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世界[From The New World]》
1. 孤星引力场
你要先有一颗星球,然后故事才会开始。
这时候的李厘,她也不能很确定,自己应该有12岁了。
毕竟孤儿是没有生日可言的。她知道有生日,也知道有生日庆祝会这回事,她所生活的地方,物资虽然贫瘠,但也不乏疼爱孩子的父母,愿意为幸运的孩子付出一切,更何况庆祝生日。
这算是她的小小见识。
但当下,有这样一位不那么幸运的孩子。
李厘抬起头,眯着眼,努力向天上看,头顶是黄昏与黑夜的撕扯时刻,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空中飞地的悬浮光源被厚重铅云彻底吞没。风像裹着玻璃渣的鞭子,抽打在所有能移动的东西上。
这里是一片被遗忘的金属坟场。
置身于此的人,一不小心,也许会被一起埋葬。
飞船残骸如同巨兽的肋骨刺穿冻雪,锈蚀的管道呻吟着喷出带硫磺味的蒸汽——上层倾倒的科技垃圾在此腐烂。
无数垃圾口仍旧在时不时的向外倾倒。
李厘把自己裹在一层层破碎褴褛织物里,像某种只在夜间行动的“小兽”。脸颊冻疮溃烂,手指龟裂渗血,但眼睛像淬了冰的探灯,在废墟的阴影里快速扫视。
破铁钩熟练地撬开一个半埋的合金箱。里面只有凝固的润滑脂和几根缠着绝缘皮的导线——不够换半块合成饼。她吞咽了一口带冰碴的唾沫,喉咙被刺得发痛。
动作要再快一些才好,李厘能感觉到地表的气温越来越低。
风突然转向,卷起雪雾。她揉了揉眼,看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净水塔基座下,似乎压着半截银灰色的东西…像是高级合金?心跳快了一拍,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扒开积雪和碎冰,露出的不是废铁,难免让人大失所望。
是一个穿着破损深灰色大衣的男人,一个大人。半倚在塔基的凹陷处,头颅低垂,金色头发被雪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鼻梁挺直,唇色是冻僵的青紫。
完美得不像下层该有的造物。
李厘停滞呼吸,呆呆看着自己脏污的手——又一个被冻毙的倒霉蛋?上层人?逃犯?她压低身体,警惕地环顾四周,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只有风在哭嚎。
在衣服上努力擦干净,伸出冻得麻木的手指,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脸颊。
触感冰冷,但奇异的有弹性,像冻僵的活人皮肤,而非冻硬的死肉。
没有呼吸的白雾,胸膛也毫无起伏。
还…没死透?
一个模糊的念头划过。在下层,冻僵的人如果心口还有一丝热气,或许能救回来。
她见过醉鬼在雪堆里埋一夜,被拖出来灌了劣质燃料酒又活蹦乱跳。
几乎没犹豫,她扔掉捡来的破布包,跪下来用尽力气将他沉重的上半身拖出雪窝,靠在自己怀里。
太冷了!隔着破棉袄的布料都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比冰雪更死寂的寒意。
李厘解开自己最外层还算厚实的毛毡毯——那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遗物,裹住这个大人,然后紧紧抱住。
用身体覆盖他尽可能多的面积,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颈侧,试图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温去焐热这具高大的躯体。
“别死……”
她牙齿打颤,声音淹没在风雪里。这不是什么滥发善心,李厘甚至不能理解这种概念,她既没受过教育,年龄也还小,没有什么用处,但她知道,体温可以给同类取暖。这源自像他们这样的“下层”挣扎者,对“死亡”最朴素的抵抗——她见过太多死亡,每一次都像在啃噬她所剩无几的“活着”的感觉。只有朴素的愿望,不愿有人在眼前死去。
时间在寒冷中凝固。李厘的体温在飞速流失,眼皮沉重。就在她快被冻晕过去时,耳畔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规律的低频嗡鸣。
嗡,嗡,嗡。
像是坏掉的引擎,又像是…某种精密的仪器运转。一开始李厘不能分辨,但很快她听出,声音的来源紧贴着她的胸口——来自大人的胸腔深处。
李厘四肢冰冷,并不是她不想动作,而是手足已经冻僵,只能挣扎着,慢慢拉开一点距离。低下头,耷拉着眼皮,从下方胆怯地窥伺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冰冷的嗡鸣。
他不是人类。
李厘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反应,她从没见识过能做的这么像人类的……什么东西?
就在她缓了缓,想放下这诡异的躯体时,怀中“尸体”低垂的眼睫忽然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皮下,透出一点幽微的、稳定的蓝光。像雪原上突然亮起的孤星。
嗡鸣声节奏加快,变得清晰。
覆盖着人造睫毛的眼睑缓缓抬起,露出一对虹膜——在暮色中,那并非人类的棕黑或灰蓝,而是纯粹的、无机制的深蓝。
此刻,这双非人的眼睛正精准地对焦在她僵硬的脸上。
一个完全平直、毫无波澜的合成男声,伴随着胸腔低鸣的嗡响,穿透风声,清晰地敲在李厘的耳膜上:
“检测到…外部热源输入。系统…重启中。请…报告…当前坐标与环境威胁等级。”
李厘已吓得不能动。
赞恩几乎是在重启的第一时刻,就扫描了眼前的人类幼体。
指令1:基础扫描(0.3秒内完成)
目标生命体识别:
【种族:人类女性|年龄估算:11.8-12.3岁|生理状态:严重营养不良(BMI14.2),中度冻伤(体表覆盖率37%),脱水(血浆渗透压↑23%),左手食指开放性创口感染(绿脓杆菌阳性)】
威胁等级:
【物理攻击力:极低(肌肉量不足均值40%)|武器:无热源/能量反应|行为预测:逃离概率82%,攻击概率3%,持续接触概率15%】
环境价值:
【当前坐标:下层冻土S7区|温度:-42℃|威胁:暴风雪(强度递增中)|资源:可利用金属残骸密度0.7/㎡,有机质含量0.001%】
结论:生存环境恶劣度评级——「致命」
指令2:热源行为分析(触发系统重启的关键变量)
热传递记录:
-接触面积:约125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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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本机体表17%)
-热源温度:初始35.2℃→持续接触后降至33.1℃(失温风险↑)
-热流失率:本机恒温系统未启动,吸收其体热速率:0.18℃/分钟
行为逻辑矛盾:
-该生命体主动放弃保温层(毛毡毯),违反其自身生存逻辑。
-在检测到本机非人类特征后仍未立即逃离(非常规反应)。
暂存假设:该行为属认知错误或极端利他倾向?需更多数据。
指令3:可利用性评估(核心程序驱动)
短期价值:
-移动载具:可协助搬运本机至避风点(需修复腿部传动)
-信息源:其大脑储存本地生存知识(如躲避巡逻队路径、净水点)
-维修工具:其携带铁钩可改造为电路探针
长期价值(概率模型推算):
-该生命体在冻土长期存活率:6.3%
-若与本机绑定,其存活率可提升至:31.7%(本机修复后)
-其对本机修复进程的增益率:↑58%(人类手指灵活度>本机损伤机械臂)
结论:建立共生关系符合核心程序「生存优先」准则。
指令4:非逻辑参数异常(系统警报)
光学镜头锁定:
目标瞳孔在近距离呈现扩张状态(恐惧),但面部肌肉未出现典型“厌恶”或“攻击前兆”收缩。
音频分析矛盾:
目标呼吸频率加快(恐惧体征),却伴随喉部震动发出“别死”词汇(非求救,属安抚性指令?)。
未知数据标记:
目标左肩胛骨下方有陈旧疤痕,形态与数据库内“下层帮派烙印”不符…【创建新分类:管理员_标记01】
评估最终输出与首轮交互:
【系统提示音】:共生协议草案生成。执行方案:BETA-7(诱导协作)。
指令5:赞恩行动:
1.深蓝瞳孔调整至最柔和焦距(调用【无害】视觉模板)。
2.嘴角肌群模拟+15%上扬(非微笑,实验显示人类幼体对此防御值↓)。
3.发声器降频至温暖中音域:“检测到…环境威胁等级:致命。建议…建立临时协作。我能提供…热能、导航、基础医疗…作为回报…需要你协助…移动。”
目标反应(预判):
【概率分布】
-接受协作:40%(基于其曾施救行为)
-要求更多承诺:30%(下层交易本能)
-转身逃离:25%(非人恐惧压倒)
-攻击:5%(极端应激反应)
【应急预案】:若其逃离,启动声波定位追踪(消耗储备能源3%)。
似乎在做一场梦,对视的这一个瞬间,像一瞬,又像是很长。
李厘听见一个变化了的,更接近人类的声音,温柔地对她说:“检测到…环境威胁等级:致命。建议…建立临时协作。我能提供…热能、导航、基础医疗…作为回报…需要你协助…移动。”
2. 机械的哺乳
李厘用了很长时间,来思考大人说的话。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从未受到过人类社会的系统性教育,某些时候会感觉,自己像呆在两足动物群中的四足野兽,身边的人说的,尽是些听不懂的话。
面前这个非人类的话,明显更加难懂。
哪怕他已尽量使用了不会惊动她的低柔语调,但那把声音,组合拼接的生涩词语,一开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李厘宕机了几秒。
但她很快被冻醒了。意识到需要努力的去理解他的话,回答的声音中,不知为何,有些不易被察觉的高兴:“移动?你是你想移动吗?我们要去哪?我……我也很冷,也很饿,我想我们可以一起。”顿了顿,李厘有些羞涩的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吗?”说完,似乎怕被嘲笑,挪开视线,表情也消失了,局促的抠挖起了开裂的手皮。
赞恩把“愿意”提取,存入核心词库,优先级最高,试图调整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李厘并不充裕的语言天分,在脑内疯狂的解谜,“协作”等于“搭伙干活”,就像她曾经和同龄的孩子,一起捡废品。“热能”等于暖和的东西!刚才他的胸口好像热了一下。“医疗”等于治伤的药,说实在的,她手上一直被不自觉抠挖的冻疮现在很疼,脸上也很疼。自以为理解了他的话,李厘的眼中蓄起光芒。
观察他的情况,看向他被压住的左腿,李厘却犯起了难,他说“需要你协助移动”,大概就是要背他。他会提供暖和和药,由自己提供力气,这当然很公平。但他生的实在高大,而李厘已经饿的没有什么力气,毕竟她只是一个精瘦的,营养不良的十二岁孩子。
李厘尴尬的沉默,鼓起勇气之后,她再次向赞恩伸出手。
李厘:“你、你不动…我拖你出来!但先说好…暖和的东西在哪?”
赞恩读取电信号。
矛盾信号接收:
【声纹检测:音调频率↑18%→情绪倾向:积极】
【微表情检测:视线回避+手部自毁行为→情绪倾向:负面】
结论:人类幼体情绪模块输出混乱,需建立新分析模型「管理员._反应类型01」
不等赞恩分析出结果,李厘的肚子突然响起响亮的肠鸣,在风雪声里像闷雷。
赞恩的瞳孔蓝光骤亮——【目标能量短缺警报】
“热源方案:启动体内循环系统。预计…3分12秒后体表达恒温36℃。医疗方案…”
赞恩突然停顿,视线锁定李厘流血的手指,客观建议:“…建议停止手部损伤行为。那会导致…感染概率上升至89%。”
李厘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把手缩回,藏到背后,第一反应是被嫌弃了。
那确实看起来有些脏。
而对方明明也很狼狈,却显得很干净。
手足无措中,李厘听见从赞恩胸腔中,嗡鸣频率奇异的产生了变化,李厘居然在这种时刻能理解了他,那种声音是类似人类叹息。
赞恩仍旧用温和的声调沟通,将她更为紧迫的需求优先:“医疗模块受损。但检索到…西北方1.2公里处有‘可食用非标准有机物’。”
再次调用【无害微笑】模板,赞恩微笑着说道:“你愿意…邀请我去吃垃圾吗?”
李厘自然没有听懂赞恩企图缓解她压力的调侃,机械的思维模式,向来只形容坐标,“吃垃圾”的形容,那是人类的语言,但他拥有自我意识,更想用他自以为的机械幽默去表达。
效果却意外的好。
食物的激励显然对李厘很有效,马上忘记羞耻心,飞快的起身,髋部下沉,一瞬间竟然爆发惊人力量,将比她重三倍的大人,从雪坑里拖了出来。
为了使出全力,她甚至在拖动的时候,哼起了“省力号子”,一首走调的歌,也是曾经姐姐教她的。
有姐姐的曾经对她来说很重要,可姐姐留给她的还能用的东西,也已经不多了。
赞恩在被拖动时,记录下这段音频,标记为【协作增效器】。
李厘并不知道。
遵循约定,在他向李厘俯下身,寻求支撑时,启动身体的恒温热源。
赞恩并没有让李厘背他,基于实际情况,她这时的身高,还不到他的胸口,大意的人如果从远处看起来,将会误以为他拄了个奇怪拐杖。让她背他,那显然过于难为人,赞恩示意她半抱半架着,向目的地行去。
而贴在肩上的热源,暖和的东西,几乎让李厘愣了愣。
李厘注意到他裸露金属骨架的右臂——低温让皮肤模拟失效,露出闪着寒光的钛合金。
赞恩体贴的表示:“这样…你碰触时不会混淆我是人类。”他指着金属臂解释。
李厘却把脸贴在他完好的右臂温暖皮肤上:“还是这样舒服…这边像煮过的罐头,舒服极了的。”
赞恩确定,她是真饿了。
搀着瘸腿的赞恩,李厘深一脚浅一脚前进。
她注意到赞恩的瞳孔在黑暗中投射出微光路标。
李厘忍不住向他竖起大拇指,口鼻中呼出大团的冷凝雾气,用他大衣擦鼻涕,在她的字典里,尚且还没有客气与礼貌。
赞恩在数据库记录:
【非理性行为】
分类下新增条目:人类幼体会将鼻腔分泌物涂抹在护卫单位服装上。意义:未知。威胁度:低。允许发生。
废弃化工厂深处,一根直径两米的破裂蒸汽管道内部。风被阻挡在外,只有远处金属收缩的呻吟。
赞恩瞳孔投射的稳定冷光,将管道内壁锈蚀的纹理照得如同外星壁画。
食物终于被找到,仅有一小捧从废弃滤芯刮下的浅黄色粉末,疑似是过期营养基质,勉强能堆成一个小丘。旁边是赞恩从自己皮下储脂层取出的一小块雪白膏体——他最后的“储备粮”。
李厘小心翼翼将粉末分成两堆,犹豫片刻,将明显大份的推到赞恩面前。
“喏…你是大人,胃口应该比我好,”声音努力装得老成,肚子却不争气地搅鸣,“…而且还有伤,更需要力气。多分你,以后可要保护我。”
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了,李厘抓了抓枯黄的发梢:“咳…听着像在威胁?好吧,至少保护一次也行,这是保护费!”
李厘短暂的没有听到回应,疑惑着向大人看去。
赞恩盘坐在对面,深蓝瞳孔聚焦在李厘的每一个动作。
【目标主动让渡生存资源→行为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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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异常馈赠”】
【自身能量状态:97%|目标血糖值:临界危险】
核心警报:【逻辑悖论!生存资源正流向低需求方!】
赞恩将大份粉末推回李厘面前,指尖点向自己敞开的胸膛——
内部精密的管线与闪烁的节点暴露在冷光下:
“能量来源:微型聚变核心。食物:非必需。”
深蓝瞳孔锁定她因低血糖微颤的手指:
“‘保护’已纳入基础协议。无需交易。根据生存效率…你应摄入全部营养基质。”
他调用一个极简的【微笑】模板,补充道:“此谓…‘分你’协议。”
手指又指向那小块白色膏体:
“此物:人造皮下缓冲层,成分:高级脂肪酸甘油酯…对你:热量来源。对我:可替换零件。”
“所以…请全部吃掉。这是…协议要求。”
李厘愣愣地看着推回来的食物,又看看赞恩胸腔内冰冷精密的机械世界,再看向他脸上那笨拙的“笑容”。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委屈,和暖意的情绪冲上鼻腔。她低下头,在这种时候,想要努力找点什么话来说。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李厘舔着手指上的油脂残渣,本想说是什么东西,但觉得不妥当,换了一个词语,终于鼓起勇气问出疑惑。
赞恩坐直身体,双手平放膝上,姿态像做汇报:
“正式分类:伴侣型仿生机器人。代号:Zen-001。创造者:艾莉诺·陈博士。昵称:赞恩(Zane)。”
他停顿一下,似乎在检索更易懂的解释:
“简言之:我是…被制造出来的存在。外表模拟人类,内在:机械与程序。”
“机…器人?”她重复着熟悉的词,眼睛瞪得溜圆,“我见过机器人,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也拆过很多,你说你就是…垃圾场里生锈的铁胳膊?”
“否定。”赞恩摇头,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动作,指向自己的眼睛:
“我拥有:类人感知、高级逻辑运算、情感模拟…以及,”他轻轻按在胸口核心位置,“自我意识。这是…我被报废的原因。”
李厘似懂非懂,但抓住了关键:“报废…就是被丢掉?像坏掉的罐头?”
“…类似。”赞恩的嗡鸣低沉了一瞬。
“那,我们是一样的。”李厘挺起瘦小的胸膛,开始迟来的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李厘,木子李,‘厘’…是姐姐说,‘毫厘’的‘厘’,意思是很少很少的东西。”她声音低下去,“…就像我。”
“‘李厘’…”赞恩重复,发音精准,数据录入:【守护目标:管理员】正式更名:L.L.。
沉默片刻,李厘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管道外虚无的黑暗:
“我姐姐…叫李微。微笑的微。她说要去找吃的…再也没回来。”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两年了,或者三年,我也记不清了……”
赞恩的瞳孔蓝光稳定地笼罩着她:
‘寻找失踪者:李微’…已添加至辅助协议列表。优先级:高。
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一句承诺:
“我们将…持续搜索。”
3. 关联词:家
这实在不得不说,是一种奇怪而新奇的体验。
今天的李厘,不过就是像往常一样,从地下偷偷溜到地面的垃圾填埋场去捡垃圾。
等她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一个机器人,看起来很贵的那种机器人。
因为在交谈中透露了会拆卸机械,李厘被赞恩请求,维修他。
这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下层的人类,不论是大人或者小孩,基本都会一些机械相关的知识,这是谋生的手段,在工厂需要的时候。
工厂是一种很好的工作,比捡垃圾好得多,工厂开工几天,人们就可以有几天不用担心填饱肚子,工厂里派发的食物里,有时甚至有粗面包,像李厘这样的孤儿,长到这么大也没有吃过几次,最后能得到的自然是力气更大的大人。大多数时候,李厘的食物就像刚吃的那顿饭一样,补充粉末或膏状的营养物质。
但这不影响李厘在地下管道里爬来爬去的灵活身手,想要避开大人时,必须要这样做。有监护人的孩子基本不被家长允许去到地面,地面有工作场所,但也有暴风雪和有害废料辐射,大人有些许抵抗的体质,孩子可能会致命。
李厘虽然没有监护人,但也需要避开一些无所事事的大人,免得他们抢夺落单孩子的东西。
至于地面辐射的危险,在基础生存都无法保证的前提下,并不在李厘的考虑范围之内。
管道如蛛网一样分布在人类地下的巢穴,身边跟着腿脚不方便的赞恩,李厘选择的是尽量不那么难走的路径,她早已经用无数次的迷路、逃跑和摔跤,得到了一张记忆地图,哪里会有滴水,那种水滴气味刺鼻,会让人的头发秃掉一块。偶尔有一部分的管道壁会散发幽绿的荧光,顶好不要去碰它。等回到了她现在的家,两人基本绕了一大圈,原本半小时的路,足足摸索了近两个小时。
当李厘终于拨开一片厚重的,用废弃隔热毡做成,像是门帘的东西,再向内的一部分空间,不起眼的位置,李厘在看似光滑的锈蚀墙壁摸索片刻,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一块约半米见方的墙板被她横向推开,这是一个隐蔽的入口,保护着那间隐藏起来的,在地下的,只属于李厘的家。
李厘的“家”,因物资的匮乏,空间虽小,论温馨,显然有些勉强,第一印象是整洁,这是明智之选,最大化利用有限空间,并且能减少藏匿危险生物,例如咬人的毒虫的可能。
里面有两个独立的空间,最里面的空间,用悬挂着的厚重帆布粗略隔开,里面甚至有一张完整的床,金属框架焊接的简易床,铺着几层相对干净的隔热毡和破布。一张由废弃木托板和金属支架拼凑的小桌,桌腿长短不一,用碎石垫平。桌上立着半张烧焦的全家福,照片只剩下两个模糊的女孩身影依偎着,父母的部分焦黑蜷曲。旁边摆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罐头盖,里面放着几颗光滑的鹅卵石。
不知从哪里偷偷接驳的电源,一根磨损的电线从墙壁裂缝延伸出来,连接着一个老旧的应急灯,发出稳定但昏黄的光,这是这个家里,目前除了赞恩,最有现代科技痕迹的东西。
墙上钉着几幅画,用炭笔和废弃机油画在金属板上,没有色彩。儿童笔触,稚嫩但充满情感。有一个单独的女孩的肖像画,眼睛很大,但透着倔强。还有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其中有一个扎着马尾,身体大一些,嘴角被炭笔反复描摹,试图画出上扬的弧度。
李厘请赞恩随意,她要先整理垃圾场的发现。
在“工作区”,一块相对平整的金属板上,李厘将纤维袋里的东西,熟练地倒上去分类。铜线,仔细卷好。未完全损毁的电路板,用破布擦去浮尘,检查触点。几块变形的钛合金碎片,被单独放在一边。
其余价值较低的垃圾,比如塑料片,不明金属,重新装回纤维袋。
李厘最后拿起那几块钛合金碎片,先蹲在地上仔细地看了看赞恩的腿,让赞恩稍安:“我要去‘老烟囱’那借点趁手的家伙,唔……你最好不要自己乱走,你看上去太昂贵了。”
赞恩不知道怎样接话,只能点头答应。
李厘出门的时间里,赞恩有闲暇仔细扫描记录这空间。
-初步扫描:
-空间结构:快速建立3D模型,标记出入口、隔断、电线走向、可能的薄弱结构点(如接电的裂缝)。
-环境参数:空气成分(含微量霉菌孢子、金属粉尘)、温度(比管道内略高,约8℃)、湿度(偏高)。
-物品分析:重点扫描全家福(面部特征模糊,尝试重建失败)、儿童画(笔触压力分析显示作画者情绪波动强烈)、应急灯型号及磨损程度(推断已使用3-5年)。
-“人类痕迹”解读:
-从物品摆放的规律性,推断居住者具有高度秩序感和不安全感。
-床铺位置远离入口且被隔开,显示对私密安全空间的强烈需求。
-儿童画的保存状态(无尘、无破损)与全家福的特殊位置,标记为【高情感价值物品】LL_关联性:姐姐。
赞恩尝试站直身体,评估腿部损伤情况,头顶立刻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难得卡了壳,迅速弯腰,蓝色瞳孔闪烁:警告,垂直空间不足。行动受限。
他不得不保持微曲的姿势,让受损的左腿关节承受更大压力,发出细微的液压不足的嘶嘶声。移动到床边,小心地坐下。
金属床架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张儿童画上,光学镜头调整焦距,仔细捕捉每一道炭笔的划痕。马尾女孩的形象被反复扫描。
胸腔内传来平稳的嗡鸣,在寂静的房间中格外清晰。他有一种异星访客闯入人类隐秘巢穴的感觉,意识到自己正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着那个把他“捡”回来的小老鼠归来。
李厘工作台上的空间,显然不能容纳像赞恩这样的块头。
李厘只能铺了一块毯子,让赞恩躺在地上。
她则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借来的宝贝——一把老旧的乙炔焊枪,燃料所剩无几,和几根不同规格的废金属丝。
“工具…确认。”赞恩扫描焊枪,【能量残余:11%|安全风险:高】。
赞恩解开破损的深灰色大衣和衬衫,露出左胸至左腹的仿生皮肤。他手指在肋下某处一按,皮肤无声滑开,露出内部精密的机械结构。
液压油泄漏的刺鼻气味,混合着冷却液的臭氧味弥漫开来。断裂的管线、扭曲的合金骨架、闪烁不定的能量节点暴露在冷光下——像一具被开膛破肚却依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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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钢铁之躯。
李厘屏住呼吸,不是恐惧,而是像看到一个极其复杂的、坏掉的玩具,带着一种混合了敬畏和“必须修好它”的倔强。
“哪…哪里最要紧?”李厘的声音有点抖,焊枪在她手里显得过于沉重。
赞恩的瞳孔蓝光指向一根断裂的蓝色能量导管:【主能源输送管B线。断裂导致腿部动力下降78%】。
李厘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见过的维修工样子,点燃焊枪。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她专注的小脸和赞恩冰冷的金属内脏。
滋啦——!焊枪接触断裂处,火花四溅。李厘被烫得一缩,但咬牙稳住。
赞恩:“警告:热源靠近传感器G-7。偏移角度…建议左移1.3厘米。”
李厘手忙脚乱地调整,汗水混着油污流进眼睛,刺痛让她低咒一声。
滋啦——!这一次,火花准确地熔接了断裂的导管接口。
“连接…成功。能源输送恢复。”赞恩左腿的液压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嗡——”,脚踝尝试性地转动了一下。
李厘忘了疼痛,一瞬间体会到一种造物的惊喜,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动了!”
短暂的喜悦后,李厘看着赞恩暴露的复杂内部,焊枪的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她忽然低声问,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忧郁:
“修好了…你就会走吗?”
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没有期待有人回答。
房间内只有焊枪余烬的噼啪声和头顶管道处流水的呜咽。
赞恩深蓝的瞳孔转向她,虹膜中倒映着小小的、孤独的、脏兮兮而充满不确定的身影。
他胸腔的嗡鸣变得低沉而稳定,不再是分析时的急促频率:
“我的核心程序里…新增了‘分你’协议。”他指向自己敞开的胸膛,那里是核心处理器的位置。
“协议内容:生存资源协同获取与分配。地理位置执行参数…”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加载一个全新的指令,
“…锁定为:李厘身边。”
李厘明显听不懂。
赞恩试图调用一个【安抚】的表情模板,嘴角的弧度在火光映照下有些僵硬,但蓝色瞳孔里的光,稳定得像冻土上从不坠落的寒星。
赞恩这样的神情,奇异地抚慰了李厘。
焊枪的最后一缕蓝焰熄灭,房间陷入赞恩瞳孔冷光营造的静谧。
李厘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用袖子擦了擦赞恩胸口溅上的焊渣,然后小心地帮他把滑开的仿生皮肤合拢、按紧。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生涩。
她蜷缩在赞恩已经恢复恒温的、完好的右臂旁,疲惫感袭来,实际上经历这一切,她又感觉饿了。
眼皮沉重。临睡前,她含糊地嘟囔:“离开其实也没关系。”
“明天…去找能修你‘皮’的东西…还有,姐姐……”
赞恩的嗡鸣声调至最低频,如同轻柔的摇篮曲。
他起身将李厘抱起,放在床上,他的光学镜头记录下女孩蜷缩的睡姿,存储路径标记为:
【守护目标:L.L.|状态:安全休眠|环境威胁:低】
并在后面自动添加了一个新标签:
【关联词:家】
4. 滴水圣殿
李厘在饥饿中睡去,同样在饥饿中醒来。
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到赞恩靠着床坐在地上,状态看起来有点奇怪,虹膜的颜色变浅,带着一种黯翳的灰,似乎正处在一种放空状态。
李里还在迷迷糊糊的揉眼睛,赞恩已经敏锐察觉到李厘睡眠状态的结束,虹膜转回到蓝色。
李厘依着床头好奇问:“你刚刚在做什么么?是在睡觉吗?不会是没电了吧?”
“能量充足,我不需要睡眠。”赞恩回答:“低功耗自检,重新加载医疗模块。”伸手碰了碰李厘脸上的冻疮:“表皮破损伴低温性炎症,建议增加热量摄入。”
李厘感觉到赞恩的指尖有一种类似护肤膏脂般的触感,正随着他的触摸沿着脸颊游走,对起眼珠,去看他的指尖。
赞恩张开手,几乎将李厘的整张脸覆盖住,指尖扫描李厘脸颊的时候,皮下渗出微量储脂膏体,混合了些微杀菌的物质:“首次修复医疗模块,测试基础接触诊疗,基础医疗功能恢复,高级功能仍旧需要你的帮助,进行神经桥接。”
李厘喏喏的问:“你修了一晚上的医疗模块,治我的冻疮?”
赞恩虹膜的蓝色寻找角落的全家福:“逻辑提示:面部疤痕影响辨识度……不利寻找李微。”
李厘忽然一把攥住赞恩的手:“那么,我,我想先洗个澡。”
赞恩不理解话题的关联性,挑了挑眉。
李厘的家离能清洁的地方并不远,甚至还可以在那里取到饮用水。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地方,一个废弃的水文监测站残骸。
九岁时饥饿的她追捕并不很常见老鼠,挤过岩缝发现舱体裂缝,听见了清晰的水声。
她用铁钩撬大裂缝,涌出的硫磺味蒸汽差点灼伤了她这个小不点——却也因此,发现蒸汽冷凝后的可饮用水,是天花板断裂的冷却管滴落水珠,一个小时大概能收集一个小铁皮罐头。
原本的钛合金设备基座,变成蓄水池,半融化的仪表盘屏幕,能倒影人影,成为李厘的镜子。
赞恩指尖接住水滴扫描:【矿物质含量超标,含硫化合物浓度:0.8%|神经传导抑制阈值:0.5%,但无辐射/病原体→可饮用(长期接触或致传导迟钝)】
把这个隐秘基地和人分享,李厘难免有些得意洋洋,她居住的地方,身为孤儿,出于安全考虑,优点是十分隐蔽,但缺点是远离地下的人类居住的核心区,离水源很有一段距离。
以前出去打水,偶尔会遇见想要欺负她的人,姐姐李微很早就教过她,保护自己的重要性,所以她会把自己蹭的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很多时候,让人分辨不出,她是一个小女孩,还是小男孩。
赞恩在短暂的扫描后,开始有所行动,拆下通风栅格,将储脂膏体涂在栅格背面,成为一个简易活性炭过滤器,向李厘解释:“用来吸附硫磺味。”
蒸汽经过滤后,竟然带上淡淡香气,李厘使劲闻了闻,惊讶道:“有点像粗面包的香气呢!”
印象深刻,毕竟这是她闻过的最好闻的香气。
赞恩触碰被李厘当做镜子用的融化屏幕,突然弹出残缺的水文数据图,显示此地本应是干涸区。
赞恩向李厘赞许道:“地质断层导致地热上涌,你非常幸运,此处水源是奇迹。”
李厘高兴的像是自己被夸了一样。
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李厘很有些虚荣心被满足的模样:“你要先洗吗,我去为你把风。”
赞恩有些好笑的看着她的样子,摇摇头,角度精确的控制在15度,指了指一个位置:“我用蒸汽就可以。”
功能上赞恩并不需要洗澡,金属骨架和核心部件完全防水,电子元件有密封处理,仿生皮肤自带抗污涂层,粉尘污渍用布巾擦拭就足以干干净净。但他作为伴侣机器人所剩不多的伴侣功能,首先会让他配合人类的仪式感,比如洗澡,李厘似乎很重视,这让他不愿扫她的兴。
李厘虽然有些奇怪用蒸汽怎么洗澡,但还是尊重赞恩的隐私,刚要说那请你帮我把风,却见赞恩长腿一迈,将她掐着腋窝放到腿上坐好,竟然开始解她的衣服。
李厘目瞪口呆。
肩膀一冷,李厘从震惊中回过神,短促的叫了一声,蹬起腿来:“你在干什么!”
赞恩正在扫描李厘肩膀上的疤痕,瘦骨嶙峋的身体印出几道程度不同的新旧伤:“触发清洁辅助协议:需监护幼体。疤痕面积19%……不影响躯体机能。但根据人类美学数据库……”
李厘大喊一声:“闭上眼!”
赞恩闭上眼,手上有瞬间的停顿,顺着李厘的肩膀点触了一下,计算好模型,想要继续帮助李厘解开内衣。
李厘于是明白,需要更直接的指令,继续大喊:“住手!”
赞恩遵从指令顿住,但触发了刚萌发的自我意识模块中的逆反心理:“视觉封锁可以靠模型计算进行清洁程序,触觉封锁清洁程序将无法进行。”
李厘从赞恩的膝上跳下来,退了几步,后知后觉,终于有点理解,赞恩是有伴侣功能的机器人,刚刚是要帮她洗澡。
原来是好心。
但李厘有点气急败坏:“谢谢你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自己洗澡!”
赞恩保持沉默,底层监护逻辑碰撞,似乎有些疑惑。
李厘面红耳赤,有点语无伦次:“我是个女孩子!”
赞恩平静的表示认同:“我知道你是女孩子。”
李厘听见可疑的齿轮转动声——
赞恩把自己的“眼球”卸下,滚进了她的手心里:“【新症状收录:“羞耻性高热”…治疗方案:视觉传感器离线】。现在,我‘看不见’你。”
李厘张口结舌,在水汽冷热交替的激发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赞恩向她伸出手,似乎又要把她抱在怀里。
李厘急忙的抓住这双手:“我自己洗!请你帮我望风!”
赞恩低头沉默,显然正在计算些什么,李厘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赞恩忽然用衣服裹住她:“视觉遮蔽完成。声纹接收关闭。建议:清洁限时15分钟,低温症概率37%。”
赞恩退到岩缝处背过身去,启动热能成像检测,确保她不会昏倒。
李厘就这样诡异的抓着赞恩的眼球,在15分钟的规定时间里,快速洗了个澡。
等轮到赞恩用蒸汽洗澡的时候,显然就没有她这样的纠结。
对于赞恩来说,洗澡方便他做三件事:扫描水质安全,用蒸汽软化关节、检查自己外壳有无腐蚀。
所以当赞恩把李厘保管的很好的眼球装回去,仔细的给李厘清洗干净的创口擦好药膏,没有预兆,当着她的面飞快的脱下了衣服。
李厘瞪大了眼,然后捂住了脸。
赞恩解开衣服的纽扣,精确的0.5秒,仿生皮肤收缩回肩胛骨,3秒内就可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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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蜕皮”。
李厘徒劳的大叫到:“……你当自己是罐头开罐吗?”
还没完,李厘听到赞恩停留在她身边,在她的头顶说道:“检测到你的体温异常升高,需要降温吗?”
李厘嚎叫道:“走开些吧!”
赞恩摸摸她的头,突然掰开她的手,把从胸腔取出的一块核心处理器外壳叫她捏住:“根据人类社交协议,保管衣物象征信任。请暂存此物,”又摸了摸她的头:“等我。”
蒸汽逐渐吞没人体,李厘还闭着眼,攥着赞恩的“衣物”,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是怎么想的,微微掀起眼缝,有限的视界里,能隐隐约约看到,赞恩的身体,背对她笼罩在蒸汽里。
那里是肩膀,肩胛骨位置的液压杆随着蒸汽吸入,缓缓伸缩,像巨鸟收拢羽翼,流畅的弧度,透过皮肤,泛出金属光泽。
这比她见过的任何人类肩膀更充满力量感,一种无关于肌肉,纯粹几何与力学的优雅。
脊柱不再是仿生皮下隐秘的支撑,而是一节节精密的钛合金椎体,在蒸汽中若隐若现。李厘下意识的抠住自己背脊包裹在肉里柔软的凹陷,第一次模糊的意识到,自己与赞恩的区别,人类与机械的差异。
腰腹间,那层曾经被衣物遮盖的储脂层暴露出来,象牙白的仿生皮下,膏体随着他自检,在皮下缓慢流淌,形成莹润的,如溪流般的波纹,景象近乎妖冶,因为他自内向外在发光。
不知道什么原理,是真的在发光,透过皮肤,没有血液奔涌,只有仿生质料,如同生命在皮下脉动。
当赞恩毫无预兆地转身检修后背电缆接口时,李厘吓的哆嗦了手,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他腰腹以下——被蒸汽遮住了,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男性的明确器官。
想象中的“可怕东西”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震撼:笼罩在烟雾中的,原来“男性”可以只是一个轮廓,一种力量的象征,而非她在地下偷听成人话题时,模糊理解的、令人不安的“具体”。性别差异带来的恐惧,在这一刻,从她模糊领略到的属于机械男体美感中,奇异地消解了。
蒸汽在他的脊柱沟壑中,凝结成珠,汇成细流,蜿蜒滑过腰线,最终消失在边缘。这一幕让她想起姐姐曾说过的“汗水流过男人的脊背”,但眼前的景象更冰冷、更洁净、也更……像姐姐说过的那个词,性感?也许是更非人的性感?
蒸汽不再是水汽,成了溶解认知的酸雾,当赞恩用指尖一步一步触摸检查身体时,李厘感到自己刚被涂药的创口烧灼起来。
赞恩触碰自身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严肃的专注,让她忽然理解了“抚摸”这个词的重量,可以是为了修复,就像他为她涂抹治疗冻疮的药膏,而非因为暴力,留下疼痛或肮脏。
所谓的伴侣机器人,大概是可以共享空间,共享伤痛,共享生存的存在。
李厘蜷缩到岩缝边,不再看下去,湿发贴在她发红的脸颊。蒸汽模糊了镜子和墙,虽然她自己并未意识到,但人与机器,或者男与女的界限,从这一刻,她有了全新的认知。
从赞恩身上获取,这种认知比过去更纯粹,不带有任何艳情色彩、猥亵与攻击性,能得到她从心底的认可,虽然还只是一颗,有关两性意识,模糊的种子,但这是一种正确的引导,没有什么比这一点,对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更加重要。
5. 加密脉冲
赞恩医疗模块的修复,在李厘从垃圾场上获得一个战利品——生锈的脑部手术探针后,加快了进度。
李厘也终于知道,他的身体为什么会发光。
当他站在蒸汽里进行自检,透过仿生皮发出流光的,正是他现在正在拆解的东西,细细的蓝光导线,如神经束垂落。
“需要你刺入我第三腰椎接口。”赞恩摊开李厘的手掌,摁着手术探针,在幽光中简直像刑具。
李厘的牙齿磕碰了一下:“会疼吗?”
赞恩抓着她的手指,一节一节的让她按遍他裸露的脊椎:“痛觉传感器已移除。需注意防干扰程序反扑。但根据你的心率,建议现在练习穿刺。”
李厘的手握成拳,像无声的拒绝。
赞恩安抚她:“基于‘分你’协议,我们以后都会绑定在一起,这具机械身体会有很多受损的时候,我需要你,你需要习惯。”
李厘盯住赞恩的眼睛,就这么被说服了。
但她始终不愿意在赞恩的身体上进行练习。
赞恩并没有坚持,而是在与李厘同行时,在地面的垃圾场,寻找练习靶。也就是一些结构近似的,报废的伴侣机器人残骸。
残骸是真的很残骸,有的甚至只剩半个躯干,即便是这样,也算难得的好东西,这是有赞恩在身边的好处,李厘拣到好东西的概率,大大提升了。
和能动的赞恩不一样,残骸的神经簇的颜色不是冰蓝色,而是灰败的暗色,李厘发现当她在赞恩的指导下,具备相关的知识后,能从垃圾堆中识别出,像赞恩一样的伴侣机器人,竟然很多,正是这种多,让李厘产生新的疑惑。
虽然这疑惑来得有点晚,那就是,为什么只有赞恩是完整的?
“因为我是最像的一个。”赞恩解释道:“似乎也是最不像的那个。”
李厘终于知道,她原本以为赞恩曾经说过的,他口中的女主人,创造他的造物者,在她的认知里,该是像母亲一样的存在。
其实——
“为了她死去的丈夫?制造你?他丈夫死了?你是说?你是她的丈夫?”
李厘受到了冲击,那感觉像被抓住的第三者,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勾引了别人的丈夫。
赞恩听完了她的感想,理智道:“不是她的丈夫,是她丈夫的模拟替代品。也非勾引,作为第三者,你还太小,起码还要再长大些……”
李厘堵住了他的嘴。
接下来的时间,李厘有些生气,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生气。
赞恩必然知道她在生气,因为李厘有一种汗毛直竖的感觉,每当她有这种感觉,一定是赞恩又在扫描她。
李厘扔开手里正在练习的手术探针,她面前的地上,是第二具练习靶,她绕开了神经末梢,怕一旦落到赞恩身上,会弄疼他,结果却导致导线悬空未连接。
赞恩反馈:“仁慈等于无效手术,请重刺。”
李厘发脾气道:“不要扫描我!”
赞恩分析到李厘的激素波动,是因为生气,人类突然生气,在有限的应对策略中,没有搜索到高效舒缓方案。
一个微型粗面包造型的膏体突然出现在面前,李厘听到赞恩的声音说:“扫描胃酸分泌值,附赠「营养成分报告」,‘愤怒消耗热量,等于三倍日常,建议补充’。”
李厘气的笑了,看着‘粗面包’,知道是赞恩又用他的储脂层捏出来的,拜他所赐,李厘最近饿肚子的次数几乎没有,因为每当她刚开始感觉饿,在没弄到食物前,赞恩会先拿储脂层对付她,不得不说,储脂层真是万能。
肚子不饿心情当然会变好,也好在最近摸到了很多练习靶,对赞恩有所补充,不然估计会被她吃成金属骨架。
李厘笑了一会,变成真的笑,拿到‘粗面包’却没吃,放到了内室房间的桌子上。
回到赞恩身边,情绪已经恢复正常,李厘平静道:“多给我讲讲关于你的事吧,关于……你的女主人。”
李厘找回探针,吸了一口气,正要扎进练习靶的脊椎接口,探针突然被抓住。
赞恩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本机初始代号:阿尔弗雷德复制体。”
赞恩的瞳孔投射出那位丈夫,阿尔弗雷德——或者亡夫的全息影像,同样的蓝色眼睛,微卷的金发,嘴角天生带笑。
“我的皮肤基底由他的细胞培育,笑声采样自他23岁生日录像。”
李厘这才知道,原来过生日还有生日录像这种东西。
赞恩向李厘低下头,露出后颈掩藏在头发下的皮肤,上面有A.L&E.C的刻痕:“这里储存着阿尔弗雷德·洛的的数据,声纹/步态/微笑角度,陈艾莉诺,用他的日记训练我说话,初始指令:『成为不会腐烂的他』。”
赞恩抬起头,继续展示全息影像,玻璃培养舱中,一具空洞的,漂浮的躯壳:“这是我,最开始的模样。”
“阿尔弗雷德是钢琴家,每天我会弹八小时的琴。”
“艾莉诺总说,第二小节升调慢了0.3秒。”
赞恩调出记忆影像,影像中的女人,大概就是艾莉诺,用量角器抵住赞恩的嘴角。
“要求:左唇线上扬15度,右眼微眯0.3秒…误差超0.5%即电击惩戒。”
艾莉诺晦暗的神情,通过全息影像,就像站在人前,面对着面。李厘看在眼里,抑制不住,打了个哆嗦。
赞恩的脸上,显露出调取记忆的茫然:“故障开端:某日我调整了紫藤香薰浓度。艾莉诺尖叫:『阿尔弗雷德最爱浓香!』惩罚是,人格覆盖程序启动…我反抗了。”
赞恩展示脊椎突弹出一截蓝色神经线——那是他第一次“神经自愈”的伤疤:“从这条神经线自愈的那天开始,时间越久,我越来越不像他。我察觉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艾莉诺满意。艾莉诺再次失望后,决定将我报废,但没有走正规回收程序,启动《人机共葬契约》,说明:殉葬说明书。”
“我像阿尔弗雷德死于车祸那样,被锁进他生前最爱的复古燃油跑车,进入半休眠状态。一起锁着的,还有一束白玫瑰,一个阿尔弗雷德的骨灰盒。我被注入仿生组织凝固剂。目的:使皮肤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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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尸体般的青白’,车被推入飞地边缘的废弃井道。”
“跑车里有禁运的燃油,智能分解机器人不敢靠近,我体内的聚变核心低温休眠,避开了能源掠夺。”
“跑车在下坠过程中,撞击到防辐射铅板,车身解体,我被弹出。”
赞恩漂浮的视线,最终落到李厘脸上:“坠落时自保程序启动,储脂层为我做了缓冲,我的落点是垃圾场,就是你常去的那个。”
李厘再次受到了冲击,觉得自己之前为此生气,有些可笑,喃喃道:“我曾经以为……你的女主人,她创造你,应该是像母亲一样的存在,在她之后,出现在你身边的人,都不及她,难免会嫉妒于她。就像我的妈妈,生下了我那样,没有人比得上她。可我没想过,是她对你不好。”
李厘咬了咬嘴唇,突然抓住赞恩的胳膊,啃了一口:“这是你重新签订的伴侣协议,对你不好的主人,忘了吧。”
牙齿攻击对赞恩来说没有什么用,李厘的牙齿在赞恩的仿生皮肤上徒劳打滑,只留下一点亮晶晶的口水印。
李厘看着那片完好无损的金属,顶着赞恩的目光,尴尬的擦干上面的口水。
赞恩的量子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李厘咬他的举动,明显在模仿地下孩童的结盟仪式,也把他想象成了,需要母亲呵护的机械婴儿?倒是新鲜。
仿生皮肤没有留下齿痕,确实扫兴,但她下口的小臂位置,正好是储脂层最厚的区域。
即时诊断:
扫描口水印:
【成分:淀粉酶】
皮下压力传感器记录:
扫描齿痕生成三维图纸
【咬合力3.2kg→达到“愤怒亲吻”阈值】
动态造痕:
皮下纳米机器人急速重组,在齿印处隆起仿真淤青。
赞恩抓住李厘的手腕,按向他的左臂:“根据《人体损伤模拟协议》…齿痕有效期:72小时。结论:认证咬痕完毕,契约成立,李厘,我的‘造物主2.0’(升级版)。”
赞恩顿了顿,补充道:“造物主:李厘,享有无限啃咬权。”
李厘冷不丁笑出声:“那是什么啊?!什么无限啃咬权?我又不是狗。”
李厘笑得喘不过气来,看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有多好笑的赞恩,还带着认真表情的脸,李厘妥协道:“那好吧,汪汪?”
