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 第647章 剑鞘 沧渊之下。 双方简短的说了一件事,达成了一个小小约定。 眼看她要走,宁远略有犹豫,喊了句老前辈。 高大女子转过头。 宁远试探性问道:“前辈,有一个问题,困扰我已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持剑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年轻人抱拳道:“问了,可能会冒犯前辈,不问,心里又有点痒,所以开口之前,想看看前辈的意思。” “别等我万一说出口了,惹得前辈不快,选择吹口气把我给扬了,那就不太好了。” 女子沉默片刻,随后直截了当道:“说吧。” 宁远搓了搓手,“真不会砍死我?” 她呵呵一笑,“看我心情。” 持剑者伸出一手,指了指南方,“我跟你那师父陈清都,早之前做过一番约定,双方都不能以大欺小,对各自的剑道传承者动手。” “但这是不犯规矩的情况下。” 宁远缓缓道:“所以我要是现在说了什么冒犯之言,前辈是能理直气壮的打死我的,对吧?” 女子挽了挽发丝,笑着点头。 “那还是算了,不问了。” 话毕,一袭青衫侧过身,第四次抱拳行礼,“剑客宁远,有幸结识老前辈,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神色肃穆,晚辈之姿,送别前辈。 持剑者稍稍一愣。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了。 她想起很早之前,在那登天一役还没开始的时候。 持剑者走过一趟人间,那时的天下,还只有一座天下。 游历了数年,最后接连找上了四个年轻人,也没怎么教,就只是把四柄仙剑,挨个送了出去。 虽然仙剑并非她亲手打造,但是每一把剑,里面都藏着一脉剑术。 最后走的时候,几个年轻人,也都朝着她行礼。 一如现在,人间剑客送别天外剑主。 想了想,她眯眼笑道:“说吧,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一定不生气。” 宁远早有腹稿,缓缓问道:“老前辈,一路走来,我见过不少似你这种的神灵,也有了一些微末了解……” “敢问前辈,真正的远古神灵,那种神性远大于人性的存在,会选择对一个凡人,俯首称臣吗?” 女子点点头,说道:“会啊,怎么不会,只要你的境界足够高,拿剑架他脖子上, 今天捅一剑,明天捅一剑,把他的心气,一点点打没,一年不够,那就百年千年,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宁远微不可察的看了她一眼。 高大女子眯起眼,“是想问我?” 宁远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持剑者说的没错,只要境界高,愿意花费许多岁月,一点点将某位神灵打服,打断其脊梁,磨灭其心志…… 真能做到。 可是这天底下,有谁能有这个本事,打得过持剑者? 道祖公认是人间最能打的存在,无限逼近十六,可面对持剑者,也无法做到碾压,至多是略高些许而已。 想要做到这个层次,最最起码,也要十五之上吧? 比如那位天庭共主。 这个存在,后世之人,多是认为他是传说中的十六境。 可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清,说不准还要更高呢? 持剑者笑眯眯道:“想问问我,为什么选择了陈平安?” “或者你真想问的,是他到底是不是凡人?还是某位神灵的转世身?” 话都到这了,宁远也就没有扭捏,点头承认道:“据我所知,小镇的老神君手上,拿着半个一。 昔年骊珠洞天,最后一代的孩子,都有资格,去争夺这份天地造化, 可是为什么,在半个一还没有花落谁家之际,那位剑灵,就选了主人。” “不应该是等到大考落幕,半个一有了归属之后,老前辈才会认主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宁远加快语速,又问道:“老前辈,你的第一位主人,就是那个天庭共主,对吧?” “既然如此,那么万载过后,又为什么去选择认主一个凡人?” “除非……” 宁远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的脸色已经出现了不太好的迹象。 女子绷着脸,双手拄剑,沉默片刻后,忽然笑问道:“除非陈平安本就是那个一?” “想想也是,也只有这种说法,才能解释你刚刚那些话。” 其一,神灵不会俯首于人。 其二,老神君的大考还未结束。 其三,半个一,也还没有择主。 三点相加之下,持剑者却早就认他人为主。 里面没有猫腻……才怪。 是因为齐先生的劝说? 狗都不信。 宁远很敬重这位读书人,无比敬重,但客观来说,不信就是不信。 赤子之心,虽然他没有,但是偌大人间,太多太多了。 善恶两条线,极为相近,由此以神性诞生出人性…… 是很特殊。 但宁远还是觉得不太够。 陈平安很特殊,但要是两相比较,宁远觉得自己才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毕竟前者身份再高,也还在此方天地之内。 可他宁远…… 却是真正的域外天魔,天外来客。 不是年轻人有多高看自己,实事求是罢了。 宁远是想要这把剑的。 公认的杀力最强,天上天下的剑道之祖,任何一个剑修,只要不是混吃等死的,谁都想拥有吧? 宁远不是神,七情六欲,沾了个遍,自然也会有这种想法。 这没什么,就像当年阿良离开剑气长城,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去骊珠洞天,给自己寻一把好剑。 宁远微微点头。 持剑者说道:“其实我也只见过他一面。” 宁远却已经有了答案,不再多问,最后一次行江湖之礼,抱拳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宁远恭送前辈。” 破天荒的,这一次,高大女子做了个意料之外的举动。 她将手中金色长剑,悬在腰侧,同样双手抱拳,开口道:“那你我就后会有期。” 阮秀一头雾水,不太理解。 前不久还在针锋相对,打生打死,这怎么没一会儿,就好像有点惺惺相惜了? 难不成是见色起意,看上老娘的男人了? 所以她眯起眼,略带神色不善,看向那个白衣女子。 别人怕你持剑者,我阮秀可不怕。 “虎了吧唧的。”宁远瞪了她一眼。 高大女子笑着点点头,“阮秀,你算是我们这几个里面,做的最好的一个了。” 青裙少女立即双臂环胸,哼哼两声,没开口,眼神之中,丝毫不掩饰,全是高傲。 持剑者也不觉得如何,转而看向年轻人。 “宁远,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也承认,对你那把剑,很是好奇,可有些事,该如何就如何。” 宁远轻声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况我那种要求,本就无礼,前辈不对我动手,就已经是一份天大人情了。” 她朝他眨了眨眼。 女子抬起下巴,眼神示意北方。 “我这把剑,不会给你,但你要是有本事,到了小镇之后,或许可以获得一把我的剑鞘。” 宁远心神一动。 刚要说点什么,身旁的一袭白衣,已经骤然消散。 下一刻,方圆上万里的东海海水,猛然下降了十几丈。 大地塌陷,以这处沧渊为中心,出现了一条条巨大沟壑,不知其几千里长,轰隆作响,宛若山脉。 难怪她先前说,自己不能在浩然天下待太久。 类似于当初老瞎子莅临藕花福地。 持剑者虽然不在巅峰时期,可依旧还是十五境。 她的一身剑气“重量”,一座浩然天下,难以容纳,这还是她故意收敛气息的情况下。 境界越高,越不自由,确实如此。 哪怕是这种存在,终究逃不过。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48章 今日侠,明日贼 随之老龙城的这场风波平息。 大骊京师。 一尊巍峨法相当即消散。 悬浮在天,即将出剑杀贼的仿造白玉京,一同收敛冲天剑气,下落人间。 老人走下高台,没有对等候在此的大骊皇帝与一众官员解释,径直回了国师府。 书房内,崔瀺亲自写了一封信。 洋洋洒洒,不下千余字。 寄往剑气长城,封面六个大字,是那“老大剑仙亲启”。 没别的,既然这场人神之争结束,师弟齐静春赢了,那么那个年轻人,以后就是自家人。 所以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一些事了。 比如宁远的那个请求。 诛杀阴阳家邹子。 一名十四境山巅修士,自然没有那么好杀,估计就算最后功成,也是多年以后。 但可以现在就埋下草灰蛇线,一步步算计,日积月累,铁杵成针。 这封信,与一般意义上的飞剑传信不同。 没有让大骊境内的任何一座渡口势力接手,崔瀺指名道姓,派遣了一位墨家剑修,亲自护送。 …… 中土神洲。 中年汉子停止掐算,一步踏出,转瞬万里又万里。 最后邹子来到一处刚刚被人开辟的洞天福地,站在门外,敲了敲门。 很快便有一名儒衫读书人推门而出。 见了来人,邹子打了个稽首,“见过白先生。” 男子同样回了个儒家礼仪。 赫然是重返浩然天下的白泽。 只是“半个”。 白泽的阴神,回到浩然这边后,没有立即去往文庙,而是带着某头重伤大妖,在此开辟了一处辖境,护道一场。 邹子开门见山道:“白先生,东宝瓶洲那边,可曾看见?” 白泽微微点头。 “那么白先生,有何看法?” 读书人叹了口气,“文庙都没有插手,我一个妖族出身,又能做什么?” 邹子问道:“所以白先生,是认可了在下的那个理念?” 白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邹子沉声道:“事到如今,白先生难道还在犹豫?一万年的时间,难道还看不见那个本质?” 读书人默不作声。 他知道邹子的意思。 浩然天下的老黄历,一页极其隐秘处,有一个“二十人”的说法。 眼前的邹子,就是创始人之一,据说这个山巅组织,首次现世,是在三千年前。 刚好处于“天下斩龙”的那个年代。 这二十人,分散四方,不止在浩然天下,其他人间,也有不少。 有的一人独行,有的在三千年期间,早已开枝散叶。 很是松散。 但这二十人,其实也是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的。 一种“杞人忧天”的说法。 为避免将来可能发生的某件事而做准备。 比如扼杀一些有望大道登顶,跻身十五境剑修的好苗子。 邹子登门见白泽的次数,不少,这次是第三次。 没别的,只是希望白先生能知晓其中利害,选择开诚布公,加入这“二十人”,共商大业。 一旦白泽答应,那么这个山巅组织,就要多出一个,成了“二十一人”。 见白泽依旧不肯点头,邹子眉头都挤在了一块儿。 他伸出手掌,指向宝瓶洲方向,声线抬高道:“白先生,你是当真看不见?” “当年的他,就能以古怪秘术借境十四,步步为营,最后剑开蛮荒……” “而今活出第二世,藕花福地一步登天,走出一条崭新剑道,更是凭借一把没有剑灵的太白仙剑,就能剑斩飞升境。 现在你也看见了,这头域外天魔,竟能吃神!” 邹子微眯起眼,缓缓道: “连神性都左右不了他,被其生生炼化,这还只是个不到上五境的年轻人,要是多给他一些时间,岂不是能把天都捅穿?” 白泽迟疑道:“他的大道有缺,不一定就能跻身十五境。” 邹子摇头失笑。 “这么久了,白先生难道还是看不出,那宁远,就是个天地变数?” “退一步讲,就算真按先生所说,他将来无法跻身十五境,那么你觉得他的十四境,杀力会有多高?” “会不会堪比十五境?” “细数人间万年,有哪个剑修,能做到跨越数个境界,逆上伐仙,斩杀十三境大妖?” “有吗?” 邹子自问自答,“除了他,没有。” 白泽默然。 邹子所说,句句属实。 如何,这就是纯粹剑修,是崭新剑道,是天地异类,未曾跻身上五境,就达到了这个水准。 现下一个元婴境,温养出第三把本命飞剑,战力之高,放眼几座天下,找的出一个能跟他同境相争之人吗? 那么若是将来某天,他成就飞升境之时,杀力能不能斩那天人境? 大有可能。 十三境就能如此,那么十四境呢? 十四境有没有比肩十五境的本事? 这样一个存在,还是剑修,追求随心所欲,追求一份天地无拘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咱们脚下的这座人间,当真能够承负吗? 沉默良久。 白泽呵出一口气,说道:“这个年轻人,根据礼圣的说法,品行不差的。” 邹子嗤笑道:“是不差,可这只是当下,白先生莫要忘了,人心人心,最是不可试探。” “今日侠,明日贼,这个道理,想必学问比天大的白泽,比我更懂。” “十年百年,他能如此,可是修道之人,岁月绵长,百年千年呢?” “万年之后呢?” “谁能保证?谁敢笃定?!” …… 东海。 持剑者一走,宁远再也坚持不住,身子无力,当场栽倒在地。 一袭青衫的浑身上下,瞬间出现十几个血孔,猩红之物,喷薄而出。 最为触目惊心的,是来自于脖颈处的一道剑痕,从上至下,深达胸口。 持剑者的剑光,不是那么好接的。 之前与老前辈交谈,宁远是强撑着,用自身海量剑意,封住了伤势而已。 如今“一泄气”,直接遭劫。 说好听点,就是骨气硬,难听点,可就真是打肿脸充胖子了。 一抹青色闪过,阮秀赶忙扶住他,来不及心疼,少女抬起手掌,按在男人背后,源源不断的输送体内真气。 她身上那些得自青虎宫的丹药,早就用完,如今也只能如此做了。 修士疗愈伤势,大抵都是如此。 只能以真气一点点温养,弥合伤口,过程很慢,而且容易留下隐患。 男人已经昏死过去,阮秀就安安静静的守在身旁,为他疗伤。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感应到他的气息平稳下来,少女起身之后又弯腰,将宁远背在身后。 脚步一动,破水而出,踩水而行,很快返回登龙台遗址那边。 郑大风和范峻茂,还躺在这里,气若游丝,阮秀凝神看了看后,没搭理两人,背着宁远,返回老龙城。 郑大风是和宁远关系不错,但跟她阮秀,可就一般了,那个范峻茂,就更不用多说。 自个儿道侣更重要。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虚弱言语。 宁远撑开眼皮,笑容很是难看。 “秀秀,对不起啊。” 阮秀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年轻人轻声问道:“媳妇儿,还以为你会生气呢,毕竟这可是我第一次对你动手。” 他伸出手来,有点抖,摸了摸女子的脑门。 “疼不疼?” 阮秀还是摇头,低着脑袋,不见任何表情。 宁远有些做贼心虚。 “秀秀?” “奶秀?” 一瞬间,少女红了眼睛,停下脚步。 “为什么你总是说对不起?”她腾出一只手,手背抵住额头,哽咽道,“你欠谁的吗?” 宁远一愣,咂了咂嘴,迟疑道:“欠你的啊,很多事,很多麻烦,其实都跟我无关,也没必要去招惹的。” “因为我的一意孤行,也让你陷入其中,让你不开心……” 他竖起手掌,补充道:“我保证,我发誓,以后一定安分一点,不再到处找麻烦了,而且还会变着花样逗你开心!” 没来由的,少女哭的更厉害了。 不过很快,哭声又戛然而止,阮秀抬起头来,左右晃了晃。 她狠狠咬了下嘴唇,极为认真道:“宁远,你不欠我的,相反,是我欠你的。” “好像在任何一个外人看来,我一个远古神灵转世,模样好看的山上女子,与你这个满嘴糙话的剑修一起,都是不相等的。” “可这是不对的!” “宁远,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止一次的后悔过,当年就不应该去剑气长城找你,更加不应该对你表明心意。” “这样一来,你我就是萍水相逢,我在小镇好好修炼,你在另一座天下安心杀妖,斩杀大妖也好,剑开蛮荒也罢,你我之间,都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你死之后,更加不会来浩然天下,留在家乡那边,有陈爷爷在,你肯定也不会这么辛苦。” “可是因为我,你来了这边,被这么多人算计,走的一点都不轻松, 好不容易有了真身,一步登天,可没有多久,又再次跌境,现在第三把本命飞剑,刚刚诞生,就差点碎了……” 少女死死咬牙,“这些都是因为我啊。” “宁远,我说的对吧?” “若是在你的这本书里,我阮秀只是一个过客,那么结局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我不去剑气长城,那么你就不会来浩然天下,留在家乡那边,有亲人相伴,有朋友在身边……” “以后再把姜姑娘娶回家,生几个儿女,多好啊。” 宁远张了张嘴,笑容难看,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秀秀所言,半点不错。 真要按她所说,年轻人当初没有离开剑气长城,选择留在家乡,那么一定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当个山水神灵,也不错的。 不想做鬼,老大剑仙也能助他夺舍,再不济,投胎总是没问题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有十四境巅峰的老大剑仙护着,世上有哪个鸟人,敢去剑气长城算计他? 那宁远过得,就定然会顺风顺水。 按部就班,抬升修为,最后娶个心爱女子,日子里都是盼头,有滋有味。 之所以到了现在这种光景,这里面的转折点,无非就是一个,那就是阮秀。 事实如此。 宁远总是与人说对不起。 对家乡剑修,对太平山黄庭,对君子钟魁,对小妹,对姜姑娘,对阮秀…… 他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可是这些人,因为他,现在都好好的啊。 阮秀站在原地,眼眶通红,泫然欲泣。 宁远赶忙挣脱,双脚落地,双手搂住她的腰肢,将她原地转了个圈。 两人面对面,宁远低下头,与之四目相对,笑着安慰道:“没有的事,我家秀秀最好了,你说的那些,有道理,但是没有很多道理。”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最后视线停留在少女胸口,摆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瞅瞅,我媳妇儿多好看,屁股又翘,胸脯又大,这种绝世美人,上哪找去啊?” “那我既然捡了这么大的便宜,不得好好珍惜啊?老话还说,能吃多大苦,就能享多大福呢!” 宁远一把搂住心爱女子。 “这个福,我要了,所以吃点苦而已,没什么的,等回了神秀山,我就跟咱爹提亲,说什么都要让他老人家,把闺女嫁给我。” 一袭青衫恶狠狠道:“到时候大婚当晚,看我不把你扒个精光,给你折腾的死去活来!” “都说修道之人,难有子嗣,不过没事,小问题,你男人我,身强力壮,以后天天折腾你……” 说到这里,阮秀终于有些羞赧,白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宁小子,你怎么就连安慰人的话,都说的这么糙啊?” “诶,话糙理不糙,咋,你不喜欢我调戏你?” “……” “真不喜欢?” “能不能收敛一点?” “那不成,做人,就要随性而为,只需保持一个底线就可。” “我也没感觉出来,在这方面,你有多少底线啊。” “你再跟我掰扯,以后我可能就真的没有底线了。” “啊?” “……我血快流干了。” 话音刚落,脸色白的跟死人差不多的宁远,再度昏死过去。 少女一愣,赶忙重新将他背在身后,不走大道,一步登上城头,原路返回。 这一路上,青裙姑娘碎碎念叨,说了好些话。 “宁远,其实你调戏我,没关系的,我也很喜欢,因为你也喜欢我啊。” “宁远,对不起啊,为了娶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我保证,不管如何,我阮秀,将来一定会嫁给你的。” “嗯……” “宁小子,你也要记得娶我。” …… …… 感谢郑邵安他不争气的爹投喂的角色召唤,感谢大伙儿的礼物。 晚安安。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49章 撒野 铺子这边。 阮秀背回宁远,小心将他安放在床榻上后,没有多待,只是跟桂枝打了个招呼就出了门去。 门外那个教书先生,也没来得及与她说句话,问个具体情况。 知道自家老爷受了伤,桂枝没有再做生意的打算,将大门半掩着,蹑手蹑脚的来到宁远床前。 她帮不上忙,只能忧心忡忡的坐在屋子里,守在老爷这边。 脚边搁着一只水壶,要是老爷醒来口渴,就能马上派上用场。 两个小姑娘听到动静,也是火急火燎的跑来,瞅见老爷一副将死未死的模样,宁渔吓得面无人色,拉着桂枝姐一个劲的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桂枝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她的境界,其实比宁渔还要低一境。 裴钱倒是没有如何哭丧着脸。 宁远的这个开山大弟子,在屋内坐了没多久,就转身离去。 黑炭丫头搬了条板凳,安安静静坐在门外,看着身前地面,眉头紧皱。 裴钱在想一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当初师父仗剑去往太平山之际,她在阮秀的提醒下,拼了命的打破瓶颈,跻身武道第四境的同时,也成就了天下最强第三境。 海量武运加身,裴钱神游万里,走了一趟那座古怪山巅。 见了一个魁梧男人,最后裴钱让他出手,朝着浩然天下的桐叶洲,遥遥递了一拳。 那么现在还能不能故技重施? 比如成就最强四境? 可是很快,小姑娘又泄了气。 她才跻身武道四境没多久,还只是这一境界里的最低层次,想要立即证道“最强”二字,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裴钱的三境,之所以能在那武道山巅占据一席之地,原因有多个方面。 其一,本身资质足够好。 武神之女,修炼武道,速度极快,前面几个境界,压根就不会有瓶颈一说。 其二,惨无人道的打磨肉身。 初次练武,就在藕花福地被宁远天天打的骨断筋折,后来乘坐渡船的两个月,还被师父以剑气洗肉身…… 最后一点,也是小姑娘足够用心,足够刻苦,刚离开家乡福地时候,裴钱还会抱怨几句,但走着走着,心性就一点点在变化。 宁远不太清楚,有没有在裴钱这边,做到那句“教化向善”,可做人,一定是不差的。 裴钱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溜烟回到自个儿房间,很快又再次出来,手上拿着一本陈旧书籍。 蹲下身,搁在地上,小姑娘开始翻书。 这本书,是她管师父要的,听说得自那个读书人钟魁。 一本山水游记,一名书院君子游历十几年的江湖见闻,裴钱最近抄的书,就是这本。 她对里面写的那些小故事,颇有兴趣,江湖风云,庙堂诡计,市井坊间的痴男怨女,上面都有。 但是除了这些,还有钟魁记在上面的各种画符之法,林林总总,不下上百种。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在桐叶洲分别之际,宁远只是低头看了几页,就喜滋滋的收了起来。 一本君子游记,珍贵程度,不下于一门直通上五境的登山法,甚至犹有过之。 钟魁等于是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都送给了好友宁远。 当然,宁远也不是吝啬之人,赏了他几道本命剑气,对钟魁有没有用不知道,反正送是送了,礼尚往来嘛。 翻了十几页,裴钱开始画符。 “封穴定身符。” 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定身符箓,但其实也可以拿来止血。 只是很快,裴钱又萎了,一张小脸皱巴巴的。 她画不来。 符箓的品秩,其实没有多高,可裴钱以往从没画过,就算天资不错,修行这种事,也总要有人领路进门。 几次三番后,裴钱收起书籍,重新坐回板凳上,呆呆的望着地面。 最终视线落在那口天井之下的小水池上。 四四方方,据宁渔说,是当年她老爷亲自修建,里头养着一尾蛟龙。 幼蛟,境界很低,养了两年多,也才堪堪到达练气士第三境,照这个速度,距离化形为人,少说还得五六年。 裴钱眼神莫名,盯着那条只有手臂粗细的水蛟。 境界再低,也是蛟龙,血脉再少,也有真龙的一丝…… 那么把它炖成汤,师父会不会就能好的快一点? 想到做到。 裴钱站起身,走到灶房门口,抄起一把柴刀,最后不动声色的来到小水池边。 幼蛟随之抬头,双眼净若琉璃,还在好奇的看着这个小姑娘。 裴钱单手负后,柴刀被她藏在身后,原本一双清澈眼眸,逐渐变得晦暗。 师父受了重伤,身为嫡传弟子的她,想要做点什么。 其实不仅仅是现在,离开桐叶洲的一路上,裴钱一直都想做点什么。 这样会显得自己有用一点,而不是跟个饭桶一样,大事小事,一点忙都帮不上。 所以在老龙城的这些时日,每当灶房那边升起炊烟,裴钱都会跑去帮忙,洗碗或是择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之前还学了一手红烧鱼,只是最后忘记放盐了,熟了之后,再放又没了味道。 眼中寒光一闪,裴钱刚要动手,手腕就被人死死攥住。 一位身穿白衣,姿容极美的女子,出现在身后。 裴钱扯了扯,没扯动。 隋右边已经跻身金身境,两人差距过大,裴钱自然抽不出手来。 隋右边微微皱眉,喊了句裴钱。 小姑娘头也不回,没好气道:“作甚?” 女子面无表情,“把刀放回去,然后该抄书抄书,该练拳练拳。” 裴钱摇头道:“隋姐姐何以教我?” 隋右边淡淡道:“没想教你,我也没那个闲工夫,只是你师父曾经把剑架我脖子上,逼着我这么干罢了。” 小姑娘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师父还说了什么?” 隋右边笑了笑。 裴钱转过头,皱眉不已。 “说!” 背剑女子颔首道:“当时我刚刚走出画卷,你师父要我教你剑术之外,还说了……” 隋右边清冷的脸上,破天荒笑的有些灿烂,嗓音细腻道:“还说你要是犯了错,我可以代替他,狠狠抽你的屁股。” 裴钱将信将疑。 “不可能,师父怎么会让你来教我?这天底下,只有师父师娘能教我,隋姐姐,你的剑术,虽然比我高,但是学问什么的,肯定差远了。” 隋右边也不生气,伸手搭在小姑娘的脑袋上,只是裴钱很快就拍开她的手,一脸的不耐烦。 一行人之中,隋右边对裴钱最是亲近,也愿意与她多说几句话,毕竟两人相处的也最多,之前乘坐渡船的岁月,更是天天喂拳练剑。 宁远从来不对隋右边有什么好脸色,阮秀这个女主人,与她的话语更是少的可怜。 沉默片刻,背剑女子缓缓道:“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你师父还说,如果将来哪一天,你真的长大了,个头窜上去了,那么我就不用继续履行这件事。” “并且我还能从宁远那边,得到一门登山法,获得自由身。” 其实不止这些,只是剩下的,隋右边难以启齿,也就没说。 听完,裴钱忽然心虚起来,明明是秋末时节,凉爽天气,脑门上却渗出了点点汗水。 隋右边再次摸上她的脑袋,裴钱也没有再次拍开。 女子看了眼天色,随后低下头,轻声道:“抄书去。” 黑炭丫头出奇的乖巧,丢了柴刀后,一路回了房间,拿上纸笔,重新坐在师父那间房门外。 埋头抄书。 隋右边看了眼幼蛟,而后依靠门墙,视线落在默默抄书的小姑娘身上。 这个裴钱,在她眼中,很不对劲。 好像在小姑娘的心境里头,就只有自己的师父师娘,其他人,无论是谁,都住不进去。 也只有师父师娘管得住她。 要是这两人都不在身边,刚好如今天一样,阮秀有事出门,宁远重伤在床…… 裴钱就会六神无主。 甚至做出一些极为偏激之事。 隋右边忽然弯下腰,仔细的看了看裴钱抄写的书上文字,而后伸手指了指那本山水游记。 “裴钱,能不能借我看看?” 小姑娘果断摇头,“不行!” 背剑女子想了想,又问,“你借我看,我念给你听,你再写到纸上,怎么样?” 她补充道:“我不拿走,每天你抄书的时候,喊上我一起,这总没问题吧?” 裴钱略有犹豫,扭过头,看了眼屋内。 隋右边一同望去。 小姑娘轻声问道:“这也是师父说的吗?” 隋右边摇头道:“不是,是我说的。” 裴钱嗯了一声,不知怎的,刚刚还不情不愿,现在就改了性子,把那本山水游记递了过去。 最后这天清晨,隋右边靠坐门墙,手持书籍,真就好似一位女夫子,为身旁的小姑娘念书。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0章 算账 阮秀离开铺子时候,头上戴了一顶帷帽。 没走大路,目的明确,一袭青色衣裙,脚下缩地成寸,径直到了位于老龙城中心的苻城。 背剑少女,站在苻家大门外。 阮秀本想客气一点,所以就跟苻家一名管事说,让他去通报一声,把苻畦喊过来。 结果中途生了点事。 门口看守的两名护卫,似乎是背靠老龙城第一家族,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在见到那一袭青裙的女子后,说了几句怪话。 怕对方是什么大人物,两人还是有点分寸的,只是私底下交头接耳,谈论那顶帷帽之下,是一张什么容颜。 一个说指定极为好看,这些山上的修道女子,再差能差到哪去。 更何况那姑娘的身段,啧啧,他在这看大门好几年,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的。 另一个声称不敢苟同,说什么要是真长的貌若天仙,又何必遮住面目? 天底下哪个女子,不希望把自己打扮的更好看些?走在路上,惹来无数男人的回头驻足? 阮秀皱了皱眉。 然后两人就死了。 一瞬间,少女就十分火大,也不再打算等待,不再去与苻畦对峙。 家里还有人等着疗伤呢,时间不等人。 所以她出手了。 阮秀高高抬起一条手臂,屏气凝神,一巴掌摔去,直接就打烂了苻家大门。 脚尖一点,身形遁入高空。 居高临下,青裙少女手握仙剑,并拢双指,缓缓从剑尖抹过。 而后毫不迟疑,势大力沉的一剑斩落。 起始于苻家大门的雪白剑光,所向纵横,笔直一线,瞬间在偌大的家族领地内,切割出一条巨大沟壑。 分作两半。 很快便有数个人影,从苻家各处冲出,俱是世人眼中的中五境老神仙。 然后这些人,又很快返回原地。 阮秀看也不看,挨个给了一巴掌,将他们打了回去。 不至于打死人,但怎么都受伤不轻,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床了。 最后苻畦现身,站在前方不远处,男子满头大汗,拱手抱拳,询问苻家是哪里惹到了仙子,要是有,可以直接告知,他虽然是家主,但一定不会包庇族人。 阮秀没说话。 手腕翻转,一剑斩去。 差点把苻畦砍死。 一片废墟中,男人竭力站起身,口中溢血不断,但脸上却没有丝毫怨毒之色,好似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苻畦身形摇晃,身上那件尚未修缮如初的半仙兵宝甲,随着这一剑,彻底崩碎。 阮秀淡淡道:“放心,当初我家夫君没有杀你,所以我今天也不会杀你。” 她直接问道:“你家宝库在哪?” 话音刚落,少女又马上补了一句,“先说好,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周旋,现在,立刻,马上告诉我。” “不说也行,我自己找,但今天过后,你苻家还能不能在老龙城存在,就是个未知数了。” 阮秀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在她周身,一圈上五境的威压扩散而出,所到之处,亭台楼阁,全数坍塌。 苻畦头皮发麻,想都没想,直接如实告知,并且声称宝库之物,仙子可以随意拿取。 阮秀点头道:“带路。” 最后两人来到一座极为奢华的高楼前。 秀秀又打了两巴掌。 一掌把门外,仍旧一头雾水的两名苻家子弟拍飞,一掌掀翻屋顶。 衣袖摆动间,宝库之内,所有苻家珍藏多年的事物,全数收入咫尺物中。 苻畦面无表情,就这么站在一旁,任其施为,心头却在滴血。 做完这一切,阮秀也没跟他打个招呼,收剑入鞘,就打算离去。 只是刚一步跨出,少女又忽然停下,回过头来。 苻畦瞬间悚然一惊。 阮秀视线却不是看他,少女瞳孔熠熠生辉,望向不远处一栋比城主府还要高大的建筑。 她伸手一指,问道:“那是你苻家的祖师堂吧?” 苻畦愣在原地。 原先还让阮秀随意出剑,任人欺负的他,竟是破天荒的没有点头承认。 甚至他还深吸一口气,散出絮乱气息,祭出一件本命半仙兵,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对苻畦来说,钱财宝物什么的,可以给,给完都没事,但是事关家族根本,死都不能退。 骨气这东西,可以丢,但不能丢个干干净净,总要留一点,不然真就成了个怂包卵蛋。 然后他又挨了一剑。 差点给人开膛破肚,本就处于跌境边缘的他,再也坚持不住,当场跌落境界,男子被人劈出数里开外,生死不知。 下一刻。 一尊神灵法相,从老龙城中心地界,蓦然拔地而起。 刚开始,阮秀是没有这么生气的,只是有一点而已。 但是砍着砍着,好像就越砍越上头了。 那就多砍几剑。 只要不伤及无辜,就算后面惹来书院的斥责,大不了就躲在宁小子身后。 反正宁远嘴皮子厉害,脑瓜子也精明,有他在,自己什么都不用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但是现在我男人受伤了啊。 爬都爬不起来了都。 没有人管我了诶。 老娘不得撒点野啊? 于是,法相好似接天的青裙神女,反握一把百丈巨剑,剑尖稍稍倾斜,骤然发力,钉入一栋高楼之下的地面。 再一翘起,这座苻家祖师堂,就被挑飞到了半空。 神女轻轻一弹指。 不知施展了什么术法,那间祖师堂,尚未落地,就在空中崩碎开来,魂灯、牌位,好似下雨,散落人间。 阮秀目露凶光,犹不罢休,法相探出一条巨大手臂,隔空握住那些事物,稍一用力,全数化作齑粉。 到了最后,苻家的这座祖师堂,什么都没剩下。 都成了灰。 我不喜欢拆人家祖师堂。 我更喜欢给它挫骨扬灰。 但是这就够了吗? 不够的,反正对秀秀来说,还差点意思。 还有一件事,她还没去做。 所以她也没有收起法相,几个跨步之后,离开老龙城,径直赶到南边的一座渡口之上。 苻家有一艘跨洲渡船,也是老龙城规模最大的渡船。 一头吞宝鲸,金丹境,更有堪比八境武夫的肉身体魄。 外加苻家打造的一系列阵法禁制,寻常的元婴境剑修,短时间内都难以破开防御。 然后这头吞宝鲸,就被一尊神女法相,伸出一手,牢牢抓住尾部,跟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 少女没有伤及无辜。 她抖了抖手上这条巨大鲸鱼,将渡船上的所有人,苻家子弟也好,各路仙师也罢,全数抖落在地。 那些不知内情之人,个个肝胆欲裂,哪里敢在此逗留,拼了老命的御风远游,生怕那女子大开杀戒。 阮秀对此视而不见。 她抬起手,五指捏拳,朝着这头巨大妖物的脑袋,狠狠来了一拳。 砸晕之后,就跟寻常人家烧火做饭一样。 一尊神女法相,提着“小鱼”,蹲在东海海边,用一把太白仙剑,开始刮鳞。 手法娴熟,去鳞剖鳃,再把吞宝鲸搁进海水之下洗净,最后少女扬起被她充当为菜刀的太白仙剑。 几道剑光闪过,一头吞宝鲸,就这么被斩成十几截。 这东西过于庞大,装满了咫尺物后,也还剩下一大半,最后阮秀想了想,驱使出一条火龙。 跟着自己主人,三天饿九顿的元婴境蛟龙,如获大赦,急不可耐的张开血盆大口,疯狂进补。 阮秀吩咐一句,让它吃完就守在这边,看着那艘神秀山渡船后,便马不停蹄的回了老龙城。 一身血气浓郁的青裙姑娘,跨过门槛,回到铺子时候,令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秀秀也没有多说,来到后院,取出抢来的物件,琳琅满目,堆成了小山。 翻捡了半天,找到几味增补气血的天材地宝后,就地起锅,混着吞宝鲸的一颗心脏,以大火烹就。 做完这一切,阮秀进了屋子。 裴钱抄完了书,跟着进屋,阮秀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便把小姑娘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宁渔依偎着桂枝姐姐,同样守在床前。 隋右边倒是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 一袭白衣背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略有所思。 这人又没死,不至于吧? 怎么好像宁远一天不醒,你们几个,就没了主心骨一样? 真死了不得发疯啊? 难以理解,不懂。 …… …… 感谢青云川嘻嘻投喂的秀儿,多谢各路剑仙的礼物。 新人作者,求评论,求催更,什么都求,什么都要,给我你是剑仙,不给……不给也是。 好了,晚安安,mua~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1章 一个大黄丫头 一连数日。 老龙城有些人心惶惶。 接连两次大战,一次在城外,一次在城内,打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登龙台没了,苻家给人劈成两半,最惨的,还是那头价值千金的吞宝鲸,偌大一艘跨洲渡船,被斩成了十几截。 导致几大家族匆忙聚首,议事了一次又一次。 不同于之前,现在的这些家族,无论言语激进者,还是偏为保守的老人,其中绝大部分,都达成了一个共同看法。 没别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在第二天,就有人携礼登门。 倒也不是抱着打听消息来的,送礼就只是送礼。 有些连门都不过,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撂下礼物后,直接就走,好像生怕晚一点就走不了了。 除苻家之外,四大家族,全数来过一趟,其他更小一些的,也有。 桂枝本来没打算收,但是阮秀露面了一次,让她安心收下,但不要当面收。 桂枝听得懂话里的意思。 所以几天过去,糕点铺子门口,就堆满了各种物件,都是旁人送的。 神仙钱,仙家灵植,器具法宝,应有尽有,堆成了小山,远看是垃圾,近看是宝物。 经过两次大战,泥泞街更加冷清。 所以门口堆的好东西,也没有哪个宵小之辈敢来顺手牵羊。 这些家族的做法,其实很好理解。 两场大战,虽然都是针对的苻家,与他们无关,但是别人送了,我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跟着送呗。 有不止一人见过,从那间铺子走出来的姑娘,腰间悬挂一枚太平无事牌,老龙城见多识广者,不在少数。 大骊蛮子的无事牌,都认得。 所以到了后来,这些家族基本上一致认为,铺子的那个年轻剑仙,就是来自大骊。 更有可能,是那头绣虎的左膀右臂,此次前来老龙城,就是想要为大骊铁蹄,先下一城。 国师坐镇京师,剑仙荡平老龙城,到时候一北一南,徐徐推进,加快步伐,最终会师。 手段真是厉害。 一名元婴境剑仙,搁在老龙城,就已经是真正的顶尖战力,拥有横扫除苻家之外所有家族的实力。 结果后面冒出来的那个女子,更是吓人,竟是十一境,而且与前者一样,都是杀力极大的剑修。 这也就罢了,灰尘药铺的郑大风,也与那铺子是一伙的,前不久还勘破了十境武夫大关。 这三人,凑在一起,不弱于宝瓶洲绝大部分的宗字头仙家。 而整个一洲之地,冠以宗字头的势力,满打满算,都不超过十个。 恐怖如斯。 灰尘药铺这边。 其实在阮秀背回宁远之后没多久,郑大风就被人带了回来,是范家的一名金丹境供奉。 送来了不少疗伤丹药,还请了一名医家高人诊治。 因为范峻茂的关系,这位金丹境老供奉,没有多待,很快离去。 郑大风的伤势,要比宁远来的轻许多,第二天就睁开了眼,虽然还是不能走动,但估计也要不了多久。 他可比宁远更扛揍。 十境归真,神性圆满,外加一座远古天门,一般的飞升境,短时间也宰不了他。 不过挨了半数剑光的他,还是跌境了。 是的,没错,大风兄弟好像一辈子都是个苦命人,两次勘破十境大关,一次被逼无奈的自主退出。 一次被硬生生打了回去。 维持在初入九境的水准,差点就要跌落至八境武夫。 郑大风没有寻死觅活的。 相反,汉子还挺乐呵,浑身缠满布条的他,一张嘴喋喋不休。 隋右边被他喂过拳,有些香火情在里面,所以来看过一次,只是被一口一个“仙子姐姐”喊的受不了,之后就没来过了。 倒是裴钱经常会过来一趟,搬来小书箱,搁在地上抄书。 郑大风问了宁远的情况,裴钱如实相告,师父还没醒。 汉子就有点好奇了,问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抄书不在自己师父那边抄,反而每次跑来我这边。 难不成是知道我的武道比你师父高,想着讨好了我,最后从我这里得到一门绝世拳法? 裴钱说了两个字,是从师父那儿学的。 “傻逼。” 郑大风犹不罢休,追着她问。 裴钱就说了,她每次抄完书,还要大声朗诵一遍,要是在隔壁的话,就会吵到师父。 郑大风没好气道:“你在我这,就不会吵到我了?” 结果小姑娘不以为意,眨着大眼,点头道:“会啊。” 汉子咂咂嘴,不是滋味。 可他也不是没人疼的。 药铺有个女工,是一名性子活泼的少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姿色也不算差,一直守在他身边。 她是灰尘药铺雇的第一个伙计,也与郑大风相处最久,很是熟络。 这几天,忙前忙后,郑大风身上那些布条,就是她亲手缠的,煎药熬药,也是她来。 其实郑大风在去往登龙台之前,就关了药铺,给了几个女工一笔钱财,让他们以后都不用来了,铺子不做生意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其他两位都走了,妇人们也没闹事,主要是郑掌柜给的太多了。 只有这个少女伙计,留了下来。 这天清晨,郑大风忽然说要出去透透气,就让少女帮忙,将他搀扶着,乌龟爬爬,一点一点挪到了门口。 斜靠门墙,汉子微微仰头,望向东边极远处的朝霞。 这个时节的日光,最是养人了。 活下来的滋味,真好。 有望更高处的武道风光,甚好。 现在的郑大风,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郑大风,他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嘿,原来我郑大风,一个粗鄙汉子,搁在当年,居然是一名远古神将啊。 啧啧,厉害厉害,不愧是我。 一名活泼少女拿了把瓜子出来,随意坐在一旁,问道:“掌柜的,都给人打成这个熊样了,你怎么一点不伤心?” 郑大风喃喃道:“伤心啊,怎么不伤心。” 他伸手摸了把裤裆,转过头来,咧嘴笑道:“但是人这个东西,总要向前看,挨打是挨打了,可伤心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得往好处去想,比如我现在虽然半死不活的,可裤裆里那只鸟还在啊,只要有它在,我们男人,怎么都还有希望。” 少女呸了一口,“恶心!”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之前你帮我换衣裳,难不成没见过我那只鸟?” “肯定见过的,咋样?大小如何?长短如何?是不是见过之后,心头怦怦乱跳,彻夜难眠,只想再见一面?” 汉子揉着下巴,朝她使了个眼色,“你要是想看,今晚关起门来,你再帮我换一次就是了。 我保证装睡,绝对不睁眼打断你,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少女伙计一脸嫌弃,屁股底下挪了挪,离他远了一些。 嗑着瓜子,她忽然问道:“掌柜的,药铺以后真的不做生意了?” “那你之后要去哪?我跟你讲啊,离开了老龙城,这天底下,你可就不一定能雇到我这么精明能干的伙计了。” 郑大风两眼一瞪,“能……干?!” “怎么个意思?细说!” 少女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邋遢汉子想了想,缓缓道:“事情做完了,药铺自然就不开了,之后我肯定是要返回家乡的。” “或许回去之后,还会开一家药铺,名字也不变,有生意就做,没有就拉倒, 攒了点钱,这次我要雇几个正儿八经的仙子姐姐,容貌可以差一点,但是身段什么的,一定要好。” 郑大风继续笑道:“首先胸脯这玩意儿,可以下垂,但必须要大,能把我闷死那种,其次就是屁股……” 少女吐出两瓣瓜子壳,急忙摆手,打断道:“就是当个土财主呗?” 她的性子本就胆大,在药铺打杂这么久,听多了汉子这些荤话,早就不觉得如何,见怪不怪。 少女眯眼而笑,随后当着掌柜的面,撂下瓜子,双手摊平在胸前,往上托了托。 虽然不算大,但这般动作之下,还是一颤一颤的。 她笑问道:“掌柜的,我这算大的吧?” “能不能入你的眼啊?” “要是能,要不要把我一块儿带走,以后我继续给你打杂,你继续给我发工钱,咋样?” 郑大风笑骂道:“小姑娘家家的,毛都没长齐,就敢说这些荤话了?去去去,到隔壁帮我讨要一碗药汤来。” 结果少女幽幽道:“掌柜的,其实我长了点毛的,虽然不多,但起码也有了啊。” 郑大风沉默下来。 最后汉子破天荒的,一脸认真,轻声问道:“小荷啊,要不要跟我回家乡?” 这么会儿工夫,少女又改了想法,拍了拍手,随口道:“不去。” “那是你的家乡,又不是我的,我的家乡,是老龙城啊。” 大风兄弟挠了挠头。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2章 两个大黄丫头 宁远这一睡,就从秋末睡到了初冬。 其实也不是很久,也就一旬半光阴左右。 能这么快苏醒,还得多亏了阮秀的悉心照料,一座苻家宝库,珍藏了这么多年,里头的天材地宝,可不在少数。 现在后院天井之下,还搁着一口大锅,里面除了增补气血的药材,还有一头吞宝鲸的肉身。 满满的天地精华,天天来几碗,不比所谓的仙丹差多少了。 这些时日,阮秀哪都没去,要么守在自家男人床前,要么蹲在那口锅底下,专心熬汤。 当然,其他几个也没闲着。 桂枝忙着在前厅应付那些登门送礼之人,裴钱与宁渔,两个小姑娘做完每天的功课之后,也都会代替阮秀,守在药锅边。 隋右边不好什么事都不做,偶尔会来看一眼宁远。 而且自从那天过后,裴钱宁渔抄书之际,隋右边都会手拿一本山水游记,坐在一旁,为两个小姑娘念书。 岁月静好。 宁远醒来之时,刚好是清晨时分。 竭力坐起身,年轻人脑子有些混沌。 好像做了一个长久长久的梦。 梦中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重新走了一遍来时路。 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趴在床边熟睡的阮秀。 宁远没有打扰,安静靠着墙,就这么看着这个姑娘。 阮秀还是那一身青色衣裙,好像还没洗过,上面带着点不少血迹。 少女睡的很沉,精气神很差。 一头如瀑青丝垂落腰间,虽是沉睡状态,眉头却是微微皱起,好似正在做着什么不好的梦。 修道之人,中五境就可以做到辟谷,境界越高,持续的时间就越长,抵达上五境后,百年不吃不喝都行。 但其实境界如阮秀这般,是世人眼中的上五境大修士,在精气神方面,也比寻常人好不到哪去。 一样会有心烦意乱的时候,一样会有真情流露之时。 人的通病。 所以这样一看,其实修道之人,在某些时刻,也很“脆弱”。 仙人仙人,不还是占了个人字。 有些心疼。 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后,宁远提起精神,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 一番巡视,有了个大概了解。 元婴境的修为,没了,跟郑大风一样,刚刚破境就跌境。 不算意外,意料之中。 毕竟持剑者的剑,哪怕那位存在放了水,也不是那么好接的。 总要有点代价。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相反,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不少。 从现在开始,宁远拥有了一把自己的本命飞剑。 神灵之剑。 也是他的第三件本命物,用一名神将的神格与神性,外加一颗无瑕舍利,方才炼制而成。 按理来说,宁远是做不到温养本命飞剑的。 这把针对神灵的飞剑,严格意义上讲,也不算是他温养得来,而是与山水印一样,炼化身外物为剑。 这把剑,意义重大,而且上限极高。 既然是以神格炼制,那么都不用怀疑,往后宁远要是再次斩杀别的神灵,同样也能炼化,一点点加持这把剑的杀力。 一名远古神将所化的飞剑,刚刚诞生之时,以全盛姿态,就有堪比仙人境的杀力…… 这要是吞下一名至高神灵呢? 可想而知,一定极高。 不过可惜的是,现在这把飞剑,在那场大战过后,已经趋近于破碎。 神光内敛,安安静静悬浮在本命气府之中,跟宁远那把剑魂一般无二,纹丝不动。 宁远寻思着给这小东西取个名字。 既然是针对神灵的飞剑,那么不如就叫……斩神? 好像有点俗。 好像又还可以。 宁远忽然想起一件事。 小妹宁姚,她的本命飞剑,叫做“斩仙”。 但这把剑,极其特殊,哪怕是身为兄长的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 不是宁姚不肯拿出来给他看,而是想要动用“斩仙”,起码也要跻身上五境。 境界低,强行祭剑,不仅会损伤大道根本,宁姚还很容易被另一把剑牵引心神,导致剑心失控。 仙剑天真。 这件事,也是剑气长城之人,经常拿来说笑之事,一个公认的剑道妖孽,凌驾于所有年轻人之上的宁姚,居然没有一把本命飞剑。 当然,也只是酒后说笑而已了。 即使无法动用飞剑,当年的剑气长城,在那一拨年轻人里,每次出城杀妖,论战功,宁姚都是第一等。 收回思绪,心神退出人身天地,宁远看了眼身上的伤势。 几十处伤口,已经结疤,上面还敷着一层不知名药粉,那件青衫长褂,也早就换下,穿上了之前那件。 就是还不能随意走动,稍微翻个身,就会扯到伤口,疼得厉害。 刚巧此时,一缕温和天光,穿过半开着的窗口,落在床榻附近。 也落在女子侧脸上。 阮秀悠悠转醒。 直起身,少女揉了揉双眼,跟小孩子一样,嘤咛了两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脑子略微清醒后,阮秀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 她愣了愣。 有些不敢相信,所以阮秀又伸手抹了把眼。 宁远板着脸,故作生气的问道:“怎么,这才多久,就忘了自个儿男人了?” 下一刻,奶秀已经一把抱住他。 没有什么言语传来,少女只是搂着男人,呜呜咽咽,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心,啜泣不停。 所谓真情流露,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宁远收起捉弄她的心思,颤巍巍伸出手,轻拍女子肩头,轻声安慰道:“怎么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啥事没有,挨了顿打而已,境界也还是金丹境,更别说还得了一把本命飞剑,怎么看都是赚的。” 沉默许久。 “对不起。” 没来由的,止住哭声后,阮秀说了这么一句。 宁远神色一怔。 想了想,他顺杆子往上爬,咧嘴笑道:“秀秀,那既然如此,以后你该怎么报答我啊?” 阮秀松开男人,定定的看着他那一双疲惫双眼,轻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宁远有些不是滋味,忍着痛,拥她入怀。 当年南下的那个马尾辫姑娘,在倒悬山与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摊上老娘做道侣,是你宁远十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就要好好珍惜,要是把我弄丢了,找遍几座天下都找不回来。” 当年的她,认为宁远遇到阮秀,是上上签,阮秀喜欢他这个匹夫少年,则是下下签。 现在的她,截然相反。 阮秀靠在男人胸口,小声说道:“夫君,当年我错了,我才是你的下下签。” “而你是我的上上签。” 末尾,少女又补了一句。 “宁远,你不是什么天地异类,不是什么域外天魔,你是大侠,你是江湖剑客,你是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 “你是整个人间的上上签。” 宁远嗯了一声,狐疑道:“我有这么厉害?” 少女笑容灿烂,“我阮秀的男人,能不厉害嘛?”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一般的男人,能俘获火神的芳心啊?” “你有芳心?” “……怎么说话的?” “我表示怀疑,所以能不能让我验证一下?” “嗯?” “秀秀,抬头挺胸。” “做啥子?” “挺胸就完了,那么多废话作甚。” “噢,挺起来了,然后呢?” “扣子解开。” “……宁远,你都这样了,脑子里还在想这些?” “诶,男人至死是少年,而少年,就喜欢少妇。” 话音刚落,男人的一只手掌,就已经探入其中。 不同以往隔着一层布料,宁远色心大起,直接拨开了里头的衣物,动作迅速,一气呵成。 推拿揉捏,肆意妄为。 奶秀面色通红,但也不阻止他,少女两手叉腰,甚至极为听话的再次挺高胸口,让他拿捏得更为轻松。 乖巧的她,脸上却是柳眉倒竖。 “我还没嫁人呢,不是少妇!” 宁远随口道:“早晚的事。” 青裙少女哼哼两声。 犹豫了许久,阮秀还是没忍住,有些羞赧的偏过头,低声说道:“臭小子,用点力,没感觉呢。” 宁远脑门上,全是诧异。 我滴个乖乖,不得了,真成大黄丫头了? 所以他就更加得寸进尺了。 “奶秀,范围太小,我不好动作,要不你再解一颗?” “嗯……好。” “再解一颗?” 阮秀扭过头,瞪了他一眼。 宁远有些心虚。 只是少女又忽然笑了笑,再度偏过脑袋,不去看他,一只手掌,则是搭在了自己肩头。 只听得撕拉一声,一袭青色衣裙,整个上半部分,已经垂落下来。 一颗一颗解,不嫌麻烦啊? 我都已经明示了,你小子还看不懂,真就榆木疙瘩呗? 大胆一点,强硬一点,下次直接动手,给老娘剥个干干净净不好吗? 我又不会拒绝。 …… …… 你们喜欢看这种清汤寡水的小故事吗? 不要举报啊,要是不乐意看,我可以不写的。 总有人说我在虐待宁小子,其实不是呢,这小子美得很,吃的都是最好的,有时候我在写的时候,都有点来气, 凭啥这小子吃这么好啊? 兜里没钱,肚里没墨,除了砍人就是砍人,路边一条……真不配。 这个月会到神秀山的,大家别急,饭总要一口一口吃不是,我要是不上班,肯定就一天四五章了,可是我是打工人啊。 写的不好,对不起,如果有人觉得我把剑来的人物写崩了,希望可以嘴下留情。 大剑仙们,晚安,明天见。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3章 师父弟子 阮秀走出屋子的时候,裴钱正守在那口大锅旁边,小姑娘趴在地上,毫无形象的撅起屁股,往底下吹气。 火势凶猛,锅里的药汤沸腾不已。 裴钱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奇怪,不知怎的,师娘今天……怎么脸上红红的? 视线一扫,裴钱就发现了不对劲。 姐姐胸前的扣子,怎么少了两颗? 师娘在裴钱心里,一直都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只说穿着这方面,一直都是很得体的,绝对不会出现……这么潦草的一幕。 谁干的? 而很快,裴钱好似就想到了什么,看向阮秀的眼神,满是希冀。 阮秀没有回话,只是笑着点头。 裴钱瞬间就领会了意思,红衫小姑娘一冲而起,撒丫子狂奔,一溜烟进了屋子。 我就说嘛,这天底下,敢欺负、能欺负师娘的,也就只有自己师父了。 她又不是没见过,还不止一次,比如当初在渡船上,裴钱就经常看见,师父他老人家,把秀秀姐抱在腿上,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但她每次都没看全。 没办法,每回刚刚偷看没多久,师父就能发现她,而且每一次,都会赏她一个板栗。 裴钱进了屋子。 见到了那个靠座床榻的男人,小姑娘的喜悦,又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点心虚。 裴钱乖巧的坐在床边,轻声喊了句师父。 宁远一向心细,瞧出了名堂,问道:“闯祸了?” 裴钱连忙摇头,表示没有。 宁远好奇道:“那怎么蔫了吧唧的?” “难不成是看见师父没死,你很伤心?” 裴钱一愣,赶忙摇头,“不是的。” 她想了想,又挠了挠头。 最后还是略带迟疑的,把之前那件事,一五一十的说给了师父听。 最后她说道:“师父,对不起。” 宁远笑了笑,问道:“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你做错了什么吗?” 男人摇摇头,“没有的。” 话锋一转,宁远又缓缓道:“当然了,不是说这件事你做的没错,而是对于师父来说,你做的没错。” “能听懂吗?” 裴钱皱了皱眉,“师父,我不太懂哩。” 宁远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着解释道:“师父受了伤,你担心我,想着帮点忙,这很好,说破了天,也是对的。” “但这只是对于我来说。” 他指了指门外,耐心道:“可是就因为担心师父,你就想把小白杀了炖汤,这肯定就是不对了。” “小白虽然境界低,没什么用,但既然进了我们家门,自然就是自家人,你说对不对?” “那么对于自家人,亲近之人,我们又该如何对待?” 裴钱小声嘟囔,“可是在我心里,师父和师娘,才是第一啊。” 宁远屈起二指,作势要给她来一记板栗,裴钱则是缩了缩脖子,心虚得很。 宁远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对于亲近之人,其实无论怎么做,怎么去呵护,都是没问题的。” “但做事,却要三思而后行,先想好,为什么要做,做了之后,可能会承受什么后果,最后再两相比较,思量再思量。” 裴钱似懂非懂。 她问道:“可是师父,就算是亲近之人,也有高低之分吧?就像在师父心里,秀秀姐一定是排在第一的,对不对?” 宁远点点头,承认道:“这个自然,也是没办法的事,世间之人,各自心头,也都有一个亲疏之分。” “好比你师父我,也是一样的,但在我心里,排在第一等的,不止是你的师娘。” 裴钱来了兴趣,轻轻晃荡双脚,好奇道:“那么师父,还有谁啊?” 宁远刚要开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一个小破孩带跑偏了,再次屈起二指,不同于第一次,这回结结实实的给裴钱头上来了一下。 疼的她龇牙咧嘴。 宁远稍稍加重语气,“裴钱,你担心师父,这是对的,也是身为一个弟子的分内之事,但你的那个做法,肯定是错的。” “你没有对不起我,该去道歉的,是小白,这回懂了没?” 裴钱立即响应一声,刚要起身,又被男人按住肩头。 宁远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子,轻声说了个谢谢。 裴钱一头雾水,扭捏道:“师父,我都没帮上什么忙诶。” 男人笑道:“可是师父听说了这件事后,变得很是开心啊。” “你还小,十岁未满,该玩就玩,很多事,用不着你去担心,更加不用你来做,你能想着我,师父就很开心了。” 裴钱仰起脸,愣愣道:“那在师父看来,我到底有没有用啊?” 宁远重重点头,“有的。” “真的?” “你还不相信师父?” 裴钱点头如捣蒜,嘿嘿笑道:“信得信得。” 看着这张已经不算太黑的脸庞,宁远忽然忍着痛,改为坐在床边,认真问道:“裴钱,有没有想过,等到将来自己出门游历江湖,是个什么模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裴钱挠了挠头,“没想过哩。” 宁远轻声笑道:“其实可以想一想的,毕竟这也是迟早的事, 你现在就已经是四境武夫了,凭你的本事,再过四五年,少说也有七八境,总不能一直关起门来修行吧?” 裴钱问道:“这样不行吗?” 宁远想了想,摇头又点头,“行的,闭门修炼,从来不是什么坏事,但在师父这边,还是希望你能多去走走。” 男人拍了拍大腿,笑眯眯道:“就跟师父一样,背上剑,挂上养剑葫,选一个想去的地方,过山过水,走走停停, 路见不平,打得过的就打,打不过的就跑,也会认识三五好友…… 裴钱,你不是一直想当大侠吗?” 小姑娘皱着眉头,迟疑道:“可是师父……” 宁远摆摆手,打断道:“裴钱,处处学你师父,你认为好吗?” 裴钱反问道:“不好吗?” 男人咧嘴笑道:“自然是好的,但怎么说呢,又有点不好。” “咱们学本事也好,学做人也罢,不能挑挑拣拣的,旁人身上有可取之处,那就是好东西,就应该想尽办法弄到自己身上。” “你认为师父最好,这没关系,很正常,但不能就觉得除了师父以外,世上就没好人了。” 裴钱低下头,闷闷道:“但是师父,一路走来,咱们遇到的人里,好像大部分都是坏人,要么就是心术不正的。” 她解释道:“我看过好多人的心境,可就没有一个是干干净净的。” 宁远摇头道:“但是你的师父我,心里头也不干净啊。” 一袭青衫伸出手掌,搭在她脑袋上,轻声道:“其实这世上,就没有完全干净的一个人。” “人这个东西,有些时候,不干净,已经是最大的干净了。” 裴钱眨着大眼,“听不懂哩。” 宁远笑道:“没关系,我跟你这么大时候,也不懂这些的,那么说到现在,你还想不想以后独自去游历江湖了?” 裴钱猛然点头,“去!” 她扯住男人的衣袖,嬉皮笑脸道:“师父,那等到将来我准备下山的时候,你要送点什么东西给我不?” 宁远拍了拍床头搁着的长离剑。 又摘下养剑葫,在她面前晃了晃。 最后男人说道:“九娘给的那头黑毛驴子,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送给你,驮着你去走遍天下。” 裴钱脸上笑开了花。 小姑娘告辞一声,夺门而出,最后跑到那方小水池边站定,有模有样的作了一揖。 嘴里开始碎碎念,都是一些道歉之言。 一条手臂粗细的白色水蛟,从池子里抬起上半身,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做啥嘞? 闹哪样? 我听不懂啊。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4章 文庙邀请 老爷苏醒的消息,很快在铺子里传开。 当然,铺子也就那么巴掌点大,总共也没几个人。 桂枝端来了一碗熬好的药汤,少女很是懂事,没有过问老爷之前是跟谁在打架,只是关心了几句,问了问伤势之类的话,便转身离去。 其实她有很多话想说,只是有些事,当年没说,现在就更不能说了。 小妮子的心思,宁远这个油腻老手,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 天底下比剑气还长的,唯有儿女情长。 桂枝走后,一个棉袄小姑娘,就出现在了门口。 而很快,这间屋子也开始了鸡飞狗跳。 小姑娘抱着满满一沓纸张,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喊了句老爷后,跟个小大人似的,让宁远不要出声。 她要“施法”。 宁渔带来的纸张,清一色的下品符箓。 止血符,元气符,补气符……等等,应有尽有。 裴钱不会画符,不代表这丫头也不会。 真论画符的资历,宁渔比自家老爷还要久,早在两年以前,她就在顾清崧那边学了一大堆术法。 上等神通,就只有一门草木皆兵,但是其他杂七杂八的,多的数不过来。 男人也不说她,并且表现得很是听话,乖乖坐着,等着“宁大夫”给自己疗伤。 宁渔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取出一张补气符,贴在老爷大腿处后,开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最下等符箓,宁远本来是没觉得对自己有用的,结果完事之后,当场就有些傻了眼。 还真有用。 随着这一张补气符的消散,自己气府之内,竟是凭空多了一丝真气。 虽然不多,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圆满修为,境界越高,真气质量就越好。 打个比方,哪怕是一颗谷雨钱,丢进宁远气府内,也都只能增补一丝真气而已。 她这道符,不得了。 宁远心头一动,在小姑娘第二次“施法”的时候,凑过脑袋,仔仔细细把那口诀听了个全。 一瞬间,他就懂了。 不是顾清崧教她的这道符有多厉害,关键之处,在于这句口诀,在于最后四字。 “陆沉敕令!” 他娘的,陆老三远在青冥天下,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宁远想了想,轻声问了她一句,关于顾清崧的去向。 对老爷,宁渔从不撒谎,笑眯眯道:“顾先生走之前,来了咱们铺子一趟,跟我说了,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就问他了,这个很远,到底有多远,先生就说是另一座天下,还说他境界提升了,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打破天幕飞升呢!” 宁远一愣,又问,“他有没有说,自己要去做什么?” 小姑娘点点头,“先生说了,他不想收我做弟子,想要代师收徒,所以就去找他的师父啦。” 宁远再有第三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啪的一声,宁渔将一张符箓贴在男人身上,嘿嘿笑道:“不知道诶,不过可以都听老爷的!” 男人想起一事,有些心烦,遂拿起养剑葫,准备狠狠来上一口,结果宁渔这丫头眼疾手快,腾的一下站起身,一把夺过。 将养剑葫搁在身后,棉袄小姑娘跟个小大人一样,稚声稚气的教训道:“我姐说过,受伤的人不能喝酒!” 宁远咂咂嘴,笑了笑。 他双手拢袖,忽然问道:“宁渔,有没有很想念爹娘?” 宁渔还在往他身上贴那些符箓,随口道:“不想。” “为什么?” 宁渔说道:“因为我没见过他们啊,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最开始是桂姨收留我,后来到了这边,成了铺子的二掌柜。” “见都没见过哩,我就算使劲去想,也想不出他们是什么样子啊。” 宁远眼神莫名。 等到给他身上贴满了符箓,全数掐诀施法过后,宁渔又小声问道:“老爷,我不想爹娘,但是有点想桂姨呢。” 男人回过神,“怎么说?” 宁渔咧嘴笑道:“老爷,要是没有什么急事,能不能晚一点走?” “一二三四……”小姑娘低下头,掰着手指道:“老爷,要是一路顺风的话,还有十一天,桂花岛就应该到了。” “我想跟桂姨道个别呢。” 宁远笑着点头,郑重其事的说了个好。 宁远从不否认,两个小姑娘在他心头的位置,一定是宁渔来的更重一些,这很正常。 所以师父希望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也能一点点变好,变得跟宁渔一样,甚至等到将来,犹有过之。 …… 照老话来讲,宁远就是贱,是个坐不住的,醒来的第一天,还下不了地,就嚷嚷着要出门。 没别的,跟隔壁的郑大风一样,想着出来透口气。 宁远这人,本就如此,旁人是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他倒好,刚好是反过来。 桂枝拗不过他,只好把那条躺椅搬到了屋子这边,招呼上两个小姑娘一起,三人合力,把宁远小心翼翼的抬了上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一通忙活,最后把男人搬到了门外。 阮秀出门去了,不知道干啥,也没跟几人说。 裴钱在郑大风那边抄书,桂枝给老爷泡了一壶茶水,宁渔蹲在他身边,一如既往的挖土。 听说要不了多久,糕点铺子就不开了,大家都会跟老爷一起,乘坐渡船去一个叫神秀山的地方。 宁渔就想着在剩下的这点时间里,多挖点老龙城的土,攒起来,以后再来这边,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很有钱。 身上有一件顾清崧送给她的咫尺物,里头空间大的很,哪怕把整间铺子装进去都不在话下。 门口,一个躺着晒太阳,一个蹲着挖泥土。 虽然身上疼痛难忍,可宁远就是觉着很是安逸。 趁着没人瞧见,一袭青衫掏出养剑葫,偷偷来了一口。 他娘的,这滋味……爽的没边了。 然后宁远身旁,就多了个白衣女子。 隋右边站在他跟前,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男人皱眉道:“有事?” 隋右边点头又摇头。 可她就是不开口。 宁远没好气道:“哑巴了?” 下一刻,背剑女子朝他微微一笑,随后偏过头,看向自顾自挖土的小姑娘,声线抬高。 “宁渔,你老爷又喝酒了。” 男人愣了愣。 然后他就被人教训了几句,手上一枚养剑葫,还被上缴没收。 宁远神色不善,“什么意思?” 隋右边一脸认真,“关心公子啊,公子伤势未愈,喝不得酒,多喝点茶吧,茶水只要不过夜,怎么都不伤人。” 宁远张了张嘴,刚要说点什么,隋右边又背过身去,不鸟他。 背剑女子低下头,眯眼笑道:“宁渔啊,这里的土不太行,隋姐姐带你去城外,怎么样?” 小姑娘看向自家老爷。 宁远只好忍着气,摆出一张难看笑脸,朝她点了点头。 隋右边犹不罢休,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温柔笑道:“丫头,姐姐打算给你买几件好看衣裳,可是兜里没钱……怎么办呢?” 宁渔眼巴巴的,再次看向老爷。 宁远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微笑,递过去十几颗谷雨钱。 最后隋右边牵起宁渔的手,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离开泥泞街,扬长而去。 看着这一幕,宁远忽然不自禁的笑了笑,随后又挠挠头。 他也不太清楚,明明自己重伤未愈,哪哪都疼的厉害,为什么要笑。 好像自从醒来之后,所见所知,都是好事,也是美事。 在这一刻,以前的辛苦,成了具象化。 所以此情此景,他又掏出来一壶酒水。 养剑葫被收走而已,他身上还有一件方寸物,里头的酒,喝上十天半月都喝不完。 片刻后。 早已行动自如的郑大风,离开灰尘药铺,搬来板凳,自顾自坐在年轻人身旁。 半晌过去,宁远转过头,看向耷拉着脑袋的汉子。 “屁眼给人堵住了?” 郑大风欲言又止。 宁远就没见过这么扭捏的大风兄弟。 “先说好,别借钱,我没钱,兜比脸干净。” “不借钱。” “所以?” 郑大风瞥了眼药铺。 最后汉子低声说道:“宁远,你墨水多,能不能帮个忙,替我写一封信?” 年轻人来了兴趣,问道:“什么信?往哪寄?送给谁?” 话到此处,大风兄弟也没有再扭捏,直接说道:“一封情书。” 宁远差点没把眼泪给笑出来。 是没笑出来,但是动作幅度太大,扯开了脖子上的那道伤口,霎时间,猩红之物溅了汉子一身。 他赶紧捂住脖子。 他娘的,差点就成了天底下第一个把自己活活笑死的人。 就在此时。 年轻人心中忽然想起一个嗓音,“宁远,可愿在此次文庙议事期间,露一个面?” 宁远收敛神色,“可是礼圣?” 得了肯定答复后,一袭青衫连忙摇晃起身,作揖道:“既是礼圣,那小子就恭敬不如从命。” 不见其人,却有其声。 “暂且不急,这次议事,只是请你去走个过场,你先好好养伤便是。” “除此之外,当年有个读书人,还给你在文庙留了点东西。” 宁远刚要仔细询问,肩头就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牢牢按在了原地。 一阵清风过。 天地重归平静。 有个读书人,转瞬之间,取走了他的两件本命物。 …… 感谢繁星绽真我送出的秀儿,感谢大家投喂的礼物。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5章 何谓自由 禁制解除,此地光阴流水恢复正常。 郑大风猛然回过神,一副满头大汗,如临大敌的模样,看向身旁的年轻人。 宁远缓缓落座,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与他解释太多。 “是敌是友?”郑大风问。 “要不是朋友,你我现在还能活?”宁远没好气道。 汉子点点头,想想也是。 他也不是见识少的,刚刚那种止境神通,能随意禁锢住一名金丹剑修外加一位九境武夫的,背后之人的修为有多高,难以想象。 “没啥大事吧?”郑大风轻声问。 宁远轻微点头。 见他不愿多说,汉子也懒得多问,转而回到了先前那个话题。 宁远扯下一块布条,正在往自己脖子上缠裹,完事之后,方才笑眯眯道:“这事儿啊,也不是不行,不过你郑大风得答应我一件事。” 他补充道:“我可不做烂好人。” 汉子习惯性抽出老烟杆,随口道:“我觉着你就是个烂好人。” 不是烂好人,为什么替自己接剑? 除了这个,大风兄弟知道的还不少。 裴钱在他那抄书之际,两人聊过许多,宁远的这个开山大弟子,把自己师父的过往事迹,抖搂了不少出来。 比如桐叶洲的出剑平乱。 光这一条,分量就已经够够的了。 郑大风也曾想过,要是双方互换,自己会不会做出跟宁远一样的选择。 答案是不会。 可以为亲近之人拼命,但他绝不会跟个愣头青一样,为了什么自身大义,而去赴死。 这种行为,是蠢。 不过也是因人而异,反正如今的宁远,在汉子这边,是完全可以无条件去相信的。 没辙,欠人家一条命呢。 宁远说了条件。 也没别的,就是让他这个九境武夫,以后回了家乡小镇,没事多去神秀山走一走,教一教裴钱拳法。 郑大风点点头,郑重答应此事。 汉子忽然问道:“宁远,处处为旁人着想,累不累?” 宁远微笑道:“上次问我累不累的,还是齐先生。” 年轻人抿下一口茶水,轻声道:“其实在我看来,人这个东西,就是为别人去活的。” 他想了半天,最后粗糙的解释了自己的这番道理。 比如老大剑仙,就是为剑气长城去活,枯坐城头一万年,守着身后那些老弱妇孺,至死不渝。 好比齐先生,年少时没去走江湖,读了书,学问在身,建立山崖书院,后又去往小镇担任圣人,开创学塾,传道授业。 好巧不巧的是,这两人,都曾教导过他,一个传剑术,一个教学问。 那么宁远学了这些,就总要去做点什么。 不然良心岂不是被狗吃了? 他当然没那个本事,做到为天地立心,但怎么都应该试一试,去为往圣继绝学。 所以他这个肚子没墨的,也会让裴钱抄书,会把剑气十八停,传给太平山黄庭,会去做一些旁人看起来……很是脑残之事。 老大剑仙枯坐城头万载,浩然这边,不知多少人说过,明明是个超绝剑仙,有望更高境界,却非要守着那些境界低微之人。 脑残。 齐先生学问通天,身负三个本命字,书院山主,未来一旦合道三教根底,立教称祖,信手拈来…… 却为了区区六千蝼蚁,枉顾大道,选择赴死。 依旧脑残。 而现在的青衫剑修,一路走来,所做之事,搁在某些人眼中,一样如此。 还是脑残。 宁远缓缓道:“但是人这个东西,是不需要太多别人的建议的, 做一些外人无法理解之事,被人骂几句,又能怎样呢?” 郑大风嗯了一声,“不会觉得不自由?” 宁远摇头笑道:“没有。” 一袭青衫伸出手掌,指了指自己,很是笃定道:“不说以后,只说现在,我宁远,真可谓是天底下最自由的剑修了。” 大风兄弟听的云里雾里。 一路不是砍人,就是杀妖,光是一个元婴境门槛,就跨过了两次,结果到了最后,还是个金丹境…… 你跟我说自己是最自由的? 这话你自己听听,对吗?像话吗? 望着晴空万里,没来由的,宁远眯眼笑道:“我的江湖,就只有这样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我能一直留在里边,难道还不够好?” 郑大风忽然就懂了。 这小子,是真有点可怜的。 不过侠气是真侠气,所以汉子紧随其后的,朝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 天外。 礼圣收起神通,笑问道:“前辈,如何?” 高大女子挽起几缕发丝,轻微颔首道:“还行,不差的。” 读书人又问,“那么前辈以为?” 持剑者摇头道:“送他一把剑鞘,足够了。” 礼圣说道:“要是回到当年?” 女子再次低头看去,眼神幽幽。 “或许吧。” …… 药铺这边。 宁远大袖一甩,“笔墨伺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郑大风早就准备好,掏了掏裤裆,取出相应物件。 宁远沾上点墨,下笔之前,扭头问道:“怎么个意思?” “这情书,是含蓄一点,还是粗俗一点?是表明心意呢,还是直接提亲?” 郑大风挠了挠头,汉子露出极为少见的不好意思。 最后他说道:“你看着办呗,记得字儿写好看点,不用写的太煽情,意思意思就够了。” 宁远啧啧道:“都他娘的写情书了,还要含蓄内敛?” 话音刚落,他就往纸上写了一行字。 “小荷啊,我郑大风,看上你很久了,能不能嫁给我?” 大风兄弟一张脸,瞬间黑的吓人。 他摆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这字儿,比我好看不到哪去,原以为你是个学问在身的,结果就这水平。” 宁远呵呵一笑,“总比你好看。” 他没继续写,轻声问道:“大风兄,真喜欢她?” 汉子望着门外大街,没说话。 年轻人不动声色的瞄了眼药铺。 宁远又问,“一个喜欢而已,就俩字,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他满是嫌弃道:“他娘的,郑大风,平时一屁眼的荤话,这怎么到了关键时刻,一下就萎了?” “人萎了,裤裆那玩意,难不成也抬不起头了?” 宁远嗤笑道:“瞧你那出息样,就这点本事,还想娶媳妇儿?” “我帮你扫清了十境的障碍,那你知不知道,世间武道,犹有第十一境?” “你又知不知道,欲要成就武神尊位,需过情关?” 其实他也不清楚,整个一瞎编。 宁远双手拢袖,老神在在的笑道:“缘分这东西,虚无缥缈,有的怎么扯都扯不断,有的脆的很,兴许一个转身,这辈子就见不上了。” “不想想自己,也想想跟着你半辈子的那只鸟,成不成?” “真打算一辈子就拿来撒尿啊?” “不干点别的?” 话到此处。 郑大风狠狠抹了把脸,想着这小子虽然话糙,但貌似挺有道理,况且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所以汉子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看见,宁远轻轻一弹指,一道细小剑气掠出,转瞬之间,那封只写了十几个字的情书,化作齑粉。 郑大风一愣。 没等他问,宁远忽然拍了拍汉子的肩头,认真道:“大风兄弟,记住咯,你这姻缘,有我一半功劳,所以等到将来大婚,我得跟你师父坐一桌。” 汉子这才瞧出名堂,转过头,看向身后。 灰尘药铺,有个少女伙计,正坐在门槛上,有滋有味的嗑着瓜子。 郑大风朝她笑了笑。 岂料少女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恶心,老色胚!”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6章 有幸遇见 日上三竿。 宁远这个下不了地的,再次被人抬了回去。 裴钱抄完了书,此刻正在后院这边练拳,见了男人后,喊了句师父。 宁远点点头,躺在檐下,让她不要分心,继续打拳就是。 瞥了眼裴钱搁在地上的小书箱,宁远往里面掏出一本册子,一页页翻过。 这还是他这个当师父的,第一次看她的功课。 还行,虽然没有多好看,但小姑娘的字儿,比起自己师父的蚯蚓爬爬,还是好了不少的。 宁远一张“老脸”上,满是欣慰。 这本册子的第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名字。 第二页,是阮秀,第三页是她自己。 直到第四页开始,方才是正儿八经的儒家学问。 粗略看了看,宁远将其放回书箱。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这个弟子,就已经抄了那么多字了啊。 还不只是百万字,小姑娘一个四境武夫,一路走来,半年时间左右,更是打了不下百万拳。 比他这个当师父的,还要刻苦。 而今她的一身拳法气象,比之当年的自己,反正在十岁这个阶段,高了不知多少。 宁远心下已经开始琢磨,等过了这个年,到了神秀山后,就着手开始教她练剑。 这个时间,估计会在裴钱跻身武道第五境之时。 他这个师父,为什么迟迟没有教她练剑?之前在渡船的那些岁月,也只是给她喂剑而已,算不上什么剑术。 宁远对自己,有野心。 对裴钱这个嫡传弟子,同样也有。 他想要试试看,能不能让自己的这条剑道,传承给下一代。 毫无保留,全数教给她。 宁远很自私,但这是对于外人来说,涉及利益层面,要多小气,就有多小气。 可对身边人,他又大方的不能再大方。 他从不认为,做师父的,境界、剑术、武道,就一定要高于自己的弟子。 那样太过于可悲了一点。 就像当年,宁远还是个杂毛的时候,就敢在城头之上,对老大剑仙夸下海口,说什么替他保住半座剑气长城的话。 说什么只要给他二三十年时间,自己就能在剑术上,稳稳压他一头。 黄口小儿,不知无畏,体现的淋漓尽致。 可少年二字,不就应该如此。 肩头两侧,一边是清风明月,杨柳依依,一边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 宁远还真想看看,将来的某一天,自己的这个弟子,能超过自己,无论是武道,还是剑术。 有句话说得好。 弟子不必不如师。 青出于蓝胜于蓝。 代代相承,开枝散叶,人间人,人间事,大抵都是如此。 他不追求什么大道长生,什么清心寡欲,他所追求的,一直都是安安稳稳,仅此而已了。 倘若他不是什么天外来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多人关注他,这么多人算计他…… 那么他大概,就只是一名剑气长城普普通通的剑修了。 练剑杀妖,吃饭喝酒,最后战死。 在这期间,要是有本事,能拐来一名女子做媳妇儿,那自然极好。 没本事,就只能跟大多数城头剑修一样,死后无碑也无名了。 宁远忽然旁若无人的笑了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个没活多少年的年轻人,都变得如此老气了? 黄昏时分。 阮秀回了铺子。 少女这次出门,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那头守在渡口的元婴境蛟龙收了回来。 另一件,就是独自一人,走了一趟东海。 背着太白仙剑,寻觅海底妖族,最后杀了一头金丹境妖物。 身上不够珍贵的,喂给了四脚蛇,一颗心脏和妖丹,则是取了回来,配合药材熬成汤,给宁远补身子用。 听秀秀说,她原本是打算找那名东海水君,讨要点东西的,只是没找到那座龙宫,只好作罢。 饶是宁远,也听的一顿咂舌。 两人坐在后院,宁远这回没有隐瞒,说了礼圣邀请自己去文庙之事。 阮秀皱了皱眉。 她柳眉倒竖,满是不忿道:“礼圣难道不知道你受了重伤?还要让你去中土神洲,宁小子,你知不知道,咱们宝瓶洲,离着中土有多远?” “剑气长城那边,难道没有派人前去?非得你这个不到上五境的年轻人去?一天天这么闹腾,谁撑得住啊?” 最后少女两手叉腰,怒气冲冲道:“老实待着,不许去!” 那口大锅之下,原本趴着吹气的裴钱,听到声响后,也一同转过头,附和道:“师父,不许去!” 宁远只好耐心解释,“秀秀,两洲之间有多远,我自然知道,我肯定不可能靠着双脚赶路的。” “礼圣已经明言,时机一到,会亲自来接我过去,而且听小夫子的意思,我去参加文庙议事,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估计也就耽误一两个时辰,很快就能返回。” 阮秀还是保持两手叉腰的姿势,少女一张脸上,全是怒色,对此事寸步不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宁远想了想,如实告知,自己的两件本命物,已经被礼圣取走。 阮秀终于换了脸色,轻声问道:“是齐先生?” 宁远微微点头,“应该是了。” 这一下子,秀秀也不好说什么了,只是仔细问了问,这次去文庙议事,礼圣要宁远做什么。 男人摇摇头,声称不清楚,不过肯定不会是坏事。 这天底下谁不知道,小夫子这人……最好说话了。 阮秀没有再多说,叮嘱几句,看了看男人的伤势过后,起身回屋。 宁远那件仿制齐先生的青色儒衫,大战过后已经破烂不堪,所以她又捡起了那门针线活。 关于山水印被取走,宁远丝毫不担心。 山水两印,离开桐叶洲之际,里头的浩然之气,早就被他用的干干净净,没剩下半点。 品秩什么的,跟路边的一块石子没什么区别。 说白了,就是个空壳子,有或没有,对他现在的境界,不造成任何影响。 宁远好奇的是,礼圣取走山水印,是要做什么。 摆在明面上的,都不用想,肯定是修缮它的品秩。 但他隐隐觉着,又不只是如此。 倘若就因为这个,小夫子也没必要取走,以他的境界修为,当场就能施展手段,补足里面的浩然气…… 想了半天,宁远也没想明白,索性就将此事暂且撂下。 隋右边领着宁渔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宁渔兴高采烈的跑到老爷这边,唧唧喳喳的,说隋姐姐带着自己,去了老龙城外的登龙台。 不知怎的,那个很高很高的台子,居然消失不见了,到处都是碎石,有好多人守在边上,不准人靠近。 但是自己跟隋姐姐,却是畅通无阻,她忙活儿了好久,挖了好多那边的泥土,成色一看就比铺子门口的要好,以后捏出来的泥人,一定更厉害。 还说回到老龙城时候,隋姐姐还拉着她,去逛了最热闹的几条街,吃的玩的,买了一大堆。 宁远听的很仔细。 最后他看着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笑着让她去洗洗,女孩子不能脏兮兮的。 宁渔挠挠头,跟老爷说,这句话,桂枝姐也跟她说过呢。 宁渔飞奔离开,隋右边穿过后院帘子,径直走到跟前。 女子递给他一壶酒水。 “用你的钱,给你打的。” 宁远瞥了她一眼,毫无动作,冷笑道:“还想再摆我一道?” “你是觉得老子很蠢?” 隋右边淡淡道:“不喝算了。” 话毕,女子也不理会他,转身回房。 宁远却忽然开口喊住了她。 隋右边停下脚步,回过头。 男人扯了扯嘴角,“酒留下。” 女子负剑而立,视而不见。 气氛有点不对劲,很不对劲。 宁远等了片刻,忽然说道:“隋右边,你可以走了。” 隋右边脸色愕然。 不像是开玩笑,因为刚说完,宁远就朝她丢了一块方寸物。 “里面有一本登山法,也是一门剑术,来自大玄都观,至于这个大玄都观……我就不与你细说了。” “除了剑术,还有些许神仙钱,不多,但也不少,反正不会把你给饿死,最后还有一门适合女子修行的炼物之法。” “噢,对了,你那画卷,也在里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宁远送出去的,是给自己闺女准备的嫁妆。 隋右边愣神许久,最后轻声问道:“公子?” 宁远摆摆手,“那一千枚谷雨钱,依然作数,你以后修道有成,要是有良心,挣了钱就还给我。” “没良心就算了,我也懒得去找你要债。” 一袭青衫平静道:“好了,隋右边,把酒留下,你就可以走了。” 末尾,宁远又补了一句。 “以后修行之余,别总瞪着天上,也要多看看脚下,当然了,无论是做人还是练剑,都不要学我。” 看着这个模样凄惨的男人,隋右边张了张嘴。 宁远再次摆手,没好气道:“少说些让人掉眼泪的话,白天我就差点把自己活活笑死,可不想到了晚上,又给自己哭死。” 隋右边点点头,问道:“公子,我对浩然天下这边,还不甚了解,能否为我指明一条道路?” 宁远想了想,说道:“可以先去一趟北俱芦洲,那边剑修如云,你指定喜欢。” 隋右边拍了拍身后。 “公子,这把剑?” 宁远随口道:“拿着吧,以后你要是有了更好的佩剑,不需要它了,就寄给我,记住地名,大骊龙泉神秀山。” “大骊龙泉神秀山。”女子喃喃自语,反复念了好几遍。 随后她肃然而立,拱手抱拳。 “武夫隋右边,有幸遇见公子。” 宁远好奇道:“怎么不是剑修,而是武夫?” 背剑女子咧嘴笑道:“下次见面,不出意外的话,我就可以在公子面前自称剑修了。” 宁远深吸一口气,同样抱拳。 “保重。” 最后隋右边留下一壶酒水,背上槐木剑,就此离去。 …… …… 感谢南风不至西洲投喂的一个大神认证,感谢大家的礼物呢。 有点卡文,快把自己写成神经病了,晚上做梦都在想剧情。 好了,早睡晚起,大家晚安安。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7章 小雪见小雪 初冬的某个夜里,隋右边走的悄无声息。 宁远也没去送送她,独自躺在檐下,男人没有喝酒,惬意的眯着眼,望着那口天井。 对于放隋右边离去,这里面,其实没有什么算计。 宁远也不是非要留她在身边,之前在渡船上取出画卷时候,说的那些话,那些条条框框,也不是真的。 一千枚谷雨钱,吓唬她罢了。 什么十年期限,也是假的。 时机一到,宁远就会撒手,随她而去。 虽然一个大美人,待在身边很是养眼,但宁远严格意义上讲,真算不得什么色胚。 没必要。 况且隋右边的剑道剑心,本就适合独自一人。 至于为何非要等到现在,而不是更早之前,或是请她离开画卷之后,就立即放她离去…… 那就更简单了。 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来了浩然天下,什么都不是。 这也不懂,那也不会,这样的一个隋右边,总要有一个领路人,带着她稍微走一点江湖。 多看点没见过的,多体会点不曾有过的,以后自个儿走出去了,脚下的路,才会不那么难走。 按照隋右边之前的性子,要是直接放她走,估计会在桐叶洲寸步难行,要么就被某个山泽野修给抓了去。 真有可能的。 而即使不会如此,她那种性子,行走江湖,也不会如何好过。 因为藕花福地太小,浩然天下太大。 这一天晚上。 阮秀在屋里缝补衣裳。 桂枝腰系围裙,手持锅铲,在灶房张罗一桌子饭菜,门口还蹲着两个小姑娘,撅着屁股,正在择菜。 那条小水蛟,此时从池子里探出上半身,看了眼那个躺着的男人后,蜿蜒而行,最后爬到他的脚边,缩成一团。 蛟龙吐着蛇信子,时不时给他脚面来上一口。 宁远一脸嫌弃,一把抓住它,随手给扔进了那口药锅里。 当然不是煮了吃。 那锅里,可是泡着无数上等药材,还有一颗金丹境妖物的妖丹,别说修士,凡人喝上一口,都能强身健体。 这段时间,除了宁远这个受伤的,铺子里的所有人,每天都要喝上几碗。 这水蛟,两年多过去,才修了个三境,等它跻身中五境化形,不知需要多久。 宁远索性就给它拔苗助长一次。 百无聊赖,掏出养剑葫,年轻人又开始喝酒。 当然是偷偷喝,他可不敢光明正大的喝,白天还给宁渔这妮子教训了一顿,总不想再来第二次。 隋右边打的酒,被他搁在一旁,尚未揭封。 其实他喝的是忘忧酒,对人身筋骨,不仅不会有坏处,反而还有莫大的好处。 但宁远也不想去跟小姑娘解释什么。 年纪上去了,这种被人“教育”的话,能听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因为年少之时,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小妹,也曾狠狠训斥过他,不能学着阿良去喝酒。 当年的他,不愿意听。 现在的他,念念不忘。 然后在某个恍惚间。 背剑女子,去而复返。 一袭白衣,掀开后院帘子,悄无声息的站在男人身旁。 宁远偏过头,微微愕然。 “是有话没说完?” 他打量了她一眼,皱着眉,嗓音压低道:“先说好,我没钱,私房钱都给你了,况且那方寸物里,可是有整整五十枚谷雨钱,足够你去好几趟北俱芦洲了。” 身旁之人,正是前不久离开铺子的隋右边。 一袭白衣背剑,嘴角有些笑意。 宁远脖子有伤,不能乱动,所以只好斜着瞥她,没好气道:“要不书上怎么会说娘们唧唧,而不是爷们唧唧,隋右边,你哑巴了?” “就这么舍不得你家公子?” “你也不是瞎啊,我这不是明摆着有道侣了吗?” “我跟你讲,老子可是用情至深的好男人,即使你如何施展手段,这种事儿……没用!” 隋右边淡淡笑道:“真没用吗?” 宁远嗤笑一声,视而不见。 去而复返的背剑女子,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公子,之前走在路上,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我这么做,不太好。” 隋右边浅笑道:“所以我回来了,打算等到公子伤愈,再启程去往北俱芦洲练剑。” 宁远再次打量她一眼,咂嘴道:“你不会到了最后,想要赖着不走吧?” 隋右边掏出一块玉牌,晃了晃。 “去往北俱芦洲的渡船,半个月后会抵达老龙城,公子放心,到那时,我一定会走。” 到此,宁远也不好再说什么,嗯了一声。 之后的两人,便没有话说,隋右边转身离去,却不是回房,而是走到灶房那边。 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姿容极美的隋右边,蹲下身,在两个小姑娘中间挤开一个位置。 开始洗菜。 正在此时,阮秀推开屋门,来到男人身边坐下。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宁远一身正气,说道:“别多想,我跟她隋右边,清清白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秀秀眨着眼睛,“我也没说什么啊。” 宁远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以为你会说什么。” 阮秀摇头道:“你的言行举止,本本分分,我能说什么?” “就算人家喜欢你,我也管不着啊,我只能管你。” “再说了,旁人倾心我男人,那不是恰恰证明,我选的这个小子,足够厉害,足够优秀吗?” 宁远皱眉道:“这话可不兴说,隋右边此人,一心求道,不会有喜欢的男子的。” 阮秀单手托腮,眯眼笑道:“那可说不准。” 一袭青衫投去疑惑视线。 青裙少女已经站起身,再次回房。 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宁远。 阮秀没说的是,其实隋右边此前离去,很快就到了南边渡口。 而在其中一座渡口之上,已经停靠有一艘去往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墨家的机关城。 但是最后,隋右边还是选择了另外一条品秩稍差的流霞舟,半个月后抵达,也是半个月后启程。 在这期间,阮秀的一尊阴神,一直跟在她身后,默默注视。 …… 光阴悠悠,时间快的好似飞剑,稍稍不注意,就一去不回。 又是一旬过去。 宁远的伤势,终于好了不少,反正足可下地走动。 浩然天下的天时,极准。 小雪时节,果真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头几日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的老龙城,已是天寒地冻。 阮秀的针线活手艺,越来越好,在他下地的头一天晚上,连夜修缮好了那件青色儒衫。 据说里头还加了几根地仙蛟龙的老须,算是一件不错的法袍,穿在身上,得体之余,还有聚气的功效。 当然,对他这个金丹境剑修来说,等于没有。 在这期间,不知怎的,以往一向生人勿近的隋右边,破天荒与铺子两个小姑娘混的很熟。 三人经常结伴出门,不干别的,就是去逛老龙城的各处闹市,为铺子置办了许多物件。 其实也不是为铺子,因为桂枝的糕点生意,已经没做了。 三人买来的东西,全都放在了城外,搬到了神秀山渡船上。 什么玩意都有,大多都是老龙城的特产,毕竟一旦走了,下次她们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最近这三个娘们儿,竟是开始盘算着置办起了年货。 隋右边兜里有五十颗谷雨钱,但是她心眼子贼多,从不往外掏钱。 最开始,每次出门,是宁渔来管自家老爷要钱。 后来几次三番,宁远实在是没钱了,要钱的人,就变成了裴钱,跑去阮秀那边要。 一双道侣,成了活脱脱的冤大头。 不过宁远是乐见其成的。 之后去往神秀山,肯定不能空着手去,现在不买,半路上,也总要花钱。 而且在宝瓶洲,单论买卖,只说山上的物件种类,老龙城就是首屈一指,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么全。 而最最关键的是,三人每次早出晚归,买来的物件,几乎都比市价低了不少。 有的商家,不仅不会漫天要价,甚至是半卖半送。 很好理解,毕竟这三个姑娘,可都是那间铺子里走出来的。 现在搁在老龙城,谁不知道那里住着一位地仙剑仙,还有一名上五境的仙子。 就算有孤陋寡闻者,在隋右边往各色铺子一站后,裴钱与宁渔两人,跟掌柜的讲价都十分顺畅。 甚至无需讲价,价格自个儿就一落千丈。 所以到了后来,宁远就拉着裴钱提了一嘴。 裴钱古灵精怪的,瞬间就懂了师父的意思,后来的一次出门,小姑娘就硬拉着隋右边去了一条专卖衣裳的坊市。 给隋右边弄了几条好看的衣裙。 长的短的,露背的,开肩的…… 都有。 隋右边居然没说什么。 除了几件过于暴露的没要,其他都收了下来,第二天,还真就换上了其中一件露大腿的淡黄裙子。 这就导致,三人接下来逛老龙城,更加轻松。 宁渔眼力好,负责挑选物件。 裴钱更机灵,负责跟人讲价。 隋右边什么都不用干,背着剑,往那一站,露个白花花的大腿就好。 这一天清晨。 宁远起了个大早,离开铺子,独自去往城外。 年轻人今儿个,很是得体。 胡茬子刮了,青衫干干净净,脑后还罕见的别了一根裴钱送他的白玉簪子。 背上太白仙剑,走在路上,无论远观,还是近看,当真就好似一名山上剑仙。 根据宁渔的说法,桂花岛今天一早,就会驶入老龙城渡口。 年轻人难得如此有礼数。 因为他要去见的,是当年他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之时,遇到的第一个前辈,也可以说是长辈。 桂花夫人。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8章 北斗注死,饮者死尽 剑气天下。 只剩下那么一小截的剑气长城城头上。 一名背剑女子,从南边赶来,身化飞剑,速度几乎不下于飞升境修士的跨洲远游。 现任刑官陆芝,而今已经跻身仙人境圆满,只差一步,就可成就十三境。 速度快吧? 其实只能说还行,毕竟很多年前,陆芝就到达了这一境界。 自从蛮荒事变过后,这一年多来,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除了早年因战事伤了根基的,其他剑修,或多或少都有境界修为的提升。 堪比一座中土神洲的广袤疆域,里头的福缘,不说取之不尽,但是相比以往那一亩三分地来说,好了不知多少。 其中年轻人的修为提升,最为明显。 宁姚这一代的剑仙胚子,短时间内,境界什么的,几乎个个都往上拔高了一境。 原因很简单,当年那位刑官大人,身死之后,一名十四境剑修的所有剑意、道气,全数散落在这片天地。 一鲸落,万物生,不外如是。 而几位飞升境老剑仙,他们的修为,倒是没有多少提升。 老大剑仙定的规矩。 那人死后遗留的所有事物,任何一位十三境剑仙,不得攥取。 身为前辈,就老老实实当个前辈,这些好处,还是留给年轻人好一些。 陆芝是个直爽性子,到了城头后,径直找到了老大剑仙,问了一件已经问过很多遍的事。 “老大剑仙,不是说好了吗?怎么还没开始动手?我这把本命飞剑,还搁在天外呢。” 老人走出茅屋,瞥了眼天上的北斗七星。 或许不应该说是七星,而更应该是……一幅北斗剑阵图。 陆芝这位仙人境,身藏两把本命飞剑,互相对应,南斗掌生,北斗注死。 飞剑南斗,是她在还未跻身上五境之时温养而出,杀力偏弱,也是以往陆芝对敌惯用的飞剑。 至于北斗,虽然从未现世杀人,但其杀力,可谓是真真正正的骇人听闻。 半晌,老大剑仙忽然说道:“可以收回了,短时间内,不用出剑。” 陆芝盘腿坐在城墙,一脸不满,“咱们那位刑官大人,闹这么大阵仗,还以为要干一票大的,结果就这?” 老人呵呵一笑,“十四境那么好杀啊?” 陆芝认真道:“可以试一试。” 等了片刻,不见女子动作,老大剑仙投去询问视线。 陆芝摇摇头。 陈清都皱眉道:“这次祭剑,本就伤了你些许大道,既然暂时不动手,还让它留在外界作甚?” “或许之后也不用你出剑,赶紧收回去,之前隐官不是分了你一大块斩龙台吗?不抓紧时间拿来砥砺剑锋?” 陆芝还是摇头,说道:“反正都祭出来了,多等等也无妨,万一那小子又用的上呢?” 老大剑仙来了兴趣,好奇道:“我也没给你俩牵红线,你陆芝就这么关心那臭小子?” “怎么,半辈子的铁石心肠,见了我那嫡传弟子,突然就心花怒放了?” 陆芝翻了个白眼。 她笑眯眯道:“老牛吃嫩草,我陆芝可不好这一口。” 陈清都问道:“所以?” 陆芝反问道:“那么老大剑仙,倘若我强行祭出北斗,帮宁远杀了一个十四境的老东西,将来会如何?” “我为刑官出剑,伤了大道,依照宁远的脾性,对我陆芝……会怎样?” 老大剑仙揉了揉下巴。 陆芝自问自答,笑道:“那么一旦如此,我们这位刑官大人,就会对我有所亏欠,而按照他的性子…… 说不得以后,我陆芝在他那得到的,就会远远大于我失去的。” 最后她说道:“多年练剑,温养而出的北斗飞剑,要是不拿来杀人,跟废铁又有什么区别?” 陆芝眯起眼,遥望天外星辰,说起了一件她自认为有意思的事。 “头几天,我去酒泉宗找董老儿喝酒,比一比谁的酒量更好,几大坛子下去,我赢了。 其实董三更是海量,我一个女的,完全比不了,但我趁他不注意,偷偷用修为祛除了酒意……” 老大剑仙坐在板凳上,打趣道:“这般做法,按照阿良的话来说,就是容易生孩子没屁眼。” 陆芝摆摆手,不以为意。 “那场酒,喝到后来,董三更这个老头子,醉醺醺的说了好些话,还都是真心话,啧啧,一名飞升境巅峰剑仙的真心话……少见得很。” 陈清都随之掏出两壶酒,其中一壶丢给陆芝。 “怎么说的?” 陆芝接过酒水,笑呵呵道:“能从老大剑仙这儿捞到一壶酒水,下次去找董老儿,可以大肆吹嘘一番了。” 拨开壶嘴,仰头喝下一口,陆芝继续说道:“董老儿开口第一句,就……怎么说呢?” “很是愧疚。” 她颔首道:“董三更说,咱们这些剑修,在不到两年时间里,看似个个快活,没了战事,其实活的都很窝囊。” “二十万人,八万剑修,两万武夫,全是如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说年轻人,不说境界低的,甚至不说玉璞境,我们剑气长城,单说巅峰十剑仙,最低最低,都是十二境大剑仙。” “最后居然需要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去独往蛮荒,去剑斩大妖,去斩破万年牢笼。” 女子嗤笑道:“如果这都不算窝囊,怎么才算窝囊?” 老大剑仙问道:“这小子还说了啥?” 陆芝点点头,“董老儿还说了,咱们这一代的年轻人还好,各自的剑道剑心,相比其他几座天下,都是首屈一指。 可等到以后,那就说不定了。” “没了战事,下一代,下下一代,将会过得越来越安逸,或许两代人,还有不少秉承祖先遗志,那么第三代呢?” “三代过后,恐怕我们的这座人间,就会越来越像隔壁的浩然天下。” “长此以往,年轻人练剑修行,也会愈发不堪,说不得将来这些孩子,去往别处天下游历之时,还会被人嘲笑一句纸糊的境界。” 老大剑仙微微点头,“看不出来,董家小子还挺有学问。” 在剑气长城,能称呼董三更为“小子”的,也就只有一个老大剑仙了。 陆芝拍拍大腿,回归原先的话题,笑道:“所以我这把飞剑,就留在天外好了,暂且定个期限一年,要是在此之后,刑官大人都不用我帮忙,那就算了。” 女子补充道:“其实原先没这个想法,但是听了董三更之言,我就觉着……还是不能活得太窝囊。” 陈清都问道:“哪怕飞剑崩碎?” 陆芝随口道:“真碎了,我想咱们的刑官大人,将来也会还给我一把更好的。” 老人又问,“就这么相信他?” “要知道,人心这个东西,是会变得,而且往往会变的很快,浩然天下鱼龙混杂,一条真龙丢进去,最后都能给人算计成爬虫。” 陆芝眯眼而笑,反问道:“难道老大剑仙,也不信自己的这个弟子?” 陈清都哑然失笑。 老大剑仙忽然抬起头,望向那幅高悬天外的北斗剑阵图。 老人啧啧称奇。 他娘的,之前看走眼了,居然没发现其中的猫腻。 老大剑仙直接问道:“阿良是有话要说?” 陆芝开始装傻,“啥?” 陈清都也不惯她这毛病,老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手,左右扫过,在地拨青天。 于是,天上的一轮明月,就被人以莫大神通,偏移了原先轨迹。 一幅北斗剑阵图,愈发清晰,而在这其中,又有一把飞剑,落入视线之内。 陆芝缩了缩脖子,没话说了。 浩然天下的剑道第一人,十三境巅峰剑修阿良,拥有一把本命飞剑。 但世人从未见过这把剑。 远游天外多年,阿良的本命飞剑,名为“饮者”。 饮者留其名的饮者。 神通就仨字。 皆死尽。 自古圣贤皆死尽的死尽。 飞剑北斗,飞剑饮者,被各自主人驱使,此刻正在天外重逢。 老大剑仙揉了揉下巴,微笑道:“用飞剑相会,你俩也是没谁了。” 陆芝屁股一挪,背过身去,破天荒有些羞赧之色。 陈清都笑意不减,“女大不中留,阿良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娶你回家?我好给你准备嫁妆。” 陆芝讪笑道:“老大剑仙说笑了。” 她赶忙岔开话头,“阿良与我说,等到过了这个年,会来剑气长城一趟,找老大剑仙,学点本事。” 陈清都极为认真的点点头。 “这个没问题,自家人嘛。” “不过你记得告诉他,来的时候,要备好聘礼,要是两手空空,别说学本事,老子门都不给他进。” 陆芝抹了把脸,无奈道:“老大剑仙,我跟那狗日的,真没啥事儿。” 老人笑着点头,“是没事,也就背地里用飞剑私会而已。” 陆芝不说话了,心想老瞎子说的真没错。 老大剑仙就应该合道阴阳怪气。 沉默许久。 陆芝喝完了酒,告辞离去,只是没走多久,又突然折返,与老人说了一件事。 “刑官若有需要,将来诛杀邹子,算他阿良一个。” 说完就走,好像生怕老大剑仙再给她阴阳几句。 这一天,老人离开茅屋,一如往常的散完步后,独自站在城头上,长长久久,北望浩然。 一柄飞剑北斗,一把飞剑饮者…… 能不能杀一个十四境?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1章 十境剑修 宁远睁开双眼,破境出关。 只是瞬间,那些充斥天地的粹然剑意,便化为道道剑光,掠入一袭青衫体内。 两道身外化身,也随之走入主身。 此刻,元婴境成。 没有急于起身,宁远重新合上眸子,内视人身小天地。 识海与原先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那把剑魂长剑不再巡视气府,稳稳悬停在识海正中,坐镇这处最为关键的窍穴。 四肢百骸间,十八座气府已经被打磨的极为坚固,呈合围之势,将中间的一颗剑道金丹包裹。 而在金丹四周,还开辟出了额外的五座“府邸”,其中两座,已经有本命物坐镇其中。 山水印章,炼化之后,已经不是实体,安安静静的坐镇于各自气府,绽放朦胧的清光。 类似大阵枢纽,地仙修士的本命物,除了可以祭出体外对敌,大部分的功效,都是稳固境界根基。 拥有一件品秩不俗的本命之物,往后修炼登山吐纳法,吸收转化天地灵气的速度,自然就会大大加快。 上五境之下,其实每一境的瓶颈,都不算很大,资源足够,能活生生堆出一个地仙修士出来。 浩然天下的某些宗字头仙家,宗门在某个时代遭遇灾劫,导致门下弟子青黄不接之际,就会这么干。 有钱能使鬼推磨,相对应的,只要有钱,也能砸出一大堆的仙人出来。 所以修道之人,才会如此注重机缘。 天资一般的练气士,只要有足够福缘,未必就不能成就上五境。 甚至世间不乏有极为逆天的天材地宝,能帮助修士一步登天,从废材变为天才,山鸡成凤,大道登高,从此不是妄想。 阮秀曾经跟宁远说过这么一番话。 或者说,是火神,曾经与他说过一桩神灵秘闻。 还是当初在倒悬山上,两人闲聊之际所说。 其实世间的所有人,都能修炼登高。 远古时代之前,在神灵捏造人族之时,是真正做到了一视同仁的。 每个凡夫俗子,都是同样的体魄与神魂,人人皆可修炼,只是人族寿命太短,死了一茬又一茬,经过漫长的光阴,代代过后,资质也变得驳杂不堪。 所谓资质,其实就是人身天地的三百六十五座气府窍穴。 这些气府,是人都有。 只是有些人,天生气府松动,最为适合修炼,而其他绝大多数,自出生开始,人身天地就处于闭塞状态。 前者无疑是修道种子,而后者,自然就是凡夫俗子,放眼望去,比比皆是。 所以理论上,任何人都能修炼。 当初那位在倒悬山相识的姜姑娘,她的修道天赋,很不错,但其实并不适合成为剑修。 她能做剑修,归根结底,无非就是宁远帮忙,用本命飞剑,强行为她凿出了几座关键气府。 但不是说,依靠这种强行开辟的手段,就能让修道之人,产生大规模的量产,没那么简单。 一般人,可承受不住这种旁人为自己凿开气府的痛楚。 那时候的姜姑娘,还是中五境练气士,但饶是如此,都差点被宁远弄的死去活来,可见一斑。 要是换成毫无修为的凡人,几乎没有例外,是必死的。 从人身小天地中退出,宁远再次睁眼,吐出一口浊气后,低头一瞥,皱了皱眉。 年轻人的身上,恶臭至极。 就像一条在粪坑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蛆虫,最后打捞上来,还撒了点香料一样。 那味道,难以言喻。 宁远浑身上下,肌肤表面,沾满了厚厚的一层黑色杂质。 从获得肉身,到一路破境登高,每一个境界的提升,都会迎来一场大道福缘,也就是所谓的“洗筋伐髓”。 小境界还好,没什么太大变化,但中五境过后,特别是地仙两境,这种洗筋伐髓,所排出来的杂质,就极多了。 境界越高,人身杂质越少,相对应的,练气士的寿命,也会越长。 修道登仙路,不是什么空话。 宁远心念一动,识海之内,剑魂一阵颤动,下一刻,无数粹然剑意冲出体外,轻易就将这些污垢震散。 站起身,剑意顷刻内敛,不过因为刚刚突破的缘故,尚未彻底稳固气府,仍旧有不少细微剑意,不受控制的逸散而出,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愈发飘然出尘。 像是一把行走世间的仙剑。 一旁观看许久的老道人点头笑道:“如今一看,陈清都那个老不死的,收了你这么个嫡传弟子,也不算是瞎了眼。” 宁远也不避讳什么,当着臭牛鼻子的面,取出一件崭新青衫,直接就换了上去。 饶是老道人,对于他这一举动,也有些没眼看。 剑气长城那边,那些个匹夫剑修,不会都是宁远这个德行吧? 宁远直接问道:“老观主,这次飞升战,我是第一,对吧?” 老道人点点头。 宁远又问,“那么按照规矩,我在离去之时,就能带走几人,对不对?” 老人点头又摇头,“是这个说法,你可以带走三人,但具体是谁,我说了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年轻人皱眉道:“不是五人?” 老道人双手负后,稍稍加重语气,“我说了算。” 宁远没打算再跟他继续掰扯,看向远处朝自己走来的一大一小,轻声道:“老观主,这三人,我能不能选一个?” “我要裴钱。” 老道人笑眯眯道:“还以为你又要说那句,能不能砍贫道一剑。” 话音刚落,一袭青衫反手按住剑柄,气势浑然一变。 他轻笑道:“那么老观主,这是我第三次问了……” “我能不能砍你一剑?” 老道人微笑道:“哟,成了元婴剑修,底气就是足。” 宁远撇撇嘴,“破境之前,我也没怂啊。” 老道人忽然板起脸,“自己看着办。” 松开剑柄,一袭青衫稍稍弯腰,拱手抱拳。 “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观主颔首道:“不错,孺子可教也。” 不管如何,藕花福地之行,宁远对这个老道人,都要好好感谢一番。 虽然认真来说,对方观道自己,自己谋求机缘,只是一桩买卖。 但得了好处,总不能什么都不说,拍拍屁股走人。 走之前,老人留给宁远一句话,“何时离去,看你自己,跻身十境后,你已经超出了这座人间的上限,无需老夫帮你,你自己就可以破开福地天幕。” “不过你小子要想好,现在一走,以后想要再进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宁远收敛心神,望着阮秀和裴钱,快步走去。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05章 选择
