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青禾》
1. 第1章
暮春吴郡,雨丝如愁。
正值傍晚,茶肆摊贩快打烊闭店,河上乌篷船停泊,亮起点点渔火。
坊巷里也陆陆续续燃起烛火,唯独城东一条小巷暗着,萧索荒凉。
这巷是吴郡出了名的“鬼巷”,住的人早搬空了,只剩几间破屋立在朦胧雨雾里,黑漆漆、四方方,像是幢幢棺材。
整整一条巷子都静悄悄的,剩雨打残垣的沙沙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宁禾背着剑,披上蓑衣戴斗笠出了门。
断粮一日半,她腹中空空,眼底蒙着倦意,走路发飘。
伸手摸了摸腰间三个铜板,她幽幽叹了口气。
前几天陈家出了事,把府里的护卫遣散了大半,她就是其中之一。
虽说她不全靠护卫的酬劳吃饭,偶尔会赚点买命钱,但养剑很贵,伤药很贵,而她却很少接到活。
几个月接一次,一次只够花月余。
再不吃饭,她就要成这鬼巷的一员了。
选傍晚宵禁前出门,是因为有些食摊收摊前的包子烧饼很便宜,不过就是有点干巴。
走过间塌了半面墙的旧宅,宁禾鼻尖微动,旋即脸色微凝,拔出了剑。
潮湿的雨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是剑客,自然对这种味道十分敏锐。
眯了眯眼,放轻脚步继续往前走。
转过墙角,视线定格在横在小路当中的黑影上。
是个少年。
他趴伏在地上看不清脸,身上穿着细葛大袖衫,白色的衣料上洇着大团血迹,鲜血混着泥水,被雨水冲到地上,晕开一大片,生死不明。
宁禾收回目光,暗骂了句晦气。
这人一看就是被仇家追杀至此的,除非她疯了才多管闲事。
而且师父说过,路边的男人不能捡。
她目不斜视,抬脚跨过去。
裤脚突然被人扯住,力道极大。
“这位娘子……留步。”
声音裹着雨雾,微弱飘渺,却难掩悦耳,如清泉沉玉。
她眉梢一挑,不耐烦扭头。
少年仰着脸,雨水洗净了他脸上的血污,让宁禾透过黯淡的暮色看清了他的容貌。
肤苍白如雪,几缕湿润乌发蜿蜒黏在脸颊上。眉若远山含黛,眼睫纤长,湿漉漉垂着,是士族子弟特有的斯文秀雅。
宁禾多看了两眼,心说倒是好容色,略微有点惋惜。
下一刻便抬腿往旁侧甩,力道足够让他松劲。
段沉玉闷哼一声,拉扯到伤口的痛让他松了手。
宁禾没搭理,准备抬脚离开。
转身前,少年从怀里掏出来个钱袋。
宝蓝色,忍冬纹,不似大晋货样。
“哗啦”一声,袋口松开,碎银滚落在青石板路上。
“这袋银钱……求娘子救我。”
少年气若游丝哀求:“事后另有五十两银…相谢,绝无虚言。”
他说话时,眼睫微微抬起,露出两丸沉水黑玉眸。
真挚有礼,不像会骗人的样子。
宁禾的目光在钱袋上停顿了一下,挪到少年脸上,又环顾四周,天上地下,确定没有第二个人后,摸了摸空瘪的肚子。
她叹了口气自嘲:“算你命好,遇上我这馋鬼。”
说着弯腰把散落的银子捡起来装回钱袋,妥帖挂在腰间,才把他像扛包袱一样扛上肩头。
段沉玉腹部有伤,被她肩膀一硌,疼得差点再次昏过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要不是他没法,定不会向这种粗鲁的江湖人求救。
宁禾扛着人往巷尾走,脚步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雨还在下,雾更浓了,两人的影子忽隐忽现,没入深巷不见。
*
宁禾住的小院外面看着破,里面却收拾地整齐利落,东墙角有颗梧桐树,绿意盎然,亭亭如盖。
三年前师父旧疾复发,两人便从天门郡零阳搬来了吴郡,在这处鬼巷拾掇出个院子安家。
可惜,一年前师父还是病逝了,把她孤零零留在这战乱不休的世道。
她把少年扛进屋里,单手摸出火石,“咔嚓”几声点着了桌角的油灯。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昏黄的光照亮了一方屋子。
虽然简陋,却很整洁。
一桌一椅一床,还有个竖柜,窗糊着层旧纸,被雨打湿了半边,透进的雾光昏昏沉沉。
她看了眼自己的床,又看了眼桌子,最后把桌上的茶壶和杯子移开,把少年放了上去。
段沉玉躺在长条木桌上,有些懵,强撑着虚弱道:“娘子,在下躺在…桌上,怕是不妥。”
宁禾正从柜子里拿处理伤口的东西,闻言瞥了他一眼,“你弄脏我的床,我今晚睡哪里?”
段沉玉:“……”
很好。
宁禾没再搭理他,出去打了盆水放在椅子上。
她走到少年跟前,抬手就扒他湿黏在身上的衣襟。
段沉玉没想到这女子会猝不及防解他衣裳,他眼睫动了动,忍着没说话。
有些衣料黏在伤口上,她拿起剪刀剪开,一点点揭下来。
他上半身并不瘦弱,反而肌理分明,线条匀称漂亮。
肩头和腹部的几道伤口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如同白玉有暇,破坏了美感。
宁禾多把布子打湿拧半干,沾擦去他身上的血污,又用水冲了一下伤口。
刀口传来刺痛,段沉玉也只是皱了下眉,半声不吭。
宁禾多看了他几眼,一面利落处理伤口,一面思索他的来路。
皮肤白皙细腻,手指修长,虎口掌心有薄茧,指腹也有一点,显然并非武林中人,像是擅骑射琴棋的士人。
“郎君叫什么名儿?为何倒在巷子里?”
段沉玉闭着眼,头昏昏沉沉的,闻声强撑着回道:“姓沈单名玉,家父去世,伯父为夺家产雇人杀我,幸逃得此处蒙娘子相救。”
宁禾道:“沈?”
据她所知永嘉之乱后,晋室南渡,中原士族大规模南迁,沈氏也在其中。
沈氏中当属汉时的沈戎家族最为出名,迁至吴兴郡,如今已是名门望族。
难不成他是吴兴沈氏子弟?毕竟商户可养不住他这幅细皮嫩肉和言谈。
可他那钱袋……
宁禾性子直,却也不是莽撞之人,相反很细心。
若是旁人她定不会直问,可面前少年身受重伤,若有异常也不过是一剑的事。
“你钱袋上的纹样不似晋物,”她抬眼打量少年的神情:“现晋秦交恶,你不会是氐人派来的细作吧?”
段沉玉睁眼,乌黑的眼静静瞧她,柔声解释:“娘子误会了,玉某外祖乃秦商,三年前来晋探望病弱的母亲,带了一些秦布,这钱袋正是其所做。”
他容色甚美,神清骨秀,说话时目光不闪不避,两颗眼珠映着烛火,像黄昏波光粼粼的湖水,清澈见底,很容易叫人放下戒心。
宁禾默默收回视线,点头,“原是如此。”
好似刚才只是随口一问。
剩下腹部的伤很深,光洒药愈合不了,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卷布,展开后是一排银针。
拉过桌上的烛台,用火烤了一下,穿上棉细线。
段沉玉闭着眼,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性谨慎,不敢昏过去,试图通过说话清神。
“还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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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禾打量了一下他的伤口,“我叫宁禾。”
针尖刺破皮肉,拉扯合并。
剧痛袭来,段沉玉痛哼一声,面如金纸,额头和鼻尖渗出冷汗。
“宁,宁娘子,可有麻沸散?”
他出身皇室,做了十载太子,哪怕被废追杀,东躲西藏月余,身边也有余党亲卫打理生活,更不缺仆从照料,故而不知这药的昂贵。
宁禾动作不停,又穿一针,“这是另外的价钱。”
麻沸散多贵啊,她一年也才舍得买一小瓶,平时伤不重都舍不得用。
听了这话,段沉玉有些惊讶。
他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少女的脸。
灯火昏黄,她神情认真,对方才的话理所当然。
段沉玉过去见的都是端丽的高门闺秀。士族子弟讲究“礼”,讲究“名士风范”,不管私下生活多奢糜,也不会展露出对金银的喜爱。
衣色要雅,言行要雅,再落魄都要维持体面。
士族瞧不起一身铜臭味的人。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坦坦荡荡求财。
忍了又忍,尖锐的针在他皮肉穿梭,痛得他还是颤了颤。
宁禾按住他,语气有点凶:“别动,一会逢歪了。”
段沉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轻抽了口气,终于忍不住:“用麻沸散,有报酬。”
“三十两。”
宁禾眼睛一亮,“好嘞!郎君且稍等。”
面对她见钱眼开的态度,段沉玉说不出话来。
宁禾从柜子暗格里拿出个白瓷瓶,小心翼翼打开塞子,往他腹部的伤口洒了点。
药起效很快,段沉玉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
他松了口气,静等她逢完。
麻痹了伤口,宁禾不再顾及,飞快将伤口缝好,用剪刀剪断线,洒药一圈圈包扎。
处理完这些,她看着他湿漉漉沾血的裤子,去柜子里拿出件干净的男衫。
她这种刀尖舔血的,自然会准备各式各样的衣着,方便易容跑路。
把衣裳放旁边,宁禾伸手去解他裤带。
温热的指尖擦过腰腹,酥酥痒痒,段沉玉猛地睁开眼,按住了她的手。
“宁娘子,你……”
宁禾道:“给你换干净衣裳,不然你怎么休息。”
段沉玉温静文雅的神色几乎维持不住。
几日来疲于奔命,险象环生,如今又遇见这么个…不知羞的女郎,内心的烦躁怎么压不住。
他勉力维持礼节:“不劳娘子动手,玉自己来。”
宁禾觉得他真麻烦,这种时候还讲究。
她道:“崩裂伤口我可不会管第二次。”
段沉玉抿唇不说话。
宁禾啧了一声,背过身去。
背后窸窸窣窣轻响,好一会才传来少年清润的嗓音:“宁娘子,我好了。”
她转过身,少年坐在桌上,半湿乌发散垂在腰后,衣裳穿得松松垮垮,呼吸急促双颊晕红,额上一层薄汗。
仅仅穿了个衣裳,就虚成这样。
宁禾叹这些贵族真是身娇体贵。
“我扶你去床上。”
不等人说话,她把他横抱起来,大步走到床边放了下去。
段沉玉半靠硬邦邦的床头,鼻间萦绕着干燥的草木香。
虽然粗糙破陋了些,但好歹能入眠。
他眼睫微抬,侧过头看她,“宁娘子,玉某记得你说,只有一张床?”
宁禾弯腰收拾伤药,闻言头也不回,“对。”
段沉玉困惑:“那娘子今夜何处休息?”
宁禾嫌弃捡起他穿过的血衣,团成一团丢盆里,回头看他,“自然是床。”
2. 第2章
这话入耳,段沉玉长睫颤动,如水黑眸浮现错愕,唇线也因惊讶而微微张开,却又很快抿紧。
他并非不善言辞的人,相反慧心妙舌,行止有度。可此时他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无声看着眼前的少女。
桌上孤零零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团颤巍巍笼住半间屋子。
她站在灯影里,发间和眼睛沾着细碎的光,眼神坦荡得很,仿佛说的不是“同榻而眠”,只是“明日吃什么”般理所应当,全然没觉出这话有何不妥。
段沉玉素有“温君”的美名,接人待物端方温和,可熟他的人才知其性子冷傲,不近人情。
过去便是关系不错的郎君,也从未有过“抵足而眠”类逾矩的提议。
段沉玉觉得被冒犯到了。
他面上不显,眼底氲起愧色,挣扎扶着床沿要下去,喘息微微:“宁娘子,是玉的不是,竟占了你的榻。”
“我睡地上便好。”
姿态谦逊,脆弱可怜。
宁禾明白沈玉是介意男女大防。
他受了伤,她收了他的银子,按理说该把床让给他。
可让她睡地上是坚决不愿意的,最近下了那么多雨,地上又湿又冷,要是病了可没人管她,师父不在了。
她端起木盆,干脆利落点头:“好啊。”
段沉玉表情再次凝固。
她不是应该感到惭愧,然后说出睡地上的话吗?
过去他时常这么达到目的。以退为进,用谦和的姿态把人推到道德高地,令人产生愧疚从而退让。
可这手段失效了。
她好像没有常人有的同情心和廉耻心。
话已经说出口,他只好真慢慢坐到床沿,忍着伤口的疼痛,准备扶床架站起来。
宁禾看他那幅样子,轻轻嗤了一声,心里骂了句真能装。
“郎君赶紧躺着吧,我会在中间放东西隔开。”
段沉玉站了一半,脸和后背尽是冷汗,闻言竟松了口气。
他坐回去,望向宁禾的神情看起来很窘迫,“是玉某太矫情,让娘子见笑了。”
宁禾挑眉,心说但是能屈能伸,还算坦荡。
她嗯了一声,“我去把你的衣裳处理掉。”
说罢抱着木盆推门出去了。
段沉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外,脸上局促内敛的神色消失了个干净,肆无忌惮认真打量起这间屋子。
外面的雨停了,月亮从乌云间隙透出冷光,宁禾走到厨房,把柴填进灶膛里用火石点燃。
树枝的烟气冒出,不一会亮起了火光,她把血衣放在地上,借着光亮细细翻看摸索,好一会后停了动作,若有所思。
的确是细葛布料,没有夹层,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纹饰。
可那钱袋……
她把钱袋解下来,又从衣襟里拿出方巴掌大的东西。
这是师父送她的护心镜,用宝蓝色忍冬纹的荷包装着。
这荷包自打她记事起师父就有,哪怕没戴着,也搬到哪里带到哪里,显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一年前师父去世,她把护心镜装在荷包里贴身放,想着如果哪天横尸山野,有这东西陪着,师父若是未投胎,说不定会来接她。
宁禾把钱袋和荷包放在一起,打量着针脚纹饰。
缝合手法不同,但绣纹走向一模一样,俨然出自同一绣娘之手。就算不是,至少也是同门同派。
沈玉真的是沈家人吗?
灶里的火暗了下来,映在宁禾沉凝的眉眼上。
门外刮进来一股风,火星亮了一瞬,她回过神来,抬手把血衣塞进了灶膛。
火光大盛,衣料燃烧的气味弥漫。
她静静望着,脑海中浮现出师父死前交代的话。
“宁禾,你虽武力高强,身怀六甲子内力,但性子纯良,易遭人骗,今日我灯枯油尽,恐去后无人提点你,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且牢记在心。”
“第一,路边的男人不能捡,不论他是美是丑,是善是恶。”
“第二,不得与士族子弟深交,他们尽是伪善之辈,黑心烂肺。”
“第三,不得踏出晋地,胡人的地界危险重重。”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不要见色起意,和漂亮俊俏的男人交往。”
宁禾是个很特别的姑娘,她武艺超群,性格坦荡直率,还有张俏丽脸庞,足够惹得那些见惯尔虞我诈的士族子弟动歪心思。
宁扶花不怕她受欺负,只怕她成了牡丹花下鬼。
“男人不是好东西,俊美的男人更不是,如果你动了情,将永无宁日,直到死亡。”
灶里发出“噼啪”轻响,宁禾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一戒。
她叹了口气,拿树枝翻了一下灰烬,确定烧干净后站起身。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要吃饭的。
钱都已经收了,她能怎么办呢?大不了等他伤快好,就立马让他走。
宁禾立刻原谅了自己。
拎起木盆,肚子“咕噜噜”叫了一连串。
她脸扭曲了一下,顿时怨气冲天。
现在宵禁了,出去找吃的不容易,而且她不放心把沈玉留在这,怕钱没拿到人先死了。
想到钱,她突然又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刚刚烧沈玉的衣裳,里面没有其他银子,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那他之前允诺的报酬,是骗她的?
宁禾大怒,星眸冒火。
好小子,骗姑奶奶/ 头上了。
可人已经救下了,再赶出去要是死了,她岂不是等于谋财害命。
宁禾咬牙切齿,揭开灶上锅的盖子。
他到时候最好能拿出银子,不然别怪她不客气。
锅里面的水已经烧开了,弥漫出热热的白雾。
她忍着气,舀了点缸里的冷水,掺兑好热水后仰头咕咚咚灌进肚子。
何以解饿解气,唯有温水!
*
冷月窥窗,暖烛摇影。
段沉玉躺在陌生的床上,闭目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三日未眠,又受了伤,片刻后头脸开始发热,不久思绪就混沌了。
半烧半醒,草木香萦绕,只记得自己睡在个陌生女郎的床上。
门被推开,脚步轻稳,旁边的床榻微动,有人躺在了他旁边,温热干燥的掌心搭上他的额头。
湿漉漉的香,比草木更甜,比花香更清。
是什么熏香?
朦朦胧胧,飘飘荡荡,段沉玉觉得自己躺在火海里,只有这股香气能带来一丝清凉。
“真麻烦。”
旁边的人不满嘟囔,穿上靴子起身。
不多时,冰凉的帕子覆上额头,浇灭几分灼热。
段沉玉动了动眼睫,被黏稠的困意拉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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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禾躺在一边,两人中间隔了条薄被,她侧头看着少年发热沉睡的脸,怨气更深了。
麻烦精!
*
忽有一夜暑风过,院子里的梧桐叶变得翠绿,风过时影动如波。
段沉玉站在厨房的案板前,手中握着菜刀,娴熟利落地切菜。
半月有余,宁禾不知给他用了什么药,伤已经愈合了大半,能下床活动。
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催促他结账走人。
他不能走。
一年前,因他意图扶植寒门,废除中正选官,与士族产生分歧。
一母同胞的三弟段念玉联手东平王,以及母后和外祖琅琊王氏,以“谋逆”罪构陷他。父皇年事已高,糊涂之下听信谗言废黜了他,囚于永巷。
半年前父皇暴毙,段念玉继位,原东宫旧部多被诛杀。三个月前他得到消息,新帝欲斩草除根,他深知留下只是以卵击石,遂埋下布局后,与旧部和亲卫突围,从建康东逃。
一路上他好弟弟派来的“绣衣使”暗中追杀不断,侍卫战死大半,他侥幸逃脱。
如今新帝对外宣称他病重,暗中派人大肆搜查他的踪迹。
晋地不宜久留,他欲往秦去。
想要顺利抵秦,势必要带着宁禾。
段沉玉擅长把控人心,看出宁禾贪财固执,性子粗鲁,但绝非无情之人,相反心思纯善。
为了讨好,今晨她出门后,他洗了她的脏衣裳,又去厨房找出缸里米菜肉,想着通过此举软化她的态度。
他点好灶火,起锅烧油,把切好的肉倒进去,有条不紊的加菜翻炒。
油烟味熏上他的衣衫,段沉玉秀眉微皱,淡淡盯着锅。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
宁背着长剑走在巷中,靴子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神情沮丧。
沈玉钱袋里的银子足够她舒舒服服过一个月,可人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找谋生的活计。
她认字,也会女红,但都不太精通,只想着能重新找个护院的活干,可半个多月了,人牙子那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自己出去也寻不到。
士族高门的护院多“部曲”、“私属”或“门客”,他们通常不会找外客充护卫,而那些富商要么嫌她是女子不肯用,要么给出的酬劳太低、契书有问题。
时至今日都一无所获,眼看就要口袋空空。
接近巷尾,宁禾闻到一股饭香,令她口齿生津。
她猜到是段沉玉做饭,快步走到院前,推门而入。
只见院西墙边的晾衣杆上,挂着她昨日换下的衣衫,湿漉漉往下滴水。
她眉头一皱,往里走了两步。
“宁娘子,你回来了。”
温煦的声音响起。
少年端着个盘子从厨房走出。
一身青布衫,长发用布条松松挽着,如水柔软垂落,身后是摇着绿影的梧桐树。
肤光胜雪,双目如一泓清泉,容色淡极生艳,如明珠生晕,玉山照人。
宁禾愣住了。
果真是美人,还是个贤惠的美人。
自打师父病了,再没人替她洗衣做饭。
她不是什么讲究性子,时常得过且过凑合,此刻忽见这般景象,竟有些手足无措。
错愕持续几息,她脸色突然转冷,“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3. 第3章
段沉玉脸上的笑微僵,眸色茫然,还有些委屈:“我见娘子日日奔波,衣衫沾了尘土,便想着……”
“想着什么?”宁禾打断他,态度生硬,“想着替我洗衣做饭,便不用付剩下的酬劳,继续留在这里?”
段沉玉脸色微白,赶忙柔声解释:“娘子误会,玉某是想报答救命之恩。”
“但娘子说得对,是玉的错,不该私自动你的衣物,还望娘子莫恼,原谅则个。”
宁禾抱紧了怀里的剑,抿唇道:“没有什么救命之恩。”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和你只有钱财交易,不必多此一举。”
说罢,她转身往门外走。
段沉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脚步声远去后,乌浓的睫毛垂下,他看着盘子里的菜,忽然轻笑一声,面上丝毫不见被践踏好意的羞恼难堪。
他缓缓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着,姿态端雅。
这段日子他一直暗中观察宁禾。
少女十五六的年纪,容貌俏丽,眉眼灵动,五官轮廓不似江南女子柔美,自有三分英气三分豪迈。
她日日抱着那把乌鞘剑,言辞不耐,催促他伤好就结清酬劳离开。
今日一事确令他心生恼怒,却也让他明白该如何应对这块硬石头。
*
宁禾走出巷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看见座小桥,翻身坐在朱红桥栏上。
柳丝拂碧波,夏花荡香风。
她望着河水发呆,手指绕着剑穗。
师父去后,从未有人这般为她洗衣做饭,家对于她而言,只是个歇脚睡觉的地方。
方才看到竹竿上的衣裳,桌上的饭菜,有了久违家的感受。
就像师父还在一样。
这样的感觉令她心慌无措。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知晓这份温情背后或许藏着别的心思。
按理说有福不享是傻子,可她也怕自己会沉溺其中,慢慢忘了本该踽踽独行,无牵无挂。
河水静静流淌,远处传来渔人的吆喝声,还有孩童的嬉闹声。
话虽如此,起伏的情绪平静下来后,宁禾一想到沈玉失落垂眸,一双美目像是蒙了水雾,孤零零在院子里站着,就控制不住产生了点该死的愧疚感。
万一人家真是好心呢?只是一顿饭而已,她反应好像有点过激了。
沈玉说白了是雇主,而且她观察了大半月,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是士族子弟。她如此疾言厉色,若他日后回到家中,因此事不乐意给她结账就麻烦了。
那些士族她可惹不起。
她苦恼地抓了几把头发,末了长长了叹了口气。
师父说得对,果真不能随便救人。
现在好了,她不仅要考虑谋生活计,还得整日担忧沈玉是不是骗子,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给她报酬。
*
日头西斜,霞光万丈。
段沉玉坐在院子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手中捏着片梧桐叶,指尖摩挲着叶缘,目光落在脚边的石子上,又好似在放空,神姿落寞。
“喂。”
一声清脆的呼唤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随意。
段沉玉抬头,只见少女坐在梧桐树的横枝上,鹅黄衫子,乌辫垂肩,眼珠漆黑,长剑斜挎在背,灵俏中带三分潇洒英气。
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脸上,将那双本就明亮的眼映得更亮,星灿月朗,光彩照人。
段沉玉晃了一下神。
还未开口,便见宁禾如飞燕般从树上跃下,稳稳落在他面前。
她手中拎着个油纸包,抛到他怀里,语气别扭:“给你的。”
段沉玉伸手接住,触手温热,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桂花糕,香气扑鼻。
他心中冷嗤,眼角眉梢却浮现出羞赧的笑:“多谢宁娘子,玉很喜欢。”
宁禾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往屋里走:“随便买的,你快吃吧。”
段沉玉跟上去,关心道:“娘子可用过饭了?灶台上还煨着饭菜。”
宁禾愣住,调转脚步走到厨房,灶台角落里摆着一碗一盘,用盘子扣着。
揭开来看,碗里是米,盘子里是菜,摸了摸碗盘边缘,都还温热。
她抿唇,感觉更愧疚了。
被她凶了一顿,一句怨言没有不说,还留了饭。
脾气也太好了,长得也好,跟菩萨似的。
段沉玉站在厨房门口,看到少女脸上表情变幻,适时开口:“娘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玉不擅下厨,让你见笑了。”
宁禾回过神,看到他脸上的紧张和局促,“没有不好。”
段沉玉松了口气:“那就好,娘子快用饭吧,天快暗了。”
宁禾随口应了一声,端着饭菜就去了屋子。
她洗手坐下,拿起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动作一顿,眼里透出几分惊讶。
出乎意料,他的厨艺非常不错。
宁禾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唯独做饭难吃。师父宁扶花也是个不擅长做饭的,师徒俩有钱的时候都是去食肆吃。
后来宁扶花旧疾复发,宁禾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积蓄,两人才被迫搬来这无人鬼巷。
没了钱就要自己做饭,宁禾苦学一月,奈何实在没天分,做的东西难以入口,只能说是熟了能吃。
她埋头吃起来,心里默默感叹,之前过得什么苦日子,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啊!
段沉玉看着少女吃饭的模样,秀眉拧了一下。
风卷残云,虽不粗鲁,却总归也不是女郎该有的用食姿态。
大晋以身姿飘逸为美,他还没见过哪个女郎这般……爽朗。
视线扫过她的面颊,慢慢下移,落在了桌沿下腰肢上。
盈盈一握,线条流畅。
他暗中端详了片刻,有些疑惑。
她吃的饭都去了哪?
宁禾感觉到了少年若有若无的打量,疑惑抬眼看过去。
段沉玉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把油纸包里的桂花糕推过去,微微一笑:“玉留的饭菜不多,宁娘子不如再吃些糕点。”
宁禾看着淡黄色的糕点,捏着筷子的手收紧了。
她垂眼戳了一下饭,“不用了,给你买的。”
啊啊啊啊这人为何如此贴心,弄得她更愧疚了。
段沉玉看着她的动作,音如清泉柔润:“玉想和娘子分享。”
宁禾:“……”
她沉默了一会,突然抬眼看他,目光坦荡真诚:“那会不该凶你,对不住。”
段沉玉莞尔一笑,丝毫不见芥蒂:“何须致歉?当日确是玉唐突,未经过娘子同意便动了衣物,本就是我的不是。日后再有此类事,我定先问过姑娘,绝不自作主张。”
宁禾愣愣看他,神情古怪。
这人怎么还反而向她道歉呢。
面对少年清澈温和的眼,感觉浑身难受,凳子好像长了刺。
她坐不住了,胡乱哦了一声,三两口扒完饭,嘴一抹站起来道:“我有点事,碗筷你放着我回来收拾。”
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段沉玉看着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捻起油纸包中微凉的糕点。
冷白玉指修长,糕点淡黄半透。
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下一刻便吐到了油纸上。
他端起茶杯啜了口茶,眼里浮现出傲慢的嫌弃。
甜腻干涩,难以下咽,也好意思拿来赔礼道歉。
*
宁禾在外面走了一圈消食,宵禁前回了家。
推门进屋子,段沉玉正坐在灯下。
灯火昏黄,他手里捧着卷书,正低头细读,粗布青袍穿在身上,反被他衬出飘逸昂贵之感。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过来,双眼映着烛火,如两丸剔透的琉璃。
“宁娘子,你回来了。”
宁禾嗯了一声,解下剑放在桌沿,拉过张木凳坐在桌子另一边。
屋内只听得见段沉玉翻书的轻响,还有窗外时有时无的风声。
她静坐了片刻,问道:“你伤势也差不多好了,打算什么时候走?”
