶一角,任凭兵丁如何拖拽撕扯,枯瘦的手指抠得指节发白,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她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卷肮脏不堪、却隐隐透出血色的白布,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那布卷在闷热的空气中无力地展开一角,赫然是用暗褐色血液书写的巨大“冤”字!触目惊心! “血……血书!” 一个兵丁倒吸一口凉气,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几分。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长安右门侧面的阴影里。轿帘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阴郁白皙的脸,狭长的凤眼冷冷地扫过广场上混乱的场景,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张刺目的血书和妇人额上汩汩流下的鲜血上。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随即放下轿帘。 此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彬的心腹,内官监少监,张举生前认下的“义儿”——路荣。他奉干爹魏彬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住手!” 一个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路荣已不知何时下了轿,缓步走了过来。他身着青贴里,外罩葵花胸背团领衫,腰系犀角带,面白无须,神色阴冷。 金吾卫什长认得这位内相的红人,心头一凛,连忙躬身行礼:“路少监。” 路荣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被兵丁半架半拖着的张王氏面前。他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形容凄厉如鬼的妇人,目光在那血书上停留片刻,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腻:“这妇人……有何冤情?惊扰宫禁,可是死罪。” 张王氏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挣脱兵丁,扑倒在路荣脚下,双手死死抓住他光洁的袍角,留下肮脏的血手印,嘶声哭喊:“老爷!老爷开恩!民妇的汉子张举,被河南粮厅的狗官活活打死了!他们贪了修仓的银子,拿我家汉子顶罪灭口啊!求老爷给民妇做主!求老爷把这血书……呈给皇上!民妇死也甘心了!” 她将血书高高捧起,涕泪纵横,额头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路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慢条斯理地俯身,用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如同拈起什么污秽之物,轻轻拈起了那卷血书。展开一角,那暗褐发黑的“冤”字,在六月的酷热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看得仔细,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河南……粮厅……”路荣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督粮参议王亿?通判李思仁?” “就是他们!就是那两个天杀的狗官!”张王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怨毒地嘶吼,“王亿!李思仁!他们不得好死!” 路荣缓缓卷起血书,握在手中。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金吾卫什长,声音恢复了那种内廷特有的、带着磁性的阴柔:“此妇虽惊扰宫禁,然事出有因,所告……似涉封疆大吏贪酷毙命之重情。万岁爷以仁孝治天下,岂能堵塞言路?尔等且看住她,勿使自戕或再生事端。咱家……”他顿了顿,狭长的凤眼望向那巍峨森严的宫门深处,“……这就去禀报,请旨定夺。” “是!是!谨遵少监吩咐!” 什长如蒙大赦,连忙应诺。 路荣不再多言,转身,青呢小轿无声地抬起,消失在长安右门的侧门内。只留下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张王氏,和一群面面相觑、心有余悸的金吾卫。空气中,血腥味、汗馊味和那闷热的湿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将门外的绝望哭嚎与门内的森严死寂隔绝开来。但那血红的“冤”字,仿佛已烙印在这京师上空。 暑气正盛。京师的天,闷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纹丝不动,一丝风也无。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灼热。 午门外的御道,青石板被连日毒辣的日头烤得滚烫,蒸腾起氤氲扭曲的地气。金水河的水,也失了往日的清冽,浑浊缓慢地流淌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令人窒息的腥气。 偌大的皇城,白日里也透着一股被酷暑蒸腾出的、恹恹的死寂。 长安右门外,高大的红墙投下深重的阴影。几个守门的禁军金吾卫,盔甲下的中单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肉,粘腻不堪。他们拄着长戟,强打着精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偶尔有官员的轿马匆匆而过,马蹄踏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焦躁的嘚嘚声。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非人般的凄厉哭嚎,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破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声音来自广场尽头,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妇人。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象征着皇家威严、寻常百姓望之生畏的长安右门!她的一只脚光着,沾满泥污和血痂,另一只趿拉着一只破草鞋,早已跑丢了一只。头发散乱如枯草,脸上涕泪血污混作一团,辨不清原本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燃烧着绝望和刻骨的仇恨! 正是张举的遗孀,张王氏。 “河南的狗官!草菅人命!打死了我家汉子!求皇上!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她声嘶力竭,状若疯魔,每一次哭喊都耗尽肺腑之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扑倒在冰冷的、巨大的宫门石阶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青石上,“咚!咚!咚!” 沉闷而骇人的响声,伴随着她凄厉的控诉,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连远处宫墙上巡逻的侍卫都惊愕地停下了脚步。 “干什么的!皇城重地,岂容喧哗!拿下!” 守门的金吾卫什长最先反应过来,脸色剧变,厉声呵斥。几个兵丁立刻如狼似虎般扑上前去,要将这胆大包天的疯妇拖走。惊扰宫禁,这罪过他们可担待不起! “官爷!官爷开恩!民妇有天大的冤枉!河南粮厅的狗官打死了我家男人!求见青天!求见皇上啊!” 张王氏死死抱住冰冷的石阶一角,任凭兵丁如何拖拽撕扯,枯瘦的手指抠得指节发白,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她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卷肮脏不堪、却隐隐透出血色的白布,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那布卷在闷热的空气中无力地展开一角,赫然是用暗褐色血液书写的巨大“冤”字!触目惊心! “血……血书!” 一个兵丁倒吸一口凉气,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几分。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长安右门侧面的阴影里。轿帘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阴郁白皙的脸,狭长的凤眼冷冷地扫过广场上混乱的场景,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张刺目的血书和妇人额上汩汩流下的鲜血上。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随即放下轿帘。 此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彬的心腹,内官监少监,张举生前认下的“义儿”——路荣。他奉干爹魏彬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住手!” 一个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路荣已不知何时下了轿,缓步走了过来。他身着青贴里,外罩葵花胸背团领衫,腰系犀角带,面白无须,神色阴冷。 金吾卫什长认得这位内相的红人,心头一凛,连忙躬身行礼:“路少监。” 路荣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被兵丁半架半拖着的张王氏面前。他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形容凄厉如鬼的妇人,目光在那血书上停留片刻,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腻:“这妇人……有何冤情?惊扰宫禁,可是死罪。” 张王氏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挣脱兵丁,扑倒在路荣脚下,双手死死抓住他光洁的袍角,留下肮脏的血手印,嘶声哭喊:“老爷!老爷开恩!民妇的汉子张举,被河南粮厅的狗官活活打死了!他们贪了修仓的银子,拿我家汉子顶罪灭口啊!求老爷给民妇做主!求老爷把这血书……呈给皇上!民妇死也甘心了!” 她将血书高高捧起,涕泪纵横,额头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路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慢条斯理地俯身,用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如同拈起什么污秽之物,轻轻拈起了那卷血书。展开一角,那暗褐发黑的“冤”字,在六月的酷热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看得仔细,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河南……粮厅……”路荣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督粮参议王亿?通判李思仁?” “就是他们!就是那两个天杀的狗官!”张王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怨毒地嘶吼,“王亿!李思仁!他们不得好死!” 路荣缓缓卷起血书,握在手中。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金吾卫什长,声音恢复了那种内廷特有的、带着磁性的阴柔:“此妇虽惊扰宫禁,然事出有因,所告……似涉封疆大吏贪酷毙命之重情。万岁爷以仁孝治天下,岂能堵塞言路?尔等且看住她,勿使自戕或再生事端。咱家……”他顿了顿,狭长的凤眼望向那巍峨森严的宫门深处,“……这就去禀报,请旨定夺。” “是!是!谨遵少监吩咐!” 什长如蒙大赦,连忙应诺。 路荣不再多言,转身,青呢小轿无声地抬起,消失在长安右门的侧门内。只留下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张王氏,和一群面面相觑、心有余悸的金吾卫。空气中,血腥味、汗馊味和那闷热的湿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将门外的绝望哭嚎与门内的森严死寂隔绝开来。但那血红的“冤”字,仿佛已烙印在这京师上空。 第521章 公私仇皆报 紫禁城深处,协公堂内。那座冰湃湃的大山子立在角落里,丝丝寒气往外冒,可满屋里的滞气偏生散不去。檀香在炉里袅袅地飘着,也盖不住那说不出的焦躁。 魏彬穿着件大红蟒衣,在紫檀木大案后头坐定了,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玲珑的金剪子,正不慌不忙地铰着一盆虬曲苍劲的罗汉松。那松枝修剪得极有模样,他却还眯着眼,像是在挑什么了不得的错处。 路荣在底下垂着手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案上光可鉴人的地方,放着那卷血糊糊的状子,瞧着就像块生在白脸上的恶疮,扎眼得很。 “干爹,” 路荣的声儿压得低低的,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把长安右门外的情形,还有那张举在河南如何 “仗义执言”、“揭发贪墨”,偏被王亿、李思仁 “罗织罪名活活打死” 的“经过”,添了些油盐酱醋,说得是声情并茂。 末了,他眼圈儿也红了,嗓子里带着哽咽:“…… 那苦主姓王的妇人,头发也散了,鞋也没了,只在那长安右门外,一头撞得血淋林的,哭喊着要告御状,实在是走投无路,都快疯魔了!儿子…… 儿子见了那样子,想起义父张举生前是个厚道人,偏遭了这等毒手,心里头…… 实在不是滋味!再说她告的状,牵涉到仓场那等要紧去处,官儿把人活活打死,想来也不是空口白牙瞎说的!这风气若不严查严惩,只怕天下百姓的心都要凉透了,连带着万岁爷的圣德仁名也受牵累呢!还求干爹给拿个主意才是!” 他 "咚" 地一声跪下,额头直往地上磕。心里头却冷笑:王亿、李思仁这两个混帐东西!我干爹张举的血债,定要你们十倍还回来!还有那河南布政使张璁…… 哼,包庇酷吏,也别想干干净净脱身! 魏彬铰着松枝的手,半分没动。听完路荣的话,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慢慢转了转,目光落在那卷血书上,一眨不眨地看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值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冰山化的水珠子,偶尔滴在底下的铜盆里,“嗒”地一声轻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倒显得格外疹人。 终于,魏彬放下了金剪子。他伸出白皙的手指头,没去碰那血书,反倒拿起案头一份河南今夏粮赋转运的奏报副本,慢悠悠地翻着。他的声儿不高,带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又透着几分深不见底的意思:“河南…… 那张璁…… 前番仓场出的那桩人命案子,他处置的文书,我倒也瞧过一眼。罚俸、申饬、戴罪视事…… 哼,倒像是要把那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他虽说不在御前当差,却也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心腹大臣,他的本子万岁爷也见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当是怎么着?万岁爷肯骂,就表明万岁爷不想往深里查。”他抬眼,那双浑浊的眼睛像针扎似的看向路荣,“你那义父…… 张举,当真就是个 ‘忠厚’人?跟那揽头韩继宗,果真就一清二白?” 路荣心里头一激灵,知道干爹这是在掂量轻重,敲打自己别太出格。他连忙磕头,声儿斩钉截铁:“回干爹的话!儿子就是粉身碎骨,也敢保义父是个本分人!那韩继宗包揽仓场的工料,上下其手捞好处,谁不知道?义父不过是因着知晓里头的底细,言语上不小心得罪了王亿、李思仁那等酷吏,就被他们寻了由头,在公堂上活活打死!这分明是借公事报私仇,杀人灭口!河南官场上下勾结,瞒着朝廷,这心思真是该剐!干爹眼里揉不得沙子,定能看出这伙人的奸猾来!” 魏彬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声,谁也猜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放下奏报,身子微微往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着眼养神。手指头在光溜溜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着。 路荣伏在地上,心 "咚咚" 地跳得像打鼓,汗珠子把里头的衣裳都浸透了。 时辰一点点过去,值房里冰山的寒气像是也弱了些,闷热又占了上风。 “笃。” 最后一声轻响落定。魏彬睁开了眼。那双浑浊的眼底,已是一片冷冰冰的算计,再没半分犹豫。他没再看路荣,对着站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个中年太监吩咐道:“吴德,笔墨伺候。” “是,干爹。”那中年太监立刻上前,熟门熟路地铺开特制的洒金笺,研好了朱墨。 魏彬提起笔,蘸满了红得像血的朱砂。笔走龙蛇般写得飞快,写完了仔细看了看,又摇了摇头,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又撕得粉碎。 路荣见了,心里头一紧,忙道:“干爹……” 魏彬冷笑一声:“国家自有三法司……” 路荣伏在地上,一听这话,心里头如同打翻了蜜罐子,甜得都快要溢出来了!可不是嘛!不满张璁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和司礼监何必亲自出头? 让那张王氏去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告状去,告张璁 “回护下属、察事不明”,告王亿、李思仁等人用刑太重草菅人命。这么一查,他们便是死路一条,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强压着心里的激动,重重磕了个头,声儿里带着哭腔:“儿子…… 替义父的冤魂,谢干爹的天恩!” 张璁!当初在河南清丈田亩,竟敢把我家的田也给清丈了去!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魏彬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粒尘埃,重新拿起金剪子,对着那盆罗汉松,只听 "咔嚓" 一声,便将一根旁逸斜出的枝子给铰了下来。那清脆的断裂声,在这闷热的司礼监值房里,竟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森寒来。 果然过了两日,三法司接连上疏弹劾河南衙门,本子递上去,皇帝便下了旨,把王亿、李思仁逮进京里审问。 紫禁城深处,协公堂内。那座冰湃湃的大山子立在角落里,丝丝寒气往外冒,可满屋里的滞气偏生散不去。檀香在炉里袅袅地飘着,也盖不住那说不出的焦躁。 魏彬穿着件大红蟒衣,在紫檀木大案后头坐定了,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玲珑的金剪子,正不慌不忙地铰着一盆虬曲苍劲的罗汉松。那松枝修剪得极有模样,他却还眯着眼,像是在挑什么了不得的错处。 路荣在底下垂着手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案上光可鉴人的地方,放着那卷血糊糊的状子,瞧着就像块生在白脸上的恶疮,扎眼得很。 “干爹,” 路荣的声儿压得低低的,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把长安右门外的情形,还有那张举在河南如何 “仗义执言”、“揭发贪墨”,偏被王亿、李思仁 “罗织罪名活活打死” 的“经过”,添了些油盐酱醋,说得是声情并茂。 末了,他眼圈儿也红了,嗓子里带着哽咽:“…… 那苦主姓王的妇人,头发也散了,鞋也没了,只在那长安右门外,一头撞得血淋林的,哭喊着要告御状,实在是走投无路,都快疯魔了!儿子…… 儿子见了那样子,想起义父张举生前是个厚道人,偏遭了这等毒手,心里头…… 实在不是滋味!再说她告的状,牵涉到仓场那等要紧去处,官儿把人活活打死,想来也不是空口白牙瞎说的!这风气若不严查严惩,只怕天下百姓的心都要凉透了,连带着万岁爷的圣德仁名也受牵累呢!还求干爹给拿个主意才是!” 他 "咚" 地一声跪下,额头直往地上磕。心里头却冷笑:王亿、李思仁这两个混帐东西!我干爹张举的血债,定要你们十倍还回来!还有那河南布政使张璁…… 哼,包庇酷吏,也别想干干净净脱身! 魏彬铰着松枝的手,半分没动。听完路荣的话,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慢慢转了转,目光落在那卷血书上,一眨不眨地看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值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冰山化的水珠子,偶尔滴在底下的铜盆里,“嗒”地一声轻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倒显得格外疹人。 终于,魏彬放下了金剪子。他伸出白皙的手指头,没去碰那血书,反倒拿起案头一份河南今夏粮赋转运的奏报副本,慢悠悠地翻着。他的声儿不高,带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又透着几分深不见底的意思:“河南…… 那张璁…… 前番仓场出的那桩人命案子,他处置的文书,我倒也瞧过一眼。罚俸、申饬、戴罪视事…… 哼,倒像是要把那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他虽说不在御前当差,却也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心腹大臣,他的本子万岁爷也见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当是怎么着?万岁爷肯骂,就表明万岁爷不想往深里查。”他抬眼,那双浑浊的眼睛像针扎似的看向路荣,“你那义父…… 张举,当真就是个 ‘忠厚’人?跟那揽头韩继宗,果真就一清二白?” 路荣心里头一激灵,知道干爹这是在掂量轻重,敲打自己别太出格。他连忙磕头,声儿斩钉截铁:“回干爹的话!儿子就是粉身碎骨,也敢保义父是个本分人!那韩继宗包揽仓场的工料,上下其手捞好处,谁不知道?义父不过是因着知晓里头的底细,言语上不小心得罪了王亿、李思仁那等酷吏,就被他们寻了由头,在公堂上活活打死!这分明是借公事报私仇,杀人灭口!河南官场上下勾结,瞒着朝廷,这心思真是该剐!干爹眼里揉不得沙子,定能看出这伙人的奸猾来!” 魏彬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声,谁也猜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放下奏报,身子微微往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着眼养神。手指头在光溜溜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着。 路荣伏在地上,心 "咚咚" 地跳得像打鼓,汗珠子把里头的衣裳都浸透了。 