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歌行》
1. 楔子
不知岁月,不知何处。草木葱盛,浮云悠悠。
直耸入云的古木上,一丛繁茂的枝叶不合常理地簌簌晃动。
树下,一个黑衣墨发的青年,抱臂蹙眉盯着那团枝叶。
有几只先前被惊飞的鸟雀壮着胆子想要回家。青年指尖微动,那几只苦命的小鸟一头撞在离古木十丈远的无形之墙上,叽叽喳喳骂了青年两句,十分灰心地飞走了。
又过了良久,一个十六七岁的彩衣少女“哗啦”一声拨开树叶,露出她兴奋得微微发红的脸颊:“找到啦!”
她挥舞着右手,手心里攥着两颗殷红的果子。
树下的青年蹙眉道:“你坐好。这可是寻木,下通幽冥,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那我们就去幽冥探险啊!二哥说你小时候明明也偷偷去过的。”
少女非但没有听话坐好,反而坐在树上得意地晃起脚来,她的裙摆像彩云一样在树枝间荡漾,脚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和少女的声音一样清脆。
树下的青年露出无奈的神情。
“闻亥,”少女摸着下巴挑剔他,“你现在真是有点儿老了。”
她皱着脸比了一个很刻意的嫌弃神情,开始认真研究手里的果子,嘟嘟囔囔自言自语:“我就说嘛,寻木即便再灵异,既然能开花,就不会不结果。你偏不信,真叫我给找到了吧!”
她看了看手里的果子,又看了看树下傻等着的闻亥,有点骄傲,把果子高高抛起又接住,最后决定还是赏他一个。
“你接好啦!”
少女对着闻亥好看的额头使劲砸了颗果子过去,或许是得意忘形,她身子前倾,摇摇晃晃就要往下面掉,飘荡的彩衣像是在空中盛开了一朵极艳的花。
闻亥急急喊了一声:“姒墨!”
他张开手疾奔到姒墨正下方,却见少女白皙的脚尖轻轻一踩更低一层的树枝,又跳蹦床一样飞起来坐了回去。
她低头看着闻亥,皱着鼻子还有点可惜:“哎呀,可怜我一颗好不容易发现的果子,你怎么没接住呀?”
闻亥看着她,没有说话。
姒墨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于是见好就收,脸上漾一个大大的笑,张开双手像蝴蝶一样呼啦啦往他怀里跳。
“你这回一定要接住我呀,闻亥。”
闻亥没有接住她。
因为她跳到一半,鹅黄色的披帛被树枝挂住,整个人无助地吊在树上。
脚腕上的铃铛随着她晃来晃去,叮叮当当一顿乱响。
闻亥飞身上前将她解下来,她被扛着还有点兴奋。
“我像不像你二十年前送给我的那串漂亮风铃?”
她努力向上瞪大眼睛想去看闻亥,却碍于姿势的限制,只能看到他身上这套衣服的暗纹真是低调中带着一丝华贵,神秘中又带着一丝不羁。
有钱没处花了,她心想。
闻亥落在地上,从随身玉佩中取出一个流苏软凳,把姒墨重重放了上去。
姒墨瞪着眼睛:“你不会要打我吧?我从凡间学到了一个词叫家暴,是一个很不好很不好的词,你要是打我可得算是家暴。那你就是一个很坏很坏的神仙了,坏神仙是不能继承水德帝君的神位的。”
她唠唠叨叨的时候,闻亥回到寻木下,捡起了她的鞋袜。
姒墨就闭上了嘴。
闻亥从怀里取出一只手帕,蹲下身给她擦脚。姒墨这时候想起来自己还攥着仅剩的一颗果子,又问他:“这果子能吃吗?哦,你都不知道寻木能结果,那你肯定不知道能不能吃了。不然我回家等鹿赤叔和无问叔都在的时候咬一口尝尝呢?”
她喜滋滋地自己琢磨着。闻亥已经给她穿好了一只鞋,去捞她另一只乱晃的脚丫。
姒墨忽然猛地一下坐直:“闻亥,我是不是快到五百岁生日了?你准备好送我什么了吗?”
“你还有五十七年才过生日。”闻亥检查了一遍她脚上干干净净,一边去拿袜子,一边提醒她。
“五十七年啊,很快的,我已经……”她把两只手都拿起来掰着手指头查数,两只脚仍旧高高翘着,身子就晃晃悠悠的。闻亥只好握住她的脚腕等她算完。
“我已经一百三十二年没有见过母亲了,你说我五百岁生日的时候会见到她吗?”姒墨放下手,认真问闻亥。
闻亥一僵。
他快速地拿过鞋子给她套上,低声说:“会的,会见到母亲的。”
他没有抬头与姒墨对视。
闻亥要准备继承水德帝君的神位,要为凡间的亿万百姓解愿,要学习如何管理天下水泽和水兽。
他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
很少有的不忙的时候,姒墨就蹲在他对面的屋顶上跟他招手。
“你这次闭关了六年啊!我还以为你把我的五百岁生日忘记了!”她把嘴巴翘得高高的。像是一只趴在屋顶的软软的猫。
闻亥就飞身上去,坐在小猫身边。
“我这次闭关久了一点,是为了给你准备礼物。”他说话的时候神情难得有一些放松。
“真的吗?”姒墨就真的高兴起来,她扯着闻亥的袖子,“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耳旁剔透的发坠招招摇摇。
“你之前不是说礼物一定要当天知道才是惊喜吗?”闻亥把自己的袖子救回来。
姒墨就捂住漂亮的眼睛装作要哭:“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呢?等到了日子你随便在池塘里捡一块又不圆又不亮的小石头就说是很精心的礼物了,那我当天该多伤心啊。你现在拿来给我看看,我就可以提前伤心了。”
“好吧。”
闻亥垂眸在袖子里翻找。
姒墨一直盯着闻亥的脸,修长的手指托住自己小巧的下巴,由衷地感叹:“二哥说你和他加在一起都没有我好看,可是我觉得你已经很好看了呀。”
闻亥:“你二哥是这样说我的?”
姒墨点头。
她从随身带着的很宝贵的小本子上撕下来一页递给闻亥:“你把二哥这句话记下来吧,不然报仇的时候会忘记的。”
恰巧不在九重天上的二哥煦知与此同时重重打了个喷嚏。
闻亥终于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放在姒墨手心。
姒墨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茶色的手镯,似金似玉,光泽如溪。
姒墨把它拿起来,对着月光仔细地看了看。
“什么花纹都没有啊。”她撅嘴。
但她没舍得放回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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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上左摸一把右摸一把。
“咦,”她终于觉得有点熟悉,又对着月光仔细地照了照,整个人快要跳起来,“这是寻木做的!不是说寻木坚固、无人能砍伐得动哪怕一根枝条吗?你怎么做到的!”
“既然寻木都可以有果实,那怎么知道就一定像别人说的一样砍伐不了呢?”闻亥轻飘飘地说。
姒墨迫不及待地把手镯带在手上,摸着它感叹:“这么厉害啊!”她余光看见闻亥眼里浅淡的笑意,于是面向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这么厉害啊!”
“但还是没有花纹。”她不忘初心地补充了一句。
闻亥皱眉:“这里面可是有一道我毕生法力凝结的保护符。”
“嗯嗯。”姒墨闭着眼睛点头。
闻亥凑近她双手一捻,将手镯化为一条长链:“还有束妖的能力,不是修行千年的大妖怪轻易逃脱不了。”
“嗯嗯嗯。”姒墨点了好几个头。
闻亥把她刚才撕给自己的那页纸拿起来,摄了支笔来,认命道:“你想雕什么花纹?”
姒墨就笑起来。她笑起来像是描绘冬日单调的画卷里忽然生出来满篇的花,画卷里的冰化了,画卷外的花滚落在花丛里。凡人若终其一生能有幸得以窥见,都要叩首高呼神迹。
她偏偏还很爱笑。
“鹿赤叔的本体是胜遇,你首先要雕一只胜遇。”
“好。”
“无问叔的本体是白泽,然后你要雕一只白泽。”
“好。”
“我听二哥说腓腓养之忘忧,你还要雕一只腓腓。”
“……好”
“我们上次去妖灵之界见到的那只乘黄,我很喜欢它,你再雕一只乘黄吧。”
“好。”
“青鸾很漂亮吧!再加一只青鸾!”
“……”
闻亥艰难地建议:“一只镯子有没有可能放不……”
姒墨当机立断捂住眼睛呜呜哭起来:“二哥跟我讲过青鸾很漂亮的,我好想亲眼看一看啊,可是我的身体这么差,连青鸾散开的神力都会灼伤我,我这辈子是不是都看不到真正的青鸾了啊?”
“青鸾加上,”闻亥叹了口气,“我再给你加几只麒麟螭龙文鳐,一起热闹。”
“真的?”姒墨放下手,眼睛里干干净净,像下过雨的草地一样清透水润。
“那你先还我吧。”闻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向她伸手。
“什么啊?”姒墨攥紧自己的新镯子耍赖,“你刚刚不是答应再给我雕一个新镯子吗?”
闻亥低头看着她,姒墨警惕地瞪大眼睛回看闻亥。
九重天上的夜风吹得人额头凉凉的,细碎的发丝扫在脸上微微发痒。赶在鹿赤叔飞过来看热闹之前,闻亥垂下眼睛笑了出来。
“好。”他说。
“你真好,兄长。”姒墨也说。
这一年,是新任水德解厄帝君闻亥继位的一百年前。
也是姒墨害得母亲恒源上神魂飞魄散、兄长闻亥对她说出“随你去何处,但若再让我见到,我必杀你”的一百年前。
天道至公,被裹挟在私心中的每一个人都将付出代价。
至此,距离凡人沈道固降生还有二百二十三年。
2. 神女临凡
凡间。
昔年楚襄王与宋玉同游云梦泽,宋玉为楚襄王讲述先王梦中与巫山神女相遇的故事。
是夜,楚襄王就寝时依然念念不忘,果真在梦中与神女相会,并留下与宋玉对答的《高唐赋》《神女赋》流传于世。
后来前朝时,这个故事又被陈王曹植化用,作出《洛神赋》,亦为传世经典。
由此可见,即便贵为一国之君,想要见到神女尚且也要通过做梦,还很难忍住不出版发行得广为人知。
但是沈家就忍住了这件比楚襄王做梦还要真实的好事情。
昨日,沈家众人原本在自己家的司徒府里该着急着急、该昏迷昏迷、该上班上班,忽然有一位彩衣飘荡的神女青天白日地就降临了司徒府的园林。
沈家最小的孙辈沈道固只是在自家花架下翻阅道书,忽然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抬头见花木掩映间,一位仙姿佚貌的神女正掩唇对着自家的椴树发呆,身后宽广的披帛如云雾般晕散在五月的微风里。
关于这件事情,沈道固作为亲历者,又正值司徒府多事之秋,不免就有很多同僚借着上门探望沈老司徒的机会,拐弯抹角地和沈道固打听。
这位说:“我前日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昨日远眺城北,又感神光降临司徒府,可是府中有什么吉兆?”
沈道固说:“承蒙王大人关心,我祖父昏迷了四日四夜至今还没有醒来,但是也还没死。王大人看这个像吉兆吗?”
王大人觉得自己有一点损功德,双手合十走了。
那位说:“我今天一见沈少卿,只觉得灵台清明,霎那间心中大道得化,可是道固兄近日得了仙人点拨?”
沈道固说:“常郎君何必着相?所谓‘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郎君内得于心,外见于器,所见所得皆为心中所化,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郎君心中自有所悟,又何必询问道固?”
常郎君觉得自己也不是特别“悟”了,甚至还有点没听懂,摸着脑袋走了。
他们走了,沈道固溜溜达达去了自己家后院青韶园,去寻求神女的帮助。
其实他们说的这些意象,什么荧惑守心、彩霞晚照、云雾缭绕、神女“飒飒”放出光来,鸟雀蝴蝶转圈儿环绕着她飞、神女长得“上古既无、世所未见”……这些通通都有。
但是沈家是通通不能承认的。
因为沈家最近出了一点小问题。
至于沈家为什么不是十分震惊神女临凡、为什么几乎不需要做心理建设地就将神女恭迎入青韶园,三叩九拜、殷勤供奉,也和这个小问题有一点关系。
因为沈家,刚刚发生了一件背叛了唯物主义科学观的事情。
四天前,一向身体硬朗的白马侯沈司徒下朝回来,忽然一头栽倒在自家的花池里,砸烂了圣人赏赐的金光牡丹莲,砸破了自己的眉骨,而后一直昏睡到现在。
那时沈家还没意识到世界上真的有神女,还在试图寻求医学的帮助,流水般从杏林圣手到民间游医,请了一个接一个名医来看。
最后又流水般一个接一个送走了这些名医。
没人能说出沈司徒到底是什么病。
沈司徒脉象平稳,气息绵长,似乎只是睡熟了,可谁也没见过能不食不饮地睡觉足足四日也不醒的。
这消息惊动了宫里的圣人,圣人问:谁?沈司徒吗?是那个五十多了还坚持每天饭后百步走的沈司徒吗?是那个刚在朝堂上把朕的戍边武将气得两手发抖的沈司徒吗?
于是宫里最有名望、最得圣人赏识的老御医当天就被派到了司徒府,看看司徒府是真有热闹看,还是像前朝那位以擅长装病著称的太傅大将军一样,有更大的热闹看。
前朝那位姓司马的太傅大将军,以装病和洛水之誓闻名天下,前脚还病得把粥喝得全身都是,后脚就爬起来生龙活虎地诛杀了皇族七千人。
很难说如今这位突发急病的沈司徒,不是想搞什么金莲花白莲花之誓啊。
老御医臊眉耷眼地守着沈司徒从天亮到天黑,手指一直稳稳搭在他的脉上,一边和沈道固感慨沈司徒这情况真是棘手啊,一边面不改色地啃完了两个油光锃亮的水晶大肘子。
当晚,老御医捂着肚子向圣人恭敬地禀报,沈司徒其人,嗝,要么就是心中有极大的图谋嗝,且极为耐饿,嗝,又不喜欢吃大肘子,嗝,要么就是真出事了。
圣人那时摸了摸腰带上的祥龙盘扣没有说话,第二天,各种珍贵的赏赐就雪花般飞进了司徒府,送赏的队伍光是排队进司徒府门就进了半炷香,连千年的人参都足足赐下了十根。
之所以对外瞒住神女的消息也是在于此。
博陵沈氏是名门望族,门第显赫,沈家子弟三岁开蒙,读了这么多年书,没有不认识司马懿的道理。
更何况圣人的心腹御医要是馋沈家的《神农本草经》古本还说的过去,上我们家馋大肘子来了?
这着实没有道理。
虽然沈司徒是三朝老臣,忠心耿耿,前两年还加封了白马侯,但如今这个世道,越是到了这个位置,就越是要如履薄冰。
本来司徒这个职位已经被司马懿搞得失去了生病自由,神女临凡的消息要是再传出去,万一他们顶礼膜拜的神女真给沈司徒治好了,这算什么?
君权神授吗!
于是为了不早日和祖宗团聚,沈家尽力瞒过了神女的事情。
神女也很配合他们。
姒墨降临司徒府的那日,是一个时和气清、柳色新绿的好天气。
她其实并不在意这里住着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有什么事求自己。她只是恰好,在青韶园发现了一点令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于是她决定在这里住下。
凡人们忙忙碌碌相互寒暄、相互刺探、相互猜忌的时候,姒墨就拄着下巴在青韶园最高的云栖亭里看着他们像穿着衣服的小动物一样来来去去。
身后高高飘起的披帛散入云雾间。
姒墨不许司徒府的人进青韶园打扰自己,果然第二日青韶园里就空旷得只有她自己和鸣蝉翠鸟。
她坐在临波亭里,冰凉的指尖搅动湖水,手腕上两枚茶色的镯子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
沈司徒家的青韶园在京城里很有名,相传生长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这倒不知真假,但是许多花木确实都要比外界早上一个季节很是有些殊异。也许是诸位同僚抬举,还得了一个“天下第一园”的美誉。
这些姒墨都不知道,她正在用自己的方法,想找到这里曾经住过的一只花妖。
已经魂飞魄散的花妖。
而这时,高槐绿柳投下的阴影中,沈道固正一边拿捏着措辞,一边往这寂静深里寻去。
沈道固寻到姒墨的时候,面容清冷的神女正临水而立,身形单薄,手腕上两枚茶色的镯子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长长的裙带一端不知何时被吹到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拍打亭台。
而她似乎没有发觉,视线远远落在对面的湖岸旁,目光好像也在跟着水波飘啊飘。
当是时,湖边已是柳荫相连,如同一团团绿烟拖在水中,从亭角望去,远处的岫云山被云雾遮盖,时隐时现。
沈道固轻咳一声,走进临波亭。
他站在姒墨身后两步,目光跟随着姒墨落在对岸的繁茂桂树上,轻声开口:“这颗桂树,是祖父刚建府的时候专门请人从汉中移栽来的,在京中略有薄名,每年开花至少两次,再不过月余仙人便可以赶上花期。”
姒墨视线回转到沈道固身上。春日中微风阵阵,姒墨没有接话。
沈道固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斟酌着姒墨的神色,直接恭谨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恳切求道:“道固今日来此打扰仙人实在是唐突,但臣祖父已经昏迷四日,药石罔效。道固恳请仙人出手施救,我沈家愿世代供奉仙人,永誓无违,永志不忘!”
从他方才跪下起,姒墨就微垂了视线落在沈道固身上静静听着。
沈道固这时抬头看向她,目光灼灼。
姒墨叹了口气,微微错开少年直视的目光,轻声问道:“你的祖母,是人吗?”
沈道固愣住。
头顶春蝉吵嚷不休,湖面上吹来一片残红的香樟叶。
姒墨眼波流转,视线重新回到沈道固身上。
沈道固手心渐渐出汗,他忽然又叩了一个头,答道:“臣猜想臣祖母应当是人,但臣祖母已病重多时。她,”他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赌的这一把是不是对的,能否足以打动仙人,他偷偷在衣袍上擦去手心的汗,继续说道,“她清醒时曾命臣去寻一株枯死的海棠树说‘对不起’,还有……‘谢谢’。臣斗胆猜测,若仙人在找妖异之物,臣祖母与祖父应当知道原委。”
姒墨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微微挑眉。
她实在是长了一张悲悯的面容,这样挑眉的时候也只让人想起舒展了眉目俯视众生的神像。
松韵堂里,年迈的沈司徒仍旧安然躺在床上。
沈司徒已经这么安详地睡了四天,睡得面色红润,唇带笑意。无论是家人大声谎报军情说南朝已经打进长安来啦,还是小厮明诚灵机一动烧了他的胡子都岿然不动。
但他即便是此刻唇角带笑地睡着,对家国天下的忧虑也还刻进了每一道皱纹里,多年宦海沉浮打磨出一身威严气势。
虽然早已立春,但屋子里仍然熏着碳,少许烟雾弥散在小窗斜照进来的暖色日光中,这是沈道固自幼时起就十分熟悉的家的样子。
姒墨只瞧了一眼沈司徒,就轻声说道:“他的记忆正在被人开启,此刻困在梦中,才会一直不醒,我可以救。”
她说到这里缓了一口气,掩住唇,似乎极力压抑着喉间的咳意,才又说道:“我确实是为了一只花妖而来,你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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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知道花妖的事情,就要等我入梦看完他的记忆再唤醒他,你可愿意?”
沈道固点头。
姒墨指尖微动,正要捏决,沈道固忽然上前一步,问道:“仙人,可否带道固一同入梦?”
姒墨回头看向他,等着他说出些什么理由,但沈道固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姒墨视线又不自觉在沈道固脸上停留了片刻,如此长久的沉默之后,气氛已经有些奇怪,仿佛此时再要开口拒绝他,还要由自己来想个理由。
于是姒墨只好道:“好吧。”
司徒府的下人一时没有想到神仙竟然如此好说话,慌张地跑出去另取了一张榻,怕慢了些仙人就要反悔。
黄昏中一室寂静,安神香盘旋着上升。
沈道固合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姒墨逆着光站定施咒,两道红线从她如玉的指尖蔓延到自己和祖父食指上。
漆黑中逐渐升起一丝一缕的雾气,沈道固渐渐恢复意识,想起自己在祖父的梦中。
不多时包围他周身的浓雾散去,沈道固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寺庙中,身周依地势古树参天,佛塔林立,婆罗玉兰交相错映。
他实在没有想到祖父的记忆中竟然会出现寺庙,来不及吃惊,转头不远处姒墨站在蜿蜒曲折的□□上,已经在等自己。
见他向自己走来,姒墨对他略一点头,轻声嘱咐道:“人的识海复杂,极容易迷失。跟紧我,不要乱走。”
记忆里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博陵沈氏小辈沈泉在一间烟火颇为鼎盛的古寺借宿,借宿的径院可谓是应了“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造意,风雅中还透出那么一点风流。
沈道固压下心中的疑惑,看着年轻的祖父一一回绝长辈和族人的邀请,执意要一个人住在这里,甚至放出话来说是实在被这古寺的“三妙”绊住了脚,谁来叫也不会走的。
让沈泉醉心至此的三妙是这样说的:一是寺内最高处观音殿角系的清心铃偶尔随仲春微风吹拂出的清音;二是尝一口便可让人宁愿三月食无肉的斋饭;三便是窗前那树为他红袖添香的西府海棠。
到春日将尽时,沈泉已经攒下不少诗稿画卷。可故事的开始就怪他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想起了苏轼的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诗人情怀猛然入脑,也可惜起了海棠花期将过,点了盏高烛身体力行了一番。
是日夜里,沈泉被一缕幽香唤醒,恍惚间看到一个水色衣裙的少女高高晃着脚坐在桌案上,手里正拿着他平日里咏海棠的那一摞诗稿读得津津有味。
——十里青峦,二月山寺,半城霜雨燕飞迟。
——晓风满川动星子,海棠初绣卧寒枝。烛影摇红、斑斑春泪,隐月暗香消夜时。
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仍处梦中,不然那半窗斜月洒下的清辉怎会如此温和地环绕少女身前,使他能看清少女微挑的眉,看清她发坠上轻轻摇动的绿松石。
沈泉不自觉放缓呼吸。
少女却好似并不在意被这借宿在古寺的书生窥破了自己的秘密,自顾自地将他的诗稿翻得哗哗作响,末了攥着其中一张麻纸得意道:“果然有你夜里拿灯晃我的罪证。”
少女特有的清脆嗓音扰动了静谧的小院,仿佛一只蝴蝶倏然跳到他指尖。晦暗的夜色中,沈泉只听到自己心跳砰砰。
她黑亮的眸子盯了沈泉一会儿,赤脚踏在他的桌上,转身间裙裾流云环佩叮咚,向窗外轻轻一跃消失在月色里。
一室海棠余香。
翌日,沈泉向送斋饭的小和尚打听院中那株海棠花树是否有灵。小和尚一听他问就明白了,虽然奇怪那只花妖明明不喜欢在世俗之人面前化形,还是诚实答道:“施主不必担心,那花妖常听我们讲经的,在寺里少说也有三百年了,从未害过人,只是有些顽皮罢了。”
和尚话音未落,醒目的光头就被扔来的栗子砸中。
那只花妖正倚在树上笑得挑衅:“书生你听,敲一敲小和尚的头就能听到水声。”
和尚气得跳脚:“你再胡闹,真叫方丈收了你!”
花妖撇撇嘴就不见了。小和尚这时候想起来害羞,向沈泉道歉:“让施主见笑了。”
而沈泉嘴上说着无事,终于还是回头看了海棠花树一眼。
三月的正午阳光下,虬枝盘曲间大朵大朵将谢的白色海棠花水墨般深浅漫延,自成意境,摄人心魄。
几日后,沈泉的画缸里多了一幅新画。画中桃粉色衫裙的少女隔窗将长长的狗尾巴草伸进屋中,蓬松的草尖儿不知有意无意正挡着书生桌案上摊开的书页。和合窗角落里偷偷划过几条海棠花枝。
画中不能窥见的是少女一把清甜的好嗓子:“你这几天怎么该读书读书,该睡觉睡觉,一点都不怕我呀?”
