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仙》 第413章 自有他的道理 玉笺愣怔着立在廊下。 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蹊跷。 “玉笺。” 天官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眸望去,就看见对方在暖光笼罩的门框下,单薄细腻的白色里衣被灯火镀上一层金边。见她转头,清冷的眉眼染上几分笑意,抬手向她招了招,“过来,” 玉笺恍恍惚惚地挪步回去,脸上写满茫然与无措。 却也只能跟着天官走到桌边,坐下。 “大人,我真的没胡说……” 天官适时推来一盏清茶,“喝点茶。” 玉笺抓起来一口灌下去,清凉的茶汤沁入肺腑,那股郁结之气才稍稍平复。 思忖片刻,她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定是那怪物畏惧大人威仪,所以每当在你身边,它就不敢现身。” 越想越觉得有理,她忍不住点头。 烛钰在她身旁落座,修长的手指支着下颌,若有所思。 “原以为有鹤拾在此护法,当万无一失……” 玉笺一愣,竖起耳朵。 他轻捏眉心,声音轻缓道,“看来他还是资历尚浅,竟让什么东西混了进来。” 鹤拾资历浅? 原来那位银眸仙童这般靠不住? 烛钰抬起头,视线忽然落在她泛白的唇瓣上。 他抬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玉笺的额头,接着,又不动声色地搭上她的腕脉,眉头蹙起,“你冷?” 玉笺回过神,“多谢大人关心,先前在林中有些冷,现在不冷了。” 不知想到什么,烛钰神色微沉。 只见他指尖轻动,屋内霎时暖意融融。沉默了片刻,他温声又问,“还冷吗?” 见天官如此关切,玉笺连忙摇头,受宠若惊,“不冷了,多谢大人。” 心里默默地想天官是个好人,先前救了黛眉,现在又在此处收留了自己,深夜打扰也不生气,还关心她冷不冷……无论怎么想,她都不该迁怒大人。 这样一看,顿时觉得此处确实安稳许多。 玉笺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捧着茶盏小口啜饮,一杯茶喝得极慢。 待茶盏见底,她又硬着头皮将杯子往烛钰面前推了推,“大人……能再给我倒一杯吗?” 烛钰不置可否,依言顺从地执起茶壶为她续茶。 殊不知,她是这六界之中唯一能得天君亲手斟茶之人。 玉笺佯装随意地问,“大人刚才是不是说……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 天官无意隐瞒,淡淡道,“章尾山乃上古神山,灵气充沛,常有上古之物被吸引而来。神兽凶兽皆有之。” 玉笺心里咯噔一声,想起自己见到的巨兽气势可怖,猜测必是凶兽无疑。 烛钰漫不经心开口,“刚在林间,为何不去寻鹤拾相助?” 玉笺抿唇不语。 本来想说自己喊了,但是无人应答,又怕这话说出来引得鹤拾受天官责罚,便忍住了。 片刻后才说,“忘记了。” 天官闻言掀开眼皮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玉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莫名有种直觉告诉她,那黑色巨兽根本不惧鹤拾。 更何况不久前在林中,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哪有机会见到鹤拾? 胡思乱想间,清冷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天色已晚。” 玉笺茫然抬头,却见对方眼底清冷一片。 像是在下逐客令。 可是这个时候她怎么敢回去?玉笺心有余悸,想了一圈借口,情急之中又将茶盏推过去,“大人,我还想再来一杯……” 手背却被轻轻按住,“仙茶凡人不宜多饮。少饮可延年益寿,过量则难以消受。” 她讪讪收手,“原来如此…是我不懂,让大人见笑了。” 正暗自盘算着还能找什么借口留下,忽听天官问道,“不想回去?” 这声音莫名有些柔和。 玉笺抬头,看到烛钰正垂眸看着她,漆黑的眼仁倒映出她的模样。 她语塞,干脆老实承认,“大人,我……有些害怕。” 烛钰浅浅地弯了一下眼眸。 笑容很浅,先前那股似要就寝的倦色消失不见,在影影绰绰的烛火里显出几分柔和。 片刻后,他微微垂下眼帘,“罢了。” 玉笺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有些晃神。 心口生出了些熟悉的感觉。 烛钰又变回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出现了古怪凶兽的金光殿不是他的一样。 他起身指向床榻,示意,“你去榻上歇息。” “那大人怎么办……”玉笺回过神,几乎无法直视天官的面容。 “我在此调息。” 烛钰在案几旁的蒲团上盘膝而坐,单薄的白色里衣似雪,墨色的长发未束,如绸缎般垂落在肩头,望着她的眼神温和宁静。 室内只余一盏青灯,暖黄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投映在玉砖地面上,修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床榻边。 玉笺局促地坐在床榻边缘,只坐了一点点。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深夜闯入男子的寝殿,实在不好,更何况这里是天官的居所,她这般冒失闯入,有违礼数。 原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也想装模作样调息打坐。 可没想到嗅着萦绕在室内的清冽气息,她的眼皮渐渐发沉,再加上室内温度暖绒绒的,一切都恰到好处,玉笺是凡人,最近一直睡得少,总觉得有些支撑不住。 她没发现,屋内烛火暗了许多。 坐在桌前的人缓慢睁开了眼,朝她看过来。 玉笺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原本搭在膝上的手指也渐渐松开,缓慢地垂落在锦被之上。 屋内静谧无声。 灯火渐隐,一室昏暗。 玉笺终于支撑不住,头一歪,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倒去。 脸颊落入一个温热的掌心。 她就这样歪着头,枕在那人手上渐渐均匀了呼吸。 烛钰唇边带着淡淡的笑,一手轻扶她的肩膀,一手托着她的头颈将她缓慢放平在床榻之上。 修长如玉的手掌在她背上拍了两下,声音极轻,“睡吧。” 金光殿外,章尾山下。 鹤叁御风而落,步履匆忙,“天君法相突现,可是有祸事降临?” 说着便要往山上赶去。 一道灵气横拦在前。 “拦我做什么!”鹤叁着急道。 鹤拾一脸复杂,停顿许久,才缓声说,“不必上去了,这里并无祸事。” 鹤叁脚步一顿,“既无祸事,陛下为何显现法相?” “……”鹤拾闻言,转头站在道场之外。 缓缓摇头,“陛下行事,自有陛下的道理。” 第414章 碎片 自来到这个世上,玉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朦胧之间,她隐约感觉到身侧似乎一直有人,隔着薄薄的衣裳,对方的体温也透了过来。 可她眼皮太沉,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起初睡得还算安稳,后半夜却开始频繁做梦,思绪陷入纷乱的画面当中无法自拔。 梦境支离破碎,无数场景如潮水般涌来,在她眼前浮现又消失,像是拼装组合。 一会儿是在浮于水面的琼楼玉宇,丝竹吟唱声声入耳,飞檐斗拱恍若宫阙,整座建筑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比记镜花楼还要富丽堂皇千百倍。 转瞬间,景象骤变。她又出现站在万丈雪崖之上,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不知在做什么。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她转过头,忽然看到了天官,还没来得及惊喜,却见他突然抬手,轻轻一推。 一阵失重感传来,她从高高的悬崖仰面坠了下去。 下坠的过程像被无限拉长,下一瞬间,她仍在坠落,但四周的景象却骤然扭曲变形。 刺骨的冰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金红色烈焰。 “阿玉!” 两道声音同时撕开火幕。 一道来自头顶,一道来自身后,音色不同,相同的是都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转过头,在翻腾的火海中,隐约看见有人被重重铁锁贯穿躯体,死死钉在燃烧的地面上,背后残破的羽翼被鲜血浸透,像濒死的蝶。 另一侧,崖顶之处,一个人逆光跪地,长发在狂风中飞舞魔,对她伸出手,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惊恐与绝望。 “不要!” 猎猎罡风之中,她被滔天火焰包裹住。 玉笺猛地一个激灵,骤然从梦魇中抽离。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窗外,天光大亮。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落,在玉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林间传来啼鸣,微风拂过树林,发出的沙沙声。 这鲜明的现实感让她恍惚了一瞬。 她下意识抬手抚上心口,缓慢地平复着呼吸。 原来是梦? 幸好是梦。 梦里的感觉十分熟悉真实,倒像是曾经发生过的。 凡人总是多梦,她并不是第一次做梦,却是头一回梦见这些杂乱的、没头没尾的场景。 脖颈隐隐有些酸痛,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夜。 她低头掀开枕头,看到了那把天官送给她的银色宝剑。 昨天枕着它睡了一夜吗?玉笺揉着脖子,心有余悸,感觉怪异极了。 难道是因为这把剑才不断做噩梦? 睡前的记忆终于涌入脑海,玉笺这才想起自己昨夜为了躲避黑色巨物,躲入了天官的居所。 思及此,她缓缓转过头。 抬眼便看见天官在一侧案几旁闭目调息,姿势与昨天睡着前看到的一样,似乎没有变动过。 她缓慢起身,极力不发出声响,却见天官仍旧睁开了眼。 “醒了?” 烛钰披着月色织就的外衣,墨色长发松散地垂落肩侧,眼似墨玉,朝她看来。 触及到她惶惶的脸色,缓慢凝了眸,“怎么了?” “没事。” 玉笺下意识摇头,却在对上他的目光时迟疑了。 梦里坠落山崖的场景太过真实,让她忍不住开口,“大人,我梦见,你将我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不可能。”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却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似想起什么,眉头微微蹙起,“除了……教你腾云之术时。” 玉笺闻言松了口气,“那梦应该是不准确的。” 烛钰问,“怎么说?” 她顿了顿,道,“我梦见坠崖之后,自己被烈火烧死了。” 说着自己先笑了笑,“应该不可能,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却没发现,桌旁的人突然陷入了沉默。 …… 玉笺回到房中换了身衣裙,再往外看时,发现山间的大雾已经散去。 山峰错落清晰可见,溪水静静流淌,地势并不复杂,一眼就能望到远处。 昨天也不知为什么竟然会让她在这里徘徊好几个时辰都走不出去。 犹豫片刻,玉笺下了楼。 见天色晴朗,万里无云,便又一次出门,这次顺着溪水往外走。出乎意料,这次走得异常顺利,不知不觉间已走出很远。 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暂时止步。 刚转过头,忽然感觉一阵清风吹过,林间枝叶簌簌作响。 她蓦地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洁白,双腿细长的白鹤立于高枝之上,漆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玉笺微微一怔,却见那白鹤展翅而下,轻盈落地。 触地的瞬间,化作一位乌发银眸的少年模样。 “鹤拾大人。”玉笺惊喜,“我还正想着怎么找你呢。” 对方却蹙起眉头,狭长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的脸,眼中隐隐流露出错愕之色。 “是你……” “是我啊,”玉笺上前一步,“鹤拾大人,天官大人先前说,若我有想去的地方跟你说就行,你会带着我……” 少年却突然打断,“我不是鹤拾。” 玉笺顿住话音,眼神怀疑。 只见少年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缕灵光。光芒映照下,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眼尾比鹤拾多了一颗黑色小痣,发间也别着不同的玉簪。 “我是鹤叁。” 他定定地看着她,“我原以为……殿下是走出来了。”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似是不确定,“不想,还是你。” 玉笺若有所思,“你认得我?” 少年缓慢点头。 她思索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此前她曾几次三番询问天官关于他们过去相识的事情,可天官要么轻描淡写地带过,要么转移话题,似乎不愿旧事重提。 又或许,是有些事情不想让她知道? 此刻见到眼前这个少年,一个试探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中。 少年神色微动,点头道,“那时我日日护送你去不眠峰修习,你还常将从人间带回的糕点赠与我尝鲜……” 他话音渐低,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后来殿下下令命我不必再随行,还将我调往别处任职。待我……待我再次听闻你的消息时……” 话语戛然而止。 少年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未尽之言,再抬眸时已换上笑意,“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再见到你。” 玉笺眸光微动,“那,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一百年前。”鹤叁答道。 这个回答让玉笺微微一怔。 她记得之前雪见提起时,说的是一百多年前。 这细微的时间差让她陷入沉思。 难道见雪比鹤仙更早认识她吗? 片刻后,她抬眸问道,“那你能带我出去寻些吃的吗?” 鹤叁唇角微扬,“自然是能的。”但随即又补充道,“不过需得陛下首肯。” “陛下?”玉笺捕捉到这个陌生的称谓。 鹤叁笑了笑,“以前是太子殿下,一百年前那场天宫大典后……” “鹤叁。”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打断了未说完的话。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廊柱之下,烛钰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长玉立。 在他身侧,站着和玉笺身旁的鹤叁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鹤拾。 “大人。”玉笺喊了一声。 身旁的鹤叁闻言,眸光变了变。 天官周身气息清冷,垂着眼道, “来。” 他语气平静,惜字如金,让人分辨不出是在对谁说话。 鹤叁身形微动,刚想上前,便被鹤拾一个暗示的眼神钉在原地。 而身侧的玉笺已然迈步走到廊下,“大人是有事吩咐?” “刚刚听到,你似有想去的地方?”天官望着她的眼神温和宁静,漆黑的眼瞳带着些柔色。 玉笺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让鹤叁送我去寻些吃的。” 她刚要回头询问鹤叁,烛钰却忽然抬手,修长的指节轻轻搭在她肩头。 让她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你随鹤拾即刻动身前往天宫。”烛钰看向鹤叁,嗓音平静,“可走章尾山的传送阵法,以免耽误要事。” 鹤拾闻言立即躬身领命,而鹤叁却怔了一瞬,目光在玉笺身上停留片刻,才低声道,“遵命。” 烛钰垂眸看向玉笺,浓密的眼睫投下淡淡阴影, “鹤拾鹤叁有要事在身,需前往天宫。我为一缕分神,闲来无事,若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妨说与我听。” 那股熟悉的冷香萦绕而来,笼罩住玉笺。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后,她最早学会的,有两件事。 第一,好奇心不要太重,否则会像她一样因为听故事被抓进笼子当奴隶。 第二,便是看起来就危险的人,不要招惹。 尤其越是美丽的人或物,越是致命。 可天官似能看出她心中所想,温声说,“不必怕我。” 想来他也都听到了。 于是玉笺说,“大人,我有点想去人间走走。” 烛钰一顿。 他垂眸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目光深邃难测。 片刻静默后,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温度贴着肌肤传来。 像要覆盖掉什么痕迹。 “好。” 第415章 人间 人间果然如想象中般热闹繁盛。 长街两侧朱楼绣户,酒旗招展,各色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路边卖炸油果子和拉糖画的,胭脂铺前少女们挽着手笑声不断,处处都有意趣。 可玉笺刚踏进下界就后悔了。 她不该与这位天官同行的。 天官实在太过挑剔。 凡尘烟火,市井喧嚣,在他眼里皆是污浊。 摊贩的吆喝太吵,地上的有尘土和秽物,太脏,就连空气中都飘着的油腻烟火气。 极度喜洁的天宫主人皱了下眉,觉得难以理解。 可玉笺却兴致勃勃。 她喜欢这热闹的集市,一会儿去看人拉糖人,一会儿又去蒸笼旁闻里面飘出的热腾腾雾气,一刻都闲不住。 身旁的烛钰始终一言不发,连站姿都透着抗拒。 他微微垂眸,长睫在冷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阴影,眉头不曾舒展过。偶尔有叫卖声近了些,他便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不喜嘈杂,可又不便表达出来,毕竟是她想来的。 所以一直隐忍不发。 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显露出排斥。 玉笺偷偷瞥他一眼,心想,这位大人怕是没有来过人间? 早知道就等鹤拾回来再下界了。 路边有人正在炒栗子,摊主是个年轻姑娘,见玉笺眼巴巴地望着,便笑着递给了她两个,让她尝尝。 玉笺连忙道谢接过。 栗子鲜炒出来的栗子冒着腾腾热气,她手指纤细,熟练地敲了壳,栗子壳应声而裂。 刚张嘴就咬了一口,就被烫得皱起脸,只能不停呵气散热,手掌对着嘴巴打扇。 最后囫囵咽了下去。 正想再剥一颗,却见摊主姑娘脸颊绯红,目光痴痴地望向她身后,羞怯问道,“那位……可是姑娘认识的人?” 玉笺回头,就只见天官微微蹙眉,静立一旁。 他一身雪色锦衣孑然独立,身形修长如竹,骨相清峻似玉,眉眼间带着些高不可攀的冷意,与熙攘人间格格不入。 偏偏容貌又生得极好,肤色冷白,通身透着禁欲的贵气,引得周围过往的路人频频侧目。 烛钰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打量。 他自幼便为天宫太子,尊贵无双,身为太子时无人敢直视他,即位天君后更没人敢,何曾被人这般放肆围观过? 他此行低调,不便显露身份,实在不喜旁人的目光,也只是变出一顶帷帽。 薄纱遮挡住面容,五官模糊朦胧,身形却仍旧芝兰玉树,反倒更添几分不可亵渎的疏离,让人对他好奇又不敢靠近。 几个年轻姑娘在不远处红着脸打量,推搡着不敢上前。 终于有个胆大的捧着一包栗子走近。 刚柔声唤了句“这位公子……”,就觉得一阵清冷香气拂面而过。 顿时,眼神恍惚,捧着栗子一脸木然地又回到了摊位上,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人,” 玉笺没察觉出异样,捏着剩下的那颗栗子,剥了壳递过去,“要不要尝尝?” 炒锅翻腾着白烟,四周蒸笼冒着热气,糖浆与油脂的甜腻香气在空气中交织。 烛钰手指微微收紧,浑浊的烟火气让他极为不适。 “我…不必。” 他声音清冷,哪怕身处热闹的市井也不影响矜贵气质。 宛如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像。 玉笺觉得也不怪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天官姿容实在惊为天人。 “姑娘,你家郎君生得真俊,可曾婚配?” 炸果子的婶子挤眉弄眼,将一块金黄酥脆的油果子塞进玉笺手里。 玉笺尴尬,“大人他应当尚未……” “那快拿去给他尝尝!”不等她说完,婶子又往油纸上多放了一块,“这郎君看着就金贵,定是没吃过我们这些粗食,刚炸出来的可香了,来姑娘,这块是你的。” 玉笺架不住对方热情,捧着油纸包喊,“大人。” 烛钰刚被滋啦冒火的油烟呛了一下,挥袖在烟火弥漫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结界,空灵的仙气隔绝了周遭杂乱污秽之气,才让他面色缓和了些。 转过头,却看玉笺接过摊贩递过来的油纸包,一步步朝他逼近,“这位婶子说不收钱,让我们尝尝!” 纸包上还沾着黑黄的油渍。 铁锅里翻腾的浊油看起来反复煎炸过很多次,与灶台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分不清哪处更污浊些。 烛钰瞳孔微缩。 如此不洁之物,他眼睁睁看着她咬进嘴里,顿时生出了一种恨不能立刻带她去风雪崖洗髓净秽,再丢入灵池中将她从里到外清洗一遍的冲动。 “太香了!”玉笺眯着眼称赞,将纸包往前递,“大人快点趁热吃,外皮现在是脆的。” 烛钰眼皮一跳,倏地按住她手腕。 那截碰到他的纸边瞬间化作齑粉。 “不必。” 随后退后两步,如临大敌。 玉笺慌忙向婶子赔笑,不敢逗留,将果子塞进嘴里后提着裙摆追上去。 “大人,大人等等我。” 烛钰面色冷静地停下脚步,等待玉笺小跑着跟上,才重新迈步,缓步与她并肩同行。 他脊背挺得笔直,衣袍与周遭保持着微妙距离,不想自己的衣服被碰到。 但下一秒,就响起一阵马蹄急声。 有人打马过街,引得避让的行人挤过来。 只是那些行人还未靠近,便被仙气隔开。只觉一阵清洌幽香掠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骑马之人更是瞬间被移出数丈之远,坐在马背上茫然四顾。 烛钰转过身去,修长手指轻抵薄唇,头发有些发麻。 觉得凡间实在变数横生。 他抬手间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条手帕,眉头蹙着,一遍遍擦拭着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皮肤搓红。 玉笺将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这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天官下凡体验人生,让她给碰上了。 “大人,要不……我们回去吧?”她忍不住提出建议。 只是目光却仍忍不住流连在街边的各色摊位铺子上,意犹未尽,犹豫不舍。 烛钰指尖一台,丝帕便凭空消失。 他薄唇开合,嗓音清冷,“不必,继续。” “……” 玉笺顿时感觉自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可眼前这位是天官,她只得强撑笑意,提着裙摆跟上去。 烛钰实在想不明白,这凡间究竟有何趣味。 景致粗鄙,鱼龙混杂,处处都是污垢泥泞。 好不容易穿过街巷,眼前竟又现出更喧闹的集市。人群摩肩接踵,挤来挤去,汗味与脂粉气混作一团。 第416章 十文 玉笺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个在天上宫阙锦衣玉食养大的仙君,怎么可能这样挤过市集。 只觉得这人一个男子,怎么能娇气成这样? 回头看去,果然见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容上已经结了一层寒霜。 她诚心提议,“不如大人在此处等我,我自己去逛?” 烛钰却定了定神色,“我陪你一起。” “……”她也不是这么需要人陪。 街市上飘荡着人间特有的气味,路边的煎炸小吃,新蒸的米糕,有些摊贩是附近的村民,还背了些活禽来卖。 香味混着活禽的腥膻,变得十分复杂。 叫卖声此起彼伏,刺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烛钰不想扫兴,唯一的要求就是让玉笺不要凑近那些笼子。 玉笺逛得腹中空空,胃里似有火烧。 “大人,”她犹豫了一番,小声开口,“我想吃些东西。” 烛钰目露不解,“刚刚不是吃过了?” 显然将那两颗栗子,以及两个半块的油果子当作了凡人正餐。 “那些只是品尝。”玉笺哭笑不得。 这天官是不是对凡人进食有什么误解。 烛钰一顿,随即恢复平稳,“想吃什么?” 玉笺指向一旁,两眼放光,“想吃那个!”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个扛着糖葫芦靶子的老人家。 一个个圆滚滚的山楂包裹在琥珀色的糖衣下,上面不知吹拂上去多少尘埃。 烛钰第一眼就觉得那糖葫芦污秽。 但架不住玉笺眼巴巴望着,终是勉强点头。 可看见玉笺还在看着他,迟迟不动,不明,“怎么了?” 玉笺扭捏,不好意思地问,“大人……你身上带人间银钱了吗?” 烛钰从容摘下一枚袖口上点缀的宝珠,“拿这个去换。” 玉笺高高兴兴地去换糖葫芦。 可卖糖葫芦的老人家看了看,将东西又递回来。 “十文钱。” 玉笺转过头看向烛钰。 烛钰不知道十文钱是多少钱,但是拧眉,冷声道,“此为东海蛟珠,一枚可抵人间城池。” 