段沉玉翻书的手顿住,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宁禾,眸光失落,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护我逃亡的亲卫还不曾有消息,家里支持我的长辈也未寻来。”
顿了顿,他轻声道:“宁娘子放心,玉君子一言,待亲信寻来,定重金相报。”
宁禾没说什么,拿起剑起身:“别赖账就行。”
段沉玉道:“这么晚了,娘子去何处?”
宁禾回头看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推门出去。
段沉玉重新低头看书,一阵脚步声后,他听到旁边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扶着书页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窗户。
被宁禾捡回来的第二天,他就看到一墙之隔还有间屋子。
那屋子被暗色的窗纸糊住,遮得严严实实,门窗上也挂着大锁,根本没有进去的机会。
整整半个多月,宁禾都不曾进去。
他知道她今夜要去何处,可那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段沉玉细细听着,却除了一开始的开门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
十五夜,月色最盛。
宁禾走到隔壁屋子,开锁推门,一股淡淡的潮气扑面。
屋中无灯,四壁窗纸都糊了三层粗麻纸,厚得月光透不进多少,屋内昏沉沉的,仅有门缝漏进点月光。
里头陈设整齐,最里放着张床,青色幔帐,被子整齐叠在床角,褥上有褶皱,像是还在睡人。
东墙边的条桌上立着牌位,名“恩师宁扶花之位”。
这是宁扶花生前的屋子。
宁禾性子直,平日看着有些冷,但实际是重情之人,宁扶花死后,她把这屋子锁了起来,隔三差五会进来清扫地面擦擦桌子,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她没有动里面的东西,觉得这样好像师父还在。
桌子上的茶壶茶杯都还是师父走那天的,里面的水已经干了,茶叶干巴巴沾在里面,有些发黑。
她静静看了一会,给师父上炷香,弯腰闭眼,口中低低念叨。
“老花啊,你要是还没投胎,一定保佑徒儿今日能接到活,不然你徒儿要被迫加入丐帮了。”
“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叛出师门啊,都是生活所迫。”
念了一阵,她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里。
站起来又看了会牌位,她走到镜台前坐下。
这间屋子除了住她师父外,还放着些工具。
拉开镜台抽屉,里面堆着易容用的膏粉、黛笔、假胡须和假发等。
宁禾借着微弱的灯火打开木盒。
她先取过深褐色膏粉,往脸上、脖颈处细细涂抹,将原本的肤色遮得暗沉,又用眉笔将眉峰描粗,再将假发戴好,挽成个乱糟糟的发髻,用根木簪固定,最后换上灰布短褐与旧布鞋。
不过半柱香,先前俏丽英气的女郎,便成了个平平无奇的青年。
戴上斗笠,她吹灭油灯推门而出。
月色下,少女足尖轻点,身形如柳絮般飘起,转眼跃入暮色。
约莫一刻,宁禾停在一处桥边树荫下,对岸不远处是大小巷子交错纵横的坊。
她没有直接走,纵身跃至桥下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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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船顶,再借力一跃,便落在对岸柳树枝头,随即身形一晃,掠入一条昏暗的巷子。
七拐八拐,走到巷子尽头,是处已经废弃的粮仓。
粮仓破败,外围荒草齐腰,墙垣塌了大半,夜里更显荒凉,寻常人绝不敢靠近。
宁禾绕到粮仓后侧,在塌墙处轻叩三下,墙内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听取蛙声一片”
宁禾深吸一口气,嗓音低沉:
“呱呱呱呱呱。”
里头的人似乎笑了一声,宁禾翻了个白眼。
每次回这个暗号她都很无语,想不通这黑市老板到底得多恶趣,才想听人学蛙叫。
墙后传来“吱呀”声,一道暗门缓缓打开。
进门便是条窄巷,两侧挂着昏黄的气死风灯,灯影摇曳,映着墙面上斑驳的霉痕。
往里走,穿过一片荒草,出现个枯井。
月光凄凄,井黑洞洞的,根本看不到底。
宁禾跃下去,好一会在落但实地,面前是一道石门。
她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叩了三下,又顺时针转了半圈。只听“咔嗒”一声轻响,井底忽然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声,视线豁然开朗。
头顶用木梁撑起,镶满夜明珠,将整个黑市照得亮如白昼。
每隔几步便有个摊位,摊主多戴着帷帽或面具,只露出双眼睛。摊上摆着各式物件,有生锈的兵器、泛黄的古籍,也有来历不明的珠宝、草药,甚至还有售卖消息的木牌,上面写着“寻物”“寻人”“查事”等字样,旁边标着银钱数目。
除了摊子外,还有不同的店肆。
食肆、茶楼、堵坊、花楼,笑声嘈杂,热闹非凡。
往来之人穿各色衣裳,有挎剑的游侠,有束着绑腿的短打汉子,还有衣着华贵的富商。
这是江南一带最大的黑市,每月十五开,每次开四日,如果错过就只能等下月。
前朝覆灭后天下三分,晋祖夺魏权,不久后八王之乱,南迁胡人趁机举兵,匈奴攻入长安,大批士族和百姓南渡,皇族段睿建都建康,北方被外族占据。
虽说政权重建,内斗却不断,还时不时有流民举兵。
皇室士族是知晓黑市存在的,他们不管,是因为也需要有人帮他们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宁禾拢了拢灰布短褐的衣襟,顺着人流往里走,穿过外层,便见一道半人高的石门,门旁立着两个穿黑衫的汉子,腰间别着短匕,目光锐利地扫过往来之人。
石门内是更隐秘的地方,专做暗杀、寻仇、探密之类的暗活。
“暗号。”左侧黑衫汉子拦住建她,声音冷硬。
“夜走鬼门,钱换命来。”
汉子点点头,侧身让开。石门后是条窄巷,两侧皆是木门店铺,门楣上挂着字号。
诸如“索命坊”“断愁阁”,最深处那家挂着块黑木匾,刻着“鬼阁”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是她常接活的地方。
宁禾推开门,店内光线比外头暗些,柜台后坐着个穿灰袍的老者,脸上布满皱纹,手指枯瘦,正低头拨着算盘。
柜台上摆着个香炉,里面燃着线香,烟气袅袅。
老者头没有抬头,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还是老规矩?”
“嗯,要快结的,酬劳不低于一百两。”
宁禾走到柜台前,双手按在柜面。
老者抬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这次有个三百两的,接不接?”
宁禾皱眉:“金玉刀,你想坑我?”
金玉刀怪笑两声,从抽屉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推到她面前:“如风小友此言差矣,老夫是怕你成饿死鬼。”
宁禾翻了个白眼,拿过纸一看。
城西槐花巷东三户张家,得罪了权贵被驱逐至此,有人出三百两取他全家十三口命,三日内交货。
她道:“我不杀好人。”
金玉刀摇头:“非也,这张重圆乃是建康士族,欺男霸女,他父母滥杀奴仆,妻子也联手他害死过十几个女子。若不是这次踢到了铁板被逐出家族,那权贵依旧恨意难消,你可接不到酬劳这么高的活。”
宁禾沉吟片刻,还是答应了。
鬼阁从不放假消息,这点还是能相信的。
但张家十有八九危险重重,金玉刀想坑她。
好在自出师起,她从未在外显露过真身手,对方不知她功力深浅。
其他事她不敢打包票,但功夫剑法,她说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好,我接。”
“如事成,三日后子时,城南渡口老柳树下,找穿青布衫的人,”金玉刀说着,又递来个小小的黑木牌,“凭这个认人。”
宁禾接过木牌,揣进怀里,签字画押,转身便走。
刚出鬼阁,便听见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个卖兵器的摊主与客人起了争执,她脚步未停,顺着石阶原路返回。
金玉刀看着少年身形走远,慢吞吞走向最里侧的木门。
门后是长廊,朱红栏杆外花红柳绿,挂着一笼笼五颜六色的鸟儿。
每走一步,金玉刀老态龙钟的身形便变一分。
原本佝偻如弓的背脊如青松般舒展开来,他抬手拂过脸颊,指尖划过处,脸上的皱纹如潮水消退,露出底下光滑细腻的肌肤,连鬓边花白的发丝也渐渐染黑,垂落肩头,成了绸缎般的长发。
待到了厢房前,已变成了个年轻男子。
他生得极为俊美,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色淡,风流桀骜,与方才的老者判若两人。
他抬手将散落的长发拢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侧头看着院里垂手静立的仆从。
“去传信,就说她接下了。”
4. 第4章
吴郡的雨总是很多,缠缠绵绵,如丝如愁,腾起一片朦胧水烟。
宁禾睡了一觉醒来,东墙边临时搭的床板上已经没人。
她翻起来,随手把头发束高,拿起枕头边的剑挎背上,推门出去。
清晨天阴云浓,雨线细密,厨房里飘出粳米粥的味道。
她抬袖子挡雨走过去,只见少年站在灶台前,锅里冒出的热水模糊了他俊秀的眉眼,像是云雾里的青山。
段沉玉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温静浅笑:“宁娘子起来了?饭马上就好。”
可能是刚睡醒,宁禾脑子还有点不清醒,又看了少年好几眼,才迟钝应了一声。
她打水洗漱完,粳米粥和炒青菜已经端上桌子。
“你不用早起做饭,我一般都在外面吃,吃完会给你带一份的。”
段沉玉摇了摇头,“玉幸得娘子庇护,才能躲过追杀,怎能好吃懒做待着?”
他表情很认真,宁禾没再说什么。
粳米粥味道寡淡,青菜用油渣炒的,倒是很香。
宁禾吃东西口味略重,不大喜欢喝粥什么的。
她两三口喝完,抬眼看沈玉。
少年眼睫低垂,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粗糙的陶勺,优雅而缓慢地吃着。
宁禾突然想起过去师父说的,那些世家子都自视甚高,绝不过粗衣粝食的日子,哪怕再落魄,都会花银子买酒喝。
醉生梦死。
她当时反驳师父,说人都快死了还怎么挑,没人不怕死。等饿到极致的时候,自然会像野狗般,哪里来的什么“名士风流”、“克己复礼”。
现在看到沈玉平静用粗茶淡饭,就觉得当初她说得不错,没人不会为生计和性命屈服。
就像她,为了银子违背了师父的戒律。
不过沈玉的确和她见过的士族子弟都不同。
他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文弱些,好像什么都会点,贤惠得很。
吃过早饭,她撑伞出了门。
三日之内要取张家十三口人性命,这不是容易的事。
一来张家所在的槐花巷住得都是士族和富商大贾,贸然出手会引来隔壁府宅的护卫。
二来她要踩好点,摸一下张家的情况和张府地形。如果有异常,她宁可违单,钱没了还能赚,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当然,死之前要把金玉刀那老狗杀了。
走上长街,她如往常般先去了人牙子那,问有没有人家要护卫,便到处闲逛,最后跟等工的散镖师和船夫蹲在桥头树下。
到了晌午,街上行人大多回家,桥头等工的人三三两两走了。
宁禾也站起来,撑伞踏上朱桥。
河下游鱼跃,河中乌篷船,河上撑伞人。
她走到城西街市,逛逛停停,在梧桐巷对面的面摊坐下。
面摊老板是个老叟,头发花白,衣裳和手都沾着面粉。
“客官,吃点什么面?”
宁禾把剑放在桌边,“一碗素浇面,加二两牛肉。”
老板笑道:“好嘞,您稍等。”
很快热腾腾的素浇面端上来,小碟子里整齐码着薄片牛肉,香气浓烈。她端起来全倒碗里,筷子一搅,慢悠悠吃起来。
吃完面,她扫过对面巷口,正准备喝汤,就看到一辆朱盖马车疾驰过街,路人惊慌避开,捂着鼻子躲灰尘。
宁禾淡淡收回视线,端起碗把汤喝了个精光,拿起剑朝对面的巷子去了。
*
张重圆喜欢喝酒,最喜欢把酒液倒在美娇娘x/口,用舌尖一点点舔去。
雪山中清泉流淌,被鲜红黏稠的蛇吸入腹中。
等喝醉了酒,玩累了的时候,就像死人般躺在床上。要是盛夏最好,可以拥着旁边冷冰冰滑溜溜的女体,醉醺醺的睡过去,一夜过去一点汗都不会出。
他是怎么发现这个好法子的呢?他也不记得了。总之等第二天醒来出去逛一圈,床上的女体便会消失无影无踪,被他那貌若无盐、聪明懂事的好夫人处理妥当。
今日夜宴过,张重圆得了个新美人。
他罗袍半敞坐在榻沿,美人着半透轻纱,鬓发散乱跪在脚边,纤瘦的肩膀轻颤,泪水涟涟。
仰头喝了口酒,醉醺醺扣住美人雪白的后颈,分开了膝盖:“哭什么,跟爷委屈你了?”
说着他扬手一巴掌,美人不敢躲,脸颊飞快红肿。
张重圆按住她后颈,压到分开的膝盖间。
“张嘴。”
话音落,半扇窗子被风吹开,烛火猛地晃了晃,随即便有雨丝飘进来。
雨势很急,起初还是嘈嘈切切的细响,转眼就成了“哗啦啦”的流水声。
摆在窗台上的海棠花,被雨点打碎。
张重圆不高兴了,朝静悄悄的门外喊:“人都死哪去了?还不快过来关窗子!”
回应他的不是仆从惊慌的声音,是骤然熄灭的灯烛,和“哐当”大开的屋门。
“啊!”
脚下的美人低呼一声,张重圆的心跟着一跳,恼怒之下一个窝心脚踹过去,起身拿起了放在檀木架上的佩剑,大步走到门口。
门外黑沉沉,檐下的灯笼不知何时熄灭,只能隐约看见仆从倒在廊庑中,生死不知。
“谁?!”
张重圆酒意醒了大半,眯眼看向烟雨蒙蒙的漆黑庭院。
他感受到一股寒意,步步后退,试图躲回屋子。
忽有闪电劈空,他定睛看去。
冰冷的雨雾中现出一道黑影。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手里的剑。
张重圆肥胖的脸惨白,大步后退,朝庭院大喝:“抓住他!”
院墙外顷刻跃出二十道黑影。
戴斗笠的人却没动。
张重圆早猜到桓家人不会放过他,来吴郡前就求家主给了二十个顶尖暗卫,隐在暗处护他周全。
等的就是今日!
暗卫团团包围,那黑影依旧没动。
他暗道不好,飞速要关上屋门。
“唰!”
剑出鞘。
银光在雨雾中一闪。
他手臂随之一凉,愣愣低头,只见自己的小臂出现一道血线,紧接着溅起一股血,衣袖连同小臂掉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
痛觉后知后觉,张重圆满脸满身的血,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胳膊惨叫。
“快,快杀了他!杀了他!”
“把他给我剁碎!剁成肉泥!”
张重圆在地上打滚,痛叫怒骂,雨噼里啪啦打写檐瓦,把他声音遮盖得几乎听不清。
暗卫也被这变故吓到,闻声立刻动了,一齐攻去。
刀光剑影比雨更密。
宁禾不闪不避,身形一晃,如池中浮萍,衣衫下摆扫过石板积水,溅起一串细珠。
她手腕一翻,剑身彻底出鞘。
剑势倏起。
但见银光荡漾,剑尖抖出点点寒芒,分刺数人手腕,正是“醉花剑法”中的起手式“花间醉酌”。
叮叮当当一阵急响,左阵五人俱觉腕上一震,攻势顿缓。
暗卫飞速移位,杀招不断。
宁禾步法飘渺,似醉非醉,在雨中旋身腾挪,似将周遭雨丝都拢了进来,剑身卷扫,雨如花瓣碎裂,往暗卫飞射去。
一时间,雨打花飞,银芒如织,竟不知是剑光映雨,还是雨化剑光。
围攻者俱是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剑法。
那剑招时而如狂士醉饮,倾壶而泻,时而如美人醉卧,慵懒无力,但每一式皆藏杀机。
醉折花枝,飞雨乱红。
一名大汉举刀相迎,那剑尖却似蝴蝶穿花,在他刀身上轻轻一点,借力荡开,反手便刺入他肩井穴。大汉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变阵!”暗卫急呼。
话音未落,宁禾剑招已变。
她左足微旋,身形如风中摆柳,剑招忽快忽慢。
暗卫转眼死了大半。
余下五人见状,愈发不敢大意,刀剑齐出,招式狠辣。
雨越下越急,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
宁禾的蓑衣被划破,里头的黑色劲衫湿透。
暗卫里有个用枪的。
这人最开始枪法平平无奇。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等她意识到是圈套,已来不及躲闪,被一□□破肩头,随之有刀光劈面而来。
她仰身后滑躲过,剑招忽收,手腕一绕,剑在身前画出个圆,如含苞待放的荷花,将袭来的三柄兵器尽数圈住。
“叮”的一声脆响,三柄兵器竟被她剑上的巧劲带得互撞,火星在雨幕中一闪而逝。
宁禾不想久战,身形如燕,足尖点在石榴树细枝上,而后如流星坠地,朝余下二人猛攻。
暗卫大惊,挥刀去挡,却听得“咔嚓”的一声,心口的护心镜被剑搅碎,胸口/爆开一朵血花。
地上躺着二十具尸体,青砖上的鲜血顺着雨水蔓延扩散。
宁禾剑尖垂下,血珠混着雨水,连成细线滴落。
她踏过一具具伏尸,靴子踩在血水里,发出轻微而粘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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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响。
张重圆缩在墙角,看着那双越来越近,沾满泥血的靴子,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宁禾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没有立刻挥剑。
张重圆连爬走的力气都没有,视线顺着滴血的剑寸寸上移。
闪电映亮夜空,斗笠下的阴影散开一瞬。
刺客带着银色面具。
他看清了刺客的眼睛。
沉静,明亮,却没有半分杀气。
人在绝境,总是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终于挤出一点破碎的声音:“你,你是醉花剑!”
十六年前,一名为禾如风的剑客横空出世。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后院,也没人知道他长相身形,年龄几何,是男是女。
唯独能看到的,是尸身上密密麻麻,艳丽诡异的桃花剑痕。
朝廷抓不到他,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世家大族风声鹤唳,富商巨贾草木皆兵,都想着抓到这个人收为己用,或凌迟处死。
只是没多久,这剑客就销声匿迹了。
张重圆没看到尸体上的花痕,但他想不到还有谁的剑法,能似醉挑飞花。
他从未想过,从父亲嘴里听来的江湖传闻,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
宁禾歪了歪头:“你认得?”
禾如风是师父的名号。
醉花剑也是师父的剑。
师父很多年没用过醉花剑法,死前才把最后一式传给她,并且交代她,不可在人身上留桃花剑痕。
这人怎么认出来的?
张重圆涕泗横流,失血过多让他浑身发冷。
他跪在地上,哭声刺耳:“大侠饶命,桓氏给你多少银子,我双倍给你!”
桓氏?
原来那权贵是桓氏。
“双倍?”
“不不,是三倍,三倍!”
宁禾听着他加钱,啧了一声,颇为惋惜。
她们做杀手的,只能杀人,不可动死者财物,以防被追踪。
“醉眼看花,花亦看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张重圆懵了,不明白这刺客怎么突然吟诗。
他鼻涕还挂在嘴上,“什,什么?”
宁禾微微一笑:“蠢猪,我说要帮你‘归空无’。”
张重圆大骇,拽着她裤脚哭嚎,“壮士,大侠,只要你不杀我,张家重重……”
宁禾掏了掏耳朵,“噗呲”一声捅穿了他的喉咙。
张重圆瞪大眼睛,“嗬嗬”几声,转眼没了动静。
宁禾断了他戴着扳指的右大拇指,塞进腰间牛皮囊袋中。
正准备走,余光瞥见缩在榻边发抖的美人。
她犹豫了一下,抬剑鞘卷起榻上的薄衾丢在美人身上。
“想活命,就赶紧走。”
美人愣住,哆哆嗦嗦拉好薄衾把自己裹住,看着刺客的背影远去。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扶着榻爬起来,往前踉跄追了两步,“恩公,敢问姓名?”
宁禾脚步微顿,侧过半边脸。
“禾如风。”
说罢足尖一点,跃入黑色雨幕。
“妾名唤秀珠,会一直等恩公来寻!”
宁禾听见了,踩在瓦片上的脚底一滑。
*
张重圆一死,取走余下十一人的命,不过是一刻的事。
宁禾装好十一根手指,跃出张府,避开街上巡逻的守卫,飞快掠回鬼巷。
进了院子,屋子的方窗透出昏黄灯火。
她走到檐下把斗笠摘了,推门而入。
少年一身白袍坐在桌旁,乌发如瀑散在后腰,手里拿着卷书,姿态静雅。
他在看宁禾之前买的话本。
段沉玉听门被推开,抬头看去。
少女浑身湿透,脸色发白,水顺着衣角往下淌,在门槛边积了小滩湿痕。
他鼻尖微动,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
舒展的眉峰骤然蹙起,起身时带倒了凳子,发出轻响:“宁娘子,你受伤了?”
宁禾没应声,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口气。
她抬手想解背后的剑,左臂刚一动,伤口便扯得钻心疼,动作顿了一下。
段沉玉快步走近,伸手想去帮她把剑卸下来,“娘子肩膀受伤,莫乱动。”
宁禾猛地侧身避开,剑骤然出鞘。
段沉玉眼睛一花,就看到寒芒停在眼前。
少女面若霜雪,声如寒冰碎玉:“想死吗?谁准你碰我的剑。”
5. 第5章
剑尖近在咫尺,段沉玉没有躲闪。
宁禾定定看着他。
灯火昏黄,少年白衣如雪,剑身映出他清澈的凤目。
他知道这柄平凡的乌鞘剑对宁禾很重要,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压在掌下。
起初他以为是做惯杀手的本能,后来又觉得不太像。
方才举动,不过是刻意的试探。
他确定宁禾不会杀他。
他想知道她的底线。
段沉玉垂眼,纤长的睫毛颤抖,声音很轻:“是我唐突了,宁娘子莫恼。”
他嗓音清润,犹如拂山云雾,没生气,亦不曾惊慌后退,反而态度谦谨。
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宁禾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就松了几分。
她不想让自己这么快就卸下防备,可脑海浮现这几日他做饭洗衣,温柔勤快的样子。
“以后再碰我的剑,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她别过头,缓步走到椅子跟前坐下,费劲解开剑带,取下剑鞘搁在桌边,用干净布子细细擦净剑身。
看到上面磕出的豁口,她脸色不太好看,把剑收鞘。
段沉玉看她唇瓣血色浅淡,温声道:“我帮你拿伤药打水。”
说完他打开柜子,把里面的伤药布巾等物都拿了出来,放在桌边后,脚步匆匆去打水。
过了片刻,他端着铜盆进来,放在地上,又提了一桶热水来。
“我去外面守着,宁娘子有需要就喊我。”
屋子只剩下宁禾。
她看了眼门,脱下上半身的湿衣。胸口勒着白布也湿透了,她一圈圈解开,侧低头看肩膀上被枪挑破的伤口。
三寸长,深可见骨,边缘被泡得发白。
她把布子浸湿,拧半干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简单擦洗了一下,才将伤药撒在伤口上,动作利落。
受惯了伤但不代表不痛,宁禾轻抽了口气,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尖,滴落在地上。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纸上“沙沙”响。
段沉玉站在门口屋檐下,雨珠成串落下,溅上他的袍角。
风吹来,细雨斜飞,他肩头湿了一块。
他看着沾了泥点的衣衫,秀眉微拧。
段沉玉好洁,若是过去,他定会立刻去沐浴更衣。
如今沦落至此,也只得咽下去。
少年宽袍大袖,长身玉立。抬头看乌沉沉的天,两丸如玉眼眸冷漠。
屋里传来闷哼,段沉玉回过神来,朝映着暖光的窗户看去一眼。
脑海浮现宁禾浑身尖刺的模样,他唇角微弯,无声而笑。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
八面玲珑的,刚正不阿的,贪财好色的……
而宁禾这样的人,往往看似冷硬无情,实则最是纯良赤忱。
宁禾缠好绷带,把一些细小的伤口一并撒药处理了,换了干爽的衣衫。
“进来。”
段沉玉推门进屋。
伤药已经放回柜子,盆里堆着湿衣和沾血的布条。
宁禾坐在桌前,衣袍宽松,湿漉漉的发丝垂在肩头,容色苍白。
他缓步上前,主动端起铜盆。
宁禾抬眼看他,“直接烧了。”
段沉玉愣了一下,点头应下:“好,玉知道了。”
他走到厨房,把衣物一件件塞到灶中,待拿起一团白布,动作一顿。
这是何物?
他抖开来看,布约一尺宽,很长,雪白洁净一点血污都没有,隐隐有淡香。
段沉玉年方十六,十三便定下太子妃,若不是被废,今岁早已成婚。
他稍加思索后便明白了是什么。
湿润洁白的布条好似化身成蛇,咬了一口他的手指。
他蓦地松开,温静的神情僵硬,耳尖薄红。
布落在地上,沾了污尘,他静静看了好一会,才抿唇拾起来,丢进红通通的灶膛。
*
翌日清晨,张家主院廊庑中昏迷的仆从悠悠转醒,待看到庭院中的尸体和屋里死不瞑目的主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叫声吵醒了其他昏迷的仆从,张家顿时混乱起来。
不过一刻,官府便得了消息,一队衙役匆匆赶来,将张家围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捕头看着院里的血腥场面,倒吸一口凉气,一边命人封锁现场,一边派快马去请仵作。
郡守得知此事后,即刻放下手中公务,亲自赶来。
他身着官服,神色凝重,下了马车便快步走进院子,看到张重圆一家的尸首,脸色瞬间阴沉,转头对捕头厉声道:“给我查!我倒要看看哪个如此胆大包天,敢对士族下手!”