美人临窗,薄怒浅笑。
那时少年尚不知红尘苦,不知一眼心动便是一世纠葛。
3. 真厉害
花妖阿瑶其实算是一个很好的玩伴。
前人有将繁花茫茫比作满天星雨,阿瑶就十分喜欢这种调调,衣带霓裳珠玑翠羽,衣裙繁复得叫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只小妖精来。
姒墨带着沈道固在沈泉的记忆里信步闲庭,几步就跨过了小半年的时光。
阿瑶的身影穿梭在时光里,在沈泉的院子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像一团活泼的云朵飘来飘去。
阿瑶有时喜欢跑出去玩,十天半月都不见,但是毎次回来都给沈泉带些小玩意儿,或是一块启君海的小石头,或是一包鹿鸣山的新茶,甚至还有一回带了根街角师傅新吹的古怪糖人,叫沈泉给横在笔挂上,第二天两人蹲在小河边洗了一天的毛笔。
阿瑶有时也会捧着脸乖巧看沈泉写字,小声地打扰他:“你和从前住在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阿瑶歪头:“你比他们都好看。”
沈泉就笑起来。
梦里的小书生和小花妖相视而笑,梦外还有两个不速之客面面相觑。
姒墨轻轻“嘶”了一声,她敲敲下巴,是个感兴趣的意思:“我虽然不是此间中人,但从前也读过许多人间的话本子,借宿古寺遇到妖精这种事一般都是发生在穷书生身上,你祖父怎么……你们家看起来尚还算有钱吧?”
沈道固的眉头从进了梦中就没有舒展过,却不敢不答仙人的话,略想了想:“祖父曾说过他幼时在博陵被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因为出身沈氏旁支,所以并不受重视。当年他跟着两位嫡脉的兄长一同进京,或许是受了族里的冷待。”
“听说后来直到祖父官居高位,才和族中重新热络起来……但关于借宿古寺的事情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姒墨掩唇点了点头,也不知满不满意这个回答,低咳了一声正要继续往前走,沈道固忽然极低地说了一句:“从我有记忆起,祖父就十分憎恨佛教。”
姒墨目光划过这个十九岁少年惘然的脸庞,没有说话。
梦中两步迈出,又到了一个深夜。
阿瑶白天不知道又怎么被庙里的和尚惹了一肚子气,故意等到夜黑风高众人都睡熟的时候,拿了一块似金似玉的石头邦邦邦地敲得震天响,非说要给自己打一个臂钏,一刻都等不得了,现在就要,立刻就要。
沈泉被她敲得耳鸣,但他能拿气得嘴唇都找不着了的阿瑶有什么办法,干脆凝神静气,研好墨打开字帖安慰自己:昔日圣贤闹市尚且能读书,自己何不把握此大好机会磨练心志。
沈家的人样貌生得都极好,连姒墨偶尔都会因为沈道固的容貌失神,更何况沈泉现在还不是日后那个面容古板的权臣模样,此时长身玉立于桌前,连拂袖提笔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像青松傲霜一般,真是儒雅,儒雅极了。
阿瑶手里的工作渐渐慢下来,敲得越来越敷衍,后来干脆把早就扁得像刀子一样的臂钏一扔,凑过来没话找话:“你从前在哪里?怎么会住到这里来呢?”
沈泉收敛起唇边令人不易察觉的笑意,指着文帖上刚写下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温声道:“我从前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读书,来到京城是为了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
“《黄帝内经》里提出君臣佐使,‘君药’主治病症、‘臣药’辅助增益、‘佐药’策应周全、‘使药’引经调和。不仅治国是这样,当一个家族太大了,那些老人就自以为什么都可以控制,以为年轻人的命运也可以这样划分。”
“他们认不出良材,押宝在朽木上,只肯要我甘心做一味‘佐药’,以为我就一定看得上?”
沈泉搁下笔,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得麻纸簌簌作响,他伸手稳稳摁住躁动的文帖,此时才露出那一点骄傲的少年意气来。
“京城之大,有德才者就像在鹿野苑行车,在何处停车不能见胜景?在何处停车不能得机缘?不靠沈家的助益,难不成我就给自己挣不出一个前程?”
阿瑶呆呆地看着沈泉。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什么卖给帝王家、什么君臣左右的,实在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但她看见了沈泉发亮的眼睛,看见沈泉骨节分明的手指沉稳有力,就觉得沈泉说的真是有道理啊,沈泉以后一定是能住上大房子的。
但她又有点失落了。
“那你……那你停车了吗?你要搬出去了吗?”小花妖认真问。
“我停了一次车,拜了当世大儒刘复初先生为师,”沈泉眉骨生得凌厉,平日里总显得有些不易亲近,这样笑起来的时候神色便难得柔和下来,“不过现在不会搬出去,老师很称赞我住在这里的志气,下一次停车……他会将我带向更恢宏的地方。”
沈泉这时低头察觉阿瑶的神色,于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示意阿瑶到他身边来:“这是老师昨日给我留的功课。”
阿瑶仔细瞧了瞧,姒墨也凑近瞧了一瞧,写的是些什么“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之类的话。
阿瑶诚实道:“看不懂。”
“我听人说你已经有三百多岁,该是……”
年轻人话一出口发觉不妥,虽然他也算及时打住,阿瑶却听得明白,这人竟敢嫌弃自己没有学问了。
阿瑶有点生气:“你们走兽讲的道理就是真正的道理啦?我要是能与你讨论这些,干脆就不修仙啦!”
她这样用力地一晃脚,脚腕上坠的几颗玉珠就叮叮当当地碰撞起来,裙摆荡开层层叠叠的波纹。
沈泉忙向她告饶,请她详细讲一讲。
阿瑶将手一背,坐得十分端正,正色道:“你们走兽一类,天生就经历弱肉强食生死离别,懂得世间的许多道理,所以走的多是大智大觉、大彻大悟的修行路子。”
“但是我们花木妖千百年来都扎根在同一个地方,年复一年见的是同样的日升日落四季更迭,对世间种种变故都不在意,修的是己心清净无染。”
花妖“当”地一声反坐在椅子上,扮了个鬼脸:“一开始啊也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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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但是好奇来求签的姑娘有没有求得圆满会被老和尚念叨,给山下独居的婆婆送木柴会被老和尚念叨,一代一代的和尚念叨下来也就习惯了。”
“给婆婆送柴也不行?”
“和尚说是我的心不对。我可怜她是因为同理心,由他人移情到自己身上,因此还没有剥离己身的欲望,而不是天道对于世间生灵的悲悯。”小花妖把脸靠在椅背上,睁大了眼睛向上觑他,“这道理厉害吧?”
沈泉真的仔细想了一想:“这样啊……”他看着这个得意的小花妖,心里忽然变得很柔软柔软,“那你这只花木妖怎么时常捉弄我这个凡人?”
小花妖笑眯眯:“大概我这只小花妖还是有点特别的罢。”
梦也跟着沈泉的心一起变得很柔软柔软,像蝴蝶陷进了花瓣里,扑腾扑腾也只飞扬起了更多彩色的花瓣。
古寺外的故事忽然变得很快很快,而古寺里阿瑶正躺在树上悠哉地织披帛。
沈泉推开院门走进来,傻子一样屋里屋外转了两圈,直到阿瑶摘了把叶子扔在他怀里。
沈泉抬头时笑意就爬上眼角,向她招手:“老师对我的策论很满意,赠了我一幅画,你要不要一起来看?”
阿瑶于是“哗”地一声从树上跳下来,看他将画卷小心在石桌上展开。画中海浪动荡,红日将生,气势恢宏,是一幅沧海涌日图。
沈泉感叹:“我虽然从博陵一路到长安,却一直没有见过真正的海。读书时曾见古隋帝有‘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想来该是何等的大气,也不知足以撼动星河的波澜壮阔是什么样子。”
阿瑶歪头看他,飘飘摇摇的发丝扫过沈泉的额头。
“你想要看海,这有什么难的?有一片从来没有凡人见过的启君海,你敢不敢跟我去?”
她拈了个法诀放在心口,几条海棠花枝从她指尖交错而生,落在地上架起一道拱门。
阿瑶牵起沈泉的衣袖引他往门里走去,一步跨出,消失在小院中。桌上无人顾及的画卷咕噜噜滚在地上。
姒墨和沈道固穿不过这扇四十年前的海棠花门,但这本来就是沈泉的梦,只一眨眼面前便是一片广阔的海滩。
霞染天际,水面上铺落满跃动的碎金,鸥鹭立在水中慢条斯理的互相梳理羽毛。忽然其间几只飞起嬉闹逐沙,惊动了水中倒映的残阳,大片大片白色的翅膀在橘色的天地间舒展开。这一片天地中除了彼此再无人烟,仿佛人世都已远去。
这是沈泉第一次看海,很多年后他任兖州刺史的时候境内就有一片海滩,他时常与幕僚一起去看码头和渔船,心里却只有民生社稷。
对于诺大的北朝来说,海确实不是什么少见的东西。
但那时,在无边无际的金色海面之上,有一只漂亮的小花妖对他说:“我们花妖啊,追寻的都是很美很美的东西,可惜美好的东西通常都很短很短。”
对于她们来说,花开花谢是天道有常,生死离别是天定命数。
4. 被逮捕
阿瑶的披帛织过了整个秋天。
阿瑶说这个啊,这是一种叫葵草的植物结的丝,极轻极细,以至于在白天肉眼根本就看不清,只有在夜晚萤火虫飞舞时,才能看到被它们翅膀震动带起的涟漪。用葵丝织成的披帛轻到就算没有风也可以在空中飘飞,实在是衬托仙气的一把好手,九重天上的小仙女们用了都说好。
沈泉把手里的礼盒放下,走过去碰碰阿瑶手臂:“我为月末姨母大寿准备的贺礼,你来看看。”
阿瑶于是停下翻飞的指尖,她还有一点意见:“好像我一织布你就有好东西。”
她将礼盒打开,里面是一个大肚双耳瓶,器型大气规整,釉面上画了佛手、桃子、石榴纹样。
“我花大价钱淘来的古董。”
“古董?”阿瑶手掌摸上冰凉的釉面,拇指轻轻蹭过繁复的石榴花纹,“比我年纪还大?”
沈泉眨眨眼,望着整个院子里最古的这位古董:“这嘛……倒是不好说。”他这样认真打量阿瑶,就发现阿瑶有点奇怪:“你今天怎么总挑着眉,显得很有疑问的样子?”
“这样显得我眼睛很大,眼睛大好看。”阿瑶还有点得意。
沈泉把手贴在她的额头上:“有皱纹了呀。”
“啊!”阿瑶往后蹦了一步,急忙跑到墙根下的水缸旁边,揭开盖子仔细地照了照。
水里的少女眼睛睁得圆圆的,也在好奇地瞪着自己。
“怎么这样啊。”阿瑶有点泄气,她本来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机灵极了,居然想出一个可以更好看的办法。
阿瑶泄气地走回沈泉身边,指着双耳瓶:“我看你这个古董也就一般,很一般。没有人喜欢石榴。”
“我也不喜欢石榴,”沈泉赶紧声明立场,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对石榴有意见,“但这是福寿三多的纹样,分别寓意多福、多寿、多子,只是表达凡人的美好祈愿。”
阿瑶喃喃:“凡人的美好祈愿,”她忽然抬头看着沈道固,”你也是这样希望的吗?”
沈泉笑道:“是呀,谁不希望日子美满呢?”
“多福多寿多子。”
“多福、多寿、多子……”
“我好像……”阿瑶尖尖的眉蹙起,“有点奇怪。”
小花妖跑到墙根底下,一头把脑袋扎进水缸里。
我可能是缺水了,她想。
姒墨又向前迈了一步,这次沈道固却没有跟上来。
姒墨回头,沈道固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问:“仙人,是我祖父辜负了阿瑶吗?”
姒墨本来因为阿瑶和沈泉打闹而柔和的神色慢慢冷淡下来,她视线落在窗边那株西府海棠上,语气并没有很坚定:“我不知道。但是你家的青韶园确实曾经得一位花妖照料,才会有种种殊异。如今那位花妖已经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啊。”沈道固垂眸,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身周幽草葱葱、花枝摇曳,不知何处而来的彩蝶分毫不怕人,围绕着他上下飞舞。
这是祖父记忆里的一个秋日,但由祖父勾勒的梦中,梦幻得不似真实,连一处刺眼的日光都没有,连一片残败的枯叶都没有。
在祖父的梦里,每一刻每一秒他都觉得陌生。
他没有见过意气风发的祖父,祖父总是告诫他君子之道如玉韫珠藏,臣子之道当为民殉身;他没有见过悠然乘闲的祖父,祖父似乎整日不是在教养自己就是在操心政事,眉头难得有解开的时候;他也没有见过笑意盈盈地说“我也不喜欢石榴”的祖父。祖父一向敬重祖母,二人几十年如一日相敬如宾,祖父更一生不曾纳妾。他想起入梦之前祖父一直嘴角含笑。
沈道固摩挲着随身佩玉,他觉得自己神思安定了一些,向姒墨躬身拜了一礼,语声沉稳:“仙人为阿瑶报仇而来吗?还是……仙人自己心中有什么疑惑难解?”
姒墨抬眼看向沈道固,她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仿佛直到此刻眼中才真正有了这个凡人,而后忽然不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魂飞魄散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刚才说不知道是不是沈泉辜负了阿瑶,没有在骗你。我在青韶园里感受到了魔气才会停留,如果是阿瑶,那么她曾经入魔……”她这样每说半句话就要停一停,说到这里却是咳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于是她摆了摆手,将手掌伸向天空,如玉的指尖在空中轻轻拨动,似乎在凝神找什么东西。
下一瞬,仿佛天塌地陷,眼前变化成一个全新的世界。
梦中终于不再是古寺。
入眼一片绿意,各种花草足有半人高,树木森森,高耸入云。
不知名的鸟雀环绕着他们盘旋,从古树间漏下的月光映照得姒墨侧脸忽明忽暗,她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却情不自禁伸手想要触碰眼前的灵鸟。
梦里的灵鸟豪无所觉,高声啼叫着追上同伴相携而飞。
姒墨有些怔愣,很久才放下手掌。
沈道固偏头,身侧风声猎猎,身旁的神女彩衣飘荡,眉目清冷,容色落寞。
妖灵之界,一个终年只有月光的地方,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凡人的梦里。
妖兽肆意奔跑在这片只属于它们的世界,树上垂着盈盈发光的果子,头顶偶尔有拖着长长尾翼的神鸟一闪而逝,似火焰烧红了天际。
又一头身上五彩斑斓、尾长于身的驺吾跑过去,草丛里忽然钻出两个人,正是阿瑶和沈泉。
沈泉还有些惊魂未定,阿瑶哈哈大笑着去揉他的脸。
“笨死了。”她说。
阿瑶赶走了来偷看凡人的耳鼠,拉着沈泉挖祝余草、采迷毂花,还抢了姐姐很宝贝才结出的沙棠果实给沈泉吃。
没有日升月落,没有人道规则,人世的一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两个人玩到筋疲力尽躺在古木高高的树冠上休息,树冠长宽十丈有余,两人躺在上面像躺在高台一样安稳。
从这里看到的月亮足有人间的十几倍大,莹莹月辉照在两人脸上,照得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
“星星好看吗?”阿瑶忽然问。
月如银盘,沈泉眼前的夜空中,是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星星,不像是挂在天上,像是有人把它们一层一层在天上铺开,那这个人一定也是个很贪心的人,铺了一层又一层还觉得不够。沈泉向四周看去,发着银白色光芒的星星依旧繁复得没有尽头,他想,这一定比世界上的凡人还要多了。
直到听见沈泉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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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阿瑶才仿佛舒了一口气,她又兴奋起来,雀跃着说:“那我送你一颗好啦。”
她高高伸出手,装作握住了一颗星星,得意地拿到沈泉眼前。
沈泉一贯是配合阿瑶玩闹,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多么柔和的笑意。却见阿瑶张开手掌,手心里竟然真的有一颗亮闪闪的星星。
小花妖笑眼弯弯:“我使了个小障眼法,这是洞冥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可以照见鬼物,是不是很像星星。”
阿瑶小心将洞冥草放在沈泉的手心里,指尖碰到沈泉掌心时本能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拿开,三根指尖虚虚搭在沈泉温柔的手心上,语声轻轻:“我喜欢坐在高高的地方,看凡尘俗世的万家灯火,想象着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一个人间的故事。母亲为即将远行的儿子纳衣,妻子等候迟迟不归家的丈夫,友人之间觥筹交错,贩夫走卒享受难得的休息时光。那些灯火看起来暖暖的,每一盏都比这些凉凉的星星好看,但没有一盏属于我。”
“现在我有了一盏自己的烛火,你也有了一颗星星。”
原来那天小妖精凶巴巴的说着“果然写了你夜里拿灯晃我的罪证”,但心里的忐忑其实并不比书生好上多少。
大费周折到妖灵之界,其实,也只为了送他一颗星星而已。
什么叫乐极生悲,就是他们回来的时候,拉着的小手还没有放开,就被寺里的老和尚堵了个正着。
老和尚握着佛珠老神在在地坐着,身后一字排开六个小沙弥,看上去已经等了他们多时。
没有批评客人的道理,老僧恭敬对沈泉行了一个礼:“小妖行事顽劣,竟只顾玩闹伤害施主,此事是我崇虚寺教导不严,这就带回管教。”
阿瑶嘤嘤假哭,她还有戏瘾:“我不!沈泉救我!”
沈泉不知真假,却是真的急了,上前想要回护阿瑶,几番分辩拉扯不清,最后竟然扑通一声给方丈跪下,口中只一遍遍喊着:“她不曾害我!”
方丈侧身避过沈泉,叹了句“痴儿”。
沈泉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立难安,沈道固看向姒墨。
姒墨以为他好奇阿瑶的去处,向他解释:“这梦围绕你祖父展开,他当年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即便跟上去也一样不知。”
她带着沈道固出了小院,一路上空无一人,连空气也是静止的,到了古寺的正殿却忽然人来人往香火鼎盛,再往外就是一片空白。
姒墨自己思忖道:“梦由你祖父构建,他觉得这间寺庙一直香火不断,正殿就人声鼎沸。他不曾留意的地方,梦中就空空如也。”
沈道固垂眸,没有问原来仙人也是第一次入梦。
他随着姒墨一边往回走,一边提起:“方丈为什么说阿瑶伤人?”
姒墨回答:“妖气伤人,妖灵之界凡人怎么承受得住,你祖父回来要大病一场的。”
等到二人逛完一圈回来后不久,阿瑶也撅着嘴回了小院,脖子上多了一个项圈,项圈上挂了一把长命锁。
她一脚踹翻了实心的石凳,赌气道:“老秃贼觉得我昨天带你去看海,今天带你去妖灵之界,明天就要带你去死啦。”
长命锁随着阿瑶用力而哗啦啦地晃动,姒墨低声道:“找到了。”
5. 是妖吗
“我骗了你们。”
姒墨看也不看沈道固,一口气说道:“那人的法术本来就是要唤醒你祖父的记忆。我若是将你祖父这段过往看完,你祖父当然也就遂了那人的心意记起了一切,不知要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如今我看到这里,找到了另一条线索,那么此时就该出梦了。”
“方丈说这里是崇虚寺,你可知崇虚寺在哪里,有什么来历?”
沈道固听了这番原委,面色复杂。但他少年老成,强压下心绪恭敬道:“多谢仙人恩德。”
“崇虚寺道固没有去过,听说在城西三十里外,前朝时是濯龙园,汉桓帝曾经在那里祭拜老子,搭建华盖祭坛,举行郊天祭典。汉高祖刘邦迁都的时候把这块土地分配给了百姓,后来常常有人说在那里看见妖怪出现,于是有高僧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崇虚寺,之后妖异的事情果然少了很多[1]。”
姒墨点了点头:“那看来就是这儿了。”
沈道固又有些迟疑:“祖父一向对佛道有许多偏见,先皇在时,曾因为长安一间寺庙藏匿兵器而颁布灭佛诏令,祖父正是执行此令的其中一人。”
“据说祖父曾亲手烧毁过一座寺庙,道固想来,或许,也正是崇虚寺。”
姒墨诧异,这种亲手点燃火把的事情确实像是躺着的那个老头沈泉能做出来的,却十分不像是梦里的那个沈泉能做出来的。
她蹙眉:“那崇虚寺如今已经没有了?”
“这倒不是。当今圣人笃信佛法,即位后下诏复兴佛教,许多寺庙因此得以重建,崇虚寺也在其中。只是祖父一向禁止家中人去任何寺庙,道固不曾亲眼见过是否仍灵异如前。”
“这倒也情有可原。”
姒墨思忖道:“我们从梦中走后,你祖父自然会转醒,修养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常。
姒墨回头,低垂的视线落在梦中仍呜呜嘤嘤的阿瑶身上:“你祖父的记忆……我只将那人施的咒撤去吧。前尘往事,或许之前那样才是最好。”
沈道固似有所觉,抬眼深如墨色的眸子直直望向姒墨眼底:“仙人……不会回来了吗?”
“‘回’哪儿去呢?”姒墨似笑非笑,摇了摇头,“青韶园吗?不会了。”
从梦中醒来,沈道固看着外面的天色,只是过去了短短两个时辰,对于他来说却恍如隔世。
他撑起身子看向沈司徒,祖父面容安详,嘴角那丝笑意已经不见,仿佛只是在寻常的梦中。
这间屋子真是安静啊。
这时小厮明诚发现他醒了,赶忙来扶他,告诉他那位神女已经走了。
沈道固摆摆手,让人去给祖父准备食水。
他自己来到鹤归堂里已然合眼入睡的祖母榻前,轻轻地握住了祖母的手。
真是脆弱啊,他感受着手心里的重量,这样枯朽的骨格与衰败的血肉,要如此小心才能呵护的一丝生机,他此刻才几乎有些害怕了。
祖母出身名门,早年时家乡发过大水,在外面流落了几年,因此身体一直不算太好。与祖父成婚后,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几十年间从未有过争吵。
她为沈司徒生下一子两女,长子死后又亲自抚育了沈道固兄弟三人,教子馨谨,持家勤慎,和她相处过的人没有不夸她和善的。
沈道固把脸贴在祖母干枯的手背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想不明白。
崇虚寺里养了一株枯死的海棠。
姒墨进了寺门,寺正中间有一座三层石塔,雕刻质朴天然,不算陈旧,周边确实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寺中香火仍与沈泉梦中一样鼎盛,往来香客如织,渐渐许多人都发现了这位衣袂翻飞的神女,人们或远或近地注视着她,却没有人敢高声议论,也没有人敢上前。围绕着佛塔与神女逐渐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空挡,空气凝固下来。
有好心的贵女按捺不住心意,想要上前拉起姒墨的手,好歹先带她离开如此尴尬的境地,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沉静的“阿弥陀佛”,却终于是崇虚寺里的僧人来了。
僧人双手合十:“施主,可否到禅院中一叙?”
姒墨回头,发带恰好遮起了她的眼,人群中传来几声错落的吸气声。
禅院中,已经有老僧正闭目诵经在等他们。
姒墨在老僧面前坐下。桌角冰盘里的莲花缓缓地打着旋儿。
“上神为何以本相降临世间,可是天下将出大祸?”老僧睁开眼,他老态的面容上却有一双清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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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姒墨指尖攥得发白,她生硬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几个字说得太快太急,像是豆子砸在铁盘上。
她说完才觉得自己有些无礼,抿了一下嘴唇想要弥补:“我不知道天下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是神。”
司徒府里,沈司徒推开粥碗,大发雷霆道:“什么神女?你怎知不是妖物所化,妖物最擅长蛊惑人心,你们怎么会明白!”
沈老夫人被他惊了一跳,沈道固连忙上前为她顺气。
沈司徒看向自己虚弱的妻子,稍稍收敛了怒容。他略微有些过意不去,但心头的邪火压了又压,还是令他手指发抖。
他反思自己为什么如此失态。被妖物蒙蔽,或许就像自己当年刚来长安不懂文会的规矩,被人当众讥笑一样,都显得自己愚蠢极了,才会稍有提及就暴跳如雷。
后来他可以自嘲讲起当年文会的笑话,是因为如今他已官至司徒、加封白马侯,当初那些讥笑自己的人现在在哪儿呢?
但中了妖术以至于六亲不认是非不分的经历呢。难道他要说你看如今,那妖物不是魂飞魄散了吗?
沈司徒重重叹了口气,先是对妻子道歉,他略微迟疑一下,还是补了一句:“……当年的事情,也是我年少荒唐对不住你。”
沈老夫人摇了摇头,泪水已经湿了半张脸。
沈司徒又用力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讥讽道:“至于什么恢复记忆,我从未丢失过记忆,何来的恢复记忆?即便是那六年……即便是那六年的荒唐事,我也桩桩件件记得很清楚。”
“我只是恨妖物害人,戏耍我夫妻二人,更谋害人命。”
“但足以见得这什么‘神女’是满嘴胡说!甚至你们怎知这次就不是她加害于我?”
