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六三九 生死无间(四) 凌厉说到这里苦笑:“我怎么就忘了——忘了他这个人,一向会‘读心’,我那般疾言厉色地发怒,在他眼里只像个笑话,他早就知道我非放他走不可——所以他从来不必正眼看我,不必正面答我,不必将我说的话、表的情当回事,他根本懒于应付我们这些寻常人要应付的揣测拉扯,他不需要那些就能得到答案。我又能如何呢?我就算知道他是那个十恶不赦之人,我又能如何?他说你不只一个人,和你一起的还有刺刺,还有一个年轻的世家子弟,功夫似乎也不差;他知道我必会思量,假若只有你,我或许觉得我和扶风有法拦住,可再加刺刺,再加一个底细不知之人,若我还不让他走,等同于将他推入绝境。” “所以你上来就与我说,你还是放他走了。”夏君黎此时已是颇为释然了,笑道,“换作是我,这等情形,定必也是要放他走的。你要是能将你的生身父亲这般交给他的‘敌人’,这却绝不是我认识的凌大侠了。” “这自然是在当时——以为他当真是做过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情形之下。”凌厉道,“我却万没想到他——依你所说——他其实根本不是‘神秘人’,也根本——没有在造火器?” 夏君黎看了一眼此际已被接于屋内静躺下了的单疾泉,“他理应不是神秘人,只是定必仍与之有关。但这也是我万没想到的了——万没想到此时此地,他还是不肯与我们和盘托出、交心而谈,倒反执意要走。不过细想——你虽嫌他从来没正回答了你的问题,可那或许正是因他不肯骗你,所以还不能说、不想说的,只能不说;而那些说出了口的,便该是真心。或许他是当真另有要事想弄个明白——‘掣肘’之说也非信口,是此前因要照护单先锋之故,他确实不能出远门,现在人交托给了我们,他便能去了。” 凌厉叹息:“我当时只以为他是寻的借口,没有追问是什么事,也没有问他去哪里。听他言下之意,要去的地方应该颇远,所以短时难以回来。不过他既受伤,多半也走不快——你上回不是说,要是真想找他回来,动用点人手……” 夏君黎只能摇头:“既然知道他和那‘神秘人’有所瓜葛,这么做岂非反成了打草惊蛇。他都说了了自己的事就会回来解释清楚,我倒是愿意相信他。” “缓兵之计罢了。”凌厉道,“其实本来没这句话,是我给他看你上回留下的那‘举世无双’四句诗,他才勉强这般讲——他定是认为你从朱雀那晓得了他不少旧事,也即是认为他有把柄在你手中,故此说这话敷衍拖延——但凡他是当真愿意解决些什么事,给个名字也用不了片刻,何必等到回来之后?” “或许——他此行正是要去解决他不能在现在告诉我们的那个理由。”夏君黎笑。 “亏你还给他说起好话。”凌厉无可奈何,“我还是不敢太指望他。不如指望疾泉早点醒过来,就算他不知所有的答案,至少能告诉我们——他在那日去找你的路上,到底碰到了谁。” 说到单疾泉,几个人不免又沉默了。昏迷不醒总是事出有因,可凭懂识医道的夏君黎、精于针灸的单刺刺、熟知药毒的苏扶风、擅疗内伤的凌厉——这般四个人,竟也无计可施,实是不知还有什么“因”能落于四人所知之外了。 苏扶风和刺刺在一旁检看二人从瞿安住处带回的东西——不外都是备下的食物,有一小部分已被特意捣烂,大约不管何种食物都只能碎烂稀薄成了羹汤方能供得了昏睡之人饮食,若定要说有什么特殊的,便是其中单有一只盖了口的瓷瓶,装的是碾成了齑粉样物,夏君黎初时以为药散之属,原样带了回来,但苏扶风倒出来反复嗅查,甚至以指尖沾了少许,尝了一尝,断定不过是寻常白豆磨成的粉末——还是生的,一股豆腥。 众人都感怏怏。单疾泉并未在用任何药,似乎证明——他并未在好转的路上,只是活着而已。 苏扶风料想单疾泉今日还未饮食过,起身去外头厨间拿了一碗米汤,回来却见几人还是这般悻悻坐着不语,便道:“要不还是找个见多识广些的大夫来给瞧瞧?我们这些人啊,都不是专司治病救人这等事的。” 刺刺接过碗去,到一旁将米汤一匙一匙慢慢喂入单疾泉口中。单疾泉的咽喉并未见有吞咽之动,但米汤还是顺了入去,只有极少的溢漏。她看着他,双眼便蒙上了雾光。 “我想……请关爷爷过来看看。”她回过头看三人,“这临安城里就算有名医,信不信得过不说,却也未必了解爹一向身体如何,更不晓得所谓的‘假死’,还有‘心脉五针’是怎么回事,可关爷爷是青龙谷常客……应该都知道。” “也未必吧,”夏君黎闷闷不乐道,“关老大夫要是当真都知道,那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你爹是假死?” 刺刺瞪着他:“关爷爷当时不在青龙谷,是后来才赶来的,那个时候谁也没想过爹会是假死,加上谷中死伤那么多,他救活着的人都来不及,必不可能再将许多时间用在好几个人都看过的‘死尸’上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夏君黎立时闭嘴。与青龙谷一役有关之事,他想自己最好还是不要说话。 “若要说以‘心脉五针’假死,我当年也经历过,”苏扶风忽道,“只是年月太久,我有点记不起来了。” “过去这么久,当然记不起来了。”凌厉接话,快得令刺刺来不及多问。她立时记起——苏扶风一向有些往事从不愿提,心脉五针大概也与之有关。凌厉——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追问这个话题。 苏扶风已经接着道:“我的意思是——当年定不是这样的;倘是这样,我早就记起来了。刺刺说得没错,有关神医来看是最好的了,要是他都救不醒单先锋,便只好听天由命了。” “那我写封信给关爷爷,请他来一趟临安。”刺刺道。 “写信——还不如我直接走一趟。”苏扶风道,“你爹这事,若没人当面去说,谁敢信是真的?关神医年纪大了,也要个人接他才放心。让你凌叔叔在这照顾你爹,我两三日就能回来了。” 她看了凌厉一眼:“你说呢?” 凌厉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这么多年,她很少往徽州去,可这一年里却也去了几趟。旧日她经历的那些深痕终究渐渐已是模糊,青龙谷的新伤却是清晰的——那眼前的一切,如何不比旧伤更痛、更让她无法置身事外呢?原本他自然可以代替她去——可总得有个人在这里照顾单疾泉——她一个女子当然不方便,只能是自己。她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当然都早已周全考虑过了。 他没有反对。“去一趟也好。”他只说,“不过暂且别说是因为疾泉,就说我们请他来看看我母亲——我主是担心疾泉情形还未可知,这事一旦传到拓跋那,他心绪起伏,对恢复有害无益。假若疾泉当真能完全醒过来,再寻合适时机告诉他也不迟。” 刺刺低着头喂完了米汤。她并未与二人解释过——为何她却不能自己去。可似乎不需要解释——或许他们都深深明白她不愿重蹈覆辙的处境。她只能一再道谢。“那我——我也留下来,在这照顾爹爹。”她说。 “你愿意留下来当然好,”苏扶风笑道,“我们正也有别的事有求于你。” “有求于我?”刺刺好奇,“苏姨尽管说。” “你跟我来。”苏扶风招呼她往外头去。刺刺便向夏君黎瞧,夏君黎只叹:“你先去,我等你。” “是要刺刺帮忙,做个人皮面具。”苏扶风出去之前,还是解释了一句。 夏君黎恍然。上回——韩姑娘说过,要是瞿安当真走了,少不得要让凌厉易容成瞿安的样子,才好骗过他的母亲李夫人。苏扶风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这事不是片刻可成,他记得上回刺刺给自己做了张凌厉模样的面具是花了五天,想来——她少说是要在这里留几日的了。 私心里,他不大希望刺刺留在此地。若由自己去向单一衡告知今日之事,他定必不肯信——不管信不信,两日都见不到刺刺回去,这小子必定要吵闹不休,想想都头痛。到得明日,自己定还要将单一衡也带来见他爹——刺刺也说,要与他商量后面怎么办。他们姐弟原本多少被视作是自己与拓跋孤会面之前的某种“质子”——尤其是单一衡,还从没让离开过内城。若是突然两人都数日不在内城、不在自己身边,也不知有心之人会怎样猜疑,可不要反而将目光聚过来才好。 “对了,瞿安说你们刚才还有一个人,一个世家子弟。”凌厉此时想起来问,“是真的么?还是他胡说?” 夏君黎才回神。“是真的。不过走了。”他答道,“他要是不走,我也得赶他走,料你们也不想多个人知道这里。” “是谁家的?怎么会和你们一道?”凌厉很是狐疑。 “‘无双卫’家的。”夏君黎便即相告,“家主卫矗的二公子,叫卫枫,凌大侠应该见过,就是凤鸣大婚那天晚上,跳起来要同我动手的那个……” “是那个人——我记得。”凌厉看起来却越发狐疑了,“不像啊……” “不像什么?” 凌厉正色道:“我给瞿安疗伤的时候,发现他体内有股极为阴寒的劲道,深附在他各脏各腑,极难化解。就算以青龙心法第六层之功力,我还是不得不借助大量饮酒,才能短时将之消融暖化,免除他五内坏死之虞。当时情形危急,我来不及细辨,因为初探他经脉内伤时是探得了你的内息,加之你自朱雀那传承所得,力多冷寒,所以自然以为这股阴冷劲头亦属你所有,但刚才我又回想了下,那感觉——却其实与你并不相似。便想着若不是你,刺刺亦非此属,那便应是第三个人了——那个卫枫,那日看着并不似这般路数,想不到却有如此手段——你可了解此人?” “算不上多了解。不过不是他。”夏君黎道,“他根本没动得上手,只我一个人同瞿前辈交手了罢了。” 凌厉皱眉:“这么说还是你?莫非你这几个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也正奇怪,既然你说了,我也想问个明白,”夏君黎道,“我与瞿前辈交手,算是投鼠忌器罢,一直是‘收着’,不敢大放,下手最重之际,也没往他要害送过力,你若说他经脉受损、气血错行,或有可能,但脏腑皆伤以至要‘五内坏死’、性命垂危——绝无此理。青天白日的,这事我可不认。” “那就奇怪了……”凌厉喃喃,“你说不是你,我当然信你,可那……” “……不奇怪。”夏君黎忽然口中喃喃,“倒是很耳熟……” “什么?”凌厉皱眉。 夏君黎忽抬手伸出,“你说的那股阴寒之息,可是这样?” 凌厉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会意伸手,待与他手掌相接。掌心甚至还未真正相触,数缕阴邪之力竟已毒液般从夏君黎掌根渗向他的掌臂。他一惊之下弹回了手去,“君黎?!” 夏君黎收回手,也正色道:“可记得上回我说,刺刺和一衡都在大内遭人暗算,刺刺还好,一衡却受了内伤,当时他脏腑之中,就洇的是这股气息。我怕他撑不住,‘青龙心法’我又只识皮毛,对付不了这手段,就把那诡异气息尽数抽移至自己身上消化。适才你说到瞿前辈的伤势亦是‘阴寒’之力附着于脏腑,听来正与一衡的情形极为相似,所以我便将当日融于身内这气息重聚原形,想着让你辨别一番——看样子,他们果然是为同一人所伤?” 凌厉很是吸了口气:“……那倒是能给瞿安挣个清白了。可这——我越发弄不清,他与‘神秘人’究竟是何瓜葛,这等手段——究竟会是何人?” “我要知道是何人,恐怕他也没机会再打伤瞿前辈。”夏君黎道,“这内力阴毒,但若发现得早,内功根基深些的,还是能在渗透脏腑之前逼出来,似瞿前辈这样的,不可能没发现——到了今天还没逼出来,他与这人交手定是这一两日之内的事情——是这人对刺刺和一衡动手之后。我……要是当时知道,也不至于还会……” (本章完)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〇 桃李春风 他有些羞惭。事实是——瞿安以负伤之身与自己动手,自己可算是“胜之不武”之至。单用“胜之不武”来形容自是还不够些,瞿安此前当然一直在尽力逼除那股阴力,若非因为自己,断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可谁让他竟那般气势如霆,无论是招式还是内力,都不像是五脏六腑早受异伤的样子?这人,分明已濒绝境,非但不肯出言解释,反而越发孤注一掷、逆限而为,这股子为达目的命都不要的疯劲,还真与俞瑞口中那个会将机簧缝入自己咽喉、以身以命入局以为报仇的少年遥相印证。只怪自己偏偏又恰好在他面前顾忌良多、束手束脚,若换了旁人,定然早就将对方内息摸得清清楚楚,不至于连敌人有没有伤在身都感觉不到。 那阔剑上那么深的裂痕,自然也是与人交手而来的了。他心下又道。可惜已经断了,没法拿回去比对——那块凹裂,与之前在禁城偷袭刺刺那人以兵刃击裂了刀鞘的印迹,岂不也颇有相似? ——能将瞿安如此料敌机先之人都伤得这般厉害,这大内的高手们,只怕一个都办不到,放眼江湖,这样的人亦是屈指可数。好在看样子,瞿安是守住了单疾泉这个秘密——那个人该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不然岂肯就这么退去了? 他顾自想着,刺刺与苏扶风却已回来了。人皮面具所需物材并不缺,不过苏扶风说,运来竹林的酒不太多,要夏君黎下回过来时顺道到武林坊的家里取上几坛,以备有需。“这些酒原是瞿安给凌厉悟境时买的,”她道,“今日凌厉得以饮酒救他,也算是个好因果了,还是多备些的好。” 夏君黎应允,当下辞行。凌厉却又取出一捆烟火送他。夏君黎不大确定地接过来,“给我的?……五五答应么?” “这不是玩耍之物。”凌厉道,“是瞿安之前留给我们,说是假如我母亲有什么紧要的事,以此信号放出,他会很快过来。不过——我不想老是求他,从没用过。现下他走了,也用不上了。倒不如你拿着,你在临安城里瞻头顾尾,说不定用处比我多。” 夏君黎仔细打量,这烟火确实与此前五五玩耍的那种模样不同,不过并不稍大多少。凌厉想来和自己一样,也是因见过瞿安多制烟火,故此一度笃信他确实持有大量火药。“我就说,瞿前辈打心底里还是将你们当回事。”他笑道,“你可别说,从他那间‘机关屋’悬空过来——还真一会儿就到。你们留着罢,也算记得他的心意。” “我还留了几支。这些你且带走。”凌厉道,“过个把月便要入梅,烟火之属,放在我这潮湿的竹林子里,迟早都要哑了。虽说这东西见不远,但在城中方圆还是彼此能见着,你给你的夏家庄、一醉阁都留点,也算个照应。” 其实黑竹之中自有手段为信,一醉阁亦不例外,凌厉当也知晓。不过他一片好心,夏君黎也不再作推辞,便收着了。 辞行回城,一番辗转,总算到了“无双车马”时,时已申初。夏君黎将马车停在院前,一个伙计出来接了绳缰。 卫枫似乎不在店里。夏君黎向伙计问起去向,得知——他半个时辰前确实回来过,不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没多问,与伙计清算了银钱,把车上的一应刀剑等什物都搭到自己马上,转头去了樟树街的兵刃铺子。卫枫却也不在此处,问便是也来过——但也没多久便走了。好在这店伙计见过夏君黎,记得是上回卫枫亲自招呼过的客人,不敢怠慢,便极尽全力地替他回忆了一番。“我们老板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好像说过——要自己找个地方喝点酒。”他说。 夏君黎试着问起卫枫在城中别的铺面所在,那伙计亦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他一向喜欢去哪里喝酒?”夏君黎只能问。 “这可说不好了。”伙计一脸抱歉,“离这近的——该是‘天香阁’名头大些?” 夏君黎向他道了谢,将一包兵刃拿进来,“这有几件兵刃,都有破损,我带着不便,可否先留在你这,改日再过来与你们商议修补重锻之事。” 伙计连忙应承。 夏君黎对天香阁不熟,只听沈凤鸣说过这里的桂花酒。眼下虽不是桂花时节,但恰逢一天里最热闹的时辰,酒楼中宾客盈门,桌桌高谈阔论,间或还有行令念唱诸般耍玩之声,端的是喧喜非凡。他站在门口。这么热闹的地方——要是自己,心情不好时,大概是不会来的。卫枫是不是定与自己一样虽不好说,可那店伙计确实说了,他要“自己找个地方喝点酒”——听起来,怎么也该是个清静些的所在? 他还是进去找了找,果然不出所料——没有卫枫。出来时,他忽觉自己有点可笑,竟当真这般认真地在找人——竟当真想同他赔个不是。刺刺定是想多了——才会为了一个卫枫将我指责了一通。这少爷哪都不在,当然是回家去了——家里什么没有,美酒珍馐也有,消遣玩意也有,爹娘兄妹都有,发几句牢骚,哪还会再将今日这点事放在心上。反正我又不要与无双卫结交,在意这些做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在意这些做什么呢——他在心里说——那时候的我,也没人在意。可是——我自己知道我那时候心里想要什么。甚至直到今日,或许我所期待的,还是一样。如果那时单疾泉、向琉昱、顾如飞、还有拓跋孤——他们那些人,在明知待我不公之后,能对我有过一分郑重的歉意与愧悔,只要一分——便应足以将我救出那失望与自艾之深潭,便足以让我戒消防释、欢欣鼓舞。可惜他们不在意我,或是,更在意他们自己,所以从来没有来;我也假装不在意那些不公,那么多次,试着还与他们求全相与。可终于还是一步步变成了无可挽回的恨——像瞿安说的,我心中还有恨。这世上这么多深仇大恨,起初是不是都只不过是一点微末的失落?那些只要一句道歉便可消弭的失落,为什么要变作恨,变作刺,变作血,变作悔?那些做错了的人——包括我自己——为什么从来都不能当着那些受了伤害之人的面,承认自己真的错了? 卫枫——卫枫是出身卫家不错,卫家是入了东水盟,是我的敌人不错,我也是因此对他提防,冷眼,讥嘲。