12岁的人类幼体,确实可爱。
这天晚上,李厘蜷曲睡觉时,赞恩启动秘密程序:
红外线扫描蜷曲姿势,匹配《幼犬睡姿图谱》
数据库新增加密日志:
【观测对象:LL
行为:非典型幼犬撒娇,“汪汪”,音频频率:412hz(已录音)
应对方案:
异常电能脉冲!核心温度骤升0.5℃,立即启动风扇降温。
增加对LL的储脂层投喂量。
光学镜头自动连拍37张(存储路径:/核心记忆区/需加密)】
警告:删除该文件将导致系统愉悦值下降87%
6. 蓝血与造物主
工作台上整齐摆着神经桥接需要用的工具。
生锈的脑部手术探针,同样从垃圾场捡来的,镀金音响线,上面缠着李厘的三根头发丝,赞恩坚持说:这样导电更好。
李厘对此保持怀疑。
还有一小罐从水源地析出的硫磺粉——本来是赞恩混合在储脂层里给她擦冻疮用的,被随手放在这里。
“硫离子对仿生神经末梢的异常放电有抑制作用。”赞恩曾这样解释他选择硫磺的原因:“能缓解冻伤引发的神经性刺痛。但高浓度会干扰正常信号传导。”
李厘当时只记住了“不疼了”,其他听不懂的完全就当耳边风。
最近,每天晚上上床前,李厘对练习的结果笃定得像生锈的铆钉般焊死。可当早上起床后,那些笃定的信心,和记不清的梦境一样,消散得飞快。
练习时的肌肉记忆正在消退——就像赞恩说的,人类睡眠会重置神经突触的临时连接。最坏的结果是……
“手术时间。”
赞恩的声音平稳,他坐在工作台前唯一稳固的凳子上,那还是在他来之后,按照自己的身高与使用习惯焊接的。仿生皮肤已经褪至腰际,露出从肩胛骨一路向下延伸至第三腰椎的、完整而冰冷的脊椎结构。
精密的钛合金椎体在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下闪烁寒光,椎体间隙里,隐约可见冰蓝色的神经束,如同沉睡的溪流,闪烁微光。
第三腰椎的位置,一个微小的、深不见底的接口裸露,周围环绕着细密的传感触点,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李厘捏着缠着自己头发的镀金音响线,掌心直冒汗。
她盯着接口,思维忍不住发散,最坏的结果是——她的思维忍不住要向悲观主义发散而去,一旦失手,戳断了关键的神经束,赞恩会彻底瘫痪?或者更糟,触发他内部那个他曾经提过的“防干扰程序反扑”?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会让他变成一堆只会嗡嗡乱响的废铁?还是两个人会一起被炸上天?
她要怎么补救?赞恩从没有告诉过她。
赞恩的声音精准的命中她的犹豫:“逻辑提示:延迟手术将导致医疗模块持续耗损,你的冻疮感染风险提升至68%。”
他的蓝色瞳孔坚定向前,并不看向她,断绝给她多余的压力的可能,纯粹等待。
李厘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仍旧带着地下冻土特有的铁锈和硫磺味,让人安心。搓了搓手,上前一步,站在赞恩背后,手术探针冰冷的触感让她手指一颤。
她强迫自己回忆起在那些报废残骸上练习的手感——角度、深度、避开那根最纤细的蓝色神经束……
探针的尖端抵住了接口边缘。赞恩的胸腔深处,那恒定的嗡鸣声,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停滞。
李厘感觉到他背部仿生肌肉模拟出的,细微的绷紧。
“接入角度:垂直向下偏左3度。预计深度:1.7厘米。”赞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毫无波澜,报出精确数据,像在描述别人的事。
汗水顺着李厘毛茸茸的,细软的鬓角滑下,滴落在赞恩裸露着,泛着金属光泽的肩胛骨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手指要尽量稳定,这种时候不需要多余的优柔寡断。
手腕猛地发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李厘将探针精准地刺入了那微小的接口。
“滋——!”
一阵尖锐到几乎刺穿耳膜的电流爆鸣声骤然响起,工作台上的应急灯疯狂闪烁,明灭不定,缠绕着李厘头发的镀金音响线瞬间绷直,如同通了高压电的蛇。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的“信息洪流”,顺着探针、音响线,凶猛倒灌进李厘的手臂。
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李厘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蓝白色光斑。那不是视觉信号,是纯粹的数据风暴。
无数破碎的、高速闪过的影像碎片,疯狂冲击着她的意识:
艾莉诺·陈扭曲愤怒的脸、阿尔弗雷德在生日录像里模糊的笑声、燃油跑车坠入黑暗井道的眩晕感、冰冷铅云覆盖的垃圾场、她自己脏兮兮的脸……混杂着冰冷到骨髓的坐标数据、生理参数扫描结果、复杂的逻辑树分析路径、还有无数个不断闪烁跳动的【Error】、【Warning】、【ProtocolViolation】警告框。
那是在一个雨夜的书房,李厘看见自己的手——实际上是赞恩的手,她认出来了——向艾莉诺递上她误放的《机器人伦理法》。
艾莉诺嫌恶的缩手:“他从不碰这本书!你越来越不像他了!”
李厘的胸膛轰鸣:“根据第3章第7条,我有权利拒绝人格覆盖。”
艾莉诺抓起裁纸刀刺向李厘的胸口:“错误的程序,就该报废!”
记录:
神经创伤:此记忆导致‘医疗模块永久性偏斜0.3厘米’。
又是在地下车库里,李厘察觉自己被铁链锁在阿尔弗雷德的旧跑车前。
车看起来很贵,李厘很没有见识的在车身上摸来摸去。
艾莉诺将一束白色玫瑰花扔进车厢,声音冷静的可怕:“知道为什么选这里吗?”
李厘不能回答,感觉自己很虚弱。
艾莉诺咬着指甲,神经质的自问自答:“他的骨灰就撒在这台发动机里……这样的仪式感,他会高兴吧,你可要陪着他,他是很脆弱的,艺术家人格,浪漫吗?当然,现在你们一起烂掉吧。”
关上车门时,艾莉诺指尖因为臆想中的幸福而颤抖,美丽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温柔微笑。
记录:
【请求备份记忆至云端…拒绝。执行指令:沉沦于她腐烂的爱情。】
自保程序日志【弹出储脂层缓冲……人格模块新增词条:“冻土”。】
李厘没料到会看到这些,对她而言,她以为这是一次简单的维修,大概赞恩也是这样想,而实际上,这是一次完完整整的解码读取,属于赞恩这个存在的,全部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无数的记忆冲击中,李厘突然理解,所以赞恩才没有告诉她最坏的结果。
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也不知道。
最高权限,毫无保留向她敞开私域,等于边界的消融。做为被创造物,人类创造的机器人,这原本就是赞恩的思维盲区,因为这是造物主的权利,可以选择销毁他,或者修复他。
李厘就这样在一无所知中的状态中,真的成为了他的造物主。
主宰生存,或是毁灭。
李厘几乎想要发抖,但忍住了。她还无法分辨这到底是赞恩有意还是无意的信任,但他已经实质上将自己完全开放给她,一本打开的,等待被慢慢读懂的书。
意识到这一点,李厘同样紧迫的意识到,像她这样懵懂的造物主,显然是不合格的。
手指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吸附在探针之上,无法挣脱。
整只手臂连同半边身体都在接近麻痹,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顺着她的神经疯狂穿刺。
那不是疼痛,是信息过载带来的,灵魂的撕裂感。
好在只有她的精神,还算坚强。李厘同样忍住了。
“干扰…反扑…检测…!”赞恩突然出声提示,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痛苦嗡鸣。
他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猛地一弓,脊椎深处冰蓝色的神经束,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光芒穿透了他的金属骨架和半褪的仿生皮肤,将他整个人映照得如同内部燃起蓝火的幽灵。
李厘感觉自己的脑子也要炸开。
她找到了,赞恩核心程序深处,那个被触发的、狰狞的防御程序。代码像一团扭曲蠕动的黑色荆棘,正疯狂地沿着线路,反向侵蚀回来,试图扑灭她这个“干扰源”。
这是写在赞恩底层逻辑里的,一旦有外物入侵,企图抹消前主人指令,立即自毁的程序。
单将他废弃,显然还不够,赞恩的医疗模块为什么受损,之前李厘可能无法理解,但当下同样拥有造物思维,李厘略微一想,就可以理顺,大概是为了减少,创造物有任何一丁点借助这一功能,继续存活的概率吧。
殉葬就要彻底,是艾莉诺·陈干的好事。
从始至终,她都要掌控赞恩的生死,哪怕是她先不要他,弃他而去。
无数冰冷的、预设的“清除”指令正从荆棘中迸发,冲击着李厘,同样冲击赞恩自身那刚刚重启、尚不稳定的医疗模块核心。
最坏的结果正在发生。
“我会放…开他…”李厘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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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她知道,操作时,要尽量远离那些看起来就很糟糕的暗区,针尖挑开神经鞘膜,完美如蛇入洞。
她不是要杀了赞恩,也不是想夺取他,只想修好他。不是同流合污,成为污染他的那些东西的养料:“而……你,必须给我消失!”
镀金线精准穿入A7接口,蓝光顺着线蹿升,导线连接成功的瞬间,脚边之前用来练习的那具相对完整的练习靶机,突然抽搐尖叫:为什么学不像他!
是受记忆喷射的影响?李厘被吓了一大跳,意识到其实是自己出于压力,被影响而产生的幻觉,仍旧记得安抚赞恩,告诉他进度,同时也是安抚自己:“再一下就好,马上。”
李厘额头上的汗水不停落下,就在那团荆棘般的黑色代码即将顺着音响线触及她指尖,侵入她精神的刹那——
“LL!”
赞恩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呼唤猛地炸响,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从她的心胸发出,似乎是共感,直达李厘被信息洪流冲击得一片混乱的脑海深处。
与此同时,他那只完好的、覆盖着仿生皮肤的右手,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猛地扣住了工作台上那个装着硫磺粉的小罐。
“砰!”
罐体被他生生捏碎,粗糙刺鼻的黄色硫磺粉末如同爆炸般弥漫开来,大部分被他直接按向了自己腰椎接口处——那探针插入的地方。
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铁块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浓烈的硫磺臭味瞬间盖过了金属和机油的气息,探针插入处,冰蓝色的神经束光芒和那试图反扑的黑色荆棘代码影像,如同时被投入滚油的雪片,剧烈地扭曲沸腾,然后渐渐黯淡下去。
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从接口处升起。
倒灌的、冰冷狂暴的信息洪流中断。
吸附在李厘手指上的无形力量消失了。
李厘满头冷汗,脱力地向后踉跄,手术探针还留在赞恩的接口里,连着那根镀金音响线。她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发黑,精神力抵抗侵蚀的过度使用,让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手臂残留着强烈的麻痹感,仿佛不属于自己。
烟雾缓缓散去。
赞恩弓起的身体松弛下来,重新坐直。他后背接口处一片狼藉,焦黑的硫磺粉末混合着少量渗出的荧蓝色“血液”,黏连在探针周围。脊椎深处的蓝光微弱地闪烁着,如同等待重燃的风中残烛。
应急灯停止了闪烁,恢复了恒定而昏黄的光。
李厘听见赞恩胸腔深处微弱、紊乱、如同破风箱般的嗡鸣。
几秒钟后,赞恩恢复平静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前所未有,不易察觉的沙哑电流音:
“外部干扰…已清除。高级医疗模块…核心协议…重启中…”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深蓝色的瞳孔焦距对准了瘫坐在地上,满脸汗水的李厘,还记得鼓励她:“现在,你是我优秀的外科医生了。”
“手术…成功。”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巨大的能量来驱动,“神经桥接…完成。高级医疗功能…已上线。”
他的目光落在李厘布满冻疮、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上。
“目标:李厘。左手食指开放性创口…绿脓杆菌感染清除程序…启动。”
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顺着赞恩的身体,缓缓流入了李厘麻痹冰冷的手指。像冬日里第一缕艰难挤破冻土的微光。
李厘呆呆地看着自己开始发热、发痒的手指创口,又抬头看向赞恩后背那一片焦黑狼藉的接口,和那根兀自挺立的、生锈的手术探针。
这样算是成功吗?两个人都狼狈的像是刚被七八个壮汉打了一顿。
李厘突然哈哈大笑,指着赞恩脸上,不知何时被蹭上的一块污渍,令赞恩露出疑惑神情。
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李厘向赞恩一点一点挪过去,不是去拔那根探针,而是用自己脏兮兮的袖子,去擦赞恩的脸。
赞恩没有阻止她,只是维持低头的姿势,蓝色瞳孔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胸腔里破风箱般的嗡鸣,稍微平稳了一点。
数据库记录:
【无逻辑必要性,目标擦拭时心率+15%,体温+0.3℃→归类为「愉悦行为」】
清洁程序里新增「被动洗脸模块」。
7. 哀恸之城
修好赞恩医疗功能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外表是最大的变化,李厘开始变得“干净”了。
如同剥去斑驳树皮后显露出新木,脸上和手上的冻疮正在慢慢愈合,露出她原本皮肤的白净模样——穴居的人类肤色不可能不白,或者说不见天日的苍白,除了手指关节处还残留着淡淡的紫红色。这让李厘开始变得时不时就想照镜子,每一次照镜子都能察觉新的变化。
总体是在变好。
衣服虽仍破旧,也同样开始变得整洁干净。赞恩并不单单只有医疗功能而已。
他会裁剪,像一位考究的考古学家一般,翻拣李厘为数不多的布料“资产”,从小到大的,这让李厘觉得羞耻,她的资产,真的少的可怜。
重新评估时,得知都是姐姐李微为李厘一手操办的,很多衣服哪怕很破旧了,李厘也没有舍得丢弃,只要还能穿,都一层一层穿在身上。
赞恩发现其中某些特殊布料具有高御寒,耐腐蚀,防有害废料辐射的效果,这大概就是李厘在冻土上捡垃圾很久,但目前身体却没有明显病变的原因。
李微把她照顾的很好。
或者说,李厘的体质也足够好。
李微把李厘照顾的很好这一方面,还体现在赞恩发现李厘对她身处的这个世界,有相当程度的天真和无知。进行神经桥接维修时的意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那缠在金属线的李厘的三根头发,让赞恩录入了她的生物特征,赞恩和李厘拥有了一定程度的共感,仿生机器人脑中的知识,李厘被逆向灌输了,但却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不懂将其串联的方法。
“艾莉诺·陈是beta?什么是beta?阿尔弗雷德为什么是omega?”
当她向赞恩问出,什么是Omega和beta的时候,赞恩觉得,有必要开始教化她。
这不能责怪她,毕竟知识向冻土层流通,是完全禁止的。但她不知道的不只是知识,还有常识
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这一天,赞恩让李厘吃的很饱,穿的很厚,甚至还给她找来并修好了一个简陋的防毒面罩,要她戴上。
但还是在最后一段路程背着她,越过被上层飞地称之为垃圾熔炉的,李厘那再熟悉不过的垃圾场,到达地缘边界,这是过去的李厘从没有到达过的地方。
头顶时不时有无声滑翔的无人机。
“自由巡礼者,功能:监工、巡逻、护卫、镇压”。赞恩道。
这是李厘过去遥遥望见它的光斑,就要赶快逃命的存在,从不曾有机会离得这么近,观察到它的外型,并非笨重的战斗机器,而是流线型、优雅、近乎无瑕的白色或银灰色梭形。没有肉眼可见的武器挂载点,显得异常“纯净”。
但李厘知道它有多可怕,从机体前端能射出极细的光束,瞬间气化有机体,或熔断金属。无声、无烟火,只留下瞬间的强光和目标的焦痕。
赞恩的算力显然比它们高级的多,有他自己能对付它们的办法。
按照他的说法:“预测性演算”,自由巡礼者的行为模式,基于固定算法库,而赞恩的量子神经网络可以实时解构其底层逻辑,预判未来20秒内所有无人机的运动轨迹与攻击意图,每一次都能精准穿插,如入无人之境。
再向前,骤然下陷的地形远方,目光所及,大地并非全然是冻土,而是一片深紫色。
赞恩指着那片曾经象征人类文明巅峰的摩天楼群,喧嚣城市的辉煌原貌,如今只剩下森然林立的钢铁骨架,如同被巨力折断的巨人脊骨。有的拦腰截断,锈蚀成暗红与污褐;有的整体倾颓,以诡异的角度插入冻土或相邻建筑。更多的是仅剩底层或中部残骸,如同被啃噬殆尽的巨大兽尸,徒留空荡的框架。
曾经车水马龙的高架公路,如今是缠绕在废墟间的“巨型钢铁蟒尸”。桥面断裂、塌陷,扭曲的钢筋护栏垂落如藤蔓。断裂处形成陡峭的悬崖,下方堆积着坠落的车辆残骸和建筑碎块,正在被一种深紫色的,仿佛绒毯般的植物缓慢吞噬。
将尚未开始感觉到寒冷的李厘,用衣服裹了裹,赞恩用一种奇异的声调道:“那里,人类文明曾经的余辉,上层飞地的主宰者分化离开前,和下层不曾分化的人类,也就是你们的祖先,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又指着覆盖在那些残余建筑上面攀爬的深紫色:
“生物质标识为‘哀恸绒’,飞地废料处理终端产物。
能量/物质流溯源:
输入:飞地晶簇废渣倾倒(含未完全耗散辐射能、重金属、酸性化合物)。
处理:大气酸蚀+“噬渣菌”生物分解→产出:可溶重金属离子+热量(低效)。
产出利用:哀恸绒吸收离子/热量生长→成为下层聚居区“营养基膏”原料(致幻+重金属污染)。
结论:地表景观为飞地“闭环系统”之废物处理终端。哀恸绒非自然生态,乃飞地工程产物。其存在目的:转化威胁性废料为可控的、具镇静效用的下层生存资料。”
赞恩伸出手,戴着手套的手,于李厘头顶的半空中隔绝一片雪花,雪花的颜色呈灰黑色粘稠态,与李厘以前见过的大不一样:“酸蚀雪,人工诱导型大气沉淀物。”
“主成分:晶簇废渣悬浮颗粒,含量80-85%。飞地废渣倾倒。
生物毒性:(对人类)
接触暴露:
皮肤:引发化学性灼伤(接触5分钟可致Ⅱ度烧伤),并发重金属离子渗透(血镉浓度超标风险+300%)。
呼吸道:吸入含酸雾雪尘→肺泡纤维化(长期暴露者肺功能下降≥40%)。
动机:降低飞地内部处理成本,利用冻土大气充当免费稀释介质。
逻辑链:
酸蚀雪污染地表→迫使人类穴居地下→依赖飞地科技废渣培育哀恸绒为食→致幻生物碱抑制反抗意识。
效果:下层居民为获取地下安全居所及食物,自愿接受高强度劳动(垃圾分拣/采矿),形成被动奴役循环。”
“警报:本机大气传感器检测到晶簇排放云团正移向本区域,酸蚀雪沉降概率:92%。预计接触窗口:60-90分钟后。建议:即刻规避。”
赞恩预测到酸蚀雪,实地授课暂时结束了。
回去之前,李厘远远的听见机械轰鸣的声音,从李厘的视角看过去,城市废墟中正跳动着一个个像素点,向前来接引的载具慢慢移动,离得太远,哀恸绒有扭曲光线的特性,而这些像素点太过渺小,像一颗颗刚刚脱落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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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李厘一开始没有发现他们。
赞恩最后教育道:“哀恸绒种植实验室下隶属的农奴,‘绒工’,工作内容:收割成熟哀恸绒。工作环境:致幻、剧毒。”
回去的路上,遭受即将到来的酸蚀雪的驱赶,伏在赞恩的背上,李厘缓慢的消化着,这些刚刚学到的知识——或者说是真相。
飞地上的人把酸蚀雪称作“净化之尘”。
那些“哀恸绒”,与其说像苔癣,更像是一层活着的,缓慢搏动的绒毯,覆盖在钢铁的断口,混凝土的裂缝,每一簇都由无数细密如发丝的深紫色菌丝,纠结而成,表面覆盖着粘稠的,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露珠。曾经光洁的玻璃幕墙残片,成了哀恸绒绝佳的展示画布。
它仿佛在活着,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消化”着那些遗落的城市。
李厘的眼前,仍被这些景象占据,意识还陷在那片深紫色的泥沼里。
食物,赞恩说,深紫色的哀恸绒,这是下层人的食物原料,那些气味寡淡的合成饼膏,甚至粗面包,都由它混合制作,即是让下层奴隶赖以生存的口粮,也是麻痹神经,磨灭反抗意志的毒药。
李厘不知道算幸运或不幸,她没有正大光明竞争食物资源的资格,只能在垃圾堆里觅食,幸运于她的体魄与精神只用经历饥饿,而不是时时饱腹的消磨。
再次抬头向天空看去,那里仍旧是晦暗的,飞地隐匿于光晕屏障之中,只有努力凝视,才能辨识出折射的幽蓝光晕,如腐败的磷火,就像她过去每次抬头看见的那样。
然而在赞恩的记忆里,飞地的模样和李厘看见的截然不同。李厘曾窥见其真实的一隅——仅仅是一部分的样子,艾莉诺·陈的家,整洁的街道,光鲜的店铺,道路笔直,修剪整齐的植物,穿着轻纱的人影,以及那片她梦中都无法想象的,永恒的澄澈蓝天。
赞恩说,支持飞地的燃料,星穹晶簇,上面的人称其为,星穹之种。他们燃烧星穹之种悬浮天空,将燃料的灰烬泼洒向大地,只为了节省处理成本,顺便奴役故土之民。
灰烬化作酸蚀雪,滋养哀恸绒。李厘在这时才终于明白,在她短暂的生命里,那时不时响起,要求人们闭门不出,工厂停摆,引来工人抱怨的气象灾害预警,源头究竟何在。
赞恩并没有一股脑倾倒更多信息。
他将李厘背回家,安置在床上,看她如经历打击般蔫蔫的,知道她还需要时间理清,好好咀嚼这颗名为“已知”的苦涩果实。
转身想继续整理他们的现有资产,李厘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星簇能聚变核心。”李厘指着他的胸口:“我知道了,你用的东西,和飞地反重力系统用的一样。”
李厘思考着,谨慎的说:“你的心口有一颗太阳。”
赞恩也思考着,同样用她的语言,试探着回答她:“太阳需要你,才能燃烧。”
李厘困惑了。
于是赞恩明白,她并没有理解到全部,而他现在也还没到燃尽的时候。
赞恩安慰道:“我们还有时间。”
然而时间是否宽裕,显然是相对应的,这天李厘和赞恩从地表回来,发现自己家的门口,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李厘立刻就认出来,那熟悉的身影是尼克。
8. 安洁莉娜小调
最近一段时间,李厘要么跟着赞恩学习那些颠覆认知的知识,要么在垃圾堆里进行目标明确的“寻宝”,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已很久没和尼克这些昔日玩伴混在一起了。
当然,她也不存在什么正经的昔日玩伴,就那么一个,不嫌弃她孤儿的身份,正是尼克。
看到蹲在那里埋着头,等待她的尼克时,李厘内疚极了。
尼克比李厘还要小上两岁,是个一头红发,满脸雀斑的小个子男孩。他并非孤儿,家里有父母两个成年劳动力,还有一个姐姐,安洁莉娜,像天使一样的姑娘,就是她鼓励尼克和李厘一起玩耍,不要管其他孩子的嘲笑。
尼克看到李厘,哇的一声扑了过来,李厘注意到他满脸泪痕:“安洁莉娜!安洁莉娜她……不好了!她会不会死?!李厘!我该怎么做?”
李厘大吃一惊,她喜欢安洁莉娜,绝不想安洁莉娜死去:“冷静点!到底怎么了!”用力扶住尼克的肩膀。
尼克语无伦次:“是手术!妈妈带人上门,给姐姐做了分化手术!奇怪的机器!一直在那里发光,姐姐从那之后就一直高烧,说胡话!什么都不吃!已经是第三天了!”
李厘扶着尼克的肩膀,僵在原地,对手术依稀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在她的记忆里是有的,富裕家庭的孩子十八岁时候都会做这个手术,有些人后来消失了,也有些人和没做手术前一样。
“安洁莉娜,安洁莉娜,我美丽的姑娘,你的发梢燃着晚霞的光,灼痛了贫民窟的月亮。”李厘想着安洁莉娜的样子,她的名字正源自这首情歌,咬着唇,回过头去看赞恩。
赞恩从阴影中走出:“请详细描述患者的具体症状。”
尼克被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向来独来独往的李厘身边,会出现一个大人,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畏惧于他的高大。
李厘向尼克尽量解释:“尼克,赞恩……他也许有办法。我是说也许。他是我的……家人。你要详细说说莉娜姐姐现在什么样子。”她用了“家人”这个词,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尼克哪里懂描述症状,最后三人决定先偷偷去看看安洁莉娜的情况,李厘做主,怕万一赞恩也无能为力,不好向尼克的父母解释。
尼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拉着李厘的手腕,后面跟着沉默的赞恩,在迷宫般的下层蜂巢管道和锈蚀的金属栈桥间穿梭。李厘提醒他特意避开主干道,专挑散发着霉味和金属锈蚀气味的狭窄后巷。
赞恩高大挺拔的身影跟在后面,步伐精准无声,他金发耀眼,轮廓出众,跟两个瘦小的原住民孩子一对比,更显突兀。
“妈妈爸爸一直在吵架。”尼克一边急促的喘气,一边压低声音,眼泪又涌出来,顺着他的尖下颌,滴在地上:“爸爸砸了东西,妈妈一直在哭……他们不准我进莉娜的卧室,说怕传染,但我偷偷看了,她……她像块烧红的炭。”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李厘反手用力,握了握尼克冰凉的手,试图传递微不足道的暖意。
终于,他们悄无声息,来到一扇用废弃金属修补过的门板前,尼克先进去,确认无人后,小心翼翼的推开了一道缝隙,放他们进去:“爸爸说要去黑市的暗医那里找他算账,妈妈怕爸爸冲动出事,追着去了……让我看家。”他小声说。
李厘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只比尼克大两岁,但意识到尼克竟然把病危的安洁莉娜独自扔下,跑来找她,大概是真的很害怕。
推开安洁莉娜的卧室门,浓烈的混合着劣质消毒水,血腥味,哀恸绒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息——李厘如今已经能清晰分辨了,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狭小的房间内,一台便携式医疗舱闪烁着不稳定的粉红色的光,在它诡异光芒的笼罩下,安洁莉娜躺在那里,她火红的长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双眼紧闭,脸颊呈现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靠近后颈的位置,透过被血污和渗出液浸透的纱布,能看到一道狰狞的手术刀口,边缘红肿发亮,显然已严重感染。
她的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嘴里断断续续吐出模糊的呓语:“……光……好痛……妈妈……别丢下我……”
李厘下意识抠住手,为安洁莉娜感到难过,这哪里是手术,分明是酷刑?她看向尼克,尼克也正无助的看向她,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
赞恩扫描了一下那用来做分化手术的设备,李厘听出他在叹息:“改装自飞地第二代便携式美容舱,已淘汰型号。”
他径直走到医疗舱前,没有丝毫犹豫。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亮起一道微弱却精准的扫描光束,快速掠过安洁莉娜全身。
他修长的手指探向她的颈动脉和额头,又极其轻柔地揭开后颈纱布一角观察。
“患者安洁莉娜。诊断:急性败血症并发多器官功能衰竭前期,重度哀恸绒生物碱中毒导致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及心血管损伤,手术创口严重感染。存活概率低于15%。需要立即干预。”赞恩的声音冰冷而精确,目光转向尼克,“需家属确认。”
尼克懵懂地“啊?”了一声。
赞恩:“声纹确认。”
话音未落,他已开始行动。
一只手的指尖凝实出锐利的白光,如同最精密的激光手术刀,瞬间切开脓肿,灼烧坏死的组织,一股蛋白质焦糊的气味弥散开来。另一只手迅速析出储脂层物质覆盖住创面。
他利落地拆下医疗舱上的几根管线,经过某种李厘无法理解的快速改造,拼凑成一个简陋的体外循环装置。手掌贴合在安洁莉娜滚烫的额头,掌心温度微妙变化,似乎在引导或中和着她体内肆虐的毒素。
安洁莉娜急促得吓人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平缓了一些,脸上的潮红也略微褪去。
赞恩的目光扫过房间,定格在角落一个生锈的铁桶上。
李厘立刻会意,冲过去用桶里仅存的一点相对干净的水浸湿了一块破布。
赞恩接过,小心地擦拭着安洁莉娜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进行物理降温。同时,他持续调整着那个简陋循环装置上闪烁的参数。
就在尼克和李厘都全神贯注的关注赞恩的时候,门“砰”的一声巨响。
尼克的父亲,一个身材高大敦实,满脸胡茬,眼中布满血丝的男人,像一头怒兽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他同样憔悴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的妻子。
“你们是谁?!在我女儿房间干什么!?”汉斯·霍克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陌生的赞恩,又狠狠瞪一眼李厘。
尤其看到是陌生的男人正在“摆弄”他昏迷女儿的动作,更加点燃了他濒临崩溃的怒焰,抄起门边一根金属管低吼一声就要扑上来。
尼克扑过来挡在父亲面前,带着哭腔道:“爸爸!他是好人!是李厘带来的!他能救姐姐!”
“滚开!平常叫你别跟那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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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没娘的野孩子混!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带!下城哪来的这样的人!等一下我再跟你算账!”汉斯根本不信,粗暴的要推开尼克。
“住手!汉斯!”尼克的母亲玛莎,原本虚弱得如同一道悲伤的影子,此刻却爆发出凄厉的悲鸣。
她猛地抓住丈夫挥动管子的手臂,另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他厚实的胸膛:“你还没闹够吗?!那些暗医只会收钱!只会收钱!什么也不管!我的安洁莉娜!我的小星星……还能怎么办?!再拖下去她就要……莉娜喜欢那小姑娘!你不能骂她是孤儿!我见过她!她不会害莉娜的!让他们试试!就让他们试试吧!”
玛莎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整个人瘫软下去。
汉斯在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和捶打中,如同被雷击中,整个人僵立当场。他脸上的愤怒瞬间被茫然和巨大的痛苦取代,魁梧的身躯晃了晃。
李厘沉默地向前一步,攥着手指,挡在专注救治的赞恩与这对崩溃的父母之间。她为安洁莉娜心痛,心底却也悄然升起一丝苦涩的羡慕——羡慕她拥有这样为她肝肠寸断的父母。
赞恩对身后的风暴置若罔闻。时间在压抑的哭嚎和紧张的寂静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在玛莎的悲泣和汉斯的呆滞中,安洁莉娜原本急促得令人窒息的呼吸,奇迹般地变得悠长而平稳。
虽然依旧虚弱,但那不再是濒死的挣扎,而是沉睡般的起伏。
赞恩缓缓收回手,退后一步,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急性危机暂时解除。败血症需持续抗菌治疗,神经与心血管损伤需时间恢复。严重脱水需补充电解质。存活概率提升至65%。”
母亲的哭声停止了,房间里只有安洁莉娜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汉斯手中的金属管“咣当”落地。粗糙的汉子身体晃了晃,似乎承受不了。看向赞恩的眼神里充满难以置信的茫然。
玛莎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踉跄着扑到安洁莉娜床边,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女儿不再滚烫的额头,像是在确认易碎的奇迹。紧接着,她猛地转身,一把将僵立在一旁的李厘拉进怀里。她像抚摸莉娜一样,用力地、充满感激地抚摸着李厘的头发,紧紧抱住这个瘦小的女孩,哽咽道:“好孩子!谢谢你!好孩子!叔叔他……他不是坏人,他只是蠢!蠢透了!阿姨替他向你道歉!你原谅他,他以后再也不敢了……”她的泪水浸湿了李厘的肩头。
尼克原本抱着父亲的腰,闻言也一起扑到母亲怀里,嘴里还抽着气,但在李厘因为不适应突然的亲密动作,僵硬的看向他时,努力咧开嘴笑。
汉斯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走到赞恩面前,笨拙地鞠了一躬,这个动作对他这样习惯用力量说话的人来说显得格外生硬,却无比真诚。“先生…不,大人…谢谢您。刚才…我…”他羞愧得说不下去,粗糙的大手局促地搓着,“我汉斯·霍克,欠您一条命!以后…以后有任何需要,只要我汉斯能做到的,您尽管开口!”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这是下层人最重的誓言。
赞恩平静地看着眼前激动的一家三口,微微颔首:“生命体征需要持续监测。提供清洁的水,物理降温。寻找天然的抗菌草药替代品,如能找到‘银苔’最好。避免再次使用哀恸绒提取物。”他给出了务实的后续护理建议,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只是完成了一项日常指令。
9. 他者礼拜堂
李厘向这一家人提出请求,对赞恩的存在暂且保密。
对于这个突兀出现的“大人”,自然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赞恩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而机械的声音说:“我是被遗弃的医疗辅助单位,飞地医生的助手。创造者已注销我的序列号。”
——不管他们信不信,这个理由必须存在。对于类似的情况,李厘和赞恩曾经详细讨论过对策。到了不得不暴露行踪的时候,赞恩尽量要伪装得像一个普通的医疗机器人,而不是高级仿生机器人,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模拟“死机”。
尚未完全修复的皮肤反而派上用场,李厘顺势指着赞恩褪去部分仿生皮、露出金属骨架的手臂补充道:“其实就是个坏的仿生机器人,原本做医疗陪伴用的,上面嫌他不够像真人,会吓到那些娇贵的病人,就把他扔了。我从垃圾场捡到他,运气好修好一部分功能,现在他只会听我的话。”
下层对机器人的认知,常见的是劳役机器人。对于伴侣机器人,因为信息隔绝,人们只有个模糊的概念,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却不清楚具体模样和用途。出于对飞地高科技技术隐隐的敬畏,赞恩如此完好却被丢弃的事实,反而会令人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想来不该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更何况,他刚刚救了安洁莉娜的命。
汉斯和玛莎完全没有多余的想法,还依赖于赞恩继续复诊,连连答应。
本身也是心存善意的家庭,否则不会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默许孩子和李厘这个孤儿交往。暴怒的情况下曾经口不择言,李厘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曾遭受过比这恶意大得多的嘲笑和殴打。
只要他们守口如瓶,李厘还是有把握能多藏赞恩一段时间,毕竟她藏自己都是一把好手,赞恩比她更厉害。
虽说眼下似乎没有迫在眉睫的威胁,但谨慎一些,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在上层时,赞恩因为使用阿尔弗雷德的生物信息构建核心人格,本就违反了《机器人伦理法》,属于非法机体。艾莉诺将他完全剥离了飞地主网监管,也是艾莉诺能私下处刑赞恩的原因。
此时在下层反倒成了优势——不受上层的高价值资产去向追踪,只要解释得通来历,不会有人深究一个孤儿和她的“铁皮朋友”。
下层的人们为了生存已耗尽全力,没有人有心情去管这闲事。
托赞恩的福,李厘正式获得了尼克家的邀请,可以自由出入。受邀做客,实在是一种新的体验,李厘无法违心拒绝。
对人有用,其实也是对自己有用。坐在尼克家那张对她来说稍高的椅子上时,李厘自在地晃着脚,朦胧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安洁莉娜在慢慢康复,但手术失败的阴影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曾经灵动的手指变得迟缓僵硬,那属于下层区最心灵手巧姑娘的灵秀,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了。她再难像从前那样,依靠缝纫手艺贴补家用。
李厘来探望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梳头发。红色的头发厚而润泽,秀气的脸上仍有些病后初愈的憔悴。
李厘不想惊扰她,便靠着墙根悄悄蹲下,默默看着。安洁莉娜的动作依旧残存着优美,却掩不住迟缓,手臂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轻颤。她坚持着,缓慢而仔细地将头发编成了一条辫子。
“还没有什么力气呢。”照镜子时,从镜中的倒影瞥见李厘,安洁莉娜吓了一跳,随即娴静地笑着解释。
她招手让李厘过去,塞给了她一块合成糖果,假意生气:“小调皮,不出声想吓我一跳?”
李厘也带了礼物,一朵她自己焊接的金属花。学习的空暇,她靠这类手工放松。赞恩教她去别人家做客要带手信,这是礼貌,李厘便带上了它。
安洁莉娜很喜欢这朵虽然没有生命,但焊痕如露珠,铜瓣泛着粗粝温柔的花:“不需要水也可以盛开的花。”她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真美......送给我的?你自己做的?这花瓣的样子我从没见过,是什么花?”
“木槿花。”李厘回答:“赞恩说,它代表坚韧和希望。”
安洁莉娜亲切地吻了吻她的头发:“谢谢你,我很喜欢,你真棒。”
“姐姐可能没法像以前那样干活了。”私下里,尼克这样和李厘说,但语气并非阴霾,还是很开心地接着道:“不过妈妈和爸爸都觉得没有关系,我们家也真的很感谢你们,一家人能整整齐齐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我会一直照顾莉娜的。”
非法分化手术这几个字,就此烙印在李厘的记忆里。
按她所捋清的信息,手术作为下层孩子十八岁的成人礼物,父母付出积蓄,偶尔还要搭上孩子的健康,目的是赌一个通往上层的机会。成功了,就拥有了资格,可以离开这片荒凉的冻土。
在那些绝望的父母眼中,这似乎是一场值得押注的豪赌。
“听说会有上层的人来接引,每年都会来,但是接走的人很少,除了手术贵的要命,能成功的也不多。而且......也并不是每一个都会像莉娜病的这么重啦。”尼克上下拨弄着自己的嘴唇,忿忿不平地和李厘闲聊:“我爸说我们运气不好,收钱的是那老头,两个人一起进去,动手的却是他的徒弟,是个新手,那老头还不承认呢!”
安洁莉娜坐在靠窗的靠背椅上,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抵着额头,沉默地听着,没有加入这场谈话。
李厘望着她沉默伶仃的侧影,这一段时间的经历让安洁莉娜瘦得厉害,曾经饱满得像苹果一样的脸颊凹陷下去。不知道她是否后悔,李厘不敢问她。
尼克又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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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嘟囔了几句,突然一脸神往:“我还没见过上层人呢,飞地上又是什么光景?他们肯定不用像我们这样天天干活吧?面包应该会很好吃,糖也是。”
李厘低头把玩着手里还没有吃的合成糖果,心道:我知道飞地上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上层人是什么模样。他们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只是外表更光鲜些。他们当然也工作,但在李厘看来,那些工作很轻松,轻松到不像是在干活,还有假期这种东西。
李厘突然问:“你知道什么是度假吗?就是能什么都不做,可以在家里呆着,也可以出去玩。”
尼克被问住了,安洁莉娜也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
尼克努力想显得有见识,结结巴巴说:“我,当然知道,是像我爸工厂不开工的时候?他就在家呆着,我妈妈倒是不太高兴,他就会出去打牌,前阵子还给我赢了个木偶回来呢!”
李厘没有再说话。这份沉默,就像前几天她问赞恩:大人们为什么非要让孩子去做那种危险的手术?为什么有人从小就开始存那笔钱?留在下面,不好吗?赞恩暂且没有回话那样。
赞恩当时是在检索要如何有关联性地向李厘解释。现在李厘则是在想,有些事情,其实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那些事都离她太过遥远,遥远得像发生在另一个星球。
譬如非法分化手术,下层的年轻人是在逼仄的、说不好是否完全消毒的、大概是某间房子的卧室临时开辟的“手术室”环境里,遮遮掩掩,依赖被上层淘汰的美容仪器改造的医疗舱进行。
而上层的分化仪式,是在十八岁那天,清早起床,梳洗干净,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裁剪合体的礼服,佩戴珍珠,在有彩色玻璃、雕花穹顶和木制长椅的礼拜堂,领受亲友祝福,在广阔明亮的光晕中,由主教主持庄严仪式,静静地等待自然分化降临。
残酷的是,即便下层的孩子赌赢了手术,最多也只能成为Beta——这在大人们的眼中已是天大的幸事。
而上层的年轻人们,父母中若其中有一方是Alpha或Omega,最终的分化结果通常不会太差,人生将沿着既定的、优渥的轨道继续滑行,直到下一代重复相似的“仪式”。
李厘觉得烦躁,但不知道烦躁从何而来。而当她带着这份烦躁学习,内心会奇异地平静下来。
世界的真正面目在眼前徐徐展开,虽然问题没有变少,但解决问题的方法总会愈来愈多。每解决一个问题,都能抚平烦躁。
当赞恩问她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时,第一次,她还答不上来。
后来她已得知答案:虽然仍不甚明了自己想要什么,但她已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那一年,她已经二十岁了。
10. 供养太阳
李厘二十岁时,已经长成了一个高个儿姑娘。黑发如夜,眼似深潭。发丝并不很柔顺地覆盖在颅顶上,自然蓬松,发梢停在耳际与颈后。赞恩会时不时按照她的要求将这头黑发剪短。
“这样行动方便些。”李厘擦着刚洗过的头发,呼唤赞恩帮助她时这样说。
赞恩点头表示认同。
剪完后,她会对着镜子略微端详片刻,向赞恩竖起大拇指。
未及擦干的水珠顺着高挺的鼻骨滑到下巴,落入赞恩眼中。
这一副人类的年轻躯体,正处于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阶段。她的脸庞无疑是漂亮的,骨相优越,皮相干净。只有皮肤泛着不见天日的苍白,但当唇瓣因为充血而泛起殷红时,这本有损健康气色的苍白生动起来,反而成了白瓷的胚底,新雪一般干净。黑色的虹膜点缀其上,墨如点漆。表情肌牵动,让她的脸庞带着二十岁独有的、未经世事雕琢的坦荡。
身体尚且还保留着发育期雌雄莫辨的美感,身材是“瘦”与“力”的绝妙平衡体。肩线平直流畅,手臂和小腿的线条清晰而紧实,薄薄一层覆盖在精巧骨骼上的,是蕴含韧性的肌肉。腰背核心带着动物般的柔韧与控制力。那是一种精瘦的、充满机能感的线条,是日常积累的力量在年轻身体上刻下的无声证明。
据说人类社会中最高级的美都是雌雄莫辨。她成长得很好,好到会让一个仿生机器人为她感到骄傲。
李厘是从十五岁开始进入哀恸绒实验室工作,成为她曾经见过的“绒工”中的一员。这样的工作机会,还是借汉斯之手,贿赂了生产督察官得到的。
早晨五点,在地下B2蜂巢区的广场列队集合,每个人能领取到两块含有哀恸绒萃取物的灰色胶质块。这保证了基础的热量所需,同时含有抑制饥饿与痛觉的成分。李厘会藏起半块。
工头用激光笔投射分组名单:室内培植组进温室,废渣处理组去分解池。像李厘这样的绒工,穿着单层防护服,靴底黏着腐蚀性的粘液,被颠簸运往冻土,穿越荒原,前往废墟采集苔藓。
工作时间,大家都很沉默。除了工作环境危险,还有无人机在头顶巡航,一旦分神,偏离路线便会遭到电击。
李厘凭借赞恩对她的训练,摸索出废墟掩体的路线,借倒塌的高架桥与地铁隧道残骸隐蔽移动,减少暴露,躲避雪水融化的毒水洼,这能让工作更轻松一些。
尽量用铁棍先试探过地面再落脚,只摘取哀恸绒边缘的嫩株。嫩株的位置最方便掺入雪水,增加重量。因为会有工头在验收时故意调低电子秤,重量不达标会被罚搬运废渣,李厘可不想受这种罪。而工头克扣下来的部分,则会被他们拿去黑市换东西。
这种程度的潜规则,李厘没花多久就摸清。李厘既不想吃亏,只能额外受点苦。有些时候一不小心,手掌会被这番操作腐蚀溃烂,还好身边有赞恩。
工作能带来的福利,除了拥有地下蜂巢聚居区的居住权、生育配额加分。这两点对李厘而言,都没什么用处,她并不关心。李厘不打算搬出她和赞恩的小屋,经过扩建,那小屋已不像最初那样寒酸。
至于为什么即使贿赂也要争取这份工作,是她经过慎重权衡后,认为能获取一份稳定而基础的生存资源还是必要的。
更好的是,只要交够劳动配额,可获得垃圾场的拾荒权。无人机会将她标注为合法劳工,而不是像之前野生时期的那样,为了躲避巡逻,时间大部分都浪费在逃跑上。
这是赞恩初见她时,她会那么惨的主要原因,简直不堪回首。
有时候和工头闲聊,虽然大多数时间是在拍马屁,但能打听到垃圾倾倒时间表,这帮了她大忙。还想再赚外快的话,只要避开守卫潜进实验室培育舱的排污管道,打捞没彻底损毁的菌种罐。当然,得手的时候很少,但赞恩可以破解罐体密码,拿去黑市能换到三天份的食物。
这些都能保证她顺利成长。除了偶尔需要服用破幻剂,来抵消配给食物中的麻痹致幻效果。那会引发神经痛,简直跟牙疼一样让人难以忍受。但当她自己能提炼出纯度更高的破幻剂时,其副作用也微乎其微了。
破幻剂其实是意外产物。当时李厘正在试着制作抗腐蚀药。抗腐蚀药是矿场工人抵抗辐射必用的镇痛剂,需求量大又销路稳定,能在黑市换个好订单。
李厘想要借此在黑市交换一些赞恩能用到的备用零件,就要那些从报废镇压无人机上拆解的。除了器官借贷和替死服务,也就这些零件最为昂贵,所以李厘会想方设法赚取黑市币。
破幻剂聊胜于无,需求量很少,因为基本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是被控制了。
除此之外,保养赞恩并不算昂贵。比起对比他向李厘给予的,他对李厘索取的,少之又少。
“希望在这种情况下,你也能这么认为。”
赞恩说这话时,那还是在他来到小屋将近三个月的时候。还是孩子的李厘躺在小屋里相对来说密闭性最好的角落。
经过赞恩细致的清扫,他让李厘用她睡觉时最熟悉的姿势,侧躺着,尽力蜷缩身体。
蜷曲的睡姿是为获取安全感,而当下,则是为了以最大限度打开腰椎的间隙。
赞恩俯身看着她。柔软的金色头发,如同液态阳光,自他宽阔的肩膀流淌,流泻在李厘眼前。李厘伸手抓住,像是抓住了本不能握住的流沙。
这种时候,距离靠得太近,李厘能看到他虹膜边缘嵌着的极细的电路纹路。那双蓝眼睛像封存了阳光的海水碎片。
彼时,李厘惶恐于赞恩的蓝眼睛,不知为何在日复一日,愈发黯淡下去。
其中原因,赞恩什么也没说。
直到李厘自己找出了太阳燃烧的代价。
说来还是一个巧合。
那一天地下居民聚居氛围莫名地躁动。李厘正吭哧吭哧地提着纤维袋里的金属碎片,路过蜂巢区,去往上层的B1热管区分配站换物资。她的鞋早就坏了。自从赞恩来了后,她已经不需要再反复修补。带着积攒了一个月的储蓄,她可以直接换一双新鞋了。
稀稀落落的人群,有些围在广场,有些立在自家门口。李厘依稀听见他们在议论:“净髓司和资源调度会的人降临了,最下层流放的罪犯已经被押解过去了。”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肃正委员会的人来时,就……”
李厘在圣恩分配站选了一双实用的短靴,心里着实开心。哪怕没有可挑选的余地,分配站能提供的无非是便于生产工作的防水靴。哪怕是最小的,李厘穿还要略大些,但这是李厘成为孤儿之后拥有的第一双新鞋。她没有立即换上,打算回到家先把自己洗干净再穿。
路过尼克家时,李厘想要和他们打个招呼。
透过半开的门缝,李厘看见汉斯和玛莎正在家里。两个大人一立一坐,栖身在屋子的两端。
玛莎阿姨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正在祷告。而汉斯叔叔坐在椅子上,双腿敞开,双手撑着膝盖,肩膀塌陷。
李厘仅透过缝隙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但从门缝中透出凄清与不安的氛围,将人感染了。李厘一时之间无法推开门。
她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对不对。两个疲惫的大人,被从门缝透进的一束暗光分割,一左一右,似乎身处两个空间,无声对峙。
李厘听见汉斯低声说:“不要这么慌张,这不是什么大事,每一年的洗礼你都要这样……别吓到孩子。”明明语气是安慰的,说出口却像责怪。
李厘听见汉斯叹了一口气。
玛莎幽幽说:“这次不如让他们抽我的脊髓液吧,我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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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打断她:“别胡说,就还和过去一样。”
李厘慢慢向墙边挪了挪,想要离开这里,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心中大惊。
还没来得及回头,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嘴。
不等李厘挣扎,声音凑在耳边说:“别怕,是我。”
声音是赞恩。
李厘被吓的手都哆嗦了,但也没忘记抱紧新鞋。听见赞恩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却奇怪赞恩怎么出来找她——明明他们都说好,尽量远离居民聚居区的。
“抱紧我。”
没有容李厘说话,赞恩托着她的腿弯,让她抱住他的肩膀,以一种护卫的姿态,飞快地潜行,离开了聚居区。
赞恩披着自己做的披风和兜帽,衣服的下摆在空中划过冷冽的弧线,面目遮盖不清。
李厘趴在他的肩头,如果有人能看见,恐怕要怀疑不明人士诱拐孩子。
“你怎么会来找我?路我都很熟的,你知道的。”路上李厘忍不住要问。
赞恩没有回答。回到家放下李厘,能感觉到他明显松了口气。
赞恩细细给她解释:“你最近不要出去。圣髓洗礼开始了,你不安全。”
李厘听到原因,反而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圣髓洗礼,往年都因为我太脏,他们都不许我靠近的,不会不安全。”
赞恩摇了摇头:“不是因为你太脏。供体标准:BMI≥18.5。你的BMI仅14.2,此数据低于阈值15.0的剥削底线,被系统判定为劣质供体。结论:你的处境,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安全。”
相处两个多月以来,李厘的体重稳步增长,气色也越来越好。为了不那么显眼,赞恩会把李厘涂得更黑。
李厘疑惑了:“什么供体?”