沈道固不发一言,烛火映照着他的影子忽明忽暗,他想起梦里那只盘旋的灵鸟。
沈司徒皱眉看着沈道固,他素来了解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孙儿,知道他这是并不十分认同,语声就略微提高了些:“你既然说自己进了我的梦里,就该知道妖物是何等的狡猾,怎还如此轻信于这些妖人?这一遭变故从何而来,对我沈家有何居心,尚未可知。从明日起,还是请供奉的临水观道长上门看护吧。”
6. 枯海棠
禅院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姒墨捏着掌心,手腕上两个镯子碰得铃铛作响,等心口熟悉的痛意过去,先和老僧微微点头致歉:“我下界之后就添了这个毛病。”
老僧微笑着伸出手:“可否由老衲为上神看一看?”
姒墨本能地缩了一下手,仿佛没有听到老僧的话,却是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了,我不是什么神。”
她是个什么东西,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就算是刚刚如此剧烈的咳嗽之后,她在桌下悄悄摸着自己的脉搏,还是那个她最熟悉的心跳,那个自她降生以来就跟随着她,永远一成不变的心跳。
她是如此见不得人的东西,拥有一副见不得人的身体。
“是神,或不是,您又是如何分辨呢?”老僧收回手,低低感叹了一句。
他抬眉见姒墨没有反应,于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贵客来此,是为了什么事呢?”
姒墨指尖无意识地在手腕上摩挲:“我心中,有一些疑惑难解。”
“我听闻…崇虚寺里养了一株枯死的海棠。”
老僧念了声佛号,许久没有言语。
他长眉长须,敛容沉思时仿佛连流淌经过这间屋子的时间都一起沉静下来。
姒墨看着桌角,冰盘里的莲花仍在缓缓地打着旋儿。
老僧终于又转起手中的念珠,说了句原来如此。
崇虚寺的后山,一路上山池环绕,池中菱角和荷花几乎浓密得不见水影,青松翠竹投下的阴影凉沁宜人。
到了花木幽深处一间厢房,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一株海棠。
寺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声嘈杂,求佛还愿的香客步履沓沓,穿过高低错落的青台紫阁,有一株已经枯死多年的海棠格格不入。
“这间屋子,之后还住过很多人呢。”老僧推开吱呀的木门,支起合和窗,拿起桌上的鸡毛帚掸了掸窗边的灰。
“前阵子听说沈司徒一睡不醒,想来现在应该是大好了吧。”
“嗯,已经醒了。”姒墨站在屋子中间,目光穿过老僧忙碌的背影看向窗外的海棠树。
“听说他从前在这里放过火?”
“嗨,很久之前的事了,师父曾说沈泉是手举火把照亮世道的人,没成想先照亮了我们。”老僧终于在抽屉里翻出来一个陈旧的木盒,回头看着姒墨叹了口气:“贵客善心,此番救了他一命啊。”
木盒陈旧,打开时灰尘簌簌落在桌上,里面却是一把崭新的长命锁。
“当年师父以为,阿瑶只是贪玩,等沈泉做了官离开寺里,一切就会回到正轨。”老僧摸上冰凉的长命锁,指尖有丝不令人察觉的颤抖,“但那时他们二人走得太近了,两个小孩子胡闹,都不管妖气伤人。于是老师用这把长命锁锁住阿瑶的妖力,以为这样就能短暂地保护沈泉。”
“我们那时都以为,沈泉是心怀家国天下的人,他与红尘纠葛太深,官场才是他的得意之地。”老僧自顾地追忆完,忽然想起沈泉现在已经官至司徒,于是摇摇头苦笑,“我们其实倒也没有看错他。”
只是世间万事,即便结果一致,过程却不总像人预设的那样发展。
情之一字,无人能料。
姒墨接过老僧递给自己的长命锁,上面的气息仿佛依旧很鲜活,还留有一股花木的清香。
“阿瑶魂飞魄散,是因为情吗?”她有些出神地问。
老僧猛地诧异看向她。
“贵客…不懂得半点人间世情吗?”他扶着额头上深刻的皱纹,试探地问。
司徒府里,老御医再次上门。
这次他没有带什么任务来,也没有带什么水晶大肘子来。
他带来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为沈老夫人看病。
老御医搭着沈老夫人的脉,眼风一下一下往旁边的道士身上飘。
他心说自己混到这个地位了,别说和别人共同诊病是多么掉脸的一件事,就算是再年轻个几十岁,也没和道士一起看过病啊。
他有点拿不准道士是真能给人续命,还是来表演节目收拾后事的。
还是说和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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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一样,这事有缓儿呢?
毕竟听说沈司徒的病就是借助玄学力量治好的。
道士很信任宫中来的老御医,站立一旁,迟迟没有开口。
老御医上了年纪,心说我不像你们年轻人有一副健康的肾脏,耗时间我这个老头总归是…要去茅房的。
至于沈老夫人的身体嘛,还是“请沈司徒和沈少卿借一步说话。”
沈泉和沈道固听了这句暗示,心下已经了然几分。沈司徒历经世事沧桑,反应倒也还好,沈小少卿目中逐渐有悲痛之意。
老御医见道士没什么反应,也就安心和亲属交代病情,但是心念几转,心说那这个道士不会是给我来表演节目的吧,沈家不能是勾结了什么奇人异士,要以另一种形式许个什么洛神之誓吧。
毕竟圣人虽然推崇佛教,却时常请这位沈小少卿进宫讲解《洪范》,万一中间就夹杂了什么咒呢,哪怕是个‘道教上瘾咒’也很要命啊。
如今沈司徒先是亲自下场认证了道士的便捷性和有效性,堪称为道教造势。
现在沈老夫人眼瞅着大限将至,不会是人那个什么祭的最后一步吧。
老御医想得自己心里凉凉的,脖子也凉凉的。
老御医口风就转了几转,试图唤醒沈司徒和先帝、先先帝的美好回忆:“沈司徒为我大魏呕心沥血,几十年来,”他飞速想了个‘手连手、心连心’的同义词,“家国同构、休戚与共!有我大魏国运庇佑,沈夫人定会安然渡过此劫,不再受痛楚。”
这话就有些不像医生说的了,沈司徒权当是相识多年的安慰,拍了拍老御医的手。
去完茅房,老御医擦了擦汗上了回宫的马车,回头看司徒府笼罩在日暮的暖色光晕中,静谧无声。
他叹了口气。
宫里,老御医向圣人恭敬地禀报,沈老夫人瞧着很不好了,也就是再缠绵个七八天的事情,沈小少卿接连遇到亲人变故,当真是令人心疼。
于是流水般的赏赐再次飞进了司徒府,连千年的人参都足足赐下了十根。
7. 长命锁
禅院中,姒墨凭空而立。
头上残月弯弯,她白衣胜雪,仿佛月光凝成的飘带不小心刮在灰白的海棠树杈上,被风吹得像白幡鼓动。
姒墨半阖着眼,神情似悲悯、似漠然。
她指尖似分水般在空中画下阵符,连画了一盏茶的时间,而后双臂一震,双臂之间显现了八个幽幽银光的阵法,这些阵法相互交织嵌套,最终围绕着海棠树融为一个繁复的大阵,阵纹间光华流转,如织如丝。
姒墨站在阵法中心,从手腕上其中一个镯子中缓缓取出一把匕首。
但这只能勉强称之为匕首。
因为从刀鞘中拔出来的这把刀,除了锋利的刀尖刀刃,其余部分之精致,连皇宫里最好的工匠穷尽一生也无法想象。
金铁灵器相互缠绕,珍珠玉石镶嵌其中,刀柄如同凤凰尾翼飘逸灵动,甚至拔出时忽然一股梨花香氤氲出了小院。
与其说这是一把武器,更像是打造给极尽宠爱的小女儿的漂亮玩具。
姒墨就用这把匕首,割向了自己的后颈。
她终于闭紧了双眼,用力一划,从她身后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沿着阵法脉络流动,重新在她掌心凝聚成了一块方形的黑玉。
她是九重天上北方玄天的孩子,神格属水,玄色入命。
小院的门这时被‘吱呀’一声推开,门外的老僧刚刚踏进来半步,忽然就不敢动了。
老僧嘴唇微微颤抖,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只能安静地侍立一旁为神女护法。
姒墨仍旧半阖着眼,指尖施法不停,将黑玉埋进海棠树根下。
阵法渐渐稳固,老僧这时才终于敢出声,他声音里是难以掩盖的痛心:“上神这是何必。”
姒墨闭眼坐于枯树下,没有回答。
“老衲听闻,有极少数的古神可以以自身神格为引,为死物启灵,想来上神刚刚施展的就是这样的术法了,”老僧深深皱眉,夜色掩盖了他发红的眼眶,“可阿瑶与上神毫无瓜葛,怎么值得上神如此不惜折损自身?”
“只是一小部分神格。”
匕首入鞘后幻化的梨花花瓣终于落尽,姒墨停顿了一下。
“我想问你要那把长命锁,还有,”姒墨终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僧人,她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没有痛苦,没有纠结,只是有一点发亮,她轻声地说,“我想知道,很具体的知道,阿瑶魂飞魄散的原因。”
老僧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他觉得自己作为凡人实在是很不能理解这些妖啊神啊,当年阿瑶是那样偏执,如今姒墨也是一样的偏执。
不过是一把锁,一个过去的故事而已,他想这位神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觉得用天生神格换一个‘原因’是值得的呢?
“贵客既然生而为神,不曾受凡人香火愿力,又何必非要感悟世间世情呢?”老僧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叹了口气。
“我,”姒墨顿了一顿,“我有自己看不开之事。”
她不愿意再说这个,转而嘱咐道:“我的术法尚需七日才能完成,之后只要你们护持阵法百年,这株海棠树就能重新生出花灵。好了,七日后再来见我吧。”
七日之后,禅院小门推开,等在门外的除了崇虚寺的众僧,却还有一位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沈道固。
沈道固穿着孝服,短短几日就比从前清瘦了许多,山风凛冽,吹得少年素服猎猎。
姒墨视线仍不由自主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而后看向老僧。
老僧还没有说话,沈道固先上前向她俯身拜倒:“求仙人再救我祖父。蒙仙人恩德,祖父本已无恙,但前日臣祖母故去,祖父忽然一声长啸再次昏迷,故臣斗胆再请仙人救我祖父。”
他身侧的老僧念了句“阿弥陀佛”。
姒墨看了眼老僧,蹙眉道:“我知道。这件事情,许多人都知道,这是阿瑶留在你祖父身上的术法。”
“你祖母闭眼的时候沈泉才会真正记起一切,这就是阿瑶的术法。我出梦时说‘之前那样才是最好’,就是在说按照阿瑶的心愿那样就好。”
“你祖父过几日就会醒来,我不知你有什么可求的。”
她见沈道固面上并不是毫无所动,于是不再说了。
事实上,司徒府供奉的临水观道长在走之前也说过“天道无往不复,过往之事到此才算闭合”之类的话。
沈道固垂眸,他是无论何时站也站得笔直的。
老僧此时才插话:“此事原是老衲自作主张,终究还是为了贵客。您既然想知道当年阿瑶的心境,为何不亲自去看一看呢?”
他恭敬地上前几步,将锦布包着的长命锁捧到姒墨面前。
姒墨指尖摸到冰凉的长命锁,她这时有些明白过来。
她转头问沈道固:“你也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吗?”
司徒府里已经挂起白幡,仆人小厮来来往往,各司其行,见到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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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样子,躬身行礼,府中仍旧是井然有条。
姒墨和沈道固并肩而行,他们今天恰巧都穿了纯白的衣裳,离得这样近了,姒墨能闻到他身上山间晨露的味道。
这时她才想到,看似繁盛如故的司徒府,已经,没有一个沈道固的亲人还在了。
他才十九岁。
仍旧是松韵堂,沈道固合衣上榻。他本以为自己很难松懈下来,不会轻易睡着,但或许是已经多日没有合眼,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姒墨托腮坐在一旁。
沈道固闭目时能看出有三分与沈泉年轻时眉骨相似,但醒着时就大为不同了。
这么仔细看看,沈道固其实并没有多少沈泉那样的书生气,他平日里给人感觉君子风骨,是因为行事庄重,但这样安静睡着的时候就显出自身的疏离清绝之态了。
像是……她敲着桌子想,看起来有点像兄长一样冷淡。
桌上烛台哔啵一声轻响,姒墨回过神发现沈道固早已睡熟,于是以长命锁为媒介,施法引他梦身入沈泉的记忆。
记忆和梦不同,没有白雾,没有跳跃,也没有迷失的风险。
上一次是有人正在施法将沈泉困在梦中,他们二人才会进入得如此容易,但这一次,只有拿阿瑶的长命锁为引,才有机会搭上阿瑶术法的一丝顺风车,窥见沈泉过去的记忆。
但在沈道固这种凡人看来,倒也没什么区别。
记忆里距离上次的长命锁事件大约过了月余,不知道是沈泉哄好了阿瑶,还是阿瑶本来就像六月的鬼天气一样,生气一阵、高兴一阵的。
阿瑶兴高采烈的身影穿过了在禅院门外并肩而立的姒墨和沈道固,招招摇摇地捏了一张似纸非纸似帛非帛的古怪画布,请沈泉帮忙画两条金鱼,点名要一只银顶赤身,一只赤顶墨身。
沈泉取了笔,调好色,他好像有一些话想问,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两条被点了名的金鱼却不是好画的,阿瑶一时嫌它线条不够精致,一时又嫌它神情不够神气,脖子上的长命锁随着她说话动作时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合和窗透进的日光里,沈泉一遍一遍画着同样的金鱼,两颗小小的脑袋凑在一起。
好不容易折腾出了令阿瑶满意的画,阿瑶又风风火火地穿过了在门外的姒墨和沈道固,小心翼翼端了一筐水回来。
草叶编成的小筐本是十分稀疏,筐中盛的水却稳稳当当,一滴也没有漏出。
8. 跑得快
本来同为观众,姒墨十分应当有义务为沈道固讲解一下出现的各类非自然事物的来历,但她哪里有这个意识,她觉得自己能忍着不在观影时犯咳疾已经很值得感动了。
这时候阿瑶将画布在筐的正上方轻轻一抖,两条精心绘制的金鱼就从画中落入水中,不多时竟缓慢地游动起来。
沈泉上前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两条纸鱼虽有鱼形,但仍不似真鱼,游动时身体僵硬,受了惊吓也不知躲,而且从上方俯视下去仍是薄薄的一张纸片的厚度。
阿瑶有些骄傲,叫沈泉拿手去抓鱼。
一手下去捞出来的却不止是鱼,那水也有名堂,用手捧出一掬便乖巧的附在手上,仿佛一团水晶,然而纸鱼却仍可在其中畅游无阻。
好心的阿瑶说这水取于合黎,合黎水的特点便是不散。
随后阿瑶客气地请他帮忙将小筐放进寺里的讲经堂,好让纸鱼沾沾灵气。
当是时,小花妖狠狠捏着脖子上的长命锁,咬着后槽牙十分‘客气’地道:“都怪那秃老贼!锁了我的妖气,令我不能再溜进佛堂。你把这筐拿给老贼,就说是他祖奶奶我要放的,他定然乖乖听话,十四天之后让他乖乖给奶奶我送回来。”
沈泉一时失笑,似模似样向她行了一个上揖,应道:“小子得令。”
沈泉的记忆里总也是这些稀奇古怪的小事,阿瑶用葵丝织的披帛也织完了,南海文贝做的钗子也打磨好了,连上次合黎水里养的纸鱼也被她做成了一双鞋子。她舍不得穿,晶莹剔透的水晶一样的鞋子,里面两条漂亮的金鱼游啊游。
她日日拿给沈泉炫耀,直到有一次正午的阳光穿过晶莹剔透的鞋,点燃了沈泉的书。
阿瑶一边精准地把火书扔进四十步开外的水缸里,一边瞪着大大的眼睛说:“《晋阳秋》?我没看到呀,是不是你还给老师了呀?”
这还是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阿瑶突然很喜欢追青蛙,她又没有法力,青蛙又没有轨迹,她追不上人家气得直哭,谁知道这两个非人天天要跳到哪里去呢?
沈泉终于有一天在后山捡到了阿瑶,姒墨和沈道固都松了一大口气。
姒墨深深喘了口气,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点要犯咳疾了。
就一点点。
她忍不住扶了下沈道固的手臂。
沈泉隔了四十多年的重任在肩,不负所望地带阿瑶去了趟繁华的长安城,迷住了她的眼。
阿瑶说:“哇——”
阿瑶说:“你们的活人真多!”
“你们的驼蹄羹真好吃!”
“你们跳舞真好看!”
“你们打架——”
阿瑶被紧急拎进茶馆歇脚,茶馆中间一个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说书先生讲的是白蛇娘娘与许仙的一段纠葛。
阿瑶没听过妖怪的故事,她觉得自己身为妖怪听凡人讲妖怪的故事真是神奇,就托着下巴打算这人要是敢讲妖怪的坏话就捉弄捉弄他。
听了半天,阿瑶在桌子底下轻轻踢沈泉一脚,示意他把头凑近,低声说道:“我怀疑这个故事是老道士专门写来吓唬我们这些妖精的。”
她听着听着抓到一个漏洞:“要是你突然知道我是个妖怪,能嘎巴一下死这儿吗?”
沈泉也压低声音:“和白蛇娘娘的原形是巨蟒有关系吧,我要是回家看到床上躺着一棵树……”
阿瑶打断他:“我才不会躺在你床上呢,”她提了提裙摆,“我没有腿呀,把我拔起来我就死啦。”
沈泉想了想,认真问道:“你的原形不会动吗?那你平时出门不带着自己吗?”
阿瑶几次张口欲言,气得眼角都红了:“我带着呢!我带着呢!”
四周的人群朝他们这里张望,连说书人都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小妖怪的容貌世人难得窥见,茶馆里竟然安静了一瞬。几个邻桌的人看得有些痴了,阿瑶气呼呼瞪他们几眼,那几人反倒心都要化了。
“厚脸皮,赛猪皮。”阿瑶骂骂咧咧从袖子里摸了个面纱戴上。
姒墨忍不住“啧”了一声。
本来她已经锚好了一桌屁股都已经抬起来了的茶客,正打算接手他们的宝座,谁知阿瑶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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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脸,几人又老神在在地坐回去了,还假模假样地踢了踢腿,权当只是坐累了活动一下。
姒墨能拿沈泉的记忆怎么办。
这边阿瑶已经被沈泉哄好了,仍然忍不住小声嘟囔:“他们妖怪动不动就变回原形躺在地上。我是灵,我要是死了就没了,难道会掉下来一堆木头?”
台上说书人仍在讲着白蛇娘娘为许仙如何地宛转蛾眉马前死,如何凶险地为救他性命偷盗仙草,央求他不要再上金山寺。
醒木惊堂,口若悬河,引人入胜。
待讲到白蛇与法海斗法一段,阿瑶又忍不住和沈泉讲小话:“幸好我是和尚养大的……不过要是被牛鼻子发现也不好了。”
沈泉好奇:“你怕道士?你没有做坏事道士也会想收了你吗?”
“也不是啊,”阿瑶托着腮,声音渐低:“道士毕竟……不知道嘛。”
沈泉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阿瑶皱了皱鼻子,“道士的确都不是好人!以后我们见到他们就要赶紧跑。”
阿瑶听得没意思了就要走,她心里还惦念着长安城里许多没去过的地方。
沈道固看着相携而去的阿瑶和祖父,身旁的白衣神女却是轻敲着栏杆,仿佛听书听得有些出神了。
他轻轻喊了姒墨两声,姒墨才意犹未尽地跟上。
她心想沈泉怎么这会儿又不识大体了,小妖怪满街乱跑不应当拦一拦吗?
姒墨一边仙气飘飘地下楼,一边又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满地乱跑,二哥也是一样拦不住,看来果然是天道因果报应,今天就报应到我许仕林头上了。
不是,报应到我姒墨头上了。
世事偏就这么巧妙,阿瑶和沈泉二人从茶楼下来时,迎面正正遇到一个凤目疏眉的道士。
道士见了他们也是一愣,倒是个有真本事的,急急上前拉住沈泉道:“居士,你身边这位姑娘,是一只妖啊!”
两人闻言相视一笑,阿瑶一把抓住沈泉的衣袖,转身撒腿便跑。
那道士落在后面:“……”
真快呀。
9. 热不热
二人东折西躲,一口气少说也跑出了两条街,此时正靠着墙根大口喘气。也不知怎地,互相看着看着便笑起来,这笑也就止不住了,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实在没有力气了为止。
阿瑶抬手正给自己顺气,却忽然道:“故事里法海也是这样找上许仙的罢。”
沈泉抬头:“什么?”
阿瑶莞尔一笑,指着路边的“琼箧阁”娇娇扯他的衣袖:“沈公子给我买礼物罢。”
二人却是没有动。
不止阿瑶和沈泉,整个世界好像都停下了。
姒墨靠着墙,立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手腕上两只茶色的镯子挂在小臂上,对沈道固说:“我这个,我刚,刚做完法事,身体还没恢复,我稍微喘一喘气。阿瑶是,挺活泼哈。”
路过的鸟雀悬在空中,无处不在的风失去踪迹,巷外热闹的叫卖声戛然而止。静止的世界里,白衣神女靠墙看着自己,脸颊微红,发丝随着她粗重的呼吸微微晃动。
沈道固垂眸。
时间再次流动,琼箧阁中,小伙计躬身问阿瑶和沈泉需要点什么。
阿瑶拈起一把玉骨秋扇,漫不经心敲敲沈泉肋骨:“这位沈公子连福寿三多的古董都买得起,只管把你们店里最好的拿上来便是。”
伙计眼风偷偷往沈泉身上扫。
沈泉看着阿瑶,被她挤兑地忍不住笑意,道:“都听她的。”
小伙计咂摸出了一二滋味,忙不迭换上副更殷勤的笑脸,将二人往楼上请。
这一回阿瑶也晓得了原来凡人的店是很脆弱的,须得许多许多的好东西镇着。
银镀金松鼠葡萄簪是镇店之宝,珊瑚子孙万代镯是镇店之宝,缕金朝阳五凤挂珠钗就更了不得了,乃是这间百年老店兴家之源。
伙计每献出一样宝贝来,阿瑶就斜睨一眼沈泉,把沈泉瞧得头皮发麻,亲手选了一根海棠钗才作罢。
两人正笑闹着,忽然听见又有一个女子声音道:“掌柜,这根海棠钗我们家夫人要了。”
阿瑶没以为和自己有关系,还攀着沈泉傻乐呢。沈泉回头,见是一个美妇带了几个仆子,其中一个仆子拉着掌柜,神色倨傲。
沈泉打量几人一番,没有说话。
掌柜忙上前打圆场:“您说的这个人家已经定下了,夫人再看看我们店里其他的好货。您看我这上好的琉璃烧蓝梳,刚从西边进的货,外边儿可看不着这好东西。”
合该是掌柜今天有此一劫,因为滚滚红尘里难免就有几个人滚得不畅意了,要滚滚别人出气的。
也或许是这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夜里滚得太精妙了,就觉得自己滚过来的时候别人都要让让路。
那位夫人的仆子还在发威:“听不见吗?我们家夫人就看上了你这儿的海棠钗,就只要她手里那支。”
按理说到了这份儿上,上家冷着脸把钱一结,钗子拿走,掌柜跟下家赔个不是说货我们已经卖了,两家用不着对话。
但阿瑶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些不高兴了,碍事的面纱被她吹得鼓起一个小包:“这是什么意思?”
仆子将腰一挺:“你可知我家夫人是谁,也敢和我家夫人争?”
掌柜心想你家夫人是谁呢,你家夫人但凡是个谁,也用不着自己巴巴地上门来挑首饰,早就有人捡着利润大的送到您府上去选了。
但话又说回来,今天在这屋子里的,又有谁是个谁呢。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这个蓬荜,此时算上支着下巴在柜台上看热闹的,三界之内各个物种居然有幸凑了个齐全。
这场面就有些不好看了,沈泉看在眼里,他心里是有主意的,但还没等到他上场发挥高情商,阿瑶忽地一把扯掉自己的面纱,这一扯堪称挟风带雨气吞山河,只差从面纱里直甩出把砍刀来。
主仆几人一时为她容色所慑,竟许久不能言语。掌柜和伙计也是呆愣当场。
阿瑶壮士一声大喝:“你们做不做生意了?”