第405章 选择 老人喝完了一壶酒,瞥了眼身旁的年轻人,许是怕刺激他,便没有继续掏出一壶新的。 陈清都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宁小子,现在要不要与我说说,你那个世界...是怎样的?” “有没有比如今的四座天下,来的更好一些?” 老头儿直言不讳,问出了一个曾经就想知道的事儿。 其实到现在这个地步,老大剑仙对于自己这个徒弟的来历,已经琢磨出了几分味道。 这小子,是宁府的长子,但又不完全是。 宁远想了想,打算如实相告。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说不说,都不打紧。 哪怕三魂各自转世,成了三个不同的人,估计也与自己无关了。 世间仙人,身陨之后,多有转世之说,不是什么说说而已,是真有的。 但无一例外,这些转世之人,都没有前世记忆,是完全崭新的一个人。 就算以后修为有了突破,跻身上五境大修士,得以重拾昔日记忆…… 可那又怎样? 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于是,少年开口道:“老大剑仙,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人间。” “那个人间,用我们这四座天下去做对比的话,就是一个末法时代。” “那里没有天地灵气一说,大家都是凡人,没有修行,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长生之人。” “虽然人各有出身,穷的富的,贵的贱的,但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是平等的。” “无一例外,大家都会死。” 岂料老人笑眯眯道:“那这不是挺好?” “大家都没有修为,没有境界一说,存活一世,老了就死。” 宁远颔首笑道:“确实如此,但是呢,在人心这一块儿,相较于这里来说,也没有更好。” “我的最初家乡,一样也有打打杀杀,也有战火纷飞,只是我所处的那个年代,相对安稳许多罢了。” “但是人心依旧不太好。” “即使大家都是百年就死,但就在这么短短的光阴里,同样也有无数的蝇营狗苟。” 一袭青衫拢了拢袖,继续说道:“但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比这里要好上一些的。” “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死人。” “咱们这儿,一名上五境大修士,随意一记术法神通,就有搬山倒海之力,与人厮杀,动辄一道剑光,便是天崩地裂。” “不说什么上五境,甚至不说中五境,只说下五境的练气士,搁在浩然天下那边的偏僻小镇,都能作威作福。” 宁远自顾自笑了笑,道:“其实我以前有过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要是借来的是十五境巅峰纯粹剑修,就独自走一趟远古天庭遗址,将那玩意儿砍了。” “砍成千百块碎片,就像我们现在的四座天下一样,一个个演化为崭新天地。” “最后想个法子,做那绝天地通之举,抽光所有的天地灵气,让后世之人,无法修行。” “真真正正的末法时代,没有神灵,没有鬼怪,只有凡人和野兽,百年之后,老了就死。” 老大剑仙摸了摸下巴,笑道:“想法不错。” “没了神仙,凡人也更好管教。” 两人开始沉默。 许久后,老人扭过头,说起了正事。 “我可以送你去转世,还有好几种不同的道路,你要选哪个?” 老大剑仙竖起手掌,屈起一指,“第一个,是最普遍的,给你寻一户人家,投胎转世,按部就班。” “第二,给你打造一座祠庙,塑金身之后,成为一尊山水神灵,此法有个好处,就是你能保留记忆。” “但是不人不鬼。” 再有第三指,陈清都慢条斯理道:“让阮秀带你回浩然天下,那个掌管飞升台的杨老头,应该有法子,为你打磨出一件人身瓷器。” “这个法子,同样也能保留记忆,但是有个极大的缺陷。” 两人对视,老大剑仙缓缓道:“你的天魂地魂,如今一个在大玄都观,一个在老瞎子手上,他们如今已经算是转世成人。 两个都是极好的修道胚子,又有十四境的师父指点,以后的境界,肯定是突飞猛进。” “一旦那两个你,以后跻身上五境,勘破自身玄机之后,恐怕会对你这个主身不利,甚至是大道之争。” 宁远狐疑道:“我与自己,会有大道之争?” 老人点点头,“那两个你,都没有前世记忆一说,而你一旦成了名副其实的瓷人,以后对上他们,难免先天不足。” 一袭青衫有些无语,咂了咂嘴。 得,真到了那个地步,还真就成了那句,‘我与我周旋’了。 说的更直白点,就是我与‘我’拼命。 这人生,确实操蛋。 陈清都站起身,像是要松松筋骨,开始沿着脚下的剑气长城遗址,踱步而走。 老人说道:“其实在我看来,留在剑气长城,当个山水神灵就挺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去老瞎子那边,管他要来几座千丈大岳,全数堆叠一块,怎么也能高达万丈,给你弄得大气一点。” “修祠庙,塑金身,保留记忆的同时,又因为你在剑气长城立了大功,指定是香火鼎盛。” “那境界啊,肯定也是一日千里。” “不说别的,至多一百年,成就个飞升境,不是问题。” “当个山水神灵,照样能练剑,照样能杀妖。” “等你哪天跻身十四境,而我又老的不想活了,你就接我的班。” 老头儿眯眼而笑,“那个神女山君,不就是你带回来的?” “往后我可以出面,撮合撮合,让你俩结为道侣,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咋样?” 一袭青衫坐在原地,神色不太好看。 “不咋样。” “她是挺好看,但是没我家秀秀好看。” 老头儿笑问道:“那姜丫头呢?” 年轻人一拍大腿,恬不知耻道:“都好看,一并要了!” “大不了...以后就造个大点的床。” “儒家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嘛。” 老大剑仙半晌没说话。 “这话是这么用的?” “你别管,在我这,就是这么个说法。” “那你到底想好没有?”老头儿挥了挥衣袖,“剑气长城欠你的,所以对于你将来如何,我陈清都,会管到底。” 宁远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番计较,于是抬起头来,说道:“老头儿,送我去见见小姚。” 老大剑仙点点头,随手将他拘押于掌心,而后朝着南边轻轻一抛。 于是,甲子帅帐之外,一名黑衣少女身侧,就多了个形体模糊的年轻人。 宁姚愣神许久,元婴境的她,甚至都觉着,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个少年笑容满面,走到跟前,低头与抬头的小妹对视。 随后转过身,年轻人半蹲在地,拍了拍屁股后头。 “姚儿啊,上来,老哥我背你回家。”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70章 龙窑 阮邛沉默许久,随意坐在地上,问道:“老神君,照你这么说,你手里的这些...灯盏,其实与那本命瓷,没什么差别吧?”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圈,默然点头。 小镇自古就有本命瓷一说,整整三千年,镇子里每个土生土长的孩子,都有一只。 修道资质越好,大道福缘越多,龙窑那边烧出来的本命瓷,品相就越好。 小镇早年废弃的那口龙窑,其本来目的,就在于此。 洞天三千年,每一代的男娃女童降生,都会被人暗中取走一滴本命精血,用来烧制本命瓷器。 到了一定年份,这些娃娃一个个长成了少年少女,外界就会来人,从中挑选一个个修道种子,花费金精铜钱购买。 买了本命瓷,就相当于买了那个孩子的命,从而被仙家势力带走,上山修道。 好坏皆有。 好处是,被人买走之后,得以脱离小镇牢笼,往后大道成就绝对不低。 坏处是,这些被带走的孩子,本命瓷都掌握在买家手里,一辈子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最后那些没被带走的,自然就是资质不行的,这种孩子的本命瓷,没有任何用处,毫无价值,最后会被一一打碎。 镇子北边那座老瓷山,遍地的残破瓷片,就是这么来的。 三千年的破烂瓷器,积攒在了一块儿。 一件瓷器,就是一条性命,就像人死之后的一座座坟茔。 阮邛接任洞天最后一位圣人,暗中知道了不少事。 那个草鞋少年陈平安,他的本命瓷,也有,品相还不错,据说是地仙之姿。 只是后来,他爹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件事,便偷摸打碎了自己儿子的本命瓷。 此举在幕后之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 阮邛想要带走秀秀的这盏魂灯,意思不言而喻。 为人父者,自然不希望闺女的命脉掌握在人家手里。 但他又不敢对眼前老人有所不敬。 原因很简单,阮秀这位天庭神灵,能转世做他阮邛的女儿,都是杨老头的暗中谋划。 说贴切一点,阮邛能有这么个宝贝女儿,都要给他老人家磕几个响头。 老人收起了灯盏,敲了敲烟杆子,说道:“拿回去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讲了。”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这魂灯里装的,只是你闺女的部分神格,约莫一半而已。” 意料之中,阮邛便没有继续索要,沉默片刻,正要走人,杨老头又喊住了他。 “不打算问问你闺女与那小子的事儿了?” 起身起了一半,听闻此言,汉子又坐了回去,静待言语。 老人笑眯眯道:“记不记得当时阮秀离开小镇之后,你在大骊边境拦下她那日?” 汉子点点头,闺女的事,自然记得。 老头儿又道:“其实你拦不下来。” “她去剑气长城,是我授意。” “与齐静春都没有太大关系。” 阮邛说道:“要是我闺女自己不想去了呢?” 老人漠然道:“那她就输了。” 汉子眉头皱的一茬又一茬,此中深意,实在是难以理解。 “……咳咳。”杨老头咳嗽不止,吐出一口老痰,说道:“她要是不去,往后要是没有别的变数发生,会死在三十岁之前。” “往后继续投胎,继续学做人。” 一位十一境的兵家剑修,眉头拧到了一块去,沉声道:“难道只有去见了那小子,才算是学会了做人?” 老人颔首道:“目前来看,还真就是如此。” 杨老头摆摆手,道:“可别以为那宁远算计过你们父女,就欠了你们的。” “以前是欠,但现在反了过来。” 他指了指汉子,面无表情道:“如今是你们父女,欠了人家的。” “因为他,你闺女以后不用继续投胎,你阮邛,也不会承受骨肉分离之痛。” 顿了顿,老人说了几句大实话。 “那小子就是个天大变数,他知道你闺女是谁,也知道齐静春是谁,甚至是我,在他眼里都没什么秘密可讲。” “他算计过你们父女,而不出我所料的话,后续阮秀去剑气长城找他,之后这个宁远的所作所为,也在算计她。” “前面那个算计,是在自保,现在这个算计,全是为了让你闺女往后……” 老人咂了咂嘴,“活的更好。” 杨老头望着流淌不息的清澈河水,喃喃道:“可怜。” 像是脑子里一时半会儿塞了太多东西,阮邛唯有沉默。 见老神君不再开口,汉子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老神君此番与我说了这么多,是要我阮邛做什么?” 老人笑着点头,“到底不是榆木脑袋。” 他指了指脚底下的龙须河,又眼神示意远处的一座大山。 “你去一趟那座废弃龙窑,将它搬到你的神秀山。” “你送给剑气长城一座剑炉,现在手上不是正缺一座新的吗?” 汉子洗耳恭听,杨老头说道:“那龙窑之内,昔年姚老头留下的东西不少,你就拿去充当新的剑炉。” “该铸剑铸剑,等我最近处理完手上的事,亲自教你怎么烧瓷拉胚。” …… 喜欢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请大家收藏:()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62章 经年留影 东海海面。 一袭红衣,正在“奋力”御剑,一边打坐吸纳灵气,转化而来的真气,全都用在了稳定剑身上。 速度还是不快,五千里,照这个进程,怕不是等到了老龙城,都是晚上了。 冷不丁的,一袭青衫去而复返。 黄庭微微仰头,见了那人后,喜上眉梢。 她赶忙从剑身上爬起,等着男人拉她上飞剑,一同去往老龙城。 宁远确实是如此做的。 可是只做了一半。 一袭青衫,御剑至她头顶,看也不看,随意伸出一手,第二次攥住她的脖子。 黄庭再一次说不上话。 跟提鸡仔似的,宁远就这么拎着一位太平山宗主,剑光一线,去往宝瓶洲的南海之滨。 风景如画。 宁远很会怜香惜玉,但某些时候,又不会怜香惜玉。 数千里而已,盏茶过后,两人落地老龙城外的一座渡口。 随手一扔,女子被他丢在地上。 黄庭憋的满脸通红,大口喘气,等到平复下来后,刚要埋怨几句,宁远又给她提了起来。 老样子,拎着好似鸡仔的太平山宗主,剑光越过城头,去往泥泞街。 回来的时间刚刚好,没有耽误饭点,现在的两间铺子门口,一大帮人聚在一块儿。 两间店铺里面,空间都有点小,而今天客人太多,所以桂枝就在门口拼了好几张桌子。 除了桂姨几人,郑大风还领着他那个少女伙计,一起来蹭饭,加上刚刚返回的宁远和黄庭,总计有十二人。 热闹极了。 宁远这回倒是没有随手给她丢了,照顾了一下她的面子,将黄庭“完好无损”的搁置在地。 可饶是如此,黄庭还是一脸的猪肝色。 大家又不是瞎子,老娘被你掐着脖子,一路拎回来的,谁看不见啊? 她幽怨的看了男人一眼。 宁远却没理她,摘下太白,改为悬挂腰间,迎向众人。 对于黄庭,除了见过她的阮秀和裴钱,其他人都是有些好奇,当然,桂夫人是见过的,不过还不知道她的底细。 宁远便简短的介绍了一番。 桂夫人稍稍一愣。 呵,好家伙,自己在半道随意请上来的一名姑娘,来头居然这么大,竟是那座太平山的现任宗主。 郑大风也有惊异,不过汉子想的,却与桂花夫人不同。 他娘的,宁远这小子,桃花运道也忒好了点吧? 一屋子的姑娘,除了鬼精鬼精的裴钱,就没一个不是美人。 难不成真是自己的审美不行? 这小子长得,果真就是玉树临风? 不懂。 三张拼在一起的饭桌上,有两个主位,桂夫人是客,辈分在所有人之中最大,占据其一。 宁远是主人家,所以另一把交椅,一直给他留着。 没有扭捏,一袭青衫自顾自落座。 黄庭来得晚,没得选择,只好有些不情愿的跑去了郑大风那边。 不过阮秀却忽然开口,招呼她去自己那儿,并且亲自搬来了一条板凳,让她在身旁坐下。 阮秀从头到尾,面带微笑,与黄庭询问,关于太平山的一些重建事宜,还有那个君子钟魁。 面对宁远的这个道侣,没来由的,红衣女子就有些心虚,坐在那儿,基本上就是人家问一句,她就老实答一句。 老鼠见了猫。 一桌十二人,各有各的话说。 宁远与桂夫人,聊起了正事。 也就是涉及山上生意,虽然宁远还没回神秀山,但已经开始着手与桂夫人商议,以后两家之间,南北相通,互相售卖仙家特产。 饭桌之上,不谈生意,还能谈什么。 虽然宁远到现在还不知道,神秀山那边,到底盛产什么玩意儿。 总之有些事,特别是赚钱的事儿,越早定下越好。 郑大风拉着范二,两人咋咋呼呼的,臭味相投,开始比拼酒量,双方约定好,谁都不能偷偷用修为祛除酒意。 最后的结果,想都不用想,郑大风这个心眼子贼多的,自然会赢。 裴钱宁渔,两个小姑娘挨着宁远坐,看着大人们都在喝酒,她俩看的眼馋,于是趁男人说话的间隙,轻轻拉着他的袖子,问小孩子能不能喝。 今儿人多,高兴,宁远就没有想太多,给两个小姑娘,一人倒了半碗。 宁渔抿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好,太呛,剩下的就没动,裴钱倒是挺喜欢,端起碗,一口喝了个精光。 两个丫头片子没有在饭桌上待多久,很快就离去,也没回铺子,而是在管阮秀要了点神仙钱后,结伴出门。 问去干嘛,也不说。 掌柜桂枝,屁股基本上就没坐下来过,俨然成了个管家,提着酒壶,忙来忙去,谁的碗里空了,就赶忙跑去斟满。 隋右边与金粟坐在一起,两人之前就已经互道姓名,此刻正在聊一些修行练剑之事。 这顿饭,直接吃到了夕阳西下。 宁远跟桂夫人谈妥了一些事,关于双方做买卖的事宜,基本没有什么争执。 桂夫人只提了一个要求,将来大骊到老龙城的渡船航线,需要宁远亲自派人去开辟。 年轻人欣然点头。 到现在,宁远已经为神秀山做成了两笔买卖,还是大买卖。 一个太平山,一个桂花岛。 到时候把这些摆在阮邛面前,就当做是聘礼之一了。 宁远的心眼子,一向不少,极多。 事实上,当年离开剑气长城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盘算,关于迎娶秀秀的聘礼了。 这些,其实还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以后要是哪天真得了秀秀她爹的点头,定下了大婚的良辰吉日,宁远还会即刻书信一封,去往剑气长城。 不说把家乡剑修全部请过来,可怎么都要把那个老头子…… 也就是老大剑仙,给请来落座。 一名十四境巅峰剑仙,面子什么的,怎么都够了吧? 不过这些,都是在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具体如何,还是未知数。 推杯换盏,再如何热闹,也总有茶凉酒寒之时。 双方在门口告辞。 刚巧此时,好像是掐准了时间,两个小破孩,裴钱宁渔,匆匆忙忙的赶了回来。 两人拉着宁远和桂姨,说了一件事。 没什么大事,具体意思,就是她俩刚刚去了一趟苻家的仙家铺子,花了十颗谷雨钱,买了一件法宝。 照壁留影。 一把瞧着就极为不俗的铜镜,宁远只是看了一眼,就大概得知了这玩意儿的市价,绝对不会低于五十颗谷雨钱。 看样子,苻家是真被打怕了,价格压的很低,估计成本都收不回来。 没有杀力,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一件类似“镜花水月”的宝物,山上多是称呼为“留影镜”。 一些仙家女子,最为喜爱此物,用来照下某个岁月的某个瞬间,封存其中,当做纪念。 之所以这么贵,是因为这东西,照下的景象,百年千年,都不会褪色,栩栩如生。 一分钱一分货。 两个小姑娘会来事儿,嚷嚷着要把所有人聚在一起,照下一段画面,封入其中。 桂姨没有拒绝,宁远也无所谓。 倒是其他几个姑娘有了异议。 不过也不是不肯。 阮秀、黄庭,还有桂枝,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都说要洗漱一番。 在这一点上,哪怕是如秀秀这样的上五境大修士,也与寻常女子没什么区别。 平时是平时,什么模样都可,脏点乱点都行,可要是留影,那就不一样了,总要好好打扮打扮。 于是,几人陆续进门,一间小小的灶房内,热气升腾。 结果隋右边这个娘们儿,不声不响,也跟了进去。 可惜是一人一趟,没有什么四美同浴。 桂夫人则是提议,待会儿照影,可以去桂花岛山巅处,今年的小雪时节,临近十五,那里景色最佳。 宁远自然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年轻人坐在门外,有些沉默。 桂花岛之巅,他不陌生,当年乘坐渡船来老龙城的时候,宁远就住在离山巅很近的桂脉小院内。 当时的这处宅院,还是一个姑娘给他掏的钱。 不仅帮他付了钱,那个少女,还塞给他一大笔路上盘缠。 往昔之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这其中,有些回味无穷,有些则是不堪回首。 桂夫人瞧出了大概,笑问道:“当年给你掏钱的那个姑娘,宁小子,你可知现在如何了?” 宁远一愣。 妇人知无不言,缓缓道:“我见过她,是在倒悬山上,这个姜姓姑娘,可了不得,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桂姨轻声道:“其实后面桂花岛每次抵达剑气长城,她都会独自一人,在岛上住几天。” 宁远竖耳倾听。 美妇莫名叹了口气,道:“这姑娘交了一笔钱,但是又不坐渡船,只是径直去了你曾经住过的桂脉小院。” “什么也不干,就是坐在门槛上,拎着一壶酒,自饮自酌,天一亮,就打道回府。” “我也曾找过她,明里暗里问了问,只是这姑娘什么都没说。” 最后桂花夫人感慨道:“世间大病小病,只要不是死病,都有一线生机,可要是情伤,往往就是无药可救。” 宁远默不作声。 …… 等到几个姑娘洗漱完,全数走出门外,已经是月上柳梢头。 宁远并拢双指,随意掐剑诀,一把太白仙剑,蓦然变作十几丈长。 一行十二人,踏上剑身,去往城外停靠的桂花岛。 落地后,穿过桂宫大门,众人目的明确,直奔桂花岛山巅。 男人就仨,宁远,郑大风,范二。 其他全是女子。 对于接下来的事,虽然不是大事,但桂夫人也很看重,破天荒的揭开了“面纱”,展露出真容。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绝色。 阮秀一袭青裙,长裙曳地,身段饱满,惊为天人。 桂枝换上了一件月白绸缎,最是应景。 黄庭还是那件红裙,没有佩戴道冠,散发双肩,清清爽爽。 但其实最惹人瞩目的,都不是上面几位,而是背着槐木剑的隋右边。 这娘们儿不知怎的,跟以前的她,行为举止,判若两人。 隋右边穿上了那件裴钱给她挑的淡黄裙子,本就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往那一站,还露着白花花的大腿…… 其实在看见她这身装束时候,阮秀不甘示弱,也想去换一条短的衣裙,只是宁远死活不同意,方才罢休。 裴钱洗了个澡,狠狠搓了搓身上的泥,结果洗完之后,脸蛋也没白多少,搁在众人之中,十分显眼,活脱脱的丑丫头,这给她自卑的不行。 宁渔这妮子,就好看了许多,扎着小辫子,穿着桂夫人送她的小棉袄,跟个瓷娃娃一样。 最后,众人齐聚山巅。 一名范家画师,手持那件铜镜法宝,神色肃穆。 桂花岛之巅,祖宗桂树下。 一袭青衫,剑客宁远,居中而立。 右侧,分别是阮秀,裴钱,桂枝,黄庭,隋右边。 左侧,桂花夫人,宁渔,金粟,范二,郑大风,吴荷。 总计十二人。 桂树枝头,一轮明月微漾,星河欲转,水中倒影,犹有稀碎清光,碎碎圆圆。 天上人间,美不胜收。 经年留影。 第663章 刑官见隐官 铜镜留影过后,几个姑娘挨个看了看,甚为满意。 但是依旧觉得太少。 所以后续她们几个,都不着急离去,让那名手持铜镜的范家画师,继续为她们照影。 挨个照。 可裴钱跟宁渔,两个小姑娘不乐意了。 她俩事先打好了商量,一把夺过铜镜,理直气壮,说什么这东西是她俩的,想要继续在上面留影,就得交钱。 裴钱不敢当着师父的面说这种话,但是宁渔敢啊。 宁远没有异议。 阮秀也不说什么,还问了问两个见钱眼开的小姑娘,照一次需要多少钱。 裴钱早有腹稿,说了一大串买卖规矩。 师娘长得最好看,十分,照一次,只需一颗雪花钱。 黄庭也好看,但是胸小,所以得了九分,一次五颗雪花钱。 隋右边稍差,但是看在露大腿的份上,勉强也能得个九分。 在扬的所有姑娘,都得了她俩的一番评价,也都遭了不少白眼。 不过倒是没人对这些话在意,更加不会有生气一说,小孩子嘛,说点好听的,是正常,不好听的,也没关系。 阮秀带头,直接赏了裴钱一颗谷雨钱,让她俩仔细点,要是照出来的画卷不好看,就得双倍退钱。 隋右边之前抠抠搜搜的,不愿动用宁远给她的神仙钱,但是今天晚上,破天荒的改了性子,同样交上了一枚谷雨钱。 黄庭没钱。 所以这位新任太平山宗主,转头就找上了宁远,没说话,但是一双水润眸子,全是可怜兮兮。 宁远没给她钱。 不过他转而与裴钱撂下一句,黄庭的账,就先记着,一年以内还,就是一颗谷雨钱,要是一年之后,就得十倍。 裴钱立即站得笔直,“得令!” 对于这个条件,黄庭欣然答应。 反正她欠宁远的,已经多的数不清,债多不压身,有钱就还,没钱就拉倒,大不了以身相许,她又不是不乐意。 郑大风扭扭捏捏的,与那名叫吴荷的少女伙计交头接耳,低声聊了聊,后者也没拒绝他,两人交上一笔神仙钱,也去凑了热闹。 别看大风兄弟邋里邋遢,平时没个正形,满嘴荤话,可在情扬上,这天底下的男人,就没几个不是胆小鬼。 阮秀拉着宁远,两人在桂树枝头下,照下了一道画卷。 也没什么过多举动。 这道画卷,上面的两人,一个青衫背剑,一个青裙曳地,宁远搂着她的细腰,阮秀挽着男人的胳膊,笑容狡黠。 再之后,宁远与她说了几句,便与桂夫人一起,肩并肩下山。 山巅处,一帮人还在乐此不疲。 裴钱拿着那把铜镜,负责照影,宁渔就在边上指点,让她们几个摆好姿势,该笑就笑,别绷着一张脸,别到时候画卷不好看,又要她俩退钱。 …… 通往山下的小路上。 恢复真实容貌的桂夫人,与身旁男子轻声道:“那个隐官大人,除了在桂花岛到达剑气长城期间住几天,每次走后,其实还留了点东西。” 宁远眼神疑惑。 桂姨摇头笑道:“留在你那桂脉小院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是我没有好奇心,而是其中的一间屋子,被一位大剑仙施展了禁制。” “并且还亲口与我说了,那间桂脉小院,隐官留下的物件,涉及到剑气长城的机密要事,往后不得对外接客。” 桂花夫人笑道:“这个我当然知晓,何况这间小院,当年就划给了你,之后的两年多,从没有他人居住。” 宁远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低头拱手道:“这件事,小子谢过桂姨。” 美妇打趣道:“那既然如此,道谢什么的,不如就免了,改为一些实际点的东西?” 年轻人笑着点头,“那么将来我神秀山与桂花岛的生意,只说我这边,现在就可以给桂姨一个承诺,一律七折好了。” 桂夫人撩了撩发丝,说起了玩笑话。 “我去你神秀山当个供奉,能不能把这个价格,降到六折?” 宁远嘿嘿笑道:“也不是不行。” “不过一个供奉客卿,身份还是低了点,不然这样,到时候有空了,我介绍我那老丈人给桂姨认识认识?” 宁远一本正经道:“我老丈人叫阮邛,风雪庙出身,更是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蜚声南北,想必桂姨肯定听说过?” 桂花夫人脸色僵硬。 年轻人还是自顾自笑道:“境界,十一境兵家剑修,品行,肯定也没问题,早年因为意外,失去了妻子……” “桂姨,咱们修道之人,岁月绵长,多少还是应该找个伴儿的,互相扶持,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也有个依靠。” 美妇一把按住他的肩头,没好气道:“去去去,别以为你现在是金丹境剑修,在我面前就不是个臭小子了。” “你桂姨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还有,你跟那阮秀,还没大婚,这怎么就称呼起老丈人来了?啧啧,你这小子,当年不要脸,现在还是一样。” “不对,是更加不要个脸了。” 边走边聊,两人很快便到达一座小院门口。 妇人交给他一串钥匙,“我就不进去了,之后记得锁门。” 宁远点点头,没有废话,推门而入。 桂脉小院,还是那个老样子,与他印象中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许是经常有人来打扫,院里地面,除了一层积雪之外,干干净净。 没有急于进屋,宁远脚步微动,走到那张石桌前坐下。 将太白搁在上面,摘下养剑葫,年轻人开始埋头喝酒。 其实脑子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想,可就是没来由的,有些忧愁,挥之不去,只能借酒浇愁。 好半晌后,宁远站起身,重新背上太白仙剑,循着记忆,信手推开其中一间屋子。 一步踏入其中。 四下张望几眼,并无异样,屋内陈设之物,普通且平常。 宁远皱了皱眉。 桂夫人明明说过,曾有一名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在此地施加了禁制,隐官还留了东西给他…… 那么东西呢? 在哪? 他猛然散开神念,巡视天地。 没动静。 年轻人忽然想到了某个可能。 所以在收回神念后,一袭青衫,驱使自身的海量剑意,透体而出。 下一刻。 虚无之中,好似产生了一种冥冥中的大道感应,又似乎有人在宁远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宁远,好久不见。” 一道道剑仙虚影,在这小小屋内,随之一一浮现,大部分都是些年轻面孔,个个盛气凌人。 一袭黑袍,居中而立,被所有剑仙,犹如众星拱月一般,护在其中。 浩然天下,刑官见隐官。 第664章 江湖再见 锋芒无匹的剑意,宛若实质,穿过屋顶,无视桂花岛禁制,笔直上升,好似一条璀璨剑光,绚烂无比。 离开不久的桂夫人,猛然抬头望去。 山巅,阮秀察觉到异样,一袭青裙想都没想,一步踏出,凭空出现在桂脉小院。 神念感知一番后,阮秀得了个大概,就没有进门打搅,少女走到门口,静静而立,以防外人闯入。 此时的屋内。 宁远身前,总计出现了十位剑仙虚影。 陈三秋,晏啄,叠嶂,庞元济,高野侯,齐狩,董不得,董画符,高幼清。 最后一位,自然就是姜芸。 这些人,宁远都见过,也都认识,不过有大部分,都不太熟。 隐官一脉,十位剑修,齐聚于此。 所有人,皆是黑衣,姿势出奇的一致,背后负剑,腰间悬挂一枚隶属于隐官一脉的身份玉牌。 可惜不是真实,都是虚影。 摆在宁远面前的,就像一幅绘画有多位剑修的光阴画卷,剑气化成的大道河流,缓缓流淌。 这种手段,八九不离十,就是老大剑仙的手笔了,一般的飞升境,可做不来。 但是宁远还是抱着希望,说不定老大剑仙布置的画卷,放入了他们的一缕心神呢? 那样的话,就是如见真人了。 只是在仔细凝视一番后,年轻人又泄了气。 十位剑修,包括隐官姜芸,都是如出一辙,没有丝毫感情流露,个个目视前方,不悲不喜。 就在此时。 居中的黑袍少女,忽然咧开嘴角,开口笑道:“宁远,好久不见。” 一袭青衫猛然抬头。 他赶忙抬起手,招了招,有些喜悦的同时,又有些不敢看她,但还是做出微笑。 “姜姑娘,好久不见啊。” 只是等来的,是第二次失望。 眼前的黑衣少女,虽然面带笑意,但却没有别的更多表情,对于宁远的话,也是充耳不闻。 宁远犹不死心,“姜姑娘?” 没有回答。 “姜姑娘……近来可好?” 依旧如此。 片刻后。 一袭黑袍,明明身后无物,却缓缓“落座”,女子翘起一条腿,单手撑着右侧脸颊。 散发双肩,神色平淡之余,又带着点无形威严,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叫人不敢直视。 看来这个隐官,两年过去,不是白当的。 “姜芸”缓缓道:“刑官大人,这道剑仙图,是我在嘉春元年,也就是战事结束一年以后,请老大剑仙出手布置。” “剑气长城有三官,刑官为最,所以现在我这个隐官,向你汇报一些事务,关于我们这座崭新天下,往后的布局。” 宁远第三次开口,轻声道:“姜姑娘?” 姜芸置若罔闻,不带丝毫感情,继续说道:“宁远,近两年以来,隐官一脉的众多剑修,走遍了这座你亲手开辟出来的天下, 五岳已经选址,确定好的山岳正神,有四位,最后一位,本来是留给你的,你不在,所以一直空着。 最后老大剑仙发话,这座崭新天下的中岳,就没有寻找一位山水神灵,而是在山巅处…… 给你这个先行者,独行者,斩妖者,设立了一座剑仙祠。” “老大剑仙要我告诉你,倘若将来出现意外,死在了别处天下,也不用如何担心,他自会出手,收拢你的残余魂魄,回去当个山水神灵。” 宁远默默听着。 姜芸好似一具傀儡,不间断道:“除了五岳,我们隐官一脉,还另外选了九处山水形胜之地, 数十位剑仙齐发力,熔炼了近三万里的黄沙版图,模仿当年的那位礼圣,铸造九鼎,镇压天时。” “董三更,齐廷济,陈熙,三位老剑仙,先后建立山门,开宗立派,你带回来的那位神女山君,就是南岳大神,亦是你家小妹宁姚的侍者。” “剑气长城,碎了,遗留的精石材料,我们隐官一脉,让各大家族联手,一一收拢,准备卖给浩然天下。” “倒悬山已经被宁姚炼化,成了她的修道之地,不过本座与她商议过后,最后决定,等到蛮荒入侵,就把山字印带去浩然那边,继续做生意。” 隐官大人一字一句,将剑气长城的这一年,做了什么事,有了多少变化,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都是大事,可宁远听的,却没有很上心。 意料之中。 话到后来,十位剑仙虚影,开始逐渐模糊,许是时间要到了。 一袭青衫脚步一动,闪身来到近前,仔细打量,这个与当年判若两人的姜姑娘。 姜芸一件紧身黑袍,身段修长,皮肤白皙,容貌也没有多少变化,水灵灵的,就是个子高了一点。 书卷气所剩无几。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隐官大人的不怒自威,眉目之间,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一丝杀气。 看来姜芸,在剑气长城做隐官的一年多,也遇到了不少事。 人总是会变得。 这很正常,就像宁远遇到过的绝大部分人,在经历某些事之后,性情都会有所变化。 往大了说,比如老大剑仙,比如齐先生,小一点,也有裴钱,钟魁,黄庭,埋河水神娘娘……等等。 可这些人,基本都是好的一面。 唯独这个姑娘,在他看来,则是截然相反。 不好,很不好。 当年的倒悬山上,她那张小嘴,能把自己吵的耳根子生茧,个子小小的,却是人小鬼大,啥话都能接的上。 宁远为何与她产生瓜葛? 仅仅只是因为,当年两人的一次偶然相遇,说了几句话? 有这个关系,但又不止。 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以前的姜芸,性格脾气,与小时候的宁姚,极为相似。 爹娘没走之前,宁姚与她一般无二,也是这般的古灵精怪。 可是为什么,明明宁姚变成了以前的那个“天真小姚”,而眼前的姜姑娘,却反了过来,成了这样的一个……冷漠女子? 岁月杀人,无形之中。 阮秀曾经说过,宁远是所有人的上上签,这话认真来说,还真就没什么问题。 但是对于姜芸,是唯一的例外。 宁远给她的飞剑,给她的机缘,为她铺好的登山道路,在外人看来,都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可是在这个年轻姑娘这边,对她来说,当真就是好事了? 好比一位男子,不是为心爱姑娘做了很多事情,这名女子,就一定要喜欢他的。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一个意思。 姜姑娘送他的忘忧酒,是宁远所需,巴不得越多越好。 可他赠给姜芸的机缘,却未曾问过一句,她想不想要。 所以曾经与秀秀聊到这件事的时候,宁远才会说出那句……是我错了。 微微低头,凝视许久。 “姜姑娘”,一脸麻木。 到底还是假的。 一袭青衫转头望去。 屋内一条长桌上,静静悬浮着一道符箓,正在缓缓燃烧,逸散而出的一缕缕剑意,徐徐流入这幅剑仙图中。 符箓燃烧过半,估摸着再有不到盏茶时间,就要彻底消散。 宁远随意坐在门槛上,望着眼前的那个“假姑娘”,开始碎碎念叨,都是当年分别之际,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 这一天,重游桂花岛,一袭青衫的言语,神色,好像又变成了最初的那个斗笠少年。 姜姑娘,这一年多来,待在剑气长城那边,还好吧? 当了隐官,是不是很不自由?有没有很多人不服你?我跟老大剑仙打过招呼的,他应该会护着你吧? 姜姑娘,我又走了很远的路,一百多万里呢。 但其实是一条老路,就是重新走了一趟前世走过的,噢,忘记了,咱俩最后一次见的时候,我与你说过。 姜姑娘,这次北行,我没有乘坐桂花岛,去了一趟桐叶洲,认识了不少人,还收了个开山大弟子。 她叫裴钱,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吧? 可不是赔钱的那个赔,而是下面有衣服的裴,一开始,她没有多好,但是跟我走了点江湖后,就变得很好了。 姜姑娘,你当隐官,是我安排,但其实我没有算计你,我跟老大剑仙私底下,只是提了个建议,你要是不肯,可以拒绝的。 姜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寄到南婆娑洲的那封书信? 信里写的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话。 对不起啊,我用真心话去骗你,真不是个东西。 姜姑娘,江湖再见。 …… 说完了话,宁远抬起头,最后看了眼这道已经近乎透明的剑仙图,转过身去,背对屋内。 太白插在身旁,望着今年的第一扬大雪,宁远神色萧索,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 在那剑仙图消散的前一刻。 有个黑衣姑娘,原本呆滞的她,蓦然之间,抬起眼眸,看了某人一眼。 …… 中土神洲,某处云海。 一艘庞大剑舟上。 风雪夜中,黑衣姑娘走出门外,站在渡船船头,北望那座已经初现轮廓的中土文庙。 一位女子剑仙出现在身后。 春辉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小姜,何必如此?” 隐官处理事务之时,要称职务,但在私底下,自然不用遵循这些规矩,在剑气长城,只要辈分比她大的,都能喊一句小姜。 一袭黑衣面色沉静,微微摇头,好似不想多说。 望着风雪,她忽然笑了笑。 这辈子,曾经有个人,令她伤透了心,那么现在风水轮流转,自己就不能反过来,狠狠在他心头剜上一刀了? 江湖再见? 那就再见。 第665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桂脉小院。 喝的差不多了,宁远站起身,浑身一震,驱散酒气,走到大门处。 一袭青裙守在这多时。 阮秀问道:“是剑气长城那边?” 宁远点点头。 秀秀微微蹙眉,“难道家乡出什么事了?” 一般的事,她都不会多问,可涉及剑气长城,还是要多几句嘴的。 这一路上,已经走了过半,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抵达神秀山,可不想中途再出什么幺蛾子。 一波三折,没问题,但不能折了又折,宁远都在十境跌了两次了,可不能再有第三次。 宁远摇摇头,如实相告,“没什么事,只是那边给我传来了消息,关于家乡的这一年多里,发生过的大事。” 当年剑开蛮荒之前,刑官曾交给陆芝一封密信,里头详细写下了,剑气长城的未来十年、百年。 而姜芸与他所说的那些,大差不差,甚至更好。 提议姜芸来做这个隐官,是一个极为正确的选择。 毕竟南婆娑洲的碧藕书院,就是隶属于礼圣一脉,而这一脉的读书人,善勘风水,稳定天时。 姜芸做得很好。 隐官这个位置,如果是在战事期间,境界什么的,自然是越高越好,好比当初的萧愻。 这样才能服众,压得住人。 可太平年间,境界就可有可无了,靠的是学问,还有脑子。 正如中土文庙,里头除了极多境界高深的读书人,也有毫无修为的凡夫俗子,靠着自身学问,也能稳坐高位。 相传那位至圣先师,有七十二位弟子,也就是后世的七十二陪祀圣贤,绝大部分,都是上五境大修士。 可也有那么几位,修为平平。 兵多将强,是好事,但仅仅靠这个,也不管用,还得有一个运筹帷幄之人。 阮秀没想那么多,瞥了眼屋内,轻笑道:“谁给你传递的消息?” “老大剑仙?不对啊,陈爷爷要是找你,哪需要这么麻烦。” 宁远神色一紧,稍有犹豫,还是点头道:“是那位隐官大人。” 闻言,奶秀背着手,一个跨步在男人跟前站定,微微抬头,脸上挂着些许笑意。 “啧啧,姜姑娘就姜姑娘,我又不是不知道,还非要故意说什么隐官大人……” “宁远,你也不害臊。” 青裙姑娘与他四目相对。 她眨了眨眼,笑眯眯道:“其实你想姜姑娘,也没关系的,我不会说什么。” “一个人,如果连初见之人都能遗忘,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忘的?” 宁远平静道:“只是一道镜花水月,姜芸与我说了家乡的一些事而已,别的只字未提。” 阮秀充耳不闻,歪头问道:“真不想?” 宁远无言以对。 阮秀也没有再追问,少女背着双手,抬了抬下巴,指向院里的一间屋子。 宁远疑惑道:“怎么了?” 青裙姑娘翻了个白眼,“那屋子里,你的那个姜姑娘,给你留了东西,你比我先来,居然没发现?” 男人一愣。 一步到了门外,信手推开。 酒香扑面而来。 整整九坛,皆是忘忧酒。 其中一坛的泥封上,还搁着一顶竹编斗笠,斗笠之上,犹有一封未拆信件。 宁远刚要动作,身旁女子就已经先行一步,将那封信拿在了手里。 “姜姑娘给你的信,我能看不?”阮秀注视着他,问道。 一袭青衫随意坐在椅子上,想都没想,直接点头。 阮秀在他对面坐下,拆开信件,扫了一眼后,有些无趣,又递给了他。 宁远接过,低头看了看,也很快收了起来。 隐官大人的这封信,很是简短,就只有寥寥一句话。 九坛忘忧,是隐官大人,代表剑气长城,给他的论功行赏。 其实真要论战功,搁在剑气长城,除了老大剑仙,就没人能压过他一头,哪怕是上任隐官,杀妖最多的萧愻,也差的很远。 宁远不觉得如何,更加不会觉得少。 少年为家乡做事,为家乡谋划,本就是应该的,说破了天,都是这个道理。 如今又白捡这么多好酒,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宁远手掌一招,那顶模样不太好看的竹编斗笠,落入手中。 对面的青裙女子,双手叠放桌面,下巴磕在上面,轻声问道:“宁小子,给我讲讲这顶斗笠的故事呗?” 她微笑道:“让我也听听,你是怎么用一个破斗笠,就骗了一位美貌女子的芳心的。” 宁远笑着反问,“真要听?” “别等会儿听完,你又打翻了醋坛子,跟我生闷气,半天不理我。” 阮秀眯眼而笑,“说说看。” 男人迟疑道:“先说好,不许生气。” 少女摇摇头,“不生气,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以前一直没问。” 宁远想了想,酝酿了半天,最后选择与她坦诚相待。 不到一炷香,就已经说完。 本来也没有多长,因为他与那个姑娘,总共就只有三次相逢,一次比一次短暂。 倒悬山上,是最久的,差不多半个月,南婆娑洲,只有半天,最后一次,是在剑气长城,更是短的不能再短,三言两语,分道扬镳。 没什么好说的。 默默听完之后,阮秀有些不是滋味,少女扭过头,看向窗外的鹅毛大雪,眼神莫名。 宁远轻声道:“秀秀?” “我可没骗你,我与她的交集,就只有这么多了,从没有什么越轨之举,清清白白。” 女子回过头,眼眸低垂,没来由的,她就有些伤心。 “可是宁远,姜姑娘当年,见过你的爹娘诶。” 她声线压低,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没读过书,书上有句老话,叫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宁远居然郑重的点了点头。 奶秀眉毛一挑。 一袭青衫又摇摇头,微笑道:“可是我的爹娘,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啊。” 宁远忽然想起早年的一件事。 一个画面。 当时自己还小,宁姚也小,某个风雪夜中,老爹从城头返回,一身的泥泞和鲜血,受了重伤。 据阿良的后来描述,是兄妹俩的老爹,在城外剑斩了一头大妖,导致负伤,差点跌境。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那个剑斩大妖的男人,躺在床榻上,握着娘亲的手,说了一句不太符合剑仙风范的话。 当时的自己,站在门口,当时的宁姚,就依偎在娘亲怀中。 于是,此情此景。 宁远伸出双手,与她十指相扣,轻声细语道:“秀秀,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两世为人,他说过的糙话,数都数不过来,可是如此认真的情话,还是头一回。 这一句过后,阮秀的那些莫名伤心,就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脸上迅速升腾的红霞。 青裙姑娘有些羞赧,但还是注视着他的一双清澈眼神,跟着说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第666章 三山九侯 几日后。 铺子这边。 因为多了个黄庭的缘故,这天晚上,宁远一如既往的在门口打起了地铺,他之前的房间,则是让给了黄庭。 之所以不在后院那边,反倒在铺子门口,是因为有个伴儿。 郑大风不知怎的,拿了个席子,非要跑来挨着年轻人躺下。 两人也是臭味相投,整宿整宿的聊个没完,喝酒侃大山。 大风兄弟问的最多的,就是宁远这小子,为什么桃花运道这么好。 宁远就说还行,一般般,别看满屋子的美人,但其实走到现在,道侣就只有一个。 其他的,都是八竿子打不着。 郑大风嗤之以鼻。 汉子总觉得,宁远身上有什么关于“御女之道”的仙家秘籍。 年轻人笑笑不说话。 在这期间,宁远也曾仔细询问过,万年之前,郑大风担任天门神将之事。 汉子没有保留,把那些旧日记忆,一一说了出来。 不过他知道的真不算多。 大部分还都是宁远早就知晓的。 宁远又问了郑大风,为何当年那一役,在其他三位神将都相继选择临阵脱逃之际,只有他郑大风,选择了死守。 为此不惜以蝼蚁之姿,直面那位持剑者。 被人一剑钉杀,死的那么潦草,至于吗? 郑大风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了一句话,“在其位,谋其事。” 就只有六个字,但宁远却当场理解了意思。 遥远的遥远,远古东天门,那位大霜神将,隶属于披甲者一脉,而他的顶头上司,都没有叛出天庭,那么他这个下属,自然也不会。 哪怕蚍蜉撼树,哪怕他面对的,是那个神格远远高于他的持剑者。 郑大风的十境护道人,也就是宁远,在听了这部分内情之后,忽然福至心灵,说了一句谶语。 “向死而生。” 当年登天一役,大霜神将没有做逃兵,死守天门,最后被人一剑斩杀,完事之后,把守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出面,保留了他的转世机会。 此为向死而生。 而万载过后,北上的青衫剑修,相助这位神将的转世,再次拔剑向天,死战不退,最后勘破神灵大劫。 还是向死而生。 一剑分两剑,万年之前,万年之后,两次死守,大风兄弟,终于“修成正果”。 虽然现在还是九境,可他将来跻身十境武夫,将不会再有坎坷,哪怕未来的某一天,成就武神尊位,也是如此。 宁远忽然问了一件事。 “大风兄,如果等到以后,机缘巧合之下,你再次见到那位披甲者……会如何?” 郑大风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汉子摇头道:“郑大风就只是郑大风。” 大风兄弟背靠门墙,双手搭在脑后,仰头看天。 “仅此而已了。” 宁远问道:“我们很快就走,不会在老龙城过这个年,郑大风,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北上,返回家乡?” 邋遢男人笑了笑,“这个还是算了,老龙城这边,我还有一些事没做,就不跟你们同行了。” 宁远瞥了眼灰尘药铺那边,咧嘴笑道:“那姑娘答应你没有?” 郑大风一愣,“答应什么?” 宁远没好气道:“还能答应什么?” “答应给你生孩子啊。” 汉子嘴角一扯,摇了摇头。 年轻人嘀咕道:“该不会,人家真就不喜欢你吧?” 郑大风咂嘴道:“不知道,不过小荷说了,她可以跟着我回家乡看看。” 宁远嬉皮笑脸道:“最后把肚子看大?整个大胖小子出来?” 汉子撇撇嘴,“宁远,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祝你多子多福,这还难听?” “确实好听,可从你嘴里冒出来,总觉得有股怪味儿。” 宁远嗤之以鼻,没再跟他掰扯,转而背过身,取出笔墨纸砚,开始写信。 大风兄弟则是掏出老烟杆,吞云吐雾。 沉默许久,汉子忽然搁下烟杆子,认真说道:“宁远,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这点我认,所以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提。” 宁远头也不回,随口道:“确实有,不过不是现在,以后再说。” 郑大风点点头,“之后回了神秀山,有没有想过开宗立派?” 宁远笑道:“自然有,不过建立山门什么的,条条框框,很麻烦,短时间肯定无法落实,是一件长久之事。” 汉子说道:“到时候开山建宗,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走一趟。” 年轻人停下笔,来了好奇心,扭头看向他。 郑大风缓缓道:“我有一门阵法,品秩还可以,因为它的特殊性,难以言传身教,所以等你建了山门,我可以去亲手布置。” “护山阵法?防御怎样?”宁远问。 郑大风想了想,说道:“短时间内,大概能扛住一名十一境剑修的倾力出剑,要是布置的宝物,品相够好,还能提升。” 宁远刚要追问。 就在此时,大门被人推开,一名红衣女子走出门外。 见了来人,郑大风是个识趣的,站起身,笑眯眯道:“你们聊你们聊,我就不在这杵着了。” 汉子走后。 宁远看向背剑女子,问道:“有事?” 黄庭点点头。 她不着急开口,走到台阶处,拢了拢裙摆,优雅坐下。 见她一直看自己,宁远皱眉道:“要放屁就赶紧,憋的越久,味道越浓。” 黄庭眨了眨眼,笑吟吟道:“那样最好,味道浓点臭点,你才能记得清楚一些,不至于几年过后,就想不起我了。” 宁远一脸嫌弃,摆手道:“说吧。” 红衣女子点点头,翻手之间,递给他一页纸张。 “宁远,明天我就走了,身上没什么好送你的,太平山道法,不适合你,我的剑术,在你面前,更加不值一提。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了。” 年轻人看了几眼,微微惊讶,问道:“古剑阵法?” 黄庭颔首道:“正是我太平山的古剑杀阵,来宝瓶洲的路上,我就记录了下来,如何布置,各种剑诀,上面都有。” 太平山的根本,四剑结阵之术,杀力直达仙人境,珍贵至极。 郑大风的护山大阵,已经是板上钉钉,黄庭送来这门杀伐剑阵,无异于就是他最需要的,犹如雪中送炭。 所以宁远想都没想,直接收入袖中。 态度一改之前,男人打了个哈哈,笑眯眯道:“黄仙子,今儿个打扮的,可真是好看的紧呢。” 黄庭幽幽道:“那你倒是看我一眼啊。” 宁远拍了拍心口,一本正经道:“做朋友,在心中!” 黄庭瞥了眼男人写的书信。 而后,红衣姑娘突然直起身,凑上前来,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直视这个男人。 黄庭嘴唇微动,缓缓道:“宁远,练剑练剑,剑术这么高,为何要做那劳什子的好人?” “修道修道,将来大道登顶,剑术冠绝人间,那么然后呢? 继续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个不自知的佃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剑纵横百万里,风流的不能再风流,却要处处小心,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伤了底下的花花草草。” “累不累?” “为何不反过来,去寻找那份真正的天地自由?” 宁远问道:“什么是自由?” 黄庭说道:“随心所欲,便是自由。” “想要为善,去做了,是自由,想要为恶,去做了,也是自由。” “把人心底所有私欲,全数化作现实,便是自由,高兴了,弹指授长生,不高兴了,一剑血流千里。” “七情颠倒,六欲横行,将人间所有的礼崩乐坏,付诸现实,今日坊间随意杀人,见谁杀谁,明日砍了天子头颅,三宫六院,肆意奸淫, 跻身十五境剑修,纯粹剑修,就是把坏事做尽,恶事做绝,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宁远又问,“然后呢?” 黄庭说道:“然后到了那时,跻身十五境剑修的你,所作所为,哪怕按照书上来说,是天怒人怨…… 可自有大儒为你讲经,真有那一天,乾坤颠倒,日月轮换,善恶善恶,也会因你一人,生生逆转。” 片刻后,宁远忽然开口道:“三山九侯先生,不必再试探我的道心了。” 话音刚落。 一位青年修士,无声无息中,出现在街道对面。 黄庭仍旧保持着那个失神状态。 一袭青衫赶忙起身,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人作揖行礼,“晚辈宁远,见过三山九侯先生。” 青年修士微笑道:“可不要觉得我以大欺小,本来你我之间,是没有什么交集的。” “可是小夫子却要把我的一件东西,选择送给你,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要来见你一面,看看虚实。” 宁远心头一动,“敢问前辈,礼圣要交给我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三山九侯先生抖了抖袖子,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道:“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之一,镇剑楼。” 第667章 气冲斗牛 在这位青年修士现身之后,偌大一座城池,就陷入了光阴停滞,哪怕是待在铺子里的阮秀,也有些行动缓慢。 宁远也是如此。 这还是因为,他前不久吃下了一份神格,炼化为一把本命飞剑,虽然不算正统的神灵,但半个怎么都算得上了。 即使这样,面对一名十四境修士的“止境”神通,他还是有些难以行动。 所以他还保持着那个作揖姿势。 所以街对面的那个青年修士,同样有模有样,回了一个儒家礼仪。 恍惚间,宁远眼前一花,那个青年就站在了自己身旁,后者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随便坐,你我皆是客,就不用计较什么了。” 我此行,是过客,你此行,同样也是,以后是不是,另说。 肩头一松,宁远没有多想,坐在青年修士身旁的台阶上,神色肃然,正襟危坐。 三山九侯先生好奇问道:“宁远,怎么不怀疑我的身份,你我以前也未见过,就不怕我是假的三山九侯?” 年轻人想了想,反问道:“敢问前辈,在道法层面,是邹子更厉害,还是三山九侯先生更为高明?” 青年修士微笑道:“这要看是哪种道法了,论符箓炼丹,自然是三山九侯,论阴阳五行,天底下就没人比得过他邹子。” 宁远说的清晰了点,“小子是问前辈,这两位十四境的厮杀本事,孰强孰弱。” 青年修士看了眼年轻人,拍拍大腿,笑道:“自然是三山九侯来的厉害些。” 宁远拱手抱拳,跟着笑道:“前辈道法通天,晚辈仰慕已久。” 三山九侯先生摸了摸下巴。 这小子,马屁功夫这么厉害的? 宁远想了想,补了一句,“老先生,小子言语,是真心话。” 确实是真心话。 宁远见过的十四境,真不算少了,可要是按照他自己的亲疏,去给他们排个名,那么除老大剑仙和齐先生以外…… 这位三山九侯先生,少说也能挤进前三。 虽然在今天之前,两人从未见过。 事实上,登天之后,这位三山九侯先生,万法宗师,符箓一道的祖师爷,几乎就销声匿迹,从不在人间行走。 宁远为何如此敬重这位前辈? 因为人间处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 不说脚下这座浩然天下,单是把剑气长城拎出来,就有不少事能说道说道。 最初的剑气长城,其内刻画的数千种符箓阵法,玄之又玄,就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之手。 南北城池的格局布置,有他参与,连接两座天下,屹立万年而不倒的镜面大门,也是他的大手笔。 现在那道空间大门,虽然比以前更加宽大,但因为没了阵法加持,老大剑仙就只能时不时递出一剑,撑开通道。 这些老黄历,搁在剑气长城,不算什么隐秘,全数记录在昔年隐官一脉的档案中,任何人,只要有心,都可以去翻阅。 宁远分得清什么是恩,什么怨,重重叠加之下,他自然就会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山九侯,心生敬仰。 各自沉默片刻。 宁远轻声道:“老先生?” 青年修士笑着点头,“我已经看完了,所以有些话,也不必多问,难得下山一趟,你可以问我几句, 当然,回不回答,如何回答,在我。” 宁远早有腹稿,遂问道:“前辈,桐叶洲的那个君子钟魁?” 三山九侯笑道:“钟魁命中,本有一死,不死不成仙,不过在你这个变数插手后……又没死成。” 他摆摆手道:“暂且就是如此了,我也不会因为此事,而怪罪于你,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皆有缘法。” 说完,青年修士又有些好奇,问道:“怎么不问问那座镇剑楼?” “那可是难得的造化,整个浩然天下,论雄镇楼,也只有九座,而宝瓶洲的镇剑楼,更是重中之重。” 宁远伸出一手,“那小子就斗胆,请先生为我解惑。” 想了想,年轻人又掏出一壶酒水,递了过去。 “这酒对前辈来说,肯定寡淡无味,不过在小子这边,就弥足珍贵了,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青年模样的三山九侯,不以为意,随手接过,拨开壶嘴,小抿一口。 “还行,虽然相比南边那个臭牛鼻子以东海水精酿造的仙酒,差了点意思,可搁在一般的山上,也是极好了。” 言罢,他又笑着说道:“等会儿走之前,你再送我两坛。” 宁远故作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青年修士笑意不减,直接拆穿道:“别装了,你那方寸物中,可是有不下十坛,送你一座镇剑楼,要你两坛酒而已,不过分。” “我虽然看不透你,但是看透一件方寸物,还是没问题的。” 宁远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回归正题,先生缓缓道:“你曾去过骊珠洞天,自然就见过那座十二脚牌坊楼,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一份契约书。” “三千年前的斩龙一役,结束之后,三教一家的几名圣人,就挨个坐在那儿,论功行赏。” “不过其实在斩龙之前,更远的年代,那牌坊楼就存在了,它的真实名字,应该叫做镇剑楼。” 青年修士说道:“镇什么剑,想必你猜得出来,我就不过多赘述,但是除了镇剑楼这个名号,还有一个。” 宁远问道:“飞升台?” 三山九侯笑道:“是了。” “金甲洲那边,其实也有一座镇剑楼,也是世人所熟知的, 可归根结底,那座雄镇楼,只是仿品,虽然镇压之剑,是货真价实的仙兵,但对比小镇那把,还是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青年问道:“你曾去过骊珠洞天,可还记得那座牌坊楼,总共有几句话,几个字?” 宁远点点头,“自然记得,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还有气冲斗牛。” “更是对照三教一家。” 三山九侯又问,“可曾猜得到,我今天来,是代表这四句中的哪一句?” 这就给年轻人整不会了。 宁远轻声询问道:“敢问先生,您是属于哪一教?或者是哪一家?” 青年修士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不妨先猜猜看。” 年轻人看了眼身旁之人。 一袭正儿八经的儒衫,束发别簪,身材修长,颇多的书卷气。 仅看这个,按照正常眼光来看,都不用想,肯定是儒家。 但最不可能的,恰恰就是儒家。 因为在这件事中,礼圣已经先一步找过他,而礼圣,在“读书人”这个身份上,是要远远大于三山九侯先生的。 所以“当仁不让”,就可以直接排除了。 道教的“希言自然”,也不对。 西方佛门的“莫向外求”,差别更大,估计也不是。 略微思索后,一袭青衫嘴唇微动,给出了答案。 “三山九侯先生,此行是代表兵家?” “气冲斗牛?” 第668章 当仁不让 宁远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句了。 小镇的牌坊楼,也就是浩然天下真正的镇剑楼,上面的十六个字,对应三教一家,礼圣出面,代表的自然就是儒家。 当仁不让。 道教的希言自然,还有佛门的莫向外求,无论怎么看,在白玉京和西方佛国都还存在的情况下,都轮不到三山九侯先生来。 只有兵家的“气冲斗牛”,才有这个可能。 因为那位兵家初祖姜赦,如今还被囚禁在天外的荧惑星辰,刑期未满,不得下界。 虽然现在几座天下,还有不少的兵家祖庭,但想要代表“气冲斗牛”四字,任何一位所谓的“祖师爷”,都不太够资格。 不过即使如此,宁远还是有些觉着…… 三山九侯先生,也不太够资格。 不是他不敬重前辈,而是这件事,无关修为。 就像他师父是老大剑仙,是人间剑术最高者,但在更高处的天上,还有一名持剑者。 实事求是罢了。 青年修士微笑道:“是了。” 似乎是看出了宁远的疑问,三山九侯先生解释道:“我在来之前,礼圣就去找过姜赦,两人有过一番商谈。 姜赦对于此事,在得知赠与的对象是你后,没有如何反对,只是提了一个要求。” 见他没有继续说,宁远追问道:“前辈,姜赦所提,是何条件?” 青年说道:“他要下界,亲自与你问拳一扬。” “还说当初那次山巅相逢,陈清都帮了你,不公平,不作数,之后下界找你,会压到与你同境,再好好打上一架。” 宁远双手拢袖,冷笑道:“他姜赦敢来,老子就敢做掉他。” “到那时,我要的,可就不只是一块匾额上的气冲斗牛了,说不定就是一扬以新换旧,人间武道,迎来新主。” 三山九侯喝下一口酒水,微笑道:“不错,果然如小夫子所说,你小子胆子够大。” 宁远淡然道:“倘若连这点心气都没有,又如何坐镇一座镇剑楼?” “如果我这个年轻人,胸无大志,死气沉沉,那么三山九侯先生今天,又岂会来找我一趟?” 青年微微眯眼。 一袭青衫呵了口气,咧嘴笑道:“不是小子我吹牛,儒家的当仁不让,道门的希言自然,还有佛国的莫向外求,我都差的很远。” “远的不能再远。” “可兵家的气冲斗牛,放眼几座天下,整个人间……舍我其谁?!” 什么是意气风发? 这便是了。 而最关键的,年轻人的这种狂妄言语,知晓内情之人,还真就挑不出什么毛病出来。 翻一翻人间万年的老黄历,除了他以外,有哪个元婴境修士,能逆上伐仙,剑斩一头飞升境大妖? 没有。 如果说宁远行走至今,两世游历,最后总结出四个字,那么没有例外,一定会是那“气冲斗牛”。 青年修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确实是不错的,也是因为这个,我此次来,没有过多为难你。” “按理来说,小夫子送你镇剑楼,是犯了规矩,毕竟这座雄镇楼,是三教一家联手打造, 我代替姜赦来找你,也多少都应该意思意思,给你布置一扬大考,或者可以说成是试炼。” 说到这,先生抖了抖衣袖,摆手道:“现在来看,还是算了,我也没那个闲工夫,兵家这一关,我就算你过了。” 就这么一会儿,宁远的意气风发,又变作颓然失色,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这个匹夫,也就只有如此了。” “气冲斗牛,我自认是做到了的,可另外三句,我这个胸无点墨的,如何能够被认可?” 岂料身旁的青年修士,笑着摇头道:“可不只是一个气冲斗牛而已,读书人的当仁不让,到如今,你也做到了。” 他笑问道:“要不然你以为,浩然天下的镇剑楼,礼圣会说送就送?” 宁远有些不解。 三山九侯先生问了一个问题。 “宁远,你觉得浩然天下这边,有多少人,是真正做到了这句‘当仁不让’的?” 年轻人不假思索道:“旧山崖书院的山长,文圣一脉齐静春。” “天道不公,读书人选择走自己的道,以一己之力,力扛天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赴死,仍旧去做,此为圣人当仁不让。” 先生又问,“还有呢?” 宁远想了想,补充道:“至圣,礼圣,亚圣,文圣,四位功德圣人,都算得上,但是除此之外,其实在文庙,还有很多。” “哪怕是在九洲各地,七十二书院,人间王朝之内,也有。” 他说道:“所谓当仁不让,不是只有境界高,学问大,才担当得起,哪怕是在一些江湖之中,市井之内,同样可见。” “再大的道理,再高的学问,即使高过青天,只要有心,也总能在细微之处,得见真章。” 宁远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一袭青衫面带微笑,说道:“正如桐叶洲的大妖作乱,大伏书院就有个君子,不到上五境,却想都没想,前去平乱。” “除了他,还有太平山一脉道士,上到天君,下到辈分最低的小道童,人人皆是如此。” 三山九侯先生颔首笑道:“说了这么多,怎么不提提你自己?” 宁远稍稍一愣,随后拿起养剑葫,狠狠来了一口。 他摇摇头,“我就算了,差的很远,一路走来,所做之事,一半是私心,一半是因为自己的江湖气。” “有些事,觉得不好,然后我手上还有剑,剑术也有那么一点,那就去做了,真要论初衷,我心从来不算澄澈。” 毫无疑问,宁远此人,从来就没有什么赤子之心,心境之内,也满是泥泞,出剑平乱,是那风流剑仙,收剑过后,又成了黄口小儿。 看着这个年轻人,三山九侯先生,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早年应该走一趟剑气长城的,待上一两个甲子,只是可惜,今时今日,再无那道城墙。” 宁远默然。 大概这位先生,此时此刻,也想去看一看,那些所谓的江湖气吧。 就如同当年的齐先生,在年少之时,也一直想跟着阿良,一起去仗剑江湖,游历红尘。 青年随后说道:“君子论迹不论心。” “不管你有无私心,是为大义也好,为自身侠气也罢,反正你做的那些,都不是坏事,也都是好事。” “所谓当仁不让,不应该只有圣人才配,山上山下,蝼蚁蚍蜉,哪怕是魑魅魍魉,在做出某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后,一样也配。” 三山九侯先生说道:“好了,宁远,这第二关,你比先前说的更好,也算你过了。” 言罢,先生站起身来。 宁远跟着起身。 三山九侯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代表儒家的当仁不让,前来观你道心的,是谁?” 年轻人开口道:“不是礼圣?” 先生摇了摇头。 刹那之间,联想到了某个可能,在这一刻,头顶茫茫风雪的青衫剑客,有些神色恍惚。 宁远轻声问道:“是齐先生?” 第669章 莫向外求 年轻人双手拢袖,在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后,双眼失神,就这么愣愣的望着迎面而来的风雪。 宁远其实不太喜欢,自己身后有个护道人的。 身为年轻人,他一直都有傲气。 希望以后,将来的道路,所有的荆棘,所有的贼寇,都由自己的双手来开辟,去斩杀,无需旁人帮衬。 事实如此。 就像当年的骊珠洞天,那个少年剑修,欲要为心中不平出剑,但自身修为又过低的情况下,是如何做的? 当年的他,没有求助剑气长城,没有去求老大剑仙,没有试着去求任何一人。 以域外天魔这个“一”的特殊性,请来了一尊未来身,自己为自己出剑,自己为自己护道。 护道己身不平事。 一朝出剑,天下皆知。 宁远这个“一”,身在此方天地,确实另类,但他与远古天庭的那个“一”,认真来说,其实是不相上下的。 所以他能诞生出一把元神飞剑,在自己的一条光阴栈道上,强行拉来一尊十四境。 前世的种种,从骊珠洞天开始出剑,到后来的剑开蛮荒身死,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私心而已了。 大义有,但更多的,还是私心。 说糙一点,通俗一点,就是某些事,他看的不爽。 不够快活,很憋屈,所以就去做了。 从来从来,都是为自己,并非是为他人。 年少有为,自然是好事。 可要是在年少有为这个前提下,不去做点别人做不到的事,不去干点惊天动地的事业,那岂不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好比一名读书人,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甚至不比学宫圣人来的低,可要是整天关起门来念书…… 学问大过天,不落在实处,毫无意义。 宁远忽然说道:“前辈,这座镇剑楼……我能不能不要?” 青年修士转过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年轻人沉吟道:“没有这些机缘,对我来说,也无妨的,最多也就在修行层面,速度慢上些许。” “不是小子我自夸,我大概有一个自我评估,两年内,我就能跻身上五境,十年内,十三境唾手可得。” 宁远补充道:“我差不多能想得出来,礼圣此举,文庙此举,就是对我的一个肯定,所以在一系列考核过后,给了我这桩天大造化。” 他摇摇头,“但很多事,我就是觉得不得劲,明明我没读什么书,可好像自己的身上,枷锁多了一道又一道。” “太不自由了。” 三山九侯笑问道:“怕了?” “前不久还意气风发,说什么他姜赦敢来,你就敢做掉他,以新换旧,篡位夺名……” “这会儿就蔫了吧唧的了?” 沉默片刻,宁远吐出四字,“莫向外求。” 青年修士叹息一声。 他伸出一手,就这么搭在年轻人肩膀处,缓缓道:“多好一后生,我还未出题,你就答了上来。” 话锋一转,三山九侯又笑眯眯道:“不过我此行,只是代表儒家和兵家,道门和佛教,不在我。” “所以自然就没有什么第三关,虽然你答得很好,可惜并无卷子,也就落不到实处。” 宁远默然,无声摇头。 三山九侯先生,忽然瞥了眼中土神洲的方向。 他说道:“宁远,我可以跟你透个底,对于你我今天聊的这件事,更早之前,大概就是在你吃下神灵后,文庙内部,就召开过一扬议事。” 宁远问道:“关于镇剑楼的归属?” 青年摇头道:“不是,是关于中土文庙,为你护道之事。” “以一座浩然天下,当做赌注,全数压在你身上,让你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抵达十四境。” “甚至更高。” “大概类似蛮荒的那个文海周密,瘦天下而肥一人。 等到将来,你宁远,跻身十四境,在此基础上,只需循规蹈矩,为人间竖起片片万仞山。” 话到此处,宁远脑子再不好,也琢磨出了意思。 用一座天下来帮他护道,文庙看重的,那些读书人看重的,无非就只有一点,他的特殊性。 养一头域外天魔,来彻底解决远古天庭。 所以宁远没有犹豫,直接说道:“镇剑楼,我可以要,毕竟论杀妖功德,我应该也足够了,但什么以整座天下为我护道……” “这个就算了,哪怕文庙内部一致通过,我也不会答应。” 三山九侯问道:“你现在可就只是个金丹境,就算文庙真要强压在你身上,又能如何?” 宁远想都没想,随口道:“那我偏不走他们给我安排的路,回了神秀山,娶了媳妇儿,我就连夜拖家带口,返回家乡剑气长城。” “以后待在那边,按部就班的练剑,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谁也管不着,那些浑水,我不仅不去蹚,看都不会看一眼。” 一袭青衫冷笑道:“逼急了,那我就狗急跳墙,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清楚。” “有很多人,拿我当棋子,但在我这边,这座人间,都是棋盘。” 宁远故作高深,淡然道:“我早已以身入局,棋手立于棋盘,精通变化之道,洞察阴阳之理,观天道,探人心,一切皆在掌控。” 饶是三山九侯,也是诧异的不能再诧异。 好大的口气。 宁远微笑道:“说说而已,年少轻狂的言语,不作数的。” 青年忽然开口道:“我得走了。” 年轻人问道:“文庙议事,就在今天?” 三山九侯先生点点头。 宁远又问,“礼圣邀请过我,那么先生这次前去,是不是要带上我一起?” 青年修士摇头道:“那倒不是,时机到了,小夫子自会来找你。” “这次天下议事,集结了诸子百家的老祖师,可不是三两天就能结束的,没那么简单。” 宁远作了一揖,问道:“三山九侯先生,走之前,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直说就可。”青年道。 年轻人没有着急问,而是抬了抬袖子,取出两坛酒水,搁在地上。 三山九侯笑道:“怎么不多送一坛?没准我这个老前辈,就对你刮目相看,选择在走之前,送你一桩泼天机缘呢?” 宁远面无表情道:“马屁功夫,我一向不太擅长,前辈谅解则个。” 青年却高高竖起了大拇指。 大概一扬前辈与晚辈的彻夜长谈,晚辈的不卑不亢,平等相待,就已经是对前辈最大的礼敬了。 宁远不再迟疑,问道:“先生,为何对晚辈如此看重?或者应该说是……赞赏?” 按理来说,他再特殊,现在也只是个金丹境小修士,搁在一般的山上,自然就是尊贵的地仙。 可眼前的三山九侯,乃是天仙中的天仙。 一名远古十四境,却与他这个杂毛,在门外坐了一夜,没有半点世外高人的架子。 三山九侯抚须点头,微笑道:“宁远,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在符箓一道,资质很好?” 一袭青衫立即拱手抱拳。 “剑客宁远,恭送前辈。” 话音刚落,身旁的青年修士,就已经随风消散,天地之间,只有那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言语。 “宁远,将来若是有迈不过去的坎儿,碰上了大劫难,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心头默念本座名讳,我自会担山赶日,前去救你一救。” “不过到那时,你就得做我的关门弟子了。” 第670章 渡口送行 一座老龙城,肉眼可见的晃了晃。 止境消失,光阴流水恢复正常,刚巧此时,东边有一缕天光,穿破云层,倾斜向下。 天亮了。 跟个傀儡傻站了一夜的红衣女子,直到如现在,方才如梦初醒。 这一晚上,宁远都没管她,导致黄庭苏醒之时,浑身上下,堆满了积雪,冻得她瑟瑟发抖。 陷入止境之中,即使黄庭是龙门境修士,也做不到以修为驱散寒意。 结果就是,当下的红衣姑娘,打了好几个喷嚏,怕不是得了风寒。 宁远依旧没管她,取出之前写了一半的信件,就地研磨,就地写字。 黄庭抖落完身上的积雪,默默走到男人跟前,俯下身,看了看他写的信。 她刚要开口。 宁远就已经抬起头,面无表情道:“去跟她们几个道个别,完事之后再来找我,我带你去城外。” “噢,对了,记得喊上隋右边一起,她是我给你找的伴儿,同样是去北俱芦洲。” 红衣女子稍有犹豫,看了看天色,轻声细语道:“还有大概两个时辰呢,时间充裕,宁远,咱俩说说话呗?” 黄庭拢了拢裙摆,蹲下身,双手环抱膝盖。 “我都来好几天了,除了第一天你跟我说了十三句话,后面你都不带看我一眼的。” 男人笑呵呵道:“还记得我说了几句话?” 红衣姑娘点点头,神色认真道:“记得的。” 宁远抬起衣袖,继续低头写字,随口道:“那你还真是无聊。” 在这之后,两人就没话说了。 他写字,她看他写字。 半晌过去,宁远写完了一封信,取出剑字印,朝着底部呵了口气,钤印之后,收入袖中。 这还没完,他又掏出第二页纸张,沾了点墨水,继续落字。 实在有些不对劲,宁远撂下笔,抬起头来,皱眉道:“黄庭,不要让我看低了你。” “修道之人,可以不追求餐霞饮露,不追求长生大道,但怎么都不应该,把心思放在一个极小的地方。” “现在在老龙城,你认识的,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临别之际,还是要去好好告别一番。” 听完,黄庭哦了一声,起身走了。 进了铺子,挨个找上了几人,也挨个道了别。 很快又走出门外,再次蹲在年轻人身前,还是那个抱住膝盖的姿势,静静的看着他。 这给宁远整的一脸无语。 想着眼不见心不烦,背过身去吧,黄庭也跟着他,一同换了位置。 跟个滚刀肉一样。 相比黄庭,某个姑娘就有分寸多了。 在宁远快要写完第二封信的时候,隋右边出现在门外,女子今儿个要远行,就没有穿那件淡黄衣裙。 一袭白衣背剑,隋右边靠着门墙,与宁远点头致意,说道:“公子,我已经准备妥当。” 宁远点点头,问道:“道过别了?” 隋右边颔首道:“昨晚就做完了此事。” 男人不再询问,继续写信,相比第一封,这第二封就写的快多了,跟先前一样,钤印剑字印后,收入袖中。 最后他站起身,与两人说道:“走吧,我送你们去城外。” 于是,一袭青衫带头,身后跟着两个姑娘,三人一道去往南边渡口。 因为时间足够,几人就没有着急,只以双脚赶路。 这几天,黄庭与隋右边,两人也算是认识,只是并没有多熟悉,所以跟在男人身后的她们,竟是没有说一句话。 一路无言。 最后越过了南城门,三人踏上一座渡口。 一艘墨家流霞舟,横亘在前。 长度不下三百丈,比之老龙城内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要来的庞大,据说是出自一名墨家巨子之手,年份久远。 机关之术,也是一条登天路。 当年登天一役,墨家的众多高人,就曾呕心沥血,打造出十几艘山岳剑舟,开往天外,一轮飞剑齐射,好似一挂星河,剑斩天兵天将无数。 老黄历了。 离渡船启程还有些许时间,宁远便转过身,从袖中取出写好的两封信,交给了两人,一人一封。 宁远说道:“这两封信,一封去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一封是那趴地峰,算是推荐信,你们各自收好。” “上面有我剑气长城刑官一脉的钤印,想必无论是太徽剑宗宗主,还是趴地峰火龙真人,见了此物,都会卖我一个面子。” 宁远又道:“当然了,你俩要是都不想去,就想自个儿游历,也行,没所谓的,反正我该帮的,也都帮了。” 关于这两封信,宁远为何如此笃定,太徽剑宗和趴地峰,就一定会卖这个人情? 其实很简单,因为太徽剑宗的历代宗主,都曾去过剑气长城,也都在那人间最高的城头上,出剑杀妖。 自家人。 一封信,可能不至于会让太徽剑宗将她们尊为供奉客卿,但最最起码,也不会给人扫地出门。 而趴地峰,虽然与剑气长城没什么交集,但那位火龙真人,却是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至交好友。 那封信上,宁远很是恬不知耻的说了,关于自己曾与老观主相谈甚欢的事,火龙真人看了,想必也不会如何。 不过宁远也不太好意思,去空手套白狼,白让人家帮忙,信中所写,还有一些别的,关于以后的山上往来。 隋右边收起信件,拱手道:“多谢公子。” 她想了想,最后翻手间,取出一支山水画轴,递给了男人。 隋右边轻声道:“我的这幅画卷,还是放在公子这边好了,如今我修为太低,留它在身上,要是被贼人得了去……” 宁远笑眯眯道:“你倒是想的美,把这东西给我,以后要是死在外面,也不用怕,反正只要我还在,你就能活。” 他有些心疼道:“他娘的,复活一次,百颗谷雨钱,就属你隋右边最贵!” 山上的青楼头牌,睡一次,恐怕也不用这么多吧? 不过这句话,宁远只是心里想想,可不敢当面说出口,有些无礼了。 隋右边嘴角微微翘起,有些笑意。 她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再一次拱手抱拳,说了一番江湖中的道别言语后,背上槐木剑,先行登上流霞舟。 不过这一次,她还是拖泥带水了一次。 登上渡船后,隋右边以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与下方那个为他送行的男子说道:“公子带我走的这一趟江湖,隋右边铭记于心,愿公子往后,心想事成。” 宁远抬头望去。 流霞舟船头,一袭白衣,背剑而立,隋右边那张死人脸上,极少见的,挂着些恬淡笑容。 相视一笑。 宁远嘴唇微动,以心声说了两个字,“保重。” 就在此时。 一名红衣姑娘,脑袋凑了过来。 黄庭背着双手,杵在跟前,开口问道:“到我了吧?” 宁远回过头,嗯了一声。 黄庭笑眯起眼,等着他的言语。 宁远说道:“一路小心,多加保重。” 红衣姑娘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 黄庭蹙眉道:“没了?” 男人反问道:“不然呢?” “我跟隋右边,也只是说了两个字,换成你,却有足足八个字,这还不够?” 没来由的,红衣姑娘就有些伤心。 她轻声说道:“宁远,我这次去北俱芦洲,不到上五境,是不会回来的,这个时间,可能要好几年。” “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下,要是出点什么岔子,可能就得更久,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宁远点头道:“修道之人,岁月绵长。” “到了北俱芦洲,练剑之余,可以多加留意,说不准就看上了某个天之骄子呢?” “给自己找个道侣,身边有个伴儿,双宿双飞,形影不离,不比自己一人来的轻松些,快活些?” 黄庭默不作声。 一袭红裙,狠狠瞪了他一眼,也没打个招呼,扭头就走。 只是走了没几步,她又停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后,转身跑回原地。 再次杵在宁远跟前,黄庭这回贴的很近,两手叉腰,高高挺起胸膛。 她怒道:“宁远,现在我问一句,你就说一句,能不能做到?” 宁远迟疑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可以,但是我的回答,不一定会让你满意。” 下一次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要不犯规矩,不违背本心,说几句漂亮话,也无伤大雅。 黄庭双臂微微合拢,推压胸口,明明不算多大的规模,硬生生被挤的很是壮观,年轻人居高临下,透过些许领口,还能瞧见一条深邃沟壑。 她面不改色,问道:“如何?” 宁远瞥了一眼,立即偏过头去。 “还行。” 黄庭冷笑道:“呵,男人。” 一袭红衣,退后一步,清风拂过,裙裾飞扬。 她又问,“如何?” 宁远想了想,觉得临别之际,还是应该说点好听的,不必表现的如此刻薄。 他咧嘴笑道:“好看的。” 黄庭脸上,终于出现些许笑意,她再次站到男人跟前,微微抬头,问道:“宁远,阮秀有没有在看这边?” 宁远摇摇头,“不清楚,她境界比我高,就算在看,我也发现不了。” 红衣姑娘皱了皱眉,不知该不该实施接下来的举动,要是惹恼了那个瞧着就不太好惹的阮秀,会不会直接赶来一巴掌拍死自己? “不管了,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此生就是我仅有的机会了。” 宁远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一袭红衣,身子就猛然前倾,抱住了他。 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黄庭就松了手,原先还面不改色的她,现在就完全变了模样,脸颊浅红转深红。 她撩了撩鬓边发丝,红唇两分,轻声细语的说了句保重。 宁远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事,遂从方寸物中,取出两顶斗笠,斗笠边缘处,还有一层面纱。 宁远打趣道:“以后你跟隋右边,两个大美人,行走江湖,走到哪估计都能惹人垂涎,戴上这个,会好过一点。” 黄庭伸手接过,她没再多说,也不再有羞赧,几个眨眼间,已经转换为一副清冷神色。 宁远蹲在渡口岸边,双手拢袖,望着这一幕,笑着点头,“总算有点太平山宗主的样子了。” 黄庭撇撇嘴,置若罔闻。 一袭红衣负剑,转身登上流霞舟。 站在船头的她,看遍了老龙城,看遍了南海之滨,独独没有去看一个为她送行之人。 就此离去。 …… 新人作者,跪求鼓励,动动手指,点点催更,虽然没什么用。 诸位大剑仙,晚安安。 第671章 恩怨分明 收回视线,男人随手拈起一根海上飘来的枯枝,在地上圈圈画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宁远就喜欢在经历过一些事之后,复盘此前的种种。 现在所想的,自然就是这次的老龙城之行。 第一个布局的,是邹子。 手段很是下贱,一名十四境,远古修士,居然为了算计他的心境,从而把主意打到了凡人身上。 不过宁远也能稍稍理解,邹子为何要行如此上不得台面之事。 因为他的境界,提升的速度太快了。 除了这个,还有他作为一名纯粹剑修,杀力过高。 桐叶洲平乱,宁远第一次展露剑魂,只依靠一把没有剑灵的太白,就能剑斩飞升境大妖…… 这扬大战,太过于惊世骇俗,完全不可以道里计。 若是问,邹子既然都如此下作,为何又没有选择亲自前来,一巴掌按死他? 很简单,怕死。 且不说宁远是剑气长城走出来的,也不说他是陈清都的弟子,光一个浩然文庙,规矩就绝对不是摆设。 宁远可以在游历途中,遭遇什么山上截杀,不敌而身死,但指定不会被某个山巅修士亲自打杀。 不是什么自夸,宁远自认,自己当年剑斩大妖的功德,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搁在文庙,一定不少。 第二件,显得就更加清晰一点。 也就是杨老头与崔瀺,给他布置的神灵大考。 替郑大风接剑,只是一个线头,斩杀范峻茂,吃下她的神格神性,才是关键。 而今回想,恐怕持剑者的那半剑,都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凶险,还是在于此处。 去凡成神,免不了三教,又会对他实施第二次的“天下共斩”。 最后一个,就是某个白衣女子说的一把金色剑鞘了。 猜的不错的话,那位前辈,送他的这把剑鞘,就是廊桥底下挂着的那把。 也就是老剑条,更是她在人间的大道显化,可以视作“伪持剑者”。 被老大剑仙斩过一次,遗留了不少神性在城头,又被阮秀吃下。 当然,这些粹然神性,最终都随着他当年剑开蛮荒的一剑,全数消弭。 那个剑灵,现在的实力,肯定不高就是了。 宁远是不太想要这把剑的。 原因有很多。 其一,她被斩过一次,估计现在比没有剑灵的太白仙剑还要差。 其二,那个前辈,与他不太对付,直到现在,宁远也不是很清楚,当年她为何要南下剑气长城,说什么督战,要亲眼看着自己去死。 其三,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人家早就认主他人,自己以后到了小镇,要是趁她病要她命,以剑架她脖子上,逼她换主…… 这跟抢人家媳妇儿有什么区别? 宁远好色,也好人妻,但其实长得好看的,腰细屁股大的,胸脯沉甸甸的,谁不乐意多看几眼? 但是要他去抢,还真就做不出来。 美好之物,看看就好,流点口水得了。 风雪骤停。 宁远收回思绪,扔了枯枝,改为双手拢袖,微眯起眼,望着眼前的海面。 这趟北行,八九不离十的话,已经接近尾声,他打算这两天就动身,带着一家老小,乘坐神秀山渡船,北上大骊。 根据崔瀺所说,后续这一路,应该都不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顺风顺水,从南向北,跨越一洲版图,以神秀山渡船的速度,大概会在一个月内。 最好是赶在新年之前,到达神秀山。 那样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她的生日,就能有一个好日子了。 过年是不是好日子? 当然是。 宁远刚要动身返回铺子。 一袭青裙就出现在身旁。 阮秀瞥了眼北边,问道:“走了?” 宁远点点头,“走了,咱们也快了,回去就让她们几个准备准备,该收拾的收拾,这两天就走。” 阮秀没回这话,转头看向他,双眼眯成了月牙。 “宁远,是不是很舍不得?” 青衫男子点头道:“好友离去,自然会有不舍之情,理该如此。” 一本正经,毫无破绽。 青裙姑娘也没再质问他,而是说道:“黄庭身无分文,走之前,有没有给她塞点神仙钱作为盘缠?” 宁远抖了抖袖子,空荡荡的,表示自己两袖清风。 阮秀朝他抛去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面无表情道:“谷雨钱我也没有多少了,这里面,都是小暑钱,一百来颗吧。 现在渡船刚走没多久,还能追得上,给了她之后,早点回家。” 言语之后,年轻姑娘也没再说点别的,转头一步跨出,已经再次返回老龙城。 拿着一袋子神仙钱,宁远咂了咂嘴。 打开之后,男人习惯性的从里面掏了一把,作为自己的私房钱,而后御剑而起。 剑光一线,不到盏茶时间,宁远就瞧见了隐没在云海深处的那艘巨大飞舟。 流霞舟,也属于山上剑舟的一种,整体的打造材料,出自北俱芦洲的流霞洞天,一种稀缺精石。 日光照耀下,剑舟表面五光十色,两侧霞光垂落,流霞因此得名。 宁远这个金丹境,是没本事无视渡船大阵,无声无息进入其中的,只能以心声,喊了某个女子的姓名。 而很快,就有一名红衣姑娘,头戴斗笠,踏剑而来。 两人于云海之上相逢。 见了来人,黄庭依旧是那副清冷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淡淡问道:“宁远,有事?” 男人朝她抛去一袋子神仙钱。 “你的路上盘缠。” 黄庭眼神疑惑,“刚刚怎么不给?” 没等宁远开口,她又皱眉道:“谁给的?” 宁远没多想,如实相告,声称自己没钱,你的这些盘缠,是阮秀转赠,这是好友间的赠与,所以也不用还。 红衣姑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掂量了几下钱袋子,黄庭抬起头,认真道:“这些钱,以后我会还给她的。” 男人摆摆手,无奈道:“真不用。” 女子冷笑道:“宁远,怎么,你是觉得我欠你的不够,还要让我欠你道侣的?” “我黄庭,可以喜欢一个男子,也可以在他面前表现的很是下贱,这都没什么,因为我喜欢他,光这一点,就足够了。” “何况他也值得我去喜欢。” “他说什么,我做什么,今天要我穿的清凉点,我就绝对不会披上大袄子,明天要我脱光了暖被窝,我也会乖乖听话。” 黄庭自顾自摇头,“但是除他之外,我就是我,是黄庭,是现在的太平山宗主,行走江湖,恩怨分明。” 说到这,一袭红衣,剑尖调转,背过身去。 她扶了扶斗笠,语气淡漠,“好了,宁远,山水有相逢,你我江湖再见。” 宁远蹲在剑身,双手拢袖,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他问道:“你这妮子,装的累不累?” 黄庭朝后招了招手,“不装更累。” 宁远哑然。 撂下这句话后,一袭红衣,已经打道回府,剑光落入那艘流霞舟内。 一袭青衫神色萧索,目送其远去。 这辈子,练剑学了老大剑仙,做人学了齐先生,这也就罢了。 结果行走江湖,貌似还成了第二个阿良。 明明裤裆里那只鸟,虽然气势汹汹,可从来都只是拿来撒尿,就没干过点别的。 却欠了一屁股的情债。 愁啊。 第672章 坐地分赃 这两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大家伙就会离开老龙城,在这边还有事没做完的,可以跟他说明,要是来不及,也可以多逗留几天。 对此,几人都没有异议。 吃过午饭,桂枝说要出门一趟,把之前做好的许多糕点,送去范家那边,还有桂花岛。 宁渔也跟着去,不过她跟老爷说了,自己会晚一点回铺子,她前不久捏了好几个泥人大将,要去学塾那边,送给教她念书的先生。 宁远当然不会说什么。 为避免不测,他散出了一尊阳神身外身,悄悄跟在她俩身后。 防人之心不可无。 老龙城现在的格局,大抵就是如此了,虽然苻家元气大伤,可在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 四大家族若是联手,已经有了吞下苻家的实力,至于为何按兵不动,八九不离十,还是因为泥泞街的两家铺子。 宁远这个“不知名剑仙”,一天不离开老龙城,就没人敢站出来搞事。 更何况,现在的宝瓶洲,版图之上,战火不断,大骊铁蹄已经到了一洲中部,推进至老龙城,是迟早的事。 快的话,一两年,慢一点,三五年怎么都够了。 大势倾轧,滚滚洪流之下,对于绝大部分的仙家势力来说,就应该按兵不动,多加观望。 保存实力,以待将来。 乱世将起,注定会死不少人,凡仙皆有,谁也躲不过,脑子精明的,运道好的,才有一线机会,站在那潮头之上。 宁远不关心。 年轻人闲来无事,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大口袋,提溜着到了隔壁。 身后跟着一个黑炭丫头,手上同样拿着个小一点的口袋。 除了一模一样的袋子,这对师徒,还都往脸上蒙上了一块黑布,嘴都看不见,只有两个眼珠子露在外面。 宁远站在药铺门口,探过头,张望了几眼,低声问道:“他俩都出去了?” 底下窜出一个小脑袋。 裴钱点头如捣蒜,“都出去了,今早我就一直在盯着,亲眼看见郑大风领着那个姐姐出门的。” “问去干嘛,他也不说。” 宁远不在意这个,抖了抖那个大口袋,一声令下,“那就动手!” 裴钱嬉皮笑脸的,就等师父这句话了,小破孩一个原地起跳,直接过了门槛,一溜烟跑到了柜台那边。 宁远紧随其后。 师徒两人,一大一小,就跟土匪进村一样,见啥拿啥。 裴钱在翻柜台后边的架子,上面那些装满药丸的瓶瓶罐罐,都被她一股脑塞进了口袋里。 虽然郑大风的灰尘药铺,售卖的这些东西,都是一般品相,但总比没有好。 镇店之宝,是三株货真价实的仙草,宁远早就了解过,是汉子当年在家乡小镇之时,上山挖来的。 那个时候,骊珠洞天可还没有破碎坠地,里头龙气氤氲,滋养出来的东西,基本都不是凡物。 现在都给裴钱偷了去。 拿完了药材丹药,见自己口袋还有空间,裴钱的眼珠子,又盯上了摆在柜台上面的一堆小巧物件。 几个拇指长短的纸人,清一色的仙子模样,个个穿的清凉,不是漏点沟,就是裙摆遮不住腚。 郑大风平时没事,就好这一口。 除了纸人,还有不少其他的,只是裴钱眼力不行,瞧不出门道,也不知道哪个更值钱。 但是没关系,因为不管值不值钱,最后都被她给装进了口袋里。 师父说过,一件事,不做就不做,但既然选择做了,就要尽全力。 裴钱本来,是不太乐意干这事儿的。 她当初就听从师父的话,把水神娘娘一块影壁上的埋河水精给偷了,结果后面师父还倒打一耙,说什么东西是你偷的,跟他可没关系。 所以在头两天,师父私底下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裴钱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最后宁远无奈,只好表示自己也会跟她一起。 徒弟在忙活儿,师父也没闲着。 在此期间,宁远目的明确,提着那个大口袋,一路到了药铺后院。 拿着太白仙剑,手脚麻利,撬开一挂地窖门上的锁,跳了下去。 这么久以来,他早就打探清楚,知道灰尘药铺的后院,有一口四四方方的地窖,里头有郑大风埋了近两年的酒水。 黄酒,味道类似女儿红,劲儿大,宁远就好这一口。 这几年来,他早就成了个酒蒙子,一般的酒,哪怕是姜姑娘的忘忧,单论味道来说,都有些淡了一点。 做人留一线,好事不能过头,坏事不能做绝,这个道理,年轻人是知道的。 所以一共六坛黄酒,宁远只拿走了五坛而已。 那袋子就是个摆设,最后这五坛酒,都被他收进了方寸物,关上地窖门,一袭青衫,大摇大摆的出了门去。 裴钱在门口望风,早已等候多时。 师徒两个,里应外合,此番行窃,大功告成。 回了自家铺子,关上门,宁远坐在长凳上,又开始坐地分赃。 偷来之物,酒是他的,裴钱那口袋子,里头的药材丹丸,同样也是他的。 几个衣着暴露,栩栩如生的仙子纸人,宁远以小孩子不宜接触为由,也一并收进了自己口袋。 结果到最后,裴钱什么都没捞着。 小姑娘就有点不乐意了,抱着师父一条胳膊,嚷嚷着不公平,哪有这种分赃法的,明明她出力最多。 踩点是她,望风是她,动手的也是她,可到头来,一件宝贝都没到手,白干一扬。 宁远笑呵呵的,不以为意,不过在想了想后,他又掏出一张符箓,随手贴在了裴钱脑门上。 男人心情大好,笑道:“这道劾鬼镇剑符,我就送你了,不要觉得小气,这东西,可是师父的呕心沥血之作。 别的不说,一经祭出,有那惊天动地之威,就算不用,只是贴在头上,都能在无形之中,吓退鬼物。” 宁远继续忽悠,竖起三根手指。 “搁在山上,少说三百颗谷雨钱。” 裴钱眼前一亮,双手按住额头,“真的?” 一袭青衫故作高深,老神在在的点头道:“自然是真的,不是你师父吹牛,前不久,就昨晚,还有个境界极高的老前辈,精通符箓一道,哭着求我拜他为师……” 宁远抬了抬袖子,“只是我嫌弃他没有高人风范,不曾答应罢了。” 裴钱一个蹦跳,坐在了他身旁,晃荡着双脚,笑眯起眼,“师父真厉害。”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吹得额头上的黄纸符箓,轻轻飘荡,就像九娘那间客栈的酒招子。 她喃喃自语道:“钟魁保护好裴钱,妖魔鬼怪快离开。” 宁远一愣,“为何是钟魁,不是我?” 裴钱不假思索道:“因为我认识钟魁啊,师父过的已经很辛苦了,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男人神色温柔,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笑道:“保护裴钱的话,师父是不累的。” 裴钱立即笑逐颜开,小孩子的心性,大抵都是如此,许多算不上忧愁的忧愁,说走就走了。 她忽然跳下板凳,摘下背后神霄剑,说要在师父面前露两手,这几天来,从黄庭姐姐那边学的剑术,她早已出神入化了。 黄庭待在老龙城的几天时间,也不是啥事没做的,她已经将自己的那门背剑术,传授给了裴钱。 当然,还有宁渔。 宁远看过几次,但是没学,对他来说,白猿背剑术,有些门道,但相比剑气长城的剑术,那就差远了。 他一向是贪多,不会嫌少,可贪多也要有个度,什么都想学,别到了最后,什么都不精。 天井下,在师父点了点头后,裴钱手持长剑,原地摆开一个剑炉立桩,屏气凝神,随后拖剑而走,一剑凿出。 有些气象,出神入化还达不到,但可以说是入门了。 这一天,宁远什么也没干,就只是坐在屋檐下,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为他一遍遍的,展示剑术。 而等到了晚上,遭了贼的灰尘药铺,有个生无可恋的邋遢汉子,站在门槛那边,骂骂咧咧。 …… 感谢别想了投喂的五个催更符,感谢大家的礼物。 感觉自己写的太细了,本来现在应该在回神秀山的路上了,结果写着写着,就多了不少。 神秀山啊神秀山,你怎么就这么远呢? 各位剑仙,晚安。 第673章 养剑 在桂枝和宁渔回到铺子后,一直暗中跟随的阳神身外身,也返回宁远体内。 年轻人来了隔壁,郑大风还坐在门槛上,骂骂咧咧。 宁远当作不知情,脸上毫无破绽,说了明天就走的事。 家里遭了贼,郑大风心情不好,没搭理这事儿,汉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斜瞥向他。 宁远视而不见,蹲在一旁,手拿养剑葫,埋头喝酒。 郑大风忽然伸出一手,“拿来。” 宁远一愣,“什么?” 汉子狠狠嘬了一口烟嘴,没好气道:“别的都可以给你,但是我那几个小纸人,还回来。” 宁远嘿嘿一笑,也没再打算继续装,将那几个仙子小纸人随手抛给他。 大风兄弟也是讲究人,收回纸人后,就没继续掰扯这事儿。 他问道:“明天就走?” 宁远点点头,“此间事了,不走还留着做什么?” “跟你一样,天天在门口蹲着,希冀头顶有没有穿着清凉的仙子御风而过,好大饱眼福一扬?” 郑大风揉着下巴,嘿嘿一笑。 他忽然问道:“要不再晚一天?” 汉子敲了敲烟杆子,抖落些许烟尘,解释道:“今天我去了一趟城外,收了一把飞剑传信,从桐叶洲来的。” 宁远有些疑惑,示意他继续说。 郑大风咧嘴笑道:“是个泥腿子寄给我的,也是我的家乡人,几年前,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少年,走出鸟不拉屎的小镇后,摇身一变,成了山上人。” 汉子喃喃道:“以前吧,我师父他老人家就经常说,那小子是个留不住福缘的,虽然本身是个香饽饽,能吸引无数机缘近身,好坏都有,可最后都抓不住。” “但是不知为何,走出小镇后,他就时来运转了,当年送剑去剑气长城,途经老龙城时候,就跻身了武夫四境。” 郑大风反应过来,补充道:“对了,这小子你认识,就是那个泥瓶巷陈平安,这次出远门,就是给你家小妹送剑。” 宁远面无表情,淡淡道:“怎么说?” 汉子点点头,“这小子在桐叶洲,听说了你的事迹,就想问问我,你现在在不在老龙城,要是在的话,能不能等等他。” 说到这,郑大风挠挠头,疑惑道:“宁远,你到底在桐叶洲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桐叶洲有多大,世人皆知,几乎能塞下两个宝瓶洲,按理来说,陈平安除非有心去打听,不然怎么会知道你?” 宁远想了想,随口道:“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在走江湖的路上,顺手杀了几头作恶妖族而已。” 他转而问道:“陈平安多久能到老龙城?” 郑大风吐出一口烟雾,“大概明天。” 宁远又问,“有很重要的事?” 汉子摇头,“这个不清楚,信上没说。” 一袭青衫直起身,将养剑葫挂在腰间,自顾自跨过门槛。 “那就有缘再见。” …… 回到铺子,深夜时分。 阮秀睁眼又闭眼,缓缓睡去。 桂枝与两个小姑娘,各自睡得香甜。 宁远独自坐在檐下长凳上,喝了口酒后,取出几块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 又有一把本命飞剑,从眉心透出。 半个月过去,宁远的伤势,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直到今天,他才能在不伤元气的情况下,祭出这把诞生不久的飞剑。 金色飞剑小巧玲珑,剑身处,跟之前一样,没区别,还是有极多的裂痕,好似蛛网。 宁远对它有些头疼。 寻常的山上剑修,对于温养和修缮本命飞剑,其实很简单,只要有钱就行了。 一颗一颗的神仙钱,吸纳入体,无需转化,以天地间的至纯灵气温养就可。 但是宁远的第三把本命飞剑,不在此列。 这玩意儿待在一座关键窍穴,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岿然不动”,任凭宁远吸入再多的天地灵气,它都不带看一眼的。 到了后来,宁远也想通了。 第三把飞剑,是神格神性所化,自然就是神灵飞剑,而温养它的,自然就不是什么灵气。 得吃神。 所以他十分肉疼的,掏出了小妹当年送给他的那些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用来修缮自己的本命飞剑。 山水神灵,虽然不是远古天庭的正统神,但涉及香火愿力一道,走的是差不多的路子。 因为在那远古时代,神灵高坐天外,本身就是以人间大地,无数生灵的香火愿力为食,稳固金身的纯粹程度。 果不其然,在金色小剑祭出之后,这东西就有些迫不及待,剑光一闪而过,直接凿在了其中一块金身碎片之上,火星四溅。 宁远双手拢袖,坐在檐下,任由飞剑自主砥砺剑锋,修缮裂纹。 这些碎片,一百多枚,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起初宁远早有打算,准备等到回了神秀山,以后要是机缘巧合,可以在山巅处,修建一座山神庙。 这些碎片,也刚好可以用来塑造一尊金身。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宁远忽然念头一动,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块沉重的剑字印,再以心声呼唤金色小剑。 一瞬间,飞剑好似就见了什么大补之物,急急掠来,不过宁远又马上收了起来,不让它吃。 剑字印很珍贵,不仅是因为它本身是由斩龙台打造,更加因为是自己的小妹所赠。 他只是试一下,看看这把神灵飞剑,对斩龙台有没有“吃”的欲望而已。 还好,不是太挑食。 如此一来的话,即使这飞剑胃口再大,宁远也能给它喂饱。 要是不出意外,神秀山那边,现在阮邛的手里,就有一块大如小山的斩龙台。 想必阮师也不会如此小气,自己这个女婿,更加不是什么外人,吃他一点斩龙台,无伤大雅,没什么的。 宁远没有回房,年轻人就搁在后院,盘腿而坐,吞吐灵气,打坐修行。 对于此前郑大风说的那些,他也没有如何上心,该碰面的,自然会碰面,见不着的,想方设法,也一样不会产生瓜葛。 真要去论一个恩怨,双方也是互不相欠。 早年间,小妹宁姚,曾在陆沉的算计下,与陈平安产生过交集,后者确实也相助过宁姚。 但宁远身为兄长,也替自家小妹还完了这些所谓恩情。 有两点。 第一个,当年的他,因为某些原因,出剑砍了一棵子孙槐,间接导致某个山巅修士的布局,提前崩盘。 陈平安因此,气运重归于身。 第二个,自然就是剑斩正阳山搬山猿了。 宁远的主观目的,当然是为了自己小妹,替宁姚寻仇,出一口恶气。 但就算如此,也算是间接帮了陈平安一把。 无论如何,他宁远,都问心无愧。 有缘见了,可以坐下聊一聊,无缘,那也没关系。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天下这么大,道路远不止三千,各走各的,相安无事,就是最好了。 第674章 远行 一行人收拾好东西,站在门外。 一袭青衫长褂的宁远,背着太白仙剑,腰间悬挂养剑葫。 阮秀每次出门,都会戴上那顶帷帽,青裙少女站在男人身旁,亭亭玉立。 桂枝拉着宁渔,后者身上有一件咫尺物,所以行囊不多。 倒是裴钱的装扮,更像是一名即将出门远游的江湖剑客。 黑炭丫头背着小书箱,中间嵌着一把神霄长剑,她头几天拉着隋右边出门逛街时候,用她的钱袋子,大出血了一回,买了一只葫芦。 学着师父的模样,背剑挎酒壶,妥妥的是个江湖侠女。 不过葫芦里头,所装之物,算不上什么酒水。 宁远不让她喝酒。 但是那葫芦里,也不是寻常之物,是桂夫人送她的一挂灵泉,取自桂花岛的山巅。 算不得多好,但也有丝丝缕缕的灵气蕴藏其中,桂花岛的桂花小酿,制作之时,用的就是这灵泉。 整装待发。 一行人离开铺子,离开泥泞街,去往城外。 郑大风为几人送行。 没走多久,在一个拐角处,迎面碰上了匆匆赶来的桂花夫人,妇人身后,还跟着一对姐弟。 见了这绿衣姑娘,宁远心头有些古怪,愣了一愣。 来者自然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十几日过去,瞧着气色不错,在宁远眼中,范峻茂的修为,处在金丹境这一层次。 从十一境变作金丹境,天壤之别。 女子快步走到跟前,毕恭毕敬的朝着一袭青衫欠身施礼,喊了句宁剑仙。 轻声细语的,好似之前那件事,从未发生。 桂花夫人以心声解释道:“范峻茂如今,已经不再是转世神灵,就只是寻常女子,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便施展手段,抹去了她的部分记忆。” 此举,对范峻茂来说,有利有弊,相当于是一种“斩断红尘”,了却前因后果,往后修道,不容易产生心魔。 但等到将来,要是她再回上五境,寻得了往昔记忆,恐怕就是另一种光景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宁远该考虑的。 互相打个照面,一行人继续动身。 宁远与桂夫人,走在前头,两人在聊一些修行之事。 快要抵达南城门,年轻人忽然想起早年的一桩往事,猛然一拍额头,掏出身上的方寸物,仔细的翻了翻。 最后在角落处,取出一根晶莹剔透的桂枝。 宁远笑道:“桂姨,您当年送我的本命桂枝,我一直留在身上,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使用,现在干脆就物归原主好了。” 桂夫人伸手接过,低头看了看。 这根桂枝,取自她的本体,也就是桂花岛山巅的祖宗桂树,里头藏有她的些许道行。 旁人炼化之后,一经祭出,就能短暂拥有元婴境的战力,很是珍贵,搁在山上坊市,少说几十颗谷雨钱。 一件危急关头的救命之物。 想了想,桂夫人还是还给了他,美妇撩了撩发丝,笑道:“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你用不上,也可以转赠给他人嘛。” “实在不行的话,你也可以带回家乡,之前听裴钱说,那座神秀山,是个如洞天福地一般的地方, 这条桂枝,可以当做小树苗,栽种在山上,一旦成活,有了灵性,扎根于地,还可帮忙稳固山水灵气。” “总之不会有坏处。” 宁远没有推脱,随手打散自己的烙印后,转头就塞到了裴钱的小书箱里。 他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叮嘱道:“桂姨说的这些,听见没有?这株桂树树苗,我就交给你了,以后要是养不活,死了,你看着办。” 裴钱一个劲儿点头,笑眯起眼。 她跟在师父身后,耳朵竖起,对于两人的谈话,听了个全,早就对这宝物垂涎三尺。 嘿,自己的小书箱里头,又多了一件宝贝。 过了城门,桂夫人说起了一件正事,“宁远,有些事,我就直说了,你是否与北方的大骊王朝,多有往来?” 宁远如实相告,摇头道:“没什么往来,不过在回到神秀山后,我估计会去一趟大骊京师。” 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与那大骊国师,有些交集,八九不离十,之后会帮他做一些事。” 桂夫人直接问道:“相助大骊铁蹄,往南推进,最终一统宝瓶洲?” 宁远抬眼望向远处,“或许吧。” 桂姨轻声道:“范二他爹,也就是范家家主,头几日,召开了一次家族议事,最后得出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从今以后,范家不再依附于苻家。” 宁远听出了味道,“是要借助我,搭上大骊这条线?” 桂花夫人也不避讳什么,点了点头。 宁远嗯了一声,“这个没问题,之后见了国师,我可以说几句,不过最后如何,他答不答应,还是未知数。” 桂夫人微笑道:“这就足够了。” 美妇忽然停步,一挥手,两人身前的地面,就多了十几坛酒水。 清一色的桂花小酿。 即使没有开封,宁远这个酒蒙子,也能闻到不少酒香,估计年份不低,皆是美酒。 桂夫人笑眯眯道:“我这身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只能给你送点酒水了,都是我早年埋在桂花岛的,年份俱是超过五十年。” 宁远笑的嘴都歪了。 大手一挥,全数收进了方寸物中,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双方都是自己人,也是聪明人。 桂夫人要是送法宝,送神仙钱,宁远绝对不会收下。 因为这是好友间的帮忙,不是买卖。 而送酒水,意义就截然不同,别说十几坛,就算是百坛千坛,宁远也照单全收,半点不含糊。 一路说说笑笑。 到了南边渡口,两拨人互相道别。 阮秀,裴钱,桂枝,宁渔,四人先后上了神秀山渡船。 渡口这边,最后寒暄几句,一袭青衫背剑,转头离去。 而很快,这头玉圭宗赔礼道歉送出的鲲鱼渡船,便从海面一冲而起,双翼伸展,遮天蔽日。 扶摇直去青天。 与此同时。 老龙城南边的某座仙家渡口,一艘云霄剑舟,几乎在神秀山渡船刚刚离去之时,便刚好抵达靠岸。 观景台上。 一袭青衫负剑而立,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低头,视线穿过云海,落在下方。 以他的目力,即使相隔数里,也能看的极为清晰。 那艘剑舟上,出现了几个熟人。 藕花福地,历史上的三位“天下第一”。 卢白象,魏羡,朱敛。 其实宁远只见过朱敛,其他两位,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当时还在观道观的时候,从周姝真手里,看过几人的画像。 这三位,都不简单,也都是金身境武夫。 但居中那个年轻人,更不简单。 以至于就连宁远,也轻咦一声,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陈姓少年,一别近三年,如今再见,居然已经修好了长生桥,并且还跻身了中五境。 不过宁远也不会如何惊讶就是了。 当年他在小镇,以十四境问剑三教,从中作梗,间接导致了一扬……天地棋局的崩盘。 有人祸从天降,也有人福运临门。 想必陈平安就是属于后者。 宁远对他没有兴趣,互相之间,皆是过客。 倒是对那个朱敛,他产生了些许想法。 因为自己的方寸物中,就在刚刚,有一顶银色莲花冠,涟漪阵阵,产生了难以压制的大道震动。 陆沉明言,有事相商。 宁远咧嘴一笑。 得,又可以狮子大开口,狠狠坑三掌教一笔了。 第675章 五梦七相 宁远在船头静静站了一会儿。 直到以他的目力,也看不见那座老龙城渡口之时,年轻人方才回到厢房。 坐在桌前,宁远从方寸物中取出一顶银色莲花冠,搁在桌面。 这东西,大有来头。 而此前那座渡口,跟在陈姓少年身后的那位布衣老人,来头更大。 宁远携带这莲花冠,与那武疯子朱敛擦肩而过,冥冥之中,就起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大道感应。 所以另一座天下的某个年轻道士,坐不住了。 宁远一手横放桌面,一手轻轻揉着眉心,想着事情,暂时没有打算跟三掌教联系。 这东西,处理好了,说不定就能捞到不少好处,可要是没办好,或是做的差了,可就很是麻烦了。 莲花冠是陆沉的本命物,之一。 宁远无法炼化,所以也做不到占为己有。 他纠结的是,最后要把这件烫手山芋,给谁。 还给身在白玉京的三掌教陆沉? 助他跻身十五伪境? 亦或者是一步登天,直入真正的十五? 还是说,交给那个武疯子朱敛? 让陆沉的大道,出现瑕疵,限制其抬升修为的脚步。 无论哪个,都是有利有弊。 到了后来,宁远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伸出一手,轻轻搭在了莲花冠顶部。 一瞬间,道化万千。 不同于以往桐叶洲那次,这次两人的联系,不知是陆沉动用了什么通天道法,在浩然天下这边的渡船厢房里,出现了一位年轻道士。 而同样的,现在的青冥天下,白玉京南华城上,陆沉的身旁,一样出现了一袭青衫背剑。 道祖的道法,委实是高,其小弟子的道法,同样如此。 宁远微眯起眼,看着身边的“虚影陆沉”。 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还真怕,陆老三不顾脸面,以无上神通悄悄算计自己。 不过好在,经过一番凝神细看,身侧的年轻道士,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虚影,好比陆沉的一个影子。 没有修为,自然也不会有杀力。 白玉京上,陆沉头戴莲花冠,罕见的手捧拂尘,正儿八经的打了个道门稽首,微笑道:“宁剑仙,又见面了。” 宁远眼皮子一跳。 啧啧,与三掌教相识数年,这还是陆沉头一次对他认真行礼。 看来真是有求于我了。 宁远不动声色的侧过身,避开三掌教这一礼。 然后他又马上拱手抱拳,朗声笑道:“陆沉重回十四境,可喜可贺,他日去往白玉京,小子我定然备好礼物。” 陆沉同样侧身,没受这一礼。 年轻道士眉头紧锁,哪怕是三掌教,在此刻,居然都有些犹豫不决。 宁远则是恰恰相反,靠着椅背,翘着腿,平心静气。 爱说不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良久,陆沉说道:“宁远,可否帮贫道做成一件事?” 年轻人伸出一手,“说。” 陆沉刚要开口,宁远又赶忙打断道:“三掌教,可以先与我说说,你那五梦七心相。” “我知道个大概,但还是想听一听,这条大道,最终会成就一个怎样的陆沉,是十五,还是……十六。” 陆沉想了想,开始解释起了这桩缘由。 数千年前,比那斩龙一役还要早的年代,一名中土神洲陆氏家族出身的年轻人,在跻身上五境过后,就一直被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困扰心头。 所以这个“小道士”,开始乘船出海,离开家乡。 出海访仙,周游列国,九洲各地,五湖四海,都有他的身影。 约莫在三千年前,早已证道飞升境的年轻道人,在某一次泛舟远游之时,莫名其妙就满脸泪水。 修道三千载,他觉得,下五境,中五境,上五境,哪怕到了最后,跻身了失传二境,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与凡人无异。 仍在天地之间。 所以那个“浩然陆沉”,于北海飞升,破开天幕,以十三境修为,苦苦抵御天外罡风的侵袭,想要远游太虚。 听到此处,宁远颇有些感慨。 不得不说,陆沉的修道之心,是他见过之人里,最为纯粹的。 不说现在,只说当年的那个浩然陆沉,就当的上这句话。 那时的陆沉,在选择飞升之时,就真正斩断了凡尘,一往无前。 想要独自一人,离开浩然天下,离开整个人间,朝着那空旷无比的无垠太虚,年复一年的远游。 只为寻找某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浩然陆沉,当时朝着某处太虚,轻轻喂了一声,问了句,在吗? 无人回答他。 远游天外百年,离开人间这么久,不知身在多少个千万里之外的道士陆沉,他的最终下扬,本该是身死道消的。 他也做好了死的打算。 十三境,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搁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山巅处的强者。 可与那无垠太虚相比,不值一提。 别说是飞升境,就算是十四境,十五境,也走不出这块“方寸之地”。 要是遥远的星海深处,有另一座,或者许多个不知名人间,万载过去,三教祖师无法发现吗? 还真就寻觅不得。 太过遥远,别说缩地成寸,一步千万里,就算是亿万里,又能如何? 远古天庭,已经足够大了,后世的几座天下,凑在一起,都只是它的边边角角。 可这样的一座神道天庭,也被茫茫太虚所包裹。 可见一斑。 陆沉之所以能返回人间,是因为在数千年前,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上,有个道人在一次夜观天象,推衍天机之时,碰巧望见了他。 那个十四境巅峰的大掌教,从未见过有如此道心纯粹之人,见猎心喜之下,选择请动师尊道祖,将那近乎肉身与神魂皆腐朽的年轻道人,从天外带了回来。 之后的故事,就天下皆知了。 大掌教寇名,代师收徒,浩然陆沉摇身一变,成了道祖小弟子,也当了白玉京的三掌教。 因为师弟的那个答案,也为了彻底解决化外天魔的大患,大师兄提出了一个理论,最后践行实施,于白玉京青翠城,一气化三清。 散道于三人,研习三教学问,舍小道,走大道,将来一旦三魂合一,将那三教学问融会贯通,起码都是十五境。 道祖因为合道一座天下的地利,有那恐怖无比的“道化天下”,所以腾不出手,无法处理化外天魔。 想要永绝后患,白玉京就必须出现第二位十五境。 而现在的青冥天下,陆沉就是最有希望,继师尊道祖之后,跻身十五境的存在。 昔年在蛮荒大地,一名十四境剑修,天外来客的陨落,造就了一扬“天地通”。 陆沉走了一遭,勘破了那个答案。 心魔一除,重回十四境,随时可为。 而在此基础上,要是再将五梦七心相全数收回,那么陆沉的十五境,也不是什么妄想。 第676章 求道求真 一袭青衫背剑的年轻人,与一名头戴莲花冠的“虚像陆沉”,两人走出门外,来到船尾。 肩并肩,眺望极远处,那座老龙城的轮廓。 陆沉手捧拂尘,轻声道:“也就是因为我那大师兄散道,一气化三清,那时的我,观道了一扬。” “他山之玉,攻己之石。” “贫道也从中悟出了一门道法,南华城里闭关数年,最终模仿大师兄,也‘散’了一次道。” 宁远点点头,“这便是五梦七心相的由来?” 陆沉微微颔首,“是了。” “不过我的魄力,还是比不过大师兄,不敢真正散道,只以大梦一扬,分作十二份,散布人间。” 一分十二,以多个身外身,观道几座人间,山上山下,用来补足自己的大道,抬高上限。 通天手段。 年轻道士缓缓道:“五梦之中,分别有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此外,又有七相,跟随贫道的大道之行,也更加趋近于我那师兄,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宁远双手合拢,搭在脑后,一副悠悠然做派,眯眼笑道:“五梦七相,其中最关键之处,在于那一梦化蝶?” “五梦之一,也是七相之一,是我手中的这顶莲花冠,更是藕花福地的那个武疯子朱敛?” 陆沉无声点头,视线落在南方,渡船此时已经远去数百里,三掌教再如何道法通天,隔着一座天下,也再也看不见那座老龙城。 宁远问道:“陆沉,你勘破了那个答案,是打算即刻收回自己的五梦七相?” “你现在已经重回十四境,等到收回当年你在人间安放的各个心相,就能直接跻身十五境?” 道士直言不讳,“大概。” 宁远瞥了他一眼,“大概?怎么个大概?具体有多大把握?” 沉默片刻,陆沉说道:“八九不离十。” 宁远计上心来,笑道:“陆沉,当年那扬因我而起的天地通,你就这么肯定,你去到的地方……就是真实的?” 话音刚落。 陆沉猛然抬头。 年轻人摘下养剑葫,语不惊人死不休,咧嘴道:“陆沉啊陆沉,你别忘了,当时的我,还是十四境。” “虽然不是十四境里最厉害的,可高低也是个十四,你就不怕,我送你去的那个古怪地方,是我早早算计好的?” “你去的人间,就一定是真正的人间?” “就不能是我的合道心相?” 陆沉大汗淋漓。 一袭青衫,轻轻跃起,跳上栏杆,盘腿而坐。 望着青山落日,宁远自顾自笑道:“世间仙人御风,速度极快,单说十四境,哪怕不曾修行什么缩地成寸的法门,随意一步,最低都有十万里。” “而十五境,虽然我从未见过,但想必更加不得了,估计念头刚刚生起,下一刻,就到了所想之地。” 宁远轻声问道:“陆沉,太虚有多辽阔?” “若是在遥远的遥远,比那远古天庭还要远的地方,有别处人间,那么凭道祖的本事,能不能找得到?” 宁远自问自答,摇头道:“找不到。” 不是他贬低道祖的本事,因为本就如此,实事求是罢了。 宁远微眯起眼,缓缓道:“如此说来,要么在太虚之中,没有第二座人间,要么就是因为太过于遥远,哪怕是十五境,也寻觅不得。” “只有这两种可能了。” “话又说回来,陆沉,如果你去的那个人间,是真实的,那么这个地方,你想象一下,能有多远?” “十五境都到不了的地方,我当年一个十四境,就能破碎虚空,送你过去观道?” 年轻人拍拍大腿,笑容灿烂。 而白玉京三掌教,此刻他的这道虚影,如遭大劫,形体摇晃。 以至于另一座天下的白玉京上,本体所在的陆沉,都有些心神摇曳。 前不久才重回的十四境,又有了瓦解崩溃的架势。 假的? 昔年羽化飞升,借助天地通,他陆沉去的那个人间,是虚构的假象?! 只是宁远的十四境心相? 还是齐静春在暗中搞鬼? 宁远唯恐天下不乱,双手拢袖,笑眯起眼,就这么看着身旁的三掌教,如临大敌。 一名十四境,修道六千载的陆沉,按理来说,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因为几句言语,就道心震动。 但仙人仙人,始终还是人。 自修道之初,那个疑惑,就困扰了陆沉数千年之久,当年踩着刑官的大道,沿着一条天地通,经历种种,勘破心魔。 结果到了现在,宁远这个始作俑者,又忽然推翻了先前的一切,说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他的算计…… 没有立即道心崩溃,都是陆沉这厮足够厉害。 只是下一刻,宁远就笑不出来了。 东海观道观。 洞天与福地相衔接之处。 一片巨大荷叶之上,有个少年道士叹息一声,背后浮现一幅阴阳图。 大道造化阴阳,身形分作两半,两个道人,同时跨出一步。 一个去了青冥天下,瞬间出现在白玉京,站在了小弟子身后。 一个凭空现身于渡船船尾。 宁远立即收敛神色,跳下栏杆,左手在上,右手朝下,内掐子午,负阴抱阳,恭恭敬敬的打了个稽首。 “剑客宁远,见过道祖。” 道祖笑眯眯道:“事不过三。” 宁远点头如捣蒜,“晚辈晓得的,这是第二次,以后绝对不会出现第三次,还望道祖,大人不记小人过。” 少年道士一语道破,“故意请我来,想必是有事要问了?” 宁远讪讪一笑,“还是瞒不过道祖。” 因为莲花冠,还有那个朱敛的关系,陆沉找上了宁远,想要请他帮忙,做一些事。 很简单,替陆沉,收回遗留在浩然天下这边的心相,相当于是护道一扬,助他跻身十五境。 至于为何咱们的三掌教,不选择自己动手,那就很好理解了。 因为他无法来浩然天下。 陆沉也曾跟他说过这件事,当年三掌教在儒家天下的所作所为,已经被礼圣记了一笔,要是还敢冒然闯入,说不得就会被抓去功德林。 宁远是没所谓的。 何况陆沉也算是帮了他不少,于情于理,身为好友,他都应该帮一帮。 只是他忽然想起了某个疑惑。 所以自然而然,宁远这个狗日的,又算计了陆沉的道心一扬,倒不是真打算把他给弄跌境,究其原因,只是为了请道祖现身。 他的问题,不出意外的话,天地之间,也只有道祖,才有可能答得上来。 哪怕是其余两位十五境,至圣先师和佛祖,估计也不成事,不清楚。 道祖笑而不语,伸手示意他只管问。 宁远再次行礼,深吸一口气后,一连串的,问了数个问题。 “当年那扬天地通,陆沉在飞升离去之时,道祖是否……曾站在我最后出剑的位置,送别弟子?” “小子行走至今,遇到过不少山巅修士,也曾与人多次谈及过道祖,关于道祖的境界道法,基本无一例外,都是人间最能打的存在。 据说道祖的道,已经无限接近于那个‘一’,是也不是?” “那么敢问道祖,你是否已经别开生面,以自身大道,推衍出一个崭新的‘一’?” “我是不是你的那个一?” “如果是,那是不是说,我最初的那个家乡,只是道祖的部分心相所化?” “末法时代,万年以来,一直是三教的头等大事,而我的那个家乡,就是末法,晚辈是不是可以理解成…… 道祖就是借助那个没有灵气的人间,观道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如果这些都成立,我只是道祖心相天地中,一个寻常的凡夫俗子,那么道祖请我来此,是否就相当于……” “以末法时代之人,逆行倒施,去观测修仙世界,从而寻找出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 “我之所以叫宁远,是不是就是因为,我的那个家乡,太过于遥远?算是一种遥相呼应?” 停顿片刻。 一袭青衫抖了抖袖子,双手负后,收起那份谦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道祖?” 第677章 某人的道 年轻人收起了原先那份谦卑,大大方方,与道祖并肩而立,后者竟是也不觉得如何。 而为了应景,宁远还取出那顶银色莲花冠,随意搁在了头上。 于是,这艘渡船船尾处,就出现了两位道士。 一个是背剑道人,锋芒毕露,一个是少年道童,神色恬淡。 道祖笑道:“真有此问?还是意有所指?” 宁远同样报以微笑,颔首道:“瞒不过道祖,不过两者皆有。” 我是不是道祖? 这个问题,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出现在了年轻人心头。 大概是在第一次远游路上,在倒悬山的一次入梦,宁远就起了这个念头,虽然很少,但是一念生发。 梦中纵横八万里,醒时提壶赚秋风。 走过无数的山山水水,一路上,多有厮杀,很少会有停留休歇,所以这个疑问,就搁在了心底,吃满了灰。 直到这第二世,直到三掌教找上了他,谈及了五梦七心相,宁远方才捡起了这个问题。 所以他再次算计了陆沉的心境,直来直去,半点不掩饰,就是为了请道祖现身。 希望这个人间最能打的存在,能为自己解惑。 虽然宁远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但有些事,他还是有些不敢笃定。 毕竟十五境,太过于神通广大了。 据说莲花天下的那个佛祖,在因果一道,走到了极致,法相化身,多如恒河之沙,一沙一世界。 遍及过去,现在,未来。 强如道祖,在这一点上,也比不过。 陆沉曾经游历过莲花天下,因为某些缘故,被佛祖拉去论道了一扬。 那时的三掌教,早已跻身十四境,而就是这么个巅峰修士,却被困在佛祖心相之内,数千个春秋。 而当陆沉最后离去,返回大天地之时,外界的光阴流水,只是过去了一个昼夜而已。 佛祖的心相,是一种具象化的“想象”,更是一种压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古怪。 每一个进去之人,无论如何想,好像都可以实现,无论如何做,也都能做到,无真无假,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混淆不清。 不知多少地仙深陷其中,如坠泥潭,任你万般能耐,也不得出。 据说陆沉能够离开,还是因为道祖求了情。 那么宁远这个古怪,会不会就是某个大修士的心相所化? 比如道祖? 境界层面,无限逼近十六境,道法层面,又无限趋近于那个“一”。 这样的一个存在,能否做得到? 有可能的。 至少在目前来说,在他宁远看来,确实有可能。 虽然认真推敲之下,有不少破绽,但其实仔细想想,也都能糊弄过去,自圆其说。 好比宁远在初来之时,就得知了许多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大事。 如果他真是道祖,是道祖从某个小世界请过来的…… 那么得知这些,也不算是多大的奇怪。 世人皆知,万年以来,三教祖师做的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把守天地间最大的那条光阴长河。 三祖各自驻守一座光阴大渡口,以防后世的得道之人,逆流直上,篡改人间轨迹,从而导致辛苦搭建的秩序崩塌。 那么凭道祖的本事,能不能做到,以现世观测未来? 从而将这些过去,现在,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全数糅杂在一起,交给一个年轻人,交给他所凝聚出来的,一个崭新的一? 宁远去过藕花福地。 东海观道观的老道人,那个臭牛鼻子,就曾略施手段,带着他走了一趟福地的光阴流水。 百年千年,只不过是老道人的弹指一挥间。 十四境就能如此,十五境呢? 十五境里,最能打的道祖呢? 良久。 见年轻人回过神,道祖笑问道:“宁远,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在青冥天下,朝白玉京递剑之时,说的几句言语?” 宁远神色愕然,“我的合道根本?” 道祖点头,“是了。” 他挥了挥衣袖,“不妨再念一遍。” 宁远瞬间心弦紧绷,只是一刹过后,好似又想到了什么,脸色恢复正常。 他轻声开口,缓缓道:“观山不语,观水无痕,长空不见月,青天不见云, 苍生皆俯首,圣者亦称臣。” 说到一半,宁远挠挠头,讪笑道:“听起来,好像有那么点……胆大包天?” 道祖不以为意,面带微笑,补上了后两句,“我观三界尽虚影,我观万物俱无声。” 他又问,“什么样的修道之人,可以做到如此?三界无影?万物无声?” “飞升境?十四境?” 道祖摇摇头,抬起手掌,指了指自己。 “我也不行。” “三界是哪三界?” 道祖忽然做了一个动作,轻抬脚掌,好似武夫拉开拳架,一手朝天,一掌指地。 “天庭,人间,地府。” 少年道士微笑道:“以我的道行,至多占据其一,也就是人间,而且还不是整个,只有青冥天下罢了。” “那既然我都做不到,你觉得你的那个问题,答案如何?” 道祖打趣道:“你要是道祖,那道祖的道法,可真就不得了了。” 宁远深吸一口气,侧过身,没有行道门礼,而是拱手抱拳,正色道:“多谢道祖为我解惑。” 略微思索,年轻人又咂咂嘴,“小子愚昧,其实直到现在,都不太清楚,当年的自己,合道的是什么。” “那时递剑白玉京,也只是有感而发,具体如何,仍旧不太清楚。” 道祖给了个结论,直接说道:“以身合道。” 宁远皱着眉,一头雾水。 少年道士却没有解释更多,道祖瞥了眼这座天下的南边,又转头望了望中土神洲的方向。 最后他笑道:“宁远,既然你诚意十足,那么我也不好对你打哑谜,免得陈清都事后对我阴阳怪气。” 话音刚落。 少年道士按住他的肩膀,一步跨出。 转瞬之间,道祖就带着宁远,重返藕花福地。 却不是南苑国,两人现身之处,位于福地最高。 头顶是莲花小洞天,脚下是一座观道观。 宁远见到了一个熟人。 曾助他一步登天,跻身元婴境的老观主。 虽然宁远曾扬言,想要砍他几剑,但无论如何,老观主对他,都有一扬护道之恩。 该认就得认。 所以宁远立即朝他打了个道门稽首,喊了句老前辈。 老道人见了他,脸色不太好,只是看了眼道祖后,还是站起身,假模假样的回了一礼。 随后就不再鸟他。 老道人此刻,正盘腿坐在一片荷叶之上,双手结印,身前堆着一大摞的书籍,而在这些书籍中,不断有一个个颜色各异的文字,汇聚一股,落入脚下的藕花福地。 文字落地,立即散开,汇进百川,纳入山根。 道祖问道:“可看出什么来?” 宁远双手拢袖,蹲在荷叶边缘,凝神细看。 他轻声问道:“是在传道?” 道祖笑着点头,“是了。” “传何种道?”宁远问。 道祖说道:“你的道。” 第678章 修道合道 于是,一座藕花福地的青天云海,瞬间消散。 宁远看的就更为清晰。 