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来》
1. 第一章
玉人来
/向阳葵著
2025.09.05
第一章
建平十二年,八月十五夜。
镇国公府中秋家宴,临水而建的宴厅灯影辉煌,笙簧叠奏,席间杯觥交错,人声喧嚣。
从宴厅出来,顺水而下,嘈杂渐散,行至池中央的濯芳榭已是十分的幽静,微风一过,檐下花灯闪烁,紧闭的窗棂蓦地被人从里推开。
室内未点灯,但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
秋意渐浓,夜间露气寒凉,那人却不着上衣,虽形容不整,但难掩他通身矜贵疏冷的气度,朦胧的月光洒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给他周身镀了一层银纱,越发让人觉得他高贵不可亲近。
偏他胸前背后,白皙的肌肤上又被人留下各种暧昧的红印划痕,他方才经历过什么,并不难猜。
男子手掌撑着窗框,臂膀结实的肌肉微微绷紧,沿着他肩头的齿痕往上看,他面部线条流畅,眉骨深邃,一双眸色晦暗不明的凤目,高鼻薄唇,他有着一副极其英俊的相貌。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娇柔的轻哼。
那人回首,眸光一扫,满地衣物,几步外的软塌上隆起一个鼓包,他转身阖上窗扇,隔绝了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戏音。
此时室内叫人面红耳赤的气味也已散去。
乔舒圆蜷缩在软塌上,弯眉紧蹙,细细的喘息着,只觉得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的酥麻颤意很难平复。
塌板突然往下沉了沉,乔舒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紧闭双眼,任由男人将浑身酸软无力的她从锦被中捞出来揽入怀中。
他的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却也没有给乔舒圆反抗的机会。
“后悔吗?”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她发顶传来。
乔舒圆没有出声。
这个与她紧密相拥的男人不是她的夫君顾向霖,而是她夫君的兄长,镇国公世子,不久前才以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之职入内阁辅佐朝政的顾维桢。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乔舒圆的思绪回到一个时辰前。
她在宴上喝了几杯酒,觉得胸口闷得慌,遂带着贴身侍女曼英出了宴厅透气。
曼英提灯走在乔舒圆身侧,忽然看到乔舒圆踉跄了一步,连忙伸手扶稳她:“夫人当心,前面便是濯芳榭,我扶夫人过去歇一歇。”
曼英奇怪,她家姑娘是能饮酒的,今日也不曾贪杯,怎的都醉了?
乔舒圆反握住曼英的手,晃了晃脑袋,轻声喊她名字。
曼英心尖一跳,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乔舒圆光滑饱满的额头不知何时布满细汗,面颊泛起红潮,美得惊人,但曼英也能看出她状态不对劲,也不敢声张,只用力扶稳她:“姑娘!”
乔舒圆比曼英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异样,身体泛起一股莫名的燥意,让她无所适从。
“先去濯芳榭,再去请府医。”
好在今日众人都聚在宴厅,濯芳榭没有旁人。
乔舒圆燥热得厉害,身体难受,心里也委屈,漂亮的眼睛蓄着泪珠,她有些害怕。
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扯松衣襟,妄图以此来缓解不适和不安。
四周静悄悄的,她忍不住起身想要开门察看曼英有没有回来,纤细柔软的手指刚搭上门框,门便开了。
乔舒圆呼吸一滞,抬眸猛地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凤目。
是顾维桢!
她有些无措,又像是找到了依靠,在她记忆里顾维桢总是最值得相信的:“二哥。”
顾维桢有些意外。
“和他吵……”顾维桢话到一半,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蹙眉沉声道:“乔舒圆,你吃了什么?”
顾维桢常年身居高位,便是一声叹息都叫人心惊,更何况如此严厉的口吻。
乔舒圆本从幼时起就有些怕他,但这会儿她精神恍惚,再没旁的心思。
乔舒圆努力瞪大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但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顾维桢的衣袖。
她摇摇头,她不知道,今日的吃食酒水都是从前吃惯了的。
顾维桢像是没有感知到她的触碰,锐利的视线落在她面颊划过的泪珠上:“要我去请向霖?”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乔舒圆握紧他的手,几乎是央求的语气:“不要!”
她的掌心烫得厉害。
顾维桢沉默了一瞬,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他偏头对着他的侍从吩咐了几句。
侍从领命离开,顾维桢深叹一声,揽住已经贴到他身前的乔舒圆,半搂半抱,轻松的将她带进室内。
顾维桢将她摁在圈椅上:“老实待着,大夫很快就到。”
他口中的大夫自然不是府医,若请府医前来看诊,明日府中人人都会知道她今夜发生的事情。
他也已经吩咐他的侍从拦下曼英。
乔舒圆背脊抵着椅背,胡乱点着头,呓语般呢喃着旁人听不清的话。
顾维桢收手准备起身。
却又被她柔软的胳膊环抱住脖颈。
顾维桢凝了眸色,微仰头,拉开两人的距离,语气平添了几分无奈。
“乔舒圆,别做让你后悔的事。”
后悔吗?
事情已经发生,就算乔舒圆想后悔也没有办法再改变。
乔舒圆回过神,还想说些什么,但顾维桢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先睡吧。”
乔舒圆深知自己已闯下大祸,明日醒来不知多少风雨等着自己,但乔舒圆不知为何,心绪突然安定下来,许是她太累了,她真的很累。
她实在忍不住任凭困意袭来,依偎在顾维桢怀中沉沉睡去
*
“姑娘,该起身了。”
乔舒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明媚的日光格外刺眼。
乔舒圆彻底清醒,却浑身僵硬地定在原处,这里不是濯芳榭,顾维桢也不在她身旁。
甚至这是都不是镇国公府,这是她未出嫁前的闺房!
曼英看着呆坐在妆台前的乔舒圆,笑道:“姑娘你已经在那儿坐了半刻钟了,再不来洗漱,仔细错过时辰。”
打磨得光滑的铜镜里映着一张精致白皙的鹅蛋脸,少女眉眼稚气未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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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清纯娇憨。
乔舒圆望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一阵恍惚。
这是她,又不是她。
这是十六岁的她,而她是二十二岁的乔舒圆。
乔舒圆没有想过,她一觉醒来等待她的不是无法应对的烂摊子,而是直接回到了六年前。
她一边望着镜子出神,一遍下意识地回应曼英:“嗯?”
“姑娘不记得了?你与顾六爷约好了,说要一起去法华寺赏荷花呢!”
曼英疑惑:“姑娘昨晚睡觉前还吩咐我们今儿早些叫醒你呢!“
顾六爷,她上一世的丈夫顾向霖。
十五年前,乔舒圆的父亲在回京述职途中偶遇同样回京述职的镇国公,两人结伴而行,却不料半路遇到贼匪,乔父为救镇国公而亡。
为报答乔父的救命之恩,镇国公做主,许下两姓之好,替出生九个月就失去父亲的乔舒圆和自己的幼子顾向霖定下婚约。
因着这层关系,乔舒圆幼时常常被国公夫人接到府中小住。
她和顾向霖年龄相仿,又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相伴长大,比这世间许多成亲时才第一次见面的夫妻幸运太多,情谊也非寻常夫妻可比,他们的未来本该幸福美满。
但世事哪能多如意,乔舒圆十四岁那年,因故随乔家人回安清老家,再回京已是两年后。
这两年足以改变许多事,她离开的两年,顾向霖在国子监读书,由他乳母的女儿薛兰华伺候,正是少年少女感情充沛的好年华,薛兰华又生得花容月貌,性情温柔体贴,两人互生情愫,暗许终生再正常不过。
顾向霖将他与薛兰华的事情瞒得密不透风,旁人也只当薛兰华是他院中得用的女使。
若不是薛兰华在他新婚当夜突然腹痛难忍,血流不止,不得不请府医,这才诊出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乔舒圆还不知顾向霖要瞒她到几时。
镇国公府需要这门婚事告诉世人顾氏绝非忘恩负义之辈,乔家更需要顾氏这门姻亲增添家族荣光。
甚至顾向霖婚前惹出的这些事对他这样的人家来说,根本算不上大问题。
面对这桩无法更改婚事,纵使乔舒圆伤心,难过,崩溃,意难平却也只能接受现实。
现在距离她和顾向霖的婚期还有半年。
乔舒圆想,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个机缘,她定不能再嫁给顾向霖。
乔舒圆仔细回想曼英的话,记忆里是有赏荷这么一件事。
前不久乔家刚从安清老家搬回京城,方才安顿好,镇国公夫人便差人接了她去府上玩,无意中说起现在正是赏荷的时节。
国公夫人想起她与顾向霖已有两年多未见,起了念头,特地去信让顾向霖从国子监告假回府带她前去游玩赏花。
乔舒圆算算时日,此时顾向霖正与他的心上人恩爱甜蜜着呢!
这哪里是她与顾向霖相约,分明是顾向霖不能拒绝他母亲的安排,他恐怕烦都烦死了。
但只要顾向霖不开心,乔舒圆就欢喜,她轻哼一声,望着镜中神采飞扬的自己,脑海中突然闪过另一道身影。
她心尖一颤,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2. 第二章
尴尬,难堪,羞涩,担忧各种复杂的情绪堆积在乔舒圆心头。
虽然她是回到了六年前,但只要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感受到顾维桢炽热的体温,听到他的喘息声……
昨夜种种并不是一场梦,是她真实经历过的,她此刻还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顾维桢公务繁忙,她很少有机会与他相处。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王公贵胄,也多是勋贵出身,一事无成只能守着祖业的中庸之辈,但顾维桢不是!他十七岁高中状元,入朝为官,今岁不过才二十四,就已升任刑部左侍郎,成为朝中重臣,深得皇帝信任。
他一个月多数时候都歇在他在衙门附近置办的宅子里。
乔舒圆暗自思忖,只要刻意避开他休沐,除了逢年过节,他们恐怕很难遇到。
想到这儿,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真好看啊!”
侍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乔舒圆回过神,侧目瞧去,见方才帮她梳头的侍女湘英手里捧着一只托盘,上头摆着顾向霖在她回京之时差人送来的一整副头面,二十余件的金镶珠宝的簪钗,奢华贵重,富丽耀眼。
镇国公府的公子送出的物件自然非比寻常,这套头面是京城最出名的首饰铺打造的,其贵重到便是成亲时簪戴也使得!这副头面成品出来时还在铺子里摆了三天,知道是顾向霖送给他未婚妻的礼物,旁人瞧了无一不夸顾向霖爱重她。
花银子就能买得好名声,当真是个好买卖。
乔舒圆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股恶心感涌到喉咙口,她攥着绢帕,掩唇轻咳一声:“收起来吧。”
湘英疑惑,这可是昨晚姑娘入睡前特地吩咐她拿出来的,怎的又不戴了?
不过她家姑娘做事总有她的道理,她应声,打开妆匣,重新给乔舒圆挑选首饰。
乔舒圆平日里很爱打扮,但并不奢靡,她只挑自己喜欢的,应时应节的,和衣裳搭配的,前世戴那副头面完全是为了给顾向霖看。
从她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要嫁给顾向霖,给他面子,让他开心是她该做的。
乔舒圆只在发髻上插了一支精巧别致的金球簪并两支折骨簪,再用几朵小巧的绢花点缀,她起身更衣,换上鹅黄色的纱衫,腰间系一条粉色挑线百蝶穿花缕金马面裙。
最后再由侍女为她戴上坠着玉佩的长璎珞,稍作整理,便可出门了。
湘英帮乔舒圆理了理脖颈后的璎珞串珠,收回手,转头与曼英相视一笑,即便没有华丽的头面装饰,她们姑娘也漂亮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乔舒圆生得貌美,皮肤白皙清透,眼睛又圆又大,双瞳像上等宝石般透亮,细腻柔和的面颊泛着淡淡的粉色,鼻梁挺翘,唇瓣柔软红润,她笑时双眸弯成两道月牙,明眸皓齿,美得没有任何攻击力。
临出门前,曼英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急步回屋,拿着一支巴掌大的琉璃瓶出来:“□□那小子早起送来的,是三爷新得的茉莉花露,三爷说姑娘肯定喜欢,而且仅此一瓶,就送了姑娘一个人哦!旁的兄弟姐妹都不曾有呢!”
乔氏并非高门显贵之家,更比不得镇国公府煊赫,老家原只是安清府望族,直到乔舒圆的祖父四十岁考中进士才得以进京立足,她祖父以国子监祭酒之职致仕。
乔舒圆父亲才能在她祖父之上,去世时三十又六已收到升迁一方知府的旨意,可惜她的父亲还未上任施展抱负就去世了,留下伤心欲绝老母亲,年少相识的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儿女。
她的父亲有个嫡亲的弟弟,两房尚未分家,乔舒圆这一辈兄弟姐妹共有七个,一起排齿序。
曼英口中的三爷是乔舒圆双生哥哥乔顺雅,□□是他的贴身小厮,乔顺雅和顾向霖一样,正在国子监读书,他们还有个嫡亲的兄长乔铭琦,去年高中,现下在六部观政。
乔顺雅和乔舒圆关系最为要好,他平日里不管得了什么新奇的好玩意儿,都要分给乔舒圆一份。
乔舒圆接过来,点了一滴在指尖,凑到鼻尖仔细嗅闻,香味清新雅致,不由得眼睛一亮,果然还是她三哥懂她,她的确喜欢。
瞧着时候不早了,乔舒圆没有再耽误,抹了些茉莉花露在手腕处,就带着侍女们往正房走去。
她出府前要先拜过她的祖母和母亲。
乔舒圆住的莳玉馆在正房后院的西侧,走过去只需半盏茶的功夫。
虽说乔家家底颇丰,但要在京城好地段置办一个如安清老家那般占了半条街,山水楼台俱全的气派宅邸是不可能的,不过京城乔家的宅子住两房主人和近百号奴仆也算宽敞。
如今府中当家的还是老太太,从她祖父再到她长兄接年三代都出了进士,算得上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老太太为此很是骄傲,因而十分用心地打理宅院,从园中花草,到房中摆件,窗上的纱,品茶的盏,每样都是请人精心布置过,处处透着雅致。
对待居住的宅院尚且如此,教养自己膝下的儿女,孙辈自然更加严格。
乔舒圆一行人穿过一个南北走向的夹道,绕两道角门再过一个抄手回廊便到了正房,一路上都十分安静,不曾见到有奴仆嬉戏打闹。
就连在乔舒圆房里爱说笑的曼英淑英斗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实地跟在乔舒圆身后。
甫一进正院便能闻到檀香味,乔舒圆的心不但无法沉静下来,反而越来越紧张。
她进正堂的时候,她的母亲和二婶另外还有个未出嫁的堂妹乔时悦正陪着乔老太太说话。
乔舒圆望着她们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有些恍惚,在上一世,起码直到昨夜,她的亲人们都过得很好。
祖母健在,母亲亦是身体康健,长兄官运亨通,三哥考中举人正准备参加来年的春闱,二叔刚由已是阁臣的顾维桢推举担任山东巡抚。
大家好像都得到了自己想到的。
“你这孩子,怎么呆呆地站着,还不过来坐。”
乔舒圆被她母亲陈夫人拉着手拢到怀里:“手怎的这般凉?”
“可是中了暑气?”乔老太太坐在上首,指尖捻着佛珠,蹙起眉头,面色威严。
六年后的乔舒圆对乔老太太已经没有畏惧了,她望着老太太。
乔老太太眼睛还未浑浊,眼底藏着看不真切的慈爱,她从来都知道,老太太的疼爱并非作伪,只是在她心里有太多太多更重要的事情。
乔舒圆压下心底的惆怅,摇摇头:“只是晨起前做了一场噩梦。”
上一世的事情,永远都只会秘密,若她说出来,只怕老太太以为她沾了什么脏东西,吩咐人熬了符水叫她喝下。
“那正巧,过会儿去法华寺上一柱香。”
陈夫人抚着乔舒圆的面庞柔声安慰她,也计较着回房替女儿抄两卷经书安神。
乔舒圆乖巧应下,又听乔老太太叮嘱:“出门后身边别离了人。”
她明白乔老太太的意思,她和顾向霖虽然有婚约在,但毕竟都长大了,不是无知孩童,乔家虽结了镇国公府这门亲事,但有些闲话不该也不能传出来。
其实根本无需担心,因为顾向霖接了她去法华寺,没与她在一起待太久,就借口有事离开,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赏荷花。
她上一世傻傻的相信他是真被事情绊住了脚,后来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她才知道那一日薛兰华也在法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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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每想起这些事情,她都气得要命。
脸上也带着几分情绪。
“你这般瞧着我作什么?”
顾向霖被乔舒圆盯得心里发毛。
乔舒圆自然是想看清他虚伪的面孔。
其实顾向霖长得很好看,唇红齿白,是个俊俏朗君,只可惜心肝是黑的。
“没事什么,只是想好好看看你。”乔舒圆弯着眼睛说。
说罢,便提着裙摆上了镇国公府来接她的马车。
乔舒圆最漂亮的就是她的那双眼睛,永远都亮晶晶的,仿佛盛着一汪灿烂的星河,她看着你时,笑盈盈的,总像是带着蓬勃的爱意。
顾向霖一愣,她回安清老家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呢!
他一边与她说着话,一边掀起车帘,对上她惊讶的面庞,下意识地收了手,犹豫片刻,没进去,骑马跟在她马车车窗旁。
问乔舒圆:“你怎么没有戴我送你的头面?”
