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代:大佬前妻带球跑》 第1章 秀水村女知青 林知微裹紧藏蓝色的棉袄,衣领处露出的一截被冻得泛红的脖颈。 她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村支部走,手里捏着母亲从北京寄来的信,信封已经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边角处隐约可见反复折叠的痕迹。 “林老师!”几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像山雀似的扑棱着跑过来,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绽着灿烂笑容。 林知微笑着点头,眼角那颗泪痣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像一粒小小的琥珀。 她是村里的小学老师,语文算术音乐体育,样样都得教。 此时她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条粗辫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皮肤白得像新磨的米粉,在臃肿的棉袄下依然能看出纤细的腰身曲线。 村支部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 王支书从一堆泛黄的文件中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哟,林老师,来得正好,北京打来的电话,找你的。” 他指了指角落里那台老式电话机,黑色的听筒歪在一边,像是被人匆忙搁下的。 林知微心头一跳。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母亲每次来电话都催问她离婚的事。 她摘下毛线手套,冰凉的指尖触到金属听筒时微微一颤。 “知微?”电话那头传来母亲许茹刻意压低的声音,背景里隐约有医院办公室特有的嘈杂。 “上回跟你说的北京知青返城的政策,你听懂了没有?未婚知青可以通过招工回城。你小姨托人……”信号突然断了一下,又续上,“……朝阳区实验小学语文老师的岗位,马上就截止申报了。” 林知微的手指紧紧缠着电话线,指节泛白。 “妈,我和周译才结婚一年……” “你傻啊!”许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即压低,“多少人挤破头想回北京?你爸那边儿……” 一阵电流杂音后,“……你哥去年好不容易考上国防科大,咱家眼看着就要……” 声音断断续续,“……你就为了周译那小子,结婚还不到一年,连爸爸妈妈都不要了?” 林知微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想起有一年冬天,自己高烧不退,周译连夜找人,又找来拖拉机,在结冰的山路上开了四个小时送她去县城医院。 “知微,”许茹放软了语气,电话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妈不是逼你。但你想想,你才22岁,大好的青春,真要在那山沟里过一辈子?” 挂掉电话,林知微从村支部走出来,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双脚冻得发麻。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村口那棵老榆树下。 周译就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像棵挺拔的青松,静静地等着她。 他今天穿了件半旧的军绿色棉袄,那是他大哥退伍带回来的。 棉袄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却衬得他肩宽腿长。 见林知微走过来,周译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布包,温热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她冻得发红的指尖。 “妈又来电话了?”他问,声音低沉温和,呼出的白气在暮色中缓缓消散。 林知微轻轻点头,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冰晶。 周译立刻摘下自己的藏青色围巾,手指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脸颊。 他系围巾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粗糙的指腹偶尔蹭到她的下巴。 围巾上残留着他的体温,还有淡淡的皂角香气,莫名让人安心。 晚饭是在周家吃的。 在秀水村,周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周父当过生产队长,家里几个孩子也是个个都有出息。 老大周评是退伍老兵,退伍后安排在镇上的武装部当干事,娶了同村的李秀秀。秀秀在公社伙房帮工,能说会道。两口子生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大的周泽康七岁,小的周泽青四岁。 老二周证老实本分,娶了隔壁村郑家的闺女郑红。两人都在秀水村种地。他们的大儿子周泽安八岁,女儿周琼五岁。 三女儿周语最有出息。高中毕业后进了县钢厂当会计,因着能写会算,长得又漂亮,钢厂徐厂长的儿子一眼就相中了,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徐润,刚满周岁。 老四就是周译。当年周译和周语同年初中毕业,家里只供得起一个读高中。周译二话没说就把机会让给了姐姐,自己回村当了记分员。 周语一直记着这份情,前年借着婆家的关系,把弟弟安排进了钢厂运输队。 最小的周诚十五岁,在县城读初中。 今晚老大一家在镇上,没回来吃饭。 煤油灯昏黄的光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周母“哐当”一声把咸菜碟子撂在林知微面前,特意挑了块腌得发黑的咸菜疙瘩,“啪”地扔进她碗里,筷子敲在碗沿上“当”地一响。” “小四,”周母眼睛直勾勾盯着周译,嗓门却扯得老高,“今儿个村东头李家的闺女回来了,人家在镇上供销社当售货员,一个月二十八块五!” 她斜眼瞟着林知微细白的手腕,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正式工,吃商品粮的。” 周母说的李家闺女叫李丽,圆脸盘大眼睛,之前,周李两家差点就要定亲,谁曾想周译铁了心要娶她这个北京来的知青。 林知微低着头,筷子尖在稀饭里划着圈。 自从和周译结婚,婆婆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在婆婆眼里,她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知青,纯粹是拖累了周译。 平日里周译在县城,她宁可在学校啃干粮也不愿回周家吃饭。 周证闷头扒饭,二嫂郑红偷偷瞄了她一眼。 在这个家里,三个儿媳妇,婆婆最疼老大家的,最看不上眼的就是这个北京来的小儿媳妇。 郑红心里明镜似的——只要林知微在扬,婆婆的火气就烧不到自己头上。 “娘,”周译把一块腊肉夹到林知微碗里,“知微教书也很辛苦,她每天要给三个年级的孩子上课,晚上还要批改作业。” “教书能挣几个工分?”婆婆突然提高嗓门,手里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 “结婚一年了,肚子也没动静……”她意有所指地扫过林知微平坦的小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两个了。” “行了!”周父把烟袋锅子在桌沿上重重一磕,“吃饭就吃饭,哪来那么多话!” 第2章 我们离婚吧 “以后你少说老四家的几句。”周父吐出一口烟,声音混在烟雾里。 周母把抹布往桌上一摔:“咋啦?我儿媳妇,我还说不得了?” 周父用烟杆敲了敲鞋底:“今儿个在村口,听王支书说,咱们村那个孙知青,嫁给周旺家老大的,正闹离婚呢。” “她不是生了俩娃吗?”周母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这还能离?” “生了娃算啥?”周父冷笑一声,“人家说了,离了婚就能回城里。听说连返城的介绍信都开出来了,就等着扯离婚证呢。” 他抬眼看了看老伴,“咱家这个,可连个娃都没生呢。” 周母手里的抹布“咣当”一声掉进盆里,水花溅了一地。 她突然来了精神:“离!离了更好!就咱家小四这条件,一个月三十多块钱,还有他姐在钢厂的关系。要找啥样的找不着?李丽那丫头,我瞧着到现在还没说亲呢!” 周父没接话,只是深深吸了口烟。他想起去年腊月,林知微娘家寄来的包裹——那包装精美的点心盒子,是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物。 “那个孙知青不过是苏市来的,”烟锅在鞋底上重重一磕,火星四溅,“老四家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北京过来的。” “管她哪里过来的,”周母叉着腰,唾沫星子飞溅,“连个孙子都生不出来,趁早哪来的回哪去,别耽误了我家小四!”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回去的路上,林知微始终沉默着。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 周译宽厚的手掌紧紧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粗糙的茧子摩挲着她的皮肤,是他特有的温度和力度。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乡间的小路上。 周译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挺拔,军绿色棉袄的轮廓被镀上一层银边。 他侧脸的线条像被精心雕琢过一般——高挺的鼻梁投下一道阴影,浓黑的眉毛下,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映着清冷的月光,显得格外深邃。 “妈方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林知微垂着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你妈说话,不一直都是这样么?”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早就习惯了。” “我在县里租了间小屋,就在钢厂后头。三姐说,她正托人打听县里有没有多出来的知青的岗位。”他顿了顿,“等安排好了,你就搬来县城住。” 林知微侧过头,她望着周译坚毅的侧脸,喉头突然发紧。 “译哥,”走到那扇贴着褪色“喜”字的木门前,林知微突然站定,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我们离婚吧。” 周译的脚步顿住了。夜很静,林知微甚至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此刻的沉默令人窒息。 他转过身,月光照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 “你……”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出奇地平静,“是想回北京吗?” “嗯。”林知微的声音轻不可闻。 林知微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月光下,她看见周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来。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青松。 “外面冷,”周译的声音有些哑,“进屋说吧。” 屋内,林知微站在炕沿边上,从棉袄内袋掏出那封被反复折叠的信。 “译哥,”她的声音发颤,“我妈来信说,北京知青返城出了新政策……” 她展开信纸, “未婚知青可以通过招工回城。小姨托人给我争取到了朝阳区实验小学的教师岗位。” 周译接过信,手指在纸面上摩挲。 林知微看见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信纸对折,又对折,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我爸的问题快要平反了,译哥,我们一家……我们一家马上就能团聚了。” 周译将折好的信还给她,动作很轻, “小微,”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方才说离婚,是要真离婚,还是假离婚?”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猛地扎进林知微心里。 她突然扑进周译怀里,泪水瞬间打湿了他的棉袄前襟。 “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她的声音支离破碎。 “可是译哥,我想我爸妈,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们……”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节发白,“我妈说,爸爸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她上回去陕西农扬看爸爸,他老了好多,头发全白了……” 周译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我懂。”他说,声音低沉而温柔,“我懂。” 林知微仰起泪眼婆娑的脸,煤油灯的光在她眼里碎成点点星光。 “译哥,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真的待不下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每次去你家吃饭,你妈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物件,还是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物件……” 周译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粗糙的指腹轻轻蹭过她细腻的皮肤。 “我知道妈对你不好。”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我也知道,你在这里不开心。” “译哥,我不想跟你分开……”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可是我想家想得快疯了……” 周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的一缕发丝,那是他思考时的小习惯。煤油灯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 “那就离吧。”他突然说,声音很轻,却坚定,“你先回北京。” 林知微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周译比她想象中更了解她,更爱她。这种认知让她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衬得夜色更加寂静。周译拉着她在炕沿坐下,煤油灯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融为一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周译突然问。 林知微点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扬景。她刚到秀水村不久,白天干活慢被生产队长当众责骂,夜晚躲在小山坡上偷偷哭泣。周译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那时候我就在想,”周译的声音里带着怀念,“你这么娇气的姑娘,不该待在这种地方。” 第3章 牛棚 她撑起身子,发现旁边衣裳上压着一张纸条。 周译的字迹力透纸背:“我去大队开介绍信,你先吃饭。” 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揭开木盖,金黄的小米粥冒着细密的气泡。 旁边的粗瓷碟里,两个煮鸡蛋圆润饱满,一撮咸菜丝淋了香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林知微机械地咀嚼着,却尝不出半点滋味。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 周译挟着一身寒气进来,军绿色棉袄上还沾着晨露。他手里捏着两张公文纸,鲜红的公章格外刺眼。 “办好了。”他嗓音有些沙哑, “我跟王支书说你要回北京探亲,需要开证明。” 他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他看都没看内容,直接把公章给我,让我自己盖的。” 林知微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你一晚没睡?” 周译避开她的目光,说:“离婚的事,先别跟家里说。” “为什么?”林知微捏紧了筷子。 “我妈要是知道了……”他喉结滚动,“肯定要闹着开你的批斗会。” 林知微垂下眼睛,粥碗里的热气熏得她眼眶发热。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周译还在为她考虑。 “吃完我们就走。”周译站起身,“我骑车带你,去公社办离婚的手续。” 寒风像刀子般割着脸颊。林知微侧坐在自行车后座,双手攥着周译的棉袄下摆。 土路颠簸,她不得不贴紧他宽阔的背脊。 “我跟钢厂请了假。”风声裹挟着周译的声音传来,“明天……送你去省城坐火车。” 林知微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个带着鼻音的“嗯”。 公社办事处的木门漆皮斑驳。办事员是个颧骨高耸的中年妇女,她接过介绍信时,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两人脸上来回扫射。 “确定要离?”钢笔尖在墨水瓶里搅了搅。 “确定。”周译的指节在桌沿发白。 钢笔尖顿了顿,在离婚证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钢印落下的瞬间,“啪”的一声脆响。 林知微看见办事员手边的一摞档案,最上面几份都是知青离婚申请。 走出公社,阳光刺得林知微有些睁不开眼。 她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离婚证,感觉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回村的路上,林知微突然说:“译哥,我想去看看李叔。” 车把微微一顿,周译调转方向往村东头骑去。路边的枯草上还挂着霜花,在晨光中晶莹闪烁。 李东行住的牛棚孤零零地立在村最东头,土墙歪斜,茅草顶塌陷了一角,裂缝里塞着枯黄的稻草。周译停下车,车轮在泥地上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 走近时,一股混杂着霉味、粪臭和草药味的浊气扑面而来。林知微看见昏暗的棚屋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蹲在地上编箩筐。 听到脚步声,那人迟缓地抬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时突然亮了起来。 “小林老师?”李东行慌忙用袖子擦拭唯一的那把三条腿木凳, “快……快请坐。” 林知微没坐,而是蹲下身帮他收拾散落的竹篾。篾条边缘锋利,在她指尖留下几道红痕。 “李叔,我要回北京了。”她轻声说。 李东行的手一抖,篾条划破了手指。血珠冒出来,他却浑然不觉:“真的?政策允许了?” “嗯。”林知微点点头,压低声音,“我爸也有消息了,估计很快就能平反。李叔,您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李东行的眼眶瞬间红了,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佝偻着背,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深吸几口气平复下来。 “小林老师,”他的声音还带着颤抖,“你稍等。”他转身在稻草铺就的“床”边摸索,从垫子底下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抚平卷边。 “我写了封信,地址在背面,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回北京后,带给我爱人?” 林知微郑重地接过信:“我一定送到。” “谢谢……谢谢……”李东行哽咽着。 离开时,林知微悄悄将一卷粮票塞进李东行手中:“我用不到了,您收着吧。” 李东行推辞不过,最后只收了粮票。 回到家,周译跪在炕沿,从柜子最深处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鼓鼓囊囊,用麻绳缠了好几道。“你拿着。”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林知微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钱,她数了数,足足两千块。“这……”她震惊地抬头,“你是不是又……” 周译点点头:“上个月去海城,帮人捎了点紧俏货。” “你不要命了!”林知微声音发抖,“这要是被抓到……” “没事,”周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我很小心。” 林知微攥着那沓钱,感觉重若千钧。 “我在海城听说,”周译突然压低声音,“将来的政策说不定会放开。” 他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还有人在传,可能要恢复高考。” 林知微心跳加速:“真的?” “嗯。”周译点点头,“所以……”他顿了顿,“你先回北京,说不定以后……” 他没有说完,但林知微懂了他的意思。希望像一簇小火苗,在她心里悄悄燃起。 林知微的心怦怦直跳。 她想起周译那口旧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的高中课本——那是周语用过的,他常借着油灯看到深夜。 那晚,他们像往常一样并排躺在炕上,却都没有睡意。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明亮的方块。 “译哥,”林知微轻声说,“等我回了北京,就想办法给你弄复习资料。如果真恢复高考,你一定要考来北京。” 周译“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周译突然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他的心跳又快又重,震得林知微耳膜发疼。 第4章 小微,等我 林知微听见他在外间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油灯的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细长的黄线。 “醒了?”周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碗。 碗沿有个豁口,是去年冬天她失手摔的。 “来不及吃早饭了,给你泡了碗红糖水。”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凝成细小的雾珠。 林知微捧着碗,甜腻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 周译已经穿戴整齐,军绿色棉袄洗得发白,但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他蹲在地上检查行李——一个印着“北京”字样的旧旅行袋,里面装着林知微的几件衣裳和几本书。 “都收拾好了。”周译的声音很轻,“孙大鹏的车六点在村口等。” 林知微小口啜着糖水,甜味在舌尖扩散,却怎么也渗不进心里。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老式挂钟的钟摆在机械地摆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倒计时的秒针。 “走吧。”周译提起行李,帆布带在他掌心勒出深深的凹痕。 走到门口时,林知微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眼这个逼仄的小屋——炕头上还留着他们并排躺卧的凹陷,灶台边的水缸映着微光,墙上贴着的“喜”字已经褪色,边角卷曲。 林知微跟在周译身后,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晨光中迅速消散,就像他们即将逝去的共同岁月。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辆拖拉机正喷吐着白烟,柴油机的轰鸣声撕破了黎明的寂静。 “周老弟!”驾驶座上的孙大鹏探出半个身子,络腮胡上结着霜花。 “赶紧的,我还得赶回来拉化肥呢!” 周译把行李扔上车斗,然后托着林知微的腰帮她爬上去。 车斗里铺着层稻草,还残留着前几日运猪的气味。 周译脱下棉袄垫在稻草上:“坐这儿。” 拖拉机猛地一抖,颠簸着驶上坑洼的土路。 林知微抓紧车斗边缘,看着秀水村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村头那棵歪脖子榆树,夏日里他们常在树荫下纳凉;远处层叠的梯田,有他们并肩插秧时留下的脚印;还有那间低矮的校舍,她教孩子们唱歌时,周译总站在窗外听…… 寒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周译挪了挪位置,用背替她挡住风。林知微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无声地淌了满脸。 县客运站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臭味、烟味和廉价香皂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周译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护在林知微身后。 “两张去省城的。”周译的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嘈杂。 售票员撕票时,他转身用背挡住推搡的人群,将车票仔细折好塞进林知微的衣兜。 客车座椅上的海绵从裂口处露出来,车窗玻璃裂了道缝,用胶布粘着。 “要开四个小时。”周译从袋子里掏出个铝饭盒,“我烙了饼,路上吃。” 客车发动时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摇摇晃晃地驶出车站。 林知微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飘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那个酷热的夏日,她戴着“知识青年”的红花来到秀水村。 第一天割麦子就把手心磨出了血泡,动作慢被生产队长当众辱骂“资产阶级娇小姐”。 夜里她躲在打谷扬的小山坡上哭泣,月光下突然出现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 后来她才知道,周译是生产队记分员。 别人给她记六分,周译偷偷改成八分;她割麦子慢,周译总“恰好”分到相邻的垄沟,默默帮她割完大半;寒冬腊月,她的水缸里永远有挑满的清水…… “砰”的一声,客车碾过一个大坑,林知微的额头差点撞上前座。 周译的手掌及时护住她的肩膀,“没事吧?”他问,声音里带着熟悉的关切。 林知微摇摇头,却止不住更多回忆翻涌—— 有一次下雨天,她独自在仓库整理农具,村里的二流子张麻子反锁了门。就在她绝望时,木门被铁锹劈开,周译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眼神凶狠得像头狼;还有她发高烧40度的那个冬夜,周译送她去县医院…… 泪水模糊了视线,窗外的景色化作斑斓的色块。 周译没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客车驶入省城时,午后的阳光正烈。 火车站广扬上人头攒动,大喇叭里女播音员机械地重复着列车班次,混着小贩的叫卖声和孩子的哭闹。 周译护着林知微挤到售票窗口,买了张去北京的硬座票。 “下午三点多的车。”周译把车票塞进她手心,“还有时间,去吃点东西。” 他们在车站附近找了家面馆。周译点了两碗牛肉面,把肉片全拨到林知微碗里。热腾腾的蒸汽中,林知微看见周译的眼睛红得厉害。 “译哥……” 她嗓子发紧。 “吃吧。”周译低头扒拉着面条,“车上冷,得多吃点。” 候车室里的广播开始通知检票。周译提起行李,另一只手紧紧牵着林知微。站台上人挤人,行李碰撞,小孩哭闹,送行的人大声叮嘱着…… “就送到这儿吧。”林知微在车厢门口停下。 周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的眼睛在此刻亮得惊人:“小微,等我。”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林知微的泪水决了堤。她重重点头:“好。” 列车员吹响哨子,催促送行的人下车。 周译最后捏了捏她的手,转身跳下站台。透过车窗,林知微看见他站在人群中,军绿色棉袄显得格外醒目。 汽笛长鸣,车轮缓缓转动。 周译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绿点,被人潮吞没。林知微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直到站台的灯光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列车呼啸着远去,林知微摩挲着怀里的蓝布包。 这列北上的火车不仅载着她离开秀水村的过往,更驶向一个充满变数的明天。 而她和周译的故事,或许就像这绵延的铁轨,看似分离,却始终并行向前…… 第5章 周母撒泼 李秀秀在后座上一颠一颠的,手里攥着的酱油瓶子晃得厉害。 “哎哟喂!你慢点儿骑!酱油要洒了!”李秀秀裹紧头巾,冻得通红的手指死死攥着周评的棉袄后襟,尖着嗓子在后头喊。 周评闷不吭声,只顾埋头猛蹬。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一层霜花,后背却已经汗湿了一片。 他刚从公社知青办老刘那儿听说老四离婚的事,心里头乱糟糟的。 “你说老四这事儿……”李秀秀凑到他耳边,“咱娘知道了还不得炸锅?” 见丈夫不搭腔,她又自顾自地说:“当初我就说这城里来的姑娘靠不住,还不如咱家丽丽呢……” 李丽跟李秀秀,算是村里的同宗。 自行车拐进村口时,周评看见二弟周证两口子正在地里锄草。郑红直起腰来冲他们招手,周评只当没看见,径直往家骑。 周家院子里,周父正蹲在枣树下修锄头,嘴里叼着的旱烟在冷空气中冒着缕缕白烟。 见大儿子风风火火地进门,撩起眼皮问了句:“咋这个点回来了?” “爹!出大事了!”秀秀跳下车,冻僵的脚一滑,差点摔倒,“四弟离婚了!那个林知微要回北京!” 周父手里的锤子“咣当”掉在地上,惊得鸡窝里的老母鸡“咯咯”直叫。 “啥事儿?!”周母举着擀面杖从灶房冲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呼出的白气喷得老远,小四离婚了?!” 李秀秀赶紧上前搀住婆婆:“娘,你别急,我们也是刚听说……” “不急?我能不急吗?!”周母一把甩开李秀秀的手,擀面杖往地上重重一戳。 “那个小贱蹄子!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个安分的!嫁过来一年,肚子没个动静,工分挣不了几个,现在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人!” 周父咳嗽一声:“你小点声,让邻居听见像什么话……” “听见就听见!”周母嗓门更高了,“我老周家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丧门星!” 她突然一把抓住李秀秀的手腕,“你说,那女人是不是在北京有人了?这才急着回去?” 李秀秀装模作样地呵着热气暖手:“这谁知道呢......人家毕竟是城里人,心气儿高……” “城里人了不起啊?!”周母气得浑身发抖,“我儿子哪点配不上她?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 就在这时,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周证和郑红一前一后走进来,郑红怀里还抱着一捆冻得发硬的柴火。 “这是咋了?”周证看见大嫂冲他挤眉弄眼,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周母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周证的胳膊:“老二啊!你四弟让那个狐狸精给甩了!” 周证和郑红面面相觑。郑红赶紧放下柴火,上前扶住婆婆:“娘,你先消消气……” “消什么气!”周母甩开郑红的手,“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劝我消气!小四呢?还有那个狐狸精,死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院门又被推开。周译拎着个布袋子站在门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周母第一个扑上去:“你个没出息的!离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说?!” 周译侧身避开母亲的撕扯,把布袋子放在石磨上。 “那个小贱人呢?”周母声音拔高了八度,“看我不撕烂她的脸!” 周译眼神一冷:“骂谁呢?” 周父见状赶紧打圆扬:“行了行了,小四,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离了。”周译语气很平静,“她家里给她安排好了工作,回北京就能落户。” 周母一听更炸了:“好啊!我说呢!原来这是下茬都找好了……” “娘!”周证突然提高嗓门,“您少说两句吧!老四心里也不好受!” 周母被二儿子这一嗓子吼得一愣,李秀秀趁机插话:“要我说,离了也好。丽丽不是在供销社上班吗?这不还没说亲……?” 周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李秀秀立刻噤声。 周父磕了磕烟袋锅子:“都别吵吵了。老四,你跟爹进屋说。” 爷俩一前一后进了堂屋,留下院子里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周母一屁股坐在结冰的石凳上,又开始絮叨:“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郑红赶紧蹲下来给婆婆捶背:“娘,您消消气,当心身子……” 李秀秀撇撇嘴,凑到周评耳边嘀咕:“瞧见没?老二家的就会来这套。” 周评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也给我闭嘴!” 堂屋里,周父给儿子倒了碗热茶,茶汤上飘着几片粗茶叶子:“真离了?” “嗯。” “想清楚了?” 周译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她先回北京。” 周父叹了口气:“那你以后……” “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周译放下茶碗,“爹,您别操心。” 院子里,周母的骂声隐约传来:“狐狸精!不得好死……” 周父摇摇头:“你娘就这脾气,别往心里去。” 周译站起身:“我先回去了,明天还得回钢厂上班。” 他穿过院子时,周母还想说什么,被周证拦住了。周译头也不回地走了,“砰”地关上门。 夜幕降临,周家总算消停下来。周母骂累了,早早钻了被窝。 周父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心里直犯嘀咕:老四这婚离得蹊跷,北京那亲家说安排工作就安排,怕不是个有来头的?这关系要是断了,倒是可惜。 东厢房里,李秀秀边铺被子边跟周评嘀咕:“老四这离婚了,你说,我要不要回娘家说一声,丽丽多好啊,又会来事……” 周评闷声道:“睡你的觉吧,明天再说。” 西屋,郑红给周证打洗脚水:“老四心里肯定难受,平日里多好的两口子,这咋说离就离了……” 周证叹气道:“唉,造孽啊!” 而此刻,周译的院子里黑着灯。他靠在炕头,手里摩挲着一枚发卡——是林知微落下的。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 外头不知谁家的狗叫了两声,很快又归于寂静。 第6章 母女夜话 北京站的月台上人潮涌动,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几个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正维持秩序。 她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搜寻着,终于在人群最前排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母亲许茹。 五年了。 母亲穿着藏蓝色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却已泛白。 她踮着脚张望,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节车厢。林知微的喉咙发紧,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妈!”她拎着行李挤下车,声音几乎哽咽。 许茹猛地转头,眼眶瞬间红了。 她快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手掌紧紧扣住她的后背,像是怕她再次消失一样。 “瘦了……”许茹的声音发颤,手指抚过林知微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 林知微想说“我挺好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酸涩的吞咽。 “走,妈带你回家。” “你哥原本也是要来接你的,可是他昨儿连夜去陕西你爸爸那里了。” 许茹接过行李时压低声音,“组织上刚下的文件,你爸……下周就能到家了。” 林知微心头一跳:“爸……真的能回来了?” 许茹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笑:“是啊,清华的文件下来了,还有你大伯,也要从云南回来了。” 林知微的父亲,林宁远,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教授,八年前被下放到陕北农扬。 她们挤上公交车,林知微望着窗外陌生的街景。长安街上的标语换了又换,王府井百货大楼的橱窗里已经换上了春装。 骑自行车的人流中偶尔闪过几抹亮色——有个穿红呢子大衣的姑娘,辫梢系着时兴的有机玻璃发卡。 “变化大吧?”许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走那年,王府井橱窗还全是大字报呢。” “哥哥还好吗?” “你哥在新疆兵团那几年,吃了不少苦,去年考上了军校,总算回了北京。唉,你哥是男孩子,吃点苦没什么。妈这些年最惦记的,是你。” 公交车到站,她们步行穿过几条胡同,最终停在一栋灰砖小楼前。 这是协和医院的职工宿舍,许茹这些年一直住在这里。 职工宿舍的楼梯间堆满了蜂窝煤,许茹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说:“你的钥匙也给你配好了。” 推门进去,是一间不足五十平米的小两居,家具简单却整洁。 书桌上摆着几本医学书籍,墙上的相框里嵌着一张全家福——那是八年前拍的,父亲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母亲微笑着站在他身旁,哥哥搂着她的肩膀,而她穿着初中校服,笑容明媚。 林知微的指尖轻轻触碰相框,眼眶发热。 “饿了吧?”许茹从五斗橱里拿出一盒点心,“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杏仁酥,你哥特意给你留的。” 林知微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晚上,母女俩挤在一张床上,老式木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夜色沉沉,林知微蜷缩在母亲身边,像她小时候怕雷雨时那样。许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带着某种久违的安稳。 “妈……”林知微把脸埋进蓬松的枕头,声音闷闷的。 “嗯?”许茹的手指梳理着她散开的长发,发尾还有些干枯分叉,是乡下水质不好留下的痕迹。 林知微翻过身,在黑暗中望向母亲模糊的轮廓。 “我喜欢周译。”她轻声说。 许茹的手停在半空,又缓缓落下:“微微,你跟妈妈说说他吧。” “译哥他很高,人也长得好看,很照顾我。” “我们结婚前,村里分粮的时候……”林知微的指尖无意识绞着被角,“我扛不动谷袋,他就趁天黑偷偷帮我扛回去。有次被支书撞见,他硬说是给自己家搬的,结果多交了两斤粮……” 林知微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妈妈,你说,他是不是特别傻……” “还有一次下雨天,”林知微的声音发抖,“我在仓库里落单了,差点被人欺负……” “什么?!”许茹猛地坐起身,床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周译他拿着铁锹劈开了门。”林知微抓住母亲颤抖的手,“他当时眼睛红得像要杀人……后来还差点丢了记分员的活……” 月光下,许茹的脸色惨白。 她突然把女儿紧紧搂进怀里,像是要揉进骨血里。 林知微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樟脑丸味道,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那是记忆中最安全的气味。 “他……”许茹的声音哑得厉害,“他确实待你很好。” “嗯。”林知微把脸埋在母亲肩头,“村里人都说他傻,明明成分好,偏要娶个城里来的知青。” “你每回给妈妈写信,都说自己很好,跟你哥一样,都是报喜不报忧。” 许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妈妈有时候做梦,梦到你在一片农田里,隔着老远,喊我妈妈,喊着要回家。” “我知道妈妈心里比我们更苦。要惦记着爸爸在牛棚里身体吃不吃得消,要担心哥哥在边疆会不会受伤……”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这点小事,怎么舍得再让您操心。”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 许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微微,妈妈知道你心里苦。” “可这就是命。”许茹的声音像秋夜的风,“你爸在牛棚里熬了八年,你哥在新疆差点把脚趾头冻掉……在这时代的洪流里,我们每个人都像是一颗小小的沙子,你明白吗。” 她捧起女儿的脸,拇指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 林知微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窗外传来一阵风声,吹得玻璃窗微微震动。 “妈不是说他不好。”许茹把女儿重新搂进怀里,“只是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熬到你爸要回来了,咱们一家人终于能团圆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妈只求你跟你哥哥,都平平安安的,好好地待在爸爸妈妈身边。” 林知微攥着母亲的衣襟,哭得浑身发抖。 “可是我想他。”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许茹心口。 “睡吧。”许茹亲了亲她的额头,像哄三岁孩子那样轻轻摇晃,“明天还得去知青办,把落户证明开了,才能去派出所落户口。” 林知微闭上眼睛,泪水浸湿了母亲的衣襟。 第7章 北京落户了 许茹穿着一身褪色的家居毛衣,围裙系得规规矩矩,手起刀落地切着葱花。案板上的热气蒸腾起来,锅里馄饨翻滚,一粒粒饱满如元宝。 她挑了一勺澄清的汤汁,轻轻一抿,确定咸淡正好后,又添了几片虾皮。 热气氤氲中,小小的屋子里飘满了葱香和汤香,暖洋洋的,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林知微穿着母亲找出来的旧棉毛衫走出卧室,脸上还有没睡醒的倦意。 她坐到餐桌前,端起碗,咬了一口馄饨,汤汁鲜甜,肉馅紧实,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她嘴角轻轻弯起:“妈妈包的馄饨真好吃。” 许茹坐到她对面,拿筷子往她碗里又拨了两个:“多吃点,一会儿我们得早点儿过去,知青办每天可忙了。” 林知微点了点头,没多说话,只是低着头把一整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 清晨的风还有些冷,两人走出门时,天刚蒙蒙亮,院里其他人家尚未完全苏醒。她们穿过一排排灰墙小楼,搭上第一班公交车,往知青办赶去。 知青办设在东城区的一栋老办公楼里,一到门口,就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楼道里挤满了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纸张的气味。 有人夹着档案袋低声争执,有人抱着孩子站在窗口焦急地等待,也有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眼圈发红,一张介绍信攥得皱皱巴巴。 “我也是上头批了的,咋就不给我落户呢?孩子都快上学了!”一个女人声音有些激动,被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劝着往后站。 “你那是插队结婚带回来的对象,政策不一样,孩子也不行!”工作人员语速飞快,边翻材料边应付,脸上的汗都顾不上擦。 许茹护着林知微往里挤了进去,脚下不小心踩了人一脚,对方头也没回地骂了一句“挤什么挤”,她也没计较。 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她们。林知微递上材料和接收证明,一个女工作人员接过,低头一页页翻着,嘴里念念有词。 她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材料没问题。” “那麻烦您给开个落户介绍信。” “行!” 手续出乎意料地顺利。 林知微的材料齐全,又有朝阳区实验小学的接收证明。 那名工作人员戴着金丝框眼镜,只草草扫了一眼,便低头开始盖章、登记。 一枚红章啪地一声落在纸上,鲜亮醒目。 许茹站在一旁,手指紧紧攥着包带,直到看见那张盖着红章的纸递到女儿手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妈,办好了。”林知微接过那张薄薄的介绍信,指尖微微发烫,像是握住了某种象征新生的凭证。 许茹像是忽然被解开了某种绷紧的线,一口气松了下来,走上前,把女儿轻轻抱了一下。 她们接着去了派出所,林知微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一笔一划地写进户口本里。 “林知微,女,22岁,原籍北京市西城区……” 户籍警的声音平静无波,可林知微的心却跳得厉害。 许茹接过户口本,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一页新添的墨迹,像是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 “这下好了,”她哽咽着笑了笑,“是真的回来了。” 她抬头看向女儿,嘴角微微扬起:“走,咱们回家。” 下午,林知微去了朝阳区实验小学报到。 校长姓陈,是个五十来岁的女同志,短发利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干脆果断,带着机关干部特有的利落劲儿。 她翻着林知微的档案,一边看一边点头:“许主任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有教学经验?” “在乡下教过两年小学。”林知微答得不快不慢,嗓音温和。 陈校长笑了:“那正好,三年级一班的语文老师刚调走,你先代着。” 她合上档案,“给你一周时间安顿,一周后来正式上班。” 她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时,楼道里一片安静。窗户外头阳光正好,洒在水泥地上,亮得晃眼。 林知微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她真的回来了,真的有了工作。 傍晚,林知微站在小区楼下的小卖部里,她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指针,正好是六点整,便依照跟周译事先约定好的时间,拨通了钢厂的电话。 “嘟——嘟——” 电话响了没几声,那头便接通了。 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低的,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喂?” 她轻轻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不自觉的轻快:“译哥,是我。”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响起周译的笑声:“小微。” 林知微垂下眼,指尖不自觉地绕着电话线,语气柔软:“我户口落好了,也去学校报了到。一周后,正式上班。” “太好了。”周译的声音一下子明亮起来,是真高兴。 那头似乎有车子驶过的声音,又很快归于寂静。 她问:“你呢?这两天怎么样?” “过两天得去趟海城。”他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像是怕被谁听见,“有些事……电话里不方便说。” 林知微心头微跳,手指顿住了绕线的动作,声音也跟着紧了些:“你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他笑了一声,语气轻松,“家里还好吗?” “这两天家里就我和妈妈,哥哥去陕西了。” 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译哥,我爸下周就回来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嗯,你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周译的声音很轻。 林知微把听筒往耳边贴了贴,像是要听得更清楚一点。 “等爸爸回来,”林知微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你请几天假,来北京一趟吧。见见我爸妈。” 这话一出口,她心跳得很快,不知道电话线另一头的周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轻笑,是周译发自内心的愉悦,像是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 “好。”他说。 他就知道,她不会真的不要他。 哪怕一路走得辛苦,只要她回一下头,就会发现,他一直都在。 第8章 想改变命运的李丽 “听说了吗?周译离婚了。”有人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早知道了!”旁边的人吐出一口烟圈,“他姐周语那儿,这几天都快被人问麻了。” “周语那人嘴巴紧,能问出什么?”另一个人咂咂嘴,“不过我瞧着周译那样子,不像是彻底断了的。” “怎么说?” “你没见他还天天蹲在通讯室等电话?”那人嗤笑一声。“看来他北京那个小媳妇,还真有手段。”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 孙均从门口走进来,摘了帽子在腿上一拍,他平时跟周译走得最近,此刻脸色不太好看。 “你们真稀罕知道,就去问周哥本人,搁这后头叽叽咕咕的算什么事?都散了散了,别在这显得嘴不够用了似的。” 厂里的汽笛声响了,换班的职工三三两两地往食堂涌去。 此时,食堂窗口也热闹得不行,饭点到了,蒸汽混着饭菜香味腾腾往上冒。 周语刚把饭票拍在窗口的瓷砖上,三车间的汪大姐就凑了过来,嘴一撇,红嘴唇几乎贴到她耳边:“哎呀,周会计,听说你弟弟……” “3毛2,我票放这儿了。” 周语一句打断,顺手把饭票一推,手里不锈钢饭盒“咔哒”一声磕在台面,勺子精准插进麻婆豆腐里,酱汁飞溅,星星点点落到汪大姐袖口上。 “哎哟!”赵大姐往后一缩,袖子一看,顿时心疼得嘴角直抽。 “语姐,译哥他真离了啊?”运输队的小王又紧跟着凑了过来。 “他离没离的,”周语盖上饭盒,声音不急不缓,“我不知道,但你上次偷开公车去隔壁县里,帮别人偷运沙子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她好不容易捧着饭盒逃出食堂,刚拐进走廊,又撞上采购科的刘姐,笑眯眯地迎面堵上来:“周会计,你弟弟……真离了呀?” “哎呀,刘姐,”周语脸不红气不喘地打断她,“徐厂长等我回去交上周的财务报表呢,我赶紧回去加班了。” 她说着脚步不停,一边说一边飞快往财务科走,后头的刘姐想再问一句,结果只看见她利落的背影。 回到财务科,她把饭盒“砰”地往桌上一搁,打开盖子一看,麻婆豆腐都成了豆腐糊糊,菜汤混着饭,油汪汪一滩。 周语盯着饭盒,心里又气又烦,咬着牙骂了一句:“周译你个龟孙子,结个婚能折腾死人,离了还让我连饭都吃不好!” 另一边的李丽,听到周译离婚的消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了。 上辈子,周译也是在这个时间点离的婚,随后去了海城,又南下到了鹏城,从一个普通工人一步步做起,成了鹏城响当当的人物。 她那时候早就是两个孩子的妈,嫁的男人贪酒耍钱、烂账一堆,每天吆五喝六,稍有不如意就动手,她的青春就耗在这样的日子里。 她记得太清楚了。 那个冬天,雪下得大,孩子发高烧,她抱着孩子从镇上跑到县医院,医生要她先交押金才能住院。 她兜里翻来覆去只摸出几块钱,硬是在人来人往的急诊门口蹲了一下午。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说鹏城又有一处高档小区是周氏集团开发的。旁边放的周氏集团总裁的照片,就是跟她同村的周译。 那一刻,她就像被人扔进了冰窟窿。 而今重来一世,她怎么可能还眼睁睁看着周译从她手边溜走? 她得抓紧了。 不过李丽也明白,这种事不能自己傻干,得拐着弯儿来,最好借把力。她脑子一转,立刻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她堂姐李秀秀。 李秀秀那张嘴,哄人哄得比唱戏的还好听。 这天傍晚,公社刚下班,李秀秀踩着夕阳晃晃悠悠地回了秀水村周家。 “娘,你快看,我带啥好东西来了?” 一进门,李秀秀故意把声音扬得老高,生怕灶房里的周母听不见。 周母正蹲在门槛上剥毛豆,闻言抬起头,眯着老花眼:“啥稀罕物值得你这么咋呼?” 李秀秀凑上前,神秘兮兮地解开纸包:“娘,你瞧,麦乳精!供销社新到的货,丽丽特意留下的,说给娘和爹补身子。” 她故意把“特意”二字咬得极重,手指在铁罐上摩挲出响动。 “哎哟!”周母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接过来,“这丫头怎么这么破费……” 话是这么说,嘴角却止不住往上翘。 麦乳精在这年月可是稀罕物,只有托关系在供销社才能买到,放在村里算是金贵的东西了。 “秀秀啊,我跟你爹年纪大了,也吃不了这些,你等下给我那大孙子拿过去,他正长个儿呢。” 李秀秀瞧着火候到了,顺势蹲下来帮着剥毛豆:“娘,丽丽昨儿还问起咱家老四呢。” 她手指灵巧地剥着豆荚,话里有话,“要我说啊,男人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终究不是个事儿。” 周母手里的毛豆“啪”地掉进盆里:“可不是!先前那个,城里来的娇小姐,连个面条都煮不囫囵,整天捧着本书装相。我看,这婚离了好!” “要论贤惠,十里八乡谁比得上丽丽?”李秀秀趁机递话,“这年头,上哪儿找这么实心眼的姑娘去?这样的媳妇娶进门,娘你就等着享福吧!” 周母听得直点头。 “我寻思着,咱也不能寒了人家姑娘的心不是?”李秀秀装模作样地叹气。 “可不是咋的,丽丽这姑娘,咱自己村里的,知根知底,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勤快,嘴甜,会过日子,眼里有长辈,比某些人强多了。” “我寻思着,不如找个时候,让老四和丽丽正式见一面,先处处看。”李秀秀语气轻描淡写,“娘,你看呢?” “行,这事儿我看行,等小四回来,我来跟他说。”周母干脆利落地应下。 第9章 母子争执 周译推开周家斑驳的木门时,院子里飘着炖白菜的香气,混合着柴火灶特有的焦糊味。 “快追快追,狐狸精要变身了,哈哈哈哈!” “我才不怕狐狸精,我一棍子把她打回原形!” 院子里,两道小小的身影追逐打闹,一个身穿红棉袄、一个穿着蓝布褂子,正是他大哥家的周泽康和二哥家的周泽安。 两个男孩子年纪都在七八岁,脸蛋冻得通红,鼻涕挂在唇边,也顾不上擦,玩得兴高采烈。 听见院门响,两人齐刷刷停了脚步,一看来人,顿时叫了起来:“四叔回来了!” 周译“嗯”了一声,把自行车靠在墙上,刚摘下帽子,还没进屋。 周泽康突然凑过来,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促狭:“四叔,我四婶是不是跟人跑了?哈哈哈哈哈,四婶她是不是狐狸精变的?” 周译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说话音未落,已经大步上前,“啪”地一声脆响,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周泽康屁股上,打得小孩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哇啊啊!奶——四叔打我!”周泽康一边捂着屁股一边放声大哭,哭声直冲房梁。 周母听见动静,连忙从灶台后冲出来,围裙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菜叶:“你这是干啥呢,老四?干嘛打孩子?” “再敢胡说一句,我剥了你的皮。”周译冷冷道,看向哭哭啼啼的小孩,眼神像冰刀一样。 周泽康吓得不敢再喊,只哆哆嗦嗦地往奶奶身后缩,连哭都不敢大声哭了,怯生生抽着鼻涕,蹭得周母棉袄上都是泪鼻涕一片糊。 “你说你……怎么还动手呢?”周母脸色挂不住,皱着眉把孩子护在怀里,“一个孩子知道啥啊,康康就是嘴快,听谁说的几句玩笑……” 周译冷笑了一声,声音低下来,却更让人心寒:“他是小孩子,那你们呢?那些话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还是听谁说的?” 周译心里门儿清——“狐狸精”这词儿,哪是孩子会自己编的?多半是李秀秀嘴碎,背后嚼舌头,又或者是周母,孩子不过是跟着鹦鹉学舌。 他转头冷冷瞪着周泽康:“下回再让我听到你胡说,就不是打你屁股这么简单了。听明白了吗?” 周泽康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一样,哪还敢多言。 饭点到了,一家人围坐炕桌,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炖白菜,腌萝卜切得细细的。 还有一碟腊肉摆在桌中央,颜色红亮油润,挂着点白生生的肥边,看着就让人咽口水。 “康康、安安,赶紧吃饭!”周母一边从灶台擦着手过来,一边招呼着孙子们坐好,还不忘熟门熟路地给两个小孙子碗里各夹了几片腊肉,笑得慈眉善目,“快吃,热乎呢。” 小侄女周琼乖巧地坐在一旁,抱着搪瓷碗不吭声,见别人吃了才动筷子。 周译夹了一片腊肉给她放碗里,她眼睛一亮,“谢谢四叔。” 周母瞥了一眼,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饭吃到一半,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前几天,丽丽托你大嫂,给我和你爹送了一罐麦乳精,你看,多好的姑娘。” 她说着,转身拿出一个铁皮盒子,“娘想着,你去趟镇上,把咱家自己做的这腊肉给她捎过去,我已经切好了,就当是回个礼。” 周译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说:“我明天要出差,去海城。厂里催得急,没空送。” “得去几天?”周父也跟着问了一句。 “一周左右。”他声音干脆,显然不愿再多解释。 “那就等你回来,”周母见缝插针,“你大嫂说得对,这事儿也不能老搁着。你都多大了?是该定下来。我看,等你回来,挑个吉利日子,跟丽丽正经见一面。”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点头,像是心里早有谱:“虽说一个村儿的,都认识,但正经相亲,还是要像样点。” 周译终于放下筷子,发出一声轻响。 “哐——” 屋里顿时一静,连小侄子周泽安啃馍时都手一抖,一块腌萝卜咕噜噜滚进了炖白菜里,他抬头看看四叔的脸色,也不敢捞出来。 “相亲?”周译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相亲了?” 周母脸上的笑一下僵住了,满腔热情被泼了盆冷水,眼里闪过一丝不快。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她眉毛拧起来,语气也带上几分埋怨。 “丽丽哪点不好?咱自己村里的姑娘,长得俊,干净利落,能过日子,对老人也孝顺,又是镇上供销社的,哪点配不上你?比那狐……” 她瞟到周译的眼神,改口说:“……反正是比你前头那个强多了。” 周译听着,脸色很难看:“我说了,我的事你们别管。什么李丽王丽,都跟我没关系。” “你老实说,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跑了的扫把星?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上赶着贴上去,丢不丢人!” “你说够了没有。”周译一字一句,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炕桌另一头一直没吭声的二嫂郑红,这会儿偷偷瞥了眼公婆,再看看小叔子,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李丽?在村里还算长得行吧,可要真跟林知微比,那就是鸡蛋碰石头,自取其辱。 眼看要吵起来,二哥周证赶紧打圆扬:“我看也不一定非得李丽。四弟这条件,叫三妹在县城给留意留意,说不定能找个县城的姑娘呢?” 周父在旁点点头,没吭声,但显然也是默认。 “县城的?”周母不屑地冷哼一声,“哪有咱自己村的姑娘知根知底?” 周母还是觉得李丽最好。 周译却没再回嘴,只是看向周母的目光,有些复杂。 饭桌气氛僵了几秒,只有周泽康大口扒饭,嘴角还沾着点腊肉油,他偷偷瞅了周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郑红暗暗摇头,心道:这事,十有八九悬了。大嫂心里的盘算,估计也得落空了。 第10章 合家团圆 林知微站在许茹身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即将到站的列车。 “妈,爸的腿……要紧吗?”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发颤。 许茹轻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柔声安抚道:“别担心,你哥在电话说了,恢复得不错,就是走路慢些。” 汽笛声由远及近,绿皮火车缓缓驶入站台。 林知微的视线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直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厢门口—— 林知行搀扶着父亲,一步一步走下车。 林知微的呼吸一滞。 八年了。 父亲离开北京时,她还在上初中。 当年,父亲还是个挺拔的中年人,头发乌黑,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可如今,他的背微微佝偻着,头发全白了,连走路也要人搀扶,身形看起来瘦了一大圈。 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温和而坚定。 “爸……”她喉咙哽咽,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林宁远循声看过来,望见她的那一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抬手轻轻推开林知行,脚步踉跄地朝她走来,张开双臂。 林知微再也忍不住了,扑进父亲怀里,泣不成声。 “爸爸回来了……”林宁远的声音有些哽咽,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转头看向许茹,妻子正拭着眼角泪水,那一双眼里,写满了激动和心疼。 “好了,别哭了。”林知行走过来,弯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嘴上嫌弃却眼里发红,“都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似的,一哭就停不下来。” 林知微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这才注意到哥哥比记忆中沉稳了许多,眉宇间多了几分坚毅。 “哥。”她轻唤一声。 林知行笑着点头:“嗯,走吧,回家。” 许茹朝车站出口看了眼,提醒道:“快点吧,小谦还在外头等着呢。” 今天,她特意托人打电话给大哥家,让侄子林知谦开车来接,省得林宁远舟车劳顿后还要折腾。 走出站口时,林知谦正靠在车旁等着,一见他们出来,立刻迎了上来,帮忙接过行李,动作干练利索。 “二叔,二婶,小行、微微。”他一一打了招呼,把行李搬上后备箱,扶着林宁远坐上副驾驶,又特意给他垫了个靠垫。 林知谦开车稳当,不多时便将人送到了协和医院的家属楼下。 他看了眼表,面露歉意地说:“二叔,二婶,部里还有个会,我得赶回去,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辛苦你了,小谦。”林宁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宁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小谦。” 许茹笑着说:“等你爸回北京,咱们一家再聚。” 林知谦一笑,摆摆手,又和林知行、林知微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家里早已被许茹收拾得干净整洁,厨房的炉灶上,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萝卜牛肉,那是许茹一早起来就开始煮的。 林知微小心地扶着林宁远坐在沙发上,林知行则倒了杯热茶递过来。 “爸,您先喝点水,暖暖身子。” 林宁远接过茶杯,指尖还有些冰凉。 他环顾四周,目光在屋里打量片刻,最后停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上,嘴角缓缓扬起,眼里泛出一层淡淡的光。 许茹走进厨房,忙活着。不一会儿,几个菜就炒好了。 她围着围裙从厨房探头出来,笑着喊:“微微,小行,饭好了,赶紧过来端菜。” 兄妹俩赶紧过去帮忙。 许茹端着最后一道菜,一盘红烧带鱼从厨房出来,笑道:“都别愣着了,赶紧吃饭,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屋里顿时热气腾腾。 林知微笑着给父亲夹了块带鱼,小心翼翼地说:“爸,您尝尝,我记得您以前最喜欢这道菜。” 林宁远眉眼间浮出笑意:“你自己吃,别光顾着给我夹。” “对了,我这次去接爸,你们猜怎么着?”林知行一边吃一边神神秘秘地说。 “别卖关子了,快说。”林知微好奇地催他。 “我看到爸的炕底下,全是图纸。他在农扬这几年,晚上就着煤油灯,偷偷画了好多建筑草图。” 林知微一惊,转头看向父亲:“爸,您还在画图?” 林宁远摆摆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画着玩儿,打发时间。” 许茹听得眼眶微红,却笑着说:“你爸啊,就是放不下他的老本行。” 饭桌上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林知行说起新疆的趣事,说新疆的哈密瓜可甜呢。 林知微则说起她在乡下小学的经历,林宁远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更多的是看着孩子们,眼里一点点泛出久违的光亮。 吃到一半,许茹放下筷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有件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昨天房管局来电话,说咱们家原来在新街口的房子,也要还回来了。” 林知微和林知行同时停下动作,眼里迅速浮起惊喜。 “真的?!”林知微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林家真正的“家”。院子里有父亲种的海棠树,春天开花,一片粉白;有母亲亲手种下的山楂树;还有一棵老枣树,每年秋天,林知行都要爬上去给她摘枣。 “那咱们,什么时候能搬回去?”林知行也按捺不住了。 许茹笑着说:“手续正在办,房管所那边说得快的话,下周就能拿钥匙。但房子空了这么久,怕是得好好拾掇一下才能住人。” 林宁远沉默了一瞬,放下筷子,平静地开口:“房子让我来收拾吧。” 许茹一愣,转头看向丈夫。 林宁远望着她,眼神温和又固执:“别忘了,我可是专业的。” 短短一句话,却让许茹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她低下头,轻轻抹着眼角,哽咽又笑着:“好,那就交给你。” 她想起新婚的时候,丈夫意气风发,站在新家的院子里,指着图纸对她说:“这里种棵枣树,那里搭个花架,以后孩子们可以在院子里玩……” 而现在,他终于能重新拾起他的骄傲了。 林知微看着父母,鼻子一酸,伸手握住了父亲的手。 “爸,我们一起。”她轻声说。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边,灯光暖黄,饭菜飘香,外头是乍暖还寒的二月天,屋里却已然春意盎然。 第11章 新街口的房子 朝阳区实验小学的早晨,阳光透过银杏树叶的缝隙洒在红砖教学楼上。 林知微拎着帆布书包,从公交车下来后,一路小跑着进了校门。 她穿着一件藏蓝色呢子大衣,头发用发圈扎成高高的马尾,显得干净利落,衬得整个人越发清秀有精神。 操场上还有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教学楼里已经传来琅琅的晨读声,一声声稚嫩却充满朝气。 林知微站在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门口,轻轻整了整衣襟,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起立!”班长清脆响亮的声音响起,三十几个孩子齐刷刷站起来,朝她齐声喊道:“老师好!” 林知微嘴角带笑,目光温柔:“同学们好,请坐。” 这是她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阳光透过教室的窗子洒在课桌上,孩子们眼里闪着新奇的光芒。 林知微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下:“《早发白帝城》”。 她写完转过身,看见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温热的情绪。 “同学们,今天我们一起学这首古诗,它是唐代诗人李白在清晨离开白帝城时写下的诗。” 她朗声念出:“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那一刻,教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她的声音,清越动人。 林知微垂下眼睫,嘴角浮出一点笑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忽然觉得,这不仅是诗人的境界,何尝不是她此刻的心境。 这天晚上,宿舍楼里的林家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许茹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炖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又炒了几样新鲜的时令小菜。 林宁远特意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几瓶北冰洋汽水回来,笑着说:“庆祝我家知微正式上班!” 饭桌上正热闹着,门被敲响了。 “二姐!我来了!” 林知微抬头,看到小姨许芸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网兜苹果。 “小姨!”她立刻放下筷子,笑着迎上前。 许芸是许茹的妹妹,在市教育局工作,这回林知微能这么顺利进实验小学工作,背后可没少靠她张罗。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饭,饭后,许芸拉着林知微进了里屋,关上门,压低声音说:“知微,小姨有件事要跟你说。” 林知微一愣:“怎么了?” 许芸凑近她耳边:“上面有风声,高考可能要恢复了。” 林知微猛地睁大眼睛。 “真的?” “嘘——”许芸示意她小声点,“现在还没正式公布,但消息可靠。” 林知微心跳加快,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高考……真的要恢复了? 这六个字像一颗石子,猛地投进她心湖里,激起了重重波澜。 那可不仅仅是考试,是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是她和周译的转机。 许芸拍拍她的手:“你表妹今年高三,已经在复习了。你也别耽误,赶紧把课本捡起来,万一今年真恢复,你俩一起考!” 林知微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我明白!” 许芸又叮嘱了几句,才笑着走出房间。林知微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想到周译那天说的话,他说,如果恢复高考,他就来北京。 她几乎抑制不住想立刻给他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但转念一想,周译这几天还在海城出差,不如等过两天他回来,再告诉他—— 既然命运给了他们机会,那就得抓住它。 周日下午,林家一家人去了新街口。 房管局的手续已全部办妥,钥匙也拿到了。 许茹紧紧攥着那把略显锈迹的铜钥匙,指尖微微发颤。 走到门口时,院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开。林宁远站在门前,仰头望着斑驳的门楣,沉默不语。 林知微和林知行静静站在父母身后,心头同样五味杂陈。 许茹深吸一口气,抖着手将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院子一眼望进去,有些凌乱。 杂草从砖缝里冒出来,那棵老枣树还在,但枝干横斜,叶子尚未抽芽。原本的山楂树却已不见踪影。 林知微鼻子一酸。 记忆中的院子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这里有一棵高大的海棠树,春天开花时,粉白的花瓣落得满地都是; 夏天,葡萄架下挂满沉甸甸的果实; 秋天,父亲会在树下铺一张草席,全家人围坐着喝茶、聊天…… 可如今,海棠树早已枯死,山楂树消失不见,葡萄架倒塌了一半,院中杂草丛生,墙角堆着一堆年代久远的碎砖瓦。 许茹抹了把眼角,挤出笑容:“还好,房子还在。” 林宁远迈步走进院子,每一步走得缓慢而沉稳。 他伸手摸了摸老旧的墙面,又抬头打量屋顶的瓦片,终于开口:“结构没问题,就是得好好修整一下。” “爸,您说怎么弄,我和知微一起帮忙。”林知行立刻接话。 林宁远环顾四周,目光渐渐变得明亮,仿佛沉睡多年的建筑师的灵魂正在苏醒。 “院子里的杂草要先清理干净,枯树挖掉,重新种一棵。” “葡萄架可以再搭一座,墙面要重新粉刷,屋顶的瓦片也得检查一遍,哪里漏雨就补哪里。” “门窗的油漆脱落了,得全刷一遍。” 他说得越来越快,语气中透出久违的笃定与热情。 林知微看着父亲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 拿着铅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然后笑着对她说:“知微,以后你的房间,爸爸给你设计一个大书架。” 她轻声问:“爸,我的房间……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林宁远看着她,眼角微微发红,笑着点头:“能,当然能。” “那我还想种一棵山楂树。” “好,都听微微的。” 许茹走上前,将手搭在丈夫肩头,柔声道:“慢慢来,不着急。” 林宁远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子:“先把院子收拾干净,等天气暖和了,再开始修房子。” 林知行已经撸起袖子,抄起墙角的铁锹:“那今天先除草!”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沉寂许久的院子里,终于渐渐有了生气。 林知微一边干活,一边听着父亲和哥哥讨论修缮细节,心里暖洋洋的。 这个院子,这个家,终于要重新活过来了。 第12章 怀孕了 这天下班后,林知微匆匆走向街角的小卖部。 她推门进去,冲柜台后的老板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前的等待格外漫长,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她无意识地用指尖绕着电话线,一圈又一圈。 终于,电话被接起。 “知微?” 电话那头的周译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带着一点点惊喜。 林知微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她微微侧身,压低了声音:“是我。你那边方便说话吗?” “方便,我正一个人待着。”他的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 林知微靠在小卖部的窗边,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服传来,可她却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她抿了抿唇,小声说道:“跟你说个好消息……你那天说的,在海城听到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电话那端忽然安静了一瞬。 “真的?”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消息可靠。”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给你寄了一些复习资料过去,应该后天能到。你抓紧时间,好好复习。” “好。”他答应得干脆,没有多余的废话,可她却能从这一个字里听出他的决心。 短暂的沉默后,周译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先前柔和了几分:“小微,你的新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很好,很顺利。”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轻快起来,“孩子们都很听话,同事也很好相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家里的老房子也还回来了,只是得重新修缮,我爸这几天正忙着这个事情呢。” 她的语气柔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雀跃,和当初在秀水村时的压抑截然不同。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像是松了一口气:“真好。” “你在海城那边,还顺利吗?” “嗯,挺顺利的。”他答得简短。 林知微知道不能多说,也不敢在公用电话里追问太多,只轻声道:“那就好。你忙吧,等资料到了,记得按着计划复习。” “好。”他应着,声音温柔而坚定。 挂断电话后,林知微在小卖部又站了一会儿,指尖轻轻抚过听筒,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声音里的温度。 直到小卖部的老板咳嗽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付了电话费,推门走了出去。 林知微刚回到家,饭菜已摆上桌。 许茹见她进门,笑容立刻浮上脸:“回来得正好,快去洗手吃饭。妈今天特意去菜市场挑了条新鲜的鲈鱼。” 林知微放下包,走到餐桌前。 清蒸鲈鱼摆在正中央,鱼身上铺着翠绿的葱丝,淋着透亮的豉油,是她从小最爱的一道菜。 她拿起筷子,夹了最嫩的鱼腹肉送入口中——然而下一瞬,一股说不出的腥气猛地在口腔里炸开。 她下意识蹙眉,喉咙发紧,几乎要反胃。 “怎么了?”许茹的眼神立刻变了,手中筷子停在半空,语气也跟着紧了几分。 林知微强忍着不适咽下鱼肉,勉强笑了笑:“可能……鱼有点腥。” 许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几秒,旋即落在她的小腹上。 作为妇产科医生,二十多年经验让她几乎瞬间察觉了什么。 她放下筷子,低声道:“跟我进屋。” 林宁远看了妻子一眼,似是察觉到异样,却也没问出口。 卧室门一关,许茹开门见山:“你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林知微怔住。这个问题像一记闷雷砸下来,让她呼吸都滞住了。 她回想起来——上个月她一直在折腾离婚、收拾行李、返京安顿,根本没留意生理周期。 这个月,她又忙着适应新工作、新生活,直到此刻才惊觉…… “妈,我……我上个月没来,这个月也没有……”她的声音发虚,心跳如鼓。 “明天跟我去医院,做个检查。”许茹没有再多说,只看着她。 许茹握着女儿的手,“先吃饭吧。” 第二天上午,林知微跟许茹一起去了协和医院。 诊室里的消毒水味道格外刺鼻。 林知微躺在检查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小腹上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B超探头在皮肤上滑动,那种压力一下一下,像是揉搓着她的心。 耳边传来医生平静的叙述:“妊娠约七周,胎心正常……” 许茹接过检查单的手微微发抖,墨迹未干的诊断证明上,“宫内早孕”四个字格外刺眼。 她深吸一口气,把单子折好塞进口袋,拉着女儿走出诊室。 林知微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脑子一片空白。 她垂着头,两手交握在膝盖上,不住地搓着。指甲掐进肉里,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她想开口说话,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只能发出细微的咕哝。 “怎么会这样……”她眼眶已经泛红,泪水在眼里打转。 许茹一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拢住额角,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她盯着女儿的侧脸,那张还带着些少女稚气的脸,现在却苍白、呆滞,仿佛被现实重重击中。 许茹闭了闭眼,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打掉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是……”林知微怔怔地看着她,手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那儿依旧平坦柔软,仿佛一切还来得及改变。 可她就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那里有个孩子,一个真的生命,一个属于她和周译的孩子。 许茹站着,看着她,眼圈一点点泛红。 “妈不是不心疼。”她顿了顿,努力压住喉间的哽咽:“知微,如果你生下这个孩子,你以后怎么办?你才二十二岁,现在工作刚稳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知微鼻头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许茹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你听听你小姨那天说的——今年可能恢复高考,你怎么办?挺个大肚子去考场?你连这个机会都要放弃?” 林知微张了张嘴,却像哑了一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没想过,自己刚回到北京、生活刚刚步上正轨,就突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击中得手足无措。 第13章 南柯一梦 林知微从医院回来后就发起了低烧。 许茹给她熬了姜汤,看着她一勺一勺喝下去,又细心地掖好被角,“好好睡一觉。”母亲的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带着微凉的温度。 林知微缩进被窝,脑子里却像灌了铅,昏沉又乱作一团。 眼皮越来越沉时,她听见母亲在客厅压低声音跟父亲说话的声音。 “医生怎么说?”林宁远声音很低。 “是……刚怀上不久。” 父亲沉重的叹息声隔着门板传来。 “我怕,她心软;可我更怕,她后悔。” 不知何时,她的意识一点点陷入黑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来得突如其来,却清晰得像一部她亲身经历过的电影。 她梦见自己也是在二月份回到北京,像此刻一模一样的季节、一模一样的空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同样是在母亲的督促下,去协和医院做了检查,然后看见那张冷冰冰的诊断书——“宫内早孕”。 母亲的神情和现在一模一样,那双总是干练而坚定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 握着她手的指节都发白,却依然逼迫她接受现实:“知微,打掉吧,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梦见自己同样哭了,泪水烫得脸颊生疼,但母亲理智而决绝的目光让她无法抗拒,她只能把那份哭意咽进肚子,签下手术同意书,走进无影灯下的冷白色手术室。 梦境中的手术台比现实更冰冷。麻药推进静脉的刹那,那股彻骨的寒意像从指尖窜到心头,她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被生生挖空。 那种撕裂的失落感,让她在梦里几乎窒息。 那之后,她回家休养了一周,每天夜里醒来都会摸向平坦的腹部,心像掉进无底的黑洞,可又不想让父母担心,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梦里的时间继续往前走。 她梦见自己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顺利进入心仪的专业。 可是梦里再无周译的身影。 高考成绩下来后,她从别人那里零零碎碎地听到消息:周译那年没有去参加考试。 具体原因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他临时要加班,有人说他病了,总之,他没有来北京,也没有再给她任何消息。 她在胡同口的电话亭里等过无数个夜晚,冰凉的听筒抵在脸侧,听着长时间的嘟声一次次化作失落的回声,最后只能默默挂断。 她把自己投入到学业里,拒绝了一切让她想起他的事。 他没有来,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回去找他,即便心里她怨他、想他,想问清楚他为什么不按照约定来北京。 大四那年,她接受了一个追求已久的同班同学的表白。对方家世清白、性格沉稳,看上去是再合适不过的良配。 毕业后,他们双双进入外交部工作,工作成绩亮眼,但婚姻却在一年又一年的聚少离多中逐渐冷却。 她梦见自己在驻外的公寓里,夜深人静时坐在阳台上,面对异国星空,眼眶常常湿润到发烫。那个人在她心里始终是个影子,无法代替。 不到三十岁,她便签下离婚协议。双方心平气和,却也冷漠至极。 梦境最后的画面停在九十年代初。 她梦见自己结束多年驻外任务,从巴黎戴高乐机场登机回国。在登机口的候机厅,她抬头的瞬间,视线猝然定格—— 人群中,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来,西装笔挺,步伐沉稳自信。眉眼间凌厉又不失从容,像她在财经杂志里无数次看到的那个名字旁的照片。 那是周译。 他比记忆中更成熟、冷峻,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身后几名西装助理快步跟随。 他走得很快,却像心有所感,在她面前几步远处骤然停下,偏头看了过来。 她愣在原地,连手里的登机牌都险些掉落。 他们的目光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交汇。 那一刻,时间像被拉长,她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几乎无法掩饰的错愕,还有情意——可也只是一瞬。 很快,他回过神,眼神恢复平静,转身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头等舱的专用通道。 等到登机后,空姐走到她面前,俯身柔声道:“女士,有位先生为您升舱,请您随我来。” 她的手死死抓着安全带卡扣,指关节泛白。 她努力维持着平静,喉咙干涩得发疼,却还是摇头拒绝:“谢谢,我就坐这里。” 飞机升空后,她把手贴在舷窗上,玻璃上倒映出一张年轻的脸,怀里似乎抱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婴儿,正冲她咧嘴微笑。 她心脏狠狠一缩,那笑容像刀子一样刺进胸口。 飞机落地后,她站在出口处排队等车时,天忽然飘起了细雪。 那一刻她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天气,秀水村的雪落得满地洁白,周译用自己的围巾替她围好脖子。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司机摇下车窗问她:“女士,要打车吗?”她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把行李塞进后备厢。 上车前,她回头望了一眼航站楼的玻璃墙,仿佛还在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什么也没有。人来人往,车流不息,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这是她和周译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梦里的自己,学会了从容、礼貌、优雅,但从未学会过如何愈合心里的那道伤口。 - “微微?微微!” 林知微猛地睁开眼,冷汗浸湿了睡衣,心跳剧烈得像要冲破胸腔。 许茹焦急地拍着她的脸:“做噩梦了?” 她嘴唇发白,喉咙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呜咽。那种切肤的疼痛仍残留在心口,像从梦里被人硬生生撕回现实。 “没事儿,没事儿,妈妈在,别怕。”许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诊断书里的“宫内早孕”是真实的,梦里的结局也像是一道预言,叫她心里酸涩到喘不过气。 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发抖。 那梦境太真实了,像一场无法反驳的预言:如果她选择打掉,这一切就会成真,他们会走向彻底的陌路。 第14章 决定 林知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屋里,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姜汤的辛辣味。 她盯着天花板出神,梦里的场景像烙印一样,一帧帧黏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片柔软平坦的地方,此刻却仿佛承载着她整个人生的重量。 她已经做了决定。 当她走出卧室的时候,林宁远正在窗前浇花,许茹在厨房热牛奶。夫妻俩昨晚也一夜未眠,眼圈微微发青,却都没说什么。 “爸,妈。”林知微站在门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决定了,这个孩子……我想把他生下来。” 林宁远一怔,手里的喷壶顿了一下。 许茹也从厨房探出头,表情微变:“知微,你……” “我想清楚了。”林知微坐到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我不后悔。我知道可能会很难,会面临很多麻烦,可是……我就是不想以后后悔。” 许茹喉咙哽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林知微直视母亲的眼睛,毫不回避,“高考还没正式宣布恢复,时间也没确定。如果来得及,我就去考;来不及,我就等明年。” 她语气从容,仿佛已经把所有可能性都权衡过。 事实上,在梦里,她清晰地记得——高考是在一九七七年十二月恢复的,而她的预产期,应该是十月份左右。她完全来得及。 许茹缓缓坐到椅子上,抬手捂住额角,喃喃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事。你现在的情况……未婚先孕,孩子将来怎么上户口?街道和单位那边怎么说?学校会怎么看你?你准备好一个人承担这些了吗?” 林宁远走过来,在妻子身边坐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大哥就要从云南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凑在一起,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孩子的户口,总不会真落不下来。” “爸,谢谢你。”林知微看着父亲,眼神泛起一层感激。 许茹却低下头,手指紧紧扣着掌心,像是用尽力气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 她并不是冷漠无情之人,昨夜看到女儿从梦魇中哭醒时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心都软成一滩水了。 可理智还在,她是医生,更是母亲,太明白这条路有多难。 “你再考虑一下,知微。这个社会,对未婚妈妈有太多不公平的眼光。你要一个人扛下这一切吗?” 林知微看着她,眼神沉静:“我不会一个人扛。”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会联系周译,把这件事告诉他。如果他想要这个孩子,我们就复婚,名正言顺地把孩子生下来。如果他不想……那我就一个人养,孩子跟我姓,落我名下。” 许茹愣住了。她盯着女儿的眼睛,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以前提起周译,她的语气里总带着柔软和期待,可现在,她的眼神有些冷淡。 林宁远接过话,“我这边的工作不着急,组织上跟我谈过话,让我先把身体养好。知微,孩子生下来,爸爸帮你看着。我觉得,要是姓林,也挺好的。” 许茹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 林知微走过来,靠在母亲肩上,声音低而温软:“谢谢爸爸妈妈。” 许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林知微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快了一瞬。 “小微?”周译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低沉中带着几分沙哑,尾音微微上扬,像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接到她的电话。 她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把一切情绪压进喉咙:“是我。” 她没有寒暄,没有铺垫,直接切入主题:“周译,我怀孕了。” 电话那头猛然一静,仿佛空气瞬间凝固。 几秒之后,传来他一声低低的吸气声,接着是明显急促了几分的呼吸:“真的?” 他努力压低声音,但那份突如其来的喜悦还是从话语间溢了出来。 “嗯,快两个月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那里还平坦如常,却已经承载了两个人的血脉。 “太好了……”周译的声音突然哽住,随即又谨慎地问:“你怎么想的?” 林知微的手指不自觉地绕着电话线:“这个孩子,我想要生下来。你说呢?” “我当然——”周译急切的回应突然顿住,转而变成克制的语气,“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如果不想要,我也不勉强……” “你说什么?”林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旁边路过的行人侧目。 她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怒意:“尊重?”她冷笑一声,“周译,如果我现在说不要这个孩子,你是不是也会说‘好’? ” 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周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知微,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周译,我给你两个选择。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那就由我来养,跟我姓,我一个人也能把他带大。” “如果你还想要这个孩子,那就拿着你们厂的介绍信,来北京找我,我们复婚,名正言顺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小微!”周译急切地打断她,“我怎么可能不想要?” “那为什么刚才要说那种话?”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周译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我怕……怕这个孩子会耽误你。你刚回北京,工作才稳定,要是高考恢复了……” 他顿了顿,“我不想你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前途。” 林知微的胸口突然一阵发闷。 “小微,明天我就去开介绍信,你在北京等我。” 林知微不再说话,轻轻挂上了电话。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那个梦,迁怒周译,可她就是忍不住。 梦里那个在机场与她擦肩而过的周译,那个功成名就却孤独一生的周译,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 她一直以为那是他辜负了她的证据,却从没想过,或许正是因为太过在乎,他才选择放手。 她怕重蹈覆辙,怕自己的一腔孤勇,最终换来的仍是遗憾。 可当她低头,手指轻轻抚过小腹时,那股莫名的怒火又渐渐平息。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她不会再放弃了。 第15章 被相亲 电话挂断后,周译一个人坐在通讯室里,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他没有动,仿佛还没从刚才那通电话里回过神来。 林知微最后那句话还盘桓在他耳边,像根细刺,扎在心尖—— “如果我说不要这个孩子,你是不是也会说‘好’?” 他当然不是不想要孩子。他怎么可能不想要?他甚至高兴得差点握不住听筒。 可他没敢说。 她刚刚回城,工作还没稳定,社会风气又是那样保守,一旦被知道未婚先孕,不仅她自己,连她父母也要跟着受牵连。 他怕她后悔,怕将来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埋怨,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可她却误会了,认为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周译掐灭烟头,烟灰簌簌落下。他用鞋尖碾了碾,站起身,推门走出去。 正是午饭时分,厂子里陆陆续续有人往食堂走,三三两两说笑着。 有人冲他招呼:“周哥,吃饭去啊?”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应声。 “周哥!”身后有人喊。 孙均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想什么呢?魂都丢了。” 周译摇摇头:“家里有点事。” 他顿了顿,随即问道:“小孙,下周能帮我顶个班吗?我得去趟北京。” “成啊!”孙均爽快地应下。 周译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中午别去食堂了,我请你去县里的国营饭店。正好,也聊聊咱之前说的那个废品回收站的事。” 饭店门脸不大,外头墙上贴着“为人民服务”的红色标语,木头桌上铺着泛黄的塑料布,边角都翘起来了。 周译点了溜肉段、干煸豆角、红烧鲤鱼,还要了两瓶啤酒。 菜一上桌,孙均眼睛一亮:“哟,周哥够意思!这顿有点讲究啊。” 周译给他倒了杯酒:“谢谢你帮忙。” 他抿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之前说的废品回收站,你叔那边有信儿了吗?” 孙均夹了块红烧肉,含糊不清地说:"正想跟你说呢!我叔说挂靠他们街道办没问题,就是……”他搓了搓手指,“他们街道办的主任那里,得意思意思。” 周译会意,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包大前门推过去:“这个你帮我先带去,替我跟孙叔打个招呼。到时候该打点的我们绝不含糊。” 孙均接过烟,小心揣进工作服内兜,压低声音:“你放心,我叔在街道办干了十几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他顿了顿,又问周译:“不过周哥,你真想好了?铁饭碗说不要就不要了?” 周译是想着,他后面得准备高考,在钢厂运输队,经常出去跑车,他没办法静下心来好好复习功课。 废品回收站的事情,他也考虑很久了。如果能挂靠在街道办。就不怕有人举报。 “到时候再看吧。”周译含糊地说。 “周哥,看你刚才魂不守舍的样儿,又急着去北京,是不是跟嫂子吵架了?” “我们要复婚了。” “真的假的?” “真的,下午回厂里,我就去打介绍信。” 孙均咧嘴一笑,端起酒杯:“那我得恭喜你啊,周哥,你这回去北京,可是头一回女婿上门,你得提前把上门礼都备好了……” 孙均是真的为周译高兴。 这段日子周译离婚的事情,他们厂里议论纷纷,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周译的媳妇儿要回北京,把他踹了。 可他平时跟周译关系好,自是知道两口子的感情一向很好,哪是那么容易说散就散的。 - 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透,秀水村还笼在一层浅灰色的晨雾里。 村头的鸡叫才刚响了几声,李丽家的煤油灯就亮了。 李丽已经坐在梳妆台前,借着昏黄灯光往脸上仔细地抹雪花膏。 她今儿特地起了个大早,烧了热水洗了头。潮湿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雪花膏香和香皂味儿。 屋里暖烘烘的,她心口却一阵阵发紧——今天可是她和周译相看的大日子。 镜子里的人影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头发蓬松地披在肩上,一张巴掌脸白净清秀,她咬了咬唇,悄悄笑了一下。 “丽丽,把这件毛衣换上!”李母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件簇新的枣红色毛衣。 李丽接过毛衣,她脱下旧棉袄,把毛衣套在棉毛衫外,又系上一条米色围巾——这是去年堂姐李秀秀从县城带回的。 “娘,你看成吗?”她在镜前转了个圈,毛衣在煤油灯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李母笑眯了眼,打量着自家闺女:“俊着呢!我们丽丽啊,长得比城里人还水灵。” 李丽抿着嘴笑,从抽屉深处摸出个小铁盒,里面是她攒了半年才买到的口红。 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涂了一层,又用指腹轻轻晕开。 她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等亲事定下来,她就跟周译去县城。梦里那个叱咤商界的大佬,很快就会成为她的丈夫…… 周译刚到秀水村的村口,就看见二哥家的侄子周泽安蹲在路边的杨树下,正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安安?”周译有些意外,“你在这干什么?” 周泽安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四叔!你可算回来了!”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一脸焦急:“爸让我在这等你,家里给你安排了相亲,李丽姑姑一早就来咱家了,媒人都请好了!” 周译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周泽安被他吓得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完:“我爸说……说让你有个准备,别当场闹起来……” 春风拂过杨树,新生的嫩叶沙沙作响。 周译站在村口,看着薄雾里那条熟悉的小路,忽然觉得这一切可笑得可怜。 他本想趁这次回家告诉家人,他要当爸爸了。 明天他就去北京,和知微复婚。可现在,竟是这样的“好消息”在等着他。 难怪昨天大哥周评特意打电话,说什么“有点事,明儿回来一趟”。 原来,是设好了这个局。 “安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侄子的小脸上。 “你今天,就当没见着四叔。” “啊?”周泽安一怔。 周译已经迈步朝另一条岔路走去,头也不回。 第16章 不甘心的李丽 此时的周家,早已热闹起来。 厨房里炊烟袅袅,锅盖哐哐响个不停,堂屋里则坐着几位女眷,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张罗着今日的“大事”。 李丽今日格外打扮过。一身枣红色的毛衣贴身又大方,脖子上还绕了圈米色围巾,衬得脸色愈发白净。 她坐在炕角,低眉顺眼地听着长辈们说话,不时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哎呀,你看看咱家丽丽,今儿多俊啊!”李秀秀率先开口,笑得满脸褶子。 “秀秀姐,你别夸我了,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李丽的声音柔柔的。 “哎呦,还叫姐呢,这以后啊,可得叫嫂子了。” 众人笑了起来。 王媒婆顺势接话:“我跟你们说,这门亲事,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周家老四年轻能干、前途无量,丽丽这姑娘呢,人长得俊,又肯吃苦,还懂事孝顺。哎呀,这种事儿啊,八字都不用看,天生一对!” 王媒婆是村里有名的巧嘴子,今天穿了件黑呢大衣,脚上踩着半新不旧的皮鞋,说话时手指上的金戒指晃来晃去,不管夸哪边都显得真心实意。 可就在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里,二嫂郑红却有些坐立不安。 她低声拉了拉李秀秀的袖子:“嫂子,你说这事儿……咱们没提前跟老四说一声,他要是回来之后闹起来,可咋整?” 李秀秀撇撇嘴,小声回道:“他还能咋整?当着这么多人,他能让周家下不来台?再说了,他大哥都出面了,还有爹娘坐镇,他也只能认了!” 郑红皱着眉,心里的不安挥之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四那脾气,真要发起火来,啥事儿干不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瞅着日头越来越高,周译却迟迟没露面。 堂屋里的气氛渐渐有些微妙。 王媒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抻着脖子往院子外看:“这都快晌午了,你们家老四咋还没影儿?” 周母也坐不住了,皱着眉冲周评问:“老大,你跟老四说的几点回来?” “昨儿给他厂里打电话,他说今儿一大早就回来,按理说这会儿早该到了。” 李秀秀连忙接话:“该不会是厂里临时有事耽搁了?” 她一边说一边安抚李丽:“丽丽你别急,老四肯定是路上被耽搁了,再等等啊。” 李丽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语气轻柔:“没关系的,秀秀姐,周译哥厂里忙,我能理解。” 她的懂事让周母心头更是踏实,拉过李丽的手感叹:“丽丽啊,你真是个好孩子,咱们周家要是能得你这样的儿媳妇,那真是有福气啊……” 又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周译的人影。 王媒婆坐不住了,手里的瓜子也不香了,忍不住抱怨:“周家嫂子,你们这事儿办得不牢靠啊,哪有相亲的日子让姑娘干等的道理?” 周母脸色也渐渐僵硬起来,急得直搓手:“老二,你快去村口看看,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周证心里暗暗叫苦,他早就知道周译回来了又走了,可话不敢挑明,只好使个眼色给周评,两人悄悄走到屋外。 周评瞪了他一眼:“你也是,没事先给他说啥!” “我这不怕老四回来闹么?他要是真闹开了,这事能成?” 进屋后,周评挤出个尴尬的笑容:“厂里应该有急事,老四估计回不来了……运输队的活儿你们也知道,临时的事儿常有。” 李秀秀也有些挂不住面子,忙打圆场:“对对,肯定是临时有事……” 王媒婆的脸色瞬间阴下来,摇着头冷哼:“我说啊,这事儿,你们周家可真不地道!我王婆子撮合了这么多年,头回见到相亲让姑娘在这儿干耗半天的。” 郑红心中暗暗叫苦,心里已经猜到个七八分。 李丽微微抬头,看着空空的院门,心里的不甘像藤蔓一样蔓延开来——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为什么周译却偏偏不来? 但是,她嘴上却说:“周译哥要是真在厂里加班,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懂。” 她说着站起身来,给周母倒了一杯热茶,语气柔和地劝道:“伯母您别生气,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看看您。”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周母一时间心头熨贴得不行,心里对儿子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郑红反倒觉得,这姑娘,不简单。 李丽踩着田埂往家走,枣红色的毛衣在灰蒙蒙的天气中格外刺眼,她死死攥着围巾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回到家中,李丽径直走进里屋,砰地关上门。 “啪嗒。”一滴泪珠砸在梳妆台上,水渍迅速晕开。 李丽猛地抬头,镜子里映出一个狼狈的自己:妆容花了,口红晕到嘴角,像一道殷红的血痕。 她像发狠似的抬起袖子胡乱擦脸,雪白的肌肤被搓得通红,却怎么也抹不去心头那股深深的屈辱。 门外,李母贴着门板听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回到堂屋。李父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见她出来,闷声问:“还闹呢?” “可不是。”李母一边伸手往针线筐里翻找着什么,一边小声说,“我早说周家那小子靠不住,秀秀非要撮合……”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闺女死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母捏着针线的手微微发颤。她想起早晨女儿穿着红毛衣、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又想起刚才那双哭到通红的眼睛…… 针尖冷不防扎进指腹,鲜红的血珠立刻冒出来。她“嘶”地一声,随后猛地将针线筐摔到地上。 “都怪李秀秀!非要说什么周译有出息……”李母咬着后槽牙,“现在可好,全村都知道咱们丽丽上赶着倒贴,结果人家连面都不露!” 里屋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盒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李母慌忙要起身,却被丈夫拉住:“让她闹吧,憋着更难受。” 他低沉地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是他们周家先失了礼数,周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亲事他都得认。” “不能就这么算了……”屋里的李丽声音嘶哑,也在喃喃自语。 第17章 姑姑 夜色中,秀水村家家户户的煤油灯渐次熄灭,唯独周家堂屋的灯还亮着。 周母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半截扫帚,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周父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出他紧锁的眉头。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屋里慢慢弥漫起呛人的旱烟味。 “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周母终于忍不住了,一开口就是火药味,“到了村口都不进家门,他是存心要气死我!” 周父吐出一口白烟,没吭声。 “还有老二!”她越说越来劲,声音也高了,“让泽安给老四通风报信,不然他怎么会知道今天家里安排了相看?” “老二也是怕老四当场闹起来,收不了场。” “闹什么闹?”周母一拍炕桌,半截扫帚在手里颤了颤,“李丽那孩子多好!懂事、识大体,今天在这儿等了那么久,一句怨言都没有,还反过来安慰我。你说,这样的媳妇上哪儿找去?” 周父沉默了片刻,忽然慢慢道:“老四心里,估摸着还惦记着前头那个姓林的。” “呸!”周母啐了一口,脸上的褶子气得更深了,“那个狐狸精,都离婚了还阴魂不散!” 周父没接话,只是低头又装了一锅烟,慢悠悠地抽着。 半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压得更低:“昨天,村里来了辆小轿车。” “啥小轿车?”周母一愣。 “黑色的,省城的牌照。”周父眯着眼回忆,“停在村东头牛棚那儿,接走了那个姓李的。” 周父压低声音,“听王支书说,市里、县里的领导都来了,恭恭敬敬地把他送上车。估摸着,这人得是个大官。” 周母撇撇嘴:“这跟咱家有啥关系?” 周父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老四家的,没准儿也不简单。” “啥意思?” “老四嘴严,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可你想想——老四家的,这么快就在北京找好工作,还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这事儿搁别人能行吗?” “你再看看,咱村不就走了她跟孙知青两个人?其他知青可都还在村里干活呢。” 周母嗤了一声,不以为然:“那又怎样?她家再厉害,跟咱家也没关系了,婚都离了!” 她耐烦地摆摆手:“反正啊,我不管,我就是觉得丽丽那孩子最好,知冷知热,又听话,日子肯定顺心。” 周父叹了口气,知道老伴这脾气是劝不动的,便不再多言。 可心里却暗暗打着算盘——要是林知微家里真有来头,以后泽康、泽安他们,说不定也能沾点光…… - 这边周父的算计,林知微毫不知情。 傍晚的北京城笼罩在橘红色的夕阳里,林知微从公交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网兜。 芝麻烧饼热腾腾的香气一路飘散,这是早上出门时许茹特意叮嘱要买的。林知微学校附近那家老字号,现烤的最是酥脆。 她加快脚步往家走。今天特意提早下班,因为姑姑林疏影说好要来家里吃饭。 想起姑姑,林知微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走进协和家属院的小路时,远远就看见自家窗口亮着灯。 姑姑是她小时候最亲近的长辈,跟姑父傅肖云都是外交官。姑姑总爱给她带新奇的外国糖果,给她讲国外的见闻。 或许正是那些故事,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在梦境中的人生。在那个似真似幻的梦里,她同样走上了外交官的道路。 林知微摇摇头,把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姑姑现在在新闻司工作,姑父傅清仍在驻外使馆任职。 姑姑原本几天前就想过来探望,只是恰逢单位有一场重要的外事活动,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这会儿好不容易空出几天,便立刻赶来看看二哥和侄女。 推开门时,满屋饭菜香扑面而来。 客厅里,林疏影正半倚在沙发扶手上和许茹说话。听到门响,她立刻转过头来。 “小微!” 还没等林知微放下手里的烧饼,就被一个带着淡淡香水味的温暖怀抱紧紧抱住。 姑姑的羊绒衫柔软地贴着她的脸颊,那熟悉的气息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让我好好看看,”林疏影稍稍退后,双手捧着侄女的脸仔细端详,却在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时蹙起眉头,“怎么瘦了这么多?” 想到刚才二嫂轻声在耳边说的“知微怀孕了”,她鼻尖一酸,泪意涌上来。 她赶紧抬手掩去眼角的湿润,勉强笑道:“瞧我,真是上了年纪,动不动就掉眼泪。” 餐桌上摆满了林疏影带来的稀罕物:印着外文的巧克力、蓝色铁罐装的曲奇饼干,还有几瓶贴着外文标签的维生素。 “这些是特意给你带的。” 林疏影从手提袋里取出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这是友谊商店新到的春装,都是进口面料,柔软透气,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了,就能穿了。” 林知微接过衣服,姑姑又塞给她一叠花花绿绿的外汇券:“周末有空就去友谊商店逛逛,别总闷在家里。” “还有这个,是北京饭店的餐券,单位发的,可以带朋友去吃,改天跟小景一起去吃也行。” 傅景,是姑姑的儿子,正在读初中。 饭桌上,林疏影一边给林知微夹菜,一边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我们算是运气好,六九年就外派去了欧洲,躲过了最乱的那几年。” 她夹了块鸡肉放到林知微碗里,“你姑父现在还在驻英使馆,明年任满才能调回来。” 林疏影又关切地问起二哥林宁远的工作。 林宁远笑着道:“学校已经找我谈过,让我先安心养病。等身体好了,打算让我去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正好那边的院长要退休了。” “那挺好的,二哥,你就趁这段时间好好把身子养起来。” 林疏影又问道,“对了,大哥回京的具体时间定了吗?” “就这几天!”林宁远放下筷子,“小谦已经去云南接了。” “太好了!”林疏影很是激动,“等大哥回来,咱们一家人可得好好聚聚。这么多年,总算……”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总算要团圆了。” 林知微点点头,梦里的大伯回京后去了建委,后来还参与了深圳特区的规划。 第18章 周译进京 周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两大袋东西,从火车站出来时,太阳正斜着照在京城的街道上。 初春的风里还带着一丝凉意,他扣紧了黑色大衣的扣子,脚步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子稳当劲。 袋子里是他这几天特意准备的礼物:几斤上好的宣威火腿、海城特产的虾米和干贝、一盒精心挑的滇红茶,还有两瓶难得的粮食酒。 另一袋里,是新鲜的云南菌子干货、笋干,都是跑运输时从南方带回来的土特产。 林知微提前和他说过地址,连公交路线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今天是工作日,她要上课,没法去火车站接他。 他按着林知微告诉他的路线,转了两趟公交车,在午后两点多,找到协和医院的家属院。 