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当配金玉刀》
3. 03
沈云屏是个讲究人。
有钱的人总是有许多讲究,这在历任八方楼楼主身上都有体现。
毕竟六路八方楼历经数代经营,积累的产业和庞大的偏门生意足以让楼里的人富贵逍遥。
八方楼的名字取自于江湖上对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评价,却没有一个固定的“楼”。
它或是一座庙,或是一间铺面,又或是大户人家的奴仆房。无孔不入,遍布各地。
江湖上从不缺百晓生,但百晓生也不知道的消息,只要肯花钱,都能找八方楼碰碰运气。
八方楼靠着这门偏生意到底捞了多少金银,至今无人知晓。
所以沈云屏实在很有挑剔讲究的资本。
吃喝用度要最顶尖儿的,行走坐卧要最舒服的,传闻连夹菜的筷子也要用宝石镶嵌了花样,用过一次就不肯再用。
就这么个花钱如流水的主,据说武功不咋地,两手干净如白玉雕琢,像个拿笔杆的。
只是这位沾的墨多半都是用血做的。
八方楼上任楼主疾病离世,沈云屏年少继任,此前他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提剑都能刺到自个儿的脚,所以继任时楼内楼外很是动荡了一番,经了不少麻烦。
但那些麻烦都在极短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叛逃夺位的楼里中人再没出现在太阳底下,落井下石的外人倒是还有几个如今仍健在,只再不肯踏出家门半步——
自从他们一觉睡醒之后发现胸口上压着一锭金子,金子下压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令看字的人面如死灰的秘密后,他们就仿佛成了个哑巴。
沈云屏有着天生的能耐,擅长从堆积如山的繁杂八卦里提取到最值钱的消息,查出最隐晦的秘密。
八方楼内规矩森严,若非被招惹,极少参合江湖纠纷,因此沈楼主极少在江湖行走。
仅有几次露面儿,就令许多人念念不忘。
见过沈云屏的人都说他长了一张和他狠毒手段并不相同的脸。
俊朗矜贵,气宇轩昂,且总是带着最善意最平和的笑容,令人看一眼便心生亲近之感。
好像他手上的血腥味儿真的只是墨汁染成,好像他这辈子从未恼怒过谁。
而此刻,秦嵬毫不怀疑沈云屏已不止是恼怒,甚至想给他一拳!
秦嵬颇觉惊异:“我除了欠债,实在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沈楼主,更不知道咱俩到底是什么时候搅合进同一条裤子里的。”
赶车的瞥了眼沈云屏,用有狗在屁股后头撵的速度开口:“现在江湖上已传遍了,说你做揭榜人的时候,之所以总能找到那些榜单上的靶子,是因为八方楼将消息告知你……”
秦嵬皱起眉,他可以容忍泼脏水和造谣,却忍不了有人质疑他的能力。
赶车的语速更快了:“他们都说楼主对你格外照顾偏爱,你这几年三次登楼三次全身而退,实际上是为了跟楼主私会!”
秦嵬本已坐下继续喝酒,此刻这口酒硬是含在嘴里,再也咽不下去。
再看沈云屏,脸上温玉般的表情也裂开一条缝,缝里翻滚着黑气和晦气。
“我?”秦嵬被酒呛得咳嗽,“他?我俩?私会?”
沈云屏冷冷道:“现在黑白两道都认定你我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恨不得抓你我回去下油锅!”
秦嵬喃喃:“幸好幸好,总不是抓回去穿同一条裤子。”
沈云屏手里的折扇拍在了桌上。
“我今日才头一次见债主,到底是为什么会传出这种离奇传言?”秦嵬很是不解。
沈云屏道:“我正要问你!自一个月前段若宇被杀至今,你到底都说过什么胡话?”
“真是冤枉,”秦嵬苦笑,“即便是我想说话,眼下这个情形,江湖上又有谁肯听我说下去呢?”
他的表情不似作假,沈云屏沉默片刻,撩开衣摆坐在桌的另一侧:“这一个月,或为了你的人头或为了抓你回正盟,武林黑白两道都已出了数批高手,你可曾无意间对追上你的人说过什么?”
秦嵬想也不想:“即便是我说过废话,也绝不会提八方楼半个字儿——你我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
“你可还欠着债呢。”
“那就更不可能提了。”秦嵬的语气再正经不过,“他们倒是很多话,我这一个多月光是听别人讲话了,讲的还都是些我从未想过的事情。”
沈云屏的目光倏然落在秦嵬脸上,他品出了这话里的另一层:“比如段若宇的死?”
秦嵬没有答话。
沈云屏方才的怒火和羞恼都降了下来,盯着秦嵬:“那你应该也知道,一个多月前,段贺年的小儿子段若宇死在捉月城外四、五十里一处小村的粪坑,这已不仅是打了正盟的脸,还险些要了段贺年的老命。”
正盟盟主段贺年膝下二子一养女,段若宇是他的小儿子,颇得他喜爱。
段老爷子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纵然武功盖世,也被丧子之痛捅了心窝,更何况段二死的地方实在不算光彩。
老爷子大病一场,白道震怒,不等老爷子下令就已出动,誓要血债血偿。
秦嵬又苦笑起来:“我听说了。”
沈云屏指着自己的咽喉处:“那你应当也听闻,段若宇的尸首捞上来后,发现他此处多了个刀留下的窟窿,也是这一刀让他命丧黄泉。一击毙命,这刀法和习惯你难道不觉得熟悉?”
不远处的地上,用剑杀手咽喉的窟窿里,血水还在缓慢地流出。
秦嵬的笑更苦了:“我自然熟悉。”
不仅听说,而且百口莫辩。
沈云屏道:“好快的刀——段二再如何,也是自幼受段老爷子指点,而他被杀时,剑都还未完全拔出。人人都说如今武林,能动又敢动他的刀客就只剩下一个了。”
秦嵬没有说话。他已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正盟奉你为座上宾,段若宇的亲哥段若锋将你当做兄弟,如今却发生了这等事,白道又怒又悲,要将你带回正盟问个明白,”沈云屏并不需要他回答,兀自将这段时间的事情串起来,“可派出去召你回盟的人手无一不被打了个半死,装进酱缸酿了一宿。”
秦嵬出口打断:“错。”
沈云屏挑眉看他。
“实在是误会,我当时好好在路上走,忽然来了一帮人,也不听我说话,拔剑就杀过来。”秦嵬叹了口气儿,“他们杀上来的时候嘴里说着什么粪坑什么少爷,我还以为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所以将他们塞进了倒夜香的车上的桶里,怎么说是酱缸?他们还是那么好面子。”
屋里沉默了半晌。
任谁想到一帮正盟弟子在粪桶里腌了一宿,都有些接不上话。
而沈云屏在接不上话之余,还要强压下心里因幸灾乐祸而升出的愉悦。
沈楼主咳了一声:“你仿佛还很满意。”
“那是当然,”秦嵬道,“我既没杀人,又满足了他们的癖好,我真是个好人。”
“正盟要是也这么想,你又怎么会成了一条丧家犬?”沈云屏似笑非笑,“三道诛邪令连发,你的名字挂在擒恶榜上头位,为了你,黑白两道都动了起来,武林被你搅的天翻地覆,你还有心情窝在此处睡觉喝酒?”
秦嵬冲沈云屏举起酒杯,不紧不慢地笑道:“就算不被追杀,我也是要睡觉喝酒的。更何况能杀我的人还没从娘胎里爬出来,追到我的人,哪一个不是来送钱给我喝酒的。”
他生了张正派名门才有的英气面孔,说话用词却带着游侠散客的粗俗随性。
这两种气质糅杂,搅合成一种秦嵬独有的傲慢。
这一个多月,他从正盟座上宾跌至恶徒罪人,名声尽毁之余,性命也岌岌可危,换个人早就愁容满面狼狈不堪,可这些秦嵬似乎都不在乎。
他既不在乎名声,也不为性命发愁。
因为他全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自然也不在乎瞧不上的人怎么看他。
这位大爷只顾着把别人兜里的钱抢过来喝酒。
要是让那些追着他留下的丁点儿踪迹四处奔波、一个月没吃好睡好的高手们知道,必然要气个倒仰。
沈云屏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许多人私下议论,说你高傲乖张、不识好歹?”