乔舒圆推开车窗,仰头看他:“向霖哥哥,你我还未成婚,你不该送我那般贵重的首饰。”
“这有什么。”
顾向霖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
“早晚的事。”
乔舒圆心里大骂他惺惺作态,虚伪!
既然他喜欢薛兰华,为何不直接娶她为妻,哦!他也知道整个镇国公府都不会同意,所以没有必要白费力气。更重要是他不愿,也不忍薛兰华受人指点。
顾向霖本来的打算是完美,只等到他将乔舒圆娶进门,不用过太久,两三个月他就可以提出纳薛兰华为妾了。
顾向霖要去国子监读书,身边不能没有人服侍,将他使唤惯了的薛兰华收用,太正常不过了,总不能让他的正妻跑到书院去伺候他吧!
不过纳一房妾室而已,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谁还能挑出错来?
若乔舒圆不同意,那便是她善妒不贤惠了。
唯一的意外是薛兰华在他们成亲当日身体不适,早早地暴露了他们的关系,时机不对,身份也不对。
好恶心,乔舒圆脸色有些难堪。
她转身喝了一口茶,脸色才好了一些,她不想和顾向霖说话了。
顾向霖在外面说了几句话,见没人应声,也安静了。
到了法华寺,果然和上一世一样,顾向霖不过陪着乔舒圆到大雄宝殿,供奉的香都没有点燃,他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跑来,喊他到一旁说话。
“舒圆妹妹,许是有急事,我先出去看看。”顾向霖满脸抱歉地对她说道。
瞧他们那模样,不去唱戏,可惜了。
乔舒圆悄悄翻了个白眼。
看得一旁的曼英淑英瞪大眼睛,乔舒圆冲她们笑笑,又是一副乖巧没脾气的样子。
乔舒圆只让他安心去,用瞒含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
顾向霖回来,说是夫子找他。
乔舒圆再不懂事,也不能耽误他的功课,有些失望的轻“啊”一声:“好吧。”
顾向霖再三赔礼,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只等他一出门,乔舒圆紧跟着也出了大雄宝殿。
法华寺很大,但香火旺盛,僻静的地方并不多,想来找到他的踪影,也不算困难。
乔舒圆带着两个侍女先往寺庙供香客休息的禅房走去,结果刚绕过一片竹林,就在凉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只是有些奇怪,他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乔舒圆正迟疑,纠结着要不要走过去,那人先转过身。
她没有防备,猛地对上一双凤目,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定在原地。
是顾维桢!
3. 第三章
大抵是她的神情过于惊恐,祝舒圆听到顾维桢问:“你以为会是谁?”
看清顾维桢的正脸,是绝不会将他和顾向霖认错的。
英俊典雅的相貌,纵使泰山崩于顶也不会崩一个神情的气势,这是顾维桢。
不是顾向霖。
那边顾向霖行事到底不敢太过放肆,与薛兰华在法华寺茶寮里温存了片刻,便带着她离开,回到了自己读书时住的斋舍里。
“六爷不必担心,我会小心行事,不会让舒圆姑娘发现。”
薛兰华靠在顾向霖肩头,柔声道。
薛兰华今年年芳十八,相貌出众,她成熟贴心,懂事又十分会照顾人。
和她在一起,顾向霖很舒服。
薛兰华的母亲是顾向霖的乳母薛嬷嬷。
薛嬷嬷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她知道自己女儿的容貌可能会招惹祸端,早年得了国公夫人的恩典,要回了薛兰华的身契。
她在府外给薛兰华找了刺绣师傅,教她学了一门好手艺,后来也鲜少带她到国公府。
直到两年前,薛兰华到了嫁人的年纪,薛嬷嬷才带她进府拜见国公夫人,想再求国公夫人给她说一门好亲事。
结果意外遇见了顾向霖,两人一见钟情。
薛兰华甘愿为顾向霖入府做绣娘,再后来又调到了顾向霖院子里伺候。
“委屈你了。”
顾向霖愧疚地说道,在他心里,薛兰华永远都值得更好的。
他不在意她的出身,往后有他在,也不会再有人看轻她。
薛兰华不觉得委屈,她比顾向霖更不希望被祝舒圆现在知晓她的存在。
她深知以她的身份想要嫁给顾向霖做正妻是痴心妄想。
既然注定无法成为他的妻子,有祝舒圆这样一个主母对她而言是最有利的。
六爷告诉她,舒圆姑娘是个不会磋磨丈夫妾侍的好姑娘。
这就足够了。
*
凉亭后一棵菩提树遮住烈阳,细碎的微光洒在他身上,他穿着墨青色的缠枝莲暗花纱圆领袍,优雅挺拔的身姿,气质矜贵疏冷,加之冷淡的面色,让乔舒圆头皮一阵阵发麻。
其实单看背影,顾向霖和顾维桢也只有七分相似,顾向霖身形更加单薄,身量也不及顾维桢。
只是乔舒圆不曾想过会在这里看到顾维桢,今日也不是休沐啊!
乔舒圆强装镇定,走上前,欠了欠身,轻声喊他:“二哥。”
她会说话时就跟着顾向霖叫顾维桢二哥。
顾维桢微微颔首,在亭中石凳落了座,没有再开口,显然也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
顾维桢扫了她一眼,烈日下,她鬓边微湿,如玉般的面颊浮着红晕,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收回目光:“坐。”
乔舒圆心脏怦怦跳得厉害,谨慎地隔着石桌,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摆在膝头,十分的规矩。
树荫遮蔽,微风吹拂,亭中倒是凉快,桌上摆着茶具和几碟精致的点心,想来他方才是在此处纳凉。
祝舒圆不知道上一世的今日,他也出现在这儿。
她回到六年前的经历过于匪夷所思,而最后与她待在一起的人是顾维桢,那他呢?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她脑海里,乔舒圆纤细的手指悄然攥紧衣料,忍不住打量顾维桢,观察他的神态。
顾维桢正在斟茶,握着茶壶柄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平整干净,再将七分满的茶盏递给她,他的手,比他手中的青白釉花卉纹茶盏更加精致,他右手食指戴着一枚深蓝宝石的戒指。
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静,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与生俱来的优雅,看不出任何异样。
乔舒圆有些泄气,又安慰自己这很正常,他若是轻易叫人看破心思,就不是顾维桢了。
她接过茶盏:“多谢二哥。”
顾维桢年长她八岁,他们不会在一处玩闹,因而他们从前的关系并不亲近,可昨夜的意外,让他们成为最亲密的人。
乔舒圆耳廓发烫,就算此时的顾维桢什么都不知道,她暂时也无法以平常心待他。
气氛有些沉闷,她捧起茶盏,递到唇边浅抿一小口,斟酌着语气问:“二哥怎么在这儿?”
顾维桢慢悠悠地说:“办些私事。”
“你在找顾向霖?”他反问乔舒圆,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眼神也变得锐利,“把我当做他了?”
他语气中的不悦,凭乔舒圆是个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乔舒圆自然不会承认,不过……
“向霖哥哥方才有急事回国子监了,我只是两年不曾回京,忘记荷花池在哪里了,走着走着迷了方向。二哥,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不知道方不方便。”
乔舒圆本就长得乖巧,声线绵软,语气宛转悠扬,再用她那双宝石般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你,凭她提什么要求,都不忍拒绝。
顾维桢指腹摩挲着茶盏杯沿,神情漠然。
乔舒圆眨了一下眼睛,觉得自己的话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吧?
顾维桢下巴微抬,不急不缓地说:“继续。”
“向霖哥哥走之前看起来很着急,我有些担心,二哥回去后,可不可以帮我打探一下他出了什么事情。”少女的语气饱满担忧。
顾维桢面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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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凤目中藏着睥睨一切的冷漠:“好啊!”
他说完便突然搁下茶盏,起身径直走出凉亭,他背影都有着高贵倨傲,不可一世,但乔舒圆并不在意,只要顾维桢应下她的事就好。
他答应的。总会办成的。
她被辜负,自然是顾向霖的错。
但祝舒圆不会像上一世一样,和顾向霖大吵大闹,把场面闹得难堪丑陋,这一世她只会是一个善良,温柔,可怜又柔弱的,值得被所有人同情的无辜女子。
“不走吗?”
顾维桢并未离开。
乔舒圆疑惑,冲他笑笑:“我识得回去的路。”
顾维桢的出现虽然打乱了她的计划,但也有意外的惊喜,她倒是期待顾向霖给他什么样的回答。
仔细盘算,还是合算的,本来今日就不一定能找到顾向霖。
“不去赏荷花了?”顾维桢问。
乔舒圆一愣,他要带她去赏荷花吗?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赏荷的最佳时期啊!荷花要清晨,天际刚泛白时欣赏才最合宜。
先前镇国公夫人乔舒圆和顾向霖到法华寺赏荷花,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维桢喊了她一声,抬手示意她过去。
乔舒圆刚求了他一件事,这会儿再拒绝,倒是显得她有些不识趣,她只好跟上去。
荷花池并不远,绕过藏经院就到了。但果然如乔舒圆想的那般,多数荷花都闭着花苞,没有风,只偶有蜻蜓飞过,实在无聊。
乔舒圆坚持看了一会儿,感觉气氛有些尴尬沉闷。
她若现在说要回去,会不会驳了他的面子,乔舒圆正纠结着,就听顾维桢道:“回去吧。”
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她欣然同意,默默地走顾维桢身旁,行走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乔舒圆抬头看他,冷峻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高,嘴巴泛着健康的红润色泽,看起来很柔软。
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一些画面,一瞬间,她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祝舒圆飞快地转开视线,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不能再想。
前世过往如尘烟,现在是一个新的开始,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开口:“二哥。”
顾维桢停下脚步,一个真情实意,发自肺腑的感谢飘进他的耳朵。
“谢谢你。”
这是乔舒圆昨夜就想和他说的。
乔舒圆说完,自己心里轻松了,脸上也带了几分轻快的笑意。
漂亮的脸蛋在阳光下更加惹眼。
顾维桢没说什么,只是垂眸掩下情绪。
乔舒圆,一个谢谢可不够。
4. 第四章
天气热得像火炉,乔舒圆被晒得鼻尖冒汗珠,可她还不想回家,她出门一趟并不容易,眼下要先找个理由与顾维桢分开。
她微微仰头看顾维桢,瞧见他圆袍露出的一截内衬领襟都被汗水打湿了,觉得他们方才顶着烈阳赏荷花的行为着实傻气。
再看他紧绷的唇线,漠然的面色,乔舒圆心里越发感到诡异了。
顾维桢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到她脸上。
乔舒圆一惊,慌张地避开他的眼睛,抬头看,却是个她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再往前有一松径通往一个精巧的小院落。
乔舒圆不曾怀疑过他,只以为他带她走的是一条通往寺门的不为常人知道的近路。
“服侍你们姑娘去寮房梳洗更衣。”
顾维桢对不远处跟在乔舒圆身后的曼英湘英吩咐道。
院中林木幽翳,花竹碧柳环围绿水,水光尽头有三间小室,乔舒圆竟不知香火旺盛的法华寺内还有如此僻静的宅园。
这哪里像寮房?
她疑惑之时,有打扮朴素的仆妇从室内出来:“姑娘里面请。”
“这里是什么地方?”乔舒圆好奇问仆妇。
这倒不是秘密,仆妇告诉她,这里原来是顾维桢祖父,上一任镇国公生前修行的地方。
老国公是位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戎马一生,待天下太平后一心向佛,将爵位传给现任国公爷后,便在法华寺带发修行。
原来这是镇国公府的地方。
那顾向霖不会就是在这儿和薛兰华相会吧……
乔舒圆脚步停顿,对庭院中的景色瞬间失去了兴趣,甚至想立即离开。
直到听到仆妇说:“院子虽一直有人打理,但已有许些年没有人住了,还是这几日世子过来小住了几日。”
有顾维桢在,那想必顾向霖不敢在此胡来。
“二哥不常来吗?那岂不可惜了美景。”乔舒圆试探地问。
“这院子是老太爷送给世子的私产,老奴记得世子上一回过来还是七年前,是世子高中状元后到这儿躲清静的。”
她们日复一日地细心照看庭院,就等着主人的到来,她当然觉得可惜,只是世子身处高位,日理万机,能偶尔想到此地便足够了。
乔舒圆彻底放心了,一瞬间鼻尖气息仿佛都香甜了。
既是顾维桢的私产,难怪她不知道。
室内焚了香,清幽淡雅的香气,和陈设装饰相应,想来是因为在寺里,不好太过张扬,室内布置以简约舒适为主。
结果往里走,一个四方桌大小的冰盆赫然出现在眼前。
乔舒圆只能默默感叹一声,顾维桢会享受,一阵阵凉意袭来,她眯了眯眼睛,真舒爽啊。
乔舒圆净过面,重新梳了头,再饮过仆妇送来的消暑茶汤,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有人送了斋饭过来。
法华寺的斋饭清淡不失鲜美,饶是乔舒圆夏日胃口不佳,也多了用了半碗饭。
午后稍作歇息,乔舒圆想起在大雄宝殿未上完的香,便打算向顾维桢辞行。
乔舒圆听曼英说顾维桢不久前才回来。
院落布局巧妙,三间小室并不相连,她出门,走过一个朱栏板桥再穿过一层蔷薇花架才到顾维桢休息的房间。
廊下悬挂竹帘遮阳,支摘窗打开,顾维桢竟歇在窗户的躺椅上。
他身着淡青色杭绸道袍,半倚在倾斜的靠背上,两臂搭着扶手,双脚踩着脚踏,姿势放松,眉目舒展,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洒了一片阴影,他的鼻梁高而挺拔。
乔舒圆知道,凑近了看,他鼻梁右侧有棵清浅的痣。
顾维桢唇角微翘:“看够了?”
他睁开眼睛时,她还愣在那儿,眼眸专注,脸蛋红扑扑的,唇瓣惊讶的微微张开,她的牙齿长得很好,洁白整齐……
咬人也很疼。
顾维桢上身支起,向前微微倾,黑沉的眼眸盯着她,左手慢悠悠地转了转右手食指上的戒指。
乔舒圆哪里想到他竟然没有睡着!
她才不接他的话,她假装没听到,再三谢过他的招待,说自己要先行离开,参拜佛像。
“二哥继续休息,我先走了。”
顾维桢点了点头:“让顾诚送你回府。”
顾诚是他手下最得用的人,乔舒圆本想拒绝,但仔细一想,又点点头:“多谢二哥。”
她最后还不忘提醒他:“二哥记得帮我问一问向霖哥哥的事。”
她转身离开,没有看到顾维桢的黑脸。
*
乔舒圆回府后,先去见过乔老太太。
“向霖哥哥想来是十分紧要的事才会提前离开。”乔舒圆自然要向乔老太太好好说一说今日在法华寺的事情。
乔老太太神色淡淡的,只问到顾维桢。
乔舒圆眨了一下眼睛:“老太太知道的,顾家二哥向来不与我们说他的事情的。”
乔舒圆的确不知道顾维桢为何搬到寺里小住,前世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回事,她也无从得知,但能扰乱他心绪的无非就是朝中繁杂的政务。
乔老太太点了点头,又问她可否留顾诚吃茶。
这是自然的,只不过顾诚拒绝了,乔舒圆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我就吩咐厨房包了些点心让他回去路上吃。”
“都是些绵软易入口的。”
“嗯,回去歇息吧。”乔老太太低头啜了口茶。
乔舒圆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正房,她望着远处墙头的凌霄花,轻舒一口气。
回到莳玉馆,先去沐浴,等她出来时,乔老太太房里的孙嬷嬷正在她房里吃茶。
“老太太新得了一副好画,使唤老奴送给姑娘赏玩。”
乔老太太说的好画,自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老太太说这幅《寿鹿图》寓意美好,姑娘肯定喜欢。”
乔舒圆一边听着孙嬷嬷给她介绍这幅名画,一边看着孙嬷嬷指挥着两三个侍女,在房里挑选合适的位置。
“姑娘瞧着此处可好?”孙嬷嬷站在她的书案后面问她。
乔舒圆穿着件单薄的浅粉色交领长衫,半干的长发散在脑后,身姿娉娉袅袅,柔美轻盈,面容清纯鲜嫩,温雅静美,只单单站在那儿,便漂亮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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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美画。
孙嬷嬷再瞧将要挂到墙上的那副《寿鹿图》,倒觉得不太合宜了。
这画应当挂在老太太房里。挂在年轻姑娘屋里显得过于沉闷了。
但乔老太太吩咐下来的事情,她们只能照办。
更何况这也是乔老太太的心意,老太太说姑娘今日受了委屈,这才送了这幅名贵的画作来安抚姑娘。
夜半,乔舒圆梦中醒来,抬手掀开素色帐幔,床旁的小几上烛光微闪。
晚上凉快许多,微风拂过,墙上的挂画发出轻响。
乔舒圆掀开身上的薄毯,靸了脚踏前的绣鞋走到书案前,盯着墙上的《寿鹿图》。
外间守夜的湘英听到动静,拿了烛台绕到里间:“姑娘?”
“湘英,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幅画。”
乔舒圆轻柔的声音在深夜多了几分诡异。
“嗯?”湘英也清醒了。
她默默将房里的烛台逐一点亮,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乔舒圆的面色。
乔舒圆的闺房是乔老太太着人布置的,墙上的古画,插花的瓶器,桌几床塌,床帐纱幔,每一样都是时下文人雅士的审美。
乔舒圆记得有一年春天,她叫侍女们换了百蝶纹的床幔。
得了乔老太太两个字:太俗。
可她就喜欢俗的,乔舒圆一手拉过圈椅,提裙踩上去,踮脚取下《寿鹿图》。
湘英还没来得及过去扶她,她便“咚”的一声,自己跳下来。
乔舒圆把手里的画随意搁到书案上,弯腰翻找画缸,取出一副她自己画的《狸猫扑蝶图》,踩着圈椅挂到墙上。
望着画中憨态可掬的狸猫,她心中豁然开朗,终于舒服了。
“名贵的画只适合压在箱底藏着。”乔舒圆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说道。
院门外传来三更天的敲梆声,湘英将画卷收拾起来:“姑娘时候还早,再睡会儿吧。”
乔舒圆自然是要睡的,明日还有事情呢!