时辰一点点过去,值房里冰山的寒气像是也弱了些,闷热又占了上风。 “笃。” 最后一声轻响落定。魏彬睁开了眼。那双浑浊的眼底,已是一片冷冰冰的算计,再没半分犹豫。他没再看路荣,对着站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个中年太监吩咐道:“吴德,笔墨伺候。” “是,干爹。”那中年太监立刻上前,熟门熟路地铺开特制的洒金笺,研好了朱墨。 魏彬提起笔,蘸满了红得像血的朱砂。笔走龙蛇般写得飞快,写完了仔细看了看,又摇了摇头,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又撕得粉碎。 路荣见了,心里头一紧,忙道:“干爹……” 魏彬冷笑一声:“国家自有三法司……” 路荣伏在地上,一听这话,心里头如同打翻了蜜罐子,甜得都快要溢出来了!可不是嘛!不满张璁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和司礼监何必亲自出头? 让那张王氏去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告状去,告张璁 “回护下属、察事不明”,告王亿、李思仁等人用刑太重草菅人命。这么一查,他们便是死路一条,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强压着心里的激动,重重磕了个头,声儿里带着哭腔:“儿子…… 替义父的冤魂,谢干爹的天恩!” 张璁!当初在河南清丈田亩,竟敢把我家的田也给清丈了去!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魏彬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粒尘埃,重新拿起金剪子,对着那盆罗汉松,只听 "咔嚓" 一声,便将一根旁逸斜出的枝子给铰了下来。那清脆的断裂声,在这闷热的司礼监值房里,竟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森寒来。 果然过了两日,三法司接连上疏弹劾河南衙门,本子递上去,皇帝便下了旨,把王亿、李思仁逮进京里审问。 紫禁城深处,协公堂内。那座冰湃湃的大山子立在角落里,丝丝寒气往外冒,可满屋里的滞气偏生散不去。檀香在炉里袅袅地飘着,也盖不住那说不出的焦躁。 魏彬穿着件大红蟒衣,在紫檀木大案后头坐定了,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玲珑的金剪子,正不慌不忙地铰着一盆虬曲苍劲的罗汉松。那松枝修剪得极有模样,他却还眯着眼,像是在挑什么了不得的错处。 路荣在底下垂着手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案上光可鉴人的地方,放着那卷血糊糊的状子,瞧着就像块生在白脸上的恶疮,扎眼得很。 “干爹,” 路荣的声儿压得低低的,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把长安右门外的情形,还有那张举在河南如何 “仗义执言”、“揭发贪墨”,偏被王亿、李思仁 “罗织罪名活活打死” 的“经过”,添了些油盐酱醋,说得是声情并茂。 末了,他眼圈儿也红了,嗓子里带着哽咽:“…… 那苦主姓王的妇人,头发也散了,鞋也没了,只在那长安右门外,一头撞得血淋林的,哭喊着要告御状,实在是走投无路,都快疯魔了!儿子…… 儿子见了那样子,想起义父张举生前是个厚道人,偏遭了这等毒手,心里头…… 实在不是滋味!再说她告的状,牵涉到仓场那等要紧去处,官儿把人活活打死,想来也不是空口白牙瞎说的!这风气若不严查严惩,只怕天下百姓的心都要凉透了,连带着万岁爷的圣德仁名也受牵累呢!还求干爹给拿个主意才是!” 他 "咚" 地一声跪下,额头直往地上磕。心里头却冷笑:王亿、李思仁这两个混帐东西!我干爹张举的血债,定要你们十倍还回来!还有那河南布政使张璁…… 哼,包庇酷吏,也别想干干净净脱身! 魏彬铰着松枝的手,半分没动。听完路荣的话,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慢慢转了转,目光落在那卷血书上,一眨不眨地看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值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冰山化的水珠子,偶尔滴在底下的铜盆里,“嗒”地一声轻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倒显得格外疹人。 终于,魏彬放下了金剪子。他伸出白皙的手指头,没去碰那血书,反倒拿起案头一份河南今夏粮赋转运的奏报副本,慢悠悠地翻着。他的声儿不高,带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又透着几分深不见底的意思:“河南…… 那张璁…… 前番仓场出的那桩人命案子,他处置的文书,我倒也瞧过一眼。罚俸、申饬、戴罪视事…… 哼,倒像是要把那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他虽说不在御前当差,却也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心腹大臣,他的本子万岁爷也见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当是怎么着?万岁爷肯骂,就表明万岁爷不想往深里查。”他抬眼,那双浑浊的眼睛像针扎似的看向路荣,“你那义父…… 张举,当真就是个 ‘忠厚’人?跟那揽头韩继宗,果真就一清二白?” 路荣心里头一激灵,知道干爹这是在掂量轻重,敲打自己别太出格。他连忙磕头,声儿斩钉截铁:“回干爹的话!儿子就是粉身碎骨,也敢保义父是个本分人!那韩继宗包揽仓场的工料,上下其手捞好处,谁不知道?义父不过是因着知晓里头的底细,言语上不小心得罪了王亿、李思仁那等酷吏,就被他们寻了由头,在公堂上活活打死!这分明是借公事报私仇,杀人灭口!河南官场上下勾结,瞒着朝廷,这心思真是该剐!干爹眼里揉不得沙子,定能看出这伙人的奸猾来!” 魏彬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声,谁也猜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放下奏报,身子微微往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着眼养神。手指头在光溜溜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着。 路荣伏在地上,心 "咚咚" 地跳得像打鼓,汗珠子把里头的衣裳都浸透了。 时辰一点点过去,值房里冰山的寒气像是也弱了些,闷热又占了上风。 “笃。” 最后一声轻响落定。魏彬睁开了眼。那双浑浊的眼底,已是一片冷冰冰的算计,再没半分犹豫。他没再看路荣,对着站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个中年太监吩咐道:“吴德,笔墨伺候。” “是,干爹。”那中年太监立刻上前,熟门熟路地铺开特制的洒金笺,研好了朱墨。 魏彬提起笔,蘸满了红得像血的朱砂。笔走龙蛇般写得飞快,写完了仔细看了看,又摇了摇头,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又撕得粉碎。 路荣见了,心里头一紧,忙道:“干爹……” 魏彬冷笑一声:“国家自有三法司……” 路荣伏在地上,一听这话,心里头如同打翻了蜜罐子,甜得都快要溢出来了!可不是嘛!不满张璁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和司礼监何必亲自出头? 让那张王氏去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告状去,告张璁 “回护下属、察事不明”,告王亿、李思仁等人用刑太重草菅人命。这么一查,他们便是死路一条,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强压着心里的激动,重重磕了个头,声儿里带着哭腔:“儿子…… 替义父的冤魂,谢干爹的天恩!” 张璁!当初在河南清丈田亩,竟敢把我家的田也给清丈了去!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魏彬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粒尘埃,重新拿起金剪子,对着那盆罗汉松,只听 "咔嚓" 一声,便将一根旁逸斜出的枝子给铰了下来。那清脆的断裂声,在这闷热的司礼监值房里,竟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森寒来。 果然过了两日,三法司接连上疏弹劾河南衙门,本子递上去,皇帝便下了旨,把王亿、李思仁逮进京里审问。 第522章 事岂能遂意 且说那旨意一下,河南地面上顿时掀了轩然大波。王亿、李思仁二人接了旨意,面如死灰,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嚣张气焰?府衙里的幕僚、衙役见了这般光景,也都敛了声息,连走路都怕踩重了脚,生怕沾了晦气。 这边厢,路荣得了消息,正在自个儿屋里喝着茶,听小太监眉飞色舞地学说河南那边的窘况,脸上早堆起笑来,手里的茶盏轻轻一磕桌面,慢悠悠道:"哼,也不枉费咱们费这许多心思。这就叫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的。”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忙凑趣道:“爷说的是呢。也就是爷和魏公公这般有手段,才能让这起子赃官露出原形。往后啊,看谁还敢仗着权势横行霸道!” 路荣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撇了撇,却也没斥责,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底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你懂什么?这才刚开头呢。王亿、李思仁不过是前头的小鱼,后头的大鱼还没露面呢。" 说罢,他放下茶盏,起身踱了几步,又道,“去,再探探三法司那边的动静,看看他们打算如何审这案子。” 小太监忙应了声 “是”,一溜烟跑了出去。 再说那魏彬,得了消息时,正在摆弄他那盆宝贝罗汉松。吴德在一旁低声回禀着,他手里的小剪子慢悠悠地修剪着枝叶,半晌才淡淡道:"知道了。让他们审去,该怎么着,自有章程。" 吴德躬身道:“公公说的是。只是那河南布政使张璁,会不会从中作梗?” 魏彬嗤笑一声,将剪子往桌上一放,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张璁?他这会儿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他本就脱不了干系,如今王亿、李思仁被逮,正好顺藤摸瓜,看看他那 ‘戴罪视事’ 的背后,还藏着多少猫腻。” 吴德点头称是,又道:“那要不要给三法司那边透个话,让他们审得仔细些?” 魏彬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不行。他们外朝的事,我们瞎掺合干甚?让他们自己去查,查得越细,才越有意思呢。”说罢,他重新拿起剪子,对着罗汉松又是一剪,“这多余的枝桠,留着总是碍事,该剪就得剪。” 吴德知道,面前的这个掌印太监对陈敬等人深深芥蒂,自然不肯出手,以免在御前落了下风。 而河南那边,张璁得了王亿、李思仁被逮的消息,正在书房里背着手踱步,眉头皱得紧紧的。幕僚在一旁劝道:“藩台,事已至此,您也别太忧心。王、李二人的案子,与您并无直接关联,想来三法司也不会胡乱牵连。” 张璁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坐下,端起茶盏却又放下:“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王亿、李思仁是我手下的人,他们出了事,我这个上司岂能脱得了干系?更何况,这背后分明有人在推动,怕是冲着我来的。” 幕僚道:“那老爷何不向朝廷递个本子,陈明情况?” 张璁摇了摇头:“如今这光景,递本子还有什么用?弄不好,反倒让人抓住把柄,说我急于撇清关系。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愿三法司能秉公办理,别真的被人牵着鼻子走。”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没底,只觉得这前路,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看不清方向。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将书房里的影子拉得老长,平添了几分沉闷。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掀起多大的浪头来。 且说王亿、李思仁被押至刑部大堂,刚一进门,便被那森森寒气裹住了。只见公案后坐着三位官员,皆是乌纱官袍,面色沉肃,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齐刷刷一站,那气势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亿腿一软,“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李思仁也跟着跪下,头垂得快抵到胸口,往日里那股子耀武扬威的劲儿,早被吓飞了九霄云外。 刑部一官员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堂下所跪何人?” 王亿哆哆嗦嗦应道:“罪官王亿........” 李思仁也忙跟着报了名号。 “哼,” 尚书大人拿起案上卷宗,慢悠悠翻着,“本官问你,河南张举一案,你二人可知罪?” 王亿一听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磕头:“上官明鉴!冤枉啊上官!那张举本是犯了过错,在公堂之上还敢顶撞,罪官才依律惩戒,谁知他身子骨弱,竟…… 竟没扛住,这实在是意外啊!” 李思仁也跟着哭丧着脸:“是啊上官,我等皆是按规矩办事,绝无半分私刑之意,更别提什么构陷了,这都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旁边一位侍郎听了,冷笑一声:“按规矩办事?那张举不过是言语上有冲撞,何至于被杖毙?再者,那苦主张王氏手持血书,字字泣血,难不成也是凭空捏造的?” 王亿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上官有所不知,那张举本就与揽头韩继宗勾连,私吞仓场物料,小人为了查案,才与他起了争执,他…… 他是做贼心虚,才会那般激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哦?” 尚书大人抬眼看向他,目光如炬,“既说他与韩继宗勾连,可有证据?为何前番河南布政使张璁查案时,你二人却只字未提?” 这话问得王亿心头一紧,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他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当时…… 当时证据尚未确凿,怕…… 怕冤枉了好人。” “哼,怕是怕牵连出更多勾当吧!” 侍郎拍了下惊堂木,“我且问你,继宗到张举那里借贷来交清拖欠的款项,张举不给,继宗于是诬陷张举与自己一同侵占仓银。此事你二人知晓吗?” 李思仁一听,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忙道:“不知,罪官从未听闻……” “从未听闻?” 另一位官员不满道:“你们二人皆是朝廷命官,一个是督粮的参议,一个是通判,怎么能不知司法?” 王亿、李思仁闻言,脸色 “唰” 地一下变得惨白。王亿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李思仁更是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亏得旁边衙役扶了一把才稳住。 另一官员缓缓道:“事到如今,你二人还想狡辩?那张举之死,分明是你二人怕用刑过重,但是不知你们二人是否有意包庇那仓场贪墨,故意打死张举!若从实招来,或许还能从轻发落,不然……” 话未说完,王亿已是魂飞魄散,他怎么能知道这事儿?为何要包庇韩继宗? 李思仁觉着自己就是用刑过重,怎么又牵涉到这件事,只喃喃道:“不敢,不敢。” 第523章 帝病召阁臣 偏生那叫朱厚照措手不及的岔子,终究还是撞了来。 张举那桩事犯了,遗孀在京喊冤,王亿、李思仁的供词都一股脑的道了出来,谁料竟牵三扯四的,终究是把张璁也带了出来。当日外头那些御史老爷们,倒似得了信儿一般,一封封说事儿的帖子递进府来,都道是张璁包庇了犯错的人;更有那胆大些的,连武定侯郭勋也捎带着提了,要皇帝把这两位一并料理。 那些奏本,竟如六月里的雪片似的,飘飘扬扬送进府中 —— 可偏这暑天的雪,到了正厅便没了半点儿动静,连个回话也没有。 内阁的几位阁臣瞧着不对,便要进宫里回明皇帝,谁想朱厚照总说 “身上不爽利”,都挡了回去。连着三次,才算得了准话,许他们进宫说话。 这日头毒得紧,晒得金砖地都发烫,连紫禁城那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都被晒得蒸腾起缕缕热浪,瞧着便觉扭曲晃眼。空气稠得像浆糊,吸一口都堵得嗓子眼发闷; 道旁那几株老槐树,叶子也蔫头耷脑的,边缘卷着黄边,倒似暮年的老人般没了精神。只听得蝉儿在枝上嘶喊,那声儿尖得扎心,非但解不了暑气,反添了满心烦躁,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英国公张仑穿了件簇新的石青蟒袍,腰间系着玲珑玉带,扣得严丝合缝。他虽年过五旬,步履倒还沉稳,只是这国公朝服看着体面,此刻却成了累赘 —— 里头的中衣早被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粘腻得难受,每走一步,布料磨着皮肉,都隐隐作痛。身后小内侍捧着柄黄罗伞,一路小跑跟着,勉强遮了日头,却也把那点微风挡得严严实实。 他脸上沉得像秋水,目光望着宫道尽头那谨身殿的轮廓,心里头却似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前头引路的东厂太监田春,脚步轻得像猫,偶尔回头扫他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竟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英国公爷,” 田春的声音尖细,在这闷暑里飘着,带着几分刻意压着的诡秘,“陛下…… 咳,龙体欠安,耐不得久等。郭侯爷那事…… 唉,树大招风,树大招风啊。您老心里,可得先有个谱儿。” 张仑喉结动了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应了。谱儿?他心里头却似有冰棱划过,冷冷一哂:郭勋这混帐!仗着祖上功劳与圣上宠信,平日跋扈些便罢了,如今竟蠢到与李福达那白莲妖人搅和一处 —— 这案子一发,平日里那么勋戚武将一个个上门求自己要保下郭勋,以免牵连到自己,可是他们也不想想现在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等着看笑话、落井下石!尤其是那帮子文臣…… 想到这儿,他指节下意识攥紧,指甲都快掐进掌心。又吸了口灼热的气,强压下翻涌的心思:眼下最紧的,是保住郭勋这蠢货的命,可不能让他牵连太广。 至于张璁?有圣上护着,且那本就是文官们狗咬狗的勾当,自有首辅毛纪那老狐狸头疼,倒暂时成了自己这边的挡箭牌。 乾清宫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股药香混着沉水香的气息先飘了出来。里头虽比外头阴凉些,却闷得慌,像关了一屋子的愁绪。殿里光线暗,几盏宫灯在角落燃着,把人影拉得老长,投在金砖地上,瞧着竟有些鬼魅。 张仑暗自吃了一惊:陛下竟真病了。 朱厚照并没坐在御榻上,只斜倚在一侧,身上搭了件明黄软绸常服,松松垮垮的。他脸色发白,颧骨却透着点不正常的红,嘴唇干得起皮。一个小内侍跪在榻前,捧着只金碗,用银匙舀了黑糊糊的药汁,小心递到他嘴边。正德爷皱着眉,时不时咳两声,每咳一次,肩膀都抖得厉害,像要把心肝都咳出来,气息也乱得很。 榻前下方,首辅毛纪、次辅王琼、内阁学士秦金、王宪早已站了许久。四人都穿得齐整朝服,便是在这阴凉地儿,额角也沁出了细汗。他们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前的砖地,倒似四尊石像,只听得见圣上压抑的咳嗽,还有殿外隐约传来的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张仑快步上前,撩着袍角便要行大礼,动作倒还稳当。 “咳…… 咳…… 英国公免了……” 朱厚照抬起眼皮,声音嘶哑得厉害,还带着痰音。他费力挥了挥手,让内侍把药碗端开,“都…… 都坐吧。” 内侍们悄没声搬来锦墩,张仑谢了恩,挨着王宪坐下。他飞快扫了眼殿内:毛纪面色沉得像深潭,眼帘半垂着,倒似老僧入定般;王琼腰杆挺得笔直,眉头皱着,目光在皇帝脸上扫了扫,又冷冷瞥了眼自己;秦金双手拢在袖里,眼观鼻、鼻观心,恭谨得近乎卑微;王宪倒侧了侧身,往他这边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张仑便先开口:“臣竟不知陛下圣体违和,还来扰了清净,这是臣的罪过。” 朱厚照道:“倒不是朕有意慢待诸位,实在是前几日贪着廊下的风凉,没留意竟受了寒,一来二去就病了。太医们来瞧过好几回,连邵元节先生也特意诊了脉,都说得安心静养,不可劳神费思。故而这些日子,外朝的事便暂且撂下了,没多过问 —— 倒让诸位多费了心,” 说着,又咳了起来。 众臣闻言哪敢托大?纷纷道不敢,只说为陛下分忧,理所应当。 殿里一时只剩朱厚照粗重的喘息,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咳声。空气凝得像块铁板,压得人胸口发闷。 过了好一会儿,朱厚照才缓过些气,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河南…… 张举的案子…… 咳咳…… 还有山西李福达…… 都细细奏来,朕听着。” 他睁开眼,那目光竟没了方才的颓唐,反倒亮得锐利,缓缓扫过阶下众人,最后落在毛纪身上,“毛先生是首揆,你先说。” 偏生那叫朱厚照措手不及的岔子,终究还是撞了来。 张举那桩事犯了,遗孀在京喊冤,王亿、李思仁的供词都一股脑的道了出来,谁料竟牵三扯四的,终究是把张璁也带了出来。当日外头那些御史老爷们,倒似得了信儿一般,一封封说事儿的帖子递进府来,都道是张璁包庇了犯错的人;更有那胆大些的,连武定侯郭勋也捎带着提了,要皇帝把这两位一并料理。 那些奏本,竟如六月里的雪片似的,飘飘扬扬送进府中 —— 可偏这暑天的雪,到了正厅便没了半点儿动静,连个回话也没有。 内阁的几位阁臣瞧着不对,便要进宫里回明皇帝,谁想朱厚照总说 “身上不爽利”,都挡了回去。连着三次,才算得了准话,许他们进宫说话。 这日头毒得紧,晒得金砖地都发烫,连紫禁城那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都被晒得蒸腾起缕缕热浪,瞧着便觉扭曲晃眼。空气稠得像浆糊,吸一口都堵得嗓子眼发闷; 道旁那几株老槐树,叶子也蔫头耷脑的,边缘卷着黄边,倒似暮年的老人般没了精神。只听得蝉儿在枝上嘶喊,那声儿尖得扎心,非但解不了暑气,反添了满心烦躁,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英国公张仑穿了件簇新的石青蟒袍,腰间系着玲珑玉带,扣得严丝合缝。他虽年过五旬,步履倒还沉稳,只是这国公朝服看着体面,此刻却成了累赘 —— 里头的中衣早被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粘腻得难受,每走一步,布料磨着皮肉,都隐隐作痛。身后小内侍捧着柄黄罗伞,一路小跑跟着,勉强遮了日头,却也把那点微风挡得严严实实。 他脸上沉得像秋水,目光望着宫道尽头那谨身殿的轮廓,心里头却似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前头引路的东厂太监田春,脚步轻得像猫,偶尔回头扫他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竟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英国公爷,” 田春的声音尖细,在这闷暑里飘着,带着几分刻意压着的诡秘,“陛下…… 咳,龙体欠安,耐不得久等。