可若如此便是对的,当初青龙谷对我——大敌朱雀的弟子——岂不更有了十倍的理由来提防、冷眼、讥嘲,甚至欺凌?推己及人,我难道不知道卫枫现在在等的、应得的是什么?难道我不是因此——才一直在这里找他吗? 走到街尾时,热闹渐渐稀薄,暮色淡淡涌上。“风月盏”。他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这个名字。这名字也是沈凤鸣向自己提的,说是与卫家兄妹三个在那喝过一次酒。那倒是个稍微清静些的地方,只是离这条街不算太近,不知——卫枫会不会去那? 他翻身上马,稍许加催,得以看见风月盏招牌时,天还是几乎沉暗了,变作了一种奇特的暗蓝。这种奇特是因为——这家酒馆今晚竟没有亮灯笼,不用靠近就知道——已经打烊了,所以旗招便融入了刚刚浅进的夜里,映衬得那理应比地面暗的天今晚竟比地上还亮些似的。 但那么昏沉的店招下竟真的有个人影。人影低头坐着,夏君黎下得马来,才能看确了——那当真是卫枫。“卫少侠?”他三个字还没说完,坐着的人影陡地弹跳起来,隔壁巷子的弱光曲折照在他几乎要变了形的脸,也不知——他是不是当真在这独自闷闷不乐,脸上那点自怨自艾跳起来时都没来得及褪掉,新掺了惊吓,实在可称滑稽可笑。 “这店关得这么早?”夏君黎只作没看见他表情,走近去好奇发问。 “这,这家店,”卫枫下意识答他,“我问了,说是主家家里头有事,正好去年酿的梅花酒也卖光了,梅子酒又还差些日子,客人来了也没酒喝,所以干脆这大半个月都不开,要过了芒种才回来。” 他答完,稍稍一停,意识到自己的口吻还是过于殷勤了,便冷冷然道:“君黎公子这么巧也是想来这喝酒么?” “没那么巧。我是来找你。”夏君黎实说,“听你伙计说你出来喝酒,我过来碰碰运气。这里不开,你怎不换一家,便呆坐在此处?” 卫枫顿然有点拿不准他的意思。“我是想换一家,只是本来怀着兴头来的,却见着不开门,不免有些丧气。这附近一眼望去也没别的好去处了,一天没吃饭,实在没力气走动,只能歇会儿再说。” 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假,不过隔壁巷子里的两个摊贩恰好正叫卖着烧饼和馄饨生意,喊声从转角起伏传来,甚至香味都依稀可闻,若是当真饿了,实在不至于硬挺。卫枫似也觉这话说得造作,只能又自己硬生接话:“你来找我什么事?” “是刺刺……”夏君黎脱口想说,是刺刺定要我找到你,同你把白天那事解释一番。可话方出口,忽觉自己未免也太不磊落。分明自己心里也觉得——是欠了卫枫个说法。与人道歉原不是什么丢脸之事,若连这都要躲在刺刺哪一句话的背后,那恐怕是真不如不来了。 “……和我,”他接道,“都觉今日有些对你不住。她——陪着她爹走不开,所以我便来寻你,与你……赔个不是。当时是我——心中未能全然信你,故此对你出手,言语之中恐亦有所轻慢,料是大伤了你特地报信这一番热忱,实——万分过意不去。” 卫枫未料他一来是要说这些,待听得他好似当真是来赔罪的,言及至此,甚至正肃向自己深作一揖,连忙不自觉向他回了一揖,口中道:“这,这,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这般郑重其事……”直起身,也不知是不是当真饿过了头,只觉得晕头转向,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出了什么幻觉。 夏君黎也有些出神。卫枫此时的模样——果然似极了两年前的自己。他说不是什么大事——鬼才相信。这番“郑重其事”对他有多重要,两人心里一样清楚。 只是卫枫大约不会明白,这几句话对夏君黎,又有多重要。他或许是突然想在卫枫身上找一些佐证,一些支撑,毕竟,若这些小小过节都无法得了原谅,自更不必指望这世间更大的仇恨还有彼此泯灭的一日;而若自己都不能踏出那一步,自更不必指望别人能做到。 他心里松快了一些,见卫枫呆愣愣看着自己不动,便笑道:“说来,我也是一天没吃饭。也不是非这‘风月盏’不可,卫少侠若是不急着回去,我请你去别家?” 卫枫回过神来,喜道:“那是,‘梅花酒’没了,有的是‘桃花酒’、‘李花酒’,我们另找一处,君黎公子赏光,我请!” 夏君黎只摇头:“既是我赔罪,总还是我请的好。” 他牵了马向外走,卫枫两步跟上,一时没再说话。他是突然想起今天在夏君黎面前丢过的丑已经够多,不免告诫自己决不可再有忘形,言语定消深思熟虑方可。原本他已然对同夏君黎交上朋友这事不抱什么希望,甚至快要生出不忿,可忽然竟得他这般找过来,那是大出意外,早前的不平自是烟散。他本就好交友,便是寻常生意道上的熟人,也并不吝示好,要是请人喝顿酒吃顿饭就能做了朋友,可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当下暗自决心无论如何,这一顿定消是自己请才上道。但口上就不必定要立时争推出个胜负了。 (本章完)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一 桃李春风(二) 也是不巧——大约是“风月盏”歇业,酒客都散向附近之故,走了两条巷子、一条正街,酒馆食楼个个熙攘,直还比不上沿街面摊说话清静。天色实是不早了,两人腹中确实饥饿,不得已打算在小巷先随便买些吃食垫肚子。卫枫心中忐忑起来,想着该去“天香阁”,或是“思仙楼”这等气派些的地方,又怕夏君黎嫌远,要是一转头改了主意不去了,岂不错失良机。 正担心着,夏君黎果然转了头过来。“要不……” “要不随便寻一处?”卫枫连忙抢话,一面指着左近,“就——就是这路边夜宵摊子,先吃些,我去那边店里把酒买出来就是。” “我正想问你,”夏君黎道,“你要是不嫌简陋,要不要来一醉阁?” 卫枫微一愕然。前面不远就是一醉阁所在的忠孝巷,他当然知道,可——临安城稍微有点江湖人脉见识的,谁还会真把那里当作了寻常喝酒的地方?夏君黎说要请谁喝酒固已属难得,可是邀人去一醉阁——那便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夏君黎见他迟疑,便道:“那家开了许多年了,你先前可去过?地方是不算敞亮,但没人吵闹,酒也不错,你要是喝得惯黄酒,掌柜的‘女儿酒’算是一绝。另有个好处,就是不必担心打烊关门——就是关门了也能叫起来,想喝到多晚都行。来么?” “好,好啊。”卫枫心里还没寻思完,嘴上已经不自觉答应下来。第一次给卫家谈成大生意之前,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他有种预感——夏君黎要么是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要么——是不想让他见到明天的太阳。不会的。他在心里说。他有一百种办法不让我见到明天的太阳,这大黑天,根本不用将我骗到他的场子里;他更用不着先折了面子来与我赔礼道歉,再让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定是已将我当了朋友。定是的。——就算不是,就算这趟不是,也值我拼了命去赌一回。错过了这一趟,说不定再没机会——交他这个朋友了。 守了一醉阁若久的阿合可再也没料到天都黑了,还能等来这么大个差事。夏君黎回来临安已经好些日子,都顾不上来一趟,老掌柜整日抱怨他无情无义比沈凤鸣差多了,哪知道这会儿就来了。 若是算上他失踪的那几个月,“无情无义”这几个字可不冤枉。不过除了老掌柜,没人敢出声指责。老掌柜本来还想多与他说几句话,不过见他今日还请了位客人——也只得罢了,便叫众人布完酒菜,都识趣些退去后堂,别扰了人对饮酒兴。 这位客人——连他都认得,是卫家二公子卫枫。印象里他与夏君黎似乎在沈凤鸣大婚当晚有过一点龃龉,不知为何今日竟会一道来此饮酒,不过——这却也不是他们该管的了,最多只能撺掇着阿合多做两个菜,借着上菜送酒的名头,看能不能听到点只言片语来满足这分好奇。可惜,阿合每回过来,歪眼向卫枫一瞧,卫枫就停了原本的话,向他道声谢,倒将他弄得自觉多事。 “你这里头都是黑竹的兄弟吧?”卫枫小心翼翼向夏君黎道,“还劳动他们端茶送水,这算不算大材小用?” “要是整天无所事事,岂不更大材小用。”夏君黎举起酒杯,“你先试试这酒,比别家如何。” 卫枫将酒杯举到唇边抿了一口,面色顿然一舒:“这酒……竟有点甜润。”随即又一皱眉,“但这回味却是说不出的……” “苦么?”夏君黎笑。 卫枫稍许品咂:“也不是,落到舌根有些苦,但回味却又化了甘醇,合口得很……不怕君黎公子笑话,我虽然称是从小饮酒,可喝来喝去那几种,这里的‘女儿酒’此前从未试过,只听我那三妹说起——她酒量比我好,懂的也比我多,若是今天她在这,定是能说出个好歹来,我却只晓得对不对胃口。” “你觉合口便好。我还担心——这已是此间最好的酒了,若是还不对你胃口,我可算招待不周。” 卫枫忙道:“君黎公子盛情,卫枫铭感在心。今日不敢僭越,下次——下次定要让我请还!” 夏君黎淡淡笑道:“好啊,待风月盏重开,你请我尝尝那‘梅子酒’如何?” 卫枫大喜:“我定当……”他想说,我定当早些定好了位子,请你前来,可心中突然悟过什么,一时顿住了。 ——“下次”。他心道。他这话可是应了我说“下次”?既然还有下次,他当然不是要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那就——只剩那一个可能了——他是当真将我当作朋友了! “怎了?”夏君黎见他突然顿住,不觉问他。 “没有没有。”卫枫连连摇手,“我是想着,风月盏的梅花、梅子二酒,我只喝过梅花,到时候正能借机和你一道去尝尝梅子,当真是美事一桩。不过那是下个月的事了,眼下——要多谢你今日相邀,我是客人,先饮三杯敬主家。” 老掌柜酿的女儿红入口绵软,其实劲却不小,懂得其中道理的人,很少数杯连饮,不过据说卫枫酒量还算不错,三杯远不至于如何,他既语出真诚,夏君黎便也陪他饮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自己亦不属酒量极佳之人,只是如今仗着内力精深,纵是内伤都可消化,酒力自然不在话下,也就并不担心。卫枫得他回应,喉头有点紧张地动了动,还是没忍住问出来:“那咱们现在——能算是朋友了么?” “朋友?”夏君黎放下杯子,“你是我债主才对。” “……债主?”卫枫疑惑,“怎么就是债主了?” “卫少侠忘了?”夏君黎道,“上回我来你那买兵刃,把‘伶仃’抵给你;你好不容易得人画了图,眼看能将它重现原样,可今日它却断了——是我从你手里把剑拿走,这账岂不应记我头上?这一回剑身碎损,比我那天交给你时不可同日而语,复原是绝不可能了,就算再给你拿去熔锻,怕也已不够重铸出一件材质上乘的完整兵刃,这亏你就吃了?不准备向我讨要回来?” 卫枫只觉不可思议,“这都是再小不过的事……” “钱财盈亏之类,自然可说是小事,”夏君黎道,“人情又怎么算?卫少侠今日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要我还?” “可这……”卫枫涨红了脸,大声道,“这不正是朋友间应有之义?” 夏君黎冷笑了声,“卫少侠对‘朋友’二字怎么看?” “那自然是——信义为先、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听说卫少侠的朋友很多,生意场上遇着的也不少,你的意思,那些人你都能两肋插刀?” “我……”卫枫犹豫了下,“……只要人值得,当然没什么不可以。江湖人有江湖人的义气,生意场有生意场的规矩,无非是将信义用在不同的地方,君黎公子以为不对吗?” “可我这人没什么信义。”夏君黎哂笑,“不是我不愿与你做朋友,只不过……你要是我债主,好处还多些,我欠你的那些,多半还会算明白还清楚,可要是当了朋友——我可就未必还了。” “没,没关系啊,”卫枫道,“我说了这是朋友间应有之义,难道我交朋友是为了什么好处来的吗?” “难道不是吗?”夏君黎反问,“不必将所谓‘朋友’说得冠冕堂皇,我与你并不相熟,‘意气相投’自是没有,‘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更谈不上——我甚至与你连生意勾连都没有,你可能与我个理由,为何执着于要与我做朋友?——若我夏君黎今日是个无名小卒,你可还会想与我做朋友?” 卫枫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点头道:“是,你说得对,我可能确实——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名声、你的本事,想要结交你。我没想过要什么好处,但可能——就算是与你成了朋友这事本身,就是吹嘘不尽的好处了,我爹都常说想认识你,若我能在他面前说我与你交了朋友,个中的得意就已经是我要的好处了。” 他稍稍一停,忽然提高了声音,“可这天下英雄无数,也不是人人我都想结交;你嫌我冠冕堂皇,可知‘意气相投’这四字本来便只是一种感觉——所谓‘朋友’,本来就是一种感觉。我自问不配与你‘肝胆相照’,只以为你请我来这里喝酒,至少也对我有了些朋友的感觉。倘若却不过是我的错觉,那我不如这便回家,你也不必硬要与我一个丝毫看不顺眼之人同桌将就。” 夏君黎给他的杯中倒酒:“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不想再多欠人情。”他又给自己倒酒:“你若去问我的朋友,便晓得——一向只有他们待我好,我只管欠他们的,却从没办法还得出来。” 他放下酒壶,好像想到了什么,摸了摸随身带回来的包裹,摸到了凌厉拿给自己的那捆烟火。“这样吧,”他从中抓了一把,“这几支给你,如果将来遇到什么急事,以这烟火为信,我只要在这临安城里,一定过来帮你。” 卫枫并不伸手来接,反而撇开了脸:“我不要。” 夏君黎实不意他此时竟似有小孩脾气,便道:“不拘你是不是我朋友,总是不能亏待了你——我也没说不还你的人情,只是先用这个抵着,这一支,是抵因我毁断的‘伶仃’,第二支,是谢你帮忙报信,让我得以找见瞿安,第三支,是谢你救了刺刺。” “我可没救单姑娘。”卫枫转回头来,“……那火药又没着——那根本没有火药,算什么‘救’。” “你救还是没救,是在于你,不在于火药。” “原来你人情是这么算的,难怪你还不清,”卫枫看了他一眼,还是将那烟火束一推,“那我更不想拿了。反正也只能当个‘债主’,让你还不清岂不还能记着我些。” 夏君黎笑起来,也不坚持,就将烟火束放在一旁。卫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就手自己又斟满了一杯。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这样——到处想要攀附结纳的人?”他有点不平,“你定也因我们卫家入了东水盟,所以先入为主,换作我要是个没有家世的,你说不定反倒肯与我做朋友了。” 他垂头片刻,又抬起:“但你也容我解释几句如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好。”夏君黎应。 卫枫便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我们卫家,”他说,“以前就是个小镖局——在江湖上排不上字号,不是武林世家,也不是大派名门,也就是三四十年前,都城南迁,凡是干镖局的都赶着这机会发达了一番,我老爹跟着他的老爹,带着几个叔伯兄弟和三十几个趟子手,汴梁、建康、杭州、绍兴——来来回回不要命地替人押运东西,积累了一番家业。我爹常说,我们只不过是运气好,活着穿出了那等乱世的绿林——那时大江南北多少镖局啊,最后剩了几个? “后来局势安稳下来,活下来的镖局都成了大字号。我小的时候,家里光景已然挺好了,但还是主要靠的押货跑镖,忙起来,几个月见不着我爹。你想啊,都城迁来了临安,这大宋朝的达官显贵,有点家产的,可不都来了,那生意能少得了吗?但这活计着实辛苦,又危险,我爹自己的叔伯兄弟,有几个都坚持不下去,既有了钱,又有了都城里的人脉,觅着机会,分家出去,捐官的捐官,改行的改行,都不干这个了。我爹自也不是全无想法,但他一来没那么好从这行当里脱身,二来也确实舍不得这番祖业,就还一直干着。原本我们一点家传武艺,也入不得高手的眼界,全靠我祖父有远见,趁着早年南北走动,途中带上了好几位流离的武林人士,一直给庇在镖局里,这其中不少是因在北方刺杀金人后被迫逃亡的义士高人,后来也有从江下盟出来,没处可去的江北游侠,便都成了卫家的门客,一是能帮镖局的忙,二是也能教我们些艺业。临安城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武林世家都趋式微,一辈不如一辈,鲜有出色的,我们卫家才突然有了一席之地。 “跟夏家庄是比不了,单就是夏老爷子那时候创下江下盟,一呼百应,那是真正的武林豪杰,我们只不过是跟班,就算自诩‘无双卫’,也没法和‘江南第一庄’争辉;至于家产基业,那也只是中流,实话说,趁着乱世发财的大有人在,卫家这点算得什么,人家老拿我们与孙家相提并论,这可是太抬举了,我们连人家的百中之一怕都没有。” (本章完)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二 桃李春风(三) 卫枫一面说,一面不时举杯饮酒,夏君黎亦不打断他,只在他杯中空了时给他满上,不知不觉他已喝下去不少,虽无醉意,但酒促神亢,话便越发源源不断。