大爷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把玉笺手中的糖葫芦抽走。 “一串糖葫芦,十文钱。” 玉笺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下,空了的手停在空中,转头看向烛钰。 眼神复杂,隐隐带着失落。 烛钰顿觉额角跳了一下。 却又见她故作轻松地说,“走吧大人,其实我也没有很想吃,不如我们去那边逛逛。” 一旁的摊贩听了半晌,忽然凑近玉笺,压低声音,不大不小的道,“姑娘,老汉多句嘴,往后找夫婿,可千万不能找这种小气的。连串糖葫芦都舍不得买,还能指望什么?” 话音刚落,大爷忽觉颈后一凉。 抬头望去,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变得黑压压得吓人,“怪事,怎么天色忽然这般阴沉了?” 玉笺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老人家,你误会了,这位大人不是我的夫君。” 说完也跟着抬头,一脸狐疑,“咦,是不是要下雨了?” 乌云如墨般在天际翻滚,隐约还传来几声闷雷。 四周摊贩顿时乱作一团,纷纷开始收摊,卖糖葫芦的大爷将那根糖葫芦重新插回糖架上,嘴里还嘟囔着,“昨夜看了今天明明该晴好的……” 烛钰神情僵硬,玉白的肌肤下隐隐现出青脉。 他闭目调息几次,面无表情地说,“玉笺,你在此地等我片刻。” 说罢转身离开。 大爷咂了咂嘴,对玉笺说,“姑娘,这郎君不给买糖葫芦就罢了,竟还拿个假珠子糊弄人?老汉我走街串巷这些年什么骗术没见过?真要是什么宝贝,能随随便便挂在身上?” 市井上经常有人拿假银子假玉佩行骗,大爷见多识广,一看那东西锃亮润泽,便知绝不可能是真的。 不然那人身上怎么缀了这么多? “不过这天色好像不阴了?” 头顶刚才还阴云密布,此刻散得干干净净。 四周忙着收摊的摊贩们又停了下来,摆开货物继续叫卖。 玉笺有些惆怅,抬头看了看大爷,先说,“老人家您真的误会了,他不是我夫婿。” “大人待我挺好的。”顿了顿,压低声音,“更何况大人身份尊贵,您可不能在他面前说这些,定要谨言慎行。” 简而言之,不能得罪。 大爷听不懂这层深意,看着她直摇头。 “现在的年轻姑娘,当真痴心好骗。” …… 鹤捌在天宫,奉诏下界时,御座之上的天君面色奇差。 他跪在阶下,连头都不敢抬。 只听见天君寒声道,“你即刻下界,去寻本君那缕分神。” 鹤捌当即领命下界,心中警铃大作,觉得大事不妙。 能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君露出这种神情,怕是下面出了大事。 循着仙息找到凡间,就见天君的分神转过身,面色与天上的天君正身如出一辙的差。 “陛下。” 鹤捌刚要行礼,对方却将一枚蛟珠放在他面前。 “这是……”鹤捌一愣,下意识抬头,就见天君分神的袖口处缺了颗缀珠。 “去换些人间的银钱来。” 鹤捌,“……?” 须臾后。 烛钰回去时,正好看见玉笺从摊贩那里接来一串糖葫芦。 他拧眉上前。 就见她眼眸倏亮,笑着说,“大人,这位老人家说不要钱赠我吃一串。” 其实摊贩的原话是说看她眼巴巴的盯着实在可怜,夫婿又是个坑蒙拐骗不肯出钱的,就给她一串全当救济了。 但此刻识相地闭了嘴。 没想到烛钰拿出一锭饱满锃亮的银元递给摊贩,嗓音清冷。 “多谢,这串算是我们买下的。” 摊贩难以置信,盯着半个巴掌大的银元试探了一下,张嘴咬了一口,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顿时表情变幻莫测,磕磕巴巴道,“大,大人,这银子我找不开……” 这都够买下整条街的糖葫芦了。 “不必找了。” 烛钰牵着玉笺的手腕,看着她小口咬破琥珀色的糖衣。 糖渣沾在她唇角,她眯起眼的模样像只餍足的猫儿。 不知怎的,他眉间的寒意消融下去。 忽而指着大爷扛着那一杆糖葫芦,“这些我们都要了。” 别说这些,这锭银子再买一百杆都少。 走出去老远,摊贩还在后面说,“我一看便知大人是富贵人家,浑身气度不凡,之前都是老朽说笑的!” 烛钰不至于拿着一杆糖葫芦招摇过市,走过街角,便将所有葫芦收入虚空。 玉笺捧着糖葫芦受宠若惊地咬着,忽觉腰间多了些重量。 烛钰不知何时已将那些惹眼的官银换成无数碎银,放入锦囊,往她身侧挂去。 锦囊看似小巧,却是天宫织就,内里自有乾坤。 “大人,这是?” “想要什么便去买。”烛钰声音褪去寒意,柔和许多,“不必忧心拿不下。” 第417章 夏秋 这次下界,天官大人不但要带她在人间走走游玩,还要给她置办一处人间的宅院。 烛钰语气淡然地说,“既喜欢来人间,总要有个落脚处。” 玉笺正想推辞,却听他继续道,“待回仙域后,我会在金光殿画下传送阵法,你随时可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不必再找鹤拾鹤叁。” 只是这位大人眼光实在挑剔,什么雕梁画栋的豪门大院都入不了他的眼。 玉笺跟在他身后,看他接连否决了十几处宅子,忍不住问,“大人,这些宅子有什么不好?” 烛钰负手而立,淡淡道,“俗气。” “……” 比起天上宫阙,那确实俗气。 可也不能在人间弄出个金雕玉砌的宫殿吧? 又过了会儿,他突然说,“勉强有个能入眼的。” 玉笺好奇,什么样的宅子能让大他满意? 烛钰便带着她去看他勉强看中的宅院。 的确大。 气派华贵。 朱墙黄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转头问玉笺,“你觉得如何?” 玉笺觉得,不太合适。 “大、大人,此处确实不错,但我们不过是偶尔来人间游玩,实在不必占了人家的皇宫。” 原来是人间皇室的居所。 烛钰蹙眉,嗓音冷静,“此王朝气数已尽,龙脉断绝,无半点气运可言,早晚会沦为……” 这是重点吗? 对上玉笺古怪的神色,他顿了顿,终究摇头,“罢了,不必干预凡间兴衰。” 最后,烛钰勉为其难地买下了一处大宅,说是低调行事未尝不可。 据说原主人是位富可敌国的宰相,因贪腐被抄了家。这宅子规制比王侯府邸还要奢华,亭台楼阁间处处可见昔日的煊赫。 玉笺站在门前,看着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不禁扶额。 大人对低调二字,怕是有什么误解。 大宅临近皇城中最繁华的大街而建,推开雕花木窗,便能俯瞰整条繁华长街。 此处寸土寸金,酒楼茶肆林立,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烛钰挑了城中最好的酒楼,要了最上等的厢房。 临窗雅座,屏风隔断,熏着淡雅的沉水香,琳琅满目的菜肴摆满整张黄花梨木桌。 烛钰的脸色比在街市上稍稍缓和些许,只是仍不碰筷,只端坐饮天宫的仙茶。 玉笺望着满桌珍馐,忍不住小声问,“大人,你怎么忽然有这么多人间的银钱?” 烛钰垂眸,含蓄道,“一颗缀珠罢了,尚有余裕。” 难道说的是早上那颗珠子? 玉笺视线不自禁落在天官身上。 他眼中不容瑕疵,袖口缺了颗珠子便无法容忍,换了装束。 玄色锦衣,用金线细线绣着流云纹,衣襟袖口缀着细密的银鳞,腰间悬一枚龙纹墨玉,通身气度华贵清雅,低调不张扬。 玉笺偷偷瞥他,心想这位天官大人当真是讲究挑剔到令人发指。 刚才一进酒楼,他便蹙起眉头,嫌弃这里来往过太多人,不动声色地掐了个净尘诀。 霎时间厢房内纤尘不染,跑堂来上菜时都愣了许久,目光在光可鉴人的地板和天官之间来回游移。 楼下有人说书,声音洪亮。 “却说圣上挥斥金银万两,寻来一颗举世无双的夜明珠,只为博得贵妃一笑!” 玉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说书人折扇啪地一收,压低声音道,“诸位可知,这珠子原是传说中东海鲛人族的镇族之宝……” “……”玉笺视线偏移。 原来真的是鲛珠。 满堂喝彩中,烛钰洒出些杯中茶水,在桌上随意一划,水痕隐隐显出卦形。 卦象隐约泛着灰败之色,这座皇城气运已衰,不过一载必亡。 凡间灭国帝王,气运衰败至此,应当是染上了不该招惹的东西。 回到大宅后,玉笺像只欢快的雀鸟,里里外外转了个遍,时不时发出惊叹。 烛钰倚在廊柱旁,眸光一直跟随着她,实在不明白这方寸之地有什么值得她如此雀跃。 却不知自己神情一直是柔和的。 片刻后,他将玉笺喊到身旁。 一点一点耐心地引导,教会她如何使用净尘术。 “气入经脉,灵随心动。” 他缓声带着她感受仙力的流转。 玉笺困惑又惊讶地看着指尖泛起的光点,“可是大人,我又不是神仙,为什么能用仙术?” 烛钰静默良久。 夕阳在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睫毛投下的阴影格外温柔,“你已是半仙之体。” “什么时候的事?”她有些意外。 在她与自己在缘劫石前结契的那一刻。 烛钰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再次掐诀,“专心。” 数次引导之下,她使用仙术,让整个院落焕然一新。 玉笺有了成就感,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同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大人,多谢你。” 烛钰指尖微动,抵了下唇,“不必言谢。” 他别过脸去,“往后都不必。” 须臾之后,又补充,“在我这里,永远不必。” 玉笺却已殷勤地搬来座椅,又忙着倒水打扇。 在他身边像个跑前跑后的奴婢。 烛钰按住她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些无奈,“不用你做这些。” 她从来都不是奴婢侍从。 烛钰下意识要唤人奉茶,可一顿,倏然想到自己已经将鹤叁鹤拾调去镇守北天门。 表情古怪。 随即亲自起身拿起玉壶,玉笺见状慌忙起身要接,却被他一手按住膝头。 “坐好。” 玉笺坐回去。 听到他说,“不必动。” 天官长着一副清冷相貌。 眉眼漆黑,鼻梁高挺,唇线不笑时总是抿着,看什么都像俯瞰,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让人感觉他天生就不该端茶送水,应该攻城略池才对。 玉笺不自在,转移话题,“大人,黛眉现在如何了?” “她在天宫。”烛钰微微抬眼,“想见她?” 玉笺想了想,点头,“算是吧。” “很快会见到。”他说,“待去了天宫便能见到。” 窗外忽传来走街串巷的货郎的叫卖。 玉笺耳朵一动,扒着窗棂望去。 “雨后新笋咯,新鲜的夏秋笋!” 有人挑着筐,装着许多沾泥的绿竹笋吆喝。 玉笺被脆莹莹的笋子吸引,凑过去买了一捧,边掏荷包边好奇地打听这是在何处挖的。 货郎见她出手大方,又生得灵秀白皙,便热络地答道,“出城往东五里有片绿竹林,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新冒的笋子最是鲜嫩。” “这位姑娘可是想亲自去采?”货郎见她这般感兴趣,说得细致,“若要去采笋,记得带把小锄头。找到土包隆起处,拨开落叶,瞧见裂缝就轻轻刨开即可。” 还说竹林不远处有个野塘,能摘嫩藕,凉拌清炒都可以。 莲蓬也能吃了,莲子清甜多汁,可以在水塘边上摘了直接剥着吃。 “不过那塘子挨着乱葬岗,村里人都不敢去……” 玉笺正听得入迷,背后一凉。 货郎提醒,“七月半要到了,姑娘若是害怕就别去了,或者等这几日过了再去。” 烛钰静立于檐角之上,他垂眸望着院中正踮着脚与旁人交谈的姑娘。 不明白她为什么跟谁都能聊上。 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弹指,一枚金叶子稳稳落入货郎筐中。 因为看着夕阳落在她脸上,就觉得,这样很好。 有她的傍晚就很好。 烛钰又向远处看。 暮色渐浓,天空渐次从金到红,余晖像晕开的彩墨。 他总是站在高处,立于云端,俯瞰众生。极少以这样的角度看尘世。 一切都莫名生动起来。 玉笺欢喜地转头,正撞进他映着晚霞的眼眸。 烛钰忽然想陪她去采笋,像个寻常凡人那般。 他走到她身边,看她不明所以的模样,淡声提醒,“不是想去山上采竹笋?” 玉笺惊讶,“大人也去?” 烛钰颔首,抬指掐下阵法,“走吧。” 须臾之间,风过竹林,沙沙作响,惊起几只麻雀。 如卖货郎所说,山林里有许多新冒出来的夏秋笋。 片刻后,烛钰便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因为玉笺毫不顾忌地卷起袖口裤边,拎起裙角便踏进了泥泞的池塘,兴致勃勃地下去摸藕段。 不过片刻功夫,那双白皙纤细的手已沾满污泥,脸颊蹭上了几道泥痕。 烛钰蹙着眉接连掐了七八个净水诀,给她洗了许多次。 玉笺围在厨房,用夏秋笋和藕段来煲汤。 烛钰不会做饭,只蹙眉在一侧看着。 偶尔会好奇诸如,“旁边不是有酒楼,为何不命别人来做?”这样的问题。 玉笺一边看锅一边反问,“那城外也有人卖笋藕莲蓬,大人为什么不去直接买别人的?” 烛钰真诚请教“为什么?” “……” 烛钰确实不能理解这种徒增劳累的行径,却还是认真思索后答道,“过程亦有趣味。” 玉笺点头。 自己挖的笋,自己摸的藕段,自己煲汤,做出来的过程也是生活的一种,也有趣的。 烛钰安静地听着,觉得她口中描述出的这些琐事,的确听上去还不错。 夜色渐浓,灶上煨的笋汤咕嘟作响。 玉笺忽然问,“大人似乎不喜欢人间?” “天宫更清净。”烛钰不愿扫兴,却也诚实,“金光殿比人间华美。” 也是他长久的居所。 龙总是喜欢奢靡华贵之物。 “金光殿很漂亮,我也喜欢,”玉笺认同,眼底映着跳动的灶火,“就是太安静了。” 这样的地方更像度假别院,不像家。长久生活,总会觉得有些过分安静。 她灵光一现,“如果金光殿边上有热闹城镇旁就好了!” 烛钰蹙眉不能理解。 他更习惯俯瞰尘世喧嚷,从不曾想过要置身其中。 玉笺问烛钰,“那大人可有什么喜欢做的事?” 烛钰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庇护六界苍生。” 这话由旁人说来难免显得狂妄,可从他口中说出,却是再自然不过。 玉笺托着腮陷入沉思。 比起这样宏大的想法,自己追求吃喝玩乐的心思实在渺小。 可想了想,觉得这样似乎才是她喜欢的事,而不是她要做的事。 她问,“大人,你不喜欢人间,为何还要在人间置办院落?不是为了再来人间吗?” 烛钰声音柔和下来,“因为你喜欢。” 灶火噼啪作响,在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显得眉眼轮廓愈发隽美。 他轻声道,“我虽不懂其中趣味,但想要见你所见,感受你之所爱。” 这话出口时,连他自己都微怔。 “我并非天然喜欢这里,但见你采夏笋挖藕段时的模样,”火光明明灭灭,映得他眉眼间冰霜消融,声音也落得极轻,“再看凡间,竟也觉出几分可爱了。” 大约,这便是爱屋及乌。 玉笺听得怔住了。 抬头时,正见他眼底映着跳动的暖光。 灶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她忙转身去搅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的笋汤。 铁勺碰着锅沿叮当作响,玉笺脸颊耳尖都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灶火太热,给她烤的。 “那大人以后会喜欢人间吗?” 蒸汽氤氲升腾,模糊了彼此的模样。 “或许。”烛钰垂眸。 此刻他确实尚有诸多不适。 但只要她在身旁,这人间似乎也值得期待。 第418章 请君 七月半,街上人影绰绰,沿街叫卖的摊贩一字排开,兜售的东西变成了铜盆傩面,花灯纸人。 玉笺停在一个卖祭品的摊前,目光落在几只纸扎人身上,莫名出神。 纸人眉眼描得极细,两腮嫣红,笑得有些僵硬。 她看得出神,直到摊主出声问,“姑娘是要祭奠什么人吗?”才回过神,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回到宅邸时,天色将晚。 现在住的这座宅子是繁华城池中一座闹中取静的王侯府邸。烛钰略施仙术,便使得枯木重春,入目一片郁郁葱葱,回廊水榭,朱门绿瓦。 玉笺独自倚在亭中的美人靠上,有一搭没一搭,闲闲翻着才从书舍买来的话本,一边时不时捏起碟中的糕点捏碎,投喂廊下的池水里的锦鲤。 碎屑落水,鱼影窜动,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样奢靡的日子过起来竟然有些朴实无华。 烛钰有事离开,走之前只叮嘱了让她自觉调息。 玉笺嘴上应了,心里却想调息是不可能调息的。 翻了几页话本,越看越觉得熟悉,总觉得这些故事似曾相识,像是看过的。 不是号称上京城最时兴的话本么?怎么毫无新意? 玉笺又换了几本,依旧如此。情节还未展开她就已经猜到了结局。 却仿佛早已读过千遍。明明是新出的上京大热本子,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实在索然无味。 她躺了一会儿,取出那本无字天书。 这书如同附骨之疽,总是能悄无声息地回到她身边,被粘住了一样。 玉笺一页一页地翻,只是再怎么翻,除了之前那些已经看过的片段,都没有新的文字出现。 难道自己就此摆脱被预兆的命运了? 可是,真的摆脱了的话,这书为什么还在自己身上? 暮色四合,玉笺倚在美人靠上昏昏欲睡,发间新买的步摇流苏轻轻晃动。 太阳落下,最后一缕暖色沉入西山。 她闭着眼,倏然间,后背涌出一股凉意。 感觉宅院里很不对劲。 气氛有些怪异。 四下里静得可怕,虫鸣声不知为什么消失了,廊下悬挂的灯笼摇摇晃晃,明灭不定,屋里的明珠也忽明忽暗。 七月正是炎热,却让人觉得寒气嗖嗖的,像有一阵阵阴风往衣领里钻。 玉笺坐起身。 一大轮明月挂在漆黑的天上,像只巨大的眼睛,衬得夜色浓稠黑暗。 不知何时,宅院里弥漫起薄纱似的雾气,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亭台楼阁之间。 玉笺心头莫名发紧,对这座大宅子的喜爱化作孤身一人时的恐惧。她攥紧衣襟向亭外走去。 转过回廊,不经意间抬头,惊出一身冷汗。 头顶黑压压的一片。 四道高挑瘦长的人影自墙外走来,身形比常人高出整整一倍,穿着褪色的官袍,面目模糊,垂下长长的脖颈,微微俯身,从墙外往院里看。 玉笺捂住嘴后退半步,脊背撞上冰凉的廊柱。 这是什么东西? 却发现那四道瘦长黑影只是静立在院墙之外,并无闯入之意。 王侯将相的朱红高墙只到它们腰部,毫不影响它们居高临下地将庭院尽收眼底,自然,也将猫腰藏在廊柱后的玉笺看得一清二楚。 片刻后,人影两两分开,让出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距离。 雾中又现出一道青青惨惨的身影。 玉笺慌忙蹲身藏在窗下,透过雕花棂格看见院外的鬼影齐齐躬身行礼,来的那人穿着一副书生打扮的儒衫,头戴方巾,面容模糊,像被水浸水的字画。 俯下身看向院中,随后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 “这位姑娘,敢问陛下在何处?” 玉笺脖子一凉,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干脆也不躲了,扶着墙壁站起身,硬着头皮,“什么陛下?” 玉笺又仔细看了看,只见对方面容笼罩在灰雾之中,五官像被水浸花了一样糊作一团,拱手作揖时,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青灰色皮肤的腕骨。 连面孔都看不清楚,像刚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感觉不到他身上有半点活人的生机。 虽然作一身书生打扮,但肯定不是书生。 毕竟透过月洞门,能看见这人没有双足。 “下官乃阎罗十殿巡使,听闻陛下现世于此,特来恭迎。” 他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声音像是从雾气里飘出来的,“还望姑娘通报一声。” 玉笺只觉一股股阴气扑面而来,冻得她浑身难受。 这次她听得真切,“陛下?” 片刻死寂后,屋内金光骤然大亮。 流光溢彩间,背后的门一声轻响。 有人推门而出。 刚才只是躬身作揖的几个长影改为伏跪在地,高耸的身躯隐在墙后,只剩下头颅仍露在墙头上面。 五个巨大的脑袋让玉笺一阵窒息。 “何事寻本君。” 清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玉石相击。 一只手轻轻搭上玉笺微颤的肩头。 阵阵暖流自接触处缓缓涌入身体,驱散了她四肢百骸中的阴寒。 玉笺转过头,是天官。 他垂下眸子看过来,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雾气之中,清冷隽美的轮廓隐隐带着一层朦胧的光泽。 先前那两声“陛下”,她果真没有听错。 什么样的官位,会被称为陛下? 第419章 敲两下 祭七月半,鬼门大开,万盏花灯顺流而下,从人间一路飘到黄泉。 七月是鬼月,也是酆都城门洞开之夜。 玉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踏入鬼府。 地府的风格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阴间风,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如血蔓延,水红的灯笼在昏暗中幽幽摇晃。 忘川两侧是高低错落的小楼,像人间,但阴森的感觉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间。 天色漆黑如墨,沉沉压入眼底。 如今的酆都由几位鬼王共同管治,仍是阎罗十殿,他们给自己起了雅称叫‘神官’,可这世界的天地间早已无神,所谓神官,终究不过是自封的虚名罢了。 烛钰一缕分神入鬼府,高坐殿上的鬼官个个穿着颜色阴沉的官袍,面目模糊,微微俯身,战战兢兢。 恨不得立刻让出主位,请他上座。 烛钰并未推辞,他本就出身尊贵,什么尊捧都能坦然受之,径直走向最高处那张首座。就连随行一旁的玉笺,也被赐了一座。 还是最高处的偏席,让她惶惶不安,如坐针毡。 阎罗十殿到处都镶着大颗大颗千年夜明珠,玉笺身旁便是栩栩如生的黄金琉璃柱。 她出神地想,这地府倒是极尽繁复奢华,知道遍地黄金的审美是受了谁的启发。 看着倒是和金光殿有些相似之处,可惜地府阴森昏暗,且摆设装饰都仿形不仿意,便是云泥之别。 另一侧,鬼官正躬身向烛钰说明请他前来的缘由。 “吾等实在不便离开鬼府,尤其不可擅入人间,否则必扰阴阳,引发动荡。” 鬼官声音压低,透着几分无奈,“此番劳烦大人亲临,实属无奈之举。” 不知是不是烛钰提前有所交代,此间的鬼官未再称他“陛下”。 玉笺虽对天官之事知之甚少,却也明白,眼前之人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烛钰只觉她比平日更加沉默,以为她是畏惧这酆都鬼气,想到凡人对阴曹地府多有抵触,便温声道,“若不喜此处,我们即刻便走。” 她却连忙摇头,“大人不用管我,正事要紧。” 玉笺听不太懂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模模糊糊听出来一些异常。 每年人间七月半,鬼门大开之时,亡魂可以离开黄泉,回到生前的旧居看一眼,亡者家人会烧纸点灯焚旧衣,引他们魂魄回家。 可这次鬼门一开,酆都城里突然多出来很多残缺的魂魄。 像是新死的魂魄,可生死簿上没有死期,本不该死。 更蹊跷的是,他们的尸身都不翼而飞。 皆是死因不明。 鬼官们正为这事头疼得不行。 此外,听闻烛钰正在人间,他们特请前来,称有要物托付。 “此物正被人争夺,若继续留在吾等手中,恐怕不出三日便会失守。” “何物?” “大人或许早有耳闻。”鬼官躬身道,“正是昔日冥河河神镇河之宝,红莲魂灯。” 玉笺眼皮没来由地一跳,下意识抬手按住。烛钰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没有异样,转而向鬼官缓声问道,“灯在何处?” 堂下一众鬼官却面面相觑,支支吾吾。 半晌,才有人低声回答,“灯…并不在此处。” “陛下可曾听闻‘极乐画舫’?” 昔日六界闻名,风光无两的销金窟,早已在多年前突然消失,成了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极乐之地。 “当年,冥河河神曾将红莲魂灯“赠”予极乐画舫上一位风华绝代的琴师,实则却是迫于无奈。那位琴师,姿容出众琴技惊人,却是个比恶鬼更恶的人物。” 此后,这盏灯受妖琴师所役,魂灯没有灯芯,若是点亮,里面必然有不得往生的亡魂。 他曾凭一己之力,强拘万千亡魂滞留冥河,阻其踏入鬼门,扰乱阴阳轮回。 自魂灯认他为主,便再难受他人驱使,更不可轻易移动。 “如今灯就在极乐画舫之上,而那画舫……此刻正停在黄泉尽头。” 玉笺听得入神,忍不住轻声问,“极乐画舫?” 她依稀记得,从前在镜花楼时,似乎听人提过,东家原本就是极乐画舫的管事。 她这一开口,顿时引来众鬼官注目。 蓦地,玉笺感受到一道视线。 顺着感觉看过去,发现是一众鬼官中其中一人死死盯住她,面露惊诧。 可还未等她细看,那人双眼骤然露出血色,惨叫一声,捂住双目跪倒在地。 周围鬼官见状顿时了然,纷纷伏地向烛钰请罪,“是吾等疏忽,不知何处触怒大人,万望恕罪!” 烛钰语声冰寒,“这双眼睛,若不想要,本座可替你废了。” 捂眼的鬼官被隔空扼住咽喉,凌空提起,又重重摔落殿心。 他半晌动弹不得,身上似有千钧重,良久才断断续续哀求,“大人饶命…下官、下官只是见这位姑娘有些眼熟……加之方才正议论红莲魂灯之事,一时失态,多看了两眼……” “红莲魂灯与她何干?” 话音落下,大殿气氛诡异地凝滞。 “大人可知,魂灯为何重现酆都?” “说。” “只因灯中,聚了一缕生魂。” 红莲魂灯,可聚万鬼不散,拘役亡魂,逆转阴阳,搅乱世间平衡。 不久前,极乐画舫凭空出现,驶入黄泉,立时引来一阵骚动。 然而鬼官登舫查看,却发现船上空无一人,唯有一盏孤灯幽幽亮着,正是那盏红莲魂灯。 灯中凝着一缕魂魄。 乃是逆天而行,结阴煞所留之魂,不知被何人送入了冥界。 这缕魂此前已在灯中温养近百年,初具魂形,冥界却不能收,因其不在六道轮回之内,因果未结,命数未尽。 鬼府依律不得留她。 “你见过我?”玉笺忍不住问。 那人却面色惶惶,再不敢多言。 烛钰忽然开口,“玉笺,你去四处走走。” 逛什么? 逛地府? 这便是明显要支开她了。 但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玉笺表情微古怪,“我要在如何逛啊大人?” 片刻之后,她发现,这酆都鬼城,竟然意外的好逛。 一位身着文官服,有两个她那么高的雾面书生,引着玉笺朝地府热闹之处走。 前面是喷香四溢的鬼市,据说有个老字号的蝴蝶酥味道堪称一绝,在地府开了几百年了,老板生前是人间酒楼的厨子,死后荣归故里,在阴间也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原本百年前就该投胎的,可是钟爱他手艺的亡魂络绎不绝,他也就这么一直拖着,迟迟未入轮回。 