郭侯爷那事…… 唉,树大招风,树大招风啊。您老心里,可得先有个谱儿。” 张仑喉结动了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应了。谱儿?他心里头却似有冰棱划过,冷冷一哂:郭勋这混帐!仗着祖上功劳与圣上宠信,平日跋扈些便罢了,如今竟蠢到与李福达那白莲妖人搅和一处 —— 这案子一发,平日里那么勋戚武将一个个上门求自己要保下郭勋,以免牵连到自己,可是他们也不想想现在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等着看笑话、落井下石!尤其是那帮子文臣…… 想到这儿,他指节下意识攥紧,指甲都快掐进掌心。又吸了口灼热的气,强压下翻涌的心思:眼下最紧的,是保住郭勋这蠢货的命,可不能让他牵连太广。 至于张璁?有圣上护着,且那本就是文官们狗咬狗的勾当,自有首辅毛纪那老狐狸头疼,倒暂时成了自己这边的挡箭牌。 乾清宫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股药香混着沉水香的气息先飘了出来。里头虽比外头阴凉些,却闷得慌,像关了一屋子的愁绪。殿里光线暗,几盏宫灯在角落燃着,把人影拉得老长,投在金砖地上,瞧着竟有些鬼魅。 张仑暗自吃了一惊:陛下竟真病了。 朱厚照并没坐在御榻上,只斜倚在一侧,身上搭了件明黄软绸常服,松松垮垮的。他脸色发白,颧骨却透着点不正常的红,嘴唇干得起皮。一个小内侍跪在榻前,捧着只金碗,用银匙舀了黑糊糊的药汁,小心递到他嘴边。正德爷皱着眉,时不时咳两声,每咳一次,肩膀都抖得厉害,像要把心肝都咳出来,气息也乱得很。 榻前下方,首辅毛纪、次辅王琼、内阁学士秦金、王宪早已站了许久。四人都穿得齐整朝服,便是在这阴凉地儿,额角也沁出了细汗。他们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前的砖地,倒似四尊石像,只听得见圣上压抑的咳嗽,还有殿外隐约传来的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张仑快步上前,撩着袍角便要行大礼,动作倒还稳当。 “咳…… 咳…… 英国公免了……” 朱厚照抬起眼皮,声音嘶哑得厉害,还带着痰音。他费力挥了挥手,让内侍把药碗端开,“都…… 都坐吧。” 内侍们悄没声搬来锦墩,张仑谢了恩,挨着王宪坐下。他飞快扫了眼殿内:毛纪面色沉得像深潭,眼帘半垂着,倒似老僧入定般;王琼腰杆挺得笔直,眉头皱着,目光在皇帝脸上扫了扫,又冷冷瞥了眼自己;秦金双手拢在袖里,眼观鼻、鼻观心,恭谨得近乎卑微;王宪倒侧了侧身,往他这边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张仑便先开口:“臣竟不知陛下圣体违和,还来扰了清净,这是臣的罪过。” 朱厚照道:“倒不是朕有意慢待诸位,实在是前几日贪着廊下的风凉,没留意竟受了寒,一来二去就病了。太医们来瞧过好几回,连邵元节先生也特意诊了脉,都说得安心静养,不可劳神费思。故而这些日子,外朝的事便暂且撂下了,没多过问 —— 倒让诸位多费了心,” 说着,又咳了起来。 众臣闻言哪敢托大?纷纷道不敢,只说为陛下分忧,理所应当。 殿里一时只剩朱厚照粗重的喘息,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咳声。空气凝得像块铁板,压得人胸口发闷。 过了好一会儿,朱厚照才缓过些气,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河南…… 张举的案子…… 咳咳…… 还有山西李福达…… 都细细奏来,朕听着。” 他睁开眼,那目光竟没了方才的颓唐,反倒亮得锐利,缓缓扫过阶下众人,最后落在毛纪身上,“毛先生是首揆,你先说。” 偏生那叫朱厚照措手不及的岔子,终究还是撞了来。 张举那桩事犯了,遗孀在京喊冤,王亿、李思仁的供词都一股脑的道了出来,谁料竟牵三扯四的,终究是把张璁也带了出来。当日外头那些御史老爷们,倒似得了信儿一般,一封封说事儿的帖子递进府来,都道是张璁包庇了犯错的人;更有那胆大些的,连武定侯郭勋也捎带着提了,要皇帝把这两位一并料理。 那些奏本,竟如六月里的雪片似的,飘飘扬扬送进府中 —— 可偏这暑天的雪,到了正厅便没了半点儿动静,连个回话也没有。 内阁的几位阁臣瞧着不对,便要进宫里回明皇帝,谁想朱厚照总说 “身上不爽利”,都挡了回去。连着三次,才算得了准话,许他们进宫说话。 这日头毒得紧,晒得金砖地都发烫,连紫禁城那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都被晒得蒸腾起缕缕热浪,瞧着便觉扭曲晃眼。空气稠得像浆糊,吸一口都堵得嗓子眼发闷; 道旁那几株老槐树,叶子也蔫头耷脑的,边缘卷着黄边,倒似暮年的老人般没了精神。只听得蝉儿在枝上嘶喊,那声儿尖得扎心,非但解不了暑气,反添了满心烦躁,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英国公张仑穿了件簇新的石青蟒袍,腰间系着玲珑玉带,扣得严丝合缝。他虽年过五旬,步履倒还沉稳,只是这国公朝服看着体面,此刻却成了累赘 —— 里头的中衣早被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粘腻得难受,每走一步,布料磨着皮肉,都隐隐作痛。身后小内侍捧着柄黄罗伞,一路小跑跟着,勉强遮了日头,却也把那点微风挡得严严实实。 他脸上沉得像秋水,目光望着宫道尽头那谨身殿的轮廓,心里头却似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前头引路的东厂太监田春,脚步轻得像猫,偶尔回头扫他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竟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英国公爷,” 田春的声音尖细,在这闷暑里飘着,带着几分刻意压着的诡秘,“陛下…… 咳,龙体欠安,耐不得久等。郭侯爷那事…… 唉,树大招风,树大招风啊。您老心里,可得先有个谱儿。” 张仑喉结动了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应了。谱儿?他心里头却似有冰棱划过,冷冷一哂:郭勋这混帐!仗着祖上功劳与圣上宠信,平日跋扈些便罢了,如今竟蠢到与李福达那白莲妖人搅和一处 —— 这案子一发,平日里那么勋戚武将一个个上门求自己要保下郭勋,以免牵连到自己,可是他们也不想想现在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等着看笑话、落井下石!尤其是那帮子文臣…… 想到这儿,他指节下意识攥紧,指甲都快掐进掌心。又吸了口灼热的气,强压下翻涌的心思:眼下最紧的,是保住郭勋这蠢货的命,可不能让他牵连太广。 至于张璁?有圣上护着,且那本就是文官们狗咬狗的勾当,自有首辅毛纪那老狐狸头疼,倒暂时成了自己这边的挡箭牌。 乾清宫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股药香混着沉水香的气息先飘了出来。里头虽比外头阴凉些,却闷得慌,像关了一屋子的愁绪。殿里光线暗,几盏宫灯在角落燃着,把人影拉得老长,投在金砖地上,瞧着竟有些鬼魅。 张仑暗自吃了一惊:陛下竟真病了。 朱厚照并没坐在御榻上,只斜倚在一侧,身上搭了件明黄软绸常服,松松垮垮的。他脸色发白,颧骨却透着点不正常的红,嘴唇干得起皮。一个小内侍跪在榻前,捧着只金碗,用银匙舀了黑糊糊的药汁,小心递到他嘴边。正德爷皱着眉,时不时咳两声,每咳一次,肩膀都抖得厉害,像要把心肝都咳出来,气息也乱得很。 榻前下方,首辅毛纪、次辅王琼、内阁学士秦金、王宪早已站了许久。四人都穿得齐整朝服,便是在这阴凉地儿,额角也沁出了细汗。他们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前的砖地,倒似四尊石像,只听得见圣上压抑的咳嗽,还有殿外隐约传来的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张仑快步上前,撩着袍角便要行大礼,动作倒还稳当。 “咳…… 咳…… 英国公免了……” 朱厚照抬起眼皮,声音嘶哑得厉害,还带着痰音。他费力挥了挥手,让内侍把药碗端开,“都…… 都坐吧。” 内侍们悄没声搬来锦墩,张仑谢了恩,挨着王宪坐下。他飞快扫了眼殿内:毛纪面色沉得像深潭,眼帘半垂着,倒似老僧入定般;王琼腰杆挺得笔直,眉头皱着,目光在皇帝脸上扫了扫,又冷冷瞥了眼自己;秦金双手拢在袖里,眼观鼻、鼻观心,恭谨得近乎卑微;王宪倒侧了侧身,往他这边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张仑便先开口:“臣竟不知陛下圣体违和,还来扰了清净,这是臣的罪过。” 朱厚照道:“倒不是朕有意慢待诸位,实在是前几日贪着廊下的风凉,没留意竟受了寒,一来二去就病了。太医们来瞧过好几回,连邵元节先生也特意诊了脉,都说得安心静养,不可劳神费思。故而这些日子,外朝的事便暂且撂下了,没多过问 —— 倒让诸位多费了心,” 说着,又咳了起来。 众臣闻言哪敢托大?纷纷道不敢,只说为陛下分忧,理所应当。 殿里一时只剩朱厚照粗重的喘息,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咳声。空气凝得像块铁板,压得人胸口发闷。 过了好一会儿,朱厚照才缓过些气,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河南…… 张举的案子…… 咳咳…… 还有山西李福达…… 都细细奏来,朕听着。” 他睁开眼,那目光竟没了方才的颓唐,反倒亮得锐利,缓缓扫过阶下众人,最后落在毛纪身上,“毛先生是首揆,你先说。” 第524章 案情自争论 毛纪闻得问话,缓缓起身时,半点不显仓促。他对着御榻深深躬身长揖,腰杆弯得规整,直起身时,目光清明如镜,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都落得扎实:“陛下明鉴。河南布政使张璁,原该是替陛下安抚地方的臣子,却辜负了圣恩。张举一案初时不过是量刑重了些,可都察院与刑部的会勘本上写得明白 —— 他不是失察,是有意包庇王亿、李思仁二人,连科道官们瞧不过眼,才联名弹劾的。” 王琼在旁听得,也跟着躬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忧思:“陛下,河南是中原的腹心之地,又是漕运的要紧关卡,最该以安稳为先,好好安抚百姓才是。怎可任由酷吏行事,寒了百姓的心?这般下去,外头人要说陛下失了仁政,如何彰显陛下的圣德呢?” 说着又深揖了下,态度愈发恳切:“臣倒有个浅见,张璁该免了官,王亿、李思仁也该罢官流放,也好给河南百姓一个交代。” 这话一出,裹得人心里发沉。张仑坐在一旁,锦墩上的织纹都快被他指尖捻平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你们这俩老狐狸,好狠的手段!借着张璁的案子,是要把河南官场连根拔起,清得干干净净!什么 “彰显圣德”,分明一个是要推翻张璁在河南定的所有章程,另一个是想趁机把河南的差事揽过去,摘现成的桃子! 他眼角扫过毛纪的端肃、王琼的恳切,嘴角抿成道冷硬的线,藏在袖中的手早攥得掌心生疼,连指节都泛了白。 毛纪却像没瞧见这暗流似的,转头看向王琼,语气里带着几分探询:“倒要请教王阁老,山西李福达那妖贼谋逆的案子,牵连的人更多,闯下的祸事也更深,依阁老看,又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深吸口气,胸膛起伏了两下,语气陡然沉了几分,连眼神都冷了:“李福达那妖獠,借白莲教的邪祟说辞哄骗乡野愚夫,竟聚了数万之众,还在山坳里私铸兵甲、囤粮积草,其反心昭然,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等想颠覆朝纲的逆贼,便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抵不过他造下的罪孽!更让人恨得牙痒的是,此獠竟摇身一变成了一卫指挥使,还敢暗中勾连朝中大臣,往来的书信、传递的密语,都有实证在案!山西巡抚与巡按联名递来的会勘本上,连李福达画押的指印都写得明明白白 —— 他勾连的,正是如今提督锦衣卫、袭着武定侯爵位的郭勋!”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殿中。 秦金下意识抬眼,飞快瞄了眼张仑的神色,又忙低下头去,指尖在袍角上捻来捻去。王宪也倒吸口凉气,眉头拧成个紧紧的川字,放在膝上的手攥着袍角,指腹都快把布纹磨平了 —— 牵涉到这般手握实权的勋贵侯爷,可是天塌下来般的大案!处置得稍有差池,便是朝野震动,搞不好还会……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后颈发僵。 张仑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都似冻住了。便是心里早有最坏的打算,此刻被这话戳破,依旧像遭了雷击般懵了片刻。他没料到王琼竟不顾往日半点情面,为了拱火,连张璁的事都抛到了脑后,直接把郭勋拉了进来! 他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脸上竭力装着镇定,可起身时,锦墩被带得在青砖上刮出道刺啦声,格外刺耳。他瞪着毛纪,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勋贵世家的威严:“毛阁老!你怎可这般信口雌黄!郭勋是开国勋臣之后,武定侯府世代忠良,满门子弟都是捧着丹心侍君的人,怎会与那山野妖人为伍?这定是小人设下的圈套,要离间陛下与勋臣的君臣情分!毛阁老只凭山西一面之词,便要置国之勋戚于死地,你安的是什么心?” 说着,他转向御榻,袍角都带了风,深深躬身下去,腰杆却挺得笔直,语气里又恳切又悲愤:“陛下!臣敢以英国公府百年基业担保,郭勋绝无此心!这案子里定有蹊跷,求陛下明察秋毫,别让忠良蒙了冤,寒了天下勋臣的心啊!”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倒似郭勋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 实则他心里转得飞快:毛纪仗着那点 “实证” 不依不饶,眼下只能硬顶,咬死是诬告,先保住郭勋的性命,再慢慢想办法翻案! “哼!” 毛纪半点不让,冷笑一声,袖袍轻轻一拂,语气里满是冷峭:“英国公说构陷,可李福达供出人证、物证,都能对得上,科道见过郭勋的手笔不少,那书信上的字迹 —— 这等铁证,难道是凭空编出来的?您说担保,您担保得起郭勋的性命,却担保不起大明江山的安稳!若今日放过他,他日再有勋臣效仿,那社稷岂不是要乱了套?” 王宪一直瞧着二人争执,见殿内气氛越来越僵,连忙劝道:“二位且息怒,陛下御前,争闹不是办法,失了体统。” 他转向御榻,语气依旧沉稳如旧:“陛下,李福达一案牵连勋贵,事关重大。首辅说要查,是为社稷防患,怕漏了逆贼;英国公说有蹊跷,是顾念勋臣体面,怕冤了好人,都有道理。只是郭勋身份特殊,既掌着锦衣卫的实权,又系着世爵的名分,处置上半分差池都不行。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让三法司会同北镇抚司,把所有供词、书信、信物都复核一遍,连传递路径、见证之人都查得明明白白,辨清真假,别冤了无辜,也别放了国贼,之后再请陛下圣裁,方为稳妥。” 可御榻上的朱厚照,早不是被他们牵着走的寻常帝王了,他在后世只听说过嘉靖皇帝被勒脖颈,还未听闻郭勋勾连白莲教谋逆这种事。 他依旧闭着眼,指尖在玉虎的纹路里慢慢摩挲,连呼吸都放得平缓,只偶尔咳两声,喉间滚过闷响,倒似殿里这惊天动地的争执,都与他无关一般。 秦金见圣上却始终没开口,知道此刻不表态不行,忙起身躬身道:“陛下,诸位阁臣说得极是,老成谋国,句句在理。这两案原不是一回事 —— 张璁的事,不过是藩台处事不当,错用了包庇之心,陛下训斥几句,让他改过自新便是,犯不着兴师动众;可郭勋这事,是通逆的大罪,若查不实,忠良蒙冤,往后没人敢为朝廷尽心;查实了,又怕牵动勋贵势力,让朝局动荡。所以处置的法子,务必慎之又慎,既要明正典刑,堵住天下人的嘴,也要顾全大局,别让人心惶惶。臣以为,就依王阁老的意思,让三法司与厂卫一同复核,查得实情后,再请陛下定夺,最是妥当。” 毛纪闻得问话,缓缓起身时,半点不显仓促。他对着御榻深深躬身长揖,腰杆弯得规整,直起身时,目光清明如镜,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都落得扎实:“陛下明鉴。河南布政使张璁,原该是替陛下安抚地方的臣子,却辜负了圣恩。张举一案初时不过是量刑重了些,可都察院与刑部的会勘本上写得明白 —— 他不是失察,是有意包庇王亿、李思仁二人,连科道官们瞧不过眼,才联名弹劾的。” 王琼在旁听得,也跟着躬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忧思:“陛下,河南是中原的腹心之地,又是漕运的要紧关卡,最该以安稳为先,好好安抚百姓才是。怎可任由酷吏行事,寒了百姓的心?这般下去,外头人要说陛下失了仁政,如何彰显陛下的圣德呢?” 说着又深揖了下,态度愈发恳切:“臣倒有个浅见,张璁该免了官,王亿、李思仁也该罢官流放,也好给河南百姓一个交代。” 这话一出,裹得人心里发沉。张仑坐在一旁,锦墩上的织纹都快被他指尖捻平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你们这俩老狐狸,好狠的手段!借着张璁的案子,是要把河南官场连根拔起,清得干干净净!什么 “彰显圣德”,分明一个是要推翻张璁在河南定的所有章程,另一个是想趁机把河南的差事揽过去,摘现成的桃子! 他眼角扫过毛纪的端肃、王琼的恳切,嘴角抿成道冷硬的线,藏在袖中的手早攥得掌心生疼,连指节都泛了白。 毛纪却像没瞧见这暗流似的,转头看向王琼,语气里带着几分探询:“倒要请教王阁老,山西李福达那妖贼谋逆的案子,牵连的人更多,闯下的祸事也更深,依阁老看,又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深吸口气,胸膛起伏了两下,语气陡然沉了几分,连眼神都冷了:“李福达那妖獠,借白莲教的邪祟说辞哄骗乡野愚夫,竟聚了数万之众,还在山坳里私铸兵甲、囤粮积草,其反心昭然,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等想颠覆朝纲的逆贼,便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抵不过他造下的罪孽!更让人恨得牙痒的是,此獠竟摇身一变成了一卫指挥使,还敢暗中勾连朝中大臣,往来的书信、传递的密语,都有实证在案!山西巡抚与巡按联名递来的会勘本上,连李福达画押的指印都写得明明白白 —— 他勾连的,正是如今提督锦衣卫、袭着武定侯爵位的郭勋!”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殿中。 秦金下意识抬眼,飞快瞄了眼张仑的神色,又忙低下头去,指尖在袍角上捻来捻去。王宪也倒吸口凉气,眉头拧成个紧紧的川字,放在膝上的手攥着袍角,指腹都快把布纹磨平了 —— 牵涉到这般手握实权的勋贵侯爷,可是天塌下来般的大案!处置得稍有差池,便是朝野震动,搞不好还会……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后颈发僵。 张仑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都似冻住了。便是心里早有最坏的打算,此刻被这话戳破,依旧像遭了雷击般懵了片刻。他没料到王琼竟不顾往日半点情面,为了拱火,连张璁的事都抛到了脑后,直接把郭勋拉了进来! 他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脸上竭力装着镇定,可起身时,锦墩被带得在青砖上刮出道刺啦声,格外刺耳。他瞪着毛纪,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勋贵世家的威严:“毛阁老!你怎可这般信口雌黄!郭勋是开国勋臣之后,武定侯府世代忠良,满门子弟都是捧着丹心侍君的人,怎会与那山野妖人为伍?这定是小人设下的圈套,要离间陛下与勋臣的君臣情分!毛阁老只凭山西一面之词,便要置国之勋戚于死地,你安的是什么心?” 说着,他转向御榻,袍角都带了风,深深躬身下去,腰杆却挺得笔直,语气里又恳切又悲愤:“陛下!臣敢以英国公府百年基业担保,郭勋绝无此心!这案子里定有蹊跷,求陛下明察秋毫,别让忠良蒙了冤,寒了天下勋臣的心啊!”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倒似郭勋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 实则他心里转得飞快:毛纪仗着那点 “实证” 不依不饶,眼下只能硬顶,咬死是诬告,先保住郭勋的性命,再慢慢想办法翻案! “哼!” 毛纪半点不让,冷笑一声,袖袍轻轻一拂,语气里满是冷峭:“英国公说构陷,可李福达供出人证、物证,都能对得上,科道见过郭勋的手笔不少,那书信上的字迹 —— 这等铁证,难道是凭空编出来的?您说担保,您担保得起郭勋的性命,却担保不起大明江山的安稳!若今日放过他,他日再有勋臣效仿,那社稷岂不是要乱了套?” 王宪一直瞧着二人争执,见殿内气氛越来越僵,连忙劝道:“二位且息怒,陛下御前,争闹不是办法,失了体统。” 他转向御榻,语气依旧沉稳如旧:“陛下,李福达一案牵连勋贵,事关重大。首辅说要查,是为社稷防患,怕漏了逆贼;英国公说有蹊跷,是顾念勋臣体面,怕冤了好人,都有道理。只是郭勋身份特殊,既掌着锦衣卫的实权,又系着世爵的名分,处置上半分差池都不行。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让三法司会同北镇抚司,把所有供词、书信、信物都复核一遍,连传递路径、见证之人都查得明明白白,辨清真假,别冤了无辜,也别放了国贼,之后再请陛下圣裁,方为稳妥。” 可御榻上的朱厚照,早不是被他们牵着走的寻常帝王了,他在后世只听说过嘉靖皇帝被勒脖颈,还未听闻郭勋勾连白莲教谋逆这种事。 他依旧闭着眼,指尖在玉虎的纹路里慢慢摩挲,连呼吸都放得平缓,只偶尔咳两声,喉间滚过闷响,倒似殿里这惊天动地的争执,都与他无关一般。 秦金见圣上却始终没开口,知道此刻不表态不行,忙起身躬身道:“陛下,诸位阁臣说得极是,老成谋国,句句在理。这两案原不是一回事 —— 张璁的事,不过是藩台处事不当,错用了包庇之心,陛下训斥几句,让他改过自新便是,犯不着兴师动众;可郭勋这事,是通逆的大罪,若查不实,忠良蒙冤,往后没人敢为朝廷尽心;查实了,又怕牵动勋贵势力,让朝局动荡。所以处置的法子,务必慎之又慎,既要明正典刑,堵住天下人的嘴,也要顾全大局,别让人心惶惶。臣以为,就依王阁老的意思,让三法司与厂卫一同复核,查得实情后,再请陛下定夺,最是妥当。” 毛纪闻得问话,缓缓起身时,半点不显仓促。他对着御榻深深躬身长揖,腰杆弯得规整,直起身时,目光清明如镜,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都落得扎实:“陛下明鉴。河南布政使张璁,原该是替陛下安抚地方的臣子,却辜负了圣恩。张举一案初时不过是量刑重了些,可都察院与刑部的会勘本上写得明白 —— 他不是失察,是有意包庇王亿、李思仁二人,连科道官们瞧不过眼,才联名弹劾的。” 王琼在旁听得,也跟着躬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忧思:“陛下,河南是中原的腹心之地,又是漕运的要紧关卡,最该以安稳为先,好好安抚百姓才是。怎可任由酷吏行事,寒了百姓的心?这般下去,外头人要说陛下失了仁政,如何彰显陛下的圣德呢?” 说着又深揖了下,态度愈发恳切:“臣倒有个浅见,张璁该免了官,王亿、李思仁也该罢官流放,也好给河南百姓一个交代。” 这话一出,裹得人心里发沉。张仑坐在一旁,锦墩上的织纹都快被他指尖捻平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你们这俩老狐狸,好狠的手段!借着张璁的案子,是要把河南官场连根拔起,清得干干净净!什么 “彰显圣德”,分明一个是要推翻张璁在河南定的所有章程,另一个是想趁机把河南的差事揽过去,摘现成的桃子! 他眼角扫过毛纪的端肃、王琼的恳切,嘴角抿成道冷硬的线,藏在袖中的手早攥得掌心生疼,连指节都泛了白。 毛纪却像没瞧见这暗流似的,转头看向王琼,语气里带着几分探询:“倒要请教王阁老,山西李福达那妖贼谋逆的案子,牵连的人更多,闯下的祸事也更深,依阁老看,又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深吸口气,胸膛起伏了两下,语气陡然沉了几分,连眼神都冷了:“李福达那妖獠,借白莲教的邪祟说辞哄骗乡野愚夫,竟聚了数万之众,还在山坳里私铸兵甲、囤粮积草,其反心昭然,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等想颠覆朝纲的逆贼,便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抵不过他造下的罪孽!