沈泉于是从善如流地扔了几块碎银在柜台上,不管掌柜点没点清银钱,从善如流地跟上了阿瑶登登登下楼的脚步。
这时主仆几人才回过神来,错身而过时,妇人或许是觉得自己竟有一日被女子的容貌震慑住了,丢了脸面,还待再上前找麻烦。
沈泉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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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道:“原来容侯爷养的外室,在外竟然自称夫人。”
妇人眼珠微动,讪讪不敢再言。
山路上,阿瑶负气在前面大步走着,沈泉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她后面。
姒墨和沈道固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他们后面。
山路上蝉鸣蛙叫,吵得头顶的月亮也忽明忽暗。
阿瑶忽然返身停住,她停得太急太快,脑门“当”地一声撞在沈泉身上,像一只倒霉的发狂的小黄牛。
阿瑶于是更加气急败坏,劈手就从沈泉手里抢过来那支海棠钗子,重重掷在地上。
沈泉惊了一跳,他其实从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跟着阿瑶夜袭八百里上山的架势是为何,阿瑶总有很多事情他不明白。
阿瑶摔了钗子,也总有她的道理。
他帮阿瑶扶着额头,阿瑶闭着的眼睛里忽然有泪水流淌下来。
“我如今为了这么一样东西就学会了与凡人置气。”她和自己说。
沈泉的手指一寸一寸往下,他的指腹摸过阿瑶蹙起的眉,摸过阿瑶冰凉的眼角,停在阿瑶湿湿的脸颊上。
他掌心变得很暖。
很暖。
阿瑶双手抚上沈泉的手背,她的眉心一直蹙着,她心里有一些怨恨的话要说,她想责问这个人,但说出口却像呢喃。
“你教我学会了人世的七情六欲,那往后千年万年的漫长岁月我一个人该怎么过呢?”
沈泉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他想自己是不是可能疯了,他觉得阿瑶说的真对啊,一个凡人能活多久呢,他一定是十恶不赦的犯人了,十八层地狱里最贪婪的恶徒,才会在心底暗暗滋长出喜悦。
长久的对峙中,渐渐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可闻。
他的呼吸其实很轻,如若不是更深露寒星凉如水,不是这株花木妖三百年冷寂中曾第一次触碰过人类温热的掌心,那喷薄在二人之间隐秘的热意几乎不可察觉。
那是与她烹茶时灼人的火焰全然不同的、恒常的、人的温度。
那是古神恩泽亿万凡人,却独独没有赐予她的一点仁慈。
也是她的痴迷和恐惧。
10. 可疼了
姒墨犹豫了一下。
她有点后悔带着沈道固一起看这段回忆了。
事到如今她总不能说,哎我白天看见崇虚寺里有一座看风景还不错的高台,不如请你移步过去赏月,我要赏一赏你祖父,哈哈。
可见自己当年满地乱跑该令二哥有多少怨念,如今报应上身,才会在一日之内既听不到许仕林的结局,也看不到阿瑶的关键剧情。
她急得咳嗽了两声。
沈道固见白衣神女掩唇轻咳,暗淡月光下低垂了眉目,面色似乎有些为难,于是提议道:“我白天见崇虚寺里似乎有一座高台,想来很适合赏月,不如……”
姒墨摁住他的手:“甚好,甚好,你很贴心。”
她一边走一边有点惆怅,不知道阿瑶和沈泉这样的情节还有多少,自己还要赏多少次月亮。
两个得意的人在禅院里辛勤忙碌。
两个失意的人并肩坐在崇虚寺四十年多前的紫台上,吹着四十多年前的夜风。
姒墨想,自己从小到大,就是把被自己接连气走的三位佛法课老师都算上,认识的人也不过一手之数。她挨个儿回忆一遍这十个人,实在是想象不出哪一个人能给自己补上这方面的知识。
那方面的知识。
最接近的二哥据说是九重天一等一的风流,但她小时候以为风流就是吃饭不用给钱,打架不用善后的意思。
毕竟二哥又没有对漂亮的仙女姐姐们说过:嘿,来我家看我刚出生的小妹吗,会后空翻。
也没有随随便便从人家额头摸到脸上。
这么一想,在这一处凡世待的这半个月,比她在九重天六百年认识的人还要多,学到的知识还要磅礴。
这固然是有她年纪太小的原因,但也很难说不是因为凡间的情况太过复杂。
或者是九重天上家里的墙太高。
毕竟真的很难爬。
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都是她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
姒墨抱着腿,望着月亮几乎有些出神了。
沈道固忽然伸出手,皎白的月亮挂在他指尖上。
“这应当是祖父很珍重的回忆。”他慢慢地说。
四十年前的这个春夜,在祖父的回忆中,明月高悬,夜风温柔,树影婆娑,无一处不美。
姒墨回头看他,夜风拂过沈道固修长的手指,拨动他额角的碎发,几缕发丝遮挡的眼中有一点茫然。
姒墨于是不再胡思乱想,她把左脸贴在手臂上,觉得沈道固真是很好看。
很好看的沈道固曲着一条腿,两只手支在身后,似乎也在看着月亮发呆。
“从我生来,他就是我的祖父了。”
这话没头没尾。
姒墨静静看着他。
凡人对于时间的理解太过浅薄,别说沧海桑田,往往出生时太平盛世就以为世间本该就是太平盛世,出生时见过的长者,仿佛也该一直是个长者,偶然窥见长辈旧日时光,就仿佛撕开名画一角,窥见那画家往日生平一般,叫人慨然中又有几分无措。
她被勾动了几分心事,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腰带:“我从前有一位兄长,大家都说他顽劣不堪大用,可我……从没见过他那样。从我降生起,他就是一个可靠的兄长了,也是母亲可靠的继承人……”
她似乎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些话,指尖一松,素色腰带重新被风吹得飘飞,最后一句话消失在风里。
“可我从没见过他那样。”
莹莹明月越升越高,在沈泉的旖旎春夜里,高台上,两个年少身影并肩而坐,吹着同一片晚风,各怀愁绪。
第二日,沈泉醒来的时候总觉得阿瑶昨夜似乎还和他商量了些很重要的话,但是怎么偏偏不记得了?
正想着,阿瑶已经揣了两个包子十分熟练地翻窗入室,蹲在床头向他邀功:“没用的书生,我告诉小和尚今天不用给你送饭啦。”
沈泉一看到阿瑶就控制不住脸上的柔和笑意,拉住她的手正问她昨夜的事情,这一拉却发现不对:“你的长命锁呢?”
说起这个阿瑶就更高兴了:“刚才老和尚给摘啦。摘了长命锁就可以带你去我们符禹山啦,那里遍地都是妖怪,你敢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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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泉有些脸红,他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十分有义务说一些小妖怪听了会开心的话,于是很有些害羞地说:“有你陪着我哪里都敢去。”
阿瑶笑嘻嘻亲他一下,蹦蹦跳跳背过身去:“那你快快换件给我长脸的漂亮衣服吧,我不看。”
沈泉换衣服时才后知后觉,方丈有高世之智,听刚才的形容怕是已经知道昨夜他与阿瑶的事情,又想起这是佛门清净地……
沈泉翻起长衫兜住头闷了自己半晌,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一个十分有勇气见人的人。他又担心冷待了阿瑶,闷着声十分含蓄地夸了夸她。
小妖怪丝毫不懂矜持为何,且得意着呢,二人打打闹闹,到底还是忘了“忘了什么”一事。
恋爱的吵闹声中,姒墨微微歪头。
怎么会把长命锁摘了呢。
妖气没有被锁住,沈道固又与她如此亲密,那岂不是……
她想昨夜沈泉、沈道固和自己都没有听到的那句话一定很重要了,阿瑶和方丈商量了什么也很重要。
阿瑶在四十年前把这句话藏住了,就像藏起沈泉的记忆一样,在很早很早的时候,那个月亮高高的晚上,就已经藏住了。
她在谋划什么呢?
记忆仍在一天天向前,等三月过去,海棠又开始吐新蕊,沈泉从马场跑马回来,就看到桌上一枝新折的海棠,插在他们自己烧的小花瓶里,艳如晓天明霞,逸趣横生。
阿瑶忽然就现身,拈起花枝问他:“我好看吗?”
海棠盛开的时节,她似乎也愈加美上几分,眉目间都透着海棠花香。
沈泉从前读书时不信世间当真有勾魂美人,一颦一笑都是要妥帖收藏的风景。
伊人就坐在他的书案上,晃着脚问他好不好看。
他不敢再看,仔细端详起花枝来,“这是你从自己身上折的?”
“对呀。”
“不疼吗?”
“疼啊,可是我觉得很好看,就想给你看看。”阿瑶忽地想到什么,抱着他的手臂笑眼弯弯,“可疼了,要你亲亲我才能好。”
11. 我愿意
之后,姒墨和沈道固眼看着沈泉一路春风得意,被贵人赏识,被推举给文帝,被授太子舍人。
他是个精力十分旺盛的年轻人,在典书坊里笔记严谨据理力争,回来还能兴致勃勃地给阿瑶讲他的三年预期五年规划,讲民生水利、赋税屯田。
阿瑶一个字也听不懂,她总是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泉。
他们租了一个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因为传说住在那里的人下场都不太好,价格可以压得很低。
姒墨和沈道固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因为后来住在那个房子里的人甚至能官至司徒右长史,加封白马侯。
但是四十年前,那里只是一个有点儿都城传说的不详之地。
阿瑶很喜欢这个宅子,亲手料理里面的一花一木。她本就是木灵之身,沈泉当值的时候她就把照顾草木当作一件很严肃的工作,用心之处,院中的各种花木都沾了她的灵气,简直再过百年无人照料也能自己长得很好。
阿瑶说湖岸边要是能有一棵桂树就好了,我最喜欢桂树的香气啦,听说汉中有一棵很有名的桂树,明天我去一趟偷回来。
阿瑶说不然我在青韶园后面给你种一排冬葵吧,又好看又能吃,你写书饿了自己溜达过去摘点儿就行。
阿瑶说槐树通鬼啊,这棵大槐树我给你留着,免得你以后日子太顺遂了无聊。
沈泉捏着柳条上的青虫感叹你真是十分有远见呐,被阿瑶打飞了青虫打歪了鼻子,两个人倒在郁郁葱葱的花丛里,扑棱棱惊起好多蝴蝶。
扎了一身刺。
这间阴宅一点点变成沈道固小时候熟悉的样子。
有一个词叫做老天看不惯你什么事都太得意,意思是你什么事情都太得意的时候就连老天也要看不惯你了,用在沈泉的身上正合适。
总之有一些变化要找上门了。
道士找上门了。
那天阿瑶正拽着沈泉去看东街新来的杂耍班子,忽然就被之前见过的那个很有本事的道士拦下。
那道士指着阿瑶,一脸的痛心疾首问沈泉:“你可知她是妖怪?”
沈泉心道我知啊,不仅妖怪,而且还十分妖怪呢。还能驱鬼。
道士也是没见过这么倔的,薅着拂尘尾巴痛心疾首且痛心疾首:“你以为妖怪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不成?你再执迷不悟,不出五年阳气就要被她吸尽了!”
这一声像当头棒喝,沈泉下意识朝阿瑶看去,却见她神色坦然,竟不见丝毫辩解的模样。
见沈泉望向自己,阿瑶偏头,是个疑惑的意思:“你不愿意为我去死呀?”
热闹喧哗的长街上,光线被拉得很细很长,沈泉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阿瑶在细长的光线里张牙舞爪地跟道士炫耀,她的声音一向像苹果掉在水里那么清脆:“你看,这是他自己愿意的。你要是再来纠缠我就吃了你!”
沈泉想,这大抵,就是妖的残忍。
长街上,连沈泉也被阿瑶拉走了。
凡人来来往往,都是在沈泉的记忆里面目模糊的过路人,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他们又有什么故事,为什么都在这一天走上了长安城里的这一段路。
沈道固站在路人留下的残影里心乱如麻,他想起祖父醒来后还曾说过“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他问:“为什么?”
姒墨回头看他。
什么为什么,沈泉为什么愿意为阿瑶赴死吗,为什么愿意放弃热爱的官场吗,他不是说想为世间做出一点改变吗,值得吗?甘心吗?
姒墨什么也不知道,她连阿瑶为什么爱上沈泉都不知道。
沈道固又问:“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妖气伤人,原本就不是说妖物主动害人,而是只要妖气萦绕身边,凡人肉体凡胎就会愈加虚弱。凡人之火被妖气燃尽,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如果妖物可以与人共存毫无代价,那妖物就不只是《拾遗记》《幽明录》里寥寥几个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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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有自己的道要修,人间是属于你们的。”
“这就是崇虚寺的高僧给阿瑶戴上长命锁的原因?抑制她的妖气,让她可以和祖父相处更久?”沈道固看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岫云山,“那为什么他们后来又不管了。”
“是啊,为什么呢?”姒墨也问。
被吸尽阳气听起来这么不好听的事情,在当时一念之间沈泉做出了决定,那么之后回来再如何的深思细思沉思殚精竭虑地思,似乎也没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了。
三百年很长,千年万年也很长。
那么五年也很长。
这日沈泉当值回来,在花亭中寻到了睡熟的阿瑶,见她睡得双颊透粉,海棠滴露之态,忍不住俯身轻轻吻她双眼。
阿瑶将醒未醒,本能地将微凉的手伸进沈泉衣襟里。
沈泉抽出她一只手,一口一口轻咬她指尖。
阿瑶这才有些醒了,手脚还有些发软,反手推他也推不动,不由嘤嘤假哭:“我想着有正事跟你讲呢。”
沈泉于是抱她置于膝上,偏头凑近她眼睛,请她讲一讲。
阿瑶认真道:“你应当晓得,我一向是个十分公平的妖精。”
沈泉十分配合地点头:“确实如此。而且十分讲道理,又正义,无私,美丽,且友善。”
阿瑶拿手堵住他的嘴,她有些不高兴沈泉的态度不够端正,干脆“腾”地一下站起来,她的心里藏着如此郑重的表白,以至于站得太猛还踉跄了两步。
沈泉被她吓了一跳,两手虚揽着她。
阿瑶指尖捏决,从后颈取出一团粉绿之色的玉珠,其上有灵气氤氲,让人不能视之分明。
阿瑶说:“那么,你有为我赴死之心,我也未尝没有。”
沈泉怔然。
“此为我木灵所化,是真正与我一生同生、一死同死之物,我今日把它交由你,你这五年间若是有反悔之心,”阿瑶吸了口气,在她身后,盛夏翠色从青韶园一路延绵直至岫云山而去,“沈泉,我亦把我性命交与你手。”
12. 大坏蛋
姒墨面色逐渐认真起来。
沈泉为什么愿意为了阿瑶去死,她没有看明白。
阿瑶又为什么愿意为了沈泉去死,她还是没有看明白。
她眼看着书生和妖怪从古寺相识到成家,从热热闹闹到那什么不宜,已经快要演完一整个话本子了,但她什么都没有看懂。
从前兄长说自己是养不熟捂不热的冰块心肠,是个永远也开不了智的行尸走肉,连摆在家里的桌椅板凳都不如。
她想兄长说的是对的,兄长一直都是对的。
那自己在这里停留这么久,想学习阿瑶究竟为什么愿意魂飞魄散,还有意义吗?
即便阿瑶亲口说出来原因,自己就听得懂吗?
她是一个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怪物,怎么配理解神仙与凡人的感情呢?
这或许不是沈泉之过,更与沈道固无关,或许阿瑶同她一样,一直凡心未断,本就不该修仙,她们都是从一出生,就踏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而已。
她忽然心灰意冷。
世界停留在阿瑶把木灵之心交到沈泉手上的一刻,湖水中鸳鸯交颈,姒墨临水而立,仿佛又回到了刚到司徒府的那一幕。
但她今日白衣单薄,在静止的世界里没有微风勾起她的裙角,没有仙气缭绕她颤抖的指尖,她身周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情绪,像是……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
沈道固轻声唤她:“仙人?”
姒墨回头,却抑制不住地再次咳嗽起来,声音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中显得那样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她摆摆手,却问沈道固:“你还有什么心愿。”
沈道固似有所觉。
他思考了很久,慢慢说道:“祖母昏昏沉沉的那几天里,有一次清醒了一些,让我去崇虚寺,和一株枯死的海棠说一句对不起,还有,”他停顿了一下,“谢谢。”
“我想,这个故事里应当还有我的祖母了。”
“我能……在这里再见祖母一面吗?”
姒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沈道固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世界斗转星移,日升月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围绕着他们两人川流不息。
两年后。
沈府的门前,站着一个穿蓝衣的小姑娘。
姒墨问:“那是你的祖母吗?”
蓝衣的小姑娘叫晚娘,是沈泉的博陵故人,比沈泉小六岁。
小时候两家的长辈曾戏言把他们二人凑做一对,两家来往很是密切,但后来晚娘随父兄到柳州上任,举家搬离了博陵,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前年柳州大水,城中百姓十不存一,晚娘和乳母只能投奔崇州舅舅家。
舅舅小时候生儿育女,长大了鬻儿卖女,手里刚断了货,就有一个新鲜的漂亮宝贝送上门来,舅舅大喜。晚娘大惊,连夜和乳母两个人跑出了崇州。
主仆二人走投无路,思来想去,只有沈泉这里可以投奔。
沈泉虽然日子过得像话本子里的书生,奔着命丧妖手一路而去,但他又实在还是个俗世里踏踏实实的俗人,连官署那里都日日应卯,从不迟到早退,更何况一个走投无路的大活人来求助,也就把晚娘认作族妹留在了家里。
晚娘拥有世家女子一切应有的美好品格,且自强不息、坚韧不拔、勇猛果决、厚德载物,以至于沈道固一见了她就眼含热泪。
但阿瑶拥有一切妖怪应有的欺善怕恶。
阿瑶说我就要她住在最远的院子里,我不要和她玩,也不要她和你玩,她可以学着浇水种花,但不可以十分精通,也不可以摘我的宝贝桂花做桂花糕,更不可以往我的青韶园里放青虫。
沈泉能拿她有什么办法,他连自己的命都管不住。
后来沈泉担起长辈的架子,替晚娘认真相看了几个相熟的才俊,晚娘捏着自己的裙角只是摇头。
沈泉也察觉了晚娘的心思,但他总以为一切都来得及,左右三年之后晚娘的年纪也不算大,自己临行前总还可以托孤给同僚。
斗转星移,又是两年。
姒墨有预感,这个故事,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仲春时候冰雪渐融,沈府里的草木比外面更早透出绿芽来,岚光罩日里招招摇摇地撩拨人心。
这时晚娘在京中已经度过两年,不是初见雪时会惊喜得看伤眼睛的小女孩,但她只有湖岸柳荫相连的时候会出来走一走。
这日晚娘刚逛到临波亭,就见阿瑶一袭红衣靠在亭柱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喂鱼。
池中落雪正消,岸边小庭梅较冬时已瘦了不少,落花流过,水中亦沾染了兰芷香气。
阿瑶脚腕的玉璆被风吹得叮当作响,艳极的红色衣袂散落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摇晃,竟半点没有浸湿的模样。
晚娘定了定神和阿瑶见礼,轻唤她一声:“阿瑶姑娘”。
阿瑶回头发现是她,脸色就冷了下来,也不起身回礼,皱眉问她:“你不好好在房里待着,出来乱走动什么?”
晚娘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如此明显的不待见,思及自来京城后的冷遇,此刻便带了些委屈:“晚娘只是想出门透透气,并非有意打扰姑娘,若是晚娘有哪里得罪姑娘……”
话未说完,阿瑶将手里余下的鱼食一抛,翻身落地时红裙飞舞缭乱人眼:“你且闭嘴吧,只要你少在我眼前晃,问候我祖宗十八代都行。”
晚娘朦胧着泪眼抬头看去,少女已带着她初春惨淡绿意中唯一的一点浓烈颜色叮叮当当地跑走了。
她独自站在长廊的灰石板路上,才发现原来仲春是这样寂极。
阿瑶在青韶园里转了两圈,终于还是转身去了沈泉的书房,进门就见沈泉正俯案奋笔疾书。
阿瑶搬了自己常坐的凳子摆在沈泉旁边,趴在他背上乖巧地看他写字,被沈泉用头轻轻蹭了一下头发。
等墨干的时候,阿瑶突然问沈泉:“你说句话与我听好不好?”
她依旧趴在沈泉背上,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沈泉转身低头去看她的神情,温声道:“好啊,什么话?”
阿瑶认真想了一下:“你就说:‘晚娘是个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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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泉失笑:“她又怎么招惹你了?”
阿瑶一下一下踢着自己的裙子,眼神飘忽:“没有,她就是……叫我看见了,出门乱走,还和我说话。”
沈泉低头同她讲道理:“她一个人离家千里,在京中举目无亲,不过是出来走走,也没有什么妨碍,你不理她便是了。”
阿瑶毫无征兆就哭起来:“我讨厌她你还替她说话,你觉得她委屈了,同情她了,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欣赏她了是不是?”
沈泉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问,但他是习惯了这些的,知道该怎么安抚这个小妖怪,于是捧着阿瑶的脸,用她很喜欢的表情很喜欢的语气温声说:“我命都给你了,拿什么去欣赏别的姑娘?阿瑶你讲讲道理。”
阿瑶抱住沈泉的脖子,把眼泪都往他身上蹭:“我不讲我不讲,我就是特别特别喜欢你,你不能觉得别人是好人,我最喜欢你了,我才是最好的人,他们都是坏人。”
沈泉的心被她哭软了一半,听了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更是没了脾气,柔声哄她:“好好好,阿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晚娘是大坏蛋,现在我就吩咐刘伯不许她再出自己的院子好不好?”
当晚,姒墨和沈道固难得又一次赏月。
倒也不是花妖和书生的激情褪去了,实在是姒墨和沈道固两个人快进得太多,人嘛,直接翻书尾就难免错过一些不重要的、香香的描写。
毕竟古语有云,能同时兼顾剧情流和那个什么香气的作者还是太宝贵了。
两人坐在晚娘小院的屋顶上,月色溶溶。
这间小院空空荡荡,别说床具桌椅,连树都没有一棵,连同晚娘这个人一样,在沈泉的记忆中面目模糊。
沈道固望着斜侧方钟灵毓秀的青韶园,忽然轻声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
姒墨转头看他。
“祖母为祖父一共生下了一子两女,我父亲死后留下我们兄弟三人,都是由祖母亲自抚育长大的。”
“两位兄长刚刚成年就去了外面做官,只有我与祖母相处最多。”
“祖母最喜欢绛蓝色,常劝祖父做事不要那么凌厉,会在祖父深夜忙于公务的时候为他沏一杯安神水。”
“那是祖母身体还好的时候。”他补了一句。
是夜,沈泉半梦半醒中感觉好像有什么轻轻拂过他的眉眼,有人在他耳边呢喃着什么,却始终不能听清。重新陷入梦寐前,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
醒来时阿瑶正枕着他手臂抬头看他,见他醒了,眉眼弯弯地问早。
沈泉摸着自己的脸,迟疑问她:“你昨晚可有和我说了什么?”