玉笺被一阵阵诱人香气牵引,不知不觉便走到这边。 她身旁那位五官模糊不清的书生,看上去一副文弱扮相,却在地府里官威很大的样子。所到之处,众鬼纷纷退避。 无论是大鬼小鬼无头尸,飘的走的缺胳膊少腿的,见了他无不躬身行礼。一边行礼,一边还惊疑不定地悄悄打量玉笺。 玉笺问,“我是凡人,阴间饭能吃吗?” “姑娘真是警觉。阴间之物,有些可食,有些却碰不得。这蝴蝶酥为仿人间风味,所用皆是阳间上供的精细白面,姑娘自然吃得。 更何况,您已是半仙之体,更无须多虑。” 玉笺又说,“我没有钱,也能吃吗?” 书生拱手一笑,“姑娘说笑了,岂需您破费。” 亡者们在冥界花的纸钱,都是阳间活着的人烧的,在阳间烧多少纸钱,地府供养阁的对应账上就会相应多出来多少。 通常都是逢年过节,亲戚朋友烧些冥币下来,亡魂便可去供养阁领取,然后在鬼市尽情消费,逍遥自在。 玉笺听罢解释点头,望向远处一些正排队领钱的鬼魂,越看越觉得,那座供养阁有些眼熟。 为什么眼熟呢? 正思索着,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一股阴寒之气随之袭来。 玉笺回过头,见是一位面色青白的姑娘。 姑娘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形高大,肌肉虬结的健壮男子 姑娘笑吟吟地问,“你不记得我啦?” 玉笺茫然,“我……该记得你吗?” 姑娘又指指身后,“那他们呢?可还有印象?” 那几个男子一言不发,浑身饱满的肌肉极显突兀,鼓鼓囊囊几乎要将衣衫撑破,一看就不是很正经。 玉笺连忙抬手捂眼,“我清清白白,怎么可能认得他们!” “什么呀!这几个纸人不是你亲自挑的么?”姑娘眉飞色舞,青灰色的脸上透出几分鲜活神采,“我甚满意。” 玉笺发懵,“啊?” 姑娘自称姓李,生前是大户人家的闺秀,死后在冥府也依旧家底丰厚,堪称一方巨富。 一生什么都不缺,唯独未能出阁成亲,为平生憾事。 幸亏遇见过玉笺,她请玉笺吃过东西,玉笺回到阳间后给她烧了许多东西。 “没想到你返回阳间后,竟还记得我的喜好,特地烧了许多我喜爱的东西下来,这份心意,我一直记着呢。” 玉笺越听越困惑,可看向她身后那几个不会说话的健壮男子…… 这是她烧的? “你还传话于我,说是一位公子出的钱,”李姑娘朝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你活这么久吗?有一百年了吧?那位公子人呢?怎没同你一道?你死了他没死?还是他将你扔下独自过奈何桥投胎了?” 一连串问题问得玉笺头晕,“什么公子?” “你画圈烧纸与我传话,说你卖了一位公子的玉佩,被人抓去,幸得那位公子心善,将你救了出来。这些纸人也是他出钱烧送我的。” 李姑娘疑惑,“你怎么什么都忘了?一点都记不得?” 玉笺连忙打断她,迟疑地问,“姑娘,你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当然是你呀!”姑娘抬手朝她头顶上方指了指,语气笃定,“你曾给我烧过纸钱和贡品,这因果牵连还在呢,我一眼就能瞧出来。” “可我不认识什么公子。”说着,玉笺一顿。 是现在不记得。 “怎么会呢,你还叫我在地下好生保佑他……”姑娘说到这儿,显得有些着急。 她一个鬼,如何保佑阳间活人?也不知这姑娘怎么想的,竟把她当神仙似的许愿。 玉笺疑惑,忽然觉得一阵恍惚,额角隐隐作痛。 脑海中薄雾翻涌,却什么也抓不住。 但是说到玉佩,她忽然想到什么。 玉笺伸手探入衣襟,取出一枚温润白玉,握在掌心有些出神。 她垂眸翻来覆去细看两遍,忽然抬起手,屈指在玉面上轻轻敲了几下。 忽然一阵灵力荡开。 于此同时,轰隆一声。 陡然间一阵巨响从远处传来,地动山摇。 玉笺一惊,蓦地抬头。 远处洞开的鬼门关弥漫出一圈朦胧光晕,喧嚣的街道安静了片刻,又重新热闹起来。 身旁的李姑娘仰头,忽然说,“难道今日也有人飞升?” “什么?”玉笺回过神。 “但说回来,今日地府可有仙家降临。” “你怎么知道?” “紫气东来,乃天上贵人降临之兆。”她望向鬼府上空缭绕的缥缈祥云,不禁感叹,“天家威仪,果真非同凡响。” 恰在此时,高挑细长的书生捧着刚买的蝴蝶酥回来,见李姑娘凑在她身旁絮絮低语,便温声将对方劝离。 眼神示意下,两名小鬼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李姑娘的双肩,带着她转了个方向。 玉笺抬着头看着。 紫气东来之象,她在镜花楼也曾见过一回。 应该是烛钰大人身上的仙气。 正在此时,身旁的书生忽朝她身后躬身行礼。 玉笺刚一转身,便撞上一道身躯。 肩膀被人扶住,“小心。” 离得太近,她能感到自己的鼻尖擦过对方衣襟上钩织的暗金纹路。 高大的阴影笼罩住她,玉笺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对方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上。 将玉佩从她掌心拿起来,“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玉笺莫名紧张,摇头,“我也不知,似乎是我从前的东西。” 头上落下一点重量。 是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烛钰缓和神色,语气恢复对待她时一贯的温和,“你该休息了,我带你回阳间。” 她点头应下。 全然顾不上一旁自他出现后便噤若寒蝉的李姑娘和书生。 烛钰背后是许多跟过来的鬼国神官,阴气森森。 整条街早已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到人间府邸,烛钰嗓音温和如常,像是在地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说,“你前一日做的那道藕片竹笋汤,我已学会了,不如让我做给你尝尝?” 玉笺抬眼望他,惊讶,“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垂眸轻笑,“你先回房休息片刻,待会儿便端来给你。” 她依言回房。 须臾之后,烛钰握着一截竹笋推门而出。 门外沉沉天色之下,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正背对他立于阶下。 他眸光微沉,淡淡开口。 “师尊,别来无恙。” 第420章 斩月 在回到阳间的路上。 烛钰曾摘下腰间的雕刻了盘龙的墨玉,递到玉笺面前。 说要与她交换。 见玉笺望着墨玉不解,他循序善诱,“这只玉佩内有乾坤,可以将你喜欢的所有东西都容纳进去,不腐不坏,冰不入化,沸水不凉。” 对玉笺来说,可谓正中下怀,任何一丝犹豫都是对生活的不尊重。 玉笺正要开口,却见他忽然俯身靠近,低声问,“……好不好?” 玉笺看着他的模样,没有拒绝。 烛钰俯身,将那墨玉佩系在她腰间,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衣带,动作轻而克制。 他垂眸掩去眼底深色,唇角弯起温润的弧度。 他精心扮演着另一种模样,温文尔雅,体贴入微。 因为她曾经怕他。 要搬离金光殿,远离他。 他绝不容忍那样的可能再度发生。 既然知晓她偏爱这般光风霁月的皮囊,他便扮作如玉君子,又有何妨。 烛钰带玉笺回到府邸,问她在地府中的经历,可曾遇见什么人、碰到什么不寻常之物。 玉笺便兴致勃勃地说起鬼市见闻,尤其花费了许多口舌描述酆都鬼市有名的蝴蝶酥。 烛钰静静听完,轻轻抚了下她的发丝,对玉笺说,让她先回房,试一下画好的阵法。 随即传授她一句口诀。 玉笺重复着念了一下,推门踏入房中,却总觉得自己念的不对。 她回过头,“大人,能不能再教一遍……”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眼前空无一人,景色变幻,不知何时她已经一个人站在金光殿内。 周围空空荡荡。 她念对了? 玉笺惊讶于瞬移阵法的玄妙,低头看着地上渐渐消散的金光出神。 鹤叁无神出现在门外,对她屈膝,“玉姑娘,在下奉旨接您前往天宫。” 另一边,人间别院之中。 烛钰平静地站在院中,将阵法抹除。 他转身步入后厨,隔空取鱼入锅,慢火煎至微黄,再引清水注入。雾气渐起,鲜香四溢,他微微蹙眉,使用仙术净了泥沙才取出竹笋细细切削,姿态端庄的像在作画。 须臾,连风都未起,院落外已无声无息落下一道身影。 烛钰没有回头,只是从容地调理羹汤,开始熬汤。 待一切妥帖,他慢慢转身,抬眼望向门外,似笑非笑地唤了声,“师尊。” 门外沉沉天色之下,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正背对他立于阶下。 “别来无恙。” 他礼数周全,姿态无可挑剔,眼眸却是极冷的,不见半分敬意。 烛钰自出世便是天宫的太子殿下,是天族的颜面,威仪与礼数刻入一举一动,从未有过分毫失仪。 “师尊若有话指教,不妨等等。待我同夫人用过晚膳,再叙不迟。”烛钰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夫人身为凡人,体弱。” 晚风缓缓拂过林叶,不远处城中挨家挨户祭奠亲友,火光如碎金般在天际染上层蒙蒙的暖色。 阶上之人缓缓转身,仍是一贯的无悲无喜,垂肩的长发如丝绸流淌,高大的身姿美丽近乎妖异。 他眸色浅淡,眼帘微垂,纤长的睫羽在无血色的苍白肌肤上投下细密阴翳。 无情无欲的仙尊化相,那双总是空寂的眼底,此刻,也有了些凡夫俗子的情绪。 “你何时来的夫人?” “听闻凡间是如此称呼的。”烛钰语声平稳,字字清晰,“师尊应该称,天妃。” 玉珩并未因他的不敬而动怒,反而是说,“她还活着。” 声似梦呓般。 片刻后,他淡声吐出两个字, “让开。” 再无多言。 灵压骤然荡开,如天罗地网般笼罩而下,化作无数道凌厉凶悍的无形杀招。 不近人情,凛冽肃杀,朝烛钰重重压下。 烛钰迅速抬手结出法阵,祭出法器抵住几乎凝成实质的仙气。 原本寂静的府邸骤然掠过一层气浪,叶片与砖瓦之间掀起层层叠叠的响动。 目光所及,细密的碎石落叶翻飞,像起了一层雾,背后亮着光的屋舍没有受到丝毫波动,可周遭的瓦砖块草木假山皆被连根拔起,在戾气翻涌的罡风中寸寸碎裂。 玉珩耳边一缕发丝随风飘起。 他想起,玉笺曾对他说过,想住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需有一座宽敞宅院,旁边要有河,可以垂钓捕捞新鲜的鱼,山上要有山珍,菌笋野味,却又不能离市集太远,她喜欢热闹的。 玉珩都一一记下了。 后来走遍人间诸国城池,各个王朝,买下无数合她心意的宅邸。 本该是等她回来后,和她共白首。 可是烛钰偷走了他的原本该有的结局。 翻涌的乌云被生生撕裂,狂风卷起玉珩垂肩的长发。 他面上神情温和,喃喃自语。 “玉笺……” 时隔许久,喊出这个名字。 已经很多年不曾提起了。 只是出口,就似刀锋刮骨,字字染血。 玉珩缓声开口,嗓音温和,“烛钰,不要挡我的路。” 烛钰眉目阴沉,手中的玉骨绷出细密的裂纹,“让开?” “你曾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 玉珩语声轻缓,一如两百年前传授他术法时那般平和。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当日的耐心。 “既然我为师尊,自会予你最后的体面。” 他脚下迸发出万千细密的金光咒文,如逆流的河水朝苍穹倒灌而上,浩荡的灵压轰然倾泻,瞬息吞没这一方天地。 不远处祭奠先祖的凡人只觉得脚下震荡,周围起了风。 “烛钰,你自己选一种死法。” 四目相对。 那杀招如天罗地网般覆下,化作密不透风的杀阵,空气都被撕裂,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 彼此心知肚明,在这一刻,师徒之间最后一丝情谊已经再无转圜余地。 烛钰面上维持的那层淡漠平静如融化的冰层,寸寸碎裂。 师尊? 他竟然敢提。 “让我让开,你又算什么东西?” 第421章 先来后到 城中地动山摇,大地震颤,屋舍摇晃,却未见其他异常。 因前几日连绵阴雨,街巷百姓皆以为是山洪倾泻或地震了,纷纷扶着老人携着幼子避往空旷处,仰头看看远处望望天,满面惊惶。 直到震荡渐渐消失,什么都没发生。 无人察觉,唯有城东一处昔日王公贵族的府邸,天崩地裂,门高墙之内,青石板地寸寸龟裂,雕梁画栋尽数崩塌,像是整座府院都要被连根拔起。 半空之中,两道身影短暂消失了片刻,翻飞的衣袂隐没于天际。 不过电光石火一瞬,天地间陡然爆发出沉闷嗡鸣,像有万钟齐震。 震得整座城池簌簌颤抖。 阴沉厚重的云层吧被划开,两人之间的交锋极其短暂,身影再次出现在天空上方时,烛钰手中龙鳞所化的长剑脱手飞旋着坠向地面,他被玉珩凌空一击砸到结界之上,霎时间阵法轰然炸裂,爆发出一声巨响。 气浪翻涌间,烛钰落地。 一缕鲜血自唇角滑落,沿着断壁滑落下来。 玉珩挥起斩月剑,身后却骤然腾起黑色烛龙法相。自高空俯冲而下,龙尾如利刃般猛然贯穿他的身躯。 玉珩面无波澜,扼住翻涌的灵气,细密的咒符如细刃割开法相,几乎将黑龙拦腰斩断。 他心口处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面上却仍无半分波动,好像被撕裂的不是他自己的躯体。 转过头,以斩月剑尖挑起单手撑地没有倒下的烛钰,将他甩出数丈,一剑钉死在地上,这才捂住胸口狰狞的伤处,缓缓弯下腰去。 烛龙这道分神气数已尽。 玉珩缓缓抬眸,上空乌云移散,冰冷的月光如水银倾泻而下,将庭院照得一片清冷。 在院落的另一端,一道身影屈膝半跪,斩月自上而下将其贯穿在地,他的面容笼罩在垂落墨发的阴影之间,神色不明。 玉珩的嗓音如被冰棱磨过,一字一句冰冷刺骨,“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有停顿,他冷声质问, “你结契了?” “和她?” “你碰她了?” “你怎么敢的?” 黑暗之中,烛钰似乎笑了一下。 须臾之间,甚至比一息更短。 玉珩再难抑制翻涌的杀意,抬手间,食指与拇指圈起,苍白的指节之间隐隐有银光一闪,细碎的光芒如细刃,寒光乍现,以不可阻挡之势撕裂空气,疾掠而去。 “你既唤我一声师尊,” 刹那间,烛钰的意识与视野被强行割断,沉入一片昏聩无光的漆黑。 “便该清楚,她本是你师娘。”玉珩直接割断了那道分神的喉咙,“你怎么敢同她结契?” 可这具身躯只是一缕分神。 不过是他万千神识中的一缕。 碾碎了,亦无足轻重。 烛钰不甚在意。 神色未变,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死寂。 玉珩缓缓松开手指。 喉骨应声而碎,分神顷刻溃散,那双苍白的唇不会再说话。 然而,那道声音却再度响起。 “师尊此言差矣。” 声音没有方向,不知从何而来。 只幽幽在这片倾颓的庭院废墟中响起。 “你要和她做夫妻,她应允过你吗?” 为何他还能言语? 令人厌烦。 玉珩缓缓抬眸,浅色瞳仁在月色浸染下似覆了一层冷釉,寒光浮动,凛冽肃杀。 “师尊,难道你的手段就光明磊落吗?” 庭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他刚才斩灭一道分神,另一道已经从天宫降下,斩而复生,摧而又起,似蛆虫般除不尽。 玉珩身后的影子慢条斯理开口,语调平静嗓音清晰,“她在金光殿住过整整一年,你应当清楚。若非意外,她本该是我的太子妃,时至今日,也早该成为天妃了。” 月光如烟似雾。 高挑俊美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黑色鞋履的脚踏上地面铺陈的月色,一步一步,踩着碎裂的石板,来到他面前。 玉珩并未立刻出声。 清冷的灵香在寂静的空气里缭绕沉淀,月色勾勒出他的轮廓,玉珩沉默许久,淡淡地垂下眼帘。 “我与她在凡间时,便已互通心意。” 烛钰的声音平稳无波,“可要论先来后到,师尊……你刚下界轮回,困于红莲禅寺时,我就已经遇见她了。” “说来也巧。”玉珩回忆起什么。 唇角弧度温柔,“禅寺那一夜,是她救我一命。” 树上那一眼,一眼可抵万年。 “烛钰。” 玉珩声音微沉,忽然直呼对方的名字,“若不是你责令命官取走了我在凡间的记忆,她不会有机会被你带入金光殿” 树影摇曳。 烛钰从容应道,“是又如何。” 他语速放缓,声线里融进一丝几不可察的震动,似笑非笑,“如今,她已经来过金光殿,与我结契。” 气氛骤然凝固,肃杀之气如实质般压下。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崩坏声,裂出纵横交错的深壑,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向四周急速蔓延。 昔日温柔良善的玉珩仙君不懂得爱为何物,他为六道众生而生,也会为六道众生而死,终其一生都是受仙域操纵的傀儡,像一柄趁手的法器,连属于自己的思绪都无法拥有。 真可怜。 亦可悲。 而如今的玉珩,虽拥有了七情六欲,不再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却反而,更令人心生厌烦。 玉珩忽然轻声问道,“还有,你可知她为什么叫玉笺?” 却未等烛钰回应,便已敛起眼中情绪,没有了说下去的想法。 毕竟那是独属于他的往昔。 玉珩只是淡声道,“这名字,是我取的。” 二人相对而立,一方天地气息再度剧烈震颤,又一次岌岌可危。 屋内,灶台上一直小火煨着的锅沸了。 细响淹没在四周震颤的嗡鸣中。 烛钰动作一滞。 玉珩倏然往前一步,阵法瞬息间如铁链破空而出,将烛钰层层禁锢。 蒸汽氤氲,锅盖在雾气中微微起伏,磕碰作响。 下一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你并不真的了解玉笺。” 玉珩垂眸看了一眼,平静道,“这不是她喜欢的。” 他将盖子盖了回去,眼中浮起怀念,“往日我为她做鱼,都会细心撇去这些浮末香料。” “是吗?”烛钰唇角微扬,眼中没有温度,“师尊又怎知玉笺如今是不是爱这般吃法?” “她不会喜欢的。” 玉珩想,这世间无人比他更懂得她。 他忽然开口,“烛钰,你护不住她。” “与她解契吧。” 烛钰眼神沉下去。 龙数千年来就是天地共主,执掌天地,烛龙是上古龙神,与三界共存,不死不灭的存在。 他和玉笺结的是命契,同生共死。 自此她亦共享永年,与天地同寿。 如果烛钰护不住她,世上还有谁有资格护她? 可玉珩说,“烛阴,你命中尚有一劫。” “你方四百岁,劫数只是未开,并非没有。” 他转过身,看向门外被层层禁锢的弟子。 “你守了天地这么多年,但你可知天地众生想要什么?” 不欲多说。 玉珩点到为止,“你快要应劫了。” 第422章 自困 魔域黑如永夜。 方圆千里,生灵绝迹。 魔宫巍然矗立于无尽海荒原之中,宫墙高耸入云,通体漆黑,繁复雕饰却没有一丝别的色彩,像能吞噬周遭所有光线。 宫内长廊深不见底,墙壁上爬动着扭曲变形的阴影,死寂,诡谲,冰冷刺骨,压得人喘不过气。 客殿的廊桥之下,有一人独坐。 仅仅坐着,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大概是等的久了,那人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与杯身描绘的疏梅相映,白皙细腻的皮肤不像男子所有。 不远处,几名魔族正暗中窥望。 却见男子抬起头,墨发随着动作垂落过瓷白的脖颈,发尾扫过膝头,面无表情地瞥来一眼,琥珀色的眼瞳径直穿透层叠假山回廊,落在众人之间。 一种鬼气森森的冷艳美自他周身弥漫开来,令人心悸胆寒,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然而此人在六界之中的名声,却极为危险。 看似隽美无害,可他曾执洛书河图,撼动取走东皇钟,令昆仑神山崩毁于顷刻之间。 双手染尽同族鲜血,一夜之间便将仙域中显赫一时的太一氏族屠戮灭门。 诸如此类的杀业数不胜数,所作所为较之魔,更为凶恶,可他却身而为仙。 纵然恶贯六界,模样依旧是芝兰玉树,似天边孤月,没有沾染上一丝浊气。 “仙君请稍候。” 魔域祭司低声吩咐左右,“速请魔君前来。” 男子没有说话,只漠然收回视线。 几名魔族侍奴步履匆忙地走向魔宫深处,却在台阶前踌躇不前,面露惶惶之色。 厚重的魔气如帷幕垂落,森严阵法将整座大殿笼罩得密不透风,黑雾缭绕,遮天蔽日。 片刻之后,侍奴终于推开偏殿侧门,甫一踏入,便被魔气震慑得心胆俱寒。 他们只敢在原地跪下,停留在殿门边,丝毫不敢近前。 自踏入此地起,他们便知晓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丝气息,都逃不过魔君的感知。 几人伏地颤声禀报,“主上,救苦仙君已等候多时。” 大殿之内如死一般寂静。 深处,一片漆黑。 唯有冰冷之物摩挲发出细微声响。 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有微光浮动,若不细看,几与阴影融为一体。 布满漆黑鳞片的巨尾在昏暗中蜿蜒盘绕,蛰伏盘踞于空阔高大的殿中。 男人低垂着头,倚靠在禁咒浮动的阵法中央,漆黑的长发自肩头垂下来,遮掩了面容。 昏沉之中,微微动了一下。 锁在腕间的铁链顿时发出一阵细碎的碰撞声。 他的手脚皆被筋索所缚,一只手臂自肩部断裂,乌黑的血污模糊不堪,周身遍布深浅不一的伤痕。 断掉的那只手臂,则是被一根魂钉钉在不远处的地上。 可在这片荒原之上,能伤到他的,唯有他自己。 粗大长长的魂钉一端深深钉入魔君腕骨,另一端则锁死在巨尾之上。阵法画地为牢,将他牢牢困于殿内,不得踏出半步。 殿外布满了他在清醒之时亲手设下的禁咒。 即便他在被另一个‘他’控制下挣脱魂钉,也绝无可能逃出这座大殿。 可断裂的手臂。 地上干涸的暗红血渍。 以及他皮开肉绽的身体,都无一不显出,‘他’会不惜自毁,以求达到目的。 他已经将自己困在这里十日了。 十日来,所有消息都是从大殿之外递来的。 说来可笑,这些禁咒皆出自仙域封魔大阵,本是千年之前为囚禁他而备,如今却被他亲手仿出,用在了自己身上,实在可笑。 魂钉筋索能困住这具躯壳,却锁不住其中彼此撕扯的神魂,更压不住另一个“他”汹涌滔天,近乎疯狂的浓烈执念。 稍有不慎,便会去找那个凡人。 第423章 幻象 这些时日在封魔阵中,意识沉沉浮浮,魔君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凡人。 近来他总是出现诸多幻象,稍有不慎,便会被扯入另一个‘他’的意识中,丧失神智。 他早已厌倦这般纠缠。 见雪没有时间沉浮于琐事,他需要快刀斩乱麻。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要蚕食六界,他要将魔气送入天宫,他要先解决掉最棘手的那些天族…… 可诡谲的是,他在某一瞬间品出了“见雪”沉沦时的情绪。那种癫狂,痴切,沉迷……竟开始与他相通,想看一看那些过往。 更与此同时,越来越多记忆与感受正在回归。 “见雪”发现,本体一旦受创重伤,身体便会被“见雪”支配得更久,受伤越重,能看到的幻象愈多,掌控这身体的时间也愈长。 于是,他开始清醒地看着另一部分的自己逐渐失控。 他冷眼旁观自己发疯,如同置身事外,看着那个名为“见雪”的自己肆意操纵凌虐身体,一点点清醒地重温另一个“见雪”的情绪。 这过程并不有趣,起初“见雪”不过试探自伤,至少避及要害。 后来渐渐发现,唯有神魂重创濒死时的幻象更加逼真,蛊惑人心,于是下手越来越重,近乎无畏无惧,沉沦其中。 不知不觉间,有些事情正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改变。 可他偏偏死不了,濒死,已是他最严重的状态,这世间魔气氤氲不绝,源源不断,总能将他一次次填补回来,世间欲望不绝,他便不会消失。 于是,两个“他”在躯壳之内无止境地厮杀,一次次陷入癫狂,一次次自伤。 事情终于在他封禁在地宫的第十日彻底失了控。 他自神魂剧痛中醒来,发觉自己正被困于一片封魔阵法当中,周身魔气被彻底锁死。而他仰面躺在阵法中央,睁眼却只见一片漆黑。 双目被毁,只能凭借神识感知周遭。 这句身体伤痕累累,漆黑的巨尾无力地盘踞在身侧,那是失控的魔相,且无法收回人形。 一枚魂钉贯穿他的右手,将他死死锚定在阵眼之上。 四周溅满了尚未干涸的血液,散落着被斩下的残肢,皆来自于他自己。 他强抑震怒,召来魔族。 几名部下战战兢兢跪伏于地,支吾半晌,才敢吐露昨夜发生的一切。 原来是“见雪”发觉当神魂遭封魔阵钉锁,濒临破碎之际,游走于半昏半醒间的幻象最为逼真,令他沉溺难返。 于是,“他”引动魔源,将无尽海深处那座湮灭的大阵封印复刻于此,而后亲手将自己钉入阵眼。 祭司颤声补充,说他们无一人能近身,但凡想要制止解救,就会原地化作飞灰,因此无一魔物敢靠近。 在他清醒过来前,他们说却听见魔君断断续续说过什么,“不准走……我不准你走。” “我看不见你了……你要去哪里?” 那一刹那,他脑海中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崩断。 既然另一个“他”如此渴望幻象,那他干脆彻底沉入其中,看看另一个‘他’究竟想要看到什么。 他主动引动封印,将自己囚禁于地宫深处。 重伤未愈,魔气缭乱,他在这里自困整整十日。 无人惊扰,唯有无数幻景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十天的幻象很奇怪。 他的认知仿佛被强行抽离,拆碎又重塑,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以一种古怪的视角回溯了他百年之前被唤醒的往事。 他本是世间至恶之魔,本体过于强悍,难以彻底封印。 上千年前,玉珩出手,以拆分之法将他肢解镇压。 一部分囚于无尽海封魔大阵之下,一部分封入琉璃浮屠塔中,还有零星碎片,则被封锁在六界各处。 而他的苏醒,正是从镇邪塔中那一部分被意外唤醒开始。 起先,是那个妖身凡魂误入山洞。 偏偏不知死活主动与受困于阵法之中的他说话,无比聒噪。 可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旁人的声音,竟一时没有杀她。 渐渐地,他开始等待她的出现。 看着她一点点接近他,熟悉他,迷惑他,掌控他,直至最终匍匐于她脚下,想要控制她,得到她。 这全过程,却如同一场被剥夺了所有知觉的体验,他被迫回到一百年前。 她俯在他身边不停的说话,时不时碰碰他,摸摸他,笑起来的样子十分生动。 她托着下巴看他,拉起他的手戴上草环,举止大胆又自然。 幻象中的他,不知不觉学着她勾起嘴角。 再到后来,他像是真的学会了笑。 并且笑得十分愉悦。 陌生的情愫铺天盖地,在空白的他身上留下浓墨重彩。 他觉得很奇怪。 幻景中的她,与他所预想的全然不同。 并非那般工于心计,引他毁灭魔城,也并非巧言令色,刻意操纵于他,做他的宠姬。 她只是不慎迷路,却对他出乎意料地友善,赠他东西,胆子大,也小。 眼中不见丝毫警惕,亦未发现盘踞于黑暗中的巨尾。 疲倦时便自然地倚靠在他身旁,时而在说到兴起处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些不知所云也颇为无趣的密辛。 