更让人恨得牙痒的是,此獠竟摇身一变成了一卫指挥使,还敢暗中勾连朝中大臣,往来的书信、传递的密语,都有实证在案!山西巡抚与巡按联名递来的会勘本上,连李福达画押的指印都写得明明白白 —— 他勾连的,正是如今提督锦衣卫、袭着武定侯爵位的郭勋!”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殿中。 秦金下意识抬眼,飞快瞄了眼张仑的神色,又忙低下头去,指尖在袍角上捻来捻去。王宪也倒吸口凉气,眉头拧成个紧紧的川字,放在膝上的手攥着袍角,指腹都快把布纹磨平了 —— 牵涉到这般手握实权的勋贵侯爷,可是天塌下来般的大案!处置得稍有差池,便是朝野震动,搞不好还会……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后颈发僵。 张仑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都似冻住了。便是心里早有最坏的打算,此刻被这话戳破,依旧像遭了雷击般懵了片刻。他没料到王琼竟不顾往日半点情面,为了拱火,连张璁的事都抛到了脑后,直接把郭勋拉了进来! 他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脸上竭力装着镇定,可起身时,锦墩被带得在青砖上刮出道刺啦声,格外刺耳。他瞪着毛纪,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勋贵世家的威严:“毛阁老!你怎可这般信口雌黄!郭勋是开国勋臣之后,武定侯府世代忠良,满门子弟都是捧着丹心侍君的人,怎会与那山野妖人为伍?这定是小人设下的圈套,要离间陛下与勋臣的君臣情分!毛阁老只凭山西一面之词,便要置国之勋戚于死地,你安的是什么心?” 说着,他转向御榻,袍角都带了风,深深躬身下去,腰杆却挺得笔直,语气里又恳切又悲愤:“陛下!臣敢以英国公府百年基业担保,郭勋绝无此心!这案子里定有蹊跷,求陛下明察秋毫,别让忠良蒙了冤,寒了天下勋臣的心啊!”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倒似郭勋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 实则他心里转得飞快:毛纪仗着那点 “实证” 不依不饶,眼下只能硬顶,咬死是诬告,先保住郭勋的性命,再慢慢想办法翻案! “哼!” 毛纪半点不让,冷笑一声,袖袍轻轻一拂,语气里满是冷峭:“英国公说构陷,可李福达供出人证、物证,都能对得上,科道见过郭勋的手笔不少,那书信上的字迹 —— 这等铁证,难道是凭空编出来的?您说担保,您担保得起郭勋的性命,却担保不起大明江山的安稳!若今日放过他,他日再有勋臣效仿,那社稷岂不是要乱了套?” 王宪一直瞧着二人争执,见殿内气氛越来越僵,连忙劝道:“二位且息怒,陛下御前,争闹不是办法,失了体统。” 他转向御榻,语气依旧沉稳如旧:“陛下,李福达一案牵连勋贵,事关重大。首辅说要查,是为社稷防患,怕漏了逆贼;英国公说有蹊跷,是顾念勋臣体面,怕冤了好人,都有道理。只是郭勋身份特殊,既掌着锦衣卫的实权,又系着世爵的名分,处置上半分差池都不行。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让三法司会同北镇抚司,把所有供词、书信、信物都复核一遍,连传递路径、见证之人都查得明明白白,辨清真假,别冤了无辜,也别放了国贼,之后再请陛下圣裁,方为稳妥。” 可御榻上的朱厚照,早不是被他们牵着走的寻常帝王了,他在后世只听说过嘉靖皇帝被勒脖颈,还未听闻郭勋勾连白莲教谋逆这种事。 他依旧闭着眼,指尖在玉虎的纹路里慢慢摩挲,连呼吸都放得平缓,只偶尔咳两声,喉间滚过闷响,倒似殿里这惊天动地的争执,都与他无关一般。 秦金见圣上却始终没开口,知道此刻不表态不行,忙起身躬身道:“陛下,诸位阁臣说得极是,老成谋国,句句在理。这两案原不是一回事 —— 张璁的事,不过是藩台处事不当,错用了包庇之心,陛下训斥几句,让他改过自新便是,犯不着兴师动众;可郭勋这事,是通逆的大罪,若查不实,忠良蒙冤,往后没人敢为朝廷尽心;查实了,又怕牵动勋贵势力,让朝局动荡。所以处置的法子,务必慎之又慎,既要明正典刑,堵住天下人的嘴,也要顾全大局,别让人心惶惶。臣以为,就依王阁老的意思,让三法司与厂卫一同复核,查得实情后,再请陛下定夺,最是妥当。” 第525章 欲学石亨事? 王宪接着道:“陛下,秦学士说得对。李福达的卷宗,臣也看过,人证和部分物证已押解入京,可关键的书信、信物,李贼说给了‘京师贵人’,还没找到。这一节尚有疑点。郭勋身份贵重,没确凿铁证前,若贸然锁拿,恐伤朝廷体面。臣附议秦学士,该先秘查,等物证齐了、案情大白,再依律论处。” 张仑心里稍松 —— 秦金和王宪的话,尤其是王宪说 “证据未全”,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立刻接话,声音缓和了些,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陛下!王学士说得明白!这案子关键物证没找到,怎知不是李福达这妖贼临死攀诬,故意构陷忠良,乱我朝纲?若只凭口供便处置勋臣,岂不正中妖人下怀?臣请陛下允臣亲自督查此案,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郭勋清白。” “英国公亲自督查?” 毛纪立刻抓住话柄,冷笑着讥讽,“郭勋与国公同气连枝,世代交好,国公督查,恐难避瓜田李下之嫌吧?没听过‘大义灭亲’么?若真为清白着想,国公更该避嫌才是!” 这话诛心,直指张仑包庇。 “毛.....首辅!你……” 张仑勃然大怒,指着毛纪要骂。 “够了!” 一声低沉嘶哑的断喝陡然响起,瞬间压过所有争执! 朱厚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眸子在昏暗里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着的鬼火,直勾勾扫过阶下众人。方才的病弱竟似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森然威压。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咳起来:“咳咳咳…… 咳咳……” 咳声在空旷殿里回荡,听得人心揪。 刘全忠慌忙上前,轻轻为他捶背,又递上温热的参汤。 朱厚照一把推开药碗,喘息稍定,目光像冰冷的刀锋,掠过张仑,最后钉在王琼身上,声音里带着齿冷的寒意:“吵…… 吵什么?朕还没死呢!咳咳……” 又咳了几声,才一字一顿道,“你们…… 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这话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殿内五人,连张仑、王琼在内,都悚然一惊,齐刷刷躬身垂首:“臣等惶恐!陛下息怒!” 朱厚照喘息着,不耐烦看着他们俯下的脊背,眼里翻涌着疲惫和被冒犯的暴戾。他吃力抬起手,指了指刘全忠。 刘全忠会意,转身从御案后那只上锁的紫檀木匣里,取出两份厚厚的卷宗。他捧着卷宗走到御阶边,却不递给任何人,只肃立着。 “张璁…… 李福达……” 朱厚照的声音又恢复了虚弱的嘶哑,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你们说的…… 朕都听着呢。” 他扫过毛纪,“毛先生,张璁的事,秦卿说得对,不过是包庇下属,又不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何苦逼得太紧!” “臣…… 遵旨!” 毛纪心里一凛,深深俯首 —— 圣上这 “何苦逼得太紧”,暗示得再明白不过:张璁一个二品官,没犯大错,怎就想着把他打死?自己这皇帝还在,连最恨的江彬都保下来了,张璁自然也保得住。 王琼见圣上瞥了自己一眼,心里那点借机会拉拢科道、提升声望的盘算,在这森冷目光下,竟也慌了起来。 朱厚照的目光又缓缓移向张仑,带着点嘲讽:“至于…… 郭勋……”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张仑瞬间绷紧的身子,还有王琼骤然抬起的、满是期待的眼。 “英国公,” 正德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说郭勋…… 是忠良?” 张仑心头剧震,强撑着道:“陛下!臣……” “王卿,” 正德爷没让他说完,转向王琼,“你说他…… 勾结妖人,图谋不轨?” “陛下!证据……” “呵……” 朱厚照喉咙里发出声低笑,打断了王琼,疲惫地挥挥手,像赶苍蝇,“吵得朕…… 头疼。忠良也好,国贼也罢……” 他目光陡然一厉,像两道寒电,“朕,只信自己看到的!” 他猛地指向刘全忠手里的卷宗:“李福达的口供…… 还有……” 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上,“还有李福达送进京的‘孝敬’…… 清单!都在这儿了!” 张仑只觉脑子里 “轰” 的一声 —— 皇帝这是要拉郭勋下马? 朱厚照忍着咳嗽接着说:“有这些又如何?你们想想,一个提督锦衣卫的勋贵,勾连白莲教,大明朝的脸都被丢尽了,朕杀了他…… 都不解恨!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想过没有?” 毛纪、秦金、王宪三人更是骇然失色,心里掀起巨浪 —— 皇帝竟早有准备!召他们来,不是商议,是敲打!一股寒气瞬间裹住了他们。 朱厚照剧烈喘息着,脸色因激动更红,死死盯着面如死灰的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病态的亢奋:“尔辈大臣!你们告诉朕!郭勋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陛…… 陛下!” 张仑双膝一软,“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瞬间沁出黄豆大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掉。 就在这窒息的死寂里,首辅毛纪缓缓抬起头。他脸上依旧没表情,可那双深陷的老眼,锐利地扫过跪地颤抖的张仑,再转向御榻上喘息的圣上,声音平稳,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问道: “陛下,臣斗胆一问。武定侯郭勋,世袭罔替,提督锦衣卫,位高权重。他…… 勾结白莲妖贼……” 他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词句,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的针,直刺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他意欲何为?莫非…… 是想学石亨旧事,行那谋逆之举?!” “想学石亨旧事”! “轰 ——!” 这句话,像九道天雷,狠狠劈在张仑头顶!又像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刹那间,乾清宫里落针可闻。连朱厚照那粗重的喘息,都诡异地没了声。时间似凝住了,空气稠得像水银,要把人溺毙。只有殿角铜鹤香炉里最后一缕残烟,还在无力地扭曲上升,旋即被死寂吞得无影无踪。 张仑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的汗早汇成小溪,顺着鬓角、鼻梁往下淌,滴在砖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耻辱的标记。 毛纪那句 “石亨旧事”,像最毒的诅咒,带着万钧之力砸下来,把他最后一点镇定砸得粉碎!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宽大的蟒袍下摆簌簌响,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一股寒气从脚底冲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麻木,连血都似凝了。 完了!彻底完了!毛纪这老匹夫!竟敢把这诛九族的心思,赤裸裸掀在御前!谋逆是十恶之首,沾了这罪名,别说一个武定侯,就是英国公府两百年的功勋,也会顷刻间化为齑粉!他猛地抬头,想嘶吼辩解,想骂毛纪构陷,可喉咙像被掐住,只能发出 “嗬… 嗬…” 的破风声,脸色从惨白变成濒死的青灰。他眼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御榻,绝望和恐惧几乎要把他撕裂。 王琼也被这石破天惊的一问懵了,僵在原地。他弹劾郭勋,是忧社稷、恨勋贵跋扈,想严惩郭勋、提百官声望,可从没敢想 “谋逆” 二字!这超出了他的预想,更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才知自己竟打开了个更可怕的魔盒,下意识看向圣上,眼里满是惊疑。 秦金和王宪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僵着,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恨不得立刻化作尘埃消失。秦金袖里的手抖得像筛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祸事了!天大的祸事!勋贵与文臣要彻底撕破脸,要流血了!王宪则闭着眼,兵部尚书的理智告诉他,毛纪这话虽狠,却极可能…… 戳中了皇帝心里最深的刺 —— 眼前这位帝王,本就是不顾亲情、不计名声的性子。 第526章 到底算计谁 朱厚照斜倚在软榻上,方才的喘息和咳嗽竟奇异地停了。那张苍白的脸,此刻罩在阴影里,让人猜不透心思。他没立刻回应毛纪这能引爆朝野的质问,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张仑;惊疑不定、强装镇定的王琼;埋首如鹌鹑的秦金、王宪;还有抛出惊天一问后,又垂手肃立、深不可测的毛纪。 他心里倒觉滑稽:这哪跟哪?郭勋谋逆?学石亨造反?他要扶持谁?荣哥儿?还是那半岁多的叡哥儿? 难道我就那么不得人心?我也没亏待过你们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身前那只青铜睚眦镇纸上 —— 龙首高昂,獠牙外露,口中衔的短剑寒光隐隐,镶嵌的黑曜石眼睛,在昏黄宫灯下,映着两点幽幽冷光。 朱厚照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病态的颤抖,轻轻抚过睚眦冰冷坚硬的脊背,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那只被体温暖热的玉虎。 殿里死寂到了极点,连那恼人的蝉鸣,都似被这冰冷的杀机慑住,没了声息。 毛纪垂着眼帘,看似恭顺,心里却在算计:抛出 “石亨” 二字,是把烧红的烙铁按在勋贵命门上!郭勋必死,张仑也得元气大伤,张璁也落了黑名单 —— 什么佛郎机合约、日本勘合、市舶司、织造局,还有那许民自治的乡约,都能一并抛开了去。 只是…… 皇帝此刻的沉默和抚着睚眦的动作,让他心底也生了丝寒意 —— 这位帝王,心思竟早比以前深沉了许多,不再冲动行事。 张仑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毛纪那句 “石亨旧事” 的余音还在脑子里轰鸣,几乎要摧毁他的理智。他仿佛看到英国公府被贴了封条,世代荣耀化为乌有,亲族血流成河…… 巨大的恐惧攫住他,喉咙里发出 “咯咯” 的轻响,是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在这死寂要把所有人逼疯的刹那 ——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朱厚照喉咙里飘出来,打破了凝固的时空。 他终于收回抚着睚眦的手指,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像两口冰封的寒潭,没有波澜,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洞悉一切的冷漠。 目光最后落在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张仑身上:“英国公…… 你…… 怎么了?” 张仑猛地一颤,茫然抬头,脸上涕泪与汗水混在一起,眼里只剩恐惧和哀求。 朱厚照不再看他。他费力撑着身体,刘全忠连忙上前搀扶。 “朕…… 累了。” 他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扶着刘全忠的手臂,脚步虚浮地站直 —— 明黄软绸下的身形,竟有些单薄,像一阵风能吹倒。他扫了眼阶下众人,目光在毛纪脸上停了一瞬,那眼神复杂,似有警告,也似有…… 一丝嘲弄。 “郭勋……” 朱厚照淡淡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暂时圈禁府中。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此言一出,又是一道无声的惊雷! 不是下狱,不是议罪,只是 “圈禁府中”!这处置…… 轻得诡异,轻得让人心头发毛! 毛纪瞳孔猛地一缩,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圣上这是何意?顾忌锦衣卫?还是…… 另有所图? 王琼更是愕然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 铁证如山,竟只圈禁? 张仑则浑身一震,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更深的恐惧交织着冲击他的心神 —— 圈禁?不是下诏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朱厚照不再理会众人变幻的脸色,疲惫地挥挥手,那动作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都…… 跪安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在刘全忠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转过身,明黄色的瘦削背影,慢慢融进暖阁后方更深的黑暗里。 殿里只剩下五道凝固的身影,像五尊没了魂的泥像。 张仑还瘫跪在地上,蟒袍皱了,玉带也歪了。方才那句 “圈禁府中” 带来的片刻希望,早被 “靖难旧事” 的恐惧碾碎。他想站起来,膝盖却软得像烂泥,试了几次都没成。视线模糊里,砖地上的汗渍,竟似变成了亲族淋漓的鲜血。 毛纪缓缓直起身,整了整紫袍袖口,动作依旧从容,只是眉梢添了丝疲惫。他瞥了眼张仑的背影,心里仍在琢磨:圣上这处置,是投石问路?还是欲擒故纵?郭勋这枚棋子,算彻底废了?张仑这老匹夫,经此一吓,锐气怕是没了,可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王琼僵立着,腰杆依旧笔直,脸色却铁青,嘴唇抿成条直线 —— 勾结妖人、收受巨贿,哪条不是抄家灭族的罪?结果竟只是 “圈禁”!陛下这是顾着锦衣卫?还是念着勋贵旧情?他扫过张仑的狼狈样,非但没怜悯,反倒添了三分鄙夷。 秦金和王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庆幸和不安。方才那 “靖难” 的恐惧虽散了,余悸却还在。秦金悄悄用袖子抹了把汗,心里念佛:万幸圣上没起大狱!只是毛首辅那话,把天都捅破了,这朝局,怕是要起大风浪了!王宪则盘算着兵部的事 —— 圣上念叨的亲卫营改制,本想提一提,可眼下这情形,还是先顾着圣眷要紧,没见今日都剑拔弩张,谁不是想趁着圣上生病捞一把? 引路的小内侍早已悄没声回到殿门口,垂手肃立如影。 毛纪轻轻咳了声,打破死寂,对着王琼三人颔首:“陛下已歇息,我等…… 跪安吧。” 说罢,率先迈步走向殿门。 王琼重重哼了声,甩着袍袖跟上。秦金和王宪也连忙躬身退出,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 偌大的谨身殿偏殿,顷刻间空旷下来,只剩张仑一人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上。 殿外,那停歇了片刻的蝉鸣,又响了起来。 “知了 —— 知了 —— 知了 ——” 一声声,单调尖锐,不知疲倦,穿透闷热的空气,更添了十分聒噪。 张仑的身体剧烈抖了下,似被这蝉声惊醒。他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浊泪在老脸上横流,眼里满是茫然、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想撑起身体。 一次,两次…… 殿外的蝉鸣,更盛了。 第527章 左顺门擂台 众官听得郭勋竟只落得个圈禁府中的处置,一个个都炸了锅,满朝廊下皆是愤愤之声。有位给事中气得拂袖道:“这是什么道理!那郭勋身为辅臣,竟结党背主,如此重罪只困于府中,岂不是轻纵了他?” 旁边御史忙接话:“可不是呢!这般处置,日后谁还惧国法?定要上疏争一争才是。” 正议论间,有人传翰林学士徐阶已递了奏本,众人忙围过去问。只见那奏本上写着:“郭勋身为国家大臣,党叛逆而背君父,当杀。” 有老臣抚着胡须叹道:“徐学士这话,才算说到了点子上!此等逆臣,若不伏法,国体何在?” 这边议论未休,又有人说起张璁的事来。工部一位主事皱着眉道:“你们可知河南布政使张璁?他竟包庇下属王亿、李思仁,用刑过重打死了张举!这等草菅人命的事,咱们岂能坐视?” 旁边少卿接口道:“可不是嘛!他身为藩司,不思整饬吏治,反倒纵容下属行凶,定要连他一同弹劾,断不能让他蒙混过去!” 一时间,满朝官员皆忙着草拟疏章,只盼能讨个公道。 不知道是不是张璁也顶不住压力于是请告省墓,上呈疏辞。 皇帝闻之谕旨留之。 逢吏部考评,张璁为上。璁再疏辞,仍乞赐告,皇帝仍是不许。 于是有给事中杜桐、杨言、赵廷瑞皆言:璁贪佞险躁,河南治下,天怒人怨。童瑞为刑部大臣,媕婀隐默,不闻一言执奏,不称邦刑重寄。罗钦顺铨部大臣,负时望,乃迎伺上意,保禄不忠。 疏入,刚刚病好了的朱厚照大怒,差司礼监掌印魏彬责桐等慢君命,排忠良,陷大臣。 事情还没完,六科解一贯等十三道等及南京给事中方纪达等,御史戴继先等亦连章以为言。 朱厚照见此,心中更是大怒,连道三声:“好、好、好。”便转头对着田春道,“郭勋已被圈禁,你提督东厂,复管锦衣卫。” 田春闻言连忙领旨。 同时再差魏彬于左顺门传旨:“尔辈大臣,不思以国事为重反而攻讦朝廷大臣,是何道理?且张璁任河南布政使,虽有下属用刑之嫌,然其治下赋税、民生亦有实绩,尔等不察全貌,便群起而攻之,岂非意气用事?郭勋素有机敏,一时失察,轻信妖僧,朕治其罪,缓而罚之。尔等身为言官、大臣,当以匡正得失为要,而非揪着细故、党同伐异!若再这般不顾大局、肆意攻讦,朕必不轻饶!” 众人闻言心中的怒火又烧了三分起来。 待领完旨意,便有官纷纷质问魏彬此旨意果真出自皇帝之意,再得到肯定答复时,更是大怒,便都纷纷围了上去,魏彬见此,心中反而有些害怕。 徐阶上前一步道:“臣徐阶斗胆叩奏!陛下谓张璁有‘赋税民生实绩’,然河南百姓所缴苛捐,比前朝多了三成,去年蝗灾时,他竟还强征粮米;至于‘下属用刑’,张举不过是治下平民,王亿、李思仁却将人活活打死,此等酷吏,张璁非但不惩,反为其遮掩 —— 这绝非‘细故’,实是草菅人命啊!” 他话音未歇,杨维聪也忙叩首附和,声音发颤却仍坚定:“臣附议!童瑞掌刑部,当为天下断冤屈。张举案人证物证俱在,童瑞却始终不发一言,若这也算‘谨慎’?那天下百姓的冤屈,谁来为其执奏?臣等并非‘党同伐异’,实是见百姓受苦、律法有失,才敢上疏。若因惧罪而不言,那‘匡正得失’的本分,便无从谈起了。” 魏彬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心里反而不那么害怕了,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里的明黄卷轴攥得更紧,冷声道:“尔等倒会强辩!圣上旨意已明,尔等还敢这般纠缠,是要抗旨不成?” 这话让众官心头又是一凛,徐阶虽仍想争辩,却见杨维聪悄悄拉了拉他的袍角,只得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廊下正陷沉默,徐阶想着今日争辩已难有结果,不如先退下再谋他法,刚要转身,却瞥见两侧廊柱后早立了人 —— 竟是司礼监太监田春,带着一众锦衣卫,个个手按大棒,面色冷沉,显然是早有准备。 他心头刚掠过一丝警惕,就听魏彬在旁冷笑出声,语气里满是讥讽:“我无种,你也没有啊。” 