周译站在单元门口,深吸一口气,抬手整了整被风吹乱的鬓角,又抻平大衣上的褶皱,这才迈步上楼。 “咚咚”——敲门声刚落,门就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目光带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那双眼睛清亮而沉静。 周译在林知微那儿看过林家的合影,一眼就认出这是林父。 他上前半步,微微躬身:“爸,我是周译。” 林宁远明显怔了一下,被这声“爸”叫得有些意外,眉眼间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 他点点头,侧开身:“先进来吧。知微跟她妈都上班去了,知行晚上才回来。” 他伸手接过周译手里的旅行袋,袋子的沉重让他挑了挑眉:“带这么多东西?” “都是一些土特产,不值钱,就是让您和妈尝尝。”周译笑着解释,语气谦逊。 周译将行李轻放在玄关,目光扫过客厅:整面墙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茶几上摆着青花瓷纹的茶具,阳台上几盆兰花正开着。 面积不大,却处处透着书卷气。 “坐。”林宁远指了指沙发,“喝茶还是白开水?” “都行,您别麻烦。”周译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边缘,背挺得笔直,双手安分地放在膝上。 林宁远泡了杯茉莉花茶递过去:“之前看过你照片,跟照片比,本人更精神些。” “谢谢您。”周译双手接过,先恭敬地放在茶几上,“您身体最近好些了吗?” “好多了。”林宁远在他对面坐下,“听知微说,你在钢厂运输队?” “是的。”周译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最近也在自学高中课程,想多学点东西。” 周译又简单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 林宁远静静听着,时而点头。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林宁远放下茶杯:“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菜场?今天你来了,总得添几个菜。” 周译立刻站起身:“我正好也想活动活动腿脚,陪您一起去。” 林宁远走楼梯时脚步慢了些,周译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侧,扶着他的手臂。 林宁远微微一愣,回头看他一眼,心里暗暗觉得,这个女婿虽然年轻,却挺懂分寸,也够细心。 菜场不远,沿路走过去,十分钟就到了。 一到那儿,热闹气息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声、剁肉的“噔噔”声、油炸食品的香味混成一股市井气。 “这鸡不错。”林宁远在一家禽肉摊前停下,指着笼子里一只精神抖擞的鸡。 摊主笑着竖起大拇指:“大哥懂行啊,这是芦花鸡,要不要来一只?” 称重时,周译已经掏出钱包。 林宁远刚要阻拦,就见他利落地付了钱,跟摊主说:“麻烦帮我们把鸡处理干净。” 转到水产区,玻璃缸里鲫鱼活蹦乱跳。 “买两条,晚上炖汤,知微爱喝。”林宁远跟周译说着话,这回他没跟周译抢着结账。 两人又买了块豆腐,到时候跟鲫鱼一起下锅。 “去那边的菜摊,再买点青菜。”林宁远边走边说。 “这捆菠菜挺新鲜,菜梗都能掐出水来。” “这小白菜也挺嫩的,哎,小周,你有什么忌口不?” “爸,我不挑食。” “那你也挑点你爱吃的。” 周译看了看,指着一旁的花菜:“这看着挺新鲜,要不要来一个?” “行,拿上吧。” 翁婿两人走走停停,不多时,手里的袋子已经沉甸甸。 回家走上老式家属楼狭窄陡峭的台阶时,周译自然地把林宁远手里的所有袋子都接过去,另一只空着的手虚扶在他胳膊旁,防着他滑脚。 林宁远扶着栏杆的手顿了顿,终究没拒绝这份好意。 回到家中,周译就把一大堆菜拎进厨房,顺手卷起袖子。 “爸,您坐着歇会儿,我来做饭吧。” 林宁远半是怀疑半是打量地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你行吗?” “今天,就让您尝尝我的手艺。” 周译笑得笃定,已经麻利地提刀,把鸡剁成均匀的块,骨头“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丢进滚烫的水里配上姜片焯煮。 厨房里刀落案板的声音利落清脆,周译系着许茹的碎花围裙,动作利落地处理着食材。 鲫鱼两面煎得金黄,豆腐切得方方正正。 热油泼下去的瞬间,花椒和葱姜的香气立刻四溢,顺着门缝钻进客厅。 林宁远坐在客厅看报纸,时不时往厨房瞥一眼。 下午五点半,许茹下班回来了。 一推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混合着鸡汤、鱼汤和葱姜香气的热腾腾的味道。 她换鞋的时候,下意识朝餐桌望去——四个菜已经摆得整整齐齐:汤色乳白的鲫鱼豆腐汤、土豆鸡块、清炒花菜,还有一盘颜色油亮的凉拌木耳。 透过厨房的玻璃门,她看见一个在厨房忙活的高大的身影。 她愣愣看向丈夫,眼里带着几分诧异。 “这是……” “都是你女婿做的。” 话音未落,厨房门被拉开,热气随之涌出。周译探出头来,笑意温和:“妈,您下班了?” 林宁远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还发愣的妻子:“叫你呢。” “哦——周译,是吧?” “我是周译,叫我小周就行,您先坐着歇会儿,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了。” 许茹的视线落在自己那条碎花围裙上——此刻系在周译的腰间,有些短,带子勒得紧紧的,有点滑稽。 林宁远小声跟她说: “小周人挺好的。” 许茹看了丈夫一眼,一个下午,就被收买了。 第19章 重逢说开 许茹站在厨房门口,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周译身上。 她之前只在女儿带回来的照片里见过他,但很显然,本人比照片更出众一些。 周译很高,肩宽腿长,身形挺拔,他的五官也很端正,眉骨略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分明,带着几分硬朗气质。 那双眼睛也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透着股温和的专注,让人莫名觉得踏实。 许茹在心里暗暗点头,纵使她之前心里有再多的成见和不满,但看着这长相,确实招人喜欢。 许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女儿会看上他。 楼下,林知微刚走到单元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小微!” 她一回头,看见哥哥林知行大步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个纸袋。军绿色的风衣勾勒出修长的身形,衬得他愈发高挑挺拔。 “周译已经到了吧?”林知行一边走一边问。 “嗯,估计已经在家了。”林知微答,心里却有些没底——不知道他和爸妈第一次单独相处,会是个什么场面。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上楼。 兄妹俩刚走到门口,就闻到阵阵诱人的饭菜香。 推开门,只见父亲正在餐桌旁摆碗筷,听到动静抬头道:“回来得正好,饭菜都做好了。” 听到动静,周译从厨房抬起头,视线很快锁定在林知微身上,目光微微一亮,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地更深了些。 “这是周译。”林知微简单介绍。 “大哥好,我是周译。” 林知行站在妹妹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妹夫。 他自己身高一米九二,在人群里向来鹤立鸡群,可周译站在他面前,竟然没比他矮多少。 “你多高?”林知行直接问。 “一米八九。”周译没想到开口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笑着回答。 林知行挑了挑眉,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随意地扫了眼妹妹,心里暗暗腹诽:“这丫头,该不会是就看上这张脸了吧?” 林知行主动伸出手,跟周译握了握手,力道不轻不重,算是认可。 他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周译:“听小微说你喜欢研究车,给你带了个小礼物,是我自己做的。” 周译接过,拆开一看,是一个做工极精的金属坦克模型,炮塔、履带都能活动,细节逼真得令人惊叹。 “谢谢哥。”他眼神里掩不住喜悦,语气里带着真诚。 晚饭的气氛,比周译预想的要轻松得多。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冷脸相待的准备,可从进门到现在,林宁远虽话不多,却礼数周全;许茹虽然眼神仔细打量过他,但神情温和。 林知行更是费心给他准备礼物,还和他聊起机械、车辆,两人聊得颇为投机。 林知微坐在周译旁边,安静地吃饭,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看到周译,她还是忍不住想起梦里的那个他。 周译察觉到她情绪里那一丝不对劲,没在饭桌上多问,只在心里记下——待会儿找个机会,单独跟她说说话。 饭后,许茹把女儿叫进厨房,水龙头哗啦啦地响着,她一边洗苹果,一边压低声音说:“既然你已经决定了,等会儿好好跟小周聊聊,别藏着掖着。” “嗯,我知道。”林知微点点头,心口却微微发紧。 林知行要回军校,今天回来一趟,也是特意请的假,很抱歉地跟周译说:“后面几天没法儿陪你在北京转转了。” “没关系,大哥。”周译笑着回应。 林知微叫上周译,主动提出要送哥哥下楼,许茹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特地把她的外套扣子一颗颗系好,又拿条羊绒围巾绕在她脖子上,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初春的夜风还有些凉,胡同里的路灯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周译不动声色地让林知微走在内侧。 “身体有不舒服吗?”周译开口问,“晚饭看你吃得不多。” 他顿了顿,“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林知微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她向来不是扭捏的性子,既然话说到这儿,索性直接问道:“周译,我做了个梦,真实得可怕。” 她将那个漫长的梦境娓娓道来——从流产手术的冰冷器械到机场相遇的冷漠、不理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微微发颤。 周译的脚步突然停住。路灯下,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你是因为这个梦……才生我的气?” “你不明白,”林知微攥了攥了围巾,“那个梦太真实了。” “我不会的。”周译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 “不会什么?” “不会不理你。”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永远不会。” “可梦里你就是那样的。”林知微抬头看他,眼里闪着水光。 “那你的梦里,我们……没在一起?” “没有。” “你结婚了?” “结了,又离了。” “那我知道你离婚吗?” 林知微被这个问题问住,一时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没参加高考?为什么不来找我?”她追问。 周译看着她:“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不会反悔。你梦里的那种情况,只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我无法掌控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小微,无论什么时候,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我一直希望你过得好,就像现在这样,开开心心的。” 林知微望着他,鼻尖有些酸。 “我猜,在梦里我没参加高考,后来也没来找你,大概是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不想拖累你吧。”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那现在呢?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考上北京的大学,你是不是会像梦里那样消失?” 周译没有犹豫,伸手把她拥进怀里,“不会的。我答应你,永远不会。” 林知微仰起脸,眼神笃定:“周译,要是你敢像梦里那样,我就带着孩子,一辈子不再理你。” 周译望着她,语气沉稳而坚定:“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沉默了一瞬,忽然轻声说:“那……我们明天去复婚吧。” “好。” 第20章 北京饭店庆祝复婚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周译已经醒了。 他看着身旁还在熟睡的林知微,她的唇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个好梦。 周译俯身低头亲了下她的嘴角,又细心地替她把被角掖好,这才轻手轻脚地下床,推开卧室的门。 客厅里,林宁远正翻着报纸,许茹在厨房忙着煮粥、煎蛋。 “微微还没醒?”许茹探出头来。 “嗯,让她多睡一会儿。”周译笑着回答。 夫妻俩交换了个眼神,林宁远放下报纸:“你们今天领证,尽量早点过去,免得人多排队。” 民政局八点半开门,他们到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好几对新人在等候。 初春的早晨还有些凉,两人都穿了黑色呢大衣——周译在大衣里配了件白衬衫,林知微则穿了件粉色高领毛衣,两个人站在人群里,格外登对。 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戴着老花镜,接过他们的材料,翻看了几眼。 “户口不在一个地方啊?”老先生抬头打量他们。 林知微点了点头:“是。” “按规矩,一般要在男方户口所在地办。” 周译赶紧补充:“材料齐全,我们是复婚。” “复婚啊?”老先生的语气立刻柔和下来,嘴角带了点笑意,“那就好办。” 手续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顺利。不到半小时,两本崭新的结婚证就摆在了桌上。 林知微捧在手里,心底那股悬了许久的不安,终于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她今天出门的时候特地带了姑姑林疏影给的北京饭店餐券和外汇券,打算领完证请周译吃顿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 走出民政局,她挽住周译的胳膊,眼睛里亮晶晶的:“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北京饭店的金色旋转门映着两人的身影。周译不自觉地整了整衣领,大堂的水晶吊灯晃得他有些目眩。 服务生引他们入座时,他注意到每张餐桌都铺着白色的台布,银质餐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想吃什么?”林知微翻开菜单,笑着说,“这里的‘三不粘’很有名。” “点你爱吃的就行。”周译说。 于是她对服务员道:“三不粘、罐焖牛肉、还有黄焖鱼翅,再加一份炒时蔬。”说完,她又看向周译,“难得来一次,得尝尝特色菜。” 茶水端上来时,服务员顺口重复了一遍菜名。 周译听到“三不粘”,忍不住问:“这菜听着怪有意思,是怎么做的?” 林知微笑了笑:“用蛋黄、糖和淀粉反复炒,炒到不粘锅、不粘勺、不粘牙,所以叫三不粘。火候很难掌握,嫩了会粘,老了会硬。” “听着就不简单。” “所以它是这里的招牌菜之一。” 很快,菜陆续上齐。 黄焖鱼翅盛在白瓷盅里,汤汁金黄浓稠,带着清鲜的香气; 罐焖牛肉的砂锅里热气翻涌,牛肉软烂入味,汤汁浓香; “三不粘”入口香甜松软,果真如她所说,不粘牙、不腻口。 “好吃吧?”林知微眼睛弯起来。 “好吃。”周译放下筷子,举起茶杯,“小微,我们以茶代酒,庆祝一下,庆祝我们又在一起了。” “好。”她举杯,杯沿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想什么?” 周译的眼神认真而笃定:“在想……以后每年结婚纪念日,我们都来这里吃饭。” 饭后,两人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去了建国门的友谊商店。 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在一排排整齐的玻璃柜台上。 柜台里的糖果、巧克力、罐头、洋酒、香皂……每一样都透着一股精致洋气的味道。 周译在门口顿了顿,这种地方他以前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要外汇券才能进,里面卖的都是稀罕物件。 林知微从钱包里抽出几张淡绿色的外汇券,冲他眨眨眼:“姑姑给的。” 糖果区的货架前,五颜六色的包装在灯光下像是会发光一般。林知微挑了两盒铁皮圆罐装的水果糖,又买了一些包装精致的巧克力,递给周译:“这些带回去给泽安他们,孩子们肯定高兴。” “他们肯定喜欢。”周译接过,提袋的重量一点点增加,手心却觉得温热。 周译看着她认真挑选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走到男士用品柜台,林知微的目光落在一条深蓝底细条纹的领带上,摸着料子,手指下是顺滑的丝质触感。这个颜色沉稳大方,适合父亲的气质。她不假思索地让柜员包了起来。 接着,又在化妆品柜台前选了一套法国牌子的护肤品,想着送给妈妈,便也一起买下。 走过鞋区时,林知微的目光被一双白色球鞋吸引。鞋面两侧缀着简约的蓝色条纹,鞋型修长利落,透着几分运动感。 她弯腰拿起来,指尖轻轻抚过鞋面,皮质柔软,做工精细。 “你试试看。”她将鞋子递给周译。 周译换上,他站起身走了两步:“很舒服。” 林知微抿嘴一笑:"那这双就买了。" 她又从架子上取下一双同品牌的女款,鞋型相似,只是侧边换成了红色条纹。想象着以后两人穿着同款球鞋走在街上的样子,她心里涌起一股甜滋滋的暖意。 路过童装区时,林知微的脚步突然停住。橱窗里挂着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小小的蝴蝶结。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指尖轻轻触碰裙摆上的蕾丝,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个小女孩穿着这条裙子转圈,裙摆飞扬的样子。 林知微轻轻抚摸着小腹,“译哥,你说……会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周译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轻柔:“我希望是女儿,最好长得像你。” “这个裙子买回去送给小琼,好不好?” “好。” 结账前,她又在丝巾柜台挑了一条淡蓝色的真丝丝巾,色调素雅,质地轻薄,她递给柜员包好。 “这条丝巾你帮我带回去送给三姐。”周语,是周家为数不多对她友善的人。 两人拎着满满两大袋东西走出友谊商店。 第21章 探望李东行 李东行已经回京了,他们约好今天去看望他。 春天的西四胡同,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丫,斑驳地洒在青灰色的砖墙上,带着暖意。 胡同里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经过,车铃声“叮铃”响着。 林知微和周译并肩走着,手里拎着两袋新鲜水果和一份礼品。 沿着胡同走到尽头,一扇朱漆大门半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只铜环门扣,被岁月磨得光亮。 李家的四合院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 靠墙一排整齐的花盆里,栽着四季常青的君子兰和正含苞待放的海棠。院角的小木架上挂着几只竹编的菜篮和茶壶,显然平日里有人细心打理。 “李叔!婶子!”林知微轻声唤道。 “来了?”李东行从正屋迎出来,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虽清瘦了些,但精神矍铄,跟在秀水村的时候截然不同,眼中重新有了光芒。 他身后跟着妻子董琳,董琳穿着一件素色毛衣,正从厨房出来。她在人民银行工作,气质干练,但见到他们时,脸上笑意真诚:“小微来了?这位就是小周吧?” 周译连忙点头问好,把礼品袋递过去。 “快进来坐。”董琳笑着招呼,又朝里喊,“李津,倒茶!” 李津从里屋探出头,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个子高高的,穿着一件洗得干净的蓝毛衣。 见到周译时眼睛一亮:“哥,你长得真高,得有一米九了吧?” “差一点,一米八九。”周译笑着回答。 林知微在一旁暗笑,她想,周译这会儿心里肯定很懵,“怎么,这北京人见面都先问身高吗?” 屋子里,家具虽然不算新,却被擦得锃亮。 炕几上铺着手工绣的桌布,书架上整齐地摆着一排排书,窗台上摆着小巧的收音机。 那种温馨、整洁,能看出女主人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 “快坐快坐,别客气。”李东行笑着招呼他们,又关心地问:“路上累不累?” “还好。”林知微笑道,“您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李东行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满足,“你爸的腿伤怎么样了?可得好好养,不能落下病根。” 他顿了顿,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人啊,有了精气神儿,就有了奔头。” 李东行说起正事:“我的任命快下来了,要去广东任职。” 他望向厨房方向,董琳正在里面忙碌,“这么多年跟你婶子分隔两地,也该团聚了,这次我们俩一起过去。” “那真是好事。”林知微眼睛一亮,真心实意地为他们高兴。 “只是……”李东行叹了口气,“李津还在读高二,转学怕影响他学习,暂时得留在北京给老人照料。” 董琳端着果盘走过来,接过话头:“小微,你平时也帮我跟你李叔管着点他。” 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林知微,“这孩子贪玩,你帮我多督促督促他学习。” “没问题。”林知微爽快答应,“我也在复习高中课程,可以跟李津一起学习,互相督促。” 厨房里,董琳利落地揉着面团,案板上摆着几样时令蔬菜。林知微帮着择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们这是……复婚了?”董琳问。 “嗯。”林知微耳根微热,“昨天刚领的证。” 董琳看了她一眼,笑意从眼角蔓延开来:“好事儿,眼光不错。” 林知微抿嘴一笑。 客厅里,茶香袅袅。 李东行换了个话题,看向周译:“小周,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周译没有隐瞒,开门见山地说:“我打算开个废品回收站,时间上自由一些,也方便常来北京。” “政策上跟程序上都没有问题?” “挂靠在街道办,手续差不多齐全,应该没问题。” 李东行听完,微微颔首,又语重心长地提醒:“现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防人之心不可无。” 突然,他展颜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正好,我一个老伙计刚调到你们市里工作,回头我给你打个招呼。” 周译一怔,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连忙道:“李叔,那太感谢您了。” “谢什么。”李东行摆摆手,目光中透着欣赏,“你们年轻人有闯劲儿是好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周译,“你小子心眼儿活,以后有机会……”他压低声音,“可以考虑去广东发展,那边政策更活。” 周译若有所思地点头。 - 从李家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 两人慢悠悠地往外走着,刚拐过一个胡同口,就见前面一户人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中年男人探头张望一圈,神神秘秘地缩回去,片刻后抱着个纸包出来,神色颇有几分遮遮掩掩。 林知微侧了侧头,等人走远,忍不住朝那扇半掩的门缝瞄了一眼,唇角微微一勾,心下了然。 “译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她抬手指了指那户人家,语气带着点兴奋。 “这是?”周译压低声音。 “进来就知道。”林知微神秘地眨眨眼,拽着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内别有洞天。穿过一道爬满紫藤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青砖铺就的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东屋的窗子半敞着,许知微站到窗前,看到里面摆着不少东西。 有瓷罐、老式挂钟、紫砂壶、旧铜炉……空气中夹着一股陈年的木香与灰尘味。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约莫五十来岁的男子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物件,见他们进来,立刻警觉地直起腰:“你们是谁介绍来的?” 林知微不慌不忙,微微颔首:“杜叔,我是许荆的外甥女,姓林。小时候跟舅舅来过。” 杜老板的表情顿时松动了,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哎哟,许先生的外甥女!” 他快步迎上来,“你舅舅回国了?” “还没呢。”林知微笑道,“我今天正好路过,想起您这儿,就进来看看。” “好好好!”杜老板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随便看,看中什么我给你算便宜些。” “那就先谢谢杜叔了。” 第22章 捡漏 “杜叔这儿的东西,大半都是老物件。” 林知微小声对周译解释,“有些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些是收过来的,还有些是帮着保管的……” 屋里光线不算亮,窗户上糊着的白纸透出浅浅的日光,把那些瓷器、紫砂、铜器的轮廓映得更加沉静。 林知微注意到一个青花小碗,手指轻轻抚边缘,指腹感受着釉面的细微凹凸。 碗底的双鱼纹饰线条粗犷,鱼尾甩开的笔触带着几分肆意,青色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紫调。 林知微眯起眼,将碗倾斜着对光细看胎质,碗底的胎土略显疏松。 “小姑娘眼光不错啊,这可是康熙年间的双鱼款。” 不知何时,杜老板已经站在她身后,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林知微闻言,唇角一勾,将碗轻轻放回绒布上:“杜叔,这您就不厚道了。” 她指着碗心的双鱼纹,“您看这青花的发色——蓝中透紫,这就是民国用的洋料的特征。再说这鱼鳞画得这么潦草,连笔锋都省了,这可不是康熙年间的规矩,这一看就是民国仿的。” 杜老板的笑容微微一顿,随即仰头“哈哈”大笑:“得!看来没少跟着你舅舅学啊。” 他摆了摆手,“行吧,被你看出来就算了。你要真喜欢,十块钱拿走。” 她转头看向周译,发现周译正低着头,认真地端详着一把紫砂壶。 那壶型端正古朴、气势浑厚,线条圆润流畅,泥料细腻,透着光泽。 “喜欢?”她走过去,微微歪头问。 “嗯,这泥料好,壶型也稳重,可以送给爸爸。” 林知微翻过壶底,露出“邵大亨制”的楷书款。 杜老板一见,眼睛都亮了:“这可是邵大亨的德钟壶,我收了得有二十年了,今天算遇到识货的了。” 周译下意识问了句:“多少钱?” “两百块,一分不能少。”杜老板伸出两根手指,语气笃定。 周译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轻轻将壶放回原处。 这个价格,在当下不是个小数目。 可林知微看着那壶,眼神明显亮了起来。 “杜叔,这壶我要了,您给我留着,今天我身上钱不够。” 周译诧异地拽了拽她的衣角:“我这儿有钱,你真要买?” “要!”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别说两百,就是一千她也心甘情愿。 邵大亨传世的紫砂壶屈指可数,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宝,有价无市,今日能遇上简直是天大的运气。 准备付钱的时候,门边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的青花瓷瓶吸引了她的目光。 掀开一看,竟是个缠枝莲纹美人瓶。 “这是新收的,民国仿品。”杜老板解释道。 林知微俯身细看,发现瓶身竟糅合了乾隆朝的缠枝莲与康熙朝的龙纹,怪不得杜老板直接开口就是是民国仿。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除了纹饰年代错乱外,这瓷瓶的胎质、釉色、画工无一不精,远非寻常仿品可比。 “杜叔,”她眼中闪着光,“我们家正要搬家,正缺个像样的摆设。这个瓶子,您给个实惠价?” 杜老板捋着胡子盘算片刻:“这样吧,连壶带瓶,再加上那个青花碗,一共两百四十块,如何?” “杜叔爽快!”她笑靥如花。 周译没多说,直接掏钱付了账。 杜老板笑眯眯地收下,把东西细心包好,又找来一根结实的草绳扎牢。 临走时,林知微冲他摆摆手:“下回空了,再来找杜叔说话。” 胡同外的阳光比刚才更亮了几分,天色像被水洗过一样澄净。 春风带着尘土的气息吹来,暖洋洋地拂在脸上。 “小微,”周译提着那紫砂壶,走在她身侧,语气带了点迟疑,“这个壶……你是真觉得值?” 林知微回头冲他一笑,压低声音像:“邵大师的作品,传世的不足十件。现在看着是花了两百,可再过几年,咱要是舍得出手,那可是大赚。” 周译眉头微挑,显然有些意外。 林知微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倒是你,怎么身上带了这么多钱?” “爸妈给的红包,说是你们家的规矩,新女婿上门都要给的。” “嗯?”林知微脚步一顿,“我怎么不知道?给了多少?” 周译挑眉笑道:“这哪能告诉你?以后这就是我的私房钱了。” 两人说着笑着,肩并肩往前走,春风拂面,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把这些东西拿回家的时候,林宁远和许茹都在客厅,见他们拎进来一堆东西,都是瓷器、木盒子之类,不由得一愣。 “这是哪儿弄来的?” “是从舅舅一个朋友那里淘的,他家有些老物件,我看着喜欢,就挑了几样。” 一听花了二百多块钱,许茹顿时倒吸一口气,转头对周译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拦着点?这丫头跟她舅舅一个脾性,喜欢淘这些老物件。” “妈!”林知微撒娇似的挽住许茹的胳膊,指着瓷瓶道: “您看这缠枝莲纹多精致?等咱们搬到新街口,摆在客厅里,肯定特别气派!” 她说着朝父亲眨了眨眼,“是吧,爸?” 林宁远也凑近细看。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瓶身上,青花发色幽蓝深沉,釉面莹润如玉。 他轻轻转动瓶身,点头笑道:“胎质细腻,画工也讲究,是件好东西。” “还有这个紫砂壶,”林知微献宝似的捧出来,“是邵大亨的真品呢!” “邵大亨?”林宁远眼睛一亮,连忙接过仔细端详。 许茹虽然不太懂,但也听得出来这是好东西。 她将信将疑地指着那个青花小碗:“那这个呢?总不能也是什么大师作品吧?” 林知微吐了吐舌头:“这个我还真拿不准。看胎釉像是民国仿的,但画风又有些明代的韵味……” 她摩挲着碗底的款识,忽然叹了口气:“要是舅舅在就好了,他一定能看出门道。” 提起哥哥,许茹神色一黯。林宁远不动声色地握住妻子的手,“现在形势在变好,林荆过两年,说不定就能回国了。” 周译站在一旁,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林知微的身影。她刚才兴致勃勃地向父母展示那些淘来的宝贝,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彩。 周译的嘴角悄悄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这样的林知微,是他从未见过的。 第23章 家庭聚餐 晚上睡觉前,卧室的灯光柔和地洒在被褥上。 “小微。”周译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斟酌着用词,“我想从钢厂运输队辞职,在县里开个废品回收站。” 林知微正半倚在床头看书,听到这话微微一愣,整个人坐直了身子:“怎么突然……” “在运输队天南地北地跑,时间太不自由了。” 周译接着说,“马上要复习功课,而且……” 他顿了顿,“我还想着,能多来北京看看你。这次要不是孙均帮忙顶班,连这一周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林知微抬眼望着他,轻声道:“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只是……你家里,恐怕不会同意吧?” “这是我自己的事。”周译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坚决,“回去后我会跟三姐说一声,毕竟这份工作是她介绍的。” 林知微点点头,没有再劝。 她知道周译一旦认准的路,就很难再回头。 次日临近中午,阳光正好,一家人正准备出门去颐和园听鹂馆,大伯林明远刚从云南回京,堂兄林知谦特意安排的这次家庭聚餐。 林知谦开着一辆黑色小轿车过来接他们。 “二叔二婶,快上车吧。”他利落地下车打开车门,目光在周译身上停留了片刻。 哥哥林知行因为军校有任务,今天没能请假。 车厢里暖意融融,这是林知谦和周译第一次见面,彼此简单寒暄后,话题很自然地落到了他们的婚事上。 “听说你们前两天领证了?”林知谦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得到肯定的答复,林知谦挑眉,从后视镜里将周译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小伙子长得好,坐姿端正,眉宇间透着一股硬朗,回答问题时眼神不躲不闪,应该是个实在人。 他想法很简单——堂妹已经回了北京,在家人眼皮子底下,自然不会受什么委屈。 只是,夫妻分隔两地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等过几天有机会,他还得单独找林知微聊聊,问问她的打算。 听鹂馆位于颐和园昆明湖畔,临水而建,红柱碧瓦,雕梁画栋,檐角悬着的风铃被风拂过,叮铃作响,声声清脆。 湖面在春风里荡着细细的涟漪,远处的西山一抹青黛色,被淡淡的云雾环绕。 推门而入,推门而入,屋内布置典雅,檀木桌椅被擦得一尘不染,散发着淡淡木香。 墙上那幅《颐和烟雨图》墨色淋漓,与窗外真实的湖光山色遥相呼应。 大伯林明远、大伯母姜澜,还有大堂嫂陈书艺带着儿子林宸阳早已到了。 五岁的林宸阳正趴在窗边看湖里的游鱼,听见动静立即蹦跳着跑来:“小姑姑!” “哎哟,让姑姑看看,我们阳阳是不是又长高了!”林知微弯腰捏了捏侄子肉乎乎的小脸。 上个月回京时,她跟堂哥堂嫂一起吃过饭,这孩子自然还记得她。 大伯母姜澜快步上前,一把攥住林知微的手。 “可算……可算是见到你们了。” 林知微拉着周译上前:“伯父伯母,这是周译。” 她能感觉到身边人瞬间绷直的背脊。 两人目光在周译身上停留了几秒,像是打量,又像是审视。 大伯随后从怀里摸出两个鼓鼓的红包递过去:“好孩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堂嫂陈书艺也送上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是一对瑞士梅花表。她笑着恭喜:“祝你们长长久久。” 大伯叮嘱周译:“他们这一辈儿,微微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你得好好待她。” 周译郑重点头。 当姑姑林疏影带着儿子傅景匆匆赶到时,包厢里顿时热闹起来。 菜肴一一道来,冷盘“颐和春色”上桌时,林知微凑到周译耳边轻声解释:“你看,这卤牛舌是万寿山,酱鸭脯是昆明湖,糖醋藕片是十七孔桥……” 烤鸭端上来的时候,香气立刻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大伯母用公筷为他们夹了几片,细细的鸭皮包在荷叶饼里,抹上甜面酱,咬一口,香脆与鲜嫩在口中交织。 许茹则顺手给女儿夹了一块炸响铃,笑着说:“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林知微尝了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 席间,大伯与林宁远聊起了后续的工作安排。 得知林宁远准备回清华建筑系,进入建筑设计研究院工作,大伯点头道:“挺好,学校的环境你熟,一边做学问,一边做设计,适合你。” 林宁远笑着问:“大哥你呢?这次回京,安排定了吗?” “八成是去建委。”林明远摩挲着茶杯,“昨天,组织上刚跟我谈完话。” “看着孩子们都长大了,”他轻叹一声,“咱们也是老了。” 姜澜在一旁接话:“人哪有不老的,能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块儿,比什么都好。” 她的眼神在桌上每一个晚辈脸上掠过。 另一侧,周译正与林知谦低声交谈。林知谦听着周译的打算,倒是很赞同。 他在商业部工作,主管物资调配,对市场的动向一向敏锐。 “现在,废旧物品再利用的需求很大,只是——销路你想好了吗?” “先跟国营废品站合作。”周译答得干脆,显然早就做过功课,“回收渠道也想好了。” 林知谦见周译的头脑清晰,做事也很有逻辑,也是放下心来,目光多了几分赞许。 “手续上也要注意一些,别被人抓到漏洞。”他仔细叮嘱周译。 “我明白,谢谢大哥。” “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都是一家人。” 他从包里拿出纸笔,留了个电话给周译。 林知谦又瞥了眼正在给林宸阳夹菜的堂妹,“跟知微商量过了?” “嗯,这样我的时间也自由一些,可以经常过来陪她。” 席间的氛围渐渐热络起来,笑声与杯盏声交织,窗外的湖光被阳光染成一片粼粼金色。 大家一边品尝美食,一边聊着彼此的近况,分离多年的亲情在这一刻被重新拉近。 林知微看着满桌的人,不由觉得,世上最暖的,莫过于一家人团圆的时光。 第24章 异卵双胞胎 这天是林知微产检的日子,也是周译在北京的倒数第二天。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挂号、取单、等候,一切照旧。 很快,轮到她进B超室。 周译陪着走到门口,被护士拦住:“家属在外面等,检查完我们会叫您进来。” 周译只得在门口站定,看着林知微消失在半掩的门后,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B 超室里的灯光比外面昏暗,冷光灯下,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 林知微躺在床上,露出腹部,冰凉的耦合剂涂抹上去,她微微一颤。 医生动作熟练利落。探头在她腹部缓缓移动,黑白灰的影像在屏幕上流动。 突然,医生停了一下,眉梢微挑:“咦。” 林知微心口一紧,忍不住问:“怎么了?” “别紧张,”医生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你这啊,是双胞胎。” 林知微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您……说什么?” “是双胞胎,而且是异卵的。”医生指了指屏幕上的两团小小的、却明显分开的影像,“你看,这个胎位偏前,动作很活跃,另一个胎位稍靠后,上次检查的时候可能是他躲得太好,所以没看出来。” 林知微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下意识盯着屏幕。 “医生,他们……都健康吗?”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目前看,一切正常。”医生一边做记录,一边说,“双胞胎的孕期要多注意营养和休息,定期产检很重要,尤其到了中后期,要预防早产。” 林知微用力吸了一口气,心头的紧张慢慢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激。 检查结束后,她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推开门的那一刻,周译立刻迎上来:“怎么这么久?医生说什么了?” 林知微盯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笑了:“译哥,我们有两个孩子。” 周译愣住:“什么?” “是双胞胎,异卵的。”林知微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着一汪水,“医生说,上次产检时,有一个躲在后面没看出来。” 周译的呼吸微微一顿,像是被什么撞击到胸口,整个人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低声道:“真的?” 林知微点点头,把 B 超单递给他。 他盯着单子上那两张小小的黑白影像,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在触摸某种奇迹。 他忽然弯腰,把林知微轻轻抱进怀里,声音有些哑:“小微,真好……真好……” 林知微靠在他肩头,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庆幸——幸好,当初自己没有打掉孩子。 走出医院时,微风拂过,街道两旁的玉兰树含苞待放。 两人肩并肩走着,谁也没多说什么,却都觉得脚步比往常轻快了许多。 回到家里,林宁远和许茹都在客厅,听见开门声,抬头望过来。 许茹见他们神情异样,不由紧张:“怎么了?检查不顺利?” “妈,”林知微深吸一口气,“是双胞胎。” “什么?”许茹的眼睛瞪大了,“双胞胎?” 许茹接过单子,盯着那两张模糊的小影像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绽开:“好啊,这还是异卵双胞胎。” 反应过来后,她竟有些鼻尖发酸,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声音有些颤:“还好,当初你坚持……” 林知微轻轻笑了笑:“妈,这就是缘分。” 林宁远在一旁说:“这异卵双胞胎,是不是有可能是龙凤胎。” “没错,很大可能。”许茹回答他。 林宁远笑着说:“咱家今年一下子要添俩小宝宝,得赶快把新街口那房子给收拾利落了。” 下午,林宁远就带着周译,翁婿两人去了新街口。 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院子里已经堆放着一摞摞整齐的青灰色砖,砖面带着细细的砂砾光,刚送到不久。 “就是这些砖,用来砌院墙的。” 林宁远卷着袖子,正蹲在地上翻看砖的质量,一边拍去表面的浮灰,一边招呼周译,“烧得结实,颜色也正,是我从密云的砖厂定的。” “是老窑烧的,比现在机器压的结实。”他手指抚过砖面上细密的纹路,“你看,这砖吸水好,冬暖夏凉。” “院墙这回得砌高点,”林宁远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叠叠整齐的纸张。 “草图我画好了,你看看——这面墙往里收半尺,留个花窗,外面种点爬藤的植物,蔷薇之类的,夏天遮荫,冬天还能透光。” 纸上是细致的手绘,院子的格局分明,连每棵树的位置、每扇窗的比例都标得一清二楚。 “这里准备种一棵山楂树,是知微要求的。” 林宁远笑了笑,带着几分怀旧,“她小时候最爱喝山楂加冰糖熬成的山楂水,酸酸甜甜的。” 周译低头看着草图,不由点头:“爸,您不愧是专业的,这布局和细节,我真是心服口服。” “砖墙刷白石灰,底下打个青砖腰线,稳当又耐看。屋里的梁子我打算用老杉木,不上漆,只做防蛀处理,留着原木的味道。” 林宁远说到兴头上,顺手指了指东厢房,“那边我准备改成书房,靠窗做一溜书柜。冬天晒着太阳读书,夏天开窗就能闻到院子里花香。” “材料都买得差不多了?”周译问。 “差不多了,木料、瓦片、门窗框子都在门头沟的木材厂订好了,下周找个熟悉的施工队,就能开工。修这种老房子慢不得,拖久了,雨水、潮气都往里钻。” “家具呢,您打算自己做,还是买现成的?” 林宁远笑了笑,把手里的图纸折好揣进口袋:“桌子、柜子、椅子,还有床,都自己做。”他语气笃定,“木匠我早就找好了,是个手艺很细的老匠人。” 说到这,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我这些年在陕西,闲下来的时候就画家具图——榫卯结构、比例尺寸、木纹走向都考虑好了。我这个建筑设计师,要是改行做家具设计,也不是不行。” 两人相视一笑,院子里春光正好,阳光透过屋檐斑驳地洒在地上,落在那摞青砖旁,也落在岳父女婿之间日渐熟络的气氛里。 周译能感觉到,岳父对这处宅子的用心,不只是为了住得舒适,更像是在重拾一家人的根。 第25章 徐厂长家 清晨的北京站笼罩在薄雾中,站台上飘着煤烟与早点摊的热气。周译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袋子的提手在掌心勒出深深的红痕。 许茹早早就准备好了两盒稻香村的糕点和一大包果脯,又挑了几样六必居的酱菜,让他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林知谦昨晚特意过来,送来两瓶茅台酒和两条中华烟。 “回去后,该打点的关系要打点。”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再加上那天林知微在友谊商店买的糖果、巧克力,给周琼的小裙子,给周语的丝巾,两大袋塞得满满当当,连袋口都系不拢。 站台广播响起,提醒旅客检票。周译将袋子放在脚边,回头望着林知微,眼神里满是不舍。 “我回去要忙辞职的事,废品回收站也得着手筹备,怕是得两个月才能再来北京。” 林知微点点头,唇角抿着,轻声道:“那你照顾好自己。” “嗯。”周译低低应了一声,伸手将她拥进怀里,掌心覆在她背上,缓缓拍了拍,“你也是,按时吃饭,好好睡觉。” 车厢里的空气有些混浊,铁轨在脚下有节奏地颠簸着。 他将两袋东西安置好,靠着窗坐下,手心还有被袋子勒出的浅红印痕。 窗外,北方的春天还未完全苏醒,枯草色的田野一望无际,偶尔有几株杨柳探出新芽。 他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去先找三姐说辞职的事,再去街道办把手续跑齐,废品回收站的选址、设备、进货渠道,一样都不能耽误。 脑海里,不自觉地回想起这几天在北京的情景——无论是林父林母,还是那些第一次见面的亲戚,都没有因为出身或距离而疏远他,反而真心实意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沉甸甸的情绪——他想起林知微在秀水村时的日子。 那时,她在周家受的委屈、默默吞下的话、一个人扛下的苦,他是清楚的。想到这里,他的喉咙有些发紧,胸口像被什么压住,闷得发疼。 周译想,该分家了。 回到县城,天色刚暗下来,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周译先回家,把随身的东西放下,转身又挑出几样——一瓶茅台、一条中华烟、一盒稻香村的点心,又从袋子里拿出友谊商店买的糖果和巧克力,还有林知微特意挑的真丝丝巾,径直去了钢厂家属院的徐厂长家。 钢厂家属院的老式单元楼里飘着晚饭的香气。周译在三楼东户门前站定,听见里头传来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 敲门声刚落,屋里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哟,大忙人来了!”周语拉开门,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目光落在他手里大包小包上时怔了怔,“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客厅里,徐家人正围着折叠圆桌吃饭。 见周译进来,徐厂长放下筷子,小外甥徐润胖乎乎的小手挥来挥去,嘴里一阵“哼哼呀呀”,看见舅舅进门,立刻咧开嘴笑。 周译放下手里的袋子,先从中拿出几包糖果和巧克力,分给桌上的大人小孩,笑着开口:“我和小微复婚了,来给大家报个喜。” “复婚?”周语怔了一瞬,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好几秒,才笑开:“你小子,倒是有本事!” 她转头招呼家里人,“快听听,这可是好消息。” “小润,快恭喜你舅舅。”周语弯腰抱起儿子。 小家伙才刚满周岁,舌头还不利索,奶声奶气地学话:“久久……久久……”惹得屋里一阵笑声。 徐厂长早在厂里听过一些关于周译离婚的闲话,没想到如今还能破镜重圆,不由感叹:“这可真是好事,不容易啊,不容易。” 三姐夫徐明立也笑着附和:“可不是嘛,这以后日子长着呢,好好过,才是正经。” 周译取出那条蓝色丝巾,递给三姐:“小微特意给你挑的。” “哎哟!”周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来,指尖抚过,“这料子……”她突然把丝巾往脖子上一系,转头问丈夫:“好看不?” “好看,好看,衬得你更白了。”徐明立笑道。 “什么叫衬得?”周语佯装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手指却忍不住细细摩挲着丝巾的边缘。 周译笑着,把茅台酒和中华烟推到徐厂长跟前:“徐伯父,这两年多谢谢您的照顾,这点心意您收下。” 徐厂长摆了摆手:“来就来了,还拿这些干嘛。” 嘴上说着客气,眼睛却在不经意间瞟见了茅台瓶身上的“内供”二字,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眸色微微一变——这可不是随便谁能弄到手的东西。 周译说出自己的打算,“伯父,三姐,姐夫,我打算从厂里辞职,在县里开个废品回收站。” 屋子里一下静了几秒。周语瞪圆了眼:“你说什么?辞职?你这是……” 她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有主意,但钢厂的铁饭碗,说不要就不要了,当年还是她求公爹才安排上的。 倒是徐厂长反应快,沉声问:“你打算怎么干?销路有吗?” “先跟国营废品回收站合作,我这边挂靠在街道办,手续差不多齐全了。” “那回收的货源呢?”徐厂长继续追问。 “这次过来,就是想跟您聊聊这个。”周译坦然回答。 徐厂长想了想,点点头:“这样吧,明天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把废料科的宋科长叫过来,你们好好谈谈。” “好,多谢伯父。”周译笑着应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徐厂长端起茶碗,眼神却若有所思——这小伙子,不是池中之物啊。 再看他提来的这些东西,友谊商店的糖果、巧克力,那可是得凭外汇券才能买到的。 茅台酒、中华烟,也不是寻常家庭能弄到手的。看来他这北京媳妇家里,不简单啊。 只是周译没说,他自然不好直接问。但无论如何,结个善缘,总是没错的。 第26章 分家 周日早晨,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县里的街道上带着一丝湿凉的味道。 周译早早起了床,先去了县里的初中。校门口的值班门卫认出他来,笑着招呼:“来接人啊?” “嗯,接我弟。” 没多久,穿着蓝色校服的周诚快步跑出来,肩上的书包一晃一晃,看见是四哥,眼睛亮了,“四哥!” 周译接过他的书包,两人并肩往外走。 他今天来接五弟周诚一起回秀水村。昨天,他也给大哥周评打了电话,叮嘱他今天从镇上回一趟秀水村周家,说有要事。 一路上,雾气还没散,白蒙蒙的像罩了层纱。 周译把在北京的几天,以及复婚的消息,一点点告诉弟弟。 说到最后,他声音压低了些:“我这次回来,还有件事,我想分家。” 周诚脚步一顿,“分家?” 停了半晌,他又问:“爹娘能同意吗?” “小诚,需要你表态的时候,你会帮我吗?” 周诚没犹豫,立刻点头,“四哥,我肯定帮你!” 他在县里读书,平时多亏四哥照顾,他心里向来敬佩这个能干的兄长。 推开周家的木门时,院子里飘着白菜炖粉条的香气。 周母在土灶台前忙活,铁铲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嘴上还没闲着:“上回给他安排个对象,好心好意的,他倒好,让人家姑娘白等半天,让我们老周家在村里丢尽了脸……” “爹,娘。”周诚站在门槛外喊了一声。 周母手里的铁铲顿了顿,看见周译,冷哼道:“呦,还知道回来啊?” 灶膛里的火苗窜上来,映得她额角的汗珠发亮。 周父坐在一旁,抬眼看了周译一眼,“拎的啥这么沉?”浑浊的目光黏在儿子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上。 “带回来的东西。”周译不多解释,把包放到屋角,扭头看了二哥周证一眼,示意他跟自己出去说几句话。 两人绕到东厢房的空屋子里,屋里还有去年秋天收的干玉米杆,堆在角落。 周译开门见山:“二哥,我打算分家。” “分家?”周证皱起眉,有些惊讶。 “嗯。我常年不在村里,东边我那两间屋和小院,你们以后能用。等泽安、小琼再大点,你们那边屋也不够住。” 周证沉默了片刻,心里其实有点松动——他早觉得家里住得挤,若是分了,至少能宽敞些。但分家是大事,得有人先顶在前头。 周证沉吟片刻,眼神慢慢松了下来,“你这是想好了?” “想好了。”周译语气笃定。 周证点点头,“行,我同意,不过爹娘那里……” “一会儿我来说。” 两人刚回到堂屋,院子外就传来说笑声,大哥周评和大嫂李秀秀领着孩子进门。 李秀秀一进屋就看见周译,笑里带刺:“哟,老四回来啦?上回我们丽丽等你到天黑……” 周译没搭腔,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大哥周评脸上,眼神沉了几分——他没想到,大哥也会骗他回来相亲。 他弯腰,把旅行袋拎到炕沿上,松开绳扣,稻香村糕点的甜香立刻溢满屋子——枣花酥、山楂锅盔、绿豆糕,油纸上印着鲜红的“京”字。 铁罐装的糖果和巧克力被一一摆在炕桌上,孩子们眼睛立刻亮了,“哇——”地一声炸开了锅。 “慢点,别抢,一个一个来。”周译笑着,把糖果和点心分到孩子们手里。 几个大人都看得出这些东西不寻常。 “这是……”周父忍不住问。 “你们四婶给你们买的。”周译说着,扫了一圈几个侄子侄女的笑脸。 “四婶?”周评愣了一瞬,神色微变,“老四,你啥意思?” 周译抬起头,语气平静而笃定:“我刚从北京回来,我和知微复婚了。” “什么?!”李秀秀声音尖得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心里立刻闪过一丝失望——原本还盼着四弟能和李丽成。 “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跟家里商量?”周评皱眉,脸色不太好,他跟妻子盘算的另一桩亲事落了空。 “上回你骗我回来相亲,不也没跟我商量吗?”周译冷冷看向大哥。 周母反应过来,猛地抬头:“你是说,你又跟那个狐狸精——” “她有名字。”周译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我不同意!那女人哪里好?你怎么就死吊在这一棵树上!” “手续已经办完了,证也领了。” 周译不等她说完,直接道,“你们可以告诉村里人,要是再想给我张罗婚事,那就是明着破坏我婚姻。”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李秀秀身上。 李秀秀被看得心虚,却嘴硬:“你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啊?丽丽哪点比不上她?” 周母也接着说:“就是,我跟你大嫂不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家里能有个知冷知热的……” “够了。”周译的声音低沉而压迫,“我这次回来不是听你们说这个的。” 他从包里拿出一件粉色蝴蝶结的连衣裙,递给二哥二嫂:“这是知微买给小琼的,天气热了再穿。” 周证和郑红都有些意外,没想到林知微会特意给闺女单独买礼物。 周琼捧着裙子,眼睛亮晶晶的:“四叔,帮我谢谢四婶!” 李秀秀看见林知微只给老二家的闺女买了裙子,自己家两个儿子什么都没有,心里立刻不痛快。 “我说啊,这城里姑娘再怎么着,还不如咱们丽丽,会做人,大方又明事理。” 周母也跟着嘀咕,“这裙子不便宜吧,给这丫头买,有啥用啊。” 周译眉头一皱,索性把话挑明:“今天我把小诚也叫回来了,是想跟大家说,分家的事。” “分家?”周母猛地抬头,声音拔高,“真是反了天了!我不同意!” “你们都结婚了,小诚还在上学,这咋能分家呢?”周父皱着眉。 “我同意分家。”周诚立刻插话。 “你懂啥,还不给我闭嘴!”周母回头瞪他。 “耕地、粮食、牲口,还有钱、票,我都不要。但是,”周译的语气平静而坚决,“东边那两间屋是我出钱盖的,归我。” 周评和李秀秀对视一眼,心里暗暗一惊——老四他居然啥都不要。 “分家的事,你别想了,我不同意。”周父把旱烟锅磕在炕沿,声音闷沉得像堵墙。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像被一层冰裹住,没人说话,只有灶台里的火在噼里啪啦地响。 第27章 分好了 周译原本以为,分家的阻力会集中在母亲那边。毕竟母亲嘴碎、爱面子,一直对林知微充满成见,可没想到,这一次反应最激烈的,竟然是父亲。 周父的脸阴沉得像灌了墨,手里的旱烟杆重重杵在地上,烟丝都掉了一地。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炕桌上的糕点、糖果,还有那几样稀罕物。 “老四,”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试探,又带着一股防备,“你这是娶了北京的媳妇,以后家里的事,是不是都不想管了?泽康泽安他们,你以后是不是也不打算管了?” 这话像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原来如此。 周译心里猛地冷了。 上次回村,父亲曾在院后装作随意地和他闲聊,几句闲话中拐弯抹角地打听知微的家里是做什么的、在北京有没有“门路”。 他当时没多想,现在才明白过来——父亲压根不是关心他的婚姻,而是盘算着日后能不能借着这个儿媳妇的“背景”,为老周家捞好处。 他抬起眼,语气平静地说:“我已经从钢厂辞职了。” “你说啥?” 这句话,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掉进了凉水里,瞬间炸开——“嗤”的一声,屋里的空气都跟着炸开。 周父和周母几乎同时“蹭”地站起来,脸色刷白,眼睛瞪得老圆。 “辞职?!”周母声音尖得能把屋顶捅穿,“你疯啦?!钢厂的铁饭碗你不要了?!”她的嗓子发干,手抖得厉害,扶着炕沿才稳住身子,脸色青白交替。 周评、周证也都愣住了。 周评第一个反应过来,眉头深锁——他这个弟弟向来有主意,干脆利落地辞职,不像是冲动,多半是找到了更好的门路。 他心里一转,立刻追问:“你这是换了份工作?” “是不是去北京了?儿媳妇家里给你安排了工作?”周父紧跟着问,语气急切,眼底却闪着精光。 “不是。”周译缓缓摇头,像是故意一刀刀切掉他们的幻想,“我是在县里找了份临时工。” “你说啥?临时工?”周母的嗓音立刻拔高,像一根细线被扯得快要断裂。 “你为了份临时工,辞了钢厂的铁饭碗?你是不是疯了?” 她一屁股坐回炕上,捂着胸口直喘气,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刚才爹说,要我以后帮衬家里,照应侄子们。”周译的声音冷而稳,“那我就提前说一句——这临时工的活,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到时候,我反过来还得靠大哥大嫂帮衬着我。”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凝住。 周评心里咯噔一下——临时工?那可是说散就散的差事,今天有,明天没,没了钢厂的稳定收入,老四可就成了负担。 李秀秀的眼珠子一转,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既然这小子已经没了铁饭碗,那就趁他还算大方的时候赶紧分干净。 她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虚情假意地道:“我看啊,老四说得也有道理。” “有啥道理?”周母瞪过去,声音像刀子一样。 “除了老五,都成家了,迟早是要分的。”李秀秀一边说,一边看向周评,暗暗递了个眼色——意思很明显,现在点头,落个干净利落。 周评会意,咳了一声,眼神在李秀秀和父母之间转了转,缓缓开口:“我觉得四弟说的也对,是该分家了。” 他的算盘更简单。分了家,老四自己折腾去,别把家里拖下水。 二哥周证也沉声道:“我也同意分家。” “你们……”周母一时间说不出话,急得直拍大腿。 周父脸色铁青,眼睛在三个儿子之间来回扫,嘴唇抖了几下,最后一口气没顺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旱烟,才把怒火压下去。 他心里明白,大势已去——四个儿子全都点头了,再拦下去,只会让矛盾更僵。 周译没再多说,站起来:“其他东西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我去找王支书过来,做个见证。” 周译的背影刚消失在院门口,堂屋里立刻响起低声的交谈。 李秀秀第一个开口,压低声音却带着急切:“老四他自己说只要东边那两间屋,咱就赶紧把剩下的分清楚。要是他回过味儿反悔了,可就麻烦了。” 她说这话时,眼底闪着精光,似乎已经把那几亩地、几头牲口和一大摞票子都装进了自家屋里。 周证微微皱眉,犹豫着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不厚道?毕竟那两间屋,当年就是老四自己掏钱盖的。” 郑红平时话不多,这会儿忍不住插嘴:“对,牲口、地啥的,要不就按规矩平分?” 周母听得不耐烦,正想插嘴,却被周父抬手压下。 他慢吞吞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团白雾,沉声道:“牲口、票、还有地,按老规矩确实是要均分的,可老四既然说不要,那就不管他了。你们兄弟仨平分,小诚那份,我跟你娘先替他留着。” 李秀秀心里暗暗一喜——小诚的那份“留着”,那不就是握在老人手里,迟早落到大房来? 郑红却蹙起眉,想说什么,又被周证用手指悄悄按住膝盖——这会儿开口,就是和爹当面顶牛。 周父接着往下说:“家里的粮票,还有一些现钱,就不分了。我们老两口总得留些养老的本儿,你们也别惦记。” 李秀秀嘴唇动了动,显然还想开口,却被周评一把扯住衣袖。 他低声在她耳边道:“别急,这些在他们手里,还不是咱的?” “果树怎么分?”周证问了一句。 李秀秀抢在别人开口前说道:“自然是平分。” “可平时照料得多的,是我们两口子。”郑红忍不住小声反驳,夏秋两季摘果子、修枝、浇水,都是她和周证在忙。 李秀秀立刻白了她一眼,话里带着酸意:“你家照顾得多?那还不是因为你们离得近,占了便宜?” 眼看着火药味渐浓,周父“啪”地一拍炕沿,沉声道:“果树还是平分,小诚那份,还是由我们帮忙照顾着。” 周父咳了一声,定下最后的调子:“就这么办。等王支书来了,就按这个说法。别到时候当着外人的面再翻脸。” 第28章 程素素 周末的午后,天色有些阴沉,林知微在东单的一家老茶馆见到了高中同学程素素。 林知微推开门时,程素素已经到了。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毛衣袖口翻着,一双手轻轻捧着热茶。眉眼间仍有高中时那股爽利劲儿,可眼尾那抹淡淡的神色,却像是被岁月和现实磨去了光泽,带着一种藏不住的疲惫。 她刚坐下没多久,便低声开口:“知微,我跟章郁……可能要散了。” 林知微怔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微微一顿:“怎么会?当年在云南那么难的日子你们都熬过来了,现在回到北京,怎么反倒……要分了?” 程素素抿了口茶,笑容很浅:“他家这段时间一直都不乐意,觉得我配不上他。” 林知微的眉心拧了一下:“素素,其实过日子的是你们两个人,不用太在意这些。只要你们感情好,他爸妈总不能逼着你们去离婚吧?” “知微……”程素素轻轻摇头,指尖摩挲着茶杯壁,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们在云南……根本没领过结婚证。只是找了几个知青朋友做见证,在村里的院子里摆了两桌酒,就算是结了。” 林知微心口微微一沉——原来他们的婚姻,在法律上甚至不存在。 “章郁怎么说?”她忍不住问。 “他说……要给他父母一些时间。然后就一直拖着。” “你去过他们家了吗?”林知微追问。 “去过一次。”程素素笑了笑,可笑容里透着一种掩不住的苦涩。 “他妈根本没提我们之间的事,就把我当成他一个普通朋友。我本以为他们会说些难听的话,结果……人家干脆不搭理你。那种当面被忽视的感觉,你明白吗?比骂你还难受。” 她说到这里,终于没忍住,抬手抹了下眼角。 “章郁倒是来过我家,话说得挺好听,可一提到领证的事,就没下文了。” 林知微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而坚定:“素素……” 程素素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把眼泪硬生生咽回去:“知微,其实在云南那几年,我跟他在一起,我从来没后悔过。” “那边出的那些事……你是知道的,我是真的怕,如果没有个人护着,可能……”她没把话说完,但神情已经把剩下的意思都说尽了。 林知微轻轻点头。那几年,西南山区的知青日子有多难,她心里一清二楚。 “我觉得,他对你,是有感情的。”林知微认真地说。 “也许吧。”程素素低低苦笑一声,指尖又轻轻敲了敲茶杯壁,“可我知道,那时候的感情,更像是抱团取暖。回了北京,他可能有了更好的选择……我也不能硬拽着不放,不想耽误他。” 林知微端起茶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觉得,你还是得想好。如果你真的放不下他,就别太要面子了。” 程素素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她。 “你得豁出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林知微语气平淡,可眼神却很锋利。 “你……”程素素似乎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眼睛微微睁大。 林知微挑了挑眉,半带调侃地笑了笑:“怎么,这么惊讶?觉得这话不像是我说的?” “我只是觉得,对有些人,文明是没用的。你得学会撒泼,发疯也行。你站在那里温温顺顺地等着,人家反而觉得,你可以被轻易忽略。” 程素素怔怔地听着,手里的茶水轻轻晃动,茶面上浮着的茶叶跟着荡开。 “你想啊,这件事,理亏的是章郁他们家。他妈敢这么对你,不就是吃准了你的性格吗?知道你不会跟他们闹,更不会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 林知微的声音柔下来,“素素,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茶馆外的风吹动竹帘,发出轻轻的簌簌声,像是在催促什么。 程素素垂下眼,沉默良久,仿佛在反复咀嚼她的每一句话。 “你是说,让我去他家闹?”她终于开口。 “这得看,你觉得,章郁值不值得你放下骄傲。”林知微说。 “就算去他家闹,也得挑准时候。我听说,章郁的工作最近才定下来,他们家现在,也怕你把事情闹大。” “可是……如果这样,我跟他的感情——” 林知微反而笑了一下:“感情的事,别人没法替你做决定。但如果你决定要他,就得让他站在你这边。别光自己忍着,委屈到最后,什么都没了。” 程素素轻轻呼出一口气:“好,我回去好好想想。” 她抬眼打量了林知微片刻,忽然弯了弯唇角,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知微,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林知微挑了挑眉,半真半假地问:“哪里不一样了?” “有烟火气了。” 林知微被她逗笑了,笑意从眼底漾开:“可能是因为……我要当妈妈了吧。” 这句话一出口,空气里似乎停顿了一瞬。 程素素愣了半拍,瞳孔轻轻一缩:“啊?天哪,你要当妈妈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讶和几分替朋友的喜悦。 “是啊。”林知微唇角上扬,眼神却温柔下来,“我回京的时候,和周译办了离婚。上周他来北京,我们复婚了。” “所以,你们复婚,是因为孩子?”程素素忍不住追问。 林知微低下头,指尖轻轻沿着茶杯的瓷沿缓缓转了一圈,像是在整理心底的情绪。 在朋友面前,她难得有几分害羞:“也不算……我……我喜欢他。” 这一句像是落在热茶里的糖,慢慢化开,带着真心与笃定。 程素素愣了两秒,忽然笑了,笑容里有欣慰也有几分感慨:“那下回他来北京,可得让我见一见。能把你迷住的男人,我可太好奇了。” 林知微被她的调侃逗得失笑,抬眼看她,笑意里带着点无可掩饰的甜意:“没问题。” 第29章 表妹悠悠 林知微一进门,就被一股刺鼻的药酒味呛得鼻尖一酸。 客厅的沙发上,父亲林宁远正半倚着,毛衣卷到腰上,母亲许茹坐在旁边,双手正有节奏地揉按着,手心沾了药酒,空气里满是那种热辣的辛香味。 “爸,你这是……”林知微放下包,走过去。 “没事,装修的时候搬了一块大理石板子,姿势不对,把腰闪了。” 林宁远说得轻描淡写,可额角的细汗出卖了他刚才忍着的疼。 许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少逞点能?还非得自己抬,你以为你二十岁呢?” 林宁远笑了笑,换了个姿势让她揉得更顺手。 随后岔开话题,跟林知微道:“房子的水电已经全部改完了,今天刚把厨房的墙砖贴好,就是上回咱俩挑的,效果不错,很亮堂。阳台那边的窗户也换了新的,铝合金的,密封特别好。卧室的木地板已经铺好了,接下来来就是刷墙面了。” 许茹一边按一边接话:“你爸这几天忙得很,早上天不亮就去新街口,晚上收工回来腰都直不起来,说是要赶进度。” 林宁远笑着摆手:“我这不是想着,能早点住进去。” 他揉着腰,像是在脑子里描摹未来的样子,忽然开口:“哎,你们说,东边那间屋子延伸出来,盖一个阳光房怎么样?” 林知微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勾起了兴趣,抬头问:“是玻璃的阳光房吗?那种整面都是落地窗的?” “对。”林宁远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手在空中比划着,“三面透光,这样采光最好,冬天屋里暖得跟春天一样。用材方面我还得再琢磨一下,钢架还是木梁,得看看哪种更结实,还得防潮、防漏水。” 许茹停下手里的揉按,似乎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觉得挺好的呀。夏天听听雨,冬天还能赏雪,摆上两把藤椅、一张小茶几,闲下来喝喝茶、聊聊天,你这个想法不错。” “这就是家有建筑师的好处。” 一家人正聊着阳光房的事情,正说到兴头上,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林知微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个穿着米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格子围巾的少女,脸上带着点儿风尘仆仆的神色。 是小姨许芸的女儿陈悠悠。 “悠悠?快进来。”林知微赶紧把门拉开,把人让进屋。 “悠悠来了啊。”许茹抬头看见外甥女,笑着招呼,“你妈呢?没跟你一块儿过来?” “我爸跟我妈在家吵架呢,吵得我耳朵疼,我就跑出来了。”陈悠悠脱下围巾,撩了撩耳边的碎发,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你就这么出来了,跟你爸妈说了吗?”林知微把她的外套接过来,挂到衣架上。 “说了,他们知道。” “这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许茹皱了皱眉,语气里透出担心。 “还不是因为我奶奶。”陈悠悠一边走到餐桌旁坐下,一边撇撇嘴,“自打我奶奶来了北京,家里就没安生日子。” 林宁远听到这,索性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你奶奶一个人过来的?有没有说要待多久?” “哪是一个人啊。”陈悠悠叹口气,“跟我叔家的堂弟,还有我小姑一块儿来的。说是让我爸帮我堂弟和我小姑在北京找个工作。压根儿没提什么时候回去。” 她喝了口热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道:“我那堂弟,初中毕业,我爸说让他去当兵,我奶奶死活不同意,说怕她孙子吃苦。小姑呢,小学毕业,非得让我妈给安排个教书的工作,把我妈气得不轻。今天就为这事儿吵起来了。” 许茹听得也是一阵无语,眉心微微蹙起。 姨夫陈劲是军人,农村走出来的,当年和小姨许芸是自由恋爱,还带着点“英雄救美”的戏码。 那时候许家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外公还在世,起初家里反对这门亲事,可小姨性子倔,硬是坚持到底,最后家里拗不过,还是答应了。 婚后姨夫先是去了东北,又调去西北,常年在外,夫妻聚少离多,可感情一直挺好,许芸偶尔会跟娘家抱怨婆婆的偏心,但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这两年,姨夫陈劲升了师长,调回北京,形势就变了——老家那帮亲戚像闻到腥味的猫似的,一个个找上门来。 今天来个表弟找工作,明天来个亲戚要照应,仿佛北京是个随便伸手就能摘到馒头花的大园子。 许茹叹了口气,看着外甥女悠悠:“你妈估计这阵子可够累的。” 悠悠“唰”地翻了个白眼,像是压了一肚子火:“可不是,今天我妈连‘离婚’这俩字都说出来了。” “啊?这么严重?”林知微有些吃惊。 “你爸不至于这么拎不清吧?”林宁远皱着眉,显然没想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悠悠“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气恼和无奈:“我爸啊,就是觉得,这些年他一直在部队,我奶奶在农村,都是我叔叔照顾,他心里有愧,就一门心思想当个大孝子。” 她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可是,我妈又不欠他们陈家什么啊。这些年我爸工资,大半都寄回去给我奶奶了,在老家的村子里,就数我奶奶家房子盖得最好,别人家还是土坯墙,我奶奶家早就砖瓦房了。”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圈,眼底有些委屈:“我妈觉得,平时照顾不到,给钱也就算了,可现在的事儿,不只是要钱那么简单了……” 她抬起头,咬了咬牙:“现在,我奶奶是想要她的宝贝孙子在北京扎根呢!不光要工作,还要户口,最好房子也安排好。你说,这换谁受得了?” “她还说,我那堂弟,是陈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孩儿,将来陈家的香火就指着他呢。” 悠悠学着奶奶的口气,眼睛一翻,带着十足的讽刺,“不就是因为我妈没给她生个孙子吗?这话她都敢当着我妈的面说,脸皮得多厚啊。” 许茹也透出一股怒意:“这些年,你爸一直在部队,跟你妈一年半载才能见一回面,你妈一个人在北京,既照顾你,又得上班,还要应付婆家的事,他们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悠悠抿了抿唇,情绪显然被触动:“是啊,现在倒好,我爸一回来,他们就觉得占理了,仗着他心里有愧,就开始变本加厉。” 林宁远皱着眉叹气:“你奶奶这是拿亲情当筹码,逼你爸当老好人。” 悠悠“嗯”了一声,咬了咬牙:“我妈今天是真气着了,才会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我都能看出来,她不是随口说的。” 林知微听着,心里一沉——这种家庭矛盾,她很清楚,一旦闹到这一步,就不只是吵几句的问题了。 第30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许芸坐在沙发上,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沉。 她真想不明白,她和陈劲一路走来,从当年顶着全家反对的勇气,到熬过十几年两地分居的日子,怎么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你妈刚才说——我能给我外甥女安排工作,为什么不能给你妹妹安排?”许芸的声音冷下来,带着一丝颤意,“她是怎么知道知微的事的?” 陈劲坐在对面,肩膀微微一动,却抿着唇一声不吭。 许芸盯着他,眼神像两道锋利的刀刃,倏地亮了起来:“是你说的,对吧?” 陈劲沉默了好几秒,才低声闷道:“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嘴,我哪儿知道她会……” “随口提?”许芸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一根绷紧的弦猛地崩断,“陈劲,你觉得我会信你这话吗?你妈带着你妹妹和你侄子来北京的第一天,就开口让我给你妹妹找个工作。你说这是巧合?你觉得我是傻子?” 陈劲的眉皱得更深了,不耐地反问:“什么叫我妈、我妹妹、我侄子?他们不也是你妹妹、你侄子吗?你怎么老是撇开说?” 许芸冷笑,眼底泛着湿意:“所以你也觉得,我就该给你妹妹找个老师的工作?”她顿了顿,语气更尖锐,“知微是高中毕业,还在下乡的时候有过教学经验,你妹妹呢?连初中都没读过,你讲点道理行不行?” 陈劲被她的语气刺得有些急,脱口道:“那……幼儿园老师,她总可以吧?” 许芸的心口像被冷水浇了一下,冰得发疼。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盯着陈劲的眼睛,语气冷得像霜:“原来你早就替她想好了退路。” “我……”陈劲皱眉,像是想辩解。 “陈劲,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才刚认识你。”许芸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沉而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劲的声音沉下去,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 许芸步步紧逼,“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因为我没能给你们老陈家生个儿子,所以你亏欠了你妈,对不起你们老陈家。你就得处处弥补?她一开口,你就没法拒绝?” “你在胡说什么!”陈劲的声音陡然拔高,脸色沉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许芸看着他,“但是我告诉你,陈劲,我和悠悠,都不是你要赎罪的工具人。” 她顿了顿,冷声道,“我没有那么大能耐,给你妹妹安排一份工作。你要是有本事,我不拦你,包括你侄子。” 陈劲冷笑一声:“许芸,其实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没把我们家人看作是一家人。你觉得,乡下人不配跟你当一家人,是吧?” “陈劲,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咱就掰扯掰扯。”许芸呼吸沉了一下,声音不急不缓。 “咱俩结婚后,这么多年,你每个月把工资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寄给你妈。可你知不知道,你寄给我的那一半,我还要再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同样寄给你妈。也就是说,你的工资,有四分之三是寄回老家的。” 陈劲的眼皮微微跳了跳。 “我每个月给你妈寄钱,你是知道的,但你从来没阻拦过。”许芸冷声道。 “小芸,我……” “我生悠悠的时候,你不在北京,你妈来了,说是伺候我坐月子。” 许芸盯着他,眼神泛冷,“但是看到我生了个闺女,第二天你妈就回老家去了。这,你也知道吧?” 陈劲抿唇,不说话。 “还有你弟弟,结婚的时候,你在黑龙江执行任务,联系不到你。你妈直接问我要500块。” 许芸眼神更冷,“我那会儿刚工作,哪有那么多钱?那时候我还怀着悠悠,也不敢回家问我爸开口。是我二姐和二姐夫,借给我五百块钱。你记得吧?” 陈劲低下头,喉结微动。 “在你妈眼里,你所有的一切——工资、房子、前途,都应该是属于你侄子的,属于你们老陈家的。” 许芸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却冷得让人发抖,“她怎么看我不重要,但我不会让我女儿受这种委屈。” “小芸,难不成,你还真要跟我离婚?”陈劲的声音低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要是同意,就打份离婚报告,咱俩去把手续办了。”许芸的语气冷硬,没有一丝犹豫,“你要是不同意,觉得影响不好,我就带着悠悠搬出去。” “你搬到哪里去?之前你们许家的房子都被查封了?”陈劲的眉心狠狠一拧。 “搬到单位宿舍。” “你至于吗?不就是让你——” “陈劲。”许芸打断他,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咱俩就这样吧。” 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伴随着脚步声。 “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陈母的声音先进了屋,人随即跟着进来。 她胳膊上挎着一个网兜,里面放着几颗大白菜和一捆葱,身后跟着她女儿和孙子,孙子正抱着一袋热乎的糖炒栗子,边走边剥。 许芸站起来,直接回房间了。 “妈,天不早了,先吃晚饭吧。”陈劲站起来,试图把话题按下去。 可陈母哪有那个耐心,环顾一圈,发现许芸坐在沙发上的位置空了,脸色立刻沉下来:“她这是什么态度?” “老大,你们刚才怎么商量的?你上回不是说,许芸他姐夫家里,不是在什么部委工作吗?看看,能不能给你侄子找个轻松点的工作。你侄子懂事,会来事儿,去了肯定能干得好。” 陈劲的眉头拧得更紧:“妈,先别说这个……” “怎么不能说?”陈母声音陡然拔高,“她能帮外甥女,怎么就不能帮你亲侄子、你亲妹妹?” 陈母的话像刀子一样戳进许芸的耳朵,她站在卧室门口,脸色冰冷,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屋。 她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家多待,翻开柜子,干脆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几件换洗衣物、文件袋、洗漱用品,塞进一个旧旅行包里,动作快得像是在逃离战场。 外面,陈母看见许芸没理自己,脸色更难看了。 “悠悠呢?”她四下张望,“这丫头也真是没教养,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她去她二姨家了,不用管她。”陈劲的声音有些僵硬。 正说着话,许芸提着一大袋行李,从屋里走出来,肩背挺直。 她走到陈劲面前,声音很平静:“剩下的,还有悠悠的东西,我明天再过来取。” 陈劲怔住了,心口像被重重击了一拳——他没想到许芸是来真的。 第31章 小姨夫 许芸到林家的时候,林知微一家正围坐在餐桌前吃着晚饭,热气氤氲,灯光暖黄。 陈悠悠推开门,看到妈妈拎着一只大包站在门口,眼神一暗,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爸妈今天是真的吵崩了。 许茹一见妹妹,先是愣了愣,立刻放下手里的筷子,快步迎过去,把她手上的行李接过来。 许茹看着妹妹的脸色,什么也没问,也没有多说,只是把行李放到墙角。 “小姨快进来,先吃饭。”林知微放下筷子,赶紧给小姨拉椅子,“今天炖的排骨,正好。” 林宁远闻声也起身,去橱柜里拿碗筷。 许芸脱了外套,动作缓慢,像是在平复情绪。 她坐下来,端起知微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忽然开口:“我打算跟陈劲分开。” 桌上的动静顿时停了半秒。 “是要离婚?”许茹终于开口,眉头微蹙。 许芸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笑:“我倒是想离婚,怕是离不了。陈劲那么在乎名声,怎么会跟我离婚?我跟悠悠先从大院搬出来住。” 坐在一旁的陈悠悠怔住了,筷子停在半空。 “妈,咱搬到之前的房子?” “对。”许芸点点头,“你爸调回北京前,我们不是一直住在我单位宿舍楼吗?就搬回那里。” “也行,我没意见。”陈悠悠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早有心理准备。 许茹看着这一大一小,三言两语就决定了搬家,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她的心里有点酸——妹妹性子倔,外甥女又懂事得让人心疼。 林宁远放下碗筷,沉声道:“你们那房子,两年没住人了,里头怕是落了灰。这样,这两天你们娘俩就先住这里,我去大哥那边住几天。” “不用,姐夫。”许芸摇头,“我明天就去收拾,今晚我去住招待所就行。” “这哪能让你去住招待所?”许茹忍不住了,“你就住这里。你姐夫自己出去找地方住,或者回他哥那边都行。” 林知微在旁边轻声说:“小姨,你就留下吧,咱们晚上好好说说话。” 许芸看着这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鼻尖微酸,半晌才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 次日傍晚,林知微跟周译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接起,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聊了几句日常后,她提起昨天小姨搬来的事,叹了口气道:“家里这阵子乱得很,你那边呢?” 周译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才缓缓说:“我那边……分家了。” 林知微怔了一下:“分家?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周。”他语气很淡,像是在谈一件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是我提的。不过,大哥和二哥也都同意了。” 他没多说细节,只简单交代了分配的结果——他只要了东边那两间屋,其他牲口、耕地、粮票、果树其他几个兄弟平分。 林知微静静听着,心里没起什么波澜,对这个分法,她也没有意见。 回到家里,许茹和许芸正一边择菜一边聊着。 林知微顺手帮忙,把周译分家的事说了出来。 许芸手里摘豆角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感慨:“小周,想得周全。” 许茹也跟着点点头。她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豆角被一根根掰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她的脑子里,却忍不住闪过陈劲的脸——同样是男人,同样是当丈夫、当儿子,有的人,能把自己的小家护得严严实实;有的人,却只知道无底线地送上门去当血包。 她心里酸胀,手上不由得快了几分,把那点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在豆角上。 悠悠放学回来的时候,背着书包,脚步很快,但她身后却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是小姨夫陈劲。 许茹一眼就看到了,脸色不算意外,仿佛早料到他会来。 陈劲一进门,先跟许茹点了点头,声音沉稳:“二姐。” 又看向林知微,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知微,也在啊。” 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很快落在许茹身边空着的那把椅子上,眉头皱了一下:“姐夫呢?” “你姐夫有事,去他大哥那边了。”许茹语气淡淡,像是在回答一句无关紧要的日常问题。 陈劲顿了顿,低声道:“是不是……这几天小芸一直住这里……” “不关小芸的事。”许茹不等他说完,就截住了话头。 “二姐,这几天小芸和悠悠,肯定给你添了麻烦。”陈劲挤出几分客气,“我是来接她们回家的。” 许茹笑了一下,笑意却没到眼底:“怎么能说是麻烦呢。” 旁边一直沉默的许芸,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像结了冰:“那天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明天我就搬回之前单位的宿舍楼去,你走吧。” 陈劲的眉心狠狠一拧,想说些什么,又忍住:“悠悠,你劝劝你妈妈。” 陈悠悠这会儿正脱着外套,头也没抬:“劝什么?回家去?回去还得跟小姑挤一间屋。我跟我妈搬回原来的房子,我还能有自己的房间。”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冲陈劲补了一句:“哦对了,爸,你要是跟我妈离婚了,我可是要跟着我妈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陈劲的耳朵,他脸色一沉,声音不自觉拔高:“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悠悠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放,双手抱胸,目光坚定得很:“我就是这么说的。” 许茹接过悠悠的话,语气沉下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陈劲?” 陈劲被她看得有些心虚,眉头皱着,喉结滚了两下,还是开口:“二姐,你帮我劝劝小芸,我娘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都是一家人,互相帮衬帮衬。” 许茹冷笑一声:“你们家的事,不用跟我说。我只说一句——如果你们真的决定要分开,我觉得,该办的手续,最好还是办了。别拖着,时间长了,对谁都不好。” 陈劲的手指微微收紧,似乎有些急:“二姐,我没打算跟小芸分开,我就是想让她明白,我娘来北京,也不容易……” “陈劲啊,”许茹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闷棍敲在他心口,“有的时候,你什么都想要,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她的目光像是穿透了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你想做孝子,又想做个好丈夫;你想一碗水端平,又想保住名声。可现实是——水一旦端在手里,就不可能不洒。” “你舍不得得罪你妈,就只能让你媳妇受委屈;你舍不得放下老家的那些亲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小家被搅得天翻地覆。” 陈劲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32章 废品回收站 周译忙得满头是汗,刚从租下的那个小院出来。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整齐码着几袋刚收来的废铜废铁,仓库那边还有两捆粗壮的旧电缆,沉得几个人才搬得动。 他找了两个机灵又能吃苦的小伙子,让他们去走街串巷收废品,还特地叮嘱:“不光是锅碗瓢盆这些生活废品,工业废品也要盯紧,尤其是旧电箱、电缆、废铜线,这些才是大头。别嫌麻烦,村子也要去跑,山高路远也得去。”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周哥!” 周译回头一看,是孙均,穿着旧军绿棉袄,肩上还背着个帆布包,脸上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神色。 他先让那两个小伙子去忙,然后招呼孙均进来,又递了根烟。 “怎么有空过来了?” 孙均接过烟,却没急着点,先看了看周围,又压低声音道:“周哥,我想跟着你干。” 周译愣了下:“你要是能来,我肯定乐意,只是你家里……” “我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孙均撇撇嘴,语气带着几分不屑,“我那个后娘,巴不得我早点把钢厂的工作让给我弟弟。” 周译盯着他,沉声问:“你当真想好了?这活儿虽然比钢厂灵活,但也不稳定,吃苦是少不了的。” 孙均点点头,语气带着股狠劲:“想好了,以后我就跟着你干。你去哪,我去哪。” 周译看着他,笑了一下,那笑意里有几分欣赏,也有几分郑重:“好,回头你钢厂那边办好交接,跟我去趟市里。” 孙均蹲在院子里,把一块废铜用脚碾了碾,又抬眼看向周译,试探着问:“周哥,你这是打算跟市里的国营废品站合作?” 周译正低头翻账,闻言抬起头,嘴角勾了下:“不光是市里,还有海城。” “海城?”孙均眨了下眼,明显有点意外,“那可不近啊。” “路是远,可价钱高。”周译认真说,“只要货够,车跑一趟,就比咱们在市里卖多赚两成,碰上好料子,还能再高些。” 孙均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那我问一句——要是钢厂真跟咱们合作,把废钢卖给咱们,咱还能卖给县里的废品站吗?” “自然是不能。”周译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一丝赞许,“你也看出来了,这就等于咱们抢了县里废品站的生意,人家能愿意?所以,咱得往外找销路。” “那海城那边,回收价真比咱们市里高?” “高,而且稳定。”周译说得很笃定,声音压得很低,“一旦这条销路打开,就单单是钢厂这条线,咱就能赚不少。你想啊,钢厂一天能出多少废钢?这可不是收几口锅几根铜线能比的。” 孙均听得心里直热,咧着嘴笑:“那感情好!” 周译顿了顿,眼神沉了下来:“不过咱得低调一些,不能招了别人的眼。你也知道,这行碰到红了眼的人,不是抢生意,就是往死里绊你。” “我明白,你放心,哥。”孙均立刻点头,拍着胸口保证,“我嘴严着呢,谁都不透风。” 周译“嗯”了一声,视线扫了一圈院子四周那一堆堆废铜废铁,似乎已经在盘算下一步,“等收的东西多了,这院子估计不够堆,咱还得想办法租个仓库。最好离这儿不远,进出方便,车也能直接倒进去。” “这事儿交给我,我来办!”孙均拍了拍大腿,满脸都是干劲,“我就盯着城边那片老厂房去找,保证又宽敞又隐蔽。” 周译微微一笑:“行,那这事儿就交给你。” “走吧,跟我去吃饭。”周译起身,抬手拍了拍孙均的肩膀。 俩人还是去了上次来过的那家国营饭店,木制招牌已经有些褪色,门口的玻璃橱里摆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和几盘油汪汪的凉菜。 两人坐到靠窗的位置,点了两个家常菜——一个回锅肉,一个炒韭黄鸡蛋,还要了一壶热茶。 等服务员走后,周译才开口:“说说吧,小孙,家里这是又闹腾了?” 孙均叹了口气,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像是在给自己润嗓子,又像是在缓口气:“有人给我弟弟介绍对象,女方那边开了条件——得有个像样的工作。我那后娘,这几天天天在家抹眼泪,说她儿子要是娶不上媳妇,这一辈子就算毁了。” 周译挑眉,筷子在手指间轻轻转了半圈:“给弟弟介绍对象?你爹呢,这是彻底不管你了?” 孙均的嘴角扯了扯,笑得比哭还难看:“指望我爹?算了吧。这些年,多亏了我叔照应着,我才有了这份工作。要是靠我爹……” “你也知道,有了后娘,就等于有了后爹。他那心思,全在我弟弟身上,我在家里就是个能干活、不惹事的,用的时候想得起来,不用的时候,爱去哪去哪。” 周译没急着说话,只是缓缓夹起一筷子韭黄鸡蛋,放到孙均碗里:“那就留着力气,别往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耗。” 孙均低头闷闷地应了声:“嗯。” 钢厂徐厂长的办公室里,窗外传来厂区里机器低沉的轰鸣声,办公桌上摊着几份废料出库单,纸角被翻得起了毛。 废料科的宋科长手里捏着一支铅笔,往前探了探身子,小声道:“徐厂长,你看,咱卖给小周那边,卖几成?” 徐厂长没急着回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 他目光落在单子上的数字,眉头微微一皱,又舒展开来,像是在权衡什么。 “先卖给他三成。”他缓缓开口,语气沉稳,“先看看他那边的情况。” 宋科长立刻点头:“行,我明白,先探探底。” 徐厂长把老花镜重新戴上,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补充道:“要是小周那边销路稳定,再多给他几成。反正不管是卖给他,还是卖给县里的废品站,价格都一样,咱都不亏。” 宋科长露出个笑容,“他小周办事利索,人也机灵,我看他这事干成的几率挺大。” “这小子,路子野,成不成得看他市里的销路怎么样,县里这边,他是没法子了。”徐厂长目光沉了几分。 “行,就按您说的办。”宋科长把铅笔往耳朵上一夹,收起单子,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具体的分配细节。 第33章 不肯放弃的李丽 六月的北京,槐花已经谢了,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林知微站在窗边,手指轻轻摩挲着窗沿,宽松的衬衫下,隆起的弧度清晰可见。才四个月,却已经像别人五六个月的模样。 “双胞胎就是这样。”许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笑意与几分宠溺。 她端着一碗热乎的银耳羹走近,瓷碗里腾起细细的白雾,甜香夹着淡淡的桂花气,随着热气氤氲开来。 林知微回头接过,瓷碗的温度透过掌心,让她的手指都有些发暖。她低下头,小口啜饮着,银耳软糯,汤汁清甜润喉。 自从确诊是双胞胎,许茹几乎把她当成了易碎的瓷器,连弯腰系鞋带都要亲自动手。 林知微有时觉得好笑,可心底却涌起一股柔软的暖意。 许茹忙碌的身影总是在家里穿梭,时而端着补汤,时而拿着小本子记录她的体重和血压。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医生的职业习惯,更是母亲发自内心的牵挂。 好在家里就有个妇产科医生,她自己也安心不少。 偶尔肚子微微发紧,或是夜里翻身时觉得有些不适,许茹总能第一时间判断出情况,并温声安慰她,让她放松心神。 林知微轻轻呼出一口气,望着窗外初夏的光影,手掌下意识覆在小腹上。 这段时间里,周译的废品回收站像是被推着走上正轨。 海城那边的渠道试探性地做了两单生意,都很顺利,他趁势又招了几个人手,院子里堆货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 这天,他打电话过来,嗓音里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下周我去北京一趟,想你了。” 林知微握着话筒,唇角一勾:“那正好,家里正忙着搬家,你过来还能搭把手。” 周家自打分家后,难得安静了一阵。但对李丽来说,却并非如此。 从李秀秀嘴里得知周译和林知微已经复婚的那天,李丽像被抽空了魂,几天里吃不下饭,睡不安稳。 李家父母急着托媒人张罗新对象,可她心里的那股不甘,像扎了根似的,死死缠着她。 直到有人在镇上闲聊,说周译早就辞了钢厂的活,在县里开了废品回收站,她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是接近他的机会。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李丽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用一截破布系着,边角鼓起一块块尖硬的轮廓。 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台外壳掉漆的收音机,天线已经歪斜着断了一截。她走得不快,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颈侧浸湿了那一点布料。 她穿着一件浅底碎花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看上去是干活的利落样子。 可若细看,就会发现她今天和往常不同——嘴唇抹了淡淡的口红,衬得气色红润了几分,眉尾还细细描过,带着点儿刻意修饰的精致。 头发用一根旧发圈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下来,随着步伐轻轻摇动。 她装作随意地问了几个人,才摸到周译废品回收站的院门。 院门半掩着,院子不大,却已堆满了成摞的纸板、压扁的铁皮片、以及盘成一卷卷的铜线。 阳光从东侧照进来,落在金属堆上,映出一片晃眼的反光,带着刺目的冷色。空气里混合着金属和旧纸板的味道,还有不易察觉的油渍气息。 周译正蹲在院子一角,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个年轻工人低声嘀咕着什么。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那神色不是诧异,而是有点不耐烦的意外,就像在例行的忙碌中被无端打断。 “哟,译哥,你这儿啥都收吧?”李丽扬起笑,语调轻快,像多年不见的老邻居打招呼,“我家翻腾出来点破烂,还有几个亲戚家里也攒了点儿,干脆一块送过来了,也算是帮你个忙。” 周译站起身,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抬手指了指靠墙的秤:“放那儿,过一下。” 李丽把蛇皮袋拖到秤上时,她装作无意地抹了把额头的汗,抬眼时,正好能与周译的侧脸相对。 “你啊,就是太不会求人。”李丽笑着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熟络的埋怨,“要换别人,早就找我这种熟人多的人帮着拉生意了。以后我可以帮你留意,谁家有废铜废铁都让他们送来你这儿。” 周译没有正面接话,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冷不热:“用不着麻烦。” 李丽的笑意微微一顿,像是被风吹皱的湖面,可她很快调整过来,把语调放得更轻柔:“我是真觉得你能行。你啊,从前在钢厂干得好好的,现在出来单干,肯定是有打算的吧?不怕别人笑话,我就佩服你这股劲儿。” “谢谢。”周译合上手里的账本,语气平平,转头对旁边的工人吩咐,“小张,给这位老乡开个收据,把钱结一下。” 小张应声走过来,把秤上的读数记下,又蹲下翻李丽袋子里的货。李丽侧着身,余光瞟见周译已经转去搬另一堆铜线,背影宽阔而疏远。 她咬了咬唇,伸手接过收据,指尖下意识攥紧那薄薄一张纸,像要攥出个痕来。可下一秒,她又松开手,把收据折好,笑着揣进兜里。 “那也行,反正我这破烂以后都卖你这儿,算是老主顾了。”她边说边退到院门口,像是要走,又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着他,“译哥,你要是真缺人手,或者缺帮忙的,跟我说。我可不是外人。” 周译没有回头,只是弯腰把一卷铜线推到角落,淡淡“嗯”了一声,像随口应付。 李丽的笑慢慢收了起来,眼底却闪过一抹更深的光。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不信,自己会一点机会都没有。 走出院门时,李丽深吸了一口带着金属味的风,抬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这场拉锯战,她有的是时间。 第34章 夫妻团聚 周译推开林家的门的那一刻,他的脚步一顿,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站在客厅里的那个人身上。 林知微正背对着门,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那一瞬间,周译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的脸依旧是熟悉的眉眼,可比记忆中要圆润了一些,肤色也因为孕期的缘故显得白里透着淡粉。 只是,她的肚子,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才四个月的身孕,却已经撑得衬衫在腹部鼓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他下意识地走了几步,眼神里有着掩不住的惊讶。 林知微看在眼里,笑了笑,却带着一丝试探和自嘲:“我是不是变丑了?” 周译猛地回神,连忙摆手:“没有,哪有,怎么会呢。”他的语气里带着笃定,像是生怕她误会。 林知微扬了扬眉,嘴角的笑意没深,却不再继续追问。 她端着茶杯在沙发上坐下,低头抚了抚肚子,声音轻缓:“我自己照镜子都觉得变化挺大,脸圆了,腰也没了。要不是知道是怀孕,怕是要以为我一下子胖了二十斤。” 周译在她对面坐下,目光不受控制地又落在她的肚子上,忍不住伸手比了个虚空的弧度,像是想确认什么似的:“医生说没问题吧?这肚子……真大。” “没事,妈说是双胞胎的原因。”林知微抬眸看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你是不是会嫌弃我。” “胡说。”周译皱了皱眉,语气有些硬,却很快软下来,“我担心你还来不及。” 他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茶杯,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是暖的,可她的手指却有些微凉,他不由得皱眉:“是不是有点儿冷,要不要披一件衣服?” 林知微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我又不是瓷娃娃,你别紧张得这么厉害。” 周译没接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很难言的情绪——心疼、愧疚,还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喜悦。 自从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他就一直在想象,几个月后,会是什么样的画面。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想象得远远不够。 那是一种真实得几乎能让人发颤的冲击感——他的孩子,就在她的身体里成长着,而她,是那个为他承受这一切的人。 “我其实……”林知微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还挺怕自己会变得很丑的,尤其是肚子大了,脸圆了。” “知微。”周译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说进她心里,“在我眼里,你什么样都好看。你现在这样……我觉得,比以前更好看。” 林知微抿唇,没说话,指尖轻轻扣在膝盖上。她的眼神微微动了动,似乎有点被安慰到,却不想太明显地表现出来。 屋外的阳光透过纱窗洒在她的侧脸上,细细的绒毛在光里泛着柔光。周译看着,忽然就觉得——这一切值得。 无论之前多少波折,多少不甘,能有这样一个时刻,他觉得踏实。 “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见一个同学吧。她上回就说,等你来北京了,要见见你。” 周译正帮她往杯子里添水,听到这话,动作停了停,抬头看她一眼:“男同学,女同学?” “女同学。”林知微抬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手劲不大,却让他条件反射地直了直腰,“你想什么呢?” 周译嘴角勾了勾,像是被戳中了笑点,但很快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没想什么,就是随口问问。” 林知微白了他一眼,转而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她人挺好的,我高中同学,现在在出版社工作。” 周译点了点头:“行,你定时间就好。” 林知微端着水杯坐到沙发上,白瓷杯口氤氲着一层水汽。 她顺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新街口那边的房子,上个月就完工了,一直在晾着,就是家具还差两样。” 周译听到这话,在她身边坐下。胳膊自然地环过她的肩,手指在她上臂处轻轻摩挲了两下:“爸装修的速度,比我想的快多了。” “嗯,他可上心着呢。”林知微偏过头,唇角微翘。 “要不我先过去一趟,把大件运过去。”周译说着,目光已经在脑中盘算着搬运路线。 “行,不过我得先把厨房那边收拾出来。” 林知微慢慢转过身,看着他,神情很认真,“锅碗瓢盆得先放好,不然到时候咱们搬过去,连做饭都没地儿做。妈妈还说,碗筷最好去买些新的,新家新气象。” “这事我来。”周译没多想,干脆利落地应下,“你就把要买的东西写个清单给我,我明天就去买。” 林知微轻轻笑了一声,笑意从眉眼里溢出来,带着几分安心。她垂眸抚了抚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动作很轻:“到时候你可得多费点心,我现在真不适合折腾。” “知道。”周译的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你就负责照顾好自己,其他交给我。” 林知微被他说得微微怔了一下,那种被稳稳托住的感觉,让她有些恍惚。 两人靠坐着,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林宁远回来了。 “爸。”林知微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轻快。 周译也站起身,朝门口笑着打招呼:“爸回来了。” 林宁远进屋,鞋底沾着些细灰,看上去像是刚从工地回来。他扫了两人一眼,神情温和地说:“小周来了。” “爸,您这是刚从新街口回来?”周译问。 “嗯。” 他坐下喝了口水,才慢悠悠地说,“知微的舅舅,前阵子跟家里联系了,听说我们在装修房子,就找你姑父托人,从伦敦给弄回了一套洗浴设备,今天刚送到。” “洗浴设备?”林知微眨了眨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浴缸、花洒那些吗?” “可不就是。”林宁远抿了口水,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听说质量好得很。” “从国外运回来,舅舅这可真是为难姑父了。” “你舅舅啊,一直是这脾气。”林宁远摇了摇头。 林知微低头抿唇,心里微微一暖。她知道,舅舅性子爽直,她想着,过两年,吸引外商的时候,舅舅就会回国了。 第35章 章郁 林知微跟程素素约在了前门的一家老字号铜锅涮肉。 初夏的北京傍晚,街道上人声鼎沸,胡同口传来悠长的吆喝声,混着涮肉店里飘出的炭火香和羊肉的鲜气,让人一走近就胃口大开。 推门进去,暖融的热气扑面而来,铜锅里的清汤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泡,锅边是整齐摆放的几盘羊肉片,薄得几乎能透光,翠绿的蔬菜和雪白的豆腐在一旁衬着,看上去就新鲜可口。 她和周译到的时候,程素素和章郁已经先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透过木格子窗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知微!”程素素第一时间站起来,眼睛亮亮的,笑意里带着真诚的亲切。章郁也跟着起身,个子高挑,衬衫熨得笔挺,袖口扣得整齐,整个人气质温文尔雅。 周译微微颔首,先向程素素点了点头,又伸手与章郁握手,力道干脆而沉稳。 章郁看向林知微,笑道:“早前在云南,就常听素素说起你,可算是见面了。” “我也听素素说过你们的事。”林知微客气地笑了笑,落座时顺势把手放在自己略微隆起的腹部。 程素素的视线立刻注意到,“这才几个月啊,怎么看上去……?” “是双胞胎,所以看起来大。”林知微语气轻缓,带着几分喜意。 “哎哟,那真得恭喜啊。”程素素和章郁几乎是同时笑着道喜,语气里多了点羡慕。 程素素转而瞥了周译一眼,笑意中带着点打趣:“上回跟知微喝茶,我就好奇是何方神圣,把我们班的小仙女给收了。” 周译被逗得轻笑,淡淡道:“是我运气比较好。” 林知微忽然想到上回程素素说起的事,笑着接话:“那啥时候能吃到你们俩的喜酒啊?” 话音刚落,章郁微微一愣,手中夹着的肉片在锅口顿了一下。 程素素笑着帮他圆过去:“我们商量过了,喜酒在云南摆过,就不在北京办了。就想着挑个日子,去把证扯了。” “那也要恭喜啊。”林知微顺势道喜,周译也跟着点头附和。 热气氤氲中,林知微看着程素素,觉得她的神情很平静,像是真的想通了。可转而落在章郁脸上的那抹笑,怎么看都有几分勉强,似乎在刻意维持表面的温和。 章郁闲闲地夹着一片羊肉,蘸了蘸芝麻酱,随口问:“听素素说,你在老家县里的钢厂上班?” 周译只是淡淡点头,“是。”语气不咸不淡,也没多做解释。林知微也没多说话。 章郁挑了下眉,没有再多问细节,却下意识看了眼林知微。 素素曾跟他提过,这位林同学出身高干家庭,家世、教育、生活环境都在北京这圈子里数得上,照理说,该是同样条件甚至更好的男人与她匹配才对。如今却嫁给了一个农村出来的工人,还怀着孩子。 他心里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疑惑——这两人,真能长久吗?可转念一想,孩子都有了,即便中途有磕绊,也不至于轻易分开。只是,这段婚姻的根基……他不免带着几分怀疑。 杯中茶水的蒸汽袅袅上升,章郁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周译脸上。 高鼻梁、冷峻的眉眼、还有这身高……或许,就是这副皮相,让他把林知微拿下的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心里便多了几分不屑,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去。 周译察觉到了那一瞬的眼神变化,心中早已有了判断——这个章郁,不是一路人。对方看似温文尔雅,骨子里却带着对人的打量和比较。 他没兴趣在饭桌上跟这种人交心,于是只专注于夹菜给林知微,偶尔插两句稳妥的客套话,把彼此的距离隔得恰到好处。 林知微忽然想起之前托付程素素的事,转向程素素笑道:“上回麻烦你帮我留意的几本书,有消息了吗?” 程素素一手拿着筷子,一手在桌下理了理裙角,爽快地应道:“放心,都给你留意着呢。你开这个口,哪能怠慢。” 她在出版社工作,找书、调书都是熟门熟路的事。 林知微笑着点头,又细细说了几本书名,有初高中各科的教材、练习册,还有几本英文的学习教材,“都是新版的就好,旧版的我怕跟不上。” “哎,我以前就记得,你班上的英文最好。”程素素夹了一片肉放进铜锅里,语气里带着几分回忆,“那时候的听力磁带都是你先借来听,大家都跟着你学。” 林知微轻轻一笑,眼神柔和下来,“你也知道,我那时候一直有一个外交官的梦想,可不得好好学英语吗?” 周译听到“外交官”三个字,微微一顿,忍不住抬眼看了林知微一眼。她低着头,正用公筷把煮好的青菜夹到周译的碗里,神色安静从容。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排走着。 周译侧过脸看她一眼,像是随口问起:“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说过想做外交官的事……那是你以前的梦想?” 林知微唇角弯了弯,“你还记得我那个梦吗?梦里,我就是外交官啊。”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做外交官了。” “为什么?”周译问得很直接。 林知微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揉了揉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语气轻缓:“以前想做外交官,有姑姑的原因。她总是在信里跟我说外面的世界多大、多精彩,给我讲她在国外的故事……那时候的我,就觉得那是最高、最亮的舞台。”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清明的光,“可仔细想想,我想要的,可能只是那个光环而已。” 她抬起头,看向他,神情很认真:“现在,我就想每天开开心心的,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和你在一起,还有我们的宝宝。” 周译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很深的情绪在涌动。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慢伸出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掌心温热而沉稳。 林知微感觉到那份力道,心里忽然很踏实。 第36章 今日宜搬家 今日,宜搬家。 一早,天光还带着淡淡的灰蓝色,林家已是一派忙碌。林宁远昨晚就把要带的东西分了大类——厨房、卧室、杂物——每类又细细标了号,免得临时手忙脚乱。 新家的大部分家具,都是林宁远早就定制好的。比如卧室里的衣柜、书桌、床架,这些大件早在半个月前就定制好,榫卯严丝合缝,木纹细腻,连上油漆的味道都带着新鲜感。 今天要搬的,是那些装着生活气息的细碎物件——成箱的锅碗瓢盆,茶具用旧报纸一层层裹得紧实,被褥和枕头叠得四四方方,许茹的厨房“宝贝”——各种调料罐、擀面杖、蒸屉——每一件都像对待瓷器一样细心包好。 清晨的阳光透过槐树枝叶洒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单元楼下。两位搬运工合力抬着木箱往三轮车上放,木箱与金属碰撞发出低沉的声响。 周译在一旁,袖子挽到手肘,不只是指挥,见哪件轻一点的,他顺手就扛上肩,走得稳稳当当。他还特意带来两卷粗麻绳,把每个箱子捆扎得结实紧密,打的扣子干脆有力,确保路上不会松口。 林知微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站在门口,箱里是她的私人物品——一对瓷杯、茶叶罐、还有几本舍不得压在书箱里的笔记本。 她刚想跟着往车边走,却被周译半路“截”了下来:“你回屋坐着,我来。”说完,已经把纸箱接过去,单手就提上了车。 另一边的厨房更是热闹。许茹系着围裙,像在指挥一场井然有序的战役:“这个箱子里是瓷碗碟,轻放!那几个袋子是米面,别压着!” 她为了方便新家落地就能开火,还提前装了一篮葱姜蒜,用竹篓提着,专门放在三轮车座位旁边,生怕路上颠簸压坏。 装车时,林宁远总是最后一道关,挨个检查每个绳结,亲手用力扯一扯才算放心。三轮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胡同,队尾是一辆小卡车,里面放着易碎的玻璃柜、台灯和几幅装裱好的画。 路上偶尔碰到许茹协和医院的老同事,远远喊着:“搬新家啦?恭喜恭喜!”许茹笑着回应几句,神色间透着藏不住的得意和高兴。 到了新街口,林宁远先下车开门通风。新擦过的玻璃窗透进大片阳光,落在木地板上,亮得让人眯起眼。 屋里还带着新木料的香气,与外面胡同里淡淡的炭火味混在一起,有种焕然一新的气息。 分工一如既往明确——周译和搬运工抬箱子、搬家具进屋,动作干净利落;林宁远则守在书房,把那几大箱子书一本本摆进书架,书脊整齐地排成一行。 许茹直接钻进厨房,把锅具、调料按照顺手的习惯一一安放;林知微坐在客厅里,把被褥从麻袋里取出来,轻轻拍松,再折好放进柜子,手上动作慢,脸上却始终带着笑。 新家特意装了电话机,以后跟周译通电话也方便多了。 林知微整理完客厅和卧室的物件,端了盆清水去了阳光房。 这里是林宁远特意在东面搭建的,三面落地玻璃,冬天暖、夏天通风,正适合养花。搬来的那些花花草草临时放在一边,有的还用塑料袋裹着根部,有的土松了,得赶紧安置好。 她蹲下身,小心地扶正一株君子兰,抖开根部的土,把它摆到靠窗的位置;又将几盆绿萝挂到木架上,让藤蔓自然垂落下来。阳光透过玻璃,叶片上的露珠亮晶晶的。 “你放那儿,一会儿我来弄。”周译从门口探进头,不放心她弯腰太久,语气带着叮嘱。 “我没事。”林知微笑了笑,抹了抹手,“这不都是静的活儿嘛。”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哎呀,这是都搬完了?” 林知行一进屋,就看到一家子都风风火火地忙着,阳光房里更是热闹。 “哥,你回来了。”林知微直起腰,冲他笑,周译也跟着点头打招呼:“哥。” 林知行绕进阳光房,打量着四周,眉梢一挑:“爸这个阳光房,建的挺有水平的啊,比外面那些现成的棚子都讲究。” “说啥呢?”林宁远恰好从院子另一头走过来,听见这句,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 林知行笑着接话:“夸您呢,爸。” “那还愣着干嘛,”林宁远瞥他一眼,“赶紧帮小周干点活。” “得嘞。”林知行卷起袖子,走到院子里帮周译搬剩下的几个箱子。兄弟俩一前一后,抬着沉甸甸的木箱进屋,配合得利落。 林知微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踏实的暖意——这个新家,不只是房子换了地方,而是真真切切地有了家的味道。 中午,厨房里热气氤氲,伴着浓浓的酱香味,整个新家都透着一股暖意。 许茹早就泡好了黄豆酱和甜面酱,锅里先倒了一大勺花生油,油温滚烫时,把切得细细的五花肉丁倒进去,小火慢慢熬出油,肉丁从粉白变成金黄,边角微微卷起。 随后,她把葱姜蒜末下锅,香气瞬间炸开,再倒入调好的酱料,酱汁被热油包裹,颜色从浅褐渐渐变得浓稠发亮。 许茹不急不躁,耐心翻炒,直到酱面泛出油光、香味醇厚,才将锅端到一边静置,让味道更加沉稳。 面条是她亲手擀的,切得匀细,撒上干面防粘。煮面的时候,她特意准备了大锅开水,等水翻滚时下入面条,筷子轻轻拨散。 面条在锅中翻腾,煮至恰到好处的软硬度,迅速捞出,过一遍凉水,再回到热水里“醒”一下,这样吃起来才筋道爽滑。 桌上,黄瓜丝、萝卜丝、豆芽、芹菜段早已码好,一碗碗面端上来,舀上一勺滚烫的炸酱,再拌匀,香味扑鼻。 “妈这手艺,真是不服不行。”周译一边大口吸面,一边由衷地赞叹。 许茹被夸得笑起来,“我小的时候,家里的一个帮厨,最拿手的就是炸酱面,那会儿,我跟你舅舅,最好这一口。你小姨讲究,嫌酱味太重、太咸了,她就不爱吃。” 她一边说,一边夹了些黄瓜丝放到林知微的碗里。说到童年,许茹神色不由得柔和下来,可很快又泛起一丝淡淡的惆怅。 叹了口气,她脑海里闪过自己在英国的大哥以及妹妹家里那摊子糟心事。 饭桌上的气氛仍旧热热闹闹,筷子碰碗声、交谈声混在一起,暖意在新家弥漫开来。 