像他只是一个六界间寻常的芸芸众生。 他忽然想到,这些时日虽然每一日都在幻想中见到她,一日也未断过,可现实中,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自从那天把她赶走离开魔域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追溯数千年的漫长生命,她似乎是唯一一个会跟他说话,送他东西,陪他聊天攀谈,且有生动喜怒哀乐的人。 百年之前,她似乎就有些瘦弱, 却总是带着笑意。 他好奇的观察她满眼笑意的模样,有些不解为何她一直在笑,与他交谈,有什么值得高兴。 可下一刻,画面一转,变成了百年之后无尽海破封那一日。 她在临走时回头望了他一眼,眼中却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情愫。 没有眷恋,没有算计,没有野心,亦没有再笑。 只是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般,有些冷淡。 幻象消散。 他缓缓醒来,睁开双眼。 至此,十日结束。 外面有人来了,叩地通报东极救苦仙君到访,有要事商谈。 可他依旧一动不动。 他不知自己现在算什么,他与“见雪”混沌地纠缠在一起,难以分清彼此。可他却清晰地辨认出了自己这一刻隐秘的情绪,叫做恐惧。 他想,他大约是……记起所有了。 第424章 破空 远处隐隐有震动传来,脚下隆隆作响,似乎有什么巨物在地下移动。 嗡鸣声中,桌子上的茶水荡漾开层层叠叠的波纹。 不知从何时起,魔城中的魔物都藏匿了起来。 魔域天地似乎变得更暗,整座魔城上空盘踞着呼啸的黑色气流,如同飓风旋转。门窗震颤,是魔城中藏着的封魔阵裂开了一条缝隙。 先前在门庭外候着的魔族侍奴踉跄走进来,甫一踏入大殿便跌倒在地,躲在门后瑟瑟发抖。 似饱受惊吓般开口,“不、不如请仙君先回……” 可他话未说完,就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只怔怔地望着前方。 殿内,明珠柔和的光线洒落在如丝绸般的墨色长发上,勾勒出如修罗般惊心动魄的五官。 太一不聿静坐。 两名仙侍站在他身后,面上没有表情,空洞而美丽,眼珠呈暗红色,似干涸的血液。 大殿里死一样的寂静。 太一不聿缓缓抬起眼帘,浅褐色的瞳仁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被覆上一层温润而冰冷的釉质。 目光落向远处,漂亮的眼珠渐渐染上阴恻之色。 指尖在桌面上缓慢地叩了两下,俨然已没了耐心。 “你们魔君,这是怎么了?” 魔族侍奴闻言终于回过神,讳莫如深地低下头。 静了片刻,太一不聿转过头,浅浅的琥珀瞳看过去。 对方眼神倏地涣散开,目光恍惚地望着虚空,梦呓般开口,“魔君曾有一宠姬。无尽海大阵破开那日……好像跑了……” “于是你们魔君便为她疯了?” 太一不聿掀唇,眸色深深看不出情绪,“废物。” 不远处,几名未来得及逃开的魔族被汹涌的黑气吞噬,惨叫戛然而止。 这样毁天灭地的气势,说是上古魔神降世并不为过。 ……可怎么会是他? 太一不聿面无表情。 几缕滑落的额发微微遮住了眉眼,却难掩他周身森然弥漫的鬼气。 他缓慢思索权衡,若真是魔神转世,那帮他一次倒也并无不可。 总好过看他就此半死不活,终日消失,反倒误了自己的大事。 “那宠姬,是何模样?”他淡淡开口。 跪地的魔族茫然摇头,“不、不知……” “有谁见过她?” 一片寂静中,有魔从暗处踉跄扑出。 他早已悄悄在暗处窥望那仙君多时,早被那副容颜慑去了心神,听了这话急忙跑出来,凑到仙君眼前跪下。 颤声恭恭敬敬地回答,“仙、仙君……奴见过!” 仙君闻言低头看过来,唇角的弧度似微笑。 随即抬手。 竟是直接搜魂。 明珠的光泽暗淡许多,朦胧的光芒像是全都被吸走流淌在他周身,恍若神明垂世,曳地的暗影拉得愈发狭长幽长。 “咚”的一声闷响。 被搜完魂的侍奴如废铜烂铁一般倒在地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太一不聿看过了搜魂,思绪从搜魂的景象中缓缓收,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殿内一片寂静,只余明珠微光流转。 他静立片刻,方才淡淡开口, “平平无奇。” 魔君就为了这等姿色的宠姬沦落成这幅模样……? 他微微侧首,吩咐道,“取我的笔来。” 不过须臾,仙侍便恭敬地呈上一支竹笔。笔身温润,带了些陈旧与毛边,可见是时常被主人握在手中摩挲使用的。 他执笔垂眸,抬腕作画。 最后一笔刺破指尖蘸了血,为画中人点出眼瞳。 点睛生灵。 “去吧。” …… 仙域边际,妖魔聚集,雾隐山之中有一片三不管的混沌集市。 此处妖魔秽气与仙雾灵霭混杂,不时也有鬼气森森,已经成了六界中最混乱也最喧嚣的暗市。 今日,市集依旧妖魔聚集,浊气弥漫。 一个摊贩刚将几只锈迹斑斑的笼子摆开堆在摊位上,低头清点今日货物。 笼中里装的什么都有,囚着形形色色的生灵,低微的妖,残魔,野鬼,精怪,甚至还有几团辨不清形态的秽物。 忽然,一道阴影落下,将他面前的光线遮去大半。 摊贩头也不抬,只当是来了顾客,习惯性地问,“客官需要点什么?咱们这儿货都新鲜,刚捉的,价也公道……” 对方没有开口。 目光似乎落在角落一只笼子上。 笼中囚着一只瘦弱的妖,肩背单薄,纤瘦的蝴蝶骨几乎要刺破衣衫。 她正抱着膝盖蜷坐在笼子边缘,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缓慢抬起头望过来。 “这妖是?” 低哑悦耳的嗓音响起,透着一分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摊贩循声看去,忙殷勤推荐,“一只画妖,不知从哪跑出来的,灵智不高,但模样干净。您若是想要就贱卖了……” 笼子里的人往边缘靠近,小心挪过来,伸手抓住栏杆。 仰着头,细小的泪珠顺着睫毛滑下来,惶恐又期待地看着他。 无声地央求他带自己走。 很可怜。 他微微俯身,定定看了她片刻。时间很短,却也足够漫长。 “谁画的?”他问。 姑娘皮肤白得剔透,一双瞳仁漆黑澄澈。 眉眼、轮廓,他再熟悉不过。 一模一样。 作画之人应当是见过这张脸,却没有亲眼见过她的神魂,所以只有一样的皮囊,不见魂相。 有其形,无其神。 见雪再清楚不过,她的诞生,缘自于他。 也正是在看见这张脸的这一刹那,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所思所想。 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反常,所有的动摇与不解,此刻都有了答案。 他必须找到她。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找到她。 见雪朝笼中怯生生的姑娘伸出手。 低哑的声音尽可能放得温和,“来。” 姑娘却像是听不懂一般,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她不敢退,也不敢上前,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生涩的笑。 怯怯地将手递向他。 却还未能触及他的指尖,便散作一团墨气,如一幅被水浸染的画,晕开淡去。 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神情,是错愕地望着他。 错愕中还带着些许茫然,像是难以相信他竟会对她这样做。 见雪缓缓起身,摊贩惊怒交加地冲上前要拦下他,“你这人怎么回事!不买便罢,为何毁我货物!” 话音未落,便被威压镇住。 一缕漆黑魔气钻入他眉心,摊贩身形一僵,随即倒地,周身迅速被翻涌的黑气缠绕吞噬,转眼便没了声息。 见雪看也未看,只继续朝前走去。 他身后乱作一团。 妖魔惊惶四窜,嘶声叫喊,“有人化魔了!!” 魔息所及,瘟病蔓延,癔症横生。 有人发现他的异样,连同许多妖鬼一起追过来,却被他反手放出的无边梦魇吞没。 死亡、饥荒、瘟疫、仇恨、杀戮,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混乱于雾隐山毫无预兆的爆发。 轰隆一声。 天上传来震颤巨响,声音传遍六界。 一时之间,天地间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天穹忽然生生裂开一道血红色的巨口。 凡间有修仙的大能错愕的看着上头,又佯装高深的对弟子们说,“那是天门洞开一线。” 弟子们只觉得震撼。 可又觉得古怪,如果是天门,为何是染了血一样的猩红之色? 见雪也抬眸看着,身影倏然消散在原地。 下一刻,半边天穹都变得黑压压的,陷入一片昏黑,浓重得如同打翻的墨汁。 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疯狂涌动汇向天际那道裂口,渐渐盘旋,聚积成一道接天连地的巨大风暴。 吞噬光线,也吞噬天地灵气。 …… 天宫之上。 玉笺被鹤仙接了上来,被直接领进了主殿。 一路上,她都震惊于天宫的美轮美奂。 整座宫殿华美空旷,无一位仙侍敢轻易靠近,对待她的态度都格外谨慎。 黛眉的奴契是次日清晨被呈送至她案上的。 她拿起那枚小小的玉牌,听黛眉说,她的命契被天官大人引到了这个牌子上,交由玉笺,让她自行做打算。 玉笺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个契约彻底消失?” 黛眉抬起眼,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似乎是认真的,于是说,“将玉牌打碎便是。牌碎契约自然会跟着消失。” 玉牌触手生温,看起来很坚硬。 玉笺没有任何犹豫,抬手朝地上砸去。 没想到砰的一声脆响,命契竟真的碎作星星点点细碎的光晕消散。 黛眉怔在原地,直到觉察那道束缚着她上百年的契子彻底消失,才确定命契没了。 她现在是自由之身。 玉笺还在意外这牌子做的怎么这么不牢固,像是知道她所想,刻意给她摔碎的,一抬头就看到黛眉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她连忙站起来,扶着黛眉坐下。 黛眉也不客气,抹着眼角又哭又笑,“……这里真好,天上是真的好啊。” 天上好,仙官好,玉笺也好。 这命契困了她上百年,上百年来她在镜花楼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酒客,对她痴恋也好,喜爱也罢,不是没有人说过要为她赎身,要买下她的命契,还她自由。 可想买她命契的人只会攥着她的性命不放,更别说还她自由,到头来还是重新被接入镜花楼,她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黛眉的命契始终被镜花楼的管事牢牢捏在手里,不久前还又续了一百年。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自由可言。 可没想到如今这命契竟然被说捏碎就捏碎了。天上的仙官并没有借此要挟她,玉笺这个凡人,也没有。 想起先前在魔域做魔君宠姬时,自己还对玉笺百般算计,如今回想,黛眉只觉得难以置信。 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也真有这般光风霁月,宽容大度的仙。 玉笺不知道黛眉在想什么,只是给她倒了茶让她先坐着休息。 自己则是问了鹤仙烛钰的位置,想去感谢他。 鹤拾闻言亲自给她领路。 一路走到华贵巍峨的仙殿,便躬身不再向前,让玉笺一个人进去。 殿内悬着偌大明珠,桌案上点了一盏青灯。 烛钰独自坐在阴影深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玉笺开口,向他道谢,“大人,多谢你还黛眉自由。” 烛钰听着,却并未转头,只低低应了一声。 她放心下来,心情也变好,好奇地问,“大人,为什么忽然让我来天上了?不是要在凡间……” 她话音未落,却听他忽然闷哼一声。 抬头就发现他一只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脖颈,指节绷得青白。 “大人?”玉笺心里一紧,几步上前,“你这是怎么了?” 烛钰沉沉的看向她。 喉咙滚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扼住了脖颈,须臾没发出声音。 可不过片刻,他就松开手,面上神色恢复如常。 像是刚刚的异状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玉笺有些茫然,看到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表情隐隐带着异样的满足,“担心我?” “……”她不明所以,点头。 烛钰握住她的手腕,安抚一般,“我无事。” 顿了顿,他意味不明道,“有人日后会比我伤得更重。” 玉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把感谢的话又说了一遍。 “大人,多谢你还黛眉自由身。” “不必言谢。此处……你安心住下便是。” 烛钰状态不太好,跟她说着话,却有些出神。 嗓音也微微带了些沙哑。 可就在这时,殿外悄然落下一道身影。 烛钰敛下眸光,看向身旁的玉笺,声音温和低缓,“你先下去休息吧,晚些时候,若是你想见我,我自会去寻你。” 玉笺知道他大概另有要事要做,便不多言,轻轻点头,起身离去。 直至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长廊尽头,烛钰才缓缓收回目光。 鹤仙步履急促地踏入殿内,俯身禀报,“陛下,下界的魔气……都消失了。” 他声音微顿,“先前正在追捕的几股魔息,突然之间踪迹全无,再无半点残留。” 烛钰缓缓转过头,眼底晦暗不明,“什么?” 鹤仙喉咙滚动,硬着头皮继续道,“是……是负责追踪魔气的仙君回禀,他们下界之后不久,便连同魔气一道失去音讯。” 稍作停顿,他又低声补充,“祝仪星君派去接应的几位天官,也一同失踪了。” 烛钰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沉默片刻,而后冷冷开口, “废物。” 鹤拾当即跪伏于地,屏息垂首,再不敢多言。 烛钰转过视线,目光沉沉落向窗外。 天际线处隐约浮现出一片暗影,如同墨滴入水般无声晕染开来,逐渐凝聚成一道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不必找了。” 烛钰眸光骤冷。 他缓缓望向那片不断蔓延的阴影,唇间低低吐出两个字, “来了。” 第425章 天隙 可那日之后,玉笺一连许多天都没有再见到过烛钰。 他也并未像他说的那样,忙完之后就来找她。 倒是有几名仙娥出现在她面前,恭敬立于一旁,似是专程来照料她起居的。 玉笺向她们打听,“各位姐姐可知烛钰大人在何处?” 几人闻言皆是一怔,彼此对视一眼,竟齐齐跪伏下去,声带惶然,口中喊着恕罪。 像是从未有人这样称呼过烛钰。 玉笺被这阵势惊得一怔,顿时不敢再多问。 即便一知半解的住着,也知道天界似是出了什么变故,只是没有人告知她具体发生了什么。 玉笺在宫中其实也隐约感到天空有些异样,只是身为凡人,她看不出来出了什么变故。 不久后,黛眉前来探望玉笺,压低声音告诉玉笺,她好像在天界感受到了有魔气弥漫。 不知从何而起,由何人引发,眼下情形像是抑制住了,但她身为魔躯,隐隐有感应。 没有结束,蓄势待发。 玉笺心中隐隐有种直觉,黛眉说的是真的。 因为黛眉的身体是当初见雪给她重塑的。 如果她能感觉到了,那应该,真的还有什么事情尚未发生。 玉笺总觉得自己有些心绪不宁。 天宫处处都美得不似真实。 每日光是对着廊外欣赏天景便能消磨一整日。宫殿皆由细腻洁白的玉石砌成,廊柱雕着繁复的龙纹,处处金玉交辉。 很符合烛钰的审美。 她所居的殿外蜿蜒曲折出无数条水廊,垂挂着白色缥缈的帷幔,在长廊两侧似云雾缭绕,每一步踏出都有轻柔仙气缭绕足间。 池中游动着金色的灵鱼,不时跃出水面,又幻化飞散。 水中间有两株雪莲似的花,花瓣如玉,蕊透着青色,周身隐隐流转着一层微光。玉笺正俯身研究,身后忽然有人说道,“那是天界至宝,寂无萼。” 玉笺回头望去。 来人一身素白长衣,眉目清隽,风姿如玉。 是曾在下界有过几面之缘的祝仪仙家。 “寂无萼一念枯荣,可逆生死轮回。莫说六道众生,纵是天族仙君魂飞魄散,亦能以此萼重聚神魂,再续天命。” 玉笺面露惊讶,“这么厉害?” 祝仪望向那株寂无萼,也有些感叹,“未曾想这般至宝,竟会被置于此地,仅作观赏之物。” 他转过头,眼神复杂难辨,与上一次见到玉笺时似乎有些不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 “姑娘,又见面了。”他说。 玉笺下意识躬身,行了一个镜花楼惯用的礼,“见过大人。” 他却摇头,虚手扶起她,“姑娘不必如此称呼,唤我祝仪便是。” 他定定地看着她,上一次看她时的眼神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而这一次,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清晰,专注,只看着她自己。 “没想到,真的是你……”他低声说道,语气似叹似惑。 玉笺茫然,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又问,“大人可知烛钰大人在哪里吗?” 祝仪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词句,而后才缓声答道,“天君前些时日前往修补天隙,如今既已补毕……今日天宫设了大宴,天君应当正在正中殿内。” 玉笺蹙眉。 这个时候设宴? “大人正在殿中,你若想见,可自行前往。”祝仪星君遥指云深处一座流霞缭绕的宫殿,对她说道。 玉笺向星君施礼告辞,想了想,喊上黛眉朝那座大殿走去。 整个九重天宫像是一座悬浮于云海之巅的仙城。 城墙以昆仑玉为基,四方矗立着金玉砌成的巨壁,每一面皆开三扇天门,门中流转着皎如明月的光晕。 传说那是通往其余八重天界的阵门。 不时有各路仙官神将,乘鹤驾云自门外显现,与周遭众仙家谈笑风生,赴宴而来。 玉树琼花掩映着宫殿两侧,白玉为阶,金银作瓦,仙气流转,不分昼夜。 这里就是天官居住的地方吗? 玉笺跟着黛眉和领路的仙娥走在云廊上,感觉像踩进了云雾中。 只有亲身走向天宫,站在巍然圣洁的宫宇之下,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莫名的,她又想起魔域,那里诡谲荒芜,晦暗却又透着华丽,妖魔横行。 不由暗叹天上与地下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审美。 第426章 满朝仙官无一人知晓 只是进来之后,玉笺就不知道要去哪里找烛钰了。 忽然间,有乐声响起。 仙音入耳,让人生出幻觉,像是看到了世间至纯至美之物。 玉笺有些晃神,怔怔地停下动作,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耳畔清越澄澈的仙乐不绝如缕。 天宫盛筵,这是要开始了。 数千名仙官腾云而起,众仙不论阶品高低,都一同向天境中央的瑶台汇聚而去。 一望无边的瑶台以万米白玉石铺地,巍然矗立,瑶台之上,众仙静候天君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 “快看,是天君!” 身旁一名匆匆掠过的仙官突然出声,语气中满是崇敬。 传闻之中那位仅三百岁就执掌天宫、统御仙域的君主,千古未有的烛龙之身。 玉笺转过头,却瞥见身旁的黛眉脸上隐隐浮现痛苦之色。 “你怎么了?”她连忙伸手扶住黛眉。 对方摇头,低声道,“我无事。” 随即又仰头看向瑶台高处,喃喃道,“……那便是天君?” “什么?” “果然是那位大人……”黛眉神情恍惚。 玉笺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金玉交映的高台之上,一道高挑的身影立于中间,朦胧的光雾当中。 深墨色的长发以白玉冠束起,遥遥看去,五官皮肤无一处不精雕细琢,姿仪高贵,隽美得令人屏息。 身旁众仙家纷纷单膝跪地行礼,个个风姿超绝、仪态凛然。 只有她一时忘了动弹,像个异类。 直到衣袖被人拉了拉,躲开身后一道仙气,才回过神,跟着一同叩拜。 玉笺原以为自己会不适应这样有着明显尊卑阶级之分的封建做派。 可亲眼所见之时,却只觉心神俱震,有种本该如此的臣服本能。 天君乃仙域之君,天宫主人,众生之上,再无其二。 真的是他。 玉笺在心中轻声自言自语。 天君降临,殿上金光朦胧,隐隐可见龙纹。 “陛下。” 一众仙家纷纷躬身行礼,万里瑶台顷刻间仙音回荡。 天族连叩拜的姿态都庄重凛然,玉笺不知道这场天宫盛筵是庆祝什么的,只看见众仙依次向上献艺献礼。 天宫开宴,仙乐动人。 鸾凤和鸣般的仙乐自四面八方回响,仙娥翩跹起舞,霓裳如云霞。 玉笺很快被缭绕的仙气淹没。 她与黛眉混在众仙之中,寻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她来的时候,没想到会目睹这样的场景。 四方神君正在敬献天君修补天隙的功劳,敬呈至宝与仙醴。 或许是因为玉笺与黛眉姿态看起来寻常,并不像什么身份显赫的仙,周遭也没有人对她们心存戒备。 身旁有仙娥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这四方神君都是几千上万岁,如今却要向年仅四百岁的天君叩拜献礼,恐怕心里是有许多不服的。” 另一人小声道,“不服又如何?天君乃烛龙化身,执掌时序,身负天道神力……” “哎呀快别说了!你们好大的胆子!” “还不噤声!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一众仙娥顿时鸦雀无声,想起来天君仙息无处不在,再不敢多言半句。 玉笺循着众仙簇拥的方向,遥遥望向高处,那道众星捧月的身影。 此刻再看烛钰大人……不,如今该称天君了,只觉他越发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一道无形的天堑横亘于她与他之间。 她收回视线,和黛眉喝了两杯仙酿,琥珀酒液盛于琉璃盏中,清甜馥郁,玉笺一口下去,总觉得在哪里喝过。 说不定是那些人口中的一百年前? 这些日子里,总有些事物会莫名勾起她的熟悉感,而前世的记忆也开始越发模糊。 这种情况下,她渐渐有些相信,自己或许真的曾在这个世界活过一次。 可为什么会忘了呢? 瑶台之上,天君受万仙献礼。 许多已经献礼的仙家陆续退至瑶台角落,玉笺和黛眉也起身,打算趁无人留意之际离去。 转身走到水廊上,背后,极为遥远的地方,有人淡声开口, 才转身走了两步,身后极为遥远的地方,有人淡然开口,语调轻缓,却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 “玉笺,暂勿离去。仙宴之后,来丹阙宝殿。” 法音回荡,遍传九重天。 玉笺僵住,黛眉也随之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一时间,只觉如芒在背,像是有上万道目光如有实质的凝聚在身上。 许多仙域中有名望的仙尊神君皆面露讶异,天君极少以这般温和的语气留人,尤其是在这等场合之下。 所有仙家都知道天君烛钰不喜喧嚣,更不耐天宫频繁设宴。 只是一众仙域天官早已习惯了借盛宴相聚的奢靡之风,毕竟天宴上的仙酿灵食都是大补之物,更遑论向天君献礼,天君也一定会回赠赐福。 真龙降下福泽,可是无价之宝。 所以,就算当今天君不喜,仍常有位高权重的仙君天官不断进言开设宴席与众仙同庆。 天君倒也略给了些面子,每次只是象征性地露个面,便很快离开,所以一众天官都抢先在他离开前,挣最前面的位置献礼。 这一次,众仙原本也都以为天君也会如常离去。 可没想到,刚补完天隙正值疲累的天君不但没有像以往那样离开,反而耐心地一一赐福回礼,更开口唤住了一个人。 语气温和得,堪称异常。 唤住的一听就知是个女子的名字。 “星君可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仙家低声询问。 却只换来四下一片茫然之色。 “不曾……” “那位仙友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 怪哉。 实在怪哉。 只有百年之前曾在无极修行过的新晋天官,才知道这名字,当年在无极仙域是何等如雷贯耳。 尤其是那些曾与她一同下界,前往人间布泽赐福的岱舆仙山弟子,以及曾亲眼目睹西荒琉璃真火吞没妖界的方壶与其座下弟子。 毕竟昔日东皇钟、凤凰琉璃真火与洛书河图一同现世,留下的震撼与恐惧至今难以磨灭。 但凡亲眼见过那一幕的,无人能够忘却。 ……可她不是早已死了吗? 知晓当年内情的仙家都清楚,正因她的粉身碎骨,当年才有人彻底消失,有人痴狂疯魔了一百年,令六界闻风丧胆。 如今这个名字怎么又回来了……? 一时之间众仙家无论听没听过这个名字的,都满心好奇。 可真正近前向天君献礼时,却无一人敢问,更不敢流露半分异色,唯恐引得天君不悦降责。 有仙君献完至宝,正欲行礼告退换下一个上来,却忽然听天君淡声开口, “天后身娇体弱,不便久候。诸仙请回。” 众仙闻言齐齐叩拜,恭送天君离去。 直至片刻之后,才猛地回过味来,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天后? 何时有的天后? 天宫出了天后,怎么会满朝仙官无一人知晓? 而天君已经慢条斯理,从容起身离去。 鹤仙自他身后出现,上前一步,面容沉静的宣告,“天君不日大婚,婚期未定,届时自会昭告诸仙。” 第427章 一介小官 殿内很安静。 唯有冰盒散发着凉意。 不久前天宫大宴,偌大的瑶台之上,天君唯独唤了她一个人的名字。 即便他语气温和,未露半分情绪,也足以引人浮想联翩。 玉笺第一次体会到这样被万众瞩目的滋味,只觉如芒在背。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好像是一旁仙侍见她久久没有反应,于是礼貌颔首,主动引着她朝天君所说的丹阙宝殿走去。 玉笺一路一路低着头走路,发现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仙官恭敬地向她拱手问好。 不时投来或探究或艳羡的目光,甚至有人向她郑重行了大礼。 她心中只觉得这些仙家对她的好奇不过是因为刚刚烛钰喊了她的名字,天族比想象中的热情。 还有仙家上来搭话。 问她是什么仙位品阶,出自何处,仙府与出身宗族。 听到她说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都猜测天君这是什么意思。 凡人?怎么会是凡人呢? 烛龙那样的身份,仙域里诸多星君神君都瞧不上,怎么会看得进去一个凡人? 