按大晋律令,别说杀士族,平民哪怕是伤了他们,都逃不过阖家丧命的下场。
但士族杀人无碍。
只是大部分士族在乎名声,不会光明正大杀人。
消息飞速传开,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有说张重圆得罪了江湖高手的,也有传是旁的士族下手。
但这些流言很快被官府压下,衙门贴出告示,严禁百姓私下议论,违令者重罚。
官府的人上门,宁禾一人在院子里练剑,段沉玉躲在地窖里。
这群官兵随便搜查了一番就走了,丝毫没怀疑。
三年前宁禾和宁扶花来到吴郡,她不久就去官府挂牌“护卫”的身份,故而她不怕被查,也不怕被看到伤药。
更何况这鬼巷在吴郡人眼里万分晦气。
这地方闹鬼二十年,曾有人不信鬼神,搬来住了还没半月,家中便频频出事,甚至还死了人,一连三户人家都如此。
后有来吴地新任职的刺史郡守,不信邪想拆了这片占为己有,结果也出了事。
从那以后,便再无人敢住这,也无人敢拆。
直到三年前宁禾和宁扶花搬来。
在吴郡人眼里,她们是怪胎般的存在。
宁禾也不解释,或者说这就是她和师父所希望的。
大隐隐于市,但不和任何人深交。
有朝一日做完该做的,存够了银子就金盆洗手,买座大宅子,潇洒轻松过完余生。
*
很快到了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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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子时整,城南渡口巡夜的兵丁换值,宁禾隐在柳树中,静等接头人。
河风卷着潮气,柳枝扫水面。
忽然,江面上飘来一点微弱的灯火,随着水波晃荡着靠近。
宁禾眯起眼,见是艘乌篷船,船身隐在夜色里,只有箬叶篷顶下挂着盏小油灯,映着船头立着的人影。
是个穿青布衫的渔夫,手中拿着钓竿,脚边有个木桶。
船摇晃靠近,即将接近朱桥,渔夫抬头,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柳树上。
宁禾了然,环顾四周后轻飘飘落下,走到桥面上,待船靠近桥洞,她把怀里的令牌和装着手指的囊袋丢了下去。
渔夫接过,船身自桥洞荡出,随之抛上来个包袱。
宁禾接过,手臂一沉。
看了眼月亮,确定换值后的兵丁马上巡来,立刻飘回柳树,解开包袱。
里头装着六枚银锭,正好三百两。
乌篷船上的渔夫也验了货,船桨轻轻一点水面,船便顺着江水流向漂远,油灯的光渐渐缩成一点,很快没入夜色。
宁禾在柳树上坐了片刻,等巡夜的兵丁走远,才掠入附近巷口,朝家跃去。
*
一连七日,官府都未查到蛛丝马迹,坊间不知从何处传出妖邪作祟,专挑士族富人掏心剥皮的流言。
宁禾在街头看到两个老叟,头挨头挤眉弄眼、神叨叨说得一本正经,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张家灭门惨案本就闹得城里人心惶惶,随着妖邪作祟的流言甚嚣尘上,不少士族富商害怕自己是第二个,纷纷闭门不出,加强护卫。
宁禾没有养伤,每日照常去寻护卫的活,不久就有富商重金聘请新护院。
富商一听她就是那个住在鬼巷一点事都没有的“怪人”,立刻痛快把她定下,直说她煞气重,说不定能镇住邪祟。
她开始矜矜业业当护院,时不时听听旁人议论张家的事,确保没有异常。
这日傍晚下值,她在街头摊上买了两个饼,慢悠悠回家。
霞光满天,河中浮光跃金,乌篷船挨挨挤挤,有出城的,有刚回来的。
宁禾走入鬼巷,刚转过墙角,步子忽地一滞。
她内力顶尖,有听风辨位的本事,隔着百步,便觉院子方向有道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
换作旁人决计感受不到。
她脸色沉凝,悄无声息拔剑,屏息收气,如猫般贴着墙根轻步靠近。
越近,那气息越清晰,沉稳绵长,很明显是武艺高强的练家子。
耳中随之传来沈玉温和的说话声,只是字句模糊,听不真切。
她眯了眯眼,没有走门,提气跃入墙内。
暮色下小院寂寂,唯有风吹梧桐叶哗啦啦轻响。
窗内烛火暖黄,映出两道模糊的身影,说话声已经停了。
倏地,“轰”的一声巨响!
两扇房门迸裂开来,木屑纷飞如雨。
一道人影裹着凌厉劲风破门而出,快得只余一抹青灰色的残影。
雪亮寒光劈开浓暮,如朔风卷雪,直取她咽喉。
6. 第6章
宁禾不退反进,身子一偏,反手扣住这人握刀的脉门,四两拨千斤一带,一招“流云拂月”借势旋身。
黄衫翩然荡起,恍若风中转荷,已轻飘飘转至来人身后。
这人变招也很快,翻腕挣脱,刀锋回扫。
但显然宁禾更快一筹,后仰躲过,在他扭身挥刀之际,一脚蹬在他后背。
她内力深厚,这一脚下去,青衣人控制不住身形,踉跄前冲数步,手中刀势尽散。
不待他回气,宁禾第二腿又至,重重踏在他后心。青衣人撞倒了晾衣服的竹竿,扑倒在地。
宁禾提气飞身,踏住在他脊背,力道一沉,青衣人身下尘土飞扬,彻底动弹不得。
他怎么都没预料到,这看似俏丽灵动的女郎,竟有这么一身惊人武功,仅仅三招就把他踩在脚下。
堂堂太子暗卫,居然被个江湖人打败了,奇耻大辱!
宁禾的剑尖抵在他后心,眼看就要扎下去。
“宁娘子且慢!”
段沉玉从屋里快步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青色劲装的护卫。
“他是我护卫,无意冲撞娘子,还请你剑下留情。”
宁禾脚下力道没松,冷道:“你护卫?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动手?”
段沉玉走到她跟前,玉面薄红,歉声道:“我让断岳在门边守着,哪知他性子莽撞,突然破门而出。”
说着他拱手作揖,“实在对不住,玉替他给娘子赔不是了。”
宁禾这才松了脚,收剑打量着沈玉。
断岳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
段沉玉神情温和,扫了眼断岳,“给宁娘子道歉。”
断岳头皮一凉,赶紧走到宁禾面前,抱拳鞠躬,诚恳道:“是断某的错,察觉到有人翻墙而入,以为是贼……”
宁禾:“……”
她自己家,怎么就不能翻墙了?明明他们才是不速之客。
段沉玉轻飘飘一眼,断岳抖了三抖,腰又往下弯了点,大声道:“是在下鲁莽,望宁娘子海涵!”
宁禾懒得理这种莽夫,摆了摆手。
她扫了几眼三个护卫,很快摸清了他们的路数和底子。
功夫上乘,也就只是上乘而已,甚至比不得鬼阁那老狗金玉刀。
她看着沈玉,“你故意让他试我。”
她不是个能忍的性子,在可控范围内,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沈玉让断岳试探她的武功深浅。
旁边扶晾衣杆的断岳浑身一僵,竖起耳朵听。
段沉玉收了笑,定定看她一眼,两颗如水眼珠映着浓烈的霞光。
“是。”
“倘若我不敌他,你待如何?”
“付清银钱,离开吴郡。”
段沉玉君子六艺皆属上乘,骑射算大晋士族里一等一的,只是到底比不得江湖高手。
他只知道宁禾厉害,却不知她到底多厉害。
若她真敌不过断岳,那便祭了他的刀。
身处乱世,死了也是她的命。
段沉玉少有美名,才华横溢,待人接物温和有礼。
身为储君,他引臣子为知己,从谏如流;身为兄长,关怀皇弟皇妹衣食住行;身为儿子,也曾多次衣不解带,照料卧病在床的母后。
他是众人口中的“温君”、“贤君”。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他从不因情而动,行为处事只为攘权夺利。
少年白衣如雪,眉眼平和,坦然回望着她。
宁禾心头的怀疑散去,她没兴趣继续问,哦了一声,伸手摊开:“酬劳。”
段沉玉微微侧头,身后方脸阔面,神色冷肃的护卫拿来个木匣子,放在小臂上打开。
十二枚银锭,六百两。
比之前说好的酬劳要多五百两。
宁禾没接,皱眉道:“无功不受禄,你什么意思?”
段沉玉眼神黯然下来,“家中叔伯已占尽家产,我欲前望秦地寻外祖相助。”
他抿唇,突然拱手作揖,鬓边碎发滑落:“玉想请宁娘子一路护送。”
宁禾不解:“你不是有护卫吗?”
段沉玉站直身子,苦笑一声:“我父亲的死有蹊跷,他们得留在大晋暗查。”
他神情真挚,态度诚恳:“宁娘子,若你能护送玉某往秦,定千两相报。”
宁禾毫不犹豫拒绝:“我不去。”
段沉玉还想说什么,宁禾已经从匣子中拿了两块银锭,转身往屋子走。
“后日黄昏前离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毫不客气的逐客令。
段沉玉不觉得恼怒,微微一笑:“既然宁娘子不愿,玉也不会强人所难。”
*
第三日清晨,宁禾下夜值回家。
薄雾朦胧,晓风微微。
宁禾推开院门,见庭中寂寂,梧桐沙沙,竹竿上晾着她的衣衫,还在往下滴水。
少年身影已不再。
她闻见一股淡淡的米香,混着莲子的微苦的气味。
脚步顿了顿,走到厨房门口,见锅里正煨着莲子粥,锅盖缝里冒着细白的热气。旁侧竹蒸笼里温着三只蟹粉灌汤包,并一碟切得极细的酱瓜。
粥和包子还温着,显然是刚离火不久。
他竟记得她最近上火,记得她随口提想去买蟹粉包吃。
宁禾心情复杂,对沈玉试探她的那点不满,彻底消散。
她甚至有点愧疚,觉得自己这两日言辞不耐,太过冷漠。
好歹是雇主,还给她洗衣做饭个把月,她态度该好点的。
宁禾叹了口气,转身往正屋走,推开门,便见木桌茶杯下压着张纸。
展开纸,上面的字迹清峻飘逸。
「今晨辞行,不及面别。粥在灶上,温而食之。此去山长水远,江湖路险,若幸雪恨,愿得再遇。沈玉顿首。」
宁禾默了一阵,把纸团一团抛进水盆,字迹很快泅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薄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窗纸。
屋外檐下燕子掠影而去,满院树叶簌簌,唯独没有沈玉清润嗓音。
*
沈玉的事,如长歌遗韵,只是宁禾漫长人生微不足道的一段。
此后的五六日,她每日寅时即起,前往富商府邸佩刀巡院,傍晚收工回家,日子安稳平静。
只是偶尔晨起时,宁禾会迷迷糊糊地对着空屋问一句“今日吃什么”,反应过来后又自嘲笑笑。
也不怪那些高门大户腐败,她享受了段被沈玉伺候的日子,他一走竟有些不习惯了。
可江湖人本就聚散无常,她谨记师父的话,这点念想很快便被日常琐事压了下去,照旧是每晨两个馒头一碗粥,吃完上值。
又过了七八日,富商见宁禾性子沉稳靠谱,把她调到大女儿院子做护卫,酬劳涨一两。
宁禾自然乐意,给女子做护卫,可比面跟那些张口闭口荤话的汉子做同僚好。
说起来这富商也是人物,姓赵,做丝绸生意起家,十几载就从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成了吴郡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小娘子年十四,待下宽厚,宁禾平日里不过是跟着去寺里进香、去绸缎庄挑料子,日子比在外院时清闲。
这日赵家设赏花宴,请了城里好些名门闺秀。
宁禾守在水榭外,抱剑而立,目光扫过往来仆役。
水榭内笑语盈盈,她本不曾留心,直到“张家灭门”四字随着风飘进耳中。
她面色不变,凝神细听。
“阿芷,你听说没?建康不知为何对张家灭门案上了心,听说要派廷尉评陆靖来吴郡亲查呢!这位可是个厉害角色,前年建康‘胭脂楼命案’,满朝都查不出头绪,他三天就揪出了真凶,连王丞相都夸他察微知著,断案如神。”
赵小娘子轻“呀”一声:“竟派这么大的官来?看来张家案……”
宁禾皱眉,若有所思。
廷尉评是廷尉寺属官,专掌刑狱断案,相当于京里派来的“活阎罗”。
朝廷怎么突然重视起来了?桓氏近日也不曾听得有什么大变故。
宁禾很确定自己未留下痕迹,鬼阁那边也不可能冒着被全武林追杀的风险,向朝廷出卖阁内的挂名杀手。
但她隐隐有种不安感,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宁禾没动声色,决定先观察两日,看看风向再做打算。
她怕这消息是陆靖故意放出来,引蛇出洞的。
接下来两日,宁禾格外留心。
陆靖比消息里提前三日到了吴郡。
第二日清晨,宁禾刚出巷口,便瞥见个穿短打的卖货郎,在鬼巷和对面的清河巷外晃悠。
傍晚下值,她感觉到巷中几座破宅有几道气息。
显而易见是探子。
宁禾面不改色回家,一进屋脸色沉了下来。
陆靖刚到就查这一片,显然是有了些线索。
是鬼阁卖了她?
还是说她真的遗漏了什么。
到了夜里,她确定巷子的人撤走,易容后换好夜行衣,足尖点着墙檐,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郡守府邸,猫在房顶,揭开瓦片朝下看。
暖光融融,郡守正跟小妾喝酒,污言秽语调笑。
宁禾面无表情听着,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小妾突然骂陆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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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姓陆的好生张狂,竟敢给大人甩脸子。”
郡守冷哼一声:“他有太后撑腰,自然傲慢。”
小妾道:“他真查清张家的事了?该不会是准备随便找个人顶罪,拿来当政绩吧?”
郡守眼神陡然一利,扇了小妾一耳光:“贱婢,慎言!”
小妾跪在地上哆嗦,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宁禾正正准备走,就看到郡守把小妾扶起来抱进怀里,抚摸她红肿的脸颊:“你也别怪爷动手,有些话会害死人的。”
他顿了顿,靠近小妾的耳朵,低声道:“我只知道,他的确手里有点证据,好像确定凶手在清河巷一带。”
宁禾心一沉,无声放回瓦片。
虽说没指名道姓是查到鬼巷,但她心底不安感越来越强。
吴郡待不成了,她得趁早谋划。
接下来三日,宁禾依旧照常跟着赵娘子出入,矜矜业业,半点看不出异常。
她暗地里摸清了赵家商队的动向。
每月十三日寅时,赵家会派货车往城外送丝绸。
宁禾找机会观察,发现车底有处空隙,正好藏得下一个人。
第三日夜里,宁禾将该销毁的东西丢灶膛烧干净,把一匣银子深埋在梧桐树下。
而后往包袱装了师父的牌位,三锭银子,以及易容用的东西,便趁探子换值的空档,前往赵氏外院。
寅时初天色漆黑,商队装车,欲往东阳郡去。
宁禾如一片柳叶悄无声息滑入车底,手指紧扣底板缝隙,身体悬空贴着。
寅时末明月梢落,两三点星子浅淡。
城门大开,商队出发。
车队吱吱呀呀出了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行出十里,官道两侧草木繁茂,远处青山黑影朦胧。
宁禾没有轻举妄动,想着等离吴郡地界再远点,找机会遁走。
过了一刻,雷声隆隆,随即暴雨倾盆,噼里啪啦敲打马车,车轮溅起泥水,她后背湿了一片。
后方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停下!官府查案!”
宁禾心中一紧,知是追兵来了。
她屏息往车轮底下弹射块石子。
车轮裂开一道,车身往旁边倾斜,宁禾趁机松手滚入草丛。
待车队停下受检时,她已潜入道旁山林。
风雨交加,山路泥泞难行。
宁禾身轻如燕,点树借力,往山深处的寒山寺掠去。
大晋普遍崇佛,历任帝王大量捐资修建寺庙,赏赐田产,甚至允许寺庙拥有佃户和免税特权。
佛教内部形成特有戒律体系,僧人行为主要由寺庙内部依据戒律处理,官府通常不直接干预。
世俗律令仍适用于僧人,但出于对佛教的尊重,官府进入寺庙查案需遵循特定惯例,譬如有逮捕令,须告知主持,不得擅闯。
师父曾给她说过,现今武林中各派,当属这群秃子过得最舒服。
宁禾选择此处,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雨幕中,她很快看到山腰处的寒山寺,寺门紧闭。
她自偏门潜入,避开主殿,随便找了个偏僻的殿,闪身入内。
推门进去,香灰味扑面而来。
这殿供奉十殿阎罗,平日少有人来,最是隐蔽。
殿内黑漆漆的,只有几盏长明灯泛着幽光,十殿阎罗塑像环立四周,判官持笔,无常执链,牛头马面狰狞可怖。
闪电透过窗棂,在一张青面獠牙的鬼判脸上明明灭灭,好似在注视着她这个贸然闯入者。
宁禾不信鬼神,握着剑柄环顾四周。
忽听细微响动,心中一凛,立即闪到柱后,握紧剑柄。
只见判官像后转出个人影,身形颀长,宽袍广袖,乌发如瀑披散,缓步行至正对大门的阎罗像前。
他举香拜了三拜,插/入香炉,行止端雅,姿态虔诚。
正当宁禾以为这人是什么狂热佛教信徒,就见他信手扶袖,拿起供桌上的水果和糕点。
宁禾:“……”
虽说她不信神佛,但当着阎罗的面偷供品,真的合适吗?
她只能看到那人的后背。
正当她琢磨要不要挟持此人,门外传来嘈杂人声,有官兵在高喊:“封山搜查!一草一木都不许放过!”
火把亮如星河,橙黄的光透过窗纸照进大殿。
她当机立断,凌波微步飘至青衣人身后,剑锋抵在他喉咙上,贴近他的耳畔,嗓音粗粝:“别出声,带我去藏身之处。”
青衣人下意识挣扎,手碰到宁禾挂在腰侧的钱袋,动作骤顿。
“是你吗,宁娘子?”
7. 第7章
宁禾一愣,没想到能在这碰到沈玉。
眼看就要搜查到十王殿,她没工夫叙旧,剑刃依旧横在他颈上,凑近耳语道:“不想死就带我藏。”
段沉玉只觉香暖气息喷洒在耳垂,酥酥痒痒,令他浑身一僵。
直到颈间刺痛,他才轻应了声。
他指了指判官像,宁禾挟着他过去,他伸手在雕像底座的小鬼头雕像上按了一下。
只听“咔嗒”一声,雕像后面露出一道暗门,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向下的石阶。
嘈杂的脚步声靠近,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人与此同时进入暗道,暗门闭合。
宁禾松了剑,警惕环顾周围,手还按在剑柄上。
段沉玉取下石壁上挂着的油灯,用火折子点燃,主动开口解释:“这是通往寺塔的暗道,塔中供奉着历代主持的骨灰,较为安全。”
宁禾正打量石壁上恢宏的画,闻言侧过头看沈玉。
“你怎么躲在这?”
段沉玉苦笑:“自吴郡离开的当夜,叔叔买的杀手便追来,三个护卫舍身引开,我无处可去,只好躲来寒山寺,在塔下已藏了近半月。”
宁禾狐疑道:“我在吴郡生活三年,从未听过寒山寺有什么地道,你从何知晓?”
段沉玉道:“说起来也是玉某之幸。我祖上参与修建寒山寺,负责的便是寺塔的部分。这本该是机密,只是我幼年某次在父亲书房找书,误从一书册中抖落图纸。我记性尚可,记到了现在。”
宁禾瞥了眼他的侧脸,淡淡道:“那是挺巧的。”
段沉玉眉眼一弯,暖色的灯火笼在他秀雅的面庞上,莹莹如玉。
“玉和宁娘子有缘。”
宁禾没有应他,自顾自看着壁画。
暗道越走越窄,两人被迫越靠越近,衣袖摩擦,到最后胳膊挨碰在一起。
段沉玉清晰感觉到少女手臂的线条,继而想象到她的力量。
他莫名想起那天断岳被少女三招打败,狼狈踩在脚下的场景。
是该说他那暗卫太弱,还是宁禾太强?
肩头被轻碰了一下,宁禾往旁边靠了点。
段沉玉收回神思,也觉得太近了。
他脚步放缓,刻意往外侧让了让,可暗道实在太窄,他还是偶尔会碰到宁禾的手背。
每碰一次,他便轻声道句“抱歉”。
走了约莫十余步,前方石阶微陡,段沉玉伸手想扶石壁稳住身形,却没成想抓空了,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识往宁禾这边靠。
宁禾反应快,伸手扶了他一把。
腕骨相蹭。
段沉玉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往后退了半寸,低声道:“多谢宁娘子。”
宁禾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总觉得那块骨头痒痒的,皮肤也不得劲。
跟被沈玉下了毒似的。
她抬头看他。
少年看着斯文,实际身量很高,他提着灯,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禾别过脸,盯着壁上的画。
段沉玉提着灯的手微微收紧。
腕骨处的摩擦感,怎么都驱散不净。
和男人的手腕不同,女子的骨骼的确纤细得多。
他换了只手提灯,试图消解手腕那点不适。
这方神游太虚,那方却看壁画入了迷。
暗道昏暗,仅有段沉玉手中那盏油灯亮着微弱的光。
壁画已经褪色,以但依旧不难看出其精美绝伦,曾经有着怎样的流光溢彩。
上面的内容,宁禾不太明白。
很快走到壁画末尾,她站定脚步,凑近细细观察。
“这是《睒子本生》壁画。”
少年嗓音不疾不徐,在幽静的暗道里十分清晰。
宁禾回过头看他,“你还懂佛?”
段沉玉笑了一下,侧头静望壁画,“家里人信佛,我便耳濡目染,略懂一二。”
宁禾挑眉,好奇道:“那这上面到底讲了什么?”
“是至孝通神,感天动地,因果业报的故事。”
他沉水黑玉的眼回看她,油灯的光照亮狭窄小道里的尘埃,在他襟袖浮游飘荡,墨色的发如同流水泄在肩背。
少年音如清泉流石,徐徐讲述着壁画的内容。
宁禾像是被引了进去,听得出神。
简单来说,道者转世为盲夫妇之子睒子,因披鹿皮取水被国王误射身亡,孝行感动天神,天神赐下神药,睒子得以复活,其父母双目复明。国王虽造了杀业,但因真心忏悔,而得到原谅。[1]
这壁画是佛陀前世的故事,睒子是佛陀无数善行中的一次化身。他此世的孝行与善举,为其“转世”成佛积累了功德。[2]
宁禾听完,轻轻啧了一声。
段沉玉抚上壁画最后一幕,眸光疏淡:“行善积德,转世得圆满,这便是善因得善果。”
“宁娘子觉得呢?”
宁禾道:“我不信因果。”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在大晋,天潢贵胄、世家大族犯了错不会忏悔。百姓遭受苦难,行再多的善也不会有天神来救。”
段沉玉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今生行善,寄托到来世享福,这样不好吗?”
宁禾哂笑:“来世?这辈子都过不好,还求什么来世。自欺欺人罢了。”
段沉玉:“那若是宁娘子受了不公,会如何做?”
宁禾言简意赅:“杀。”
段沉玉低笑一声:“宁娘子的想法很与众不同。”
宁禾瞥了他一眼,好似在说“你管得着吗”。
她暗道这些秃子最会忽悠人,彻底对画失了兴趣,兀自步出暗道。
段沉玉看着她洒脱的背影,两颗眼珠在灯火下明明灭灭。
对于睒子的故事,他亦心无波澜。
尤其是所谓的至孝通神。
段沉玉虽为太子,却并不得母妃喜爱。
幼时他初识“母慈子孝”,以为只要他足够孝顺乖巧,就能换来母后的青眼和疼爱。他曾为母后亲手雕刻生辰礼,换来的却只有她一句冷淡的“放下罢”。相反胞弟哪怕是送吃剩的糖葫芦,也会令她眉开眼笑。
既然真情换不来真心,他便不再付出真情。
*
暗室丈许见方,头顶用木梁架着,左墙有段木梯,显然是通向塔中的。
墙壁挂着两盏长明灯,微光虽淡,却足够照亮室内。角落里堆着些干草,还有个蒲团,是段沉玉平日歇息的地方。
宁禾找了个墙角抱剑坐下,闭目不言。
段沉玉跪坐到蒲团上,青袍曳地。
“宁娘子为何会被官兵追杀?”
宁禾睁眼,似笑非笑:“杀人越货,你怕不怕?”
段沉玉不仅没慌,反倒笑了。
他缓缓摇头,眸光温柔:“玉不怕。”
“娘子是好人。”
他生得斯文清雅,昏暗灯火下眉眼深邃,白肤红唇,平添几分艳色。
宁禾对上他清润的双眼,脸颊和耳朵突然开始发热。
她移开视线,一时不知该看哪里,觉得转开脸会显得太局促,于是靠在墙上闭目,漠然开口:“等你真见我挥剑杀人,溅得满身是血,就不会这般觉得了。”
段沉玉轻轻笑了声,音如玉珠洒落,视线不依不饶落在她身上。
“玉相信娘子杀的都是恶人。”
不等宁禾讥讽,就听得少年吐出第二句。
“譬如那张家,娘子不就是替天行道吗?”
宁禾蓦地睁眼,杀气迸发,撞上少年澄澈和煦的眼睛。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段沉玉道:“娘子方才说杀人越货遭追捕,近日吴郡死的人里,唯有张家值得官府大动干戈。”
宁禾没有否认。
她不觉得需要否认。
沈玉自己都自身难保,窝藏在这狭小的暗室,哪有工夫去出卖她。
她冷笑:“太聪明不是好事,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说罢她闭上眼,认真思索官府为何这么快就查到她身上。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她接过的刺杀任务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她从未失过手,也从未留下过破绽。
只能是有人出卖了她。
金玉刀?
这是最有可能的人。
但这沈玉……似乎也不一般。出现的太巧了,她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她被追捕,沈玉恰好就有藏身之处。
暗室寂静,约莫过了一炷香,宁禾听到头顶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官兵进塔了。
木板被踩得咯吱作响,她怕这些人发现底下是镂空。
收敛气息,手放在剑柄上,一眨不眨盯着木梯顶的暗门,随时准备动手。
过了片刻,顶上传来关门落锁声,恢复安静。
她无声舒出口气,松开剑柄,收回视线。
“宁娘子打算如何摆脱追兵?又打算前往何地?”