她要将她房里里里外外重新收拾一番,她想尽量让自己开心一些。
她又没有要拆房子,这点小小的要求,就请老太太多多包容一下啦。
乔舒圆开心地入了梦,没想到醒来后还有更让她高兴的。
她的孪生哥哥乔顺雅竟然回来了。
乔顺雅和乔舒圆生得相像,特别是那双眼眸和乔舒圆一模一样,干净透亮,虽然才十六岁,但那身上已透着股清雅文秀的气质。
乔顺雅回来得早,正巧与乔舒圆一同用早膳,他心里藏了事,本想卖个关子,却见乔舒圆只自顾自地用早膳。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夺了她手里的碗,凑上前低声道。
“元满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回家吗?” 元满是乔舒圆的小字,是她及笄时,端淑大长公主替她取的,端淑大长公主是镇国公夫人的母亲,也是顾维桢的外祖母。
“你总会说的。”乔舒圆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太了解乔顺雅了。
乔顺雅点点头,把碗递回给她:“好吧,昨儿半夜,镇国公府派人接顾向霖回家了。”
5. 第五章
“你怎么不说话?”
一双漂亮的手在乔舒圆眼前挥了挥。
“你特地为了这件事回来的?”乔舒圆拨开乔顺雅的手,歪头看他,少年穿着白襕衫,清俊的面庞红扑扑的。
乔顺雅点了点,忧愁地说:“也不知道镇国公府出了什么事情?”
“你放心,不管有什么消息,我都第一个告诉你。”他自问自答。
乔舒圆相信他,他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前世她想要与顾向霖和离,乔顺雅是最支持她的。
只可惜他太过年轻,太过弱小,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回事。
“你这是什么眼神?”乔顺雅不自在地抚了一下自己的面颊:“没沾脏东西吧?”
他见状便要侍女去拿铜镜。
乔舒圆拦住他,抬手一指:“诶,额头。”
丢了绣帕到他面前。
曼英在旁边给乔顺雅上碗筷,听到他们的对话,在心里偷笑,姑娘又逗三爷了。
乔顺雅拿起绣帕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干净了?”
“嗯。”
他脸上不过是些汗珠,乔舒圆脑海里浮现他匆匆忙忙从国子监赶回家的模样,有些心软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私自告假,仔细挨打。”
乔老太太心里只有两件事:一是乔顺雅和两个堂弟的功课;二是乔顾两家的婚约。
乔舒圆映像深刻,乔顺雅幼时逃学,可是老太太亲自拿了藤条教育的,就连她偷懒不读书也被罚过跪祠堂。
乔顺雅呵呵笑:“明日旬考,你瞧吧,老太太舍不得打我。”
每回旬考,乔顺雅都能拿到头名,乔老太太为此无比欣慰和骄傲。
他若遭了训,挨了打,床榻上躺四五日,哪里还能在外头给乔家面上增光。
“下回可不会如此凑巧了,”乔舒圆也笑起来,“有什么消息你让□□送口信,何苦跑这一趟?”
“还有,你让□□送的茉莉花露,我很喜欢。”
乔顺雅就知道她会喜欢,方才都闻到她的绣帕上沾的茉莉花露香气了。
花露原是国子监新来的同窗送与他的,只他闻过之后,没留着自己用,眼巴巴地叫人送回家给她。
他今天特地跑这一趟,还是想问问她昨日与顾向霖相处得如何。
结果顾向霖竟然把乔舒圆一个人丢在了法华寺!传出去岂不让人嘲笑乔舒圆!
乔顺雅有些坐不住了,可瞧乔舒圆没脾气的模样,心里不痛快,冷哼一声:“我怎么不知夫子找他!”
乔舒圆眨眨眼睛说:“许是有你不认识的夫子呢!”
乔顺雅嗤笑,国子监哪个夫子他不知道!其中定有猫腻!
乔舒圆让乔顺雅放宽心:“法华寺又不是在深山老林之中,我也不是认不得回家的路。”
乔顺雅无奈得直摇头。
离京两年之久,再回到国子监,与顾向霖相处了几日,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乔顺雅接过曼英帮他盛着碧粳米粥,没有看乔舒圆,语气故作轻松,像是家常闲话般地说:“你知不知道顾向霖身边多了个侍女伺候?”
“早听说过了,”乔舒圆抿了嘴笑,“那位姑娘定过亲事了。”
顾向霖也是这样告诉乔顺雅的。
乔顺雅身边只有两个书童小厮服侍,但他有不少同窗都有侍女伺候,他想勋贵人家的公子总是不一样的,凭着与顾向霖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无故猜忌顾向霖和一位定过亲事的女子之间不清白,未免太过狭隘。
既然乔舒圆知晓此事,那想必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乔顺雅还是无法高兴,事到如今,这门用父亲性命换来的婚事,对他妹妹而言是好是坏也只能凭镇国公府和顾向霖的良心了。
他只恨他如今还没有能力为乔舒圆撑腰。
乔舒圆不愿乔顺雅为顾向霖的事烦心,一脸神秘地说:“用完膳,带你去看一幅画。”
乔顺雅来了兴致,听她口吻,想必是一副绝世名画了。
他叫侍女捧上茶来漱口:“快带我去瞧瞧。”
乔舒圆拉着他到室内,一片素净淡雅中她那满是童趣的《狸猫扑蝶图》分外醒目。
“你觉得如何?”
乔顺雅盯着那胖嘟嘟的狸猫笑出声,她这冷冰冰的房间最得那些孤芳自赏的文人雅士们喜爱,不过换了一幅画便多了几分鲜活:“甚好!我看你这屋里——”
“三爷,老太太请你到正堂说话。”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乔顺雅的话。
乔舒圆眼里透着些许促狭,笑着说:“三爷快去吧。”
乔顺雅摸了一下鼻尖:“过会儿再来找你说话。”
乔舒圆冲他摆摆手,催他赶紧过去。
果然如乔顺雅猜想的那般,乔老太太因为明日旬考不好为他私自回家一事发作,只罚他在正房偏厅抄书。
乔舒圆虽不能帮他抄书,但给他送些他爱吃的茶点还是可以的。
乔顺雅被关在家里,自有比他消息更灵通的人,傍晚乔二老爷下值后就带了镇国公府的消息回来。
挨了打的不是乔顺雅而是顾向霖。
昨晚镇国公府接了顾向霖回府的确是与顾向霖把乔舒圆丢在法华寺有关。
但顾向霖说,他离开法华寺后,是去和朋友吃酒了。
吃酒的地方,乔二老爷没有说,但堂内众人也能猜得到,恐怕不是清净的地方。
乔舒圆觉得好笑,倒也不觉得意外,顾向霖能找什么理由呢?
说自己回国子监做功课?更没有人相信。他早不用功,晚不用功,偏偏叫他陪乔舒圆出游时用功,那更加有鬼了。
顾向霖被国公夫人罚了一顿板子。
前世没有乔舒圆告状,自然也没有这一出,她没有指望这一次会有结果,来日方才,但让顾向霖受些苦她还是很开心的。
乔舒圆在心里偷笑,怕自己笑出声,攥着娟帕虚掩唇瓣,轻咳一声。
“总归不是大事,向霖是个好孩子,因和好友吃酒就挨了顿板子,倒是有些过了。”乔二老爷抚须说道,他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但他很满意镇国公府的态度。
镇国公府此举显然是在向乔家表示镇国公府重视乔家,重视圆姐儿,更让乔二老爷满意的是这件事由世子亲自告诉他的。
乔老太太双目半闭,显然很赞同乔二老爷,淡声道: “左不过是少年人贪玩些,不要紧。”
乔舒圆听到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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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闪过嘲弄。
不管顾向霖做了什么,总有人准备了千百种理由为他开脱,乔舒圆兴致缺缺地玩着挂在腰间玉佩穗子。
她垂着脑袋,忽而手里被人塞了一块牛乳糕。
耳畔响起陈夫人温柔的声音:“姐儿不是最爱吃牛乳糕了,快尝尝。”
陈夫人瞧出女儿心里不痛快,借着牛乳糕哄她。
这事说到底是伤了圆姐儿的面子。
乔舒圆“嗯”了一声,乔家厨娘的手艺极好,在京城贵妇人中都小有名气,入口即化,甜而不腥的口感,这是她最爱吃的糕点。
乔老太太看乔舒圆神色舒展,捏着一块牛乳糕,吃得细致,她动作很斯文,颇为欣慰,转而对陈夫人道:“你叫人置些补药让圆姐儿送去镇国公府。”
陈夫人应声,匆匆起身下去准备了。
乔舒圆望着众人忙碌的身影,慢条斯理的将一块牛乳糕吃完,心想今日厨娘似乎失手了,牛乳糕做得腻了。
*
顾向霖挨打时,声音喊得高,但府医瞧过后,只给他开了一小瓶去红消肿的药,对着他的侍从嘱咐坚持涂抹三日便可痊愈。
对外的说法自然是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至少要卧床修养七日。
顾维桢走到顾向霖房里时,他正靠着迎枕由着他的侍女薛兰华喂药。
看到顾维桢,顾向霖吓了一跳:“二哥!你怎么来了,那些人究竟怎么做事的,竟没人来通传一声。”
坐在塌沿边的薛兰华更是慌乱得洒了半碗汤药,又慌张拿了帕子手忙脚乱地擦拭。
她那边动静大,顾向霖又俯身去帮她。
顾维桢望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皱了皱眉,冷声道:“下去。”
薛兰华身体一僵,不敢再耽误,收了药碗托盘,低着头快步跑出去。
顾向霖勉强笑了笑,下榻迎道:“二哥快坐。”
他不敢看薛兰华离开的背影,生怕让顾维桢看出端倪。
这世上只有他二哥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能知道的。
顾维桢走到正堂,对顾向霖道:“坐下说话。”
顾向霖忙着跟着他落座,亲自为他斟茶:@二哥尝尝我这新茶如何?”
“国子监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顾维桢沉声道。
顾向霖手一抖,茶水溢出了杯沿:“二哥你……,你知道了?”
顾维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下颚微抬,是默认。
顾向霖心凉了半截,硬着头皮说,“二哥求你不要告诉母亲,我是真心实意地心悦她。”
顾维桢沉默不语,似乎在犹豫,他说:“这件事旁人尚且不知。”
“她还有未婚夫吧。”
顾向霖含含糊糊地点头。
“你自己将问题解决了。”顾维桢脸色淡淡的。
顾向霖暂时松了一口气,二哥还是疼爱他的,可他只想和薛兰华在一起,他不愿放她离开。
二哥既然不会告发他,那是不是……
他心一动试探地说道:“弟弟知道分寸,她的未婚夫我已经想到办法打发了,我保证我不会在国子监胡来。”
“明儿我就叫人在外头置个宅子让她住过去!”
6. 第六章
顾向霖小心翼翼地看着静默不语的顾维桢。
顾维桢才从衙门回府,身上还穿着绯色官袍,姿态优雅地靠着椅背,面色疏冷,透出的威仪让顾向霖不敢说谎,一五一十地将他和薛兰华的事情交代了干净。
人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顾维桢未娶妻,也没有妾侍,顾向霖想,等有一日,他二哥有了心爱之人,就能理解他了。
顾向霖仔细想,其实也是他运道不好,他有些时日没有回府,不知顾维桢在法华寺,更没料到他会遇到乔舒圆。
幸而他早和几位好友通了口风,帮他作掩护,要不然真不好交代。
但他这些手段瞒不过顾维桢。
不过顾向霖也奇怪,他二哥向来不管家中琐事的,想必是为了镇国公府的名声。
“二哥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一定会将舒圆妹妹娶进门,将来亦会尊她,敬她……”
顾维桢毫无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顾向霖瞬间涨红了脸,他自然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没办法,他有他想呵护,不愿辜负的人。
乔舒圆可以依仗乔家,她那些前途光明的兄长将来都是她的靠山,她还有乔父对镇国公府的恩情做护身符,就连他的母亲也偏疼她。
可薛兰华只有他了。
“我知道,二哥,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舒圆,更不会伤害两家的情谊
顾维桢看着他,锐利的眉眼闪过一丝乏味,天真又愚蠢。
“如此,甚好。”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
薛兰华站在门外,弯腰纳福:“世子。”
顾维桢脚步不停,径直往外走去。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薛兰华匆匆忙回到屋里,见顾向霖怔怔地坐在圈椅上,心里咯噔一下,悄然走过去:“六爷,没关系的,明日我就离开,凭我的手艺找一富户做绣娘定能有另一番前途。”
她脸上带着凄然的笑,声音温柔似水。
顾向霖回神,笑起来,眉宇间的彷徨烟消云散,伸手抱住她柔软的身体:“说什么胡话,我怎么舍得让你出去讨生活。”
他握住她的手:“我吩咐下人将南栗小街的宅子收拾了,你搬过去住吧。”
薛兰华纵使心焦,也不能显露半分,只是默默红了眼睛:“六爷是嫌我在身边碍事?”
“瞧你想到哪儿去了?不过权宜之计,只等我大婚后就接你回府。”顾向霖心里已经打定了注意。
让她跟在自己身边,的确太过惹眼。
这不是薛兰华想要的结果,人心易变,恐生变故,顾向霖这样贵重的身份,周围莺燕环绕,她成了事,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她,再好的别院都不如待在他身边放心。
“我只想和六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也不要姨娘的名分了,六爷去求夫人,赏了我做爷的通房丫头吧。”薛兰华觑着顾向霖的脸色,柔情万丈地依偎在他怀里。
顾向霖心生怜爱:“好了,好了,你愿意委屈自己,但我怎么舍得,搬去南栗小街,你可以做那宅子的太太,自己当家做主,无人能管束你。”
“薛嬷嬷这些年着实辛苦,稍后我去找母亲讨了她的身契,你接了你母亲一同住,岂不更自在。”顾向霖低声哄她,心中愈发觉得他这个主意实在妙。
薛兰华闻言有几分心动,不由得开始动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再拒绝就显得太过不识好歹了,顾向霖虽然疼爱她,但他到底是公府少爷,有脾气的。
好在南栗小街离国子监不过两刻钟的脚程:“那白天六爷安心在国子监读书,嗯……,夜晚想起我时,也记得来看我。”
她手指轻轻在顾向霖胸口划弄。
顾向霖笑起来抱她走进内室。
门外的小厮听到动静忙帮两人阖上门扇。
*
第二日要去镇国公府,乔舒圆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前世的事情在她梦中反复出现。
她和顾向霖是建平六年隆冬成的亲,乔舒圆很少会回忆起那一夜,她只记得刺眼的红,是她喜服的颜色,亦是薛兰华身下鲜血的颜色。
顾向霖和薛兰华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直到半年后,和今日一样的盛夏,薛兰华房里再次传来好消息。
乔舒圆平日里并没有特地关注他们,但总能从侍女们小心翼翼又愤懑不平的神情里猜到顾向霖和薛兰华的感情是如何恩爱。
亦能想到顾向霖知道自己又要做父亲后是如何高兴。
许是担心她心里不好受,国公夫人给她送了一箱又一箱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安抚她。
乔舒圆欣然接受,带着几只箱子往自己院子走时,路过花园,不巧遇到了陪薛兰华在花圃敞厅里纳凉赏花的顾向霖。
顾向霖摘了一朵木芙蓉簪在薛兰华鬓边,衬得她娇柔动人。
薛兰华问他:“好看吗?”
顾向霖认真地点头,将她揽在怀里,十指相扣,轻轻地搭在薛兰华腹前。
那一幕刺得乔舒圆眼睛生疼,叫她几乎无法呼吸。
当夜,顾向霖却来了她的院子,带来一壶酒。
国公夫人另拨了一个院子给乔舒圆居住。
乔舒圆的院子花圃开了几方,百花盛开,姹紫嫣红回廊下笼雀啼叫,雕花隔扇是最新的花样图案,屋内满壁古董玩器,西洋物件儿叫人目不暇接。
顾向霖却从这花团锦簇的热闹中看出乔舒圆的寂寞。
烛光下,乔舒圆肤色瓷白泛着莹莹光泽,她像一团柔软的云朵,看起来没脾气似的,但顾向霖深知她特别倔强,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顾向霖突然想起,新婚之夜,她的话。
“就算你对我无男女之意,但凭我们自小长大的情谊,你也不该诓骗我。”
他不由得有些心软,先低了头。
“母亲叫我来陪你。”
乔舒圆看到了顾向霖眼睛里的愧疚,他到她房里的目的,两人心知肚明,有一瞬间,乔舒圆想劝自己算了。
接过顾向霖递到面前的酒杯,指腹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
他的手修长干净,但那一刻她脑海中浮现他和薛兰华十只紧扣的画面,一想到他们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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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什么,一瞬间,她胸口翻江倒胃的恶心。
好脏!