此前沈凤鸣说卫枫此人“一见熟”、“话多”,夏君黎还未觉得,眼下是有点信了。 只听他接着道:“打我记事,我爹就教训我们,卫家有今日的地位,都是江湖朋友的抬爱,当初若不是他和我祖父一路广交朋友下来,怕是我们早就不知在哪个山沟子里全军覆没了,所以这一句便写入家训——若是能交朋友的,决计不要做敌人。这么些年,卫家在临安确实混得不错,江湖上也是风生水起,可出门走镖,仍要沿途事先打点,白道黑道绿林道都不落下,免得叫人觉得我们名气大了便过河拆桥,给面子给得心不甘情不愿,那便非长久之计。 “就算这样,我们实力却也有限,庙堂之高,江湖之大,仍有许多人我们结交不到,为此常羡孙家左右逢源,一则他们生意广极,任谁在这临安城里外过活,都多少得靠着他们些,二则他们也实在舍得——舍得花银子。我们有时合计许久才咬牙送出去活络关系的银子,人家随手就给了,这如何能同日而语? “我爹和我大哥向来都忙,也没空天天与人钻营舞闹,晓得我闲,就将一些小生意给了我,要我多去人家跟前磋磨,长短奉承稳了,别把我们长擅的也让孙家抢去。说实话,这谈何容易,孙家看不上的行当是没事,一旦他们看上了哪样生意,真金白银将我要的货要的人抢去了,我有什么本事守得住?自来所谓‘朋友’,所谓‘信义’,只能约束自己,又如何能强求他人?” 卫枫似乎是说到了什么十分触动之处,不觉又一仰头吞去了一杯。“临安城原本一共三家称得上有模有样的铁铺,两家是我的,还有一家是城西北的刘家铁铺,虽然生意比不上我家,但总有些不喜欢寻我们这等世家门第大字号的客人,还有些所需不多的乡里百姓,便会选刘铁匠的字号。这刘铁匠的手艺却是很好,我心里寻思,总是做伙伴好过做对手,便一直想把他的铺子也盘下来,可他不肯,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一点手艺,还想传下去,不想换成了别家的名字。我想想也有道理,人家既然这般说了,我总不能仗着无双卫的势力强买强卖,便也没催逼过,只是偶尔上门和他聊聊,也算成了朋友罢。结果去年,孙家不知哪里找来几个铁匠师傅,也新开出了一家铁铺来,因上下关系疏通得好,赢了不少皇宫内院的生意,今年脚跟稳了,也想把刘家铁铺吃下来。——这算什么?刘铁匠那我可‘求’了两年的了!以前是想着不急于一时,或许哪天他就改了主意,我再多让些,也许就能成;可孙家这一来抢,谁个还能沉住气——虽然按刘铁匠的说法,他理应也不会同意卖给孙家,可是孙家的手段多得很,不定答允他什么,若是软的不行说不定就来硬的,他一个独立无靠的匠人,迟早要就范,真到那时候,他们成了一家,恐怕反要将我的生意挤走,我岂不要关门大吉?我就想不明白了,这点生意对孙家来说怕是不够塞牙缝的,可我一共就这几样营生,一门都少不得,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将契约改了又改,天天在身上带着,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刘家铁铺,天可怜见,都不知让了多少步——我自认为我开的条件已经不差,让他照样还开在那,照样按他的祖传技艺打铁,照样能收他的学徒,顾他现在的客人,甚至我同意他招牌都不用改了,还叫他的刘家铁铺,没人会知道他已经归了卫家,价钱也开到了极限——他还是倔着不肯画押,换作是你,你可头痛?我有时都想趁着孙家还在和他周旋,我先上了手段强逼他答应,省得落了别人好处,可如此一来,我与他‘交朋友’这么久,岂不成了个笑话?我不如两年前就当强盗好了。” 卫枫说得激动,抹了一把面,“所以——你说的是没错,什么‘朋友’,大部分时候,真不过是无利不起早罢了。可我确也真心佩服刘铁匠的为人——我要不是这个想把他铺子弄到手的卫家人,我便真要赞他一声‘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事到如今,要和他做什么朋友,我自己都说不出口,不管是我先下手把他弄到我们卫家门下,还是被孙家将他弄走,将来定都没法当朋友了。我也不想说谁家不好,谁都有做营生的门道,就是心中感叹——这世道么,就是这样,连普普通通交个朋友都不能由了自己。” 他摸到手边的酒,眼见着又满了,便又拿过来饮尽。“君黎公子莫要见笑,听我将这等微末之事也拿来与你抱怨。我见识短,经验浅,逢着的事也便只有这等走不出十里地的细枝末节。我也听我爹和我大哥说过他们的事——他们行走江湖,碰过的壁比我更不知多多少。比如青龙教,我爹十年前就投过帖子,还送过礼,但从来没有回应。‘当世第一高手’看不上我们不奇,投帖送礼也只是礼仪,只因青龙谷距离临安这么近,我们出门押镖常要赶期,若强要绕开人家地头,便要多走好几天,有时只能硬着头皮过,万一碰上了,没打过招呼,那不就麻烦了么?青龙教还算好的,虽然不搭理我们,这么多年也没特意来刁难,想来送进去的东西总还是有用;但也有些油盐不进、拿了东西还找茬的,比如有一回,爹走水路押货往南去泉州码头——那南面沿海一带,泉州、明州这些地方,皆有海上势力,根本不讲陆上规矩,更有不少胡人,连语言都不通,若不是那个收货人在当地还有点来头,出面将事平了,我爹只怕已给扔海里喂鱼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们现下不愁没生意,那些地头人面养不熟的所在,干脆也避开不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自然也有避不开的。比如——比如黑竹会——我爹也一直想结交,可却不敢轻易去找。以前其实也没什么,黑竹虽属黑道,一贯也不做抢货买卖,不相往来,各走各路也就罢了;但是前几年,镖局里头新开了一门生意,不是保货,却是专保人的——临安城的大户人家大多早就有自己的高手护院,不会再来长雇我们的人手,这‘保人’其实主要还是保行旅——也即‘护送’,还有另一种,是保那些显贵们要紧的宴请、游猎之类场合,最多一两日,总之就是别让贵客出岔子。听来虽然和以前没什么大不同,但一旦要保护的东西从‘货镖’变作了‘人镖’,关联可不知多了多少,黑竹也就绕不过了,不然万一人镖和黑竹的目标正好对上,火拼起来可吃不消。前几年黑竹的总舵名义上仍在陈州,虽然知道大部分人已经南移,可我们这些外人哪里晓得具体门道,要找到能说得上话的人实在不易,我们又一直听说黑竹会从来有自己的规矩,大约不肯为外人迁就,我爹就不让私自接近黑竹,担心弄巧成拙。 “结果有一日,他应邀在京中一位大人老父亲的寿宴上‘看场子’,正好旁边是枢密院一个来贺寿的官员,姓宁,他认识,闲聊起来,从这宁大人口中得知——黑竹会头领张弓长竟就在当场,刚刚还向他问起过我们卫家。他立时追问,才晓得——其实张弓长早就和朝廷有所联系了,虽然不便大庭广众之下暴露,但宁大人同他却已颇有交道,他见了今日是我们卫家在戒防,是以问了一句。 “爹立时请他引见,终得以与张弓长见了一面。那时候我们‘人镖’生意已经开了大半年,虽说没那么倒霉碰到过要同黑竹会对着干的时候,可这种事不就是以防万一?临安城虽大,生意遍地都是,可总有些人会想要另一些人的命,也总是那些容易被人要命的最愿意雇人保护自己——我们家的意思,就是不妨稍微通气,万一真有冲突,我们自然不敢要求黑竹因为我们放弃自己的生意,只是劳驾他们别在我们受雇干活的时候动手也就是了,这该也算对彼此都有利吧,就算无双卫再不起眼,真成了对手也是黑竹的麻烦。 “可万没想到张弓长倨傲无比,坐地起价,这一趟竟是没谈拢。爹回来感慨说,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黑竹会,背后也是这等做派。张弓长话语之间,似乎别家‘孝敬’他,数目犹不止此,我们猜——恐怕也只有孙家了,出这个钱眼都不眨,可我们——还是差着一截,不是给不起,是不舍得拿出这么多银两喂养别人。两家之差距由此越发可见一斑,这么多年,我们自问已经竭尽全力,但若论人面广、朋友多,还是远输孙家。都是生人,所谓赤诚之心看不见摸不着,哪里比得上银钱好使? “那个时候黑竹双杀之名如日中天,张弓长也正与朝中多人交往火热,若没有足够的好处,当然是不会正眼朝我们看的了。爹请宁大人再试从中斡旋,人家只能答应试再说说,不过——他说黑竹中人桀骜难驯,他也没把握。 “这许多细的也不提了,我们能做的都已做了,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帮忙,我们也管不上。人镖的生意爹主是让我大哥操持,没能同黑竹会谈妥,一直是个心病,大哥这几年只能加倍小心谨慎,尽量不接无把握的活计,就怕出岔子。前年底突然听说双杀之中的马斯死了;去年又听说张弓长失踪了——或者也死了;再后来听说黑竹有了新主——那时候君黎公子你,还没现在这样名气,各家各派得了这消息,私底下都打听你的底细,有见过你的,便说你是个看着没什么凶样的道士,多半担不住这凶名。我们家中商议时,好几个人都说黑竹因一连几件事一蹶不振四分五裂,勉强因为你背后有两大靠山才表面平静,都觉得这是个重新与黑竹谈判的好时机,应该试着找你。但是爹还是想等等,他觉得——虽然你此前没在江湖上作出过什么大事,但是能得朱雀和凌厉两大靠山,那是前无古人,不可能是个善茬;确实,用我们卫家人的话说,结交到大人物算是种本事,得一个或许是运气,得两个那一定是你与人打交道时有什么手段——如此一想,你说不定比张弓长还难缠,要是贸然来找你,被你回绝倒是不怕,就怕反被你拿高明手段哄骗了还给你数钱。爹说,我们在黑竹会已经碰过钉子,还是要知己知彼才行。 “为这‘知己知彼’,爹又向宁大人打听,才知——你根本不同他们打交道,整个大内之中,怕是只有你师父向你说话,才能有些份量。爹又去孙家探口风——此前孙家用钱财摆平了张弓长,爹是想探探,他们可曾又搭连上了你,如此多少可判断你吃不吃孙家那一套。不过——孙老爷子似乎觉得,也不知你能在这位子上坐多久,甚至不知道黑竹能不能东山再起,之前花在张弓长身上的已是打了水漂,孙家再是有钱,也不能总是白扔了,也准备观望一番再说。他说的——确实不能说不对,我和我大哥也觉得,黑竹式微,你只是被抓来顶缸,只有我爹反复说着,你定不是常人,只是蛰伏未出而已。他从那时,就一心想着——但有机会,必要结识你。” 卫枫说至此处时已经喝了不少——不知是否仍有紧张,他每说几句,总是喝上一口,分出来的一壶酒约莫两斤,此时只剩了一个底。夏君黎回头看看,灯烛虽亮,可堂上无人,堂后安静,连阿合都识趣地不再来打岔了。他起身自去柜台后再拿酒出来,也不再分至酒壶里,便用酒坛再给卫枫倒酒。 卫枫喝得身上略有些热汗,见夏君黎站起,他也想站起帮忙,顺便透透风,可方试着一动,才发现头竟然轻飘飘的,这酒不知何时竟上了劲,立身竟然不稳,忙又坐下了。他不愿在夏君黎面前露怯,见他过来倒酒,便强作着无事继续接下——甚至继续喝了一口。神智仍清醒无比,话还没讲完,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先醉了。 (本章完)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三 桃李春风(四) “后来你在青龙谷于对掌决斗之中击杀青龙右使霍新,还好端端出来了,这事传开,在临安各家之中也大是被议论了一番。霍右使我们虽都没正面打过交道,可他名声在外,如此也算是止却了一些对你的质疑。可——当时更盛传你公然放话单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子,更为她脱道回俗,这议论之中,免不了要认为你这所谓首领沉溺儿女私情,远胜于热衷黑竹中事,想必不成大器。正好,没多久黑竹会就与云梦教联手,在洞庭一带剿灭了当时风头正劲的云梦‘叛徒’幻生一支,那趟你没去,是沈兄领头去的,便有说法,以沈兄之实力,被你凭空坐上首领之位心中必有不服,与你分歧必深,此役难保不是他力图压制你、逼你让位的造势之举。江湖上谁不知此前‘马嘶’‘凤鸣’之争惨烈,他好不容易扳倒了马斯,谁能信他甘心居于你下?不少人说,此时无非是你背后的靠山才令得他不敢立时发难,若你不先手将他除了,他云梦的势力一旦扩张稳固,黑竹之权将来定被他夺得。孙家老爷子当时还说,黑竹会经此一役看来仍颇具威胁,还是应当多加打点,可到底应该把注下在谁身上却说不准,相较而言,沈兄在黑竹时日已久,根基远深于你。 “就在各家议论纷纷之际,东水盟突然出现了,黑竹的事就暂时放一边了。 “江下盟销声匿迹多年,忽然以东水盟之名前来提及重振合盟一事,按我们卫家一贯作习,自然欢迎至极,绝不可能拒绝。当时我们还不知东水盟已有东宫为靠山,也不知——他们早就先得了孙家的支持,只是确实见着他们在临安集结武林同道丝毫未见阻力,便也越发觉得顺势入盟这决定十分不错。大家都已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少世家在这京中天天望着歌舞升平,都要忘了江湖上是如何行事,忽然有人愿意以‘江南正道武林之盟’的名义替各家保留一分武林中的身份地位,那也不是坏事。 “——我知道你最想问什么。当时我们真不知东水盟会针对夏家庄——连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恰恰相反,我们以为,既然江下盟本来就是夏老爷子所创,那么东水盟此来,必已有夏家庄的主意在里头,以为夏庄主人离开京城,这事是他留了后手,想要为独自留守庄中的少庄主谋一个后盾。自然,现在想来,我们可能……可能确实于潜心之中轻视了君超兄弟,因为他年纪小,又是庄中的小儿子,以前从未在人前露脸有过建树,便不以为他有资格与各家家主平起平坐,更从未将他真正视作夏家庄说话的人;他来向各家问起时,我们谁都没放在心上,反而越发只道是夏庄主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不必他来操什么心。谁也没想到曲盟主那一次当真故意悬空了夏家庄,给夏家下了套。我当时有生意正在忙头上,东水盟的事也是压根不知转了几道弯才传到耳里的,建康也没时间去,只记得四妹开口求爹,我知道她对君超属意,就说有大哥和她去了,我和三妹留在临安便是。我还以为夏家庄届时会是半个主座,她有机会去亲近君超自然是好,哪晓得会是那样…… “大会前夕建康好几名高手遇害,爹当时也觉得不大对头,待到了当日,见了君超被为难,他虽然不想与东水盟伤了和气,还是替君超说过话。他本来是打算在武林大会上在东水盟中争得个瞩目些的地位,倘若不成,也要借大会之机,多多结交各路英雄,可发生那许多事,他心思全无。但凡不是太迟钝的,当日都应该感觉到了建康城危机四伏,实在不是善处,对我们卫家来说,这一层只怕感受得还更深些——因为四妹都失踪了,爹四处寻找未有结果,他与我们说,他当时想到在东水盟地头上的诸种可能,只觉实是比在泉州差点给人丢进海里时还要遍体生寒。他担心继续留在建康夜长梦多,就令我大哥带了其他人先回临安,只自己与一两个人留在建康打听四妹的下落。幸好四妹没事,他得到消息,才回家来。 “但也不能说这一趟建康之行毫无收获。亏得这一次,爹和大哥见识了沈兄本领,也约略觉得——沈兄之为人似乎与我们此前以为的不大一样。四妹——她是自己荒唐,贸然涉入君超被刺一事之中,能平安回来都亏了沈兄——不过他和君超要好,对我们卫家实在没多少好感,我虽说借了四妹的光认识了他,亦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张罗爹以卫家的名义和他见面,一直到后来——后来四妹成亲,邀他前来,当日出的乱子,遇的险,都是得他援手方能解决,我觉得和他又熟络了几分,所以——就决定与他提一提卫家想与黑竹多多结交之事。” 卫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夏君黎一眼,方又道:“……不怕与你说,那个时候你已经失踪两个月了,虽然你重创拓跋孤一事震动江湖,都说——如今这‘第一高手’的名头该是你的了,但是——两个月不露面,依照外界猜想,沈兄定应已趁此机会将黑竹会握在自己手里了才是。我们兄妹因为与沈兄有了几回交道,感觉他似乎并非如外头以为的那般,将你当作对头,可不管是不是,我当时都认为,黑竹该是他说话,我也愿意同他说话,所以就向他明示暗示了数次卫家的意思,问他——若有何条件,尽管开口。我也没多想你会不会回来,反正我也不认识你、不知你是什么样人,但沈兄确实对卫家有恩,我心想就算你日后回来要与他相争,我们卫家若能与他结盟,摆明了态度站在他这一面便是了。但是无论我说多少次,他只回答我,这事不归他作主,让我等你回来问你。他这态度实在让人无计可施——想起来直和那刘铁匠拒绝我差不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承认我小人之心,他反复这般说,我反而生出了怀疑,反而不相信——他是真心在等你。所谓‘朋友’——我说的那种,‘信义为先、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朋友’,有时想想或许只是我心里的一种‘愿想’,除了我的同胞兄妹,我都不能全然肯定地说出——这临安城里我卫枫的那许多世交好友,有哪个真正能称如此,我自然亦有理由认为——沈兄与你也完全不可能。