阿瑶撇嘴学他:“你昨晚可有和我说了什么?”她捏着沈泉的下巴,“沈大人昨晚不做人,诓着人说怪话,如今得了便宜还来卖乖。”
沈泉有心再问,可阿瑶总三两句把话岔开,只得亲近一番便匆忙上朝去了。
那梦便也不了了之。
姒墨站在墙角:……
又没听到。
怪我太有礼貌。
13. 你醒啦
夏夜难得的微凉天气,晚娘刚放下手里的绣活,就听房门被人规矩地敲了敲,门外的人告知是夫人唤她去前院凌虚台。
晚娘没有多想,随手拿了一件外衣便往出走,她一向总是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预设成好人的,遥遥望见凌虚台时才发觉不对。
柳州来的小姑娘,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灯会如星光般悬垂在人身边。
那个白衣妖异的少女就在星辰间跳舞,回裾转袖间恍若飞雪团团,繁弦阵阵里,杨柳般的细腰惊人夺魄。
直到凌虚台四周帷幔落下,沈泉的身影接住那条窈窕的影子。晚娘才堪堪回神,叫夜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才发现原来后背早已湿透。
这不是人间该有的风景。
入秋之后,沈泉的身体眼看着一日日衰败下去,一眼望去几乎能瞧出皮下挂着的骨相。
可他仿若入了魔障一般,愈发整日陪着阿瑶,世人说飞蛾扑火是什么样子,就是这个样子了。
晚娘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出城去庙里给父母祈福的说辞,她心里有一件很大的事情,只有她这样有勇气的小姑娘才能做到。
但真正到了最关键那日,却生出了些波澜。
那时沈泉的身体已经差到不大能出来走动,管家刘伯带她去见的,是临水观道长口中的大妖阿瑶。
那个妖魅一样的女子依旧面若桃花,漫不经心地看丫鬟为她染着丹蔻,听了晚娘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刹那,晚娘觉得自己什么都被看透了。
晚娘觉得自己每道骨缝里都僵硬得发颤,也不知是怎样一口气撑着才能继续站在这里。
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死在这妖精手里的时候,阿瑶终于应了声:“好呀,别带回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就好。”
那声音依旧软绵绵得没个调子。
晚娘恭敬道了谢,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等小腿的肌肉重新可以控制时才向外走去。
出门的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晨晓斜拂的日光里,那妖精仍颇有兴致地听着丫鬟夸她手指生得如何好,从容得仿佛将要死去的不是她的爱人。
晚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在她身后的还有临水观的许多道士。
日子也不是随便定的,是月曜极亏的第二日。
阿瑶最虚弱的日子。
甚至沈府也不是同往常一样的沈府,而是已经布下了重重阵法,阵法中祭着这只花妖的相克之物。
“临水观的道士啊,我们见过的。”
阿瑶站在中庭,轻轻笑了一声。她已经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阿瑶长发被劲风吹得散乱,斜插的海棠钗摇摇欲坠,隐约可见发尾一点银白,目中带赤,是即将吸尽活人阳气入魔的征兆。
沈泉就被摆在她身后的回廊里,气息微弱。
事到如今,已经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了。
再如何义正词严地控诉妖孽作乱也没有什么用,沈泉已经要死了,即便是阿瑶自己也无法收手。
众道士分列结阵,捏决持剑备战。
阿瑶看了一眼晚娘,竟然露出了一个堪称柔和的微笑,又回头去看沈泉。
为首的道士、临水观的观主趁着阿瑶分神的时机几步迈出,剑气如龙,划破长空,直逼阿瑶。
阿瑶却没有正面迎敌,轻轻呼出一口气,身形化作千百道花枝,瞬间散开。
那条葵丝织的披帛也化为一条条花藤,花瓣如雨,利刃般射向众道士。
其余道士口念咒语,挥动法器,意图逼困住这个飘忽不定的花灵。有的小道士防备不及,被花瓣炸开在身上,就多出一个血洞来。
僵持了许久,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照在众人身上,小道士有修为不够精进的,身上已是血迹斑斑。
临水观的观主见状不再保留,闭上双眼捏决引动阵法,而后高举长剑,直冲云霄。身后众弟子各寻阵眼站定,围住阿瑶。
阿瑶迅速后退,同时双手结印,却始终退不出阵法之外,只得咬牙向老道冲去。
观主长剑引动雷法,云层遮天蔽日,仿佛有天裂之势,一旁的晚娘立于法器保护之中,已是吓得面色煞白。
阿瑶几乎隐匿不住身形,脖颈混乱中被几道法器划伤,雷法又太快,她大半花枝已经被水龙缠住。
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破了这个困住她的阵法。
仿佛天翻地覆,阵中几声厉啸,阵法破裂,阿瑶胸口被长剑刺中,忍不住又吐出一口鲜血。
她的双手已被雷火决炸得模糊,沈府的花草随着空气中漫延开来的血腥气逐渐枯萎。
穿心之痛,阿瑶不敢再动分毫。
可是她余光却看到了顺着自己漂亮衣裙流淌在地上的大滩血迹。
她眼前忽然很模糊很模糊,她有点泄气了。
世事终究不能总如她所愿。
众道士亦是伤痕累累,若是他们正面对敌可以打得过这只大妖,又何必与人里应外合,布下如此多的手段。
当下道士们严阵以待,防备着阿瑶最后一击,却见她怔愣过后,忽然脚尖点地,面色狰狞地将自己从长剑下贯穿而出,转身携了已经昏迷的沈泉飞离沈府。
这番变故道士们却是始料未及,若是逃走又为何非要带上一个死人一起。临水观观主当下以六爻推算沈泉下落。
沈泉醒来时是在一个山洞里,被十几个神色各异的道士围着。他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却发现竟然有些不适应自己的身体。
为首的老道士身上血迹斑斑,一边扶起他一边向他解释:“你刚刚回魂,和身体还不是很契合,回去养两个月自然便好了。”
沈泉想道谢,一时半会儿却发不出声音,老道士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几乎是立刻问他:“你可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
沈泉这才仔细回忆,发现过往之事虽然都还记得,却仿若大梦一场,不似是亲身经历一般。
他陷入回忆时,道士们也都静静等着他。几个伤势过重的道士互相包扎起来。
许久,沈泉觉得自己恢复力气说话了,迟疑着答道:“我从前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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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被一妖物所惑,纠缠六年,险些送命与她。生死弥留之际幸得诸道长相救,却被那妖物卷来此处……再之后便是醒来得见诸位道长。”
他发现自己说到“妖物”时,众道士皆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可是叫那妖物跑了?”
老观主摇头:“那妖已魂飞魄散,你才因此能回魂。”
沈泉挣扎着跪谢道:“多谢道长出手相救,此乃救命大恩,沈某定永世不忘。从今以后诸道长便是沈府座上之宾,道长但有差遣……”
一个拿着半柄断剑的小道士忍不住打断他:“我们来时她已经……”
被观主拿眼一横,讪讪闭了嘴。
毕竟凡人怎么会知道,一只妖吸食凡人阳气日久,化为自身精血,若想以阳气反哺凡人,涉及到逆转天地秩序,唯有自散魂魄才能做到。
老观主又问他:“你可知那妖为何要卷你来此处?”
沈泉迟疑:“许是不死心,为了成功入魔?”
观主端详他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你既难得重生,当恪礼循法,回报天下,绝不可再轻贱性命。”
沈泉当即行叩拜大礼,口中称是。
大梦一场,沈司徒逐渐转醒。
姒墨和沈道固已经守在他的床边。
午后蝉鸣也懒,安神香仍在浓烈的阳光中盘旋着上升,屋子里很久都没有声音。
姒墨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有一些明白阿瑶了。
“阿瑶给你留了两句话,你还记得吗?”
沈司徒这才有了第一个动作,他微微抬眼看向姒墨。
“第一句,是她摘去长命锁那晚,她说为了能把阳气尽数还给你而牺牲自己也太蠢了,你总也要为她死一次才算公平。”
沈司徒缓缓点头:“是了,她一向如此任性。”
“第二句,她决定把你留给晚娘的那晚,她说从前总嫌弃凡人的一生太短,却原来这么这么长,长得令她嫉妒。”
姒墨道:“沈泉,阿瑶祝你多子、多福、多寿。”
乍暖还寒的午后,屋中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啜泣。
沈泉想起,阿瑶死的时候其实很美。
那天她还新染了丹蔻,穿着从妖灵之界取回的蜜合色留仙裙,葵丝披帛飘荡,海棠钗斜插,细嫩的脚踝下方两条栩栩如生的纸鱼仍在欢快地游着,铺散满地的银发发尾一点妖异的红。
他只来得及看了一眼。
那不是年少不知事时被蛊惑的一场荒唐。
在道士还没有来的那个午后,阿瑶对沈泉下了她此生最后一个术法。
她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沈泉,你只是中了我的妖术。”
不然,怎么会有连“佐药”都瞧不上的人心甘情愿为一只小花妖去死呢?
那日之后,司徒府里少了一个老头,崇虚寺多了一个老和尚。
世人只道沈司徒与夫人伉俪情深,夫人死后不出几日便出家为僧,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里还有一只小花妖。
花妖说:“可疼了,要你亲亲我才能好。”
14. 反派登场
当日引姒墨到司徒府的,正是这位早逝的花灵姑娘。
她那时疑惑太多,关于自身、关于这位花灵的,而今总算窥见了时光中一段真相,却生出更多感叹。
她想阿瑶真是一个很善良的作家。
写了一个曲折婉转的好故事,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好结局。
听说沈泉曾说过那只“妖物害人,戏耍我夫妻二人”这样的话。
那么想来他们二人正是因为共渡了此次劫难,才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才会最终走到一起吧。
真好。
沈泉心无杂念,一展抱负,五十多年的时光里有一位愿意为了他涉险的好姑娘陪伴。
晚娘勇敢地救了自己的爱人,得到了爱人的感激、愧疚和尊重,得到了圆满而温馨的一生。
他们是凡世里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幸福夫妻。
除了曾被一只妖怪“戏耍”过。
阿瑶真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作家啊。
她应该很自豪吧。
在这个阿瑶精心安排的故事里,姒墨一点儿也不羡慕沈泉,她很羡慕晚娘。
晚娘也不曾得阿瑶的喜欢,但是阿瑶在魂飞魄散前却连晚娘也安排得很好。
如果母亲魂飞魄散前也能这样就好了。
四海八荒,姒墨总觉得,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懂得‘私心’了吧?这位阿瑶姑娘对凡人的小爱便是私心,为了这个‘私心’可以放弃数百年修行,身死道消,最终也只陪在一个凡人身边寥寥五年而已。
五年,不过是兄长闭关一次的时间。
姒墨幼时似乎总是在一个一个五年里等待兄长出关,猜测兄长这一次会和自己说些什么话呢,会不会愿意听她攒了很久记在小本子上的话题。
她小时候总觉得五年太漫长了。
但那只是小孩子的想法。如今再回首,那些殷殷心境如今看来毫无意义,正如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尚有“往事如过眼云烟”一说,如果阿瑶百年之后重新启灵,能有机会修行千年位列仙班,还会记得这个凡人吗?
这个问题姒墨问过沈道固,那时他正在整理沈司徒书房里留下的策论,忽然抬头直视姒墨的眼睛,问她:“仙人要离去了吗?”
姒墨愣了一下:“……是。”
“去哪儿呢?”沈道固又问。
姒墨微微低头避开沈道固的注视,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接下去要去哪儿,做什么,她确实都没有想过。
当日她决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也只是恰好路过发现了一只魂飞魄散的花妖,她想知道人在魂飞魄散前会想什么呢。
现在……她好像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沈道固低下头轻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早知我就不该问的。”
“什么?”姒墨没听清。
沈道固摇头,又提起另外一件事情:“之前有人将我祖父困在梦中,我们那时都以为是为了给阿瑶报仇,现在过往之事已被揭开,那么为阿瑶报仇的猜测就不成立。”
姒墨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沈道固的声音虽然与平时的温和坚定相比,只多了一丝疲惫,握着文稿的指尖却渐渐收紧:“既然如此,那人既会法术,又有意谋害朝中官员,难保日后不会继续兴风作乱。仙人勿怪,臣曾询问崇虚寺方丈,方丈言说仙人的职责便有守护四时恒常、维护三千凡尘不为邪魔所扰一说。”
竹林风动的沙沙声里,沈道固目光灼灼,却是露出了自祖母去后一个久违的温和笑意来:“道固斗胆恳请仙人留在此处,必是两朝百姓之福,”他语气很轻很轻,缓缓说道,“亦是容臣报答仙人之恩。”
姒墨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她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
说这件事情如果真的是邪魔作乱,九重天必会派仙君下来管的,说自己也不是什么称职的神仙,活了七百多年也没做成过什么事。
但沈道固好看的眼睛一直跟随着自己,她第一次发现凡人的眼睛这么深、这么亮,看得她几乎有一点害怕了。
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沈道固那一点浅淡的笑意从刚才起就没有褪下去,此时礼貌地对她点了下头,低头继续整理手中文稿,却温声道:“冒犯仙人了。”
—————————
长安城中的一间暗室内。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拿起桌上的骨片,拇指轻轻在骨片上深深浅浅的凹痕处摩挲。
良久,紫檀小香炉中插的线香燃到了最后一寸,灰白的香屑“啪”地一声掉在香炉里,尾端在昏暗的室内透着不详的红色。
这只手的主人终于把骨片放回桌上,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那只妖在沈泉身上还留了这样的术法,倒是先前白费了我一番力气。”
“不过,过程虽然周折,结果却正是我想要的。”
这人站起了身,宽大的衣袖扫过桌角,仿佛无意打翻了那只紫檀小香炉。香灰洒在地上,却并不平整,而是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痕迹,像骨片上深深浅浅的凹痕。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意气风发。
“这老匹夫终于让出了位置,也到了我该尽情施展的时候。”
————————
沈老夫人头七之后,沈道固的两位兄长相继返回任上,其余沈氏族人也已经相继离开。只有一位嫁给太原宇文氏的姑姑如今住在京城徐国公府里,她长女早夭,如今还有一个儿子,叫做宇文恪的,是沈道固的表弟,比沈道固小三岁,和沈老夫人生前关系很亲近。
宇文恪是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宠爱里长起来的孩子,一身鲜血都是滚烫滚烫的,连大冬天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滚烫滚烫的。
他在守灵时就很是大哭了几场,之后见自己敬爱的表哥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偌大的司徒府里,又为表哥狠狠哭了几场,任谁劝也要留在司徒府里陪着表哥同吃同睡,亲自安慰表哥。
沈道固:“……”
沈道固看着宇文恪哭到失声只能比比划划的憨厚模样:“不然还是我安慰你呢?”
总之,司徒府里这段时间也算人来人往,但姒墨一直住在青韶园里没有露面。
她虽然那日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沈道固不会不管这处凡世的事情,但其实并没有想好自己的定位。
所幸除了给宇文恪当保姆以外,沈道固生活十分规律,每日申时都会在那棵汉中桂树下的花亭里读一会儿书,姒墨也就在旁边翻捡些《水经注》和地方志看。
他们并不说话。
又过了两天,圣人下旨让沈道固去督察四百余里外新造的离宫别苑建得如何了,特意嘱咐他此行不必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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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在那边多住几天。
其实只是圣眷隆重,怕这孩子憋在家里郁结难解,找个理由让他出去散散心,又调派了出身千牛卫的韩越峦领了一队护卫全程护送。
宇文恪骑在他心爱的小白马上一步三回头:“韩统领,圣人的旨意里真的没有写我的名字吗?外祖母也是我的外祖母啊!”
韩越峦眼神不动声色地飘向沈道固。
沈道固垂眸看地,摸了摸鼻子。
韩越峦于是义正词严回复宇文小世子:“真的没有。沈少卿此行是公务,不便带亲眷,世子请回吧。”
韩越峦今年刚满二十一,也是出身门阀,只是河东韩氏如今没落了,在朝中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
但韩越峦自己刻苦用功,走了习武这条路,练得身姿挺拔、身形精壮,蒙祖荫领了个千牛卫的差事,得以侍奉御前,很得圣人的信任。
沈道固和韩越峦两人在御前常常碰面,彼此不算陌生,还有些默契在。
宇文恪握着韩越峦的手,怆然泪下:“韩统领,我表哥从小什么事情都不上脸,十岁以后有需要哭的地方都是我替他哭的。但他心里其实很难过很难过的,他路上要是有想不开的地方你也可以替他哭一唔唔唔……”
沈道固捂着宇文恪的嘴把他扔给小厮明理,明理上手一掂,转手又恭敬地扔给了宇文恪自己的小厮阿旺。阿旺把主子往腋下一夹,露出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坚毅地一点头,这就打马走了。
身后的侍卫有略一走神的,回头就只见一横一竖两道英雄般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
一直在马车里的姒墨更是除了远去的马蹄声什么也没听到,不知道这就少了两个人。
沈道固向韩越峦拱手道:“韩统领,这一路要辛苦你照应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韩越峦笑答。
他自认一向嘴笨,此刻有心安慰这位人品出众的同僚,却也只是握住沈道固肩膀,低声说了句:“节哀。”
沈道固拍了拍他手,二人各自翻身上马。
清晨的薄雾快要散开,天色从蓝调渐渐变暖,韩越峦见时辰差不多了,回头清点人马。
司徒府门前停了一辆素白的马车,车帘垂下密密的绦子,坠着一颗颗莹润的玉珠,像那种并不凶猛的瀑布、山里的小溪水,流下来把车窗遮挡得严严实实。
按理韩越峦应当上前查看,但他一向敬重沈道固,也是有意交好,于是只问沈道固:“不知沈少卿马车中是否有贵客,还是带了什么物事?”
沈道固看向韩越峦,难得几分促狭:“车中是我的亲眷。”
韩越峦心里冒出来一个苦哈哈的宇文恪。
他平时多给圣人办事,行事粗中有细,还因此喜提了个“韩哑巴”的荣誉称号,旋即就把宇文小世子从心里甩了出去,“哈哈”两声没有多问。这就催马上前,一行人向离宫别苑出发。
马蹄踏踏,沈道固和韩越峦聊天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马车中,像小时候难得有几次兄长给自己讲睡前故事,听不清讲了什么,只记得声音很好听。
姒墨坐在马车里,手腕上两只茶色的镯子互相碰得叮当响。
她想了一想,将那只没有刻任何花纹的镯子取下来,双手一捻,化为一条长链,绕了几圈挂在了马车摇摇晃晃的银灯笼上。
15. 都上岸
日落时到了第一处天骥行宫。
侍卫与仆役殷勤地帮他们套马备饭,有意无意地打听圣人今年可有意向几时巡幸经过此处,说天骥行宫是如何地仰圣人德泽广被、日日勤勉布置精修苦练技艺,行宫上下是如何地翘首以盼时时做好准备,说到忘情处甚至跃跃欲试请两位大人“督察督察”天骥行宫新排的草原乐戏是否合圣人的心意。
两位大人亲切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天骥行宫硬件水平和服务态度的高度认可,表扬了天骥行宫对圣人奉令承教的思想高度,并提出了门口这个咳咳土路咳咳不行再修修呢的行动指示,最后委婉拒绝了一切娱乐活动。
毕竟沈大人还在孝期。
也是着实没有多少眼力见儿。
一行人安顿下来。顾虑到姒墨的喜好,沈道固只让他们把餐食各自送到院中。
就像马车也是直接拉进沈少卿的院子里,旁人难以窥见神颜。
饭后沈道固正在院子里散步,见从姒墨屋里端出的餐盒几乎都没动过,于是上前叩门问道:“仙人颠簸了一天没什么胃口吗?”
姒墨正阖眼靠在榻上,闻言略微转了下头:“我不吃也没什么的。”
沈道固抬头看了眼天色:“那我叫人送些热水来,仙人早些休息吧。”
沈道固等了会儿,见屋中无不可,于是出门安排下去。
回来的路上刚好碰到来亲自喂马的韩越峦,聊起沈道固此行骑乘的流青亦是出自西域的名种,韩越峦很是羡慕,二人同行了一段。
这就耽搁了一会儿才回去。
这一会儿刚好够姒墨吃完一碗独食。
一碗来历不明但鲜香怡人、香气扑鼻、甘旨肥浓、鲜掉眉毛的独食。
——竹笋鸡汤。
沈道固蹙眉看向一直守在院子里的明诚。
明诚急得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他当时鉴于天骥行宫先前的表现,只以为是行宫里“上道儿”的人来讨赏的,一个正常的巴结行为而已,谁能想到行宫里根本没人见过那个小厮。
而且那碗竹笋鸡汤真的很香。
姒墨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院门外来来往往相互推诿的身影,坐得板板正正。
“没毒。”她小声嘀咕。
沈道固回头无奈地看着她。
“而且真的很好喝。”
她对着沈道固眨了眨眼睛。
闹到夜半。
院外响起极轻的敲门声。
姒墨坐在床上醒了一会儿神,心里天人交战。
她刚刚难得梦里没有出现父亲和兄长,是小时候骑着驺吾偷偷溜到妖灵之界,想给九离大帝的爱宠鹿蜀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好朋友”的事情。
但是和小时候那次不一样,她在梦里跑着跑着就去追森林里的灵鸟了,她也变成了灵鸟和大家一起在结满火焰果的枝头飞啊飞。
她抱着膝盖,慢慢把脸贴在香香软软的被子上。
如果能一直这样坐到天亮就好了。
但是这个行宫里的工作人员也很不容易,他们天天盼着有人能来和他们玩,结果一来就背了这样一个大黑锅。
隔壁传来细微的响动。姒墨下意识抬头,窗外月亮已经升到看不见的地方,窗口的地面被照亮了很小一块地方。
小小的,斜斜的,但很亮,像下雨的地面。
沈道固居然一直没有睡吗?
姒墨披衣下床,推门出来,果然看见沈道固已经在门口等她。
她的房里没有点灯,照不亮沈道固的神情,只能看到他仍旧穿着白天的那一身,但没有戴冠,拿发带随意绑了绑头发。
沈道固向她点头。
这是人间的礼节吧?姒墨也点了下头。
沈道固侧身给她让路,轻声问道:“门外的侍卫没有反应,是妖吗?”
“嗯。做鸡很好吃的那只。”
两个人走到院门处,门闩已经被从外面鬼鬼祟祟地撬开了,门缝里趴着一只细长的眼睛。
眼睛见他们过来了,咕噜噜转了一圈。门外的人试探地推开一条小缝,露出小半张脸来,似乎是个面貌白净的小生。
小生看见门后抱臂站着的两人,轻手轻脚将门推开。
姒墨和沈道固这才看到这小生长得十分俊俏,身形柔美,穿了件薄薄的杏色衣衫,头上还簪了朵茉莉花。
俊俏小生反手把门关上,颧骨高高笑到下眼皮上,向姒墨和沈道固拱手行礼:“恭请上仙福安,恭请公子福安。”
他拿鼻子嗅了嗅院子里竹笋鸡汤的味道,脸上笑容更谄媚了点,眼看着颧骨就要往上眼皮飞,姒墨忽然抬手在他头上拍了两下,将他拍成了个毛茸茸的白狐,裹在那套杏色衣衫里,头插一朵茉莉花,浑身皮毛顺滑,身后四条尾巴蓬蓬的。
白狐愣住了。沈道固愣住了。
姒墨也有点尴尬:“抱歉,你原身实在可爱,我没忍住。”
白狐脸上这下没有了颧骨,却依然很有天分地露出个十分人性化的笑容来,口吐人言:“没事没事,多谢上仙夸赞,小狐不仅原身可爱,白日里上仙吃的竹笋鸡汤也是小狐做的,小狐擅长做各种鸡,梳妆也有一手,还读了很多人间的书,很有规矩。”
姒墨背着手,视线总忍不住往他身后几条乱晃的尾巴扫去:“你是来讨赏的?”
白狐身体僵了僵,仿佛十分不经意地换了个姿势趴着,两只爪子趴在地上,三角脸埋在爪子中间,往上觑的时候露出大大的眼白。
白狐斟酌道:“小狐今年刚落榜了泰山娘娘的考试。不敢瞒上仙,小狐从修出人身之后从来不曾作恶,每日勤勤恳恳读书,但实在资质愚钝,考了三十年也没有上岸。”
他视线滴溜溜在姒墨和沈道固之间徘徊,见两人似乎铁石心肠没什么反应,干脆心一横,挤出几滴大大的泪珠,直白哭道:“求上仙收我做个服侍小妖。上仙,我不想努力了。”
姒墨面有难色:“可你是个公狐狸,我以女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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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世间,带着你不大方便。”
白狐又斜着眼睛拿眼风去扫沈道固,姒墨一只手捂住他的三角脸:“他是个凡人,你还没证道,妖气伤人,更不行了。”
白狐仿佛被戳中伤心处,突然大哭起来:“都怪我生成一个公狐狸!这世道对公狐狸何其不公!母狐狸出去游戏人间,就因为没有作案工具,被人捉住了也能怪他们相好的男人不检点,活该受人勾引,活该被写成小册子十里八乡通报。但就因为我有作案工具!被捉住了就是打死的命!如今还因为我是只公狐狸,连仙人也不要我!”
狐狸哭得乱七八糟,拿前爪巴拉衣服擦眼泪,被特意在茉莉花里滚过的衣服熏得打喷嚏。
犬科动物管不好自己的舌头,不一会儿毛脸上就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口水。
姒墨捉着狐狸一只前爪,轻轻重重摁他的爪垫。至于狐狸嚎了什么?
可能是人间的一些风俗吧。
狐狸以为仙人终于可怜自己,卖惨中趁机又夹杂上自我介绍:“上仙垂怜,小狐修了五百年才修成人形,又学会了四海九州所有鸟儿的鸟语才除去口中横骨能说人话。可泰山娘娘的考试也太难过了!小狐思想纯洁品德高尚,可是我挂了三十年术数!三十年术数啊!小狐不懂为何过了术数才能修仙,野狐为何要学术数呢仙人。”
姒墨歪着头,她耳朵里小狐狸呜呜嘤嘤口水声中只捕捉到一个“术数”,下意识道:“术数?那不是很简单,你还没有学到阵法呢。”
白狐一声哀嚎。
沈道固轻笑了一声。
白狐心知自己没有机会了,于是叹了口气,三只腿顽强地爬起来对着姒墨半坐半跪,行了一礼:“小狐如今不敢再奢求仙人豢养,只求仙人赐福,佑我明年考试上岸。”
姒墨放开他的爪子,想了想白日里吃了它一道竹笋鸡汤,于是抚它灵台,为它赐福。
赐福后白狐挨挨蹭蹭还不愿走,狐狸惯是会顺竿爬的东西,忽又凑过来拿小巧的脑壳去蹭姒墨的腿,仿佛很不经意地提出:“我有一胞妹名叫念窈,刚刚修成人形,身上未沾半点因果,原身比我还可爱几分,不如我给上仙拿来玩几天?上仙腻烦了直接放生即可。”
姒墨卡壳了一下,沈道固见她面色实在隐忍,轻笑出声。
姒墨于是轻咳一声,矜持对白狐道:“你且……将她带来看看吧。”
白狐走后,姒墨和沈道固二人回卧房方向去,路上姒墨心有戚戚:“这狐狸考试考疯了,”她想起自己三足鼎立的佛法课老师,感同身受地打了个寒颤,“上课确实是世间一大痛苦事。”
沈道固不答,只低头笑看她。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沈道固房门前,借着室内明暗不定的烛光,姒墨这才发现沈道固眼睛里红丝遍布,神情疲惫。
原来他一直没有睡,是因为他也不过是个刚刚失去祖母的十九岁少年。
沈道固拢了拢身上素衣,手搭在房门上,温声道:“不早了,仙人安寝。”
16. 收个尾
竹笋鸡汤的锅被甩给了“因为怀念老夫人过度伤心而神志不清”的明诚。
明诚一边抽抽嗒嗒感谢韩越峦的安慰,一边把沈道固给自己的小金砖往袖子深处又藏了藏。
与此同时,已经被落在十公里后面的天骥行宫。
不用工作的大家聚在一起,一边感叹司徒府里的人真是忠心爱主啊,一边暗暗猜测管事太监比自己多发了两块还是三块碎银子呢?