宁禾沉默片刻,如实道:“我不知道。”
师父去后,她没有离开吴郡,是为了查清真相。
所有的郎中都说师父是旧疾复发,灯枯油尽,可她总觉得师父的人生,不该这么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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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师父面对死亡的时候太平静了,平静到觉得那不该是宁扶花。
不像那个大名鼎鼎,风流潇洒,一身臭脾气的“醉花剑”。
那样贪财惜命的人,面对旧疾不去踏雪山庄求神医,而是选择隐姓埋名到吴郡,从容赴死。
在宁禾眼里,宁扶花该指天骂地,该抓着她的手说“臭丫头,记得去找某某,把他大卸八块给师父报仇”。
而不是直到临死都沉默着,只摸着她的头发,留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戒律。
段沉玉看着她突然沉寂的神情,长睫动了动,“宁娘子不如同玉某结伴,避祸前往秦地。”
宁禾回过神,“不去。”
张家的事还没弄清楚,她不走。
她总觉得沈玉别有所图,抬眼打量他。
少年于蒲团跪坐,姿态温静,白皙修长的手搭在膝头,好似庙里供奉的玉菩萨。
再次被拒绝,他眼睫低垂,看起来很失望,最后却只略一颔首:“玉尊重娘子的意愿。”
“望娘子能早日摆脱追兵。”
宁禾嗯了一声,闭目小憩。
*
第二日入夜,宁禾潜出暗室,趴在禅房顶偷听。
等了很久,才听到里头传来僧人的低语,说官兵已撤了封山令,只在山下设了关卡。
宁禾怕是圈套,回到暗室拿出包袱里易容用的工具,扮成个老叟。
待第二日清晨,十王殿香客盈门,往来不断,她声东击西,寻了机会,自判官像后转出,混入香客,光明正大出了寒山寺。
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不忘凝神听路人的对话,果不其然听到有人讨论官府搜查。
山脚确有关卡,她不慌不忙路过,有官差见是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好心要扶她。
宁禾没有拒绝,末了还笑着拍人家的手背,直夸“好后生,佛祖和菩萨会保佑你”。那官差尚且年轻,挠着头,面皮都被夸红了。
走远后,宁禾趁无人遁入密林,挑了一颗高大茂密的树,躺在上面等入夜。
她怀疑沈玉,故而几日未眠,现躺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清风徐来,不一会就倦了。
蝉鸣鸟叫,树叶哗哗,阳光穿过间隙,暖意融融。
宁禾做了个梦。
她梦到三年前师父旧疾复发的场景。
那段时日宁扶花接了个刺杀任务,整整三日未归。
当她寻至城外竹林,对方回来了。
那天是个雪夜,宁扶花足点竹海,衣袂飘飘,似天边而来的神女。
很快,神女坠了地。
大片雪竹被压弯,清脆的断裂声不绝于耳。
她飞身接住,被宁扶花喷了一脸的血。
雪是冷的,血是热的。
宁禾跪在雪窝里,惊慌失措看着师父苍白的脸,下一刻就看到对方红唇咧开,露出一排沾血的白牙,指着她的脸嘲笑。
“呆瓜,大半夜顶着半脸血,要把旁边乱葬岗的鬼吓死了。”
宁禾眨了眨眼,抹掉脸上的血点:“鬼本来就是死的。”
宁扶花坐起来,捏了一把她的脸:“长能耐了,还敢还嘴。”
宁禾捂着脸嘟囔:“本来就是……”
“……”
布谷鸟叫了。
宁禾缓缓睁眼,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
夜风吹着满山的树影,明明是个晴夜,没有山雾也没有雨,为何她眼前还是朦胧的?
宁禾坐起来,身子后仰,轻飘飘落在草地上。
绿草如茵,泥土芬芳,她枕着手臂看树冠空袭里的天。
圆月如盘,漫天星斗。
“老花,你为什么不给我托梦,好歹告诉我到底该如何做。”
她喃喃自语,躺了片刻,翻身坐起来。
不管旁的,当务之急是剥了金玉刀那老狗的皮。
宁禾笃定,这事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身形如箭般掠下山,避开山脚零星的官兵关卡,行至城门偏角,趁官兵换值,宁禾跃入城中。
不多时便到鬼市的入口。
她坠入枯井,叩开暗门。
黑市的喧嚣依旧,却比上次多了几分压抑,往来之人皆神色匆匆,偶有交谈也压着嗓子,显然都在议论京官查案的事。
宁禾没理会周遭的动静,径直穿过外层交易区,走到鬼阁。
店内燃着线香,烟气袅袅。
金玉刀站在柜台后,鸡皮鹤发,身形佝偻,正拨弄算盘。
宁禾手腕一翻,剑已出鞘。
“老狗,纳命来!”
剑气如虹,“铛”的一声金鸣,铁算珠迸溅如雨。
8.第8章
只见金玉刀不慌不忙,掀起桌上账簿阻挡迸溅的铁算珠,如鬼魅向侧边一飘。
宁禾的剑锋斩入柜台,台面裂成两半“轰隆”一声坍塌下去。
金玉刀笑着摇了摇头,“小友这般进门就动手的规矩,比马贼还凶悍。有话何不坐下好好说,桌椅无辜,何苦与它们过不去?”
宁禾剑尖直指对方心口,“少跟我耍嘴皮子,张家的事你敢说不是你做局?如今官府追得我寸步难行,这若不是鬼阁的手笔还能有谁?”
金玉刀踏步进前,弯刀如月弧削出。
宁禾手腕一抖,长剑斜撩而上,刀剑相撞,发出一声刺耳铮鸣。
她借力后跃,剑势忽转,如疾风骤雨般,攻向金玉刀下盘。
金玉刀步法奇诡,弯刀舞动间带起阵阵劲风。
刀光如新月,身形如灵蛇,二人在这方寸之地缠斗不休,桌椅翻倒。
油灯摇曳,墙上人影乱晃。
斗到十来回合,金玉刀忽足尖一点翻倒的桌角,身形如大雁般腾空而起,轻飘飘落于房梁之上。
“小友剑法精妙,老夫佩服。实话与你说,张家一案惊动京中来人,这般动静,绝非鬼阁能为。”
“但此事确算老夫失察,未料他背后有这般牵扯。鬼阁愿添一百五十两纹银,权作赔礼。”
宁禾挑眉,作势欲跃,“这点银子,还不够我打发官府鹰犬。”
“且慢,”金玉刀急忙摆手,“银子不够再加个消息,关于尊师的消息,如何?”
宁禾身形骤然顿住,握剑的手微微一颤,杀气愈浓:“你知道什么?”
金玉刀跃下房梁,压低声音道:“三年前尊师在天门郡接的那单任务,正是劣徒牵线。”
“具体情形老夫也不甚清楚,只偶然得知尊师旧疾复发,恐与秦地有些关联。那雇主来历恐不简单,一直未曾露面,只派了手下接洽,劣徒也是无意间看到那人袖口似乎有秦国纹样。”
宁禾面色不变,心头巨震。
三年前师父旧疾复发,她问了很多次,可师父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出实情。
后来师父去世,她想办法去探查,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鬼阁向来不透露暗杀的情况,不论是雇主的还是杀手的。
如今金玉刀却突然泄密,说不定又有什么陷阱。
她眯眼瞧他,冷笑道:“你透露这等辛秘,就不怕惹祸上身?”
金玉刀捻须轻笑:“鬼阁能做买卖几十年,自有保全之道。”
“况且我也没透露雇主与暗杀任务的具体情况,不算破戒。”
宁禾见他神色从容,知这老狗背后有倚仗,说不定又在盘算什么。
她不再多问,还剑入鞘。
“今日便信你一回,若其中有诈,我一定回来剥了你这层老狗皮。”
出了鬼阁,宁禾径直走向黑市角落的兵器铺。
摊主接过卷刃的长剑,取出磨石细细修缮,她等了一个时辰,剑修好检查了一下,付了银子。
走过半条街,她步入闻风楼。
这楼是专门做买卖消息营生的,有的消息几个铜板便能买到,但有的消息几千两都不一定会卖。
老板神出鬼没,无人看过他的真面目,江湖人称千面书生。
吴郡的闻风楼只是分号,主楼在建康。
此刻柜台里坐的是个中年男人。
一袭青衫,手摇折扇,面前摊着泛黄的册子,看起来像个帐房先生。
宁禾将两块银锭搁在柜子上。
“查两件事。沈氏沈玉的真实根底,还有秦国近三年的情况。”
男人以扇轻点银锭,摇头道:“沈氏沈玉?沈家没这个人,江湖路上查无此人,要么是个化名,要么……就是个根本不该存在的人。”
他话锋一转:“至于秦国消息,好说,我一会儿整理成册拿给你。”
说完男人转身进了内间。
宁禾坐在凳子上等,过了半个时辰,男人拿来一本册子。
她接过,简单翻看了一下。
里面关于秦国的情况非常详细。
除了一些机密外,朝堂动向、百官争斗、士族变动,以及民间一些琐事,地形地貌,应有尽有。
她把册子揣怀里,说道:“卖你一个消息,鬼阁的金玉刀亲口承认,其徒儿三年前促成的某个暗杀单子,或跟秦国贵族有关。”
男人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异色。
“这消息值五十两。”
说罢,把其中一枚银锭用扇子推回到宁禾面前。
宁禾没说什么,装回银锭,出了闻风楼。
她没有直接离开鬼市,而是去买了两份假过所和黄籍,过所上登记的目的地,是与秦国相反的交州。
又买了些干粮,宁禾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回头看了一眼鬼阁的方向,扬唇冷笑。
金玉刀敢做局害她,就要做好被追杀的准备。
她踏着月色出了黑市。
顺利出城,夜色里青山层峦叠嶂,白雾弥漫,影影绰绰。
她身形轻展,如夜莺穿林,重新回到寺庙塔底下的暗室。
刚进去就看到沈玉背着包袱,似乎准备走。
宁禾有些诧异,走上前开口询问:“你要走了?”
段沉玉轻声道:“追兵想必已经走远,一时半会不会回头,我想动身往秦国去。”
他抬眼看向宁禾,眼底带着歉意,“此去山长水远,若有缘分,他日或许还能再见。宁娘子保重。”
宁禾沉默片刻。
金玉刀说师父的死与秦国有关。
他的话确实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毕竟师父那个荷包上是秦国纹样。
师父或许和秦国有关系,她之前猜测过。
沈玉的意外出现,金玉刀的话,这些事冥冥之中凑到了一起,都在引导她去秦国。
宁禾觉得,不管是阴谋诡计还是龙潭虎穴,她要去试试才知。
师父的死因是一定要查的。
持剑之人,没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
她抬眼看着沈玉,开口道:“我同你一起去秦国,护送你到长安,但我要报酬,三百两银子。”
段沉玉愣住,随即眼睛亮了起来,“自然可以,别说三百两,只要安然到外祖父那,一千两也是当得。”
“有宁娘子同行,我可以放心了。”
*
宁禾和段沉玉踏上了往秦之路。
两个逃犯,都是不能见光的人。
二人风餐露宿,白日避开官道走小路,夜里宿在破庙或山坳,轮流值夜。
一路上,少年宽袍广袖,身姿翩跹,纵使青衫微皱染尘泥,通身气度仍似昆山片玉,不掩其光。
宁禾看着他临溪净面饮水,仪态若白鹤理羽,又低头看自己沾泥的牛皮靴,脏污的裤腿衣袖,简直郁闷。
这人怎么不似逃亡,跟出来游山玩水似的。
她随便洗了把脸,把水囊灌满后抱着剑,不耐烦催促:“快点。”
“马上来,劳宁娘子久等。”
少年玉面沾水,回首温笑,眼眸映着天光,如水中浸玉。
宁禾把继续催促的话咽回去,默默别开视线。
对美人总是多几分耐心。
谁叫她好色。
段沉玉爱洁,坐下要铺旧衣裳,能不踏污泥水洼就不踏,若是下了雨实在没办法,等到了河边也一定要清洗一番。
十天日子,只要路过溪流河水,他都会去沐浴。
虽食野果饮山泉,唇色仍若春樱含露。纵卧枯草宿荒庙,衣袂拂过犹带冷香。
此间狼狈,似乎于他这种世家子,不过是云烟过眼。
欣赏美人是一回事,但宁禾还是忍不住撇嘴,觉得他还是被追杀的不够狠,有工夫讲究。
*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山林满夜色,清风穿树过,遮天蔽日的浓绿叶片发出哗啦啦轻响,偶有乌鸦“咕咕”的叫声,阴森诡谲。
火堆噼啪燃着,橘红的火光在湿冷的空气里晃荡。
宁禾抱着剑坐在火堆边守夜,明灭的火光里,她眉峰微挑,眼尾带着几分锋利的俏色。
她拿枯枝拨弄火堆,心里翻涌着杂事。师父的旧疾,秦国的雇主,金玉刀的目的,还有身边这个身份不明的沈玉。
秦国到底有什么?
“宁娘子。”
身旁突然传来沈玉清润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她侧头去看,见他靠在树干上,如玉眼眸映着火光,无半点睡意。
“怎么不睡?”
“你不睡我可睡了。”说着就要飞身上树。
“路途险峻,娘子可否教玉某剑法?”
宁禾挑眉睨去,“酬劳几何?我的剑诀可不便宜。”
醉花剑传女不传男,但她可以教沈玉自创的「弦月剑法」。
有钱不赚是傻子。
到时候到了秦国,要花钱的地方有很多,她必须得狠狠敲一笔。
“到长安后,东市三间绸庄予你,”段沉玉掸去袖口草屑,微微一笑:“外加一百两。”
宁禾道:“你在长安有产业?”
段沉玉点头:“及冠那年外祖父赠的。”
宁禾:“成交。”
她将枯枝抛去,音如碎玉:“且让我看看你的底子。”
但见少年广袖翻卷间,执枝起势。
腕沉如坠玉,步移若推棋。
“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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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过君子剑,能挽弓三石。”
他枯枝如剑挑落叶,衣袂飘飘,“投壶射礼,皆堪娱宾。”
宁禾功夫高深,自然看出沈玉是在谦虚。
他底子不仅不弱,甚至称得上中流。
但也就仅此而已,应付几个普通官兵行,可对上专杀人的刺客,那便不够看了。
她飞身以鞘点他肘间:“花架子。”
鞘尖顺臂滑向腕骨,“弦月剑要的是诡劲。如新月乍现于乌云,似弓弦将发未发之际。”
鞘身骤压住他虎口,“撤力三分,留七分在气脉流转。”
段沉玉悟性不错,依言调整,随宁禾指引而动。
“看好了!”
宁禾振衣而起,寒芒出鞘:“这路弦月剑法共二十四式,取义新月渐盈之象。”
她剑尖斜挑,恍若玉钩初挂柳梢,“第一式‘初弦微明’,须得含而不露,劲透中宫。”
“……”
段沉玉凝目望着,但见少女纵剑,周身恍若披覆一层泠泠月华。
剑光交织,似银河自九霄倾泻。
火堆余烬忽明忽暗,她腾挪身形如燕,偶有剑身反射火光跃入她瞳孔,明亮若玛瑙。
段沉玉静静看着,看得出了神。
他没见过她用剑。
也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剑法。
拿起剑的宁禾,像是拭去尘埃的明珠,煜煜生辉。
“呆瓜!”
宁禾看他一动不动,忽以剑鞘轻点他肩膀。
段沉玉神魂骤回,长睫微垂:“宁娘子的剑法果真精妙绝伦。”
宁禾哼了一声:“那是自然。”
和往常的冷淡不耐烦不同,带着灵动娇俏的傲气。
段沉玉没忍住弯唇:“娘子且看看,玉学得可有三分像。”
宁禾颔首,抱臂倚在树干上看。
只见少年玉腕一抖,身形旋动时袍角翻飞,若白鹤展翅踏雪。
手握树枝,猎猎清风。
“第七式错了。”
宁禾忽然掷出石子击他肘弯,“力道不够。”
段沉玉回首,星眸如泉水,挽着的发恰好如水流倾泻。
他应声称是,反手绾住散乱青丝,以地上碎枝随意一簪。
宁禾看着他练,时不时指导一二。
到了九、十式,段沉玉显出疲态,力道消减。
到了十八式,他手中枯枝微抖。
他以树枝拄地稳住身形,额间冷汗浸/湿垂落的发丝,月色下面色苍白如纸。
宁禾叫停了他,走过去道:“练不动了?”
幼时师父教她练剑,每日都是三个时辰起步。
这才哪到哪?
段沉玉直起身,气喘微微,他正要说话,宁禾突然扣住了他的手腕。
指尖带薄茧,触在脉门上,温热酥痒。
他睫毛动了动,“宁娘子……”
宁禾眉头微蹙:“闭嘴。”
指下脉象浮滑,沉取又若游丝断续。
她仰头看少年,有些疑惑:“十二经脉俱通,偏偏气海如漏底的斗,你经历了什么?”
段沉玉眸光微黯,嗓音低沉:“是我母亲。”
为了让胞弟上位,不惜下毒。
虽保了命,但此后纵学尽天下招式,也使不出七分力道。
宁禾没想到是这样。
她没有娘,但是师父把她养大,和娘无异。
天下还有害亲生孩子的人吗?
她沉默片刻,无意窥探他人秘密,稍加思索后,决定暂时帮他一把。
到了秦地她还需要沈玉,要打好关系才行。
她抬眸询问他的意见:“要我给你传点内力吗?”
段沉玉愣了一下,望着她明亮双目,拱手道谢:“宁娘子好心,玉感激不尽。
宁禾嗯了一声。
段沉玉问:“如何传?是掌对掌吗?”
他没亲眼见过互传内力,只从书本中看过,依稀记得是盘腿对坐,掌对掌传内力,或许额对额传。
宁禾闻言一顿,视线扫过他的胸口,有些欲言又止。
“不是。”
段沉玉被她那目光一扫,目露困惑,“那是……”
宁禾轻咳一声:“你说得倒也不错,旁人是那么传内力的。”
“但是我不同,我只能从另一个地方给你传……”
她抿唇,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个登徒子。
指尖虚点他胸/口中点。
少女嗓音如雨珠落竹,清脆干净,还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迟疑,在寂静的林间回荡。
“以掌贴膻中穴,方可传。”
“不可隔衣物。”
段沉玉:“?”
9.第9章
段沉玉如何都想不到,竟是这样的传法。
他一时语塞。
宁禾看他表情变幻,从惊愕到困惑,最后定格在沉默上。
她对这种男女大防其实并不太在意,直言道:“只是传内力而已,你不必多想。”
不愿意更好,还省了她内力呢。
段沉玉看少女神情自若,双目清凌凌的无半分杂质,心中的那点怀疑便散去了。
他调整好心态,后退半步,朝宁禾作了一揖:“多谢宁娘子相助,玉感激不尽。”
宁禾点头:“打坐,解开衣襟。”
二人对坐在火堆前,橘红的火光明灭摇晃,树枝燃烧的气味被夜风吹散。
段沉玉手指搭在衣襟上,停顿了一会,才垂下眼眸,缓缓解开系带。
青色的衣袍敞开,露出皎若月华的肌肤。胸腹肌理分明,线条如玉雕漂亮。
宁禾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心说那天夜里帮他包扎,都是血污没能细看。今日一见,他身材倒是和样貌不同,并不清瘦孱弱。
段沉玉感觉她的目光,正欲开口,宁禾已并指点他周身大穴,“凝神。”
他摒弃杂念,清神静气,闭上双目。
宁禾掌心贴覆在他胸/口,膻中穴一暖,中指正按在绛宫之位,灼灼内力如春溪破冰般涌入。
段沉玉上衣无风自动,彻底滑落堆叠在腰间,发丝自耳后纷纷扬起,有气流在二人之间奔涌循环。
“闭息!”
宁禾低喝,另一只手疾点他任脉诸穴。
待共运周天,宁禾突然感觉对方内力如春蚕吐丝般,一点点缠上她的。
两股内力交缠,生出奇异酥麻。
掌下的胸/口颤了一下,她感觉到那股微弱的气息,正缠绵引着她的内力往他丹田去。
看似温柔如雨丝,实则想吞了她的全部内力。
好生霸道贪心!
宁禾睁开眼,面前的青年脸色苍白,额头渗汗,眉头紧蹙,看起来对他内力的事一点都没察觉到。
她感觉差不多了,欲撤掌。
段沉玉突然闷哼一声。
宁禾动作一顿,暗道不妙。
她内力精纯,贸然从他内力上抽离,怕是会令他经脉断裂。
掌心未动,另一只手指尖想去点他一处大穴,暂且封住他的气海,待抽离再解开。
被吸了太多内力,宁禾手有点抖,点穴时指尖不慎划过他茱萸。
两人同时一僵。
段沉玉面颊飞霞,肌肉紧绷。
“得罪……”
掌下肌肉变/硬,她觉得有点尴尬,快速点了穴,抽回内力,收功撤掌。
段沉玉睁开眼,眸光迷蒙,胸口起伏不定,唇色已经转红。
宁禾道:“运转心法,调息炼化,吸收后方可化为己用。”
内力是本源,真气是运用。
她的内力灌给沈玉,但他想化为真气使用,需得炼化吸收。
段沉玉回神,点头道谢:“多谢娘子,玉知道了。”
他闭上眼运转心法,脑海中却依旧是方才的玄妙舒适感觉。
宁禾的内力非常纯净,进入他四肢百骸时,犹如温水化冰,滋养着他半枯竭的气海。
他没忍住,差点想把她内力都吞了。
思及此处,他不免想,能吸了她所有内力吗?
不能。
她内力浩瀚如海,若尽数吞吸,他会爆体而亡。
贪心不足蛇吞象,他不能冒这种风险。
他静气凝神,认真炼化吸收她的内力,把它纳入自己体内丹田之中。
一个时辰后,天色微明。
宁禾打量着他,问道:“可全部炼化吸收了?”
段沉玉睁开眼,眸光迷蒙,没有说话。
宁禾又问一遍:“可吸收了?”
段沉玉这才看向宁禾,眨了眨眼,缓缓摇头:“玉某愚笨,还未完全吸收。”
宁禾皱眉,“怎么会?”
不应该啊,就算他心法不好,这点内力也该吸收了。
她道:“过来。”
段沉玉起身照做,乖乖走到她跟前,垂眸望着少女,嗓音有点哑:“宁娘子。”
宁禾嗯了一声,并指凝起一股真气,点他膻中穴,又点触他下丹田。
“可有感觉?”
她抬起黑亮的眼睛询问。
段沉玉还是摇头。
她咦了一声:“不应该啊,要不你再试试?”
没听到回应,抬头看去,只见少年玉面薄粉,凤眸凝水波,像隔着一层雨雾看她。
状态有点怪。
宁禾想探他脉,下一瞬被反握住了手腕。
她懵懵低头,修长冷白的手指正顺着她的腕骨,一点点往上摩挲。
“???”
宁禾一个过肩摔。
少年躺在枯叶堆里,发丝披洒,衣襟散乱,眼角泪光点点,喘息微微,唇中溢出一声轻/吟。
与往日清冷高洁的模样截然不同。
宁禾后跳半步,拔剑指着他。
“鬼上身了?”
段沉玉只觉得好热。
吸收她的一半内力后,突然就好热。
他视线朦胧,看不清景物,只觉得需要什么来疏解一二。
宁禾警惕。
宁禾震惊。
宁禾沉默。
她大概猜到是因为什么了。
沈玉的心法可能和她内力相冲。
宁禾走到他跟前蹲下,解开发带捆住他双腕,二指扣他寸关尺。
脉像如奔马踏雪,凌乱奔涌。
内力逆冲之处,赫然是三阴交。
宁禾扶额叹息。
也怪她没问清楚。
她内力纯阳,理所应当认为沈玉练的心法也是纯阳。
因为大部分习武男子都练的纯阳心法。比如少阳心法,九阳神功,纯阳无极功等等。
但显然沈玉所练心法不同,和她的纯阳内功相激,阴差阳错催动了足少阴经暗穴。
之前传功时没发现,是因为他内力太微弱了。
段沉玉仰颈呻/吟,强撑着思绪:“宁,宁娘子…且避……”
宁禾感觉到他想闭穴,立刻阻止,连点他任督二脉,冷道:“闭穴逆行,你想爆体而亡吗?!”
也不知他家里的武师怎么教的,这些基础都不晓得。
段沉玉长睫震颤,难以自控的贴近宁禾,觉得她气息微凉,是唯一能缓解热浪的解药。
捆着他手腕的发带挣扎松散,他半坐起身,朝宁禾蹭了过去。
他身量高,如同大鸟般几乎要把宁禾裹进怀里。
吐息灼热,唇瓣差点落在她脸颊上。
宁禾头皮一麻,后仰躲开。
忍无可忍,索性一掌劈他后颈。
段沉玉软倒下去,她赶紧站起来后退了两步,呼出口气。
太吓人了。
师父说得没错,俊美的男人最可怕。
她看着地上面色酡红的少年,认命地把他扛在肩上,足尖一点树干,如飞燕般跃起,惊起林间翠鸟。
到了河边,她把人放在地上,点穴唤醒。
段沉玉睁眼,入目是一张模糊的脸,嵌着双澄澈的杏眼,像雾中明灯,灵俏而英气。
“你去河里,我说心法你照做,不可出错。”
话音落下,就感觉自己丢进了河中。
浸泡冷水,周身热浪稍稍消解,岸边传来女子清悦的嗓音。
是心法。
以簪划破掌心,鲜血在水中漫开,刺痛令他保持清醒。
他闭上眼,运转宁禾所绶心法。
段沉玉记性好,悟性佳,很快就得了要领。
浑身燥热渐渐褪/去。
待日头高照,段沉玉彻底恢复清明,将暴动内力抚平吸收。
睁眼看向岸边,那放着一套干爽的衣物,并不见宁禾身影。
他走出河流,换上衣衫,撕了条布随意包扎了一下掌心的伤口。
“浪费一天了,快点走。”
段沉玉没想到有人,愣愣抬头看去。
只见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上,浓绿摇影,白衣少女枕着手臂半躺在树枝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姿态悠闲。
阳光透过叶片缝隙,在她面上映出斑驳的金影。
段沉玉:“……”
“宁娘子,敢问你…一直在这吗?”