秦嵬叹气:“哪怕之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我虽欠了你的债,你也没必要这样膈应我。”
沈云屏的唇角挂出一丝真心的笑意:“难道你就从未膈应过我?我和你的梁子,远比正盟和你要早得多。”
“我这一个多月的确倒霉,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秦嵬没接他的话,另起了个话头问。
沈云屏也不追究他岔开话题:“段若宇此次出盟是为了什么,又要到哪里去,你是否知道?”
秦嵬摇头。
“我也不知。”沈云屏看着他,一字一句。
秦嵬一愣,连八方楼都不知道段若宇的行踪,那他到底是怎么被人得知落脚地,死在外头?
“别说是你我,就是正盟中人,在发现段二的尸首前都不知道他已不在盟内。”沈云屏低声道,“那杀他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定是有一个耳目众多的人告知泄密。”
这茬秦嵬的确头回听说,看着沈云屏,后知后觉道:“难道他们认为——”
“江湖上认定了你为了报当年你爹谢堑之仇而杀了段二,”沈云屏再压不住声音里的火气,“也不知是哪个蠢驴,将你与八方楼的过往串到一处,现在武林上下都知道你三登楼是为了与我三厮混了!”
秦嵬并未接口“谢堑”这茬,反倒忍不住道:“刚才那个‘私会’已经很难听了,你怎么还能说出更难听的词儿来?”
继而恍然大悟:“所以你来此地,并非为了讨债!”
“债自然要讨,还要问问你究竟胡诌了些什么将我一同拖下水,”沈云屏冷声,“来的路上我本已想过七八种杀你的法子,算上过往数年想过的,加起来总有数十种构思。”
秦嵬不明所以:“我难道真令楼主恨之入骨?不过是欠了些钱——”
“不过是欠了些钱?”沈云屏从牙缝里挤出声儿来,“你除了三次登楼三次从我身上扒金皮外,难道不知道自己还干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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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儿赶车的嗓门儿都扬高了一个度:“你都敲诈过我们楼里多少‘百灵鸟’,你数得过来吗?!”
百灵鸟是八方楼暗探们的绰号。
秦嵬沉默半晌,开口道:“我还真记不清了。”
主仆二人:“……”这混蛋东西是真气人啊!
沈云屏气到了一定地步,竟发出一声笑来。
他自从继任八方楼以来,日子过得一向舒心顺意。
但老天公平,过得好的时候就得找点晦气。
所以秦嵬出现了。
此人十七岁那年,提着一把刀杀上了那年八方楼定下的宴客楼。
八方楼隔几年会从许多暗楼里选一座出来宴客,用过一次就废弃不用,那年选的楼废得格外彻底——秦嵬大闹一通,好悬没把楼顶给掀了。
他闯过重重致命的机关埋伏,又砍伤楼里数位高手,登了顶。
按楼内历来的规矩,凭自个儿能耐登楼之人,楼里将无偿将他最想知道的秘闻告知,只要八方楼知道。
但凑巧秦嵬要问的事儿没有答案,他在楼里转了一圈儿,抱起沈云屏好容易淘换到的镶珠嵌宝的金马鞍扭头就走!
沈云屏当时正在另一处暗楼办事,一觉醒来得知痛失爱物,只觉一道天雷劈在头顶。
这么多年了,来他八方楼的哪个不是送钱的,这拿了把破刀的混账竟然从他楼里抢钱!
偏偏楼内规矩森严,早定下了不得伤登楼人一根汗毛的规矩,所以当时楼里驻守的人和带着大把金银来打听事情的客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嵬大摇大摆走出去。
沈云屏花了一晌午的时间自我调解,权当自己是被贼偷了。
没想到过了两年宴客楼再开,秦嵬又来了!
这位大爷显然是那几日手头紧巴,因为他这次登楼连消息都没问,直接揣了一套前朝制的金首饰就走。
当时沈云屏人在勤州,楼里暗探们的消息送到,差点把沈云屏气得送走。
又四年,这次开宴客楼的时候再看到秦嵬,双方都已有了进步——
秦嵬刀法精进,这次登楼的速度比前两次都快。
沈云屏当年必须要前往暗楼处理要务,只能提前腾空屋内金银玉器,防患于未然。
没想到秦大侠看墙上的古画颇为顺眼,卷起来往胳膊下头一夹,满载而归。
挨了一顿熟悉的打的楼里的保镖探子们趴在地上,和前两次一样目送他走远。
外人不知此种缘由,只以为秦嵬没得到消息,八方楼就给了值钱的物件做补偿,都夸沈楼主义气。
当时秦嵬已名扬江湖,刀斩奸邪,在武林硬闯出了一席之地,更被正盟盟主的大儿子段若锋当做知己兄弟,白道人人称赞。
为了不招惹麻烦,也为了名声和脸面,沈楼主只能面儿上带笑,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他一想起自己的金马鞍、金首饰和古画,心里苦得像被猫扇了嘴巴子还不能还手的窝囊老虎。
这期间沈云屏不是没调动所有手段查找有关秦嵬的一切信息,但他十七岁之前仿佛白纸一张,师承身世一概不知。
楼里也派出了数批探子埋伏在秦嵬四周,都被秦嵬揍了个鼻青脸肿,倒吊在歪脖树上挂了一宿。
从此楼里的人提起秦嵬都牙疼。
若只是挨了打也就罢了,更邪门儿的是,他总能从一群人里精准地找到八方楼的探子。
有几次他喝酒时发现钱没带够,竟管那些探子借钱付账。
——他唯一的良心就是还知道说是“借钱”,让八方楼“记在账上”!
秦嵬仿佛是横生枝节里的枝节,棒打鸳鸯里的大棒,狗咬吕洞宾里的狗,生来就是要往沈云屏的好日子里丢石块儿的。
沈楼主在无数个夜里对月饮酒,希望老天有眼,让秦大侠出门摔个狗吃屎。
没想到时隔数年,秦嵬一夜之间从正盟上宾跌入泥潭,成了人人喊打的恶徒混账。
沈云屏还没来得及痛饮一坛以表庆贺,就跟着一起倒了血霉。
因段若宇之死有蹊跷,白道认定了八方楼给秦嵬泄密,各大门派在这一个月里拔掉了八方楼在各地的多处暗桩,□□落井下石要分一杯羹,连带着之前被他压下的楼内有二心的势力也跟着动起来。
乱成了一锅粥!
沈云屏是希望秦嵬摔个大跟头,却不希望他摔倒的时候还顺带扯下他的腰带和裤子!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找你算账?”沈云屏微笑。
秦嵬用酒杯遮在唇前:“至少如今你我一起倒霉,并非是我要拖你下水。”
“我一路上复盘此事,也觉得蹊跷,且不说我莫名其妙被迫跟你栓到了同一根木桩上,”沈云屏的折扇轻敲掌心,“就说怎么从你的话里来看,似乎连段二也未必是你杀的?”
秦嵬抿起唇。
沈云屏沉声道:“事到如今,你我已掉进同一个坑里,不如说个明白——你究竟有没有杀段若宇?”
秦嵬放下酒杯,先前漫不经心的表情淡了一些,多出一丝困惑与茫然:“我不记得了。”
4.04
哪怕是正盟,估计也不会想到,秦嵬竟然能说出“杀”与“没杀”之外的第三个答案。
这一点连秦嵬也没想到。
他这几个字说完,屋内沉默许久。
“你要是说杀了,我会觉得你是找死,要是说没杀,我会觉得你有狡辩的嫌疑,”沈云屏缓缓开口,“但你说不知道,我竟然有些相信了。”
一个轰动武林的事情,好像就该有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内情。
赶车的问:“怎么会不知道?你杀没杀人、用没用刀自己还不清楚?”
秦嵬苦笑道:“我并不是记不得杀没杀段二,我是连他死前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没有了。”
“怎么搞得?”沈云屏皱眉,“我听闻段二死的那段时间,你曾在捉月城外出现,正盟的人也是循着这条线索找到你。”
秦嵬自己也有些迟疑:“段二死在上月十五,我头一天夜里的确是在临江捉月城喝酒,喝醉后便在酒楼的客房睡着了,等再睁眼,人却躺在野外林子里。”
“有人将你运出捉月城?”沈云屏吃了一惊,“以你的武功,竟然毫无察觉?”
“何止是毫无察觉,”秦嵬道,“我从林子里走出来,在道边儿找了家茶铺一问,才知道我离捉月城已有五十多里,且那时已是十六日的早上了,我昏睡了一天,对自己做了什么、怎么到林子里去的毫无印象!”