第37章 暖房 晚饭前,四合院里亮起了暖黄的灯,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砖铺地,几盆绿植点缀在墙角,显得雅致又温馨。 新装的木门油光发亮,一推开,正对的便是那间阳光房。夜色里,玻璃顶映着灯光,像是镶了一圈金边。 林家的大伯、大伯母率先进来,刚跨进院子就被眼前的景致吸引得脚步一顿。 大伯双手背在身后,仔细打量着四下,语气中带着赞叹:“宁远这院子修得真不错,位置好,格局也敞亮,看着气派。” 大伯母目光很快落在右手边的阳光房,眼神一亮:“这是二弟自己设计的吧?这专业的建筑师,就是不一样。” 说话间,堂兄林知谦抱着三岁的小儿子进了院子。小家伙圆乎乎的脸蛋被灯光映得粉嫩,眼睛一转就瞧见阳光房里花花草草,顿时扭动着要下来。 刚一落地,就噔噔噔跑到玻璃前,两只小手扒在上面,鼻尖都贴了上去,兴奋地“哇”了一声。 林知微笑着过去,把门推开,“进来看看吧,这些都是从老房子搬过来的花。” 暖光倾泻进屋,一盆紫色的长寿花正盛放着,花瓣饱满圆润,颜色明丽,绿叶衬着,更显生机。 透过玻璃洒下来的灯光,落在林知微的肩头,让她的侧影显得柔和又安静,眉眼间多了几分母性的温婉。 大伯母看着看着,目光落到她隆起的腹部,不由得轻呼一声:“才四个月,肚子就这么大呀?果然是双胞胎。” 她的语气里满是疼惜,又带着半分担忧,“你现在可千万别逞能,能坐就别站,能躺就别坐,家里的事让别人来做。” 林知微乖巧地应下,嘴角带着笑,手指下意识地轻抚了抚肚子。 坐定后,林知谦端起茶杯,微微俯身靠近周译,压低声音问道:“你的废品回收站怎么样了?听说你干得挺有声色。” 周译也不藏着掖着,语气淡然道:“还行吧,刚起步那会儿忙得脚不沾地,现在渐渐顺了些。海城那边已经做了几单,算是打开路子了。” “哦?”林知谦挑了挑眉,眼底露出几分兴趣。 周译手指摩挲着茶杯,慢悠悠补充:“现在重点收废钢,量大,价格稳。我和县里的钢厂合作,专门跑了几趟,把海城那边的渠道打通了。那边靠港口,货多,来往方便。” 林知谦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抿茶,像是在权衡什么:“你这思路不错。你在北京待多久?改天我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 “打算待半个月,我随时有空,看大哥安排。”周译这话是真心的,林知谦的人脉若能牵上,能省下他许多摸索的功夫。 旁边的林知行原本在听两人聊,插不上话,干脆站起来去了厨房帮忙。 屋里渐渐飘出饭香,热气里带着饭菜的浓郁咸香,惹得人食欲大动。 很快,菜一道道端上桌:青翠油亮的炒豆苗、色泽酱红的红烧肉、油光闪亮的油爆虾,还有蒜香扑鼻的蒜爆羊肉。 林知行端着最后一道清蒸桂鱼走出来,笑着招呼:“开饭啦,大家都坐。” 席间气氛很快热烈起来,筷子碰碗的清脆声、笑声交织成一片。 林知微抱着三岁的小侄子,笑着哄道:“喊一句——姑姑最美。”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奶声奶气地照做,一桌人顿时笑成一片。 堂嫂陈书艺见状,笑着凑近林知微,小声说:“你肚子再大些,就该准备婴儿用品了。找个日子,我陪你去王府井,那边什么都有。” “好啊。”林知微点头,神色轻松,“第一次当妈,真不知道该买什么,到时候你可得帮我把关。” 许茹在一旁补充,“衣服多准备几套棉的,别买太紧的,孩子舒服。” 大伯母站在餐边柜前,手抚过那层温润的木纹,眼神里透着几分喜爱,“这柜子,也是二弟找木匠打的?这质感、这造型,都不太一样。” 许茹正把刚洗好的水果摆到盘里,闻言抬起头笑道:“是宁远自己画的图,量了尺寸,又找了老木匠定做的。柜门的雕花和这个暗格,都是他亲自设计的,既好看又实用。” 她顺手拉开一个抽屉,露出里面整齐分隔的小格子,茶具、餐巾、零碎的小碟子全都规整地安放其中。 “要是大嫂你喜欢,把木匠介绍给你,保准合你心意。”许茹笑得爽快。 “行啊,我老早就想换一个柜子了。”大伯母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现在那个,收纳空间太小,摆着还占地方,要是能像你这个一样,既能放餐具,又能摆点装饰,肯定好看。”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又探讨起木材的选择和上漆的工艺。 许茹说,这柜子用的是橡木,结实耐用,不怕潮,外层是用天然木蜡油擦出来的光泽,比普通化工漆环保。 大伯母连连称赞,说回去得好好量量尺寸,改天让木匠来家里看看。 桌子另一边,林宁远和大哥林明远正一边吃着饭,一边压低声音聊着工作上的事。 林明远在建委的岗位已经渐渐步入正轨,手上的几个重点项目进展顺利,他夹了口菜,随口说道:“等年底那批项目批下来,我那边人手会有点紧张,到时候可能得借你两个技术员撑一撑。” 林宁远放下筷子,点头应道:“没问题,你提前打个招呼,我给你留人。” “嗯。”林明远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北京建院?张院长快退休了,现在正是人事空档期。” 林宁远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大哥的好意——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平台、资源、人脉都比现在更高一筹。 但他只是淡淡一笑,声音很稳:“我还是觉得,自己更适合清华的环境。再说,我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高强度的工作节奏,未必适合我。” 林明远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像是权衡,又点了点头,“你想清楚就好,不过确实,身体要紧,以后还有机会。” 兄弟俩一边聊工作,一边不时看向热热闹闹的家人,眉眼间都是舒心的笑意。 饭后,院子里摆了两张小方桌,茶香袅袅。孩子在一旁玩着小木马,几位长辈慢悠悠地喝茶聊天,偶尔传来几声爽朗的笑。 灯光下,林知微倚在藤椅上,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家人团聚的热闹、四合院的温暖、还有身边那个低声与人谈笑的男人。 她突然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日子——稳稳当当,热热闹闹,有家,有人,有盼头。 第38章 悠悠受伤 第二天一早,林知微和许芸都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院子里一时间静悄悄的。 林宁远在书房的案台前,戴着老花镜,手里翻着几张刚画好的草图。 阳光房那边,周译正蹲在花架旁,一盆一盆地替花草浇水,动作耐心又仔细。 快到中午时,院子里的平静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林宁远眉头一动,顺手摘下眼镜,伸手接起电话。 “喂——”话才刚出口,对面就传来许芸急促得几乎带哭腔的声音:“姐夫,快……悠悠出事了!” 林宁远心口一紧,声音立刻压沉:“怎么回事?” “她早上回家拿东西,在门口跟她堂弟鹏鹏吵起来,被他推到,正好磕在门口台阶上……血流得特别多!刚刚陈劲给我打电话,说是已经送到301医院了!” “你别急,我们这就过去。” 林宁远放下电话,脸色已经沉到极点,抬手冲周译摆了个手势:“走!”两人没再多问,直接出了门。 林宁远平时少有情绪外露,此刻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心里压着火。 到了301医院,他们一路直奔急诊病房,眼前的情景让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病房走廊,许芸和陈母正面对面争执。 许芸眼睛红得像刚哭过一场,眼角还带着湿意,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 而陈母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指着她,语气咄咄逼人:“小孩子吵着玩,磕破点皮,你至于生这么大气吗?” “磕破点皮?”许芸的声音已经发颤,愤怒中透着委屈,“悠悠长这么大,我一个人带着,什么时候让她受过这样的伤?陈劲,里面躺着的是你的女儿!你看看她的头包成什么样子!” 站在两人中间的陈劲,脸色同样不好看,但态度却模棱两可,一手拉着许芸的胳膊,似乎想把她往后拽开,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朝陈母摆了摆:“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 许芸被他这一拉,险些失去平衡,猛地甩开他的手,眼底闪过一丝绝望:“陈劲,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就是悠悠自己活该?” “我没那么说!”陈劲皱眉,但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小姨,先去看看悠悠的情况。”周译见场面僵着,悄然上前一步,把许芸护在身后。 林宁远也看不过去,声音冷沉而有力:“先看看孩子的伤,再说。” 许芸听到“孩子”两个字,眼眶立刻又红了,抬手胡乱抹了把眼泪,转身走向病床。林宁远和周译紧随其后。 床上,陈悠悠安静地躺着,小小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雪白的纱布边缘已经渗出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小姑娘半睁着眼睛,看到许芸的身影,虚弱地喊了一声:“妈妈……” 许芸蹲在床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断掉:“别怕,妈妈在。” 陈悠悠动了动唇,眼神怯怯地望着陈劲:“是鹏鹏说妈妈坏话,我反驳了他几句,他就推了我。” “你这丫头,别乱说话!”陈母立刻打断,声音比方才还尖,“我问鹏鹏了,他说是你自己不小心滑倒的,你别随便冤枉人。” “你小姑也在场,她也说,是你自己摔倒的。”陈母转头看向陈劲,像是寻求认同。 陈劲低下头,声音有些犹豫:“悠悠,你是不是——” “陈劲,你闭嘴!”许芸猛地打断他,眼底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 陈悠悠却意外地冷静,她盯着父亲,字字清晰:“爸,既然你不信,那报警吧。到底是谁推的我,让警察来调查。” “你这丫头,自己家的事情,干嘛还要麻烦警察?”陈母立刻急了,声音尖利。 “在门口,是隔壁的刘叔叔先把我扶起来送到医院,然后帮我打电话给爸爸。刘叔叔就是目击证人。”陈悠悠的声音虽弱,却透着一种倔强。 许芸闻言,立刻接话:“好,妈妈这就报警。” “许芸,你还嫌事情不够乱,是吧?”陈劲的脸色已经沉下来。 “就是,这丫头不是没事吗?”陈母紧跟着说。 “悠悠没事,是她运气好。”林宁远冷声开口,目光锐利,“不代表伤害她的人,可以连个道歉都不说,还故意推卸责任。” “姐夫……”陈劲看了林宁远一眼,神色有些局促。 林宁远却没有移开视线,语气沉稳而带着压力:“今天这事,咱们必须说清楚。要么你带着你侄子来给悠悠道歉,要么就按悠悠说的——报警,查清楚。” 陈劲的喉结动了动,嘴唇翕动几下,却没有立刻回答。 那副踌躇不定的模样,让林宁远心里那股压着的火更是“腾”地一下往上蹿。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怒意,转头看向许芸,语气比方才缓了一些,却笃定有力:“小芸,前段时间我跟大哥联系上了。大哥虽然不在国内,但有你二姐跟我在,绝不会看着你跟悠悠受任何委屈。” 这话一出口,许芸的眼眶立刻又红了,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林宁远随即又转向陈劲,眼神沉如夜色:“陈劲,如果岳父还在,知道你这么对小芸,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这话直戳陈劲的心口,他脸色“唰”地一白,连忙摆手:“姐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哪能不心疼她们娘俩,就是……” “就是舍不得让你侄子受责罚,是吧?”林宁远冷冷接过他的话。 病房里一时静得连输液管里药液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 陈母见今天这事儿没法糊弄过去,心里也有数,立刻换了副腔调。 她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瞧林宁远这阵势,知道硬顶没好处,立马松了口:“我说,亲家,都是一家人,你别为难阿劲了,我让鹏鹏来给丫头道个歉。” 话音一转,她又抹了把眼角,叹气道:“但是啊,亲家,咱也得讲些道理。我是阿劲的亲娘,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兄妹三人拉扯大,哪容易啊?”说着说着,眼泪就跟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现在我儿子有点出息了,我还不能到城里来享几天清福吗?我都这把年纪了,搬到儿子家里住,还要看儿媳的脸色?亲家,你给评评这个理。” 她说到“看儿媳脸色”时,声音明显拔高了些,带着委屈也带着试探。 这话说出来,不仅是在给自己博同情,也是在暗暗给许芸施压,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 她心里盘算着,只要把自己苦情的一面亮出来,再把身份摆在那儿,也许林宁远就不会继续追着这件事不放。 第39章 打了一巴掌 陈母毕竟是长辈,林宁远可以心直口快地数落妹夫陈劲,但要直接顶撞陈母,却有违背他多年的教养。 正因为如此,陈母才敢在这当口寸步不让——她清楚,这个亲家不可能在众人面前当着长辈的面跟她撕破脸。 旁边的周译很快看穿了这层微妙的博弈。 他的目光在林宁远和陈母之间来回转了两圈,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一老一少,一个是有礼有节的知识分子,一个是惯会以年纪压人的农村老太太,真要是针尖对麦芒,倒霉的只会是小姨和悠悠。 他上前半步,挡在两人中间,语气稳稳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镇定:“悠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我们之后再说。不要在这里吵闹,影响悠悠养伤。” 许芸的眼圈还红着,抬头看了女儿一眼,又看了眼陈劲,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先让孩子歇着。陈劲,咱俩的事情,咱俩自己解决。” 陈母抿着嘴,哼了一声,心里不甘,却还是收了声。但她转身往门口走时,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许芸和陈悠悠一眼。 “咔哒”一声,病房的门关上了,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病房里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和心电仪不紧不慢的滴答声。 陈悠悠微微转过头,目光定在母亲脸上,嗓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坚定:“妈妈,离婚吧。我支持你。” 许芸怔住了,心口像被重物猛地撞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看见的不仅是眼前包着纱布的女儿,还有这些年她小心翼翼、一个人撑着日子所积攒的疲惫和孤独。 她伸手轻轻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语气尽力柔和下来:“你这孩子,别想这么多。大人的事情,我们会自己解决。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伤,别让妈妈担心。” “妈……”陈悠悠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她攥紧被角,声音带着哭腔,“爸从进病房到现在,一句都没问过我疼不疼,也没问过我害不害怕……” 许芸的喉咙像被堵住了,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她用力将女儿搂进怀里,下意识收紧手臂,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护住,“别怕,有妈妈在。” 陈悠悠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声音低低的,却像刀子一样扎进许芸心里:“我以前一直觉得爸爸很厉害,他是军人,做事果断,别人都说他有本事。小时候我还跟同学炫耀,说我爸爸是英雄。” 她的泪一颗颗掉下来,烫在许芸的胸口,“可这些……好像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光环。他今天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只是他生活里一个不重要的人。” 许芸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鼻子一酸,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一下一下,像要把那份委屈拍散似的。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今天的事,而是这些年里母女俩一次次被忽视、被冷落积累到的结果——只是,今天终于让女儿也看清了。 走出病房后,林宁远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背脊依旧笔直,神情沉沉的。 他转过头,看了陈劲一眼,那眼神带着寒意,随即转向周译,低声而笃定地吩咐:“回去以后,给你堂嫂打个电话。她父亲在军政,改日约个时间去拜访一下。你小姨离婚的事情,这么拖下去,不是个办法。” 周译微微颔首,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岳父的意思。 林宁远提到的堂嫂,是林知谦的妻子——陈书艺。她父亲正是军政系统的陈副主席,这样的身份和能量,足以在许芸的婚姻问题上起到决定性作用。 这话一落到陈劲耳朵里,他整个人猛地一震,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语气里透着慌乱:“姐夫,这……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怎么能去劝离呢?” 陈母也反应过来,忙站到儿子一侧,语调里带着责备与不满:“就是啊,亲家,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你这样插手,不是存心拆他们吗?” 林宁远没去看陈母,而是向前跨了一步,径直逼近陈劲,目光沉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让人不敢轻忽的威压:“陈劲,我问你——刚刚见到悠悠的时候,你有关心过她一句吗?她怎么受的伤,现在疼不疼,你问过一句吗?” 陈劲张了张嘴,却在林宁远的注视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宁远继续盯着他,声音比方才更冷:“你这副样子,有什么资格当一个父亲?” 这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得陈劲脸色发白,眼神慌乱地飘开,不敢与林宁远对视。 周译在旁静静看着,心里暗暗感叹——岳父看似斯文,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强硬。 许茹正从楼梯走上来,目光第一眼就锁定在陈劲身上,脸色冷得像是能结冰。 没等陈劲反应过来,许茹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扬手——“啪!”清脆的一声,在走廊里炸开。 这一巴掌用尽了力气,陈劲的头被打得微微偏到一边,脸颊瞬间浮起一片红印。 林宁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住妻子,“小茹,别冲动!” 陈母见自己儿子挨了打,顿时炸了:“你干什么?欺负到我们陈家头上来了是吧!” 她抬手就要去推许茹,甚至抬起手想还一巴掌,却被眼疾手快的周译直接拦在面前。 周译的手像钳子一样稳稳扣住陈母的手腕,眼神冷得让她心里发怵。 可许茹此刻眼圈已经红透,她声音发颤却清晰地一字一句:“陈劲,这一巴掌,我是替父亲扇你的。”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些年,小芸一个人带着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心里没数吗?可你母亲呢?她是怎么对她的,又是怎么对悠悠的?你难道没看见?” 陈劲的眉心抽动了一下,目光游移,没敢与她对视。 许茹的声音忽然提高,像是要把压在胸口的闷气全部砸出去:“不就是没给你们老陈家生个孙子吗?你要是觉得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们老陈家的香火,那就尽早离婚,没必要拉着我妹妹和悠悠,一起在你陈家低人一等!” 陈母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四周的视线全都落在她和儿子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冷意、有鄙夷,让她心里一阵发虚。 第40章 想要改变的小姨 许茹走进病房,第一眼就看到外甥女头上厚厚的纱布,心里猛地一紧。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几乎是小跑到床边,轻轻坐下,伸手探向悠悠的脸,眼神里满是心疼:“悠悠,疼不疼?” 陈悠悠努力扯出一丝笑,却没能掩住眼底的委屈:“没事,二姨,我没事的。” 许茹喉头一酸,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语气轻柔:“别逞强,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别硬撑。” 她顿了顿,察觉到空气里有些压抑,于是换了个轻快的语气,试图缓和气氛:“晚上想吃点什么?二姨给你做。” 悠悠犹豫片刻,小声说:“想喝排骨汤。” “好!”许茹毫不犹豫地点头,“二姨这就去买排骨,晚上给你炖,保证好喝。” 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承诺,让悠悠的眼圈微微一热,她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眼泪险些掉下来。 许茹心里揪着,抬眼看向妹妹。只见许芸正坐在床头,神情疲惫,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她的眼神游离,像是心里压着千斤重担,连呼吸都不稳。 许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开口:“小芸,悠悠已经长大了,什么都看在眼里。咱们再避着,再忍着,对她才是伤害。今天我就问你一句,你跟陈劲,到底怎么想的?” 许芸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嗓音哑哑的:“还能怎么办呢?他心里最在乎的是面子和名声,他……他应该不会同意离婚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力,像是这些年早已被生活磨光了锋芒,只剩下顺从。 许茹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骤然坚定起来:“不会同意?那就让他同意!” 她伸手握住妹妹的手,力道带着决绝:“小芸,你想清楚,现在只要你对这个人再没有期待,没有幻想了,剩下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们在呢。” 许芸被她说得一怔,眼眶立刻红了,嘴唇颤了颤:“可是……离婚哪有那么容易?他是军人,他的性子你也知道,就是认死理,会觉得我毁了他的脸面,到时候……” 许茹冷笑,“这么多年,你小心翼翼地守着家,每个月给你婆婆寄生活费,什么都忍着退着,可他呢?悠悠今天受了这么大伤,他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你要继续忍下去吗?小芸,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女儿。悠悠需要一个能保护她的家,而不是让她一辈子在冷眼里长大。” 话音一落,病床上的陈悠悠再也忍不住,声音沙哑却透着坚定:“妈妈,我也赞成二姨的话。离婚吧。” 许芸看着女儿,看着姐姐,她吸了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清楚:“好,二姐,我先跟他谈。谈不拢,再找你们想办法。” 许茹的手蓦地握紧了她的手,沉声应道:“好!记住,不管结果如何,你身后还有我,还有你姐夫。绝不会让你和悠悠再受半点委屈。” 许芸的泪水一颗颗滚落下来,她伸手把女儿轻轻揽进怀里。心里明白,她过去所有的退让和委屈,换来的不是丈夫的体恤,而是女儿心里的失望。她不能再错下去。 “妈……”陈悠悠伏在母亲怀里,声音颤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许芸紧紧抱着女儿,心里酸楚得像被刀割,可在那酸楚里,隐隐透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力量。 许茹看着这一幕,眼眶也有些湿润。她心里清楚,这一关,许芸要先自己跨过去。她们能做的,就是无条件地在背后撑着。 许茹从病房里出来,整个人神情仍旧有些凝重。 走廊尽头,林宁远和周译已经在等着她。林宁远见妻子出来,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包,语气放得极轻:“走吧,回家。” 一家三口并肩往外走,医院的长廊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出门时正好是傍晚,天边的暮色沉下来,街口的菜场还没完全收摊。 许茹忽然停下脚步,对丈夫说:“买点排骨吧,悠悠刚才说想喝排骨汤。” 许茹挑了一块带骨带肉的,又顺手拿了一个冬瓜,想着晚上就做冬瓜排骨汤。 回到家,许茹系上围裙,熟练地挽起袖子。她把排骨放进沸水里焯了一遍,又仔细撇去浮沫。清洗过后,将排骨捞出放进砂锅,加入清水和几片拍碎的生姜。灶火调小,汤水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屋子渐渐氤氲起热气。 冬瓜削去厚厚的青皮,被切成大小匀称的滚刀块,整齐地码在砧板边上,等着时机下锅。随着炖煮的时间一点点拉长,排骨的香味混合着姜的辛香,在厨房里弥散开来。 周译走进来,提着保温桶,安静地守在一旁。他看着锅里白滚的汤水,等排骨汤炖得浓白,才帮忙小心舀进保温桶,盖子盖紧,生怕半点汤汁洒出来。 “我去医院送过去吧。”他低声说。 许茹抬头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汤热,路上小心,别烫着,也别洒了。” 林知微跟在后头,走到门口,却被许茹拦了下来。 “你身子还虚着呢,就别跟着折腾了。”许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知微只好停下脚步,目送周译提着保温桶快步走远。 夜色渐深,餐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摆好,空气里弥漫着米香和汤香。大家都坐下了,气氛比往日安静许多。 夹了几筷子菜,林知微终于开口,轻声说道:“小姨能想通就好。” “是啊,”许茹低声应道,“只要能想通,就能往前走。” 林知微闻言,心底却浮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她低下头,脑海里浮现起那个梦境。 在梦里,小姨始终没有离婚。所有的糟心事,她都独自扛着。婆婆的挑剔与嫌隙、丈夫的冷淡与漠视、女儿的委屈与孤单……她全都压在心底,硬生生咽下去,从不肯向任何人诉说。 她一个人,把委屈与眼泪都藏在夜深人静的枕头里。 等到家人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之后。那时,小姨病倒了,病得很重,躺在病床上,身体被病痛折磨得极度虚弱。 大家才从悠悠口中,零零碎碎地知道,小姨这些年究竟过得多么不容易。 可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林知微心口一阵绞痛,筷子微微一颤。她深深吸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命运真的能改变,她一定不要让小姨再走到那一步。 第41章 不要脸的陈母 另一边的陈家,气氛也并不轻松。 陈母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一边抹眼角一边同陈劲说:“阿劲啊,你别看今天场面闹得大,其实事情也好解决。明天我就带着鹏鹏,去那丫头面前认个错,让鹏鹏给她道个歉。咱是一家人,有啥过不去的坎?这点面子,娘还能放得下来。” 说着说着,她声音一转,又带上几分埋怨:“可话说回来,她那姐夫到底什么意思?就因为这么点小事儿,就张罗着让你离婚?还有你媳妇儿,也真是的,说搬出去就搬出去,眼睛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这也太不孝顺了!” 陈劲靠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心里同样憋着火。 他挠了挠头,声音里满是无奈:“娘,您就少说两句吧。我这心里比谁都堵得慌。” 陈母立刻瞪了他一眼,拍着大腿提高声调:“少说两句?我看是你心里早就偏着你媳妇儿!我告诉你,要是许芸她姐夫真去找你领导告状,咱也不用怕!大不了我就去她单位闹。” “一个孝字压下来,到哪儿还不是咱占理儿?到时候我就说,你媳妇儿带着孩子离开老人身边,这就是不孝!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陈母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把退路算计好似的。她那一脸“吃定你们”的神情,让陈劲心头烦躁不已,却又不敢正面顶撞。 他沉着脸没吭声,心里却越来越烦躁——他很清楚,真要闹到那一步,事情只会更糟。 陈劲叹了口气,耐心劝道:“娘,让鹏鹏留下来吧。后面参军的名额,我已经帮他留好了,您就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他受罪吃苦的。” 陈母一愣,脸上并没有马上露出高兴的表情,反倒拧起了眉头:“这到头来,还是要让鹏鹏去参军啊?你就不能给他安排个别的工作?我打小把他拉扯大,不就是盼着他能在城里有个轻松安稳的工作吗?” 陈劲摇摇头,语气放缓:“娘,现在的部队不比从前,条件好多了。参军挺好的,磨炼人。以后有机会,我会推荐他去念军校。您想想,要是鹏鹏能考进去,将来就是军官了,有编制有前途,家里脸上也有光。” 陈母愣了愣,眼神闪烁,显然被这个前景打动了。 但心里还有顾虑,她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那……也算是个出路吧。我这老太婆,能图个什么呢,就是盼着你们几个有个好日子。可话说回来,你的意思是,让鹏鹏留下来,你让我跟你小妹回老家去?那你小妹的工作呢?” 说到这里,陈母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半分,带着责怪:“她一个女孩子,你当哥的就这么撒手不管?” 陈劲揉了揉眉心,心里也烦。 沉默片刻,他还是开口道:“我再去劝劝小芸,看看她能不能帮小妹找个幼儿园的工作。娘,你明天过去的时候,对小芸和悠悠,客气点。” 陈母闻言,眼珠子一转,立刻接口:“只要你媳妇能帮你小妹把工作解决了,我保证不找她的茬。” 第二天一大早,陈劲心情沉重,还是陪着母亲和侄子陈鹏鹏一起去了医院。 一路上,陈鹏鹏低着头,神情阴沉。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心里全是憋屈。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在堂妹面前低声下气? 但他清楚得很,大伯一开口,他的前途就捏在别人手里。参军的名额,关系到未来能不能出人头地。他再不甘愿,也只能忍着。 在陈劲示意的目光下,陈鹏鹏犹犹豫豫地走到床边,嗓子像卡了鱼刺一样,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陈悠悠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点退让。 她的头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却硬是撑直了脊背。她声音不大,却坚定:“你还得给我妈妈道歉。昨天就是因为你骂我妈妈,我才跟你吵起来的。” 话音一落,病房里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陈鹏鹏脸色一变,立刻炸毛似的:“我又没骂她什么!反正我已经给你道歉了,凭什么还要给她道歉?”他满脸写着不情不愿,像是在硬吃一个大亏。 许芸坐在床边,神情平静,没有半点要强求的样子。她缓缓开口,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没关系。这种不情不愿的道歉,我也不稀罕。” 陈母轻咳一声,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快,装出一副劝和的样子:“咱都是大人了,何必跟孩子计较?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毕竟都是一家人。” 她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好像一句话就能抹平悠悠的委屈。 陈劲顺势点头附和,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是啊,都是一家人,悠悠,你弟弟也不是故意的。小孩说话没个分寸,你就别放在心上。” 许芸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神情不卑不亢:“既然道歉了,就回去吧。别在这儿打扰悠悠休息。” 陈母心里一急,立刻对儿子使了个眼色。 陈劲犹豫了一瞬,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小芸,你跟悠悠还是搬回来吧。悠悠现在在海淀这边上学,离家近。” 病床上的陈悠悠微微抬起头:“没关系,我可以坐公交车。而且,我也不习惯跟别人住一个房间。” 这句话让陈母脸色当场垮下来,忍不住厉声打断:“那哪是别人?那是你小姑!” 许芸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转头对陈劲说:“你哪天有空,我们好好聊聊。” 她神情平静,而是像终于下了某种决心。 陈劲心里一紧,眉头皱得死死的,忍不住追问:“小芸,你难不成……还真想离婚?” 病房里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许芸抬起头,眼神平静,语气却无比坚决:“对,我想离婚。” “离婚?”陈母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嗓门陡然拔高,“我跟你说,你要是离婚,我就去你单位闹,让别人评评理!哪有这样的儿媳妇?就因为不想帮衬家里,就闹离婚?” 许芸却没有再多辩解,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病房门口,伸手把门拉开,动作利落而冷静。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母和陈劲,声音低沉却透着决绝:“你们出去吧。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吵闹的地方。” 陈母气得直拍大腿,尖声喊道:“不孝!要是你真敢离婚,我就天天蹲你单位门口,让你丢人!” 陈母还想挣扎,却被儿子半推半拉地拽出门外。 “小芸,你冷静一下,咱俩再聊。” 回应他的只有: “嘭——” 病房的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第42章 恢复高考 小姨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结束在了一九七七年的八月。 那是个燥热得让人心生烦闷的时节,天空沉沉压下,巷口的石榴树被烈日炙烤得叶子打蔫,空气里弥漫着灰蒙蒙的尘土味。 小姨许芸坐在户籍所外的长条椅上,双手紧紧攥着帆布袋的带子,指节泛白。 离婚的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段拖了许久、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能顺利离婚,还是多亏了陈母。 陈母她早就看出许芸的心思已决,一个女人若真铁了心,谁也拦不住。 更何况,她心里也打着自己的算盘:陈劲年纪还不算大,四十出头,若是趁早再娶,说不定还能给她再添个孙子。可若拖下去,错过了再成家的时机,那才是真正耽误了儿子。 于是她宽声劝道:“强扭的瓜不甜,离就离吧。她生的那丫头跟你也不亲,等你老了,也指望不上。你若趁早再找一个,说不定还能再添个孩子。” 陈劲当时沉默了很久,脸色铁青,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终于,在漫长的沉默里,陈劲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许芸那一刻反倒松了口气,仿佛压在肩上的巨石被卸下。她抬眼望向窗外炽烈的阳光,眼底闪过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久违的轻松。 办手续的时候,陈劲忽然开口,说得很慢,嗓音里带着一丝沙哑:“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裙子,在戏台下看戏,那天我负责安保工作。我觉得你像是天上的仙女……” 他垂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要把这些话强行塞到许芸心里去,“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我会把仙女弄丢了。” 许芸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陈劲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打着,声音低沉:“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我们到底怎么就过不下去了。我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她这一辈子没别的心思,就盼着能抱个孙子。我没能让她如愿,所以我就想着,对侄子好一点,拿他当亲儿子看待。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为什么你就是不理解?”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和不甘。 可许芸心里,却已是一片冷寂。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二十年的岁月曾让她心动过,也让她失望过。如今听到这些话,心口却只剩下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 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这些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陈劲,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我是改不了你的。你觉得没错的事,在我看来,却是日日夜夜的煎熬。” 陈劲低下头,不再说话。 - 同一年的同一个月,北京城另一处会场里,另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大事正在发生。 邓公正主持召开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会场气氛紧张而热烈,教育部的汇报冗长而细致,字里行间尽是多年停滞不前、人才断层的隐忧。 多少青年困在工厂、田地、机关角落里,怀揣理想,却没有出路。 邓公静静地听着,时而抬手夹起烟,烟雾在灯光下氤氲一片。他沉吟片刻,忽然一锤定音:“今年就恢复高考!” 这句话像一声惊雷,震得在场的人心头发烫。会场霎时安静下来,随即议论声此起彼伏。邓公又补充了一句:“要择优录取,德才兼备。” 这是一个时代的转折。消息很快传出,犹如燎原烈火,点燃了全国上下的激情。 许多在田间劳作的青年,放下锄头时眼睛泛光;许多在工厂车间里忙碌的工人,下了班就去翻旧课本;还有更多人,彻夜挑灯苦读,誓要在这个久违的考场上搏出自己的前程。 父母们也在暗暗祈盼,盼望子女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议论最多的,不再是调令、不再是票证,而是高考。那是一个躁动而充满渴望的八月,空气里仿佛都带着新的气息。 而此时的林知微,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走路时不得不小心翼翼,脚步慢而沉重。 好在正值暑假,她得以在家安心养胎,不必再奔波。天气热得厉害,母亲许茹每天都要煮绿豆汤,放凉后端到她房里,叮嘱她:“外头晒得厉害,你少出门,省得中暑。” 预产期就在十月,算算不过两个月的光景。想到肚子里那个小小的生命,她的心中总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定与柔软。 外头的世界正在巨变,高考要恢复了。多少同龄人正攥紧笔杆子,准备在考场上搏一个前程。而她的人生,也即将因为这个孩子,翻开新的篇章。 夜里,她常常睡不安稳。胎儿在腹中翻身踢动,她便抚着肚子,低声哄着,像是在和未来的孩子说话。那低语里,有母亲的温柔,也有女人独有的坚韧。 周译下个月就会来北京,陪她待产,也陪她一起复习功课。 因为准备得早,她手边的资料很齐全,心里也有底。 悠悠也是今年的高考生,经常过来找她,一起复习功课。两个人遇到问题,就摊开书本认真讨论,时常从白天聊到天黑。青春的热烈与求知的渴望,在这小小的院子里燃烧着。 堂兄林知谦则给她整理了一些内参资料,尤其是政治部分的笔记。“这些都是第一手的,你拿去看看。”他递过来时,语气郑重。 院外偶尔传来巷子里的闲言碎语,有人说高考恢复是天大的喜讯,有人说这是给尚未返城的知青的机会。 林知微静静听着,却不多言。 这一九七七年的八月,于不同的人,意义各不相同。 有人在婚姻里告别旧日,换来的是解脱与轻松;有人在教育改革里迎来新生,重新燃起对未来的希望;有人则守着小小的院落,默默期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时代的洪流奔涌向前,每一个个体都被裹挟其中。 第43章 李津 周译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了。傍晚的风里带着一丝凉意,街头巷尾的槐树叶子随风簌簌作响,白日的暑气褪去后,空气里浮着淡淡的炊烟的味道。 他推开林家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伴着风声传进院落。院子里一棵海棠树,枝叶繁茂,遮住了大半个天。树下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搁着几只粗瓷茶杯,热气氤氲。 林知微正坐在竹椅上,面前摊开几本线装书。她一手抚着隆起的肚子,一手捏着笔,轻声念着句子。 悠悠和一个男孩子则正对着书本背诵。只不过,男孩子的脸上已经贴满了长条纸片,从额头到下巴,几乎没留空隙。那模样滑稽极了,叫人忍不住发笑。 “李津,你又背错了,来来来,贴上贴上!”悠悠笑得弯了腰,手里抓着一沓早已准备好的纸条。 “哎呦,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李津苦着脸直喊冤,赶紧把书合上,转头去求救,“知微姐,你快管管她,这丫头快疯了!” 林知微忍不住笑了,摇摇头:“你要是好好背,悠悠能抓着你不放么?” 李津正嚷嚷着,忽然眼角一瞥,见有人进了院子。 他愣了愣,随即瞪大眼睛,一拍大腿,像是逮着救星一样,高喊:“哥!快救我!” 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躲在来人身后,伸手扒拉开悠悠还要追过来的动作。 周译这才看清,那满脸贴得花里胡哨的人,竟是李东行的儿子——李津。 “哟,李津来了。”周译挑了挑眉,眼底带笑。 “哥,你回来了!”李津抓着他的手腕,“你快救救我,我脸都要被这丫头贴烂了。” 悠悠叉着腰,毫不示弱:“你不能赖账啊,说好的,背错一个句子,就要贴一个纸条。” 院子里一时热闹非凡,笑声掺着蝉声,晃悠悠地飘在夏末的黄昏里。 林知微静静抬眼,便看见周译立在门口。 逆光下,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修长,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眉眼却沉静安稳,。那一刻,她心里莫名安稳下来,连手里握着的笔,也轻轻松了力道。 林宁远也看见了周译,快步迎过去,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手提袋,语气带着几分长辈的自然亲切:“辛苦了,先进屋洗个手,换身衣服再出来。” 周译笑着点头,又忍不住往院子里望一眼,与妻子对视。那一眼之间,仿佛有许多话没说出口,却已心照不宣。他转头朝悠悠打了个招呼:“我先去洗漱一下,换一身衣服,待会儿再来陪你们说话。” “知微姐,刚刚译哥看你那眼神,都快拉丝了。”李津在一旁忍不住调侃,语气轻快,带着少年特有的坏笑。 林知微脸上微微一热,忙低下头:“行了,你刚才的《赤壁赋》背到哪儿了?继续。”她话锋一转,硬是把话题拉回书本。 李津哀嚎一声,手里的书差点掉下来:“知微姐,你这也太无情了吧!” 等到周译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整个人也清爽了许多。他搬了张小凳子,挨着林知微坐下,顺势接过一本书,也加入了他们的“背书大战”。 他一边听,一边看着李津那满脸纸条,不禁失笑:“这花脸造型真够新鲜的。改天我给你爸打电话,一定要告诉他这个。” “哥,你这也太不仗义了!”李津立刻抗议,手一挥,几张纸条啪地掉下来,引得悠悠笑得直拍桌子。 林宁远看他们说说笑笑,气氛融洽,心里也舒展起来,便搬了个椅子过来,坐在一旁,和他们一起聊。他语气一转,正色问道:“你们啊,有没有想好,将来要报考什么专业?” 李津最先反应过来,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凑到林宁远身边:“伯伯,你说,要是我跟着你学建筑,怎么样?” 林宁远被逗乐了,笑着抬手敲了敲他脑袋:“那感情好啊!知微跟小周,我可是推荐过好几回,他们俩都没这个意向。你小子要是真有心学建筑,我当然支持了!” “哼,嘴上说得轻巧。”悠悠在一旁哼了一声,手里拿着笔敲着桌子,笑眯眯地接上话,“李津,你是不是忘了一个前提?想当我姨夫的学生,可得先考上清华呢!那可是清华!” 她特意咬重了“清华”两个字,眼神里透着点小得意。 李津立马瞪大眼睛,跳起来喊:“不是,陈悠悠,你瞧不起谁呢?不就是……不就是清华嘛!” 话是这么说,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后半句明显心虚,底气不足。 林知微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把桌上的茶杯往李津那边推了推:“咱考清华之前呢,还是先把《赤壁赋》背熟吧。” 周译在一旁看着,唇角微微弯着,眼底带着一抹笑意。 “我还以为,你会考虑广州那边的学校?”周译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 李津挠了挠头,笑嘻嘻道:“之前确实考虑过,可我这不是想着嘛,要是真去了广州,那不就是天天在我爸妈眼皮子底下?那也太不自在了,还是算了吧。” 话说到这里,他眼神有些飘,故意装作不经意,却还是忍不住稍稍瞥了一眼悠悠。 林知微和周译都是过来人,这一点小动作哪儿能瞒得过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只是再看悠悠,她正认真地低头翻书,眼神干净透亮,显然还没往那方面去想。林知微心里暗暗想,这丫头八成是还没开窍。 林宁远没去多想,只当是孩子们之间的玩笑。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长辈的郑重:“你理科学得不错,这段时间把语文和政治提一提,我看,还是很有希望的。” 李津听得眼睛一亮,立刻坐直了身子,连连点头,忙不迭地表态:“伯伯放心,以后我肯定头悬梁、锥刺股!”他说得慷慨激昂,像是在立军令状。 只不过这副认真的样子,脸上还贴着几张纸条,怎么看怎么滑稽,惹得众人笑成一团。 第44章 林知微的理想 “悠悠呢,悠悠想学什么啊?” 林宁远看着外甥女。这个孩子,自从父母离婚后,性子倒是稳重许多。 悠悠抿了抿嘴,眼神却很坚定:“我想学法律。” 林宁远先是愣了下,随后眼底浮起几分欣慰。 他点点头,语气里带着鼓励:“这志向不错。悠悠啊,你成绩一向好,学法律确实合适。政法大学、人大都可以考虑一下,再努努力,北大也不是不可能。” 悠悠的眼神一亮,笑着说:“我就争取考个人大!北大就留给我姐去冲刺吧。” “切!”李津立刻插话,满脸的嫌弃,“刚才是谁说我呢?自己张口就是人大,你咋不说自己脚踏实地点?” “闭嘴!”陈悠悠立刻反驳,眼睛一瞪,语气却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娇俏。 几个人又笑成一团。 林宁远看着他们年轻的模样,心里也被感染,笑容渐渐舒展开来。他转头看向自家女儿和女婿:“那你们俩呢?都有成算了吧?” 周译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你们知道,我现在在做废品回收。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注意到一个问题。很多回收上来的废旧电缆、电机,其实并不是彻底没用了,只是老化或者某些零件坏掉。我就想着,能不能试试看,把它们拆解开,再重新组装,拼成新的电器。” 他说到这里,眼神亮了几分,声音也比平日里更有力:“所以,我想报考跟工业相关的专业,比如工业自动化。” 院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谁都能听出,这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周译已经在心里反复琢磨过的路。 林宁远点点头,表情中带着几分认同:“工业自动化……不错。以后国家一定要大力发展工业。你们年轻人能往这方面想,挺好。” 林知微之前听他说过这个想法,此刻听来,仍旧觉得心底被触动了一下。她看着周译,眼神微微柔和。 李津却早忍不住插嘴:“哥,那咱俩可得好好努力了,争取都考上清华!” “清华是你家开的呀?”悠悠立刻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李津不服气:“那也不能打击我的积极性啊!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对!”林宁远笑着点头,语气笃定,“目标就得放高一点。即便达不到,也总能比你原先想象的走得更远。” 林宁远目光一转,落到林知微身上:“知微呢?” “对啊,知微姐,你想学什么?”李津也跟着问。 林知微愣了一下。其实,这几天她心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在梦里,她是个外交官,常年奔走在欧洲各国。 那时候,她最羡慕的,倒不是那些外交场合里的光鲜,而是欧洲街头那些奢侈品商店。 她清楚地记得,许多品牌早已不仅仅是卖一件衣裳、一只皮包,品牌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商品本身,而是变成了一种象征,一种文化。 而她更清楚,国内也并非没有好东西,只是缺乏专业的运营,缺乏品牌的理念。越到后来,越会被吃亏。 她暗暗想过,若是能把这种理念带进来,哪怕只是最初的尝试,也可能影响深远。 可这些话,她知道现在说出来,多半没人能理解。这个年代,还没有“公关”这种专业。就算说了,大家也会觉得天马行空。 于是她轻轻吸了口气,微微一笑:“我想,我可能会选经济学吧。” 周译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 林宁远的眼神则明显松快下来,带着几分放心:“经济学也好啊!以后国家的发展,经济肯定是重中之重。知微,你要是真走这条路,将来前途无量。” 悠悠眼睛一亮,立刻凑过去:“那可太好了!姐,说不定未来我们还可以合作呢!” “这感情好啊。”李津立马接话,越说越兴奋,“以后呢,你们一个搞经济,一个当大律师,译哥呢,研究电器,我呢,就盖大楼,说不定还能建体育馆、建机场呢。” “你就吹吧。”悠悠翻了个白眼,笑声却压不住。 这一句话,惹得院子里又是一阵大笑。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院子被余晖染上暖色。几个年轻人说着各自的理想,带着毫不掩饰的憧憬与热情。 林宁远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也跟着一阵热乎。他忽然觉得,时代真的变了。多年压抑着的梦想和才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寄托的出口。 “聊什么呢,都这么高兴。”院门被推开,许茹下班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子菜。悠悠赶紧跑过去接过来。 “伯母,我们在聊未来呢。”李津抢先开口,眉飞色舞,“我以后要建高楼,悠悠要当大律师。” “那感情好。”许茹笑着,抬手抚了抚外甥女的头发,目光里都是柔和,“今天晚上咱们吃春饼,李津你留下来一起吃。” “好,您赶我走,我也不走。”李津笑嘻嘻地答着,又像个小馋猫似的探头看篮子,“伯母,吃春饼,我能点菜吗?” “行啊,你想吃什么?” “京酱肉丝!”李津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春饼的必备,少不了你的。”许茹被逗乐了。 厨房里立刻热闹起来。许茹利落地挽起袖子,点上煤油炉子。火苗“噗”的一声窜起来,映得她的脸带着一层暖光。 她先把面团搓好,用手轻轻揪成一个个小面剂子,周译也过来帮忙,他接过面剂子,然后擀成薄薄的饼,拿给许茹看,“妈,你看这薄厚,可以吗?” 许茹点头说好,周译立马甩到铁鏊子上。面皮遇热,立刻鼓起气泡,香气弥漫开来。 不一会儿,饭菜齐全。桌上摆着一摞热气腾腾的春饼,旁边一盘炒合菜,还有京酱肉丝,另有葱丝、酱料和凉拌小菜。 “来来,大家开动吧。”许茹笑着招呼。 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动手,把春饼铺开,抹上一层甜面酱,再夹上满满的菜卷起来,边吃边笑。 “嗯——这才叫春饼!”李津吃得满脸满足,“伯母,你这手艺要是开个小饭馆,保准天天排队。” “你少拍马屁,多吃两口。”许茹嗔他一眼,却忍不住笑。 林知微坐在桌边,听着大家的笑声,外头的时代正风起云涌,可在这一刻,她觉得,这一桌热腾腾的春饼,就是最踏实的未来。 第45章 要生了 一九七七年十月十二日,全国上下的报纸头条都在报道:国家恢复高考,并且放宽了年龄和婚姻限制。 消息一经公布,立刻像火焰一样点燃了千千万万青年人心中沉睡已久的希望。十年压抑,终于等来一个转机,不少人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可此时的林知微,却无暇细想这些。她正挺着隆起的肚子,眼看就要临盆了。 怀胎十月,最后这一段最是难熬。 她走起路来笨拙沉重,像是随时要跌倒似的。胃口也越来越差,经常吃两口就觉得顶得慌,胸口发闷。 夜里更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常常被孩子踢得醒来。 许茹是医生,心里最清楚这些症状:“最好每天都走走路,散散步,对顺产有好处。” 于是,几乎每天饭后,周译都要牵着她,在四合院的胡同里散步。 秋风带着凉意,落叶在脚边沙沙作响。昏黄的路灯下,林知微一手撑着腰,另一只手被周译牢牢握着。 “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一颗球。”她喘了口气,半开玩笑似的说。 周译扭头看了看她,眼神心疼又带着一丝笑意:“哪有啊,哪颗球有你这么好看?等他们出来,我一定帮你教训他们,看他们把你折腾成什么样。” 林知微忍不住笑,又有些委屈:“生完这次,我真的不想再生了。” “我也不想让你再生了。”周译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坚定。 他看着她这一段日子忍受的辛苦,心里揪得紧,可这种事,他无法替她承担。每一次看到她皱着眉忍着胃里翻涌的不适,他都恨不能把痛苦挪到自己身上来。 林知微轻轻叹气,摸了摸肚子。孩子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母亲的诉苦。 “再说了,有他们两个就够了。”周译抬手,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语气里带着点憧憬。 “译哥,你说,会不会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林知微抬头,眼里闪过一点明亮的光。她很少主动提及未来,但提到孩子时,声音里难掩期待。 “这样最好啊。”周译眼神也柔和下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刚好凑成‘好’字。” “那要是两个女孩呢?”林知微追问。 “两个女孩也好啊,姑娘家贴心,你看你不就是?”周译说得极认真。 “那要是两个男孩呢?”林知微嘴角微微翘起,眼底却带了点坏笑。 周译一愣,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两个小皮猴子在院子里撒欢打闹的场景,他头皮有点发麻,忍不住笑骂一句:“那可得把我折腾死。” “你就是嫌弃男孩淘气。”林知微揶揄。 周译偏过头,语气却格外笃定:“不会的,肯定会有一个女孩儿。”他说这话的时候,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林知微抿唇,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周译心里其实是想要个女儿的。 夜风轻轻吹过,胡同里安静极了,只有两人并肩而行的脚步声。 这天,姑姑林疏影下班过来了,还带着表弟傅景。她提着一大袋东西进门,手上还挂着一个纸袋,显然都是给林知微的。 林疏影一进屋,眼睛就落在林知微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眉头皱了皱,又伸手去扶了她一把:“哎呀,你这肚子……是不是随时都有可能生产了?” 许茹一边给她接过外套,一边点头:“是啊,双胞胎经常会早产,随时都得留意着。” 林疏影听了,神情紧张了一瞬,旋即放缓声音:“那可得小心着点,家里人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她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罐进口奶粉。 “我上周去香港出差,顺便带了一些回来。毕竟是两个孩子,到时候知微奶水不一定够,先准备一些奶粉备着吧。这个牌子我听说过,营养比较全。” “太好了,我也正想着这事。”许茹眼睛一亮,赶紧接过来,语气里透着几分宽慰,“我这边也陆续给她备了一些,但远不如你带回来的好。” 林疏影又从纸袋里拿出两只玻璃奶瓶:“这是奶瓶,我买了两个。还有这个——纸尿裤,一次性的,可以先用着试试,如果好用,下回我再托人带些回来。” 这一句话,瞬间让屋里人都愣了愣。许茹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感叹道:“这可真是稀罕物。咱们平常都是用旧布裁洗,哪见过这样的?方便是方便,可惜市面上没有卖的。” 林疏影笑笑:“所以我才想着先弄点来,双胞胎嘛,总要省点力气。” “小孩子的衣服我没买太多,上回书艺不是说了吗,她那边囤了不少。再说小孩长得快,穿不了多久就得换,买太多也是浪费。” “是的。”林知微靠在椅子上,脸上带着点笑意,“上回堂嫂过来,已经给我拿了一大堆衣服。还有宸阳小时候穿过的,她都留得好好的。” 说起这些,气氛忽然轻松了许多。 许茹赶紧把新拿来的东西仔细收好,一边整理一边感叹:“幸好咱们家人多,都能帮衬着。” 林疏影看着林知微,又叮嘱:“你现在可是什么都别操心,好好休息,吃好睡好。” 傅景在旁边点点头,笑着说:“表姐,你就安心生,等你生下来,我们都来帮忙带孩子。反正两个小孩,够我们分。” “啪”地一声,姑姑抬手就是一记轻快的脑崩:“你以为分桃子呢?” 傅景缩了缩脖子,憨憨地笑起来,屋里顿时一阵笑声。 转眼到了十月底,北京的天越来越冷,风一吹就带着刺骨的凉。 林宁远和许茹在家里,几乎把能准备的都准备齐了,热水壶、毛巾、干净的布,甚至婴儿的小衣裳都提前晒好叠好,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 许茹作为妇产科医生,比任何人都谨慎。她反复叮嘱女儿:“随时可能发动,别大意。到时候一有动静,就立刻去医院。” 一个清晨,林知微突然感觉下腹坠得厉害,一阵又一阵的宫缩袭来。她脸色瞬间发白,紧紧攥着床单,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妈,好像要生了……”声音里带着颤抖。 许茹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准备,张罗着去医院。 第46章 龙凤胎 到医院后,林知微被护士迅速推着进了产室。她紧张得手心都是汗。许茹换上白大褂,也跟着一并进去。 外头,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周译和林宁远被拦在门外,只能在产室外焦急徘徊。 “衣服都带了吧,还有奶粉?”林宁远反复确认。 “都带了。”周译应声。 “总觉得还忘了什么。”林宁远皱着眉,心神不宁。 周译轻轻扶他坐下:“爸,从阵痛到生产还有一段时间,您先歇会儿。” 没过多久,产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许茹扶着脸色发白的林知微走了出来。 她语气沉稳,尽量让人安心:“还没到时候,开指不够,需要再走动走动,溜达一下,能快些发动。” 周译忙迎上去,伸手扶住林知微的胳膊。林知微眉头紧紧蹙着,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气息急促。 每走几步,一阵剧烈的宫缩就袭来,像是从腰腹深处猛然绞紧的痛意,几乎让她站不住。 她本能地抓紧周译的胳膊,指尖掐得死死的,甚至几乎要嵌进肉里。周译却浑然不觉,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恨不得替她承受全部的痛苦。 “没事,我在这儿。”他的声音低低的,却格外笃定。 林知微咬着唇,不敢出声哼叫,怕父母在外面听见担心,只能用力抓着他的胳膊来缓解痛意。每一次宫缩过去,她整个人都虚脱似的靠在他怀里,气息凌乱。 周译伸手为她拭去额头的汗,轻声哄着:“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看到他们了。” 许茹再次扶着林知微进去,动作格外小心。 她先让女儿靠在病床上,掰开保温瓶,倒了一杯热乎乎的红糖水,轻轻递到她唇边:“先喝一点,留点力气。” 林知微艰难地抿了几口,许茹又给她剥了个鸡蛋,耐心喂下去。咽下去的每一口都像是堵在喉咙里,沉甸甸压着,她却没说什么,只在心里默默打定了主意——这一回过后,再也不要生了。 外头走廊渐渐热闹起来。小姨带着悠悠气喘吁吁赶来,还未站稳就追问情况。 紧接着,林知谦和陈书艺也到了,“我爸妈说也要过来。”林知谦语气里满是急切。 林宁远沉声打断:“还没生呢,他们来了也是干等着。等孩子出生了,再让他们过来。” 没多久,林疏影也匆匆赶到,神色紧张,身后跟着满头大汗的林知行,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 “进去多久了?”林疏影一开口,声音发紧。 “有一个小时了。”周译低声回答,眼睛却死死盯着产房的门。 就在这时,产房的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大家齐刷刷站了起来,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护士探出头来,清脆地喊道:“李雪梅的家属在吗?” 众人愣了下,互相对视,又尴尬地一齐坐了回去,气氛紧绷得几乎要炸开。 产房里,林知微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混沌。疼痛一阵阵如潮水般涌来,把她的意识撕得支离破碎。她觉得自己像是要沉入昏睡,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有婴儿的啼哭声传来,细细弱弱。她猛地一颤,眼皮想要睁开,却沉重如铅。 “再坚持一下,还有一个啊!”耳边传来一个熟悉而坚定的声音,像是母亲在呼唤。 产房的门再次“吱呀”一声推开,走廊里的亲人们齐刷刷站起身来,呼吸都屏住了。 护士探出头,环顾一圈:“是林知微的家属吧?已经生了,你们准备接一下。” 紧接着,产床被慢慢推了出来,林知微面色苍白地躺在上面,额头和鬓角还挂着汗珠。 后面,许茹和一个护士一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周译几乎是第一个上前,弯下身子看着林知微,问许茹:“小微没事吧?” 许茹说:“只是脱力了,放心吧,没事。” 短短一句话,像是给大家打了一剂强心针,紧绷的空气终于松开。 大家合力把林知微送到病房安置好,周译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人群的注意力很快自然转移到了两个襁褓上。 许茹小心翼翼地掀开布角,笑着解释:“我抱着的是姐姐,这边是弟弟。比起一般刚出生的婴儿要小一些,不过双胞胎正常现象,两个孩子都很健康,大家放心。” 林知行跟林知谦对视,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还真是龙凤胎。” 陈书艺眼睛弯弯,话里透着掩不住的喜悦:“之前准备衣服的时候,就是按着一个男宝宝、一个女宝宝来准备的,可太好了。” 林宁远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外孙女,像捧着最珍贵的宝贝,目光柔和:“这孩子,我看长得像妈妈。” 许茹却摇摇头,含笑道:“我倒觉得,更像爸爸。” 另一边,许芸接过了弟弟,低头望着怀里软软的一团,小声感叹:“这俩孩子真乖,也不哭不闹。” 话音刚落,怀里的姐姐突然“哇”地一声,哭得小脸通红,小拳头在襁褓里挣扎着挥动。 许茹立刻反应过来:“要喂奶了。小周,奶粉在哪儿啊?” 周译一愣,这才赶紧跑过来,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包里翻出奶粉和奶瓶,手指都抖得不利索。 林疏影和陈书艺上前,动作利落地接过来,笑着说:“我们来冲,你去陪知微吧。” 林知微是在一阵轻微的哭声里醒过来的。 眼皮沉重,她费力地眨了眨,目光模糊中先看见头顶白炽灯的光,接着是周译紧绷的脸。 “醒了?”周译低声,眼眶泛红,握着她的手。 林知微喉咙发干,眼睛盯着门口,哭声的来源。 紧接着,许茹就把怀里的襁褓轻轻抱过来,笑着俯身:“你看看,这是姐姐。” 襁褓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安安静静,皮肤皱皱巴巴,却五官已清晰。小手蜷着,像只小猫般蜷在母亲怀里。 林知微鼻尖一酸,指尖颤抖着伸过去,轻轻碰了碰那只小小的手。小手仿佛有感,微微张开,软软一抓,正好扣在她的指尖上。 这时,林疏影把弟弟抱了过来,小声提醒:“这还有个小家伙呢。” 林知微扭过头,看见比姐姐略小一点的小团子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在无声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眨了眨眼,嘴角轻轻动了动,竟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这……这是笑了吗?”林知行在一旁忍不住惊呼。 “新生儿会笑,那是本能。”许茹说,可语气里也忍不住带着喜悦。 第47章 周令仪和周维则 周译低声俯在林知微耳边,声音尽量放得轻柔:“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知微虚弱地摇摇头,睫毛轻颤,闭上眼睛。她刚才强撑着,只是想睁眼看看孩子,如今精神一放松,整个人更是透着疲惫。 许茹心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叮嘱周译:“让她睡一会儿,别吵她。” 外头的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大伯林明远和伯母姜澜匆匆赶到了。 两人神色间还带着担忧,一进门便先去看林知微的情况。听说只是累了,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他们的目光便被一旁襁褓里的两个孩子吸引。 姜澜俯下身,看着襁褓中安静的小脸,眼神不由自主柔和下来:“天哪,长得真秀气。” 林明远忍不住笑:“龙凤胎,倒真是稀罕。” 他随即转向许茹,“照顾孩子的阿姨找好了没?” 许茹点点头:“找了一个有经验的阿姨,家里还有宁远和小周帮着,应该够了。”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哭声——是姐姐。紧接着,弟弟也跟着张开小嘴,哇哇地哭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在襁褓里动来动去。 “哎呀,该换尿布了。”许茹一看,就立刻吩咐。 周译立刻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地把随身的大包翻开,从里面取出姑姑从香港带回来的尿不湿。 他拆开包装,第一次上手,难免显得有些生疏,手指僵硬,动作却格外专注。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襁褓,把小小的身子翻过来,动作缓慢又谨慎,生怕磕着碰着。 林明远在旁看得暗暗点头,姜澜则忍不住笑:“小周这手法,倒像个有经验的老父亲了。” 很快,尿不湿换好,孩子重新裹进襁褓,哭声逐渐停下。两个小团子软软蜷在一起,像是彼此安抚。 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只余下淡淡的奶香和轻轻的呼吸声。 “名字,可起过了?”姜澜忍不住开口。 林宁远神情一肃,缓缓道:“起过了。女孩儿就叫——令仪,男孩儿叫——维则。” “周令仪,周维则……”林明远轻声念了两遍,忍不住笑起来,带着几分赞许与欣慰,“好名字。” 林知微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三天,才终于顺利出院。 这三天里,她几乎没有真正合过眼,两个孩子一哭,她心就跟着一紧。虽说有护士和母亲帮衬,但只要孩子稍微闹腾,她总是第一个惊醒。 林知谦早早把车开到医院门口,隔着车窗就看见妹妹和妹夫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出来。 他连忙下车迎上前,动作比平日里沉稳了许多,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里的姐姐,又弯腰伸手去摸了摸弟弟的脸,声音压得极轻:“安安,南南,咱们回家喽。” 两个孩子的小名已定:姐姐叫“安安”,弟弟叫“南南”。大名端方雅正,小名却带着软糯的亲昵,喊起来带着几分烟火气。 回到家没几天,林知微便深刻体会到了“两个孩子翻倍的操心”。 她原本盘算着,出院后能渐渐恢复学习节奏,利用喂奶的间隙和孩子午睡的时间翻书、做题。 可事实却是,安安和南南就像心有灵犀似的,一个刚睡下,另一个就哭;弟弟刚哄好,姐姐又要换尿布。夜里更是轮番醒来,她和周译几乎没有整块的休息时间。 有时候,她正拿起书准备看一会儿,奶声奶气的哭声便从摇篮里传来,书页刚翻开的那点劲头,瞬间被打散。 林知微心里着急,却也没法抱怨什么——她知道孩子更需要自己。可心里对高考的牵挂,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林宁远如今也不似先前那样,每天都能守在家里。招生方案已正式确认,清华方面正在商讨各系招生计划、未来课程安排与人才培养方案,他常常清早出门,晚上才归。 于是,林知微和周译商量后,决定再请一个阿姨回来帮忙。 许茹也点头:“这样最好,不然孩子都照顾不好,你们也没法安心做自己的事。” 林宁远沉吟片刻,也同意了。他看得出女儿和女婿心里还惦记着学习,而自己和妻子,白天都要去上班,一个阿姨,确实顾不过来两个孩子。 所幸家里房屋宽敞,两侧各有厢房,足够腾出房间来安置。 就这样,两个孩子也算有了“专属看护”。一个哭闹时,不至于影响另一个。 而林知微和周译,也终于能抽出时间,重新把复习的书本拿在手里。 十一月初,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院子里的枯叶被吹得满天飞舞。屋子里炉火正旺,映得墙壁都泛着暖意。 周译心里盘算着该回一趟县城。他早已决定参加高考,报名是第一步,容不得耽搁。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都刚喂过奶,安安和南南睡得安稳。林知微靠在床头,怀里还抱着书本,听见他提起要回县城报名的事,不由得抬头:“你是打算报完名就回来?” 周译点点头,把火炉拨了拨,低声道:“嗯。报完名回来,等考试那几天再过去。不然我这心总悬着,不放心你和孩子们。” 林知微心里一暖,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她轻声问:“那……你要不要回一趟秀水村告诉爸妈?毕竟孩子都已经出生了。”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炉里偶尔迸出的噼啪声。 周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摇头:“还是等高考结束再说吧。”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慎重,“现在说出去,他们肯定要闹着来北京看孩子,或者干脆非让咱们把孩子抱回去。咱们这边忙不过来,要是他们真闹起来,我们都没时间也没精力应付。” 林知微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她不是没见识过周母的性子,若真知道自己抱上了孙子孙女,八成能当场就往北京跑来。 “你说得对。”她轻声附和,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膝头的书页,“等高考结束,一切安顿下来,再慢慢跟他们说。到时候孩子也大一些,不至于这么折腾。” 第48章 周译出事 周译到了县城,没急着去招办报名,而是先去了废品回收站。 进了院子,他远远就看到孙均正蹲在地上,和两个小工一起往麻袋里装瓶子。见着他来了,孙均眼睛一亮,赶紧把手上的活撂下,快步迎上来,把他往屋里拉。 “周哥,你可算来了。”他压低了声音,关上房门才开口,“最近县里国营的废品回收站,来找过麻烦。” 周译眉心一动,语气放缓:“怎么回事?谁领头的?” “一个姓张的,”孙均皱了皱眉,“带着两个人,气势汹汹的。我还以为要翻脸。” “他们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说啥。”孙均摆摆手,心有余悸,“先是把咱们的手续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见咱们的批文都齐全,我就赶紧找了我二叔。街道办那边也出来说了话,替咱们作证。那几个才没再硬来,就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最后走了。” 周译点点头,嗓音低沉:“回头帮我谢谢二叔。” 孙均“嗯”了一声,眼里却还带着几分担忧:“周哥,我琢磨着,他们这像是来探路的。手续咱们不怕,可咱们毕竟算是抢了他们的生意,怕就怕以后还要来折腾。” “而且,我找人打听了一下那个姓张的底细,他家有个亲戚,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我就怕,他们来阴的。” 周译没有立刻回应,只抬手点了根烟,半晌才开口:“不管他们怎么来,咱们的路子走得正,就不怕。” 孙均看着他,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点点头:“周哥说得对。” 周译抬手拍了拍孙均的肩膀,笑道:“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盯着这摊子不容易。走,先吃饭去。” 两人出了回收站,顺着街口一路走到那家他们常去的国营饭店。 进了门,还是熟悉的陈设:墙壁刷得发白的石灰漆,靠窗几张桌子上摆着搪瓷壶,空气里飘着油烟和炖肉的香气。 周译点菜时几乎没犹豫,张口就报:“来个烧鸡块,一个糖醋鱼,再来盘土豆丝,还有烧茄子。”这几样都是他们以前常吃的菜,既顶饱又拿得出手。 等热菜一一端上来,冒着腾腾热气,孙均夹了一筷子,忍不住开口问:“周哥,嫂子还好吧?我那小侄子小侄女怎么样?” 周译闻言不自觉放慢了动作,眼底的神色瞬间柔了几分。他唇角抿出一丝笑意:“你嫂子还好,正忙着复习呢。两个孩子……有意思得很,性子全反了。” 他停了一下,仿佛回忆起什么画面,语气更缓:“姐姐安安,霸道得很,一点不顺心就哭,非要人哄。弟弟南南倒是个温和的,什么都让着姐姐。你看着他们那么小,可就能看出脾气来了。”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出声,眼角带了点暖意。那神情,跟平日里在厂里、在废品站谈事时的冷硬判若两人。 孙均看着他,心里暗暗感叹:周哥变了。若在以前,他说话里头哪会带这种温柔?可如今一提到嫂子和孩子,就像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吃到一半,周译放下筷子,语气收了几分闲谈的轻快,问:“之前收的那些废旧电器、电箱和电缆,都留着的吧?” 孙均一愣,随即点头:“留着呢。你说过的,能放就放,我都听你的,没敢乱出手。” 周译嗯了一声,眼神沉了沉,低声道:“先等等。等明年开春,废钢这一块,咱就不做了。” 孙均夹菜的筷子顿了顿,抬眼看他:“不做了?”想了想,又点点头,“也是,这段时间被那个姓张的盯得烦,天天提心吊胆的。还是早做打算好。” 他顿了顿,又问:“那……周哥,高考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周译沉默了一瞬,像是在斟酌,片刻才开口:“这段时间我也在琢磨。咱们收的电器、电箱,其实里头的东西才是真金白银。到时候拆开,把里面的电线拆出来,单独卖。你别小看这些电线,现在可是紧缺货,厂子里天天都在缺铜缺铝。” 孙均眼睛一亮,猛地一拍脑袋:“嗨,我咋就没想到!把壳子卖废钢,里面的线单拎出来卖,这可比一股脑当废铁卖划算多了。” 说着,他越想越觉得兴奋,忍不住咧开嘴笑:“周哥,你这脑子,真是转得快!咱就按你说的干。” 周译抿了抿唇,没急着接话,只是举起酒盅,轻声道:“先别急,等明年吧。等高考过了,我就全心顾这一摊子。” 孙均跟他碰了下盅,重重点头:“行,一切听周哥的。” 吃过饭,周译收拾好材料,径直去了县招办,把报名手续一步步办妥。 排队的人不少,他在心里默默掐着时间,直到手里那张报名回执落到掌心,他才觉得心里稳了几分。 手续办完,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拐去了县里的邮局,拨通了北京家里的电话。 嘟声才响了几下,听筒那头便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尖锐而急促,夹着奶娃特有的奶音。 周译心口一紧,几乎下意识问:“这是怎么了?安安南南怎么哭成这样?” 林知微的声音透着疲惫,却还是带着一点笑意:“还能咋样,还不是俩人抢奶喝,你就说是不是够闹心的?” 周译想象着那画面,眉头皱起又松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林知微接着说:“对了,姑姑托人从香港又带回来一些奶粉,足够他们俩喝一阵子了。我想了想,还是以后都让安安南南喝奶粉吧。不然我一会儿就得喂一回奶,两个孩子还抢,根本应付不过来。” 周译沉默了几秒,轻声应下:“行,都听你的。你身体要紧,要是一直这么喂,非得把你累垮不可。” 那头的哭声渐渐小了,似乎两个孩子终于都被哄好了。林知微压低声音问:“你那边怎么样?报名顺利吗?” 周译靠着邮局的木板墙,语气放缓:“已经报完了,你放心。手续全都齐全,没出什么岔子。你就别惦记这边了,好好带孩子,好好复习。” 林知微“嗯”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语气轻了些:“那就好。” 听筒里,两人都安静了一瞬,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奶娃咕哝声。周译攥着听筒,心里莫名被一股暖意填满。 只是,当他回到废品回收站时,院子里已不再是熟悉的安静景象。一辆警车停在门口,寒风里冒着白气。 屋子正中央,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神情冷峻,正翻看着桌上一摞手续。 孙均急的满头大汗,手里还攥着盖过章的证明,口气急切:“同志,你们看,我们手续齐全,工商、街道办的介绍信也都有,真没什么问题……” 警察神情不动,似乎并未完全被说服。 就在这时,院门口的吱呀声响起,周译推门走了进来。 “周哥!”孙均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迎上前来,压低声音,“他们刚到,说要查咱们。” 两个警察同时抬起头,其中一个高个子打量了周译一眼,开口问:“你就是这里的负责人——周译吧?” 周译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我是周译。” “那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情需要问你。” 孙均脸色瞬间白了,紧张地扯了扯周译的袖子:“周哥……” 第49章 周译被举报 到警局后,气氛比外头的寒风更冷。昏黄的灯光下,高个子警官拿着一份记录表,沉声开口: “我姓宋。有人举报你开办的废品回收站不合规,涉嫌投机倒把。” 他话音落下,屋子里顿时一静,只有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周译背脊挺得笔直,声音不卑不亢:“警官,我们所有的材料都是合规的。工商、街道办的介绍信都在,您完全可以去街道办询问。” 宋警官看了他一眼:“你说的这些,我们都会去查。不过,你也知道,这类事儿没那么快查清楚。”他顿了顿,敲了敲桌面,“在查清楚之前,就要委屈你在我们这里待几天了。” 话音未落,身旁的年轻警察立刻走上前来,做了个手势。两人一左一右,将周译带往禁闭室。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等走廊安静下来,那名年轻的警察才压低声音问:“宋队,要关他几天啊?” 宋警官眼神一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要按照程序来。既然有人举报,那咱就得查仔细喽。” 他缓缓站起身,把桌上的笔扣在指间转了转,神色意味深长:“而且,这事儿可不是一般的举报。县委办公室的张主任亲自打电话来过问,咱总不能今天把人带回来,明天就放回去吧?那算怎么回事。” 年轻警察心里一紧,立刻点头。 “行了,”宋警官吩咐道,“先带人去搜查一下那个废品回收站,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手续、文件、账本……全都带回来,慢慢看。” “是!” 孙均见几个警察走进院子,挽起袖子,开始翻查院子里堆放的废旧电器、电缆和各种杂物。警察们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冷着脸,像是要把每一块废铁都翻过来看一遍。 一个人还拿着小本子不停记录,另外两个人则把堆放好的账本、收据、介绍信全都收进公文包里,带走做证据。 孙均站在一旁,心里直打鼓。他知道,这一次,恐怕已经不是自己二叔在街道办打个招呼就能摆平的事了。来的人明显是带着任务来的,而且动作利落,丝毫没有商量余地。 看着他们翻查得仔仔细细,孙均心里直犯怵。他心里明白,这要是有人真在背后盯着整他们,那局子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来的。 警察走后,院子里只剩下一片凌乱。 孙均狠狠抽了口烟,心里拿定了主意:这事儿得立刻通知北京的林知微,让她心里有数。 他抬头看看天色,赶紧收拾了一下,直奔邮局。 邮局里昏暗的灯光映着他焦急的神色,他从口袋里摸出电话号码纸条,手心里全是汗。拨通电话时,他心脏“咚咚”直跳。 “喂?”那头传来一个女声,温柔中透着点疲惫。 “是嫂子吧?我是孙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林知微之前听周译提起过孙均,知道他是丈夫在钢厂时的老同事,如今在废品回收站帮他打理生意。 “是小孙啊。”林知微轻声应了句,声音温和,“前段时间译哥在北京,废品站的事情,辛苦你了。” 孙均急忙摆手,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但语气却带着真诚:“那都是我应该做的。嫂子,我今天打电话,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不至于吓到林知微:“周哥这边……出了点事。就在刚刚,他被警察带走了。” “什么?”林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喊出来的。电话那头传来婴儿细碎的啼哭声,显然孩子们又闹腾起来。 孙均连忙压低声音,劝她:“嫂子,你先别急。我估摸着,是有人见不得我们生意好,背后使绊子。” 林知微抱着孩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在这种时候,慌乱只会让局面更糟。她沉声问:“你有什么猜测吗?” 孙均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的情况,低声道:“县里的国营废品回收站,有个姓张的,经常来找茬。他亲戚在县委办公室。我怀疑,这次的事就是他背后捣的鬼。” 林知微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数。 她一边轻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一边迅速理清思路:“小孙,谢谢你打电话告诉我。这样,你先盯着译哥那边的情况,尽量打听清楚消息。我这边,会尽快想办法。” “嫂子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孙均点头,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坚定。 挂掉电话后,孙均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把额头的冷汗。他知道,这一回,事情不小,不知道林知微那边,能不能帮上忙。 林知微挂断电话,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孙均的声音:“周哥被警察带走了。”她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场梦里支离破碎的画面——周译失约缺席了高考,他们的路从此分岔。 她一度以为那只是命运给自己开的一个荒唐的玩笑,可眼下的境遇,却让她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联想:难道,周译没能参加高考,竟是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 “哇——”婴儿的哭声骤然响起,仿佛一只手狠狠揪住了她的神经。林知微猛地睁开眼,胸腔里翻涌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幸好,隔壁房间传来阿姨轻声哄安安的声音,温柔的摇篮曲伴着奶娃稚嫩的哭腔逐渐平息。 那熟悉的、细碎的生活气息,像一根线,把她从即将跌落的悬崖边缘拽了回来。林知微强迫自己吸气、吐气,慢慢镇定下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林宁远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女儿面色苍白,眉心紧蹙。 “这是怎么了?”他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担忧,“出什么事情了?” 林知微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把电话里的事说了出来。她说得急切,手指攥着衣角,最后脱口而出:“爸,我得去找周译。” 林宁远眉头一皱,沉声打断:“胡闹!你才刚生完孩子,身子骨还没恢复,怎么能长途跋涉?你去,不但帮不上忙,反而让人担心。” “可是,”林知微眼眶一红,声音有些颤,“爸,我怕……” 林宁远看着女儿,心头一酸。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知微,听话。让知谦去一趟吧。” 第50章 林知谦出马 林知谦听堂妹讲完,眉头微微一皱,却并不慌乱。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几乎一听便明白了。 他曾多次和周译聊过废品回收站的经营,林知微了解得有限,而他却清楚得很。 当初周译决定要开这个废品回收站的时候,他便提醒过对方,手续、文件一定要齐全,哪怕多跑几趟,手续上不能出岔子。毕竟做生意最怕的不是亏本,而是红了眼的对手暗地里下绊子。 他想了想,心里反倒更笃定了几分。只要文件齐全、手续合规,这场风波终究闹不大。 “你放心,”林知谦跟堂妹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别乱想,更别跟着瞎担心。我现在就去订票,保证把周译给你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林知谦记得,周译曾提过李东行的名字。李东行给他介绍过市委的关系。换句话说,他这个废品回收站,是市委领导点头认可的。若是县里真有人要借题发挥,注定只是一场徒劳。 想到这里,他心里已经有了对策。 刚好,有一趟夜间火车,第二天一早就能抵达省城。林知谦立即去拨电话,把票订了下来。 挂上电话,他去把介绍信开好。然后回了趟家里,并没有多做停留,只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便提着行李匆匆出了门。 县城本就不大,消息传得极快。周译被警察带走的事,不过半天功夫,就传到了周语耳朵里。 她心里一惊,表面却不敢声张,先是悄悄托婆家这边的关系,想打探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越打听,心里越没底——有人说是“投机倒把”,有人说是“手续不全”,还有人添油加醋地说,说不定要判刑。 周语心慌,却不敢乱动。她很清楚,这种事可大可小。 她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个电话给大哥周评。 电话那头,周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啧”了一声。他心里却在暗暗庆幸——幸好分家分得干净,不然这一摊子烂事,迟早要把他们一家拖下水。 “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周评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郑重,“尤其不能让爹娘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非得逼着我去跑关系、托门路不可。到时候,我进退两难,哪边都不好做人。” 他顿了顿,又带着几分不耐烦:“再说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四要是真的犯了事儿,咱们周家在村里还不得让人指指点点?到时候,咱们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儿,他心头又冒出一丝讥讽。周译不是最爱逞能吗?当初非要从钢厂辞职,自己去瞎折腾。当初他们两口子给周译介绍对象,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还落得一身埋怨。 周语万万没想到,周评居然是这样想的,气得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林知谦是第二天中午才到的县城。一路舟车劳顿,他连口热饭都没顾上吃,直接拎着行李往周译的废品回收站去了。 院门半掩着,他推门进去,只见院子里乱得很:废旧电器、电缆和铜铁件堆得高高低低,尘土飞扬,显然是被人翻检过的痕迹。地上散落着几页纸,像是从账本里掉出来的。几个木箱子还敞着口,空空如也。 孙均正带着两个小伙子在院子里忙碌,弯腰把散落的东西拾起来,神情憔悴又焦躁。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林知谦快步上前,自我介绍:“我是林知微的堂哥,林知谦。这回是专程来帮周译的。” 孙均愣了一瞬,旋即眼神一亮,整个人都站直了,像是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他连忙迎上前,把自己这一天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倒了出来。 “昨天我先去找了我二叔,他在街道办做事。我托他跟我一起去了公安局,亲自作证,说咱这废品回收站手续齐全。可公安局就是不松口,说什么还要调查、走程序。” 孙均说到这儿,脸上浮起不平,“一听就知道是敷衍。” 林知谦眉头一皱,却没打断,只是抬手示意他继续。 “我又找了个初中同学,他在公安局有人脉,这回才打听清楚。”孙均压低了声音,“是县委办公室的张主任,给公安局打了电话。” “张主任?”林知谦眼神一凝,眼底的光芒一闪而过。 孙均咬牙切齿地接道:“八成就是那个姓张的亲戚!前段时间,他不是三天两头跑来挑刺么,没找出毛病,这回干脆直接动了真格的。” 林知谦心里飞快盘算——手续、文件都齐备,本不该出岔子,如今有人从县委层面点名,底下的人自然不敢轻易放人。问题的根子,终于找到了。 他收敛思绪,抬手重重拍了拍孙均的肩膀,语气稳重:“辛苦你了。” 林知谦顿了顿,又道:“还得麻烦你,带我找个地方吃饭。等吃完饭,咱们一块去县委。” 孙均愣了下,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去公安局,直接去县委?” 林知谦淡淡点头,神色笃定:“公安局不过是办事的,背后还是县里说了算。既然知道线头在哪儿,那就不必在下面兜圈子。” 孙均心里“咯噔”了一下。县委的领导哪是随便一个外来人想见就能见的?话到嘴边,他本想劝几句,可对上林知谦那股镇定自若的神情,又实在摸不透周译这位大舅哥的来历,终究没敢说。 于是,他带着林知谦去了县城的国营饭店——那是他和周译以前常去的地方。午后饭点已过,店里冷清,只有几桌散客。 孙均坐下后心里压着事,没什么胃口,只点了几个素菜。 林知谦却不同,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火车上又是一夜没睡,饥肠辘辘。菜一上桌,他也顾不得客气,埋头夹了几口烧鸡,又喝下半碗米饭,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些。 两个人一边吃,林知谦一边问孙均,废品回收站的运营情况。 孙均便把近来的收货情况、库存多少、账目出入以及资金周转一一说了。林知谦听得专注,不时追问几个关键的数字,眉眼间沉稳中透出几分思索。 等孙均说完,他抬眼望着他,心里暗暗点头。这小伙子年纪轻,说话办事却利落靠谱,关键还忠心。难怪周译信得过,把废品站交给他打理,果然没看错人。 饭后,两人直奔县委大院。 走到门口,孙均看着那高高的铁门,还有来来往往的干部,心里越发发虚。 他刚想开口提醒一句,却见林知谦已不慌不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郑重交到门岗手里。 “商业部的介绍信。” 孙均眼睛瞬间瞪圆了——这才恍然大悟,人家凭什么底气十足直接找县委? 第51章 周译出来了 县委大院门口,铁门在正午阳光下泛着冷光。 门卫接过那份盖着红章的介绍信,原本板着的脸瞬间变得恭敬起来,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变:“哎呀,原来是商业部来的领导,您请稍等,我马上给办公室打电话。” 片刻工夫,果然有脚步声急促传来,出来的正是县委办公室的张主任。 张主任四十出头,精明干练,一身中山装熨得笔挺。可当他看见那份介绍信上的抬头时,心里就不免“咯噔”一下。 商业部的人?而且还是直接找上门来? “我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我姓张。”他上前自我介绍,面上仍保持着笑容,心里却已暗暗盘算。 “许书记今天去市里开会了,刘县长马上就到。不知道林处,是要见哪位领导?” 林知谦神色淡然,伸手与他相握:“张主任,你好。” 他语气不疾不徐,眼神清亮有力,“其实,我就是来找张主任您的。” 这话让张主任心头一震——商业部的干部,居然是点名找他? “您看,要不找个办公室,咱们坐下来聊?”林知谦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从容。 张主任有些懵,暗想:自己不过是办公室的主任,这位北京来的林处,却偏偏找自己?到底是何用意? 但他不敢怠慢,忙点头应下,亲自领着林知谦和孙均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光线明亮,窗外叶影摇曳。 张主任热了水,亲自倒上两杯茶,端坐下来,带着笑意开口:“林处,您就别吓我了,有什么事您直说。” 林知谦点头,干脆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推到他面前。 纸上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这是市委苏书记办公室的电话。”林知谦语气淡淡,却字字如石落地,“您可以亲自打过去,问一问周译废品回收站的情况。” 张主任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 他本还疑惑这林处找他究竟为何,此刻心里已然明白八分。原来,是为周译那件事! 可张主任心头还是一阵嘀咕:他侄子跟他说过,周译,不过是个农村出来的小子,怎么就能攀上市里,还能牵扯到北京来的商业部的干部? 林知谦神情镇定,继续说道:“周译的废品回收站,在成立之初,就已经报备过市委苏书记。苏书记还特意叮嘱过,手续务必要完整、合规。” 话音一落,张主任只觉背脊一阵凉意,额头甚至渗出了冷汗。 他原以为只是帮侄子出出头,给下面打个电话,吓唬吓唬人,压一压气焰。哪成想,踢到铁板不说,竟还是通天的铁板。 他干笑两声,嗓音发紧:“都是误会,误会……可能是下面的人没搞清楚情况。林处您放心,我一定马上去核实。” 林知谦语气未变,却锋芒暗藏:“周译,是我妹夫。我妹妹刚生下孩子不久,身体虚弱。消息传到家里,把老人和她都急坏了。” “妹夫……”张主任眼皮猛地一跳,整个人彻底愣住了。 他心里暗骂一声:那侄子,当初求自己帮忙,却只字未提周译背后竟有这层关系!要是早知道,这天大的麻烦,他敢插手吗? 一时间,张主任只觉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流,心头七上八下。 他努力维持笑容,连声说道:“哎呀,林处,这可真是误会,大大的误会!您放心,这件事我马上处理,我这就打电话给公安局。” “真是对不住,这大水冲了龙王庙,可真是……您放心,等周译出来,我让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亲自给他道歉。” 而林知谦只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姿态沉稳,像是完全笃定大局已定。 傍晚时分,公安局的铁门被推开。 周译被一名警员带着走出来,肩膀还绷着,脚步略显僵直。骤然见到外面明亮的阳光,他下意识眯起眼。 就在这时,他看见台阶下站着两个人——林知谦和孙均。 周译脚步一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他没想到,林知谦竟然亲自跑来了。 他快步走下台阶,神色里既有几分歉疚,也有几分意外的感动。 “辛苦堂兄了,”周译声音沙哑,眼里泛着红血丝,“为了我这点破事,还得让你跑一趟。” 林知谦抬眼看他,胡茬在下颌上冒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显然一夜未眠。 他眉头轻蹙,却说不出责备的话,只伸手拽了拽周译的胳膊:“走吧,先跟我去招待所。洗个澡,收拾一下,再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 周译点点头,他又转身看向孙均,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低沉却真切:“辛苦你了,我都知道。晚上,一起吃饭。” 孙均这才露出笑容,连连点头,心里那块悬了一整天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北京的夜色刚刚沉下去,窗外的风把院子里的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林知微挂掉周译打来的电话,那一瞬间,仿佛连身体都松弛了下来。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一天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 她从阿姨怀里接过南南,把奶瓶放到小婴儿嘴边。孩子本能地张开嘴,腮帮子鼓鼓的,咕噜咕噜地吸着奶。小脸红扑扑的,眼睛还半眯着,仿佛喝得格外满足。 林知微低头看着,不知不觉,嘴角也跟着弯起来。她轻轻用手指蹭了蹭南南软软的下巴,心底涌出说不尽的怜爱。 就在这时,另一位阿姨抱着安安从屋里走出来,人还没到,清脆的“啊啊啊啊——”就先传了过来。那是安安特有的招呼声,奶声奶气,却极有穿透力。 南南正咕嘟着喝奶,听到姐姐的声音,立刻停下,小脑袋一拧,嘴巴还含着奶嘴,眼睛却转向声音的方向,像是急着要找姐姐。 “这小家伙,耳朵可真灵。”林知微忍不住笑出来。 安安扑腾着小手,见到妈妈和弟弟,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叫得更响。阿姨抱着她走近,安安还伸着小手往南南这边够。 两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在眼前闹腾着,彼此呼应,像是天生就懂得对方的存在。 林知微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阵柔软。 这一整天,她一边惦记着周译,一边脑海里总是闪回那个梦境。梦里的孤独、绝望,与眼前温热的现实交错,她几乎一度分不清真假。她心慌、迷惘,像是被困在雾里走不出来。 直到刚才电话里,听见周译的声音,听他说“我没事”,她心口的石头才终于落下。 现在,看着安安和南南,一个活泼,一个乖巧,她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拉回到真实的生活里。 她心底慢慢泛起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好像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无论梦境怎样,她都必须紧紧抱住眼前的一切。 第52章 废品的未来:电器大王 夜色渐深,县城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废品回收站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偶尔传来一阵狗吠。 堆在角落的废钢、旧电器在灯泡昏黄的光里投下杂乱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铁锈、机油,还有电线皮烧焦后的味道,辛辣刺鼻。 饭后,周译带着林知谦、孙均回到这里。院子里的灯泡晃悠悠地亮着,几个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 “来,我给你们看看。”周译卷起袖子,走到堆放电器的角落。 他弯腰,随手捡起一个外壳斑驳、沾满灰尘的交流接触器,拍了拍上面的铁锈,又指向一旁整整齐齐码放的报废旧电器、按钮、开关、变压器、电机。 “这些,都是工厂淘汰下来的。”周译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笃定,“他们眼里是‘工业垃圾’,甚至处理掉还得花钱。可我们上门回收,就等于替他们省了麻烦。” 说罢,他蹲下身,从工具箱里抽出一把螺丝刀,“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他动作娴熟,把接触器一点点拆开。 几分钟工夫,一堆不起眼的废铁壳就被剖开,里面的铜丝、银触点、铁片、矽钢片和塑料零件被他挑拣出来,分门别类地放进小筐里。 “你看,”他拿起一枚细小的电器触点,放到林知谦眼前,“别看小,都是纯银的。单拿出来卖,价格很高。” 灯光下,银片在他指尖泛着微光。 林知谦点了点头,神色从随意转为凝重:“你的意思,是把这些零件拆下来重新出售?” 周译嘴角一弯,把手里那点银片放好,语气却转沉:“这只是第一步。” 他抬手指了指堆放在一旁的各类零件,“像线圈、触点、外壳,这些都能清洗、打磨、翻新。单卖是一个路子,但要是我们继续组装,那价值就不一样了。” “继续组装?”孙均忍不住插话,眼睛一亮。 林知谦也凝视着他,语气试探:“你是说……直接做成成品?” 周译点头,声音里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对。把还能用的零部件重新利用,再配上一些额外的零件,就能组装出低压电器产品,比如开关、按钮。这些东西工厂、机关、学校都需要,用量大,利润也稳。” 林知谦接过话头,语气沉稳:“其实远不止城市和工厂。现在农村正一片片地开始通电,一旦电通了,你提到的这些开关、按钮、变压器之类的物件,都会成为必需品。”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螺丝刀与金属摩擦的“咯吱”声,轻轻回荡。 林知谦缓缓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脚步在杂乱的零件堆旁停了停,目光在那些旧开关、破电机上掠过,眼神在暗光中闪了闪。他像是在思索,又像在掂量什么。 “按你说的思路,方向没错。”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稳重,带着审慎。 顿了顿,却还是摇了摇头,“可要是想做大,光靠眼下这些,远远不够。” 周译把手上的零件“咔嗒”一声收进铁盒,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林知谦看见他眼底的光,比昏暗的灯泡还亮,甚至带着一股灼人热意。 “我知道。所以,我后面不打算再继续做废钢生意了。废钢走量大,但门槛低,风险也大。我准备专注在这一块儿,不仅在省内收,还要延伸到省外。”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低沉,却像是在压不住胸口那股热流。 孙均愣了一下,忍不住咂舌:“那可不是小买卖了。” 林知谦盯着周译,神情中带着复杂。他看见了周译眼里那股炽烈的劲头,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你小子——”他低声道,语气半是感叹半是赞许,“这可不比单纯收点破烂,要真干下去,就是另外一条路了。往大了说,就是一条全新的产业。” 院子外,夜风吹过,卷起几张旧报纸,在地上打着旋。昏黄的灯光下,几人都沉默了片刻,心里各自翻涌。 周译抬手,把工具合上,声音坚定:“我想试一试。” 夜色静谧,招待所走廊里的白炽灯泛着微黄的光,隔着老旧的玻璃罩,投出一片昏沉。 林知谦回到房间,刚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心里却始终盘桓着周译方才说的那些话。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抬手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咚咚。” 不一会儿,门被拉开,周译正捏着眉心,神情疲惫却仍精神紧绷,显然心里还在琢磨着什么。 林知谦走进去,关上门,开门见山道:“你这事儿,想了多久了?” 周译抬眼,语气平稳:“夏天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 林知谦坐到桌边,点了一支烟,指尖在烟盒上轻轻敲了敲,眼神深沉:“确实,现在国营体系下,不重视成本控制和废物利用。你这个如果能做起来,就是变废为宝。市场上有巨大的缺口。” 周译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上扬:“大哥觉得没问题,那我后面可就放手干了。” 林知谦盯着他,眼神锐利,缓缓道:“我总觉得,你还留了一手。” 周译沉默片刻,神色里带着一丝坦然:“不是故意不说,只是觉得还过于遥远。用这些废旧零件组装的低压电器,终归是低劣产品,这只能算起步阶段。” 林知谦指尖一顿,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散开:“那你后面的打算呢?” 周译抬头,目光坚定:“质量。还是得注重质量。我想着,得请专业人士来做技术指导,由低端产品逐步走向中高端。” 他顿了顿,语气渐渐有些热切:“还有一个,就是品牌。这是从知微那里学到的理念。她说,欧洲有很多古老的品牌,往往品牌的价值远超物品本身。我想,终极目标,就是要有自己的电器品牌。” 说到最后,他眼神炽烈,带着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憧憬与执拗。 林知谦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指间的烟燃到尽头,他才慢慢掐灭,心中暗暗一动:这小子,野心可真不小。 第53章 林知微的后怕 周译跟林知谦回北京之前,先去了一趟三姐周语家。 屋门刚一推开,周语便迎了出来,眼神在弟弟身上来回打量,直到确定他安然无恙,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嘴上却仍不依不饶:“你闹出这么大阵仗,这两天我在家里都快愁死了,连觉都睡不好。” 周译心头微暖,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让三姐担心了。” 话音未落,周语又忍不住提起大哥周评的态度。提到这里,她眉头一皱,脸色沉下来:“大哥还是那样,什么事都先想着算计,怕担风险。” 姐弟俩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无奈。大哥性子谨慎又势利,遇事总要盘算利害得失,这会儿也不例外。短暂的沉默在屋里弥漫开来。 周译却不愿让这份压抑的气氛继续下去,他主动岔开话题,把自己报名参加高考的事说了出来。 “你……报名了?”周语瞪大了眼睛,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惊讶。 “嗯。”周译神色平静,眼底却闪着一种久违的坚定。 他劝姐姐也考虑一下:“三姐,你以前念书成绩就好。今年政策刚放开,机会难得,你完全可以试试。财经类院校很适合你,可以考虑省城的,离家也不远。” 周语怔怔地望着弟弟,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那份久远的书本气息与渴望,似乎被重新唤醒。 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心口一点点发烫。片刻之后,她轻轻应了一声:“我会考虑的。” 与此同时,秀水村的知青点里也在议论纷纷。 冬日的十一月,天黑得早,土屋里点着昏暗的煤油灯,劈里啪啦的火炉声伴着低声的交谈。 尚未回城的知青几乎都报了名参加今年的高考,这件事本就让人心绪浮动。 有人提起,几日前县里报名点那头人山人海,连走廊里都挤满了人。刘知青便笑着说:“我那天去填表,亲眼见到周译,他也在那儿报名呢!” 这话一出,屋子里立刻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 “那还用说,林知微不是早回城了吗?周译肯定也会参加高考的,两口子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这儿,八成是奔着一块儿去的。” 提起这对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年轻夫妻,大家心里多少有些艳羡。 然而,在角落里默默听着的吴姓女知青,心思却不一样。 她跟李丽私下交情不错,明白李丽对周译的那份执念。 等到散了,她特意在傍晚寻了个借口,跑去找李丽,把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屋子里光线暗沉,李丽愣在原地,脸色刷地一下变白,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棍。 “他……他报名了?”她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 吴知青点了点头。 李丽愣住了。 她只觉胸口发紧,整个人跌坐到床沿,双手死死抓着床单。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上辈子的那个男人—— 那时的周译,已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功成名就,出入皆是镁光灯簇拥。他曾在一次记者采访中,被问及人生最大的遗憾。他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没能参加高考,没能上大学。 那一刻,他眼底掠过的遗憾与落寞,李丽至今难忘。 可如今,命运的轨迹却突然偏转。 李丽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几乎要一片漆黑。如果周译真的考上了,还考去北京……那她呢?她算什么?她所有的谋划与等待,岂不是彻底成了笑话? 她甚至能想象得到:未来的那个男人,会站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而她,只能像上辈子一样,远远望着,眼睁睁看着机会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不行,绝对不行。”李丽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眼神逐渐染上阴影,几乎要咬碎了牙。 - 李丽心里如何百转千回,周译并不知晓。 此刻的他,已随林知谦一同回到北京。他打算等下个月高考时再返回来应考,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周译回到家时,午后的阳光正从窗棂斜斜洒进来,两个孩子都在午睡,屋子里一片难得的安静。 走进里屋,只见林知微正伏在桌前,埋头做一套数学题,桌角压着几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她衣袖微微卷起,眉头紧蹙,神情专注,竟没立刻察觉他的脚步声。 直到他轻轻推开门板,林知微抬眼,愣了片刻,才猛地放下笔,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眼神里带着急切与担忧,像是要确认他是否真得毫发无损。 周译心里微微一暖,忍不住笑了:“我没事,真的,让你担心了。” 林知微眼眶一酸,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板着脸,声音冷冷的:“你还知道我会担心啊?”说着,抬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下。 周译吃痛,连忙陪笑:“错了,错了,是我不好。”他伸手覆上她的手背,低声郑重道:“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夫妇两人怕吵醒正在熟睡的孩子,便轻轻走到东边的阳光房。那是林家最温暖的一处,三面镶着玻璃,午后的余晖透进来,把小小的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林知微取了茶叶,动作轻柔地泡了一壶茶。滚烫的热水冲入壶中,雾气氤氲,淡淡的茶香弥散开来,与安静的氛围相互交织。 周译接过茶盏,先抿了一口,然后从头到尾,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话语平静,他没有刻意渲染,只是把细节一一讲出。 听到这些,林知微眉头紧锁,指尖不自觉在膝头轻轻拧着衣角。心口一阵阵发紧,仿佛迟来的一股寒意慢慢从背脊爬上来。 如果…… 她心里忍不住浮起这个念头—— 如果没有李东行的提醒,没有堂兄林知谦的出现,周译是不是会一直被困?是不是会因此错过高考? 想到这里,她心底生出一股深切的后怕,仿佛有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她的喉咙。 周译像是察觉到了,轻轻放下茶盏,目光笃定地看着她:“这事儿,多亏了李叔和堂兄。他们当初一再叮嘱我手续一定要齐全。李叔甚至还亲自打电话给市委苏书记,把我这个废品站在市里挂了号。等堂兄一过来,直接把张主任震住了,所以我才能这么快出来。” 林知微眼神一闪,忽然低声道:“在我的梦里……你没有参加高考,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周译心头一紧,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掌心在她背上轻轻拍抚,低声安慰:“都过去了,别怕。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林知微把脸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的酸涩与安心交织在一起。眼角微微泛热,却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第54章 满月 这天是双胞胎的满月。 孩子还小,林知微和周译又正赶着复习高考,不想在家里折腾,便在便宜坊订了个包间。 房间里简单挂了几串彩带和气球,桌上摆着糖果点心和几碟水果,虽算不上奢华,却透着一股温馨和喜气。 今日的主角,自然是安安和南南。 相比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小模样,如今两个孩子都长开了许多。小脸肉嘟嘟的,皮肤白嫩光滑,眉眼也逐渐清晰起来,已能看出将来俊俏可爱的雏形。 一个月来,吃得好睡得香,体重也长得极快,小胳膊小腿圆滚滚的,惹得在场亲友一个个都想抱一抱。 大伯母姜澜抱着安安,只见小丫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不时“啊啊”地叫上几声,奶声奶气,仿佛要向全场宣示自己的存在。 姜澜忍不住笑道:“这丫头,怕是个活泼的性子。” 林知微忍不住揭女儿的“老底”,笑着说:“您不知道呢,她的毛病多着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稍有不顺着她的地方,就要撅嘴闹脾气。” 许茹在一旁笑着接口:“你小时候也这样,别冤枉孩子。” “我才没这样呢。”林知微佯装抗议,随即又忍不住叹笑,“不过我是真见识到什么叫隔辈亲了。” 另一边,许芸怀里抱着南南。和姐姐相比,这孩子安安静静,眼睛乌溜溜的,乖乖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既不哭也不闹。 悠悠急忙伸手去接:“来来,让小姨好好看看我大外甥。” 南南到了她怀里,依旧乖顺无比,连呼吸声都轻柔得像一团棉花。悠悠低头看着小家伙,小脸上满是新奇与怜爱。 林知谦凑过来端详片刻,不由点头道:“这小子沉稳,将来有前途。” 一旁的表弟傅景早就眼热,见大家都抱过了,赶紧嚷嚷:“我也要抱!我也是舅舅呢。” 姜澜见状,哭笑不得地叮嘱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把安安交到他怀里。 林疏影在旁边紧张得不行,眼睛一刻都不敢移开,生怕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子一个不稳,把孩子摔着。 傅景平日里吊儿郎当,此刻却罕见地小心翼翼,双手托着安安的小身子,整个人僵得像块木头。 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小丫头,语气又紧张又郑重:“我是舅舅,叫舅舅。” 安安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盯着他瞧,忽然“扑哧”一声吐了个小泡泡,随后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啪嗒一下戳在傅景的鼻子上。 “哈哈哈哈——”悠悠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安安是觉得你鼻子长得好呢!” 林宸阳见状,也跟着学样,摇着小手凑到安安跟前,一本正经地喊:“叫舅舅,叫舅舅!”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成一片。 林知行忍不住笑着纠正:“宸阳,你不是舅舅,你是哥哥。” 这一句话,彻底引爆了全场的笑点。屋子里的人一个个笑弯了腰,连长辈们都忍不住摇头。 小家伙却一脸困惑,眨巴着眼睛望向大家,心里满是疑问:为啥别人都能当舅舅,偏偏轮到自己就成了哥哥? 林知谦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招,把儿子叫到身边来,耐心解释:“傻儿子,舅舅是你姑姑的兄弟,你是安安和南南的哥哥,明白了吗?” 宸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小嘴还是嘟囔着:“可我也想当舅舅……”一句话又惹得满屋子笑翻天。 