我想着他说不定一直是在掩盖他的真实想法,甚至还猜,你这么久半点消息也无,说不定早在哪给人暗算了,他早就知道你不可能回来,才放心大胆地在所有人面前假装仁至义尽地等着你,等到足够久,等到有合适的的时机将你的死讯公布,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坐上你的位子而丝毫不必背负任何争议。所以后来——后来他大肆昭告天下说要成亲,很快江湖传言他成亲那日你会出现,我心里想——不出所料,这就是他的目的了吧?这就是他造的‘时机’了吧?如果那天你没来,不管有没有确切的‘死讯’,这都是所有人在等的一个极限了。但我这想法谁也没说。毕竟我是准备要帮他的——哪怕爹不算完全赞同我,但于情于理,我们卫家是准备要帮沈兄的……” 卫枫此时面色弱白,目中却有了几分红丝,酒意不曾从他面上蒸出,却从视线里漏了出来。他突然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醉了?君黎公子,我跟你说,我卫枫不是傻子,要不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们俩当真是‘朋友’,我会告诉你这些?——我怎么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当时那种种,都是我对他最坏的设想,只要一个证据就能完全推翻——只要你来了,你活着,就能轻易证明——他从来没说谎,他是真心实意地相信你——真心实意地在等你。那晚上人人见到你都目瞪口呆,可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目瞪口呆,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心里想的是,‘这天底下竟是真的有那样的‘朋友’的!’我当时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心中那种种阴暗设想并不是真的,高兴的是我愿想里的‘朋友’是存在的;可我也难过,我为什么却没有这样的朋友?我想要同他这样值得的人交朋友,他为什么却看不上? “沈兄前些日子离开临安,我是听人说了才知道——他没特意同我道别,想见我终究也算不上他朋友。我本来没敢想接近你,老实说,若不是那日你走进我铺子里来买两把剑,我根本都不知道,要如何再来认识你。你如今凶名在外,早不是去年的光景了,只怕就连孙家都不敢想能收买你——我何德何能,又能从你这里求得些‘好处’?可既然今日能坐在这了,就当我运气好,我胆子大,我赌中了,我能不能就向你求一句话——不求你答应黑竹和卫家结交这种事,只求你,不管将来你要如何对付东水盟,你都放过我们卫家,可以么?我知道——不是朋友,可能永远做不了朋友,可你——你都肯允我三个人情了,那我全用了,只向你换这一句承诺,可以么?” 他一直说到此时,几乎未停过,但说完这句话,却停下来了。夏君黎向他眼中看,他撑大着双眼,聚着还未被酒意侵尽的神光也向夏君黎看着。 “你醉了。”夏君黎说,“我何时说过要对付东水盟?” “你现在是没说,”卫枫急道,“可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向不肯放过你的‘仇家’,东水盟那般对待夏家、对待君超,你迟早有一天要对他们发难,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入了东水盟的家族,说不定一个一个,都在你报仇的账上。可是,可是我们卫家真的什么也没做过,我们只是想在临安、在江南图一个立足之地,我们实未伤害任何人,也实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若那一天到来,你——你能不能——看在今天这顿酒的份上,不要……对我们下手?” 夏君黎只冷笑:“我不会作这般承诺。” 卫枫目中的神光一瞬间似乎纷散了。“你不应允?”他似乎怎么都未想到会被夏君黎立时拒绝,踉跄立起,“你——你是说——你全都要赶尽杀绝?连同无辜之人在内?” “将来的事,谁可说得准,你倒是替我想在前头。”夏君黎于座中看他,只觉他半醉不醉的模样甚是好笑,口中却冷冷,“不错,我和东水盟多半必有一战,但如何战、何时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赶尽杀绝?还不知谁是先动手赶尽杀绝的那一个。至于你们卫家——无辜有辜,也不是你说了算。你替你爹说了这么多好话,寻了这么多借口,可却没见你们对君超、对夏家庄事后多出一分补救之心,倒是夏家庄那时候替你的三妹解了‘迫嫁’之围,可你们畏惧东水盟,还是不肯和夏家庄多来往。再看看你口中一向挡了你们生意道的孙家,大大小小闹了那么多不快,却还逢迎着吧?喜欢趋炎附势便消有代价,总不能什么好事都占了?既然不肯斩断与东水盟之关联,那总该想到——我会如何回答?” “可你——你说过我是你的‘债主’,你会还我人情的!”卫枫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 “我当然会还。我现在就可以答允你——不管将来我如何对付东水盟,我都会放过你。但只是你——你卫二公子,卫枫。我只欠你人情,至于你们卫家其他人,我不认识,也不欠他们什么。” 卫枫愣怔怔站着,身形有点摇晃,半晌,断断续续道:“是啊……我,我早该知道。就算看在单姑娘的份上,你也没放过青龙谷去,我怎么还指望你因为我……会肯放过卫家呢?……” (本章完)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四 桃李春风(五) 卫枫今日说了这许多,旁的都罢了,这句却实在不啻剜了夏君黎的心。他犹自未觉,鼓了气接着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可我爹……我爹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们卫家……也绝对不是是非不分。你厌憎我们趋炎附势——我们倒是想趋炎附势,可心里有疑问之时,必也不会做出有违本心的选择来。” 他吸了口气,方能继续:“我不敢说完全清楚我爹的打算,但我信他的为人。我们眼下是没有多与夏家庄来往,可一是,我们两家此前也不是有多亲密,只是寻常交好,二是,现在不来往,也不表示永远不来往。——你自己不也让人等了好几个月才回来,难道换了我们就要立时做出头鸟了?凭什么,你不去看看对夏家庄落井下石的门派有多少,你以为东水盟号召各派围困骚扰夏家庄之时,我们能坚持了没去就很容易吗?” 他气息又用尽,便用一双清醒时不敢这般肆意瞪住夏君黎的双眼直视他,将一只清醒时不会甩到空中的手臂指向上方,换了一口气:“我只是先礼后兵,你别将我们卫家看得太低了,我们的家训说的是,‘若是能交朋友的,决计不要做敌人’,你……你以为这句话说的是我们和谁都要交朋友?错了!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只和‘能交朋友的’交朋友,可总有些人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敌人!……虽然爹没有明着和我说,可我看得出来,他不满意东水盟主所为,若是将来必须作出选择,他未必……未必不会选择和他们当敌人!当然了,换过来,若是你先要和我们做敌人,那我们——也不会定追着你,非要和你交朋友!”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情绪实所激动,双手放落,重重在桌上拍了两拍,就连身体都咄咄逼人地向前倾去。这般动静,连后堂里早就避开的众人都给惊动了回来。阿合头往帘子这面探了一下,见卫枫看着脸色青白,头上却在冒热汗,眼睛也是通红——他见得多了,晓得有一种人发起酒疯就是这个样子;又见夏君黎却浑如无事地坐着,想来还不至于要他们帮忙,便又将头缩了回去。 “阿合,”夏君黎却叫他了,“给卫少侠倒碗凉水。” 阿合正要应声,卫枫却蓦然直起身:“不必了。”他实在很少饮醉,只是未料这酒劲一重更叠一重地上来,话说得越是多,血行便越是速,此时已是心跳如鼓擂,颞颥胀欲裂。他身上热燥到了极点,这一直起,颅脑中也顿时晕眩到了极点,眼前一片一片都是断裂的颜色。但他仍然勉强记得身在何处,记得自己这一直起身是要说什么的。“我话都说完了……这便告辞了。”也不知是不是潜心之中不敢听夏君黎会有什么样的回答,所以——言及于此,他便要走了。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他的所有气力都用尽了——他迈开腿才走了一步,便竟然如踩了棉花般浑不着力地软倒下去。所有神智也都用尽了——巨大的迷雾弥合了他的清明,他竟然连挣扎起来的心力都一丝不剩,只一瞬间就倒地陷入酣眠。阿合赶上来看了一眼,吃惊道:“嚯,醉得这么厉害。他方才不是还在说话吗?” 才听夏君黎道:“稍微用了点幻术。”他起身走近,倒卧地上的卫枫此刻面上才泛出了一分淡红,一直泛到脖颈,宛如深醉的模样。 ——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被卫枫瞪住之时,他突发奇想干脆以瞳术反视,想顺势多挤几句真话出来。也是卫枫喝多了神识已薄,分毫不防,幻术轻易从他双目穿入心念,生起效用,令他不自觉之下过于真情流露,几临失控。人于“自我”虚弱之际受幻术侵入原本极为危险,重者或要落下离魂之症,好在夏君黎不以伤人为念,确实只“稍微用了点”,卫枫原本亦并未有心说谎,这分以求真为目的的幻念便不必将他本心扭曲以致大损神魂,只是透乏了他不少心神,无力保住清醒,大约——比起单纯醉酒,还更要多睡上几个时辰方能复原。 “幻术啊……”阿合恍然大悟,“我就说,看着也不是个一点不会喝酒的。——那,眼下怎么弄?” “你把他扶到里头去。我还有事要回大内,你安排个人去卫家打声招呼,就说——卫二公子在我们这喝醉了,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阿合大是“啊?”了一声,“让他在我们这过夜?可我们这——我们这后头从不让外人进来,留他——没事么?还是说——难道——大哥的意思是别让他醒了?” 夏君黎只能道:“想什么。他心念损耗,须以深睡补全,倘若中途受扰惊醒,恐伤神识,是以往来震动之事能免则免。你交待下,别去扰他,待何时他自行苏醒,便可离去。” 阿合应了,有点稀奇道:“我听他说话挺不客气的,怎么却竟……倒还得照顾他。”又忙道:“我不是有意偷听,是他后来说得声大,我才听见的。那,那就是说,去卫家打招呼——也是真的‘打招呼’的意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暂时是。” 阿合不多追问,当下叫来几个人叮嘱,为保无虞干脆把卫枫安顿到自己屋中。夏君黎见一切妥当,才又问他:“这两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阿合面色便是一凛:“有。” 他取过来一封书帖:“大哥你看,今日刚得的。” 一醉阁是黑竹收理生意之地,凡有所求皆投入此间,阿合在黑竹日久,晓得江湖之中彼仇此恨甚多,被欺负得狠了便借助黑竹出手,大多没有什么出奇,但这一封求投之信,欲买的性命却有点特殊。 “谢怀忱。”夏君黎念出这个人的名字。 ——临安四大世家之首、“定水一钩”谢家之长,谢怀忱。 世人一向好以所谓“名望”为序排列所谓“世家”,凡稍有些规模的府城甚至县镇,皆要将有名的家族列出个子丑寅卯来,临安城更不必说。江湖中人口中的临安四大世家即指谢、倪、方、郑这四家。说不出个缘故——但不论其余三家序位如何变化,谢家几乎总是给放在第一,故此常称“临安四大世家之首”。 奇怪的是,如今的“临安四大世家之首”却并非“临安世家之首”,四家之上尚有“首富”孙家与“无双”卫家,再其上还有“江南第一庄”夏家,这若放在别的府城,恐怕叫人有些看不懂了,可一旦想到临安城是如何变作了临安城的——想到靖康之变后这世道发生了何等变化,便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四大世家早在临安城还不叫临安城的时候就已立足于此了,可孙家与卫家都是在大宋都城南迁的机缘之下发迹,夏家也是因中原沦陷后,夏吾至江下盟抗金之名才成就了“江南第一庄”的名号,只能说,近三十年间,原本的四大世家并无多大动静,而夏、孙、卫三家却风生水起,所以后来居上。论义,那是夏家;论财,那是孙家;义和财都稍逊却又都占着些的,那是卫家。武林中人一向羞于尊财为首,故此推出了一家“义”的首当其冲,孙家与卫家便成了其下一层,至于私下里名实是否相符,却也不紧要了。 四大世家虽然风头给这三家盖过,但根基深厚,也依然是临安一地的中流砥柱。不论关起门来是如何议论,可至少表面上,七家之间都现着同气连枝、一团和气之相,但凡临安这块江湖上有什么风吹水动须得定夺,这七家必定彼此相唤、客客气气携手商议了才肯解决——至少在东水盟出现之前是这样的。可自从夏家庄被当作异己般排除在外,这临安城中的形势,其实已悄悄发生了变化。 “是,谢怀忱。”阿合答道,“没看见谁来投的,信上也没留半个名,没任何联络之法,但应允了——金子很快会奉上。” “谢家……也入了东水盟吧?”夏君黎只是道。 “没错。”阿合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我打听过,四大家之中以前与夏家庄最为交好的就是这个谢家,还有一个是方家,以前三家经常在一处喝茶,长辈与长辈一处,小辈与小辈一处——夏家以前的大公子夏琝还在庄子里的时候,与谢家大公子是最要好的了,听曲子、下馆子、玩骰子,时常在一块儿。现下倒是不怎么有人看见他们在那些地方出没了。” 他停顿了一下,“之前沈大哥和我们说过,临安这几大家全都入了东水盟,但可能因为谢家为四家之首,所以——当时大会之上,是谢怀忱率先按了手印,各家都跟上了。后来——东水盟带人来找夏家庄麻烦的时候,谢家去打圆场,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夏庄主回来之后,这些人灰溜溜都跑了,这之后年节上——不知可还来往,我看着是没有,那些日子夏庄主都在大内禁中忙不过来,哪里有工夫和他们周旋。这回是谁想要谢当家的性命,我猜了半天也想不出,不过多少可以想见,若谢怀忱死了,定必要掀起轩然大波,大哥看——这一单,咱们接还是不接?” 夏君黎盯着那信看了片刻,折拢交给阿合。 “接。” “不过,”他又补充了句,“得先等金子来了。” ——能给得起金子的,可不是普通人。 --------------------- 卫枫醒来时,屋子里很是明亮,亮得他都睁不开眼。 他有点懵然地坐起来,还没弄明白这是在哪,忽然就有个人从旁靠了上来,一胳膊肘架在了他肩上。他吃了一惊,原本是要闪避的,可忽然认出来——这人好像是一醉阁给自己上过酒菜的那个少年,便想起——自己应该是在一醉阁和夏君黎喝酒,后来——似乎有些喝醉了,还能记得头有些轻飘,可是再后来——就记不清了。那是晚上的事了,现在已是大白天,看这个样子——自己还在一醉阁? 他这么一发愣,阿合的手臂就架实了。“可以啊,兄弟,”他听见阿合说,“能让我们老大这么上心——你怎么办到的?教教我?” 卫枫显然神魂还未全数回属,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阿合只能将他一推松开了,半笑道:“还没醒酒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卫枫确实还没醒透——不,酒应该是醒透了,那女儿酒——实在是醉人不知,入口分明那般绵软,却竟能将自己一直放倒到早上。不过现在丝毫头痛的感觉都没有,想来酒力应该完全退去了。只是——只是昨夜的事情只能想起一半,自己似乎说了许多话,可最后是说到了哪、一顿酒是怎么个结论,全然想不起来。这种记忆无法接续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愉快不起来,仿佛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丢失了似的,哪怕人已回到这世界,这世界都毫无实感可言。 “不是……”他还是颇有负罪感地连忙下床来,“我……我一下子有点……记不起全部的事情了。我是——睡到现在吗?” “对啊,”阿合撇着嘴给他倒了一大碗昨晚夏君黎就吩咐过但没倒上的凉水。卫枫道了谢,一口气都喝了,确实身上心里都好受了许多,出走的神思也渐渐定了下来,便道:“君黎公子想必是早就走了吧?” “早走了。你也不用见外,他本来就交待我们照顾你。难得,寻常人可进不到此处,所以我才问——你用了什么手段让他这么相信你的?” 卫枫动了动唇,却是苦笑了一记。可能因为我本已知道太多秘密了,所以他也不在乎我多看见点什么。他心里是这么说,却并未说出口来。无论如何,夏君黎会留他于一醉阁宿了一晚,这毕竟是种好意,他绝不至于不识好歹到对此也要有所怀疑的地步。 “不肯说就算了。”阿合已道,“对了,我叫阿合。你既然是我们老大的朋友,那以后有什么事来这找我也行,要是没处去了,我们这里还能容你多睡几觉。” “麻烦阿合兄弟一晚上,实在过意不去,怎么还能有下次……”卫枫赔着笑。