第二处长云行宫里。
晚上,姒墨和沈道固在院子里喝茶等狐狸。
院子里种了两棵槐树,槐树下搭了一间凉亭,凉亭里挂了八盏灯笼。
一张方桌。
桌上铺满了黄纸。
姒墨并不用笔,凝神在指尖,行云流水在黄纸上画符。
沈道固左手拿着一沓画好的符纸,右手把新画好的符纸捡起来,对着灯笼照了照上面符咒的印记,心说这个能耐好,既不用等墨干,又不怕墨洇,还十分环境友好。
左手的符纸越来越厚,沈道固有点高估了自己中指到大拇指的长度,抻头问姒墨:“要画这么多吗?”
姒墨回过神:“已经这么多啦?”
沈道固摊手。
姒墨分类把符纸放进灵佩里。
沈道固两只手捧着茶杯,“滋溜”了一口,十分乖巧地知道自己的定位:“这样就能防止妖气伤我吗?”
“那还不够,”姒墨想了想,“有时间我还要制一批香,给狐狸随身带着,你以后也可以改熏这种香。”
“多谢仙人。”沈道固揣着手拜了拜她。
“我再教你念一个护持咒,你空闲时可以念一念。”姒墨伸出一根食指。
沈道固十分自觉地把额头送过去。
姒墨冰凉的指尖轻触沈道固灵台。
仿佛一股灵韵当头而下,沈道固闭目缓了缓,在姒墨鼓励的目光中张了一下嘴:“……”
“直接出声就可以吗?不用沐浴焚香感恩上苍吗?”沈道固两只手揣着空茶杯,又抻头确认了一遍。
“嗯。”姒墨点了下头,她看不懂沈道固是故意轻松气氛,这样认真地一点头,就显得呆呆的。
“你睡前也可以默念一遍,清心安定。”姒墨补充了一句。
沈道固眼里原本残存的那一点浅淡笑意褪去,他看着姒墨仍旧没什么表情的清冷面容,飞速地垂了下眸。
片刻,伴随着晚春缓缓拂人面的凉风,如击玉敲金般的清雅声音从凉亭被吹到院门外。
“……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师傅,别念了。”
一声呜咽划破院子里沉静安宁流淌的时光。
院门口耷拉着一颗委屈巴巴的狐狸头。
白狐回头叼上自己的妹妹,哒哒哒几步蹿上凉亭,把白团子妹妹献到姒墨身前,还不忘小声地埋怨沈道固一句:“公子,没有人说过您很有天赋吗?”
“仙人容禀,我妹妹被人刚好伤了腿,躲起来了,这才寻她久了一点。”白狐人立而起,前爪合十作揖向姒墨告饶。
小小的白狐团成一团,枕在自己的四条尾巴上,后腿还洇着血。
沈道固起身去找明诚问药箱在哪。
姒墨将小狐狸提起来揣在手上,小狐狸用硬硬的脑壳去贴姒墨的掌心,一张嘴软软一把嗓子:“上仙福安,我叫念窈。”
“‘窈窕淑女’的那个窈。”她没名字的哥哥在旁边插嘴。
“怎么弄的呢?”姒墨翻看她后腿。
“在家里睡觉呢,好多士兵到处挖地,把我狐狸洞也挖了。幸好跑得快,不然被打死了。”小狐狸抖抖耳朵。
“我们家在这里往西南三百里的地方。”她没名字的哥哥补充道。
“那不是在离宫别苑那边?”沈道固正拎着药箱回来,听见这一句有些奇怪。
桌上地上两只白狐一起转头看他。
“前几年是有好多人在旁边盖房子呢。”桌上的小狐狸点点头。
“后来停了一段时间,也没怎么听到声响,突然就挖到我们家里去了。”地上的大狐狸补充道。
“离宫别苑不是已经快建好了?这倒是蹊跷。”沈道固把药箱放在桌上。
两只狐狸一起摇摇脑袋。
沈道固看姒墨没有动手的意思,自己熟门熟路地拖过狐狸腿,给它清理伤口包扎起来。
伤口瞧着狰狞,像是被剑或是戟一类的兵器捅伤。
地上的狐狸趁机人立而起:“上仙,我妹妹原身可还瞧得过眼?我见仙人出行没带侍女怎么行?正好让念窈留下服侍您。”
桌上的小狐狸身后四条尾巴紧张地蜷缩起来,“唰”地扫掉了沈道固刚打开的药粉。
药罐摔在地上“咚咚”弹了两下,大狐狸张嘴瞄准想帮忙叼住。
……连打了四个喷嚏。
沈道固张着手:“……”
幸好家里有钱。
姒墨低头看了一眼,从善如流道:“那就先留在这儿把药钱还上吧。”
小狐狸白光一闪化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乖巧漂亮,梳着双髻垂下两股发辫。
狐狸爱美,往头上簪了些绒花毛球,香香软软一团,朝姒墨甜甜地、恭敬地磕了两个响头。
姒墨在她头顶拍了两下,把瘸腿小姑娘拍回一只白狐。
毕竟药还没有上完。
四天之后一行人到达离宫别苑。
由于圣人还没有赐名,门口气势恢宏的匾额仍旧空着,门内气势恢宏的章武王静等着他们前来拜会。
除此之外,别苑里别说持戟挖地,连做软装施工的噪音都没有。
章武王是当今圣人的幼弟,只比太子年长三岁,只差一年就到不惑之年。
也就是三十九岁。
太子如今就是三十六岁。
圣人是十六岁上有的太子。
那圣人如今就是五十二岁,比章武王年长十三岁。
啊呀呀,真是一场酣畅淋漓酣畅淋漓的术数考试。
兴许就是差了这么一年,章武王不免仍有许多疑惑。
“你祖父如今可还好?”他拍着沈道固肩膀问。
“多谢章武王惦念,祖父至情之人,如今也算得偿所愿。”沈道固答。
“如今京中一切可安好?”章武王又问。
“圣人仁政德化,京中百祥承平。”
“依贤侄看,我奉圣人之命督造的这处离宫别苑可有什么疏漏之处?”章武王再问。
“王爷与圣人同心同德,最是了解圣人喜好,道固一路行来只觉心神畅意、开阔眼界。看来圣人只是偏疼我,让我先来这里享受好日子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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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章武王终于不惑了,他亲切地搂住沈道固的肩膀,“难怪圣人在这帮孩子里最喜欢你,不仅人长得清妙高踔,还这样讨人喜欢。只恨从前没有缘分,认识得晚了。”
他压低声音,故作讪讪道:“也是你祖父那会儿太过严苛,给我们兄弟几个震慑得不敢亲近。我到这个岁数了偶尔还梦到你祖父那时力阻南征,与先帝吵得剑拔弩张,我们几个跪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哎,不过以后日子还久,你这孩子定要多来我府上亲近。”
沈道固自然应承,两人正寒暄间却忽然有下属来报,说是章武王幼子犯了急病,府上急唤他回家。
这给章武王吓了个够呛,幼子是他新近最为疼爱的小妾所生,最是宝贝。当下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让人备马回家,临走前连连嘱咐沈道固在别苑中吃好玩好、多吃多玩、多住两天。
沈道固回来的时候,姒墨正抱着念窈听瀑布。
念窈舒服地靠在姒墨肩膀上眯着眼睛,抬了抬嘴筒子算是和他打招呼。
沈道固的脚步逐渐放慢,他忽然觉得别苑里的景致确实真是好,最好的便是这夏日阳光。
姒墨回头。她今日衣裳淡雅,轻裾飘荡,行走间如洛水流波,在花圃里静静等着沈道固的时候像壁刻上的白玉仙子。
她揣着狐狸,心想狐狸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她近些年喜欢站着发呆坐着发呆躺着发呆,但一抱起狐狸,不知道为什么就逛起了山石花木。
等沈道固追上她们,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三个人继续沿着花圃晃荡。
瀑布声渐大,已经快走到造景的巨石边,飞溅出来的水珠有时崩到念窈脸上,念窈就张着嘴傻傻去接。
“别苑里还有其他的妖吗?”沈道固忽然问。
姒墨失笑:“哪有那么多妖。”
念窈也摇脑袋,但很难说是摇头还是想甩毛。
“那阿瑶……”沈道固垂下眸子,“也是很难得的吧。”
姒墨顿了一下,把不明所以的念窈放去地上扑蝴蝶。
“你不用替你祖父愧疚。阿瑶确实是一个十分公平的妖精,她虽然在摘下长命锁那晚就已经生出这个计划,但后来也给了沈泉和自己一个机会。”
“那颗木灵之心吗?”
姒墨轻轻点头:“如果那几年里沈泉有意反悔,毁了她的木灵之心,阿瑶虽然会重伤,但魂魄不会有损,回到海棠木中孕养百年还能重新修行,沈泉已经失去的阳气和寿数却是回不来了。但沈泉直到赴死那刻也不曾动摇过,这个结局是他们共同写出来的。”
绕过巨石,有一条小路蜿蜒至假山顶的六角亭,两人拾级而上。
“阿瑶若是肯与祖父商议,祖父必然也不舍得她如此。”沈道固轻声感慨。
“妖嘛,”姒墨随手招了朵云,托住找不见他们三条腿飞奔冲来的念窈,“就是这样的心性,他们能记在心里的东西不多,那一句‘福寿三多’,她记住了。”
云朵把念窈托到姒墨身边,念窈想来扑她,被她一根手指摁住了。
“洗脚了吗?”她问念窈。
念窈哼哼唧唧在云里打滚。主仆二人往山上而去。
沈道固独自站在半山腰,暖风中带着氤氲水汽,袭面而来。
“凡人无知无觉,既见高山,岂非注定可悲?”
———第一卷·阿瑶篇完———
17. 夏鸣蝉
斜阳暮色里长安城,街上大凡是玉辇香车白马红尘的,仔细瞧上一瞧,俱是往北里平康坊去。文人学子携上锦绣文章求个才名,江湖豪客解下三尺剑大讲侠骨意气,世家子品赵歌燕舞,青衫客惹美人垂泪。长安的浑厚古意便在于此。
料想此地不乏李傕伐王、李渊攻隋这样书写历史的大事,但人世的亘古悠长并不总被鏖战打断,史书上寥寥几笔的山河无恙时候,平常人的任情热闹亦变成世间的大事来。
戌时,采环阁上的悠扬长笛一响,观望了一天一夜的长安子弟这才放下心,看来容小将军那耗尽半副身家的多情模样也没能打动盈衣姑娘。
顾盈衣在采环阁中初挂牌时不过十六岁,碧玉年华,被假母一声声“小神仙”哄着,画梁玉栋罗帷翠被鸾镜银屏,只恐哪处惹她使小性儿不往舞坊去。
而今三年过去,随着王孙雅士一首首“回裾惊山河,绮袖拂云雨。渺渺鸾收翅,漠漠花盈衣。”“雀调羽,素腰柳轻丝。”“嬿婉秋烟里,清影摇风,流霞回云。寒玉簪秋水,芙蓉香雪腻。”“急促莲步佩环幽,《萦尘》《集羽》旧风流。我空寻道二十年,至此方见天上人。”江南江北俱知有一位盈衣姑娘舞艺独绝,名盛一时,不下当年被称作第一舞姬的琰玉夫人,热客相聚时亦笑称她为“顾大家”。
被长安那些纨绔子弟们记挂了一天一夜的容小将军也是个奇人。
这人是从寿阳前线回京述职的,前天在广莫门大街上碰上顾盈衣的车架,无意中见了美人卷帘的风情,当晚便生平头一次踏足平康坊,以一枚蓝琉璃玉章得了美人青眼。
翌日回家容小将军收拾收拾,竟声称要用半副身家赎出盈衣姑娘。
那晚,采环阁空空荡荡的舞房中,七十多盏烛火与从二楼垂下的长纱一起随着夜风摇曳,室内有玉兰暗香随着沉沉暖暖的空气浮动。
顾盈衣侧脸被灯火照得鬼魅似妖,她身量清冷单薄,却生了一张极热烈的脸,唇珠饱满,唇角天生含笑,长安子弟最爱她眼波流转时勾人媚态。
“说出来怕将军笑话。我也有过不知事时候,喜欢一个姐姐的恩客,为了他悄悄计划攒钱私奔。”
顾盈衣低头为容小将军倒酒,纤长的耳坠滑过她的脖颈。
容小将军已经慢慢喝下了半壶酒,一直安静地听顾盈衣讲些琐碎话,例如要染成何种玉石之色的舞衣、编排舞蹈从哪里来的灵感等等,不意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视线微动。
顾盈衣眨了眨眼,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神采来。
“那时候我还不在采环阁呢,跟着师父的班子学跳舞,如何待人接物都是偷偷从姐姐们那里看来的。将军这样浩然正气的人怕是没有听过,说是每个妓子对每个客人都曾讲过‘流落风尘原是我命苦福薄,但世上人又有几个如我这般好运,能遇君这样懂我的人,算来算去我总还是要感激上苍。’”
她这几句话学得惟妙惟肖,将楚楚动人情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容小将军逐渐凝神在她飞扬的凤眼。
“每次姐姐对客人说这样的话,客人都会很开心。那是我小时候唯一知道的除了跳舞以外让男人开心的方式。”
顾盈衣声音越来越轻,她跪坐在容小将军面前,低垂的眉目看上去极淡极淡,仿佛马上就要化在这片溶溶烛火中。
“我想也说给我喜欢的人听,他会不会因此多喜欢我一点儿呢?”
采环阁里接连传出两声极低的叹气声。
“看来将军也猜到了,他好生气,他说‘别拿婊子糊弄嫖客的那一套对我。’”
神情淡漠的舞女睫毛微微颤动,抬头看向对面身姿笔挺的小将军:“时至今日,我若与将军说自己尚有几分真心,将军信吗?”
容小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顾盈衣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时候像他带来的那枚蓝色琉璃章,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清透的眸子,在边关时每个人眸子里都带着血,血里有一颗浑浊的自己。
“我们都还很年轻,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过新的日子。”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在空旷的房间里发出清晰的一声“咔哒”。
“将军的家人也相信我能和将军过‘新的日子’?”顾盈衣抬头,仍旧是眼梢微挑,芍药含露的风情。
容小将军也笑了。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相信自己,或许根本也瞧不上自己,那天她的马车撞了自己的马车,掀开帘子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那天他有些生气,听下人说撞的是平康坊一位“姑娘”的车架,而那位“姑娘”伸出了纤细素白的手,正要掀开车帘。
他本来打算好好嘲讽一番的,他觉得自己很应当好好嘲讽对方一番,不是自己在边关生死拼杀,长安那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们哪能有命去追捧什么跳舞的姑娘,谁离了跳舞不能活呢。
但下一刻车帘掀开,他看见了那位姑娘的眼神,那时她也是这样笑着,但眼神锋利得令他感到熟悉,他不明白一个柔弱的舞女脸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些不懂事的公子哥以为这眼神是用来取悦他们的妩媚,他们活该错了。
容小将军笑着扶住顾盈衣修长的后颈,她后颈上留着梳不上去的细碎毛发,摩挲起来沙沙的。
他粗粝的拇指轻轻划过那双令他着迷的眼睛,说不出是承诺还是安抚:“我带你去边关。我娶你为妻。我带你去西方大漠,在那里没有人能管我们。”
顾盈衣在他的手心中怔愣住。
她拨开容小将军的手,神色忽然冷淡下来。
“容将军也太过好骗,方才的故事是我编的。我从来没喜欢过什么男人,这世上我只爱两样,一是跳舞,一是钱。在采环阁我可以奢靡无度,雀舌漱口,珠服玉馔,江南江北的才子为我写词,每三日等待看我一舞的人排到平康坊外,为什么要跟着将军去荒漠受苦呢?”
容小将军被顾盈衣拒绝的当晚,司徒府里沈道固正在吩咐府中众人打点行装,准备北上怀荒镇。
容小将军与其父常年率军驻扎寿阳,与南朝僵持已久,双方之间互有胜负。这个月前南朝终于退兵,容小将军于是回朝向圣人禀报战况。
圣人年轻时也是提刀上马能亲自从乱军中杀进杀出几个回合的猛人,听了容小将军与南朝僵持如此之久、战事时有不利的禀报,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踏平南朝。
但如今北方也并不安稳,柔然部落日益强盛。圣人此前一直想破了柔然这个后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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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但柔然是草原部落,并没有固定居所,夏天时部落中人分散放牧,等到秋天羊肥马壮了,就南下来骚扰和掠夺,北方几个重镇都不堪其扰,又难以反攻到草原深处。
那时沈道固已经从别苑回京,正陪伴圣人,为他讲解昨夜星象。
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帝王渐渐出神,望着窗外树下的几点水迹很久没有动弹。
于是沈道固渐渐收声,垂手侍立一旁。
“朕记得,当年鹿浑谷一战我们抢了柔然很多好马,你祖父领回家的那几匹记得你很喜欢来着,小小年纪还专门为此写了颂诗给朕,”圣人回过神,深陷的眼窝转向沈道固,“它们应该很久没有去草地上撒欢儿了吧?”
“当年那一批战马已经相继故去,繁育了一批名种,臣常将流青带在身边。”沈道固回答。
“这么多年了啊。”
圣人闭上眼睛,拇指轻敲在一起。
窗外的树下又滋出一滩水迹。
“朕刚来长安的时候最烦这蝉鸣,夜夜被吵得睡不好觉,如今也习惯了。刚刚如果不是凝神静听,竟然已经注意不到了。”
“我们是不是停在长安太久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如今这些在长安长大的孩子们,是不是都不知道北方的夏季是没有蝉鸣的,也不知道南方还有漫长的缠绵雨季。
沈道固看着圣人眉心蹙起的深深纹路。他忽然走到书桌的对面跪下。
和延二年六月,南朝退兵,容小将军回京述职,柔玄镇守将上报柔然蠢蠢欲动,沈道固提出在北方边线修筑长城。
前朝时就有修建长城抵御匈奴游击的例子,只是圣人出身草原,一时没有想到罢了。
圣人听了十分高兴,立刻叫了朝中众人商议修筑长城之事,最后决定从赤城起,直到五原、阴山之间修筑两千余里的长城,自西向东分别联结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六座先帝设置的军镇。
其中最东段由怀荒镇镇将林又安主持修建,沈道固授东北道行台都事,加使持节称号,随行督军。
那时已经是七月,暑气渐渐消退,澄明如水的月色清洗过整个寰宇人间。
姒墨长身玉立在沈府中的桂花树旁,腰间玉带垂髾,饰带袿衣层层叠叠。
零落的桂花花瓣带着星星点点的露珠被夜风吹起,如同一颗颗从月亮边散落下来的玉珠。
她拾起掉落在桌上的桂花,指尖沾湿了寒露。
沈道固将视线从姒墨指尖移开,轻声道:“此去怀荒镇少说也要两年,漠南天寒,劳仙人和道固一起受苦了。”
姒墨歪头看向沈道固,她发现自从那次书房里“冒犯”了自己一次之后,沈道固就渐渐显露了些强势的本性,好像这个怀荒镇她也是非去不可了。
湖水中有哗啦的声响惊动了夜色,是水中的鱼儿误把落下的桂花当作鱼食,于是重重翻身争抢了起来。
姒墨看着身侧的湖水有些出神。她又想了一想,既然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一处可以说是她的家,那么去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桂花落下的时候知道自己会在空中飘多久吗?她也不过是一片悬在空中的桂花,有没有风来都是一样的。
18. 怀荒镇
夜色深重,这时已经是出发的第六天。
大部分人都习惯了行军的节奏,这个时辰已经睡下了,只有一些士兵在远处巡逻。连念窈也化成一个小狐狸团在帐篷里睡觉。
沈道固从梦中醒来,静静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没有了睡意,起身披上大氅走出帐篷。
篝火旁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姒墨面向篝火而坐,修长的身影被跳动的火焰映照得微微摇曳,似真似幻。
沈道固于是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姒墨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已经很习惯了沉默对坐,像是在花亭下一起读书,又像是梦中崇虚寺的高台上。
沈道固披着大氅,不时拨动一下火苗。
高高的火焰映得天上的月亮也摇摇晃晃的,沈道固忽然开口:“我方才梦到祖母带我父母来看我了。我从四岁起就没再见过他们,但我一见到他们就觉得那是我的父母。”
“是他们。”姒墨低声说。
“他们已经去世十几年了,还能和我祖母一起来吗?”沈道固仍然拨着篝火。
“能的,”姒墨将目光转回火焰上,“逝去的人没有那么快转世,他们放不下你。”
或许是凡人对于神的敬畏,沈道固在她身边时似乎很少表露过什么情绪。
但现在姒墨只是看着眼前的火焰毫无规律地跳跃,却能感受到身侧这个少年的悲伤,这悲伤像潮水。
“你也很难过吧。”沈道固忽然道。
“什么?”
“你也有你的难过吧,我也能看到你经常很难过。”
姒墨没有说话。
她有一点不知所措。
这种感觉像是她去的第一个凡世,那时候她随便找了个山头坐了一百年,什么都没有想明白。忽然有一天那个山头上的赤狐修炼有成,过来拜见自己。
她那时就想逃。
她意识到在别人眼里自己是活的、意识到别人也在观察自己,这件事情令她感觉无措,就像今晚。
她有点想像那次一样落荒而逃,但她余光里看到沈道固并没有在看着自己,仍然在专心地拨弄着火苗。
撕心裂肺的咳声在寒夜中响起,姒墨轻轻捏了个法决,以免吵醒熟睡的大家。
火焰噼啪,照得人影影绰绰。
“我想到你的家人在等你,但是好像想不出有谁会等我,好像没有人因为我的存在而高兴过……这种感觉是难过吗?”过了很久,姒墨止住了咳嗽,才慢慢问道。
“这种感觉叫羡慕。”
姒墨抬眼。
沈道固的目光在身侧火焰的映照下,像是也有了几分温度。她分不清那样的目光里有什么,好像身周的一切都被火焰烤得微微扭曲,耳边哔啵哔啵的火声仿佛也不真切。
姒墨垂眸轻声道:“原来是羡慕啊……”
原来九重天上的仙子,也会羡慕一个凡人啊。
“沈道固”,她看向这个凡人,“给我讲讲世上的凡人吧,随便谁。”
来自漠南的冷肃北风穿林而过,沈道固清雅的声音也随之流淌而去。
“我们此去怀荒镇的守将林又安将军,是一位女将军。她出身名门,祖父曾是平凉郡守,父亲是陇西郡守,她的兄长也有一些名气,可惜如今都战死了。”
“听说她年少时很不喜欢上战场,经常带着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在城外打枣跑马,素有小霸王之名。她父兄战死那时,圣人很担心怀荒镇失守,紧急调派柔玄镇守军去解围。没想到林将军忽然披甲上阵,守城九日。柔然听说柔玄镇大军将至,仓皇逃离出塞,林将军一路追到郁对原,和柔然大军前后交战十七战,俘虏了很多敌人。”
沈道固拢了拢大氅,讲起边疆那一段历史。
“人真的可以一夜之间长大。”姒墨脸上浮现柔和之色。
“嗯。不过朝中有很多人因为林将军是女子,不放心把怀荒镇的军权交给她,后来还是林将军又击败了一次高车部落,朝中这些声音才小了些。”
“为什么因为林将军是女子就不放心呢?”姒墨问。
沈道固愣了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是望着篝火有些出神了,才答道:“或许是现在的世道,男子并不舍得把任何权力交给一个女子。”
“这可没有道理,九重天上的九离大帝还是女战神呢。”姒墨似乎听得很入迷了。
“天界也要打仗吗?”