她没有忍住,当着顾向霖的面,吐了。
乔舒圆身体很难受,但心里畅快,果然,她还是忍不了。
醒来后,乔舒圆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朦胧的恶心感,含了一块晒干的梅子才舒服了。
镇国公夫人陆氏出身宗室,母亲是端淑大长公主,按祖制,陆夫人并无封号,但早年皇庭波谲云诡,当今圣上幼年时养在端淑大长公主府中,感情深厚,因而圣上登基后特封大长公主的女儿陆夫人为华阳郡主。
华阳郡主对乔舒圆十分疼爱,每每都要留她在府里过夜。
若是从前,乔舒圆自然愿意,可现在她没有留在镇国公府的打算,华阳郡主拿她没有办法,但说什么都要留她在府里用完晚膳才肯放她离开。
乔舒圆想到那些年,她对自己的呵护,不忍再拒绝。
华阳郡主这才满意了,让她去找顾向霖玩,等用晚膳的时候再派人来接她。
乔舒圆到镇国公府先去拜见了华阳郡主,陪着她说了很久的话,特地跳了午后顾向霖午憩时去探望他。
顾向霖病中休息,她怎可打扰,自然没有相见。
此刻,她更没有打算去找顾向霖,拐了弯,去逛园子了。
不同于乔家的玲珑小巧,镇国公府楼台院落重叠,轩昂富丽,园子一步一景。
乔舒圆对镇国公府太熟悉了,她闭着眼睛知道往前走十步,绕过一棵梧桐树,立着一个琉璃大影壁,每年夏日,影壁从左往右,第三块和第四块琉璃瓦缝隙间都会开出一朵紫色的小野花。
她刚绕过一棵梧桐树,一个软绵绵的小团子就扑到她怀里。
她“哎呀”一声,低头看原来是镇国公府顾大爷的女儿棠姐儿,三四岁的小姑娘跟个火炉似的。
棠姐儿瞧见她,忙团起小手:“舒圆姨姨安好。”
跟在棠姐儿身后的乳母嬷嬷们也朝乔舒圆行礼:“见过舒圆姑娘。”
乔舒圆摆摆手,拿了帕子帮棠姐儿擦汗,笑眯眯地问:“棠姐儿急着去哪里玩呢?”
“找小狗狗。”棠姐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在找雪奴吗?”
棠姐儿有只养了许多年取名叫雪奴的小狗,小狗通体雪白,乔舒圆也很喜欢。
棠姐儿歪着脑袋,忽闪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乔舒圆:“棠棠不知道。”
嗯?
乔舒圆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怪异,她疑惑地看向棠姐儿的乳母。
乳母不解道:“那狗儿是世子今儿才送给棠姐儿的,舒圆姑娘说的雪奴是?”
乔舒圆这才反应过来,棠姐儿的雪奴是今日才得的,还没取名呢!
她才知道雪奴是顾维桢送给棠姐儿的。
她笑着摇摇头,把棠姐儿的小手交给乳母:“没什么。”
乔舒圆直起身,眼里未散的笑意慢慢凝结,她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顾维桢。
晚霞洒在他身上,看不清他的神色,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又或者听了多少。
7. 第七章
顾维桢不急不缓地行至她面前。
乔舒圆心跳如鼓,听身后侍女们恭敬地问安声,掐着手心,微笑着屈身行礼:“二哥。”
顾维桢点了头,漆黑如墨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她挽着齐整的发髻,穿了一件藕合竖领对襟,系白色缠枝织金妆花缎马面裙,金嵌宝珠的耳坠的光晕映在她清透白皙的肌肤上,宝珠生晖却不及她容色静美秀雅。
乔舒圆很紧张,心惊胆战地等着顾维桢说话。
但顾维桢只是让侍女嬷嬷们一起去帮着棠姐儿找狗。
对她的话没作任何反应。
乔舒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提醒自己日后更要谨言慎行,抬眸看顾维桢:“二哥,我也去帮忙。”
她笑盈盈的,眼睛弯弯,稚气未脱,平添几份娇憨。
“圆姐儿。”
顾维桢喊住她。
乔舒圆心一紧,慢慢收回了脚,溢满流光的漂亮眼睛盯着他,故作镇定。
顾维桢不是爱笑的人,但他此刻看破她藏在眼底的警惕,笑了笑,问她:“喜欢狗?”
乔舒圆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实地说:“我觉得麻烦。”
前世她再无聊寂寞也不曾养猫儿狗儿陪伴自己。
顾维桢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语调微扬,突然发问:“圆姐儿你很怕我?”
他猝不及防的一问,吓了乔舒圆一跳。
乔舒圆对他,不仅仅是畏惧,她有太多无法说出口的复杂的心情。
对外,他在朝堂之上他手段狠辣凌厉,但对内他赏罚分明,只要按照他的要求做事,他并不是难伺候的主子,素日里待随从们又大方,镇国公府的下人们有行事伶俐细致的都想要去他院子里服侍。
乔舒圆对他的害怕源于他的严厉,他检查功课时,比乔老太太还要严格。
还好他平日里事情繁忙,偶尔才有空闲检查小辈们的功课,乔舒圆也故意挑他不在家时来镇国公府找顾向霖玩,免得被顾向霖连累被顾维桢逮住抽查功课。
再慢慢长大,他们更少相处。
乔舒圆细细看他,虽然六年后的顾维桢也才三十岁,但此刻的顾维桢真的很年轻呢。
在乔舒圆记忆里,她真正懂事时,顾维桢就好像一是这般的,容貌完美无缺,气质矜贵优雅的“大人”,他太过高不可攀,她寻常连玩笑话都不敢和他讲。
偏偏她还对他做出违背伦理纲常的,能叫他身败名裂的事情。
乔舒圆心里有些不好受,好在现在什么都不曾发生,日后她要更加尊敬他。
“我很敬重二哥!”乔舒圆情真意切的强调,她声线温温柔柔的,再坚定的语气从她口中出来,也像是撒娇。
敬重?
“是吗?”顾维桢挑眉,他眉骨深邃,凤目漆黑如墨,似笑非笑的眸子很是蛊人。
乔舒圆语气愈发真诚:“以后一直都会的。”
顾维桢面上一点儿没有半点儿变化,心里却冷笑不止。
那边顾向霖等了半日都没有等来乔舒圆,只得出来寻她。
半路捡到了棠姐儿的小狗,逗棠姐儿玩一会儿,看到乔舒圆时,没想到她和顾维桢在一起。
顾向霖忙走过去:“二哥,舒圆妹妹。”
乔舒圆听到顾向霖的声音,回头看,顾向霖穿着件蓝色道袍,俊俏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看着能走能跑的,她眼睛亮晶晶,带着惊喜:“向霖哥哥,你没事真的太好啦!”
顾向霖不免有些心虚,顾维桢在一旁看着,更加不好意思。
他看了一顾维桢,对着他露出感激的笑,伸手拉住乔舒圆的手腕:“舒圆妹妹,来,我们这边说话。”
结果他还没走动,肩膀被人用力握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顾向霖和乔舒圆听到了顾维桢严厉的声音。
“规矩点走路。”
顾向霖先是本能地放开了乔舒圆的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动作太过冒犯了,连忙对乔舒远说:“抱歉。”
顾维桢不动声色地扫过乔舒圆的手腕,跟着松开顾向霖的肩膀。
乔舒圆垂下手臂:“向霖哥哥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顾向霖感觉到肩膀隐隐作痛,他二哥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他强撑着表情对乔舒圆说:“是母亲心软,我没什么大事,但我向你保证,没有下次了。”
“我们以后出去游玩,我肯定不会再抛下你。”
顾向霖毕竟是华阳郡主的亲子,她是为了给乔舒圆补回面子才罚顾向霖,自然不可能真打坏了他,点到为止即刻。
“我相信你。”乔舒圆笑着说。
“上回我没有陪你赏荷花,趁着晚霞,微风习习,园子里的荷花不比法华寺差,我们去濯芳榭玩会儿。”顾向霖试图弥补乔舒圆。
乔舒圆本就不想和他待在一块儿,更何况听他说起濯芳榭,她脑海里只能想起和顾维桢的那一夜,她脸色瞬间烧红,宛若此刻天际的红霞。
她只怕这辈子都不好意思再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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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芳榭了。
顾维桢根本没有离开,理所当然地站在他们中间,长身玉立,通身贵气,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
他冷眼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话。
他也不觉得自己碍眼。
听到顾向霖的话,他淡淡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去正房用晚膳。”
顾维桢开了口,顾向霖不敢拒绝,只能暗道一声可惜。
对乔舒圆而言,却是如释重负,不用去濯芳榭真是太好了,她不由得看向顾维桢,他面色如常。
她说:“二哥说得是,我们早些去,也不好叫郡主等我们。”
“嗯。”顾维桢低应一声,先走了。
结果等到乔舒圆到了正房,却没见到顾维桢的身影。
其实离用完膳的时辰还有一些时候,她不想和顾向霖多纠缠,搬了绣凳坐到华阳郡主身边。
顾向霖也靠过来坐在华阳郡主手边。
华阳郡主心中甚至满意,指着顾向霖说:“这次给他个教训,若有下回定不轻饶他。”
乔舒圆笑笑却不附和,转而说起在园子里遇到棠姐儿的事情。
镇国公家族庞大,棠姐儿的父亲顾大爷是镇国公亲弟弟顾二老爷长子的女儿,是府里头一个孙辈,华阳郡主对她也是十分的疼爱。
华阳郡主有些意外,没有想到顾维桢还有心给棠姐儿送小狗。
棠姐儿在顾家很得宠,顾大爷并未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平日里在府中打理顾氏一族的事务,他特地托顾维桢从宫里给女儿寻一只漂亮的狗。
但他没想到,顾维桢动作这么快。
顾维桢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更衣。
他换了一身青色竹叶暗纹直裰,头上只簪一根玉簪,他站在盆架前,修长的手指滴着水,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侍从文遥走进屋,看到顾维桢微微一愣,他甚少见到世子如此失神的模样。
文遥走上前,取了干净的巾子递到顾维桢手边,恭声道:“大爷方才送来了一份谢礼。”
顾维桢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一边听他回禀事务。
顾维桢今日下值时听顾诚回话,告诉他乔舒圆在府中。
他特地亲自去了一趟狗舍。
前世雪奴之所以叫雪奴,是因为那是一只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的狗,可他今日带回来的是一只体白,但两只耳朵各有一簇黑色杂毛的小狗。
顾维桢凤目闪过幽光,唇角勾起,轻笑一声。
真惊喜。
8. 第八章
顾维桢住的崇月斋盖在镇国公府上房东侧,院落阔朗通透,傍晚起了风,窗外鲜绿肥厚的芭蕉摇曳作响,倒衬得崇月斋愈发静谧。
文遥沉默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扰独自思量的顾维桢,只是在他放下擦手的巾子时,适时的从盆架旁的紫檀多宝柜上取了他的戒指递过去。
顾维桢从前是鲜少戴戒指的,文遥瞥过顾维桢右手食指上的齿印,默默地低下头。
到今日,文遥都不曾搞清楚,这道齿印是谁留下的,文遥是顾维桢的近身侍从,几乎清楚顾维桢的每一个行程,这道印记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文遥想不明白,也不敢妄自揣测。
戴上金镶蓝宝石的戒指恰好能完美地遮住齿印,顾维桢摩挲戒指戒面,这齿印的存在,提醒他,他脑海中多出的六年记忆并不是一场梦。
而此刻在他手指上留下印记始作俑者正巧笑倩兮地依偎在华阳郡主身边。
乔舒圆笑眯眯的,整齐的牙齿泛着健康的色泽。
顾维桢垂下眼眸,那一夜,极致欢愉的那一瞬,她胡乱抓住他撑她脑袋旁的手,用力咬了上去。
出过血,结了痂又脱落,但齿痕似乎无法淡去了。
顾维桢跨过门槛步入厅堂,望着乔舒圆,神情显得有些微妙。
堂内众人说说笑笑,没有来得及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就起身朝他行礼。
顾维桢微微颔首,走上前给坐在正首的华阳郡主请安:“母亲。”
顾维桢连续几日都回了镇国公府,华阳郡主自然是高兴的。
前两日他是为了顾向霖,今儿华阳郡主本没有指望他能留在府中用膳,以为他送了狗儿后便会离开。
他事情多,往常这个时辰都是在自己衙门附近的宅子里和幕僚们一道用晚膳,商议事情。
当听顾向霖说顾维桢也要到她院里用晚膳时,华阳郡主连忙吩咐厨房添了几道他爱吃的。
“快起,快起。”华阳郡主脸上掩饰不住的欢喜。
顾维桢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对他行完礼坐回原处,正低头整理裙摆的乔舒圆。
他到了,华阳郡主叫众人一起到隔壁侧厅用晚膳。
华阳郡主看着乔舒圆长大,又是自己未来的儿媳,她没有把乔舒圆当外人,命她和顾向霖,顾四姑娘顾星云和顾维桢陪她同坐一小桌。
乔舒圆和顾维桢正好面对着面,四目相对,乔舒圆莫名的有些尴尬,但她想着,对他笑一笑总是没错的。
顾维桢看她傻气的模样,扯了一下唇角。
看在乔舒圆眼里,自然是友好的笑意,她安心了,又听到华阳郡主拿她和顾向霖,顾四姑娘来打趣顾维桢。
顾四姑娘再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乔舒圆和顾向霖婚约早定,华阳郡主在她回京后就请了钦天监算良辰佳时。
一桌五个人,就顾维桢独身一人。
乔舒圆听出华阳郡主藏在玩笑话里的着急,她很想劝劝华阳郡主不要着急。
现在的着急算得了什么,还要再忧心六年!
六年后,镇国公府最小的七姑娘都成亲了,顾维桢还一个人,无妻无妾呢!
乔舒圆前世无聊时,也曾想过顾维桢不成亲的缘由,甚至还以为他是身体方面的有什么问题。
不过她现在已经知道不是身体的原因,那是为何呢?
当然乔舒圆也不会真来劝华阳郡主,她打定主意少掺合顾家的事情。
最好也不要触顾维桢霉头。
她胡思乱想中,直到坐在右手边的顾四姑娘碰了她的手臂才回神。
“圆姐儿吃茶还是吃酒?”顾四姑娘笑着问她。
她虽这般问,但已经举起酒壶,下一刻就要帮她斟酒。
乔舒圆脸有些红,连忙撇去脑海中的杂思说:“云姐姐,我晨起喉咙有些不适,吃茶吧。”
顾四姑娘狐疑地扫了一圈她的小脸,她还不了解乔舒圆!
她是能吃些酒的,她瞧乔舒圆面色红润有光泽,不大相信。
顾四姑娘在吃喝玩乐中,不好糊弄,乔舒圆刚要与她求饶,顾维桢已淡声吩咐伺候用膳的嬷嬷:“去烧一壶菊花茶。”
就算乔舒圆真没问题,喝了也不妨事。
乔舒圆一愣,忙与他道谢。
“多谢二哥。”
其实不仅仅是酒,就连茶水吃食,她都有些不敢用了,她总觉得不安心。
她已经回到六年前,再无法查清那夜她是如何着的道,只能自己保持警惕了。
乔舒圆想一想都觉得累。
她刚有些蔫巴,那边顾向霖突然发作。
“我陪妹妹喝菊花茶。”顾向霖跟着说道,顺手把酒杯递给侍从,换了茶盏。
乔舒圆有些无语,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吃他的,学她做甚?
何必装得如此情意绵绵。
华阳郡主却让人,连同顾向霖的茶盏一并撤了:“我吩咐厨房炖了汤,你多用一些。”
尽管顾向霖只挨了几下轻轻的板子,华阳郡主到底心疼儿子,特地叫厨房炖了药膳汤给他滋补。
顾向霖闻言,连忙握拳轻咳抵唇轻咳一声和华阳郡主撒娇。
真没意思。
乔舒圆看得眼睛疼,偏头与顾四姑娘玩笑。
她那奇奇怪怪,丰富多彩的表情尽收顾维桢眼底。
顾维桢幽潭似眼眸闪过笑意。
顾向霖也在悄悄看乔舒圆,见她没任何反应,心中觉得怪异,散席后,拦了她:“妹妹明日还来吗?”
乔舒圆当然不来。
“家中有事,等下次吧。”
顾向霖想了想:“那妹妹在这会儿稍等片刻,我命人去采了荷花给妹妹回家看。”
“诶!”乔舒圆来不及拦他,他的侍从就跑开了。
乔舒圆无奈地看向顾向霖:“我已经在法华寺瞧见荷花了。”
只是你没有瞧见,又或是你是陪旁人去的。
乔舒圆憋住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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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郡主留了顾维桢说话,听见外面的动静,侧头朝外看去。
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到两人站在一起,赏心悦目的画面,保养得宜的美丽脸庞上浮现满意的笑:“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顾维桢不接她的话,眼里闪过讥讽,只是道:“下回我替母亲管教六弟。”
瞧顾向霖活蹦乱跳的样子,实在碍眼。
华阳郡主自然是求之不得,嗔道:“只怕你不得空。”
乔舒圆坐在回府的马车里,看着摆在脚边那一筐荷花荷叶,眉心隐隐作痛。
花开得美丽,只可惜人不对。
她慵懒的歪倚上迎枕,手肘支在身旁的小几上,撑着柔软的面颊:“回头送到厨房去。”
她想吃荷叶鸡了。
湘英应声:“那这些荷花呢?”