宁禾轻咳一声:“刚来。”
“我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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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
她刚睡醒,哪里知道他正巧换衣裳啊。
不过还好,睁眼的时候他已经穿上裤子了。
段沉玉静默了片刻,轻声道:“今晨唐突娘子,是玉的错,还往娘子莫气恼。”
宁禾脸色一僵。
这人不计较方才的事,还跟她道歉。
她耳朵发热,甚至觉得坐立不安。
她跃下树,转身往林中走,恍若随口:“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段沉玉看着她的背影,长眉玉目,神色疏淡。
面对宁禾的局促,他并不觉得意外。
她武力高强,直率坦荡,明明生长在这样的乱世,手沾鲜血,却又偏偏如同清泉流石,纯粹至极。
他通清谈辩玄,擅沽名钓誉,一言一行皆为利,自然明白如何令她放下戒心,化冰为水。
*
小半月后,天已入秋。
山林里满是枯黄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响,凉风掠过,卷起枝头最后几片残叶。
这段日子,宁禾对段沉玉态度好了很多,每日都会花一个时辰给他教剑法。
段沉玉内力不足,但很勤恳,悟性又好,宁禾有时会暗叹可惜。
若不是他气海出了问题,说不定能成一流高手。
段沉玉也投桃报李,会给宁禾讲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书中内容,指点她诗赋书画,告诉她大晋朝堂,官员辛秘。
宁禾没有问他为何知晓这么多。
她知道他身份有异。
可她也感觉得出来,沈玉现在对她没有威胁。
她觉得多了解些朝堂政事总是好的,故而听得认真。
每日清晨,宁禾都会去林子里打猎,有时是只肥硕的野兔,有时是只山鸡,有时还能用弹弓打只鸟。
等她回来,段沉玉会接过猎物,蹲在火边处理。
他虽出身士族,却学得极快,拔毛、去内脏动作利落,还会用枯枝串起猎物,架在火上慢慢烤,撒上从市集买来的盐粒,香气飘飘。
宁禾觉得沈玉比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士族子弟好多了。
安之若素,温恭自虚。
一路走,一路看,宁禾也见识了什么叫人命贱如草芥。
世道艰难,动乱不休。
白骨蔽野,百无一存。
有人挥金如土,穷奢极欲。
有人衣不蔽体,易子而食。
段沉玉是士族,他的很多行举作风与宁禾不同。
宁禾擅长凑合,随便找棵树就能睡,段沉玉需要衣裳垫着,最次也要有枯草。
他爱洁,一言一行,吃饭穿衣都斯斯文文,赏心悦目。
快到石城时,大抵是和宁禾熟稔了,不似之前那般拘谨。
他走在黄绿交错的山野中,广袖随风招展,乌发披散,以叶做笛,云起飞雪。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音如溪水淙淙,清扬婉转。
面若濯濯春柳,风流蕴藉。
宁禾看到了他纵情荒诞的一面。
明明是逃路,却还有这般闲情逸致,飘飘若仙。
她不理解,像看神经病一样远离,抱剑而行,嫌弃无视。
两人遇到过追兵,遇到过山匪,还有饿疯了烹食同类的流民。
有惊无险,在中秋前总算到了石城二十里外。
石城是大晋戍边重镇,城墙由青灰石砌成,高达三丈,城门有两道关卡,皆守着戍卒,穿明光铠,手持长戟,仔细盘查往来行人。
宁禾和段沉玉已经易了容,穿着粗布短打混入人群,排队往里走。
头道关卡的戍卒接过宁禾递来的过所,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扫了眼两人装束,没多问便放了行。
可到了第二道关卡,一个满脸横肉的伍长却拦了路。
他接过过所,指腹在纸面摩挲着,视线扫过两人的脸,缓缓下移,落在二人袖下的手上。
“刘小春。”
“周叶。”
“这过所…当真是你二人的?”
10.第10章
宁禾面不改色,回道:“这过所自然属我二人。”
从黑市重金办的假过所,她确信一个小伍长是看不出端倪的。
伍长用手指掸了掸过所,语带刁难:“此过所虽形似真,然细细辨之,恐非衙署正颁罢?”
他顿了顿,厉声道:“看你二人形迹可疑,莫不是意图混入城中的细作!”
宁禾皱眉,正欲开口,段沉玉悄然拽了下她的袖子,而后往前半步,面含温煦之笑:“军爷此言差矣,我兄妹不过来此处寻亲,何敢冒细作之险?此过所乃江州衙署亲颁,印鉴可辨,您若有疑,不如谴人去石城衙邸走上一遭,验验清楚。正好我兄妹所寻亲人,乃郡丞李越李大人。”
伍长一听到李越的名字,脸色微变。
段沉玉笑容不变,似在替对方着想:“军爷尽职尽责,我二人自当全力配合,只是……若过所为真,军爷便是查验不善之责,恐难辞其咎。”
“军爷以为然否?”
伍长脸上青白交加。
他本欲借“疑过所”索贿,没成想这是个硬茬子。
这少年虽着粗布衣,但方才谈吐斯文,现在细细观察,更觉得气度不凡。
一看就是读书人。
这世道普通百姓可读不了书。
李郡丞莫不是真是他舅?
更何况这过所印鉴确无破绽,若真闹至衙署,非但无利可图,反招斥责。
思及此处,伍长干笑两声,递还过所:“郎君言重了,是某多心。恐误君行程,快请进城。”
段沉玉笑着接过,探袖取出碎银奉之:“军爷值守辛苦,这点茶水钱,聊表寸心。”
伍长立刻眉开眼笑,接钱后挥令戍卒让道。
二人顺利入城,宁禾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好奇道:“你真认识什么李大人?”
段沉玉压低声音笑道:“自是不认得。”
“几年前随父行商,曾路过过石城,依稀记得此人名号。方才那伍长,软语难动,必点其忌惮处方效,遂故意提之。”
宁禾道:“你就不怕他真去验查啊?”
段沉玉轻笑:“他不敢的。”
去寒山寺前,他便专门让属下送来了各边戍城池的官员名册,一一看过以备其用。
石城李越,此人性子懒怠暴躁,手底下的人也都是些偷奸耍滑耀武扬威的,伍长只是想勒索钱财,犯不着真去冒险。
宁禾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模样,轻啧了声。
平日看着温和没脾气,实际上也是个诈人不眨眼的。
能言善辩,长袖善舞。
两人顺着街市走。
城内市集热闹,既有晋地商贩卖丝绸、茶叶,也有秦地商人兜售皮毛、药材,往来之人多穿窄袖衣物。
宁禾带着沈玉拐进了城南一条窄巷,巷尾有间窄户挂着“张记纸墨”的布幌。
她掀帘进去时,柜台后坐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见了她,放下手里的毛笔,眯眼打量了一会,便拂须笑起来:“是小花的徒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这老者是她师父宁扶花的旧友,早年江湖号“判官笔”,十年前受了重伤后避祸到石城,开了这家纸墨铺,除了明面上的买卖,暗地里也帮江湖人处理些身份文书。
宁禾选择从石城往秦地,正是因张老在此处。
两人闲谈了几句,她说明来意,张老便从柜台下拖出个木盒,里面是几张熟纸、一锭朱砂,还有枚木印。
这印是按真印仿刻的,边缘做旧,故意磨毛糙,拓出来的印看着像用了多年的旧印。
张老铺开一张熟纸,提笔蘸墨,“说说打算弄个什么姓名身份,你二人是何关系,要去往何地?”
宁禾答了,轮到关系时她正想说兄妹,就听得一直安静的沈玉突然开口。
“夫妻。”
说罢,他颇为歉意地看向宁禾:“宁娘子莫怪。”
“玉只是觉得,我二人容貌不同,说是兄妹易令人起疑,不如夫妻身份来的方便。”
宁禾狐疑转头打量他。
只见少年眼底映着微明天光,澄澈干净,正静静笑看她。
她眼睫微抖,哦了一声转回脸。
张老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一圈,笑呵呵道:“阿禾,要什么身份?”
宁禾总觉得氛围说不出哪里怪。
她木着张脸回:“就按他说的。”
张老颔首,细细书写,拓了石城的印。
又铺另一张书写,拓了秦国的印。
少顷,他提纸吹墨,“我这枚仿长安县令的印,虽不真,但应付边境检查够了,戍卒对秦地印信不熟。”
“但你们到秦地后,一定要尽快想办法弄新过所文书。”
宁禾点头应下,“多谢张老,我记住了。”
她递过三个银锭,共一百五十两,“麻烦张老弄一车绸缎,两套秦地服饰。”
张老笑着收下,“你们今晚先住后院,最迟明日清晨能办妥帖。”
宁禾和段沉玉拱手道谢,由张老引去铺子后的一间屋子。
两人赶了一个月的路,风尘仆仆,打水随意沐浴清洁了番,便一个睡榻一个睡床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张老把所需之物置办妥贴,递给二人一包衣饰。
段沉玉道:“宁娘子先换,玉在门口守着。”
说罢出去了。
宁禾利落换上襦裙,梳了个堕马髻,又对着铜镜略施薄粉,描眉画目。
收拾妥帖,她推门出去。
木门老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段沉玉正负手立在窗边,望着小院里一株将谢未谢的野花。
闻声转头,目光一顿。
少女逆着柔和的天光,盈盈立于门扉边。
月白大袖襦,下裙则是层层晕染的浅青,裙裾曳地,臂弯搭着天青披帛。
往日或编或束的头发,梳成了堕马髻,银月步摇流苏在右额轻晃,脖颈雪白纤细。
眉眼用画笔描绘过,眼尾稍稍向上晕开,眸横秋水,顾盼含情。
她静静站在那,双手微拢腹前,周身气息娴静,仿佛从未踏足过江湖,而是从小生长在诗书簪缨之族,读着诗赋经文长大的闺秀。
晨雾将散未散,一阵微风穿过庭院,拂动她的裙摆和披帛,宛若春山雨雾,月下青莲。
他莫名想到了一句话。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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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1]
宁禾见他发怔,得意道:“怎么样,扮得不错吧。”
她学着闺秀的姿态走了两步,神色灵动狡黠。
段沉玉回过神来,垂眸弯唇,嗓音清润:“宁娘子文武兼修,秀外慧中。”
宁禾下巴微扬,哼了一声:“那是自然。”
她们做剑客的,可不止会杀人。
易容模仿各式各样身份之人,也是必要技能。
若是遇到祸事,这样才方便逃遁。
“快去换,要出发了。”
段沉玉颔首进屋,片刻后出来。
少年玄衣革带,乌发半束,凤目低垂睨过来时,如寒星映水,比往日多了分凌厉。
宁禾没见过他穿深色衣裳,也没见过他冷脸。
她摸了摸下巴,点头认可:“你扮相也不错。”
段沉玉似被盯地有些难为情,垂眸睫毛轻颤:“宁娘子认可便好。”
宁禾颔首:“走吧,时辰不早了。”
*
两人拿着假过所去西津渡。
渡口停着三艘汉水漕船,最大的那艘挂着“王记商队”的旗,正是他们要搭的船。
戍卒接过过所,逐字核对:“沈玉,长安人,贩丝绸?”
段沉玉用长安口音回:“是,多感官爷查验。”
戍卒又看了看宁禾,见她垂着眼,神态温婉,便没多问,只掀开他们的行囊扫了眼。
里面是些丝绸样品和换洗衣物,剑被宁禾提前藏在商队的货舱夹层,裹在厚布里,不会被人轻易发现。
二人顺利登船。
船缓缓驶离,宁禾和段沉玉打点了一下船上的人,用过午饭后,和旁边舱室的船客搭话闲谈,套了点有用的消息。
忙忙碌碌,转眼已近黄昏。
宁禾登甲板,段沉玉也跟了过来。
船已驶出大晋地界,远处石城的城墙渐渐缩成一道灰线,融进暮色。
汉水汤汤,残阳熔金,波影晃漾如碎璧。岸畔芦荡泛霜白,风过处翻涌如浪,间有水鸟掠水而过,留下一道细长的波纹。
“离开晋地了。”
段沉玉负手而立,衣袖随风飘扬,眼中倒映漫天霞光。
宁禾望着远处的天际,残阳正一点点沉入水面,将天空染成从橘红到深紫的渐变色。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故土。
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
她瞧了眼身旁少年的侧脸,轻轻嗯了一声,“离开了。”
“记得到长安了付我酬劳。”
段沉玉垂眸看她,哑然失笑,“宁娘子安心,玉不会食言。”
宁禾没看他,望着水面出神。
前路未卜,也不知在秦国等待她的,究竟是何真相。
无论如何,她都要查清师父真正的死因。
不惜任何代价。
风裹着汉水的潮气吹过来,掀乱宁禾的披帛。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段沉玉帮宁禾拢好披帛,动作温柔,而后颇为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把人半圈进怀里。
淡雅的兰草香袭来,宁禾抿唇,忍住给他一肘的冲动,僵着没动。
11.第11章
舱门处走来个穿锦缎长衫的年轻商人,手里捻着串佛珠。
他扫过宁禾和段沉玉的脸,目光顿了顿,随即拱手笑道:“这位兄台好雅兴啊。”
段沉玉拱手回礼,揽着宁禾的手臂未松,语气从容:“不过是借这江景解解闷。看兄台装束,想必是常走汉水的商客?”
商人笑着走近,目光定定落在段沉玉脸上:“正是,在下做丝绸生意,往返秦晋已有五年。”
说着,他又打量被搂在怀里的宁禾。
见她容色清丽,神态温婉,登时眼睛一亮,笑道:“兄台好福气,嫂夫人这般端庄,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段沉玉眸光微冷,把宁禾又往怀里搂了搂,侧身挡住商人肆意的视线,冷道:“内子确是士族出身。”
商贾畏士族,此言告诫之意明显。
商人闻言立刻作揖赔礼:“兄台莫恼,在下并非有意冒犯。”
段沉玉嗯了一声。
那商人似乎没看出逐客之意,笑眯眯搭话,主动说他是秦国豫州人,姓任名行之,年二十。
段沉玉意味深长扫了对方一眼,没再冷言冷语。
两人闲聊了一阵,无非是秦地的丝绸行情、晋地的茶叶价格,段沉玉都应答得滴水不漏,偶尔还能接上几句行话。
待任行之回舱,段沉玉立刻松开宁禾,后退半步,面带歉意:“方才失礼了。”
宁禾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咱们现在是夫妻,怎能这般疏离客气?”
段沉玉听到那句自然无比的“夫妻”,怔愣了一瞬,随即明白宁禾在提醒他。
他垂眸颔首:“宁娘子所言有理,是玉疏忽。”
宁禾嗯了一声,偏过头看飞鸟掠水。
两人回到舱室,她越想越觉得方才那商人的穿着样貌,有几分古怪。
思索片刻,她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人不对劲?虽说对行商之事侃侃而谈,但身形气质都不似商人。”
“而且……我看到他握着佛珠的手,虎口处有薄茧。”
“这总不能是捻佛珠磨出来的。我敢断定他是习武之人。”
段沉玉点头:“步履稳阔,气息绵长,当是行伍出身。”
宁禾有些惊讶。
她想了想,这人确实和寻常习武之人不同,一言一行都很板正。
“这人看面相才二十多,不可能是退伍从商。”
她看向沈玉,眸光微沉:“他跟我们一样,都是隐藏身份登船,别有所图。”
段沉玉颔首:“且先看看,只要不威胁到你我二人,便不必理会。”
宁禾表示赞同。
她和沈玉好不容易登船,绝不能出差错暴露身份。
*
另一边,石城三百里外。
竹林外的官道旁支着个简陋的面摊。
一穿着天青素袍的青年正坐在条凳上,执筷挑着碗里的阳春面。
他腰间松松系着条月白汗巾,一侧别了素白折扇,吃面动作很慢,眼睫低垂,露出截白皙手腕。
忽有马蹄声震地响起。
五六骑马卷到摊前,惊起一地烟尘。
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腰间挎着环首刀,目光如电扫过面摊,吓得老板缩到了案柜后头,瑟瑟发抖。
大汉目光落在唯一食客的身上,声若洪钟,“喂,可见过一个使刀的老狗?约莫花甲年纪,腰间挂着弯刀,额头有道疤。”
青衫书生缓缓抬起头。
竹林簌簌,青叶飘飘,露出一双风流多情桃花眼。
他眼里漾起一丝惶恐,又带着点读书人的清傲。
放下竹筷,用一方素绢擦了擦嘴角,声音清越:“这位壮士,在下在此用饭,并未见过什么……老者。”
他微微蹙眉,像是嫌弃“老狗”二字污了耳朵。
另一骑上一个精瘦汉子眯着眼,上下打量他。
这书生确然年轻,面容俊逸,一身书卷气,那双手细嫩得只怕连鸡都没杀过,更别说提刀。
与金玉刀那老狗千差万别。
虬髯大汉似乎还不死心,逼近一步,不由分说翻了他的包袱。
里头都是些书籍衣衫。
金玉刀狡猾,大汉不死心道:“你当真没看见?不是被胁迫了不敢说?”
书生冷着脸把被翻乱的包袱系好,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不悦。
“不曾见过。”
“真不曾见过?”
他桃花眼微挑,强忍着道:“没见过老者,只见过个灰布衫的中年猎户。”
那精瘦汉子拉了大汉一把,低声道:“大哥,看样子这小子是士人,咱们还是别节外生枝。”
“那老狗受伤了,跑不远的。”
虬髯大汉重重哼了一声,虎目又在书生脸上剐了一遍,终究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啐了一口:“晦气!走,往前追!”
马蹄声再次雷鸣般响起,绝尘而去。
面摊周围尘土尚未落定。
青衫书生慢条斯理吃完面,喝了杯茶,才放下几枚铜钱,“唰”地展开折扇,起身离去。
宽大的衣袖随风轻摆,步履从容似踏青赏景。
正是被追杀的金玉刀。
他看向那几人离去的方向,轻轻嗤了声:“蠢。”
复又眺望石城,幽幽叹息。
好个宁禾,走之前还摆了他一道,给闻风楼卖消息,散播他“出卖雇主信息”,害的他鬼阁名声扫地不说,还遭秦人追杀了半个多月。
待到了秦地,可得连本带利收回来。
*
冷月浸秋水,薄雾漫漫白。
两岸芦苇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簇簇芦花在月色下泛着银光。漆黑的水面倒映星河,波光粼粼。
客船破开平静的水面,向着北方缓缓而行。
船舱内灯火昏黄,乘客大多已歇下。
宁禾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忽然蹙起了眉头。
“怕是要出事。”
段沉玉刚在地上打好地铺,跪坐在暗红色的棉褥上,白衣曳地,乌发垂腰。
闻言他仰头看宁禾,“怎么了?”
宁禾一眨不眨看着窗外,“远处芦苇荡那边有火光。”
段沉玉起身,走到宁禾侧后方,俯身朝窗外细看。
在船右后方约半里处,几点微弱的光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是火把,正沿着芦苇荡的边缘快速移动。
少年披散的发丝自肩头滑落,垂落在宁禾肩颈上。
她有点痒,伸手拨开,扭头抬脸看向沈玉。
他正好低头,二人视线相撞。
少年眼中映着烛火,站在宁禾侧后,俯下身来时,宽袍大袖似白鹤羽翅,把她裹进怀中。
宁禾眨了眨眼,段沉玉望着少女困惑的眼神,恍然回神,率先起身后退了半步。
他气息微乱,视线越过宁禾的脸,望着窗外道:“或许是渔火?”
宁禾摇头:“渔火不会移动得这般快,更不会这么多。”
她皱眉看着,语气笃定:“是水匪。”
正说话间,那些光点突然增多,如萤火般散开,紧接着,数条小船的轮廓在月光下隐约显现,正飞快地向客船逼近。
船上顿时一阵骚动。
乘客们纷纷惊醒,惊慌地挤到窗边张望。
宁禾和段沉玉对视一眼。
她道:“我去拿剑,你不要乱跑。”
说罢,她悄无声息溜出舱室,往底下的货仓走。
“所有人回舱内,不要出来!”
船长高声呼喝着,“护卫就位!拿弓箭!”
护卫们急忙奔向船侧的武器架,等到了地方立马傻眼了。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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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弓弦都被割断了!”
一个年轻护卫惊呼,手里拿着把弓弦齐根而断的长弓。
“箭也不行!箭镞都被卸了!”
另一个护卫抓起箭,那箭杆顶端光秃秃的,铁箭头不翼而飞。
船长脸色骤变:“怎么可能!谁干的?”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时,任行之慌慌张张从舱室出来,跑到船长跟前:“怎么回事?是水匪吗?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不会死吧?武器都坏了!”
呼喊的声音不低,躲在舱室里的船客一听,立马打开舱门出来,探头一看,也跟着慌张叫起来。
场面愈发混乱。
宁禾躲在转角,看到任行之煽风点火的行为,眯了眯眼。
这人果然有问题,大概和水匪是一伙的。
晋与秦以淮水、汉水流域一线为主要疆界,竟陵至襄阳的汉水流域,是二者对峙和拉锯的区域之一。
两国频繁打仗,势力此消彼长,故而边界变动频繁,产生大量流民和溃兵,这些人为了求生,就会聚众为寇。
汉水水道纷杂多变,河湾及芦苇荡便成了水匪巢穴和劫掠后的藏身之所。
宁禾坐船前了解过情况,为避免麻烦,专门挑了一家护卫不错的商船,哪知还是出了岔子。
她取了剑,悄悄遁回去,就听见远处有人惊恐大喊。
“水匪!”
话音落下,船身突然震动,接着是几声闷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搭上了船板。
“他们用钩索登船了!”
水匪约莫三十余人,个个身手矫健,显然不是普通贼人。
他们迅速控制住船工,将乘客全都赶至甲板上。
宁禾把剑裹进宽大的衣袍里,找机会混入惊慌的人群,低头走到段沉玉旁边。
两人眼神交换,跟着蹲在角落里。
任行之站在人群中,有人好心拉他袖子让蹲下,他低头笑了一声,下一瞬就把人重重踹开。
那人撞到舱门,口中吐出鲜血,周遭人惊呼。
任行之掸了掸衣袍,轻蔑扫了眼众人,抬脚走向水匪,随之又有三人起身跟过去。
“他们是水匪的人!”
宁禾皱眉看着任行之的行为,心说还是行伍出身,竟如此倨傲恶劣。
水匪头子拍了拍任行之的肩膀,“多亏二弟把他们的武器毁了。”
船上的护卫听了这话,各个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
任行之手中还捻着佛珠,微微一笑:“小事一桩,大哥快动手吧,这条船可都是肥鱼。”
水匪头子颔首,扫过一众瑟瑟发抖的船客,凶神恶煞,“钱财留下,可保性命!”
船客中时不时有啜泣声。
过了一会,一个中年人战战兢兢捧出钱袋,却被水匪一脚踢翻。
“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吗?”匪首冷笑,“搜!”
水匪分了两队,一队闯入舱室搜查行李,一队粗暴翻找乘客身上的财物。
一对老夫妇护着女儿,被推搡到一旁,少女腕上的玉镯被硬生生拽下,手腕脱臼,惊恐哭泣起来。
水匪门一阵哄笑,污言秽语要把少女拖走。
“各位壮士,饶了我女儿,饶了我女儿吧!”
“求你们了!我就这一个孩子!”
老夫妻哭喊不止,一个劲磕头求饶。
宁禾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双眼死死盯着几个水匪。
段沉玉按住她的手背,耳语道:“别冲动,你我不能暴露。”
话音刚落,就听得任行之突然开口。
“大哥,这次小弟发现了对小夫妻。”
“长得那可真是……”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水匪头子来了兴趣,“哦?老子正好缺两个压寨夫人,人在哪里?”
12.第12章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为保护女儿,老丈抱着水匪的腿,结果被重重一脚踹中心口,整个人飞撞在舱壁上,软软滑落在地,口中溢血,奄奄一息。
“爹!”少女哭喊着想要扑过去,却被两个水匪一左一右拽住手臂往舱室拖。
“呸,格老子的还敢抱老子的腿。”
“哥几个要你女儿,是她的福分!”
两个水匪骂骂咧咧。
匪首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又转向任行之:“到底是哪个?”
任行之正要指人,就听得一声怒喝:“你姑奶奶在此!”
一道天青身影如惊鸿掠起。
宁禾忍无可忍,身形如电跃出,剑已握在手中。
剑光如月芒划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两个拖着少女的水匪喉间同时绽开一道血线,难以置信瞪大眼睛,缓缓倒地。
少女被温热的血溅了一脸,愣在原地,忘了哭泣。
全场霎时寂静,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
匪首最先回神,暴喝一声:“好个泼辣美人!”
手中鬼头刀带着破空之声直劈而下。
宁禾不闪不避,挽了个剑花,轻巧地贴上刀身一引一带。
匪首只觉一股巧劲传来,刀势不受控偏离。就这瞬息之间,剑尖已如毒蛇般刺向他咽喉。
“好快的剑!”
匪首惊出一身冷汗,急退三步方才避开。
宁禾剑身雪亮,映着天穹那轮冷月,也映着她冰冷的眼眸。
他惊怒交加,大喝一声,“一起上!”
另外两个头目模样的水匪立刻扑上,三人合围宁禾。
宁禾冷笑一声,剑气化作万千流光。
她的剑法凌厉漂亮,每一招都简洁致命,如行云流水,似惊鸿照影。
一剑化三清,三清化九影。
剑光闪烁间,一敌三而不落下风。
一个旋身,她巧妙地将一名水匪头目的刀挑飞。
那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哐当落在段沉玉脚边。
“接刀!”宁禾喝道。
段沉玉皱了皱眉,终是没有选择旁观。
他弯腰拾起长刀,加入战局,迎上从舱室外涌来的其他水匪。
他的刀法飘逸,如流风回雪,身形流转间,将水匪的攻势一一挡下。
船长见状,急忙组织护卫将船客带到相对安全的角落。
剩下的护卫和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趁乱捡起水匪被打落的武器,也加入了战局。
战况顿时逆转。
剑花碾碎雾,冷光织成瀑。
影随剑走迷千叠,光逐锋行漫九天。
匪首被剑光晃得头晕,身上血口子越来越多,他余光一扫,心生一计。
虚晃一招,纵身跃起,跳上了船中央高耸的主桅杆横梁上。
那桅杆高达数丈,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有本事上来打!”
匪首居高临下地挑衅。
宁禾毫不迟疑,足尖轻点,青影一闪,如飞燕般轻盈地跃上桅杆,稳稳落在横梁另一端。
秋风吹衣袂,月光披银衫。
“好轻功!”底下有人不禁喝彩。
桅杆之上,两人再次交锋。
刀光剑影在月下交错,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宁禾的剑法越发凌厉,每一剑都直取要害,逼得匪首步步后退。
就在这时,一个倒地装死的水匪突然跃起,手中暗器直射宁禾后心!
段沉玉挥剑杀了一人,转头就看到这一幕。
他眸光微闪,旋即飞身掠去,精准地挡在了暗器与宁禾之间。
“噗嗤”一声,短刀没入段沉玉腹部,雪白衣衫晕出一团血迹。
宁禾闻声回头,恰见沈玉如断线风筝般从空中坠落。
她暗骂一声,毫不犹豫弃了匪首,飞身而下,在半空中接住沈玉,稳稳落地。
“谁要你多管闲事!”
宁禾冷声呵他,“你以为我躲不过吗?”