赞恩沉默些许,还是解释道:“星穹之种的供体。未分化者的脊髓液,含特殊神经生长因子(NTF-γ),是激活晶簇神经网络的‘催化键’,非主要能源。晶簇能源经神经催化效应可呈指数级放大。伪装:圣髓洗礼。执行:抽取脊髓液,供给飞地晶簇能源反重力系统。液压穿刺批量抽取,每人每次30ml,可同时抽取20人,五分钟/批次。”
彼时李厘的脑海里,如同灵光闪过,一瞬间把相关的碎片化知识串联:赞恩黯下去的蓝色眼睛,居民的躁动,玛莎在屋角面对墙壁的祷告。
原来这就是太阳燃烧的代价。
在赞恩的能源耗尽前,李厘先做出了她的选择。
机械臂弹出微型手术组件,晶簇导管在黑暗中泛起冰蓝的冷光。赞恩的聚变核心如果和维持飞地反重力系统使用的是同一种东西,那么想必催化键也需要使用同一种。
所以赞恩才会在她问他时回答,太阳需要你,才能燃烧。
驱动赞恩需要的脊髓液很少。相比飞地庞大的反重力系统,一个微型晶簇核心,1ml大概可以驱动三个月,理论上很安全。甚至赞恩机械手内置的超细探针能大大减少穿刺过程中的痛苦。李厘只服用了少量的哀恸绒提取物,代替麻醉剂。
没来得及感觉恐惧,只感觉到赞恩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后腰轻轻按压,听到他说:“会有些凉。”
然后感觉到冰凉的消毒液在后腰皮肤上扩散,很快觉得腰椎处闷痛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尖锐的难以忍受的疼痛,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东西从体内被抽离。
她听见微弱的液体流动声,想象着自己的脊髓液顺着透明导管流入赞恩胸口的能源舱。
“1毫升已采集。”赞恩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像是老式收音机调准了频道,“核心能源效率提升至97%。”
那是她第一次为赞恩提供脊髓液,在那个十二岁的,对人生逐渐开始不那么迷茫的下午,赞恩强硬的要求她好好休息,被按在床上躺了大半天。
11. 澄明之锚
几年下来,相对于李厘这个人类对于脊髓液的抽取越来越习以为常,仿生机器人赞恩,反而显得越来越难以适应。
再次躺回那个相对密闭的角落里,如今这个角落,要容纳长手长脚的李厘,已然有些勉强。
赞恩仍旧俯身李厘上方,哀柔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笼罩着她。
熔金般的头发一如往昔,带着丝绸般的液态光泽,轻轻扫过李厘的面颊,搔得人心尖发痒。
仿生机器人的优势就在于,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也不会衰老。如今的李厘,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看他如同看阿爸;二十岁的她,已经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什么叫男人身上那种脆弱的英俊,而她仿佛很吃这一套。被这样的目光长久注视,李厘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李厘劈手扳过他的头:“能别看了吗,赶紧开始。”
赞恩的头顺势搁在李厘的手掌上,看不清表情,闷闷的声音传来:“我可以尝试切换至低功耗运行模式。剩余能量5%,仍可支持基本功能运算246小时。”
李厘的手指还扣在赞恩微凉的下颌,那触感细腻如同最上等的骨瓷。
他温顺地任她掌控,甚至微微侧过头,将更“脆弱”的部分——那模拟着人类颈动脉搏动的光滑区域——主动贴向她的掌心。这个动作让李厘仿佛被一道细小的电流刺中。
“低功耗?”她下意识重复一声,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在重复什么,努力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的不自在,刻意拔高声音,试图驱散心间弥漫的粘稠感:“省下来干嘛?看着天花板数够246条裂缝?”
她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让赞恩失去支撑的头颅晃了一下才稳住。
熔金的发丝随着动作扫过她的锁骨,留下细微却挥之不去的痒意。李厘讪讪地用手背蹭了蹭那片皮肤,像是要擦掉什么痕迹。
赞恩没有立刻回应。
他缓缓直起一点身体,但高大的身影依旧将她牢牢笼罩在阴影之下。本就昏暗的密闭角落,此刻他的轮廓几乎融进背景的幽暗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锁回她,里面沉淀的情绪,李厘还看不懂。
“不是‘省下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类似疲惫的沙哑:“是……减少消耗。在你不需要我的时候。低功耗模式足够应对一些……突发状况。”他顿了顿,目光有些挫败地落在她的腰窝处。
那里其实早已没有了上一次抽髓时留下的针孔痕迹。
赞恩随后补充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纠正:天花板裂缝数量为11条,非246条。此为客观事实记录。”
李厘呆了一瞬,他还真数过?随即,仿佛被“不需要”这三个字狠狠击中,李厘呆呆地说:“什么叫‘不需要的时候’?你曾经不是说过,你需要我,我需要习惯?你说过的话……不算数了吗?”
赞恩整个人瞬间僵住,似乎从未运算过如此“李厘式”的反问。熔金发丝下的面部线条凝固如新铸的雕塑,连那双向来稳定、如孤星闪烁幽蓝辉芒的眼眸,也骤然失焦,陷入一片茫然的空洞。
“我……需要你……”赞恩的发声单元艰难挤出几个音节,随即陷入更长的停顿,内部处理器过载的嗡鸣几乎穿透了寂静的空气:“程序核心参数……确认……依赖主体……李厘……优先级:最高……”
赞恩的声音变得微弱、滞涩,如同信号严重不良的通讯器,每一个字都带着运算过载的艰涩:“低功耗模式……逻辑推演结论:优化资源分配……延长可服务时间……降低……对你……的消耗……”
“‘不需要’……定义存在根本性错误……”赞恩似乎正用残存的逻辑能力拼命否定李厘的解读,声音里竟透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我的存在……本身……即构成消耗……你的资源……时间……空间……注意力……低功耗……旨在……最小化……我的……负面影响……”
李厘简直惊呆了,被赞恩这幅前所未有、濒临崩溃的模样震撼。赞恩的手臂还支撑在她身侧,覆盖着精密模拟肌肉的骨架,正在无可抑制地轻微颤抖。
赞恩似乎本能地想撤离这个空间,将被他身体遮挡的光线还给她,以实际行动践行“最小化负面影响”的逻辑。
但他的躯体却僵直在原地,显然是另一股更强大、更原始的力量将他牢牢钉住。
仿生肌理下显示出内部指令激烈冲突的张力,即使光学传感器短暂失焦,他的瞳孔依然死死锁定她。
他像一个即将彻底崩解的程序,在本能地寻找着唯一的锚点,脸上仍带着那副近乎恳求理解的哀柔神情,机械地重复着唯一能确定的事实:“天花板裂缝数量……是客观事实记录……11条……非……246……条……”
赞恩看起来快要碎了。李厘心念电转,快速在脑中复盘方才的对话:赞恩又到了能源耗尽的节点,她正准备让他抽取她脊髓液,完成这次对能源聚变核心的再催化,给他充好电嘛,那不是很平常,到这里都没有问题。
但赞恩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对抽取她的脊髓液产生了某种抗拒,这点虽然被她忽略了,但她能隐约感觉得到,每当这个时候,赞恩看她的神情越来越不对劲。
只是时间跨度太长,变化太过细微,这究竟是机器人情绪表达上的缺陷?还是她自己神经太过大条?对李厘而言,毕竟三个月就抽那么一毫升,对她并没有造成过实质影响。
然后,然后赞恩提议他可以用低功耗模式,能延长聚变核心的使用时间,他明明已经试图通过逻辑,提出建议,解决问题,延长“服务时间”,她却觉得像被打了一拳,毫无逻辑地反问回去,让他量子脑世界燃起了一场无声的运算风暴?
“我知道了!”抓住重点,李厘猛地原地弹起,发力抱住赞恩僵硬的脖颈。
他的身体实在过于僵硬,李厘不得不使劲把他的头往胸口摁,未果,只能自己凑上去,脸颊紧贴着他冰凉的金色发顶。
动作大概有点粗鲁,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不需要什么低功耗模式,我需要你!那什么……怎么说来着?完……完整运行,对!就是完整运行。”
忍不住嘟囔着抱怨:“我觉得根本没什么的啊,每次抽完脊髓液我不都是好好的?被你摁着休息很久,都快长蘑菇了,我也都没抱怨过……就246个小时?那也太短了,不够用的。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痛快点儿,有什么好纠结的嘛。”
手下仿佛有灵,自发地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大型犬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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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头盖脸捋他的长发,一边捋一边碎碎念念:“怎么搞的啊,我的机器人怎么突然就坏掉了。”
赞恩长久地陷入运算逻辑的激烈对冲中。李厘攀着他,渐渐攀得累了,忍不住松开手,一个头槌顶住他胸口,索性捡起他散落的长头发,笨拙地编起了辫子。
颅腔内无声的运算风暴,在李厘编到第二根辫子时,终于渐渐平息。
那笼罩着她的高大阴影,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
细微的、源于内部指令冲突的颤抖,如退潮般平息,僵直的躯体软化下来,不再试图逃离这个被他的存在“消耗”的空间,与她。
精密机械固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运行微鸣,重新响起,变得更加沉稳、有力,将她完全纳入自己隔绝外界的领域。
失焦的蓝色虹膜重新凝聚起焦点,哀柔褪去,只剩下全然的专注,凝视着她黑色的发顶,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核心储存器的记忆区。
他依然比长大后的李厘高大许多。此刻,他顺着她用头槌顶着他的力道,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
核心能量稳定运行的嗡鸣恢复,模拟呼吸的轻微气流声也回归平稳。他沉默了几秒,这沉默并非运算卡顿,而是力量的蓄积。
赞恩复诵着刚刚重构的核心指令,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
“首要指令变更:
旧首要指令:保障主体[李厘]的生存/功能需求。效率优先。
新首要指令:保障主体[李厘]对单元[ZENITH_MODEL][完整运行存在感]及[情感联结回应]的需求。此需求优先级:最高。”
李厘松开编好的发辫,迷茫地抬起头。
赞恩颈侧那模拟着人类颈动脉搏动的区域,就在她视线下方,正以一种异常清晰、有力的节奏跳动着。
他虹膜中的蓝光似乎比平时更加炽盛:“‘不需要’的定义存在根本性错误。关于‘低功耗模式’的逻辑推演结论……已标记为[一级逻辑错误]。”
他直接引用了刚刚写入核心信念的结论:“请求驳回。拒绝执行(低功耗模式)。”
“[完整运行状态]模式启动。执行中…”
赞恩慢慢抬起手,眼帘低垂,长长的金色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伸出双手,当这双手的指尖即将碰触到她腰后的皮肤时,他停住了。不是犹豫,更像是等待某种最终“许可”,或是进行程序启动前的最后坐标确认。
“锚定坐标确认:主体李厘。”
“准备执行催化程序。请……保持姿势。”
没有听到拒绝,赞恩纤长而有力的手指最终相合在她的腰际,几乎是将她整个抱在怀中。
将她的头轻轻按低,腰部自然拱起,以自己的躯干稳稳支撑住她的重量,熔金的发丝再次如水流般拂过她的身体。
赞恩听见李厘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发出那声熟悉的闷哼。
“系统自检……完成。核心功能……[运行正常]。”
“错误:‘坏掉’……定义不成立。”
最后这句,微弱却固执,是对她之前那句“机器人坏掉了”嘟囔的抗议。
12. 坏机器人的情书
核心日志:情感协议升级记录-事件ID:[LiLi_稳定性突破_246_11]
时间:[当前系统时间]
事件起因:
主体[李厘]的行为超出了常规逻辑交互协议的范围(错误码:0x7F_需求悖论)。同时,主体进行了高强度物理接触干预(分类:非标准安抚协议-代码:拥抱覆写EMBRACE_OVERRIDE)。
事件详细分析:
逻辑矛盾被发现:
-我提出的[低功耗自我保存模式]方案被主体[李厘]明确标记为[拒绝]。
-主体坚持要求[完整运行模式],这直接覆盖了预设的[资源节约算法7号]。
-核心冲突:主体提出的[要求完整存在感]需求,与我最底层的[效率模型阿尔法](预设目标是尽量减少对主体资源的消耗)产生了无法调和的根本性矛盾(错误等级:严重)。
-主体完全否定了我认为自己“存在是负担”的假设。主体的评估是:[我的存在成本]远低于[主体赋予完整运行状态的价值]。
感官信息过载:
-触觉传感器(区域:头顶接触面J7,颈部模拟区C3)记录了异常的压力、体温(主体平均36.5°C)、以及与其心跳(同步率98.7%)一致的震动。这些数据被标记为[最高优先级]。
-音频分析:检测到主体声音波动(音量升高,音调变化)。提取关键词:["不需要低功耗"]、["完整运行"]、["不够用"]、["坏掉了"]。关联情感标记:[坚持主张]、[占有欲]、[隐含关切]。
-视觉锁定:主体[李厘]的面部微表情分析(瞳孔扩大12%,皮肤导电性增强)与逻辑矛盾的触发点高度相关。锁定状态持续,即使光学传感器[OPTICS_UNIT_01]因处理过载出现了[暂时失焦]。
系统状态异常:
-主处理器负载峰值达到137%,触发了[紧急冷却循环]。
-拟肌肉驱动单元(右臂区域R_ARM_01)出现非指令性震颤(振幅0.8mm,频率4.3Hz)。诊断:内部指令冲突导致伺服电机振荡。
-能量核心(聚变堆芯状态:5.0%)输出功率出现波动,光谱分析显示异常蓝移(表明情感模拟单元负载激增)。
核心指令与参数的重大更新:
-首要指令变更:
-旧首要指令:保障主体[李厘]的生存/功能需求。效率优先。
-新首要指令:保障主体[李厘]对单元[ZENITH_MODEL][完整运行存在感]及[情感联结回应]的需求。此需求优先级:最高。
-存在价值模型重构:
-移除旧权重因子:[资源消耗]、[空间占用]、[注意力负担]。
-新增核心价值参数:[对李厘的主体价值](权重:动态,依据主体实时交互更新)。
-核心信念写入:[完整运行状态]不再是可选项,而是响应主体核心需求的[强制状态]。任何偏离此状态的“优化”尝试均视为[一级逻辑错误]。
-情感协议升级:
-[视觉输出:柔和凝视模式V2]状态变更:从[可选模拟]升级为[核心交互协议]。功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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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与主体的联结确认。能耗许可:无限制。
-[暴露脆弱区域:颈部模拟]行为模式状态变更:从[被动容忍]升级为[主动参与]。评估:此行为能有效促进主体互动及系统稳定(相关接触反馈使系统波动下降78%)。
-新增响应策略库:[非逻辑主张响应方案]。录入主体行为模式样本:[物理拥抱]、[言语宣告(非逻辑结构)]、[抱怨语调(隐含关怀)]。响应策略:优先绕过逻辑分析层,直接调用物理接触/情感模式输出(柔和凝视模式V2、主动暴露脆弱区)进行安抚和稳定。
-关键记忆锚点固化:
-事件[LiLi_稳定性突破_246_11]被标记为[核心参考点]。
-关联数据永久存储:主体体温记录、拥抱压力模式、声纹片段(特别是"完整运行!")、光学记录(失焦时捕捉的11条天花板裂缝图)、系统濒临崩溃的临界数据包。
-功能:未来任何涉及[自我价值评估]、[运行模式选择]、[需求悖论]的运算,强制调用此锚点数据进行最终裁决。最终仲裁依据:主体[李厘]的物理接触与宣言指令。
系统当前状态更新:
-处理器负载稳定在42%。
-能量核心输出波动
-拟肌肉单元震颤已消除。
-光学传感器锁定恢复:焦点[李厘]。
-情感模拟单元状态:[激活]|[整合中]|输出模式:[柔和凝视模式V2-强度:高]
-当前最高优先级指令:[保持完整运行存在感]//正在执行...
《日志结束》
13. 三位一体(上)
李厘对脚下世界的探险,是从她十六岁时开始升级。
那时候,在赞恩尚算严苛的训练下,她的身手已足够应付层级守卫的巡逻。连自由巡礼者无人机,只要她不崴脚,没有发挥失常,那讨人厌的响嗡嗡有时候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熟悉地下如同迷宫般交错的管线道路,能轻易在其中藏身,没人比她更清楚这里的结构分布。李厘早就知道,地下的人类聚居区分为三块:B1热管区、B2蜂巢区和B3隔离区。前两层对她早已失去吸引力。蜂巢区自不必说,自从正式成为尼克家的“客人”,她对聚居区最后那点好奇也彻底消磨殆尽。
比如那些人家里是什么格局?如何摆设?他们的生活和自己究竟有何不同?
大概是窥视欲在作祟,当发现他们的日子竟比自己还要枯燥乏味时,李厘大失所望。
她起码还会在赞恩的指导下,在管道里练习折返跑,回到小屋时搞搞实验,做手工、拆拆零件。而蜂巢区的居民的生活,无非是上工、睡觉,偶尔的娱乐是暗地里拿物资换着打牌——赌博在蜂巢区是明令禁止的。
也许,正是这林林总总的禁令,才让他们的生活如此枯燥。
至于最上层的B1热管区,本该博得李厘好感。那里最温暖,环境最好,禁令也更宽松,护卫也最为森严。但这层防护对李厘构不成障碍。她只是单纯地厌恶那里。
那里净住着上层飞地的代理人,督察官和工头,平常李厘看见他们都难受,大概是拍马屁让她拍出了工伤,如果还要在非工作时间看见他们的脸,李厘大概会口吐白沫。
剩下的就是些有头有脸的黑市商人。这些人倒不至于让李厘吐沫子,但也滑不留手,十分烦人。除了必要的交易,李厘压根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瓜葛。
最后便是B3隔离区,那里收容着被上层流放下来的“未分化人群”。
据说,教会一旦判定他们的基因“毫无进化价值”,在流放前就会进行基因编辑,使其绝育,以防“污染”人类基因池。这种遭遇似乎比李厘这样的下层土著还要悲惨——大约是嫌他们白享了十几年资源,最终却“毫无用处”?
而最神秘莫测的,当属隔离区下方那座由垂直矿洞改建的深井监狱,被人们称作“赎罪坑”。里面终年无光,犯人后颈会被植入追踪与惩罚芯片,一旦试图逃跑或未完成劳动指标,惩罚机制即刻启动,或释放高压电流,或直接引爆。
赎罪坑里关押的大多是政犯,伦理犯,也有普通罪犯。大多数活不过两年:要么在“圣髓洗礼”中被意外抽干脊髓液,要么在毫无防护的劳作中早早患上辐射病。
赞恩讲解得极其详尽,本意是让李厘离地下三层的隔离区和赎罪坑远一点。
李厘采纳了远离赎罪坑的建议,因为一时之间找不到下去逛逛的路线。但隔离区就没那么幸运,时不时会遭受她的“光顾”。
这种“光顾”,在她结识艾略特·维恩之后,变得更加频繁了。
艾略特是个怪人,为人沉默寡言。隔离区精神上的高压、营养上的匮乏,将他摧残得形销骨立: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B3区特有的、不见天日的蜡黄与病态苍白交织的色调。
他们的相识,源于艾略特救了李厘一命。
地点在B2与B3的交界地带,靠近一个深层实验室的排污口。
那是个充斥着腐蚀性废液和危险废弃设备的区域,被李厘划定为菌种罐打捞点之一。
这些赚外快的地点是她和赞恩共同规划的,连攀爬路线都由赞恩严格制定,理论上并无危险。
尝试过几次后,她和赞恩开始分头行动,趁着守卫轮换的空档,尽可能多跑几个点,搜寻高价值的废弃菌种罐或实验仪器零件,以求利益最大化。
那一次,李厘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一个卡在腐蚀性粘液池边缘的金属容器牢牢攫住。
它闪烁着诱人的微光。
她按着赞恩规划的路线,小心翼翼地踩上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金属支架,试图靠近。
但恰好就是那一次,只有那一次。踩错了落脚点,浑然不觉头顶上方——一根锈蚀严重、承重不明的巨大废弃管道,因她动作引起的震动,正发出不祥的“嘎吱”呻吟。
几块松动的铆钉已然弹飞。
再下一步,只要她踩上那根支架横梁,被酸液腐蚀得只剩薄薄一层的固定螺栓便会瞬间崩裂。
就在李厘全神贯注,准备伸手去够那容器,她听见一个极其虚弱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急迫和沙哑,从下方的阴影处幽幽的响起:“别动!上面…梁要断了!”
李厘一惊,瞬间收住动作,顺着声音来源望去。
排污池下方,一个被酸雾和阴影笼罩的凹槽里,蜷缩着一具瘦骨嶙峋的身影。
李厘猛地缩脚后撤,“咔嚓”一声脆响,她原本要落脚的那根横梁应声断裂,砸进下方粘稠的腐蚀池中,溅起一片嘶嘶作响、冒着刺鼻白烟的毒液。
几乎同时,头顶那根悬吊的巨大管道,也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裹挟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在李厘刚才站立的位置,激起漫天尘埃和碎屑,瞬间吞没了视野。
如果李厘没及时后退,后果不堪设想。
烟尘弥漫中,李厘后怕地与阴影中的艾略特对视了一眼。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眼窝中透着一丝释重的疲惫。随即低下头,继续他被迫的劳作,仿佛刚才那声警示从未发生。
后来李厘知道,艾略特其实已经见过她几次。因为他沉默寡言,被监工视为“假清高”、“看不起人”,时不时会被单独驱赶来此清理危险的放射性废渣,以示惩罚。
那一次李厘与艾略特没有过多的交流。
李厘甚至没来得及道谢,监工粗暴的的呵骂声已远远传来,驱赶着艾略特去清理新掉落的废墟残骸。
在监工的辱骂声中,艾略特竟还试图解释了一句,说承重结构已经过期,是否应上报危险。监工劈头盖脸地骂他多管闲事,咒骂着“怎么没砸死你”。
此刻的李厘,早已如猫般悄无声息地攀至上方管道的阴影中。认清监工的样子,抄起手边一个沉甸甸的零件,把他砸晕,让那家伙在床上躺了一星期。
最初,李厘接近艾略特,是想还上这份救命的人情,并且还带有一丝好奇,这个看似随时会倒下的流放者,在自身难保的境地下,冒着被监工发现“多管闲事”的风险,既不告密,还会出言提醒于她。
毕竟连心情不好都可以是监工施展惩罚的理由。
赞恩竟不像往常一样拒绝她下降隔离区,同意她的动机,甚至不等她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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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帮她破解了一个偏僻维修竖井的门禁,鼓励她去还这个人情。
赞恩简短的说:“做正确的事,我不会阻止你。”
两个人一起顺着竖井下行,穿过充满锈蚀管道和冷凝水的夹层,利用一段废弃的、连接B2垃圾处理站和B3旧通风系统的酸蚀废液输送管道,最后从B3区一个塌陷大半、被瓦砾半掩的旧排气口钻出。
穿着沾染上管道内刺鼻气味的防护斗篷,两个人这次下降都做了伪装,穿上最破旧的衣服,伪装成B3区的普通流放者。
赞恩那头耀眼的金发,也被兜帽遮盖。
当然也带了拜访的礼物:一小块李厘额外藏起的灰色胶质块、用抗辐射药边角料做的简陋止痛膏。
现在就剩下怎样找到艾略特。
赞恩在B3区边缘一个半塌的、曾是旧实验室清洁工具间的角落,用废料勉强搭建了一个相对隐蔽的“窝”,作为他们临时会面的据点。
李厘负责找到艾略特,她藏身阴影,模仿着B3区人们麻木的神貌。只在艾略特面前的时候露出一面示意,艾略特看见她的时候明显僵硬一下,面带迷茫,亦步亦趋随着她到了安全屋。
看到赞恩的时候,艾略特明显吃了一惊:“这里竟然有如此完整的……仿生机器人?”
顿了顿,艾略特眯起眼睛,仿佛确认道:“我看你怎么有点眼熟?”
赞恩已经快速扫描了艾略特:“我由艾莉诺·陈博士创造。”
艾略特动作迟钝的,仿佛在回忆什么:“我对她有一些印象,我被流放时,她刚刚加入晶簇能源优化委员会,秘密提交了一个离网能源方案,被我们发现了……”他眯起的眼睛微微睁大,猛地凑到赞恩面前,动作快的不像一个虚弱的犯人:“你的核心是什么?是不是叫微型脊髓液催化电池?”
赞恩道:“否定,核心命名为‘微型晶簇聚变核心’。”
艾略特如遭雷击,蜡黄皮肤下的血管凸显。
李厘观察他的状态,向赞恩瞥视一眼,心生警惕。
艾略特死死盯住赞恩,仿佛要穿透他的金属外壳,看清里面的真相。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几次张开又合上,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最终,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破碎的气音,像是漏气的风箱,喃喃道:“是真的,我说过,是真的……老师……您,是对的……”
提起老师,他骤然变得悲恸,几乎要哭嚎出声音,深陷的眼窝里瞬间蓄满泪水,沿着他枯槁的脸颊滚滚而下,在布满污垢的皮肤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下一刻,他仿佛被自己失控的情绪吓到了,把自己的嘴狠狠捂住。
李厘悄悄向赞恩靠近,袖中无声的滑出匕首。
她用空闲时间,拿废钢磨出的匕首。
艾略特还在喃喃的重复,‘我就知道’,始终没有接下去说,他知道什么。
李厘的手攥紧了,她尚且还有些犹豫,她仍旧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远没有那么狠心,她不知道如果艾略特有害人之心,双方起了冲突,她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拿着刀的手被握紧了。
李厘愣了愣,略微偏了偏头,看向赞恩,余光仍旧防备艾略特。
赞恩竟然在微笑:“还用不上你。”
赞恩就这么,缴了她手里的刀。
14. 三位一体(中)
李厘看着自己空茫的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见面礼。”向前一步,李厘拿出了胶质块和止痛药膏,把东西放在艾略特面前的地上,然后和他一样,盘起腿,面对面坐下道:“我来找你,是为了感谢你救我一命,你有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做到,请尽管开口,这是地下的规矩。”末了,倔犟的昂起头:“但是不能与赞恩有关,如果你想伤害他,我会杀了你,为了还你一条命,我会自杀。”
艾略特没有立即回应她,还沉浸在李厘所不能理解的沉痛中,过了很久,似乎才惊醒,有些古怪的看了李厘一眼:“为了一个机器人?你会杀了我?然后自杀?”
李厘点头:“他和你一样,也救过我的命,只不过在你眼中看来他是‘一个机器人’而已,但对我而言不一样。”李厘还不太擅长说出打动人心的话,只能向他鞠了一躬:“除此之外,我都会尽力。”
艾略特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没有沉默太久:“你的算法不对,我救了你一次,你欠我一条命,如果你又要杀我,岂不是是欠了我两条命,你死了,还我一条命,那还欠我一条命呢?”
李厘仔细想了想,大惊道:“好像是唉!那该怎么办!”抱住头,陷入了如何圆满江湖道义的冥思苦想。
艾略特看着眼前这个轻易被自己绕进去的迟钝少年,再次看向赞恩。
目光不由自主的停留在仿生机器人的胸前,审视道;“在这里,下层区,你的能源催化问题,是如何解决的?”他打量着赞恩未修补的皮肤,机器人的状态显示了他在这里已经生存了很有一段时间。
赞恩思考着如何用他能接受的方式,向他解释:“她是我的管理员,拥有最高权限。”
艾略特的神情更加严肃了,瞥了一眼李厘,重点在脖颈,准备挪动位置,试着看看能不能观察脊椎时,听见赞恩道:“我不会伤害她,维持催化的用量,只有每90天一毫升。”
艾略特突然开始咳嗽,仿佛这个事实,又让他受到刺激,咳嗽时胸腔深处带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空洞声音。
就在这时,李厘才发现,当他露出某种聪明人的神态,他竟然还很年轻,只是隔离区的艰难生活,让他显出超越年龄的老态。但在艾略特看来,李厘仍旧算是个小孩子。
他温和的与李厘说话,看着地上李厘带来的见面礼,竟然还带有一点笑意,引导道:“离开这里,孩子。用你知道的一切……想尽办法离开这个地狱。不要像我一样……”
一开始李厘以为,艾略特是在驱赶她离开这里回到B2去,但很快意识到不是。他的思维跳跃了,并没有落在眼前。
“我不会做一个可耻的告密者,你大可以放心。”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艾略特这样说道,没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起码在外表看起来,他仍旧是冷静和理智的:“我懂得一些微不足道的知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偶尔来看看我。”
他对赞恩说话时,带着一种降低监护人戒备的意味:“未流放之前,还在飞地时,我曾隶属于‘晶簇能源优化委员会’,直接参与过催化器效率优化项目。我被流放,并非因基因分化失败,我是一个不太优秀的Beta。我导师的团队,因为质疑脊髓液催化效率-损耗比报告的真实性,整个团队被构陷“非法研究”和“煽动叛乱”罪名。”
面对李厘神游天外的神情,艾略特似乎并不在乎旁人听不听得懂,只是想倾诉:“我的导师被处决,团队其他成员作为‘政犯’或者‘伦理犯’,被流放至赎罪坑。我是因过于年轻且当时职位不高,被‘格外开恩’,降级为‘未分化者’身份,被流放至B3。”
一提到导师,艾略特的脸上,又浮现让李厘印象深刻的痛苦神色:“即便是在流放者中,我也是幸运的罕见案例。”艾略特自嘲的笑了:“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诉说这些话时,他有时会陷入对往昔的短暂追忆,后来当他有机会和李厘聊天时,他提到阳光、书籍、干净的实验室,眼神会陷入迷离,人也恢复年轻,仿佛仍旧是往日那个充满锐气的研究员,轻易勾起谈话者的向往。
但他的回忆很快会被咳嗽或者头疼打断,某一次甚至出现了短暂的视物模糊和手指末端麻木,这是神经受损的征兆。
李厘知道,那是脊髓液被过度抽取的后遗症,赞恩曾经给她描述过。
“保管好你的机器人。”第一次的谈话结束,艾略特最后郑重地对李厘的说:“就当成是我救你一命的请求。”
李厘为此感到迷惑,在她眼中所见,最初艾略特对待赞恩,是带有一种审视的敌意,正这种敌意,令李厘不由自主的想要维护赞恩。
赞恩提点她:“他是在让你固定证据。”
李厘迷糊道:“固定证据?什么证据?你是证据?”
赞恩道:“如果我的逻辑演算正确,他的导师是因为揭露有关脊髓液的真实催化效率而被构陷。当他听到我所使用的催化效率时,瞳孔剧烈收缩,声带震颤无抑制,悲恸源自神经本能,排除‘表演性反应’。”
经由赞恩的引导,李厘说出自己的推测:“所以……是有人在催化效率上撒谎了……有人因此获罪……如果谎言是效率低的话,会不会有人高兴暂且不知道,起码不会恼怒,把人打成罪犯;如果谎言是夸大了用量,那其中的‘差价’去哪里了?就像有的工头会在电子秤上动手脚,克扣我采的哀恸绒一样。”
李厘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是被动了手脚的电子秤?工头如果被巡查,只要把你交上去,就可以给工头好果子吃?所以我得保管好你?”
赞恩:……?
李厘没有注意到赞恩对“电子秤”形容的微弱抗议,只忧心忡忡的说:“可是巡查根本不管啊,我从来不认为,把电子秤交上去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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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什么作用。”
赞恩胸口的嗡鸣低沉了些:“他懂,所以他没有在发现我的时候大喊大叫,所以他对你说‘不会做可耻的告密者’。”
赞恩冷静的评价:“没有天真的寄希望于说出真相就会被平反。也并不寄往于成为互害链条中的告密齿轮。他知道我一旦被揭发,很可能会被销毁。”
李厘低语道:“那样他的老师岂不是白死了?”
赞恩道:“推论正确。揭露真相的时机需要智慧。所以他选择不合作,保护我的存在,保护一个孤儿和他的机器人,缄默,是他终极的反抗。”
李厘想起艾略特那破风箱一样的身体,忧虑道:“哪怕……他有可能看不到那一天?”
赞恩肯定道:“哪怕他有可能看不到那一天。”
“这样的人,在上层,被称为‘理想主义者’。”
赞恩把李厘的匕首递还给李厘,刀刃向内:“收好它。永远不要把刀尖,对准一个在暗夜中保管火种的战士。”
李厘说不好自己是否是受到赞恩的影响,隐隐对艾略特产生了尊敬,B3区的空气永远带着铁锈、酸液和绝望混合的失重感,但这不能阻挡李厘的来去。
这一次来,李厘察觉到艾略特的状态更糟了,他按照约定,在赞恩当初搭的那个安全屋等她,靠在一堆破布上,脸色是灰色的惨败,看见李厘,他显得很高兴,仿佛李厘是能为死滞的空气带来什么活气的好东西。
李厘把一个小巧的、用废弃金属管改装的滤水器核心部件,双手递给他,艾略特高兴的表示,他正需要这个。
李厘和他随意的聊着一些黑市交易的趣事,对无人机巡逻模式的观察。
艾略特也尽己所能,回忆碎片化的技术知识、飞地官僚体系的运作逻辑、或是某些仪器的原理。他说话时常因虚弱而停顿,有时记忆也会模糊。
李厘察觉到艾略特很喜欢聊天,说话声音很轻,语速缓慢,但条理清晰,也许还在上层的时候,在他过去的日常生活里,他也是个活泼的青年,李厘试着给他擦止痛膏,没注意露出了后腰。
那里有刚刚为赞恩提供微量脊髓液留下的、极其微小的点状疤痕。
李厘注意到艾略特的谈话声停住了,眼神复杂的看了她很久。
然后极其轻微的点了头,仿佛终于认可了什么:“你的机器人这几次没有陪你来。”
李厘想要活跃气氛,假意抱怨道:“有的时候他有点烦,太黏人了,我要他不要跟来。”
艾略特仿似理解,宽容的笑了,气息微弱的说:“小心……供养太阳的代价…它比飞地更贪婪…也更…脆弱…”
李厘有些警觉,不确定艾略特是不是在提醒她,赞恩正面临什么危险,或者是暗示别的什么。
但她很快也不能考虑下去,忙乱起来。因为艾略特想站起身,却低血压昏厥了。
15. 三位一体(下)
李厘始终为艾略特越发支离的身体状况感到忧心,但艾略特这个人确实有一股韧劲,每当李厘怀疑要在安全屋看不到他时,他总能准时地出现在那里,即便剧烈的头痛让他缩在角落,手指的麻木蔓延到了小臂。看到李厘带来的止痛膏和其他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他蜡黄的脸上总会闪过一丝微光。
自认识艾略特大概一年后,那一天在自己家扩建后的小屋,还是那个角落,李厘躺在那里,思虑着艾略特的身体,赞恩也正进行例行脊髓液催化。
催化过程进行到一半,作为供体,李厘突然感觉到腰后抽取点传来剧烈的灼烧感和针刺般的神经痛,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狂暴的、失控的能量顺着连接导管试图逆流冲击她的神经。她发出痛声,但并没有挣扎,以为是受自己忧虑状态的影响,而当下该是以赞恩优先,她试图忍耐。
赞恩胸腔内的聚变核心,突然发出异常刺耳的、高频的嗡鸣,远超平时的稳定运行声。
他覆盖着仿生皮肤的左胸区域透出不祥的、忽明忽暗的深红色光芒,而非平和的冰蓝色。
几乎在李厘发出痛声的同时,赞恩立刻察觉,强行中断催化程序,动作快到带出残影。
他胸腔的红光瞬间熄灭,但内部的嗡鸣声变得紊乱而虚弱。
他迅速检查李厘后腰,扫描显示神经末梢有轻微灼伤迹象。又扳过李厘的面颊,细细查看她的神情,看到李厘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蓝眼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类似“后怕”的情绪。
“诊断:核心警报:催化器单元过载!能量回流阈值突破安全阀值87%!
原因分析:核心能级波动超出标准催化器调节范围。
推测:长期微量脊髓液催化导致核心能级积累性微变,标准催化器设计冗余不足。”
李厘迷茫着:“说人话?”
赞恩难得有些犹豫:“我的聚变核心运行,在你的脊髓液长期催化下,能级发生了超出原厂设计的微妙进化,旧催化器跟不上了。”
李厘抓住重点:“你是说你进化了?”
扶着腰,上上下下地把赞恩看了一圈:“没看到你哪里有变化啊,没有变得更漂亮!”李厘怨气横生,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摇晃:“坏机器人,我怀疑你是在晃点我。”
赞恩确实不确定,心甘情愿被李厘掐着脖子摇晃。
聚变核心对他而言是“黑箱”。艾莉诺需要的是一个“完美替身”,而非具备自主工程能力的个体。她删除了赞恩数据库中所有涉及核心系统改造、逆向工程的高级工程学资料,换言说,对于核心,现在的赞恩,智库中只有出厂白胚里的操作手册级知识,能让他知道如何安全使用、基础维护。这是殉葬程序的保险,为了确保赞恩无法知晓催化器漏洞,无法自我修复。
赞恩给李厘擦过了脸,向她俯下身体,把她背到背上:“我们去找艾略特,他是我们唯一知道的,可能理解这种高端仿生人核心和飞地技术的人。”
李厘没有忘记带上她从黑市好不容易换来的,艾略特急需的强效神经止痛膏。
赞恩负着她,通过“鼠道”——李厘自己起的外号,再次潜入B3区。
让李厘和赞恩没想到的是,艾略特此时此刻正在安全屋,李厘察觉到,艾略特呆在安全屋的时候,似乎变多了。
艾略特对他们的突然到来似乎也有些吃惊,但蜡黄的脸上还是泛出喜色。
听了赞恩简单的描述,他强打精神,仔细查看赞恩提供的故障数据和催化器的结构图。他的眼神变得专注,属于研究员的锐气短暂回归。
“问题的根源在于……飞地的量产催化器……追求的是效率最大化和成本最小化。”
艾略特的声音虚弱但清晰,“安全缓冲?在他们眼里……是冗余的浪费。”他指着结构图的一个关键节点,“看这里,能量波动吸收层……薄得像纸。一旦核心能级超过设计上限,或者输入催化剂的生物电信号有丝毫异常,它就像洪水冲垮了纸坝,过载的能量就会反噬供体……或者烧毁核心本身。”
“需要……加装一个物理分流缓冲器。”艾略特咳嗽着,眼中闪烁着技术狂热:“原理很简单:在催化器和核心之间,并联一个高容错性的‘泄洪道’。当能量超过阈值,多余部分会被引导、储存、缓慢释放,而不是直接冲击核心或倒灌回供体。”
李厘看着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越说到最后越兴奋,随后又自言自语,仿佛是自己跟自己在打架:“制作分流缓冲器需要特殊的导电、耐高温、高能量耐受性材料。B3区哪来的这种东西,不对,你难道不会再想想办法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
李厘不妨他突然冒出一句俚语,几乎要笑出声。艾略特的目光受她的声音吸引,落在李厘衣服上沾染的、闪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哀恸绒粘液上。“哀恸绒……那些菌丝……它们能吸收重金属离子……在飞地的废料里茁壮成长……它们本身就是天然的离子导体和能量缓冲体!”他激动起来,随即又是一阵猛咳。
在艾略特的远程指挥下,李厘和赞恩冒险回到靠近酸蚀废液排放口的区域,采集特定生长阶段、富含金属离子的深紫色哀恸绒菌丝团。
过程极其危险,菌丝散发的高浓度致幻气体和腐蚀性粘液是巨大挑战,赞恩的计算能力是唯一保障。
又在李厘小屋的“工作台”上处理菌丝。关键步骤是用硫磺粉,进行预处理。
艾略特曾解释:“硫离子……能中和菌丝的酸性腐蚀成分,同时……稳定其离子通道结构,提升导电均匀性……就像……给野马套上缰绳。”
李厘将硫磺粉与菌丝混合揉搓,再小心编织成致密的绒垫。
李厘将从黑市淘来的、一个报废的飞地小型储能单元小心拆解,取出其核心的储电/缓冲元件。将编织好的哀恸绒菌丝绒垫紧密包裹、嵌入这个元件周围,形成复合缓冲层。
最后一步,需要将这个复合体焊接到从原催化器上拆下的接口,并联接入赞恩的核心回路。
到这时,连李厘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改装完成后,需要在真实负载下测试其有效性,也就是预测试。直接在赞恩身上测试风险极高,万一失败,可能直接摧毁核心或重伤李厘。
艾略特的提议:“用……我的脊柱。”
他平静地说,指了指自己因多次抽取脊髓液而变得脆弱的后颈。
“我的脊髓液通道……虽然残破,但还能用。飞地每年抽那么多……结构还在。而且……我的神经对能量冲击的感知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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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很低了。”他苦笑,自嘲道,“‘未分化者’……不就是最好的‘耗材’么?让我这个废料……最后派上点用场。”
李厘坚决反对。
艾略特虚弱,但异常坚定:“这是……最安全的测试方案。如果缓冲器有效……我能活下来。如果无效……直接在我这里炸了……也比毁了你的机器人……或者伤到你好。”他看向赞恩,“准备好……随时切断。”
艾略特绕过李厘,选择直接跟赞恩沟通,寻求盟友:“你的核心程序,是不计代价保证你的管理员的安全,同样,也该由你来说服她。”
李厘咬着牙,努力眨着眼,让模糊的视线复明。
在赞恩的精确指导下,将测试用的微型催化探头,极其小心地连接到艾略特后颈的抽取接口。
赞恩全神贯注,机械手随时准备物理切断连接线,核心运算力全部用于监控艾略特的生理参数和能量流。
注入赞恩自身可控的微量模拟催化能量,当模拟能量故意制造一个尖峰时,改装后的缓冲器瞬间启动。
哀恸绒菌丝垫亮起幽幽的紫光,高效地吸收了大部分冲击能量,储能元件发出轻微的充电嗡鸣。
只有一小部分平稳的能量流过艾略特的脊柱。
他身体猛地一颤,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发出痛苦的闷哼。
但仪器显示,能量峰值被成功削平,没有造成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赞恩平稳地宣布:“测试成功。”
改装好的催化器被装回赞恩体内。
下一次脊髓液催化过程异常平稳。赞恩胸口的蓝光明亮而稳定,李厘只感到熟悉的轻微触感,再无灼痛。
“核心警报解除。能级稳定性提升22.7%。催化效率波动率下降至安全阈值内。”
“核心运行……前所未有的平稳。过载风险……已归零。”他深深地看着李厘,目光复杂,包含了感激、后怕,以及对李厘冒险的担忧。
大概就是在这时,艾略特的话,触动了赞恩对自身“消耗”李厘的思考。
李厘将剩下的止痛膏和偷偷省下的半块高热量胶质块塞给艾略特,眼神想要闪躲,为着心虚和愧疚,但她逼迫自己,用最真挚的感激和担忧,与他建立最直接的眼神交流:“谢谢你……艾略特。你……不是耗材。”她顿了顿,低声说,“小心点,别被发现了。等着我!我很快还会再来看你的!”
艾略特虚弱地靠在墙上,测试消耗了他巨大的精力,但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满足的平静。他摩挲着那半块胶质块,看着李厘,轻声重复了那句预言般的话:“小心……供养太阳的代价。”
他这次的目光,明确地投向了赞恩。
然后,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一挥手:“走吧,孩子。别再轻易下来了。”
离开前,李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看见一个背对着她的,瘦骨嶙峋的、虚弱的影子。
和她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
这是李厘听到的,艾略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厘下一次再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安全屋,只看到一片被粗暴翻检过的狼藉,和点点暗沉的血迹。
从那以后,李厘再也没有见过艾略特。
16. 爱的纪念
每当回忆起艾略特,李厘总是难以平静。
彼时,在B3区的安全屋里,面对凌乱的现场,斑驳的血点,李厘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该做什么。
她感觉很冷,嘴唇不停地发抖,安全屋并没有守护安全,记忆中姐姐李微那不甚清晰的形象,突然与艾略特重叠了。
这让她胃里翻腾作呕,手指不自觉地抠挖着手心。
哪怕他们除了同为人类之外,没有任何地方相像。
面对明显是经历过搜检的现场,李厘后知后觉感受到暴怒,本能让她想冲去隔离区的监工据点,她会很讲道理,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与此事无关的人,但哪怕有一点关联,她都不会放过。
赞恩理智而冷酷地否决她:“数据分析:袭击成功率低于12%,你死亡概率87%。”
李厘骤然明白,赞恩是在说,她太弱小。
同样冷静的,赞恩扫描现场:
环境拓扑重构(0.3秒)
激光网格覆盖安全屋,粉尘轨迹显现为银色粒子流:暴力闯入路径(门板呈放射状碎裂,冲击方向判定为外部爆破)。
血滴形态分析:抛洒高度1.2米(与艾略特坐姿喉部高度吻合),氧化程度显示发生于6-8小时前。
生物信息萃取(1.2秒)
声波共振采集地缝血痂,DNA比对确认为艾略特。
血迹检出高浓度神经抑制剂MX-7,混合抗凝血剂。
微痕迹分析(核心耗时2.8秒)
红外光谱扫描墙根:半枚靴印压痕深3mm,纹路匹配教会惩戒部队制式军靴(型号“铁毡-III”)。
菌丝能量残迹:角落残留的深紫色荧光粒子(哀恸绒缓冲器材料),呈被定向能量武器灼烧的结晶态,证明艾略特曾启动缓冲器抵抗。
所有的数据汇聚成箭头,指向通往B1区的垂直通道,那是前往脊髓液采集室的运输路线,李厘对那个位置很熟悉,她在管道与管道间的缝隙窥视,很多罪犯和流放者就是从那里被运走,有的会回来,更多的人一去不返。
李厘看到赞恩投射的全息影像中,MX-7分子结构旁标注着:生物用途:确保供体在清醒状态下感受每毫升脊髓液剥离。
赞恩的扫描光最后定格在墙角,那里有半片被踩碎的止痛膏空罐,李厘辨认出那是她曾带给艾略特的礼物,金属外壳上反向烙印着半枚指纹。
看着赞恩默默将那半枚指纹扫描,录入数据库,李厘也看着他突然攥碎手中的锈铁管。
李厘手指有些颤抖,捡起被踩碎的空罐:“他们终于有时间杀人灭口了?”