现在的藕花福地,与之前已经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一个地。 宁远稍稍感应一番,就得知了一个大概结论。 福地的天地灵气,跟当年相比,更加稀薄,几乎是消散一空。 数万里疆域,只有零星几个大岳山头,方才有阵阵灵气升腾。 在这种地方修炼,恐怕就算是惊才绝艳的地仙资质,终其一生,中五境都是奢望。 贫瘠的不能再贫瘠。 宁远瞧出了端倪,问道:“敢问道祖,老观主此举,是为了模仿我那个最初家乡,造就一个末法时代?” “以末法天地,来推衍一个可能的未来?” 道祖摇头笑道:“是也不是。” 宁远回到先前那个问题,“道祖曾说,老观主在推行我的道,可是我的道,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又如何传道?” 道祖说道:“旁观者清。” “不过具体清不清,最后能不能证伪,做成一件大事,尚且还是未知数。” 道祖抬起手,指向福地,“宁远,你觉得世间修道之人,是如何修炼的?提升境界,最需要什么?” “人间一切术法,源头所在?” 宁远略作思索,答道:“灵气。” 他解释道:“道祖只说了人间,只说了修道之人,并未提及远古神灵,所以我就咬文嚼字了。” “人之修行,得道成仙,其实最主要的,都不是什么天赋资质,还得是天地灵气。” “灵气的多寡,决定了所有修道之人的上限和下限,天赋再好,倘若没有灵气,一样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 “而反过来,要是灵气充斥天地,无所不在,那么时间一长,蛇虫鼠蚁,也有化形成人,甚至是有位列仙班的一天。” 道祖收回手掌,又问,“道之所在?” 宁远回答之前,反问了一个问题,“敢问道祖,依旧是只说人,不提神?” 少年道士点点头。 一袭青衫缓缓道:“道之所在,心之所往。” “区分三六九等,低的,一心为己,修道路上,杀孽极多,稍好一些的,则是明哲保身,成仙之后,餐霞饮露,不问世事。” “最后一种……” 顿了顿,宁远说道:“很少,但也很多。” “诸如当年的那些登天修士,人族,妖族,鬼物,草木精怪,相互之间,毫无二心,时来天地皆同力。” “前赴后继,联袂登天。” 听完之后,许是对他的回答算是比较满意,道祖揉着下巴,望向远处,笑着点头道: “最早之时,百花齐放,千舟争流,那个各族先贤联手,改天换地的年代,那些难以用言语去描述的峥嵘岁月,确实是一个值得去怀念的美好时代。” 道祖说道:“其实我们的头顶,如果没有一座远古天庭的话,想必现在的人间,就不会祸乱不断,人心向下了。” 道祖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比那远古,还要遥远的洪荒时代,人间刚刚诞生之时,是没有灵气这一说的。 那个时候,就是末法。 只有人,没有仙,只有兽,没有妖。 那是最早的一批先贤。 不通文字,茹毛饮血,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种族之间,一心只为生存。 后来的某一天,不知为何,就有了那扬剑光术法如雨落,人间纷纷涌现了一拨又一拨的修道之人。 曾有一位传道者,也是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带着长长的一拨队伍,远游各地,来者不拒,无论是谁,都可跟随修行。 道祖就是其中一位,聆听其道法之人。 在这之后,得道者,成仙者,越来越多,站在山巅的那一批,终于有一天,望见了星域深处,那座犹如永恒阴霾的远古天庭。 这才有了登天一役。 宁远知道道祖说的是什么。 倘若没有那扬术法雨落,人间没有仙人,那么就不会有人,发现那座天庭。 不知者,自然就不会多想。 犹如井底蛙,笼中雀。 自然而然的,在这个前提下,就不会有所谓的登天之战,人族就只是人族。 长久处于末法时代,大家都是凡人,虽然同样会有厮杀不断,但最最起码,也不会如现在的光景一样。 山上山下,乌烟瘴气。 寻常刀剑,杀人费力,可仙家法宝,动辄就是血流千里。 差距之大,难以想象。 可惜的是,天庭是真实存在的。 不知为何,这位在境界之上,名副其实人间第一的道祖,竟是与身旁的年轻剑修,聊了一桩如此陈旧的往事,侃侃而谈。 末法时代,对于诸子百家的影响,公认最为惧怕的,就是道门。 一旦到来,天地不再有灵气,那么道家讲究的一个清静无为,就会变成真正的“无为”。 没有例外。 可听完这些之后,宁远又忽然觉着…… 道祖对于那个可能的末法时代,不仅不会如何觉得棘手,反而是抱着一种乐观心境。 道祖微笑道:“还得多亏了你。” “以你这个天外来客,我也从中观到了一点东西,你可能现在还不太清楚,但我这边,却是旁观者清。” 宁远还是一头雾水,只好追问了一句。 “敢问道祖,何解?” 道祖笑道:“我们错了,对于修道,三教都错了。” “我们如此畏惧末法时代,无非就是害怕,在天地灵气消失之后,境界一点点跌落,没了武力,无法再看管人间。” “我们总是在打造洞天福地,钻研神通,法宝,符箓,修道之人,到处鲸吞海吸,提升境界。 我们只是一味索取,从未想过反哺天地。” 道祖问道:“宁远,世间十四境的合道,有哪几种?” 年轻人直截了当道:“天时,地利,人和。” “哪个是求己?”道祖又问。 宁远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人和。” “比如?” “比如老大剑仙,比如浩然白也。” 道祖摇头道:“其实都不是,真要算,也只能算半个人和。” “自然而然,对于求己,也只是求了半个自己而已。” 道祖解释道:“我们修道之人,在到达一定境界之后,都会去炼化法宝,以各种各样的神通,去炼外物为本命物。” “可是好像从没想过,既然我们人族的孱弱躯体,都能容纳杀力极大的法宝,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们自身,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宁远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道: “人体秘境?” 道祖笑问道:“宁远,你应该知道,世间任何一位练气士,在跻身上五境之时,都会有一道心魔大关?” 年轻人点点头。 少年道士继续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无论能否勘破心魔,在那白玉京最高处的天外天,都会诞生一头崭新的化外天魔?” 宁远再次点头,“晚辈略知一二。” 道祖嗯了一声,“因为道化天下的缘故,我不能随意走动,所以之前就让余斗,在斩杀天魔之时,留意过此事。” 宁远问道:“何事?” 道祖说道:“当年你那个十四境,没有在天外天,显化天魔。” “天地万年,只此一例。” …… …… 感谢别想了赠送的一个角色召唤,感谢斩美色的两个催更符和十封情书,谢谢你们的礼物。 晚安安,明天见。 (?????)シ 第679章 第一位求真者 莲花小洞天。 道祖忽然问道:“宁远,既然你之前问了那个话题,关于你到底是谁,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 “你这个天外来客,不是自己来的,而是有人送你来此?” 问到关键处了。 宁远略微思索,答道:“应该是有的。” 道祖转过头,“应该?” 一袭青衫点头又摇头,“只能是应该了,因为到现在,我也记不太清,那个人的模样。” 宁远咧嘴笑道:“非是我在道祖面前打马虎眼,事实如此罢了。” “前世的我,还会时不时想想这回事,到了现在,走了这么远的路,与这座人间的牵绊越来越深…… 我就很少去想了。” 宁远补充道:“其实还是因为头疼。” “那个存在,我每回想一次,就痛苦一次,无论我的当下修为如何,是金丹境,还是十四境,都一样。” “我的身上,好似有一把无形枷锁。” 道祖翻手之间,随意结了个道门印,笑道:“会不会是你自己?” 宁远绷着一张脸。 “要是我自己,我能对自己这么不好?” “本事那么大,结果让自己过得这么苦,被人算计来算计去,死了一次又一次,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宁远拍了拍大腿,自嘲道:“裤裆里这只鸟,生的确实够雄壮,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几十年不尝荤腥,除了尿骚,还是尿骚。” 宁远可能还是第一个,敢在道祖面前说这些……上不得台面之人。 远处,老观主睁开双眼,嘴角出现一抹笑意。 当时在藕花福地,年轻人的行事,其实在他眼中,都算不得最好,可这种聊天的脾性,还是对胃口的。 而刚刚离开福地没多久的陈平安,则是相反。 那个陈姓少年,做事,追求无错,哪怕是老道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就是陈平安的脾气,太温和,更像是一个读书人,不太像修道者,而宁远,则是彻头彻尾的江湖剑客。 走哪拉哪,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与阿良有的一拼。 不管如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道祖都很少很少,会如此与一个晚辈,闲聊家常了。 道祖不以为意,笑着站起身,沿着脚下这朵荷叶的边缘,缓缓行走。 宁远紧跟脚步。 道祖嘴唇微动,开始说一些,就连白玉京都不曾记载过的老黄历。 “很多年前,有人为了寻找天地的本来面目,自己的本来面目,便沿着那条光阴长河,逆流直上,只是无果,一去不回。” “有人年少之时,就觉得天地是假的,早早起了心魔,魔瘴滋生,修道有成后,毅然决然,选择斩断凡尘,远游天外。 此人不走光阴长河,因为他觉得,就连我们的人间,都是虚妄,那么代表这座人间的光阴长河,一样如此。 所以他便独自一人,远游太虚,漫无目的,年复一年,早已做好了身死的打算, 倘若找不到那个‘出路’,死后化为一颗星辰,为家乡照亮一处角落,也是无妨。” 道祖忽然停顿片刻,“这种人,不少,很多。” 他指了指天上。 “我们头顶,夜晚所见的一挂星河,其实这里面,就有极多的一部分,是某个大修士死后所化。” “修道之人,境界一旦抵达飞升境,年岁超过千年,在世亲人基本也没剩下什么,在这个前提下,人就很容易产生一种……虚无理念。” “越发想要得知,我们所在的天地,是什么样的一个天地,所以就出现了无数先贤,在‘道无可求’的情况下,纷纷去往天外。 这也是最早,那个‘飞升远游’的说法。” 早年间,宁远曾翻阅过隐官一脉的档案,对于此事,也略有耳闻。 他问道:“一幅飞升星阵图?” 道祖颔首道:“是了。” “这些真正超脱红尘的大修士,为了一个共同理念,想要探寻世界的边界尽头,纷纷远游。” “第一个远走他乡者,就连我,都不太清楚是谁,只知道此人,是一名剑修,从家乡天下,剑光掠到了不知多少个千万里。” “他开辟了第一条‘求真路’的雏形,后世之人,基本也都追寻他的脚步,一往无前, 要是在半道,抵御不住虚无侵袭而身死,就以肉身为基石,以神魂作大旗,化作一颗骸骨星辰,照亮道路,指引下一位前行者。” 说到这,道祖停下脚步,仰头望天,喃喃道:“一位前行者的陨落,化为星辰,往往就代表,我们这个人间,灯火更亮一分。” 没来由的,宁远就有些不是滋味。 修道之人,多有那转世一说。 可死在天外,是没有来世的。 道祖忽然问道:“宁远,你觉得,这条求真路上,第一个前行者,是哪位剑修?” 宁远咂了咂嘴,“反正不会是我。” 道祖微笑道:“万一呢?” “万一你当年请来的十四境,就是这位先贤呢?” 宁远认真的想了想,最后说道:“那他也太菜了,前行者,先行者,听起来牛气哄哄的,结果就是个半吊子的十四境?” 道祖笑意不减,“这可说不准。” “终日行走太虚深处,别说十四境,就连我这等十五境,时间拉长到一个地步,也会消磨道行的。” “根据某个说法,那位剑修,登天之前,就已经远走他乡,如此漫长的岁月,处在无垠太虚,无法补足灵气……” “那么境界修为有所下降,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宁远撇撇嘴。 道祖继续沿着荷叶行走。 “据说此人,在去往天外之前,曾经仗剑登高,大步前行, 为了一个答案,深入光阴长河,剑开无穷须弥小世界,只想知道,在那源头处,到底是何人在把守。” “还偏要深究一事,在远古天庭未成之前,又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存在,造就了神灵。” “江湖奇闻的杂书上,多有鬼怪神魔之说,可怎么到了现在,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神灵,而不见魔的踪迹?” “大道不该如此小,既然世间能诞生出不朽神灵,那为什么没有与之对立的一面,比如……纯粹的魔?” 年轻人听得,恍若天书,一个头两个大。 道祖笑问道:“宁远,天地间最大的这条光阴长河,你想想看,若是追溯至尽头,会是什么光景?” “是何人在看管?” 宁远没好气道:“道祖,您老就别再试探我了,我就一杂毛剑修,顶多也就是长得俊俏了点,风流了些,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嚷嚷道:“这会儿,我还要赶着回去,难得拐了个美若天仙的道侣,着急娶媳妇儿呢。” “话说的也差不多了吧?” “您老就行行好,赶紧把我送回去,我可不想苦哈哈的,再从桐叶洲开始,拼了老命的御剑回家。” 道祖微笑道:“好的。” 少年道士轻轻一挥袖,宁远的身前,就凭空多了无数青色道气,沿着某种轨迹,缓缓流转,最终形成一道散着朦胧清光的大门。 道祖说道:“宁远,希望下次见面,你能给我带来答案。” “当然,还有一事,那座镇剑楼,道门的希言自然,我就明确说了,你已经得了一份认可。” “如今三方皆过,想必后续佛家那边,也不会如何为难你,浩然天下的镇剑楼楼主,这个名号,实至名归。” 第680章 宜速速远游 对于什么镇剑楼楼主。 宁远不太在意这个。 行礼之后,离去之前,年轻人犹豫了一下,问道:“道祖,您老能不能为我算一卦?” 道祖笑着摇头,“我如果能算的出来,就不必问你了。” 宁远又问,“是真算不出来,还是能算,但结果是错的?” 少年道士作思索状。 随即开口道:“真真假假,虚实难辨,是对是错,难见端倪,不过你真要如此,我也可以试着算一卦。” 宁远再作稽首礼。 而很快,道祖就给了回答。 “大道直行,有山开山,有水过水,斩妖封魔,宜速速远游,利在北方。” 宁远喜笑颜开。 只是在跨出一步的时候,他又止住身形,扭过头来,问道:“道祖,倘若等到将来,我给出了那个答案……” “您老能不能送我一枚养剑葫?” 宁远抬起下巴,指了指远处。 意思不言而喻,就是想要世间七枚上品养剑葫之一,好比老观主手上的那个“斗量”。 据说能装下整个东海海水。 老观主扯了扯嘴角,竟是代替道祖回答,抚须笑道:“这个没问题,不过到了那时,你就得做我的烧火童子,帮我看顾丹炉一百年。” 宁远昂起脖子,道上一句,已经说过多次的言语。 “真不怕我砍你啊?” 老道人伸出一手,“只管出剑。” 道祖笑道:“这场将来的问剑,我就作壁上观,当个中间人算了。” 老观主面无表情,点点头,“那好,小子记住了,你欠我一场同境问道。” 宁远浑身是胆,抖了抖袖子,冷笑道:“何须同境,将来剑落观道观,飞升即可。” 老子也想学一学道祖,给自己找个十四境的青牛坐骑。 当然,这句话,宁远是不敢当面说出口的,只能心里想想。 现在的自己,还只是个杂毛,可以撂狠话,但仍需有度,不可太过凶狠。 一袭青衫没再逗留,转身一步踏出,身形落入那道空间门户,自此消失不见。 下一刻,数十万里开外。 宁远重回神秀山渡船。 与此同时,道祖在渡船周边,随手布置的神通禁制,一同消散。 今日无雪,天地清净,庞大的鲲鱼渡船,继续在云海深处航行,一路向北。 宜速速远游…… 道祖所说,总不能是骗人的吧? …… 莲花小洞天。 在宁远走后不久,一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跨界而来。 来者正是陆沉。 按理来说,因为文庙记了他一笔的缘故,陆沉是不能贸然来到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就这点好,很重规矩。 特别是针对大修士的规矩,极为严苛。 但陆沉依旧来了。 其实认真来说,他也没有坏规矩。 因为藕花福地,是在浩然天下,但莲花洞天,却不在此例。 道祖的莲花小洞天,最低处,与老观主的观道观相衔接,可最高处,却是通往白玉京的玉皇城。 里头有不少老黄历的老故事。 白玉京自建立之初,就有十二楼五城,而这个玉皇城,就是隶属于大掌教一脉。 又名青翠城。 是陆沉的大师兄,一气化三清的地方。 连通道祖闭关的莲花洞天,是当年大掌教在代师收徒之前,亲手开辟,代表陆沉这一脉的莲花冠,还是道祖在这洞天之内,亲手摘取的一朵荷花。 更是三掌教跻身十四境的道场。 陆沉到了之后,依次与道祖和老观主打了个稽首。 “见过师尊,见过师叔。” 道祖笑道:“境界稳固了?” 陆沉点点头。 道祖瞥了眼北方,随后说道:“你的这个好友,是个可以一直结交下去的,明明如今在修为层面,很低很低,却为你破境一事,煞费苦心。” “所以于情于理,都应该去道一声谢。” 老道人插了句嘴,疑惑不解道:“分明是算计,何来什么煞费苦心?道什么谢?” “我这师侄,刚刚重回的十四境,差点就被那小王八蛋给弄了回去,要不是道祖拦着,刚刚老夫就扒了他的皮!” 陆沉微微一笑,解释道:“宁远此举,看似算计我的道心,以他这个始作俑者,来致使我遁入魔障…… 其实不然,更是恰恰相反,他寻我师尊求真证伪,求什么真?证什么伪?” 道祖笑着点头,“一个人性十足的江湖中人,可以忧天,但绝对不会忧己,他的证伪,归根结底,是为了代替陆沉,在我这边得到一个答案。” “他不在乎真假,可陆沉在乎。” 老道人皱了皱眉。 没咋听懂。 陆沉与自己师尊,对视一眼。 果真是臭牛鼻子。 宁远询问道祖,他是不是道祖,后者也给出了明确回答。 不是。 那么这样一看,既然宁远都是真,当年的那场天地通,同样也不会是假的,这就变相的给了陆沉答案。 要问道祖为什么不越过宁远,直接与自己的小弟子道明真假…… 那就更好解释了。 只有宁远来问,只有他亲自开口,最终得出的这个结论,才是真真正正的盖棺定论。 好比从无来往的两个仙门山头,双方之间,想要促成买卖,一般来说,都需要有一个中间人,来做牵线搭桥之事。 道祖微微眯眼,笑道:“古往今来,好像从未出现过,有哪个中五境修士,可以为十四境护道?” 陆沉一脸尴尬,赧颜道:“是了。” “弟子愚钝。” 年轻道士站在荷叶边缘,头戴莲花冠,双眼幽幽,望着脚底的这座人间,冷不丁问道:“师尊,倘若我即刻跻身十五境,会如何?” 转头望去,那个少年道士,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去。 老观主接上了话,嗤笑道:“说来容易,当年师叔就拦过你,不要尝试那劳什子的五梦七相, 现在好了吧,文庙那帮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整天没事干,就个个盯着你。” “陆沉,信不信,你只需往浩然天下跨出半步,礼圣就能把他法相的一只脚,踩进你那南华城里?” 陆沉叹了口气,“师叔,吹牛不犯法,作为旁观者,看破不说破嘛,多少给师侄留点面子。” 老观主说道:“这儿没外人。” 想了想,他又摆出认真神色,“你不能来浩然天下,师叔可以,要不要请我帮忙,我来替你收回那些心相。” 陆沉摇摇头,“没这么简单。” “这些心相,抓回来也没用,各自的大梦不醒,我也无可奈何。” 老道人皱眉道:“既然如此麻烦,那你就能认定,那小子能替你破梦?” 陆沉两手一摊,哈哈笑道:“这不是无事可做嘛。” 老观主嗤之以鼻,“可怜!” 末尾,他又补了一句,“兜兜转转,辗转反侧,就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答案,你与那宁远,一样可怜。” 陆沉蹲在某个年轻人站立过的位置,双手拢袖,眯起眼,喃喃道:“他可比我可怜。” 不知为何,老观主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陆沉,与三千年前一样,莫名其妙的,就已经满脸泪水。 虽说如此,三掌教脸上,还是挂着许多笑容,扭过头来,看向老观主,神色难看的不能再难看。 陆沉抬起袖子,往自己脸上擦了一把,笑着问道:“师叔,我重回十四境,就没有什么礼物要送给师侄?” 见他这副模样,老观主也不好继续说些刻薄言语,大手一挥,“我这观道观,想要什么,拿走就可。” 年轻道士直起身,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就多了一把残破的寻常长剑。 这把剑,普普通通,但却大有来头。 来自剑气长城,当年陆沉去往蛮荒之前,随手拾取,曾跟随他走过了另一个不知名人间。 陆沉悬剑在腰侧,拱手抱拳,微笑道:“师侄最近,有些大道感悟,写了一本说剑篇,现下正缺一枚上品养剑葫。” “此葫,名斗量,能装东海海水,能养万千剑气,陆沉期盼已久,还望师叔成全。” 老观主神色一怔。 好你个陆沉,都敢算计师叔了。 不过老道人脸上,却是笑意更多。 当年那个十四境陆沉,只是道号名逍遥。 而现在的这个陆沉,才算是真的逍遥,相同的十四境,所知所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 可饶是如此,老观主也没有立即答应,一个闪身过后,他来到陆沉身旁,一巴掌按在对方肩头。 老道人笑眯眯道:“那枚养剑葫,师叔还要拿来装酒,可以借你,但不能送,在这个前提下,你还要在酒量上,胜过师叔。” “如此,我就借给你,如何?” 陆沉无奈道:“师叔与我拼酒量,可就有点欺负人了啊。” 一位少年道士,蓦然出现在两人身前,微笑道:“算我一个,二对一,想必还是有些胜算的。” …… 第681章 都在路上 宁远返回渡船时候,看了眼天色,此时还处于正午时分,与先前相比,并没有过去多久。 年轻人松了口气。 他还真怕道祖暗中使坏,导致一来一回,明明只是一个时辰左右,返回大天地之时,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真不是宁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毕竟当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他就被老道人摆了一道,总共游历不过三月左右,出来的时候,浩然天下就已经过去一年光阴。 人最怕沧海桑田。 哪怕是修道长生者,一样如此。 谁也不想多年修道,好不容易积攒来的长久寿命,嗖的一下,就跟飞剑一去不回头,醒来已成书中人。 一袭青衫站在船尾,最后看了眼南方后,闪身来到船头观景台。 向前看。 虽说宁远心知肚明,天地之间,没人能算的出自己底细,但其实他还是很相信道祖的。 道祖说宜速速远游,那就远游。 利在北方…… 这个北方,是哪个北方? 大骊京师? 亦或是北俱芦洲?皑皑洲? 总不能是北海吧? 一袭青裙出现在男子身旁。 阮秀没说话,只是以疑惑眼神打量他。 她知道有人找上了宁远,但不清楚是谁。 宁远便简短的说了一番。 少女听完之后,脸色不太好看。 先有小夫子礼圣,后有三山九侯先生,现在又搬了个更大的道祖出来,他娘的,这一天天的这么闹腾…… 何时是个头啊? 宁远微笑道:“没事,这几场下来,都没有什么凶险,相反,还都得了不少好处,是赚的。” 阮秀不以为意,摊开手掌。 宁远疑惑道:“啥?” 少女面无表情,“好处呢?” 男人咧嘴一笑,一把搂住她的肩头,距离贴近后,笑眯眯道:“你说呢?” 两人对视,奶秀眨了眨眼。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离开剑气长城,这第二次的北游,最大的好处,不是得了一具真身,也不是得了藕花福地的飞升机缘,更加不是以后的那个镇剑楼楼主。 而是某个姑娘。 细想一下,其实就算宁远当年没有离开家乡,待在剑气长城,后续获得的好处,也不会少。 甚至更多。 以齐先生的为人,难不成宁远不来浩然天下,他就不会助他活出第二世吗? 而其他的大道机缘,那座剑气天下,也不是没有,身为老大剑仙的嫡传,再差能差到哪去? 所以这样一看,最大的好处,从来从来,都是火神阮秀。 所以在聊到这件事的时候,阮秀没来由的,又有些不是滋味,有些难过。 正如她当时说过的,宁远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上上签。 因为年少之时,她的世界,出现了一个北上远游的少年,几次接触之后,那个一直想要远游的马尾辫少女,才真正出门远行了一回。 走的时候,药铺的老神君,给了她一句话,要她好好做人,最好是更进一步,真正做人。 而那个少年,真的为她做到了,虽然还是算计,但结果是好的。 少女想着心事,全然不知,某个男人的咸猪手,已经悄悄搭上了自己的前衫峰顶。 一点不害臊,手掌猛然收紧,毫无怜香惜玉之说,大岳顷刻塌陷,成了个小土包。 揉就算了,宁远这个遭瘟的,嘴上还在说着糙话。 “媳妇儿,你当年去过倒悬山的黄粱酒铺吧?” 少女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处的大手,也没阻止他,嗯了一声。 “去过啊,怎么了?” “看过那块黄粱玉璧?” “看过。” “我跟你提过的那个阿良,在上面写了一句话,还记得吗?” “有印象……是什么来着?” “江湖没什么好的。” “噢,对,就是这句,不过我记得,貌似后面还有一半吧?” “是的,那你想不想知道,在江湖里,到底有哪几样是好的?” “说说看。” “对我来说,有三样,一个是酒,一个是剑。” 半晌没得来言语,阮秀狐疑的偏过头。 “最后一样被你吃了?” 话音刚落,宁远胆大包天,肆无忌惮,手掌恍若游龙,贴着怀中少女的脖颈处,一路向下。 宁远眯眼而笑,“你说呢?” 虽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虽然这最后一样,糙的不能再糙,可阮秀还是绷着脸,装作天真的模样,追问道:“不懂,是什么啊?” 一袭青衫用极为正经的神色,说了一句最为下流的话。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奶秀的奶还行。” …… 阮秀很快返回自个儿房间,不让男人继续逞凶,照她的话来说,就是这趟去往大骊的路上,宁远都不能随意碰她。 现在还好,渡船刚刚离开老龙城没多久,距离大骊,还有数十万里。 可等到了一洲中部,特别是临近家乡风雪庙的时候,这些男女之事,就必须令行禁止。 龙泉小镇,并不是秀秀的家乡,风雪庙才是。 那里长辈不少,地仙修士也有好几个,万一给人撞见,最后又告知给老爹,那就完蛋。 阮邛是那种乡土气极多的修道之人,女儿嫁人,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但要是未曾大婚,闺女就给人破了身子…… 真要如此,宁远一定会被他砍死。 论战力,现在的他,本就难以是一名十一境兵家剑修的对手,就算抵达神秀山之时,宁远已经第三次跻身元婴境…… 可是身为女婿,在媳妇儿还没娶进家门之前,就算打得过,也万万不能跟老丈人动手啊。 年轻人是江湖剑客,是肚里没墨水的,这没错,但尊师重道,礼敬长辈,这些为人规矩,他是知道的。 宁远满口答应。 他是色胚,但不是一个着急的色胚。 有些事,是迟早的事。 毕竟退一步讲,他这几世为人,裤裆里头的那只老鸟,从来没尝过荤腥,忍耐程度,早就登峰造极。 大道双修,不急于一时。 …… 晚霞时分。 渡船其中一间厢房内,一大两小,各自坐在桌前。 宁远在翻阅钟魁送给他的那本山水游记。 裴钱宁渔,两人相对而坐,埋头抄书。 世间难事,难在开头,时间一长,久而久之,一件事做的多了,就没有什么难易之说了。 裴钱就是如此。 每天早晚抄书,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最开始,离开南苑国时候,她还会想着法子的偷懒,抄书也是鬼画符; 不去讲究一个边抄边体会,完全就是图一个快字,早写完早收工。 可现在不会。 不仅不会马虎了事,在抄到一些生僻字时候,裴钱还会停下笔,仔细的想一想,如果实在捉摸不透,就跑去跟秀秀提问。 起初她是找自己师父的。 只是找了三次,宁远都回答不上来。 真论一个书上的学问高低,现在的裴钱,不一定就比宁远来的差了。 宁远自始至终,就不爱读书,现在看钟魁的山水游记,也是翻来翻去,专门找那些趣闻来看。 这辈子,他是当不成什么读书人了。 等到两个小姑娘抄完了书,夕阳西下,三人走出门外,来到船头观景台。 借着最后一点余晖,宁远带着她俩,一起行那六步走桩。 裴钱在这方面的造诣,不比师父低多少,宁渔就差了很多,她是初学者,只能勉强跟着学。 裴钱有些开心。 因为她总算发现,自己的身上,也有那么一样东西,是比同龄人宁渔来的更好的。 黑炭丫头满脸得意。 宁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棉袄小姑娘只是一脸傻笑,按部就班,认认真真的跟着老爷学拳。 所以裴钱在得意之后,又有些气馁,有些自愧不如。 好像无论自己变得有多厉害,宁渔这个同龄人,都不会羡慕自己。 难怪师父喜欢她。 长得好看,又能吃苦,嘴巴也甜,学问还比自己高,这怎么比嘛。 愁啊。 不过还好,自己是开山大弟子,这个名头,怎么都跑不掉。 练完了拳,宁渔说要去灶房那边,帮桂枝姐打下手,裴钱也要去,只是宁远喊住了她。 师徒二人,盘腿坐在船头。 宁远忽然说道:“裴钱,不要妄自菲薄,对于自家人,长处,可以去学,但不要去做对比。” 裴钱小声嘀咕道:“师父会读心术?” 男人笑道:“不会,但是你只要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昨晚吃了什么。” 他将手掌搭在小姑娘头上,眉眼含笑,“其实宁渔也会羡慕你的。” 裴钱抬起头,“啊?” 宁远轻声道:“这是她私底下跟我说的,说什么她很羡慕你,能跟着我一起,走了这么远的江湖。” “而她一直以来,都待在老龙城,以前做桂花小娘的时候,也只是跟着桂花岛,去了一次倒悬山而已。” “虽然也有百万里,可从没离开过桂花岛,见识很有限。” 裴钱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后,拉住男人的一只袖子,轻声问道:“师父,这次去神秀山,能不能在中途,让咱们的渡船停靠几次沿路渡口啊?” 宁远打趣道:“以往你不是一直着急去神秀山吗?怎么又说要在中途逗留了?” 裴钱嘿嘿笑道:“到时候我想带着宁渔,一起下船走走。” 说到这,小姑娘顿了顿,低下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子,“我攒了些神仙钱,到时候如果有看上眼的,就买一把剑,送给她。” 宁远愣了愣,问道:“这些钱,等攒够了,你不是打算给自己弄一件方寸物吗?” “这么舍得啊?” 裴钱神色扭捏,“没钱了,那就以后再说呗。” “主要我是想着,当时见面的那会儿,宁渔送了我好多珍贵的泥人,可到现在,我还没有送过她东西呢。” 小姑娘自顾自摇头,“这样不好。” 宁远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许,拍拍大腿,点头笑道:“这就对喽。” 这一天,观景台上。 一大一小,望向北方,师徒两人横剑在膝,坐姿神态,如出一辙。 都在路上。 第682章 请君绕道 乘坐渡船的光阴,走的很快,头两天都没有发生什么事,距离下一座仙家渡口,大概还有四五天。 渡船上的几人,宁远与阮秀,自不必多说,见惯了山上风光的他们,都不会对沿路风景产生多少好奇。 桂枝曾当过好几年的桂花小娘,见识也不少。 只有两个小姑娘,裴钱和宁渔,才会有新鲜感,每天把抄书功课,还有五十遍六步走桩练完之后,就会跑去观景台那边。 大部分时间,她俩也不做什么,就只是坐在甲板上,呆呆的看着远方,内心默默算着行程。 裴钱鬼精鬼精的,早在离开老龙城之前,就准备了一份宝瓶洲的山水形势图,在阮秀那儿得知渡船航行速度后,就开始在形势图上圈圈画画。 今天到了哪儿,明天能到哪儿,宁远其实都不太清楚,但是裴钱对于此事,门儿清。 这次去往神秀山,渡船走的路线,是笔直一线的,而按照形势图上来看,下一个仙家渡口,毗邻观湖书院。 池水渡口。 这座渡口,距离宝瓶洲凶名赫赫的无法之地书简湖,不过千里远近。 神秀山渡船的航线,是阮秀定下,宁远倒是没有指手画脚,毕竟少女的用意,还是想早些回家。 回两个家。 在这条线上,越过书简湖,再经过四五个国家,就能进入宝瓶洲中部的一座大王朝,水符王朝。 风雪庙就处在水符王朝的北境。 不出意外,在风雪庙落脚个两三天,渡船就会再次启航,然后进入原大隋境内,过了大隋,就快要抵达此行的终点。 约莫两个月左右。 这天傍晚,宁远一如往常,在给两个小姑娘教导拳法,只是今儿个出了点意外。 男人忽然停下动作,看了眼北方,随后对裴钱宁渔两人说道:“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回去洗洗,抄完了书,就早点睡觉。” 两人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啥,不过都很听话,没有多问,乖乖回房。 目送两人离去。 宁远转过身,随意一个跨步,便穿过渡船的阵法禁制,一袭青衫悬在云海之上,等着来人。 而很快,几个眨眼过后,就有一抹白色轨迹,从前方云海现出身形,速度极快,最后在宁远身前不远处站定。 一双雪白大袖,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原地作揖行礼,微笑道:“宁剑仙,又见面了。” 来者正是崔东山,大骊国师的分身。 宁远背着太白,没有行礼,面无表情道:“有事?” 神色不悲不喜,还带着点疏远冷漠。 崔东山也不觉得如何,身为剑仙,总会有点山上剑仙的性子,他伸长脖子,往男人身后望了望。 “宁剑仙,不请我进去坐坐?” 青衫剑修微笑道:“还是算了,非是我不懂礼数,而是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不算朋友。” “我那渡船上,都是自家人,还都是姑娘,山上行走,还是小心为上。” 接二连三被人如此对待,崔东山有些内心腹诽,不过想起糟老头子的话,还是忍着气,耐着性子。 他瞥了眼脚下,随后用眼神示意。 “宁剑仙,一道下去走走?” 宁远这回倒是没拒绝,点了点头,以心声对渡船上的阮秀言语过后,身形宛若箭矢,俯冲而去。 最后落地一座无名山头。 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两人并肩,缓缓行走。 没有直接说正事,崔东山先是道了一句贺,笑道:“之前听老头子说,宁剑仙这趟老龙城之行,收获了一把本命飞剑?” “这对于剑修来说,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多少中五境自称剑修的练气士,其实大部分都是假的,没有本命飞剑,顶多算是剑客。” 宁远笑着点头,“崔先生所说,确实如此。” “不过我不在此例。” 一袭青衫抖了抖袖子,面带微笑。 “当年我剑开蛮荒之时,就没有本命飞剑,按照崔瀺的意思,我在桐叶洲平乱斩妖,那时候,也没有飞剑一说。” 崔东山咂了咂嘴。 自离开老龙城,与宁远分别之后,他就多多少少,对这个年轻人有些了解。 崔东山是真不想跟他打交道的。 论境界修为,自己确实要高过他不少,但具体战力什么的,真要打一场,结果如何,难说。 论学问,对方拍马也不及,可要说起话来,崔东山还真有些不是对手。 不是他嘴上功夫不够,而是有些话,是分人的,不能乱说。 崔瀺千叮咛万嘱咐,见到宁远后,只能说好话,说正事,不可随意言语,一旦触犯了他的底线,免不了就得被问剑一场。 秀才遇到兵。 据说自己先生的先生,当年就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吃了某个老人的瘪,还不止一次。 学问再多,道理再高,人家不愿意听,又能如何呢,关键还打不过。 而反过来,在宁远这边,却又恰恰相反。 宁远这个遭瘟的,什么话都敢说,基本上是百无禁忌,只不过他也有分寸,不会故意一句话把人得罪死。 宁远懒得与他多废话,直接问道:“崔先生,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国师大人有何话,直说就可。” 崔东山也没了聊久一点的打算,点头道:“老头子这次要我来,是想请宁剑仙,在这次北行路上,绕个道。” 就这么一句,宁远就听出了味道。 他眯起眼,“绕道?” “绕过书简湖?” 白衣少年微微颔首。 宁远笑了笑,一语道破,“国师大人,是怕我在路过之时,见了某些腌臜,就跑去行侠仗义,一剑荡平书简湖?” 年轻人笑意不减,自顾自说道:“难怪要崔先生亲自来一趟,估计就是为了监视我? 以防我到时候随意出剑,坏了书简湖的一盘大棋?” 崔东山说道:“书简湖之乱,老头子早有安排,花费的精力无数,特意为我家先生布置……” 白衣少年深吸一口气,再次作揖,“还望宁剑仙,能答应此事,更改北上路线,也不会耽误多久,至多四五日而已。” 宁远停下脚步,好奇问道:“如果我真要去呢?” 一袭青衫随意蹲下身,作双手拢袖状,微眯起眼,看向山下旷野。 他说道:“其实我原先的想法,就是等到了池水渡口后,独自背剑下船,走一趟书简湖。” “也没别的,就是杀人。” 宁远继续笑道:“我知晓一些以后之事,想必崔先生和国师大人,也都知道,而那个野修扎堆的书简湖,里头就有不少鸟人,在我的必杀名单里。” “比如青峡岛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比如……某个拥有一头元婴境蛟龙的小魔头。” 崔东山脸色难看,忍不住问道:“宁远,何必如此?” “书简湖之局,早有安排,时间问题而已……” 宁远摆摆手,打断道:“时间问题?” “这个时间,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百年?” “只说宝瓶洲,只说山上,谁不知道那书简湖,是怎样的一个腌臜地方?” “山泽野修扎堆,千里方圆,乌烟瘴气,盛产开襟小娘,青楼遍地,强者肆意杀人,弱者毫无自由。” 宁远指了指自己,笑眯眯道:“这样一个丑陋地方,我一个心怀大义的江湖剑客,刚好路过,刚好瞧见了,又有实力,一剑给他斩了……” “又能如何?” “不是大快人心?” 说到这,宁远故作一派凛然正气,并拢双指,于身前横抹一线,就有一道纤细剑光,化作长剑。 手持三尺剑光,一袭青衫随手抖了个剑花,淡然道:“我辈修士,斩妖除魔,不是天经地义?” 还真有不少剑侠风范。 崔东山一脸苦笑,摇头道:“是这个理儿,可如此一来,剑仙荡平书简湖,导致棋盘崩塌,后续可就是未知数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大骊不想与剑仙为敌。” 宁远愣了愣,打散手中剑光,问道:“这话谁说的?” 白衣少年说道:“大骊皇帝。” “大骊皇帝?”宁远不耐烦的摆摆手,“他不够格,什么玩意儿,一个人间帝王,了不起啊?” 一袭青衫转过头,笑道:“换国师大人来说,我就可以考虑考虑。” “不然免谈。” “七天内,让大骊那边,带着足够的诚意来找我,若是过了这个时间,还迟迟不见人的话……” “那我就要剑落书简湖了。” “这辈子斩妖杀人,多是逆上伐仙,难得有个书简湖,可以让我无所顾忌的大开杀戒一番,啧啧,美得很。” …… …… 感谢河西呀送出的一个秀儿,谢谢大家投喂的礼物。 有点卡文。 在想要不要让宁小子装一回,背剑下船,剑开书简湖。 前世今生,一直在打飞升境,怪累的,不如去割点草,砍瓜切菜。 七月要过去了呢,又是全勤的一个月,所以小姜想管大家要点免费礼物,有空帮我看点广告呗。 但是看可以,别点进去,广告里头的游戏,都是典型的氪金手游,害人不浅。 因为我玩过。 言归正传,剑仙老爷们,晚安安。 第683章 有些话,只有我可说 宝瓶洲一处无名山头。 崔东山沉默许久。 最后他学着宁远的模样,蹲下身,眼神幽幽。 “宁远,这里是浩然天下,是宝瓶洲,不是你的家乡剑气长城。” 宁远摇头笑道:“威胁我?” 崔东山跟着摇头,“身边已经有了火神阮秀,还跟了个武神之女裴钱,这还不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些,原本都是属于我家先生的。” 宁远嗤笑道:“哦?” “谁告诉你的?崔瀺?齐先生?还是老神君?” 顿了顿,宁远补充道:“我承认当年阮秀能来找我,是这几位在背后推动,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裴钱,当时在藕花福地,她能出现在我面前,也是齐先生的谋划,一桩考验……” “可你凭什么说,这些最开始,都是你家先生陈平安的?” “未生之事,就有定论?” 宁远双手拢袖,缓缓道:“退一万步讲,这些人和事,最初的我,就一定想要了?” “我剑开蛮荒之后,留在剑气长城不好?非要来浩然天下这边,被你们这么多人算计?” 一袭青衫指了指崔东山,冷笑道:“是你们请我来的,不是我上赶子,非要踩这些狗屎!” 崔东山置若罔闻,“书简湖,你不能去。” 很快他又退一步,说道:“去也可以,但是不能随意出剑,反正最起码,不能杀那个顾璨。” 宁远摇头道:“我说过了,这种话,起码要国师大人亲口对我说,不然没戏,你,或者大骊皇帝,都不够格。” 崔东山脸色难看。 年轻人倒是笑眯眯的,问道:“为何不能杀那个顾璨?那不是书简湖一个臭名昭着的小魔头吗?” “仗着一头元婴境畜生,四处为恶,手上肮脏无数,我虽然还没到书简湖,但从山水邸报上,也见了不少他的事迹。” 这话,是真的。 早在老龙城,宁远就从裴钱给他买来的山水邸报上,看了不少宝瓶洲近几年的大事。 比如正阳山与风雷园的恩怨,头两年,两座山头之间,就举行了一场规模极大的剑修问剑。 这场问剑,最终的结果,导致了一名享誉数百年的元婴境剑仙,李抟景兵解。 比如神诰宗的玉女,美艳冠绝一洲的贺小凉,被某个无名道人收为弟子后,云游去了北俱芦洲,听说还要在那边开宗立派。 比如书简湖的青峡岛,那个名声不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凭借嫡传弟子顾璨,他手上的一头地仙蛟龙,接连吃下了好几个岛屿山头。 隐隐有了一统书简湖的趋势。 这种事儿,瞒不住的,各地的仙家渡口,基本也都有邸报售卖。 沉默许久。 崔东山说道:“宁远,你可想好了,一旦落剑书简湖,杀了顾璨,往后你与大骊的关系,注定会恶化,甚至成为死敌。” 宁远嗤笑一声,“大骊王朝,很厉害吗?” 他自顾自点头道:“嗯,确实是厉害的。” “短短三年,就摘去了蛮夷头衔,一国铁蹄,势如破竹,连破七八个王朝京师,估计再有个一两年,就能实现一洲即一国……” 宁远微笑道:“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如此,真给大骊统一了宝瓶洲,对我来说……又怎样呢?” “老子当年,可是与一座蛮荒天下为敌,区区一个大骊,一个宝瓶洲,算得了什么?” 一袭青衫直起身,懒散的伸了个懒腰,举头望着皎皎明月,随口道:“虽说江湖之中,曾有一句,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人这个东西,还是喜欢装一装的嘛。” 青衫剑修抖了抖袖子。 “本座当年剑斩大妖,剑开一座蛮荒天下之时,浩然这边,不知崔先生在做何事?” “不知国师大人,又在做何事?” “端坐国师府,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宁远笑眯眯道:“小道矣。” “崔瀺多年谋划,机关算计,无非就是想要推行事功学问,实现一洲即一国,最后以宝瓶洲,抵御妖族而已。” “气魄是大的,很大,大的不能再大。” “可对我来说,依旧是小道。” “回去告诉崔瀺,他的计划照旧,我也不会如何阻拦,只需给我约莫十年时间,我来平定妖族。” 口气极大。 崔东山眯起眼,“这可是三教祖师才能说的话。” 宁远摇摇头,“有些话,三教祖师也未必能说。” “因为他们没有如此做。” 崔东山一时哑言。 好像……还真是如此? 年轻人的言下之意,很是通俗易懂。 有些话,在这天地之间,还真就只有他宁远可说。 旁人就算说了,无论此人境界高低,也是贻笑大方。 崔东山忽然问道:“宁远,剑开书简湖,原因是什么?” “惩奸除恶,行侠仗义?” 他自顾自摇头,“不是,或者说不仅仅因为这个,你如果真是什么剑侠,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就不会只盯着一个书简湖了。” “这趟北行,在第二次路过南海蛟龙沟之际,你就会出剑。” “而不是十分明确的,盯上了宝瓶洲的书简湖。” 崔东山深吸一口气,“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杀那个顾璨去的?” “你知晓许多未发生之事,肯定也知道,顾璨与我家先生的关系?” “知道他俩亲如兄弟,知道顾璨娘亲,曾经对陈平安有过一饭之恩,有过救命之情?” “宁远,你就是要杀他,然后坏我先生道心,最后陈平安没得选择,就必须与你为敌,还是死敌……” “对不对?” “你还知道,我家先生喜欢宁姚,也就是你的小妹,所以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剑落书简湖之后,以陈平安的性子,就算知道你是在斩妖除魔…… 他也同样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为了当年顾璨娘亲的一饭之恩,他都别无选择,只能找你报仇。” 崔东山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宁陈两人,结为死敌,我家先生与宁姚之间,就再无一丝可能。” “不仅如此,一旦陈平安找你问剑厮杀,以后宁姚得知……” 崔东山没再说下去。 他只是皱着眉头,看向身旁的一袭青衫,问道:“对不对?是也不是?” 沉默良久。 宁远微笑道:“不要把人想的如此下作。” “虽然你说的这些,有一部分,是千真万确,可本座出剑荡魔,何错之有?” “怎么,书简湖是个什么鸟样,崔先生不知道?崔瀺不清楚?” “怎么,现在的儒家读书人,道理都只是这么个道理了?” “什么时候,行侠仗义,都被划拨到贬义之中了?” 第684章 不服就打 白衣少年一时语噻。 今天这场谈话,若是要论个输赢,最后一定会是他输,没有例外。 因为是他崔东山在求人。 宁远忽然笑了笑,问了几个问题。 “崔先生,有没有一种可能,国师大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拦着我?” “又有没有可能,其实崔瀺要的,就是让我去荡平书简湖?” “把你喊来找我,另有目的?” 崔东山眉头紧锁,沉声问道:“此话何解?” 宁远笑道:“何解?” “还能怎么解,你们作壁上观就好,书简湖,我定然要去,这份卷子,我来解。” 面对这个有些不可理喻的年轻人,崔东山有些窝火,“宁远,你是有剑,是有实力,区区一座书简湖,一个没有上五境的地方,对你来说,如履平地。 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一剑荡平了书简湖,等你一走,此地的风气,又会回归之前的光景?” 宁远面无表情,“那等我下次来,就再清扫一遍,来一次杀一次,有多少杀多少。” 崔东山又问,“那你可知,天底下类似书简湖的地方,又有多少?” “别说你现在的这个金丹境,就算将来跻身十三境,偌大人间,管得了吗?” 宁远嘲讽道:“总比躺在家里的要好,起码有些事,我做了,不似你等,身为读书人,明知书简湖是个什么龌龊之地,还任由它发展这么多年。” “我不会教人心,但可以杀人命。” “教化天下,是你们读书人做的事,斩妖除魔,则是我剑气长城之人,该做该为该行之事。” “自古而然,自古如此。” 年轻人微眯眼,质问道:“我从山水形势图上得知,宝瓶洲的观湖书院,距离书简湖,只有千里远近, 如此近的距离,还在书院辖境,那么为什么,这些读书人,没有去管?” 宁远蓦然笑道:“还有国师大人,明知书简湖之乱,不让大骊直接平乱也就罢了, 还以它作为棋盘,用无数凡夫俗子的性命,来为自己的小师弟,设计一场狗屁的问心局……” “这不是恶?” 一袭青衫平静道:“我知道这是国师的事功学问,但以我的看法,就是不好,就是恶,说破了天,也是这个道理。” 崔东山沉声道:“书简湖枉死之人,老头子早有安排,每一个,根据生前的所作所为,都有相应的转世福报。” “并且其中绝大部分,因为日子过得不如意,在老头子提出之后,都心甘情愿的去赴死,以求来世。” 宁远有些火大。 他果断摇头道:“我不信他,我信齐先生。” 此话一出,崔东山神色愕然,愣在当场。 宁远莫名有些伤感,呵了口气,缓缓道:“不管这些枉死之人,是不是真的愿意去死,我都觉得……如此不妥。” “好比书简湖的开襟小娘,被人掳走,充当山上人的奴婢,日夜施以奸淫,毫无地位可言……” “在成为开襟小娘之前,人家没有一个体面的日子?不是某个父亲捧在手心的闺女?不是某个男人的贤良妻子?” “错的是那些山泽野修,错的是世道人心,不是她们,就像当年的骊珠洞天,天劫将至,小镇六千凡俗,即将身死,最后齐先生是如何做的?” “莲花天下的那位净琉璃世界教主,十四境修士药师佛,明确告知了一事,骊珠洞天的凡夫俗子,他会接管来世。” “有他出手,即使天劫下落,小镇六千人,死后也不会形神俱灭,尚有来生。” 宁远摇头道:“可是齐先生没有答应。” “齐先生觉得这样不好,这位读书人要的,不止是这些人的来世,还有今生,所以他去做了,以一己之力,力扛洞天积攒三千年的因果天劫。” 宁远摘下养剑葫,喝下一口桂花小酿,轻声道:“所以那个书简湖,我绝对会去走一遭。” “我是剑客,不是文人,我也不负责教化人心,我只杀该杀之人,当然了,要是冒出来一个无法力敌的存在,把我给宰了,也无妨。”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他扭过头,看向白衣少年,晃了晃养剑葫。 “你之前说的那些,扪心自问,不说全对,但怎么都有一部分是正确的。” “荡平书简湖,大概有三点,一个是我自身些许的侠气使然,觉得既然路过,手中又有长剑,那就走一遭。” “一个是因为齐先生,他这位读书人,给了我不少的影响,天底下那些枉死之人,倘若真有什么善有善报之说,也不应该等到来世。” “今世所做之好事,就应该今世得到回报。” 见他没继续说下去,崔东山疑惑道:“第三点呢?” 宁远漠然道:“最后一点,关于我家宁姚。” “我就明确说了,她永远不会成为陈平安的道侣。” 崔东山问了个为什么。 宁远摇了摇头,“因为他不是人。” “我身为兄长,对于宁姚的这些事,其实不应该过于指手画脚,事实上,我也很少干预什么。” “宁姚将来要是嫁人,只要她喜欢,无论是某位年轻剑仙,还是寻常的一名山下男子,对我来说,都没所谓。” “只要她的道侣,品行足够好,能过了我这关,嫁了也就嫁了,我这个兄长,总不至于拦着她。” “但是最最起码,对方也要是个人才行。” 白衣少年有些恼怒,“我家先生,怎么就不是人了?” 宁远却卖起了关子,笑道:“回去问问崔瀺,你就知道了,要是还不懂,就去小镇找那位杨老头。” 崔东山不假思索道:“你问过宁姚吗?” “你是兄长,这没错,可要是宁姚也喜欢我家先生呢?你如此阻拦,就不怕毁了一桩美好姻缘?” 宁远呵呵一笑,“我的家事,轮得着你这个外人来说三道四?” “崔东山,你算个什么东西?” 此话一出。 天地寂静。 崔东山神色阴郁。 半晌后,白衣少年压下心头怒气,缓缓道:“宁远,我只是为老头子传话之人,你去不去书简湖,杀不杀人,反正我是把话带到了。” “倘若后续顾璨死在了你的手上,那么下次见面,你我可能就是生死相向了。” 说的很直白。 意思就是,宁远要是宰了那个顾璨,那么陈平安就必定会与他拔剑相向,以此延伸,作为学生的崔东山,自然也会站在自己先生这一边。 宁远嗤笑道:“那就打啊。” “这样最好,撇去那些道理,双方之间,直接来一场不计生死的问剑,谁活下来,谁就有话事权。” 老子当年去蛮荒的时候,都没有半句废话,现在能跟你扯半天,脾气什么的,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崔东山拢着雪白大袖,脸色阴晴不定。 “宁远,我跟你说句准话,真要打,你会死在宝瓶洲,你一直想去的神秀山,也会成为梦幻泡影。” “至于吗?何必如此。” 宁远点点头,“估计是了。” “毕竟这里是浩然天下,我一个金丹境的杂毛,寡不敌众,被人打死也很正常。” 青衫剑修揉了揉下巴,微笑道:“那么崔东山,你觉得,你猜猜看,我这样的人,在死之前,会做点什么事?” “会不会惊天动地?” 今夜谈话,崔东山眉头基本就没松下来过。 宁远面无表情,娓娓道来。 “首先,我会寄一封书信,去往剑气长城,请一个名叫陈清都的老人,真身赶赴宝瓶洲,为弟子出剑。” “其次,我还会恳求,家乡所有上五境剑仙,还我一个改天换地的人情,全数出动,不再顾及什么儒家规矩,剑至宝瓶洲,剑至大骊王朝。” 宁远晃了晃酒壶,眯眼笑道:“以为这就完了?” 他摇摇头,“没完,不够,远远不够。” “我还会舍下脸,去求一个瞎眼老人,看在某个地魂的份上,破例离开十万大山,会让一位桃木剑仙,回一趟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去请那位与我忘年交的孙道长,小友宁远大难临头,即将身死,恳请长辈,为小辈出剑。 我会摘下一顶莲花冠,以心声,呼唤千万里之外的白玉京,找上一名重返十四境的年轻道士,让他还我一个护道人情。” 他停顿片刻。 “当然了,除了求人,我还会求己。” “前不久有个少年道士,与我说了一番陈年旧事,怀疑我这个天外来客,是不是某个求真者的转世身。” “我其实也有不少怀疑,所以如果真到了要死的那一天,我会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请出某位不知名的巅峰剑仙。” “估计不成,毕竟我已经请过一次了,但是万一呢?” 饶是崔东山,一名上五境修士,听了他的这些话后,也有些……毛骨悚然。 宁远说道:“剑开书简湖,斩妖封魔之举,如果都要付出身死的代价,那么这座读书人的天下,活该人心向下。” “活该腐烂,烂到无药可救,在这一点上,甚至还比不上隔壁的蛮荒天下。” 人耶?兽耶? 言至于此。 宁远也没了与他多说的欲望,一步跨出,就到了前方的百丈高空。 见他要走,崔东山忽然问道:“宁远,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很像青冥天下的一个道士?” “谁?” 崔东山说道:“余斗。” 宁远笑了笑,“第一,我不是余斗,第二,虽然我曾与他,先后有过两场问剑,但认真说来……” “余斗无错。” 今夜这场小小议事,到底是没谈拢。 一袭青衫拍了拍背后长剑,头也不回,化虹远游。 “此去书简湖,请君看剑光。” …… 感谢别想了投喂的三个催更符。 我回来了,好久不见。 盘算了一下我那只有千字的大纲,理顺了一点,写起来会畅快些。 八月剩下的日子,要发愤图强了。 宝宝们,晚安晚安 第685章 代价 因为走之前,他提前告知过阮秀,所以神秀山渡船降低了速度,后续与崔东山聊完了事,宁远便很快追上。 此时已是深夜,三个境界不高的姑娘,也早早进入了梦乡。 只有船头处,站着一位青裙女子,一直在等某人回家。 一袭青衫背剑,穿过渡船禁制,径直落在观景台。 按照以往年轻人这个老色胚的脾性,现在这种寂静无人的深夜,怎么都该对自己道侣动手动脚一番。 说不准还会上下其手,把人弄得衣衫不整,春光四泄,气喘吁吁。 怪就怪在这儿。 宁远站在她身边,没有任何一丝这种念头,而是认真说了一番接下来的规划。 青衫男人略带一丝抱歉,轻声道:“秀秀,此去神秀山,或许会在中途逗留一段时间。” 少女嗯了一声,问道:“去哪?” 之前两人的那场谈话,阮秀并没有在暗中探查,一直留守渡船,守着三个修为不高的姑娘。 这已是两人之间,早就形成的默契。 自从在藕花福地,身边多了个裴钱之后,宁远与阮秀,基本不会同时外出,总要有个人留下,照看家中。 宁远说道:“书简湖。” 阮秀淡然问道:“做什么?” 男人直言不讳,“杀人。” “具体杀谁,还不清楚,要不要杀,也还是未知数。” 少女说道:“这就是你跟崔瀺,之前在老龙城说的事?” 宁远摇摇头,“不是,去书简湖,是我单方面定下,事实上,我与国师大人,在这件事上,从未有过商议。” 男人呵了口气,“不过我细想之下,觉得这个崔瀺,就是想要我去破局。” 阮秀眉头微皱,“那个姓顾的少年?” 她当年在小镇,认识过陈平安,自然也见过那个顾璨,虽然只是一面,但之后陈平安与她说起过。 听说是最早离开骊珠洞天的,跟着一个外乡修士,去了宝瓶洲的书简湖,入山修道。 身上跟着的那条四脚蛇,本来是陈平安的机缘,只是后者留不住,送给了鼻涕虫顾璨。 宁远没有犹豫,微微点头。 青裙姑娘侧过身,看向男人的双眼,“宁远,你要怎么做,都可以,我是你的道侣,当然会支持你,去帮你。” “我只有一个问题,书简湖之行,有没有凶险,有的话,能有多大,会不会死?” 少女摇头道:“我不信那个大骊国师,我信你。” 宁远沉吟道:“凶险,自然会有,不过估计不会有多大, 一个书简湖,如今暗地里不知道,但明面上来说,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 他补充道:“只要这件事,崔瀺没有摆我一道,那就没有什么意外。” 阮秀点点头,正打算转身离去,只是忽然想起一事,又回过头,问道:“宁小子,这趟书简湖,如果一切顺利,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宁远想了想,“大概能第三次跻身元婴境。” 一说起这小子的境界,特别是元婴这个门槛,少女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两手叉腰,蹙着眉头,“你也知道是第三次啊?” “不会最后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比如刚破境,就又要拼命祭剑,导致跌落修为,白忙活一场?” 宁远咂了咂嘴,“应该……不会吧?” 他的十境,已经跨入过两次,但是都很短暂。 一个是前不久的老龙城,做郑大风的护道人,替他接剑,承担因果,导致吃神破境的他,即刻跌境。 一次是在桐叶洲出剑平乱。 这也是最为凄惨的一次,以元婴修为,抽干体内真气,抽干所有剑意,山水印变作残破。 如此还不够,还辅以一把太白仙剑,一把诞生不久的古朴剑魂,又有老天君的燃烧修为,层层叠加之下,方才剑斩了那头大妖领袖。 人可以为所谓的伸张正义,付出什么样的惨痛代价? 或许少年本身,就是一份答案。 前世今生,所行之事,所做之事,尽皆如此。 这世上,做好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做恶人,往往不需要什么代价,或许这便是人心向下,其中一个占比极大的原因。 宁远温和笑道:“秀秀,我保证,之后的第三次破境,一定不会出现意外,事不过三嘛。” 男人还拍了拍背后长剑,说了句玩笑话,“到时候我跻身了十境剑修,有空的话,咱俩就切磋一下,论个高低。” 少女有些无语,双臂环胸道,“你敢揍我?” 宁远认真的点了点头,“敢的。” 奶秀一时没理解这话意思,顿时瞪着他,柳眉倒竖。 只是很快,她又忽然反应过来,脸上的羞赧之色,由浅转深,低声啐了他一口。 宁远板起脸,“秀秀,我说的这个切磋,就只是单纯的切磋,你别多想,可不是什么床上切磋。” 奶秀顺着他的话,问道:“赢了会如何,输了又会如何?” 男人咧嘴笑道:“谁赢谁睡谁。” 少女朝他眨了眨眼,“这有区别吗?” 宁远颔首道:“自然有区别,我赢了,以后做某些事,我就要在上面,而你在 “我输了,则是相反,我老实躺着,你自己动。” 阮秀觉得自己已经很不要脸了,可在面对这小子的时候,还是只能甘拜下风,因为认真说来,她的不要脸,还是学宁远的。 总之就是比不过。 所以她仗着境界高,身形一晃,一脚给宁远踹下了渡船。 等到男人再次返回,阮秀已经不在观景台,回了自个儿房间。 宁远自顾自笑了笑。 他没有回房,摘下太白,一袭青衫在船头盘腿而坐,横剑在膝,闭目养神。 身侧搁着几块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有一把金色小剑,正在自主砥砺剑锋,修缮裂痕。 从老龙城离开后,短短几天时间,宁远的这把本命飞剑,就吃掉了十几块金身碎块,不可谓不烧钱。 饶是如此,现在这把飞剑,那些剑身上的裂纹,也没有修复多少,照这个进度,恐怕等到吃完了所有碎片,也不一定就能修复如初。 不过能做到如此,也可以了,差不多了。 毕竟一百多块碎片,看似数量很多,其实聚拢起来,也就是一尊地仙神灵的金身而已。 山上剑修,最是吃钱。 而宁远这个剑修,又属于独一档、极为特殊的存在,他的本命飞剑,连神仙钱都不吃,挑食的很。 所以宁远越来越想去书简湖了。 他与崔东山说的那些,关于为何非要去书简湖,其实还有最后一个目的。 很简单,就是抢钱。 刚好我穷。 一个无法之地,腌臜之地,山泽野修多如狗,杀人都可以不用背责的地方…… 碰上我宁远,活该倒霉。 第686章 云上渡口 后半夜。 神秀山渡船,从北边掠来了一把袖珍飞剑。 观景台上。 察觉到气机,宁远睁开双眼,随意伸出手掌,将那飞剑拘押在手。 飞剑质地不俗,搁在山上,少说也值几颗谷雨钱,用的起这种传信飞剑的,不是宗字头仙门,也相差不远了。 拆开信件,上面的内容,只有寥寥一句话,宁远扫过之后,若有所思。 并无署名,也不是来自大骊,信的末尾,钤印了一方印章,同样无字,只是一幅袖珍山水图。 宁远却知道来自哪里。 所以在想了想后,他直起身,离开观景台,去了一趟船主厢房。 片刻后,这艘神秀山的跨洲渡船,稍稍偏移轨迹,从一路向北,变成了西北方位。 …… 前不久的老龙城。 在宁远一行人走后,本该空荡荡的灰尘药铺,却没有如何冷清,来了一大拨人。 赫然是当时与宁远在渡口擦肩而过的陈平安一行人。 这次重逢,连郑大风都有些感慨,当年的这个孤苦少年,到了现在,居然摇身一变,真正成了山上人。 距离上次见面,这才过去不到两年吧? 陈平安的武道,就拔高到了五境瓶颈。 这倒也还好,对郑大风来说,只能是还凑合。 可陈平安现在,分明已经修好了长生桥,不知在那剑气长城,或是在桐叶洲,得了什么天大造化,居然跻身了中五境。 一名观海修士,搁在宝瓶洲这种犄角旮达的地方,这种年岁,已经属于是第一梯队的天才了。 陈平安身后跟着的几人,除了那名唇红齿白的孩子,其他三人,俱是金身境武夫。 不得了,光靠这种阵容,哪怕是遭遇什么地仙强敌,只要不是元婴剑修,估计都能打一打。 这会儿,药铺后院这边,陈平安正在与那三人对练武道,那个姓曹的孩子,坐在一旁的屋檐下,认真朗诵一首诗歌。 郑大风就坐在这孩子身旁,汉子平时烟不离手,但也是有分寸的,在孩子面前,他烟瘾再大,也不会来上几口。 孩子姓曹,名晴朗,是个有着美好寓意的名字。 汉子想起某人曾对他认真叮嘱过的话,遂看似无意的问道:“晴朗啊,跟叔说说你那家乡呗?” “听你家先生说,你们几个,都是来自藕花福地,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郑大风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就是随便问问,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离开老龙城,返回家乡。” “叔走的路,不多,也不远,想着能从别人那边,多听点别处的逸闻趣事,以后回了家乡,也可以跟人吹嘘一番,不至于没话聊。” 孩子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向这个有些无聊的男人。 郑大风挠了挠头。 曹晴朗有些木讷的点头,“我来自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 说完之后,他又低下头去,念完了几首诗词,又开始认真抄起了书,这么小的年纪,就写了一手好字,实在难得。 郑大风有些兴趣缺缺,不过还是追问道:“没了?不跟郑叔说说,那个南苑国,是个什么地方吗?” “你这么小,就有了这么多学问,应该是出自一个书香门第吧?家中长辈,是不是当朝的状元,亦或是什么榜眼探花?” 曹晴朗依旧面无表情,摇头道:“没有,我祖上都是寻常人家,只是家住南苑国京城的状元巷,听我爹说,除了我,往上数十几代,都是当包袱斋的。” 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包袱斋,就是捡破烂。” 郑大风轻声道:“你拜了陈平安为先生,离开了家乡,那么你的爹娘呢?” 话音刚落,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好似想起了什么,瞬间就红了眼眶,本该声音带着稚气的他,却是沙哑开口。 “爹娘都死了,被坏人打死了,还有爷爷奶奶,他们都走了。” 郑大风愣了愣神,随后伸手搭在他脑门上,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孩子连忙摇头,表示没关系,还说过了这么久,都快半年了,早就不会如何伤心了。 因为先生说过,人要向前看。 郑大风笑了笑,让他继续读书,他则是沉着脸,站起身,离开后院,拿上一串某人留给他的钥匙,一路到了隔壁。 打开锁,汉子走了进去。 目的明确,一路到了天井下。 这里有一条四方长桌,上面除了一封信,空无一物。 宁远走后,将糕点铺子的钥匙,交给了郑大风,还留了一封信给他。 当时汉子有些纳闷,有什么话,不能当面直接说,非要写什么信,这不是瞎闹腾。 宁远也没卖关子,直接说了,要他先不要拆开,看情况再说。 大风兄弟就问了,这个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宁远不曾隐瞒,说等到见了陈平安,就旁敲侧击的,问问他身边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叫曹晴朗。 如果是,就找个由头,打听一些他的家中境况。 要是安然无恙,这封信,就可以不用看了,直接烧毁就可,当作无事发生。 要是家中亲人死绝,那就拆开,然后将信中内容,告知给陈平安。 就这么多,没了。 郑大风没有拆开这封信,而是拿着它,走出铺子,重新锁上大门,原路返回。 最后汉子回到原先位置,坐在屋檐下,看着几人的对练武道。 屁股底下的这条长凳,那个青衫年轻人坐的次数最多,其次是裴钱,偶尔宁渔那丫头,也会来这边坐坐。 曹晴朗已经不在此处,去了灶房那边,帮着那个名为朱敛的老人,张罗晚上的一桌饭菜。 所以郑大风又掏出了老烟杆,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他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陈平安与宁远,这两个年轻人,都曾担任过他的护道人,一个九境,一个十境。 对郑大风来说,都有不浅的交情。 真要把信交给他,让他俩生死相向? 愁啊。 …… 两日后,神秀山渡船,进入一座在宝瓶洲享誉数百年的仙家山头。 浩然天下的山上坊市,有一本畅销九洲各地的《山海补志》,出自那位词人柳七之手。 这位勘破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大修士,曾花费近百年光阴,走遍天下,周游列国,所见之美景,只要入得了眼的,就能被他记录在山海补志上。 头几页记载,多是一些天下罕有的风景,诸如被人一剑造就的黄河瀑布,道老二的山字印,流霞洲外海的鲲鱼沧渊,皑皑洲刘家手上的寒酥福地……等等。 而渡船停靠的这座云上渡口,就有幸被山海补志记载过,虽然排名比较靠后。 云霞山的彩霞渡。 这处云海,是一洲之地极负盛名的仙家风景,不谈别的,只论风光,比之老龙城的那座仙兵云海,名气还要来的更大。 方圆百里,天上云海,每当旭阳东升,日光照耀之下,并非是普遍的金色,而是灵气氤氲,五彩绚烂,呈现出的景色,宛若飞升气象。 天门邀约开金钥,云路苍茫挂玉虹。 所以这座彩霞渡,又名“飞升渡”。 只不过这个名字,意义太大,云霞山历代祖师,从没有对外承认过,免得只是因为一个名字,就招来一场祸端。 除了风景,这处云海,也是有暗藏玄机的。 据说云霞山每一位地仙修士,在其大限将至,坐化之后,一身的道意,都会自主流入这片云海,化作一位位真灵。 云霞山后世子弟,只要有缘,就能在云海之上遇到某位祖师爷,与之言语,请教本门道法。 仙人风光,玄之又玄。 神秀山渡船,观景台处,一袭青衫背剑而立,身侧站着几个姑娘。 没有着急下船,很是凑巧,现在刚好是清晨时分,距离日出,约莫还有一炷香时间。 宁远就让几人再等等,难得来一次,待不了多久,既然有美景可看,不看白不看。 自然不会有异议。 两个小姑娘个子矮,只好蹲下身,脑袋钻进渡船栏杆之间的缝隙里,可劲儿朝着远处张望。 裴钱的眼眸,曾被老观主动过手脚,将藕花福地的一对日月,塞了进去,这就导致她明明境界不高,却能看的极远。 她忽然扯了扯男人的袖子,轻声说道:“师父,有个长得挺好看的仙子姐姐,正在往我们这边赶来诶。” 宁远微微点头,没有回话。 而很快,裴钱口中那位“挺好看的仙子”,就御风而来,到了跟前。 一袭素白衣裙,脑后盘发簪,姿容极为不俗的女子,悬停在云海之上,见了船头那名青衫剑修后,神色一喜。 她连忙抬起袖子,躬身行礼,态度极其恭敬,高声道:“云霞山蔡金简,见过宁剑仙。” …… …… 感谢喜欢觱篥的程普投喂的一个爆更撒花,感谢猫@猫赠送的角色召唤,感谢褶褶褶送出的角色召唤,谢谢诸位剑仙的礼物。 线头太多,主要人物也多,导致神秀山还没到,真不是我水字,实在没办法,总不能啥也不管,嗖嗖嗖就回了神秀山,中间啥也没有吧。 我不太会写群像,但这是剑来,多少还是要沾一点的,不过绝大部分的主视角,都在宁小子这边。 反正我保证,除非哪天我躺医院去了,不然绝对不会断更,每个月最多请一天假。 你们也都知晓,我的合道,是老实、本分、勤劳,质朴、腿长,胸大,全是难能可贵的优点。 你们快哉,我亦快哉。 好了,口水溅的有点多了,宝子们,晚安安。 第687章 光阴走马图 宁远没有着急回礼,转头对几人说了两句,让她们看完了云海日出,就可以去渡口那边走走。 云霞山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但也建立山门数百年之久,底蕴尚可,云上渡口的集市,因景色宜人,吸引了一大批的散修前来。 种类比不上老龙城,但这里售卖的东西,基本都是修行之物。 阮秀微微点头。 裴钱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就嚷嚷着也要跟师父一起下船,不过宁远没答应,她不敢违逆,也只好作罢。 一袭青衫背剑,向前跨出一步,便来到了那位自报名号的女子身前,抬起袖子,抱拳回礼道:“剑客宁远,见过蔡仙子。” 蔡金简心头有些好奇。 为何不是剑气长城?再不济,也应该是宝瓶洲,或者将剑客二字,改为剑修。 只是她也没有开口问,山上剑仙,各有各的脾气。 蔡金简微微侧身,伸出一手,笑道:“宁剑仙能赏脸来这一趟,绿桧峰蓬荜生辉,寒舍早已备好酒水。” “剑仙所乘渡船,我也在渡口安排了人手接引,自有下榻之处。” 这位龙门境的云霞山嫡传,衣衫纤尘不染,身段匀称,略施粉黛,礼仪得体,姿容称不上绝世,但也差不太多了。 毕竟眼前这位,搁在宝瓶洲的山上,论美色,除了冠绝一洲之地的神诰宗贺小凉,还有正阳山苏稼之外,就属她为最。 宁远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只是在琢磨,以后自己要是开宗立派,建了山门,那么也要寻一名类似蔡金简这样的仙子美人,充当门面。 其实桂枝就很不错,但宁远有私心,不愿让她去干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儿,以后为她在神秀山地界开辟出一座洞府,潜心修道就可。 回过神,宁远笑着点头,再一步踏出,与蔡金简并肩。 两人御风落地之处,不是云上渡口,而是蔡金简此前所说的那个绿桧峰,沿着一条登山小道,缓缓而行。 至于为何不直接落在山巅,非要在半山腰开始,宁远也没有多问。 蔡金简有些好奇道:“宁剑仙,为何你对我知道你的来历,丝毫不觉得意外?” 宁远半开玩笑道:“我这样的一个地仙剑修,一路招摇过境,被人惦记,也很正常。” 蔡金简笑容尴尬。 不过男人说的还真没错。 一名地仙剑修,纯粹剑修,本就是极其稀少了,哪怕是宝瓶洲的两座剑道宗门,风雷园和正阳山,里头的地仙剑修,也凑不出一双手。 宁远轻声问道:“蔡仙子,此前飞剑传信,邀请我来云霞山,是齐先生留了什么话给我?” “或是有东西要交给我?” 女子停下脚步,略微愣了愣。 宁远跟着停步。 蔡金简轻轻点头,“有的,我当年离开骊珠洞天,与先生在学塾道别之前,齐先生就托我帮忙,给你留了一件东西。” 宁远抬起头,瞥了眼被云雾遮挡的山巅,说道:“除了这个,蔡仙子可还有别的事?” “要是没有,直接把东西给我就成,在下还有要事,着急赶路。” 青衫男人点头笑道:“不过仙子放心,这份人情,我宁远记得住,将来得了空闲,必然会再来一趟云霞山,找蔡仙子品茗大道。” 蔡金简想了想,缓缓吐出三字,“且慢行。” 她解释道:“这是齐先生托我转赠给你的话。” 宁远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男人问道:“蔡仙子,东西呢?” 蔡金简略有犹豫,最后还是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幅光阴走马图,模样类似画轴,交到了他的手上。 宁远顿时有些心潮澎湃,没有多想,就要当场打开,一探究竟。 蔡金简却忽然出声制止,“宁剑仙,没有必要的话,暂时还是别打开了,齐先生当时是说……” 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宁远皱眉问道:“如何?” 蔡金简轻声道:“齐先生说,若是等到将来,你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不知道理是对是错, 在想要无所顾忌,出剑随意杀人之时,再选择打开。” 宁远收起光阴走马图。 蔡金简神色一松,又有些疑惑问道:“宁剑仙,山上修行,尔虞我诈,这是常见之事,为何我总觉得,剑仙很是相信我?” 男人转过头,瞥了她一眼。 宁远随口道:“我相信的,是齐先生,不是你。” 他毫不客气道:“倘若你还是当年那个初入骊珠洞天的蔡金简,是没资格站着与我说话的, 哪怕你我没有交集,但可能说不准,我只是看你不顺眼,就随手砍你几剑。” 宁远嗤笑道:“退一万步讲,区区一个云霞山,左右上下,不过三四百里方圆……” “能挨我几剑?” 蔡金简一脸苦笑。 宁远忽然问道:“蔡仙子,不妨与我说说,你当年在骊珠洞天,是如何大难不死,最后又结识了齐先生的?” 虽然他清楚,不过既然都来了云霞山,见了蔡金简,总要找点话聊。 其实主要是事关齐先生,宁远看重的,也只有这个。 蔡金简抿了抿唇,略微思索后,开始边走边说。 当年去往骊珠洞天寻觅机缘的外乡修士,很多,她就是其中之一,代表云霞山。 那时的蔡金简,被宗门选上,年纪轻轻,意气风发,还与老龙城苻南华结伴同行,游历那座有着三千年历史的洞天。 按照一开始的规划,要是一切顺利,她蔡金简,得了一桩机缘,返回宗门后,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宗主。 在这过程中,可能还会与那少城主苻南华,结为世人艳羡的一双神仙道侣。 只是这些都已成为泡影。 骊珠洞天内,她与苻南华一起,都遭遇了一场大劫,后者稍微好一点,没有身死,只是坏了道心,而她蔡金简,则是真的死了。 要不是齐先生出手,归拢了她的魂魄,她早已身死道消。 那个读书人,不知为何,居然愿意耗费不少修为,施展神通,截取了一段光阴河水,最后逆转时空,将她拉回了人间。 而她蔡金简,也成了最晚离开骊珠洞天的外乡修士。 人这个东西,真正死过一次,从鬼门关返回人间,与大难不死,命悬一线捡回一条命,还是大有区别的。 那段岁月,齐先生将她安置在一处学塾道场内,两人有过不少对话,多是先生问,她来回答。 说来也怪,这样的一位大修士,当时问的好些问题,却都很平常。 比如山下市井,百姓所吃的粮米,价格如何,书肆之内,如果不买,能不能待在里面读书,等等。 当时的蔡金简,回答不上来。 因为她从没在山下待过,出生就在云霞山,自小修道,山上事,能娓娓道来,可要是说山下,那就不甚所知了。 齐先生教书期间,蔡金简就待在一幅画卷里头,默默观看,等到下了课,先生还会与他探讨一些修行之事。 齐先生说,山上修行,自然是修力更为重要,但是修心,也不可或缺,读书学道理,未必就一定要做圣人,能为自己的修道心境,稳固一分是一分。 心境澄澈之人,日后跻身上五境,面对心魔大患,亦是从容。 最后离开洞天之时,蔡金简虽然还是那个志向高远的云霞山嫡传,但却再也不是那个只为修行的山上人了。 蔡金简当年在骊珠洞天,是得了一份造化机缘的,而这份造化,不是什么天材地宝的实物。 而是齐先生,一个愿意对她这种人,施以援手的读书人。 只是等到返回宗门,等到蔡金简认认真真的走了一趟山下,详细问了好些个地方,百姓粮米的价格如何,书肆之内,能不能容许囊中羞涩的文人读书…… 在她能回答先生的那些问题之后,先生却已经走了。 没有人告诉她,她也没有去骊珠洞天印证真伪,但蔡金简就是知道,齐先生真的走了。 因为这一年的浩然天下,春去极快,夏来极早。 第687章 光阴走马图 宁远没有着急回礼,转头对几人说了两句,让她们看完了云海日出,就可以去渡口那边走走。 云霞山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但也建立山门数百年之久,底蕴尚可,云上渡口的集市,因景色宜人,吸引了一大批的散修前来。 种类比不上老龙城,但这里售卖的东西,基本都是修行之物。 阮秀微微点头。 裴钱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就嚷嚷着也要跟师父一起下船,不过宁远没答应,她不敢违逆,也只好作罢。 一袭青衫背剑,向前跨出一步,便来到了那位自报名号的女子身前,抬起袖子,抱拳回礼道:“剑客宁远,见过蔡仙子。” 蔡金简心头有些好奇。 为何不是剑气长城?再不济,也应该是宝瓶洲,或者将剑客二字,改为剑修。 只是她也没有开口问,山上剑仙,各有各的脾气。 蔡金简微微侧身,伸出一手,笑道:“宁剑仙能赏脸来这一趟,绿桧峰蓬荜生辉,寒舍早已备好酒水。” “剑仙所乘渡船,我也在渡口安排了人手接引,自有下榻之处。” 这位龙门境的云霞山嫡传,衣衫纤尘不染,身段匀称,略施粉黛,礼仪得体,姿容称不上绝世,但也差不太多了。 毕竟眼前这位,搁在宝瓶洲的山上,论美色,除了冠绝一洲之地的神诰宗贺小凉,还有正阳山苏稼之外,就属她为最。 宁远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只是在琢磨,以后自己要是开宗立派,建了山门,那么也要寻一名类似蔡金简这样的仙子美人,充当门面。 其实桂枝就很不错,但宁远有私心,不愿让她去干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儿,以后为她在神秀山地界开辟出一座洞府,潜心修道就可。 回过神,宁远笑着点头,再一步踏出,与蔡金简并肩。 两人御风落地之处,不是云上渡口,而是蔡金简此前所说的那个绿桧峰,沿着一条登山小道,缓缓而行。 至于为何不直接落在山巅,非要在半山腰开始,宁远也没有多问。 蔡金简有些好奇道:“宁剑仙,为何你对我知道你的来历,丝毫不觉得意外?” 宁远半开玩笑道:“我这样的一个地仙剑修,一路招摇过境,被人惦记,也很正常。” 蔡金简笑容尴尬。 不过男人说的还真没错。 一名地仙剑修,纯粹剑修,本就是极其稀少了,哪怕是宝瓶洲的两座剑道宗门,风雷园和正阳山,里头的地仙剑修,也凑不出一双手。 宁远轻声问道:“蔡仙子,此前飞剑传信,邀请我来云霞山,是齐先生留了什么话给我?” “或是有东西要交给我?” 女子停下脚步,略微愣了愣。 宁远跟着停步。 蔡金简轻轻点头,“有的,我当年离开骊珠洞天,与先生在学塾道别之前,齐先生就托我帮忙,给你留了一件东西。” 宁远抬起头,瞥了眼被云雾遮挡的山巅,说道:“除了这个,蔡仙子可还有别的事?” “要是没有,直接把东西给我就成,在下还有要事,着急赶路。” 青衫男人点头笑道:“不过仙子放心,这份人情,我宁远记得住,将来得了空闲,必然会再来一趟云霞山,找蔡仙子品茗大道。” 蔡金简想了想,缓缓吐出三字,“且慢行。” 她解释道:“这是齐先生托我转赠给你的话。” 宁远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男人问道:“蔡仙子,东西呢?” 蔡金简略有犹豫,最后还是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幅光阴走马图,模样类似画轴,交到了他的手上。 宁远顿时有些心潮澎湃,没有多想,就要当场打开,一探究竟。 蔡金简却忽然出声制止,“宁剑仙,没有必要的话,暂时还是别打开了,齐先生当时是说……” 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宁远皱眉问道:“如何?” 蔡金简轻声道:“齐先生说,若是等到将来,你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不知道理是对是错, 在想要无所顾忌,出剑随意杀人之时,再选择打开。” 宁远收起光阴走马图。 蔡金简神色一松,又有些疑惑问道:“宁剑仙,山上修行,尔虞我诈,这是常见之事,为何我总觉得,剑仙很是相信我?” 男人转过头,瞥了她一眼。 宁远随口道:“我相信的,是齐先生,不是你。” 他毫不客气道:“倘若你还是当年那个初入骊珠洞天的蔡金简,是没资格站着与我说话的, 哪怕你我没有交集,但可能说不准,我只是看你不顺眼,就随手砍你几剑。” 宁远嗤笑道:“退一万步讲,区区一个云霞山,左右上下,不过三四百里方圆……” “能挨我几剑?” 蔡金简一脸苦笑。 宁远忽然问道:“蔡仙子,不妨与我说说,你当年在骊珠洞天,是如何大难不死,最后又结识了齐先生的?” 虽然他清楚,不过既然都来了云霞山,见了蔡金简,总要找点话聊。 其实主要是事关齐先生,宁远看重的,也只有这个。 蔡金简抿了抿唇,略微思索后,开始边走边说。 当年去往骊珠洞天寻觅机缘的外乡修士,很多,她就是其中之一,代表云霞山。 那时的蔡金简,被宗门选上,年纪轻轻,意气风发,还与老龙城苻南华结伴同行,游历那座有着三千年历史的洞天。 按照一开始的规划,要是一切顺利,她蔡金简,得了一桩机缘,返回宗门后,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宗主。 在这过程中,可能还会与那少城主苻南华,结为世人艳羡的一双神仙道侣。 只是这些都已成为泡影。 骊珠洞天内,她与苻南华一起,都遭遇了一场大劫,后者稍微好一点,没有身死,只是坏了道心,而她蔡金简,则是真的死了。 要不是齐先生出手,归拢了她的魂魄,她早已身死道消。 那个读书人,不知为何,居然愿意耗费不少修为,施展神通,截取了一段光阴河水,最后逆转时空,将她拉回了人间。 而她蔡金简,也成了最晚离开骊珠洞天的外乡修士。 人这个东西,真正死过一次,从鬼门关返回人间,与大难不死,命悬一线捡回一条命,还是大有区别的。 那段岁月,齐先生将她安置在一处学塾道场内,两人有过不少对话,多是先生问,她来回答。 说来也怪,这样的一位大修士,当时问的好些问题,却都很平常。 比如山下市井,百姓所吃的粮米,价格如何,书肆之内,如果不买,能不能待在里面读书,等等。 当时的蔡金简,回答不上来。 因为她从没在山下待过,出生就在云霞山,自小修道,山上事,能娓娓道来,可要是说山下,那就不甚所知了。 齐先生教书期间,蔡金简就待在一幅画卷里头,默默观看,等到下了课,先生还会与他探讨一些修行之事。 齐先生说,山上修行,自然是修力更为重要,但是修心,也不可或缺,读书学道理,未必就一定要做圣人,能为自己的修道心境,稳固一分是一分。 心境澄澈之人,日后跻身上五境,面对心魔大患,亦是从容。 最后离开洞天之时,蔡金简虽然还是那个志向高远的云霞山嫡传,但却再也不是那个只为修行的山上人了。 蔡金简当年在骊珠洞天,是得了一份造化机缘的,而这份造化,不是什么天材地宝的实物。 而是齐先生,一个愿意对她这种人,施以援手的读书人。 只是等到返回宗门,等到蔡金简认认真真的走了一趟山下,详细问了好些个地方,百姓粮米的价格如何,书肆之内,能不能容许囊中羞涩的文人读书…… 在她能回答先生的那些问题之后,先生却已经走了。 没有人告诉她,她也没有去骊珠洞天印证真伪,但蔡金简就是知道,齐先生真的走了。 因为这一年的浩然天下,春去极快,夏来极早。 第688章 被我所杀 等到蔡金简说完,两人已经踏上绿桧峰山巅。 日出刚过,风雪又来。 这位云霞山嫡传的修道之地,很是普通,没有布置什么聚灵阵法,只有一间素朴屋舍,门外道路两旁,竹叶青翠。 像是一间学塾。 蔡金简带着宁远,在屋外一张石桌前落座,前者坐下之前,还亲自俯身,为后者倒上了一碗酒水。 云霞山的春困酒。 宁远抿下一口,味道尚可,能让他这个老酒鬼,都感觉还不错的酒,已经是属于上佳了。 宁远直截了当的问道:“蔡仙子,既然你我之间,可以说是心知肚明,那么就不用再卖关子了,有什么事,直说就可。” 蔡金简点点头,问道:“敢问宁剑仙,之前老龙城生的几件大事,可是您亲手为之?” 老龙城一役,接连几场大战,搁在山上,都是真正的惊天动地,哪怕只是过去不到一个月时间,也几乎传遍了半洲之地。 宁远没有隐瞒,点头承认此事,只是他也没多说什么,没有去解释其中缘由,因为没必要。 蔡金简又问,“剑仙此行,是否要去书简湖?” 男人察觉出了意思,反问道:“你想随我一道?” 女子不加掩饰,点了点头。 宁远忽然一改之前的温和,冷笑道:“蔡金简,你一个连地仙都还不是的蝼蚁,也想要做我宁远的护道人?” “扪心自问,你配吗?” 蔡金简愣在当场。 宁远继续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齐先生当年,与你说过我的不少事,对不对?” “而齐先生在走之前,又在你这边,留下了一幅光阴画卷,托你以后转交给我…… 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的身份底细,所以才会有这次邀约,想着与我搭上关系后,对你,对云霞山,怎么都不会是坏事。” “不然只是一幅画卷而已,何须飞剑传信,让我前来云霞山?随便找个渡口,都能寄出去。” “按照你的设想,你我之间,借着齐先生这个中间人,估计八九不离十,我也会答应,让你随我一道,游历书简湖。 而你当年在骊珠洞天遭遇的那场大劫,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青峡岛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更是你的大道仇人。” “借我之手,报得大仇,还能让整座云霞山,多出一名关系莫逆的地仙剑修,怎么都是赚,绝对不亏。” 说到这,一袭青衫摇摇头,嗤笑道:“看来齐先生,以他的学问,也没有把你给完全教好啊。” “不过也对,修道之人,本就是以利为先,无可厚非。” 蔡金简如遭雷击。 半晌,白衣女子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后,看向对面的那个男人,语气淡然道:“剑仙言重了。” 她摇头道:“宁剑仙说的那些,虽然细想之下,合情合理,但其实与我内心想法,半点不合。” 蔡金简自顾自说道:“当年听了齐先生的许多课后,我对于曾经的那些恩怨,早就不放心上。” “不仅是对于书简湖刘志茂,哪怕是以凡杀仙,取我性命的那个陈平安,我也没了那份报仇心思。”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我之所以邀请剑仙登门,这其中,没有什么算计,就只是……为了见你一面罢了。” 蔡金简喃喃道:“因为曾经有个读书人,在我耳边念叨了你的名字啊,还说了不止一次。 有很多次,我就坐在某个孩子的课桌上,听齐先生笑着诉说,他这辈子,一直很羡慕的三个江湖剑客。” 宁远心头一动,“哪三位?” 蔡金简好似想起了什么,女子眯眼而笑,柔声道:“当时的齐先生,虽然双鬓霜白,但半点不像个读书人。” “他说自己年少之时,还没有成为文庙读书人的时候,就很憧憬那座江湖,因为江湖之中,有个随手斩龙的陈姓剑客。” “读了书,拜了先生,他还是对江湖念念不忘,后来认识了一个名叫阿良的人,就想跟着他,一起饮马江湖。” “可是那个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齐先生到底是没去成,那座江湖也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一个?”宁远追问道。 蔡金简抬起头,与之四目相对。 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最后一位,相比前面两个,境界最低,年龄最小,但却是他最羡慕的,因为那个宁姓剑修,就像年少之时,憧憬过的第二个自己。” “齐先生说,其实他年轻的时候,脾气很差,要是当年真的没有读书,而是转去练剑…… 说不定他就会跟那位宁姓剑仙一样,云游四方,有妖魔处斩妖魔,身负三尺剑,荡尽天下不平事。” 蔡金简垂眼低眉,轻声道:“所以我也想见一见,先生口中的这个宁姓剑仙,看看这位剑气长城来的年轻人, 剑道有多高,剑气有多长,到底是如何风流,才能被一名儒家圣人,如此念念不忘。” 宁远忽然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朝着这位云霞山嫡传,庄重作揖。 “剑客宁远,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仙子莫怪。” 蔡金简抬起头,眨了眨眼。 宁远带着一丝歉意,摇头道:“仙子随我去书简湖之事,还是算了,没必要,多谢仙子想要为我护道之心。” “齐先生留给我的那幅光阴画卷,应该也足够了,不用再煞费苦心。” 蔡金简也不是什么纠缠之人,被拒绝之后,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只是轻微点了点头。 宁远忽然笑问道:“蔡仙子,既然现在人也见到了,那么你觉得,我与齐先生口中的那个宁姓剑仙,两者相比之下……如何?” 蔡金简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嘴角挂着一抹笑意,颔首道:“长得是挺俊俏的,论模样,不差了,也有剑仙风范,只是有些不太好相处。” 宁远打趣道:“这不就对了,齐先生年少之时,脾气也不好啊,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容易相处呢?” 蔡金简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说的也是。” 宁远转头看了眼绿桧峰之下。 他说道:“我就不在云霞山多逗留了,待会儿就走,不过有一桩买卖,想要跟蔡仙子谈谈。” 蔡金简伸手示意他继续说。 一袭青衫回过头,“想要在蔡仙子手上,购买一些云霞山特产,主要是云根石和云霞香。” 宁远说道:“我知道供不应求,最近几年,云霞山制作的云根石和云霞香,都被大骊那边垄断了, 所以希望蔡仙子能帮个忙,私底下给我鼓捣出来一点,不多,云根石一百块,云霞香,则要稍微多一些,大概三百之数。” 云根石,一种地精宝物,埋在大岳山根,一些龙脉之处,有防止灵气外泄的功用。 宁远打算把它当做迎娶秀秀的聘礼,之一。 而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取材之地,是那座天上云海,是鬼修最为喜爱之物,在阴气极重之地,一经燃烧,能寻觅阴物。 搁在战场,还有接引英灵返乡的妙用。 蔡金简有些为难,沉吟道:“非是不愿帮忙,我虽然是云霞山嫡传之一,但尚未跻身地仙,在祖师堂那边,也是人微言轻。” 宁远伸出一手,“蔡仙子,能否给我一枚你们云霞山的祖师堂玉牌?我只是借用一下。” 蔡金简没有犹豫,随手摘下腰间悬挂之物,递了过去。 玉牌入手,宁远也没看几眼,取出一方印章,直接朝着上面来了一下。 钤印了四个大字。 “剑气长城。” 蔡金简看的眼皮子微颤。 宁远交还给她,笑着点头道:“想必云霞山祖师堂,应该愿意卖我剑气长城一个面子。” “等到制作完成,希望蔡仙子,能将这些物件,全数寄到书简湖青峡岛,至于钱的问题,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没钱。” “不过我保证,绝对不会坑骗云霞山,东西一到书简湖,我就会将这笔神仙钱,托人送到绿桧峰。” 蔡金简不太在意这些,不是她没有戒备之心,而是无论如何,她都会相信这个年轻人。 毕竟齐先生也很相信他。 事情聊完,宁远就没有多待,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后,站起身,就打算离去。 蔡金简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轻声问道:“宁远,齐先生,真的走了吗?” 宁远呵了口气,无声点头。 女子瞬间有些失魂落魄。 见不见齐先生口中的宁姓剑仙,对她来说,其实都没很大关系。 之所以能有今天这场邀请,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当年那个读书人,在与她分别的时候,明确说了,他要去见一个江湖剑客。 所以蔡金简知道,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见齐先生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宁远。 所以两个毫无瓜葛之人,才会有今天的这次见面。 没来由的,一袭青衫背剑,忽然问道:“蔡金简,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齐先生,是被我所杀?” 此话一出,天地寂静。 蔡金简更是愣在原地。 宁远偏过头,笑眯眯道:“骗你的,我一个金丹境,又怎么可能威胁的了十四境大修士呢?” 女子刚松下一口气。 男人又低声呢喃道:“但是万一呢?” 蔡金简神色都有些呆滞了。 一袭青衫笑了笑,告辞一声,转瞬之间,消失原地。 无视云霞山禁制,缩地山河,返回云上渡口,与几个姑娘汇合后,一行人登上渡船。 做事雷厉风行,片刻后,一艘跨洲渡船,刚停靠没多久,就重新启程,船头指向北方。 对于刚刚那句话,看似是宁远的无心之言,其实已经困扰了他许久。 齐先生,到底是不是我所杀? 有可能的。 比如某个第一次北游的少年,早早就已得知,自己这个天地异类,会被三教针对,最后无路可逃,唯有身死一途。 那么陷入必死之地的他,会不会拼命一把,求那一线生机? 比如布局骊珠洞天。 以一尊未来身,剑开天地,救下一位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那么这样的一个儒家圣人,在得知他被天下共斩的消息时,会不会舍出命去,去救下那个,当年为他鸣不平的少年? 会的。 那这样一看,会不会……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算计,一场域外天魔的自救而已? 真有可能的。 因为当时的他,一魂两用,善恶这条线,相距极近。 为什么这一世的他,所做之事,基本都是行侠仗义,而上一世,却能做出谋害蛟龙沟,陷害桂花岛的丑陋行径? 可别忘了,昔年离开倒悬山,宁远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算计桂花岛,坑害蛟龙沟。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到了骊珠洞天,又一改常态,成了个一身侠气,惩奸除恶的少年剑仙? 这对吗? 当年北游的那个天外来客,到底是善念做主…… 还是以恶意行走人间? 渡船观景台,宁远抬起头。 双手拢袖。 风雪骤停。 化雪之时,寒意最重,化雪之后,道路泥泞。 …… 感谢用户投喂的大神认证!感谢别想了送出的五个催更符,谢谢宝宝们的礼物。 想写一个很那啥很那啥的书简湖,但压力很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完整的写好。 不过还是想挑战一下,因为这虽然是同人文,但我就是不想照搬。 继续琢磨中。 每日一卡,大家晚安! 第688章 被我所杀 等到蔡金简说完,两人已经踏上绿桧峰山巅。 日出刚过,风雪又来。 这位云霞山嫡传的修道之地,很是普通,没有布置什么聚灵阵法,只有一间素朴屋舍,门外道路两旁,竹叶青翠。 像是一间学塾。 蔡金简带着宁远,在屋外一张石桌前落座,前者坐下之前,还亲自俯身,为后者倒上了一碗酒水。 云霞山的春困酒。 宁远抿下一口,味道尚可,能让他这个老酒鬼,都感觉还不错的酒,已经是属于上佳了。 宁远直截了当的问道:“蔡仙子,既然你我之间,可以说是心知肚明,那么就不用再卖关子了,有什么事,直说就可。” 蔡金简点点头,问道:“敢问宁剑仙,之前老龙城生的几件大事,可是您亲手为之?” 老龙城一役,接连几场大战,搁在山上,都是真正的惊天动地,哪怕只是过去不到一个月时间,也几乎传遍了半洲之地。 宁远没有隐瞒,点头承认此事,只是他也没多说什么,没有去解释其中缘由,因为没必要。 蔡金简又问,“剑仙此行,是否要去书简湖?” 男人察觉出了意思,反问道:“你想随我一道?” 女子不加掩饰,点了点头。 宁远忽然一改之前的温和,冷笑道:“蔡金简,你一个连地仙都还不是的蝼蚁,也想要做我宁远的护道人?” “扪心自问,你配吗?” 蔡金简愣在当场。 宁远继续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齐先生当年,与你说过我的不少事,对不对?” “而齐先生在走之前,又在你这边,留下了一幅光阴画卷,托你以后转交给我…… 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的身份底细,所以才会有这次邀约,想着与我搭上关系后,对你,对云霞山,怎么都不会是坏事。” “不然只是一幅画卷而已,何须飞剑传信,让我前来云霞山?随便找个渡口,都能寄出去。” “按照你的设想,你我之间,借着齐先生这个中间人,估计八九不离十,我也会答应,让你随我一道,游历书简湖。 而你当年在骊珠洞天遭遇的那场大劫,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青峡岛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更是你的大道仇人。” “借我之手,报得大仇,还能让整座云霞山,多出一名关系莫逆的地仙剑修,怎么都是赚,绝对不亏。” 说到这,一袭青衫摇摇头,嗤笑道:“看来齐先生,以他的学问,也没有把你给完全教好啊。” “不过也对,修道之人,本就是以利为先,无可厚非。” 蔡金简如遭雷击。 半晌,白衣女子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后,看向对面的那个男人,语气淡然道:“剑仙言重了。” 她摇头道:“宁剑仙说的那些,虽然细想之下,合情合理,但其实与我内心想法,半点不合。” 蔡金简自顾自说道:“当年听了齐先生的许多课后,我对于曾经的那些恩怨,早就不放心上。” “不仅是对于书简湖刘志茂,哪怕是以凡杀仙,取我性命的那个陈平安,我也没了那份报仇心思。”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我之所以邀请剑仙登门,这其中,没有什么算计,就只是……为了见你一面罢了。” 蔡金简喃喃道:“因为曾经有个读书人,在我耳边念叨了你的名字啊,还说了不止一次。 有很多次,我就坐在某个孩子的课桌上,听齐先生笑着诉说,他这辈子,一直很羡慕的三个江湖剑客。” 宁远心头一动,“哪三位?” 蔡金简好似想起了什么,女子眯眼而笑,柔声道:“当时的齐先生,虽然双鬓霜白,但半点不像个读书人。” “他说自己年少之时,还没有成为文庙读书人的时候,就很憧憬那座江湖,因为江湖之中,有个随手斩龙的陈姓剑客。” “读了书,拜了先生,他还是对江湖念念不忘,后来认识了一个名叫阿良的人,就想跟着他,一起饮马江湖。” “可是那个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齐先生到底是没去成,那座江湖也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一个?”宁远追问道。 蔡金简抬起头,与之四目相对。 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最后一位,相比前面两个,境界最低,年龄最小,但却是他最羡慕的,因为那个宁姓剑修,就像年少之时,憧憬过的第二个自己。” “齐先生说,其实他年轻的时候,脾气很差,要是当年真的没有读书,而是转去练剑…… 说不定他就会跟那位宁姓剑仙一样,云游四方,有妖魔处斩妖魔,身负三尺剑,荡尽天下不平事。” 蔡金简垂眼低眉,轻声道:“所以我也想见一见,先生口中的这个宁姓剑仙,看看这位剑气长城来的年轻人, 剑道有多高,剑气有多长,到底是如何风流,才能被一名儒家圣人,如此念念不忘。” 宁远忽然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朝着这位云霞山嫡传,庄重作揖。 “剑客宁远,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仙子莫怪。” 蔡金简抬起头,眨了眨眼。 宁远带着一丝歉意,摇头道:“仙子随我去书简湖之事,还是算了,没必要,多谢仙子想要为我护道之心。” “齐先生留给我的那幅光阴画卷,应该也足够了,不用再煞费苦心。” 蔡金简也不是什么纠缠之人,被拒绝之后,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只是轻微点了点头。 宁远忽然笑问道:“蔡仙子,既然现在人也见到了,那么你觉得,我与齐先生口中的那个宁姓剑仙,两者相比之下……如何?” 蔡金简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嘴角挂着一抹笑意,颔首道:“长得是挺俊俏的,论模样,不差了,也有剑仙风范,只是有些不太好相处。” 宁远打趣道:“这不就对了,齐先生年少之时,脾气也不好啊,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容易相处呢?” 蔡金简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说的也是。” 宁远转头看了眼绿桧峰之下。 他说道:“我就不在云霞山多逗留了,待会儿就走,不过有一桩买卖,想要跟蔡仙子谈谈。” 蔡金简伸手示意他继续说。 一袭青衫回过头,“想要在蔡仙子手上,购买一些云霞山特产,主要是云根石和云霞香。” 宁远说道:“我知道供不应求,最近几年,云霞山制作的云根石和云霞香,都被大骊那边垄断了, 所以希望蔡仙子能帮个忙,私底下给我鼓捣出来一点,不多,云根石一百块,云霞香,则要稍微多一些,大概三百之数。” 云根石,一种地精宝物,埋在大岳山根,一些龙脉之处,有防止灵气外泄的功用。 宁远打算把它当做迎娶秀秀的聘礼,之一。 而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取材之地,是那座天上云海,是鬼修最为喜爱之物,在阴气极重之地,一经燃烧,能寻觅阴物。 搁在战场,还有接引英灵返乡的妙用。 蔡金简有些为难,沉吟道:“非是不愿帮忙,我虽然是云霞山嫡传之一,但尚未跻身地仙,在祖师堂那边,也是人微言轻。” 宁远伸出一手,“蔡仙子,能否给我一枚你们云霞山的祖师堂玉牌?我只是借用一下。” 蔡金简没有犹豫,随手摘下腰间悬挂之物,递了过去。 玉牌入手,宁远也没看几眼,取出一方印章,直接朝着上面来了一下。 钤印了四个大字。 “剑气长城。” 蔡金简看的眼皮子微颤。 宁远交还给她,笑着点头道:“想必云霞山祖师堂,应该愿意卖我剑气长城一个面子。” “等到制作完成,希望蔡仙子,能将这些物件,全数寄到书简湖青峡岛,至于钱的问题,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没钱。” “不过我保证,绝对不会坑骗云霞山,东西一到书简湖,我就会将这笔神仙钱,托人送到绿桧峰。” 蔡金简不太在意这些,不是她没有戒备之心,而是无论如何,她都会相信这个年轻人。 毕竟齐先生也很相信他。 事情聊完,宁远就没有多待,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后,站起身,就打算离去。 蔡金简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轻声问道:“宁远,齐先生,真的走了吗?” 宁远呵了口气,无声点头。 女子瞬间有些失魂落魄。 见不见齐先生口中的宁姓剑仙,对她来说,其实都没很大关系。 之所以能有今天这场邀请,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当年那个读书人,在与她分别的时候,明确说了,他要去见一个江湖剑客。 所以蔡金简知道,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见齐先生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宁远。 所以两个毫无瓜葛之人,才会有今天的这次见面。 没来由的,一袭青衫背剑,忽然问道:“蔡金简,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齐先生,是被我所杀?” 此话一出,天地寂静。 蔡金简更是愣在原地。 宁远偏过头,笑眯眯道:“骗你的,我一个金丹境,又怎么可能威胁的了十四境大修士呢?” 女子刚松下一口气。 男人又低声呢喃道:“但是万一呢?” 蔡金简神色都有些呆滞了。 一袭青衫笑了笑,告辞一声,转瞬之间,消失原地。 无视云霞山禁制,缩地山河,返回云上渡口,与几个姑娘汇合后,一行人登上渡船。 做事雷厉风行,片刻后,一艘跨洲渡船,刚停靠没多久,就重新启程,船头指向北方。 对于刚刚那句话,看似是宁远的无心之言,其实已经困扰了他许久。 齐先生,到底是不是我所杀? 有可能的。 比如某个第一次北游的少年,早早就已得知,自己这个天地异类,会被三教针对,最后无路可逃,唯有身死一途。 那么陷入必死之地的他,会不会拼命一把,求那一线生机? 比如布局骊珠洞天。 以一尊未来身,剑开天地,救下一位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那么这样的一个儒家圣人,在得知他被天下共斩的消息时,会不会舍出命去,去救下那个,当年为他鸣不平的少年? 会的。 那这样一看,会不会……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算计,一场域外天魔的自救而已? 真有可能的。 因为当时的他,一魂两用,善恶这条线,相距极近。 为什么这一世的他,所做之事,基本都是行侠仗义,而上一世,却能做出谋害蛟龙沟,陷害桂花岛的丑陋行径? 可别忘了,昔年离开倒悬山,宁远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算计桂花岛,坑害蛟龙沟。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到了骊珠洞天,又一改常态,成了个一身侠气,惩奸除恶的少年剑仙? 这对吗? 当年北游的那个天外来客,到底是善念做主…… 还是以恶意行走人间? 渡船观景台,宁远抬起头。 双手拢袖。 风雪骤停。 化雪之时,寒意最重,化雪之后,道路泥泞。 …… 感谢用户投喂的大神认证!感谢别想了送出的五个催更符,谢谢宝宝们的礼物。 想写一个很那啥很那啥的书简湖,但压力很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完整的写好。 不过还是想挑战一下,因为这虽然是同人文,但我就是不想照搬。 继续琢磨中。 每日一卡,大家晚安! 等到蔡金简说完,两人已经踏上绿桧峰山巅。 日出刚过,风雪又来。 这位云霞山嫡传的修道之地,很是普通,没有布置什么聚灵阵法,只有一间素朴屋舍,门外道路两旁,竹叶青翠。 像是一间学塾。 蔡金简带着宁远,在屋外一张石桌前落座,前者坐下之前,还亲自俯身,为后者倒上了一碗酒水。 云霞山的春困酒。 宁远抿下一口,味道尚可,能让他这个老酒鬼,都感觉还不错的酒,已经是属于上佳了。 宁远直截了当的问道:“蔡仙子,既然你我之间,可以说是心知肚明,那么就不用再卖关子了,有什么事,直说就可。” 蔡金简点点头,问道:“敢问宁剑仙,之前老龙城生的几件大事,可是您亲手为之?” 老龙城一役,接连几场大战,搁在山上,都是真正的惊天动地,哪怕只是过去不到一个月时间,也几乎传遍了半洲之地。 宁远没有隐瞒,点头承认此事,只是他也没多说什么,没有去解释其中缘由,因为没必要。 蔡金简又问,“剑仙此行,是否要去书简湖?” 男人察觉出了意思,反问道:“你想随我一道?” 女子不加掩饰,点了点头。 宁远忽然一改之前的温和,冷笑道:“蔡金简,你一个连地仙都还不是的蝼蚁,也想要做我宁远的护道人?” “扪心自问,你配吗?” 蔡金简愣在当场。 宁远继续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齐先生当年,与你说过我的不少事,对不对?” “而齐先生在走之前,又在你这边,留下了一幅光阴画卷,托你以后转交给我…… 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的身份底细,所以才会有这次邀约,想着与我搭上关系后,对你,对云霞山,怎么都不会是坏事。” “不然只是一幅画卷而已,何须飞剑传信,让我前来云霞山?随便找个渡口,都能寄出去。” “按照你的设想,你我之间,借着齐先生这个中间人,估计八九不离十,我也会答应,让你随我一道,游历书简湖。 而你当年在骊珠洞天遭遇的那场大劫,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青峡岛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更是你的大道仇人。” “借我之手,报得大仇,还能让整座云霞山,多出一名关系莫逆的地仙剑修,怎么都是赚,绝对不亏。” 说到这,一袭青衫摇摇头,嗤笑道:“看来齐先生,以他的学问,也没有把你给完全教好啊。” “不过也对,修道之人,本就是以利为先,无可厚非。” 蔡金简如遭雷击。 半晌,白衣女子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后,看向对面的那个男人,语气淡然道:“剑仙言重了。” 她摇头道:“宁剑仙说的那些,虽然细想之下,合情合理,但其实与我内心想法,半点不合。” 蔡金简自顾自说道:“当年听了齐先生的许多课后,我对于曾经的那些恩怨,早就不放心上。” “不仅是对于书简湖刘志茂,哪怕是以凡杀仙,取我性命的那个陈平安,我也没了那份报仇心思。”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我之所以邀请剑仙登门,这其中,没有什么算计,就只是……为了见你一面罢了。” 蔡金简喃喃道:“因为曾经有个读书人,在我耳边念叨了你的名字啊,还说了不止一次。 有很多次,我就坐在某个孩子的课桌上,听齐先生笑着诉说,他这辈子,一直很羡慕的三个江湖剑客。” 宁远心头一动,“哪三位?” 蔡金简好似想起了什么,女子眯眼而笑,柔声道:“当时的齐先生,虽然双鬓霜白,但半点不像个读书人。” “他说自己年少之时,还没有成为文庙读书人的时候,就很憧憬那座江湖,因为江湖之中,有个随手斩龙的陈姓剑客。” “读了书,拜了先生,他还是对江湖念念不忘,后来认识了一个名叫阿良的人,就想跟着他,一起饮马江湖。” “可是那个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齐先生到底是没去成,那座江湖也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一个?”宁远追问道。 蔡金简抬起头,与之四目相对。 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最后一位,相比前面两个,境界最低,年龄最小,但却是他最羡慕的,因为那个宁姓剑修,就像年少之时,憧憬过的第二个自己。” “齐先生说,其实他年轻的时候,脾气很差,要是当年真的没有读书,而是转去练剑…… 说不定他就会跟那位宁姓剑仙一样,云游四方,有妖魔处斩妖魔,身负三尺剑,荡尽天下不平事。” 蔡金简垂眼低眉,轻声道:“所以我也想见一见,先生口中的这个宁姓剑仙,看看这位剑气长城来的年轻人, 剑道有多高,剑气有多长,到底是如何风流,才能被一名儒家圣人,如此念念不忘。” 宁远忽然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朝着这位云霞山嫡传,庄重作揖。 “剑客宁远,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仙子莫怪。” 蔡金简抬起头,眨了眨眼。 宁远带着一丝歉意,摇头道:“仙子随我去书简湖之事,还是算了,没必要,多谢仙子想要为我护道之心。” “齐先生留给我的那幅光阴画卷,应该也足够了,不用再煞费苦心。” 蔡金简也不是什么纠缠之人,被拒绝之后,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只是轻微点了点头。 宁远忽然笑问道:“蔡仙子,既然现在人也见到了,那么你觉得,我与齐先生口中的那个宁姓剑仙,两者相比之下……如何?” 蔡金简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嘴角挂着一抹笑意,颔首道:“长得是挺俊俏的,论模样,不差了,也有剑仙风范,只是有些不太好相处。” 宁远打趣道:“这不就对了,齐先生年少之时,脾气也不好啊,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容易相处呢?” 蔡金简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说的也是。” 宁远转头看了眼绿桧峰之下。 他说道:“我就不在云霞山多逗留了,待会儿就走,不过有一桩买卖,想要跟蔡仙子谈谈。” 蔡金简伸手示意他继续说。 一袭青衫回过头,“想要在蔡仙子手上,购买一些云霞山特产,主要是云根石和云霞香。” 宁远说道:“我知道供不应求,最近几年,云霞山制作的云根石和云霞香,都被大骊那边垄断了, 所以希望蔡仙子能帮个忙,私底下给我鼓捣出来一点,不多,云根石一百块,云霞香,则要稍微多一些,大概三百之数。” 云根石,一种地精宝物,埋在大岳山根,一些龙脉之处,有防止灵气外泄的功用。 宁远打算把它当做迎娶秀秀的聘礼,之一。 而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取材之地,是那座天上云海,是鬼修最为喜爱之物,在阴气极重之地,一经燃烧,能寻觅阴物。 搁在战场,还有接引英灵返乡的妙用。 蔡金简有些为难,沉吟道:“非是不愿帮忙,我虽然是云霞山嫡传之一,但尚未跻身地仙,在祖师堂那边,也是人微言轻。” 宁远伸出一手,“蔡仙子,能否给我一枚你们云霞山的祖师堂玉牌?我只是借用一下。” 蔡金简没有犹豫,随手摘下腰间悬挂之物,递了过去。 玉牌入手,宁远也没看几眼,取出一方印章,直接朝着上面来了一下。 钤印了四个大字。 “剑气长城。” 蔡金简看的眼皮子微颤。 宁远交还给她,笑着点头道:“想必云霞山祖师堂,应该愿意卖我剑气长城一个面子。” “等到制作完成,希望蔡仙子,能将这些物件,全数寄到书简湖青峡岛,至于钱的问题,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没钱。” “不过我保证,绝对不会坑骗云霞山,东西一到书简湖,我就会将这笔神仙钱,托人送到绿桧峰。” 蔡金简不太在意这些,不是她没有戒备之心,而是无论如何,她都会相信这个年轻人。 毕竟齐先生也很相信他。 事情聊完,宁远就没有多待,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后,站起身,就打算离去。 蔡金简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轻声问道:“宁远,齐先生,真的走了吗?” 宁远呵了口气,无声点头。 女子瞬间有些失魂落魄。 见不见齐先生口中的宁姓剑仙,对她来说,其实都没很大关系。 之所以能有今天这场邀请,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当年那个读书人,在与她分别的时候,明确说了,他要去见一个江湖剑客。 所以蔡金简知道,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见齐先生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宁远。 所以两个毫无瓜葛之人,才会有今天的这次见面。 没来由的,一袭青衫背剑,忽然问道:“蔡金简,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齐先生,是被我所杀?” 此话一出,天地寂静。 蔡金简更是愣在原地。 宁远偏过头,笑眯眯道:“骗你的,我一个金丹境,又怎么可能威胁的了十四境大修士呢?” 女子刚松下一口气。 男人又低声呢喃道:“但是万一呢?” 蔡金简神色都有些呆滞了。 一袭青衫笑了笑,告辞一声,转瞬之间,消失原地。 无视云霞山禁制,缩地山河,返回云上渡口,与几个姑娘汇合后,一行人登上渡船。 做事雷厉风行,片刻后,一艘跨洲渡船,刚停靠没多久,就重新启程,船头指向北方。 对于刚刚那句话,看似是宁远的无心之言,其实已经困扰了他许久。 齐先生,到底是不是我所杀? 有可能的。 比如某个第一次北游的少年,早早就已得知,自己这个天地异类,会被三教针对,最后无路可逃,唯有身死一途。 那么陷入必死之地的他,会不会拼命一把,求那一线生机? 比如布局骊珠洞天。 以一尊未来身,剑开天地,救下一位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那么这样的一个儒家圣人,在得知他被天下共斩的消息时,会不会舍出命去,去救下那个,当年为他鸣不平的少年? 会的。 那这样一看,会不会……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算计,一场域外天魔的自救而已? 真有可能的。 因为当时的他,一魂两用,善恶这条线,相距极近。 为什么这一世的他,所做之事,基本都是行侠仗义,而上一世,却能做出谋害蛟龙沟,陷害桂花岛的丑陋行径? 可别忘了,昔年离开倒悬山,宁远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算计桂花岛,坑害蛟龙沟。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到了骊珠洞天,又一改常态,成了个一身侠气,惩奸除恶的少年剑仙? 这对吗? 当年北游的那个天外来客,到底是善念做主…… 还是以恶意行走人间? 渡船观景台,宁远抬起头。 双手拢袖。 风雪骤停。 化雪之时,寒意最重,化雪之后,道路泥泞。 …… 感谢用户投喂的大神认证!感谢别想了送出的五个催更符,谢谢宝宝们的礼物。 想写一个很那啥很那啥的书简湖,但压力很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完整的写好。 不过还是想挑战一下,因为这虽然是同人文,但我就是不想照搬。 继续琢磨中。 每日一卡,大家晚安! 第691章 蛮荒托月山 三天后的一个正午时分,一艘跨洲渡船,驶入池水渡口。 这座池水渡,只是一座小渡口,被毗邻的池水城城主把控,到了这里,就已经算是进入书简湖地界。 书简湖的版图,真要说个具体,大概有五千里方圆,比小国大,又比王朝小很多。 境内星罗棋布,大大小小有近千个岛屿,从万里高空俯视一观,广袤的湖水犹如棋盘,而其中的这些岛屿,又似棋子。 故而此地叫做书简湖。 来历颇为久远,一路走来,宁远打听过不少,根据一个比较统一的说法,据说是因为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从老龙城登岸过后,在此地与三教仙人有过一场短暂大战,不敌转战数万里,最后一头撞入地下,以巨大真身凿出一条走龙道,逃命北上。 宝瓶一洲之地,基本到处都有那条真龙的传说。 交上一笔神仙钱,渡船停靠之后,宁远没有着急下船,而是找上裴钱,师徒两个,在屋内闲聊了一场。 宁远说了自己的一番规划。 他会独自一人,背剑去往书简湖,在此期间,你们几个,就留在渡船上,不得随意外出,凡事都要听你师娘的。 裴钱乖乖点头。 只是她又有些迟疑道:“师父,我能不能时不时下船?” 宁远没有多想,点头道:“可以的,有些事,你想做就去做,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师父就肯定会支持你。” 男人顿了顿,摘下腰间那枚养剑葫,当着裴钱的面,拨开壶嘴,再并拢双指,抵住眉心。 一缕剑意透体而出。 随后是两缕,三缕…… 不下于数百道,全都汇聚一处,徐徐流入壶嘴。 