“嗯,从前打得多些,后来大家都搬到九重天之后,偶尔四大部洲里有些大妖出世,才会再打仗……”
那天晚上,两个人似乎还说了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说自己见过的,没见过的,篝火轻轻“噗”的一声熄灭了,才看见原来抬头是繁星密布的银河。
天界人间,能看到同一片银河。
又行军五日,远远能看见怀荒镇的城门。
城门下站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三人牵马而立,其余士卒列队两旁。
见到沈道固领军而来,中间一名十分英武的女子越众而出。她年纪三十岁上下,虽然只穿着官员常服,气势却好像一柄能横扫战场的长枪,剑眉星目、神采英拔。
沈道固下马向女子行礼道:“怎劳林将军出城来迎?”
“我先前听说要修长城,还猜是京中哪一位大人过来我怀荒镇,后来听说是沈少卿,这还不得赶紧出城来接,要是别人我可就不来了。”林又安听声音就是一个十分爽朗之人,上前扶了扶沈道固,叫他不必如此生分。
她扶起沈道固的手臂,又郑重地拍了拍,故意没有压低声音道:“当年我刚接手青翼军时,多亏了沈司徒和沈少卿在朝堂之上为我仗义执言,我林家才没有丢了青翼军。这份恩情,我林又安不会忘记。”
众人才知原来他们还有这一段渊源,跟在林将军身后的几名副将连忙一齐对沈道固抱拳行礼,口中道谢。
“将军言重了,臣分内之事。”
几位将军如此郑重,沈道固也回了正式的礼节,又和缓道:“想来也是因为当年的渊源,圣人今次才派我来怀荒镇。”
林又安第一次见沈道固,看他风姿神貌,进退有节,心下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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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高兴。
她道:“你祖父母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还当节哀。我知道你如今身在孝期,不敢设宴招待你。但今晚来家里吃顿便饭是一定要的,我是真心拿你当家里人。”
沈道固应下:“多谢林将军美意。”
他答应后又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不过道固还有一位恩人同行,恐怕要多吃林将军一碗饭了。”
林又安哈哈大笑:“这有何不可?家里饭还能不管够?”
沈道固也笑了一下,措辞有些谨慎:“道固这位恩人有些超然物外,并且……地位十分尊崇。”
林又安愣了一下,有点儿担心他是把哪个皇子王爷揣兜里带来了,但是看沈道固神色十分柔和,又不像是带着那些麻烦精上路的。
她道:“听上去像是个神仙人物了,快带我见一见。”
没等他们两个走到马车前,车里已经蹦蹦跳跳下来一个十五岁模样的小姑娘,一身桃红柳绿,灵秀可爱。
她跳下石凳之后对沈道固和林又安分别笑了一下,露出八颗小牙,然后回头机灵地去扶车上另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
林又安看得眼前一亮又一亮,忍不住上前几步,就见那位正在下马车的女子似乎察觉到她的靠近,抬头看了她一眼。
当是时,荒原上天色将暮,群鸟投林,美人抬眸。
晚霞仿佛被拉得极为漫长,天地间寂静一片。
姒墨在沈道固身侧站定,对林又安点了点头。
林又安也呆呆点了点头。
等她反应过来,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夸才好,凡人总不能去夸菩萨长得美气质好吧?
她视线在沈道固和姒墨两个人身上来回转,不由得抚着掌感慨道:“一直听说沈少卿精于玄学,我还以为只是喜欢看书呢,难不成真叫他请来神仙了?”
小侍女念窈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林又安捏捏念窈的脸,把小侍女捏得皱成一团:“还有一个小仙童。”
一行人其乐融融地往怀荒镇里走去。
穿过城门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风沙袭来,副将里一个高高大大的为他们解释:“这儿是风口,经常有风沙,但也不知道怎么,最近十来年越来越大了……呸呸。”
沈道固和姒墨一齐干脆地点了点头。
主要是不想吃沙子。
走了两步,姒墨忽然抬了下手,城门打着旋儿的风竟然渐渐止住。
沈道固回头看她一眼。
姒墨晃了晃手上两只叮叮当当的镯子,淡然道:“没事,镯子硌到我了。”
念窈凑近她小声提醒:“主人,你刚刚用的不是这只手。”
姒墨:“……”
姒墨给念窈施了个噤声咒。
林又安亲自带着他们到早就收拾好的府衙,吩咐自己手下的参军帮着下人一起收拾行李。
念窈垂头丧气地表示要独自留在府衙,一定要亲手把姒墨的房间布置得和在长安时一样舒服漂亮。
这出自狐狸惯用的《装乖卖惨一百零八式》。
19. 林将军
林又安接着带沈道固和姒墨一起回林家去,早有管家在门外迎上来。
林府中各处守卫庄严,下人们行止有序。过了二门,又有几人在回廊中站着。
一位五十左右的老妇人,一位三十左右的妇人、一个十来岁的男童和一个八九岁的女童。
沈道固连忙急行几步搀扶住那位老妇,说:“老夫人这是做什么?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在屋里等着。”
老妇却坚定推开他的手,手中拐杖触地,携府中家眷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老妇郑重说道:“五年前我夫与我子战死,又安年少无功,我本以为此生将愧对林家先祖。全靠沈少卿祖孙当日为我林家慷慨陈词,我林家才能有今日复兴之望,这一礼当拜。”
沈道固将林夫人扶起,恭敬道:“这大礼道固却受不得。林氏驻守边关多年,守我大魏基业,为我大魏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如果轻易换将只怕北方人心将乱,边境不稳。更何况林将军英才,本来也有能力统御青翼军。我与祖父也只是为社稷才进言而已。”
林夫人拍拍他的手,叹道:“这已是最难得的了。”
林又安见林夫人情绪稍缓,上前向沈道固和姒墨介绍:“这是我母亲,出身关中王氏。”
沈道固见礼。
林又安再介绍其余人:“这是我大嫂,兴庆王之女,东阳郡主。这是我侄子睿儿、侄女慧儿。”
那妇人带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向沈道固和姒墨二人行礼。
沈道固也向林府众人介绍姒墨,只说是一位恩人。
众人于是又连声夸赞姒墨仙人之姿。小姑娘慧儿趁着大人们说话,悄悄去牵姒墨的手。
林又安笑道:“我丈夫出身关中蒋氏,现在是怀荒镇的长流参军,前日有一波流寇来城外劫掠,他带人追击去了,怕是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她把侄子侄女一手一个捞起来:“好了,咱们这么大一群人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快来吃饭吧!”
小姑娘慧儿老老实实被姑姑夹在腋下,睿儿就很活蹦乱跳了,“哎哟哎哟”直叫唤。
进屋之后,慧儿非要挨着漂亮姐姐坐。东阳郡主对姒墨歉意地笑笑,小声道:“孩子闹人”。
姒墨摇摇头。
她看着又偷偷来拉自己手的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神色有些怅然。
东阳郡主于是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孩子在姒墨旁边坐下。
众人落座后,林夫人看向沈道固:“我记得你可是有一个姑姑嫁给了岭北徐家的大儿子?”
沈道固答:“正是。”
林夫人面露回忆之色:“那徐家小子从我娘家论起,还是我外侄呢,算起来我该叫你一声世孙。”
林又安失笑:“母亲,那我岂不是也成了沈少卿姨母,我才长人家十岁,您这算的也太占人便宜了。”
睿儿正埋头吃饭,听了这句话叫起来:“十岁!睿儿也十岁了!”
众人笑开,林夫人也笑道:“我也是老糊涂了,”她微微向前倾身笑着逗睿儿,“睿儿,沈大人是从长安来的,可有学问了。你最近学了什么,给大家背一背,让沈大人也教教你。”
睿儿于是站起来,大声背了一段《礼记》。
慧儿轻轻扯姒墨的衣角,用力抬头跟姒墨说:“哥哥会的慧儿也都会。”
姒墨看她:“是嘛?”
东阳郡主摸着小姑娘的头,低声笑道:“慧儿是更聪明些。”
小姑娘得了母亲的肯定,又见姒墨对自己笑得好温柔好漂亮,于是也“蹭”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背诵课文。
他们两个小孩子谁也不服气谁,背得不是同一段,还故意背得越来越快,屋子里像养了二十只金刚鹦鹉。
林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连忙招手:“小祖宗,快来奶奶怀里抱抱,你呀,是比你哥哥厉害不少呢!”
林又安无奈:“行了你们两个猴儿,可歇一歇吧,你们和沈少卿可差得远呢!五年前沈少卿才多大?十五岁!就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辩谈不屈!”
她不禁感慨:“我十五岁时候还整天招猫逗狗呢,怪不得都说沈少卿幼而颖悟、神清明秀。”
沈道固谦虚一番,又夸了两个小孩活泼聪慧,众人一片和乐。
林又安见姒墨尝了一口芙蓉燕菜,亲切问她:“这道菜可还合姒墨姑娘的口味?”
姒墨抬眼,轻轻点头。
“这可是怀荒镇银平酒楼的名菜,连我家的厨子都做不出来这么细嫩爽口,今儿下午特意让人送来的。不过他家的菜还是当场吃最好,等你们安顿下来,我让人带你们去好好尝一尝。”
姒墨笑了笑。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闹累了,东阳郡主带他们回房去休息,慧儿仍念念不忘漂亮姐姐,和姒墨拉勾一定一定还要再来家里玩。
他们走了,林夫人叹了口气:“幸好还有这两个孩子闹我,不然家里实在太冷清。”
“那是我如今长大懂事了,不然母亲哪有机会抱怨家里冷清?只怕还有的为我头疼呢。”林又安接口道。
林夫人反应过来,拍拍沈道固的手:“瞧我这扫兴的人,今日见了你们这两个神仙人物,心里太喜欢了,总忍不住感慨从前,忘了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真是老了,沈大人别见怪。”
沈道固温声道:“林夫人和林将军待我都如同亲人般,道固心里也觉得亲切。”
林又安挑了挑眉:“嗐,咱们同为世家,互相扶持是应该的,沈少卿拿这里当自己家就好。不过明天你去拜访镇东王可要小心些,他对我们这些汉人很有些偏见。”
她压低声音道:“那老头什么都不行了,骂人倒是还很有力气。”
林夫人笑骂她:“你这张嘴啊。”
沈道固也笑道:“多谢林将军提醒。镇东王早年随着太祖征战四方,又是当今圣人的叔父,想来难免傲慢些。他如今已经年近七十了吧,可还精神着?”
“脾气坏得很,对家中人也不约束,仗着是皇亲国戚,前些年在城里很是闹了几起案子,我和他互相上表弹劾彼此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幸好圣人是难得的明君,我们也就听那老头上门骂骂人吧,反正青翼军的军权还在我这。”林又安摇头。
沈道固谢道:“道固明白了。”
林又安摆摆手,见姒墨吃完了乖巧坐在一旁,心下觉得可爱,起身走到姒墨身边,其余人也都跟着起身。
林又安也像慧儿一样拉起姒墨的手,笑道:“别怪我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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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们一路车马劳顿,还没好好休息呢。我们说了这么多无聊的话,倒是辛苦姒墨姑娘了。快回去歇着吧,明日等沈少卿从镇东王府回来,你带他一起来我府衙,我给你见见我手下几个参军和校尉,挑几个人品好的陪你玩。”
沈道固笑看着姒墨。
姒墨有些呆愣地应了林又安的话,转头和沈道固对上视线。
她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微微错开眼。
没等走出大门,林又安拿了条白色的狐裘从后面追上两人,仔细给姒墨系上,嘱咐道:“夜深露寒,姒墨姑娘多穿点才好。哦,沈少卿也照顾好自己。”
出了门姒墨长叹一口气。
沈道固看向被狐裘围领毛挡住小半张脸的少女,问她:“仙人累了吧?”
“不累,”姒墨摇摇头,她抬头看向路旁树上挂着的灯笼,眼睛里也映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我觉得不累,也不吵闹。”
“不过,”姒墨皱着鼻子拉了拉披着的狐裘,“这东西你得帮我藏好了,可不能让念窈发现。”
“走吧。”姒墨转头对着将军府大门说了一句。
“仙人在和谁说话?”沈道固也回头看去。
“啊?”姒墨愣了一下,“……和你啊,我就是,突然想到她家的门还,还挺好看的,回头……依依不舍嘛这个叫。”
“是么,”沈道固看了一眼姒墨,突然恭敬地鞠了一躬,“还请仙人仔细为道固讲一讲好看在哪儿?道固好能更为贴心地供奉仙人。”
“就这个垂莲柱啊…又大又方又亮,月梁的线条也很柔和嘛,花板,花板配色也挺好……”
姒墨看到沈道固很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有点儿编不下去了:“嗐,天是有点冷了,那么很应当快点回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
沈道固轻笑一声,跟上她。
姒墨扯着狐裘走了两步,忽然右手一捻,手上出现了一个草编的蛐蛐罐子,仿佛是从空气中拿出来的。
“对了,这个时节还能找到蛐蛐吗?”
蛐蛐是肯定捉不到的,姒墨回了府衙正想再问一问念窈,念窈忽然惊叫一声:“公子遇害……”
念窈又仔细看了两眼,呼了口气,“原来是这位城门口的男鬼啊,我还以为主人一仙一人出门,一仙一鬼回来的。”
姒墨敲了敲狐狸头:“说话还真是吉利。”
“主人不是自己说的公子短命相嘛,”念窈吐了吐舌头,她忽然想起来,“诶,那公子呢?”
公子……公子当然在等我把你引开,好偷偷带着狐裘回来呀。
姒墨心想,也不知我是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种欺上瞒下的样子。
姒墨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绞尽脑汁编道:“我带着男鬼怕吓着他,就找个理由先回来了。”
她飞速地转移话题:“那么蛐蛐是找不到了,难不成要去妖灵之界找个类似的?”
“找蛐蛐干嘛?”念窈问。
一个鬼影跟在姒墨身边一起往屋里走。
鬼影的脸虽然俊俏,却不是正气浩然的那一类,如果不是一身功德的金光,说是个靠脸吃饭的混混也会有人信。长长的刘海儿遮着眼睛,神智略微呆滞。
20. 镇东王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守城门的小将,妻儿在城内,想送他们一件礼物。”
姒墨随手把男鬼踹进袖子里,摆弄着男鬼给自己的草罐感慨道:“神智都快消散了,还记得编草罐,看来活着时候也是个贪玩的人。”
“他的妻儿还活着吗?看他鬼体的破烂程度,我还以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念窈也跟进屋子里。
“找找看吧,”姒墨也不抱什么希望,她努力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你们妖灵之界有个叫缈峪的虫子,那个东西很像蛐蛐吧?”
“缈峪有两个头啊!”念窈跳起来。
“好吧好吧,”姒墨托腮想了一会儿,很不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琥珀,放在桌上轻轻吹了口气.
琥珀慢慢融化在茶桌上,琥珀中原本封印的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虫抖了抖翅膀,伸了伸腿,就要活泼地跳起来,姒墨连忙用草编罐子一扣。
“这还是二哥给我捉的呢。”她有点想叹气。
念窈趴在桌上用鼻子碰碰草罐,里面的小虫嗡嗡叫起来,她看得有些对眼了:“这是沔茵吧,听说只在西牛贺州的荒野里生存,很难捉的,用来哄小孩子最好。”
“是呢,用来哄小孩子最好。”姒墨出神。
——————
沈道固已经在镇东王府的大厅里坐了半炷香的时间,手边的茶刚刚晾到能入口的温度,但他并没有碰。
门外不时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下人出现,好像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是北地难得一见的九节狼或是别的什么动物。
沈道固盯着大厅东面红艳艳的漆画屏风放空。
他想起长安城里有一回一个公子哥儿丢了一只翠绿翠绿的爱鸟,非要请宫廷的画师把它和自己一起画在一面漆扇上,用的也是这样极艳极艳的颜色。
他正有些想发笑,忽然有一个穿貂袄的魁梧男子提着马鞭大步走进厅内,边走边问:“你就是沈道固?”那声音像一口大钟,“当”地一声给人敲醒了。
沈道固于是放过那面漆画屏风,站起身拱手:“世子。”
男子绕着沈道固上下打量:“我听说你们汉人越是好看越是有名,怪不得沈大人名扬天下,就连圣人也十分喜爱你。”
男子语速急促,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羞辱这个长安来的贵公子:“我那十几个汉人姬妾,挑的时候都说是骨头软的,但竟然一个也比不上沈大人风姿。”
沈道固有些好笑:“世子所言正是,圣人也曾亲口赞过世子忙于后宅,便是为圣人分忧良多。道固不过是仅能凭借父母所赐容貌略得圣人宠信,率军远赴千里来到镇东王封地,为圣人聊以分忧而已。这点上实在比不上镇东王世子。”
男子一噎,提起马鞭指着沈道固发怒道:“我先祖打天下时候,哪有你们这群黄口小儿说话的份儿。”
沈道固从善如流:“世子的先祖确实勇猛无双。”
两人正僵持着,后堂中缓慢走出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在主座坐下。
这老人虽然已是满头银白的微卷长发,却仔细扎了发辫,用牛筋带系紧,干裂如枯木的脸紧紧绷着。
老人像是没听到先前两人的对话,有些含混的声音对沈道固说:“沈大人请坐。”
又转头教训执马鞭的男子:“你在这站着干什么,沈大人是世家君子,你吵吵嚷嚷的,让沈大人以为我们拓跋氏不懂礼数。”
男子哼了一声,大步出了正厅。
苍老的镇东王叹气:“阿木峰被我教得脾气直了点儿,不比你们长安子弟。”
“世子性情中人,道固不能及。”沈道固说这话时脸上仍十分柔和。
“我听说你昨日就到了,怎么今天才来拜见我,”镇东王话锋一转,身子前倾,逼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使持节,“可是我拓跋氏已经比不上林家了?”
“昨天到时已经日暮,镇东王贵重,不敢随意打扰王府中人,今日道固早早投了拜帖才敢上门拜见。”沈道固对答。
听了这话,镇东王手里拿起那喝了小半辈子也喝不惯的中原茶,颤动的水面上破碎地照出自己满是风霜的苍老面容一角,他忽然又把茶杯重重放了回去。
“我是老了,可还没聋,听说昨天林家那个小姑娘出城接你。哼,你们这些汉人关系倒是好。”
沈道固视线微微下移,对面老人嘴唇开合间能看到已经缺掉了许多牙齿。
他慢慢回答道:“不过都是当臣子的,急于为皇家分忧罢了。再有两个月就到秋收季节,柔然必然再来南下掠夺,林将军着急启动修长城一事。”
“修建长城,你们这些汉人花样是多啊,要我说给他们打痛了就知道了,像个乌龟一样缩着有什么意思。”镇东王拍了拍扶手。
沈道固这回真心实意地说道:“确实,当年镇东王征讨赫连、沮渠、冯私、高丽多国,威名赫赫。鹿浑谷一战我祖父与镇东王共事,回来后也曾向道固夸赞王爷骁勇善战。只说五年前怀荒镇守将动荡之时,多亏镇东王坐镇此地,柔然在王爷威名震慑之下才不敢猖狂。只是如今不比当时,南朝多次勾结柔然、扰我边境,等修筑长城之后圣人腾出手来,也该让南方那些窃国贼子知道知道我大魏的铁血刀马。”
镇东王神色缓和下来:“是啊,你祖父年轻时候真是个好的。我方才也不是有意针对你这小辈,是怕你有长安子弟那些习气。”他有些感慨,“现在看来你真不愧是沈泉的孙子,比我那孙子懂事多了。”
沈道固拱手:“镇东王谬赞。”
——————
过了镇东王这一关,下午回到怀荒镇官署。
沈道固一见到姒墨就叹气:“这次去亏了。”
姒墨:“?”
沈道固摇头:“吵架吵赢了,连口饭都没给吃,算下来半点儿便宜没占着。”
姒墨轻笑。
众人在官署用过饭后,姒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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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着念窈小心给沈道固使眼色,暗示他把昨日的狐裘悄无声息的还给林将军。
她像是做惯了打眼色、说小话这类小动作的,大大的眼睛略一转动就叫人看得明明白白是什么意思,像是沈道固见过的一种机灵的雀儿,每年冬天准时来偷他家的鱼食,轻盈地在并不暖和的光斑间跳来跳去,一点儿不怕有人作势来捉。
小院外有人笃笃敲门,沈道固缓和了笑意,叫小厮明理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小将,体格结实,身上带着几分锐意,长得算得上俊俏,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亮亮的。
小将进来后躬身给沈道固和姒墨行礼:“我是怀荒镇的厉锋校尉,叫梁为安。林将军差我来问大人是否已收拾妥当,林将军叫了几位副将在正堂中等候大人。”
沈道固抬手:“不敢劳众位将军久等,请梁校尉带路。”
沈道固带着小厮明诚,姒墨带着念窈,几人跟着梁为安往正堂去。
梁为安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一路上絮絮叨叨介绍府衙的情况,听得出很是崇拜林又安将军。
念窈晃晃悠悠跟在最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梁为安。
怀荒镇府衙的正堂,林又安坐在上首,底下站了十来个穿着官服或甲胄的青年和中年,个个都很有精神,应该是林又安惯用的班底,仅仅是站在一处就有战场一样的庄严肃穆之意。
林又安看沈道固几人走进来,从主位上起身相迎,正要说些什么,一个大胡子的魁梧男子看清了迎着日光踏进室内的姒墨,忽然对她纳头便拜,口中重复着一个叽里咕噜的词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姒墨歪头看着这个虔诚的异域男人,只有沈道固看出了她是微微有些好奇的意思,其余人只看到这位眉目清冷的高挑神女身后光晕飞旋。她似乎是低头注视着脚下匍匐世间的凡人,又似乎隔着他们看了很远很远,或许仙人临凡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漫不经心。
梁为安低声给姒墨解释:“那是他们部落的语言,是‘天女娘娘’的意思。”
林又安此时也走近了,给几人介绍:“这是我的中校尉,高车部落人,姓护骨,大家都喊他老胡。”
那位高车出身的胡校尉被旁边人扶了起来,却仍是不敢抬头直视姒墨。
姒墨只觉得他胡子多得都快要把眼睛都挡上了,此时这个男人笑起来有些腼腆,很难想象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脸上。
有了老胡这么一打岔,原本严肃的氛围像是池塘里上升的泡沫‘啵’一样破掉了,这些来自不同种族、不同出身的人纷纷相互介绍认识,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沈道固长身玉立于众人其中。他是和这些沙场上出来的气势逼人的悍将不同的气质,但并不显得文弱或单薄。
在长安时人人都能看出他的清绝疏离,但此刻站在一群北方粗犷的汉子之间和他们谈笑,也并不使他们觉得冷心,只觉得世家公子就该是这样的。
21. 萨琳阿日黑
梁为安并不关心那些人,左看一眼姒墨、右看一眼姒墨,抚掌感慨:“姒墨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林又安远远听见,朝他们这边稍稍提高了声音:“这人是个傻的,姒墨姑娘别和他计较。”
姒墨又看看梁为安,梁为安也不着恼,嘿嘿傻笑两声。
众人各自落座后,提起修建长城这一桩正事。
沈道固说道:“从长安来时几位学士已经大致画了城墙和关口的位置,但还要实地勘测过才好建设。”
他略微压低声音,斟酌道:“圣人的想法是尽量不要离城池太近。”
林又安想了一想,感叹一声:“圣人眼界之宽。”
转头严肃吩咐下去:“刘参军、李参军,从明日起,你们带人跟随我和沈大人去城外勘验地形。”
又问,”沈大人,不知长城建造之法是哪一位大人擅长,我也好教卢校尉先带人学起来。”
沈道固回答:“我已事先画了十几份图纸,今日就可以分发下去,过几天再实地探讨一番。”
林又安笑道:“沈大人博学,怪不得只沈大人一个人带队来我怀荒镇就够了。”
林又安将堂中各人的差事都安排下去,把从长安带来的犯人和怀荒镇本地的徭役等收拢编队,调运粮草,更换驻防,最后只剩梁为安一个闲人还在堂上,林又安这才对沈道固低声说道:“方才听沈大人话里的意思,圣人莫不是意在骑兵营……难道江南就是近几年的事了?”