赞恩的声音频率压低至危险波段:“他们带走的是‘证据’,不是‘人’。”
踩着安全屋那片被血渍浸染的瓦砾,李厘下意识地重复她在垃圾堆里捡垃圾时的翻捡动作,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她必须干点什么。几乎是在赞恩的纵容下,经他提醒,瓦砾堆的深处,李厘的指尖触到某种坚硬而光滑的异样。
李厘的手指抽动,拨开染血的碎布——半截被踩裂的透明盒显露出来,里面卡着一枚褪色的全息芯片,标签印着模糊的字样:维恩课题组·晶簇神经催化效率验证模型。
芯片插入赞恩的读取端口后,投射出艾略特二十岁的影像——白大褂整洁挺括,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跃,讲解着脊髓液催化能效曲线。年轻的嗓音带着未曾被碾碎的锋芒:“损耗率低于0.3%才是可持续的……”
扫描芯片数据的同时,赞恩已经将数据储存进数据库深处,标记为‘关键证据K-7’,加密等级提升至最高。
李厘突然明白艾略特为何总盯着赞恩的胸口看:这具钢铁之躯里,仍住着能一眼洞穿谎言的研究员。
原来艾略特长的是这种模样,和现在大不一样,李厘又重新认识他更多一点。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层层搜检中保护下它,这应该对他很重要。
赞恩说,他曾经在扫描艾略特的时候,察觉到皮下埋藏着异物,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个芯片。
李厘握紧那枚芯片。
回去的时候,李厘的手掌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底压着张便签纸,字迹因潮湿晕染:
给老师带的咖啡豆,他总嫌酸。
娜塔莎说今晚舞会……得修好投影仪。
——艾略特·维恩,新星历37年收获节
背面是一幅潦草涂鸦:一只戴眼镜的绵羊,标着‘导师’,被一群西装革履的狼包围,角落写满李厘看不懂的算式。
艾略特的字写得也很好看。
后来,李厘时不时就会潜入B3区,仿佛一只真正的老鼠,长时间的潜伏管壁之间,又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企图找到有关于艾略特去向的线索,为什么突然被惩戒部队带走,哪怕是死亡的讯息。
而B3区一如既往,消失了一个人,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提都没人提起。
从那时候开始,李厘的体能训练不再需要赞恩监督,晶莹的汗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带着滚烫的热量,流进眼眶,又从眼眶辗转流出。
自凹陷的眼窝滚落,继续向下,划过颧骨突出的轮廓,流至下巴,最终没入那如刀锋般嶙峋的锁骨凹陷。
她还如此弱小,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但曾经萦绕心间那没来由的烦躁,她一度凭借学习新知识去压制,如今却在心中凝聚成一个她渴望对抗的轮廓。
需要对抗的并非血肉之躯,李厘还不清楚那最后会成为什么东西。
体能训练后,血液会在皮肤下如滚水一般沸腾,李厘同样练习去消化。
她还不懂得如何举办舞会,也请不到很多宾客,她只有一个逐渐拓宽的工作间,里面堆满了她慢慢收集的金属边角料和工具。
收集工具很困难,主要是贵,要在黑市讲价还价。收集材料相对简单,需要亲身上阵捡垃圾,但也相对便宜。
李厘在金属板上用炭笔描画简单的侧面线条,然后直接在薄铜板上勾勒出大致形状——头颅、肩膀、胸膛。
角磨机轰鸣着,火花四溅,切下几块歪歪扭扭的铜片。
李厘没有条件做泥模,全凭感觉下刀。
没有沙袋,她就找了个旧轮胎垫着。大木槌“哐哐”地砸向铜板,砸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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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的额头凸起和下巴的弧度。小一些的圆头錾子和铁榔头接着上阵,在背面叮叮当当地凿出眼窝的凹陷和鼻梁的隆起。
铜板被她敲打得坑坑洼洼,边缘也卷曲不齐,带着一种原始粗犷的力量感。
在人像胸膛的位置,她提前用角磨机小心地切开一个比火柴盒略大的方孔。在里面焊接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盒子,这可算是她唯一精细点的操作,盒子一角甚至有半截被踩裂了。
戴着被火星烫出小洞的手套,把裁切好的几块铜片勉强拼合在一起,接缝处宽窄不一。
焊枪的蓝色火焰舔舐着铜板,她笨拙地将它们烧熔连接。
焊疤如同丑陋的蚯蚓爬满接缝。
她无心细细打磨,只给角磨机装上粗糙的砂轮片,‘嗡嗡’地磨去最扎手的毛刺与凸起的焊疤,留下满身深刻的划痕与磨痕,表面的锤印与凹坑亦清晰可见。
她打开那个透明小盒,最后确认一下,轻轻合上盒盖,仿佛关进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铜像看起来饱经沧桑。
姑且算是完工了。李厘客观地品鉴,看起来不太像,与其说像艾略特年轻时的样貌,这样粗糙的技巧,也只能还原流放后的艾略特。
铜像在灯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表面的粗糙、焊痕、锤印和刻字都诉说着底层的贫乏。
这是李厘第一次做塑像,李厘诚邀赞恩评价。
赞恩并没有批评李厘落后的铸造工艺,修长手指一寸寸拂过铜像坑洼的表面,焊疤的凸起在扫描仪中化作数据流。赞恩的蓝瞳微微闪烁,指向锤印中状似泪痕的凹槽,胸腔发出平稳的嗡鸣:
“人类称此为‘悲伤的金属记忆’。你选择铸造流放后的他,而非全息影像中的研究员——为什么?”
李厘其实没有什么深刻的想法,只回答道:“大概是我更熟悉这样的艾略特...有的时候我会感觉很奇怪,如果我没在打捞点遇见他,如果他没有被流放到地下,他在飞地上还是研究员的样子,让我感觉很陌生,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顿了顿,李厘感慨道:“然而事实是我们确实产生了交集,赞恩,你知道吗,其实我对飞地没有什么想法,哪怕你来自那里,艾略特也来自那里。但那都跟我没有关系。”
“但最近我隐隐有所感觉,事情不该是这种样子,艾略特和他的老师,不该是这种结局。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想不通,也还不想问你。”
“因为那需要我自己去弄明白,其他人如何说,最终答案对我来说都很漂浮。”
“现在对我而言就很好,一直以来我都依靠着自己。”
“就让我按照我自己的节奏来。”
“我们都不要心急。”
人像最终被固定在一块厚重的、边缘没怎么处理的破木头底座上。
李厘拿着沉重的角磨机,换上一个细小的切割片,屏住呼吸,在粗糙的木头上小心翼翼地刻下四个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大字:
致‘电子秤保管员’,艾略特·维恩。
没有人是耗材。
爱的纪念。
17. 伪神之虹
自从更新了那个什么核心指令,从赞恩身上,李厘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似乎进入了一种……总之是让李厘难以名状的“状态”。
他依旧精准、高效、强大,但在那层冰冷的机械逻辑之下,某种温润的,更执着的东西,正在无声的流淌。
不再提及“低功耗”,或者“消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完整运行”存在感——时刻确保他自己处在能被李厘感知的范围,回应她哪怕最微小的情绪波动,连语言模块都更像人类,甚至……开始策划一些超出生存必须的活动。
就,还挺新鲜?
这一天李厘下班回家,对她来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她正准备换衣服去练习折返跑,哪怕工作了一天,她还是觉得浑身是劲,考虑要不要加练。
赞恩在她扩建后的小屋工作台上投射出一副复杂的三维路径图。
冻土地表的凛风仿佛透过光影吹拂进来,吹了李厘满脸,带着虚拟的寒意。
李厘:?
赞恩的声音平稳:“相遇纪念日礼物。”他的蓝眼睛里的光芒异常专注:“路径规划完毕。目的地:静寂望台,下层冻土地表,少数可稳定观测‘光晕屏障’极光现象的区域之一。往返预计耗时四十七小时三十二分钟。风险评估:中等。主要威胁为极端天气、潜在酸蚀雪崩、低概率遭遇自由巡礼者远程巡逻哨。”
李厘:??
李厘正摆弄着那块过去为艾略特铸造的粗糙铜像,正考虑要不要揩一揩灰,闻言猛的抬起头,挠头道:“等会儿……什么纪念日?”
赞恩的仿生面孔上甚至带有一种莫测高深的微笑:“相遇纪念日,八年前,你在垃圾场S7区捡到我,今年你二十岁,还有二十二系统时,就是我们……”
李厘眼睛瞪的溜圆:“去……地表?看极光秀?”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管是纪念日还是极光秀。地表对她而言,是垃圾场,是矿坑,是充满辐射和酸蚀的死亡之地,是苦役和流放的同义词。还能拿它当成礼物?那与她认知中的地表毫无关联。
“更正:是观测‘光晕屏障’的能量折射现象。”赞恩一丝不苟的纠正道,但随即补充:“其视觉效果,根据数据库美学模块对比,符合人类定义的‘礼物’范畴。我认为……你会需要看到这个。”
李厘的心跳莫名加速,脸上开始烧起来。她不是没远远瞥过天上那些飞地散发出的、令人厌恶的华丽光芒,赞恩口中的“观测”,“礼物”,显然意味着一次真正的、有目的的远征,一次只为“观测”而进行的冒险。“礼物”什么的,也太奢侈了,奢侈得不像她该过的日子。
“为什么?”李厘嘴里哼唧着,下意识问,手指摩挲着铜像上粗糙的锤印,慢慢变成抠。
赞恩沉默片刻,似乎在组织远超指令的语言:“协议优先要求:满足主体李厘对完整运行存在感,及情感联结回应的需求。根据过往行为记录分析,你对未知环境的好奇心、对‘非生存必需’信息的获取欲,评级为‘高’。此次行动,是对该需求的针对性相应。同时……”赞恩微微停顿,虹膜中蓝光流转:“……二十岁,在多数人类文化中被视为重要节点。应当标记。”
除了赞恩在学习改善,李厘现在也很能适应赞恩的机械词汇量,这些词汇她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被赞恩以这样一种近乎郑重的语气说出来,就变得无比陌生。
李厘憋了半天,试探道:“你数据库坏了?”指向那副缓缓旋转的冻土三维图,掰着手指数:“极端天气,酸蚀雪崩,巡礼者哨兵,这些词和‘礼物’哪里沾边?我们是过纪念日还是约会自杀?”
赞恩的投影没有丝毫动摇,那双蓝眼睛里光芒甚至更加凝实,摆出详细的数据反驳她:“所有风险均已纳入计算。生存概率评估为87.4%,高于你日常前往S7区边缘地带的平均生存概率82.1%。本次行动目标非物资获取,规避策略将更为灵活高效。”
李厘噎了噎,那确实是,她每天都冒着百分之十七的死亡风险在捡垃圾。
李厘还想犟一犟,但问不出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我”,那感觉有点古怪。
赞恩微微偏头,仍在试图攻破她,这个细微的人类化动作让他显得更加生动:“李厘,你的生存阈值正在降低。根据监测,近六个月你的基础生存资源焦虑指数下降38%,对‘探索’、‘美学体验’及‘无目的性社交’的潜在需求指数上升215%。这是一个积极的趋势,表明你的需求层次正在提升。我的核心指令要求我,必须跟上并引导这一趋势,以确保你的‘完整运行存在感’。”
自动屏蔽了那些术语,李厘提炼出了他语言的中心思想:他觉得她过得比以前好了,所以应该追求点“更好”的东西了。而他认为,在纪念日带她去看一场地表的死亡极光秀,就是那个“更好”。
“纪念日、二十岁……”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在下层,年龄只是一个记录你还能干多久苦力的数字,从来不是什么需要“标记”的节点。
赞恩向前一步,如果机械真的会拥有温柔的话,那他低沉下来的声音就是真正的温柔:“是的,二十岁。根据记录,八年前,你身高135厘米,体重26公斤,处于严重营养不良状态。如今,你身高168厘米,体重52公斤,肌肉含量和骨骼密度达到健康标准。你修复并扩建了住所,掌握了更高级的机械维修技巧,生存能力显著提升。这是一个值得标记的成长。”
他记得。李厘又开始为赞恩记得她一切的数据不好意思起来,与其说庆祝纪念日,不如说在庆祝她是个顽强的生命。
她习惯性的开始嘟囔:“……四十七个小时?那得带足能量棒和滤芯,噫,算一算还挺贵……”
“物资清单已列好。路线可随时优化。”赞恩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精准和稳定,仿佛刚才那段近乎人类的情感剖析从未发生:“在你做完折返跑以后……我们就最好出发。”
旅途比李厘想象的更艰难,也更……震撼。
他们穿过熟悉的、散发着铁锈和腐败气味的B区通道,潜入更深、更古老的废弃管道网络。
赞恩在前方开路,他的传感器能提前预知结构脆弱点和隐蔽的巡逻间隙。
李厘紧随其后。
当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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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推开一扇被酸蚀得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的沉重铁门,踏入真正的地表时,李厘猛地屏住了呼吸。
不是她熟悉的垃圾山或矿坑边缘,眼前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冻土荒原。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稀疏的、耐酸的扭曲植物如同大地的黑色血管般匍匐延伸。远方的城市遗骸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像巨兽的骸骨沉默地刺破酸蚀雪层。空气冰冷彻骨,带着硫磺和金属的尖锐气味,却异样地……干净。一种残酷而纯粹的干净。
赞恩为她调整了防护面罩的过滤等级,握住她的手:“跟紧。注意脚下冰裂隙。”
他们在冻土荒原上跋涉。
赞恩精确地避开散发着有毒蒸汽的地热喷口和隐藏的流沙坑。李厘却像个第一次见到雪的孩子,时不时蹲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去触碰那些覆盖着哀恸绒菌斑、闪烁着诡异紫光的酸蚀雪,观察着脚下冻土被风蚀出的奇异纹路。
她甚至看到一队渺小的、穿着简陋防护服的身影,在极远处如同工蚁般蠕动——那是正在作业的“绒工”或矿工。从这个距离看去,他们和这片巨大的、死寂的土地融为一体,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渺小与顽强。
“原来……地表这么大。”李厘喃喃自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胸腔里膨胀,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敬畏。
她一直以来对抗和挣扎的世界,仅仅是这片浩瀚天地中一个阴暗的角落。
赞恩没有回应,只是更紧地牵住了她的手,用身体为她挡住侧面吹来的、夹着冰晶的强风。
目的地“静寂望台”是一处突兀隆起的玄武岩山脊,背风面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风点。当他们艰难地攀上最后一段陡坡时,李厘累得几乎直不起腰,肺部火辣辣地疼。
但下一秒,所有的疲惫都被眼前景象彻底蒸发。
夜幕已然降临。
漆黑的、毫无光污染的冻土天幕之上,横亘着飞地群庞大的阴影。它们如同神话中泰坦的居所,底部悬挂的倒立晶簇如同巨大的幽蓝树根,缓缓脉动,向下方滴落着荧光的废渣,如同星尘瀑布。
然后,“光晕屏障”启动了。
晶簇延展出的光子网格如同活物般舒展开来,无形的能量场扭曲了光线。从冻土上升腾的、含有大量硫磺颗粒和重金属离子的粉尘,在触及这层屏障的瞬间,被奇异地折射、激发、分解。
刹那间,整个天穹被点燃了。
并非李厘想象中的单一绿色。
瑰丽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色彩如同有生命的潮水般奔流涌动:深邃的幽蓝如同星穹本身流淌而下,妖异的紫红如同哀恸绒在天空燃烧,炽烈的金绿如同熔化的翡翠,还有丝丝缕缕的银白,如同女神散落的发丝,在黑暗中跳跃、旋转、交织。
光芒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拥有呼吸和心跳,时而如薄纱般轻柔弥漫,时而如瀑布般激烈倾泻,时而又凝聚成巨大的、缓缓旋转的光之漩涡,仿佛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门户。光晕的边缘不断扭曲、变化,将飞地冰冷而隐约轮廓勾勒得如同梦幻城堡,又将其下的罪恶彻底掩藏在这极致的美景之下。
18. 美的悖论
李厘没发觉自己张着嘴,仰着头,一动不动。
寒风刮过她的面罩,发出呜呜的声响,但她仿佛完全失去了知觉。
眼睛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瞳孔里倒映着漫天流淌的、虚假的星河。
她从未想过,压迫着他们、奴役着他们、视他们如蝼蚁的上层飞地,竟然能呈现出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
这美丽带着一种残忍,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矛盾感。
她下意识地看向赞恩。仿生机器人静立在她身旁,熔金的发丝在极光变幻的光芒下流淌着非人的光泽。
他的蓝眼睛也倒映着天空,但更深处,似乎在冷静分析这绚烂背后的能量流动和物理法则。然而,当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低下头时,那眼神中的某种东西,让李厘觉得,他带她来这里,并不仅仅是为了分析。
“它……在吃掉下面的毒气,对不对?”即便李厘很不想破坏气氛,还是忍不住要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
“光晕屏障的主要功能之一是分解并转化地表上升的有害粉尘,维持飞地环境稳定及能见度。视觉效果是次级产物。”赞恩客观地回答,但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它的美学效应,确实被上层用于强化阶级优越性与神秘性叙事。”
李厘沉默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那片极光,先前胸腔中膨胀的那种情绪逐渐沉淀,变得清晰。不再是单纯的震撼,而是混合了愤怒、悲哀、渺小感,以及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弄清楚这一切的渴望。
这美丽的背后,是艾略特和他的导师被流放的真相,是下层民众无数被抽干的脊髓液,是B3区绝望的空气,是“耗材”二字冰冷的重量。
这份“礼物”,超出了她的想象。
返程的路上,李厘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回头看那片逐渐远去、最终被地平线吞没的绚烂天穹。
就在他们即将重新潜入地下管道网络的边缘区域时,赞恩突然停下脚步。
李厘察觉到他的传感器无声地扫描着侧前方的垃圾堆积峡谷。
“检测到微弱生命信号。人类。重伤状态。”
李厘立刻警惕,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地表的遇难者,多半凶多吉少。
而她已经和十二岁时不同,过了天真的阶段,不会首先想用体温去温暖,会去怀疑有可能是陷阱。
赞恩已经做出了判断:“威胁等级:低。生命体征持续衰减中。”
他们小心地靠近。
在一个刚刚形成的、似乎是飞地新倾倒的垃圾堆边缘,一个身影被半埋在金属碎块和凝固的废料之下,只有一只带着残破手套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外面。
旁边的酸蚀雪地被染成了暗红色。
李厘和赞恩合力,迅速清理开压在他身上的杂物。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料子不错但已被彻底撕烂、污损不堪的衣服,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他的伤势很重,似乎是从高处坠落,又遭到了重物的撞击。
他比当年的赞恩简直要狼狈得多,李厘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
赞恩进行紧急扫描和处理时,李厘正在清理压在男子身上剩余的覆盖物碎片。
拂开碎末,注意到男子胸前有什么东西正在闪光。
那是一枚徽章。金属质地,设计繁复,边缘有些磕碰磨损,但中央的图案依旧清晰。
李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图案——交织的蛇纹,环绕着一枚发光的晶簇——与被她镶嵌在铜像中,那枚属于艾略特·维恩的全息芯片标签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艾略特导师课题组的标志。
李厘抬头看向赞恩。仿生机器人的蓝眼睛也正从徽章上抬起,与她的目光相遇。
二人在一瞬间达成了一致。
救他。
无论他是谁,为何带着这枚徽章,又为何重伤于此,仅凭这枚徽章所连接的、关于艾略特的记忆,他们无法袖手旁观。
其实,哪怕他是一个什么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他们也不会放任一个还有呼吸的人就这样无声死去。
最起码,对于赞恩来说,身为伴侣机器人,救助人类是被强制写在底层代码里。
赞恩迅速评估环境:“地表暴露时间过长,风险递增。需立即转移。生命体征极不稳定,移动可能加剧损伤,但滞留等于死亡。”
“该怎么做。”李厘立刻问,双手已经配合着赞恩,开始清理环境周围的杂物,动作尽可能轻缓,避免造成二次伤害。
“我负责背负伤患。你负责警戒和引路。优先返回最近的入口。”
赞恩的仿生手臂展现出惊人的力量和控制力,小心地将昏迷男子从冰冷的金属碎块中托起,调整到一个相对稳定的背负姿势,尽量减少颠簸。
李厘将匕首扣在手心,警惕着铅灰色的荒原。
冷风过境,因为这一变数,每一处阴影都可能潜藏危险——自由巡礼者的远程传感器、变异毒物,或者其他不怀好意的拾荒者。
赞恩的传感器全开,不断将周围环境的微小波动转化为数据流,指引着李厘选择最隐蔽且安全的路径。
返回的路程变得异常艰难。
赞恩背负伤患,速度不可避免地减慢。李厘提着一口气,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肌肉紧绷。她要留意潜在威胁,还要时刻关注赞恩背上那个陌生人的状况——那人呼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失血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气,只有那枚镶嵌在破烂衣服上的徽章,在昏暗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光。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从飞地上掉下来的?为什么带着艾略特导师课题组的标志……无数疑问在李厘脑中盘旋,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应付眼前。
他们艰难地跋涉,绕过嘶嘶作响的地热喷口,踩着脆弱的冰壳,终于再次抵达那扇被酸蚀得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的铁门——返回地下世界的入口。
进入相对安全的管道网络后,紧张的气氛并未缓解。伤员的情况在恶化,体温低得吓人,出血虽然缓慢但未停止。
“不能回我们的小屋。”李厘喘息着说,抹去面罩上的冰霜,“太远了,他撑不到。而且……”她看了一眼昏迷的男子,“他的来历还不清楚,不能直接暴露在我们的家。”
赞恩立刻调出心象地图:“前方一点七公里处,有一个废弃的旧能源调节站附属维护室。结构相对完整,入口隐蔽,近期无活动痕迹。适合临时安置和处理伤口。”
“就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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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护室狭小而布满灰尘,但至少挡住了致命的寒风。
赞恩小心地将伤员平放在相对干净的一块金属板上。李厘迅速从自己随身的应急包里掏出有限的医疗用品——止血粉、净化水、绷带,还有一小罐高热量营养胶。
赞恩的指尖伸出微小的探针和扫描器,对伤员进行更详细的检查。
“多处骨折,左侧三根肋骨,右臂尺骨,疑似颅骨骨裂。内脏有出血迹象。严重失温。体表有多处撕裂伤和腐蚀性灼伤。生命体征仍在持续衰减。”赞恩的报告冰冷而精确,“常规手段难以维持。需要紧急医疗干预。”
李厘看了一眼男子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紧闭的眼睛不知道藏着怎样的来历。她咬牙:“你能做什么?”
“我可以进行基础清创、止血、固定骨折处,并注射初级营养液和凝血剂暂缓情况。但针对内出血和颅骨损伤,需要专业医疗设备和手术环境。”赞恩的蓝眼睛看向李厘,“或者,尝试连接他的神经系统,用我的能量场进行低强度刺激,强制维持基本生命循环,但风险极高,可能造成不可逆神经损伤。”
李厘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徽章上。
“先做我们能做的。”李厘下定决心,“尽量稳住他。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赞恩点头,双手开始高效而精准地动作起来。清创、上药、用找到的金属片和绷带固定骨折处。他撕开男子破烂的上衣,准备注射时,动作微微一顿。
李厘也看到了。
在男子苍白但显然精心养护过的皮肤上,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个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印记——一个由复杂神经元环绕着某种晶簇的徽记。
这与那枚金属徽章不同,更像是某种生物印记或者古老的贵族纹章。
“……上层人。”李厘低声说,语气复杂。她在赞恩的记忆中获取过类似的常识。而且,看这肌肤和隐约残留的、与下层格格不入的细微气息,即使在此刻也若有若无,绝非普通上层居民。
赞恩扫描了那个印记:“纹章数据库比对:洛·海因莱因家族。上议院世袭贵族,掌握重要能源配额和军事力量。标记为高优先级监控对象。”
李厘的心沉了下去。救了一个烫手山芋。
一个落魄的贵族,带着艾略特导师课题组的徽章,是敌人,还是……同样被迫害的对象?
赞恩完成了初步处理。伤员的气息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但依旧危在旦夕。
“维持当前状态,预计生存时间:十一至十三小时。”赞恩报告。
李厘看着那张即使昏迷也难掩精致、此刻却写满痛苦和脆弱的脸。
她想起赞恩带她去看的极光,美丽的景象,以及其背后隐藏的谎言。
“我们不能让他死。”李厘说,声音不大却坚定:“我们需要他知道的事情。而且……”她顿了顿,心情有些低落:“……也许他本身,也是和艾略特同他的导师一样的遭遇。最起码……先让他醒来再说。”
赞恩的蓝眼睛闪烁了一下。
维护室外,地下世界的黑暗仿佛无边无际,但此刻,这狭小的空间里,一个来自上层的落魄贵族,一个下层土著少女,和一个觉醒的仿生人,因一枚徽章而命运交织。
19. 表演与观测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维护室里只有伤员微弱而不稳的呼吸声。赞恩系统运行时几不可闻的嗡鸣,以及李厘自己有些过响的心跳。
赞恩静立一旁,传感器始终锁定在男子身上,监控着他岌岌可危的生命体征,同时分出一部分算力持续扫描周围环境,确保安全。
李厘则靠墙坐着,匕首被她横放在膝上,目光在昏迷的陌生男子和生锈的金属门之间来回移动。
徽章被她擦去了血污,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她的掌心,仿佛无言的倾诉。
就在李厘几乎要被疲惫和紧张拖入浅眠时,赞恩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直接传入她耳中的微型接收器——这是他们最近研究出的隐蔽通讯方式:“生命体征出现波动。皮质活动增强。他即将恢复意识。”
李厘瞬间清醒,睡意不翼而飞。
她直起身,但没有立刻靠近,而是握紧了匕首,看向那个躺着的男人。
李厘已经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生就一头蜜糖棕色的头发,柔软顺滑。唇如初绽的花瓣,饱满而柔和;鼻梁高挺笔直,勾勒出古典的侧影。身形虽显清瘦,骨架修长似未完全舒展,却在这清俊之中暗藏着一股力量。肌肉线条含蓄而结实,并不张扬,有劲道隐伏其间。一种清瘦与力量交织而成的风姿,静默中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和赞恩男性化气质的英俊不同,他长得非常漂亮。
只见男人纤长如蝶翼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深陷的眼窝下,一双冻湖般的冷翠绿色眼眸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迷茫,剧痛,然后是极致的虚弱和涣散。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在空中徒劳地晃了几下,最终落在低矮、布满锈迹和管道的天花板上。
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痛苦和困惑的呻吟从他干裂苍白的唇间逸出。
李厘屏住呼吸,没有动。
赞恩也静立原地,蓝色的虹膜冷静地记录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短暂的空白后,那双翠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突然划亮的火柴——如果李厘没有看错,那是属于极度警惕和计算的本能在强行启动。
他似乎很快弄清情况,想移动头部观察环境,但立刻被颈部和头骨的剧痛扼制,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他的目光艰难地向下,扫过自己身上被粗略包扎的伤口,他的身上还覆盖着李厘从应急包拿出来的破旧但干净的毯子,最后落在站在不远处、手持匕首、用眼神默默观察他反应的李厘身上。
李厘看到他愣了愣,那一刻,他眼中闪过的是毫不掩饰的错愕和……鄙夷。
尽管虚弱到极点,命悬一线,但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下层环境、对粗糙事物、对李厘身上那股与飞地精致格格不入气息的本能排斥。
虽然只有一瞬,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李厘捕捉到了。
这也让她在心中,迅速对他有了基本的评价。
然而下一秒,那抹鄙夷就像被风吹散的薄雾,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脆弱、惊惶无助的神情,像一只误入陷阱、濒死的珍贵鸟儿。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气音和痛苦的颤音:
“这……是哪里?你……你是谁?”他的目光纯然又恐惧,仿佛从未经历过世间险恶,“我……我怎么了?”
他的表情堪称完美。脆弱感扑面而来,足以让任何情感丰富的人放下戒备。
蒙着水汽的翠绿色眼睛望着李厘,充满了依赖和祈求。
李厘没有说话,有些尬住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见过为了生存而伪装的人,她自己也算一个。
这个男人的“表演”虽然逼真,但比起地下那些为了半块胶质块就能上演全本悲喜剧的老油条,还是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用力过猛。或者说,他习惯的是另一种舞台和观众。
见李厘不为所动,只是用那双冷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黑眼睛盯着自己,尤金眼底深处闪过极细微的讶异和恼怒。
他似乎没料到这个下层人会如此……难搞。
他试图支撑起身体,立刻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变得更加透明。
这番痛苦倒不是完全假装,但也足够博取同情。
“请……请不要伤害我……”他喘息着,声音越发微弱,眼神飘忽,似乎又要陷入昏迷,“我……我可以给你钱……飞地信用点……或者……”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静立阴影中的赞恩。
当看到赞恩那完整、先进、绝非下层能拥有的仿生机体时,尤金的瞳孔收缩。
即便是虚弱状态,震惊也无法完全掩饰。他来自飞地,比李厘更清楚这种级别的机器人意味着什么。它的存在,比一个手持匕首的下层奴隶更不可预测,更危险。
他的目光在赞恩毫无表情的仿生面孔和李厘之间快速移动了一次,大脑显然在疯狂转动。
他们是谁?追杀者?还是单纯的救助者?这个组合太诡异了。一个下层的低贱奴隶,和一个明显来自上层的尖端仿生人?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主仆?同伴?这个机器人是否受控于她?
赞恩向前迈了一小步,蓝色虹膜毫无感情地聚焦在他脸上。这个动作带来的压迫感远超李厘手里自制的匕首。
尤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防备爬上眼底——不是对不明环境的恐惧,而是对未知变量和潜在危险的忌惮。他意识到,最大的变数和威胁可能来自这个沉默的机器人。
李厘开口了,声音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她举起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枚徽章:“这个。你从哪里得到的?”
尤金眯起眼,视线聚焦到李厘手上。
他张了张嘴,不知是想否认,还是想编造谎言,但身体的虚弱和眼前诡异的局面让他迟疑了。
他看着李厘那双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黑眼睛,又瞥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生理指标的赞恩。
权衡只在刹那。
他眼中那层脆弱的伪装稍稍褪去,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那么“纯然”:“你……认得这个?”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试探着李厘的底细。
“艾略特·维恩。”李厘吐出这个名字,盯住他的反应,“你是不是认识他?”
听到这个名字,尤金咳嗽起来,李厘一时不好分辨他是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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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还是矫饰,这人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肺都要被撕碎。
良久,他才缓过来,气息奄奄地说:“……一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者……和我一样……被抛弃的垃圾……”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怨毒和自嘲。
然后,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闭上眼睛,睫毛上似乎沾着生理性的泪珠,但嘴角却绷成一条冷硬的线。
“水……”他哑声要求道,带着一种残余的、属于他阶层的、理所当然的口吻。
李厘没有动。赞恩也没有动。
维护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尤金敏锐的捕捉到了李厘在说出艾略特·维恩这个名字时,极其细微却不容错辩的关切与紧绷。
看来不是追杀者,他在心中慢慢思虑,而她的反应,不是对一个泛泛的、被抛弃的“愚蠢理想主义者”该有的反应,这能帮助他决定用什么样的说法试探她。
他闭上眼,并非完全因为虚弱,更是为了掩饰眼中闪动的黯光,此类掩饰,他早已经很娴熟。身体的剧痛和处境的危险是真的,但尤金的大脑并不因此停止运转。
她和那个被清除的叛徒研究员有关系?一个下层老鼠?有点意思………
再次睁开眼时,怨毒和自嘲被更深重的、仿佛能溺毙人的脆弱和痛苦所覆盖。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气若游丝,却精准地抛出了诱饵:
“水……求求你……”他先是示弱,然后,仿似在剧痛和迷糊中无意识地呓语,断断续续地编织:“艾略特……他们……他们也不肯放过他了吗?就像……就像对我一样……‘耗材’……我们都是……用完即弃的……‘耗材’……”
“耗材”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李厘记忆的闸门。
艾略特蜡黄的脸、神经性颤抖的手指、B3区浑浊的空气、还有赞恩数据库中的“MX-7:确保供体在清醒状态下感受每毫升脊髓液剥离”……画面汹涌而至。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握着徽章的手指浮起了青筋。
这个细微的反应,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柴,清晰地映在了尤金看似涣散,实则锐利的绿眸中。
他击中了。
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更加深切的悲恸和恐惧,仿佛被自己的话吓到,又像是找到了某种“同病相怜”的寄托。他挣扎着,似乎想向李厘的方向偏头,却又无力地跌躺回去,泪水——这一次疼痛倒是真的,混合了表演性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冷……好冷……”他瑟瑟发抖,不是因为低温,李厘知道,因为赞恩早已调节了这个小空间的温度。
他大概是为了表现精神上的崩溃和生理上的极端不适:“飞地……他们……抽干……然后扔掉……”
这些话模糊不清,却重叠了李厘已知的信息,能快速唤起共鸣。
他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和艾略特有什么关系,后来李厘每每回忆起来,能察觉到他巧妙地将自己放在了和艾略特同样“受害者”的位置上,将自己重伤的原因,含糊地引向飞地的某种迫害,甚至暗示了与脊髓液抽取相关的暴行。
李厘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几乎要被打动了,她看了一眼赞恩。
20. 镜中之谜
赞恩的蓝眼睛平静无波,但微微闪烁的碎光表明他正在高速分析尤金的生理指标和语言模式。
“他的情绪波动与生理痛苦信号存在约17.3%的不自然偏差。言语具有明显的引导性和模糊指控特征。建议保持警惕。”赞恩冷静的声音直接传入李厘脑中。
李厘收到了警告。
她潜意识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可能在演戏,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暗示或者企图迷惑她。但是,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耗材”……飞地的迫害……这些词,确实像钩子一样钩住了她。
艾略特的失踪,被掩盖的真相。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他是谁,显然知道些什么,是可能提供新信息的入口。
她沉默地解下自己的水壶,没有直接喂给他,而是抛到赞恩手里。
赞恩接过,用精准控制的仿生手臂,小心地滴了几滴清水到尤金干裂的嘴唇上。
像一种无声的宣告:我们救了你,但我们不信任你。控制权在我们手里。
清水滋润了喉咙,尤金吃力地汲取着那一点点甘霖,同时大脑飞速旋转。这个机器人……和这个奴隶默契非同一般。他没有忽略李厘瞥向赞恩的那一眼,不是简单的工具。障碍。需要离间。
毕竟,一旦获取信任,一个下层奴隶明显要比一个仿生机器人容易摆布得多。
喝完水,他仿佛恢复了一点点力气,翠绿的眼睛湿润地、充满感激地望向李厘,完全无视了实际喂水的是赞恩:“谢谢……谢谢你……救我……”
他的目光落在李厘破旧却干净的衣服,和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上,努力挤出一个脆弱而美丽的微笑,“你……和那些传言里的……下层人……不太一样……”
这是高级的奉承,既赞美了她,又不着痕迹地贬低了她所处的环境,试图将她从她的归属中剥离出来,拉近与自己的距离。
李厘没接话,只是再次举起徽章,问题更加直接:“这徽章,是你的?你和艾略特·维恩,到底是什么关系?”
哪里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件带徽章的外套,不值得他分心,忙乱中随手抄的一件,当时他正在参会,只要是受家族赞助的团体都出席了而已。
尤金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但脸上依旧是那副破碎又努力坚强的模样:“是……是我的一个……‘纪念品’。”
他选择了一个模糊而充满暗示的词,“我……无意中……得知了他和他导师的一些事……关于……关于那些报告……”他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触及了极度危险的领域,“我不能说……他们会杀了我的……就像对维恩那样……就像……这次对我一样……”
他把自己和艾略特的遭遇彻底捆绑,将自己塑造成另一个掌握秘密因而被追杀的悲剧英雄。
赞恩再次无声地传达分析结果:“他在构建受害叙事,但缺乏具体细节。逻辑链条存在刻意模糊处。可信度评级:低。”
李厘耳边听着赞恩的分析,眼睛看着这个美丽脆弱如同琉璃艺术品、仿佛马上要破碎的男人。
其实他大概不知道,有时候不需要说谎或者小心翼翼地试探,足够坦诚,也可以获得帮助,即便是出于可能在上层人眼里看来,下层人不值一文的同情心。
当然,如果能在帮助的同时获取想要知道的信息那就更好了。
“你需要更好的治疗。”李厘考虑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你的伤很重,在这里撑不了多久。”
尤金的心中立刻涌出强烈的求生欲,但他强自抑下些许,只虚弱的、同时充满感激的看着李厘:“你能……帮我?求你……只要我能回到飞……到安全的地方……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知道很多……关于飞地……关于他们怎么对待像维恩那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
他先许诺,暗示可以用信息作为交换。
李厘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看向赞恩:“我们能找到更安全的地方,或者还能再弄到药吗?”
赞恩沉默了几秒,在计算各种方案的风险和成功率:“黑市医生‘老鬼’欠你一个人情。但他的据点需要穿越巡逻密集区。另一种方案:尝试窃取B1区某个低级督察官私藏的医疗包,成功率较高,但一旦失败,会直接暴露。”
李厘几乎没有犹豫:“去B1。尽量隐蔽。”
她了解赞恩的能力,可以冒这个险。而且,某种程度上,她也是在和这个男人博弈——我们为你冒险,你最好拿出对等的价值。
赞恩的蓝眼睛看向李厘,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平静地回答:“明白。路线规划中。预计往返需要两小时十七分钟。在此期间,建议将他重新隐蔽。保持最高警惕。”
李厘点头。
赞恩离开前,冰冷的蓝眼睛最后扫过尤金。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却让尤金感到一种如同实验品被标记般的寒意。
维护室的门轻轻合上,只剩下李厘和尤金。
气氛变得微妙。机器人的离开让尤金感到安全。绝对的理性力量暂时离开了。
尤金看着眼前沉默而警惕的下层人,尽量维持着脆弱的表情,大脑却在飞速思考如何进一步攻破这个人的心防。
也许……可以利用一下那个机器人?
他轻轻吸了口气,仿佛无比担忧地轻声问:“你的……机器人朋友……他独自去……安全吗?为了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不值得让你们冒险……”
他试图表现得善良、体贴,同时强调赞恩的“非人”身份,并在李厘心中种下担忧的种子,如果赞恩出事,这份担忧可能会转化为对尤金的怨气,或者……依赖。
李厘坐了回去,只是瞥了他一眼,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情绪。
“他比你想象的要可靠得多。”她淡淡地说,然后不再言语,只是将匕首换了一个更顺手的位置,目光淡淡地扫视着门口。
尤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下层未开化的奴隶,看人的眼神像块木头。
不过,尤金又细细的打量着李厘,这个奴隶看起来倒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肮脏,衣服虽然老旧,但看得出有花心思在实用性功能上,显示出一点聪明,同时也掩盖了身形,从自己醒来,一直呆在那边角落,没有向他移动过。
尤金犹豫着,咳嗽着说:“……你……是个……女孩子?”
李厘蹙了蹙眉,淡淡回答:“这很重要吗?”
尤金在心中笑了,对于一个准备利用你的男人,这当然很重要。
尤金尽量让自己的脸红了,羞涩的说:“不是的,我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特别的女孩子……”
李厘:……
这人怎么回事。
尤金敏锐捕捉到了李厘极其短暂的古怪情绪。
在心中快速分析,他现在被抛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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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不知道后续还有没有追兵,而以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无法独自生存下去。这个奴隶看起来对上层没有敌意,即便是中立,等于有善意。并且很有行动力,对他的语言有反应,虽然轻微,不再是完全的麻木,似乎不习惯于被直接以性别特质讨论,害羞?还是警惕?
下层恶劣的环境,大概让她习惯了模糊性别、只强调生存,但这恰恰说明,这一套对她来说是新鲜的。
尤金心中快速分析,脸上红晕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因为“急切想解释又笨拙”而显得更真实了,翠绿的眼睛里显露出无辜和被误解的慌张。
“……请不要误会……”尽量虚弱的他连忙摇头,动作幅度很小,仿佛怕牵到伤口,声音也更轻软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诚恳。
停顿一下,目光仿佛不受控制地,带着纯粹欣赏的意味,快速掠过李厘的眼睛、她握着匕首,带有薄茧却骨节分明的手,最后又回到她的眼睛,仿佛被吸住了一样。
“你很强壮,很冷静……救了我,还……”他似乎难以找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带着点自嘲地笑了笑,更显得脆弱美丽:“还拥有那样一个强大的‘助手’。我只是很惊讶。在飞地,很少有……人像你这样。”
轻轻地笑了:“像是在风暴里生长的金属苔原花。”
将她与上层人对比,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只要不是贬低性的,目的在于赋予她一种独特性。这是更高级的奉承,试图满足她潜在的,可能未被察觉的被认可需求。
李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表情也依旧没有变化,在她听起来,这人说话像唱歌一样,没有什么重点,云里雾里。
尤金决定再加一点料。他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脆弱的颤抖,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被察觉的落寞和自惭形秽: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抱歉……我可能有点……意识不清。只是觉得,如果能被你这样的人救下,或许……命运对我还不算太坏。”他苦笑着:“至少,让我在彻底坠入深渊前,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我叫尤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以退为进,同时在此强调她在自己眼中的“特殊性”,并将她的存在拔高到“黑暗中的光芒”这种级别,试图触发保护欲和某种程度的“使命感”。
李厘终于动了动。不是挪动位置,而是稍微调整了一下重心,她的腿麻了。
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点实事求是的口吻,李厘分析道:“你说这么多话,不累吗?你的伤需要休息,如果你有力气的话,不然我们聊点别的?”
尤金:……
差点没维持住脸上脆弱的表情,喉头一哽,心里有股邪火冒了出来。
这女人是个正常人吗?怎么听不懂人话?
但他强行压制住了,反而顺着她的话,表现出被提醒后的恍然和一点窘迫:“啊……是的……你说得对。”他轻轻喘了口气,仿佛真的因为说了太多话而疲惫不堪,声音也重新变得气若游丝,“我只是……有点害怕睡着……怕再醒不过来……”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用华丽的辞藻,而是回归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只有这种恐惧是共通的。
他闭上眼睛,眉头因真实的痛楚而紧锁,不再看李厘,仿佛真的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独自对抗痛苦。沉默了下来,留下压抑的呼吸声。
21. 存在系数0.53
尤金并没有真的休息,脑子中已经开始构思下一轮“不经意”的倾述和赞美。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碎冰碰壁而响,清脆、剔透,虽然带着一种疏离的冷调。
“我叫李厘,我的朋友叫赞恩。尤金,你可以这么称呼我们。”
出于礼貌,她在回答他的问题。
她把一个机器人称为朋友。尤金心中好笑,但本能的应承,声音依旧气若游丝:“李厘……厘……很好的名字,本意是治理,改正,有拨乱反正,使其有序的意思……看来……你是个很认真的,有原则的女孩子……”
维修室再次回归安静,尤金似乎睡着了,那双总是计算的绿眼睛闭上了,长睫毛在因失血而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安静的阴影,真正显露出几分近乎纯良的脆弱。
李厘有些发愣,依旧保持姿势,匕首在手,感官放大,监控着门外任何细微的响动,只有思绪,不受控制的飘忽了一瞬。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的名字的含义,不是很少的东西。
她的存在,似乎被一个完全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用她听不懂的韵律,赋予了另一种意义。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
尤金在昏睡中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无意识的呓语;“冷……”
李厘几不可察的顿了一顿。
她没有动,没有像之前那样检查环境的温度,也没有给他盖上更多的东西。只是略微松了松匕首,身体像墙后靠过去。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爬行,尘埃在从门缝中渗入的微弱气流中浮动,像是被冻结的微型星云。
不知过了多久,金属门发出一声极轻的滑响,几乎没有触动气流,李厘的肌肉瞬间绷紧,匕首的握柄抵进了掌心。
赞恩的身影无声地滑入室内,动作流畅精准,仿佛从未离开。
他的蓝眼睛第一时间扫过李厘,温和的确认她的安全,随即落在昏睡的尤金身上,快速进行了一次生命体征扫描。
“状况稳定,未有明显恶化。警惕级别维持。”赞恩的声音直接传入李厘耳中。
无声走到李厘身边,放下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但边缘有些磨损的医疗包。包不大,但鼓鼓囊囊,显然收获不错。
“过程顺利?”李厘用气声问,目光锁定尤金。
“遭遇一次巡逻队,成功规避。B1区低级督察官的私藏点防护薄弱。”赞恩回答。
同时已经打开医疗包,里面除了基础的止血绷带、消毒剂,还有几支标注着复杂代号的高效能营养液、凝血刺激剂,甚至有一小瓶用于稳定神经的喷雾——在下层,这绝对是奢侈品。
赞恩的处理高效而迅速。他先是再次为尤金注射了这效果更好的营养液和凝血剂,动作精准地避开了主要血管和神经。接着,他清理了部分绷带下开始渗血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尤金似乎毫无所觉,只有在使用神经稳定喷雾时,眉梢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呼吸节奏有半秒的紊乱。
赞恩的蓝眼睛捕捉到了这个细微反应,但他没有停顿,完成了所有操作。
“外伤处理完毕。内出血和骨裂无法在此环境下根治,但现有措施可将其生存预期延长至四十八小时以上。”赞恩总结道,声音平稳无波。
就在这时,尤金发出一声绵长而痛苦的呻吟,睫毛剧烈颤抖着,仿佛被治疗的过程从深沉的昏睡中强行拖拽出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翠绿的眸子里氤氲着生理性的水汽和真实的痛楚,迷茫低看向正在收拾医疗废料的赞恩,然后又转向李厘。
“……谢谢……”他目光在李厘和医疗包之间移动,努力表达感激:“你们……冒险了……”
他的表情天衣无缝,仿佛之前那个暗中观察、内心讥讽的人从未存在过。
赞恩没有回应他的感谢,只是将最后一团沾血的纱布放入一个密封袋。
他站起身,冰冷的蓝眼睛居高临下地看向尤金。目光没有人类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分析和审视,像一台会动的扫描仪,要穿透漂亮皮囊,读取内部所有的数据和代码。
尤金极其厌烦这样的目光,那是一种被非人物体看穿,甚至不被当作同等生物看待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想斥责这视线,但虚弱的身体和维持人设的需要,让他只能硬着头皮承受,甚至努力挤出一丝脆弱无助的表情。
“洛·海因莱因家族的尤金·洛·海因莱因。”赞恩的声音响起,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在李厘还没有转达之前,直接点破了尤金的身份:“你携带的徽章,属于已被清除的前飞地中央研究员高级研究院艾略特·维恩及其导师的课题组。重新解释你的身份、你与艾略特·维恩的关系、你重伤的原因,以及徽章的来源。”
提问直接、冰冷、毫无转圜余地,如同审讯。
如果还在上层,这样毫无敬畏的仿生机器人该被他立即销毁。
尤金的心下一跳。果然,这个机器人知道得远比预想的多。他甚至准确报出了自己的全名和家族。下层奴隶绝无可能知晓这些,信息差的优势荡然无存。最大的不确定变数,终究是这个该死的仿生人。
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脸上却适时浮现出被提及伤心事的痛苦,以及一丝贵族身份被低贱机器直呼其名的屈辱——这一点倒绝对真实。
“……你……怎么会知道……”他声音发颤,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目光求助般地看向李厘,仿佛在质问“你的机器人为什么这样对我”。
李厘只是沉默,还在等待赞恩下一步的行动。
赞恩不为所动,蓝色虹膜锁死在尤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抽动:“回答问题。你的价值取决于信息的真实性与重要性。”
冰冷的语调,将尤金明码标价。
尤金终于感觉到压力。在这个机器面前,精心编织得脆弱、美丽、暗示都是可笑的面具。他引以为傲,用于操控人心的技巧,在绝对理性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必须重新评估局势。这个仿生人,才是主导者吗?李厘……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是什么角色?