“自然是送给老太太。”乔舒圆理所当然地说道。
文人们不是最爱这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吗?总不能这也俗气吧。
夜色已深,街道巷口只偶尔两三个行人走过,乔舒圆听着清晰的马车压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心中不经怅然。
过了府门,府中更是寂然无声,乔舒圆一路无言,带着侍女直接回莳玉馆。
再穿最后一道垂花门,乔舒圆脚步一顿,瞧见不远处坐在回廊下,轻轻摇着团扇的纤细柔弱的身影,是她母亲。
羊角灯昏淡的烛光打在陈夫人身上,像是蒙了一层朦胧的软纱,温柔无比。
她在等乔舒圆。
乔舒圆突然酸了鼻子。
“母亲怎么不在屋里等我。”
陈夫人只笑着说:“晚膳多用了一些,正好出来消消食。”
乔舒圆挽着她的手:“那母亲随我回莳玉馆,晚上和我一起睡吧!”
陈夫人摇摇头,抬手抚过她的鬓发,柔声道:“明早我要陪你祖母出门,起得早,省得闹醒你。”
乔舒圆无奈,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主动牵住陈夫人的手,她母亲的手温暖柔软,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温和的香气。
她轻舒一口气,软着语气说: “那我送母亲回去。”
正说着话,外院门房专门回话的冯嬷嬷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的仆妇。
“方才镇国公府来人,说姑娘落了这个。”
那仆妇手里捧着一个汝窑瓷瓶,瓶内插着已经精心打理过的荷花。
“呀!是向霖那孩子送来的吧?”陈夫人惊讶中带着一丝为乔舒圆高兴的喜悦。
乔舒圆悄悄转身看湘英和曼英。
湘英刚下马车就让人把顾向霖送的那筐荷花送到厨房了啊!
湘英看曼英,曼英也无辜地摇摇头。
当着陈夫人的面,乔舒圆自然不能再使唤人送到厨房,只好让湘英先收下来带回莳玉馆。
她扶着陈夫人的手送她离开,回头再瞧一眼。
才不是顾向霖送的。
乔舒圆断定那插花的样式不是顾向霖的风格。
9. 第九章
轩窗半支,素帐低垂,架子床上影影绰绰有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乔舒圆翻过身,腰间搭着的薄毯带起窸窣的轻响。
湘英将花瓶放在床前的花几上,瓶花只用了荷花和荷叶。
汝窑天青釉观音瓶里按叶片大小从高到低,错落地插着三片叶不大的荷叶,一朵盛开的多瓣荷花并一朵花苞穿插其中,在昏暗的房间内更显清幽雅致。
乔舒圆猜不到是谁送来的瓶花,荷花离了池水,索性不过三两日便败了,她也不再多想,在幽香中安然入梦。
酣睡中静美的面颊泛起薄红,恰如帐外荷花粉色花尖般娇艳,清苦的荷香仿佛多了几分旖旎。
荷花荷叶枯败,曼英叫小丫鬟丢了枯枝,将洗净了的瓷瓶收入库中。
花几上摆着花房新送来的黄荆盆景。
乔舒圆瞧见了,叫她们搬到南窗下的炕桌上,换上一只白瓷碟纹灯笼瓶,再插两只硕大的蓝紫色绣球。
走进内室就能瞧见那两团硕大的花,好不热闹。
乔舒圆瞧着欢喜,又插了一瓶叫湘英送给陈夫人。
“姑娘哪儿寻来的绣球花。”曼英好奇道,今早湘英陪乔舒圆去上房请安,回来时有一小伙抱着大簇的绣球花跟在后头。
乔舒圆家常装扮,斜倚着凭几看书,抬头笑起来:“好看吧,等会儿我再寻个彩瓶放你和湘英的屋里。”
乔府东北角仆人们住的裙房前的夹道边开了一丛丛的绣球花,曼英她们是乔舒圆的贴身侍女,就住在莳玉馆西侧房连着的耳房里,寻常无事也不去那边,自然不晓得。
“姑娘怎么绕到后头去了?”曼英坐到炕沿边上,帮乔舒圆倒茶。
乔舒圆放下书,接过茶盏:“寻了个机灵人回来。”
“以后院门就让孔婆子看管。”乔舒圆从窗户往外看,孔婆子正在院子里除草,她笑了笑,对曼英说道。
曼英自然看见孔婆子了,只是她瞧着老实本分,不像是个伶俐人,倒是她儿子,那个帮姑娘送花来的小伙很机灵。
“就是名儿取得不好,叫什么丑娃。”
“他母亲给他取个贱名压一压,好养活,往后不要再叫他丑娃了。”乔舒圆给他新取了名字。
”孔宜。”
孔婆子不是乔家家生子,是十六年前,孔婆子丈夫病故后,孔婆子带着两岁的儿子卖身卖到乔府的。乔舒圆看中的也是孔丑娃,前世孔婆子母子被乔家做添头,当做她的陪房随她一起嫁到镇国公府。
孔丑娃十分聪明,她出事前,已经是她手下最得用的管事,不过现在还在乔家做着最下等的差事。
乔舒圆未出嫁,除了她房里的人也无人可差使,便想着早些把他们提到跟前来当差,正巧原先给她看管院门的婆子年岁到了,被儿子接回家养老了。
乔老太太当家,不偏不倚,每个少爷姑娘身边伺候的人都有定数,乔舒圆院里有缺,补人还是容易的。
曼英点点头,姑娘的乳母这回没随他们一起进京,往常统管莳玉馆大小事务陈嬷嬷又因为儿子娶妻告了一个月的假。
他们莳玉馆正缺人手呢!
“只是丑、孔宜看着已经有十八九岁了,不好常在后院走动。”曼英可惜道。
乔舒圆心里清楚,但孔宜她自有用处。
“你去寻几件干净的,没有补丁的衣裳给孔嬷嬷母子,叫他们梳洗后来回话。”乔舒圆吩咐曼英。
被乔舒圆寻到的时候,孔宜正在柴房劈柴,孔婆子在洗衣房帮下人们浆洗衣裳,他们母子没有固定的差事,哪里缺人他们就要去帮忙。
孔宜把自己仔仔细细地收拾干净了,换上曼英差人送来的衣裳,他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着身上的青灰圆领短衫,咧嘴笑了起来,他还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呢!
环顾四周,这是乔舒圆给他们分的新屋子,虽然不大但光线通透,不再挨着茅房,旁边就是角门,方便行走。
孔宜觉得这一切像美梦一样。
“丑娃。”孔婆子在窗外喊他。
孔宜连忙跑出去。
孔婆子也换了体面的衣裙,特地洗过头,连指甲缝里的黑泥都用针挑干净了,孔宜叮嘱她“阿娘,你可记住了,往后叫我孔宜。”
这可是她们姑娘帮他取的新名儿,虽然他不认得是哪个字,但姑娘说是好名。
“诶,诶,诶!”孔婆子在嘴里念了几遍儿子的新名,眉眼堆笑,“帮姑娘做事,一定要尽心。”
这是自然,姑娘吩咐的事情就是他的头一等大事。
只要是姑娘的命令,他绝对服从,哪怕乔舒圆吩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跟踪顾六爷。
从莳玉馆出来,孔宜还有些恍惚,顾六爷不是姑娘的未婚夫吗?
他晃晃头,不管了,未婚夫又如何?
*
顾向霖到底是真涨了教训,行事更加小心,孔宜跟他跟了近十日才摸到南栗小巷。
孔宜住在南栗小巷巷口的一个客栈里,这附近学堂书院多,客栈里多是借宿的士子,孔宜生得黑黑瘦瘦的,不识字却又能住得起上等房,在一众读书人中很是突兀。
孔宜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只安心办好他的差事,顾向霖在国子监读书不出来时,他就厚着脸皮在客栈里缠着那些读书人叫他识字。
他歪靠在窗户后头,听巷子里传来动静,立马清醒,眼睁睁看着顾六爷被一女子送至巷子口,举止亲密,宛若夫妻一般。
孔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事实摆在眼前,叫他不得不信,那姑娘让他跟踪顾六爷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顾六爷的背叛?
孔宜不动声色地跟了顾向霖半个月总算是摸清了他来南栗小巷幽会的规律,便打算回府。
这日看着那女子送走了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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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他便收拾了行礼准备离开,刚出客栈便觉得不对劲。
孔宜脚步一顿,转了方向绕到一家早点铺,买了两个肉包,咬了两口突然猛地回头,飞快地瞥过一眼,再回头心里有了计较。
他早就摸清了这一片的胡同小巷,左拐右转,不到一刻钟就甩掉了身后的影子。
孔宜回府后立马向乔舒圆禀报了这件事。
乔舒圆方才从陈夫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婚期,和前世一样,定在了十一月二十五日。
薛兰华那时候怀孕四个月,乔舒圆正默默的在心里算着日子,听到孔宜求见,立即传他到正厅。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小的能比划出那人的样貌。”孔宜自信地说道。
身高七尺有余,头戴皂色幞头,穿着黑色色窄袖绸布圆领袍,肤白长眉细目……
孔宜一边说,一边比划。
乔舒圆暗暗思忖,脑海中隐约出现个身影,问他能画出来吗?
孔宜犹豫了一下,黑黝黝的皮肤上浮现两抹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小的试一试。”
他跟着那些读书人后面,字虽没来得及识多少,但起码的握笔还是会的。
乔舒圆看着他笔下的画像,越看越眼熟,心头一惊,这不是顾维桢的护卫顾诚吗?
不对!这人比顾诚年轻,顾诚和孔宜一样,也是一身麦色的皮肤。
她到想起个人,顾逊,顾诚的幼弟,也在顾维桢手下当差。
*
此刻顾逊已经领了罚。
顾诚来给他送药。
顾逊不过十七岁,他满脸羞愧地看着他长兄:“对不起。”
顾诚摇摇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世子。”
“你辜负了世子的信任,世子给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把握住。”
顾维桢手底下等着听用的人不计其数,顾逊如此年轻,给他这个机会已是难得,偏他还没办好差事。
“我给世子丢人了。”顾逊愧疚又懊悔地说道。
也是他冲动行事了!
那人去早点铺时,他就该即使抽身,但他太过狂妄,直等他意识到他犯了错时已经来不及,所以他回来后立刻到顾维桢面前请了罚。
顾诚赞同他的话,点点头,他是真丢人!
顾逊自幼习武竟然比不过一个柴夫机敏,顾诚叹气,只希望没有给世子惹出别的麻烦……
现在再训斥他也没有意义。
“算了,世子罚过你,就表明此事已经过去了,世子也不会再与你计较,但没有下一回了。”顾诚警告道。
顾逊点点头:“那还要我做什么。”
“你好好养伤吧。”顾诚摆手,旁的事情自有人去办。
乔舒圆第二日就收到了镇国公府的帖子。
“消暑宴。”
乔舒圆自然要去赴宴的。
10.第十章
镇国公府的消暑宴设在听溪轩。
听溪轩需得自后湖乘小舟前往,消暑席上多以清爽的甜水凉菜为主,露天的厅台上,一客一席,主家也不安排座次,只管挑了自己想坐的位置去。
乔舒圆和顾四姑娘最要好,自然黏在一处。
“你都好几些日子没有过来玩了。”顾星云嗔怪道。
她将要出嫁,乔舒圆不来镇国公府找她,她也不能出府,“莫不是两年不见,你我生疏了?还是霖哥儿不在,你也不想见我?”
乔舒圆是真心把顾星云当朋友的,怎么会不想她,她只是不想去镇国公府。
“都是我的错,不过你放心,我已叫人探清楚走哪条路去蒋府最快,日后定常常去看你。”乔舒圆口中的蒋府便是顾星云未来夫家。
顾星云这才开心了:“其实我心里很紧张。”
她向乔舒圆袒露心事,虽然半个时辰不到的路程,但镇国公府的小姐和蒋家宗妇总是大不一样的。
“云姐姐,你会幸福的。”
乔舒圆知道顾星云婚后和夫君十分恩爱,她心悦蒋家公子,蒋家公子对她亦是万般爱重。
乔舒圆笃定的语气让顾星云很安心。
顾星云天真地说:“你与霖哥儿青梅竹马,日后也定会做一对羡煞众人的恩爱夫妻。”
乔舒圆扶额,心里苦笑,胸口闷得仿佛透不过气来。
旁的她不知道,但陈夫人和华阳郡主可是为了她和顾向霖愁白了头发。
不提这些,乔舒圆望着面前的高几上摆着攒盒,里头放置蜜藕苦瓜,甜桃凉瓜等时鲜瓜果,另有精致碗碟盛着各色冰凉的甜水,有她爱吃的荔枝膏,她却没什么胃口。
“可是姜汁放多了?”顾星云瞧她只用了一口就撂下碗勺,以为是厨房做得不好,不合她的口味。
乔舒圆摇摇头,身体微微往顾星云那儿挨了挨:“这席面如此别致,准备了几日?”
顾星云手里拿着团扇,虚虚地指了指高几:“不过都是寻常物,只是布置时用了些巧思,用不了多久。”
“这消暑宴还是二哥的主意呢!”顾星云抿唇笑,“我二哥瞧母亲苦夏食欲不济,不爱走动,便想让家里热闹热闹,母亲也能高兴。”
乔舒圆瞧了远处,华阳郡主正与一众贵妇人说话,她母亲陈夫人和二婶也在陪在一旁。
“不过,我看就算没有这场消暑宴,母亲也已经很高兴的。”顾星云捏了捏她的手,揶揄道。
再没有比钦天监送来良辰吉日更有效的灵丹妙药了,“母亲就盼着你能早些陪伴她身边呢!”
在场的都是和镇国公府交好的人家,想来都知道了顾乔两家已定下婚期。
乔舒圆笑不出来,顾维桢应当知道顾向霖和薛兰华的事情了,那他会做什么呢?
他肯定也已经查到孔宜是乔家的人了。
乔舒圆问顾星云:“世子呢?”
今日恰逢休沐又是顾维桢提议地举办宴席,他怎么不在?
“圆姐儿你好正经,怎的这般生疏地称呼二哥?” 顾星云随口说了一句。
乔舒圆听到她的话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叫了顾维桢她从来没叫过的称呼,她自会说话起就叫他二哥了。
好在顾星云并没有深究。
顾星云说:“二哥许是有别的重要的事情吧!”
她不清楚顾维桢的行踪,她二哥很少与家人们说自己的事情,也不喜欢旁人打扰他。
说实话,她也是很怕她二哥的。
乔舒圆点点头,心里却隐隐有个预感,她今日肯定会见到顾维桢。
果然,宴席中途,她去更衣,再出净室,一个仆妇前来请她。
仆妇欠身纳福: “见过舒圆姑娘,世子请姑娘过去吃茶。”
这是乔舒圆两世第一次到崇月斋。
崇月斋是极安静的,她不由得放轻脚步,领路的仆妇送她进了顾维桢的内书房后便离开了,房内也不见顾维桢的身影。
乔舒圆坐在罗汉塌下首的椅子上,有些忐忑和奇怪,就留她一个人在这儿吗?
她打量着书房,明净幽雅的房间,进门是一张紫檀罗汉榻,榻上炕几摆着一组青白釉茶具和一只菖蒲瓶花,榻后是一座紫檀嵌螺钿四友图座屏,西侧是落地明照,只用一个插屏做隔断,插屏后想必便是书桌。
往东看,是碧纱橱。
突然一声轻响,碧纱橱的门开了。
*
顾维桢躺摇椅上,膝头放着一本闲书,眉头紧锁。
梦中冬夜寒风凛冽,他在大门换了软一顶软轿回后院。
已至深夜,镇国公府恢复了宁静,瞧不出白日热闹的模样。
今日是顾向霖和他爱妾次子百日的好日子,府里按规矩摆过宴席。
顾向霖特地请顾维桢赴宴,但朝事为重,等他出宫,回到镇国公府已过亥正十分。
隔着厚重的锦帘,依稀可以听到宴厅戏台传来的婉转悠扬的戏音,顾维桢睁开眼睛,眉间闪过一丝倦怠,他摁了摁眉头:“谁还在听戏?”
轿厢外,文遥立刻派小厮去查探。
“不必了。”顾维桢又道。
文遥闻言吩咐:“落轿。”
顾维桢跨入宴厅,正对着戏台的宝座上有一道妍丽的身影。
乔舒圆穿着一件极喜庆的大红灰鼠披风,发髻高挽带着海獭卧兔,戏曲唱到最精彩的部分,听戏人本该是最悠闲的欣赏姿态,她却木着一张净白的小脸,背脊紧绷,手指用力握住手炉。
顾维桢讶然,蹙眉沉思,他替皇帝巡视河道,离京一年之久,他的消息里自然不会有顾六爷的房中事,他只偶尔从华阳郡主寄来的家书中探得几分她和顾向霖的情况。
她身边的侍女先发现了他。
“世子。”
顾维桢敛目,微微颔首:“送你们夫人回去吧!”
“二哥。”
一道轻柔的声线飘入顾维桢耳中,他回头看,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映入他眸中。
将近年底,再过半月,乔舒圆便二十岁了,长开了的面庞愈发美丽,她眉眼弯弯,清澈的眼眸却也多了年少时没有的忧伤。
顾维桢沉默片刻。
“圆姐儿,时辰不早了,回去吧。”顾维桢往前走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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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隔着不远的距离,他闻到了酒味。
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
他难得耐心的又对着乔舒圆重复了一遍。
顾维桢甚少,几乎是第一次与她独处,说完也只静静地看着她。
乔舒圆脾气很好,她很听劝,她点点头,起身,纤细的身体晃了一下。
曼英和湘英连忙扶住她。
顾维桢让她们先行离开。
出了宴厅,光线陡然暗淡下来。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夜色中顾维桢面色愈发冷峻,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她们身后,问文遥:“六爷不在府中?”