沈道固笑而不语。
日头有些偏了,在正堂中间照亮了一扇斜斜的门的形状。
林又安正色道:“多谢沈大人。”
正事说完,林又安神色放松下来,看了一眼仍在姒墨身后笔挺站着的俊俏小将:“按往年推断,柔然早说也要两个月才会南下。梁为安,你左右最近也没事做,好好带姒墨姑娘和念窈转一转怀荒镇。”
梁为安大大笑开,“就属将军给我分的活儿最好,保证不给将军丢脸。”
林又安没特意说让梁为安带着沈道固一起玩儿,他也就真没管那位年轻的大人,当场就领着姒墨和念窈出了府衙,往自己最爱去的那家小摊走了。
那是个在城墙边上的小吃摊子,侧面挂了条橙黄色的毯子当作招牌,毯子上的花纹不像长安时常见的那么精细,方方格格的,还有些破旧了,但往来行路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老板是个明艳的异族女子,系着条靛蓝色的围裙,没有客人的时候歪歪靠在木头的推车上。
梁为安一身精神头儿像是用不完似的,炮仗一样给身边这两个漂亮的女孩子解说:“这是卖‘萨琳阿日黑’的,咱们汉人叫奶酒,喝起来是酸甜的。守城的弟兄们不当值的时候都会来喝上这么一碗,不过最多也就一碗,这奶酒虽然不醉人,但要是喝多了也不好醒酒。”
走得近了,那位异族老板从小车上起身,急急往他们这边走了几步,然后步伐又慢了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拉住姒墨的衣袖,用一口流利的汉话笑着说:“贵客来啦,我刚刚远远看着还以为是梁将军的……”她话没说完,掩面一笑,“走近了才看清,贵人虽然戴着面纱,但只看眉眼就知道是出尘的仙女,梁将军可配不上。”
老板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话行事却是十分明艳大方,掩住了口唇,那眼神仍钩子一样往梁为安身上飘。
梁为安和她极为熟稔,也不在意她的打趣,给姒墨两人介绍:“这是袁纥娘子,特别会做生意,为人也热情极了,”他要了三碗奶酒,还不忘笑着央求道,“袁纥娘子,这可是长安来的贵人,多加一点糖吧。”
袁纥娘子大方应了一声,到小车前忙活去了。
姒墨好奇地跟着看了一会儿,见她麻利地在大锅里挂好接酒罐子,用一个小锅舀了冷水放在最上面,围好围笼,然后将大锅里的白色黏稠液体煮沸。
梁为安又忍不住说话了:“你们来的时候正好,月底有巴特耳大会,那可是怀荒镇最重大的盛会了,六座军镇里只有我们这儿有。”
姒墨果然被这话吸引走了注意力,问道:“什么是巴特耳大会?”
梁为安神色骄傲:“每年八月底,怀荒镇所有十六到二十六岁的青年全都会来到城外的围鹿台,比试骑马、射箭、摔跤,角逐出整个怀荒镇最勇猛的武士,由这名最勇猛的武士割下秋天的第一刀麦子,庆贺我们靠自己的劳动又赢得了一年的丰收!靠自己的奋战又赢得了一年和平!之后就要开始准备繁忙的秋收,防范柔然人的劫掠了。”这个少年眼睛黑亮,神采飞扬,“以前林将军下场的时候,每年骑射都是第一!林将军是庇护我们整个怀荒镇各个种族的不败战神!”
“啪”地一声,众人心神激荡间,袁纥娘子端了三碗奶酒放在三人面前,笑道:“多亏林将军保佑,贵人可一定要多来我这小摊坐坐啊,贵人一来我的客人都多了不少呢。”
梁为安打趣她,“我怎么记着一模一样的话你和我也说过来着?”
“嗨呀,”袁纥娘子笑着拍了梁为安肩膀一下,“都来都来,你们谁来我都高兴。”
姒墨摘下面纱,端起这碗透明的奶酒,凑到鼻尖才闻到一丝淡淡的酒气,入口绵甜,有些像是在长安吃过的奶豆腐。
念窈狐狸天性,低头闻了好大一通才敢喝了一小口,奶酒进了肚子,笑容也就到了脸上。
“好喝吧,袁纥娘子的手艺是大家公认的一绝。”梁为安也喝了一大口。
姒墨抬头看了一眼袁纥娘子,袁纥娘子已经回到小车前,视线和她对视上的时候,弯着眼睛对她笑了一笑。
姒墨也跟着轻轻笑了一下。
念窈小性子上来,敲敲桌子,催促梁为安:“刚才那个什么大会你还没讲完呢,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儿有啊?”
“那当然是因为林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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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把这个习俗从草原上的部落里带回来的啊,”少年人每次提起林又安都眸色发亮,“林将军才十六岁的时候,因为听说了一个叫‘没鹿回’的部落,觉得名字很有意思,仗着自己说会很多部落的语言,和蒋参军、卢校尉三个人……当然那会儿他们都还没参军,全是不知畏惧的少年,三个人就摸到草原上去了,一路上又惊险又刺激,发生了很多传奇的故事,参加了草原很多部落一起举办的巴特耳大会,还交到了好多异族的朋友。后来林将军当上了怀荒镇的将军,就把这个习俗带回到怀荒镇了,那些异族朋友们有时还会出现在怀荒镇的巴特耳大会上。”
小狐狸惊叫:“哇!那也太厉害了吧!”
她拉了拉姒墨的衣袖,“主人,我们回去之后找林将军给我们讲讲当年的故事吧!”
梁为安挺了挺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姒墨也对提了一嘴的部落有些感兴趣:“‘没鹿回’?是哪几个字啊?”
梁为安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写了一个“没”字,隔了一点距离又写了一个“回”字。
他把木棍拿回两个字的中间,提笔写了一个广字头,想了想又划掉。
“就是呦呦呦那个鹿”,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是力气大,胆子大,写字还是当上校尉之后才学的,会写的不多,嘿嘿。”
袁纥娘子并不凑近听几人说话,只将手拄在木车上,带着一点清浅的笑意,远远看着梁为安写字。
念窈猫着腰凑过去看地上的字:“可是你写的很清楚啊,你能当先锋已经很厉害啦,还会写字,我看你也不比林将军差多少嘛。”
梁为安脸上有些泛红,他很少被女孩儿用这么雀跃的语气夸奖,怀荒镇里和他关系好的大娘或是老板有很多,很多人都喜欢夸这位敢冲敢杀的不要命的小将,大娘有时夸他英俊还会上手摸摸他结实的胳臂,那时他也只是会感到得意极了,并不像现在一样几乎是有些窘迫。
这个年轻的小将摸摸腰间随身的军刀柄,有些磕巴:“嗐……今天,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中午我去找你们,带你们吃怀荒镇最有名的银平酒楼。”
怀荒镇的府衙里,沈道固坐在中厅看着城外的地图,不时写写画画,他面前桌案旁边点着四盏加了灯罩的落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两侧整齐的铜油灯火随着大开的门外吹进的风一齐晃动。
从门外看来,中厅温暖又明亮,世家公子端坐中间,神态柔和而专注。
不远处的走廊中,已经逛得尽兴的姒墨和念窈正慢慢往卧房走,念窈忽然悄悄凑到姒墨耳边:“主人,袁纥姐姐喜欢梁校尉呢。”
“别乱说。”姒墨轻声说。
“我是狐狸,我肯定看得出来的呀!”念窈着急了。
姒墨想了想,微微叹气:“那袁纥娘子恐怕要伤心了。”
“也不一定,世事无常嘛,狐狸见得多了。”
22. 讲故事
姒墨和念窈主仆二人一边闲聊着,一边路过了正在中厅画图的沈道固。
姒墨一直往前又走了十来步才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倒着退回来,和沈道固打了个招呼:“沈道固,你知道没鹿回部落吗?”
沈道固从姒墨一开始经过自己时视线就一直跟着她,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倒着走路。
闻言他把滴了墨汁的笔搁到一边,微黄的光线中神情显得更加柔和。
“知道一些,应该是西汉窦太后的后人。桓帝时窦家政变失败逃亡草原,收拢了周边的一些鲜卑百姓,形成了一个叫做‘没鹿回’的部落,应该是窦家告诫自己‘没路回头’的意思。到了窦宾那一代,与圣人的先祖还有一些关系。”
“这样啊……”姒墨有些失落,“是这个意思啊。”
她在刚才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走到中厅里沈道固对面坐下,此时听完了正打算起身离开,沈道固忽然又开口道:“相传草原上有一个隐秘的绿洲,有牧民在月亮像最锋利的镰刀一样的时候迷失过前路,本来是天天都来放牧的地方,却忽然不认识了,耳边只有断断续续的歌声,像是姆妈的歌声。他顺着声音寻去,看到一群像神仙一样的男女,男子们赤裸着上身击节而歌,戴着花环的仙女们弹奏着他从没见过的八弦乐器,那乐器像那晚的月亮。席上有丰盛的牛羊肉、水晶一样的奶酒,葡萄被跳舞的仙女碰落滚在地上。他们发现了这个牧民,热情的邀请牧民一起加入盛宴。”
他看姒墨听得入神,轻轻笑了一下。
“他们告诉牧民这里是‘没鹿回’部落,他们的先祖从战乱中逃来这片草原,因为天生神貌被各个部落的可汗争抢。有一头踏月而来的神鹿救了他们,赐给他们不会再受伤害的血脉,但他们却把神鹿的故事泄露了出去,于是神鹿把他们生活的绿洲隐藏在了月光里,从此不再出现。牧民很快在歌声中沉沉睡去,等他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仍旧躺在每天放牧的地方,昨夜的神鹿仙女全都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看着姒墨的眼睛,温柔地问她:“你想听的是这样的故事是不是?”
姒墨有些愣住了,少年注视的目光连这世上最宝贵的红血石也不能比,她没有想到在这个碰巧遇上的夜里,沈道固慢慢地给她编了一个她喜欢听的,有鹿、仙女和月亮的故事。
她微微垂下眸子,错开沈道固的眼睛,轻声地道:“你还会讲故事啊。”
“这有什么难的。”沈道固也眨眨眼睛。
晚上念窈喝了姒墨给自己冲的符水偷偷钻出房门,过几天就是中秋,她特意来院子里吸收月华。
刚化成一个小狐狸坐好,就碰上了才画完图回来的沈道固。
沈道固没留意被一只四脚朝心的白狐吓了一跳,白狐还张嘴和他热情地打招呼:“公子这么勤勉啊。”
热情的嘴筒子里四十二颗牙。
沈道固在心中默念两遍“正常正常、合理合理”,也和念窈打了个招呼。
正要抬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念窈:“你主人身边是跟了一只鬼吗?”
“公子开天眼了?”念窈也很吃惊,看着沈道固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四条尾巴慢慢耷拉下来,幽怨道:“公子原来是诈我。”
“主人在城门口捡的鬼,怕吓到公子才没告诉您。”她为姒墨解释。
“我猜也是这样。”沈道固摸了摸袖子。
“嘿嘿,而且那只鬼已经走了,他本来就到了要投胎的时候。”狐狸摇头晃脑。
沈道固点点头,“你……”他有些不太知道怎么和一只妖怪告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好修炼。”
白狐四脚朝心,脑袋跟着沈道固离去的背影转了半圈:“谢谢公子。”
——————
卷起的竹帘边挂着靛蓝色的挂毯,小院子里种着的几十杆翠竹偶尔扫到竹帘上,带起“沙沙”的声音,像草原里的潮汐。
梁为安已经一口气点了金毛狮子鱼、李家狮子头、糖醋咯扎、烤羊排、莜面和奶茶。
他点的时候分毫没想到吃得了吃不了的问题,光想着来一趟银平酒楼有什么好的都得给姒墨和念窈尝尝,点完了看着掌柜喜笑颜开的神情才惊觉自己有涉嫌挥霍林将军私房钱的嫌疑。
但有一句千古名言用在这里正好,所谓“来都来了”。
热菜一道道端上来,念窈抽抽鼻子,甜甜说了句“谢谢梁校尉”,就挨个吃了过去,姒墨也对着梁为安很有仪态地笑了笑,然后很有仪态地动筷了。
然后梁为安就发现这主仆二人真有仪态,吃得又快。
三个人能把这一大桌菜吃得差不多也是很辛苦的。
梁为安靠在椅背上有些辛苦地感慨:“……”
他又打了个饱嗝,才成功地感慨道:“有点儿吃累了。”
念窈咂摸咂摸嘴,和梁为安推心置腹道:“我刚才都差点吃不下去了,幸亏有你和我一起抢饭,才让我重燃斗志。我看我们倒是很有默契嘛,要是打猎的时候你也能陪我一起就好了。”
这话从一个小侍女嘴里说出来是有点奇怪的,但看在姒墨眼里,自动就是个毛茸茸的雪白小狐狸吃饱了在吧唧嘴,只觉得养得十分可爱,甚至想去挠挠它下巴。
另一边梁为安也摸着肚子,深有同感道:“说的也是,方才和念窈姑娘一起吃饭都令我想起我刚逃荒到怀荒镇时候的样子了。”
姒墨于是又转头托腮看看梁为安,也觉得十分可爱。
掌柜在门外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满脸笑意地敲开竹门进来问好。
她开店十几年,平时迎来送往的,眼风往桌上一扫心里就有数了,机灵地领着厨房的钱大娘来拜见贵人讨赏。
钱大娘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用一条麻布巾子包着头发,两手抓着围裙边儿,看着有些紧张,但话倒不算少,一叠声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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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贵人。
“我记得你有个儿子现在在镇学里读书吧?”梁为安有个隐约的印象。
“是是,将军好记性,小儿十五岁了,在镇学读了一年多了,夫子都夸他勤勉呢。”
钱大娘听见梁为安提起自己的宝贝小孩儿,眼睛亮了亮,她是跟谁都想夸两句自己小孩儿的。
姒墨也弯起眼睛笑了笑,她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草编的罐子,罐子里还有小虫的嗡嗡声,放到钱大娘一侧的桌上。
“十五岁的孩子,玩蛐蛐可能是有点儿晚了,但我手里也没有别的东西能送你,留着当个摆件吧。”姒墨说。
钱大娘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把罐子拿起来,摸着有些划手的草叶,却忽然有些愣神。
或许是蛐蛐在里面叫个不停,让她想起来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那时曾经有一个随手就能编出蛐蛐罐子的人,那时候她常常嫌弃蛐蛐的声音吵闹,也嫌弃对方只会傻笑。
“读书好呀,”梁为安看了两眼罐子,还想着读书的事,真心实意道,“好好读书长本事,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为林将军做事呢。”
按照钱大娘平时伶俐的一张嘴,这会儿一定十分热络地感谢起梁为安了,但她不知道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好低头“哎哎”应了两声。
掌柜十分有眼色,拍了拍钱大娘笑道:“托将军吉言,真有那时候,我们银平酒楼一定敞开了请大家伙儿吃上三天!”
姒墨托着下巴看着周围笑着聊天的人们。真是不知道为什么,漠南的每个人都热闹得像是钱大娘往锅里扔上葱蒜再浇上热油,人和人一相遇就劈里啪啦地炸开,比长安节庆时候的炮仗还要聒噪,从漠南草原上灌了一肚子冷风回来的孩子们哈着气掀开帐子就被这热闹呛出了眼泪。
——————
当天晚上,姒墨和念窈还像昨天一样嘀嘀咕咕地路过了在中厅画图的沈道固。
这回是沈道固先喊住她们:“听说你们去银平酒楼了?”
“是啊。”姒墨点点头。
“好吃吗?”沈道固把笔搁下。
“挺好吃的,”姒墨回想了一下,很严谨地答道:“比你家的厨子还要略好一点点。”
“我今天吃的也不错,”沈道固笑眯眯指了指围着他铺了一地的图纸,“吃纸来着。”
姒墨眨眨眼睛。
沈道固也眨眨眼睛。
落地铜灯中的烛火被窗缝里吹进来的风摇得晃晃当当。
“主人,”念窈看他们二人隔着半间屋子大眼瞪小眼,好心凑到姒墨耳边提醒主人,“我觉得公子的意思是馋了”。
姒墨挺着腰杆,无声回答地念窈:“我、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又快速回头理不直气不壮地继续盯着沈道固,果然见沈道固笑着摇摇头,低头继续整理地图去了。
“好吧,”她有点懊恼地说,“我下次会给你带的。”
23. 猜灯谜
银平酒楼确实称得上很好吃很好吃,后来又有一天姒墨和念窈自己来这里吃饭,这回她们倒是想到了独自辛苦的沈道固,给他带了骨酥鱼和奶豆腐。
走的时候姒墨觉得自己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很有人情味儿的神仙,不免有些骄傲,念窈却忽然拉住她,小声说道:“主人,我们还没给钱呢。”
“给钱?”姒墨呆了一呆。
“是的呀,吃凡人的拿凡人的东西都要给钱呢。”
“可是,”姒墨认真想了一下,又更认真地想了一下,“那么,我们以前在这里吃饭用的是谁的钱呢?”
“梁校尉或者林将军的吧。”
姒墨依稀想起沈泉的梦里他给阿瑶买那根海棠钗的时候,似乎也是给了掌柜什么东西的,她想到这里有些沮丧,有些不甘心地接受了吃饭需要给钱而她从来没有过钱这件事情。
“好吧,”她皱着脸,“念窈,那么你有钱吗?”
念窈睁大了眼睛回看她。
姒墨于是只能接受了她们两个都没有钱的事情。
“厨房的钱大娘是很好的人。”姒墨说道。
“是的,主人。”
“而且我们两个不能给沈道固丢脸。”姒墨又说道。
“是的,主人。”
”对啦!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沈道固要钱!”
姒墨觉得自己聪明起来,她捏了个法决,转眼之间就出现在沈道固的书房里。
沈道固本来正在书房里看书,油松树映在窗上一道劲瘦的影子。
忽然书后一个高挑清丽的少女脆生生喊着他的名字:“沈道固。”
少女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钱。”
沈道固仍保持着拿书的动作,视线上移,有些直愣愣:“……是道固失策了。”
姒墨看了一会儿沈道固,有些不明所以,把手伸到他面前。
沈道固用空着的手取出自己贴身的钱袋,放到少女手心,拿书的姿势仍然没有动,目光缓缓移回书上。
姒墨拿了钱袋往旁边挪了两步,正要捏决回银平酒楼,又泄了气转身回来,有些懊恼地道:“你想笑就笑吧,我看得出来。”
“不是的,”沈道固把书从脸上拿下来,眼睛里有些温柔的笑意,“姒墨,你没有发现吗,你和刚来的时候很不一样了。”
姒墨晕晕乎乎地回了银平酒楼,晕晕乎乎地把钱袋扔给念窈,晕晕乎乎地问她:“我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吗?”
念窈认真观察姒墨:“主人今天梳了凌云髻,气色也很好,比我初见主人时更仙气了。”
姒墨自言自语:“我觉得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吧……”
“月儿白,月儿白,
水晶宫上桂花开,
红花金蕊绣高台,
玉兔姮娥月上栽,
小船开到赤山外,
阿爸阿爸快归来……”
孩子们跑着跳着,拍着手唱歌儿穿过怀荒镇的一条条长街,一张张店铺外支起各色的布篷被他们跑动时候刮到,于是高挂的三角旗招牌和灯笼都跟着一起晃动起来,在老板和客人的脸上投下摇摇摆摆的影子。
“哎……”
没等被这些调皮的孩子们撞到的人们来得及训斥,孩子们已经嘻嘻哈哈地又跑远了,于是他们只能无奈地叹气,“这帮孩子……”
但这些叹气也不是丧气的,因为今夜是中秋夜,人人都高兴地庆祝团圆的夜晚,能拿这些兴奋的猴儿们怎么办呢?
姒墨、念窈和沈道固下午和林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就早早被赶出来“年轻人自己玩去”了,此时他们正在最热闹的摊子——猜字谜的街上跟着人群慢慢逛着。
这一段街道上方挂满了各色的灯笼,挂的并不高,垂下的流苏有时会轻轻扫过沈道固的发冠。
每一个灯笼下面都写了一张长方形的字条,这就是谜面了,只要猜到正确的谜底,就能取下对应的灯笼带回家去,如果猜不出谜底又实在想要这个灯笼的话,就只能花钱买走。
姒墨和念窈都仰着脸认真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灯笼,偶尔看到好看的兔子灯、莲花灯,念窈恨不得蹦起来指给姒墨看。
灯火照得她们脸上暖暖的,长长的睫毛眨啊眨啊,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有许多色彩在旋转,她们此时不像是一个神仙和一个狐妖了,像是热闹的人间两个兴高采烈的小姑娘。
他们跟着人潮慢慢往前移动,好一会儿才到了这片灯笼天空的中心,姒墨忽然轻轻“啊”了一声,沈道固把视线从姒墨的面纱上移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只小鹿灯,向前轻盈跳跃的姿态,正在空中慢慢的打转儿。
沈道固伸手把小鹿灯底下挂着的纸条捋平,念道:“‘哪吒闹海’,打一个四字成语。”
念窈小声问姒墨:“主人,你认识三太子吗?”
“……听说过。”姒墨摸摸鼻子。
几人冥思苦想,沈道固心里有了几个词语,但是觉得不够有把握,这灯谜一个人只能猜一次的。
周围人听见他们念了谜面,渐渐围了一小撮人,有人嘴快问老板:“是‘扒皮抽筋’吗?”
老板瞪他一眼:“像话吗?大中秋的。”
念窈有些着急:“周围这么多人,万一给别人猜着了怎么办呀。”
沈道固飞速取了十几个铜板交给老板手里:“这灯我们买了,但是要让我们再猜几次。”
“是不是‘翻江倒海’?”念窈高兴拍手。
“不对。”老板接过钱,把灯谜纸条取下来,小鹿灯交到姒墨手里。
“‘兴风作浪?’”
“不对。”
他们又猜了几个“浪里白条”“神通广大”,姒墨想了想,也说了一个“连吃带拿”,惹得沈道固、念窈和老板都惊异地瞧着她。
老板见没人能猜得出来,神气得不得了,周围人听了也都很好奇,凑热闹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好吧,”念窈叉腰,“那你告诉我们谜底吧。”
“是——”老板故意买了个关子,“‘来龙去脉’!”
这一小堆人顿时全没了声音,姒墨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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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小鹿灯映在她眼里亮亮的。
她转头看向沈道固,眨了眨眼睛,沈道固也看着她,笑着耸了耸肩。
“这这这,”念窈叫起来,“这就很像话吗?你们也太……也太……”
她想说这也太不讲道理了,但是仔细想一想又是很有道理的,于是说不出话了。
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姒墨还偷偷跟沈道固说:“你们凡人的脑子也太奇怪了。”
“而且胆子也太大了。”念窈补充道。
沈道固失笑,伸手替姒墨拦了下树上花灯没绑好呲出来的竹条,姒墨的注意力已经又被旁边的挂毯铺子吸引了。
圣人出身的鲜卑部族以蓝为尊,店铺中交叠着挂了许多蓝白色吉祥纹的毯子,间杂一些红黄之色,整个铺子像一幅天然而成的名家画作。
姒墨站在铺子中间微微睁大了眸子,店铺深处唯一的一盏灯火被她挡在身后,给她的身周打上一层恍若神明的光晕。
神女轻纱遮面,微微侧脸仰起白皙的下巴,偶然扫过的眸子像温润清透的琉璃,而她身后,大片的蓝色洇透了整个世界,一如她及她所来的那片天地般神秘。
沈道固垂下眼睛,他想,从小读了那么多玄学和神仙书,自己又怎么不可以是那个误观仙人下棋而转眼百年的烂柯人呢。
或许时间的长度对于凡人而言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只在于平铺直叙的漫长时光中,他在某一瞬间,有幸看见了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起伏的叫好声,沈道固撩开门边的流苏挂毯朝外面看了一眼,回身向姒墨招手笑道:“有工匠在打铁花,要不要来看?”
姒墨提着裙子,像一朵跳跃的彩云飘出了铺子,她没听过什么叫做打铁花,但这时候只往长街尽头看一眼就知道了。
八月北地的柳树已经差不多枯了,细密的枝条被北风一吹,像灰蒙蒙的白骨飘摇。但仿若神迹一般,这棵柳树忽然开出了花,密密麻麻的,金色的、银色的花,挂满了枝条,于是寻常的夜晚忽然升起了万点星辰。
开花的一瞬间天地间忽然就静了,人们忘记了叫好,张着嘴看金子银子一样的光芒拖着长长的尾巴散在天上、砸在地上。
一瞬之后花谢了,大家才想起来赞叹,大声喊着工匠们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工匠们额头的汗流到烧得发红的皮肤上,他们也大声回应着,用木锹盛起身后那炉铁汁、怀荒镇百姓自发捐送的废铁化成的铁汁,卖力地往这棵绑着起火和鞭炮的柳树上打,于是又一轮人间繁华胜景。
姒墨站在人群中间。
四周一圈圈的凡人们在属于他们的团圆的夜晚,和自己最珍重的人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花火,夫妻间依偎着,孩子们坐在父亲肩上,挥舞着短短的手臂。
她曾经听说凡人中有画师可以画出长街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都表情灵动栩栩如生,而她现在就好像置身于这样的画卷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喉头有一种哽住的感觉。似乎沈道固往自己身边走近了半步,于是她直直盯着那棵柳树,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