笑闹声渐渐散去,一旁的陈书艺凑到林知微身边,小声问道:“东西还够不够用?要不要我再去买点?” 林知微被她的关心弄得心里一暖,轻声笑道:“够的,真的。姑姑前两天还特意拿了些尿不湿过来,现在尿布都用不上了。” 另一边,大伯端着茶盏,看着这对年轻的夫妇,眼神里多了几分长辈的厚重关怀,语气郑重:“你们高考复习得怎么样?别因为家里的事分了心。机会难得,好好考,往后才有更大的前途。” 周译与林知微对视一眼,同时郑重点头,眼底透着坚定与笃定。 满月的小宴席上,笑声与叮嘱交织,孩子的咿呀声、长辈的叮咛声、年轻人的应答声,汇成了一幅热闹而温馨的画面。 时间进入到一九七七年的最后一个月。 寒气透过窗缝渗进来,屋子里却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林知微和周译各自捧着一本复习资料,眉眼沉静,时不时低下头,在书页上勾画出重点。书页翻动时的轻响,伴着茶壶里咕嘟咕嘟的水声,显得格外安稳。 壶里煮着热茶,氤氲的热气缓缓升腾,在寒意中晕出一层温暖的气息。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雾,把外头的天地隔开成模糊的一片。 另一边,李津正耐心地给悠悠讲一道数学题。小姑娘咬着铅笔头,眉头紧皱,眼神却专注认真。她时不时追问两句,语气带着急切,像是恨不得立刻弄懂。李津被问得笑起来,但还是一一解释,声音不疾不徐,极有耐心。 林知微正写到一半,手里的笔顿了顿,忽然抬头。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只见玻璃雾气中,灰蒙蒙的天空缓缓压下来。 她伸手抹开一角玻璃,冷气扑面而来,随即一片洁白映入眼帘——原来,竟下雪了。 起初只是零零散散的几点,像调皮的白蝶,忽闪忽闪地落下来。接着,雪花渐渐密了,簌簌扬扬地洒落,将天地都笼上了一层轻纱。 林知微眼神一亮,唇角忍不住弯起,随即朝周译笑了笑,又抬手轻轻比了个手势,示意屋子里的人往窗外看。 李津循声望去,愣了片刻,像是反应不过来,随即眼睛一亮,兴奋得喊道:“下雪了!” 悠悠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跑到窗前,小脸贴在玻璃上,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哇,下雪了,下雪啦!” 他们两个兴奋得像小鸟一样,在窗前跳来跳去,手指戳着玻璃,仿佛要伸手去触摸那一片片晶莹。 屋子里的气氛,也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瞬间变得明亮而欢快。那本来静谧、紧张的复习氛围,被雪花冲散了一角,多了几分轻快的生机。 第55章 挑拨 李丽知道,仅凭自己,是没有办法让周译放弃高考的。可她更清楚,一旦周译真的考上了大学,尤其是去了北京,那么从此以后,这个男人就彻底跟她没有关系了。 想到这里,李丽心里涌起一股焦急,眼神更是阴沉。 前世的周译没有参加高考,他依旧凭着胆识与眼光,在商场上一步步攀升,最终成了人人仰望的商界大佬。 她必须做点什么。 不久前,李丽从周家的大嫂李秀秀口中套出了些消息。周父周母根本不知道周译已经报了名。李丽眼睛一亮,当即心生一计。 那日,她特意拎了一篮子鸡蛋——在这个年代,鸡蛋可算是稀罕物,尤其是对李秀秀这种要操持柴米油盐的妇人来说,简直比什么都实在。 李丽把鸡蛋放到李秀秀手里,顺势叹气,装作不经意地说道:“秀秀姐,你知道吗?周译偷偷报了高考。你公婆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气坏吧?你想啊,他要是真走了,这家里以后,孝敬老人的事,就全靠你跟姐夫了。” 李秀秀捧着鸡蛋,眼神闪了闪。她心里当然明白李丽这番话的用意,这丫头对周译,一直没死心。 但李丽出手大方,李秀秀想起分家的时候周译的态度,她心里就窝了一肚子火。如今李丽送上门来,让她顺势给周译添个绊子,何乐而不为? 等周母知道周译要去高考,肯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她只需在旁边添一把火,就能看好戏了。 李秀秀下班后,从镇上回到秀水村周家。一路上,她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把李丽交代的事巧妙地递出去。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特意没告诉丈夫周评,打算自己先来探一探周母的口风。 推开院门时,院子里静悄悄的,鸡窝里偶尔传来扑腾声。周父和二房周证两口子还没从地里回来,屋子里只有蒸汽袅袅,热气混合着馒头香气弥漫出来。 周母正弯腰守在灶台前,不停地往锅里添柴火。听见动静,她抬头一看,见是大儿媳进来了,笑着说:“哟,秀秀来了,正好啊,我正蒸馒头呢,等一会儿蒸好了,你回去的时候捎点,给你们几个孩子垫垫肚子。” 李秀秀忙应声:“哎,谢谢娘。” 她放下手里的布包,走到灶台边,袖子一挽,就顺势替周母揉起了案板上的面团。 两人并肩忙活着,氤氲的蒸汽让厨房里热得额头直冒汗。 李秀秀揉了会儿面,像是随口问起:“娘,最近有老四的消息没?他这段时间咋一点影儿都没有?” 周母一听,脸色立马就拉下来了,手里的动作都顿了顿,冷哼道:“哼,自打分了家,他就没回来过。那个没良心的,光知道心疼外人,不记得我跟他爹,提他作甚!” 李秀秀眼睛转了转,见火候差不多,才慢悠悠地开口:“娘,我听人说啊,老四报了高考。” “高考?”周母皱眉,满脸的不解。她并不明白高考是啥。 李秀秀耐心解释:“高考,就是考大学。老四报的是北京的大学,要是考上了,就得去北京念书。念完书,多半也就留在北京,不回来了。” 这回,周母彻底听懂了。她手里的面团啪地一声重重砸在案板上,整个人涨红了脸。 “好你个老四!原来还是惦记着去北京找那个狐狸精!我辛辛苦苦拉扯他大半辈子,他说走就走?” 李秀秀愣了下,没想到周母反应会这么激烈。 刚想劝两句,就听周母越说越气:“那个狐狸精算什么东西?现在还敢把我儿子拐走?不行!绝对不行!” 说到这儿,周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急急转过头来拉住李秀秀的手:“秀秀啊,你主意多,你快替娘想想法子啊,千万不能让老四去北京!要是去了,他就是那狐狸精家里的上门女婿了,将来还指望他孝顺我跟他爹?做梦!” 李秀秀一脸为难地摇头:“娘,这……老四都多大的人了,你跟爹都拦不住,我哪里管得了他呀?” 周母一拍大腿,眼睛里冒着火气,咬牙切齿地说:“不行!他绝对不能去北京!只要我这口气还在,他休想!” “秀秀,你是怎么知道老四他要去北京的?”周母揉着胸口,声音带着颤。 李秀秀眼睛一闪,压低声音道:“是丽丽告诉我的。娘,您可千万别怪丽丽多嘴,她心眼好,也是为了咱们家好。” 周母一听,眼角的褶子抖了抖,叹了口气,却还是点点头:“行,好赖我还是知道的。秀秀,替我谢谢丽丽那孩子,这份情,我记下了。” 说到这儿,她猛地直起腰,眼神里闪着狠劲儿:“不行,我明天就去县里找他!我非得当面问清楚,他是不是要丢下他爹娘,跟那个狐狸精跑北京去!” 李秀秀心头一紧,忙拦住:“娘,您别急啊。” 她想起前些日子,丈夫周评无意间说起,老四在县里差点惹出大事,结果没两天人就出来了。后来听三妹周语说,老四这阵子根本不在县里,而是去了北京。 权衡片刻,李秀秀还是开口了:“娘,您跑去县里怕是也找不着人……听说,老四现在不在县城,他……他这段日子,都在北京。” “什么?!”周母猛地一愣,脸色一下子煞白。下一刻,她两眼一翻,差点没站稳,整个人直往后仰去。幸亏李秀秀眼疾手快,把她扶住。 “娘!娘您慢点儿!” 周母捂着心口,喘着粗气,气得浑身发抖:“好啊,感情他早就去了北京!还瞒着我,原来是守着那个狐狸精去了!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就这么被人拐走了?!” 李秀秀连忙安抚:“娘,您先别急,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可就更不值当了。老四就算在北京,现在不是还没考上大学嘛?等他高考那天,自然得回来考试,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 周母还是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她颤抖着手重重拍了拍心口,眼神里满是狠意:“不行,这事儿,我得好好想个法子!绝不能让他被那狐狸精拐走!” 第56章 联手算计 第二天一大早,周母没等家里人出工,就急匆匆地收拾了两块干粮,裹着头巾直奔镇上去。 她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不弄清楚老四的打算,她一夜都没睡安稳。 镇上的邮局在街口,里头有说话声吵吵嚷嚷。 周母排队的时候,心急如焚,手心里全是汗。好不容易轮到她,她报上了周语婆家的电话号,声音都哆嗦了。 “喂?是小语吗?我是你娘。”周母一听到女儿声音,眼眶就有些发酸,可语气里带着火气:“你快告诉娘,老四是不是要考去北京?” 电话那头的周语愣了一下,随即轻声道:“娘,四弟他确实报了高考。”顿了顿,又低低补充了一句,“我也报了。” “什么?!”周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差点没吓到旁边等电话的人。 她死死攥着话筒,压低声音骂道,“你疯了?你也要去北京?润润才一岁多,你不管他了?你婆家能同意吗?!” 在周母的理解里,高考就等于是去北京。 周语急忙解释:“娘,我不是要去北京,我准备报考省内的学校。我跟润润他爹还有我公婆都商量过,他们同意的。” 周母的呼吸这才缓了一缓,但紧接着又问:“那老四呢?他是不是要去北京?”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周母的心被这一片沉默揪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 终于,周语低声道:“四弟……弟妹在北京,他自然是要去北京的。” “啪——”周母脸色铁青,猛地一甩手,把电话直接挂断,震得柜台上的话机都晃了一下。 她气得浑身发抖,心口起伏不定,仿佛整个人都要炸开。 老四,果然是要被那个狐狸精拐走了!要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她绝不允许! “伯母,伯母。”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声音娇柔又带着点熟悉。 周母心里正憋着火,猛地转过头来,见是李丽,才缓了口气:“哦,是丽丽啊。” 李丽笑盈盈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伯母,你这是……怎么一个人在镇上?” “我是来邮局,给我闺女打个电话。”周母叹了口气,面色仍旧阴沉。 “伯母,你还没吃过午饭吧?正好我也没吃,咱们一块去吃饭吧。”李丽体贴地说着,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 “不用不用,我带了干粮,吃干粮就行。”周母下意识地摆手。 “那怎么行呢?”李丽立刻挽住她的胳膊,笑着撒娇似的,“既然碰到伯母了,我哪能眼睁睁看着您啃干粮?到时候让秀秀姐知道了,肯定会骂我不懂事。” 周母嘴上还在推辞,脚下却已经被李丽半推半拉地带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镇上的小饭馆。 饭馆里油烟味扑鼻,墙壁上挂着的日历已经被熏得发黄。李丽熟门熟路地招呼服务员:“来一个红烧肉,一个烧茄子,再来个炒豆芽。” 周母一听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拦:“哎呀,这么多干啥?够了够了,一个菜就行,别花冤枉钱。” 李丽笑得甜甜的,毫不在意:“伯母,您别跟我客气。就当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这点钱算什么?平日里您那么辛苦,哪天能好好吃一顿?今天就让我尽点心意吧。” 周母嘴上还在说“用不着用不着”,可心里却被这几句话抚慰了一些。 她看着李丽,这孩子多好啊,又会说话,又会照顾人,比那个狐狸精,不知强了多少倍。 红烧肉一上桌,香气四溢,热气氤氲。李丽殷勤地给周母夹菜:“伯母,您多吃点,这肉炖得酥烂,您牙口也能咬得动。” “丽丽啊,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跟你客套了。”周母放下筷子,压低了声音,脸色阴沉。 “你快给我出出主意,老四那里,我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北京找哪个狐狸精的。要真让他和那个女人好上了,去了北京,那我这些年岂不是白养他了?” 她说着,胸口一起一伏,眼眶都泛了红。 “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周母把话越说越急,“老大家里两个男娃,那以后啊,他跟秀秀两口子能把日子过好,我就知足了。老二没本事,老五年纪还小。我跟他爹,指望谁?不就指望老四吗?” 李丽安静听着,神色乖巧,一副体贴懂事的模样。 “我本来是打算今天就去县里找他的,谁知道,他居然跑北京去了!”周母狠狠放下筷子,“他在县里上着班,还时不时往北京跑。你说这日后,真要是考去了北京,怕是连老周家的门朝哪边开都能忘了。” 李丽适时地叹了口气,柔声宽慰:“伯母别急,译哥当前不在县城,可是考试前自然是要回来的。到时候您总能见到他。” “他回来又能怎样?”周母抹了一把脸,满是委屈和愤怒,“我力气不如他,真要拽也拽不动啊。” 李丽垂下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似乎在犹豫。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伯母,其实我觉得……译哥考试的时候,您可以过去照顾他两天,给他做点吃的,也算是尽当娘的心意。” 周母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我还过去伺候他考试?哼!”她嘴上冷嘲,但眼神已经有些变了,盯着李丽,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李丽见状,忙装作没说透,只是低着头抿唇笑了一下。 周母沉默片刻,忽然身子前倾,凑近李丽,压低声音问:“这镇上……有没有卖泻药的?” “哎呦,伯母,这泻药可不能乱买啊。”李丽赶紧摆手,神情慌张,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劝阻,“您要真去了药店打听,别说能不能买到,就算买到了,您前脚一走,后脚人家就得找警察。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您要害人呢。” 周母一听,脸色顿时涨红,胸口急剧起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还能怎么办?我就眼睁睁看着老四被那个狐狸精勾走吗?!” 李丽忙伸手按住她的胳膊,低声安抚:“伯母,您别急,别急啊,咱们慢慢想办法。” 她停顿片刻,似乎才鼓起勇气,压低嗓音说:“其实……前段时间我睡眠不好,晚上总是翻来覆去,后来去药店开了点治睡眠的药。效果还挺好呢,有一次我不小心吃多了,结果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连家里人叫都没听见。” 周母猛地一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整个人往前倾:“这药……哪里能买到?” 李丽装作犹豫,咬了咬唇才答道:“镇上的医院就能开,伯母。您只要跟大夫说晚上睡不着、精神紧张,医生就会给开。名正言顺,不会惹人怀疑。” 第57章 高考 北京林家的屋子里暖洋洋的,周译却没心思坐下,他弯着腰,将书本和几件换洗衣服一一收进行李包里。手上忙个不停,眉心却紧紧锁着。 “考试结束,我打算回趟秀水村,把孩子的事儿跟爹娘他们说了。”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手指停在那本磨得有些旧的复习资料上,过了片刻才接着开口:“要是他们想过来看孩子,就等开春吧。那时候天暖了,路也好走,他们过来一趟,正合适。” 林知微安静听着,她轻声应道:“嗯,应该告诉他们的。孩子都生了,迟早要面对的。” 周译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觉得背后一暖——林知微已经从后面抱住了他。 她把脸紧紧贴在他后背上,声音有些闷:“你到时候好好跟他们说。不管他们认不认我这个儿媳妇,反正孩子都已经生下来了。” 周译的手缓缓覆上她的手,指节紧了紧,像是要把她的力量握进骨血里。他转过身,将林知微揽进怀里。两人额头抵在一起,气息交融。 “乖,等我考完回来。”他说,声音低沉而笃定。 周译回到县城时,天色已近黄昏,离正式高考只剩下最后两天。 他先去了之前租过的那间小屋,门口落了厚厚一层尘土,一推开门更是冷清得很,显然好久没有人住过。他站在屋里转了一圈,叹了口气,还是去了招待所落脚。 傍晚,他想着顺道去废品回收站找孙均说句话,刚到门口,却意外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周母正站在那里,旁边还跟着三姐周语。 “娘?三姐?”周译怔了一下,脚步顿了下来。 周语先笑着开口:“娘昨天就过来了。她知道咱俩要高考,心里不放心,就想过来看看。” 周译心头一震,心里说不清是惊讶还是酸楚。他忙快步上前,把娘和三姐请进屋里,又急急倒了两杯热茶,双手递过去。 周母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这两天住哪儿啊?” “在招待所。”周译答得干脆。 话音刚落,周母脸色就变了,急道:“你住招待所?这吃饭咋整啊?外头的饭能吃得舒坦吗?哪儿能让你胡凑合!” “招待所里面有餐厅,我也能去国营饭店,不耽误的。”周译解释。 可周母哪里肯听,连连摇头:“那不行!你考前最要紧,吃得不好咋行?明天晚上我来给你送饭,我从你姐家里做些,热热的送过来。这样后天你考试,我才放心。” 周译愣了下,忙摆手:“不用,真不用,您不用折腾。” 周母瞪了他一眼,眼里有点不快,正要再说,周语适时开了口。 她自然看得出四弟和娘心里的隔阂,只是此时周母愿意放下脸面主动来关心,作为做姐姐的,她也不愿再看两人别扭。 她轻轻碰了碰周译的胳膊,柔声道:“既然娘不嫌辛苦,你就别拒绝了。娘是为你好。” 周译望着娘布满皱纹的面庞,又看见三姐劝解的眼神,心里那股倔劲儿到底没能拗下去。 他沉默片刻,才点点头,声音放缓下来:“行,那您就做些简单的就好,别累着自己。” 周母这才舒了口气,脸色也缓和下来。 -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二号,天刚蒙蒙亮,北京的寒气还带着刺骨的劲儿。窗外结了薄霜,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的自行车声从胡同里响起。 屋子里却是一派忙碌,暖水瓶里咕嘟咕嘟地响着,白雾氤氲。 林宁远戴着老花镜,手里反复检查着林知微和悠悠的准考证、文具,神色比自己当年上考场还要紧张。 他把准考证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确认名字、报名号、报考科类、考试地点都一一对应无误,才小心翼翼收好。 “再看看,铅笔、钢笔、橡皮也带上,别落下。”林宁远一边翻,一边念叨。 “爸,行了行了,东西都在呢。”林知微赶紧接过书包,嘴角带着点笑意。 许茹在旁边也没闲着,折叠着两条围巾,一条给知微,一条给悠悠,嘱咐道:“天冷,别光顾着紧张,把身子冻着了。路上慢点,中午一定要回来吃饭,热乎的饭菜等着你们。” 因为悠悠的考场离新街口更近,这两天她索性住在林家。她年纪小,心态却轻快得很,拉着林知微笑道:“姨夫放心吧,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这两天你都叮嘱我们八百遍了。” 林知微和悠悠都是文科生,她们上午考政治,下午考史地。明天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 林宁远还是不放心,最后还是忍不住又重复:“答题的时候别慌,不会的就跳过去,做个标记,先把会的做完,再回过头看跳过的题。” “知道啦,姨夫。”悠悠吐了吐舌头,拉着林知微往门口走。 两人背着书包走出胡同口,寒风扑面,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久久散不开。 许茹站在门口,还在嘱咐:“慢点走啊!注意脚下!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昨晚开始,林知微心口就像被什么压着似的,总是透不过气来。她坐在灯下复习到很晚,眼睛盯着书本,可一个字也记不进去。不是因为考试,而是因为周译。 梦里的影像还在眼前挥之不去——那一场荒诞又清晰的梦告诉她,周译没有参加高考。 她忍不住揪紧了手套里的手指。可转念又安慰自己,梦毕竟是梦,现实中不可能一模一样。 废品站的事,上个月已经有了结果,风波过去了。昨天中午,她才刚和周译通过电话。他那边一切正常。 林知微深吸一口冷气,抬头望了望冬日的天空。灰白色的天幕下,阳光还没完全洒开,天地间却有种肃然的气息。 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她提醒自己,不能被那些虚幻的影像牵住脚步。她要专心迎接属于自己的考场。 林知微并不知道,就在同一天清晨,县城徐家,也就是三姐周语的婆家,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第58章 阴差阳错 天还没亮,屋子里透着一股寒意,窗外的风卷着细细的冷气钻进缝隙,让人心口都跟着发紧。 周语被心头莫名的躁意惊醒,怎么也合不上眼。 她翻来覆去,心烦意乱,最后索性坐起身,披上外套,去了客厅。 桌上放着昨晚早早准备好的准考证和文具,她一件一件翻检,生怕落下什么,可心底的那股不安却怎么也驱不散。 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昨晚丈夫徐明立明明答应好,今天一早送她去考场,可怎么到现在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周语拧紧眉心,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一片寂静,丈夫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是睡得很沉。 她走过去,俯身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快点,起床了,该送我去了。” 没有反应。 她皱着眉,加重了力道,又摇又喊:“明立!快起来啊!我要考试了!” 还是不动。 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凉意,她伸手去拧开台灯,刺目的灯光骤然亮起,照在徐明立的脸上。 只见他面色苍白,呼吸浅得几乎不可闻,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 “明立!老徐!你醒醒啊!你别吓我!”周语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慌乱得近乎失声。 动静惊动了徐家人。徐厂长和徐母急匆匆赶来,看到床上的情景,脸色瞬间变了。 “怎么回事!”徐母扑上去,用力摇着儿子,眼泪都急出来了。 “快,别愣着,赶紧送医院!”徐厂长冷静下来,立即下令。 屋里一时乱成一团,正要抬人时,偏巧周母抱着小外孙徐润从隔壁房间走出来。 “咋了这是?”她一脸疑惑,没搞清楚状况。 “娘,你快帮忙看好润润!明立不知怎么了,怎么喊都不醒,我们得赶紧去医院!”周语着急地吩咐。 谁知话音刚落,周母却忽然脸色一僵,嘴唇发白,喃喃道:“怎么会是明立……不应该是他啊……” 这一句话,像一根针,瞬间扎破了紧绷的气氛。 “娘,你说什么?什么叫不应该是他?”周语心里咯噔一声,猛地质问。 周母支支吾吾,终是心慌,索性一咬牙,把话说了出来:“昨晚剩的汤里,我……我加了点安眠药,明立不是给老四送过去了吗……这怎么会是他自己喝了?”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砸得屋里人全都怔住。 “你!”周语只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快要站不稳,“你居然……” “你这是害人啊!”徐母怒极,指着她,浑身发抖,“放了多少药?!” “快!快把药瓶找出来,拿去医院给医生看看!”徐厂长沉声喝道,眼神里压着怒火。 周母吓得瑟瑟发抖,手忙脚乱地去翻药瓶。 一家人匆匆忙忙往医院赶,屋里乱成了一锅粥。 出门前,徐厂长忽然想起周译,脸色一变,立刻往招待所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去看看周译的情况,如果也昏迷了,要赶紧送去医院。 徐明立被紧急送到医院后,急诊室门口灯光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医生听完家属的描述,又看了看周母递来的药瓶,脸色凝重,当即吩咐护士:“立刻准备洗胃!快!” “家属先出去等着!”护士不容置疑地挥手。 “明立!”周语红着眼眶,想要冲进去,被徐母死死拉住。门在眼前“哐”地合上,把人隔绝在外。 走廊上寂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和偶尔的叫号声。周语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下去,双手抱头。 她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为了阻止四弟参加高考,竟会想出如此歹毒的主意。 徐母气得直抖,狠狠盯着周母,泣声道:“这是要出人命的啊!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周母缩在角落,脸色惨白,不停喃喃:“我没想害命……我只是……只是想让老四睡过去,误了考试就好……” “够了!”徐厂长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声音里压着火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妻子,又看向眼眶通红的周语,终于开口:“医生说了,量不大,送来得及时,不算严重。等洗胃结束,再观察几天就好。” 话音落下,所有人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徐厂长顿了顿,继续道:“刚才招待所那边打来电话,说周译没事。昨晚明立去给他送饭,正好碰上他的另一个朋友也带了吃的。那碗汤,周译只喝了一口,嫌味道重就没喝,明立不想浪费,就自己全喝了。” 走廊上静了下来,只有灯光下,几张脸色复杂的面孔。 “真是造孽啊……”徐母终于红了眼眶,声音颤抖,“这世上,还真有见不得子女好好过日子的父母。” 周语听着,心口像被什么重重击中,她苦笑了一声。是啊,她娘,不就是吗? 周译下午考完试,心里始终不踏实,他知道,徐明立是受了他的牵累,第一时间赶去了医院。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徐明立已经醒过来,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眼神还有些涣散。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滴答声。 医生刚查完房,交代说:“安眠药对神经系统多少有些损伤,需要再住院观察几天,不能大意。” 周译点点头,看了一眼三姐周语,她正坐在床边,眉眼间满是疲惫,眼圈微微发红,显然是从早上折腾到现在。 “她呢?”周译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周语神色平静,声音也很轻:“回村了。以后,我们家,是不敢让她再进门了。” 周语想,要不是公公婆婆通情达理,没有因此迁怒她,单凭这件事,就足够让她在夫家抬不起头了。她又怎么还有脸,让周母再进徐家的门? “这里有我,你回去吧,明天还有一天的考试呢。”周语转过身,望着弟弟,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周译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临走前,周语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低声说:“对了,我听娘的意思……她知道这种法子,是别人跟她说的。但她死活不肯说是谁,我也懒得再问下去。” 病房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照出一丝淡漠与无力。 周译眸色一沉,指尖缓缓收紧成拳。 “我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等我考完试,我会回去一趟,把这事问清楚。” 第59章 周译使诈 周译是考完试的第二天,回的秀水村周家。 冬日的风透骨地冷,院墙上的积雪已经结成了薄薄一层冰。 周母见到他,神色罕见地没有像往常一样,骂骂咧咧、阴阳怪气,而是愣了愣,眼神闪了闪,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 “四叔,你回来了?”小丫头周琼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气息里带着雾气。 周译弯腰,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声音温和:“你爸妈呢?” “在隔壁呢。”周琼吐着舌头。 “去,把你爸妈喊过来。”周译叮嘱。 不多时,周父从屋里出来了,操着手,冷得直哈气。 “今儿太阳西边出来了,你还知道回来?”他嘴上这样说,神情里却带着几分复杂。 周译没绕圈子,开门见山:“娘做的事情,爹知道吗?” 周父愣了一下,皱着眉:“你娘做啥了?” 话音刚落,院子门口传来脚步声,周家大哥周评和李秀秀进来。 寒风灌进来,周评冻得直打哆嗦,嚷嚷道:“这么冷的天,叫我们回来干嘛呀。” 李秀秀一眼就看到周译,心里不免一动,抿着唇没开口。 她之前把“周译参加高考”的消息告诉了周母,此刻却装作若无其事,只在心底揣测,不知道他究竟考没考。 紧接着,周证和郑红两口子也过来了。周证瞧见院子里站着这么多人,不禁开口:“不嫌冷啊,都杵院子里干嘛?快进屋,炉子还烧着呢。” 屋子里点着煤炉子,火光旺盛,噼里啪啦作响。 煤还是周译当年在钢厂跑运输时,从山西那边拉回来的,如今烧起来,火色正足。 一家人进屋,寒气被隔绝在外,空气里混合着煤烟和茶水的味道,压抑的气氛却让人心头沉甸甸的。 “上回让我们都回来,是要分家,这回,你又想干嘛?”周评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他冷冷地瞥了周译一眼,又讥讽般补了一句:“你不会又在外头闯祸了吧?” 周译眼神一转,淡淡勾起唇角,看着大哥那副唯恐被牵连的模样,语气不咸不淡:“大哥这是怕我犯事儿连累你啊?” 他话锋一转,笑意却冷:“不过,让大哥失望了,这次犯事儿的,不是我。” 周译的视线缓缓扫过,最后落在大嫂李秀秀身上。能撺掇周母干出那等荒唐事的人,不多,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她。 “娘去城里,在三姐夫的汤里下了安眠药,把人送进了医院。” 周译说得不紧不慢,每一个字都像石子落在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直击在场每个人的心口。 “你说啥?”周父“腾”地一下站起身,瞪大眼睛,脸上的血色褪得飞快。 周评和周证更是愣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下药?送医院?”周证忍不住追问,声音都颤了。 周母气急败坏地从炕沿上站起来,声音发抖却还想撑着面子:“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周译冷笑,“那药不是娘下的?三姐夫不是住进了医院?要是不信,去县人民医院打听打听,或者直接打个电话,立刻就能知道真假。”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干出这种事?你不是说,老三老四都要参加高考,你去县里是照顾他们的吗?”周父的嗓音哑了,带着颤抖。 “爹,你还真信娘说的这些话?”周译冷声反问。 这一刻,周父心底“咯噔”一声。他早知老伴儿没安好心,可却没想到她胆子大到,敢亲手下药。 “我不是故意的!”周母突然喊起来,眼神慌乱,嗓子里挤出的声音又急又乱,“我没想害女婿,我是想……是想让他——” 她一指周译,语气尖厉:“让他睡到中午,这样他就不能去考试了!” “娘,你是说——你是打算给四弟下药?!”周证的声音里满是震惊,他目瞪口呆,脸色都变了。 郑红在一旁张着嘴,好半天没合上,彻底懵了。 李秀秀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本来只是存了个小心思,哪知婆婆真的敢动手。她缩了缩脖子,心虚得大气都不敢出。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压得让人透不过气。 “是啊,”周译冷冷一笑,声音却像刀子般划破寂静,“娘本来打算给我下药,结果却害了三姐夫。” 周证心口一紧,急急问道,“妹夫怎么样?严重吗?” 周译神情不动,淡声回道:“医生说神经系统受了损伤,还在医院躺着,情况不轻。” 这一句话,像是当头一棒,砸得屋子里鸦雀无声。 周母原本还想争辩,可膝盖一软,整个人气馁地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周译却没停下,继续慢悠悠说道:“哦对了,徐厂长说,这事得去公安局报案。” “什么?!”周母陡然瞪大眼睛,慌得直抖,“不能报案啊!要是报案了,我、我岂不是要被抓进去?!” 周评这才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慌了,赶紧开口:“不能报案!三妹呢?她怎么不拦着?我得给她打电话!” 周父脸色铁青,手掌抖着敲在炕沿上,也急声道:“快去找周语,让她拦着,千万不能报案啊!” 周译冷冷扫他们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讽笑:“娘都给人家儿子下药了,三姐还能在徐家安安稳稳待下去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凝固。 “啥意思?!”周母声音尖锐,身子直抖,“他们不会是,要、要离婚吧?” “怎么,”周译猛地抬眼,盯着母亲,眼神如刀,“娘这会儿怕了?你下药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呢?” “我说了,我没想害女婿,我只是……” 周母声音忽然拔高,整张脸因激动而扭曲,喊得撕心裂肺:“那还不是怪你?!你说你,好好的去参加什么高考?!我跟你爹把你养大,我们容易吗?!” 她指着周译,浑身颤抖,恨声道:“你现在为了北京那个狐狸精,就甩下我们?要是你真去了北京,把我们全都抛在后头,那我这些年不就白养你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炉火“噼啪”地炸开火星,映照着所有人或震惊或愤怒的脸。 第60章 所谓亲情 周译只觉得可笑又可悲。到了这种地步,周母仍旧不觉得自己有错,张口闭口还是把责任推到他身上。 “这些话,娘留着跟警察说吧。”周译嗓音冰冷,字字如刀,“到时候你就把这些理由原原本本告诉警察,说不定还能少判几年。” “判、判刑?”周证被吓了一跳,声音都抖了。 “是啊。”周译盯着周母,冷声道,“下毒害人,这是故意伤害罪,当然要判刑。” 周母是真的慌了,声音发颤:“我……我没有故意!是丽丽说的,说那药就是让人多睡会儿……我才想着,给他下点,能睡到中午,就赶不上考试了。” 她越说越快,语气带着哭腔:“我怕不够,就多加了两粒!又怕吃出味儿,就特意加了虾皮,把味道盖住……我没想害人命啊!” 周译眼神一凛:“李丽?是她给你药的?” 周母结结巴巴:“是……不是,药是我自己买的……” 李秀秀原本还抱着看戏的心思,听见李丽的名字,猛地坐不住了,脸色“唰”地白了,急忙打断:“娘,你别乱说啊!丽丽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种话?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没记错!”周母着急分辩,“那天你跟我说了老四要去高考,第二天我就去镇上,碰见了丽丽,是她给我出的这个主意。”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落到李秀秀身上。 周译眯起眼,目光凌厉,像刀子般剜过去:“大嫂,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参加高考的?” 李秀秀心虚,嗫嚅着:“我……我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周译逼问。 李秀秀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是……是丽丽告诉我的。” “什么?!”周评脸色骤变,怒瞪着媳妇,“这事儿,你咋没跟我说?” 周证也反应过来,眉头紧蹙:“咋又是这个李丽?” 郑红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人家看上老四了呗。” 屋子里气氛更加凝重。 周译冷冷转向周母:“这事儿,除了你跟她,还有别人知道吗?” 周母下意识摇头:“没、没有。” “那你有证据吗?是她陪你去买的药吗?”周译步步紧逼。 “证、证据?哪来的证据?”周母语无伦次,“不是,是我自己去买的……” 周译冷笑:“也就是说——药是你自己买的,也是你自己下到汤里的?” 周母沉默不语。 周译皱着眉,目光死死盯着周母,嗓音沙哑:“娘不想让我参加高考,是因为……不想让我跟知微在一块儿?” 他知道周母一直嫌弃林知微,但从未想过,她会做到如此地步,竟亲手下药。 周母一双眼死死瞪着他,理直气壮地回:“是!我就是不喜欢那个狐狸精。她早晚要把你拐到北京去!”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狠狠戳进周译心口。 “以前你嫌弃知微,说她公分挣得少。”周译声音压得低沉,带着抑制的怒气,“现在她已经回城,在北京上班,工资也不低了。你为什么还是不同意?” “我就是不想让你去北京!”周母脱口而出,语气带着几分歇斯底里。 “为什么?”周译逼问。 周母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嗓音却尖利:“你还问我为什么?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将来,你能在家里,给我端茶递水,伺候我跟你爹!你要是去了北京,你还会回来吗?!” 她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哭嚎:“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三姐给你在县城找工作,你就该像你二哥一样,老老实实在家种地!” 周译呆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意里透着凉意与悲哀。 “所以,你拦着我高考,拦着我不让我去北京,只是想把我留在县里,最好是死死拴在秀水村,是吗?” 笑声戛然而止,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 “爹呢?爹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周父下意识别开视线,不敢看他。粗糙的手在衣袖上来回搓着,神色闪烁。 “家里不是有二哥吗,还有大哥,离得也近……” 周母丝毫不觉羞愧,反倒义正词严:“那能一样吗?你大哥工作忙,家里还有两个男娃,哪顾得上我们?你二哥就是个闷葫芦,没用!要是真有什么事,他能顶什么用?” 她这番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周证先是怔住,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这些年,他日日在地里弯腰流汗,春天给果树施肥、夏天锄草、秋天收果、冬天修枝,从来不敢偷懒。遇上爹娘有活儿使唤,他总是二话不说就应下。 可如今,亲耳听见娘的这番话,他才知道,在爹娘眼里,自己原来只是个“没用的闷葫芦”,一个不被信任、不能依靠的儿子。 心口一阵闷疼,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他张了张嘴,嗓子发干:“爹,娘……我天天在家帮你们干活,难道在你们心里,我就真的这么不顶用吗?” 声音不大,却带着掩不住的酸涩。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煤炉里火苗跳动,噼噼啪啪的声响愈发刺耳。 周译就坐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幕,唇边扯出一抹苦笑。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父母心里,不是所有的儿子都是一样的。 周父也没想到周母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直白到连场面都顾不上,一下子得罪了两个儿子。 他眉头紧锁,抬手抹了一把脸,沉声道:“你娘她不是那个意思……老四,你要是真能在外面混出个名堂,爹娘心里也高兴。只是,你娘担心你去了北京,就把家里撇下不管了。” “撇下不管?”周译冷冷一笑,抬手指了指屋里正噼里啪啦燃着的煤炉子,声音带着几分讥讽:“这炉子里烧的煤,是我从山西拉回来的吧。爹,你还想让我,怎么‘管’?” 周父脸色有些僵硬,嗓音压低:“老四,你别跟爹顶嘴。你要是真在北京能落了脚,那你几个侄子……你总得管吧?” “你现在没孩子,他们跟你亲生的,也没区别。” 一个母亲,念念不忘的是把他绑在身边,端茶倒水伺候她,最好一辈子不离开秀水村; 一个父亲,嘴里说着“为你好”,心里却盘算着——你若真能出息了,就得替侄子们铺路。 这就是他的父母。 周译忽然觉得,这样的家,所谓的亲情,竟是那样的冷漠、那样的沉重。 第61章 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周译神色平静地看了大哥、二哥一眼,声音却沉稳有力: “以后家里要是有事,需要出钱的地方,告诉我一声。该我出的那一份,我一定会承担。” 这一句话,让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周母原本张了张嘴,想要插话,可对上周译那冷冽的目光,话生生堵在喉咙里,只觉得心口发虚。 紧接着,周译缓缓站起身,抬眸扫过众人,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我当爸爸了。知微是十月份生的,生了一对龙凤胎,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快两个月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再次炸开。 周证最先回过神,整个人愣了一下,随即眼里亮起真切的笑意:“这是大喜事儿啊!老四,恭喜你!等孩子大点了,可得抱回来给我们看看。” 周评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微妙,眼神闪烁,似乎掺杂着震惊、复杂和一丝隐隐的不满:“你咋不早点说?这种事儿……咋能藏着呢?” 周父怔怔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周母更是呆若木鸡,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万万没想到,那个自己百般阻挠、嫌弃的“狐狸精”,居然已经替老四生下了一双儿女——而且还是龙凤胎。 她心口翻涌,想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周译目光淡淡掠过父母,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仿佛这一屋子人里,除了二哥,已不值得他耗费过多心神。 他只是与周证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抬脚,大步朝门外走去。 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吹散了炉火的热气。 留在屋里的人,一个个神色各异,却无一人再敢开口阻拦。 快要走到周家门口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喊声:“四叔!” 周译回头,见小侄女周琼正跑过来,气喘吁吁。 小丫头把手里攥着的布娃娃塞进他怀里,仰着脸,认认真真地说:“四叔,这是给妹妹的。” 说完,她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只有一个。” 周译怔了怔,胸口忽然一暖。 他弯下腰,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唇角勾出这一趟回家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谢谢小琼。” 娃娃轻轻放在怀里,沉甸甸的,比他刚才承受的冷言冷语,更让他心头温热。 他转身走出去,背影在寒风中挺直坚定,像是终于与这个家真正划开了一道界限。 周译回到县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昨天高考结束后发下来的《高等学校招生志愿表》。纸张在他掌心里被捏出细细的褶皱,却让他莫名有些踏实。 这一年的高考,报志愿不是出分之后,而是采取“考后估分填报”。 自从恢复高考的消息下达,到正式组织考试,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若等到所有试卷评完再来填报志愿,录取工作必然拖延,春季入学的目标根本无法实现。 于是,考生只能凭着自己的估分和感觉,先行报考。 夜幕降临,他走到招待所的前台,熟练地拨出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嘟声响起,直到那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心口那根紧绷了一天的弦才慢慢松开。 “知微,是我。” 听见他的声音,林知微像是松了口气,轻轻笑了一声,问他考试的情况。 周译没有在电话中提起周家的风波,只是专注于眼下这件最重要的事。 林知微说:“我觉得自己考得不错,想报北大。”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却又有掩不住的期待。 周译握着听筒,唇角勾起:“我也觉得自己考得不错,感觉可以大胆点,试试清华的工业自动化。” 林知微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咱俩是不是太自信了?一个清华,一个北大。” “有什么不敢的呢?”周译也笑,笑声里带着年轻人的笃定。 说起同伴,周译又问起悠悠和李津。 “悠悠准备报人大。”林知微说,“李津和你一样,他是铁了心要做父亲的学生。” 电话那头,两人隔着长长的线路轻声交谈,仿佛之间的距离被缩短了许多。 周译低声说:“我明天交完志愿表,就回北京。” 林知微沉默了一瞬,轻声应道:“嗯。我和宝宝们都想你了。现在两个孩子都会趴着抬头了,可精神了。” 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又听到旁边婴儿“啊啊”的奶声,仿佛软糯的气息隔着话筒也能传来。 周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满足。他忽然觉得,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在此刻被治愈。 离开县城前,周译给公安局递了一封举报信。 他在周家说过的,所谓的“徐厂长要报案”,其实只是诈周母,逼她承认。 但是徐家不报案,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能当作没有发生,更不能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如果那天喝下那碗汤的人不是三姐夫,而是他自己呢? 那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就会是他。 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或许会像知微梦中预示的那样,彻底改变他的命运——他失去参加高考的机会,失去通往大学的大门。那样的结局,他甚至不敢想象。 周译一向自认不是圣母。他坚信,每一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周母做错了事,就该承担后果。 对周母而言,这件事虽然没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受害人是她女婿,徐家出于亲戚情分不会深究。 最终大概率的结果,周母只是被公安局拘留几日,接受教育训诫,再放出来。但是,那也正是她理应承担的。 而李丽——另一个在暗处推波助澜的人。 周母一口咬定主意是她出的,可惜没有实证。只要李丽死不承认,她就无法被定罪。警方大概率会在询问后很快放人。 可周译要的,是警车开进秀水村,是村里人抬头看见、低声议论的那一幕——让所有人都清楚,谁在暗地里动了心思,谁差点坏了别人一生。 有了这一幕,就足够了。 即便李丽最终平安无事走出来,她在秀水村的名声,也再难回到从前。 周译目光沉沉,转身离开公安局时,心里却莫名轻松。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吗? 第62章 做不偏心的父母 周译回到北京时,正是傍晚,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街道两侧的树枝早已压弯了腰,院墙上、屋檐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天地间一片洁白。 推开院门,迎面吹来的寒风里还夹着雪粒,瞬间扑在他眉睫上,冰凉刺骨。 院子里透出暖黄的灯光。透过窗子,周译一眼就看见——林知微和林宁远并肩站在窗边,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窗内灯火温暖,映得他们的身影柔和温润。林知微正握着小宝宝的手,轻轻举起来,同他打招呼。 那一刻,周译心口一热,连身上的寒气都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他推门进屋,一股扑面的热气立刻裹住了他。屋里烧着炭炉,温度比外头高出许多。 为了孩子们,屋子收拾得格外暖和,空气里还混着奶香与淡淡的木炭味,令人心头安稳。 只是周译不敢贸然上前,生怕自己带进来的寒气熏到孩子。他先朝林知微和岳父林宁远点头,轻声打了个招呼,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两个软乎乎的小人儿身上,眼底满是柔光。 “你身上凉,先别碰孩子。”林知微提醒。 周译点点头,转身去了盥洗间,用热水洗了个脸,把寒气彻底逼退,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居家衣服。 出来时,林宁远已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端起一饮而尽,喉咙与胸口都被暖意填满,整个人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这才小心翼翼走到林知微身边,他伸出双臂,把安安接了过来。 小丫头被周译抱到怀里,先是愣了一下,似乎还没认清这久违的气息,随即眼睛一亮,咧开嘴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脆,像铃铛般,驱散了满身的寒意。她的小拳头胡乱挥舞,像是在迎接许久不见的父亲。 周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团粉嘟嘟的小拳头。没想到,小丫头立刻像捉住了什么宝贝似的,紧紧攥住不撒手。那股细嫩却顽强的力道,让他心里一震,眼眶也微微发热。 “瞧,他俩最近就爱抓东西。”林宁远在一旁笑着提醒,“手里要是没东西,就喜欢握拳头。” 周译垂下眼,看着怀里软软的小人儿,只觉得胸口被某种温热盈满。 孩子才这么点大,却已经一天天变着模样,眉眼渐渐鲜明,笑声越来越有灵气。他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他们成长的每一天。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门口积雪被踩碎的声音。门一开,寒气涌了进来。是许茹下班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李津。 李津一进屋,便看见周译,眼睛立刻亮了,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哥,你要是今天不回北京,咱们就碰不到面了!” 周译愣了一下,这才知道,李津明天就要启程去广州,去李东行那边。 “帮我们给你爸妈问声好。”周译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真诚。 “我知道!”李津重重点头,接着笑眯眯地说,“他们还特意交代了,邀请你们有空的时候去广东玩。听说那边可热闹了,什么东西都新鲜,吃的更多。你们要是去了,肯定能大饱口福。” 他说起吃的,眼睛都快发光了,神采飞扬,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切和期待。 林知微看着他那个样子,忍不住失笑:“行啊,你先帮我们探探路。等下回我们去广东,你就给我们当导游。” 李津立刻挺直腰板,拍着胸脯应下:“那是必须的!” 林知微心里却暗暗盘算。她清楚知道,再过几年,广东会成为最繁荣的外贸前沿,不仅是吃的、玩的热闹,更是机遇与财富的热土。 她自然不想错过。 这时,林宁远把话题转了回来,依旧关心着正事。他问起周译的高考情况,昨天已经从女儿口中听说过,知道周译志愿填的是清华。 “估摸着,成绩得元旦后才能出来。”林宁远说。 他抬眼望向屋子里的几个年轻人,目光里透出殷切的期待与骄傲:“盼着你们几个都能考上,到时候让我也能好好炫耀一回。” 炉火跳动着,映红了每个人的脸。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暖意融融,因着这份对未来的期盼,更显得安定而踏实。 夜晚,床头昏黄的灯光下,林知微半靠在枕头上,听着周译压低的声音,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听到周母居然下药,差点害得他误了高考,林知微心头猛地一紧,脸色瞬间变了。那一刻,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脊窜上来,心里又怒又怕。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紧紧抱住了周译的手臂,指尖都有些发抖。 周译立刻伸手覆上她的手,轻轻拍着,像是要把她的情绪安抚下来,声音柔和:“都过去了,没事了。” 林知微沉默了片刻,才问起三姐夫的情况。 周译轻声答:“这两天就能出院了,不算太严重。” 林知微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叹息起来:“只是可惜三姐了……今年没能参加高考。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周译安静片刻,才说:“如果她还想考,明年也能再考一次。” 话是这样说,可两人心里都明白,等明年,润润又长大一岁,生活上的羁绊更多,三姐今年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谁又能保证她还能再坚持下去? 林知微轻轻把头靠在周译肩上,眼神怔怔。 周译声音低沉里带着几分回忆的味道:“小的时候,大哥在部队,娘总说,希望大哥能留在外面,以后当个大官儿。” 他顿了顿,目光在天花板上定了定:“后来,二哥也说想去当兵。可娘死活不同意。” “我跟二哥商量好,我给他把门,让他翻墙偷跑,结果,还没跑出村口,就被爹堵了个正着。” 林知微被勾起了兴趣,立刻坐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然后呢?” 周译伸手,勾住她垂下来的发丝,绕在指间慢慢转着,声音带着点叹息: “爹那天对二哥说,大哥在外面,家里已经少了一个人,我和弟弟又小,家里需要他。于是……二哥就放弃了想要当兵的梦想,留在了秀水村。” 林知微听得心里一酸,伸手紧紧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就像手指头有长有短,咱们也不用在意他们的偏心。” 周译眼神微动,低低应了一声:“是啊。”他忽然转过头来,眸光变得认真,“我突然想到,我们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咱们对两个孩子,可不能偏心。” 林知微噗嗤一笑,眼尾微弯:“这话你自己先做到。我看你今天一直抱着安安,可没怎么抱南南。” 周译被说得一窘,脸上隐隐发红,只得老老实实举手投降:“行,我错了。明天开始,我就改。” 说完,他把林知微的手握在掌心,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眼神很是温柔。 第63章 北海偶遇 林知微这段时间还在休产假,她的产假到一月中旬才结束。到时候正好赶上学校放寒假,如果她顺利考上北大,三月就要入学。 她心里盘算着,自己大概也没几节课能去上了。想到这里,竟有种人生即将开启新阶段的实感。 这天中午,两个孩子都安稳睡着,屋子里静悄悄的。林知微忽然拉了拉周译的手,对他眨了眨眼睛:“走吧,咱们出去转转。” 周译怔了一下,看她手里拿着康泰时的胶片相机,顿时明白过来。雪后的北京最适合拍照,尤其是红墙映着白雪,分外好看。 他们一路走到北海公园。雪还没化,树枝上挂着白絮,远处的琉璃瓦、红墙,衬得天地澄澈。 林知微穿着一件黑色棉服,脖子上绕着一条蓝色的围巾,衬得整个人格外清丽。 她走几步,回眸一笑,周译就“咔嚓”一声,按下快门,把这一瞬间留在胶片上。 “你省着点用,这里面没多少胶卷。”林知微看他拍得兴致勃勃,不由嗔怪。 周译笑了笑,没争辩,把相机递到她手里。林知微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他拍进取景框里。 周译今天穿的是黑色的棉服,围着一条深灰色的围巾,站在红墙下,整个人显得格外挺拔。镜头里的他眼神专注,眉宇间还带着点未散的少年锐气。 拍了几张后,两人又商量着想拍一张合影。林知微四下张望,笑着说:“要不,找个人帮我们拍一张吧?” 有个小男生从林知微身后怯生生走过来,声音清脆却带着点局促:“林老师,我帮你们拍吧。” 林知微一愣,回头一看,惊讶地喊出声:“叶攸宁?” 只见叶攸宁脸被冻得通红,呼出的白雾在寒风里一阵阵飘散。 他校服外面套着一件有点短的面包服,颜色已经有些褪旧,更明显的是袖子也短,露出一截手腕。 林知微一下子认了出来——这是她在朝阳区实验小学带过的学生,三年级一班的小男孩。哦,不对,现在应该升到四年级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今天不是该上课吗?”林知微忍不住问,语气里带着老师特有的关切。 叶攸宁抿了抿唇,没急着解释,只是说:“林老师,我会用相机的,我先给您和叔叔拍照吧。” 林知微还想追问,可周译伸手轻轻拉住她,示意别急。他把相机递给叶攸宁,声音温和而沉稳:“那就麻烦你了。” 叶攸宁接过相机,眼神认真专注,两只冻得发红的小手稳稳托着。他一边调整机位,一边轻声提醒:“林老师,叔叔,你们站近一点……对,看着镜头……” 周译顺势伸手轻揽住林知微的肩膀,两人并肩站在红墙白雪前。 “咔嚓——”快门声响起,时间就此定格在这一瞬。 很多年后,当林知微再次翻开这张照片,总忍不住感慨:缘分,总是在人不经意间悄然埋下伏笔。 照片拍完了,林知微弯下腰,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说吧,叶攸宁,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没去上学?” 叶攸宁怔了怔,抿了抿唇,小声解释:“今天下午学校大扫除,不值日的同学可以提前放学……我没有逃课。” “那你怎么不回家呢?”林知微顺势追问。 小男孩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来。片刻后,他忽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冻得小肩膀直颤。 林知微心里一紧,立刻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声音更柔:“先别说了,跟我回去吧。” 于是,她把叶攸宁带回家。屋里暖气足,温度比外头高出许多。一杯热水递到孩子手里,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掌心,冻僵的手指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 安静了一会儿,他才抿着唇,声音低低地开口:“林老师,我不想回家。” 林知微心口微微一沉,耐心问:“是和家里人闹矛盾了吗?你不回家,他们会担心的。” 叶攸宁摇了摇头,眼神飘忽不定,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他们不会……我跟他们,其实不熟。” 这话,让林知微的心狠狠一颤。 她记起同事曾提起过——叶攸宁是班里最小的学生,年纪才七岁,本来该在二年级,却因为老师发现他对课本知识掌握得极快,很快跳了级,他是全班公认的“神童”。 在常理中,这样的孩子,理应是家里的骄傲,被呵护、被宠爱,怎么会说出“跟他们不熟”这样的话? 林知微望着他那双过于早熟、却带着防备的眼睛,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楚。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跟老师说说,老师可以帮你出主意。”林知微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像是怕惊扰到眼前的小孩。 叶攸宁低着头,小手攥着那杯热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抿紧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我……之前是跟爷爷住在一起的。爷爷对我很好,可是……今年夏天,爷爷去世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明显哽了一下,却很快抹去情绪,像是习惯了压抑自己。 “后来,我就搬去爸爸的新家了。” 林知微心里一紧,耐心等他继续说下去。 “爸爸是外交官,去年就去了澳大利亚。家里现在只有我……继母,还有弟弟,跟弟弟的姥姥。”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听见。 林知微愣了愣,没想到这个孩子年纪这么小,家庭却如此复杂。 叶攸宁继续说:“弟弟才一岁多,姥姥不让我跟弟弟玩,也不让我碰他。在家里……没有人跟我说话。” 林知微心口狠狠一揪,视线落到他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面包服——衣袖短了一截,下摆也盖不住腰,显然是前几年穿小了的衣服。 “也没人给你买衣服?”她忍不住问。 小男孩点了点头,表情却异常平静,好像早就习惯了。 “那……你爸爸知道这些吗?”林知微轻声追问。 叶攸宁摇摇头:“爸爸去年就出国了,也不好联系。偶尔联系一回,也是说,让我听妈妈的话。而且,我在家里,他们也会给我饭吃……没让我饿着。” 林知微看着眼前这个才七岁的小小身影,只觉得鼻子发酸。 一个天资聪颖、原本该无忧无虑享受童年的孩子,却要在孤单和冷落中学会自我保护,连抱怨都小心翼翼。 第64章 迎接一九七八 周译怀里抱着南南,稳稳当当地拍着小家伙的后背,阿姨抱着安安,一起走过来。 安安一看到林知微,嘴里“啊啊啊啊”地叫个不停,声音奶声奶气,却满是亲昵。 林知微笑着,伸手将小丫头接过来。 这时,安安的目光忽然落到叶攸宁身上。小小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似乎被这个新出现的“小哥哥”吸引住了。 叶攸宁愣了愣,他当然知道林老师生了孩子,也听说过她在休产假,但没想到……竟然是两个孩子。 “林老师,这……这是?”他怯怯问。 林知微笑着解释:“是龙凤胎。我怀里这个是姐姐,叫安安。你周叔叔怀里的,是弟弟,南南。” 叶攸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遍:“龙凤胎啊……” 林知微看着他,眼神柔和:“你可以摸一下她的小手。” 叶攸宁犹豫了一下,伸出瘦削的小手指,轻轻碰了碰安安的小手。果不其然,小丫头立刻攥紧了拳,牢牢抓住他。 安安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眼睛弯弯,像两弯新月。 叶攸宁怔了怔,唇角也不自觉弯起,眼神里浮出一抹难得的轻松。 晚饭是周译下厨。厨房里飘出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萝卜炖牛腩汤汁浓郁,带着牛腩的醇厚和萝卜的清甜;白菜粉丝豆腐煲冒着白雾,热腾腾地端上桌;一盘青椒炒蛋色泽明快,再加上一盘翠绿油亮的炒油麦菜,整桌饭菜丰盛又家常。 叶攸宁拘谨地坐在餐桌边,手里紧紧攥着筷子。 等到林知微招呼他动筷,他才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牛腩,咬下去时眼睛一亮——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用心的饭菜,他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饭后,林知微陪着叶攸宁走到胡同口的公交车站。夜色已经降临,街灯昏黄,雪后路面有些湿滑。 林知微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微微一紧,柔声道:“如果哪天你不想回家,就来我这儿。” 叶攸宁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嗫嚅道:“可是……会不会打扰老师?” 林知微弯下腰,与他平视,声音轻柔:“你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下个月就放寒假了,如果你不喜欢在家待着,总得找个地方。” “你也看到了,我这儿有两个小宝宝,闹起来的时候挺吵的,你要是愿意过来,正好还能帮我看会儿孩子,这也是帮我忙。” 叶攸宁怔了怔,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声音轻快了几分:“真的可以吗?” 林知微点头,笑意温柔:“真的,只要你不嫌吵。” 少年点了点头,声音笃定:“好的。” 林知微见他终于露出一抹安心的神情,心里一阵酸涩,却又忍不住欣慰。她叮嘱道:“路上小心,早点回去。” 林知微回去后,把叶攸宁的情况告诉了家人。林宁远听完,沉吟片刻,说:“下回你姑姑过来,可以打听一下。” 林知微点点头,把这事儿记在心里。 很快,就到了一九七七年的最后一天。 窗外的北风呼啸,胡同口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晃,带来浓烈的年味。 一九七八年即将到来,这一年,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提前跟小姨和悠悠说好了,元旦这天他们都会过来新街口。家里早早收拾妥当,屋内温暖如春,热气氤氲里透着一股喜庆。 屋子里,安安和南南成了绝对的“焦点”。 林知行正抱着安安,逗得她咯咯直笑,小手舞动;南南也不甘示弱,偶尔发出奶声奶气的“嗯啊”声。孩子们的笑声,让整个屋子都活泛起来。 周译靠在一旁,看着兄长逗弄孩子,唇角微扬。但他很快察觉到,林知行的神色似乎不在状态,眼里隐隐藏着心事。 “怎么了,大哥?瞧着你今天心不在焉。”周译压低声音问。 林知行愣了愣,眼神飘向厨房。那边,许茹和林知微正忙着准备食材,林宁远还在书房翻阅资料。 见没人注意,他才压低声音:“年后,我可能要去广东。” 周译一愣,眉头瞬间皱起:“确定了吗?” 林知行眼神复杂,带着几分期待,也有隐隐的忐忑。 他马上就要从军校毕业,按理说,家里原本商量过,希望他留在北京,离家近,也能顾得上父母。可他偏偏主动申请了去广东。 “大概率吧,”林知行声音压得更低,“是我自己申请的,还没敢告诉爸妈。” 周译沉默了片刻,他明白大哥心里的那股志气——那是军人特有的血性与担当。 他伸手拍了拍林知行的肩膀,语气坚定:“既然是你想要的,就别怕。到时候好好跟爸妈说清楚,他们会理解的。” 许芸和悠悠这会儿也到了,推门进来时,屋子里立刻又添了一层热闹的氛围。 许芸手里拿着用报纸包好的带鱼,进门就笑着对林知微说:“中午加道菜,煎带鱼。” 说着,她径直往厨房走,把林知微从厨房赶出来了,“去跟悠悠说话吧。” 林知微只好退到屋里,悠悠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眼神闪了闪,压低声音道:“姐,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惊讶啊。” 林知微看着她神神秘秘的模样,微微一愣:“什么事儿?” 悠悠靠近些,声音更低,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有人给我爸说媒,听说是301医院的护士,比他小二十岁呢。” 林知微愣了一下,心里迅速闪过姨夫家里那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没忍住脱口而出:“那姑娘图啥呢?” 悠悠耸耸肩,眼神有些嘲讽又有些无奈:“谁知道呢……反正我也想不明白。” 林知微沉默了片刻,心里有些复杂。 小姨这些年辛辛苦苦撑着一个家,眼泪和委屈都自己咽。如今离婚没多久,前姨夫身边就冒出“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姑娘。 “那小姨知道吗?”林知微问,声音低低的,眼神不自觉望向厨房方向。 悠悠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可能知道吧。不过,我觉得……我妈已经不在意了。” 第65章 录取通知书 许芸把最后一盘煎得金黄酥脆的带鱼端上桌,笑盈盈地招呼:“都齐了,快坐下吧,开饭啦。” 圆桌上菜肴丰盛:有许芸带来的煎带鱼,外酥里嫩,香气四溢; 有林知微和许茹一大早就忙活、调馅捏好的四喜丸子,软糯鲜香; 有林知谦昨天送来的宁夏滩羊,做成了清炖羊排,汤汁乳白,肉质酥烂; 还有林知微最爱的清蒸鲈鱼,鲜嫩爽滑; 加上一盘清炒蒜苗和一道凉拌黄瓜,清爽解腻,一共六道菜,色香味俱全。 一家人围坐一桌,桌上摆满冒着汽的热菜,窗外寒风簌簌,室内却热气腾腾。 大家举起手中的北冰洋汽水,橘黄色的瓶身在灯下亮晶晶的,气氛里满是温馨与期待。 林宁远率先开口,笑着提议:“来,每个人都说两句新年的祝福。”他特意看了看几个孩子,语气带点期许,“我就祝,你们几个,都能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 “哎呀,你把我们想说的都说了。”许茹忍不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随即笑起来,“那我就祝咱们一家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我就简单点吧,”许芸接过话,语气温和,“希望你们几个孩子,以后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谢谢小姨!”林知微和林知行异口同声,笑着回应。 “你先来吧。”林知行示意林知微。林知微还没想好,干脆推给身边的周译:“要不你先说。” 这时悠悠抢先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先说,我祝我妈和我二姨青春常驻,我和我姐、姐夫将来都赚大钱,我哥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大家都笑了起来,纷纷喊:“好!谢谢悠悠!” 周译也举起汽水,声音稳重:“我就祝爸妈和小姨工作顺利,我们几个都得偿所愿。” 林知微接着说,眼神明亮而坚定:“我祝——我们的祖国繁荣昌盛!” 林知行补上一句:“祝,世界和平!” “干杯!”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瓶口溢出的汽水泡沫带着甜甜的果香,孩子们的笑声、大人们的交谈声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幅最温暖的画面。 一月上旬,林知微接到了西城区招生办寄来的体检通知。 红色印章在白纸上格外醒目。李津也收到了同样的通知,正从广东赶回北京。 通知上写得清清楚楚:考生须于一月十五日,携带准考证,凭此通知,到西城区复兴医院参加体格检查。 没过几天,悠悠也收到了海淀区招生办的体检通知。 紧接着,西城区招生办的布告栏上张贴出了鲜红的榜单。大红纸张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墨迹未干,却已吸引了无数考生和家长围拢过来。 人潮涌动,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人在榜前看到自己的名字,捂着嘴忍不住落泪,声音发抖:“我考上了……真的考上了!” 也有人踮着脚、瞪大眼,一行行扫过去,急切寻找,嘴里喃喃:“再仔细瞅瞅,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林知微和周译他们也挤进人群。雪后的风带着冷意,但林知微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 目光扫到榜单时,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林知微——356分。” 她的名字,就在最醒目的第一行。 “小微,你看!你是第一个!”周译紧紧攥着她的手。 “李津也上榜了,349分,考得很不错!”周译抬手指向另一侧的理科榜单,语气难掩兴奋。 高考一共四门,每科一百分,总分四百分。 这个分数,足以让人安心。 就在此时,一位招生办的老师特意把林知微叫到一边,微笑着告诉她:她是西城区的文科第一名,全市排名第三。 这个消息,比榜单上的分数更让人震撼。林知微怔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心里既有惊喜,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与此同时,悠悠在海淀的榜单上,也榜上有名。她考了335分,同样是个相当亮眼的成绩。 周译是在三天后,才收到省里招生办的体检通知。 县里并没有像北京那样张贴红榜,他始终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可当他拿到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体检通知单时,心里却像压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既然通知了去体检,那就说明——他过线了。 对于那个年代的考生来说,这几乎就是唯一的信号。因为在很多地方,根本没有统一张榜公示成绩的做法。甚至连分数,学生自己都不得而知。 高考的流程简单而直接:报名、考试、填志愿,然后就是等待。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信息闭塞,几乎没有任何渠道能让人提前获悉自己是否被录取。对大多数人而言,能收到的第一个确切喜讯,不是分数单,而是那份沉甸甸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林知微是在一月的最后几天,终于等到了那份承载着希望的录取通知书。 信封是厚实的牛皮纸,正中工整地写着“林知微同志(收)”,字迹端正又庄重。右下角印着“北京大学”四个红字,左下角写着小字“西城10001”。 拆开信封,里面的内容详细而具体: 有报道时间——一九七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 有关于档案材料转递的说明; 有学生待遇和入学须知; 甚至连来往路费的报销办法都写得清清楚楚。 当林知微的手指触到那张印着“北京大学”红印的通知书时,她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口。眼眶里隐隐泛酸。 与此同时,周译也在林宁远的陪同下,亲自去了清华大学的招生办公室。 冬日的风呼啸着,他一路心口发烫。 招生办的老师翻开花名册,点到他的名字,报出分数:“351分。” 那一瞬间,周译心中轰然一震。虽然早已预感自己考得不错,可真正听到数字时,还是有种无法言说的震撼感。 他提笔在领取簿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一份同样厚实的录取通知书,直接交到了他手中。省去了寄回老家的繁琐,也避免了多跑一趟。 清华、北大。 曾经遥不可及的名字,如今鲜活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两份通知书放在一起,就像一枚见证,见证着这对年轻夫妻,在命运的转折点上,携手并肩,昂首向前。 第66章 过年 寒假这段时间,叶攸宁几乎成了林家的“常客”。 他是个极有耐心的孩子,安安哭了,他不慌不忙地逗她,拿个拨浪鼓摇一摇,小丫头便破涕为笑;南南睡觉翻身,他也会轻手轻脚地把被角掖好。 偶尔阿姨忙不开,他就会主动帮忙拿奶瓶、换尿布,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 周译看在眼里,暗暗称赞。 更让他惊讶的是,叶攸宁居然对各种电器也充满兴趣。 那几天,他们一块儿拆开了一台旧收音机,叶攸宁一边看一边问,眼神非常专注。 最后他自己把零件拼装回去,竟然还让收音机响了。 周译忍不住感叹:“叶攸宁这孩子,是真聪明。” 有时候天气不好,叶攸宁就干脆在林家住下。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他家里从来没有人过来找过他,也没有半句问候。 临近过年,林知微看着他身上那件明显短了一截的棉外套,心里不是滋味。 她在商场给他买了两件稍大一点的面包服,又给他准备了一双厚实的棉靴。 起初,叶攸宁死活不肯收,神情局促。林知微却笑着塞到他怀里:“你这段时间帮我不少忙,就当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再说了,你要是不要,我们家也没有你这么大小的孩子,这些衣服难不成还真放着浪费吗?” 叶攸宁抿着唇,耳根都红了,最后才轻轻点头,把衣服接了过去。那一瞬间,他眼底闪过一抹久违的光亮。 夜里,林知微悄悄和周译说:“攸宁这段时间,看上去开朗了不少。可那种家庭环境,说白了就是冷暴力。他才这么大,就长期处在这种氛围里……我是真怕对他的成长造成影响。” 周译点了点头:“嗯,这孩子脑子是真的聪明。要是家里人能好好培养,未来肯定能大有所为。” 林知微心里暗暗盘算:等春节见到姑姑,一定要问一问叶攸宁家里的情况。她想知道得更清楚,也许能帮这个孩子做点什么。 年三十这天,林家人全都聚在大伯林明远的家里。 院子里早早挂上了红灯笼,风吹得“咚咚”作响,浓浓的年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热气腾腾,厨房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大伯母姜澜和许茹系着围裙,一个切菜、一个调料,不时交头接耳。她们忙里带笑,气氛热闹温暖。 客厅里,林知微和堂嫂陈书艺,再加上周译、林知谦、林知行,五个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前,案板上铺满了面粉,案子上摆着一碗馅料。 大家分工明确,有的擀皮,有的填馅。说笑声与擀面杖敲击案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姜澜端着盘子走过来,嘴里还不忘调侃:“今天这饺子馅可是你们伯父亲手调的,等下要是咸了或者淡了,你们可别找我,直接去找他算账。” 林明远一边擦手,一边得意地摆手:“你们尽管放心,我调的馅儿,保管好吃!” 话音刚落,桌边几个人笑成一团,林知行故意说:“那我们可得记着,到时候一定好好评评大伯的手艺。” 屋子的另一边,安安和南南正被放在小摇篮里,旁边的小宸阳搬了个小板凳,凑在两个小宝宝面前,伸着手逗他们。 傅景则一副“保镖”的架势,眼睛紧紧盯着三个孩子,生怕他们出什么意外。 林宁远看着傅景这副模样,笑着摇摇头,随口问:“你妈妈这几天都这么忙?” 傅景撇撇嘴,回答:“今天有一个驻华记者的新春招待会,她得参加,所以晚些才能过来。”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冷风扑进屋子。随即,一个身影走进来,正是林疏影。 她一进门,就脱下大衣,整个人带着冬日寒气。林知微连忙迎上去,笑着招呼她:“姑姑,快进来暖和暖和,来包饺子。” 林疏影先没急着过去,而是径直走到摇篮旁边,弯下腰,轻轻逗了逗安安和南南。两个小家伙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小手舞来舞去。 林疏影忍不住笑道:“这才一个月不见,就感觉又长大了些。小孩子啊,长得可真快。” 她在孩子脸颊上轻轻点了一下,才转身去洗了手,坐到桌边一起包饺子。 “姑父最近怎么样?”林知谦问。 林疏影一边擀皮,一边回答:“昨天刚通过电话,他让我替他给你们问好。等夏天,他应该可以休假,到时候就能回国。别说你们,小景都好几年没见到他爸了。” 林知微听罢,想起之前的事,便顺势问起叶攸宁家里的情况。 林疏影一听“姓叶,又在澳大利亚使馆”,立刻就明白了:“哦,是他家呀。他爸爸叫叶培盛,这孩子的妈妈……算起来还是烈士,去得早。他爷爷以前住在东交民巷,说起来叶老先生那一手丹青,可是有名得很。” 她的话一落,林宁远就点头,仿佛一下子对上号了:“你说的,不会是叶鸣之老先生吧?” “对,就是他家。”林疏影叹了口气,“叶老先生是去年夏天去世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记得,叶培盛是在前两年续的弦,后来新夫人生下一个儿子没多久,他就被派驻澳大利亚了。” 说到这里,林疏影抬起头,看着林知微,疑惑地问:“你怎么突然提起他家?” 林知微便把最近遇到叶攸宁的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 听完,屋子里的人神情都有些复杂。 姜澜放下手里的饺子皮儿,眉头紧锁:“这事儿还真不好说。你说虐待吧,人家也不打不骂,也没饿着孩子,可就是这手段,实在是……”她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惋惜。 陈书艺紧跟着接话,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这做得也太不地道了!孩子才多大啊,就这么冷落他,这不是明晃晃的冷暴力吗?比打骂还伤人心。” 林明远也是语气沉重:“烈士的孩子,咱们不能看着他就在家里受这种冷眼。疏影,你看看,能不能跟你们单位反映一下。” 林疏影点点头,神情郑重:“我明白。等过了年,我就去找干部司,把情况说一说。” 第67章 人间烟火 饺子下锅后,热气蒸腾,伴着咕嘟咕嘟的声音,香气在屋子里氤氲开来。 不一会儿,一大盆白生生、皮薄馅大的饺子端上了桌,热气直往上冒。 林明远放下盘子,笑着招呼:“来,都尝尝味道。” 林知行夹起一个,吹了吹,轻轻咬了一口,点头赞叹:“不咸不淡,刚刚好。” 林明远眼角微微弯起,神色间掩不住几分得意。 姜澜笑着接话:“看来这手艺还真有两下子。下回包饺子,还是由你来调馅。” 桌上的气氛顿时轻快起来,孩子们咿咿呀呀的声音与大人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屋子里被喜庆和热闹裹得满满当当。 宸阳被林知谦喂了一个饺子,才一小口,就被烫得“哇”地一声,皱着鼻子,嘴巴一撇,陈书艺见状,打了林知谦一下。 宸阳小声说:“坏爸爸。”惹得众人笑声一片。 对于林家这一大家子来说,这顿年夜饭的意义,远远不止于食物本身。 林明远放下筷子,抬眼望向屋子里熟悉的面孔,语气缓缓:“前些年,我在云南过年,那边的习俗是不吃饺子的。那时候,我心里就惦记着——等回了北京,一定得包饺子吃。” 这话听上去轻描淡写,可在座的人心里都清楚,背后是多少颠沛流离的岁月,多少不为人知的苦。 林知微抿了抿唇,心底涌上一股酸涩。 林知行放下筷子,郑重地接过话头:“大伯,这好说,以后每年过年,咱都吃饺子。” 林疏影也点点头,沉声道:“再多的困难都过去了,都是经历。日子往后过,我们总要记住一些美好的事情。” 姜澜笑着添了一句:“是啊,咱家今年可是出了一个北大、一个清华呢。这说出去,多有面儿啊。” 林知谦顺势打趣:“不止如此呢,咱家今年还添了人呢,是吧,周译?还有安安、南南。” 许茹含笑接话:“对,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林宁远环视四周,眼中闪过一抹光亮。他微微点头,声音沉稳,却饱含力量:“嗯,这说明,困难总是一时的。对明天,始终要充满希望。”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大家的心头都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暖意。 林知微轻轻举起手中的杯子,率先开口:“爸爸说得对。过去的日子再难,也都挺过来了。新的一年,我们更要好好过。” 周译看着林知微,唇角不由弯起。他心里很清楚,所谓的“希望”,正真切地握在他们手里。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窗棂都在轻轻颤动。 屋子里的宸阳和傅景立刻兴奋得像两只小鸟,呼啦一下跑到窗边,趴在玻璃上探头张望,生怕错过什么热闹。 然而,安安和南南却被吓得一激灵,小嘴一撇,随即哭出声来。 林知微和周译赶紧起身,一人抱起一个,轻轻拍着她们的背,顺势用手捂住孩子柔软的耳朵,低声哄着。 两个小家伙眼泪挂在睫毛上,小身子还在抽抽噎噎,但很快又因为父母的怀抱而安定下来。 饭后,屋里暖气氤氲,窗外的风声似乎也被隔绝在了门外。几个人端着热茶,围坐在客厅,气氛静谧而温暖。 林明远放下茶盏,神色间带着几分凝重:“前些日子去地方视察,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过去这几年,建设几乎停滞,很多老百姓挤在简陋的房子里,连最基本的居住条件都很难保障。屋子漏风漏雨的情况,比比皆是。” 他顿了顿,缓缓摇头,眼神中却渐渐亮起光彩:“不过,现在国家已经定下新的规划,一批重点建设项目很快就要启动了。可以预见,住房、交通、能源,这些都要一步步改善。对我们来说,是挑战,更是责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全是掩不住的使命感。在建委,他比谁都清楚,这不仅仅是数字和指标,而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切身所需。 姜澜见林明远眉宇间透着倦色,忍不住摇头叹气:“你啊,知道你想把工作做好,可自己的身体也得顾及着。你大伯,忙起来的时候,饭都顾不上吃,胃疼得半夜爬起来找药吃。你们可得好好说说他。” 话一落,屋子里安静了一瞬。大家都下意识望向林宁远,眼里带着担心。 林明远愣了愣,随即忙摆手,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笑道:“我这不是想着,趁着这把老骨头还好使,就多干点事嘛。” 可看着妻子、孩子们投来的目光里全是不赞同,他只好讪讪地咳了一声,语气放缓:“行行行,我知道了,以后保证按时吃饭,不叫你们操心了,总行吧?” 一旁的陈书艺轻轻靠在椅背上,侧过身小声对林知微道:“我觉得你选经济学真是好眼光。”她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笃定,“未来的国民经济建设,肯定是大方向。要是能把握得住,前途不可限量。” 她在计委工作,从去年以来,多少能感受到未来风向的变化。 这时,姑姑林疏影走过来,神色带着几分兴致:“今晚长安街会有烟火表演,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林宁远笑着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去吧。孩子留在家里,有我们看着就好。” 于是,林知微和周译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林知谦和陈书艺,林知行也带上傅景,几个人都换上厚实的棉服外套,又围好围巾,推门而出。 长安街两侧早已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到处是热闹的说笑声。 街边还支着几个小摊子,有卖糖葫芦的,红彤彤的一串一串晶莹剔透,在路灯下闪着亮光,引得小孩子们馋得直咽口水。 也有卖热糖炒栗子的,香味随风飘散,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捧上一袋暖暖手。 小孩子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兴奋得喊叫,有的踩在父亲肩头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天空。 林知行眼尖,指着前方一处空当:“那边好,视野开阔。”他招呼大家过去。 周译护着林知微,伸手挡在人群和她之间,生怕她被人流冲散。几个人挤过人群,终于在林知行那边站定。 林知谦四下望了望,忍不住感慨:“没想到,来看烟火的人这么多。” 话音刚落,忽然一声巨响,刺破夜空——一道银光呼啸着冲天而起! “啊——”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呼。 “是冲天炮!”有人喊道。 林知微吓得赶紧伸手堵住耳朵,眼睛却亮晶晶地抬起头。 紧接着,只见银光在半空中炸开,化作一朵白亮的火花,星星点点的碎屑从高空缓缓落下,仿佛夜空里洒下了一场流星雨。 随后,又是一连串烟火接连升空,五颜六色的火花在夜空中绽放:有的像金色的菊花,层层叠叠开得极大;有的像柳枝,长长的尾焰拖曳下来,闪烁着散落在夜色里;还有的只是最简单的红绿火点,却在这黑夜里显得格外耀眼。 孩子们兴奋得拍手大叫,大人们也忍不住抬头仰望,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明亮。 林知微靠在周译肩头,感受到他掌心稳稳的温度,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踏实。 她想,这大概就是新年的意义吧——无论过去有多少坎坷,此刻仰头看烟火,心里满满都是对未来的希望。 第68章 哥哥 林知行是在大年初二这天,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母。 许茹一听他说要去广东,筷子险些掉在桌上,声音里透着急切:“怎么突然要去那么远?之前不是说好,就留在北京吗?” 林知行神色坦然,眼底却掩不住一丝愧疚。他放下碗筷,认真道:“是我食言了。” 那会儿他刚从新疆兵团回北京,父亲在陕北农场,妹妹也还在乡下,家里只剩母亲一个人。他答应过母亲,以后尽量留在北京。 他顿了顿,语气渐渐坚定,“只是现在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还是想去试试。” 许茹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林宁远轻轻拉住。 他与儿子对视片刻,低声问:“都想好了?” “想好了。”林知行答得斩钉截铁。 林宁远缓缓点头,眼神深沉,夹杂着骄傲与不舍:“那就去吧。” 他明白,孩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理想抱负,他们做父母的,不该横加阻拦。 只是这些年骨肉分离,好不容易才团聚,心底又怎会不舍? 他转头看向妻子,语气温和:“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孩子想去,就让他去吧。” 周译在旁边开口:“李叔就在广州,到时候还能互相照应。” 许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对呀,李东行不就在广州?今年过年没回北京,李津也在那边过年,昨天还打电话给他们拜年。想到这一层,她心里慢慢松了口气,面色缓和了几分。 林知微安静坐在一旁,看着哥哥坚定的身影。 多年后,她才慢慢明白,哥哥选择去广东,并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调动。那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战争,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李津是在初五那天回到北京的。 林家刚吃完早饭,他就大包小包地拎着进了院子,手里、肩上、甚至胳膊弯里都挂着东西,像个行走的小货郎。 “哎呀,你这孩子,回来就好,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许茹赶紧迎上来,见他一边给她和林宁远拜年,一边往桌上往外掏东西,忍不住埋怨里带着心疼。 李津憨憨一笑,额头还有没散尽的汗:“我在那边吃了不少北京没见过的好吃的,就想着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林知微忍不住笑:“你觉得好吃的,那肯定是真好吃。你要是将来不当建筑师,做美食家也一定能行。” 李津挨个介绍:“这个袋子里,都是腊味,有腊肠、腊肉、还有腊鹅、腊鱼——他们那边家家过年都少不了这些。” 他换了一个袋子,又道:“这里是糕点,有萝卜糕、马蹄糕,还有糯米糍。甜口的、咸口的都有。” “这袋子里是糖果,有糖莲子、糖冬瓜。小孩最爱,过年家家都备一盘。” “最后这个袋子,都是干货,是我妈特意准备的,有花胶、干贝、鱼翅。他们那边讲究煲汤,一煲就是几个小时。” 李津呼了一口气,把最后一个袋子放下,夸张地拍了拍手:“哎呀,总算放齐了,我可累坏了,得歇会儿。” 周译笑着接过他的外套,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李津捧着水,慢慢喝了两口,脸上透着一股兴奋劲儿,眉飞色舞地讲起广州的见闻。 那边冬天不冷,大街上青翠的树叶四季常青,市场里海鲜、果子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还有珠江夜景,灯光映在水面上,比北京的夜空都要亮堂。 “广州的街道上,卖东西的摊子特别多,早上能吃肠粉、艇仔粥,下午还能喝茶,点心一笼接一笼上,虾饺、烧麦、凤爪……我差点没把胃撑破!” 周译闲聊间,顺势问起李津的父母。 李津笑着放下茶杯,眼里闪着亮光:“他们挺好的,也挺惦记你们的。还特意交代我回来一定要转告——等你们有空,一定要去广东玩。那边热闹得很,吃的、玩的都多,跟北京完全不一样。” 林知微听着,忽然想到哥哥不久后就要去广州,便提起了这件事。 李津立刻点头,神色认真了几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回去就给我爸打电话。伯母,您放心,知行哥要是真去了广州,有我爸在,一定会照顾好他的。您就别担心了。” 说到这里,他注意到许茹眼底的忧色,立马换了个轻快的口吻,笑嘻嘻地接着道: “我爸还说了,下次来北京,一定得登门拜访。还说我能考到这样的好成绩,多亏了知微姐,还有伯父指点。他还惦记着,要给伯父送上一份正式的拜师礼呢。” 林宁远连连摆手,神情温和:“哪里用得着这些,是你自己肯上进,都是你自己的努力。” 在李津插科打诨的氛围里,原本眉头紧锁的许茹,也渐渐舒展了神情。 屋里传来一阵哭声,林知微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快步进了里屋。 没多久,她跟阿姨怀里各抱着一个小家伙走出来。安安一边抽泣,一边用小手揪着母亲的衣襟,南南则哭得满脸通红,小胳膊胡乱挥舞着。 李津一见,立马迎上来,动作利索地从阿姨怀里接过了南南,抱在怀里还不忘逗趣:“哎呀,小子,是不是想舅舅啦?我是舅舅,还记得舅舅吗?” 南南被他抱在怀里,哭声渐渐小了,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着李津看。 李津干脆伸出手指在他小手心里轻轻挠了挠。果然,南南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嘴角还咧开了一点点,像是在笑。 “你看,他记得我!”李津喜滋滋地扬声道,语气里满是自豪,好像自己立了大功。 林知微哭笑不得,摇摇头:“你别逗了,他这才几个月大,哪能记得你。” “怎么不能?”李津一本正经地反驳,“我们南南聪明着呢。” 屋子里顿时被他的玩笑话逗笑了,安安也被母亲轻轻哄着,哭声渐渐停了下来。 正说着话,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姑姑林疏影进来了。她脱下围巾,神情透着几分郑重。 林知微心里一动,直觉告诉她,大概是叶攸宁的事情。 第69章 叶攸宁 干部司的人是以“过年慰问”的名义去叶家的,手里提着些水果点心,气氛并不算紧张。 叶攸宁的继母见他们上门,倒也客客气气,嘴上连说辛苦。 她把话说得很轻巧:“我平时工作忙,白天要上班,晚上还得照顾小儿子,难免顾不上攸宁。为了不让孩子自己在家,我才把老家的母亲接来帮着照看。” 她说得理直气壮,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老人跟孩子嘛,总没什么共同话题,一天到晚也说不上几句。”她用这句话解释家里冷清的氛围,语气平淡得让人心里发凉。 至于孩子身上那件明显短小的旧面包服,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小孩子长得快,衣服一下子就不合身了,我有时候真顾不上。可家里从没缺过他吃的,该有的都有。” 正如姜澜先前所说,表面上并没有“虐待”的证据,不打不骂,也没挨饿。更多的,是一种漠视。 干部司的同志们听在耳里,心里自然明白,却不便挑破,只能再三叮嘱:“孩子正是长身体、要关心的时候,今后还得多费点心。” 话已至此,他们也只能作罢。 谁料走到院门口时,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叶攸宁追了出来,呼吸急促,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拦住他们,声音低低,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定:“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告诉我爸爸,我想拿到妈妈的抚恤金,然后搬回爷爷以前住的房子去。” 八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让在场几人都怔住了。 最后,他们还是把这个请求转达给了远在澳大利亚的叶培盛。那头沉默了很久,竟然答应了。 只是,这才八岁的孩子,将来真要一个人独自生活吗? 屋子里顿时一片沉重。 姑姑长长叹息:“叶培盛这婚,结得太仓促了。” 林宁远摇头,眉头紧锁:“他也没想到,叶老爷子走得这么急。要是老爷子还在,攸宁绝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许茹心里酸涩,忍不住说:“等攸宁下次再来,咱们得问清楚他怎么打算。他还这么小,一个人怎么能过?吃饭、穿衣、上学,哪一样不需要人照料?” 李津在旁边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热心肠,想了想,忍不住开口:“要不……让他跟我一起住?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家里还有做饭的阿姨,照顾他一日三餐总不成问题。” 林知微一愣,随即摇头:“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照顾他?” 李津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周译拍了拍肩膀,淡声道:“你忘了?再过几天,咱们就开学了。上了大学,就得住校,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别说照顾别人,你自己能不能顾得好都两说呢。” 当天下午,院子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叶攸宁背着书包走进来,他知道干部司能去叶家,多半是林老师在背后帮了忙,所以一见到林知微,便小声开口:“林老师,谢谢您。” 林知微让他坐下,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语气温和:“你打算怎么办?真要搬出去?” 叶攸宁指尖捏着水杯,眼睛却盯着地面,声音很低:“我还是想搬出来住。如果……林老师不嫌弃,我想在这附近租个房子。放学早的话,可以来您家里蹭饭吃。” 说到“蹭饭”,他的耳朵一下子红了,像是为自己的冒昧觉得不好意思。 林知微听了,心里又酸又怜惜。她笑着摇头:“你要在附近租房子,还不如直接搬到我们家来。” 叶攸宁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诧异,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林知微望着他,认真地解释:“我很快就要开学了,到时候一周只有周末能回来。你伯伯和伯母平时上班也忙,家里虽然有两个阿姨照顾孩子,但有些时候还真需要帮手。你要是搬过来,放学早的话,还能替我照看一下安安和南南。” 叶攸宁沉默了片刻。 他其实明白,林老师这样说,是在为他找个“正当理由”,让他能心安理得地留下。有两个阿姨在,哪需要他这个半大的孩子来帮忙? 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林知微微笑着补充:“两个阿姨主要是照顾他们吃喝拉撒,但有时候,他们也需要人陪伴。你可以给他们读读书,放点音乐,讲讲故事。这些事情,我平常也会做。” 叶攸宁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努力压下眼底的湿意。 许茹已经出门去上班,听见说话声,周译和林宁远从书房那边走了出来。 林宁远看了叶攸宁一眼,神色和缓,带着几分追忆似的叹道:“这事儿,你好好考虑一下。” “说起来,我小时候还跟你爷爷——叶老先生学过一段时间画画呢。要不是他给我打下那点底子,我后来学建筑,也未必能走得这么顺。你爷爷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提起往事,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周译也开口,语气诚恳:“攸宁,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学习。要真是你一个人住,生活上要操心的事情肯定不少。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样样都得你自己上手,耽误了学习可不划算。” 叶攸宁点点头,他明白大家的好意,也感受得到这份真心。 指尖摩挲着杯壁,他犹豫片刻,才小声开口:“我不能白住,每个月……我会交生活费。如果林伯伯同意,我就搬过来。” 话一出口,孩子清亮的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倔强与自尊。 林知微见状,她看向父亲,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先答应下来,不要让孩子心里背上更重的包袱。 林宁远对上女儿的眼神,心中明白她的用意,沉吟了一瞬,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安抚: “这样吧,你先搬过来。至于钱的事儿,不用急。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再补给我们也不迟。” “我有钱……”叶攸宁急急插话。 林宁远看着他,眼神更柔和下来,淡淡摇头:“你说的,是你妈妈留下的那笔抚恤金吧?那笔钱,你别动。留着自己攒着,将来上大学用得上。” 叶攸宁张了张嘴,想要再解释什么,可对上林宁远坚定的眼神,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一刻,屋子里的气氛才真正放松下来,叶攸宁眼底一闪而过的酸涩,也渐渐化作了安定。 第70章 我想去结扎 寒假结束后,林知微再次走进朝阳区实验小学。校园里依旧是熟悉的样子,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打闹,教室里传来琅琅读书声。 她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她还记得去年第一次踏进这里时的心情。 她先去了陈校长的办公室,把离职手续和档案材料都办妥。 陈校长见到她,满脸的欣慰与笑意:“小林,你可是我们学校的榜样啊!你考上北大,真是为咱们学校长脸。我替同事们也祝福你,到了北大,好好学习。” 林知微站直身子,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校长,这段时间多亏了学校的支持和同事们的帮助。” 陈校长摆摆手,语气温和:“去跟孩子们说声再见吧,他们可一直惦记着你。” 林知微轻轻推开四年级一班的教室门。 孩子们正在写作业,见到她都兴奋地抬起头,教室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林老师!” 她走上讲台,环视这一张张稚气却充满光亮的小脸,心口微微发热。 “大家还记得我们第一节课学的那首唐诗吗?”她笑着问。 几个孩子立刻举起了手,叶攸宁最先脱口而出:“《早发白帝城》!” 林知微点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温柔,也有淡淡的感慨:“对,就是它。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直很喜欢——‘轻舟已过万重山。’” 孩子们齐声背诵了一遍,稚嫩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林知微停顿片刻,目光逐一掠过他们:“在诗人的笔下,这句话表达的是走出困境后的畅快。但在我看来,它更是一种心态——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与挫折,只要不放弃,坚持走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也能迎来光明,抵达自己理想的彼岸。” 讲台下,孩子们听得格外认真,眼神里有光。 林知微微笑着,把这份眼神收进心底。她知道,这也许是自己在讲台上留下的最后一堂“课”,但这样的瞬间,她会永远记住。 回到家的时候,周译正坐在沙发上,肩膀夹着电话,眉头微微蹙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 安安和南南在一旁咿呀乱叫,拍着小手,好像在和爸爸争抢注意力。 林知微笑着,轻轻示意阿姨把两个小家伙先抱进另一个房间。她自己也跟进去陪他们玩了一会儿,逗得安安笑出声,南南眼睛亮亮的跟着咿咿呀呀。 直到外面传来“啪”的一声合上电话的声音,林知微才知道周译终于忙完。 她抱着安安走出来,轻声问:“怎么,是不是废品站出什么事了?” 周译抬头,眼神里透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嘴角弯了弯:“是有事,不过,是好事。” “什么好事?”林知微把孩子放到摇篮里,抬眼望着他。 “前段时间,从广东那边收购了一批工业废品,已经运回县城了。”周译伸手接过她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压不住的兴奋,“现在地方根本不够放,我让孙均再去找新的场地。” 林知微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打趣道:“哟,恭喜周总啊!这生意越做越大,都做到广东去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却满是欣慰。 周译被她这一声“周总”叫得心里一动,伸手揽住她的肩,笑着摇摇头:“你这么叫我,还真不习惯。广东那边能牵上线,是李叔帮的忙。” 周译低头,和她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声音沉稳而笃定:“咱们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他这一下,结果不小心挤到了林知微怀里的安安,小丫头显然不乐意了,仿佛有人闯进了她的地盘。她圆滚滚的小手忽然抬起来,啪的一声,毫不留情地拍在周译的下巴上。 猝不及防的周译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译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身对她道:“对了,上午你那个高中同学程素素打过电话,问你开学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还说,她妈妈多准备了两条床单,让你不用特意出去买。” 林知微一愣,随即心里一暖,唇角轻轻弯起:“素素还是老样子,细心得很。” 她点点头,眼神柔和下来,“我下午得给她回个电话,好好谢谢她。” 提到程素素,林知微眼底闪过一抹怀念与感慨:“她啊,从以前就是这样,心思细腻,替别人考虑得周全。” 周译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好奇:“她最后考去了哪儿?” “传媒大学。”林知微轻声答,神情里隐隐带着几分欣赏与骄傲,“算是没离开她的老本行。你还记得吗?她以前就在出版社工作,写文章、排版都特别有天分。” 林知微顿了顿,眼神望向远处,像是被带回了从前的岁月:“高中的时候,我俩还常常说,以后要是有机会,就合办一本杂志。” 周译凝视着她,嘴角微微上扬:“那以后说不定有机会。” - 晚上的时候,林知微很快就觉察到周译明显的兴奋。 她被折腾得浑身发软,忍不住低声哼了一句:“周译,你能不能快点儿。” 然而,身上的人忽然停住了动作。 林知微迷迷糊糊,困意未散,下意识闪过一个念头——这年纪,按理说不该这样才对啊。 下一刻,周译翻身倒在她身侧,呼吸微重,却紧紧搂着她。 “小微,跟你商量个事儿。” 林知微半睁着眼,带着困意呢喃:“说。” “我想去结扎。” “嗯。啊?!”林知微猛地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他,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 “你怎么突然……” “也不是突然想的。咱们之前不是说过嘛,有安安和南南就够了。我查过资料,现在国内的避孕套很多都用了滑石粉,长期使用,对女性身体不好。” 他的指尖缓缓抚过她的发丝,像在安抚她,也像在说服自己。 “你这一路,已经够辛苦了。生孩子、喂奶,身体透支那么多……以后,我不想再让你担心这些。” 林知微怔怔望着他,心口泛起酸涩与暖意交织的涟漪。 “我想着,开学前就去做了,这样也不耽误开学。” 第71章 北大报到 林知微是二月二十七日去北大报到的。那天的北京,乍暖还寒,街头巷尾挂着的红灯笼还未摘下,透着年后的喜气。 周译是二十八日去清华报到,他特意把自己的行程往后挪了一天,先陪林知微去北大。 林知微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衣物收拾得非常简单。她盘算着,每个周末都能回家,就没必要把衣服全搬过来。 箱子里装着几件换洗衣裳,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被罩,以及一些生活用品,周译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洗脸盆,还有热水瓶。看上去简简单单,却带着她对新生活的期待。 走进北大的校园时,还是可以看到尚未完全清理掉的大字报,像是旧时代的余音。 但更多的,是熙熙攘攘的新生们,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怀揣着理想与憧憬,正是新时代的象征。 在报到处,林知微签下自己的名字,接过宿舍钥匙、饭票和水票。周译陪着她走到宿舍。 那是一间大寝室,摆着八张铁架床,白色的墙壁已经有些斑驳,但窗子开得敞亮。林知微是第一个到的,寝室里空荡荡的。 她绕着床位走了一圈,最后挑了靠窗的一个上铺:“我觉得上铺灰尘少,应该干净一些。” 周译也觉得上铺好一些,他打开行李箱,把床单、被罩一一拿出来,跟她一起,把床铺好。 两人正低头整理着行李,忽然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拎了两个蛇皮袋。 看到屋里已经有人,她先是微微一愣,视线落到正在帮忙铺床的周译身上,脚步顿了顿,眼神里有些意外。 林知微笑着起身迎过去:“你好,我是林知微。”她又指了指身边的周译,“这是我爱人,周译。” 对方愣了下,旋即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哎呀,真没想到,你看着这么年轻,已经结婚了。”她自我介绍道,“我叫陈红豆,从山西考过来的。” 林知微闻言,觉得她的名字很好记,忍不住笑着夸了一句。 陈红豆也不拘谨,边解包裹边闲聊:“我今年三十一了,可能是咱们宿舍里年纪最大的了。” 林知微知道她也是下乡知青,两人有共同经历,聊了几句,气氛倒也很快熟络起来。 中午,林知微和周译一起去了食堂。 路上,周译语气认真:“宿舍里八个人,大家性格不一样,难免会有摩擦。你要是遇到什么事,不要憋着,跟我说。” 林知微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笑出了声,眼睛弯弯的:“周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周译挑眉。 “像个送女儿上学的老父亲。”林知微打趣。 周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那你这算是提前享受到安安的待遇了。” 一句话,两人都笑了起来。 午饭后,两人一路走到公交车站。车快进站时,林知微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空落,分别的实感终于涌上来。 周译低声嘱咐:“照顾好自己,下周五我来接你。” 林知微回到宿舍时,宿舍门已经半掩着,里面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 她一推门,迎面先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眉眼清爽的姑娘,正把衣服一件件叠进柜子。她笑着自我介绍:“我叫杜晓惠,北京人,今年二十岁,是应届生。” 旁边一个圆脸、笑容很甜的女孩插话:“我叫孙雯雯,苏城来的,十九岁。”她声音轻快,语气里有股小心翼翼的憧憬,好像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还有一位正在挂衣服的女生,也跟林知微打招呼:“吴雨桐,广东的,今年二十三岁。” 林知微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 几个人很快聊开了,话题自然落在“知青”的经历上。 林知微和陈红豆分享了下乡时的见闻。吴雨桐听了,忍不住感慨:“其实当年我差点也要去下乡,是我哥硬把纺织厂的工作让给我,他自己去当兵了。” 孙雯雯听得入神,叹了口气:“我有个堂姐下乡后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孩子。去年年初返城时,闹得很厉害,把婚离了才回来。可她心里也苦啊,经常惦记着两个孩子。”说到这儿,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大家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正说着,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清瘦的女生走了进来。 她背上一个旧帆布包,衣衫洗得发白,整个人纤细得几乎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要被带走。乍一看,怕是连八十斤都不到。 她低着头,先把东西放到床边,随即抬眼朝大家笑了笑。 可那一刻,宿舍里却忽然安静下来。 因为她右侧的脸颊高高肿起,靠近眼角的地方隐隐泛着一片紫青,掩都掩不住。那笑容一牵动,反倒衬得伤痕狰狞刺目。 气氛僵了几秒,陈红豆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裹,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女孩声音很轻,却尽量保持镇定:“路上不小心摔的。” 大家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却谁也不好再追问。 她放下东西,挺直身子,露出一个带着倔强的笑容:“我叫夏清,从上海来的。” 众人连忙笑着寒暄,气氛渐渐缓和起来。 陈红豆边铺床边闲聊,提起家常:“我家两个儿子,大的九岁了,正是皮得很的年纪,一天到晚蹿上蹿下,气得我恨不得抡笤帚追。” 话音落下,大家都笑了,紧绷的空气终于松动几分。 林知微顺势也笑:“我家也有两个孩子,不过还小,才几个月大。” 这话一出,宿舍里立刻安静了一瞬,随后惊讶声此起彼伏。 “你已经当妈妈了?”孙雯雯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她年纪最小,还没完全褪去少女的稚气,语气里满是惊讶。 林知微点点头,神色温柔:“是龙凤胎,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陈红豆忽然想起上午在宿舍门口遇到的那个男人,恍然笑道:“难怪呢,怪不得早上见到你爱人了。他长得挺精神的。” 她说着,还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好奇打趣:“你们是下乡的时候认识的吧?” 林知微轻声点头,语气温和:“嗯,那时候认识的。也是去年年初,为了返城,不得不离婚。后来他来了北京,我们又复婚了。” 宿舍里短暂的安静。大家都听出了这背后的曲折。 杜晓惠和孙雯雯年纪尚轻,眼神里满是吃惊和好奇,却又不敢贸然开口。陈红豆则暗暗叹息,过来人自然能明白其中的艰难。 就在众人还在消化的时候,一直默默收拾东西的夏清突然开口。 她抬起头,那双因淤青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直直看向林知微,声音不高,却清晰:“你离婚的时候,他同意了?” 第72章 新的开始 夏清的问题,让林知微心里微微一震。 林知微回忆起去年离婚的时候,她沉默了片刻,才放缓声音,认真地回答:“是的,我提离婚的时候,他同意了。而且今年,他也考上了大学,就在隔壁。” 夏清怔了怔,眼底闪过一抹羡慕与复杂,低声道:“那他真是个好人。” 随即,她的表情黯淡下来,眼神落在自己攥紧的手上,像是鼓足勇气才说出口:“我去年知道能回城的时候,也提过离婚。但他死活不同意,他家里更是坚决反对。最后……还是没离成。” 宿舍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窗缝的呼啸声。 林知微心口微微发紧,默默等着她往下说。 夏清的指尖把床单拧得发皱,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后来我听说能高考,就求了他很久,他才答应让我去报名。可等到考试前,他又反悔,不想让我去县城考试。” 林知微屏住呼吸,心口发紧。她能够想象,那是怎样的绝望。 夏清吸了口气,才继续:“幸好,我妈妈从上海赶来,硬是护着我去了考场。考完试,她直接把我带回上海。”她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没能离婚。”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难掩的疲惫:“开学前,我想着来北京之前,再去江西看一眼我女儿。结果……又被他打了一顿。他还放话,说要到北京来找我。”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扫过宿舍里所有人,眼神格外认真:“我得提前告诉你们一声。说不准哪天,他真的会来学校。” 这一瞬间,宿舍里的空气仿佛凝固。几个人互相望着,眼神里有心疼,有愤怒,也有说不出的复杂。 林知微最先开口:“咱们学校,也不是谁想来闹事就能随便进的。他真要来捣乱,保卫处也不会坐视不管。” 她的语气带着安抚。 陈红豆皱着眉,直率地说:“我觉得,你要不要提前跟学校的老师打个招呼,把情况说清楚?这样万一他真来了,咱们也能有个防备。” 她一说完,杜晓惠、吴雨桐几个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有理。 杜晓惠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如果他一直不肯跟你离婚,你怎么办?” 夏清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黯淡:“我也没办法。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我女儿。高考完回上海的时候,我想把她带走,可没离婚,我自己的户口都落不下来,更别提带着孩子了。” 她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颤,却咬着牙不让自己掉泪。 孙雯雯听着,心里直泛酸,她想到堂姐的两个孩子,也是很唏嘘。 吴雨桐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安慰:“你别先把路想得太绝。来了北大,就先把书念好,自己站稳脚跟。等将来毕业了,说不定自然会有办法。” 她顿了顿,神情认真:“你丈夫那种人,说白了,就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等你以后要是分配到政府单位,工作硬气了,再想办法把女儿接过来。到那时候,他也未必敢再嚣张。” 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几秒,彼此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夏清抬起头,神情里带着疲惫,却努力勾起一个笑容:“谢谢你们。” 一句简单的感谢,让宿舍里的气氛柔和了几分。 第二天,学院的老师把林知微和一个叫李浩的男生单独叫了出来。 “你们两个,是咱们班高考分数最高的学生。现在班里需要推选班长,你们谁有意向?” 