段沉玉靠在船壁上,脸色苍白,静静望着她:“我不敢赌。”
宁禾愣了一下,抿唇再未说话。
就在这时,匪首已从桅杆上跃下,大刀带着凌厉的风声劈向宁禾后心。
宁禾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格挡,“铛”的一声震开大刀。
她缓缓转身面对匪首,眼中寒意凛然,如鬼魅般欺身而上。
剑光如瀑如星,匪首勉强招架,节节败退,身上又多了数道血痕。
段沉玉扯下衣襟随意包扎一下,扬刀挡住了要来支援匪首的水匪。
水匪们虽然凶悍,却敌不过宁禾和段沉玉默契配合,加上有护卫船客相助,不过片刻,就有数名水匪倒地。
匪首越打越惊,虚晃一招就要跳河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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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禾岂容他逃脱,剑光如影随形,一剑刺穿他的后心。
匪首踉跄两步,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
宁禾又是一剑,穿透他的咽喉。
匪首瞬间毙命,庞大的身躯不受控,自栏杆翻出,噗通一声沉入河水。
宁禾抽剑回身,就见沈玉站在舱室门边,一袭白衣晕染鲜血,正站在任行之面前。
任行之眼睛不知被何人剜了,两个血洞缀在眉毛下,鲜血淌了满脸,十分骇人。
他顾不得痛,眼泪鼻涕和血混在一起,跪地哀嚎求饶:“郎君饶命!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段沉玉凤目微垂,睨着地上的男人。
他觉得自己大抵疯了,竟当着众人面,亲手剜眼。
明知道这样对自己不利,会毁了在她面前精心伪装的温润面具,引起她的忌惮。
甚至引起目标者的怀疑。
可他还是做了。
只因为任行之多看她两眼。
看着那双血淋淋的眼,他戾气未消。
不够。
光瞎了眼怎么能够呢。
凄清月色下,他眉眼疏淡,朦胧飘渺,手中长刀轻挥,如执笔挥毫。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脸上还带着绝望的惊惧。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甲板,流到段沉玉鞋底。
他淌血而立,玉面沾着星点血迹,白衣溅红,如寒梅落雪。白皙秀雅的面容平添妖异。
哪怕砍了头颅,少年眉峰未动,眼底无波,仿佛不是取人性命,只是拂去衣上尘埃。
宁禾看着他,一时竟有些怔忡。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玉。
斯文的皮囊下,藏着这般狠厉无情的一面。
四目相对,段沉玉轻轻甩去刀上的血珠,走向宁禾。
却在途中踉跄,腹部的伤口再度涌出鲜血。
身形晃了晃,终是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宁禾动作快,伸手将他抱了满怀,跪坐到地上。
他脸色苍白,双目微阖,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宁禾心情复杂:“沈玉,你……”
段沉玉眼前发黑,他缓了一会,睁开一双点漆凤目。
他透过模糊的视线,静静望着宁禾,虚弱浅笑:“救人,玉不后悔。”
宁禾怔愣。
救人……吗。
13.第13章
沈玉的视线明明是涣散的,却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两丸眼珠如同蒙了雾的潭水,引着她下坠。
明明说的是救人,却似乎蕴含另一层意思。
宁禾头一次觉得,和一个人对视,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她动了动唇,心乱如麻:“你何必……”
段沉水重新闭上眼,眉头紧蹙,秀雅的脸愈发苍白,断断续续道:“…为君者,见人罹难……岂可袖手?”
“更遑论,你……”
话未说完,那被救的少女和母亲扶着受伤的父亲,扑通跪下:“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段沉玉伤口还在汩汩流血,他苍白的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不敌伤重,昏了过去。
宁禾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她也不知到底在怕沈玉说出什么。
把老夫妻和少女扶起来,她拒绝了三人的酬谢。
幸存者渐渐围拢过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激。
宁禾无心接受谢意,她用手捂着沈玉腹部,眉头紧锁。
她把人小心抱起来,一面往舱室走,一面道:“劳烦帮找些干净的水和布,还有酒。”
船工听到,慌忙应声去取。
段沉水除了腹部的伤,胳膊上还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宁禾扒了他的衣裳,利落处理,洒药缝合的时候,少年紧闭双目的睫毛颤抖,雪白的脸上布满细汗,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她抿唇,放柔了动作。
处理好,给沈玉穿好干净的中衣,就听得舱门“笃笃笃”响起。
“进。”
门外站的是船长,旁边还站着个年约四十,气质儒雅的蓝袍商人,隐隐以其为尊。
她道:“有什么事吗?”
那蓝袍商人朝宁禾作了一揖,“王某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宁禾一听他的姓,挑眉道:“你是王氏商号的老板?”
王老板颔首,笑容温和:“王某可否进去说话?”
宁禾点头:“进来吧。”
舱室狭小,只有临窗摆着张小方桌,两侧各有一把木圈椅。
王老板掀袍坐下,看了眼床上虚弱昏迷的少年,温言关怀:“令夫可还好?”
宁禾道:“重伤,但死不了。”
王老板被这直白的话弄得一愣,旋即抚须笑道:“娘子好性情。”
宁禾不置可否,起身坐到桌子另一边,给王老板倒了杯茶,直言道:“你有何事,直说吧。”
王老板握着茶杯,幽幽叹了口气:“我这艘客船上有进贡给皇室的玉石,出发时为避免被水匪盯上,我专门乔装打扮成普通船客,把玉石混在普通货物里,又让管家扮成我上了另一艘船,且放出玉石在另一艘船上的风声,用来混淆视线。”
“哪知还是出了岔子。”
“好在二位侠义之心,救满船于水火,保住了王某项上人头。”
说着,他站起来又拱手作揖。
丢失贡品,王老板有十个头都不够砍。
宁禾皱眉看着他,“所以你想如何?”
王老板顿了顿,躬身态度诚恳:“我看二位的目的地是襄阳,我要走的稍远些,在江陵。”
“王某想恳请二位护送玉石到江陵,届时定重金报之。”
宁禾端详着王老板的神情,觉得他不似撒谎。
和匪首打起来的时候,她曾注意到是这人暗中引导慌神的护卫和船客,帮忙抵抗剩下的水匪。
也是他有条不紊指挥船工给受伤的船客拿药,请船医把脉,清理战场。
为人坦荡,不似心怀不轨之人。
宁禾沉思片刻,颔首应下:“我答应你。”
正愁不知如何在秦地换过所,说不定到时候能让王老板帮忙。
王老板大喜过望:“王某谢过娘子!”
宁禾道:“不必客气。”
王老板笑道:“还有十来日才能到江陵,娘子不如搬去三楼的舱室,那空间大些,也方便令夫养伤。”
能不花钱白住更好的地方,她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好。”
王老板又客套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静立在旁边的船长招呼了两个船工,帮忙把段沉玉抬到了三楼的舱室。
新舱室比原来的宽阔许多,四壁皆以紫檀为板,铺就朱色福寿纹地毯,北窗下置一黑漆曲足案,案上青瓷瓶中斜插几枝芦花,榻边小几立着错金博山炉,炉中香烟袅袅。
西窗半开,框着一方寂寥河景。
曙光初透,天光淡青,晨雾如纱如缕,缠绕在汉水两岸,芦苇随风飘扬。
宁禾环顾一圈,打了个呵欠。
一夜未眠,困倦至极。
她到屏风后的浴桶里沐浴,把身上的血污洗净,以内力烘干头发后,换上干爽的衣裙,将剑搁在头顶,才躺在了沈玉旁边。
柔软的被褥中,少年乌发如云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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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如覆薄雪,长眉时而蹙起,鸦羽长睫静静覆着,失了血色的唇瓣抿成一条线,脆弱可怜。
她撑着下巴欣赏了片刻,好心拿帕子擦去他额头的冷汗,躺平闭上了眼睛。
屋内一片静谧,唯河水淙淙,香气袅袅。
很快,宁禾意识昏昏,陷入梦境。
水波轻荡,船身微微摇晃。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舱内光线晦暗,夕阳悬在江面,将漫天霞彩透过窗棂,染得一室朦胧暖融。
淡青纱帐垂落,被霞光映出一片暖黄,微风穿过,漾起涟漪。
段沉水睫毛微动。
剧痛从腹部蔓延开,他蹙紧眉头,缓缓睁开眼。
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他侧过头,宁禾熟睡的脸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霞光透过淡青色的纱帐,滤下暖泽柔光,将她笼罩。
少女此刻面对着他,睡颜娇憨。
薄被半搭,青丝如云堆叠,雪腮压出一道红痕,玉臂横搭在身前,宽大的袖摆微卷,露出一截霜雪皓腕。
她红唇微张,露着条细缝,清浅的呼吸洒在他面上。
呵气如兰,清幽馥郁。
段沉玉一时晃神。
风拂动纱帐,帐影如水纹在她面容上轻轻摇曳,床边香炉烟气袅袅,他一时竟分不清是梦是真。
宁禾的睫毛忽然颤动起来,秀眉颦起,唇间逸出两声模糊的呓语,似是被梦魇住。
段沉水鬼使神差抬手,指尖掠过她浓卷颤动的睫毛。
这一触惊扰了宁禾。
睡梦中的宁禾猛地翻身,似是躲避梦中险境,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朝床下滚落。
段沉玉不及思索,伸手去揽她的腰。
可他忘了自己重伤虚弱,刚碰到她腰间,反倒被她带着一起滚下床。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双双跌落在冰凉地板之上。
混乱之中,只听“刺啦”一声,淡青纱帐被扯落,飘飘荡荡,恰将滚作一团的两人兜头盖住。
天旋地转之后,伤口撕裂剧痛,段沉玉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宁禾懵懵睁眼。
隔着一层淡青氤氲的纱,她对上一双近在咫尺,湿润迷蒙的乌沉眼眸。
段沉玉勉强以肘撑地,和身下一脸呆滞的宁禾四目相对。
两人之间仅隔着层轻薄纱幔。
纱缠绕着彼此的身躯手臂,将二人紧缚一处。
14.第14章
宁禾意识到这亲密无间姿势,脸腾一下红了,下意识抬手欲推:“你快起来!”
慌乱挣扎间,非但未能推开分毫,反被那柔软纱帐缠绕地更紧。
轻纱如烟,缭绕上他手臂与她纤细的腕间腰身,纠葛作一团,越是挣动,束缚越紧。
直至最后,两人之间仅隔着那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身躯几乎严丝合缝相贴。
吐息交融,体温透过薄薄衣料悄然传递。
段沉玉清晰感受到触及的绵/软。
他额际沁满细密冷汗,强忍伤口剧痛,勉力虚伏在她上方。
发丝如水流泄,如茧把宁禾裹住,光线变得黯淡,鼻尖有兰草芬芳萦绕。
她吞了口唾沫,眨了眨眼。
少年秀雅的面容泛绯,在淡青色纱帐映衬下,如青山桃花映白雪,淡极生艳。
那双温和疏淡的点漆凤目,正隔着一层纱看她。
宁禾忽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蹙眉道:“你的伤口裂开了。”
段沉玉微微偏过头,避开她拂面而来的温热气息,嗓音低哑应了一声:“嗯。”
他声线不同往日清润,带着沙哑。
宁禾忽觉腿侧被什么硬物硌着,心下疑惑,脱口而出:“你腿上绑了匕首?”
段沉玉呼吸一窒,默了几息,又低低嗯了一声。
宁禾见他神色有异,倏然间明白过来那是什么,面色霎时僵住,绯红直蔓延至耳根。
“这……这恼人的东西!”
她又羞又急,欲挣脱出手去撕扯那恼人的纱帐,腕子反而被缠得更紧。
段沉玉深吸一口气,试图解开这烦琐的纠缠,奈何手臂伤处剧痛钻心,力道一泄,原本勉力支撑的上半身骤然下沉。
隔着层轻纱,二人唇瓣猝然相贴。
刹那间,万籁俱寂,连舱外奔流的水声仿佛也倏然远去。
纱的微凉与她唇瓣的温软交融,呼吸被阻隔,却又在方寸间缠绕,变得滚烫而急促。
段沉玉浑身僵住,长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抹薄红。
透过朦胧纱帐,他模糊望见宁禾那双蓦然睁大的剪水瞳仁,清澈眼底满是惊愕。
近在毫厘,却如隔了云雾缭绕的雨中青山,迷离难辨。
只愣了一瞬,段沉玉神魂已归,强忍伤口撕裂之痛,硬生生将头侧开。
方才夹在二人唇瓣间的纱,印着一线微深的湿痕。
段沉玉牵扯伤处,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额上冷汗淋漓,滴滴落在她隔纱的颈侧,晕开点点湿凉的水痕。
舱内光线渐暗,窗外晚霞燃尽绚烂。
宁禾亦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何事。
她居然和沈玉亲了……
他这种循规蹈矩的世家子,不会因此赖上她吧?
宁禾纵然平日自诩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毕竟也才十六岁,方才意外的亲吻令她心口怦然乱跳,从脸颊红透至脖颈。
她舌头好似打了结:“你…你…我……”
段沉玉强忍着痛,长眉微蹙,声音愈发低哑:“宁娘子,勿动,容我来解。”
宁禾此刻脑中浑沌一片,依言应道:“好,你快些。”
段沉玉再次勉力撑起几分,先解开了小臂处的纱结,继而灵巧地寻到那些纠缠之处,未用蛮力,只顺着纱缕纹理,将那层层叠叠的轻纱从二人身上细细解脱。
指尖偶尔不小心碰到她腕间、颈侧肌肤和腰身,段沉玉便低声道一句“失礼”。
终于从纱帐的束缚中脱身,段沉玉扶着床沿缓缓站起,气息略显紊乱。
宁禾则如获大赦般从地上一跃而起,“我去寻大夫!”
她头也不敢回,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迎面吹来,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却丝毫没能驱散那股热气。
宁禾站在船舷边,深吸了几口带着潮湿水汽的冷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才感觉脸上的热度降下去一些。
她定了定神,快步去找随船的大夫。
待她领着大夫回来时,扯下来的纱已经不见了,沈玉换了干净衣裳靠在床头。
大夫仔细为段沉玉检查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叮嘱道:“郎君伤势不轻,万不可再乱动,需得好生静养。”
送走大夫,舱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段沉玉掩唇低咳一声,率先打破沉寂,两丸黑玉眼珠映着烛火,光华流转:“方才唐突了宁娘子,是玉之过。”
宁禾正欲去取枕边剑,闻言动作一顿,脊背微僵,随即起身故作洒脱地摆了摆手,“意外而已,江湖儿女,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段沉玉看着宁禾泛着淡绯的耳尖,唇瓣微动,终是未再言语。
只余舱外水声,悠悠荡荡。
*
夜色渐深,两人扮作夫妻,只能同榻而眠,中间隔着一条薄薄的被衾作为分界。
烛火熄灭后,舱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浅淡月光透过窗棂,在水波反射的粼粼微光中,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
宁禾平躺着,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平躺睁开眼,望着朦胧的帐顶发呆。
夜里视觉变得朦胧,其他感官就异常敏锐。
窗外水流声,舱外的脚步声,被衾的摩擦声,枕头的窸窣声……以及沈玉清浅的呼吸声。
侧睡时耳朵贴在枕头上,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吵得她睡不着。
更不用说她还能隐约感受到沈玉的体温,和他身上淡淡的兰草香。
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宁禾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眼,在心里数水饺。
老花说失眠数水饺就能睡着。
一个水饺,两个水饺,三个水饺
……两百个水饺。
宁禾数饿了。
她怒而坐起,心说老花骗人,明明越数越清醒。
段沉玉也一直没睡着,看到宁禾猛地坐起来,他温声道:“宁娘子,是出何事了吗?”
宁禾:“……”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现在确实不太敢和沈玉交流。
一听他说话,一看他,脑子里就浮现那个意外的吻。
她抓了一把头发,又躺下去,叹道:“没什么。”
段沉玉默了一瞬,“更深露重,娘子早些歇息。”
宁禾随便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她暗自懊恼自己的不争气,不过是意外碰了一下,何必如此在意?
直到后半夜,宁禾才有了困意,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身体也无意识地放松下来,朝着温暖的方向微微蜷缩,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段沉玉毫无困意。
他感觉到宁禾睡着了。
她睡姿很不好,手越过了界限,碰到他的肩膀。
被她救回去的那天晚上,和她同榻而眠,他便深有体会。
如今再次同榻而眠,宁禾依旧睡姿不端。
他侧头借着朦胧的月光,静静看她。
黑暗中,少女长睫如扇,睡颜恬静,平日里那股锐气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柔和。
对他毫无防备。
看着看着,他想到那个吻,心口处像是有根羽毛在轻轻撩拨,一路痒到骨头缝。
他阖上眼,碰了碰自己的唇,俄而无声轻笑。
一个吻罢了。
她不过是枚顺手的棋子。
*
小半月后,客船终于抵达江陵。
时值深秋,江陵城郭巍然,舟楫云集,市肆繁盛,虽不比建康风流绮丽,却另有一番开阔气象。
因着宁禾与段沉玉击退水匪,护送保全船只货物的大恩,王氏商号的老板王晔除重金相报,还再三恳请二人务必至他府中盘桓数日,略尽地主之谊。
二人正需寻借口弄新过所文书,打听消息,便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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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允下来。
王宅坐落于江陵城西,闹中取静。
王晔亲自引二人入府,一路穿廊过院。
府内亭台楼阁,疏阔有致,移步换景,所用石材花木皆非俗品。
段沉玉步履从容,目光淡淡扫过庭院景色,似不经意笑问:“观府上规制气度,非比寻常。恕沈某冒昧,王公可是与太原王氏有些渊源?”
王晔闻言,面上并无异色,坦然一笑:“郎君好眼力。不瞒二位,在下祖上确是太原王氏的家奴,后蒙主家赏识,赐姓王氏,算作旁支。永嘉之后,衣冠南渡,我这一支因故留在了北地,辗转至这江陵,做些营生糊口罢了。”
他语气平和,提及家奴出身并无避讳,反显豁达。
宁禾跟在二人身后半步,随意打量着沿途景致。
嶙峋的假山布局暗合兵法,亭阁的角度可俯瞰全院,连仆役行走间都步伐沉稳,眼神警惕。
她面色不变,心中暗忖。
这家奴出身的商人,府邸竟有几分坞堡的森严气象,绝非寻常富户,恐怕也不止是替秦国宫廷采办贡品那么简单,与长安的权贵必有更深勾连。
待到客院,但见屋舍宽敞,陈设清雅,一应器物皆精致妥帖,熏香淡雅,显然是用了心的。
“寒舍简陋,望二位恩公勿嫌。”王晔拱手道。
段沉玉执礼回谢,“王公太过谦逊,此番盛情,我夫妇感激不尽。”
宁禾亦微微颔首致意。
王晔又嘱咐了管事几句,便借口告辞,留二人休息。
片刻后,管事领着几名低眉顺眼的婢仆送来热水、干净衣物及晚膳。
二人先后沐浴洗漱,洗去一身风尘,用过晚膳后天便黑了。
待仆役尽数退去,屋内只剩彼此,烛火摇曳,在月白帐上投下朦胧光影。
两人并肩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帐幔垂下,隔出一方私密天地。
宁禾侧过身,面向沈玉的方向,压低声音,“你觉得这人究竟是何路数?”
段沉玉平躺着,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低声道:“一个家奴出身的旁支,能在江陵经营出这般光景,手握直通长安的贡品渠道。”
他顿了顿,“此人或不简单,且先看看,万事小心。”
宁禾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将日间所见所闻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
金玉刀说师父的死或跟秦国权贵有关,她是否能从此处入手?
要先想办法弄清楚金玉刀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才好确定下一步怎么走。
夜色渐深,两人各怀心思,缓缓沉入睡眠。
*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二人起身更衣洗漱,段沉玉坐下用早膳,宁禾素来有晨起先练功的习惯,没有同他一起吃,唤来侍候的婢女询问:“府上可有僻静宽敞之处,可供活动筋骨?”
婢女恭敬答道:“回娘子,府内未有专门的演武场。不过后园景致开阔,清晨人少,娘子若想舒展筋骨,去那里即可。”
宁禾点头,便独自一人信步至后园。
园内清静,假山池沼,林木掩映。
她寻了一处临水的平坦草地,长剑出鞘,剑光起处,身随剑走,衣袂飘飘,惊起了几只宿在枝头的翠鸟。
金色晨光透过薄雾,照在她莹白的侧脸上。
一套剑法练罢,额角微见薄汗,面色却愈发莹润,眸若晨星。
她收剑回鞘,正要沿着小径返回客院,刚过一个爬满藤萝的月洞门,便与个匆匆行来的身影撞了肩膀。
宁禾蹙眉退后两步,抬眼看去,见是一个身着青色劲装,约莫四十余岁的男子,腰间佩刀,面容端正。
那男子本要发作,却在看清宁禾的面容时,猛地愣住了。
只见眼前女子乌发如云,仅一支素玉簪挽起,肌肤胜雪,一双眸子清澈明亮,此刻因微恼而瞪圆。
容色灵俏,更有三分英气。
这张脸……
15.第15章
竟与他记忆中,早已香消玉殒的故人有着五六分相似。
一样的如出鞘利剑,光华凛冽。
“你这人懂不懂礼,怎么乱盯着人看?”宁禾见他只顾盯着自己发愣,心中不悦。
那男子这才回神,意识到失礼,连忙收敛神色,拱手赔罪:“是在下鲁莽,冲撞了娘子,还请恕罪。”
他目光仍忍不住在宁禾脸上停留了一瞬。
宁禾见他道歉,想着人生地不熟的,不好多生事端,只皱了皱眉:“算了。”
说罢,便不再理会他,径直转身离去,留下那男子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是夜,王晔在私园“澹园”的水阁中设宴。
水阁临池而建,四面轩窗开阔,窗外残荷听雨,竹影摇曳,暮色中点了数盏羊角风灯,光线温润。
阁内铺设茵席,摆着黑漆食案,陈列珍馐。
宁禾换了一身秋香色绫缎深衣,裙裾曳地,墨发绾起,簪了支正式些的珠花,乍一看也有闺秀风致。
段沉玉则是一袭月白宽袍博带,外罩一件鸦青色薄氅,虽面色仍因失血略显苍白,但风仪清举,俨然翩翩士族公子模样。
宾主落座,酒过三巡,气氛渐酣。
这时,王晔笑着向二人引见傍晚才至的一位客人:“沈郎君,宁娘子,这位是王某的多年好友,姓李名胤,今日恰好至江陵办事,特来一聚。”
宁禾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这人正是清晨在园中撞见的那个佩刀男子。
此刻他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少了些武人的悍气,但坐姿笔挺,目光锐利依旧。
李胤举杯向二人致意,目光平淡扫过宁禾,毫无异处。
段沉玉从容回礼,谈笑自若。
宁禾百无聊赖坐着听曲赏舞,段沉玉滴水不漏应对王李二人话语中的试探。
*
夜色如墨,澹园水阁内的宴席已近尾声。
王晔执起酒樽笑道:“沈郎君气度清华,言谈举止皆非俗流,恕王某眼拙,可是高门士族出身?”
段沉玉正执箸夹起一片清笋,闻言动作未有丝毫迟滞,从容将笋片置于宁禾面前的小碟中,方抬眼迎上王晔的视线,唇角噙着一抹温雅浅笑。
“王公谬赞,玉确实与吴兴沈氏有些微末渊源。论起来,家父算是远支旁系。只是如今家道中落,早已不复先祖荣光,家中不过做些南北杂货的小本买卖,勉强糊口罢了。”
他语气平和坦然,提及显赫的沈氏门楣时,既无攀附之态,亦无避讳之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旧事。
王晔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抚掌朗笑:“吴兴沈氏,果然是名门之后,即便旁支,亦是非同凡响,难怪沈郎君风仪如此出众!说来真是有缘,王某祖上亦是侍奉过高门大族,看来我等皆是与世家有缘之人呐!”
“来,为此缘分,当满饮此杯!”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不再深究,举杯相邀。
段沉玉晏然举杯,宁禾亦随之应和。
月上柳梢,曲终宴散。
王晔与李胤亲自将二人送至客院门外。
回到房中,烛火燃起,驱散一室黑暗。
沐浴更衣,仆役退尽,二人入床榻放下帷幔。
确定无人,宁禾才压低声音问道:“那李胤看着不似寻常人,你觉得呢?”
段沉玉道:“的确不同寻常。”
“他腰间革带扣饰乃是官制,虽刻意遮掩,形制却非寻常官吏可用。且他拇指与虎口茧痕深厚,是长期握持缰绳与兵刃所致,坐姿如钟,气息沉绵,必是军中高手。观王公待他态度,恭敬中带着谨慎。
他顿了顿,“此人恐是长安来的朝廷官员,且职位不低。”
宁禾皱眉,侧头看向沈玉。
黑暗中他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并不怕王晔和李胤别有所图。
她默然不语。
本想着通过王晔弄过所文书,如今看来是不行了,得想其他法子。
来之前她从闻风楼买了关于秦国的册子,大略看了一遍,依稀记着江陵也有黑市,似乎老板和大晋的是同一个。
只是具体位置却没有,需要她自己去探。
*
接下来的三日,王晔几乎是日日设宴,今日画舫游湖,明日园林赏菊,极尽热情。
宁禾察觉到无论是在府内行走,还是外出赴宴,暗处总似有若无地跟着几道视线。
她尝试故意在花园中绕行,或是突然加快脚步穿街过巷,那些尾巴技巧娴熟,如影随形跟着。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作不知,依旧与沈玉扮演着寻常的落难夫妻,偶尔对他抱怨几句北地饮食不惯,或是好奇询问些江陵风物。
她借着想买些本地绣品首饰的由头,日日出门,甩脱尾随的人后,乔装打扮去了赌坊和花楼。
就这么过了两日,总算从个醉汉口中套出了黑市的地点和暗号。
城西废弃漕运码头附近,有一处地下黑市。
又过了两日,正好是十五日夜,黑市开门的日子。
夜色浓稠,天上星星两三点。
宁禾确认身旁的沈玉呼吸绵长,似已沉睡,便悄无声息翻身下床,换上夜行衣。
出了门,如同一缕青烟,避开巡夜的家仆护卫,轻盈翻过府后院的围墙,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黑漆漆的客房内,本该熟睡的段沉玉,缓缓睁眼。
*
江陵的秋意深浓,冷风呼呼吹在脸上。
宁禾于暗巷屋顶掠过,走了约莫一刻不到,那种被跟踪的感觉便如影随形黏了上来。
来人脚步极轻,气息收敛得也很好,绝非寻常宵小。
宁禾并不慌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疾走穿梭,时而跃上屋顶,时而隐入暗影,几个巧妙的转折后,轻松将那讨厌的尾巴彻底甩脱,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城西废弃的漕运码头,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荒凉阴森。
几艘破旧的木船歪斜在污浊的河水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腥气。
宁禾进了一间仓库,四处摸索踩踏后,找到了暗道的盖板,抬手揭开,里头便是一道向下的石阶。
她顺着下去,对了暗号后顺利入内。
江陵的鬼市比吴郡小很多,街上人也稀稀拉拉。
宁禾拉低兜帽,遮住大半面容,找到闻风楼进去。
柜台前是个身着长衫的枯瘦老者。
“买消息。”宁禾伪成沙哑男声,将银子推过去。
老者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过她,嗓音嘶哑:“问。”
“今日在王晔府做客的李胤,真实身份,来江陵的目的。”
老者收了银子,没有翻找册子,似乎对这人很熟悉,直言道:“李胤,乃当今天子胞弟,晋国公苻柳麾下心腹属官,官居五品。此次秘密前来江陵,是为查验王晔备办的贡品,三日后启程。”
宁禾心中震动,果然是朝廷命官,还是亲王心腹!
她沉吟片刻,又问:“第二个问题,长安或左近,可有与吴兴沈氏有姻亲的富商?”
老者闻言,转身从身后一个堆满卷册的木架上翻找起来,窸窸窣窣片刻,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手指在上面慢慢划过,最终摇头,“不曾有。近三十年内,皆无此记载。”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确切的答案,宁禾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果然骗了她。
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那些看似坦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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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恐怕也句句是虚。
那他以身挡刀救她,也是假的吗?