今天是顾向霖的喜事,他怎么会不在府中,文遥小声说:“世子说笑了。”
顾维桢扫了他一眼,看得文遥心惊肉跳的,他知道世子很少关心这些,便道:“都知道六爷和六夫人感情不睦,但小的了解到这几年,六爷和六夫人已经很少吵架了,相处得也算……”
“和谐。”文遥迟疑了片刻,才接道,他不经感到唏嘘,说是和谐,倒不如说是陌生人,自幼长大的情谊,闹到如今这般,何尝不叫人感慨呢!
顾维桢沉默着,直到他听到了一声“咚”响。
“哎呀!”
“姑娘!”
顾维桢走上前,烛光笼罩,乔舒圆狼狈地站在那儿,神情窘迫地由着侍女们帮她检查身体,烛光晃动,她披风裙摆鞋面皆湿了一片。
“腿脚能不能动?”顾维桢低声问她。
“可以的,可以的。”
听乔舒圆口齿清晰,就算她酒吃多了,现在想必也清醒了。
顾维桢解开自己身上的斗篷递给曼英。
“这……”曼英迟疑着没有伸手。
她们姑娘披世子的斗篷,好像不太合适。
乔舒圆也跟着摆手拒绝:“软轿就候在门外,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现在什么时候还讲究这些?”
年岁渐长,她倒愈发糊涂,顾维桢直接将斗篷披到他肩头,手指撤开的瞬间,猛地被她用力抓住。
乔舒圆手指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也不说话,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地喊他:“二哥。”
她开口,声音哽咽,却已经说尽了无数的委屈。
乔舒圆仰头看他,斗篷上紫貂毛托着她精致的小脸,她鼻尖面颊红彤彤的,眼尾濡湿,纤长而卷翘的睫毛轻颤,欲哭不哭的眼眸水光粼粼,星子般的瞳仁只印着他的身影。
“如果,如果,我想和顾……”
一片雪花落下,砸在乔舒圆手背上,将她迟疑半响的话又砸了回去。
她笑起来,眼眸光芒一如平常那般柔和,摇摇头:“多谢二哥的斗篷。”
乔舒圆松开手,转身带着侍女离去。
弯腰走进软轿的前一刻,她回头看,漫天飞舞的雪花,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
她话未说尽,但后来,她的眼睛无数次出现在顾维桢梦中。
顾维桢推开碧纱橱的隔扇门。
静悄悄的书房内只有他们二人,如今这双他无法忘记的眼睛里,又如那天一样只映着他一人的身影。
11.第十一章
顾维桢推门声很轻,但时刻紧绷着神经的乔舒圆还是瞬间察觉到了,她顺着声音瞧过去,顾维桢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碧纱橱槅门后。
他穿着朱青色暗花纱道袍,缓步走到外间,隔扇窗透过来的光影忽明忽暗地洒在他身上,朦胧的光芒勾勒着他英俊矜贵的样貌,似梦似幻,宁静而华美。
有一刻,乔舒圆恍惚间觉得很不真实。
可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存在着,少年得志,入仕后大权在握。
乔舒圆偶尔会想,顾维桢是不是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应当是没有。
乔舒圆回过神。
顾维桢绕过罗汉榻,径直坐在她右侧,他拂过宽袖,清冷的幽香飘来。
“坐着。”
他低沉的嗓音拦住乔舒圆将要行礼的动作,乔舒圆坐回原处,双脚轻轻地踩着脚踏,声音却显得干巴巴的:“二哥。”
乔舒圆心里很是担忧,顾维桢要和她说什么呢?
她又要做什么才能让他别管这件事情呢?
顾向霖是他嫡亲弟弟,不管是为了镇国公府的名声,还是顾向霖的名誉,他肯定是要在顾向霖还未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之前纠正。
乔舒圆强装镇定,她微笑着问顾维桢:“二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吗?”
顾维桢看了她一眼,觉得好笑。
“圆姐儿不清楚我的目的吗?”
几乎瞬间,乔舒圆漂亮的脸蛋做可怜状,手指拧着绢帕,她用一种难以启齿又小心翼翼地语气说:“二哥知道向霖哥哥的事情了。”
明明知道她是装的,但……
顾维桢垂眸,手指轻掸膝头的衣摆,往后,姿态闲适地靠着椅背,语气耐人寻味:“不是圆姐儿然后我查的?”
“圆姐儿不信任我。”他挑眉。
“还是说,是圆姐儿故意引我发现这件事,让我来解决!”
乔舒圆简直冤枉,他不是不爱管这些事情吗!
她呵呵笑:“不、不麻烦二哥了。”
“圆姐儿还想做什么。”
顾维桢笑了一声,深深看她一眼。
乔舒圆竟从他语气中,察觉到一种纵容的错觉,她道:“二哥可不可以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若是被郡主知道这件事,向霖哥哥肯定要被…… ”
说道这儿,她声音哽咽,旁人听了,只怕要将一颗真心揉碎了捧在手掌中递给她。
“他挨打,挨罚,不值得你高兴吗?”
顾维桢凤目漠然冷傲,说出的话也冰凉凉的。
乔舒圆眨巴了一下眼睛。
她当然会高兴,她恨不得上去帮着一起教训顾向霖,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顾向霖的错还不足够动摇两家的婚约。
“向霖哥哥只是一时糊涂才在外面养了外室,我相信,他会改的,他心里是有我的。”
乔舒圆面不改色地说,她在心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现在是一个,无脑信任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哪怕未婚夫背叛了她,只要他肯回头,她就会原谅一切的温柔体贴的可怜姑娘。
“二哥,我们再过四个多月就要成亲了,我不想将这件事闹大。”
乔舒圆观察顾维桢的反应,她现在够贤惠懂事了吧?很符合大家族里对儿媳的期待呢!
只是瞧顾维桢的脸色反而越来越难看了。
乔舒圆不解,她还不够痴心,不够委曲求全吗?
她现在所说的,都是上一世,镇国公府和乔氏一族对她的期待,若是她上一世做到这般,只怕大家都要高兴坏了。
顾维桢此时也想起前世,在乔舒圆从戏台回自己的院子后,他找来顾向霖,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顾向霖却是苦笑一声,反问他:“都来劝我,怎么不去问问她!”
他知道他对不起乔舒圆,他也想要弥补她,他虽疼爱薛兰华,可也是真心想与乔舒圆做夫妻的。
但乔舒圆告诉他,只要他少与她说一句话,她就开心一分。
乔舒圆看似绵软的性子,却从来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宁愿孤苦一生,也不愿意再和顾向霖将就。
顾维桢的目光落在她净白柔美的面庞上。
她张了一张很会唬人的脸。
寻常人只怕会溺毙在她温柔之中,顾维桢问她
“哦?你打算如何?”
“我会劝向霖哥哥尽快安置好薛姑娘,只要安抚好薛姑娘,二哥也不说出去,长辈们就不会发现,也不会为此忧心。”
“只求二哥成全。”
乔舒圆期待地看着顾维桢,心高高地悬在半空中。
顾维桢气笑了,现在倒是他的错了?
他好整以暇地问:“你说什么,他都听吗?”
“顾向霖此举,置乔家和顾家的情谊于何地?我父亲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他冷泠泠的目光,慢悠悠的语气,很是吓人,乔舒圆很想说,真不必。
乔家真不在意,别说顾向霖另有所爱,养一个外室,就算十个,就算他留恋秦楼楚馆,乔家都能接受的,只要她乔舒圆是顾家六夫人就可以。
更何况,乔舒圆知道顾向霖不会听她的话,她要的也不是他突然悔改,她只是想尽量拖延此事。
但看顾维桢一副要大义灭亲,为乔家教训顾向霖的样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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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眼一黑。
“二哥,向霖哥哥可是你亲弟弟,你难道忍心看他名誉受损吗?”
乔舒圆有些着急了。
顾维桢正想看看,她还能说出多少糊涂话来,突然门外传来了文遥的声音:“世子,二老爷来了。”
乔舒圆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她手指下意识地拉住顾维桢的袖口,声音慌张:“二哥。”
“世子。”文遥行事妥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他再次开口,那必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顾维桢扫过她的手,沉默了片刻:“去里面。”
乔舒圆如释重负,快速起身,身形灵巧地闪进碧纱橱,甫一踏进碧纱橱内间,她便愣住了。
顾维桢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太重了,架子床上吊着碧纱帐幔,衾褥整齐,但不远处的摇椅上搭在他的披风,摇椅旁的茶几上的茶盏剩半杯清茶,再往旁边是他的衣架。
这是顾维桢休息的地方,乔舒圆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这回是真不敢到处打量了,太私密了,她并不是他亲近到随意出入此地的关系,也不是能进入此地的身份。
乔舒圆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可槅门外偶尔交谈声传来,朝中要事,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听到。
迟疑了片刻,她不得已往里走了走,看到了墙上挂画,是一副《骏马图》,线条豪劲,马匹矫健高大,骏马奔腾,掩饰不住的锋芒,必是一副名作。
可她仔竟没有看到落款。
乔舒圆恍然明白这是顾维桢的画作,想他这样冷傲的人,房间里自然挂的是自己的画。
乔舒圆抿唇笑,门后传来响动。
顾维桢回来了。
乔舒圆收敛神情,轻声说:“府里府外事事都要二哥操心,二哥很忙吧?”
这么忙,就不要管他弟弟的那些不足以让他费神的小事啦!
乔舒圆满怀关切地说道。
顾维桢倚着槅门,盯着她清澈透亮的眼眸,若她眼睛里没有心虚那更好了。
他扯了扯唇角:“如你所愿。”
“这件事让你自己解决。”
乔舒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她忍不住笑起来,眉眼俱笑,不再是不入心的假笑。
“那我就不打扰二哥了。”乔舒圆心愿达成,便要离开。
看她一副要大干一场的兴奋模样,顾维桢心下直跳。
他十分清楚顾向霖再如何闹,也没有想过娶薛兰华为妻,他太现实,太明白顾家的底线了。
但这一世,为达目的,乔舒圆只怕连自己都能算进去。
他暗含警告,沉沉说道。
“乔舒圆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12.第十二章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顾维桢的话出乎乔舒圆的意料,一直萦绕在她耳边,扰得她心绪难宁。
其实她不需要他帮忙,她只要他不干涉她就足够了,顾维桢虽然向来是心思难测,但他既允诺了,那必会遵守,这让她很放心。
其他的……,乔舒圆打定注意,不把顾维桢的话当真。
牵扯太多,她怕有一日,她会放松警惕,不小心说错不可挽回的话。
“圆姐姐想什么呢?”乔舒圆的堂妹乔时悦见她出了神,轻轻地碰碰她的肩膀。
乔舒圆回过神,转过话题,问她镇国公府的宴会有趣吗?
乔时悦点点头:“姐姐方才不在,宴会上竟有匠人当场雕刻冰雕呢!用来消暑的冰块雕刻成栩栩如生的雀鸟,花卉,着实精彩,姐姐方才不在,错过了着实可惜。”
镇国公府这次的消暑宴当真是用了心思。
想来也是,顾维桢的提议哪有敷衍的呢!
乔舒圆靠着车厢内的软塌上的凭几,从果盘里拿了一颗葡萄,一边剥皮一边问她:“除此外,没有别的了?”
乔时悦面庞泛红,很不好意思地说:“伯母和我母亲还带我见了周夫人。”
周夫人是国子监祭酒徐公亮的妻子,乔徐两家有意结亲,乔老太太相中了徐大人的长子徐子复。
前世这门亲事是成了的,但乔时悦和徐子复婚后的感情,谈不上多好,但也不差。
徐子复为人古板严肃,不算很好相处得人,乔时悦私下曾和她抱怨过与徐子复性格别扭,很难相处。
乔舒圆把剥好的葡萄塞到乔时悦嘴里:“再看看吧,不着急。”
乔时悦也是这样想的。
可她母亲很焦虑,乔家里就三个姑娘,大小姐乔舒圆还在襁褓中就已定下婚约,三小姐是她同父妹妹,才七岁,只剩中间一个十四岁的她。
要家世相当,又要年龄差距不大,还要样貌才干都出挑,急得乔舒圆的二婶直上火。
周夫人见过乔时悦后甚是满意,和乔家两位夫人约定好了挑一个合适的日子和地方让两个孩子互相瞧一眼。
就定在三日后的广济寺。
广济寺有一颗古槐树,常有香客在此许愿,渐渐的就传出广济寺祈求姻缘十分灵验的名声,京中贵妇人们为图个好寓意也喜欢在广济寺替子女们相看,促成了一对对姻缘,广济寺盛名更盛,无数善男信女慕名而已,只为给自己求得一位佳偶。
京城寺庙多分布在城东北角,广济寺离国子监和法华寺都不远。
乔舒圆作为乔时悦的未出嫁的姐姐,自然要陪她一同去的。
她的二婶谢夫人特地与她提了此事,一是为了给乔时悦撑场面,二是让乔时悦沾沾她的喜气。
乔舒圆想,她哪里有喜气可以沾呢?
不过她倒是想去广济寺拜一拜,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顾向霖和薛兰华。
她掰着手指数日子,又怕这一世有什么变故,可别人怀孕,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去求一求菩萨,保佑顾向霖和薛兰华一切顺利啊!
乔舒圆在菩萨面前,跪拜奉香得十分虔诚。
从正殿出来,乔舒圆都感觉到自己行为有多诡异。
“姑娘必会心想事成。”
陪她来的是陈夫人身边得用的桑嬷嬷和湘英。
旁人眼里,乔舒圆所求定是与顾向霖有关。
当然也的确是,谁能想到,她是在替顾向霖和薛兰华求恩爱不移,早生贵子。
孔宜来给乔舒圆回话时候,湘英也在场,自然也知道了顾向霖的那些事,愤懑不平了许久,这才将自己劝好,听到桑嬷嬷话,怕惹姑娘伤心,想赶紧说:“夫人还等在我们呢!”
桑嬷嬷应声。
乔舒圆自顾自地在心里嘀咕,也不知道旁人求的,会不会灵验?
算了,再多的,她也办不到。
乔舒圆不知道桑嬷嬷和陈夫人说了什么,总之没过几日,她都听到了她对顾向霖一往情深的传言。
乔舒圆扣了书卷,扶额,用力揉了揉额角。
这还不算完,顾向霖竟然让他的小厮给她送了一只香囊。
乔舒圆拿着那只粉地鸳鸯纹香囊,针脚平整,绣工不凡,和前世薛兰华给她送的绣品一模一样的针法。
当真是讽刺。
她眼里掩饰不住的嘲弄,随手把香囊丢到书桌远处,捧起方才在看的闲书,淡声道:“拿去绞碎了,处理掉。”
曼英刚拿了要走,又被她喊住。
“等等,先留着吧。”乔舒圆理智地说。
“那我要给恩喜回什么话。”曼英小心翼翼地问。
“替我向他们六爷道声谢吧。”
乔舒圆想,难道她还要给顾向霖回礼吗?他不稀罕,她也不愿意。
*
顾维桢前几日去一趟遵化。
他二叔掌管的北平都司治下的遵化卫出了一场大案,数十位军士最高官级的有千户,离奇死在军中,特上奏请刑部协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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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大案,顾维桢前世处理过,花费一月有余,这世不到十日便已结案,他回到镇国公府,刚饮上一辈清茶,就听到了有关乔舒圆的流言。
顾维桢面色古怪,搁下茶盏。
文遥从顾维桢几次对乔舒圆的态度里探出几分不同,因而回话更加细致。
另一个侍者德远上前道:“小的叫人换了茶水。”
顾维桢抬手拒绝,转眼,面色已恢复漠然。
问文遥:“ 明日是国子监常假?”
文遥点头。
乔顺雅应为上一回擅自告假一事,连着两个常假没有回家,被乔老太太送到他老师府上,这回终于能回家了。
他要拉着乔舒圆出府玩。
乔舒圆要得了乔老太太许才能出府,她让乔顺雅去请示老太太。
结果竟然很顺利。
乔舒圆很意外,狐疑地打量他:“你用的什么缘由。”
“我当然是实话实话,世子请我去观月楼赏画,我说带你一起去长见识。”乔顺雅用理所当然地口吻说。
他口中不带名号的世子只有顾维桢了。
乔舒圆两眼一黑:“你可待我真好啊!”
“怎么了?你放心,世子原本只邀了我一人,我说想要你随我一起去,世子同意后我才带你的,除此之外并没有旁人了。”
“我原是想着你在家中憋闷,正好可以带你出府散散心。”他体贴地说。
他话语真切,乔舒圆就算有脾气也都被磨没了。
观月楼有五层普通小楼高,但实际只有三楼,是全京城最适合赏月的好地方。
乔舒圆一路沉默着,到了观月楼,先有侍者来领路:“三爷可上顶楼观画,姑娘若想先吃茶休整片刻,可往三楼走。”
乔舒圆都能领悟侍者的深意了。
她笑眯眯地对乔顺雅说:“三哥你先上去,我去更衣。”
那三楼茶厅果然有顾维桢在。
乔舒圆心中憋闷,他定是来看她进行到哪一步了。
到底是亲弟弟,果然不一般。
名声对于一般世家子弟而已,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那也不重要,享家族荫蔽的自然无所谓名声,但像顾向霖这般走科举之路的,名声亦极重要的。
她也很想尽快处理好顾向霖的事情啊!
乔舒圆自己本就心急,开口就带了几分赌气:“二哥好着急。”
顾维桢挑起眉梢,眼里带着玩味:“圆姐儿可是听我说话了?”