将壶嘴压回去,宁远又取出一张近期画就的镇剑符,张贴在壶身,最后将其递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身上的一枚方寸物,宁远也取了出来,塞到了她手里。 男人轻声道:“虽然你师娘境界比我还要高,但我这个做师父的,该担心还是得担心。” “这些剑意,不用你费心炼化,若是出门在外,遭遇了不可力敌之人,只需将镇剑符撕下,剑意便会自行杀敌。” 宁远的粹然剑意,因为剑魂的关系,几乎可以无限温养,没有什么上限之说。 这是他这位山上剑修,与寻常剑修最不一样的地方。 只是在生死大战过后,也会被消耗,比如老龙城一役,宁远就因为重伤,体内的剑意消散大半。 到现在,将近一个月过去,宁远十八停气府内,总计也只有一千两百三十七道。 数量没有上限,但是越往后,温养的速度就会越慢。 宁远有过一番估计。 金丹境的自己,哪怕花费一年时间炼剑,也不会超过两千道,不是不能继续提升,而是速度太过缓慢。 想要更多,就得破境。 裴钱没有如何推脱,将养剑葫抱在怀里,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以往一直想要一件方寸物的她,现在有了,但是没有多少开心。 以往一直想要一个养剑葫的她,如今有了,还是不怎么开心。 不过好像自从来了石毫国,小姑娘就一直这样了,笑容消失已久。 宁远屁股一挪,从长凳一端滑到另一端,师父挨着弟子,前者伸出手掌,搭在后者脑袋上。 “裴钱,有什么话,或是有什么疑问,说就是了,师父读过的书,虽然没你多,可不一定就不能回答你。” 裴钱犹豫道:“师父,我之前好几次听师娘说,你以后会帮那个大骊王朝做事,是真的吗?” 宁远如实相告,“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裴钱皱着眉头。 男人瞧出了大概,笑问道:“是觉得那些大骊军士,如此发动战事,搅得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这样……很不好?” 裴钱抬起头,“师父,你认为好吗?” 没等宁远言语,小姑娘就自顾自说道:“我这两天,返回渡船的时候,就在翻一本书籍,是我在一间书肆买来的。” “一本关于庙堂的书。” 裴钱摇头道:“我虽然认得上面写的字,但是有些看不懂。” 宁远愣了愣,歪头问道:“是想从上面得知,这些帝王将相,为何要发动战争,去抢占他人地盘?” 裴钱重重点头。 宁远看了眼窗外。 一国之地,硝烟四起,哪怕是在大雪时节,也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析骸而爨,易子而食。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回过头后,宁远缓缓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切的原因,无非就是人心不知足罢了。” 裴钱似懂非懂。 她脸上皱巴巴的,低声道:“师父,我这几天,杀了好多人呢。” “我还数了数,总共五百二十七人,我才不到十岁,手上的杀孽,就有这么多了。” 宁远嗯了一声,“觉得杀人不好?” 裴钱果断摇头,小小年纪,一身的煞气。 她眼神坚毅,一字一句道:“这些蝇营狗苟,来再多,我都杀,别说几百人,就是几千人,几万人,我杀他们的时候,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我只恨自己的拳头不够大,剑不够快,不能追本溯源,背剑去找那个大骊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男人哑然失笑,“看来书确实不是白读的,虽然用法不对,可到底是敢拿书上道理,来与人言语了。” 裴钱忽然又垂首低眉,明明是个小姑娘,却颇为伤感道:“可是师父,我本事就只有这么多了。” “到了石毫国,一共三天,我就出剑出拳了三天,杀的恶人,也只有几百之数。” “可是那些皇帝老儿,他们只是坐在那儿,随意拿笔一划,州郡各地,就狼烟四起,横尸遍野。” 到这,宁远突然又有些后悔,来走这趟书简湖了。 难以想象,这些关乎天下苍生的言语,竟是出自一个小姑娘的口中。 他在当年,在裴钱这个岁数的时候,还在剑气长城,整天跟在阿良屁股后头呢。 沉默许久。 宁远开口道:“那就去杀,杀那些天底下的肮脏,有多少杀多少,不用顾及什么。” “现在境界低,就杀一些境界比你更低的恶人,等到以后境界高了,就去杀那些站在高处的。” 一袭青衫抖了抖袖子,“裴钱,你只需记住一点,你的师门,祖师爷是一个名叫陈清都的老人,他也是我的师父。” “是一个人间剑术最高的存在,我们师门,到如今,没有一个读书人,上上下下,俱是剑客。” “剑客出剑,只问本心,不谈其他,别人为何要如此做,我们不用去想,但是看不顺眼了,那就杀。” “杀到天街尽是公卿骨,杀到庙堂再无一权贵。” 第692章 浩然书简湖 裴钱在屋里抄书。 宁远走出门外。 一位年轻姑娘,早已等候在此。 阮秀瞥了眼屋内,随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物件,塞到了男人手上。 一件咫尺物,里头装着些许神仙钱,几件衣衫,还有宁远一路走来,收获的各色酒水。 收下东西,宁远看向眼前的姑娘,轻声问道:“秀秀,怎么不问问,此去书简湖,我到底要做什么?” 少女白了他一眼,“我知道这些做什么?何况有些事,你要是愿意说,我也不用问。” 一袭青裙,背倚门墙,拍了拍手道:“我能怎么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 闻言,宁远略有犹豫,但还是没说什么,抬起脚步,就打算下船。 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言语。 “宁小子,你不会死在书简湖的,对不对?” “一直以来,你都能赢,对不对?” 男人重重点头。 一袭青衫,下了渡船,就此远去书简湖。 …… 池水城。 高楼内,一老一少,两个“崔瀺”,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未动半步。 两人相对而坐,崔东山有些心神不宁,反观崔瀺,老人一张略显古板的脸上,则全是淡然。 一个忧心忡忡,一个胜券在握。 两人之间,摊开一幅山水画卷,品秩极高,按照崔瀺的说法,得自齐静春,一经施展,哪怕是一般的仙人境修士,也难以发现端倪。 画卷中间,有一条细线,将其分作两半,一半是刚刚走下渡船的宁远,一半是得知消息,正拼命御剑赶来的陈平安。 崔东山收回视线,神色愠怒,“老王八蛋,这个宁远,可比我家先生,先一步赶来书简湖,要是他不管不顾,直接打杀了顾璨…… 你我这个赌局,不就不攻自破了?” “如此一来,先生得知后,就是别无选择,为了当年顾璨之母的恩情,也只能对宁远拔剑相向……” “那我们这盘棋局,还有什么意义?” 崔瀺微微俯身,看了眼画卷上走下渡船的青衫男人,微笑道:“我早就说过,这个宁远,比绝大多数人,来的都要更聪明。” “他能与我不谋而合,直奔书简湖而来,你以为他不知道这盘棋的关键点,在哪里吗?” 老人笑眯眯道:“难不成跟你一样蠢?” “顾璨之于陈平安,意义自然是极大,哪怕是现在的顾璨,早已不是当年泥瓶巷的小鼻涕虫,成了书简湖凶名赫赫的小魔头, 可这样的一个……在世人眼中的杂碎,就算做了一千件一万件的坏事,又跟他宁远有什么关系?” “真以为他来书简湖,就只是为了杀那个顾璨?坏你家先生道心,最后双方之间,结下死仇?斩断宁姚与陈平安之间的因果?” 崔瀺忽然说了一句,前不久某人说过的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儒衫老人微笑道:“这个宁远,他此次来书简湖,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斩妖除魔?觉得这座书简湖,乌烟瘴气,要以手中长剑,把此地那些藏头露尾的腌臜货色,全数杀个干净?” “还是如你所说,就是奔着杀顾璨而来?了断他小妹与陈平安的所有因果?” 崔瀺点点头,“确实如此。” 他又摇摇头,“可又不止于此。” “他的书简湖之行,最大的原因,最大的目的,就是你家先生陈平安。” 崔东山皱眉道:“那半个‘一’?” 崔瀺笑而不语。 白衣少年猛然摇头,“不对,我当年去过小镇,找过那个老神君,从他嘴里,得知了不少秘闻。” “那半个一,还在他手上,死死捏着不放,任何一个走出小镇的孩子,老神君都有押注,或多或少。” “这半个一的归属,也会等到大考结束,才会挑选而出,老王八蛋,你现在却说,半个一早就落在了我家先生头上……” “这怎么可能?!” 崔瀺颔首道:“最开始,我也不敢肯定,老神君的半个一,已经有了主人,但是齐静春曾经找过我一趟,我就料定,此事确认无误。” 老人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陈平安是一份天地试卷,行走人间,一步一个脚印,就是在一点点填补,最终到了某个时候,画上句号。” “而宁远,本身就是一份答案,一个句号,只是以前的我们,以前的三教,不敢相信罢了。” 崔东山听的,宛若天书。 少年只是喃喃问道:“我如果输了,我家先生,难不成会死在那小子手上?” 崔瀺直截了当道:“不清楚。” 崔东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老王八蛋!他可是你的小师弟!” “是齐先生亲自挑选,文圣一脉的接班人!你这个做大师兄的,不认他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要算计他的心境!” “还联手一个外人?” 少年身子前倾,丝毫不把大骊国师放在眼里,唾沫星子四溅,破口大骂道:“狗日的崔瀺,你还是人吗?!” 老人抬头看了看对面的白衣少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笑道:“你是我就是。” 崔东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终面色沉静,凝视画卷,好似在自言自语,“崔东山,你知道在你还没诞生之前,在我刚刚来到大骊,刚刚担任国师之际,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崔东山双手拢袖,一言不发。 老人也不去管他,开始自说自话。 “我最需要的,是自己的身边,有个境界足够高,杀力足够大,脑子还足够聪明的剑客。” “例如左右,例如阿良。” “我曾找过左右,坦诚相待,想要让他这个师弟,随我一道赶赴宝瓶洲,助我完成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万年的大业。” 崔瀺摇摇头,“失败了。” “还曾寻过阿良,提出了一样的想法,但是这个汉子,虽然知道我的深层用意,可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 崔瀺再次摇头,“所以还是无果。” “知道为什么,左右阿良,都没有答应我吗?” 老人自问自答,“因为他们都不算是真正的剑客,在练剑之前,就已经读了很多年的书。” “他们身上的枷锁,太多太多了。” 崔东山黯然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家先生,比那宁远,好了不知多少,再给他一点时间,只需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两人好像在各说各的。 崔瀺继续说道:“如果当年我的身边,有一个阿良,或是左右,那么如今的宝瓶洲,早就是大骊的天下了。” “那么如此一来,我的抱负,就会更高,更大,时间也足够多,到那时,大骊的铁蹄,就不会只是在宝瓶洲。” “会登上北俱芦洲的土地,会南下桐叶洲,最后在蛮荒入关之前,整合三洲大地,聚拢千万修士…… 共抗妖族,力挽天倾!” 老人叹息一声,“可惜。” 话锋一转,崔瀺又微笑道:“但是现在,好像当年的这个想法,又可以重新捡起来了。” “这个宁远,虽然在境界层面,比不上阿良左右,差的很远,可是在我看来,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崔东山眼神幽幽,“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反观我先生陈平安,才是天下罕有。” 崔瀺笑着点头,“没错,宁远这样的人,天底下是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剑开蛮荒的。” 老人问了一个问题。 “崔东山,你总是说,你家先生有多好,品行有多优异,可他行走至今,到底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你要论品行,比陈平安更好的,我们浩然天下,没有吗?” “我就不拿文庙四圣来说事了,只说一个齐静春,在品行上面,你家先生陈平安,比得了?” 崔东山哑口无言。 少年忽然问道:“书简湖之局,齐静春有没有参与?” 崔瀺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崔东山有些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文圣弟子的身份,可是齐静春一手为之,如此看好陈平安的他,又怎么会算计到自己小师弟的头上? 崔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许是说的太多,有些口渴,老人便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齐静春真的会算计自己的小师弟吗? 会的。 但是“算计”两字,有些时候,是模糊不清的。 结果是坏的,叫做算计,可要是好的,那就叫护道。 曾经有个读书人,在离去之前,对一名青衫少年说过,自己把一副很重的担子,交到了他的肩头。 这个担子,是什么? 会不会是……半个一? 老人低下头,继续凝视那幅画卷。 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在他身上,能看见许多人的影子,有老大剑仙,有白也,有阿良,有左右,有孙怀中…… 还有齐静春。 更有文海周密。 最后崔瀺看见了自己。 难怪昔年的蛮荒天下,在那托月山上,刑官能与周密,成为那互为死敌的“知己”。 蛮荒托月山。 浩然书简湖。 周密没有留下宁远,那我崔瀺行不行? 一试便知。 第693章 初见书简湖 一 池水渡口,是书简湖周边四座渡口之一,也可以说是西大门,从此处乘坐书简湖特有的楼船,往东三百里,就算是正儿八经的进入了书简湖地界。 一名青衫长褂的年轻男人,下了自家渡船后,也没有去往渡口,而是御剑而起,几个呼吸间,越过数十里,直接落在了池水城某处街道。 路过之人,对于这个年纪轻轻的山上剑修,多有好奇,但并没有什么惊异之色。 剑修而已,又不是什么剑仙,搁在书简湖,比比皆是。 之前御剑越过城门,池水城那些驻守将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见。 池水城有主人,所以也是有禁空规矩的,不过这个规矩,基本等于没规矩。 隔壁就是书简湖,山泽野修多如狗,整天都在厮杀夺宝的地方,什么禁空不禁空,都只是摆设罢了。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规矩,把人拦下,又没有半点好处,要是对方是一名不显山不露水的山上剑仙呢? 浩然天下的剑仙,就是金丹元婴两境,上五境,则是大剑仙。 金丹境的修士,在书简湖不足为奇,可一位金丹剑仙,就比较稀少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凡人虽然更多,但仙师也不少,所以宁远这个背剑的江湖剑客,也不怎么显眼。 随意挑了个路边酒楼,在茶水费最便宜的大堂,男人点了几盘佐酒小菜,要了三壶书简湖特有的乌啼酒。 店小二是个会来事儿的,见了宁远的一身装扮,还有口音之后,一眼就得知他不是本地人士,便明里暗里,对他使了眼色,做了几个小动作。 宁远立即会意,他倒也大方,直接取出一颗雪花钱放在手心。 但是又不给。 宁远笑眯眯道:“小二,你与我说说,这书简湖是个什么地方,还有近期发生过的事,说的够好,说的够多,这枚雪花钱,就是你的,如何?” 中年伙计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将手上几壶酒水送去隔壁后,搬来一条板凳,坐在与宁远相邻的一张空桌前。 小二是个三境武夫,搁在书简湖,只能当个一般的家丁护院,一颗雪花钱,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笔丰厚油水。 武道求己,武夫也无法吸纳灵气用来修炼,可按照市价,一颗雪花钱,最少都能换来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在那池水城青楼,点不起头牌,但点一些下等货色,还是完全足够的。 书简湖的青楼,比其他地方的山上青楼,来的都要便宜许多,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太多了。 谁不知道书简湖盛产开襟小娘。 小二开始滔滔不绝。 说了很多书简湖的奇闻异事,还说那边其实没有传言说的可怕,虽然内斗不断,每天都在死人,可外乡修士前去游玩,从没出现过死在那里的例子。 书简湖也是有规矩的。 虽然数百年来,此地那把江湖共主的椅子,一直空缺,可不得打杀外来游玩修士的这条规矩,各大岛主,心照不宣。 其实很好理解,毕竟书简湖这些大小势力,也是需要做生意的,要真是无法无天,来一个抢一个,久而久之,谁还敢来? 见男人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喝酒,店伙计还以为对方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急忙又说了一番书简湖的特色。 没别的,还是开襟小娘。 小二说,那书简湖,对外乡人来说,不算是龙潭虎穴,可确实称得上一句销金窟,丝毫不过分。 他见过不少例子。 比如上个月,自家酒楼就来了几个朱荧王朝的公子哥,个个穿金戴银,其中一人,居然还是穿着蟒服,怕不是什么皇亲国戚。 在楼里喝酒时,口气大的很,说此番去往书简湖,时限不计,不把各大岛屿的开襟小娘玩个遍,绝对不会返回。 结果去了不到三天,便灰溜溜的跑回了池水城,身上近百万两银票,全数消耗一空。 最关键是,这三个败家子,居然还不觉得亏,反而是意犹未尽,声称不是书简湖坑人,而是自己腰包不够鼓。 说到这,店小二忽然凑上前,低声提醒道:“客官,您若是要去书简湖,千万记住一点,无论怎么玩,都要给自己兜里留点儿, 上次那几个公子哥,据说就是因为这个,两袖清风,连乘坐楼船的钱都没了,只能跑去给人……” 小二朝宁远使了个眼色。 宁远不太明白,“啥?” 中年伙计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身后,“听说书简湖的某些岛主,不好美人,偏爱男子后庭。” 宁远看了眼手中酒水。 得,没兴致了。 他两手并用,将那雪花钱掰开,分作两半,其中一块丢给了伙计。 “说的挺好,但是有点犯恶心,所以你只能拿一半。” 店小二哭笑不得,既高兴又心疼,高兴在于,白捡了五百两银子,心疼在于,只是因为说秃噜嘴,就没了第二个五百两。 不过很快他又喜笑颜开。 因为这个财大气粗的男人,后续竟是又把剩下一半给了他,让他帮忙出一趟门,去买一份书简湖的山水形势图。 除了这个,还有一本地方县志,多余的钱财,就归他了。 伙计兴冲冲的出了门去,宁远再次瞥了眼桌上的乌啼酒,想着不能浪费,就继续喝了起来。 毕竟这些钱,可都是自己媳妇儿给的。 附近酒桌,多是来此游玩的外乡修士,有的准备去书简湖,有的已经如伙计所说,兜里空空,很快要打道回府。 基本个个都是眉飞色舞,宁远听了半天,大多都是不堪入目的内容,有用的不多,就只有一条。 比如书简湖近期,要举办一场盛会,百年一次的岛主会盟,准备推举出,一名已经空悬数百年的“江湖共主”。 说是百年一次,其实已经整整三百年,书简湖没有举办过了。 这次能落实,是因为下发江湖令的,是青峡岛,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 近几年,这个元婴修士,仗着弟子手上的一头真龙后裔,吞并了临近十几座岛屿,声势一时无两。 说是书简湖的老天爷,都不过分。 在店小二带回东西后,宁远也喝完了酒,背上太白,去往池水城另一座渡口。 不过在去之前,男人在中途,又拐了个弯,进了一家名气不小的青楼。 老鸨是个腚大腰圆的中年妇人,见宁远气度不凡,以为是什么大肥羊,还亲自把他请了进去。 结果男人只是在楼内随意逛了逛,一个子儿没花,就走出了大门,面色平静。 当时老鸨站在门口,两手叉腰,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刚到嘴边的脏话,在被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后,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眼而已,如坠冰窟。 老鸨不敢如何,只能在心里头骂几句。 之前领着他上楼,路过多个厢房时候,老鸨见他频频皱眉,还以为是对自己手底下姑娘们的姿色不满意。 莫不是喜欢年纪大的? 走到后来,逛完了整间青楼,男人无动于衷,老鸨就更加深了这个想法,为了留住这个气宇轩昂的公子哥,心头一横,豁了出去。 老鸨猛然扯开领口。 然后宁远就在书简湖,见到了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开襟小娘。 当然,应该说是“开襟老娘”。 年纪大是大,也下垂的厉害,可还是挺白的。 老鸨明送秋波,别有韵味,还伸出双手,想要环住宁远的臂膀。 结果这人好生无趣,竟是一把推开了自己,都不带瞧一眼的。 这会儿,老鸨又开始琢磨…… 怕不是有什么断袖之癖? 要不要合计合计,派人去朱荧王朝那边,掳来几个唇红齿白的小男孩,搁在楼内,供这些人……享用? 唉,世道变了,都有喜欢男人的男人了,生意不好做啊。 第694章 初见书简湖 二 东边渡口。 宁远没坐富丽堂皇的仙家楼船,因为不赶巧,这会儿没有。 挑了一条小舟,付了钱,一袭青衫背剑,去往书简湖。 不大不小的船上,船夫有两个,一老一少,是对爷孙,家住池水城陋巷,世代靠着打鱼为生。 当然,还有送客。 书简湖的物价,不比老龙城来的低,甚至还要高不少,宁远搭乘的这条小舟,一人就要交上一颗雪花钱。 因为只有他一人,相当于是包下了整条小舟,所以付的雪花钱更多,整整五颗。 船主老人眉开眼笑。 他的船,相比于仙家楼船,跟茅厕没什么区别,以往来书简湖的,基本都是山上练气士,再穷,也基本不会选择他的小舟。 今儿个运道委实是不错,足可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了。 宁远不计较这些,独自坐在船头,摘剑横膝,手中拿着一份山水形势图,每当经过一处岛屿,便会对照看看。 这个行为,引来了老人的好奇,便吩咐孙子给客人沏了壶茶,自己则挪步,到了离宁远更近点的地方。 老人瞥了眼那份山水形势图,看似无意的问道:“少侠,可是第一次来书简湖?” 宁远没有回话,轻微点头。 老人又问,“不知少侠是要去哪座仙家山头?” 此前登船之时,宁远只是说,让他去往书简湖中心区域,具体去哪,并未告知。 男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老人心头咯噔一声,急忙摆摆手,表示自己无意冒犯,只是管不住嘴,想要找个人解解闷。 宁远笑了笑,没说什么。 未时,一场大雪突兀而至,不到片刻,书简湖地界,白茫茫一片。 男人收起形势图,取出一顶竹编斗笠,戴在了头上,随后扭过头,笑道: “老人家,在下确是第一次来这书简湖,对于此地的风土人情,一些个规矩,不甚了解,能否为我说说?” 老人一愣,心想这人还真是古怪。 不过既然交了钱,那就是客人,还是贵客,他便笑着说了一些。 池水城那个店小二,到底是见识少,从船夫口中,宁远又听来了许多不曾听闻的内幕。 脚下的这座书简湖,在宝瓶一洲之地,名声极差,但也极好。 差在,这里是山泽野修的世外桃源,好在,这里其实也是谱碟仙师的天堂。 在山上混不下去的,走投无路的,只要手上有点本领,来了这,都能找到一个栖身之所,当然,想要活的够好,则是另说。 依附大的山头,找对了庙,充当别人的打手,修为可以不高,但脑子一定得聪明,才能混的开,一点点往上爬。 蠢的,意气用事的,或是把尊严看的很重的,往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外来修士,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宗门仙师,也都将这里视作天堂。 书简湖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来者是客。 任何练气士前来,无论兜里有多少钱,会在书简湖花多少出去,行走其中,都不用小心翼翼。 说白了,就是不用担心死在这里。 几十年前,就曾出过一个例子。 一名出身真武山的谱碟仙师,中五境,来书简湖游玩,结果在某座岛屿逗留之时,因为钱袋子太鼓,被那山头主人盯上,最后惨死。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消息传回真武山后,没等某位老祖出关,就有人代替真武山,清理门户。 听老人说,事情传开后,当天夜里,那个杀人的山头,就被数百名练气士合围。 几十位地头蛇岛主,地仙修士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没有事先商议,完全就是不谋而合。 那一夜,书简湖亮如白昼,用数百件仙家法宝,硬生生砸死了那个元婴岛主,岛上弟子,和众多开襟小娘,全部身死。 杀人者的家眷,上至老母,下至膝下儿女,全部被株连,尸体被剥的一干二净,挂在了岛上大门处。 后续赶来的真武山老祖,眼见此景,也就没有再追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宁远又问了问,关于那座青峡岛的事。 老人谈兴颇浓,见客人提及青峡岛,更是滔滔不绝,越说越来劲。 说这青峡岛的主人,也就是截江真君刘志茂,可了不得。 早几年,刘志茂离开过一趟书简湖,回来之后,身边就多了个小魔头。 名为顾璨,成了他的关门弟子,重点其实都不是他,而是这个小屁孩手上的那条蛟龙。 有小道传言,那条真身足有数百丈长的银色蛟龙,是真正的真龙后裔。 不知因为何事,这个小魔头,没来多久,就驱使那条蛟龙随从,把青峡岛的一位供奉客卿,一家老小,连同好些个开襟小娘,护院家丁,杀了个干干净净。 无一人留有全尸。 那蛟龙胃口极大,并且不看修为高低,中五境,下五境,哪怕是凡人,也一口吞下。 骨头都不带吐的。 有了第一次,就肯定会有第二次,在那顾璨到了书简湖后,接二连三,生了不少惨事,一座青峡岛,人人自危。 在那之后,这对师徒,外加那条元婴境蛟龙,势如破竹,在这书简湖内,大有天下无敌的势头,霸占了附近不少岛屿。 好似土皇帝,顺昌逆亡,那些被吞并的山头,负隅顽抗的,都被蛟龙吞入腹中,识时务的,便忍气吞声,对青峡岛俯首称臣。 那小魔头有个癖好,每次霸占仙家山头,他都会在一堆莺莺燕燕之中,亲自挑选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带回青峡岛,调教成开襟小娘。 关键顾璨此人,据说还是童子之身。 奇了怪哉。 许多与青峡岛有深仇大恨之人,就经常拿这个说事,笑那顾璨之所以不贪美色,是因为年纪太小,裤裆底下那玩意儿,还没长全。 宛若绣花针,此时要是过早染上色欲,沉迷其中,就极为容易,导致以后不长了。 船夫老人聊的兴高采烈,宁远默默听着,一如既往的平静神色。 黄昏时分,小舟经过一座大岛。 花屏岛,主人是一位在书简湖威望不小的金丹修士,论境界修为,与刘志茂差的很远。 可要是说别的,比如此地盛产的开襟小娘,花屏岛在整座书简湖,都能排在前三。 船夫老人立即闭口不言,路过别家山头,有些话,哪怕是好话,也不能随意乱讲。 宁远侧过身,望向那座距离不远的大岛。 此前在池水城,只是多有耳闻,如今来了书简湖,才知道什么叫书简湖。 好像书简湖这三个字,代表的就是色欲。 花屏岛的大门外,此时正站着一排女子,大概有三四十人。 岁数小的,约莫七八岁,大的,恐怕足有五六十。 但即使那些老一点的,姿色也是极为出众,也基本都有些许修为在身,驻颜有术。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宁远也总算看出了一些端倪,为什么那么多的练气士,在书简湖耗费了万贯家财,掏空了家底,也不会心疼,反而是意犹未尽。 所谓开襟小娘,按照字面意思,就是女子的衣衫,领口大开。 但书简湖的开襟小娘,又不止于此,远不止。 比如他眼前的花屏岛,一排数十位开襟小娘,风光各异。 一堆美人,无论岁数大小,全是衣衫半开,前襟几乎没有遮挡,有的甚至只有几根细绳。 没有什么粗布麻衣,俱是衣裙,长的,开叉至大腿根部,短的,屁股蛋都能露出来半截。 小家碧玉,美妇熟女,冷漠的,热情的,应有尽有。 当然,这种,在很多青楼内,也都有,不算稀奇。 但宁远在这其中,居然还发现了一位“皇后娘娘”。 居中者,是一名姿容极为出彩的美妇,身段极佳,竟是穿着一件帝王之家的衣裳。 凤冠霞帔。 还是一名龙门境练气士。 稀奇吗? 不稀奇。 更稀奇的是,这个美妇,居然还挺着一个大肚子。 然后一名有身孕的美妇,距离地仙一步之遥的龙门境仙子……居然沦为了开襟小娘? 见宁远眉头紧皱,老船夫看出了意思,在小舟离开花屏岛地界后,凑上前来,告知了原因。 老人笑道:“少侠有所不知,那位皇后娘娘,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皇后娘娘,而是那位花屏岛岛主的一位妾室。” 宁远差点惊掉下巴。 老人低声解释道:“一种挣钱的伎俩罢了。” “咱们书简湖,这些岛主,拿什么修炼?不就是依靠自家山头底下的灵脉。” “但是这些,远远不够,就跟别处仙家做生意一样,在书简湖,想要生存下去,也是要如此的。” “而书简湖,最大的一笔生意,无非就是开襟小娘了,上千个岛屿,几乎九成九都是这样。” “大家都做同样的买卖,想要挣钱,就得想办法,比别人做的更好。” 老人嘿嘿笑道:“那位花屏岛岛主,就是此中的佼佼者,居然为了挣钱,不惜把自己婆娘推出来卖。” 老船夫说了一句,极为难听,但是又极为有道理的一句话。 “天底下的男子,有几人没有想过,把旁人的道侣,给压在身下的?” “有了这个噱头之后,花屏岛的青楼生意,那叫一个好,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几乎都是奔着那位婆娘的身子去的。” “试想一下,一名下五境练气士,攒了许久的钱财,千里迢迢赶来,居然能睡一个接近地仙的女子,亏不亏?” 老人自顾自笑道:“不亏。” “而这位美妇,还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地仙修士的道侣,最最关键的是,人家还挺着个大肚子陪睡……亏不亏?” “深谙床上一道,还故意穿着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以便接客,这样的买卖,哪怕是一晚上五颗谷雨钱,又有谁会说亏呢?” 许是联想到了什么,老人叹息一声,喃喃道:“可惜,老夫修为低微,挣钱的本事也稀烂,虽多有路过,可无缘美人朱唇。” 随即他又笑道:“少侠,其实把自己婆娘拉出来卖,在花屏岛主人开了先例之后,书简湖就起了一股浪潮,不少岛主纷纷效仿。” “别说卖道侣,就是卖女儿,卖孙女,卖家中老母,都有,比比皆是,对很多人来说,早已见怪不怪。” “男人嘛,就这么点爱好,特别是那种老手,对自己道侣生不起兴趣,唯独偏爱采花。” “媳妇是自己的,睡久了,到底是没滋没味,可要是换成旁人的婆娘,哪怕姿色稍差,也大有趣味。” “就算骨髓干枯,仍旧流连忘返。” 老人看向船头的一袭青衫,笑问道:“少侠,来都来了,不打算找个山头岛屿,尝试一番?” 宁远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老船夫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一句。 男人望着风雪,眼神幽幽。 什么是山泽野修? 或许这便是了。 为了修行,为了资源,完全就是不计代价,只要不祸害自身,亲人算什么,都是身外物罢了。 一切皆可抛。 初来书简湖,宁远就见到了人心至暗的一面,之一。 没来由的,他就有些莫名生气。 所以他再次取出那份书简湖形势图,抬袖提笔,在那座花屏岛上,从上至下,划了一道。 …… 未时一过,长夜将至。 但书简湖中心的数百里地界,依旧灯火通明,各座岛屿的大门处,开襟小娘陆续出现。 手提灯盏,颜色各异,姿态各异,花枝招展,忙着招揽过路仙师。 某座湖泊上,一袭青衫,踩水而行。 因为手中有形势图的缘故,在错综复杂的书简湖,宁远也没有偏离方向,下了小舟后,一路至此。 青峡岛,到了。 而在此地,这个有望一统书简湖的仙家山头,居然破天荒的,没有任何一位开襟小娘。 大门处,只有一个头别玉簪,背负长剑的年轻人。 似乎早已等候在此。 见了宁远,那人立即双手抱拳,姿态压的很低,朗声道:“大骊陈平安,见过宁剑仙。” 青衫白袍,风雪相会。 第695章 道理亲疏,左右为难 青峡岛渡口,大门外。 风雪之中,两个曾经略有交集的年轻人,就此相会。 一袭云纹白袍,头别玉簪,不再穿草鞋的陈平安,朝着来人,抱拳行礼,姿态压的很低。 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许忐忑。 宁远没有立即开口,登岸之后,就这么上下打量他。 几年未见,看来发生了不少事,仅看模样,显得沉稳老练了许多。 当然,其实昔年还在小镇之时,那个草鞋少年,就不算是如何心思单纯了。 观海境,剑修。 武道五境,巅峰。 宁远自身就是剑修,相比之下,境界还比陈平安高不少,自然能看得出这些,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陈平安现在,有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 可既然能在短短几年之内,达到这个成就,本命飞剑什么的,估计是有的。 腰间挂着的那枚朱红色酒葫芦,是一枚品相中等的养剑葫,跟自己那个,应该差不太多。 背后所背长剑,剑气盎然,分明是一把半仙兵无疑。 不过最吸引宁远视线的,还是陈平安脑后别着的玉簪子,八九不离十,就是齐先生所赠。 文圣一脉的嫡传信物,内里别有洞天,关键时刻,能保命。 半晌过去,见他迟迟没有动作,陈平安再次抬了抬双臂,试探性问道:“宁剑……宁大哥?” 话到嘴边,陈平安又忽然换了个称呼,只是说出口后,又有些别扭。 一袭青衫收回思绪,摆出一个笑容,点头道:“好久不见了,陈平安。” 陈平安同样笑着点头。 他侧过身子,让开一条道路,说道:“宁大哥,我来的比你早一点,所以提前吩咐了顾璨,在青峡岛打扫出了一间院子,天时渐晚,我这就领你过去?” 宁远没有拒绝,一步到了他身旁。 起初两人并肩而行,只是没走几步,身旁的白衣年轻人,就不动声色的落后了半个身位。 一袭青衫不甚在意这些,脚步不快不慢,开始四处打量。 青峡岛,久闻其名,不如一见。 先前大门外,就有一座不小的渡口,虽然不是山上渡口,也没有跨洲渡船,但修建得却是极为奢华。 光百丈楼船,就有十几艘,彩灯高挂,船身还悬挂着一排排价值千金的夜明珠,一艘青楼船,恐怕即使换算成山上的谷雨钱,也绝不会低于二十颗。 过了大门,脚下大道,全是名贵白玉所铺就,两旁仙家灵植,多不胜数,三步一彩灯,十步一仙池。 奢华程度,比老龙城那个苻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让宁远大开眼界。 毕竟在这方面,他见过的,还真就不多,此前花屏岛那些开襟小娘,就已经让他惊讶不已。 陆沉的那座南华城,只论奢华程度,都比不上青峡岛。 真不是说说而已。 宁远又不是没去过,陆老三的南华城,只是更加雄壮巍峨,但里面其实很是干净素朴。 两者之间,一个是修道之地,一个是酒池肉林,云泥之别。 而今到了青峡岛,才知山上神仙,何谓享受。 可如此穷奢极欲的青峡岛,在今夜,却很是冷清,一路走来,虽然灯火通明,可愣是没见到一位青峡岛子弟。 好像整座青峡岛,天地风雪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路过一间庭院,宁远冷不丁转过头,问道:“来了青峡岛,不先去见见那个刘志茂?” “毕竟你我都是客,人家才是东道主。” 陈平安早有腹稿,低声解释道:“最近书简湖要举办一场盛事,刘志茂现在,并不在府邸,而是去了宫柳岛那边。” 宁远停下脚步,看着这个神色憔悴的年轻人,笑眯眯道:“陈平安,什么时候开始,撒谎都不脸红了?” 白衣少年面色微白。 青衫男人又转移话题,问道:“陈平安,一路拼命御剑,赶在我前面抵达书简湖,累不累?” “你能如此做,说明郑大风已经把那封信给你看了,如此风尘仆仆,是怕晚到一步,说不定你就只能给顾璨收尸了?” 说这话的同时,宁远又左右张望了几眼,自顾自点头道:“不得不说,陈平安,你做的很好。” “我能猜个大概,比如你提前来到青峡岛后,便火速找上了顾璨,将其中的轻重利害,原原本本说了个遍, 而后顾璨听从你的话,发号施令,让青峡岛所有修士,上到供奉,下到开襟小娘,都禁足家中,对不对?” “怕我来了之后,瞧见了这些蝇营狗苟,二话不说,选择直接大开杀戒?” 陈平安刚要说话。 宁远一把按住他肩头,微眯起眼,缓缓道:“你与小姚是好友,我是她兄长,所以按照辈分,我怎么都应该比你大, 所以不要着急解释,先听我说完,完事之后,你再开口,说明来龙去脉,如果我错了,自然会认。” “能不能做到?”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宁远抬起脚步,继续缓慢行走,同时也继续言语。 “陈平安,我当时离开老龙城之时,郑大风找过我一趟,说了你想找我的事,至于为何不去见你,我就不多赘述了。” “从这件事上,不难看出,你在桐叶洲游历之时,应该打听了不少我的事迹,比如……太平山一役?” “当然,或许是在藕花福地,那里也有关于我的事,不过无论如何,都不难看出,你对我之前的一些所作所为,知道不少。” 话说太多,宁远有点口干,习惯性的去摘养剑葫,只是忽然想起,自己的葫芦,已经送给了裴钱。 一袭青衫咂了咂嘴,改为双手拢袖,说道:“以此去延伸,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 你陈平安,虽然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我,但对我的行事为人,有了不少的了解?” “觉得我这种人,嫉恶如仇,倘若在你之前来了书简湖,顾璨将会大难临头?” “一旦造成了这个,对你来说最坏的局面,你将会左右为难,比如我杀了顾璨,这个你视为亲弟弟的人,你陈平安该如何?” “与我拔剑,厮杀一场?” “可是这样的话,你又难过心关,因为我不是别人,是你当年远走剑气长城,去送剑的那个姑娘的兄长。” 宁远笑道:“先暂且抛开你我之间的境界修为,打个比方,如果我输了,不敌,死在你的手上,那么剑气长城那边,在宁姚得知消息后,会如何?” 他摇摇头,“可不替顾璨报仇,你又良心难安,毕竟五岁那年,在你快要冻死饿死之际,是顾璨娘亲,给了你一饭之恩。” 宁远抖了抖袖子,微笑道:“好了,我差不多说完了,暂时就这些,轮到你了。” 许久不见反应。 转头望去,不知何时,那个白衣年轻人,已经面色惨白,独立风雪,宛若一尊泥塑神像。 宁远此前所说,句句属实。 陈平安缓缓抬头,望向前方的一袭青衫,无声点头,无话可说。 陈平安嗓音沙哑,只是喃喃问道:“宁大哥,你当真……就一定要杀顾璨?” 宁远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面无表情,开口道:“这趟书简湖,我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个,所有在我看来,该死的,不出意外的话,都会死。” 陈平安犹不死心,“包括顾璨?” 宁远微微颔首,“包括的。” 白衣少年语气变轻,“如果我非要拦着呢?” 一袭青衫漠然道:“那你也会死。” 第696章 少问天地,多问良知 池水城。 高楼顶层,方寸之地,那座金色雷池中,两人依旧相对而坐。 唯一与之前不太一样的是,那幅山水画卷,不再是两个场景,而是合二为一。 因为书简湖中,被他们各自视为胜负手棋子的两个年轻人,已经在青峡岛相见。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还保持那个俯身姿势,凝视桌上画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我早就说过,这盘棋,你注定会输。” “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这种想法,可以有,但不能把全部都交出去,那样在失败之后,很容易就会一蹶不振。” 老人瞥了眼对面少年,“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大概是知道崔东山不会搭话,崔瀺也不觉得如何,自顾自开口道: “崔东山,你觉得你很聪明,当初行那假传圣旨,打着我的名号,私底下,跑去找上宁远,苦口婆心劝说,想让他改道,绕过书简湖……” “那你知不知道,从那时起,你就乱了分寸?” “你又知不知道,最初的宁远,是没打算走这趟书简湖的?” “我敢笃定,在你找他,要他绕道之前,宁远并没有如何深思我的布局,而恰恰就是因为你,做那画蛇添足之举,才导致他换了想法。” 崔瀺指了指那幅画卷,冷笑道:“之所以会有今天这一幕,你家先生陈平安,之所以会沦落到左右为难的境地, 这一切,全是拜你所赐!” 崔瀺摇头失笑,“其实宁远能不能洞察我的布局,来不来书简湖,都没很大关系,毕竟我与他有约在先。 就算直接返回神秀山,以宁远的性子,也会遵守这一点,去那大骊京师,为我做几件事。” “可他既然能勘破棋局,有这个脑子,那我崔瀺便顺水推舟,让他入局书简湖,最后印证我的事功学说,他也能在陈平安身上,得到一桩造化机缘……” “何乐而不为?” 崔东山眉头紧皱,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抹喜色,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崔东山喃喃道:“不对,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之前我的谍子来报,说那宁远在来之前,去了一趟云霞山?” 他一拍大腿,喜形于色,“是了,这小子与云霞山,素无瓜葛,为什么要去?去了又是见谁?” “蔡金简啊!” 崔东山大笑不已,抬头看向崔瀺,一副翻盘在即,胜券在握的神色。 “齐静春救下过蔡金简,而宁远,之所以临时变道,去往云霞山,肯定就是找她了,一定是齐静春当年,留下了什么东西!” 少年喃喃自语,“齐先生当初,可是强行跻身了伪十五境,如此神通广大,定然是早就算到了今日之局面, 小师弟道心,破碎在即,他这个做师兄的,又怎会不管?怎会没有后手?!” 崔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可怜。” 崔东山脸色阴沉。 崔瀺忽然笑了笑,反问道:“就算你说的是事实,齐静春在死之前,留下了一个能破解此局的东西……” “那么你觉得,那个宁远,真的会听吗?” 崔东山一脸笃定,“为什么不会?齐先生可是那小子的救命恩人!” 崔瀺摇摇头,“错了,齐静春没有救过他,只是给他换来了一道真身而已,反过来,宁远才是他的救命之人。” 崔东山嗤笑道:“老王八蛋,我不与你纠结这个,我只问你一句,当年在骊珠洞天,是谁为齐先生出剑的?” 他自问自答,“是宁远。” “那么你觉得,当年的这个宁远,就如此敬重齐先生,到了如今,难道还会忤逆先生的临终遗言?” “可能吗?会吗?” 崔瀺双手负后,微笑道:“那么你说说看,齐静春留给宁远的那句‘君子不救’,宁远有没有听?” 崔东山愣在当场。 老人笑意不减,与此前的崔东山,一般无二,同样是自问自答,道:“没有。” “离开藕花福地,一步登天,跻身元婴境的他,明知代价极大,很有可能身死,宁远不还是去了太平山?” “老龙城,老神君的神灵大考,郑大风的武道十境,需承负的,是一名天上剑主的剑光,杀力不可预测,那么宁远又是如何做的?” “他还是去了,有恩报恩,替郑大风接下了半数剑光。” 崔瀺笑眯眯道:“君子不救?我看是……圣人当仁不让吧?” 老人伸出一手,再次指了指那幅画卷,满是讥讽道:“到现在,你还是没看清?” “宁远此人,在这天底下,没有什么道理能左右他,他的心头,自有一份评定标准,更有自己的一个底线。” “只要他觉得对,即使齐静春这种吃下大半三教学问之人,照样劝不动他。” “昔年小镇,出剑之前,齐静春没有劝过他吗?” “劝过的,可是宁远没听。” 崔东山身形摇晃,眼眸低垂,像是遭遇了什么心境大劫,一颗道心摇摇欲坠。 对此,崔瀺无动于衷,继续笑道:“崔东山,你总拿你先生的品行说事,但是品行这个东西,真的有多重要吗?” “宁远品行,确实比不得他,在这一点上,想必即使他本人来回答,也是一样的。” “可是对我,对我们,对浩然天下,乃至于对整个人间来说,他陈平安品行再好,学问再高,又有多少用处?” 崔瀺起身又俯身,与之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记住,剑开蛮荒,斩断剑气长城万年枷锁的,是宁远,不是你家先生。” “只身仗剑,平定一洲大妖祸乱的,还是宁远,不是他陈平安。” “而现在,很快将要发生,荡平书简湖,斩妖封魔的,依旧是这个剑气长城来的年轻人。” “君子论迹,而不论心,一个人品行好,自然很好,但我们看待事物,不能如此刻薄,不是说宁远学问不高,他做过的好事,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崔东山茫然摇头,自言自语道:“我其实也承认,宁远不差的,在某些方面,就连我家先生,也比不上, 可那是陈平安啊,是我们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崔瀺,你这个做师兄的,真就能如此狠心?” “陈平安道心破碎,对你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要让你的小师弟,用一辈子的时间,烂在这座乌烟瘴气的书简湖?”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声线越来越低,喃喃道:“崔瀺,当年的我们,就已经欺师灭祖了一回,难不成还要再来一次?” 崔瀺一巴掌拍在桌面,终于勃然大怒,“问我?” “我的事功学说,当年是谁一口否决的?我崔瀺,不过是所学的道理,与文圣一脉不同而已,这就算是欺师灭祖了?” “事功学说,怎就低人一等了?怎就被视为投机倒把之举了?” “欺师灭祖?你懂这四个字的含义吗?要不要我告诉你,我要如何做,才算是真正的欺师灭祖?!” 崔东山愣愣的抬起头。 印象中,这个老王八蛋,从来是沉稳的不能再沉稳,从没有出现过,如此暴怒无比的一面。 崔瀺神色冰冷,嘴唇微动,缓缓道:“现在我就告诉你,何谓欺师灭祖。” “比如我当年,去的不是宝瓶洲,不是大骊,而是蛮荒天下,是那托月山,找上那个蛮荒共主……” “那才叫欺师灭祖。” 最后老人摆摆手,颓然坐回原位,好似为了说这些话,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少问天地,多问良知。” …… 书简湖,青峡岛。 两人终于来到一间府邸门外。 陈平安挑选的这座小院,干净淡雅,位于青峡岛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距离主峰那边,离得较远。 自然而然,也离顾璨的春庭府,比较远。 门口有两位侍女,各自提着灯盏,等候已久,姿色而言,不高不低,与开襟小娘,有很大区别。 宁远先前所说,陈平安做得很好,不是假的。 没有着急进去,一袭青衫转过头,看向身后之人,直接问道:“陈平安,一路走来,可曾想好?” “只要你说的有道理,我也认为是对的,那么一切就还有转机,毕竟我与那顾璨,见都没见过,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 陈平安神色有些木讷,摇了摇头。 宁远又问,“既然说不来道理,又不对我拔剑,这是要怎样?” 陈平安再度摇头,没有回答这番话,而是轻声问道:“宁大哥,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 “顾璨是犯了错,但我还是觉得,仍有改错的余地,我身为他的半个兄长,无论如何,怎么都应该去试一试。” 宁远略微想了想,随后很果断的点了点头。 “可以。” 宁远笑道:“我早就说过,这趟书简湖之行,并非针对顾璨一人,在这期间,大不了我就先去杀点别的。” “不过呢,陈平安,你要抓紧时间,不要等我荡平了书简湖,你还是没能找到说服我的办法。” “到时候无人可杀,你看着办。” 陈平安默然点头,少年脸色憔悴,转身离去。 没有返回住处,陈平安一路来到青峡岛主峰,到了一座匾额名为春庭府的门外。 没有推门而入。 停下脚步,席地而坐,摘下朱红色养剑葫,开始默默喝酒。 一袭白衣,与风雪同色。 像是一条路边的野狗。 …… 另一边。 宁远走入小院。 关上门,没进屋,而是坐在一张石桌前,取出三样东西。 一份山水形势图,一本地方县志,最后一样,则是笔墨纸砚。 左手县志,右手执笔,身前铺着一张形势图,不消片刻,就有几座岛屿山头,被他所圈画标注。 阎王开始点卯。 某个时刻,宁远忽然抬起头,瞥了眼青峡岛之外。 大雪时节,最宜出剑。 第697章 美人恩重难消受 今天的书简湖一带,难得没再下雪,风和日丽,湖面如镜,四周十几座藩属岛屿,在积雪化去之后,又呈现出一片青峦叠翠。 偶有几声仙鹤长鸣。 山上神仙,确实好,方方面面的好。 本该是万物凋零的季节,就因为这里是神仙所住的地方,种的是仙家草木,所以即使是大雪压枝头,也掩盖不住那一抹春色。 所以这样一看,书简湖地界,是没有什么夏秋冬一说的,真正的四季如春。 青峡岛一处偏僻宅院。 敲门声响起,打断年轻男人的思绪,收起几样物件之后,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穿大红罗地半袖的女子,前衫以金线刺绣出祥云图案,面容姣好,身材也是上佳。 最关键的,胸口大开,一对沉甸甸的物件,惹人注目。 打了个照面,女子立即欠身施礼,恭敬道:“青峡岛田湖君,见过宁剑仙。” 宁远点了点头,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好似自言自语,说了句怪话。 “陈平安做得很好,但是在这一点上,做的实在不算多好,暂且就先记他一笔,以后再说。” 田湖君稍稍一愣,不明所以,不过待在书简湖这么久,心思还是有的,很快就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女子讪讪一笑。 宁远为何要记陈平安一笔? 因为顾璨的事,陈平安提前来了书简湖,提前到了青峡岛,与此处的主人家,也就是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原原本本的说了他的事。 可以这么说,在宁远还没来书简湖的时候,不提别处,单论青峡岛,他的名字,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行走江湖,特别是在书简湖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身的一些个底细,尤为重要。 宁远硬仗死仗打多了,对于脚下的书简湖,自然不惧,但对于此事,心头总会有点不太舒服的地方。 陈平安很聪明,自然想得到这一点,可以他的立场来说,又不得不说,不得不做。 不把宁远说成剑仙,就不会有人忌惮,不会有人忌惮,那么某些人……就会大难临头。 宁远自顾自笑了笑。 怎么感觉,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是个活阎王呢? 可我到现在,也没出过剑啊。 田湖君扬起手中的精致食盒,眨了眨一双水润眸子,轻声细语道:“剑仙前辈,奴婢给您带来了早点。” 宁远微微颔首,侧过身,让开一条道路,貌美女修态度极其卑微,再次欠身后,方才拢起裙摆,抬腿进门。 男人咂了咂嘴。 装的有鼻子有眼的,论这些个礼仪,比桂枝都厉害许多了。 女子将食盒摆放在石桌上,转过身,依旧恭敬行礼,“剑仙前辈,奴婢不知您的口味,所以就让御膳房那边,多做了几道菜。” 说到这,田湖君抬袖一招,地上又多出一坛酒水,“听陈先生说,剑仙好酒,所以奴婢便带来了我们青峡岛的佳酿,百年份的乌啼酒。” 宁远忽然又说了一句题外话。 “田仙师,既是金丹修士,搁在青峡岛,少说也是个供奉之流,为何在我面前,却自称奴婢?” 女子笑容尴尬。 男人摆摆手,继续说道:“你口中的这个宁剑仙,也就是我,在修为层面,并不比你高多少。” 宁远微笑道:“我给你一个准话,我的境界,只是金丹境,你是初入,我是这一境界的瓶颈,就这么多了。” “还有没有要问的?放心,只要不是什么无礼之言,我都会如实告知,退一步讲,我不请自来,已经算是冒犯了青峡岛。” 开襟小娘模样的田湖君,又是愣了愣,回过神后,赶忙摇头,笑容有些不太自然。 “奴婢此次前来,只是听从家师的吩咐,负责照顾剑仙的起居而已,绝对没有别的心思。” 金丹境来伺候我这个金丹境,诚意什么的,可太足了。 宁远瞥了眼这位貌美女修的胸口。 随即他又笑眯眯道:“那么田仙师,为何进门之前,我只能看见稍许雪白,进门之后,却能依稀瞧见……两点微红呢?” 男人自顾自的点评了一番,啧啧道:“规模尚可,皮肤也算白皙,上面两点,还未发紫发黑,估计拿在手里,把玩一番,滋味也是很不错的。” 如此赤裸裸的调戏,饶是田湖君,听完之后,也是有些羞赧之意,脸上迅速出现火烧云。 身为金丹地仙,更是青峡岛上等供奉的她,对于来试探宁远的底细,起初是不太乐意的。 可没辙,这里是书简湖,更是青峡岛。 师父刘志茂之命,难违,而其实在经过一番严厉调教之后,田湖君又换了先前的想法。 甚至在来之前,她还在自家府邸仙池处,仔仔细细洗漱了一番,内在干不干净,不知道,但是外在,就是干净的不能再干净。 刘志茂说了,只要她带着诚意,姿态摆的足够低,此行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毕竟那个陈平安,就是一个讲理之人,那么他的朋友,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 在保证性命无虞的前提上,再明里暗里,打探一番宁远的底细深浅。 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对方直接收下她,不管是做正妻,还是妾室,都只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哪怕只是玩一玩,腻了就随意丢弃,都无妨。 她田湖君,又不是没被人玩过。 当年她走投无路,想要依靠青峡岛,本身境界低,资质又不够,在这种情况下,是如何成为刘志茂弟子的? 自荐枕席罢了。 整整三年,那些惨淡岁月,田湖君就没走出过那座府邸,每天身上穿的衣物,更不会超过两件。 刘志茂那个老王八蛋,玩的比谁都花,府里一间密室,光是调教刑具,就不下上百件。 有的是在别处购买,有的,则是刘志茂亲手鼓捣出来,青峡岛每一个开襟小娘,除了隶属于春庭府的那些,其他所有人,哪个没被刘志茂调教过? 田湖君看向眼前的青衫男人。 一名金丹剑仙,搁在书简湖,就已是一方霸主。 当然,金丹境,田湖君自己就是,不足为奇。 可这个宁远,在她眼中,却是如此年轻,这辈子都没见过。 按理来说,既然她看不出宁远的境界修为,对于年龄什么的,应该同样看不出。 可一个人的精气神,是作不得假的。 前途无限。 长得还俊俏,跟刘志茂相比,就是一个天一个地,退一万步讲,就算对方只是玩玩,腻了就丢,自己就会亏了? 与一名年轻剑仙交欢,怎么会亏呢。 宁远还竭力摆出一副色胚模样。 田湖君看不出破绽,心头泛起涟漪,最后暗暗咬牙,深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便快步凑上前来,站到男人跟前。 貌美女修微抬臀部,高高挺起胸膛,眼神妩媚,柔声道:“那么宁剑仙,您认为,奴婢这般模样,可能入得了你的眼?” 红唇轻启,气息微颤,话音刚落,她又一把扯下领口。 本就能依稀看个大概的风景,这番动作之后,直接就完全显露而出,一对皎洁,脱离衣襟束缚的刹那,还晃了晃,抖了抖。 田湖君刚要继续上前一步,往男人身上凑,可冷不丁一个抬眼,就看到眼前之人,变了模样。 宁远眼神寂然,一对眸子,古井无波。 他忽然微笑道:“美人恩重难消受。” 只是男人的动作,与嘴上的言语,半点不合。 宁远猛然伸出手掌,掌心之中,耀如日月,田湖君心头,刚产生惊骇之意,自己的脖子,就被人牢牢掐住。 与此同时,有几缕微不可察的粹然剑意,径直钻入她的躯体,霸道且无礼,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来到一颗金丹所在。 剑意化作的长剑,毫不留情,一斩而去。 一两个瞬间而已,田湖君就惊骇欲绝的发现,自己的道行,在迅速下跌,那颗金丹,差点被人斩成两截! 没有杀她,男人微笑道:“田湖君,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再有下次,青峡岛就不用存在了。” 手腕一松,这名衣衫半露的美貌女修,立即跌落在地,瘫软如泥,眼神呆滞,好似一具没有灵智的傀儡。 宁远一拍额头,补充道:“对了,我的一些个底细,现在就告诉你,免得回去之后,刘志茂拿你撒气。” 当一袭青衫,并拢双指,轻轻抬升之后。 这处宅院的石桌之上,那把被黑布包裹的长剑,瞬间有了反应,光芒大盛,一掠而走,最终悬停在男人身侧。 宁远呵了口气,指了指它。 “这把剑,叫做太白,你可能没听过,刘志茂……也可能没听过。” “它不是什么法宝,也不是本命飞剑,更加不是什么半仙兵,或者仙兵之流。” 宁远点点头,解释道:“太白,是四仙剑之一。” 第698章 阎王点卯,剑仙杀人 话说完后,宁远一拂衣袖,将失魂落魄的田仙师,随意扫出门外。 进门之前,她还是个在书简湖内,大名鼎鼎的金丹境地仙,出门之后,一颗金丹摇摇欲坠,已经到了跌境的边缘。 田湖君挣扎起身,不敢多做逗留,踉跄而去,现在的她,仅看外表,倒是不怎么凄惨,可体内各处气府,如遭凌迟。 一口气走出上百步,她才敢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间独栋小院,眼底出现压抑不住的怨毒之色。 宁远返回石桌,没去打开那份食盒,也没动那坛百年份的乌啼酒。 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最后男人站起身,背上太白,也没跟两个噤若寒蝉的婢女知会一声,走出门外。 青峡岛很大,不过宁远记性很好,记住了昨晚的来时路,所以在片刻后,男人抵达了靠近渡口的一间府邸。 青峡岛上的飞剑传信阁。 取出一封在昨晚就写好的信,问过一名管事之后,寄了出去。 这种规模较小的飞剑阁,是没有直接去往桐叶洲的航线的,根据管事所说,宁远的这封信,会先去往南边的老龙城。 所以寄信之前,宁远又在上面多添了几笔。 书信到了老龙城,会在郑大风手里过一遍,托他的手,再转而寄往桐叶洲,太平山。 都不用想,收信之人,肯定就是钟魁。 宁远想要向他请教,关于招魂一事,还有该如何做,才能让滞留人间的阴物,心甘情愿的散去怨气,步入轮回。 在这方面,钟魁是行家里手,估计是没问题的。 走出飞剑阁,宁远目的明确,去往渡口所在。 然后在半道上,就迎面遇到了一袭白衣胜雪的陈平安。 相比昨晚,过了一夜的陈平安,神色更加显得憔悴。 宁远瞧出了端倪,笑问道:“是没说通?顾璨不听?”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听了一些,但不是全部,顾璨那边,只是与我保证,以后不再行滥杀无辜之事。” 宁远摇摇头,“不够。” 陈平安点头,“我知道。” 青衫男人说道:“不过我说的那些,依然作数,在我还没平定书简湖之前,你陈平安都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对顾璨出手。” “时间应该还有不少,可能最短……都要半个月左右吧?” 宁远瞥了他一眼,“陈平安,你在青峡岛,可是给我上了一出好戏啊。” “到现在,我还没见到几个活人,上到刘志茂,下到顾璨,还有一系列供奉客卿,哪怕是开襟小娘,都没见过几个。” 男人笑眯眯道:“就这么怕我?” “我寻思……我以前做的那些事,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吧?桐叶洲,藕花福地,我杀的那些,不是大妖奸细,就是十足的恶人。” “怎么来了青峡岛,我这样的人,倒好像成了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宁远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望着不远处的青峡岛渡口,喃喃自语道:“前路漫漫,道阻且长,神魔环伺,看不清,真的有点看不清啊。” 陈平安刚要开口。 宁远又摆手打断,问了一件正事。 “陈平安,这样,你给我安排的局,我可以既往不咎,不过我要问你一件事,只要你回答,不管对错,回答就可。”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宁大哥请说。” 宁远点点头,认真问道:“陈平安,你觉得,书简湖这种地方,如果要统一整合,我该如何做?” “比如,先从哪一步,从哪座大岛,开始入手。” 回答之前,白衣少年反问了一个问题,“宁大哥,敢问你现在的修为,是在哪一境界?” 宁远一愣,“在老龙城时候,郑大风没跟你说?” 陈平安摇了摇头。 宁远也不隐瞒,何况他之前就在田湖君那边,说明了这件事,所以他直接开口道:“金丹境。” 陈平安开始低头沉思。 宁远补充道:“不要太计较境界,真不是我高看自己,在书简湖,哪怕是那个消失已久的宫柳岛主人,玉璞境刘老成,也挨不了我多少剑。” 陈平安点点头,轻声开口,“晓得的,我当初离开藕花福地,多方打听之下,就去了一次太平山。” “得知了一些那场大战的内幕,对于宁大哥的境界,剑术和杀力,有一个大概认知。” 其实不止这些。 陈平安当时离开福地没多久,夜宿一座荒郊古寺之时,就曾亲眼目睹,不知多少万里开外,一道惊世剑光,打穿天幕的画面。 那一剑,照亮了一洲之地。 剑斩飞升境,平定蛮荒妖族之人,如今就在眼前。 其实要是没有什么书简湖,没有什么小鼻涕虫顾璨,夹在中间,让陈平安左右为难的话…… 他对宁远,是极为敬重的。 当然,即使现在有这些,少年依旧对他,心怀敬意。 佩服这样的一位剑仙,不丢人。 不止是因为,对方是宁姑娘的兄长,就算没有这个身份,光靠做的那些事,也完全足够了。 不过陈平安并不认为,桐叶洲那头大妖,完全是被宁远所杀,毕竟境界的差距,太过悬殊,这种例子,浩然天下万年以来,从未有过。 联想到那座剑气长城,少年心头,就大概能猜出来一二。 估计是那位陈姓老人,给宁远留下的后手。 这事儿不足为奇,当年的自己,在带着几个孩子游学大隋之前,神仙姐姐就送了他三道极小极小的剑气。 两人一直走到渡口,陈平安方才开口言语,缓缓说道:“书简湖不是别处,规矩什么的,有,但是很模糊,山泽野修太多,鱼龙混杂…… 很难整合统一,而且就算以武力镇压,逼迫那些岛主屈服,也是人心不齐,很容易发生意外。” 宁远随意蹲在地上,“有道理,说说看。” 陈平安同样蹲下,双手拢袖,斟酌道:“但是好像除了武力镇压,又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因为这世上的很多人,是听不进去道理的。” “观湖书院离着书简湖,很近很近,大概只有不到三千里,可不还是放任不管?” 他又摇摇头,“这几天,我大概了解过一些,对于书简湖,观湖书院那边,不是不管,而是无从下手。” 宁远微微颔首,“因为书简湖地界,人心虽然复杂,但过去了这么多年,早已根深蒂固。” “就算杀了这一拨,人心根本,也不会随之消失,如雨后春笋,要不了多久,又会重新冒出一批。” 少年呵了口气,回到先前那个问题,沉吟道:“宁大哥,你要整合书简湖,在我看来,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宁远偏过头。 陈平安说道:“参加那场群雄议事,以理服人也好,以剑服人也罢,最后拿下那把代表江湖共主的交椅。” “虽然成为书简湖共主,距离拉拢人心,还差的很远,但最最起码,也算是走出了第一步。” “此后行事,将会轻松许多,要是宁大哥有时间,又愿意不辞辛苦的去约束和修补人心…… 那么照我估计,总有一天,这座满是腌臜的书简湖,也有柳暗花明,湖水清澈的一天。” 到底是文圣弟子,脑子就是不一般。 宁远微笑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 “不过呢……”一袭青衫顿了顿,叹了口气,摇头道:“不过我的时间,很紧凑,这趟书简湖之行,最久,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修补人心,一个两个还好,多了,成千上万,数十万百万,怕不是要把一辈子交代在这。” 陈平安忽然说道:“宁大哥,我有。” “我可以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书简湖。” 宁远诧异的转过头,看向这个白衣年轻人。 也是他第一次,以别样的目光,看待这个少年,这个不再穿草鞋的泥腿子。 宁远又习惯性的去摘养剑葫,扑了个空后,极为想要喝酒的他,只好从咫尺物中,搬了一整坛出来。 没有可以装酒水的东西,男人也不觉得丢脸,揭开泥封,直接把脑袋伸了进去,狠狠来了一大口。 一口入腹似神仙。 抬起头来,只见身旁的陈平安,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空酒壶。 少年挠挠头,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咧嘴笑道:“宁大哥,酒壶我有的,说来还有点不太好意思, 其实这个葫芦,是我当年南下之时,在半道上,从一个仙家门派购买而来,不贵,也就两颗谷雨钱, 勉强算是最低等的养剑葫,本想到了剑气长城,就送给大哥你的,只是不凑巧,那次没见到。” 宁远看了看他,没有伸手去接。 少年一脸尴尬。 紧接着,青衫男人就莫名叹了口气。 这个陈平安,其实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见过了不少事,可从昨夜相见开始,他就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一个小辈的样子。 宁远能看得出来,这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如果没有书简湖,没有顾璨,陈平安或许,在见到自己之后,也会喋喋不休,很是高兴的,去说他的一路见闻吧? 就像当年的自己,跟在阿良身后一样。 宁远目光如炬,缓缓道:“陈平安,为了一个顾璨,一个心结而已,就要把自己的一辈子,烂在书简湖,至于吗?” 少年几乎没有犹豫,点头道:“至于的。” “文圣一脉,有所为,有所不为。” 宁远点点头,又道:“那么按照你说的,我来出剑,扶你上位,做那书简湖共主,之后我立即打道回府,这边的烂摊子,就全部交给你去做……” “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你心心念念的人和事,会怎样?” “书简湖水,一日不清,你便一日不走,家乡呢?落魄山呢?教你练拳的那个老人,得知之后,会不会伤心?” “你的先生,还有一众师兄,会不会心疼?” 陈平安犹豫了许久。 最后他说道:“有些事,不得不做,今日之陈平安,能一路走到现在,成为现在的陈平安,就是因为这些人和事。” “齐先生教我做人,家乡那个老人,则是教我练拳,我学了,在遇到某些事后,就应该去做。” 陈平安顿了顿,忽然笑道:“宁大哥,你知道吗,我修好长生桥后,之所以能成为剑修,有很大一部分,还是因为你。” 他开始娓娓道来。 “我当年去了剑气长城后,那位陈姓老人,就把我带去了一处天渊,之后听宁姑娘说,那道百万里峡谷,就是被宁大哥……一剑斩出来的。” “我在那边,结庐修行,大概花费了小半个月,收取了十几道剑意,装在了养剑葫中。” “一直到藕花福地,几场大战过后,那位老道人,送了我一场飞升机缘,我才彻底修复了长生桥,并且接连破境。” “我也温养出了第一把本命飞剑。” 说完了旧事,少年又回到先前那个问题。 陈平安轻声道:“宁大哥,我可以把自己的一辈子,烂在书简湖,为此,我可以现在,立刻,马上,在你面前,立下毒誓。” 他站起身,朝着一袭青衫,庄重作揖。 “我只求一事,希望宁大哥,能对顾璨网开一面,选择收剑。” 宁远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伸出手掌,往坛子里捞了一把,喝下一口忘忧酒后,眯眼问道:“画地为牢,用大道前程,来换一个小杂种的性命,值得吗?” 陈平安说道:“值得。” “无解之局,总要有人头破血流的。” “那么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 宁远双手拢袖,眼神幽幽。 最后他面无表情,漠然道:“想得挺美,可惜,我不会答应。” “你陈平安要是对我立下毒誓,我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别回头没等离开书简湖,你的那几个师兄,就挨个跑来找我干架。” “全是飞升境,我可打不过。” 陈平安面色发苦。 宁远没再理他,拍拍屁股,直起身,将剩余酒水收入咫尺物后,御剑而起,径直离开青峡岛。 根据形势图上的圈画,一袭青衫很快便来到数百里开外的一座大岛。 曾经路过的花屏岛。 宁远御风悬停在岛屿上空,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主峰那座巨大府邸上,眼神冰冷。 随后他将手中长剑,轻轻一抛。 太白仙剑,就这么被他给丢了出去,化为一道霜雪剑光,笔直坠落人间。 昨夜阎王点卯,今日剑仙杀人。 第699章 他本身就是书简湖 高楼内,从昨夜那番交谈过后,崔东山就不再开口,一直闭目养神,似在装死。 崔瀺也不找他聊,同样是席地而坐,偶有几封来自大骊的飞剑传信,需要他着手处理一些军机要务。 直到现在,直到刚刚。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猛然睁开双眼。 崔东山看向对桌之人,神色之中,除了一如既往的阴沉,还带着……别的味道。 崔瀺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那幅画卷,“崔东山,你应该多学学你家先生陈平安,凡事,无论大小好坏,都要心平气和,制怒才能克己。” 老人瞥了眼四周那座金色雷池。 以飞剑开辟的小天地,就在刚刚,产生了些许涟漪,微微摇晃。 崔瀺不以为意,摇头笑道:“崔东山,且不说你现在的本事,杀不了我,就算我引颈就戮,被你打杀了,这盘棋,还是死局,天下大势,改变不了的。” “退一步讲,就算我死了,你离开此地,即刻前去书简湖,又有什么用处?” 崔瀺微笑道:“与你家先生联手,共同对付那个宁远?不再讲究什么是非对错,如同宁远镇压书简湖一般,以武力杀之?” “这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是这么好杀的?先不谈境界修为,单论厮杀手段,你与陈平安加起来,都不到半个他。” “宁远见过的世面,不如你我多,但他曾经打过的仗,哪个不是硬仗死仗?宰过的妖族,有几头不是上五境?” 儒衫老人指了指窗口,补充道:“就算金丹境的宁远,不是你俩对手,那么留在池水渡口的那个阮秀呢?” “阮秀之父,如今是我们大骊的首席供奉,崔东山,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走,撕毁约定,前去相助陈平安,反而是害了他?” 崔瀺拍了拍手,笑道:“趁我现在没有返回大骊,还有时间,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当老人不再言语,楼内就寂静无声。 崔东山默默松开藏在大袖中的手掌。 他与崔瀺,虽然不是心意相通,但这个老王八蛋,对于自己,可谓是了如指掌,猜的一点没错。 就在刚刚,在观看完青峡岛渡口的两人对话之后,崔东山再也忍耐不住,心头起了一丝杀心。 到底是少年崔瀺,不是现在的大骊国师,城府有,计谋有,可在心气上面,就像老人说的,还是不够沉稳。 崔东山又捡起了一个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老王八蛋,书简湖之局,齐静春真的有算计他的小师弟吗?” 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那可是齐静春啊。 是除陈平安父母之外,第一个,教他做人的人,小镇那把老剑条,当年之所以能认主,不说全部,起码都有一部分,是因为齐静春。 陈平安昔年南下,遭遇的几次生死大劫,获得的几桩仙人机缘,哪个不是齐静春在暗中护道? 这样的一个读书人,会算计自己的小师弟吗?可能吗? 崔瀺神色平静,继续低头凝视画卷,慢条斯理道:“崔东山,世间人事,皆有脉络可循,我们不妨把时间线,拉长一点。” “拉回几年之前,骊珠洞天即将破碎的时候。” 崔东山不是蠢人,袖中三指微动,已经开始复盘回想。 老人继续开口。 “齐静春很早就是十四境了,毋庸置疑,而且他的推演一道,功力极其深厚,那么我们做个假设,齐静春当年,在小镇教书之际,就算到了现在的书简湖局面…… 还托云霞山那个蔡金简之手,留了一样东西给宁远。” 话锋一转,崔瀺忽然问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齐静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代师收徒,让陈平安做了自己的小师弟,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齐静春是希望,自己的小师弟,以后能让文圣一脉发扬光大,做个真正的读书人?” “还是与他师兄左右一样,将来成就剑仙果位?” 老人摇摇头,笑着给出了答案,“都不是。” 崔东山眉头紧皱。 崔瀺解释道:“你想想看,齐静春当年,在骊珠洞天还未坠地之时,总共有几个学生?” “有几个是他的文脉嫡传?” 崔东山不假思索,开口道:“一个,山崖书院李宝瓶。” 崔瀺嗤笑一声,“错了,不止。” “齐静春对于自己的学生,不会偏袒一人,泥瓶巷宋集薪,赵家赵繇,林守一,李槐,石春嘉,董水井,李宝瓶。” “总计七人,不管各自品行、心性、学问高低,至少在齐静春看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都是学生,都是弟子,所以在洞天破碎之后,齐静春也都在暗中,给了他们各自的文脉机缘。” “只是这七人里面,最后真正接住了文圣一脉头衔和学问的,只有李宝瓶罢了。” 崔瀺很是笃定的说道:“齐静春此人,其实并不太在乎,到底有几个学生,将来能继承自己的学问。” “留给宋集薪的三本圣贤书,他看了吗?赵繇身上的一方春字印,何其珍贵,可在被我夺走之时,齐静春在意吗?” 沉默片刻。 老人说道:“齐静春不在意这些,他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学生们,一个个安然无恙,好好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罢了。” “话又回到此前那个问题……” 崔瀺笑问道:“那么这样的一个齐静春,对于自己的小师弟,又会希望他如何?” “会不会也如那几个学生一样,希望他陈平安,不管将来成就如何,只要无忧无虑,由衷希望他的肩头,不再担负那么重的担子?” “少年郎的肩头,更应该挑着杨柳依依,清风明月?” 崔东山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所以?” 老人与之对视,目光中,带着极为明显的可怜之色,“所以齐静春,确实是在书简湖落子了的。” “也确实算计了你家先生陈平安,但在我看来,不太能够说成是算计,而应该是护道。” 崔瀺转头望向窗口。 “反过来,齐静春真正算计的,其实是那个宁远。”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读书人,当初在走之前,会说出那么一句话,说什么把一副很重的担子,交到了宁远肩头。” “你觉得,书简湖的无解之局,针对的,是陈平安的道心,可在我看来,远不止于此。” 老人呵了口气。 “宁远才是那个可怜人。” “陈平安的书简湖,说到底,只有一个顾璨,而宁远的书简湖……” “他本身就是书简湖。” 第700章 天无绝人之路 崔瀺抿下一口隔夜茶,看向对面那个白衣少年,继续言语。 “宁远不来还好,既然来了,见了那么多的蝇营狗苟,以他这种人,崔东山,你觉得会如何?” “宁远是什么人?” 崔瀺自问自答,“很复杂,我曾派过不少人,去了他曾经走过的地方,打听到了不少事。” “根据这些事,去抽丝剥茧,去分化脉络,最终得出了一个大致结果。” 崔东山追问道:“是什么?” 老人面无表情,“不知道。” 崔东山眉头都挤到了一块儿。 崔瀺叹了口气,缓缓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有人的心境,可以如此杂乱。” “宁远此人,看起来人性十足,很好算计,但是就算真去给他布局,到了最后,往往都不是自己所希望看到的。” “当年那扬天下共斩,三教之中,有人认为,为了活命,刑官会倒戈蛮荒,与周密联手, 有人认为,那个十四境剑修,会秉承祖先遗志,在兵解之前,拼死斩杀几头大妖。” “但是没有一个想得到,刑官真正所图,是剑开一座蛮荒天下,为家乡扯断万年枷锁。” 崔瀺伸出一手,指了指那个画中人。 “不提他的上一世,我们再看今生,宁远一路走来,从离开剑气长城开始,进入东海观道观,到太平山一役,过老龙城,最后抵达书简湖……” “前世的他,行事为人,其中好坏,还有待商榷,可这一世,挑的出毛病吗?” “剑气长城之人,是不能随意来浩然天下的,这个规矩,你我都知道,而宁远不仅来了,还肆意行走其中。” 老人说道:“真要挑毛病,还真有,比如大泉境内,那位埋河水神,宁远一介匹夫,为她破格封正,就是坏了儒家规矩。” “那个水神娘娘,庇护百姓,功德再高,也应该由书院提名,文庙钦点,宁远一个外人……凭什么如此做?” “那么崔东山,你想想看,为什么封正水神,触犯规矩之后,桐叶洲的几座书院,对其视而不见?” “文庙也没有任何反应?” 老人抖了抖袖子,冷笑道:“因为他们理亏,没有这个脸,去找那个年轻人的麻烦!” “偌大一座浩然天下,人心比那剑气长城,还要低,这也就罢了,居然还需要一个年轻人,来为他们修缮缝补。” “这算不算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崔瀺问道:“崔东山,书简湖之局,还未结束,为何我就敢妄下定论,扬言宁远会赢?” 他自问自答,平静道:“因为陈平安只有一个顾璨,而他宁远,心头却有千千万万个顾璨。” “人生处处书简湖,但是有些人,本身就是书简湖,走到哪,都是如此,好似苦海无涯,即便回头,依旧不见彼岸。” 一个人,能为所谓的行侠仗义,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个剑气长城来的年轻人,既然都能为了心中不平,做出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观道观,太平山,老龙城。 一桩桩,一件件。 那么来了这座书简湖,又会如何做? 老人问道:“你当真以为,宁远的书简湖,就是以力镇压,将那些蝇营狗苟杀个干干净净,就算完了?” 崔瀺用下巴指了指那幅山水画卷,微笑道:“等着吧,这座花屏岛,就能让他见识到,人性的至暗一面。” “而很快,左右为难的,也不再只有一个陈平安,还有他宁远,都逃不了。” 儒衫老人忽然说了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人性孱弱,但是强大之处,也不是没有,我多年以来,总结出了三点,隐藏在人性的深处。” “共情,通感,恻隐之心。” “只要一个人,拥有这三样情感,只需稍加引导,不管其自身实力如何,哪怕高如十四十五境…… 都有可能会做出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蠢事。” “也可以说是意气用事,这三样情绪,一旦到达顶点,哪怕是为别人慷慨赴死,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都是很有可能的。” 崔东山难得开口,“好比我家先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说出那句,要把自己的一辈子,烂在书简湖这种话。” “但是老王八蛋,这种人,在我们的人间,还是太少太少了。” 崔瀺摇头笑道:“少吗?不少的,你只需将时间线,拉伸到万年以前,就会发现,那时候的天下,放眼望去,皆是如此。” “一位位先贤,儒家,道门,佛教,诸子百家,乃至于妖族,都是同仇敌忾,各自之间,毫无二心。” “纷纷登天而去,前仆后继,一点点微弱的人心火花,却能迸溅出夺目刺眼,不比星河黯淡几分的绚烂光彩。” 顿了顿,老人说道:“这种人,你家先生是,那个宁远,也是。” “在这一点上,甚至后者比前者来的更多,宁远是没读过什么书,但他的道理,不见得就比不上一位儒家圣人。” “并且他还是一个尽善尽美之人,放心好了,书简湖之局,虽然我到现在,还不清楚结果会如何, 但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会给我们,会给这片天下,带来一个彻底的答案的。” “我相信他,正如齐静春。” 高楼内。 这次谈话,崔东山言语极少,思绪极多。 他开始复盘,用一种相对客观的视角,去看那幅画卷,抛开陈平安学生的身份,站在更高处的地方,去梳理摸索。 在闭目养神之前,崔瀺视线朦胧,最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一个人怎么会活的如此可怜。” …… 书简湖,花屏岛。 一道璀璨剑光,突兀出现在云海深处,蓦然变作一把百丈巨剑,笔直一线,坠落人间。 宁远没有废话,一直以来,当他选择动手的时候,也不会如何磨叽。 无视花屏岛的山水禁制,这一剑,如入无人之境,快到不可思议,瞬间刺入花屏岛主峰。 天底下的剑修出剑,大抵都是图一个快字。 那座隶属于地仙岛主的巨大府邸,一座奢华至极的主殿,当扬被人一剑劈开,太白深深刺入其中。 地面只留一截剑柄。 整座花屏岛,外表来看,虽然与先前并无多大差别,但是在极深处的山根,维持山水大阵的枢纽,已经彻底毁坏。 没等岛屿主人反应,一袭青衫脚步微动,施展缩地成寸,不走正门,生生撞入其中。 直接落在了主殿之上。 宁远环视一圈。 四周约有几十人,但是男子,只有一个。 一名消瘦老者,观其气息,是个金丹境,估计是岛主无疑了。 剩下的,全是女子。 大殿极为宽敞,与寻常仙家门派的议事大厅不太一样,这里没有什么椅子,只有一张大床。 大的很,怕不是塞几十个人进去,都绰绰有余。 而现在的这个床榻上,就有这么些人。 宁远大开眼界。 这趟书简湖,才来了短短一天,就见识到了这么多……没见过的事物。 比如眼前的这幅光景。 几十号人凑在一起,身上穿的衣衫,加起来,居然还没有他一人来的多。 所有女子,除了几名手捧酒壶的开襟小娘之外,其余人等,皆是不着寸缕。 何谓酒池肉林? 这便是了。 从递剑打烂山水禁制,到青衫现身花屏殿,发生的实在太快。 到如今,那名地仙岛主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从一堆脂粉香腻的温柔乡爬起。 刚要开口,想起自己身上光溜溜的,又赶忙扯来一件衣物,随意遮住下体。 结果是一件粉色的女子肚兜。 丢脸丢大发了,不过这位老者也没计较这个,视线落在那个不请自来的青衫男人身上。 九境?十境? 看不出来,但应该不会是上五境,不然自己现在,可没有命可活。 短短时间内,这位老岛主,心头就回想起了许多的人和事,印象中……自己在书简湖,貌似从没有过什么仇人吧? 与天姥岛那边,也只是一些个门下弟子的小摩擦而已,犯不着请一名地仙剑修来吧? 如果真是朱荧王朝那边派来的…… 不应该先去针对青峡岛吗? 我就只是个依附青峡岛的供奉而已,对于书简湖大势,压根就掀不起什么浪花啊。 老人没想明白,在不动声色的,祭出一件本命物藏在手心后,嘴角扯开一个弧度,笑问道:“敢问这位剑仙,今日来我花屏岛,所为何事?” 虽然被他一剑打烂了禁制,可到底是没有见面砍人,对这位老岛主来说,那应该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搁书简湖,谁不知道,他花屏岛最为好客,只要不取他的命,什么都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 宁远漠然视之。 青衫抬手一招,霎时间,整座大殿就开始轰隆作响,原先插入地下的太白仙剑,瞬间缩小,恢复三尺长短后,回到主人手中。 持剑在手。 地仙岛主脸色阴沉。 瞧这样子,是不打算好好说话了? 老人暗中使了个眼色,以心声言语过后,大殿一处偏僻角落,一名手下心腹,也是开襟小娘之一的侍女,悄无声息的退走。 花屏岛隶属于刘志茂的青峡岛,估计是通风报信去了。 宁远早已把神念笼罩此地,这些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不过他倒是没有阻止。 没必要。 刘志茂敢来,那就一起去死好了。 年轻人的杀意,在短短时间内,在见到此地光景之后,攀升到了一个极高的地步。 只是他忽然又收起长剑,改为负剑而立,缓缓问道:“听说阁下的花屏岛,在盛产开襟小娘的书简湖,也能位居前列?” 消瘦老者眉毛一挑。 就为这个? 不过既然没有直接出剑,那就怎么都不是坏事。 老人摆出笑脸,颔首道:“这个自然,论开襟小娘的姿色、数目,放眼整座书简湖,我花屏岛,不说第一,怎么都能挤进前三。” 他正要继续介绍。 宁远摆摆手,打断道:“略有耳闻,我还知道岛主大人,复姓西门,不过我不关心这个。” 一袭青衫认真问道:“外界传言,西门岛主手底下的开襟小娘,有自己的妻妾女儿……是也不是?” 对这种话,老人竟是不觉得生气,微笑点头,声称此言非虚。 宁远嗯了一声,又问,“那么西门岛主,花屏岛的开襟小娘里,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你的至亲家眷?” 复姓西门的老人问道:“比如?” 宁远淡淡道:“比如你老母。” 这话,寻常人听了,指定是勃然大怒,可老人居然和先前一样,丝毫不觉得是在骂他。 他继续报以微笑,连连点头,“有的有的,别说我那老娘,最早之前,我那驻颜有术的奶奶,都曾担任过开襟小娘。” “只是剑仙来晚了,她早已化为一捧黄土,注定无法伺候剑仙。” 宁远没有丝毫感情流露,说道:“你猜得没错,我是朱荧王朝那边派来的,此行找你,就是为了杀你。” 老者再次拉下脸。 男人又微笑道:“不过呢,我这个人,行事无忌,最好美色,所以要是让我满意了,留你一命,也不是不可能。” 老人神色不悦,“所以?” 宁远颔首道:“所以就请西门岛主,吩咐下去,将你那些担任开襟小娘的一干家眷,全部带过来。” 复姓西门的老人,果断点头。 “这个没问题。” 现在这个局面,能拖一时是一时,只等青峡岛来人,那么结果如何,就是板上钉钉。 老人心知肚明,真要打,自己绝对不会是一名地仙剑修的对手,恐怕即使手段尽出,也挣扎不了盏茶时间。 最主要的,花屏岛的天地禁制,已经没了,打起来,增补不了他的一丝境界。 宁远摇摇头,“不止这些,我还希望西门岛主,能让你的这些家眷,一并去往花屏岛山门处。” 老人眼前一亮,“白日宣淫?” 貌似对方的癖好,比自己还要来的……古怪一些啊。 学到了。 宁远转过身,走出大殿。 复姓西门的岛主动作很快,扯下那件遮挡裤裆的粉色肚兜,穿戴整齐后,跟着来到门外。 离着那人稍远,大概有十几丈距离,喊来一名开襟小娘,将宁远要的那些,一一吩咐下去。 他这才转头看向那人。 然后他就没见到那人。 因为一袭青衫背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原地,恍若鬼魅,站在了他的身前。 五指如钩,宁远一把按住他的天灵盖。 海量剑意,凝聚在他的掌心之中,耀如日月,一名金丹境的地仙修士,毫无反抗之力,被其牢牢拘押。 宁远的境界,剑术,以至于掌握的术法,对比这些山泽野修出身的“陆地神仙”,就是真正的一个天一个地。 杀这种废物,对他来说,与捏死一只蚂蚁,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复姓西门的老人,霎时间心如死灰,可又极为不甘,颤声道:“剑仙前辈,能否留我一条狗命?” 生死之间,他语速加快,“剑仙来自朱荧王朝,是押注了天姥岛那边?我可以保证,无条件归顺,大人要是不信,我可以就在此时此刻,立下大道誓言!” 听闻此处,宁远稍稍松了一点力道,微眯起眼,笑道:“我怎么会杀你呢。” “我待会儿还要去睡你的老娘,你如此好客,于情于理,我都找不到杀你的理由啊。” 没等老人燃起希望,他又自顾自点头,“我当然会杀你。” 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宁远略微想了想,叹了口气,轻声补充道:“别怕,天无绝人之路,自古而然。” 话音刚落。 砰然一声。 一名地仙修士的肉身,当即炸碎。 弥留之际,老人只依稀听见了一句淡漠言语。 “我又不是老天爷。” 随手打散些许的残余魂魄,一袭青衫抖了抖袖子,转过身,道路之上,凿金为莲,花以贴地。 缓缓下山。 第701章 事功顺序,大道之争 身为大骊国师的老人,今天一共收到了六封飞剑传信。 这些信,皆是来自北边大骊,关于一系列攻克朱荧王朝的事务。 但都被搁置了起来,崔瀺始终没有理会。 如果从北方的大骊蛮子,开始养精蓄锐算起,直到现在,近四十年来,这座朱荧王朝,是最难啃下的一块骨头。 大骊铁蹄,这些年的南下途中,所到之处,攻城陷地,其中负隅顽抗最久的,都没有超过三个月。 只有这个朱荧王朝,从去年初冬开始,一直守到了今年大雪,在大骊的接连讨伐之下,也只是丢了几座小城而已。 一洲上下,都在看这扬大战。 大骊若是吞并了朱荧王朝,从此之后,恐怕南下之势,将会再无阻碍,要不了多久,浩然天下的史书上,将会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洲即一国。 到了那时,大骊王朝,不谈底蕴国力,只论疆土辖境,都不用说,肯定是世间王朝的第一。 而在吃下朱荧王朝这条道上,与之临近的书简湖,就成了两国的兵家必争之地。 没有去管那些飞剑密信,崔瀺反而拿起了一封山水邸报,是此前手底下一名粘杆郎心腹送来,里头记载的内容,关于书简湖。 书简湖汇聚了宝瓶洲一大半的山泽野修,若是拧为一股,还真就不比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来的差了。 根据近几年的谍报汇总,书简湖一带,人口近三百万,其中拥有修为的,也有三四十万。 不谈大多数蝼蚁,只说金丹元婴两境的地仙,就有数十位之多。 试问宝瓶洲的山上,有哪座宗字头仙家,有这种底蕴? 其实按理来说,书简湖这么多修士,这么多年来,怎么都应该出现了几位上五境,可除了消失已久的那位宫柳岛主人之外,从未有过新的玉璞修士。 因为书简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帮亲不帮理,帮强不帮弱。 前半句代表的,是书简湖的风气,后半句,其实也一样。 很好理解,防止一家独大。 你可以跻身金丹,跻身元婴,但不能是上五境,谁要是有证道玉璞的苗头,一经发现,往往就会招来灭门之祸。 这也是为什么,凭借顾璨,凭借那条元婴蛟龙,截江真君刘志茂,明明已经接连吞并了十一座大岛,仍旧做不到吃下整座书简湖。 没那么简单。 不成上五境,想要成为书简湖共主,就是天方夜谭,一桩妄想罢了。 根据邸报记载,现在的书简湖,大致分成了三个派系。 其一,青峡岛,外加刘志茂麾下的十一个附属势力。 其二,天姥,青冢,粒粟,三座大岛仙家,结为联盟,势头不小,甚至只看纸面实力,都不会比刘志茂差多少。 最后一方,则是那些迟迟拿不定主意,或是想要坐山观虎斗的偏远岛屿,这些仙家,数量最多,但是人心分散,皆是墙头草。 在老人看那山水邸报之际,崔东山忽然站起身,双手负后,沿着那条书案,缓缓而行。 白衣少年问道:“就这么相信他?连大骊的军机密信都不看了?” 崔瀺随口道:“朱荧王朝那边,早有落子,已经不用太费心,拿下它,迟早的事。” “现在应该看重的,是书简湖。” 崔东山瞥了眼再次一分为二的山水画卷,左边是陈平安,右边是宁远。 齐静春留下的这件类似镜花水月的宝物,品秩极高,只需往里丢入几颗谷雨钱,就能于数千里之外,看个清清楚楚。 还无需观看之人费心,画中之人,每走一步,画面就会自行跟着,如光阴在无形之中,流淌在世人脚下,可谓是玄之又玄。 崔东山略微皱眉,沉吟道:“此前在我认真复盘下,大致看出了宁远的一点心性。” 崔瀺视线始终停留在山水邸报上,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停下脚步,俯身凝视那个还未离开花屏岛的青衫男人,良久,方才轻声开口,“我还是觉得,宁远似余斗。” 崔瀺愣了一下,将山水邸报放在桌面,面带微笑,示意他继续说。 白衣少年缓缓道:“不说全部,起码是有一大半,宁远与陈平安最大的不同,就是在处理一件事上,狠得下心。” “陈平安听过文圣的顺序学说,也信奉这个道理,所以在来到书简湖,见了顾璨后,哪怕他心知肚明,似顾璨这种人,确实是该死……” “但他想的第一步,还是去追本溯源,想要了解,当年的小鼻涕虫,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 “何谓顺序学说?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那几句话,分先后,审大小,定善恶,最后则是知行合一。” 崔东山改为双手拢袖,呵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是这个宁远,却是截然相反。” “一般来说,他对于善恶,如何去区分这个问题上,更关注一个当下,顾璨现在是恶人,那就该杀。” “不管多年以前,书简湖的这个小魔头,是不是一个品行良好的孩子,做错了事,那就要遭受惩罚。” 见他没继续说,崔瀺笑问道:“那么崔东山,你觉得,宁远与陈平安,他们两个的各自道理,谁更对?” 崔东山认真的想了想,最后答道:“当然是陈平安,我们文圣一脉的顺序学说,即使是至圣先师,也曾点头称赞过。” 崔瀺摇头失笑。 白衣少年叹息一声。 崔东山点头道:“论道理学问的高低,肯定是陈平安更高,更关注一个人心的起伏,追本溯源,一一梳理过后,再去谈一个善恶,最后定罪。” “可这里是书简湖啊。” “即使是不远处的观湖书院,三千年岁月以来,都无法将此地的人心教化。” “观湖书院,观湖观湖……观的什么湖?不就是书简湖。” 崔东山喃喃道:“不是我们的道理不够好,而是在有些地方,学问再高,也是行不通的。” 直到现在,崔瀺看向崔东山的眼神,方才有了不少赞许,点头笑道:“终于不是一开口,就是‘我家先生’了。” 崔东山冷冷一笑。 崔瀺不以为意,笑道:“我们儒家,规矩太多,特别是对于读书人,更多,导致做什么事,都是束手束脚。” “这就是为什么,哪怕毗邻书院,这么久以来,书简湖还是那个书简湖,纹丝不动,甚至人心下降的速度,还越来越快。” 老人屈起两指,敲了敲桌面,极为认真道:“书简湖的整合,破局,直到最后的收尾,教化,浩然天下的读书人,是做不到的。” 很快他又反驳自己的观点,补充道:“其实能做到,只要治理书简湖的那位儒家圣贤,愿意花费无穷岁月,不辞辛苦的去修补, 以自身减,换此地增,年复一年,总是有希望的,而一点微弱希望,只要不半途而废,等到某一天的到来,定然会大放光明。” 崔瀺摇摇头,“但是这样的读书人,哪怕是中土文庙,也不多,少的可怜。” 崔东山看向老人,“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让宁远入局的原因了?” 崔瀺并不隐瞒,微微颔首。 老人看向那幅画卷,看着那个在花屏岛大开杀戒的年轻人,满是欣慰。 好似在看一块上好璞玉。 崔东山瞧出了苗头,撇撇嘴,嗤笑道:“别想了,人家有师父,还是人间剑术最高者,吹口气,都能让你这个老王八蛋,死上无数次。” 崔瀺摇头笑道:“并无此心,不过等书简湖结束,宁远来我大骊京师之后,他要是想学,我可以对他倾囊相授。” 崔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在专心一件事,那就是事功学问,而在他眼中,宁远此人,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老人忽然说道:“宁远不会是余斗,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他的行事做法,确实跟余斗很像,但并不拘泥于一个死板规矩和道理,懂得变通,这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 崔东山眼神幽幽,没有接话。 崔瀺自顾自说道:“书简湖的整合,破局,皆在宁远一人身上,最后的收尾和教化,暂时还不清楚,但他应该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我早就说过,这个年轻人,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来的聪明。” “别看他走哪杀哪,背剑荡魔,可是心思极为细腻,城府也不浅,反正比书简湖的湖水,来的要深的多。” 崔东山微眯起眼,终于察觉出了一个……细思极恐的东西。 所以他问道:“老王八蛋,你是想让这个宁远,来代替你,印证你的事功学问?” 崔瀺笑而不语。 崔东山又道:“这几年,你这个大骊国师,大动兵戈,致使宝瓶洲生灵涂炭,文庙那边,早就有不少言语,在针对你,甚至对你破口大骂,口诛笔伐。” “没有几人认同你的道理,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刚好出现一个,能为你印证这门学说的宁远……” “只要宁远做的足够好,在文庙眼皮子底下,以事功学说,整合了书简湖,那么就能让某些读书人,乖乖闭嘴。” 崔东山眯起眼,“好一盘大棋。” 崔瀺微笑道:“小了,更大的,还在后面。” 陈平安,顺序学说。 宁远,事功一道。 搁在其他地方,基本都会是前者赢。 可这里是书简湖,是无法之地。 顺序学说,再高再大,也难以深入人心,甚至连些许实践都做不到,因为没人愿意听。 就像一位富贵人家出身的子弟,跑去问街边乞丐,你为什么不吃肉一样。 而事功一道,不被这些左右,不愿意听,没关系,那就乖乖站好,先被我的剑气,洗一遍脑子。 完事之后。 还不听,那就死。 第702章 丧钟为谁而鸣 双方不再言语,各自闭目养神。 只是在某个时刻,当山水画卷之上,突兀翻腾起一朵浪花之后。 几乎在瞬间,崔瀺与崔东山,就同时睁开双眼,两道目光,径直落在了那幅画卷上。 崔东山眼神灰暗,再一次的心境不稳。 崔瀺也没了之前的那份心境平和,但也不至于如何不堪,只是仔细看着那画卷之人。 …… 同一时间。 青峡岛。 陈平安吃完了一顿家常饭,走出门外,沿着一条白玉石砖铺就的道路,去往靠近渡口那边的住处。 身后跟着一个身穿墨青色蟒服的稚嫩少年,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姿色上佳的开襟小娘。 其实也不算是开襟小娘,因为这个少女,身上的衣裙,并不暴露。 自从陈平安,或者是宁远来了之后,青峡岛就多了一条规矩,还是死规矩。 原先岛上的上百名开襟小娘,无论属于哪个供奉,哪怕是岛主刘志茂,都不得再跟以前一样,穿着暴露。 陈平安起初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远离那座春庭府后,他才沙哑开口,“顾璨,你放心,我陈平安无论如何,都会对你管到底。” “我不死,你就不会死,婶婶也会安然无恙。” 一袭墨青色蟒服的少年,自然就是书简湖人尽皆知的那个魔头顾璨,凶名赫赫,短短几年,死在他和那条蛟龙手下之人,不计其数。 顾璨在书简湖待了好几年,虽然年龄不大,但见过的蝇营狗苟,也不少了,所以很快就察觉出了味道。 他的脸上,难以抑制的,出现了极多怒意,问道:“陈平安,你告诉我,那个姓宁的劳什子剑修,还是不打算放过我,对不对?” 陈平安猛然回头。 顾璨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身后那名模样乖巧的少女,同样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陈平安面无表情,“我先前与你说过,他叫宁远,是一个剑气长城来的剑仙,我要叫大哥,你也是。” 顾璨扭过头,默不作声。 陈平安说道:“他是一个嫉恶如仇的江湖剑客,我一直很敬重他。” 蟒服少年沉声道:“可是你说的这个人,却要来杀我,他再怎么侠义心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顾璨指了指自己,声线抬高,“陈平安,那个宁远,要来杀我,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一脸谄媚,跑过去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剑仙,他就会放过我了?” “可能吗?” 顾璨眼神冰冷,缓缓道:“陈平安,昨夜你来找我,说的那些,我都听了,也听进去了。” “为了娘亲,为了我,也为了你,我可以认错,也可以改错,甚至你要我把那些掳来的开襟小娘,抢来的金银财宝,全部送走,还回去,都可以。” “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我还想活,不想看着我娘死,不想你陈平安左右为难。” 陈平安摇摇头,“宁大哥并不只针对你一人,还有,即使最后说不通,我为了护你,与他拔剑相向……” “我死了,你也死了,婶婶也不会有事,宁大哥的为人,我是有些了解的,不用担心这个。” 顾璨依旧垂着眼眸。 陈平安忽然问道:“顾璨,昨夜你对我保证的,那些认错的话,真的是肺腑之言吗?” 蟒服少年犹豫了一下。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道:“你不是知道错了,也不是真的想要改错,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你之所以会在我面前指天为誓,说下那些条条框框,只是因为迫于形势罢了。” “我跟你说过,宁剑仙的境界,剑术和杀力,搁在书简湖,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别说一座青峡岛,就算整个书简湖,所有地仙联手,也不见得能留下他。” “甚至会被他以战养战,最后杀个精光。” 连续几夜没睡的陈平安,耗费大量心神的他,很是虚弱道:“在这个前提下,你就只好点头认错,没有别的更好办法。” “你很聪明,知道如果不认错,不改错,那么到了最后,宁大哥真的对你出剑的时候,我必然会站在你的面前。” “那么我们都会死。” 陈平安好似在喃喃自语,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言语。 “顾璨,你不是知道错了,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蟒服少年终于按耐不住,大骂道:“草他大爷的!” “陈平安,我承认,你说得对,我从始至终,就没想过什么认错,更加不会去改错,因为我并不认为,我真的错了。” 顾璨一字一句道:“我那些低头服软的话,跟你说的一样,只是无奈之举罢了。” 他沉声问道:“可是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待在书简湖,做了刘志茂的徒弟,我能怎么办?” “我跟你说过的吧?” “离开家乡,也就三四年时间,知道我经历过的生死,有多少次吗?” “十次出门,有九次都遭人刺杀!” “陈平安,我告诉你,书简湖就是这样的腌臜地方,你知不知道,当初跟着刘志茂来书简湖的途中……” “这个老不死的,有多少次,想要染指我娘?” “你又知不知道,死在小泥鳅嘴里的那个青峡岛供奉,也就是我原先的大师兄,差点就玷污了我娘?!” “有多少人惦记着小泥鳅?” “有多少人,想要一巴掌拍死我,将小泥鳅收入囊中?再把我娘掳走,调教成只知道淫欲的开襟小娘?” “在这种地方,我不杀人,别人就会来杀我,陈平安,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陈平安缓缓摇头,淡漠道:“你杀人,很正常,因为我一路走来,也杀了不少人。” “别人要杀你,你当然可以杀他,怎么杀,是用剑还是用刀,都行。” “但是顾璨,这都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陈平安问道:“顾璨,我问问你,那些刺杀你的人,你让小泥鳅吃了他们之后,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们的家人?” 顾璨不假思索道:“斩草除根,这个道理,没有人教我,但我懂。” 陈平安惨然一笑。 “可是顾璨,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家眷,里面也有好人?有垂垂老矣的爹娘,更有牙牙学语的孩子?” “他们犯了什么错?” “就因为一个斩草除根?以免留下后患?那么你的良心呢?过得去吗?” “你一向目中无人,在这书简湖,眼高过顶,怎么,难道也会害怕,今日一时之手软,会在几十年后,酿成弥天大祸?” 说到这,陈平安又自顾自摇头,喃喃道:“我不想行那一言堂之事,这两天,也站在你的立扬上,去看了看,想了想。” “好像在书简湖,斩草除根,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没有人喜欢留着祸患,特别是山上修行,一件旧恨,能延续到百年千年。” “可是顾璨,你知道吗,我这几天,经常去做客被你和小泥鳅洗劫过的仙家山头,得知了一件什么事吗?” “那些人,很多是不愿意开口的,因为都怕你,不敢说真话,我只好一点点磨,或是拿神仙钱去砸,方才知道了一点。” “有人说,你顾璨,就是喜欢杀人,杀那些刺客还不够,还去刨根问底,找上人家背后的家眷。” “境界高的,小泥鳅动手,比你弱的,都是你亲自虐杀,这其中,老的,路都走不稳,小的,还在襁褓之中。” “每回杀完了人,男子无一存活,女子,也只留那些姿色好看的,听说你还会让她们脱光了衣服,站成一排,让你好好挑选?” “身段要好,容貌要好,最关键的,还得是处子之身,哪怕有一个不达标,都活不下来,对不对?” 顾璨嘴唇颤抖。 年轻人转头望向渡口那边,视线模糊。 “如果能回到几年前,在刘志茂进入你家院子之前,我陈平安,一定一定,会把他拦在泥瓶巷之外。” “那时候,我只是个泥腿子,肯定打不过他,但是我会想尽一切办法。” “去求杨家铺子的老人,去求阮师父,去学塾那边,求齐先生,诚心诚意,哪怕是跪下来,让他们帮我一次,都可以。” “大不了以后就给人当牛做马。” 陈平安喃喃道:“可是没有如果,我做不到未卜先知,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沉默许久。 陈平安轻声道:“顾璨,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对我说真话,行不行?” 蟒服少年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单纯的,就是喜欢杀人?” 顾璨神色挣扎,犹犹豫豫,可是最终,他还是露出一个莫名笑容,斩钉截铁道:“对!” 说完这个字后。 顾璨虽然还是笑容满面,可是双眼之中,却不自知的流下眼泪。 他咬牙切齿,好似回答了这个问题,终于如释重负,“陈平安,我不想骗你,你说的这些,都对。” “我就是喜欢杀人,喜欢看着小泥鳅,张开血盆大嘴,一点点把人吃干抹净, 还喜欢自己动手,打断老人的脊梁,掐死还不会开口的婴儿!” 陈平安也笑了。 顾璨抹了把脸,“陈平安?” 一袭白衣摇摇头,“我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不骗我,我也不会骗你。” 陈平安喝了口养剑葫里的酒,对他说道:“好了,今天我还要去找宁大哥,你暂时就不要想着外出了,多陪陪你娘。” 顾璨走后。 陈平安抬起脚步,踩在白玉道上,渐行渐远。 到了渡口这边后,一袭白衣蹲在地上,双手拢袖,神色不悲不喜,就这么看着远方,思绪飘远。 他没有对顾璨生气。 他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其实当年在小镇,对于刘志茂的为人,陈平安就看出了一些。 可他没有阻止,任由那个小鼻涕虫,被其带走,以为从此之后,顾璨就会入山修道,让他的娘亲过上好日子。 确实是好日子,婶婶住的那座春庭府,论地盘,比刘志茂的府邸都要来的宽广,手下的婢女,几双手都数不过来。 可不该是这样的啊。 要是当初南下送剑的途中,自己稍稍留心,多打听打听,早一点来书简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了? 顾璨该死,就是该死。 哪怕是亲如兄长的陈平安,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他就是做不到不管,这天底下,谁都可以杀顾璨,唯独他陈平安不行。 就算有外人来杀顾璨,陈平安都得抛开一切道理,挡在他身前。 例如他所敬佩的那个宁姓剑仙,喜欢的那个姑娘的兄长。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顾璨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他可以做到,在随意杀人之后,心头不起一丝波澜。 可陈平安做不到。 这个“心中贼”,悄无声息的,已经落在了他的心头,根深蒂固,死活也摘不去。 唯有茫然。 …… 池水城。 崔瀺微笑道:“终于开始了。” 他瞥了眼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笑问道:“崔东山,你猜猜看,陈平安接下来,会如何做?” “会不会,为了私心,枉顾道理法义,选择舍弃一枚正气浩然的本命物,从而留下心中的难缠贼寇?” 自从来了书简湖,崔东山已经不知多少次的,面如死灰。 骤然之间,崔东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质问道:“老王八蛋,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摇头失笑,“可怜。” 他指了指崔东山,“我说的可怜,指的是你。” “陈平安可怜吗?好像是有一点。” “但是与那些死在顾璨手里的无辜亡魂相比……谁更可怜?” 崔瀺漠然道:“你的先生,并不算多可怜,比他还要凄惨的,这世上,比比皆是。” “我给你举个例子,宁远不可怜吗?” “他的家乡,那座剑气长城,不够可怜吗?” “那里的孩子,出生就是练剑修行,哪也去不了,落地就在坐牢,一代代,赶赴蛮荒战扬,死了又生,生了又死。” 第703章 神不像神,人不像人 青峡岛渡口。 原地躺了片刻,恢复稍许气力后,陈平安颤颤巍巍的爬起身。 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年轻人从方寸物中取出几张信纸。 再取笔墨。 陈平安神色犹豫,迟迟没有下笔。 一双眸子,半边漆黑如墨,半边灿然若金。 连他自己都不自知。 愣了许久,最后陈平安还是没有动笔写信,收起这些物件后,又开始往外掏东西。 伸手摊平在身前,掌心之中,悬浮一方水字印。 那颗象征“道德在身”的金色文胆,已经崩碎消散,陈平安现在,关于修行的本命物,只剩下了水字印。 齐先生的水字印,自然不一般,来到书简湖后,凭借它的特殊性,陈平安的修炼速度,大大提高。 遭遇一般的地仙修士,就算打不过,水字印也能在大战期间,疯狂汲取书简湖的水脉灵气,增补自身,达到以战养战的状态。 反正不会被人一两招打死。 可陈平安还是眉头紧锁。 因为他此刻的心中,那个视为假想敌的存在,是一个从剑气长城来的剑仙。 不可以常理度之。 一枚水字印,保不了他和顾璨的命,远远不够。 陈平安当初造访过太平山,与那位曾是书院君子的钟先生,有过一番交谈。 按理来说,钟魁是宁远的好友,对他一个外人,是不会吐露这么多的,不过在陈平安表明身份,说自己也是从剑气长城而来后,前者就打消了顾虑。 得知了一件事。 宁远的剑术杀力,搁在同境之中,就是首屈一指,虽没有造成类似武夫最强的那种天地异象,可说不准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还不是现下的第一,很有可能,是整个人间,上下一万年的最高者。 自己的水字印,能挨他多少剑? 陈平安眉心闪过一丝光亮。 养剑葫中,同样掠出两道剑光。 三把飞剑,初一,十五,笼中雀。 初一,得自中土穗山,是文圣老先生,当初对他的见面礼,据说昔年全盛之时,是一把上古剑胚。 十五,来自小镇药铺的那个老人,当年南下临别之际,陈平安与他做了个买卖,以物换物。 这两把飞剑,皆是身外物,并非本命,杀力差了许多,在金色文胆破碎之后,陈平安已经跌境回了洞府。 以初入中五境的修为,驱使这两把飞剑,杀力至多斩观海。 最后一把笼中雀,才是本命飞剑,也是陈平安如今最大的杀手锏。 飞剑名字,严格意义上讲,都不是陈平安所取,而是在藕花福地诞生之时,那名老道人,在旁撺掇的。 陈平安觉得不错,也就没有多想,取了这么个名字。 飞剑神通,与名字一个意思,笼中雀一旦祭出,瞬间就能撑起小天地,由他自身剑道幻化而成的飞剑,密密麻麻,多不胜数。 陈平安有信心,只要笼中雀不会落空,哪怕对方是一名金丹剑仙,自己也能在短时间内,立于不败之地。 可他心知肚明,即使如此,也不够。 因为他曾在老道人的口中听说,宁远身后所背长剑,名为太白。 刘志茂田湖君之流,见识少,不知道什么是太白,可他陈平安知道,毕竟也走了这么远的路。 当年在剑气长城,宁姚与他介绍过。 世间四把仙剑,太白、道藏、万法,天真。 宁远宁姚,一个背着太白,一个身怀天真。 一门两剑仙,一门两仙剑。 这注定的一战,怎么打? 陈平安收起三把飞剑。 转过身,离开渡口,去往离这不远的住处。 进了屋子,关上门,年轻人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盘坐床榻,开始闭目修行。 能怎么办,趁大劫未至,那就抓紧修行,境界能提升一点是一点。 那样在死之前,或许就能多砍几剑了。 遥想几年之前,在某个姑娘与自己分别,御剑返回家乡之际,留在小镇的那个草鞋少年,抬起头来,望着那一幕剑仙过境的画面…… 无比羡慕。 从那时起,陈平安就开始憧憬练剑,更加期盼自己成为剑修的那一天,希望到了将来,自己也能御剑而行,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 可是齐先生,这很难啊。 练剑不难,成为剑修,也不难,毕竟我现在做到了。 可是我好像去不了别的地方了。 我陈平安。 好像已经无路可选,只能烂在这书简湖,画地为牢。 …… 池水城高楼。 崔瀺一眼不眨,低头凝视那幅画卷。 老人忽然笑着点头,“其实他陈平安,还是有点可怜的。” 崔东山双手拢袖,默不作声。 崔瀺鄙夷的瞥了他一眼,啧啧道:“你家先生遭此大劫,不伤心?还以为你会什么都不顾,打烂雷池,撕毁赌约,前去相助。” 崔东山眼神冰冷,“我输了,我认。” 老人微笑道:“你认不认,都无妨,跟你说个准话,就算没有这场赌约,也不影响什么。” “别说这个,就算再退一步,宁远没有插手书简湖,你那先生,也不会好过,甚至更惨。” 崔瀺指了指画卷,自顾自问道:“崔东山,你知道我说陈平安可怜,到底是可怜在哪吗?” 崔东山淡漠道:“身处无解之局,无论选哪一个,都不算对,而今自碎文胆,先生就断了一条大道。” “我家先生,恐怕这辈子,都当不了一个读书人了,本命字什么的,更是遥远, 犹如天地双月,一个触不可及,一个竹篮打水,皆是虚无,皆是徒劳无功。” 儒衫老人双手负后,笑容之中,满是讥讽。 崔瀺冷笑道:“我说他可怜,不是什么无法凝练本命字,无法做一个读书人。” “天地宽广,登高道路,远不止一条,做不成文庙圣贤,又如何? 他不还是剑修?” 崔瀺面无表情道:“陈平安的可怜,是可怜在,他既然有了私心,人性为主的时候,也还在左右为难。” “私心都私的不够彻底。” 老人再次指向画卷,“之前的青峡岛渡口,陈平安在取出三把飞剑之前,首先拿出来的,是什么?” 崔瀺自问自答,“是几张空白信纸。” “那么崔东山,你觉得,他最开始,是打算给谁写信?” 崔东山装聋作哑。 所以老人依旧是自问自答。 “他陈平安想写的信,我大概能猜出来七七八八,比如第一封,是去往大骊龙泉落魄山。” “请一位崔姓老人,也就是我们的爷爷,为他走一趟书简湖。” “第二封,猜的不错的话,应该是去往东海渡,他的师兄左右,而今就在那片海域。” “第三封,可能是李槐他爹李二,也可能是去中土文庙,直接请我们的先生。” 崔瀺笑道:“陈平安没得选,文胆未碎之前,倾力出手,他或许能扛住宁远几剑,可跌境过后,一剑都是奢望。” “既然选择了帮亲不帮理,你家先生就没了退路,只能与宁远背道而驰,拔剑相向。” 崔东山说道:“但是这种事,可想不可做。” 儒衫老人微笑点头,“确实如此,所以他也没有落笔。” “因为这件事,他陈平安,半点不占理。” “宁远要杀顾璨,杀这样的一个小杂种,本就是天经地义,别说浩然天下,就算是整个人间,这都是真正的道理。” “行侠仗义,荡魔斩妖,本是功德,又怎么会是贬义呢?” “陈平安可以自己有私心,庇护顾璨,但在这个前提下,他不能用自己的私心,安插在旁人身上, 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还是没有写信,不然的话,就算教他练拳的老人,师兄左右,武夫李二,都来帮他,打杀了宁远……” “那么在这之后,帮陈平安的这几人,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会如何看他陈平安?” 崔瀺抚须笑道:“所以我才说他陈平安可怜。” “神不像神,人不像人。” “为神,他做不到知行合一,为人,又束手束脚,不敢破罐子破摔,把自身的私欲私心,放大到极致。” “真真可怜,既然做不了神,又当不了纯粹的人,他陈平安……” “怎么不去做鬼?” 第704章 剑开青峡岛 崔东山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踩在椅子上,双手撑住桌面两端,低头观看画卷。 此前崔瀺说的那些,崔东山就有了不少疑惑,直到现在,方才猛然回想,冷汗直流。 那个一边疗伤,一边修炼的陈平安,在心境遭劫之后,形神枯槁的他,一对眼眸,异象万千。 半边漆黑,半边灿然。 宛若一幅太极阴阳图。 崔东山嘴唇都开始颤抖。 某个时刻。 “崔瀺!” 白衣少年猛然抬头,死死瞪着对面的那个老人,没有开口询问,但是眼神之中,意思却很是明显。 他妈的,怎么回事?! 崔瀺淡淡而笑,“能怎么回事?” “跟你现在想的,所猜测的,一模一样。” 崔东山咬牙切齿,一巴掌摔在桌面,“说!” 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你家先生陈平安,在今天之前,一直都不是人。” “当时宁远与你所说,陈平安非人,也不是假的,千真万确。” 崔东山一个劲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怒道:“我又不是没有见过那些狗屁神灵,他们之中,有哪个存在,会如我家先生一般,行事做人,会让人如沐春风?” 崔瀺冷笑道:“所以他们都不彻底,当然,你那先生,一样不够彻底。” 崔东山冷静下来,双手拢袖,“你好像对于这件事,半点不惊讶?” 老人呵了口气,“惊讶是有的,但不会有很多,因为早在很久之前,齐静春就找过我,说了这件事的可能性。” “那个时候,洞天还未破碎坠地,而齐静春之所以能知道这件事……” 崔瀺指了指另一半的山水画卷。 “是因为宁远,是他当年还在小镇时候,明里暗里的,跟齐静春说了这件事。” 老人感慨道:“你看,我说这个剑气长城来的年轻人,其实一开始就很聪明,对不对?” 