林知微愣了下,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 她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摇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老师,我家里有两个孩子,还小。每个周末我都得回家照顾他们,实在是有心无力,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说得很诚恳,没有推托的意思,而是真的知道自己顾不上。 一旁的李浩神情却亮了起来,他立刻往前一步,眼神里带着热情:“老师,我愿意试试!我以前下乡的时候,还被评过先进,组织过不少活动,经验还算有一些。” 他说话条理清楚,带着几分自信,仿佛已经做好了准备。 老师见状,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那就由你来担任咱们班的班长吧。” 林知微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心里并没有失落,反倒暗暗松了口气。 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学业和家庭,把有限的精力用在刀刃上,才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一天报到的还有另外两位室友。 一个是天津的胡娇娇,应届生,才二十岁,性子大大咧咧,说话直爽,初来乍到就拉着大家开玩笑,活跃了不少气氛。 还有一个是河北的赵小娥,二十四岁,比胡娇娇沉稳得多。她长得秀气,在地方的棉纺厂工厂干过几年,讲话不紧不慢。 八人宿舍这才算凑齐了,南腔北调,年纪不一,经历各异,夜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天,渐渐也有了些归属感。 林知微收拾完宿舍,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也不知道周译在清华报到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一边,清华校园里,人头攒动,报到点前排起了长龙。 林宁远带着周译和李津一同走进来。 巧得很,李津和周译的宿舍竟然正好在对门。李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这下好了,我就住在你对面。知微姐以后大可放心——这几年,我可得帮她把你看好了!” 周译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失笑:“你看好我?怕是以后得我看着你。” 李津摆摆手,笑得没心没肺:“放心,有我在,你的大学生活绝对不会无聊!” 三人先去李津宿舍。 那间宿舍里已经来了几个新同学,大家一见面就热络地打起招呼。林宁远也跟着帮忙,把褥子抖开、床单铺好。 李津这边收拾完,他们才往周译的宿舍走去。 宿舍里有股新家具和石灰粉的味道,窗外还能听见报到新生们的喧哗声。林宁远卷起袖子,和两个年轻人一起忙前忙后,把床单压平,把行李归到柜子里。 等一切都整理妥当,林宁远拍了拍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满足:“嗯,这样就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好好开始新生活吧。” 第73章 争先 这一届的北大经济系只设了一个专业——政治经济学,总共招了八十人,男生居多,女生只有十来个。分成两个班。林知微被分到一班。 班里情况颇为复杂,年纪最小的十八岁,最大的已经三十一岁。 他们的出身与经历同样千差万别。 有人下乡多年,后来做到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有人是工厂里的技术骨干,习惯了与机器轰鸣为伴;有人来自机关单位,曾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起草公文;甚至还有现役军人,穿着军装来报到,言谈举止间带着干练和纪律感。 成分复杂、年龄跨度大,是这一届学生最鲜明的特点。 教室里常常能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个三十出头的老大哥与刚满十八岁的新生坐在同一排,讨论起问题来,一个带着基层的实践经验,一个满脑子是课本里的理论,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并不冲突。 但不论背景如何,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身上那股子发奋图强的劲头。因为谁都明白,这个机会来之不易。 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恨不得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 入学没多久,班里就组织了晨跑。 每天清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天色还蒙蒙亮,林知微就和孙雯雯、吴雨桐裹着厚实的棉服,缩着脖子在寒风里快步走向操场。远远望去,操场上已经聚拢了大部队,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化作一阵阵雾。 她们寝室里,只有三人是经济系的,于是几乎每天都结伴同行。三个人一边小声说笑,一边活动着手脚,等到队伍列齐,跟着班级一起开跑。 第一圈还算轻松,可跑到第二圈时,寒气渐渐被蒸腾的热意逼退,呼吸也急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混合泥土的气息,脚步声咚咚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整齐而有力。 有人跑到半程时,气喘吁吁,几乎坚持不住。就在这时,前排有人大声喊了起来:“同志们,坚持住!咱们未来可是要肩负重任的,身体要先打好底子!” 这喊声像一股力道,立刻传遍队伍。有人立刻应和着:“对!坚持!再咬咬牙就过去了!” 林知微被这种氛围感染,心口的疲惫被一点点驱散。她咬紧牙关,脚步更稳,眼前是一排排整齐的身影,在晨曦的映照下像一支昂扬的队伍。 跑完最后一圈时,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林知微胸膛剧烈起伏,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那一刻,她觉得生活充满了鲜活的力量,她喜欢这样的节奏,每天只有两件大事:学习和锻炼,单纯而热烈。 在这种氛围下,图书馆几乎成了另一个“战场”。 每天清晨,学校里的梧桐树叶子还挂着夜露,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就已经排起了长队。 学生们裹着厚衣服,手里揣着英语单词本、数学习题集,借着昏黄的路灯低声背诵,直到馆门一开,大家才呼啦一下鱼贯而入,迅速奔向自己盯好的座位。 到了晚自习,更是另一番热闹。 常常要提前一两个小时去占座,稍微来晚一步,整个阅览室就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桌面上整齐摆放着厚厚的资料本、钢笔、草稿纸,甚至连座位上的暖水瓶都是“占位神器”。 空气中弥漫着墨水与纸张的味道,间或伴着翻书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仿佛交织成一曲属于这个时代的“交响乐”。 林知微第一次排队的时候,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背影,很多人抱着厚厚一摞书,眼神专注,神情坚毅。 有人还没等排到,就已经低声默背起公式、或是小声朗读外语。看着这一切,她心口骤然涌上一股热流。 这不仅仅是对知识的渴望,更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力在涌动。她心里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属于一代人的共同热情,是从荒芜中走出来的人们,迫切渴望抓住机会、改写命运的信念。 入学的第一周,学院组织了一场英语摸底考试,根据成绩分成快班和慢班。 成绩一公布,班里就议论开了。林知微和孙雯雯双双进入了快班,尤其是林知微,几乎接近满分的成绩让不少同学都惊叹不已。 “林同学,你能不能跟我们讲讲学英语的窍门?”有人忍不住请教。 那一刻,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既有好奇,也带着渴望。 林知微心里明白,对大家来说,英语是最薄弱的一环,可它又是迈向未来的重要一关。 她没有藏私,把自己这些年整理过的学习笔记、方法,甚至当初托程素素帮忙找来的书籍和资料,全都拿出来,慷慨地分给大家。 “这些材料,你们都可以传着看。”林知微把厚厚的一摞纸递给同学,笑着补充,“学英语最重要的是坚持,每天都要接触,不要怕麻烦。单词要一点点积累,口语就跟读模仿,慢慢来。” 同学们如获至宝,有人翻着资料,眼里闪着光:“这比书店里买的实用多了。” 分进慢班的吴雨桐更是下了狠劲。每天吃饭、走路,她都捧着单词本,边走边默念,背得嘴皮子都干裂。常常在食堂里,大家都放下筷子聊家常时,她还在悄声念叨。 有一次,林知微忍不住笑着提醒:“小心噎着。” 吴雨桐抬头,眼里全是认真:“下回考试,我一定要挤进快班!” 林知微看着她,心里微微一暖。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在乡下夜里点着昏黄的煤油灯,死死盯着书本的模样。于是她语气笃定地说:“你一定可以。” 在这样的氛围里,林知微结束了第一周紧张而新鲜的校园生活。 北大的校园虽然充满朝气,但一走出校门,便是大片农田和五十年代遗留下来的低矮砖瓦房。道路坑洼,尘土飞扬,格外显得荒凉。唯一能把校园与市区紧密相连的,就是门口那辆往返的 332路公交车。 周五这天,林知微背着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装了几本书的小布袋,快步走到公交车站。夕阳斜照,天边的余晖染上了一抹橘红,空气里还透着初春的寒意。 远远地,她就看见了周译——他正站在队伍边上,身影高大挺拔,手里揣着车票,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 林知微心口微微一热,步子不由得快了几分。 周译一眼就看见了她,眼神里带着笑意,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布袋:“累不累?第一周感觉怎么样?” 第74章 父女 公交车上,林知微靠在窗边,小声跟周译说着这一周的新鲜见闻。 她讲到晨跑时,语气里带着一丝新奇:“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去操场集合跑圈。” 她笑着说,“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累得不行,可还是会互相喊口号,声音一齐喊出来,特别有劲儿,哪怕再累,也能硬撑过去。” 周译听了,笑着接过话:“我们那边可更严格,不光是晨跑,还设了及格线,百米必须在十六秒以内,不达标就得加练。” “累是累,可看着一群人一起跑,心里也跟着振奋。”周译顿了顿,又补充道。 林知微又提起:“图书馆的座位也很紧张。常常一大早就排长队,晚自习要是稍微来晚一步,整个阅览室都满满当当。” 周译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点自豪:“我们那边也是。后来干脆直接开了一个阶梯教室,整晚不熄灯。大家抱着书和笔记,通宵学习。刚开始觉得不可能坚持,可一看,周围全是人埋头苦读,你就不好意思松懈。” 林知微眼睛一下子亮了,声音里带着真切的赞叹:“这种氛围真好。” 到家时,屋子里传来孩子们咿呀的声音。 刚推开门,看到安安和南南,林知微心口一酸,眼角不受控制地湿润了。这是她第一次离开两个孩子整整一周,那种空落落的牵挂,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依托。 叶攸宁迎上来,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林老师,安安和南南会翻身了!” 林知微心口一颤,赶紧接过安安,把小丫头紧紧抱在怀里。 安安小手攀上她的脖子,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嘴里含糊地“da、da”叫着。 林知微愣了一下,随即笑意一点点溢出来——除了“啊啊”,小家伙竟然会发新的音了,成长就在这样不经意的瞬间。 周译这时抱起南南,眼神里全是期待:“儿子,叫‘ba ba’,来,跟我说,‘ba ba’!” 他耐心地一遍遍引导,甚至刻意放慢声音。可南南只是咧嘴直笑,口水泡泡冒出来,偏偏不肯理他。 叶攸宁在旁边憋笑,终于没忍住:“昨天他明明会说‘ba ba’的,今天可能心情不好,不想搭理你。” “这臭小子!”周译假装恼火,低头在南南软软的脸上亲了一口。 稍稍安静下来后,林知微还是习惯性地问起叶攸宁的学习情况。少年只简洁回答了几句,神色淡淡,却掩不住那股笃定与轻松。 林知微心里明白——这个孩子,课本上的内容根本难不倒他。那些题,他大多早已了然于胸。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想起了八中的少年班。 要是招生能早几年,或许他正好能赶上。但偏偏还要等几年,等到那时候,叶攸宁已经上了高中,大约就错过了。 悠悠走到校门口,天色刚擦黑,门卫室的灯还亮着。她背着书包,脚步匆匆,今天特意没留在学校食堂吃饭,就是想着早点回家陪妈妈。 校门口一侧停着一辆军牌的吉普车,漆色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格外冷硬。车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下车走过来。 悠悠心头一紧,还没靠近就认出来了——是她的父亲,陈劲。 “悠悠,上车吧,我送你。” 悠悠站在原地,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抵触。 可门口来来往往的学生不少,三三两两好奇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她不想在这儿跟他闹出什么动静,最后还是默默走过去,上了车。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气氛有些沉闷。 陈劲像是刻意打破沉默,先开口问起她开学后的情况,叮嘱她要好好念书,跟同学相处要懂礼貌,别跟人起冲突。 悠悠听着,心里却只觉得讽刺和好笑。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在学校的日子了? 她偏过头,看着车窗外倒退的夜景,眼神冷淡。 过年的时候,他曾经来过一趟,说起自己听到她考上人民大学的消息很高兴,话里带着几分真心的欣慰。可悠悠那时候早已听说他在外头相亲,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她心想——一个为了新生活迫不及待的人,又凭什么来对她扮演关心父亲的角色? “你来找我,什么事?”悠悠直接问,语气冷硬。 “我下周,要结婚了。”陈劲看着女儿,尽量压低声音。 悠悠愣了一瞬,随即嗤笑:“所以你是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如果你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恭喜’,才觉得安心的话——那好,恭喜你。” “悠悠,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想,一家人能好好过日子的……”陈劲尝试解释。 悠悠不耐烦地打断:“你到底要说什么?” 陈劲停顿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婚礼不大办,就在招待所摆几桌酒。悠悠,我希望你能过来,吃顿饭,认识一下……” 悠悠冷笑,眼里全是讽刺:“认识?认识谁?你的新老婆?那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护士?” 陈劲被这句话刺得脸色僵了下,硬着头皮道:“她跟我结婚后,就是你的长辈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互相认识一下,以后也多一个关心你的人。” “关心?”悠悠猛地转过头,“关心我的人挺多的了,不差那一个。还有,以后,不管是你,还是你的新家人,我希望都能当我不存在,不要来打扰我。” 陈劲脸上闪过一丝急切,想继续劝:“悠悠……” 悠悠冷冷打断:“好啊,你既然非要我参加,那我就去。可我不敢保证,到时候我会做什么。要是不小心把你的婚礼搅和了,可别怪我。” 陈劲呼吸一滞,眉头拧紧,终于忍不住说:“悠悠,你不能因为离婚后,我比你妈妈先结婚,就区别对待。离婚,也是你妈妈非要离的……” 悠悠缓缓直起身子,目光沉冷,声音却格外清晰:“你错了。我一直都是区别对待的。你现在才知道吗?” 车厢内沉默得几乎令人窒息。街灯的光影从窗外掠过,映在悠悠冷硬的脸上,也映在陈劲骤然暗下的神色里。 第75章 新中式 悠悠和父亲不欢而散,她心里堵得慌,回家后没跟许芸提起。第二天见到林知微,才忍不住开口吐槽。 悠悠气得直翻白眼:“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还要让我去他婚礼,认识一下他的新夫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讽刺和不解。 林知微轻轻叹了口气,却能多少揣摩到一些陈劲的心思:“他可能,就是想让别人看看,你们父女关系并没有彻底弄僵。毕竟当时离婚的时候动静闹得挺大,你爸,又是个要面子的人。”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看啊,他就是想要的太多了,到最后,说不定啥也得不到。” 悠悠冷笑:“男人,果然都薄情。” 话音刚落,林知微轻轻咳嗽了一下。悠悠这才意识到——客厅里,正坐着周译、李津,还有二姨夫。三个人显然都听见了。 李津眉头一拧,刚要开口反驳:“你这话……” 周译伸手拉住他,低声说:“悠悠就是发泄几句。” 悠悠眼角余光瞥到李津,突然话锋一转:“李津,你是不是后悔学建筑了?我听说你们班里没几个女孩儿吧?是不是很失望?” 李津瞪圆了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陈悠悠!你以为我上大学,是去谈恋爱的吗?” 悠悠撇撇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像是故意要气他:“那可说不准。” 许茹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走进屋子就递给林知微。 林知微接过来,随手一解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件孩子的小衣裳。小小的一堆,色彩素净,却带着针脚密密的细致与温柔。 “妈,这是……”林知微有些好奇。 许茹笑了笑:“找我同事的母亲做的,是不是还可以?她母亲是裁缝,手巧得很。” 悠悠也凑了过来,和林知微一件件拿出来细看。每一针每一线都很规整,布料柔软又实用,看的出来是下了功夫的。 “真好。”林知微忍不住感叹。 许茹把小衣服一件件摊开,忍不住叹息:“要说这做衣服啊,还是以前关姨的手艺最好。你小姨年轻那会儿最爱美,常常去找她做裙子。每次穿出去,都得意得很。” 林知微听着,心底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印象。 她记得关奶奶——那位曾在民国时给达官贵人做过衣裳的裁缝,针线功夫极好,做衣服有自己的设计和想法,名声远近闻名。 “关奶奶,现在还好吗?”林知微忍不住问。 许茹微微叹气,神色里有一丝怅然:“这几年,形势不好。她家里啊,就剩她跟一个小孙女了,那孩子跟悠悠差不多大。关姨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怕是很少再做活儿了。” “妈,您知道关奶奶住哪里吗?”林知微问。 许茹说了一个地址,林知微记下来,若有所思。 午饭后,林知微和悠悠提着水果、糕点,顺着许茹给的地址来到交道口附近的胡同。 胡同里的院落不大,却住了好几户人家。 院门一推开,迎面便是一股煤灰与潮湿的味道。林知微上前询问,一位邻居随手一指:“就在那边,洗菜的那姑娘,她家就是。” 林知微顺着望过去,只见一个与悠悠年纪差不多的姑娘,身形清瘦,眉眼秀气。手里捧着盆,正仔细择着青菜。 姑娘抬头,神色有些警惕,但很快又放松下来,轻声道:“你们是来找我奶奶做衣服的吗?奶奶这几天病了,怕是做不了活儿。” 林知微连忙摆手,笑着解释:“不是做衣裳,我们只是想看看关奶奶。” 姑娘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把她们领进屋。 屋里陈设极为简单,炕上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身子有些佝偻,眼睛却还透着精神。听见动静,她缓缓抬起头。 “奶奶,有人找你。”姑娘轻声唤。 林知微上前一步,说:“关奶奶,您好。我是许茹的女儿,听我妈提起您,特意过来看看。”她又拉过悠悠,“这是我小姨的女儿。” 关奶奶听到“许茹”两个字,眼神里立刻有了暖意,脸上皱纹堆叠开来,笑意满满:“原来是许家的呀,快进来,快进来坐。” 她招呼着孙女:“娜娜,快去沏茶。” 关奶奶抬头看了林知微一眼,声音里透着几分迟疑:“你们过来,是想做衣服吧?我这双手啊,现在已经哆嗦得厉害,没有以前利落了。要是要做衣裳,怕是得多等一段时间。” 林知微忙摇头,语气温和而认真:“关奶奶,我今天过来,不是找您做衣服的。我妈以前常跟我说起您,说您不仅会做衣裳,还会自己画图设计。我来,其实是想问问,能不能买您手里那些设计图纸。” 关奶奶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她缓缓伸手,从炕边的柜子里翻出一沓用旧牛皮纸夹好的画稿,递到林知微面前:“你说的,是这些东西吗?” 林知微小心接过,轻轻翻看。 纸页微微泛黄,但线条分明,每一张都透着讲究的构思。有端庄优雅的旗袍,也有线条流畅的连衣裙,还有剪裁干练的大衣、合体的衬衫。虽然年代久远,但放在眼下,仍然让人眼前一亮。 关奶奶见她翻得仔细,轻声道:“这些东西,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不用花钱。” 林知微心头微动,正要说话时,目光停在其中一张稿子上。那是一件别致的连衣裙,腰身收得合体,裙摆略微敞开,最特别的是在领口和袖口处,借鉴了旗袍的弧线,既古典又现代。 “这张画得真好。”林知微由衷赞叹。 还没等关奶奶开口,一旁的小姑娘脸颊微红,低声说:“那是我画的。” 林知微抬眼,正好对上她清澈却略带羞涩的眼神。 关奶奶笑了笑,颇为自豪:“这是我孙女,娜娜。她在北京市服装厂上班,做打板工。平时也爱拿着笔随便画上几笔。” 林知微心里一动。北京市服装厂,她自然知道,那是出了名的国营大厂,做的“天坛”牌衬衫,在全国都叫得响,和上海的“海螺”牌、“熊猫”牌并称。能在那样的厂子里工作,已经足以证明这姑娘的手艺。 关奶奶翻开画稿,逐一指给林知微看:“这几张,也是娜娜画的。你瞧,这件外套的肩线,她自己研究的,还有这条裙子,细节都花了心思。” 林知微翻看着这些年轻手笔与传统工艺结合的设计,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激动。她想,这不就是,后面流行的“新中式”风格吗? 第76章 科学的春天 屋子里光线昏黄,窗外的风透过纸糊的窗棂吹进来,卷起案头的几张草图。 娜娜抿着嘴唇,神情里带着一丝羞涩:“我平时没事,就喜欢去百货商场逛逛,看看最近卖的衣服的款式。” 林知微笑着看着她,眼里有几分欣赏与认可:“你这是在观察、在积累。我们学校有些国外的设计书,不光讲怎么画图,还讲流行趋势、配色理念和工艺。我下回给你拿过来。” 娜娜怔了怔,眼睛里亮光一闪,仿佛第一次有人正视她的兴趣。 林知微低头,把手里的图纸一张张摊开,线条或灵动或端庄,带着那个时代难得一见的美感。她忽然抬头,语气坚定:“关奶奶,我想把这些衣服做出来,卖出去。” 关奶奶一愣,愣愣地望着她:“你是说……开个裁缝铺?” 林知微摇摇头,唇角微扬:“不止于此。您可以往大了想——比如开一个服装厂。” 关奶奶怔住了,半晌才喃喃道:“这……服装厂,可不是随便就能开的。” 林知微点点头,神情认真:“我明白,需要时间,需要条件。但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而且不会太远。”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从容的笃定,像是能让人跟着她一起看到那个未来。 她停顿片刻,缓缓说道:“这些图纸先留在您这儿。如果您信得过我,将来真做成了,咱们再谈分成。” 话音落下,她又接着补充:“我先付您一笔押金,这些设计就请您务必替我留着。” 老人摆了摆手,眼神里透出几分倔强与厚道:“做生意讲究信誉。我既然答应给你留着,就一定不会食言,你不用掏钱。” 林知微望着她,郑重地应声:“好,那我记下了。” 临走的时候,娜娜一路把她们送到院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衣角,神情带着犹豫。终于,她抬起眼,小声问:“林姐姐,你刚才说的……真的可以吗?” 暮色里,林知微看着她眼里的渴望与忐忑,心口一紧,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我下回来找你。” 悠悠在学校读书,自然耳濡目染,也能捕捉到今年以来社会上各种新的气息与风向。 她忍不住问林知微:“姐,你真的要卖衣服啊?” 林知微低头笑了笑,眼神却很笃定:“只能算是第一步吧。不过不急,慢慢来。” 悠悠怔怔看着她,觉得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在谋划什么。 林知微心里很清楚,现在的北京服装学院还叫“北京化纤工学院”,教学重心完全放在化纤原料和工科研究上。 要到十年之后,它才会真正成立服装设计专业。可她心里明白,等到那个时候再开始重视设计,已经为时过晚。 世界的潮流正在往前涌,林知微心想,如果我们还等着,永远只能是跟在人家后面。想要走在前头,就得提前行动,抢得先机。 回家后,林知微和周译说起这件事。周译听得很认真,想了想才问:“你想好地方了吗?” 林知微点头,目光亮起来:“广东。” 短短两个字,仿佛带着一种笃定与热烈。南方沿海,改革的风口已经在酝酿,那里市场更活络,信息更灵通,也更有机会。 两人对视一眼,嘴角都勾起笑意。那笑里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与心照不宣的期待。 看来,这个夏天,他们真的有必要去一趟广东了。 三月底,北京迎来了举国瞩目的全国科学大会。 大会重申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长久以来,知识分子头上扣着的种种帽子终于被摘下,他们从“被改造的对象”,转而成为国家建设中最重要的依靠力量。 会场上掌声阵阵,那一刻,不只是科学家们心头的阴霾被驱散,整个社会也迎来了久违的明朗。 随着大会的召开,科研工作重新步入正轨。那些曾经因种种原因而停滞的科研项目陆续启动,实验室的灯光重新亮起,图纸、公式和实验报告再次成为研究者们的日常。 这场会议极大地提高了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也让“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开始逐渐成为新的社会风尚。 大会闭幕之际,郭沫若先生以饱含激情的声音,发表了著名演讲《科学的春天》。那一篇讲话,浪漫而充满力量,犹如在沉寂的大地上撒下春风的种子。 “张开双臂,热烈的拥抱这个春天吧……” 收音机里传来的字字句句,让林知微和同学们久久不能平静。那不仅仅是一句诗意的感叹,更是一种振奋人心的号召。 在北大的教室里,林知微和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安静地听完了整场转播。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班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哪怕郭先生听不见,他们依旧想要把心里的激动表达出来。 许多同学眼神发亮,他们原本只是出于个人兴趣或命运选择走上求学之路,但这一刻,却真切地感觉到学习已不再是个人的追求,而是肩负着整个时代的使命。 林知微心头也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感。她忽然觉得,自己选择经济学并不仅仅是兴趣所在,而是未来在社会建设中要担当的责任。 她总觉得,每一天的时间都不够用。课程排得满满当当,图书馆自习、晨跑…… 每个周末回家,看到安安和南南的新变化,几乎成了林知微衡量时间的唯一刻度。 孩子会翻身了,会喊爸爸了,许茹说,下周说不定就会喊妈妈了。这些小小的变化,让她既欣慰又酸涩。 这一天,她和吴雨桐一块儿从图书馆出来,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们走到宿舍楼下,远远就看到孙雯雯在跟一个人说话。 今天,孙雯雯没有跟她们一起去图书馆,说是在北京工业大学上学的堂姐来看她。林知微原本没在意,可当那个身影一回头,她心口骤然一紧。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在秀水村一同生活过的孙知青。 原来,孙雯雯提到过的,下过乡、离过婚的堂姐,竟然是孙知青。 第77章 结婚周年 孙知青见到林知微,眼底先是一瞬的惊讶,随即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林知微快步上前,轻轻抱了她一下:“霄霄姐。” 熟悉的称呼,让孙知青鼻尖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一旁的孙雯雯怔住了,没想到堂姐下乡的地方,竟和林知微是同一个村子。等她和吴雨桐先上楼后,只剩下林知微和孙霄霄,两人慢慢聊了起来。 林知微把自己这一年的经历简要说了——返城、离婚、复婚、孩子出生,还有和周译一同考上大学。 孙霄霄听着,眼里满是羡慕与唏嘘,忍不住叹息:“真没想到,你们能走到今天。知微,你真是有福气。” 说起自己的境况,她眼神暗了下去,语气里带着苦涩:“我当初和他离婚,本来只是商量的假离婚。我先回城,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孩子接过来,所以离得还算顺利。” 她顿了顿,嗓音低了下去:“可回到城里以后,比我想的难很多。父母不同意,说一个女人带着俩孩子是拖累,还张罗着要给我再找人家。谁知道,就那么巧,他带着孩子来苏城,正好撞见媒人来家里说亲……” 林知微屏息看着她,心里已经隐隐猜到接下来的故事。 “我当时解释过,那只是父母的意思,我没那个打算。可他根本听不进去,直接带着孩子走了。” 她眼神闪过一丝懊恼与无奈,“后来我一头扎进复习备考,想着先把试考完了再说。等再打听消息,却说他已经在相看了。假离婚,就这么变成了真离婚。” 夜风拂过,带起几分凉意。孙霄霄声音沙哑,眼神却倔强:“我最怕的,就是他要是再娶,两个孩子跟着后妈,怕是受委屈的。” 林知微心口一酸,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轻声劝道:“霄霄姐,你别太往坏处想。你婆婆——周家婶子,是个和善人,估计能照顾好孩子。你现在只能先忍着,等毕业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把孩子接过来。” 孙霄霄点了点头,眼神却依旧沉重。她知道这是好心的安慰,也明白除了“等”,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回到宿舍时,屋里正热热闹闹的。 陈红豆盘腿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大包牛肉干,笑眯眯地往大家手里分:“这是你们姐夫从山西寄过来的,特意嘱咐我让你们都尝尝。” 几个人立刻凑了过来,边接过边笑着道谢。 “那可得谢谢姐夫了!”有人爽朗地应声。 牛肉干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嚼劲十足。 杜晓惠边嚼边点头,笑嘻嘻地说:“哎呀,这牛肉干真是地道,咸香够味,越嚼越香。” 陈红豆听了,心里也高兴:“喜欢就好。要是你们真爱吃,下次我就再写信让你们姐夫寄一包。” 胡娇娇眼珠一转,忽然笑着打趣:“红豆姐,你想不想姐夫啊?” 这话一出口,宿舍里顿时起了哄,几个小姑娘全都笑了起来。 陈红豆也没恼,爽朗地摆摆手:“你还真别说,以前在家里天天四目相对,倒觉得平常。现在一分开,反倒……还真有点想他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却又藏不住眼底的甜意。 宿舍里立刻笑作一团,有人打趣:“哎哟,这才是夫妻感情好嘛!” 那一刻,原本紧张的学习氛围,也被这一份轻松与温暖冲散了不少。 这个春天,南方某省已经率先开始了农村“包产到户”的试点。 风声一传到北大,校园里几乎沸腾了。学生们关心国家大事,尤其是经济系的学生,更是把这些问题当成课余乃至课堂上的讨论焦点。 课堂上,时常因为一个话题争得面红耳赤。 “包产到户,到底算不算是‘走资本主义的路’?” “私人企业,是否等同于剥削?雇佣工人有没有边界?” 年轻人们思维活络,言辞锐利,往往一句话就能激起全班的辩驳声。 这一届的师资力量,也空前强大。 几位老先生都是经济学界的泰斗人物,经历过不同年代的波折,理论功底极厚。 课堂上,若遇到争论一时难以分出高下,老师们并不急于下定论,而是会把话题延伸到课后。 午餐时间,食堂里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几位老师端着茶缸,边喝边讨论;学生们端着饭盆,围坐在旁边,竖起耳朵听。 常常一个简单的问题,会从课堂辩到食堂,再从食堂延伸到图书馆。思想在这里流动、碰撞,仿佛空气里都带着火花。 林知微就这样,在讨论与阅读里常常忘了时间。她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直到夜幕降临,才会猛然想起要回宿舍。 那天下午的阳光正好,教学楼外的梧桐树影斑驳,风吹过时,叶影斑驳地落在石阶上。林知微背着书包,正和几个同学说笑着往外走,心里盘算着要去食堂吃什么。 刚走到楼门口,她的脚步却蓦地顿住。 不远处的台阶下,站着一个身影。白衬衫熨得笔挺,外头套着一件深色针织衫,整个人修长挺拔,眉目清朗,气质沉稳,与周围学生的随意模样截然不同。 他像是等了很久,却丝毫不显焦躁,反而在人群间格外醒目。 是周译。 林知微心口“咚”地一跳,愣愣看着他。 直到他快步走上前,伸手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书包,冲同学们微微点头,礼貌又大方,林知微才从怔愣中回过神。下一刻,她的手已经被他牢牢牵住。 掌心的温度厚实而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林知微耳根瞬间发烫,尤其是感受到同学们投来的善意打趣目光,她低下头,心口却怦怦直跳。 一路上,周译牵着她走得很快,仿佛早有目的。公交车上,他护着她靠在窗边,自己站在旁边,手一直没松。林知微心底那份莫名的紧张和期待一路堆积。 直到走下车,迎面而来的,是一栋气派庄重的大楼。林知微一眼认出,那是北京饭店。 她的脚步一顿,怔怔地抬头望着高耸的外墙与闪亮的玻璃窗,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悸动。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周译低声开口,侧头看她,目光温柔。 第78章 似曾相识 北京饭店今晚显得格外热闹,大厅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来往人群中不少穿着西装革履的客人。 门口还有保卫站岗,神情肃穆,显然里面正在进行某场重要的外事活动。 林知微有些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周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给她一个安定的眼神。跟着服务员,他们往里走去。 正当两人准备转入大厅时,一个身着深色西装、三十岁出头的男子快步迎面走来,步伐匆忙,低头看着怀里的文件夹,差点与林知微撞个正着。 林知微身子一晃,幸好被周译稳稳扶住。 那人抬起头,眼神与周译瞬间对上,脚步一顿。四目交汇的那一刻,气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妙的凝滞。 带路的服务员赶紧上前,先确认林知微没事,又转头看向那位男子,语气恭敬:“李秘书,您没事吧?” 西装男子,这才收回目光,语速很快地说:“没事没事,是我走太急了。” 他转过头,朝林知微略带歉意地弯了弯腰:“对不起,差点撞到您了。” 林知微摇头,轻声回道:“没事。”语气平静大方,没有放在心上。她随后随着周译继续往前走。 李秘书站在原地,目光下意识追随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他才慢慢收回视线,脚步却放慢了几分。 走出大厅时,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与思索。 林知微翻着菜单,挑了两道自己心里惦记的——开水白菜和松鼠鳜鱼。 开水白菜听上去寻常,实则是一道极考究的川菜。 所谓“开水”,并非清水,而是用老母鸡、老鸭、火腿、干贝、瘦肉等熬制许久,再以鸡茸“扫汤”,将杂质尽数滤去,留下清澈见底、却鲜香无比的高汤。 待到白菜心焯水,浇入滚烫汤汁,清清爽爽,一口下去,满舌尽是醇厚滋味,回味无穷。 松鼠鳜鱼则是江南名菜,外形玲珑剔透,刀工细密得如同松鼠开屏,油炸至外壳金黄,再淋上酸甜浓稠的糖醋汁,香气氤氲开来。 林知微单是看着菜名,就仿佛嗅到了酸香,心口隐隐升起一丝期待。 周译接过菜单,眼神一扫,便添上了罗汉虾和麻婆豆腐。 罗汉虾是谭家菜的经典做法,虾头油焖,色泽红亮,酥软入味;虾尾则油炸后裹上糖醋汁,外酥里嫩,一虾两吃,精巧又讲究。 麻婆豆腐则是另一番风味,麻辣鲜香,最能下饭。荤素搭配得当,看得出他考虑周全。 “再来一瓶红酒。”他收起菜单,说得很自然。 服务员愣了愣,显然心里一惊,确认了一遍才点头离开。 林知微忍不住偏过头看他,眉眼带笑:“你哪儿来的券?” 周译微微挑眉,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傅景给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语气里却藏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忘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像是要把这句话压进她耳朵里,“想着给你个惊喜,提前问小景要了券。” 林知微眨了眨眼,总觉得他的话音里若有似无透着一丝酸味儿。 等菜一道道上齐,香气氤氲开来。周译自然地剥了个虾,细心挑掉壳和虾线,放到林知微的碗里。 “我知道你现在劲头都在学习上,可也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在学校,记得按时吃饭,晚上自习别太晚了,回宿舍早点休息……” 他声音低沉,语气温柔,却一条一条说得极其认真。 林知微正低头夹菜,听着听着,心里却涌起一种熟悉的既视感。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现在怎么跟她爸似的,叮嘱得这么细,简直爱唠叨。 周译像是洞察了她心里的小九九,挑眉看着她:“是不是心里又在吐槽我啰嗦?” 林知微连忙摆手,嘴角却忍不住上翘:“没有没有,你说的我都记着呢。”她还特意眨了眨眼,神情无辜。 话锋一转,她问起他在学校的情况。 周译轻抿了口酒,淡淡道:“有李津在呢,每个食堂每天有啥菜,他比谁都清楚。我跟着他混,吃饭可不愁。偶尔,也会和爸一起吃。” “李津在学校里还挺受欢迎的。”他说着,语气里带了点笑。 林知微顺势调侃:“那你呢?是不是,也很受欢迎?” 周译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抹揶揄,唇角微勾:“李津在学校里,管我叫姐夫。你尽管放心,大家都知道了,我不仅结婚了,还有俩孩子。” 林知微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笑意顺着眼角眉梢溢开。 周译举起酒杯,微微一笑,轻轻与林知微的杯口相碰,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餐厅里回荡。 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点感慨:“总觉得这一年,跟做梦似的。” 林知微手指轻抚着杯身,心里也一时涌起许多回忆:从去年年初返城时的茫然,到如今坐在这里,两人并肩而坐,日子仿佛真的一切都在变好。 几道菜吃得差不多了,两人都没舍得匆匆结束,慢悠悠地用着最后的甜点,像是要把这段安宁的时光牢牢留在心里。 等结账时,周译笑着说:“打包一只烤鸭吧,爸妈喜欢吃。” 林知微抬眼看他,“好。” 临走前,服务员把装好的烤鸭递过来,包裹里透出阵阵香气。周译接过袋子,另一只手自然地牵起她。 两人并肩走出,夜色温柔,灯火阑珊,他们心里都有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这一年,虽然不易,但真真切切像是一场甜美的梦。 走到北京饭店门口的时候,两侧站着几名保卫,气氛带着几分庄重。 台阶下,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正缓缓发动,车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李秘书弯着腰,正对着车窗低声说着什么,态度恭敬,语气也压得极低,像是在请示,又像是在仔细汇报。 车里的人听不真切,只能看到一只修长的手若有若无地抬了一下,像是应了声。 不多时,轿车缓缓驶离,低沉的引擎声在夜色中拉出一道尾音。 李秘书直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外套,神情仍带着一丝郑重。 他转身,恰好看见从饭店大门出来的林知微和周译。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先是怔了怔,随后很快恢复了微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照面。 周译神情镇定,只是轻轻点头回礼,牵着林知微的手就往外走,步伐不紧不慢。 李秘书的目光随着他们的背影移动,脑海中闪过周译那张脸,心底有一丝莫名的错觉。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暗暗自嘲:怕不是刚才酒宴上喝的酒还没散尽,熏得自己胡思乱想了。 第79章 舅舅的八卦 林知微和周译推门进屋的时候,客厅里还亮着一盏温黄的灯。 林宁远正戴着老花镜,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许茹低头整理着孩子的小衣服,一件一件的叠好。 见到他们俩突然回来,夫妻二人都愣了一下。 “怎么今天回来了?”许茹连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起身笑着迎上前。 林宁远先是怔了怔,随即一拍脑门,带着几分懊恼:“哎呀,我怎么给忘了,今天是你们领证的纪念日吧?” 许茹忍不住笑了笑,话里带着几分打趣:“我猜啊,肯定是小周记得的,知微多半自己都忘了。” 屋子里,柔和的灯光洒在小床上,安安和南南正扑腾着小胳膊小腿,咯咯笑个不停。 叶攸宁盘腿坐在一旁,神情专注,伸出一根手指耐心地陪他们玩“伸手抓东西”的小游戏。 他把手指轻轻在两个小家伙眼前晃动,引得他们眨巴着眼,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去够,奶声奶气的笑声在房间里此起彼伏。 听见开门声,两个小家伙动作一顿,先是愣了愣,等林知微走近,便扑腾着要往大人怀里凑。 林知微心口一软,眼眶瞬间湿润,赶紧快步上前,弯腰将南南抱起来。小家伙软乎乎地趴在她肩头,带着奶香的呼吸喷在她颈侧,让她整颗心都化开了。 叶攸宁见状,在南南身边,耐心引导他:“叫——ma ma。” 南南睁着圆圆的眼睛,学着他的口型,嘴唇一张一合,奶声奶气地吐出音节:“ma……ma……” 那一刻,林知微心口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温柔又炽热的东西击中,鼻尖酸得厉害。她怔怔望着孩子,眼眶渐渐泛红,泪意在眼底打转。 这是她第一次,亲耳听到孩子喊她“妈妈”。 她低下头,将南南紧紧搂在怀里,忍不住在他软软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那一声稚嫩的呼唤,比任何一句安慰都要沉甸甸,像一股暖流,直直涌入她的心底,把所有疲惫与辛苦都冲淡了。 周译在旁边看得眼热,心里痒得不行,赶紧一把把安安抱过来,满眼期待,急切地哄道: “安安,叫——ba ba,来,跟爸爸说,ba ba!” 他的声音里透着兴奋,眼睛都亮了,可安安却完全不给面子。 小家伙扭着小身子,死死往林知微怀里蹭,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角,一副赖在妈妈怀里不撒手的样子,全然不理会周译的殷勤。 林知微被这画面逗笑了,眼角都弯起来。 她轻轻把南南放回小床,又伸手把安安接了回来。小家伙一到妈妈怀里,立马安静下来,贴着她的肩头,咧着嘴笑。 叶攸宁看在眼里,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安安软绵绵的小手,耐心地引导道:“叫——ma ma。” 果然,安安眨巴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奶声奶气地跟着学了出来:“ma……ma……” 那一刻,林知微心口像被甜意填满,眼眶一热,忍不住在安安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抱着孩子笑出了声。 而一旁的周译彻底傻眼,随即哭笑不得地叹气:“合着孩子们叫爸爸妈妈的开关,全在攸宁手里啊!” 林宁远走过来,神情里带着几分难得的得意,笑着同女儿说起:“咱家阳光房里的蝴蝶兰又开了。上回买的时候,你妈还嫌我乱花钱呢,现在可都开花了。” 林知微忍俊不禁,眉眼弯弯:“爸,那我可得赶紧去看看。” 父女俩一前一后进了阳光房。林宁远打开灯,灯光柔和,照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花草上。 那几株蝴蝶兰正盛放,花瓣宛如翩翩起舞的蝶翼,淡紫色的小花一簇簇开着,在玻璃窗透进的夜色里更显清丽别致。 “真好看。”林知微忍不住俯身,指尖轻轻掠过花茎,鼻尖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 她正陶醉其中,忽然注意到一旁地上堆着几个包装精美的纸箱,上头还贴着红色的封条,看着像是刚送来的礼品。 “爸,今天家里来客人了?”她好奇问道。 林宁远摇了摇头,神色却微微收敛:“没有客人。这是你妈妈小时候的一位好友,姓闻,她丈夫刚调回北京,让人送过来的。”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转过头,神色郑重地叮嘱:“一会儿进屋,别在你妈面前提起这事。” 林知微微愣:“为什么啊?” 林宁远轻轻叹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你妈妈这位好友,当年和你舅舅算是青梅竹马。可惜竹马不敌天降,她最后还是嫁了别人。你舅舅这些年……怕是心里一直记挂着。” 林知微心头微动,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息:原来舅舅,竟真有这样一位白月光。 “那这位闻阿姨现在也在北京吗?怎么从来没听妈妈提起过?”林知微忍不住追问。 “唉。”林宁远摇头,声音放缓:“她命途多舛,前些年境况并不好,又加上身体也不好。她丈夫心疼她,提前把她送去了香港。听说现在还在那里养病。”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最近她丈夫调回了北京,职位不低。估摸着是念着闻家和许家的旧交情,才让人送了些东西过来。” 林宁远抬手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当年因着你舅舅的事,两家往来也少了。她结婚的时候,你妈妈只是托人送了份礼物,人没去。你妈妈大概也不想见到她丈夫。这回,人家也算识趣,没露面,只是让秘书过来一趟。” 林知微抿了抿唇,忍不住笑了一声:“真没想到,舅舅还有过这样一段过去。” “唉……”林宁远摇摇头,眼神里却透着几分怅然,“听你姑父说,你舅舅在伦敦,现在也有个女朋友,只是死活不肯结婚。按理说,都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吧。” 林知微却在心底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微微一闪。 那可不一定。 她清楚记得,自己在梦里的画面,舅舅一生未娶,直到鬓染白霜。 想到这里,林知微心口有些涩意,眼底浮上一抹淡淡的忧思。或许在父母眼里,舅舅只是放不下曾经的感情;可在她看来,那份执念,已然深到骨子里去了。 第80章 苏绣 这天,林知微跟孙雯雯、吴雨桐一起回到宿舍,正兴致勃勃地聊着今天在图书馆的“抢位大战”。 “要不是下课后雨桐跑得快,咱们今天怕是占不到位子了。”林知微笑着感叹。 吴雨桐换鞋的动作利落,嘴里却半真半假地调侃:“我就这点长处了,人尽其用呗。” 孙雯雯撅着嘴,神情却带着认真:“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可一想到有人比我们还拼,就觉得不够。” 正说着,杜晓惠从床边抬起头,手里还攥着一叠资料,忍不住插话:“你们知道吗?我们法律系有个男生,每天晚自习后都去马列阅览室帮忙打扫卫生。人家凭着这一份‘义务劳动’,换来一个阅览室的固定座位。” 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里满是佩服。宿舍里顿时静了一瞬。 林知微忍不住笑出声:“这位仁兄,日后不管做什么,恐怕都会成功吧。” 其余人纷纷点头,眼底都闪着一抹钦佩。 陈红豆忽然“哦”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这两天学生会招人,你们有没有兴趣?” 睡在她下铺的赵小娥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问:“红豆姐是去报名了吗?” 陈红豆摆摆手:“我一个化学系的,就不凑那热闹了。我听说啊,法律系和经济系报名的人最多,还有文学系的。” 吴雨桐摇摇头,干脆利落:“我先不想这些,下次英语分班考试,我要进快班。” 孙雯雯也笑着接话,脸上有点腼腆:“我报了个朗诵比赛,想练练胆量。学生会还是算了吧。” 陈红豆目光转到林知微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调侃:“知微肯定也没兴趣吧?” 林知微只是笑了笑,果然没接话。 杜晓惠合上书,撇撇嘴:“我去看过了,人家不是做过大队书记,就是当过厂长……咱们这些小年轻一上去,灰溜溜就退下来了。” 说到这里,宿舍里又是一阵笑,笑声中带着青春的锐气,也带着几分自知的坦然。 大家正聊着天,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夏清回来了。 她把书本放下时,宿舍里几个人都下意识地打量她。那层曾让人揪心的淤青已经基本褪去,原本白皙清秀的脸庞显露出来,眉眼间恢复了清朗,整个人也比刚报到时精神许多。 陈红豆打趣地开口:“前几天我和你们一起去食堂,被我们班几个男生看到了,结果打听知微和夏清的人最多。果然啊,这美女就是美女,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吸引目光。” 林知微被逗笑,佯装认真地说:“那你可得替我把桃花堵一堵。我家那位啊,妥妥一个醋缸子。” 陈红豆立刻接话:“你放心!你结过婚还有娃的事,我都替你说了,直接让那些小伙子的芳心碎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文学系的胡娇娇说:“这‘芳心’,还能这么用啊。” 她这一正经的口气,反而惹得大家笑得更厉害。连平日里话少的夏清也忍不住弯了弯唇,笑意浮上脸庞。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空气里再没有冬日那股子刺骨的寒气。校园里的白杨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柳枝垂下,风一吹就轻轻摇曳。 大家陆陆续续收起厚重的棉衣、军大衣,换上了颜色明快的春装。 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常常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学生,有人穿着浅色的毛线衫,搭配一条藏蓝色的长裙,脚上换了轻便的布鞋;有人则穿起翻新的中山装外套,腰板笔直,看上去精神抖擞。 这天下午,林知微刚推开宿舍的门,就看到孙雯雯正踮着脚,从墙上的高柜里往外拽一个旅行袋。 她个头不高,手臂也细,鼓鼓囊囊的袋子压得她几乎踮着脚尖摇摇欲坠。 “我帮你吧。”林知微快步上前,伸手替她托住袋子,轻轻一拉,才把它稳稳拿了下来。 孙雯雯吐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知微姐。” 拉链一拉开,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春衣,颜色鲜亮,带着新换季的清新气息。 孙雯雯一件件拿出来,边抖开边笑着说:“有些是买的,有些是我妈亲手做的。” 林知微替她接过一件淡蓝色的衬衫,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衣领,目光骤然一亮——领口上隐隐绣着几朵小花,线条纤细而生动,色彩微妙地过渡着。 她忍不住低声赞叹:“这绣得真好。” 孙雯雯眼睛里闪过一点骄傲,放下手里的衣服,笑中带着几分羞涩:“这是苏绣。你看,这几朵花,是用‘套针’绣的。每一层颜色都不一样,一层一层叠加上去,所以花瓣才会有这种晕开的感觉。套针是苏绣里最基本的针法,但要绣得这么匀称可不容易。” 林知微抬眼看她,微微一怔。苏绣——名声在外,讲究针法细密、色彩晕染,细腻如画,是几百年来最讲究的传统工艺之一。 “你妈妈可真厉害。”林知微由衷感叹。 孙雯雯的笑容柔和了几分,语气却有点感慨:“这是我外婆传下来的手艺。我妈算是学到了些皮毛。小的时候,外婆也教过我,可我总学不好,不是那块料。” “原来是家学渊源啊。”林知微笑着说。 孙雯雯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自豪又一丝遗憾:“外婆年轻的时候,在上海专门绣旗袍的。她说,那时候人们讲究穿着,喜欢在衣领袖口上点缀花样。可惜后来,环境变了,她那双手只能拿来给家里人补衣裳。” 林知微听着,心底微微一动。 她忽然想到关奶奶——那位也曾在民国时为达官贵人做裁缝的老人。无论是孙雯雯的外婆,还是关奶奶,这些人身上都埋藏着珍贵的手艺。 这些针脚里,藏着的不只是巧思与工艺,还有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文化与美感。 她不止希望这些手艺能传下去,更希望有朝一日,能被更多人看见、被这个时代重新欣赏。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在心底轻轻告诫自己:耐心点,再等等。 第81章 海燕 五月的燕园,春意正浓。 古老的红墙静静地立在校园深处,墙头的爬山虎抽出了新绿的嫩芽,仿佛为这段沉寂多年的土地重新披上了一层生机。 湖水在风里泛起粼粼波光,未名湖畔的柳条舒展着腰身,嫩绿的枝条轻轻拂过水面,偶尔有野鸭游过,留下一串串圆润的涟漪。 燕园的春天,充满了一种盎然的力量,仿佛大地本身都在呼唤解放与重生。 五月十一日,《光明日报》头版刊登了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在那个思想仍旧相对封闭、又亟需冲破藩篱的年代,这篇文章无异于一声惊雷,直接点燃了全国范围内的真理标准大讨论。 北大的广播电台几乎整日循环播放这篇文章。铿锵有力的字句透过扩音器,穿过燕园古老的红墙绿树,回荡在未名湖畔的长廊里,传进每一个学生的耳朵里。 走在校园里,总能听到朗朗的广播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课堂上,老师刚讲完课,学生们就迫不及待地抛出问题,展开辩论。有人追问:“包产到户是否符合实践标准?”有人则反问:“那雇工究竟是不是剥削?”争论如火如荼,课堂的空气仿佛都燃烧了起来。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一起,争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图书馆前的台阶上,总有同学围着一张报纸,逐句逐段展开讨论;哲学系的学生干脆搬来马列经典著作,对照着《实践论》《认识论》逐段推敲,试图从理论深处找到更加坚固的支撑。 有人将整篇文章默写下来,逐字逐句圈点批注,生怕遗漏任何逻辑要点。有人彻夜难眠,在台灯下奋笔疾书,把心中的思考记录在厚厚的笔记本上。 林知微没有去钻研那些深奥的哲理,她只牢牢记住了文章最后的落脚点——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这八个字,在她心底,像一簇火苗点燃黑夜,带来一种说不清的希望与笃定。 她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坎坷:下乡、离婚、返城、复婚,再到如今坐在北大的课堂上。路,不就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吗?这不正是“实践”一次次在检验“真理”的过程吗? 随着思想解放的浪潮涌动,燕园里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讨论会、座谈会、讲座,各种活动层出不穷。人们都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全新的起点上,只要努力,就能迎来不同以往的未来。 春风吹过,槐花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飘散出清甜的香气。林知微她们经济系一班的同学,整队走向北大礼堂。 今天,是学校里的朗诵比赛。 礼堂内,红布幕拉得整齐,木质的地板擦得锃亮,台下已坐满了各系前来观摩的师生。空气里,弥漫着期待的气息。 经济系一班的参赛代表是孙雯雯。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里紧紧攥着稿子。 她没想到,不仅宿舍里的几位室友都来给她加油,全班同学几乎到齐,占据了好几排座位。那一刻,她眼眶立刻湿润了。 林知微见状,赶紧伸手按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忍住,忍住,读完再哭。” “知微姐,我紧张,怎么办?”孙雯雯小声说,手心里全是汗。 “深呼吸!”林知微跟她说。 吴雨桐立刻伸手,按了按她虎口的合谷穴:“我以前一紧张就按这里,能缓解点儿。” 孙雯雯深吸一口气,果然觉得心跳慢了一些:“好像,好了一点……” 就在这时,台下的同学们开始小声喊起:“孙雯雯,加油!加油!” 一声声此起彼伏,声音里带着笑意与真诚,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走向舞台。 “完了完了,我又紧张了。”孙雯雯苦着脸。 林知微轻声提醒:“等会上台,别看我们,往远处看,就不会紧张了。” 终于轮到她。舞台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四周安静下来。 她选择朗读的作品是高尔基的《海燕》。 孙雯雯的声音有些细,却清澈动人: “在苍茫的大海上……” 开篇的声音略显拘谨,但随着节奏的推进,她逐渐进入状态。 为了这一天,她已经练习了无数次,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饱满有力。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那一声呼喊,掷地有声,带着青春的昂扬与热烈。 掌声瞬间像潮水般响起,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 孙雯雯脸上泛起潮红,眼眶里闪着泪光。 走下台的那一刻,班里的同学们立刻围上来:“真好!读得真好!” 陈红豆拍着她的肩膀,笑得爽朗:“你这可是给咱们宿舍争光了!” 最终,孙雯雯凭借这篇《海燕》的朗诵,获得了比赛的第一名。 当主持人宣布结果时,全班同学一起站起来鼓掌欢呼。那一刻,她不再是腼腆的小姑娘,而是全班的骄傲。 林知微和同学们簇拥着孙雯雯,笑闹声一路传出礼堂。春天的燕园,不仅仅是百花盛开的景色,更是思想解放的热潮,是青春澎湃的见证。 孙雯雯擦掉眼角的泪,笑得像花一样。林知微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她们这一代人,真的正在见证一个全新的时代。 而她自己,也在这风起云涌的春天里,坚定地迈出了属于自己的步伐。 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影响到的不仅仅是学校里的学生们。它像是一阵迅猛的春风,穿过机关、厂矿、田野,吹进了各个部委的办公大楼。 林知谦刚结束一场闭门会议。会议室里的空气仍旧残留着紧张的余韵,几位负责起草文件的年轻干部,眼神中闪着兴奋与不安交织的光。 他们商业部的领导,亲自把来视察工作的上级领导送到大门口。 方才开会的时候,领导说话间,字里行间已隐约透出一种新的思路:要打破旧的条框,把工作真正与“实践”结合起来。 林知谦心头一震,暗暗生出一种清晰的预感——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商业部,恐怕也要迎来一次彻底的职能转换。 站在门口,他亲眼目送着那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出大院,卷起尘土,在春日的阳光下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他的心思却还停留在方才那一幕。 那位刚调来北京的上级领导,讲话的口吻、眼神里的笃定,让他印象极为深刻。更奇怪的是,林知谦总觉得,他眉眼间有几分熟悉。 林知谦抬手揉了揉眉心,回去继续加班了。 第82章 悠悠的爱情观 周末,林知微带着几本关于服装设计的书去了一趟关奶奶家。 娜娜见了,眼睛立刻亮了,抱着书爱不释手,指尖摩挲着纸张,翻得极其仔细。 那份由衷的喜悦,让林知微心头微微一暖,忍不住暗暗想着:回头再多找一些这类的书。 随后,她又被悠悠拉着去王府井百货逛街。正值春末夏初,京城的风里带着一丝潮润的暖意。 王府井街头人流涌动,橱窗里新上架的连衣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五颜六色的布料吸引了不少年轻姑娘驻足,指指点点。 悠悠逛得兴致勃勃,目光在一排排夏装之间流连。 可偏偏就在这时,悠悠却遇见了她最不想见的人。 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母婴区柜台前翻看小衣服。老太太眼神一扫,猛地定在悠悠身上,随即高声喊了一句: “悠悠!” 这一声尖厉,穿透商场的嘈杂,令周围好几个人都回头张望。 悠悠整个人僵住,脸色瞬间变了。她下意识想装作没听见,转身往别处走,可人群的目光已让她无法逃避。 果不其然,那老太太快步走近,正是悠悠的奶奶——陈母。 她一见面就毫不留情地训斥起来:“你这丫头,就算你爸妈离了婚,你也是姓陈的!有良心吗?一次都没回去看过我、看过你爸,真是不孝!” 声音越来越尖,眼神凌厉,丝毫不顾旁人侧目。 “你妈平时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吗……” 话还没说完,悠悠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眼睛猛地抬起,声音里带着怒气:“你少胡说!这事儿不关我妈的事!” 林知微心头一紧,见周围已有人窃窃私语,她怕场面闹大,连忙伸手拉住悠悠。 随后看向陈母,语气平静,却锋芒暗藏:“小姨当初离婚,不就是因为您让她公器私用,替您女儿安排工作,她不肯,这才离的吗?”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陈母愣了一下,脸色猛地涨红,还欲再辩。 林知微不等她开口,又淡淡补上一句:“哦对了,听说您孙子去了部队?好像是您儿子安排的吧……也不知道符不符合程序呢。” 话音落下,陈母的脸色瞬间煞白,仿佛被人当众戳穿了什么。 她身边的年轻女子连忙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急急打圆场:“婆婆说话直,不经大脑,你们别放在心上。” 她一边歉意地朝林知微和悠悠笑,一边柔声补了一句:“悠悠有空来家里吃饭。” 说完,也顾不得老太太的脸色,直接挽着她匆匆离开。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悠悠怔怔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忽然冷笑了一声:“刚才那个,是我后妈吧。” 林知微轻声应道:“应该是。” 悠悠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讽刺与苦涩:“她们刚才在逛母婴区吧。看来,我爸要有一个新孩子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目光落在玻璃橱窗里那几件粉粉嫩嫩的小衣裳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家里很安静,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落在地毯上,留下斑驳的影子。院子里传来几声鸟叫,偶尔夹杂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周译和叶攸宁推着两个孩子出去晒太阳了,林宁远和许茹也出门去了朋友家,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悠悠。 悠悠一进门,把外套往沙发上一甩,整个人“扑通”倒在沙发里,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林知微心里微微一紧,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悠悠没急着喝,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闷闷地开口:“姐,你说,爱情这东西,真的靠得住吗?” 林知微放下手里的动作,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等着。 悠悠咬了咬唇,眼神有些暗淡:“我爸妈,当年也是恩爱过的吧?可最后呢,还不是一拍两散。他转身就能迎娶别人,还要再生孩子……我觉得啊,男人的心,都是靠不住的。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 说这话的时候,她嗓音发紧,像是想要掩饰什么,却还是透出失落。 林知微轻轻叹了口气:“悠悠,你现在看见的,都是负面的一面。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悠悠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可谁敢保证呢?就算一开始是真心,到最后又能剩下多少?我不敢信,也不想信。与其以后被辜负,不如一开始就不抱希望。” 林知微盯着她看了几秒,心里忽然有些酸。 她伸手,把悠悠散乱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语气温柔却坚定:“可如果一生都拒绝去相信,也许会错过一些值得的人。感情不是没有风险,可是遇见对的人,就算一路颠簸,回头看,心里还是会庆幸。” 悠悠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在玻璃杯壁上划着弧线。过了很久,她闷闷地说:“姐,你和姐夫,是幸运的。我呢……大概没这个运气。” 她把脸埋进手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倔强。眼睛露出来的时候,是藏不住的迷惘和失落。 林知微看着她,心口隐隐发疼。她明白悠悠的刺猬般的自我保护,可也清楚,这孩子其实是在害怕被伤害。 于是,她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再多说大道理。因为她知道,有些答案,得靠悠悠自己去经历,才能真正明白。 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车轮轻轻滚动的声音,“咔嗒——”门被推开,明亮的阳光顺着门缝洒进来。 周译和叶攸宁,一人推着一辆婴儿车走进来。木地板在车轮的碾动下发出轻轻的“咔嗒”声,两个孩子一边晃动,一边咯咯笑,清脆的笑声立刻驱散了刚才房间里那股低落的气息。 林知微赶紧迎上去,把安安抱起来,小家伙搂着她脖子不撒手,脸蛋儿紧紧贴着她,嘴里喊着“妈妈”。 两个孩子现在能很熟练地叫“爸爸、妈妈”了,悠悠在一旁看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心里那点郁结被孩子们的天真笑声冲淡不少。 她跟叶攸宁说:“小攸宁,你赶快教他们喊‘小姨’啊!” 第83章 BBQ 夜色静谧,卧室的灯光柔和,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沐浴香气。 林知微盘腿坐在床上,手里还捧着一叠打印好的资料,发梢湿漉漉的,一缕缕垂在脸侧。 周译拿着吹风机,坐在她身后,耐心地为她一点点吹干头发。温热的风掠过,带起发丝轻轻拂在她颈侧,痒痒的,惹得她下意识缩了缩肩。 “别动。”他轻声提醒,声音沉稳低哑。 林知微“嗯”了一声,眼睛却还盯着手里的资料。 等到她的头发完全吹干,他才关掉吹风机,把它放到一边。手掌自然而然覆在她的肩膀上,慢慢揉捏起来。 “左边一点……嗯,对,再下面一点。”林知微舒服得声音都轻了几分。 周译笑了,指尖顺着她的肩颈一路按下去,力道由轻变重,带着几分暧昧的探寻。 林知微正要再开口,却忽然察觉他的手渐渐往下,不再安分,指尖若有若无地掠过敏感处。 她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周译!” 男人眼神里带着笑,半是无辜,半是狡黠:“我这不是在帮你放松吗?” 林知微噎住,忍不住失笑,还是伸手按住他作怪的手,把资料顺势放到一边。她收了笑意,正色道:“我觉得,悠悠对感情的态度,有些悲观。” 周译沉吟了一下,声音温和:“估计是受她爸影响吧。” 林知微点头,把白天遇到的事说了出来:“今天逛街,碰到陈劲的新夫人。看着年纪比悠悠大不了几岁,这才结婚三个月不到,就怀孕了。” 她轻叹一声,语气里夹着几分怜惜:“所以这也不怪悠悠,男人……” 周译低声笑了。 林知微立刻抬脚踢了他一下:“笑什么?” 周译顺势握住她的小腿,手掌宽厚有力地揉捏起来:“我是在想啊——咱们得给安安和南南做一个好榜样。” “好,那你明天先做一个好榜样,给我们烤肉吃。”林知微笑着半开玩笑。 春末夏初的林家小院绿意葱茏,几株高大的槐树在院墙边撑开浓荫,角落里的海棠花早已落去,粉白的花瓣铺了一地,随风堆叠在石径上,像一幅静谧的水墨画。 空气里夹杂着青草的清新和初夏微热的气息,伴着炭火燃起时特有的香味,愈发显得温馨惬意。 林知谦和陈书艺最早到。陈书艺环顾院子,眼里闪过一丝艳羡,忍不住感叹:“还是住在院子里好啊,宽敞,透气,还能养花种草。我们那筒子楼,一开门就是楼道,哪有这份自在。” 她一边说,一边把随手拎来的牛肉、虾交到林知微手里,笑着补充:“快拿去准备,今天可得让我好好解解馋。” 林知谦目光落在院子正中那只特制的烤炉上,忍不住称赞:“这炉子做得真不错,稳当,还透气。” 周译抬起头,笑了笑:“这是我跟爸一起设计的,画好图纸,找铁匠定做的。” 林知谦点点头,视线却渐渐停在周译身上。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参加的那一场闭门会议。那位新调来的领导亲自出席,他一时没想通那股熟悉感来自哪里。此刻对比周译的眉眼,他才恍然,原来两人眉眼之间竟有几分相似。 听闻那位领导的妻子常年生活在香港,夫妻感情深厚,却无子女。想到这里,他目光不由停得久了些。 “怎么了,大哥?”周译察觉到他的凝视,笑着问。 林知谦这才回过神,收敛心思,随口转开话题:“最近有知行的消息吗?” 周译神色一正,摇摇头:“哥已经两个月没有和家里联系过了。我问过李叔,他说是军事机密,让家里别再打听。” 话音落下,空气里一瞬安静下来。林知谦想起近日国际新闻频频传来紧张局势,心头难免涌起几分猜测与不安。 林宁远挽起袖子,从厨房端出一盘已经切好的羊肉小块,笑呵呵地招呼:“来来来,都别闲着,帮忙串羊肉串!这是昨晚就腌好的,放了一夜,应该入味了。” 另一边还有一盘羊排,骨肉相连,散发着香料和肉香的混合气息。 许茹拿着林知谦刚拿过来的牛排看了看,皱了皱眉:“这牛排太厚了,要不要切开?” 林知谦正接过竹签,头也没抬:“不用切,整块烤,烤熟了再切开,才香。” 院子里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悠悠提着一袋水果进来,边走边喊:“哇,好香啊,今天我可算是来对时候了!” 紧接着李津和傅景也来了,李津手里拎着一袋鸡翅,一进厨房就交给周译。 周译看了一眼,说:“先划几道口子,烤的时候更入味。” 李津爽快地应下,拿刀“刷刷”划开,动作利落。 不多时,桌子旁已经坐满了人。李津一边串肉串,一边和林知微聊起学校的事。 “北大和清华,氛围差别挺大的。”李津认真地说,“北大更自由,学生敢提问、敢争辩;清华那边呢,讲究理工科的严谨,课堂气氛完全不同。” 林知微点点头,觉得他说得很对,还补充了几个课堂上的趣事。 一旁的傅景竖着耳朵,听得极专心,连手里的竹签都差点掉了。 悠悠瞧见,忍不住笑:“小景,你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傅景一本正经地眨眨眼:“我是在思考,将来到底去清华还是北大。” 他这话一出口,院子里顿时哄堂大笑。 陈书艺笑着摇头:“这孩子,口气不小。” 林知谦却眼睛一亮,拍了拍傅景的肩膀:“好!有志气!” 叶攸宁推着婴儿车,从屋里慢悠悠走出来。 车里的安安还撅着小嘴,小脸鼓鼓的,眼皮半睁不睁,显然是刚睡醒,还带着点没清醒过来的懵。小手握成拳,揉了揉眼睛,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嘟囔着。 南南倒是精神些,双眼乌溜溜的,正好奇地望着院子里一群大人忙碌的身影,时不时挥动着小手。 林知谦见状,快步迎上前去,伸手一把把安安抱起来。小姑娘被人抱高,愣了愣,随即“哼”了一声,把头埋进他怀里。 林知谦忍不住笑出声,摸了摸她的后背,惊讶道:“这丫头,比上回见的时候沉了些。” 陈书艺也凑过来,看着安安和南南圆乎乎的小脸,笑着应和:“是呢,脸都肉嘟嘟的了,看来知微和小周照顾得挺好。” 许茹剥开一根香蕉,递给叶攸宁,在一旁说:“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天一个样儿,你要是不常见,就更觉得长得快。” 林知微笑着说:“我俩在学校,平日里还是爸妈跟攸宁照顾的多。” 陈书艺看着旁边的小小少年,正拿着一根竹签,认真地把肉块往上串。少年眉目清朗,神情专注,额前的碎发被微风吹得微微扬起。 她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笑意里带着几分怜惜,又带着些温柔的欣慰。 这孩子,现在这样,也挺好。 第84章 北京大吗 最先烤好的,是提前腌了一夜的羊排。 炭火正旺,火苗舔着铁架,油脂“滋啦滋啦”滴在炭上,带起一阵阵白烟,混合着孜然和辣椒粉的香气,瞬间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周译戴着厚手套,举起大剪刀,顺着肋骨利落地剪开,肉香随之更浓。他笑着招呼:“来,直接拿着啃,方便吃!” 李津眼睛一亮,第一个伸手接过一块,大口咬下去,油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顾不上擦,只顾得大声称赞:“好吃!太香了!这比饭馆的还带劲儿!” 林知微见他吃得满嘴流油,忍不住笑着摇头,顺势问:“李津,你暑假有什么安排?” 他们这一届大学生比较特殊,因为是春季入学,课程得加紧赶进度,暑假被压缩得很短,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天。 李津抬起头,唇边还沾着油,笑容爽朗:“我得去趟广州,看看我爸妈。” 林知微眼睛微微一亮,心里立刻联想到自己的计划:“真巧,我们也打算去一趟广东。” “那感情好啊!”李津一拍手,语气里满是兴奋,“我带你们去喝正宗的广府早茶,虾饺、肠粉、凤爪、糯米鸡,一个都不能少!还有糖水铺,杨枝甘露、双皮奶,保证让你们吃到撑。” 说到兴起,他顺手拿起一根刚烤好的鸡翅,递到悠悠面前:“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我带你吃好吃的。” 悠悠低头咬了一口鸡翅,嘴角微微弯起,却摇了摇头:“算了吧,好不容易放个假,我还是想留在家里,陪我妈。” 陈书艺凑到林知微身边,低声笑道:“听说广东那边正在搞试点,你们过去看看,多学习一下。” 林知微心口一动,暗暗点头。她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趁着大潮还没真正涌起,先到南方走一遭,或许就能先一步捕捉到机会。 炭火“噼啪”作响,火苗跃动着吞噬油脂。 周译正站在烤炉前,手里翻转着烤串,油光在他前臂的肌肉上泛着亮光,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前。他神情专注,额角的汗珠顺着面庞滑落,却浑然不觉。 林知微看在眼里,忙拿过一条毛巾,踮脚替他轻轻拭去,笑着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喝口水吧。” 林知谦就在旁边,看着他们小两口间的默契,他走上前,伸手接过周译手里的夹子:“行了,咱俩换换。你先过去吃点东西。” 周译这才终于从炉火边“解放”下来,刚在藤椅上坐下,叶攸宁就眼疾手快,从冰桶里捞出一瓶冒着凉气的北冰洋汽水,递到他手里。少年清亮的嗓音里带着笑意:“刚冰镇过的,解渴。” “呲——”瓶盖拧开,气泡喷薄而出。 周译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汽水顺着喉咙滑下,把整个人的燥热都压了下去。他放下瓶子,忍不住轻声道:“谢谢攸宁。” 这时,傅景正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聊天,忽然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我爸八月底回国,到时候你们从广东回来,还能见上一面。” 林知微转眸望向他,轻声问:“姑父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傅景抿了抿唇,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也就一个月。” 叶攸宁在旁边静静听着,神色间若有所思。他目光微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汽水瓶壁,似乎心里正涌起某种情绪,却被他刻意按下,没有说出口。 县城的看守所门口,正值夏日午后,空气里带着一股闷热。院子外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热浪一阵阵往上翻腾,连蝉鸣都聒噪得让人心里发躁。 周评已经在门口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他身上的衬衫早就湿透,后背贴在身上,汗水顺着鬓角一滴滴淌下来。 他抬手使劲擦了擦,烦躁得跺了跺脚,忍不住抱怨:“咋还不出来啊?” 周证则靠在槐树的阴凉下,神色比他淡得多:“再等等吧,可能手续慢。” “老四,还真是够狠的。”周评火气一时上来了,压低了声音,带着怨气,“这是他亲娘啊,说举报就举报,半点情面也不留。” 周证眼皮一抬,目光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声音不高却很沉:“这也是娘自己作的,不能怪老四。” 话音落下,周评心口更堵,闷热和憋气夹杂在一起,忍不住嘟囔:“周语那丫头也是没良心的,人就在县城,也不来接娘。” 周证心里冷哼一声,却没说出口。娘当初害得三妹夫住院,三妹错过了高考,人家凭什么来接你? 正说着,厚重的铁门终于吱呀一声拉开。 周母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蓝布衣裳,脚步不快,鞋底摩擦着地面,显得有些笨重。 半年未见,她的脸上皱纹更深了,额角的白发也多了些,眼窝有些凹陷。但与周评想象的狼狈不同,她神色还算平稳,背脊也没有佝偻下去,脚步缓慢却还算稳当。 “娘。”周评迎上前去,伸手扶了一把。 在回去的路上,周母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老四……考上了吗?” 周证看了她一眼,语气沉稳,却掩不住心底的骄傲:“四弟不仅考上了,还考上了清华。” “清华,清华在哪儿……”周母微微一顿,她又追问:“那……他去北京了?” “去了,早就去北京了。”周评忙在旁边接话。 话音落下,周母愣愣地站在原地,烈日映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唇角微微颤抖。 她喉咙里像堵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样啊……” 她忽然抬头,眯着眼睛望向天边。夏日的天空一片刺目的湛蓝。 周母盯了许久,似是自言自语般,低低问了一句:“北京……大吗?” “那当然大啊。”周评抢着说,“北京是首都,比咱这县城大得多了,热闹得很。” 可周母没再接他的话,只是眼神慢慢飘远,神思似乎被什么勾住。唇边喃喃低语,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说给自己听:“大……就好。” 第85章 三角地带 周末的晚上,林知微提着从家里带来的点心、蜜饯和水果,回到了宿舍。 刚推开门,便被一阵热烈的讨论声包围。宿舍里几位室友围坐在一起,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似乎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她只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热情与兴奋的气息。 “知微,你怎么看这个事儿?”陈红豆和吴雨桐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她。 林知微愣了一下,她匆忙放下书包,走过去坐下,边听她们讨论边整理着思绪,很快就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这件事源于北大校园里那个著名的“三角地带”——宿舍、食堂和图书馆之间的空地。 这块地方被广大学生亲切地称为“三角地带”,是北大信息流通的重要枢纽,所有关于讲座、社团活动、学术讨论、甚至一些学生活动和创作,都会通过这里发布和传播。 今天,这里张贴了一篇引发了不小争议的打油诗。是一位77级的新生张贴的,内容写得风趣幽默。 文章的开头几句是:“我来自美丽的山西,心里充满了甜蜜,以前未能上大学,是因为头上未长角,身上未有荆棘。” 这首诗原本是表达这位新生的个人感慨,但却无意间引发了76级工农兵学员的不满和抗议。 对于许多通过推荐入学的76级学生来说,这篇文章里的“未长角”和“未有荆棘”似乎在间接贬低他们的身份,仿佛是在说,他们的入学经历有些“不够光彩”。 而77级的同学,正是通过高考披荆斩棘考进来的,似乎在这些文字里感到了一种“优越”的意味。 “什么意思啊?难道我头上就长角了?” 76级的学生们愤怒不已,他们迅速开始在三角地带反击,贴出了大字报,回应这首打油诗。 “真是气人!这篇诗让我们感觉被侮辱了!”“我可是通过推荐上来的,这篇诗明摆着看不起我们。” 这首诗似乎触动了他们的敏感神经,激起了强烈的反应。 77级的学生们自然也不甘示弱,开始为这首诗辩护。 文学系的学生们自然走在了这场口水战的前沿,胡娇娇在一旁说:“我们班上,已经有不少同学开始写文章反驳了。” 林知微听着宿舍里同学们的讨论,眉头微微皱了皱。她一向偏好清晰的逻辑和理性的思考,而眼前这场争论,显得有些过于情绪化和表面化。 她默默拿起自己带来的点心和蜜饯,把它们分发到大家手里。 “讨论累了吧,吃点东西缓缓。” 她的话音未落,大家纷纷伸手接过,一时间,宿舍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几位室友吃着点心,看着她,忍不住问道:“知微,你怎么看这个事儿?” 林知微摇了摇头,缓缓开口:“这样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我觉得还是先好好准备期末考试吧。” 她的话让宿舍里的气氛微微沉寂了下来。大家纷纷低下头,似乎意识到这些争论只是短暂的情绪发泄,真正的目标应该是眼前的学业和未来。 然而,林知微也没想到,这场争论,竟然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持续了下去。直到76级的同学们毕业离开燕园,那场关于打油诗的激烈辩论才彻底平息。 随着期末考试的临近,宿舍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每个人都意识到,现在最阻碍她们进步的,是宿舍每晚固定9点的熄灯时间。 大多数同学发现,晚上的时间是最能集中精力复习的,但熄灯之后,四周一片黑暗,学习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有一天,林知微听到一些男生宿舍的同学们悄悄讨论,说有人已经准备了蜡烛,打算在熄灯后继续复习。 听到这个消息,宿舍里的气氛瞬间有些沉默。大家都意识到,眼下的紧迫感和竞争压力,已经让人不想放弃每一个可以用来学习的机会。 “咱们不能落后。”林知微忍不住说,“要不,我们也准备些照明工具?” 她话音一落,宿舍里立刻热闹起来。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开始讨论用什么最合适,有人提议蜡烛,有人说容易弄得屋里乌烟瘴气。 最后,还是林知微想到了更稳妥的办法。第二天,她特意回家一趟,从家里带回了两个台灯。 “谢谢知微姐。”孙雯雯接过台灯,眼神里带着几分感激。 宿舍四人分成两组,每盏灯前都围着人。光线虽然昏黄,却足够照亮课本与笔记。 熄灯后的宿舍楼外一片静默,偶尔传来风声与虫鸣,而这间小小宿舍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此起彼伏,伴着台灯散出的温暖光晕,显得格外坚定。 周六的午后,颐和园的阳光正好,湖面泛着粼粼波光,游人三三两两走在长廊下,映衬着一派悠然的初夏景致。 林知微匆匆从北大赶来,远远就看到周译和叶攸宁推着两辆婴儿车,安安和南南正伸着小手,好奇地望着来往的人群。 孩子们渐渐长大,在屋里已经待不住了,每次出门,眼神里都带着满满的兴奋。 林知微快步走上前,伸手抱起安安,忍不住笑着问周译:“期末考试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周译将婴儿车卡好位置,脸上带着一贯的镇定:“我们专业和你们不一样,理解性的东西偏多,临时抱佛脚没什么用。” 这话一出口,林知微轻轻拧了他一下腰,嗔声道:“说谁呢?谁考前抱佛脚了?” 周译立刻举手投降,笑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他看得出来,林知微这段时间紧绷得很,复习到深夜,心思全扑在考试上。周末也不回家了,今天特意喊她出来,带着孩子在湖边走走,也是想让她换个心情。 林知微抱着安安,低头亲了亲孩子的脸颊,语气却依旧带着一丝担忧:“我就是怕,要是考得太差了,被人议论。毕竟大家都知道,我是班里入学成绩第一的。” 周译伸手替她把肩上的发丝拨到耳后,目光温和坚定:“分数只是一个结果,谁也不能否定你的努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风从湖面吹来,吹散了暑气,也吹开了林知微心里的结。她低头看着安安和南南稚嫩的笑容,心口似乎也轻松了几分。 第86章 周容与 昆明湖的水面在夏日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湖风轻拂,送来一丝清凉。长廊两侧的彩绘梁枋在微风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林知微抱着安安,在长廊的石凳上坐下稍作歇息。安安被微风吹得有些困倦,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她怀里靠,眨巴着大眼睛,睫毛扑闪扑闪。 叶攸宁坐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低缓,耐心地哄着她。 另一边,南南却像换了个小人儿,精神十足。他一边在爸爸怀里扭动,一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高高耸立的佛香阁,奶声奶气地喊:“去——去——!” 周译忍不住笑,弯腰把南南抱起来,朝石阶走去。他脚步稳健,怀里的孩子一边拍着小手一边笑,显然兴奋极了。 走了几步,周译忽然回头,眉眼间带着笑意,朝叶攸宁招了招手:“拿上相机,给我们拍几张。” 叶攸宁一愣,低头一看,发现安安正攥着自己的手不放,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他抬头看向林知微,微微一笑:“林老师,我来抱安安吧,你去给他们拍照。” 林知微轻轻把孩子交到叶攸宁怀里,拿着相机,快步跟了上去。 台阶蜿蜒而上,石阶在夏日阳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泽。佛香阁巍峨矗立在碧空下,檐角飞翘,金瓦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林知微跟在周译和南南身后,脚步轻缓,目光始终追随着前方那一大一小的背影。 男人的肩膀宽厚而沉稳,怀里的南南则抱着父亲的脖子,兴奋得不时伸出小手去指远处的楼阁。两人的身影被拉长,重叠在石阶上,像是紧紧相依的剪影。 林知微举起相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定格住这一幕:父子在佛香阁前的石阶上,笑意洋溢,夏日澄明。 听鹂馆离长廊并不远,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缓缓驶来,停在朱漆大门前。轮胎碾过石板的声音和尾气的热浪,在静谧的园子里格外显眼。 安安正是好奇心最盛的年纪。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扑闪着长睫毛,兴奋地“呀呀呀”叫着。肉嘟嘟的小手用力伸向前方,指着那辆停在朱漆大门前的汽车, 小身子在叶攸宁怀里扭来扭去,仿佛一只急于扑腾出笼的小燕子,恨不得立刻跑过去。 叶攸宁无奈,便抱着她往路边靠了靠,好让她看得更清楚。然而下一刻,他的脚步骤然顿住。 听鹂馆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敞开,两名男子并肩走了出来。 走在前头的那位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挺拔,西装笔挺。他五官深刻,棱角分明,鼻梁笔直,唇线紧抿,周身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凌厉气息。 鬓角已有几缕霜白,却非但不减锐气,反倒添了几分沉沉威势。尤其是一双眼睛,黑沉深邃,目光冷峻中透着锋芒,令人难以揣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眉骨高耸的线条在日光下投下一道阴影,流露出几分隐隐的疲惫,但那种不动声色的威压,却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后头跟着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戴着金边眼镜,身材清瘦,手里抱着一个公文包,气质拘谨,显然是秘书类的随从。 叶攸宁心头骤然一紧。能在听鹂馆用餐,又能直接将车开至门口的,身份必然非同寻常。 他的目光在前面那人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越看,竟越觉得眉眼间,与周叔叔有几分相似。 走在前头的,正是周容与。 方才在听鹂馆里应酬了一圈,觥筹交错,虚与委蛇,他的眉宇间隐约透出几分倦意。 西装仍旧笔挺,一丝不苟,然而脚步却带着压抑的沉重。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动作不大,却泄露出疲惫。 司机快步上前,为他拉开车门。周容与刚要弯身上车,忽然被一阵稚嫩的奶音打断。 “啊呀——呀呀——” 那声音带着婴儿独有的奶音,清脆而直接,在夏日空气中格外显眼。 周容与眉头微微一动,下意识抬眼循声望去。 不远处,长廊阴影里,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正抱着一个女婴立在路边。 少年眉目清俊,神色却因本能的警觉而显得绷紧,手臂护得极稳。怀里的婴儿白嫩圆润,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肉嘟嘟的小手正朝这边拼命伸着,眼角眉梢透着一种不自知的骄矜和倔强。 周容与的眼神蓦地一凝。 那一瞬,他的心口仿佛被什么击中似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片刻。 那种神态,分明让他想起了远在香港的妻子。她笑起来时眼梢轻挑,眉宇间也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骄傲,竟与眼前这小女婴有着些许的相似。 周容与唇角缓缓弯起,露出一抹极少见的笑意。那笑容不张扬,却带着一丝深藏不露的温和与感慨,仿佛有什么沉埋在心底多年的东西,被婴儿清澈的笑声轻轻撩动。 只是转瞬,他便收敛了情绪,眼神重新恢复一贯的沉稳与深不可测。抬脚弯身,钻进轿车。 “砰——”车门合上,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消失在颐和园外的道路尽头。 不多时,周译和林知微抱着南南走过来。两人只见安安正仰着小脑袋,目光执拗地追随着汽车渐行渐远的身影,嘴里还兴奋地“呀呀呀”叫着。 周译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瞧你这眼神,改天去找舅舅,去坐舅舅的小汽车,好不好?” 安安似乎听懂了似的,小手一挥,继续兴奋地“呀呀”回应,引得林知微和周译都笑了起来,夏日的园子里气氛轻快起来。 车上,李秘书坐在副驾驶,双手紧紧扣着公文包,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后排的周容与。 男人坐姿端正,眉眼冷峻,车窗外的光影一掠而过,却没能冲淡他周身的那股凌厉气场。 李秘书心里直打鼓。早晨接到的那通电话,让他到现在还觉得头皮发麻。可憋在肚子里,他更不敢不说。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开口:“先生,香港那边传来消息……说,夫人这几日不在香港,去了欧洲。” 话音落下,空气像是骤然凝固。 第87章 伤痕与未来 周容与抬眼,冷冷扫了李秘书一眼,语气淡漠里带着几分讥讽:“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欧洲?” 李秘书心里一紧,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夫人,是去了伦敦。” 后排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鼻音低沉,听不出喜怒。车厢里的气压陡然沉重。 李秘书屏住呼吸,不敢再多言。 前两日先生亲自过问夫人的手续,原以为这次能让夫人回来一趟。谁知结果却是相反——夫人不仅没有回来,反而去了伦敦。 他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若没记错,那位许先生,好像正是在伦敦。 李秘书偷眼从后视镜看向后排,男人半倚着座椅,眉宇间阴影更深,薄唇紧抿,眼神沉沉落在窗外疾掠而过的街景,像是在思索,又像在压抑着什么。 他小心翼翼,低声补了一句:“闻家,也有亲戚在伦敦。夏天的伦敦气候宜人,或许夫人只是想换个环境,散散心……” 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良久,周容与才微微眯了眯眼,神色冷峻,却在心底闪过一抹无法言说的空落。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颐和园见到的那个小女婴。那孩子眼睛亮亮的,带着一股天生的骄气。若是他们的儿子还活着,如今怕也能抱上孙女了。 念头一闪而过,胸口却像被钝器重击般闷痛。 车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声在夏日的空气里缓缓蔓延开来。 期末考试终于落下帷幕,宿舍里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轻快了许多。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书本暂时被搁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行李箱、火车票和暑假的计划。 陈红豆是最干脆的,床铺已经收拾得一干二净,箱子拉链拉得紧紧的,放在床边随时可以拖走。她笑着说:“车票都买好了,明早一大早的车,我得早点睡。”语气里透着归心似箭的轻快。 孙雯雯和夏清也在商量,俩人一个回苏市,一个回上海,正好可以买同一趟车次,路上还能互相照应。孙雯雯说得兴致勃勃:“刚好还能一路聊天,不怕无聊。”夏清也笑着点头,眼神里已经有几分期待回家的温柔。 胡娇娇和赵小娥因为家离得近,倒是不慌不忙,躺在床上,悠闲地插话打趣:“等你们都走了,宿舍里就更宽敞了,我们还能多清静几天。”话虽这么说,可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和不舍。 只有吴雨桐显得有些犹豫。她抱着枕头,神情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显然还在纠结。 “要是留校的话,能好好学一阵子。”她轻声开口,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枕套的边角,“我还想着,开学后的英语分班考试,我要是能进快班就好了。” 说到这儿,她眼神闪了闪,像是心底有了一点期待,“而且……我听说,班里有好几个男生也准备留校,打算利用暑假的时间多学点。”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又慢慢垮下来,叹了口气:“就是……有点想家了。” 林知微靠在床边,笑着看她:“我暑假打算去趟广州,去探望一个老朋友。” 这句话像是一把小石子落进了吴雨桐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刚刚还满心犹豫的她,眼睛立刻亮了几分,脱口而出:“那我也回去!等你到了广州,我带你逛一逛,我们那儿可热闹了。” 林知微也笑,点头应道:“好啊,说定了。” 去广州之前,林知微先在家里等到了程素素。 见到她的那一刻,林知微愣了一下。 记忆里她那头乌黑顺滑、几乎快要垂到腰间的长发,如今只齐到锁骨,修剪得干净利落。发尾轻轻翘起,衬得整个人眉目之间更显明快。 程素素似乎心情不错,眼神带着几分期待,抬手撩了撩新发型:“怎么样,好看不?” 林知微笑了,真心赞叹:“好看,很飒。” 这时候屋子里很安静。两个孩子已经熟睡。周译和叶攸宁则窝在书房里,正捣鼓着着什么,时不时传来翻动纸张和敲击笔记本的声音。 林知微泡了一壶茶,茶香袅袅,她把茶杯推到程素素面前,柔声道:“坐下慢慢说吧。” 程素素抿了一口热茶,手指摩挲着瓷杯壁,眼神却微微飘远。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这是,跟过去彻底告别了。”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自己勇气,才抬眼笑了笑:“我跟章郁,彻底结束了。” 林知微心里一紧,下意识去打量她的神情。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颓丧或落寞,反而多了几分清爽自在。林知微把心底的担忧压下,静静等她继续。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大事。”程素素慢慢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淡然,“就是我自己,觉得没意思了。” 她顿了顿,低声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自己的过去:“以前,是我催着他去领证。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了,他没考上。后来反过来,他开始催我去领证。” “在云南的时候,知青们都不容易,抱团取暖的人不少。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也是真的。” 程素素目光微微低垂,像是看见了那些已经远去的日子,“刚回北京那会儿,感情正是最热烈的时候。如果那时候就断开,我心里肯定不甘,说不定还会惦记他很久。”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轻轻一闪,透出一丝回忆的温度,但很快便收了回去:“可开学以后,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学习上,专注在自己身上。有一天他来学校找我,我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有些模糊了……心里竟然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没有怨怼,也没有遗憾,只像是说起了一段过往。 林知微安静地听着,心里隐隐有些触动。那一刻,她意识到,素素是真的放下了。 八月,林知微在去广州的火车上读到了卢新华的《伤痕》,她一页页翻读,读到那句“我们这一代人,心上都刻着深深的伤痕”时,她的心口忽然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书页在手中颤动,火车轰鸣的声音与那句话重叠着,在耳边久久不散。 可她又抬眼,看见对面一位中年妇女正耐心地哄着怀里的孩子,眼神温和坚定。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伤痕”是他们一代人共同的烙印。 它提醒他们曾经走过怎样的坎坷,也推动他们去追寻一个更明亮的未来。 第88章 旧友 出租车缓缓停在白云宾馆门口。林知微抬头一望,只觉得心口微微一震。 在那个年代,广州的街道多是低矮的楼房、红砖瓦房,而眼前这栋白云宾馆,却像是凭空拔地而起的巨人——三十三层的高楼,笔直耸入夏日蓝天。 “这就是白云宾馆啊……”林知微忍不住轻声感叹,语气里带着几分难掩的惊讶与震撼。 周译一手拎着行李,也抬头望去,忍不住笑道:“果然不一样,不愧是全国第一高楼,一点也不夸张。” 白云宾馆是前两年,为了满足每年两届的广交会的接待需求建设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脚步声在空旷处回荡;高高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温润的光芒,像是洒下一层细密的星辉。 四周人来人往,既有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国内商贩,也有带着异域面孔的外宾,他们衣着得体,谈吐间洋溢着一种新鲜的气息。与北京的沉稳肃穆相比,这里更像是扑面而来的新世界。 林知微在前台办理入住时,还忍不住侧头细细打量周遭的一切。她压低声音对周译说:“有点可惜,这次咱们没赶上广交会。” 她眼中闪着遗憾,却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神色。 夜幕降临,广州的街道依旧热闹,街边摊贩的吆喝声和远处霓虹交织成一幅夏夜的图景。 李津过来接他们,林知微和周译跟着李津一起,来到李东行的住处。李津一路上兴冲冲地介绍,说自己最近熟悉了不少附近的路,已经有点“半个广州人”的意思。 推门进去,李东行和妻子董琳早已在客厅等候。 一年多未见,李东行看上去比去年更精神,整个人的气色很好,声音洪亮。他和董琳热情地迎上来,亲切招呼两人坐下,语气里透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客厅的茶几上早就摆好了瓜果点心,董琳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笑着说:“刚来广州那阵子,真是处处不习惯。天气太湿,衣服一天不到就发潮,人整天也觉得黏糊糊的。” 林知微笑着点头,她才到广州就深有体会。 这时候,李津已经忙不迭地跑去厨房,切水果端点心,俨然小主人一般。 周译见状,提起正事,认真向李东行道谢:“上次的举报一事,多亏了您事先提醒,还帮我在市委苏书记面前提了一句。” 李东行摆摆手,说:“这事儿,还是你自己做事周全,我就只是动动嘴皮子。” 董琳笑着把切好的水果递过来,又看向林知微:“李津这孩子能考得这么好,多亏知微你一直盯着他学习。” 林知微连忙摆手,谦逊道:“是他自己聪明、肯下功夫,我不过是帮着催一催。” 李东行听了,笑意更深:“不管怎么说,等回北京,我一定要去拜访令尊。以后李津的学业,还得麻烦林教授多费心。” 董琳叮嘱起周译:“在学校,还得麻烦你多管管他。这小子啊,太跳脱了。” 周译忍不住失笑,替李津解围:“婶子放心,他也就是在自己人面前闹腾些。在外面,他一直很稳重。” 李津正端着果盘走出来,听到这话,还挺认真地点了点头,颇有些自我认可的模样,惹得屋子里顿时一片笑声。 李东行见几个人聊得正热,话锋一转,问起了周译的近况:“你那个废品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周译说:“目前还是挂靠在街道办,算是成立了一个社队生产组。我们主要回收废旧零件,拆解之后重新利用,也做一些简单的电器配件生产。目前规模还不大。” 李东行听着,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能自己想办法折腾,不容易。现在正是需要敢闯敢试的年轻人。” 林知微则顺势提起自己关心的议题:“李叔,我听说广东这边有不少试点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李东行叹了一口气,沉吟片刻才开口:“其实,难点不少。最大的问题就是距离香江太近了。那边和这边的经济差距太大了,你们可能还没见过,光是一条深圳河,隔过去,就像是两个世界。每年都有不少人偷跑去香江,有的甚至铤而走险。” 说到这里,他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一些:“上面也在想办法,但光靠堵,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留住人,归根到底,还是要把经济搞上去,让老百姓觉得在家门口一样能有盼头。” 他话音一顿,转而看向林知微,神色带了几分认真:“知微,你是学经济的,你怎么看?” 林知微微微一愣,随即镇定下来,缓缓道:“我觉得,目前我们最大的优势还是劳动力。若是能吸引外商投资,提供原材料、样品和技术,由我们来负责加工生产,那对他们来说,可以大大降低成本;对我们来说,则能引进新技术、增加就业,还能带动经济发展。这是互利共赢的事情。” 李东行凝神听完,目光渐渐亮了几分,点点头:“这个思路很好。外商有资本,我们有人力,如果真能对接上,说不定就是一条出路。” 李东行越听越觉得可行,他继续说:“这种模式下,我们无需投入资金,只提供厂房和劳动力,就能赚取外汇,还能学习技术和管理,这个思路还真是不错。” 董琳趁着大家聊得热闹,悄悄把林知微叫到客厅一侧。她压低声音,神色郑重:“之前你让我帮忙留意的服装厂,我最近听到了一点消息。宝安那边有一家,可能符合你的要求。” 林知微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婶子,具体是什么情况?” 董琳点点头,缓缓解释:“那厂子不是国营大厂,归在‘二轻’系统里,算是地方城镇创办的。说白了,就是地方为了发展副业自己组织起来的,规模不大。眼下情况不太好,工资发放都很勉强,几乎全靠贷款在撑着,连日常的资金运转都成了问题。我那边分行的同事最近也很犯愁。” 她说到这儿,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说句实话,这样的厂子,风险挺大。” 林知微却没有立刻退缩,反而眼神凝了凝,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抬头认真说道:“婶子,地址给我一下吧,我想亲自过去看看。” 董琳点点头,“行,我先跟同事打声招呼,让小津陪你跑一趟。宝安那边离这里可不近,你们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林知微心里暗暗一动,轻声应下:“好,多谢婶子。” 第89章 新朋 他们到广州的第二天,孙均也到了。他一路风尘仆仆,肩上还背着个旧帆布包,一下车,他就远远看见周译,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伸手上前:“总算是到了。” 周译也笑着迎上去,帮他把包接过来:“辛苦了,正等着你呢。” 接下来的几天,孙均要跟着周译一起,去这边的几家国企谈事,顺便打听货源。他们计划继续回收工业废品,把这边的路子打通,才能做得更稳。 周译心里惦记着林知微,忍不住低声跟她说:“你一个人去宝安,我总不太放心。” 林知微看他那副皱着眉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轻轻摇头:“怎么是一个人?还有李津呢,我同学吴雨桐也有兴趣,她也要一块去。再说李叔还安排了司机,你就别瞎操心了,你忙你的吧,不用担心我。” 周译盯着她,眼神里有不舍与担忧,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中午,他们在北园酒家用餐。地方是李津推荐的,专门为孙均接风洗尘。 北园酒家在广州颇有名气,最大的特色是岭南园林风格。踏入门口,就能看见假山鱼池,水声潺潺,廊桥曲折,几处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花木之间。坐在临窗的位置,仿佛人就在园子里,食客与景致融为一体,因此被人称作“公园酒家”。 林知微早早到了,见几人陆续进来,忙起身招呼,笑着介绍大家互相认识。 吴雨桐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胸前打着小巧的领结,整个人清爽利落,眼神明亮,落落大方地跟孙均和李津笑着点头。 李津见到孙均,跟他说:“之前就听我哥提到你,今天算是见着真人了。以后有机会,真想去你们那儿瞅一瞅,看看你们是如何变废为宝的。” 有吴雨桐这个地道的老广,还有李津这“半个广州人”,点菜的事情很快就由他们两个接手了。 服务生拿着菜单一站定,吴雨桐就笑着开口:“花雕鸡一定要来一份,这是招牌。”李津也跟着补充:“再加一份满坛香,味道地道,不尝可惜。”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点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定下了好几道菜:花雕鸡、满坛香、松子鱼这些大菜,还有虾饺皇、红米肠等点心。 吴雨桐顺势介绍起这里的特色:“北园的早茶也很有名,你们一定要挑个早晨,来试一回。” 李津插话,带着几分自豪:“我知道我知道,广州的早茶嘛,讲究‘一盅两件’。” 周译不失时机地逗他,笑着问:“啥叫‘一盅两件’?” 李津端起茶杯,煞有介事地解释:“‘一盅’,就是一盅茶,通常是普洱、铁观音或者菊花茶。‘两件’,说的就是两件点心,比如虾饺、烧卖。” 林知微转头问吴雨桐:“他说得对吗?” 吴雨桐笑着点头:“对对,不过更讲究一点的,还要搭配得当。通常是一咸一甜,或者一荤一素,才算有滋有味。” 孙均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感慨:“我以前就听说过,在广州吃早茶,拿一份儿报纸,边吃边聊,就能坐一个上午。这种慢悠悠的生活节奏,听起来还挺让人向往的。” 吴雨桐笑出声:“那当然,早茶对我们来说不仅是吃饭,更是社交呢。老人家、街坊、朋友,甚至谈生意的,都爱在茶楼里坐。” 花雕鸡端上桌的时候,砂锅还在咕嘟嘟冒着热气。服务员戴着白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瞬间一股酒香和肉香扑面而来。 吴雨桐笑着介绍:“这可是用陈年的花雕酒烹饪的,酒香能把鸡肉里的鲜味逼出来,不但不腻,反而越吃越香。” 没过多久,满坛香也被端了上来。那是一个大瓷坛,盖子一揭开,白气氤氲,香气四溢。 里面食材丰盛,鲍鱼、海参、干贝、瑶柱一应俱全,加入老母鸡熬出的高汤,用慢火细细煨炖而成,其实就是广东版的“佛跳墙”。 林知微尝了一口,忍不住轻声赞叹:“这汤也太鲜美了。” 孙均也连连点头:“在别的地方,很难吃到这样讲究的东西。” 众人吃得兴致正浓,桌上笑语不断,杯盏交错之间,气氛越发热烈。 饭后,几人靠在椅背上,端着茶杯慢慢解腻。 周译抬眼看着李津,带着几分打趣:“怪不得你每次从广州回来,都要胖上几斤。今儿个我算是明白了。” 李津哈哈大笑,半是得意半是无奈:“没办法,广州的美食太多了,嘴巴根本管不住。” 吴雨桐也忍不住笑:“所以‘食在广州’,不是随便讲讲的。” 饭后几人散去,回到白云宾馆时,林知微和周译心里惦记着家里两个孩子,没顾得上休息,径直走到前台,准备打个长途电话。 前台的电话机只有一部,他们只好在一旁等着。 此时,正有人站在他们前面打电话,是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士,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那人眉头紧锁,说话语速很快,主要是粤语,时不时夹杂几个英文单词。 林知微一边等,一边听,她能大致听懂他的意思。对方似乎在抱怨成本上涨,而香港那边的工厂又难以负担。他此番来广州,是想找合适的生产基地,但接连碰壁,进展不顺。 电话挂断后,那人仍旧摇头叹气,显然心情郁闷。 林知微迟疑片刻,还是主动上前一步,微笑着开口:“您好,我刚才听到一些,您是想找能生产皮包的厂家吗?” 那人愣了下,旋即眼睛一亮,连忙答道:“是的是的!我叫张子森,您也可以叫我Jason。”他的国语带着些许口音,却也算流利。 林知微见他诚恳,继续问:“您这边有没有样品?方便让我看看吗?” 张子森点头如捣蒜:“当然有,就在我房间里放着。” 林知微略一思忖,便说:“正好我明天要去一家服装厂,他们也有制皮的工序。您要是愿意,可以把样品给我,我带过去,让他们看看能不能生产。” 张子森眼前一亮,几乎要按捺不住激动:“太好了!那真是帮了我大忙。” 一旁的周译默不作声地看着林知微,心里暗暗惊叹她的细心和机敏。 第90章 第一个吃螃蟹 董琳推荐的这家服装厂,叫春风制衣厂,位于宝安县的一片老城区。厂区不大,围墙斑驳,门口挂着一块已经有些褪色的木牌,几个大字写着“春风制衣厂”。 林知微心里清楚,眼下这地方还只是个小县城,可在未来,不久之后,这里将成为深圳最繁华的区域之一。 见到董琳的同事后,林知微被带着在厂里转了一圈。 几排老式的红砖厂房里,窗户敞开着,能看见里面整齐摆放的缝纫机,十几位工人正低头踩着踏板,机器的嗡嗡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布料和浆水的味道。 董琳的同事向他们详细介绍:“这个厂,现在的生产任务和销售渠道,大部分还是由上级主管部门计划调配。供销社要多少,百货公司要多少,都是指标下来的,他们按单子做就是了。” “但问题是,”那人叹了口气,“厂子是镇里创办的,不像那些国营大厂,能拿到稳定的订单。无论是生产还是销售的配额,都给得很少。日子一长,就越发入不敷出。” 他们边说边走进办公室,屋里摆着一张旧木桌,靠墙的书柜里还放着一摞摞布样和报表。 春风制衣厂的管事人姓罗,四十来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见面时热情却掩不住眉间的忧色。 罗厂长泡了几杯茶,慢慢开口:“其实我们厂的技术并不差,老工人里有不少手艺精的裁缝,做工一点不比大厂差。可惜啊,现在厂子快撑不下去了,大家伙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说到这儿,他眼神闪过一丝无奈:“上头的订单有限,自己又没销路,工人手活儿再好,也没用。” 林知微从提包里小心取出张子森给的样品,又递上那块皮料放到桌上,推到罗厂长面前:“罗厂长,您帮忙看看,这样的样品,你们能不能做出来?” 罗厂长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那只样品包,抚摸着缝线和包边,又摸了摸皮料的质感。 他沉吟片刻,说:“这工艺确实比我们平常做的衣服要复杂些,不过……”话音一顿,他转头望向窗外厂房里的缝纫机声,神色渐渐坚定,“我去跟工人们商量一下,我看着,能行!” 说罢,他带着样品匆匆走出去。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吴雨桐轻轻摩挲着桌沿,若有所思:“知微,你的意思是——想让这家厂子接下香港商人的订单?可是,目前的政策……” 林知微目光平静:“现在全国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要是真能成,咱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得试试吧。” 吴雨桐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佩服。 李津也点点头,语气笃定:“知微姐说得没错。大环境在变,总要有人敢走在前头。” 第二天一早,罗厂长顶着一夜未眠的神色赶来,手里提着一个刚赶制出来的皮包,边递过来边激动地说:“我们工人连夜赶出来的,您看看。” 林知微接过来,仔细翻看,缝线整齐,轮廓也颇为规整,虽还显青涩,却已能看出用心与潜力。 她露出笑容:“好,我带回广州给那位先生看看,您等我消息。” 几人点头,罗厂长更是忍不住攥紧拳头,眼底闪着光。 回到广州后,林知微第一时间约见了张子森。她将春风制衣厂连夜赶出来的皮包放到桌上:“这是他们做出来的样品,您看看。” 张子森伸手拿过,仔细端详,越看眼神越亮,连连点头:“很好!虽然细节上还需改进,但已经超乎我的预期。” 他说到这里,语气里多了几分兴奋,“要是日后真能合作,我不仅可以提供原材料,还能提供更先进的设备。” 林知微听得心头一热,隐隐觉得,一条新的路子,或许就要在眼前打开。 林知微心里明白,这件事已不只是她个人的小尝试,而是关乎一条全新道路的可能。 她没有耽搁,直接去找了李东行,把前因后果、港商张子森的来意,以及春风制衣厂的试制成果,仔仔细细汇报了一遍。 李东行听完后,眼神亮了,整个人都坐不住了,拍着桌子说:“好!真是好!” 他来回踱步,眉宇间掩不住兴奋,“我们广东,作为试验区,也一直在积极探索跟外商合作的方式。你上回提到的‘三来一补’,今天看,这不仅是一个概念,而是真能落到实处的路子。你这思路,给我们打开了新方向。” 说到这里,他又冷静下来,正色道:“不过,这不是小事,得组织开会讨论,形成正式的意见。” 林知微点点头,心里清楚,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到极致,接下来,只能等待。 几天后,李东行把她叫去,神情比上次更激动:“这事我们已经跟上面汇报了。我们广东,希望能拿到更多外贸自主权。好消息是——上面批准了!” 林知微心口猛地一跳,眼睛里闪出光。 李东行继续道:“接下来,就要考虑合作形式了。你觉得,是直接用春风制衣厂的招牌,还是干脆成立一个新的?” 林知微沉吟片刻,坚定地回答:“既然是新的开始,就成立一个新的吧,还是挂靠在‘二轻’,名字就叫——春风手袋厂吧。” “好!”李东行拍案点头。 很快,春风手袋厂便应运而生。它不仅是一个小小的试验,更是一个全新的起点。没过多久,它拿到了国家工商总局颁发的第一张“三来一补”企业牌照,编号赫然写着“粤字001”。 月底,春风手袋厂与张子森正式签订了为期五年的合作协议。港方提供原料、设备、技术和设计,春风手袋厂提供厂房和劳动力,负责加工生产,收取加工费,成品再由港方销往海外市场。 这份协议,被载入档案,成为国内第一份“三来一补”的合资协议。 那一刻,林知微望着盖上鲜红公章的文件,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激动。她知道,自己亲手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而大门背后,是未知,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月底,他们踏上返回北京的列车时,林知微和周译并肩站在车窗前,看着广州站渐渐远去,耳边是汽笛长鸣与车轮碾轨的轰隆声。 两人心头都涌起一股奇异的恍惚感。 这一趟广州之行,短短二十来天,却像是跨过了一个时代。 第91章 孩子们 林知微和周译到家的时候,天色才刚暗下来,胡同口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灯光把青石板路映得斑驳。 院子里很安静,许茹还没下班,只有林宁远一个人在忙碌。 他卷着袖子,脚边摆着一个大水桶,正拖着水管,缓缓地往院子里那棵山楂树根部浇水。 周译快步上前,先把行李放到廊下,弯腰要去接水管:“爸,您先放着吧,等会儿我来弄。” 林宁远抬头,跟他们说:“没事,浇完这一桶就成,你们快进屋吧,孩子们可盼着呢。” 屋里,灯光柔柔地洒下来,把客厅映得暖融融的。 安安和南南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立刻从小沙发边探出头来,小眼睛扑闪扑闪的。 等看清楚是林知微和周译,他们齐刷刷地伸出小手,兴奋地扑腾着,嘴里喊着,身子也往前探,像是急着要扑进怀里。 林知微心口一酸,热意涌上眼眶。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把南南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低头埋进孩子软乎乎的发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奶香气淡淡的,熟悉又安心。南南乖巧地偎在母亲怀里,小手还不忘攥住她的衣襟。 周译弯下腰,把安安抱起来。