这话分明是嘲讽他不敢继续抗辩,只会临阵退缩。 徐阶本就为郭勋、张璁之事憋了满肚子火气,此刻被这般羞辱,哪里还按捺得住?杨维聪见他脸色涨红,忙上前想拦,却被他一把挣脱。徐阶大步上前,指着魏彬厉声呵斥道:“有种无种岂是你一貂珰阉人在这里说的算的,你也不过仗着有锦衣卫在此,有本事都遣开众人,咱俩在这里单打独斗!” 他声音洪亮,震得廊下瓦片似都轻颤,连两侧的锦衣卫都下意识握紧了大棒。众人见此心中无不吃惊,你一个翰林学士去和掌印太监魏彬打擂台,若今日有这一出,大明朝一百五十年,也算是头一回了。 田春脸色一沉,刚要开口喝止,却见魏彬已捋起袍角,上去就要揍徐阶。 众人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要和二十多岁的年轻干仗,大家虽然都希望徐阶打死你,但是如果不象征性的劝阻一下,有违圣人的“忠恕”之道,于是众人连忙上前劝阻二人。 也难怪啊,人家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虽不及刘瑾之时,但也是掌印太监啊,你这样骂他,人家不揍你才怪。 徐阶反而不怕,冷声道:“大家也不用拦着他,他不寻我,我还要寻他,就是闹到御前我也有理,不用你们说我,只我一人进去,当着陛下的面问他,岂不省事?” 田春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打了你,然后回万岁爷,就说今日之事全是你调唆。众臣在这里劝阻,好容易劝哄得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了新法儿!你闹了禁内,不速速离去,反而逞口舌之状,倒要往大里闹!” 魏彬气死了,对着田春道:“还不拿下他,狠狠地打!” 田春闻言反而劝道:“魏大珰,不是我不遵命,陛下有旨意,有胆敢禁内哭门者拉出去打,没有吵架还打的旨意。” 众人闻言皆看向徐阶,心中无不赞叹啊,这家伙真厉害啊。竟然气的魏彬半死,还能全身而退。 第528章 攻臣而废法 乾清宫暖阁里。朱厚照斜倚在铺着凉席的坐榻上,手里捏着本奏折,指尖还沾着点茶渍 —— 原是正瞧着张宗说的呈文,忽闻小太监轻手轻脚进来,附耳禀了左顺门的事。 “哦?徐阶要跟魏彬单打独斗?” 朱厚照先是挑眉,眉头皱了皱,似是嫌禁内吵闹失了规矩,可没等小太监说完,倒 “噗嗤” 一声笑出来,手里的奏本都晃了晃,“这徐阶倒真是个愣头青!一个翰林学士,跟掌印太监要动手,大明朝百五十年,竟出了这么桩新鲜事!” 话音刚落,就见魏彬红着眼圈进来,袍角还沾着点尘土,显是方才气糊涂了没顾上整理。他一进暖阁就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万岁爷可要为奴婢做主!那徐阶太放肆了,当着锦衣卫的面骂奴婢是‘貂珰阉人’,还说要跟奴婢单打独斗,这不是明着羞辱奴婢,更是没把宫里的规矩放在眼里吗!” 朱厚照见他这副模样,又想起方才听闻的细节,忍不住又笑了声,忙抬手道:“起来吧,看你这眼圈红的,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说着端过旁边的茶盏,递给他呷了口,才慢悠悠道:“徐阶不是今科进士么?听说他还是吴地之人,这性子,怎么似北方的汉子一般那么倔?不过你偏要激他‘无种’,可不是自讨没趣?他一个文官,真要跟你动手,还不是给你递把柄?” 魏彬抹了把眼泪,仍是愤愤:“可他当众骂奴婢,传出去奴婢还有脸见人吗?” “你呀,” 朱厚照戳了戳他的手背,语气里带着点调侃,“也是掌印太监了,跟个书生置气值得吗?他要闹到御前,朕还能真让你们俩单打独斗不成?回头朕叫人敲打敲打他,说他失了大臣体统也就是了。你呢,也别往心里去,真要跟他一般见识,倒显得你小气了。” 说着又拿起那本江南织造的奏本,翻了两页笑道:“再说了,他能气你个半死还全身而退,倒也算他有几分胆子 —— 总好过那些只会在背后嚼舌根的强。行了,别耷拉着脸了,晚膳朕叫御膳房给你加道你爱吃的炙羊肉,这事就过去了。” 魏彬听圣上这么说,心里的气才算顺了些,忙叩首谢恩,起身时,脸上的委屈也淡了大半,只还忍不住嘟囔了句:“下回再撞见他,奴婢可不会再让着了。” 朱厚照瞧着他这模样,又笑了笑,没再接话,只低头继续看奏本。 朱厚照刚翻了两页,就听外头小太监轻声通传:“鸢娘娘与荣王爷来请安了。” 话音未落,就见门帘被轻轻掀起,鸢儿牵着个穿宝蓝锦袍的孩童进来 —— 正是十岁的朱载坖,小脸热的红扑扑的。 鸢儿先屈膝行了礼,声音软和:“奴婢给万岁爷请安,魏公公好。” 魏彬见此哪敢受礼,忙躲着不敢再待在里面,便转身行礼告退。 朱载坖这时也跟着叩首:“儿臣给父皇陛下请安。” 朱厚照见他这模样,先前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忙招手道:“快过来,地上凉。” 朱载坖小跑着扑到坐榻边,仰着小脸问:“父皇,方才儿臣在外头,听说左顺门闹哄哄的,是出什么事了?” 朱厚照闻言,心中有了计较,估计是那几个师傅搞得鬼。却不恼,捏了捏儿子的脸蛋,笑着打趣:“翰林们和司礼监的闹了点小别扭。” 鸢儿在旁听着,忙拉了拉朱载坖的衣袖,轻声道:“荣哥儿,不知道的事咱们别多问。” 可朱载坖偏不依,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追问:“是翰林们错了,还是司礼监错了?” 朱厚照见他较真,倒觉得有趣,又道:“也不是谁错谁对,不过是各有各的理。凑一块儿就热闹了。” 说着拿起桌上的蜜饯,递了颗给朱载坖,“不过你记住,日后长大了,可别学你老子我,这般急躁。” 朱载坖含着蜜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转头看魏彬,小声道:“儿知道了。” 朱厚照又笑道:“前些日子,佛郎机僧侣给咱们爷俩画的画,不日就送宫里来了,你回头好好收着,看看他们的画和咱们的有什么不一样。” 朱载坖点点头道:“知道了。不过师傅们都说,这都是旁门左道,陶冶情操尚可,临民无益。” 朱厚照闻言一愣。 鸢儿在旁适时道:“万岁爷,时候不早了,荣王爷还要回去温习功课,奴婢就先带他告退了。” 朱厚照点头应允,又叮嘱:“路上热,路上仔细些。正巧京师皇庄种的有些西瓜,我差人送到你们那里去,也给杨慎那几个师傅都送点,让他们也解解暑气。” 二人谢了恩方退出。 朱厚照又拿起一本奏本,打开看了起来,见写道:“今内外臣工不能仰副德意,陛下好镇静而导之以纷更,陛下法祖宗而蛊之以自用。臣尝原其心矣,大率为已谋,非忠于陛下也..........陛下亦宜体道谦冲,益隆继述,非祖宗之法言不言,非祖宗之法行不行,则臣民幸甚,宗社幸甚。” 这是劝自己的? 但是潜台词还是不是要自己处置张璁和郭勋的? 放下一奏本,又重新拿起一奏本,见写道:“勋遗书御史马录,为罪人张寅请托,英国公犹不宜自言而为其开脱,勋窃其绪余,以欺天罔上,罪不容诛。如问官当张寅以法,勋又且如书之代诉,不至于滥恩废法不已矣。乞亟罢仑、勋,仍从原坐,兼按张寅请托事,使人心晓然知权邪之不足恃,公法之不可废,然后逆节销,幸门塞。” 朱厚照阅览完毕心中暗道:“果然,开始了。” 现在又牵涉了张仑,日后何孟春、秦金、梁材等人恐也不能脱了干系。 朱厚照闭了眼睛,脑海中想起张璁的密奏:“廷臣内外交结,借端攻臣与勋,将渐及新法,免臣等而废法........” 第529章 不必再请见 不久又有兵科给事中黎良言:“旧制,京朝文职四品以下及公、侯、伯、都督等官不得乘轿,军职不得用马杌,出入不得乘小轿。夫何迩年以来,勋臣厌马弗乘,以轿相竞,是果出于朝廷之赐与?抑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况承前人汗马之功,正当以骑射为事。诗咏鹰扬,史纪飞将。上世以骠骑名营,我朝以腾骧立卫,盖重之也。且人久佚必不能以任劳,久安必不能以蹈危。身为大将,手握重兵,劳事危机,又将委之谁也?宜量加罚治,且申旧制以示之。” 疏入,朱厚照从其奏,诏:“自今两京五府及在外镇守公、侯伯、都督等官,皇亲驸马,在京四品以下文职,在外自三司以下,官有乘轿,军职有上马用杌,与乘小轿,出入者,参问降调如例,即兵部尚书当下营日,亦以骑行。” 又有张文锦弹劾分守大同中路右参将李瑾:“李瑾尝御虏,轻堕伏中,伤卒十余人,丧马一百七十匹,匿不尽闻。瑾罪当杖,纳赎还职。” 王升言:“大同中路素称难守,瑾能通摘惠士,人心辑服,边方赖之。且失事后,亦有斩获之功,乞许以功赎罪,作边将敢勇之气。” 二人奏本一前一后送到京师内,皇帝认为王升说的对,于是听从了王升的建议。 虽然奏本正常呈进,但是内阁请求陛见的要求却被皇帝再次拒绝。 而且也没有给出具体理由。 内阁都认为皇帝是在和他们赌气。 首辅毛纪端坐于案后,斑白鬓角下,目光沉凝,正翻阅一份关于漕运阻滞的紧急奏报。他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墨字,指尖微颤,显是心绪不宁。 次辅王琼斜倚在圈椅里,手中一把湘妃竹骨折扇开开合合,发出单调又扰人的“啪嗒”声,扇面带来的微弱气流,搅不动阁内淤积的沉闷,反而更添烦躁。 阁臣乔宇侍立窗边,面庞紧绷如铁,目光穿透窗棂,死死钉在远处重重宫阙的飞檐上,仿佛要将那森严的壁垒灼穿一个洞来。 “啪!” 王琼终于耐不住,猛地合拢折扇,扇骨撞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他身子前倾,对着毛纪道:“元辅!这都第三日了!那奏本、拟票照旧递进宫去,倒都有了回音,偏我等要入宫陛见,却再三不准!只传‘圣躬微恙,免了朝会’?哼!” 他鼻翼一翕,“前日说要‘清修’,昨日又道是‘斋戒’,今日竟又‘微恙’了?陛下素来圣体康健,前日还听得人说,在御花园里赏那新开的西府海棠呢,这‘恙’却从哪里来?这分明是…………”他喉头滚动,终究不敢将那大不敬的“赌气”二字宣之于口,生生咽了回去,憋得面色紫涨。 毛纪翻动奏本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眼,仍是直盯盯得看着面前的奏本,片刻后拿出一支笔,在纸上笔走龙蛇的写着。 你接着拱火,看我接招不接招就行了! 侍立窗前的乔宇转过身,看向王琼:“王阁老,您也不必这般吞吞吐吐!这事儿明摆着,是陛下心里存了气,故意借故推脱罢了!自前月咱们在禁内议那张举、郭勋的案牍之事,陛下脸上就没露过喜色,打从那日起,他对咱们这些上疏的,便一直是这般冷淡模样,您还瞧不出来吗?” 他怎么能不气?当日内阁首辅、次辅王琼联手要将郭勋置于死地,连一直简在帝心的张璁都不放过,也就那日皇帝圣体不适,要不然估计二人早就被赶出京了。 这次倒好,整个外朝对此事议论纷纷,本来有着调和中外的内阁竟然罕见的站在外朝要求皇帝处置,皇帝能顺了意才怪。 还有,你们神仙打架,连带着自己、秦金、王宪也遭了殃,没见现在张仑、徐光祚、夏言、何孟春以管理军学为由,自己开小会去了?王宪有自己的兵部事务,人家也不来了,秦金点了卯就跑。 念及此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按照道理,日后自己说不定还有登一登首辅,再不济摸一摸次辅也不是不可,现在倒好,拉倒! “哪里就这么坏了?慎言!”毛纪放下手中的笔,“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妄揣圣意,是不敬!”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目光在紧闭的门窗上飞快扫过,仿佛那朱漆门板之后,就站着值守的乾清宫侍卫。 他心中也不自在:如今事情走到这个地步,难道也要一辞了之? 王琼挥了挥手中的折扇,语气有些疲惫:“希大贤弟,意气用事,徒乱人意!陛下年轻,心性跳脱,偶有不豫,亦属常情。昔年宪庙亦有使性之时,然终能体谅臣工苦心。我等更需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徐徐图之,切不可操切行事,火上浇油!” 他心中实则一片灰暗:这次玩的大了,本来打算拱火,让皇帝迁怒毛纪,自己好顺利登上首辅的位置,结果........ 毛纪缓缓扫过眼前两位同僚各异的神情——王琼强作镇定的世故,乔宇难以抑制的愤懑。心中长叹一声。他伸手,在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本上轻轻拍了三下,动作沉缓:“诸公所言,皆是为国。陛下圣心,非臣下可妄测。然,”他顿了顿,目光如古井无波,扫过那堆决定无数黎民生死的文书,“祖宗设立内阁,辅佐君王,赞理机务,非为尸位素餐。陛下纵有万机之暇,我等亦当尽万死之忠。奏本,依常例,继续呈进!” 话音未落,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身着葵花团领衫、面容白净无须的太监,正是张大顺。他手捧一个黄绫覆盖的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阁内三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一身,空气骤然绷紧。 张大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毛纪案前,微微躬身,声音尖细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例行公文: “阁老。万岁爷口谕:今日奏本,朕已览过。内阁诸卿所请陛见一事……”张大顺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说不上是轻蔑还是礼貌的微笑,“万岁爷说,知道了。眼下圣躬仍需静养,暂不视事。诸卿恪尽职守,用心办事即可。不必再请见。” 不久又有兵科给事中黎良言:“旧制,京朝文职四品以下及公、侯、伯、都督等官不得乘轿,军职不得用马杌,出入不得乘小轿。夫何迩年以来,勋臣厌马弗乘,以轿相竞,是果出于朝廷之赐与?抑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况承前人汗马之功,正当以骑射为事。诗咏鹰扬,史纪飞将。上世以骠骑名营,我朝以腾骧立卫,盖重之也。且人久佚必不能以任劳,久安必不能以蹈危。身为大将,手握重兵,劳事危机,又将委之谁也?宜量加罚治,且申旧制以示之。” 疏入,朱厚照从其奏,诏:“自今两京五府及在外镇守公、侯伯、都督等官,皇亲驸马,在京四品以下文职,在外自三司以下,官有乘轿,军职有上马用杌,与乘小轿,出入者,参问降调如例,即兵部尚书当下营日,亦以骑行。” 又有张文锦弹劾分守大同中路右参将李瑾:“李瑾尝御虏,轻堕伏中,伤卒十余人,丧马一百七十匹,匿不尽闻。瑾罪当杖,纳赎还职。” 王升言:“大同中路素称难守,瑾能通摘惠士,人心辑服,边方赖之。且失事后,亦有斩获之功,乞许以功赎罪,作边将敢勇之气。” 二人奏本一前一后送到京师内,皇帝认为王升说的对,于是听从了王升的建议。 虽然奏本正常呈进,但是内阁请求陛见的要求却被皇帝再次拒绝。 而且也没有给出具体理由。 内阁都认为皇帝是在和他们赌气。 首辅毛纪端坐于案后,斑白鬓角下,目光沉凝,正翻阅一份关于漕运阻滞的紧急奏报。他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墨字,指尖微颤,显是心绪不宁。 次辅王琼斜倚在圈椅里,手中一把湘妃竹骨折扇开开合合,发出单调又扰人的“啪嗒”声,扇面带来的微弱气流,搅不动阁内淤积的沉闷,反而更添烦躁。 阁臣乔宇侍立窗边,面庞紧绷如铁,目光穿透窗棂,死死钉在远处重重宫阙的飞檐上,仿佛要将那森严的壁垒灼穿一个洞来。 “啪!” 王琼终于耐不住,猛地合拢折扇,扇骨撞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他身子前倾,对着毛纪道:“元辅!这都第三日了!那奏本、拟票照旧递进宫去,倒都有了回音,偏我等要入宫陛见,却再三不准!只传‘圣躬微恙,免了朝会’?哼!” 他鼻翼一翕,“前日说要‘清修’,昨日又道是‘斋戒’,今日竟又‘微恙’了?陛下素来圣体康健,前日还听得人说,在御花园里赏那新开的西府海棠呢,这‘恙’却从哪里来?这分明是…………”他喉头滚动,终究不敢将那大不敬的“赌气”二字宣之于口,生生咽了回去,憋得面色紫涨。 毛纪翻动奏本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眼,仍是直盯盯得看着面前的奏本,片刻后拿出一支笔,在纸上笔走龙蛇的写着。 你接着拱火,看我接招不接招就行了! 侍立窗前的乔宇转过身,看向王琼:“王阁老,您也不必这般吞吞吐吐!这事儿明摆着,是陛下心里存了气,故意借故推脱罢了!自前月咱们在禁内议那张举、郭勋的案牍之事,陛下脸上就没露过喜色,打从那日起,他对咱们这些上疏的,便一直是这般冷淡模样,您还瞧不出来吗?” 他怎么能不气?当日内阁首辅、次辅王琼联手要将郭勋置于死地,连一直简在帝心的张璁都不放过,也就那日皇帝圣体不适,要不然估计二人早就被赶出京了。 这次倒好,整个外朝对此事议论纷纷,本来有着调和中外的内阁竟然罕见的站在外朝要求皇帝处置,皇帝能顺了意才怪。 还有,你们神仙打架,连带着自己、秦金、王宪也遭了殃,没见现在张仑、徐光祚、夏言、何孟春以管理军学为由,自己开小会去了?王宪有自己的兵部事务,人家也不来了,秦金点了卯就跑。 念及此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按照道理,日后自己说不定还有登一登首辅,再不济摸一摸次辅也不是不可,现在倒好,拉倒! “哪里就这么坏了?慎言!”毛纪放下手中的笔,“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妄揣圣意,是不敬!”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目光在紧闭的门窗上飞快扫过,仿佛那朱漆门板之后,就站着值守的乾清宫侍卫。 他心中也不自在:如今事情走到这个地步,难道也要一辞了之? 王琼挥了挥手中的折扇,语气有些疲惫:“希大贤弟,意气用事,徒乱人意!陛下年轻,心性跳脱,偶有不豫,亦属常情。昔年宪庙亦有使性之时,然终能体谅臣工苦心。我等更需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徐徐图之,切不可操切行事,火上浇油!” 他心中实则一片灰暗:这次玩的大了,本来打算拱火,让皇帝迁怒毛纪,自己好顺利登上首辅的位置,结果........ 毛纪缓缓扫过眼前两位同僚各异的神情——王琼强作镇定的世故,乔宇难以抑制的愤懑。心中长叹一声。他伸手,在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本上轻轻拍了三下,动作沉缓:“诸公所言,皆是为国。陛下圣心,非臣下可妄测。然,”他顿了顿,目光如古井无波,扫过那堆决定无数黎民生死的文书,“祖宗设立内阁,辅佐君王,赞理机务,非为尸位素餐。陛下纵有万机之暇,我等亦当尽万死之忠。奏本,依常例,继续呈进!” 话音未落,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身着葵花团领衫、面容白净无须的太监,正是张大顺。他手捧一个黄绫覆盖的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阁内三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一身,空气骤然绷紧。 张大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毛纪案前,微微躬身,声音尖细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例行公文: “阁老。万岁爷口谕:今日奏本,朕已览过。内阁诸卿所请陛见一事……”张大顺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说不上是轻蔑还是礼貌的微笑,“万岁爷说,知道了。眼下圣躬仍需静养,暂不视事。诸卿恪尽职守,用心办事即可。不必再请见。” 不久又有兵科给事中黎良言:“旧制,京朝文职四品以下及公、侯、伯、都督等官不得乘轿,军职不得用马杌,出入不得乘小轿。夫何迩年以来,勋臣厌马弗乘,以轿相竞,是果出于朝廷之赐与?抑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况承前人汗马之功,正当以骑射为事。诗咏鹰扬,史纪飞将。上世以骠骑名营,我朝以腾骧立卫,盖重之也。且人久佚必不能以任劳,久安必不能以蹈危。身为大将,手握重兵,劳事危机,又将委之谁也?宜量加罚治,且申旧制以示之。” 疏入,朱厚照从其奏,诏:“自今两京五府及在外镇守公、侯伯、都督等官,皇亲驸马,在京四品以下文职,在外自三司以下,官有乘轿,军职有上马用杌,与乘小轿,出入者,参问降调如例,即兵部尚书当下营日,亦以骑行。” 又有张文锦弹劾分守大同中路右参将李瑾:“李瑾尝御虏,轻堕伏中,伤卒十余人,丧马一百七十匹,匿不尽闻。瑾罪当杖,纳赎还职。” 王升言:“大同中路素称难守,瑾能通摘惠士,人心辑服,边方赖之。且失事后,亦有斩获之功,乞许以功赎罪,作边将敢勇之气。” 二人奏本一前一后送到京师内,皇帝认为王升说的对,于是听从了王升的建议。 虽然奏本正常呈进,但是内阁请求陛见的要求却被皇帝再次拒绝。 而且也没有给出具体理由。 内阁都认为皇帝是在和他们赌气。 首辅毛纪端坐于案后,斑白鬓角下,目光沉凝,正翻阅一份关于漕运阻滞的紧急奏报。他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墨字,指尖微颤,显是心绪不宁。 次辅王琼斜倚在圈椅里,手中一把湘妃竹骨折扇开开合合,发出单调又扰人的“啪嗒”声,扇面带来的微弱气流,搅不动阁内淤积的沉闷,反而更添烦躁。 阁臣乔宇侍立窗边,面庞紧绷如铁,目光穿透窗棂,死死钉在远处重重宫阙的飞檐上,仿佛要将那森严的壁垒灼穿一个洞来。 “啪!” 王琼终于耐不住,猛地合拢折扇,扇骨撞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他身子前倾,对着毛纪道:“元辅!这都第三日了!那奏本、拟票照旧递进宫去,倒都有了回音,偏我等要入宫陛见,却再三不准!只传‘圣躬微恙,免了朝会’?哼!” 他鼻翼一翕,“前日说要‘清修’,昨日又道是‘斋戒’,今日竟又‘微恙’了?陛下素来圣体康健,前日还听得人说,在御花园里赏那新开的西府海棠呢,这‘恙’却从哪里来?这分明是…………”他喉头滚动,终究不敢将那大不敬的“赌气”二字宣之于口,生生咽了回去,憋得面色紫涨。 毛纪翻动奏本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眼,仍是直盯盯得看着面前的奏本,片刻后拿出一支笔,在纸上笔走龙蛇的写着。 你接着拱火,看我接招不接招就行了! 侍立窗前的乔宇转过身,看向王琼:“王阁老,您也不必这般吞吞吐吐!这事儿明摆着,是陛下心里存了气,故意借故推脱罢了!自前月咱们在禁内议那张举、郭勋的案牍之事,陛下脸上就没露过喜色,打从那日起,他对咱们这些上疏的,便一直是这般冷淡模样,您还瞧不出来吗?” 他怎么能不气?当日内阁首辅、次辅王琼联手要将郭勋置于死地,连一直简在帝心的张璁都不放过,也就那日皇帝圣体不适,要不然估计二人早就被赶出京了。 这次倒好,整个外朝对此事议论纷纷,本来有着调和中外的内阁竟然罕见的站在外朝要求皇帝处置,皇帝能顺了意才怪。 还有,你们神仙打架,连带着自己、秦金、王宪也遭了殃,没见现在张仑、徐光祚、夏言、何孟春以管理军学为由,自己开小会去了?王宪有自己的兵部事务,人家也不来了,秦金点了卯就跑。 念及此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按照道理,日后自己说不定还有登一登首辅,再不济摸一摸次辅也不是不可,现在倒好,拉倒! “哪里就这么坏了?慎言!”毛纪放下手中的笔,“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妄揣圣意,是不敬!”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目光在紧闭的门窗上飞快扫过,仿佛那朱漆门板之后,就站着值守的乾清宫侍卫。 他心中也不自在:如今事情走到这个地步,难道也要一辞了之? 王琼挥了挥手中的折扇,语气有些疲惫:“希大贤弟,意气用事,徒乱人意!陛下年轻,心性跳脱,偶有不豫,亦属常情。昔年宪庙亦有使性之时,然终能体谅臣工苦心。我等更需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徐徐图之,切不可操切行事,火上浇油!” 他心中实则一片灰暗:这次玩的大了,本来打算拱火,让皇帝迁怒毛纪,自己好顺利登上首辅的位置,结果........ 毛纪缓缓扫过眼前两位同僚各异的神情——王琼强作镇定的世故,乔宇难以抑制的愤懑。心中长叹一声。他伸手,在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本上轻轻拍了三下,动作沉缓:“诸公所言,皆是为国。陛下圣心,非臣下可妄测。然,”他顿了顿,目光如古井无波,扫过那堆决定无数黎民生死的文书,“祖宗设立内阁,辅佐君王,赞理机务,非为尸位素餐。陛下纵有万机之暇,我等亦当尽万死之忠。奏本,依常例,继续呈进!” 