崔东山沙哑道:“就不怕,你选上的这个宁远,一直以来,前世今生,都是在算计我们?” “以至于就连为齐先生出剑,都是他提前给自己铺好的一条退路?” “当年的他,早就知道自己必死,会被三教步步紧逼,在这个前提下,就开始精心策划一盘大棋。” “一名十四境的自救之路。” 崔东山三指捻动,开始推衍。 他缓缓道:“从这个入手,我们暂且当真,那么就是说,宁远的自救,最关键之处,就是齐静春。” “敕令元神,以大道为代价,假惺惺的救下他,然后在蛮荒陨落兵解之后,齐静春为了报恩,就必须做点什么。” “比如强行合道三教根本,跻身伪十五境,比如找上老夫子,借他之手,召开一场三教议事。” “那场河畔议事,齐静春以大道性命做赌注,来为宁远担保,又以一场藕花福地的论善恶,打消三教的顾虑。” “这便为宁远,开辟了一条可走大道,又剔除了可能会发生的,第二次的‘天下共斩’。” 说到末尾。 崔东山牙齿都开始打颤。 细思极恐。 倘若真是如此…… 那这个年轻人,这个另类的“一”,就太过于可怕了点。 好像三教,好像“我们”,都是笑话。 而他才是那个布局天地的存在。 一个人的伪善,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崔瀺笑着点头,“崔东山,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你的脑子,还是不差的。” 话锋一转,老人又开口道:“你说的那些,有这个可能,但直到现在,也只是推测罢了。” “君子论迹,从不论心。” “不管是不是真的,起码这个年轻人,都做了许多好事,我们不能因为区区的一个可能性,就一棍子打死。” “一时伪善是为恶,一生伪善是为德。” “说到底,我们还是读书人,可以如此想,却不可如此做。” 崔东山眉头紧皱,“万一呢?” 崔瀺面无表情,缓缓道:“真有万一,齐静春也有后手。” “真以为他这个伪十五境,手段很低吗?” 老人笑眯眯道:“修道之人,阴魂不散,是常有的事。” 崔东山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他转移话题,直接问道:“老王八蛋,你让宁远入局书简湖,最后想看到的,就是让他吃了我先生的神性……” “对吧?” 崔东山补充道:“老龙城一役,你我就亲眼见过,宁远这个特殊存在,能完整的吞吃神灵,并且不受任何影响……” 事到如今,崔瀺也不跟他绕弯子,反正都是自己人,所以便点了点头。 崔东山又问,“如果宁远真吃下了陈平安的神性,这对于后者来说,是好是坏?” 崔瀺回答道:“那要看是什么立场,站在哪个角度了,以神来说,肯定是坏事,但从人的视角,则是好事。” 崔东山恍然大悟。 “所以老王八蛋,书简湖的狗屁问心局,你从来都没有算计过陈平安,对不对?” “什么算计,不如说是护道,让他褪去神性,以人为主。” 老人没有言语。 一连数日的论道,这还是崔瀺头一次的,在崔东山这边,落入下风。 难得如此,崔东山继续笑道:“老王八蛋,你这个大师兄,就连护道小师弟,都做的这么隐晦…… 啧啧,一张老脸,真就不带一点红的?” 崔瀺微笑道:“师兄照顾师弟,无可厚非,天经地义。” 崔东山心情大好,甩了甩雪白大袖,问道:“既然你承认是护道,不是算计,那么如此来看,我先生陈平安,就算真的跟宁远动手,也不会死了?” 老人摇头,“不清楚。” “我可以算陈平安,但是无法算宁远,并且很多看起来,是我们掌管大局的事,走到最后,都会莫名发现……” “宁远才是那个执棋人。” 话音刚落。 崔瀺又冷不丁说道:“但是顾璨,必死。”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随便,那个小东西,爱死不死。” 反正先生的文胆也碎了,既然注定当不了儒家圣贤,顾璨死了也就死了,只要陈平安不死就行。 崔东山伸出一手,屈指敲了几下桌面,沉吟道:“那么这样一看,书简湖的后续,大概就有了眉目。” “宁远剑开书简湖,以杀止恶,顾璨身死,陈平安神性被夺走,变为纯粹的人……” “唯一的不确定,就是在宁远荡平书简湖之后,关于收尾和教化,由谁来做,谁才能做好。” 崔瀺嗯了一声,“拭目以待。”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偏移视线,看向另外半边,嘀咕道:“那小子去了花屏岛,待这么久,到底在做什么?” 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这幅山水画卷上,关于宁远的那半,已经不可见。 这个年轻人,在杀了岛主,还有十数名中五境供奉之后,就进了一间…… 青楼。 跟着进去的,还有几位开襟小娘,老的小的,高的矮的,都有,也都是那位已死岛主的家眷。 最关键的是,宁远进门之后,就祭出了一把本命飞剑,圈禁天地,导致画面模糊,高楼内的两人,也无法看清。 总不能真在里面睡人家老娘吧? 崔瀺瞥了一眼,面带微笑。 崔东山斟酌道:“老王八蛋,你曾经说过,宁远会在这花屏岛,见识到人性至暗的一面……” “可他不是见过了?” “难道那酒池肉林,几十名开襟小娘光溜溜的画面,还不算是人性至暗?” 崔瀺讥笑道:“这算什么?” “众女共侍一夫,在我们浩然天下的山上,少吗?有什么可稀奇的。” “算是人性至暗,但对比某些来说,又差的很远。” 崔东山单手挠头,“比如?” 老人说道:“我们暂且不去刨根问底,只说宁远一直以来的为人,算不算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侠客?” 崔东山心情不错,跟着附和了一句,点头道:“降妖除魔,舍生取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然是侠。” 崔瀺笑着点头,“那么这样一看,宁远这种人,在杀人之后,会做什么?拍拍屁股,直接离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崔东山摇摇头,“不会,我猜他会逗留一段时间,去想想办法,如何教化此地人心。” “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总会去试一试,这样才不会有违本心。” “所以这种人,共情能力、恻隐之心,都太多,容易活得累,很累。” 崔瀺伸手指向模糊画卷。 “他的至暗时刻,就在其中。” “这只是第一个,往后类似花屏岛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他的左右为难,也在里面, 出剑荡魔,本是侠义,可在某些地方,却截然相反,甚至你自以为的做好事,但是在被你救的那些人嘴里…… 你却是恶人,怎么办?” 崔东山一头雾水。 老人轻声道:“比如这个花屏岛主,把自己婆娘拉出来接客,宁远登门,斩了她的夫君,结果她不乐意了,声称自己是自愿的,怎么办?” 崔东山随口道:“那就一起杀了,这能说明什么?物以类聚罢了,换成我,我也杀。” 崔瀺笑了笑,“那么我再说一个例子。” “倘若把这个开襟小娘,换成一名只有五六岁的女童呢?” “你把人爹娘杀了,找上她,然后告诉她,你爹你娘都是魔头,他们逼着你,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去做开襟小娘……” “结果这个小姑娘,却用一种仇视的眼神看着你,怎么办?” 崔东山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这怎么可能?!” 崔瀺冷笑道:“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儒家,亚圣的人性本善,文圣的人性本恶,都有道理,可是在书简湖,当你真的去观道那些最深处的黑暗, 你就会发现,好像这些道理,都有些行不通。” 老人平静道:“人性,本善本恶,其实不怎么看先天,而是后天的一个教导。” “如果那位花屏岛主,生下的一个女儿,从小开始,就给她灌输一个思想。” “你们女子,生来就是要伺候男人的。” “你们女子,本就不应该穿的太多,得把胸脯露出来,要让屁股裸个半截。” “你们应该学的,是如何去勾引男人,去学该怎么搔首弄姿,去学各种淫欲技巧……” “那么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在她长大的过程中,从来没接受过什么知书达理,大字不识一个, 被人灌输的,只有我上面说的那些,崔东山,你想想看,真的不会如此吗?” 崔东山已经有些说不出话。 崔瀺叹了口气。 “小兔崽子,你想想看,换成是你,打着降妖除魔的名号,一剑劈开人家的山门,大摇大摆的闯了进去。” “结果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俯首在一个面目丑陋的男人胯下……” 崔东山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老子会把他挫骨扬灰!” 崔瀺点点头。 “没错,那人确实该死,怎么死都不为过,可等你杀完了人,以为让那个小姑娘脱离了苦海, 结果那小丫头回过头来,却对你破口大骂,说你杀了她的父亲……” “怎么办?” “难不成,你要手刃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女童?” “书简湖的野修,下得去手,那个顾璨,连婴儿也不放过,肯定也能,但是崔东山,你做的到吗?” “我们这种读书人,当真狠得下心,去杀一个还未真正睁开过眼,看一看天地的小姑娘吗?” “那么你我都视为江湖侠客的宁远,他没有良知吗?他做得到吗?” 崔瀺说道:“不知恶,则不足以近善。” “世间绝大多数人,其实都从未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恶。” “观湖书院,观了这么多年的书简湖,为什么就是管不好?不是没有原因的。” 最后老人自言自语。 “书简湖,针对宁远的大考之题,从来都不是一个兔崽子顾璨的死活。” “一个废物,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 青峡岛渡口岸边。 剑光消散,青衫落地。 回来之后,宁远做了一件事。 缩地成寸,来到青峡岛主峰,拔出太白,二话没说,一剑劈开了截江真君的巨大府邸。 这几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刘志茂,好端端的闭关修炼,结果差点就被人一剑砍死。 宁远这一剑的力道之大,杀力之盛,上五境之下,估计都挨不了几剑。 一名枯瘦老者,迅速掠出已经分为两半的仙家府邸,神色大怒。 只是在见到那个杀气腾腾的青衫剑仙后,顿时又萎了下去。 刘志茂思量片刻,随后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宁剑仙,所为何事?” 他娘的,前不久你把我手底下的一位供奉,也就是花屏岛岛主宰了,我都没有说什么,结果你还理直气壮的找上门,对我兴师问罪? 问什么罪? 我什么也没干啊。 他妈的,陈平安来了后,我虽然束手束脚,可总归相安无事,你来了之后,这才一天时间,就要来砍我? 真当老夫没脾气的? 他还真没什么脾气。 见男人没说话,这位元婴修士,再次重复了一遍先前言语。 宁远伸出一手,轻轻握住太白剑柄。 刘志茂脸色一沉。 在他还没来得及默念术法,祭出本命物的时候,那人已然出剑。 一剑横扫。 天地清净。 整座青峡岛,一共三重天地禁制,瞬间崩碎,饶是如此,剑光蕴藏的杀力,几乎都没有多少减弱。 刘志茂更是被剑光打入大地深处。 砍瓜切菜。 陆地神仙,在我眼中,不过走鸡之流。 一步落地。 男人站在那道剑痕峡谷的边缘,微微弯腰,俯视那个半死不活的截江真君,说了几句话。 “刘志茂,以后青峡岛之主,我来当,你觉得怎么样?” “放心,这把椅子,我坐不了多长时间,等我走后,你要是还没死,那就物归原主。” “以后听我的,能做到吗?” 在得到确切答复后,男人满意的点点头,随手挽了个剑花,太白归鞘。 刘志茂直到现在,其实都还不太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杀神剑仙。 宁远也不跟他解释。 转身离去,又是一步下山。 可是他又突然折返。 一袭青衫,重新站在大坑边缘,双手拢袖,脸色阴沉,望着下方的那个老人,说了很多个草你妈。 第705章 高荀刘 在青峡岛周边,一座藩属岛屿之巅,站着三位老人。 一袭青衫,身材高大,桐叶洲玉圭宗老宗主荀渊。 矮小老者,无敌神拳帮帮主,元婴境高冕。 一高一矮中间,夹着个不胖不瘦的老修士,正是书简湖那位消失已久的宫柳岛岛主,玉璞境刘老成。 两个外乡人,一个书简湖真正的主人。 三人共同观礼青峡岛。 荀渊察觉到好友高冕的细微异样,轻声问道:“高冕,那个宁姓剑仙,是你熟人?” 高冕略皱眉头,一时难以确定,沉吟道:“不清楚,不过那道剑光蕴藏的剑道意境,确实有些熟悉,但并不多。” 荀渊笑眯眯道:“我倒是挺熟的。” 高冕和刘老成,相继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荀渊却笑着摇头。 刘老成不觉得如何,三人虽然是好友,一起游历论道多年,可各自皆有宗门,有些话,也不能随意说出口。 高冕就不太乐意了,咂了咂嘴,骂道:“荀老儿,你走这趟宝瓶洲,是不是在出门之前,把屁眼落在玉圭宗了?” 一个元婴骂仙人,这种画面,可真不多见。 荀渊摆摆手,无奈道:“真不能说,我只能跟你俩透露一点,这个递剑的年轻人,背后站着的,我小小玉圭宗,惹不起。” 刘老成眉毛一挑,“中土神洲那边?” 荀渊不再开口。 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可以了。 那个宁远,来自剑气长城,这件事,高冕和刘老成,可以自己去问,但不能是由他来说。 山上修道,谨言慎行,是最基本的。 高冕扭过头,“老刘?” 刘老成想了想,“那就暂且再等等,我先不去找刘志茂和那条蛟龙的麻烦,这段时间,观望观望再说。” 荀渊忽然说道:“找也可以,青峡岛来的那两个年轻人,我都有些了解,一个是儒家一脉,一个是纯粹剑修。” “这两人,其实都比较讲理,老刘只要不找他们的麻烦,只盯着刘志茂一个,是没什么问题的。” 高冕瞥了眼脚下这座花屏岛。 “看的出来。” 荀渊微眯起眼,缓缓道:“说不定等到老刘动手的那天,我也会出手。” “玉圭宗即将在书简湖创建下宗,这件事,谋划了多年,更是我宗目前的头等大事, 那个宁姓剑仙,要是与我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不介意与他为敌,哪怕身死。” 高冕愣了愣,“这么严重?那小子背后站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荀渊依旧不肯透露什么。 高冕气笑道:“他娘的,荀老二,你如此忌讳说这个,怎么又敢与他为敌的?这不是两相矛盾?” 荀渊说道:“余家贫。” “人活一辈子,不能一直畏畏缩缩,在碰到某些事的时候,也要行那匹夫意气, 何况我做事,从来是先想好,即使后续我跟他对上了,也仍在礼圣圈定的规矩之内。” “当然,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完事之后,也不可一副女子做派,怨天尤人叫委屈。” 刘老成问的一针见血,“这两个年轻人,聚首青峡岛,到底是图什么?” 荀渊直截了当道:“不知道。” 顿了顿,老人补充道:“不过对你我之间的买卖,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 刘老成目光幽幽。 高冕一脸的无所谓,他这个无敌神拳帮帮主,向来闲云野鹤,这次来书简湖,说白了,就是陪两个好友散散心。 不会出手,更不会帮忙,在家闲得慌,出来溜达溜达而已。 不过那个递剑青峡岛的年轻人…… 他还是想去见一见的。 高冕叹了口气。 旧事浮上心头。 …… 青峡岛。 蹲在大坑边缘,破口大骂了几十遍三字经后,宁远直起身,打道回府。 此时青峡岛四周空中,已经聚集了七八位供奉客卿,见那人起身,几乎个个都把视线转向别处。 他娘的,真不敢多看。 元婴境的刘志茂,书简湖大名鼎鼎的截江真君,都被他一剑砍得毫无还手之力,我们这些杂毛…… 谁顶得住? 这么些年,刘志茂出手的次数,实在不多,也就三两次,可每一次,基本都是惊天动地。 有不少的小道传言,都说这位截江真君,已经快要抵达元婴境的瓶颈,论战力,哪怕是天姥岛那位年岁超过七百年的老祖师,都弱他三分。 可就是这么一位书简湖霸主,而今却被人一剑砍得如此凄惨。 宝瓶洲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地仙剑修? 风雪庙魏晋? 肯定不是,魏晋早已跻身上五境,真要换成他,一剑就能把青峡岛打个稀巴烂。 正阳山?风雷园? 供奉之中,各有心思。 但肯定不会有人站出来,为自家岛主强出头。 一个供奉而已,不至于把命都搭上。 其中一位美貌女子,看着那个下山的男人,心境泛起涟漪,眼波流转。 这等剑仙,自己要是能爬上他的床,哪怕做不成妻妾,只是睡上一晚,总归都是好事。 书上有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这种例子,搁在山上,真不是没有。 好比这座书简湖,有一件陈年旧事,几乎所有人都知晓。 有关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老成。 据说这位大修士,早年的那个道侣,是他的弟子之一,资质很差,别说地仙,让她自己修炼,一辈子都难以跨入中五境。 可就是攀上了刘老成,这位女子,真可谓是洪福齐天,前者为了延续她的寿命,砸了不知多少神仙钱,硬生生让她靠着天材地宝,跻身了金丹境。 不过貌似这个女子,最后的下场,不太好。 宁远忽然抬起头,循着其中一道视线望去,笑了笑,而后朝她招了招手。 “田仙师,过来。” 女子回过神,立即又有些胆战心惊,不敢拒绝,连忙御风而落。 恭恭敬敬的施了个万福,轻声细语的喊了句剑仙前辈。 这回不是装出来的,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宁远瞥了她一眼,随口问道:“田仙师的金丹,保住了?” 田湖君点点头。 宁远嗯了一声,“刚刚你师父答应了我,以后我在青峡岛的时候,一切事务,我来做主。” “田仙师未曾伤愈,回头可以去刘志茂的府邸宝库,自行挑选疗伤之物,不用过问他。” 美貌女修依旧点头。 男人嗤笑道:“哑巴了?” 田湖君连忙摆手。 宁远开始边走边说,田湖君紧随其后,大气都不敢喘。 “田仙师,宫柳岛的群雄议事,还有多久召开?” 田湖君轻声道:“回禀主人,这次议事,定在了今年小寒。” 男人又问,“都有多少岛主参加?” 她略微思索,说道:“大致分为三方,青峡岛,天姥岛,剩下的,则是那些拥有金丹地仙,却又迟迟没有站队的仙家山头。” “主人,确切数目,奴婢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有二十几位地仙岛主,金丹居多,元婴较少。” 宁远突然停步,扭过头,微笑道:“再喊我一句主人,老子就拆了你的两条大腿骨,拿来磨剑。” 第706章 三人议事 田湖君心头悚然。 在她眼中,这个男人,真不知该如何评价,真是教人无语。 主人二字,难道不好听? 奇了怪哉。 宁远笑道:“别想着攀上我,我待不了多久,田仙师还是应该把自己的那颗心,放在你师父刘志茂身上。” “你对我一口一个主人,刘志茂还没死,就成了第一个墙头草,倘若我以后走了呢?” “就不怕刘志茂拿你撒气?” 田湖君已是大汗淋漓。 貌美女修欠身道:“多谢剑仙指点。” 宁远摆摆手,“别谢,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剑仙请说。”田湖君直截了当道。 一袭青衫点点头,“我之前走了一趟花屏岛,与那主人家生了点事……” 顿了顿,宁远补充道:“我把他打死了。” 田湖君咽了口唾沫。 这件事,就发生在今天,花屏岛主虽然往青峡岛寄了信,但田湖君这种,尚不知情。 一名地仙修士,就这么死了? 不过一想到此前宁远的那一剑……好像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刘志茂都只能挨打,区区一个花屏岛地仙,不过是蝼蚁罢了。 略微思索,田湖君镇定心神。 宁远面无表情道:“以后花屏岛,就划拨给田仙师名下,如何?” 女子迟疑道:“这……” 男人瞥了她一眼。 田湖君点头如捣蒜,壮起胆子,轻声问道:“宁剑仙,您要我如何做?” 宁远拢了拢袖口,淡淡道:“不用怎么做,也不用你费神,占据花屏岛后,岛上所有仙家之物,都归你。” “但是田湖君,花屏岛剩下的人里,你一个也不能动,并且从今往后,不再对外做生意。” “触犯任何一条,会是什么下场,你应该心中有数。” 田湖君一头雾水,“宁剑仙,之后呢?” 宁远呵了口气,“就先这样,暂时这样,之后等着就是,时机一到,我自会有安排。” 田湖君全数应下,记在心里。 刚要打发她走,宁远又忽然想起一事,遂开口道:“田湖君,待会儿你去找刘志茂一趟,让他今晚过了酉时,来陈平安那座小院。” “对了,陈平安住哪?” 美貌女修伸手一指。 宁远转头望去,刚好瞧见渡口那边,此时正站着一位年轻人,白衣背剑。 田湖君走后。 宁远一个闪身,来到陈平安身旁。 一袭白衣,原地作了一揖,笑着喊了声宁大哥。 宁远点点头,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先朝他上下打量了几眼。 跌境了。 半晌,青衫男人摇摇头,“何苦来哉。” 陈平安跟着摇头,“本该如此。” 宁远说道:“但是不够。” “旁人做的孽,你碎本命物作甚?再者说了,别说碎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与这事儿关系不大。” 陈平安苦笑点头,“我知道。” 对于此前剑开青峡岛一事,陈平安就当不知情,也没过问什么。 宁远忽然说道:“陈平安,其实你不是无路可选的,反正在我看来,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保下顾璨。”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渡口那边。 “陈平安,很简单,在你那天先我一步,抵达青峡岛的时候,就马不停蹄,带上顾璨娘俩,抛下书简湖的一切。” 陈平安轻声道:“一走了之?” 宁远颔首点头。 “你应该提前了一天来的,对不对?” “一天时间,你御剑,顾璨娘俩,骑着那条元婴蛟龙,随意找个方向,足够远离这处是非之地了。” “我再如何神通广大,目前也只是个金丹境,数千里还好,可要是超过万里,我上哪去找你们?” 宁远笑道:“况且我又不是故意针对顾璨,你陈平安就算带着他跑了,我也不会去追,没那闲工夫。” 陈平安嗯了一声,“好像确实如此。” 他又摇摇头,“可是宁大哥,就算如你所说,我带着顾璨走了,当下躲得过初一,将来躲得过十五吗?” 宁远打趣道:“你葫芦里的那两把飞剑,不就是初一十五?” 陈平安哑然失笑。 宁远好奇问道:“你小子,既然去过剑气长城,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在我这边,提一句关于宁姚的话?” 白衣少年如实相告,“不敢。” “如果没有顾璨这档子事,我见了宁大哥,肯定会喜形于色,就算大哥不说,我也会把宁姑娘搬出来,凑个近乎。” 陈平安沙哑道:“可天不遂人愿,我与大哥之间,多了一个小鼻涕虫,在这个前提下,我就更加不敢去提宁姑娘了。” 他轻声解释,“宁姑娘,是很好的姑娘,我不想在书简湖这种腌臜之地,去提她。” “而且如果我真的说了,可能在宁大哥这边看来,我就是拿你的小妹,来为此事打圆场, 真要如此,恐怕我陈平安,早就被大哥一剑砍死了。” 宁远叹了口气,点头道:“陈平安,你说的很好,做的也很好,我对你,一直以来,其实观感都不差。” “就是有点死脑筋。” 陈平安唯有苦笑。 宁远身形一晃。 陈平安愣了愣,没等他左右张望,身后就突然传来一股巨力。 毫无征兆的,宁远一脚给他干出去七八丈距离,陈平安以面着地,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宁远双手负后,嗤笑道:“年纪轻轻,就一股子死气加身,怎么,陈平安,你要做鬼?” 白衣少年爬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没有回话。 宁远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本来想砍你一剑的,不过看你都这么惨了,那就算了,踹一脚完事。” “晚点再来找你,有事相商。” …… 今夜的青峡岛,注定是很多人的不眠之夜。 主峰横波府。 一间密室内,老人从打坐状态中退出,睁开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无缘无故,被人砍了一剑,这位享誉书简湖数百年的截江真君,面色却很平静,眼底没有什么怨毒之色。 心里如何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在书简湖,刘志茂的名声,明面上,与暗地里,都是不一样的。 曾有一名隶属于天姥岛的八境剑修,生前对刘志茂有过一番评价,留下了一句尖酸刻薄的言语。 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罗刀。 刘志茂转过头,视线透过窗口,大致推算了一下天色。 酉时未到。 不过他还是站起身,施展神通,出现在山下,沿着一条道路,来到靠近渡口这边,敲响了某座屋子的门。 宜早不宜晚。 晚了,说不定又会被那人砍一剑。 不是不恨,而是不敢。 在那一袭青衫来了青峡岛后,背地里,诸多供奉修士,都对他的实力,做出过各种各样的预估。 大部分的声音,都是说宁远这个金丹剑修,最多拥有寻常元婴的战力,再高,也不会超过很多。 刘志茂起初,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陈平安一本正经的说过,宁远的这个金丹境,非同凡响,搁在书简湖,无人能出其右…… 可谁会信这个。 刘志茂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油子,更加不信,金丹剑修,再厉害,又能如何? 还能捅破天去? 当然,这是之前没挨打时候的想法。 现在自然不会了。 老人推门而入。 陈平安朝他微微点头,而后绕出书案,坐在桌旁,伸手示意刘志茂落座。 这其实只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 当时风尘仆仆赶来的陈平安,落地青峡岛后,直接找上门,给了刘志茂一枚儒家信物玉牌。 亮明了身份,刘志茂自然不敢小觑,便听从其言语,对陈平安说的那些,一一照做。 老人坐在陈平安左手边。 那把主位上的椅子,空无一人。 刘志茂轻声道:“陈平安?” 陈平安摇摇头,老人也就不再多问,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直到深夜时分,大门被人第二次推开,屋内这份有点诡异的平静,方才告破。 一袭青衫,背负长剑,跨过门槛,进入屋内。 陈平安与刘志茂,相继起身,拱手行礼。 宁远点点头,径直落座主位。 看了看陈平安,又瞧了瞧刘志茂,男人屈起二指,敲响桌面。 宁远缓缓道:“刘志茂,今夜这场议事,你少说话,等我问你的时候,你再开口,能不能做到?”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中间,微笑道:“做不到就去死。” 刘志茂冷汗直流,声称一切听从剑仙安排。 陈平安给宁远递过去一杯茶水。 宁远抿下一口,润了润嗓子,开始娓娓道来,无论是神色,言语还是眉目之间的气度,都像是一位沙场秋点兵的大军主将。 “刘志茂,今日我对你出剑之事,必须对外隐瞒,不得透露一丝,还有,关于我的身份…… 你就只说,我是你青峡岛新招来的一名供奉客卿,姓宁,八境剑修。” “此外,在那场群雄议事之前,青峡岛一如往常,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他藩属岛屿,也是一样。” “最后。” 宁远转过头,看向陈平安。 “最后,小寒一到,你们两个,与我一起走一趟宫柳岛。” 陈平安点点头,默不作声,他其实已经心中有数,对于宁远参加那场群雄议事,要做什么,了然于胸。 刘志茂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面上来看,其实很简单,宁远要去宫柳岛,无非就是图谋那把江湖共主的椅子。 可凭宁远此前展露的实力,需要这么麻烦吗? 书简湖就这么大,左右上下,不过数千里方圆,直接背剑挨个走一遍,一座山头砍个几剑…… 再磨蹭,统一书简湖,照刘志茂估计,宁远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至多四五天,足够了。 宁远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刘志茂,有什么想问的,说吧,既然今夜我们几个,能心平气和的坐在这,我就一定不会再砍你。” 老人咂了咂嘴,先问了一个问题。 “剑仙为何对我出剑?” 一袭青衫淡淡道:“看你不爽。” 刘志茂哑然,转而问道:“敢问宁剑仙,参加那场宫柳岛议事,是要做什么?” 宁远答以两字,“杀贼。” 刘志茂有些头皮发麻,不过还是追问了一句,具体是要杀谁。 男人丝毫不顾忌,当着这位元婴修士的面,抬起手掌,指了指他,“杀你这样的。” “难得这么多条老王八聚首,借着这个机会,我就一锅端了,杀个干干净净。” 宁远双手拢袖,眯眼笑道:“刘志茂,你想啊,我要是挨个找上门,一座山头一座山头的砍过去,多麻烦啊?” “更别说,书简湖这些老油子,鬼精鬼精的,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会溜之大吉……” “别等我没杀几个鸟人,剩下的听到风声,全都跑了,怎么办?” 宁远微笑道:“刘志茂,你也在其中,不过呢,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比如等到了那天,你要是能斩杀一名同境修士……” “我就不杀你,怎么样?够意思吧?” 没等他说什么,宁远又自顾自开口道:“刘志茂,我知道你的青峡岛,其实早就暗中搭上了大骊那条线, 今夜议事过后,我需要你即刻动身,去找那个与你接头的大骊修士,然后把他带到我的面前。” “无论那人愿不愿意来,此事要是不成,你刘志茂,都可以去死了。” 刘志茂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敢问剑仙,是要与大骊那边,做什么买卖?” 宁远淡淡道:“我要他们,调动一支大骊铁蹄,迅速南下,在小寒时节当天,包围书简湖。” “此地所有腌臜,一个都别想跑。” …… 感谢爱吃致癌辣椒的石飞雨投喂的秀儿,感谢别想了送出的三个催更符,谢谢大家的礼物。 很久没说晚安了哩。 宝宝们,打卡晚安安。 第707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青峡岛这间靠近渡口的住处。 在青衫男人说完自己的一系列布局后。 落针可闻。 陈平安脸色稍好一些,少年那张憔悴的不能再憔悴的脸上,只是眉头微皱。 反观截江真君刘志茂,这位纵横山上数百年的山泽野修,都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悸。 其实论心性,宁远这种没活多少年的,与书简湖众多地仙岛主相比,是差了不少的。 不过也就一个心性了。 论手段,这些人,拍马都赶不及。 山泽野修,出手是狠辣,可对于一个曾经一人一拳,镇杀百万妖族大军的人来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小场面,宁远见得少,但是大场面,委实是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陈平安依旧默不作声。 老人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远说要参加宫柳岛议事,在刘志茂看来,首先想到的,肯定就是为了那把江湖共主的椅子。 其次…… 没有其次,在老人看来,就只有这个了。 因为一个正常人,他娘的,谁会去想把所有议事之人杀个干干净净呢? 先不说能不能做到,哪怕是做成了,这里面的复杂因果,一般人敢背吗? 背了之后,又背得动吗? 数十位地仙,代表的,可不仅仅是一座书简湖而已。 刘志茂能搭上大骊那条线,别的岛屿山头,就不能如此做了? 好比天姥、青冢、粒粟三岛,其实也给自己找好了退路,早已投靠毗邻书简湖的朱荧王朝。 其他岛屿山头呢? 肯定会有的。 如今大骊铁蹄,数年时间,已经推进到一洲中部,野心昭昭,朱荧以南的大小王朝国家,那些高居庙堂的老东西,又不是没脑子的。 肯定会在书简湖中布下棋子,没那个实力与大骊正面对抗,也要背地里搞鬼,拖延大骊南下的脚步。 可以这么说,宁远倘若真在宫柳岛上大开杀戒,将书简湖大半仙家屠戮殆尽,就等于得罪了数个王朝。 刘志茂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为何要杀? 以武力震慑,拿下江湖共主的椅子,号令群雄,岂不美哉? 在这个前提下,待时机一到,再把书简湖整个打包,无论是卖给大骊那群蛮子,还是丢给朱荧王朝,都是一笔大买卖。 这样一笔神仙钱,落入口袋,恐怕即使是一名资质不太行的练气士,都能靠着资源,硬生生堆出一个上五境出来。 真不是说笑。 既能收获一笔宛若天文数字的钱财,又能不沾染太多因果……换成刘志茂自己,半夜做梦都能笑醒。 真是无法理解,实在教人无语。 倘若说这些话,打算如此做的,是一直不言语的陈平安,刘志茂多少还能表示理解。 毕竟对方是一名儒家正统。 做这种事,说得过去。 可你宁远是吗? 惩奸除恶,斩妖除魔,不说别处,只在浩然天下,不应该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吗? 几声敲击桌面的声响,打破屋内这份平静。 宁远手背抵在桌上,问道:“刘志茂,可曾想好?” 刘志茂起初神色犹豫。 可当看见一袭青衫背后的长剑,莫名开始升腾出几道雪白剑气之后。 老人急忙抱拳道:“一切听从剑仙吩咐。” 宁远面带微笑,先前那点时间,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话,遂缓缓道:“刘真君,不用怕。” “今天我没有一剑砍死你,留了力,那么只要以后你不会再次令我不爽,肯定是能活命的。” 宁远后仰身子,靠着椅背,慢条斯理的说起了正事。 “刘真君,除了去联络那个大骊接头人,近期少出门,青峡岛周边,那些依附你的山头地仙,对他们,也不要透露过多。” 刘志茂插了句嘴,轻声问道:“敢问剑仙,等到群雄议事期间,我这些手下……” 宁远笑着点头,“也会死。” 截江真君沉下了脸。 老人说道:“既然如此,我要如何才能信得过剑仙?” “剑仙如此嫉恶如仇,要把这么多人杀完,到了那时,我刘志茂这种宵小之徒,真的能活?” “那么这样一看,左右都是个死,早晚而已,我又为何要摒弃前嫌,相助剑仙?” 宁远好奇笑道:“你也知道你是宵小之徒啊?” 老人一言不发,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回答。 刘志茂其实半点不关心,其他人的死活,哪怕是那些青峡岛的藩属岛屿。 死了也就死了,他不死就行。 迫于无奈,刘志茂也可以为宁远做事,形势不如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世间山泽野修,谁还没有过刀尖舔血的时候,早年刘志茂为什么会来书简湖? 不就是躲避仇家,那时的他,要不是被一名书简湖地仙救下,早就死了。 当然,也可能直到现在也没死,因为山上寻仇,怨气极大,往往在把仇人斩杀之后,还要把魂魄带回山门祖师堂,用来点灯。 宁远抿了口茶水,说了一句话。 “君子可欺之以方。” 刘志茂一愣。 陈平安同样愣了愣。 一袭青衫解释道:“刘志茂,你帮我做了事,不管大小,只要做了,这就是人情,我再嫉恶如仇,也做不出杀你这种事。” “你的命,在我这,当然不值钱,可杀一个替我做事的人,我自己都不过去心关,所以……懂了吗?” 刘志茂赶忙起身,拱手抱拳。 这世间的山泽野修,最怕儒家圣贤,但其实也最不怕圣贤,因为这些读书人,不仅自身的枷锁太多,还特别讲理。 刘志茂知道宁远说的是什么。 没再理他,男人又转过头,看向左手旁,那个脑后别玉簪的憔悴少年。 宁远微笑道:“总算有点人样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 “陈平安,我可以不杀顾璨,真的。” 陈平安略带茫然。 男人呵了口气,停顿片刻,说道:“但是要约法三章。” 少年双眼闪过一丝光亮。 宁远抬起手掌,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宫柳岛议事,你随我一同杀贼,无论你能杀多少,只要帮忙就行。” “第二,管好你那半个弟弟,一旦他以后没有任何改变,又做了什么坏事,刚好还让我知道了……” 他没再说下去,转而竖起第三指。 “最后一个……算了,没有第三。” 男人翘起一条腿,眯眼问道:“能做到吗?” 陈平安猛然点头。 宁远认真道:“就不怕我是骗你的?” 少年同样摆出认真神色,瞥了眼刘志茂,随后以心声说道:“宁姑娘说过,在这个世上,她最信得过的,就是她的兄长。” 宁远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随即男人摆摆手,不耐烦道:“好了,陈平安,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陈平安立即起身,只是他忽然又反应过来,重新落座,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 “宁大哥,我就住这儿。” 好像就这么一会儿。 陈平安这个中五境剑修,又变成了当年小镇的那个草鞋少年。 宁远嗯了一声。 茶凉酒寒。 在与刘志茂最后说了一些细节之后,这场深夜的青峡岛议事,终于散场。 陈平安将宁远送出门,返回屋内,掏出一方斩龙台,是某个姑娘对他的临别赠礼,少年一边炼剑,一边修行。 宁远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 抬起头,仰望夜空。 大雪也有明月。 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一袭青衫拢着袖口,随意蹲在一片荷花池旁边,自言自语,低声呢喃。 “君子可欺之以方,可是陈平安,我又不是君子。” “宁姚信我,天经地义,你信我……算怎么回事?” 第708章 故事里的人和事 这天深夜。 没有返回自己那个院子,一袭青衫,背负长剑的男人,议事结束之后,走走停停,最后来了渡口这边。 十几艘仙家楼船,停靠在岸边,因为最近生的事,青峡岛也没有对外做生意,导致楼船之上,冷冷清清。 好像冬天的大雪,总喜欢晚上来。 宁远坐在台阶上,没有睡意的他,从咫尺物中搬出一坛忘忧,想着事情,自饮自酌。 不是没有睡意,他其实已经很是疲乏,只是身在书简湖这种鸟地方,宁远不敢睡。 他可以毫无征兆的,一剑劈开刘志茂的横波府,那么反过来,别人就不能如此做了?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那么一切就要小心为上。 自顾自喝着,某个时刻,身后不知何时,就来了一名白衣少年。 陈平安拎着自己的那枚养剑葫,先是喊了声宁大哥,得到点头后,方才蹑手蹑脚的挨着男人坐下。 宁远哈了口热气,斜瞥向他。 他问道:“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你很怕我?” 陈平安挠挠头,回道:“不知道怎么说,真怕,不至于,但每次待在宁哥儿身边,我就有些别扭。” 青衫男人咧嘴一笑,“宁哥儿?” “你上次这么叫我,好像还是在小镇的时候?” 少年腼腆一笑。 宁远伸手捞了把酒水,塞进嘴里,“说吧,小姚给我说了什么话?” 陈平安一愣,“宁哥儿怎么知道……宁姑娘托我给你带了话的?” 男人气笑道:“他娘的,那是我妹,一个娘胎出来的,小姚什么脾性,我会不知道?” 陈平安咂了咂嘴。 宁远抬起一条腿,作势踹人。 陈平安这才说道:“宁姑娘要我告诉宁哥儿,剑气长城那边,一切都好。” 宁远舔了口指尖的残留酒水,“还有呢?” 陈平安别扭的不行,最后迫于淫威,还是开口道:“宁姑娘说……” “小妹很想兄长。” 宁远揉着下巴上的胡茬子,开始自顾自的傻笑起来。 然后陈平安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的快岔气,宁远方才收声,把头埋进酒坛,狠狠来了一大口。 此后两人不再言语,自己喝自己的。 宁远喝得多,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干了半坛,陈平安相对来说,显得更儒雅些,只是小口小口的抿着壶嘴。 在喝酒的间隙,少年多是坐在那儿,双手拢袖,盯着湖面光景,静静发呆。 宁远打了个酒嗝,笑问道:“怎么,得了我的一个承诺,这会儿觉得终于熬了过去,就开始忆苦思甜了?” 陈平安回过神,转头笑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宁远嗤笑一声,“有什么不好的?” “忆苦思甜怎么了?好的很,人活着,总要有几个念想,一些盼头,不然多没滋味。” “能吃苦,其实不算什么,在这个前提下,还能享得了福,那才叫本事。 忍饥挨饿的时候,不要逢人就倒苦水,享福之时,也不要觉得受之有愧,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不欠任何人。” 陈平安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宁哥儿,有没有兴趣,听一听我的一些老故事? 有些话,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刘羡阳,其实都没听过。” 宁远双手捧起些许酒水,随口道:“说就是了,反正这儿也没别人,不过你可别跟老奶奶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那我说说关于顾璨的事?” “随你,反正要是中途听得膈应,我就踹你一脚。” 陈平安笑了笑,抿了口酒后,目视前方,往事浮上心头,开始敞开心扉,娓娓道来。 “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走了,起初还好,家里有些老物件,拿去卖了,能换点散碎银子,勉强能够过活。” “可是没有多久,大概就在爹娘走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就把能卖的都卖完了,一间屋子,家徒四壁, 饿了一天,有个老人教了我一门生计,就是去上山采药,然后卖给药铺,虽然辛苦,虽然那个背篓很重,虽然换来的钱不多,但我确实没有饿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直到那年冬天,天寒地冻的,进不了山,不能采药,家里米缸又见了底,饿了整整两天。” 顿了顿,陈平安说道:“我娘咽气之前说过,要我好好活着,要做好人,长大了,也要有志向。” “就是因为这个,我拉不下脸去求人,可是到了后来,饿的实在难受,睡也睡不着,我就推开了门, 沿着泥瓶巷,走了好几个来回,每次从头走到尾,都能闻到饭香,可就是没人给我开门。” “其实也是因为我脸皮薄,不怪旁人不肯施舍我,试想一下,大冬天的,我跟个贼一样,悄无声息的走过巷子……谁又能发现呢?” 少年继续说道:“几个来回之后,我就告诉自己,最后再试一次,再走一遍,要是还没人开门,拉我进去吃饭,那就算了。”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真要如此,我就跑去老槐树那边,扒它的树皮吃,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吃,但是没办法啊,吃了再说。” 宁远问道:“然后呢?”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我确实再走了一遍泥瓶巷,但还是没有人给我开门。” “我对自己撒了谎,我没去扒老槐树的皮吃,因为其实我知道,那东西吃不得,会死人的。” “吃树皮,还不如啃野草。” 陈平安呵了口气。 “那年的冬天,那个六岁未满的孩子,站在巷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很委屈,然后就哭了,眼泪鼻涕一大把,模样难看的要死。” “为什么会委屈呢?” “别人家的饭,就是别人家的,跟自己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别人不给,我就委屈,这不是贱吗?” 宁远嗯了一声,伸手插进坛子里,面无表情,“继续说,陈年旧事,最为下酒。” 陈平安忽然眯眼而笑。 “我娘走后,那是我第一次哭,还哭得厉害,止都止不住,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我没走几步,身后就响起了开门声。” 少年喃喃道:“我看见了一个邻居,那是一个妇人,虽然以前从未说过话,但是我见过她在锁龙井那边,双手叉腰,跟很多人对骂。” “在那天之前,我其实挺怕她的,小镇很多风言风语,都说她是个长舌妇,泼妇,嫁人没多久,就把丈夫克死了。” “她名声不太好,可是那天,我走了很多遍很多遍的泥瓶巷,只有她为我开了院门。” “那个被人骂成泼妇的婶婶,当时站在自家院子门口,手提一盏煤油灯,看见了我,笑着朝我招手。” “我确实贱,真有人给我开门了,我又扭捏的不行,站在原地不动弹,最后是那个妇人亲自走出门,把我给拉了进去。” “之前因为饿了几天,头晕眼花,在逛荡巷子的时候,摔了几个跟头,身上脏兮兮的,还走不动路,但是她一点都不嫌弃,连进门都是搂着我进去的。” “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旁边,单手托腮,问了我很多事,完事之后,还拉着我去洗澡。” 说到这,陈平安忽然顿了顿。 “那个妇人,眼神温柔,搂着我说了很久的话,问我是不是会上山采药,我说会,她就笑着说,小平安,这饭不能白吃,得记账上, 婶婶身子骨不行,是个药罐子,可是有几味药,杨家铺子卖的太贵,让我来年开春,在山里采药的时候,帮她多留心。” 沉默片刻。 陈平安轻声细语道:“娘亲走后的第二年冬天,在那个寒冷的夜里,我好像又看见了我娘。” 这个妇人,就是后来某个小鼻涕虫的娘亲。 说完了这件陈年旧事,陈平安晃了晃脑袋,又抹了把脸,转头笑道:“宁大哥,我的故事,适合下酒吗?” 宁远嗯了一声,“凑合,要是这会儿能有点花生米,那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陈平安还真就抖了抖袖子,从方寸物中,掏出来一碟油炸花生。 “宁哥儿?” 青衫男人没好气道:“我的故事,不多,虽然跟你一样,自小爹娘走了,但我可没这么苦。” “有吃有喝,早早练剑修行,更别说,屁股后头还有一个亲妹妹,伤心是有,但高兴更多。” 宁远莫名叹了口气。 “我的故事,都是旁人的故事。” 陈平安递给他一个崭新葫芦,是之前那个,宁远未曾收下的见面礼。 “宁哥儿,闲着也是闲着,拣选一两个,说来听听?” 宁远还是没有伸手去接。 男人也没再喝酒,拢着袖口,说起了最近遇到的一件事。 很近很近,其实就在今天。 宁远说他走了一趟花屏岛,就是那个在书简湖中,开襟小娘极多,极为有名的仙家山头。 杀了岛主,宰了十几个供奉。 最后岛上剩下的人里,几乎全是女子,他就撬了花屏岛的宝库,然后将这些开襟小娘,聚到了一起。 神仙钱,宝物,挨个分了下去。 差不多有将近半数,收下东西后,离开了花屏岛,后续去哪,是找个地方从良,还是继续做老本行,他也不清楚。 但是还有许多人,双眼迷茫,不知道何去何从,这些女子,修为很低,俱是下五境。 宁远说,其实里面也有十几个不错的苗子,要是带去山上好好修炼,几十年后,未必不能成就中五境。 可是她们的一辈子,在修为层面,只能是下五境了,因为她们一个个的长生桥,都被人暗中动了手脚。 钉了几个蚀骨钉,大道有损,上限拉低。 而在这些留下的开襟小娘里,又有一部分,对他怒目相向,甚至是破口大骂,骂的还极为难听。 宁远说道:“年纪大的,有了点心性,知道我不好惹,多是闭口不言,只是双眼之间,隐约透露出些许仇恨。” “所以那些指着我鼻子骂的,都是小姑娘,小的不能再小的姑娘。” “她们不懂这些,只知道我杀了她们的各自主人,各自爹娘,有的还说等以后长大,就要来找我,报那杀父杀母之仇。” 陈平安忽然问道:“多小?” 宁远笑了笑,摊开手掌,“五六岁吧,跟你当年快饿死的时候,差不多的年纪。” 陈平安肩头微颤。 青衫男人停顿了一下,还是说道:“咱们脚下的浩然天下,在绝大多数地方,对于女童,一般来说,是不会穿什么开裆的衣物的。” “可是花屏岛那几个小女孩,在我见到她们的时候……陈平安,你能想象的到吗?” “她们全部,都是开襟小娘,胸脯比我都要平,结果还露出来给人看,裙子短到大腿根,里面空无一物。” 陈平安愣愣道:“最后宁哥儿是怎么做的?” 一袭青衫面无表情。 “没做什么,被几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骂了几句,我就灰溜溜的跑了回来。” 宁远自嘲道:“能做什么呢?” “去讲道理?”他摇摇头,“算了吧,讲不通的。” “这些小姑娘,没一个认字儿的,从生下来,就有专人教养,一身的本事只有一个,就是伺候男人。” “在她们的认知中,自己生来就是男人的玩物,从小到大,从未睁开过双眼,去看一看真正的天地。” 青衫男子又忽然笑了笑。 “不过这些事,对我辈修道之人来说,都是小事,跟那几个小姑娘一样,小的不能再小,不必挂怀,不必上心。” “无聊了,拿来下酒,当个乐子,还是可以的。” “反正所有的今天明天,最后都会变成昨天。” 话到此处。 宁远抬手一招,收起快要见底的酒坛,也没与他打个招呼,起身再转身,抬起脚步,径直离去。 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最后那个看起来有些落寞的青衫男人,身形隐没在茫茫风雪中。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五岁那年,泥瓶巷中,没了爹娘的孤苦孩子,在某个妇人开门之后,好似见到了娘亲。 十余年后,青峡岛上,已经入山修道,成为剑修的陈平安,望着某个男人的背影,好像又看见了一位故人。 阿良。 第709章 真龙后裔 昨儿个与陈平安,喝完那场有些年份的“老酒”后,宁远就返回了住处这边,不过还是老样子,没有和衣而睡。 男人甚至都不进屋子,摘下太白,就坐在院子里那张石桌前。 静坐了一会儿。 想了些事情,回过神后,宁远瞥了眼桌面,上面刻有一张棋盘,便开始自己与自己对弈。 顶着风雪,下了一夜。 起初他是下围棋的,不过在下了几盘后,发现没意思,便换了。 还是五子棋更适合他。 天微微亮,门外响起敲门声,宁远没有起身,也没回头,知道来人是谁,想了想后,摆了两下袖子。 大门自行打开,一行三人出现在门槛处。 打了个招呼,陈平安没有急着进门,而是先扭过头,再次叮嘱了一句身后那名蟒服少年。 最后陈平安一人进了屋子,顾璨和他的那位贴身婢女,则是等候在门外,一左一右,像是两尊门神。 陈平安与宁远相对而坐,轻声开口道:“宁哥儿,我这次带他来,只是与你打个照面,走个过场,毕竟都在青峡岛, 没想过凑什么近乎,要是你不太想看见他,我可以现在就让他走。” 宁远视线落在棋盘,随口道:“来都来了。” “搁门外杵着作甚?当我门神?境界低了点,长得也不够凶狠,细皮嫩肉的,真做了门神,也吓不走鬼物。” 陈平安刚转过头,面朝大门处。 宁远又笑眯眯道:“陈平安,你就这么相信我?” “真不怕到了那天,我会临时反悔?” 陈平安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信的。” “宁姑娘已经很好了,但是在她眼中,还有个比她更好的兄长,那么这样一看,宁大哥对我来说,肯定就是能无条件去信任的。” 毫无征兆的,青衫捏碎手中一枚棋子,语气加重,“陈平安,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提宁姚,听清楚了吗?” 陈平安点头如捣蒜。 宁远忽然问了句十万八千里的话。 “陈平安,你信得过齐先生吗?” 陈平安抬起头,白衣少年拥有一双极为清澈的双眼。 尽在不言中。 宁远摆摆手,“让他俩进来吧,见了面之后,就赶紧散伙,我今天还有事,需要外出一趟。” 陈平安便以心声,对守在门外的两人,言语了一句。 一双好似金童玉女的少年少女,先后跨过门槛。 见了那个青衫男子,蟒服少年显得很是拘谨,像模像样的行了个儒家礼仪,“泥瓶巷顾璨,拜见宁剑仙。” 不是青峡岛,而是泥瓶巷。 宁远似笑非笑的看向陈平安,后者咳嗽两声,就当没看见,盯着眼前的这盘五子棋。 宁远也没如何,转头望向顾璨,打量了几眼。 陈平安嘴里的小鼻涕虫,来了书简湖,入山修道后,个子窜的很快,配上一袭以蛟龙遗蜕制作而成的法袍,更显得玉树临风。 仅看外在,好一个翩翩美少年,哪里会是什么杀人如麻的小魔头。 宁远微微点头,没说什么,转而看向顾璨身后的那名少女。 都不用施展望气之术,他就能一眼看出,这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肯定就是那头元婴境蛟龙了。 凶名赫赫。 宁远知道它的底细。 骊珠洞天的五大机缘之一,与秀秀手腕上盘踞的那条火龙,属于是同出一脉,俱是真龙后裔。 但其实这两个小东西,天生就有大道之争。 毕竟是一火一水,从这点就看得出来。 也都是三千年前,那头陨落真龙的后裔,之所以同出一脉,各自之间却还伴随有所谓的大道之争…… 很好理解,因为老黄历上,曾有一句老话,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不是说说而已,能流传下来,自然有一定的道理。 昔年骊珠洞天的五大机缘,就是五条真龙后裔,金木水火土,阮秀得了火,陈平安送给顾璨的,则是水。 其余三条四脚蛇,各有去处,而骊珠所化的那条“真龙转身”,就是早年跟随宋集薪的那个丫鬟,稚圭。 此时此刻,当宁远看向她的时候,这头拥有真龙血脉,在青峡岛连截江真君都不放在眼里的元婴水蛟,居然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宁远微微眯眼。 然后她就又退了三四步,差点就重新回到了门外,少女一双金黄色的眼眸,瞳孔竖立,甚至双肩都开始轻微颤抖。 好似老鼠见了猫。 顾璨一阵错愕。 就连陈平安,都有些惊讶,不知具体缘由,一头雾水。 世间妖物,多是暴戾脾性,在这其中,又以真龙为首,哪怕是后世那些血脉不纯的蛟龙之属,也是差不多的。 蛟龙极难驯服,按理来说,小泥鳅这种修道有成,已经跻身元婴地仙的妖族,除了会惧怕与她签订契约的主人之外,是不会对旁人露出胆怯的。 顾璨转过身,低声呵斥了一句。 破天荒的,小泥鳅对自己主人的话,充耳不闻,少女扒着门墙,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偶尔看宁远一眼,又马上转移视线。 在她眼中,这个有些邋遢的青衫男人,一身剑气充沛,每一道,杀意都极大,并且极为针对自己。 虽然宁远并没有做什么。 宁远对她问道:“叫什么?” 少女缩了缩脖子,看向顾璨。 顾璨又看向陈平安。 陈平安摇头笑道:“小泥鳅现在,其实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头两天顾璨问过我,想让我取一个, 不过后来我想了想,就把此事搁置了下来,今天领着她登门,也有这方面意思。” “我读的书,还是少了点,当初给宁……给人送的那把剑,我就取了个很俗气的名字。” 陈平安直接问道:“宁大哥,不如你给小泥鳅取一个?” 宁远摇摇头,“我从不念书。” 陈平安便说了一件事,说他当年到了剑气长城,把剑送给那个姑娘之后,她一听到剑的名字,当场就垮下了脸。 念叨了很久,反正就是不满意,太俗气了,一把背了百万里,千辛万苦才送过来的长剑,居然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居然叫什么……降妖? 这件事,把当时的那个草鞋少年给伤心的不行,因为起初定下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平安还开心了好久,觉得好听极了。 看着这个仍旧不死心的陈平安,宁远想了想,说道:“那好,我来给她取名,不过事先说好,我学问真不高,别抱太大希望。” 陈平安笑容满面。 顾璨则是有些神色难看。 小泥鳅跟了他这么久,为何直到现在都还没个名字? 很简单,顾璨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以后小泥鳅的人身名字,一定要是陈平安来取。 脸色难看归难看,不过顾璨倒是没说什么,板着一张脸,站在陈平安身后,内心则是开始盘算,不管宁远最后取了个什么名儿,好听不好听,以后不用就是了。 从顾璨进门之后,宁远自始至终,都没搭理过他。 一袭青衫不急不缓,将手中棋子落在棋盘,结成一排五星连珠,又看向站在门口的那个“柔弱”少女,认真的想了片刻。 最后宁远说道:“就叫大泥鳅吧。” “以前小,是小泥鳅,现在大了,境界高了,自然就要把那个小字摘了,方才显得贴切。” “这样一来,以后在别人面前自报名号的时候,也会更加有气势,唬的住人。” 除了宁远自己,这间院落的其他三人,俱是愣在当场。 说完之后,一袭青衫已经自顾自起身,将太白背在身后,不去理会他们几个,径直出门。 快要跨过门槛,宁远忽然扭过头,看了小泥鳅一眼,后者顿时大惊失色,咽了口唾沫,眼神躲躲闪闪。 宁远朝她笑了笑。 与此同时,有一道心声,落入陈平安心湖,“陈平安,保下一个顾璨还不够,还想要得寸进尺,留住一头小畜生?” “怕不怕,这两个等到最后,你一个都保不住?甚至连你自己都可能会死?” 第710章 十几载微薄剑术 日上三竿。 一袭青衫,背负长剑的男子,来到青峡岛渡口。 今天不同以往。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拨青峡岛弟子,三三两两,多是年纪轻,修为不高,辈分也低的下五境练气士。 还有许多的开襟小娘。 见到了宁远,他们都会客气的喊一句宁剑仙,有的哪怕没有迎面撞见,隔着十几丈远,也要停下脚步,抱拳行礼。 世上傻子很多,瞎子很少。 昨日剑开横波府,声势浩大,凡是待在岛上的,有几个不知道的? 就算不清楚,听也听过了,一夜之间,刘志茂被人一剑砍伤的事迹,就传遍了青峡岛。 当然,其实还有依附于青峡岛的周边势力。 纸包不住火,恐怕要不了几天时间,宁远的名字,就会遍布在书简湖众多山泽野修的口中。 宁远不觉得如何意外。 他让刘志茂掩盖消息,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而已,传出去就传出去了,无伤大雅。 不影响后续的宫柳岛议事。 因为世人只知道他砍了刘志茂,但并不清楚具体的事情经过,他让青峡岛散布自己担任供奉的假消息,就是和稀泥,搅乱混水。 何况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还是喜闻乐见的事。 毕竟截江真君刘志茂,近几年在书简湖越来越势大,而今突然冒出一个不知名剑仙,打压他的嚣张气焰,谁见了都是大快人心。 到了渡口岸边,宁远找上一名管事,想要花钱雇一艘小楼船。 最后没花钱,也没雇到小楼船。 因为不用花钱。 管事直接以青峡岛的名义,送了宁远一艘百丈楼船,都不用想,背后肯定是刘志茂的意思。 楼船配备了十几名开襟小娘,皆是妙龄女子,清一色的百褶如意裙,裙摆极短,前衫布料极少。 站成一排,就是一排的波涛汹涌,走来走去,一双暴露在外的玉腿,白花花的,夺人眼目。 不知为何,宁远不再对此事动怒,视而不见,上了楼船后,独自站在船头,望着湖水,面色沉静。 距离宫柳岛议事的小寒时节,大概还有一旬半光阴,这些时间,他准备好好逛一逛书简湖。 现在宁远的对外身份,在刘志茂的安排下,就是青峡岛的一名供奉客卿,八境剑修。 根据从田湖君那儿要来的书简湖比较详细的形势图,宁远大致做了一些规划,就先从青峡岛的十一个藩属岛屿开始,一一登岸游历。 比如刘志茂的大弟子,田湖君当年跻身金丹地仙时候,开辟府邸所在的眉仙岛,还有每当月光照耀,山脊就如雪白鱼鳞的素鳞岛。 第一天,宁远走了将近半数,平心静气,无论见了什么,都没有出过一次剑。 当天晚上,返回青峡岛后,他就再次找上田湖君,从她那边,又要了一本青峡岛的秘档。 上面记录的,都是书简湖最近几十年发生过的大事,还有各个岛屿之间的复杂关系,地仙修士的境界高低,压箱底的法宝有多少,等等。 全是青峡岛一点点搜集来的情报。 不能说完全准确,肯定有比较多的出入,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当宁远逛荡完青峡岛所有的藩属山头,时间已经过了两天。 期间发生了一件小事。 每当宁远返回青峡岛的住处时候,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就会有一名开襟小娘,前来敲门。 对方自称是春庭府的下人,说她的主子,仰慕剑仙已久,为此还亲自做了几道小菜,邀请宁远前去赴宴。 可都被宁远打发走了。 这天楼船来到一座名为珠钗岛的仙家山头,距离青峡岛很远,超过五百里,差不多算是书简湖的边缘一带。 宁远是专程找上门的。 珠钗岛的岛主刘重润,是一位龙门境女修,据说早年是宝瓶洲某个王朝的皇室宗亲,末代小皇帝,称她为姑妈。 青峡岛的那份秘档,写了她的一些野史,真假不清楚,最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这个刘重润,当年差点就成了宝瓶洲的第一个山上女帝。 女帝二字,整个浩然天下,万年以来,其实都没有出现过几个,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可见珠钗岛的主人,手段非同一般。 当然,宁远来找她,不是因为这些陈年旧事,而是有别的目的。 楼船停靠珠钗岛,渡口岸边,已经站着一位身材丰腴,衣着袒露的女修,头别妇人簪,个子竟是不比宁远低多少。 男人不免多看了几眼。 刘重润的姿色,其实算不得如何妖孽,最勾人心的,也不是前衫的挺翘,背后的丰臀。 而是妇人眉目之间的英气。 山上女子,大多驻颜有术,长得好看,魅惑众生的,不足为奇,可似刘重润这种威严气质,委实是少的可怜。 宁远暗自咋舌。 难怪当初在花屏岛的时候,岛上有家青楼,售卖的纸人玩物,大部分都是雕琢成刘重润的模样。 试问有几个男人,不想将此等英气逼人的美妇压在身下,肆意玩弄一番? 好比美颜冠绝一洲的神诰宗贺小凉,许多山上黑市的纸人铺子,都有她的“仿品”售卖。 所以在山上,纸人一道,往往做的买卖都见不得光,胆子小的,画那苏稼贺小凉之流,胆子大的,连青神山夫人都敢画上去。 见宁远用这等赤裸裸的眼神打量自己,刘重润微微皱眉,连带着语气都冷了几分,问道:“你就是青峡岛新上任的供奉客卿?” 宁远回过神,点头道:“暂时是。” 刘重润不计较这个,直截了当道:“宁剑仙来我珠钗岛,有何用意? 该不会是来提前踩个点,想要摸清我岛上的护山大阵,后续再为那顾小魔头带路,想做点什么吧?” 珠钗岛的玉玺大阵,闻名书简湖已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要不然一个岛主,只有区区龙门境的刘重润,是如何在不依附其他山头的情况下,存续至今的? 这座大阵,品秩极高,枢纽是一枚王朝的正统玉玺,刘重润坐镇珠钗岛,天时地利人和加持在身,哪怕是元婴修士,也能不落下风。 宁远缓缓摇头,“并无此意,何况在下要是想染指珠钗岛,凭刘夫人的玉玺大阵,是拦不住我的。” 刘重润微眯起眼,神色不善,“阁下是想试试?” 头两日,刘志茂被人兴师问罪,挨了一剑的事,已经传遍书简湖,刘重润也不是什么老狗趴窝之人,自然也清楚。 但她并不认为,眼前的这个“青峡岛供奉”,就是那位不知名剑仙。 倒不是她托大,刘重润有一门高深的皇道望气之术,只要不是上五境,她都能看得出来。 而宁远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八境修士,与自己一样,千真万确。 绝对不会是那名问罪刘志茂的剑仙。 刘重润对此确认无误,事实上,她这两天,已经派了好几位女修谍子,悄悄潜入青峡岛周边。 用意也很简单,想着能不能找上那个存在,有句老话说的话,敌人的敌人,换算一下,就是自己的朋友。 要是能牵线搭桥,哪怕只是萍水相逢,也不会是坏事。 最主要的,是刘重润现在,已经没了退路,离她最近的素鳞岛,上个月已经被刘志茂吃下,在这之后的下一个,都不用想,肯定就是她的珠钗岛。 多年扎根书简湖,开枝散叶之下,刘重润又做不到一走了之,抛下众多弟子,一人苟活。 早年还好,青峡岛只有一个刘志茂,他要敢来珠钗岛,刘重润半点不怵,可今时不同往日,有了那条元婴蛟龙,青峡岛吞并珠钗岛,不是难事。 正自出神间。 眼前的那个青衫男子,忽然打了个响指,背后那把长剑,自主出鞘,凌空抖了个剑花,随后悬停身侧。 宁远单手按住剑柄,朗声笑道:“刘夫人,果真要试试吗?” “事先说好,我此行,并无恶意,只是听夫人口气这么大,身为剑修,一时手痒罢了。” “想要以我一身,区区十几年的微薄剑术,掂量掂量珠钗岛的天子大阵。” 美妇眉头都挤在一块儿。 不是,我就说说而已啊,至于吗? 书简湖什么地儿,你是真不知道?老娘为人处事,小心一点,谨慎一些,有问题吗? 等了片刻。 宁远有些疑惑,“刘岛主,不是你说的要试试吗?为何还不开启护山大阵?” 男人一脸的跃跃欲试,丝毫不掩饰什么,就是手痒了。 真不是说笑,在此期间,一袭青衫的大袖之中,已经出现了一缕缕的粹然剑意,缭绕不绝,最终全数汇入长剑剑身。 太白仙剑,爆发出一声嘹亮剑鸣,剑尖吞吐的雪白剑气,令下方的书简湖水,转瞬之间,蒸发殆尽。 蓄势待发。 此等光景,更让美妇看的心肝胆颤。 八境剑修,有这种浩瀚剑意? 就这么一会儿,妇人心思电转,大概猜到了来者的真实身份,内心忍不住一阵悚然。 刘重润急忙原地行了一礼,姿态压的很低,“晚辈有眼无珠,不识剑仙,还望前辈莫要计较,重润斗胆,恳请前辈收剑!” 宁远摇摇头,“我这把剑,也算小有名气,平时没事还好,但是只要出鞘,一般就不会轻易归鞘。” “再说了,是你说要试试,我才拔剑的,说破了天,也是合情合理,如今你又要我收剑……” “刘夫人,我不要面子的吗?” …… 感谢别想了赠送的一个大保健,感谢已被占用投喂的大保健,谢谢大家为我看那些烦死人的垃圾广告。 卡文,抓耳挠腮。 嗯,就这样,宝宝们,晚安晚安啦。 第711章 古怪剑修 书简湖,珠钗岛。 见宁远有些不依不饶,刘重润神色愈发难看。 当然,更多的,还是犹豫。 要不要打开珠钗岛禁制? 可刘重润实在不敢肯定,自家的仙门阵法,就一定能拦下此人。 剑修行事,最是无忌,她如今是见到了。 而在宁远牵引剑意之时,等于就是撤去了遮掩境界的障眼法,刘重润能一眼看出,对方其实是一名金丹剑仙。 按理来说,金丹境,是难以对珠钗岛产生多少威胁的,哪怕对方拥有一把本命飞剑,也是如此。 可她就是觉着,那人手上的长剑,不一般,而那些极多的,让人瞧着就刺眼的璀璨剑意,更是恐怖异常。 哪怕是元婴剑修,也没有这种威势吧? 难不成这人还在隐藏修为?其实真正的境界,是那上五境大剑仙? 他就是那个打伤刘志茂的不知名剑仙? 一袭青衫略微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刘夫人,可曾想好?” “你再不开启珠钗岛阵法,我可就不管了,这样吧,我退一步,换成夫人来接我一剑,如何?” “我保证手下留情,一剑过后,绝对不会让夫人跌境,至多损失些许道行,不过会不会缺胳膊断腿…… 那就要看夫人的身子骨,够不够硬实了。” 说到这,男人瞥了眼刘重润前衫处的壮观风景,自顾自点头道:“夫人体魄不俗,估计是没问题的。” 刘重润深吸一口气,欠身施礼,又说了一番与先前差不多的言语,大概意思,还是让宁远收剑。 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没必要因为三两句话,就造成互为死敌的结果,宁远要是愿意屈尊,珠钗岛必定会拿出最好的茶水,款待贵客。 就在此时。 珠钗岛主峰山巅,一名老态龙钟的老嬷嬷御风赶来,几个眨眼间,便落在了刘重润身前。 老妪与刘重润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面朝那个青衫男人,抱拳道:“这位公子,身在书简湖,我家小姐,历来谨慎惯了,所以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公子出言不逊, 若剑仙肯收剑,珠钗岛为表歉意,定然会拿出足够的诚意,相信不会让剑仙如何失望。” 宁远打量了她几眼。 金丹境,剑修,不得了,只是这位老嬷嬷,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子的死气,看来大限将至,活不长久了。 修道之人,对于自己的大限,其实都有很敏锐的感知,甚至能精确到某时某刻, 相比凡夫俗子,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肉身腐朽,神魂残破,更为绝望。 说不定这个老嬷嬷,多年以前,就是一名元婴剑修。 神仙也会老的。 不能逆流直上,更进一步,待到临近大限,往昔那些拼命争来的一切,也会逐渐流逝,一去不回。 宁远一手持剑,一手负后,似笑非笑的看向她,开口道:“老嬷嬷,你是想替刘夫人接剑了?” 老嬷嬷苦笑道:“今天我珠钗岛,就非要挨这一剑吗?” 她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受这一剑,可以,不过想问问剑仙,您今日造访珠钗岛,原先是打算做何事?” “能一直拖到现在,想必公子也不是书简湖的那些山泽野修,至少此次出剑,确实是占了理的。” 宁远点点头,“喝茶。” 老嬷嬷一愣,身后的刘重润,也跟着愣了愣。 不是,闹哪样,至于吗? 老嬷嬷一步踏出,离开珠钗岛渡口,现身于一处湖面,随后翻手之间,又取出一把细剑。 “公子的剑术,闻所未闻,老奴肯定接不下来,临死之前,只有一个心愿,希望公子,后续不要再为难珠钗岛。” 宁远侧过身,淡然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但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旁人的生离死别,再如何煽情,在我耳中,唯有吵闹。” 老嬷嬷还要说点什么。 站在渡口这边的刘重润,却已经坐不住了,瞬间暴怒,尖声喊道:“别求他!” 妇人重重一跺脚,转瞬之间,已经到了渡口上空,双手迅速结印,几个眨眼过后,整座珠钗岛,轰隆剧震。 一方镇国玉玺,幻化而出,悬在刘重润心口处,金黄色的龙气,从上面倾泻而下,与珠钗岛几个关键的大阵枢纽相衔接。 一道金光屏障,起始于妇人所在,疯狂扩散,最终笼罩住整座珠钗岛辖境,东西南北,方圆超过二十里。 老嬷嬷哀叹一声,身化剑光,重新回到刘重润身旁,欲言又止。 妇人咬牙切齿道:“当年家国覆灭,我刘重润就逃了一次,苟延残喘于书简湖,步步为营,建立珠钗岛……” “如今书简湖局势,对我已经极为不利,大骊那边联系不上,朱荧王朝又绝对不会放过我。” 刘重润面露决绝,摇摇头,自顾自说道:“阿嬷,左右都是无解之局,左右都是个死,那么我刘重润今天,不逃了。” “死在此人剑下,比被刘志茂,或是朱荧王朝那个老色胚调教成床笫玩物,总归是要好一些的。” 没等老嬷嬷回话。 妇人手握大印,看向渡口之外的那人,柳眉倒竖,喊道:“这一剑,怨不得别人,是我刘重润心直口快,所以还是我来接。” 宁远嗯了一声,“还以为你会跟那老婆婆一样,说什么要我在出剑之后,对珠钗岛手下留情。” 刘重润低下头,看向自家山门。 现在的主峰广场上,已经聚拢了几十名门人弟子,皆是女修。 珠钗岛这一脉的登山法,只适合女子修炼,并且这门吐纳之术,更偏向于体魄肉身,导致珠钗岛的女修,哪怕本身容貌一般,在修行个几年后,基本个个都是身段饱满。 说糙一点,就是丰乳肥臀。 这也是珠钗岛为什么难以在书简湖存续的原因,被无数人视为香饽饽,毕竟此地盛产的,就是开襟小娘。 觊觎刘重润这个皇室宗亲的,有很多,想染指珠钗岛女修的,也不少,但最多的,还是这门有点类似双修的登山法。 本身品秩一般,也就能让人修个地仙而已,但要是利用的好,就是一条极为宽广的财路。 在浩然天下开青楼,儒家书院是不会管的。 美妇痴痴望向自家山门,那几十个莺莺燕燕,都是她耗费多年时间,悉心栽培出来的弟子门徒。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其中几个,甚至都成了她的闺中密友。 宁远好奇道:“怎么个说法?” 美妇一咬牙,恨声道:“阁下出剑之后,相信我肯定死了,那么希望剑仙后续出剑,再爽利些。” 刘重润闭上双眼,指了指下方,“莫要留情,将我珠钗岛门人,全数斩杀,鸡犬不留!” 老嬷嬷泣不成声。 这话说的,让宁远更加好奇了,遂追问了一句,为何要如此。 刘重润泪眼婆娑,摇头道:“我与阿嬷一死,珠钗岛就是名存实亡,剑仙如果一走了之,那么我的这些弟子,只会更惨。” “我宁肯她们随我一道赴死,也不愿被人抓去青楼,调教成两眼呆滞,只知情欲的开襟小娘。” 男人又问了一句,“说不准有人喜欢这样呢?” 刘重润冷冷一笑。 等了片刻。 妇人皱眉道:“劳什子剑修,还不出剑?是要继续在言语上羞辱我?” 宁远回过神,看向她,随口道:“我要想羞辱你,你现在就不是站着了,而是在某间屋子的床上躺着。” “衣衫褪尽,门户大开,任君采撷。” 全是虎狼之词。 即使刘重润这种活了两百多年的老修士,都难掩羞赧,疾言厉色,怒道:“你他娘的,到底出不出剑?!” 宁远手腕一抖,这番动作,吓得珠钗岛两人面无人色。 只是男人依旧没有出剑。 宁远忽然问道:“刘夫人,珠钗岛上,可曾开设有青楼?” 妇人答非所问,冷冷道:“我哪怕自爆修为,神魂俱灭,也不会俯首于你。” 男人又问,“有没有开襟小娘?” 刘重润紧蹙眉头,不知道这人到底几个意思。 宁远不急不缓,认真问道:“都没有?那你们珠钗岛修士,待在书简湖,是靠什么做生意的?” 那名老嬷嬷,觉得此事尚有转机,便代替自家岛主回道:“珠钗岛自建立山门之初,就从未有过开襟小娘,所以更加没有什么青楼一说。” “岛上的生意财路,大致有两条,一条是镜花水月,一条是售卖我们独有的姑娘茶, 虽然这两条财路,挣得都不算多,可好歹也能在书简湖活下去,两百年的经营,还是略有家底的。” 老嬷嬷把“家底”两字,咬的很重。 意思很简单了,无非就是想要破财消灾。 宁远边听边点头。 他自然听得出来老嬷嬷话里的意思,不过男人不甚在意,无视这些,再度看向宫装美妇。 宁远竖起一根手指。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问刘夫人,是否还想在将来的某一天,返回故地,收复山河,重振家国?” 刘重润没有回话。 其实美妇手上的那方镇国玉玺,已经说明了一切。 宁远不再迟疑。 一袭青衫,大袖飘摇,猛然握住太白剑柄。 从右及左,一剑横扫。 剑光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珠钗岛那座闻名书简湖的天子大阵,连同妇人手中那枚镇国玉玺,瞬间崩碎。 脆弱琉璃,不堪一击。 传承不知多少岁月的天子玉玺,一经崩碎,散出无数道金黄龙气,如那柳絮纷飞,落入地面,又在几个眨眼间,消散一空。 刘重润本命物破碎,当场遭劫,一具软玉温香,无力的栽倒下去。 宁远收剑而立,微笑道:“看来夫人的阵法,不怎么样啊,还是比不得我的剑术。” 第712章 穗山大神 书简湖。 一剑过后,珠钗岛禁制崩碎,岛内各个山头,许多的门人弟子,尚且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刘重润失去一枚至关重要的本命物,体内气府紊乱不堪,以至于连御风之姿都无法维持,浑身疲软,后仰倒去。 老嬷嬷两手并用,一把抱住自己小姐。 妇人并未失去意识,等她强撑着抬起眼眸,只见先前递剑的那个青衫男人,已经站在了身前不远。 宁远微笑道:“夫人别怕,我说只出一剑,那就肯定不会有第二剑,除非你还有第二座大阵,再让我试一试。” 美妇气得当场吐了一口血。 那位老嬷嬷,早就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宁远视若无睹,他只是看着虚弱的刘重润,缓缓道:“夫人,我今天来,目的只有一个……” 话没说完,一把外形小巧的飞剑,破空而至。 宁远转过头,随意一抓,拿在手中。 飞剑质地极其不俗,连宁远都愣了愣,这玩意儿,通体居然都是由金精铜钱所打造。 长约半尺,估摸着,拿去换成金精铜钱,怎么都有四五枚,倘若换成谷雨钱,那就更多。 仅仅是一把用来传讯的飞剑,手笔就这么大,恐怕中五境练气士见了,也不免会生起歹意。 正反两面,皆篆刻有几个小字。 一面大骊,一面国师。 那就不足为奇了,一座大王朝的国师府,不比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来的低,甚至中土神洲那边,排在前三的王朝,一个看门的太监,都是地仙修士。 宁远拆开信封,扫了一眼。 上面只有一句话,言简意赅,让他最近抽空,去一趟云楼城。 书简湖地界,东西南北,有四城,池水,云楼,绿桐,金樽。 云楼在北,离此地最远,许多修士把它称呼为书简湖北大门,那边因为地理原因,岛屿较少,风气相对好一些。 终于来了。 宁远心头感慨一句,收起信纸后,就打算立即离去。 看了眼刘重润,想了想,他说道:“刘夫人,今日登门,原本是有一件事的,不过在下即刻就要去往别处。” 宁远拱手道:“那我就改日再来。” 刘重润嗓音沙哑,冷声道:“珠钗岛势弱,剑仙以后还是别来了。” “可能某天即使来了,见到的,也只是一片废墟而已了,就算不会如此,我珠钗岛的姑娘茶……” 宁远笑问道:“不过是递了一剑,还是夫人要我试试的,至于这么大怨气吗?” 妇人眼帘低垂,“姑娘茶是没有了,阁下要是没想过大开杀戒,那就请回吧。” 宁远咂了咂嘴,问道:“真就不想知道,我要与你商谈的,是什么样的一笔买卖?” 刘重润胸口起伏,一言不发。 在她眼中,无论宁远起初是带着什么目的,反正现在珠钗岛是挨了他一剑,再好的买卖,比得上自家的护山大阵? 比得上珠钗岛的生死存亡? 可以这么说,今日没了这门阵法,可能等到明天,珠钗岛就会不复存在,书简湖三个字,不是白叫的。 镇国玉玺崩碎的那一刻,刘重润就已经心如死灰。 甚至她已经想好了一条最后的退路。 那就是趁着今日之事,还没有传出去太远,让岛上近百名女修弟子,分散多个方位,逃离书简湖。 能跑一个是一个。 大抵就是如此了。 沉默片刻。 一袭青衫眼神真诚,轻声问道:“夫人,你出身尊贵,我曾听人说过,珠钗岛刘重润,虽为女子,却有大丈夫气……” 停顿片刻,宁远说道:“那么我想问问,如果机缘一到,夫人有没有胆子,做那书简湖共主?” 此话一出,天地寂静。 刘重润一脸茫然,搂着她的老嬷嬷,更是愣在原地。 什么意思? 前脚毁了我的护山大阵,后脚就说什么……让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做书简湖的江湖共主? 脑子有病吧? 书简湖之外的山上剑修,都是这般行事的? 都不能说是古怪了,而应该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上一句还在浩然天下,下一刻就说到了西方佛国。 刘重润不当回事,冷哼一声,讥笑道:“阁下要是有本事,把书简湖共主的椅子搬来,非要让我坐,那我也能厚着脸皮,去坐一坐的。” 岂料宁远笑着点头。 “那好,夫人最近就安心等我的消息,我接下来要去做的,就是找大骊那边,看看能不能谈妥。” “要是妥了,我就再来登门,与夫人详细商谈此事,推敲一些细枝末节。” 大骊这两个字眼,让刘重润心头咯噔一声。 在与老嬷嬷对视一眼后,妇人稍稍收敛神色,以心声问道:“阁下是大骊那边的人?” 宁远摇摇头,“不是,只不过我与大骊,有些香火情,这件事能不能成,目前还是未知数。” 刘重润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书简湖的江湖共主,她也不在意这个,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妇人行事谨慎,再次以心声问道:“剑仙所图,到底是什么?” 宁远面无表情,反问道:“我说是为了斩妖除魔,还书简湖一个朗朗乾坤,刘夫人信吗?” 美妇当即摇头。 傻子才信。 估计也只有傻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去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宁远笑了笑,没去解释什么,也不再逗留,告辞一声后,身形化为一道霜雪剑光,就此离去。 …… 中土神洲。 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一名身材矮小,浑身上下透着穷酸气的老人,盘腿坐在一位金甲神人的肩头,一边掐指推衍,一边唉声叹气。 “这就不太善咯。” 金甲神人面朝东方,俯瞰穗山的广袤辖境,问道:“老秀才,既然宝瓶洲那边,形势如此不妙,你何不干脆偷溜过去?” “反正咱们那位老夫子,向来对你都更偏袒,从文庙偷跑出去,对你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老秀才白眼道:“傻大个,闭上你的狗嘴,跟你聊天做学问,是真没意思,我还不如去东海找那老道人对牛弹琴。” 穗山大神咧嘴笑道:“老秀才,你也就只敢在这里说几句狠话了,我就不信,你离开了文庙,还敢在背后说那观道观。” 老秀才昂起脖子,“咋的?我怕他一个臭牛鼻子?岁数大,道行高,就是前辈啦? 傻大个,你知不知道,当初小齐没走之前,在藕花福地,是怎么把那牛鼻子老道给说的哑口无言的?” 老秀才捋着胡须,笑眯眯道:“我的一名弟子,都这么有本事,又何况我这个先生?” 金甲神人讥讽道:“你也就只剩嘴了。” 中土穗山大神,这名九洲神位最高的存在,巨大头颅缓缓转动,露出颇为无奈的神色,问道:“老秀才,你还要在我穗山待多久?” 老秀才屁股一扭,背过身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 昔年老秀才返回文庙之后,不知为何,常年待在天外的礼圣,居然亲自找上了门。 就一句话,让文圣留在文庙,不得随意离开,一切都要等到某件事的结束。 说白了,就是不让他到处捣乱。 老秀才没辙,在功德林那边待了两天,觉得没意思,只好舔着个脸,登上穗山,把这儿当成了家。 收留一个孤家寡人,是小事,穗山大神不至于如此小气,只是老秀才太不安分,太闹腾,一天到晚拉着他吹牛打屁,实在是难以忍受,不厌其烦。 关键还只说一件事,就是谈论他的那个关门弟子。 金甲神人忽然问道:“齐静春既然真的走了,那么老秀才,你当真就不怕你那个首徒崔瀺,走错了路?” 老秀才猛然撸起袖子,露出一截好似朽木的手臂,五指捏拳,朝着金甲神人的脖颈处,狠狠来了一下。 山岳大神纹丝不动。 别说老秀才力气小,就算他这个飞升境全力出手,对九洲第一山岳大神来说,也是不痛不痒。 老秀才跳脚大骂,“傻大个,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那弟子崔瀺,他的事功学说,从来都不是错的?!” 金甲神人淡然道:“那怎么这么多年,你这个先生,从来都不肯去一趟东宝瓶洲?” “如果没有失望,又为什么会如此呢?” 老秀才松下袖口,哀叹一声,颓然坐回原处。 穗山大神想了想,忽然低声说道:“老秀才,之前你要我帮你推衍,我做了,你的那个弟子……” 老秀才猛然抬头,“说!” 金甲神灵点点头,“大道坎坷,磨难重重,山高水恶。” 顿了顿,他补充道:“可能会死。” 老秀才心头咯噔了一下。 穗山大神有些于心不忍,瞥了眼文庙那边,随后伸出一条覆满金甲的巨大手臂,轻轻虚握,手中就多出一把金色巨剑。 身躯好似能撑开天地的金甲神人,沉声问道:“老秀才,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在两洲之间,劈砍出一条虚空通道?” 第713章 千古罪人 池水城高楼内。 崔瀺与崔东山,一老一少,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依旧是相对而坐。 倒是两人身前的桌面,除了那幅品秩极高的山水画卷之外,还多了一封摊开的密信。 这封飞剑传信,并非来自于大骊,而是那书简湖青峡岛。 崔东山瞥了眼画卷中那个御剑向北的年轻人,又再次拾起那封信,看了一遍,问道:“口气这么大,开口就是要一支大骊兵马,老王八蛋,你不会真打算答应他吧?” 崔瀺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崔东山略带凝重,翻手间取出一张宝瓶洲形势图,在三个位置依次指了指。 朱荧王朝,观湖书院,书简湖。 白衣少年说道:“如果要答应他,调动一支拥有十万军士的大骊铁骑,南下书简湖,可没有那么简单。” 崔东山先是指向朱荧王朝,“离书简湖最近的,是苏高山的那支兵马,打到现在,大概还有八万人。” “朱荧王朝仍在负隅顽抗,苏高山想要在小寒之前抵达书简湖,就算不绕路,星夜兼程,也很难。” “中途要是遭遇朱荧王朝那边的拼死拦阻,别说小寒,就算大寒时节,也不一定能赶来。” “这还只是其一。”崔东山手指下划,落在了观湖书院附近。 “大骊欲要统一宝瓶洲,此举导致人间战火纷飞,本就不妥,这两年几座书院多有弹劾,要是苏高山在经过观湖书院之时,再被拦阻……” “今年小寒?明年小寒都到不了。” 崔瀺笑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 崔东山瞥了眼他口中的老王八蛋,咂了咂嘴,“大骊铁蹄,苏高山的那支先锋,不宜南下。” “应留在一洲中部,继续与朱荧王朝对峙,倘若因为那小子的区区一句话,就将大好战局弃之不顾, 就算真给他到了书简湖,我们大骊先前打下的偌大疆域,可就极为空虚了,要是朱荧王朝再趁虚而入……” “如何是好?” 崔东山补充道:“最关键是,宁远能不能平乱书简湖,做那江湖共主,还是未知数。” “根据大骊绿波亭的线报,消失三百年的刘老成,已经暗中返回,更别说,与他同行的,还有玉圭宗那个荀老儿。” 崔瀺笑着点头,“还有一个,咱们宝瓶洲那位游手好闲的高冕,无敌神拳帮帮主。” 高荀刘这三人,对于两洲之间的山巅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类似江湖本子上的三结义,三个老人互为知己,有意思的是,作为大哥的高冕,只有元婴境,是其中最低的那个。 其次是玉璞境刘老成,仙人境荀渊。 所以山上对于几人,有不同的叫法。 高老大,荀老二,刘老三。 崔东山不在意这些,问道:“老王八蛋,书简湖的最终归属,肯定是大骊,我唯一不清楚的是,最后到底是谁来做那共主?” 谁是共主,谁就有资格,拿一座书简湖,来跟大骊做生意。 崔瀺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缓缓道:“按照起初的拍板敲定,是玉圭宗。” “这件事,早在十几年前,荀渊就找过我,开出了一个天价,我答应了,在这之后,玉圭宗会选址书简湖,派人修建下宗。” 崔东山无故冷笑,“这个荀渊,胃口还真不小,原以为他会去找桐叶宗的麻烦,结果居然在多年以前,就把贼手伸到了我们宝瓶洲?” 他又问,“也就是说,最初的设想,是刘老成这个原书简湖主人,返回之后,收复地盘,由他卖给玉圭宗, 而我们大骊,打下朱荧王朝的时候,也会入主书简湖,玉圭宗就要提前打点,再卖一次书简湖?” 崔瀺微微点头,忽然笑着说了句题外话,“不错,一口一个‘我们’,看来你崔东山,还算有点诚信,知道什么是愿赌服输。” 崔东山一连骂了很多个老王八蛋。 崔瀺怡然自得。 崔东山冷冷道:“你还没回答我先前那个问题。” 崔瀺说道:“不知道。” 老人笑了笑,“我是倾向于答应的,不过随意调动近十万人的兵马,还要看看宋长镜的意思。” 崔东山双手拢袖,嗤笑道:“宋长镜?那个狗屁的大骊藩王?出门在外,一直拿鼻孔朝天的十境武夫?” “老王八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国师,权柄远大于他,这么多年以来,大骊哪次出兵,不是你的意思?” “一个目中无人的匹夫,不值一提。” 崔瀺微笑道:“十境气盛,还是很稀少的。” 崔东山似乎与那宋长镜不太对付,随口道:“武道十境,也是匹夫。” 崔瀺忽然站起身,来到金色雷池边缘,望向楼外的月夜湖色。 老人说道:“我会答应他。” 崔东山皱了皱眉。 崔瀺自顾自点头,“宁远以真诚待我,为此甘愿做我棋子,甚至不余遗力的,以一个剑气长城剑修的身份,替我印证事功学说……” “那么我崔瀺,还有大骊王朝,必以国士待之。” 崔东山叹了口气,看向老人的背影,“能做到?” 崔瀺摇头,“不清楚,不过既然确定了此事,怎么也要试试看。” “比如?” “比如临时在大骊京师,还有之前打下的各处小国,大动干戈,征收渡口船只,用来护送我大骊兵马南下。” 崔东山喃喃道:“又要死很多人咯。” 少年忽然问道:“崔瀺,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是人间的罪人?罪大恶极?按照某些说法,你这样的,死后在那地狱,至少得挨上百种酷刑。” 这话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不管崔瀺追求的真正事业,是如何,在尚未完成之前,他做的那些,都是天怒人怨。 这几年来,宝瓶洲的亡魂,比其余八洲加起来,还要多。 虽然大骊的兵马,在南下推进过程中,从不做什么屠城之举,不伤任何平民百姓…… 可这又如何? 该有的战火,还是有,因为战争,一洲之地,多少男儿身死异乡,多少妻子望穿秋水,都等不到丈夫的卸甲归田? 多少老人老无所依,多少孩子成了街边贩卖的两脚羊。 最后若是不能拿出该有的成果,似崔瀺这种,说他是千古罪人都不为过。 沉默许久。 崔瀺忽的一笑,“那又如何?” “生前都顾不好,还去忧心死后之事?” 话锋一转,老人说道:“为书简湖调动兵马一事,谁去都有点不够格,那我便亲自走上一遭。” “我也不可能每天就与你待在这里,反正书简湖之局,你已经彻底输了,再留下去,也没有多大必要。” 崔东山眼珠子转动,没说什么。 崔瀺转头笑道:“小兔崽子,我劝你老实一点,别想着等我不在,你就跑去书简湖那边,替你家先生分忧。” “别忘了,陈平安之所以会在书简湖如履薄冰,就是因为你的画蛇添足。” “身为学生,不能替先生分忧也就罢了,居然还到处惹麻烦,崔东山,你觉得可不可笑?” 崔东山脸色难看,没有开口,而是抬起雪白大袖,在身前摆弄了几下,就像是在……扫地。 “老王八蛋,快滚。” 崔瀺面无表情,“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有什么不懂的,就赶紧问。” 崔东山瞬间换了脸色,嬉皮笑脸起来,问道:“刘老成返乡,肯定是要收复书简湖的,那么他就一定会跟刘志茂对上, 以此延伸,刘志茂与顾璨,顾璨与我家先生,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老东西,刘老成要是打死了顾璨,怎么办?你在暗中有没有留下后手?” 崔瀺嗤笑道:“刘志茂?顾璨?这两个废物死了之后,会影响什么吗?” “你不就是想问你家先生的死活,绕来绕去的,有意思?” 崔东山板着脸。 儒衫老人随口道:“刘老成打死刘志茂,还是打死顾璨,都无所谓,我大骊之前与青峡岛的买卖,在宁远涉足其中之时,就已经作废。” 崔瀺瞥了眼崔东山。 “至于你家先生,放一万个心就是,陈平安可能会死,但绝对不会死在一个山泽野修的手中。” 老人冷笑道:“你以为待在文庙的老秀才,也就是我的先生,不用去学宫教书的他,整天都在忙什么?” “随便猜猜就能知道,先生此刻,肯定是站在那穗山之巅,想尽法子,瞪大眼睛,看咱们宝瓶洲呢。” 崔东山说道:“刘老成若是下死手,我先生的先生,不一定能来。” 崔瀺很是笃定道:“放心吧,先生肯定会来,因为小齐走后,先生就把陈平安,看作了第二个小齐。” “当年没护住齐静春,先生就已经很是愧疚,如果还护不住自己的关门弟子,按照先生的脾气,真可能会一头撞死。” 白衣少年啧啧笑道:“难得,你这个老王八蛋,文圣首徒,居然会称呼齐静春为小齐?” “你俩不是一直不对付?” 崔瀺微笑道:“做师兄的,说句小齐怎么了?” 老人又将视线偏移,望向北方。 “崔东山,按照你说的,刘老成如果要下死手,就算文庙拦阻,老秀才来不了……” “可别忘了,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那座石拱桥底下,还挂着一把老剑条。” “虽然早年被老神君算计,被人斩了一次,可她依旧是她,哪怕只有玉璞境的水准,杀所谓的十二境,还是没问题的。” 崔东山嗯了一声,“如果要杀我家先生的,是宁远呢?” 崔瀺说道:“我会袖手旁观,他们各自之间,生死自负。” 到此,崔东山问出了所有的心中疑问,便默不作声,第二次摆动衣袖,作扫地之姿,将老人视作垃圾。 崔瀺指了指他,以教训的口吻说道:“小兔崽子,记得以后与人对赌,不要轻易说那认输之言,人的一口精气神,下坠容易提起难, 好比下棋对弈,无路可走,投子棋盘就是,有谁会在嘴上说认输的?” 崔东山疯狂摆动大袖。 “我就说,诶,站着说,躺着说,撒尿拉屎的时候说,你管得着吗?” 崔瀺并不动怒,看着这个少年崔东山,破天荒的,那张古板脸上,竟是还流露出些许缅怀之色。 老人一步跨出,离开金色雷池的瞬间,如过门扉,消失不见。 崔东山耐心的等了一会儿。 直到确定老王八蛋真的走了之后,他才松下一口气,大袖一甩,身前多出一副棋盘,两罐棋子。 再取出一件仙家纸人,捏碎一颗小暑钱,置入其中,顷刻之间,迅速膨胀,最后化作一名高冠老人。 长得跟崔瀺一模一样。 崔东山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与这个“纸人崔瀺”,下起了五子棋。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弈,双方杀的难分难解,最终还是“崔瀺”棋差一招,投子认输,败下阵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 第714章 有朝一日,立教称祖 崔东山不知道的是,在他与纸人对弈的时候,高楼之上的屋檐处,正静静站着一个老人。 崔瀺单手负后,另外一手,以掌观山河的神通,默默看着楼内的那个白衣少年。 国师大人笑了笑。 收起神通,崔瀺瞥了眼书简湖,又转过头,北望朱荧王朝。 老人略微思索。 最后原地踏出,落地之时,已经站在了一艘跨洲渡船不远处的云海上。 凭借他的境界修为,悄无声息的进入其中,不是问题,不过崔瀺并无此意,今夜造访,是有求于人。 崔瀺并拢双指,微微弯曲,隔空敲了敲“门”。 下一刻,那艘渡船的船头上,就多了个青裙女子。 阮秀疑惑问道:“国师崔瀺?” 少女见过崔东山,但并未见过大骊国师,不过秀秀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自个儿男人心眼子就贼多,她作为道侣,也是耳濡目濡。 老人抖了抖袖子,罕见的作了一揖,笑道:“文圣一脉,崔瀺,见过阮姑娘。” 一袭青裙没有多想,抱拳道:“龙泉剑宗,阮秀,见过国师大人。” 崔瀺瞥了眼渡船,笑着点头道:“我就不上去了,阮姑娘,你我去渡口那边走走?” 岂料阮秀摇了摇头。 她解释道:“我要守在渡船上,不能随意离开。” 崔瀺哑然失笑,想了想后,一摆衣袖,取出一方小剑冢,随手丢入云海深处。 蓦然之间,光芒大作,小小剑冢之内,激射出数百把金色飞剑,沿着某种轨迹,散作一圈。 临时在神秀山渡船四周,搭建了一座剑气天地。 老人笑道:“我这剑冢,取自大骊的仿造白玉京,杀力一般,不过防御极为不错,哪怕是十一境剑修,三两剑也难以破开。” 阮秀认真的想了想。 最后她以心声对宁渔叮嘱了几句,脚步微动,走下渡船。 两人都是上五境大修士,速度很快,几个呼吸间,就到了池水城渡口处。 下船之时,秀秀往自己脑袋上,戴了一顶帷帽。 没有什么嘘寒问暖,崔瀺直接开始说正事,“阮姑娘,书简湖之局,可能需要你走一趟。” 阮秀投去疑惑眼神。 老人解释道:“宁远要平乱书简湖,之前给我传递了消息,要我这个国师,为他调动一支大骊铁蹄。” 崔瀺简短的说了一番,关于宁远的谋划。 阮秀眨了眨眼,满脸笑意,“好的,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去帮他。” 崔瀺摇头笑道:“不是去书简湖,而是去朱荧王朝以北。” 青裙姑娘立即改口,冷冷道:“不去。” “我就在这,等宁远回来。” “我只去他在的地方。” 崔瀺问道:“如果我说,你能在一洲中部,见到你爹呢?” 少女又开始犹豫。 老人笑道:“阮姑娘,你多年没有回家,你爹阮邛那边,发生了不少事,你可能还不清楚,宝瓶洲的山水邸报,可不会记录这些。” 阮秀轻声道:“我爹现在怎么样了?” 崔瀺缓缓道:“当年你走之后,大概三四个月时间,阮邛就在神秀山上,建立了龙泉剑宗。” “弟子不多,就收了三四个,阮邛这两年,很少外出,不过听说他的境界,已经抵达了十一境的瓶颈。” 顿了顿,老人微笑道:“修为的提升速度,能这么快,还得多亏了当年宁远的递剑斩仙。” “那三位飞升境,死后遗留的修道气运,全都被宁远拘押在了神秀山,因为这个,除了阮邛,其他神秀山弟子,境界增长的都很快。” 奶秀不关心这些,重复问道:“国师大人,我爹现在如何了?” 崔瀺颔首道:“好的很,他与我大骊有些合作,门下的两个弟子,现在就在朱荧王朝那边,当了随军修士。” “至于你爹,我上次去看他的时候,精气神也很足,不过……” 少女蹙着眉头。 崔瀺说道:“不过心魔压身,迟迟无法破境。” 话到此处,阮秀不自禁的抽了抽鼻子,有些想要落泪。 她知道崔瀺说的是什么。 老爹的心魔,就是女儿一直没有回家。 人间的修道之人,总以为所谓的破境心魔,就是自身的那个道侣,欲要破境,就得斩断情丝。 其实不然。 至少是不止如此。 比如阮邛,他的境界心魔,就是那个看着长大的闺女,迟迟没有回家。 好比外出求学的游子,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将来成就如何,是一举成名,还是泯然于众,可能在他当年的起始之地,都有两位家中老人,在每日辛苦劳作之后,倚着门墙,眺望远方,盼着儿女归家。 相思成疾。 不是说说而已。 世人总喜欢把那相思,比喻成男女情爱,可殊不知,这两个字,所涵盖之处,没有如此小。 情之一字,最为可贵的,就是亲情,血浓于水,朝思暮想,这种惦念,难以随着时间而流逝,只会日益增多。 可怜天下父母心。 阮秀很快收敛情绪,歪头问道:“国师大人,要我去一洲中部,具体是要做什么?” 崔瀺颔首道:“不出意外的话,是不需要阮姑娘做什么的,请你前去,只是为了督战。” “在我调动兵马,南下书简湖之时,朱荧王朝那边,可能会有一些动作,届时还请阮姑娘多多费心。” 阮秀还是没有立即答应。 她沉吟道:“这些都可以,没问题,但是我想在崔国师这边知道的,是宁远的这趟书简湖之行,会不会死?” 崔瀺果断摇头。 阮秀皱眉道:“国师大人,你到底要宁小子做什么?” 老人笑道:“有些话,暂时还不能说,总之阮姑娘可以放心,宁远绝对不会死在书简湖,更不会死在我们浩然天下。” 青裙女子自顾自摇头。 “我不信你,我信他,所以最后我答不答应,都要先去书简湖找他一趟,我男人点头了,那我就去。” 崔瀺笑着点头。 见老人不再开口,阮秀忽然又想起一事,遂直接问道:“国师大人,等到最后,宁远离开书简湖之际,他能得到什么?” 对于书简湖,少女考虑的很简单,就只有两个,一个是宁小子的生死,一个是他能获得多少好处。 老人望向渡口之外的湖水,夜色与月色,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半晌。 崔瀺说道:“暂时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担子。” 一瞬间,帷帽少女杀气腾腾。 儒衫老人略微思索,补上了第二句。 “接下这个担子,扛得住,宁远就能得到一份更大的造化,比什么观道观的飞升机缘,还要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阮秀双臂环胸,有些不以为意。 “比如?” 崔瀺双手负后,淡然道:“比如让宁远来接管镇剑楼。” “篡位夺名,统率兵家。” “有朝一日,立教称祖。” …… 感谢爱吃双莓果酱的杨鼎天投喂的一个大神认证!感谢北冥的鱼送出的角色召唤和催更符。 数据下滑好严重,早知道不写书简湖了,可我又犯贱,就想写,唉,可能是我太任性了,跟嫩道人一样。 大家明儿见,晚安安。 mua~ 第715章 世事一场大梦 “篡位夺名,立教称祖。” 一袭青裙愣了好一会儿。 倒不是被这些话镇住了。 阮秀想了想,看向儒衫老人,撇撇嘴道:“国师大人,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是在给宁小子画大饼?” 崔瀺狐疑道:“画什么?” “大饼啊。” 老人略微思索,不太懂具体意思。 阮秀面无表情,“画大饼就是画大饼,不管画出来的多大,国师承诺的机缘有多好,反正宁远都吃不上。” 这个词儿,还是她男人教她的。 宁远就经常给裴钱画大饼。 师徒两个没事儿的时候,男人就总会说裴钱以后走江湖的事,例如等到了那一天,要给自己的弟子,准备一把好剑,配一头毛驴。 要给一笔丰厚的盘缠,几件品秩不俗的仙家法袍,一枚上品养剑葫……等等。 崔瀺笑了笑,“姑且是这样的。” 顿了顿,老人说道:“不过我可以在阮姑娘这边保证,无论这道棋盘,最终是走向何处,宁远都不会死。” “这是其一,还有第二点,书简湖里,宁远即使没有接下这个担子,也会有其他的机缘伴随。” “总之不会让他白走一趟。” 阮秀转过头,与之对视。 半晌,少女微微点头。 得了国师大人的这番承诺,已经可以了。 试想一下,哪怕宁远最后没有得到崔瀺说的那场造化,这趟书简湖之行,也用不了多久,撑死了一个月左右。 如此短的时间,就能收获不算少的机缘,搁在山上练气士来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最关键的,还是性命无虞。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阮秀忽然捡起了最早的那个问题。 “崔国师,你说我会在一洲中部,见到我老爹……是真的?” 崔瀺如实相告,“这个不太清楚,可能会,也可能不会,龙泉剑宗与我大骊有合作,阮邛门下,还有两位弟子做了随军修士, 说不定,他这个做师父的,就在暗中跟随,护道一场。” 老人微笑道:“龙泉剑宗的嫡传,那个大师姐的位置,一直空缺。” 阮秀有些心不在焉。 青裙姑娘拢了拢裙摆,蹲在岸边,单手托腮,旁若无人的开始想念老爹。 时不时抽一下鼻子,悲从中来。 没多久,她又撑起另一只手,改为双手托腮,去想另一个男人,然后伤心就变成了开心,眯眼而笑。 不知为何,一名大骊国师,始终没有打扰,老人安安静静的站在一丈开外,看着湖边月色,遐想万分。 文圣一脉,上至老秀才,下到齐静春,从未有谁有过道侣,世人皆知。 但其实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皆有红颜知己。 很早之前,在崔瀺刚刚拜入老秀才门下之时,那个秀才,还只是个秀才,不是什么浩然天下的文圣。 也还没有收取其他几个弟子学生。 那时候的先生学生,两人修为也不高,因为读书,囊中羞涩,住在中土神洲某处偏隅小国的寒舍里。 哪怕过去了许多年,崔瀺至今都还记得,那时的老秀才,还没有那么老,虽然身子骨不算壮实,偏消瘦,但委实算得上一个风流才子。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 最为困难之时,师徒两个都快要去路边刨食,能撑下来,还得多亏了一个妇人的照顾。 妇人住在对门隔壁,是个寡妇,大字不识一个,带着两个小娃儿过活。 长得不太好看,身材臃肿,因为多年劳作,肌肤好似树皮,生活也不太容易,但是为了两个孩子能去读书,不走她的老路,就给老秀才塞了半串铜钱。 先生也耐心教了,只是那两个孩子,志不在读书,最后走上了已故父亲的老路,从军去了。 要不然,可能现在的文圣一脉,嫡传弟子的数量,就要多出两位。 在这之后,老秀才接连收了几个学生,也就是如今的左右、刘十六、齐静春。 那个妇人,在两个儿子离家之后,日子就过得稍好一些,时不时会来串门,摘一些瓜果,送给先生。 起初是暗送秋波,后来就是明送春情了。 当年的崔瀺,是不介意喊她一句师娘的。 不是说身处鸡鸣狗吠的市井妇人,就一定配不上一位儒家圣贤,何况那个时候,先生还只是个穷酸秀才。 大道不该如此小。 这不算什么,据说文庙的七十二位陪祀圣贤,其中有将近半数,家中妻子,都是那凡俗。 只是老秀才一直装聋作哑。 崔瀺也曾问过,只是一提此事,老秀才就容易发火,往往都会指着他鼻子,骂个半天。 在这之后,老秀才学问大了,领着他们几个学生,赶赴中土文庙求学,数十年匆匆而过。 直到三四之争过后,师徒几个,天各一方。 那些求学,在各地游历的岁月,即使如今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每当夜深人静,也会时不时翻出来看一看。 那时候的文圣一脉,如日中天,几个师兄师弟,无论是学问还是修为,都略有小成,在中土神洲,美名远扬。 特别是左右和小齐,心仪他俩的女子,两双手都数不过来。 崔瀺至今都还记得。 中土神洲的山海宗,有个姑娘在偶然见过自己与白帝城郑居中对弈后,便离开山门,悄悄尾随。 那个见面就脸红的姑娘,远远跟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见过自己在文庙与人论道,见过自己与阿良勾肩搭背,往小齐身上泼脏水,坑骗刘十六去偷书…… 可是当时的那个白衣少年,眼里全是天下事,什么男女之情,不甚在意,嗤之以鼻。 当然,现在的他,依旧如此。 最后一次见面,崔瀺更是说了句极为伤人的言语。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弟子。” 那个姑娘,失魂落魄,就此返回山门,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眼中。 岸边,崔瀺回过神,呵了口气。 这居然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恍若一场大梦。 …… 一个年轻男人来到书简湖的边缘地带,是一座人山人海的大城,名为云楼城。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此城不仅是书简湖四城的最高,城外更是修建有一座仙家大渡口。 商贾往来,络绎不绝。 书简湖北边,水产丰富,其中又以一种名为金衣蟹的螃蟹为最。 老话说得好,秋风起蟹儿肥。 虽然今年的秋风,早已远去,但算算日子,也没有过去太久,这会儿的云楼城,一到饭点,满城都飘着那独有的香味。 得了大骊的飞剑传讯后,宁远便马不停蹄的御剑赶来。 可却不知该如何寻找那个接头人。 只好四下走动,逛荡了几条街道,一直到黄昏散去,明月高挂,宁远也没见到那人。 这给男人烦躁的不行。 在某间酒楼打了一壶酒,宁远登上云楼城的南城门。 摘剑横膝,盘腿而坐,默默喝酒。 想着等见到了那个大骊人士,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是绿波亭谍子也好,还是崔瀺本人前来…… 自己都要砍他一剑。 酒喝多了,男人嘴上,还开始骂骂咧咧的。 宁远酒品还行,但又不是很行。 然后等着等着。 某个时刻,西南方位。 一抹青色身影,御风而来,速度风驰电掣,在距离云楼城千丈半空处,稍稍停留,那人低头俯瞰城池,巡视四方,而后就朝着城墙这边,俯冲而下。 转瞬之间,那抹青色身影,裹挟着一阵风雷破空的呼啸声,最终落在独自喝酒的青衫身前。 宁远微微错愕,抬起头来。 那人双臂环胸,咧嘴笑道:“这位公子,你可知道北边的大骊神秀山,该怎么走吗?” 第716章 自古英雄温柔乡 云楼城。 宁远看着这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愣神了好一会儿,随后接上她的话,笑问道:“姑娘所说的神秀山,可是在早年破碎之后的骊珠洞天?” 青裙姑娘歪了歪脑袋,故作思考状,“应该是吧?” 男人立即摇头晃脑,“那姑娘此行,可就要多加小心了,那骊珠洞天,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里头邪性得很,什么玩意儿都有。” 少女好奇道:“怎么说?” 宁远低声道:“不可说。” “你说不说?”阮秀柳眉倒竖。 一袭青衫咂了咂嘴,竖起一根手指。 “姑娘,说也可以,不过呢……得交钱。” “多少?” “一颗谷雨钱。” “你嘴开过光?” “那倒没有,不过出门在外,我这种山泽野修,还是要多讲本分,少谈情分,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奶秀翻了个白眼,没有多想,随手丢给他一颗雪花钱。 “就这么多了,我也很穷的,来的一路上,盘缠什么的,全都被我那色胚道侣挥霍完了。” 宁远接过神仙钱,顿时喜笑颜开,将膝盖上的长剑拿起,插在一旁,又调整坐姿,俨然一副说书人的做派。 咳嗽两声,一袭青衫开始娓娓道来。 “姑娘有所不知,早年我曾去过那骊珠洞天,就差那么一丢丢,我就交代在那儿了。” 阮秀双臂环胸,哼哼两声。 “说重点,那地方到底哪儿邪性了?” 宁远有模有样的,虚掩口鼻,压低嗓音道:“姑娘,那骊珠洞天,虽然只是小洞天之一,但里头的妖魔鬼怪,只多不少。” “约莫三千年前,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陨落在此,龙气汇聚,引来了三教一家的无数仙人大能。” “仅看外在,那小镇平平无奇,可说不准,只是街边一个算命摊子的老道,就是那十四境大修士!” 阮秀嘀咕道:“这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十四境诶,世上有这么游手好闲的山巅修士?” 宁远嗤笑道:“这算什么,据说那骊珠洞天,一个卖药的,就是十四境,一位中年汉子,整天吆喝卖糖葫芦,其实背地里就是个远古修士, 还有那学塾的教书先生,更是深藏不露,居然是那洞天的一代圣人。” “那怎么到了最后,骊珠洞天还是碎了呢?” “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 “说说看。” “姑娘……” “我没钱了。” “慢走不送。” 一袭青裙凑上前来,双手背在身后,笑眯起眼,柔声道:“公子,你就跟我说说呗。” 宁远一身正气,淡然开口,“贫道向来不近女色,姑娘莫要来这一套。” 然后只见眼前那个少女,就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两步,双臂合拢,当着男人的面,挤出了一条罪大恶极的“雪白峡谷”。 “道长,你真的视我为骷髅吗?” “我不信你的眼里没有我。” 男人暗自咽了口唾沫。 在他想要一把握住那对物件之时,阮秀却已经后退一步,藏在帷帽下的俏脸,似笑非笑。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道长,山高水长,你我后会有期。” 宁远抹了把脸。 “秀秀,你我可都是山上仙人,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小孩子气?” 青裙姑娘眨了眨眼,故作一脸惊愕。 “道长,莫非你也是某位隐世高人?我记得我从未与你说过,我的名字啊?” 男人只好继续陪着她嬉闹,叹了口气,老神在在的回道:“一时说漏了嘴,也罢,姑娘既然与我有缘,那今日我就为你仔细说道说道,关于那传说中的骊珠洞天。” 结果少女摆了摆手,“算了算了,那什么骊珠洞天,我就暂且不听了,别到时候听完了,我就不敢去了。” “道长,你把那地方说的这么可怕,但是我又要去,怎么办呢?” “姑娘要是不嫌弃,贫道可以豁出性命,护道一程。” 阮秀疑惑道:“道长刚刚不是说,自己早年差点死在骊珠洞天吗?怎么还敢去的?你的本事够吗?” “不才,姑娘眼前此人,正是一名举世罕见的超绝剑仙,体内蕴藏三千剑气,随意一道,都有惊天动地之威,搬山倒海之能!” “……看不出来。” “你这女娃儿,面对前辈,居然都不懂得什么叫规矩礼仪?” “可我真看不出来啊,你一会儿自称贫道,一会儿又说自己是剑仙……我怎么信啊?” “呵,小辈,莫要小觑老夫,本座虽然练剑不久,但天赋惊才绝艳,只是十余载光阴,便成就了剑仙境界, 眼含剑气,弹指剑气,哪怕只是一声大喝,都有三千剑来,教那天地黯然失色。” “道长,剑仙,我现在看出来了,你的嘴……确实开过光。” 男人一拍大腿,怒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在你面前抖搂几手,让你这无知小辈,看看什么叫一声剑来,天地倒转!” “你也配剑来?” “……” “道长,我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 邋遢男人屁股底下一挪,背过身去。 “你也知道啊。” 他甚至还抬起袖子,假模假样的擦了擦眼,哽咽道:“他娘的,这也太伤人了。” 下一刻,就有一袭青裙,坐在了他的右手边,身子微微歪斜,张开双臂,少女一把抱住少年。 宁远胡里拉渣,多日未刮胡子,还满身酒气,论模样来说,其实跟少年二字,半点不沾边。 可对某人来说,他一直都是少年。 阮秀把脑袋陷入他的脖颈,声线略小,但依稀可以听清。 那是一句饱含情意的话。 “臭小子,老娘想你了。” …… 云楼城靠近城门这边的一座酒楼。 宁远头一次要了个最好的房间,位于顶楼处,透过窗口,目力好的,能看见大半个书简湖的景色。 两人相对而坐。 阮秀开始说正事,把先前崔瀺说的那些,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说给了男人听。 宁远略微想了想后,问道:“秀秀,你怎么看?” 阮秀咽下一口蟹肉,朝他眨了几下眼。 “啊?我?我不知道啊,我来找你,就是让你给我做决定的啊。” “你让我去,我就去咯,你不让,别说他是大骊国师,就算咱们浩然天下的老夫子来了,我也不去。” 宁远又问,“如果要去,什么时候走?” 阮秀正在啃一只比她脑袋还大的金衣蟹。 男人也不急,起身倒了杯茶水,推到少女面前。 等她吃完,又一口饮尽,方才点头道:“国师说,越快越好,最迟明天一早,就要启程。” “裴钱还在石毫国那边?” “还在的,你这个开山大弟子,这几天都不着家,偶尔宁渔那丫头,也会跟着她一起下船。” 宁远轻声道:“都还好?” 阮秀点点头,笑道:“都没事,听裴钱说,她这趟短暂的江湖之行,还遇到了两个同道中人,并肩作战了不少次呢。” 沉默许久。 宁远说道:“那就去吧,说不定你还会在朱荧王朝那边,遇见阮师傅,父女相见,肯定是好事。” 奶秀撂下手中一条蟹钳,“宁小子,你这边呢?” 男人轻轻握住她那油腻的白皙手掌,柔声道:“我会尽早解决,赶在今年年底,去与你们汇合,反正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娶你的。” 青裙姑娘翻了个白眼。 “什么娶不娶的,真不害臊。” 甩开男人的手,少女食指大动,又开始专心致志,对付起眼前的几只肥美螃蟹。 宁远没什么胃口,只是一味喝酒,剩下的,就是看对面女子。 吃相虽然不太好看,但是阮秀长得好看。 酒过三巡,阮秀实在是吃不下了,擦干净双手,少女靠着椅背,打了个饱嗝,明明没有抬头挺胸,可就是极为坚挺。 奶秀不愧是奶秀。 宁远深吸一口气。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台那边,四下张望了几眼,随后并拢双指,唤出一把神光荡漾的本命飞剑。 在这顶楼房间,瞬间撑起了一座小天地。 阮秀立即警觉起来,闪身来到男人身侧,散出神识,巡视方圆百里。 什么都没发现。 她疑惑问道:“怎么了?” 宁远眉头紧皱,压低嗓音道:“秀秀,接下来,我要做一件事,事关重大,我就不多跟你赘述了, 反正结束之后,我自会与你说明一切的来龙去脉,在这期间,你就乖乖听话就好。” 宁远脸色凝重,“能不能做到?” 年轻姑娘想都没想,点头如捣蒜。 然后蓦然之间,奶秀就忽然发现,自己的腰部位置,就多了一只手掌。 宁远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后者还处于失神状态,那只咸猪手,已经改道向下,贴住了一个浑圆挺翘的事物。 男人疾言厉色道:“好大一个邪恶!” “看贫道今天不收了你!” 青裙姑娘白眼道:“宁远,你我可都是山上仙人,能不能……不要老是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愣了愣。 这句话,前不久貌似有人说过? 宁远压根不理会她的言语,他之所以祭出飞剑,撑开天地,没别的,就是隔绝外界,以防有人窥视。 如此大动干戈,关起门来,当然是要做一些,不为外人所知之事了。 动作越来越过分,阮秀有些不好意思,就推了他两把。 宁远板起脸,“你刚刚可是答应过我,会乖乖听话的。” 少女瞥了眼自己胸口,那里已经被他扯得凌乱不堪,其中一座壮观山头,甚至都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可这也太羞人了啊。” 宁远一把拍开她的手,随口道:“这算什么,后面还有更羞人的。” “……多羞人?”青裙姑娘瞪大了眼。 话音刚落。 一声撕拉。 青裙半褪,峡谷纵横。 其数为二,左右称之,发于豆蔻,成于二八,白昼伏蜇,夜展光华,夺男子之魂魄,发女子之风韵。 从来美人必争地,自古英雄温柔乡。 简而言之,就是胸脯。 第717章 离别而已 云楼城。 某处酒楼。 在经历一番“大战”过后,一双神仙眷侣,并肩走出门外。 宁远两眼放光。 阮秀同样也是。 虽然依旧没进展到那最后一步,可到底是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这对于宁远这种菜鸟来说,无疑是头一回的。 当然,阮秀也是一样。 此事,一般对女子来说,哪怕只是听一听旁人的只言片语,都容易当场红了脸颊,可要是与心仪之人来个一次两次,往往就是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不丢人,世上之人,哪个不是被爹娘合力,这么鼓捣出来的? 离开酒楼,两人沿着一条街道,向北门而去。 宁远轻轻牵起她的手。 阮秀任其施为,眼角眉梢之间,俱是笑意。 只是一想到待会儿就要走,少女又有些不太开心,咬了咬嘴唇,这般模样,可谓是我见犹怜。 宁远在自顾自说一些书简湖见闻,跟往常一样,都是拣选能说的来说。 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当初不让阮秀一起跟着去,就是因为这个,因为宁远的私心,不想那些腌臜,被亲近之人所看见。 宁远笑着说,如果一切顺利,等到小寒时节当天,他就会去宫柳岛上单剑赴会,参加那个劳什子的群雄议事。 说到这,男人还竖起手掌,作那剁肉姿势,一下又一下。 “老子要当江湖共主,谁要是不服,我就剁死他们,完事儿拿去喂狗。” 奶秀一直歪着头,眉眼含笑的看着他,从不打断,也不会觉得男人是在说大话。 她觉得,之前在城墙那边,那个自称贫道,又自称剑仙的男人,没有吹牛。 宁小子就是一个巅峰大剑仙。 虽然他现在的境界,远低于自己,可当男人在滔滔不绝的时候,少女都看的满脸崇拜。 这辈子,有两个男人,让身为至高火神的她,也无比仰慕。 一个是一手拉扯她长大的老爹。 一个是带她走江湖的青衫剑客。 遥想当年。 倒悬山上,在某个男人第一次搂着她的时候,少女就会觉得,其实自己,已经是天底下最让人羡慕的女子了。 走到街道尽头,两人隐蔽气息,避开守城将士的视线后,一起登上北城墙。 阮秀四下张望了几眼,见没人,便将脑袋上的帷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略带红晕的姣好面容。 她扯开男人的手掌,低声说了一句话。 宁远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随后乖乖照做,将太白插在一旁,年轻人跳上城墙。 阮秀紧随其后。 却不是与他并肩而坐。 少女身姿轻盈,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男人腿上。 那么大一个玩意儿,还颤了几下。 宁远顺势伸出双手,环住她的细腰,笑眯眯道:“媳妇儿,你这个大家闺秀,怎么越来越不害臊了?” 奶秀白眼道:“这话说的,我面对自己的道侣,为什么要害臊啊?” “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男人哑口无言。 好像也是。 世人总爱把贤良淑德,加在女子身上,这其实没问题,但也是分人的,对外,自然是要矜持,对内,那就不用遵守那么多规矩了。 亲近之人之间,要有规矩,但不能处处讲规矩,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开心,喜欢什么,那就做什么。 谁也无法指手画脚,本就如此,一直如此。 