秦嵬的武功在武林同辈儿里已足够他不把大部分人放在眼里,他生性狂傲,做揭榜人时多挑无人敢碰的靶子,许多老匪凶徒也栽在他的刀下。
就连段贺年也曾当众称赞秦嵬,说他在武学上的天赋已非常人。
而如今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秦嵬运出城!
沈云屏震惊过后稍加思索:“听起来像是中了极霸道的迷药。”
“我寻思也是,”秦嵬道,“我酒量虽算不上极好,但也不至于才喝四五碗就头晕,那天的酒格外醇厚,也格外烈,我只喝了平时一半的量就已觉得上头了。”
赶车的追问:“你醒之后有做什么、见到什么人之类的吗?”
秦嵬摇头:“我在茶铺发现道上来往的武林人士似乎比以往多,且行色匆匆神情严肃,更有腰间系着正盟腰牌的人策马狂奔,当时心里就觉得不对劲儿,问了茶铺跑腿儿,他说似乎是附近死了个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我这人有个毛病,每逢有热闹我就多半要倒霉,所以朝反方向走,不打算凑过去。”
“然后你就在路上遇到了正盟派出的捉拿你的人手,又将他们塞进了夜香桶。”沈云屏忍不住笑了,“你的直觉倒是很准,比山里的熊还要准上几分。”
秦嵬哭笑不得:“楼主到底是夸我还是在损我?”
“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看来是有人想要将段二的死栽赃在你头上。”沈云屏摩挲着玉扳指,若有所思,“我听闻刚发现段二咽喉处的刀伤,正盟就已经收到消息,说你先前在捉月城出现。”
秦嵬闻言知意:“你的意思是说,早有人准备好将我的踪迹告知正盟。”
“我是这么想的,”沈云屏颔首,“你那天为什么会去捉月城?”
“我刚赚了一笔赏钱,又听闻擒恶榜的金额和靶子要换新,索性去那边儿边修整边等消息,”秦嵬如实相告,“所以算是临时起意,当时我身后应该没有尾巴,不像有人追踪的样子。”
沈云屏缓缓道:“错,你并非临时起意。”
秦嵬微顿。
“据我所知,正盟近期从未有过要更换擒恶榜的消息。”沈云屏看着他,“你从哪里听来的?”
秦嵬思索良久,苦笑道:“……是我刚换了赏金,在外头同样等着领赏的那帮人嘴里听来的。”
揭榜人因为利益关系,基本不抱团儿,像秦嵬这样独来独往的较多,并非全都互相认识。
他现在上哪儿找那帮人问明白消息是哪儿来的?
“如若没有这条消息,你也不会动了去捉月城的念头,”沈云屏继续道,“你已在外飘了数月,赏金赚够了也差不多要休息了,捉月城内白道众多,你熟悉的人也很多,且段若锋常年在捉月城,他与你交好,凭他的关系,你可以最先一批拿到更新过后的擒恶榜单。综合考虑,你极大可能会优先选择捉月城。”
秦嵬沉默半晌才开口:“看来沈楼主平时也没少关注我的动向。”
“嗯,”沈云屏大方点头,“我随时都等着伸腿把你绊个跟头的机会。”
秦嵬忍俊不禁。
“你还笑得出来?”沈云屏道。
“比起栽赃陷害后躲在暗处继续耍阴招的人,我自然还是更喜欢沈楼主这样将讨厌我说在明面儿上的人。”秦嵬笑道,“我喜欢当然要笑。”
毕竟他与八方楼的债务关系已经维持了这么多年,而沈云屏除了往他身边儿插些探子外,从未往死里坑过他。
沈云屏带着扳指的手五指微微蜷缩,旋即放开,面不改色道:“这只能证明我也是个好人。”
“自然自然,”秦嵬不走心地夸赞,“还是个有钱的好人。”
有钱的好人继续问:“你当日在捉月城与谁一起饮酒吃饭?”
“没人。”
“没人?”赶车的插话,“你在捉月城那么多熟人,没朋友陪你喝酒?”
秦嵬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呃,习惯多问两句,”赶车的绷着脸,“我们楼里就是干这行的。”
秦嵬不当回事儿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这话令沈云屏的视线挪到他的脸上。
江湖上无论白道□□,称赞秦嵬的又何止成百上千,那些人与他称兄道弟,但秦嵬本人好像并不把任何一个当做朋友。
“不知在秦大侠心里,怎么样才算得上你的‘朋友’?”沈云屏问道。
“这世上总要有些沈楼主也猜不到的事情。”秦嵬一摊手,“总之那日我的确独自在酒楼里吃面喝酒。”
沈云屏的笑带了点儿嘲讽:“想必是惯常去的酒楼,订的是常用的客房,吃的喝的也是老几样吧。”
秦嵬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那套习惯还有什么新意?”沈云屏嘲笑,“每逢赚到钱,便找一家最便宜的酒楼,要一桶热水洗澡,再吃一碗阳春面,喝上店里几坛酒,去最把头的客房睡觉。”
“我在沈楼主面前真是毫无秘密可言,”秦嵬感叹,“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楼主了解我那样了解楼主,这样才算公平。”
沈云屏将他的话权当幻想,继续自己的话:“因为你这个习惯,轻易就能在你饮食、住宿的过程里下药,毒你或许还能嗅出尝出,但江湖上迷药种类繁多,无色无味的光是我就能挑出好几种。”
“知道我这习惯的人并不多,”秦嵬再仔细寻思片刻,斩钉截铁道,“或者说非常少。”
沈云屏略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这眼神把秦嵬看得略感发毛。
沈云屏和风细雨道:“看来要你身败名裂的,恰恰是你亲近的人里的一个。”
秦嵬不语。
“不必难过,”沈云屏习以为常地转着自己的玉扳指,神色间流露出些许讥讽,“这世上多的是被亲近之人背叛捅刀子的事情,不缺你这一桩。”
“不是为了这个,”秦嵬摇头,“我只是一时间竟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亲近的人。”
沈云屏:“……”
他现在也觉得秦嵬没朋友了。
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在白道混开的?!
虽然见到秦嵬时间不长,但沈云屏已经懒得顺着他说话了:“有人杀了段二,却要你来背锅,这天大的栽赃嫁祸,必然有天大的仇恨缘由。你仔细想想,可曾得罪过谁?”
秦嵬好好地想了一会儿,坦荡道:“说来奇怪,你要是让我想想有哪几个交好的,我一个都想不出来,但你要让我说说仇家,我倒是能跟你唠到天亮。”
“你再这么说下去,就真不像个好人了。”沈云屏捏捏鼻梁,“或者此人与你并无冤仇,只是让你背锅,他能得到许多好处。”
秦嵬看着他:“沈楼主相信我说的话?”
他刚才说的那些,怕是如今江湖也没几个肯信的了。
沈云屏平静道:“信与不信,于我都没有差别。你杀了也好没杀也罢,都改变不了我如今的处境,不如信你,总比跟个会杀正盟盟主儿子的傻子坐在一起强。”
“原来如此。”秦嵬笑笑。
沈云屏话锋一转:“但有一件事,比起你杀没杀段二,我更关心!”他声音低了下来,却格外清晰,“你和谢堑是什么关系?”
秦嵬放下了酒杯。
屋内安静片刻,沈云屏慢慢道:“当年谢堑背信弃义,害死正盟上任盟主,为正盟所诛,是白道公认的罪人,他妻子带着儿子负隅顽抗,最终也死在火海之中。若他儿子还活着,应当也与你差不多年纪了。”
秦嵬反问道:“你觉得我是谢堑之子?”
“我不知道,”沈云屏看着他,“但谢堑当年是被段贺年所诛,他儿子如果逃出生天,如今报复段贺年也不是不可能。”
秦嵬并不回答,只微微一笑。
这一笑十分耐人寻味,更是意味深长,好像是一种默认,却又令人抓心挠肺。
赶车的好悬没上去摇他脖领子,再给他三个大嘴巴子,好让他吐出个准确答案。
沈云屏并不意外,只点点头:“看来你是不会说了,我并不意外。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原本是想查找自己昏迷那段时间的事情,但现在捉月城附近五六十里都已布满白道眼线,”秦嵬道,“另外我还想找机会看看段若宇的尸体,只有亲眼看到,我才能判断究竟是我真在混沌之际杀了人,还是有不开眼的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沈云屏道:“段若宇的尸首现在除了正盟外,还没人见过,也不知在哪里。”
“连八方楼楼主都不知道?”秦嵬看着他。
沈云屏礼貌微笑:“自从和你穿一条裤子后,楼里各地的暗桩、暗楼被拔除大半,我将仅剩的人手打散,才避免了被一锅端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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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幸灾乐祸:“看来沈楼主也被亲近之人捅了一刀。”
否则楼里的隐秘暗桩又怎么会被这么快拔除?