话音未落,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身着葵花团领衫、面容白净无须的太监,正是张大顺。他手捧一个黄绫覆盖的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阁内三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一身,空气骤然绷紧。 张大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毛纪案前,微微躬身,声音尖细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例行公文: “阁老。万岁爷口谕:今日奏本,朕已览过。内阁诸卿所请陛见一事……”张大顺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说不上是轻蔑还是礼貌的微笑,“万岁爷说,知道了。眼下圣躬仍需静养,暂不视事。诸卿恪尽职守,用心办事即可。不必再请见。” 第531章 阁臣议孔府 “不必再请见”五个字,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决绝。 “这是陛下看过的本子,是大理寺右丞毛伯温,户部侍郎王承裕,刑部左侍郎刘玉,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李承勋四人的会本。”说着便双手呈给毛纪。 毛纪一愣心中暗道不好,但还是强装镇定接过奏本,对着张大顺道:“有劳了。” 接着打开奏本,阅览完毕后,又看向张大顺道:“不知陛下是否有圣谕。” 张大顺很是恭敬:“未有圣意。” 王琼接过文书,刚翻开两页,眉头便猛地一挑,连手指都顿了顿。乔宇凑过去瞧,只看了 “衍圣公孔闻韶” 几个字,又往下扫了眼田亩数目,顿时惊得倒吸口气:“这…… 这孔府如今的田亩数量,竟这般多?” 王琼语气满是不可置信:“先前只知孔府受朝廷恩宠,田产丰厚,却没料到竟到了这般瞠目结舌的地步!这数目,怕是比好些藩王的庄田还多了!” 说完合上文书,脸色沉了沉:“此事非同小可,若不厘清,怕是又要生出民怨。” 乔宇也收了先前的愤懑,皱着眉道:“可衍圣公乃圣人之后,这事处置起来,怕是比张举、郭勋案还棘手。”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方才因王阁老劝说而平复的气氛,又因这突如其来的文书,添了几分凝重 —— 谁也没料到,去曲阜查访一趟,竟查出这样一桩牵涉甚广的事来。 “田产跨山东、河南、河北数省,阡陌连亘,远超地方州县所记。” “更甚者,孔府近年借 “圣裔祀田”“扩修林庙” 之名,强占曲阜百姓良田四百余亩,百姓惧其圣裔身份,敢怒而不敢言,惟向臣等泣诉。臣等查得,孔府既有朝廷特许 “免税祀田”,然其自置免粮地外之轻粮地,近年亦借故拖欠赋税;新增私占民田更拒不入册缴税,致使曲阜、邹、滕三县赋税亏空年逾数千两,地方官府不得已加重未被侵占民田之税赋,遂令民怨渐生,时有百姓逃荒之状。夫孔府为孔子圣裔,当承 “仁者爱人” 之训,为天下士民表率,今却借名谋私,侵夺民产、规避赋税,既违圣人遗教,亦损朝廷惠民之德。” 原来是四人将这大半年来到曲阜所见所闻所查皆写了下来,衍圣公孔闻韶,不,应该是孔府如今之田亩数量瞠目结舌。 一桩桩倾诉、一笔笔的数字,让王琼和乔宇一时有些难办。 唯有毛纪,端坐如山。他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大顺见此,再次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那轻微的关门声响起。毛纪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又从王琼手中接过那份奏本,打开仔细看了起来,指尖在 “二千大顷祭田”“三万二千亩总产” 的字上反复摩挲,眉头拧得几乎能夹碎纸片。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里只觉沉甸甸的 —— 孔府乃圣人后裔,历代受朝廷恩宠,可这田产规模竟已跨数省、逾万顷,还私占民田、拖欠赋税,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 “二千大顷祭田本是旧例,可这自置免粮地、轻粮地再加上私占的良田,竟让三县赋税亏空数千两,百姓逃荒……” 他低声自语,指尖微微发紧。一面是圣裔的特殊身份,处置不当恐遭天下士大夫非议,说朝廷薄待圣人之后;一面是百姓的生计,若任由孔府这般扩张,民怨积深,恐生民变,到那时更难收拾。 想起奏疏里 “按邹、滕例地之制缴税”“跨省田产造册报部” 的建议,他又轻轻点头,却又很快摇头 —— 这建议虽妥,可孔府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真要厘清田界、追缴赋税,怕是会引来诸多阻力。再者,陛下心性如此,前番因张举、郭勋案已对朝臣多有不满,如今又递上这桩牵涉圣裔的奏疏,不知陛下会如何决断。 王琼便目光灼灼道:“首辅,曲阜孔府田亩的奏疏,我与乔宇也看过了 —— 三万余亩田产跨数省,还私占民田逃税,这等事若不处置,恐难服众!” 乔宇也跟着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正是!方才我在户部听闻,曲阜三县去年赋税亏空已达五千两,百姓逃荒者逾百人。若再纵容,怕是要生民变!依我之见,当即刻命山东布政司查封孔府私占田亩,追缴欠税!” 毛纪却缓缓摇头,心中骂道:都这时候了,还在拱火。便将奏疏推到二人面前,指尖点着 “二千大顷祭田” 一行字:“二位莫急。孔府乃圣人后裔,历代受先帝恩宠,若贸然查封,天下士大夫怕是要指责朝廷‘薄待圣裔’,届时非议四起,更难收场。” 王琼闻言,眉头微蹙:“可百姓生计难道不顾?总不能因孔府的身份,就让三县百姓受苦!” 毛纪叹了口气,又道:“我已想过,此事需分两步走:第一步,先令户部派廉吏会同山东布政司,再去曲阜核实地亩 —— 奏疏中虽写得详细,可孔府田产跨数省,难免有疏漏,需查得万无一失,方可立论;第二步,待核实后,不急于处置,先寻衍圣公孔闻韶来京,以‘商议祭田修缮’为名,旁敲侧击提及私占民田之事,看他是否愿主动退还、补缴赋税。” 乔宇听了,仍有些不满:“若孔闻韶拒不配合呢?” 毛纪语气沉了沉:“若他拒不配合,再奏请陛下,以‘维护圣教声名’为由,责令其整改 —— 既点明他私占民田有违圣人之训,又保全朝廷对圣裔的体面,如此方能进退自如。” 王琼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此计稳妥,既避了‘薄待圣裔’的非议,又能护百姓生计。只是户部派去的人,需得是刚正不阿之辈,方能查得实情。” 毛纪颔首:“按例只差一个户部主事即可,只是此事牵连太大,应该让尚书亲自去,实在不行,迁张璁为山东布政使,他在河南有丈田的经验。让他去查,反而会好一些。”说着又摇摇头,“可惜夏言协理军学,他去山东也极好。” 王琼、乔宇闻言皆暗自一惊。 第532章 很快便打脸 朱厚照见到内阁送来的拟票,顿时头大,只见拟票上内容为: “臣等谨就曲阜孔府田亩一案,恭拟处置事宜,伏请圣裁:” “曲阜孔府田产跨数省,私占民田、规避赋税之嫌已现,百姓怨苦、州县税亏,非细核无以厘清。按例遣户部主事即可,然此案牵连圣裔体面,干系地方民生,主事层级恐难镇场。拟请陛下敕令户部尚书亲赴山东,总领查核之事;若尚书部务难离,可迁河南布政使张璁为山东布政使,其在河南有丈田旧例,熟谙田亩册籍之法,遣其查核,更易得实。又念及夏言协理军学,其素性刚正、办事明敏,若军学事务可暂委他人,遣夏言同往协查,亦为良选。” “敕令查核官员会同山东布政司、曲阜州县,逐一厘清孔府田产:凡朝廷恩赏祭田,需验核前朝册籍,明确四至界址;免粮地、轻粮地,需对照现行税则,核查免税、轻税之法定依据;私占民田及跨省隐漏田产,需传讯里正、佃农对证,造册登记,不得遗漏。” “查核既毕,若孔府确有私占、逃税情状,暂不急于究治,先由查核官员传衍圣公孔闻韶,以 “维护圣教声名” 晓谕,劝其主动退还民田、补缴欠税;若其拒不从命,再奏请陛下,依 “不亏国赋、不虐民生” 之则,敕令孔府整改,既保圣裔体面,又安地方民心。” “以上所拟,皆为兼顾朝廷恩典与百姓生计,谨呈陛下御览,伏望敕下施行。” 朱厚照心中嘀咕:“姜还是老的辣啊。” 一时无法,朱厚照看向刘全忠道:“内阁今日都谁在?” 刘全忠便答道:“回万岁爷,内阁今日就首辅、次辅、乔阁老三人。” 朱厚照闻言心中便有了计较。于是对着张大顺道:“去,传内阁所有阁臣来这里议事,还有魏彬、陈敬都来。” 刚刚还说不必再请见的皇帝被打脸了。 刘全忠闻言哪敢怠慢,领了旨意便躬身退了出去。 朱厚照盯着那份拟票沉思了许久,不知过了多久,魏彬和陈敬一前一后掀开帘子进来问了安便侍立一侧,接着刘全忠进来道:“万岁爷,内阁诸臣奉旨在外候见。” 朱厚照便道:“传。” 不一会儿,几人便鱼贯而入。 首辅毛纪端坐于御案左下首首位,面容沉静如古潭,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袍服上一道细微褶皱。他身后,次辅王琼、阁臣王宪、秦金、乔宇、张仑、徐光祚、夏言、何孟春依次屏息危坐,目光低垂,如同庙中泥塑。 在来的路上,王宪、秦金等人已经知道那份关于如何处置曲阜孔府田亩积弊的票拟,已由司礼监呈入大内。众人是恼怒的,你毛纪、王琼还有你这乔希大也忒过分了吧,这种大事竟然瞒着我等几人就拟了票,送到宫里来。 此刻阁内落针可闻,只余冰鉴中水珠滴落承盘的“嗒…嗒…”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王宪等人心中如压巨石:票拟已呈,是雷霆震怒,还是勉从其议?陛下心思,深如渊海。 “嗯........”朱厚照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尔辈大臣果然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毛先生,”他目光定在毛纪身上,“这份票拟,是你领着他们拟的吧?难为你们了,既要查弊,又要顾全圣人体面,还要选个‘熟谙田亩册籍之法’的张璁,再配上个‘刚正明敏’的夏言。想得很是周全啊。” 夏言闻言却是心中一惊。 毛纪连忙躬身:“陛下明鉴,此乃臣等集思广益,反复斟酌,唯恐处置失当,有负圣恩,有伤国体。” “有伤国体?”朱厚照眉毛一挑,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票拟上“劝其主动退还”、“晓谕”几个字上重重一点,力道之大,指甲划过纸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朕倒要问问毛先生,还有诸位!”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视全场,“若查实孔府确系侵吞民田、隐占军屯、拖欠税赋,证据确凿,铁证如山!那孔闻韶,是圣人后裔不假,可他本人,是圣人吗?!”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阁臣们齐齐一震,秦金、乔宇、何孟春脸色瞬间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几人心中强压心神,心中更加埋怨毛纪。 朱厚照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语速快而凌厉:“不是!他只是个承袭祖宗爵禄的凡人!一个凡人,犯了国法,证据确凿,尔等身为内阁辅弼,不思如何依律严办,以儆效尤,反而在这里苦心孤诣地想着如何‘晓谕’?如何‘劝其主动’?还要抬出‘维护圣教声名’的大旗给他台阶下?”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御笔都跳了起来,“朕倒要问问!朝廷的法度,在尔等眼中,是不是只配用来管束升斗小民?一旦涉及孔府这等千年世家,涉及尔等口中的‘体面’,就成了可以讨价还价、可以网开一面的摆设?!” 他目光如刀,直刺毛纪:“毛先生!你告诉朕!若今日犯下此等侵田逃税之罪的,不是孔闻韶,而是山东地面上的一个寻常知府,一个知县,尔等内阁,还会不会拟出这等‘晓谕劝退’、‘保全体面’的票拟?!嗯?!” 毛纪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逼得冷汗涔涔而下,喉头干涩,竟一时语塞:“陛下……老臣……”他心中苦涩翻腾:陛下这是要彻底撕破那层温情的面纱!将孔府与寻常官吏置于同一律法之下,这无异于掘士林根基! “陛下!”次辅王琼出列,见皇帝直指要害,便道“陛下圣明!洞若观火!臣以为,圣裔身份摆在那里,洪武年间便有‘永免差徭’的恩旨,历代先帝又多有赏赐,若是处置重了,天下士大夫怕要议论朝廷薄待圣人之后;可若置之不理,那曲阜三县百姓逃荒、赋税亏空,久了恐生民变。故而臣等拟了这个法子。” 朱厚照见到内阁送来的拟票,顿时头大,只见拟票上内容为: “臣等谨就曲阜孔府田亩一案,恭拟处置事宜,伏请圣裁:” “曲阜孔府田产跨数省,私占民田、规避赋税之嫌已现,百姓怨苦、州县税亏,非细核无以厘清。按例遣户部主事即可,然此案牵连圣裔体面,干系地方民生,主事层级恐难镇场。拟请陛下敕令户部尚书亲赴山东,总领查核之事;若尚书部务难离,可迁河南布政使张璁为山东布政使,其在河南有丈田旧例,熟谙田亩册籍之法,遣其查核,更易得实。又念及夏言协理军学,其素性刚正、办事明敏,若军学事务可暂委他人,遣夏言同往协查,亦为良选。” “敕令查核官员会同山东布政司、曲阜州县,逐一厘清孔府田产:凡朝廷恩赏祭田,需验核前朝册籍,明确四至界址;免粮地、轻粮地,需对照现行税则,核查免税、轻税之法定依据;私占民田及跨省隐漏田产,需传讯里正、佃农对证,造册登记,不得遗漏。” “查核既毕,若孔府确有私占、逃税情状,暂不急于究治,先由查核官员传衍圣公孔闻韶,以 “维护圣教声名” 晓谕,劝其主动退还民田、补缴欠税;若其拒不从命,再奏请陛下,依 “不亏国赋、不虐民生” 之则,敕令孔府整改,既保圣裔体面,又安地方民心。” “以上所拟,皆为兼顾朝廷恩典与百姓生计,谨呈陛下御览,伏望敕下施行。” 朱厚照心中嘀咕:“姜还是老的辣啊。” 一时无法,朱厚照看向刘全忠道:“内阁今日都谁在?” 刘全忠便答道:“回万岁爷,内阁今日就首辅、次辅、乔阁老三人。” 朱厚照闻言心中便有了计较。于是对着张大顺道:“去,传内阁所有阁臣来这里议事,还有魏彬、陈敬都来。” 刚刚还说不必再请见的皇帝被打脸了。 刘全忠闻言哪敢怠慢,领了旨意便躬身退了出去。 朱厚照盯着那份拟票沉思了许久,不知过了多久,魏彬和陈敬一前一后掀开帘子进来问了安便侍立一侧,接着刘全忠进来道:“万岁爷,内阁诸臣奉旨在外候见。” 朱厚照便道:“传。” 不一会儿,几人便鱼贯而入。 首辅毛纪端坐于御案左下首首位,面容沉静如古潭,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袍服上一道细微褶皱。他身后,次辅王琼、阁臣王宪、秦金、乔宇、张仑、徐光祚、夏言、何孟春依次屏息危坐,目光低垂,如同庙中泥塑。 在来的路上,王宪、秦金等人已经知道那份关于如何处置曲阜孔府田亩积弊的票拟,已由司礼监呈入大内。众人是恼怒的,你毛纪、王琼还有你这乔希大也忒过分了吧,这种大事竟然瞒着我等几人就拟了票,送到宫里来。 此刻阁内落针可闻,只余冰鉴中水珠滴落承盘的“嗒…嗒…”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王宪等人心中如压巨石:票拟已呈,是雷霆震怒,还是勉从其议?陛下心思,深如渊海。 “嗯........”朱厚照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尔辈大臣果然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毛先生,”他目光定在毛纪身上,“这份票拟,是你领着他们拟的吧?难为你们了,既要查弊,又要顾全圣人体面,还要选个‘熟谙田亩册籍之法’的张璁,再配上个‘刚正明敏’的夏言。想得很是周全啊。” 夏言闻言却是心中一惊。 毛纪连忙躬身:“陛下明鉴,此乃臣等集思广益,反复斟酌,唯恐处置失当,有负圣恩,有伤国体。” “有伤国体?”朱厚照眉毛一挑,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票拟上“劝其主动退还”、“晓谕”几个字上重重一点,力道之大,指甲划过纸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朕倒要问问毛先生,还有诸位!”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视全场,“若查实孔府确系侵吞民田、隐占军屯、拖欠税赋,证据确凿,铁证如山!那孔闻韶,是圣人后裔不假,可他本人,是圣人吗?!”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阁臣们齐齐一震,秦金、乔宇、何孟春脸色瞬间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几人心中强压心神,心中更加埋怨毛纪。 朱厚照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语速快而凌厉:“不是!他只是个承袭祖宗爵禄的凡人!一个凡人,犯了国法,证据确凿,尔等身为内阁辅弼,不思如何依律严办,以儆效尤,反而在这里苦心孤诣地想着如何‘晓谕’?如何‘劝其主动’?还要抬出‘维护圣教声名’的大旗给他台阶下?”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御笔都跳了起来,“朕倒要问问!朝廷的法度,在尔等眼中,是不是只配用来管束升斗小民?一旦涉及孔府这等千年世家,涉及尔等口中的‘体面’,就成了可以讨价还价、可以网开一面的摆设?!” 他目光如刀,直刺毛纪:“毛先生!你告诉朕!若今日犯下此等侵田逃税之罪的,不是孔闻韶,而是山东地面上的一个寻常知府,一个知县,尔等内阁,还会不会拟出这等‘晓谕劝退’、‘保全体面’的票拟?!嗯?!” 毛纪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逼得冷汗涔涔而下,喉头干涩,竟一时语塞:“陛下……老臣……”他心中苦涩翻腾:陛下这是要彻底撕破那层温情的面纱!将孔府与寻常官吏置于同一律法之下,这无异于掘士林根基! “陛下!”次辅王琼出列,见皇帝直指要害,便道“陛下圣明!洞若观火!臣以为,圣裔身份摆在那里,洪武年间便有‘永免差徭’的恩旨,历代先帝又多有赏赐,若是处置重了,天下士大夫怕要议论朝廷薄待圣人之后;可若置之不理,那曲阜三县百姓逃荒、赋税亏空,久了恐生民变。故而臣等拟了这个法子。” 朱厚照见到内阁送来的拟票,顿时头大,只见拟票上内容为: “臣等谨就曲阜孔府田亩一案,恭拟处置事宜,伏请圣裁:” “曲阜孔府田产跨数省,私占民田、规避赋税之嫌已现,百姓怨苦、州县税亏,非细核无以厘清。按例遣户部主事即可,然此案牵连圣裔体面,干系地方民生,主事层级恐难镇场。拟请陛下敕令户部尚书亲赴山东,总领查核之事;若尚书部务难离,可迁河南布政使张璁为山东布政使,其在河南有丈田旧例,熟谙田亩册籍之法,遣其查核,更易得实。又念及夏言协理军学,其素性刚正、办事明敏,若军学事务可暂委他人,遣夏言同往协查,亦为良选。” “敕令查核官员会同山东布政司、曲阜州县,逐一厘清孔府田产:凡朝廷恩赏祭田,需验核前朝册籍,明确四至界址;免粮地、轻粮地,需对照现行税则,核查免税、轻税之法定依据;私占民田及跨省隐漏田产,需传讯里正、佃农对证,造册登记,不得遗漏。” “查核既毕,若孔府确有私占、逃税情状,暂不急于究治,先由查核官员传衍圣公孔闻韶,以 “维护圣教声名” 晓谕,劝其主动退还民田、补缴欠税;若其拒不从命,再奏请陛下,依 “不亏国赋、不虐民生” 之则,敕令孔府整改,既保圣裔体面,又安地方民心。” “以上所拟,皆为兼顾朝廷恩典与百姓生计,谨呈陛下御览,伏望敕下施行。” 朱厚照心中嘀咕:“姜还是老的辣啊。” 一时无法,朱厚照看向刘全忠道:“内阁今日都谁在?” 刘全忠便答道:“回万岁爷,内阁今日就首辅、次辅、乔阁老三人。” 朱厚照闻言心中便有了计较。于是对着张大顺道:“去,传内阁所有阁臣来这里议事,还有魏彬、陈敬都来。” 刚刚还说不必再请见的皇帝被打脸了。 刘全忠闻言哪敢怠慢,领了旨意便躬身退了出去。 朱厚照盯着那份拟票沉思了许久,不知过了多久,魏彬和陈敬一前一后掀开帘子进来问了安便侍立一侧,接着刘全忠进来道:“万岁爷,内阁诸臣奉旨在外候见。” 朱厚照便道:“传。” 不一会儿,几人便鱼贯而入。 首辅毛纪端坐于御案左下首首位,面容沉静如古潭,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袍服上一道细微褶皱。他身后,次辅王琼、阁臣王宪、秦金、乔宇、张仑、徐光祚、夏言、何孟春依次屏息危坐,目光低垂,如同庙中泥塑。 在来的路上,王宪、秦金等人已经知道那份关于如何处置曲阜孔府田亩积弊的票拟,已由司礼监呈入大内。众人是恼怒的,你毛纪、王琼还有你这乔希大也忒过分了吧,这种大事竟然瞒着我等几人就拟了票,送到宫里来。 此刻阁内落针可闻,只余冰鉴中水珠滴落承盘的“嗒…嗒…”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王宪等人心中如压巨石:票拟已呈,是雷霆震怒,还是勉从其议?陛下心思,深如渊海。 “嗯........”朱厚照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尔辈大臣果然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毛先生,”他目光定在毛纪身上,“这份票拟,是你领着他们拟的吧?难为你们了,既要查弊,又要顾全圣人体面,还要选个‘熟谙田亩册籍之法’的张璁,再配上个‘刚正明敏’的夏言。想得很是周全啊。” 夏言闻言却是心中一惊。 毛纪连忙躬身:“陛下明鉴,此乃臣等集思广益,反复斟酌,唯恐处置失当,有负圣恩,有伤国体。” “有伤国体?”朱厚照眉毛一挑,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票拟上“劝其主动退还”、“晓谕”几个字上重重一点,力道之大,指甲划过纸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朕倒要问问毛先生,还有诸位!”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视全场,“若查实孔府确系侵吞民田、隐占军屯、拖欠税赋,证据确凿,铁证如山!那孔闻韶,是圣人后裔不假,可他本人,是圣人吗?!”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阁臣们齐齐一震,秦金、乔宇、何孟春脸色瞬间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几人心中强压心神,心中更加埋怨毛纪。 朱厚照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语速快而凌厉:“不是!他只是个承袭祖宗爵禄的凡人!一个凡人,犯了国法,证据确凿,尔等身为内阁辅弼,不思如何依律严办,以儆效尤,反而在这里苦心孤诣地想着如何‘晓谕’?如何‘劝其主动’?还要抬出‘维护圣教声名’的大旗给他台阶下?”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御笔都跳了起来,“朕倒要问问!朝廷的法度,在尔等眼中,是不是只配用来管束升斗小民?一旦涉及孔府这等千年世家,涉及尔等口中的‘体面’,就成了可以讨价还价、可以网开一面的摆设?!” 他目光如刀,直刺毛纪:“毛先生!你告诉朕!若今日犯下此等侵田逃税之罪的,不是孔闻韶,而是山东地面上的一个寻常知府,一个知县,尔等内阁,还会不会拟出这等‘晓谕劝退’、‘保全体面’的票拟?!嗯?!” 毛纪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逼得冷汗涔涔而下,喉头干涩,竟一时语塞:“陛下……老臣……”他心中苦涩翻腾:陛下这是要彻底撕破那层温情的面纱!将孔府与寻常官吏置于同一律法之下,这无异于掘士林根基! “陛下!”次辅王琼出列,见皇帝直指要害,便道“陛下圣明!洞若观火!臣以为,圣裔身份摆在那里,洪武年间便有‘永免差徭’的恩旨,历代先帝又多有赏赐,若是处置重了,天下士大夫怕要议论朝廷薄待圣人之后;可若置之不理,那曲阜三县百姓逃荒、赋税亏空,久了恐生民变。故而臣等拟了这个法子。” 第533章 皇帝欲护短 “陛下!”秦金急得几乎要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抖,“票拟所议‘晓谕劝退’,实乃姑息养奸!孔府之弊,非止于曲阜一隅,乃天下豪强隐占兼并之缩影!若因其为圣裔便法外施恩,则朝廷法度威严何在?天下豪强勋贵,谁还会畏惧律令?臣请陛下明发严旨,依律追赃治罪!正国法以安民心!” 豁出去了,既然你们不死不休,那也就休怪我了! 毛纪、王琼皆是一愣,没想到首先唱反调的竟然是秦金。 乔宇如今被架上车,只得附议,语气恳切:“陛下!首辅、次辅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忧!