这个骗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心头。
她垂眸收敛心神,不再多问,花银子办了张假过所,迅速离开了黑市。
王晔与长安权贵勾结,二人屡屡派人跟踪她,图谋怕是不小。
这江陵乃是非之地,绝不能久留。
她固然要想办法接近权贵探查师父的死因,可绝不是如今这般被人牵着鼻子走。
身处迷雾悬崖,她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宁禾摸了摸钱袋,想着反正银子在手,不如立刻远走高飞,将这烂摊子连同那个满口谎言的少年一并抛下。
然而快到城门跟前,脚步却不由自主慢下来。
她落在一颗高大茂密的槐树上,明月被叶片分割成细碎的银片,有些晃她的眼。
清风拂过,她又想到了这些日子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相处。眼前浮现出汉水之上,他为自己挡刀时苍白的脸,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救人,玉不后悔”。
还有那天黄昏船舱,隔着青纱一触即分的吻。
“真是个麻烦!”
她低咒一声,猛地调转方向,朝着王晔府邸如燕掠去。
她宁禾坦坦荡荡,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就算要走,也得当面问个清楚。
好歹也算共患难一场,一码归一码,真把他丢在这龙潭虎穴里,非剑客行径。
待出了江陵,他若是解释不清,再一剑杀了他也不迟。
悄无声息地潜回客院,她用迷香放倒了院门外值守的婆子和附近耳房内的婢女。
庭院静悄悄的,唯有秋虫在角落低鸣。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一片漆黑。
月光朦胧,她隐约看见内室竹簟上跪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不由得吓了一跳。
定睛看去,正是沈玉。
他竟未入睡,一袭雪衣跪坐在竹簟上,衣摆逶迤曳地,乌发并未束起,如瀑般披散垂至腰际。
就那般静静跪坐在窗下,侧脸笼着微弱的月光,半个身子浸在一片朦胧的暗影里。
他身前的地面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柄出鞘的匕首,寒光微闪。
不远处案几上的博山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沉静的幽兰香。
烟气缭绕中,他唇色时艳时淡,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容色飘渺,像极了志怪小说里于月夜现身,勾魂摄魄的艳鬼。
宁禾心头狂跳,压低了声音道:“大半夜你坐在这里干甚?”
听闻士族子弟喜食五石散,服后轻身健体,精神飞扬,宛如登仙。
沈玉该不会吃那玩意了吧?
她快步上前,语气急促,“算了,先不说这个,快起来,我刚把外面的侍女婆子迷晕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马上走!”
段沉玉似乎这才察觉到她的归来,缓缓仰起一张秀雅的脸,望向她。
月光笼罩他的面容,如蒙上一层薄纱,似幻似真,似鬼似仙。
他并未依言起身,只是静静看着她,嗓音如清泉柔润:“宁娘子,你回来了。”
宁禾看着他这般模样,莫名头皮发麻,步步倒退,“你不乐意走算了,我自己走。”
说罢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玉有话要说,宁娘子不若听罢再做打算。”
紧闭的窗忽然“哐当”一声,被一阵疾风吹开。
宁禾扶在门框上的手一顿,下意识回首望去。
只见他身侧的窗扇大开,清虚之下,庭院里盛放的桂花簌簌而落,有一朵细碎嫩黄的花,随着她的视线,一路飘飘摇摇穿过窗口,坠在了少年乌黑的发间。
她目光缓缓上移,对上了两丸乌沉如深潭的眼睛。
16.第16章
“宁娘子,坐下说罢。”
段沉玉的嗓音柔和,如微风在寂静中荡开。
宁禾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依言走到他对面,拂了拂衣摆,端端正正地跪坐了下来,腰背挺拔如同雪中青松。
两人之间,隔着那柄寒光凛凛的匕首。
宁禾皱眉看着他,不耐烦催促:“有话快说。”
段沉玉垂下眼,双手搭在膝上,衣袖曳地,嗓音干涩:“宁娘子,玉…骗了你。”
“我并非什么商贾之子,也并非被族叔追杀,”他顿了顿,抬眸看着宁禾,神情惭愧:“我是大晋废太子,段兰卿。”
宁禾怔住,随之愕然看向他。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巧合坦白,更没想到沈玉身份这般不简单。
宁禾狐疑打量他的神色,只见少年眸光清凌凌,坦然应对她的目光。
她心思百转,回忆着曾经听到过的大晋前太子消息。
大晋前太子,名沉玉,字兰卿,年十七,美名远扬,却在将近两年前因谋反被废,囚于永巷。
期间并未有他出逃的消息。
段沉玉看宁禾默不作声,便继续道:
“两年前,我意图扶植寒门,废除中正选官,因此与士族产生分歧。与我一母同胞的三弟段念玉,联手东平王、母后和外祖琅琊王氏,以谋逆罪构陷我。”
“父皇年事已高,糊涂之下听信谗言废黜了我,囚于永巷。一年前父皇暴毙,段念玉继位,原东宫旧部多被诛杀。不久我得到消息,新帝欲斩草除根,我深知留下只是以卵击石,遂与旧部和亲卫突围,从建康东逃。一路上追杀不断,侍卫战死大半,我逃脱后幸得娘子相救。”
少年抬起眼,目光穿透黑暗,直直落在宁禾脸上:“利用娘子,是无奈之举。玉势单力薄,若想复仇,需得釜底抽薪,借秦帝之手。”
他平静叙述,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缩。
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窗纸作响,桂花香和屋内檀香缠绕。
宁禾脸色越来越冰冷,她咬牙切齿,“所以,你知道那些跟踪我的人是为何而来?”
“是。”
段沉玉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我在建康宫内的秘档中,曾见过关于秦国密卷。其中一卷记载,约十六年前,秦国名将燕云将军并非战死,而是假死脱身,潜逃至我东晋,怀中抱一未足岁的女婴。密卷中推测,那女婴身世不凡,极可能是秦国某位位高权重之臣的血脉,只是当时查不出具体是谁。”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师父正是燕云将军,而你便是那女婴。我选择你,正是因为你是某位秦国重臣之女,这或许能成为我进入秦国朝堂的契机。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快也是最可能成功的路径。”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随着段沉玉话音落下,雨声淅淅沥沥响起,敲打在屋顶和庭院的草木上,由疏而密,很快连成一片雨幕。
雨声侵入室内的寂静,带来了潮湿的凉意,也仿佛将外界彻底隔绝。
秋雨寒凉,宁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原来从一开始,所谓的相遇、同行都建立在一场精心算计之上。
她师父十六年前传出“醉花剑”的名声,燕云将军也是十六年前死亡。
宁禾知道,段沉玉十有八九说的是真的。
师父就是燕云将军,是秦人。
她握紧了拳,冷冷盯着段沉玉,喉咙发堵:“你知道我师父死因?”
段沉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密卷中语焉不详,只提及燕云将军隐匿大晋后,似乎仍被某些来自秦国的势力追索。她病故的时间蹊跷,过程模糊。我虽无确凿证据,但三年前秦地内乱,我猜她的死与秦国的某些人脱不了干系。或许是为了灭口,或许是为了你,这个可能存在的‘隐患’。”
室内陷入死寂,唯有雨声潇潇。
师父的确是三年前旧疾复发,一年前身死。
愤怒、悲伤、被欺骗的痛恨交织在一起,宁禾感觉自己耳膜都在疯狂鼓动,浑身的血液凝固。
她狠狠闭上眼,眼前浮现师父懒散不正经的模样、浮现师父弹她额头,叫她“小阿禾臭丫头”,浮现师父死前,握着她的手说出那几条戒律。
师父说在稻田旁捡了她,所以她叫宁禾。
师父说希望她能像禾苗一般有旺盛的生命力,不惧风雨,好好赚钱给她养老。
可不等她赚够钱金盆洗手,师父便一走了之,死于她这不明不白的身世。
那样敢爱敢恨的一个人,那样睚眦必报的人,死前却拉着她的手,定下那畏首畏尾的戒律。
只是因为怕她涉险,怕她命丧黄泉。
悲恨交加,眼眶和鼻尖发酸,她喉头滚动,把泪水用力咽下去。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泪水逼回去,睁开一双泛红的眼,死死盯着段沉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凭什么相信你?就凭你这张来历不明的嘴?”
段沉玉苦笑:“我知我欺骗你在先,百口莫辩。最初接近你,确只存了利用之心。可人非草木,这一路同行,生死与共,宁娘子,我对你……焉能没有半分真情?”
雨水顺着窗沿淌下,在室内投下晃动的水光,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神情哀伤,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恳求的意味:“我知求得你原谅是厚颜无耻、痴人说梦,只是玉还是想恳请娘子能给玉一个悔过补偿的机会。”
“悔过?补偿?”宁禾简直要被气笑了,“你个一无所有的逃犯,拿什么悔?用什么偿?”
段沉玉笑容苦涩,神情带着近乎绝望的坦然:“我如今身无长物,除了这条命,这具肉身。”
他垂下眼,拾起了身前的匕首。
冷白修长的手握着漆黑的刀柄,银光泠泠的匕身翻转,映出少年黑玉般的眼。
他抬起眼帘,眸中泛着水光,在宁禾痛恨冰冷的目光中,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紧握的拳,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将匕首的柄端,稳稳放入她掌心。
段沉玉坐正了身子,目光沉静清凌,定定注视着宁禾,“玉这条命是娘子救下的,若你心中恨意难消……”
他微微扬唇,眸光却死寂悲戚,徐徐吐出一句话来:“那便由你亲手取回罢。反正……复仇之事,如今看来也已是镜花水月,无望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夹杂着叹息。
宁禾微怔,低头看向掌心的匕首。
冷芒如霜,是削铁如泥的利刃。
她抬眼,看着段沉玉黑暗中苍白脆弱的脸,心头怒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齐齐涌上来。
她握着那柄匕首,尖锋指向他,咬牙恨声:“段兰卿,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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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段沉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宁禾。
骤雨忽小,乌云褪去一片,月光穿透空袭,在他侧脸蒙上光晕。
忽然他以膝代步,向前挪动了几步。
动作间,披散如瀑的乌发随之滑落肩头,几缕发丝垂落在他润白的颊边。
宁禾警惕看着他,做好了一剑杀了他的准备。
段沉玉身体毫无征兆前倾,发丝垂落扫过她的手背。他张开一只手臂,如同白鹤展羽,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背。
他把她虚笼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上,发丝若流水垂洒于她肩颈,柔软冰凉。
“是玉对不住你。”
如兰气息在耳畔流转,温暖的怀抱阻隔秋雨的冷。
这个拥抱来得太过突然,宁禾浑身一僵,只觉自己被清雅的兰草香包裹。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感觉到握刀的手被一只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微微上移,似乎抵上了心口,往前一送。
她只来得及猛地下压自己的手。
“噗嗤”
利刃刺破皮肉。
“噼啪!”
闪电同时劈开夜空,照亮了一瞬屋内的场景。
一白一黑身影拥抱纠缠,衣袂交叠,本该是耳鬓厮磨的旖旎画面,却偏生二人腹部横亘着一把匕首。
檀香逸出最后一丝烟气,归于沉寂。
段沉玉的眸光如同一潭死水,平静而冷漠。
温热的液体流淌到宁禾手上,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宁禾懵住,下意识就想向后挣脱。
段沉玉搂着她的手臂收紧,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匕首又往自己腹部送了一寸。
“玉…对不住你,恳请娘子……原谅。”
清润的声线断断续续在耳畔响起,她感觉到他压抑急促的呼吸。
汹涌的热流涌出,宁禾黑色的夜行衣被被染深一片。
她甚至能感受到血液透过她的衣料,濡湿贴在她腰腹。
“你个疯子!”
宁禾回过神,一把将段沉玉推开,自己也踉跄着站了起来。
她心脏狂跳不止,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鲜红温热的血液,匕首还在往下滴血,滴滴答答如红梅印在竹簟上。
段沉玉被推得向后跌坐,腹部的伤口血流如注,迅速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袍。
雨彻底停歇,浓云渐渐飘散,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他的脸。
苍白如雪,唇失艳色,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浸在水底的黑琉璃,倒映着她惊怒交加的神情。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仰着头,静静望着她,秀雅的面容漾出一抹笑,如幽昙一现。
“人生在世,知己难求。”
段沉玉声音因剧痛而微弱,眸光带着令人心惊的真挚。
“阿禾,请允许玉如此唤你。我这十七载,算计良多,负人亦多。唯独对你……若能以此肉身,换得你谅解,死又何妨?”
“阿禾,方才只是腹部,你若依旧不解恨,便用手中的匕首,杀了我罢。”
“死在你手中……”
他话语一顿,闭上眼眉心微拧,额头冷汗淋漓,似乎在勉力忍耐疼痛,几息后才喘了口气,睁开眼望着宁禾,缓缓吐出后半句。
“玉,不悔。”
17.第17章
段沉玉苍白的面容,与船上那日倒在她怀中的模样重合。
连说出的话也如出一辙。
纵使宁禾心中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终究是心软了。
她低骂一声冤孽,转身从柜中取出先前受伤用剩的白布,丢到段沉玉手边,冷声道:“按着,我去寻药。”
段沉玉气息微弱应了一声,依言按住伤口。
宁禾找出伤药,端来烛台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跪坐于他身侧,熟练解开他染血的衣衫,借着昏黄的烛光为他止血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段沉玉安静顺从,未发出一声痛吟,只一眨不眨凝望着她,目光专注。
那视线太过明显,看得宁禾浑身不自在。
她终是忍无可忍,凶了他一句:“闭眼,别乱看。”
段沉玉长睫轻颤,顺从地合上双眼,声音虚弱柔和:“玉只是…喜不自胜,蒙娘子宽宥。”
宁禾:“……”
“嘴也闭上。”
段沉玉轻轻嗯了一声,终于不再言语。
宁禾手上利落地处理伤口,心中却乱如麻。
她既恼他欺瞒利用,却又无法真眼睁睁看他血尽而亡。
分明她剑下亡魂无数,见惯血腥,可当他温热的血染上她指尖时,她竟心绪大乱,连握匕的手都止不住发颤。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烛火轻晃,段沉玉缓缓睁眼,一双凤目映着跳动的焰色,深不见底。
他垂眸,凝视正为他包扎的宁禾。
暖黄光晕下,少女肌肤莹润如玉,粉唇轻抿,手上动作灵巧地系结,神情却有些恍惚。
许是心神不属,手下力道稍重,牵动伤口,段沉玉蹙了蹙眉。
待包扎妥当,宁禾抬眼,便见段沉玉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眸光似一泓秋水,温柔笼在她面上。
她心口一跳,随即涌上一股无名烦躁,索性抬手朝他颈后一记利落的手刀。
段沉玉似未料到,面露愕然,随即眼睫一阖,身子向后软倒。
宁禾伸手接住他,将他安置于床榻之上。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沾染血污的竹簟前,重重叹了口气。
他倒是疯痛快了,留下这满地狼藉要她来收拾。
她一面骂骂咧咧,一面迅速清理,将染血的布条与匕首收起,以清水反复擦拭竹簟与地上的血迹,直至血痕消失,继而推开长窗,让风吹散室内的血腥气。
待一切收拾停当,天色已近微明。
她踱回床边,凝视昏迷中的段沉玉。
他双目紧闭,乌发如云堆叠在软枕上,发丝间的面容苍白如雪。
废太子、复仇、利用、师父的死、她的身世。
一夜接收了这么多消息,宁禾还有些恍惚。
杀了他吗?
她根本下不了手。
信他?
那些欺骗又该如何释怀。
最终,她叹了口气,喃喃道:“罢了,等你醒来再说吧。”
*
次日晌午,天光澄澈,秋风凉爽。
段沉玉悠悠转醒,腹间剧痛袭来,额角沁出细密冷汗。
他缓了片刻,略侧过头,见宁禾正坐于窗边圈椅之上,一手支颐,默然望着庭中几株渐染秋色的花木,神情淡渺,不知思绪飘往何处。
宁禾知他已醒,唇线微抿,并未回头,心中百转千回。
她须得接近秦国权贵,查清师父真正死因。段沉玉虽欺她在先,然其所掌握的秦晋秘辛,远胜于她孤身所闻。再者她尚不知身生父母是善是恶。
于此异乡险境,若只身探查,步履维艰,时机易逝。借他之力,用其线索,无疑是眼下最快的途径。
她需要一个搭档。
况且,昨夜他竟以命相赌,那般决绝,或许真是知错了罢?
宁禾生于乡野,长于市井,心性质直,鲜遇大恶。
她实难相信,有人会以性命为注,行苦肉之计。世人皆惜命,何况段沉玉这般出身高门的世家子。
既已至此,想必是真心悔过。
宁禾正欲转身开口,忽闻叩门声轻响。
“沈郎君,宁娘子,家主今日于园中设下小宴,菊英正盛,特遣小人来请二位移步同赏。”
是王府管事的声音。
宁禾蹙眉起身。
她启门半掩,身形微侧,挡去对方窥向室内的视线,温言婉拒:“有劳管家亲来相告。只是郎君昨夜不慎感染风寒,后半夜发热,至今未退,精神委顿恐难赴宴,实在有负王公美意,还望海涵。”
管家略作迟疑,随即恭敬道:“原是如此。小人这便回禀家主。还请沈郎君安心静养,若有需用,尽管吩咐下人。”
“多谢管家体恤。”宁禾含笑应下。
掩上门,凝神确认再无耳目窥探,她方转身望向榻上之人。
段沉玉面色虽白,眸光却清亮如水,正静静凝视于她。
宁禾深吸一气,抬眸直直迎上他的视线,语声平静:“段兰卿。”
段沉玉眼波微动,静候其言。
“我与你合作。”
宁禾语气干脆利落,“你需借我身世接近秦国,以图复仇。我亦须近权贵之侧,查明师父之死。你我目的,既有交集。”
她顿了顿,复道:“眼下合作,是为各取所需,是最好的选择。”
段沉玉静听,并无意外之色。
这本在他意料之中。宁禾性子率真,虽武艺高强,心思却纯直,最易引导哄骗。
他目光明澈,坦然相对,语声缓和郑重:“多谢宁娘子宽宥。此后但凭娘子驱策,玉必竭尽所能,先助娘子查明尊师冤屈,以慰在天之灵。”
宁禾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
自此之后,一连数日,宁禾对段沉玉的态度都极为冷淡。
她心里憋着口郁气,不上不下,于是不再主动与段沉玉说话,即便是他主动开口,也多是简略回一两个字,眼神也很少与他接触。
段沉玉其实一直话也不多,如此一来,两人独处时屋子静静的,更令宁禾心绪烦躁。
就连府里的婢女婆子,也看出这对“小夫妻”闹了别扭,言辞间偶有劝解。
段沉玉对此心无波澜,他心知宁禾心结未解。
她性情如璞玉,爱憎分明,那般算计与利用,岂是苦肉计便能轻易揭过的?
眼下合作不过是在利害权衡下做的选择。
想要让她重拾信任,自是要作一番准备,而不是一味的低声下气。
卑乞则贱,疏离则贵。不求之求,方为良策。
故而他不再试图攀谈,只安静养伤。
王晔倒是每日遣人送来滋补汤药和精致膳食,关怀备至,也识趣地不再邀他们赴宴,只让段沉玉好生休养。
若有若无的窥视依旧在,宁禾巴不得等他们自己坐不住主动找上门来,好方便她下一步计划,故而对这些恍若不觉。
*
是日秋高气爽,王晔再次相邀,说是请二人泛舟赏景,散散心。
段沉玉的伤势稍有好转,行走坐卧看不出异常,便应允下来。
到了地方,几人登船。
画舫缓缓行驶在江陵城外的江面上。
秋水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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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碧空如洗,两岸层林尽染,枫叶如火,银杏金黄,夹杂着常青树的苍翠,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中。
远山朦胧,天际一行秋雁南飞,秋景如诗如画。
宁禾独自一人趴在画舫二层的栏杆边,出神望着荡漾的江面。
江风拂面,吹动她鬓边的发丝和浅碧色的裙裾。
她缓缓吐出口浊气,试图将连日来的纷乱心绪暂时抛诸脑后。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段沉玉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望着江面。
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递到宁禾面前。
宁禾这才侧过头,看向他掌心的锦盒,眉头微蹙:“给我这个做什么?”
段沉玉温笑:“打开看看?”
宁禾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她打开盒盖,只见里头躺着一件物事。
并非她预想中的珠钗玉佩,而是个编织精巧的玄青剑穗,还缀着颗润泽的黑玉。
“这是……”
段沉玉凝视着她,歉然道:“我知你心中仍有气。玉此前种种,实难辞其咎。如今我落魄至此,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赔礼。唯有此物,乃我闲暇时所制,想着你的剑或需此物点缀。”
他顿了顿,嗓音清澈柔和:“不敢奢求娘子即刻原谅,只盼你能稍减愠怒。”
他的话语诚恳,眸光湛湛。
宁禾握着锦盒,看着里面精心所制的剑穗,再听他这番话,不由抬起眼,愣愣看向他。
恰值秋阳斜照,金光漫洒,将他周身笼入朦胧光晕之中。
江风拂过,段沉玉广袖招展,半束墨发随风清扬。其人如玉山朗朗,一双凤目凝睇而来,眸中似有秋水流转。
宁禾呼吸微滞,只觉得眼前人分明还是那个,却又好似变得朦胧淡缈。如月下琼枝,雪中青松,风姿灿然不可逼视。
她忽然有些目眩神迷,先前那点怨愤,在这般灼灼容光下,竟一时溃散难聚。
“宁娘子,可是不合心意?”
她回过神,看着少年忐忑失落的脸,暗骂自己没出息,迟早成牡丹花下鬼。
宁禾没说话,低头看着盒子里的剑穗。
手中锦盒好似着了火,叫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她忽然意识到,这几日对他刻意的疏远,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生气,更多的是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扭与无措。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欺骗过她,却又为她挡过刀,甚至不惜以命相赌来祈求原谅的少年。
此刻他这般坦荡真诚地赔礼,倒显得她太过斤斤计较,不以大局为重。
宁禾顶着他的视线,越想越觉得难为情,脸颊和耳朵开始发热。
沉默了几息,她仓促地合上盒盖,干巴巴挤出两个字:“多谢。”
话音未落,她已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栏杆边,快步走向画舫的另一头。
段沉玉站在原地,看着她良心不安落荒而逃的背影,眸光淡淡,唇角微牵了下。
*
翌日,李胤亲自前来,说在望江楼设宴,单独宴请段沉玉与宁禾二人。
酒楼雅间临江而设,视野极佳。
三人并未过多寒暄,闲谈片刻后,李胤目光落在宁禾脸上。
他叹了口气,并未兜圈子,正色直言道:“沈郎君,宁娘子,今日请二位前来,是有要事坦白。”
“李某先向宁娘子赔罪。”
他站起来对着宁禾歉疚拱手,“前几日,我的属下对宁娘子多有尾随窥探,实属无奈之举,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18.第18章
宁禾眨了眨眼,明知故问:“李公此话怎讲?”
李胤直身归坐,望着宁禾的脸,轻轻叹了口气:“那日园中初见,便觉宁娘子酷似李某一位故人。”
宁禾心中波澜微兴,面上却不显,只挑眉道:“是何故人,竟让李公如此萦怀?”
李胤目光复杂,缓声道:“经连日查证,李某可断定,宁娘子乃尚书令杜文长之女。你母亲是杜公早逝的元配夫人。”
宁禾袖中手指蓦然收紧。
李胤语带沉痛,续道:“十六载前,杜公身陷台阁之争,遭牢狱之灾。令夫人本就病痛缠身,惊闻变故,五内俱摧,灯枯油尽。她自知大限将至,唯恐襁褓中的你受池鱼之殃,遂恳求其胞妹燕云将军,设法携你远遁。燕云将军为存续阿姊血脉,不惜行金蝉脱壳之计,诈死隐踪。”
说到这里,他眼眶发红,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你母亲本是女中豪杰,骑马射箭个中翘楚,若不是怀你时意外堕马,生产时又不幸血崩,也不会早早香消玉殒。”
“杜公与我乃多年好友,十几年一直在暗中寻你踪迹,只盼有朝一日能父女重逢。”
说着,他神情轻快了不少:“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将你送至李某面前。”
宁禾皱眉听着,内心起伏跌宕。这么说来,师父是她姨母?
她打量着李胤的神色,心知此人话不可全信。
若真如他所言,那杜文长暗寻十几载,焉能不知三年前秦国有人对师父动手,该死了师父。
他一个尚书令,难道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吗?其中定有蹊跷。
李胤察宁禾神色,又道:“杜公后来冤屈得雪,重获起用,如今官拜三品,深得陛下信重。李某已遣快马将娘子之事禀明杜公。”
他看向宁禾,语气恳切:“杜公闻讯,悲喜交集,盼能与娘子骨肉重逢。娘子可愿随李某前往长安?”
宁禾心绪翻腾,没有立刻回答。
不管长安是龙潭虎穴还是什么,她都必须去。那是查明师父真正死因必踏足之地。
李胤的话不可全信,段沉玉的也不可全信。她要自己去会会这所谓的生身父亲,弄清一切。
段沉玉一直在沉默,他执着白玉酒杯,指尖摩挲着杯壁,突然温声开口。
“李公所言确实感人肺腑,骨肉分离,令人扼腕。只是……”
他略作停顿,眸光微凝,“如此曲折离奇之事,关乎身世血脉,仅凭李公一席之言,便欲令我二人全然采信,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说着他温言浅笑:“非是玉不信李公,实乃事关重大,许慎之又慎。不知可有其他佐证?”
李胤闻言,非但不悦,反而神情赞赏,坦然道:“沈郎君心思缜密,此问在情在理,空口无凭,确难取信。”
他随即转向宁禾,“宁娘子,令堂生前素有女中豪杰美名,容貌与燕云将军一般无二。杜府之中,至今仍珍藏有夫人未出阁时的画像。待宁娘子到了长安,入得杜府,一见画像便知李某今日所言非虚。”
他顿了顿,复又看向段沉玉,神情郑重:“再者,李某忝为晋国公府中长史,官居五品,乃朝廷命官,非是那等信口开河的江湖术士。欺瞒之事,有损官声,更关乎杜公清誉,于李某有何益处?我以此身官位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提出了画像这一直观证据,又以其官职身份作保,显得诚意十足。
宁禾沉默片刻,抬眸道:“我去。”
李胤面露欣慰,忽又话锋一转,目光在二人间逡巡,“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宁禾道:“李公但说无妨。”
李胤道:“观二位言行,不似寻常夫妻。恕李某冒昧,二位果真是夫妇否?”
室内霎时一静。
宁禾与段沉玉皆未立即作答。
二人的确不像夫妻,装个三四天还成,可这将近一个月,李胤和王晔这种老狐狸,焉能看不出?