“我虽眼耳受损,但也比你得到消息的渠道多。”沈云屏用折扇敲着掌心,“如今江湖上还有多少可信的人供你依仗?不如听听我的建议。”
秦嵬直起身:“哦?”
“我要往渡风城去,那边儿有个可靠的大百灵鸟在,尚未被拔除,”沈云屏声音和缓许多,“你若没有骗我,不如也去问问,她应该有你想知道的相关消息。”
“我已欠了你那么多债,难道你还肯让我白占便宜?”秦嵬笑问。
沈云屏悠悠道:“作为交换,你要留在我身边,替我解决这一路上的杀手追兵。”
秦嵬叹了一口气儿,脸上显出些做作的惋惜与可惜:“原来你没有看上我的人,而是看上了我的武功。”
“自然是看上了武功,”沈云屏也乐得与他扯这个闲话,“幸好有这样的武功的人,长得也很合我的心意,否则我难道愿意和你废话这么多?”
秦嵬哽了一下。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为这句话骄傲还是尴尬。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觉得自己的脸长得有多白:“我想沈楼主身边不缺武功不错的高手。”
他看了眼旁边立着的赶车的。
赶车的方才咋咋呼呼,现在表情却平静许多,既不反驳也不同意。
“老范是我在楼里唯一信的人,这一路也已筋疲力竭,”沈云屏坦诚道,“他的命很金贵。”
秦嵬道:“你难道信任我,肯将命交到我手里?”
沈云屏道:“我并不打算将命交给你,若有变故,你我一拍两散,各自逃命。”顿了顿,声音温和道,“当然,你我如今境遇相同,你是我第二信任的人。”
这人说话时看着你的眼睛,声音真诚又温润,好似这世上再没有谎话。
他要是想哄人,秦嵬觉得他可以把铁石心肠的人都拉拢到自个儿身边。
秦嵬的嘴角扬起:“好吧,我总要得些好处吧。”
“你以前从我这儿薅走的东西一笔勾销。”
秦嵬站起身,开始朝门外走。
沈云屏又加了一句:“额外再给你一笔钱。”
秦嵬走的动作慢了许多。
沈云屏最后道:“百灵鸟的消息也不需要你来付款。”
秦嵬掉头回来坐下了。
赶车的无语地看着他。
秦嵬好似感觉不到他的目光:“价格要按人头来算。”
沈云屏:“难道奔着你来的也要我付钱?”
“来杀我的,自然由我收拾。”秦嵬倒还算分得清楚,“沈楼主金尊玉贵,想必不会斤斤计较这些救命钱。”
沈云屏果然并不在意这点银两,随意点头,忍不住笑道:“你真的这么缺钱?”
秦嵬再次起身朝门外走:“钱是永远都不够花的——既已说好,那明早再见。”
这次他还十分讲究地带走了桌上的一盏烛灯。
“你要去哪儿?”叫“老范”的赶车人问道,“连照亮的你都顺手薅一个走!”
“去找找店里还有没有活人,开个客房,烧一盆热水,再给我煮一碗阳春面。”秦嵬还饿着肚子呢。
“你还惦记着吃面,”沈云屏调侃,“难道就不想吃点儿别的?”
秦嵬笑道:“我只是喜欢吃,因为我阿娘只有面做的好吃。”
沈云屏愣了愣。
秦嵬本已走出屋子,手在怀里掏了掏,又掉头回来了:“我那块儿——”
说到一半,目光落在地上掉着的磨刀石上。
那石头方才跟带毒的飞镖撞了一回,上头竟然被毒液腐蚀得坑坑巴巴,彻底废了。
刚才沈云屏顺手操起甩飞的竟然是他的磨刀石!
秦嵬看看石头,看看沈云屏。
沈云屏咳了一声:“渡风城内必定有打铁铸刀的铺子,既要去,正好能挑个新的磨刀石。”
秦嵬还是看着他。
沈楼主正色道:“自然是我来掏钱,多贵的我都买给你。”
秦嵬的表情略有松动。
沈楼主一锤定音:“渡风城里的看不上,待我脱险,淘换来最好的送你!”
这几乎已算得上是秦嵬近几年听过最动人心弦的话。
世间能打动小刀鬼的除了金银,就只剩下“送你”了。
“沈楼主一定是世上最会哄人的人了。”秦嵬感叹,“再让你说几句,除了我的武功外,我的魂儿都要被你哄走了。”
沈云屏皮笑肉不笑地“哈哈”一声:“不知你的魂儿到底是跟我走,还是跟我的钱走?”
秦嵬故作神秘凑近他道:“都一样,毕竟你在我眼里就像个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两人的笑里都夹杂摆在明面儿上的“各自牟利”。
旁边儿立着的赶车的臊眉耷眼地心想:我看你俩倒像是都把对方看成肥羊,真别说,你俩在我看来都像狗狗祟祟的混账狼。
5.05
是肥羊还是恶狼,这茬在现下都不重要。
要在这样的夜雨里为了活命奔波的人,比起羊与狼,更像是落水狗。
落水狗之间实在是没有互咬的余力。
雨下的更急,烛火在灌入的冷风中明灭不定。
“老范”范遇尘翻窗进屋,桌上两碗阳春面正冒着团团热气儿。
屋里只有他俩,范遇尘再没了对外的讲究,屁股刚挨着凳子,手就已经去摸筷子:“怎么咱们今儿也吃面?”
沈云屏从屏风后转出来,他已除了沾染尘土的外袍,手里攥着个巴掌大的锦布小包:“是秦嵬管后厨要的。”
他在桌旁坐下,不急着吃面,慢条斯理地边解开锦布边道:“那扮成小二的杂碎将店里其他人迷晕了捆在后厨,秦嵬将人摇醒解绑,要了吃食,还叫了热水洗漱,等会儿烧好了就抬上来。”
“谁?秦嵬?他点的?”范遇尘夹起鸡蛋感叹:“没想到竟然能从穷鬼身上见到回头钱儿!”
“都记在了我的账上。”沈云屏冷冷道,“我本指望利用他解决些麻烦,现在倒先让他把我利用了个底儿掉。”
范遇尘当没听见,开始往自己嘴里塞面。
沈云屏看他猪吞狗啃的样子,叹了口气儿:“都处理好了么?”
“放心,丢的很隐蔽,哪怕是正盟来了,短时间内也找不到那俩杂碎的尸首。”范遇尘嘴里嚼着面道,“你觉得隔壁那位穷杀神说的话可信吗?”
沈云屏手里的锦布小包已完全打开,露出里头一把小刀。
此刀非利刃,而是以上好的玉料制成刀身,中间镶以金制兽纹,尺寸虽只有巴掌大,做工却精巧难得。
因常年贴身携带和抚摸,金玉小刀通体泛着层温润光泽,沈云屏在烛火下检查其是否有碰撞缺损,听得“穷杀神”三字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范遇尘就等这句,咽下嘴里东西低声骂道:“那人嘴里能跑马车!问到关键地方说话模棱两可,肚子里不知道是什么花花肠子,在琢磨什么邪门坏水儿!”
这话从八方楼的人嘴里说出,令沈云屏颇觉可乐。
“他或许有些隐瞒,但的确得罪了正盟,也确实狗头小命不保。”沈云屏道。
范遇尘掰着指头:“他说了那么多,我都让他绕得昏了头,现在想想:杀没杀段二他说不明白,遭没遭陷害他不清楚,有无仇家他数不过来——以往我只听过天岳教这样的□□才数不清仇家,他一个人顶人家一个教!”
沈云屏笑道:“他本就不信你我,只不过是想用些虚虚实实的消息来探我的底。而我自然也不会信他,说那些有的没的,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他对不同信息的反应。”
有的消息是假的,有的消息是真的,而有的消息却是“虚的”。
这种消息无法从其他任何渠道获取,只能靠观察对方一瞬间的表情与身体反应,再做推断和猜测。
范遇尘问:“看出了什么?”
“看出那是个人精。”沈云屏悠悠道,“他已然知道我也在试探他,想从他身上查到更多事情,却懒得戳破。”
范遇尘惊道:“那你为何还要用他?”