13.第十三章
顾维桢似笑非笑地看着乔舒圆。
更着急的人先露了怯。
乔舒圆自然不愿意承认,她只等着顾维桢发问,若不然唤她过来作甚。
乔舒圆面颊红扑扑的,额角的碎发微湿,亮晶晶的眼睛含着不安。
顾维桢原先是有些话想问问她,但此刻他道:“过来尝一尝这荔枝膏如何。”
乔舒圆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
顾维桢修长的手指托着一只盛着荔枝膏的青釉荷叶纹碗,轻轻地放到她面前。
他如此温和的态度,更让乔舒圆有些无所适从,她不敢放松,先细声谢过他。
乔舒圆瞧见他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前世她虽不曾特别关注顾维桢,但也知道他向来不爱带配饰的,这几次见面,他总带着这枚戒指。
颜色饱满的蓝宝石与他的白瓷般精致漂亮的手指十分相衬。
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到他手上,顾维桢指尖轻颤,沉默着收回手,面上并无异样。
漂亮的手从视线中移开,乔舒圆低头尝了一口荔枝膏,嗯?
是她喜爱的味道。
荔枝膏里其实并无荔枝,是以乌梅肉桂味为主,再添熟蜜,沙糖,麝香,生姜汁熬制,服用时取适量用温水化开,夏季放在冰鉴里保存半个时辰再享用,生津解渴,是乔舒圆夏日最爱用的冰饮。
荔枝膏常见,但乔舒圆喜欢的是姜汁减半的口味,外头买的姜汁过于浓郁,家中自然是按照她的喜好来。
因她爱喝荔枝膏,镇国公府也常备着,那回消暑宴她虽没心情享用,但给她上的也是按照她口味熬制的荔枝膏。
她没想到观月楼的竟也意外地合她胃口。
顾维桢面前是一杯茶,也没有用过荔枝膏的痕迹,他不喜欢吗?
乔舒圆胡乱猜测,默默地喝完半碗荔枝膏,她身后不远处又有冰盆,清凉舒适,心也静了。
她开始反省自己见到他时,和他说话的语气很不合适。
顾维桢好像从来都不会有焦躁,着急的心情,他一直是这般处事优雅从容,不急不缓的模样,纵然是由于他出身便拥有常人无法拥有的地位的缘故,但他走到如今的位置甚至未来还将继续往上走,这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和性格。
毕竟自本朝建立以来,拖累家族,无法守住家业,导致家族败落的公侯世子也有不少。
就像二十年前和镇国公府齐名的定国公府,如今在朝堂上已无能说得上话的人,空有一个爵位,京中有捧高踩低的人家宴请宾客都不会邀请定国公府。
这样一个人,乔舒圆不想得罪,只是将来要想与顾向霖解除婚约,必定会让镇国公府的失了颜面,希望到时候他也不要太生气。
乔舒圆在心里轻叹,此刻她又不得不敷衍他。
乔舒圆放下轻拭唇角的娟帕,硬着头皮说:“二哥放心,我正在努力和向霖哥哥培养感情,我相信再过不久他就会妥善安置好一切。”
“你瞧,这是他送我的香囊。”乔舒圆拿了自己今日佩戴的香囊给顾维桢看。
顾维桢目光落在她脸上,没往她手掌里握着的香囊一眼,问她:“待事成后,要如何谢我?”
乔舒圆并不是不懂得感恩的人,若事情顺利,她是要郑重感谢顾维桢的。
就算日后出了差错,乔舒圆也念着他此番的帮助,想要备份厚礼感谢他。
“二哥尽管开口。”乔舒圆温温柔柔的声音,语气却十分的坚定。
“旁的就算了,倒是我正巧缺个香囊。”顾维桢从自己袖中取出他的香囊。
他那香囊不知被什么锋利的器具划破一个口子。
乔舒圆很意外,他怎么会缺香囊,镇国公府的绣房每月都会定期给各个主子送贴身的小物件。
府里缺了谁的都不会缺他的,他坏了一只香囊,别说回府取了,就是他的侍从肯定也带着给他备用的衣物佩饰。
那他为何找她要一个香囊呢?
顾维桢的口吻太过坦然,乔舒圆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特地正是凑巧,何况她能送给他的物件,他也只会有更好的,他什么都不缺,自然什么都不在乎。
她的厚礼只怕都入不了他的眼。
现在他提出如此简单的要求,甚至连要求都算不上,乔舒圆自然是当场应承下来。
顾维桢微微颔首:“去看画吧。”
乔舒圆没想到顾维桢会这般轻易地放她离开,她心里高兴还来不及,随意收了顾向霖的香囊,刚要起身,又听他说:“把我这只带回去,照着这个样式。”
乔舒圆点点头,伸手拿他的香囊,他主动递过来。
指尖无意识地触碰,乔舒圆愣了神,让她回忆起与他十只紧扣的感觉。
不似他眉眼间的冷淡漠然,他的指腹,手指,掌心都是温暖的,握起来很有安全感,乔舒圆恍惚了一瞬,迎上顾维桢深邃的凤目,纵使知道他无法看到她脑海中的画面,还是感到了一丝狼狈和慌乱。
乔舒圆借口自己要更衣,匆忙离开了。
顾维桢薄唇勾了勾,没叫侍从进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荔枝膏。
从前不喜欢的肉桂味,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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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紧不慢的,独自喝完荔枝膏,跟着离开了。
*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乔顺雅问乔舒圆,他都准备去寻她了。
乔舒圆随口应付了几句,问他可有欣赏的画。
能摆在观月楼的画卷自然不简单,乔顺雅欣赏的画作有不少呢!
他正欲和乔舒圆介绍,就听她说:“我还不曾问你,顾二哥怎么突然邀请你来赏画了?”
乔顺雅告诉她,是昨日散学后,在路上遇到了顾维桢的车架,凭两家的关系,他自然要前去拜会。
顾维桢与他没什么可聊的闲话,就问起他的功课,乔顺雅应答如流。
“顾二哥夸了我几句,劝我不必整日埋头苦学,偶尔也要放松心情,说他新得了几幅画,放在观月楼,让我去欣赏。”
观月楼原是一家酒楼,因为经营不善而闭店,后来将此店卖给了顾维桢,顾维桢把它改做茶楼,并在三楼设了一间画室,但画室并不对外经营。
乔顺雅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这个画室。
乔舒圆“嗯”了一声,不经意地问:“那顾二哥也会过来吗?”
乔顺雅不知道,他其实也有些敬畏顾维桢,更何况,他若上赶着问,倒像是他是为了顾维桢而来,而不是那些画卷。
不过也不需要乔顺雅回答,顾维桢上来了。
乔舒圆心里暗暗紧张,她没有把顾向霖的事情告诉乔顺雅,只期盼着顾维桢不要提。
“二哥。”乔舒圆装作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顾维桢的样子。
顾维桢扯了唇角,算是回应,问乔顺雅喜欢哪幅画。
乔顺雅道:“每一幅画作都各有韵味,但我最欣赏《红荷图》。”
顾维桢让他领自己去看。
乔顺雅自然没有不愿意的,一边领路一边答话,他从来没有觉得顾维桢如此和善过。
乔舒圆对着顾维桢眨眨眼睛。
顾维桢眉头轻蹙,似有不解。
乔舒圆悄悄指了指快他们半步的乔顺雅,又做了噤声的动作,摇摇头,努力地暗示顾维桢。
顾维桢眼里的不解更深了。
乔舒圆轻叹,怎么回事?
她犹豫了一下,只好偏过身子,手指拉着他的袖口,踮起脚尖,挨着他耳朵,小声说:“我二哥还不知道顾、向霖哥哥的事情。”
她快速说完,往前走到乔顺雅身边。
她突然凑近,又离开,徒留顾维桢站在原地,他眼底的笑意也跟着僵滞住了。
那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她的睫毛扫过他的肌肤。
14.第十四章
乔顺雅最后抱着他最欣赏的《红荷图》回了府。
他清俊的面庞浮着酡红,很不好意思地嘀咕:“我不要,顾二哥非要给我。”
乔顺雅说完,越发觉自己这话像是炫耀。
但他真是要拒绝的,可他若不收下,顾维桢便要差顾诚送到乔府,乔顺雅倒也没那般不识趣。
“世子既送你了,那便安心收下,寻个地方挂起来,也不枉费世子的心意。”
乔老太太说道。
乔顺雅点头应下,出了正房把画递给乔舒圆,让她挂到她屋里。
乔舒圆不要:“给你的,挂我房中算什么?”
“更何况,我有我喜欢的。”
穿过回廊,路过一座形状奇异的怪石,引了流水从底下通过,后院宁静,听得流水叮咚响,乔舒圆脚步轻快,心情雀跃。
见她真不喜欢,乔顺雅才作罢:“等我下次旬假,再回来带你出去玩。”
她婚期已定,能带她出去玩的次数越来越少。
乔顺雅看着乔舒圆好像谁都能来捏一把的脸蛋,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是觉得她很可怜。
“你做什么这般看着我?”乔舒圆被他盯着,忍不住抬起捏着娟帕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圆姐儿,你现在开心吗?”乔顺雅停下脚步,低声问她。
乔舒圆闻言,慢慢地放下手臂,歪头看他,清亮的眼睛毫无杂质。
他本来想问乔舒圆嫁给顾向霖,她开心吗?若是得到不开心的答案,他又能为他做什么呢?问出口后他就后悔了。
乔舒圆没有敷衍他,仔细想了想。
前世的她此刻正满怀期待婚期的到来,无比憧憬着自己的婚后生活,自然是很开心,这一世,她拥有了改变未来的机会,她也很开心。
她认真地“嗯”了一声。
不知他为何如此惆怅,乔舒圆伸手摘了一朵奇石后面盛开的木槿花,簪到他玉冠旁,他如玉般的面容配粉色花也不违和。
国子监的士子们都喜欢模仿顾维桢,学他穿着装扮,举止神态,顾维桢不爱戴花,他们便也装束简单,乔顺雅也不能免俗。
乔顺雅还曾和乔舒圆说过,待几年后他完成国子监的学业后,能到顾维桢所在的衙门历练。
本朝有国子监监生历事制度,监生们肄业后可到各衙门观政三个月。
乔舒圆打量簪花的乔顺雅,夸他好看:“俊逸无双的三爷再不回院子休息,明早不去国子监了吗?”
“送你到莳玉馆,我再回。”乔顺雅送她回了屋,才离开。
瞧见院门口当值的孔婆子,想起她儿子孔宜,还没有机会见他妹妹口中的伶俐人。
次日天未亮,乔顺雅便赶回了国子监。
他与顾向霖,一个在修道堂,一个在诚心堂,两个学舍相连。
乔顺雅在修道堂学舍前见到了顾向霖,看起来,他正在等自己,他上前与他作礼:“润修。”
顾向霖字润修。
“正甫。”顾向霖拱手还礼,同唤他的字。
从前他们两个亦是打小的玩伴,关系自然十分亲近,只是乔顺雅离开两年,各自又交往了性格更契合的好友,但两人也未疏远。
顾向霖给乔顺雅送了一盒点心。
这不是他第一次送,乔顺雅先尝出来不是镇国公府的口味,问他是不是京城新开的铺子。
顾向霖说是他请的厨娘的手艺。
知道他娇贵,吃不惯国子监的饭食,另请了厨娘每日烹制了佳肴送到学舍。
顾向霖这样的出身,监臣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是见他喜欢,顾向霖今日又给他提了一篮。
乔顺雅和乔舒圆的口味相近,他吃着可口的,乔舒圆定也会觉得不错,他原是想问清了糕点铺子,叫人买了送给乔舒圆。
既是顾向霖家的厨娘所制,那日后乔舒圆也能尝到了。
不过乔顺雅倒是好奇:“你在外面置的宅子,我们还未去过,改日过去替你暖屋。”
顾向霖神色不变,爽快地应下:“好啊,等闲下来请你们去吃酒。”
*
南栗小巷
薛嬷嬷看着买来的婆子浆洗衣物,看到了一条脏了的衬裤,回到东厢房,见薛兰华正在窗下做针线活。
她坐过去:“我和你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薛兰华知道她母亲说的是什么,她心中迟疑:“等回了国公府再试也不迟。”
薛嬷嬷冷哼:“你若什么都没有,如何进那国公府?”
原先薛嬷嬷是不赞同薛兰华跟着顾向霖的,她给薛兰华请女工师傅,就是想着她能凭手艺寻个好夫家,做正头夫人,但她既然贪念六爷的情谊和镇国公府的富贵,她这个做母亲气过,怒过,但岂有不帮她的道理。
只是没想到薛兰华竟然糊涂到还没有名分就与六爷有了首尾,还做了外室。
薛嬷嬷岂能不知,乔舒圆对镇国公府而言并不只是六爷的未婚妻,她还未进府,华阳郡主绝不允许六爷先与别人闹出事情。
她在心里骂着顾向霖和薛兰华糊涂,但也明白,若要保证薛兰华日后能顺利进镇国公,就得有足够的本钱。
薛兰华走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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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没有比能怀上孩子更好,更简单易得的保障。
难道镇国公府能眼睁睁看着顾家血脉流落在外吗?
薛兰华却有些不同意,她担心会给顾向霖招惹麻烦。
薛嬷嬷狠狠地戳了她的脑门:“顾他?还是顾你自己?”
“就算以后六爷有了旁人,你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国公府还能亏待了你?”
薛兰华迟疑了,她犹豫着问:“那……那方子可靠吗?”
薛嬷嬷让把心放在肚子里,向她保证,只要一次就中。
薛兰华这才同意,自从定下了婚期,顾向霖便收敛了一些,这段时日他也不是每日都来,有时来了也只是坐一坐,不过再有七八日,便是她的生辰,那时候她的月信也结束了,顾向霖肯定要留宿的,她叮嘱薛兰华:“阿娘仔细些,别让人发现了。”
更不能叫顾向霖知道。
“你放心。”薛嬷嬷在镇国公府后宅历练多年,岂会不知小心行事。
但她刚出了门,孔宜就跟上去了。
“那道士原是薛嬷嬷的表兄,原先家中是做药材生意,后来家道中落,他深受打击便入了道,靠给人看病赚些香火钱,他也真有些本事,因而他在市井妇人中名声不错。”
孔宜将他探得的消息尽数告诉乔舒圆。
乔舒圆心中大定。
让他回南栗小巷继续盯着。
不过她的好心情,很快被打破,陈夫人派人来告诉她,明日会请人来给她量制喜服。
乔舒圆的嫁妆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只有喜服单单备了名贵的料子,但款式纹样都没确定。
前世也有这一遭,她不想再折腾一遍:“照着从前的旧衣裳裁剪就好。”
来回话的桑嬷嬷嗔道:“姑娘说胡话了,从前绣娘前来量体裁衣,姑娘最高兴,如今到了自己最要紧的大事上,怎么反倒敷衍起来?”
乔舒圆呵呵笑。
除了不想折腾外,也有些泛了,上一世在国公府,她总是一个人,时常感到无趣,每日不是看书就是打扮自己消磨时光,新衣裳做多了,也不稀奇了。
乔舒圆兴致不高,陈夫人却极其重视,往日最好说话的人,变得格外挑剔,连着请了四五个绣娘都不满意。
乔舒圆也不想提前世帮她裁制喜服的绣娘。
陈夫人没有想法,便打算叫乔舒圆一起去逛成衣铺子:“那些绣娘们递的花样虽是如今时兴的,但只瞧画册,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还得要自己亲眼看到成衣样式才算最妙。"
乔舒圆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冷淡,只好同意一起去逛成衣铺子。
15.第十五章
京城最负盛名成衣铺玲珑阁位于京城繁华热闹的前门大街。
玲珑阁得了消息,提前安排好了雅间,奉上茶水糕点,另有数位年轻的女子穿着喜服到雅间展示。
陈夫人和周夫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挑剔的眼光打量那些喜服。
“我原是不满意的,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连句好话都不会说,但他承诺成亲后他所有的房产田铺都交给我打理。”乔时悦也在和乔舒圆说着悄悄话。
“所以,你就满意啦?”乔舒圆浅笑着问。
乔时悦理所当然地点头:“母亲说徐家比不得我们家富贵,承诺把钱财交给我管理很难得,说他是真心求取的。”
“这些都是二婶婶的话,你呢?”乔舒圆细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她眼神羞赧,没说话,好半响才支支吾吾地说:“他长得还不错。”
乔舒圆明白了。
很理解乔时悦的想法很正常,若未来夫婿是个无颜的,日日相对,时光岂不难捱。
她试探地问:“若他是个嘴笨,不会说甜言蜜语哄你的呢?”
“他长得好看,那我多哄哄他就是了。”乔时悦语气天真,她如今整个人都沉浸在徐子复的美色之中。
那后来埋怨徐子复冷漠,是失望不想继续哄他了吗?
乔舒圆叹息,她其实很纠结,她因为乔时悦后来的伤心难过,总在犹豫要不要搅黄了她和徐子复的亲事。
但乔舒圆无法保障,在陌生的未来,乔时悦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会一直都幸福,万一更加不快乐,那她就成了造成她不幸的罪人。
乔舒圆心中叹气,时下女子的幸福都寄托在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身上。
妻子的幸与不幸都在丈夫的一念之间。
等她退了和顾向霖的亲事,然后呢?