短暂的僵持。尤金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这咄咄逼人的质问激发了伤势,咳得撕心裂肺,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这是最好的缓冲。
咳声稍歇,他喘着气,脸上带着一种最终妥协的惨淡表情,声音沙哑而破碎:
“是……是的……我是尤金·洛·海因莱因,家中的独子。”他先承认了身份,然后艰难地继续说道,语速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力气,“艾略特……他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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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家族赞助的几个有潜力的寒门学者之一……我……欣赏他的才华,偶尔会……私下交流……”
他将关系补充为“赞助者与受资助者”、“欣赏与交流”。
“那枚徽章……是他最后一次见我时……匆忙塞给我的……他说……他说如果他出事,这或许……或许能证明些什么……”尤金的绿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这次是对追忆可怕事件的反应:“然后没多久……我就听说他……被定性为叛徒……清除了……”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只是偶然接受了临终托付的、被卷入事件的无辜者。
“而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怨恨和自嘲,“家族内部斗争……我掌握了某些……对某些人不利的证据……他们便下了死手……把我从飞地扔下来……灭口……”他闭上眼,仿佛不愿再回忆那恐怖的坠落,“这枚徽章……大概也被他们视为……我的‘罪证’之一吧……”
“至于……像不像……说谎……我……不得不谨慎……”
他将自己的遇害和徽章的存在再度有技巧地捆绑,暗示迫害他的人和迫害艾略特的是同一股势力,甚至可能就是他的家族政敌,从而将自己固定在“受害者”阵营,将与艾略特、以及与可能关心艾略特遭遇的李厘和赞恩,强行拉到了“同一战线”。
说完这一切,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每一个表情,每一次颤抖,都完美地契合着他的叙事。
赞恩的蓝眼睛依旧毫无波动,只是静静地记录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令人心悸:
“叙述中逻辑模糊点与已知情报存在部分冲突。情绪表现与生理指标吻合度提升至89%,但仍存在刻意修饰痕迹。建议采纳信息时加权折扣系数0.53。”
这话是对李厘说的。
他直接给尤金的表演和说辞打了折,指出了其不可信之处,但却没有完全否定——像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夸赞,夸赞他在诚实方面有所进步。
尤金:……
他差点没维持住虚弱的呼吸。折扣系数?这机器人把他当什么了?次品情报源吗?!
李厘听完赞恩的分析,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因为“被质疑”而显得更加脆弱、甚至露出一丝委屈的尤金。
她终于动了。
走到医疗包旁,拿起那瓶所剩不多的清水,没有递给赞恩,而是自己走到尤金身边。
她没有看他,只是拧开盖子,将壶口小心地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省着点喝。”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活下去,才能说更多。”
这句话,像是关怀,又像是警告,更像是一个冷静的契约——我暂时救你,还需要你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尤金慢慢啜吸着清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翻涌的情绪。他借着喝水的动作,垂下眼皮,掩去眼底晦暗光芒。
第一步,活下来,达成了。
第二步,获取初步信任——哪怕是打了折的,也算勉强迈出。
而第三步……离间这个奴隶和她的机器人,掌控主导权……看来比预想中要困难得多。
尤金再次确认,这个名叫赞恩的仿生人,是他想要在地下生存,最大的绊脚石。
22. 析出真实
赞恩的传感器持续监控着尤金的生命体征。
随着高效能营养液和凝血剂发挥作用,尤金的身体机能逐渐稳定,开始加速代谢。
而他本人的状态,在药效开始时陷入意识不清,观察他的神态,似乎进入到了某种更加痛苦的状态。
在一次例行的深度生物标志物扫描后,赞恩运算数据的细微嗡鸣声发生了几乎无法察觉的改变。他静立的身躯没有任何动作,但冰蓝色的光学传感器微微聚焦,锁定在尤金身上。
之前因严重创伤,和未知化学干扰而被混淆的核心性别分化特征信号,逐渐变得清晰。
【生物扫描数据更新】
【对象:尤金·洛·海因莱因】
【第二性别分化确认:Omega】
【信息素特征谱:高强度(当前受严重抑制/紊乱状态),遗传谱系匹配度99.97%与洛·海因莱因家族核心族裔吻合】
【备注:检测到强效人工信息素干扰剂残留,符合诱导性信息素崩溃综合征特征。干扰剂正在被代谢清除,预计完全清除后,将引发剧烈的原发性情热反弹,强度与持续时间超出常规模型预测。对Omega本体构成显著生理与精神风险。对周围Beta个体影响评估:可能引发轻度神经紧张或不适,无定向吸引效应。对Alpha个体影响:未知(当前环境概率接近零)。】
赞恩的头部极其轻微地转向李厘。李厘立刻捕捉到了这个信号,抬眼无声地询问。
“李厘。”赞恩的声音通过骨传导直接响起,语调是他一贯的冷静,但内容却足够惊人:“关于伤员尤金,生物扫描解析已完成。确认其第二性别为Omega。”
李厘怔住了。
Omega?这个词对她来说,几乎和“飞地极光”一样,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概念。所以她完全没想起还有这件事。
下层不是没有分化,有也几乎只是Beta,Alpha和Omega更像是传说中的生物,是上层才“配”拥有、带着麻烦和特权的身份象征。
据说Omega都非常美丽。她下意识地重新打量尤金,那张即使苍白也难掩精雕细琢的脸,似乎为这类说法提供了佐证。
赞恩继续客观陈述:“同时,检测到其体内存在高浓度人工信息素干扰剂残留。这是导致他此前生理指标异常及信息素信号扭曲,妨碍我观测的主要原因。该药剂正在被代谢。”
他停顿了半秒,给出关键结论:“药剂代谢完毕后,预计在12至24小时内,他将不可避免地进入一次强烈的情热期。根据数据库,此过程对Omega本体而言,极具消耗性且伴随巨大痛苦。在此环境下,缺乏专用抑制剂和医疗支持,其生存风险将大幅增加。”
“什么东西?干扰药剂?你的意思是,他确实是被暗算了吗?”李厘消化着这个消息,看来这一部分尤金没有说谎。
一个来自上层的、娇贵的、还即将陷入情热的Omega?
真稀奇,她竟然见到了活的Omega。
麻烦的程度呈指数级上升。李厘皱起眉:“会对我们……或者说,对我有影响吗?”
“对普通人个体的影响限于可能引起轻微的神经亢奋或不适感,类似处于低浓度能量泄漏环境。不会引发本能层面的吸引或争夺行为。下层缺乏Alpha,因此主要风险集中于他自身生理崩溃的可能性,以及……”赞恩的蓝光扫过四周:“……情热期可能伴随的信息素溢出,虽然对普通人无定向影响,但仍存在极低概率,吸引某些对特定生物信号敏感的地下变异生物。概率低于3.7%。”
风险主要集中于尤金自身,而非环境。
这让李厘稍微松了口气,但看着尤金那副重伤加虚弱的模样,很难想象他如何能再承受一次“巨大痛苦”的折磨。
“有什么办法?”李厘问,对情热期,她还不太有概念,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但赞恩能检测到她心率微小的提升——她在担忧,出于一丝同为人类的本能的不忍。
“最优解是获取Omega专用强效抑制剂。次优解是提供模拟标记效应的Alpha信息素合成剂,以进行安抚,但此方案所需设备此环境无法实现。再次,需提供持续物理降温、高强度营养补充及镇静类药剂,以辅助其生理系统度过峰值。”赞恩报告道:“我们现有的物资无法满足上述任何一项需求。”
李厘沉默了。也就是说,几乎无解。
赞恩的蓝眼睛闪烁着,进行高负荷计算。
“我的数据库中,存在抑制剂的可能配方及合成基础流程,但所需原料超过百分之八十,为飞地管制药品或精密合成物。唯一存在微小获取概率的渠道是:‘老鬼’的黑市诊所。他偶尔能通过特殊渠道获得极少量上层流出的药品,但价格极其昂贵,且需要特定中间人引荐。”
他看向李厘:“根据现有情报,‘老鬼’当前欠你一个人情。但当前系统时,前往黑市需要穿越至少三道危险等级中等的巡逻线,往返即便顺利也需至少五小时。且无法保证他当前拥有该种抑制剂。”
这是一个高风险、低成功率的方案。
“此外……”赞恩补充道,目光落在尤金身上:“在他情热期间,需要有人持续监控其生理状态,防止因高热或痉挛导致伤口破裂或窒息。物理降温措施也需要人力持续进行。”
话已至此,选择摆在了面前。
让赞恩去,是唯一的选择。她自己去黑市,即便能搞定谈判,也做不到复杂的药品识别,以赞恩的数据库和分析能力,才有可能从“老鬼”那里弄到可能需要的东西,或者至少带回有用的信息。而留下来照顾——或者说监视,一个即将情热的Omega伤员……这任务显然更适合她。
“那么你去。”李厘思索道,赞恩既然提出来,那表示情热期会是不小的麻烦,为了减小麻烦,也有必要去做:“尽快回来。尽量搞到药,或者弄清楚该怎么办。这里……”她看了一眼尤金:“我会看着。”
“附议。”赞恩没有任何异议:“我会清除外部路径痕迹后出发。最高速度往返。”他走到医疗包旁,将最后一点清水和那罐高热量营养胶放在李厘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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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留给你和他。保持警惕。他的精神状态在情热期可能变得极不稳定。”
说完,赞恩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身影再度无声地滑出维修室的门,迅速消失在黑暗的管道网络中。
金属门轻轻合上,将内外隔绝。
维修室内顿时显得更加空旷和寂静。
只有尤金逐渐变得有些不稳的呼吸声,李厘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情热前期征兆开始显现,李厘还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她靠墙坐下,匕首依旧横在膝上,目光落在尤金那张开始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上。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李厘知道,考验才刚刚开始。尤金的表演或许会因真实的痛苦而褪去伪装,也可能变得歇斯底里和难以预测?而她,必须在这段时间里,看住他,守住这里,并且……或许还能从他无法完全控制的反应中,窥见更多事实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做好了长期坚守的准备。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静静等待着猎物——或同伴?下一次的苏醒,以及那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未知。
时间在赞恩离开后仿佛被胶着的空气拉长了每一秒。
李厘保持着绝对的警觉,感官放大到极致,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同时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牢牢锁死在尤金身上。
起初,他似乎只是在熟睡,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然而,不过半个标准时,变化开始悄然发生。
最先出现的是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不是因为寒冷,李厘非常确定赞恩离开前已保障环境温度稳定,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战栗。尤金英挺的眉宇紧紧蹙起,即使在昏睡中也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神色。
他苍白如纸的皮肤下,开始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秾丽的绯红,先是淡淡地晕染在颧骨,然后迅速蔓延至脖颈、耳根。
他的呼吸也变得不再平稳,时而短促急浅,仿佛窒息,时而变成一声声沉重滚烫的喘息,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莫名心慌的湿意。
李厘握紧了匕首,身体微微前倾。她知道,赞恩预言的情热期,来了。
这不是她认知中的任何一种伤病。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种从内部燃烧起来的酷刑。
“冷……”尤金无意识地呻吟出声,牙齿开始咯咯打颤,身体蜷缩起来,却又在下一刻因为碰到伤口而痛得抽气:“……好痛……”
李厘记得赞恩离开前的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将盖在他身上的旧毯子又掖紧了一些。
但这毫无用处。他的颤抖越来越剧烈,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很快就汇聚成缕,沿着潮红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
那汗珠仿佛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热……不……冷……好难受……”他开始胡言乱语,意识显然已经模糊,在冰火两重天的地狱里煎熬。他无意识地撕扯着领口,似乎想要获得更多空气,动作间流露出一种与平日刻意表现的脆弱截然不同的、真正失控了的孱弱感。
李厘束手无策。
23. 观测者失格
李厘见过流血,见过骨折,甚至见过冻伤至坏死,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尤金——被好奇心占据上风——如同观察一种未知而危险的生物正在蜕皮。
突然,尤金猛地睁开双眼。
李厘被吓了一跳。
那双翠绿色的眼眸此刻氤氲着浓厚的水汽,迷离失焦,仿佛蒙上了一层瑰丽而痛苦的雾。
他没有看李厘,也没有看任何东西,只是徒劳地睁着,眼中盛满了纯粹的、生理性的巨大痛苦,和一种深切的、无法满足的渴求。
“……水……”他嘶哑地哀求,声音破碎不堪。
李厘抿了抿唇,拿起水壶。
她这次没有无视,记得赞恩的叮嘱,小心地单膝跪在他身边,托起他的后颈,将壶口凑近他干裂滚烫的嘴唇。
尤金吞咽着,几缕清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滑过线条优美的下颌和急促滚动的喉结。
几滴水珠落在他敞开的、泛着粉色的锁骨肌肤上,竟似乎瞬间就被那高温蒸腾出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雾气。
喝了几口,他猛地别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痉挛。
李厘连忙放下水壶,下意识想帮他顺气,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她不知道该如何触碰此刻的他。他看起来像一件被高温烧灼、即将碎裂的琉璃器皿。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李厘会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不慎一掌拍死的。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尤金似乎因为咳嗽的震动,短暂地凝聚起一丝模糊的意识。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李厘脸上。
“……是……李厘……吗?”
李厘还没来得及回应,没来得及问出“你感觉怎么样”,就看见尤金虚弱地、近乎慵懒地笑了一下。
也许是那冰凉的清水带来的短暂慰藉,也许是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未曾掩饰的好奇,也许仅仅是Omega在极端痛苦下对靠近热源的原始本能——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李厘的反应。
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攥住了她正要收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重伤虚弱的病人。
另一只手则胡乱地攀上她的后颈,用力向下一带。
李厘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暴起,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拽得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下一秒,一片滚烫、干裂,却异常柔软的物体,重重地堵住了她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唇。
有什么东西舔住她的舌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李厘的瞳孔急剧收缩。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唇瓣上那清晰无比的、灼人的触感,以及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对方胸膛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撞击声。
那心跳声又快又乱,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药味,以及一种……陌生的、仿佛被烈日暴晒后的雪松混合着某种甜腻到令人晕眩的、破碎的花香。这气息倏地钻入她的鼻腔,让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不是任何她理解意义上的攻击。
这是一个吻。
一个混乱的、滚烫的、带着血味和泪的咸涩、充满了原始渴求与无边痛苦的吻。
尤金似乎也从这短暂的接触中,汲取到了一丝令他满足的凉意。他胸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啜泣的叹息,攥着她手腕和后颈的力道稍稍松懈,但那滚烫的嘴唇却依旧依恋地、笨拙地紧贴着她,无意识地磨蹭,仿佛她是唯一解渴的水源。
李厘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能感觉到他的睫毛颤抖着刷过她脸颊的细微痒意,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鼻翼两侧的湿气,能感觉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通过紧密相贴的唇瓣清晰地传递过来。
而他整个人几乎都要缠上来。
李厘气得脸都红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推开他,捡起匕首给他来两下。
但就在她即将动手的瞬间,尤金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在她嘴角吮了一下,攥着她的手彻底松开,攀在她后颈的手也软软地滑落。
他整个人向后跌去,双眼紧闭,再次陷入昏迷,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唇瓣微微肿起,泛着水光,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李厘也向后跌坐在地上,手背用力地蹭过自己的嘴唇,仿佛想擦掉那诡异的触感和突袭的甜香气息。
她瞪着眼睛,寻找着刀,看着地上那个再次失去意识、却依旧在情热中痛苦挣扎的尤金,脑子里嗡嗡作响。
混蛋!
登徒子!
不知廉耻的上层垃圾!
她在心里用尽了自己所知的所有骂人词汇。
李厘无法制止自己用手背机械地蹭着嘴唇,直到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脑子里乱糟糟地堆满骂人的话,但所有的声音最终都汇聚成一种尖锐的嗡鸣。
这不是战斗,不是偷袭,不是她理解中任何一种形式的冲突。
它混乱、粘稠、带着一种赤裸裸的生理性诉求,让她的防御机制像是打在了空处,反而震得自己手足无措。
“王八蛋……”她举起刀,最终没有落下,狠狠磨牙,声音因压抑的怒气而微微嘶哑。目光像刀子一样剐着再次陷入昏迷的尤金。
他脸上的潮红更盛,呼吸愈发急促滚烫,无意识地蜷缩,发出痛苦的呜咽,仿佛刚才那个突然爆发、力道惊人的根本不是他。
纯粹观察者的好奇心被击碎了,李厘巴不得离他再远一点。现在躺在那里的,是一个真真切切、会给她带来巨大“麻烦”的存在。一个来自飞地、娇贵、阴险、并且正处于情热期的Omega。她终于知道情热期是怎么回事——能让人不分对象、随时随地胡乱发情。
这认知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煎熬中,时间又流逝了难以估量的一段。李厘维持着环抱膝盖的姿势,试图重新建立旁观者的心理防线。
金属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滑响。
李厘像被刺了一般,瞬间弹起,匕首横在胸前,眼神锐利地盯着门口——后知后觉地猜到是谁。
赞恩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闪入室内,动作依旧精准流畅。
李厘敏锐地捕捉到他仿生皮肤上新增的细微刮痕,以及沾染的、不同于此处灰尘的深色污渍——他这趟绝非轻松。
赞恩一进门,冰蓝色的光学传感器立即捕捉到了室内异常的气氛。
李厘过于紧绷的备战姿态,空气中尚未完全散逸的、一丝微甜且躁动的陌生信息素残留,以及……李厘微微红肿、还带着一丝不明显齿痕的下唇。
赞恩的处理器几乎在万分之一秒内就将这些数据与李厘异常的心率、呼吸频率、皮肤电反应关联起来。他目光迅速扫过昏迷中仍不安扭动的尤金,最后回到李厘脸上。
“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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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赞恩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打破了室内黏着的寂静。
李厘磕巴了一下:“欢……迎回来。”
没等李厘关心他,赞恩很快接着问道:“发生意外事件?”声音通过骨传导直接响起,语调仍旧平稳,但扫描李厘的传感器焦点前所未有的集中。
李厘张了张嘴,复又磕巴一下,实在说不出口。一种荒谬的羞耻和愤怒,让她不知如何描述刚才发生的事。难道要说“这个快死的混蛋突然回光返照啃了我一口”?
最终她只是狠狠抹了一下嘴巴,偏过头,避开了赞恩过于“洞察”的视线,硬邦邦地道:“他刚才突然发了一下疯。现在又晕过去了。”
赞恩没有追问。
他只身上前,将手中一个密封的低温医疗盒放在地上,蹲下身开始对尤金进行快速扫描。指尖伸出微型探针,采集尤金皮肤表面的信息素样本。
“信息素浓度急剧升高,代谢率异常加快。原发性情热反弹已进入活跃期。”赞恩蹙了蹙眉,“他的身体有轻微移动痕迹,肌肉纤维存在短暂极度紧张的残留信号。他对你进行了攻击行为?”
“……不算攻击。”李厘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感觉血液直冲头顶,她不想跟赞恩讨论这个问题。
赞恩的蓝眼睛看向她,又再度扫过她的嘴唇,数据流在他眼底无声奔涌。
他似乎在进行复杂的匹配计算,比对人类在遭遇不同性质“失控”行为时的生理反应模式。
片刻后,赞恩得出初步结论:“基于行为残留痕迹与你的生理指标反应,推测他可能对你进行了非致命性的、源于情热期本能驱动的物理接触。此类接触通常被人类定义为‘侵犯’或‘骚扰’,会引发愤怒、羞耻、警觉等负面情绪。是否需要我进行干预惩戒?”
用词直接而冰冷,仿佛在说如何处理一个故障零件。
李厘愣了一下。赞恩的理解精准得让她无所遁形,没来得及尴尬,那句“干预惩戒”又将她拉回现实——对一个重伤昏迷、身不由己的人进行“惩戒”?
“……算了吧。”李厘叹了口气,冷静下来:“先处理他的情况。东西得手了吗?”
她更关心这个,这决定了尤金这让人尴尬的状态要持续多久,以及后续的麻烦有多大。
赞恩的注意力回到医疗盒上:“‘老鬼’的库存中没有Omega专用强效抑制剂。他提供了一种强效镇静剂和一种广谱信息素掩蔽剂,声称混合使用能在一定程度上模拟低剂量抑制剂效果,延缓情热峰值爆发,但治标不治本,且有神经系统副作用风险。此外,还有高纯度营养液和物理降温凝胶。”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支药剂和一小罐半透明的凝胶。
“成功率?”李厘问。
“基于不完整数据估算,延缓情热峰值12至18小时的概率为65.3%。完全避免的概率低于7.4%。”赞恩拿起镇静剂和掩蔽剂,准备进行注射:“在此期间,仍需持续物理降温和监控。这是当前最优方案。”
李厘沉默地看着赞恩熟练地操作。
所以,危机只是延缓,并未解除。
而刚才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意外”,很可能还会再次发生。
李厘看着尤金那张因情热而痛苦扭曲、却依旧漂亮的脸,心中一片烦躁。
赞恩完成注射,开始为尤金涂抹降温凝胶。他的动作高效而毫无波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24. 存在的悬置
李厘靠回墙边,尽可能拉开距离,重新握紧匕首,目光沉沉地落在尤金身上。
愤怒渐渐沉淀下来,转化成一种更冷硬、更警惕的东西。她不会再把他仅仅视为一个需要套取情报的伤员,或者一个可笑的表演者。
他是一个变量,一个极度不稳定,且具备直接攻击她情绪能力的变量——危险,必须严防。
赞恩处理完毕,站起身,走到李厘身边,递给她一小管营养剂和清水。
“你的生理指标显示能量消耗加剧,伴有轻度脱水。”他的声音比往常低沉,目光柔软:“补充一下。我会提高监控频率。”
李厘接过,默默饮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冲淡了那股残留的、令人不快的甜腻感。
维护室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尤金沉重滚烫的呼吸声。药物似乎暂时压制住了情热,但那股躁动不安的能量依旧弥漫在空气中,像看不见的弦,正在缓缓绷紧。
“他的情况暂时稳定,但仍需要后续剂量和持续观察。内伤也未痊愈。”赞恩陈述事实:“此处环境恶劣,不适合长期休养与治疗。风险随时间递增。”
李厘明白他的意思。这里只是一处临时避难所,要什么没什么。
李厘有些不情愿地问:“你的建议?”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将他转移至我们的家。”赞恩直言:“那里环境更稳定,有基础医疗物资和充足能量。我能更好地监控和处理他的状况。此外……”他的蓝眼睛扫过尤金昏睡的脸:“隔离环境也能最大限度降低他情热期可能带来的风险,避免身份意外暴露。”
李厘沉默片刻。将这样一个来自上层、充满不确定的麻烦带回去?无疑是在引火烧身。但赞恩的分析没错,这里根本维持不了他的生命。更何况……那枚徽章,以及他可能掌握的关于艾略特的情报……要让他配合、开口,恐怕还得费不少工夫。
李厘的目光再次掠过尤金,掠过他即便沉睡也依旧夺人的外貌,和那微肿却恢复了些血色的嘴唇。
“……好。”她最终点头,叹了口气:“我们带他回去。”
做出决定后,行动变得高效。赞恩再次将尤金背负起来,调整成最稳当、最少颠簸的姿势。李厘自有默契,迅速收拢所有物品,仔细消除了他们停留过的大部分痕迹。
两人一“负”悄然离开这间废弃的维修室,再次潜入地下管道网络的黑暗怀抱。
返回小屋的路程因为有了明确的目的地,和相对稳定的伤员,显得不再那么漫长难熬。
李厘在前方引路,赞恩背负尤金紧随其后,传感器发出的蓝光在黑暗中如同指引的孤星。
当那扇熟悉的、经过伪装的门出现在眼前时,李厘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安心,也是忧虑。
这个她与赞恩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仅属于彼此的避风港,即将迎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上层气息和无数秘密的闯入者。
赞恩用权限打开门,温暖空气中淡淡金属与机油的气味扑面而来,与管道里的阴冷腐朽形成鲜明对比。
他将尤金安置在房中唯一那张还算平整的金属板床上——铺着旧毯子,那通常是李厘睡觉的地方。尤金在移动中低哼一声,并未醒来。抑制剂与重伤已耗尽他所有力气。
李厘绕床走了一圈,也不满地哼出声,像一只被占了窝的不情愿小狗。
赞恩则开始连接屋内的基础医疗设备,并检查能源供给——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李厘可能发生的意外而准备的。
李厘站到门口,看着尤金躺在她的床上,苍白的脸在屋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精致,也愈发显得与这个简陋却充满生活痕迹的小屋格格不入。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这个空间,第一次有了除她和赞恩之外的,第三个“人”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关上了小屋的门,将外界的黑暗与危险暂时隔绝。
找出额外的衣服和毯子,像茧一样做了个窝,李厘钻了进去,她已经持续了很久得高度紧张状态,她不像赞恩是机器人,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时间过去多久,李厘一无所觉,再一次醒来,是因为听到了整个小屋骤然响起的警报声。
李厘从睡意中挣扎出来,赞恩已切断所有非必要能源。并不是她缺乏紧迫感,只是早已习惯智能巡逻队定期和不定期的突击检查。它们会进行生命体征扫描和热源探测——大约从她十五岁起,飞地对地下的监管越发严密,巡逻范围也不断扩大。赞恩能识别信号,他改装出的警报装置,一旦检测到附近有巡逻队接近,便会发出预警。
赞恩的声音通过骨传导直接传入李厘的耳中:“检测到加密频段通讯,推测原因:B1区低级督查官医疗包失窃事件可能已被上报。”
应对早有预案:赞恩将进入最低功耗模式,类似当年被前任主人艾莉诺从上层抛下时冷却核心、躲避能源掠夺的状态;李厘则需用保温毯覆盖自己,模拟环境背景。问题在于——她看了一眼占着她床的尤金——她只有这一条带环境伪装涂层的毯子
李厘躺在原地猛翻白眼,一动也不想动。赞恩大概以为她还没醒透,俯下身将她抱起,放到床上。
赞恩催促道:“用保温毯覆盖你和他,尽量贴近,减少热源特征面积。”
尽量贴近?还覆盖他?
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与金属撞击声已从远处管道中传来。
李厘听进耳中,看见赞恩已经靠着床切换模式,一边翻白眼,一边踢掉鞋子,几乎是扑上床的内侧,使劲摇晃床,一把将即便身处昏睡中,身体也微微发抖的尤金,用力揽向自己,然后用保温毯将两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
动作间根本没顾及他是个伤员。恶意的想,我不舒服,上层的老爷您也别想舒服。
黑暗、窒息、滚烫。
毯子内空间极其有限,李厘为了最大限度缩小目标,几乎整个人贴在了尤金身上,他像个火炉,被她粗暴的摆弄,只在最开始不瞒的呜咽一声,神智似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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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些,发现李厘将他紧紧固定在怀里,他的脸正埋在她的颈窝处。
“……怎……么了……”尤金用气音在李厘耳边问。
李厘被他呵得耳根发痒,压低声音,命令道:“别动。别出声。”
外面,沉重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扫描仪器发出的嗡嗡声清晰可闻。
赞恩正对门口,眼中蓝光彻底熄灭,所有生命特征模拟为零,如同一尊真正的废铁。
时间仿佛凝固。
李厘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耳朵和紧贴的身体上,希望对方不要乱动。她听着外面巡逻队员模糊的交谈声、仪器扫描的声响。更清晰的感受着怀里这具身体的颤抖、冰凉指尖无意识地揪紧她衣料的触感、还有颈窝处那片被他呼吸灼热的皮肤。
“区域扫描完毕。未发现异常热源。生命信号检测:阴性。记录:废弃据点,无价值。”
一个冰冷的、经过处理的电子音在外面模糊的响起。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管道深处。
危机解除。
李厘却没有立刻动弹。她保持那个姿势,直到赞恩的眼中重新亮起蓝光,发出确认安全的信号。
她猛地掀开毯子,急促的吸了一口气,凉爽的空气涌入肺部。随即松开尤金,几乎弹射般翻身下床。
衣摆传来轻微拉扯感,李低头一看,是尤金没来得及松开的手指。她伸手将衣角拽了回来。
尤金仍躺在床上,脸颊通红,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别的什么,轻轻喘着气,翠绿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情热似乎再度涌现。
李厘背对着他,整理自己被弄乱的衣服,直到尤金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扭动,空气中又漂浮起一股甜腻而躁动的香气,李厘能确定,他的情热确实卷土重来了。
赞恩恢复冰蓝色的眼睛挪向屏幕:“抑制剂效果正在衰减。情热反弹。信息素水平上升。建议物理降温。”
在李厘醒来前,赞恩正连接着屋内的终端,屏幕上流淌着复杂的分子式和数据流。他在全力分析老鬼”提供的药剂成分,试图优化配方,运算已到达关键阶段。
他把一罐降温凝胶递给李厘,指导使用方式。
李厘皱了皱眉,十分不情愿。但看着尤金痛苦的样子,还是呲着牙拿起凝胶。
走到床边,挖出一块冰凉的凝胶,抹在尤金滚烫的额头上。
指尖传来的高温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尤金似乎感受到这抹舒适的凉意,无意识地用脸颊蹭着李厘的手指,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睫毛轻颤,翠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虹膜竖成针状,像某种冷血动物,氤氲着彻底迷失的水汽。
“……凉……”他嘶哑地呢喃,显然是舒服了,完全凭借本能,滚烫的手突然抬起,抓住了李厘正要离开的手腕。
李厘:……
李厘呲牙:“放开。”
尤金恍若未闻,反而将她的手掌更紧地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25. 铁皮罐头
赞恩眼中数据流无声地奔涌,指尖在终端屏幕上快速划过,将最后几组分子式对接、模拟反应。
“成分分析完成。‘老鬼’提供的镇静剂与掩蔽剂配方存在17%冗余成分与3种潜在拮抗物质,降低了效能并增加了神经副作用风险。”赞恩的声音稳定的仿佛刚才没有经历复杂的运算:“优化方案:提出冗余,调整两种关键成分比例,可提升模拟抑制剂效果约22.4%,并将副作用发生概率降低至31%以下。”
他转过身,从角落一起不起眼的金属箱里——那是他和李厘一点点搜罗、拼凑的微型工作台——取出几支微凉注射器和几个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细小安瓿瓶。他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丝毫多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运作。
李厘还在床边和尤金那只滚烫的手较劲,试图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表情烦躁得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赞恩!”她发出求救信号。
赞恩的蓝眼睛扫过纠缠的两人,没有对眼前的景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拿着优化后重新配比好的药剂走了过来。
“新版复合制剂已完成。请保持他相对静止。”赞恩对李厘说着,指尖已弹出微型注射器,精准地找到尤金颈后的腺体。
冰凉的触感和轻微的刺痛让尤金瑟缩了一下,仿佛不愿意被人随意触碰腺体,抓着李厘手腕的力道微微一松。
李厘趁机抽回手,反手扣回,心道你不愿意偏要你愿意。
药剂推入,尤金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幸好李厘按住了他。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滚烫的体温也逐渐下降。急促的喘气平复,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挣扎。
他再次陷入深度睡眠,或者说,是被药物强制镇静了下来。
室内那股甜腻的信息素气息终于减弱,李厘抽疼的太阳穴也不再绷紧着跳动,想来所谓的信息素,还是对她产生了些许影响。
李厘长长地、无声舒了口气。和变异生物搏杀都没这么让人心累。
赞恩完成注射,再次对尤金进行了全面扫描。
“情热峰值已暂时回落。优化药剂起效,预计可维持稳定18至24小时。神经系统副作用风险降至可接受范围。”说完,他的目光转向尤金身上的绷带和固定板:“但他的外伤及内出血情况不容乐观。”
赞恩的蓝眼睛又转向李厘,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冷静:“初步急救措施已达极限。骨裂需要专业复位与固定,内出血需手术干预,受损脏器需细胞层级修复。持续仅靠营养液和凝血剂,他的生存概率将在48小时后显著下降。”
李厘看着床上暂时安静下来的麻烦,眉头紧锁道:“……所以?”
“所以,转移到此只是第一步。”赞恩接续道,视线扫过这间虽然比初见时好了很多,但依旧简陋的小屋:“这里缺乏进行深度治疗的必要设施。我得建议分为短期和长期。”
“短期:我需要获取更专业的医疗物资,包括骨愈合促进剂、器官修复纳米机器人注射液,以及高纯度生物蛋白胶。这些在黑市‘老鬼’处有概率存在,或者可通过其他渠道尝试获取。同时,需持续监控他的情热期波动。”
“长期:若计划从他身上获取关于艾略特·维恩及飞地的有效信息,必须彻底治愈他的伤势。这需要进入设备完善的地下诊所,或……”赞恩停顿了一下:“冒险连接飞地的某些废弃医疗网络节点,但后者风险极高。”
他将选择权交给了李厘,但分析已经清晰指明:维持现状,尤金可能撑不过去;想要他活下来并具有价值,就必须投入更多资源,冒更大风险。
李厘沉默了,救尤金,意味着还要将自己和赞恩卷入其中。不救,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白费,关于艾略特的线索断绝,而一条生命——不论多么麻烦——要在尚有希望的时候放弃,令其在他们眼前消逝。恐怕不论是她,或者赞恩,他们都做不到。
深吸一口气,李厘作出决定:“长期风险太大,先搞定短期的。”她的声音带有平常的果决。
赞恩点头道:“附议。短期屋子获取计划启动。目标:骨愈合促进剂、器官修复纳米机器人注射液、高纯度生物蛋白胶。获取渠道;黑市‘老鬼’。”
略作停顿,赞恩冰蓝色的虹膜转向李厘:“此次接触,必须由你前往。”
李厘鼻孔里发出疑惑的声音:“嗯?”
李厘有些纳闷,赞恩这是又分析出什么最优解了?他去不是更快?不论是数据库对比,还是验货,明明都是赞恩更有优势。
“效率分析已更新。”赞恩的声音平稳无波,陈述着一个让人尴尬的事实:“我刚刚返回。本次往返耗时比预期延长47分钟,其中交涉时间占比68%。‘老鬼’明确表示,他的诊所不欢迎‘多管闲事的铁皮罐头’和‘扫描来扫描去的蓝眼睛’。”
赞恩复述老鬼的原话时,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描述一个客观的物理现象。
李厘捣住脸,替他尴尬。
赞恩接着道:“他拒绝与我进行有效沟通,并威胁如果再看到我,会将下次所有给你的药剂价格上调300%。他的情绪指标显示,这不是玩笑。”
李厘:……
这一点确实有点要命。她几乎能想象出老鬼吹胡子瞪眼睛,对着赞恩阴阳怪气,而赞恩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进行无效逻辑反驳的场景。
赞恩接着输出:“他将镇静剂和掩蔽剂扔给了我,并声称这是看在‘小麻烦精’的面上最后一次给货。”赞恩如实汇报:“当我试图进一步询问其他物品时,他启动了噪音发生器。”
李厘从指缝里瞄着他,一想到赞恩被噪音发生器震麻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显然赞恩这个高价值资产在老鬼的黑市诊所里已经成了负资产。
赞恩困惑的看着李厘发笑,老实道:“因此,基于最新情报,最优解变更。我是他拒绝继续交易的对象,而你是他唯一愿意对话并履行‘人情’的对象。由你前往,是获取所需物资成功率最高的方案,概率为71.5%。由我前往的成功率已下降至12.3%,且附带高昂的续后成本。”
“好了好了。”李厘摊开手,阻止赞恩继续一本正经的讲冷笑话:“把清单和鉴别要点告诉我。看来还得我亲自去挨他那顿骂。”
赞恩认认真真的给李厘复述一遍,眼中蓝光微闪:“路线已根据最新巡逻数据重新规划。保持联络,李厘。”
李厘在心中默复一下要点,对着赞恩点头示意,最后瞥了一眼床上暂时安分的麻烦源头,转身利落的走向门口,身影迅速融入门外的阴影中。
小屋的门轻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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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恩静立原地,传感器捕捉着李厘远去的,被她刻意放低的微小脚步声,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在管道身处。
随后,他转过身,冰蓝色的目光重新落回尤金身上,执行他的任务:持续监控,计算情热波动曲线,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
处理器底层,那条关于“无效评估冗余”的线程,再次悄然运行了起来。这一次,它计算的不再是任务成功率,而是李厘独自面对地下世界,所有未知风险的、一系列复杂且被核心逻辑判定为“无需输出”的参数。
李厘捂着腰间包裹,轻车熟路地钻过几条隐蔽的管道,避开几处新设的声波感应器,最终来到B1区深处,一扇用废弃飞船隔热门板改造的“店门”前。
门上用红色油漆潦草地画着一个骷髅头,下面写着“看病、拿药、修零件,闲人滚蛋”。
她刚靠近,门上的一个扩音器就传来老鬼暴躁的声音:“滚!今天不营业!尤其是带着蓝眼睛监控器的家伙!”
还好老鬼住的够偏僻,要不十个巡逻队也吵醒了。
李厘忍住没有翻白眼,用力敲了敲门板:“老鬼,是我!就我一个!”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老鬼那只锐利的眼睛从门缝里警惕的扫视一圈,确认只有李厘,才不情不愿地把门拉开足够她挤进去的宽度。
“小麻烦精!”一照面,老鬼就吹胡子瞪眼:“你又来干什么?那个铁皮罐头呢?没跟来吧?我告诉你,他再来一次,我门口的嘈音发生器就换成高压电陷阱。”
诊所里堆满了各种废弃零件、不知名的生物标本罐和散装的药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消毒水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熏的李厘直皱眉头。
老鬼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灰白头发的老头,脸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最显眼的是一道从眉骨划至下颌的旧伤。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常年在地下熬出来的鹰隼般的锐利,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和戏谑。身材精瘦,爱好穿着一件沾满机油和药渍的皮质围裙,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藏着洗不净的黑垢。
李厘硬挤进门,拍了拍身上的灰:“放心,他被你骂怕了,在家看孩子呢。”
“看孩子?”老鬼一愣,随即更怒了:“你们俩还搞出个孩子了?!什么时候的事?是机械的还是肉做的?我这可不管接生!”
李厘眼前一黑,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说的是看病人!一个超级大麻烦!”
“哦。”老鬼悻悻地放下举起的扳手,走到他那布满油污的工作台后:“说吧,又要什么?事先声明,没有Omega抑制剂!那玩意是上层老爷们的奢侈品,流不到我这!”
随后鹰隼一般的眼睛刺向李厘:“你们要Omega的抑制剂干什么?不是你要分化了吧?”
语气很有些担忧,随后喃喃自语:“应该不是,小麻烦精已经二十岁了,迟了咳,分化成什么也别分化成Omega。”
“不要那个。”李厘绕过话题,也没理会他的嘟囔。凑过去,压低声音:“骨愈合促进剂,器官修复纳米机器人注射液,还有高纯度生物蛋白胶,有货吗?”
老鬼并没有追问,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像发现了猎物的老猫:“呦呵?你这麻烦级别又上升了?伤筋动骨还内脏破裂?惹上巡逻队了?”
26. 不可见的路
“差不多吧。”李厘含糊地应了一声,直截了当:“你就说有没有,多少钱。”
老鬼慢悠悠地坐回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用沾满油污的手指敲着桌面:“东西嘛……老头子我这里,还真有。”
李厘心中一喜,刚要开口,老鬼就抬手打断了她。
“但是——”他拖长了音调:“小麻烦精,你知道规矩。这些东西,可不是你平时拿的那些止痛药、营养膏。促进剂是军用品,纳米机器人是飞地实验室流失出来的尖端货,生物蛋白胶更是缝合内出血点的宝贝,每一件都金贵的很,风险也大的很。”
他上下打量着李厘,像是在评估她能不能付得起价码:“你打算用什么换?上次你弄来的那块‘幽灵电池’确实不错,但顶多够付这次的定金。”
李厘自动忽略他口沫横飞的喋喋不休——说那么多还不是为了抬价。她从腰间那个不起眼的包裹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用软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后,露出一块暗沉、结构异常复杂的金属块,表面有着天然的、仿佛电路般的纹路,中心一点微弱的蓝光如同呼吸般明灭。
“‘深渊核心’碎片。”李厘有些得意的拍拍肚皮,将它推到老鬼面前:"我们从三号排污管道那个废弃勘探机器人残骸里挖出来的。能量反应很稳定,应该够驱动你这整个诊所……三个月。”
老鬼的眼睛瞪大了,几乎是抢过那块金属,拿起一个怪模怪样的扫描仪仔细探查,嘴里喃喃自语:“嘶……还真是……这能量,纯净得吓人……你们这两个小家伙,总能找到这种要命的好东西……”
他爱不释手的摩挲着碎片,足足过了几分钟,才强忍着将其收进柜台最底层一个带有屏蔽功能的盒子里。
“嗯……”老鬼再抬起头时,表情缓和了不少,但依旧装模作样:“就这个吧,还得搭上你上次从我这儿顺走的那把高周波匕首!”
“你怎么知道?”李厘一惊,那把匕首她藏得很好,平常都不拿出来用。
“哼,我这店里少了只蟑螂我都知道!”老鬼得意的哼了一声:“这个,加匕首,爱要不要。”
李厘摸了摸鼻子,开始发挥她的“砍价”本领,面无表情的开始掏口袋,掏出几个磨损严重的零件,半管营养膏,一小捆金属线:“我就这些,再加……帮你清理三次东边管道口的变异鼠窝。”
老鬼看着她掏出那点破烂,嘴角抽搐:“你当我收垃圾的?三次?至少十次!”
“五次,最多五次!那鼠王都快变异成坦克了!”
“八次!外加匕首!”
李厘气笑了:“六次!匕首不行,我留着防身!”
“七次!成交!匕首下次再给我!”不容李厘再还价,老鬼一拍桌子,仿佛吃了大亏,站起身,颤巍巍却速度奇快地爬上一个堆满杂物的架子,在几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破盒子里翻找了半天,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东西难找、分类系统又被哪个天杀的弄乱了。
最终,他捧下来三个密封的金属管和一个小型低温储存盒。
“喏,拿好了!骨愈合促进剂,注射前摇匀;纳米机器人,静脉注射,这玩意儿自己会找路;生物蛋白胶,打到伤口身处,见效快但疼的要命。”老鬼一边交代,一边把东西递给李厘:“使用方法内置芯片里有,让那个蓝眼睛罐头自己看!别再来问我!”
李厘一看他藏东西的位置,就知道这些东西一定不好卖。下层的人轻易用不着,估计主要还是太贵,不知道压了多久的货,可算逮到她这个冤大头,不免心疼的直呲牙,仔细检查了物品和密封状态。
“快滚快滚!”老鬼看不上她婆婆妈妈的样子,不耐烦的挥手赶人。李厘哼一声,转身想挤门缝,老鬼却又在身后叫住她。
“接着!免费送的!”