阮秀后仰身子,把脑袋靠在男人肩头,闭上眼,又说了一句话。 虎狼之词。 宁远咂了咂嘴。 不过还是遂她的愿,把搂住腰肢的双手,逐渐往上,最后覆上两座山头。 有点拿不下,奶秀这东西太大了。 宁远内心作怪,小声嘀咕道:“刚刚揉的还不够?” 青裙姑娘闭着眼,有些羞赧,可还是轻微嗯了一声。 男人故意使坏,用力来了一下,直接把其中一个物件给压的变了形,笑道:“大黄丫头!” 少女恶狠狠道:“才不是!” “不是你让我这么干的吗?你哪不是了?我没说错好吧。” “那也是你教得好!” “下雪了。” 阮秀应声睁眼,“怎么了?” “表示我很冤啊。” “怀里坐着我这么个美娇娘,任你处置,你居然还觉得冤?臭小子,天底下就没有比你还不要脸的人了。” “又不是我让你坐我身上的。” “那我起来?” “不许。” “哼哼。” 就这么鼓捣了半天。 宁远觉着差点意思。 所以他又祭出了那把本命飞剑,在两人所在的城墙上,隔绝出了方丈之地。 阮秀察觉到异样,不过也没说什么,少女嘴角翘起,虽说脸颊浅红转深红,但心头还是涟漪阵阵,等着男人接下来的动作。 宁远这回的动作,很是温柔,没有一把撕开,而是从上至下,解开一颗颗纽扣。 为了方便他上手,阮秀居然还抬起了手臂,挺起胸膛。 两人都没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褪下的那件青裙底下,还有一件纱衣,纱衣过后,则是最后一道,类似裹胸,但又不太像。 反正宁远看不出来。 反正他也不在意这个。 管你穿啥,穿多少,一并撇了。 一声嘤咛,满墙春色。 “嗯,臭小子,轻点。” “媳妇儿,你可是上五境,无垢琉璃之躯,我这么点力道,居然会疼?” “废话,我就算将来跻身了十四境,那里被如此对待,该痛还是会痛啊。” “学到了。” “什么?” “以后山上厮杀,要是遭遇女修敌手,我就专攻她们的下三路。” “……” “你怎么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啥,想骂你几句呢,想了想,又感觉你小子说的有点道理。” “其实你夫君一直如此,别看我学问不高,整天咋咋呼呼的,可心思细腻着呢。” “看出来了,宁远,我问个事儿,当年在青牛背石崖,你见我的第一眼,是不是就想到了今天这个光景?” “是的,那会儿我就盯着你胸脯看了,想着哪天能不能把握一下子。” “就只有这个了?” “还有别的,比如以后的以后,咱俩有了娃娃,最好是一对龙凤胎。” “我还没生过孩子呢。” “……废话,你要生过娃,我还能找你啊。” “好像也是噢。” “奶秀,屁股抬一下。” “怎么了。” “调整一下,你那玩意儿太大,压得我不太好受。” “你不是说过,你那长条形状的物件,坚硬如铁吗?” “就是怕刺伤你啊。”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 一段时间后。 又一段时间后。 远处天边,逐渐泛起了鱼肚白,要天亮了。 飞剑收入气府,小天地消失,云楼城北门城墙,完事儿之后的两人,衣衫整齐,跳下地面。 阮秀还有些微喘,怕被人瞧见,又把那顶帷帽取了出来,戴在头上。 宁远系好裤腰带,满面红光。 老样子,男人牵住女子柔若无骨的白皙手掌,走过城门,踏上一条官道。 阮秀说起了一件正事。 “宁小子,之前我在池水渡口,曾站在观景台那边,眺望书简湖,发现了三道不低的气息。” “那三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有两个都是上五境,最强的那个,比起我都要高一点,可能是仙人境。” “另外两人,一个是玉璞,一个是元婴,但是境界最低的那个,气息却也不差。” 宁远大概猜到了几人的身份。 嗯了一声,他摇头道:“无妨,只要不是飞升境,我就不惧。” 男人看了眼天色。 女子同样望去。 对视一眼后。 宁远从怀中摸出那块咫尺物,交到了她的手上,轻声笑道:“这趟书简湖,没花什么钱,之后应该也不会。” “前不久你还说我是个挥霍无度的败家子,那么秀秀,你就看好了,等我下次去见你,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财大气粗。” 阮秀笑意吟吟,乖巧点头,“好啊,到那时候,挣了钱,数量足够的话,我开心了,就让你再吃点豆腐。” “我要想吃,你能不给?” “看我心情。” “昨晚心情就很好咯?” 青裙姑娘背过身去,半咬嘴唇。 “……还行吧。” 看着她那玲珑曲线,宁远火气上涌,竭力压制下去,烦琐的摆了摆手,“快走快走,你再不走,我就又要忍不住,第三次隔绝天地了。” 奶秀回过头,单手掀起帷帽下沿,双眼眯成了月牙,柔声笑道:“那要不要再来一次呢,我的好夫君?” 宁远大怒,当场并拢双指,就要祭出本命飞剑,圈禁天地,好好收拾这头吸人骨髓的小妖精。 一袭青裙,却已经御风而起。 阮秀看向下方那个青衫男人,神色虽然极为不舍,但还是红唇微动,以心声最后说了一句话。 “宁小子,记得早点回家。” 宁远笑容满面,疯狂挥动双手。 青裙女子一步跨出,缩地山河,不见踪影。 独自站在官道上的青衫剑修,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也是久久没有动作。 离别而已。 却让宁远都忘了,自己其实还有酒可以浇愁。 第718章 野修在前,剑仙在后 云楼北门官道。 阮秀走后,宁远回过神,瞥了眼越来越大的风雪,从方寸物中取出一顶竹编斗笠,戴在头上。 最初的那块方寸物,给了弟子裴钱,让她走江湖用,后来那件咫尺物,刚刚已经还给了秀秀。 宁远现在身上的这块,得自花屏岛。 那日剑斩岛主,外加十几名中五境山泽野修,他们的身上,当然有不少好东西。 绝大多数都分给了岛上的那些开襟小娘,宁远就取走了一块方寸物而已。 一袭青衫背剑,最后看了眼北方,随后身形拔地而起,与某个姑娘背道而驰,御剑向南。 …… 阮秀很快返回神秀山渡船。 简短与几个姑娘说明之后,少女默念术法,隔着上百里,驱使那尊一直暗中跟在裴钱身后的阳神身外身,跟提鸡仔似的,把小姑娘带了回来。 片刻之后。 停留池水渡多日的跨洲渡船,缓缓升空,没入云层,速度加快,一路向北。 观景台上。 阮秀手肘抵着栏杆,掌心握住一块咫尺物。 男人没有往里面塞多少神仙钱,甚至相比之前来说,还少了点。 但是女子就是有些开心。 因为这件咫尺物中,摆满了几个大水缸,里头全是书简湖特有的金衣蟹,个头很大,金黄金黄的。 事实上,在两人一道走江湖的过程中,每次路过一地,宁远都会打听打听,当地有什么特色玩意儿。 比如当初宁远从太平山返回之时,就给她带了一支以雷击木制作的簪子,只是男人手艺不好,阮秀嫌弃,一直没戴而已。 还有那埋河水域的特产鲤鱼,当时在去往天阙峰路上,也给她钓了几十条。 早年间,少女喜欢的那些事物,男人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在他心里,修行练剑,也不是那么重要。 她的小事,他的大事。 当然,咫尺物中,除了几大筐的金衣蟹,角落处,还搁放着几件女子衣裙,清一色的法袍。 有的长,有的短,不得不说,宁小子的眼光,略有提升,其中一件,连阮秀见了都一见钟情。 双眉狭长的青裙少女,迎着风雪,眯眼而笑。 …… 云霞山。 那座云上渡口。 蔡金简站在一艘渡船下方,在其身旁,还有一名拄着龙头拐杖的白发老妪。 渡船入口处,几个青壮汉子,正在抬着一箱箱货物,小心翼翼,井然有序的搬到船上。 老妪叹了口气,问道:“金简,要不还是你去亲自护送,将云根石和云霞香,送去那书简湖青峡岛?” 蔡金简默不作声。 老妪是她的师尊,一名元婴修士。 云霞山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但好歹也能跟清风城这样的掰掰手腕,送点东西到书简湖,一般是没人敢拦的。 师尊的意思很明显,是要让她带着诚意,再去找那人一趟,看看能不能结下什么香火情。 其实上次宁远来到云霞山,在这之前,听说他是来自剑气长城后,师尊就已经明里暗里的给她透露了一个大概意思。 好听点,是结人情,难听点,就是巴结。 色诱都不是问题。 只是蔡金简从来只当耳旁风,听过就忘,不甚在意。 云霞山的祖师堂,为此还专门召开过一场议事,聊来聊去,谁都不太清楚,怎么宗门的这个嫡传弟子,在从骊珠洞天返回之后,就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老妪还想说点什么。 蔡金简摇摇头,无奈道:“师尊,我生在云霞山,为宗门做事,无可厚非,但总不能要我上赶着去勾引人家吧?” 老妪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蔡金简忍着气,“那师尊也可以的。” 老妪抬起拐杖,往地上杵了杵,冷哼道:“你师尊我要是年轻个两三百年,老身还真就去了。” 她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道:“金简,我们修道之人,除了境界,其他皆是虚妄,一副身子而已,脏了也就脏了,又能如何呢?” 蔡金简终于有些生气,美貌女修也不顾什么师门礼仪,扭头就走,御风返回自己的修道山头。 换成早年的云霞山嫡传,那个一心求道的蔡金简,对于师尊说的这些,当然不会反对。 可人都是会变得,哪怕是长生仙人,也不例外。 装有云霞山特产的小型渡船,开始升空启航,方向东北,去往书简湖。 …… 距离小寒时节,已经不剩下多少时日,今年的书简湖一带,寒气来的早。 一袭青衫,盘坐剑身,贴水而行,手上还拿着一副从云楼城买来的钓竿。 宁远注定钓不上来。 一边御剑,一边垂钓,能上鱼就有鬼了。 天寒地冻,湖上飞鸟几乎绝迹,不过过往楼船,还是不见少,开襟小娘排排站,一座书简湖,好像在哪里都能看见春色。 宁远单手拎着酒壶,速度不快不慢,就这么看着这些光景。 无法之地不是说说而已的。 许多经过的仙家楼船,居然有不少人,就站在船沿那边,搂着心仪的开襟小娘,白日宣淫。 丝毫不顾忌旁人的异样眼光。 一些豪阀公子哥,花样子极多,让那些开襟小娘,衣衫半褪,身子前倾,双手扶住楼船栏杆,撅起丰臀。 身后的公子哥,就这么一下一下的动作,恶俗之言,频频出口,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估计也就在书简湖,能见到这种光景了,搁在别处,山上仙家在书院的巡视之下,总会收敛些许。 人性本恶。 这趟书简湖之行,宁远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更加深刻。 不看外人的蝇营狗苟,单说自己,他在扪心自问过后,也是一样的。 宁远从来不会自欺欺人。 比如在花屏岛上,见到那些个面容姣好,衣着暴露,又对他含情脉脉的开襟小娘,他也会有瞬间的心神摇曳。 也会在某个时刻,脑子里浮想联翩,想着将那些美貌女子,全数收入囊中,肆意享用,得齐人之福。 换成第一次北上的自己,要是来了书简湖,估计就得交代在这了,与大多数人一样,流连花丛,直到腰包干扁,骨髓腐朽。 儒家不禁青楼,宁远也能稍稍理解。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本就被各种各样的规矩制衡,束手束脚,特别是境界越高的修士。 要是还禁绝青楼,触犯杀之,连这种最为低等的享乐都没了,是要出大乱子的。 虽说如此,宁远还是瞧得不太得劲。 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要在书简湖,尝试做点事情。 修行练剑,是为哪般? 对他来说,本事大了,就是去做一些以前不敢想的事,做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事。 黄昏时分,依稀能看见那座珠钗岛的轮廓。 一天时间,无事发生。 意料之中。 珠钗岛的护山大阵虽然没了,但是短时间内,是没人敢去染指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个剑开大阵的青峡岛供奉,还会不会回来,没人愿意为了一个珠钗岛,平白无故的丢了性命。 只是在快要抵达岛上渡口之时,宁远忽然调转剑尖,提升速度,御剑向南。 脚踩太白,他的御剑速度,不下于上五境,数百里而已,不到盏茶时间,便已临近青峡岛。 而现在的青峡岛,有人几乎与他同时赶到。 只见青峡岛渡口之外,一名老修士御风悬停,背负双手,冷笑道:“我叫刘老成,来这里会一会那条小水蛟,对了,还有那个顾璨,闲杂人等,全数滚蛋。” 话音刚落,老人就已经一振袖袍,数百张泛着无穷道气的黄纸符箓,飘飞而去。 扩散成圆,迅速膨胀,最终笼罩住整座青峡岛,光华流转,就像是为其开启了第四座山水阵法。 山泽野修,出手狠辣。 下一刻,在那些符箓嵌入地下之际,整座岛屿,轰然剧震。 真真正正的山崩地裂。 青峡岛四周,不断有炸裂之声,无数仙家府邸接连倒塌,尘土漫天,刘志茂多年布置的三重禁制,只是几个眨眼间,就被人打了个稀烂。 上五境,对练气士来说,是天堑之关,哪怕是杀力极大的元婴剑修,都没人敢说自己就能越境伐上。 主峰横波府。 不见刘志茂,但此地却集结了三四位青峡岛的地仙供奉,几人散作一圈,配合海量的神仙钱,拼命修缮阵法。 世间仙家山头,最烧钱的,其实都不是门下弟子的修炼所需,而是笼罩宗门的护山大阵。 哪怕没有外力攻杀,大阵平时的维持,就需要一笔不少的神仙钱,要是遭遇强敌,消耗的就是天文数字了。 几个呼吸过后,青峡岛的阵法,重新撑起,只是现在的这道壁障,已经暗淡了不少。 渡口之外的老修士,压根就没有废话的打算。 在青峡岛恢复阵法期间,刘老成身侧,就凝聚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袭漆黑如墨的甲胄。 右手持巨斧,左手掌托一枚鎏金火灵神印,正是玉璞境刘老成的关键本命物之一。 据传当年的刘老成,之所以能在书简湖大开杀戒,于众多山泽野修当中脱颖而出,一统书简湖,靠的就是这件半仙兵。 这枚火属至宝,煮海做不到,焚江绰绰有余。 这尊巨大法相,矗立在渡口之上的半空,如那神人在天,一斧头直直劈下,宛若瓷器破碎,青峡岛刚刚撑起的天地大阵,瞬间土崩瓦解。 这一斧的杀力,起始于渡口,止于主峰,两者之间,出现了一条数十里的深邃沟壑。 刘志茂这个青峡岛之主,依旧不见人。 倒是那春庭府中,有一粒细小黑点,飞掠而出,半道上,现出近三百丈的巨大真身,这头真龙后裔,单论大小,比那金身法相还要来的庞大。 蛟龙飞扑而至,五爪起寒光,迎面撞向刘老成的金身法相。 一冲而去,蛟龙首尾各有动作,瞬间缠绕住法相身躯,双双一同砸入书简湖,掀起大浪数百丈。 看似蛟龙占据上风,其实法相毫发无损,被这么一撞,不曾摔倒也就罢了,竟是还奋力一扯,将身上缠绕之物甩了出去。 法相抬起一臂,斧漾神光,猛然投掷而出,号称肉身坚韧的庞大蛟龙,当即就被劈的皮开肉绽。 金黄色的血液,不要命的流入书简湖。 老修士嗤笑不已。 一头元婴畜生而已,就算是真龙后裔,又能如何? 到底不是真正的真龙。 刘老成随随便便伸出一手。 一座春庭府,蓦然之间,各处宅院墙体,开始出现道道裂缝,躲藏其中的一名蟒服少年,身躯不受控制的掠入半空。 老人脸上挂着冷笑,腾出另外一只手掌,猛然一巴掌摔去。 隔空打烂了顾璨的半张脸。 再一个轻轻弹指。 蟒服少年如遭重击,整个人撞入背后不远的主峰山体,气息微弱,生死不知。 刘老成视线偏移,看向横波府,笑眯眯道:“刘志茂,嫡传弟子快被我打死了,还不打算现身一见?” “你不护着自个儿弟子,那么你的老娘呢?我要是打死了你娘,你不会还是缩着你那王八头吧?” 天地寂静,无人回应。 老人咂咂嘴,微笑道:“既然如此,刘志茂,我今天就找一找你那老娘,要是我打死了她,你还无动于衷,老夫就不取你性命,如何?” 刘老成瞥了眼身后。 那头元婴蛟龙,已经被打得坠落湖底,短时间内,不会有一战之力。 就在他即将驱使火灵法相,直接攻入青峡岛之际。 视野之内。 一名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轻人,一左一右,脚踩两把飞剑,于无人敢冒头的青峡岛,御剑而来。 抬手一招,春庭府内,有一条纤细之极的金色细线,循着主人的气息,转瞬即至。 陈平安握住这把半仙兵。 书简湖中,风起云涌。 大道之上,一人直行。 刘老成一愣,颔首笑道:“看来你们青峡岛,也不都是开襟小娘,至少还有一个裤裆带把的。” 距离青峡岛十几里开外。 一名站在湖面的青衫剑修,皱了皱眉。 老子现在不就是青峡岛供奉吗? 那岂不是把我也给骂了? 要不要砍死这个十一境的山泽野修? 宁远认真的想了想,随后自顾自的点点头,下了决定,待会儿不把刘老成砍死…… 自己就把青衫脱了,换一件粉色衣裙,跑去当开襟小娘。 这口恶气,不吐不快。 但是现在,还是看戏好了。 陈平安手段尽出,要是能把刘老成消耗一两件底牌,自己之后杀他,只会更快。 螳螂在前,老子在后。 第719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场大雪来得委实是快了些。 青峡岛上,在那个身披金色法袍的年轻人出现,在他握住那把半仙兵之际,风起云涌。 那件金色法袍,宁远此前未曾见过,以他的境界,不难看出,那是一件隶属于上品的法宝。 论价值,不会比那把半仙兵长剑来得逊色。 山上的仙家坊市,一般来说,如果是同等品秩,庇护人身的法袍甲衣,是一定要比法宝兵器来得贵重的。 当然,对剑修来说,拥有一把称手的长剑,更为重要。 更别说还是一件半仙兵。 握住这把长剑,陈平安这个洞府境,在杀力层面,不会低于一般的地仙。 类似早年刚离开剑气长城的宁远,那时的他,还是观海境,在乘坐桂花岛的路上,依靠远游剑,宰了桐叶宗的那位少宗主。 陈平安御风悬停在顾璨身前。 刘老成微微皱眉,看着那个年轻人,心思微动,并未直接驱使本命火灵法相,直接碾死这只蚂蚁。 而是屈指一弹,火灵法相掌托的那枚鎏金神印,化为一道虹光,激射而去,高悬在少年头顶。 蓦然扩大百倍,好似一座较小的倒悬山,神印四周,那些铭刻其上的金色文字,瞬间活了过来。 不断有文字化作的金色火焰,滴落而下,然后每一滴“雨水”,在尚未落地之时,就陡然变作一名身披黑色甲胄的武卒。 数十位之多,从天而降,当头攻杀而去。 陈平安一言不发,手持佩剑,出剑而已,少年体内,早已疯狂运转得自阿良的剑气十八停。 藕花福地的飞升机缘,陈平安为何能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剑气长城的这门登山法,让他在修为一步登天之时,顷刻顿悟,于关键气府之内,铸剑锻魂。 只是陈平安并未直接祭出本命飞剑。 一次次出剑,半仙兵剑尖激荡而出的金色剑气,如一缕缕丝线,与那披甲武卒搅在一起,双双粉碎。 青峡岛上空,绚烂至极。 刘老成负手而立,任由神印就这么跟陈平安纠缠,他则是施展望气之术,凝神细看这个出头鸟。 世间山泽野修,出手狠辣且果决,他也不例外。 但除此之外,算计得失,更是锱铢必较。 没人愿意打一场亏本的仗。 一件上品法袍,一把半仙兵长剑,哪怕是大多数的宗字头仙家,门下的嫡传弟子,也没有这种待遇。 当然,刘老成在荀渊那得知过一些,关于青峡岛这个住在山门那边,类似账房先生的陈平安。 据说是一名文运快要断绝的儒家子弟。 这次镇压青峡岛,对刘老成这个书简湖主人来说,是必定会走一趟的。 要杀的人,有两个,刘志茂与顾璨这对师徒。 既是为了杀鸡儆猴,更是为了一桩大买卖,事关他自身的大道,一旦成了,苦求不得的仙人境,唾手可得。 至于那条元婴水蛟,在事成之后,打个半死就好了,倘若最后无法驯服,那就剥皮抽筋,炼制成一件蛟龙遗蜕。 只是半路杀出个儒家子弟。 在浩然天下,儒家这两个字,就是一种无形威慑,别说他刘老成一个玉璞境,就算是飞升境,也不敢随意斩杀一名正统儒家子弟。 不过刘老成心中有数。 混迹山上数百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又岂会被一个中五境的读书人吓破了胆? 来之前,刘老成心头已经有过一番权衡。 倘若这个陈平安,在关键时候冒了出来,自己就与他周旋一二,如果来了个万一…… 比如这少年身后的靠山,来了那么一两个,自己就立即收手。 但又不会完全收手。 一个洞府境剑修,可拦不住他刘老成杀人。 况且玉圭宗的荀老前辈,来之前,也与他说明了此中利害。 陈平安能不杀就不杀,但是那个顾璨,死了也就死了,无人会在意一个废物杂种的死活。 …… 青峡岛临近的一座藩属岛屿山巅。 无敌神拳帮帮主,名为高冕的老人,隔着上百里,眯眼看向那个胆敢露头的年轻人,略微皱眉道: “荀老二,我怎么感觉你在坑老刘呢?” “你说的那个在东海斩妖的飞升境剑仙,真是这人的师兄?” 荀渊笑着摇头,“我对老刘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绝对没有半点掺假,他要去杀顾璨,无论怎么看,都跟我没有很大关系。” 高冕咂嘴道:“要是他那师兄,在其身上留了什么东西,等到生死一刻的瞬间,跨洲赶来,一剑劈死了老刘,咋办?” 荀渊说道:“咋办?你我看着办。” 高冕再度皱眉。 三人之中,虽然就属刘老成与他俩的关系最为疏远,可那是相对于真正的“兄弟情”来说。 好歹也一起游历过这么多年的山上江湖。 所以无论如何,高冕还是不太想看见,刘老成因为此事,而不明不白的陨落。 荀渊缓缓解释道:“放心吧,哪怕陈平安的那位师兄赶来,老刘也不会死,因为在剑修二字之前,那个十三境,还是一名读书人。” “读书人最不好惹,也最好惹,因为他们都会讲道理。” 高冕疑惑道:“道理在老刘这边?” 荀渊颔首道:“只看这件事本身,确实如此。” “谁不知道,书简湖青峡岛的刘志茂,数百年作恶多端?当年他还是初入中五境的废物,就暗算斩杀了收留他的一名地仙岛主, 谋权篡位,一步步经营,杀伐果断之余,又逐步拉拢人心,方才有了今天的截江真君。” “谁不知道,那顾璨是个杀人如麻的小魔头?仗着身边一头蛟龙仆从,无恶不作,听说最近几年,被他株连九族之人,尸骨都在书简湖堆成了山?” 说到这,荀渊笑呵呵道:“老刘杀这几个,难道不算是替天行道?” 高冕没好气道:“老刘的手下亡魂,只多不少。” 荀渊说道:“儒家那帮读书人,讲究一句话,叫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无论老刘以往如何为非作歹,但是最最起码,这趟青峡岛,他都是打着斩妖除魔的名号。” “儒家还有一句,君子论迹不论心。” “老刘的真实想法,旁人知道吗?当然不知道,反正从明面上来看,我们这个老三,就是在做好事。” “一个行侠仗义的山泽野修,儒家那边,不庇护也就罢了,难不成还将他肆意打杀了?” 高冕挠了挠头。 他妈的,荀老二这脑子,就是不一般,难怪三兄弟的军师一职,最后是由他来当。 荀渊笑眯眯道:“最近中土文庙那边,尚在议事期间,要是老刘死在了青峡岛,被陈平安某个师兄宰了……” “那么我估计,当这一消息被人刻意的传了出去,那咱们的浩然天下,就得乱成一锅粥了。” 矮小老人猛然跳起,一巴掌打在荀渊脑门上,怒道:“他娘的,荀老儿,就不能言简意赅?说点老子能听懂的?” 荀渊赶忙抱拳,声称二弟知错。 如果刘老成这个老三,名不副实,可高冕这位大哥,对荀渊来说,就是真正的大哥。 一名仙人境,愿意屈尊,以小弟姿态,面对一个元婴境……世所罕见。 荀渊语气平淡,慢条斯理道:“剑气长城那边,你我都知道,已经没了战事,而那蛮荒天下,攻入浩然,更是迟早的事。” “这次文庙议事,召集了诸子百家,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的山泽野修,规模空前浩大, 那么倘若老刘为了斩妖除魔,死在了某个儒家剑仙手里……” 荀渊笑着转头,“那么高大哥,你觉得浩然天下的山上人,会如何看待读书人?又会如何看待文庙?” “你们要我去修建镇妖关,建成之后,又要我镇守长城,抵御妖族大军,我答应了,可一转头…… 就听说在那宝瓶洲的书简湖,有个替天行道,满身侠气的山泽野修,被一个不讲道理的读书人杀了。” “这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果斩妖除魔,都要付出这种惨烈代价,那么以后的修道之人,谁还敢大发慈悲,做那好事?” 高冕悚然一惊。 不过他还是不怎么相信,皱眉道:“可是咱们老三,也不是好人啊。” 荀渊直截了当道:“老刘不是好人,确实如此,可他只要被陈平安某个师兄宰了,他就会变成‘好人’”。 高冕终于听懂了一个大概意思。 浩然天下的山泽野修,特别是上五境的那一拨,一直以来,苦儒家规矩久矣。 如果在文庙议事期间,在这个节骨眼上,刘老成这个“斩妖除魔”的散修,死在了一名正统儒家门生手上…… 那么自有“大儒”为他讲经。 这个消息,待在书简湖,刘老成就是个精打细算,手上沾染无数人命的山泽野修。 可出了书简湖,说不准,宫柳岛主人,就会变成一位山上的侠义之士。 在这之后,只需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当消息传到中土神洲,刘老成这个野修,说不定就会更加离谱。 甚至是摇身一变,不再是什么书简湖之主,而是天地人间的功德圣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720章 众生手皆脏,无人心澄澈 山巅。 荀渊喃喃道:“读书人的作茧自缚,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比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看似是个替人开脱的言语,确实是这样的,但并非只有读书人才适用。” 高大老人笑道:“咱们浩然天下的儒家,一直以来,其实都讲究一个功过相抵。” “翻一翻老黄历就知道了,历史上那些为祸一方的大修士,被儒家圣人缉拿之后,基本都不会当场格杀。” “而是会先抓去功德林,用圣人秘法,将此人的生平过往,照搬而出, 无论他杀了多少老百姓,抢了多少民女,只要在其人生轨迹线上,有那么几次做了好事,或是立了功,那往往就不会死。” “过大于功,减去功,剩下的罪孽,再去评判一个惩戒力度,所以到了后来,大多都不会死。” “那些犯了过错的上五境,也基本都被文庙关押在功德林,期限一到,各回各家。” 荀渊呵了口气,缓缓道:“无论是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世间那么多的练气士,在其漫长的修道生涯中,有几个不曾有过心怀慈悲,去做几件好事的?” “人一辈子,不可能全做好事,但也不会净是坏事,好比一个行迹恶劣的地方豪绅,在外无恶不作,回到家中,却孝敬长辈, 更是听从父母之言,远走从军,立下赫赫战功,以手中长枪,捍卫家国山河。” “人性就是如此复杂。” “而儒家又想面面俱到,不只在于诸子百家、山泽野修,对于他们自己一脉的读书人,枷锁只会更多。” 荀渊抬了抬袖子,眯眼看天,感慨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这样的一个儒家,世间的这些读书人,搁在远古时代,是怎样成为一座人间的正统的?” 高冕眼神幽幽,“不知道。” 他岔开话题,其实是不想再听荀老儿的这些高谈阔论,问道:“那个金丹境剑修呢?这次老刘问罪青峡岛,他会不会出手?” 荀渊如实相告,“不知道。” 高冕转过身,脸色不太好看,好像又打算跳起脚,往荀渊脑袋上来一下。 荀渊只好耐心解释,“那个宁远,我与他有过些许交集,准确来说,是我玉圭宗那个游手好闲的姜尚真,与他有过一点恩怨。” 高冕难得认真起来,“底细如何?” 岂料荀渊又摇头,“不知道。” “知道我也不说。” 瞥了眼高冕撸起的袖子,他板着脸,无奈道:“真不是不愿,而是不能,那个宁姓剑修的靠山,相比那陈平安,不遑多让。” “最关键的,陈平安的背景后台,基本都是读书人,出手之前,尚且还会跟人讲一讲道理。” “可换成那个宁远,他的靠山,从来都不会去讲究什么,说砍人就砍人,半点不含糊。” 高冕心头一动。 荀渊自顾自说道:“那个宁远,此人的行事,大为古怪,他当初游历桐叶洲,我曾在他走过的轨迹线上,仔细查探过一番,得出来一个大概结论。” 高冕投去询问眼神。 荀渊摇摇头,“还是不知道。” “他好像……是一个真正的山上剑修,纯粹剑修,行事随心所欲,关键在他做了那些事后,儒家也不去管他。” “奇了怪哉。” 高冕心领神会,感叹道:“大自由。” 高冕又再度看向青峡岛方向,忍不住唏嘘起来,“可惜了,这个陈平安,就凭他敢做那出头鸟,跟刘老成对着干,我就觉得他人不坏。” 荀渊神色淡然,“人生自古谁无死。” “我们这种人,活了一大把年纪,亲眼所见,以至于亲身经历的可惜事,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死的,有没有枉死的?” “肯定是有的,众生手皆脏,无人心澄澈。” “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前没有冤死鬼。” 高冕撇撇嘴,有些不以为意。 荀渊想了想,缓缓道:“此事认真来说,我并未算计过老刘,其中利害,可能会发生的变故,我也与他一一道明,老刘非要去,我也不会拦。” “无论结果是什么,是老刘杀了那个陈平安,镇压青峡岛,还是陈平安背后来了个靠山,一巴掌打杀了刘老成,对我荀渊来说,都无关紧要。” “玉圭宗的下宗,选址书简湖,已经是板上钉钉,刘老成可以跟我做买卖,那个陈平安,也能。” “谁赢我找谁。” 高冕问道:“大骊那边?” 荀渊微笑道:“那就是第二笔买卖了。” 之后两人不再言语。 远处的战局,没有外力干预的话,结局已经注定,高冕不再留心,转而看向别处,这位老元婴,散出神识,巡视天地。 青峡岛那边。 大战正酣。 陈平安除了握住那把半仙兵,频频出剑之外,还腾出一只手,双指捻动,将手中之物轻轻丢出。 两张品秩极高的金色符箓,符纸是家乡小镇一名读书人赠与,而画符之人,则是出自一名书院圣人。 都是他的游历所得。 符箓金光四溢,一左一右,现出两尊巨大神灵,好似搬山力士,虚蹈直上,与刘老成那尊法相显化的披甲武卒冲杀在一起。 日夜游神真身符。 刘老成眼睛微眯,心头大感意外。 果然是个福缘极多的儒家子弟。 长剑,法袍,外加此刻祭出的金色符箓,这里面的哪一个,搁在山上,一经发现,可都是会被众人哄抢的玩意。 因为日夜游神拦阻了那枚神印,陈平安得以稍稍喘息,取出几颗前不久购买而来的灵气丹药,看也不看,塞入口中。 刘老成好整以暇,也没打算直接下杀手,就这么耗着便是了,无非损耗些许真气而已。 九牛一毛。 而他的九牛一毛,陈平安却是要拼命,但凡被火灵神印幻化而出的武卒近身,至少都得是重伤。 刘老成在等。 等陈平安身后之人的现身。 活了数百年,还没活够呢。 他可不想无缘无故就被人打死。 刘老成忽然想起,在来之前,荀渊与他说过的几句话,遂开口问道:“你叫陈平安,文圣弟子,对不对?” “你明明不是书简湖人士,却为何要护着那个顾璨?” 陈平安摇摇头,形神枯槁的他,不作任何言语。 刘老成笑了笑,眼神却极为阴沉,“陈平安,你难道还不知道,那个顾璨在书简湖的这几年里,杀了多少人?” “要我给你说一个数?” 陈平安依旧摇头。 刘老成双手负后,又道:“老夫此行,就是替天行道,铲除青峡岛的一些个腌臜玩意儿,陈平安,你身为儒家子弟,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着拦我?” “现在的读书人,都是你这个样子吗?” 陈平安胸口微微起伏,死死盯着那个闲庭信步的老者,终于沙哑开口道:“刘老成,你的替天行道,只是个幌子罢了。” “不过是让你师出有名,何况死在你手上的无辜之人,对比顾璨,只会更多。” 老人蓦然失笑,不但没有狡辩,反而点头承认,“陈平安,你说的没错,论罪孽深重,十个顾璨都比不了我,可那又如何?” “老夫与顾璨,都是一种人,也都是死不足惜,可现在摆在眼前的,是我打算斩妖除魔,为往昔赎罪……” “恶人属实该死,可是恶人就不能去做好事了?儒家有这种道理吗?我怎么没听过?” “而你护着的那个顾璨呢?” “他做了什么?” “你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正统出身,比我这种山泽野修,高贵多了,可你陈平安又在做什么?” “护一个杀人魔头?” “陈平安,你自己因为私心,对那顾璨下不了手,很正常,谁还没几个犯了错的亲朋好友,没人会选择大义灭亲的。” “可是陈平安,你自己不愿杀顾璨,那是你自己的事,旁人要捏死这个杂种,你还跳出来阻拦,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啊。” 刘老成揉了揉下巴,微笑道:“你一个文圣的关门弟子,包庇贼子,此举,又算什么读书人?” 他蓦然大怒,“顾璨是个魔头,那你陈平安这个不讲道理,非要护着他的人,岂不就是大奸大恶之辈了?!” 字字诛心。 无话可说。 这一刻,陈平安道心几近崩溃。 刘老成瞥了眼天上。 随后他不再迟疑,大袖一甩,那尊悬停身侧的金身法相,一步踏出,已经到了陈平安身前不远。 当头一斧子落下,漆黑如墨的光线,好似剑气,激射而去。 转瞬即至。 陈平安来不及出剑,只能在最后关头,手腕拧转,以半仙兵长剑的剑身封挡。 然后金袍少年就直接倒飞出去,身形狠狠砸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 刘老成皱了皱眉,抬眼望去。 那个年轻人,居然强撑着出现在了大坑边缘,胸口血肉模糊,一件上品法袍,快要破碎。 陈平安大口喘息,将那把长剑拘押回手心,而后猛然投掷出去,却不是去往刘老成所在。 而是插在了两者之间的空地上。 陈平安沙哑道:“用这把半仙兵,来换顾璨的命,行不行?” 刘老成好奇道:“一个下五境的废物,值这么多钱?” 话音刚落,老人身形一闪,落在近前,伸手一抓,将这把不知名长剑,握在手中。 轻弹剑身,刘老成略作思量,又将其丢回原处,摇头笑道:“我还不至于这么蠢,对我这种上五境来说,半仙兵这等玩意儿,也不是没有。” “何况还是一把长剑,老夫又不是练剑的,拿去折算成神仙钱,虽然丰厚,但还不至于让我有多少动心。” 刘老成微笑道:“那么现在买卖没做成,陈平安,你还有什么手段吗?” “施展什么秘法,隔着千万里,去请家中老人?或是某个十三境的巅峰剑仙?” “还是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让高居文庙的那位圣贤,缩地山河,三两步到了书简湖,一瞪眼把我吓死?” 刘老成嗤笑道:“哟,好厉害的靠山,动不动就是什么飞升境,真要如此,我刘老成一介散修,能被这种人物打死,也算死而无憾了。” “就是不知道,你请来的那些读书人,是不是也跟你陈平安一样,都是包庇贼子的大奸大恶之辈!” 没来由的,重伤濒死的陈平安,一路走来,从不会怨天尤人的他,就觉得有些委屈。 他这辈子,做了不少的好事,而坏事,就只有一件而已,只是因为私心,不想看着顾璨去死。 结果就是这么一件,就让他吃了大苦头。 少年抬起一条手臂,横在眼前,遮挡住那些血水与泪水,好似不愿让人间看见他这么不堪的一面。 陈平安忽然想起某人曾对他说过的两句话。 “陈平安,总算有个人样了。” “陈平安,既然真的做了人,为什么还去遵守那些烦琐道理?人有私心,不是很正常吗?” 于是,陈平安胡乱抹了把脸,单手按住心口,高高抬头,轻声呢喃道:“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第721章 顺风南下 当少年轻声念出那句话的时候,刘老成就稍稍变了脸色,不再是闲庭信步的模样,转为凝重。 虽然他听不太懂。 剑不是拿来砍人的吗? 为什么要搬山? 世间谱牒仙师,特别是那种出身尊贵,靠山极多极大的,往往每次下山之前,门内的老祖师,都会关照一二。 要么赠与几件仙家法宝,要么就在嫡传弟子身上,悄悄留下一些诡异莫测的保命手段。 更有的,什么都不给,祖师直接暗中跟随下山,一路护道。 谱牒仙师的道法,相比野狗刨食的山泽野修来说,基本都要来的好,毕竟一个是直接领,一个只能自己拼命争。 但论厮杀能力,只说浩然天下,山泽野修,未必就比不上谱牒仙师,甚至刘老成这样的,手段的多寡,还有狠辣程度,不比宗字头仙家的宗主来的弱。 山泽野修,心性,阅历,还有经验,基本都要比谱牒仙师来的多。 可谱牒仙师的命,还就是比山泽野修来的值钱,值钱的多,哪怕不是什么宗字头仙家的嫡传; 只是亲传,或是内门弟子,一旦亮出身份,大概率就能保住性命。 没人喜欢被秋后算账。 一巴掌打杀了,灭尽魂魄,将骨头渣子也碾碎喂狗,看起来做的天知地知,不会有旁人知晓。 可修道之人,手段繁多。 各种追踪秘法,防不胜防,倘若出现万一,就得身死。 这就是刘老成迟迟不下杀手的原因。 看着那个气息微弱,还强撑着轻声呢喃的金袍少年,老人眯起眼,笑问道:“陈平安,这是做什么?” “请了哪位读书人过来?” 陈平安与先前有些不同。 大不相同。 不再是那副楚楚可怜,道心趋近破碎的模样,而是目露凶光。 只是几个眨眼过去。 不知为何,少年好似全然失去了知觉痛楚,任由胸口流血不止,站起身,卷起袖管,脸上笑容逐渐增多。 眼神沉寂,漆黑的瞳孔中,泛着寒光,心头井底镇压之物,不再苦苦压抑。 出井龙抬头。 书简湖地界,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晴天霹雳。 陈平安狞笑道:“刘老成,你说对了,我确实请了人。” “但你又猜错了,我请的那位,不是什么读书人,而是一名不太喜欢讲道理的纯粹剑修。” 刘老成眉头紧皱。 陈平安抬手一招,那把半仙兵长剑,飞还入手,少年持剑立于身前,微笑道:“刘老成,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了,趁我的靠山还没来,在这期间,直接打死我。” “不然要是来了,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刘老成脸色阴沉。 可却迟迟没有动作。 万灵皆畏死,他也不例外。 老人眼神冰冷,张了张嘴。 陈平安摇头轻笑,“之前那些用来坏我道心的话,就不必再说第二遍了。” “刘老成,你说的很好,我承认,我的一颗悬空道心,就在刚刚,碎了。” “可你又帮我打磨出了第二颗道心。” 陈平安伸手绕过脑后,摘下那根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嗓音沙哑道:“我陈平安,从此刻起,不再是文圣一脉的学生,而是弟子。” “更不会是一名读书人。” 少年高高抬起头颅,微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剑客,只是一名剑客,仅此而已了。” 陈平安右手持剑,左手并拢双指,从下至上,缓缓抬升,两把身外飞剑,从养剑葫中掠出。 一左一右,环伺身旁。 眉心大开,一把本命飞剑,就此现世,一分为二,二分为四…… 最终在其周身的三丈之地,飞剑密密麻麻,不下数千把,剑剑倒悬,好似万剑朝拜。 年轻人有着一副狰狞面孔。 无限人性篡位夺主,神性沉寂,不敢撄锋。 心底恶蛟终抬头。 …… 中土神洲。 穗山之巅。 一位耍赖,迟迟不肯走,拿这儿当家的老秀才,一直盘坐在大岳山神的肩头,默默推衍,忽然脸色大变。 老秀才猛然抬头,矮小枯瘦的他,原地一个蹦跳,站起身,一巴掌打在巨大神灵的脖颈处,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大声喝道:“傻大个,我改主意了!” “就是现在,助我一臂之力,劈开两大洲之间的天地壁障!什么都别问,没时间了,速度!” 身披金甲的穗山大神,虽一直不满老秀才整天在自己地盘上吃喝拉撒,可却绝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山水神灵。 这位九洲第一大岳山神,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微微侧身,蓦然之间,显化接天法相,双手握剑,一剑直捣而去。 一道金色剑芒,划破天地,转瞬万里又万里。 大剑直接劈出了一条类似天地相通的虚空栈道。 老秀才瞥了眼文庙方向,叹息一声,而后以心声言语了一句。 穗山大神再次点头,依旧不曾开口,腾出一只巨大手臂,将儒衫老人攥在手心,猛然丢了出去。 一袭儒衫,遁入那条虚空栈道,瞬间消失不见,跨洲而去。 虚空游走,速度之快,还要高过飞升境的跨洲远游。 只是当老秀才远游至两洲之间的茫茫大海上时。 浩然天下的最高处,天幕突兀破开一个大口子,就像是有人站在了天外星海,由外向内,一指戳穿了世界天幕。 有人对拼命赶路的老秀才,说了一句话。 老人头也不抬,脚步不停,继续赶路。 他娘的,老子的学生都快被人打死了,我这个做先生的,还不能去管一管了? 世上有这种道理? 见他不听,那人也没再劝。 而是伸出一条巨大手臂,仅仅只是手臂,就比那位穗山大神的法相还要来的巨大。 从天而降,一把攥住老人的矮小身形,连同无穷海水,都被拘押在手,整个浩然天下的内海,肉眼可见的,水面下降了好几尺。 手臂收回,海水倾落,大浪掀起数千丈,那人只说了一个字。 “定。” 汹涌内海便恢复平静。 而那条被人一剑劈砍而出的虚空栈道,更是自主瓦解,缓缓消散于天地中。 中土神洲。 远远观看这一幕的穗山大神,缩了缩脖子,收起法相,慌不择路的跑回了山君府邸,当做无事发生,闭关修炼。 又要被小夫子记一笔了。 穗山苦老秀才久矣。 …… 破碎坠地之后的骊珠洞天。 靠近西边大山,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一名终日炼剑的白衣女子,猛然睁开了双眼。 “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是主人在呼唤她。 这是昔年认主之时,双方说过的一句话,更是一句大道誓言,别说千里万里,哪怕隔着一座天下,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她伸手一招,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剑条,瞬间落入手中,而后毫不迟疑,径直升天,破空离去。 并非向南。 下一刻,白衣女子出现在小镇某间药铺的后院中。 坐在天井下方,那个吞云吐雾的老人,愣了愣,问道:“泥腿子出事了?” 高大女子直截了当道:“送我南下。” 杨老头嗤笑一声,“凭什么?” 老人用烟杆子指了指天上,“你把那位请下来,还能让我卖这个面子,你一个残缺的不能再残缺的神,算个什么东西?” 剑灵眸子冰冷,“老神君,别给脸不要脸。”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雾,笑着反问道:“哟,这还是你头一次给我脸,头一次求我,怎么,是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个十一境,无法及时救主?” 话锋一转,老人面无表情道:“这么多年,我给你的脸面,数都数不清,那么反过来,你可曾给过我一点脸面?” 杨老头屁股一扭,背过身去,这番做派,表明了不会帮忙。 只是在略微思索后。 老人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求我不行,不知道换人?小镇这边,藏龙卧虎的,多的是厉害人物。” “记得求人之时,姿态压低一些,你现在这个残缺神灵,可没有几人会在意。” “不过最好别去找那老车夫,他一直不看好陈平安,真去了,你也只会碰一鼻子灰。” 白衣女子皱了皱眉,没有开口,身形缓缓消散。 另一边,骑龙巷子,小镇唯一一座酒楼,门槛处,凭空现出双手拄剑的高大女子。 酒楼生意冷清,此时的柜台那边,只有一个身姿丰腴的妇人,这位老板娘,很是显眼,居然是一袭宫装长裙。 见了来人,老板娘一愣,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一万年来,你这个昔年同道,可从没找过我一次。” 想起老神君的话,高大女子深吸一口气,立即悬剑在腰,强忍着那份尴尬,抱拳道:“这次前来,是希望封姨能够出手,聚拢一洲之风,助我南下。” 被称为封姨的妇人问道:“小平安出事了?” 剑灵点了点头。 封姨嗯了一声,心思活络的她,立即就想了个大概,估计是这位存在,此前在老神君那边吃了瘪。 老板娘思索道:“你家小平安,我一直挺喜的,何况当年齐静春还找过我,给了我几道春风,拜托我将来若有必要,就出手为他护道一次。” “所以这个忙,我会帮。” 可能在第一次求人之后,对于高大女子来说,就没那么丢人了,当即拱手道:“请封姨出手。” 妇人袖袍一抖,手中多出一把蒲扇,说道:“我现在的实力,不复往昔,送你南下不难,但是也就跟一般飞升境的跨洲远游差不多,不一定能让你及时赶到。” “你要是能请动那个老车夫,让他亲自拉着你前去,最多十几个呼吸,就能横跨数十万里,毕竟当年他就是干这个的。” 高大女子摇摇头。 封姨一拍额头,自顾自点头笑道:“也是,那个老车夫,就是个混不吝,脑子还一根筋,这么多年了,除了老神君,谁的面子都不卖。” “那我便即刻送你前去。” 话音刚落。 宝瓶洲最北端,就有一尊宫装妇人的法相,现出身形,法相之大,近乎囊括三分之一个大骊版图。 封姨默念一句敕风口诀,大手一挥,那把外表平平无奇的蒲扇,横扫而去,天地之间,无数罡风自行汇聚。 最终铺出一条笔直一线的天上栈道。 高大女子,脚踏长剑,遁入其中。 顺风南下。 第722章 青衫无二 天地寂静,大雪茫茫,飞鸟绝迹,再无其他。 青峡岛一座藩属岛屿之巅。 高冕背着双手,疑惑问道:“该不会……那个陈平安身后的靠山,几个师兄之类的,真不打算前来救他一救吧?” “不应该啊,世间的谱牒仙师,哪个不护短?便是自己这边不占理,只要自家人受了委屈,也不可能坐视不管啊?” 荀渊微笑点头,“是这样,高大哥说的没错,我们这种仙家,收取弟子一事,本就煞费苦心,需要在入门之前,设置一扬扬道心考验。” “甚至不惜花费十几年时间去考验心境,才会正儿八经的收入门下,如此费尽心机,岂会不当个宝?” 荀渊又摇摇头,“可惜,陈平安是儒家子弟。” “这件事,他护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顾璨,本就又不占理,他自己坏了规矩,难不成也要让他的师兄们,跟着作恶?” 高冕依旧皱眉,“那也不应该来都不来吧?” 荀渊说道:“这就不清楚了,按理来说,在我的预估中,他的某个师兄,应该会跨洲赶来,不至于把‘替天行道’的老刘宰了,可怎么都会保住陈平安。” “至于那个顾璨,死了也就死了,世上在意他死活的,也就一个陈平安了。” 高冕唏嘘道:“这个年轻人,我挺顺眼的,只是脑子不太好,为了个小杂种而已,居然强作出头鸟,真不怕死啊?” 荀渊附和道:“确实蠢。” 他又摇摇头,“可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除了蠢,又不只是如此,陈平安这种人,哪怕与我们道路不同,可说句实在的,还是让人不免钦佩。” 荀渊说道:“君子不会敬小人,小人却会敬君子。” 高冕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单说这件事,陈平安庇护一个贼人,哪里算是君子了?” 荀渊笑了笑,缓缓摇头,“并非如此,大部分的旁观者,只会看一个表面,只会觉得陈平安是在庇护顾璨而已。” “但其实不然,陈平安真正庇护的,是自己的一个底线,我虽然不知道他的过往,可是能让这么一个儒家子弟…… 去做出这种违背本心,不惜打破规矩之事,说明那个顾璨,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 “之前刘老成把顾璨打了个半死,有没有注意到陈平安的眼神?” 高大老人沉吟道:“那是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由此可见,陈平安现在对他,并没有多少的……情感牵绊。” “所以我料定,陈平安只是在报恩,什么恩,我不清楚,反正对他来说,一定是必须要去做的事,哪怕身死道消。” 高冕瞥了他一眼。 一名仙人境瓶颈修士,距离飞升一步之遥,居然会对一个中五境的少年,他的一个眼神而已,就观察的如此细致入微。 这样的一个荀渊,难怪在他手里,玉圭宗能发展至今,甚至风头都胜过了桐叶宗。 荀渊则是转移视线,望向青峡岛之外的某处。 那个宁远…… 还不打算出剑? …… 青峡岛。 将近两炷香时间过去。 无事发生。 刘老成环视一圈,暗暗松下一口气,随后转过身形,低头俯视那个年轻人,沉声问道:“你请来的人呢?” “不是个个都是飞升境吗?跨洲远游需要这么久?总不能你的师兄们,还要慢吞吞的去乘坐渡船吧?” “好小子,还是你一直以来,都在糊弄老夫?!” 陈平安默不作声。 在此期间,他已经吞服下十几颗丹药,疗伤的,补气的,都有,虽然依旧重伤,可脸色到底是好转几分。 刘老成神色阴沉,想了想,又问,“你真要护着那个顾璨?”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身后。 快要倒塌的春庭府大门,站着一个满脸血污,吓得面无人色的蟒服少年。 一如当年,被某个醉酒大汉无缘无故踹了一脚,哭喊着来找自己告状的小鼻涕虫。 回过头,陈平安无声点头。 刘老成心思急转。 最后他决定赌一把,更是他这辈子,当山泽野修数百年以来,赌的最大的一次。 赌荀渊说的是不是真的。 比如这件事,陈平安背后的儒家圣贤,不会出面,因为他们不占理,而读书人,最为讲理。 何况还不是一般的书院子弟,陈平安背后,站着的,可是那文圣一脉的嫡传,这种读书人,自身枷锁只会更多。 最关键的,是他刘老成占理,虽然占的不多,可就是比他陈平安来的要好,所谓一点星火可燎原。 更别说,就在刚刚,刘老成能极为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身上,凭空多了一缕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 放眼人间万万年,有几人能拥有大势加身?! 所谓大势,与境界无关,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类似武夫跻身最强,从而得到的那份天地武运。 好比一座大岳的山君神灵,在其辖境之内,所有虚无缥缈的“大势”,尽在其一人,行走其中,如鱼得水。 又似圣人坐镇书院,心念一起,遍地开花。 在这一刻,刘老成的境界,居然有了一丝松动,无限逼近仙人境。 书简湖地界,近千个大大小小的岛屿山头,不断有肉眼不可见的朦胧道韵,各自升腾,沿着某条轨迹,蜂拥而至。 高悬青峡岛上空的刘老成,双袖无风自动,人身天地,大道齐鸣。 这一刻,一人即是世间所有的山泽野修。 刘老成意气风发,一抖袖子,微笑道:“那就让我刘某人,为所有后世,宛若野狗刨食的山泽野修,趟出一条阳关大道来!” 为何山泽野修,被正统仙家视为低人一等? 山泽野修不能拜入仙门吗?或是直接开辟府邸,建宗立派? 当然可以,但是条件苛刻。 首先,既然是山泽野修,多是心思狠毒之辈,很容易被谱牒仙师拒之门外。 其次,野修的修行法门,多是旁门左道,有很大一部分,还是修炼魔功,吸人精血,吸人精魄的,比比皆是。 开宗立派,在浩然天下,可是要让文庙点头,就算偷摸着鼓捣此事,一经发现,就是大难临头。 从古至今,野修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仅如此,前不久还听说,这次的文庙议事,那帮吃冷猪头肉的儒家圣贤,居然有人出了个馊主意。 要让一座天下的所有山泽野修,只要是跻身了金丹地仙的,身上带着点肮脏的,全数送去东海,合力打造镇妖三关。 北海关,东海关,南海关。 凭什么? 就凭我们是山泽野修? 我们手上沾血,那些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他们手上就很干净了? 刘老成为何对陈平安如此不依不饶? 真是只针对他一人吗? 为了那把半仙兵,那件上品法袍,几柄飞剑? 那就太小看一名书简湖之主了。 一位摸爬滚打数百年,上五境山泽野修的眼界、阅历、和心气,远不止是如此小。 刘老成赌的,是一份真正的大自由,是在儒家文庙那边,说上一句山泽野修该说的话。 既是为自身,更是为挣扎在底层牢笼,终年被枷锁规矩,被异样眼光看待的山泽野修。 到现在,老人甚至都有些希望,陈平安的几位师兄,真的赶来书简湖了,大不了就与他们论道一扬。 要是被人直接砍死,也无妨,真正的山泽野修,谁不是每时每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刘老成怕死,是怕死的悄无声息,不为人知,可要是死的惊天动地,那就是死得其所,心甘情愿。 大势加身,证道之机,就在此刻。 老人身形开始变得虚无缥缈,论模样,当真是仙风道骨,他将视线重新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笑问道: “陈平安,老夫最后再问你一次,当真要以命相阻?” 陈平安没有回话。 神仙姐姐至今未来。 怎么办? 其实他还有一手底牌,就是用那根白玉簪子,以心神沉浸其中,请先生出马,或是师兄左右。 无论是哪一个,对付眼前的刘老成,都是绰绰有余,吹口气都能让他身死道消。 可最不能做的,就是请文圣一脉。 他已经坏了根本的规矩礼仪,要是还以己之私,让文圣一脉陷入其中,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 没办法,这件事,陈平安扪心自问,也是自己理亏。 顾璨确实该死,怎么死都不为过。 那自己还能求谁? 齐先生已经走了。 早在当年,在去往剑气长城没多久,当时的草鞋少年,就在某个时刻,清晰的感知到,先生真的走了。 但是他又绝不能退。 最最起码,也要报答当年的一饭之恩。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 那就赌一次,成与不成,在此一举,要是还不行,那就真是天要亡我,天意如此,无可奈何。 死之前,大不了自爆修为,炸碎神魂,将身上的所有机缘全部毁去,绝不给那刘老成作嫁衣裳。 没有人知道,草鞋少年这一路走来,从当年的南下送剑,到如今的北上返乡,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境界低微的武夫,经历了多少凶险时刻,多少次道心拷问,方才修建了长生桥,成为令人艳羡的山上剑修。 也不会有人知道,少年最早修行的那本撼山拳谱,到如今,已经打了近三百万拳了。 一次六步走桩,就是八十一拳,而每一次的练拳过后,或是在高山之巅,或是在大河之畔,陈平安都会闭上双眼,长长久久的站在原地。 感悟拳意? 非也。 因为在那些练拳之后的休歇时分,总会有缕缕微不可察的春风,萦绕双袖,仿佛在为小师弟抚平心境。 齐先生曾说过。 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最后一次见先生,是在那藕花福地,老道人带他走了一趟观道观的光阴流水,整整三百年。 而在那条河流末尾处,身形模糊的齐先生,最后对其说了几句话,他已经不算是一个读书人了,而是一名江湖剑客。 那时的齐先生,身后背了一把剑。 而这把剑,后来背在了他的身上。 陈平安握紧剑柄,将其插入身前地面,改为双手拄剑,随后闭上双眼,轻声问道:“齐先生?” …… 十几里开外。 一名悬停湖面的青衫剑修,皱了皱眉,身上那块小小方寸物,好似遭遇了什么大道感应,频频震动。 是那幅光阴走马图。 宁远面无表情,装作不知。 …… 青峡岛那边。 天地寂静,无人回应。 少年已经满脸泪水,只是依旧不肯放弃,哪怕他的双袖,再无一缕春风显化,还是反复呢喃着那三个字。 刘老成笑容玩味。 这就是一名正统的儒家门生吗? 怎么谁都请不来呢? 不会是假的吧? 只是刘老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惊悚的发现,自己好像被某个人的眼神盯上,以至于就连他这个十一境瓶颈修士,念头也出现了丝丝凝滞。 刘老成心头剧震,竭力抬头,举目望去,等他瞧见头顶上方的光景后,更是惊骇欲绝! 书简湖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长剑,从天而降。 直直落向老人头顶。 刘老成瞬间被剑光淹没。 第723章 藕花 好一把神光荡漾的金色长剑。 一剑从天而降,气势如虹,突兀落地书简湖,远胜万钧之力,好似剑气天劫,瞬间淹没刘老成那个渺小身影。 大剑沉入湖水,掀起一圈拍岸大潮,迅速扩散四方,离得最近的青峡岛渡口,几个眨眼过后,被湖水冲垮,停靠的十几艘仙家楼船,更是直接炸碎。 待剑光敛去,最终视线之内,人间只留一截剑柄,大半剑身插入湖底。 只是并没有平静多久。 某个时刻,又有一把百丈巨剑,再次从天而降,杀力绝不比先前那把来的低,被人敕令而走,再落书简湖。 与先前一剑稍稍不同。 这一把雪白长剑,微微倾斜,剑尖接触到湖水的瞬间,猛然横移,竟是直接劈开了十数里地界。 就像是有人站在天外,以长剑为笔,视人间为宣纸,勾勒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两剑之后。 宁远瞥了眼金袍少年手中的半仙兵,随口问道:“陈平安,你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还没回过神。 青衫男子也不打个招呼,默念一句远古敕剑口诀,抬手之间,陈平安那把三尺长剑,便到了他的手上。 当时在藕花福地,在老道人的帮助下,陈平安已经将这把半仙兵完整炼化,属于他的身外本命物。 可在宁远面前,这些他人烙印,这份他人视作顽固之极的禁制,好似形同虚设。 只要是剑,就归他用。 宁远也不是想强取豪夺,长剑入手,更没有打散里头的禁制,而是一振衣袖,投掷而去。 剑光一线过境。 转瞬落入青峡岛之外。 再起大浪三百丈。 对他来说,要么不出剑,可既然出剑了,那就干脆点,以雷霆之势,将刘老成剁碎了喂狗。 花屏岛之巅。 高冕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他瞥了眼身旁的高大老人。 荀渊摇头道:“除了第二、第三剑,最开始的那把金色飞剑,我也未能及时发现,等我神识捕捉到蛛丝马迹的时候,再去让老刘小心,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换成是我,被一把飞剑盯上,肯定不会跟老刘一样,连躲闪都来不及,就算不躲,我也接的下。” 高冕皱眉道:“是个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剑仙?” 联想到荀渊说过这人的一些模糊跟脚,高冕沉吟道:“宝瓶洲的上五境,不少,可剑修貌似就那么三两个吧?” “一个风雪庙魏晋,一个……还是风雪庙的,那个铸剑师阮邛,除此之外,还有别的?” 荀渊点点头,“有的,云林姜氏那边,有位老祖就是十一境剑修,只是多年闭死关,很少走动,外界对他的传言不多就是了。” 高冕摇摇头,“可是这三人,都不是,荀老儿,莫不是你们桐叶洲那边的?” 高大老人更是苦笑,“桐叶洲的上五境,远多于宝瓶洲,可十境以上的剑修数量,更少。” 桐叶宗有一个,原先的太平山,也有一个,但前不久死了,而玉圭宗,也只有一个姜尚真而已。 自古以来,桐叶洲的剑道气运,搁在九洲来说,一直都处于垫底。 反观最小的这个宝瓶洲,剑修剑仙,一直都有,特别是在数千年前,一洲之地还存在着一个古蜀国的时候。 上古蜀国剑仙,闻名数座天下。 那个时代,哪怕是北俱芦洲,在剑道领域,都被宝瓶洲稳压一头,可见一斑。 骊珠洞天的前身,就是上古蜀国的部分辖境,而更早之前,那里还有一个能排在世间前五的洞天福地。 括苍洞天。 只是后来这座剑运极多,蛟龙遍地,最适宜剑修练剑的大洞天,遭遇了一扬惊天变故,崩塌消弭了。 高冕问道:“那就是北俱芦洲了?或是中土那边,根据你这荀老儿明里暗里的描述,此子靠山极大,所以我能想到的,也就这两个了。” “咱们浩然天下,拥有飞升境剑仙的宗字头仙家,貌似也就只有这两洲了吧?” 荀渊心神一动,提醒道:“北俱芦洲,目前没有明面上的十三境剑修。” 高冕面无表情,自顾自说道:“有的,只是那些有望跻身十三境的剑修,最后都死在了外乡。” 荀渊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对于高冕的真实来历,这么多年的相处之下,他这位玉圭宗宗主,多有猜测,直到刚刚,几乎就成了心中有数。 只是荀渊绝不会一语道破,免得就因为一两句话,导致朋友都没得做。 高冕幽幽叹息一声。 那个青衫剑修的身份,他其实已经有了结果。 荀渊直接问道:“你想为刘老成出剑?” 好友高冕,无敌神拳帮帮主,是个山上妙人,旁人不清楚,可他荀渊知道,起初刚来宝瓶洲时候,高冕的境界,是那十一境瓶颈。 纯粹剑修。 可这么一个距离仙人临门一脚的高冕,居然早年在游历江湖之时,为了所谓的情义,与人大打出手,导致两次跌境。 高冕的剑术,搁在同境之中,极高,别看他如今只是元婴,可真实杀力,绝对是属于那拨足以越境伐上的存在。 多次跻身十一境,那道上五境的心魔大关,对他来说,形同虚设,等于没有,必要时候,他能立即破境。 高冕摇头又点头,“不知道,我跟你荀老儿不一样,没那么冷血,虽然老刘不是好人,可毕竟与我们相识多年。” “看看再说,如果老刘不敌,最后请我出手,我是不介意替他阻拦一二的,当然,拼命就算了,我的命,更重要。” 说完,矮小老人又转过头,看向荀渊。 荀渊面色毫无波澜,没有言语,就是最大的言语。 高冕呵了口气。 有些想念家乡了。 那里可没有这么多的勾心斗角。 …… 青峡岛。 宁远神识微动,那把深深插入书简湖水的金色巨剑,蓦然缩小,循着主人的大道气息,原路返回,刹那之间,钻入眉心。 再一个抬手,太白仙剑同样如此,自行飞还入手。 陈平安有样学样,默念术法,收回自己的半仙兵长剑。 他赶忙回答了先前的那个问题,说道:“宁大哥,我这把剑,叫藕花,就是藕花福地的那个藕花。” 宁远扯了扯嘴角,“这么娘们儿的名字,不是你取的吧?” 陈平安挠挠头,如实相告,“听齐先生说,是他与老道人打了个赌,从他那儿赢来的。” 宁远脸上出现些许笑意。 臭牛鼻子的赌运不行啊。 一直输,十四境巅峰修士,居然成了个散财童子。 第724章 新旧 最后他还是轻声问道:“宁大哥,为何愿意为我出手?” 宁远随口道:“不是帮你。” “刘老成,本就在我的必杀名单中,这趟书简湖,谁都或多或少的,有理由不死,除了他。” “我不宰了他,如何能名正言顺,做那书简湖的江湖共主?” 陈平安哑然。 宁远略微思索,又道:“当然,其实我最初的想法,压根就没想过这么快现身,而是等你死了之后。” “在这期间,有多种可能,要么刘老成宰了你,要么你的某个师兄前来,做掉刘老成。” “我会根据最后的结果,去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一袭青衫微笑道:“我是更加倾向于前者的,你的师兄不来,你死了,然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现身,出剑斩了刘老成。” “那么如此一来,我就真正成了书简湖共主,号令群雄,而变相的,我又等于是帮你报了大仇, 你陈平安身上的所有机缘,于情于理,都应该被我收入囊中,哪怕你的几个师兄,也不好说什么。” 宁远越说越来劲,揉着下巴,笑眯眯道:“说不准,你陈平安死后,等我将来回了神秀山,还能暗中运作一番,把你的落魄山,从大骊那边买过来。” “岂不美哉?” 陈平安有些说不出话。 宁远呵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有人非要让我救你一回,关键这个人,我还不能拒绝。” 陈平安轻声道:“是齐先生?” 宁远没有作答,视线停留在青峡岛渡口之外,那片湖水之下的大坑中。 陈平安收敛心思,亦是举目望去。 先前三剑,已经全数收回,按理来说,没了外力干预,湖水会自行倒灌而入,重新填满。 可那处地界,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周围湖水,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隔绝开来。 宁远心思微动,伸出手掌,来回拨弄两下,隔空扫开遮挡之物,终于恍然大悟。 只见那处湖底,在剑光落地所在,有一张被人斩成数截的金色符箓,泛着淡淡光芒,正在缓缓消散。 宁远的画符一道,还未触及半山腰,不过眼界还是有的,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斩尸符。 中土陆家首创,上品大符之一,又名“真相符”,比一般山上的替死符,傀儡符,还要更加高明。 修士祭出此符,类似元婴分身,几乎与原身没有多大差异,只会跌落一境,遇到不可力敌之祸,这东西就等于第二条命。 宁远是动了杀心的。 而他只要起杀心,就绝不会留手,所以第一剑,他就动用了自己的本命飞剑,隐匿于天幕穹顶,杀敌于人间大地。 要是先用太白递剑,哪怕是偷袭,似刘老成这种老谋深算的山泽野修,未必就不能发现端倪,从而做出应对。 宁远的谋划,算成功了。 只是刘老成这个老东西,手段太多,居然拥有一张用来替死的斩尸符,不然的话,一个玉璞境修士,真要硬扛他的剑光,也得死。 能以蛮力,以肉身之躯接他剑术而不死,非仙人境做不到。 当然,还有十境武夫。 刘老成一个练气士,即便是上五境修为,肉身层面,也不会有多强横,撑死了也就八境武夫的体魄。 宁远面无表情,闭上双眼,一瞬间,神识铺天盖地,以他为中心,迅速扩散,最终笼罩住方圆近百里地界。 斩尸符虽然是上品大符,可这种夺天地造化的宝物,也不是没有限制的,刘老成此刻的真身,绝对不会距离太远。 再次睁眼,男人皱了皱眉。 没找到。 真他妈麻烦。 瞥了眼杵在身旁的陈平安,宁远问道:“身上有没有什么宝物,能找出刘老成这个废物?” 陈平安身上的机缘,可不少,既然能拥有半仙兵,还有好几把品秩不低的飞剑,说不准就有点别的。 金袍少年点点头。 关键时刻,陈平安也不废话,取出一块玉牌方寸物,在里面一阵鼓捣。 最后当着宁远的面,掏出来一沓黄纸符箓。 清一色的阳气挑灯符。 宁远再度皱眉。 陈平安一脸尴尬,“宁大哥,关于追踪之物,我身上只有这阳气挑灯符了,以前游历路上,每逢经过阴气极重之地,我就会点燃一张,震慑邪祟。” 宁远咂了咂嘴,“刘老成又不是鬼,就算是,也是一名上五境的鬼,你的挑灯符,能起作用?” 陈平安腼腆一笑。 与此同时,有一道心声,突兀闯入宁远的心湖之中。 这句略显苍老的言语,告知了刘老成当前的隐匿之处。 宁远神色一怔,若有所思。 随即手腕一抖,太白剑身翻转,男人一步跨出,缩地山河,转瞬之间,抵达南方数十里开外。 神识覆盖下,前方不远处,正有一个仓皇逃窜的人影。 宁远深吸一口气,体内各处气府,全数躁动,源源不断的粹然剑意,透体而出,最后汇入太白剑身。 一剑搬山倒海。 雪白剑光笔直而去,下至湖底,上至青天,所向纵横,从高空俯视,就能清晰看见,青峡岛以南,出现了一条湖中峡谷。 那人影无处可逃,当扬被斩,身躯分作两半,只是下一刻,又凭空消散,化为点点星光,流入书简湖中。 假的。 宁远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却不是去往其他方位。 一袭青衫,飞升天幕云海。 在天之姿,巡视人间。 宁远一双瞳孔,顷刻之间,半边漆黑,半边灿然。 除此前被他斩杀的那个替身之外,以青峡岛为中心,书简湖其他三个方位,先后亮起一道道符箓光彩。 总计三人,向三个方向逃遁,快慢皆有,境界气息,也是不尽相同。 宁远眉头紧皱。 他妈的,杀个废物上五境,居然这么棘手,这么难杀。 不愧是山泽野修,打架的功夫不咋滴,可保命手段,层出不穷,多不胜数。 学到了,以后自己也可以效仿。 那就先从宰了刘老成,从他身上获得那斩尸符的绘画之法开始。 刘老成不跟宁远正面厮杀,而是直接远遁而逃,也在情理之中。 最初的那三剑,那份剑术杀力,早已让他吓破了胆,说不准此刻在刘老成心里,已经认定宁远的境界,绝不是什么金丹境。 而是上五境剑仙。 拿头打。 此前的那些豪言壮语,大抵也就只是豪言壮语而已了,真到了要死的地步,有几人会真的想死? 谱牒仙师总讲情义。 山泽野修最为惜命。 前者,不一定是真的讲情义,但是后者,一定是最为惜命。 宁远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他向来都是杀伐果断。 管你有多少手段,有多少替死分身,有一个,老子就杀一个。 飞升境的狗命,老子都取了不知多少,今天还能让你一个废物玉璞给跑了不成? 于是,宁远眉心如开天眼。 第三把飞剑现世。 一条纤细至极的金色剑光,裹挟风雷之音,直去书简以北。 随后又有一剑,方向为东,剑光太白,仙剑太白。 宁远随手一抓,青峡岛上,陈平安手中那把名为“藕花”的半仙兵,如遭敕令,挣脱主人手掌,扶摇直上。 立起这把长剑,宁远并拢双指,屈指一弹,剑身震动,颤鸣不已。 第三剑紧随其后。 一把本命飞剑,一把太白仙剑,一件半仙兵。 三剑直落万丈河。 三个方向的三个刘老成,接连被斩,任其如何疯狂逃窜,仙人御风再快,也难以快过剑光。 三剑原路返回。 宁远脸色微沉。 三个刘老成,都是假的。 而在书简以南的数百里开外,最早被斩的那道符箓替身,瞬间凝聚,上五境刘老成,真身显露。 宁远没有废话,一把按住悬停身侧的太白剑柄,只是刚要缩地成寸,继续斩那刘老成真身之时。 没来由的,他停下动作。 一股毛骨悚然之感,袭上心头。 宁远猛然回头,不再向南,视线穿过层层云海,眺望北方天幕。 极远处的天边。 风雪依旧,并无异样。 只是宁远下意识的,祭出了自身的本命飞剑,手腕拧转,将太白横在身前,同时疯狂催动体内剑意,加持剑身。 脑袋稍稍歪斜,下一刻,宁远整个人就开始迅猛下落,被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剑条,穿破肩头。 一袭青衫坠落书简湖。 与此同时。 一道剑光落入青峡岛。 一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循着那股熟悉气息,径直来到陈平安身前,她单膝跪地,沉声道:“主人,我来晚了。” 陈平安一脸呆滞。 满身雪白光亮的女子,即使是跪地之姿,面对金袍少年,也无需抬头,她眯起一双狭长眼眸,嘴角挂着笑意,神采飞扬。 “主人,这是我第一次为你出剑,既然你已经跻身中五境,还成为了剑修,那么短时间内,已经勉强可以握住我这把剑……” “主人,请你再随我念一遍那句大道誓言,可以吗?” 说到这,女子伸出一只手掌,竖立在两人身前。 陈平安脑子浑浑噩噩,没有多想,同样抬起手掌,与之贴合在一起。 高大女子闭上双眼,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 就在此时。 有个浑身血迹的青衫男子,重返青峡岛,他站在两人头顶的百丈高空,眼神冰冷到极点。 想都没想。 一剑斩至。 “妈了个巴子,你这婆娘是他妈疯了吗?眼睛长他妈腚眼子上了?不知道瞅准了再砍?!” 一句话,带了三个妈。 剑灵瞬间带着陈平安横移出去。 这一剑的力道之大,整座青峡岛,轰然一震,竟是差点被人直接砍成两截。 宁远单手持剑,低头与抬头的女子对视,狞笑道:“草你妈的,刚好老子的太白,还缺一个剑灵,一直都找不到配得上它的阴物,如今老子看你,就觉得很是不错。” “眉清目秀,胸脯够大,屁股够翘,腰也够细,要是炼为剑灵,平时没事,还能拿出来养养眼。” 这世上的有些人,注定了只要见面,哪怕没什么交集,只是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汇,就会立即分那生死。 高大女子微眯起眼,“你找死?” 一袭青衫同样眯眼,“你欠操?” 第725章 人间争渡 对于青峡岛与周围邻近的藩属岛屿,上面居住的众多仙家修士来说,绝大部分人,直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 最初刘老成问罪青峡岛,这倒没什么惊讶的,消失三百年的江湖共主,重新回到书简湖,肯定是要做一些动作。 只是自从一把金色长剑从天而降之后,众人就有些看不清了,除了少数几个,诸如玉圭宗荀渊,无敌神拳帮高冕,等等。 胸有成竹的刘老成,竟是被人三两剑打的夺路而逃。 在众人还在揣测那个递剑的不知名剑仙,到底是宝瓶洲哪位上五境之时,异变再生。 北方天幕,有个身形缥缈的白衣女子,乘风而来,遥遥递出一剑,又打伤了那个追杀刘老成的青衫剑仙。 一桩又一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是当那个高大女子半跪在陈平安身前后,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家中老的来了。 还真请来了一位大剑仙,只是许多人还是一头雾水,哪怕是站在不远处花屏岛之巅的仙人境荀渊,也是如此。 陈平安的靠山,赶来书简湖,难道不是应该找那刘老成的麻烦? 为何不问缘由,直接把剑光落在了宁远身上? 还是说,因为这个女子,在抵达书简湖的时候,只瞥见了出剑不停的宁远,所以就误以为,他就是那个欺负陈平安的家伙? 那可就有些贻笑大方了啊。 荀渊自顾自摇了摇头。 不对劲,既然宁远与陈平安相识,前者还在刘老成手上救下了后者,说明两人很早之前就认识。 荀渊还曾打听过,宁远这趟游历,最终的落脚之处,是那大骊王朝,破碎坠地之后的骊珠洞天。 根据玉圭宗谍子的情报,文圣一脉的陈平安,更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少年,当年走出小镇后,捡了许多的福缘,得以成为山上人。 饶是荀渊,也无法看清里头的门道,直呼怪哉。 就在此时,花屏岛山巅,一张符箓破土而出,现出有些狼狈的刘老成。 此时的这位书简湖之主,模样惨不忍睹,肩头胸口,各有一道剑痕,白骨裸露,浑身泛着一股血腥气。 刘老成看向荀渊,脸色阴晴不定。 “荀老前辈,你是否早就知道,那个姓宁的剑修,压根就不是金丹境?” 快人快语。 荀渊呵呵一笑,果断摇头,“我早就认识宁远,这不假,但我可从没诓骗过你,他如今确确实实,就只是金丹境修为而已。” 刘老成气不打一处来,“金丹境剑修,能有这种杀力?!” 荀渊双手负后,淡然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刘老成一时哑然。 荀渊微笑道:“曾有一名读书人,非剑修,就随手一剑劈开了黄河洞天,为浩然天下接引无穷水下界,此人被唤作人间最得意, 曾有词人柳七,完善留人境,做出一步登天的壮举,羡煞天下无数修道人, 曾有亚圣嫡子,背剑远赴倒悬山,过剑气长城,剑斩十三境巅峰剑修大妖, 又有文圣一脉的剑修左右,练剑极晚,成剑极快,一身剑气满溢而出,行走中土神洲不过十几年,就打烂了无数晚辈前辈的澄澈剑心。” 顿了顿,荀渊嗤笑道:“一个金丹境剑修,拥有上五境的杀力,算什么?与前面这些相比,比得了吗?” 高冕打了个圆扬,摆手道:“行了,既然老刘没死,那就还好,算是幸事,毕竟天大地大,都没有命大。” 高冕忽然又补了句,咂嘴道:“其实比得上。” “如果那小子是元婴境,拥有十一境的杀力,我不觉得如何,可一个金丹境,就能压着老刘打,还是有点匪夷所思的。” 高冕颔首道:“反正我没见过。” 刘老成依旧把视线停留在荀渊身上。 荀渊面无表情,“有些话,这辈子都别问,一旦问了,后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刘老成想问的,是在他祭出斩尸符保命之时,自己的行踪,是否是荀渊在暗中告知给了宁远。 按理来说,斩尸符这种上品大符,哪怕是寻常的飞升境修士,也不一定看得出古怪,分得出真假。 但是荀渊能。 因为这张保命符箓,就是他这个玉圭宗宗主,早年低价卖给自己的。 说是低价,但其实也贵得要死,刘老成为此整整掏出了一百五十枚谷雨钱。 宁远剑斩的第一道符箓分身,其实就是刘老成的真身,只是前者的眼力不够好,没有再出第二剑。 若非如此,刘老成早就死了,哪怕把本命物丢出去,硬抗剑光,他也会当扬跌境,后续更加没得打。 刘老成心思急转,想了想后,还是忍了下来,没有问出那句话,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朝着高大老人拱了拱手。 “如今书简湖,藏龙卧虎,我刘老成如履薄冰,还请荀老哥念在多年相识的情分上,为小弟指点一二。” 荀渊答以两字,“可以。” 老人微笑道:“刘老弟,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即刻返回宫柳岛,召集你的那些个旧臣,就说从今往后,书简湖共主的椅子,你不坐了。” “将多年经营的心血,付之一炬,遣散门徒,然后随便找个方向,有多远跑多远,去哪都行,反正不要再来宝瓶洲。” 就连高冕,都听的有些心惊肉跳。 当年刘老成,为破心关,选择远离书简湖,游历天下,但即使三百年未归,他手底下的旧臣心腹,也依旧留在了书简湖。 为何每一次的群雄议事,最后都选在了宫柳岛举行? 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实上,刘老成的家业,不会比一座宗字头仙家差多少,只是从来不摆在明面上。 要一个山泽野修,放弃来之不易,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家底,跟取人性命没什么差别。 刘老成再次沉下脸。 荀渊不咸不淡道:“刘老成,不要想着去我玉圭宗躲着,当个供奉,潜心修道,安度晚年, 你要只是惹了陈平安,这事儿都还好说,毕竟读书人讲理,可你招惹了那个宁远,天王老子也不敢收留你。” 刘老成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 他妈的,他脑子再蠢,也知道自己被荀渊给坑了。 说不准,从始至终,因为玉圭宗选址书简湖为下宗之事,荀渊就没想过与他刘老成做买卖。 荀渊神色平淡,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把视线落在远处的青峡岛上。 一个刘老成,死了也就死了。 废物而已,一介山泽野修,有什么资格与我玉圭宗做买卖? 你说书简湖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真要从你一个野狗刨食的野修手上买下书简湖,以后我玉圭宗,岂不是要被天下人活活笑死? 荀渊要的,是书简湖不假,但也要看是怎么得来的。 从刘老成手上弄来,就是名不副实,以后就算创建了下宗,难免都会被文庙各种刁难,如坐针毡。 可要是换成北方大骊,或是那个剑气长城来的宁远,其中意义,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宁远,既然能离开剑气长城,来到浩然天下后,又不被儒家规矩制压,他的存在,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荀渊忽然瞥了眼刘老成。 高大老人揉了揉下巴。 要不要直接一巴掌拍死他? 提着刘老三的项上人头,去找那个宁远,类似一份投名状? 算了,做买卖,姿态不能压的太低,不然以后不好谈价钱,刘老成的命,还是留给宁远好了。 刘老成开始天人交战。 高冕则是问道:“荀老儿,那个女子,也就是陈平安的靠山,是什么修为?我怎么看不出来?莫不是仙人境剑修?” 荀渊如实相告,摇头道:“不是仙人,而是玉璞,其实最初我也看的很模糊,不过她的出剑气息,定然是十一境不假。” “大概是跻身上五境没多久。” 高冕神采奕奕,思索片刻,矮小老人御风而起,换了一座离青峡岛更近的山头。 他人递剑,可以攻己剑心,这种观道机会,可不多见。 第726章 入室操戈 双方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 浑身是血的青衫男子杀气腾腾。 雪白衣衫的高大女子同样如此。 唯有陈平安一脸茫然。 少年回过神后,连忙与她大致说明了先前之事,主要意思,就是这道迈不过去的劫难,并非是宁大哥所为。 相反,在神仙姐姐没来之前,生死一瞬间,还是对方为自己出剑,化解了危机,不然他陈平安,可能就等不到神仙姐姐来了。 听完之后,高大女子微微皱眉。 不过她很快又舒展眉头,不放心上,摇了摇头,声称自己知道了。 剑灵说道:“虽说如此,但主人现在的境界过低,还没见过真正的山巅风光,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也是常理。” 她耐心解释,“主人,此子天生为魔,心思难以揣测,如今可能没事,但等到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与你有那大道之争。” 山上的大道之争,必分生死。 剑灵并未以心声开口,所以宁远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青衫男人一下就琢磨出了个大概。 宁远忍不住气笑道:“老婆娘,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年老子在蛮荒剑斩大妖之时,你万里迢迢跑来督战的缘故吧?” 说到这,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年老子在骊珠洞天,还是个杂毛剑修的时候,你之所以不对我下杀手,甚至还赠我十几道剑运…… 是因为那时的你,还看不出老子的底细?觉得我只是稍微特殊了点,不值一提?” “等我祭出了元神飞剑,逆流直上,借来了一尊十四境,你才猛然醒悟?认为我这种存在,日后会对陈平安有威胁?” “但是那时的你,剑尖不够锋利,至多也就十三境巅峰的水准,不足以杀我,所以一直在暗中观望,直到老子被逼无奈,去往蛮荒?” 宁远言语越多,心思也就越通透,很多以前不太明白的事,逐渐清晰。 他眼眸低垂,缓缓道:“猜得没错的话,你当年在南下之前,就已经觉得胜券在握,毕竟你的主身,是那天上天下的剑道祖师。” “于情于理,剑气长城定然会卖你一个面子,只是你这婆娘还是失算了,估计你怎么都不会想到,老大剑仙会以下犯上,一剑宰了你吧?” 一袭青衫单手按住剑柄,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狞笑道:“那么老婆娘,你是打算再被我斩一次?” 宁远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肆意打量,故作一副色眯眯的模样。 “老子可不会怜香惜玉,待会儿被我砍个半死,这里胸脯露一点,那里下身现出点芳草萋萋,可不要哭爹喊娘。” 看着她那冰冷神色,宁远满脸不屑,微笑道:“怎么?觉得老子这张嘴,太臭太毒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平白无故挨你一剑,要不是老子反应及时,调整了身位,这会儿,可能我宁家就没人能够传宗接代了?” 万年以来,这可能还是她头一次被人如此对待,以至于此时此刻,身材高大的绝美女子,也被气得肩头微颤。 她这种存在,化为一把老剑条,悬挂浩然天下一万年之久,什么大人物没见过? 三千年的骊珠洞天,细数前前后后,几十位三教一家的坐镇圣人,见了她,哪个不是毕恭毕敬? 就算惊才绝艳的齐静春,当年都来了一次又一次,诚心诚意,方才让她有稍许动容,选择现身一见。 说白了,就是这辈子没挨过这种骂。 女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她往前踏出一步,一只洁白无瑕的手掌,轻轻按住腰间悬挂的老剑条,一抹金色,迅速闪过。 多说无益。 只是身后的陈平安,见情况不对,急忙快步上前,少年横在两人中间,朝着他的神仙姐姐一个劲摇头。 少年有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 女子愣了愣,这才仔细看起了陈平安,随后更是勃然大怒,再度看向宁远之时,脸上多出了一股莫名恨意。 主人的神性,居然没了? 剑灵抬起一臂,单指按住双眼,缓缓抹过,施展一门神道望气之术,终于发现了端倪,暗自松下一口气。 还好,神性还在,只是不知为何,被陈平安关押在了心底,不得而出。 谁干的? 那个宁远? 还是大骊国师,主人劳什子的大师兄? 不管了,先斩了这个宁远再说,是黑是白,暂不去说他,回头大不了再走一趟大骊京城,上门问罪。 她看向陈平安,温柔笑道:“主人,此子不可留,我就不跟你说太多了,事后我自会道明一切。” 陈平安依旧不肯让步,让她立即收剑,之后是留下,随他一起游历,还是打道回府,返回家乡,都行。 反正就是不能动手。 陈平安把里头的利害关系,说了个清清楚楚,到了后来,见她不为所动,甚至还破天荒的,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要她即刻收剑。 高大女子耐心听完。 随后对他温柔一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女子猛然出手,用手指轻轻一戳,正中少年眉心,后者两眼一翻,跌倒在地。 剑灵抖了抖袖子,陈平安化作芥子大小,被其收入袖中。 纵观永恒流淌的光阴长河,至高之一的持剑者,从古至今,这么多年来,先后只有过两位主人。 昔年的天庭共主。 如今的陈姓少年。 所以除了“持剑者”这个尊号,其实她还有另一个……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剑婢,婢女的婢。 而一名剑婢,自然而然的,就要为主人分忧,洪荒时期的持剑者,就曾听从天庭共主的号令,斩落无穷辖境,造就人间。 此后又有多次递剑,依旧是遵循主人意志,征伐天上地下,杀到万族胆寒。 第一任主人,已经消失已久。 现在换成了陈平安,那么也是一样,持剑婢女,为主人铺路登高,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主人年纪还小,不懂这些,没关系,以后总会知道,反正在这期间,自己只管出剑,将那些道路上的泥泞,全数杀尽杀绝就可。 很显然,眼前的那头域外天魔,就是第一个,当然,可能也是最后一个。 于是,剑灵伸出一手,缓缓抬升。 整座青峡岛,随之轰然一震,此地所有剑器,无论是无主之物,还是被他人打上烙印炼化,尽皆飞升。 无数剑光升腾,高悬天幕云海,密密麻麻,呈倒悬之姿,剑尖直指那个青衫男子。 这就是持剑者的剑术。 即使她不是天外真身,也拥有匪夷所思的莫大神通,人间练剑者,修为比她低的,就会被大道压胜。 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除了宁远的太白仙剑。 宁远不为所动,嗤笑道:“老婆娘,你一个玉璞境的远古剑修,对上我,还需要这么大动干戈?” “不应该是一两剑砍死我吗?” 女子并不回话,况且就算要说,她也不会是男人的对手,这小子那张嘴里,装的好像全是屎。 一袭白衣,无风自动,那些环绕周身的雪白光亮,顷刻之间,开始转变为粹然金色,一头及腰长发,金丝飘扬。 自从剑气长城一役后,她已经不复往昔,被陈清都剑斩一次,大半神性还被阮秀吃完,要不是本身的特殊性,早死了。 当年回到骊珠洞天,又在老神君的三言两语之下,差点道心破碎,境界不稳,勉强维持在初入元婴的水准。 终日待在斩龙崖砥砺剑锋,直到前不久,方才跻身玉璞,证道上五境,她的杀力,大概在仙人境的水准。 或许是死过一次,有了点敬畏,剑灵没有着急出手,默念一门远古敕剑神通,开始汲取方圆千里的剑道气运。 力求一剑杀贼。 毕竟眼前的青衫男子,来自剑气长城,靠山不小,要是在他身上,藏着什么飞升境剑仙的底牌,那就很是棘手了。 至于陈清都有没有留后手? 女子不做考虑。 因为她知道,天外的主身,曾经与剑气长城那位,双方之间有过一番约定,老的不能打小的。 可持剑者说的话,关我剑灵什么事? 反正只要陈清都不在暗中搞鬼,哪怕是剑气长城那边的某个十三境来了,她就算不敌,也能带着主人全身而退。 宁远一脸讥讽。 甚至他还在自顾自的上下打量她,专盯女子的各处隐秘,要么是胸口,要么就是下三路。 不得不说,此女只应天上有。 不过人家确实是天上来的。 长得比他都要高出半个头,整体看起来,还不会如何臃肿,凹凸有致,一张面容,绝代风华。 雪白衣衫,在转为一袭金缕之后,更是惊为天人,真真正正的神女降临凡尘。 比之奶秀…… 算了,还是秀秀好看。 宁远当然不是个二愣子,关键时刻,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事实上,早在剑灵与陈平安对话之初,他就已经开始了动作。 寻常的十一境,对他来说,有些棘手,但不会太棘手,比如之前的刘老成,完全就是压着打。 可换成她,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远思来想去,自己不占任何优势。 境界修为,本就差了许多,更别说对方还是持剑者的化身,一身剑术,压胜天下剑修。 自己是个例外。 但这一仗,还是难打。 所以到了最后,宁远只想出了唯一的一个法子,那就是破境,强行冲关,跻身元婴。 老龙城一役后,他就停留在金丹境的瓶颈,距离十境练气士,一步之遥,可这种看似薄如蝉翼的关隘,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跨过去的。 宁远早已运转登山法,疯狂汲取书简湖的天地灵气,同时十八停气府内,温养得来的海量剑意,全数待命。 虽然强行破境,会导致大道有损,严重的,甚至会令长生桥断裂,成为废人,但他如今管不了这么多了。 命更重要。 他已经死过一次,神魂本就残缺,要是再死,可不敢保证能活出第三世,即使老大剑仙施展通天手段,带自己回剑气长城,以后估计也只能当个山水神灵。 其实认真来说,破局之法,还有一个。 宁远想起一个人来。 三山九侯先生。 当初先生在走之前,曾经说过,将来若有过不去的劫难,只要自己愿意,在心底虔诚的默念一句他的名讳,三山九侯先生,便会担山赶日,前来相救。 代价就是,他宁远,要撇去剑气长城的身份,老老实实做他的关门弟子。 想了想。 年轻人便没有多想。 符箓一道,画来画去的,不够爽快,远不如递剑来的风流。 那就打! 老大剑仙当年能斩你,那么我这个嫡传弟子,就不能再杀你一次了? 今天不宰了你,以后都没脸去见师门。 继高大女子之后,蓄势已久的青衫男子,同样伸出一手,摊平身前,随后缓缓抬升。 识海之中,那把古朴剑魂,虽未现世,但却开始轻微震动。 下一刻。 青峡岛地界,那些先前被她敕令而起的无数剑器,特别是更为靠近宁远所在的,竟是直接翻转,剑尖倾斜,朝向地面的那位神女。 各自占据半壁江山。 宁远仗剑悬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轻轻一划,一名同境无敌的地仙剑修,所有粹然剑意,透体而出。 又有一把本命飞剑,高悬青天壁障,拥有不可思议的神通,能够压制远古神灵的神性。 海量剑意汇聚,手中太白仙剑,剑气暴涨,如获大赦,直到这一刻,方才踏入巅峰剑境。 今日一战,剑斩持剑者化身,杀其身,篡其位,夺其名,得其实。 以下犯上,新旧争道。 人间争渡,入室操戈! 第727章 何谓剑仙如云 某个时刻。 高大女子向前跨出一步。 一尊缥缈法相,蓦然之间,在青峡岛拔地而起,轻轻一跺脚,本就被宁远差点斩断的巨大岛屿,竟是直接分作两半。 一东一西,青峡岛各自分离,好似两艘跨洲渡船,御风远游。 神女飞升青天,数百丈的巨大法相,肆意搅乱方圆百里的层层云海,一手微抬,也不知动用了何种神通,大半个书简湖地界,不断有丝丝缕缕的剑道气运,蜂拥而至。 持剑者的剑术,匪夷所思,当年据老大剑仙所说,她曾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无视各种禁制,随意一个翻手,就能拘押无数无主剑意。 抽出那把没有剑鞘的老剑条,女子面带笑意,另外一手,沿着剑身横抹而过,所有剑运就被她灌入其中。 一把老剑条,铁锈开始层层脱落,光华流转,剑气森森。 这把剑的品秩,比不上四大仙剑,毕竟真正的那把神剑,还在天外那位持剑者手中。 但绝对不会比宁远手上的太白来的低。 太白虽也是四仙剑之一,但有名无实,老观主当初借给他之前,就将那位剑灵剥离了出来。 并非是孙道长小气。 相反,在宁远看来,老观主已经大气的不能再大气了。 因为大玄都观,在这次借剑之后,压根就没想过要回去,所以不能说是借,而是直接送。 要不然老观主就没必要取走剑灵了,倘若太白还有剑灵,桐叶洲剑斩大妖过后,这把剑自己就能返回青冥天下。 那个童子模样的剑灵,跟随白也多年,走的道路,也是随他,并不契合宁远的剑道。 老观主的意思,也就很简单了。 让太白变成真正的无主之物。 让好友宁远,自己抓取一头契合大道的剑灵,炼入其中,往后仗剑登高,做那第二个人间最得意。 宁远呵了口气。 也不知道,如今的青冥天下,是否处在万物生发的春季,大玄都观的山门桃花,开得有多鲜艳。 上次去,净跟老观主喝酒了,桃子没吃几个不说,也没见着多少玄都观的仙子妹妹,他娘的,亏大发了。 年轻人打定主意,下次飞升青冥天下,必须要带上好几坛浩然天下最好的美酒,然后把老观主灌醉。 等他醉得不省人事,自己再趁他老人家不注意,拐走一两位道观的仙子妹妹,就要那种上好的剑仙胚子,年岁十四五左右,带回神秀山。 泼辣的,来一个,能解闷,乖巧的,也来一个,瞅着舒心。 收敛心思。 下一刻,书简湖中,又有一尊青衫法相,显化人间,继持剑剑灵之后,扶摇直上,高悬天幕云海。 两人虽然是死敌,但对于此事,都是心照不宣。 这一架,没有在人间打,要不然两位杀力极大的纯粹剑修,大战结束之后,恐怕整座书简湖,都能给活生生打烂。 那样书院肯定会出手,可能还会惹来坐镇宝瓶洲的那位天幕圣人下界,一巴掌一个,全给收拾了。 浩然九洲的天幕圣人,虽然不是每一个,都是飞升境,可他们若是真正出手,占据天时地利的情况下,个个都有十三境的实力。 并不夸张。 既然能够坐镇一洲之地的天幕,这种儒家圣贤,有如此手段,也不算是多稀奇。 这也是她在祭出法相之后,一直等待的原因,当然,对于宁远,也是一样。 一青衫,一金缕,两尊法相之间,相距约莫百里远近,各自持剑,遥遥对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宁远的这尊法相,要矮了她一个头,上五境之间的道力高低,很大程度上,就看一个法相的大小。 虽然宁远还不是上五境,但是显化法相,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宁远见过最为巍峨浩瀚的,当属小夫子,昔年洞天递剑,设计围杀陆沉之时,礼圣就曾站在天外,往人间探入了一条手臂。 一手囊括东宝瓶洲。 这还只是十四境,要是十五境的三教祖师,一旦倾力出手,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惹人遐想。 现出法相的第一时间,宁远就做了一件事,操控体内剑魂,疯狂汲取那些天地间缓缓升腾的剑道气运。 平时无事,他做不到收取玄之又玄的剑运,也无法发现,但现在不同,剑灵敕令过后,等于是白捡。 体内那把剑魂,其实并不排斥人间大地上的各种气运,当时在藕花福地,之所以被它全部赶走,是因为它要谋权篡位,斩断宁远的旧剑道,以它为主。 在这之后,自然就不会如此了,不仅不会,每当宁远运转登山法,剑魂还会自行吸取外界的各种气运。 宁远一千多道剑意,怎么来的? 不就是这小东西鼓捣出来的。 收取气运的同时,宁远那张破嘴也没个消停,微笑道:“老婆娘,还不出剑?愣着做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为我护道,啧啧,这么多气运,又让我凭空增添了数百道剑意, 完事之后,此战结束,你要是没死,真给我炼成了太白剑灵,我可得好好犒劳犒劳你。” 年轻人把那“犒劳”二字,说的极重,而他的目光,又在神女法相上肆意打量,傻子都能听出来什么意思。 剑灵微微皱眉,但是不知怎的,这次没有无视男人的话,反而同样微笑道:“小废物,等我斩了你,或许我家主人,就能即刻跻身地仙,说不准就连上五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远嗤笑道:“吃了我才是上五境?这跟废物有什么区别? 老婆娘,你知不知道,蛮荒天下的那个周密,就因为吃了老子拉的一坨屎,就跻身了伪十五?” 男人揉着下巴,似笑非笑。 “剑灵妹妹……要不我也给你拉一碗?” “你吃了,说不定就能当场破境,跻身仙人,不过肯定达不到十三境,因为我昨天没吃饱,屎不够你吃的。” 宁远突然破口大骂,“吃屎吧你!” 剑灵没有说话,大概是无话可说。 而在此期间,她已经将书简湖的剑道气运,摄取了个七七八八,那把老剑条,金光大盛。 女子脸色铁青,猛然按住剑柄。 但是有人不讲武德,从来就没松开过剑柄。 一袭青衫,大袖飘摇,率先递剑。 一剑斩至,剑光太白,仙剑太白。 骤然之间,天上地下,唯有光明。 一袭青衫的法相四周,飞剑如瀑,皆是宁远剑意所化,书简湖地界,数千里方圆,蓦然璀璨。 世人抬头望去,好似重现了一场远古岁月的剑光如雨落。 …… 蛮荒天下。 靠近南边的某处烽火台附近,文海一脉的先生学生,总计五人,一起沿着登山栈道,缓缓散步。 远处的一片黄沙万里,妖族不计其数,分成两军,由两头仙人境大妖指挥,正在演武。 这几年的妖族天下,动作很多,周密亲自下场,劳心劳力,除了调动一支支兵马演武操练之外,平时对于教书一事,也没落下。 今天也是一样,读书人带着几个学生,外出踏青,教那儒家学问,顺便看看蛮荒兵马的浩大演武。 快要踏上山巅,周密忽然收到一把飞剑传讯。 铸造剑身的材料,品秩极高,浩然那边,一般的宗字头仙家,也舍不得花费这么多神仙钱,只是打造一把传讯飞剑。 值得注意的是,这把飞剑,并非是从东西南北其中一个方向来的。 而是天上。 世间飞剑传信,速度再快,也只能在人间游走,从天外过境,几乎是闻所未闻。 大手笔。 剑身并无信件,落入周密手中之时,当即碎裂,化为点点星光,最终凝聚出一幅山水画卷。 很是模糊,不过依稀能够看清,有两人正在大战,酣畅淋漓,剑光雨落,两尊缥缈法相,打得夜幕化为不夜天。 画面很快消散。 周密蓦然失笑。 竟是还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姿态,一名修为通天彻地的伪十五境,居然如此失态,让身后的几个学生,大感讶异。 良久。 周密止住笑声,心情大好,没头没尾的与学生们说了几句话。 “正值天下将乱之际,浩然那边,不仅没有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居然还在玩一些小把戏,各自之间,内斗不停。” “难不成还不用我周密出手,就有别人,来解决我的大道之敌?” 读书人的大道之敌,只有一个,就是昔年剑气长城的那位刑官大人。 周密轻轻摇头,转过身,望向浩然天下的方位,轻声笑道:“浩然天下,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变啊,直教人要把眼泪笑干。” “真是可怜。” 周密自顾自笑道:“我当然希望,宁远会死在这一役,那样或许我们蛮荒天下,等到兵过浩然之时,就不用担心背后的剑气长城了。” “即使剑气长城不会倒戈蛮荒,可我周密,还真想看看那位老大剑仙,是如何为弟子出头,剑斩浩然天下的。” 几个学生,听的云里雾里。 周密不甚在意,继续说道:“最好是陈清都对上持剑者,明面上看,不是对手,可陈清都的本事,绝不会这么小。” “必要之时,这个老大剑仙,或许会直接合道一座崭新的剑气天下,就算依旧差了些许,可身死之前…… 怎么都能打得那位持剑者跌境吧?” 斐然问道:“陈清都不是合道的剑气长城吗?” 周密反问道:“那剑气长城呢?” 已经跻身上五境的斐然点头道:“已经没了。” 周密说道:“听说过那位新任的隐官大人没有?” 学生们纷纷点头。 剑气长城就在隔壁,这两年多以来,关于那个姜姓隐官,众人知道的还真不少。 读书人又问,“那你们知不知道,她最早属于礼圣一脉?” “你们以为,这个隐官大人,只是个境界不高的小姑娘?她为剑气天下铸造的九座天地大鼎,当真就只是为了镇压风水气运?” 女子剑修流白,小心翼翼道:“剑气长城那边,是要出现第二位十四境了?” 周密摇头又点头,“不清楚,可能会,反正如果真要推举出一个人选,那么继陈清都之后,第二个十四境,大概就是董三更。” “也或许不会如此,城头那个老人的某些想法,我一直捉摸不透,别忘了,即使是百年飞升的董三更,论剑道一途的上限,也不是最高的。” 斐然皱眉道:“是那个宁姚?” 周密微笑道:“就看是谁递剑了。” …… 天外,老秀才“挣脱”五指山岳,踉踉跄跄掠向一颗暗淡星辰。 星辰不大,大概方圆几十里,表面平整如镜,细看之下,上面还刻画着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 老秀才没有直接站在上面,临近之时,朝着这颗远古星辰,庄重作了一揖,低声念叨几句。 繁琐礼仪过后,老人方才御风下落,盘腿坐在上面,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好似一名天幕圣人,巡视人间。 另一颗星辰,还有一位出自礼圣一脉的圣贤,与他相隔不远。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开口。 一个是暂时不想说,一个就等着开口,反正老秀才那张破嘴,肯定会先开口,谁也拦不住。 “有句话说得好,自古圣贤皆寂寞,你们这些天幕圣人,年复一年,从来如此,真是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假模假样的咳嗽几声,先是给人递了一颗枣,然后就开始往外吐苦水。 “我也不容易啊,被礼圣他老人家强行掳来天上,要我在此观道合道…… 这事儿,辛苦是辛苦,可好歹也是一桩大功德,自然更不会拒绝,毕竟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老秀才摸了摸下巴,故作唏嘘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位天幕圣人点头道:“文圣所言极是。” 老秀才等了半晌,“没了?” 天幕圣人微微颔首,惜字如金。 老秀才叹了口气,早知道此人如此无趣,刚刚就应该多跑几里路,去找熟人唠嗑发牢骚了。 只是他又找不了别人,因为眼前这位,就是浩然天下七十二位陪祀圣贤之一。 更是东宝瓶洲的两位天幕圣人之一,飞升境,论地位,比另一名出身亚圣一脉的儒家圣贤,还要高出不少。 可以这么说,这位圣贤,就是宝瓶洲的“老天爷”,一洲之地,只要他想,就都是他的辖境。 那位圣人忽然伸出一手,“文圣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老秀才搓了搓手,套起了近乎,笑眯眯道:“礼圣一脉,向来与我文圣一脉最是亲近……” 圣人摆摆手,打断道:“文圣就不用在我这边费那心思了,直说就可,我答不答应,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老秀才一瞪眼。 算了,我虽然功德比你多,可你年纪大啊,多少还是要尊一尊老的。 第728章 剑山 今夜集结城头的,无一不是上五境,无一不是剑仙,只剩一小截的城头上,人头攒动。 十三境也好,玉璞境也罢,虽然个个神情不一,但各自之间,都没再继续压制体内剑意,冲天而起。 人间剑气近矣。 对于这些老剑修来说,自从剑气长城没了战事,这两年来,虽然过的安逸,可就是哪哪都不得劲。 人是一种很贱的事物。 剑仙也是人,所以也一样。 上一次的城头议事,由老大剑仙亲自主持,定下了些许规矩,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那“天下起剑”。 非大势倾轧不可为。 能造成这幕浩大光景的,只有两个。 要么是蛮荒再次入侵,要么…… 要么就是某位家乡人,在外受了欺负。 这个人,都不想用,一定是当年那个宁家小子,先行者,独行者,斩妖者,为剑气长城斩断枷锁者。 无人对此有异议。 昔年刑官护道一座剑气长城,如今江山轮换,于情于理,我们这些坐享其成者,也该如此作为。 董三更率先跨出一步,老剑仙一人立于所有人之前,沉声道:“陈清都,此去浩然,我董三更一人足矣。” 陈熙紧随其后。 陈老爷子面无表情,开口道:“当年托刑官的福,去过了久闻其名的倒悬山,可那座浩然天下,尚未涉足,老大剑仙,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我。” 无定剑宗宗主,齐廷济亦是跨出一步,与两位同境剑仙并肩,抚须笑道:“我就不争这个了,不过老大剑仙,宝瓶洲距离太过遥远,我愿做那开路先锋。” “这两年来,对于开路一事,我齐廷济也算颇有心得,就让我以剑气,为诸位同道,铺出一条北行道路。” 言罢,在场所有剑仙中,不少人都差点笑出了声。 这座天下刚刚开辟之时,方圆百万里,在隐官一脉的号令下,各大家族,都有属于自己的职务。 董家这一脉,负责大兴土木,驱使那些境界低微的妖族,搬石堆山,修建一座座大城。 陈家负责勘验风水,四处奔波,寻找各处隐秘的形胜之地,挖掘精石,探寻灵脉。 而齐廷济的无定剑宗,这两年来,一直都在做同一件事。 按照隐官大人的规划布置,依照一份山水图纸,仗剑开辟官道。 说白了,就是修路。 还有出剑断江,牵引原先那条曳落河主干,造就出四通八达的无数支流,福泽后世。 为何董三更曾说,自从当年那一役过后,剑气长城这边,大部分的剑修,都活的有些窝囊? 天天净干这种枯燥事,无妖可杀,剑不得出,跟个农夫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不窝囊嘛。 老大剑仙刚要开口。 一袭绿衣突兀上前一步。 众人这才发现,多年没有离开那架秋千的周澄,这次居然破天荒的来了一趟。 要知道,就连当初那场城头议事,剑气长城所有的上五境都来了,唯独就她周澄是个混不吝,谁去都请不动。 周澄居然来了? 这还真是稀罕事。 女子剑仙单手按住腰间剑柄,不去管周围那些惊讶目光,清冷道:“老大剑仙,算我一个。” 言语之后,周澄便退在一旁,双臂环胸,也是双手抱剑,神色恬淡。 惜字如金。 纳兰夜行说道:“宁家总要去一个,那么就让我这个看门的来,毕竟我家小姐,还未跻身上五境。” 他是宁府的守门人,自然而然,老剑修口中的小姐,就是宁姚。 站在身旁的白嬷嬷,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还行,身为宁家的看门狗,骨气还是有的。 白嬷嬷笑道:“咱们剑气长城,武运一直不多,我还是其中境界最高的,所以老身也算是当仁不让了。” 姚家家主姚冲道,这位仙人境剑修,皱了皱眉,丝毫不给两个老人半点面子,拂袖训斥道: “一把年纪了,你俩还是待在剑气长城好一点,更别说,我是宁远的外公,于情于理,也得是我去,我来代表宁家。” 纳兰夜行脸色铁青。 心想你岁数也不比我大多少。 白嬷嬷则是讪讪一笑,面对姚冲道,她还是有些惧怕,毕竟早年她就是两兄妹的娘亲,陪嫁过去的,最初就是姚家人。 那段岁月,白嬷嬷还很年轻,经常趁着月黑风高,为小姐,与宁家那个年轻人打掩护,偷偷瞒着家主姚冲道。 然后次数多了,就有了宁府的两兄妹。 一桩老黄历。 老大剑仙又要开口。 结果又有一人赶赴城头。 也是此地所有剑修中,唯一一个不是上五境的。 一名黑衣姑娘,从南边某处而来,身形化作剑光,动作有些无礼,竟是直接越过众多剑仙头顶,最后更是站在了三位老剑仙前面。 长剑归鞘,宁姚一脸的杀气腾腾。 “老大剑仙,解开我身上的禁制,我要即刻跻身上五境!” 董三更皱着眉,没好气道:“宁丫头,我们这些长辈,还没咽气呢,轮不到你来。” 陈老剑仙跟着附和,点头道:“是这个理。” 齐廷济倒是唱了反调,笑眯眯道:“我看不然,我辈剑修,本就应该如此,宁丫头,放心,只要老大剑仙答应了你,我就护送你去浩然天下。” 陈清都看了宁姚一眼。 随后他将视线扫视一圈,说道:“既然都来了,我也不好让你们扫兴,都准备准备,这次去浩然天下,一个都不会少。” “也让那些读书人,看看我们剑气长城,是怎么讲理的。” 董三更直截了当道:“何时递剑?” 陈清都说道:“盏茶过后。” 老大剑仙一步踏出,转瞬之间,就带着宁姚落下城头。 一老一少,走在一条前不久刚刚开辟出来的官道上。 生怕老大剑仙不答应,宁姚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言语,“陈爷爷,我要破境,我不管,你说什么都没用。” 老大剑仙嗯了一声,“想好了?” “压制你破境的,可不是我的主意,是谁,你应该也知道,你如此做,不至于毁了大道前程,可将来的剑道上限,注定会降低不少。” 宁姚撇撇嘴,“大不了以后就不去第六座天下呗。” 到了现在,老大剑仙也不再隐瞒什么,说起了一件旧事,“宁丫头,按照最初你那兄长的计划,等到蛮荒入侵浩然,你就会代替剑气长城,去那第六座天下。” “等你跨入那座天下的时候,你身上的修为禁制,便会自行解除,当场跻身上五境,如此一来,身为崭新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你就能得到冥冥中的一份大道馈赠。” “这对你之后的破境,好处极大,甚至只要你足够刻苦,短短几年之内,就能成就飞升,一旦如此,你宁姚,就是一座人间的天下共主。” 宁姚稍稍一愣。 “这就是我兄长给我安排好的?” 老大剑仙摇头又点头。 “是他的安排,但也是我的想法。” 老人抬起头,仰望一轮天上明月,缓缓道:“丫头,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的这座天下,以后的第二个十四境,会落在谁的头上?” 宁姚摇头道:“不清楚,不过估计是董爷爷吧?” 老大剑仙笑了笑,“中岳那座剑仙祠,里头供奉的,是谁?” 宁姚瞬间反应过来,“我兄长?” 陈清都颔首点头。 下一刻,宁姚心神恍惚,忍不住闭上双眼,等到再次睁开,已经远离了原先所在。 两人位于一座大岳山巅。 剑气天下的五岳之首,中岳剑山。 剑气长城这些匹夫剑修,肚子里确实没什么墨水,就连取名都是这么随意。 剑山之上,又有一座剑仙祠。 老大剑仙说道:“宁丫头,你要破境,无妨,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原先这些,都是为你兄长准备的, 你要跻身上五境,就要代替宁远,成为剑气长城的大道显化。” “而我们的天下,还是太小,远远比不得儒家开辟的那座人间,你现在破境,就等于放弃了这份莫大造化, 凭你的资质,以后跻身十四境,与我并肩,不难,可想要立教称祖,成就十五境,就没什么希望了。” 老大剑仙难得一副认真神色。 “宁姚,可曾想好?” 黑衣姑娘问了一个问题。 “老大剑仙,我如果放弃进入那座天下的机会,以后谁会代替我前去?” “我家兄长能不能?” 陈清都摇头。 “为什么?” “就算把这机会给他,你觉得以他的性子,会去吗?” “好像也是。” 宁姚忽然反应过来,咧嘴笑道:“老大剑仙,这么说,如果我在家乡跻身上五境,就等于是抢走了我兄长的机缘咯?” 陈清都笑眯眯道:“明面上来看,确实如此。” 不知为何,宁姚有些神采奕奕。 没来由的,老人叹息一声,“为何就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此举,表面来看,确实是小妹抢了兄长的机缘,可要是往更远处去看,则是全然不同的意思。 合道剑气天下,这个人选,其实宁远当年与老大剑仙,就有过一番商议,最终罗列出了几个名字。 董三更,陈熙,齐廷济。 不过老大剑仙没答应,最后要宁远留在剑气长城,做个山水神灵,也是这个意思。 让他来合道天下,让宁远来立教称祖,做那剑气长城的剑道显化。 哪怕最终他的嫡传弟子,还是去了浩然天下,陈清都也没有换个人选,依旧让隐官一脉,合力修建这座剑仙祠。 祠庙之内,供奉有一盏魂灯,装着一小部分宁远的神魂碎片。 宁远若是死在外面,老大剑仙都有后手,能让他魂归故里,活出第三世。 这是必然的。 宁远在浩然天下的这几年,为何在修为层面上,能一日千里? 只是因为藕花福地的飞升机缘?因为他的特殊性? 不止。 更是因为在他的家乡,有一座剑仙祠庙,无数剑仙愿力,汇聚山巅,哪怕远在另一座天下,都能在冥冥之中产生感应。 类似远古时期,神灵高坐天外,吸取人间众生的香火愿力,稳固金身的纯粹程度。 宁远的境界每涨一丝,那么剑气天下的这座五岳之首,便会凭空拔高一寸,将来若是跻身上五境,高过青天,不是问题。 宁姚缓缓摇头,“陈爷爷,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为别人而活,只是走在路上,总会有牵挂,我只有一个兄长诶。” “爹娘没走之前,兄长护我,爹娘走后,兄长还是护着小妹,他当年都这么难了,可依旧一声不吭的,暗中为我铺路。” “当年他是十四境,有些话,我说了他不听,有些事,他也不让我做,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 宁姚双臂环胸,眯眼笑道:“先前听老大剑仙说,兄长此刻才是个金丹境,比我差远了,那么这样一看,我说的话,就有一点分量了吧?” 老大剑仙长久无言。 宁姚已经转身。 一袭黑衣,推开祠庙大门,步入其中。 摘了那盏魂灯,女子并拢双指,抵住眉心,向下一划,忍着莫大苦楚,将神魂剥离出接近半数。 鸠占鹊巢,篡位夺名。 整座中土剑山,轰然一震。 一尊缥缈法相,显化中岳之巅,清冷女子双手掐诀,沉声道:“我宁姚,奉老大剑仙敕令,命你们八位山水正神,即刻为我开道!” 蓦然之间,在这座浩瀚无垠的剑气天下,继无数剑修祭剑之后,又有接连八道璀璨剑光,从各地升起。 东西南北,四位山岳正神,四名江湖水神,近乎同时现出巍峨法相,驱使隐官一脉铸造的天地大鼎,遥遥点头致意。 “北岳接旨!” “南岳领命!” 第729章 登天 只剩一小截的城头上。 此前董三更找上了姚冲道,两个老人,正在商议双方以后结为亲家之事,大概意思,就是董家这一代,那个练剑资质最好的姑娘,对宁府那个小子,颇有好感。 姚冲道笑呵呵的,没有答应,但也没拒绝,难得一个十三境大剑仙,能够舔着个脸上来找他,难得一见。 不倚老卖老一下子怎么行。 虽然董三更的岁数,比他还要大不少。 某个时刻。 董三更猛然抬头。 壮哉! 一道金色剑光,率先离开北岳地界,直去中土剑山。 随后又有三剑,破开沿路的各种天地禁制,迅速过境,四座山岳剑光,先后赶赴这座天下的中心版图。 再有另外四道,从更远处而来,来源于四条崭新大江,剑光宛若秋水,贴地而走。 最终八道璀璨剑光,齐聚五岳之首。 瞬间并入宁姚眉心。 一步踏入上五境。 董三更叹息一声。 终究还是破境了,初步合道天下,此举,实在是有些犯蠢。 你宁姚只需待在剑气长城,受众多前辈剑仙的庇护,按部就班的去修行,往后去了第六座人间,大道之高,岂不是永无止境? 不得不说。 宁府两剑仙,一个比一个执拗。 …… 老大剑仙返回城头。 陈清都双手负后,看向一众剑仙,点头道:“可以了,再晚一点,刑官就要被人砍死了。” 董三更就要立即仗剑,去往浩然天下。 只是又被老人按在原地。 陈清都笑道:“我们这些刑徒剑修,总要卖儒家一个面子,免得如此招摇过境,完事之后,被人戳脊梁骨。” 董三更皱眉问道:“所以?” 老大剑仙指了指天上。 “所以我们不走人间,改道登天。” 言语之际。 老大剑仙已经现出巍峨法相,往大地遥遥一抓,再猛然向上一提。 剑气长城遗址,一条十几万里,蜿蜒如龙的长线之上,万年以来,所有战死剑仙遗留的无主剑意,纷纷扶摇直上。 洗剑炼剑。 万剑即一剑。 没有什么花哨,老大剑仙随意掂量了几下这把剑的重量。 “还凑合。” 随后一剑开天。 天幕瞬间被打烂,就连光阴长河,也无法幸免于难,某段流域,被当场斩开,以剑气长城为起始,人间与天外,出现了一条“青道轨迹”。 剑光遁入无垠太虚。 这条青道,还在延伸,于天外星海游走,笔直一线,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任何拦路星辰,接连炸碎。 一剑过后。 老大剑仙收起法相,说道:“好了,此去浩然,我已经开辟了一个道路雏形,接下来,看你们的。” “不是一直想去浩然天下吗?” “去吧。” 董三更大笑一声,老剑仙并无言语,重重跺脚,拔地而起,眨眼过后,消失人间。 陈、齐两位飞升境,紧随其后,身形遁入那条勾连两座天下的青道轨迹。 此后便是近三十位玉璞与仙人两境的剑仙,无人开口,个个祭出本命飞剑,御剑飞升。 剑仙纷纷远游。 …… 盏茶之后。 剑气长城,人走茶凉,所有上五境剑仙,全数离去,原地只剩下一个佝偻老人。 老大剑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因为那条青道轨迹的缘故,此处天幕,那道世界裂缝,始终没有合拢迹象,看这样子,恐怕能持续很久。 一名读书人,不请自来。 他站在老人身旁,抬起头,仰望那些远去剑光,幽幽一叹,同样有些怀念往昔。 老人先一步回过神,随意抬了抬袖子,笑道:“剑修陈清都,见过小夫子。” 读书人作揖道:“浩然余客,见过老大剑仙。” 礼圣名讳,并不是什么隐秘,浩然那边,几乎每一个儒家子弟都知晓,只是很少有人会这么喊他。 道其真名,礼圣不会觉得如何,谁都可以喊,不过为表敬意,世人多是称呼他为礼圣,要么就是小夫子。 陈清都笑道:“还以为礼圣会来拦我,选择出手,一巴掌把他们这些晚辈剑修打下来,再以圣人言语,教训几句。” 礼圣摇摇头,开口道:“只说我浩然天下,上到文庙圣贤,下到黎民百姓,无一人有资格如此做。” 不是没这个实力,而是不能,不想,不该如此作为。 老大剑仙又问,“天外那位前辈?” 礼圣颔首道:“她不反对,事实上,不久之前,她就单方面的,给了宁远一把剑鞘,只是要他亲自去取。” “所以书简湖那边,并非是她在以大欺小?” 礼圣点点头。 持剑者剑灵,去往书简湖,要斩杀宁远,并非是他人授意。 小夫子看向中岳那边,饶是他,也皱了皱眉头,“那个小姑娘,合道天下了? 这么好的一个剑道苗子,你陈清都,怎么也不拦一拦?” 老人笑了笑,“有什么好拦的?我要真阻止她破境,宁姚不得心魔滋生?还不如就随她。” “大道拉低,也没什么的,你礼圣不就如此?多年以前,就跻身了十四境大圆满,只要你想,十五境,唾手可得。” “不还是为了你的家乡,为浩然天下,为那些千千万万,生不自知的凡夫俗子,选择压境。” 读书人哑然失笑。 他反问道:“你不也是?” 世人皆知,人间剑术最高者,剑气长城陈清都,但却只有极少数的山巅修士,方才知道一点隐秘。 要不是当年的剑开托月山,为人族谋后世,老大剑仙只需安心练剑个两三千年,更高处的十五境,可谓是板上钉钉。 反观浩然小夫子,也是大差不差。 礼圣的境界,早在数千年前,就达到了十四境的圆满,只因合道了浩然天下的礼仪规矩,限制太大,方才没有更进一步。 人间修道者,多是绞尽脑汁的提升境界,唯独小夫子是个例外。 因为数千载岁月,礼圣一直都在苦苦压境。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因为礼圣一旦踏入十五,他的道化天下,比之老夫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那时,整座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一切有灵众生的“礼”,瞬间就会被同化,人人化作傀儡,书上的圣贤道理,全数变作僵硬。 读书人的作茧自缚,在礼圣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小夫子忽然感慨道:“浩然天下,不如剑气长城多矣。” 老大剑仙微笑道:“不敢,你们儒家,也有不少圣贤,功德无量,教我等大感赧颜。” 礼圣仔细盯着那条青道轨迹,虽然已经远去千万里,可以他的修为目力,依然能够清晰看见。 陈清都笑道:“小夫子以为如何?” 礼圣轻声道:“此行不虚,好似又让我,见了一回当年的登天一役。” 老大剑仙问道:“礼圣觉得,我们剑气长城,最厉害的地方,在哪?” 礼圣想了想,“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的蛮荒一役,一名十四境,在周密递出橄榄枝,要以整座天下为他续命之时,前者还是义无反顾,选择在剑斩大妖之后,兵解转世。 又似现在的宁姚,为了兄长,枉顾大道,提前破境,合道剑气天下,在这件事上,她压根就没如何考虑,想做就做了。 更比如,那数十位剑仙,联袂远游,在这之前,可曾有人问过一句,到底要去杀谁? 要杀的那个,境界有多高?是不是纯粹剑修?杀力又在何处? 问过吗? 没人会问的。 管你是谁,欺负了我们家乡人,老子就要递剑,至于你的境界如何,不在考虑范围内。 多想一些,多犹豫一点,脑袋上都不配顶着剑气长城四个字。 我辈剑修,从来如此。 人间万年以来,山上修道者,有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 不计其数。 这些人,真该让他们好好看看, 万载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至暗时刻,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为后世开道先行。 礼圣侧过身,再次作揖,读书人微笑道:“那就让我等袖手旁观者,让浩然那边,好好见识一场登天递剑。” 老大剑仙颔首道:“前辈观礼晚辈,众多晚辈,还不曾辱没先贤,此中风流,大过青天。” “不止快哉,更是幸甚。” …… 中土剑山。 天地之间,恍恍惚惚,以五岳之首的这座山巅,作为高台道场,一袭泛着琉璃光彩的黑衣姑娘,法相高升,神光无限。 此刻,半人半神的她,成功入主剑气天下,成为这座人间的大道化身,初步合道,一朝勘破上五境。 彻底掌握仙剑天真。 以五岳气运庇护道身,天真开道,斩仙随行。 宁姚就此登天离去。 第730章 人间要换新颜 在老大剑仙与礼圣于剑气长城观礼之时,数十位剑仙联袂登天,远游之际。 宝瓶洲,书简湖。 大地之上,早已满目疮痍,峡谷纵横,剑气,剑意,剑运,混淆在一起,天地模糊且混沌。 万里无云,青天壁障之下,皆是不计其数的剑光,两人交手的中间区域,不断有两色剑光炸碎。 杀力之大,仿佛天幕都在摇摇欲坠,随时有被打烂的可能,剑光冲刷在一起,激荡出的绚烂光彩,好似一条较小的光阴长河。 两尊法相交错而过,女子拧转手腕,长剑势如破竹,斩开对方的数道剑光,重重劈砍在宁远身上。 后者毫发无损。 剑灵法相,脸色阴沉。 已经递出了百余剑,这个元婴境的杂毛,凭什么能扛到现在? 宁远已经破境。 千真万确,他本就处于金丹境的瓶颈,外加以往有过两次的破境,对于元婴这个大关,甚是了解。 第三次了。 这是年轻人第三次跻身元婴境,还是强行冲关。 按照宁远最先的打算,是要等到礼圣将他的两枚本命物还回来,他才会闭关破境,到那时,跻身元婴后,不仅不会损伤根基,还能在破境之时,立即踏入这一境界的后半程。 