“因为我也知道,他不戳破正因为他身处麻烦,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否则方才屋内的尸体就要有你我二人了。”沈云屏打断他,“如今我们有一样的烦恼,这样的关系,有时候比兄弟还要亲近。”
范遇尘不吭声了。
这两人耍的心眼儿,加在一起拿去炒菜,可以解决一城人一天的伙食问题。
沈云屏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有意思?”
范遇尘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低声道:“但至少有一点,他必定不知——谢堑与方锦的儿子,只有楼主你一个!”
如果如今江湖所谓“罪人”谢堑的儿子正坐在眼前,那么秦嵬就绝无可能是“罪人之子”。
沈云屏摩挲着金玉刀:“爹娘死时我尚且年少,且因病极少外出,见过我的人应当不多,来个人冒充谢堑方锦的儿子谢翎,也的确很有欺骗性。”
“我听过冒充富商大族孩子的,却从未听过还有人冒充武林头号罪人之子的,这么做除了招惹麻烦外,能有什么好处?”范遇尘不解。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真的能得到好处,只是他想要的是什么无人知晓。”
范遇尘皱眉:“他眼下这小命不保算好处?名声扫地算好处?”
沈云屏并不惊奇,只平淡道:“一件事情值与不值,对不同的人来说有不同的标准,并非只靠名声钱财衡量,而有的事情,或许连性命也难以衡量。”
范遇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好奇的却另有别的,”沈云屏慢慢道,“他既不是谢翎,态度为何如此暧昧不清?”
这话令范遇尘头点得比狗吃屎还要勤奋。
就算段二的事情秦嵬没有扯淡,他是真的黄泥巴掉了□□,有口难辩,那他自个儿是谁儿子还不清楚?竟也不多说,任人猜测!
范遇尘晦气道:“如今江湖各方势力都被搅动,已乱得不能再乱,那杀神竟然还能让事儿再遭一步,我对他都有些佩服了!”
“此前探子们从未带回秦嵬解释的消息,我本以为是有事儿阻碍了此类消息的传播,但亲自见了他,才发现他似乎根本无意多说。”沈云屏思索,“他难道是有意让水更浑?”
不等范遇尘回答,沈云屏已又摇了摇头:“那他这好些年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既要捅出这等天大的篓子,又要得罪所有人,何必还要做这几年好人?白道与正盟又岂是任他左右得了的,应当还是另有势力利用了他。”
“可不是么,”范遇尘难得没有反驳这点,“别的不说,死在那杀神刀下的可没有冤魂,全都是该死的鬼。比有些靠师门名声过嘴瘾的名门世家弟子好上百倍。”
沈云屏不在这些暂时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上多纠结,另问道:“先前派出去查那件事的人手还没回复?”
范遇尘丧气道:“别提了,三十六个大百灵鸟撒了出去,竟没一个查明白的!秦嵬是谢大侠儿子的传闻好似凭空冒出来的,谁说的怎么传的,一概不知。”
沈云屏“嗯”了声,看不出想法。
范遇尘趁机道:“我看这秦嵬邪性得很,将他放在身边儿……”
沈云屏抬手打断他:“只有将他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
范遇尘撂下筷子还要再说,沈云屏又道:“我查当年爹娘之死的真相十几年,时间越久查得就越艰涩,我有直觉,此后再不会有比如今更合适的时机了。”
“眼下武林乱成一锅粥,你却对搅粥的‘羹匙’感兴趣。”
“旋风固然有意思,但旋风的中心点才更有意思。秦嵬是如今闹成这样的起点,也是中心,所有势力都因他而动,他难道还不够有趣?”
范遇尘哼唧两声。
沈云屏微微一笑:“所以不管秦嵬是不是羹匙,哪怕他是根搅屎棍儿,只要他与如今局势、当年旧事有所关联,我就得把他抓在手里。”
“只希望他别反弄了我们一身臭。”
“我们哪还有什么香臭可言?与他以前那不染污点的名声相比,我能借机与他搅合在一起,竟还算是走运了,”沈云屏笑得温和,“况且,只有让他一直动,才能让江湖上各类人等也如被挂了萝卜的驴一样跑起来。”
“而只有跑起来,才能看明白这些人各自的方向和目的。”
说话间,沈云屏抬手挠了挠脸。
指甲不过略重了一些划过皮肤,便立即拖出长长一道红痕,在沈云屏白皙的脸上显得突兀红肿。
“又痒了?”范遇尘从包袱里掏出个瓷瓶递过去,“这趟走得急,药也没带多少,得让人再送些过来。”
沈云屏一手去接药,另一只手还攥着金玉刀:“眼下档口,为这点小事儿再冒风险不值当。”
“你那玉刀整天贴身带着,哪儿会磕碰,先撂开片刻也没事儿,”范遇尘道,“不如赶紧上药吃饭,面条坨了就难吃了。”
沈云屏将金玉小刀仔细包好,这才肯将瓷瓶打开,从里头沾了些许淡黄色的药膏,边在掌心化开边道:“送人的东西,送出去前总不能砸手里。”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你往外送过。”范遇尘嘀咕。
沈云屏权当自己是个聋子,把化开的药膏从额头抹到颧骨。
一股清冷的甜味儿在烛光中缓慢晕染,隐隐透着些许苦意。
等脸上刺挠的感觉略有缓解,沈楼主这才肯拿起擦了两遍的筷子。
“来之前,我只觉得是有人借谢堑之子的名义搅动风云,但现在我才发现,或许真有当年故人。”沈云屏慢慢将阳春面搅匀。
范遇尘看着他,面带疑惑。
沈云屏夹起一筷子面条,微笑道:“因为我阿娘厨艺实在算不上好,只有阳春面做得最有滋味。”
“你是说?”范遇尘大惊。
他想起秦嵬临走前的那句话。
“这茬除了我和阿爹外,就只剩下爹娘的旧友与阿娘出身的枫山众人知晓,但枫山当年已被正盟所灭,”沈云屏眼中不知是怀念还是其他,晦涩不明,“倒是还有零星几个与那帮人都无关的小子知道,可他们下落、生死不明十好几年了。”
“既然生死不明,或许真有活下来的,十几年不见,容貌大改也是可能的。”
沈云屏的眼底翻涌出一丝难掩的期盼,但随机又落下,冷静地摇了摇头:“那帮小子,或瞎或病或残,容貌可以改变,但岂会变成秦嵬那样双目如炬、四肢健全的模样?哪怕我希望他们活着,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奢望。”
“而枫山,当年被正盟灭的只剩一捧土,即便有能逃生的,又有谁敢和他一样在江湖这般横行霸道,恨不能所有人都被他吸引。”沈云屏微微叹气。
既非故人,又正邪难辨,范遇尘实在想不出该如何推测此人身份。
“他只说‘阿娘’,并未说是谁,或许只是巧合?”
沈云屏咽下一口面:“那人嘴里的话,若只当成巧合,小心连全身家当都被他骗走。对了,将店伙计叫上来,让他给秦嵬送点东西。”
见他又开始往外掏银子,范遇尘惊道:“你难道还真看上了他的脸?可别是他没跟着你兜里的钱走,你反倒跟着他的脸走了!”
“脸固然长得不错,但那也只是让我多了个接近的借口——你再胡诌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脸按进面碗里!”沈云屏道。
范遇尘嘴里嘀嘀咕咕地坐下了。
沈云屏再次提起筷子,笑道:“只是利用秦大侠,我良心略有不安,所以稍作补偿。虽然我几乎已没有良心。”
*
秦嵬一气儿吃了两碗面,没有一碗是他付的钱。
能比吃饭带来的满足感更多的,就只剩下吃白食了。
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决定就算此刻有人要进屋杀他,他也可以心情愉悦地先给人家跑下楼逃命的时间,再捅人家刀子。
因为下楼已经是极限,再远就得出客栈了。
他不喜欢在夜里出门,尤其是下着雨的夜晚。
所以当客房门被敲响时,秦嵬让其进门的语调也十分轻松。
进来的并非要他命的杀手,而是抬着热水的店伙计。
店伙计点头哈腰道:“这是您要的热水,碗筷这就给您收走。”继而又放下手里拿着的东西,“这是换洗的一套新衣,从里到外全是崭新的!”