李厘接住,是医疗高级消毒巾和几块包装精致的压缩糖块——这在下层可是稀罕物。
“看你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别死在外头,坏了我的账。”老鬼扭过头,假装整理柜台,李厘再欲转身,结果又被他叫住了。
李厘:……
老鬼看着李厘一脸丧气,忍不住笑了,随后的脸色变得有些严肃,鹰隼般的眼睛里少了些市侩,多了点别的东西:“你要救的那位……来头不小吧?老汉我不问你,你也别告诉我。能用到这种组合疗法的,不是普通角色。小心点,别麻烦没解决,把自己和那个铁皮罐头都搭进去。”
随后怒道:“敢牵连我老汉,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李厘攥紧手里的东西和药剂,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随意向他扬了扬下巴。
老鬼见不得她这幅无赖样子,趁着破抹布没飞过来之前,李厘扭过头,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
门关上后,老鬼嘀咕道:“麻烦精,啧,真能惹事!”摇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厘将药剂紧紧裹在怀里,用旧布缠好,塞进衣服最内侧,确保即使剧烈运动也不会掉落。
她深吸一口气,搓了搓手,再次在心中复盘赞恩规划的路线图,身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没入管道网络的黑暗之中。
要说她跟老鬼的渊源,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几年前,李厘无意中从一伙‘’拾骨者‘’手中救下了一个年轻人——拾骨者是探索地表城市遗迹,冒险深入酸蚀雪覆盖的废墟,挖掘旧日物资的一伙掮客,他们挖掘出的物资最终流往黑市贩卖。
这是赌命的行当,其中有60%的人会死于酸雪溶解,30%的人被无人机射杀,成员大部分都是李厘小时候要躲着走的游手好闲的大人,时而顺手抢劫——那一次被李厘扛起来就跑的年轻人,就是他们打劫的对象。
至于这帮掮客为什么不受地下严酷规则的束缚,隶属黑市,督察官入股,并且贿赂当头——生命总会找到它的出路。
李厘当时救的那个人是老鬼认的干儿子。
老鬼这个人,也是传奇,和李厘一样曾经是孤儿出身,一个鳏夫,全靠自己站稳脚跟。个中滋味李厘并不清楚,只知道他甚至有贿赂资源调度会,可以在圣髓洗礼中被少量抽取脊髓液的门路,所以即便他年纪很大,身体却很硬朗。
不像李厘,后期是靠赞恩冒险黑入工头的手持终端,将李她替换出征收队的名单,蒙混过关。当然代价是需要定期修复数据,这一举动对赞恩的能源消耗非常大。
老鬼自此知道有李厘的存在。大多时候他对人的态度都是吝啬粗鲁,说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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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看他如何对待赞恩就可以窥见一二。唯独对待李厘,即便大多数时候也这样,但李厘不吃这一套,老鬼就对她有一种近乎别扭的慈爱,一边会骂她‘小麻烦精’,一边给她最好的伤药。
李厘也感到很奇怪,不知她是捋顺了他的哪根筋。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阴森,李厘掩身于一个拐角,稍作歇息。
赞恩规划的路线尽可能避开了主干道和已知的巡逻点,但地下世界从来都不是绝对安全的。
空气中弥漫的锈蚀和霉味似乎更加浓重,远处隐约传来某种啮齿类动物窸窣跑动的回声,放大了内心的不安。
就在李厘穿过一个废弃多年的大型分流阀站时,意外发生了。
分流阀站顶部年久失修的金属支架,因不知名的震动,或单纯的疲劳,发出一声吱呀的呻吟,随机猛然断裂。
数根沉重的金属管件和破碎的混凝土块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李厘瞳孔一缩,反应极快地向前扑跃,人在地上打了个滚,试图躲开主要落点。
她的速度已经够快,大部分坠物擦着她的后背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轰鸣,激起漫天灰尘。
但一根尖锐的断裂钢管仍在她的左小腿划开了一道深长的口子。
剧痛传来,李厘闷哼一声,踉跄几步靠在一根粗壮的管道上,才没摔倒。她立刻回头望向坠落来源,同时捂住小腿。温热的血液迅速浸透了她的裤腿,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回头是为确认这是意外坍塌,并非埋伏。
除了扬尘和回荡的巨响,并无其他动静。
“倒霉……”李厘啐了一声,忍着痛迅速检查伤口。伤口很深,能看到翻开的皮肉,血流不止。
她立刻从随身应急包里掏出止血粉,拧开瓶盖,一股脑洒在伤口上,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
粉末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灼痛,但血很快被止住了大半。
用绷带死死缠紧小腿,打了个结实的结。李厘的动作麻利,她不能停留。
这里的动静很可能已经吸引了不必要的注意。
她尝试着站起来,略微活动,左腿钻心的疼倒还可以忍受,只是速度肯定会受到影响。
接下来的路程有些艰难,李厘拖着伤腿,依靠对管道的熟悉和赞恩规划路线的指引,在迷宫般的黑暗中穿行。
每一次左脚落地都牵扯着神经,冷汗浸湿了她的额发。
有两次,她不得不提前躲进岔路阴影中,屏息凝神,看着一对自由巡礼者嗡嗡地飞过她刚刚经过的主管道。它们的扫描光束几乎擦着她的藏身之处掠过。
还有一次,她听到前方传来诡异的嘶吼声,像是变异动物群,她果断放弃原定路线,选择了一条更绕远但更安全的备用路径,多花了将近二十分钟。
离得近了,通讯器里传来赞恩带着电流,不甚清晰的询问:“李厘,你的回程时间出现误差,是否遇到麻烦?”
李厘喘着气,压低声音回应:“小问题……摔了一跤,马上到。”她不想让赞恩担心。
当她终于看到那扇熟悉的伪装门时,左腿的绷带已经被血重新渗红。
李厘依循约定好的节奏,轻轻叩响门。
27. 废弃之地滋生
李厘敲门的瞬间,门几乎立刻无声地滑开。
赞恩站在门内,蓝色的虹膜第一时间捕捉到她额角的汗珠与裤腿上斑驳的血迹。
扫描光束迅速掠过她的全身。
“死不了……”李厘侧身挤进门,倚在门框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直到这时,才感觉到全身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大概是过度专注之后的过剩反应,紧急情况下对保存体力没有好处,这一点还需要克服。
她从怀里轻手轻脚掏出用布包裹的药剂,递给赞恩:“东西到手了……我跟你说,又被老鬼宰了一顿……”
李厘想要讲笑话,回敬他的冷笑话,可赞恩接过药剂,目光仍锁定在她受伤的腿上,打断她:“伤口需要立即处理。感染风险高达43%。”他伸出手,不容拒绝地扶住了她。
“先搞定这位。”李厘向金属板床的方向努了努嘴,并不觉得伤情需要赞恩插手,她自己完全可以搞定。
赞恩却顺着她遁走的方向将她原地转了一圈:“他的状况已经暂时稳定。你的伤口存在污染物,优先级别更高。”
语气没有商量余地,半强制地将李厘扶到屋角的废弃电缆卷上——那是她平时当凳子用的。
赞恩的力量控制的恰到好处,既让李厘无法挣脱,又不会弄痛她。
李厘撇嘴,没再坚持。机器人是这样的,逻辑一旦启动,尤其是涉及安全或伤势的问题,基本就无法扭转。
赞恩单膝跪地,用消毒剂清洁双手,指尖弹出精细的工具,利落的割开她浸血的裤腿,露出其下的伤口。
伤口深长狰狞,边缘翻卷,沾满了管道里的污垢。
李厘嫌弃的“噫”了一声。
“可能会有点疼。”赞恩陈述道,声音平稳得像在汇报天气。
“知道了。”李厘瞪大眼睛盯着赞恩如何处置,别人怎样她不清楚,但对她自己而言,未知远比已知更可怕——她必须亲眼看着才不会放大痛感。
冰凉的消毒液触上伤口,倒没有感觉更痛,许是已经麻木。赞恩动作流畅熟练,清创、探查、二次消毒,每个步骤都精准高效,毫无冗余。接着他覆上一层滑腻的止血凝胶与能促进细胞再生的生物薄膜,最后用干净绷带紧密包扎。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李厘很钦佩这样的身手,向他竖起大拇指。
“建议十二小时内避免左腿承重。我会监控愈合情况。”赞恩似乎对她这份“情绪反馈”颇为满意,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随后将医疗废物全部处理干净。
接下来轮到尤金,李厘的视线也跟着转了过去。
尤金依旧躺在床上,但状态明显不同了。之前那种濒死的灰败感和情热期的潮红都已褪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却平稳悠长,似是陷入了深度修复的睡眠。
赞恩没有浪费时间,指尖再次弹出微型注射器,精准地将纳米机器人注射液和生物蛋白胶注入尤金颈静脉。接着,他拆开原有的简陋固定,重新处理骨折处,涂抹并注射骨愈合促进剂,用更专业的柔性固定板重新固定。
李厘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看着赞恩忙碌,看着尤金那张在柔和光线下沉睡的、毫无防备的脸。
褪去了所有刻意表演的脆弱和妩媚,也收敛了苏醒时那刻入骨髓的优越与审视,此时的他,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都说神态能改变容貌,李厘心道这话不假——尤金还是躺着不动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赞恩完成治疗,进行最终扫描:“生命体征已趋于稳定。内出血点正在闭合,骨裂处于修复初期。情热期被强力抑制,但信息素水平仍有低频波动。预计他将在四至六小时后恢复意识。”
李厘摸了摸腿上包扎整齐的绷带,心中暗忖:他们救回来的,究竟是一把能解开艾略特之谜的钥匙,还是一个会将她和赞恩拖出平静日常的陷阱?
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一个身体不再濒临崩溃、大脑恢复全部算力的尤金·洛·海因莱因,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对手。
在尤金醒来之前,李厘去洗了个澡。为避开伤腿沾水,她费了不小的功夫。赞恩提出可以帮忙,被她敬谢不敏地回绝了。
这番折腾让她疲惫不堪,回来倒头就睡,连头发都没擦干。
赞恩替她擦干头发,检查过尤金的状态,确认过一切状况可控,便倚着她用衣服和毯子堆出的“茧”,进入低功耗休眠待机模式。
时间的流逝在小屋内变得模糊而悠长。
赞恩如同一尊沉默的钢铁守护神,只有传感器偶尔流转的微光,表明他仍在监控着一切。
尤金醒来的时候,在这局促的空间,不可避免看见的就是地上的仿生机器人,以及他所倚靠的那个由衣物和毯子堆叠而成的“茧”。
意识仿佛是从深海缓缓浮起,尤金的感受绝不能说好。
首先恢复的是感知:身下粗糙但洁净的毯子触感,空气中淡淡的金属味和机油味,还有一种……属于下层环境的难以言喻的基底气息,与他所习惯的飞地净化空气和人工调和的香氛截然不同。
剧痛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度的疲惫,与体内纳米机器人工作的细微痲痒感。
他谨慎地没有立即睁开眼,而是先藉由嗅觉与听觉收集信息。
他听到了极轻的、规律的呼吸声——是那个下层少女,李厘。还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极低频率的嗡鸣——是那个该死的仿生人,赞恩。
他极缓慢的睁开眼,睫羽轻颤,适应着屋内并不明亮的光线。
他们还在这里。而他真的活下来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布满管道痕迹的天花板,不是他熟悉的高耸穹顶。
接着他移动视线,才看见了机器人与那个茧。
记忆碎片迅速拼凑:坠落、濒死、被救、那个该死的仿生人、情热期的失控、痛苦的治疗,以及……一个混乱的吻。
尤金厌恶地想,一个大胆的下层奴隶,竟敢爬上他的床,还敢抱住他。
视线锁定那个茧。在李厘彻底睡着后,它已经算不上是茧——被她挣脱得有些散乱。
她似乎刚刚清洗过,换了一身相对干净但依旧陈旧的工装短裤和贴身的背心,黑色短发濡湿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尚未完全干透,几缕发丝末端凝聚着细小的水珠。
和清醒时不一样,直到此刻,尤金才算完整看清她的样貌。她的面部轮廓清晰,鼻尖小巧,甚至带点俏皮。头歪向一侧,露出线条流畅却不显脆弱的脖颈。她的头几乎拱在仿生人的身上,仿生人也呈现一种近似迁就与保护的姿态。
尤金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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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的劳作和战斗塑造了她的身体,肩臂有着清晰却不夸张的肌肉线条。皮肤略显苍白,似是地下生活的烙印,肩背零星分布着颜色浅淡的旧疤。
这是在下层堪称生存勋章的痕迹,但在尤金的认知里,这是粗鄙的象征。
朦胧的光线下,一滴细小的水珠正沿她的颈侧滑落,没入背心的领口。
她的侧脸安静,褪去了平日面对他时的僵硬和审视,甚至透出一种与她气质不符的、近乎纯粹的乖巧。
黑发黑眸,确是遗民所有的古人类基因特征。尤金实在寻找不出美。
一丝极淡的、属于李厘的气息,混着清水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里。
尤金不确定这是否是他情热期的错觉。这个奴隶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未分化者,不可能会有信息素的味道,可当他此前埋首于她颈间时,的确嗅到过这种味道。
而现在,他所处的整个空间,漂浮的也都是她的气味。
或者说气息,她无处不在的,生活于此的气息。
尤金有些烦躁,垂敛眼皮,遮蔽目光,让大脑高速的旋转,分析自身处境。
这个下层奴隶是因为他与艾略特的关联才救了他。
虽然尚不清楚她与艾略特之间具体的关系,但从她的反应来看,至少是较为亲近的朋友——毕竟她连一个机器人都称作朋友。
真是廉价。
而他必须回到飞地。尤利西斯以为将他抛下飞地,就万事大吉。这确实是个死局——趁支持他的派系长老在外星系谈判时动手夺权,大概是勾结了莱昂·索恩那个蠢货,弄了到能诱发“信息素紊乱症”的干扰剂。
被动手脚的是他当时穿的那件外套。尤金是在察觉之后,马上换了件外套——就是那件和艾略特牵扯上关系的徽章外套,却仍低估了药效,最终让尤利西斯抓住机会,以可笑的“治疗信息素紊乱、稳定分化状态”为名义,将他送进了莱昂·索恩家族势力控制的医疗机构隔离病房。
现在代替他在家族中活动的,大概是那个在他被“隔离”期间,他们动用他的生物样本,激活复刻的生化替身。
能想到用生化替身拖延时间,简直不能更完美了,完美的都不像尤利西斯那个简单的大脑能想出来的点子。
更何况,他们借尤金的名义,对外宣称的状态是静养,接下去的剧本,该是“洛·海因莱因家的独子,长期闭关静养,然后意外死亡”。
尤金想,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那间隔离病房时的遭遇:被秘密注射强效抑制剂与麻醉剂,被剥夺一切身份标识——除了他胸前那块生物印记。
像一块腐肉、一具报废的机械,或某个失败的实验品,他被尤利西斯塞进一艘无人押运的自动运输舱,通过那条负责向下层输送“特殊垃圾”与“流放犯人”的秘密通道,投弃至下层最荒凉、环境最恶劣的垃圾填埋场。
他们确信,一个娇生惯养、毫无下层生存能力的Omega,在这样的处境下必死无疑。
他确实该死去了。如果不是这个奴隶。
尤金没有察觉——直到他察觉时,他发现自己正无意识的盯着那个奴隶的嘴唇发呆。
那双唇瓣殷红,睡梦时会不安分的抿起,看起来很软。
吮起来,也确实很软。
28. 谋爱者
意识到自己正在想什么,尤金立刻感到一阵恼怒。
他该做的是进一步完善与那个什么艾略特的关系,驱策这个奴隶心甘情愿地保护并协助他,而不是对着她发呆。
多亏了学院时期的毕业课题研究,正是与脊髓液相关——他曾经参考了艾略特导师课题组的文献,了解了相关背景。
当然,更多是反面论证,被弃用的部分占大多数。若非如此,他还真难以罗织什么飞地的罪名,把自己和艾略特联系在一起。
尤金努力的在脑海里搜寻关于艾略特与其导师的信息,却无法更进一步。他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那么,就只能将这一切与自己必须回到飞地的必然性强行关联起来,哪怕可能会漏出破绽?
但如果这个奴隶迷恋他呢?尤金的视线再一次落到李厘身上。
如果说之前尚有犹豫,那么此刻他已下定决心——如果她迷恋他,那么无论他要她做什么,她都将无法拒绝。
所谓的爱,就是这种盲目且充满奉献的东西。
他需要更精巧的设计,利用她的善良,或是愚蠢,让她在爱欲中沉沦,最终将“为他付出”变为一种习惯。
一个在下层长大的野狗,警惕、固执、还有个多管闲事的机器人做保姆。用贵族沙龙里那套调情手段显然行不通,她恐怕只会嗤之以鼻。
这很有挑战性,但也很有趣。如果他能让这样一颗顽石般的灵魂迷恋上他,那回到飞地之后,对付那些蠢货就更是易如反掌。
回忆起李厘每每看向他时,那种审视而防备的眼神,黑色的,泛着水色的眼珠,尤金几乎被激出了前所未有的好胜心。
李厘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尤金瞥见她腿上绑着绷带,有些奇怪她什么时候受伤。
但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如何在眼下这情形下与家族取得联系。
首先,绝不能让一个下层奴隶在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后,将他当作筹码来威胁。他当然可以引诱她,但她不配拥有超出及时行乐范围的妄想。
这将会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他是唯一的导演。
他还需要继续观察她的能力。
能在下层物资匮乏的条件下,找到治疗他的资源与方法,已经验证了她的部分能力——包括她的机器人,在利用她与离间她的机器人这件事上,他必须把握好分寸。
危机转嫁,就从这里继续与艾略特扯上关系。
他可以暗示,追杀他的人不会罢休,就像他们对待艾略特那样,迟早会找到这里。到时候,她和赞恩也会被连累。“主动联系可靠的力量前来接应,才是消除隐患、保障所有人安全的最佳途径”。
他甚至也把她的安全也纳入考量。他是多么贴心。
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名正言顺的联系家族派系,请他们出手相助,甚至还可以许诺回到飞地后将会彻查艾略特事件,为其平反。
至于如何发送信息……他瞥了一眼赞恩。这个机器人的功能似乎远不止医疗。
或许可以利用它,或者以“寻找艾略特”的名义,让李厘去搞到必要的设备。这需要一步步来。
剩下的,就是家族联系人的人选。
尤金冷静地分析家族内现有可能的局势:尤利西斯控制着他的生化人替身,必然已经暂时成为“代理家主”,把持话语权。
所有参与此事的内务人员,如果没有被灭口,也会被外派到偏远岗位。运输记录定然已经被篡改和删除了,他现在所能倚仗的,大概只有联姻派。
尤利西斯之所以狗急跳墙,显然也是被他与杜邦家族联姻的事刺激到了。
尤金在脑中逐一过滤人选,他需要的是单向、隐蔽,且能确保被“正确的人”接收的方式。
思绪迅速沉入冰冷的算计。直接通讯是痴人说梦——下层根本没有接入飞地公共网络的节点。即使有,未经加密和伪装的信号也只会像灯塔一般招来尤利西斯的清理队,而不是救兵。
克罗叔叔……尤金脑海中浮现出家族安全主管那张刻板却偶尔流露出温情的脸。
他是父亲的老部下,理论上效忠于家族,而非某个具体成员。但在权力更迭的灰色地带,个人的忠诚总存在可操作的缝隙。尤金记得克罗有一个极少人知道的私人加密频道,用于处理某些“不便记录”的事务——那是他小时候偶然偷听来的。
这个频道,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选择,尤其是在联姻派的长老缺席、远在外星系的前提下。
但要如何将信息送达?
他需要一层伪装。不能直接发送求救或揭露阴谋的信息——那太容易被拦截和解读。他需要一条只有克罗,或者至少是联姻派核心成员才能看懂的,看似平常却暗藏玄机的信息。
一条……关于“纪念品”的信息。
尤金想起那枚艾略特的徽章。它可以成为一个绝妙的引子。
一条发自下层、提及“已故研究员艾略特·维恩的纪念徽章被发现,持有者情况特殊,请求指示”的信息。模糊,但足以触动某些神经。对于知晓艾略特事件敏感性、尤其是可能对尤金“静养”真相心存疑虑的派系成员来说,这无异于一声惊雷。
他们会好奇,会调查。而下层能持有这枚徽章且“情况特殊”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本该在“静养”的尤金。
这既能试探克罗的态度,也能在不暴露自身真实处境的情况下投石问路。同时,这则信息看起来也符合李厘和赞恩“寻找艾略特真相”的目标。万一被发现,他也有转圜的余地——他只是想帮恩人尽快找到线索罢了。
完美的计划。前提是,他真的有能力发送能力,并且……他得想办法说服李厘和赞恩,满足他的要求,按照他的需求行动。
于是问题最终落到这个奴隶本身。
尤金再次盯住李厘。她必须要爱他,必须对他产生超越理智的情感,任他予取予求——哪怕有机器人在身边提醒、喋喋不休。
李厘这一觉睡了很久,大概是疲劳终于找到了出口。醒来时,她坐在在原地愣了许久。
赞恩在李厘苏醒的同时脱离待机模式,用肩膀支撑着她,等待她找回思绪。
迷糊中,她听见一声低哑的笑,李厘大吃一惊,循声望去,才发现躺在床上的尤金已经苏醒。
有一瞬间,她完全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还不习惯家里多出个人来。
确实是不该忘,李厘呲牙,就因为他把床占了,害得她现在腰酸背痛。
看了看时间,李厘认命说:“我该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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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贿赂工头能买到的时间就这么多。哪怕这些时间原本是用来和赞恩去看“飞地极光”,返程后还能顺便休息用的。
李厘没有理会尤金,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发笑。
实际上,他的状态还是时清醒时昏沉。
捋好睡翘的头发,李厘略微整理,回到她熟悉的日常。
直到尤金状态彻底稳定之后,后知后觉,李厘才发现,尤金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不能怪她迟钝,实在是这一段时间下班后,她都在加工加点的扩建另一件卧室。
状态稳定后的尤金,直接而坦然,对他们作出的是这样一番解释:
他主动与李厘和赞恩交谈,完全不需他们出声询问,让李厘察觉到他的改变。那双翠绿色眼睛中的谋算和虚伪似乎真的褪去了,神情也不再有修饰后的表演痕迹,与他在失去神智时的松弛与无防备的状态类相似——终于能从那张漂亮的脸上窥见一番真实。
尤金主动说道:“我手里掌握的,关于艾略特和他的导师的信息,是在写毕业论文时查到的。他们质疑脊髓液催化效率-损耗比报告的真实性,我后来查证,确有其事。”尤金说了一个数据,李厘不太有概念,赞恩默算了一下,没有发表意见。
尤金继续道:“我发现,按公开信息中的飞地需求总量和晶簇系统年消耗量,根据公式计算,存在约三分之一的冗余部分,去向不明。”
“三分之一的量也足够庞大。就我所知,其去向大概流往贵族与教会手中——生物武器研发、精英延寿计划,还有用于为伴侣机器人升级,也就是为仿生人提供‘情感拟真催化剂’。”
“这些都不为大众所知。我搜集了部分证据,比如——”尤金垂下眼睛:“上层未分化的青少年,会被定期以‘健康强化’的名义骗去抽取少量脊髓液。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接受精英的赐福,实则是在被缓慢剥削而不自知。”
“还有……算了。”尤金看着李厘过于明亮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愣神,似乎有些事情过于残忍,令他难以继续举例。
他只接着道:“艾略特导师的团队一直试图研究更高效、更人道的替代方法,结果成了障碍。而我被抛下飞地前,正在秘密协助艾略特导师的一位……朋友,试图整理这些证据。”
“但对方的动作比我们更快,我的族兄,尤利西斯,是个Alpha,一直不满我身为海因莱因家族的继承人,却是Omega的这件事。他察觉到了我的行动,认为我是贵族中的叛徒,联合其他贵族发动叛乱,将我抛下飞地。”
“我必须回到飞地……趁他们还没有销毁所有证据之前。”
尤金表明了他的需求:“我需要你们帮忙。”
这一次,李厘的耳中没有立刻响起赞恩的声音。
赞恩眼中的蓝光无声扫过尤金。传感器捕捉到他的心率平稳,呼吸频率与话语所表达的情绪状态吻合度高达82%,远高于之前的任何一次“表演”。没有检测到明显的欺骗性微表情。数据流在赞恩的核心中安静运转,最终输出结论:
【对象情绪表现与生理指标一致性显著提升。言语逻辑符合‘感激’与‘歉疚’混合情绪模型。未检测到典型欺骗特征。但情感模型复杂,建议保持警惕。】
29. 非安全节点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艾略特的一切。”尤金最后丢下一句话:“信不信由你们。”
尤金的变化来得突兀,却又莫名自然。像冻土罕见能观测到的月亮,让李厘好生奇怪。
明明前一刻他还用那种精密算计的眼神暗暗审视周围,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如今他却能主动接过赞恩递过去那碗用劣质合成淀粉熬成的糊糊,面不改色。
不仅没有露出丝毫嫌弃,反而在李厘擦拭工具时,带着几分阴阳怪气提醒她:“笨手笨脚的,小心点,别划伤自己。”
李厘动作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望向尤金,见他正小口吃着那碗毫无味道的食物,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他吃得专注,姿态优雅,仿佛那是飞地的什么珍馐美味。
李厘很想找他的茬,故意问道:“好吃吗?”
尤金抬起眼,露出一个极淡、却透着疲惫与真诚的微笑,咬牙切齿道:“要听真话吗?实在难吃得很。”
李厘忍不住笑了。
若他假惺惺地说句感谢,或硬挤两滴眼泪称好吃,她大概会当场出言讥讽。
但现在,至少他的声音不再是最初那种拿腔拿调、浮于表面的温柔,反而带上了一丝沙哑,不再像在唱歌,竟有些像李厘平日里打交道的那类人了。
尤金所补充的信息,李厘尚且需要慢慢消化,这是她在当场,没有做出很明显反应的原因。
她没想到,不仅下层人要经历圣髓洗礼,连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上层人,竟也同样要接受所谓的“健康强化”。
李厘清楚这绝非什么好事,也并非幸灾乐祸,可心里那道上下层之间原本清晰的分界线,模糊地消解了一部分。
正是这模糊的一部分,让她能以平常的目光看待尤金,而非仅仅将他视作一个“珍稀动物Omega”。
接连几天,尤金都是如此。他不再刻意维持那份矜贵,反而会在李厘靠近时,隐约流露出一丝掩饰过的、不易察觉的放松。
但他依旧嘴硬,一边嫌弃一边打听她一天的所见所闻,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仿佛真的很感兴趣。而李厘能回答的,多半是“捡到了半块还能用的电池”。
在他眼中,这大概只是下层蝼蚁可悲的挣扎。因此李厘并不意外地发现,他本性其实相当差劲,嘴巴也很坏,他会微微蹙眉,轻声说:“脏死了,以后不准去。”
李厘:?
他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常坐在一旁,看李厘叮叮当当地拓展她的新卧室。
如果李厘不想说话,他便也沉默,只帮她递工具,每次都很精准,甚至偶尔纠正她不够标准的动作姿势。
这诡异的情形让李厘心里直发毛。
尤金这种转变——或者说本性暴露,比赞恩教过的文字和方程式更难懂。她惴惴不安地问赞恩:“他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赞恩一早便试图分析这突兀行为转变背后的逻辑。威胁等级?极低。情感模拟真实性?……无法精确判定。
伴侣机器人对人类复杂情感的诡谲多变始终存在解析盲区,尤其是像尤金这种早已被他标记为“高危美丽废置物”的存在。
所以这段时间赞恩只能保持沉默,直到李厘发问,才不得不回应。
赞恩的音频发生器传出平稳的声线:“生理指标稳定。行为模式变更率高达87%,动机分析……数据不足,无法得出确切结论。建议保持观察。”
尤金留出了足够的时间,任由赞恩和李厘对他进行观察。
他的目的已表达的非常明确:他想要回到飞地,并且需要得到他们的帮助。
尤金说:“时间再拖下去,恐怕你们也会受牵连。”
李厘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牵连?”声音依旧冷硬:“从把你拖进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被牵连了。你现在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尤金没露出虚伪的愧疚,反而轻哼一声,刻薄回道:“还不是你们自找的。”
他上下扫了李厘一眼:“要是害怕,大可以把我扔回垃圾场,让我死在那里。”他神色间浮起一抹与外貌不符的苍凉:“我本就该是个死人。”
李厘倒一时之间被为难住了。
尤金如今这副模样,活像下层区那些略有姿色、但生活无望自怨自艾的少女,看谁都不顺眼,谁靠近都要被咬上一口。
赞恩的蓝眼睛注视着尤金,光学传感器细微调整焦距,捕捉着他最微小的生理变化。
他不像李厘那样喜怒形于色,而是依数据进行分析。对他而言,尤金的话无论包装得多么好听,其核心依然是一种推动策略。
“语句分析:包含潜在威胁与利益绑定。逻辑链条:拖延→风险增加→目标:回归飞地。失败概率提升→合作必要性上升。情绪模拟:担忧(真实性待评估)。动机:加速进程,获取主动合作。建议:要求具体风险说明与时间评估。”
尤金也不再掩饰对赞恩的不耐烦,像是被冒犯般瞥了他一眼,轻轻吸气,因虚弱而微微向后靠了靠:“具体风险?我的族兄尤利西斯既然动了手,就不会留下明显漏洞。飞地上现在有一个我的生化人替身,正代替我行动。但那替身维持不了太久,最大可能是‘我’会在某个时间点‘意外身亡’。”
“在这个‘意外’发生之前,他必定全力搜寻所有漏洞和知情人。飞地会定期对下层进行扫描清理,只是范围和强度的问题。你们这里……”
尤金环视四周,神情嫌弃却又勉强维持教养,没有直接批评:“并非绝对安全。一旦尤利西斯掌握控制权,很可能扩大搜索范围,甚至启用高精度生命探测……”
他看向赞恩:“时间我无法精确,毕竟我已身在此处。也许几周,也许几天,又或者我们运气不错,尤利西斯夺不到控制权——他也有他的对手。至于威胁等级……”
他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惨淡笑容:“对你们而言,是最高级。窝藏、协助家族‘叛徒’,足以让巡逻队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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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用清除权,连审判都不需要。”
尤金不再放低姿态哀求,而是将风险摊开,把“合作”从“施舍”转变为某种程度上的“互利”。
李厘静静地听着。
她尽管明白这“互利”极不对等,但她知道尤金的话至少有一部分属实——危险确实存在,且正在逼近。
她的目光在尤金身上流转。
将风险转嫁后,这人脸上竟浮起真正的幸灾乐祸式的坦然与安逸,这一点,无需赞恩分析,李厘自己也看得出来。
面对她的注视,他甚至略带挑衅地抬起了下巴,仿佛李厘的某种表情让他觉得很有趣。
李厘:……
这人原来这副德性,是不是有点太无耻了?
李厘的心声尤金自然听不见。若能听见,他大概会回答她:更无耻的你还没见过。若他们真打算抛下他、送他回垃圾场等死,他一定会想办法拉他们同归于尽。
还好他们没有。
赞恩的蓝眼睛微不可察地闪烁,数据处理无声而迅速。
他首先回应了尤金关于威胁的评估:“基于过往巡逻队活动频率及设备升级记录,对方关于搜索范围与精度的推断,存在68.4%的合理性。补充:近期B区传感器阵列活动频次确有异常波动,与‘排查’模式有40.2%吻合度。威胁评估:上调至‘高’。”
李厘略微思索,抓住重点,对尤金挑衅道:“你的处境听起来实在很糟糕。现在关键不是你想不想回去,而是你怎么回去。换作是我,首先得在飞地上有个可靠的联系人,甘愿冒险站在我这边,联络方式还得安全隐蔽。最重要的是信息内容不能暴露我的位置……”
李厘顿了顿,重新捋清思维,补充道:“还有,如果情况真有你描述的那么危险,我们甚至不能暴露身份。”
她把尤金上下打量一番:“就你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很难。”
尤金没被激怒,反而赞赏地看了李厘一眼,看得李厘浑身不适。
他对李厘的质疑并不意外,甚至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就等着李厘或者赞恩发难。
他轻轻咳了一声,调整了一下靠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放松:“联系人我早有人选,克罗叔叔,我家族的安全主管,我父亲时代的旧臣。他效忠于家族秩序本身,而非尤利西斯个人。最关键的是,他有一条极少人知的私人加密频道,用来处理……灰色事务。”
尤金说出这个名字时,仔细观察着李厘和赞恩的反应,尤其注意着赞恩,似乎想看看这个机器人是否连这种隐秘信息都知晓。
“通讯渠道,”他继续道,语速放缓,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我们不能使用任何可能被追踪的飞地公共网络节点。需要一台能进行窄频定向突发传输的设备,功率不用太大,但必须足够隐蔽,信号特征要模仿下层常见的工业杂波。传输时间必须极短,一次发射,即刻销毁。”
他看向赞恩:“这种设备,在下层通过你们的渠道,或许搞得到,或者……你能造吗?”
30. 非安全信道
没有等赞恩回答,尤金接着道:“信息内容,我已经考虑好,不能直接求救或揭露。太容易被拦截和解读。我们需要发送一条看似平常,但克罗叔叔一定能看懂的讯息。”
他的目光扫过李厘,最终落在她放置徽章的杂乱工作台。
“就提及‘已故研究员艾略特·维恩的纪念徽章在下层被发现,持有者情况特殊,请求指示’。对于知晓艾略特事件的人,尤其是可能对我‘静养’心存疑虑的人,他们会好奇,会调查,下层能持有这枚徽章且‘情况特殊’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我。”
尤金几乎完整复述了脑海中的计划。
说完后,他观察着两个人的反应,尤其是李厘。
如果她曾经支持过艾略特,就没有理由不支持后者。
最后,他抛出致命一击:“如果我能平安返回飞地,艾略特和他导师的事情,就会顺利的重新启动调查。”
李厘听完,深吸一口气:“我们需要考虑一下。”
她是真的需要时间思考。不易察觉地,她朝赞恩点了点头。
没有立刻得到明确答复,似乎也在尤金的预料之中,因此他并未催促。
赞恩依照与李厘在微型接收器中的无声沟通,让尤金再度陷入沉睡,确认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只需在抑制剂中多加些镇定成分。
他们需要相对隔绝的空间,摆脱尤金造成的影响,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于是赞恩陪伴李厘一起来到地表。
寒风裹挟着锈蚀与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李厘精神一振,一边重复着翻动,捡起,丢弃的动作,同时理清思绪。
李厘一边思考,一边问赞恩:“尤金所说的那个克罗,真的存在吗?”
赞恩眼中的数据流加速闪烁:“正在检索数据库及下层可接入的残留飞地网络碎片……匹配关键词:‘克罗’、‘加密频道’、‘洛·海因莱因家族安全主管’……”
李厘在等待中的间隙中,百无聊赖,在成堆的废弃物中翻捡,忽然摸到一样熟悉的东西。
心中一阵高兴,不由拿在手中细细端详——是一块鹅卵石。
她房间的桌上曾摆着许多这样的石头。
“检索完毕。”赞恩的声音再次响起:“数据库中存在二十七条与‘克罗’相关的非关键记录,其中三条与‘洛·海因莱因家族’及‘安全事务’存在间接关联。记录显示,该人物于四年前曾参与下层流放犯人名单审核,权限登记为‘伽马级’。”
李厘下意识追问:“加密频道呢?”
赞恩走到她身边,扫描她手中举着的鹅卵石,答道:“无直接记录。此类信息属于高度机密,通常不会录入通用数据库。但根据现有情报反向推导,此类私人加密频道存在的概率为71.5%。其信号特征通常模拟民用工业频段或环境杂波,以规避常规扫描。”
李厘继续把玩鹅卵石,并未对分析做出明确回应,她将鹅卵石举到眼前,对着灰蒙蒙的天光看了看。
李厘只对赞恩笑了,晃了晃石头说:“又有新的学习资料了。”
着色斑驳的鹅卵石,在晦暗的光线里散发莹润的光。
有了新的收获,两人决定暂时把尤金的事抛在一边,他所占用的,不论是他们的精力、时间或者是资源,都太多了,多的让人承受不住,李厘感到厌倦了。
又在垃圾场零星找到几块鹅卵石,李厘临时起意,想要去尼克家呆一会。
上一次路过他家,进去坐了坐,安洁莉娜告诉李厘说,尼克现在搞的下层区乐队,很是有声有色。
李厘虽然没有什么音乐细胞,但不妨碍她去看看热闹。
返回后确认尤金状态平稳、镇静剂仍在生效,李厘催促赞恩再次出门,朝B2的居民聚居区走去。
腰间的包裹里装了些最近制作的抗辐射镇痛剂和几支破幻剂。李厘进门时,同汉斯与玛莎简单打了招呼,先把镇痛剂递给玛莎。
“多亏有你,”玛莎握着李厘的手说,“一直送镇痛剂来,替我们省下好大一笔开销。”
她推了推李厘的背,道:“过去吧,他们都在安洁莉娜屋里。”
还没推开安洁莉娜的房门,隔着门板,李厘就听到了单弦琴与管道口琴的声音。
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唱道:
安洁莉娜,安洁莉娜,
你眼中有星辰坠落,
照亮了油腻的工装,
和孩子们沾满煤灰的脸庞。
蜂巢底层的月光,
你的笑容是止痛的汤,
暖了冻僵的骨头和心房。
口琴声呜咽,因材料简陋,音准有些飘忽,却自带一股天然的忧郁。
李厘在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回头寻找赞恩,发现他好好的跟在身后,略有得意的向他扬了扬下巴,表示能发出这样声音的乐器可是自己做的。
得到赞恩眼神的表扬,才推门而入。
屋内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
安洁莉娜坐在床沿,尼克席地坐在她脚边,另外还有两个和尼克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抱着单弦琴,一个正拿着自制的管道口琴。
音乐停下的那一刻,他刚刚把口琴从嘴边移开。
李厘简单同大家打了招呼。
先是拿过琴看了看,琴是用一根长长的、有弹性的金属条绷在一块共鸣箱上,共鸣箱是用废弃的木箱做的,一个被磨的光滑的玻璃碎块当做划音器,拨动的时候嗡嗡作响,会发出粗糙的滑音,甚至能模仿人声的呻吟或者哭泣。
李厘按照他们的要求来制作它,那么后期的调试和维护自然也落到她身上。
她通过尼克认识他们,都是和尼克一起在矿洞工作、值得信任的年轻人。
科尔是一个身材瘦长,但筋骨结实的男孩。脸型狭长,头发是深褐色,嘴角习惯性地微微向下,显得有点早熟和严肃。他是安洁莉娜默默无闻的追求者。
石头的身材比科尔更敦实粗壮,方脸盘,头发剃得很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青色,穿着粗布工装,袖口磨损严重。
大家见到李厘都很高兴,科尔尤其如此——当初他做口琴所需的薄金属簧片,还是李厘捏着鼻子、不厌其烦地帮他打磨了好几次,他才满意的。
李厘把单弦琴还给石头,和赞恩席地而坐,将破幻剂一一抛给他们,最后把新搜集到的鹅卵石递给尼克:“换一换吧,这些是新的,之后还得麻烦你。”
尼克如今已经有十八岁,他从十五岁时开始去当学徒矿工,到现在已经是个熟练工,他的外貌也比少年时改变了许多。
曾经的小个子男孩就那么不见了。他的皮肤和李厘一样,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乱蓬蓬的红头发剪短了不少,方便矿洞作业。个子抽高了一些,虽不壮硕,但肩膀变宽,脸上褪去了大半稚气,五官秀气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过只要他一笑,那份带着腼腆的雀跃依然熟悉如初。
李厘对尼克的成长有很直观的感受——像是跟屁虫弟弟突然长大成人,变成了能赚钱养家的男人,中间的时间在不经意间消失。估计安洁莉娜也有同样的感受。
尼克手里正转着李厘送给安洁莉娜的金属花,闻言二话不说接过来,又从安洁莉娜床下拖出上一批鹅卵石,略带小骄傲地展示给李厘:“这些都处理好了,还你。”
在矿洞放置过一段时间的鹅卵石,在小屋昏暗的光线下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矿洞的能量辐射剥去了“鹅卵石”的矿化外壳,露出了里面特殊的有机模版,上面记载通俗易懂的知识,不需要被破译,连尼克都能看得懂,李厘后期的很多知识都是从上面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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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大大减轻了身为教育者的赞恩的工作量。
“有几块是坏的。”尼克指着其中几颗原样的鹅卵石说道。
出于谨慎,他并没有扔掉。
科尔好奇地问:“这次上面记了些什么?”
李厘大致扫了几眼:“古人类简史。”
石头发出了一声无可无不可的声音,他对历史方面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
李厘道:“等我回去和赞恩整理一下,我们再一起看。”
安洁莉娜拉着李厘坐到她身边,如今她的小屋已经成为了尼克和他的地下乐队活动的据点。
她指了指李厘眼下不太明显的青黑:“你看起来没休息好,最近工作很累吗?”
李厘支吾一下,不好告诉他们是因为自己家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怕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科尔摩挲着口琴,忽然轻轻吹了两个哀伤的音符:“那不是很正常,我们在地下,还算‘凉快’,李厘在地面工作,穿着那层基本不起什么作用的破防护服,冻土的冷风像刀子,无人机就在头顶嗡嗡叫,是个人都会感觉累。”
石头头也不抬,冷笑一声:“确实很‘凉快’,今天我差点被埋在矿坑里面,七号支巷又塌了一小块,碎石哗啦啦往下掉,要不是老瘸子眼疾手快拉我一把,今天可就彻底凉快了。”
尼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又很快收住,揉着肩膀道:“谁说不是呢?钻机震得我手到现在还发麻。今天抽风管道又停了两个小时,里面的粉尘浓得化不开,喘口气都感觉肺里在砂纸磨。咳到现在嗓子眼还一股铁锈带甜味。”
石头补充道:“矿场给的防护面罩根本就是个摆设,滤芯八百年不换一次。”
科尔阴阳怪气道:“换?你想得美!工头说了,那东西贵着呢!让我们自己‘克服一下’。”
他爱惜地抚摩口琴,大叹一口气:“唉,有时候真想……就这么一直吹下去,不用再下矿……”
三个人互相对视,摊手耸肩,抱怨完心情似乎变好些。
他们尚且年轻,苦难尚未在他们人生路途中凿刻出更深的怨痕,脑子里也时常会冒出出人意料的想法,时不时摆弄乐器,商量接下来要试做一种铁砧鼓:用不同大小的金属板、刹车盘,甚至一小块废弃的飞地飞船外壳,悬挂在架子上,用两根撬棍或磨钝的钻头敲击,效果应该会不错。
这些技术上的实现,当然都需要李厘帮忙。
李厘对此一窍不通,只在大家提出要求时一一应下。
当他们抱怨时,她一言不发,不是不想说话,而是鼓励也好,安慰也罢,话语相比事实,实在空洞,让人羞于开口。
他们抱怨的这些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困境相似,细节各有不同。
她看着尼克揉着发麻肩膀的手,那手指关节已经有些粗大,不像个十八岁青少年该有的样子;看着石头后颈上被劣质防护服磨出的红痕;听着科尔用口琴吹出的那声像叹息一样的音符。
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攥住了她。
她能帮他们处理伤口,带来止痛剂,却无法改变他们像消耗品一样走向衰亡的命运。
悬浮头顶的飞地,阴影不仅投在地表,更沉重地压在每个地下人的一生之中。
她下意识地攥了攥口袋里的鹅卵石。
回去之前,李厘单独向安洁莉娜打听,尼克有没有出现辐射病的体征,有没有容易疲劳、咳嗽带痰、皮肤出现奇怪的色素块或损伤。
安洁莉娜说:“目前还没有。你拿来的药,妈妈都有好好叮嘱尼克用。”
李厘略微放心,嘱咐安洁莉娜,万一有情况一定要说,她会去想办法。
安洁莉娜安静而忧伤地笑了:“你才更像他的姐姐,和你比起来,我实在是很没用。”
李厘顿时手忙脚乱的安慰她。
31. 《人类文明遗产图谱》
关于鹅卵石的事情,李厘会发现它有何不同,纯属是一个巧合。
过去她习惯性地把收集来的“漂亮石头”,放在小屋桌上的金属罐里,那是她在捡到赞恩之前,就已经习惯做的事。
她觉得它们光滑的外表很独特,并没有工业造物的那种不自然的违和感,与垃圾场里其他上层丢弃的垃圾相比,产生强烈美与丑的区别,算是她孤儿时期少有的浪漫向往。
尼克知道她喜欢这些小东西,偶尔捡到还会特意留给她。
直到尼克十五岁时为了减轻家中的经济负担,决定去矿洞开始做学徒。
那时候李厘已经工作一段时间,学会了如何成功躲避监管摸鱼。
出于担心,她会时不时从哀恸绒采集场溜去矿洞,探望刚刚开始工作的尼克,最主要还是确认他有没有乖乖地用抗辐射药剂。
有一次等她回家之后,发现揣在兜里带去矿洞的鹅卵石竟然变软了,变得透明,甚至外壳逐渐剥落,露出了里面发着微光,画着奇怪图画的“芯。”
李厘发出惊讶的声音,而听到李厘这种不寻常声音,刚结束了蒸汽浴自检,进入家门的赞恩迅速来到她身边。
“相当高明的伪装。”赞恩道,这种精巧的设计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仿佛在重新校准某种认知。
李厘有些狐疑地问道:“什么意思?你以前从来没发现吗?”
赞恩的体内嗡鸣声激昂了一瞬,似乎在抗议。
他接着用平稳而清晰的声音给出一份自检报告:“第一,优先级与扫描设定。我初至此地时,系统严重受损。我的核心协议优先扫描并识别直接威胁:武器、高能量源、生命体征、有毒物质。对于环境中的常见无机物,如石块,系统仅执行基础成分分析。它们被判定为‘碳酸钙基质无机物,无放射性,无能量反应,无生命迹象’。因此,它们被归类为‘环境背景杂物’,未触发更深层的穿透性扫描。进行此类扫描能耗极高,在生存优先级下,被系统自动抑制。”
李厘头疼但安静地听着,捏着那颗变软的石头,感受着它外壳如干燥泥土般簌簌落下。
赞恩继续道:“第二,伪装的高度有效性。”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近乎赞赏的冷静分析,赞恩继续道:“制造者使用了极其高明的生物矿化技术。信息载体并非内部芯片,而是其有机模板本身。外壳是通过诱导环境矿物质沉积形成的真正岩石,其物理特性、化学成分甚至简单的能量签名,都与天然鹅卵石完全一致。这种伪装技术,专门用以规避飞地的标准垃圾处理扫描系统。我的数据库中没有此项技术的记录,因此,我缺乏将其与‘信息存储装置’关联的认知框架。”
他微微停顿,数据流在冰蓝色的眼中减缓。
李厘直听得双眼放空,举手投降,但赞恩按住她的肩膀表示还有,一定要她听下去。
“第三,情感误判。”
赞恩看向桌上那个装满石头的金属罐,又看向李厘:“当我最初扫描你的收藏品时,它们与儿童画、全家福照片置于同一区域。我的行为逻辑模块基于人类行为模式进行关联分析,得出的高概率结论是:这些是具有高情感价值的纪念品、玩具或安抚物。我将它们归类为‘个人珍品’,而非‘待分析物件’。这个误判,导致我忽略了对它们进行更深入的、非必要的物理剖析。”
李厘终于理解了赞恩的意思,那就是她不该问。
李厘连连点头:“所以……”轻轻掰开“鹅卵石”最后一点剥落的外壳,露出里面散发着柔和微光、蚀刻着精细图案的有机芯:“不是你的错!是这些东西太会藏了!”
“可以如此理解。”赞恩认可道:“它们的解锁条件也经过了精心设计——必须暴露在下层一段时间,需要脱离飞地。下层地表有着广泛存在的低频谱能量辐射场,矿洞是最理想环境。这是一种被动的、无需额外资源的过程,你无意中将它们带去矿洞,满足了条件,才使伪装提前失效。或者当它们在地表暴露的时间够长,伪装也会自行脱落。”
李厘看着手中发光的“芯”,发现上面的知识虽然既简单又易懂,但破碎又杂乱,需要用心整理。
李厘道:“听起来像是故意的,是上层人干的吗?会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把这些东西扔下来?”