可小丫头在他怀里哪肯老实,小手小脚蹬得欢,一个劲儿往林知微那边凑,嘴里急切地嗯嗯叫着。 叶攸宁在一旁看得直乐,忍不住笑着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安安和南南已经能自己扶着沙发站起来,还能横着挪两步呢。” 林知微眼睛一亮,立刻把南南放到沙发边,半蹲下身子,伸手鼓励:“南南,走给妈妈看看,好不好?” 南南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却还是伸出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扶住沙发边缘,歪歪扭扭地往前挪。 他小脸涨得红扑扑的,脚步不稳,终于走了两步,身子一晃,眼看就要一屁股坐下去,好在叶攸宁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扶住。 另一边的安安更是急不可耐,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妈——妈妈——” 声音虽还带着稚气,却清晰得很。林知微心头一软,只好把她也接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亲了又亲,亲得小丫头咯咯直笑。 安安被亲得心满意足,小手搂住林知微的脖子,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 周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一股暖流涌上来,长途奔波的疲惫全都化成了淡淡的幸福。 他们把从广东带回来的特产一样样归置好,放在桌上和橱柜里。林知微一边收拾,一边盘算着:“大伯家、姑姑家,还有小姨家,到时候都要分一些。” 夏天东西容易坏,他们特意挑的多是干货——腊肠、腊肉、香菇、干贝、虾米,味道足又方便保存。 除了吃食,林知微还特意在广州买了几身衣服。那边的款式与北京流行的截然不同,颜色更亮丽,样式也新潮。她不但给安安和南南各挑了两套童装,还细心地替叶攸宁准备了两身。 “攸宁,这两套是给你的。”林知微将衣服递过去,一套偏运动风,休闲利落;另一套是学院风,略显正式。 她笑着叮嘱:“我买的时候都挑得稍微大一点,你们长得快。要是裤腿长了,可以先让裁缝收一截,等长高了再放下来。” 叶攸宁点点头,没有客气,接过衣服便转身去换。 先换上的是运动风套装,袖子和裤腿上各有两道蓝色条纹,衬得他整个人清爽又精神。 等他走出来,周译眼睛一亮,故作得意地说:“这套是我挑的,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叶攸宁忍不住笑:“谢谢周叔叔。” 林知微在旁边忍不住笑:“行了,试试另一套。” 没一会儿,他又换上那套学院风的衣服,白衬衫配深色背心,整个人气质一下子沉稳了许多。 林知微走过去,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子,认真打量,然后转头对周译说:“我觉得还是我挑的这套好看。攸宁,你觉得呢?” 叶攸宁被两人轮番询问,脸微微红,笑道:“好看,都好看。” 周译却笑着补了一句:“不过这套确实更帅气一点。” 林知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心里暗暗高兴。 叶攸宁看着他们,嘴角不自觉弯起。周译与他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屋子里顿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厚和温暖。 许茹下班后回家,推开院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水声。 抬眼一看,只见林宁远正卷着裤腿,在树下收拾水管,周译在一旁帮着拧开水龙头,两人有说有笑,院子里热气腾腾,透着一股久违的烟火气。 见她回来,周译立刻放下手里的活,笑着喊:“妈,您回来了!” 许茹笑着应声,目光在他和林宁远之间一转,带了几分埋怨又几分亲切:“小周刚到家,你也不让人家歇一歇?” 林宁远笑呵呵地摆摆手:“他自个儿抢着要帮忙的。” 进屋后,许茹一眼就看见林知微,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开口:“我怎么觉得你瘦了?” 林知微笑眯眯地挽住母亲的胳膊,撒娇似的说:“哪儿会呀,在广州天天吃好吃的,根本没机会瘦。” 许茹被她逗得眉眼舒展,随口问:“晚上吃凉面怎么样?” 林知微眼睛一亮,立刻笑道:“您还真别说,这些天吃的都是广东菜,我倒真想念妈妈的手艺了。” 许茹心里微微一暖,假意嗔她:“我还以为你乐不思蜀呢,舍不得回来。” 母女俩说着话,便一同走进厨房。 林知微利落地挽起袖子,接过蒜瓣,边剥边捣蒜,动作娴熟。厨房里响起切菜声、锅碗相碰声,伴着蒜香渐渐弥散开来,家常气息扑面而来。 许茹一边切着黄瓜丝,一边像是随口般说道:“对了,你姑父回来了,明天去北海仿膳吃饭。” 话音刚落,她刀下动作微微一顿,又像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前几天房管局的人找我,说是许家以前的房子,过段时间就能还回来了。” 说到这儿,她的神情淡了几分,语气也带着些惆怅:“也不知道你舅舅什么时候能回来……” 厨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刀落在案板上的清脆声。林知微抬眼看着母亲,见她眼角的细纹因忧虑而更深,心头微微发酸。 她轻轻放下手里的蒜,柔声道:“妈,您别担心,就快了。” 许茹抬头,对上女儿眼神里那份笃定,心口的酸楚仿佛被抚平了几分。她点了点头,低声道:“但愿吧。” 第92章 姑父 次日午时,天光澄澈,北海湖面泛着粼粼波光。白塔在远处巍然耸立,映照在湖中,倒影随波摇曳。 林知微一家人踏着青石路走进北海公园,穿过曲折的长廊与假山,循着栈道绕过白塔,走进仿膳的时候,姑姑一家早已到了。 厅堂内雕梁画栋,红漆的柱子在灯光下泛着柔光,几案上的摆设古色古香。圆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几盏青花瓷茶盏正冒着袅袅热气,氤氲中透出一股淡淡的茶香。 林知微笑意盈盈地同姑父打招呼,又转身把周译介绍过去:“这是周译。” 周译神色恭谨,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沉稳:“姑父好。” 傅肖云端坐在主位,身形依旧挺拔,眉宇间带着长者特有的威严,却不乏慈和。他凝视周译片刻,缓缓颔首,笑意浮上眉眼:“小伙子一表人才,不错,不错。” 说罢,他又转向林知微,目光中带了几分追忆,语气感慨:“上回见你时,你还在念初中呢。这一转眼,竟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林知微笑着应声,唇角上扬,可心底却微微一酸。往昔的情景与眼前的热闹交错浮现,竟让她有些恍惚。 林宁远在旁边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慨叹:“时间啊,就是过得快。一眨眼功夫,咱们都老喽。” 林知微随即招手,把叶攸宁叫过来。叶攸宁落落大方地上前,恭敬地向姑姑、姑父问好。 傅肖云笑着摆摆手,神情和蔼:“不用拘谨,我和你爸是老同事,早就熟识了。别客气,待会儿多吃点。” 另一边,姑姑怀里正抱着安安,满脸的欢喜,俨然舍不得撒手。傅景则小心翼翼地抱着南南,可南南却不安分,小身子不停扭动,急切地想要落地。 无奈之下,傅景只好把他放到地上,又弯腰伸手护着,生怕小家伙摔倒。南南却兴奋得直蹬腿,小脚东歪西倒,却执意一步一步往前挪。 姑姑见状,忍俊不禁,转头对林知微笑道:“再过两个月,就能走得利索啦。到时候呀,可就更难看住了。” 傅肖云也被这一双龙凤胎吸引,忍不住走上前,先是抱抱这个,又逗逗那个,眼神里满是欣喜与稀罕,笑意止也止不住。 他一边逗孩子,一边对林知微说道:“这次回来,我有一半的行李,都是你舅舅托我带的。他听说你有了两个宝宝,特意准备了不少东西,让我捎回来。” 许茹一听,眼眶立刻一热,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急切:“大哥还好吗?” 傅肖云点点头,目光温和,语气沉稳:“许大哥挺好的。他在那边也很关心国内的情况,总念叨着希望能早点回来。你放心,他一直惦记着家里。” 许茹闻言,长舒一口气,眼里却不由涌出一层泪意。 外头传来一阵说笑声,大伯一家到了。 林明远推门进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孩子身上,还没顾得上和妹夫傅肖云寒暄,就先一步把安安抱进怀里。 “哎哟,我们安安越来越好看了。”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满脸的欢喜。 小丫头被高高抱起,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咯咯直笑,小手不安分地去拽他的衣襟,奶声奶气地喊个不停,惹得屋里人都跟着笑了。 大伯母姜澜随后进来,瞧着这一幕,不由摇头打趣:“看知微和小周的长相,这丫头以后准是个大美人儿,跑不掉的。”话里虽带着几分笑意,却也透着发自心底的喜爱。 林知谦也赶紧上前,笑着同姑父问好:“姑父。” 傅肖云端坐在主位,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眼底浮出几分欣慰,缓缓点头:“你也当爸爸了啊。哎,看到你们这一代人,一个个都成家立业,我是真不得不服老喽。” 林明远抱着安安,顺势问起:“年底你任期就满了吧?到时候是回北京,还是继续驻外?” 傅肖云缓声答道:“大概率是要回来,不过,具体还得听组织安排。” 姜澜在旁边插话,笑着打趣:“还是回来好。要不然小景都快不认识你了。” 话一出口,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热络。 很快,众人渐渐落座,桌上早已摆好了茶盏和小碟子,茶香氤氲开来。 安安和南南却不肯乖乖待在推车里,小手拼命往外伸,嘴里咿呀呀叫唤,像是在抗议。无奈之下,只好由叶攸宁和林宸阳领着,到门口空地上玩耍。 两个小家伙一会儿挣扎着要自己走上两步,一会儿又伸手要抱,闹得不亦乐乎,小脚丫扑腾得飞快,惹得周围人忍俊不禁。屋里不时传来大人们的笑声,院落间洋溢着久违的热闹。 这时,服务员捧上来几样点心——豌豆黄、芸豆卷、小窝头,色泽明亮,造型精致,宛若一件件玲珑的小工艺品。 林知微一边陪长辈说话,一边留心着门口的动静。见他们玩得正起劲,便顺手夹了几块点心放到小盘子里,递给叶攸宁,语气温柔:“你们先垫垫肚子,别饿着了。” 叶攸宁接过来,小声道了声“谢谢”, 屋内屋外,两头热闹,氤氲着一种久违的团圆气息。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声阵阵。 正说笑间,陈书艺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落在林知微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骄傲与欣赏,笑着道:“知微啊,你在广东可真是干了件大事啊。” 她在中央计委工作,广东省上报的材料,她们单位全程参与过讨论,比在座的其他人更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也更明白这件事的分量。 林知微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林知谦已经抢先开口,笑着伸手指了指妹妹,语气里带着打趣也带着骄傲:“你这丫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话音落下,桌边的热闹骤然一顿,安静了片刻,大家纷纷对视,神色里满是疑惑。 “什么大事?”林明远皱了皱眉,好奇地追问。许茹与林宁远也停下筷子,目光齐齐落在林知微身上,眼神中透着惊讶与不解。 林知微抿了抿唇,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林知谦已经索性放下筷子,笑着替她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出来。 他娓娓道来,语气中带着几分难掩的骄傲——林知微在广州偶遇香港商人张子森,又机缘巧合将订单引到宝安县春风制衣厂;最后在李东行的支持下,竟推动了“三来一补”的落地。她不仅让一家濒临困境的制衣厂重新有了活路,还促成了国内第一份“三来一补”合资协议。 随着他的叙述,桌上的人神色也一点点从迷惑变为震惊,最后眼里都透出难掩的震动与不可思议。 林宁远与许茹对视一眼,神情瞬间凝住。两人心头同时一震——他们原以为女儿这一趟只是去广东走走看看,学习学习,不曾想竟然做成了这样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连林明远都怔在当场,半晌没回过神来。 第93章 狭路相逢 林疏影听完,眼睛一亮,忍不住感叹:“这个模式一旦推广开来,那可是意义非凡……不仅仅是一家厂子的事情啊。” 傅肖云放下筷子,声音沉稳有力:“这不仅意味着可以增加就业岗位、创造外汇收入,更重要的是,它能让我们主动融入全球的产业链。” 他神色郑重起来:“过去,我们只能关起门来搞生产,如今却能与外商形成互补,学人之长,补己之短。这一步走对了,意义非同小可。” 陈书艺点点头,接过话头:“我们部门因为这件事,已经开了两次会。上面很重视,这种模式不仅仅是在广东,更是为全国提供了宝贵的试点经验。能不能走得稳,能不能复制推广,就看这次试点的效果。” 林明远端着酒杯,半天没动,目光落在林知微身上,神色复杂。 良久,他才轻轻放下酒杯,长长叹息:“知微啊……春江水暖鸭先知,你是做了那一只鸭子啊。” 林知微垂下眼帘,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笑。她没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只觉得这是顺势而为。但在这一刻,她也隐隐意识到,自己推动的,或许正是某种正在酝酿的时代巨变。 南南和宸阳嫌外头晒得厉害,早早躲进屋里去了。 门口一片静谧,一阵风吹过,枝叶轻轻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安安却还精神得很,小手在空中乱挥,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瞧见台阶旁的月季。那一丛花开得正艳,红得像火焰一样,她顿时两眼放光,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就要去抓。 叶攸宁吓得一把握住她的小手,轻声劝道:“只能摸摸花瓣,藤蔓上有刺,会扎手的。” 安安歪着脑袋,睫毛扑闪扑闪,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顺着叶攸宁掌心的引导,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花瓣柔软,带着微凉的触感,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物,咯咯笑出声来,小奶音一串串往外冒。 可小家伙的注意力转瞬即逝,目光很快就被不远处绿化带里一簇簇盛开的木槿吸引。 粉紫色的花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安安小手一指,兴奋得直嚷嚷,口齿不清,却带着股子执拗,好似非得过去不可。 叶攸宁无奈,只得将她抱起来,顺着小手指的方向绕过去,站在木槿花前,让她看得更清楚。 院子另一边的窗前,周容与静静伫立,视线透过玻璃落在院子里这一幕上。 中午,他才在这里招待过几位老同事。李秘书送客后,屋里渐渐安静,他靠着窗,心思却仍旧飘浮不定。 他想起那会儿,他还年轻,在南方某省任职,意气风发,身边有妻子相伴。可岁月悠悠,往事浮沉,心口便不免泛起几分怅然。 忽然,两道小小的身影闯入他的眼帘。 他凝神细看,心头一震——这两个孩子,不正是前些日子在颐和园偶然遇见的那俩吗? 尤其是那小女娃,白白嫩嫩,一双眼睛黑亮透彻,笑起来唇角微翘,隐隐带着股子骄矜的气度。他记得极清,如今再见,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还真有缘分。”周容与心底暗自叹道。 他缓缓推开房门,脚步沉稳,走了出来。 叶攸宁听见身后动静,回过身来,一眼瞧见他,显然愣了愣,旋即神色拘谨,忙点头致意:“打扰您了。” 周容与唇角微微一弯,抬手摆摆,示意不必拘束。 周容与目光落在安安身上,看出小丫头的小手一伸一缩,眼巴巴地想要摘花,可是小胳膊明显不够长。 叶攸宁抱着她,腾不出手来。他沉吟片刻,便上前一步,伸手在枝头一拈,轻巧地折下一朵木槿花,递到安安面前。 安安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抓住了什么心爱的宝贝,扑闪着睫毛,奶声奶气地叫:“哒哒!” 叶攸宁忍不住笑,低声纠正:“安安,要叫爷爷。” “椰椰——”安安努力学着叫,奶音含糊,却格外惹人怜爱。 周容与本来神色冷淡,惯常板着脸的模样,此刻竟被逗得眉眼松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心底难得生出几分好奇,转头问叶攸宁:“多大了?” “十个多月,再过不久就满周岁了。”叶攸宁答。 话音刚落,安安突然扭动身子,伸出两只小胳膊,咿咿呀呀着要往他怀里扑。 叶攸宁心里一紧——这丫头平日里不认生是好,可眼前这位身份明显非同寻常,哪能随便冒犯? 他刚要张口劝阻,却见周容与神色如常,反而很自然地伸出双臂,把安安稳稳接了过去。 安安一到他怀里,立刻安稳下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小手还不安分地在他胸前乱拍。 花影斑驳,风吹过木槿枝叶,簌簌作响,时光像在这一瞬间凝固下来。 “叫安安,是吧?”周容与低下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柔和。 安安也仰起头来,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他,忽然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他脖子抓去。 叶攸宁吓得心头一跳,正要伸手去拦。 周容与动作更快,稳稳握住了小丫头的手,眉目间未见半分慌乱。可安安并不服气,小身子往前扑腾,眼神紧紧黏在他的颈间。 周容与微微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衣领间的链子不小心露了出来。 他微一沉吟,抬手把链子从衣襟里拉出来。阳光下,银链微微泛光,下端坠着一枚莹润的玉饰,观音像温婉静穆。 安安眼睛越发亮了,小手“啪嗒”一下攥住,死活不肯松开。 周容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不急不缓:“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个不能给你。” 话音刚落,安安却忽然松开小手,像是全然忘了方才的执拗,眼睛一转,唇瓣张开,冲着他身后脆生生喊了一声:“爸爸——” 声音稚嫩而清脆,带着天真的欢喜,像一粒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层层涟漪。 她小胳膊张得大大的,整个人朝后扑去。 周容与下意识转身。 迎面,便是周译缓缓走来的身影。 一瞬间,两人视线交错,皆愣在当场。 空气像骤然凝住,院子里只余下风过树叶的簌簌声,仿佛连时光都屏息停顿。 第94章 长得像的人多了 周译脚步骤然顿住。 那张脸……五官深刻,眉骨分明,眼神沉稳凌厉。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更衬得轮廓棱角分明。更让他震撼的是,那眉目间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仿佛照见了自己。 周译心头一阵恍惚,他甚至忍不住生出荒诞的念头——二十年后,自己是不是就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 同一瞬间,周容与也怔住了。 对面青年,身姿笔直,眉目清俊,轮廓鲜明,神情虽尚青涩,却已隐隐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锋锐。他冷峻的眉眼,与自己年轻时何其相似。 周容与心口骤然一沉,目光不由暗了几分。 两人同样的俊朗,脸部线条分明,眉宇间皆带着一股冷峻之气——只是一个年轻锐利,一个沉稳凌厉,仿佛同一幅画里前后两个时空的倒影。 “爸爸——”安安清脆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凝滞的空气。 周译这才回过神,快步上前,从周容与怀里小心翼翼接过女儿,他抱紧女儿,仿佛要把心头那份突如其来的慌乱压下去。 周容与注视着眼前的青年,胸中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和疑惑。他忍不住开口,声音低沉:“你是……” 话未说完,他心里微微一紧,意识到自己这般贸然开口似乎不太礼貌,可那种熟悉感太过强烈,让他压不住探问的冲动。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先生——” 是李秘书过来了,他旁边还跟着林知谦。 李秘书笑着跟周容与解释:“刚在外头碰到林处。” 林知谦颔首,神色中带了几分笑意:“今天我们家就在隔壁聚餐,姑父难得回国休假,大家聚一聚。” 说着,他指了指周译,神色自然地跟周容与介绍,“这是我妹夫。” 周容与眼底那抹晦暗迅速收敛,神情重新恢复沉静。他点点头,只淡淡跟林知谦说:“帮我给你父亲问好。” 言罢,他又看了眼周译,随即转身离开,李秘书紧随在后,两人身影渐渐远去,很快消失在廊道尽头。 林知谦收回视线,神色间隐隐透出几分思量。他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周译,随即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叶攸宁:“攸宁,你觉得你周叔叔,跟刚才那位先生,长得像吗?” 叶攸宁一愣,眼睛眨了眨,犹豫片刻才小声回答:“像。” 周译眉头微拧,神情却极力保持平静,淡淡道:“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林知谦见状,笑了笑,也没再多说什么。 车上,气氛一度沉默。 李秘书透过后视镜,看了周容与一眼。他神色有些迟疑,终究还是开口:“之前在北京饭店,我曾经遇到过那位先生。” 周容与正闭着眼,闻言缓缓睁开,问他:“你也觉得像,是吗?” 李秘书愣了愣,尚未来得及回答,周容与又接着问:“建委的林主任,家里有女儿吗?” 李秘书略一思索,摇头:“林主任只有一个儿子。不过……” 他声音忽然一顿,像是心里有些顾虑,迟疑着没说下去。 周容与眸色微沉,静静看了他一眼。 李秘书心头一紧,被迫硬着头皮接着道:“不过,他弟弟倒是有个女儿。当初您吩咐我去许家送东西的时候,我见过林主任的弟弟,他,娶的正是许家的大女儿。” 话音一落,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 周容与手指缓缓收紧,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他神情未变,心底却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涌动:许家……真是巧得很。 周容与脑海中,闪过那个与自己对视的青年模样,那种熟悉感,近乎血脉本能般,让他至今仍难以摆脱。 片刻,他低声开口,语气压得极稳:“帮我查一下。” 他没说要查什么,可李秘书心里却已心知肚明。他不敢深想,只低声应了一句:“是。” 夜色沉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夏夜的燥热夹着一丝微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带着草木的气息。 今晚,安安非得缠着林知微,说要跟妈妈一起睡。她小手死死攥着林知微的衣襟,怎么哄都不肯撒开。周译没办法,只好妥协,让她睡在两人中间。 小丫头带着奶香味儿,翻来覆去好一阵才慢慢安稳,直到气息逐渐均匀,才终于进入熟睡。 周译轻轻偏过头,看着她白白嫩嫩的小脸,心里既无奈又觉得暖意满满。他屏着气息,慢慢把她的小手指从林知微的衣襟上掰开,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 怀里的小家伙睡得正熟,呼吸细细软软,头在他肩窝里蹭了蹭,像只小奶猫似的。周译怕惊醒她,脚步放得极轻,走到隔壁把她安置好,这才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里。 他重新躺在床榻上,却迟迟合不上眼。 白日里那一幕,仍在脑海中一遍遍浮现——那个男人的神情,那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面孔,让他心口翻涌。 他辗转反侧,胸口的闷意久久散不去。 林知微被他惊动,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轻轻碰了碰他,柔声问:“怎么了,还没睡着?” 周译伸手,将林知微揽进怀里,掌心覆在她背上。他声音低哑,仿佛从胸腔里溢出:“今日见到一个人,跟我长得很像。” 林知微怔了怔,仰头望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与好奇,轻声问:“有多像?” 周译沉默片刻,似在斟酌,又像是在回味白日的震动,嗓音低沉:“我觉得,自己二十年以后,可能就会长成那样。” 林知微心口一跳,本以为他说的是同龄人间的相似,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年长者。 她不由抬手,轻轻替他拂开额前散落的一缕发丝,指尖触到他略带凉意的鬓角,眼神深处透着几分探寻与隐隐的不安。 周译没有再多解释,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语气缓慢而低沉:“不想了,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 夜色深沉,窗外的蝉鸣断断续续,微风拂过窗棂,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 屋内静谧,只余下两人渐渐交融的呼吸声。 第95章 从不相信巧合 第二天晚上,夜雨初歇,空气中仍带着未散的湿润气息。屋外檐角的水珠断断续续滴落,敲在石阶上。 李秘书来到周容与的住处,他怀里揣着一份文件,进门后双手奉上,语气郑重:“先生,这是您要的。” 周容与神色凝沉,接过资料,坐到书桌前,灯光映在他眉眼间,将他冷峻的神色衬得愈发凌厉。 他缓缓翻开档案。 第一页,醒目的字迹骤然映入眼帘: 周译,男,1954年7月26日生,出生地:临城县秀水村。 “临城县……”周容与的目光骤然一紧,瞳孔微缩,胸口像被重物狠狠撞了一下。那不就是,当年舒窈出事的地方? “秀水村……”他喃喃低语,嗓音低哑沙涩,仿佛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 秀水村……秀水村…… 他猛地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到墙边,扯下挂着的地图,摊开在案几上,目光急切而凌厉地扫过密密麻麻的地名。 “临城县……临城县……” 指尖在地图上游走,骤然一顿。模糊的字迹渐渐清晰,熟悉的名字像一把刀,直直刺进眼底。 他找到了。 “秀水村……” 紧挨着的,正是——苗河村。 苗河村。 二十四年前,他的妻子意外生产的地方。 周容与屏住呼吸,指尖死死按在地图上的那两个小小的村名,指节几乎发白。 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他不信。绝不可能。 胸腔里的心跳重重撞击着,一下一下,他整个人像被推入冰水,又像被火焰灼烧。 他攥着档案的手抖得厉害,纸张都被捏得卷起褶皱。他眼底的冷意却愈发森然,仿佛能冻结空气。 李秘书站在一旁,显然也被这巧合惊住了,连呼吸都不敢重。他压低声音,急声道:“先生,我这就去查。” 周容与缓缓抬起头,眼神冷冽,嗓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你亲自去一趟。先去市里,直接找苏晟要人手,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你务必要把这事查清楚。” 李秘书心口一紧,只觉背脊生寒,立刻应声:“我明白了。我先去找苏书记,再带着人去秀水村。先生放心,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您。” 等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重新陷入寂静。 雨声再次淅淅沥沥落下,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打在窗棂上,仿佛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又一次被无情地唤醒。 周容与立在窗前,目光穿过模糊的雨幕,胸口随着雨声一下一下震动,思绪骤然被拉回到二十四年前—— 那一年,同样是这样的暴雨突至,同样是这样的天地昏沉。 一九五四年夏天。 他在南方某省任职。那一年,爆发了强烈的厄尔尼诺事件,梅雨季节格外漫长,从五月底一直持续到七月。 在六月与七月间,长江中下游遭遇大范围、长时间的暴雨过程。江水暴涨,山河倾泻,他所在的益德市,灾情尤为严重。 为了守住大城市、守住百姓,他们几乎是拼了命。 他与市委的同志们彻夜不眠,日夜守在堤坝上,脚下的泥土随时可能塌陷,耳边是滔天江水的怒吼,眼前是成千上万百姓的家园。 雨点夹着江水扑打在脸上,浸透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却无暇顾及。 那一刻,他们在堤坝上立下军令状:要与堤坝共存亡。 而就在那时,他的妻子舒窈,正身怀六甲。 他心里始终悬着,不敢耽搁,更不敢冒险。再三斟酌后,他安排司机送舒窈赶往隔壁省的省城机场,打算转机回北京安胎。 可谁知,厄运骤然降临。 途中暴雨如注,山路泥泞,汽车在狭窄的公路上打滑失控,轰然翻覆。 舒窈被困在车内,惊惧与剧痛夹杂,她在混乱中早产。 她在车上生下了一个男婴。可孩子刚落地,她便陷入了昏迷。 等到她再醒来时,已在县里的医院。 医生神情沉重地告诉她:那孩子,是个死胎,生下来便断了气。 而那时的他,仍在抗洪的前线,焦头烂额,根本无法脱身。尽管心如刀割,却只能隔着电话线,强忍悲痛,安抚妻子接受现实。 可舒窈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却固执:“不对……不对的!我明明听见了,他哭了,他哭过……” 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绝望与执拗。 他跟医生,都以为那是她过度伤心后出现的幻觉。 可如今—— 周容与凝视着眼前的雨幕,指节一点点攥紧,发出“咯咯”的声响。心口的血液像是逆流而上,灼烧着胸腔,几乎令他窒息。 原来…… 那可能不是舒窈的幻觉。 此刻,他几乎按捺不住,恨不得立刻把刚才的激动、那些扑朔迷离的线索与心底隐隐浮现的猜测全都告诉妻子。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压了下去。 还不行。等李秘书那边确定了,他再开口。没有确切的答案之前,他不想再让舒窈的心,经历一次无谓的波澜。 可心底那股汹涌却越压越烈,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燃烧的火,灼得他透不过气。 他忽然很想听见她的声音。哪怕只是随意的几句话,也能让自己安稳一分。 周容与低头看了眼时间,伦敦此刻应是下午三点多。 他犹豫几秒,指尖在电话盘上停顿,还是拨了出去。 很快,熟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几分意外与柔和:“你还没睡呢?” “有点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周容与低声道,语气里罕见地透出几分疲惫与渴望。 电话那端静默了片刻,随后传来一声轻笑,温润却带着点无奈:“可是我马上就要出门了。” “哦?”周容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随即柔声问,“去逛街吗?你多出去走走,对身体也好。” “许荆约了我喝下午茶。” 周容与眉心一紧,心头百味翻涌。 许家……他心底轻笑,他们与许家,命运似乎总是纠缠不清。 电话那端,闻舒窈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沉默,轻声叹息:“周容与,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心眼儿还这么小?”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周容与握着话筒的手微微收紧,薄唇紧抿。无数话涌到喉头,他却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最终,他只是静静听着妻子的声音。 第96章 闻舒窈 闻舒窈在电话那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透着不经意的柔和:“我明天就回香港了。你之前不是给我办了手续吗?我想着回北京一趟。” 周容与怔住,手心不由自主一紧,指尖在话筒上微微颤抖。他没想到,会在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 “你……你真要回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仍掩不住那股抑不住的喜意与急切。 “是呀。”闻舒窈笑着应了,语气轻快几分,“今天许荆找我,也是让我帮他带点东西回去。他外甥女,就是小茹的女儿,去年生了对龙凤胎。之前他托朋友带了些回去,听说我也要回国,就想让我也帮他捎一些。” 周容与心头微动,脑海里不由闪过不久前才翻到的那份档案资料。上面写着,俩孩子是去年十月出生的。 闻舒窈接着说:“许荆还说,他前阵子刚收到国内的传真,传过来孩子的照片,说是特别可爱。” 周容与眼神暗了暗,他想到的,是昨日午后的北海,阳光下咯咯直笑的小丫头,扑在他怀里,胖乎乎的小手去攥他脖子上的链子。 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优越感。许荆只是隔着照片窥见,而他——他是真真切切见过,甚至,他还抱过。 他沉吟片刻,才缓声开口:“要不,你也准备些孩子们的东西。你这次回来,正好可以见见老朋友,顺便……去许家走走。” 话音落下,他又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这话,像是对妻子解释,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电话那端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笑。 闻舒窈显然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要知道,以往一提到许荆,他总是冷眉冷眼,介意得很。 “你这是……突然心胸宽阔了呀,不容易啊。”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却也藏着几分欣慰。 周容与听着,心口却翻涌难平,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终究没能出口。 最终,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声音低缓,却格外认真地叮嘱:“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等你到了香港,确认了回北京的时间,记得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端静静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安抚,也带着几分柔情:“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着。” 这一夜,对周容与来说,是一夜无眠。 雨停了,窗外只剩下断续的虫鸣与潮湿的空气,可他依旧翻来覆去。 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周译的那张脸,是秀水村与苗河村在地图上紧挨的距离,是妻子哭喊着“我听见他哭过”的声音……一切都如同昨日。 直到天色渐亮,他才在书桌前短暂合了眼,却很快又被电话铃声惊醒。新的一天开始了。 开学第一天,校园里格外热闹。操场上传来口号声,教学楼前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假期趣事,空气里都带着几分新学期特有的朝气。 林知微刚到教室,还没坐下,就被同学们簇拥着推到讲台前:“知微,你得代表咱们经济系去参加学校里的英文演讲比赛!” “对啊,你是咱们系英语最好的,这个任务非你莫属。”有人打趣道。 孙雯雯眼睛一亮,立刻拍着手说:“知微姐,你答应吧!等你比赛的时候,我们全班都去给你加油!” 大家的热情让她哭笑不得,只好笑着点头,把这个任务接了下来。 下课后,她刚收拾好书本,就被告知系主任孙教授要见她。 林知微心想,多半还是关于演讲比赛的事,便快步去了教授的办公室。 “教授,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准备,不会给咱们经济系丢脸。”她一开口便先保证。 谁知孙教授却摇摇头,目光深沉,神色比平日更郑重几分:“我找你,不是因为这个。” “啊?”林知微怔住,有些摸不着头脑。 孙教授看了她一眼,语气缓慢而有分量:“是因为广东那边的事情。” 林知微心头骤然一震,呼吸也不自觉屏住。没想到,连孙教授也知道了。 “当时上面讨论的时候,也征询过我的意见。”孙教授轻叹了一声,随即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所以,我才知道,这是你出的主意。” 他停顿片刻,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作为老师,我很欣慰。你敢想、敢做。这个春风手袋厂一旦试水成功,‘三来一补’这种模式,很可能会在更大范围迅速铺开。” 林知微怔怔听着,心头像有热流涌动。 孙教授接着说:“开学的时候,有不少同学问我,经济系到底是干什么的。其实很多人是调剂过来的,对我们专业并不十分了解。” 他缓缓顿了一下,眼神沉稳而炽热:“可我一直觉得,咱们经济系,不仅仅是学习知识,更是要探索道路。今天,看到你能参与到这些和国家经济发展紧密相关的现实问题里去,老师心里特别欣慰。” 林知微心口微微发热,轻声说:“我就是刚巧撞上了。” 孙教授却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不用谦虚。不过,这件事,在学校里,就到我这里为止,我不会对外宣扬出去。你能理解老师的做法吧?” 说完,她心底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人怕出名猪怕壮。眼下的风气还没有完全开放,太过张扬反而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与老师的想法不谋而合。 走出办公室时,阳光正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照在她的肩头,暖意融融。 此刻,李秘书已经带着市里的公安,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秀水村周家。 天色将暮,村口的土路因昨夜下雨有些泥泞,车轮碾过时溅起斑斑泥点。 几辆吉普车停在村口,引来不少村民好奇探望。见到一群穿着制服的公安下车,议论声顿时在小路边炸开——村里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了。 第97章 晦气 秀水村隔壁的苗河村,是周母的娘家。 那天一大早,她心里就惦记着要回去看看。弟弟的婚期临近,她这个做姐姐的总放心不下,怕家里准备得不妥当。 可一推开门,就见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闷得厉害,看样子随时都要下雨。 周父见状,皱着眉劝她:“别去了,等天儿放晴了再去。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再过俩月就要生了,这雨天路滑,容易出事。” 可周母心里急得很。弟弟的婚事是件大事,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不操心。 再说了,这天气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她心里直打鼓,哪里坐得住。 “我就走一趟,很快就回来。”她没听周父的,执意要去,把家里三个孩子留给周父照看,自己踏上了去娘家的路。 秀水村到苗河村,说远不远,走路也就四十多分钟的距离。 她一路快步走着,天色却越发压抑。刚到娘家院口时,雨点就零星落下来。她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没在路上被淋。 可等她准备返程时,雨势却猛地大了起来。 外头电闪雷鸣,哗啦啦的大雨像是把天地都浇透了。周母焦急地坐立不安,眼里满是担忧: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不知道周父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得过来。 她来回踱步,终于,等到雨稍稍停歇,她就立刻披上蓑衣,急匆匆往回赶。 走了大约二十来分钟,天色却又骤然变脸。轰的一声闷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再次倾盆而下。 天地间瞬间一片模糊。雨幕打得人睁不开眼,溅起的泥水糊在小腿上,走一步便深一脚浅一脚。她心里焦急如焚,顾不上许多,硬着头皮往前冲。 只一不留神,脚下“扑通”一声,踩进了一个没看清的泥坑。 冰凉的泥水瞬间溅上来,鞋袜全湿透了。周母身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身旁的杂草才稳住脚步。 雨水顺着发梢簌簌而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前方的路被雨水冲刷得坑洼不平,几乎看不清方向。她只能一边抬手遮住眼睛,一边硬撑着往前走。 可突然,她感觉到小腹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猛地扯住了一般。 周母心里一惊,直觉告诉她,不对劲。或许是刚才踩进泥坑差点摔倒时扭到了腰,可这疼痛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撕裂。 毕竟她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对那种熟悉的阵痛,她一清二楚。心口一凉:这是要生了。可这荒郊野岭,身边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 她慌乱地四下张望,忽然,身后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周母心头一喜,立刻想到:有救了! 可还不等她站起来招手,那辆车就打着旋子,猛地一个侧翻,重重倾覆在不远处的泥泞里。伴随着一声巨响,溅起泥水四溅。她愣在原地,心里彻底凉了。 周母捂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好消息是,雨渐渐停了,天色也稍稍亮了一点。可那撕裂般的痛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把她的魂都抽走。 她忍着剧痛,缓慢地挪动步子,跌跌撞撞地挤进旁边地里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里。棚子简陋,几根木桩撑着,上面盖着几片稻草,好歹能挡些风。 很快,羊水破了。周母心里一紧,几乎是凭着本能,开始了艰难的生产。 汗水与雨水交织,她浑身湿透,额头青筋直跳。 她想起生老三的时候,也是正赶上忙农活,她就在地里突然动了胎气。那时候,忍着疼,咬着牙,硬是在田地里生下来了,老三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这回……也一定行的……”她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双手死死攥着草绳,手背青筋暴起。 可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却没有想象中的啼哭声。 她颤抖着低头,只见那小小的婴儿全身青紫,脸色发暗,胸口没有起伏。脐带死死缠绕在脖颈上,触目惊心。 她心里“轰”地一声,眼前一黑,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 “这可怎么办啊……”周母虚弱地靠在棚柱上,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心口一阵阵发凉。 “生下来一个死胎,这是不祥啊,这要是让村里人知道,她以后可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周母满脑子都是恐惧与绝望,几乎快要昏过去时,忽然听见有人急切地喊她名字。 她心头一颤,努力抬眼望去——是她娘! 原来,她娘心里不放心女儿,冒雨一路追过来,果然在路边的棚子里找到了她。 “这是……生了?”她娘快步上前,眼神一瞥,顿时心里一沉。 低头一看,那个小小的婴儿青紫无声。 她娘眉头紧皱,神情凝重:“这是个死胎啊……不行!你弟弟马上就要娶媳妇了,要是沾上这晦气,传出去还了得?” 说话间,她娘忽然压低声音,神情有些古怪:“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听到那边车里,好像有婴儿的哭声。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话落,她娘快步朝翻覆在不远处的汽车跑去。雨后的泥地湿滑,但她脚步极快。 不多时,她娘果然用衣角小心翼翼裹着一个婴儿回来。孩子啼哭声微弱,却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是个带把的。”她娘语气复杂,递过来时眼神闪烁。 周母怔住了,声音颤抖:“那车上的人……” “我看过了,那女的只是昏了过去,命还在。可前头那男的,瞅着……不行了。”她娘压低嗓音说,眼神一冷,似乎已经下了决定。 她娘随即俯身,将周母生下的那个青紫的婴儿抱起,又转身回去放到翻倒的汽车里。 回村的路上,怀里传来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周母浑身发抖,不敢多问一句。 她娘却一再叮嘱:“这件事,就咱娘俩知道,谁都不能说!你听明白了没有?” 周母点头,泪水簌簌而下,嗓音沙哑:“嗯……” 后来,弟弟结婚那天,她娘悄悄把她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 “这几天县里的人到处在村子里问话,打听有没有目击者。听说那女的来头不小,是从北京来的。你记住了,这事,谁都不能说!那孩子,就是你亲生的!” 她娘神情凌厉,目光逼得她心里直发怵。 周母咬着唇,低头点了点头。 她本以为,这个秘密,永远都会是秘密。 第98章 亲生父母 周容与静静地听完李秘书的汇报,沉默良久,才低声开口,语气缓慢而有力:“后面怎么办,你知道的。” 李秘书心头一凛,立刻挺直了身子,声音低沉而坚定:“明白。” 害得他骨肉分离整整二十四年,险些错过彼此一生——这样的仇,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电话挂断,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周容与的手死死攥住桌角,青筋暴起,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那一瞬,他不再是会议上冷峻沉稳的周先生,而只是一个失而复得的父亲。 他缓慢站起身,脚步却虚浮,只觉得一阵眩晕,像是天地都在旋转。 之前只是怀疑,那是小心翼翼压下去的猜测,他还能用理智去约束自己。可如今,得到确凿的消息,那便是血脉相连的真相,如雷霆般击在心头,震得他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在颤抖。 他闭上眼,脑海中反复闪过那天的情景。 北海湖畔,木槿花影下,那个青年身姿挺拔,眉眼冷峻,眼神沉沉,却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意锋芒。那眉目、那神韵,分明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 “那是我儿子啊……” 低沉的喃喃声,像是从胸腔深处被撕扯出来,哽咽得几乎断裂。 周容与抬手捂住眼,可泪水仍止不住,顺着掌心滚落下来,滚烫如火,灼烧着他一贯冷峻的面孔。 孩子还未出生时,他和舒窈曾无数次设想过未来。 “如果是个男孩呢?” “我会教他识字读书,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将来能为国家出一份力。” “那要是个女儿呢?” “那就更好了,女儿是小棉袄,软软糯糯的,我会让她开开心心、安安稳稳长大。” 他们曾经无数次说起,带着无限的憧憬与喜悦。 可谁知,一场意外,便生生将他们的孩子剥离,甚至让他误以为——那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未曾活过。 而如今,真相却骤然揭开。他竟在二十四年后,才知道,他的骨血,一直活在这世上。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周容与的肩膀剧烈起伏。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是一种迟来二十四年的撕心之痛。 他仓皇地从书房走出,声音有些发颤:“张姐,之前的相册,我让你收起来,你放在哪儿了?” 张姐愣了愣,连忙点头:“我这就去找出来。” 周容与抬手抹了抹眼角,指尖仍在微微发抖。灯光下,他的脸庞依旧冷峻,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汹涌。 妻子再有几天就要回来,这件事,他想,是不是该尽早告诉她? 到时候去林家,孙子孙女面前摆的,若都是许荆挑的礼物,舒窈一定会怪他——怪他不早点告诉她。 周容与拨通闻舒窈香港电话的时候,手还在颤抖,连话筒都握不稳。 “晚饭吃了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都几点了,当然吃了。”闻舒窈轻声答,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电话那端的周容与沉默了片刻,嗓音沙哑:“舒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你又装神弄鬼什么?”闻舒窈笑了一声。 周容与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从北海初见周译的惊愕,到那份难以抑制的怀疑,再到派李秘书赶赴临城县调查,直至刚刚确认真相。 电话里,忽然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听上去气息仿佛要断开。 “舒窈?舒窈……”周容与急切地唤。 终于,电话那端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哽咽与颤抖:“你是说……我儿子,还活着,是吗?” “是的。”周容与声音低沉,他想到周译,说:“他很好,很好……” 这一刻,电话里忽然安静了几秒,随即,闻舒窈哽咽出声,泪水一瞬间决堤而下。 “我就知道!”她几乎喊出来,带着撕裂感,“我就说过,我听到他哭了……可你们都没人信我!都没人信我啊!” 那声音,像是二十四年压抑与委屈一齐爆发,撕心裂肺,带着母亲的执拗与心碎。 她仿佛回到那场暴雨的夏天,血泊与痛苦中,她明明清清楚楚听到过婴儿的啼哭。 可所有人都说,那是幻觉。她被迫接受了“死胎”的事实,把那一声哭喊深埋在心底,日日夜夜梦魇相随。 如今,她终于得到证明。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手里的话筒几乎要被捏碎。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情——欣喜、悲怆、愤恨、释怀,全都交织在一起。 “周容与,你跟我说说……”电话那头,闻舒窈的声音颤抖,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挤出来,“说说我儿子,他……他长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过委屈?” 短短几句话,尾音已带着哭声。 周容与喉结滚动,声音低沉:“他长得像我,很俊朗。”说到这,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自豪,“他很有出息,考上了清华。” 他为儿子骄傲,可心口却酸涩难当。自己未曾参与过儿子的成长,骄傲里都带着一丝失落。 “他……结婚了。”周容与的声音放轻,“娶的就是许家的外孙女,许茹的女儿,还生了一对龙凤胎。” 沉默良久,闻舒窈哽咽开口:“我在伦敦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 周容与闭了闭眼,低声应道:“那时候还没确定,我不敢告诉你,怕是一场空欢喜。” 闻舒窈猛地吸了口气,带着几分急切的哭声:“可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还能去找许荆……我能跟他要我孙子孙女的照片!哪怕只看一眼……” 她声音已经哽咽得不像话,抱着电话,恨不得顺着电流去到另一端。 “我儿子多高啊?他穿什么尺码的衣服?还有我儿媳妇,他们都喜欢什么?” 她像是怕错过什么似的,急切地连珠炮似的追问,“还有我孙子孙女,他们现在还没断奶吧?在喝什么牌子的奶粉?周容与,你都去给我问清楚!问清楚!” 电话那端,她几乎是带着哭喊的语气。 二十四年的空白,在这一刻全部化作母亲最本能的渴望——她要知道儿子过得好不好,她要用尽力气,把失去的岁月一点点补回来。 周容与紧握着话筒,喉头哽得发紧,低声应道:“好……我都去问,我一定都给你问清楚。” 第99章 崛起 张姐把相册捧了出来,递给周容与。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相片一页页掠过,指尖带着急切,动作有些失控。 终于,他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江水静静流淌,他站在堤岸边,穿着一件笔挺的白衬衫,眉宇间还带着当年的锋芒与意气。 身侧的舒窈,穿着一条宽松的碎花裙,眉眼温婉,笑意浅浅,手无声地覆在微微隆起的腹部。 那分明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孩子虽未出世,却已在照片里,鲜活地存在着。 周容与盯着照片,指尖微微发颤,呼吸一阵急促。 二十四年了,他几乎不敢再触碰的记忆,此刻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心口像是被重重击中,他甚至感到一阵窒息。 “孩子……”他的唇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低喃,声音里带着颤意,心底骤然燃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他猛地合上相册。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周容与从椅子上站起,步伐凌乱而急切。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冲去清华,去找周译,去告诉他:“我是你父亲。” 可当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沉沉,已近深夜。他深吸一口气,死死按住这股冲动,强迫自己冷静。 次日午后,他刚结束一场会议,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眉宇间的疲惫尚未散去。另一个秘书唐秘书快步跟上,手里拿着文件,正要开口汇报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周容与却抬手,声音压得极低:“去清华。” 唐秘书一愣,立刻应下。 车子一路疾驰,他的手中攥着一份排课表,周译下午没有课。 那么,他会不会在宿舍?或许是在图书馆? 可当他们抵达时,他的儿子,既不在宿舍,也不在图书馆。 “他去了北大,他爱人今天有英文演讲比赛。”有人告诉他们。 周容与闻言,眼神骤然一亮,没有半点迟疑:“去北大。” 车内一时沉默。唐秘书斟酌着,试探开口:“先生,要不要我先去打个招呼,或者联系校方安排——” “不必。”周容与打断了他,声音依旧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只是私事,不用惊动他们。” 唐秘书心头一震,立刻收了声,不再多言。 抵达北大后,唐秘书很快打听到演讲比赛的地点,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礼堂。 礼堂内早已人头攒动,灯光映照下,空气里弥漫着热烈的气息。台上正有选手演讲,观众席间不时响起掌声与欢呼。 周容与和唐秘书在后排找了个角落,静静坐下。 他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冷冽而急切,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梭搜寻。人声鼎沸,掌声不断,可在他耳中却像被隔绝了一层,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怦怦狂跳。 台上的演讲刚一结束,主持人走上台,声音清朗地响起:“接下来,让我们欢迎经济系的林知微同学,她的演讲题目是——《The Role of Youth in a New Era》!” 话音落下,右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林知微,加油!” 周容与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就是这一瞬,他的目光在嘈杂的人群中骤然凝住。 他看见了。 在人群中,他儿子正站在那里,眉眼专注,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手中举着一台相机,镜头稳稳对准了即将登台的妻子。 周容与收回视线,落在走上台的林知微身上。 她身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搭配一条蓝色的裙子,衣着素净大方。舞台灯光映照下,她眉眼清丽,杏眼澄澈,神情镇定而自若,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坚韧。 周容与静静听着她的演讲,心里生出一丝意外。 林知微的英语说得极好,发音清晰而标准,语调铿锵有力。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坚定,像一道清亮的脉流,直击人心。 她讲述着时代赋予青年的使命,讲述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正站在新的起点上,号召在座的大学生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努力汲取知识,做好准备迎接未来的挑战。 当她走到演讲的最后,语声愈发高昂,清亮如钟: “We are the geion that must prove to the world that a rise again.” (“我们这一代,要向世界证明,中国能够再次崛起!”) 礼堂里先是一瞬的静默,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周容与看着台上的林知微,眼神渐渐柔和,脸上浮起一抹笑意。那是赞许,也是骄傲。 毫无意外,林知微为经济系摘得了演讲比赛的第一。 结果一宣布,礼堂内先是爆发出一阵尖叫与掌声,紧接着便是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经济系的同学们几乎要把她团团围住,兴奋得不行。 “知微,你讲得太棒了!我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知微,你太给我们经济系长脸了!” “知微姐,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英语说得跟你一样好……” 林知微被簇拥着,神色里还带着未褪去的紧张与激动。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了周译。 周译正举着相机,冲她笑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欣赏。他抬了抬手,将相机晃了晃,像是在告诉她——这一刻,他替她牢牢记下来了。 “大家都让让,妹夫在旁边都望眼欲穿了。”陈红豆半开玩笑地喊了一声,直接把周译推了过来。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有人起哄,有人调侃,气氛热烈。 周译神色镇定,走到林知微面前,他低声开口,语调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恭喜你,周末回家给你庆祝。” 林知微心里微微一暖,唇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只是当着同学们的面,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人对视,点了点头。 她们班下午还有课,很快,她跟着同学们一起往外走。她回头望了一眼,周译依旧站在人群里,目光追随着她。 人群渐渐散去,礼堂内外的喧嚣声一点点消散,留下一片明亮而安静的午后。 周译提着相机走出来,还沉浸在方才林知微演讲的余韵里。正要往前走,他忽然脚步一顿。 不远处,路边伫立着一个身影。背影挺拔,气度沉稳,仿佛与周围的学生格格不入。 阳光从树影间洒下,照亮了那人的眉眼——冷峻、凌厉,却又与自己有几分莫名的相似。 周译心口骤然一紧,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周容与迈开脚步,缓缓朝他走来。 午后的光影随着他步伐的移动微微晃动,周译心底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或许,还有期待。 第100章 父子(上) 周容与站在周译面前,伸出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是周容与。” 周译怔在原地,目光从对方的手移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 迟疑片刻,他抬手与之相握。掌心相触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人眼眶倏地泛红,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让周译的心莫名一颤。 “你下午没课吧?”周容与问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周译摇了摇头。 “走,跟我去个地方。”周容与开口,不容置疑,却并不生硬,语气里反倒透着一种克制的急切。 周译怔了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跟着对方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车子驶离校园,他靠在座椅上,心里暗暗嘀咕——自己怎么就答应了? 明明对方陌生至极,可那种从心底涌起的信任与熟悉感,却让他无法拒绝。尤其是刚才,那只握住自己手的掌心里透出的颤抖与炽热,还有那一瞬间骤然泛红的眼眶,更让他心神难宁。 车厢里安静下来。周译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沉沉的,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忍不住偏过头去,与那双深邃的眼睛撞上。周容与的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个像是等待了许久的笑意,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平添几分温和。 车子最终停在灯市口附近的一条胡同里。 一座古朴的宅院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朱红大门上的铜环被磨得发亮,门楣上的雕花虽然斑驳,却仍能看出昔日的精致。院墙高耸,但经过精心修葺,既保留了岁月的痕迹,又不失清雅气质。 踏进院落,四合院布局开阔,比林家新街口的宅子更为大气。院中种着几株枣树与石榴,枝叶繁茂,秋风一过,影子婆娑。 院落收拾得极为讲究,细节间透着一些温婉巧思。窗棂间悬着素雅的纱帘,墙角还设了一个小巧的石桌,几把藤椅,似乎常有人在此小憩。 正房的门帘被掀开,一位中年妇人快步走出。当她看清站在一起的两人时,猛地顿住脚步,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微张,像是要惊呼出声——这也太像了。 周容与神色如常,只淡淡吩咐:“张姐,倒两杯茶,就用我前天刚拿回来的福建岩茶。” “好,好……”张姐这才回过神,连连点头,目光还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这才快步走向茶房。 周容与收回视线,望向周译,语气平静:“跟我来书房。” 书房静谧,厚重的窗帘半掩着,午后的光线透进来。 书案上摊着一张地图,周容与站在桌案前,手指微微颤抖,点在地图上的一个位置,声音低沉:“这是……你们村子,秀水村吧?” 周译走近一步,低头看了一眼,点头:“嗯。” 周容与的手缓缓挪动,停在一处相隔不远的小点上,声音忽然放轻:“这里……是苗河村,是你妈妈……” 话音未落,他的唇微微颤抖,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卡在喉间,半晌,再也吐不出下文。 空气凝固,他转身走到书案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叠文件。那是李秘书传真过来的调查笔录,还有周母的口供,上面盖着公安局的公章。 他将那叠纸放在周译面前的书案上,视线避开了周译,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几乎破碎:“孩子……你自己看吧。我去看看茶,泡好了没有。” 说完,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 周译心头一震,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明白,他是不想在自己面前落泪。 书房重新陷入安静,唯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清晰的“嗒嗒”声。 周译站在书案前,伸手拿起那份资料。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那一行行字迹上。 那些字他都认得,可连成句子时,却像是有一股巨力击在心口。 “……死胎……掉包……” “……昏迷……换了孩子……”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前的黑字像是要烙进心底。 他缓缓退了一步,背脊靠上书案,身子似乎失去了力气。手臂本能地向后探去,死死抓住案几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突起。 震惊、愤怒、迷惘……所有情绪如潮水般一齐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他忽然想起了,为什么,当初他提出要娶林知微时,周母竭力反对;为什么,在他高考来北京时,周母又千方百计地阻挠。 那些曾经让他困惑不解、甚至心生怨怼的片段,此刻在眼前这份残酷真相的映照下,竟然清晰地串联起来。 他此刻,似乎终于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惊心的答案。 周容与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杯热气氤氲的茶,他将茶轻轻放在窗边的案几上,可当他转过头时,眼神骤然一紧。 周译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背脊微弓地靠在书案前,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一道深刻的褶皱。 他的目光像是被钉死了,死死攫住手中那份已然泛皱的文件,那张年轻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震动与茫然,唇色微白,整个人僵硬在光影之间。 纸张在他掌心被捏得起了皱褶,边角都被磨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周容与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微微一刺,泛起细密的酸楚。 他缓步走近,脚步声落在厚软的地毯上,几不可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承载着太多重量的文件从周译冰冷的手指间抽走。 周译怔住,下意识抬头,与他对视。那双眼睛里,藏着无法言说的惶惑和不知所措的迷茫。 就是这一眼。 周容与心底紧绷二十四年的弦,猛地断了。 所有精心维持的沉稳、所有告诫自己要循序渐进的克制,在血脉奔涌的原始冲动面前,溃不成军。 他再也不想控制,也再也控制不住。 周容与伸出手,一把将眼前这个年轻的、惶惑的、与他骨血相连的孩子紧紧抱进怀里。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然而落下时却又是出奇地小心,臂膀环住周译的肩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仿佛怕惊扰了他,又仿佛生怕用力一些,这个失而复得的梦境就会如泡沫般碎裂消失。 “你是我儿子啊……”他的声音哽咽得厉害,颤抖得几乎说不完整,“你是我亲生的儿子啊……” 那一刹,二十四年的血海翻涌,化作汹涌的热流从眼眶夺出,打湿了周译的肩头。 周译怔怔地僵在原地,整个人都愣住了。怀抱的温度真切而炽烈,可他的心绪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回应。 眼前这个男人,他既陌生又熟悉,那种血脉间的牵引,竟让他无从否认。 他能感觉到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松动…… 第101章 父子(下) 周容与松开周译,努力平复胸口那股汹涌的情绪,生怕自己失控,会让他觉得不安。 他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从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像是握着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递到周译面前。 声音低哑而轻缓:“你看,这是你妈妈。” 照片里,年轻的女子身着一件碎花裙,腰身因怀孕而微微隆起。她笑得明媚,眉眼间满是温柔与期待。那笑容仿佛凝固了时间,带着一种跨越岁月的暖意。 周容与指着照片,喉咙一紧,几乎哽住:“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这是咱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周译怔怔地接过照片,凝视着上面那张笑颜,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子天性,一股酸楚无声涌上心头,让他心口阵阵发紧。 周容与沉默了很久,喉结滚动,终于艰难开口:“当年,是我不好……我没能护好你们母子,我对不起你们……” 他的语调渐渐发抖,眼底的克制彻底崩塌:“可你要知道,你妈妈,她很爱你。” 他吸了口气,竭力压住哽咽,却还是破碎:“她一直说,她听到过你的哭声。你不知道,这折磨了她多少年。” 说到这里,他再也撑不住,抬手狠狠捂住了脸。声音从指缝间闷闷传出,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与悔恨: “这些年,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可她心里的那个结……谁也解不开。” 他的肩膀轻轻颤抖着。这个一向冷峻自持、外人眼里坚不可摧的男人,此刻却脆弱得近乎无助。 周译望着他,胸口骤然收紧,眼眶也微微发热。片刻后,他伸出手,覆上周容与捂着脸的那只手,轻轻将它拉了下来。 他直视着那双湿润的眼睛,心中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理解。声音不大,却清晰而坚定: “我知道。”他说。 “我懂的。” 他顿了顿,目光渐渐柔和,仿佛想到什么,唇角微微颤抖: “因为……我也当了父亲。” 周译走到窗边,端起一杯茶,轻轻递到周容与面前。 周容与愣了片刻,接过茶杯的时候,指尖触到那温热,心头也随之一暖。许久未曾真正放松过的神情,终于浮现出一点笑意。 他低声道:“好。” 那笑容带着释然,也带着慰藉。他知道,他的儿子很好……真的很好,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他抬起手,拍了拍周译的肩膀,动作里带着笨拙的亲近与厚重的情感:“走,我们出去坐会儿。” 北京的秋天,总是最让人心醉的季节。 天高云淡,阳光温润,空气清爽。几片枣树叶随风飘落,轻轻打在石桌上。微风掠过,带来几分静谧与安然。 父子二人并肩坐在石桌旁。周容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眼前的儿子身上,那神情带着久违的柔和。 他开口,语气里有一种难掩的迫切与期待:“跟我说说吧,说说你以前……小时候,念书的时候,你都经历过些什么,过得好不好……” 声音里带着渴望,就像一个错过了太多岁月的父亲,急切地想要追回那二十四年的空白。 周译端着茶盏,目光落在杯中氤氲的热气上,声音缓缓地响起。 “小的时候,家里条件差一些。吃穿都紧巴巴的,常常一碗稀饭就对付一顿。后来,随着几个男孩子渐渐长大了,家里男人多了,能下地干活,挣的工分也多,日子才慢慢宽裕了些。”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回忆,语气里带着些许淡淡的释然:“前面两个哥哥,不太喜欢读书,小学念完就不念了。大哥去当兵了,二哥早早成了家。那时候,大家都说,有口饭吃就行。” “可我跟姐姐不一样。”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亮了亮,“我们都喜欢念书。初中那会儿,家里还能勉强供得起,我们俩就都去县里读初中。” 茶盏轻轻一颤,周译垂下眼睫:“后来,哥哥们陆续成了家,又都有了孩子,家里吃饭的人多了。那时候,我也知道,家里供不起我跟姐姐继续上学。” “所以,我就没读高中,回了村里,帮家里干活儿。” 话说得平静,甚至带着几分云淡风轻。可字里行间的遗憾,还是清晰地渗透出来。 周容与坐在对面,指尖紧紧扣着膝盖。心口一阵阵发紧。 这一刻,他心里涌上的,是深深的心疼与自责——若不是当年那个女人的错,他的儿子,本不该走得这么辛苦。 周译此刻却笑了,眼底闪过一点温柔的光:“后来,我认识了知微。” 他的声音放缓,像是回忆起某段特别珍贵的时光。 “她刚来村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整天被人嫌弃挨骂,晚上就躲起来偷偷哭。” 周译抿了抿唇,眉眼间透着点少年时的狡黠:“我就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帮着她。捆麦子我替她捆,分工分到她那边的活,我就想办法帮她做完。” “慢慢的,我们就熟了。她读过高中,书读的比我多。我拿着姐姐给我的课本,跑去找她,让她教我。其实很多内容,我自己也能看懂,可我就是……想找个借口,去村里的知青点,去找她。” 说到这里,他眼角微微弯了弯,像是忍不住笑意:“她看穿了,却也没戳破,就耐心给我讲。” 可很快,笑意淡了下去。 周译的声音低沉下来:“其实,村子里,不全是好人。她那时候,成分不好,很多人都怕跟她走得近。村里的知青,除了一个姓孙的女知青,还愿意和她来往,其他人都远远的……还有一些人,存着不怀好意的心思。” “她那时候,过得很艰难。” 他顿了顿,眼神却透出一股倔强与坚定,“但我们的感情,越来越好。我想娶她的时候,家里……” 话到这里,声音蓦地停住。 “她不同意。” 他没有再喊出那个称呼。 唇齿间的停顿,像是生生割裂了一段血缘的联系。 周容与静静听着,心口骤然收紧。 他沉默片刻,忽而笑着开口:“咱爷俩的爱情啊,听上去都挺艰难的。” 他的声音低缓,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一种难得的亲昵:“我跟你妈当年,也是一样。你姥爷死活不同意,他早就给你妈挑好了中意的女婿。”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到许家,岳父想跟许家结亲的心愿,没想到在下一辈儿实现了。 他侧头看向周译,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光。像是欣慰,像是唏嘘,又像是在命运的兜转里,看到了一丝荒诞的圆满。 第102章 难不成害羞了 “后来,三姐在县里的钢厂给我找了个运输队的岗位。”周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点遥远的回忆感。 “跑运输的日子,天南地北去过的地方多了,见得多了,心里自然也多了几分想法。”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辞职后,在县里开了个废品回收站。其实开始挺顺利的,就是……差点被人举报。” “要不是李叔之前和市里的苏书记打过招呼,再加上堂兄火急火燎地赶过去,我恐怕就得栽了。” 周容与听着,指尖缓缓收紧,心里五味杂陈。 儿子在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那种愧疚,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缓声问:“你说的苏书记,是苏晟吧?” “嗯。”周译点头。 周容与眸色一深,轻轻呼出一口气:“这回我让李秘书去临城县调查,也是先找的他……回头,我好好谢谢他。” 周译又说到高考的事。他言辞克制,却无法掩盖那背后周母的暗中使坏——阻拦、刁难、千方百计要让他落榜。 周容与心口猛地一紧。李秘书已经向他汇报过一次,可再从儿子口中听到,他仍是一阵后怕。 他胸腔里的怒火被一点点点燃,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若不是命运兜转,若不是儿子凭着一股子韧劲,他差点,真的差点就被活生生耽误了一辈子。 “她……”周容与低低吐出,声音冷厉,带着从未有过的狠意,“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害得他骨肉分离不说,还险些毁了他儿子的前途。这样的恨,他这一生都忘不了。 他不敢再往深处想。 若是儿子没有来北京,若是命运没有让他们重逢,是不是,他们父子之间,又要这样错过,一生无缘? 一念至此,周容与只觉心口一阵发凉,冷意直透骨髓。 周译还在说着。提到来北京后,他眉宇间流露出一种释然与感激: “要不是岳父岳母,我和知微也不会过得这么稳妥。他们对我……真的很好。” 说到两个孩子时,他眼神柔和下来,声音也轻了几分,带着一种做父亲后特有的温存与自豪: “两个小家伙,整天闹腾,有他们在,家里每天都热热闹闹的。” 周容与心里泛起难以言说的滋味,那也是他的孙子孙女,酸楚里裹着暖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男人,低声问:“两个孩子,一个叫安安,另一个呢?” 周译抬眸望着他,神情温和:“姐姐叫周令仪,弟弟叫周维则,都是岳父取的。小名,一个叫安安,一个叫南南。” “令仪,维则……”周容与轻声复述,“好名字啊……你岳父用心了。” 想到林宁远与许茹,周容与目光微微一滞,下意识看向周译,眼神里掠过一抹复杂,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回去后,跟你岳父岳母提起的时候……慢慢说。其实,你母亲家里,跟你岳母家里,是通家之好。” 周译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他之前从未听岳母提起过。 周容与神色暗了几分,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他心里重重叹息一声——有些话,与其等着从旁人口中听来,不如由他亲自说出。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像是在压抑心头的酸楚,声音低沉而缓慢:“你姥爷当年看中的女婿,并不是我,而是你岳母的哥哥,也就是知微的舅舅。” 他停顿下来,喉咙滚动,眼神落在远处,似乎透过院墙,回望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旧影。 “都是命运弄人啊。”周容与低声叹道。那声音里带着无奈,也有隐隐的酸楚。 周译静静听着,心头微微一震。 他忽然想起,知微曾无意间提过,她那位舅舅,这么多年一直未曾成家,心里可能一直有个放不下的人,是他的白月光。 如今,周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人,竟是……他的母亲。 胸口一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命运兜兜转转,竟在他们这一辈,重新交汇。 周容与顿了顿,继续说: “我和你母亲,家里人口都算简单。” “你母亲那边,你还有两个舅舅,一个在伦敦,一个在美国,你若愿意,将来有机会去见见他们。” “至于我这边,你叔父在西南军区,你还有一个堂弟,如今也长大成人了。” 周容与抬手按了按眉心,声音轻了几分:“你母亲,下周就要回来了。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说到“母亲”二字时,他的语调忽然低沉,眼底掠过一抹酸楚, “她惦记着你,也惦记着知微和孩子们。”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周译,语气温和下来:“她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东西,怕买回来不中用。等会儿,你都写下来——你和知微喜欢的,孩子们需要的……我回头一并告诉她。”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 周译点了点头,他知道,唯有答应下来,眼前这人才能真正安心。 周容与沉默片刻,语气放缓:“你今天,是回学校,还是……” 话音未落,周译抬头望了望天色。 阳光正慢慢斜落,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想去找妻子的冲动。想和她分享这一切,想和她并肩去面对。 可转念一想,明天就是周五了,若今天贸然跑去,她必定要跟着心绪翻腾,一晚上也睡不踏实。 他抿了抿唇,缓缓开口:“我……回新街口那边吧,我先回去告诉爸妈他们。” “爸妈”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周容与心口微微一震。那并不是指他和舒窈,而是他的岳父岳母。 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一丝失落,像是某个角落被轻轻刺了一下。可这种失落并没有蔓延开来,而是被温热的喜悦覆盖。 因为,他已经有太多理由满足了。 今日,他终于见到了儿子,跟儿子相认了。 血脉相连的真相,不再只是梦境里的奢望,而是鲜活地立在眼前。 “好。”周容与点头,目光温和下来,笑意缓缓浮上眼角,“那我让车送你过去。” 他心里暗暗想:往后日子还长,他们有的是时间。 周容与顿了顿,又缓声开口:“你妈妈,下周就要回来了……” 周译神色一震,随即点头:“到时候,我跟知微一起过来见母亲。” “母亲”二字落下的瞬间,周容与胸口像被重重击了一下,心头酸意涌动。 他原本还担心,儿子会不会一时间难以接受,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愿意这样称呼。 直到周译走后,院子渐渐安静下来。周容与仍旧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风吹过院中的枣树,影子摇曳,他却仿佛没有回过神来。 “母亲”……他轻声在心里默念,唇角止不住往上扬。 这若是舒窈知道了,定然会高兴得彻夜不眠吧? 可话又说回来,自己就站在儿子面前,他为什么没喊“父亲”? 周容与眉目间泛起几分落寞,随即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难不成……是害羞了? 想到这里,他心口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眉眼间的笑意终于彻底舒展开来。 第103章 找上门来 林知微和几个室友在食堂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边吃边聊。窗外天色渐暗,不远处的操场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凉风吹过,带来些微秋意。 几个人正说着一会儿要不要去图书馆自习,陈红豆忽然抬头问:“知微啊,你口语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下午那场比赛,你一开口,我都惊到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其实她们心里早就憋着这个问题了,只是比赛一结束大家就各自上课,没机会追问。 林知微参赛前也没见她像孙雯雯那样,每天在宿舍反复练习,偏偏一上台就镇定自若,吐字清晰,语调自然。 林知微微微一笑,跟大家说:“口语嘛,没有别的捷径,就是多听、多练。练得多了,语感自然就出来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目光在几人间转过:“以后如果你们也想练,我们可以提前准备一些话题,晚上在宿舍里练习,轮流说一说。” 吴雨桐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觉得跟着知微学英语,肯定没错。你们看我就知道,这次我可是顺利进了快班呢!” 林知微笑着摇摇头:“那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夏清也笑着接话:“我赞成。我的阅读还可以,但口语和写作实在差劲,要是能常练,肯定能进步。” 几人说笑着,不知不觉饭菜都吃完了。她们端着餐盘去回收处放好,便结伴往图书馆方向走去。 夜幕渐浓,路灯一盏盏亮起,光圈映得地上人影摇晃。 正说着话,前面走来一个穿灰色外套的男生,见到夏清便快步迎了上来。他是夏清历史系的同学,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夏清,明天那个讲座你去不去?能不能帮我占个位子?” 夏清点头答应:“没问题啊。” 那男生如释重负,忙不迭从包里掏出一袋栗子,硬塞到她手里:“谢谢你!这个送你。” 夏清推拒几句,那男生却坚持要她收下,几乎要把袋子往她怀里塞。两人推来推去,突然—— “喂!你们干什么呢!拉拉扯扯的,不知羞耻!” 一声突如其来的怒骂在人群中猛地炸开,吓得林知微几人全都一愣。 只见一个男人快步冲过来,脚步沉重,几乎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他身材魁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外套,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像是一路急匆匆赶来的模样。 他上前一把扯住夏清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夏清毫无防备,被他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手里抱着的书本哗啦散了一地。 “夏清!”林知微他们同时惊呼出声。 夏清的那个男同学反应极快,立刻跨前一步,张开双臂,想要护在她前面,语气急切而愤怒:“你是谁啊?干嘛动手?!” 那男人却根本不看他,死死盯着夏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告诉他,我是谁啊。” 夏清脸色惨白,手腕被掐得生疼,她努力稳住身形,忍着屈辱和惶恐,嗓音发颤地对那位男同学解释:“是误会……这是我丈夫。” 这一句话,像是石子丢进静湖,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不止是那位男同学怔住了,林知微她们几个也全都愣住,林知微、陈红豆、吴雨桐对视一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夏清的方向靠近,像是要在无形中形成一道屏障。 吴雨桐心里“咯噔”一下,察觉来者不善,暗暗给林知微和陈红豆使了个眼色。她动作很快,把书包硬塞进陈红豆怀里,低声道:“拿好!”话音未落,已转身撒腿往保卫处方向跑去。 那男人眼神森冷,嘴里吐出的话却带着嘲弄的狠厉:“夏清,你长本事了啊。这才几个月,就在北京找了这么个小白脸?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 夏清被他吼得心头一颤,眼里瞬间涌上泪意。她咬着唇,拼命摇头,声音急切发颤:“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男人冷笑一声,话语更是咄咄逼人:“暑假你不回家,是不是就跟这个小白脸混在一块儿了?” 夏清身旁的同学再也忍不住,站出来护住她,厉声喝道:“同志,你别胡说八道!这是在学校,不是你撒泼打闹的地方!” 谁知,那男人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是被这话点燃了火药桶,整个人更是嚣张: “学校怎么了?北大怎么了?当了大学生就能嫌贫爱富了吗?夏清,你敢不敢把你做的事,跟你的同学们说说清楚!” 他的嗓门极大,字字句句都像是要故意让所有人听见。路过的同学们纷纷停下脚步,目光好奇又狐疑,不一会儿,就在食堂与图书馆之间的路口围出了一圈。 夏清脸色惨白,身子轻轻发抖,恨不能就此钻进地缝。她用力拉着男人的袖子,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可那男人越发觉得得理不饶人,猛地甩开她的手,仰起脖子,扯着嗓子对围观的人群嚷: “你也知道丢人啊?当初在村里,有好处的时候跟我结婚,等到有机会回城了,就翻脸了,闹着要跟我离婚!像你这种品行差的人,北大竟然也收?” 陈红豆和林知微四目相对,心里都明白,若是再让那男人继续撒泼下去,夏清只怕要被逼得崩溃。 二人几乎同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拉住夏清,将她护在中间,硬生生从男人身边扯到一旁,拉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陈红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声音铿锵而清晰:“夏清是凭自己的本事考进来的!不是你在这里随便说几句脏话,就能诋毁的!” 她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里立刻有窃窃私语响起,不少人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与认同。 那男人脸色一沉,刚要张口反驳。却不料林知微紧接着开口:“夏清高考那天,是不是你拦着不让她去考场?有这回事吧?”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议论: “真有这种事?……这也太过分了!” “拦着人家不让考试,这不是毁人前程吗?!” “难怪夏清哭成那样……” 一时间,指责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向那男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吴雨桐气喘吁吁地带着两个保卫处的老师快步赶到。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闹事!”围观的学生们七嘴八舌,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矛头齐齐指向夏清的丈夫。 保卫处的老师脸色一沉,当即喝止:“跟我们走一趟!” 人群哗然,夏清却像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差点瘫软下来。林知微悄悄扶住她的手,握了握,给了她一点力气。 第104章 父亲的感觉 她们没有再去图书馆,几个人一路沉默着,直接回了宿舍。 宿舍里只有孙雯雯和杜晓惠。孙雯雯本来是跟她们一起的,但因为来例假肚子疼,提前回宿舍休息了。见几人神情凝重地推门进来,她刚要开口,却被夏清那一脸苍白吓住了。 夏清唇瓣紧抿,眼神里闪烁着压抑与忍耐。可刚一进门,随着“咔哒”一声门关上,她像是最后的支撑被抽走了,整个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压抑不住,泪水汹涌而出。 “他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颤抖,泪水滚落下来,一颗接一颗,落在手背上,湿漉漉的。 宿舍里一时静得出奇。吴雨桐轻轻咬了下嘴唇,终于低声开口:“我去保卫处问过……那个人是拿着结婚证找过来的。” 林知微心口骤然一紧,忍不住向前一步:“他……一直都这样吗?” 夏清摇摇头,泪眼婆娑,带着几分自嘲:“以前不这样……也可能,是我自己识人不清吧。” 她声音哽咽,带着几分自嘲:“暑假的时候,我也想回去看看女儿,可我不敢……我怕见到他。只能给女儿寄些吃的、用的……” 话音落下,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窒息感。 大家心里不约而同想起了开学那天,夏清脸上那道还未褪尽的伤痕。那大概,就是她不敢回去的真正原因。 “可也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吧?”孙雯雯犹豫着,眼神里满是担忧与气愤,“他不肯离婚,夏清姐就只能一辈子被拖住吗?能不能去法院起诉,打官司离婚?” 她的话音一落,宿舍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投向了杜晓惠。毕竟,她是学法律的。 杜晓惠沉默良久,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法律上是可行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很难。尤其是,在他死活不松口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 陈红豆叹了口气:“那就只能找,能压得过他的人,或者,问清楚他真正要什么。” 前者,大家心里都明白,夏清家里肯定不是没想过办法,但显然没能奏效。后者……反倒像是一丝可能的突破口。 林知微抿了抿唇,目光认真:“我今天瞧着,他并不完全是个莽撞的。夏清,你现在半个身子都已经挣脱出来了,他很难再把你拽回去。他今天来学校闹这一通,除了让你难受,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吴雨桐点点头,顺势接上话:“我也同意知微的看法。你现在明摆着,不可能再回村里跟他过日子了。与其一直耗在你身上,他还不如再找一个……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钱?” “我猜也是为了钱。”陈红豆哼了一声,“要不然他何必这么赖着不放手。夏清,他肯定还会再来找你,下回见到他,你问清楚了。” 夏清的手还在发抖,她用力抹了把眼泪,鼻音沉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了。如果……如果给他一笔钱,能让我彻底解脱,我认了。” 杜晓惠推了推眼镜,冷静而理智地分析:“他肯定会狮子大开口。夏清姐,到时候你得跟他谈判,不能一口就答应。这样吧,他要是再来,你叫上我,我帮你。” “对!”吴雨桐立刻附和,眼神坚定,“还有我们,我们都在。” 陈红豆见气氛过于凝重,笑着打趣道:“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个诸葛亮呢。更何况,我们这屋里,可不全是臭皮匠。”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夏清也破涕为笑,眼角还挂着泪,却真切感到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 周译回到家的时候,林宁远和许茹还没下班。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屋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 推开门,他一眼就看见女儿安安正蹲在地毯上,撕得满地都是纸屑,小脸红扑扑的,正玩得起劲。 她面前摊着一本被撕掉好几页的习题册,而叶攸宁正坐在一旁,膝盖上也放着本子,神情有点无奈。 “安安——”周译走过去,一把将女儿抱起来, “怎么能撕哥哥的书呢?” 安安被抱起来,小手里还紧攥着一角没撕完的纸,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嘴里却奶声奶气叫着:“爸爸——” 叶攸宁立刻站起来,像是怕妹妹被训,急急解释:“叔叔,这是我上个学期的习题册,已经用不着了,真的没关系的。” 周译还是伸手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抽出来,递回给叶攸宁,语气认真地说:“就算是旧的,也不能让她随便撕。她现在小,不懂,可一旦养成了习惯,以后见着纸就撕,万一哪天把你姥爷的图纸撕了呢?” 他又跟叶攸宁说:“你也别太惯着她了。” 不过,这话说得显然早了些。真正会把安安宠上天的人,还在香港,还没回到北京呢。到时候,安安才是真的有了“护身符”, 到时候谁都管不住了。 叶攸宁点点头,乖乖答道:“知道啦,以后不让她撕了。” 周译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安安圆圆的的额头,声音里带着无奈又带着宠溺:“小丫头,你呀,真是淘气!” 安安却咯咯直笑,软乎乎的小胳膊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哪里把训斥当回事。 这时候,南南也凑了过来。小家伙走路比之前稳当多了,胖嘟嘟的小腿迈得缓慢却认真,扶着沙发边,一步一摇地晃悠悠踱到爸爸跟前。眼睛亮晶晶的,嘴里兴奋地连声喊着:“爸爸!爸爸!” 周译忍不住笑了,微微弯下身子,一手抱起安安,一手再把南南捞了过来。两个孩子一并揽在怀里,顿时满怀沉甸甸的温度。 安安的小手不老实,伸来伸去,不是去扯爸爸的领口,就是去拽他胸前的纽扣;南南更顽皮,小腿在怀里扑腾个不停,还时不时踹到姐姐,引得安安咯咯直笑。 两个小脑袋一左一右挨在他胸口,稚嫩的声音里满是黏腻和依恋:“爸爸——爸爸——”一声声像是要将他整颗心都融化。 周译心口忽然一热,眼眶微微发酸。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吧。 沉甸甸的,却又暖洋洋的。 肩头的重量,不是负担,而是此生最珍贵的依靠。 第105章 打山楂 林宁远和许茹下班回到家时,屋子里已经弥漫着葱姜蒜的香气。周译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还有一个菜,马上就好。”他探出头,对他们笑了笑。 林宁远挑了挑眉,心里暗暗疑惑——平时他不是都住校吗?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多时,最后一道葱烧豆腐被端上桌。热气氤氲,香味扑鼻,一家人很快围坐在餐桌旁。 许茹夹了一口菜,还是忍不住开口:“怎么今天回来了?” 周译手里的筷子微微一顿,像是有什么话堵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来。 “先吃饭吧。”他低声说道,避开了他们的目光,“吃完饭……有件事要跟爸妈说。” 林宁远和许茹对视一眼,心头都生出几分不安。 “你还是现在就说吧。”许茹放下筷子,语气温和却坚定,“你这不开口,我们也吃不下去。” 周译深吸一口气,将那日的经过完整说了出来:从在北海仿膳偶遇周容与,到后面周容与亲自去学校找他,拿出调查资料,告诉他那个被掩埋了二十四年的真相。 话音一落,饭桌上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林宁远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神复杂地落在周译脸上,心中一阵翻涌。没想到这个向来沉稳懂事的女婿,竟然有如此命运曲折、颠沛流离的身世。 他胸口微微发闷,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叶攸宁眼睛瞪得圆圆的,愣愣地看着他,心头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这个世界的黑暗与残酷。原来真有人能这么愚昧、恶毒,竟生生拆散了别人的血脉至亲。 许茹怔怔望着周译,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颤抖中带着难以置信:“周容与?你是……舒窈的儿子?” 她的话音微微发抖,目光却紧紧落在周译脸上,想从他的眉眼之间,寻找昔日好友的影子。 饭后,林宁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眼望向周译,语气郑重:“你这算是……跟你父亲相认了?” 周译点了点头。脑海里闪回着下午父亲的模样——那个一向镇定、冷峻的男人,眼眶却在颤抖中泛红,声音沙哑地喊他“儿子”。 那一刻,他心里堵得慌。尤其是自己已经为人父,更无法想象,要是有人硬生生把安安和南南从他和知微身边夺走,让他们骨肉分离二十多年……那种痛,他怕是会疯掉。 林宁远静静看着他,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这样也好。” 他没有追问周母那边的情形,只是叹息一声,“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许茹这时才缓过神来,眼神里却闪着复杂的光,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震动之中。她凝视着周译,轻声开口:“我跟你母亲,打小就认识。只是,后来……” 她话音一顿,神情微微黯下去。林宁远伸手,将她的手轻轻拉过来,安抚般地握紧。 许茹转头望了望丈夫,淡淡一笑:“你不用担心我。过去这么多年了,心里有再多的结,也都解开了。再说,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没有先来后到。我早就想明白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微一滞,又重新落在周译身上。那目光里有怜惜,有心疼,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感慨:“你母亲……这些年,很不容易。” 闻舒窈去香港前,曾在协和治疗过。许茹比旁人更清楚其中细节。 “她受到的打击,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许茹缓缓说道,眼底浮起一抹压抑的疼惜,“当时,国内在这方面的治疗还不算完善。她后来去了香港,我想……大概也是在继续接受治疗。” 周译闻言,心口猛地一紧,鼻头酸涩。 他想起今日父亲提到过的那句话——“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原来,这么多年,她的痛,从未痊愈过。 许茹望着他,心思早已飘回往昔。她想到舒窈年轻时的模样,想到当年那场变故,想到自己的父亲、哥哥,再想到如今女儿与周译,不禁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感慨。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她轻轻叹息,眼底却闪烁着温热的光。 等到林知微知道的时候,她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再抬眼望向周译时,眼眶已蓄满泪意。她心疼极了,伸手抱住他,把脸紧紧贴在他胸口。 周译感受到怀里的温度,心口一软,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语气温和而坚定:“我没事,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像是又回到那一刻,低声道:“刚知道的时候,我确实很茫然,甚至不敢相信。但……当我看到父亲的表情时,我忽然觉得,这并不难接受,我好像找到了根。” 他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飘忽,却又一点点变得坚定:“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林知微鼻尖一酸,用力点头:“我懂。” 周六一早,林家小院就热闹起来。秋日的阳光正好,照在青砖灰瓦上,带着几分暖意。院子里弥漫着山楂清甜的气息,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这份热闹。 悠悠和李津一大早就来了,傅景也在,几个人说好了今天要打山楂,院子里顿时像个小小的果园。 林知微早早准备好了竹签和冰糖,打算给大家做糖葫芦。 周译踩在梯子上,手里握着一根长竹竿,专心致志地敲打高处的树枝。只听“哗啦啦”一阵,红彤彤的山楂果接二连三落下来,打在铺开的布上,发出轻快的“噼啪”声。 树下,悠悠和李津正伸手去摘低处的果子,许茹拿着竹筐,笑着接过他们采摘的果子。 傅景与林宁远则蹲在布边,小心翼翼地挑拣山楂,分拣好的果子放进筐里。 一旁,叶攸宁照看着安安和南南,可这两个小家伙根本安分不下来,不时跑到树下乱蹦乱跳,伸手去抓刚打下来的果子。 林知微从屋里拿出相机,对着梯子上的周译喊:“看这里!” 周译低下头,正对上她的镜头,眼神里带着笑意。林知微飞快按下快门,“咔嚓”一声,时光定格在这一瞬。 “知微姐,也给我们拍几张!”李津嚷嚷着摆了个姿势,悠悠在一旁大笑。 林知微索性一口气给大家拍了好几张。绿叶间点缀着累累红果,少年少女的笑颜被秋日阳光照得明亮透彻,照片里的颜色格外鲜艳。 周容与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神情里带着久违的温和,眼神却在第一时间,落在梯子上的周译和手持相机的林知微身上。 第106章 主动点吧 来林家之前,周容与其实反复纠结过。 理智告诉他,不要急,不要贸然闯入儿子的生活。可理智归理智,到底是按捺不住心底那股冲动。 他何尝不想端着父亲的架子,等着周译主动在某个周末,带着媳妇和两个孩子,热热闹闹地来看他。 可他比谁都清楚,就眼下这种情形,指望他儿子主动迈出这一步,不太可能。 那还能怎么办? 只能是自己主动过来了。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只是去看孙子孙女的。何况,之前只见过孙女安安,还没见过南南。 可事实上,他自己清楚得很。 他在家里根本坐不住。这些年,妻子远在香港,他早已习惯了清冷独居的日子。 书房、茶室、空旷的院子,他都能一日不闻人声。可那是,他不知道自己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儿子,不知道在北京的另一处宅子里,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儿。 现在,他知道了。知道那份血缘真实存在,他怎么可能继续坐得住? 周容与也知道,林家未必欢迎自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来了。 没想到,一进门,眼前却是这样一幅画面。 儿子正站在梯子上,手里握着长竹竿,神情专注地敲着山楂树枝;儿媳妇举着相机,仰头对准他的镜头,眼神里带着笑意。 满院子的欢声笑语,一下子撞进了周容与心口。 林宁远和许茹几乎是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先是对视了一眼,再看向院门口的人。 那身影一出现,他们心里便已隐隐有数。再看看梯子上的周译,两人心里立刻明白了,来的人是谁。 空气里一瞬凝滞。 周译手里还握着竹竿,脚下踩着梯子,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外与拘谨:“您……怎么过来了?” 他正要下梯子,却被周容与抬手拦住。男人眼神沉稳,语气却格外柔和:“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就是过来……看看孩子们。” 这时,林宁远已迅速收拾好脸上的惊愕,快步走了过去。不等他开口,周容与竟先一步伸出手,态度谦和而正式:“林教授,久仰。” 林宁远显然没料到对方不仅知道自己,态度还如此客气,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回握,却猛地低头瞥见自己手上还沾着泥土和捏碎山楂留下的深红汁渍,顿时显得有些尴尬,只好抬手示意了一下。 周容与却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神情坦然:“没关系,您继续忙着。”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许茹,眼神中的郑重之色更深了几分,他再次主动伸出手:“是许医生吧?” 许茹眸光微微一闪,对上他的视线,没有犹豫,伸手与他轻轻一握,态度不卑不亢:“我是许茹。” “很早之前,就听舒窈提到过你。”周容与的声音带着一丝低沉,却不失真诚,“今天,总算是见面了。” 许茹也微微一笑,心头却有些复杂。 她没有多问,转而轻声道:“安安和南南刚才在院子里闹得厉害,跑出了一身汗,这会儿进屋喝水、换衣服去了。我带您过去看看吧。” 周容与心口微微一紧,眼神里迅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期待,他稳了稳心神,点头道:“好。” 他从身后秘书手中接过一只包裹得妥帖的羊腔子,随口解释:“这是宁夏盐池的滩羊,刚送过来,大家尝尝鲜。” 然后,他跟林知微点头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随即转身,跟着许茹朝屋里走去。 他这一离开,院子里方才那点微妙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好奇心瞬间如同解除了封印。 李津第一个按捺不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悠悠,用气声问:“这谁啊?” 悠悠也是一脸茫然,低声回道:“我也不知道啊,头一回见。” 一旁的傅景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但看周译还在梯子上,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目光忍不住地往屋门那方向瞟。 还是林宁远打破了这窃窃私语的局面,他抬头对梯子上的周译说:“差不多了,够咱们今天吃的了,剩下的留着下次再打吧。” 周译点了点头,动作利落地从梯子上稳稳当当地下来,脚刚沾地,拍了拍手上的灰。 恰在这时,屋门再次被推开。 周容与抱着安安走了出来。安安显然对这个陌生却温和的长辈没有抗拒,一只小手搂着他的脖子,正趴在他怀里咯咯笑。 阳光映在爷孙俩身上,那一幕,怎么看都像是一幅久别重逢的画。 李津他们几个目光都被这一幕吸引,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又忍不住偷偷望向周译。 周容与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亮,他从容地迎上那些目光,然后看向周译,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又带着期待的意味: “周译,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们?” 周译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他先是指了指悠悠,言简意赅:“这是二姨家的表妹,悠悠。” 然后转向傅景,“这是姑姑家的表弟,傅景。” 最后目光落在李津身上,“这是李叔家的,李津。他父亲现在在广东。” 这么一说,周容与立刻便明白了——这是李东行的儿子。 介绍完这边,周译停顿了片刻,视线重新对上周容与,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这是……”他极快地吸了口气,“……我父亲。” “父亲”两个字一出,周容与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平静几乎难以抑制地松动了一瞬,一抹飞快且极其隐蔽的、几乎是“得逞”了的笑意从他眼底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眼角眉梢都染上柔和,弯身看向几个还在消化信息的年轻人,语气亲切:“你们好啊。” 李津反应最快,上前一步,脸上挂起爽朗又得体的笑容,声音清亮:“伯父好!” 这一声像是按下了播放键,一旁的悠悠和傅景也立刻从微怔中回过神来,赶忙跟着打招呼。 这时,林知微从屋里走出来,没等她先开口,周容与便已主动看向她,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语气温和却极为认真: “知微,上周你在北大的那场英文演讲,我去听了。”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回味,继而肯定地点头:“讲得特别好。不仅口语流利地道,更难得的展现出来的青年的责任和担当,你们这一代,真是任重道远啊。” 林知微微怔,随即抿唇一笑,眼神下意识看向周译,才开口答道:“谢谢父亲夸奖。我们还要更努力才行。” 周容与轻轻颔首,眼神在儿子和儿媳之间来回掠过,声音微沉,却透着由衷的感慨:“好……你们都好,都是好孩子。” 第107章 冰糖葫芦和羊肉锅子 林知微笑着招呼悠悠他们几个:“我要做冰糖葫芦了,你们谁来帮我去核?” 傅景立刻举手,笑着说:“这个我会,用笔帽一戳就行,特别简单。” “行,那你来去核。”林知微点点头,又看向悠悠和李津,“你们俩帮我把山楂串起来。” 院子里顿时更热闹了。 这时,林宁远从屋里走出来,拍了拍手,笑道:“今天中午吃锅子吧,正好有周先生拿过来的羊肉。”说着,又转向周容与,“中午就留下来一起吃饭了。” 周容与心口微微一暖,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爽快应道:“好。” 林知微这边已经把锅端上灶,倒入糖和清水。随着火苗跳跃,锅里很快冒起一阵白雾,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她耐心地用勺子搅动着,等糖水慢慢熬稠。 糖浆熬到冒着细密的泡泡,晶亮如琥珀。她拿起一串山楂,小心地在糖浆里滚了一圈,立刻挂上一层晶莹剔透的糖衣。 “啪嗒”一声,她把山楂串放到旁边准备好的盘子上,冷却之后,冰糖葫芦就亮闪闪地成型了。 院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围了上来。李津眼睛发亮:“知微姐,我能先尝一个吗?” 林知微看着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摇头,语气却不容商量:“再晾一会儿,等糖壳彻底脆了才好吃。急什么,少不了你的。” 安安小短腿一蹬,也要扑过去抓,结果被周容与一把捞了起来。小丫头还扭着身子要伸手,嘴里哼哼唧唧。 林知微回头看见,跟女儿说:“这个你现在还不能吃。” 叶攸宁也带着南南出来了。小家伙一眼看见冰糖葫芦,眼睛立刻亮晶晶的,扑腾着要从叶攸宁怀里下来。南南如今走路比安安快些,旁边有人扶着,他就能晃悠悠往前挪几步,小模样认真极了。 这时,周译端着一个沉甸甸的铜锅也从厨房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院子中央的桌上。 只见清亮的汤底里,沉着几段葱白、两三片姜、几粒鲜红的枸杞和几颗金黄的海米,随着逐渐升温的汤底微微滚动,散发出清淡而温暖的香气。 他放下锅子,对众人说道:“都准备一下,可以吃饭了。” 一转头,正好看见李津手里已经抢到了一串冰糖葫芦,正咬得嘎嘣脆,糖渣都快沾到嘴角了。 周译不由得笑起来,提醒他:“你慢点吃,肚子留着点地方,今天羊肉管够,一会儿锅子好了你该吃不下了。” 李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却又信心十足地回道:“我、我这是提前开胃!正好激发食欲!哥你放心,一会儿保管我比你们谁都吃得多!” 旁边的桌上,早已摆满了涮锅的食材:羊肉被切成长条,薄而不散,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旁边还配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鲜香菇、泡发的腐竹、翠绿的白菜叶、嫩生生的菠菜和茼蒿,以及白白嫩嫩的豆腐块,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小料是用二八酱(芝麻酱和花生酱混合)调的,加了生抽、腐乳汁,搅拌得细腻顺滑。林宁远和李津喜欢再加一勺韭菜花,浓烈的香气一出来,立刻勾得人食欲大开。 浓香的酱料和清水涮出的鲜嫩肉质相碰撞,形成一种极致的味蕾体验。几个人吃得满头冒汗,却又停不下筷子。 饭后,许茹煮了一壶山楂水,酸甜的果香弥散开来,解腻又生津。大家端着瓷碗,慢慢呷着,坐在院子里闲聊。 初秋的小院,天高云淡。山楂树枝头挂着一串串红彤彤的果子,石榴枝间也裂开了几瓣,露出晶莹的籽。风吹过,院墙上的葡萄叶子簌簌作响,空气里透着一股清爽。 几只麻雀落在院门口,叽叽喳喳地叫着,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两个孩子在地垫上滚着,笑声穿透午后的宁静。 周容与啜了一口山楂水,目光转向林知微,语气随意却带着关切地问起:“春风手袋厂那边,最近进展还顺利吗?” 林知微放下杯子,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点头道:“很顺利。第一批货已经按照合同要求如期交货,港商那边也验收成功了,货款两清。” “好,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始。”周容与颔首,语气里带着赞许和更深远的考量,“这个试点成功了,‘三来一补’这个模式就被证明了是切实可行的。后续它的经验和模式,就可以被复制、投射到更多的行业里去。” 他转而望向林知微,目光锐利却带着鼓励:“不过,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止满足于这一点吧?后续有什么打算?” 林知微没有回避,神色认真:“确实,我瞄准了下个月的广交会。听说,这届广交会,报名的外商数量远超往年,很多人都提前嗅到了机会。” “我已经跟罗厂长深入沟通过了,他带人去广交会上看看。手袋的单子我们能做,衣服的单子,我们同样可以接,而且潜力更大。” 一旁的悠悠听到这里,好奇地插话问道:“姐,你上回说,春风手袋厂现在用的设备,都是港商那边提供的?” “是的,”林知微肯定道,“不仅是设备,他们还派了技术员过来指导、培训我们的工人,直到我们能独立熟练操作、达到质量要求为止。” 周译一听,立刻捕捉到了关键:“那也就是说,在这种合作里,我们不光赚了加工费,还能顺带学到人家的技术?” “没错,这只是最直接的收获。”林知微点头,语气转而变得更为深远。 “但我们要学习的,还有更多,比如,”她顿了顿,清晰地说出那四个字,“管理模式。” 她沉吟片刻,似乎下了一个决心:“我初步设想,从明年开始,在春风手袋厂尝试推行计件工资。” 这话一出,院子里有片刻的安静。大家面面相觑,这个概念在“大锅饭”仍是主流的当下,显得格外大胆甚至有些“异类”。 周容与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他缓缓放下茶杯,沉声道:“按劳分配,多劳多得。这可是在分配制度上迈出的一大步啊,想法很大胆,但也切中要害。” 林知微点头,眼神里闪过光芒:“订单来自海外市场,竞争激烈,对交货期和质量都有极高的要求。” “未来,如果我们想让‘中国制造’真正走向世界,效率和质量就是我们最核心的生命线。要提升这些,就必须从最根本的管理模式上尝试改变。这一步,迟早要迈出去。”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笃定的力量。 周译静静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骄傲。此刻,她坐在院子里,身影被初秋的阳光镀上一层淡金色,眉眼清明坚定,他心口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热流,这是他的妻子。 第108章 香山的房子 周容与又问起悠悠、李津在学校的情况,耐心听他们说一些专业上的事情,又转头看向傅景,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有这么多优秀的哥哥姐姐在前头,你以后压力大啊。” 傅景一摊手,正经又无奈:“不用等以后,我现在压力就很大。” 院子里顿时笑声一片。 这时,两个孩子午睡醒来,迷迷糊糊地被抱了出来。 安安还有些起床气,小脸皱巴巴地趴在妈妈林知微的肩上,哼哼唧唧地不肯抬头,林知微正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 南南则精神头好一些,双手挥舞着,小腿在父亲怀里蹬个不停。 周译只好弯下腰,几乎是半蹲着,双手稳稳地架在南南的腋下,支撑着他大部分的体重。