“我从未要过什么新衣,也没多余的银钱买。”秦嵬本立在床前松着束袖用的布条,闻言转过头,先看了眼衣物,又看向店伙计。
“隔壁的客人已付过钱了!”店伙计急忙道,“那位少爷专程叫我弄来的新衣给您送来,还有话叫我转告呢。”
秦嵬走过去拎起衣服看了看,虽不是锦衣绸袍,但结实耐造,尺寸也还算合身。
这大雨天能搞到一套新衣,看来有钱确实可以为所欲为。
秦嵬心里感叹,嘴上不由道:“什么话?”
店伙计忽然直起身,清了清嗓,模仿着沈云屏的神态语气,扬声道:“把你那土里滚泥里爬的衣服扔了,少爷我不想跟臭要饭的坐一张桌上吃饭!”
秦嵬张着嘴看着他。
“见谅见谅,”店伙计立刻又点头哈腰起来,擦着额角冷汗解释,“那少爷非要我原封不动、原汁原味地转告……”
秦嵬愣了片刻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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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伙计们都关门退走,秦嵬这才将衣服放下,转过头去。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蜡丸,还在骨碌碌地滚动。
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推了条缝,来人已消失在雨帘中,唯有带着雨丝的风灌进。
秦嵬疾步走过去,拿起蜡丸捏碎,里头是张字条,上头是熟悉的字迹——
“渡风城内,引沈共查。”
他心头一松,露出些许笑意。
这笑并非只为了字条上的内容,更是为了送字条的人。
能在这时候将消息送到,且字迹平稳,看得出送信的人至少安全。
秦嵬觉得今天一天都是好消息。
又想起另一茬,急忙将字条翻了一面儿,却未在上面看到多余的半个字。
秦嵬摸着下巴,略感惊讶:“还没消息?竟还有这家伙查不到的事情?这可事关我的裤、不对,事关我和沈楼主的裤子,是一件大事。”
想到后半截,自个儿竟然也没忍住笑了。
这笑只片刻,又极快地隐没下去。
他想过如今武林会有许多传言,也并不介意自己变成了别人嘴里的坏人,但却没想到自己好似变成了别人的情人!
这谣言来得莫名其妙,又与如今大事毫无关联,虽也算帮了他一把,但一桩无头怪事,总令他警惕不已。
尤其是跟他搅进这怪事里的另一个人,不仅比狐狸还要精明,撒出去估计还能倒哄几头狐狸回来!
秦大侠扪心自问,沈楼主掏银子的潇洒劲儿实在令人心动。
他要是头狐狸,八成也会跟着走。
“这下竟然真得去渡风城了。”字条被秦嵬放在烛火上,火苗很快将其吞噬,只留下几片灰烬,被随手挥散。
他将窗户关严,放下刀,将沈云屏嘴里“土里滚泥里爬”的衣服除掉。
烛火映照下,秦嵬肌肉精壮匀称的身体上,清晰可见大大小小的伤疤。
他早已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滋味,自然也已习惯了这身破烂疤痕。
大部分的疤痕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痛不痒,唯有胸口那道,在热水热气儿的刺激下仍会有隐隐痒意。
那是一道从左肩膀斜划而下直至右侧腰的长疤,横贯秦嵬的整个胸膛,既深又重,几乎将他劈开。
这一击本就是奔着要他死而来,也差一点就成功了。
秦嵬靠在澡桶边儿,舒展双臂搭在两侧,享受着不用自己花钱的热水澡,挠了挠胸口那道疤,自言自语:“幸好除了那空穴来风的谣言外,我还有入得了沈楼主眼的地方,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找个理由跟他搅合到一处去。”
他自个儿一人时,脸上那还算正人君子的表情便懒得再摆。
浓眉皱起,唇角放下,透出些许凶相。
目光扫过搁在旁边的干净衣服,刚有些凶劲儿的秦大侠不由摸了摸下巴,忽然笑道:“哼,‘臭要饭的’……我有好多年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
*
天刚见亮,沈云屏从楼上下来。
秦嵬已经坐在一楼桌旁,吃了五个热气腾腾的肉包。
他穿着整洁的新衣,见沈云屏过来也没停下咀嚼的动作,指向对脸儿椅子,邀请沈楼主坐下。
沈云屏将秦嵬上下一打量,皱眉道:“怎么又是灰黑色的布料,显得无趣。”
秦嵬对店伙计招招手:“我倒是想穿花枝招展、缀金镶玉的衣服,那也得有浆洗衣服的银子啊。这颜色就挺好,沾了血也不显,追靶子的时候几天不换,最多也就有点儿反光。”
沈云屏一顿,倒退三步。
“至少我昨天已洗得香喷喷的,衣服也换上了楼主买的新衣。”秦嵬笑道。
说话间店伙计已将肉包和粥都端上了桌,按秦嵬的吩咐,又将沈云屏要坐的凳子重新擦了一遍。
“我一早就叫他们在灶上热着,以便沈少爷醒来能吃上热乎乎的饭食。”秦嵬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沈云屏对秦嵬这种眼力见儿相当满意,踱步过来慢慢坐下,瞧着满桌的早饭,嘲讽道:“这些难道又算在我的账上?”
“自然不是,占便宜老可着一只薅,哪怕是铁公鸡也有被薅光的时候,总得给你长毛的缓和期。”秦嵬道。
沈云屏夹起一个肉包:“看来你的嘴,比你穿衣服的品味有意思得多。”
秦嵬做了个“多谢夸奖”的手势,两三口喝完自个儿的粥,手肘撑在桌上看着沈云屏吃饭。
沈楼主先将包子闻了闻,这才斯文地咬一口。
“味道如何?”秦嵬问。
“就那样。”沈云屏语气平淡。
“看来我掏钱买的肉包子,还是比不上沈少爷吃惯了的山珍海味。”秦嵬笑道。
沈云屏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难道面粉还能有别的味道?!”
秦嵬愣了愣,伸头一看——那包子一口下去还没吃到馅儿!
他忍笑忍得十分难受。
“敢请我吃这样包子的人,这世上算上你也就三个。”沈楼主又咬了一口,这才在大量的面皮里发现了少量的肉馅儿。
秦嵬憋着笑,不由顺着问:“不知除了我,另两位是谁?好叫我以后遇到也有个攀谈的话头。”
沈云屏道:“都已是过去的人了。”
这话说的十分微妙,令秦嵬有瞬间的停顿。
他一时间无法确定这话说的是那两人已与沈云屏不再联系,还是已经死了。
但秦嵬没有继续再问,因为沈云屏也一定不会回答。
沈楼主端起粥喝了两口,忍无可忍地感叹:“幸好这粥倒是足够稀汤寡水,否则还真不好把这全是面粉的包子顺下肚!”
秦嵬礼貌地把头偏到一旁,笑了个够。
他发现如果沈云屏这张缺德的嘴不是用来嘲讽他自己,那还是足够有意思的。
范遇尘从门外跨进来,很有经验地不多打听秦嵬为什么笑得像个抢劫成功的混蛋,只对沈云屏道:“雨已停,行李之类都已置办好了。”
原来他方才不在是一大早就出门跑腿儿了。
“我们何时上路?”范遇尘问。
6.06
既要赶路,自然是越早越好。
秦嵬牵着一匹不知道之前藏在哪里的马走过来,瞧见沈楼主立在门前,将用油纸包着的剩下的包子都递给范遇尘。
沈云屏用一种古怪又促狭的眼神看着范遇尘:“尝尝,秦大侠专程买的,一直在灶上热着,我特意捡了大个儿的留给你。”
“真的?”范遇尘感动道,“除了在那穷鬼身上见到回头钱,我竟然还能在少爷身上见到亲力亲为的时候!”
沈云屏的笑容瞬间收敛:“赶紧吃!”
范遇尘接过油纸包,从里头捏出一个包子。
连秦嵬的步子也慢下来,和沈云屏一道瞧着范遇尘。
却见老范直接将一整个包子塞进嘴里,嘴巴鼓得像是挨了一百个耳巴子,嚼了没几下就囫囵吞枣地咽进肚子。
人压根儿没在意馅儿和皮的比例问题。
沈云屏和秦嵬:“……”
范遇尘吧嗒吧嗒嘴:“有点儿淡。”
“废话!全都是面,那能有多少味儿?!”沈云屏忍无可忍,“你以后不准吃超过三十文钱的东西,好的坏的在你嘴里都一个鬼样!”