一路上,玉笺回礼回到腰疼脖子酸,还向黛眉感叹,“他们天族也太客气了。” “仙界就是礼数多。” 却不知道他们天族自有一套传音密术。 一向不近女色的天君越过诸多规制,直接示意不日大婚,足够令天界哗然。 消息早已传开,她在这些人眼中已经全然变了个身份。 玉笺心中千头万绪。 直至被引入一间清静雅致的偏殿稍作休息。 一位女仙缓步走入,柔声询问她是否需要仙酿茶点。 “玉露糕清甜不腻,佐以昆仑雪芽尤为相宜,仙子可要一试?” “我不是仙子……”玉笺忽觉眼前这女仙有些眼熟,“不知道,我是不是曾在何处见过你?” 星瑶笑容平和,“昔日在无极仙域曾蒙仙子恩惠,于幼弟有救命之恩,一直未敢忘怀。” 又是曾经。 玉笺暂时无意追问过往,只当对方是跟自己客气。 犹豫片刻,她问,“烛钰大人……便是天君吗?” 这话在天宫之中问出来着实唐突。 但也只有她可以问。 星瑶点头,语带庄严,“陛下是天宫之主。” 所以,这就是烛钰先前跟她说的,管理一些天官? 临别之时,星瑶又道,“妙音坊司乐天官托我向仙子问安,司乐天官如今在南海履职,未能亲自前来,望仙子莫要怪罪。” 玉笺疑惑,“妙音坊司乐天官……是哪位?” “名为虞丁,是仙子昔日的同窗。” 又是一个未曾听过的名字。 没有听过,却觉得熟悉。 冰盒里装着一些不知名的仙果,红润润的,像宝石,玉笺吃完后只觉得通体舒畅,飘飘欲仙。 又吃了两颗之后,忽然有种醉了酒的感觉,香甜感在口腹中饱胀汹涌,身体轻得快要飘到天上。 她往桌子边一靠,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好像换了个场景,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金丝香炉中点着清烟,袅袅摇曳。 有人正用手轻轻贴着她的额头。 玉笺侧过脸,看见烛钰坐在自己身旁。 “大人……”她连忙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之前住的那座大殿。 纱幔飘荡,水廊幽静。 烛钰身上带着淡淡的冷香,收回放在她额前的手,看向冰鉴中那些红艳艳的果子,问她,“吃了多少?” 玉笺脸颊泛红,摇头,“不记得了……” 她睡着时觉得热,不自觉把袖子和裙摆拉高,露出来的手脚白生生的,像软玉。 烛钰视线清明正直,替她将衣袖放下来拉好,只是握着她手腕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从她身后环过来,一股清凉的仙气缓缓渡入体内。 他开口道,“朱雀果乃朱雀一族圣树所结之灵果,生于南明离火之中……你现在只是半仙之体,不宜多用。仙气太盛无法消化,自然会不适。” 玉笺顿时紧张起来,“那怎么办?” 烛钰低头看她,眼里似乎带着一丝笑意,“无妨,有我。” 玉笺感谢的话刚说完,抿住唇,想起他的身份,想问又不敢多问。 视线落在他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过了一会儿又移开,飘向旁边泉池那两朵冒着寒气的重瓣白莲。 忽然想起之前祝仪仙官跟她说过的话,忍不住好奇,问烛钰,“大人,听说这个寂无萼极为珍贵,是难得的宝物,这么贵重的花,为何会种在这里?” 烛钰颔首,“确实。它贵重的另一个原因,是唯有龙气才能催其开花。”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种。 玉笺又追问,“那为何要种在这里,只作观赏吗?” 烛钰忽然定定地看向她,目光深沉。 玉笺不解,“……怎么了?” 她只知烛钰种了这寂无萼,却不知他为何要种。 “这两株花是我一百年前种下的,本就是种给你的。”烛钰缓缓开口,“自然该种在你的居所。” 一百年龙气温养,才得这两朵寂无萼花开。 百年之前来不及。 百年之后,他会在她居所各处,一一为她备下。 …… “什么?” 原本因见到玉笺而心生喜悦的烛钰,在听到她后续的话语时,神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大人没有听清吗?” 玉笺还一无所知,又说了一遍,“我是说,祝仪星君真是个光风霁月的好仙家,特意送了我几道护身咒符。他在下界的时候还救过我,星君性情温和,定然是位极聪慧出众的仙官吧?” 她语气憧憬,“祝仪星君是不是品阶很高?” 咔嚓一声。 烛钰手中的茶盏多了一条细小的裂纹。 玉笺背对着天君,低头翻阅着殿中的书籍,并未察觉对方渐沉的脸色。 仍兴致勃勃地说着。 “对了大人,今日就是祝仪星君指路,我才能去瑶台的,大人,不对,我是不是不该称你为大人了?该称陛下。” 她说着转过身,却被眼前人阴郁的脸色吓了一跳。 “大、陛下……您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明白刚刚还眉眼含笑的烛钰,为什么转眼间就沉了脸色。 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她将刚刚说过的话回想一便,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 “对、对不起,天君,是我失言了。” 她起身躬身请罪,学着仙娥的样子行礼,“我既已知天君身份,就该知礼数,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天君恕罪,我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请罪之后,她惴惴不安地望向对方。 心中不安。 唯恐天君不悦之下将她逐出天宫。 黛眉都说,现在下界魔气遍野,处处都不景气,如果失了她现在这份仙职,恐怕再难遇到像天君这般大度仁慈的主上了。 说不定还要回到镜花楼被拿走魂契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祝仪星君?” 正胡思乱想,她听到天君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 玉笺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他倒是与你交好。” 天君的声音似乎隐隐带着愠怒。 “这么快,就又成你心中光风霁月的仙家了?” 又? 何来的又? 玉笺战战兢兢。 不明白天君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见她不说话,以为是默认,烛钰冷笑一声,眸中阴霾更重。 祝仪星君? 护身咒符? 区区咒符,就将她收买了。 竟还在他面前夸赞他,祝仪真实好手段。 连他的人都敢觊觎。 明日便降下法旨,将他调去镇守南荒。 玉笺望着烛钰莫测的脸色,心中满是迷茫。 她这是说错了什么? 烛钰面无表情地凝视她良久,周身仙压凛冽。 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温和,忽然开口, “祝仪不过是一介微末小仙,前次下界追剿魔气不利,依律该罚。” 他状似无意的说起上次的事,“对了,就是你那位画皮朋友被魔气所控……你莫要怪罪他不慎放出魔气之事,我已命他继续清剿余孽,载罪立功。” 玉笺抬头,眼睛睁大,“原来那次的魔气是……”祝仪仙家不小心放出来的? 烛钰点头。 面上情绪好了许多。 只是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话锋一转,“谁知祝仪依旧不堪重用……” 玉笺滤镜碎了一片。 看着她眼中的失望,烛钰心情舒畅。 语气平和,大度地说,“这次我并未重责于他,毕竟……他仙阶尚低,力所不及。” 第428章 不同路 天宫的宴像是要开上很久。 烛钰似乎对这样的场合并无兴致,离席之后躲闲似的一直停留在玉笺的偏殿。 他来了黛眉就不敢过来,在大殿外徘徊着想要跟玉笺交好叙旧的众仙家也不敢过来。 偏偏烛钰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坐在她身旁,忽然问她喜欢什么制式的钗环衣裙。 玉笺说不出个所以然,烛钰便说让她画出来看看。 她拿着笔一脸犹豫,有种上课被老师提问的感觉,偏头看了看烛钰。 他从发冠到衣履,用的皆是极珍贵罕有的宝物,坐在那里不动就透着清冷又矜贵的气息。 她低下头,起笔,龙飞凤舞笔下生风。 画的一塌糊涂。 烛钰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沉默良久,才低声说,“我替你改上几笔。” 他接过笔,不紧不慢勾画,增删点缀,不过片刻,纸上的图样便焕然一新。 玉笺接过图纸,看得大为震撼。 平复了心情镇定道,“嗯嗯,陛下懂我,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胡说的,那样精美灵动的样式,她心里根本想不出来。 也只有烛钰这般自幼见尽奇珍,品味出众的天族太子,才能寥寥几笔绘出如此华贵不凡的图样。 烛钰也没想到,在天界这等藏龙卧虎的地方,自己的画工还能被人这样一顿真心实意的赞叹。 他心情大好,微微抿唇轻咳一声,将图纸收进袖中,对她说,“不日便会做好送来。” 玉笺只当是烛钰心善,要赠她钗环,心中又暖又喜。 可自烛钰离开后,就有很多人在她的殿门前晃荡。 她住的地方逐渐热闹起来。 玉笺一开始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一介凡人,怎么会引来那么多位高权重的天官前来拜访。 很快,慢慢品出不对来。 不少仙人以探望之名前来,有的自称是她的故交,有的说从前就认识她。 有的则是特意过来道贺。 道贺的内容很隐晦,还不忘提一句,日后还望仙子多多提点。 人来人往间,总有人忍不住低声质疑, “天君乃是天地间独一的真龙转世,绝世无双,为何天后……竟是个凡人?” “再怎么选,也不该选个凡人做天后吧?” 却也有人反问,“难道也必须举世独一的出身,才有资格做天后吗?” 先前那人更加困惑,“不应该吗?若身份不够高贵,又怎配得到天君这样的身份如此偏爱?” "可这世间永远有血脉更出众的人出世。若只有高贵之人才配做天后,那恐怕天君再不能得偿所爱。” “可是……她是凡人啊。” “凡人怎么了?” 那人说,“莫困于你心里的菲薄之中,自觉凡人处处不如仙,便不配被爱。这种事又怎么会遵循你我眼中的阶位尺度?它不是解经问道,非要分明黑白,寻得圆满之答,论定对错。” “什么意思?” “情不知所起,本来就是无由无据,无缘无故。” “我怎么听不懂?” “好了,谨言慎行,走吧。” 墙角处,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远去。 玉笺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脚。 天后? 她脑中一片空白。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说的是谁?她一阵恍惚,不敢信。 不可能吧,如果真要做天后,大人不可能不告诉她,这是两个人的事,他不会不说一声就独自决定。 可另一面,脑海中有声音告诉她,天族就是这样的。 自诩高贵,自负高傲。 更何况,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已经显示出,她这样的身份是高攀,如果是给她一个天后的身份,他一定认为她会感恩戴德才是。 玉笺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抵触。 似曾相识的束缚感,让她觉得此处再不能留。 她知道不能这样想烛钰,烛钰对她很好,可她控制不住思绪,要立刻离开,寻个地方独自静一静。 可是她能去什么地方呢? 忽然,玉笺想到,她可以去凡间。 去那处他买下的宅子。 两日前她刚挖了竹笋莲藕回去,说不能只能吃。 对…… 玉笺这样想着,转身就往来时的宫殿走,地上绘了缩地阵法,连通天宫与她的住处。 可走出去没多远,突然听到身后头有人喊她。 玉笺回过头,脸上血色褪下去。 一名银瞳乌发的少年静立不远处,开口道,“姑娘可是迷路了?我送姑娘回殿。” 玉笺下意识后退半步,转身当做没听见。 她的宫殿里有阵法,她要去凡间…… 背后,少年不再出声。 可视线若有似无,一直在她身上。 玉笺很平静,因为烛钰说过她来去自由。 没有说不能去凡间。 才踏入殿门,脚下便浮现出缕缕纤细如金针的阵光,是那个传送阵法。 她一只脚踏入阵中。 身后落下一道阴影。 “玉笺。” 玉笺后背僵直,像被冻了一下。 过度紧张使得她指尖发麻,连蜷曲的力气都消失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过去。 琉璃宫灯的微光之下,那张冷漠隽美的面容半明半暗,正静静看着她。 烛钰语气淡淡,“这是要去哪?” 玉笺浑身一僵。 没有说话。 “玉笺,过来。”他声线依旧平和。 玉笺低头看向脚下渐渐黯淡的阵光,心里已经知道,此番没办法轻易离开了。 她踏出阵法,朝烛钰的方向挪了一步。 往外面走的时候,听到他再度开口,听不出情绪,“凡间那处庭院近日需修葺,这两日暂且留在天宫。若你想去,待修缮完毕,我自会陪你同往。” 怎么会需要修葺? 如果不是玉笺前两日才刚从那座凡间宅院离开,可能真的要信了。 那么华美精致的庭院,一梁一柱皆非凡品,怎么会短短两日就需修缮了? 他或许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寻,才会这样说。 烛钰带着她重新回到丹阙宝殿偏殿。 他一出现,那些原本心思各异,频频前来拜访的仙官们,便悄无声息地退散了。 殿外,一道无形的结界落下,鹤仙无声处置了两个多嘴多舌的宫人。 鹤拾术法高深,那些求饶声没有人听见。 两名仙侍被悄无声息地替换,很快又有新任的身影补上。 天宫之中仙娥如云,侍仙无数,这样细微的变动,无人会察觉。 殿内,极静。 只余下烛钰身上那股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玉笺低着头看水廊下金色的游鱼,听到身后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但是没有回头。 烛钰是仙,走路无声,他此刻故意走出声响,大约只是想让她这个凡人知道他的靠近。 毕竟天宫中只有她这样五感混沌的凡人,才需要被这样提醒。 见她一直没有,抬头烛钰主动出声。 “在看什么?” 他对自己的好毋庸置疑,玉笺一直都能感觉得到。 可如果建立在不顾她的感受之上呢? 见她不语,烛钰起身走近,想要在她身旁坐下。 她却倏地起身避开。 两人皆是一怔。 玉笺垂下眼,说了句不相关的话,“大人还记不记得,在章尾山,缘劫石旁,你说与你结契,可得长生……” 烛钰眉眼缓和了些,刚才那一阵没来由的心紧也化作了释然。 原来她只是在想这个。 “是,你现在若是与我结契,依然可以与天地同寿。” 玉笺手指收紧。 “那大人还记不记得,当时我说了什么?” 烛钰忽然意识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 他隐隐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记得。” 玉笺抬头,遮掩住所有不安踌躇的情绪。 看着那张隽美却陌生起来的脸,“那日我说,我身份低微,不配高攀大人……” “你想说什么?” 烛钰声音冷静。 玉笺平复呼吸。 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大人,我不求长生,也不想做天后。” 烛钰看着她的模样。 想到她一百年前的样子。 那时白发红瞳,模样可爱,要搬离金光殿时,也是这样,有些紧张忐忑,看着他的眼睛说要离开他。 玉笺站在原地,不敢动。 而他只是缓缓调节着心绪,在她面前俯身蹲下。 目光与她齐平,声音放得极低,“玉笺,别怕我。” “我不想留在天宫……” 玉笺声音微颤,“大人,你说过我来去自由,还作数吗?” 他却忽然说,“我稍后还需去处理政务,可能无法陪你。” 玉笺开口,直白道,“我想离开这里。” 烛钰温声问,“一会儿想吃些什么?我命人送来。” “我不要,”玉笺摇头,执拗的重复,“我不饿,我想离开。” 烛钰拿出一支流光剔透的玉簪,递向她,“按照你的图纸先造出了一柄玉钗,你看喜欢吗?” 玉笺却只是望着他,一字一句认真的说,“大人,我想走。” “不喜欢吗?”烛钰依旧耐心,将簪子缓缓收回,“无妨,我命人重新选些玉石来。” 玉笺望着他看似温和却含糊其辞的态度,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恐惧。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轻得发飘, “大人……你是不是,打算将我关起来?” 烛钰一怔。 思绪有片刻凝滞。 他看清她眼中清晰的忧虑与警惕,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沉淀下来。 最终变成无奈。 “我从未这样想过。” 他语气里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涩意。 “我明白你如今不愿嫁我。” 烛钰声音尽可能柔和,想让她别怕自己,“因为你现在不记得我。” 玉笺看着他。 他说,“或许留在天宫,我们相处一段时间,你就会渐渐……我并非要你现在就同我成婚,” 玉笺却截断了他的话,声音很轻,“可大人,现在的我,就是我。” 她可以为现在这个自己做决定。 停顿片刻后,她问,“那日大人把黛眉的命契还给我,是要我用自己来换吗?” 烛钰像是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如果我不愿,大人是不是要收回黛眉的命契了?” 烛钰只觉得心口一沉,像被什么钝重的东西碾了下。 原来在她心里,他是这样的。 静默片刻,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会。” 他曾发誓绝不再放手。 她会是他的天后。 和他结契,与天地同寿。 可此刻,玉笺却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就这样直白地开口,捅破了他的想象。 他的心魔,正带着对他的恐惧和防备,颤抖着说出那些与他本意背道而驰的话。 他快要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不想自己太过难看,会吓到她。 烛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 过去的一百年,他还从未设想过,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的可能。 她是那样柔软,又那样执拗。 良久后,烛钰缓声道,“我明白了,玉笺。” 他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必怕,我先离开。” 他离开后。 玉笺仍旧紧绷着神经,迟迟不敢放松。 直至房门再次被轻轻叩响。 鹤叁静立在门外,垂首道:“陛下命我护送你离开。” 玉笺依旧不敢放松 直到门再一次被敲响 鹤叁过来,说,“陛下命我护送你离开” 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走出去时,鹤叁问,“你刚才……是和陛下起了争执?” “怎么说?” “陛下似乎有些……很不好,”鹤叁低声说,“我极少见到陛下那般模样。” 玉笺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心底却漫过一阵闷闷的感觉,有些堵。 她犹豫片刻,问,“大人说,我从前是心悦于他的……这是真的吗?” 鹤叁一阵沉默。 一边是忠于天君的本能,另一边又是与故交的情谊。 静了片刻,他才开口,“此事我也不知,你没同我说过这些。” 玉笺问,“一百年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想知道?” 她点了点头。 鹤叁沉吟少许,想到什么,“你当年在金光殿用过的旧物,都收在丹阙宫中。若你想看,我可带你去。” 玉笺心想,应该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就点头,“那劳烦你带我去看看吧,” 第429章 护心鳞 鹤叁带她来到一间僻静的宫室前,挥手解开结界。 门内陈列着许多旧物。 “这些都是你当初留在金光殿的。”鹤叁说着,领她进去。 玉笺跟在鹤仙身后,一件件看过去。 旧物并不多,大多都是些她曾贴身携带的琐碎之物。 的确都是她的东西。 架子上放着许多话本,还有一些修炼时做的笔记。 “陛下从前对你要求严苛,还曾命你去风雪崖苦修。”鹤叁在一旁说,“因为你以妖身成仙,根基太浅,陛下还多次给你渡气。” 玉笺翻开一本笔记,里面绘着繁复的阵法图样,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批注。 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的字迹,用的还是简体字,能看出在很吃力地用自己熟悉的语言解释着如何运转阵法。 如果说之前她还对那些人口中那个过去的她有所怀疑,那么在这一刻,她几乎确定了,一百年前,自己真的曾存在于此。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脑海中有万千丝线纠缠,理不出开端,寻不到尽头。 鹤叁见她一直盯着本子上那一页阵法图,以为她不懂,走近垂眸看了一眼,忽然说,“这是遁地阵法。” 玉笺抬起头,“遁地阵法?” “我以前给你画过缩地成寸的传送阵法,但遁地与缩地成寸不同,缩地是在同一方天地中,从一个位置传送到另一个位置。”他顿了顿,“而遁地阵法,则是遁入另一方空间。” 玉笺听不懂。 鹤叁指向笔记上的字迹,“这是什么文字?怎么从未见过?” “……”玉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简体字,就含糊的说,“是我故乡的字,是在解释如何运转这个法诀。” “遁地阵法比缩地阵法更为高深,应当不是岱舆仙人所授……” 鹤叁低声喃喃,“难道是陛下教你的?” 鹤叁指尖掐诀,动作行云流水,灵光随之在指尖流转。 玉笺转头看过去,发现他在掐之上画的遁地阵。 也学着他的手势,略显生涩地捏出一个法印。 “玄天无极,踏罡步斗……” 她跟着重复,“……心念所至,瞬息即至。” 可身上没什么仙气,自然用不了这样高阶的术法。 鹤叁微微点头,安抚她,“此术虽玄,却不常用。平日出行,缩地成寸更为便捷。” 玉笺没有放在心上,继续翻看笔记。 本子上上面还绘着许多阵法,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可以看出来她当年学习极为刻苦。 或许是因为不解,又或许因她并非天生仙骨,理解起来比同修更难,才用自己的语言重新注解了一遍。 这样想来,以前的她那样用心学习的术法,现在却全都遗忘了,真的有些可惜。 又翻过一页,指尖忽然停住。 玉笺在最下方看到一行小字: 「想将此次魁首所得的玉佩赠予太子殿下。」 她微微一愣。 又翻过几页,另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殿下待我极好……今日能得此机缘,多有感念太子殿下恩德,日后一定相报。」 玉笺的目光久久停在那四个字上。 太子殿下。 她拿着书,在桌案旁坐下。 “咔嗒”一声轻响,有东西从宝匣的夹层中滑落在地。 玉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俯身捡起来。 发现是半片流光熠熠的金色鳞片。 只是并不完整,鳞片从中断裂,裂痕横贯,光泽虽然还在,却已经残破不堪。 一旁的鹤叁看过来,神色忽然一变。 表情一时间极为复杂。 玉笺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问,“这是什么?” 鹤叁抬眸看她。 沉默了许久,才在一旁解释,“此乃护心金鳞,是极为珍贵的护体法器。天地间唯有陛下真身心口处能结出。” 玉笺一愣。 听到他声音微顿,“护心金鳞贵重,每百年方能能凝炼一片。陛下生来第一片护心鳞是两百岁时结的,铸成了银霜剑,第二片……便是你手中之物。” 玉笺捏着那片断裂的金鳞,心里有了某种猜测,“这鳞片……为什么会断了?” 鹤叁目光微沉,“这片金鳞,是陛下当年从西荒昆仑的血阵中寻回的。” 玉笺手指痉挛了一下。 他顿了顿,继续说,“陛下寻到时它便是破裂的……这证明,持有这枚护心鳞之人,曾受过危及性命的一击。” 金鳞为她挡下死劫,应声而裂。彼时陛下远在万里之外,心念有感,承下了大半伤势。 可持鳞之人,却不会知道这些。 玉笺低着头。 看着断裂的鳞片,手指因为用力而隐隐泛起青白色。 “持有这枚护心鳞的人,说的是我吗?” 鹤叁不置可否,“六界间仅有三枚烛龙护心鳞,其中两片,陛下都赠予了你。” 这还是因为当年天地间一共只有两片。 很久很久之后,唐玉笺才知道,那日昆仑血阵,前有琉璃真火,后有东皇钟洛书河图,是必死之局。 曾有多人不惜为她承伤聚魂,逆天改命,才为她争得一线生机,让她得以转世。 玉笺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抹残片,沉默良久。 片刻后,她从衣襟处缓缓取出了另一片完好无损的金鳞,问他,“那你看这一片呢?” 鹤叁一怔。 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精彩。 像是惊诧,又像是意料之中。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这是第三片……” 玉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躺在掌心的那片金鳞。 流光温润,触手生温。 这一片,是不久之前,她在镜花楼与烛钰重逢时,他赠予她的那一枚。 原来,这也是他的护心金鳞。 “小玉,虽然不知你为何与陛下起了争执,但他待你如何,你应当也是清楚的……” 犹豫片刻,鹤叁还是忍不住开口,“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当真无法解开吗?” “我……”玉笺张口,捧着手里的东西,嘴唇微微动了动。 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鹤叁将她手里的东西取下来,放到桌子上。 免得她用力过度,嵌进肉里。 忽然,似有所感,鹤叁神色一肃,敛眸不动了。 “陛下召我。” 只是很快,他又改口,“……陛下有命,令我不必再返天宫,在你身侧护你周全。” 玉笺抬起头,却见鹤叁面上一片不安,像有话难以启齿。 他犹豫片刻,低声说,“陛下恐怕以为你已经下界离开了……” 随即又像自我宽慰一样摇了摇头,“罢了,应当无碍。” 说完未再多言。 