计划赶不上变化。 天意弄人。 对上这位古老存在,想要不被她三两剑砍死,年轻人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唯有破境。 以元婴对上玉璞,方才有机会克敌制胜。 此前破境之时,宁远就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人身天地之中,响起了一道细微的碎裂声。 代表练气士大道根本的长生桥,出现了裂痕。 哪怕今日不死,活了下来,哪怕后续也不再跌境,他的上五境,都难如登天,毕竟练气士的长生桥,是重中之重。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一仗,宁远无所不用其极,取出了上百张以往绘画的符箓,也不管每张符箓的品秩高低和用处,有什么丢什么。 大半都被对方随意打烂。 剩下的十几张,则被宁远祭出,贴在了身上,清一色的三山护身符。 当然,仅靠这个,是防不住剑灵的剑光的。 又有一顶银色莲花冠,被宁远按在了自己脑袋上,虽然不曾炼化,但他也可以勉强驱使这件仙兵,庇护真身。 他曾以心声,多次呼唤陆沉,只是后者从头到尾都没鸟他。 陆沉总是靠得住,陆沉总是靠不住。 欠老子的一份护道人情,你陆沉真就好意思不还? 手段尽出。 宁远打过的死仗太多。 可从未打过这么一场憋屈的仗。 以往的他,无论是前世递剑蛮荒,还是今世的桐叶洲平乱,虽然那些妖族,个个境界极高,可起码当时的宁远,是有足够的手段,去杀他们的。 现在则是全然不同。 宁远为何选择不顾长生桥的破损,也要跻身元婴境? 只是为了增长道力? 有这一点,但又不全是。 毕竟元婴境的他,也不会是上古剑灵的对手,对方的随手一剑,可都有仙人境的杀力。 宁远内心盘算的,从来都只是一件事。 祭出代表崭新剑道的剑魂。 当时在桐叶洲,元婴境的他,就将这把古怪剑魂强行祭出,配合手中太白,外加老天君的燃烧神魂,斩了那头飞升境大妖。 虽然那头大妖领袖,远远比不上王座大妖,可到底也是个飞升境。 今日祭剑,虽然没有外力压阵,作为辅助,可剑魂一出,未必就不能宰了这个老婆娘。 可惜,他无法祭剑。 即使破开元婴关隘,使尽浑身解数,那把古怪剑魂,始终都安安静静待在识海内,纹丝不动。 宁远想过御剑遁走。 打不过,跑路不丢人,毕竟有句老话,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同境相争,他自然不惧,谁来都能砍死,这份心气,还是有的,可打一个活了一万年的上古剑灵,还是算了。 他一个元婴剑修,凭什么跑得过一个玉璞境?还是一个堪称天上天下最强的十一境纯粹剑修。 持剑者又是一剑斩至。 破开年轻人的层层剑光,宁远一具数百丈法相,道身之上,又多一条金色剑痕。 那顶银色莲花冠,道意簌簌而落,即便属于白玉京三掌教之物,真正的仙兵品秩,可那又如何? 能扛一剑两剑,那么百剑千剑呢? 自始至终,宁远递剑的次数,相比剑灵来说,只会更多,但即使如此,他的剑术,也从未有过一道,是落在对方身上的。 完全就被压着打。 青峡岛。 荀渊啧啧称奇,那位不知名女子剑仙,她的一身杀力,就连他这个仙人境,也有点触目惊心。 这场大战,打到最后,不会真把老天捅个窟窿出来吧? 又是一记粹然剑光,斩在宁远身上,虽然被太白仙剑挡住了绝大部分,可力道依旧透过剑身,传递到胸口,下场就是一幅白骨裸露的凄惨画面。 作为在场唯二能够看清这场大战的荀渊,也是看的心惊肉跳,从一开始,他就不觉得能有多大场面,到了现在,却是已经有些麻木。 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这场厮杀。 或许古籍上所记载的,在那远古时期,那场影响天地万年的剑光如雨落,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吧? 高冕出现在他身旁。 矮小老人说道:“我打算递剑。” 荀渊幽幽一叹,“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家乡?容我问上一句,既然如此,高冕当初又为何离开剑气长城?” 高冕点头道:“累了,当然更多的,还是对你们浩然天下这边的向往,当年离开家乡,尚还年轻,满身憧憬。” 荀渊说道:“如何?” 高冕笑了笑,“不如何,山上山下,乌烟瘴气,人心险恶,几百年来,也曾多次幡然醒悟,带上家底,想要返回剑气长城。” “只是一直未曾如愿,家乡回不得,异乡又难以容下魂魄,行走世间,犹如孤魂野鬼。” 无敌神拳帮帮主,元婴剑修高冕,家乡剑气长城,曾是一位私剑。 所谓“私剑”,其实就是类似谍子,当年所有深入蛮荒,隐匿其中的剑修,都隶属于这一脉。 身份超然,不受刑、隐、祭三官的调令,搜集而来的情报,直接传达给老大剑仙。 这一脉的剑修,一般杀妖不多,但只要每次带回重要情报,就能增添一笔极大的战功。 也往往不得好死。 宁远当初独往蛮荒,路过第一座白花城,那时的城门楼上,就有两个剑气长城已死剑仙的跪坐尸骸。 私剑剑修,死伤比例,大到吓人,往往十个前去的,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高冕就是其中一个幸运儿。 多次为剑气长城传达讯息,战功累加之下,最后从老大剑仙那边,换来了一个自由身。 荀渊说道:“有把握?” 已经跻身十一境的高冕,摇了摇头,“没把握,半点都没有,照我估计,即使我现在这个十一境,也帮不了什么忙。” 矮小老人紧皱眉头,“那个女子,不知道是什么古怪来历,哪怕与她同境,哪怕我只是远远观战,都有些喘不过气。” “好像在剑术一道,她就天生压胜我等剑修。” 荀渊难得面露不解,“那为何又要去趟这浑水?” 老剑修摇头笑道:“之前我派去桐叶洲的一个眼线,给我带回了一个消息,这个年轻人,不仅是我家乡人,更是当年那位开路先行者。” “虽然离家多年,可到底我这颗腐朽剑心,依旧没变,那么刑官有难,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荀渊忍不住由衷感慨,“剑气长城,令人神往。” 高冕笑道:“还要拜托荀老宗主一事,等到此战结束,倘若我就此陨落,对于我那山门那边,还望能多照看一二。” 荀渊刚要点下这个头。 矮小老人已经化为一道青色剑光,就此远游。 好一个风流剑仙。 只是不过盏茶时分,高冕就重新回到青峡岛,满身剑痕,伤势极重,刚刚突破的上五境,就这么烟消云散。 荀渊愣了愣,“这?” 高冕一脸纠结,最后还是道出实情,缓缓开口,“遥遥递了一剑,挨了那女子三剑,身子骨不行,跌境了。” 说的轻描淡写。 其实没说全,高冕此行,不仅没帮到忙不说,差点连累那个青衫剑修,要不是最后关头,宁远替他受了那道致死剑气,他早已身死。 天上。 上古剑灵法相,眼眸低垂,瞥了眼脚下的书简湖,不屑讥讽道:“现在的人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桌吃饭了。” 出剑之余,她望向荀渊,眯眼笑道:“仙人境?你这蝼蚁,也要试试我的剑术锋芒?” “既然如此,不如多聊几句,以便交代后事。” 荀渊面无表情,高冕则是脸色铁青。 女子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远处的一袭狼狈青衫,轻笑道:“小废物,真难杀,手段层出不穷,可在此之后,你还有什么能拿出来的?” “就凭那把能够压制神性的本命飞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把飞剑,最早是怎么来的?” 宁远咧嘴笑道:“知道啊,怎么不知道,你麾下那位看门神将嘛。” 男人点头承认道:“对上别的低位神灵,我还能依靠飞剑压制,对上你这么个剑道高位,就没什么作用了。” 这就是为什么,厮杀至今,宁远从未驱使本命飞剑杀敌,只是将它置放在头顶高处,打散对方的神道压制。 就算全力出手,宁远也未必能将某道剑光落在对方身上,即使拼命砍了几剑,估计也是不痛不痒。 说白了,就是只能被动挨打。 委实是有点憋屈了。 她忽然停止出剑,笑问道:“小废物,挨了我这么多剑,长生桥快断了吧?” 宁远扯开嘴角,“还行,暂时顶得住,长生桥什么的,再破再烂,也没有你家主子当年那么凄惨。” 剑灵充耳不闻,自顾自说道:“知道我为何暂时收剑?” 宁远一边提防对方,一边暗自汲取书简湖的天地灵气,随口道:“反正不是因为看上了我,你这老婆娘,没准一万年来,就没来过月事。” “可能是个不爱男人的,他妈的,下手这么狠,还好老子往裤裆上多贴了几张符箓,不然事情就大发了。” “要不在你砍死我之前,咱俩找个夜深人静的仙家府邸,衣衫剥净,云雨一场,颠鸾倒凤一番?” 宁远嘿嘿笑道:“反正你短时间内,也砍不死我,只要你答应此事,我就承诺,睡了你之后,一定坐以待毙,伸长脖子给你杀……” “怎么样?” 她的目光满是怜悯,“可怜。” 对于男人的下流言语,剑灵不仅不恼,反而眯眼而笑,嘴唇微动,说了八个字。 “杀你之人,另有其人。” 宁远立即心头悚然,警觉起来,只是在以神识搜罗方圆百里之后,又没察觉到别的异样气息。 谁来了? 蛰伏在骊珠洞天的某个前辈大能? 还是隶属于持剑者一脉的其他高位神灵? 老神君? 不应该啊,宁远左思右想,都找不到一个,能让杨老头杀自己的理由。 真要如此,当初老龙城一役,自己就不会与郑大风有什么交集了。 谁? 很快就有了答案。 一袭金缕的高大女子,环顾四周,漫不经心道:“半炷香时间,足够了。” 剑灵高高抬起一手,并拢双指,于双目之中,缓缓抹过,顷刻之间,她的面容,竟是有一半转为陈平安。 但是那一双金色眼眸,依旧没变,粹然光芒,更为浓郁。 剑婢与剑主,两份神性,合二为一。 虽然并没有增长境界,可现在面对这位至高存在,就连宁远这头域外天魔,心头都不自禁的出现了一丝……恐惧。 她,或者是“他”,再次按住剑柄,狞笑道:“你们这帮剑气长城的剑修,忘恩负义的刑徒遗民,大逆不道,一个个都当自己无敌了?” 第731章 上下游的光景 剑气长城遗址。 礼圣收起袖中掐诀的手掌,说道:“此战已经有了结果。” 老大剑仙嗯了一声,“具体如何?” 论杀力,陈清都不比小夫子来的低,并且在十四境这个领域,只会更高,但要是论点别的,就不太够看了。 比如心算一道。 宁远游历浩然天下,作为师父,老大剑仙是难以观测到什么的,想要得知是死是活,就得去那座中岳。 剑仙祠那边,供奉有宁远的一盏魂灯,借助它,可以得知千万里之外的大概光景。 不过不够清晰。 更别说,宁姚已经先一步入主剑气天下,还带着她兄长的魂灯,一同去了浩然天下。 所以很多时候,陈清都都是去十万大山请那老瞎子。 瞎子的两颗眼珠子,如今还刚好都在浩然那边,比他看得远。 礼圣点头道:“宁远剑斩剑灵之主,宁姚斩杀老剑条剑灵。” 顿了顿,小夫子又道:“不过在这其中,貌似有个高人出手了,做了点小动作。” 能让礼圣称作“高人”,何其有幸? 陈清都笑呵呵道:“齐静春总是阴魂不散。” 读书人颔首,“就是有点可惜。” 老大剑仙深以为然。 礼圣却摇头道:“我说的可惜,意思与老大剑仙不太一样。” 陈清都笑呵呵的,拱手道:“洗耳恭听。” 礼圣说起了一桩往事。 其实当年齐静春能去骊珠洞天做那第四十九代圣人,并非是因为他出身文圣一脉,至少是不止如此。 每一位曾担任小镇圣人的三教修士,都得经过一系列的评估,层层筛选之后,方才能得到点头。 不是说齐静春不够资格,恰恰就因为他太够资格,导致当初的那场评定筛选,反对之声极多。 儒家文庙,十个陪祀圣贤,十个都不通过。 委实是不想浪费这么一个好苗子。 坐镇骊珠洞天,可不是什么美差,自古就有规定,圣人不得汲取任何洞天的天地灵气和龙气,用来增补道行。 简而言之,每一个圣人,去了骊珠洞天,直到一甲子期限之后,修为几乎都没有任何提升。 齐静春走的大道,太高太远,所以文庙的诸多圣贤,都竭力否决此事,个个都希望他能老老实实待在文庙,研读三教学问。 最后是礼圣拍板,定下此事,齐静春方才得以去往骊珠洞天,担任圣人。 礼圣说道:“我之所以如此做,其实意思很简单,让齐静春去那廊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得到那把老剑条。” 老人背着双手,笑道:“结果如何?” 读书人摇头失笑,“结果就是,齐静春确实去了,还去了不止一次,整整六十年,数都数不清, 可他每一次前去,都没提过这件事,要么与那剑灵讲解三教学问,要么干脆就只聊点市井百姓的家常事。” “不过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约莫二十年前,齐静春曾向剑气长城,寄过一封信,收到这封信的,是阿良。” “信中就一句话,要阿良返回家乡这边,取走一把配得上他的剑。” 陈清都点点头,附和道:“但是阿良没有立即动身,那时候,这狗日的还在我剑气长城这边,给一堆孩子当那说书先生,没空。” 之后的事儿,就有目共睹了。 阿良迟迟不来,恰好那时,在齐静春的视野内,出现了一个陈平安,便多次找上剑灵,耐心说服。 陈清都忽然说道:“我们剑修,执拗正常,可你们某些读书人,也是不遑多让,执拗的不能再执拗。” “教人觉得犯蠢,多想想后,又让人难以不敬佩。” 礼圣笑道:“早就听说老大剑仙阴阳怪气的本事,天底下首屈一指,如今见面,一场闲聊,这些言语,居然如此好听,如入芝兰之室矣。” 结果下一刻,老大剑仙就笑眯眯的来了一句,小夫子道龄万年有余,怎么迟迟不给自己找个道侣? 读书人破天荒的,还低下头来,仔细的想了想,认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年合道之前,家乡那边,确实有个比较心仪的女子,只是合道之后,有些红尘之事,就只能选择不了了之了。” 老大剑仙又开始了阴阳怪气,只不过阴阳的不是小夫子,而是另有其人。 “当年阿良还在剑气长城,在我头一次听说他是亚圣嫡子之时,就想过这件事,也问过他, 为何亚圣生了一个阿良,浩然天下的礼圣,就不能再生一个?” “那么多儒家圣贤,一人生一个阿良这样的,蛮荒岂会有命可活?” 礼圣一笑置之。 陈清都瞥了眼南边,问道:“小夫子是现在就打道回府,还是随我一起,去见一位故人?” 礼圣点头,“一起。” 两人先后跨出一步,缩地山河,转瞬之间,就已经站在了这座天下的最南端。 天渊分隔两座天下。 对岸,同样是一袭儒衫的周密,立即作揖行礼,笑道:“读书人贾生,见过浩然小夫子。” 自称“贾生”,实在难得。 结果礼圣半点不客气,微笑道:“蛮荒周密,吃屎可以,怎么吃,站着吃,躺着吃,都无妨, 可吃完之后,总要洗洗,再去与人交谈,既然还自称读书人,多少也要有点礼数。” 周密哈哈大笑,不以为然。 他松下袖子,直接问道:“小夫子,就不怕再养出一个周密?” 简单明了,一针见血。 意思很简单,宝瓶洲书简湖一役,那个两一之争,文庙选择了剑气长城的那个年轻人,在其身上押注。 后续不出意外,得到一把金色剑鞘的宁远,大道登高,不说其他天下,只说浩然那边,行走世间,就能在冥冥中得到各种剑道气运的青睐和眷顾。 可以这么说,哪怕只是关起门来练剑,宁远都能练出个同境无敌,甚至越境伐上也如吃饭喝水。 丝毫不夸张。 文庙此举,都不用想,肯定是要让宁远,在浩然天下合道,抢占那个虚位以待的剑道之祖。 周密是说,文庙如此行事,就不怕那个年轻人,暗中包藏祸心,明面一套,背后一套。 只要隐忍到某个时刻,比如在他将来跻身十四境,或者更高之后,几座天下,都没有几人可以制衡他。 倘若到了那时,一旦发现那个“宁远”,不是现在的这个宁远…… 又该如何自处? 周密笑意不减,抬起一只手掌,缓缓拂过面部,如翻书页,他的模样,也转为了某个年轻人。 “礼圣,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当年在托月山,刑官就与我达成了一个合作?” “比如与我里应外合,他在浩然,我在蛮荒,谋划一场涉及前后万年,人间众生生死存亡的天下大业?” 礼圣答非所问,同样报以微笑,摇头道:“贾生计谋,令人失望。” 话音刚落,礼圣已经转身,老大剑仙紧随其后,返回剑气长城遗址。 陈清都开始说起正事。 “抵御那拨远古神灵余孽的,从今往后,算我剑气长城一个,如此,也可以让浩然那边的某些读书人,少在背后非议几句。” 礼圣微微点头,沉吟道:“这个放心,我可以保证,不管去的是哪位剑仙,坐镇天外期间,可能会跌境,但一定不会死。” 岂料老大剑仙摇了摇头。 老人说道:“无需过多关照,生死有命,只是其中的一些个规矩,不能按照你们儒家的来。” “比如?”小夫子问。 陈清都颔首道:“比如让他们这拨剑修,每年都能有一次机会,返回家乡,看看后辈子弟。” 礼圣侧过身,抬起袖子,肃穆行礼。 老大剑仙回了个江湖礼。 小夫子转而望向那条久未合拢的青道轨迹,双手拢袖,感慨道:“真想就在当下,去看一看我们的天地,万年之后是个什么光景。” 光阴长河,前边一万年,那些已经发生的故事,对于他们这些山巅修士来说,能看的很是清晰。 但是下游处,那些未曾谋面的光景,强如三教祖师,也看的虚虚实实,没人敢保证,自己就能得见真相。 陈清都笑道:“大概就像我那弟子所说,到了那个时候,天地不止一个天地,而是遍地开花,无垠太虚中,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礼圣心情大好,笑着点头。 曾经有个杂毛剑修,境界很低,学问更低,数年以前,曾站在此处城头,说了一番豪气大过天的话。 说这句话之前,那个年轻人,先是问了问老大剑仙,咱们头顶的那座远古天庭,其辖境,究竟有多大? 老人指了指剑气长城,又指了指自己的修行茅屋,说那神道天庭,就像咱们的剑气长城,而四座人间加起来,差不多就是那个小茅屋。 当时的那个少年,在听见这个比喻之后,不仅没有觉得自己如何渺小,反而双臂环胸,意气风发。 那个杂毛剑修,说等到将来,等他跻身了十五境纯粹剑修,就要背剑走一趟远古天庭。 以三尺青锋,剑开神道辖境。 将其彻底打烂,切割成数百块碎片,放置在无垠太虚中,演化成一个个的崭新人间,开创万古太平。 这一天的剑气长城。 剑修陈清都,读书人余客,两个道龄超过万年的古老存在,并肩而立,一起眺望远处那幕青道风景。 第732章 重逢之后又有重逢 书简湖。 哪来的一把本命飞剑,竟是能够逆流光阴长河,杀人于过去? 荀渊心头震动,今日这一战,对于这位仙人境老修士来说,可谓是大开眼界,颠覆认知。 那个女子的剑术,天下无双。 起初钉死宁远的那些金色长剑,就已经让他大感讶异,换成是他自己,肯定扛不住,必定身死。 之后的那把本命飞剑,更是神鬼莫测,从现世那一刻起,到没入宁远眉心神魂,几乎就是瞬间的事。 穷尽目力,荀渊也只能依稀看见个飞剑影子,一条淡金色的出剑轨迹,仅此而已了。 这一剑,几乎拥有飞升境的杀力。 但其实更关键的,还是它的特殊性,好像专门是用来对付光阴长河,深入上下游去的。 可以说是旁门左道之术。 一把极为阴险的飞剑,逆流光阴长河,将敌手的过去种种,挨个斩尽杀绝,只要最后把现世的宁远杀了,那就大功告成。 真到了那一步,宁远的这个死法,比所谓的神魂俱灭,还要来的恐怖。 如此凶狠的一剑,怎么挡下来的? 荀渊没想出个名堂。 在见到天幕出现一个大口子,见到那条从太虚延伸而来的青道轨迹后,这位玉圭宗老宗主,想都没想,脚下抹油,当场就跑。 虽然他跟宁远没什么恩怨。 但是那一众剑仙,只是站在那儿,就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剑气长城那些剑修,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谁也不想好端端的就挨上一剑。 高冕未曾离去。 这位获得自由身,原先剑气长城的私剑之一,望着头顶上方的那处天幕裂隙,怔怔出神。 玉璞仙人两境,多是一些生面孔,对于高冕这个离家数百年的人来说,很是陌生,但是三位老剑仙,他还是认识的。 不知为何,来到浩然天下后,除了宁姚一人仗剑落地之外,其他数十位上五境剑仙,全都留在了原地。 个个脚踏飞剑,望着眼前的浩然天下,无论年长还是年轻,几乎都是满眼好奇。 没辙,都没来过,第一次见,难免的事。 高冕有些“近乡情怯”。 董三更察觉到他的视线,神色一愣,很快回想起来,便以心声笑道:“高冕,好久不见,上来一叙?” 一道剑光瞬间直去天幕。 站在一众剑修面前,矮小老人挠了挠头。 董三更朝众人解释道:“高冕是我们的家乡人,曾经的一位私剑,隐匿蛮荒天下多年,功劳很大,最后为自己换取了一个自由身。” 高冕来到董三更身旁,有些唏嘘,感慨道:“多年未见,董大哥风采依旧。” 董三更摇头笑道:“还是老了。” 顿了顿,老剑仙又皱起眉头,问道:“高冕,这么多年过去,境界没涨就算了,怎么还跌到元婴了?” 高冕苦笑道:“说来话长。” 两人之间的情谊,很是深厚,也是一桩老黄历了。 剑气长城,一直都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主角就是董三更,也就是那个“去时金丹,归时飞升”的典故。 当年在董三更游历蛮荒期间,还是年轻人的他,最开始在他身旁,其实还有一个伴儿,这个人,就是高冕。 两人一道历练了十几年,多次在大妖围剿之下死里逃生,真正的患难与共,只是后来,高冕走了与好友不一样的道路。 提前回了剑气长城,在老大剑仙那边,谋了个私剑职务,最后改头换面,隐匿在蛮荒深处。 高冕轻声问道:“董大哥,这次来浩然天下,要待多久?要是有空,不如就去我那山门坐坐。” 矮小老人咧嘴笑道:“犹记当年,我们两个还在蛮荒天下历练,在一次死里逃生的休歇时分,董大哥就与我提过一嘴,说这辈子的遗憾,不多,就那么两三个。” “其中一个,我记得清清楚楚,是说你平生好酒,一直都想尝尝,那青神山夫人亲手酿造的竹海洞天酒。” 董三更眼前一亮,“你有?” 高冕笑着点头,“还真有,绝对不诓骗董大哥,不过不多,只有一坛,当年我离开家乡,第一个落脚之处,就是中土神洲。” “找到了那个竹海洞天,很凑巧,那次刚好撞上青神山夫人大摆宴席,我就有幸游览了一回,买来了一坛竹海洞天酒。” 高冕赧颜道:“这些年来,一直没舍得喝,几次南下倒悬山,想要送到大哥手上,结果都被张禄拦着,只好败兴而回,将那酒水埋在了修道之地。” 董三更嗯了一声。 拍了拍这位家乡人的肩膀,老剑仙笑道:“喝酒都是小事,现在有空,你先跟我说说,关于此地的前因后果。” 高冕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边故人重逢,另一边,还是重逢。 一袭黑衫长褂的少女,在剑斩上古剑灵之后,并不停留,御剑直落。 最后她站在略显狼狈的男人面前。 宁姚不言不语,先前还是一个出剑果断的女子剑仙,这会儿在见到他后,竟是转瞬之间,就流下泪来。 眼眶泛红的女子,一把抱住兄长。 宁远随手就把那颗神女头颅丢了出去。 然后双臂抬起,反抱住自家小妹。 小姑娘开始哭哭啼啼的,不过可能是因为长大了,知道什么是羞赧,所以声响并不大。 良久。 宁远轻轻推开她,后退半步,伸手搭在她脑袋上,轻轻揉捏,眯眼笑道:“怎么来了?” 宁姚半咬嘴唇,凑上前来。 眼眶泛红,但是眼神明亮。 上五境女子剑仙,却是一副傲娇模样。 男人笑了笑,抬起手掌,刚要动作,又发现手上沾了不少血污,便往自己身上胡乱的抹了抹。 兄长开始为小妹擦拭泪水。 一如当年。 宁远又要开口。 宁姚则是瞪了他一眼。 前者立即乖乖闭嘴,后者则是翻手取出一件小瓷瓶,里头鲜艳欲滴,还泛着不少的血腥气。 宁远皱了皱眉。 宁姚轻声解释道:“哥,这是我的精血不假,但不是临时取出来的,所以不用担心我会损伤体魄。” “嗯,这两年,在家乡那边,除了正常的修行练剑,闲暇之余,我就会取出一滴精血,封在其中,以免不时之需。” “取血的间隔时间,很长,所以我也不会受伤,知道我哥不老实,来了浩然天下,肯定会到处找人干架,我这个做小妹的,当然会担心啊。” “做不了太多,也就只能这样了。” 宁远放下心来。 宁姚扶着他坐在天真剑身,开始为他疗伤,其实也没什么门道儿,只是打开那个小瓷瓶,将她的准备好的精血,置入兄长心口。 精血又名心头血。 两人同出一脉,骨肉至亲,宁姚的心头血,自然不会排斥宁远,十几滴相继进入男人心口。 肉眼可见,一袭青衫的满头白发,逐渐“枯木逢春”。 与此同时。 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出现在这处战场。 她眼神晦暗,胸口起伏,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张了张嘴,喊了男人的名字。 两兄妹对视一眼。 心有灵犀。 宁姚冷笑一声,并拢双指,驱使本命飞剑,剑光一闪,当场将其斩碎,散作漫天粹然神性。 完事之后,黑衣姑娘重新蹲在老哥身前,取出自己的咫尺物,开始往外掏神仙钱。 宁姚的私房钱,如今可真不少,毕竟现在的倒悬山,上面有一半的生意,都是归属宁家。 最后在男人身前,谷雨钱都堆成了一座小山,少说都有数百枚,关键的是,宁姚还在往外掏。 继神仙钱之后,又有十几株仙家灵草,被她拿了出来,据她所说,都是从自家神华山采摘而来。 各自功效如何,宁姚也不清楚,但她问过那位飞升境山君,反正修道之人吃了,怎么都不会有坏处。 宁远怔怔出神。 少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反应。 她嘀咕道:“哥,怎么了?” “是伤得太重,没力气了?” 宁远盯着那些神仙钱和仙家灵草,神游万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姚略微思索。 然后她拾起一株清光荡漾的灵草,两手并用,撕扯成好几段,径直塞进了自己嘴里。 腮帮鼓鼓,一番咀嚼,最后低下头,吐在自己手心,另外一手捏住兄长的下巴,给他喂了进去。 宁姚连呸好几下,吐出些许残渣,笑呵呵道:“哥,你应该不会嫌弃吧?毕竟小的时候,你就天天吃我剩饭的。” 宁远回过神,吧唧了几下嘴,吞咽下去,故意板着脸,说道:“嫌弃。” 宁姚哼哼两声。 很是不合时宜的,天地之间,两人身后,神性汇聚,高大女子模样的剑灵,再次显化。 宁姚瞬间柳眉倒竖。 这次剑灵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斩仙飞剑斩杀,再次破碎,神性逸散,人间好似下了一场星光大雨。 一名上古剑灵,剑道高位,落到如今这个下场,怎一个惨字了得。 宁姚神色冰冷,自顾自说道:“天大地大,都没有我的家事大,有什么遗言,等我兄长恢复好境界再说。” “我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在这之前,老老实实,安静点,要不然,你每说一个字,我就斩你一次!”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对她来说,这件事,压根就不需要去考虑一个对错,管你是谁,问剑我家兄长,就是等于问剑我宁姚。 等到第三次凝聚真身,她果真没再开口,虽然脸色极度难看,可到底是忍了下来,悬在一边,寂静无声。 就在此时。 两人盘坐的仙剑天真,极为突兀的,冒出了一个脑袋,这人两手按住剑身,小脸涨的通红,好像被什么禁制困住,始终不得而出。 是个小姑娘模样,身穿一件雪白衣裳。 宁姚瞥了她一眼,想了想,便起身弯腰,将她从长剑之上,跟拔萝卜似的,“拔”了出来。 宁姚皱眉道:“怎么了?” 小姑娘喜笑颜开,压根不搭理她,跑到宁远身前站定,双手抱拳,行了个江湖礼,稚声稚气道:“天真见过舅舅。” 第733章 远离颠倒梦想 看着这个小姑娘模样的天真剑灵,宁远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不是他与她第一次见面了。 遥记当年,因为倒悬山一役,宁姚曾以不到上五境修为,强行祭出仙剑天真,相助兄长杀敌。 之后兄妹俩于骊珠洞天相逢,为了镇压剑灵谋权篡位,宁远还对她使了好些手段,那个时候,甚至还产生了杀心。 当时的自己,还是个龙门境吧? 别看当时的宁远,步步为营,打得剑灵节节败退,其实他压根就是个纸老虎,最后能压制住她,无非就是对方吓破了胆而已。 宁远那时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必要时,就动用那把元神飞剑。 没用到。 但最后还是因为齐先生,祭出了那把剑。 走过的路越长,陈年旧事,也就越多。 恍恍惚惚。 见他没反应,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姑娘,还一溜烟跑到了他身旁,两手搂紧男人的胳膊,轻轻用脸庞剐蹭。 一连喊了许多个舅舅。 她身子有些异常的“小”,比刚在南苑国见到的裴钱,还要矮一个头,看起来就像一个草木精怪。 宁远嗯了一声,笑道:“怎么说?想要什么?” 天真瞥了眼宁姚,随后双手双脚并用,就这么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上去,凑到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宁姚与她心意相通,在听见这话过后,瞬间柳眉倒竖,一把将她提了起来,神色不善。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我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意,不够你吃的?还敢把主意打到舅舅身上了?” 小姑娘姿容的天真剑灵,哪怕被人提在手上,依旧双臂环胸,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昂头挺胸,半点不怵她。 宁姚随手就把她塞回了天真剑身。 没来由的,男人忽然说道:“天真有点像小时候的你。” 世间四仙剑,一剑一剑灵。 每位剑灵的脾气性子,其实都与其主人的大道息息相关,比如当初那位太白剑灵,跟随白也多年,就是个小书童模样。 宁姚脸颊微红,抿了抿嘴,就当没听见。 此后在这把悬空长剑之上,宁远盘腿而坐,捏碎一颗颗谷雨钱,修补伤势,补足体内空泛的各处气府。 宁姚手持太白,斩仙立在身侧,为兄长护道。 半晌。 宁远睁开双眼,站起身。 伤势稳定下来,海量精纯灵气灌入气府,元婴境的修为,也没有跌落,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的长生桥,快断了。 人身天地,那条以剑气构筑的长桥,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看起来细微,微不可察,可有句老话说得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短时间内,要是再贸然出手,受点什么大道伤势,这座长生桥,必定会倒塌下去。 到了那时,别说什么跌一境两境,当场道散天地,成为废人一个,都有可能。 修道之人,上天入地,似那快活神仙,可殊不知,爬得越高,一旦摔落,只会更惨。 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个白衣女子。 宁远转头问道:“小姚,知道她是谁吗?” 黑衣姑娘摇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停顿几下,宁姚又认真的想了想,补充道:“这么难杀,斩了一次又一次,居然还能重塑真身,应该是一头远古神灵吧?” 宁远点头,“是持剑者。” 宁姚愣了愣。 没听过啊,老大剑仙也没说过有这么一位神灵。 宁远说道:“其实你见过她,本身她就是一把剑,当年挂在骊珠洞天那座廊桥底下,很多年了。” 少女淡淡的哦了一声。 宁远笑问道:“不想知道她为何与我问剑?” 宁姚果断摇头。 男人咂了咂嘴,又问,“小姚,我可以把她炼成一把剑,这把剑的品秩,可能比不上仙剑,但也算是仙兵,你要不要?” 宁姚还是摇头,“不要。” 宁远也不强求,瞥了眼下方的青峡岛,略微思索,随后说道:“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谁啊?”宁姚问。 男人抬了抬下巴,少女顺着目光,低下头,便看见了一个很是熟悉的白衣少年。 陈平安此刻的神色,难以描述。 宁姚眉头微皱,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来龙去脉,可她总是有些感觉,这件事,陈平安也在其中。 两人御风下落。 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陈平安百感交集,更是忐忑,此前已经酝酿许久的他,壮起胆子,上前几步,轻声喊了句宁姑娘。 宁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就这么转过身去,抱剑而立。 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紧随其后,落在青峡岛渡口。 高大女子神色复杂,感慨万千,枉费重重算计,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空空如也。 她倒是没有气急败坏,更加没有丝毫的求饶意味,只是望着那一袭青衫,“谋划不成,天意如此,死了也就死了,任你处置,但是宁远,你应该心知肚明,我家主人,你动不了。” 言语之后。 宁远一步上前,瞬间就出现在陈平安身侧,一掌按在他肩头,冷笑道:“你说动不了就是真的动不了了?” “前不久,你还说我会死呢,现在我死了吗?” 陈平安被封住躯体,动弹不得。 剑灵没有如何惊慌,反而眯起眼,轻声笑道:“宁远,你可以试一试,你当然能杀人,可在这之后呢,谁能保的了你?” “我那主身,不满的,从来是我,而不是陈平安,你杀我,她不会管,可换成我家主人,她再如何,也不会袖手旁观。” 宁远微笑道:“有道理。” 紧接着,他便松开按住陈平安的手。 想杀,但不能杀。 里面涉及的因果,太多太大,不是说宁远扛不住,而是一旦如此,难免会连累他人。 陈平安一死,后续会发生什么,都不用想,老大剑仙一定会对上持剑者。 而文圣一脉的几个师兄,也会来找他麻烦。 宁远并不惧死,但不想旁人因他而死。 人一旦有了诸多牵挂,就很容易被人算计,如履薄冰,甚至会被牵着鼻子走。 所以山上修道,格外讲究一个所谓的“斩断红尘”,据说最纯粹的修道者,就是六亲缘浅。 修行路上,无长辈,无道侣,无子嗣,无道友,无弟子,彻底远离世间红尘,是那众生的看客。 这样的修道之人,才最为纯粹,不人不鬼不神,介于各种‘头衔’之间,行事全凭喜好,得大自由。 宁远注定做不成。 所以剑灵的这个威胁,还真管用,不过仔细想想,无论她说不说这些话,宁远也不会真的斩了陈平安。 陈平安脱离束缚,转过身,想要与两人说点什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宁远略施手段,屏蔽了他的五感。 沉默片刻。 宁远呵了口气,问道:“那把飞剑,果然够凶狠,不过事后回想,在我看来,这把本命飞剑,应该不是你温养得来的吧?” “能够逆流光阴长河,杀敌于过去的飞剑,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最最起码,也得是飞升境。” “说不准,可能还是十四境。” 她笑了笑,事已至此,也没选择隐瞒,道出了实情:“那把镇魔剑,确实不是我煅烧而出,它的主人,另有其人。” “难怪。”宁远喟叹一声。 难怪那把本命飞剑,在反其道而行之,斩了无数个“陈平安”后,能挣脱齐先生的禁制,消失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处。 宁远问道:“是哪位从后世而来的纯粹剑修?” 剑灵眯眼而笑,没有给出答案。 岂料一袭青衫嗤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与我打机锋,不就是千年之后的某个存在吗?” 她神色一怔。 宁远笑眯眯道:“很惊讶?有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哪怕是你这种剑道高位,说到底,也只是书中人罢了。” “而我,虽然也身在书中,但在此之前,我还是一名看书人。” 他微眯起眼,缓缓道:“为何就这么想着杀我?为此不惜去找一个不确定的山巅剑修?” “不怕那个古怪存在,其实也在算计你?算计你主人陈平安?” “回到原先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就连之前递出的每一剑,我都能感受到一股莫大恨意?” 宁远刚要骂一句三字经,又忽然想起,自己小妹还在身旁,只好以心声破口大骂,“草你妈的,老子是睡了你,还是睡了你老娘?不然怎么会有这种深仇大恨?” 那把本命飞剑,如今回想,也让他心有余悸。 竟是能精确的在光阴长河中,寻找到一个个过去的“他”,接连斩尽杀绝,倘若中途没有出现意外,在上一世的无数个“自己”,全数消弭之后…… 那么这一剑,还会继续遁入另一条轨迹,闯入新的光阴流域,把这一世的他,挨个斩杀,直到最终,将此时此刻,身在书简湖的宁远,一并剑斩。 那么到那时,一袭青衫,就是真真正正的“人间蒸发”。 这哪里是杀人,分明就是打算将他的过去种种,一并剔除,从岁月里抹杀,狠戾程度,远胜那神魂俱灭。 世间修道之人,即使陨落身死,哪怕魂魄也被抹除,看似死的不能再死,可最起码,与他有关之人,还能记得住他。 与其亲近之人,偶尔触景生情,还会回忆往昔,想起这么一位身死多年的故人。 没准还会时不时的,去此人的坟头上,撒上一壶酒。 可宁远要是真被这一剑杀了,过去与现在,都将不复存在。 这个“不复存在”,可不单单只是指他本身,那些认识他的人,对于他的记忆,也会一并模糊,竭力回想,都难以看个大概。 什么样的仇,需要行如此狠辣手段? 白衣女子缓缓道:“只是小仇,却有大恨。” 宁远微笑道:“可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个隐匿光阴长河,千年之后的古怪剑修,剑术还未臻至化境。” “导致他借给你的这一剑,不仅杀力偏弱,想要斩我,还必须把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一并杀完,少一个都不行。” “若他抵达了十四巅峰,剑术大成,恐怕我早就死了,压根也不用杀那么多个‘我’,只需剑斩初到此方天地的那个‘我’,就足够了。” 女子默然。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宁远忽然说道:“老婆娘,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现在的人性,已经很多了?” 剑灵内心悚然,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那个青衫男子。 她转移话头,沉声道:“齐静春到底想做什么?” 宁远没有取出那幅光阴走马图,缩地成寸,一步来到她身旁,双手负后,笑眯眯道:“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齐先生为我护道啊,他早就料到你这个不安分的,会趁我境界不高,来截杀我,所以提前准备了一记后手,以防万一。” “可他齐静春,是我家主人的师兄,这怎么可能?!” 因为身高问题,宁远只能微微仰头,脸上笑意不减,摇头晃脑道:“怎么不可能?” 他指了指杵在原地的陈平安,“你家主人,现在死了吗?” 宁远自问自答,“没有。” “既然没死,境界也没下跌,活的好好的,那么你的那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高大女子阴沉着脸。 宁远忽然又问了一句,先前已经问过的话。 “老前辈,为何这么恨我?” 破天荒的,这次连称呼都变了,不再是一口一个老婆娘。 她沉默不语。 宁远笑了笑,随意蹲下身,双手拢袖,开始给她说上一些,他自以为的“真相”。 “纵观人间万年,大修士不计其数,可能够肆意行走光阴长河的,屈指可数,哪怕是一般的十四境,在里面待的时间久了, 也会日渐消磨道行。” “所以我之前才敢料定,哪怕你的剑术天下无双,可凭借十一境的修为,是不可能温养出这么一把能贯通光阴长河的本命飞剑的。” “那把剑,定然是从别处获得。” “而那个能随意行走光阴长河的古怪剑修,可能在找到你,在借你这把剑的时候,用某种不可思议的神通,给你看了某个将来的画面。” 女子开始胸口起伏。 第734章 拔剑四顾心茫然 破碎坠地之后的龙泉小镇。 杨家药铺,崔瀺跨过门槛,径直步入后院。 稀奇的是,这会儿的后院这边,天井下,除了那个整天吞云吐雾的杨老头之外,还多了一个中年汉子。 昔年药铺的伙计之一,杨老头的徒弟,十境武夫李二。 貌似也是刚来。 两人循声望去。 崔瀺摆摆手,转身走出门外,给师徒两个挪了个说话的地儿。 肌肉扎实的汉子,随便挑了张长凳坐下,位置却很有讲究,刚好处于师父他老人家的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口天井。 这是药铺不成文的规矩。 没人敢坐在老人身旁,别说李二郑大风这些药铺伙计,就算当年的齐静春,登门拜见之时,都是如此。 有什么隐晦说法,也没人知道。 杨老头敲了敲旱烟杆,“说吧,说完之后,就可以走了,国师大人还在门外等着呢。” 李二点点头,他一向快言快语,遂直接说明了来意,“师父,我此次离开北俱芦洲,是察觉到了陈平安有难。” “我打算走一趟南边,可又不太清楚,陈平安如今的具体位置,所以想请师父破例出手,为我指明方向。” 杨老头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老人问道:“知道具体缘由?” 李二摇摇头,理直气壮道:“不知,但对我来说,此中门道儿,也没必要知道,我这次去,就是报恩。” “当年李槐能安然无恙的去往大隋,到新山崖书院读书,一路上还得了不少机缘,就是因为陈平安的一路护道。” 汉子笑道:“其实这次返回家乡,中途我就绕道,暗中去了山崖书院那边,见了李槐一面, 不得不说,陈平安教的很好,这混小子,虽然距离儒家贤人还差得远,不过到底是有了点学问了。” 李二沉声道:“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有恩报恩,天经地义。”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雾,“你要去,我不拦你,不过去之前,记得走一趟老龙城,跟郑大风知会一声。” 李二挠挠头,不明所以。 老人微笑道:“提前跟他打个招呼,完事之后,去给你李二收尸,把你这十境武夫的尸骨带回来,我熬碎了煮成药,还能卖点金精铜钱。” 李二皱眉道:“陈平安招惹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杨老头用烟杆子指了指他,笑容之中,还带着点意味深长,颔首道:“一个你李二,同样需要报恩的人。” 汉子眉头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想不明白。 杨老头随口问道:“你这次见李槐,他是什么境界了?” 李二答道:“练气士第五境瓶颈。” “不觉得奇怪?”老人晃了晃烟杆。 汉子点点头,“是有些奇怪,我在书院那边打听了几下,据说这小子对于修道一事,极为惫懒, 能不修,就不修,平时多是拉帮结派,闹得书院鸡飞狗跳,我也纳闷来着,李槐是怎么跻身铸庐境的?” 杨老头又问,“李宝瓶呢?” 李二知无不言,说道:“这丫头更不得了,才这么几年时间,居然已经是个洞府境修士,距离观海,也不算远了。” 老人笑了笑,“就没有仔细想过,这两个孩子,当年都接触过谁?” 李二不假思索道:“陈平安啊。” 杨老头点头又摇头,“当年负笈游学,陈平安确实是他们的护道人,但是除此之外,你再想想。” “他是一个外乡人。” 李二猛然醒悟。 “是那个为齐先生出剑的十四境剑仙?” 随即他挠挠头,纳闷道:“可是这也不对啊,既为先生出剑,他又为何与陈平安走到了对立面?” 杨老头咂了咂嘴,答非所问,笑着说了句怪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某些人曾经的些许善意,当时不觉得如何,可往往就能伏线千里,影响之大,无从推衍。” 杨老头说道:“回去吧,这浑水,你要沾上一点,就没人救得了你,但是等到事情结束,你可以让李槐在下次返乡的时候,去一趟神秀山那边。” 李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再问什么,起身之后,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响头,转身离去。 崔瀺走入后院。 破天荒的,这位国师大人,随手提起李二曾坐过的那条板凳,到了另一侧,挨着杨老头坐下。 杨老头也不觉得如何。 崔瀺说道:“这次来,是想在老神君这边,看看那张供桌。” 杨老头笑问道:“书简湖已经水落石出了?八九不离十,是齐静春赢了,当然,也是你崔瀺赢了。” “你们两个师兄弟,瞒了天下百年有余,结果到头来,猛然回想,才知道你们并非死敌,早就开始了共谋大业。” 崔瀺笑了笑,没有回话。 杨老头把烟杆子往地上敲了两下,刹那之间,两人所在的头顶,在那天井之下,烟雾缭绕。 待到散去之时,眼前已经多出了一张供桌,上面的香火,足有数十支,有的火势迅猛,有的已经快要熄灭。 杨老头抬起烟杆,指向其中的两炷香,“这就是那两个一,两人加起来,都不咋地。” 崔瀺疑惑道:“陈平安的香火快要熄灭,我可以理解,毕竟书简湖之局,就是要让他山水颠倒,以人性为主的……” “可宁远的香火,为何还是熄灭状态?再不济,点燃它,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杨老头眼眸低垂,摇头道:“这小子就一滚刀肉,他不想上桌,就没人能给他点火,我也不行。” 顿了顿,他说道:“非要点,也不是不行,但很有可能,我这药铺,在此之后,就得搬家了。” 国师大人啧啧称奇,“怪哉。” 崔瀺来此,就只有这一个目的,所以也没想多待,他还要即刻返回大骊京师,操持一众事务。 杨老头忽然问道:“国师大人,我们选的这条路,到底是对是错?” 崔瀺直言道:“不清楚,不过要是最后做成了,应该是对的,至于过程有无对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崔瀺转而问道:“那半个一?” 杨老头点点头,“还在落魄山。” “还要多久?”崔瀺问。 杨老头叹了口气,“再等等。” 国师大人略微皱眉,“我们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 杨老头嗯了一声,缓缓道:“容我再观望观望,毕竟捏在手里一万年,如此轻易的送出去,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若说昔年的骊珠洞天,里面蛰伏这么多的山巅修士,谁才算得上是东道主、土财主,那么毫无疑问,一定是杨家药铺的老人。 他手上握着的那座飞升台,是障眼法,真龙陨落之地,还是障眼法,甚至是廊桥底下悬挂的那把老剑条,依旧如此。 层层布置,杨老头真正想要瞒天过海的“真相”,是恢复神道,于人间大地,塑造出半个“一”。 而这半个一,就被他放置在小镇西边的那座落魄山,这件事,哪怕是坐镇过骊珠洞天的历代圣人,都不知晓。 昔年洞天破碎,坠地之后,小镇之人,很多都因为变卖了各自家中的祖传宝物,发了财。 有的拖家带口,离开家乡,在外地京城购置了府邸,有的还留在小镇,发迹之后,从大骊手上,买下一座座山头。 陈平安就是其中之一。 还是最有钱的一个,花钱买下了落魄山。 可无论是谁,没有陈平安,也会有李平安,王平安,“他”或者“她”,总归都要入主落魄山,渡过冥冥中的几桩考验,过去了,就能得到此物。 最终“鸟不拉屎”的落魄山,就会与那高悬天外,犹如永恒阴霾的远古天庭,天与地,遥相呼应。 魂归于天,魄落于地。 三千年前,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仓皇逃命之下,为何偏偏来了古蜀地界?又为何死在了这里? 因为洪荒时期,世间诞生的第一条真龙,就是被远古高位,拘押至天庭斩勘司,当场斩首。 为何当年的小镇,总计有四座出入大门,结果其他三座都是常年关闭,只有东门站着个郑大风? 因为昔年登天一役,在持剑者倒戈人族,其他三位守门神将都先后擅离职守,让开道路的情况下,只有郑大风死战不退。 为何杨老头的这张赌桌,只有出生在小镇的孩子可以上桌? 因为龙泉小镇,就是人间的“天庭”。 所以这样一看,并没有所谓的“公平”,因为小镇之人,要么是神灵转世,要么骨子里,就有些许神性存在。 如果宁远在此,指定就要说上一句,你们这些看似淳朴的“凡夫俗子”,其实个个都是关系户。 崔瀺的意思,显而易见,就是请老神君,交出那半个一,送给他看重的某个年轻人。 至于国师大人,为何要说那句“我们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杨老头却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早在当年,在宁远第一次来骊珠洞天之时,三教不将他视为天地异类,不在暗中把他往死路上逼,那么今时今日,可能人间就会大不一样了。 要知道,第一世的宁远,是完整的“一”。 根据某些消息,他这个天外来客,最初的家乡,就是末法时代,而他来到此人间,会不会…… 就是一份答案? 在刑官兵解之后,三教之内,更有甚者,提出过一个令人细思极恐的问题。 这个天外来客,会不会从始至终,压根就不是什么域外天魔? 比如他是从“过去”而来? 没人知道。 既然聊到了这些,国师大人想了想,也就没着急走,重新落座,不再继续之前的那个问题。 崔瀺问道:“老神君,你的境界,比我高出不少,能不能得知,那个剑灵当年秘密深入光阴长河,找上的那个剑修,是谁?” 杨老头一愣,“齐静春走之前,没跟你说这事?” 一袭儒衫摇摇头。 崔瀺心中略有猜测,但无论如何,也只是猜,距离真相,还差得远。 这就是他最大的弊端了,尽管手腕足够,谋略通天,可在修为层面,就是比这些十四境,差了不少。 沉默片刻,杨老头说道:“借她那一剑的,是个十四境剑修,纯粹剑修,不过走的是旁门左道,长久隐匿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处,身怀秘宝,杀力还行,可却是个半死人。” 杨老头一语道破天机,“这人,与泥腿子陈平安,是同乡,本性其实并不算多坏,只是脑子一根筋,走了一条自认为是生路的绝路。” “不是伪君子,可作真小人。” 崔瀺瞬间就反应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出那人的真名,以免被其察觉到蛛丝马迹,到时候背地里整些幺蛾子。 杨老头补充道:“借剑的是他,但是帮忙的,不止是他,还有其他人。” 崔瀺轻声道:“蛮荒那边?” 杨老头嘬了口旱烟,微微点头。 “其实有两剑,一剑铺路,一剑登高,再加上一位阴阳家老祖的移星换月,遮挡三教修士的探寻目光。” “手笔很大,总计四人,一个周密,一个邹子,一个半死人,一个心相鬼物,难得他们能凑在一块儿,谋划区区一个金丹境剑修的性命。” “那把本命飞剑,图谋甚大,不仅是要取宁远性命,其实还有后手,针对的就是陈平安。” “两个都想杀。” “至于事成之后,如何瓜分利益,老头子我就不得而知了,估计还是黑吃黑,打得头破血流。” 杨老头指了指崔瀺,摇头笑道:“只是论棋力,你那师弟齐静春,确实非同凡响,早在几年之前,就料到了今天这一幕。” “天地间最大的那条光阴长河,一直都被三教祖师的阴神把守,任何山巅修士想要进出,都需过问, 可为什么那把剑,还是逆流了千年光阴,以未来剑,杀现在人?” “三教祖师是睡着了,没看见?” “自然不是,这一切,其实都是齐静春在暗中作梗,提前布置好的,数年之前,他就开始了请君入瓮。” “化旁人之后手,为己身之后手,没有棋子,却用他人的棋子,齐静春呐齐静春,这样的一位读书人,怎么就消失了呢?” 杨老头有意无意的问道:“国师大人,齐静春在此次文庙议事,是否依旧阴魂不散?是否还留下了什么后手?” 崔瀺起身笑道:“自然是有的,具体如何,我这个大师兄,也不太清楚,反正总不会是坏事。” 杨老头放下老烟杆,抬头眯眼,望向那口天井,感慨道:“倘若齐静春,是生在骊珠洞天,该有多好?” 那么真要如此,大概这样的读书人,就能让老神君,选择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他的身上。 崔瀺摇头道:“那小齐就不会是小齐了。” 杨老头哑然失笑,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国师走后。 老人罕见的离开后院,不去理会几个药铺伙计的异样眼光,独自坐在门外台阶上,也没带那根老烟杆。 望着那青山落日,杨老头喃喃自语。 “真要让人间换新颜?” 第735章 何以报之英琼瑶 陈平安走的有些失魂落魄。 转身之后,偷偷瞥了那个姑娘一眼,见对方在看自己这边,急忙又撇过头去,僵硬的迈开脚步,身形渐行渐远。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五岁那年。 不过并不在泥瓶巷,唯一相同的,就是同样是冬天,当年那个孩子,在娘亲走后的第二年,饿的使不上劲,就带上背篓,想着进山看看。 希冀着能找点药草,卖给杨家药铺换点散碎银子,一颗铜钱拆成两瓣花,兴许就能熬过那个冬天了。 可走到龙须河才发现,大雪已经封山,就连河面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没法子,原路返回。 也就在返回途中,他故意绕了远路,去了福禄街那边,贴着一处人家的墙根,也没做什么,就只是站在那儿。 听烟火气,闻饭菜香。 可是越闻越饿,后面走的时候,那户人家的门开了。 当然不是请他进去吃饭。 几个家丁走了出来,合力抬着一只大木桶,走到一处角落,往外倒那泔水。 泔水也挺香的。 等人走后,孩子紧了紧背篓,从阴影中走出,一步一步,站在了那些泔水前,而后又蹲下身。 看了很久。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做,离开了。 走过福禄街,过了铁锁井,又去了骑龙巷,桃叶巷……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好像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以往小镇上那些名声很好的大富人家,个个都是紧闭大门。 就是没有人给他开门。 连打更的都在街道消失了。 走完了小镇,小平安无处可去,就只能回家。 然后在回家路上,那个黑炭似的干瘦孩子,趁着月黑风高,就偷了某户人家的几棵蔬菜,回到泥瓶巷的时候,两脚发软,大汗淋漓。 当时的孩子,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野菜,不是旁人种的,挖几颗野菜而已,就跟上山采药一样。 可陈平安后来知道,那片田地,是有主人的。 为什么知道? 因为第二天出门,经过的时候,有个妇人就站在那儿,双手叉腰,骂天骂地,当时在妇人身旁,还有个长得唇红齿白的同龄人。 那个孩子,在一众围观之人里,直接就找到了他,死死盯着,但是一言不发。 陈平安不敢承认,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当做无事发生。 爹娘走后,小镇里,骂他什么的都有,泥腿子,五月初五出生的灾星,贱种……等等。 但就是没人骂他是小偷。 那几颗“野菜”,难吃的要死,也是因为这个,吃完没多久,他就闹了肚子,原本刚有点气力,又全都使了出去。 也是那天晚上,饿的睡不着的他,沿着泥瓶巷走了很多个来回,最后顾璨的娘亲,提着一盏灯,推开门,照亮了那个孩子的世界。 在这之前,陈平安小时候,两次披麻戴孝,为爹娘送行,不算长的队伍里,都有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所以不管她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算天塌了下来。 她与顾璨,都不能死在他的面前。 青峡岛渡口,陈平安晃晃悠悠的走着,脑袋低垂,想着这些陈年旧事,犹如走马观花。 不知何时,一名黑衣女子来到他身旁。 两人间隔有些距离,约莫一丈左右。 “陈平安,好久不见。” 白衣少年僵硬的抬起头。 这次重逢,这还是宁姑娘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比起以前,她的变化不大,却也不小。 个子高了一点,背着一把他没见过的长剑,身上穿的那件黑衣,陈平安记得很清楚,是来自于他的家乡。 还是宁大哥给她购置的,量身定做,只是穿了好几年,有些稍许褪色,外加宁姚的个头窜了上去,就不太合身了。 陈平安回过神,咧开嘴角,点头道:“宁姑娘,好久不见。” 宁姚没有很冷漠,但也不会有多热情,少女转头看了眼渡口那边的兄长,随后说道:“陈平安,一道走走?” 少年重重点头。 一袭黑衣,上前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些许,几乎快到了肩并肩的程度。 风雪中,缓缓而行。 陈平安也看了身后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宁姑娘,你兄长那边……” 宁姚说道:“就是我兄长让我来找你的。” “有些事,总要有个说法。” 少年点点头。 半晌没说话。 宁姚冷不丁问道:“陈平安,你还喜欢我吗?” 这种话,按理来说,本不应该女子来说,可宁姚就是说了出来,但她好像……并不是为了一个答案。 少女语气平淡。 陈平安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久久无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姚只好又问了一遍。 少年双肩微微颤抖,最后还是抬起头,一如当年泥瓶巷的他,笑容灿烂,点头道:“当然!陈平安一直很喜欢宁姚!” “其实当年在泥瓶巷,宁姑娘问我有没有喜欢你的时候,我撒谎了,其实是喜欢的,只是没有很多。” “但是后来,当我站在家乡小镇,眺望那些御剑南下的仙人时候,我就很喜欢宁姑娘了。” 宁姚淡淡问道:“为什么?” 兴许是说了出来,就有了胆气,陈平安也不再犹豫,笑道:“因为那拨队伍里,在这么多的御剑仙人里面,有且只有宁姑娘,调转了剑尖,与我这个泥腿子告了别啊。” “最初认识宁姑娘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女子很好看,仅此而已,后来她帮我一起对付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我就挺喜欢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宁姑娘是神仙了,而我就只是个泥腿子,有些话,不敢说。” “直到宁姑娘走之前,居然还故意折返找上我,与我道了个别,我就感觉宁姑娘,与别的外乡人不太一样。” “很多人骂我,但是宁姚不会嫌弃我。” 陈平安脚步放缓,宁姚跟着放缓,前者继续说道:“其实当年在青牛背分别,我就想告诉你,我陈平安喜欢你了,只是你走得急,宁大哥又在身旁,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此之后,伤心难过了好几天,经常会骂自己,为什么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 既然知道宁姑娘是神仙,分别之后,这辈子就没机会见面了,为什么还不敢表明心意?” “是知道宁姚不会答应自己?” “但是陈平安,你只是表明心意而已,又不是别的,那个姑娘答不答应,又能怎样呢?有很大所谓吗?” “早年娘亲还在的时候,不是搂着你,跟你说过当年的爹爹,是怎么个不要脸,才把娘亲娶进门的吗?” 宁姚轻声问道:“然后呢?” 陈平安眼神忽然明亮起来,笑道:“然后没过多久,我就带着几个孩子,离开了家乡,护送他们去大隋求学。” “这一路上,不怎么太平,刚走出几十里地,就碰上了两头蛇妖,后面还撞了个嫁衣女鬼,不过好在有惊无险,都过去了。” “遇见了阿良,送别了阿良,第一次远游,我见到了不一样的天地,虽然大多与我无关,长生桥也没修好,但已经跻身了武道第三境。” “我开始有了点野心,偶尔会去想想,要是将来到了武道的八九境,甚至更高,是不是也能御风远游, 那样我就可以去剑气长城了。” 陈平安挠挠头,“但是我的资质,不太好,脑子也不行,八九不离十,那些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了。” “可我很快又见到了曙光。” 少年眼神奕奕,忍不住笑出声,“从大隋返回家乡后,我去见了杨家铺子的那个老人,在他那边,临危受命,要为一个姑娘,南下送剑。” “我喜欢那个姑娘啊,当然不会拒绝,甚至当时我连想都没想,就直接答应了,杨爷爷就让我准备准备,很快就要走。” “正巧那个时候,落魄山来了一个光脚老人,我还不太清楚他的跟脚,他就说让我跟着他练拳。” “一想到去倒悬山的路上,有好几个千山万水,我就有些惶恐,所以也没多问,便跟着他练拳了。” 陈平安呵了口气,补充道:“崔老爷子的喂拳,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每次我都被打的骨断筋折,只是每当想起我还要南下送剑,就半点不疼了。” “今日苦,明日福,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武道拔高了,第二次出远门,胆量也会更大,把握就越多。” 陈平安就这么说着他的一路走来。 不得不说,很是精彩。 去过了黄庭国,新山崖书院,梳水国,彩衣国,走龙道,老龙城,乘坐了桂花岛,见了蛟龙沟,雨龙宗,倒悬山,最后到了剑气长城。 最后两人在春庭府止步。 宁姚问道:“陈平安,我记得当时在剑气长城,你跟我说过这些的。” 陈平安一个劲摇头,不知为何,就这么一会儿,泪水已经糊满了少年的脸颊,他悲戚道:“宁姑娘,我知道,你是来与我道别的。” “所以有些话,即使已经说过一次,但我还是想说,可能在今天过后,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能让宁姚多看我一眼了。” 他胡乱抹了把脸,竭力摆开一个笑容,说道:“同样是道别,就当这一次,是弥补了我当年的遗憾。” “宁姚,我喜欢你啊,以前是,现在还是。” 宁姚深吸一口气,或许是被这一幕感染,少女也有些不是滋味,死死咬牙,颤声问道:“陈平安,为什么对我兄长起杀心?” 陈平安只是一味摇头。 事已至此,说与不说,要不要把真相公之于众,已经没了任何意义。 宁姚仰起脸,左右摆弄了几下,稍稍镇定心神,轻声道:“陈平安,我与你一样,爹娘都走得早,唯一不同的是,我比你好一些,有一个兄长。” “也只有这一个兄长了。” “你可以分亲疏,护着你的身边人,那我宁姚呢?” “我就不行了?” 陈平安摇摇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不是我的亲人,才是亲人,别人的,同样也是。” “宁姑娘,是我错了,你要如何,都可以。” 宁姚漠然道:“我兄长都没杀你,我这个做小妹的,就更加不会了,何况这件事,找你之前,我哥就叮嘱过我。” “在这世上,我会无条件去相信,去听从的,就只有兄长了,所以我也不会拿你如何。” 停顿片刻。 宁姚说道:“可是陈平安,从今往后,你我就一笔勾销了。” 陈平安缓缓转头。 眼前的这个姑娘,记忆之中,眉如远山,好看得不能再好看,可是此时此刻,那双极具灵气的眸子,满是寒意。 宁姚自顾自说道:“我承认,以往的我,对你是有些好感的,这没什么,毕竟经历了不少事,我又不是什么铁血无情的女子。” “但是陈平安,你给我上了一课,既然你能分亲疏,去做出这样的一个选择,那我宁姚也可以。” “我选择我的兄长,对于这个结果,你应该早就知道,毕竟当年在剑气长城,临行前,我就说过。” “那把我的压裙刀,代表我清白的本命之物,在我兄长手上,你说你喜欢我,没问题, 这天底下,哪个男子喜欢我宁姚,都可以的,我也管不着,但想要我答应,就得取回这把刀。” 宁姚又道:“即使摘取兄长的这个头衔,我宁姚,也会是这个选择,只有这个选择。” “你陈平安为我做了不少事,我很感激,但是我家兄长,他做的,只会更多,他的前世,就连死前的最后一刻,都还在为我铺路。” 少女眼眶泛红,就连声线都开始颤抖,一字一句道:“说是兄长,其实他的岁数,与我一般大,不过就是早我一步,离开娘亲的肚子而已。” “你陈平安可以有必须保护的人,换成我宁姚,同样也有,在这件事上,其他都要靠边,没得商量。” 说到这,宁姚抬手一招。 有一把走过千山万水的长剑,横亘在两人身前,倾斜插入地面。 这把剑,有个很俗气的名字,叫斩妖。 亦是草鞋少年当年南下,背后所背之剑,要送到一个姑娘手中。 宁姚闭上双眼,缓缓道:“陈平安,斩妖还你,你我之间的恩怨,我认为是两清了,要是你觉得我还欠你什么,现在就说个清清楚楚。” “当下能还的,我肯定还,不能还的,等我回了剑气长城,再带给你,神仙钱,法宝仙兵,都可以。” 陈平安浑身直哆嗦,竭力伸出手掌,抚摸那把长剑的剑身,痛苦摇头,“宁姑娘,你不欠我什么。” “当年陆道长送你登门,我并没有做太多,何况在你帮我对付搬山猿过后,就两清了,后续我去剑气长城给你送剑,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一个男子,不是他为某个女子做了很多的事情,女子便一定要喜欢他的,世上没有这种道理。” 没来由的,宁姚怒道:“陈平安,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陈平安?!” “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其实当年在骊珠洞天,我家兄长,就在我这边,说了很多次你的好话?” “你又知不知道,其实我家兄长,一直很看好你?甚至还对我说过,要不是你的长生桥断了,那年他就把剑气十八停都传给你了?” “你更不知道,我哥对于我以后的婚姻大事,从来不会有什么刻板规矩,他唯一要求的,只是那个做我宁姚道侣的男子,能好好待我就可。” “无论他是什么出身,是剑仙也好,是市井百姓也罢,都没关系,你以为他一直看不起你?” 第736章 天亮 妇人推开大门,孤身站在台阶处,披着一件貂皮大衣,手持炭笼,灯光并不算暗,只是有些昏黄。 陈平安缓缓抬头。 其实真要分个亲疏,婶婶在他这边的重量,比之顾璨,有过之而无不及。 婶婶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而且自从来了青峡岛,吃的穿的,都是仙家之物,虽然不是练气士,但听说驻颜丹药,吃了都不知道有多少。 比当年的她,还要动人。 钱财能养人,不是说说而已。 见到了那个跪坐在雪地里的陈平安,妇人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边,解开几颗大衣扣子,将其搂在怀里。 女子满脸心疼,千言万语,终究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只是捂住嘴,眼泪控制不住的簌簌而下。 陈平安与那个姑娘的对话,之前妇人就一直静静的站在门边,所以也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妇人内心深处,其实愧疚极重。 当年刘志茂登门,说了小泥鳅的来历后,她是心肠歹毒过一回的,想着为了让顾璨留住这份天大的机缘,那个帮过她很多年的泥瓶巷邻居,不如去死。 死了好,那样就没人会抢璨璨的机缘了,解决大患,往后也可高枕无忧。 但其实她也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做什么恶事。 刘志茂给陈平安种下的一心求死符,还有暗中施展手段,让蔡金简打断他的长生桥,做这些事的时候,妇人只是在旁观看。 陈平安回过神,挣脱她的怀抱,抹了把脸,笑道:“婶婶,顾璨怎么样了?” 妇人眼神有些黯然,不过还是露出一个笑容,点头道:“还在昏迷中,吃了几颗田湖君带来的丹药,应该没什么大事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带我去看看他。” 春庭府很大,比刘志茂的横波府,还要大不少,过了门,光是走到顾璨那间屋子,就走了很久。 顾璨躺在床上,昏迷状态的他,眉头也紧紧皱起,不知道做了个什么梦。 妇人拉着陈平安坐在床边,前者伤心欲绝,后者面无表情。 她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陈平安面色平静,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美妇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这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这一瞬间,突然就觉得很是陌生。 陈平安缓缓道:“顾璨可以不问缘由,想杀人就杀人,别人就不可以吗?婶婶,你应该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 “小泥鳅是很厉害,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她厉害的,多了去了。” 妇人看向陈平安。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我非要看着顾璨重伤,而是我当下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陈平安忽然站起身。 美妇一脸紧张,“陈平安,你要去哪?” 年轻人说道:“我有一些疗伤之物,放在了住处那边,婶婶大可放心,顾璨一日不醒,我就不会离开青峡岛。” 妇人急忙问道:“那要是璨璨醒了呢?现在小泥鳅也受了伤,躲在书简湖某处不敢出来,你要是一走,我们娘俩怎么办?” 陈平安笑了笑。 没有说什么,一袭白衣径直出门。 很快他又回到春庭府,重新坐在原先位置,当着妇人的面,取出几颗从杨家药铺买来的丹药,强行咽下。 妇人这才发觉,陈平安受的伤,相比顾璨,只会更重。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 这一刻,他有些伤心。 其实更早之前,陈平安就想通了这里面的一个关键症结。 并非是顾璨不认错,不改错,与他的关系有,但不会很大。 而是他陈平安自己,该如何做。 这是一个直面人心的问题。 要么大义灭亲,继续遵从以往的规矩道德,将顾璨斩杀,要么就对其不管不问,让他待在书简湖,自生自灭。 陈平安两个都做不到。 最最关键的是,倘若有外人来杀顾璨,他陈平安又该如何? 打得过的,一巴掌打死,打不过的,苦苦相求?跪下来喊人祖宗? 可要是这个人,来杀顾璨,是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呢? 比如先前的刘老成? 刘老成不是问题,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满手血腥的山泽野修,陈平安拦着他,能过得了自己那关。 可要是换成宁远呢? 这才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许久后。 陈平安睁开眼,看了看顾璨,又看向身旁的妇人,说道:“婶婶,这段时间准备准备,等到顾璨一醒,我们就离开书简湖。” 妇人颤声问道:“去哪?” 陈平安点点头,“回家,回大骊,回我们住过很多年的泥瓶巷。” 妇人欲言又止。 陈平安沙哑笑道:“婶婶,命更重要,何况就算你和顾璨离开了这里,也能带走许多值钱东西, 回了泥瓶巷,将老宅子翻修一遍,再雇几个佣人,日子一样安稳,该享的福,一样都不会少。” “让小泥鳅躲在龙须河,家乡的这条河,里面的水运精华,不比书简湖来的低,顾璨也能继续修道。” 这是陈平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办法了。 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走的那天,宁远会不会现身阻拦,所以这件事,本身就有赌的成分。 而只要回了家乡,在泥瓶巷住下之后,陈平安就有把握,能把顾璨给“掰正”,让他既认错,又改错。 大不了他以后就少出门,短时间内,不再想着去北俱芦洲游历。 反正宁姑娘也走了,当年两人的那个十年之约,也不再作数。 事已至此,只能如此。 而他的家乡,落魄山上,还有一位武道十境巅峰的老人,不仅是一种威慑,换一个角度,要是自己实在教不好顾璨,就让他去竹楼那边跟着崔姓老人练拳。 说不通,那就打。 美妇神色犹豫。 陈平安看出了意思。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古而然。 现在的妇人,绫罗绸缎换着穿,件件质地精美,而且里头绝大部分,还都是仿着宫中贵妃的服饰。 她是懂享受的,陈平安这些时日以来,听说过不少。 据说春庭府内,就有一名开襟小娘,原先是一位石毫国皇室的小公主,被顾璨专门掳了回来,一番调教过后,除了端茶送水,很多时候,都是为夫人教授一些个宫中礼仪。 在春庭府,面对顾璨娘亲,面对这位主人,所有的开襟小娘,其实都不是喊那夫人。 而是娘娘。 山鸡欲变凤凰。 一颗人心,往往似水,向那低处流,就是不知道,等到最后,会不会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犹豫许久,美妇还是闭上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陈平安想了想,呵了口气,迟疑道:“婶婶,不要想着去请宁远了,更加不要出卖色相。” “行不通的,我跟你挑明了说,你心里所想,不仅我能猜得到,宁远一样也能,他的心机城府,比之手段实力,还要厉害。” 宁远来了青峡岛后,春庭府曾多次派人去请,邀其赴宴,陈平安也不是瞎子,其实早就知道。 甚至起初的他,还真有想过,要是宁远去了,见了顾璨娘亲,两人后续还发生点什么…… 那么所谓的无解之局,可能就不攻自破了。 妇人强颜欢笑,被陈平安一语道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有些无地自容。 一个为人母的女子,为了儿子的大道前程和性命,会不会不计后果的,去做一件很愚蠢的事? 会的。 陈平安所说,句句属实。 那个姓宁的剑仙,自从来了青峡岛,哪怕到如今,从未杀过一人,就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砍了一剑刘志茂,这个元婴境巅峰的截江真君,半个屁都不敢放。 也就是那时,她就对陈平安不抱什么希望了,为了儿子,她开始自己打算。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所以那几天,每当夜深人静,都会有一名开襟小娘,踩着月色,去请那位住在青峡岛偏僻小院的年轻剑仙。 而春庭府内的某间屋子,已经备好了一桌饭菜,山珍海味,什么都有,美妇提前沐浴,换上开襟小娘的装扮。 浓妆艳抹,花枝招展,门户大开,请君入瓮。 一介凡人的她,能想到的破局之法,也就只有这个了。 妇人轻声问道:“陈平安,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那个宁远了吧?之前宫柳岛的刘老成,还会不会对青峡岛逞凶?” 陈平安果断摇头,“不会了。” “不仅不会,八九不离十,刘老成此刻,已经远走书简湖,恐怕没个几十年,都不敢在山上露头。” “这一点,婶婶可以放心,现在还对顾璨有威胁,可能会对他动手的,就只有……” 陈平安没再说下去。 美妇倒是补上了后半句,“就只有那个姓宁的小子了。” 陈平安笑了笑,沙哑道:“宁大哥可能听得见。” 妇人瞬间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差点就要跌坐在地。 陈平安安慰道:“没事,宁剑仙不是这种人,其实这段时间,春庭府这边,他都没有故意施展神通窥视。” “对他来说,也没必要。” 就这样,陈平安坐在顾璨床边,一直未曾离去,妇人则是几次起身,吩咐手底下的开襟小娘,按照药方煎药。 少年有些伤心。 自从回来之后,那个被他视作半个娘亲的妇人,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他一句,伤的怎么样。 哪怕一句都好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是不用花钱的。 某个时刻,陈平安转头望去。 大雪骤停,天已微亮。 第737章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大战结束。 书简湖,只说青峡岛周边地界,一片狼藉。 从高空俯视,各地皆有道道剑痕,其中最短的,都有十几里长,所向纵横,导致书简湖的湖水,更为深邃。 青峡岛周边三百里,所有仙家山头,全数消散一空,早在之前,这些地仙岛主,就驱使各自的山门大阵,搬迁到了更远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在浩然天下,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跟他妈渡劫一样,人在家中坐,要是冷不丁的飞来一道剑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青峡岛,半道上,男人见到了那个有些伤心的姑娘。 宁姚快步走来。 到了跟前,不言不语,少女只是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自家兄长。 搂的死紧。 宁远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轻声细语道:“怎么了?” 宁姚摇了摇头。 男人忽然问道:“姚儿,真喜欢他?” 少女依旧摇头。 宁远将她推开,双手捧起她的脸颊,与之四目相对,故意板着脸,语气加重,“丫头不许骗人!” 宁姚抽了抽鼻子,轻声开口,“以前是有一点的,但是现在没有了,一丁点都没了。” 男人叹了口气,伸手给她擦拭脸上的泥泞,“小姚,如果还有挂念,不妨与我直说,我与陈平安之间的恩怨,与你没关系。” 岂料宁姚斩钉截铁道:“有关系。” 她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下来,缓缓道:“我宁姚自己找的,可能只是我喜欢的,但如果这个人,还能过得了我哥这一关,那就肯定没问题。” “我只看我喜欢的,但是我的兄长,会看那些对我好的,此中意义,大不相同。” “以前我对陈平安,是挺有好感的啊,这又没什么,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人都是会变得。” “他会,我也会。” 宁远好奇道:“那你就没想过,其实你眼前的老哥,将来也会变?” 少女摇摇头,“兄长是会变,但对我不会,这个道理,我很早就知道了,几年前的兄长是这样,几年后,还是这样。” “宁姚也一直喜欢宁远。” 宁远一把掐住她的脸,不过没使劲,低声训斥道:“这话可不兴说,虽然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听起来就是感觉有些别扭。” 宁姚嘿嘿一笑,拍开他的手,身子前倾,照着男人的肩头,糊了好大一些鼻涕。 宁远嫌弃的抹了一把,再蹲下身,撇到雪地上,无奈道:“姚儿,你都是上五境剑仙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埋汰?” “哥,你就偷着乐吧,在外人面前,我可从来都很正经。” “好像也是,正所谓美人恩重难消受。”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两人一道去往渡口。 宁远神色有些扭捏,最后还是在她面前班门弄斧,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个雪球,大概有脑袋那么大。 宁姚接过雪球,低头仔细看了看,嘴角出现一抹笑意,“哥,你都是元婴剑仙了,能不能不要跟个小孩子一样?” 男人咂了咂嘴,伸出手来,“不要还我。” 宁姚急忙后退一步,“我不!” 到了渡口岸边,宁远先行坐在台阶上,扫去积雪,再取出几张画符用的黄纸,叠放在身旁。 宁姚笑意吟吟,挨着兄长坐下。 那个雪球,被她小心翼翼的放在下一级台阶,而后两手并用,开始在上面捏来捏去。 宁远则是说起了正事。 “姚儿,你是合道家乡天下了?” 少女头也不抬,继续捣鼓她的雪人,随口道:“对啊。” 男人叹了口气。 宁姚见此,好像也没了心情,往他那边挪了挪,认真说道:“哥,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十五境剑修,我从来都没想过。” “合道家乡不好吗?为什么就一定要去那座崭新天下呢?” “那里又不是家。” 宁远摇头笑道:“没什么不好,只是……” 顿了顿,他说道:“只是觉着,我这个当哥的,好像做的不太好,居然要让小妹帮我,当年在倒悬山,你就为我强行祭剑了一次,如今书简湖,又来一次。” 宁姚皱眉道:“哥,不是这样的。” “你难道忘记了,在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教过我们,以后不管如何,咱们兄妹两个,都要相互扶持。” “怎么,他陈平安庇护他的亲人,是天经地义,我为兄长递剑,就是愚蠢了?” “我就算把仙剑天真都送给兄长,又怎样?别人管得着吗?轮得到旁人来指手画脚吗?” 宁远愣了愣,最后点头道:“有道理。” 少女立即喜笑颜开,又开始捏起了她的小雪人。 宁远瞥了眼天上,随后问道:“姚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剑气长城?” 宁姚眼珠子转了转,嗯了一声,“大概……快了吧,我现在初步合道,与家乡那边的大道还不太契合, 临走之前,老大剑仙也叮嘱过,要我办完了事,尽早返回。” 宁远指了指那条青道轨迹。 “他们呢?” 宁姚说道:“玉璞境,会跟我一起回家,仙人以上的大剑仙,听说要去一趟天外,具体什么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宁远已经琢磨出了个大概。 宁姚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哥,秀秀姐呢?” 男人神色一怔,反问道:“你不是一直与她不太对付?这还是我头一次,听你喊她秀秀姐。” 宁姚咧嘴一笑,“诶,以后还要喊大嫂呢,这算什么,以前不太对付,也只是以前啊。” “反正迟早都要进我宁家的门,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这个做小姑子的,干脆就让一步,先跟她低个头。” 宁远便大致说了一番,这趟北行路上发生的事。 跟以往一样,男人只拣选能说的来说,不能说的,只字不提。 宁姚好像并不关心这些,少女再度抬起屁股,往他那边挪了挪,直接就贴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双手挽住他一条胳膊。 一袭青衫狐疑道:“怎么了?” 少女有些脸红,跟做贼一样,压低嗓音,问道:“老哥,都这么久了,天天待在一块儿……” “你有没有把秀秀姐的肚子弄大?” 宁远差点惊掉下巴。 宁姚却不觉得如何,问出这句话之后,反而连最后一丝羞赧也没了,直言不讳道: “老哥,我跟你说,这件事,还是要多加上心,我以前偷过姜姐姐的书,上面有说过,修道之人,是很难有子嗣的。” “为什么难,我也没看明白,反正难就对了,一百次都不一定能鼓捣一个娃儿出来。” 少女改为两手叉腰,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所以你跟阮秀,要是已经煮成了熟饭,那就多煮几次,外公在我面前也唠叨过,说想趁着他大限还没到,赶紧抱上外孙。” 话音刚落,宁姚脑袋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板栗,疼的她龇牙咧嘴。 宁远没好气道:“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 少女揉着额头,小声嘀咕,“你搂着阮秀啃的时候,也没见你害臊啊。” 宁远置若罔闻,想了想,忽然问道:“姚儿,要不要随我回神秀山?” 宁姚故作迟疑,咬了咬嘴唇,说道:“我也想啊,但是我在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很多事,就有些身不由己了。” “何况我还是初步合道,要是迟迟不回家乡,一直待在浩然天下,恐怕我的仙人境,就很久都跨不过去了。” 这就是合道天时地利最大的弊端了。 非人和的合道方式,限制都极大,无论境界有多高,只要离开自身辖境,都会被别处“大道”无形压胜。 好比现在的宁姚,自从来到浩然天下,她哪怕不曾出剑,都能随时随地,感应到一丝儒家的规矩压胜。 之所以只有一丝,还是因为她是人族,更是来自剑气长城,要是哪个蛮荒妖族到了浩然天下,少说也得跌境。 当年的十四境陆沉,在骊珠洞天摆摊算命多年,饶是他,同样也被规矩压着,对外展露的修为,只是飞升境。 宁姚轻声说道:“哥,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不就是把我留在身边,离着家乡久了,一点点切断联系。” “你还是想着,让我将来去那座崭新天下合道,对不对?” 宁远罕见的一脸认真,摇了摇头。 他直截了当道:“不是,让你跟着我去神秀山,只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想多陪陪你而已,仅此而已了。” 宁姚歪着脑袋,“真的?” 宁远双手拢袖,笑眯眯道:“当然是真的,宁姚喜欢宁远,反过来,难道宁远就不喜欢宁姚了?” “啧啧,哥,这话可不兴说噢,听起来怪怪的。”宁姚双臂环胸,似笑非笑道。 男人随口道:“天经地义。” “可老大剑仙说过,要我早些回家啊。” “兄长不就是你的家?”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老大剑仙咋了?他境界是高,剑术是厉害,可那又如何?有本事,他把手伸到浩然天下来啊?” 宁姚幽幽道:“哥,我走的时候,老大剑仙就在城头那边,看着书简湖呢。” 宁远嗤笑道:“看就看,恁大岁数的人了,一天到晚没事干,就知道看这看那,老脸也不带红的,我这个弟子都替他害臊。” 黑衣少女问道:“那我就暂时不走了?” 男人颔首点头。 宁远拍拍大腿,直起身,“好了,先暂时给你找个住处,等这几天,我处理完手头上的几件事,就带你一起回家。” 瞥了眼宁姚,他又道:“还要给你置办几件衣衫,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身上穿的这件,已经有好几年了吧?” 宁姚点头如捣蒜。 宁远皱眉道:“个子高了,穿起来都不合身了,也不知道换换?怎么,你哥我不在,就连日子都不会过了?” 宁姚眼神迷蒙。 久违的烟火气。 …… 去往云楼城的路上。 两人共御一把剑,兄长在前,小妹在后。 宁姚搂着他脖子,试探性问道:“哥,我合道剑气长城,这件事,你知道过后,为什么不生气啊?” 宁远微微点头,“其实最开始,是有一点生气的,不过不是对你,我只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那后来呢?”宁姚问。 一袭青衫略微思索,轻声道:“后来我就想通了,只要你喜欢,怎么都行,身为兄长,我只需在你选择的这条路上,去斩开荆棘,铺好台阶就可。” 宁姚有些不明所以,“啥?” 宁远说道:“比如我已经想好了,将来跻身十四境,就再走一趟蛮荒,将那些大妖,斩尽杀绝。” “最后把那座天下,搬到我们的家乡,重新合二为一,如此一来,我家小姚的合道之地,辖境就会暴增,上限也不再只是十四境。” 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站在太白剑柄处的女子,没来由的,就有些不是滋味。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男人呢?又怎么刚好是我宁姚的兄长呢? …… 这一天。 宁远没做什么事,带着自家小妹,到了云楼城后,在原先那座酒楼下榻,后续那条青道轨迹内,十一位玉璞境剑仙,全数下界。 宁远便直接包下了整间酒楼。 说来惭愧,这些上五境剑修,宁远认识的,叫得上名字的,只有四位,其他都不认识。 毕竟剑气长城,也有近二十万人,哪能个个都相识,更别说,多年前的宁远,只是个中五境的杂毛剑修而已。 宁远领着宁姚,逛了好几条仙家坊市,给她买了几件品秩尚可的法袍,吃过了金衣蟹,最后回到酒楼之时,已经临近傍晚。 也就在此时,宁远终于等到了一把来自太平山的传讯飞剑。 当初在太平山,他就与钟魁,详细聊了聊以后两家做买卖的事,更是在走之前,留了些许剑意,安置在太平山祖师堂。 所以钟魁的飞剑书信,可以不用走各地剑房,直接循着宁远的气息而来。 拆开信件,男人开始细细研读。 不过宁远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果断收了起来,揉作一团,丢在地上,脸色不太好看。 有一股想要三两剑砍死钟魁的冲动。 第738章 凉风大饱 云楼城。 钟魁瞥了眼那座酒楼,心头暗自咂舌,里面居然有十几道气息,锋芒毕露,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己可是元婴修士,那比他还要厉害的,都不用想,指定是那上五境。 整整十二位。 脚底下的宝瓶洲,明里暗里,所有上五境加起来,都不够,还得把南边的桐叶洲也算上。 一座书简湖,居然需要这么多剑仙联手? 一个就够了啊。 不过他还是没多想,直接问道:“打算何时动手?” 宁远喝下一口酒,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不过今天天时已晚,那就明天。” 钟魁凝重的点点头。 宁远问道:“勾连一条地府通道,会不会对你有所损伤,比如消耗阳寿什么的?” 书生摇摇头,笑道:“接引亡魂,引渡过关,本就是一桩功德,哪来的消耗阳寿一说?” 见宁远有些不信,钟魁只好补充解释道:“道家的周天大醮,还有佛教的水陆道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为鬼物积攒阴德,消弭怨气,从而送去投胎转世。” “当然,我是不会办这些的,积攒阴德什么的,没那个功夫,到时候,等你们杀完了,我就请来一位地府鬼差,打开冥间通道。” “不会耗费多少时间,明天办完了事,我就即刻打道回府,太平山那边,我家九娘还在痴痴等着我呢。” 宁远一愣,忍不住问道:“九娘已经被你拐去太平山了?那你俩的好事,岂不是也快了?” 邋遢男人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脸上满是傲然,颔首道:“快了,只是九娘说要等她跻身了上五境,再与我成婚。” 钟魁斜瞥向他,“到时候我的请柬到了大骊,你可不能推脱,说什么手头有事,来不了的话。” 宁远立即信誓旦旦的保证,不管那时候他人在哪儿,哪怕是远在另一座天下,也会星夜兼程的赶赴太平山。 钟魁咧嘴一笑。 宁远说道:“等此间事了,我会让一位剑仙送送你,应该很快就能返回太平山。” 想了想,他又问,“钟魁,不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情况下,这些强行送去地府的亡魂,过了鬼门关之后,会不会去那判官司?” 钟魁摇摇头,“不清楚。” “一般来说,自行去往地府,或是被鬼差拘押下去的,都会先带去判官司,对生前的一个善恶,进行评定, 过了一关又一关,这些亡魂,要么下地狱,经受一个漫长刑期,要么就直接送去轮回。” 钟魁与他详细说明了此中门道儿。 地府的架构,其实与民间流传的差不太多,虽然最高者,是那位佛国的剑仙菩萨,但她多是不管事。 几个阎王坐镇各处辖境,总计十位之多,每个阎王手底下,还统率有一拨判官鬼差,数量极多。 其实人间的城隍老爷,也可以算是归属地府,寻常的凡夫俗子死后,也都是被城隍手下的日夜游神拘押下界。 而山上练气士死后,则是要交由真正的酆都鬼差。 宁远当年就曾被一头上五境鬼差追捕,对于这事儿,还算是有过亲身体会。 年轻人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问道:“钟魁,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请动一名判官?” 钟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略微思索,点头道:“我可以试试。” 已经不是书院君子的钟魁,认真问道:“宁远,既然都要选择杀人,又为何还要去照顾他们的身后事?” 宁远放下酒壶,双手拢袖,平静道:“求个心安罢了。” 一袭青衫指了指天上,“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要是走错一步,说不准就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钟魁默不作声。 …… 暮色里,依稀能看见青峡岛的轮廓,只是现在的它,与其他岛屿不同,此前那一役,已经被人一剑砍成了两截。 估计是刘志茂出手了,分成两半的巨大岛屿,再次合二为一,只是中间部分,还存在一条极长的裂隙。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断靠近青峡岛辖境。 两人走上渡口。 不曾遮掩气息,所以现在的渡口这边,已经站着一位老者,也是那一战,从头到尾都没露面的截江真君刘志茂。 宁远指了指身旁的钟魁,直接说道:“刘岛主,我的这位朋友,需要借阅青峡岛的一些秘档。” 听口气,像是在发号施令。 老人却没有什么不悦神色,点了点头,唤来弟子田湖君,将此事吩咐下去。 钟魁跟随其去往青峡岛密库。 宁远与刘志茂,则是去往横波府。 到了之后,老人领着他左拐右拐,穿过层层禁制,最后抵达一间地下密室,相比外面的横波府,此地更为奢华。 四方墙壁,居然都是以雪花钱搭建,唯一的出入口,还有两名姿色上佳的开襟小娘。 神色呆滞,背剑而立,还俱是龙门境剑修。 不难看出,这两位开襟小娘,都是刘志茂的忠心死士。 山泽野修的狠辣歹毒,可见一斑。 来到书简湖这么久,宁远对这些人的手段,知道的不少。 人是可以被驯化的。 哪怕是修道之人,同样可以,只要手段足够,精准切入,打碎其道心,日夜折磨调教,终有一日,会变成只残存一丝灵智的玩物傀儡。 一路走来,宁远稍稍留心,发现从横波府到这间密室,总共有九道天地禁制。 虽然品秩都不算多高,可却貌似是一整套的,刘志茂坐镇此地,不说堪比玉璞境,但半个怎么都有了。 难怪当时的上五境刘老成,都没能在青峡岛准确的找到他,缩头乌龟,更加没说错。 山泽野修,最为惜命。 而就是这么一个涉及大道性命的修道之地,刘志茂却直接带着他来了,没有半点忌讳。 不仅如此,老人姿态还摆的很低,到了密室后,对他伸手示意,一个东道主,竟是让客人落座主位。 “宁剑仙,坐。” 宁远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坐在那把太师椅上,翘起一条腿,刘志茂则是坐在他左手旁。 年轻人笑了笑,打趣道:“躲在这里,别说玉璞境,恐怕就连仙人境的大修士,也难以发现什么。” “之前我还纳闷,难不成刘岛主还真的愿意放弃多年经营而来的青峡岛,选择在大势倾轧之前,连夜遁走。” 刘志茂诚恳道:“其实是想过的。” 宁远问道:“是知道自己在刘老成手上跑不了?” 老人摇摇头,“不是。” 他指了指密室中央摆放的一尊“龙吸水”,说道:“这是我青峡岛最值钱的东西,当然,只是对我来说,一旦遭遇不可力敌之人,我便能催动此阵,瞬间远遁千里。” “落地之处,也是一间拥有灵脉的地下密室,修建在金樽城附近,那里还有一座大阵,能再度将我送往东海某地。” 宁远大开眼界。 以至于连他都不禁感慨,刘志茂这种山泽野修,对比刘老成,只论手段,也不遑多让,难怪能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太过于小心谨慎了。 厮杀不咋地,可保命手段,层出不穷,就像此前被他追着砍的刘老成,就用那张斩尸符,让他失手了一次。 想到这个,宁远就有些烦躁。 前世今生,他杀过的飞升境,真不算少了,结果对付一个玉璞境的废物,都没能斩杀,反而让其毫发无损的逃走。 现在的刘老成,恐怕早就消失无踪,彻底远离书简湖,想要找他,难如登天。 他也懒得去找。 对于书简湖,刘老成这个玉璞境,可以说是老天爷,但在宁远眼中,对方就只是个稍大点的爬虫而已了。 虽然他现在的境界,也只是个元婴地仙。 可毕竟两世为人,看过真正的山巅风光,论眼界的宽度,比不上这些活了数百上千年的老东西。 但要是论眼界的高度,这些人,又跟他完全比不了。 刘志茂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剑仙有何吩咐,不妨直说,除了要我的命,其他都可,青峡岛上上下下,唯剑仙马首是瞻。” 宁远笑眯眯道:“真君如此诚以待人,那我就直说了?” 刘志茂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只是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宁远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水,以手掌摩挲瓷杯表面,缓缓道:“我需要刘岛主在今夜议事之后,即刻书信去往书简湖各大岛屿, 不用写太多,就一句话,那场宫柳岛的群雄会议,提前召开,就定在明天中午。” 刘志茂轻声问道:“以我的名义?” 年轻人摇摇头,“不用,就说是我的安排,你在信的末尾补充一句,所有人都要到场,谁不来,谁就不用在书简湖存在了。” 刘志茂松下一口气。 看来这个出剑狠辣的年轻剑仙,也不是没有城府的。 若说在刘老成没来之前,截江真君刘志茂,他的名头,在书简湖管不管用? 当然管用,毕竟明里暗里,他这个青峡岛主人,都是此地最强的仙家山头,那些大大小小的地仙岛屿,多少都会卖他一个面子。 更别说,这次的宫柳岛议事,刘志茂就是发起者之一。 可在刘老成闹事,在宁远递剑过后,他刘志茂的地位,就已经一落千丈,若是还以他的名义,去邀请那些山泽野修,八成会碰一鼻子灰。 可要是换成那个“不知名剑仙”,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可以预见,明天的宫柳岛上,一定是座无虚席。 要是问,那些众多的岛屿仙家,为什么不提前跑路,分成好几股,趁着夜色离开书简湖…… 那就更简单了。 这天底下,没有几个山泽野修,愿意无缘无故的,舍弃自己的大半家底。 先前那一战,无论是宁远追杀刘老成,还是与剑灵的问剑厮杀,虽然都是惊天动地,可事情的原委,旁人无从知晓。 总不能就只是因为隔壁有高人在打架,打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自己就得拖家带口的搬走吧? 观湖书院就在书简湖不远,可这么多年过去,书简湖不还是那个书简湖,遍地的开襟小娘,依旧如常。 不难猜出,在那些岛屿主人眼里,连事发地,被人砍成两截的青峡岛,刘志茂都没跑路,我们跑什么? 有必要吗? 没必要的。 宁远似笑非笑道:“刘岛主,既然没有跟那刘老成一样,选择逃离书简湖,今夜还请我登门……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青峡岛从今往后,就已经依附于我,追随我脚边了?” 这话说的半点不客气。 正常来说,一位元婴修士,被人如此羞辱,早就火冒三丈,拍案而起,说不定还会选择大打出手。 可刘志茂没有。 老人甚至还站起身,弯下腰,朝着一袭青衫的年轻人,拱手抱拳,缓缓道:“我青峡岛刘志茂,从今日起,便追随剑仙左右。” “不敢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话,就算说了,剑仙也未必信,但最最起码,在能保证性命的前提下,一切都会听从剑仙之言。” 宁远笑着点头,“那好,既然真君有如此诚意,本座也可以撂下准话,等到整合了书简湖,此地修建宗门之后,供奉客卿的一把椅子,定然会归属于你。” 这话透露的意思,可不少。 刘志茂没有重新落座,琢磨了一下,小心问道:“听剑仙所说,是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来做那书简湖之主?” 宁远并不打算隐瞒,点头道:“我会将其卖给大骊,不出意外,大骊最后又会卖给桐叶洲的玉圭宗。” “要不了多久,此地就会出现一座玉圭宗下宗,不过真君可以放心,我在大骊那边,多少是能说话的, 即便玉圭宗入主书简湖,真君所在的青峡岛,还有周边的那些藩属势力,依旧属于真君名下。” “不仅如此,本座还会找那荀渊说道说道,让他的下宗,给真君腾出一个供奉客卿的位子。” 刘志茂闻言,缓缓点头,忽然又问道:“剑仙能否为我找来一块大骊的太平无事牌?” 宁远随口道:“小事。” 刚说完,年轻人翻手之间,便有一枚玉牌搁在了桌上,得自于崔东山,正儿八经的大骊无事牌。 对他没用,不如送给刘志茂,也好让他放下戒心,这样一来,也更好忽悠。 刘志茂伸手接过,大喜过望,再次拱了拱手,方才坐回原位,而后当着宁远的面,从袖中取出一只水碗。 老人将其轻轻推向他那边,最终停在桌面中央,滴溜溜旋转,微笑道:“我的弟子顾璨,还有他母亲,曾多次找过我,时至今日,我觉得剑仙应该想要看一看, 如此作为,自然是小人行径,龌龊至极,可我刘志茂是什么为人,宁剑仙心知肚明,所以也没必要拐弯抹角,此物,就当是我的一封投名状了。” 话音刚落,瓷碗停止旋转,水面涟漪阵阵。 一连出现了好几幅山水画卷。 宁远只看了一幕场景,便果断收回视线,屈指一弹,剑气激射,当场打碎那只白碗。 他看的那幅画卷里,有个妇人,领着自己的儿子,找上了刘志茂,就在横波府内,三人密谋商议,该如何斩杀自己。 当然,还有一条小泥鳅。 刘志茂小心翼翼道:“宁剑仙?” 第739章 人如芥子事如毛 天外。 那位一直闭着眼,听着老秀才碎碎念的天幕圣人,忽然睁眼说道:“老秀才,时间已到,可以下界了。” “从此刻起,浩然九洲,随你老秀才去哪,没人会管了。” 起初两人见面之时,这位读书人,还一口一个文圣,到了如今,却是换成了老秀才,半点不客气。 可想而知,老秀才是有多烦人。 但话又说回来,老秀才之所以能得道,以一个不到两百岁的“年轻后生”,跻身儒家第四高位…… 靠的就是嘴皮子。 昔年最后一次三教辩论,代表文庙前去的,就是老秀才,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佛道两位圣人哑口无言。 甚至于,其中那位飞升境佛陀,还因为此事,改换门庭,跨天下而来,拜入中土文庙。 起初是要直接拜文圣为先生的,只是老秀才没收,这位佛子,便成了亚圣一脉的读书人。 三四之争过后,半个先生的老秀才输了,坐化功德林,有些黯然神伤的他,则是去了蛮荒天下,担任最后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 但其实凭这一点,赢下三教辩论的老秀才,想要成圣,还不够,远远不够。 昔年那场辩论,在赢了之后,略显年轻的老秀才,非但没有走下高台,还正襟危坐,当着三教无数修士的面,先是作了一揖,而后卷起袖子,伸出一手,说了一句“胆大包天”的话。 “有请三教祖师落座。” 然后道祖佛祖,相继现身。 礼圣也下界而来。 可那个老秀才,依旧不当回事,视而不见,因为少了一人。 直到至圣先师亲临,老秀才方才眉开眼笑,开始了第二场“三教辩论”。 那场辩论之后的辩论,具体说了什么,论了什么道,因为隔绝了天地的缘故,鲜为人知。 但结束过后,除去蛮荒天下,其他人族为主的人间,世间所有的道书和佛经,都要以朱笔亲自抹去两句话。 一句是道祖早年的著作,另一句,自然就是佛祖。 而就是因为“轻飘飘”的两句话,在抹去之后,青冥和莲花那边,无数道人和佛子,都得了一份天大的心境“造化”。 三教之争,从来不是三个超绝天才,坐在高台之上,口诛笔伐,动动嘴皮子而已,每一次的辩论过后,都能影响人间的下一个数百年。 至此,穷酸老秀才,被人塑造神像,在一众读书人的拥护下,成了文庙第四高位的圣贤。 得知准许下界的消息,老人愣了愣神,可破天荒的,原先还苦苦纠缠,要去那东宝瓶洲的他,一时之间,却有些犹豫不决。 那位圣人笑问道:“老秀才,可不是我嫌你烦,故意诓骗,让你坏规矩下界,这是礼圣的原话。” 老秀才微微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 圣人疑惑道:“如此关爱自己的关门弟子,现在枷锁尽断,又为何不去见他?” 文圣摇摇头,喃喃道:“我想见的,从来都不是小平安。” 圣人恍然大悟,“是那个年轻剑修?”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何?” 老秀才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其实我早就看好他了,只在小齐之后。” 圣人附和道:“听说过,早年你曾去过一趟剑气长城,可离得太远,具体做了什么,不太清楚。” 老秀才自嘲道:“老黄历上的苦水,经年累月,要是再吐出来,那可就太过于臭不可闻了。” 圣人倒是来了浓厚兴趣,伸出一手,笑道:“我的人品,相信文圣是知道的,自从成了天幕圣人,千年以来,从未返回家乡…… 那就不妨说说,我洗耳恭听。” 老秀才瞥了他一眼,咂了咂嘴,略微思索后,双手拢袖,开口道:“当年宁远为小齐递剑,在我得知过后,便火速去了骊珠洞天。” “可惜他离开的早,未能得见,与小齐合计了一番,我便再度南下,去那剑气长城。” “可到了倒悬山,又听说他去了青冥天下,不知何时返回,我因为自囚功德林的缘故,境界太低,难以远游别处人间, 所以我又回了文庙,在三大学宫里相继奔走,去管那些圣贤借本命字,还曾找上咱们那位老夫子,聊了点关于合道之事。” 圣人笑着点头,“合道东部三洲,那么这样一来,文圣就能重返十四境。” 老秀才嗯了一声,缓缓道:“几十个本命字,外加恢复修为,说不定我就能凭借这些,将那年轻人的第一世,留在世间。” “可到底是晚了,合道合道,哪有那么容易,在我正打算闭关之际,又得知那个年轻人,已经返回家乡。” “想了想,我就又去了剑气长城。” “说什么都要把他带回来,让其留在功德林,大不了花费我的毕生功德,为他护道,实在不行,我就舍下老脸,去求亚圣礼圣,去光阴长河请至圣先师出关。” 圣人叹息道:“晚了。” 老秀才眼神晦暗,点头道:“是晚了。” “等我第二次赶到倒悬山,去了剑气长城,那个顶好的年轻人,已经背剑去了蛮荒天下。” “我这个穷酸秀才,好像这辈子,做的任何事,都晚了一步。” “年轻时候,因为自己的刻薄,寒了弟子崔瀺的心,三四之争后,这个首徒,黯然神伤,不认先生,远走他乡。” “骊珠洞天,小齐画地为牢六十年,最终落了个被天劫镇压的下场。” “救他的那个年轻人,大难临头,有难将死,我还是囊中羞涩,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即使劳心劳力,又有什么意义?” 圣人迟疑道:“其实这些事,无论怎么看,都怪不到文圣头上。” 老秀才摇摇头,“老百姓终日为了生计奔波,可以不用多讲道理,可我们读书人,一旦走到了高处,就该好好想一想,良心为何物了。” “我们如果都不苛求自己,不去守着那份俗世良心,不去以身作则,还指望后人能对我们的著作,挑灯夜读?” 那位圣人立即起身行礼。 再次落座后,圣人忽然问道:“文圣先生,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礼圣要你合道东部三洲,你却盯上了东部三海的缘故?” 老秀才没吭声。 沉默片刻。 老秀才还是颔首道:“这次文庙议事,争论最大的,就是关于镇妖三关的打造,诸子百家,天下仙师与散修,吵的不可开交。” “人人自私自利,锱铢必较,都不愿为了自家天下,掏出半点家底,而我文圣,身为最清闲的读书人,总要做点什么。” “那就让我老秀才,来合道三海,让我来先行赴死。” 刚落座的天幕圣贤,再次起身,态度恭敬,作揖行礼。 “老秀才苦水极多,文圣学问极大。” “晚辈受教。” …… 池水城那座高楼。 崔东山离开金色雷池后,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命一位大骊绿波亭的谍子,去了一趟书简湖,请来了一位岛主。 粒粟岛谭元仪。 这位金丹地仙,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大骊安插在了书简湖,有一国助力,短短时间内,粒粟岛也成了大岛之一。 中年模样的谭元仪,恭敬的站在这头“年轻绣虎”的身旁,正在禀报近期关于书简湖的一些大小事。 说的最多的,自然就是青峡岛。 话到一半,一把小巧飞剑破空而至,悬停在谭元仪身侧。 谭元仪没有动作。 崔东山瞥了一眼,笑眯眯道:“为何不看?说不准是你的某个小妾,深夜寂寞,溪水潺潺,等着你去填补呢?” 谭元仪大汗淋漓。 崔东山笑意不减,自顾自点头道:“老谭啊,其实你已经很聪明了,作为大骊绿波亭在整个宝瓶洲中部的话事人,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没有过二心。” “哪怕跳进了书简湖这么一个大染缸,沾了一身的陋习,也还秉承最开始的那个身份, 就算色欲熏心,为了不被大骊问责,你都从来不会往粒粟岛上招收开襟小娘。” 崔东山凭栏远眺,微笑道:“因为粒粟岛的开襟小娘,都被你收入了后院,个个都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咱们浩然天下,又不禁止一夫多妻,所以这样一看,老子还真找不出你的什么毛病。” “不过就是婆娘多了一点而已。” 说到这,崔东山转过身,原地蹦跳了一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眯眼笑道:“诶,谭岛主,别怕,我虽然很想一巴掌拍死你,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了,你为大骊做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不对?” 谭元仪满头大汗,不敢应声,只是一味点头。 结果下一刻,崔东山就撸起袖子,照着他的右侧脸颊,狠狠来了一巴掌。 力道,角度,掌握的刚刚好,这位粒粟岛岛主,没有倒飞出去,而是原地转了十几圈,半边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崔东山放下袖子,漠然道:“知道我为什么只打你,而不杀你吗?” 谭元仪浑身颤抖。 崔东山说道:“因为老头子说过,你在事功一道,天赋不错,虽然歹念极多,好酒好色,可你多年行事,总在一个规矩之内。” “你知道身为大骊在宝瓶洲中部的话事人,有很多事做不得,比如当年让你来书简湖,就定过一系列规矩。” “不能招收开襟小娘,但是你又好美色,怎么办呢?” “你就变了法子,直接将那些掳来的姑娘,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抬上粒粟岛,全都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崔东山嗤笑道:“都是你花费心思娶进家门的,都是你的家事,这要我怎么管?” “而且那个老王八蛋,居然还对我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堆道理,说什么像你这种人,在如今的这个世道,不能太多,但又不能没有。” “偷奸耍滑,在规矩的边界试探,又从不逾越规矩,从另一个角度看,你谭元仪,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最主要的,是你谭元仪在书简湖的酒池肉林泡了十几年,居然还不忘初心,凡是大骊那边派来的活儿,你都劳心劳力的去完成。” 崔东山莫名哀叹一声,喃喃道:“人这个东西,就是这么复杂,而就是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心,造就了一个更加复杂的世道。” “老王八蛋说得好啊,怪就怪在我们儒家,道理太多,一本书上的道理,放在另一本书上,就给直接否定了, 再到第三本,可能之前的那个道理,就直接变成了一文不值,这给老百姓看去了,不得无所适从啊?” “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与人言语吵架,绝对不能认为自己处处占理,开口之前,先去站在对方的视角下,看看人家的立场,是怎么想的。” 崔东山指了指他,笑道:“比如你谭元仪,站在你的立场去看,总结起来,可能就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当年被咱们大骊那位娘娘,派来书简湖,是身不由己,后续被权色沾染,深陷其中,同样是身不由己。” “所以按照我第一位先生的顺序学说,去追本溯源之下,还真就不能全怪在你的头上,大骊如此,世道如此,能怎么办呢?” “一洲战乱之下,平时德高望重的地方豪绅老爷,摇身一变,成了剥削百姓的土财主,庙堂权臣,为保性命,能卸下风骨,不战而降, 多年恩爱夫妻,为了点粮食,能自相残杀,易子而食……” 崔东山自嘲一笑,指向谭元仪的手,反过来指向自己,问道:“那么若是把这些人,换成我,我又会如何做?” “我能做的更好吗?” “扪心自问,难,难如登天。” “我能在这滔滔不绝,高处指点江山,只是因为我命好,诞生就是山上人,仅此而已了。” 白衣少年侃侃而谈,云淡风轻。 谭元仪听到此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死定了。 见崔东山不再继续掰扯他的那些道理,谭元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发一言。 崔东山转过头,微笑道:“老谭,你这是做什么?我之前不是说过了,虽然你这废物干的事,确实让我窝火,可老头子说过,你是干实事的,不能杀。” 白衣少年摊开手掌,掌心悬浮有一把飞剑,正是那把画出雷池的金色飞剑,品秩极高。 谭元仪面无人色,颤声道:“恳请国师能用仙家秘术,斩去我的这部分记忆,往后我谭元仪的后半生,将继续为大骊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崔东山一步走到他跟前,微微弯腰,“老谭,你倒是聪明,知道正经求饶没用,改为用大骊压我,啧啧,我都有些不想杀你了。” 说到这,崔东山一拍额头,嚷嚷道:“什么跟什么,我就没想过杀你啊,你这废物,居然还把我绕进去了。” 谭元仪立即开始磕头,一下又一下,没有半点怨毒,脸上全是感激涕零,发自肺腑,好一个精诚动天。 崔东山眯眼而笑,“老谭,会不会觉得是自己的运道不好,遇到了我这么一个拳头比你大的同道中人?” 他摇摇头,“不是的,这天底下,其实绝大多数人的运气,都差不多,很多看似冤屈之事,若是刨根问底,追溯至源头,往往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运道好吗?” “好个屁,生来就是附庸,好不容易拜了个先生,顶好的先生,他如今却因为你们这些蝇营狗苟,碎了文胆道心。” “当然,我先生道心破碎,不是因为你谭元仪。”崔东山喃喃道:“是因为千千万万个谭元仪。” 谭元仪有些茫然。 崔东山已经并拢双指,驱使那把金色飞剑,直去他的面门。 这一剑下去,小小的金丹地仙,必死无疑。 只是在电光火石间,一名儒衫老者,出现在崔东山身后,一把按住他的头颅,力道之大,直接就给他压得跌坐在地。 那把金色飞剑,在即将戳破谭元仪眉心之际,失去主人的操控,颓然坠地,发出一连串金石交击的磕碰声响。 被镇压的白衣少年,依旧死死盯着谭元仪,脸庞扭曲,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废物,到底知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个陈平安,多少个我家先生的先生,被你们亏欠了?!” “这些涉及根本良心的债,以后谁来还?!攻进浩然天下的蛮荒妖族吗?呵,我现在倒是希望,那群畜生早点打进来了,如此一来,也早点教教你们做人的道理! 让你们个个在大难临头之际,都能幡然醒悟,世上压根就没有天经地义占便宜的好事,草你们妈的,这些都是要还的,知道吗?!” 突然现身,按住崔东山的不速之客,正是大骊国师崔瀺。 崔东山没有回头,也没起身,嘿嘿笑道:“老王八蛋,我就知道,你还是不放心我,走之前,留下了一尊阴神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他妈的,自己管自己,你累也不累?” 年迈老人淡然道:“当然累,可你这小东西,是我一手捏造,是半个我,也是半个崽,身为长辈,什么都可以放弃,唯独不能放弃混不吝的儿子。” 第740章 剑修补地缺 “让整座书简湖,都成为珠钗岛的辖境。” 山巅宝光阁,一袭青衫的年轻人,掷地有声。 这句话,吓得刘重润倒茶的手掌,都抖了一下。 在为宁远倒上第三杯姑娘茶后,阁内落针可闻,妇人抬起头,就这么看着那个年轻剑仙的双眼。 一对眸子,算不上清澈,但也不会很浑浊,良久,刘重润还是先一步败下阵来。 完全看不出破绽。 莫不是什么老怪物? 毕竟如果按照面貌来算,对方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可这么年轻的一个上五境剑修,上哪去找? 在她眼里,宁远的境界,就是上五境。 妇人轻声问道:“统一书简湖,如今的我,自然愿意去相信,宁剑仙有这个本事,只是有一点不解,为何选了我珠钗岛?” 宁远真诚道:“因为在我走访过的诸多岛屿,还有看过的青峡岛秘档之内,只有夫人的珠钗岛,没有开襟小娘。” “之前还多方打听过,珠钗岛上上下下的行事风格,在书简湖还算是洁身自好, 与那同样女修扎堆,却被人称为“窑子岛”的“云雨岛”,双方之间的口碑,天壤之别。” 在此之后,宁远还道出了根本实情,笑道:“我有一门望气之术,刚刚登岸之时,暗中看了几眼夫人的几个弟子。” 刘重润问道:“如何?” 男人点点头,“不好不坏。” “既然不好不坏,怎么还能让剑仙,对我珠钗岛修士刮目相看?” 宁远想了想,给出答案,“正是因为不好不坏,才是最好了,毕竟夫人的珠钗岛,又不是儒家书院,不能要求过多。” 美妇又问,“那这样一看,剑仙直接找上临近的观湖书院,不是更好?” 宁远反问道:“如果书院有用,书简湖还能存在至今吗?” 刘重润哑然。 宁远竖起一根手指,微微弯曲,提醒道:“刘夫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想必你也收到了青峡岛的密信,要你在今天中午,赶去宫柳岛参加议事。” 妇人略微皱眉,“这件事?” 男人颔首道:“是我亲手安排。” “既然是托刘志茂之手,又为何不选他的青峡岛?” 宁远后仰身子,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随后毫不客气,咂嘴道:“夫人好像有些不太聪明。” 刘重润反应过来,尴尬的笑了笑。 沉思片刻,妇人忽然问道:“敢问剑仙,如果我答应了,是不是从今往后,就算是追随于你?” 男人喝完杯中茶,摇摇头,“我不太喜欢颐指气使,更不想让别人伺候我,一身剑气之中,还藏着一身贱骨。” “我就一劳累命,从来如此,所以夫人也不用担心,事成之后,脱离了书简湖这座苦海,又被我处处限制。” 刘重润忍不住笑了笑。 只是她依旧还有顾虑,起身俯身,再次为对方倒满茶水,缓缓道:“非是不信剑仙,而是我刘重润,混迹书简湖多年,见惯了勾心斗角,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一份小心谨慎……” “所以我绝不相信,一个人,能只是为了做好事,而去做好事,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许的利益瓜葛。” “那么宁剑仙,能不能开诚布公的,聊一聊此事?” 宁远莫名叹了口气。 他妈的,当年老子忽悠春幡斋的邵云岩,都没有那么麻烦。 略微思索,男人开口道:“夫人,这样吧,我之前听说过,当年夫人在离开家乡故国之际,带走了一座水殿和龙舟,品秩极高, 特别是那水殿,本身就是一件炼丹重宝,只需往里置入几味仙草,时间一到,水运就能将其化为仙丹妙药……” 话锋一转,宁远笑眯眯道:“事成之后,我就要那艘龙舟好了,以后独自出门游历,就不用辛苦御剑了。” 刘重润翻了个白眼。 明眼人都知道,她手上的两件重宝,一定是那水殿更好一些,龙舟龙舟,品秩再高,说白了,也只是一件御风法器而已。 宁远想的却不是这个。 裴钱曾经说过,等她以后下山游历,要师父掏钱,给她买一匹好马,那么这艘小型龙舟,就刚刚好。 现在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方寸物有了,佩剑神霄和长离,就差御风远游的法器了。 刘重润的妩媚嗓音,将男人带离思绪,妇人沉吟道:“宁剑仙,我的境界,还是太低,就算此事真做成了,我也难以照看整个书简湖辖境。” “重润最初的想法,还是想带着珠钗岛所有门人,搬迁出书简湖,剑仙若是能为我指明一条道路,什么龙舟和水殿,我都可以双手奉上。” 宁远好奇问道:“夫人当年,差点就成了宝瓶洲的第一位女帝,这怎么到了今天,气量却如此小了?” 