秦嵬刚想笑,就瞧见沈云屏的眼风刮过来,先将他刮了一遍,又刮向他牵着的马。
“你这马看起来也够饱经风霜的了。”沈云屏评价,继而又看了几眼马鞍,“你从我这儿薅走的金马鞍呢?我怎么再没见过。”
被人横刀夺爱的滋味沈云屏再清楚不过,秦嵬坑走他手里的东西,让他对那个金马鞍的喜爱从原本只有的五六分直线上升到满分。
秦嵬坦诚道:“那玩意儿镶金嵌银还缀珠宝的,坐起来都硌屁股,我早拆了卖了。”
沈楼主睁大了眼:“拆了?那东西就是因为工艺精巧、一整个儿的才值钱!”
当初他一直等着秦嵬出手卖掉,自己好再花钱买回来,没成金马鞍再无音信。
沈云屏万没想到再听到心爱之物的下落,竟然是其被分尸销售的噩耗!
“江湖上的人都怕得罪六路八方楼,所以不敢整个儿地买走,我只好拆了。”秦嵬自认好心地安慰,“拆了也卖了不少钱呢。”
沈云屏深吸一口气儿。
眼瞅着沈云屏的脸色朝着青黑发展,秦嵬打岔:“不知沈楼主要如何赶路?”
沈云屏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扭头对范遇尘示意,后者没一会儿从店后头牵出两匹马。
和之前沈云屏用来拉车的马相比,现在这两匹马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朴素老实的憨厚相,连马鞍和脚蹬也不起眼。
“我原以为从镇上找的马太过磕碜,跟不上你的马的脚程,”范遇尘看看秦嵬的马,又看看自个儿找的,“实在是我多虑了。”
他早该想到,就秦嵬这个财富状况,也骑不了什么好马!
秦嵬也松了口气儿,喃喃道:“幸好幸好,我实在不想和你俩那个财主家傻儿子才坐的马车一道走……”
沈云屏温玉似的表情裂开一条缝:“财主家的傻儿子?你知道我那辆马车——”
“值大价钱。”秦嵬接口,翻身上马,又将自己那顶破斗笠戴上,“上路吧。”
沈云屏瞪着他,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这笑令秦嵬不寒而栗,昨夜看到千年狐狸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不等秦嵬反应,沈云屏也翻身上马。
和他那金贵少爷的外貌不同,他上马的动作干脆利索,相当潇洒。
沈云屏端坐马上问道:“你用来擦刀的那块儿布,可是从江北孙一金身上裁下的?”
秦嵬惊讶:“正是。你是如何——”
沈云屏不紧不慢地打断他:“孙一金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又喜奢侈,只穿玲珑坊产的绸料做的衣裳,单是一件衣服耗费的银子,便已够寻常人家半年的伙食。”
“我亦有所耳闻。”秦嵬小腿轻夹马腹,马和他的主人一样,懒散地小步走起来,“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衣袍,拿来给我擦刀也算它还有些价值。”
沈云屏驱马跟上:“半年前,孙一金花重金请程绣手制了一套宝蓝色绣兽纹的宝蓝色锦袍,自那之后,只要出门他便都穿那件儿衣裳。人人都说‘千金难求绣手衣’,程绣手三年只做一单生意,这茬儿你也应当知道。”
秦嵬手上那块儿擦刀布正是宝蓝色。
他已记不得孙一金长得到底是什么狗模样,只记得对方穿的衣服上的确绣着金纹,比沈云屏的衣服看起来还要花哨!
笑容从秦嵬的脸上转移到了沈云屏的唇畔:“程绣手年纪已大,于两月前病逝。她最后做的那件衣服正是孙一金的兽纹宝蓝锦袍,我听闻她以前的绣品已非千金可买,你猜她最后制的那件衣裳,得值多少钱?”
秦嵬一贯从容的笑已不见踪影。
沈云屏在马上探身过来,一手搭在他肩膀,一手抻开折扇挡着,在秦嵬耳边小声吐出一个数来。
等秦嵬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精彩绝伦的观赏效果后,沈云屏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惋惜道:“秦大侠,你命里不带财呀。”
尾音拖的又长又多情,好似一根长锯,在秦嵬的脑仁上切割。
秦嵬咬着后槽牙:“你昨天便看出来!”
却非得这会让才说,只为了报复他嘲讽马车之仇。
好记仇的性格,好小的心眼儿!
沈云屏温和一笑,旋即策马奔向前方。
只远远撂下一句话:“想来遇到我,已是你命里遇到最大的财运了,得好好珍惜啊秦大侠!”
范遇尘嘴里塞着包子,骑着马“咔哒咔哒”走过来,忍不住好奇道:“那衣服能值多少——”
说完抬头看了眼秦嵬的脸色,剩下的话跟包子一道含在嘴里,跟着他楼主一道跑了。
只留下秦嵬立在原地,后悔和肉疼过后竟然生出点儿荒唐的好笑。
睚眦必报!
真是个和他一样的混账!
*
任何一段目的是为了活命的旅程都不会令人心情愉悦。
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
天阴了一整日,直到傍晚也乌云滚滚,风里夹杂着水腥味儿。
昨晚的大雨让林子里的小道泥泞不堪,树叶令本就不多的光线更加稀稀拉拉。
三人骑着马自小道走来。
其中一人嘀咕道:“我绝不要在出现石板路前下马,我宁可吃一斤面粉包子,都不要鞋子踩得全是泥。”
“你倒是想呢少爷,这地方我哪儿给你找一斤面粉包子。”另一个紧跟着他的人道,“你说的破庙在哪里?”
后半句是对另一人说的。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头也不回,慢腾腾道:“如果你俩愿意闭着嘴走路,那不用再吃多少灰就到了。”
范遇尘道:“如果你愿意再多赶一两个时辰的路去下一个镇店,我们就能找个村店投宿了!”
“再过一会儿天就黑透了,雨也会下起来,我最讨厌在雨夜里赶路。”秦嵬笑道,“所以我来多年前路过的破庙休整,并未要你二人同行,你俩现在离开也可以,祝你们宁可遇到夜里出来的鬼,也不要遇到要杀人的人。”
范遇尘听到最后一句打了个哆嗦,不吭声了。
沈云屏道:“难道你对走夜路的反感,我用银子也没法解决?”
秦嵬道:“这世上总有钱也办不到的事情。”
“难道不是还在记我将你那破擦刀布的价值告诉你的仇?”沈云屏问。
秦嵬道:“你看,这就是这世上不讲理的地方。虽然很多麻烦没法用钱解决,但很多烦恼却由钱而生。”
沈云屏看着他。
秦嵬道:“简而言之,我记仇。”
沈云屏:“……”
他气得笑了起来,正要发作,忽觉一滴水落在额头。
雨已经下了起来,转瞬就有要下大的趋势。
秦嵬说的倒是一点儿没错,这雨根本就等不及过一个时辰再下。
“你的直觉倒是比山里的熊都准些,”沈云屏在雨声里抬高音量,“我只希望你至少说话不要和你的直觉一样,在坏事上灵得堪比乌鸦!”
范遇尘不自觉地捂着侧腰,遮挡着已有些大的雨点子问:“那庙还要走多久啊?”
秦嵬抬起握刀的手,用刀柄指着一处:“已经到了。”
树影雨帘之中,一座已荒废了多年的破庙立在不远处。
现下也顾不得什么泥泞,三人奔至庙前,将马拴在庙外一处能遮雨的檐下。
庙附近的青砖地面虽已开裂损毁严重,但好歹还可供下脚,沈楼主总算无需担心他的鞋子会跟烂泥搅合到一起了。
沈云屏栓好马,瞧了一眼破庙已斑驳破烂的大门:“这地方和话本子里那种闹鬼的破庙简直一模一样!”
这话让旁边儿的范遇尘缩了缩肩膀:“什么鬼怪妖魔,不要胡说!这儿可是庙,虽不知道供的是哪路神仙,但神仙的地界绝不会有鬼!”
“真的?”秦嵬笑道,“可若真有神仙,这庙也不至于荒废至此吧。”
范遇尘哼了一声,面有不满。
“我不关心神明野鬼,只要你先前那些废话不应验就好,”沈云屏打断两人对话,“这样我的心情就会好些,我心情好,就喜欢给人发银子来作为奖励。”
秦嵬的表情当即带上了许多真诚的笑意。
他走在前头,一脚踏上破庙的台阶,抬手去碰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时,脸上的笑忽然淡了许多。
他握刀的手微微抬起,低声道:“如果我的坏话应验,楼主可会扣钱作为惩罚?”