宁禾本也不打算和段沉玉继续装下去,趁此机会说开了,也好防止他日后用夫妻这层身份利用她办事,把她强行绑到一条船上。
心思百转,宁禾起身从容执礼,坦然道:“李公明鉴。我二人确非真夫妻。此前多有隐瞒,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还望公勿罪。”
李胤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笑:“无妨,无妨。江湖漂泊,有些许遮掩也是常情。”
既已说开,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向王晔辞行。
王晔并不意外,赠予盘缠,亲自送至码头,礼数周全。
*
离了江陵,一行人乘舟溯汉水而上,复转陆路,乘坐李胤安排的牛车,向北而行。
时值深秋,沿途景致渐次变换。
初离江陵,尚见水网密布,稻禾连绵。行至南阳,沃野千里,秋麦金黄。及至武关道,山势渐峻,丹水蜿蜒。
秋风萧瑟,黄叶纷飞,天空愈发高远湛蓝,与江南的温柔迥异,别是一番雄浑景色。
北地干燥,让自幼长于江南的宁禾颇感不适。
连行数日,她便有些恹恹的,时常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黛眉微蹙,唇色浅淡。
段沉玉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递水熬药,无声关怀。
这日晌午,服过汤药后,宁禾只觉得眼皮沉重,头脑昏沉,随着车厢规律的摇晃,意识渐渐模糊。
车厢猛地颠簸,她身子不受控制猛地向前一倾,眼看额头就要撞上前面的小几。
电光火石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伸来,温热的掌心稳稳托住了她的前额,将下坠之势化解。
那指尖带着清浅的兰草香,宁禾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猛地抬起头,怔怔望向手的主人。
段沉玉已收回手,广袖垂落遮住修长手指,神色平静无波。
宁禾反应过来,坐正了身体,“多谢。”
段沉玉摇头:“举手之劳。”
车内陷入沉默,只闻车轮辘辘。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段沉玉忽然开口,嗓音清润:“宁娘子若是还困,不如躺下歇息,这里离驿站还有段距离,我会守着。”
宁禾对李胤心有戒备,故而路上鲜少熟睡,会一直警惕盯着路线和同行的仆从护卫。
可此时药力未消,眼皮沉沉困倦难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嗯了一声,侧身蜷缩在铺着软毡的车座上,阖上了眼。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
待悠悠转醒,神思尚未清明,先觉脑后枕着的并非软毡,而是温热而富有弹性的支撑。
鼻尖还萦绕着一缕兰草清气。
她缓缓睁开迷蒙的睡眼,映入眼帘的是月白色衣襟,绣着流云纹样。
视线微微上移,便见段沉玉精致的下颌。
他正靠坐着,手持一卷书简,长睫低垂,神情专注。
晌午的天光明媚,透过车帘缝隙,在他侧脸投下明暗晃动的光影,温静闲雅。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静,段沉玉低下头来,目光与她尚未完全清醒,带着些许懵然的视线撞个正着。
“醒了?”
宁禾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坐起身来。
她疑惑:“我怎么会枕在你腿上?”
段沉玉没料到她问得如此直接,握着书简的手一紧,静默了一瞬,才面不改色道:“你自己辗转反侧,蹭上来的。”
宁禾:“……”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平日里睡着的姿势,确实不太老实,有时候睡树上都能翻下去。
一时语塞,只能沉默以对。
正相对无言,段沉玉忽然放下书简,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帕子,低头擦拭着他大腿上的衣料。
宁禾顺着他动作看去,只见那月白色的衣料上,赫然有一小团深色湿痕。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一张俏脸霎时绯红。
“咳,对不住对不住。”
她轻咳一声,先用帕子沾水擦了擦唇角,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块干净帕子,也顾不上许多,倾身过去,手忙脚乱地就要帮他擦拭。
“我不是有意的,我来帮你。”
指尖隔着绢帕与衣料小幅度擦拭着。
段沉玉始料未及,浑身一僵,大腿倏地绷紧。
他呼吸紊乱,抬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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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宁禾的手,嗓音低沉:“我自己来。”
宁禾此刻满心都是窘迫,全然未察觉他话中的异样,反而抬起一双清澈的杏眼,脱口问道:“为何?”
这一抬眼,她才发现段沉玉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长眉微蹙,耳尖薄红。
段沉玉凝视着她澄澈困惑的眼睛,喉结轻滚了一下。
“宁娘子,我自己来。”
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宁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刚才的动作不太妥当。
“你自己来,自己来……”
她干笑两声,迅速挪到车厢另一角,一把掀开车帘,假装被外面的风景吸引,只留给段沉玉一个火烧火燎的后脑勺。
段沉玉凝望着她仓惶的背影,闭目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
他素来爱洁,能容忍她的口水沾衣已属破例。
将自己的帕子铺在腿上,遮掩住那碍眼的湿痕,打算待抵达驿站后再行更衣。
正欲重执书简,就瞥见一旁静静躺着块淡青色的帕子。
正是宁禾方才慌乱落下。
抬眼看过去,她还趴在车窗看风景,侧脸莹润如玉,鹅黄发带随风飘起。
暗香浮动。
段沉玉静看了片刻,又垂眸瞧了眼那帕子,鬼使神差伸手将其拾起,不动声色叠好,纳入袖中。
*
走了半月,天渐渐凉了,宁禾跟段沉玉同车共行,宿于驿亭,相处之间已悄然不同。
既非从前假扮夫妻时的刻意亲近,亦非坦白那几日的疏离,似乎回到了当初在大晋逃亡时的熟稔。
是日傍晚,车马在一处背风近水的平坦草坡旁停下休整。
仆从们忙着生火造饭,宁禾独自走开几步,寻了处草地躺下,仰望着漆黑天幕闪烁的星辰,思绪纷飞。
父亲。
好陌生的词。
离长安越近,她越感到迷茫不安。
听李胤说杜文长早已再娶,娶的还是当朝皇帝的姑母,平阳公主,并且育有二子一女。
着急认她回去,是真的思女心切,还是别有所图?
宁禾不对这场认亲抱有任何期盼,可也不希望生身父亲是个冷血之人。
银河斜挂,清辉遍洒,凉风拂过草尖,窣窣作响。
段沉玉坐在不远处的车辕上,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宁禾身上。
她枕着胳膊躺在枯黄的草地上,齿间咬着一穗野草,草尖随她呼吸轻颤,散漫不羁,甚至称得上吊儿郎当,行事粗鄙。
可偏偏又是美的。
月华流转雪作肌,眸凝秋水映寒星,灵动中透着三分英气。
段沉玉静静看了一会,走到她身边坐下。
宁禾转头看了他一眼,复望着天空。
跳跃的篝火在远处映出微弱的光,两人一时无话,只闻秋虫浅鸣。
段沉玉望着宁禾迷惘沉郁的神情,莫名也跟着心绪不畅。
她一向乐观豁达,没心没肺,似乎事事都不放在眼里,手中那把剑能解决一切烦扰。可如今却因为个未曾见面的男人,惆怅忧虑。
沉默片刻,他道:“长安在即,杜府门第显赫,宁娘子可是因此忧虑?”
宁禾觉得齿间狗尾巴草的草根,突然变得有点苦涩,一直蔓延到了舌根,令她喉咙发堵。
她抬手拿掉,丢到了一旁,轻轻嗯了一声。
未知的地方,未知的亲人,未知的真相。
怎么可能不忧虑?
段沉玉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陪她静静坐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起身道:“我去去便回。”
说罢,便转身朝着不远处漆黑茂密的树林走去,身影很快没入树影中。
宁禾躺着没动。
她只当段沉玉是去方便或活动筋骨。
半晌,不远处饭食香气隐隐飘来,却仍不见段沉玉回来。
她不由蹙眉,坐起身看向那片幽暗的林地。
这么久了还不来,不会是被人掳走了吧?还是说遇见野兽了?
亦或者……有她不知道的打算,不告而别。
19.第19章
宁禾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寻一下。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拿起剑准备去林子里找人。
刚走了几步,便看到远处的林中出现一道身影。
少年自林雾与月影交界处走来,白衣拂草尖,广袖随风,怀中抱着一束洁白的花。
草叶茂盛,他仿佛凌空步来,飘渺若仙。
待他走近,宁禾才看清他手中的花是何模样。
花茎纤细,顶端垂着几串小巧玲珑的白色花朵,形似铃铛,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是君影草,也叫铃子香。
他采这个做什么?而且如果她没记错,铃子香春夏盛开,现在都晚秋了,怎么会有?
段沉玉走到她面前,将那铃子香递到她眼前。
宁禾没有接,只抬脸看他。
月光下段沉玉眉目淡缈,肤如明珠生晕,偏生唇色红艳如樱,两颗乌黑眼珠流转月华,倒映着她怔然的面容。
他手掌宽阔温热,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嗓音轻柔:“傍晚马车路过林间溪畔,我便瞧见这花开得正好。”
宁禾疑惑:“为何给我?”
段沉玉微微一笑:“古语有云,幽兰生于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愿你如这铃子香,无论身处何境,皆能安之若素,否极泰来。”
宁禾愣住,四目相对。
星月微光下,段沉玉凤眼低垂,正含笑看她,温柔真挚。
她迟疑伸出手,接过了那捧带着微凉夜露的铃子香。
与他温热的指尖相触,宁禾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手。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几串洁白的小铃铛,在月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有些晃她的眼。
沉默了许久,她闷声道:“多谢你。”
虽说是因利而聚,他的这些关怀或许只是虚情假意。但不可否认,确实安慰到她了。
段沉玉端详着宁禾的神情,眸光深深,唇角微扬。
恰有仆从唤他们吃饭,宁禾回过神来,抱着花和段沉玉过去。
她想了想,问仆从要了个小陶罐,把铃子香插了进去,放到车厢的小几上,才去用饭。
*
随着车驾愈发向北,天气也愈发寒冷。
偶尔停车歇息,面对苍茫山水,段沉玉会与宁禾谈及秦国风物,长安权贵,言语间皆是日后行事需留意之处。
两人相处默契,似是相交多年的知己。
陶罐里的铃子香早已枯败,被段沉玉丢去了山野,归于泥土。
车停时,他会采来新花草,插/入粗糙的陶罐。
陶罐里的花草变了又变,从铃子香变成早开的梅花,一行人也终于到了长安地界。
已是初冬,偶尔飘下细碎的雪花,打在车篷上沙沙作响。
与江南冬日的湿冷绿意迥异,这里的冬天是彻骨的干冷,万物凋零,唯有松柏犹带苍青。
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郭,宁禾脸上笑意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沉默看着窗外。
段沉玉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轻敛广袖,给她斟了杯温热的茶水,放在她手边,柔声宽慰:“听闻长安东市胡商云集,颇有异域珍奇,西市则多酒肆歌坊,不乏风流雅士,待安顿下来,或可一观。”
“这长安虽大,规矩虽多,却也自有其海纳百川之气度,宁娘子且宽心。”
他手指冷白修长,握着青色的茶盏,如同雪映青山,格外好看。
宁禾垂眸看了一会,才接过茶盏。
杯壁温热,热气弥漫。
她沉默片刻,仰头把茶水喝了,转头看着他秀雅的脸,扬唇一笑:“我有什么不宽心的?该不宽心的,是那些背地里盼着我死的人。”
她手里那把剑,可不是吃素的。
面前少女神采飞扬,眸光湛湛,段沉玉怔住,复莞尔一笑:“是玉多虑了。”
*
过了三日,车驾终于驶入长安城。
虽是天寒,街上依旧人流如织,不仅有着宽袍大袖的汉人,更有高鼻深目裹着皮裘的胡商。
驼铃声、车马声、叫卖声交织,市井喧嚣。
车并未在闹市停留,径直驶入城东宣阳坊一处显赫的宅邸前。
这宅子门庭高大,匾题“杜府”二字,门前矗立两只石狮子。
府门早已大开,仆役分立两侧,屏息静候。
只见一年约三十六七,身着紫色绸缎深衣,外罩玄色貂裘,头戴进贤冠的中年男子立于阶前,容貌儒雅,眉宇间与宁禾有三分相似。
他身侧站着位华服女子,梳着时兴的归云髻,插赤金点翠步摇与珠钗,身着红织金锦缎广袖裙,外披雪白的狐裘,容颜明媚,气度雍容华贵,眉眼间自带一股天潢贵胄的矜贵。正是杜文长的继室平阳公主,当今秦国皇帝的姑母。
宁禾掀帘跳下车,杜文长皱了下眉,待看清她的容貌,神情复杂。
他无声叹了口气,面带笑容上前,上下端详着宁禾,慈和道:“可是我女阿禾?”
宁禾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嗯了一声。
平阳公主见这继女态度冷淡,眸光微闪,随即热情迎上去,执起宁禾的手,语调温柔:“禾娘果真清丽脱俗。”
宁禾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柔滑微凉的手握住,登时汗毛倒竖。
她当即抽回手后退一步,拱手道:“见过公主。”
平阳公主似乎没觉得宁禾的举动不妥,她笑道:“都是自家人,禾娘日后唤我一句母亲便是。”
宁禾默不作声。
门内突然又出来两个年轻郎君与一位小娘子,皆衣着锦绣,披着厚厚的貂鼠斗篷,是平阳公主的孩子。
他们站在父母身后,规矩行礼,口称“阿姊”,好奇打量宁禾。
其中约莫十四五岁的郎君,眸光隐有鄙夷。十二三岁的女郎也撇了撇嘴,带着些许倨傲。唯有和宁禾差不多大的郎君,目光平常,甚至称得上友好。
宁禾也看了三人一眼,随口问了好。
杜文长见状开口:“外头风大,快都进府罢。”
李胤方才去办事,姗姗来迟,只当没看到暗流涌动,对杜文长和平阳公主笑着道喜:“子瑜兄和公主盼了禾娘十几年,如今总算阖家团圆。”
杜文长笑道:“多亏了仲远兄一路相护。”
两人来回客套一番,李胤便告辞了。
宁禾看了眼车队,段沉玉恰好掀开车帘,探出头对她温煦一笑。
她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杜文长虽早听好友言女儿身边有个气度不凡的郎君,却也不太在意,只当是个意图攀附权贵的寒门子弟。
李胤的车队驶离了杜府门前。
杜文长转过脸来笑道:“外头风大,进去吧。”
宁禾点头,被杜家人簇拥着进了府。
杜府乃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宅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陈设奢华。
经几重门阙,过九曲回廊,穿垂花门方至内院。
杜家人前后找借口离开了,留了个老媪引路。
这老媪圆脸吊梢眼,看起来不大好说话。
她把宁禾至府邸西北角,一处名为竹吟院的院落。
这院子位置偏僻,离主院甚远,需穿过几条夹道和长廊方能到达。
院门略显陈旧,推开时发出“吱呀”轻响。
院内不大,三间正房和两间小小的厢房,院中有翠竹,在寒风中显得有几分萧索。
屋舍内的陈设也简单,家具半新不旧,帷幔颜色沉暗,虽打扫得干净,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气。
老媪脸上堆着笑:“女郎,这便是您的住处了。咱们主上向来清廉节俭,府邸不算宽敞,如今各处院落都住了人,一时半会儿也腾挪不出更合宜的。这竹吟院虽偏了些,倒也清静,女郎一路劳顿,暂且在此歇息,将就将就罢。”
恭敬里透着轻慢。
宁禾扫过院落,心中明镜似的,却也不点破,只点了点头:“有劳。”
老媪见她神色平静,并无预期中的不满或委屈,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道:“女郎身边不能没人伺候,老婢已挑选了几个伶俐的婢子过来供女郎使唤。”
说罢,她拍了拍手,四个年纪不一的侍女便低着头走了进来,在宁禾面前站成一排。
“抬起头来,让女郎瞧瞧。”
四人依言抬头。站在最前面的两个,约莫十六七岁,皆是葱绿袄子,一个唤锦书,一个唤锦绣。
两人容貌姣好,行礼时姿态倒也恭敬,口称“拜见女郎”。
宁禾杀了不少达官贵人,也见过踩高捧低的小人,自然看出这两人的不情愿和鄙夷。
这两人旁边的女子年纪稍长,约二十出头,穿着藕荷色衣裙,名唤知秋。
她容貌清秀,神色沉稳,行礼时一丝不苟,目光平和而恭敬。
最后一个年纪最小,看着才十三四,身量未足,穿着一身半旧的浅青袄裙,名唤小霜。
她似乎有些胆怯,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宁禾,便又迅速低下头去。
老媪敲打了四个侍女几句,便退下了。
宁禾习惯自己动手,并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摆了摆手:“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先下去吧,需要时再唤你们。”
锦书和锦绣对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了声,退了出去。
知秋则恭敬道:“婢子就在门外廊下候着,女郎若有吩咐,随时唤奴。”
小霜也连忙跟着点头,恭敬退了出去。
宁禾独自留在房中,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窗外寒风萧瑟,屋子里提前燃了炭盆,她收拾了一会就有些热了,脱了外衫才继续。
收拾妥帖,她推门出去,从院子里井中打了水洗脸。
水很凉,一沾脸宁禾就打了个激灵。
刚洗了两把,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女郎恕罪,婢子这就给您端热水来。”
宁禾抬头看,知秋正要端架子上的铜盆。
她拿布子擦脸上的水,“不必麻烦,饭后帮我烧热水便好,我要沐浴。”
知秋忙应下,态度十分恭敬。
到了晚间,宁禾沐浴更衣,发丝微潮披散在后背,跪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昏黄的烛火,慢条斯理擦拭着剑。
剑身映着她沉静的眉眼,寒光流转。
“笃笃笃。”
门扉被敲响。
她动作微顿,手腕一翻长剑归鞘,扬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冷风灌入。
一个穿着体面,看着颇为精明刻薄老媪,带着两个小婢,抬着两口木箱子走了进来。
她脸上堆着笑:“给女郎请安。老婢姓赵,奉公主之命,给女郎送些衣裳首饰过来。”
“公主说了,女郎初来,想必行李简薄,这些都是公主精心挑选的时新料子和花样,特意命人连夜赶制出来。”
宁禾哦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两口箱子,并未多言。
赵媪说完,却并不离开,依旧站在原地,脸上挂着笑,眼神期待地看着宁禾,显然是想讨赏钱。
宁禾岂会不懂她的意思,却只作不知,抬起眼,故作疑惑地问道:“赵媪还有事?”
赵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闪过不快,随即强笑道:“没事了,没事了,老婢告退。”
说罢,悻悻行了个礼,带着人退了下去。
宁禾耳力极佳,只听那老媪一面往外走,一面压着嗓子骂骂咧咧。
她冷笑一声,随手从窗边花盆里拈起一颗小石子,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瞅准那老媪的背影,指尖微弹。
“哎呦喂!”
石子精准打在赵媪的腿弯处,她猝不及防,一个踉跄结结实实趴在地上,啃了一嘴雪泥,哎哟哎呦的痛呼声响彻庭院。
“谁?哪个杀才绊我!”
老媪狼狈爬起来,捂着膝盖,四下张望,却只见树影婆娑,空无一人。
宁禾噗嗤一声轻笑,顺手将窗户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闹。
过了一会,知秋领着另外三个侍女进来掌灯添炭,锦书和锦绣见到那两口箱子,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惊叹:
“哇,公主对女郎真好!”
“这箱子里的衣裳肯定很美!”
“女郎快打开看看呀!”
宁禾摸着剑看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懒懒摆手,示意知秋打开箱子。
箱内堆满了各色绫罗绸缎制成的衣裙,以及几件镶嵌着宝石的金玉首饰,光华璀璨。
就在锦书啧啧称赞时,站在后面一直很安静的小霜,突然“啊”了一声,伸手指着一件裙子下摆,小声道:“这,这里好像有块泥点子……”
众人闻言,顿时安静下来。
宁禾目光扫去,果然看见鹅黄色的裙裾边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泥渍。
若不细看,难以察觉。
锦书和锦绣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宁禾下了榻,伸手拿起那件裙子,仔细看了看,又翻了翻箱子里其他的几件衣物,发现不止这一件,有几件衣裙的腋下领口等地方,有着轻微的磨损痕迹,甚至隐隐能闻到熏香味。
她挑眉轻笑,这哪里是什么连夜赶制的新衣,分明是别人穿过的旧衣。
室内气氛一时凝滞。
知秋端详着宁禾神色,上前一步温声开口:“女郎恕罪。想必是前几日下雪,路滑难行,搬运箱笼的仆役不当心,摔了一跤,将箱子打翻,里头的衣物撒出来沾染了泥污。下面的人办事不力,竟未仔细检查便送了来,实在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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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禾似笑非笑看着她。
知秋面不改色,继续道:“女郎若心中不悦,婢子这便去回了公主,重重惩罚那些粗心的仆从。”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将责任推给了莫须有的仆役,显得既维护主子体面,又体贴宁禾的感受。
但真是这样吗?
若她真处置了那些奴才,恐怕第二天就得传出嚣张跋扈的名声。
宁禾瞥了知秋一眼,心说这女婢当是公主的心腹,专门派来坑她的。
她盯着知秋看,直看得对方微微垂下了眼,才忽然笑道:“些许小事,何须惊动公主?”
她将手中的裙子随手丢回箱中,“把这些都收起来吧,搬去东厢。”
四个侍女称是,把东西收拾好,搬了箱子出去。
屋里只剩宁禾一人,她望着窗外发了回呆,琢磨着这家人白日里的态度。
杜长文待她言辞温和,但不难看出并不热络,甚至可以说是疏离,并不像李胤说的“苦寻多年,盼骨肉相聚”。
而平阳公主更不用说,和她在大晋见到的那些世家贵夫人没甚区别。待人温和有礼,实际上骨子里是倨傲的。
再加上今晚衣裙这事,不难看出对方根本不欢迎她的到来。
不过这也正常,她毕竟是杜文长元配的女儿。只是手段也太恶心人了些,拿些旁人的衣裙,想把她当傻子哄。
宁禾摸着剑鞘,抬眼望向窗纸外朦胧漆黑的天。
管他呢,只要不妨碍她查师父的死因,她也不是不能忍。
宁禾拿着剑上床歇息。
迷迷糊糊的,她好像看到了段沉玉。
他峨冠博带,白衣胜雪,跪坐在一片雾蒙蒙中,乌发如水逶迤曳地,左手牵着条细链子,右手握着她的剑。
他纤长睫羽低垂,似乎喃喃了句什么。
正当宁禾要细听,他蓦地抬眼,直直看向她的方向。
宁禾吓了一跳,看清了他的双眼。
两丸眼珠浓稠漆黑,如同阴夜的天幕,不见半点光亮。
她头皮一麻,慢慢后退,就看到段沉玉突然笑了。
“阿禾,你要走?”
眼神含霜带雪,阴沉沉的。
不待她疑惑询问,段沉玉一把折断了她的剑。
她的剑!
宁禾猛地睁眼坐起来,才发现是梦。
她额头布满冷汗,呼吸急促,调息了一会才平稳下来。
掀开幔帐,窗外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她揉了揉眉心,不明白自己为何做这种梦。
段沉玉怎么可能折她的剑?
先不论他是否天生神力。就算是,他还没折断,就被她反手一剑杀了。
她坐了一会,睡梦里的惊怒彻底消散后,起来更衣洗漱。
用完早饭,平阳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来了。
她微微躬身,“女郎,公主吩咐明日府中设宴,为女郎接风,已遍请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夫人贵女。公主交代了,让女郎好生准备,莫要失了杜府体面。”
说着,命身后的小婢奉上一个锦盒。
“这是公主特意为女郎明日宴席准备的,望女郎喜欢。”
宁禾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赤金嵌红宝石头面,做工精致,价值不菲。
她颔首:“多谢公主,我知道了。”
侍女领着人恭敬退下,宁禾让知秋把头面收了起来。
*
杜文长出身寒门,父母早亡,不到四十便坐上尚书令之位,实打实的新贵。
虽说那些延绵数百年的世家背地里瞧不上,但面上都过得去。
杜文长流落在外的长女归家,满长安都惊了一把,不少世家权贵暗中查探。
平阳公主并不大受先皇宠爱,现在的皇帝苻生和她关系也淡淡的,平日里下帖宴请,那些世家十次一半都推拒,这次宴请却大多应了下来,各怀心思。
宁禾不知这些,白日里借口熟悉府邸,让侍女领着她转悠了一圈,暗自记下了杜府布局。
但她不打算着急动作,以免打草惊蛇,要先摸清情况,在行计划。
当天夜里,朔风卷着碎雪,敲打门窗。
宁禾还是不太习惯北地气候,她怀里抱着剑,听着风雪呼啸声,毫无睡意。
辗转反侧,最后索性坐起来。
院里的人都睡了,雪纷纷扬扬下着,宁禾下床,走到窗跟前伸手推开,被扑一脸冰凉。
庭院素白,雪压树枝,远处的楼阁都似溶在了一片雪雾里。
宁禾站了一会,脸颊和手变得冰凉,思绪愈发清明。
她拢了拢衣襟合上窗,决定去找一趟段沉玉,问问他晋国公苻柳的情况。
换上夜行衣,带好面巾,将头发高高束起,她推开门,足尖一点融入茫茫雪夜。
晋国公府邸坐落在长安城东,朱门高墙,戒备森严。
宁禾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翻过外墙,落在庭院中的一株大树下。
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她约莫转了一圈,就找到了段沉玉所居厢房。
绕过巡逻的卫兵,她来到厢房不远处的假山后,只见屋内灯火已熄,门前却守着两个仆从。
宁禾蹙眉,没想到门口有人守着。
她抬头看了看被积雪覆盖的屋顶,绕到暗处,轻轻一踩廊庑的栏杆借力,跃上了屋顶。
小心翼翼揭开一片屋瓦。
屋内昏暗,只有雪光照出模糊轮廓,她欲再揭开几片,想着空隙够大后跳下去,却不料这厢房屋顶年久失修,脆弱不堪,随着一声断裂的声响,她踩着的那块轰然坍塌。
她倒是能稳住身影,但想到那样会被人发现,有点麻烦,不如直接落段沉玉屋里,让他找借口遮掩更好。
于是直直坠下去。
衣袂翻飞,她足尖刚碰到地,猝不及防就被一只手掐住脖颈,狠狠掼到一方矮几上。
瓦片哗啦啦落地的碎裂声,和“砰”闷响同时响起。
矮几上的烛台咕噜噜滚落在地,宁禾摔得眼前一黑,后腰硌着几沿,半仰躺在上面。
那人跨在她身上,衣袖和发丝垂落,修长手指一寸寸收紧。
宁禾呼吸不畅,正欲扣住他脉门反击,窗纸上突然映出一团暖黄的光。
是仆从提着灯来了,“沈郎君,可是出事了?”
窗外雪光和昏黄的光晕交织,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少年面容笼在模糊光线里,秀雅润白,唇如朱色花瓣。似初春残雪里的梅,衬着白玉的脸,飘渺朦胧,又有种惊心动魄的靡丽。
他凤目微垂,往日秋水横波的温柔眼眸,此时毫无情绪,居高临下看着她时,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是段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