孔府之事,盘根错节,牵连甚广。处置过急过猛,非但曲阜不安,恐致山东乃至天下震荡!票拟所请,先遣干员详查,若其有罪,晓谕劝其自省整改,正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防患于未然之上策!待其自清门户,朝廷再稍加抚慰,则体统得存,法度亦彰,此万全之道也!” 他心中盘算:必须稳住局面,给各方留出转圜妥协的时间! 朱厚照闻言,坐直了些,示意他继续说。乔宇又道:“头一宗,是借祖制立规矩。朝廷有规矩,孔府祭田只许二千大顷,余下田产都要按例纳粮,这是太祖爷定的规矩。臣想着,不如差礼部尚书携了祭孔的香帛去曲阜,先行春秋祭典,当着孔氏族人的面,称颂孔府传圣教、辅朝廷的功劳,再私下跟孔闻韶说,私占民田虽不是有意,可违了祖制、失了民心,反倒损了圣人声名,再把洪武年间孔府自请退田的旧档给他瞧。这么一来,既全了圣裔的体面,又让他知难而退,省得天下人说闲话。” 何孟春闻言心中的火气又冒了三分:连我也不放过? 王琼在旁附和,语气恭顺:“启陛下。前些年有地方官越权查勘藩王庄田,倒被御史参了本,说中枢侵夺地方权柄。如今若让山东布政司牵头查核,再会同曲阜、邹、滕三县知县,拿永乐年间的黄册底本比对,一层层往上报,既合了‘地方事地方治’的旧例,又显得朝廷没把这事当特例办,外头自然少些非议。” 张仑、徐光祚万万没想到,今日议论的事,是如何收拾孔闻韶的,心中打定了主意不说话。让你们这帮子文臣斗去吧。 只是很明显朱厚照不打算放过他们,朱厚照看向张仑问道:“英国公如何计较?” 张仑闻言面上似些忧心,蹙着眉道:“可若孔闻韶执意不从,或是地方官怕得罪圣裔,查得不尽不实,那可如何是好?”说完便不再言语。 很明显,张仑替皇帝问出了那句话。 王琼便道:“英国公这担心也在理。不过毛阁老说的‘柔性整改’倒可解这困局 —— 让孔闻韶自愿退田,若是那好地,许他报上来充作祭田,仍免赋税;欠的税,只补近三年的,先前的既往不咎。地方官那边,也不追责,只让他们核减百姓税赋。再让礼部发道谕旨,说孔闻韶深明大义,是天下士绅的表率,再赏他五百两修祭田的银子。这么一来,他有台阶下,百姓得实惠,地方官也安心,岂不是皆大欢喜?” 果然话音一落,毛纪、乔宇、连带何孟春都不自觉的颔首称赞。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朱厚照却是冷哼一声,道:“尔辈大臣御前说话,不用这般弯弯绕!” 毛纪、王琼、乔宇三人闻言,皆是心头一凛,忙躬身垂首,不敢再抬眼。朱厚照又道:“他孔家是千年的圣人门第,我朱家不过才坐了一百五十余年江山,怎么能比得了他家,对么?” 这话里带着几分自嘲,却更透着不满,“可尔辈吃的是我大明的俸禄,不是他孔闻韶的!你们这般处处维护孔府,无非是怕对全天下的读书人不好交代 —— 这是什么?这就是圣人说的‘忠恕’吗?忠的是孔家,还是我朱家的江山?” 乔宇听得额角冒汗,忙低声道:“陛下息怒,臣等并非维护孔府,只是……” “只是什么?” 朱厚照打断他,语气更沉,“张璁在河南任上,赋税缴得齐齐整整,不仅厘清了历年豪绅拖欠的税银,还把流民都安顿妥当了,这是多大的功劳?不过是包庇了个下属,你们就横竖指责,必欲除之而后快 —— 不就是他丈田的时候,得罪了那些占着地不纳粮的豪绅么?怎么了?他做的不对?” 他越说越激动,伸手抓起案上的奏本,翻到张璁的奏本,指着上面的字道:“你们自己看!河南流民少了三成,赋税多缴了五万两,这不是实绩是什么?反观孔闻韶,占着三万多亩田,私吞民产、拖欠赋税,逼得百姓逃荒,你们倒没一个人急着追责!孔闻韶做的就对?张璁做的就错?这是什么道理!” 毛纪忙上前半步,躬身道:“陛下,张璁包庇下属、用刑过当,臣等弹劾,是为整肃吏治;孔府之事,是因圣裔身份特殊,恐失天下士子之心……” “特殊?” 朱厚照冷笑一声,将奏本掷在案上,“朕看是你们心里的‘特殊’太多了!吏治要整肃,可也得分清功过;圣裔要体面,可也不能纵容他损民肥私!今日朕把话撂在这里:张璁的事,先搁置不议,待他把河南的事办得更稳妥些再说;孔府的事,就按先前说的办,但若有半分徇私,朕第一个问你们的罪!” 三人听得这话,忙齐齐叩首:“臣等遵旨!绝不敢徇私!” 朱厚照望着他们伏跪的身影,又叹了口气,语气稍缓:“朕不是要偏帮谁,只是你们得明白,江山是朱家的江山,百姓是朱家的百姓。别眼里只盯着‘圣人门第’‘士大夫舆论’,忘了自己吃的是谁的饭,该为谁办事。” 三人闻言纷纷应喏。 夏言、秦金见皇帝亲自下场,内心皆道:“陛下还是护短啊。” “陛下!”秦金急得几乎要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抖,“票拟所议‘晓谕劝退’,实乃姑息养奸!孔府之弊,非止于曲阜一隅,乃天下豪强隐占兼并之缩影!若因其为圣裔便法外施恩,则朝廷法度威严何在?天下豪强勋贵,谁还会畏惧律令?臣请陛下明发严旨,依律追赃治罪!正国法以安民心!” 豁出去了,既然你们不死不休,那也就休怪我了! 毛纪、王琼皆是一愣,没想到首先唱反调的竟然是秦金。 乔宇如今被架上车,只得附议,语气恳切:“陛下!首辅、次辅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忧!孔府之事,盘根错节,牵连甚广。处置过急过猛,非但曲阜不安,恐致山东乃至天下震荡!票拟所请,先遣干员详查,若其有罪,晓谕劝其自省整改,正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防患于未然之上策!待其自清门户,朝廷再稍加抚慰,则体统得存,法度亦彰,此万全之道也!” 他心中盘算:必须稳住局面,给各方留出转圜妥协的时间! 朱厚照闻言,坐直了些,示意他继续说。乔宇又道:“头一宗,是借祖制立规矩。朝廷有规矩,孔府祭田只许二千大顷,余下田产都要按例纳粮,这是太祖爷定的规矩。臣想着,不如差礼部尚书携了祭孔的香帛去曲阜,先行春秋祭典,当着孔氏族人的面,称颂孔府传圣教、辅朝廷的功劳,再私下跟孔闻韶说,私占民田虽不是有意,可违了祖制、失了民心,反倒损了圣人声名,再把洪武年间孔府自请退田的旧档给他瞧。这么一来,既全了圣裔的体面,又让他知难而退,省得天下人说闲话。” 何孟春闻言心中的火气又冒了三分:连我也不放过? 王琼在旁附和,语气恭顺:“启陛下。前些年有地方官越权查勘藩王庄田,倒被御史参了本,说中枢侵夺地方权柄。如今若让山东布政司牵头查核,再会同曲阜、邹、滕三县知县,拿永乐年间的黄册底本比对,一层层往上报,既合了‘地方事地方治’的旧例,又显得朝廷没把这事当特例办,外头自然少些非议。” 张仑、徐光祚万万没想到,今日议论的事,是如何收拾孔闻韶的,心中打定了主意不说话。让你们这帮子文臣斗去吧。 只是很明显朱厚照不打算放过他们,朱厚照看向张仑问道:“英国公如何计较?” 张仑闻言面上似些忧心,蹙着眉道:“可若孔闻韶执意不从,或是地方官怕得罪圣裔,查得不尽不实,那可如何是好?”说完便不再言语。 很明显,张仑替皇帝问出了那句话。 王琼便道:“英国公这担心也在理。不过毛阁老说的‘柔性整改’倒可解这困局 —— 让孔闻韶自愿退田,若是那好地,许他报上来充作祭田,仍免赋税;欠的税,只补近三年的,先前的既往不咎。地方官那边,也不追责,只让他们核减百姓税赋。再让礼部发道谕旨,说孔闻韶深明大义,是天下士绅的表率,再赏他五百两修祭田的银子。这么一来,他有台阶下,百姓得实惠,地方官也安心,岂不是皆大欢喜?” 果然话音一落,毛纪、乔宇、连带何孟春都不自觉的颔首称赞。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朱厚照却是冷哼一声,道:“尔辈大臣御前说话,不用这般弯弯绕!” 毛纪、王琼、乔宇三人闻言,皆是心头一凛,忙躬身垂首,不敢再抬眼。朱厚照又道:“他孔家是千年的圣人门第,我朱家不过才坐了一百五十余年江山,怎么能比得了他家,对么?” 这话里带着几分自嘲,却更透着不满,“可尔辈吃的是我大明的俸禄,不是他孔闻韶的!你们这般处处维护孔府,无非是怕对全天下的读书人不好交代 —— 这是什么?这就是圣人说的‘忠恕’吗?忠的是孔家,还是我朱家的江山?” 乔宇听得额角冒汗,忙低声道:“陛下息怒,臣等并非维护孔府,只是……” “只是什么?” 朱厚照打断他,语气更沉,“张璁在河南任上,赋税缴得齐齐整整,不仅厘清了历年豪绅拖欠的税银,还把流民都安顿妥当了,这是多大的功劳?不过是包庇了个下属,你们就横竖指责,必欲除之而后快 —— 不就是他丈田的时候,得罪了那些占着地不纳粮的豪绅么?怎么了?他做的不对?” 他越说越激动,伸手抓起案上的奏本,翻到张璁的奏本,指着上面的字道:“你们自己看!河南流民少了三成,赋税多缴了五万两,这不是实绩是什么?反观孔闻韶,占着三万多亩田,私吞民产、拖欠赋税,逼得百姓逃荒,你们倒没一个人急着追责!孔闻韶做的就对?张璁做的就错?这是什么道理!” 毛纪忙上前半步,躬身道:“陛下,张璁包庇下属、用刑过当,臣等弹劾,是为整肃吏治;孔府之事,是因圣裔身份特殊,恐失天下士子之心……” “特殊?” 朱厚照冷笑一声,将奏本掷在案上,“朕看是你们心里的‘特殊’太多了!吏治要整肃,可也得分清功过;圣裔要体面,可也不能纵容他损民肥私!今日朕把话撂在这里:张璁的事,先搁置不议,待他把河南的事办得更稳妥些再说;孔府的事,就按先前说的办,但若有半分徇私,朕第一个问你们的罪!” 三人听得这话,忙齐齐叩首:“臣等遵旨!绝不敢徇私!” 朱厚照望着他们伏跪的身影,又叹了口气,语气稍缓:“朕不是要偏帮谁,只是你们得明白,江山是朱家的江山,百姓是朱家的百姓。别眼里只盯着‘圣人门第’‘士大夫舆论’,忘了自己吃的是谁的饭,该为谁办事。” 三人闻言纷纷应喏。 夏言、秦金见皇帝亲自下场,内心皆道:“陛下还是护短啊。” “陛下!”秦金急得几乎要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抖,“票拟所议‘晓谕劝退’,实乃姑息养奸!孔府之弊,非止于曲阜一隅,乃天下豪强隐占兼并之缩影!若因其为圣裔便法外施恩,则朝廷法度威严何在?天下豪强勋贵,谁还会畏惧律令?臣请陛下明发严旨,依律追赃治罪!正国法以安民心!” 豁出去了,既然你们不死不休,那也就休怪我了! 毛纪、王琼皆是一愣,没想到首先唱反调的竟然是秦金。 乔宇如今被架上车,只得附议,语气恳切:“陛下!首辅、次辅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忧!孔府之事,盘根错节,牵连甚广。处置过急过猛,非但曲阜不安,恐致山东乃至天下震荡!票拟所请,先遣干员详查,若其有罪,晓谕劝其自省整改,正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防患于未然之上策!待其自清门户,朝廷再稍加抚慰,则体统得存,法度亦彰,此万全之道也!” 他心中盘算:必须稳住局面,给各方留出转圜妥协的时间! 朱厚照闻言,坐直了些,示意他继续说。乔宇又道:“头一宗,是借祖制立规矩。朝廷有规矩,孔府祭田只许二千大顷,余下田产都要按例纳粮,这是太祖爷定的规矩。臣想着,不如差礼部尚书携了祭孔的香帛去曲阜,先行春秋祭典,当着孔氏族人的面,称颂孔府传圣教、辅朝廷的功劳,再私下跟孔闻韶说,私占民田虽不是有意,可违了祖制、失了民心,反倒损了圣人声名,再把洪武年间孔府自请退田的旧档给他瞧。这么一来,既全了圣裔的体面,又让他知难而退,省得天下人说闲话。” 何孟春闻言心中的火气又冒了三分:连我也不放过? 王琼在旁附和,语气恭顺:“启陛下。前些年有地方官越权查勘藩王庄田,倒被御史参了本,说中枢侵夺地方权柄。如今若让山东布政司牵头查核,再会同曲阜、邹、滕三县知县,拿永乐年间的黄册底本比对,一层层往上报,既合了‘地方事地方治’的旧例,又显得朝廷没把这事当特例办,外头自然少些非议。” 张仑、徐光祚万万没想到,今日议论的事,是如何收拾孔闻韶的,心中打定了主意不说话。让你们这帮子文臣斗去吧。 只是很明显朱厚照不打算放过他们,朱厚照看向张仑问道:“英国公如何计较?” 张仑闻言面上似些忧心,蹙着眉道:“可若孔闻韶执意不从,或是地方官怕得罪圣裔,查得不尽不实,那可如何是好?”说完便不再言语。 很明显,张仑替皇帝问出了那句话。 王琼便道:“英国公这担心也在理。不过毛阁老说的‘柔性整改’倒可解这困局 —— 让孔闻韶自愿退田,若是那好地,许他报上来充作祭田,仍免赋税;欠的税,只补近三年的,先前的既往不咎。地方官那边,也不追责,只让他们核减百姓税赋。再让礼部发道谕旨,说孔闻韶深明大义,是天下士绅的表率,再赏他五百两修祭田的银子。这么一来,他有台阶下,百姓得实惠,地方官也安心,岂不是皆大欢喜?” 果然话音一落,毛纪、乔宇、连带何孟春都不自觉的颔首称赞。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朱厚照却是冷哼一声,道:“尔辈大臣御前说话,不用这般弯弯绕!” 毛纪、王琼、乔宇三人闻言,皆是心头一凛,忙躬身垂首,不敢再抬眼。朱厚照又道:“他孔家是千年的圣人门第,我朱家不过才坐了一百五十余年江山,怎么能比得了他家,对么?” 这话里带着几分自嘲,却更透着不满,“可尔辈吃的是我大明的俸禄,不是他孔闻韶的!你们这般处处维护孔府,无非是怕对全天下的读书人不好交代 —— 这是什么?这就是圣人说的‘忠恕’吗?忠的是孔家,还是我朱家的江山?” 乔宇听得额角冒汗,忙低声道:“陛下息怒,臣等并非维护孔府,只是……” “只是什么?” 朱厚照打断他,语气更沉,“张璁在河南任上,赋税缴得齐齐整整,不仅厘清了历年豪绅拖欠的税银,还把流民都安顿妥当了,这是多大的功劳?不过是包庇了个下属,你们就横竖指责,必欲除之而后快 —— 不就是他丈田的时候,得罪了那些占着地不纳粮的豪绅么?怎么了?他做的不对?” 他越说越激动,伸手抓起案上的奏本,翻到张璁的奏本,指着上面的字道:“你们自己看!河南流民少了三成,赋税多缴了五万两,这不是实绩是什么?反观孔闻韶,占着三万多亩田,私吞民产、拖欠赋税,逼得百姓逃荒,你们倒没一个人急着追责!孔闻韶做的就对?张璁做的就错?这是什么道理!” 毛纪忙上前半步,躬身道:“陛下,张璁包庇下属、用刑过当,臣等弹劾,是为整肃吏治;孔府之事,是因圣裔身份特殊,恐失天下士子之心……” “特殊?” 朱厚照冷笑一声,将奏本掷在案上,“朕看是你们心里的‘特殊’太多了!吏治要整肃,可也得分清功过;圣裔要体面,可也不能纵容他损民肥私!今日朕把话撂在这里:张璁的事,先搁置不议,待他把河南的事办得更稳妥些再说;孔府的事,就按先前说的办,但若有半分徇私,朕第一个问你们的罪!” 三人听得这话,忙齐齐叩首:“臣等遵旨!绝不敢徇私!” 朱厚照望着他们伏跪的身影,又叹了口气,语气稍缓:“朕不是要偏帮谁,只是你们得明白,江山是朱家的江山,百姓是朱家的百姓。别眼里只盯着‘圣人门第’‘士大夫舆论’,忘了自己吃的是谁的饭,该为谁办事。” 三人闻言纷纷应喏。 夏言、秦金见皇帝亲自下场,内心皆道:“陛下还是护短啊。” 第534章 票当重新拟 何孟春闻言便道:“陛下!圣人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朝廷待圣裔,当以德化,以礼导,岂能以刀笔吏之苛法相绳?‘晓谕劝退’,正显朝廷优渥圣裔之仁,彰显陛下宽厚爱士之德!若行严法苛责,则仁德不彰,恐失天下士子归心啊陛下!” 朱厚照见此,心中不免冷哼一声,这个何孟春关键时候怎么如此糊涂?但旋即明白了,他是礼部尚书,怎么能不维护礼教法统?便道:“该查查,该办办,今日又不是议论孔闻韶的罪过。” 勋贵张仑、徐光祚听着这激烈交锋,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张仑强自镇定害怕皇帝再点名,更别说徐光祚了。 皇帝却没放过他俩,再次点名道:“英国公,定国公你们觉着拟票如何?” 张仑便道:“陛下,臣以为票拟所议派遣张璁、夏言查核,实为妥当人选。张璁熟稔田亩,夏言刚正,可保查核翔实。至于处置之法……”他偷觑皇帝脸色,斟酌道,“孔府毕竟非同一般,若能晓谕使其自退自缴,不伤体面而收实效,于朝廷威严并无损碍,反显陛下仁厚包容。若其冥顽不灵,再行严法,则名正言顺,天下亦无可指摘。” 徐光祚连忙附议:“英国公所言甚是!‘晓谕劝退’乃怀柔之策,正可显天家气度,亦给孔府自新之机。正如陛下给张璁自新之机一般,臣觉着,陛下还需将奏本和拟票章发有司,令百官议论,看看都怎么处置。查漏补缺,放不至于遗漏。” 众人见他们二人这般说话,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着支持拟票,为的是给张璁脱罪。 朱厚照很明显听出来了,于是颔首道:“唉,你们都这般劝朕,朕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夏言,你什么右都御史,该如何计较?” 夏言被点名参与查核,此刻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见皇帝问起自己,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以为,票拟所定查核之法,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可行。然处置之道,‘晓谕劝退’虽存体面,却恐失之宽纵,难收震慑之效!圣人后裔,更应为天下守法之楷模!若查实其罪,朝廷当明示法度,严令其限期清退侵田,补缴积欠!唯其如此,方能使天下知朝廷整肃纲纪之决心,亦能使孔府知敬畏,真正整肃门庭!所谓‘体面’,当以恪守国法为基,而非靠朝廷法外施恩来保全!刚刚英、定二位公爷所言甚是,但是朝廷律法置于何地,臣乞陛下依照律法办事,以全朝廷法度。” 话音刚落,阁内喧然。 够狠啊。 根据《大明律?断狱律》“故勘平人” 条规定,“若故勘平人者,杖八十。折伤以上,依凡斗伤论;因而致死者,斩。同僚官及狱卒,知情共勘者,与同罪;至死者,减一等”。 这是要将王亿与李思仁皆处死啊。 朱厚照现在知道为什么嘉靖不喜夏言了,又问道:“那张璁呢?” 夏言接着道:“张璁未收受贿赂,只知情不举。《大明律》虽无明确条款,念在治下河南有功,臣乞陛下敕令罚俸三年,戴罪立功,并出钱为张举下葬,张璁既然有罪,怎么能去山东,再乞陛下许其仍治河南。” 朱厚照一愣,心中暗道:“高啊。” 毛纪见此,心中一叹:“看来当初杨廷和与蒋冕知道有这一日,故而早早脱身,可怜自己为了这大明的江山社稷,如今落得今日的下场,可笑自己还盯着司礼监几人呢,殊不知,今日暖阁之内,有一人算一人,都是逢君之恶之徒。也怪自己太心急,应该拉着众人一起拟票才对,如今倒好,秦金、王宪、夏言都不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反而落了下风。” 念及此,便道:“至允至当,臣觉着夏言所言甚是。” 朱厚照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笑道:“看来夏卿这御史的差事做的好。” 众人见皇帝这般说,便知道今日这拟票算是要重新拟定了。 “毛先生,”朱厚照的声音恢复了平淡,“票重新拟。” 毛纪便道:“臣遵旨。” 这时有内侍抬过来小桌,拿来纸笔。 于是内阁重新拟票。 果然新的票本呈了上来,一改上一个票拟。 “差右都御史、协理学士夏言亲赴曲阜督办该案,若查得孔闻韶确有私占民田、拖欠赋税情状,当依《大明律》“田宅门” 及祖制 “不亏国赋、不虐民生” 之责处置,敕孔闻韶于一个月内退还所有私占民田,发还原主;按邹、滕例地中则税额,补缴积欠税银,不得推诿;由礼部颁谕天下,称 “孔氏为圣人后裔,当为天下守法表率,今既查实其弊,朝廷依律处置,非薄待圣裔,实欲正纲纪、安民生”,以明朝廷整肃之心,亦促孔府知敬畏、守国法。” 朱厚照于是在本上亲批:可。接着又道:“既然众人都在,那么张璁之事一并了解才是。” 众人闻言纷纷成是,于是再拟票如下: “张璁治豫期间,虽厘清赋税、肃清流民有功,然包庇下属王亿、李思仁涉张举案,属 ‘知情不举’。依《大明律》所奏,拟处置如下:敕令张璁罚俸三年,仍留河南布政使任上戴罪立功,续理河南民生、赋税诸事;令张璁出私财为张举营葬,安抚其家眷,以补下属用刑过当之失;查张举案内王亿、李思仁,涉 ‘故勘平人致死’,拟敕刑部逮问,审实后依律定罪,以正司法之严。” 朱厚照再次亲批:可。 重拟票拟的纸笔刚在小桌上铺开,暖阁里还带着几分刚定下来的沉静,朱厚照忽然放下手中的笔,便道:“既然孔府、张璁的事有了眉目,那就议论一下郭勋吧。”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静水,刚松了口气的阁臣们顿时又绷紧了神经。 张仑、徐光祚两位勋贵听得 “郭勋” 二字,指尖猛地攥紧了袍角,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 郭勋乃武定侯,世袭勋贵,与他们同属勋臣一脉,此事若议深了,怕不是要行牵连之。 夏言却眼中一亮,知道这是趁热打铁的时机,当即便道:“启陛下!李福达一案,前番查核虽已得人证、物证,那李福达借白莲教妖言惑众、聚众谋逆的罪证确凿无疑,然其中最可疑者,莫过于武定侯郭勋!” 见皇帝表情如常,接着道:“郭勋乃太祖爷钦封的世袭勋贵,世代受朝廷恩宠,食禄万石,理当为陛下护持江山,怎么会与山西的李福达这等逆贼纠缠在一起?白莲教历来以妖言惑众,煽动百姓作乱,前朝已有多次祸乱,陛下深知其害!” 夏言抬眼望向朱厚照,目光恳切而坚定,“郭勋身为勋贵,究竟与这般逆党有所勾连,还是被迷惑了心窍,是仅为私交庇护,还是另有勾结谋逆之心?还需详查,此事若含糊过去,日后勋贵们皆效仿此例,与逆党往来而无顾忌,朝廷的法度、江山的安稳,又将置于何地?” 毛纪在旁听得眉头深锁,忍不住上前半步道:“陛下,夏言所言虽有道理,然人证、物证齐全,郭勋无论如何与李福达勾连一起,乃是实情,还怎么查?” 秦金却附和夏言:“首辅此言差矣!正因其是勋贵,才更需查个明白!若郭勋清白,可还他公道;若其真有牵涉,亦能以儆效尤,让其他勋贵知国法无情。若一味顾虑勋臣不安而不查,才是真的纵容!” 张仑听得心头发紧,忙躬身道:“陛下,郭勋虽为勋贵,然臣等与他素无深交,不知其与李福达往来详情。但‘世袭勋贵’四字,并非护身符,若真有实据,臣亦赞同依律查办,绝不敢为其徇私。只是…… 还望陛下先命人查实,勿要轻信传言,以免伤了勋臣之心。” 徐光祚也忙跟着点头,连声道 “定国公所言甚是”,只盼能先将 “查实” 二字定下,暂缓对郭勋的苛责。 朱厚照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目光扫过众人:“夏卿说的是,李福达案不能只查李福达一人,郭勋的牵连必须弄清楚。但是郭旭毕竟提督锦衣卫以久,锦衣卫不能提审,那么就交给都察院会同宫里来查。” 于是便转头看向魏彬、陈敬道:“令慎刑司、东厂介入。” 二人闻言忙道:“奴婢遵旨。” 众人闻言便纷纷口称:“陛下圣明。” 第535章 借力改迁转 朱厚照显然不准备放过这次机会,接着便道:“詹事霍韬早前上疏,说翰林官不肯外任、吏部官不转他曹,当时满朝议论纷纷,弹劾的、辩论的,闹得沸沸扬扬。朕那时还觉得,或许是他言过其实,可经了张举、李福达这两桩案子,朕才算明白,汉臣申公说‘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朱厚照手指点着案几,“满口议论制度,却没人肯办实事;天天说要革弊,却连眼皮子底下的奸恶都查不清!” 朱厚照声音提了几分,目光直直看向屋内几个重臣,“就说翰林院!官居其中的,个个自诩清贵,却连外任都不肯去 —— 怕地方苦?怕差事繁?还是觉得待在京里、附在内阁身边,更能得好处?” 众人闻言心中再次暗暗吃惊。 很明显,这次皇帝对翰林院尤为不满。 毛纪犹豫着要不要劝谏一番,接着便听到皇帝接着道:“官居翰林者不肯外任,不害怕朕,反倒畏惧内阁,真是闻所未闻。朕还宫时曾对杨廷和、蒋冕内阁诸臣言;‘惟以一人治天下’内阁辅弼左右,以备顾问,此祖制。如今倒好,翰林看内阁脸色,百官看吏部脸色,吏部又看公议,层层依附,盘根错节!霍韬说要打破资格、内外互调,朕先前还犹豫,现在看来,若不狠狠整饬,这朝堂上下,不知要成何种局面!到时候,朕这个皇帝,日后的嗣君、还有什么用?” 毛纪听得心惊,忙躬身道:“陛下息怒!内阁诸臣辅政,原是为陛下分忧,绝非有意揽权。翰林官不肯外任,或是因久居清职,不习地方事务,并非有意抗命。还望陛下体察,莫要因一时之气,动了朝堂根本。”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体察?先生不必这般劝说,今日内阁难得难么齐,你们都议论一番,我想听听尔辈计较。”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心头一震 —— 皇帝这是要动真格,从根本上打破眼下的官场积弊了。 窗外的蝉鸣似乎也歇了,暖阁里只剩下朱厚照威严的目光,和众臣暗自心惊的沉默。 现在毛纪越发觉着,自己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让皇帝借势达成了一步步的举措。 正在这时张仑却首先开口道:“臣一日下朝,曾听到过一顺口溜。” 众人看向张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张仑笑道:“陛下与诸位权当笑话听听,那句话是‘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话音一落,毛纪顿时涨红脸,他怎么会不知这诨语。 朱厚照问道:“何意?” 果然,徐光祚接着话茬道:“名不副实。” 闻言朱厚照的脸色也是一红,自己怎么能听不出这些话的意思?但是仍明知故问道:“怎么说?” 