沈云屏抬起的脚微微一顿,身侧,范遇尘已抽出双剑,方才那副怕鬼的模样已无影无踪。
“我哪敢随意克扣秦大侠的工钱,”沈云屏的脚稳稳落在台阶上,语气温和却总透着阴阳怪气的味道,“下回你咒我出门摔阴沟、走路踩狗屎怎么办?虽然我现在的日子和踩狗屎也没差了。”
风中,潮味和杀意交融而来。
秦嵬整个手掌贴在门上,耳尖轻动,在风吹树梢之中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兵戈出鞘之声。
“嘭!”
一侧门板被秦嵬以掌力击飞,门板另一侧,四把直刺而来的剑猝不及防,各自闪开。
其中一人躲闪不及被门板削个正着,急急后退,以剑推开门板。
却听得“咔嚓”一声裂响,门板被一刀劈开。
握刀的手毫不停滞,自门板另一侧劈进,刀光带着寒意,直接贯进了他的喉结处!
不过眨眼间,秦嵬的刀就已沾了血。
一击到底,两侧急风骤起,秦嵬身体一沉,躲过了三把同时要刺进他身体的剑。
刀如身体的一部分,手腕一转已刀尖向后,直接捅进身后杀手的腹中,拔出时血珠飞溅,先滴在身侧另一人的脸上,不等他反应,刀尖的寒冷已划破咽喉。
在这混乱的瞬间,秦嵬耳中又听到两道破空之声,侧头向身后急速瞥去一眼。
已少了一扇门的庙门处,竟又有两杀手自暗处杀出,一前一后奔着刚踏入庙中的沈云屏而去。
两人自高处坠下,已抢了先手,好在范遇尘也绝非等闲之辈,左手剑挡住当头一击,右手的剑已刺穿这人胸膛。
这两招剑花精巧利索,不给人反应时间,一击毙命。
只是这一剧烈动作过后,范遇尘的脸色微僵,腰部似乎略有异样,整个人也因此顿了一瞬。
正因这一瞬的误差,第二个杀手的剑已递了过来!
沈云屏立在原地,面儿上的笑淡了一层。
秦嵬一刀劈向身边最后一人,飞身过去,眼瞧着赶不及。
“轰!”
雨声之中听得一声巨响,秦嵬眼前一花。
仅剩的那扇庙门不知是年久失修已腐朽不堪还是因为别的,竟被沈云屏一手拽了下来,扇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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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般掴了过去,正卡住杀手的长剑!
先前的门板秦嵬是用内力震飞的,印象里还挺厚实,怎么在沈云屏手上竟像片儿碎纸一样轻飘?
疑惑在脑中一闪而过,秦嵬的刀却并未停下,直击欲抽身而走的杀手。
杀手举剑一挡,当即觉得手腕发麻,剑几乎拿不住。
再看向同伙,竟已倒了一地,其中两具咽喉处都有伤口,这刀法和压迫力都已说明握刀的人的身份。
“秦嵬!”那杀手惊道,“你竟在这里——你真的跟沈云屏穿上了一条裤子!”
庙内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门板再次飞了过来,秦嵬早已听到身后风声,一偏脑袋,任由那门板飞过自己,砸在杀手的头顶。
秦嵬看着倒在地上满脸血的杀手,叹了口气儿道:“难道我们的关系真的已经解释不清了?只是一起出现在一处,别人就能联想到裤子!”
沈云屏拍着手上的木屑灰尘,嘲讽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找根最粗的针缝上你这张乌鸦嘴。你还不如将鬼魂儿喊来,也好过招来要命的人!”
说话间已朝着范遇尘紧走了两步,目光扫过去,后者松开捂着侧腰的手轻摇了摇头。
这动作很快,但没逃过秦嵬的视线。
范遇尘已在交手的片刻分辨出这伙人的身份,面色凝重道:“是虎爪帮的人,他们究竟是哪里来的消息,竟能提前在咱们走的路上设伏?还真叫你这乌鸦嘴说对了,这帮黑/道上的鬼东西,平日里做小伏低地求咱们楼里递消息,如今落了难,竟下如此杀手!”
秦嵬既没搭腔,也没急着为“乌鸦嘴”搓火,先踩了踩还压在杀手身上的门板儿,有种隔着菜板踩猪肉的脚感,十分夯实。
这东西外层虽风化干裂掉渣,但并非是彻底腐朽的物件儿。
秦嵬慢悠悠道:“我只说了宁可遇到鬼,现在遇到的却是奔着沈楼主来的人。等晚上这些断了气儿的忽然又站起来,或是鬼魂儿前来索命,那才算是我的乌鸦嘴发作了。”
范遇尘打了个哆嗦:“这是什么地方,你少说鬼怪灵异的破事……雨要下大了,我看我们还是先进庙里,我得先上柱香……”
秦嵬转过头看他,目光在范遇尘的双剑扫过,忽然笑道:“何方鬼神能让曾上过擒恶榜前十的‘影剑’惧怕?又是何人能让你受如此狼狈的伤?”
此话令范遇尘脸色骤变,双剑当即便要举起,却被沈云屏抬起的手按下。
和范遇尘的紧绷相比,沈云屏似乎并不介意此事被揭破,擦了把脸上的雨水,颇感晦气道:“我可不想站在雨里和一个乌鸦嘴说话,有什么都等进庙再说。”
秦嵬哭笑不得:“难道‘乌鸦嘴’以后就是我的名字?”
他并不需要两人回答,先弯腰在杀手身上一通翻找,商量也不商量地将人的钱袋子揣进自己怀里。
主仆二人已是第三回见他从别人身上抢钱,可悲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沈云屏竟然还指着另一个杀手道:“他的钱袋一定是这几人中最鼓的。”
秦嵬一挑眉:“这如何看出?”
沈云屏笑道:“因为他的靴子比其他几人要贵得多。一个人如果连雨夜行凶都要穿这等华而不实的靴子,想必十分好面子,必定会带许多银子来充门面。”
等秦嵬过去一搜,果然从穿好靴的人怀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钱袋。
“沈楼主若是肯与我一道在江湖上闯荡,我必定能靠您大赚一笔。”秦嵬感叹。
范遇尘原本十分的警惕,在看着秦嵬刮地三尺搜罗钱的穷酸样后也只剩下了五分:“你倒是赚了,我们楼主又得着了什么?”
“得到了一个教训,”秦嵬道,“就是不要轻易跟我一道走。”
范遇尘噎了一下,沈云屏忍不住笑道:“我现在已经得到了这个教训。”
等该收的都收进自己这边儿,秦嵬又扭头将门板捡了起来。
破庙大门两块门板,一块儿是他用内力震飞,来不及感觉重量就已碎裂。此刻他用手举起这一块儿,才发现它相当有分量,竟需要两手一起才能拿举。
这玩意儿是可以被随意当做武器丢出去的东西吗?
“你又要做什么?”沈云屏问。
当着沈楼主的面儿,秦大侠憋着气儿两手暗暗发力,脸上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二位先去庙里避雨,我好歹也要给我的‘乌鸦巢’添些树枝子。”
秦嵬将这扇门板搭回原处,目光却落在门框上。
庙虽已破败,但依旧看得出当年建造时的用心,大门从门板到门框原本都是漆了红漆,只是如今都已干裂掉渣。
原本固定门板的上下俩合页早已锈迹斑斑,锈得厉害的那个被沈云屏扯断,另一个则从门框上脱离,露出尖锐木茬。
秦嵬不太能确定这门板到底是因太过老旧而被轻易取下,还是沈云屏生生拽掉的。
据他所知,沈云屏应当没有多少内力,武功方面也只比常人略好一些而已。
“半拉窄门能挡多少风雨?挡着了门,屋顶也会漏水。”身后响起沈云屏的声音,“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还得是真金白银堆起来的房子才行。”
声音离的很近,秦嵬微微侧身,便瞧见沈云屏已立在他身侧。
沈楼主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框上的合页,感觉到秦嵬的视线,便又收回来看向秦嵬,唇角极浅淡地笑了笑。
他双眼生的透亮,眼尾斜睨人时微翘上挑,像鱼钩的尖儿。
这一笑又有了狐狸味道,似乎已知道秦嵬在看什么,也知道秦嵬在怀疑什么。
“门板虽窄,好歹也能做个样子。刀也并不算宽,照样能将风雨斩在门外。”秦嵬并不躲开,反倒凑近了些,在沈云屏耳边道,“否则你又何必不顾我声名狼藉,也要来我刀的后边儿暂避灾祸?”
沈云屏并不否认,两人对视片刻,施施然各退一步,将刚才的话全都抛在一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