玉笺眼皮却跳了一下,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两人正在对视之间,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 宫室门窗像被气浪狠狠刮过,簌簌作响,下一刻好像就要脱框坠地。 “糟了……”鹤叁脸色骤变,倏地推门而出。 玉笺跟着出去。 才一踏出殿门,就蓦地止住脚步。 远处天际,正缓缓漫起一片不祥的血红。 浓重的黑色像墨汁滴入清水,一层接一层晕染开来,正在迅速吞噬掉原本明净的天宫。 第430章 化境 玉笺听见鹤叁的低喃,才知似是天门崩开了一道裂隙。 魔气正自那道像用利器割开了半边天空一样的巨大血线中汹涌溢出,弥散于天宫各处。 她跟在鹤叁身后。 离开宫室,一踏出去,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玉笺错愕地睁大了眼。 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像是扭曲变形过的,宫阙之间繁复的回廊如海市蜃楼般虚实交织,层层叠叠地不断崩塌又重组。 好像被顽劣的小孩摔碎过,又随心所欲地胡乱拼凑起来,光怪陆离,像一座华美而诡谲的迷宫。 “这是什么……” 玉笺满心震惊。 这里还是天宫吗? 她记忆中的天宫,是琼楼玉宇,恢弘华美,处处讲究的,怎么会错乱成这样? 耳边,鹤叁沉声答道, “是太一不聿的化境。” 太一……她先前在魔域听过这个名字。 据说亲眼看着心上人魂飞魄散,自此疯魔百年,把六界搅得天翻地覆,名字成了众生谈之色变的凶邪。 当初她就是因为凑热闹听得太入迷,被人抓走卖入了合欢窟。 可这人不是已经堕出天界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天宫? 没等玉笺细想,鹤叁眉眼一沉,面色冷峻下来。 “玉姑娘,我即刻护送你离开。” 她跟在鹤叁身后,看他手下法诀不断,周遭景物随之飞速流转,眨眼间已掠过数十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忍不住出声问,“什么是化境?” “化境,乃是昔日东极府救苦仙君太一不聿亲手所绘的画中之境。” 鹤叁表情前所未有的冷凝。 “化境能吸引心有欲念的六道众生,听闻下界谣传,向东极府的太一救苦仙君塑像祈愿,若是注定无法实现的夙愿,可以沉入救苦仙君编织的化境之中。” 化境中自成一番天地。 此境依托洛书河图而建,内里有天地乾坤,广袤无垠,万物栩栩如生。 这样由上古神器与太一血脉天赋编织出的幻梦令人难以分辨虚实,一草一木皆与真实无异,几乎像另一个现世。 在梦中,万事皆可如愿,再悲苦的人,也能在这虚幻之中夙愿成真,得以偿愿。 一旦踏入化境,六道众生便可忘却所有苦痛。 正因如此,无数人甘愿主动献祭其中,永坠画中之梦。 “只是这样的美梦却极为短暂。且一旦沉溺其中,便再无法自行醒悟,更无法离开。” “最终神魂将成为滋养化境的养料,融入洛书河图,永世徘徊于浮屠界的虚妄之间。” 所以,所有进入太一不聿所绘化境的人,最终都是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的下场。 “浮屠界?” 玉笺听得云里雾里,全然不明所以。 鹤叁的脸色愈发难看,手中变幻缩地阵法,低声回答她,“浮屠界是封印恶堕生灵之地,镇压了无数妖魔魑魅。太一氏族的镇族之宝是一座琉璃镇邪宝塔,塔中包罗万象,入了塔,便是浮屠界。” 百年之前,这座被收入无极峰的镇邪法器,自玉珩仙君消失后,就被太一不聿带走。 如今太一不聿手握洛书河图,还连通了那座浮屠镇邪塔,不知困死了多少生灵,积聚了多少怨念欲孽,早已成为祸乱六界的至邪之物。 忽然之间,一道浓浊黑气骤然贯穿虚空袭来。 鹤叁正在掐诀缩地,一时不防,被汹涌的魔气从胸口穿透,踉跄跌倒在地。 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伤势极重。 玉笺急忙上前扶住他,“鹤叁,你怎么样?” 鹤叁气息紊乱,低声道,“是魔气……” 不止是化境,还有魔气。 天宫何时已被侵蚀至此等地步? 谁又能想到,太一不聿竟然与魔气有所牵扯。 浩劫恐怕已在所难免。 鹤叁强撑着伤势,手中法诀变化,脚下浮起金阵。 “玉姑娘,你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 鹤叁声音嘶哑,眼中压着深重的阴影,满是悔意,“否则……陛下会像一百年前……” 背后出现了熟悉的宫殿。 是玉笺先前住的丹阙宝殿。 “天族不能没有陛下,陛下不能再生心魔。根本不需要魔气侵蚀……他自己就会毁了自己。” 玉笺浑身一颤,蓦地怔住。 一百年前?一百年前是那时的她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烛钰怎么了?他失控过? 他曾生过心魔?为什么? 一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答案,鹤叁强聚最后一丝法力,将玉笺稳稳送入殿门之内。 他气息已经乱了,却仍郑重地说,“玉姑娘,在下有负所托,这便唤他人前来护你周全。此处设有陛下亲布的结界,还望你……在陛下来之前切勿踏出此地半步。” “鹤叁!” 玉笺站在沉重的殿门后,眼睁睁看着他以最后的力量将门阖上。 最后一丝天光随之隐没,黑暗吞没了她。 第431章 言灵 等了许久,殿外依旧一片空洞,没有人来。 唯有天色越来越暗,魔气越来越浓郁。 玉笺心神不宁,来回踱步,指尖不自觉掐进手心。 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克制的响了三下。 她蓦地转身,目光落向殿门。 门外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仙子,属下奉陛下之命,特来护送您离开。” 玉笺走过去,微微俯身,从门缝间向外望去。 昏暗的天光之下,几个面生的仙家立在门外,身影在窗格中显得异常高大。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门外那人也向前一步,靠近门扉。 一双眼睛透过门缝向里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狭窄的缝隙中相对,她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却见那人往旁边看了一眼,似乎在与人对视。 片刻后,门缝中换了一双眼。 玉笺这才意识到。 外面,似乎看不到她。 出于谨慎,她没有开口。 “仙子莫怕,如今天门洞开,裂隙频生,陛下正全力镇守,实难分身,特遣我等前来护您周全。还请仙子开门。” 来人身着朱紫色仙官袍服,这是天界的大官。 后面又有一个人上前,忽然开口,“小玉,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玉笺蹙眉。 那人继续说道,“我们是昔年无极同窗,曾共赴西荒救人。我们此次前来,当真是奉陛下之命护你。” 她不开口,那人也不甚在意, “因我们怀疑,有人要来找你。” 对方恭谨,并无冒犯之意,仿佛在确认她的安危。 更毫无强闯之意。 玉笺终于低声问,“谁?” 他们闻声似是一顿,随即彼此对视一眼。 平静开口,“是一位曾居天界高位的神官,如今叛出天界,堕入魔道。” 他们又说,此刻正值天地魔气翻涌极盛之时,要她千万小心。 玉笺问,“烛钰大人呢?” 那些人闻言一顿,似乎对她直呼陛下名讳感到意外。 静了片刻,才又重复道,“陛下如今分身乏术,特令我等前来护您出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门缝中伸了进来,急切地朝她招动,“快来!姑娘,快出来啊!” 玉笺定定地看着那只挥舞的手。 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出去。” “为什么呢?”门外的人语气焦急起来,“小玉,快些,莫要与我们置气!” “小玉,我们当真是来救你的!” 一个人在喊她小玉,一群人都跟着在喊她小玉。 玉笺忽然问,“你们见到鹤叁了吗?” “鹤仙大人?”有人迟疑一瞬,随即答道,“鹤仙大人定然在陛下身边护法。” “是陛下要我们来的。” 玉笺心中沉了沉。 不对。 鹤叁离去时候明明说过,陛下根本不知她还滞留天宫。 是他要找人过来救她。 无论是不是猜错了,她都决意不出去。 门外的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也静了下来。 “若您不放心,”片刻后,那人再度开口,声音放缓,“您不必出来。” 他们仍守在门外。 “我们就在此处为您护法,您只需要……” 需要什么? 对方声音越说越小,玉笺不得不侧着到门缝边去听。 忽然,另一个声音响起,清晰再喊出三个字, “唐玉笺。” 玉笺倏然一怔。 眼神骤然涣散了一瞬。 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在。” 倏然间,一阵无形气流涤荡殿内,她脚下的防护阵法应声流转,光华汹涌。 却并非保护。 而是操纵。 “开门。” 玉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一步一步,朝着殿门走去。 她拼命想要挣扎,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只能看着自己缓缓抬起手,按上冰冷的门扉。 怎么会这样? 下一刻,门豁然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人,眼眸是冰冷的灰白色,单手指尖正轻轻抵在自己唇上。 “言灵。”他轻声道,眼底毫无温度,“出来吧。” 第432章 拖累 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看上去极为诡异,如同点在眼白中的浓墨,一层层晕染开来,朦胧不清,连瞳仁的轮廓都模糊晕开。 玉笺根本无法反抗,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操控着,一步步走向殿外。 旁边有人正紧盯着丹阙宝殿的阵法,见她竟然真的依言毫无阻碍地穿行而出,目中神色兴奋又畏惧。 这阵法是天君亲手所设,从外部难以攻破,却被角仙一族的血脉秘术轻易化解。 众人震惊之余,听其中一人低声叹道,“太一救苦仙君的牵丝傀儡之术,果然厉害……” 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面露忌惮。 玉笺身不由己,一脚刚踏出阵法,便被人猛地拽了过去。 天旋地转之间,衣领被粗暴扯开,后颈随即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有天官居高临下,正用冰冷尖锐的利器在她皮肤上刻印着什么。 她只觉一阵锐痛,符文出现又消失,隐约有什么痕迹没入皮下,转瞬便消隐在血肉之中。 天官收手,看她的眼神像看没有生命的器物。 玉笺顿时明白,这些人是要拿她去对付烛钰。 她张口欲言,却在出声之前被人死死封住唇舌。 有人说,“不能让她泄露分毫。” 那名灰白眼珠的仙冷冷开口,“言灵已缚,汝所见所历,一字不得出。” 话音未落,玉笺便感觉到某种灼烧感从喉间掠过,缚紧唇舌,再难出声。 角仙对她下了言灵之术,让她无法说出眼下发生的一切。 随后他松开手,又一道敕令当空落下,金光渗入玉笺灵台,“随我们一道去寻天君。” 似乎觉得她没有威胁,又或是先前的言灵之术只将她喊出了阵法,玉笺感觉到身上的束缚撤去。 入目白玉交辉的华美天宫已被铺天盖地的漆黑笼罩,汹涌的黑气在长廊间弥漫蔓延。 玉笺只觉后颈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随即被人一把提起。 可她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绝不能去见烛钰。 就算不记得他。 可哪怕因为他曾予她三片护心金鳞,此刻也绝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在这时无用,能做的,就是安静消失。 没有人在意一个已经被下了术法的、后背鲜血淋漓的凡人,所以也就没有留意到她的动作。 直到她骤然抬手,一道银光自袖中飞掠而出。 有人失声惊呼,“是银霜剑!” “银霜剑竟在她手中!” 一阵气流削出去。 轰隆一声重响。 半边大殿应声崩塌,碎石四溅,烟尘弥漫。 银霜剑在她手中剧烈震颤,嗡鸣不止,霸道剑气反噬而来,瞬间将她掌心震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众仙被这恐怖如斯的剑气震慑,一时竟不敢近前。 而身后,滔天魔气正翻涌而来,如黑潮压境。 她的手颤抖不止,几乎握不住剑,身后众人边躲边惊怒交加,“你不要命了!” “去!夺下她手中的剑!” 那个灰白色眼眸的仙抬手,唇齿微张,似乎又要降下言灵敕令。 电光火石之间,玉笺另一只手也握上剑,压住疼痛的颤抖,毫不犹豫倾尽全力横扫挥出一剑。 趁剑风逼得周遭仙官纷纷退避,她飞快转身,一头撞向那片翻腾不休的魔气。 仙家被她这近乎自毁的举动惊得顿了片刻,才下意识欲追上前阻拦,可却忌惮于肆虐的魔气,不敢上前。 玉笺被狂暴的气流卷走,整个人如断了线的纸鸢一样不受控制地向外跌去。 刹那间,眼前景象像是被搅乱的积木,宫阙回廊扭曲变形,破碎又重组,万千光怪陆离的景象如碎片一样从身边呼啸掠过。 只一眨眼,天地骤变。 她重重坠入一道看不见尽头的长廊之中。 周围魔气纷纷避让,没有靠近她。 玉笺眼前发黑,被撞击得良久都动弹不得。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远处朦胧浮动着的魔气。 这就是化境吗? 她不敢停留,强行扶着凭栏站起来。 手心留下一串血痕。 玉笺捂着仍在刺痛的脖颈跌跌撞跄前行,知道自己绝不能被这些天官抓去。 魔气已侵染天宫,四处弥漫着不祥的黑雾。 这魔气是谁带来的。 因为见雪? 她正心乱如麻,目光却莫名被回廊下方一抹突兀的白色吸引。 理智告诉她该立即离开,双脚却像被什么绊住,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她俯身,拾起了那样东西。 是一片染了丝丝缕缕血迹的羽毛。 她定定地看着那片羽毛,指尖难以抑制地开始颤抖。 很怪,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脑海中涌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是她求乌发阴眸的少年送她去上课的画面,少年面冷心软,在门前为她画下阵法。 玉笺猛地转头,看见旁边的仙株灵枝断裂散落,痕迹凌乱。 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她面上平静,扶住栏杆翻身而下,开始在草丛中翻找。 掌心的血流下来,染在草木上,颜色斑驳。 扒着扒着,她的动作僵住。 在厚密交叠的仙草与灵花深处,她看见了一段被草木掩埋的,断掉的鹤头。 身躯已不知所踪。 它身上没有魔气,是那些天官。 玉笺僵硬着,脱下外衫。 手指痉挛颤抖,面色却前所未有的冷凝。 她用衣衫将那鹤首仔细地包裹起来,抱入怀中,提着剑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 第433章 鬼气森森 天宫太大了,大得令人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仅仅是一条回廊就足够人迷失方向。 玉笺选了左侧的路,一直向前走去。 廊上垂落缕缕冰绡般的白霜花,与雪白的古藤缠绕交织,流光溢彩,美得几乎不似真实。 可头顶确实漆黑的魔气。 她每踏出一步,眼前景象便随之扭曲变幻。 天宫又格外陌生,玉笺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哪里。 正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惊呼,几名仙娥惊慌失措地向她这个方向跑来。 其中一个差点撞上玉笺,被骤然发出铮鸣的银霜剑剑气崩开,呜咽一声倒在地上。 玉笺捂着伤口去扶,同时抬头,顺着她们来的方向望去。 看到一片阴沉的灰色,似乎是个巨大的高坛。 整座高台是一种沉沉的黑色,看上去又冷又硬。坛边或站或跪,无数道身影,皆是仙家。 虽然隔得很远,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就好像那片地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死死按住了,透不过气来。 玉笺只是望着,就觉得后背发凉。 听到旁边仙娥的呼喊,才知道那座几乎看不到头的巨大高台,就是传说中的诛仙台。 看到它,几乎就可知,她此时的位置时天宫最为人迹罕至的一角,四周空荡荡的,寸草不生,连灵草玉树都绕开那里生长,荒芜阴沉得让人心生抵触。 下一瞬,尖锐的嘶鸣划破长空,天地间都为之一静。 刹那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齐仰头望向北天门的方向。 每个人都将那里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玉笺捂住剧痛的后颈,强忍着抬起头来。 比魔气笼罩天宫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两道赫然出现在上空的庞然巨影。 火红与深青两道巨影,遮天蔽日,所经之处宫阙崩塌,哀鸿遍野。 那是……什么? 所有大小仙侍都像疯了一样奔逃,一边逃一边惊恐地望向诛仙台上空,脸上都写满恐惧。 玉笺起身边摔倒的仙娥,“仙子,天上那是什么?” 对方浑身颤抖,声音断断续续,“……是、是从上古画卷里……被放出来的……” 上古凶兽。 本该只存于传说之中,足以镇压一方的青龙与朱雀,撕裂苍穹,从猩红裂隙中赫然现世。 朱雀仰天长唳,绚丽的羽翼如焚天之火,猛然展开。 半边天空顿时像着了火一样,炽烈的红火如滔天巨浪倾泻而下,瞬间吞噬方圆百里。 宫阙玉宇在烈焰中崩塌融化,仙株灵草化作飞灰,空气被灼热的气浪扭曲。 一片火海之中,所到之处皆成焦土。 玉笺下意识抬起银霜剑横于胸前,堪堪抵住这股可怕的冲击。 “救我!”身后仙娥惊慌失措。 她转过头。 可是视线模糊了一瞬,身边的仙娥凭空消失了。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视线就从低处莫名到了高处。 化境每分每秒都变化莫测,不知何时,她已经重重跌落在一处陌生之地。 抬头望去,朱雀正携焚天红火,与青龙一同朝着远处巍峨的天宫疾掠而去。 这是哪? 玉笺怔怔地抬起头,眼前是一片毫无缝隙的茫茫深灰色。往前没走几步,便看见一条巨大的黑色盘龙缠绕在通天石柱之上,点了金箔的双目俯视下方。 龙鳞逼真,纹路细腻,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会活过来,张口朝人俯冲而下。 无数条森寒的铁索紧紧缠绕在盘龙柱上,似是某种束缚阵法。 玉笺看得浑身僵硬。 脑中只浮现三个字,诛仙台。 她来到了诛仙台之上。 玉笺身体一寸寸紧绷起来,四周空茫无际,脚下玉石地面光可鉴人,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时,有声音咚的一下,在不远处响起。 她转过头。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拖着一串暗红色的痕迹,蓦地由远及近滚来。 最终转了几圈,堪堪停在她脚边的血泊之中。 玉笺垂眼看去。 是一颗头颅。 正面朝上,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惊愕与不甘,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双眼正朝着她。 玉笺见过这张脸的。 似乎名叫,玄清? 暗红色的血液泛着丝丝缕缕灵光,在深灰色玉石地面上缓缓晕开。 刹那间,一股寒气从后颈直窜至四肢百骸。 她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嗅到空气中掺杂着仙气的厚重血腥味。 头顶炸开惊雷。 高耸入云的盘龙柱之后,有人哀鸣,有人失声惊呼,有人愤而破口大骂。 一位仙家踉跄着向外逃,周身不断逸散出浓浊的黑气。 看上去已经魔化了。 只是他刚跑到诛仙台边缘,还未来得及踏出一步,一道银紫色交织的电光便从天而降,轰然击落在他头顶。 雷光瞬间将仙家吞没,汹涌的气流随之席卷而来。 诛仙台上,雷声轰鸣。 玉笺听到有个声音冷冷说道。 “是吗?你看我敢不敢杀?” 玉笺知道自己应该转头逃离,也知道如果不是手中还紧紧握银霜剑,还有金鳞护体,恐怕她早已粉身碎骨。 可是她动不了。 身体早已被恐怖的威压死死压制。 又一位仙家被强行押上高台。 一身银白色天官服的身影,在狂暴的雷光中显得渺小如草芥。 “太一不聿私开天门,引魔气侵染天宫,此乃……此乃六界浩劫!” 天官昂首怒斥,可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就见万丈雷霆撕裂空气,刺目的白光瞬间吞没整个刑台,映得四周一片惨烈。 玉笺闭上眼。 站在蟠龙柱的阴影中,被雷声震得骨缝都在疼。 五雷轰顶,诛仙裁决,从不落空。 听话音,她大概猜出来了。 这是太一不聿。 传闻中疯魔得六界皆知的堕仙。 “还有谁,想来试试?” 一道声音响起。 尾音轻柔,甚至称得上缱绻,自距离她不算远的地方响起。 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玉笺倏然回头,于错落的锁链之中,看到一道身影。 她本不应该看的。 多一眼,或许都会要命。 可偏偏视线落过去,就移不开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 她难以描摹那双眼的特别,琥珀色的瞳孔清透得让人想到琉璃,嵌在微扬的睫羽之中。 目光稍移,就会被那双线条柔美,在男子身上似有些过分嫣红的唇上。 那人独自伫立于血泊与尸骸之间。 肤色极白,近乎没有血色,海藻般浓密的黑发沿他的肩头垂落,一缕没入衣领,消失在瓷白的脖颈, 他冷眼望着下面的人,面上不见半分波澜,有种鬼气森森的冷艳美。 不似活人。 这是玉笺脑海中下意识出现的想法。 ……惊心动魄的美。 则是她紧随其后的念头。 台下黑压压地跪着一群身穿天官服制的仙家,个个垂首屏息。 地面已被无数血迹浸染,刑台之上血色深暗,层层叠叠堆积着难以计数的尸首,血肉模糊,触目皆是一片猩红。 八根通天蟠龙柱化作巨大的缚龙阵法,锁链错综缠绕,放眼望去,整片诛仙台皆被泼洒上斑驳的血迹,宛如一片看不到头的炼狱。 而在他们身前。 如受万众朝拜般,那个人静静立着。 尽收一切或憎恨或恐惧的目光。 “既然诸位不愿与我同途,” 那道声音温润悦耳,甚至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只让人感觉脊背生寒。 “那便传话给他,让他一定守好了,若是被我拿下,我可是要屠天宫的。” 话音轻描淡写,满是漫不经心的蔑视。 哀鸣声四起,无数天官被压着,赶到诛仙台上。 诛仙法台轰然运转,哀鸣声与缚龙阵地动交织,震得整片大地颤动不止。 太一不聿笑了一声,温柔道, “还请诸位同僚,一同赴死吧。” 第434章 浩劫 太一不聿轻笑一声,语气温和得如闲话家常。 “那便请诸位同僚,一同赴死吧。”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诛仙台所有仙家遍体生寒。 所有人都深知,疯魔如他这般的堕仙,一旦开口,便绝无可能是玩笑而已。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天幕骤然裂开一道血红色的巨隙,遮天蔽日,乍一看去像是苍穹溃烂,将正片诛仙台都映成红色。 裂缝之中,一只覆满密集鳞片的巨掌缓缓探出,其后是更为庞大,难以名状的阴影。 赤如丹火,六足四翼,面目模糊不清。 上古凶兽,混沌。 一瞬间,天地晦暗。 昔日需要以东皇钟才能镇压的极恶之物,竟被他召临于世,还引入天宫。 这几乎要扼尽仙家们一切生机。 下方天官们顿时结阵死战,法器仙术光芒璀璨,像泼开的铁花迸溅,无数道符咒如锁链一般向上缠绕,可是几乎没有任何作用,瞬间就在混沌戾气横生的挥落巨爪间寸寸崩裂。 霎时间,法坛上无数道抵挡不及的仙家身影如纸屑般崩散。 血雾漫天,残肢断刃四散飞溅,仙器零落,哀鸣与怒吼交织,却迅速被更为恐怖的撕裂声吞没。 伤亡之惨,泊泊神仙血顺着云阶玉砌流淌过来,入目皆是猩红,天宫一禺如坠无间炼狱。 玉笺瞳孔骤缩,横起银霜剑格挡身前,被气浪冲击得后退无数步飞了出去。 惊险万分的堪堪躲过,但仍被滔天烈焰擦过臂膀,肌肤顿时传来一阵灼痛。 坠地刹那,怀中护心金鳞骤然爆开浓烈金光,悍然荡开四周侵袭而来的戾气与火焰。 她喉间溢出一声闷哼,下意识抬手紧紧按向灼烫的衣襟。 ……幸亏有它在。 再抬头看过去,玉笺心头剧震,抱着身体颤抖了起来。 此刻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太一不聿,当真是好疯的一个堕仙。 他一直在笑,就像是……在玩一场大逃杀。 眨眼间,已将法坛染红大半。 诛仙台如它的名字一般,成为仙家葬场。 很快,下面传来一声惶急的高呼,“仙君、救苦仙君饶命!我愿追随仙君!” 那是一位身着紫袍,身上绣满金纹的仙家,这身华服本是天宫中享有无上权柄的象征。 他话音未落,便被旁侧仙官厉声怒斥,“苟且偷生之辈!纵使活下去又有何意义!” 可骂声下一刻就戛然而止。 一道血线倏然自他颈间浮现,下一刻,仙家被一只脚踩在地上。 染血的鞋履像绣了一串猩红的梅花,带着轻贱的意味,漫不经心地踩在他的颊边。 没有人看清太一不聿是何时现身于众仙之间的。 他居高临下,垂眸含笑,足尖随意地一碾,那名不断呕血的仙官便顷刻化作一蓬血雾,神魂俱灭,消散得无影无踪。 太一不聿就这样立于弥漫的血色之中,目光淡淡扫过四周,声线温润如初, “可还有同僚,愿与我共成大道?” 即便与众仙站在一处,他的目光也像俯视蝼蚁。 这一眼掠过,仙官之中开始接二连三有人屈膝跪下。 天宫之中的仙家们几乎个个都道貌岸然的指责太一救苦仙君祸乱六界,其罪当诛。可看到他那张含笑的慈悲面时,皆不由得怔然失神。 拥有那样一副容颜,即便犯下滔天罪孽,靠近他的人仍会被轻易蛊惑,忍不住揣测他或许另有苦衷。 六道众生,凡有双目者,皆逃不过为美色所屈。 他敛起獠牙,装得纯良无害。 在眼下这生死一线之间,说要给予他们选择。 就好像真的仁慈。 转眼间,已经黑压压的伏倒一片。 偌大法坛之上,只剩下寥寥不到半数天官仍负隅顽抗。 