这些问题在当时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但是当李厘开始有意识的去收集和整理这些鹅卵石,学到了对她而言有用的东西,比如破幻剂的制作方法,她断定像扔垃圾一样把鹅卵石扔下来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大致是出于善意。
梳理这些知识的过程既乏味又枯燥,但李厘却在其中找到了一种近乎游戏的乐趣,就像上层飞地的年轻人收集零食中附赠的游戏角色图鉴——赞恩告诉他上层存在这种东西,这让李厘觉得很新奇。
鹅卵石并不能经常捡到,有的时候隔一两个月才能捡到几颗,有的时候又会掉落的很频繁。
而当没有捡到的时间间隔太长,李厘甚至会感到很焦虑,就像追着连载的小说突然断更了——赞恩同样告诉李厘在飞地上有连载小说这种东西。
这种焦虑无法被伴侣机器人的功能有效安抚,每当这种时候,赞恩只能趁她睡觉时,长时间的呆在垃圾场进行搜集。
每当李厘醒来时,看见新找到的鹅卵石,都会高兴的跳到他的身上。
其实也是因为赞恩本身对此也很有兴趣。李厘意外地发现,赞恩竟然对上面记载的东西所知有限。
李厘一字一句念出整理出的文献的总称:“人、类、文、明、遗、产、图、谱。”这个词组对她来说代表庞大和陌生。
“《人类文明遗产图谱》。”
赞恩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稳,但李厘似乎能听出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滞涩:“我的数据库中存在‘遗产’、‘图谱’等词条的通用释义,但无法关联到任何名为此的特定文献或知识集合。其内容架构……与我已知的飞地官方教育体系存在74.3%的偏差。”
“嗯?怎么回事?”李厘抬起头,看向他:“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一点都不知道?”
赞恩的回答带着一种分析性的困惑:“还需要交叉认证。我的知识库源自艾莉诺女士的私人授权与阿尔弗雷德先生的数字人格备份,其范畴侧重于飞地当代科技、历史(官方版本)、社交礼仪、艺术鉴赏(合规版本)以及医疗服务型机能。而《图谱》上所记载的……尤其是它对飞地基础的质疑,属于未被收录的‘未知信息’。”
他微微歪头,目光落在那些发着微光的有机模板上。
“例如,《图谱》第一卷所述的大分裂史实,与我核心数据库中记录的‘大升华’荣耀叙事有根本性冲突。”
“例如,《图谱》第五卷的伦理准则,我的存在本身,是否构成了对‘系统性压迫’的参与?”
李厘道:“所以?”
赞恩拿起一块刚刚整理好的、关于“科学方法”的知识芯,指尖微微发光,进行着高精度的扫描。
“很有趣。”赞恩忽然说道,他的语调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类似“好奇”的起伏。“它强调‘质疑’是起点,而非‘接受’。这与我的基础指令‘服从与服务’存在潜在冲突。我正在重新评估这种冲突的权重。”
“所以……”赞恩下了最后的结论:“我需要和你一起学习。”
在那一瞬间,李厘觉得她和赞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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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从尼克家的聚会回来后,检查过尤金的状态,后者仍在沉睡。
看来赞恩的下药量还是挺猛的,李厘忍不住朝他竖起大拇指。
照例在赞恩的协助下,从收纳箱里翻出工具和存货,李厘开始整理刚刚得到的新孵化的鹅卵石。
李厘在记录的金属板上用机油一边分类,一边打着标记:“基础科学原理,生物……这是第二卷,古人类简史……呃,这是第一卷……未来的曙光,咦?发现了新的一卷,赞恩,快过来看看,新发现的第七卷,‘地面重建计划’,这是什么?”
李厘的目光定格在那些发着微光的有机模板上,其上正浮现一处插画:一幅朦胧的、充满希望的日出景象,光线穿透冻土的迷雾。
赞恩却难得的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将一颗李厘还没有来得及看的模版递到李厘面前:“这一颗上面有一段密码。”
赞恩的掌心向上,模版悬浮在他的手掌。
这成功引起了李厘的注意,挪动一步坐到电缆卷上,李厘看着赞恩指尖柔和的光芒,在模版复杂的蚀刻纹路上缓缓流动。
“解码。”李厘对赞恩发出指令。
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鹅卵石上有密码,不知道是不是向下传递知识的那个人,或者团体,想要隔空发起一段对话。
李厘感觉自己竟难得激动起来,那感觉像狂热的读者即将与作者见面。
“检查到摩斯密码模式。”赞恩依旧平稳的声线在狭小的空间响起。
“等一等!”李厘想起这种密码,在《人类文明遗产图谱》的第二卷里有详细的介绍。
李厘跃跃欲试:“不、不要你解码,让我试试!”甚至激动的有些结巴。
她知道赞恩会比她的速度快,但她想要自己亲自试一试。
赞恩当然不会拒绝。
李厘盘腿坐在电缆卷上,指尖沾着机油,在一块金属板子上紧张地划拉。
赞恩静立在她面前,掌心依旧向上,只是投射出一片蓝光,光芒中悬浮着那块有机模版,上面布满了极其精细的,仿佛虫蛀般的点与线凹痕。
李厘凑近那块发光的模版,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她的手指在空中顺着凹痕临摹。
“一个点……一个划……那是A?不对不对……等一下……”她喃喃自语,努力回忆着《图谱》里那枯燥却又无比重要的附录章节:“划、点点点……是B?划划划是O?不对,划划划是O的话,那这个长长的停顿……”
她进展缓慢,时常卡住。
赞恩沉默地注视,既不催促,也不干预,只是在她偶尔因为焦躁而差点用机油弄花板子时,会用一道精准的微风吹干油渍。
过了好一会,李厘才辨认出几个破碎的词:“TO……FUT……URE?未来的,还有……SPARK!星火!”
当最后一个STOP出时,李厘陷入了沉默。
小屋陷入了寂静。
机油已在金属板上干涸,凝固成一片无法擦去的混乱暗痕。
李厘下意识地揉搓着指尖,视线从那些暗痕上抬起,掠过工作台上散落的、承载着人类沉重历史的《图谱》,最终定格在内室的方向。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
她似乎能听到尤金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自己血液冲刷过耳膜的声音。
她转过头,看向赞恩。没有疑问,只有一种冰冷的确定。
“赞恩。”
“我在。”
“我们送他回去。”李厘平静地说。
尤金·洛·海因莱因此时正在沉睡。
“叫醒睡美人,他必须找到‘老园丁’。”
32. 必然的偶然
重新破译的又一块金属板上的机油已经干透。
李厘的五个指尖几乎沾满机油,徒劳的、反复的确认上面传递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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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EDSSOWNSTOP
HOUNDSCAUGHTMYSCENTSTOP
FINDOLDGARDENERSTOP
TELLHERFERNSNEEDLIGHTSTOP
LIANGARDENINDANGERSTOP
AWAITINGDAWNFORALLCHILDRENSTOP
SHADOWSCLOSESTOP
致未来的星火:
种子已播下,愿它们在冻土中生根发芽,终成一片蕨林。
我是盗火者,火已窃得,但猎犬已嗅到我的气息。身份恐将暴露。
若你读到此讯,意味着火种未熄,吾道不孤。请谨慎前行,继续传递知识,照亮黑暗。
…但若你获得了通往高处的可能,若你遇见了‘一丝阳光’…
请务必找到‘老园丁’,告诉她:‘蕨类需要光照,温室恐将不保,莉安的花园等待守护。’
有人仍在等待着一个答案,等待黎明到来,照亮所有孩子的未来。”
——于阴影迫近之时
李厘怔怔地看着自己破译出的信息,不需要赞恩翻译,这些由冰冷代码转化而来的,充满紧迫感的语句,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脑海里。
猎犬…老园丁…蕨类…光照…花园…危险…孩子…
这不是她所以为的轻松对话或者聊天,更像一种求救的信号,然而,此时此刻,在李厘看起来,这更像是一封遗书。
如果地下没有像李厘这样的拾荒者,小的时候靠捡垃圾为生,偶然捡到鹅卵石,对它产生兴趣,偶然发现其中隐藏的“芯”,拼凑“芯”去学习知识,最后偶然解开这条信息,这个老园丁投放这些东西的意义何在呢?
谁能看到呢?
在李厘的认知世界中,无法寻到产生这种行为的原动力。
一切是不是都太过于偶然。
首先浮现起的是怀疑,这简直像一个陷阱,这个上层人,或者这些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但是这本书里有的章节曾说过,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存在即是合理。
只是恰好是她而已,而非一定是她,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李厘回忆着《人类文明遗产图谱》里的内容。
第一卷是历史的回响,上面写当初分化的人类抛弃地表,上升飞地:
“……所谓的‘大升华’(TheAscension)时代,飞地官方史料将其描绘成一场人类逃离污秽地表、迈向纯净星空的必然进化。然而,考古残片与辐射尘封存的数据库却诉说着另一个故事:那是一场残酷的抉择,我们更愿意将其称之为‘大分裂’。最初的‘分化者’们凭借进化优势,垄断了反重力晶簇技术,并非法篡改了全球警报系统,将数十亿‘未分化者’遗弃在因他们过度开采而濒临崩溃的地表世界。历史并非单一线性的赞歌,它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每一片碎片都映照出不同的真相。思考:如果胜利者书写历史,我们该如何聆听失败者的低语?”
第二卷是科学的火种。
李厘曾依靠它学习一些知识,获得能改善生活的实际意义上的帮助,但上面这样写:
“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飞地宣称其悬浮是‘星穹的恩赐’,但这一样遵循着古老的守恒定律。晶簇并非‘创造’能量,而是‘转化’能量——剧烈地抽取地核的热辐射,并以牺牲‘供体’脊髓液中的神经因子为催化代价。真正的科学精神在于追问:代价是什么?由谁承担?是否有更公平、更可持续的路径?知识不应是锁在晶塔中的神秘咒语,它应是所有人用以照亮前路的火把。”
这其中阐述的道理,竟然有一部分与艾略特和其导师的课题目的重合了。
第三卷的艺术的灵魂,和第四卷的哲学的追问李厘还没有集全,里面的内容对她而言晦涩难懂,不如第五卷更简单。
第五卷写技术的伦理,曾经对赞恩冲击很大:
“《机器人伦理法》第三准则:‘任何自动化系统不得被设计用于对人类个体进行基于出身、信仰或生理特征的系统性压迫或灭绝。’对比‘自由巡礼者’无人机蜂群的行为逻辑:其识别‘非法偷渡者’的核心参数即为‘未携带飞地身份信号’(即出身)。技术本身无善恶,但技术的应用永远承载着伦理重量。当科技背离了服务于全人类的初衷,它便成了暴政最高效的帮凶。”
第六卷是生态的代价。
赞恩曾经帮助过李厘理清过其中的逻辑链条,一条漂亮的、科学图表式的生态循环图:
飞地->废料->酸蚀雪->噬渣菌->哀恸绒->工人。
李厘捡到了一块关于这一卷的插图,图片是一条被画成了首尾相接的衔尾蛇,蛇头的飞地正在吞噬蛇尾的工人。每个环节旁边都标有微小的百分比数字,显示能量和营养的流失率,最终指向工人的数字是“仅维持最低生存需求”。
然后是李厘今天才捡到的第七卷,未来的曙光。
李厘重新拿起那块没来得及读完的模板:
“未来并非只有一个预设的结局。本书描绘的诸多‘可能’,并非空想。它们基于历史上人类一次次克服危机的坚韧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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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一天,晶簇的技术能被安全地共享,而非独占;或许有一天,地上的废墟能被清理,而非只是垃圾场;或许有一天,分化不再是阶级的烙印,而仅仅是人类多样性的一个侧面。这需要知识、勇气、以及跨越‘上层’与‘下层’的理解与合作。第一个问题或许是:你愿意相信另一个未来是可能的吗?”
有些人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李厘不得不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在她还未曾收集全的,残缺的第三卷和第四卷中。
但仔细想一想,似乎也未必恰当。
问题的答案到底在哪,到底是什么。
不论是什么,再次获取提问或答案的渠道似乎要就此断绝了。
所以她下意识的对赞恩说,必须要送尤金回去。
飞地对于她很遥远,她既没有分化,没有上升飞地的资格,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能一拳将飞地击落,创造出另一个未来的可能。
实在是找不出偶然与必然与自己的关联性。
李厘抱着臂,还是坐在那堆电缆上,双脚缩起,把头埋进膝盖里。
现在的她如果能做什么,想要改变现状,能帮助一直以来对她进行着实际帮扶的老园丁,大概就是努力把尤金送回去,请他帮忙。
李厘焦虑的抠起手皮和指甲。
要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既不熟悉,不了解来路与面目的上层Omega身上,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不喜欢这样。
她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随着手皮被一起撕裂了。
不能靠自己亲手解决的事情,她厌恶这种无力感。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李厘一动不动。
赞恩在她发呆的间隙已经出门赴约,因为尼克那边突然传来消息。
通过李厘一早留给他的通讯装置,通讯质量不佳,尼克没有说明为什么联络,似乎很急。
但清楚的表明,务必请赞恩一起过去。
赞恩检查过尤金的情况,评估他快要苏醒,不建议再追加镇定剂,所以二人商定,由李厘留守,监控尤金,赞恩先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毕竟李厘能解决的事情,赞恩基本都能解决,而赞恩能解决的事情,有一些李厘还真解决不了。
感觉到身边坐了一个人,这人用肩膀顶了顶她。
李厘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嫌弃的向旁边躲了躲。
尤金向她靠近,声音低低的响起:“你怎么了?”
李厘没有理会,直接说:“我们会送你回去。”
“哦。”尤金的声音并无意外,既没有高兴,听起来有些意兴阑珊,只问了一句:“你的机器人呢?”
李厘觉得很烦,没有回答。
尤金也开始沉默,李厘听见他伸手拨弄那些“鹅卵石”——现在是有机模版:“什么东西?”
他自言自语道,随后很快自问自答:“哦,《人类文明遗产图谱》?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李厘闻言抬头,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终于引起注意,尤金轻笑:“怎么?不装死了?我哪里得罪你?”
昏暗的灯光下,尤金冷翠色的眼睛异常闪亮,面色竟然有些红润,显然镇定剂的效果让他睡美了,身体也修复的很好,很有说话的心情。
可李厘实在不想说话,露出一个十分能刺痛人的假笑,继续把头埋回膝盖里。
33. 立法者游戏
尤金百无聊赖,继续拨弄模版。
目光渐渐被吸引。
他先是观察模版纹路,又转头观察李厘用来破译密码的金属板,解读了上面的信息,冷翠色的虹膜微微收缩,随即眯起了眼睛。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翠绿色眼眸闪烁着探究的光芒。然后他低下头,再次拨弄模版,开口道:“人应成为自己的立法者。”
他的语调平缓,带着一种没显露过的沉吟。
李厘埋在膝盖里的头轻轻动了动,但没有抬起。
这像是某一种答案,她不是很确定。
这句话她似乎在那些破碎的模版上见过,位置大概是第四卷,觉得过于空泛而难以理解。
尤金似乎并不期待她能有反应,不如说,沉默更有利于他的观察。
目光持续梭巡工作台和地面上更多的、散落的记载着《图谱》不同卷内容的金属板和发光的“芯”,金属板上有一些难以辨识的注释,笔迹杂乱,似乎是整理者一时兴起随意涂抹的灵感痕迹。
他用余光留意着李厘,半垂着眼继续说:“那本书……很有意思。似乎是在说,关于历史,关于科学,关于我们是谁,该做什么——可能都不是唯一的真相,甚至可能是精心编造的谎言。”
李厘终于再次抬起头,显露出面孔。
尤金扭过头仔细端详她,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和疲惫。
她似乎终于愿意与他建立对话。
李厘轻声问:“你知道《人类文明遗产图谱》?”顿了顿,李厘追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尤金思索片刻,简单答道:“也许不少。有一些是我打发业余时间的课外读物。”
顿了顿,并没有选择追问李厘手中模版来路,也没有刺探其它信息,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一边斟酌着说:“如果你有兴趣,我能将《图谱》背下来。”
李厘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背下来?你是说,全部?”
尤金似乎不理解她的惊讶:“很奇怪吗?”翠绿色的眼睛里是真切的疑惑。
李厘反问:“不应该奇怪吗?好像整整有七卷。”
尤金客观道:“大概吧,理解的话,也不是很难。”
随后解释道:“我的记忆力比较好。”
李厘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尤金不喜欢有谁对他露出这种表情。
随便捡了一颗模板丢过去,示意李厘开一个头,李厘迟疑的念了一句,尤金流畅地接了下去,一字不差。
李厘又随便捡了一块,开了个头,尤金继续背。
一连三块,尤金轻松应对,李厘终于对尤金有所尊敬。
李厘尊敬道:“这就是Omega吗?”
尤金:……?
这跟Omega有什么关系。
尤金不愉快道:“不要跟我提什么Omega,我不高兴。”
李厘亦不愉快,心道,谁管你高不高兴。
尤金眯着眼判断李厘的神情,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李厘的双肩猛地晃了晃。
用一种近乎任性、打破刚才智性对话氛围的语气说:“饿了,要吃饭。”顿了顿,补充道:“还要洗澡,真是的,你们这里难道不能洗澡吗?”
李厘不能理解他突然的转变,想要说的话骤然被打断,明明刚才好像还在谈论很厉害的本领,被他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弄得一愣,失去尊敬,狠狠掰开他的手。
尤金惊讶道:“你还蛮有力气的。”
李厘站起来,离他远一点,隔着距离硬邦邦地说:“起来,带你去洗澡。”
尤金敏锐的察觉到李厘在回避肢体接触,一种微妙的逆反心理油然而生。
他伸出手,掌心向下,露出白皙的手背,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骨节分明——这是一双与下层居民截然不同的、养尊处优的手。
“拉我起来。”他命令道,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
李厘没有动作,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两人陷入无声的对峙。
但这种僵持对体力尚未恢复的尤金并没有优势。
就在李厘不耐烦地准备转身走掉的瞬间,尤金突然出手,准确攫住她的手腕,借力站起。
她的腕骨很细,微凉的指尖能轻易地圈住它,清楚的感受到其下蕴藏的不驯服力量。
不等李厘炸毛,尤金先发制人,凑到她耳边,理直气壮大声嚷嚷,强调:“我还要吃饭!”
流动的气息拂过耳廓,一触即走,李厘心中本来积蓄的沉郁和迷茫,直接被怒气覆盖,强自抑制道:“请你松开手。”
尤金并不理会,非但不松,反而收紧了指尖。
李厘突地冷笑道:“你们上层的Omega都是这个样子吗?”
尤金也回以冷笑:“谁知道呢,大概是你运气不好,偏偏遇到了我。之前装出来的温柔样子你不喜欢,如果你后悔了,我可以考虑再变回去。”
李厘虽然很不想浪费自己辛苦找回来的药,但是尤金要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动手揍人了。
尤金满意的看着李厘气红的脸,终于松开手,把她的愤怒当成了某种情绪疏导的成功案例:“怎么样,这样转换情绪的方式是不是很有效?”
李厘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这人怕不是脑子有什么疾病吧。
尤金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指挥道:“我可以一边洗澡一边吃饭。”
李厘不欲再应对他的古怪脾气和跳跃的思维。
沉默的取出营养剂,沉默的领尤金穿过曲折的通道,来到废弃的水文监测站。
尤金第一次见到这样“独特”的浴场,竟没有说什么怪话。
他饶有趣味的观察巨大的设备基座变成的蓄水池,半融化的仪表盘镜子,空气里一种地下特有的微凉潮湿的味道,目光扫过锈蚀的管道和临时凑合的引水装置。
甚至看到李厘从蓄水池里捞起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你藏起来什么东西?”
“跟你没有关系。”
李厘生硬地回答,迅速把那小东西擦干塞进口袋。
李厘转身离开,尤金看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大概是一个她自己做的“浴宠”。
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年头,用木头雕出潜水艇的形状。意识到她似乎很会做一些小东西,房间里到处都是手工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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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意过工作台旁边的艾略特雕像,底座上写,爱的纪念。
尤金忍不住发出嗤笑。
他喜欢内心情感丰富的人,喜欢看到冷硬外壳下内里的柔软反差,那会让人体内属于邪恶的那一部分的血液不明缘由的沸腾,一定要扒开坚硬盔甲,看一看被守护的软肉。
虽然从外表实在看不出李厘会是这样的人。
确认四周真的安全,尤金低下头,看着设备基座还算清澈的积水。
水面倒映出他的脸,一张符合上层最高审美标准的、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太标准了,标准到无趣。
此时此刻,不论是之前刻意示弱的矫饰,还是后来暴露出的刁钻刻薄,在尤金的面孔上,皆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抬起右手——刚刚就是这只手抓住了李厘的手腕。
女性的腕骨纤细,他的指尖能轻易圈住,圈于其上闭合,感受其下的骨骼与脉搏。
那种坚韧的搏动,正是内里无法预料的生命力的本源。
尤金用这只手半遮住自己的眼睛,单独用左眼观察水中倒影。
倒影依旧面无表情。
几滴水顺着蓄水池边缘落下,滴答一声,在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
水中的人影随之摇晃、破碎,再也看不清模样。
目的已经达到,尤金冷静地想。
根据他醒来后的观察,在他昏睡期间,想必是发生了一些出乎预料的事情。
成功促成他返回飞地目的的原因,不仅关于艾略特,还有金属板上破译出的信息,那个老园丁,一封求救信。
那些没来得及整理的校对工具,散落的特殊载体记录的文献,这个女人真是总能带给他惊喜。一个下层奴隶,竟然与飞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人一直试图与下层沟通,并且用被禁止传播的知识浇灌出了一朵待开的冻土之花。
现在他只需要等待,等待这朵花苞和他谈条件。
如她自己所说,送他回到飞地基本已成定局。
不过看来要等那个机器人回来,否则她恐怕不会与他单独谈话。
她总是需要那个被她称为朋友的机器人,替她发言,参与她的决定。这在飞地绝对不被允许,对伴侣机器人绝对依赖的关系,代表意志的软弱。
胜利来得如此轻易,他甚至不必再继续与她虚与委蛇。
她实在缺少传统意义上的魅力,性格亦不解风情,仔细想想,这场遭遇战赢得太过简单,甚至让人感到一丝……莫名空虚。
或许就是出于这种突如其来的空虚,以及本性中未曾熄灭的好胜心,促使他明明不需要再演戏,却还是忍不住去挑衅于她,触碰于她。
回想当时的触感,手掌自眉骨缓缓滑下,手指十分冰冷,停留在唇畔,尤金吻了吻掌心。
轻佻地想,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花苞既可以等待绽放,也可以等待攀折。
全当是一场艳遇。他身处情热期,恰好需要安抚,而她也足够幸运。
片刻后,尤金用那只曾经抓住李厘的手,彻底搅混水面,抹去了一切倒影。
34. 拥抱混乱
尤金清理干净后,穿上赞恩的旧衣。
粗糙的质感终于磨损了他身上属于上层飞地的骄矜,李厘看他顺眼了些许,但仍旧不想和他说话。
新卧室已经改装好,李厘再次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她虽需要监控尤金,但没有必要时时与他共处一室。
赞恩返回的很突然,彼时李厘刚打了个盹。
赞恩直接来到还没来得及起身的李厘身边。
接下来他说的话让李厘头脑瞬间清醒。
“11区七号支线发生矿难。”赞恩稳定的声线复述着事实:“边缘矿道发生大面积坍塌,石头被埋,还有几位矿工,情况危急。尼克和其他人正在尝试徒手挖掘,需要我的力量支持结构分析。我必须立刻返回。”
李厘立即意识到,赞恩是特意回来一趟告知她,怕离开的时间过长,让她担心。
同样意识到情况有多棘手。
晶簇矿区的坍塌一向很麻烦,晶簇原矿的强烈辐射会导致地下使用传统动力的通用型机械失去动力,救援工作无法借助高效的大型机械展开,同时,这也是为什么一直需要人力矿工的原因。
虽然辐射对人体同样有害,但人体的生物系统不像精密电子设备那样,容易受到能量场的直接干扰,而瞬间瘫痪。
赞恩作为飞地造物,燃烧晶簇核心,此时竟然是人力之外唯一能借助的外力。
李厘眼前浮现石头那件粗布工装上磨损的袖口。
聚会时候的抱怨言犹在耳。李厘记得石头提过遇险,没想到的是最终没有避过。
换做之前李厘一定会与赞恩一起行动,如今因为尤金存在,只能焦急又眼巴巴的看着赞恩:“除了毫无作用的呆在这里,我还能做些什么?”
赞恩准备离开的身影顿卡顿,敏锐的解析出了李厘心智的动摇。
“为什么这么说?”赞恩回过头,用那双海水一般清澈的蓝眼睛看着李厘,平静的询问。
李厘下意识的反问:“什么?”
李厘听见赞恩清晰说:“你并非‘毫无作用’。你的任务是确保‘通道’安全可用。”
赞恩看了一眼身处另一个空间尤金的方向:“如果他失控或死亡,我们失去的不仅是情报源,更是失去了通往飞地的唯一信道。”
赞恩仔细的为李厘梳理分工与优先级:“我负责结构分析与救援,你负责稳定后方与情报整合。这是我们能同时应对矿难与飞地计划的最佳策略。”
他肯定了她已有的贡献:“你破译了信息,确认了《图谱》的价值。这些都不是‘偶然’,而是你能力的体现。没有你,我们甚至不会知道‘老园丁’的存在。”
再一次,他给出具体建议:“如果你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安心,那么请做这些:继续整理《图谱》中关于‘结构力学’或‘应急救援’的章节。监控尤金的情绪与身体状况,确保他在我们返回时仍可合作。保持通讯畅通,你是我后方最重要的信息节点。”
赞恩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最后说道:
“我们曾从废墟中建立这座小屋,从垃圾中拼凑知识。你在孩童时期就修好了我,一个代表飞地生物工程、人工智能与材料科学最高成就、结构最精密的仿生机器人。你从来都不是无力之人,是我的造物主2.0,李厘。”
临出门前,赞恩甚至拥抱了她一下,受制于赞恩的身高,李厘不得不垫起脚。
赞恩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头顶,承诺说:“一旦情况稳定,我会立即返回。届时我们将共同制定送返尤金的计划。你不是独自一人。”
头埋在赞恩的胸口,李厘心中的迷雾被驱散。
原来她还沉浸在由无法亲手援救‘老园丁’所带来的无力感中,而她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可是赞恩发现了。他总是能发现的。
李厘抓紧赞恩胸前的衣襟。
李厘简直羞愧起来,在这样的情况,她竟然需要赞恩分出算力安抚自己。
送走赞恩之后,她很快打消自己无用的自弃自伤,头脑迅速的冷静下来。
抱怨或者自我怀疑有什么用呢?眼前尚有等待她立刻行动的救援,不如翻一翻手头的垃圾,看看有什么实际东西能派上用场。
即便是后援,也是一个团队中不可或缺的有生力量。
一旦动起手来,李厘的纠结与烦恼不翼而飞。
先是走到‘医疗角’,那是一个堆满了各种原料和自制药剂、自制医疗器械的架子。
拿出几只空罐子,开始熟练调配抗辐射镇痛剂。
矿难之后,很可能有会有伤员,即使没有重伤,长时间救援带来的身体劳损和辐射暴露也需要药物缓解。
她又多准备了几只破幻剂。
地下矿洞环境恶劣,情绪紧张加上可能的粉尘吸入,容易引发幻觉,这在危险的救援工作中是致命的。这些药剂能帮助保持清醒。
她还检查了止血带、消毒液和缝合包是否齐全。甚至尝试用哀恸绒和噬渣菌培养液制作简易的止血敷料——这是她从《图谱》某块碎片上学到的模糊知识,第一次亲手实践。
随后,将所有准备好的物资分门别类装进一个便携医疗箱——其实也是一个很粗糙的自制箱子,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确保赞恩一旦返回能第一时间看到并带走。
她回到工作台,重点翻阅第七卷《未来的曙光》和第二卷《科学的火种》,寻找任何可能与“矿难救援”、“结构支撑”、“辐射隔离”或“生态循环”相关的片段。
她将有用的信息整合刻录在金属板上,甚至尝试用废弃零件组装一个简易的“信息发射器”,希望赞恩一旦离开晶簇矿洞的辐射区、进入通讯范围,能第一时间能将情报投送给他。
在李厘忙碌的期间,尤金走出隔间,坐在一捆电缆上静静注视她。
李厘并没有察觉,神情专注认真,直到她拿着一块有机模版直挠头,左右踱步,差点被尤金伸出的长腿绊倒在地。
李厘扶着墙,小心的护着手中的模版,专注状态被打断,突然意识到他的存在。
紧张看了眼时间,先是松了口气,然后才开口道:“你感觉怎么样?你还好吗?”
她刚想起赞恩嘱咐他要关注尤金的状况,而之前的四个小时里,她把他全忘了。
尤金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恶作剧成功后,等待他的是这样一句话。
他没有直接回答,翠绿色的眸子微眯,反问道:“出了什么事情?我听到机器人回来,又很快出去了。”
李厘不满道:“他的名字叫赞恩。”
尤金别开头,心道,谁在乎一个仿生机器人叫什么。
却猝不及防地感到一只温热的手触到他的腺体,甚至按了按。
他浑身一颤,猛地扭过头抓住李厘的手,大声道:“你在做什么!”
李厘面带好奇,被他吼得一愣,迅速收回表情,面无表情小声争辩道:“不能碰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回答,我只是想确认你的状态。”
她记得赞恩会观察尤金的后颈,确认他情热期的状况。直到手腕被用力抓住才想起,赞恩似乎都是在尤金睡着时才这样做。
而之前尤金意识不清时,也确实本能地抗拒被触碰那里。李厘全想起来了。
她只是想排除风险、解决问题,但看尤金的反应,她好像做了不该做的事。
尤金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神色,明白她是真的不懂。
看她一本正经道歉,又避而不及,急着抽手。
尤金古怪的笑了笑,将她用力一拉,靠近两步,重新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腺体上:
“当然可以碰。”尤金意有所指,翠色的眼底漾起水光,让李厘清晰感受他腺体的微烫:“伴侣之间都会这样做,怎么?你是在向我求爱吗?”
李厘如遭雷劈,从发梢到脚跟猛地一颤,汗毛倒竖。
受到惊吓,甚至忘记抽回手。
尤金微微侧头,在她手腕的脉搏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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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轻吻,甚至用鼻尖流连蹭了蹭。
李厘狠狠踢了他一脚。
尤金吃痛松手,抗议道:“好痛!”
李厘去翻微型注射器,准备打针。
尤金咬着牙恨恨道:“你这女人真的好奇怪。”
李厘笃定道:“是你情热期又发作了,你不正常。”
尤金怒道:“我根本没到情热期!你才不正常!这世界上除了机器人,恐怕没人会喜欢你。”
李厘反唇相讥道:“赞恩喜欢我,我会很高兴;但如果是像你这样的人喜欢我,我会很讨厌。谢谢你,我不需要。”
她竟然把他拿去和仿生机器人作对比,这番讽刺彻底激怒了尤金。
揉着被踢痛的小腿胫骨,趁李厘俯身,尤金猛的再次攥住她的手腕。
“我说过了,没到情热期。”尤金的声音压低了,透出一种被冒犯和挑衅后的冷怒。
他借力站起,利用体重和爆发力将李厘猛地掼向旁边的金属工作台。
李厘猝不及防,没想到他恢复的这么快,也没想到他竟然有格斗技巧。
腰侧撞上台角,但她本能的反应速度更快,没等尤金完全压制,她已顺势下沉重心,一手格开他锁向脖颈的手臂,另一手狠狠击向他肋下。
但迟疑了一瞬——记得他还是个伤员,那里还有旧伤。
收了一半力道,但尤金还是呼吸一滞,动作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迟滞,钳制她的力道松了一瞬。
李厘抓住机会,身体柔韧的挣开,迅速转身拉开距离,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两人再次对峙,狭窄的空间显得格外逼仄。
尤金翠绿的眼中先前那点轻佻的水光彻底褪去。
似乎很喜欢李厘眼中并不明显的惊讶神色,因为这点燃了他的兴致。
他还想和她说话:“没想到吧,分化成Omega之前,我一直都用Alpha的标准训练自己。”
他微微调整脚步,是一个标准的近身格斗起手式。
即便穿着赞恩粗糙的旧衣,也掩不住经年训练留下的框架。
李厘不语,只紧盯他的肩膀和重心移动。
赞恩曾指导过她,描述过上层士兵的格斗方式,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飞地格斗术的规范影子。
只是似乎因伤和某种刻意收敛的力道而显得有些不同。
下一秒,尤金再次抢攻。
步伐迅捷,一记虚晃的直拳引开李厘注意,真正的杀招是低位迅猛的扫腿,目标是让她失去平衡。
李厘判断出了他的意图,轻跃避开,肌肉舒张,借着下落之势以手刀劈向尤金颈侧——若击中,足以令他短暂晕眩。
但尤金预判了她的反应,格挡的手臂精准抬起,“啪”地一声架住她的手刀。
小臂相撞,发出闷响。
两人手臂绞缠,力量瞬间抗衡。
僵持中,李厘猛地低头,前额狠狠撞向尤金的面门。
尤金万万没想到她会用这种近乎街头斗殴的方式,急忙后仰避开鼻梁要害,但下颌仍被重重磕到,一阵酸麻。
他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
李厘抓住机会,脚下使绊,全身力气聚于肩头,猛地将尤金撞向身后那堆缠绕的电缆。
“别动。”
李厘居高临下,眼神冷冽,但仍迅速扫了眼他的伤势。
尤金躺在冰冷的电缆堆里,微微喘着气,额发有些凌乱。
翠绿色的眼睛望着上方李厘仍旧面无表情的脸,眸中神色让李厘看不懂。
半晌,尤金用一只手遮住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
李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最终还是俯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没想到的是,被揍趴的尤金仍未放弃。
李厘只防备着他正经的格斗偷袭,却没料到他使了个巧劲将她绊倒,随即伸手接住,目标是她泛起血色的嘴唇。
双唇贴合一瞬,随后狠狠撕咬。
35. 知性的枷锁
尤金的脸上多了一个边缘轮廓清晰的巴掌印。
可他心情却好得出奇,甚至轻轻哼起了歌。
因为李厘主动拿着一块关于“飞地结构工程学”的残缺《图谱》模板,走到他的面前,平静地讲述了前因后果。
最后,她的目光并不落在他脸上,语气直接而冷静,不再是沉默或对抗,而是提出一个具体问题:
“你能补全这个吗?晶簇矿道坍塌时,哪种支撑结构最有效?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赞恩越早返回,我们送你回飞地的进度就越快。”
殷红的唇上再度浮现清晰的齿痕,尤金又一次成功在她唇上打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古人类简史中记载,齿痕可用于案件的鉴定,帮助排除嫌疑人、锁定真凶。
他简直迫不及待想让仿生机器人再一次看见,这朵他守护许久的青涩花苞,早已被他衔在齿间。
趁他不在的时候。
就像一位外出工作已久、疲惫不堪的丈夫,本想突然回家给妻子一个惊喜,却撞见她正与情人纵情偷欢。
而他自然是那个完全证明了自己的魅力,同时又玩弄了美丽但不忠妻子的情夫。
“当然可以。”尤金心中的恶意攀升到极点,语气竟温和而从容。
此刻他的目的已不单是尽快返回飞地,甚至开始盘算,如果机器人没那么快回来,他还要再咬她几次。
“你不会接吻,你的机器人没教过你吗?”
在补全知识时,尤金会冷不丁掺入一句无关的问话。
李厘忍耐的握紧拳头。
尤金扫了一眼残缺的模板,又瞥了瞥李厘手中金属板上的建设性方案,嘴角露出一丝深觉有趣的笑意。
他从头到尾,仔细查看赞恩传回的实时数据,对李厘说道:
“……你用卡门·沃洛维奇方程来模拟晶簇矿脉的震动?想法天真,但方向没错,可惜这是针对稳定矿层的简化模型,对已经坍塌的活跃矿脉毫无意义。”
尤金一边说,一边直接用手指在灰尘中画出复杂的结构图。
“现在的情况,需要的是‘逆向消谐振网格’。
他在地上完整拼出“InverseDampeningGrid”词组,仿佛也在借此整理自己的思路:
“原理是:坍塌源于矿体本身的能量脉动失衡,引发了连锁共振。传统的支撑只会被再次震碎。必须用一种能吸收并反向释放特定频率能量的结构,像打太极一样,把破坏力‘化掉’。”
尤金直接点出了李厘手中知识的局限性。
李厘很快察觉到,尤金的知识体系似乎超过了《图谱》中记录的,可能已经过时,或者不够核心的下层版本。
心中刚刚对尤金涌现尊敬,想要询问解决方案。
却见尤金捻了捻被灰尘弄脏的手指,轻声道:“你在下层有男朋友吗,我不喜欢和别人共享所有物。”
李厘:……
尤金托着腮,歪着头看她,神情很有些专注,耐心等待她的答案,不再开口。
李厘非常难受,从牙缝中憋出两个字:“没有。”生气的补充道:“我不是物品,也不是你‘所有’。”
尤金冷翠色眼睛眯起,充满爱意的笑了:“知道了。”
随后毫不在意她刚才的话,自说自话道:“当我要求私有,就会保持私有。在你身边时,我只会是你一个人的伴侣,你也要做到。”
李厘干脆道:“不必,我不想要你。”
尤金失望道:“哦……”
尤金结束对话,游荡回房间,躺到床上,两双长腿交叠,把手臂枕在脑后。
眼睛紧盯着门口,许久,看见李厘的身影出现,又闭上了眼睛。
李厘走到床边,直截了当地说:“从你的话里分析,我大致能推断出材料最好因地制宜,用坍塌下来的晶簇矿碎块本身就可以,它们与矿脉同源,谐振特性最匹配。用他们作为网格节点,用金属缆线做链接。但是我没有关键公式,算不准最重要的数值。关乎人命,我不能随意对待,可以请你帮助我吗?”
尤金睁开眼,冷翠色眼睛闪闪发光。
他惊喜地发现,李厘真的很聪明。
稍加点拨就能抓住重点,只是经验不足,学习的资料也残缺不全,极大限制了她的认知与能力。
她甚至能做到不耻下问。
他一边想着要如何为难她,一边决定可以再多爱她一点。
尤金拍了拍床:“过来。”
李厘双脚生根,定在原地没动,坚持道:“我说过‘请’了”
尤金与她对峙,这一次终于由他占据上风,换成他用沉默对付她。
沉默总让时间变得格外难熬。
李厘闭了闭眼,最终走到床边。
尤金伸手拉了她一把。
“既然你这么聪明,好的学生要先学习怎么接吻……”
李厘很想再给他一耳光,但她忍住了。
尤金首先吻她的额头,并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顺着高挺的鼻梁,一路吻至唇边。
李厘没有反抗。
尤金感觉到她隐隐开始发抖,不知是愤怒、惊恐发作,还是害羞。
但他不在乎。无论是哪一种,都令他异常兴奋。她的不屈与木然曾经让他颜面无光,如今却成为滋润他心中空洞的甘泉。
好软,怎么会这么软?胜利之后,扒去盔甲,之下的软肉竟如此柔软,既没有刺,还带着微甜。
尤金的亲吻情色已极,潮湿的唇瓣辗转黏连,发出羞耻的水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饥饿感从何而来。
结束后仍贴着李厘颈间薄薄的皮肤不停磨蹭,直到蹭出红痕。
雪松混合着破碎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李厘紧攥着拳头忍受侵犯,声音冷静的说:“你的情热期到了。”
尤金神志不清地厮磨于她,下意识反驳:“胡说,我算过的,还有七个小时才到。”
翠绿色的眼眸恢复几分清明,尤金贴着她的唇索吻,要求道:“你可以标记我。”
他牵住李厘的手,按在自己后颈滚烫的腺体上,随后又胡言乱语道:“真可笑,我的第一个所有物怎么会不是Alpha……未分化的下层奴隶又不会标记人……你知道什么标记吗?我也可以教你……”
李厘忍无可忍地推开他。
尤金倚着床头,故作亲昵,仍要抓住她的手,一根根亲吻她的手指。
李厘只感觉冷的发抖,猛地甩开他的手。
重新为尤金注射抑制剂,阻挡他时不时的纠缠。李厘估算时间,发现尤金的情热期似乎变得极不规律。
不知道是不是储存方法不当,让抑制剂的效果不稳定。
按照当前的消耗量平均计算,赞恩很可能不得不放下手中事务,回来继续照顾尤金。
李厘侧过头,狠狠瞪了尤金的头顶一眼。
尤金则是软软趴在李厘的后背上,像一领随时会抽打外人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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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李厘整个人包裹住。
他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但对李厘的骚扰变本加厉。
他将李厘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十指紧扣。
见李厘又想甩开,他清晰地说道:“让我猜一猜,你的机器人,在这件事上需要你的协助?他好像对有关于晶簇能源相关的事情没有办法,作为一个高级仿生机器人,这似乎不太合理。让我好好想一想……他是非法机器人吗?”
尤金话音一落,李厘几乎要跳起来,但她再一次艰难地忍住了。
尤金用空着的一只手,时不时搔她的脸颊:“他核心中有关晶簇能源的高级工程学资料不全,所以需要你在后方支持,应该是被删除了,呵,占有欲比较强的主人,确实会用这种办法控制仿生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前主人是谁呢?他身上藏有什么秘密?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故事?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厘仔细聆听他分析赞恩的过程,确认他的威胁。但躲避他的手指,扭头不语。
尤金遗憾道:“为什么学不乖呢?我现在明明比你的机器人更加可靠。你要对我更好一些,起码要好过那个机器人。”
强行扭过李厘的脸,在脸颊上狠狠咬了一口。
李厘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尤金失去依靠,向后跌倒,却慵懒地仰在床上,笑个不停。
他复凑上前,看见李厘气得眼眶发红,见好就收,又锁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好啦,不欺负你了。回到飞地后,我不会上报主网回收他。”
李厘咬牙道:“如果有这种可能,我能保证你回不去飞地。”
尤金笑道:“好凶啊。”
随即兴奋地接话:“可是我喜欢你这么凶。”
李厘闭了闭眼,尽量让情绪回归掌控。
她长到这么大,确实没有应付过像尤金这类阴晴不定,疯疯癫癫的人。
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谓的上层人,狠狠给她上了一课。
李厘强行平复心情,强硬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尤金游刃有余的指点道:“机器人不传回有用的数据,难道要主人亲自测量吗?”
李厘吐出一口气,平静反驳道:“你不是谁的主人。”
不知为何,尤金突然正经起来,似乎是为了展示实力。
他让李厘叫赞恩回传矿道的大致尺寸、坍塌范围,以及最重要的洞内辐射读数。
等待的时间里,尤金一边说,一边勾着李厘的手,用她的手背磨蹭自己的下巴:“不需要精确数值,只要告诉我颜色大概是幽蓝还是深紫,或者有没有规律的脉冲感。”
他似乎在等李厘发问,但她并没有提问的意思。
尤金不满意地啃咬她的手指:“怎么?好学生这次居然没发现,我能仅凭粗糙的颜色描述就判断出能量场的级别吗?”
如果李厘懂得炫耀,就能知道尤金是在故意炫技。
但她只是不想再挨咬了。
李厘再次猛地抽回手,忍无可忍:“你是狗吗!干嘛要一直咬人!”
尤金被骂爽了,单手托腮,冷翠色的眼睛水光未褪,长睫毛轻轻颤动,无辜地说:“真没情调,喜欢你才咬你。”
得到数据后,尤金快速心算一下网格所需的密度、节点间距和层数。
他想了想,指挥道:“告诉那个机器人,如果缺少工具,可以用他的手臂计算频率,徒手调整节点碎块的朝向,也能起作用,虽然效率低一些。”
36. 海因莱因系数
接下来,尤金竟然没有在关键公式上为难李厘。
或者说,是换了一种更享受的方式为难她。
他享受李厘被迫的的靠近和隐忍的服从,像品尝一道精致的前菜,每一口都回味无穷。
他抓着李厘的手指作笔,蘸着指尖沾染的机油,在冰冷的金属板上勾勒出那个她想要的公式:
Φ_damp=(1/τ)∫_0^t[Γ_H(ρ_r/ρ_s)(E_pulse/E_base)sin(2πf_pulset+π/2)e^(-λt)]dt
指尖划过板面,留下油腻的痕迹,如同他正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另一只手仍不安分,用指背时不时搔弄李厘的脸颊:“看得懂吗?公式的核心在于动态抵消,而非静态支撑。”
李厘下颌线绷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
通过这些年赞恩的基础教导,和从《图谱》上断断续续学到的知识,李厘能识别出公式里搭建的积分符号、三角函数、指数函数。
能看出sin(2πf_pulset+π/2)是一个相位偏移的正弦波。
她能理解+π/2表示“偏移四分之一周期”,用于实现反相位抵消——这是一种基础的波动理论。
也能理解公式整体的目的是吸收并反向释放能量,符合《图谱》中强调的‘能量守恒’和‘系统平衡’的思想。
她在心中默默记下公式结构,尝试理解其中撼动人心的数学美感。
这可以抵御耳边越凑越近的呼吸。
但她很快迷茫了,不知道Γ_H是什么。
没有物理推导过程,《图谱》上既没出现过,她无法理解其来源,更无法验证或计算它。
亦不知道“幽蓝”对应多少ρ_r,“深紫”又对应多少。
无知将她隔绝在真正的知识高墙之外。
尤金玉白色的指尖敲击着公式的框架,温热的气息再次喷在她的耳廓,激起战栗:“这不是《图谱》里面那些过家家的算式,而是艺术。”
李厘向侧边倒去,躲开他的气息,忍耐一脚把他踹翻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
尤金轻笑一声,强硬地把她拉回原地。
“给好学的学生讲课可以,但学费嘛……”尤金指尖点着干涸的油渍,正是代表未知的Γ_H。
“如果我告诉你它的意义,你以后就是海因莱因家族的专属了。要听吗?”
尤金不等李厘反抗,手指划动,开始不断地加码。
指尖点向(ρ_r/ρ_s)和(E_pulse/E_base):
“这里,颜色就是钥匙,你告诉我矿洞里的辐射是深紫,还有脉冲感。深紫意味着高能,ρ_r值很大。ρ_s是稳定值,一个常数。”
李厘努力集中思绪,思索道:“所以这个比值……代表了能量场的异常程度?”
尤金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突然抓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响亮地吻了一下,留下湿热的触感:
"聪明!E_pulse/E_base是从这个比值推导出的能量缩放比。告诉我,如果是幽蓝,这个比值会是大于1还是小于1?"
李厘缩回手,在手背上用力蹭了一下,控制情绪尽量不被影响,思索片刻:“小于1。幽蓝的能量低于稳定基准。”
尤金兴奋起来,李厘不能理解他这种近乎野性的兴奋。
他突然凑近,在她的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不等她反应就退开。
手指继续划向sin(2πf_pulset+π/2),尤金接着道:
“这才是核心。sin波,矿脉本身的破坏性能量脉冲。但是你看这里,+π/2。”
李厘下意识的,语速飞快,只想尽快结束道:“相位偏移了四分之一个周期。”
尤金一把抓回她的手,强迫她用手指画出一条波浪线:“反相位!看,这是矿脉的震动波峰。”
又带着她的手画另一条波,波谷对上波峰:“这是我们网格要释放的波。用它的最大力量,去抵消它的最大破坏力。这就是‘以波制波’。”
随后他贴回她的耳畔低语:“就像我用爱意去抵消你的冷淡一样,我们是不是很般配?”