张仑见皇帝追问,忙躬身笑道:“陛下容禀,臣也是偶然听底下人闲聊说的,当不得真。不过既陛下问起,臣便斗胆说两句 —— 翰林院掌制诰文章,原该是字字珠玑、匡扶社稷的要紧文字,可如今有些文章,满纸锦绣却无半分实在,倒像戏台子上的花脸,看着热闹,没甚用处;武库司管着刀枪兵器,本该锋利趁手、护国安邦,可前些年查勘,竟有不少兵器锈迹斑斑,连刀刃都卷了边,成了摆设;光禄寺办的茶汤宴席,看着琳琅满目的,却未必合口,有时甚至温凉不匀;太医院的药方呢,多是循规蹈矩的老方子,遇上些疑难病症,竟也束手无策,只敢慢慢调理。” 他说罢,又连忙补充:“这不过是市井传言,带着几分戏谑,陛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朱厚照没接话,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毛纪,见他脸涨得通红,额头竟渗了些细汗,便知这诨语戳中了要害。暖阁里静得很,只有冰鉴里的寒气丝丝缕缕往上冒,把众人的呼吸都衬得轻了。 毛纪实在按捺不住,忙躬身道:“陛下,此等市井流言,多是无知小人随口编排,当不得真!翰林院诸臣,皆是饱学之士,所作文章皆合典制;武库司、光禄寺、太医院也各有规制,不过偶有疏漏,绝非‘名不副实’。英国公将此等俚语拿到御前说,未免有失体统。” 张仑却不急不恼,只笑道:“首辅这话差矣。俗语说‘旁观者清’,市井之言虽粗,却也藏着几分实情。就说翰林院,若真个个肯实心任事,怎会有‘不肯外任’的说法?” 这话一出,毛纪更急了,刚要辩驳,却被朱厚照抬手止住。皇帝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慢悠悠道:“毛先生也不必急着辩解。张仑说的是闲话,却也未必全是虚言。朕看这‘名不副实’,根子不在各司署,而在人心 —— 久居安逸,便忘了本分;只重虚名,便丢了实效。翰林院怕内阁,百官看吏部,层层依附,不就是忘了‘君为上’的本分么?”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徐光祚身上:“徐卿家,你觉得这顺口溜,就真只是笑话?” 徐光祚躬身道:“陛下圣明。流言虽浅,却映着朝堂积弊。若能借这闲话,警醒众人,倒也不是坏事。只是整顿官弊,需循序渐进,莫要操之过急,扰了朝局安稳。” 朱厚照点点头,又看向众人:“徐卿说得在理,可也不能因‘循序渐进’,就放任不管。好了,闲话止住,尔辈大臣都说说罢。” 毛纪见皇帝如此决断忙躬身道:“启陛下,此奏本下发衙门议论以来,议论颇多,其中翰林、吏部的非议最多。此事涉及官员调动,本铨部之职,不如令其呈上条陈,再御前议论。” 朱厚照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于是颔首道:“内阁拟票吧。” 毛纪再次一愣,心中一叹,于是便在纸上写下:“其所奏内外官迁转资格,令廷议集议以闻。” 拟票呈上,朱厚照直接拿起笔将“廷议”二字划去,改为“吏部”。对魏彬道:“发吏部。” 第536章 闲一日逛街 一茶楼上,穿青布长衫的茶客刚抿了口茶,放下茶盏便冲邻桌叹道:“前儿听说张璁包庇下属、郭勋勾连李福达的案子有了结果,原想着京里得吵翻了天,怎这几日倒没动静了?” 旁边穿短打的酒保正提着铜壶添水,笑着接话:“客官您是这两日没多打听吧?那两桩案子的结果刚出来,大伙儿的眼就被另外两件事勾走了!” 角落里摇着折扇的商人放下账本,凑过来搭话:“小哥说的是孔府田亩案吧?我昨儿听府衙的人讲,曲阜孔家强占了百姓上千亩良田,地方官怕得罪圣人后裔,压根不敢管,最后闹到御前,圣上都下旨要严查呢!” 刚坐下的书生端着茶碗接话:“不止这个!还有件更要紧的 —— 圣上让吏部拟官员转迁改革的旨意,听说要改从前按年头升迁的规矩,以后看实绩定调动。这可是关乎满朝官前程的事,谁不盯着?” 青布长衫茶客摸了摸下巴:“难怪没人提张璁、郭勋的事了,比起孔府田亩和官员转迁,那两桩官儿徇私的案子,倒真不算啥了!” 酒保笑着点头:“可不是嘛!孔府沾着圣人的光,田亩又关乎老百姓吃饭;官员转迁更是动了官场的根儿,哪件不比那俩官儿犯事更让人上心?” 话音一落,众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 人群中一中年男子,身着一道袍,悠闲的喝着茶,而对面坐着的男子则警惕的看着四周。 那中年男子笑着对男子道:“你紧张个什么?” 男子笑道:“臣......我不紧张不行,除了太祖爷,哪个.....还行这‘白龙鱼服’之事?” 正是朱厚照和夏助。 朱厚照手中又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你前后调了五十个侍卫出来,怕什么。” 夏助则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您这般行事,被他们知道了,不得又..规劝......” 朱厚照吐出一瓜子皮道:“你没见他们聊的哪些?都挠头怎么诓骗我哩,还规劝.....” 朱厚照觉着没啥了,便起身向外走去,走之前从怀里取出十几枚铜子而递给夏助道:“我请客!” 夏助双手接过铜子,摇头笑笑,便对着柜台喊道:“结账。” “好嘞,客官。” 夏助结完账,快步跟上,落了朱厚照半个身子,问道:“爷,咱去哪儿?” 朱厚照悠哉悠哉道:“去郭勋家。” 夏助闻言便道:“行,我叫随从去打个招呼........” “不用,”朱厚照又摆摆手道,“就这样悄摸着去。” 夏助闻言暗道:“这不得把他吓死?” 朱厚照揣着手走在街上,这会日头已经上来了,把屋檐下的幌子染得透亮。临街的绸缎庄正卸着新到的杭绸,青碧、绯红的料子从木箱缝隙里露出来,裹着苏木与红花的染料腥气,混着伙计身上的皂角味飘过来。穿比甲的妇人伸手摸了摸料子,鬓边银质丁香簪晃了晃,袖口露出的青布水袜蹭过柜面。 隔壁药铺飘来当归与甘草的混香,和斜对过胡饼铺的焦香缠在一处。 胡饼铺摊主用长竹筷翻着铁板上的饼,芝麻粒在火上蹦跳,穿短打的脚夫围着摊子,腰间搭膊里塞着铜钱与汗巾,脚下蒲鞋沾着街面泥点,攥着铜子儿等刚出炉的热饼。 茶汤担子前,老汉正用长柄铜勺舀茶汤,撒上芝麻、花生碎,穿长衫的书生递过铜钱:“多搁些糖桂花!” 老汉笑着应:“您常来,错不了!” 铜勺撞得茶汤碗叮当响,蒸腾的甜香里,还混着不远处卖艾窝窝老汉的吆喝:“热乎的艾窝窝 —— 解腻又顶饿!” 竹屉里的艾窝窝裹着芝麻糖,引得路过孩童直拽母亲衣角。 忽闻车轴吱呀响,一队骡车从对面过来,赶车人鞭梢裹着红绸,甩响时喊着 “借光 —— 漕运的粮车来喽!” 车辕上 “顺天府漕运” 的小旗晃悠悠。 朱厚照停步看时,两个穿圆领袍的小吏凑着墙根说话,折扇时不时敲着掌心。瞥见朱厚照身上的暗纹绫罗的道袍,小吏虽没行礼,却悄悄往旁让了让 —— 寻常富商穿不起这般料子。 走到牌楼底下,印刷铺的伙计正贴告示,纸上印着 “新刻《三国》,每本纹银二钱”。旁边锔瓷匠蹲在墙角,手里金刚钻 “吱呀” 钻着破瓷碗,旁边摆着锔好的金缮瓷瓶。卖花姑娘挎着竹篮走过,脆生生喊 “买茉莉哟 —— 鬓边戴,香三日!” 夏助跟在身后,见朱厚照盯着巷子里的鸟笼出神 —— 老槐树枝桠上挂着的画眉笼,缠着红绳,鸟儿蹦跳着叫。朱厚照指了指鸟笼笑:“这鸟儿叫得比宫里的还欢,倒有几分野趣。” 说话间,夏助指尖碰了碰袖中铜子儿,宣德通宝的字样磨得发亮,还沾着方才接钱时的汗湿。 君臣二人又往前踱了半盏茶的工夫,忽闻前方人声嘈杂却少了寻常集市的喧闹,倒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议论。抬眼望去,不远处的皇店前围满了人,大半是穿短打的百姓,只敢踮脚往里瞧,唯有几处站着衣饰光鲜的身影 —— 穿绫罗长衫的富商、腰系玉带的勋贵家仆,才敢往前凑。 街边槐树底下的老者捋着胡须探头,见着那鎏金匾额 “内承运库皇店”,便轻叹:“这地方的东西,咱小老百姓也就瞧个新鲜。” 门旁穿皂衣的护卫比别处多了两重,目光扫过人群时,对富商勋贵家的人多了几分客气,对寻常百姓则更显警惕。 人群正中,穿宝蓝圆领袍的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上,手捧紫檀木托盘,明黄锦缎上托着江南云锦、宣德青花小盏与西洋琉璃珠串,声音洪亮:“今儿按内府定价减一成!云锦限一匹,瓷盏、珠串各限一件,不许商贾囤货转卖!” 话音落,穿短打的脚夫往后缩了缩,搓着手跟同伴嘀咕:“云锦呐!宫里娘娘的衣料,咱就算凑够钱,也没这福气穿 —— 买回去也不敢显眼!” 旁边卖花姑娘挎着竹篮,小声接话:“听说一匹云锦要二十两银子,抵咱小半年的营生呢!” 倒是穿长衫的富商立刻往前迈了步,手指轻点托盘里的青花盏,语气笃定:“这宣德瓷我认得,去年琉璃厂仿品都要五两,今儿内府价减一成,倒算实惠。给我留两件,送知府老爷做生辰礼。” 身后勋贵家的仆役也上前,掏出腰牌晃了晃:“我家夫人要两匹云锦,做秋装的罩面,再要三串西洋琉璃珠,给小姐们玩赏。” 年轻男子笑着应下,让伙计展开碧色云锦,缠枝莲纹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光,又拿起琉璃珠串对着阳光照:“您瞧这珠串,透光见七彩,是西洋使节进贡的,寻常铺子根本寻不到。” 富商与仆役凑近细看,不时点头,寻常百姓则只敢远远观望,眼里满是羡慕。 朱厚照站在人群外,瞧着这光景,冲夏助低声笑:“倒应了你的话,寻常百姓也就瞧个热闹,真能买下的,还是这些富商勋贵。” 夏助轻声道:“珍品本就贵重,百姓生计要紧,自然不会轻易购置。不过皇店减价流通,倒也让他们见识了大明的宝贝,也算显了天恩。” 正说着,那勋贵家仆已付了银子,伙计用锦盒仔细装好运走;富商则捧着青花盏,小心翼翼地交给随从,人群里的百姓纷纷让开道路,目送他们离开。 第537章 白龙鱼服事 君臣二人离了皇店,迤逦西行约摸一炷香光景,巷口已望见武定侯府那朱红正门,檐下铜铃在风里轻轻晃着,透着几分赫赫威势。朱厚照却不往正门去,脚下一转,竟拐进旁侧一条僻静胡同,那胡同里只零星栽着几棵老槐,枝叶遮得日光斑驳。 他回头冲夏助挑了挑眉,唇角含着点笑意:“如今郭勋被禁足在家,从正门进不妥,又有那等眼尖的锦衣卫,倒不如后门走得自在,省得惊动旁人。” 夏助忙应了声 “是”,紧随其后。行至胡同深处,便见侯府后门隐在老槐浓荫里,虽无正门那般汉白玉狮镇场,却也收拾得齐整 —— 两扇黑漆木门擦得锃亮,配着黄铜兽首门环,门楣上还嵌着块小匾额,写着 “静居” 二字,是极清雅的隶书。 门旁守着个穿灰布短打的老仆,正蜷在小马扎上打盹,手里还攥着把破蒲扇,脚边搁着个粗瓷茶碗,碗沿缺了个小口,里头的茶水早凉透了。 脚步声惊醒了老仆,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见来人皆是锦衣华服,朱厚照身上一件暗纹绫罗袍,腰间系着玉螭纹带,瞧着气度不凡,却又不似常来的官员,不由得疑惑起身,拱了拱手问道:“二位爷面生得很,不知是来寻哪位的?有旨意,武定侯府如今不能接客。” 夏助正要上前回话,远处几名锦衣卫便走了过来,夏助见此连忙抬手制止身后的几人,而是径直走上前去,悄悄亮了牌符:“宫里来的,有旨意。” 那几名锦衣卫见牌符写有:“凡侍卫亲军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问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一面‘侍卫’二字,二字之上左右还有两个小字“御前”。连忙将牌符还给夏助道:“原来是御前当差,怎么不从正门入?” 夏助笑笑道:“旨意如此,谁敢去问。” 于是那几名侍卫便颔首离开。 朱厚照抬步至门前,指尖轻轻叩了叩铜环,那环儿发出 “当啷” 一声轻响,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从容:“劳烦老丈通禀你家侯爷,便说旧友登门,无需声张。” 老仆愣了愣,见此情景,不敢耽搁,便连忙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府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青石板 “噔噔” 响,不多时,便见武定侯郭勋从里头迎了出来。原来郭勋听闻下人禀报情形,觉着是夏助、或者朱凤来了,但是又拿不定主意,心下疑惑,便亲自来瞧。 待抬头看清朱厚照的模样,郭勋那脸上的疑惑瞬间褪尽,脸色 “唰” 地变了,忙抢上几步,撩着绯色官袍的下摆就要屈膝行礼,嘴里刚要唤 “陛下”,却被朱厚照伸手按住了胳膊。 朱厚照微微颔首,眼底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免了免了,我这回来,行‘白龙鱼服’之事,你若这般大礼,倒叫旁人瞧了去,又要絮叨朕不守规矩了。” 郭勋连忙收住动作,额角已沁出些细汗,忙侧身推开后门,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说的是,快请进!后院素来清净,臣早已打发下人避开,断不会有人惊扰圣驾。” 一旁的老仆早瞧得呆了,手里的粗瓷碗 “哐当” 一声磕在地上,幸好没摔碎,他慌忙弯腰去捡,手都在抖。夏助瞧着,便朝他递了个眼色,老仆这才醒过神,忙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朱厚照跟着郭勋走进后院,只见院里种着几株石榴树,枝桠上挂着些青涩的果子,风一吹,叶子簌簌响。墙角还摆着个竹筐,里头堆着些碎木料,想是府里匠人做活剩下的,倒比前院的规整气派多了几分烟火气。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指着那石榴树笑道:“你这后院,倒比前院多了些自在滋味。” 郭勋心里乱糟糟的,不敢多话,只引着朱厚照往深处走,旁侧花墙不过半人高,墙内葡萄藤牵得满架都是,碧叶层层叠叠,串着些青葡萄,像缀了串绿珠子,风一吹,藤叶簌簌响,倒把暑气滤去几分。 不多时,便见三间小巧书房,朱漆窗棂敞着,糊窗的素色纱罗被风掀起一角,里头花梨木书桌上,堆着几卷洒金笺的书册,旁侧青花笔洗里还浸着支狼毫笔,墨痕没干,瞧着倒有几分雅趣。 “陛下,这是臣的小书房,平日里就臣自个儿来坐坐,倒还清净。” 郭勋侧身让开,又忙喊廊下候着的小厮:“快把那罐新得的碧螺春沏上,用东边架子上那套成化白瓷盏,仔细些,别碰着盏沿的缠枝莲纹!” 小厮应了声 “是”,悄悄去了,没发出半分声响。 朱厚照斜倚在窗边玫瑰椅上,那椅子扶手上雕着缠枝莲,木纹里还嵌着细金,摸着手感温润。他目光扫过墙面,见挂着幅《秋江待渡图》,江面上雾色蒙蒙,待渡人缩着肩立在岸边,笔法苍劲里带着点闲淡,便指着笑道:“这幅画倒有些意思,墨色浓淡合宜,是谁画的?” 郭勋忙趋前两步,垂手回话:“回陛下,是江南沈周的,臣觉着这画里有‘待渡不躁’的意思,合心意,就挂在这儿了。” 朱厚照点点头,指尖摩挲着椅扶纹路:“你倒会找地方挂,配着这窗外的阴凉,倒像进了画里似的。” 没片刻,小厮端着茶盘进来,那茶盘是酸枝木的,刻着缠枝纹,上头摆着两只白瓷盏,盏沿描着细若蚊足的青花纹路,里头盛着浅绿茶汤,浮着些细白的茶毫,碧螺春的清香漫开来,像裹着层江南的水汽。 郭勋亲自端过一盏,双手递到朱厚照面前,手指攥着袍角,指节都泛了白,声音还带着点紧:“陛....爷您尝尝,这是上月从江南新送的,我瞧着茶汤清亮,就特意留着,还没敢动呢。” 朱厚照接过茶盏,指尖碰着盏沿,只觉微凉,抿了一口,笑道:“好茶!入口清甜,咽下去还有点回甘,比我家里的雨前茶多了几分活气。你也坐,别总站着,咱家今儿来,不是来听你回话的,就是来唠唠家常。” 郭勋这才敢挪到对面椅子上,只沾了个椅边,腰板仍挺得笔直。他瞧着朱厚照,见他斜倚着椅,一只手搭在案上,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眼底带着点笑意,倒比在朝堂上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亲和,便慢慢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多话。正沉默着,就听朱厚照又道:“前儿听夏助说,你府里新添了个苏州木匠,手艺很是不错?” 郭勋一愣,随即笑道:“是有这么个人!他原是苏州府里做细木活的,最会做些小玩意儿,前儿给臣做了个紫檀木笔筒,上头雕着松鹤图,连松针都分得出正反面。陛下若喜欢,臣明儿就给您送进宫去!” 朱厚照摆了摆手,眼底笑意更浓:“不必不必,我就是随口问问。” 一旁夏助站在门旁,目光留意着院外,见小厮们都候在葡萄架下,只悄悄踮脚往这边瞧,便轻轻咳了声。小厮们忙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 忽闻院外雀鸣,几只麻雀落在葡萄藤上,啄着叶子,还时不时歪头往屋里瞧,朱厚照抬眼望去,笑道:“你这后院倒养人,连雀儿都不怕生。” 郭勋忙接话:“陛下若瞧着舒心,往后常来便是!臣这后院,随时给陛下留着位置。” 朱厚照又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时,茶盏在案上轻轻磕了下,发出 “当” 的轻响。他指尖在案上点了点,语气缓了些:“说起来,今儿来还有件事问你,前儿听桂萼说你在整饬府里田庄,那些佃户的租子,当真减了两成?” 郭勋闻言,忙坐直身子,神色也郑重起来,恭敬回话:“回爷的话,我确实把庄里的租子减了两成,去年受灾的那几户,欠租也都免了。前儿管家回说,佃户们都挺高兴。” 朱厚照颔首笑道:“你倒是会挑时候。倒没瞧出你办事这么利落。只是有句话我得问清楚,那减租的事,是只做给外人看的样子,还是真落到佃户手里了?” 君臣二人离了皇店,迤逦西行约摸一炷香光景,巷口已望见武定侯府那朱红正门,檐下铜铃在风里轻轻晃着,透着几分赫赫威势。朱厚照却不往正门去,脚下一转,竟拐进旁侧一条僻静胡同,那胡同里只零星栽着几棵老槐,枝叶遮得日光斑驳。 他回头冲夏助挑了挑眉,唇角含着点笑意:“如今郭勋被禁足在家,从正门进不妥,又有那等眼尖的锦衣卫,倒不如后门走得自在,省得惊动旁人。” 夏助忙应了声 “是”,紧随其后。行至胡同深处,便见侯府后门隐在老槐浓荫里,虽无正门那般汉白玉狮镇场,却也收拾得齐整 —— 两扇黑漆木门擦得锃亮,配着黄铜兽首门环,门楣上还嵌着块小匾额,写着 “静居” 二字,是极清雅的隶书。 门旁守着个穿灰布短打的老仆,正蜷在小马扎上打盹,手里还攥着把破蒲扇,脚边搁着个粗瓷茶碗,碗沿缺了个小口,里头的茶水早凉透了。 脚步声惊醒了老仆,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见来人皆是锦衣华服,朱厚照身上一件暗纹绫罗袍,腰间系着玉螭纹带,瞧着气度不凡,却又不似常来的官员,不由得疑惑起身,拱了拱手问道:“二位爷面生得很,不知是来寻哪位的?有旨意,武定侯府如今不能接客。” 夏助正要上前回话,远处几名锦衣卫便走了过来,夏助见此连忙抬手制止身后的几人,而是径直走上前去,悄悄亮了牌符:“宫里来的,有旨意。” 那几名锦衣卫见牌符写有:“凡侍卫亲军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问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一面‘侍卫’二字,二字之上左右还有两个小字“御前”。连忙将牌符还给夏助道:“原来是御前当差,怎么不从正门入?” 夏助笑笑道:“旨意如此,谁敢去问。” 于是那几名侍卫便颔首离开。 朱厚照抬步至门前,指尖轻轻叩了叩铜环,那环儿发出 “当啷” 一声轻响,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从容:“劳烦老丈通禀你家侯爷,便说旧友登门,无需声张。” 老仆愣了愣,见此情景,不敢耽搁,便连忙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府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青石板 “噔噔” 响,不多时,便见武定侯郭勋从里头迎了出来。原来郭勋听闻下人禀报情形,觉着是夏助、或者朱凤来了,但是又拿不定主意,心下疑惑,便亲自来瞧。 待抬头看清朱厚照的模样,郭勋那脸上的疑惑瞬间褪尽,脸色 “唰” 地变了,忙抢上几步,撩着绯色官袍的下摆就要屈膝行礼,嘴里刚要唤 “陛下”,却被朱厚照伸手按住了胳膊。 朱厚照微微颔首,眼底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免了免了,我这回来,行‘白龙鱼服’之事,你若这般大礼,倒叫旁人瞧了去,又要絮叨朕不守规矩了。” 郭勋连忙收住动作,额角已沁出些细汗,忙侧身推开后门,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说的是,快请进!后院素来清净,臣早已打发下人避开,断不会有人惊扰圣驾。” 一旁的老仆早瞧得呆了,手里的粗瓷碗 “哐当” 一声磕在地上,幸好没摔碎,他慌忙弯腰去捡,手都在抖。夏助瞧着,便朝他递了个眼色,老仆这才醒过神,忙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朱厚照跟着郭勋走进后院,只见院里种着几株石榴树,枝桠上挂着些青涩的果子,风一吹,叶子簌簌响。墙角还摆着个竹筐,里头堆着些碎木料,想是府里匠人做活剩下的,倒比前院的规整气派多了几分烟火气。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指着那石榴树笑道:“你这后院,倒比前院多了些自在滋味。” 郭勋心里乱糟糟的,不敢多话,只引着朱厚照往深处走,旁侧花墙不过半人高,墙内葡萄藤牵得满架都是,碧叶层层叠叠,串着些青葡萄,像缀了串绿珠子,风一吹,藤叶簌簌响,倒把暑气滤去几分。 不多时,便见三间小巧书房,朱漆窗棂敞着,糊窗的素色纱罗被风掀起一角,里头花梨木书桌上,堆着几卷洒金笺的书册,旁侧青花笔洗里还浸着支狼毫笔,墨痕没干,瞧着倒有几分雅趣。 “陛下,这是臣的小书房,平日里就臣自个儿来坐坐,倒还清净。” 郭勋侧身让开,又忙喊廊下候着的小厮:“快把那罐新得的碧螺春沏上,用东边架子上那套成化白瓷盏,仔细些,别碰着盏沿的缠枝莲纹!” 小厮应了声 “是”,悄悄去了,没发出半分声响。 朱厚照斜倚在窗边玫瑰椅上,那椅子扶手上雕着缠枝莲,木纹里还嵌着细金,摸着手感温润。他目光扫过墙面,见挂着幅《秋江待渡图》,江面上雾色蒙蒙,待渡人缩着肩立在岸边,笔法苍劲里带着点闲淡,便指着笑道:“这幅画倒有些意思,墨色浓淡合宜,是谁画的?” 郭勋忙趋前两步,垂手回话:“回陛下,是江南沈周的,臣觉着这画里有‘待渡不躁’的意思,合心意,就挂在这儿了。” 朱厚照点点头,指尖摩挲着椅扶纹路:“你倒会找地方挂,配着这窗外的阴凉,倒像进了画里似的。” 没片刻,小厮端着茶盘进来,那茶盘是酸枝木的,刻着缠枝纹,上头摆着两只白瓷盏,盏沿描着细若蚊足的青花纹路,里头盛着浅绿茶汤,浮着些细白的茶毫,碧螺春的清香漫开来,像裹着层江南的水汽。 郭勋亲自端过一盏,双手递到朱厚照面前,手指攥着袍角,指节都泛了白,声音还带着点紧:“陛....爷您尝尝,这是上月从江南新送的,我瞧着茶汤清亮,就特意留着,还没敢动呢。” 朱厚照接过茶盏,指尖碰着盏沿,只觉微凉,抿了一口,笑道:“好茶!入口清甜,咽下去还有点回甘,比我家里的雨前茶多了几分活气。你也坐,别总站着,咱家今儿来,不是来听你回话的,就是来唠唠家常。” 郭勋这才敢挪到对面椅子上,只沾了个椅边,腰板仍挺得笔直。他瞧着朱厚照,见他斜倚着椅,一只手搭在案上,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眼底带着点笑意,倒比在朝堂上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亲和,便慢慢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多话。正沉默着,就听朱厚照又道:“前儿听夏助说,你府里新添了个苏州木匠,手艺很是不错?” 郭勋一愣,随即笑道:“是有这么个人!他原是苏州府里做细木活的,最会做些小玩意儿,前儿给臣做了个紫檀木笔筒,上头雕着松鹤图,连松针都分得出正反面。陛下若喜欢,臣明儿就给您送进宫去!” 朱厚照摆了摆手,眼底笑意更浓:“不必不必,我就是随口问问。” 一旁夏助站在门旁,目光留意着院外,见小厮们都候在葡萄架下,只悄悄踮脚往这边瞧,便轻轻咳了声。小厮们忙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 忽闻院外雀鸣,几只麻雀落在葡萄藤上,啄着叶子,还时不时歪头往屋里瞧,朱厚照抬眼望去,笑道:“你这后院倒养人,连雀儿都不怕生。” 郭勋忙接话:“陛下若瞧着舒心,往后常来便是!臣这后院,随时给陛下留着位置。” 朱厚照又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时,茶盏在案上轻轻磕了下,发出 “当” 的轻响。他指尖在案上点了点,语气缓了些:“说起来,今儿来还有件事问你,前儿听桂萼说你在整饬府里田庄,那些佃户的租子,当真减了两成?” 郭勋闻言,忙坐直身子,神色也郑重起来,恭敬回话:“回爷的话,我确实把庄里的租子减了两成,去年受灾的那几户,欠租也都免了。前儿管家回说,佃户们都挺高兴。” 朱厚照颔首笑道:“你倒是会挑时候。倒没瞧出你办事这么利落。只是有句话我得问清楚,那减租的事,是只做给外人看的样子,还是真落到佃户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