有人不堪受辱,面容抽动,骤然祭出本命法器,欲冲上前与他同归于尽。 可尚未近身,便猛地被一股巨力抛向高空。 弯钩般的狰狞兽爪自虚空中探出,贯穿他的心口,仙血与溃散的金光汩汩涌出,像细碎的红色雨珠洒落。 “太一……不聿……” 那名仙家拼尽最后一口气,声音破碎,浸满不甘。 “你擅开天门……释放魔气……” “此乃……此乃天地浩劫啊……” 太一不聿从容不迫地听完了咒骂,轻笑着转过身,身影如烟消散。 下一刻,他已经重现在高台之上,垂眸俯视。 “如此说来……剩下的同僚,是决意与我为敌了?” 四下皆是仇恨,无人应答。 他微微颔首,似是十分满意,“如此便好。” 话音落下,浓稠如墨的黑气自他身后巨大的裂缝汹涌而出,滔天魔气如浪潮以般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整座法坛。 残存的天官们竭力抵挡,却挡不住魔气侵蚀。 有的心神骤然溃散,化作昔日亲手诛杀过的邪魔。 有的承受不住,当场爆体而亡。 玉笺闭了闭眼,缓缓换了两口气。 太一不聿果然是六界有名的疯子。 他看似仁慈地给了天官们选择,动摇众天官心神,冷眼瞧着他们面露挣扎。 让他们自行去选,是要魂飞魄散,还是要屈辱的求得一线生机。 第435章 同路人 太一不聿静观天宫大乱,心中却并无太多快意,只觉一片平静。 他等来了天宫颠覆的这一日,可眼前亲眼看着,竟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甚至,索然无味。 天宫要换人坐主位了。 天君年幼,却并非愚蠢。 恰恰相反,烛钰能将自己的手足尽数镇压于章尾山下,逼宫血洗宝殿,踩着尸骨登上至尊之位,虽年仅四百岁,修为却已跻身天界至强。 便足见其手段与心性之强。 或许不假时日,六界间将无人能敌。 可烛钰年纪尚轻,不知天底下贪欲二字如何写。 他见过的世面仍太少,历经的人心仍太浅。 他只知道捍卫所谓正道,却尚未真正看清,这六界众生皮囊之下的本性。 另一侧,天界阵前。 狂风呼啸,魔气如滔天巨浪般翻涌不息。 烛钰立于风中,抬手撕裂昏暗,一剑豁开重重魔障,露出被困在后面的无数个仙家。 眼前诸天仙家皆被魔气缠绕,云阶血迹斑驳。许多已然堕魔,即便被烛钰强行抽走魔气,却仍难免仙骨受损,修为大减。 被救出的仙家惊魂未定,纷纷围上前躬身道谢。 “多谢天君相救!” “天君之恩,永生永世不敢忘……” 感激之声不绝于耳。 烛钰并未驻足。 他仅是略一颔首,一步步继续往前走。 魔气翻涌,可烛钰所经之处,周身真龙之气流转,将汹涌扑来的魔障荡开,无声无息地辟出清净。 无数仙家紧随其后,生怕落下。 事实上,一百多年前,烛钰曾奉玉珩之命亲赴昆仑瑶池。 在镇压于瑶池底下的归墟镜中,他就已经亲眼见过与今日如出一辙的景象。 天宫堕魔,恍如炼狱。 他亲手毁去了镜中预兆,继任天君后迅速清除了无数个渎职的天官,撤换南天门镇守天将,极力斩断一切会放魔气入天宫的祸根,要逆转天命。 却不料,天宫终究还是沦落至如今这种境地。 而在归墟镜中,他还预见了,自己将被剥骨抽筋的诡谲画面。 可纵观六界,能将他逼至如此境地之人,至今仍未出现。 烛钰对此,嗤之以鼻。 他寻着煞气,一路走到后殿深处,一扇巨大的石门凭空出现腐烂的气息混合着业火迎面扑来。 诸位仙家顿下脚步,面容踌躇畏惧,不敢再跟。 烛钰挥开业火,继续向前。 四根巨大的盘龙石柱围困着一座方寸孤台,五爪金龙盘踞在石柱上,符文微微发光,不停流动。 烛钰的脚步在石台前停下。 台上站着一个人影。 背对着他。 “百年之前,你曾将我困在这缚龙阵中。” 太一的语气异常平和,像是在与故友闲谈叙旧, “那时我就在想……终有一日,也要让你亲身感受一番。” 太一不聿,从来睚眦必报。 一百年前,烛钰高居天族太子之位,以雷霆手段镇压东极府救苦仙君。 当时所有人都说,烛钰生来便克太一不聿。 将太一不聿锁在缚龙阵中承受天罚的,正是这位尊贵无匹的天族太子,他亲自监刑,让太一吃了不少苦头。 一百年后,太一不聿再度出现在这缚龙阵中。 烛钰也仍站在台下。 可这一次,要被困在缚龙阵中,将是他这条真龙。 烛钰对他冒犯的话语不屑。 却有一点不解,“当年你是怎么从缚龙阵中逃出来的?” “自是有人助我。” 太一不聿转过头。 琉璃色眼眸空洞无物,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烛钰,我的东西在哪里?” 烛钰面无表情,“什么东西?” “红莲魂灯。” 太一不聿亲赴地府夺灯,却发现灯已不见踪迹。 “烛钰,灯在你手中?”他目光沉冷,漠然开口,“给我。” 太一不聿如今手握多个上古法器,洛书河图、东皇钟,无数凶兽残卷,六界间几乎无人能敌。 加之镇邪塔和他自身的血脉之力,甚至与魔道有所牵连。 实力已堪称恐怖。 如今他要寻红莲魂灯。 他为什么要寻这灯? 烛钰面色沉下去,“你要做什么?” “这就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了。” 昏暗的火光斜映而下,将无声对峙的身影拉扯得无比狭长。 在漫长又恍若一瞬的死寂之后,太一不聿似笑非笑,从容道,“你会给我的。” 烛钰也已失了耐心,面上凝着一层寒气,“太一,你究竟意欲何为?” 与之相对。 太一唇角一直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并非我要做什么,” 太一不聿轻轻摇头,语气依旧柔和,“烛钰,我并非你的对手,也从未视你为敌。” 他们本不必站在对立面上,只是立场相异。 他只是还未真正见到。 太一不聿想,待他见到,便会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龙与凤,返祖血肉,天降祥瑞。 本质上,他们是一路人。 天生怀璧,其罪自至。 高台之下,烛钰耐心尽失。 他不再听对方说什么,抬手结印,一只手掌探向高台,五指张开,根根修长分明,仙气凌厉。 寒光倏然没入太一周身,顷刻锁死两处关窍主脉。 然而高台上的身影只是微微一晃,骤然间散作一团墨色虚影。 刚刚与他对话的,并非太一不聿真身。 烛钰蹙眉。 却听到散在空气里的缥缈声音,“烛钰,你不妨亲自去看一看,你的对手,究竟是谁。” …… 诛仙台法坛上已是死局,可眨眼间又生异变。 残存的大半仙官已然化魔,魔气缠身,仍勉强维持着神智与形貌。 堕魔之于仙官,往往生不如死。 然而,也有一部分天官竟然分毫没有受到魔气侵扰。 难道是这些仙家心中无欲无求? 可就算是魔气没有入体,为什么被混沌重伤,还能好端端地站着? 有仙厉声质问,“你们为何未被魔蚀!” “受混沌重伤竟还能保持神志清明……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你我皆为同僚,岂能见死不救!” 那些天官闻言也是一愣,对视须臾,迟疑地从怀中摸出一物。 “此乃天君生辰时撒下的金鳞,被我侥幸接住……” 另一名仙官也取出相似的金鳞。 手中所持的,正是天宫开宴时洒落的万两金鳞之一。 剩下的无需多言,对视之间已经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金鳞可抵御魔气……?” “真龙赐福……自当可以。” “听说……烛龙血可护法聚灵?” 一张张惊疑未定的脸,渐渐被异色取代。 混沌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踪迹。 却没有被任何仙家注意到。 天官们踉跄着跌下法坛,像洒落的珠串,去寻他们的天君出手相助。 而法坛之上,亲手降下这场浩劫的太一不聿却并未出手阻拦。 他只平静地立在原地,殷红的唇瓣弯起一道弧度,垂眸注视着他们逐一被翻涌的魔气侵入心神。 如俯瞰一场早已注定的死局。 他知道,这些仙官心中早有欲念,只需魔气稍加撩拨,便能撕下那副道貌岸然的伪装。 他们比寻常凡人,甚至比妖魔精怪更加不堪,贪念更深、更浊。 只是天宫那位小龙君尚且年幼,还不知这天宫早已从根烂透。 还一心想要维护心中正道。 可笑,可怜。 烛钰身为天地间唯一的真龙,竟然从未尝过刮骨抽筋之痛……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也快了。 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很快便会尝到,被人踩入泥淖、碾作尘土的滋味。 忽然有一个半魔踉跄落在他身侧,颤声喊道,“救苦仙、仙君……” 太一不聿望过去,对此人并无印象。 那魔物却连滚带爬扑近,眼神痴迷,颤巍巍说道,“仙君或许不记得我……我曾在魔宫中……与您说过话?” 太一不聿漠然想,似乎是那日搜魂之后的残魂。 没想到竟还能存留几分意识,补全魔气,跟到了天宫。 他抬手正欲将其了结,却听对方慌忙开口,“仙君!我、我看见了魔君先前那位宠姬……” 太一不聿动作微顿。 花费了些思绪去回忆他口中的魔君宠姬是谁。 那宠姬为何会在天宫? 只听那魔物断断续续道,“她……我瞧见她了……或是天族早一步策反了那宠姬,意图用以牵制魔君!” 太一不聿无意深究。 他想,不过是一枚棋子,杀了便是。 他淡淡吩咐左右,“处理掉。” 又有堕仙匆匆来报,称有一个自称乃天地坛华清宫角仙后人的仙家求见。 这个角仙,他倒是有些印象。 意图继承华清宫大业,取代正统血脉。跟着几个叛变天宫的酒囊饭袋过来寻他,说是可以助他重伤天君。 那时候太一不聿却浑不在意,只信手放出万缕千丝血线,含笑让他们去做。 他不在意这些软骨头的所作所为,亦不关心其身份地位。 离经叛道,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 就像他实现六界间信徒的祈愿,并不是想从那些人身上得到什么,而是要看六界大乱。 “不见。”太一不聿不假思索。 法坛之上气息污浊翻涌,贪念、欲求、恨意、杀气交织弥漫,令人窒息。 他只觉得厌倦。 遂转身,一步步走向天际那道裂痕。 百丈之外。 浓稠的血水正沿着法坛边缘不断淌下。 玉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 她正全神贯注地望着高台之上的动向,忽觉背后袭来一阵杀气。 转过头,一柄漆黑的三叉戟夹杂着呼啸的杀意刺到眼前,她猛地倒抽了口凉气,手腕急转,几乎是本能地挥出一剑。 铛! 剑刃相击,气流荡开。 三叉戟应声断了。 什么东西被铮鸣的剑气扫开,断成两截,可又迅速翻身起来朝她爬过来。 是一个魔。 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含着些兴奋,像是下一瞬就要将她绞杀。 她慌忙后退,可是魔被拦腰斩断后不但没死,还一个分成两个,一前一后将她死死围在中间。 她步步后退,那两截魔物便步步紧逼。 直至将她逼至高台边缘。 玉笺微微侧头瞥去,自己的脚后跟已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 凛冽的罡风自下方呼啸卷来,吹得她头发纷乱。 就因这刹那的分神,两侧魔物同时暴起,朝她扑来。 玉笺惊慌躲避魔,却一步踩空,刹那间,身体失重。 耳边只剩下呼啸刮过的罡风。 第436章 镇神魄 罡风如刀,自玉笺耳边呼啸掠过,刮得她脸颊生疼。 时间被拉长,高台越来越远,而那两道断成两截的身影却离她越来越近。 她与那魔物距离太过贴近,且在急速坠落的失重之中,根本无力反抗。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仙光骤然划过视线。 只见数条白色锁链从旁疾射而出,哗地卷住她的腰身,猛地将她拽向一侧。玉笺闷哼一声,被这股力量狠狠甩出,重重的落在一件及时飞来的仙器之上。 她捂住震痛的胸口,急促喘息着抬头,还来不及庆幸,表情就凝固在脸上。 “终于抓到你了。” 落在她眼前的那道冷冷开口,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 “终究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大胆凡人也敢在天宫胡闹。” 断成两截的魔物被无数道银丝瞬息缠绕,收紧,顷刻之间,被绞杀碎成漫天纷飞的黑灰。 “星禾。” 那仙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身影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玉笺眼前。 玉笺意识到危险将至。 可还未等她反应,便对上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眸。 灰色眼睛的天官立于她面前,单指抵唇缓缓开口。 “即刻寻见天君,镇其神魄,永锢无间。” 玉笺只觉神魂如受重击,意识迅速涣散,随即眼前一黑,眨眼间失去了意识。 …… 玉珩为师之时,曾教授烛钰以己之身度六界,修行非为渡人心,而是为渡六道众生,渡这世间万灵。 只可惜,后来的玉珩自己却生出了私欲,最终叛出镇邪塔,消失无踪。 烛钰生来便是烛龙血脉,章尾山山神,始终认为自己肩负重责,自生来便以庇护六界,庇佑众生为己任。 而今,他踏出缚龙阵,走到大殿之外,被黑压压的一众仙家身影围住。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天宫崩塌陷落。 事实上,若天宫上下齐心、共御外敌,根本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问题就在于,他太自负了。 他不信太一不聿口中的话,会有仙家意志薄弱至此,更不信天族道心竟能堕落到如此地步。 原以为那些历经万难才得以飞升的仙者,纵使在他眼中不过是群酒囊饭袋,至少道心是稳的,否则又如何能位列仙班? 可后来他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一众臣子对烛钰进言,恳求他以烛龙之力向下界降下天灾。 雨水、雷鸣、闪电、永夜、大旱、瘟疫。 烛钰冷声质问他们,“为何要如此。” 他们则是答道,“神明之力源于六界信仰。天宫之所以存在,正是倚仗六界供奉。无论妖魔人鬼,遇事求天,天道回应,力量便由此而生。” “所以天宫必须先广施惩戒,再予以恩惠、多积善缘。善缘积累多了,信任和追随天上仙官的信众自然也会变多。信众越多,天宫众仙的力量就越强。” “但要想凝聚信仰,有时也需要降下灾难。灾厄愈重,求生之念就越强烈,信念也就越虔诚。” 天宫众仙的力量则愈强。 若是强了,有金光护体,又怎么会怕魔气入体呢? 有仙官劝言,“陛下,现下六界仙神无人能及太一救苦仙君。只因他之‘救苦’,实为满足那些信众的私欲……而仅此一条,便已抵过万般真心。” 烛钰目光森寒。 良久,平声说,“你们都已疯了。” “那便是殿下不愿了?” 一道声音突然从旁响起,烛钰转头,看向其中一个仙家。 面上隐隐有黑纹,显然已经被魔气侵蚀。 那仙身后,又涌现出无数仙袍染血、形容狼狈的仙家,皆是从诛仙台一路赶来。 烛钰冷眼注视着他,开口道,“本君不愿。” 可那仙家却毫无敬畏之态。 声音嘶哑,再度响起,“殿下乃真龙之身,烛龙呼风唤雨、赐福下界,若欲巩固先师之道……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烛钰发出一声冷笑。 笑他自不量力。 可周围众仙却面面相觑,无人言语,像在这一刻忽然心意相通。 烛钰心下一沉。 一种带着寒凉的明悟在心中蔓延开来。 又看向那些或无动于衷,或满眼贪欲,或低着头的天官。 再没有什么不懂。 他猜到,这一次,他和太一不聿,似乎赌输了。 可即便早有预料,亲耳听到时,仍觉得荒谬得几乎令人发笑。 “还等什么?” 入魔的仙官声音嘶哑,目光紧逼而上, “烛龙金鳞可稳固仙元、抵御魔气侵袭……如今魔潮肆虐,多少同僚堕入魔道,又有多少仙家惨死殒命,天宫危在旦夕。” “陛下……您不会不愿赐予我们金鳞吧?” 烛钰目光冷冷扫过这些所谓仙官,心中早已了然。 竟还想出如此愚蠢的主意。 第437章 诱饵 烛钰目光冷冽地扫过一众天官,漠然开口,“赐尔等金鳞本意天恩降福,亦为抵御魔气。可尔等之中,有几人真将其用于正途?又有多少恃强凌弱、残害低阶仙官,将其另作他用?” “太一不聿早已被逐出天宫,天门要职也已悉数更换。如今却有人将天门守将泄露至魔域,无极几条天地灵脉,也是有人暗中分割送出的。” 他看向人群中声音最厉的那名仙官, “你此刻在此高声煽惑,究竟意欲何为?” 对方却毫无惧色,反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神情,俨然未将天君威仪放在眼中。 那人甚至踏前一步,声音高亢,“陛下,多说若真想保天宫无恙,不如将龙髓也赐予我等。” 冥顽不灵,多说无益。 眼下其余天官也已蠢蠢欲动,个个心思昭然若揭。 烛钰亲自出手,清君侧,肃天宫。 倏一团炽烈金光如金乌出世,挥洒而出,几乎眨眼之间,只听一声凄厉的哀嚎骤然响起,那个天官瘫软在地。 烛钰眼中未有半分波动。 他翻掌虚按,对方周身缠绕的污浊魔气如受到巨力撕扯,一股股黑雾嘶啸着被强行抽离体外,化作缕缕黑烟。 烛钰手腕凌厉,废除了人的仙骨筋络之后,留了人一条命。 “还有谁?” 他抬眼,下方那些身染魔气的天官惊慌欲逃,却已来不及。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烛钰便已控制住了魔气,也近乎肃清了一半天官。 一动不动的身躯横躺玉阶,血染华庭。这景象与一百年前他在归墟镜中所见一模一样。 下面的众仙眼中仍有异色,虽然垂首不语,却在暗中交换目光。 暗流涌动,隐有不服之意。 烛钰忽然想,当年玉珩让他去窥见这一幕,或许,本就是有意为之。 或许他早已知道自己会成为天君,也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烛钰垂眸俯视下方,沉默良久,忽而冷声轻笑,睥睨台下众仙。 笑他们如蝼蚁自不量力,笑这群酒囊饭袋竟连自己也认不清。 骤然间,他眼神一凛,背后一道凌厉杀咒袭来,他头也未回,不假思索,面无表情抬手便挥出一记杀招。 却在转头的刹那神色骤变。 “你没有走……” 他难以置信,可此时此刻见到她,心中涌起的绝非欣喜。 玉笺正被他们挟持在身前,当成一具脆弱的盾板。 幽光藤蔓般缠绕在她周身,操纵着她的行动。 是傀儡术,她身不由己。 几乎在刹那之间,烛钰强行收住杀招,劈手生生拦下飞掠的金光。 同时贯穿而来的杀咒在他身上爆开,烛钰猛然受反噬,咳出一口血,徒手接住那一记术法。 手中用力,利刃在掌心应声破裂。 嗡鸣如雷贯耳。 挟持着玉笺的天官嘴角忽然向上弯了弯。 玉笺听到一道密语传入耳中, “看来你对他真的很重要……明明已占尽上风,竟还愿为你停手。” 下一秒,她后颈一松。 那名天官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 玉笺如一片落叶,自高空直坠而下。 几乎同时,又一记凌厉的杀招破空而来,这一次直指毫无反抗之力的玉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烛钰已不假思索掠至她身前,在杀招即将触及她之前,一手捂住她的耳朵,另一手将人护在怀中,以自己的脊背硬生生接下了那一击。 玉笺看不见身后发生什么,只觉脸上潮湿,耳际染上了一抹温热。 刚才他冲入陷阱救她之时,恍惚听见她喊了什么。 直至将她护下的那一刻,他才听清。 她在说…… “不要过来!” 玉笺身上暗藏的禁制已骤然没入他体内。 烛钰回神,抬手斩断结印,却已来不及。 禁术的另一端连在玉笺后颈。 他若强行破除,若强行破除,玉笺必定神魂俱灭。 他只得收手。 瞬息之间,禁术钻入身体,烈焰灼过他的双眼,烛钰眼前陷入黑暗。 他却只顾着低头询问怀中的人,“玉笺……刚刚可有伤到你?” 丝毫未顾及落在自己身上的禁术。 可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嗡鸣骤然炸响,玉笺急得浑身僵硬,‘大人快退开!我身上被下了东西……!’ 可口中因为言灵咒发不出声音,血色阵法已自她脚下轰然升起。 无数咒文化作长线,锁链一般缠绕上烛钰的身体,像是要将他生生绞碎于阵中。 烛钰不闪不避,抗下漫天杀机,而后将玉笺小心翼翼置于地面。 诛仙大阵对凡人之躯并无致命威胁,烛钰甚至生出几分庆幸。幸而如今她并非纯粹仙体,这半仙之身,至少能让她免受半数阵法的摧残。 而剩下那一半杀机,他足以全部为她挡下。 数道烈焰缠绕的法器破空袭来,直逼烛钰后背,他反手挥出一招,硬生生迎上。 可他早已身受重创,仙元被禁术封了大半,此刻应对得极为艰难。 再加之,他受困于诛仙大阵之中。 魂钉森然,没入他两道大脉,仙气被死死压制。 烛钰每接一击,便是伤上加伤。 即便如此,他仍一步未退,将玉笺牢牢护在身后,不让她被半点杀机波及。 第438章 步后尘 玉笺惊魂未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烛钰,后背沁着一层冷汗。言灵封印终于解除,她得以与烛钰清晰对话。 她急忙开口,“大人,你的伤势如何?” 可烛钰却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周身衣袍完好无损,不见半分伤痕。 然而一双原本如墨玉般漆黑的眼,此刻却仿佛被灼红。 “玉笺。”他伸出没有沾染血迹的那只手,掌心滚烫,贴住她的脸。 烛钰的体温高得有些异常,眼中的神情却温和柔软,形成一种矛盾的反差。 他低声问她,“你有没有事?” 玉笺流着泪答没有,不懂为什么即便在这种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仍是先确认她的安危,问她是否受伤。 好像她才是那个受伤最重的人。 可他呼吸明显已紊乱不稳,玉笺甚至觉得,他下一刻或许就会倒下。 他本是天命所归,是转世真龙,众星捧月般的天之骄子,向来孤傲凛然,不可一世。 可如今,因为她而身陷囹圄,被锁在诛仙大阵。倒也不显过分狼狈,只是像困鹤一般,清冷不可攀。 即便如此,他口中还在问,“玉笺,你受伤了吗?我看不见,若你被伤到一定要告诉我……” 什么……? 玉笺愣住,看向他。 烛钰看不见了? “大人?” 玉笺颤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无事。”他握住那只手,“仙家无需双目,亦可感知天地。” 烛钰神色依旧平静,眉宇间甚至更加温和,像是真的如他所说的无事一般。 玉笺心里却涌出一股巨大的哀伤,心口像是被狠狠剜开一个口子,血淋淋地泛着疼。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 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而且,她明明和大人并没有那么熟悉,为什么会难过如同亲身受到重创? 是因为他不顾性命地护着自己,还是因为……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从未见过的零碎的画面。 同样是以她的视角,一步一步跟在烛钰身后,望着他挺拔孤高的背影,随着他攀登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的天梯。 看见在风雪凛冽的极寒之地,她欢欣雀跃地奔向他,对他说,“殿下,我学会腾云之术了!” 烛钰的声音与面容,一点一滴重新汇聚、清晰,逐渐拼凑出一个外表清冷疏离,内心却细致温暖的他。 这些是她的过往吗? 是百年之前的记忆吗? 难道在很久以前,他曾是那样耐心的教导过她吗? 玉笺捂着额角,头疼欲裂。 她开始后悔之前言语刺伤了他。 她根本不是那样想他的,她为什么要把话说成那样? “大人,你怎么样了?”玉笺颤声问。 烛钰没有立刻回应。 “大人,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听就知是吓到了。 却忽然感觉到他的指尖移到她的唇上。 刹那间,玉笺呼吸也跟着乱了。 她僵硬地看向他,烛钰一动不动地立于诛仙大阵中央,阵光疯狂流转,四周喧嚣震天。 却好像丝毫传不进他的耳中。 “大人……?” “能听到一些,不必害怕。”他低声答道,声音依旧平稳。 可就在这时,烛钰的动作忽然顿住。 他摸到了玉笺颈间涌出的温热血液,指尖僵硬。 缓缓抚过她被血浸湿的衣领,气息骤然沉了下来。 “陛下,还请莫要妄动。” 先前挟持了玉笺的天官自半空落下,停在诛仙大阵之外。 他话音响起的同时,手中法力隐隐流转,化作几不可见的银白色丝线。 丝线的另一端,正紧紧缠绕在玉笺的脖颈上。 他在她身上下过禁咒。 “陛下,若不想让她有事,便请莫作抵抗,自封大脉。” 玉笺之前因紧张过度并未察觉,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颈间传来的刺痛。 天官手中银白丝线一点一点收紧,她的颈间不断沁出血痕。 丝线上符文流动,是上古禁术牵魂引,一端缠魂,一端锁命,稍一动念便可使神魂俱灭。 这绝不该是一介仙官对一个仅有半仙金光护体的凡人设下的。 诛仙阵外狂风飞卷,烛钰手中早已凝结法印,隐隐显出一柄金光勾勒的长剑轮廓,可召雷霆,劈开混沌,唯有龙神血脉方可驱使,剑光所至万法皆可破。 他自踏入诛仙大阵的那一刻起,便已对这些庸碌无能之辈彻底失望。决意祭出此剑,将不配为仙者尽数诛灭。 可现在,忽然无法动手了。 那个天官竟敢以凡人性命威胁天君,放在往日是绝对不敢想象的万死之罪。 可对方今日似早有笃定,认定了这天宫之中最孤高不可攀的君主,一定会为她低头。 玉笺眼前阵阵发黑,失血带来的眩晕涌上来,几乎站立不稳。 她只觉得那天官的话荒谬至极。 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大人是天宫之主,身份贵重,绝无可能在此刻自封仙脉,任人摆布。 她不过是一介凡人,尘世中有万万千。 天官既然忌惮,证明大人还是占据上风,能逆转转局势救回天宫。 可没想到,下一刻,烛钰松开了手。 他平静地说了一个字, “好。” 玉笺的呼吸停滞。 他对那个天官说,“你即刻立咒,待我自封仙脉,你绝不可伤她分毫。若有违背,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天官抬手,对着天君立誓。 金刃自烛钰掌中坠落,化作金光消失。 眼下这一切,其实是一场基于一个凡人性命和天君软肋的豪赌。 已被魔气侵蚀的仙官心有不甘,无路可走,他不愿就此沦为废仙,更恐惧彻底堕入魔道。 周围那些一直沉默观战、不敢出手的仙官们,其实也都抱着类似的念头。 他们既渴望陛下出手相救,可心里又再清楚不过,自己对天界而言并非不可或缺的能臣。 而烛钰向来眼高于顶、性情冷漠,又怎会轻易为他们出手破例,分出龙鳞龙血? 可若有天后在,一切便完全不同了。 龙族天生情深,一世只认定一人,纵使千秋万载轮回更迭,万劫临身,此心也绝不会变。 此刻的烛钰绝对能称得上身处绝境,他此前为了处理六界魔气灾祸,分出大量分身下界赈灾,如今修为大损,本尊还受困于天宫诛仙大阵之中。 转眼之间,局势已彻底扭转。 