刘重润苦笑摇头,“什么女帝不女帝,就算早年真坐了龙椅,又能如何?面对山上仙家,同样是蝼蚁。” 宁远亲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帮夫人打消这些顾虑,当然,只要夫人愿意说。” 美妇双手捧茶,眼眸低垂,稍稍弯曲的睫毛上沾了点雾气,颇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一袭宫装长裙,身段饱满,前襟微开,半露不露,再添不少魅惑,老话说的确实没错,美妇最杀少年心。 不去当开襟小娘,可惜了。 宁远没有丝毫邪念,但并不完全就是个正人君子,对方长得好看,那就多看两眼,看多少赚多少。 半晌。 刘重润低头喝了口茶水,“我就怕到了最后,是朱荧王朝打下了书简湖,那样的话,我珠钗岛可就真是大难临头了。” “而即便没有,甚至大骊还攻破了朱荧王朝的京师,恐怕珠钗岛都不会幸免于难。” 宁远伸出一手,“是忌惮某个朱荧王朝的大人物?夫人不妨说说看。” 刘重润半咬嘴唇,“我能相信宁剑仙吗?” 男人开了个玩笑,颔首笑道:“信我者,得永生。” 一点也不好笑。 刘重润幽幽一叹,还是吐露了实情,“当年家国还在,朱荧王朝一名老不死的元婴剑修,他手底下的使节出访我国,宁剑仙,你能想象吗,这个使节,只是个金丹修士,却只差一点,就闯入宫内把我凌辱了。” “从宫廷禁卫,到一国七八位供奉,无一人敢阻拦,甚至其中有几个,还主动为他打开了宫门。” “那名使节,明面上对外宣称,是带了一颗水府秘宝,要亲自呈现给我,其实哪有什么宝物,那杂碎带的,是一件开襟小娘的服饰。” 妇人咬牙切齿道:“此人入宫的第一句话,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是要我换上这件衣裙,趴在龙椅上……” 宁远嗯了一声,笑眯眯道:“一国京师,龙椅之上的白日宣淫,那很有滋味了。” 美妇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话到此处,她也没了顾忌,继续说道:“此人最终没有得逞,我的贴身护卫拦下了他,可在走之前,他就站在我寝宫门口,故意耸动下体,扬言迟早要让我知道,什么叫胯下一条长鞭,能跨越千山万水,直达……” 宁远笑呵呵的,补上了后半句,“直达桃林深处。” 刘重润拍案而起,气鼓鼓道:“你小子还听不听了?!” 男人立即闭口不言。 妇人很快转为黯然神色,低声道:“当年我们被灭国,暗中就是此人在作祟,当然,还有那个元婴剑修,我是运气好,提前逃离京城。” “最后辗转各地,终日躲躲藏藏,迫于无奈,才选择在书简湖扎根,这里虽然好不了多少,可到底是鱼龙混杂,那位元婴剑修,也不敢肆意行走其中。” “而我前不久又听说,当年那个朱荧王朝的使节,不仅成了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还跻身了元婴境,他坐镇的藩属国,更是刚好毗邻书简湖!” 刘重润补充道:“之前游荡在我珠钗岛附近的谍子,其中之一,就是来自朱荧王朝。” 美妇忽然一咬牙,两手撑住桌面,就要起身。 宁远立即摆手,打断道:“夫人就不要说什么自荐枕席这种话了,虽然你好看,我也愿意多看几眼,可有些快活事,做的时候舒服,完事之后,却是祸事。” 男人打趣道:“我要还是个光棍,孑然一身,没有道侣的话,还真就可能答应了,毕竟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做不到美人在怀而不乱。” 刘重润一脸尴尬,只好不动声色的,将刚刚抬起的丰腴臀部,悄悄坐了回去。 宁远尽收眼底。 两人之前聊的,已经是属于私密之事,所以到了现在,妇人也已经松下戒心,眯眼笑问道:“看来宁剑仙,与天底下大多数的男人都不太一样,反正裤裆那玩意儿,是管住了的。” 宁远摇头,随口道:“没管住,这不刚刚,夫人在抬起臀部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就闪过一丝念头。” 刘重润一愣,“什么?” 男人微笑道:“想着如果伸手搭在上面,揉捏一把,是什么感受。” 美妇冷笑道:“是我眼拙了,看来天底下的男子,就没一个是真正的好东西,要么就是脑满肥肠,一肚子坏水,恨不得世上女子都成为他们的床笫玩物,要么……” 宁远继续为她补上后半句,笑着点头道:“要么就是我这种假正经,有色心,没色胆,表面无事发生,脑子里却把夫人给扒了个干干净净。” 刘重润一时气结。 但她忽然又蓦然一笑。 宁远要是一本正经,或真是什么贼人,都不会有今天这场谈话。 恰恰就是因为他太真实了,面对这个出剑狠辣的年轻人,刘重润虽然只见了他两次,可已经有了一番评价。 对方是个性情中人,身在高处,却更像一位从市井里走出的江湖剑客,良习有,陋习也不少,但总归有一个底线存在。 不算好人,可跟恶人也不沾边。 宁远忽然做了个动作,当着刘重润的面,翻手取出一枚黑色令牌,屈起一指,轻轻敲击两下。 他抬眼问道:“刘夫人,这样吧,你的那两个死对头,我找人帮你解决,如此一来,你在书简湖,就没了后顾之忧。” “那么我那个建议,是不是就可以答应了?” 刘重润古怪问道:“真能解决?” “宁剑仙,我不怀疑你有这个实力,可你要是不亲自出马,只让手下人去做,真能万无一失?” 美妇说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的那两个死对头,现在一个是朱荧王朝的首席供奉,一个是封疆大吏,还都是元婴境。” “更别说,这两个杂碎都是位高权重,底下依附的仙师,能人辈出,加在一起的实力,最多也就略逊于宗字头仙家。” 宁远神色有些不耐烦,直接问道:“两位十一境的纯粹剑修,够不够?” 刘重润心头一颤,想起最近从别处听来的某个说法,她嗓音压低,双眼直视那个年轻人,问道:“敢问宁剑仙,是否真的来自那座剑气长城?” 宁远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 接下来,他开始在刘重润这边,详细询问当年有关于她故国的一些事,从龙兴立国开始,到渐渐没落,积重难返,最后覆灭。 刘重润知无不言。 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后。 三道惊世骇俗的剑光,从北向南,笔直一线,落入珠钗岛。 三人径直来到山巅,宁姚领衔,走入宝光阁。 宁姚喊了句哥。 身后两位玉璞境剑仙,则是朝着一袭青衫拱手抱拳,恭敬道:“见过刑官大人。” 刘重润早已吓傻。 宁远笑着点头,对宁姚身后两人说道:“米裕米祜,劳烦两位剑仙,为我做一件事。” 米祜没有什么犹豫,瞥了眼米裕后,直接说道:“我们兄弟两个,愿尽绵薄之力。” 宁远转过头,“夫人,这两位,俱是十一境剑仙,千真万确,我就暂且交给夫人使唤。” 妇人回过神,小心翼翼道:“该如何做?” 一袭青衫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做?夫人只需将那两个杂碎,姓甚名谁,此刻身在何地,告知给他俩就可,剩下的,等着就是。” 说到这,宁远没有回头,自顾自问道:“两位剑仙,斩杀几个元婴境的废物,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米祜只是问道:“敢问刑官大人,此行路途,有多远?” 宁远说道:“大概两万余里。” 米祜点头笑道:“在浩然天下,只要没有书院子弟阻拦,今日动身,最多后天就能返回,刑官大人放心,到时候那几个头颅,我自会挂在腰间,为你带回来。” 宁远摆摆手,“不用,留着碍眼,当然,要是刘夫人想看,带回来就带回来,无伤大雅。” 从头到尾,几人的这些言语,都是轻描淡写,好像要杀的那两位元婴地仙……不值一提,如同鸡崽。 三位上五境剑仙,此刻莅临珠钗岛,哪怕刻意压制了体内剑意,宝光阁内,刘重润也不免有些呼吸困难。 如果说先前的宁远,所说的那些话,还只是口头承诺,容易让人觉得是一桩空谈。 可事到如今,摆在明面上的诚意,她也不是瞎子,看得见,要是想摸,更加摸得着。 刘重润赶忙起身,拧转身姿,欠身施礼,沉声道:“从今往后,妾身的珠钗岛,愿意追随刑官左右。” 宁远笑眯眯道:“夫人还真会有样学样,不过以后还是喊我剑仙好了,听起来更让人心情愉悦。” …… 片刻后。 一对兄弟剑仙,留在了宝光阁,与刘重润商议去往朱荧王朝之事。 另一对兄妹,宁远宁姚,则是离开珠钗岛,御剑升空。 而在天幕穹顶之下,早有九位剑仙等候在此。 除了元婴剑修高冕,其他皆是清一色的十一境剑修。 剑气内敛,所以也没有造成多大的轰动,这是宁远在昨晚就提前吩咐好的。 无人有异议,至少表面来看,是如此。 在剑气长城,只说现在,能驱使所有剑修的,唯有三人。 一个是老大剑仙,毋庸置疑。 第741章 黄泉路上,大道同行 宁远身形拔地而起,青天之上,剑光大作,绚烂夺目,不再辛苦压制一身剑意,恰似人剑合一,剑光之浩荡盛大,足可比肩一洲之地的山巅修士。 手中太白仙剑,铿锵作龙鸣。 恍惚之间,这把四仙剑之一,在被主人催动之下,有一道白光从剑身脱离,盘旋于四周,缭绕不绝。 然后宁远的握剑之手,顷刻间,便是血肉模糊,猩红顺着剑柄,流淌而下,过剑身,至剑尖。 男人立即腾出另外一手,掌心耀如日月,一把攥住那道沛然剑气,拘押在手。 掌心出现一位芥子大小的白衣女子。 太白剑灵。 宁远眼神冷漠,手掌瞬间合拢,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将其当场捏碎。 下一刻,剑灵再度显化。 随后又再度破碎。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第三次捏爆她,宁远方才开口,漠然道:“贱婢,老子打架的时候,不奢求你能帮我,可再敢整这些幺蛾子,暗中使坏……” “我有的是办法折磨你。” 芥子剑灵仰起头,半点不怵他,笑道:“折磨?要怎么折磨?斩我一次又一次?” “还是直接吃了我?” “都行啊,没所谓的,何况我本就败了,自古败者食尘,从来如此,我又不是不认。” 宁远笑眯眯道:“这么想让我吃了你?” “老子有这么蠢?” 她笑着点头,“没有,在这一点上,连我都承认,你比很多人都聪明,可话又说回来,不这样做的话,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宁远也笑了,笑得……有些匪夷所思。 剑灵眯起眼。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打量,毫不顾忌什么,开口道:“我之前看过一本山下的艳情本子,上面针对女子,说过一番见解评论。” “书上说,女子这个东西,天生性子柔弱,绝大多数,都极易调教,先夺心,有些困难,但要是先占其身,再徐徐图之,就大有可为。” 宁远微笑道:“刚好此地就是书简湖,遍地都是开襟小娘,回头我就可以找人请教请教,关于如何驯化一位贞洁烈女。” “后续我打算为你购买十几套刑具,只要有空了,就让你挨个尝试,这种男女之间的极乐趣事,老子还没体验过呢。” 剑灵眼神低沉。 随即她又笑了笑,摇头道:“宁远,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唬得住我?” “之前珠钗岛那个妇人,都打算自荐枕席了,而你呢?你做了什么?” 她点头笑道:“不过你真要如此作为,也无妨,大不了我就委身于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反抗。” “以一具败者的身子,换一名纯粹剑修的道心破碎,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会亏。” 宁远颔首道:“并且还正中你的下怀。” 她笑而不语。 沉默片刻。 一袭青衫忽然说道:“所以我现在又换了想法,不打算亲自享用你。” “之后回家路上,我准备找一头脑满肥肠的猪……” 话到一半,她已经气的浑身颤抖,柳眉倒竖,“你敢?!” 宁远一脸淡然,“你猜我敢不敢?” “你想让我在情之一字上,道心破碎,为此不惜献出身子,那我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活了一万年,貌美如花的上古剑灵,手段频出的情况下,能不能让一头猪的道心破碎。” 宁远忽然想起一事,遂开口道:“贱婢,早之前,有人跟我聊过此事,当时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让一名远古神灵,纯粹的神,甘愿俯首人前。” 男人自顾自言语。 “那位前辈是说,当然可以,只要我的境界足够高,将其镇压,今天捅一剑,明天捅一剑, 一年不够,那就十年百年,乃至于千年,把他的心气,一点点打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宁远瞥了她一眼。 他摇头道:“但我不准备对你这么干,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花费如此漫长的岁月去降服你。” “所以我琢磨了几下,就打算另辟蹊径,你不听话,我自有别的手段,怎么恶心怎么来。” “比如让你吃屎。” “这件事,我这两天也仔细想过,对于你这种桀骜不驯的高位神灵,以武力镇压,是没用的。” “不得不说,你就像一名天上的女子帝君,一身傲骨加反骨,你这种存在,不能用鞭子抽……” 顿了顿,宁远又反驳自己的话,“其实也可以用鞭子抽,不过不是那种鞭子,而是男人的胯下长鞭。” “将来回到神秀山,你如果还是对我怀恨在心,想着一有机会就做掉我,老子就找人修建一座青楼,为你量身定做。” “让你这个类似天上女帝的存在,一点朱唇万人尝,人尽可夫,在这个前提下,我还能收获不菲的神仙钱。” “岂不美哉?” “你这种存在,出来接客,解一次衣裙,怎么都要收人家几十颗谷雨钱吧?” 男人咧嘴笑道:“反正儒家也不禁青楼。” 她面色惨白。 虽然没有见过几次,但在她看来,这个挨千刀的宁远,此刻说的这些,是真有可能的。 看着这个有些说不出话的美貌女子,宁远故作认真神色,轻声问道:“我的持剑婢女,你还没喊过我一句主人呢。” “这样,你现在喊一句,我就记你一功,如何?” “我给你定了个标准,类似一份读书人的大考,往后随我行走江湖,错少对多,我就给你削减过失,增加功德, 时机一到,当有一天,你真的通过了这桩大考,我就放你离去,天高地阔,对你来说,哪里都可去得。” 话音刚落,她冷笑一声,身形消散,化为一抹白光,汇入太白剑身。 到底是没有喊出那句主人。 不过在此之后,剑灵也没有再暗中使坏。 在此期间。 一众剑仙,越过数百里的浩荡云海,目之所及,已经能隐约瞧见那座宫柳岛的轮廓。 不到千里远近,其实论御剑速度,在场每一位玉璞境剑修,半炷香时间就能赶到。 但这是宁远的吩咐。 不得全力御剑,造成的声势,越小越好,尽量不要惊动太多人。 具体原因,宁远也没说,诸多剑仙也懒得问。 没必要。 这趟远赴浩然天下,老大剑仙说过,到了之后,一切听从刑官大人的安排,不得违抗。 也不会有人违抗。 自家人总不会坑害自家人。 所以这些剑修,大概都抱着同一种心思,追随刑官,他要我等做什么,那就做什么。 并且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兴奋莫名。 宁远看在眼里,知晓是什么意思。 这些前辈剑修,杀过人的,不超过一半,毕竟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以前从未离开过。 哪有人可杀。 个个的手上,妖族鲜血极多,人族头颅极少。 又一个盏茶过去。 青衫领衔,所有剑仙进入宫柳岛辖境。 按照原先刑官大人的吩咐,包括宁姚在内,十位剑仙分散四方,各自驱使出本命飞剑,颜色各异,最终覆盖整座宫柳岛。 十位剑修联手布置的剑阵,恐怕一般的飞升境修士,短时间内也难以破开,至于飞升以下,想都别想。 此地瞬间被隔绝,插翅难逃。 而宫柳岛上集结的三十七位地仙岛主,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 主殿之上,数十把椅子,分散两侧,一字排开,个个屏气凝神,鲜少有人开口,都在等着那位“不知名剑仙”。 关于那位剑仙,底细什么的,在场的各个岛主,所知甚少,唯一敢确信的,就是他的境界,一定是那上五境。 大概率是玉璞剑修,不过也有只言片语,说就凭他的杀力,很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仙人境。 总之,很厉害就对了,随便来一剑,他们任何人,单独拎出来,都接不住。 这也是为什么,除了几个闭死关的老地仙,书简湖境内,几乎所有地仙修士都来了。 剩下的,也只是因为外出未归而已。 没人敢不来。 昨夜青峡岛那封密信,明确说了,这次提前议事,就是那位不知名剑仙的邀请,而且信的末尾,还带了一句威胁的话。 谁不来,谁就去死。 赤裸裸,毫不掩饰。 这种言语,众多岛主心里头,肯定是有怨言的,很多在看完信件之后,还当场破口大骂,难听至极。 但是该来还得来。 搁在他们的脚下道路,就只有两条,要么赌一把,前来议事,要么就连夜收拾家当,逃离书简湖。 很显然,这些山泽野修,没谁愿意“无缘无故”的舍弃多年经营而来的家底,所以个个都来了宫柳岛。 这座书简湖,为何被称为宝瓶洲的无法之地? 为何临近的观湖书院,两地不超过五千里,但就是没有一位君子前来坐镇? 不是没有说法的。 这么多年来,此地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矩”,根深蒂固,不仅体现在修道之人,还在无数凡夫俗子的心里。 好像一座洞天福地,大天地之中的“小天地”,自成一界。 历史上,观湖书院那边,也不是没有派遣君子贤人前来,但是每一次,要么是不明不白的死在书简湖,要么没混几年,就同流合污,读书人成了山泽野修的一丘之貉。 十分棘手,无处可查。 而儒家那边,因为道理与学问的限制,又不能自坏规矩,强行镇压此地山水。 久而久之,书简湖就成了这么个书简湖。 这些地仙岛主,待在此地,还能如鱼得水,可要是选择离去,不管走到宝瓶洲何处,除非隐居修行,不然都是如履薄冰。 对他们来说,三千里书简湖,就是独属于山泽野修的温柔乡。 现在宫柳岛聚集的地仙修士,其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已经提前打好了算盘。 如果那位不知名剑仙来了之后,把这次议事当做一言堂,扬言要统一书简湖,做那江湖共主…… 那就直接答应好了。 他要什么,都可以给,只要不取他们的性命,都能好好坐下来商量,这没什么的,无伤大雅。 至于议事结束,各回各家之后,大家伙私底下怎么想,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其中有好几座大岛,早年就已经依附于宝瓶洲的几个大势力,其中就有朱荧王朝。 或是真武山,正阳山,东南的海潮铁骑,就连道门神诰宗,在书简湖都有些许影子。 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要对付一个玉璞境剑修,有点麻烦,但绝不会很麻烦,不过到底如何,目前还是未知数。 各有心思,各有计较。 也有铁了心,想要追随那位剑仙左右的,多是以往在书简湖,混的不太好的地仙岛主。 若能依附一名真正的上五境剑修,哪怕得不到什么实际好处,可最最起码,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某天睡得好好的,就被人连锅端了。 一众山泽野修,如坐针毡。 然后某个时刻,大殿门口,就出现了一名青衫年轻人。 那人招呼也不打,一步跨出,径直越过一把把交椅,最后在那个空缺的主位,坐了下去。 那把代表江湖共主的椅子,已经空缺三百年之久。 三十七位金丹、元婴两境的地仙,个个调整坐姿,视线落在主位之上,如临大敌。 那个落座首位,背剑如神的年轻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山泽野修,心头一惊。 宁远后仰身子,左脚搭右脚,微笑道:“各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宁远,来自剑气长城,现在是书简湖的江湖共主。” …… 天外。 老秀才坐在一颗圣人死后幻化而成的远古星辰上,已经开始闭关合道。 练气士的十三入十四,极其艰难,大致分为三种。 合道天时,需要感悟天心,合道地利,则是在心相之中,开天辟地,仿造出一座崭新天地。 至于人和,也不会容易到哪去,直指本心,相比上五境的心魔大关,还要难上无数倍。 第742章 大道无情,没有人味 百余剑过后。 整座宫柳岛,开始下沉,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这座处于书简湖中心的仙家山头,就此沉寂湖水之下。 只有靠近山门这边,有那么几块区域依旧悬在湖面。 一袭青衫现身在此。 一位位此前递剑斩鬼的剑仙,依次落地,齐聚只剩下一小截的宫柳岛渡口。 许是刚刚全力出剑的原因。 此地剑气攒簇。 宁远面向一众剑仙,微笑道:“再等等,不会就这么结束的,这只是第一拨,后续要杀之人,更多。” 没人吭声。 宁远抬头望去。 身在宫柳岛,头顶之上,漆黑如墨,宛若无尽虚空,有星光点点弥漫在中央地界,不时掠过一条条细小剑光。 青天壁障之下,包括宁姚那把斩仙在内,十把本命飞剑,蛰伏四方,圈禁天地,各自逸散而出的剑气,交织一块,此番画面,简直就像一个作动词而用的“碧落”。 三十七位地仙岛主,全数身死,但最后能不能赶赴黄泉,还是未知数。 他们自己说了不算。 宁远说了也不算。 得一个不是君子的读书人来了,才能拍板,决定有无来世。 既然人杀完了,按理来说,本不应该继续留着这些飞剑,但刑官别有他意,诸位剑修自然不会多问。 祭剑而已,浪费不了多少真气。 比当年在城头递剑斩妖,轻松了无数倍,两相比较,不可同日而语。 宁远的用意,其实也很简单。 还是那个意思,不能造成太大动静,此前结剑阵,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为了爽快杀人,干净利落。 一个就是遮蔽外界的视线。 要是动静太大,剑光如雨落,书简湖满打满算,才三千里方圆水域,很快就会被各地仙家察觉。 到时候那些山主不在,供奉坐镇的数百上千座岛屿山头,听到风声,直接跑了怎么办? 数量不多,派剑仙去追,很容易。 可关键就是数量太多了。 分散四方,御风的御风,遁地的遁地,自己这边,哪怕加上他宁远,可就只有十一人。 忙不过来。 当然,此前的宫柳岛事变,死了这么多书简湖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肯定是瞒不住的,说不准此刻,已经有仙家得了消息,正在慌不择路的逃命…… 不过对宁远来说,没关系。 天下事,大事小事,总是很难去做到一个圆满,跑了几个贼子而已,影响不了大局,无伤大雅。 从一开始,杀人就不是根本目的,只是在达成最终结果之前,必须要做的一件事罢了。 宁姚来到兄长身边。 宁远一翻手,掏出四五个形状各异的咫尺物,交到了她的手上,轻声道:“之后清点一下,分发给诸位前辈剑修。” 少女点点头,暂且先放在她这边,战后再论功行赏。 宁远扫了眼在场剑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无奈道:“此前不是说过了,出剑的时候,不用使太大劲,力度什么的,足够就可。” “三十几位地仙,被你们砍得尸骨无存,这也就罢了,离开之前,我还特意找了好几遍,发现所有方寸物,都已经毁坏,碎片都找不到一块。” 一位位剑仙抱剑而立,脑袋稍稍转向别处,当做没听见。 一位女子剑仙倒是回了话,扶额感叹,“咱们的刑官大人,估计是在阴阳怪气,说我等的杀力太低,连咫尺物都斩不碎。” 宁远没好气道:“谁还能跟钱过不去?”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被你们砍瓜切菜一般砍死的地仙岛主,个个都肥得流油?” “这些山泽野修出身的仙家,大多数都是利己之人,谁都信不过,所以出门在外,一般来说,都会把大半家底,随身携带。” “一块方寸物,本身不值多少钱,但里面装的,可能就是成堆的神仙钱!” “怎么,你们一个个的,在家乡天下安逸了两年,开辟了各自洞府,腰包鼓了,就觉得钱不是钱了?” 宁远看向那名面容姣好的女子剑仙,面无表情,问道:“萧剑仙,是不差钱了?以后的嫁妆,都准备好了?” 这回连她都不再说话,恶狠狠的瞪了刑官大人一眼,随后将脑袋转向别处,一言不发。 宁姚绷着一张脸,想笑又不敢笑。 宁远转过头,盯着自家小妹。 “你呢?你的嫁妆,不会也要我来准备吧?” 宁姚翻了个白眼。 心想我可是你妹,爹娘又不在了,我以后要是嫁人,你这个当哥的,还能不管不问啊? 再说了,我也没有想过嫁人啊。 当然,这些话,她是万不敢说出口的。 兄长对于她的婚姻大事,很少过问,但其实骨子里刻的,还是女大当婚那一套。 宁远咂了咂嘴,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而很快。 一名青衫书生赶到此地。 钟魁瞥了眼不再复见的宫柳岛,问道:“这么快?” 宁远反问道:“你以为要多久?” 他把崔瀺那封密信递了过去,后者接过之后,只是随意看了几眼,便心头一惊。 密密麻麻,不下数百人。 并且这封信上,每个被国师定为可杀的人,在其名字之后,都有不少笔墨批注。 出身如何,生平过往,做了什么大事,坏事有多少,好事又有多少,基本都有说明。 两人蹲在岸边。 钟魁再次仔仔细细,看完信件之后,叹了口气,开口道:“定人善恶,很难的。” 宁远点点头,表示认同。 书生略有迟疑,说道:“如果按照我们儒家的一贯做派来看,上面这些名字,有一大半,最后都罪不至死。” 宁远笑眯眯道:“可你现在又不是儒家子弟。” 钟魁一时语噻。 停顿片刻,邋遢男人说道:“其实在我看来,关于定人善恶,在咱们浩然天下,顺序学说,并不适用,至少在书简湖,应该是这样的。” “害死了不少好人,救了极多的恶人。” 宁远摇头笑道:“你直接说是文圣老先生的功劳,这不就好了? 怕什么,他堂堂圣贤,难不成还会因为你在背后的几句非议,就来找你麻烦?” “那他文圣,得多小气啊?” 钟魁摇摇头,“虽不是君子身,可我还是个读书人,有些规矩礼仪,多少是要遵守的。” “况且文圣的顺序学说,本身没有问题,论善恶之前,告诫我们这些掌权者,需要去追本溯源……” “看看恶人在作恶之前,是怎么想的,因为什么,是不是情有可原,事分先后,事分大小, 如此,再去定义一个根本善恶,两相比较,再行最后的拍案敲定。” 书生继续说道:“原本的这门学说,句句都是至理,只是在传遍天下之后,年复一年,被世人曲解了意思,甚至各地书院,也没完全理解。” “导致这么好的学问,沿用至今,在很多时候,却成了坏人的一道护身符。” 钟魁轻声道:“一个恶贯满盈,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魔头,若是抓去当地官府,免不了就会被当街问斩。” “可要是被抓去书院,如此大的罪行,也可能不死。” “因为我们太讲规矩了。” “当年三四之争,文圣老先生落败,自囚于功德林,九洲各地书院,一切有关文圣一脉的书籍,全数禁绝销毁, 但其实还有遗漏,那就是关于顺序学说的那本圣贤典籍。” 钟魁叹了口气,“听说之所以没有禁绝这本书籍,还是因为……我们那位亚圣发的话。” 书生侧过身,“回到先前的那个问题,这名无恶不作的魔头,被抓去书院之后,为何还有命可活?” “就是因为我们的刨根问底,总想着去追本溯源,动用秘法,去查探此人的生平过往。” “他究竟因为什么,才变成了一个杀人魔头。” “从小遭人白眼?饱受欺凌?” “在此之后,还要去看看,这人的过往事迹里,有没有做什么好事。” “人这一辈子,哪怕是凡夫俗子,只要不半路身死,都有数十载光阴,如此漫长的岁月里,难不成连一件好事都没做过?” “这种概率,几乎为零。” “而我们又觉得,功过可以相抵,在查明这些之后,又开始敲起了算盘,事无巨细,将这贼子的过往,一一照搬。” “一桩桩一件件,功德削减罪孽,所以到头来,往往一个被世人唾弃的魔头,最后都罪不至死。” “顶多被关押个几年,承受一番牢狱之苦,聆听圣人教诲,差不多了,觉得其有了悔过之心,便放任离去。” 宁远呵了口气,“迂腐。” 钟魁点头,“确实迂腐。” “别说是人族,早年的老黄历上,曾有一头蛰伏在北俱芦洲的蛮荒奸细,差点就打碎了一座雄镇楼,宁远,你猜猜看,最后这头妖族,是个什么下场?” 宁远摆摆手,“我猜个卵。” 钟魁自问自答,“现在这个妖族,还在文庙功德林,当年被镇压之后,白泽出面,为其求情,后来就被带去了文庙。” “常年关押,聆听圣贤学问,由内而外,洗去妖身,头两年听说,他已经考取了君子身份。” “可能将来还会升任书院副山主。” 宁远嗯了一声,问道:“那么钟魁,你觉得呢?” 书生摇头失笑,伸手指了指自己,“你问我啊?” “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才辞去了书院君子的身份?” “他妈的,不就是想卸下枷锁,以后再遇到那些腌臜,能不用多想,直接砍死吗?” 钟魁没好气道:“要不是你叮嘱过我,在昨夜翻阅完青峡岛秘档之后,老子顺手就把那顾璨拍死了。” 宁远按住他的肩头,笑道:“这可使不得,这天底下,能杀顾璨的,只有我。” 书生不解,“为何?” 宁远认真道:“因为里面的因果,你钟魁背不起。” “而我满手烂疮,烂命一条。” 说到这,一袭青衫站起身,抬起头来,望向触不可及的青天。 过了午时,书简湖又开始下起了雪,不过不大,零星点点。 虽然因为境界低微,目之所及,连天幕穹顶都看不见,但是他知道,现在的天外,一定站着一位读书人,在与他对视。 那些言语,那些针对顺序学说的言语,可不是我宁远这个匹夫说的,而是一名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亲口所说。 所以分量什么的,应该是足够的吧? 当年我是十四境,能请礼圣出手,那么我如今只是个元婴地仙…… 还能不能做到? 于是,一袭青衫伸出手掌。 “有请礼圣出手,为我平定书简湖,一锤定音。” …… 天外。 陈淳安脸色古怪。 这小子,是个妙人啊。 他看向身旁的小夫子。 礼圣点头笑道:“可以动手了。” 陈淳安犹豫了一下,“礼圣,此举,一旦做了,等于就是我们读书人,自坏规矩,要是传到了文庙那边……” 礼圣摇头,淡然道:“浩然天下的规矩,是我定的,那么自坏规矩的,也只是我一人,与你们没有很大关系。” “先前我就说过,安则死,变则生,该翻篇了。” “很多年前,我们儒家,就让一个姓贾的读书人,伤透了心,到了现在,难不成还要重蹈覆辙?” 此话一出,陈淳安都不免大惊失色,颤声道:“礼圣,难道昔年贾生对我们儒家的谏言,那本太平十二策,是正理?!” 小夫子再度摇头,但又紧跟着点了点头。 “我们不谈现在的蛮荒周密,只说当年的那个贾生,这位读书人,虽然言语偏激,可到底本心不坏。” “贾生是真想依靠自身学问,来为浩然天下解决忧患的。” 第743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 白玉京最高处。 有一名刚刚返回此地的年轻道士,登上玉皇城,意态懒散的坐在栏杆上,似笑非笑,望着自己那位师兄。 难得道老二下了一趟人间。 背负仙剑道藏,许是前不久还在天外天斩杀天魔的缘故,这位十四境巅峰修士,浑身散发出不少戾气。 数座天下,三教百家,论道心的坚固程度,公认最厉害的,就是青冥天下的道门一脉。 只要是经常跟随余斗斩杀化外天魔,最后还能屡次活着回来的道官,就没一个是道心不够纯粹的。 倘若死在了天外天,自然也算不上道心纯粹。 抵御化外天魔,从来是一份极大的苦差事,与境界修为的关系,有,但不会很大。 最看道心。 所以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每百年,在对外招收上五境道官,一同镇守天外天之时,都有一番仔细筛选。 类似儒家的君子大考。 那些六亲缘浅,彻底斩断红尘之人,为最好,但凡心头还有挂念,面对化外天魔,就极易被同化,遁入魔障。 此道,余斗为最。 八千载修道,七千年道老二,在这些岁月,余斗最少都有三千年,终日待在天外天。 斩杀天魔不计其数。 所以如果去翻一翻白玉京秘档,便会得知,万年以来,除去道祖以外,功德最多的,就是余斗。 陆沉这个吊儿郎当的,远远比不上。 哪怕是那位大掌教,两人的师兄寇名,也差了不少。 事实如此。 道老二的杀伐果断,不止体现在抵御天魔上,每当返回人间,对于那些犯了规矩的山上神仙,从来是条理分明,触之即死。 没有道理可讲。 这一点,与浩然天下的儒家,是完全相反的。 杀人之前,余斗不会去做一个“追本溯源”,只看当下,哪怕是一位功德在身,被传颂为圣人的修士,犯错就死。 青冥天下,苦余斗久矣。 但要是换一个立场角度,又不尽然,甚至是截然相反。 余斗的规矩,并不只是针对山上人,对于凡夫俗子,是一样的。 道老二这一脉的修士,在青冥十四洲,都设立有监察司,府邸门前,也都会摆放一只天鼓。 山上山下,只要心有冤屈,谁都可以去敲响此鼓,查明事实之后,自有人会去解决。 当地道官解决不了的,上报一洲监察,如果还是不够,那就直通白玉京,余斗亲自背剑下山。 一项铁律。 见了来人。 道老二神色微微不悦,问道:“陆沉,既然从师尊那儿返回,想必已经稳固十四境,那么之后镇守天外天……” 陆沉赶忙打断,摆摆手,直截了当道:“师弟不去。” 余斗转过头,神色不善。 年轻道士扶了扶头顶莲花冠,摇摇头,笑眯眯道:“斩杀化外天魔的这份重担,暂时还是要由师兄来,此次与咱们那位碧霄师叔论道,临行前,师尊向我交代了一件事。” 余斗没说话,不过眼神之中,满是疑问。 陆沉说道:“师尊他老人家说了,既然认可了一名天外来客的身份,既然儒家送出了一座镇剑楼,那么我们白玉京,也不能太过吝啬。” 道老二单手负后,“送什么?” 陆沉拍了拍腰间,余斗循声望去,那里有一枚金黄色养剑葫。 高大道人略微皱眉,“师叔如此大方?之前不是听说,那小子在藕花福地,一直不招他待见吗?” 陆沉颔首道:“确实如此,所以这枚养剑葫,并不是师叔赠与,而是我在酒桌上赢来的。” 余斗嗤笑道:“你?” “这天底下,只论喝酒,谁有本事赢得过碧霄师叔?” 这是实话。 在一桩久远的老黄历上,对于东海老道人,曾有一句在山巅脍炙人口,传颂多年的话。 葫藏五湖之精酿,腹藏四海之波涛,小酌一口,吞尽江河,醉眼一眯,众仙皆倒。 道法尚可争高下,酒量却需拜牛蹄。 不是说说而已。 这头老青牛,道龄极大,据说接近三万载,比道祖岁数都大,诞生于洪荒末期。 从古至今,因为合道的路数,大多时候,都是闭门不出。 乱世关门,盛世下山。 所以后来又有了那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 青牛喜酒,云游四方,以本命神通,搜罗天下江河湖海之水精,带回落宝滩碧霄洞,再以独门秘法,酿造品秩极高的仙酒。 浩然天下那边,青神山夫人的竹海洞天酒,美名远扬,首屈一指,可真要跟老道人相比,那就差了很远。 一口得道成仙,谈不上,但是凡夫俗子喝了之后,脱胎换骨,成为山上练气士,是没问题的。 陆沉撇撇嘴,笑道:“师兄替我镇压天魔,心有怨气,所以难免言语刻薄几分,师弟就权当没听见好了。” 他随即解释道:“这枚养剑葫,按照师叔的意思,是给我重返十四境的贺礼。” 道老二微微点头,“难得。” 余斗转而问道:“我们白玉京,送一枚上品养剑葫,儒家给了一座雄镇楼,那么莲花天下那边呢?” 陆沉摇头道:“还不知晓。” 道老二也不太在意此事,停顿片刻,又问,“陆沉,你觉得,齐静春的那两件本命物,宁远会收下吗?” 年轻道士还是摇头,“不清楚。” 余斗没好气道:“当年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路远行蛮荒,朝夕相处,历经生死,难不成,你俩还不算是至交好友?” 陆沉眼神莫名,忽然说了句怪话,“独行者,是不会有同行者的。” “修道从来寂寞。” 道老二嗯了一声,“评价很高了。” 高大道人忽然低下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左袖,喃喃道:“我倒是希望,这个算是半个同道中人的小子,能接了齐静春的大道传承。” “十四境有点困难,不过以他的资质,飞升应该是没问题的,假以时日,最多一二十年,达到我的高度,不是妄想。” 陆沉哀叹一声,“师兄还是对那将来的第三场问剑,翘首以盼?” “时至今日,至于吗?” 道老二罕见的开了个玩笑,颔首点头,笑道:“八千载岁月,活腻了。” “昔年着了一头域外天魔的道儿,被斩了一臂,起初耿耿于怀,而今心心念念,师弟说的没错,修道寂寞,好不容易有了个对手,岂能错过?” “世人唤我真无敌,我对此,从来是嗤之以鼻,唯一夹带稍许恨意的,就是怪自己现世太晚。” “修道八千载,岁月漫长,但还是不够漫长,错过远古登天战场,是贫道一辈子的憾事。” 陆沉转头望去。 今日的白玉京二掌教,有些……不太一样。 比如此刻,高大道人掏出来两壶酒水,一壶丢给师弟,一向遵守规矩的他,居然学着陆沉的模样,纵身一跃。 一屁股坐在了栏杆上。 喝下一口酒,余斗抬起头来,缓缓道:“那小子上次造访大玄都观,曾跟我们师尊,站在玄都观山门前,追忆远古登天一役。” 顿了顿,道老二开口道:“有句话,直到如今,也令人记忆犹新,是那小子最后说的……” “异世通梦,恨不同生。” 陆沉眯眼而笑。 余斗同样笑了笑,腾出一根抓住酒壶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很多年前,大概是……七千八百六十五年前吧,贫道刚拜入白玉京没多久,师尊就带着境界还不高的我,走了一趟天外。” “虚蹈光阴长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太虚之中,找到了那座远古天庭,当时的我,就站在一道接天地通的大门前,感慨万千。” “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陆沉叹息道:“难怪师兄此前会说,宁远是你的半个同道中人。” “所以这也是为何,当年蛮荒一役,师兄被陈清都砍了一剑,后续也没有去归还那一剑的缘故?” 道老二没说话。 陆沉却知道,自己猜对了。 对于那些参与过登天一战的远古修士,现在的山巅练气士,是愿意去礼敬几分的。 包括余斗。 有些恩情,不认也得认,没有前人铺路,哪来的后世太平? 虽然余斗去了,估计还是会被老大剑仙一剑砍回来。 之后的两人,师弟侧耳倾听,师兄敞开了话匣子,说了很多数千年来,从未与人道过的交心之言。 少年时期的余斗,其实还不叫余斗,俗名不太好听,出身于市井陋巷,还上过几天学塾,不过很快辍了学。 没有江湖本子上,常见的家道中落,相反,余斗的家境,还越来越好,游手好闲的他,晃晃悠悠了几十年。 双亲故去,浪荡惯了,也没有娶妻生子,最后踏上修道之时,竟是已经临近大限。 成了一名山泽野修,靠着绝巅天赋和心性,修道路上,一骑绝尘。 很幸运的是,余斗的修道生涯之初,有过三位挚友,相逢于微末。 共患难,同富贵,真真正正的生死之交,几人互相扶持,互相护道,先后跻身飞升境。 剑修余斗。 符箓宗师,自号垢道人,真名刘长洲。 一双神仙美眷,剑修宝鳞,阵师邢楼。 四人同行,四位飞升境大修士,在青冥天下,闯出了赫赫威名,而“真无敌”的那个名号,也初见端倪。 说到这,道老二也喝完了手中酒水。 道人不再开口。 陆沉咂了咂嘴,心底幽幽一叹。 师兄年少之事,他是头一次听说,但后续修道生涯的那些,陆沉知道的不少,当然,其实在青冥天下,人尽皆知。 最后这四位生死同道,只有余斗一人进入了白玉京,拜入道祖门下。 而两位好友,邢楼与刘长洲,皆是被余斗亲自斩杀,手段干净利落。 此中缘由,无他,犯了规矩而已。 据说那位邢楼,也就是剑修宝鳞的道侣,是早年余斗的同乡,更是修行领路人,带着极晚修道的他,渐次登高。 修道路上,邢楼为余斗护道无数,甚至还为他跌境两次,伤了大道根本,最后在试图打破十三境瓶颈之时,被自身心魔牵引天外天的化外天魔。 也就是山上常说的“走火入魔”。 然后邢楼就这么死了。 被当时已经身为二掌教的道老二,一剑斩杀,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说杀就杀了。 好友刘长洲,亦是同理。 只剩下的那位剑仙宝鳞,数千年来,每次闭关练剑,出关之后,就会走一趟白玉京,问剑余斗。 次次落败,有几次还被余斗打得跌境,但是因为没有冒犯规矩,从未身死。 这位女子剑仙,也是青冥天下,公认的最为“头铁”之人,自从道侣死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出关问剑,落败跌境,然后继续闭关,破境之后,再度问剑,如此循环往复。 陆沉忽然说道:“师兄,听说前不久,那位宝鳞剑仙,再次破境出关,不过这一回,这位姐姐,貌似没有直接来找你问剑。” 道老二嗯了一声,“然后?” 陆沉叹了口气,“宝鳞剑仙,先是被岁除宫邀请,离开之后,又去了大玄都观。” 余斗冷笑道:“随意,她找谁都没用,别说玄都观和岁除宫,就算联手一座天下,除白玉京之外的所有道宫,又能如何?” “谁来谁死。” 陆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提醒道:“这位宝鳞剑仙,最近游荡在并州附近,那里距离浩然天下……可不算远。” 闻言,道老二一愣。 陆沉补充道:“大概是被岁除宫吴霜降撺掇,想要飞升去往浩然那边,找上我那位宁道友。” 沉默许久。 余斗点点头,自顾自说道:“好几千年过去,总算长了点脑子。” “随便吧,她只要有本事,请得动人,来多少都无妨,我余斗坐镇白玉京,接剑便是。” “生死自负。” 道老二转移话头,斜瞥向他,“师弟不是要去送养剑葫吗?为何在我这边逗留许久?” 第744章 少年游 山字印扶摇直上,高悬天幕之下,蓦然扩大无数倍,最后这么一枚原先小小的儒家印章,竟好似变成了第二座“倒悬山”。 一袭青衫大袖一甩。 百里山字印,瞬间在空中翻转,底部朝下,山峰棱角,直指书简湖水。 印身四周,一个个金色文字,光芒璀璨,不断有缕缕春风,“流淌”而下,汇入书简湖。 又有一枚水字印,沉没湖底。 以宫柳岛为中心,一圈圈涟漪,猛然扩散,去势极快,形若拍岸大潮,连绵不绝。 所过之处,澄澈者如风拂面,奸恶者如下油锅,一把无形的双刃剑,照彻朗朗乾坤。 镇山定海。 宁远微微转头,看向自家小妹那边,后者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此地十位剑仙,随之消散一空,分散四方,仗剑去往别处。 无他,只为杀人,清算而已。 …… 白玉京。 陆沉踮起脚尖,以手掌贴住额头,瞪大了眼,看着玉皇城上空那道漩涡,啧啧道:“齐静春的伪十五境,果然非同凡响,仅是两件本命物,居然就有如此惊天动地之威。” 余斗点头,附和道:“厉害的,不成十五,竟是就能做到道化天下,细数人间万年,貌似就没人能做到吧?” 陆沉认真的想了想,给出答案,“没有。” 道老二说道:“齐静春总是这么阴魂不散,等这道残魂消失,会不会,在将来某个时候,又突然跳出来?” 陆沉摇头,“不清楚。” “应该……差不多了吧?” 余斗侧过身,好奇问道:“师弟,当年你去的那个人间,到底有多远?齐静春换下你之后,当真没死?” 陆沉依旧摇头。 年轻道士有些唏嘘,叹了口气,沉吟道:“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但无论如何,就算不曾陨落,靠他自己,也回不来。” 道老二忽然说道:“兴许齐静春就没想过回来呢?” 陆沉嗯了一声,“大概就是如此了。” “早年因为宁远借走倒悬山一事,齐静春曾亲自找过我,双方之间,做了笔买卖。” 陆沉没再说下去。 余斗也没追问,不过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很大关系,反正都能猜得到。 齐静春主动为两人的师兄让道。 两人再度看向那道光阴漩涡。 陆沉双手负后,感慨道:“师兄,不知还要多久,我们的大师兄,才能重新返回白玉京。” 余斗视线不移,没有即刻回答,思索片刻,最后轻声道:“难。” “该说不说,今日见齐静春,如同当年见师兄。” 陆沉哀叹一声。 师兄余斗,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两人的大师兄,大掌教寇名,当年为解决化外天魔的根源问题,在青翠城一气化三清,散道天地。 分作三人,各自去往别处,研习三教学问,走的大道,就是三教合一。 三条脉络,相对来说,道家是最简单的,因为寇名“生前”,本就是白玉京门人。 佛家那一路,很难,但最难的,还是儒家。 想要达成三教合一,跻身十五境,就必须通读、贯通三教学问。 齐静春在此道,自然走的更远,而就是他这么一位儒家圣贤,当年的十四境巅峰修士,都能做出力扛天劫的蠢事…… 那么两人的大师兄呢? 比如分身之一的李希圣,往后在浩然天下那边,考取贤人君子,成为圣人之后,会不会…… 也变成第二个齐静春? 也会一时犯傻,跑去做一些令旁人费解的蠢事? 很有可能的。 毕竟就连一位不是读书人的元婴剑修,都能抛头颅洒热血,逞那匹夫之勇,行那意气之事。 陆沉岔开话头,笑道:“我们的几座天下,这么多年来,十境修士散道,貌似还是第一回吧?” 余斗微微点头,“一般的元婴境,也做不到什么散道,顶多算是自爆修为。” 陆沉看向自己的二师兄,没来由的,有些幽怨道:“早就说过,我那宁道友,是个顶好的人,师兄怎么就不信呢?” 道老二嗤笑道:“我如果不信,你觉得当年我们的师尊,会破例下界,亲自找他论道一场?” 余斗转而问道:“陆沉,既然你一直将他视为好友,此前为何又不去帮忙?” 陆沉两手一摊,“一个伪十五,三个十四境,师兄真当我没脑子啊,去送死不成?” 道老二微微皱眉,“那个十四境纯粹剑修,真是从光阴长河的下游处来的?” 陆沉点点头。 “剑术如何?本事如何?” 陆沉想了想,说道:“尚可,说是纯粹剑修,其实比起当初我那好友宁远的十四境,也差了点意思。” “杀力在天人境里,偏弱,不过角度刁钻,深谙刺杀一道,身怀秘宝阴阳鱼,能自由穿梭光阴长河,不受岁月侵蚀。” 余斗给了个评价,“看来不是真龙,至多算是老蛟。” 陆沉咧嘴一笑,“还以为师兄要来一句,不过是爬虫而已。” 然后余斗就说了一句爬虫。 紧接着,道老二又问了那个剑修的名讳。 陆沉摇摇头,“师兄坐镇白玉京,还要抵御化外天魔,本就辛苦,没事就不要去招惹一名十四境纯粹剑修了。” 天人境,也就是十四境修士,道法通天,这等人的名讳,是不能随意乱说的。 凡夫俗子说,没关系,因为有句话,叫作人微言轻。 但换成练气士来说,特别是境界越高的,在冥冥之中,可能就会被其察觉,然后循着言语,前来问罪。 道老二背负仙剑,冷笑道:“无妨,师弟直说就是,那人要是敢来,我就送他一两剑。” “既是来自光阴长河,又身怀秘宝,想必定然是极其难杀,不过给我练练手,砍他个身首异处,还是没问题的。” 陆沉忍不住问道:“师兄一向看管自家天下,对于别处,从来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为何……” 余斗神色不悦,摆手道:“直说就是,师弟要是怕那贼人找你,写下来都无妨。” 陆沉撇撇嘴,最终还是道出两字,“黄镇。” 闻言,道老二仔细的想了想。 “没听过。” 陆沉笑着点头,“起初我也不知,这个名字,还是在酒桌上,我们师尊道破的天机。” 年轻道士到底是没忍住,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那个问题。 道老二抬起下巴,指了指眼前的光阴漩涡,里面呈现之景,正是宝瓶洲的书简湖。 余斗眯起眼,缓缓道:“有些人,该说不说,虽为对手,可做的某些事,但凡还有点良心,都会略有动容。” 岂料陆沉这厮,紧随其后,大煞风景的说了一句恶心言语。 “师兄居然也有良心?” 下一刻。 仙剑道藏,剑气吞吐。 陆沉赶忙打了个稽首,转移话题,嬉皮笑脸道:“多谢师兄为我护道。” 只要道老二深入光阴长河,去寻觅那位名叫“黄镇”的十四境剑修,递个三两剑,那么凭借此事,他陆沉在文庙那边,就等于有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 如此一来,他去浩然天下,就是名正言顺,不会被儒家以规矩压制。 师兄出剑,师弟受益,最是天经地义了。 要问为何陆沉敢如此笃定,文庙会捏着鼻子承认此事? 因为据师尊道祖所说,那个黄镇,不知为何,最是痛恨读书人。 长久隐匿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处,除了修道练剑,这个古怪存在,每次出关,都会沿着几条没有三教祖师坐镇的流域,寻觅儒家圣贤。 有一个杀一个。 就连道祖都说,要不是他与至圣先师和佛祖,各自把控了三座光阴大渡口,倘若给这个黄镇肆意行走其中…… 那么现在的人间,至少一半的山巅修士,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都会莫名其妙的身死道消。 道老二不在意此事,将视线再度落在那口漩涡中,忽然唏嘘道:“真不知百年之后,人间有几人可以立教称祖。” 陆沉稍许错愕,“百年?” 余斗纠正道:“十年吧。” 陆沉歪头笑道:“既然如此,那余师兄不妨就与我一道,居高临下,送别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儒家剑仙?” 道老二笑着点头,“幸甚。” 曾有一位青衫少年郎,年少有为,借道十四,与道祖并肩,站在道观门前,手指青天,说了一番豪言壮语。 犹如万年孤独的秋蝉,在人间最高枝头,出言便作狮子鸣,要对天地放声。 …… 一众剑仙离去之后。 书简湖各地,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此前钟魁已经将宁远给他的那封密信,施展秘法,快速抄录多份,包括宁姚在内,诸多剑仙人手一页。 依照这份名单,至此,书简湖的清洗清算,正式开始。 没有什么花哨,在一对日月的映照下,书简湖境内,自成天地,其内所有人,皆是笼中雀。 无处可逃。 恰似当年的骊珠洞天。 唯一的不同,就是修补此地的,不再是读书人,而是一名年轻剑修。 祭出山水印,深深扎根书简湖后,宁远等于就是平白无故的,失去了两件至关重要的本命物。 不是被人斩碎,所以他也不会有跌境一说,但是如此一来,对他以后跻身上五境,隐患不少。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一个修行速度,肯定会大打折扣,以后还得重新寻觅法宝,炼化填充回去。 宁远抬起双手,自顾自抖了抖空无一物的双袖,又自顾自的笑了笑。 心情大好。 那道他一直不肯扯断的枷锁,到如今,终于没了,虽然没得到什么实际好处,可到底是一身轻松。 曾几何时。 剑气长城的某位少年郎,无比敬重一位读书人,为此,还万里迢迢的北上远行,披荆斩棘,想着在洞天未碎之前,去与那人见上一面。 见到了,所以就更加敬重了。 那可是齐先生。 所以当时那个还很稚嫩的少年,胆气横生,拍案而起,没有听从先生的话,选择祭出一把元神飞剑。 大抵是从那时开始,对于能借道十四的一个怪异存在,三教就有了警觉,开始在暗中着手布置。 这便有了之后的那次“天下共斩”。 那个稚嫩少年,虽然意气用事,但在见过了许多山巅处的风光后,已经知道了脚底下的道路,是绝路。 可他从未有过后悔。 所以当年在天劫过后,收剑之后,少年朝着那位无比敬重的先生,笑容满面,拱手道别,立即南下远游。 去了南婆娑洲,见了某个姑娘一面。 去了青冥天下,见了孙道长一回。 其实他还想走一趟莲花天下,去瞅瞅那位枯守冥府的剑仙菩萨。 人生总是遗憾相随。 时间不多了,少年只能放下挂念,单人单剑,独往蛮荒,前去赴死。 为何第一世的少年郎,会做出坑害桂花岛之事?为何第二世,不再稚嫩的他,却处处行那“圣人之为”? 因为年轻人始终相信某个读书人。 先生曾经说过,他对这个世界,很是失望。 所以在藕花福地,在齐先生走后,重塑肉身的他,就想要去做点什么,代替那个读书人,去多看几眼人间。 去做点人人都会觉得是蠢事的好事。 老大剑仙说过,练剑不能学他,齐先生也说过,君子不救。 可那个被劝诫的年轻人,谁的话都没听,做了极多的蠢事,明明身怀半个一,天赋绝世,却走到哪,都是摸爬滚打。 一步一个脚印,虽然稳扎稳打,可脚掌触及的,皆是泥泞,深浅不一,就像他的境界,一会儿元婴,一会儿金丹。 第745章 无境之人 天外。 陈淳安袖袍一抖,收回被其安放在浩然天下的一双日月。 于是,一座天下,从艳阳高照,顷刻之间,变成了晚霞时分,残阳斜挂西边山头,流泻出最后一丝和煦天光。 陈淳安说了句题外话,“趁着蛮荒还未入侵,这段时间忙完了手头上的事,看来要带着几个心仪学生,去那剑气长城看看了。” 礼圣说道:“早该如此。” 好像万年过去,人心向下这个景象,只有南边的剑气长城,不曾被沾染,当然,不能说全部。 可至少是有大部分的。 陈淳安摇摇头,自嘲道:“我们儒家,一向遵从修身养性,论学问,讲道理,到头来,居然还不如一名江湖剑客。” 礼圣笑道:“一竿子打死,这种话,现在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没关系,回了文庙,回了南婆娑洲,就不要在弟子面前经常提起了。” 陈淳安默不作声。 老人转移话头,问道:“书简湖的千年天殛,也就是那些沉没湖底,堆积而成的累累白骨,以千万计数的恶意,这个宁远,当真能承负下来?” 陈淳安跃跃欲试。 礼圣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摆手道:“淳安就不要想着帮他承负了,南婆娑洲那边,后续还要你来主持大局。”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三千年前,在老龙城登岸,一路逃窜,最终在骊珠洞天陨落,是为龙战于野。” “书简湖所有枉死之人,所化厉鬼,承载三千年天殛,饱受煎熬,迎来一场解脱,是为其道穷也。” 饶是陈淳安,也没太听懂。 小夫子说起了大白话,解释道:“既是磨难,也是机缘,时也命也。” 陈淳安有些伤感,“最起码,也想去见他一面。” 礼圣微笑道:“去则去矣,可我猜,人家不一定领情,说不准最后还会把你拒之门外,不讲情面。” 陈淳安苦笑道:“从不相识,哪来的情面一说?我倒是希望,待会儿见了他,会被这个年轻人,撸起袖子,往脸上狠狠来一巴掌。” “最好再骂我几句,只要不拖家带口,怎么都行。” 礼圣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或许现在的儒家子弟,欠缺的,就是那份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性情,好比那个晚辈身上展露出来的意气疏狂。 形神不随尘世染。 形神又随尘世染。 浩然天下,万年过去,百家争鸣,有了,但是百花齐放,从未做到。 不得不说,这个剑气长城来的年轻人,为一座天下的所有山上人,都上了一课。 特别是读书人。 更是被训斥的体无完肤,脸上挨了一个又一个的响亮巴掌。 响的很。 礼圣忽然转过头。 西南方位,一名老僧,跨界而来。 站定之后,双手合十,朝着两位儒家圣贤行了一礼,先念上一句阿弥陀佛,随后说道:“见过礼圣,见过陈先生。” 两人都没有回礼。 对视一眼。 陈淳安侧过身,避开僧人这一礼。 礼圣倒是没有如此做。 小夫子直接转身,一步跨出,离开此地,重返天外。 老僧苦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眺望那座浩然天下。 陈淳安很想给他一巴掌,但想了想后,还是忍住了。 儒衫老人正要去往东宝瓶洲。 心湖响起礼圣的言语。 “淳安,等那秃驴到了我们浩然天下,找个机会,给他几巴掌。” 陈淳安哈哈大笑,瞥了眼那个僧人,心情大好,两只大袖狂甩,好似一名顽劣稚童,就此返回人间。 …… 白玉京。 陆沉一个蹦跳,身形向后,凌空翻了好几个跟斗,跟只猴一样。 稳稳落地。 陆沉说道:“大局已定,那么在去往浩然天下之前,就请师兄递剑,为我铺路。” 余斗点点头。 拔出仙剑道藏。 然后道老二扭头问道:“那个不知死活的十四境剑修,怎么找?” 陆沉两手一摊,无奈道:“师兄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名讳?” 余斗再次点头,若有所思。 然后这位白玉京二掌教,十四境巅峰修士,就站在玉皇城最高处,朝着四面八方,喊了一句话。 “黄镇,我草你妈。” 足可谓惊天动地,偌大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都被这句话,震得道钟齐鸣。 各地门人弟子,纷纷举目望去,一头雾水,都不清楚自家的余掌教,为何会有如此谈吐。 世所罕见。 陆沉微笑道:“当了师兄数千载的小师弟,这还是头一次……瞧见师兄有如此性情的一面。” 道老二面无表情。 而很快,两人身前,玉皇城上空的那道光阴漩涡,就出现了紊乱,这幅巡视浩然天下的山水画,如水荡漾。 光阴凝滞之后,竟是出现了倒流迹象,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好似极深处,有某个通天存在,正在逆流直上。 冥冥中,有一道声响,传了过来。 就三字。 “你找死?” 然后余斗就递剑了。 高大道人手持仙剑,大步流星,瞬间没入其中,所到之处,光阴长河激荡而起的汹涌浪花,不得近身。 陆沉双手搭在栏杆上,就这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见师兄暂时未归,年轻道士又缩地成寸,回了一趟自己的修道之地南华城,将那枚从碧霄师叔手中‘赢’来的金黄色养剑葫,装了些酒水。 不是什么好酒。 甚至练气士喝了,也不会增长一丝灵气。 普普通通,但是珍稀程度,几座天下,整个人间,只有他陆沉一家。 因为是三掌教自己酿的。 这个秘方,更是绝无仅有,是他当年在另一座人间游历之时,扒在一位老人家的墙根,偷学而来。 昔年远游不知名人间,咱们的陆掌教,也不只是游山玩水去的,正如当初返回之际,他与宁远说的那样。 学了不少手艺,虽然与修道无关,可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盏茶过后。 道老二重返白玉京。 背剑而立,单手负后,一身杀气腾腾。 陆沉搓了搓手,嬉皮笑脸道:“师兄,如何?” 余斗说道:“不愧是十四境纯粹剑修。” 年轻道士愣了愣,“没往他身上招呼几剑?不至于吧?那姓黄的小子,虽然一身古怪,善躲藏……” 岂料道老二莫名笑了笑,当着师弟的面,反手掏出来一截断臂。 “还行,贫道卸了他一条胳膊。” 陆沉一个劲的拍打大腿,看着那截臂膀,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师弟朝着师兄,高高竖起一根大拇指。 陆沉刚要破开天幕。 余斗喊住了他,没有直接开口,这位修道八千载的老道,破天荒的,竟是犹豫了好一会儿。 最后道老二说道:“师弟要是不急,就先绕道去一趟并州。” 陆沉心领神会,郑重应下此事,打了个道门稽首后,化虹离去。 不过没有直接跨洲远游,去往并州,陆沉先是走了一趟大玄都观,找老观主讨要了几杯酒水。 不至于相谈甚欢,可因为两人之间,多了个“宁道友”的缘故,也算是关系融洽。 在得知宁小友开辟了“书简洞天”,炼化千万厉鬼恶意,自缚双手,画地为牢…… 孙道长没有如何惋惜。 反而笑呵呵的,老人心情极佳,让陆沉在门外等等,他则起身回了玄都观。 托陆沉之手,给他的宁小友,带了些许东西。 陆沉则是问了问那个孩子,也就是老观主新收的关门弟子。 孙道长没有多说,也没有不说,只是道出了一个姓名,外加现在的道号。 陆沉告辞离去。 又走了一趟在青冥天下,与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只是不凑巧,据门人所说,宫主吴霜降,此时正在闭关。 陆沉站在山门前,咂了咂嘴,内心忍不住腹诽,余师兄当年拉的屎,全给他小师弟吃了下去。 因为在神识感知下,他分明察觉到,岁除宫的一道浑厚气息,不比自己差多少,定然是吴霜降无疑。 人家明摆着就是不想见他。 陆沉也不想自讨没趣,再度告辞后,方才跨洲去往西边尽头。 到了并州,在一处天幕穹顶之下,见到了一位风姿卓绝的女子剑仙。 陆沉招了招手,笑着打了个招呼,朗声道:“可是宝鳞剑仙?” 那位被称为“宝鳞”的高挑女子,循声回头,见到来人后,竟是二话不说,反手拔剑递剑。 一剑斩至。 然后陆沉就少了一小截胡茬子。 道士揉着下巴,哀叹一声,“宝鳞姐姐诶,你看好了,我是陆沉啊,可不是我那余师兄。” 宝鳞收剑立于身前,冷笑道:“白玉京上,除了道祖,皆是一丘之貉。” 陆沉大喊冤屈,演的有鼻子有眼的,就差脸上没挂俩鼻涕泡了。 宝鳞倒是没再递剑,但也没归鞘,女子清冷道:“陆老三,有何高见?” 青冥天下最为“头铁”之人,果然非同凡响,见面就是砍人,面对三掌教,张嘴就是陆老三。 不过论岁数,这位宝鳞剑仙,还真就比陆沉大了不少,毕竟青冥天下的老黄历上,她曾经就与道老二并肩同行。 陆沉对她,其实哪怕中间插了个师兄余斗,也是愿意去以礼相待的,更别说,早年那桩往事,真要论个对错,也是师兄错了。 当然,最关键的,都不是以上这些。 而是这位宝鳞剑仙,七千年来,每次出关,除了问剑余斗,还会独自去往天外天一趟,不遗余力的打杀化外天魔。 这样一位颇具侠气的女剑仙,搁在任何地方,都是让人愿意礼敬的存在,有一说一,本就如此。 只是自从道侣被余斗斩杀之后,早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剑仙宝鳞,再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着的极端修士。 陆沉不免感慨,宝鳞道友,在这一点上,极似那个隐匿光阴长河深处的黄镇。 复仇确实是一条能让人心无旁骛的大道。 陆沉回过神,原地打了个稽首,笑道:“宝鳞姐姐,可是要去浩然天下?” 女子反问道:“陆老三,可是要拦着我去浩然天下?” 年轻道士赶忙摇头,摆手道:“非也,正巧贫道也要走一趟那边,真是赶巧,不如姐姐随我一道?” 陆沉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难怪宝鳞姐姐迟迟没有破开天幕,飞升离去,这次出关,居然没有跻身十三境。” 宝鳞冷笑道:“数千年来,多次问剑余老二,跌境不计其数,我的大道根本,早就伤得极重,破境很难,是肯定的。” 陆沉摇头感叹,“光是跻身飞升境,宝鳞道友就至少经历过十几次了吧?” “如此超绝天赋,倘若当年从未跌境,说不准现在我们青冥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剑仙了。” 宝鳞眯起眼,微笑道:“那我第一个砍的……一定不是你陆沉。” 她淡淡道:“陆沉能来找我,说明小道消息很是灵通,估计我之前去岁除宫和玄都观的消息,你也知道了。” 宝鳞单手按住剑柄,眼眸低垂。 “有屁别放,要打架,那就来。” 陆沉有些无奈,只好道明来意,言辞诚恳,声称这次来找宝鳞姐姐,就是想要一同去往浩然天下。 第746章 你可以回了 一洲东部海岸线之外。 一位儒衫老人,在离开书简湖过后,便径直赶来此地,见到了那位凄惨无比的西方佛子。 此前年轻人那三剑,惊艳天下剑修。 头两剑,送其出境,末尾一剑,剑开飞升境佛子的不灭金身。 一洲中部以北的广袤海域,人间下了一场金色大雨,纷纷扬扬,瑰丽绚烂。 正统莲花天下的佛子,绝大部分,公认的打架能力一般,但是论防御,首屈一指。 比如神清和尚。 除了冥府那位菩萨。 万年之前,佛祖首创《不灭金身》,一门直通上五境的登山法,其根源,极似纯粹武夫。 修行此法的佛家子弟,多为苦行僧,外练体魄,内练道心,只要抵达上五境,功法大成之后,便能修出一副无暇金身。 即使不曾专注武夫一道,每一位凝结金身的佛子,肉身都远超同境修士。 反正在陈淳安看来,换成自己,哪怕倾力出手,也不敢保证,就能三巴掌打碎他的金身。 山上剑修,真是不太讲理。 书简湖那位无境之人,在剑术杀力之上,更是“无理”。 海水之下,老僧御风而起。 一袭法袍袈裟,早就消失不见,原先手上捻着的那串佛珠,亦是如此,上身裸露,胸口从上至下,出现了一道深可及骨的剑痕。 总结,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 陈淳安揉了揉下巴,差点笑出声。 金身碎裂,跌境至仙人,那座原本要给宁远封正的雷音塔,倒是没有破碎,只是产生了些许龟裂。 能抗住三剑而不碎,说明那东西的品秩,真不低了,说不准就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仙兵,可能里面还藏有数颗舍利。 老人又开始心疼起来。 人不是正经人,可东西是好东西啊。 就不能先假惺惺的收下好处,再翻脸砍人吗? 不得不说,年轻人就是不会精打细算,不知道米面多贵,不清楚一颗铜钱的来之不易。 老僧竭力压下气血翻涌,镇定心神,问道:“陈先生?” 陈淳安没说话,摇摇头,摆出一副我也不清楚的神色。 只是装的没鼻子没眼的。 而很快,他就不装了。 一袭儒衫,并无太大动作,撸起袖子,单臂高高抬起,朝着那位凄惨僧人,狠狠来了一巴掌。 隔山打牛。 老僧倾斜一线,再次坠落人间。 读书人松下袖子,看也不看,转身大步流星,跨洲返回婆娑洲。 他来此,只是因为想起了礼圣的那句话,所以专程来给他一巴掌。 其实小夫子说的,是多打几个巴掌,只是看他凄惨,陈淳安便没有如此做,再来几下,对方说不准就会连续跌境。 总要给那位净琉璃世界教主一点面子。 …… 书简洞天。 在宁姚赶到之前,宁远蹲在岸边,稍微拾掇了自己几下,将身上那些犹如附骨之疽的万千恶意,一一剥离开来,丢入心相界壁之内。 然后年轻人就改为坐在岸边,双手扶住膝盖,目视前方,静坐无声。 不多时。 一名黑衣少女,御剑落地,收剑之后,径直来到他身旁。 摘剑横膝,与兄长坐姿如出一辙。 稀奇的是,宁姚没有如何伤心,不悲不喜,只是轻声问了个为什么。 沉默片刻。 宁远老神在在道:“自有缘法。” 然后少女当场就破了功,侧过身,单手叉腰,另外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男人的腰间,狠狠来了一把。 宁远嘿嘿笑道:“不痛。” 还真不痛。 因为跟小妹坐在一块儿的他,介于人鬼之间,玄之又玄,而宁远的真身,此刻还在那处心相天地之内,承负天殛恶鬼的撕咬。 渡口之外,是鸟语花香,一道界壁之后,则是阴风阵阵,两相比较,云泥之别。 宁姚给了他一拳,终于有些控制不住,稍许情绪流露。 她问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兄长?” “能不能少管点事?” “你有我啊,我是宁姚,你是宁远,同一个姓,同一个爹娘,做事之前,为什么不能多想想?” “哪怕认定必须要做,可做之前,不应该跟我商量商量吗?” 话锋一转,宁姚怒道:“当年我就应该抢在你之前,早一步爬出娘亲的肚子!” 宁远昂起脖子,“咋的,你还想当我姐啊?” 少女气鼓鼓道:“有何不可?” 男人一把将她搂住,手肘箍的死紧,瞪眼道:“反了天了?!” 宁姚咬牙道:“怕你啊!” 男人阴沉着脸,“不服打一架?” “打就打!” 宁远从上至下,打量了她一眼。 唉,小时候可以动手动脚,搂一起睡觉都没关系,可长大了,即使是亲兄妹,也总要避嫌。 浑身上下,全是禁区,真要揍她,该往哪招呼? 锁骨之下,都不太行,往脸上打,自己又心疼。 宁远松开手。 见他没动作,宁姚双臂环胸,哼哼两声,冷笑道:“菜狗!” “你还知道菜狗?” “姜姐姐教的,以前她就经常管庞元济喊菜狗。” “你姜姐的这些话,也是我教的。” “噢,我还学了一句。” “说说看。” “哥,你是个傻逼。” “……小姑娘家家的,满嘴脏话。” “你就是个大傻逼!大蠢蛋!天底下没有比你还蠢的人了!” “再骂我真生气了。” 然后宁姚就说了很多个傻逼。 一袭青衫,背过身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愁容满面,反复呢喃这日子没法过了。 兄妹之间,没有什么感人画面。 宁姚同样背过身,噘着嘴,不理人,独自生闷气。 半晌。 男人默默转身,拢着袖口,轻声道:“姚儿,我现在这个状态,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宁姚没搭理他。 宁远自顾自说道:“放心吧,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自己脱困,彻底剥离那一对山水印。” 他还真没骗人。 宁远合道书简湖,不假,但是认真来说,其实融入此地山水的,是他的两枚本命物,并非完全是他。 他之前只是个元婴修士,光靠自身,也做不到什么合道。 天地万年,能合道者,俱是飞升境圆满修士,想要在飞升以下合道,除非有外力帮忙,或者是“天生地养”的天之骄子,不然都无法做到。 好比此刻的宁姚。 她能在玉璞境,初步合道剑气天下,与她的关系不大,与老大剑仙,与隐官一脉铸造的天地大鼎,关系很大。 早早合道,对于她接下来的修行,好处极多,可以这么说,宁姚只需待在家乡,在那剑仙祠内长久闭关…… 就能在短短几年之内,跻身飞升境。 十四境也不是什么妄想。 大道化身,得天独厚。 还有一些,诸如“天生地养”的造化之物,比如一地无主山岳,千年万年的灵气滋养,诞生而出的草木精怪,也算是合道。 只是世间合道千奇百怪,各自的上限却是不尽相同。 宁远如果不选择离去,或是无法脱困,终其一生,“境界”也难以增长多少,更大的可能,就是一辈子都只能当个“无境之人”。 好比文庙那位文运显化的无境之人,看守功德林的经生熹平。 每一个无境之人,都是画地为牢。 待在辖境山水之内,就有极高的实力,可一旦离开,就是真正的虎落平阳,战力大大削减。 比之合道地利的修士,还要来的作茧自缚。 耐心听完。 宁姚平静道:“多久?” 男人挠了挠头,咂嘴道:“快的话,大概过了这个年,慢的话……应该也不会过了来年初春。” 少女幽幽道:“可书简湖现在,已经是春季了。” 宁远无奈道:“我说的是浩然天下。” “我说的是书简湖。” “姚儿,这怎么每回见面,咱们兄妹两个,就总是整点愁肠离绪,生离死别的场景呢?”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往自己身上揽活啊?” “我心不退转。” “你是不转了,可我是你妹,看见我哥这副鬼样子,我会转啊。” 默然许久。 宁远伸手搭在少女肩头,把她往自己这边靠了靠,轻声细语道:“真没事,我自有脱困之法,你别忘了,当年的我,可是一名十四境,对于合道什么的,心知肚明。” “兄长做的一些事,是蠢了点,可再怎么说,你哥我还是有脑子的,知道给自己留一手。” 宁姚偏过头。 少女仔细盯着他那一双眼睛。 “可你很会骗人。” “特别是针对女子,你谎话连篇,说得天花乱坠,当年的姜姐姐被你骗了,秀秀姐被你骗了,连我也是一样。” 宁姚挣脱他的手,身形翻转,换了个姿势,改为背对,斜靠在兄长身上,抓着他的两条手臂,平放在自己腹部。 少女眯着眼,看向天上。 宁家长子,你就是个蠢蛋啊,每次嘴上都在说,你是个匹夫,是个糙汉子,结果走到哪,都爱跟人讲道理。 当年的十四境剑仙,是如此,现在的元婴剑修,以至于无境之人,还是如此。 活得比谁都乏味,行万里路,唯一能抚慰自己的,只有那几口呛死人的破烂酒水了。 不能学学陈平安吗? 在这一点,他就比你聪明多了,来了书简湖,眼里只有顾璨,哪怕看见了那些开襟小娘,那些岛主们的蝇营狗苟,也是视而不见。 他还是文圣一脉,正统的儒家子弟。 他都没去管,你一个自称匹夫的剑客,为什么要去管? 凭什么要去管? 与你有关? 关你屁事。 旁人的书简湖,那就是旁人的,各家自扫门前雪,这个道理,难道还不知道吗? 现在好了,如你所愿了。 你自己就成了书简湖。 可为什么,我宁姚嘴上这么骂你,心底深处,还是觉得我的兄长,是个顶好的人呢? 第747章 何谓算计 不管书简湖是如何的春色盎然,浩然天下这边,依旧是隆冬时节,大雪纷飞。 神秀山渡船,已经抵达朱荧王朝,大骊这边有专人接引,最后停靠在了一处临时搭建的渡口上。 渡口之外,驻扎着上万个大大小小的营帐,远远一观,极似坟茔,而更高处,还排列有数十艘山岳剑舟。 大骊王朝,数量最多,兵马最壮的一支铁蹄,呈半包围之势,对那朱荧王朝,虎视眈眈。 暂且僵持不下,并非大骊没有实力,一鼓作气拿下它,只是因为多种因素,迟迟没有总攻罢了。 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没必要万骨同枯。 停留的当天,裴钱跟宁渔两个,在得到阮秀的点头后,就各自背剑下船,斩妖除魔去了。 两人境界不高,阮秀也不太放心,所以每次离开,自然而然的,身后都会有一名阴神默默跟随。 渡船只剩下两人,阮秀和桂枝,不过很快又热闹了起来。 来了三人,两男一女,模样来看,俱是十六七的少年少女,腰间悬挂的玉牌,阮秀一眼就能认出,是老爹亲手制作。 毕竟她也会打铁,早年就跟随老爹游历数座大洲,煅烧一道,谈不上出神入化,可相比登堂入室,又高了不止一筹。 三人见了“传说中”的大师姐,都有些拘谨,纷纷自报名号。 一位神色木讷,沉默寡言的黑衣少年,叫董谷,有些罕见,竟是草木精怪出身。 一位出身骊珠洞天,家住桃叶巷的长眉少年,谢灵。 最后那个长得跟个瓷娃娃一样,却少了根大拇指的娇俏姑娘,叫徐小桥,早年是风雪庙弃徒。 加上阮秀这个大师姐,龙泉剑宗的香火,也就这么多了,对比宝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都是少的可怜,令人发指。 阮邛倒是不以为意,毕竟翻翻老黄历就知道,数千年的风雪庙,自古以来,都讲究一个兵贵在精。 甚至阮邛这一脉,当年他的那位师尊,还都是一脉单传。 一连收了三个嫡传,已经算多了。 自报名号之后,阮秀领着他们登船,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的师父,此刻在不在朱荧王朝。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是少女徐小桥脆生生道:“回禀大师姐,我们这次下山,充当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师父他老人家,没有暗中跟随。” 阮秀嗯了一声。 她其实早就心中有数,老爹要是在,岂会不跑来认她这个女儿? 青裙姑娘有些愁容。 四人来到观景台,桂枝提前搬来了桌椅,沏茶倒茶之后,欠身施礼,退在阮秀身后,一副下人的姿态。 岂料阮秀一把拉住她,口气强硬,挨着自己坐下,并且为三人介绍道:“她叫宁桂枝,以后见了面,记得喊小师妹。” 桂枝揪着裙摆,有些惶恐。 对她来说,自己就只是老爷的一名奴婢而已,对于做什么龙泉剑宗的小师妹,是万不敢当的。 说白了,桂枝只是想着,等到了秀秀姐说的那个神秀山,就花钱再买一间铺子,继续当个卖糕点的掌柜好了。 给老爷攒钱,多少也是心意,至于修行,慢慢来就好,什么剑仙不剑仙,从来没想过,不过对于宁渔那丫头,桂枝对她的期望,还是挺高的。 徐小桥率先反应过来,底下屁股连带着椅子一同挪位,往桂枝那边凑近些许,嬉皮笑脸,喊了句小师妹。 谢灵跟着笑道:“宁师妹。” 大师兄董谷,木讷的脸上,也竭力拉出一个笑容,点头致意,同样打了个招呼。 没人有异议,因为在刚入门之前,几人就在师父那边,得知了龙泉剑宗这一脉,还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姐”。 更是师父的女儿。 听话就对了。 再说了,多个小师妹而已,长得还养眼,干嘛要否定? 闲得蛋疼。 气氛有些沉默。 阮秀身为在场之人的“长辈”,也不好什么也不说,挨个打量了他们几眼后,摆出大师姐的模样,先是看向对桌。 “董谷,你是精怪出身,虽然悟性差了许多,可天生地养,寿命悠长,早早就到了龙门境瓶颈,之后回到神秀山,可以尝试破境了。” 董谷神色一凛,轻声问道:“大师姐,我已经闭关过一次,但是未能功成,差点还走火入魔,要不是师父出手……” 阮秀说道:“我自有办法。” 她转而看向身边的徐小桥,“三师妹的天赋,尚可,将来跻身地仙,大有可能,不过想要成就上五境,就没什么希望了。” “你现在是洞府境,观你骨龄,大概十五岁,正是激流勇进的时候,不过不在于安稳闭关,此次担当大骊的随军修士,多经历几次生死,说不准来年就能破境。” 徐小桥一脸愁容。 大师姐毫不客气,开口就是一针见血。 她是正统的风雪庙兵家修士,头两年,参加“仙姿大会”,一共三轮考验,她过了两道,结果后面倒在了第三关。 心有不甘的她,又不想继续当个杂役弟子,犹豫不决,最后是刚好碰见了一位御剑老神仙,机缘一到,得以上山。 而那个老神仙,就是现在的师父阮邛。 到现在,这个活泼娇俏的少女,其实都不太清楚,当年师父为什么要收她做徒弟,还是嫡传之一。 阮秀最后面向俊逸少年,缓缓道:“谢师弟,你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根骨极好,福缘深厚,猜得没错的话,祖上是出过什么大人物?” 谢灵挠了挠头,老实道:“听我爹说,桃叶巷谢家这一脉,出过一位上五境老祖。” 阮秀一语道破天机,“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 谢灵点点头。 阮秀不在意这些,抿下一口茶水,指点道:“你的大道上限很高,行走江湖,总能逢凶化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吃得苦头太少。” “苦头就只是苦头,没苦硬吃,不是什么好道理,但我们修道之人,无论是窃取天地灵气,还是出门在外,总会遭遇凶险, 一时的逢凶化吉,是运气,一辈子的乘风破浪,抵达山巅,才是本事。” “所以几位师弟师妹,道阻且长,虽然你们现在的境界,放在俗世之中,已经算是神仙中人,可其实远没到山巅,最多刚过山脚。” 恍若背书,阮秀使劲回想当年老爹要她死记硬背的东西,如今见了师弟妹们,便一鼓作气的倒了出来。 三人各自对视一眼,松下一口气。 传说中的大师姐,也不是那么难以相处嘛。 四师弟谢灵朝三师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块绣帕,一脸谄媚的放在阮秀面前。 摊开之后,里面是颜色各异的糕点。 谢灵说道:“听师父说过不止一回,大师姐喜糕点,下山之前,我们三人就去准备了一些,都是从骑龙巷那边买的。” 阮秀瞥了眼,微微点头,“有心了。” 阮秀想了想,便从咫尺物中取出三件事物,俱是之前还在老龙城时候,糕点铺子收下的法宝。 品秩不高,聊胜于无。 阮秀说道:“这几个小玩意儿,就当做见面礼,你们跟着我爹修道,也都是剑修,而我并不练剑,不过我的道……” 她赶忙打住,换了个称呼,继而笑道:“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剑仙,算算日子,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赶来与我相会。” “到时候让他给你们指点一二。” 徐小桥眼珠子一转,看了看师弟谢灵,不动声色问道:“大师姐,你这个朋友,是男是女,既然是剑仙,境界又有多高啊?” 阮秀眼神闪烁,莫名叹了口气,淡淡道:“是个男子,至于境界,我也不太清楚。” 那小子天天跌境破境,鬼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阮秀拾起一块糕点,随意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好了,渡船还有很多空房间,你们自行挑选,这段时间,要是有什么修道上的困惑,可以来找我。” 三人各自散去。 挑完了房间,很有默契的,三位龙泉剑宗的嫡传弟子,联袂下船,去往大骊一处军帐,继续履行随军修士的职务。 风雪庙的兵家子弟,从来如此,很少会留在山门内,常年在外,要么参军,要么穿梭于一些古战场内苦修。 山路上。 董谷走在前头。 谢灵和徐小桥跟在后头,徐小桥故意压低了嗓音,忧愁道:“师兄师弟,咋个办?听大师姐说,那个男人,已经修成了剑仙, 我们三个,现在最厉害的,就只是谢师弟这个温养出本命飞剑的龙门境了,面对一位剑仙,这怎么打?” 董谷想了想,说道:“咱们浩然天下,金丹元婴两境,就算剑仙。” 徐小桥嗯了一声,“是这样,他要是金丹境,我们三人联手,或许还有点胜算,可要万一,是个元婴境怎么办?” 董谷摇头,“不知道。” 谢灵手掌按在腰间剑柄,眼神锐利,直截了当道:“那就打,打不过也得打,师命难违,能怎么办?” 徐小桥一拍额头,无奈道:“只能这样了,师父他老人家也真是的,也不说个具体原因,就只是让我们找他问剑。” “不过要是打不过,应该也不会如何吧?毕竟有大师姐在。” “对了,我们的这个大师姐,她的修为境界,到底是几境啊?我怎么看不出来?” 董谷摇头。 谢灵同样摇头。 谢灵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说道:“我争取在问剑那人之前,早点破境,只要跻身了金丹地仙,我们三个,未必就没有胜算。” 闻言,徐小桥两眼冒光,跳起身,一巴掌拍在师弟的肩头,嘿嘿笑道:“咱们师兄妹几个,能不能在神秀山选址开峰,可就全看师弟的了!” 今年年初,在三人领命下山之前,身为师父的阮邛,定下了一个规矩。 只要他们仨,遇到了阮秀,又碰到了那个姓宁的小子,就必须联袂问剑一场,无论对方的修为高低。 不敢拔剑的,逐出师门。 敢拔剑,但是又输了,看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每人也都能获得一把师父亲自煅烧的长剑。 当然,要是问剑赢了,不仅能各自获得一把好剑,等到返回宗门,三人还可随意选择一座附属山头开峰。 一般来说,宗字头仙家的弟子,想要开峰,自立山头,必须得跻身金丹境,得了祖师堂点头,方有资格。 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而神秀山是什么地方? 如今大骊境内,公认的第一宝地,上面的天地灵气,浓稠似水,不会低于那座北岳披云山。 要是能开峰,一人占据一座山头,长久来看,好处极大。 董谷一向木讷,面无表情,好似不太在意此事。 原是小师妹的徐小桥,取出一份自家宗门的堪舆图,满脸笑意,在上面指指点点,已经开始盘算,到时候自己要选哪一座山头开峰了。 谢灵有些心不在焉。 下山之后,踏上一条小路,背剑少年回过神,转头望向山顶的那座渡口。 这世上,有些人,哪怕只是简单的擦肩而过,也会让人魂牵梦萦,拨乱心神。 好比那位青裙姑娘。 …… 渡口渡船。 阮秀送走几人后,独自站在船尾。 四下无人,天地寂静,偶有几声雪压枝头的清脆声响。 青裙姑娘紧闭双眼,双手结印,默念一句远古神通口诀,观想数万里之外的某个男人。 一如之前的那几次。 一无所获。 感应不到任何气息,就像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一样。 少女面无表情,左手搁在栏杆上,右手竖立托腮,就这么望着远处数十艘山岳剑舟,长久无言。 冷风拂面,吹得少女裙裾飞扬,露出一截已经可以算是修长的双腿。 算算日子,过了今年,她就不再是个少女了,这几年的游历,时间在走,人也在变。 比起最早进入骊珠洞天那会儿,现在的她,身材饱满且修长,眉眼也长开,如果以前是亭亭玉立,那么现在,足可称为祸国殃民。 就在此时。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出现在船头之外的半空,作揖笑道:“崔东山见过阮姑娘。” 对他的到来,阮秀不觉得意外,少女微眯起眼,直接问道:“宁小子人呢?” 崔东山点头道:“按照老王八蛋的说法,最近他就会摆脱书简湖,继续北上,与阮姑娘重逢。” 阮秀平静道:“我怎么信你?” 崔东山敏锐感觉到一丝杀意,咂了咂嘴,两手一摊,“阮姑娘,我就一个传话的,可不能把气撒我身上啊,你要找,就找崔瀺去……” “我是东山啊!” 阮秀摇摇头,“我现在使尽浑身解数,都察觉不到他的任何气息。” 崔东山刚要说话。 青裙姑娘竖指在唇边,示意他噤声,而后又指了指远处悬空的排排剑舟,一字一句道:“过了年关,如果我还等不到他回来,大骊就不用想着打下朱荧王朝了。” “因为我会先一步,把这些人杀绝。” 阮秀微微一笑,继续言语,掷地有声,少女原本的一对狐魅眸子,逐渐泛起淡淡金色。 “宁远愿意跟你们讲道理,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也不用想着说服我,没用的。” “我话就撂这,你们敢算计让他去死,我就有办法,让你们整个大骊王朝,山河破碎,神州陆沉!” 第748章 所幸 崔瀺突然笑道:“宁远,做人很难吧?” 宁远蹲在岸边,使劲眨了几次眼,耷拉眉头,又叹了口气。 没说话。 老人站在他身旁,“想问什么,就直接问,能说的,我自然会说,你也不用觉得膈应,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在我这边,大部分都能与你讲讲。” 宁远问道:“该不会又是一场算计?” 崔瀺蓦然失笑,摇头又点头,“是也不是,硬要说,不止是你,人生在世,我们每人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有因果脉络一说。” “都是算计。” “与他人周旋,是算计,与自己周旋,还是算计,只看棋子如何想,是把周遭事物看作死敌,还是当成过眼云烟,片刻风景,就是见仁见智了。” 宁远没有说出那个姑娘的名字。 他直截了当道:“那镇妖三关,大概几时能够建成?” 崔瀺道:“最长不超过三年。” 宁远又问,“担任关主,需要何等条件?” “最低玉璞境,在浩然天下,名声足够,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要在北俱芦洲那边,让人服气。” 崔瀺补充道:“其实有不少选择,比如北俱芦洲那边,趴地峰火龙真人,大剑仙白裳,清凉宗贺小凉。” “中土飞升境剑修周神芝,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等等。” 崔瀺笑道:“当然,还有个更好的选择,就是那位扶摇洲白也,号称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只是他此刻身在别处天下。” “之前文庙议事,匆匆来过一趟,白也表示自己可以担任三关关主之一,估计是没谈拢了。” “听说那座崭新天下,开辟之事,出了点岔子,有另一名十四境,在暗中干预,导致进展缓慢。” 宁远拘起一捧水,抹了把脸,“将来镇妖关落成,蛮荒入侵之后,需要我们驻守多少年?” 崔瀺神色一怔。 年轻人说的,是“我们”。 老人笑着点头,给了个模糊答案,“大概需要五年,其一,在于大骊这边,需要屯兵运粮,整合三洲之地, 其二,还得看第六座天下那边,白也何时开辟完成,稳固山水地脉。” “所以给我的时间,只剩下三年?”宁远转过头,胡里拉渣的一张脸上,满是疲倦。 自从来到书简湖,这些时日以来,他就没睡过一次觉,这对于元婴地仙来说,其实不算什么。 可接连大战过后,身子骨再好,也有些顶不住,更别说,他如今成了无境之人,一副真身,还留在心相那边,承负天殛恶鬼的啃食。 真他妈累。 崔瀺微微点头。 沉默片刻,宁远忽然说道:“有时候想想,我要不是某个一,就好了。” “或者干脆一点,先前被那剑灵婆娘斩了,抢我大道根本,让陈平安夺走我的半个一。” “而我师父,老大剑仙肯定又有后手,带着我的残余魂魄返回家乡,然后按部就班,做个山水神灵,年纪轻轻,就开始颐养天年。” “岂不美哉?” 捡起一颗石子,随手撇入湖中。 “做个不自知的傻子,总比当个聪明人,来的要好,轻松许多,旁人对于傻子,会讥讽,会谩骂,但总不会费尽心思的去算计。” 崔瀺笑道:“还以为你会问,关于那个姜姓姑娘的事。” 宁远摇摇头,“别,一句都别提。” 摘下腰间养剑葫,年轻人来了一口,缓缓道:“这件事,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 “我怕那个姜姑娘,我年少时初见的女子,追本溯源之下,也是一场算计。” “比如我之所以能在倒悬山与她相识,背后就是某个山巅存在,在暗中牵线搭桥,高坐云端,手里提拉着鱼竿,放长线,钓大鱼。” 崔瀺果真就一句话都没说。 宁远摆摆手,没好气道:“就不能透露一点?” 崔瀺微笑道:“齐静春曾经推算过几次,针对那个新任隐官,不过并没有查出什么明细。” “只有两点,很是古怪。” 宁远追问道:“说!” 崔瀺双手负后,随口道:“齐静春逆流直上,足足万年光阴,匆匆一瞥,发现她前面的几十次轮回,身份都很普通。” “每回修道,都没有跻身飞升境,至多也就仙人,而大部分的转世,还只是一个乡野女子。” “但是有两点怪。” “第一个,她每次的身死轮回,转世之后,都是为人,并且哪怕起初只是个凡夫俗子,到了某个年岁,都会伴随一份机缘,从而入山修道。” 见他没继续说,宁远疑惑道:“第二呢?” 崔瀺说道:“她每一世,都是女子。” 宁远皱着眉,“远古神灵?” 就像秀秀,她这位火神,万载以来,每一次的“转身”,就都是女子。 无法不让人联想到此处。 世间所有亡魂,只要去往冥府,过了鬼门关,无一例外,都是身不由己,下地狱也好,投胎也罢,得看判官的脸色。 而投胎之道,又有一门大学问,想转世在哪,身份高低,就得花钱,这也是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由来。 为何阳间之人死后,后代子弟,都要在送殡路上,请人作法,撒上一路纸钱? 作法是寻路,纸钱则是通关文牒,当然,最重要的,还得是心诚,这样烧的那些纸钱,才会积攒出香火愿力。 地府鬼修,吃得就是香火。 所以这样一看,只要有钱,买通鬼差都是小事,阎王爷都能帮人开小灶。 可次次花钱转世,听起来都玄乎。 崔瀺摇头道:“她不是什么远古神灵,此事千真万确,但会不会是某个远古地仙转世,不好说。” 宁远摆摆手。 老人问道:“想好了?” 宁远洗了把脸,直起身,摇晃脑袋,此番动作之后,少了些萎靡,眉眼舒展,又多了一丝意气风发。 不怎么落魄的年轻人,呵了口气,点头道:“想好了,北海镇妖关,我来,五年而已,打个盹就过去了。” 崔瀺笑眯眯道:“不再多想想?” 宁远反问道:“多想就有用?” “没用。”老人摇头。 年轻人附和道:“确实没用。” 事到如今,那座尚未建成的北海关,无论如何,哪怕关主之位,落不到他的头上,可总归是要去的。 不去北海,也会去东海南海,一个意思。 哪怕撇开姜姑娘不谈。 等到蛮荒入侵,难不成他宁远,还是待在宝瓶洲龙泉县,躲着避世不出?默默精进修为? 可能吗? 无法置身事外的。 两座天下的大势,滚滚而来,上至仙人,下至凡俗,一个也躲不过,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就拼命争渡,想着终有一日,脚踏无数尸骨,站在那潮头之上。 崔瀺忽然说道:“这么多的不幸里,所幸还有一个万幸,就是我们这些人,还有时间。” 崔瀺忽然侧身,朝着他庄重作揖。 宁远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本可以不回礼,但想了想,还是作了一揖,随即问道:“国师,你用阴神替我留在书简湖,我离开之后,剩下的北行路上,要帮忙做点什么?” 崔瀺笑道:“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宁远一脸狐疑。 崔瀺颔首,重复了一遍,“就只是游山玩水。” 第749章 但知我者 书简洞天。 珠钗岛。 主峰山巅,宝光阁外,一袭青衫,凭空现身。 与崔瀺分别后,宁远便立即赶到此处,有几件事,要找刘重润说道说道。 在得知自己马上就能离开书简湖后,年轻人心情大好,只想着快些处理完手头上的几件琐事,然后北上大骊。 宁姚去了云楼城。 之前派出去的十位剑修,按照刑官最早的安排,办完事后,也会齐聚云楼,再往后,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宝光阁,刘重润与宁远相对而坐。 刘重润小心翼翼地,问了书简湖的变化。 宁远三两句道出实情。 数十位地仙岛主,死了。 这些岛主手底下的供奉老神仙,也死了不少,整个书简湖,而今人人自危,上千岛屿山头,各地都遭到了清算。 腌臜有没有杀干净,不清楚,但怎么都少去了大半,此地已经化为一座小洞天,隔绝了外界。 至于山水印和天殛之类的,宁远闭口不言。 可哪怕只是听闻这些,刘重润心头,也掀起了惊涛骇浪,胸口起伏,久久压不下去。 美妇轻声问道:“宁剑仙,之后的书简湖,会如何发展?我刘重润,又需要做什么?” 宁远直言道:“往后书简湖,就与宝瓶洲关系不大了,我与大骊那边商议了此事, 从今往后,外界之人,想要进入书简湖,就得入手一块大骊颁发的通关文牒。” “不过刘夫人不用担心此事,我之前说的话,依旧算数,大骊国师也答应过我。” “约莫半年左右,大骊会联手桐叶洲玉圭宗,整合剩余势力,然后打造玉圭宗下宗,我给夫人要来了一把椅子。” 刘重润神色紧张。 宁远看似自嘲道:“书简洞天之主,没要来,不过玉圭下宗的掌律祖师,还是有的。” 浩然天下的宗字头仙家,只说祖师堂的椅子分量,就有一个比较通用的规矩,宗主最高,其次掌律,再往后,就是一些核心长老之类。 至于比宗主还要高上一等的门派老祖,明面上来说,是不怎么管事的,只有涉及生死存亡的大事,才会露面。 掌律祖师,字面意思,就是掌管山门律法,并且兼具看管宝库一职,位子比宗主低,可很多时候,言语分量,又不会差多少。 权柄之大,比那世俗王朝的六部衙门,还要高。 以后宁远要是建立宗门,关于掌律祖师的人选,他其实早就有了决断,就让桂枝来做。 有点远了。 宁远继而说道:“夫人,不用担心以后当了掌律祖师,会被玉圭宗几个大人物刁难,这点可以放心。” “当然,要真被刁难,处处被人掣肘,你就往大骊国师府书信一封,后续自会有人来解决。” 说话的同时,宁远又掏出一块此前崔瀺给他的太平无事牌,翻手扣在桌面,再推到妇人跟前。 “玉圭宗对你来说,个个都是大人物,不过没关系,我对那玉圭宗来说,也是大人物。” 口气恁大。 但此时此刻,在刘重润眼中,不仅不会觉得对方是在吹牛,还会发自内心的,认为这个年轻人…… 其实已经足够谦虚了。 宁远忽然侧过身,面朝宝光阁大门,轻轻跺脚。 下一刻,整座书简洞天,就开始了轻微摇晃。 与此同时,在无人察觉的湖水之下,地底深处,有几条水脉灵气,蜿蜒如龙,直去珠钗岛山根。 最终汇聚一股,徐徐流入珠钗岛的那条灵脉。 作为此地主人的刘重润,瞬间就感应到了这股变化,几个呼吸而已,自己的珠钗岛,天地灵气的浓郁程度,相比之前,多了数倍。 做完这一切,男人回过头,笑道:“书简湖三条水脉之一,就当做我为夫人荣升掌律祖师的贺礼了。” 宁远直起身,走到宝光阁门外。 在其离去之前,刘重润终于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之前问过的一个问题。 “宁剑仙,你到底图什么?” 男人哑然失笑。 双眼微眯,眼神幽幽。 是啊,拔剑递剑,斗个头破血流,破境跌境,图什么? 他妈的,到底图什么呢? 都成了名副其实的书简湖共主,当了老天爷,坐拥三千里辖境…… 换个角度。 只要他想,就能一人占据此地的所有灵脉,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岛屿山头,里面的一切人和事,尽皆归属于他。 哪怕就只是打包卖给大骊,折算成神仙钱,这个数目,恐怕都是个天文数字吧? 就像东海老道人,偌大一座藕花福地,其内一切事物,都归他管,谁生谁死,一念之间。 于大天地之内,当个小洞天的“一”,经营得当,便是坐享其成,比那山下帝王,山上仙师,还要来的逍遥快活。 双手拢袖,琢磨半晌,男人最后说了一句……很是风流,听起来却有些脑残的话。 “不负此身不负剑。” 刘重润眨了眨眼。 宁远拢了拢袖口,无奈道:“装个逼而已,据我的过往经验来看,一般是不会遭雷劈的。” 刘重润摇摇头,笑道:“之前眼拙了些,这会儿好像才发现,妾身追随的这位宁剑仙,真是英俊极了。” 宁远心情不错,也开了句玩笑,“还以为夫人又要说一些自荐枕席的话。” 岂料美妇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双臂合拢,当面挤出一片壮观风景,调笑道:“未尝不可。” 宁远深吸一口气,自嘲道:“可惜这辈子,我是做不成什么采花贼了,白白让无数仙子对我惦念,夜深人静,脊背总是发凉。” “女子哀怨,不折人寿,专杀人心。” 刘重润再次打量了他几眼,掩嘴笑道:“敢问宁剑仙,你的真实年纪,到底多大?” 宁远微笑道:“大概十分之一个刘夫人。” 美妇顿时气恼,又不敢发作,只好翻了个白眼。 老娘是老了点,可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什么人老珠黄吧?几次见面,你小子见了我,不还是往我胸脯上多瞅几眼? 天底下的男子,果真就一个德行。 宁远没着急走,视线落在山下,心思却不在此处,想起了刘重润先前的那个问题。 到底图什么? 很多人都问过类似的话。 哪怕是崔瀺,刚刚在池水渡那边,也看似随意的提起过,只是当时的宁远,没有给出答案,倒是在刘重润这边,说了个大概。 不负此身不负剑,此身是何身?此剑作何剑? 在想通了这句“图什么”之后。 也没打个招呼,宁远一步跨出,如过门扉,消失原地。 …… 另一边。 青峡岛上,入夜不久。 陈平安得到消息,顾璨已经苏醒,婶婶派了一名开襟小娘前来,说是春庭府今天,包了饺子。 陈平安收拾好东西,背上两把长剑,就此出门,很快到了春庭府,走过长长的廊道,一路沉默寡言。 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院子,三人围坐,开始吃一顿家常饭。 陈平安很快撂下筷子,说了一件事,具体意思,就是让娘俩今晚收拾收拾,明早就动身,离开书简湖。 他已经在池水渡那边,购买了去往宝瓶洲北部的仙家渡船,落地一座小国后,再换乘打醮山鲲船,直达家乡龙泉县。 说完之后,陈平安就不再言语,攥着养剑葫,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 娘俩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这顿饭,气氛古怪。 书简湖的莫大变化,几人也不是瞎子,都看得见,虽然不清楚具体细节,可猜都猜得出来,是何人所为。 可笑这对娘俩,前不久还多次找那刘志茂密谋,想着合力把那宁远斩杀。 某个时刻。 椅靠门墙的小泥鳅,也就是书简湖那头元婴蛟龙,蓦然之间,好似被人在脑袋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跌坐在地。 饭桌上,三人俱是猛然抬头。 一名背剑青衫,不请自来。 宁远瞥了眼匍匐脚边的小泥鳅,没搭理,而后看向屋内三人,笑道:“好一幕温馨时刻,我就不立即出剑了,慢慢吃,不用太在意我的存在。” “不过吃完之后,该如何就如何。” 陈平安站起身。 宁远看向他,神色微冷,“还想让我收剑?陈平安,我因为齐先生的缘故,可以不杀你,这没什么。” “可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脑子拎不清?还是说,你又找到了什么道理,想要说服我?” “要么就是靠山?比如你的师兄左右?” “我倒是希望他能来,正好试一试,他这位浩然天下剑术第一人的万千剑气,看看能不能砍死我。” 然后陈平安就直接点头道:“左右师兄,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宁远稍稍一愣,看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些许赞赏,笑道:“不错,确实当了人,不再守着那份神性无错,遇到事,挨了打,知道回家喊大人来。” 陈平安拱手道:“走投无路,实乃下策,还是希望不起兵戈,所以恳请宁剑仙收剑。” 宁远嗤笑道:“用左右吓唬我?” “陈平安,你拿我当刘老成了?” 话音刚落。 一袭青衫,随随便便伸出一手,青峡岛周边地界,超过三百里方圆的无穷湖水,瞬间干涸殆尽,最终归拢为一把三尺长剑。 单手立起这把水流长剑,宁远讥笑道:“你请左右,还不如喊老秀才过来捣浆糊,文圣学问高,未必就不能说服我。” “搬救兵请左右,你就不怕到了最后,不仅顾璨会死,你背后的文圣一脉,还会多出一副棺材?” 宁远神色淡然。 左右? 浩然天下的剑术第一人,确实厉害,跟阿良都不相伯仲,可老子也不是被吓大的。 他要来,那就不计生死的问剑一场。 至于卖他一个面子…… 凭什么? 他是个什么东西? 去过剑气长城吗?剑下有几头大妖头颅?一个十三境巅峰剑仙,境界高,于我而言,就得俯首称臣了? 不知我者,谓我狂且,但知我者,谓我狷介。 自书简湖之后,那个唯一能让他卖个人情的读书人,已经走了,而那道裹缠年轻人的枷锁,也尽数扯断。 何谓真正自由? 从不与人低头。 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不与我低头。 第750章 万般道理,不如一剑 池水渡。 一名青衫书生,之前得到某人的消息,匆匆赶来。 夜色中,两位曾经的儒家子弟,现在的读书人,互相作揖行礼。 为何是曾经? 一个百年前,叛出文圣一脉,一个前不久,辞了君子头衔。 “见过崔国师。” “见过钟先生。” 随意寒暄过后,崔瀺瞥了眼近在咫尺的书简洞天,而后大袖一招,带着钟魁离开此地。 池水城,原先崔瀺与崔东山“对弈”的高楼顶层,两人席地,相对而坐,老人再以神通,圈禁三丈之地。 钟魁略微皱眉,“国师此举,是不想今夜你我的谈话,被我那好友知晓?” 崔瀺笑着点头,“暂时还是瞒着他好了,以免年轻人性子急,跑来与我问剑。” 钟魁伸出一手,“国师不妨直说。” 老人嗯了一声,“想必来之前,宁远就与你提及过我?不知道钟先生,知道多少我的谋划?” “略知一二。”钟魁如实道。 确实是略知一二,当年宁远在给他那个金色文字之时,对于大骊国师,随口说了几句。 崔瀺点点头,想了想,竟是直接道出了关键之言,“想请钟先生,接管刚刚开辟的书简洞天。” 钟魁并不如何惊讶,只是疑惑道:“在下如今只是个元婴境,修为低微,恐难当此大任。” “更别说在辞去君子身份后,我还是太平山掌律祖师,此次来宝瓶洲,注定待不了多久。” “引渡亡魂,我便会即刻打道回府。” 崔瀺笑道:“只要钟先生有意,那就不是什么问题,很快我会接替宁远,坐镇书简湖,承负天殛。” “而在此期间,大概不会超过半年,大骊就会派人,从书简湖开始,一路南下,走访至桐叶洲太平山。” “在这条长线之上,铺出十几座山水大阵,不做别的,只是为了让钟先生,以后来往两地,处理事务更为方便些。” 事无巨细。 钟魁叹了口气,问道:“国师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看中了我身上的哪一点?” 老人反问道:“钟先生难道不知?” 钟魁两手一摊,“多有猜测,可到底是从来没人与我透个底,国师就莫要再与我拐弯抹角了。” 崔瀺问道:“钟先生在来书简湖之前,是否见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一面?” 钟魁微微颔首。 老人直言道:“三山九侯先生,给你的那句谶语,钟先生不妨说说。” 书生摇摇头,“三山九侯老先生,并未给我什么大道谶语,倒是给我算了一卦。” 崔瀺洗耳恭听。 钟魁略微思索,给出四字,“利在北方。” 其实前面还有十几个字,只是钟魁没好意思说。 崔瀺说道:“钟先生,修道几十载,一身术法,专克天下鬼物,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某位修士的‘转身’?” 这个“转身”,用的很是妙极,也更为贴切。 凡夫俗子的死后投胎,一般被定义为“转世”,而上五境仙人的陨落,那种依靠秘法,不走地府的投胎路径,多是被誉为“转身”。 钟魁小心翼翼的问道:“三山九侯先生的某位弟子转世?” 这个疑问,困扰了他多年。 岂料崔瀺摇头笑道:“钟先生可以再往高了说。” 青衫书生深吸一口气,不无震惊道:“难不成我钟魁,还是这位前辈的分身之一?” 崔瀺依旧摇头,钟魁一头雾水,不过前者也没有真的说出那位存在的明细,只是开口道:“钟先生,你天生克制鬼物,也亲近鬼物,书简湖的这场三千年天殛, 于我崔瀺,于那宁远,都不是好事,可对你来说,就是难得的一场造化,如今大道就在脚下,还需要多想吗?” 钟魁一语中的,直接问道:“在国师的谋划里面,大骊铁蹄,还想在打下一洲之后,继续南下桐叶洲?” 崔瀺笑而不语。 如果说那座剑气长城,剑开蛮荒的宁远,是一个变数。 那么浩然天下这边,更小的桐叶洲,也有一个变数,就是原大伏书院君子,现在的太平山掌律,钟魁。 其实更早之前,有三个。 除钟魁之外,一个是太平山女冠黄庭,一个则是扶乩宗那名撞破大妖密谋的杂役弟子。 当年交给宁远的十二个金色文字,崔瀺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现在就摆在眼前了。 为大骊,寻找十二位地支修士,等到将来蛮荒入侵,便是一记左右关键战局的胜负手。 不得不说,板上钉钉的那位镇剑楼楼主,也就是宁远,在这件事上,做得很好。 挑不出毛病。 唯一的可惜,就是那个黄庭,脑子实在是有些蠢,碎了一个珍贵的地支文字,不过无伤大雅,大不了再耗费点金精铜钱,再炼一个就是。 对崔瀺来说,现在的地支一脉,已经有了个大概雏形。 除去剑主。 分别有钟魁,黄庭,隋右边,裴钱,郑大风。 明面上,宁远只送出了两个地支文字,但以崔瀺看来,后面三位,将来也是八九不离十。 或许还可以再添几个候补人选。 比如剑气长城的天才剑修,宁姚。 新任隐官,那位姓姜的……古怪姑娘。 藕花福地的种夫子,与宁远有半个师徒名义的敬仰楼周姝真,埋河水神柳柔……等等。 暂且候补,后续如何,则是另一回事。 两两无言。 沉默许久后,钟魁应下此事,不过说是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今夜的谈话,原原本本的说给好友听。 对此,崔瀺不予反对,反而主动撤去了小天地,作揖行礼,笑言钟先生真是高风亮节之辈。 这就使得钟魁觉得自己吃了一口屎,闷气缭绕心头,咂了咂嘴后,还是没说什么,拂袖离去。 书生去往云楼城。 前脚吃了屎,少说也得干它两只肥美的金衣蟹,不然去不了味。 …… 钟魁走后。 高楼内,崔瀺缓步走到窗口,单手负后,望向外面的书简月色。 之前以他的修为目力,站在此地,是可以瞧见青峡岛那边的光景的,只是天地焕然一新,书简湖化为洞天之后,便看不见了。 不过老人也没想去看。 他信得过宁远。 不知为何,崔瀺忽的一笑。 曾几何时,约莫百余年前,在欺师灭祖,来到宝瓶洲之前,他先后找了两位飞升境剑修。 阿良左右。 若能得到一名十三境巅峰剑修的倾力辅佐,足可谓是大计可成,估计百年之后的现在,大骊的升龙旗帜,已经插遍了三洲之地。 事与愿违。 这两位剑修,都没有答应他,阿良还好,师弟左右,在听说自己的大师兄那些欺师灭祖的行径后,差点就要递剑。 所以当年的绣虎崔瀺,独自一人,黯然神伤,来了东宝瓶洲。 可那个还很年轻的文圣首徒,依旧没有放弃,翻遍古籍,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三千年前。 四处寻觅,想要找上那位传说中的斩龙之人,青主陈清流。 结果同样碰了壁。 直到齐静春跟着来了宝瓶洲,担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匆匆几十载过去,忽然就有一天,这个小师弟,暗中找了大师兄一趟。 小齐说,骊珠洞天那边,有条泥瓶巷,泥瓶巷中,有户陈姓人家,一对陈姓夫妇,生了个好儿子。 从那时起,大骊国师,就开始围绕这个孩子,牵线搭桥,铺好一明一暗的两条路。 只是没有几年,师弟又找了师兄一回,提到了第二个年轻人。 这打了崔瀺一个措手不及。 就因为宁远的存在,打乱了一副棋盘,很多本应该按部就班,板上钉钉的事,瞬间模糊,混淆不清。 崔瀺改为双手拢袖,眯起眼,老神在在,面带笑意。 不过这似乎是件好事? 因为在一次次的观道中,崔瀺越来越肯定,这个剑气长城来的年轻人,就是他在很多年前,一直想找的那个“剑修”。 虽然现在的境界,是低了些,但又不会很低。 最主要的,还有时间。 三年差不多了。 要是换成陈平安…… 三年不够。 虽然他是自己的小师弟,可该如何就如何,小齐会偏袒,崔瀺不会。 我早就欺师灭祖了啊。 …… 人生路上,总会遇到一两个大难关,疾风骤雨,宛若天堑,就像是头顶老天爷,在提醒世人,你们自诞生之初,就是在寄人篱下,要乖乖低头。 比如宁远的第一世,初次去往倒悬山,就被那位大天君,暗中施压,此后骊珠洞天,借境十四,最后蛮荒赴死。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如此,大差不差。 没人不会遭遇苦难。 撑过去了,柳暗花明,熬不过去,唯有一死,骨气硬的,大抵就是一句十八年后再做好汉了。 当然,来世也可能做不了好汉,万一投了个女儿身呢? 今天春庭府的“一家三口”,尤为如此。 而这场疾风骤雨的始作俑者,是一位拄剑而立的青衫剑修,独自站在门口台阶处,极似阎王。 一把三尺长剑,水流凝聚,剑气之浩大,教人不敢直视,包括陈平安在内,屋内三人一蛟,呼吸困难。 见他们几个没有动作,好似泥塑神像,宁远单指按住剑身,缓缓抹过,敛去那些将动未动的锋锐剑气。 此地那份剑气压顶之势,瞬间消散一空。 宁远微笑道:“都愣着干嘛?这顿饺子吃完了?就这么上赶着去投胎?” 他又摇摇头,看向陈平安,“我此次来,递剑不假,不过还是有一份底线的,除了顾璨,其余人等,都可不死。” “当然,你陈平安铁了心要拦我,可以试试看,我不介意多杀一个,至于那位大婶,放心,你绝不会死。” “虽然我们脚下的书简湖,寻衅寻仇,一直遵守那个斩草除根的规矩,可对我来说,没必要。” “退一万步讲,总不能反过来,变成了斩根除草,那样以后传出去了,未免为人所不齿。” 那份无形威压消失,除了匍匐在脚边的小泥鳅之外,其余几人,俱是肩头一松。 春庭府主人,也就是顾璨娘亲的美妇人,面色雪白,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不敢言语什么,只是看向陈平安那边,眼里满是恳求。 顾璨神色冰冷,死死盯着那人。 陈平安也没好到哪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没去看那娘俩,宁远只是与陈平安对视,只见视线之中,那个背着两把剑的同龄人,缓缓起身,一步一个脚印,最终在他跟前十几步远站定。 宁远笑问道:“左右呢?” 陈平安摇摇头,“从未请过师兄。” “也就是说,你还真就只是为了吓唬我?”宁远眼里满是可怜,啧啧道:“那你打算怎么拦我?” 宁远随意抖了抖手中长剑,“抛开境界不谈……” “还是要谈的,问剑厮杀,不谈境界谈什么?” 一袭青衫,向前跨出一步,刚好越过门槛,笑眯眯道:“我还真是好奇,既然你压根没有请那剑仙左右,那么还有谁,可以在此时此刻,赶来书简湖?” “学生崔东山?”宁远摇摇头,很快否定,“他不行,十一境,对我来说,太不济事了。” “大骊国师,你真正的大师兄,更加不对,毕竟刚刚我就见了他一面,我能来此,明里暗里的,还是他在提醒。” “那么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好像他此刻不在浩然天下吧?你陈平安可能都没见过,那就也不对。” 宁远揉了揉下巴,“总不会是文圣亲自出马吧?” 他再次摇头,随口道:“不清楚,想不明白,但对我来说,无论今天来的是谁,左右也好,文圣也罢,他们任何一个,都可以拦,但注定拦不住。” 第751章 北归 散去那把水流长剑,宁远一步跨出青峡岛,再一落地,便出现在池水渡口。 见到等候在此的崔瀺。 老人立即作揖道:“多谢宁剑仙为我小师弟护道一场。” 宁远袖袍一招,阴风阵阵,一尊阴物飘荡而出,又被他在身后踹了一脚,当场摔了个狗吃屎。 宁远脸色不太好看。 他说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以德报怨。” 崔瀺笑道:“其实已经很多次了。” 去往青峡岛之前,宁远答应了他一件事,就是在斩杀顾璨过后,留他陈平安一命,并且撂上几句话。 那几句话,对陈平安来说,尤为关键,只要他能想得通,面对这桩惨事,道心也不至于破碎。 自碎文胆,注定做不成读书人,将来却未必不能当个大剑仙。 崔瀺想了想,纠正道:“其实没有以德报怨,你只是在自保而已,杀了陈平安,对现在的你来说,只有坏处。” 宁远淡淡嗯了一声。 是此理。 无论如何,除非陈平安对他拔剑,不然的话,宁远都不会宰了他。 没办法,天外还站着个持剑者呢。 他可以不怕死,但不能拖剑气长城跟着下水,一旦走到了最坏的一个局面,后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眼见崔瀺将顾璨魂魄收入袖中,宁远皱眉问道:“国师大人,会如何处置这小崽子?” “你想如何?”崔瀺笑问道。 宁远说道:“捏死算了。” 老人微微摇头,“便宜他了,顾璨将来还有作用,暂时留着好了。” 宁远神色更加不悦,“难不成还送他去投胎转世?” 崔瀺再度摇头,“不会。” 略微思索,老人道明实情,“很早之前,我曾书信一封,去往中土白帝城,与那魔头巨擘定下了一件事, 大概就在这几年,郑居中替我做成一件事后,会来登门找我,从我这边,带走一位嫡传弟子。” 宁远皱眉道:“凭什么?” “合着书简湖千千万万的枉死之人,最好的下场,就是转世轮回,而这个小崽种,不死也就算了,居然还能摇身一变,成为十四境修士的弟子?” 年轻人头一次,对眼前的崔瀺,大骊国师,多了些许厌恶。 崔瀺笑了笑,解释道:“放心,郑居中你没见过,为人什么的,更加不清楚,总之我可以撂个准话,顾璨的下场,绝不会很好,绝对会很差。” “况且如果你现在杀了他,我与郑居中的这个约定,就算是食言了,将来找上门问罪,又是个大难题。” 宁远淡然道:“我自会兜着。” 崔瀺故作好奇,“年轻人,哪来的底气?” 宁远说道:“我站在这,就是底气,崔国师,你的那些谋划,该怎样,就怎样,但是不能挡我的道。” 男人伸出一手,“将顾璨的魂魄,剥离出七魄,交给我,剩下的三魂,随便你处置。” “还有,倘若以后郑居中来找你要人,发现他的嫡传弟子,少了点什么东西,你崔瀺要是兜不住,就让他来找我。” 崔瀺笑眯眯的,又问,“能在文庙眼皮子底下,跻身十四境,修建白帝城,城内竖立‘奉饶天下先’的大纛旗,屹立三千年而不倒…… 这样的一个魔道巨擘郑居中,对你来说,当真没有丝毫忌惮?” 一袭青衫背剑,神色如常,没有任何变化,淡然道:“头衔再多,不还是个十四境?” “十四境就归我管。” “现在管不了,那就以后管。” “杀谁不是杀,白帝城矗立三千年,难不成我剑气长城,就差到哪去了?” 崔瀺抚须而笑。 宁远当场破功,无奈道:“国师大人,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还要来问我道心,至于吗?” 崔瀺说道:“错了,并非道心,而是剑心。” 在儒衫老人眼中。 眼前之人,一颗剑心,尤为纯粹。 一往无前。 “走吧,去见见那位陆掌教,做完书简湖最后一件事,你就可以走了,早点返回大骊,早点跻身上五境。” 宁远开了个玩笑,“国师替我承负天殛,我又从无境变作有境,实力大打折扣,这算不算跌境啊?” 老人点点头,“大概是吧。” 两人跨入洞天界壁的瞬间,消失不见。 …… 青峡岛。 今夜的春庭府,尤为漫长。 在那男人走后,宅子鸡飞狗跳,一位府邸大管事,得知魔头顾璨已死,那头蛟龙也未能幸免后,集结了一大拨手底下的开襟小娘。 倒不是要反客为主,她们自认没有那个本事,毕竟里面还有那个姓陈的账房先生,这伙儿开襟小娘,开始在春庭府到处“串门”。 搜刮一应物件,专挑金银细软,除了这些,不少人竟是还搜出了几颗神仙钱,或是什么“烫手法宝”。 拿着这些值钱物件,想必只要离开了书简湖,不贪心,跑去寻常县城,足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墙倒众人推。 如今的书简湖,只说青峡岛这边,早就成了一盘散沙,刘志茂被一个书生活生生打死,其余的那些供奉客卿,九成九也都死了。 哪怕是供奉之下的洞府、观海两境执事,也死了大半,到处都是血腥气,多年聚沙成塔,一朝崩塌散尽。 春庭府这间宅子。 外头的吵吵闹闹,陈平安不予理会,好半晌回过神来,少年踉踉跄跄爬起身。 看着门外的一地碎肉,失魂落魄。 顾璨死了。 就这么死了,被人剥离魂魄,一巴掌把肉身打了个支离破碎,下场凄惨无比,撒的到处都是。 陈平安又转头望了眼屋内。 之后的他,做了两件事。 将那些稀碎尸身,一一拾起,注定是无法拼个完整了,便只能装入咫尺物中,等到返回家乡,再去老瓷山那边安葬。 返回屋内,仔细查看婶婶的气息,喂她吞服下一颗镇定心神的丹药后,将其背在身后。 到了青峡岛渡口,牵来一条小楼船,陈平安带着妇人,就此离开书简湖。 不知为何,顺风顺水。 加上陈平安动用修为,不到三个时辰,这艘楼船就抵达了池水城,登上岸边,陈平安没有停留,继续背着妇人,进南门,过北门。 此后开始御剑。 天光大亮之前,陈平安抵达石毫国一处无名渡口,与藕花福地几人碰面后,马不停蹄,乘坐渡船,一路北上。 最近石毫国战事严峻,本来许多的渡口,都已经停用,能乘坐渡船,陈平安还花了大价钱,直接包了下来。 将婶婶安顿在一间厢房后。 陈平安走出门外,盘腿坐在船尾,神色不悲不喜,就这么望着极远处,好像打算再多看一眼书简湖。 一名矮小老人来到他身边,正是扈从之一的朱敛,金身境武夫。 朱敛笑问道:“看公子形神憔悴,想必这趟书简湖之行,不甚圆满?” 陈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似不太愿意多说。 朱敛也不会自讨没趣,随意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许久。 陈平安忽然转过头,面向老人,将书简湖之事,里里外外,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清楚楚。 最后陈平安问道:“朱敛,你觉得,我以往的行事为人,是不是伪善?我包庇顾璨,此举,又是不是天怒人怨?” 朱敛想了想,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公子,关于伪善这个字眼,说法太多,真要去严厉评判…… 依我来看,哪怕是中土文庙,那些被搬上神坛的儒家圣贤,也没几个是有纯粹善心的。” “换一个说法,读书人不是讲究一个修身齐家,君子论迹而不论心吗?所以这样一看,其实这个伪善界限,又低了好几个层次。” 陈平安摇摇头,“可我包庇顾璨,就算论迹,也是犯了规矩。” 朱敛毫不客气,附和道:“是此理,公子身为儒家子弟,亲近之人犯了错,如果还网开一面,这不就是已经自毁道德根本了?” “人有亲疏,很正常,为何换成公子,就这么难以做出决断?很简单,因为公子是文圣一脉, 在这个前提下,公子不杀顾璨,这也就罢了,人之常情,可旁人占着大义来杀他,公子都还拦着……” 陈平安呵了口气,“是我错了。” 朱敛笑问道:“之前听公子说,你已经自碎文胆,并且扬言不再是文圣学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不是学生,是弟子,但其实并无差别,偷换概念罢了,只是从今往后,我再如何读书,怕是也温养不出一个本命字。” 少年眺望远山,一脸茫然,“朱敛,你觉得,以后的我,该如何做?该去走哪条道?” 朱敛沉吟道:“或许公子可以学一学那个宁姓剑仙,做个如他、如我、如千千万万凡夫俗子的……纯粹的人。” “不拘泥于书上道理,只管心底深处一盏灯,是非好坏,自我决断,得那真正大自由。” 陈平安默不作声。 朱敛笑问道:“公子依旧耿耿于怀?” “那不妨将他暂时视为假想敌,稳固剑心,待得将来,时机一到,再打着报仇名号,与他问剑。” 朱敛提醒道:“不过公子切记,找他问剑论生死,不可搬用大义,只可用私仇,因为大义在宁远那边。” 陈平安神色愈发枯槁。 …… 原宫柳岛遗址,现在的天殛所在。 两人凭空落地。 崔瀺朝着那位道人法相,作了一揖,后者散出一道分身,亦是打了个道门稽首。 “见过陆掌教。” “见过崔国师。” 两人之间,好似没有半点隔阂,云淡风轻。 崔瀺说要与陆沉单独聊聊,宁远也懒得多问,在管陆沉要了几盏油灯之后,独自来到渡口岸边。 陆沉是白玉京门人,身为道士,随身携带香烛灯火什么的,并不奇怪,毕竟青冥天下那边,几乎每个道宫子弟,都会修习水陆道场有关的道经。 也因此,索要香烛时,宁远还特别不要脸的,管陆沉要了一本道经,准备事后交给钟魁,让他也学一点。 书简湖的天殛怨气,想要化解,要么就靠境界碾压,要么就靠着水磨工夫,一点点去削减。 举办道家的水陆道场,无疑是最合适的方法。 宁远蹲在岸边,摆好七盏油灯,然后取出某人的七魄,两手并用,再一次剥离。 这等痛楚,比那剔骨剖心,还要来的厉害。 七魄出来的瞬间,顾璨满脸怨毒,嘴唇微动,想要逞口舌之快,结果男人动作迅速,生生给他拆解。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痛不欲生,说的就是如此了。 七魄分离,宁远再接连弹指,那些油灯原本的灯芯,一一断裂。 男人开始以魄点灯。 七盏油灯,依次亮起,阴气森森,细看之下,寸余高的灯芯,极为古怪骇人,燃烧升腾而起的“袅袅青烟”,竟是人形模样。 面目狰狞,扭曲至极。 一声声细微惨叫,自油灯内弥漫而出。 宁远无动于衷,缓缓道:“小崽子,落得这个下场,你可真不能怨我,毕竟我早就说过,我是打算杀你,可从没想过,要给你搬上这么大的酷刑。” “临死之前,你要是没说那最后一句话,那就都好说,我在斩你过后,说不定还会留着你的魂魄,让你自行投胎转世。” 男人笑眯眯道:“不过仍有一线生机,我的这些油灯,品秩很不错,你的七魄,如果可以燃烧百年而不消散,时间一到,禁制解除,随你离去。” “够慈悲了吧?” “生不如死,烧灼百年,想必也足以赎罪了,就连我,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啧啧,可怜。” 夜色中,渡口另一边。 崔瀺与陆沉并肩而立,两人聊完了一些“正事”,几乎同时转过头,看向那个蹲在岸边的青衫年轻人。 老人笑问道:“陆掌教作何感想?” 陆沉说道:“崔国师何必问我?” 按理来说,因为当年陆沉在骊珠洞天,对齐静春落井下石的那档子事,崔瀺对他,应该抱有敌意才对。 可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