是不是又要开始给自己重新选一门亲事,然后与另外一个男人开始一段新的,未知的婚姻,一想到这儿,她便觉得累。
“圆姐儿怎么不说话?”陈夫人让乔舒圆自己来挑选,拉过她的手,才发现她出了一手的汗,但柔软的掌心一片冰凉。
陈夫人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乔舒圆不想陈夫人担心,她摇了摇头,玲珑阁为了应景布置得极喜庆,望着这刺眼的红,在夏日里,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陈夫人顿感忧心,立即派人去备马车回府,又叫人去请了大夫。
她温柔的手掌贴上乔舒圆的额头:“头疼不疼?”
乔舒圆的额角真是疼的厉害。
陈夫人安慰她说:“等回府看过大夫后肯定就好了。”
府医和外面请的大夫都告知乔老太太和陈夫人,乔舒圆是忧思过重,情绪起伏不定,又加之受了惊吓,风邪入体,导致的气血不通,经脉堵塞。
大夫开完祛风寒的药,又开了几剂安神药,让乔舒圆调养心神。
陈夫人站在卧房外朝里看,乔舒圆方才用完药,正半躺在床上,倚着凭几,她素色单衣下是轻盈柔美的身姿,面色苍白难掩容色,她的女儿真是已经长大了。
可她还是不知,乔舒圆心里究竟存了多少事。
陈夫人放轻脚步,走进屋来。
乔舒圆听到动静看过去,猜想陈夫人有话问她,便示意侍女丫鬟们先下去。
陈夫人坐到床沿边上,目光复杂地望着乔舒圆。
乔舒圆有些尴尬,她没料到自己会生病。
前世她被气得两眼发昏,都没有病倒,这一世怎的变得如此脆弱。
她打起精神,准备应对陈夫人接下来的询问。
“圆姐儿在想什么呢?”陈夫人柔声问。
乔舒圆的经历太过离奇,就算她想告诉众人,估计也没有人会相信,她地下头,手指玩着一方娟帕,她说:“母亲我做了一个噩梦。”
陈夫人不知是什么噩梦才能把她吓病了,怜爱地将她搂在怀里:“告诉母亲,好吗?”
沉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乔舒圆忍不住期待,这一世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乔舒圆说在她梦里,顾向霖另有所爱,娶她只是为迫于顾家的压力,她们成婚不久后就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带进了家中,她过得一点儿也不幸福。
“母亲,向霖哥哥喜欢别人,不喜欢我。”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陈夫人当即说道。
乔舒圆软声撒娇:“母亲如果这是真的,我想要和离,母亲会不会同意?”
“这只是一场梦,当不得真,更何况向霖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最是个心思纯粹的好孩子,万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陈夫人嗔怪道。
“母亲我不想听这些,你就哄哄我。”乔舒圆鼻尖酸涩,她故意说。
乔舒圆从小到大都不是任性的孩子,难得如此撒娇,陈夫人忍不住笑起来:“好好好,哄哄你。”
陈夫人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纤细的背脊,另一只手从床旁小几上摆着的碟子里取了一颗蜜饯给乔舒圆:“吃些甜的,好不好?”
她记得圆姐儿小时候最爱吃蜜饯,糖果,但这些吃多了容易坏牙,她不让她多吃。
乔舒圆一愣,望着那颗蜜饯,失笑,从陈夫人怀里坐起来,轻声道:“方才吃过了,现在不想吃。”这是她服药后,抑苦的蜜饯,刚刚侍女们离开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撤下。
“那圆姐儿想要什么?”
陈夫人将蜜饯放回去。
“我有些乏了,想睡会儿。”乔舒圆攥着娟帕,掩唇打哈欠。
陈夫人真不知道她想听什么话吗?连哄哄她都不愿意吗?
乔舒圆无比清晰地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任何人心里的第一位。
她前世的丈夫顾向霖另有所爱,她的母亲……
乔舒圆叫过两个人母亲,一个是陈夫人,在陈夫人心里乔氏一族的荣耀,她的名声,乔老太太的重视,都比她这个女儿更重要。
另一个是华阳郡主,她感念华阳郡主待她宽厚慈爱,但更清楚,顾向霖才是她的亲儿子。
就算顾向霖犯下滔天大罪,他也是华阳郡主疼爱的儿子。
她要与顾向霖和离,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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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第一个不同意。
在她们心中,就算她死,她也要埋在顾氏祖坟里。
见乔舒圆木着一张脸。
陈夫人帮她理了理秀发,又抚过她的肩膀,提醒她:“圆姐儿,那只是一场噩梦。”
她说罢起身:“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不打扰你了。”
陈夫人走之前,贴心地帮她放下了帐幔。
乔舒圆隔着朦胧的纱帐,望着陈夫人远去的身影,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她才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翻过身,用一直捏在手心里的娟帕擦了擦面颊,安静了一会儿,又扯过一旁的薄毯,将整个脑袋都盖住,
曼英和湘英回到屋里,听到帐后的动静,齐齐顿住脚步,不敢再往里走,两人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最后只从妆匣旁的小柜里取了几方干净的娟帕轻轻地放在床头,随后又悄然退出屋,守在门外。
乔舒圆再次醒来也是第二日清晨。
昨夜她没有用晚膳,早上用了两小碗米粥才搁下筷子。
曼英观她神色正常,悄悄放下心。
她摆出笑:“姑娘今儿出门散散心吧。”
乔舒圆摇头:“今天不了,有事情呢!”
湘英给她递上漱口的茶水,听到乔舒圆的话,不免疑惑,她不记得姑娘今日有别的安排啊!
许是看出她的困惑,乔舒圆让她别急。
因为乔舒圆生病,乔老太太特地免了她今日的请安,她在房里看了一上午的书,临近中午,院里来人了。
“郡主知道姑娘病了特别派老奴前来探望姑娘。”华阳郡主跟前最得脸的孙嬷嬷给乔舒圆纳福请安后,说道。
乔舒圆舒了一口气,和她想得一样,镇国公府肯定会来人,她对曼英吩咐道:“给孙嬷嬷看座上茶。”
孙嬷嬷坐在杌凳上,只沾了半边凳面,她捧接过湘英盏递上茶盏,喝了一小口便说郡主那边离不得人,她还要赶回府里当差。
乔舒圆等着听她说明她的真实来意。
孙嬷嬷说:“郡主怜惜姑娘,便想着让姑娘去碧澄山庄散心养病。”
“向霖哥哥也去吧。”乔舒圆猜测。
孙嬷嬷笑容更甚:“郡主说,什么都没有姑娘重要。”
顾向霖不似乔顺雅,他背靠整个镇国公府,就算不走科举入仕这条路,还有别的,甚至更轻松的康庄大道等着他。
就算他明日不去国子监了,也无所谓。
乔舒圆眼里闪过嘲弄,看孙嬷嬷还等着她的回答,更觉讽刺。
也是难为华阳郡主为顾向霖操这份心了。
乔舒圆扯了唇角,一口应下:“好啊!”
“ 等傍晚天气凉快了,六爷来接姑娘。”孙嬷嬷说。
乔舒圆倒要看看顾向霖是怎么在她和薛兰华之间忙的焦头烂额的,她可知道,他近来和薛兰华可谓是情浓蜜意。
乔舒圆等着看好戏,等到夕阳落下时,她踏上了来接她的马车,她正准备看到顾向霖虚伪的笑容,谁知一开车厢门,里面坐着的竟然是顾维桢。
16.第十六章
顾向霖从国子监出来,先回了镇国公府,再出府准备去乔府时,在门口碰到了顾维桢。
“二哥。”顾向霖觉得稀奇,这个时辰见到顾维桢,就意味着他刚下职就回府了,实属难得。
顾维桢微微颔首,目光似是扫过他身后小厮背着行李。
顾向霖给他解释道:“母亲让我送圆姐儿去碧澄山庄小住一段时日。”
他想着顾维桢不太关心这些事,又说:“圆姐儿近来病了,碧澄山庄清幽安静,最适合调养生息,母亲又向来疼她,吩咐人收拾干净了,让她过去养病。”
乔府和镇国公府护卫若干,碧澄山庄离皇城也就一个时辰的距离,哪就轮到他护送乔舒圆,明眼人瞧了都知道华阳郡主这是在给他们创造相处的机会。
顾向霖这回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华阳郡主派给他的差事。
他话音刚落,瞥见不远处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地躲在巷子口。
那人是他给薛兰华买的护院。
顾向霖特地吩咐过薛兰华周围服侍的人,遇到急事要先去国子监寻他,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到镇国公府来。
护院莫名出现在此处,定有很重要的事。
一旁的顾维桢眼风扫过顾诚。
顾诚箭步上前,厉声呵斥:“谁人敢在国公府门前鬼祟行事,还不快拿下。”
门口的护卫们得了话,刚要过去,就被顾向霖急忙拦下,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他转身对顾维桢说:“二哥,不妨事,这人我认识。”
他挥手示意护卫们收了长棍。
顾向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圈周围,走到顾维桢身旁,压低声音说:“二哥,他是那边的人。”
顾维桢垂眸整理衣袖,淡淡地道:“还不过去,让人看到了像什么话。”
顾向霖应声,疾步下了台阶,招来那人问话。
他一边听着一边皱起眉头,脸上慢慢浮现纠结的神色,随后走回来时脚步仿佛都变得更加迟疑了。
“那边的事情实在棘手,我恐怕……”
顾向霖语气十分心虚,大抵也知道他想做的事情有多离谱。
顾维桢静静地望着他。
顾向霖更加羞愧。
只是他实在担心薛兰华,原是与那宅子相邻的一直空着的北户今日搬来了新住户,新主人找上门,说是顾向霖的宅子多占了北户两分地,不由分说地跑到他院子里闹起来,说什么都要砸墙把地拿回去。
真真是刁民!他宅子占地多少,地契上写得分明,衙门都登记在册,岂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北户找几个莽壮大汉又吼又才吵的,薛兰华不能报官,肯定受了惊吓。
偏此刻,顾向霖要低调行事,不能抬出他镇国公六爷的身份压人。
顾维桢问顾向霖,那户人家姓什么。
“好像是姓潘的人家。”顾向霖回想了一下,说道。
“那是庆安王妃的娘家。”顾维桢提醒他。
顾向霖这才想起顾维桢在南栗小巷也有一处宅子。
这是镇国公府送给公子们的私产,只是顾维桢的宅子被他赁给旁人,但他知道那周围有哪些人家并不意外。
“北户原来是庆安舅公的?”
顾向霖记得不太清楚,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前。
庆安王按辈分算是他们的舅公,年过五旬,三个月前新娶了一位王妃潘氏,潘氏出身不高,家中只有祖父任过大理寺卿,且早已年迈致仕,潘氏娘家全靠潘氏接济。
庆安王是个没实权的闲散王爷,顾向霖倒不怕他,只是他和他的王妃毕竟是长辈。
真吵到衙门去,两家脸面都不好。
顾向霖思索中,顾维桢替他做了决定:“我让顾诚陪你跑一趟。”
“那圆姐儿……”
顾向霖试探地问道。
“你去吧。”
顾维桢英俊的面庞格外沉静,他说话时,语气波澜不惊,这让顾向霖觉得,他是整个镇国公府最可靠的人。
顾向霖心中感动不已,他从来都不知道,他这个看起来冷淡的二哥竟然如此疼爱他。
他抱拳表示感谢。
顾维桢眉头都没有动一下,转身进了本来是给顾向霖准备的马车。
*
乔舒圆开门看到顾维桢,只以为自己走错了马车,转头看牵着马匹缰绳的车夫。
的确就是镇国公的车夫,她没有走错!
跟在她身后的乔时悦也看到了顾维桢,笑容僵硬在脸上,老实地给他行礼:“世子安好。”
顾维桢静静地坐在那儿,车厢内光线昏淡,那双凤目幽深而绵长,打开车厢门,微风拂过,烛光闪烁,他那仿佛镀了一层光华的俊容精致耀眼,迷人的同时也很危险。
“二哥。”乔舒圆反应过来,先作礼,然后对乔时悦说:“我们去后面的马车。”
“圆姐儿。”顾维桢幽幽地开口。
“姐姐。”外头的乔时悦小心翼翼地喊站在车厢门边,半进半退的乔舒圆。
乔舒圆安抚乔时悦:“悦姐儿你先去后面的马车,我和世子说几句话。”
等乔时悦走了,乔舒圆才坐进马车。
望着考车门坐的乔舒圆,顾维桢揉捏眉头,似乎很无奈:“是顾向霖就能进来,是我就坐那么远,怕什么?”
乔舒圆有些尴尬。
起身往里挪动,落坐后,他们的脚尖几乎就要相碰。
乔舒圆从来没有觉得车厢如此狭小,明明镇国公府的马车十分的宽敞。
马车慢慢地往城外行驶,平稳而缓慢但车厢还是在微微的震动,乔舒圆一边悄悄地往后缩了缩腿,一边说:“二哥怎么来了?向霖哥哥呢?”
顾维桢打量着她,白皙的小脸没有一点儿血色,本就温婉柔丽的面庞更显娇弱,柔和的眉眼却有一个倔强的眼神和疲惫的神态。
几日不见,她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顾维桢冷声道:“你向霖哥哥有更重要的事情。”
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乔舒圆心里撇嘴,看来顾向霖是去找薛兰华了。他出现这儿,是在替他弟弟善后吗?
乔舒圆心中腹谤,顾维桢这么忙的人,还要费精力帮着顾向霖处理杂事,顾向霖可真不懂事。
顾维桢他……
他大概是在嘲笑她无用吧,乔舒圆身体不舒服,她也懒得开口,轻轻的“哦”了一声,敷衍道:“不着急。”
若是旁人与他这般语气说话,顾维桢早就甩袖子走人了,这会儿心肠怎么也硬不起来:“今日服药了?”
乔舒圆这才抬眸看顾维桢,他在关心她?
她不敢误会,正了神色,先说:“出门前刚用完了药。”
“你先休息一会儿。”顾维桢侧身,指尖挑过他身后的车窗竹帘系带,竹帘落下,车厢内仿佛更安静了。
乔舒圆服的药的确是有使她快速入眠的功效,她眨眨泛酸的眼睛,大夫开的是让她安神的药,就是让她多睡会儿,这样才没时间胡思乱想。
她本打算把顾向霖赶出车厢,自己路上小憩片刻,但现在换做顾维桢,她……
她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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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顾维桢一个人晾在那儿,乔舒圆更加不好意思,她想了想,喊车厢外的曼英把食盒递给她:“二哥先用些点心吧。”
乔家的点心有名气,多用于后宅夫人们交往,但顾维桢尝过几次。
那是乔舒圆送来感谢他的,前世他送她从宴厅到她所住的熙莱院,她说谢过他的照顾。
对顾维桢而言,那并不算什么。
再后来,他休沐在濯芳亭赏雪景,她撑伞闯入。
那个冬天异常寒冷,说话时,白烟缭绕,屋外漫天飞雪,一时出不去,乔舒圆只能和顾维桢待在一起。
她话并不多,一个人悠闲自在地站在窗后望着池面。整个濯芳亭内静谧地只听到落雪声,顾维桢却怎么也看不进一个字。
顾维桢合起书卷,望向她纤长的背影,涌上的孤寂让人感到不适。
顾维桢想起顾向霖后院的热闹,对她说:“若是你想,可以把孩子养在你膝下。”
“不要。”乔舒圆拒绝的干脆,甚至没有半点儿犹豫。
顾维桢没有成亲,更没有孩子,假使他一直如此,等他百年之后,镇国公府的爵位便会落到他同母弟弟六房头上,不管是顾向霖还是他的儿子,总有一个人能继承国公府。
乔舒圆能够教养一个孩子,对她而言只有益处。
可她不想养别人的孩子,或者说她不想养顾向霖的孩子。
“你想过继?”顾维桢沉思片刻道。
他的语气,像是只要她点头,他就能立马出发去族里给她挑孩子。
乔舒圆什么都不想,她也不留恋镇国公府的富贵,对于培养潜在的下一任国公,更没有兴趣。
不过她还是谢过顾维桢的好意,正好次日是月初,陈夫人又叫人给她送了她未出嫁时在家爱吃的点心。
乔舒圆从前都是派人送半份给华阳郡主,这次想到顾维桢,又分了些差人送到崇月斋,算谢过他的关心,礼轻情意重,希望顾维桢不要嫌弃。
顾维桢尝过一块,很不错。
他挑剔,能的一句不错也是不容易。
乔舒圆知道后,连着几个月只要徐夫人送了吃食来吗,就派人给顾维桢送。
十天半个月一次,她心思灵巧,每种高点配合原料口味都搭配着精致的碗
赏心悦目。
顾维桢自以为摸清了规律了,谁料乔舒圆自有想法。
他找来文遥和德远:“六夫人今日没送东西来?”
两人双双摇头,顾维桢清晰地感知到了比没有点心更异常的事。
他对谁有了期待感?
顾维桢缓缓舒出一口气,不送了也好,他当即吩咐文遥收拾行李。
“明日去临安府。”
文遥也了解他在朝堂中的事务:“临安府的案子也用不到世子亲自去处理。”
顾维桢没有再说话,那边乔舒圆再送点心到崇月馆时才得知他已经离开了京城。
顾维桢的行踪不需要告知乔舒圆。
许多事都在顾维桢一念之间,他在府里说一不二,在朝廷上无人能左右他,即便如此,他仍然不会把自己放到如此凶险的地步。
但此刻他就在悬崖边上。
没有比他们前世又近又远的关系更危险,他们近到只要顾维桢想,他每日都可以见到乔舒圆,又远到他所有的想法都不该存在,远到即使近在咫尺,也永远有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挡在两人中间。
而就在此刻,静谧的,独属于她们两人的小世界里,顾维桢可以清晰地听到乔舒圆的浅浅的气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