夏君黎可没承认自己是他朋友,不过看来,这个阿合是当真了。 此时他才注意到——阿合放下水碗的桌上有张纸页,颜色质地看起来很面熟——有点太面熟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袖子——袖袋里头的感觉不大对,这越发让他快步走过去,一目认出了——桌上的正是自己一向放在袖袋之中的、为刘家铁铺拟下的契约。此时——一式双份的契约却只剩了一份了。他有种不大敢相信的预感,一把抹开了契纸上几件充作镇纸之物,看清了——契约落款之处刘铁匠的名书与手印赫然在目,甚至连官府见证的红押都印上了。 (本章完)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五 桃李春风(六) “这……”他心跳微快,将契纸抓在手中,细而又细地看了一遍。他对这契约太熟悉了,就算不是这么细而又细地看也知道就是这一份没有错,可还是这么看了一遍,将刘铁匠画名的地方也看了数遍,才相信——不是幻觉。成约日落的是——今天。今天?今早?他抬头,看向阿合,还没开口,阿合已经摊手:“我可不晓得,大哥上午拿来的,也没跟我多说。是你的吧?我看有你的名字。” 今天上午?卫枫向天光来处看——他原不知此屋之东南西北,可窗外的日头已经高得看不着了,原来自己这一觉睡得根本已不是早上,只怕是中午了。不,这些都不紧要,只有这契约紧要,是夏君黎——夏君黎替我找刘铁匠定下了这契约?刘铁匠怎么会肯答应了?他——他该不会是强逼人家的?他为何要帮我? “他为何要帮我?”他问阿合。他知道阿合回答不出,但还是只能问阿合。 “嚯,你这人真奇怪。我不是一直在问你么,你怎么说得动我大哥的。你倒来问我了。” 卫枫不再问了。他只觉得心里有种什么感觉正慢慢炸裂开来,若说不高兴那定是假的,说是欣喜若狂都不为过。管他是为什么帮我,反正他帮我了。他可能只是想还我的人情,可反正他帮我了。他什么别的都不答应,可至少他帮我拿下了刘家铁铺。他虽然不肯当我是朋友,可也没有将我看得一文不值。 “他现在去哪了?我定要当面谢谢他。”卫枫道。 “我哪晓得啊,反正先前来的时候,那是……”阿合说到这里的时候,面色突然变了,好似想到了什么,“啊你还是快些走吧。我都忘了。”阿合拍着自己的头,“你再不走,你师父要不行了。” “我师父?”卫枫面上也变了色,“我师父怎么了?” “先走,我跟你解释。”阿合推着他,卫枫连忙把契纸装在袖中,匆匆向外走,阿合却又想起什么,“这些也是你的。”他返身将桌上什么东西拿了一并塞在卫枫手中,卫枫一见却又发怔——这东西适才压在了契纸上聊以镇纸,自己一心只盯着契约,竟未看得分明,那不正是昨晚上夏君黎许给自己的烟火信号,一共三支,一支不少。 “还给我?”卫枫迟疑。他隐约记得自己昨晚在夏君黎面前把三支都用了,虽说应是给拒绝了,“……可他已经帮了我刘铁匠的事,这一来岂不是反多了?”他还待计较个清楚。 阿合显然无心与他掰扯这事:“你管那么多,给你你就拿着,他还能收回去不成。他给我们掌柜的还留了两支呢——又不是真用得上。还是赶紧去看看你师父——” 卫枫穿过连廊,一掀开了帘子,果见自己的师父何牙面色青白地呆坐一醉阁堂上,周遭围的都是卫家自家人,面色无一不难看。这边厢是一醉阁的好几个伙计——当然理应是黑竹中人——占挡了路径。两边若说是剑拔弩张似乎又有些张弛失衡,可若说是相安友善又显非如此。他顾不上许多先分开了人朝自家人跑过去,何牙一见着他,目中放光,喊道:“枫儿!” 这事不难理解。卫家深夜得闻口信说卫枫在一醉阁回不了家——这可了不得。卫枫一个二十几岁的大人,自己有生意在做,偶尔一晚上不回家本来不是大事,可是落在黑竹会地头、由黑竹会来告知,就未免太吓人了一点。不巧家主卫矗前两日离开临安护镖去了,此时家中是长子卫槙决事。他忙召集留在家中的几名门客商议,其中便有教授了两人心法“拨云”的何牙。何牙当年跟随镖队来到卫家时,卫枫还没出生,他看着这二公子长大,对他尤其疼爱,听闻此讯,心中自然着急,便言须到一醉阁问个究竟,假若卫枫是当真醉了酒,那么他们自然可将他接回家来;假若他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黑竹会,那越发需要早去交涉。这番想法正合卫槙之意,当下两人便带了些人,连夜上一醉阁来了。 彼时夏君黎早就走了,一醉阁上下得过他的命令,俱知卫枫此时惊扰不得,哪里肯将人交出来;卫家对这等说辞难免疑云大起——卫枫要是当真只是醉酒并无大恙,自没什么不能带走的,实在有什么缘故,也可以让他们看上一眼,以求确证;但阿合可没得了允许再放别人进这一醉阁的后头,卫枫又睡着了出不来,两下当然只能僵持住了。若是卫矗在此,以他的身份还可请见夏君黎,当面要个说法,卫槙就多少有些够不上格,阿合也没把他太放在眼里,自然不会费劲传这个话去,要不是掌柜的给吵醒了,出来和调了几句,他甚至是要先布阵动手,赶人离开了。 老掌柜极力证言卫枫当真是酒醉宿在了一醉阁,唯夏君黎确实说过要等他自醒方可,这事他亦无能为力,只能劝众人安心回家等候,见劝说不动,也只好作主允留卫家众人进来等在前堂里。卫槙与何牙忧心切切,如何不想恃力强闯,可一醉阁到底水有多深尚且不知,就算能闯进去了,卫枫到底在不在这又是未知;即便真抢到了卫枫,也要顾虑黑竹与夏君黎之威;还有最后一条——要是人家真没说谎,真是好意留了卫枫,那这过节岂不是平白开罪来的?有这许多顾虑,两人只能按兵不动,商议之下,决定何牙带一部分人留在此地姑且等着,卫槙去一趟黑竹总舵厚土堂,问问到底什么情况,若是运气好能见到夏君黎,还能当面问个明白。他此前为找大婚当日失踪的四妹卫楹曾去过城外厚土堂两趟,因着卫楹同沈凤鸣有点交情,还算是得了客气脸色,虽不知沈凤鸣走了、夏君黎来了之后黑竹是如何光景,总还是有点熟面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天快亮时卫槙回来了。夏君黎并没有去总舵,那边自然对这事一无所知,他这一趟当然便是一无所获——或者该说,至少他知道了卫枫这事和黑竹总舵没什么关系。何牙等了一晚上也几乎是坐不住了。外面的巷子都渐渐有了人声,显见不少人都已起来,偏偏卫枫一丝动静也无,他实不知还要等多久,甚至不知等得到底有意义没有,这种感觉着实让人烦躁。卫槙却实在又要走了——偏是今天,吏部一名员外郎纳新宴客,早大半个月就约请了无双卫保场,他可得早早就去布备,拖到天亮已属耽搁了。就算卫枫的下落再紧要,无双卫的差事也不能丢下不管,不然名声毁了,更挣不回来。何牙原本应要同去,不过现在——家中精干人手差不多都被卫矗、卫槙带走了,他还是决意留下与黑竹会周旋,万一卫枫真有什么,总要有个能顶事的。 勉强再忍了一个时辰,何牙还是憋不住了,与阿合又言来语往几个回合,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便要往里强冲。阿合对此只觉莫名其妙——明明分毫也没骗人,怎么人就是不信?卫枫确实在里头睡着,不宜叫醒——这可都是为着他好,就连老掌柜都出面说过话了,怎么偏生这些人却还要找事?一醉阁虽然看着清闲,规矩却也从没给人破过,卫枫是夏君黎点了头才进去的,旁的人要强来自然只能算作挑衅了。 ——当下以五人为阵,便在这一醉阁的前堂里接住了何牙和他的十一个跟随。 要说这何牙,三十年前在庐州一带还真有个响破天的外号,叫作“乾坤无敌”。他自小拜师学武,天赋颇佳,十二岁得传心法“拨云”,原本若潜心修习,自不难更上层楼,立派延宗,将师门发扬光大。可宋金战火起时,他耐不住性子投了军,上阵杀敌去了。厦将倾自非任一人所能力挽,何牙功夫虽好,所属之军还是接连丧地失守,主帅降金之后,他趁夜出逃,改效庐州军,大显了一番身手,一年光景就挣得了“乾坤无敌”这个外号。这四字何来?首先是“乾坤”——因“拨云”乃取“拨云见日”之意,拨云见日之后,自是乾坤开朗,这是呼应他的武学渊源;“无敌”却也是实至名归,凡何牙所领小队向无败绩,既能破敌杀敌,“无敌”二字也算当得起。不过——世间豪杰固本愿扬纛挥戈、沙场轰烈,实际上却常失蹄于朽木暗沟,最终死无所名。何牙也差不多,虽然没死,但让他差点儿死了的一场意外却不在战场上,而在绿林里。当兵的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却精疲力尽之下给当强盗的捡了漏,抢走了马匹、装备和仅剩的一点补给,打得筋折骨裂地在烈日下等死,假若没有遇到卫矗那一队护镖的人马,再是“乾坤无敌”,怕也就是这么寂寂无声地消失了而已。人生或也就是这点错进与错出,待他和几个同袍伤势好转再去找原来的队伍,却找不到了,四处打问才知庐州军竟也降了,几人心灰意冷枯坐路边之时,又遇见卫矗一行返回,便不作它想,跟着来了南边。 “乾坤无敌”离当真无敌自是甚远,不过放眼武林,仍可跻高手之列。卫矗及其父当时虽说身边已有几位好手,但似何牙这般内外皆有所成的并不多,回到镖局便将其尊为上宾,将尚且年幼的卫槙交他教诲,后来又教了卫枫,二子自小以师相称,他也算是门客之中极受尊敬的一位了,今日忌惮黑竹会,在这逼狭之地苦等一晚,其实已属忍让,一旦动起手来,那必已下了决心,不容它想。 阿合等人论单打独斗并非其敌,但五人联手却是精密演练过,更得夏君黎以“五行步”改进,便似一张大网,谁来都能接着,来的力不论是一分、三分、五分还是十分,给五人一均就卸作了五中之一,除了一力降十会的绝顶高手,或是一眼识要害的个中行家,极难给破——要真不行,另外五人也加入来,成了十人之阵,更不好对付。何牙仗着内功精深、拳法硬朗,在五人这网中强行左冲右突,每每几乎要撕了口子出来,却又给人补上,便是冲突不入这一道窄窄门帘。这一架打得动静甚大,里头还是没声,外头倒是围了不少看客。 正是不好收场之时,夏君黎却来了。 夏君黎昨晚回内城将单疾泉之事告知单一衡,后者自然嚷吵着要见父亲的面。他原亦有此意,便答允今日带他去竹林凌厉处,不过昨天临走拿了卫枫袖中契约,存心要先还他个人情,一早便还是先去了刘家铁铺。 黑竹会自去年将厚土庵改作厚土堂以来,一直陆续造设着内外机关,个中当然少不了铸造些铁器。这事大多是交由欧阳信来办,夏君黎知道他在城门附近找了个铁匠,偶尔也自己动手借铁匠的地方打几件简单器具——虽说他从没细问过欧阳信找的是哪家,可卫枫既说临安城此前只有卫家的两家铁铺和刘家铁铺排得上号,此前自己去他樟树街铺面时他又流露过邀约黑竹生意的意思,想见黑竹一直以来找的必非卫家的铺子——那就只有刘铁匠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可不信——刘铁匠会不知道黑竹会是他的“大主顾”。 自然了,依照卫枫的说法,刘铁匠这人不大肯为人左右,就算拿撤走生意一类的说辞要挟他,他也不见得就范。可——不要挟,“讲道理”总可以吧?卫枫的判断其实不错——刘家铁铺假如不卖给卫家,想在临安城做下去便迟早是被孙家吞并的命,这话卫枫自己来讲颇不合适,换个人来讲便不一样了。这种时候,假如说话的还是个大主顾,那便更不一样了。 除了黑竹之外——瞿安大概也一直是在刘铁匠处铸造他那间机关屋所需物件,否则,卫枫也该早认识瞿安了。夏君黎进来时就见刘铁匠这铺子内造形奇异之物甚多,卫枫昨晚亦对他手艺颇有称赞,想见此人或许颇愿意钻研精巧玩意,和瞿安那等精细机簧之需正好相得益彰。虽说自己做不了瞿安的主,况瞿安机关屋毁了,今后大概也不会再为之添购什么暗器、铸件了,可“讲道理”的时候,倒也不必太拘小节,只管拿来都当自己的生意说着就是了。 刘铁匠到底是在哪一节上松动的,实不好说——或许他原本就已有此心,假如定要在卫家和孙家之间择一,那么那个一直能偶尔上门来坐坐、还稍懂点行的卫枫,或许更合他这个匠人的心意。照此来看,卫枫喜欢交朋友的习惯还是有点用,否则夏君黎还得犹豫一番要不要另用手段,那恐怕就有违本意了。只要刘铁匠按完了印,再去临安府找人盖官押,对他来说便不难。 (本章完)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六 桃李春风(七) 一番来回,等把契书送回一醉阁,已是巳时。一醉阁里两方打斗正酣,人是难分胜负,桌椅陈设却没那么耐打,翻的翻断的断,自黑竹会落驻于此,这还是掌柜的第一次受这么肉痛的损。 何牙突觉拳风逆涌,心知不对时已晚了。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息将他原本倾前直冲的身体忽然就逆倒后移,他颈上的骨头都响了一响,头里一晕,已向后坐倒在门口一条凳上。那股风息仍未散去,好似无形之绳将他牢牢牵附于所坐之地,他初时还待挣扎,一抬头却见进来的是夏君黎,立时已知——这一架是难再打下去了。 动手虽然是赢不了,可既然正主来了,他亦不能示弱,便高声向他质问卫枫之下落。夏君黎只皱眉看着这一地狼藉,听阿合近前来说了何牙是卫槙、卫枫兄弟的师父,才道:“卫二公子酒醉,你没告诉他?” 阿合十分配合,高声道:“说了啊,我一始就说了,说一晚上了,可是他不信。要不还是大哥你跟他说吧。” 何牙抢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枫儿酒量向来不差,哪里那么容易醉倒——哪里又会醉了一夜,到此刻都不醒?昨日我就听他身边的人说,他早上跟你一道出城去了,我还想着,定是他们弄错了,万没想到你堂堂黑竹之首,竟真会对他一个小辈下手——你究竟将他如何了,若是他有什么行事不慎得罪了你,我是他师父,大小你只冲着我来便罢,以你的身份去欺负他这么一个后生,岂非太不合适!” 这话一时倒将夏君黎说得哭笑不得起来。卫枫比自己小不出五岁,论起来是同辈,到了这人口里,就成了以大欺小了。他可不知何牙看着卫枫从小长大,不管这小子长到多少岁,武功是否高强,能担多少家业,在他眼里永远只觉是个小孩子罢了,而外头的这些成名人物,无论年纪大小,永远比家里的“小孩子”要长上一辈。 他却也没生气。“他人就在里面,我说过,他醒了自然会回家。”何牙虽然有点无礼,但夏君黎不大想为难一个这般关心弟子的师父。他的两个师父都死了——他们若是活着,若是今日换作是他们处于何牙之地,更“无礼”也说不定。 他转头向阿合:“我进去看看。”撇下何牙,顾自去了里头。 他一走开,禁缚了何牙动作的风息自然就散了。何牙登时弹起,就想趁隙跟进去。阿合眼疾脚快已经闪身往他去路一拦,不料有个人比他更快——竟在他站到位之前,先挡在了何牙的去路上。 阿合微一分神,有点猜到这人是谁了。 夏君黎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除了带上了单一衡,还带了俞瑞。俞瑞被他挪出大牢挂名在侍卫司,本来就是为了替他保护刺刺与一衡的安全,现在姐弟两个都不在内城,他自然也不必空留在那。 夏君黎原本头疼刺刺和一衡两人都离开大内易惹人注目猜疑,但夜里却想到了个主意。如若自己也干脆离开大内几天,那姐弟俩暂时不在岂不就合理了?至于去哪,自是不必向闲人告知——反正自己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只要别人认为他们和自己在一道就行了。俞瑞作为护卫若是同行自更少争议,至于暂时托庇于内城的韩姑娘,有邵宣也在应足以保证她的安全。 他进屋将卫枫的契约放在桌上,将桌上那三支烟火筒随手压于纸上。阿合跟进来悄悄问起前头之人可是俞瑞,得了肯定回答,不免吐舌:“那可是黑竹的老前辈。” “是老前辈——但你不用听他的。”夏君黎道,“他现在已不算黑竹的人了,我让他留半日在此帮帮你便罢。” 他还要和单一衡去竹林,俞瑞与凌厉夫妇相见自然不大妥当,暂留一醉阁正好防得有失。此时已听得前头兵刃拳脚之声大作,俞瑞与何牙显然交手正酣,出来一看,黑竹众人都已不得不护至了柜台里外,怕更殃及了老掌柜存在此处的新酿。俞瑞动作快准,招招要害,何牙固然亦是硬手,狠辣一项却是及不上,落于下风。夏君黎眉头又不得不皱起来。自己要是走了,阿合恐怕管不住俞瑞动手的分寸。若是对付那些意图伤害刺刺、一衡之人,下手重些倒也罢了,但卫枫家里这些人——实无结什么血仇的必要。 他稍稍上前,侧身而入两人之间,俞瑞见状一闪让开,何牙的掌风却仍侵了过来。他掌中所蕴“拨云”极是厚重,干燥沉稳,应属上乘内功,但锋锐不足,遇了似俞瑞、夏君黎这等对手,杀意就着实显得欠缺了。 何牙见这一掌是击向了夏君黎,有过一刹微惊犹豫,但终是并未收手,手掌倏忽已至夏君黎胸口,将沾未沾之际,臂上蓦然却是一麻,但觉无数热流沿着血脉逆淌而来,好似周身筋络霎时都猛然给注入了热水。那水流极快,倏的一记已流过全身,反汇在了自己后心,他暗叫一声不好,才突然想起——传说中夏君黎在青龙谷击退拓跋孤,就是那么轻轻一挡,就将拓跋孤运出的掌力全数倒逼回其体内,以致其心脉断损,回天无力。如今这股返穿了自己的暖流——暖得这般熟悉而恰到好处,直似讽刺——不正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拨云”正逆涌而来?那时听来匪夷所思之故事,此时竟一模一样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心中不免涌起一股极大的惧意,亦是极大的悲意,暗道自己的修为自是差拓跋孤远矣,这么一招出手,难道竟要将命丧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身体正如薄纸飘然后退,可倏然间这后退却又止了——“拨云”如微烫的泉水流回他周身,待要将那一击击实于他胸口时,却忽然好似顿住了,如渔夫突然收网,将他整个身体如落水前的大鱼般扯紧提住。