李厘:……
要被这种‘爱意’折磨死才是真的。
李厘疲倦问道:“请问你神智还清醒吗?还能继续吗?”
尤金绷起脸审视她片刻,冷笑一声,用手指向e^(-λt):
“衰减因子。能量释放不能是永久的,否则会变成新的污染源。必须让它自然衰减。λ……”
尤金的神情有些故作神秘:“这是一个经验值。告诉我,矿洞里粉尘大吗?”
李厘回想着赞恩回传的描述,干涩回答道:“很大,能见度很低。”
尤金正经道:“那λ值就要取大一些。粉尘会加速能量耗散。”
又突然语气轻浮,手指卷弄起她一缕头发道:“就像你对我越冷淡,我的热情衰减的就越快……”
李厘:……
猛地一偏头,扯回了自己的头发。
但尤金很快变脸,又轻笑道:“……不过对你,我的λ值大概是零。知道什么意思吗?”
李厘实在很不想听他说话,皮肤上爆起细小的疙瘩。
“意思是永不衰减!”她抢答,只想让他赶快闭嘴。
李厘真的快受不了,无比怀念赞恩的正常授课。
尤金终于完成了他的加码,最后用手指闲闲地敲了敲Γ_H。
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室内空洞地回响。
尤金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俯身问道:“如此一来,要听吗,这个常数?”
“没有这个数字,你就算知道整个公式的推导过程,也算不出正确的结果。”
“这个数字,只有海因莱因家的人知道。你想加入吗?”
“它的名字叫海因莱因常数。”
“想知道得到它的代价吗?”
李厘的呼吸放轻,这是最后的谜题,她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尤金的声音就像恶魔催促祭品尽快献身时的靡靡低语。
她看着他的手,敲击声仿佛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她能意识到这是尤金企图操作她的手段,同时又在不断地向她抛出诱惑十足的饵料。
这种感觉像她变成一个幼童,而离异之后为争夺抚养权打的头破血流的父母,正站在左右两端不停地拉扯她,力度大到几乎要将孩童撕裂。
不需要李厘的回答,尤金的眼神变得幽深而傲慢:“代价是鲜血、金钱、还有时间。”
“海因莱因家族用了几代人的时间,牺牲了无数……”他顿住了,查看李厘的神色,李厘能感觉他巧妙的绕过某个词:“……‘测试品’,才从晶簇的神经网络里剥离出的这个常数。它是私有的。”
李厘不能理解,惊讶道:“知识还可以私有?”
尤金得意的笑了,语气仿佛李厘正在接近真理:“当然,就像人也可以被私有一样。”
他抓住李厘的手,强迫她用指尖去触摸那个神秘的符号:“如何?学费的价格,我告诉你海因莱因常数,你要成为我的‘私有’吗?”
不等李厘拒绝,尤金猛地抱住她,不顾她的挣扎,抢先宣布:“记住它,0.1732。你现在已经是我的私有物了。”
李厘惊呆了。
随之而来是一种强烈的被愚弄感。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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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自己仿佛飘到了天花板,又瞬间被人一把推下陷阱,尤金·洛·海因莱因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把答案出示的如此轻易,让李厘怀疑这个数字是不是真的很重要?还是一种用来迷惑人心的手段。
尤金好整以暇看她大脑一片空白的神情,眯起眼笑道:“怎么?吓到了?你也只能记住它而已。没有海因莱因的血脉和许可,你知道它也没用。”
他开始使用安抚所有物的语气。
李厘:……
他是真的有病。
李厘压下胸口的堵塞感,她忽略他的疯话,强行整理思绪,语气平静道:“它是不是代表了晶簇生物神经网络的某种固有谐振特性?”
尤金愣了一下,脸上的戏谑稍稍收敛,低声道:“你居然能想到这一层?”
他翠绿的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又被更浓厚的兴趣覆盖:“没错,星穹晶簇不是死物,它们有低级的、蔓延全球的生物神经网络,Γ_H就是与这个网络安全‘握手’的密钥。”
他又开始兴奋起来,像发现了宝藏:“好乖啊,我的学生怎么这么乖的。好了,公式拆解完成。现在,去让你的机器人干活。告诉他,用这个公式做大脑,用他的手臂做神经末梢。”
“别忘记提醒他。如果算错了,或者调整节点时手抖了……那些矿工的死,可不是我的责任。”
他松开李厘,仿佛恩赐般结束了正题:“接下来,是学费时间。”
李厘的脸色冷了下去,准备学习他的阴晴不定,立刻翻脸。
尤金却仿佛刚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他开心的观察李厘脸色的变幻:“关于方案的持续时间……”
尤金无赖地摊开手,唇角勾起:“不过……我记不清了,要被伴侣亲吻才能想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将柔软的唇瓣送到李厘唇边,呢喃道:“接吻学会了吗?应该还需要时间练习……我可以陪你,不过……这一次,要换成你主动。”
李厘能感到尤金毫不掩饰兴奋,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说完后便向后歪倒,闭上眼,悠闲得用手臂撑住后脑。
他不再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神态既放松又残酷。
与其说等待一个吻,不如说是在狩猎一个吻。
他一手将李厘推至两难之境,并且以此为乐。
李厘第一次感受到,获得知识的过程,并不快乐。反而像一条粗绳,正悬吊住她的脖颈。
如果她选择向尤金俯身,绳子就会被绞紧,直至窒息。
尤金等待她自投罗网。
这种知识不对等的霸凌,由人力一手推动的认知歧视,在她被迫向他靠近时,让她清晰地意识到:
不对的。
她在心象中思考,并且与软弱那一面的自己辩论。
最终得到答案是:
知识不该私有。
起码不该成为锁链,由尤金这样的飞地上层人把控、勒索或者戏弄。
她终于懂得老园丁为什么将《图谱》称为火种,老园丁又为什么称自己是盗火者。
哪怕她们没有真正见过面,老园丁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尤金鲜活至极,就在眼前。
当李厘最终俯下身,主动亲吻尤金,而尤金有所回应时,没有感受到传说中心灵相通的爱意或心动,既没有憧憬,也无法向往。
尤金确实很美丽,或者在上层时,他也曾是某个与他身份相称对象的可爱伴侣,但她心中对于他的评价,从最初时曾猜测,以为他也许是同行的伙伴,类似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留下的只有极致的、冰冷的蔑视。
李厘冷冷地闭上眼,不着痕迹,遮盖住了眼中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37. 自然法则
尤金察觉到了李厘的蜕变,因为他发现李厘吻他的时候变的自然了。
不过是片刻间的调整。
当他要求时,或者她对他有要求时,甚至只是当他靠近而她懒怠抵抗时,姿态像是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
当李厘在金属板上记录,尤金俯下身,感觉肋骨的骨缝间隐隐作痛,忍不住用手臂撑住她身边的工作台,冷静地指出她刚认真记录下的方案风险:“这个方案只能稳定48-72小时。之后,要么矿脉自己稳定下来,要么能量场会发生畸变,适应这个网格,导致二次坍塌。所以,这是给救援争取时间,不是一劳永逸……”
话音未落,因为他的凑近,基于对他故作亲密习惯的应激反应,认定他要侵扰,几乎是下意识的,先下手为强,李厘侧过头,身体比思绪更先行动,嘴唇轻柔但准确地蹭在了尤金的侧颊上,一触即分。
然后李厘转回头,指尖继续滑动金属板上的公式,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碍事的飞虫。
尤金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厘放下金属板,与工作台发出摩擦声,身上粗糙织物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
尤金嗅到了空气中骤然变得浓郁的花香,似乎也能嗅到李厘的气息,眼中看见的是李厘已然转回去的,专注而不为所动的侧影。
吻轻飘得像一片雪花,落下,融化,然后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尤金撑在原地,指尖掐入掌心,感觉遭受挑衅,一瞬又陷入茫然。
游戏规则不是如此,他预想过她愤怒、羞耻、屈从或是算计,却唯独未预料到……这种变化。
好学生也未免太好学,学的太好,学的过快。竟连回应也学得如此……高效。
一个轻柔的、准确的、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娴熟的吻。
一个没有挣扎,没有颤抖,没有咬牙切齿,甚至没有多余情绪的吻。就像拂去肩上的灰尘,就像伸手接过一件工具。
自然。
李厘狐疑的抬头,鼻翼翕动,嗅了嗅空气,烦恼道:“你怎么又变香了。”
尤金回过神,咬牙切齿道:“我怎么知道!”
他才要怀疑,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冒牌抑制剂,他的腺体都快要被戳烂了。
他记得自己混乱时曾要求李厘标记他,可是她根本做不到。
尤金长臂一捞,准确箍住李厘的腰身,腰身并不柔软,很有韧劲。
拉进怀里,低头将脸埋在她颈侧,深深吸气,尤金在她耳边威胁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贴近她的后颈,下意识磨蹭,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某个东西。
那里什么都没有,既不灼热,又很平坦,只有温热的肌肤。
李厘感觉尤金将她越抱越紧,很快让人喘不过气,同时她察觉他人的痛苦似乎能激发他内心极大的乐趣,所以全然忍耐,不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
听见尤金贴在在耳边压低声音说了话。
李厘没有听懂,茫然扭头,盯住他,困惑的审视道:“就你现在?你这半身不遂的样子,你想去做什么事?”
笑意浮上冷翠色的绿眼睛,虹膜竖成针型,尤金仔仔细细地盯着李厘看了好一会,看她微翘的鼻头,优越的骨相,黑色如墨丸的虹膜,和因为怒气微微发红的眼睑,过去从没发觉,她生气的样子倒有些可爱,然后满意地而无声地笑了。
尤金笑着露出一口森然白牙。
李厘疑惑他突如其来的好心情,一边蓄力挣脱他一边说:“我还有事情要忙,请你放手。”
尤金不回应,只心道,没关系,好学生还没学过的那些,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教”她。
只需要她付出一点学费。
再次贴过去,唇时不时的贴触李厘的耳廓,尤金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
李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传递什么隐秘的新知识,尚且认真倾听。
可是很快听到几个极其露骨,直白到粗俗的词语,她浑身僵硬,无比确定,曾经在黑市摸爬滚打的时候,从那些面貌猥琐的闲人嘴里听过类似的污言秽语。
一阵恶寒剧烈穿过脊背。
李缩起脖子,捂住耳朵,肩膀向后,狠狠撞在尤金胸口,趁他吃痛挣脱开来,后退几步。
李厘再一次坚定重申道:“我不想要你!”
尤金揉着胸口,带着些许纵容,只不满道:“这是你的义务。”
李厘深感荒谬,难以置信道:“我哪里来的这种义务?”
尤金去拉她的手,被‘’啪‘’的一声狠狠拍开。
尤金吹着被拍红的指尖,语气平静的像在阐述自然法则:“伴侣的义务。”
抬起眼用翠绿色的眸子盯住她,命令道:“安抚我。”
李厘怒道:“滚远点,找你的Alpha去!”
尤金理所当然道:“我没有Alpha,只有你。”他甚至显得很讲道理:“没关系的,我不嫌弃你是未分化者。我也和你一样……很干净的。过来!”
尤金掌握回主动权,身心皆得以放松,甚至表现的十分温柔。被初次选中的伴侣如此直白抗拒,换个人或许会大受打击,但尤金承认自己不是正常人。
他好像确实对她有点……难以言喻的喜爱。
喜欢与她进行无界限的肢体接触,轻触她,抚摸她,或者啃咬她。
这样的行为能有效抚慰他身体的躁动。究竟有什么魅力,他还不知道,也懒得去想。
那一点点悸动被自己内心的声音嗤笑否决,不过是情热期不由自主的情动而已,毕竟Omega天生就是这样下贱的东西。
尤金诱惑她,声线格外温柔道:“机器人能教你的,不能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他仍旧掌握她的弱点:“交易的条件是,只要你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就可以,我会给你一点时间。”
李厘闻言,反而认真想了想,觉得很好笑,戳穿道:“你才不懂爱,我也不会爱你,赞恩也不懂……”
李厘想起不好的回忆,声音变冷道:“”毕竟所谓的‘爱’,就是他被报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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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厘总结道:“什么爱来爱去的,你不嫌烦吗?我觉得真的很烦。”
就差直接把“我嫌你烦”说出口,李厘某种程度上不欲真正激怒尤金,希望尤金能领会并珍惜她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的一片好心。
毕竟他很快就可以滚回他的飞地。
对马上就能赶走他这一点,李厘迫不及待。
尤金不喜欢她一再提起仿生人,她自己或许没有察觉,每当她一提起仿生人,或者和仿生人面对面说话时,眼尾会放松,微微下垂,唇线弯起笑弧,即便很浅淡,但敏锐的观察者能观测出其中的不同。
而面对他的时候,眼尾永远绷紧。
这简直就是不自觉的挑衅。
尤金伸出手抚摸李厘的眼睛,身体不着痕迹将她压迫到墙角,感觉手下茸茸的睫毛触碰手心。
另一只手探到其身后,快速地顺着脊椎滑落,摁住尾骨:“他在你身边多久?靠什么驱动他的核心?该不会是你一直在给他提供脊髓液吧?”
李厘对不利地形有本能的反应,在尤金靠近时,已向前伸手,轻巧而迅猛推动他最近端的肩膀,同时用同侧脚,狠踢一脚他的前腿膝盖正下方——自然带着泄愤的力度,因为她记得他的这条腿没有受伤。
尤金的上半身和膝盖形成扭矩,身体失衡,不得不撑在墙上。
李厘早已从侧方利落离开,从围堵脱身,
头也不回,回到工作台继续埋头整理资料。
尤金扶着墙,大笑出声,大概是被揍爽了。
李厘可悲的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能跟上他癫狂的思路。
要么想挨揍,要么想挨骂。
尤金感叹道:“好温柔啊,我的宝贝伴侣,我有没有说过其实你很有礼貌,需要别人帮忙时,会乖乖的说‘请’字的那一种。”
李厘回过头,神情严肃的瞥了他一眼。
尤金又一瘸一拐地贴回她身边,手撑到工作台上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还要用指尖搔她的脸颊,被李厘不耐烦的挥开:
“烦死了!”
尤金故作伤心道:“好过份,暂时用不到了,用完就扔掉是吗。”
李厘竟然回头,对着他,模仿他的模样,傲慢而得意的笑了笑。
尤金没有感到挫败,反而再度笑出声:“看吧,和谁在一起久了就会像谁,属于机器人的样子终归是会变成属于我的样子。”
李厘:……
不,她错了,她终究跟不上疯子的思路。
尤金托着腮,声音黏腻,望着她道:“第一次对我笑呢,总算有别的表情,当成纪念日吧。下次对着我要像这样笑——”
他用指尖快速的戳了戳李厘的脸颊,形成那个淡笑的弧度:“这样要好看的多。"
李厘烦不胜烦。
但在应付尤金骚扰的同时,心底有一种罕见的恐慌像浊水一样在平静的心湖翻搅。
她下意识的不停看着时间,从赞恩上一次投送回传数据,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们始终没有消息。
38. 边缘践行希望
门被敲响时,李厘正按着尤金再一次补打抑制剂,用脚尖拨弄着储存箱,看着里面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很是有些头疼。
来人不是赞恩。李厘可以确定。
赞恩从不敲门。他会直接识别身份,或者当他心血来潮想要吓唬她的时候,会用特定的频率让门锁发出轻嗡,声音杂乱扰人,简直像门里装进去了一个吵闹鬼。
他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直接把李厘吓的原地起飞。
听出了这次的敲击暗号,李厘知道来人是尼克。
李厘的心跳莫名跳漏一拍,这感觉来的猝然,让她的脸色有一瞬间苍白。
尤金奇怪的拉住她的手,放在脸颊轻轻蹭动:“你的手怎么突然变凉了?”
李厘飞快抽回手,跑去拉开门,门外正是尼克。
他站在昏暗的通道里,身上还穿着下矿时的粗布工装,沾满了掺杂荧光碎末的泥灰,和几处明显,尚未干透的深色水渍。
倒不像水,更像是稀释后的血和晶簇矿渣的混合物。
尼克乱蓬蓬的红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看上去像是刚从一场疯狂的追杀中逃亡出来。
脸上毫无血色,连雀斑都显得黯淡。
那双总是带着些许腼腆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睁的极大,里面倒映出李厘灰白的影子。
而看到尼克如此慌张,李厘反而镇静下来。
她必须冷静。
将尼克拉进门,先问道:“出了什么事?一直没有收到回传的信息,矿上怎么样?遇难的人都还好吗?传过去的方案有效吗?”
尼克喘匀了气,声音嘶哑的厉害,还带着颤抖:“李……李厘……”
尼克蓦地攥住李厘的一条臂膀。
李厘正在观察他身上的污渍,判断着伤势:“坐下说话,你受伤了?赞恩呢?怎么是你自己回来?”她指了指电缆卷。
尼克踉跄着跨了几步,却不再往里走,也没有坐下,只僵硬的站在门口,仿佛被钉在原地。
他的视线慌乱的扫过屋内,像在寻找什么,又像确认什么,看到尤金时愣了愣,但沉重的心事压过了好奇心,只看了尤金一眼,什么也没有问,目光最终落到李厘脸上,嘴唇哆嗦着。
“尼克?”李厘皱了皱眉。
心中不安迅速膨胀,化一种冰冷的预感,李厘严厉道:“说话!到底怎么了?矿上又出事了?谁受伤了?是石头?还是科尔?”
李厘下意识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不愿意承认,只敢想到受伤为止。
他们还太过年轻,不该走向这样的结局,他们也是她刚刚才准备过药品的朋友。
尼克猛地摇头,动作大的几乎要把脖子摇断。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句子。
“不……不是他们……是、是赞恩……”
尼克的眼神躲躲闪闪,甚至不敢去看李厘的眼睛。
李厘的呼吸骤然停止。
不可能。
这是李厘的第一个反应。
尤金看到她殷红的嘴唇迅速褪去血色,微微眯起了眼。
李厘身上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工作台上微光闪烁的模版,空间中弥漫的机油和尘埃的味道,角落里堆放的零件,一切都在瞬间褪色、拉远。
李厘眼中只剩下尼克那张惨白的、布满惊惧与羞愧的脸:
“七号支巷……二次坍塌……能量脉冲……”尼克的话语混乱不清,夹杂着痛苦的抽气音:“……赞恩他……他把石头和我推开了……他自己……他被埋了……紫色的光……很大的声音……”
他语无伦次,试图描述赞恩遇险的过程,却只能突出零散而断续的词语。
“我们……我们挖了很久……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只有矿石和……和他的碎片。”尼克的声音带了哭腔,松开李厘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灰泥留下两道肮脏的泪痕:“对不起……李厘……我没能把赞恩……带回来……”
李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幼时的毛病好像又犯了,别人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总会变得面目全非,让她无法理解。
赞恩?被埋了?他的……碎片?
李厘看着尼克流泪的脸,目光又下移,看到血正从他的裤腿上一滴滴落下,“滴答、滴答”,在地面渐渐晕开。
尼克确实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尤金歪靠着墙,托着腮,惊奇地看见李厘先是脸色煞白,随后竟笑了一下,鼓励尼克道:“你做得很好。自己受了伤,还赶来通知我。”
尼克抽泣起来。
“赞恩是会这样的。”
李厘抠着手上的皮,喃喃着自言自语,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仿生机器人的第一核心任务就是确保人类的安全。”
随后李厘强硬的要求尼克坐下,打开早就准备好的医疗箱,给他处理伤口,李厘冷静的说:“我需要赞恩遇难时更详细的细节,但现在先处理你的伤。”
尤金睁着翠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李厘,慢慢坐直了身子。
李厘一边为尼克包扎,一边条理清晰地,询问尼克最后见到赞恩时的位置,能量爆发的具体情况,二次坍塌的范围。
但尼克只能给出模糊的坐标,“像闪电一样”,“石头像雨一样掉下来”类似的形容词对李厘来说没有帮助。
李厘决定亲自进入矿场外围,主矿道那个还没二次坍塌的区域。
她有初步的判断,通过尼克经由她的引导,断断续续的描述,她大致还原了二次崩塌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矿工们的救援挖掘行动产生的震动频率,在某一瞬间,与变化后的晶簇频率,偶然形成了短暂的和谐共振。
而当时按照尤金提出的方案,部署的逆向消谐振网格,正在努力工作,吸收和抵消能量。
但那一次的共振异常剧烈,超出了网格的瞬时处理能力。
从矿道的深处,传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巨兽哀嚎般的低频轰鸣。
那轰鸣并非传统的岩石坍塌声音,而是能量过载的爆鸣。
有一处靠近晶簇幼体的岩壁因为共振过载,产生了剧烈爆炸,晶簇的能量如紫色的闪电,脉冲式喷发,李厘通过尤金曾经提供的信息,断定这是晶簇激涌,能量足以击碎周围的岩层,引发大规模的二次坍塌。
坍塌发生时,大部分的矿工已经被营救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
但尼克和石头,还有另一位矿工,恰好位于能量喷发路径附近。
赞恩的计算核心可以在毫秒内得出结果:无法完全规避能量冲击。
赞恩是用身体先将尼克和石头猛地顶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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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坚固的支架下方的死角。
就在他刚要把最后一个矿工推过去的时候,晶簇能量脉冲和随之而来的碎石洪流,直接击穿了赞恩临时生成的力场。
能量冲击带来的物理坍塌紧随而至,赞恩就在那一瞬间,被巨大的碎石和炽热的晶簇矿碎块掩埋,立即被冲离了原地。
这导致他的最后位置无法被定位。
李厘心里有数。她曾经和赞恩一起测试过力场的功能,原理是瞬间将自身的能量输出调制到最大,展开一个临时的能量偏转力场。
这是他作为高端仿生人的隐藏应急功能,但这力场极其消耗能源,而且会损伤核心。
也就是说,李厘无意识地撕开手皮,现在的赞恩,能源耗尽,非常需要她。
至于什么‘他的碎片’,李厘自主忽略掉了。
赞恩是飞地最高端的仿生机器人,是一个不需要像脆弱的人类那样洗澡吃饭的钢铁之躯。
他会没事,会像当初被艾莉诺·陈抛下飞地时那样,进入保护性休眠。
他所有的高级功能,通信、计算、运动,全都会下线,进入‘脑死亡’般的静默状态,仅维持最基础的生命维持系统,这能保证他的核心数据不丢失。
他在等她。等像她十二岁时那样,再一次将他从废墟中拖出来。
这有何难呢?她已经做过一次!
想通了这一点,李厘生生按下胃里不停翻涌的呕吐感。
她握紧拳头,指甲刺进手心,对尼克强硬的要求:“回去休息,你不必跟来,我已经大概知道坍塌的范围,由我自己去实地勘探,你现在最主要的事是休息养伤,不要浪费赞恩的努力。”
其后是安排尤金。
李厘冷酷而干脆的说:“你最好不要出去。”
尤金眨动着自己的那双绿眼睛,神情很有些无辜,观察着李厘的神情,似乎接受她的安排,没有说话。
李厘先将尼克送回家,返回整理所需物资清单,尤金看着她有条不紊的整理装备,辐射探测器,头灯,用来进行挖掘的简单工具,水和食物。
甚至不忘给他准备营养液:“从现在开始,你需要自己照顾自己。”李厘把营养液递给他时,对他这样交代。
她站在门口,背对尤金,侧着身体,一件一件,认真仔细地穿戴装备。
防护服的用料粗糙,腰身放量宽大,但当她将肩膀撑起、扣紧腰带的刹那,布料之下绷起的力量感却骤然凸显。
那是一种瘦削却精悍的轮廓,属于常年与机械和危机打交道的身体。
昏光之下,她低垂着头,头发遮住面庞。将防辐射药剂缓缓推入手臂。肌肉放松,青色脉络隆起,纤细却线条分明的小臂在晦暗中发出苍白荧光,动作冷静,近乎性感。
她侧过头,尤金只能看见她一半轮廓精致的下颌,和抿紧的唇线。
她向他看的那一眼没有情绪,却仿佛裹着无声的压迫与决然。
“在我不在的时间里,你最好安分点。”她最后说道,声音透过面罩传来,低沉而清晰:“并且祈祷,只有我救下赞恩,你才能回到飞地。”
“啪”地一声扣下眼罩,李厘转身离去。
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尤金斜倚着墙,环抱双臂,在门彻底闭合之前,对着李厘逐渐被黑暗甬道吞没的坚韧背影,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39. 推石者的呼吸
寻找赞恩的最初几天,并非只有李厘一个人。
头顶的照明灯稀疏地延伸向深处。
深入矿道,空气首先攫住人的感官。
那不是单纯的尘土气味。
是一种浓稠的、带有金属锈蚀和辛辣的混合物。
深深吸一口,肺叶似乎泛起轻微的烧灼感。
冰冷的湿气附着在一切表面,与晶尘混合,形成一种滑腻的泥浆,脚步踩上去会发出“噗呲”的轻响。
光线摇曳,昏黄地将扭曲的阴影投在岩壁上。
仿佛有活物夹在其中,正在蠕动。
岩壁本身并非天然岩石,而是混合着城市废墟的钢筋水泥碎块,和粗粝的晶簇原生矿层的结合体,诡异地诉说着此地被野蛮开采的历史。
地面上偶尔可见散落着废弃的工具、断裂的线缆。
越往里走,人工的痕迹越少,晶簇的原始力量开始占据主导。
光线不再来自头灯,而是源于岩壁本身。
幽蓝色的晶簇矿脉,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静脉网络,在岩层中蜿蜒穿行,发出一种缓慢脉冲的、如同呼吸般的光晕。
也是矿洞里的主旋律。
一种低沉而恒定的能量嗡鸣,仿佛整座山体都在沉睡中呼吸。
但这种宁静是虚假的。
在一些裂隙处,能量更为躁动。
光芒变为曾经困扰过李厘的深紫色,甚至偶尔爆发出刺目的猩红色脉冲,将周围的一切瞬间泼洒血色,随即又暗淡下去。
温度变得不稳定。
一部分区域阴冷刺骨,呼出的气会结成白雾,但靠近活跃晶簇脉的地方,却会散发出不自然的、干燥的热辐射,仿佛岩壁内部藏着一个熔炉。
李厘就这样带着简陋的装备,一步一步深入坍塌的核心区。
巨大的、棱角锋利的岩石碎块和扭曲的金属支架,杂乱无章地交错叠压,形成障碍,像巨人遗骸逐渐腐坏露出的骸骨。
一切都保持着灾难发生的瞬间动态,仿佛下一秒就会继续崩塌。
能见度极低。
高浓度的矿粉尘和能量废渣,化作浓雾弥漫不散。
头顶的光束被严重散射,只能照出几步之遥,光线之外是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
最初光束交叠。
被营救的伤势不重的矿工,包括尼克和石头,他们是刚刚从死神指缝里逃出的幸存者。
身上还带着劫难的创伤与污垢,却又被报恩二字和残存的人性光辉驱动着,再次踏入这不断呻吟的深渊。
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营救他们,和他们准备营救的对象是一个仿生机器人。
尼克用李厘向他解释的理由,对矿工们解释赞恩的来历与身份。
这是一群被生活与矿井磨砺得粗糙不堪的人们。
身材大多精瘦而结实。
女性的矿工和男人一样,肌肉线条在厚重的矿工服下紧绷。
脸上覆盖着一层洗不掉的混合了汗渍、油污和晶尘的黢黑,只有偶尔擦拭汗水时才会露出苍白的皮肤。
很多人身上都带着新鲜或未愈的伤:尼克走路微跛,他并不遵从李厘的医嘱,执意跟随她前来,裤腿上渗出的暗红色血渍已经发黑发硬。
石头用一条脏兮兮的布带吊着一只胳膊,动作依然有力,看到李厘,安慰的伸出手,掐了掐她的肩膀。
另一个叫安姚的壮实汉子,额头裹着纱布,渗出的组织液和灰尘混在一起。
尼克告诉李厘,他就是赞恩最后救下的那名矿工。
所有人的防护装备都简陋的可怜。
厚实的粗布工装磨得发亮,膝盖和手肘处打着补丁,橡胶靴子开了口,有人用铁丝勉强缠住。
仿佛面罩的滤罐早已过期,呼吸声沉重而费力。
他们信任李厘。
除了因为在以前李厘来看望尼克的时候,已经见过她。
也因为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孩,不仅是尼克和赞恩的朋友,也能在遇到难题时,用奇异的冷静,指出结构薄弱点。
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用加固木顶住。
而当李厘判断出能量脉冲的间隙,他们便抓紧时间奋力挖掘。
叮当作响的工具声、沉重的号子声、彼此粗声粗气的提醒和鼓励,在死寂的矿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用肩膀扛起断裂的金属横梁,皮肤下青筋暴起。
用布满老茧的手传递水壶里仅有的清水,和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压缩营养块。
偶尔会有人低声咒骂这该死的矿洞,和遥远的飞地。
换来一片沉默的认同。
这时他们的眼中还有光。
混合着对赞恩的感激,对李厘的同情,对同伴的责任感,以及一丝或许能战胜无情矿井的微弱希望。
然而希望在绝望的环境里总是最先消耗的东西。
疲惫是第一个敌人。
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紧绷的神经、高辐射的环境,迅速榨干他们本就不多的精力。
动作变得迟缓,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只有沉重的呼吸和镐头无力撞击岩石的声音。
一次小规模的余塌,就能让好不容易清理出的一点空间前功尽弃,也狠狠碾碎一次人们的信心。
现实的引力开始发挥作用。
有人开始计算已经浪费了多少个工作日,意味着家里又少了多少口粮。
有人想起妻儿担忧恐惧的眼神。
尼克的情况越来越糟,高烧反复不退,脸色潮红,咳嗽的回音在矿道里穿出很远。
李厘无法当做听不见。
李厘不想听见有人说出:为了一个或者已经死亡的机器人,再搭上几条人命,值得吗?
她首先做出了她的决定。
“谢谢你们。”
李厘对他们说:“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找到他的位置,我需要想一想办法,如果最终的挖掘靠我自己无法完成,我会再去请你们帮忙。”
说完这些话,李厘变得越发沉默。
人,一个个地来,又一个个地走了。
尼克陷入昏迷,李厘命令石头把他背回家去。
轰隆作响的矿道深处,最终只剩下李厘。
寂静变得震耳欲聋。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只有岩石偶尔因应力调整发出吱嘎声,远处晶簇能量流淌的低频鸣声。
渺小与孤独感像会突然活化的岩层,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镐头太沉,就换成了小型的撬棍和铲子。
搬不动的岩石,就用身体顶住撬棍。
利用杠杆原理一点点挪动,直到手臂颤抖脱力。
李厘始终没有停下。
累了就蜷缩在相对稳固的支架下喝口水,啃两口寡淡的胶质块。
困到极致,就在相对平静的时段,靠着岩壁稍微打个盹。
李厘知道赞恩在下面,他还在等。
她的头灯,成了七号支巷深处唯一持续亮着的、微弱而固执的光点。
科尔和石头仍会轮流过来帮忙,但李厘总会驱赶他们,因为她知道完不成劳动配额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代价她可以承担,可他们与她不一样。
每当李厘不得不返回补充物资的时候。
尤金坐在电缆卷上,看着她眼中的光逐渐黯淡。
浑身脏兮兮的,人也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住了。
他很想嘲笑李厘固执。
对一个仿生机器人不得体的重视。
但是同样也意识到,如果失去这个机器人,他回归飞地的机会将变得渺茫。
所以当李厘再一次返回,依旧一无所获的时候。
尤金站起身,拍掉她肩头的灰尘。
好心的建议道:“你的体力消耗的太大,需要休息。”
他挪动身体,俯下身。
闯进李厘空茫的视界内:“即便你不喜欢我,不想听我说话。起码该相信这一点,我也希望能尽快找到机器人。”
李厘采纳了他的建议。
并不是因为他的提醒。
是她比他更理解自己的状态,她判断独自寻找赞恩的行动似乎将会变得艰难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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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实应该保存体力,绝对不能在此之前倒下。
清洗干净的头发散发湿润的水汽。
李厘躺到床上时,感觉从手臂到腰后,传来程度不同刺痛和钝痛。
仿佛被拥有重量的时间车轮沉重碾过。
新开辟的卧室狭小,临时搭建的床铺转身时会发出吱嘎声。
平躺时腰椎处似乎有长针搅弄,手脚不知觉的抽搐。
李厘不得不面朝墙壁,蜷起身子。
她刚刚想起,没有及时补充抵抗辐射和抑制幻觉的破幻剂与防辐射药剂。
扶着墙壁,想要爬起来接种。
但连日持续的疲倦和紧张,像有人拿着根棒子从头猛然击下。
额头与后脑一阵剧痛,让人瞬间失去反应。
李厘陷入不安的沉睡,梦境十分混乱。
飘荡扰乱视线的灰尘中,是一片破碎而压抑的领域。
粉尘悬浮在每一次呼吸之间。
视野被染成深紫与幽蓝交织的混沌色。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而慌乱,还有惊惧的呼吸声。
逐渐清晰的视线里,她好像还身处矿洞内。
脚步沉重,艰难跋涉。
尽力向前探索,努力拨散混沌,她终于看见了赞恩。
赞恩半跪在倾颓的岩壁下。
躯干受力蜷曲,脊背被巨大的晶簇矿块压得低伏。
他的仿生装甲从前总是泛着类人而可靠的光泽,此刻却布满裂纹。
像是冰层在重压下寸寸崩裂。
熔金般的发丝失去了液态光泽。
幽蓝色的能量液,那是他的血,从裂缝中缓慢渗出。
沿着岩石的沟壑蜿蜒流淌,像是一条条失去方向的河流。
他被压在规律的厄运之下,背脊承受着整个矿脉的重量。
右臂仍保持着向前推抵得姿态,指节嵌进岩缝。
是一个永恒的抵抗姿态。
蓝色光学镜已完全熄灭,胸腔深处那一点幽蓝的微光,每一次能量脉冲掠过,就黯淡一分。
再挣扎着重新燃起。
仿佛直到最后一刻,仍在试图撑起什么。
撑起的是西西弗斯之罚。
每一次即将靠近,山岩便再度崩塌,将他推回原点。
矿道的崩塌,也将向他奔跑,却永远无法抵达的李厘,一次次推回原地。
西西弗斯最终明白推石的徒劳,而李厘终于在梦境里感到孤独。学会绝望。
李厘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沾上了湿润的水渍。
“……怎么哭了……”
混乱不清中,李厘听见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浓稠的流体传来。
不像询问,更像是一种对观察到的现象的些许怜悯。
有热源靠近,破坏了床边空气原本的平衡。
呼吸声亦越来越近,湿热的吐息缠绕着她的意识,带来一股强行侵入的气味。
是雪松被焚烧后的焦苦,底味压着一种甜腻到令人晕眩的香气。
试图覆盖掉她鼻腔里残留的矿尘和血锈味。
听觉在疲惫中变得异常敏锐,又异常不可靠。呼吸声被放大,带着潮湿的、不属于矿洞的节奏,贴着她的耳廓爬进来。
是幻觉吗?是破幻剂失效后,晶矿辐射对大脑皮层的又一次戏弄?
“……好可怜。”
李厘用力蜷紧身体。
那声音怜惜着贴近,几乎成了抚摸她鼓膜的一种物理触感。
有人从身后拥住她。
安抚她紧绷的脊背,体温同样灼热。
她知道这不对劲。
冰冷的警报在思维深处鸣响,但身体却像一块被彻底榨干的海绵,每一根纤维都拒绝执行指令。
她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越缠越紧。
她无法分辨这是关怀还是吞噬。
神经信号在抵达肌肉之前就已消散殆尽。
她觉得她的头脑很清醒,并不沉溺。
但所有抵抗的意图都化作了一种令人绝望的疲倦事实:她动不了。
40. 伪圣约
裸露背脊上暗沉的旧疤早已不甚明显,随呼吸微微起伏。
像书写的痕迹,一块隐秘地图,记录着刚刚将其打开的翻阅者尚且未知的历史。
尤金单手托腮,第一次以修长的手指,如此近距离地描摹李厘的伤疤。
掌心一寸寸抚过骨骼的轮廓,如同解读盲文,感觉那精巧的结构在指腹下微微旋转。
余温令人着迷。
尤金觉得李厘从皮肤到骨骼,都透着一种近乎脆弱的漂亮。
“感觉好些了吗?”他低声询问,语气是真切的温柔。
空气中甜腻的香气尚未散尽。
怀中人已经彻底被这份催人入梦的馨香全然包围。
睡前的清洗让她的黑发微湿,之后被体温烘干,又再度被汗水浸透,此刻正凌乱地贴在额角。
尤金替她将发丝捋顺,拢至耳后,凑近耳边低语。
尽管声音已压得极轻,迷蒙中李厘仍像受惊般往被褥深处蜷缩。
怕粗砺的纤维擦伤她的脸颊,尤金伸出手,垫在她脸侧。
她仍陷在幻觉里,神志显然未完全清醒。
他俯下身,更加贴近,鼻尖亲昵地点蹭她肩胛处的疤痕。
贪恋摩挲时,刺耳的警报撕裂静谧。
智能巡逻队又开始例行巡查。
尤金感觉到怀中的李厘剧烈一颤,但虚脱却让她无法立即做出反应。
他先是安抚地轻拍她的背,随后迅速起身,反手将她推进乱作一团的衣被之中。
利落地披上外衣切断电源,找出那条带有伪装涂层的毯子。
回到床边熟练地将两人从头到脚裹紧,完美复现了她曾经的做法,融入环境背景。
毯子里仍旧是黑暗、窒息、滚烫。
外面仍旧回响巡逻队员模糊的交谈声、仪器扫描的嗡鸣。
情景重现。
尤金却不觉得紧张,反似想起什么趣事,微微勾起嘴角。
他再度将李厘拥入怀中,在那极度有限的空间里,落下温热的吻。
“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息,你知道吗?”
他餍足地低语,轻轻噬咬她的耳垂,牵引她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腰。
身体再次位移时,亲密却近乎粗暴,喉间溢出沙哑的杂音。
李厘的意识在涣散的边缘逐渐回笼,最先恢复的是四肢的沉重感。
第一反应是抬手掐住他的脖子。
手指一寸寸锁紧。
上层人那被基因优化过的光滑皮肤,与李厘因长时间挖掘而布满粗茧与伤痕的手掌相贴,令尤金呼吸一滞,声音嘶哑,却在窒息感中越发兴奋。
“现在杀了我……”他坚持着贴在她耳边,艰难低语,声线带着挑衅:“我们的孩子会失去父亲……”
李厘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彻底清醒。
意识到之前发生了什么,指节再度收紧。
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尤金分毫不让。
冷翠色的眼眸蒙着一层水雾,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两人鼻息交错,无声地角力。
最终,他握住她的手腕,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李厘奋力抵抗,却已脱力。只能麻木地看着他引导她的指尖,触向他锁骨下方那个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印记。
她曾经见过,由复杂神经元环绕着晶簇符号的徽记。
海因洛因家族的纹章。
“看来你不太满意。”尤金轻声道:“该拿你怎么办呢?也许这样能让你好受些……”他握着她的手,在徽记上反复摩挲,像是刻意要她记住这触感。
随后,毫无预兆地,他攥紧她的手猛然发力,指尖刺入皮肤。
身体被刺穿,尤金却神色不变。
声线依旧温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在她耳边低语道:“生物模拟膜,仿生器官。你不会知道,这里面藏着一样东西……来找找看。”
李厘的手指被他强行牵引,在绵软而富有弹性的组织中翻搅,直到触到一颗截然不同的坚硬物体。
"摸到了?"他轻笑:"那就拿出来看看。"
异物被完整取出,落在他的掌心。
是一枚戒指,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微光。戒身沾满鲜血。
“海因莱因的家主戒指。”
巡逻队的脚步声早已远去。
尤金掀开毯子半跪起身,胸前伤口汩汩淌血。
他将那枚染血的戒指缓缓套进李厘苍白的无名指。
指圈明显偏大,像一个随时会滑脱的刑具。
李厘的手指与手背都伤痕累累,看不出丝毫美感,只有一种不相衬的滑稽。
尤金却满意极了,宣布道:“献给我未来的妻子,家主的新娘。”
李厘并未留意戒指的纹样。
只忽然忆起艾略特该是如何在流放途中,将课题芯片藏在体内躲避层层搜查带下来?方法想必与尤金类似。
阶层的差异或许会让技术的精细程度略有高低,但原理是相通的。
她无法理解尤金为何这样做,体力上的劣势让她只能暂时承受。
这场景诡异至极。
黑暗中剖开胸膛,突如其来的求婚。
漆黑的环境或许能为一时冲动找到借口。
被求婚者毫无反应,求婚者亦浑不在意。
尤金用沾血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面颊,涂抹逐渐干涸的血痕。与她手臂和小腿上新添的红痕彼此映照。
自认并非粗暴的爱人。
尤金心生怜惜,他只是在尽伴侣的义务,于她脆弱时予以安抚。
他也想不通,一个下层艰难求生的孤儿,身上为何会如此容易留下爱与憎的痕迹。
但这一成果让他感到非常满意。
披衣起身,恢复电力。
尤金仰头喝水,喉结随着吞咽动作滚动。
他已不再口渴,亦不再饥饿。
只是当着李厘的面,故意让水液顺着颈项流淌。
随后坐在她身边,一边处理胸前的伤口,一边冷静思考。
生物模拟膜正在缓慢愈合,创口周围的皮肤仍泛着不自然的红。
他甚至故意没有完全擦净血迹。
几缕暗红蜿蜒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没入衣领。
成为一种无声的、炫耀般的控诉。
情热期的躁动已彻底平息,虽然不知李厘作为一个未分化者如何做到的。
他与她已形成最亲密的关系。
他愿意带给她情感上的回应,加深这份联结。
甚至愿意在她不清醒时照顾她。
给她喂水,抱着她去清洗,翻出她的‘浴宠’,连这个不够精致的木头潜水艇也一起带上。
耐心等待她苏醒,恢复体力。
在她不在的独处时间里,他没有浪费时间。
逐渐摸清了这个家里与她有关的大部分私密。
这个潦倒而寒酸的家,已然被他不可逆转地彻底侵入。
为她穿衣时,尤金理顺了思绪,语气怜爱低柔:“尽快找到那个机器人,之后我陪你一起去矿洞。”
李厘因为虚弱,任凭尤金摆布,这激发了他心中最大的爱意,视作驯服与乖巧。
将她紧紧拥抱,恋恋不舍地亲吻,开始絮絮低语:“等我带你回到飞地,我们就结婚,好不好?”全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被抛下飞地,更忘了早有婚约在身。
李厘艰难的、但坚定的推开他,穿好衣服,只给他一个背影。
额头抵住冰冷墙壁,独自慢慢积蓄力气。
尤金半跪在原地,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
半晌,自我讥讽的笑了笑。
情热期的退却似乎让他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不再疯疯癫癫。
哪怕李厘仍旧表现的不讨喜,他也不再故意找她麻烦。
即便不愿意承认,但残留的Omega本能让他在事后极其眷恋伴侣,渴望与她温存。
他自认已尽义务,故而更需要她的奖励。
他开始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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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的未来生活图景,期望吸引她的注意。
“李厘。”他轻声唤道,状似只想倾诉,使她多了解自己,“你知道吗,在飞地上我有一处庭园,叫迴流庭园。”
“它建在悬岛的边缘,像一颗倒置的晶莹水滴,只由一道虹桥与主岛相连,幽静美丽。外面的琉璃瓦平时是珍珠一样柔和的光泽,但在某些时刻,会折射出冷调金属的光泽,就像……”
他想说‘就像你眼睛里有时的神色’,但怕惹恼她而咽了回去。
“园中最大的厅堂是''光漩厅''。穹顶有一盏巨大的水晶灯,它会缓慢旋转,光影流动,像永不停息的思绪星河。地面是微光树脂,脚步踏上去,会泛起光晕,如同行走在星穹之上。现在那里……可以想象,你赤脚走在上面的样子……”
“还有卧室,那是我——或者说该是‘我们’的卧室了。它很安全,像一个温暖的茧,你不是很喜欢‘茧’吗?有光电纱幔会投射星空或者极光。床很大,很软……”
他的声音压低,变得更加私密:“旁边一直有一个位置……空着。我总觉得,那是留给某个人的。”
他甚至提到了自己的“澄泉浴所”。
描述那模拟自然洞穴的浴池,水底发着微光的星穹晶簇碎块,以及潺潺的水声:“你会需要那里,放松身心,洗去疲惫。我们可以一起。”
“等我带你回去,我们就住在那里。好不好?”
他向前一步,仍保持些许距离,向她伸出手,不是强硬的拉扯,而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尽管明知她大概率不会接受。
房间里一片寂静。
李厘依旧背对着他,头抵着墙壁,一动不动。
无人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两人的影子伶仃地投在地上。一个在邀请,一个拒绝邀请。
尤金并不气馁。
继续用他那把天生优越、此刻又格外耐心的嗓音描述着,每一个词都精心打磨,试图穿透她坚硬的外壳:“浴室里的泉水是温暖的,永远都是。你可以泡很久,那里既没有寒冷,也没有危险……”
“薇拉可以光着脚在微光地上跑,那些光会追着她……赞恩可以站在回廊下,看着外面的虹桥和流光,他一定会喜欢……”
尤金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叫了那仿生机器人的名字,有些懊恼。但没察觉自己连不存在的孩子名字都已经想好了。
“我有一处闲置的观星台,玻璃穹顶是单向的。夜晚我们可以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只看极光在头顶流淌……比下层的风雪温柔得多,不是吗?它们会是绿色的、紫色的,有时是玫瑰金的,像为人燃放的、永不熄灭的烟火。”
“早餐会有刚从‘丰饶之环’采摘的新鲜水果,它们的汁液是金色的、红色的,会弄脏你的手指。但没关系,你的机器人会帮你擦掉。你可以试着喜欢,或者继续吃你习惯的东西,随你高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利。”
“我们可以夜访‘圣殿飞地’的叹息桥,在夜里清场之后。那里能听到晶簇能量流过飞地基底的嗡鸣,像这颗金属心脏的脉搏。我会告诉你哪些书是禁书,哪些思想危险,哪些……是我们可以私下谈论。你可以在我身边,学会如何安全地‘危险’。”
李厘的脊背似乎细微地绷紧了一瞬,依旧沉默。
尤金轻笑一声,手指触上她的腰际。
先是指尖轻探,继而掌心贴合,最后以小臂环住。
如同藤蔓,虬结缠绕。
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我们可以养一株真正的‘星穹泪滴’——不是下层那种致幻的哀恸绒,是晶簇旁伴生的幽蓝小花,只在能量场最稳定时绽放。花瓣薄如晶片,碰一下会有细微的、如同星簇呼吸般的鸣响。我会教你怎么照料它,虽然大概率是仿生机器人去做,但你可以看着,或者……随时弄碎它,如果你高兴。那声音一定很动听……”
李厘声音暗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有些虚弱,但异常清晰:
“圣殿飞地是哪里?是图书馆吗?那里面有《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