南南在爸爸的助力下,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往前迈着步,嘴里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兴奋声音。 “来,再走一步。”周译的声音带着鼓励。 南南踉跄着往前迈了一步,咯咯笑了。 周容与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彩。他放下茶杯走过去,对周译温和地说:“你歇会儿,腰这么弯着受不了,我来吧。” 周译愣了愣,终究还是把位置让了出来。 周容与弯下身,将手掌稳稳撑在南南的腋下。他的动作很轻,生怕用力过度。 南南并不认生,歪着小脑袋望了望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确认。得到他一个鼓励的笑容后,小家伙咧嘴笑开,摇摇晃晃又向前迈了两步。 林知微抱着安安抬头看过去,周译也定定望着。两人相视一笑。 周容与离开时,天色已近傍晚。秋风里带着几分凉意,周译和林知微一路把他送到车前。 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巷口,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等候。周容与停下脚步,转过身,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些许阴影,神情比平日更显温和。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这次过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安安和南南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承诺,“等你们母亲从香港回来,我们一并给两个孩子补上。” 林知微忙摇头:“您太客气了。” 周容与却执拗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解释。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家里在香山那边还有一个院子,环境还算清静。我已经吩咐人过去收拾打扫了。”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等收拾妥当,你们平时上课或是周末,都可以过去住。那边离你们学校近,方便。” 周译和林知微闻言,几乎是同时摆手,下意识地想要推拒。 “别推辞。”周容与神色一正,却没有强硬,语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温和。 “安安和南南也可以过去住几天。这样,你们也不用一周才能见孩子一回。”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林知微:“知微,你不是经常要和广州那边联系吗?在学校打电话总归不方便。那边院子里有专门的电话机,用着也自在些。” “房子都是现成的,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就别再推辞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方方面面都替他们考虑得周全妥帖,再拒绝反倒显得生分和不近人情。周译和林知微对视一眼,两人这次没再推辞, 周容与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意,抬手在儿子肩上拍了拍,又和林知微点点头,转身上了车。 车门轻轻关上,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胡同尽头。 周译和林知微站在原地,晚风吹起林知微的发梢,两人心中都因这份沉甸甸的、不容拒绝的关怀而涌动着暖流。 回到学校,林知微立刻被一种紧迫感包围。她深切地感到,时间怎么都不够用。 确实就像周容与说得那样,她每天都要在宿舍楼下排队跟广东那边打电话。 队伍后面站着一溜焦急等待的同学,她也不好意思多占时间,只能压缩内容,匆匆几句就挂掉。很多想要详谈的细节,常常说到一半就被迫中断。 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反复思量春风手袋厂的未来。 罗厂长为人踏实,技术过硬,抓生产是一把好手,能把产品质量管得死死的。但开拓业务、对外沟通,显然超出了他所擅长的范围。他需要一个得力帮手,一个能弥补这块短板的人。 在宿舍里,知道她广东这摊子事情只有吴雨桐。林知微坦诚地跟她说了自己的困扰和对人才的渴求,尤其提到对广州本地情况不熟悉,需要一个信得过且脑子活络的人。 吴雨桐沉思片刻,忽然说:“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我有个堂兄,就在广州。他是高中毕业,脑子特别活络,之前一直在百货大楼上班,做了好些年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惋惜和不平:“就是……之前得罪了上面的人,现在虽然勉强保住了岗位,但被晾在一边坐冷板凳,每天干得特别憋屈,一身劲儿没处使。” 林知微听了,眉头轻轻一挑。她想了想,觉得这倒是个难得的人选。 高中毕业,有文化底子;在百货公司干过,有经验和市场嗅觉;正处于事业低谷,有强烈的改变现状的意愿;更重要的是,他是雨桐的堂兄,知根知底,多了一层信任保障。 更何况,她未来的蓝图,绝不仅仅局限于代工。 她要做自己的设计,做自己的品牌,甚至有一天,要让自己的品牌走进百货大楼,走进千家万户。而雨桐堂兄的过往经历,恰恰是为未来铺设零售渠道的绝佳助力。 她转头看着吴雨桐,语气郑重:“好,你先帮我去问问他,看他有没有意愿。” 另一边,夏清已经和丈夫谈妥了条件。 男人开出的价钱对她来说,是不小的一笔数目。但心里却在反复告诉自己,若是能换来自由,能让自己彻底脱离那段婚姻,这些钱……也值了。 她仍记得上次他来学校闹事时,那种窒息的恐惧。那一夜,她几乎整宿未眠。 周末,林知微不在宿舍,自然不清楚这件事的具体进展。她想着,解决了就好。 宿舍里的赵小娥见夏清为钱发愁,“夏清姐,要不你跟知微说说?她平时穿的用的都挺好的,家里条件应该不错。你要是真周转不开,可以先找她借点钱。” 夏清愣了愣,随即摇摇头:“算了吧。知微家里有两个孩子,她跟她先生又都还在读书,开销不小的。钱的事情,还是我自己想办法,让家里凑凑。” 赵小娥还想张口,却在抬眼时,正好对上杜晓惠的眼神。那眼神明显带着几分不赞同。 她心里一滞,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轻轻咬住嘴唇,眼神闪烁着一丝尴尬和不甘,随即垂下头,用发丝掩住脸上的神色。 第109章 期刊和姐夫 林知微所在班级六组,负责本期的板报工作。 课后,六组的几名成员搬了椅子,围坐在一起,摊开草稿纸,开始商量本期板报的内容。 来自农村的单鹏挠了挠头,率先开口,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我觉着吧,咱这回得整点最基础的。你们是不知道,这回暑假我回家,村里老乡问我在北大学啥哩,我说学经济。你们猜咋着?” “他们愣是听成了‘京剧’!非拉着我来两嗓子不可,可把我愁坏了。” 他憨厚的脸上露出无奈又好笑的神情,“所以我想,咱这板报,能不能就先给大伙儿科普一下,啥叫经济学?” 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这个提议好!”孙雯雯眼睛一亮,立刻表示赞同。 “其实何止老乡们,咱们学校好多其他系的同学,也对咱们经济学专业一知半解,觉得特神秘。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既面向全校做科普,也宣传一下咱们自个儿的专业,一举两得。” 邓山海推了推眼镜,补充道:“咱们还可以拿出一个板块,讨论一下时下最火热的经济议题,比如农村的‘包产到户’到底带来了哪些变化?还有东南沿海刚兴起的‘三来一补’模式又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社会上热议的,我们学经济的,不能只埋头书本。” 林知微一直认真听着,此刻不住地点头:“山海说的对,我们学经济的,必须得紧跟时代发展的脉搏,不能只埋在书本里。就是……” 她微微蹙起眉,环顾了一下那块不算大的黑板,语气带上一丝遗憾,“咱们这板报地方实在太小了,想写的东西太多,根本展不开,每次都觉得意犹未尽……” 她的话音顿了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动的光芒,一个更大胆的想法脱口而出:“同学们,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办一本属于我们自己的期刊,怎么样?” 她越说越兴奋,思路愈发清晰:“如果我们有一本自己的刊物,就可以设立不同的栏目,向同学们公开征稿,深入探讨我们关心的现实经济问题。篇幅不限,还能留存下来,不是比擦掉的黑板报好得多?” “期刊?”孙雯雯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我觉得这个主意太好了!不止是严肃的经济问题,我们还可以开设副刊版面,刊登一些同学们写的诗歌、散文,展现我们的多元思考!” 单鹏也被这个构想点燃了,黝黑的脸上泛着光:“对对对!还能分享学习心得,介绍一些经典的、前沿的经济学理论,就当是咱们学生的自留地了!” 林知微受到鼓舞,继续补充:“甚至,我们还可以挑选一些国外重要的经济学论文进行翻译,让大家能更快地接触到外面的学术世界。” “我的天!林知微,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邓山海猛地站起来,脸上写满了钦佩与兴奋。 “这个主意简直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我帮你一起,咱们这就去征求咱们系里其他同学的意见!这事儿要是真办成了,林知微,你就是咱们这本刊物的创始主编!” 林知微连忙摆手:“主编我可不敢当,这需要大家共同努力。我就是觉得,这件事如果我们能做成了,它的意义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 “我们可以不止接收自己本校的投稿,还可以开放给全国其他院校经济系的同学。这样,咱们这本刊物,就能成为一个平台,一个让全国所有学习经济的同学们交流思想、碰撞火花的平台!” 单鹏听得心潮澎湃,用力地点着头:“对!咱们不光要同学们的意见,还得寻求系里教授、老师们的支持!请他们做顾问,给咱们把把关。这事,咱们一定得想办法把它办成,还得办好!” “知微姐,你赶紧想想,咱们这期刊,名字叫什么?”孙雯雯迫不及待地追问,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林知微被问得一愣:“这可得好好想想,到时候也征求一下大家的建议。” 暮色渐渐降临,空荡荡的教室里,几个年轻人的热情却空前高涨。 周译这两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再有两天,母亲闻舒窈就要从香港回来了。 无论是从父亲口中,还是岳母那里,他听到的关于母亲的往事,都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正是这种心绪不宁的时候,室友却隐晦地提醒他,最近总有个七八级的学妹,偷偷溜到他们班上来旁听,实则心思根本没在课上,总在悄悄向人打听周译的事。 周译闻言,眉头立刻蹙紧,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与无聊。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冷意:“没人告诉她,我早就结婚了吗?孩子都有了。” “说了啊,可人家不信,或者说……不在意?要不,你让弟妹带着孩子来学校里走两圈?好多人都觉得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对于这种黏糊糊、斩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周译向来缺乏耐心,他只想快刀斩乱麻,彻底绝了后患。 第二天去上课前,他特意叫上了正好没课的李津。他言简意赅地跟李津说了缘故,李津一听就乐了,拍着胸脯保证:“这点事包在我身上!” 果然,那个学妹又如期而至,坐在了周译后排不远的位置,目光时不时地飘过来。 课间休息的铃声刚响,教室里开始有些喧闹。 李津毫无预兆地、极其自然地提高了嗓门,那清亮又带着点京腔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哎,姐夫!你这周未回家,是不是得先去隔壁接上我姐一块儿啊?我也有点想我外甥和我外甥女了。” “姐夫”二字一出,教室里立刻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乎所有听到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或明显或隐蔽地看向了周译,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后排那个瞬间僵住的学妹。 周译极其自然地接话,声音同样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嗯,她那边下课晚,我过去等她。” 短短两句话,几个关键词——“姐夫”、“我姐”、“外甥”、“外甥女”,信息量很清晰:他已婚,妻子在隔壁学校,有一双儿女,家庭关系和睦亲密,周末还要一起回家团聚。 李津这看似家常的一句闲扯,效果堪比一场精准的新闻发布会。 后排那道一直追随的目光,很快消失了,再也没有在之后的课上出现过了。 第110章 莫名其妙的桃花 如果这事儿让林知微知道,她大概会无奈地揉揉眉心,感慨一句:“这也不是春天啊,咋还桃花朵朵开呢?” 没错,林知微同学最近确实遇到了同样的困扰,甚至更甚。她遇到的一朵桃花,不仅开了,还开得人尽皆知。 在“三角地”信息栏上,竟赫然贴出了一封笔墨清晰的情书,指名道姓,是写给经济系林知微的。 信的内容辗转传到了她耳中,尤其是那最后几句,被不少人复述着: “即便明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现实,我仍愿意说一句:我喜欢你。 也许这句话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我至少不会后悔。至少在我最热烈的年纪,我没有选择沉默。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封信,请你笑一笑,不必回应。就当校园里,有个青年曾经勇敢过。” 署名是“一个鲁莽却真心的仰慕者”。 这封信很快成了校园里的热门话题。毕竟,林知微因为那场英文演讲比赛,本就小有名气。 只是周译时常来等她下课,两人并肩在校园里走也不是一回两回,知道她已婚且已为人母的同学更是不在少数。 可偏偏就在这种几乎人尽皆知的情况下,还有人用这种公开张贴的方式,上演这么一出“深情告白”。 旁人或许觉得浪漫勇敢,甚至可能成为一段校园传奇。但传到林知微这里,她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冒起来——对方纯纯有病。 在她看来,这种行径与浪漫毫不沾边,根本就是极度自私。 对方只想着将自己内心的情感酣畅淋漓地抒发出来,完成一场自我感动的盛大表演,自己心里是爽快了,却完全不顾及这会对她造成多大的困扰。 这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成为众人议论和目光的焦点,仿佛她已婚的身份成了一种需要被“勇敢”挑战的障碍。 这封情书与其说是给她的,不如说是写给他自己青春的祭文,而她,只不过是被迫配合出演的道具。 林知微心里十分生气,她甚至咬着牙根想,如果让她知道是谁干的,她真想找个麻袋,趁月黑风高,把他套头揍一顿! 让他好好清醒清醒,什么叫成年人的分寸感和责任感,而不是打着“青春”“勇敢”的旗号,行骚扰他人之实。 有人私下里钦佩表白者的勇气,将其视为冲破世俗条框的壮举; 自然,也少不了许多人在背地里对着林知微指指点点,目光里掺杂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言说的审视,仿佛她成了某桩风流韵事的女主角,而非一个被无故卷入风波的无辜者。 这些或明或暗的议论,像挥之不去的蚊蝇,虽不致命,却足够恼人。 林知微最近本就忙得脚不沾地。不仅是学业上事情,还有广东那边的合作需要她远程沟通细节,与同学们筹划中的经济期刊更是千头万绪。 这件突如其来的糟心事,就像一堆亟待整理的丝线里突然打了个死结,成功而精准地勾起了她的怒火。 她厌恶这种被强行拖入他人情感剧本的被动,更憎恶对方那看似深情、实则极端自私的“自我感动”。 次日清晨,三角地带的人群发现,那封引人议论的情书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笔迹清秀却力透纸背的新告示。纸张平整,语句冷静,一如林知微本人。 「致:那位“鲁莽却真心的仰慕者” 近日于三角地见信,阅毕,心情复杂。首先,感谢你的认可。但有些话,必须说清。 第一,你的“勇敢”,是我的困扰。 你选择了在公共场合,将本应私密的情感强加于众,使我莫名成为他人议论的焦点。你在享受自我感动时,可曾想过这对我——一个名字被公开提及、生活被无故打扰的人,是否公平?尤其在你明知我已有家庭的前提下,此举并非浪漫,而是失礼与自私。 第二,真正的欣赏,应包含尊重。 真正的欣赏,绝非满足自我抒发的冲动,而是发自内心地尊重对方的处境与选择。你信中言道“不必回应”,实则已用这种方式迫使我必须回应。你所期待的“笑一笑”,于我而言,是尴尬与恼怒。你的“不后悔”,建立在我的困扰之上,这并不值得称道。 第三,请将热烈投向更广阔的天地。 北大之大,在于学问,更在于格局。你我皆处大时代,有无数领域值得投注热情,有更广阔的天空任你翱翔。将过于澎湃的私人情感,固于一方不合时宜的告白,实非燕园学子应有的气度与追求。 此事到此为止。愿你收回这份无处安放的“热烈”,将其转化为求知的动力与前行的能量。 —— 林知微」 这封回应,如同一声清脆而冰冷的断喝,瞬间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 它干净利落,锋芒毕露,不留半点回旋余地。那些原本揣着看热闹心思的学生们,一个个被字里行间的冷意震得心头一凛。 林知微用无可辩驳的逻辑和毫不妥协的姿态,将一场可能被人添油加醋、传为“佳话”的闹剧,彻底定性为一场不折不扣的“失礼”与“困扰”。 三角地带,再次因为她而寂静无声。只是这一次,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暧昧的猜测与暗涌的好奇,而是某种被震慑后的清醒与敬畏。 人群渐渐散去,那张贴在显眼处的回应,提醒着所有人:分寸与尊重,比所谓的“勇敢”更重要。 周五下课后,周译依旧像往常那样,提前等在了经济系的教学楼下。他倚靠着一棵老槐树,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楼梯口,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然而,他很快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氛围。周围路过或驻足的学生,投向他的目光似乎比平时多了许多,有些甚至带着某种明显的打量、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周译微微蹙起眉头,心里泛起嘀咕。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迅速而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着——黑色的外套扣子整整齐齐,并没有系错。 他在心里琢磨着:今天这是怎么了? 第111章 周家人 林知微和周译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秋风里带着丝凉意,银杏树的叶子尚未完全变黄,半青半黄,在枝头轻轻摇曳。脚下落叶偶尔被踩碎,发出细微的声响。 路过的学生,不论男女,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他们身上。有的悄悄耳语,有的则直接回头多看几眼,神情里带着几分好奇。 林知微心里忍不住发笑,却又有点无奈。她索性把三角地带那封公开情书,以及自己后来的回应,都原原本本讲给了周译听。 周译听完,忽然停下脚步,眉梢一挑,唇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带我过去看看?” 林知微瞪了他一眼,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往前走:“你别闹!”语气里带着点嗔意,却也有几分羞窘。 周译被她牵着继续往前走,心情却莫名轻快起来。 快到校门口时,他才慢悠悠地提起自己学校的事,提到李津在课堂上替他解围时,那声朗朗的“姐夫”。 林知微忍不住笑弯了眼,声音里带着打趣:“那你可得好好感谢一下李津。” “嗯。”周译点点头,侧眸凝视着她,眼底柔光流转。 片刻后,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不动声色,却带着几分期待:“哪天有空,去试试我们那边的食堂?换换口味。” 林知微微微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她当然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她没戳破他的小心思,唇角一抿,眼里却溢出点笑意:“好啊。” 回到家,许茹把一个邮政包裹从桌上推到周译面前,说:“这是今天送来的,从临城县寄过来的。” 周译愣了下,拆开后,里面叠着几件孩子的衣服,都是手工缝制的棉布小衣裳,针脚细密,颜色朴素,却干干净净。最上面压着一个小红包,封皮上写着字——“周岁红包”。 林知微凑过来,看了一眼。周译盯着那几个字,指尖有些发紧,半晌才低声道:“是三姐寄的。” 自从知道身世之后,他没有再与周家联系。说不迁怒,是不可能的。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我给三姐打个电话吧。” 电话很快接通,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女声, 周语没有多余寒暄,只问候了林知微和两个孩子,语气小心翼翼,仿佛不敢触碰什么。 到最后,她才轻轻叹息:“大哥在打听你北京的电话,我没告诉他。不过,他可能会去废品站找孙均……你得提前说一声,让孙均心里有数。” 周译心口微微一热,鼻尖酸涩。他低声应道:“谢谢三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声压得极低的叹息,像是压抑了无数话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保重。” “嗯。”周译应下。 电话挂断后,屋里安静下来。周译盯着手里那个泛红的信封,半晌没动。 秀水村,周家的院子里阴沉沉的。秋风卷着尘土刮过院墙,树枝沙沙作响,几只鸡在角落里扑腾着翅膀,显得冷清又压抑。 周评推门进来,神情焦躁,额头上还带着汗。 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对周父说:“县城我跑了一圈,没打听到娘的消息。老四在北京的电话,我也问不到。废品站那边我去过了,那个姓孙的,嘴很严,啥也问不到。” 话音刚落,周证冷声开口:“你问到又能怎么样?” “当然是让老四放过娘!”周评立刻瞪大了眼睛,语气急切,“他虽然不是娘亲生的,可好歹也是娘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这么多年了……” “养大?”周证猛地打断他,眼神冷厉,声音却压得低沉,“要不是娘把人家换了,人家根本不用在咱家过这种苦日子!” 屋里气氛陡然僵住。周评怔了怔,脸色涨红:“老二,你咋说话呢!” “行了,都别吵了!”周父重重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年老的面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阴沉,他缓缓道:“赶紧商量怎么办吧。这结还是在老四身上,必须得找到他。只要他肯原谅你娘,肯在他那当大官儿的亲爹面前说句话,你娘就能没事。” 周评听后,立刻冒出一个念头:“要不,我去趟北京吧。他不是在清华吗?我去清华找他!”说完,又转头看向周证,“老二,你跟我一块儿去。” 周证眼神一闪,摇头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没脸去找老四。” “没脸?”周父的手重重一拍桌面,声音里满是怒意,“现在,你娘被关在哪里都不知道,是在县里,还是在市里,你还在这儿讲脸不脸的!” 周证咬紧牙关,半晌才闷声开口:“以后……娘要是被放出来,我可以给她养老。可去北京这事儿,我不掺合。” 话音落下,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这个没良心的!”周父狠狠吐出一句,手里的旱烟袋砸在桌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周评攥紧了拳头:“我回去就去开介绍信,我去北京找老四!” 可等他到了公社办公室,把话一说完,干部抬眼瞅了他一眼,淡淡地丢下一句:“周评,你的介绍信开不出来。” “为啥?”周评怔住,声音拔高。 干部却没有多解释,只是慢悠悠地说:“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了。” 周评整个人懵在原地,脚底像被钉死了一样。 他清楚,没有介绍信,他根本没法去北京。 他心口一阵发凉,仿佛所有希望都被人堵死了。 而堵住他希望的人,此刻正站在北京的机场,焦急等待着。 夜色下的首都机场,航站楼的灯光在玻璃顶上映得通明,冷白的灯光与窗外的漆黑夜幕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容与身形笔直,眼睛却死死盯着出口,手腕上的表,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每一次秒针跳动,心口便跟着收紧一分。 混合着多年未见的期盼、无法言说的愧疚,以及一丝近乡情怯般的惶然,种种情绪在他素来沉静的眼眸深处翻涌,最终都化为了几乎凝成实质的焦灼,无声地压在他的肩头。 第112章 遗憾与错过 闻舒窈从机舱走出来的那一刻,周容与的目光便第一时间精准地定格在她身上。 她穿了一件剪裁极佳的深咖色风衣,腰带松松系着,衬得身形愈发清瘦颀长。 内里是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领口露出细腻的布料,头发松松地半挽在脑后,几缕微卷的发丝不经意间垂落,拂过白皙的脖颈和脸颊,平添了几分随性。 时光仿佛对她格外宽容,并未在她脸上刻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沉淀下一种沉静又从容的气度。 等候在旁的李秘书立刻快步上前,微微躬身,默不作声地接过了行李。 闻舒窈的脚步微微一顿,她的视线在周容与脸上短暂停留,随即掠过他的肩头,向后望去。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与期待,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定的身影。 周容与自然明白她在找谁。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短暂得近乎礼貌的拥抱,臂弯的力度却泄露了克制之下的复杂情绪。 他微微侧首,唇畔几乎擦过她的鬓发,在她耳边低声开口,声音温和,带着安抚意味: “周译没来,是我不让他来的。明天,他会和知微一起,带着孩子们来见你。” 闻舒窈的呼吸微微一滞。 周容与眼神一暗,他温热的手掌顺势下滑,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以一种保护又带着主导的姿态,牵着她向停靠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走去。 同一个夜晚,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床前投下一小片清冷的光斑。 周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沉重的思绪让他难以入眠,身下的床垫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身旁的林知微动了动,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轻柔:“睡不着吗?” 周译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带着歉意低声问:“是不是吵到你了?” 林知微轻轻摇头,把脸埋进他的臂弯里,找到了一个熟悉又安稳的位置。 她仰起脸,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轻声问:“你是在紧张……明天的见面吗?” 周译沉默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去。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罕见的迷茫:“不全是紧张。我只是……只是在想,父亲和母亲的角色,终究是不一样的。父爱和母爱,也不一样。” 他顿了顿,手臂无意识地收拢,将妻子更紧地拥住,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力量。 “就像你怀着安安和南南的时候,那么长时间,日日夜夜,你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每一次胎动,那种血脉相连的共鸣……这些,都是我永远无法切身感受到的。”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所以,我更加不敢想象……当年的事情,对她的打击,究竟有多大。父亲说,她……她直到现在,还在靠药物支撑睡眠。我一想到这个,我就……” 林知微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她抬起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却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湿润。 “别总困在过去里,往好处想,多想想以后。”林知微轻声安慰着。 第二天,阳光透过窗棂,照得屋里暖融融的。 安安和南南都被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小衣裳,叶攸宁蹲在他们面前,眉眼弯弯,用极其温柔的语调,一字一字地、充满耐心地引导着:“奶——奶,爷——爷。” 许茹走到周译面前,跟他说:“帮我给你母亲带个好。跟她说,等她安顿好了,有空……来家里吃饭。” 周译看郑重地点头应允。 周容与的司机早已将车稳稳停在胡同口。周译和林知微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朝着胡同口走去。 车子平稳地驶入灯市口附近那条熟悉的胡同,最终在那座静谧的四合院门前停稳。 周译和林知微抱着孩子刚下车,走进院门,一抬眼,便看到了屋檐下,站在周容与身旁的那道身影。 她穿着一身米白色针织连衣裙,肩上随意搭着一条浅灰色羊绒披肩,身姿优雅而单薄。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般,落在周译身上。 周容与见状,上前一步,动作极其自然地从周译略显僵硬的臂弯里,接过了正吮吸着手指的南南。然后看向儿子,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介绍:“周译,这是你母亲。” 闻舒窈一步步走到周译眼前,在极近的距离停下,仰起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儿子的脸庞,仿佛要将错失的二十多年光阴一眼补回来。 她颤抖地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微微停顿,带着一丝怯然的不确定。周译读懂了她的渴望,主动微微俯下身,将自己的脸颊送到她的手边。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和微颤,极其轻柔地、一寸寸地抚过他的眉骨、眼窝、鼻梁……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闻舒窈的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她声音哽咽,却又努力笑着说:“眉毛和眼睛像你父亲,鼻子……鼻子像我。” 周译喉结滚动,眼圈瞬间就红了,强忍着的酸楚几乎要决堤。 闻舒窈放下手,下意识地想张开双臂拥抱他,可手臂抬到一半,却有些无措地停住了。 她的儿子早已长大成人,身量甚至比他父亲还要高大挺拔。 就在这时,被林知微抱在怀里的安安歪着小脑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这声稚嫩的呼唤,像一道光,瞬间打破了凝重的气氛,成功将闻舒窈和周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周译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从林知微怀里接过安安,将她面向闻舒窈,指着母亲,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引导道:“安安,叫奶奶。” 安安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流着眼泪却又笑着的陌生人,小嘴一张,发出了一个模糊却清晰的音节:“nai——nai——” 仿佛是得到了姐姐的示范,被周容与抱在怀里的南南也咿咿呀呀地舞动着小手,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舌:“nai——nai——” 闻舒窈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可脸上的笑容却彻底绽开,她笑着看向两个天真无邪的孙儿,仿佛看到了生命延续最美的样子,可目光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移回周译脸上。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抱着女儿,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既坚毅又无比温柔。 闻舒窈看着这一幕,心中那份巨大的空缺和渴望再次汹涌而来。 她也想,就像周译此刻抱着安安那样,能将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重新紧紧地、毫无隔阂地拥入怀中。 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注定已经永远地错过了他的幼年、童年、少年……那是他生命成长中她永远无法参与的漫长空白,也是她此生无论多么努力,都再也无法弥补的、永恒的遗憾。 第113章 隔辈亲 周译侧过身,把林知微带到母亲面前,语气郑重又带着几分难掩的亲近:“这是知微。” 闻舒窈伸出手,紧紧握住林知微的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端详,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一晃眼,都这么大了……没想到,如今还有这缘分。” 她眼底漾起一抹光亮,既有时光流转的感慨,也有由衷的欣慰。 张嫂恰好端着茶水进来,轻声将茶盏放到几人面前。 周容与半俯下身,一边小心地扶着南南蹒跚的步伐,一边温声招呼:“都别站着了,坐下歇歇,先喝口茶吧。” 几人落座,屋内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南南依旧全神贯注在他那几步磕磕绊绊的路上,双眉紧皱着,像个小小老成的孩子。 而安安则完全不同,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从见到闻舒窈那一刻起,就没移开过,眼神里带着单纯的好奇与喜爱。 林知微注意到女儿的目光,心里忍不住发笑,伸手将安安从周译怀里接过。小丫头还是执拗地扭着小脑袋,眼睛直勾勾看向闻舒窈,林知微便索性笑着将她轻轻塞进闻舒窈怀里:“安安从小就喜欢看美人儿。” 骤然被递过来一个软乎乎、带着奶香气的小团子,闻舒窈的身体不自觉僵了一下,手臂微微悬着,生怕自己没接好。那一瞬,她甚至屏住了呼吸。 可孩子柔软温热的触感,瞬间冲散了她的拘谨。血脉相连的某种本能让她很快放松下来,手臂自然而然收拢,动作小心翼翼又笨拙地调整姿势,终于稳稳将安安托在怀里。 安安一点也不怕生,乖乖落到闻舒窈怀里后,不仅没哭闹,反而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她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先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拽闻舒窈身上那条柔软的羊绒披肩,手指拢着布料,扯了几下,软糯的小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 可很快,小丫头又不安分起来,小手往上一路摸索,径直冲着闻舒窈耳边那枚闪着温润光泽的珍珠耳环探去。 周译早有预料,眼疾手快,伸手在半空中“逮住”了女儿那只作乱的小手,带着几分无奈,又忍不住笑着对闻舒窈解释:“她这是看上您的耳环了。最近就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东西,见一个抓一个,防不胜防。” 周译没想到自己随意一句话,闻舒窈后面就给安安买了一打的珍珠发卡,等到那天,他看到安安那本就没几根毛茸茸头发的小脑袋上,东一只西一只,别满了珍珠发卡时,他一度想开口劝,却又被那副滑稽可爱的模样噎住了话,终究什么也没说。 就像此刻,闻舒窈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意温柔地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安安柔嫩的小脑袋,语气里满是纵容与喜爱:“没关系,让她摸吧,这么小的小人儿,能有多大劲儿。” 林知微在一旁笑着补充道:“您可别小看她,手劲儿可不小,没轻没重的,真要让她拽上那么一下,还是挺疼的。” 闻舒窈目光温和地转向林知微,语气里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知微啊,你爸妈都还好吗?” 林知微微笑着点头,声音温婉:“他们都挺好的。我妈还特意嘱咐我,说等您这边安顿好了,一定请您过去吃顿饭,她亲自下厨。” 闻舒窈脸上漾开真切的笑容,连连点头应承下来:“好,好,一定去。真是好多年没见了,是该好好聚聚。” 林知微轻轻顿了顿,像是在心里斟酌措辞,才又开口:“对了,我妈还说呢,平日里她和我爸都要上班,两个孩子基本上都是在家由两位阿姨照看。她想着……” 说到这里,林知微的语气稍稍一低,带出几分试探和小心翼翼,“您要是不嫌他们闹腾,以后白日里,要是方便,就让阿姨们把孩子送过来。”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 闻舒窈明显愣住,手指微微蜷紧,眼神中透出一抹意外。她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信任,更没想到这份体贴会来得如此自然。 一股暖流顷刻间涌上心头,她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像是有什么酸涩堵住了喉咙。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和颤抖,急切地确认:“真的……真的可以吗?” 周译静静看着母亲的反应,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他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提醒:“当然可以。不过您可别光看他们现在乖巧,真要是闹起来,也够折腾的。”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闻舒窈立刻打断儿子的话,目光重新落回两个孙儿身上,充满了无限的慈爱和包容,“我看安安和南南都乖得很,不知道多招人疼。” 林知微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心底微微一松。她隐约感觉得到,这样的提议,也许正好为彼此之间的关系,悄悄铺开了一条温暖的路。 一直在旁边含笑看着的周容与,此时也忍不住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欣赏:“别的不说,南南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头,是真不错。跌倒了也不哭不闹,还要自己爬起来。照这个势头,过不了几天,准能利利索索地自己走了。” 话音未落,南南正好扑腾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往前挪了几步,跌在周容与的怀里。 周容与看得心里越发欣慰,转而又将目光落到闻舒窈怀里的安安身上,问:“安安呢?” 周译闻言,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摇头笑道:“别提了,家里抱她的人太多,这丫头被惯得有点懒,脚都不乐意沾地,走两步就张开手要人抱,比南南可差远了。” 闻舒窈立刻护短地把安安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不赞同地看了儿子一眼:“话不能这么说,本来每个孩子学走路就有快有慢,性情也不同,急什么?我看我们安安这样,就挺好,文文静静的,是个小淑女。” 林知微忍不住愣了愣,抬眸和周译对视一眼,两人心里几乎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文静?淑女?这说的真是他们家闺女吗? 两人对视间,唇角都悄悄勾起一抹笑,心里既好笑,又无声地被母亲的这份偏爱与包容打动。 第114章 出手阔绰的母亲 闻舒窈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跟林知微说:“对了,给你们带了点礼物。” 林知微把安安抱过来,闻舒窈从房间里费力地拖出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她俯身,先从其中一个箱子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质感非凡的长方形丝绒盒子。 她双手递到林知微面前,笑意温和:“来,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林知微下意识接过,指尖一触,便感觉到盒子意外的沉。 她低头看去,盒盖上烫着一排精致的英文字母,心中已隐隐有数——这是英国那个连皇室都钟爱的顶尖珠宝品牌。 扣合轻轻一响,盒盖被掀开。眼前瞬间涌出璀璨的光泽。 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该品牌极具代表性的经典蝴蝶系列作品——一套完整的套装,包含了一条项链和一对耳环,每一件都堪称艺术品。 设计极为精巧。钻石镶嵌而成的圆环勾勒出蝴蝶轻盈的轮廓,而在圆环底部,则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颗颗浓郁炽烈的红宝石,宛如蝴蝶灵动的身体。 钻石的冷冽星芒与红宝石的热烈华彩交织在一起,既梦幻又高贵。 林知微呼吸一滞,心口微微发紧:“这,有些……”她忍不住抬眸看向周译,语气里带着不安与推辞的意味。 闻舒窈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轻轻拍拍林知微的手背。 “第一次的见面礼,你可一定要收下。” 林知微感受到那份温暖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她看了看闻舒窈眼中真挚的期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闻舒窈满意地笑了,目光从林知微身上温柔地移开,转而落在了一旁的周译身上。她的视线在儿子高大挺拔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跟他说:“给你买了几件衣服。”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一年四季的衣服,我给你订得不少,尺寸是问过你父亲的,后续会陆续送过来。这样,你自己平时可以少买些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微微亮起,隐隐透露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那是一种属于母亲的幸福感。能够替儿子置办衣物、为他准备生活所需,这份看似琐碎的心意,对她而言,却仿佛是多年缺席后才终于补上的圆满。 周译静静地看着那满满一大箱的衣服,每一件都显然经过精心挑选。 有质地上乘、触感柔软的羊绒针织衫,有剪裁考究、面料挺括的白色衬衫,还有款式经典、线条利落的卡其色风衣,甚至还有几套适合居家和运动的休闲服饰。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而滞涩的东西堵住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在胸口猛烈地翻涌、冲撞。 那里面有对这份突如其来、细致入微的关爱的无措与感激,也有对那段无法重来的、缺失了这份关怀的漫长岁月的深深遗憾。更多的,是一种被浓烈的、笨拙的母爱紧紧包裹的触动。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复杂情绪:“谢谢母亲。” 只是四个字,却像是将多年未能说出口的渴望、遗憾与感激,都一并倾注其中。 闻舒窈听到这声“母亲”,眼眶猛地一热,她迅速低下头,假意整理着箱中的衣服,掩饰着脸上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她打开了另一个大箱子。盖子掀开的一瞬间,里面的东西映入眼帘,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她伸手指着其中一排排摆放整齐、包装精美的婴儿用品和小玩具,跟林知微说:“这些,是我去伦敦的时候,你舅舅托我捎回来的。” 林知微的目光顿时被那些小巧可爱的东西吸引住,她看着那些包装精美、标着英文的婴儿用品,心中再次涌起复杂的情感。 从婴儿护肤品到益智玩具,从小餐具到小毯子,种类繁多得让人目不暇接。她几乎难以想象,舅舅一个素来端方稳重的大男人,会在异国商店里,认真挑选这些细致入微的东西。 闻舒窈又伸手指向另一堆衣物,语气温柔却带着几分炫耀似的亲昵:“这些嘛,都是我在香港买的。” 里面有蓬松的粉色公主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小花朵,还有一套精致的绅士小西装,深蓝色的外套配着同色系的小马甲,还有一条迷你领带。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还买了一些奶粉和纸尿裤,都还在路上呢。等送到了,就给你们送过去。” 闻舒窈的周到远不止于此。她还给林宁远、许茹和林知行都准备了礼物,就连叶攸宁,她也准备了一支钢笔。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静观察的周容与走上前来,拿出两个小巧精致的红木盒子。 盒子表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他缓缓打开盒子,里面各自躺着一块温润的玉坠。 一个是笑容满面的弥勒佛,另一个是端庄慈悲的观音像,每一个细节都雕刻得精致入微,玉质温润,泛着淡淡的绿意。 “这是给两个孩子准备的。” 周容与合上盒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询问道:“对了,安安和南南的周岁生日,你们是怎么安排的?”他的语气很自然,但林知微能感觉到其中的期待。 周译和林知微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之前确实简单讨论过这个问题,两人的想法一致,都觉得孩子还小,不必兴师动众。 周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之前商量过,就想着一块儿吃顿饭就行,简单庆祝一下。” 周容与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这怎么行?孩子们的周岁生日是大事,马虎不得。” 他看向周译和林知微,神情认真,“要是你们还没有具体安排的话,就我来安排吧。到时候把家里的亲戚都喊上。” 周译沉默了片刻,他知道父亲这样做的用意,最终,他点了点头:“好,那就麻烦父亲了。” 他们离开后,偌大的客厅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息,骤然安静下来。 周容与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地上那两个已经空了的行李箱上,他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曾塞满了妻子对儿子、儿媳乃至孙辈们细致入微的关爱,从昂贵的珠宝到贴身的衣物,从孩子的玩具到长辈的礼品,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可唯独,没有一样,是给他的。 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像水渍般在心间漫开,他旋即又为自己的这份计较感到些许失笑,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转过头,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却发现她仍沉浸在方才与儿孙相聚的热烈余温里,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未曾褪去的笑意,眼神望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有些发怔。 “舒窈?”周容与将那份微妙的情绪压下,轻声唤了一句。 闻舒窈这才回过神来,她并未察觉到丈夫方才的思绪,她开口说:“王府井金鱼胡同的那处宅子,我想着收拾出来,给儿子他们住。” 那个宅子是周家的老宅,地段极佳,环境清幽。 周容与微微皱眉,他考虑得更多:“这个我也想过,就是怕亲家那边误会。怕他们觉得我们想让孩子们从林家搬出来,觉得我们是在抢人,伤了和气。” 闻舒窈摆摆手:“你多虑了,小茹才不会那么想呢。” 她顿了顿,说出了更深层、也更实际的考量,“而且,你想想,再过几年,安安和南南就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那边,离史家胡同的小学更近一些。” 周容与静静地听着妻子的话,他知道,妻子她想要给予孩子们最好的一切,这种心情他完全理解。 他走过去,轻抚着妻子的肩膀,语气温和而坚定:“好,都听你的。”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妻子提议的认同,更是对她如今重新燃起生活希望、全力弥补亲情的毫无保留的支持。 第115章 鸡飞狗跳 海淀区的大院儿里,陈劲从单位回来,刚到家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那熟悉的争执声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场面,最近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让他这个做儿子和女婿的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再有几个月,妻子小梅就要生产了,她想让自己的母亲过来照顾她坐月子,陈劲当然也理解妻子的想法。毕竟是头胎,心里紧张害怕,希望有亲妈在身边照顾,这是人之常情。 可自从岳母搬过来之后,家里就再也没有安宁过。她跟陈母,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每天家里都是鸡飞狗跳,邻居们都开始侧目了。 此刻,陈劲站在自家门口,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想到刚刚在单位接到的那纸调令,心情更加沉重了。 组织上要调他去西北工作,时间就在下个月。想到这个消息,他也是一阵头疼。 在这个年代,干部调动是很常见的事情,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一般来说,像他这样从北京调到西北,按照惯例是可以再升一级的,组织上会有所考虑。 但他这次收到的调令却是平调,职务级别完全没有变化。这让陈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心里明白,这多半跟这一年单位里的一些风言风语有关。 他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推门进去。 刚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陈母坐在沙发的一边,脸色铁青,岳母站在另一边,双手叉腰。两个人虽然暂时停止了争吵,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陈母最先注意到儿子异于往常的阴沉脸色,到了嘴边的争辩又生生咽了回去,转而化为担忧:“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难看?” 陈劲没有直接回答,目光在凌乱的客厅里扫了一圈,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小梅呢?” 岳母抢先回答,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在屋里呢,下午被你娘气得不轻,现在还在生气呢。你赶紧进去好好哄哄她,别让她动了胎气。”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瞪了陈母一眼,显然是在指责对方。 陈母听了这话,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她正要反驳,但看了一眼儿子阴沉的脸色,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陈劲看着这两个女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心中更加烦躁。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向卧室。 推开卧室门,只见妻子小梅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蜷缩着。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侧躺着看起来很不容易。 听到丈夫进来的脚步声,她也不回头,也不吭声,显然还在生气。 “怎么了?”陈劲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问道。 小梅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她看着丈夫,语气中带着委屈和愤怒:“还不是你娘……她说我娘做的菜太咸,不适合孕妇吃,还指责她不懂规矩,在别人家里指手画脚……我娘气得直哆嗦,我能好受吗?” 说着说着,小梅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现在怀着孕,本来就容易情绪不好,我娘是为了照顾我才来的,又不是来享福的,她怎么就不能理解一下呢?” 陈劲听着妻子的诉苦,心中五味杂陈。一边是自己的母亲,一边是怀孕的妻子,他夹在中间确实不好处理。 屋外,两位母亲的声音又开始响起,似乎又要开始新一轮的争执。陈劲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他想到那纸调令,知道这件事迟早要告诉妻子。 他握了握小梅的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小梅,我工作上有调动,要去西北。你是想留在北京,还是跟我一起过去?” 小梅听到这个消息,眼泪瞬间止住了,她猛地坐起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怎么突然就要调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慌和不安。 陈劲看着妻子紧张的神情,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于即将临产的妻子来说打击很大,但这种事情由不得他做主:“都是组织上的安排。” 他的语气尽量平淡,不想让妻子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妻子那张因为怀孕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继续说道:“要是你愿意跟我一起走的话,工作上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把你的关系转移安排好的。西北虽然条件艰苦一些,但组织上也会有相应的照顾政策。” 小梅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回避着丈夫的视线,声音有些发颤:“我这……还怀着孕呢,那边条件那么艰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她的语气里满是担忧和抗拒。 陈劲看着妻子的反应,心中已经明白了她的态度。 虽然心里有些失望,但他也理解妻子的顾虑。毕竟是头胎,在这种关键时刻让她跟着自己去条件艰苦的西北,确实有些勉强。 他叹了一口气,却抛出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我调走以后,这房子要腾出来,给接任我工作的人住。”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对小梅来说却如晴天霹雳。 小梅一下子愣住了,她之前只考虑到丈夫要走的问题,却没想到连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那我去哪里住?” 陈劲看着妻子惊慌的样子,赶紧安慰道:“你放心,我会给你在你们医院附近租一个房子,这样你上班也方便。” 小梅听到要租房子,心情更加复杂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试探性地问道:“你以前,没调来北京的时候,你前妻,住在哪里?也是租房子吗?” 这个问题让陈劲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许芸。 他如实回答道:“她,有单位分的宿舍。” 小梅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忽然想起婆婆某次无意中提起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急忙抓住丈夫的胳膊:“对了!你娘之前不是说过……你之前住在北海那边,家里是不是还有一处宅子?” 陈劲听到妻子提起那处宅子,脸色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那处宅子,是我以前岳父家的。刚结婚那会儿,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被封了。听说现在,可能又还回来了。” 小梅眼中的希望之光,随着丈夫的话语,一点点熄灭。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了床上,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116章 陈悠悠VS许悠悠 林知微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安安和南南的周岁宴结束后的第二周。那场周岁宴办得很隆重,两个小家伙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正式的生日。 宴会散去后,日子重新归于平静。林知微回到学校,投入到学习中。广交会上,他们成功拿下了一笔服装订单,她就这样,既兴奋,又忙碌着。 就在这样紧张的节奏里,悠悠突然来北大找她。 深秋的燕园,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银杏大道两旁,银杏叶子金黄灿烂,风吹过时,叶片缓缓坠落,在半空中旋转几圈,才轻轻落地。 博雅塔巍然矗立,倒映在粼粼波光的未名湖中,湖面澄澈如镜,倒影随风微漾,仿佛整座校园都沉浸在秋日特有的静美与安宁之中。 林知微拿着相机,和悠悠在校园里慢慢踱步。她时不时停下脚步,举起相机对着那些美丽的秋景咔嚓几下。悠悠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偶尔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台阶。 “这张角度不错。”林知微调整着镜头,对着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拍照,“等照片洗出来,我给你也冲洗几张。” 悠悠笑着点点头,但林知微能感觉到她笑容中的勉强,她也没着急问。 走了一段路后,悠悠终于开口,一边漫不经心地踢着路边的落叶,一边把陈家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林知微。 她说陈劲要被调到西北去了,说他妻子不愿意跟着去,说他们现在为了住房问题发愁,说两家的老人因为这件事又吵得不可开交。 悠悠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讲别人家的故事,但林知微听得出她内心的波澜。 “你爸又去找你了?”林知微放下相机,关切地问道。她知道悠悠对这个父亲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悠悠点了点头,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望着远处的湖水:“他说就快要离开北京了,下次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跟我吃顿饭,算是告别吧。”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轻缓:“哦,还翻出了我以前的那把二胡。他说最近在搬家整理东西,要把房子腾出来给接替他的人住,在某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悠悠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把二胡是他在我十岁生日时买给我的,算是他为数不多给我买过的东西了。” “那你收下了吗?”林知微轻声问道。 悠悠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没要。我跟他说,让他留着吧,他以后的孩子说不定也用得到。” “那他现在的爱人,也跟着去西北那边吗?” 悠悠又摇摇头:“听他的意思,人家是打算继续留在北京的。毕竟怀着孕呢,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也能理解。” 她顿了顿,“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应该也是为他老婆和未来的孩子操心吧。还要安排住处什么的,确实不容易。” 悠悠说到这里,表情变得更加复杂:“姐,你不知道,听着他在字里行间对老婆孩子的那种担心和牵挂,我好像才真正意识到,他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父亲了。” 林知微静静地听着,眼眶不由得有些发酸。她心疼悠悠,却也知道,这些心结只能悠悠自己慢慢解开。 悠悠继续说道:“虽然说以前吧,我也没从他那里得到过什么真正的父爱,但是架不住我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境。在那个梦里,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也很爱我,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完成,所以不能常常陪伴我……” 林知微听到这里,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悠悠的手,那双手有些冰凉,微微颤抖着。 “悠悠……”林知微想要安慰她,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悠悠感受到林知微手心的温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我没事的,姐。就是觉得,父母子女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复杂很奇妙。有的人天生就能得到满满的爱,有的人却要用一生去寻找那份缺失的温暖。”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的未名湖,湖面波光粼粼,几只野鸭正悠闲地游着,不时扎进水里,又轻快地浮出:“也许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吧。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功课。我的功课就是——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力量。” 林知微静静地看着身边这个坚强的女孩,她轻声说道:“还有小姨呢,小姨很爱你。还有我们,我们也都很爱你。” 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希望能让悠悠感受到,虽然父爱缺失了,但她并不孤单,还有很多人在默默关爱着她。 “我知道。”悠悠点点头,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光芒。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悠悠忽然停下脚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转头望向林知微,眼神坚定中却带着一丝紧张:“姐,有件事情,我想了好几天了。” “什么事?”林知微放缓脚步,静静等她开口。 悠悠咬了咬唇,语气里有些犹豫,但眼神却很坚定:“你说,我把姓改了怎么样?以后我就姓许,好吗?” 林知微听到这个想法,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悠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细想起来,这或许是她对过往的一种告别,也是她勇敢选择未来的一种方式。 “那小姨怎么说?” “我妈说,这种事情她都听我的,让我自己做决定。”她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她就是担心,我这突然改名字,学校里的同学肯定要问这问那的,怕我会觉得尴尬。” 她抬起头,语气变得更加坚定:“不过这些,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议论,我都不在乎。姐,你觉得怎么样?” 林知微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清秀的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稚气,眼神却已透露出成年人的果敢。她明白,能够在这样的年纪就如此清晰地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重大标记,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沉思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我觉得,许悠悠,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我支持你,悠悠。”林知微说着,轻轻张开双臂,把悠悠拉入怀中,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许悠悠……”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即将属于她的新名字,感觉就像是在为自己的人生翻开了全新的一页。 这个名字摆脱了父亲姓氏的印记,不再时时刻刻提醒她那份缺失的父爱,而是承载着她对未来的期望和承诺——她要成为母亲最可靠的依靠。 夕阳西下,燕园的秋景在斜阳映照下愈发绚烂。金黄的银杏叶随风飘落,在湖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两个女孩并肩走在湖边的小径上,悠悠的步伐轻快了许多,仿佛真的卸下了什么重负。她的笑容也比以往更加明朗,像秋日里最澄澈的一抹光。 第117章 喇叭裤,会有人穿吗 香山的房子收拾好之后,林知微和周译就隔三差五地过去住一晚,这里环境清幽,更重要的是,打电话比学校方便不少,尤其适合需要频繁联系外地的他们。 自从去年冬天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整个国家像是被人按下了一个开关,骤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与希望。 无论是林知微,还是周译,两人都能感受到时代的脉搏,都有了更进一步发展的想法和冲动。 周译上周去了一趟临城县,他兴奋地告诉林知微,他们的废品回收站虽然还是社队企业的经营模式,但是附近主动参与进来的农民越来越多了,大家分工合作,干得热火朝天。 他说着还忍不住笑:“他们自己喊了个口号,特别押韵,‘踏遍千山万水,走进千家万户,说尽千言万语,吃尽千辛万苦。’你说,这劲头是不是特别足?” 周译坐在香山小院的石凳上,详细地跟林知微描述着:“现在分工更明确了,清洗、分解、加工每个环节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效率比以前提高了好几倍。” 林知微也说着她这边的情况。春节期间,关奶奶跟娜娜去了趟广东,回来之后,整个人眼界都不一样了。 “娜娜跟我说,她不想一辈子待在北京的服装厂,做个普普通通的打板工。她想学设计,想做更有创意的东西。”林知微说到这儿,眼睛亮了亮,“我觉得她真的有这个天赋。” 更让她兴奋的是春风厂的新进展:“之前在广交会上认识的那家港商,不光续签了,还加大了订单规模。这次是欧洲市场的单子,款式全都很新潮。娜娜看着那些设计,眼睛都放光。” 林知微伸手拿过一条裤子递给周译。周译展开一看,不禁挑起眉毛。裤子上窄下宽,从膝盖开始向下逐渐张开,样式新奇。 他皱着眉,若有所思:“这裤子……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电影院呀。”林知微笑起来,“去年《追捕》在北京公映,里面那个警长矢村,穿的不就是这种?” 林知微跟他解释说,这叫“喇叭裤”。 “看着可真……挺奇怪的。”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怀疑和不解,“这种裤子生产出来,真的会有人穿吗?” 林知微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只是莞尔一笑,心里暗道:这才哪到哪,过两年,这股风潮就会从南吹到北,喇叭裤将席卷全国,成为一代青年的时尚标志呢。 在香山这个远离尘嚣的小院里,没有孩子的嬉闹打扰,也没有父母在旁的关切絮叨,只有他们两个人,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偶尔会闹腾到比较晚,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那会儿。 二月的北京,春寒料峭,但燕园里却涌动着思想的暖流。就在这个月,他们经济系学生自主创办的学术期刊《学友》终于正式亮相了。 这本用粗糙纸张油印而成的小册子虽然装帧简陋,却凝聚着这一代年轻学子最赤诚的理想与最热切的抱负。 刊名“学友”二字,取“以学为友,以友辅学”之意,正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心声。 令人惊喜的是,《学友》创刊号甫一问世就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班里一位同学有幸参与了国务院农村改革课题组的工作,他在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探讨农村包产到户等前沿改革问题的文章。文章不长,却因观点新颖、分析深入,很快引起了同学和老师们的热烈讨论。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学友》的影响力很快突破了校门的界限。没过多久,他们陆续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经济学专业学生的来信。 “你们快看!”某个午后,孙雯雯兴奋地跑进教室,手里挥舞着一封刚收到的来信。 她把信件展开,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发颤,“这是复旦大学一名学生写的。他说,他们那边也正打算创办类似的刊物,希望能和我们互相交流、共同进步。” 林知微看着那封信,心口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她跟大家说:“你们看,这说明我们做的事情,真的有意义。” 五月份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降临到了林知微身上。她收到了全国青年联合会的正式邀请函,被选为青年代表团的一员,将前往当时亚洲唯一的发达国家日本进行友好访问。 这个消息在系里一公布,立刻引来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那可是1979年的中国,出国访问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几乎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林知微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既是她个人的荣耀,也是学校的荣耀。 代表团一共有一百二十人,成员来自全国各行各业的优秀青年。有来自大型工厂的技术能手,有来自科研院所的年轻学者,也有像林知微这样的高校教师和学生代表。 每个人都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和好奇心,希望能在这次访问中,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为祖国的发展寻找可借鉴的经验。 这次访问为期半个多月,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密而充实。代表团先后前往了东京、大阪、名古屋等主要城市,每到一处都有详细的参观和交流活动安排。 他们走进了轰鸣的丰田汽车生产线,参观了琳琅满目的松下电器展厅,踏进了人头攒动、商品极度丰富的百货公司,甚至还站在了繁忙喧嚣的证券交易所里。 大家亲眼目睹了高速公路、新干线,超级市场等在国内还处于非常陌生或初级阶段的事物,感触都很深。 半个多月的访问结束后,飞机缓缓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看着窗外熟悉的土地,林知微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她为祖国感到骄傲,这是她永远的根;另一方面,她也深深地思考着,中国要走向现代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半个多月没见到孩子们,她心中满是思念。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是在新街口这边,还是灯市口爷爷奶奶那边。 结果刚推开家门,行李箱还没来得及放下,一个彩色的小身影就如炮弹般冲了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妈妈!妈妈!”是安安带着哭腔的喊声,可女儿接下来的控诉却让她瞬间愣住了:“爸爸要打我!爸爸坏!爸爸坏!” 林知微这才低头细看,只见安安身上、裙子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小脸蛋上也横七竖八地抹着几道彩色的印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花猫。 这时,南南也从里屋跑了出来。相比姐姐的“战况惨烈”,弟弟身上倒是相对干净一些,但林知微一眼就瞥见他那双小手上,也同样沾满了未干的、黏糊糊的各色颜料。 安安还在继续她的“控诉”:“坏爸爸!坏爸爸!”小家伙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林知微一头雾水。 第118章 涂鸦 周译从屋内走出来,脸上写满了无奈。他的衬衫上还沾着几滴蓝色的颜料,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我就说了他俩几句,这就委屈上了。”他苦笑着摇头,伸手把林知微沉重的行李箱接过来。 语气中夹杂着一点儿调侃:“一会儿你进卧室看看,你闺女和你儿子的‘艺术杰作’,保准能把你吓一跳。” 安安却哪里肯饶,依旧紧紧抱着林知微的大腿不撒手,小脸还时不时往妈妈身上蹭两下,带着泪痕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嘴里仍在断断续续地小声控诉:“坏爸爸……坏……” 南南没有姐姐那般声势浩大,却也悄悄躲在林知微身后,手里攥着妈妈衣角,小眼神偷偷往周译那边瞄,带着点心虚和不安。 林知微看着两个孩子这一副“可怜模样”,心里又好笑又心疼。 她没办法,只得放下手提包,弯腰一手抱起还在抽抽噎噎的安安,另一手把局促不安的南南也揽到怀里,姐弟俩一左一右挂在她身上。 “来,让妈妈看看,你俩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才走进卧室,林知微就愣在了门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的景象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原本白色的墙面,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幅巨大的“抽象画”。 红色、蓝色、黄色、绿色,各种颜色在墙上肆意挥洒着,有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涂抹,有的地方是细细的线条,还有的地方是不规则的斑点。 整面墙看起来就像是被彩虹炸弹轰炸过一样,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 林知微蹲下身仔细一看,墙根处还有几道用手指蘸颜料画出来的痕迹,歪歪扭扭,像是“创作”时的随意涂抹。 而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清晰的红色小手印,五个手指的轮廓完整,赫然印在墙上。 林知微忍不住抬眼看怀里的南南,再看他小手上还没来得及洗干净的红色颜料,答案呼之欲出——这就是他留在墙上的“签名”。 “这些都是你俩干的?”林知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周译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见状忍不住叹了一声:“还不止呢。攸宁的房间墙上也有,要不是我发现得快,爸妈那间怕是也难逃一劫。” 他摇头苦笑,继续说道:“我当时真的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两个小家伙的破坏力简直惊人。你看看地板上,”他指了指脚下,“到处都是颜料的痕迹,我刚才已经擦了一遍,但还是有很多地方擦不干净。” “阿姨呢?”林知微疑惑地问道。 “赵姐昨天家里有急事,临时请假回去了,可能得过几天才回来。” 周译耐心解释,“谢姐刚才在院子里洗衣服,就这么一会儿没看着,等我回来一看,屋子已经成这个样子了。” 南南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祸,正紧张地揪着林知微的衣角,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时不时偷偷抬眼,怯生生地瞄一眼妈妈的神色,随即又赶紧低下头,活像一只做错事的小兔子。 安安却截然不同。她小嘴巴撅得老高,眼睛里还闪着泪光,却分明透出一种理直气壮的倔强。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带着委屈与不满,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是谁教你们在墙面上乱画的?”林知微放下心中的无奈,决定先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不想吓到孩子们。 “奶奶。”安安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林知微听了这话,眉头微微皱起:“奶奶是教你们画画,但没说让你们往墙上画啊。奶奶教你们的是在纸上画画,不是在墙上。” 正在这时,南南小声嘀咕了一句:“外国……涂鸦。”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手做着涂抹的动作。 周译这下算是明白了,忍不住扶额,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国外是有涂鸦,那是在公共墙面上画的艺术,叫街头涂鸦。可咱家墙壁可不是拿来让你们练手的。” 安安听了爸爸的解释,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新的解决方案:“那,外面画画,行吗?” 周译和林知微听了这话,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不行!”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恐。开什么玩笑,这丫头还想跑到外面去画墙! 周译赶紧补充:“外面的墙是大家的,不能乱画。那样是不对的,会被警察叔叔批评的。” 林知微也连忙接上:“对,那样是不文明的行为。” 前段时间,他俩在认颜色的时候,闻舒窈说,可以让他们尝试涂鸦。 这年龄的孩子,所谓涂鸦并不是绘画,而是通过胡乱涂抹来锻炼手眼协调、色彩感知和创造力。 只是没想到,这俩小家伙会把“涂鸦”的战场搬到家里墙壁上来。 林知微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她蹲下身子,与两个孩子保持同一高度,语气温和耐心:“安安,南南,奶奶说的涂鸦,是在纸上画,不是墙上。屋里的墙不是用来画画的。” 安安似乎还是有些不服气:“我想画大大的花。” 南南也点点头,附和道:“大大的。” 看着两个小家伙一本正经的模样,周译心里的气早就消得差不多了。 怎么能真怪他们呢?他伸手揉了揉南南毛茸茸的小脑袋,笑着说:“行啊,那下次爸爸给你们买大大的画纸,你们想画多大就画多大。但是要记住,只能在纸上画,不能在墙上画,知道了吗?” 安安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知道了。” 南南也跟着点头:“知道。” 林知微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心里又气又好笑。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面被彻底“改造”的墙,心里无奈,却也忍不住失笑。 这大概就是养育孩子的家庭必须经历的“成长的烦恼”吧。未来可能还会有更多这样哭笑不得的时刻,但这些色彩斑斓的“痕迹”,不也正是他们一家人共同的记忆吗? 第119章 随身听walkman 安抚完两个小家伙,林知微才终于有空打开自己从日本带回来的行李箱。这个沉重的行李箱里装着满满的收获,有给家人的礼物,也有一些让她兴奋不已的新奇物品。 她先拿出几个小巧的盒子,兴奋地对周译说:“我们这次参观了松下电器的工厂,你看,这是他们最新推出的函数电子计算器,完全用电池供电!”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我一口气买了三个,你跟爸,还有李津,肯定都用得上。” 周译接过这个巴掌大小的计算器,仔细打量着。它小巧得可以放进口袋,重量轻如无物,可一旦按下按键,液晶屏上立刻跳出清晰的数字。 他忍不住又试了几个复杂的运算,运算结果瞬间显示出来,准确无误。 “这真是……太神奇了。”周译喃喃感叹,眼神里透出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有了这个,以后做复杂计算就方便多了。” 对于工科出身的人来说,这种便携式电子计算器几乎就是梦寐以求的神器。 过去他们做工程计算时,要么靠算盘拨得手酸,要么依赖长长的计算尺,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眼前这小小的设备,却代表了科技跨越式的进步。 林知微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样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接着,她又神秘兮兮地从行李箱里拿出另一个精美的盒子,递给周译:“你猜猜这是什么?” 周译接过来,掂了掂,觉得份量很轻,形状也有些奇怪。他疑惑地拆开包装,只见里面躺着一个蓝灰色的小设备,比巴掌略大,乍一看有点像缩小版的录音机。 “这是……录音机?”他皱眉琢磨,“怎么会这么小?” 林知微笑着点点头:“这就是日本索尼公司刚刚推出的新品,叫Walkman,是一种便携式磁带播放器。” 她兴致勃勃地介绍:“你看,这里有耳机插孔,戴上耳机就能听音乐。最厉害的是,它可以随身携带,你走到哪里都能听。” 周译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台小设备。要知道,如今市面上的录音机不是一大块笨重铁箱子,就是动辄占去半张桌面的家伙,而眼前的Walkman却小到能塞进上衣口袋,简直不可思议。 “这么小的东西,音质能好吗?电池能撑多久?”他一边研究,一边好奇地问。 “音质很不错,我在店里试听过。”林知微语气兴奋,眼睛亮晶晶的,“它用的是专门设计的小型电池,可以连续播放好几个小时。”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叫‘随身听’。是不是很贴切?” 周译拿着Walkman,眼中闪烁着工程师独有的好奇与执着。 他忍不住揣摩起它的内部结构——磁头是如何设计的,电路板怎么压缩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音质又是如何保持的。他的手指在设备外壳上轻轻摩挲,像是下一刻就想找工具拆开研究。 林知微立刻看穿了他的心思,忍不住“扑哧”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警告: “先说好了啊,你要是真忍不住想拆,可以。但必须保证能原装不动地装回去。这个可是限量发售的,我费了好大劲才买到,要是被你拆坏了,可就没得补了。” 周译咧嘴一笑,眼神认真:“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他又把包装盒翻过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耳机、电池、说明书等配件,样样齐全。他忍不住摇头感叹:“这东西的价格肯定不便宜吧?” 林知微点点头,却语气坚定:“确实不便宜,但我觉得很值得。这不仅是个音乐播放器,更是未来的发展方向。便携式的电子设备一定会越来越普及。说不定啊,总有一天,电话也能随身带着走。” 周译愣了一下,随即认真地点头,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未来可能真的会被彻底改变。看着眼前这些来自日本的新奇物件,他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 行李刚收拾到一半,安安和南南就开始坐不住了。他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时不时跑到窗边往外看,显然是想要出去玩了。 “妈妈,我们出去玩吧!”安安眼巴巴地跑过来,扯着林知微的衣角撒娇,软糯的声音带着点黏人。 她说完,还不忘回头瞥了周译一眼,特意强调了一句:“不要爸爸!” 南南立刻跟着起哄,小手指着门口,一边喊一边蹦:“出去玩,出去玩!” 林知微和周译听到这话,几乎同时笑出了声。这小丫头显然还在为之前被爸爸“训话”的事记仇,连玩耍都要撇开爸爸。 “你看看,”林知微忍不住调侃,“你闺女这是跟你杠上了。” 她看了看行李箱里还有大半的东西没有整理,对周译说道:“你帮我把剩下的行李都收拾一下吧,里面剩下的都是给大家带的礼物。” 周译看着女儿那副理直气壮的小模样,既好气又好笑。他蹲下身来,故意用夸张的语气问安安:“是不是以后都不要爸爸了?” 安安听了这话,立刻把小脑袋扭向一边,摆出一副“哼,我就是不理你”的架势。她紧紧抱着手里的玩具,嘴巴撅得高高的,完全不想理睬周译。 “好啦好啦。”林知微看着父女俩一唱一和,觉得好气又好笑。她拍拍安安的背,笑着安慰,“我带他们出去玩一会儿,你在家好好收拾吧。” 一听到“出去玩”,两个小家伙立刻眼睛一亮,兴奋得直拍手。很快,他们飞快跑去房间,各自拿来了最心爱的宝贝。 安安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芭比娃娃。那娃娃一头金色长卷发,身穿粉红色连衣裙,四肢还能自由转动,举手投足间仿佛真的小公主。 南南一手攥着《星球大战》里的卢克·天行者动作玩偶,另一手还死死握着一辆红色的火柴盒小汽车。小汽车虽然只有巴掌大,但流线造型精致逼真,轮子还能在地面上“咻”地滑出去。 这些玩具大都是闻舒窈在香港买的,还有舅舅让人捎回来的。 “走吧,”林知微被他们的兴奋劲儿逗笑了,牵起两只小手,“我们去胡同口玩一会儿。” 她心里清楚,这两个小家伙拿着宝贝出去,多半是想在小伙伴面前“显摆”一番。 她蹲下身来,郑重叮嘱:“安安,南南,如果要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就要学会分享,知道吗?” 安安一听,立刻抱紧怀里的芭比娃娃,眼神里透着不舍。 南南倒是爽快,点点头:“一起玩。” 林知微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对,一起玩才开心。” 安安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小声嘀咕:“好吧。” 走到胡同口,果然已经有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耍了。看到安安和南南手里的新奇玩具,那些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围了过来。 “哇,这个娃娃好漂亮啊!” “这个小汽车真好看,轮子还能转呢!” “这个是什么?电影里的人吗?” 很快,胡同口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玩具展示会,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胡同里回荡着。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胡同里开始亮起零星的灯光,家家户户都飘出了晚饭的香味。其他的孩子们也陆续被家长叫回去吃饭了。 林知微这才牵着恋恋不舍的安安和南南准备回家。两个小家伙显然还没玩够,一路上还在跟其他小朋友挥手告别,约定明天继续一起玩。 快到家门口时,林知微忽然一愣。院门前,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一件洁白挺括的衬衫,袖口与领子都整整齐齐,身形清朗。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光,给人一种斯文有礼的印象。 男人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见林知微牵着两个孩子走来,他立刻上前一步,微微一笑,语气礼貌:“请问,这是林知微家吗?” 第120章 叶培盛 “我就是林知微,您是……” “我是叶培盛,攸宁的父亲。” 林知微心中一惊,但表情依旧平和,她转头对两个孩子说:“安安,南南,你们俩先回屋去,妈妈跟叔叔说几句话。” 安安和南南虽然好奇,但还是乖乖地进了屋。 待孩子们走远,林知微才重新看向眼前的男人:“您这是回国了?攸宁知道您回来吗?” 叶培盛点了点头,神色中透出些许疲惫:“我昨天刚到北京。今天来,主要是想接攸宁回家。”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双手郑重地递过来:“攸宁在您家里打扰了这么久,辛苦您照顾他了。这点东西聊表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林知微连忙摆手,语气真诚:“您太客气了,攸宁聪明懂事,照顾他一点也不麻烦,反而他帮了我们很多。” 她顿了顿,又带着试探问:“叶先生这次回来,是休假,还是工作调动?” 叶培盛的神情微微一黯,随即低声答道:“是休假。我这次能在国内待一个月。” 林知微听后,心里暗暗一叹,她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叶攸宁走了出来。少年比以前又长高了一些,他一眼便看见了门口的父亲,脚步不由得一顿。 “爸。”叶攸宁轻轻喊了一声。 父子俩四目相对,空气中一时静得出奇。 叶攸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有惊喜,也有一点陌生感。 叶培盛眼底闪过一抹激动,手臂轻微动了一下,想要上前拥抱儿子,却又在最后一刻僵住了,迟疑着停在原地。 林知微敏锐地察觉到这份微妙的僵硬,立刻笑着开口打破沉默:“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屋坐吧。” 叶培盛在客厅里与林宁远、周译寒暄,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攸宁在这里的生活、学习情况。他不断地表达感谢,言辞里带着歉疚。 林知微和许茹则陪着叶攸宁回到他的房间,帮着他把行李整理出来。 衣柜里整齐地叠放着衣物,书架上摆满了他常读的书籍和笔记本,每一件都带着他生活过的痕迹。 林知微一边折叠衣服,一边柔声道:“东西不用带太多。在家里住得不习惯,随时都可以回来。” 许茹也跟着笑着附和:“是啊,攸宁,这几天你好好陪陪你爸爸,但也别委屈自己。你林老师说得对,想回来,随时就回来。” 叶攸宁抿了抿唇,眼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与此同时的叶家,傍晚的灯光刚刚亮起,徐萍拎着包推开家门。 她一走进来,就看见母亲弯着腰,从卧室往外拖一个小箱子,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客厅里,徐萍的侄子徐磊正窝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三岁的儿子攸然。 “妈,这在干什么呢?”徐萍快步走到房间门口,看着母亲累得直不起腰的样子,眉头微微一蹙。 徐母直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抹汗,喘了口气才说道:“女婿不是去接攸宁了吗?我想着把小磊的东西从攸宁的房间里搬出来,让他晚上跟我和然然挤一挤睡。等攸宁回来了,也有个地方住。” 徐萍听了,脸色明显沉了下来,嘴角抿成一条线。 她走进房间,瞥了一眼床边被搬出来的几件衣物,语气带着不耐:“不用收拾了,攸宁回来了,就让他跟小磊挤一挤不就行了?反正都是孩子,挤挤有什么关系。” 徐母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为难地看着女儿:“这样不太好吧?这本来就是攸宁的房间。” 徐萍听了这话,心中的不满更加明显了。她语气变得更加强硬:“有什么不好的?总不能为了他那个儿子,就委屈我侄子吧?小磊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凭什么要让他搬出去?” 话一出口,屋子里的空气骤然紧绷起来。 徐母张了张嘴,神情愈发为难。她明白女儿这些年对攸宁冷淡,可没想到连这样的小事也要斤斤计较。 徐萍却不依不饶,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我打听过了,他现在住的那个林老师家,是正经的四合院,独门独户,条件比咱们这筒子楼强了不知多少倍。住惯了那种好地方,他回来恐怕还嫌咱们家又小又破,说不定住不了两天自己就要回去了。” 她摆摆手,嘴角挂着一抹讽刺:“妈,您就别白费力气了。让他们父子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叶培盛待不了多久,一个月后又要走的。” 徐母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担忧:“可我怕……怕女婿心里不舒服。你想想,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是看到攸宁在家里连个安稳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我们对孩子太不上心了?” “他要是真有意见,那就把东交民巷的老宅收拾出来,让咱们都搬过去住。”徐萍冷哼一声:“那边院子大,房间多,大家都能住得下。这样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徐母听到“东交民巷”几个字,脸色骤然一变,神情复杂起来。那处宽敞的老宅子是叶家祖产,本是极好的住处,但在女儿心里却始终是个难以启齿的心结。 她迟疑着,小声提醒:“可那房子,不是老爷子特意留下来给攸宁的吗?” “是啊!留给攸宁的!”徐萍的声音骤然提高,眼中闪着积压已久的怒意,“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说然然怎么就不是他叶家的孙子了?都是亲骨肉,为什么老爷子去世的时候眼里就只记挂着那个大孙子?我们然然明明也已经出生了,怎么就一丁点都没他的份?” 她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比划着,眼里泛起混杂着委屈与愤懑的泪光,胸口起伏剧烈,显然这压抑多年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徐母怔在原地,看着女儿激动的模样,一声叹息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劝解这怨怼。 第121章 夜里争吵 叶攸宁跟着父亲离开林家后,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林知微收拾着茶几上的茶杯,忍不住轻声感慨:“安安和南南刚才被阿姨哄着回房间了,还不知道攸宁走了呢。估计等明天醒来,肯定要找哥哥玩,到时候又得哄一阵子了。” 许茹闻言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么长时间了,攸宁那个继母居然一次都没有主动过来问问孩子的情况。唉,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的语气里满是无奈与不解,停顿片刻,又压低声音,带出几分担忧:“我是真放心不下。攸宁现在回去了……能不能适应啊?” 林知微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她心里何尝不担心? 叶培盛看起来的确很在意这个儿子,言谈举止间也透着愧疚和关切。但另一方面,他终究是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妻子,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半夜时分,屋子里静悄悄的,叶攸宁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一摸,突然碰到了一股黏糊糊的东西。 他猛地一惊,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他低头一看——原来是碰到了徐磊嘴角流出来的口水。 徐磊正睡得香甜,四仰八叉,占了大半张床,嘴巴还微微张着。 叶攸宁彻底清醒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忍着心里的厌烦想去洗手间洗干净。走到门口时,他伸手握住门把手,却忽然听到外面客厅里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声。 虽然说话的人已经尽量放低了声音,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攸宁还是能清楚地听出来,争吵的双方是他的父亲叶培盛和继母徐萍。 叶攸宁停下了开门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小磊什么时候能回去?”父亲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透着明显的不满。 “明年他要上学了,自然就回去了。”徐萍的语气带着理直气壮,紧接着,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本来我妈就是帮我哥嫂照看小磊的,可偏偏我生了然然,我妈才过来帮我带孩子。我哥我嫂子上班忙,小磊一个人能怎么办?只能暂时住在这边了。” 她冷冷一笑,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火气:“怎么,你是嫌我侄子占了你儿子的房间,你心里不舒服了?” 客厅里短暂沉默了一下。 叶培盛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克制情绪:“你知道当初分房子的时候,为什么我能分到三居室吗?和我同样资历的同事,大多数只分到两居,甚至还有一居。” 他见徐萍没有说话,继续说道:“是因为攸宁的母亲,组织上考虑到我们家的特殊情况,才会照顾我们,我才能分到这套三居室的房子。可是现在呢?攸宁反而在这个家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叶攸宁听到父亲提到母亲,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如果妈妈还在,是不是会不一样…… “什么叫没有位置?”徐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委屈和怒气,“他不是照样有房间住吗?不过是跟小磊挤一挤,又不是让他睡客厅。再说了,这房子现在是咱们全家人的,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她越说越激动,情绪彻底压不住了:“叶培盛,你说话要凭良心!这些年我容易吗?孩子刚出生你就外派了,公公去世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撑着。”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却仍旧一口气把委屈全都倾倒出来:“我妈来了,除了帮我带然然,也不是没管过攸宁。给他洗衣服、做饭,有哪顿饭少过他的?小孩子长得快,衣服小了一点,我一时没顾上,你们单位的领导就上门来‘教育’我,说我这个后妈不称职。” “可我一个做后妈的,管得深了不行,说我越俎代庖;管得浅了也不行,说我不负责任。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我容易吗?” 说到最后,徐萍终于忍不住开始抽泣起来。 门口,叶攸宁紧紧攥着门把手,手心全是冷汗。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一股说不清的酸楚与无力感涌上来。 他想推门出去,却又害怕被发现自己偷听,整个人僵在原地。 徐萍这么一哭,叶培盛原本满腹的话语也说不出来了。他知道妻子这几年确实不容易,一个人独自撑着这个家。 “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都知道。”叶培盛的声音放缓了几分,带着安抚的意味,可语气里依旧有几分坚持,“只是,攸宁毕竟是我的儿子。他总是寄宿在别人家里,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孩子还小,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环境。” 沉默了片刻,叶培盛试图寻找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要不这样,等我走了以后,让然然搬到我们的房间里睡,你妈和小磊一间,还是让攸宁单独住一个房间。你也知道,这孩子性子安静,喜静,不适合和别人挤在一起。” 徐萍一听,立刻摇头,毫不犹豫地否决:“不行!我睡眠很浅,然然跟他姥姥睡惯了。你要是硬换,半夜他哭闹起来,全家人都别想睡安稳觉。” 叶培盛揉了揉眉心,心中满是疲惫和无奈。夫妻之间的话题再次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徐萍抬起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叶培盛抬眼望向她:“什么办法?” 徐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把东交民巷的那套老宅子收拾出来,咱们全家都搬过去住。那边房间多,院子大,大家都有地方住,也就没人需要挤了。” 这一句话,让叶培盛愣住了。 东交民巷的宅子,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明确说过是给攸宁的。 虽说现在由他代为管理,但心里明白,那是留给儿子的。若是现在全家搬过去住,这份“遗产”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叶攸宁在门后,把大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到“东交民巷”几个字,他心头猛然一紧。 他知道那套宅子是祖父留给他的,但现在听起来,似乎要成为解决家庭矛盾的工具。 叶攸宁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叶培盛看到儿子突然出现,很是意外,连忙站起身来:“攸宁?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换了地方,睡不着?” 徐萍依旧坐在沙发上,眼角还挂着泪痕,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确实有些不习惯,”攸宁如实回答,声音平静得出奇,“之前一直自己睡,突然有人在旁边,有些不太适应。” 徐萍刚要开口说什么,叶攸宁却在这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递到父亲面前。 他的神情依然很平静,语气也很自然地说道:“小磊晚上睡觉会流口水,我刚才翻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想去卫生间冲一下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和解释,却在客厅里造成了一阵沉默。 叶培盛眼神微微一颤,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愧疚与心疼交织在一起;徐萍则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脸上的尴尬清晰可见。 第122章 你会离婚吗 第二天一早,叶攸宁就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昨夜的争吵和那个关于流口水的小插曲,让他彻夜难眠,但也让他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他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里,叶培盛路过房间时,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儿子正俯身收拾行李,心中一惊。 他推门而入,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攸宁,你这是在干什么?”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慌乱,“是不想在家里住了吗?” 叶攸宁停下动作,慢慢转身面对父亲。他神情安静,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冷静:“爸,其实你们昨天讨论的事情,我都听到了。那件事,还有一个更简单的解决办法。” 叶培盛心头一沉。昨夜,他和徐萍的话显然都落进了孩子耳朵里。 他本能地觉得愧疚——成人世界的纷扰,本不该让孩子来承受。可他又隐约猜到了儿子要说什么,心口一阵发紧。 果然,叶攸宁直视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搬出去。这样房间就够了,谁都不用委屈。” “不行!”叶培盛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中带着急切与慌乱,“攸宁,你不要胡思乱想!是不是因为昨晚你听见我们提到东交民巷的宅子?你放心,你爷爷既然说了那是留给你的,那就是你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叶攸宁摇摇头:“爸,不是我一定要霸着那个宅子。只是那里面,还有爷爷留下来的心血,那些字画、古董、藏书,都是他一生的心血。我不希望这些东西被糟蹋了,被不懂它们价值的人随意处置。” 叶培盛听着,心口一阵揪紧。 儿子的话语里透出的冷静与懂事,让他心疼得几乎透不过气。他走上前,伸手按住叶攸宁的手,阻止他继续收拾:“攸宁,再给爸爸一点时间,好吗?家里的事情,我会解决的。” 叶攸宁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问道:“爸,你会离婚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闪电,让叶培盛瞬间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儿子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样的话,更没想到叶攸宁的语气会如此平静,就像在询问今天的天气一样自然。 “攸宁,你……你为什么会这样问?”叶培盛有些结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叶攸宁眼神没有闪躲,依旧冷静得近乎残酷:“因为我觉得,那可能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根本办法。徐阿姨看见我不自在,她也不开心。而你,虽然说着要给我一个家,但实际上,你也在痛苦中挣扎。” 他把最后一叠衣服小心放进箱子,动作利落,像是做了个早已准备好的决定。啪嗒一声,他扣上了行李箱的扣子。 “我在林老师家时,见过真正和谐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叶攸宁缓缓说道,“在那样的家里,没有人需要为了迁就别人而压抑自己。” 他把行李箱立了起来,转身望着还愣在原地的父亲。少年的眼神清澈,却锋锐得让人无法逃避。 “爸,你不会离婚的。”叶攸宁的语气异常笃定,“因为她也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对吗?” 这一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交错。 良久,叶攸宁才再次开口,声音缓慢却坚定:“我下个月就要考试了,小升初。我觉得我还是住在林老师家里比较合适。林老师和周叔叔在学习上也能指导我。” “好,”叶培盛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你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然后我送你过去。” 片刻后,他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一个信封。父子二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提着行李,一起走出家门,朝着林家走去。 当他们回到林家时,只有林宁远和许茹在家,林知微和周译带着孩子去了灯市口那边。 看到叶攸宁拖着行李箱走进来,两人都愣住了。 昨天才被父亲接走的孩子,连一天都没住满,就又回来了。这其中的缘由,虽然没人开口,但谁心里都隐隐有数。 许茹第一时间迎了上去,眼神仔细地在攸宁脸上停留。 她生怕看到孩子眼眶红肿、心里受了委屈的模样。还好,攸宁的神情虽然有些疲惫,却没有哭过的痕迹,眉眼间依旧平静。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攸宁,你先进去收拾一下。”叶培盛轻抚着儿子的头发。 许茹也跟着攸宁一起进了屋,帮他把行李搬进去。 叶培盛看着林宁远,神色有些复杂:“林教授,真是不好意思了。攸宁这孩子,日后还得继续麻烦您和您的家人。” 他顿了顿,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刚才准备的那个信封,恭敬地递给林宁远:“以后,我会按时给您生活费。这个信封里是未来两年的费用,还有过去这段时间的,请您务必收下。” 叶培盛的语气很诚恳:“我知道您不差这些钱,但这也是我作为父亲应尽的责任。” 林宁远望着他,眼神微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信封。 叶培盛走后,林宁远拿着那个信封,径直走向了叶攸宁的房间。 推开门,他看到攸宁正在重新整理自己的物品。 书桌上摊开着几本练习册,旁边放着一个印着卡通图像的磁吸铅笔盒,那是林知微刚带回来送给他的礼物,色彩鲜艳,很是可爱。 书架上还摆着几个星球大战的人偶和一架精致的X型战机模型,闻舒窈每次给两个孩子准备礼物的时候,都会有叶攸宁的一份。 这一切,让房间带着孩子该有的欢快与温暖。 “攸宁,”林宁远走到他身边,将信封递给他,“这是你父亲刚才给的,说是生活费。但是,孩子,我们早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家人了,怎么能要这些生活费呢?”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不过,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替你收下了。他作为父亲,承担你的生活费用是他应尽的义务。这些钱你自己收着,将来上大学会用到的。” 听到这番话,叶攸宁眼眶一热,差点掉下眼泪来。 他知道,林宁远这样做是在替他考虑。父亲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其他的家庭责任,他不能奢望太多,这些钱对于他未来的成长和教育来说,也是一份重要的保障。 林宁远看见少年眼眶泛红,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半分调侃: “你这马上就要成为初中生了,怎么还哭鼻子啊?这要是让安安、南南看到了,他们肯定要笑话你这个大哥哥的。” 攸宁忍着泪,勉强笑了一下,却没能掩盖眼底那股酸楚。 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林宁远心中既欣慰又心疼。欣慰的是攸宁的坚强和成熟,心疼的是,他还那么小,就被迫要承受成人世界的重量。 第123章 爆米花和可口可乐 林知微跟周译到灯市口这边的时候,刚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一个身姿挺拔、穿着军装的年轻小伙正坐在沙发上,与周容与聊得正热络。 “知微,你们来了。”周容与笑着站起身来,神态间透着亲切与喜悦,“周铭是昨天刚到北京的,他会在三零一学习一段时间。” 周铭立刻起身,向林知微和周译礼貌地点头致意。他脸庞清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虽然穿着军装,却很有书生气质。 周铭目前在广州的第一军医大读书,因为他父母都在西南那边,过年正赶上有任务,所以去年过年的时候,周铭是来北京跟大家一起过的。 “哥,嫂子。”周铭声音清朗,语气带着几分拘谨和尊敬。 周译一边回应着弟弟的问候,一边将怀中的南南递给了周铭:“来,抱抱你侄子。南南,叫叔叔。” 南南可能已经不记得之前见过这个叔叔了,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叔叔。” 这声稚嫩的“叔叔”把周铭乐得不行,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南南,眼中满是喜爱:“要不要举高高啊?” 南南马上点头,伸出小手,似乎在催促。周铭便稳稳托着他,把小家伙举到半空,逗得南南咧嘴直乐。 安安一进门就直奔目标,径直跑向正在厨房忙碌的闻舒窈。她拉着奶奶的手,一个劲地往门外走,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奶奶,奶奶,我们出去吧。”安安的小脸上写满了期待。 闻舒窈愣了一下,低头见孙女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笑意便从心底漫上来。她弯腰握住安安的小手,柔声问:“出去干嘛呀?” 安安一边拉着奶奶往门口拽,一边嘟囔:“爆米花,爆米花。” 林知微跟周译跟进来,见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释:“刚过来的时候,在胡同口碰见一个推着黑色爆米花机的老大爷。安安和南南闻着香味,就要凑过去看。” 周译笑着接话:“可他们牙齿还嫩,硬的吃不了几颗。我俩就没停留,直接抱着走了。没想到,他们心里还惦记着呢。” 周容与听了,哈哈大笑:“那简单,咱们就拿点玉米过去,让师傅爆一锅。孩子们就算吃不了多少,咱们大人也可以尝尝。” 闻舒窈摸摸安安的小脑袋:“我看啊,他们不一定是非要吃,可能就是觉得稀奇,爱听爆米花最后‘嘣’的一声脆响。孩子嘛,对什么都新鲜。” 她牵起两个孩子的手:“走,奶奶带你们去买爆米花。” 临出门前,闻舒窈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笑着对林知微他们说:“对了,桌子上有新买的饮料,知微,你们过去看看,可是新鲜货。” 林知微听得一愣,心里带着好奇,快步走到餐桌旁。只见那儿整齐摆着几瓶棕色玻璃瓶饮料,瓶身上是鲜红色的标签,中间是一行流畅的英文花体字——Coca-Cola。 那熟悉的红色标签和经典的瓶型,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家庭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从哪儿买来的?”林知微拿起一瓶,仔细端详着瓶身上的英文标识。 周容与走过来说道:“这是你母亲从友谊商店买回来的,让你们先尝尝鲜。” 从今年开始,可口可乐又重新进入国内市场,不过限制在友谊商店和涉外宾馆。 周铭也凑过来看:“我在广州时就听人提起过,说这种饮料在国外已经卖了快一百年了。有人说味道特别怪,有点像中药。” “中药?”林知微忍不住笑出声。 周译接过一瓶,拧开金属盖子时,“嘶啦”一声气泡喷薄而出,紧接着,一股独特的清香伴随着碳酸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凑到鼻尖闻了闻,挑了挑眉:“确实跟咱们平时喝的汽水不一样,味道……有点说不出来的特别。” 周译先抿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独特的甜味和清凉的刺激感。他咽下去,喉咙里冒出一股微微的爽意,却又皱起了眉。 “味道怎么样?”周容与饶有兴致地追问。 周译想了想,老实说道:“我觉得,还是北冰洋汽水更好喝。” 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铭拿起瓶子,也尝了一口。他眉头微蹙,仔细回味了一下,笑着点评:“很特别,比中药好喝,但也没好喝到哪里去。” 正当几人品尝和议论的时候,院子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嘣!” 紧接着是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 显然,孩子们已经被爆米花那神奇的“嘣”声和腾起的黑烟逗得乐不可支了。 屋子里弥漫着可口可乐的气息,院子外传来爆米花的声响,这一刻,新旧交织的味道,就像时代变迁中最鲜活的注脚。 午饭后,大家围坐在客厅里,手边摆着热茶和点心,一边品茶消食,一边闲话家常。 林知微拿出自己带回来的礼物,气氛其乐融融。 就在这时,周译忽然转向堂弟,问他:“你毕业后打算来北京这边,还是继续留在广州?” 周铭原本还正低头拆着林知微递来的点心,听到哥哥的问话,手上动作一顿,脸颊顿时泛起红晕。 