他浑噩噩感到有几股力道于身中闭锁了自己几处要穴,身体立刻虚乏下来,丝毫反抗不得。他骇然于夏君黎竟非但可逼回他人内力,甚至还可掌控之——他不知夏君黎此番所为与上次对拓跋孤大不是一回事,上次是以“不胜”强行逆回拓跋孤的掌力,是因青龙心法之力刚强,又是数度力道相叠返转,才硬生生震断了拓跋孤心脉;这次却着实没打算那般对付何牙,是以“移情”将袭来的“拨云”借入自己身内,以“重逢”调和得弱了才又以“流云”送出,只是几诀间转换得极快,何牙自是来不及辨明。 他身形已是不稳,卫家众人未明究竟,齐声惊呼过来要扶住他,后首阿合眼疾脚快,忙踢过一条凳子,先将他摇摇坠下的身子接住了。“尊驾既然不愿离去,那就在这好生歇会儿。”夏君黎开口道,“我不为难你,但一醉阁还要做生意,还望你约束你的人,别给我们添乱。我以你所修内力封住你的穴道,只消与你同样内力之人,轻易可解,一会儿卫枫醒了,你自然能得自由。” 何牙盯着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信了他几分:“你真没有伤他?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阿合接话:“你说看就看,那我想进你们无双卫的庄子看看,也是可以的了?” 何牙顿然语塞。夏君黎显然没打算多理会这般要求,只顾回头向俞瑞和阿合分别低声说了几句,便叫上单一衡自走了。 卫家众人只能一筹莫展——按夏君黎的说法,何牙穴道受闭,那是只有等到同习“拨云”的卫槙或是卫枫才能解救。卫枫实在没有动静,几人商议是否该先派人将卫槙叫出来一趟。何牙却又反对。那场子上人手已然不算十足,再将卫槙叫开,不免越发显得捉襟见肘。夏君黎一会之长,说出来的话理应有些分量,便在此等卫枫便罢。 他身体其实没有太大不适,只是——无论是谁,坐着半分不能动弹,总是一件难过至极的事,更别说人还有三急,虽说现在是没那么急,可要命的就是不知道这个卫枫到底要他们等多久。时辰还是一点一点过去了,日过了正午,再行向午后,一醉阁里几个少年摆好了几张尚且能用的桌子凳子,有意聚在前头当着几人的面吃起饭菜来。那种身心煎熬焦灼之感,若说与很久以前给人扔在日头底下听天由命的绝望相比或许还不至于,可——除此何牙也真不知还能如何形容这种感受了。 还好,卫枫总算是出来了。 这许多暗暗的不甘,在看到卫枫时还是一瞬就烟散了。若与爱徒平安无事相比,几个时辰的不适实在并不能算得什么。 卫枫见状稍微一想已大致能猜到发生过何事,慌忙近前,见何牙穴道受封,不假思索试行推拿,竟是一举而解。何牙气滞久了,一时还立不起来,只顾问他昨夜究竟怎么回事。卫枫一面继续为他推宫过血,一面只得简要和他解释——确实是自己饮醉了,一直睡到此时。他见自己师父受制于此时久,心中除开有点自责,总还是有些不快,回头便想朝阿合问个说法。何牙一把将他拉住了,低声道:“我们先回去。这事深究起来说不清谁理亏。你既没事,旁的都不紧要。” 卫枫见他面上血色已旺,知他无恙,便点了点头。忽门外此时又进来一人,与卫枫迎面望个正着,一怔之下欢叫道:“二哥!你没事啊!”正是他的三妹卫栀。 “没事。怎么连你也过来了。”卫枫实在要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哪知话音未落,只见卫栀身后还跟了有人。她的面色此时竟尔显得有点尴尬,这在卫栀身上可不常见——窄小的单扇门跟着走进来的,竟然是夏家庄的少庄主夏琛。 “我,我和四妹担心你得罪了黑竹会,想着夏二公子……或许劝得动夏君黎,所以去夏家庄……找了他来帮忙。”卫栀解释着。 卫枫越发有点说不出话,暗道此事竟然都闹到夏家庄去了。 夏琛站在那里显得很是瘦薄。“卫二哥没事就好。”他没走近,只远远看着卫枫道,“既然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便要转身出去。 “……君超!”卫枫脱口叫住了他。也不知怎的,他就突然想起了昨夜夏君黎讥嘲卫家的那些话。他说,卫家这么久以来从没有试着对夏家庄表示什么感谢或是补偿,和夏琛甚至连交道都不打一次,自己虽然极力寻由辩解,但却否认不得这些都是事实。 “难得见面……要不要……聚一聚再走?”他说得期期艾艾。如此夏君黎总不能再说自己慑于东水盟之威、为了“趋炎附势”,连跟夏家庄多打交道都不肯了? 夏琛笑了一下:“不用了。郎中一直不让我饮酒,我可不敢不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不喝酒啊,谁说要喝酒了,我昨晚喝了醉到这会儿,哪里还能再喝。”卫枫道,“我们去王记茶楼,怎样?你以前……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和你大哥去的……” 他话说出口才想起提这茬不大妥当,忙接着道:“你身体还没好全,还特意为了我跑一趟,我请你喝口茶总是应该的吧?” “当真不必,你无事便好,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夏琛只道,“还是告辞了。” “这话怎么说——‘你帮还是没帮,是在于你,不在于我有事无事’,”卫枫道,“不是客套,这还是昨晚上君黎公子说的呢!” ——夏君黎确实说过,“你救还是没救,是在于你,不在于火药”。要是这样就能算自己救过单刺刺,那现在夏琛也算救过自己了——这是“学以致用”。 夏琛听到夏君黎的名字,犹豫了一下,道:“你昨晚真见过君黎大哥?” “当然是真的,他就请我在这喝酒……”卫枫不觉向何牙和卫栀都看了眼,“不怪你不信,就连我师父,还有我妹妹都不信,弄得这样大阵仗……”他又略带窘迫地笑起来,“喝茶去,我与你仔细说。” 夏琛便改了主意,点头:“好吧。” 阿合于几人大是一副热络起来的模样中间穿出,“先别走,”他将一纸算目递到了已快要踏出门的卫枫面前:“卫二公子也是生意人吧?这应该看得懂。喏,你师父来寻衅,给我们这小地方打成这样,总得有人给个交待?桌椅器具就不必说了,这两根柱子、一面墙,要是垮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都得大修,我们掌柜的年纪也大了,要是为这事气出个好歹来,更不好办。我也不多要,你赔了这些,这事就不追究了。”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七 桃李春风(八) 何牙从旁一把抢过了,“你们这直是……” “师父别,”卫枫忙忙止住他,伸手将算纸接过来,“都是因了我,我解决了就是。”看了一眼便向阿合道:“我赔你。但我眼下没带这么多,宽限我一日可好?” “那你就在此处画个押,”阿合老大不情愿地点点纸面,“算个欠据。” 卫枫无可奈何笑道:“好。”接过阿合递来的笔写了名,道:“现在能走了么?” “急什么。”阿合将那欠据拿来加了几笔,反还过来,才道:“拿走吧。” 卫枫奇道:“这是何意?” “就给你拿走的意思啊。”阿合道,“大哥说了,他正好也欠你钱,你只要画了押,那这钱他替你给,你和他的账就算平了——你和我也平了。” 卫枫目瞪口呆地提着欠据:“可是他……” “可是什么可是,”阿合露出不耐,“给你你就拿着,啰里啰唆。” “给你你就拿着”——卫枫便又想起此刻还藏在自己袖中的三支烟火信和那张契纸。“……哦。”他怔忡着把欠据也收到袖子里。何牙偏过头来,小声道:“夏君黎还欠你钱?” “也……也没有。”卫枫强笑,“说来话长……总之他,他待我还挺好……” 夏琛这回说话了:“君黎大哥是个好人,外面人家说什么,我从来不信,见到的才是真的。” 何牙瞥了他一眼,随即向卫枫道:“我这会儿先去槙儿那帮忙,晚上回家你好好说说。” 卫枫应了,便招呼夏琛和卫栀同走。卫栀慌忙道:“我还是先回家了——你们去,我得回去告诉一声,不然大家都给你担着心。” 她也不顾卫枫本意是想叫她一同去茶楼的,转头就走掉了。 ------------- 找夏琛来“解救”卫枫,这主意不是她出的,是卫楹。夏君黎明里暗里一直让人护着夏家庄,想来夏家这个渊源他定是念着,若能得夏琛求情,卫枫想必可保——他们确实应该早些想到这个办法。 但卫楹自己却没有来。事实上,若非事关她的亲二哥实在别无他法,她可能都不想再提起夏琛。 卫栀没办法。父亲不在家,长兄有要事要忙,妹妹不肯面对夏琛,她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夏家庄去求人了。 她很担心——夏琛可能根本不怎么认识她,夏卫二家也有好一阵没来往了,这趟实在没多少把握。可不知为何,卫楹一直很肯定地说,夏琛定会答应她。夏琛果然答应了。她心中感激他古道热肠,待到将他接上了马车往一醉阁赶,才忽然省起——莫不是因为自己和他有婚约? 这一路于是颇是不自然。夏琛惜字如金,话也不多说一句,连带着她一个平日里颇能说会道的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之中莫名想到,不久前她和两个兄长从沈凤鸣的喜酒回家,也是乘了这么一架马车,于路笑说起她的这个谁也没当真的婚约,她曾大声说过将来要嫁的定是个大英雄,绝不是夏琛这样的“小孩子”。可现在和这个“小孩子”同车,她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拘谨,就算对卫枫的担忧仍占了大半,她还是禁不住这份不自在。 夏琛现在跟卫枫走了,她松下一口气——至少不用再从南城穿回北城——送他回去。她把马车让给了卫枫和夏琛,自己慢慢走回家。也不知为什么——夏琛适才一路明明一直低着头,几乎没有看她,却总好像让她感觉到——他有很多话要向她说。她想起卫楹说“只要你去,他定会答允帮忙”时的平静眼波,忽然竟也觉——那之下似也有千言万语。 “真是要疯了。”她喃喃自语,“还是去推两副牌九消消霉气才好。” ------------------ 这壁厢事情算是解决了,俞瑞便离开一醉阁,独自往黑竹总舵厚土堂行去。夏君黎与他说了申末时分总舵会合,他料想早去一会儿也没有什么打紧。 夏君黎确实以为送完单一衡很快就能走,却没想到还是耽搁到了天黑。这回不是因为单一衡闹脾气,也不是因为刺刺舍不得,而是因为——单疾泉出了点意外。 苏扶风一大早就已启程前去徽州请关老大夫了,凌厉早上准备新鲜食水时,见到昨日那瓶特意装好的生白豆粉,打开只觉研磨得颇是细腻,想必是为了能尽量匀和于水中,便利单疾泉咽下,便取了些出来蒸熟了,与米汤拌在一道,由刺刺如昨日般一勺一勺喂入单疾泉口中去。昨天那碗米汤单疾泉饮得颇好——几乎没有浪费。今天的这碗——初始的七八口,也是和昨日一样好的。 可七八口下便不对劲起来。单疾泉一直以来缓慢得几乎要感觉不到的呼吸忽然发出了一点声音——是种不祥的轻微嘶喘。刺刺立时便放下了碗,喊了凌厉来看。她只觉得——单疾泉若原本是无知无觉的,那么现在就仿佛——很痛苦。果然,她很快看见他呼吸已变得吃力,吃力得好像有什么卡住了他的咽喉,虽然吸得那么深,那么用力,可还是——还是什么都吸不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的气道挤压出一缕奇异而尖锐的痛苦之声,好像最后一丝风从合紧的山缝中摩擦出来。凌厉赶过来时,正见单疾泉面唇发紫,虽不明缘由,也立时已知——这是窒息之相。他不假思索以指点向他喉下天突,送入气息,一面问刺刺:“怎么回事?” “只是喝了几口这个汤……”刺刺尽力想要冷静,将那汤反复舀了几勺来看,“我方才试冷热稠寡,尝过两口,兑得极薄,应不可能是噎着了……这里面是白豆磨的粉?” “是白豆粉。我蒸熟之后尝过一勺,并无问题。”凌厉道。 两人此时也来不及寻根究底,凌厉指尖气息初时还能勉强透入,渐愈不畅,单疾泉呼吸难继,处境愈见危险。“你取金针。我看他喉下肌肉极为紧张,或是受激痉挛以至难以呼吸,你试试扎针,或能有用。”他道。 单刺刺觑准父亲喉颈穴位,以金针扎入。单疾泉果然稍许放松,几丝气息得以透入他的肺腔,他胸口总算稍许起伏起来。 凌厉才有空思索,道:“之前他‘假死’就是因为‘窒息’——不知这假中到底有几分是真,我记得那时他肺中有损,今日这情形不知与之可有关系。” “可君黎哥说爹肺上的伤应该都好了,不似有什么遗症。”刺刺道。 “扶风也是这般说……”凌厉道,“就是这样才愈发奇怪,总是有什么缘故方才这般昏迷不醒,却寻不出个头绪。” “他受瞿前辈照顾这么久似乎都很平顺,这才第一日交给我……”刺刺咬着唇,“定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他却——却什么都没交待。” “只能越发小心应对,待到扶风请关大夫过来,或可有转机。” “你听,”刺刺面色微白,“他这呼吸之声……只怕,只怕我的金针也撑不了多久,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不能用什么药——应是有什么药,能缓和这喉中痉挛紧张?” 凌厉听见了。单疾泉胸腔之中传出的愈来愈尖细的气鸣之声,昭示着他的呼吸又渐渐变紧。“理应有药可用,可扶风不在这……”凌厉站起身来,“你用针再坚持片刻,我去她花房里找找。” 他走出门口时,迎面遇上闻声赶过来的五五。他忽然想到什么,停步向五五道:“你娘前些日子给奶奶安神用的药在哪?” “都用完了。”五五道,“就配了那一点儿,她说不能多用,下次要用再配。出什么事了?” 凌厉顾不上回答,只问:“以何物配的,你晓得么?” 五五点头:“我晓得在哪。” 父子两个进了苏扶风的花房,五五找出一口小小陶罐:“主就是这个,娘不让我碰,说此物嗅之神散魂消,要不是奶奶得的癔症无法可医,轻易也不敢用。她用少许此物与其他药材炼配成香剂,奶奶嗅了之后,就能暂时无知无识陷入沉睡,稍免病苦。” 凌厉揭开罐口,伸手拈出罐中之物少许,放至鼻下小心轻嗅:“是这个了。”纵然他对药毒之理并不精通,也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曼陀罗花。传说此花最能令人全身松弛从而昏睡不已,要是单疾泉这会儿正是因咽喉气道紧张痉挛而有窒息之险,此物当正是对症——瓶中之物应正是曼陀罗花粉。 他匆忙将花粉用苏扶风聚香料的器具装出一些,返至单疾泉处,与刺刺约略一说,刺刺亦知曼陀罗花之效,便与他一道将之放于单疾泉鼻下以使嗅之。嗅了三四回,单疾泉情形略有好转,可时辰一久仍是反复。凌厉返至花房之中,将苏扶风一册毒花抄本拿来,与刺刺将曼陀罗一节细读了一遍,见说服下花粉效用更倍于闻嗅,两人稍作商议,眼下——自是只有冒险将花粉与单疾泉服下——先解了这要命的窒息之征再谋其后。 一番忙乱紧张——直到午后,单疾泉的呼吸方稳定了下来。两人额上俱汗,就连五五也到此时才能稍微松了口气。三人收拾屋中零乱残渣,思来想去,今日之异总应还是源于这瓶特意装好的白豆粉。“你爹——平日吃白豆时可有这等异样?”凌厉便问。 “我刚才也想了这个。”刺刺道,“我以前都未在意过——但这一想,我们自家里确实从不吃白豆。” 凌厉面色微变:“青龙谷一向种有白豆,你家从不吃?” 刺刺摇头:“我只在外头吃过,家里从没此物。”微微一停,“凌叔叔的意思也是怀疑——爹可能不能碰白豆?” “我于此中之理不是很懂,但一向也听说,世间之物千奇,世间之人百怪,某些人天生就不能沾某些物,某些物偏就是某些人之克星,看着平平无奇的东西,到了不对的人身上,轻则生风邪、鼻鼽之状,重则成丹毒、哮嘶之症,甚至立时有性命之危。这汤里白豆粉着实没有多少,你爹只吃了几口,竟便发作得这般厉害,若其中果有关联,那此物对他而言堪比剧毒,要以大量曼陀罗花粉方能缓解也便不出奇,真算是‘以毒攻毒’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也只有如此解释,”刺刺道,“但我不明白——若爹当真不能碰白豆,瞿前辈为什么要特意装了这一瓶白豆粉?别的吃食他都如常放在食篮里,却只把白豆磨成细粉单独装起来了,看这样子他应该知道爹这禁忌——可他那里也没见曼陀罗花粉之类可应对的‘解药’,想见应该是从未给爹食用过白豆的——他肯定不是对爹有什么坏心,那避开不买此物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留着?” “他可能自己想吃呢。”五五在一旁嘟囔着。 凌厉不免横了他一眼。瞿安和他们一道住了许多年,没见对白豆有什么热衷,再说若是自己想吃,便大可不必磨成了粉——五五此说自然没什么道理。倒是——这事让他再次回想起单疾泉“假死”时的情形来。当时关秀百般查验,也没能确说出单疾泉窒息的由来,验毒亦并无结果,最后只能归因于他肺上中的那一剑。可如果他当时是中了“白豆”之毒——这于任何人都无害的白豆,自是神仙都想不到竟会是致命之物。连刺刺都不知她父亲不能碰白豆,此事知道的人应该极少了——可瞿安却知道,想见他们的交情果然极不寻常——那么这场“假死”与瞿安有关的证据,自是又多了一项,可那之后,瞿安又如何将他救活?或者是,他也没能完全将他“救活”——直至今日,他还未醒过来。 凌厉正自在想,却听刺刺又呼了两声“爹”。单疾泉此时呼吸已然尽数和缓——反倒是有些——太和缓了。刺刺呼喊之下,只见单疾泉面色平静,呼吸许久才得一次,微弱得几不可闻。