玉笺的瞳孔紧缩成极小的黑色,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 怎么也无法理解,事情究竟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可烛钰只能感受到她脖子上的伤痕,被顺着脖颈流下来的血染湿的衣襟。 别的,什么也想不到了。 他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脸颊,缓缓停在下颌。 眼神里没有悲伤,像也没有了任何情绪。 下一刻,将她推开。 玉笺如坠冰窟。 “大人!” 顷刻间,浓重魔气自四面八方涌现,如巨浪般汹涌扑来。 烛钰本可以轻易挡下这片滔天魔气。 可唐玉笺还受制于人。 他再顾不得其他,甚至自己。 玉笺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烛钰被无数道黑气缠绕。 诡谲的黑纹寸寸蔓延而上,如玉碎一般爬上他苍白的脸,像在看一尊即将破碎的神像。 那个仙官抬手指向烛钰,转而仰头看向俯瞰下方诛仙大阵的一众仙家,冷声讥讽, “诸位同僚且看,陛下向来自诩高洁,口口声声指责我等心念不纯,可怎么如今自己竟然也会被魔气缠身,难以自拔?” “这般景象,岂不讽刺?” “莫非陛下心有业障,才是今日天界被魔气攻入的真正的祸因?” 而烛钰仿佛未闻,只‘看’着唐玉笺。 眸色深深,眼底无声流淌着无言的复杂情绪。 高处的殿阶之上,众仙面面相觑,脸上难掩惊疑之色,窃窃私语声如潮水一般迅速蔓延开来。 “是啊,若天君心中当真无欲无求,又怎会如此轻易被魔气侵蚀入体?” “难道陛下早已……” 众仙目光交错,刹那间心照不宣,想通了其中关窍。 或许,陛下心中早已埋下心魔。 不久前被烛钰亲手剥去魔气的一个仙家不禁冷笑,“所谓天君,原来也不过如此。” “陛下,”天官扬声开口,语气无半分恭敬,“还请自封仙力,入缚龙阵。” 而面对这样的羞辱,烛钰只是说, “玉笺年幼,难免惊惶,让她先离去。” 玉笺头疼欲裂。 怒急攻心,胸口阵阵锐痛,她口中涌出腥甜。 她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为会出现在天宫。 为什么自己要出现在这个世界。 为什么烛钰付出如此代价也要保她。 为什么上天要让她转生? 她是想活着,却从不想害人。 更不想有人因她而陷入绝境。 对她而言,这样活着,如同无妄之灾。 她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促成这场劫难。 让烛钰陷入绝境,让浩劫顺理成章降临。 她是祸端。 一众仙家闻声面色骤变。 从最初的犹疑观望,逐渐转为难以抑制的狂喜。 此刻天宫已被滔天魔气笼罩,黑云遮天蔽日,每个仙家藏在最深处的贪欲皆被勾起,再维持不住道貌岸然的姿态。 不知从何时起,再也压抑内心的兴奋,窃窃低语声愈来愈大,最终汇成层层叠叠的喧嚣。 “抓住了……真的抓住天君了!” “那可是烛龙啊……” “烛龙既入缚龙阵,天宫秘宝,无上法器,岂不由我们予取予求?” 第439章 软肋 玉笺手中蓦地一空,紧攥的那片衣角已然消失。 紧接着她就被一股力量裹挟着带离诛仙大阵。 她又惊又惧,眼睁睁看着烛钰独自留在阵中,越来越远。 心中涌起对那群披着天官皮囊的恶鬼滔天的愤恨。 一时之间,急火攻心,胸口猛地一阵绞痛。 她捂着嘴,咳出一口血,手指颤抖着,温热的血自指缝间淌下。 刚踉跄落地,身体站立不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另一只手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护着带入怀中。 玉笺一怔,恍惚回过头。 看着对方引着她朝另一方向走去。 玉笺怔怔望着烛钰冷峻如玉的侧脸,眼中浮起浓浓困惑。 大人方才不是还在诛仙阵中吗? 怎会转眼便出现在此? “不必害怕,”烛钰似乎猜到她心中的想法,并未回头,只温声道,“刚才阵中所困的不过是我的一道分身。我并未受伤,他们也不知我已脱身,玉笺不必忧虑。” 他步伐未停,仍护着她向前走去,“我即刻送你离开。” “……分身?” 玉笺有些恍惚,唇边还染着一缕咳出来的血迹未干,任由他带着自己一路远离大殿。 烛钰忽然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染血的唇上,眼睫微垂,拇指轻轻抚上。 细致而缓慢地将她嘴角那抹血色擦去。 “我无事。” 他眸光沉静,低声道,“别难过。” 玉笺怔怔地看着他,还没有回过神。 他极轻地擦净她的唇,随后转身推开一间偏殿的门。 殿内金光流转,像是一处观景的静阁。 “大人,原来你没事?我刚才以为……” 玉笺声音发颤,语无伦次,“我都要吓死了……大人,你没事就好……” 烛钰没有回头,带着她继续往深处走。 “我、我先前说错了话,我不是真的觉得大人会将我困在天宫,我觉得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她磕磕巴巴地解释,越说越急,几乎哽咽,“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以前的记忆,你教我仙术,待我极好,我们的确是旧识……大人对我恩重如山……” 烛钰垂下眼帘,温和地说, “不必着急,我知你心性纯善,并非有意为之。” 去而复返的“烛钰”依旧温柔如常,玉笺并未察觉异样。 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痕,语气紧张起来,“那大人,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我们先去人间那处宅子避一避……大人你说,他们会找到那里吗?还是我们先去别处躲一躲?” “那处宅子很大,我摘的莲藕还没吃……早知道就不该来天宫。” “大人,我们……” 她跟在烛钰后面,一路思索离开天宫后该怎么躲藏。 口中不住地低声絮絮地说着,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心底惊惶。 她害怕一旦静下来,就会听到什么不堪承受的消息。 却发现烛钰带她来到一处隐秘之地。 抬头只见四周金纹流转,玉树琼花,仙气澄净,地面布有一座玄奥复杂的阵法。 烛钰转过身,摸了摸她的头发。 侧身让出通路,温声对她说,“玉笺,进去吧。” 玉笺忽然有些犹疑。 却被他轻轻握住肩头,稳妥地送入阵中。 他在她面前俯身蹲下,微微仰头看着她,“手给我。” 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没有在他面上察觉到什么异样,才顺从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顷刻间,金光自两人交叠的手掌中溢出。 “这是什么?” “解契。” 烛钰的声音很轻,“先前未征得你意愿便结下契约,虽只成一半,却仍恐不慎伤到你……” 他指尖金光流转,浅金色的光芒在两只手掌缝隙之间明明灭灭。 “今日将此魂契解除,望玉笺能原谅我,当日擅自作主之过。” 不知道为什么,玉笺心中隐隐浮起一丝异样。 “大人不必这样说,你待我恩重,救过黛眉,刚才又救我性命,”她想了想,补充道,“我好像能记起一些以前的事情,虽然不多,但也知道你绝不会害我。我早已不再生你的气了。” 烛钰低低地应了一声,眼底似有浅淡的失落一闪而过。 片刻后,他松开手。 玉笺只觉得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抽离了,很轻,细微得难以捕捉。 烛钰抬头,瞳仁漆黑柔和,平静地叮嘱,“离开天宫后,轻敲三下玉佩。” 说着,他用那双漂亮白皙的手,将一枚玉牌系在她腰间。 玉笺低头一看,是他先前从她这里取走的那枚。 也是她当初她从见雪那里得来的那一枚。 “下界之后,便会有人来接你。” 玉笺怔了一下, 抬眼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烛钰的目光微微一黯,继续说,“那人是……我曾经的师尊,他昔日叛…自请离开天宫,为平息众议,不让诸仙忧惧他会对天族不利,立下重誓不再入九重天半步,所以无法亲自前来。” “但你一旦离开天宫,他便可感知到你。” 听到对方这么说,玉笺感到有些迷茫。 “那大人,你呢?” 她的心提了起来。 “我会随你之后而来,你不用担心。”烛钰注视着她的脸,语气平稳。 玉笺这才松了口气,笑了笑,心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吓我一跳,还以为大人又要将我推开。” 烛钰却一时没有回应。 看着那块玉佩,有些出神。 “玉笺,以后……” 他喉咙微动,似在斟酌。 千言万语在喉间辗转,可莫名,没有说出来下文。 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烛钰眸光温和,最终只抬手为她拢了拢一路跑来被罡风吹乱的发丝,语气很轻。 “玉笺,此去风雨如晦,惟愿你……一生顺遂无忧。” 玉笺顿住。 笑容一时有些凝固。 他略作停顿,再度开口,声音沉凝暗含无边神力,“吾以真龙之尊,敕天地灵气,为你祝祷。” 话音落下,霎时间像是有天地之力无声汇聚。 玉笺只觉周身一轻,随即一怔。 心口蓦地涌起恐惧。 她下意识伸手攥住他的衣袖,急声道,“大人,你要去哪……” 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手一空,径直穿过他的袖口。 只握到一片空气。 玉笺低头望着空掉的掌心,怔怔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烛钰回过头。 垂下眼睫,良久才轻声说,“你还是察觉了。” 原本不想让她知道的。 玉笺难以置信地抬头,“你不是说……那是分身吗?” 烛钰眼中流露出痛苦。 她以为他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脱困,现在已经安然无恙,却不知此刻前来安抚她的,才真的不过只是一道分身。 而他真身,正被困于九重天丹阕宝殿缚龙阵中,与滔天魔气殊死相抗。 “对不起,玉笺。” 烛钰来不及使用分身,真身便已出现在玉笺面前,为她挡下那一击杀招,未能及时察觉到她身上早已被种下禁咒,正中所设圈套。 她身上的咒术瞬间反缚于他,伤及根本。 对方所赌的,正是他的软肋。 要逼他来不得凝出分身。 烛钰望着她,眼底情绪汹涌。 似疼痛,也似牵念。 最终却只是说,“走吧,此后海阔天高,别再回来。” 第440章 易容 “大人…能不能别走?大人不要!” 玉笺脸色一瞬变得苍白,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握住他的手腕,却只能在空气中一次次落空。 “大人,我知道错了……我求求你……” 她一次次想要扑出阵法,却被屏障牢牢的困在阵法当中。 无论怎么喊,烛钰沉默地站在阵法外。 眼中翻涌出她无法承受的沉重情愫与哀戚。 他缓缓将目光从她失去血色的脸上移开,向后退去。 “大人…大人!” 每一步都伴随着玉笺愈发急促的声音。 “你别走,我们一起离开天宫好不好……” 他终究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长廊深处。身影渐远,分身在拐角处她看不见的地方彻底消散,流光逝去,再无痕迹。 玉笺怔怔地看着拐弯处飘来的淡淡金光,先是整个人停顿一下,随后骤然崩溃,无法抑制的往外扑,又一下下被拉回阵法。 “不要……不要!” 阵中风声呜咽,吹散她的长发。 她眼睛通红,如坠冰窟,恐惧到浑身发抖,“不要……大人……烛钰……” 为什么用诀别的语气跟她说话? “殿下……” 为什么要祝她往后一切顺遂? “太子……太子殿下!” 玉笺头痛欲裂。 烛钰的离开像撕裂了什么,她泪落不止,脑海中记忆纷至沓来,零碎画面中全是他,越来越清晰。 玉笺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朝一日看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跌下神坛。 “我做错了……我都可以改……求你别走……我知道错了……” 阵法的金光愈来愈浓,她即将被送离此处。 玉笺滑坐在地,双手掩面,不断有水珠从指缝间滑落。 终是什么也做不了。 “玉笺!”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 玉笺猛地头,看到层层叠叠仙树灵草之后,出现一道人影。 离近了,发现是黛眉正朝她跑来。 那一刻,她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黛眉,黛眉!将我拉出去、快!将我拉出去!” 黛眉冲过来,握住她一只手,“玉笺,你怎么……?” 玉笺拼命摇头,手中死死攥着那枚玉佩。 她知道,只要自己离开天宫,烛钰就再无后顾之忧。 可是他刚刚话里的意思分明透着诀别之意……他为什么要与她诀别?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跟她解契? 烛钰曾对她说过,魂契一旦结成,就是同生共死。唯有结了此契,她能与他性命相系,可以与天地同寿,共享生死。 他一直认为结契与她而言是好事,可是眼下却忽然恐及魂气会伤害到他,所以解契。 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烛钰认定自己这一次凶多吉少,甚至可能殒命。 黛眉看向她身后依然金光流转的阵法,眼睛亮了亮,满怀希望,“这阵法是不是能留开天宫?那还不快走,让我拉你出来做什么!” “黛眉,我不能走……” 玉笺心中清楚,一旦踏出天宫界门,或许便会有那位“师尊”前来接应她。烛钰说过的话,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可是如果那个师尊立誓无法进入天宫,那现下在这杀机四伏,魔气肆虐的天宫里,又有谁能来救烛钰? 黛眉听她急促地将事情说完,攥住玉笺的手腕,怔怔的说,“可你现在过去……又能有什么用?” 玉笺反手抹掉眼角挂着的泪珠,转回头定定看向她,“你忘了?那些魔气近不了我身。” 黛眉一怔,这才想起来的确有这回事,玉笺身上有昔日魔君亲手所下的禁咒,能逼退魔气,难以侵近。 可即便如此,她仍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玉笺努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沉吟片刻,突然想起,“剑……” “什么剑?” “银霜剑!”她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指尖止不住地发颤,声音却异常清晰,“要去寻回银霜剑……银霜剑是烛钰以护心金鳞所化的本命剑,是他的护心金鳞……” 烛钰身上早已无一片护心鳞存留,而银霜剑则是天地间最后一片尚未破裂的护心金鳞。 黛眉一顿,追问,“你说的那把银霜剑,如今在何处?” “那时我被魔物追杀,坠下诛仙台,剑也随之脱手掉了下去,”玉笺回忆着,自言自语,“应该还在那附近,殿下说那把剑已认我为主,应该不会被人拾走。” 说完,她立即起身提裙便要离开,却被黛眉一把拉住。 玉笺回过头,眼中带着疑问,“黛眉?” “我同你一起去。”黛眉也随之站起身。 玉笺一怔,“这里这处阵法未消,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天宫?现在正是好机会……” 黛眉身上到处都是狼狈的痕迹,衣衫破损,发丝凌乱,显然这一路走到这里来历经了不少艰难。 黛眉却摇头笑了笑,语气故作轻松,“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独自己走?当然是要跟你一起共同进退啊……” 她拍了拍玉笺的手,打断她还没说出来的话,“你别露出这种表情,快一点吧,现在可不是煽情的时候。” 玉笺也知道现在不是停下来推拒或者感激的时机。 她抬手又擦了把眼睛,重重点头,“多谢你,这个恩情我以后一定报答给你。”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这条命也不知道被你捡回来多少次……“顿了顿,黛眉认真道,“话也说回来,当初在镜花楼如果不是天君将我从无支祁的肺腑中捞出来,我也早已化作枯骨了。” 玉笺振作精神,问黛眉,“你会施展缩地之术吗?” “缩地?” 黛眉摇头,“我们妖鬼一族不通晓仙家的缩地之法。” 她话锋一转,“但我们自有妖鬼的手段。” 两人快步走出,转出长廊,只见外面断壁残垣,昔日的雕栏玉砌皆成废墟。 玉笺目光掠过四周,忽然停下脚步,“黛眉,我不能这样过去,他们中有很多人都认识我这张脸,还能察觉到我身上的凡人气息。” 她视线落在一旁断壁下已然气绝的仙娥身上,忽然想到什么,“黛眉,你不是精通画皮之术吗?” “你要做什么?”黛眉一愣。 玉笺转回头,定定看着她,“能不能也为我易容画皮?” …… 东极府救苦仙君府邸,纵使百年无人踏足,依旧华光流转、仙气缭绕。 琼楼玉宇错落有致,雕栏画栋处处可见天工之巧,清泉绕阶而流,灵雾依廊不散。 殿内,太一不聿正于一幅玉卷前垂眸勾画,笔尖萦绕淡淡金芒。 听闻烛钰被困之事,微微挑眉,终于露出一丝意外之色,“缚龙阵?” 这倒是比他预料中的快上太多。 也不合乎常理太多。 他原以为,以烛龙之尊,至少能渡过此番风浪,看清六道众生之面目。 未料对方竟如此迅速便被一群酒囊饭袋乌合之众禁锢于缚龙阵中。 无能至此,这天君只为的确不该由他来坐。 太一不聿并未停笔,一边细致绘出画中人的衣裙,一边随意开口,“他是如何被你们控住的?” 殿下跪伏的堕魔仙官连忙禀告,“回大人,我等拿住了他一条软肋。” “软肋?”太一不聿轻笑一声,“烛钰竟也会有软肋?” 见这位救苦仙君似乎有兴趣,一众降敌的仙官如同看见了曙光,讨好道,“仙君有所不知,前些时日,天君带回一凡人女子,藏于深宫娇养。” “凡人?”太一不聿微微蹙眉。 怎么又是凡人? 那天官赶忙续道,“正是!我等便以此女为饵,在她身上种下禁咒牵魂引,再布诛仙大阵。待天君力竭之际,以那凡人性命相胁。” “如此,不论他是出手救人,还是落入陷阱困于阵中,皆会落入我等的掌控。” 禁术牵魂引,一端缠缚神魂,一端可锁死接触种下此术之人的生死命脉,稍一动念便可使其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是极为阴毒邪祟的禁术。 因此早已被仙域所禁。 而这些人,皆是位列仙班、受尽香火供奉的正统金仙。 “诸位好手段,居然在一个凡人身上下这种禁咒?” 太一不聿虽然并非良善之辈,可闻言也不由挑眉看向这群道貌岸然之仙,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他冷嗤一声,“那尔等又凭什么认定,烛钰会为一凡人牺牲至此?” “仙君有所不知,这凡人并非寻常凡人。” “哦?” 太一不聿语气淡漠,似乎并不在意。 他依旧专注于笔下的衣纹勾勒,连头也未抬,只随口问, “如何个不寻常法?” 第441章 救苦 雪白的画纸之上,太一不聿笔下的人越发栩栩如生,身形单薄,衣袂纹路如真,唯独面容却仍是一片空白。 他并未勾勒五官,发丝也未着色,干净如雪。 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声巧夺天工的画技,他却仍蹙着眉,眼底没有半分满意。 正凝神间,跪地天官的低声禀报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凡人并不是普通的凡人,天君曾寻了这凡人已经整整一百年,不日前才寻得。甫一带回天宫,就借宫宴当众许了她天后之位。” 忽然,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笔尖在纸上凝住,无声洇开了一片浓重的墨迹,打破了画中的平衡。 天官没有注意到,仍兀自继续说着。 “烛龙情深,一世只择一侣。纵使千秋万载,轮回更迭,万劫临身,此心也绝不更改。” “我们若以那凡人为饵,他即便知道是计,也必然会踏入局中。” 桌案前的人缓缓抬起头,眉眼阴郁,眸中沉得没有一丝光亮。 “更何况,救苦仙君您曾亲口提点过,龙血聚灵,金鳞护体,我们知晓只需拆解天君真身,剥下他身上的金鳞,便可护住仙体不遭魔气侵蚀。” “天君终究是龙神之尊,单凭我等微末之力,又如何能弑烛龙?但若举整个天宫仙官之力,合力将其困住呢?” “如仙君所料,那些素日眼高于顶的仙官,不过片刻犹豫,竟皆默许了我等的计划。” “待我们向天君出手时,将其困入诛仙大阵时,他们之中无一人出声,更无无一人阻拦。” 一个人当然杀不了天君,但若是十万天官呢? 诸多天兵皆是苦修数千载,历劫飞升,才得以位列仙班,无法甘心陨落于此,更不愿成魔。 那日天宫魔气翻涌,浊念横流。 滔天恶念如潮水一般蔓延,不断有仙官堕魔,双目赤红,黑瞳迅速吞噬眼白,直至整个眼眶变成诡谲的墨色。 黑气缠身,执念缠身,唯一的念头,便是弑君,求生。 那场面,即便天官回忆起来仍觉心惊 天官说着说着。 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救苦仙君停了下来,静立无声。 “仙君?” “是……”太一不聿低声呢喃,“烛龙一生只择一人,宁历万劫,不作他选……” “”仙君,您说什么?”天官没有听清,向前一步。 “所以,他之前既选过她,又怎会再选旁人?” 身旁仙官听得茫然,正欲再问,却骤然浑身一僵,四肢被缚住不得动弹。 一股剧痛自肺腑翻涌而起,他闷哼一声,接着身下一热,血水流淌,在脚下汇聚,千年修为随之点点逸散在空气中。 他睁大了眼,惊骇抬头,见太一不聿缓缓转头望来,漠然地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仙官疼痛至极,面皮颤抖,却仍勉强应答,“碧…碧霄宫执令……云桑。” 太一不聿颔首,“云桑。” 仙官来不及惊喜,下一刻,剧痛自四肢炸开,口舌被封,金身破裂,背后一阵钻心的痛苦。 眨眼之间废去仙骨,修为溃散。整个人被凌空提起,窗外景象骤然扭曲,原本缥缈的云海化作一片猩红浑浊的魔雾,殿宇楼台翻转变形,云桑来不及反应就抛出窗外,坠向不知何时扭转出现的那群早已堕魔的叛仙之中。 “此人交予你们。”太一不聿嗓音淡漠,执起一支笔,在空白的纸上缓缓写下一行字,“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分食仙骨亦可夺得他人修为,一时之间,那群堕仙顿时如嗅得血腥的鬣狗,黑压压的扑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 原本跪在云桑身侧,神情木然的天官见状骤然起身,不假思索便要扑上前相救。 可还未近身,太太一不聿忽地抬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挑。 一缕极细的血丝自那天官眉心钻出,凌空凝作一粒殷红的血珠,飞掠过去,悬在太一不聿莹白的指尖。 血珠微颤,缓缓渗入他的皮肤中。 太一不聿挑眉望过去,眼底寒意渐渐清明,“原来是华清宫角仙后人。” 他抬步,往下走,“是对旁人用了言灵之术?” 星禾死死咬牙,单手抵唇,口中飞快念出一句咒诀。 太一不聿仍然噙着慢条斯理的笑意,纹丝未动。 言灵之力骤然反噬,那天官浑身剧烈一震,踉跄跪地,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修为悬殊差距之下,言灵失效,反倒重创己身。 太一不聿步履从容,一步步向他走近,声线平和,“角仙后人,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言灵之术吗?” 那人怔在原地,喃喃道:“不可能……” 却见太一不聿已抬手抵唇,似笑非笑。 “仙殒魂蚀,魄散此咒。” …… “好了。” 黛眉松开手,后退一步,端详她现在的模样。 玉笺换上了一身染血的衣衫,脸上和头发也抹了不少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堪。她走到一旁失去生息的仙娥身边,将她扶到旁边的亭子里,低声说,“多谢你。” 她身上的血和外山都是对方身上的,此时仙娥被打理干净,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玉笺转过头,问黛眉,“我这样行吗?” 黛眉点头,“绝对行。” 她身上已经闻不出原本的凡人气息。 眼下天宫正乱,人人自危,亦或是堕魔神志不清,应该也没人顾得上留意她。 “走吧。”黛眉拉着玉笺便走。 她紧扣玉笺手腕,一时之间鬼气四起,与魔雾仙气交织翻涌,疾行而去。 玉笺眼前景象飞速掠过,罡风刮得脸颊生疼。 转瞬之间,两人已至断崖边缘。 入目一片断壁残垣,尸横遍野的可怖景象。 黛眉惊愕不已,许久都没能回过神,“这是……” 玉笺低声说,“这里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浩劫。” 诛仙台四处皆是焦黑的痕迹,干涸的血污遍布地面,残剑断器散落四处。 一切都昭示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祸事。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灼之气,还有未散的魔息如黑雾般缭绕不去。 玉笺从高台之上坠落的时候,一双手被魔物打伤。 当时银霜剑脱手而出,不见踪迹。 应该就落在了这下面。 可是现在诛仙台下堆满厚重的断壁残垣,剑会在哪里? 她和黛眉压低身影,在一众仙家残躯中翻找。 玉笺浑身颤抖,衣衫上血迹斑驳,指尖也翻着断裂的石壁,磨出新的血痕。 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她自己身上流下来的,还是刚才涂抹上去所致的。 黛眉怔怔望着她,忍不住出声提醒,“玉笺,你的身体好像不太行了。” 玉笺摇头,强撑,“我没事,我身上有金鳞护体。……” 可实则她双耳嗡鸣,什么也听不真切。 寻找许久,直至筋疲力竭,仍然一无所获。 她心头渐渐被绝望笼罩。 一想到烛钰可能已遭遇不测,玉笺便愈发焦虑慌乱,连呼吸都急促不堪。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铮鸣。 玉笺一顿。 脚下地面随之震动,层层断壁残垣翻涌裂开,哗啦一声,有东西从地下冲出。 玉笺抬起头,远处银光闪烁,一道锐气割开魔雾飞掠而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嗡鸣声骤然拉近,眨眼之间滑到她眼前,落入她手心。 玉笺一把握紧剑柄,却被剑上那股刻意收敛过后仍旧汹涌澎湃的剑气冲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连退数步。 直至另一只手也死死握住剑柄,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