曼陀罗花粉究竟是厉害了些,为救一时之急不得不下的猛药,果然没那么轻易放过了他去——眼下他固然周身肌肉已是松弛,再无痉挛之相,可却——却太松弛了,以至于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聚不起来,连那颗心脏,都好像跳不动了。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八 江湖夜雨 凌厉只能再运功替单疾泉聚力——倒是可助他呼吸不竭、脉搏不断,可愈是助他,后者己身之力便愈是虚乏,一旦离手,便好像再也无法生出气力来了。若方才那般急遽的窒息正如刹那扼人咽喉的勾魂之索,那么此刻的平静,就像缓缓滑向无尽彼岸的一叶扁舟。无论哪一种,实都不是两人想要的。 如此下去自然不是办法。刺刺想了又想,终是握起了那瓶足以索命百次的白豆粉末。“凌叔叔,要不要试试,再给爹用一点点白豆,或许能抵回些曼陀罗花粉的毒性。只用一点点试试……” 凌厉愣怔许久,才道:“好。”除此,他亦想不到别的办法。 夏君黎带单一衡来的时候,刺刺将将把一丁点白豆粉放入单疾泉的口中。单一衡冲上来便要看父亲,被夏君黎先拦住了。 刺刺喂了单疾泉一点水,回头看见进来的两人,一时几乎要掉下泪来。她不及放下手中水匙,便向两人将今日意外细说了一遭。 说得甚久,其间单疾泉情形果然略见好转。当然,所谓“好转”——也便是好转至他刚被发现时那样,呼吸与心跳皆缓,深睡不醒;但至少,不似有性命之忧了。 单一衡久未见父面,跪在床头只是良久怔怔不肯离去,夏君黎便与凌厉、刺刺到桌边仔细计议。眼下看来,白豆粉与曼陀罗花粉——这二者用在单疾泉身上仿佛确能彼此制衡,只是——用药用毒之剂量多寡实在是件极为复杂精微之事,寻常人固然不可能轻易便用得完美、用得恰到好处,纵然是个中高手亲至,此事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完美”一说都还未可知。设若先前凌厉与刺刺不曾用了大量曼陀罗花粉将单疾泉救回来,他恐怕连命都不在了,遑论其他——可那“大量”自然绝不是什么“完美”。短时之中的完美与久时之中的完美,原本就无法等同,纵是世间神医,也难解此题。 “如果几个月前发生之事与今日相似——如果瞿前辈那时也是用曼陀罗花粉——或是别的什么药——将单先锋从窒息之中救过来,那么他定必也用了极多的药量。”夏君黎道,“他应该对此有备,早思下对策,可单先锋假死,停留在青龙谷的时日不短,周围也常常守得有人,若有什么情况未必能及时应对,或许因此未能如计划般精准,以至于——他因曼陀罗花药效太过未能醒来,一直身处昏迷。瞿前辈屋中留有白豆粉,自然不是为了作食物,恐正是每在单先锋脉搏、呼吸太过缓慢无力之时挽回一些——此物每次只能用一点点,过则有性命之忧,所以便无法一劳永逸;他既已错过了起初最应平衡二毒的时候,现在便只能这样见招拆招,维系人不死,却一直未有办法彻底将他救醒。” 他抬头看看刺刺和凌厉:“我是这般猜想,未必便对。若真是如此,等凌夫人回来,再加上关老大夫,他们深谙此道,或许能想个法子,佐以别的药材,将‘白豆’或是‘曼陀罗’配出温和些的方子来,救醒单先锋。” “真的,真的能让爹醒过来么?”单一衡此时起身过来,双目通红道,“如果真的能救活我爹,我就……” 他看着夏君黎,忽然说不出下面的话。他本来想说,我就什么都原谅你,可那仿佛不是他该说的——假如此前的一切都是夏君黎的错,那么纵然单疾泉能活,他也不应轻易原谅他;而若那一切不是夏君黎的错,那么他便原本就没有什么资格来原谅。 他转开头,默然不肯让人见他眼中垂泪。 刺刺固然与单疾泉感情亦深,但单一衡自小对父亲崇佩之至,将他的一言一行皆奉若圭臬,内中又有另一层真意实愫——如果还能有机会再次与父亲对话,他势必要向他问明白此前一切自己不明白之事——他势必还有机会证明,父亲还是那个完美的父亲,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而他也便没有错崇了一个凡人。 他真的需要这个答案。 夏君黎仿佛明白他要说什么。“我没那个本事,还是要等凌夫人、关神医深研药性之后方有可能。不过我此前答应过你,会替你找到你爹被害之真相,如今找到了他人,算是已近了一些了。” 单一衡不语。他被夏君黎困于内城之初,原是以极大的敌意要处处与之作对,期能激得他一夕发怒露出了真面目来,刺刺或便能识破了他,不会再为他所蔽。夏君黎确实很是不堪其扰,初时烦怒尤甚,不过自想明白他与无意实在不过是同一种天真,想明白他对刺刺,实在比当初自己对顾笑梦要好得多,便当真无由再厌憎他了。几人宿于一醉阁那晚,他让单一衡与自己同室——单一衡大概认定他是要避开刺刺对他威胁甚或动手——但夏君黎只与他“谈了一谈”。他当然极是想对夏君黎的话嗤之以鼻,也从未抛弃心里对他的疑忌和厌恶,可——假如夏君黎竟是将他视作平等之“大人”来推心置腹,他发现自己忽然就没法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从来也没能和刺刺解释为什么自己那天之后突然有许多话骂不出来了——他甚至对自己都没法解释。他不断在心中默想故去的父亲——只有想着他才能提醒自己不可再轻信夏君黎——纵然这个人说,会找到单疾泉遇害的真相,他也从未敢付以十分的期待。 他现在面对着失而复得的父亲,如在梦中。那些深深堵塞在胸口的憎恨,忽然也像梦一样,虚妄起来,让他不知该如何安放。 夏君黎多留了两个时辰,其间单疾泉的呼吸和脉搏又无力了两次,不得不再用了少量白豆粉刺激两回,终于渐趋平稳,他才放心离去。单一衡给这几次乍喜乍惊弄得心力交瘁,这会儿呆呆坐着发不出一声。刺刺见有他陪着父亲,却也放心,便着手准备应允了凌厉夫妇的人皮面具去了。 ----------- 俞瑞依夏君黎之约,初至厚土之堂,见此地旧墙新石交补,黑竹茂盛掩映,仰见后山林木高垂欠修,似随时欲倾般向前斜盖着总舵后方,耳中又可闻水流奔急之声,似有溪水从此中穿过,实在是个幽雅又险恶之所在,心中不免称奇。 他绕着厚土庵外头走了走,来回三次,天趋黄昏,夏君黎仍未出现,虽心知他非轻易失约之人,也少不得心生不耐。正门七星桩处此时多了几个少年振奋跃跳,习练甚勤,也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他,特意安排的。他想起旧时金牌之墙光景——今日之黑竹会比起他所执掌的鼎盛之时实在寥落许多,但比起残音镇那场大火后的颓败年月却又显然繁兴许多——无论何时,总还是有这许多少年人欣欣不息,如何不叫人感叹?自然,荣光也好,困顿也好,也无非都是因了天道时局之顺逆,而今——时朝变了,庙堂江湖都变了,黑道白道,都不是从前了。 他也老了。 “泠”一声轻响,他才顿觉——自己焦躁间信步靠近了总舵大门,显然引动了这总舵的眼线。原本在桩上彼此追逐的少年一霎时腾身而起,疾燕般掠至,落雨般“啪啪”两声便尽数立在了他面前,原来却是四人,身形高矮不齐,但这手轻功却都颇养眼,尤其其中一个个头最小的孩子,看着才不过十二三岁,着实轻灵迅快。 “阁下何人?”他身边一个大些的少年开口问话。 俞瑞去岁出牢曾暂摄黑竹中事,但停留日短,会中又颇涣散,得以面见过的也只是一小半人,这几个少年与他当面不识并不稀奇,似其中最小的无影更是后来才跟着夏君黎来临安的。他不答,冷硬一笑,身形忽地拔起,身法实在不似个七旬老者,行空时轻若草叶、落地时清似石子,唿喇一声衣袂响,人已“夺”一声稳落在七星桩头——他倒也不是打算隐瞒自己身份,只是忽然想起了曾属于自己的那些少年来,便起了试探之心——不知今日这些少年比之当年的瞿安等人又是如何?几个少年目为之眩,却也不甘服输,“嗖嗖”几声也跟着上了桩。里头之人自然也被惊起了——自从新总舵落成在此,这还是头一次有陌生人不打招呼就径上了桩往里走。 旧日陈州的总舵比起此间是个颇为封闭的所在,只消八门方位卡住了,外头人便摸不着进门的道,门内亦是机关重重,路径森严,闯入者极易中招,须靠中央室内专人移动开阖机关才能便利进出,为此沿各路径都安设了极多镜子,供总领机关者察看内外动静;而这新成的厚土之堂则开阔许多——至少看起来如此,不过夏君黎提过,此处机关安设仍以八卦方位为基,与金牌之墙也算一脉相承,就算微细处所用机关造物手法或竟大相径庭,开阖变动亦再不至于那般古板唯一,解理仍然相似,是以俞瑞并不怵会有什么意外难处。 这想法当然不错——此前夏君黎甚至还考虑过就沿用旧总舵沿途悬镜、中室一览的方式来洞察四周,只不过很快便意识到江南气候实在不比中原,不管铜鉴还是银镜,都吃不消此地过于丰沛的水汽,便是挂在屋内的镜面都逃不过时不时雾露潮湿,难堪大用,由此便弃了建机关中室之念,只将总枢藏于隐蔽之地,在庵中设了数处枢纽,分散了诸机关启合;“望风”一事除了外围警弦,便是目力佳者轮番肉眼担之。大门处七星桩亦是天然的阻敌阵法,周遭原亦另有机关,只不过自从数月前刺刺来此不意触发,吓出了众人一身冷汗,这一处的机关便没再开启,此时确实没有什么能让俞瑞忌惮的。 ——除非这几个少年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四人虽然年纪小,但一见“敌人”自己上了桩,立刻依照平日熟学分方位将他围住,敌我共五人,正成了“梅花”之势。七星桩原是习练基本功用的,但这桩上结阵——却是夏君黎依照五行步法改的,俞瑞并未见过。他乃是五瓣“梅花”之中的变数,可但凡他移动位置,那四人定顺势补位而来,仍与他结成“梅花”,想是对这七根桩子的诸种方位组合纯熟于胸,配合极佳,四者中总至少有三者必能立时向他出手攻来,他不免心中啧啧,暗道昔日的黑竹虽然亦有多人阵法,不过多是在平地用,或是为任务故,选定了对自己有利的地形方用,未有在桩上这般奇特的。当然,当初会中“独”者光芒太盛,瞿安、凌厉、彻骨、苏扶风甚至张弓长等俱能独当一面,在俞瑞心里,“独”者的存在自然远远遮过了那些要倚多列阵方有建树的“无名之辈”,他便从未太记住过谁。如今这四个少年或许亦是“无名之辈”,不过——对久未展身手、也久未再见会中“高手”的俞瑞来说,却已属大大的眼前一亮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五指一并,手掌立成尖刃,向着身前横扫。五人立七桩,原是只有两空,但那四人彼此却颇是默契,各移一位,一动俱动,一起顺着他掌势换位避开,丝毫不见迟滞。最后一人于他招式将老之际,忽然返身抽刀,向他快速搠来。 这一招来得极快,少年腰力甚好,两桩间原本颇有距离,他腰身一斜便侧手出刀,堪至俞瑞胸前,随即刀路一变,斩向他肋下;俞瑞顺势跃上右首适才几人退避时空出来的一桩,抄到少年侧后,让开了这一刀,距离却反近了,乘隙反向少年后背送出一掌去。那少年侧身未起,单足落腰改换身位避让,丝毫不见摇晃已将掌风闪去了,旋尔起身也不打话,以手中之刀正反连手向俞瑞劈拍逼前。 他杀气不算鼎盛,但俞瑞亦不想托大,于对手换招间掣出怀中判官笔,亦稍稍改换重心,铁笔与快刀立时“琤琤”相击两次,好似是彼此弹击促成,不过交手中人却知道——那是自己和对手各自极快地出了两招。俞瑞心下暗道如今的小子身法招式上竟然练得很是不错,惜是以刀而论,力气仍不足了些。但少年可不是一个人,此时另外三人其中之一已腾身而起,轻飘飘掠过了头顶,落于俞瑞身后将将空出来的桩上,又成了夹击之势。 俞瑞并不着急,一手判官笔急接快刀,内息运转,渐渐加重笔势,另一手状似随意挥起,便向这后落下的少年抢先拍出了一掌。少年正是那个最小的孩子,身形轻灵无比,见状不敢硬接,将将落足却也来不及立时再起,脚步一错,干脆向下滑去——如猿猴攀于林间,那直溜的梅花桩对他来说正好似上下缘木,也不知他怎样错了一错,身形只那么一沉又浮了上来,堪趁俞瑞掌劲老去之时,又重立于桩上。 ------------ (略忙,所以一个多月才更新。)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四九 江湖夜雨(二) 那面使刀少年觉出俞瑞显然下手加了力道,稍觉有点吃不住,口中发了一声,横身向后便退,紧跟他身后桩上的少年闻声纵起,将桩位让给了他,自己挺身一步而前,竟也是用一把快刀,接上了俞瑞后招。这面最小的少年手中也已多了一柄利刃,趁着刀笔风息,倏然向俞瑞攻去。他力道更逊些,俞瑞原是未放在心上,哪料他兵刃晃动,刃尖为一缕夕阳耀起颜色,俞瑞忽认出这是把匕首——匕首常见,引了他注目的却是所用招式——来自二十年前的招式。 用匕首的最小少年正是无影,他这一招当然是传自他其中一位师父——石志坚——彻骨的弟弟。俞瑞从未想过二十年后会在一个孩子身上得见彻骨的手法,就算是曾得彻骨传授匕首之技的沈凤鸣,多年来为隐藏来历也常将招式改头换面才用出,无影这一匕杀到自己面前虽难与彻骨同日而语,却实在叫他心中大颤。 他极想立时停下来向这孩子多问几句话,无奈另一头的几人似并不答应,刀尖快要捅到了他腰眼。他急于速决,便又跃过一桩,暂时跳开无影匕首所及,蕴劲于判官笔中全力点向用刀少年要穴。少年反应极快,转身提刀一架,迅速变招。他与先前另一快刀少年应是习学的同一门武技,气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唯这对手是俞瑞,笔势老辣,以攻为守,专击要害,迫得他无法全力抢攻,刀身与铁笔不过撞了三四记,少年手臂大感麻震,招式递出便稍许失准,知晓逢了劲敌,心下骇异,却又莫名兴奋起来。 另两个闲下少年此时又觅位围至,俞瑞正觉这阵法麻烦至极,忽下面有人大喊道:“阁下莫不是俞瑞俞前辈?”众少年听闻此名俱大是惊异,手上皆缓,唯有无影飞身走位追来正急,并未听清,一把匕首还是借着身形掠动向他送去,吃俞瑞判官笔一格一推,无影内力大是不如,只觉一股辛劲传到,整只手顿然酸软无力,匕首拿捏不住,直向桩下坠去,他仗着身形轻灵、脚下稳当才在桩上立住了,待再要摸第二把匕首出来,余光觉淡空竹影间右首桩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出来。“你们两个,一个不尊老,一个不慈幼。”他听见这人说话,立时叫道:“大哥来啦!”却正是夏君黎,也不知是哪个间隙无声无息地便浮身到了桩上,七根桩子这下是只剩了一个空位,没有多少动弹的余地了。 俞瑞鼻里哼了一声:“小子来得恁晚!”夏君黎笑道:“是我计划不周,故此晚了。”一面施施然将手中匕首递给无影。无影瞪着眼,不知他是何时捡了去的,只见他转向众人道:“俞瑞俞前辈,他的名字诸位都听过。我邀他今日来这新总舵看看——也算是瞧瞧我们这些晚辈今时是怎生个光景。纵然他已离开黑竹多年,总还有些旧情在,将来有什么事,仍可照应帮手。” 无影不由呆呆看着俞瑞。他爹吴天童从来会讲故事,旧黑竹的故事虽然挑挑拣拣着说,但俞瑞这个人物自然绕不过去,他是听了不少的。俞瑞亦最为注意他,还有七星桩外适才先认出自己身份的那人——此时他已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正是昔年称“灰蛾”的欧阳信——既是旧人,那当然是认得自己的了。 夏君黎便正好叫欧阳信和无影陪着,引俞瑞至这新总舵各处瞧看。俞瑞问起无影与彻骨之关系,方知乃是其师侄。当年的石志坚虽与彻骨同在黑竹、同习匕首,身手亦不弱,但在彻骨锋芒之下,自然显不出什么来,几个好友吴天童、欧阳信等都各有奇项、各得称号,他偏是一直得不到,在俞瑞印象中亦始终是个普通人罢了。 “那时候黑竹人才济济……”他不由叹道,“我寻常也不过将目光聚在其中最为佼佼者身上,只怕有许多新星璞玉,都没等到出人头地的机会。我看你这里人虽不多,练得却不错——方才使快刀的那两个,也是兄弟罢?” “不是。”夏君黎道,“一个我来的时候就是用快刀的,另一个是新近跟着学的。现今生意也不多,这许多人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们多多习练——看来还是有些用处,竟能得前辈多问一句了。” 俞瑞也不置可否。“生意不好?”他只问,“就算不打仗,天子脚下向来暗流涌动、纷争不断,黑竹还能少了生意?”一顿,会过意来,“是你挑剔罢?——是了,你才回来几日——应怪沈凤鸣,定是他好摆架子,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 夏君黎笑道:“前辈不用担心,该做的生意,我们总不会错过的。” 俞瑞向他看了几眼,未再说话。纵然他曾掌黑竹多年,叱咤江湖,足可称夏君黎的祖师辈,这毕竟已不是他的时代了。夏君黎说“我们”,这“我们”是他和沈凤鸣,却没有自己的份了。 用过晚饭之后,夏君黎挑灯与欧阳信画定了“无穷”最后几张机线图,俞瑞亦在一旁看了。机关阵法之事,他懂得并不算多,主是因当年有钱老和瞿安这两个个中高手在,他知其然便已够了,不必尽知所以然。夏君黎和欧阳信在布阵设机这事上虽各擅所长,算是知所以然的人,但在俞瑞眼中,较瞿安仍难同日而语,单看绘制一幅详图用了若久,便比他心里那人不知差了几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可惜,据说瞿安已离开临安,这次自己出来——竟是已错过了。 他没耐心一直等着看,出了寮房,无影并几个胆大健谈的,便来搭话,很是与他对答了一番如今黑竹气象。到了二更夏君黎才差不多画完了,出来只见俞瑞坐在外头,黑夜原是足以模糊了他的年迈,可周围几名少年小的不过十几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几,便仿佛让他显得更苍老了似的。 众人当下便也散了。夏君黎见俞瑞面色颇重,便上前笑道:“似瞿安前辈那般天生才俊可遇不可求,俞前辈定要在后辈中找到个能与他相当的,实在严苛了些。” 俞瑞却哂笑:“我没在后辈里寻‘瞿安’,只是与他们随意聊聊。黑竹现今是你的了,与老夫无关,你原不必定要领老夫来这看。”一顿,“说吧,这趟出来究竟要做什么?” “俞前辈误会了——并无特别之事。”夏君黎道,“我只是想着前辈守在内城无聊了些,不如出来透透气,既然我正有事来趟总舵,就顺道请前辈也来了。” 俞瑞表情反越发紧绷:“刺刺和一衡,不要人保护了?”他口气甚至有些狐疑,“小丫头你从来看重,小子眼下内伤之后身体也弱,这当儿你又把人弄哪去了?——若没要紧不得的缘故,你会把他们支开,将老夫叫出外头?” 夏君黎深知“透透气”“散散心”这等托辞必不能在俞瑞这蒙混得过去,也只能苦笑了下。“不是我有要紧不得的缘故把他们支开,是他们有要紧不得的缘故,要在外头逗留几天。我怕引人注目,所以打算找个借口,也出去几天,免得人猜疑。前辈若是愿意陪我一道,那我们明日就出城去,否则,前辈就留在此处,等我回来亦可。” 俞瑞摸了摸颌须:“你要去哪?想去追瞿安回来,还是去建康会会东水盟?” 俞瑞说的这两条还真是合理之至的推想,若是可以,夏君黎也确实想追瞿安回来,也想去建康探探东水盟的底。可这两项眼下都办不到——追到瞿安这等敏锐之人可太难了,在不合宜的时间追上他让他说出真相更难,眼下唯有放弃这个念想;至于去建康,更不是心血来潮三五日可有所得,何况他这次出城是为了混淆视听、避人耳目,硬往建康这等敌目聚集之地凑,实属背道而驰。 他便摇头:“这两样——都不是时候。” 俞瑞皱眉:“那你要去哪?” “先回趟灵山罢。”夏君黎答,“上回说过,我不少东西都落在灵山真隐观里,瞿安前辈亲手所书的那四句诗便在其中——俞前辈若无别的事,可要同去取一趟?” 俞瑞原是不管他另说什么都要多少挑拣刁难一番,可一听到与瞿安有关之事,下意识便道:“好。” 既然事情说定,俞瑞便自去歇了。夏君黎独坐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默默又将黑竹的名册翻了许久,回想起去年与宋然、宋客、娄千杉就坐在此间谈论过这名册中的种种人物。彼时他希图通过这册子寻回四散江湖的会众,尤其是身具过人之处的良才,以为立足临安的新黑竹所用,但此事一直并无多少下文。当时最引自己注意的“食月”三十人非但不能复为黑竹所用,甚至竟是东水盟的助力,也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已极了。 他实是难得才有暇来一趟这总舵,便让人找来温蒙、骆洲、无影、阿卜等几个,分别交待了几事——其中一样便是要盯紧了孙家二公子孙觉的行踪——这也是他答允刺刺不利用卫楹,只以黑竹会中人手刺探孙家所知情报的手段了。这一事主是交与温蒙,由无影接应,不过料想也不是几日便有结果,回报之期便暂限于半月之后。 他叫骆洲拿来了新近黑竹的名册——沈凤鸣对此人评说甚好,骆洲此前一直替沈凤鸣勤勤恳恳在总舵点卯,凡黑竹中人只要这数月在临安城里出没过的,没人比他更熟悉了。夏君黎翻了翻,这册中徒有人名,却没有似宋然那一本中抄录有各人事迹,有些不足——但向后翻看,却见每个名字之下,还各绘了一幅人像。 “你画的?”他问骆洲。 骆洲点头:“我怕会中人多,彼此认不全。就是还没画完。” 夏君黎笑。骆洲当然是出于好心,只是这许多人的样貌绘在一本册中,要是不小心传出了外头,黑竹总舵岂不要给人一锅端了——这样的册子少说也要放在总舵的机要阁里,或者交由执录保管,如今却是一个连银牌都远没有的寻常少年天天携在身边,实属草率。 他原本打算让骆洲留下个名册抄本,带着去往灵山的路上看看——但画像却也生动,这却不是大半夜的能“抄”出一本来的了。他转念一想,何不干脆将骆洲也带了上路,一则看着册中有什么人要问,便可随时问他,二则多这么个人也消解得些与俞瑞同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不自在。 灵山靠近信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夏君黎计划五日光景虽不宽裕,可往此去水路实在比陆路便利许多,既然是打算了沿途翻阅名册,自然还是搭船合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三人次日装束停当,至城外少人的码头上了船,沿江而西,一日夜有余,方算上了岸。骆洲是头一次来灵山,只觉此处风光明秀而不张扬,山势高拔却少险峻,实在是个平和至极的好所在——暗道果然道家聚集之地便是与别处不同。 灵山游客不多——俞瑞于此有些记忆,言说此山虽地处江南,却是在宋室南迁之前名气更大些,他昔年在中原时常听说有两都贵人前往此山赏景求道,移都江南之后反倒是凋落了,再没人提起。夏君黎于此丝毫不奇。想黑竹会如今总舵所在之厚土堂改建自废弃尼庵,那一座土岭之上的庙宇数十年前也同样香火鼎盛,如今岂不也落魄凋零?世事变易,兴衰更替皆不过平常。灵山如今还能有这么几间小观、这么一派好景,山下镇子平凡普通、不静不攘、超然世外,已然极是难得了。 时节正佳,前山还有少量游客或是香客,但真隐观位置甚偏,便罕有外人至,幸有夏君黎带路,这日午后三人便已抵达。此观向来并不近江湖,只修道法,不擅武学,不知外事。观主自号守愚——夏君黎前次来此,已知他居此观二十余年,性情随和,颇有实学,“守愚”实属是种自省自谦。 不过今日的守愚见了夏君黎却露出意外之色来:“君黎居士怎么来了?” 夏君黎虽觉这招呼打得古怪,还是向他行礼,解释道:“前次走得急,没及与观主话别。这两日稍微得暇,所以回来面谢一声,顺便将上回忘在这里的物事带走——也不知几时会再回来向诸位尊长请教了。” 守愚似乎怔了片刻,才道:“今日上午有一年轻人来,称是居士在京中的近随,受托到访,已将居士遗于此间的物事尽数取走——难道——竟是欺诳的?”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六五〇 江湖夜雨(三) 夏君黎诧异:“我并未托人来过。”一旁俞瑞冷哼:“老牛鼻子,你一观之主,莫非不懂分辨真谎,随他什么人来,称是受何人之托,便真信他,尽将他人物事付之?” 守愚只得道:“是贫道的疏失——只因他携来君黎居士亲笔书信,不由得贫道不信。” 他将三人直领入自己静室,从架上还未来得及捆扎收纳的信件之中取下最新的一件,交给夏君黎。“君黎居士为观中抄录过道法经籍,贫道还特意取来与此信对照笔迹,料无有误,谁知竟是有心人模仿……?” 俞瑞亦从夏君黎打开的纸笺上瞧见了那笔迹,不免又冷笑了一记:“这倒奇了,现如今真有人敢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冒充你,怕不是当真有什么本事。” 如守愚所言,信上果然是以夏君黎之口吻,言京中事忙,特托人来观中取走上回遗留于此的物件。那字迹夏君黎自己看来当然仍有不同,可在旁人眼里,确乎已属极为相似。他无可奈何道:“我也不是第一次给人冒充笔迹了,有什么奇的。奇的却只有——上次他仿我笔迹发出了假黑竹令,确实一石二鸟,令得黑竹元气大伤,可这次——我留在此地的多不过是些朱雀山庄的旧物,其中也没什么值钱物件、武学秘籍,更没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机密,多是留念之意,理应不至于引起外人多大兴趣吧?这些东西在他们手中应该并无什么价值,花这样心思骗去,引了我的注意,岂不太也不合常理。” 一旁骆洲忍不住小声道:“还不知和上回那是不是同一人……” “那就更奇了,”夏君黎瞥了他一眼,反笑,“模仿我字迹的人竟有两个。” “那张假令,你可有带在身上?”俞瑞冷着脸。“拿出来比照下便知,若是两个人,纵然都是模仿你,却定也有不同。” 夏君黎苦笑。“俞前辈又来为难我。上回在临安要看瞿前辈笔迹,这回是来这里寻他笔迹了,却又要看留在临安的物事。” “这紧要东西,你不随身带着么?”俞瑞没好气。 夏君黎也不多辩。他以前出家为道时,确实什么都放在背箱里,带在身上,可背箱早就没了,如今又不是无根无着,只不过打算来取一趟东西,怎又能料事如神到将什么都带着——黑竹会和内城纵然都有许多亟待寻出真相之事须他上心,可桩桩累牍,样样都是紧要东西,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带得完的。 “比起这个,”他只叹着,“还望观主能细细回忆这人的装束模样,还有当时说过些什么——有何异常之处。既是今日上午之事,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找到他。” “贫道确实记得——此人看着只二十五六,穿得极为朴素,衣裳小帽都是极旧的粗布,原是蓝色,洗得发白发灰,若不是样式乃是筒袖短打,倒和我们洗旧的道袍极像。他虽自称来自京城,是君黎居士的亲随,贫道当时却也并未怀疑他这装束有何不对,只因来我们灵山访道的,不少便是特意换了简朴衣着,贫道料他或是不想引人注意,却并未想到——他不是为了君黎居士身份之故收敛行事,倒是因为不想让人注意他实是个骗子。” 夏君黎犹豫了一下:“适才便想问,观主原就知道我在……京中的事?” 守愚笑了一下:“实不相瞒。君黎居士名动江湖,虽深山小观,总也有所听闻。若是旁人,听过也就算了。可居士幼时于真隐观入箓,虽二十余年不曾在此修行一日,但——观中数十弟子,总不自觉生出‘与有荣焉’之慨——恐亦是我们道心不够,实做不到以平常心待之,闲时总有谈及,若是下山,更免不了要多有打听——能约束得了在居士面前不露出或喜或惧,或羡或异,便已算是我们修行有成了。” 夏君黎半晌才“哦”出了一声。这么说自己寻到此间借住修行时,这观中的大多数弟子都已晓得自己了,只是在自己面前假作不知,同待寻常访修之人一样罢了——自己当时满腹难解心结,也着实无有余力留心旁人目光,只以为寻到了一处能暂时安放身心之地——现在想来,自己这一时的“安放”,背后说不定早有这些个道友不晓得多少避让,自己这一借住,实不晓得打扰了人家多少清修。于此,他实在不能不大觉窘然。 他轻轻咳了一声:“观主言重了。道心最不够的自然是我,实放不下俗中种种,不肯全心修行,可一有困惑,却又要返来此间,诸般求索,累及观主及诸位师兄弟。” 守愚笑道:“君黎居士今日心境已不同于半月前,若非如此,贫道也不敢将这事说出。” 一旁俞瑞不耐:“闲话少说。那人长相如何,快些说完了,我们好下山找。” 守愚才道:“是了。正要说——这人穿着质朴,生得亦颇质朴,若用我们的话说来——”他向夏君黎看了眼,“居士当识此相:虽貌不惊人,然眉展目清,身端气明——亦是为此,贫道实未以为此人乃出恶意,实是看走眼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相面一事在道学中虽非上流,但守愚一观之主,素有学识,对此自亦颇有研究,他说这人身端气明,必有凭据,寻常易容之术也逃不过他的眼,既然未提,想必见的是真面目。夏君黎踌躇一下:“观主可否说得再详细些,我这有位兄弟,素擅绘制人像,若蒙借纸笔,让他依言画下,我们以画像去镇上打问追查,想必便利一些。” “这个自然是好,不过……”守愚目光便落在他所指的骆洲身上,“依口说绘人像,不同于寻常绘像,乃是衙门里专司画影捕快方有的本事,小兄弟年纪轻轻,不想就有这般能耐。” 夏君黎暗道这话说的也是——譬如自己也略能画几笔,可是凭听来几句话就能将人画得像,实在也没有把握。骆洲虽然能画像,却也未必擅长这个。正要开口问,只听骆洲道:“我从小别的不会,最喜欢这个。且让我试试。” 他既这般说了,夏君黎便不再多言。当下铺好纸笔,守愚便将那人的面目圆瘦、五官样貌、身量高低、言行姿态尽皆细述,连一些手势表情都尽力回忆。骆洲落笔颇是果断,虽不能似当面画像般纤毫毕现,但衣着、身姿、神态皆落纸面,守愚连称神似,夏君黎和俞瑞于旁观看,仅凭此像似已可掌握此人面目身形。 守愚更回忆说——此人似乎是中原口音。中原口音在江南一带实在算不作稀奇了,只是守愚乃本地人,分不清那口音是属中原何地,还是俞瑞与他细对片刻,大致推测这人竟好像说的是汴洛之地的旧时官音。这却是稀奇的——俞瑞久在中原,认得的说得一口汴洛音的都是瞿安或是邵宣也那种出身两都世家的子弟,可那是多少年前了?现如今——二十五六的年轻人——靖康之后方出生的后辈——生出来前父辈多半就已移居南下,再要有一口标准的汴洛音已不多见,由此推测,要么此人祖上属在旧都有厚业,城破后犹不肯南下的守旧派,可这等人多半也不会突然出现在江南;要么此人是故意伪之,那他模仿口音的本事也消惟妙惟肖才行;俞瑞还是相信第三种可能——多半是守愚复述的只言片语并不准确,以偏概全了而已。 被这人拿走的是夏君黎的一整只木匣——原是装了他从朱雀山庄带回的一些零散笔墨和物件,因这人称是替夏君黎取走全数随身之物,所以干脆连一些日用物都装入其中让他一并带走了。夏君黎虽并无多说,守愚仍觉此事乃因己而起,待要派些弟子协助下山找人,夏君黎只说不必。匣子虽不算很大,但若有人带着上路,哪怕是装在了包袱之中也应醒目,再加上有骆洲绘好的画像,又是明显的中原口音,定有人能留意到此人去向。 “即使君黎居士不怪罪贫道,这事却定也与我们观中弟子有关。”守愚道,“居士在此修行两月,只有本观弟子晓得,或许外出时言谈间不注意,给外人听见了,才至于有人起了行骗之心。纵然居士觉得匣中物件并不值什么价钱,可或许居士之名本身已是他人追趋之物,江湖中人形形色色,所图实难以常理度之。” “若是如此,那就更不怪观主和诸位师兄弟了。”夏君黎道,“倒是我该庆幸这人拿了东西就走,未曾更有他图——也不知他是知道我要来才特意与我个下马威,还是当真凑巧撞在了同一日。” 他“命格不佳”之事,也不知真隐观可晓得——当年逢云抱了才满一岁的自己来此时,观主自然还不是守愚,或许他真不知道这事,眼下夏君黎只盼着——既然真隐观已没有自己的东西了,料想这劫就算过完了,自己这人也还是快些走的好。 骆洲将像多画了两张,以备分头打听——三人原计于山上借住一夜再走,如今也坚辞了守愚留请。夏君黎与俞瑞先下至山脚镇上,骆洲被派往山中另几家道观打探,约莫是要天黑之后才能下来了。镇子虽不大,不过眼见天色不早,俞瑞还是自请与夏君黎分东西两面探访。 镇上只有一家小小的客栈,兼顾住店与打尖,汇集了晴朗时节里要进山的零星外客——即便是外客,大部分也属附近信州一带的常客,极偶尔才有几个远道而来的生面孔。夏君黎也被归在熟人一类——他曾经替真隐观给镇上送过山货,不算陌生人了。 天色傍黑,客栈的老板夫妇在凑近的灯下仔细看过了夏君黎手里那张画像,登时道:“这个人——我们也想找他!……莫非你也是给他们昧了钱去?” 夏君黎不意问的第一人便有线索,稍觉兴奋,又觉疑惑:“昧钱?”随即却又省起——夫妇二人说的是“他们”,而非“他”。“此人还有同伙?”他又问。 “有,三个人,结着伴来的!”老板娘便道,“看着穿着那破破烂烂的,就知身上没什么钱——原想着这灵山脚下,道尊俯视之地,该都是些知理明法的信众,谁知道,住店、吃饭的钱都不给,就跑了!” 据这店家夫妇二人所言,那三人是三日前来到镇上的,到客栈要了点最便宜的吃食,挤了一间最便宜的房,显然颇为拮据,但因当时爽快付了第一日的房钱,二人不疑有他,还让店伙计照顾着些,多送了趟茶水点心。到了第二日,这三人出去游玩大半日,回来说是要再住一晚,顺便借了纸笔,说要写家信,却不提再支第二日的房钱了。店家夫妇没好意思立时要账,便等到了第三日——也便是今日一早——见几人又要出门,才去问起,三人才承认说——其实第一日付的已是全数身资,此时已是身无分文,只能求乞赊账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若是附近熟人,赊账或还可行,可外乡生人,一走哪里还回得来,所谓赊账,不过就是赖账而已,店家闻言当然便有怨言。三人大约自知理亏,便说可在客栈帮工几日抵债。客栈不大,实在也用不上这么多帮工——不过事已至此,料这几人也没别的办法还钱,夫妇二人便勉强答应下来,算计一番,准备让三人帮忙将客栈久未修缮整顿的几件力气活干了,也算两不亏欠。 “结果刚说完没多久,我就看溜走了一个人,还是那个看着力气最大的。”老板娘抱怨着,“我们去问,那剩下两人说他有事走开一阵,办完就回来抵工,他们二人先在此帮忙。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要他们把活干完就罢了,管他几个人。便没追究。谁料到得中午,别说先头那人,剩下两人竟也趁不注意跑了——不说活干了多少,就连伙房的备食都卷走了好几样,我们在这开客栈十多年了,有钱没钱的都见过,这等人还真是少有。” “能肯定——他们三个都是第一次来,以前从没见过?”夏君黎问。 “从没见过——听说话是中原来的,不晓得来我们这做什么。”店家悻悻不已,“为这点钱跑老远报官也不值当,只能算了。” “劳你看看,这封信,是不是他们借了你们这的纸笔写的。”夏君黎将从守愚那拿回来的书信递给店老板,那老板拿来一瞧,道:“这不正是?这纸还是我从账房里拿出来的呢!” “那你有没有看见,提笔写字的是那三个人里的哪一个?”夏君黎将那张画像又展开,“是这个人么?” 喜欢行行请大家收藏:()行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