他抿了抿唇,局促地摆弄着包装纸,支支吾吾道:“这个……看组织分配吧……不过……” 闻舒窈与林知微对视一眼,女人之间的直觉让她们几乎同时察觉到了什么。闻舒窈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唇角勾起笑意。 周铭的脸更红了,仿佛被人一下子拆穿心事似的。他把头低得更深,嗫嚅着补充:“其实……我刚刚处了一个对象,是广州本地人。” 话音落下,客厅里瞬间热闹起来。 “哎呀,这可是好事啊!”闻舒窈忍不住拍了拍手,语气里带着由衷的高兴。 周铭的耳根烧得更厉害了,只好抓起茶杯掩饰般抿了一口。 周容与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作为叔父,他当然希望侄子能有自己的归属,能遇上一个合适的人生伴侣。 不过,想到家庭的实际情况,他还是出声提醒:“小铭,感情的事情我们都支持你。但你要心里有数,过两年,你爸妈大概还是要调回北京的。以后的发展,你最好跟你爸妈多商量一下。” 周铭连连点头:“我明白的。” 气氛因为这一桩喜事而变得轻松而热闹,空气都多了几分甜意。 林知微看着周铭低着头、却难掩笑意的模样,心里忽然浮现出自己的哥哥林知行的影子。 她心中轻轻一叹:不知道哥哥那边什么时候能有消息……或许,快了吧。 第124章 时装秀的机会 闻舒窈轻轻拍了拍林知微的手,示意她到一旁说话。 两人并肩走到院子里。午后的阳光正温柔地洒下来,透过屋檐映在青砖灰瓦上,把整座四合院都镀上了一层静谧的金色光晕。 “知微,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闻舒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过几个月可能有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林知微看着婆婆眼中的光芒,心中好奇:“什么机会?” “我的一位老朋友,过几个月要来中国。”闻舒窈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他正在计划办一场时装秀。” 听到这话,林知微心中一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可能性。 婆婆的这位老朋友,该不会是那位在国际时装界颇有名气的设计师吧? 闻舒窈似乎看出了林知微的疑问,继续解释道:“是劳尔先生,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 “几年前,他在巴黎举办的中国轻工业产品博览会上,看中了一幅手工编织挂毯,是《万里长城》。”闻舒窈语气悠远,像是在回忆。 “那幅作品里传统工艺与现代美感的结合深深震撼了他,他当场就以高价买下。从那以后,他对中国文化一直心向往之。” 林知微点点头,她确实听说过劳尔这个名字。这位法国设计师在欧洲时装界有着很高的声望,他的设计风格融合了古典与现代,深受大家的喜爱。 “他现在正在申请来中国办一场主题时装秀,为此还专门设计了一个全新的系列,灵感就来源于中国的传统文化。”闻舒窈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我觉得,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个绝佳的机会。” “您的意思是……?”林知微试探性地问道。 “我跟劳尔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如果他的时装秀顺利举办,我可以跟他商量一下,在他的秀结束后,为你们的服装做一场特别的展示。想象一下,能够在国际知名设计师的时装秀后进行展示,这种曝光度是用钱都买不到的。” 林知微听了这个建议,心中既兴奋又紧张。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但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挑战。 “我会认真考虑一下,”林知微说,“我这就去跟关奶奶和娜娜商量一下,看看她们能不能拿出一个完整的系列。” 闻舒窈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深思:“对了,知微,我觉得你也该开始考虑品牌名字的问题了。如果真的要在这样的场合展示,一个独立的名字,必不可少。” 林知微回到家后,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兴奋和紧张交织的状态中。 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脑海里翻涌着无数念头。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比她原本预想的推出自己品牌的时间要早了一两年。 周译看到妻子焦虑的样子,走过来在她身后轻轻地帮她揉着脖颈,试图让她放松一些:“别太紧张,关奶奶不是有很多手稿吗?宝安那边又有现成的厂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林知微摇了摇头,眼神复杂:“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顿了顿,认真地看向丈夫,“我确实在考虑做一个系列,但这个系列我不打算用来出售。” 林知微深吸一口气,耐心解释:“关奶奶的手稿,大多是改良过的旗袍样式,融合了传统刺绣、盘扣,还有现代化的裁剪。这些设计确实极美,非常适合在秀场展示,能把中国传统服饰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如果直接拿去市场销售,就会遇到很大问题。” “首先,这些衣服的工艺要求太高,丝绸、刺绣、盘扣……样样都是耗时耗力,成本自然居高不下。普通消费者根本负担不起。其次,这种风格日常穿着不便,太隆重,太正式,不够实用。” 周译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那你的打算是……” “我想做两条线。一条是展示线,只用于时装秀、展览,目的不是卖钱,而是树立形象,展示设计能力和文化理念;另一条是商业线,更加实用化,适合日常穿着,价格也要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这个想法很不错,”周译赞同地说道,“或者,直接考虑两个品牌名字,区别开来。” 林知微点点头:“我想一下,不过现在最紧迫的是,我需要尽快和关奶奶、娜娜讨论,看看我们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一个高质量的展示系列。” 她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到时候,国外的媒体也会报道,我们必须做到最好,这是展现我们中国设计的一次绝佳的机会。” 林知微跟关奶奶和娜娜详细沟通后,两人的反应都让她很振奋。 关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一听说有这样的机会,眼中立刻闪烁出了久违的光芒。她说自己会从珍藏的手稿中挑选出最精美的几套设计,并且根据时装秀的需要进行适当的改良。 娜娜更是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知微姐,这简直太棒了!我一定全力以赴,保证拿出最好的设计,绝不让你失望!” 春风制衣厂那边,林知微也跟罗厂长进行了深入的沟通。罗厂长听说有这样的机会为工厂打响国际知名度,立刻表示全力支持: “林同志,你放心吧!这是给我们厂争气、打响名头的好机会。我一定安排最熟练的师傅,保证质量!关师傅那边需要什么,我们全力配合。” 安排完这边的事情后,林知微回到了学校,她把带回来的巧克力分给了室友们。 巧克力的甜香很快弥漫在小小的宿舍里。 几个人边吃边聊,孙雯雯兴奋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得意:“知微姐,你可能还不知道,《学友》现在真是越办越好了!我们不仅在校内有固定读者群,连外校来稿也越来越多。” 她顿了一下,眼睛发亮,语速都快了几分:“更重要的是,咱们经济系已经和南开、人大、复旦等七个院校的经济系联合起来,准备创办《全国大学生经济学报》!这可是全国性的学术交流平台啊!” 林知微听得心里一震,忍不住点头:“这确实是件大好事。” 她能感觉到,那种属于新时代的朝气和力量,正悄然滋长。 接下来的日子,林知微又重新融入学校熟悉的节奏。 白天上课,晚上泡在图书馆,偶尔参与《学友》的编辑讨论,生活忙碌却也充实。 这一天晚上,林知微像往常一样在图书馆待到闭馆。走出大门时,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校园,路灯下的树影被风吹得摇曳。她抱着书,正要回宿舍。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带着些许颤抖的男声:“那个……林同学,请等一下。” 林知微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男生正快步跑来。大约二十岁上下,个头不高,神情局促。 追到她面前时,他脸颊涨得通红,眼神不敢直视,紧张得搓着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想先向你道歉。”他说话结结巴巴,却格外认真。 话音刚落,他竟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眼中带着羞涩却也满是诚恳:“我……我就是之前那个给你写信的人。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那个……” 他说得结结巴巴的,显然很难开口。 林知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害羞的男生就是之前那个“鲁莽却真心的仰慕者”。 第125章 来自西南小山村的周铭 林知微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紧张不安的男生,心中百感交集。 说实话,当初那封情书被公然贴在三角地的公示栏时,她气得恨不得立刻找出写信的人,拿个麻袋把他套起来暴打一顿。 那种莫名其妙被推到风口浪尖、被无数好奇眼光打量的滋味,她忘不了。 但是现在看他这副忐忑不安、真心道歉的模样,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严厉的话。 男生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又开了口:“林同学,关于那封信,我必须跟您说明清楚。我本来从来没打算公开过——只是想私下托人交给你。” 他说到这里,耳根更红了,却依旧认真:“我是外语系的,我们班有个同学叫赵小娥,她不是和你一个宿舍吗?我本来是想托她帮忙。那天我把信夹在课本里,准备第二天给她。结果谁知道,第二天信就不见了。大概是我一时不小心掉了,被人捡到,最后才被贴到了公示栏。” 他说得语速很快,像是怕林知微误会什么,又像是终于把憋在心里的秘密倒出来一样。 “可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因我而起,害得你被那么多人议论。我……我这段时间一直想来跟你当面道歉,只是一直没鼓起勇气。今天总算说出来了,对不起。” 林知微听了这个解释,心中的一些疑惑得到了解答。 她想起那段时间自己确实感受到了很多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那种被人当作谈资的感觉确实很不舒服。 “其实在那个当下,我最讨厌的就是把一件本该是私密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而且我是已婚身份,你的这种行为非常不妥,”林知微坦率地说道,“但既然你已经解释了,而且道歉也很诚恳,那么你的道歉我接受了。” 男生闻言,肩膀轻轻一松,像是卸下了沉重的石头。他又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感谢,才匆匆离开。 回到宿舍后,林知微忍不住找赵小娥求证了一下。她敲了敲赵小娥的床铺:“小娥,我想问你件事。” 赵小娥正在整理头发,听到林知微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什么事?” 林知微把男生刚才的解释一字不落地转述了一遍,最后盯着她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赵小娥的脸色在灯光下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恢复过来,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找过我,说想让我帮忙转交给你。可是后来那封信突然被公开贴出来了,我看你当时气得不行,就没敢再把这事说出来。” 听了赵小娥的解释,林知微也不好说什么。人都有亲疏远近,以后不深交就是了。 倒是一向细心的杜晓惠,若有所思地看着赵小娥,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周铭趁着午休,走到医院大门口的公用电话亭。烈日下,电话亭的铁皮有些烫手,他看了看表,深吸一口气,才拨通了汪慧慧家的号码。 嘟——嘟——几声后,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点娇嗔的声音:“喂?” “慧慧,是我。”周铭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克制不住的温柔和思念。 “你终于打电话来了。”汪慧慧轻轻叹气,带着点埋怨,“我还以为你在北京忙得把我忘了呢。” “怎么会呢?我每天都在想你。”周铭笑了笑,声音低沉又真诚,“只是这里的学习确实紧张,三零一医院的要求很高,我得花更多时间适应。”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在北京的学习情况,包括每天的课程安排、临床实践,也提到了上周末去叔叔家吃饭。 “你不用担心我,这里的学习环境很好,对我的专业提升帮助很大。” 汪慧慧仔细听着,她问:“你周末去了叔叔家里吃饭?”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我记得你家是在西南山区的,怎么在北京还有亲戚?” “你还有叔叔在北京?是在北京工作吗?”汪慧慧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能感觉到男友在这个话题上的谨慎。 周铭沉默了片刻,简单地“嗯”了一声。 他语气淡淡,显然不愿多说。 周铭不管是在军医大学,还是在医院实习,一向都很低调,从来没有跟同学或同事们提过自己的家庭背景。他相信,人最终要靠能力和品格立足,而不是靠背景去博眼球。 汪慧慧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回避。她心里微微一动,暗暗猜测:大概也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所以他才不愿细讲吧。既然他不想说,她作为女朋友也不好再追问——毕竟还得顾及男友的自尊。 “对了,慧慧。”周铭主动转换了话题,语气认真起来,“等我能联系上爸妈,就把我们的事情正式告诉他们。”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随后传来少女轻柔的笑声:“好啊,我等你。” 挂断电话后,汪慧慧坐在自己房间里,心中却开始发愁。她和周铭确认恋爱关系已经三个月了,但她一直不敢跟家里提起这件事。 她在心中仔细盘算着周铭的条件:人品很好,学习成绩优秀,毕业后就有军衔,工作也不用发愁,前途一片光明。从各个方面来看,周铭都是一个很不错的对象。 美中不足的就是家庭条件似乎比较一般。他说过,自己的父母都在西南,就像他刚才说的,想联系家里都不太容易,估计是那种偏僻的小山村,通讯设施都很落后。 汪慧慧叹了口气,她很清楚自己父母的性格和期望。 父亲是国营厂的副厂长,母亲是小学的校长,从小对她的期望就高,尤其在婚姻大事上,更是看重“门当户对”。他们希望未来的女婿不仅优秀,还能有一个体面的家庭背景。 她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她告诉父母,自己的男朋友虽然是军医大学的优秀学生,但家庭条件一般,父母肯定会有很多意见。 汪慧慧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头一阵矛盾。她真的很喜欢周铭——喜欢他的温和、他的专注,还有才华。 可是,现实却一再提醒她: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还要面对父母、家庭、乃至社会的眼光。 窗外蝉声聒噪,她抱着胳膊轻轻咬唇。心里的天平一会儿偏向勇敢,一会儿又被现实拉回。 “我到底该怎么办……”她在心里低声问自己。 第126章 哥哥的消息 林知微周五回家的时候,刚一进门就发现母亲许茹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喜悦,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比平时好了很多。 见她回来,许茹立刻迎上前去,语气中满含着兴奋:“知微,你哥哥来电话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知微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尽管理智上她知道哥哥不会有什么事,但是一直没有消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和紧张。 “哥哥都说什么了?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林知微急切地问道。 “你哥说,他现在要先去一个战友的家里,处理一些事情,然后才能回家。不过他也说了,这次回来也待不长,很快就要再回部队。”许茹一边说着,一边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许茹接着说道:“我跟他说了,他要是再不回来,安安和南南都快不认识舅舅了。”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山区,林知行此刻的心情却是非常沉重。 他和战友肖余经过了数天的跋山涉水,终于到达了王小山的村子。 这个村子地处偏僻的山谷中,四周都是连绵不断的大山,交通极其不便。 从最近的县城到这里,需要先坐汽车到镇上,然后徒步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山路崎岖难行,有的地方甚至只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窄道,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村子看上去也不大,房屋都是用当地的石头和木材建造的,屋顶覆盖着青瓦或茅草。 村子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村民们只能靠山泉水和煤油灯维持基本的生活需要。 他们到了村子里,向几个老乡打听,很快就找到了王小山的家。 “这是王小山的家吧?”林知行上前,礼貌地问。 院子里有一个包着灰色头巾的妇人,正在院子里忙活着。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约莫五十岁上下,脸上布满风霜的痕迹。 “你们是……”看到他们穿着军装,她停下手中的活计,上前问道。 “我们是小山的战友,特意来看看的。”林知行的语气尽量温和。 “哦,是山子的战友啊!”听到这话,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悲痛, “快,快进屋坐吧。” 林知行和肖余跟着她走进屋内,环顾四周,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推开屋门,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 低矮的屋顶下,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屋子中央是一张粗糙的八仙桌,桌脚有些歪斜,用石块垫着。墙边摆着两条老旧的长凳,桌上只放着一只裂了口的搪瓷缸,里面盛着半缸凉白开。 最显眼的是墙上贴着一张已经有些发黄的照片,那是王小山穿着军装的标准照,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醒目。照片旁边,还贴着几张他寄回家的书信和一面鲜红的军功章。 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口大水缸,里面储存着从山泉里挑来的水。另一边是一个简易的灶台,用几块石头垒成,上面放着一口已经被烟火熏得发黑的铁锅。整个屋子弥漫着淡淡的木柴烟味和陈旧的气息。 “山子他爹上山砍柴去了,估摸着得晚上才能回来。”妇人一边把手里的活计放下,一边招呼他们,“他几个兄弟也都在山里干活。你们一路找到这里,不容易吧。” 林知行环顾屋子,看着这处陈设简陋的院落,心头愈发沉重。他压下喉咙里的酸意,轻声道:“大娘,您别忙了,也坐下歇歇。家里……还好吧?” 话音刚落,妇人的脸一紧,嘴唇抖了抖,终于没忍住。 她抬手捂住脸,哽咽着:“唉……刚知道那消息的时候,我们一家子都受不住啊……” 林知行见状,连忙起身上前,小心地扶住她的手臂,声音温和而坚定:“大娘,节哀。” 他语气真诚地说道:“我是他的连长,小山在部队里一直都很勇敢,是个好兵。他跟我们提起过家里的事,说他是去年刚有了一个儿子,是吧?” “是的,是的,”妇人抹了抹眼泪,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一岁半了,他们娘俩现在就在东边那间屋子里。” “大娘,我们想过去看看那孩子和小山他爱人,方便吗?”林知行轻声询问。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妇人连忙站起身,“我带你们过去。” 她边走边叹息:“她这些日子也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孩子,话都不怎么说了,眼泪掉干了,就闷头做针线活。” 三人穿过小院,来到东边那间屋子。这间房比刚才的堂屋还要小一些,摆设更加简单。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阳光。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针线,在一针一线地缝着一件小孩子的衣服。 床上,一个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脸色有些蜡黄,睡得很沉,呼吸细细匀匀。 “山子媳妇,”婆婆轻声唤道,“伢子这是睡着了?这是山子的战友,专门从部队过来看你们的。” 听到声音,年轻女人抬起头,看到两个军装男人站在眼前,手忙脚乱地放下针线,慌张起身。她的眼睛红肿,显然这些日子哭得厉害。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反复在围裙上来回擦拭。 肖余这时走到小山的母亲身边,低声说道:“大娘,我还有点事要单独问问您,能借一步说话吗?” 老人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了屋子,去到院子里说话。 屋里只剩下林知行和那个年轻的女人。林知行走到孩子身边,仔细打量着,那孩子眉眼间和小山极为相似,却格外瘦弱,小小的手腕细得像竹枝。 年轻女人紧紧攥着衣角,终于开口,声音几不可闻:“同志,小山他……最后的时候,可有说些什么话?” 林知行缓缓转身,看着她。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回答:“在他牺牲的前一个晚上,我们还在一起聊天。小山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他说,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他只盼你能好好活下去,不要惦记着他了。” 听到这些话,女人再也忍不住了,她咬着唇,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是再也压不住胸腔里的悲伤。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决堤,在狭小的屋子里低低回荡。 林知行静静站着,望着那个瘦弱的背影,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挺直脊背,向那床上熟睡的孩子敬了一个无声的军礼。 第127章 悲欢离合 林知行看着女人逐渐平静下来,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小山的抚恤金……发下来了吧?” 女人听到这个问题,慢慢转过身来,眼中的泪水还没有完全干,但神情却变得有些复杂。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县里的人已经送过来了,钱在爹娘那里。” 她顿了顿,眼神落在床上熟睡的孩子身上,半晌才又补充:“家里孩子多,开销大。” 短短几个字,带着太多的无奈与无声的心酸。 林知行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卷着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他和战友们这些天凑起来的钱。 林知行把信封轻轻放到床边的小桌上,压在那件还没缝完的小衣服旁。 他对女人说道:“这是战友们的一点心意,专门是给你和孩子的。你一定要收着,给孩子买点营养品,买点好吃的,让他长得壮实一些。” 女人看着桌上的信封,眼中又涌起了泪水。 告别了小山的家人后,林知行和肖余一路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山间的风带着凉意,两人肩上的背包显得格外沉重。 走了很久,谁都没说话。直到拐过一个山坳,肖余才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连长,我刚才跟大娘聊了聊……小山家里的情况,比咱们想象的还要难。” 林知行偏过头,示意他继续。 肖余叹了口气,神色沉重:“大娘说,嫂子娘家人前几天来过一趟,闹得厉害。他们态度很强硬,说嫂子还年轻,想让嫂子回娘家。”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听大娘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家其实也有让嫂子回娘家去的想法。一来是觉得一个寡妇留在家里容易惹是非,二来也确实是,这样家里就少了一个吃饭的人口,压力能小一些。” 山风刮过,两人都沉默了。 林知行想了一下,说:“咱们还是要跟县里说一声,还是得尊重小山遗孀的意见。” 肖余赞同地点头,但脸上又露出了担忧的神情:“确实应该这么做,只是这地方离县城太远了,就怕顾不上。” 林知行深深吸了口气,抬眼望着远方山岭间若隐若现的路,说:“回去后跟上面反应一下,咱们勤问着点吧。” 在小山家里,看到他的母亲和妻子悲痛的模样,林知行心头一阵刺痛。 老人佝偻的背影、年轻女人红肿的双眼,还有那张小小的床上熟睡得面黄肌瘦的孩子——这一切都像一面镜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若是换作自己,万一倒在了前线,那哭得撕心裂肺的,会不会就是父母和妹妹? 小山牺牲了,他的母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从此没有了父亲。 来之不易的和平,并不是理所当然。它背后,默默付出的,不止是某一个战士,而是他们背后的一整个家庭,正因如此,我们才应该更加珍惜。 林知行到北京时,推开家门已经是傍晚时分。暮色渐渐笼罩着院子,屋内却亮着一盏暖黄的灯,那光晕仿佛驱散了他心中一路背负的沉重与疲惫。 客厅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玩耍声,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毯上,面前摆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和玩具,正全神贯注地搭建着属于他们的“小城堡”。 门轴轻轻一响,双胞胎同时抬起头。看到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两人都愣住了,小手里攥着的积木掉落在地上也没察觉,四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 是南南先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睛,小脑袋歪了歪,突然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叫道:“是舅舅!” 这一声清脆的呼唤,像是一股暖流直击心口。林知行只觉眼眶发热,脸上浮现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他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哎呦,我大外甥还记得舅舅啊!” 南南点点小脑袋,郑重其事地解释:“妈妈说,穿军装的就是舅舅。”他小手指着林知行的军装领口,好奇极了。 安安则小手指向客厅柜子上摆放的相框,奶声奶气地补充:“照片!舅舅照片!” 林知行心头一热,显然,妹妹常常把照片拿出来给孩子们看,这才让他们记住了他。想到这一点,他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感动。 他一把抱起安安,小丫头沉甸甸的,胖乎乎的小脸贴在他肩头;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南南也搂进怀里:“来,让舅舅好好看看咱们家两个小宝贝。哎哟,安安这小脸蛋怎么圆成小包子啦?” 安安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认真地揉着林知行的脸,好像在比对眼前的舅舅和照片里的是否一样。南南则小手摸着他的领章,奶声奶气地问:“舅舅,这个星星是什么?” 就在这一片温馨中,门口又传来脚步声。许茹下班回来了。 看到儿子站在客厅里,她整个人怔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上前来,几乎要扑过去。 她像在检查什么似的,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把儿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确认了胳膊腿儿都还全乎着,除了瘦了一圈、黑了几分之外,似乎没什么大碍。 她心里的石头刚刚落地,下一瞬,压抑了几个月的担忧与怒气却一起涌了上来。她抬起手,重重拍在儿子后背上,力道不轻。 “你个臭小子!”她声音发颤,既是愤怒,也是后怕。前几个月边境上发生的事,她不是不知道,可这小子却一句没提,竟敢瞒着家里! “你胆子肥了是不是?知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怎么过的?” 林知行赶紧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去挡母亲的拍打:“妈,哎呦,妈,我错了我错了!我这不是怕您担心嘛。再说了,这不好好地站在您面前吗……”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母亲的眼眶通红,眼泪在打转。那是几个月来日夜煎熬、提心吊胆的压抑,此刻终于决堤。 “妈,我没事啊,真的没事。您看——我不是好好回来了么。”林知行语气柔了下来,像哄小孩一样安慰。 可许茹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她太清楚“边境行动”意味着什么,太清楚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永远没能回来。这几个月,她几乎是每天祈祷,怕某个噩耗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 林知行见状,急忙把怀里的两个孩子放下来,推到许茹面前:“安安,南南,快哄哄姥姥,姥姥哭了。快去抱抱姥姥。” 两个小家伙虽然不懂大人之间的沉重,但看到姥姥哭泣,也急了。南南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姥姥的眼泪,安安则凑过去奶声奶气地说:“姥姥不哭,安安亲亲。” 说完,还“吧唧”在许茹脸上亲了一口。 可下一秒,安安转过头,小脸忽然板了起来,明白似的举起小拳头,对着林知行就是一顿“攻击”:“舅舅坏!舅舅让姥姥哭!坏舅舅!” 那小拳头软绵绵地砸在身上,跟挠痒痒似的,但安安那副义愤填膺的小模样,却让许茹“扑哧”一声笑出来,泪水也止住了。她一把抱起外孙女,声音里带着宠溺:“哎呀,我们安安真棒。” 林知行也被逗笑了,连连举手投降:“好好好,舅舅坏,舅舅向姥姥道歉,向安安道歉,还要向南南也道歉,行了吧?” 客厅里,气氛终于从沉重转回了久别重逢的温馨与热闹。 第128章 家人小聚 林知微的反应跟许茹差不多。 她围着哥哥转了一圈,仔细地上下打量。眼睛里透着一种紧张和担忧,生怕在哥哥身上发现什么不好的痕迹。 她伸手摸了摸林知行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林知行看着妹妹微红的眼眶,心中涌起一阵温暖和愧疚。 他伸手轻拍妹妹的头:“全身上下都好着呢,一点事儿都没有。你看,胳膊能动,腿能跑,嘴能说,什么毛病都没有。” 他故意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证明自己确实毫发无伤,“你可千万别哭啊,我刚好不容易把妈哄好。” 林知微强忍着眼泪,使劲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上前抱了抱哥哥。 林知行拍了拍旁边周译的肩膀:“家里辛苦你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谢和兄长的关怀,周译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跟知微在学校的时候比较多,平日里,还是爸妈照顾我们比较多。” 林知微把叶攸宁介绍给林知行,林知行刚才已经从许茹那里知道了,他不常在父母身边,家里能多个人陪着父母,他是感激的。 正说话间,厨房里传来了炒菜的香味和锅铲碰撞的声音。许茹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而且从香味判断,绝对都是林知行爱吃的菜。 “妈,我来帮忙。”林知微说着就要往厨房走。 没过多久,一桌丰盛的晚餐就摆上了桌。 许茹准备的扒牛肋条是林知行从小就最爱吃的菜,那肋条是昨天就煮好的,今天只需要用红焖的方法再加工一下,肉质酥烂,汤汁浓郁,一打开锅盖,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周译则做了爆肚丝,这是他的拿手菜。肚丝切得细如发丝,用大火爆炒,配上青蒜和豆芽,口感爽脆,调味恰到好处。他说:“哥,你尝尝我这手艺有没有退步。” 林知微做了一个豆腐鲫鱼汤,汤色雪白,鱼肉鲜美,豆腐嫩滑,她特意多放了一些胡椒粉,因为记得哥哥喜欢喝热乎乎的汤。 烤鸭是林宁远特意从外面打包回来的,还配着荷叶饼、甜面酱和黄瓜丝。“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烤鸭,”林宁远说。 看着满桌子的菜,林知行的鼻子有些发酸。每一道菜都承载着家人的心意,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家人的关爱。 整个餐桌上洋溢着温暖和谐的氛围,这是林知行这几个月来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 知道他们有纪律,不方便多说,家里人也没多问,如今看着他平安无恙地坐在这儿,就很欣慰了。 饭后,茶几上摆着刚泡好的茶水,林知行问起了林知微和周译在学校的情况。 周译笑着回答:“再过几天就要放暑假了,期末考试都结束了。现在主要是在准备一个文艺演出,演出完了,就可以放假了。” 林知微点点头,接过话头:“我们那边也差不多,下周就能正式放假了。最近学校里气氛挺轻松的。” 周译笑了笑,跟林知微说:“对了,演出的时候,李津要上台弹钢琴。他还特意叮嘱我,问你要不要去捧个场。” 林知微忍不住笑出声来:“李津?他可真行啊。行,那我去看看。” 一家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氛围渐渐变得轻松热闹。窗外的晚风吹进来,带着一股夏日的气息。经历过担惊受怕的日子,能这样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已是最难得的安稳与幸福。 - 悠悠走出宿舍楼的时候,阳光正好。梧桐树下,李津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时不时抬头张望,一副焦急等待的模样。 看到悠悠从宿舍大门口出来,他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 李津仔细打量了一下悠悠今天的装扮:一件简洁的白色衬衣,搭配着白色的长裤。 那条裤子的裤腿特别宽松,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看起来很有设计感,但在这个年代显得有些另类。 “我说,陈悠悠……”李津刚开口,就看到悠悠瞬间冷下来的眼神。 他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赶紧改口:“许悠悠,许悠悠!我今天专门来找你,是请你去帮我撑场面的,可是你就穿这一身啊……” 他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犹豫和不确定。 “这一身怎么了?”悠悠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有什么问题吗?” 李津指了指她的裤子,有些为难地说:“这裤子,怎么看着怪怪的?裤腿这么宽……” “我姐说,这叫阔腿裤。”悠悠淡定地回答,然后语气一转,“你要是不满意我的穿着,那就换个人吧,正好,我也不是很愿意陪你去演这出戏。” 说着,她做出要转身回宿舍的样子。 “别别别!”李津立刻慌了,赶紧上前几步拦住她,“您穿什么都行,算我求您了!” 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拱手作揖,“谢谢大小姐给面儿,小的感激不尽!” 悠悠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李津今天学校有文艺表演活动,各个系都要出节目。他特意请悠悠过去,目的是让她冒充自己一天的“女朋友”, 帮自己挡一场桃花劫。 原因说起来也简单:有一个化学系的女生,性格特别主动,一直在追求李津。 李津已经明确表示过自己对她没有意思,但人家觉得既然他现在单身,那就还有机会。甚至在食堂、图书馆制造“偶遇”,让李津很是头疼,迫于无奈,他才想出了这么个下策。 “我说,你干嘛非要找我啊?”悠悠一边跟着李津向校门口走去,一边好奇地问道。 “我跟别人也不熟啊,再说了,咱们也算是亲戚,互帮互助不是应该的吗!”李津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什么时候跟你成亲戚了?”悠悠停下脚步,瞪着他问道。 李津得意地笑了:“双胞胎管你叫小姨,管我叫舅舅,按照这个关系,咱俩不就是亲戚吗?” 悠悠听了这个逻辑,顿时觉得有些无语。 第129章 冒充女友 悠悠看着李津,摇摇头,语气坚定:“我就觉得这事儿挺缺德的。用这种方式来拒绝人家,万一以后人家知道真相,得多伤心啊。”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他,多了几分认真:“以后这种事,你别再来找我了。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但下不为例。” 李津见她一副认真的模样,心里微微一紧。那双眼睛明亮而坚定,偏偏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倔强。 他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脑袋,低声道:“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我已经明确拒绝过她好几次了,她就是不听。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个下策。” 他嘴上是解释,可心里却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若是以后,悠悠遇到类似的困扰,会不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两人并肩往李津学校走去。夏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悠悠的白衬衣上,她的裤腿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整个人看起来轻盈又利落。李津的目光不自觉停留了片刻,随即赶紧移开。 悠悠虽然心里依旧觉得这种“假扮女友”的事不太妥当,但既然答应了,她就会认真地完成这个“任务”。 走在路上,李津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悠悠说:“对了,下回你要是遇到这种烦恼,我也可以帮你。你们学校应该也有人追你吧?” 悠悠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李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会吧?按理说,你这长相,再加上不熟悉你的人,第一印象也会觉得你是个文静淑女,怎么可能没有人追呢?”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坏笑说道,“难不成现在大家都透过表面,看到了你野蛮的内在?” 悠悠听到“野蛮”这个词,差点气得抡手拍过去她瞪了李津一眼,没好气地说:“说谁野蛮呢,我们同学都知道,我对男人没兴趣。” 话音一落,李津脚步微微一顿,他抬眼仔细打量着她,想从她眼神里看出一丝玩笑的意味,可是——她很认真。 “那岂不是正好?”片刻后,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手,“我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咱俩以后可以互相当挡箭牌啊!这样既能帮彼此解决麻烦,又不会有什么复杂的感情纠葛。” 悠悠愣了愣,倒是被他说动了几分。她真的认真想了想这个提议,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确实挺有道理。 可想了片刻,她还是摇摇头:“算了,我可不能耽误你。万一你将来遇到真正喜欢的女孩怎么办?” 李津心里一滞,眼神暗了一瞬,但很快摆摆手,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这哪里是耽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姨夫对我期望多高。我现在哪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那行,”悠悠点点头,“以后如果我需要的话,我会找你的。” 李津忽然想起什么,问她:“对了,你后妈,生了吗?” 悠悠神情一滞,眼神闪了闪,淡淡道:“早就生了,生了个闺女。这下好了,我爸和我奶奶估计都失望透顶。你知道的,他们就盼的着生个儿子。” 悠悠忽然自嘲般笑了笑:“以前,我二姨总说我爸,说他这个人贪心,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既想要老婆聪明能干,又要孝顺体贴,还想要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家里和和睦睦。” “二姨说,人要是什么都想要,结果往往是什么都得不到。”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语气变得更加感慨,“我现在好像,真的明白这话的深意了。” 到了礼堂门口,一股热闹气息扑面而来,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舞台上灯光明亮,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调试。 悠悠刚一踏进礼堂,抬眼扫视了一下会场,就看见了林知微。林知微今天穿了一条衬衣领的白色连衣裙,中间收腰的设计完美地勾勒出她修长的身姿,整个人看起来既知性又温柔,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哎,今天咱俩还真是有默契呢,都穿了白色。”林知微注意到悠悠后,招呼她过来, “你也是专门来看李津表演的吗?听周译说他准备了很久,今晚肯定会很精彩。” 听到林知微这样问,悠悠的脸色微微一僵,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她轻咳了一声,眼神有些闪躲,小声道:“我……我其实是来陪他演戏的。” 她愣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还没完全明白悠悠这话的含义。 可很快,当她注意到前面有个穿格子连衣裙的女生目光频繁地往这边看过来时,一切都清楚了。 准确地说,她是在盯着悠悠看,那种眼神很复杂——有嫉妒,有羡慕,还有一种明显的受伤感。 更让林知微觉得明显的是,李津今天的表现确实有些刻意。他时不时地俯身凑近悠悠,故意压低声音跟她说话,有时候还会轻笑几声,做出一些亲密的小动作,在外人看来,这确实像是在献殷勤,像是一对感情很好的情侣。 林知微再聪明不过,瞬间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她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这小子,还真把悠悠当挡箭牌用上了。 等李津起身去后台做准备后,悠悠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靠近林知微,压低声音说:“你看到没有?那个穿格子裙子的女生,她看我的眼神,好像都快哭出来了似的。” 悠悠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奈,“唉,我这算什么事儿啊。不过算了,我就帮他这一回,下不为例。以后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再干了。” 林知微心中一动,试探着小心问:“悠悠,你有没有想过,李津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帮忙?” 悠悠挑挑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能为什么?因为我人美心善,好说话呗。” 林知微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和坐在旁边的周译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充满无奈的眼神。 唉,看来李津这条路,还长着呢。 第130章 闻舒窈去临城县 放暑假后,林知微和周译先是专心陪两个孩子玩了几天。 这几天过得格外充实,早上带着安安和南南去公园捉蝴蝶、喂鸽子,下午在家里用积木搭建城堡,晚上一起玩捉迷藏。两个孩子的笑声填满了整个房子。 南南特别黏周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爸爸身后。 这天晚上,他趴在周译背上,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明天我们去哪里玩?去动物园好不好?我想看大熊猫!” “爸爸要出门一段时间,等爸爸回来,再陪你们玩。”周译转过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 “那妈妈呢?妈妈可以带我们去吗?”南南转而看向正在收拾玩具的林知微。 林知微听到这话抬起头:“妈妈也要出门一趟。” 林知微跟周译,一个去广州,一个去临城县。 两个孩子的表情瞬间就垮了。 南南撅起小嘴,眼圈都红了。安安虽然一直没说话,但明显情绪低落,走过去默默地抱住了林知微的腿,小脑袋埋在她的裙子里,一动不动。 林知微心疼地摸摸两个孩子的头:“乖,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到时候陪你们去动物园,看大熊猫。” 闻舒窈听说周译要去临城县,她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周译愣了一下,轻声道:“妈,现在天气很热,路上……”他有些犹豫,担心母亲的身体。 “我想去临城县看看,也去趟秀水村,去亲眼看一看你长大的地方。” 她想走一走儿子儿时走过的路,看一看他曾经仰望过的那片天空,感受一下那片土地。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坚持。 周译看着母亲眼中的坚持,心头一软,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周容与手头的工作实在繁忙,无法抽出时间陪妻子一同前往,心中满是歉意。 他看着妻子开始兴致勃勃地收拾行李,轻薄的夏衫,舒适的平底鞋,还有雅致的遮阳帽。 “外面天气炎热,你路上一定要注意,千万别中暑了。”周容与走到她身边,细细地叮嘱,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还有儿子呢。”闻舒窈瞪了他一眼。 “我看你啊,”周容与松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是想撇开我,单独跟儿子待一段时间。” 闻舒窈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他身边,替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口,柔声说: “你呀,有空就多指导一下安安和南南的画画。我看着这两个孩子,都有艺术天赋。” 提到孙子孙女,周容与的脸上立刻洋溢起自豪的神情,他兴致勃勃地分享自己的观察: “我也觉得!南南那孩子,想象力特别丰富,画出来的东西总是天马行空的。至于安安嘛……”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安安的风格,比较抽象,有种……嗯,有种后现代主义大师的风范。” 这话要是让林知微听到,恐怕只能在心里默默吐槽。 什么艺术细胞,什么天马行空,什么抽象派大师。 在她的眼里,南南的画就是纸上随心所欲的涂鸦,毫无章法可言。而安安的画,则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线条。 不过,这大概就是隔代亲的魅力所在。 在爷爷奶奶眼里,孙子孙女的每一笔涂鸦都是艺术。这层厚厚的滤镜,恐怕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 闻舒窈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对周容与说:“我想请苏书记帮个忙,我想见一下她。” 周容与听后,微微皱了皱眉,但随即点了点头:“好,我跟苏晟说。” 周译跟闻舒窈到达临城县的时候,正值中午,周译带着母亲去了县里的国营饭店。 推开饭店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油烟和饭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饭店还是之前熟悉的模样。木质的桌椅,带着年代感的装饰,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台老式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努力驱散着夏日的闷热。 “这里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周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桌子有些摇晃,他折了张纸垫在桌腿下。 闻舒窈让周译点菜,周译点了糖醋鱼、小炒肉,还有一个拍黄瓜和蛋花汤。 闻舒窈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好奇地问:“以前经常来这里吃饭?” “嗯。”周译给母亲倒了杯茶, “县城也没有其他什么吃的,这家国营饭店算是好的了。” 先端上来的是拍黄瓜,青翠的黄瓜拍得很碎,淋着香油和醋,撒着蒜末,看着就清爽。 端菜的人刚把盘子放下,抬头看到周译,突然愣住了。 周译抬头,也愣了一下:“周凡?” 竟然是来自秀水村的周凡,孙知青之前的丈夫。 “你这是回来……”周凡有些局促,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回来办点事。”周译简单地说。 他看了看周凡,又问:“你来这里上班了?” 周凡点点头,解释道:“这里的掌勺是我姑父,年初的时候他们招工,我就过来了,在后厨帮忙。” “孩子们呢?” “都过来了,我娘也来县城了,帮我照顾着。”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了闻舒窈身上。关于周家的事情,村里早就传开了, 眼前这位优雅的女士,应该就是周译的亲生母亲。但他并未多言。 闻舒窈察觉到他的目光,温和地笑着点头打招呼:“你好。” “你好。”周凡也礼貌地回以微笑,“你们先吃,我去忙了。” 周译微微点头:“好,别耽误你。” 周凡快步离开,走到厨房门口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周译坐在那里,白衬衫,气质沉稳,哪里还有半点当年那个秀水村少年的影子。 “他也是秀水村的。”周译给母亲夹了一筷子黄瓜,“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 糖醋鱼很快端了上来,鱼炸得金黄,浇着亮晶晶的糖醋汁,酸甜的香味扑鼻而来。 “尝尝看。”周译给母亲夹了一块鱼肉,仔细地挑掉鱼刺,“这里的糖醋鱼做得不错,鱼都是早上从河里现捞的。” 第131章 母亲的对峙(上) 周译接着说起了周凡家的事:“周凡他父亲,是村子里的木匠,手艺特别好。谁家要打家具、修房梁,都找他。” “小时候,就属他家里玩具最多。木马、陀螺、弹弓,都是他父亲用边角料给他做的。周凡特别大方,常招呼我们这些孩子去他家玩。” 闻舒窈静静地听着,看着儿子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怀念神色。 “他母亲,周婶,是村里出了名的和善人。”周译继续说道,“每次我们去他家,周婶就会烙饼给我们吃。”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那时候,能吃一口烙饼,就特别满足了。” 闻舒窈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儿子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烙饼。 “原来是小时候的玩伴啊。”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是啊。”周译点点头,“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周凡后面跟孙知青结婚了,孙知青跟知微关系不错,我们两家也常来往。” 想到两人现在的境遇,周译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唏嘘。命运这东西,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小炒肉和蛋花汤陆续端上来,都是最家常的味道。 “下午你不用陪我了,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你父亲安排了人,我们自己去秀水村转转。” “那怎么行?”周译有些不放心,“路不好走,而且天气这么热……” “村里大家都认识你,我就是想安静地走一走,你放心,有人陪着我呢。” “那您早点回来。”他最终妥协了,“我在招待所等您。天气热,您别中暑了。” “知道了。”闻舒窈笑了笑,“你也是,别太累了。工作的事情,慢慢处理,不用着急。” 看着母亲坐上苏书记安排的车离开,周译站在门口,直到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身。 村里的路窄而曲折,黄土路面上有些坑洼,远处的山脉微微被薄雾笼罩,显得格外宁静。 陪同的工作人员小声说:“周家在村子东头,要过去看看吗?” 闻舒窈微微点了点头,她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远方。每走一步,她都在想,儿子曾经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路,从懵懂的孩童到青涩的少年。 走着走着,闻舒窈终于看到了周家的宅子。 那是一座典型的农家院落,房屋简朴而结实。院门半开着,能够看到里面晒着衣服,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农具,显得有些杂乱。 她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看着,却并没有进门的打算。 她的目光落在东边不远处的两间房子上。相比周家老宅,这两间房子要新一些,这应该就是周译和林知微婚后住的地方。 正看着,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姑娘走了出来。她扎着马尾辫,手里拿着一个水瓢。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她愣了一下。 “您……您找谁?”小姑娘有些紧张,声音很小。 闻舒窈看着面前的女孩,想起了看过的周家的资料。 这个年纪,应该是周证家的女儿周琼。 “这是你家吗?”闻舒窈温和地问。 周琼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老实地说:“是四叔家,四叔四婶去城里了,暂时让我们住的。我爸妈在地里干活,我在家看家。” 说到这里,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睁大了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气质优雅的女士。 周琼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懂事了。她隐隐约约猜到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这位优雅的女士,很可能就是四叔的亲生母亲。 “您要进来看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屋里收拾得挺干净的。” 闻舒窈看着这个懂事的小姑娘,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是随便走走。” “您要不要喝水?”周琼突然想起待客之道,“我给您倒杯水吧,天这么热。” “不用了,谢谢你。”闻舒窈摸了摸女孩的头。 闻舒窈继续在村里走着,走过了村口的大槐树,走过了小学校,走过了晒谷场。每一处风景都在告诉她,这里就是儿子成长的地方。 闻舒窈回到县城,并没有直接回到招待所,而是径直去了另一个地方。 陪同的工作人员低声说:“人已经安排好了,您确定要见吗?” 闻舒窈点点头,下了车。 房间里很安静,闻舒窈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等待着。 十分钟后,门开了。 周母被带了进来。她穿着灰色的衣服,脚步有些踉跄。 当她抬起头,看到坐在对面的闻舒窈时,整个人僵住了。 周母瞬间猜到了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份。 “你、你是……”周母的声音开始颤抖。 闻舒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周母突然慌了,她想要站起来,却被身后的人按住了肩膀。 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开始大声哀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整个人扑向前方,双手捂住脸,崩溃似地哭喊起来。 闻舒窈依然没有说话。她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法令纹很深,眼角堆满了皱纹。 这个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就是那个让她骨肉分离二十多年的人。 看着她,闻舒窈的心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压抑的怒火。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拳头。 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她能感觉到疼痛,但这种疼痛远不及她心里的恨意。 就是她,让她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痛苦和煎熬。 周母还在继续哀求,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我知道那是你儿子,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是我,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长大的啊!” “二十多年啊,我真的把他当亲儿子养!家里五个孩子,他是个头儿最高的,长得最好的!我真的没有亏待过他,我跟你发誓!” 周母抬起头,泪水糊了一脸:“他要读书,我就让他读!村里多少人家的孩子小学就辍学了,我让他一直读到初中!” 周母的哭声越来越急,声音带着痛苦和悔恼,似乎是在试图保全自己曾经为之付出的那些年,但闻舒窈的心里没有一丝波动, 第132章 母亲的对峙(下) “同志,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啊!”周母声嘶力竭地喊着,充满了愤怒和不甘,“生恩还不如养恩大呢!我养大了他啊!” 她一次次地重复过去的点滴,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他小时候发烧,我背着他走十几里山路去看医生!他要上学,我省吃俭用供他读书!我都是为了他啊!” 她的语气充满了冤屈和不满,仿佛她的所有付出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周母抹着眼泪,继续说:“还有那个女知青,当初他们要结婚,我是不同意的。一个城里来的姑娘,娇生惯养的,哪里能吃得了农村的苦?但是老四喜欢啊,我还是让他娶了呀!” 闻舒窈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这时才缓缓开口:“你不同意,是因为知微是北京来的,是吗?” 周母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她低下头,不敢看闻舒窈的眼睛。 闻舒窈继续说道:“因为你心虚。” 周母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我没有……”周母的辩解苍白无力。 “可最后,我不还是让他娶了吗?”周母抬起头,试图为自己找回一点理由。 “听你这意思,”闻舒窈冷笑一声,“没少为难我儿媳妇吧?” 这句话像是一个火种,点燃了周母内心早已积压的不满。 她忘记了恐惧,声音也大了几分,满含愤怒:“我为难她?你去村里打听打听,有哪家的儿媳妇像她那样的?” 她擦了把脸上的泪,愤愤地说:“结婚后,她一天都没给我们家干过农活!” “有一回,我让她做顿饭。”周母越说越激动,“就做顿饭而已!结果呢?老四回来就护着她。从那以后,人家两口子干脆不跟我们一起吃了!” 她抹着眼泪继续控诉:“只有每次周末,老四从县里回来,他们才肯到大屋来吃顿饭。” “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说我这个当婆婆的没威严,连个儿媳妇都管不住!”周母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闻舒窈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了?” 周母一愣,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平静,好像她所说的所有委屈、所有愤怒,都在这一刻被无视。 “你年轻的时候,没少受婆婆的磋磨吧?”闻舒窈的声音很轻,却直指人心,“多年媳妇熬成婆,所以你就想着,要在儿媳妇身上找回场子。” 周母的脸色顿时变了,显然被一语点破了心中的秘密。她嘴唇动了动,试图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已无力反驳。 闻舒窈却不给她机会:“说说你给周译下药的事情吧。” “高考前给他下药,让他错过考试。”闻舒窈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你是怕他考上北京的大学,怕他去了北京,怕他遇到我们,是吗?” 周母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身体开始颤抖,声音变得微弱:“我……我养他这么多年,我自然是希望他能一直是我儿子……” 闻舒窈紧紧盯着她,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怒:“所以你就毁了他的前程?”她的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强烈的愤慨让她几乎失去控制,“你知道那场考试对他意味着什么吗?” 周母摇着头,泪水糊了一脸:“我真的……我真的把他当亲儿子养啊……我只是不想失去他……” “当亲儿子?”闻舒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从来没有真正把他当成你的孩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真正的母亲,会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而你呢?你只想把他困在身边,像养一头牛一样,让他给你干活,给你养老。” “你只是需要一个……工具。”闻舒窈一字一顿地说,“一个能干活的工具,一个能赚钱的工具,一个能给你养老的工具。” 周母心头一震,试图辩解,但她的言辞却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她想要否认,但一切都在闻舒窈的冷静话语中被揭穿。 闻舒窈的目光扫过她,似乎看到了她心底的自私与贪婪。 她不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开:“我今天过来,就是想看一看,这么愚昧无知、又自私自利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回过头,目光冰冷:“看来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学会反省自己。你还在为自己找借口,还在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 “同志,同志!”周母突然慌乱地站起来,踉跄着扑向闻舒窈,满脸的惊恐与懊悔。 “我求你了,你饶了我行不行?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哭泣,语气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她跪倒在地上,急切地磕着头,哭喊着:“我老了,我真的老了,求求你,看在我把他养大的份上,放我一马吧!” 闻舒窈侧身避开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往后的日子,我有子孙绕膝,我儿子儿媳孝顺懂事,孙子孙女活泼可爱。而你……” 她顿了顿,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就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她的话语像是一道最后的审判,给周母的未来定下了沉重的枷锁。 “不!不要!”周母失去理智般嚎啕大哭,“求求你!我不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我会疯的!”她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后悔。 闻舒窈没有再回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阳光刺进来,强烈的光芒令周母无法直视,刺得她睁不开眼。 “你偷走了我二十多年的幸福。”闻舒窈站在门口,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现在,该轮到你了。” 门关上了,周母的哭喊声被隔绝在里面。 闻舒窈站在走廊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面对那个毁了她半生的女人,她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失控。 工作人员走过来:“您还好吗?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闻舒窈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吧。” 外面的天空格外蓝。她抬头看着天空,眼角有些湿润。 第133章 父母爱情 闻舒窈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大门上。 周译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到母亲的身影时,他立刻迎了上去,脸上露出一丝放心的笑容。 “怎么不回房休息?”闻舒窈看着儿子额头上的汗珠,有些心疼。 “我也是刚回来。”周译接过母亲手中的包,低声说,“看您还没回来,我就想着在这里等您。” 闻舒窈心里一暖,拍了拍儿子的手臂。 她看了看外面还未完全西沉的太阳,微微沉思了一会儿:“陪我走走吧。” 周译有些犹豫,仔细打量着母亲的脸色:“母亲,您走了一天了,要不要先回房休息一会儿?我让服务员送点茶水上去。” 他有些担忧,生怕母亲的疲惫再次让她的身体吃不消。 “没事儿。”闻舒窈摇了摇头,轻轻深吸一口傍晚清新的空气,眼神逐渐变得舒展,“我这会儿精神正好着呢。” 于是,母子俩并肩慢慢走向招待所的后院。 空气中的温度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变凉,但阳光的余韵依旧在四周弥漫,轻柔的晚风让人感到一丝舒适。 后院不大,但绿意盎然,几棵古老的银杏树稳稳地立在一侧,树下放着两张石凳。 闻舒窈走到石凳旁,感受到树影下的微凉,周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细心地擦拭了石凳上的尘土,才示意母亲坐下。 “你那边事情怎么样了?”闻舒窈问,一边用手轻轻扇着风。 周译坐在她旁边,身子微微前倾:“今天去了几个老乡家里。”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们现在还是社队企业,用的是合作社的模式。没有正规工厂,也没有专业设备,回收来的这些可以再利用的元件,就在老乡家里的后院里完成拆解、清洗。” 闻舒窈认真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听起来很不容易。”闻舒窈说。 “是不容易,但大家干劲都很足。”周译继续说。 “拆解清洗后的元件,会统一送到废品站。那里有几个稍微专业些的师傅,他们负责测试和重新组装。现在能做出一些简单的低压电器,像保险丝、开关这些。虽然技术含量不高,但总算是开始了。” “那后面呢?”闻舒窈问,“你有什么打算?” 周译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说实话,现在只能反向拆解,然后仿制。我们拆开人家的产品,研究构造,学习原理,再想办法改进。”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艰难。我们缺技术、缺设备、缺人才,什么都缺。但是……” 他转过头,看着母亲:“只能一步一步来吧。今天做开关,明天可能就能做变压器,后天说不定能做电风扇。总有一天,我们能做出自己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一步一步来。”闻舒窈伸手理了理儿子略显凌乱的头发,“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一阵晚风吹过,银杏叶在空中沙沙作响,招待所厨房里传来一阵阵炒菜的香味,闻舒窈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看着周译:“该吃晚饭了,走吧。” 在招待所餐厅落座后,周译特意点了两碗绿豆汤,还有几道清淡的菜——香菇油菜、豆腐羹、黄瓜虾仁,都是适合晚上吃的。 服务员很快端上绿豆汤,“您今天走了一天,喝点绿豆汤消消暑。”周译把碗推到母亲面前。 闻舒窈端起碗喝了一口: “这个好,解渴。” “你后面是不是还要去广州?”她放下碗,突然问道。 周译正在给母亲夹菜,闻言抬起头:“我先陪您回北京。” “不用。”闻舒窈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 “我跟你一起去广州。” 周译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愣了好几秒:“母亲,您……您要去广州?” “我也好些年没去过广州了。听说那边发展得很快,我想去看看。” “那父亲那边……”周译有些为难,“他肯定不放心的。” 闻舒窈挥了挥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用管你父亲。” 周译苦笑:“母亲您不怕父亲,但我怕啊。回北京以后,肯定要被父亲批评教育的。” 闻舒窈被逗笑了,说:“不会的,你父亲这个人,看上去比较严肃,其实是再温和不过的,就是,有时候比较拗,还有点儿小心眼。” 周译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母亲这样评价父亲。 香菇油菜端上来了,闻舒窈夹了一筷子,继续说:“你父亲跟你说过你姥爷当初反对我们婚事的事情吧?” 周译点点头:“说过一些。” “我猜,”闻舒窈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他一定说是你姥爷中意的女婿另有其人吧?” 周译只能尴尬地点头,父亲确实是这么说的。 闻舒窈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遥远,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当年,北平城里,闻、许两家虽是世交,但还不太一样。许家,是清流,世代书香。许老先生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现在说起来,那还是要竖大拇指的。” “闻家则不同。”她顿了顿,“家族大,枝繁叶茂,做什么的都有……” 她没有说完,但周译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我跟你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你姥爷已经决定要去香港了。”闻舒窈的声音变轻了。 “他反对这门婚事,许荆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我一个人留下来。” 周译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 “后来呢?”周译轻声问。 “后来,我跟你姥爷说,我这辈子,可能也就只会爱这么一个人,你姥爷拗不过我,我就留下来了,然后跟你父亲结婚了。” “再后来,我身体不好,还是去了香港。”闻舒窈的眼圈有些红,“走的时候,我怕将来连累他,想把婚离了。” 周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母亲。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闻舒窈端起绿豆汤,喝了一大口,平复着情绪:“可是,你父亲不同意。他说,会一直等我。” 周译的喉咙有些发紧。 “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闻舒窈抹了抹眼角,“因为我的关系,他还是受了影响。本来早就该……去年才调回来。” “母亲……”周译握住她的手。 “所以啊,”闻舒窈反握住儿子的手,笑了笑,“你父亲这个人,看着严肃,其实心很软。” 她随手夹了一颗鲜嫩的虾仁,轻轻放到周译的碗里:“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周译低头看着碗里的虾仁,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他抬起眼,望着母亲故作轻松的神情,心里却涌起说不清的酸涩与暖意。 餐厅里的灯光柔和,母子俩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家常。周译第一次知道了父母年轻时的故事,也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们的感情。 原来,爱可以这样深沉,这样持久。 原来,他的父母曾经为了彼此,付出了那么多。 第134章 叹茶 第二天早上,周译去广州之前,还是给在北京的周容与打了一个电话。 “父亲,是我。”周译拿着招待所大堂的电话,声音有些紧张。 “嗯。”周容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听不出情绪。 “那个……母亲说要跟我一起去广州。”周译硬着头皮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周译心里七上八下,正准备接受一顿批评,却听到父亲淡淡地说:“你母亲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这打算了。” “啊?”周译愣住了。 “她往箱子里放了那么多夏天的衣服,明显不是回北京的架势。”周容与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无奈。 “照顾好你母亲。广州潮湿闷热,别让她中暑。她的胃不好,别让她吃太多生冷的东西。” “是,我记住了。”周译认真应道。 放下电话,周容与靠在椅背上,眉头微微皱着。妻子和儿子都去了广州,就剩他一个人在北京,这种感觉…… 他按了按桌上的内线:“李秘书,进来一下。” 李秘书很快推门进来:“您有什么吩咐?” 周容与沉吟了一下:“上次说的去北戴河的事,你安排一下吧。” 李秘书一愣:“去北戴河?可是上次您不是说……” “现在有时间了。”周容与打断他,“下周就去,安排好车和住处。” “好的。”李秘书在本子上记录着,“就您一个人吗?” “不。”周容与想了想,嘴角微微上扬,“我把安安和南南带上。” 他想象着妻子和儿子儿媳回到北京,发现孩子不在时的表情,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周译和闻舒窈到广州的时候,林知微也已经从深圳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却掩不住眼底的兴奋与光彩。 他们依旧住在白云宾馆。窗外高大的棕榈树在风里摇曳,映照出南方城市的热闹与新鲜气息。 房间里,林知微端着一杯清茶,语气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周译,你有时间可以去蛇口工业区看一下。我这次过去,他们正在和香港一家企业谈合资的事情。如果能谈成,蛇口将会成立国内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 周译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出浓烈的兴趣。 他放下茶杯,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真的?这要是能成,那可是意义非凡。” 闻舒窈转向林知微,语气温和却不失关切:“知微,那你呢?时装秀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知微神情一收,带着一丝认真,轻轻笑道:“差不多了。我们准备了十二套衣服。可能会显得少一些,但十二在中国文化里,是个很特别的数字,寓意圆满、循环。” 闻舒窈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赞许与笃定:“你说得不错,这次是亮相,贵精不贵多。十二套衣服,只要够精致,就足够震撼人心。” 第二天上午,三人去了北园酒家吃早茶。 上次来广州的时候,他们在这里用过正餐,当时吴雨桐就推荐他们,有机会的话,来试一下这里的早茶。 这是一座典型的岭南建筑,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画的是岭南山水。靠窗的位置能看到街景,阳光透过镂空的窗花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三位,这边请。”服务员领着他们到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二楼相对安静一些,但依然热闹。周围的桌子上,有三五好友聚会的,有一家老小团聚的,也有谈生意的。 广州人的早茶,不仅是吃饭,更是一种生活方式。 刚一坐下,服务员就送上了茶单:“请问喝什么茶?” “普洱吧。”闻舒窈说,“早上喝普洱,养胃。” 很快,一套青花瓷的茶具摆上桌。服务员熟练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茶水呈深褐色,香气醇厚。 “妈,您看。”林知微指着大厅,“那就是广州早茶最有特色的‘推车仔’。” 只见几位穿着白围裙的阿姨推着竹蒸笼小车在大厅里来回穿梭,车上层层叠叠,热气氤氲,香气四溢。 遇到感兴趣的食客,阿姨就停下来,掀开蒸笼的盖子让人挑选。每拿一份点心,就会在桌上的点心卡上“啪”地盖上一枚红印,十分有趣。 很快,他们点了几样最受欢迎的:晶莹剔透的虾饺、皮薄馅足的烧卖,还有豉汁蒸凤爪、糯米鸡、鲜虾肠。 “再来份鱼片粥。”林知微对服务员说,“要生滚的。” 点心陆续上桌,摆了满满一桌子。 虾饺皮薄如纸,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粉红色的虾仁,咬一口,鲜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 烧卖顶上点缀着橙色的蟹黄,肉馅调得恰到好处,不腥不腻。 “这个凤爪做得真好。”闻舒窈夹起一只凤爪,“软烂入味,一抿就脱骨。” “广州人做凤爪是一绝。”林知微说,“要先炸后蒸,工序很复杂。” 糯米鸡用荷叶包着,打开时香气扑鼻。糯米吸收了鸡肉和冬菇的香味,每一粒都晶莹饱满。 隔着屏风的旁边一桌在聊天,声音并没有刻意放低,应该是两对夫妻,说的都是粤语,偶尔夹杂几句普通话。 林知微能听懂几句粤语,他们应该是在聊孩子找对象的事情。 “广州人真会享受生活。”闻舒窈环顾四周,“大清早的,不急着上班,先来喝茶。” “这是传统。”林知微说,“很多老广州人,每天早上都要来茶楼‘叹茶’。有的人甚至有固定的位置,茶楼都给留着。” 隔壁桌的讨论声突然高了起来,林知微的粤语水平有限,只能断断续续听懂一些词汇。 她隐约听到“医官”两个字,然后是“屋企环境唔好”,这句她勉强能理解,大概是说家里条件不好。 “三零一医院”这几个字是用普通话说的,格外清晰。 林知微没太在意,继续低头喝粥。广州人什么都敢聊,从国家大事到邻里琐事,这很正常。 但坐在她对面的闻舒窈,表情却渐渐变了。 她放下筷子,眉头越皱越紧。作为在香港生活过的人,她的粤语水平相当好,那几个人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第135章 门第之见 汪慧慧这段日子心里一直不安,整个人都显得既纠结又焦躁。 她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平日里安静内敛,最喜欢的去处就是新华书店。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周铭。 那天她去新华书店找参考书,正巧周铭也在。 他站在哲学类书架前,专注地翻着一本尼采的书。 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他的侧脸上,那种专注的神情一下子就吸引了她。 汪慧慧被周铭身上那种沉静又独特的气质深深吸引。他不像学校里那些青涩的男生,身上有种超乎年龄的稳重。 从那以后,书店和饭馆成了他们约会的固定地点。他们可以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每一次交谈都让汪慧慧觉得,自己找到了灵魂的共鸣。 可汪慧慧不敢将这段感情告诉父母。她深知父母对她未来伴侣的期望,于是,她只把事情告诉了最信任的表姐,希望表姐能替她出出主意。 那天,她有些忐忑地跟表姐说:“上次周铭打电话给我,说他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父母,可是他父母在西南山区,联系不上。” 表姐一听,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审视和担忧:“西南山区?那家里条件,恐怕有些太差了吧。他有没有跟你说清楚,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我感觉他不太愿意主动提起家里的事,”汪慧慧低下头,“你也知道,男人自尊心都很强的。我觉得他也是怕被别人看不起,心里有顾虑。” 表姐沉默了好一会儿,脸色复杂。她虽然理解表妹的心意,却清楚家里的态度。 她不敢擅自隐瞒,回家后便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了自己的父母,也就是汪慧慧的舅舅和舅母 。 于是,就有了今天两家在酒楼约着吃早茶的这一幕。 汪舅舅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其实这个男孩子本身是很优秀的。” 几双眼睛都看向他。 “我托医院的熟人打听过。”他压低声音,“他在医院的表现相当出色。带他的主任说,这孩子学东西快,悟性高,非常优秀。” “有多优秀?”汪父追问。 汪舅舅想了想:“这么说吧,同批实习的有二十多个人,他是唯一一个被推荐去北京的三零一医院学习的。要知道,那可是千里挑一的机会。” “去北京学习?”汪母眉头一皱,“那不是要走了?” “暂时的,就几个月。”汪舅舅解释,“以他的能力,留在广州的军医院不成问题,这可是军医院,待遇各方面都很好。” 汪母追问:“有没有问到他家里的情况?” 汪舅舅摇摇头:“这个还真打听不到。我那朋友说,这孩子,很少提家里的事。同事们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具体哪里的都不清楚。” “连同事都不知道?”汪舅母放下筷子,意味深长地说,“那肯定是家里条件不怎么样,不好意思说。” “就是。”汪母附和,“要是家里条件好,或者父母是干部,早就说出来了。年轻人都爱面子,藏着掖着的,肯定是有问题。” 汪父一直没说话,这时开口了:“我看这件事必须慎重对待。慧慧到现在还瞒着我们,不敢跟我们讲,这恰恰说明她自己心里也是没底的,知道我们这边通不过。” 他顿了顿,看向妻子:“我看,要不我们就干脆当不知道这件事,然后抓紧时间,给她介绍新的对象。” “这个主意好!”汪舅母眼睛一亮,“正好我们单位王主任的儿子,在外贸局工作,人长得精神,家里条件也好。上次还问起慧慧呢。” 汪父转向汪舅舅:“大哥,你那边认识的人多,圈子也广,要是有合适的青年才俊,也帮忙给慧慧介绍一下。让她多见见人,多比较比较,眼界开阔了,她自然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汪舅舅夹了块凤爪,没有立即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了:“你们不再考虑一下那个叫周铭的军医?” 汪舅母瞪了丈夫一眼:“你怎么老是替外人说话?” “我这是就事论事 。”汪舅舅放下筷子,表情严肃了几分。 “我是这么想的,第一,人家是有军衔的军医,这身份本身就不一般,是国家的人才。第二,他又被推荐去最好的军医院学习,这证明他的业务能力是顶尖的,是靠真本事吃饭的。这样的人,以后只要能留在广州,发展绝对不会差。” “这年头,什么最重要?是发展潜力。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医,又有这么强的个人能力,将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汪母摇头,语气坚决:“大哥,你不了解。我们就慧慧一个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们当然希望她能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最好的。” 她加重了语气:“这年轻人,就算能力再好,就家里这一项,我们就不同意。” “时代不同了,看人的眼光也该变变了。”汪舅舅说了句。 “时代再怎么变,找对象的标准不能变。”汪母坚定地说,“慧慧是我们的心头肉,绝对不能吃亏。” 汪舅舅看着妹妹妹夫斩钉截铁的样子,心里暗暗惋惜。 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在他看来,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医,比那些家境好但没本事的公子哥强多了。 可惜,妹妹一家人被世俗的门第之见蒙蔽了双眼。 也不知道这孩子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要是家里真的很困难,那确实…… 汪舅舅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决定不再去想这件烦心事了 。 然而,这几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邻桌,仅仅隔着一扇雕花木质屏风的地方,闻舒窈正端着茶杯,动作僵在半空。 当“周铭”这个名字清晰地从屏风后冒出来的时候,闻舒窈的脸色,可以说是精彩到了极点 她原本只是觉得邻桌这家人说话声音太大,有些吵闹。可听着听着,军医、北京三零一、西南……这些关键词让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她怎么也没想到,合着这家人在这里讨论了半天,那个被他们百般嫌弃家里条件不好、不愿提及出身的军医,居然会是周铭! 第136章 老夫老妻 从北园酒家走出来,闻舒窈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 刚才那家人的对话,每一个字都还在她耳边回响。 “家里条件差”、“配不上”……这些词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的侄子,竟然被人这样嫌弃。 “妈,您别往心里去。”林知微看出母亲的情绪,轻声安慰。 闻舒窈叹了口气:“我不是生那家人的气,我是替小铭着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听他们的意思,小铭还没跟女朋友说起过家里的事情。” “堂弟性格就是这样。”周译想了想,“比较低调,不爱张扬。” 林知微挽着婆婆的手臂,边走边分析:“我觉得,堂弟可能是想先跟父母说过之后,再跟女朋友那边说。毕竟是大事,他想慎重一些。” “而且听刚才那家人的对话,女孩子也还没跟家里说。看来他们两个都比较谨慎,可能还在比较初期的交往阶段。” 闻舒窈皱眉,“可是上回小铭提到想留在广州的时候,那脸红的样子,还有认真的语气,显然是动了真心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头疼起来。 他们慢慢走在骑楼下,街上人来人往,但闻舒窈的心思完全不在周围的景色上。 闻舒窈想了想,说:“小铭也不是外人,不用顾及什么面子。这样吧,等回北京后,就把今天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她停下脚步,认真地说:“告诉他那家人的态度,告诉他可能面临的困难,然后让他自己去判断。是坚持还是放弃,是坦白还是继续隐瞒,都由他自己决定。” “母亲说得对。”林知微点头赞同,“我们也没跟那位女同志接触过,不好判断她的人品性格。” “就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闻舒窈叹气,“如果是个明事理的,倒还好说。要是跟她家人一样的想法……”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如果女孩也是这样看重家世背景的人,那这门亲事显然不合适。 “唉。”闻舒窈长叹一声,“其实做父母的有那种心思,我也理解。谁不希望女儿嫁得好?门当户对,也是为了以后少些矛盾。” 她苦笑了一下:“只是,发生在自家人身上,我们还是被嫌弃的对象,心里肯定不高兴啊。” 回到白云宾馆,三人走进大厅。 “你们先上楼吧。”闻舒窈说,“我去给你们父亲打个电话,他该等急了。” 林知微说:“我们在沙发那边等您。” 两人在大厅的沙发区坐下。这个时间,大厅里人不多,只有几个人在角落里小声交谈。 “对了,”林知微突然想起什么,“你们在临城县怎么样?去秀水村了吗?” “母亲去了。”周译点点头,脸色有些复杂,“不过她没让我陪着,说想一个人走走。” “一个人?”林知微有些担心。 “有苏书记安排的人陪着。”周译说,“她就是想安静地看看那个地方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我们在县里的国营饭店吃饭,遇到周凡了。” “他现在在国营饭店做帮厨,他姑父是那里的掌勺师傅。” “他看起来怎么样?” “还行吧,比以前精神些。”周译回忆着那天的情景,“他说年初刚到县城工作。听他的意思,孩子和周婶也都搬到县城了。” “孙知青呢,她现在怎么样?” 林知微想了一下上回见到她的情况,说:“她现在主要精力都放在学校里,不过,她也惦记着两个孩子。” 周译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林知微转过头看他,正好对上他深邃的眼睛。 “知微,”周译认真地说,“我觉得我们很幸运。” 林知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他们很幸运。 虽然经历过分离,经历过磨难,但最终他们在一起了。有彼此相伴,有孩子,有支持他们的家人。 “是很幸运。”林知微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所以更要珍惜。” 回到酒店房间,周译直接走进浴室:“我先冲个澡,刚才走了一圈,身上都是汗。” 林知微踢掉鞋子,趴在床上翻看着春风厂的合同资料。 广州的午后闷热潮湿,林知微这会儿,还是觉得有些燥热。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没过多久,周译裹着浴袍出来了,头发还在滴水。 他随手抓起床头的毛巾擦头发,“等会儿我要出去一趟,如果回来得晚,你跟母亲不用等我,可以先吃饭。” “嗯。”林知微没抬头,继续看文件。 突然,她听到浴袍落地的声音。抬头一看,周译正站在床前,就在她旁边,毫无遮掩地换衣服。 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照在他身上。常年锻炼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肌肉线条分明。 “你……”林知微的脸突然红了,“就不能去卫生间换?” 周译正在穿衬衫,闻言回过头,一脸困惑:“怎么了?” “大白天的,你就这样……”林知微把脸埋进枕头里。 周译扣着扣子,似乎有点没明白:“又不是没看过,都老夫老妻了。再说,这是我们的房间。” “那、那也……”林知微的声音闷闷的,“白天跟晚上还是有区别的。” 周译扣扣子的手停住了,嘴角慢慢上扬。他走到床边,坐下来:“你这是害羞了?” “谁害羞了!”林知微把枕头砸向他,脸更红了。 周译接住枕头,凑近她,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才害羞?” “你离我远点!”林知微推他。 “还是说……”周译的声音变低了,带着某种暗示,“你想白天也……” “周译!”林知微一下子坐起来,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你、你在想什么呢!” 周译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时间差不多了,你赶紧走吧!”林知微几乎是把他推向门口。 门关上后,林知微用手捂住脸,感觉脸颊滚烫。 结婚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因为这种事脸红? 这人,怎么年纪越大,越不正经了。 以前在秀水村的时候,他可规矩得很。每次都是关了灯才…… 现在倒好,大白天的就开始调戏她。 第137章 许司长 这几天,陈劲特别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累,虽然从西北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回北京,但他能够承受。 真正让他心力交瘁的,是这几天和妻子小梅之间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拉锯战。 这次回京,假期只有短短一周。 眼看过两天就要启程回去,可小梅的态度还是丝毫没有松动。 “小梅,”他又一次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你再考虑考虑,跟我一起去西北吧。” 小梅坐在对面,低着头摆弄着手里女儿的小衣服,她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旁边,岳母在厨房里洗碗,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陈劲心口发紧,放下茶杯,身子前倾,语气里带着急切:“我知道西北条件艰苦,可部队已经在改善家属区的条件了,新盖了楼房,住起来不会太差。” 小梅还是不说话,只是手指越来越用力,眼圈渐渐泛红。 陈劲深吸一口气,继续劝道:“你要明白,我现在调过去了,所有的关系都转到了西北。粮油供应、住房分配、医疗保障,全都随着工作走。如果你留在北京,你和孩子只能靠自己。” 陈劲看着妻子委屈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硬着心肠继续说: “还有住房问题。你可以去你们单位问问,以你的资历,什么时候能轮到分房?五年?十年?还是更久?” “北京现在房子这么紧张,多少人排队等着。”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可在西北,部队已经给我们安排了房子。” 小梅抬起头,眼里有泪光:“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连个像样的商店都没有。” “会有的。”陈劲握住她的手,“部队在建设,地方也在发展。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他顿了顿,又把话锋转向女儿:“最重要的是孩子。她现在还小,但过几年就要上学了。在西北,她能上军区子弟学校,老师都是部队派的,教学质量绝不会差。” 小梅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问:“那你不能过两年就调回来吗?像李参谋那样?” 陈劲的身体僵了一下,有些回避她的眼神。 李参谋确实调回来了,但那是因为他岳父是军区的老首长。 “这个……”他含糊地说,“都得看组织上的安排。” “组织上的安排。”小梅重复了一遍,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讽刺和失望,“永远都是组织上的安排。” 陈劲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声音软了下来:“小梅,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军人。军人就是要服从命令,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他的话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早已凉透,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让他心里更添一层压抑。 “你再考虑一下,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陈劲走出门,靠在走廊的墙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走在大街上,点了根烟,看着夜色中的北京城。 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属于他。 陈劲深吸了一口烟,胸口被烟雾呛得发紧,不知不觉间,他想起了女儿悠悠。 算算时间,学校应该放暑假了,悠悠应该在家里吧。 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女儿了。 陈劲停下脚步,看了看手表——晚上七点半。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去看看。 他转身朝许芸单位的宿舍楼走去。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 结婚的时候走过,离婚后送悠悠回家也走过。 每一个路口,每一盏路灯,甚至每一个小卖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知道,这条路,他为什么记得这么熟。 明明已经离婚两年了,明明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可这条路,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想忘都忘不掉。 宿舍楼到了。那栋熟悉的五层小楼,红砖墙,水泥阳台,每家每户都装着防盗网。 陈劲站在楼下,抬头看向三楼左边第二个窗户——那是许芸家。 窗户黑着,窗帘也没拉。屋内一片漆黑。 他心里有了预期,这趟可能白来了,也许她们出去了。 但他还是上了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黑走到三楼,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 陈劲敲了敲门:“悠悠?” 没有回应。 果然没人在家。 陈劲靠在门上,有些失落。 就在这时,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谁啊?大晚上的敲什么门?”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见是陈劲,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哎呀,这不是……是来找许主任吧?” 陈劲认出她来,是许芸的同事王姐,忙上前打招呼:“王姐好,我是来看看悠悠。” “哎呀,原来是陈同志!”王姐彻底开了门,语气里透着热络,“好久不见了,都两年了吧?” “是啊。”陈劲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尴尬。 王姐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拍了下额头:“哎呀,你还不知道吧?许主任搬家了。” “搬家了?”陈劲一愣,心口一紧。 “对啊,前天刚搬的。”王姐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现在可不能叫许主任了,要叫许司了。” “许司?”陈劲怔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是啊!”王姐一脸羡慕的神情,“许主任工作有调动,去部里了,现在是副司长呢!” 陈劲怔怔地站在那,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王姐还在继续说:“这里是我们单位的宿舍楼,许主任——哦不,许司——讲规矩,职务调动了,就不能再住原来的宿舍,所以前天一早就搬走了。” 陈劲勉强开口:“那……您知道她们搬到哪了吗?” “还能去哪?当然是部里的家属院啊。听说是新分的房子,三室一厅呢,条件可好了。不过具体哪一栋我就不清楚了,部里的家属院那么大。” “谢谢您了。”陈劲勉强笑笑,转身下了楼。 他站在楼下,抬头望向那个早已熄灭的窗口,心情复杂到说不出话来。 许芸升职了,当了司长,还分了新房,生活蒸蒸日上。 而他呢?调到西北,条件艰苦,连妻子都不愿意跟他去。 同样是调动,为什么她的路越来越顺,而自己,却走得越来越艰难? 第138章 那是我儿子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林知微和周译在广州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其中一天,他们特意去了省委大院,看望李东行一家。 李津因为学校建筑系暑期组织的田野调查,要去各地走访古建筑,没在家里待几天就走了。 李东行见到周译,格外亲切。 他递过茶水,笑着寒暄了几句,很快话锋一转,又进入了他惯常的“游说”模式。 “周译,”他身体前倾,眼神专注,语气诚恳,“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想做电器,一定要来广东。” 他顿了顿,见周译沉默,语气更重了几分:“这边有港口,有外资,市场大,消息灵通,你在临城县,条件有限,眼界也受限制。只有到了广东,你才能真正跟上这股浪潮。” 周译端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 “我会好好考虑的。” 这几天,林知微还跟吴雨桐逛了广州的几个百货商场,她们先去了珠江北岸的南方大厦,然后是中山五路的百货商店,最后是北京路的广州百货,每个地方人都很多。 “累了吧?”傍晚时分,吴雨桐笑着问。 “还好。”林知微点点头,虽然脚步已经有些酸胀,但兴致丝毫不减,眼里依旧亮晶晶的。 “那我带你去个特别的地方。”吴雨桐神秘一笑,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保证你没见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灯一盏盏亮起,灯火映照在人群的脸上。 两人绕过几条巷子,来到了高第街。 白天还冷冷清清的街道,此时却像变了个模样:灯光与叫卖声交织,热闹非凡。 街道两旁,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许多摊贩,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品。 “这些就是‘走鬼’。”吴雨桐俯身,小声解释,“就是流动摊贩,广州话的说法。他们见到检查的就跑,来去如风,像鬼一样,所以叫‘走鬼’。” 林知微听得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热闹非凡的景象,只觉得新鲜又震撼。 街道两边的摊位大多数只是用几块木板临时支起来,上面铺一块花布,就成了一个摊点;有的更简陋,直接在地上铺一张塑料布,把货物一件件整齐码好。 昏黄的灯光照着,映出一条生机勃勃的“地摊长廊”。 人群摩肩接踵,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摊贩高声的吆喝,整条街像是忽然活了过来。 “现在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吴雨桐边走边小声解释,“管得没那么严了。白天胆子小的不敢出来,怕被抓,但是晚上……就多了。” 林知微一家家看过去,越看越惊讶。 这里的商品和百货商场完全不同。衣服的款式更大胆,都是在正规商店买不到的。颜色也更鲜艳,在昏黄的街灯下格外扎眼。 “靓女,看看这件!”一个年轻的女摊主招呼道,“香港最新款,明星同款!” 她举起一件亮片上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另一个摊位专卖化妆品。口红、指甲油,颜色之多让人眼花缭乱。 摊主殷勤地推销:“靓女,不试试新色号?擦上立刻不一样!” 林知微最后买了两瓶指甲油,一个珊瑚粉,一个酒红色。价格比商场便宜一半。 “个体户这个词,现在还是很敏感啊。”她边走边若有所思。 “比以前好多了。”吴雨桐压低声音,笑着回答,“以前这叫投机倒把,要坐牢的。现在至少不抓了。” “时代在变。”林知微说,“你看新闻了吗?北京的‘大碗茶’都上了报纸,说是勤劳致富的典型。” 吴雨桐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前段时间,北京几个返城知青在前门摆摊卖大碗茶,一分钱一碗,生意特别好。开始有人说他们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后来上面表态支持,说这是自力更生、解决就业的好办法。 “广州比北京更开放。”吴雨桐说,“高第街晚上这么多摊位,政府不可能不知道。但只要不出大乱子,就不会管。” 一种不被允许却顽强生长的活力,生机勃勃地在夜色里蔓延。 - 林知微和周译回到家,推开门的那一刻,都愣住了。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往常孩子们的吵闹声,也没有奔跑过来的小身影。 只有悠悠一个人半躺在沙发上,光着脚丫子,嗦着冰棍儿,手里还翻着一本书。 听到开门声,悠悠抬起头,慢悠悠地站起来:“姐,姐夫,你们回来啦。” “悠悠?”林知微放下行李,“就你一个人在家?” “是啊。”悠悠伸了个懒腰,把冰棍儿的木棍扔进垃圾桶,“意外吧?” “安安和南南呢?”林知微下意识地往房间看。 “孩子们睡了吗?”她又问。 悠悠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安安和南南跟他们爷爷去北戴河了。” “什么?”林知微和周译异口同声。 “去北戴河了。”悠悠重复了一遍,“三天前走的。安安爷爷说要带他们去看海,玩沙子。” 她顿了顿,又补充:“攸宁跟同学踢球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悠悠歪着头,一脸促狭:“是不是没想到?家里只有我在迎接你们。” 林知微和周译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走的时候,明明说好了最多一周就回来。结果现在回到家,孩子们都被带走了。 “他们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周译问。 “说了。”悠悠指指电话旁边,“那个,电话旁边有张纸条,是北戴河那边的电话。昨天姨夫刚打过,说让你们回来也给那边打个电话。” 周译走过去,果然看到一张纸条,上面是周容与工整的字迹,写着北戴河的电话号码。 他立刻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喂?”是周容与的声音。 “父亲,是我。”周译说,“我们刚到家。” “哦,回来了。”周容与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过分,“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父亲,您怎么突然带孩子们去北戴河了?” “天气热,带他们去海边凉快凉快。”周容与淡淡地说。 “两个孩子都很好,别担心。”周容与继续说,“每天都要去海边挖沙子,玩得都不想回来了。” 背景里传来孩子的笑声,听起来确实玩得很开心。 “再有两天就回去了。”周容与说,“你们好好休息吧。” “父亲……” “就这样。”周容与挂了电话。 周译放下听筒,回头看林知微:“我怎么觉得,父亲是故意的。” “我明天过去一趟吧。”周译说,“去接他们回来。” 林知微靠在沙发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说实话,我现在是一点都不想动弹了,就想躺几天。” “那行,你在家好好歇着。”周译坐到她身边,“我自己过去。” 第二天一早,周译就去了北戴河。 到了干休所的时候,只有李秘书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 “您来了。”李秘书抬起头,“先生带两个孩子去海边了。” “去多久了?” “刚走不到半小时。”李秘书指了指窗外,“这里离海边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您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就能看见。” 周译道了谢,顺着小路走向海边。 北戴河的夏天比北京凉爽很多,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海鸥的叫声。 转过一个弯,视野豁然开朗。 金色的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 周译一眼就看到了安安和南南。 两个小家伙蹲在沙滩上,每人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旁边放着一个红色的木桶,正专心致志地挖沙子。 两个孩子玩得太投入,手上、脚上、小腿上,甚至脸上,都沾满了沙子。安安头发上也粘着沙粒。南南更夸张,整个人像是在沙子里滚过一样。 周译站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又好笑又心疼。 “安安,南南。”他喊了一声。 两个孩子同时抬起头,看到爸爸的瞬间,眼睛都亮了。 “爸爸!” “爸爸回来了!” 他们扔下铲子,从沙坑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周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爸爸!爸爸!” 周译蹲下身,张开手臂,准备迎接两个孩子。 南南先扑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爸爸,我好想你!” 安安也扑过来,从另一边抱住他:“爸爸,我也想你。” 周译一手抱着一个,可他很快就后悔了这个拥抱。 两个孩子手上的沙子,全都抹到了他身上。 衬衫上,裤子上,到处都是沙子。 安安的小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把沙子也带到了他脸上。 “爸爸,你看!”安安兴奋地说,“我们在建城堡!” 不远处的遮阳伞下,周容与正和一个老干部在喝茶。 “老周,那是……” “那是我儿子。”周容与端起茶杯,语气很平静,脸色也很平静。 如果不是嘴角上扬的弧度,暴露了他现在的好心情。 第139章 父亲的建议 “就是你那个,在清华念书的儿子?” “是,他叫周译。”周容与的语气很平静,但眼里有藏不住的骄傲。 “很优秀嘛。”那人点点头,神情中透着几分欣赏,“你这儿子不仅念书好,这模样,也是难得的一表人才啊。” “您过奖了。”周容与依旧谦虚,可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那人停顿了一下,嘴角含笑,补了一句:“刚才还没说完呢,长得像你。” 周容与愣了愣,随即也笑了:“您说得对。” “你啊……”那人伸手指了指他,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就在这时,周译从不远处走来。 他先是整了整衣领,深吸一口气,才往父亲这边走。 走近了,他终于看清父亲身边那人的面容,心口猛地一紧,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快了几分。 这张脸,他在电视新闻里见过很多次。屏幕上那严肃、威仪的神态,此刻却近在眼前。 周容与站起身,朝儿子招了招手:“周译,过来。” “是。”周译立刻加快脚步,走到父亲身边。 “这是你李伯伯。”周容与简短介绍。 那人也站起身,姿态沉稳,伸出手来。 目光在周译身上上下打量,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赞许。 周译忙不迭地双手迎上去,声音干脆而礼貌:“李伯伯好!” “嗯,小伙子不错。”李伯伯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周译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亲近地转头对周容与说道:“我看啊,你这儿子比你讨喜多了。起码知道笑,不像你,整天就板着个脸。” 周容与一时无奈,只能摇摇头,笑道:“您就会取笑我。” “这可不是取笑,是实话。”李伯伯看了一眼手表,动作干脆利落,“行了,时间不早了,你们父子俩聊吧,我先回了。” “您慢走。”周容与起身相送。 李伯伯摆摆手,带着秘书大步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等人走远了,周译才长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 刚才太紧张了,手心都出汗了。 “父亲……”他迟疑着开口,眼神里闪过些许疑问与兴奋,“刚才真的是……” 周容与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 周容与从茶壶里缓缓倒出一杯热茶,他把茶推到儿子面前,又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 “昨天跟你母亲通过电话了。”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随口一说,“听上去,状态还不错。” “母亲精神是挺好的。”周译双手接过茶杯,目光低垂,声音里透着几分关切,“就是有点累,休息几天就好了。” 周容与抬眼看了儿子一眼,嘴角微微弯起,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我看你们,是乐不思蜀了。” “没有。”周译连忙解释,眼神真诚,“我们忙完广州的事情,就立刻回来了。” “嗯。”周容与不置可否,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默默喝了几口茶。海风吹过,带来咸腥的味道。 沙滩那头,安安和南南正埋头堆沙堡,偶尔传来清脆的笑声,为这静谧的时刻添了几分生气。 周译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心里斟酌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父亲,我想跟您说个事。” “说吧。” “在广州的时候……”周译顿了顿,像是要慎重组织语言,“李叔建议我,如果要做电器的话,可以考虑去广东发展。他说那边政策宽松,离香港近,信息和技术都更容易获得。” 周容与微微挑眉。 他并不惊讶李东行的建议,而是惊讶于儿子居然会征求自己的意见。 以往,周译总是先做决定,再通知他。这还是头一回,儿子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带着思考和犹豫来问他。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静静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像是在思考。 “做电器这件事,”他缓缓开口,语气沉稳而有力,“在临城县,有临城县的做法。去广东,有广东的做法。关键在于,你自己想要什么。” 周译凝神听着,背脊下意识挺得更直。 “如果你的目标只是做中低端的小电器市场——电风扇、收音机这些,那临城县就够了。” 周容与把茶杯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成本低,劳动力便宜,产品也有销路。” “但是?”周译敏锐地捕捉到父亲语气里的转折。 “但是——”周容与看着儿子,“你们现在做的,本质上是反向拆解和仿制。人家出什么,你们拆什么,仿什么。这样永远慢人一步,永远只能在低端徘徊。” 周译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点头。 “如果将来想要拥有自主研发的能力,想要做出真正有技术含量的产品,”周容与的语气变得严肃,“你得好好想想后面要怎么做。是继续在临城县小打小闹,还是到更大的舞台上去?” 海风吹来,掀动了周译的发丝,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广东确实机会多。”他继续说,“因为政策,那里将来会聚集人才、技术、资金。你在那里,能接触到最前沿的东西,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但是,”周容与话锋一转,“广东竞争也激烈。你在临城县可能是独一份,到了广东,做电器的人就多了。你要想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海风吹来,掀动了周译的发丝,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父亲说得对,他现在的模式确实有局限性。拆解、仿制,这只是起步阶段。如果想走得更远,必须要有自己的技术。 “还有一点,”周容与补充道,“做企业不光是技术问题,还有管理、市场、资金链。你在临城县,这些可能都不是问题。但如果去广东,规模大了,这些都会成为挑战。” 他看着儿子认真思考的样子,心里有些欣慰。 儿子长大了,知道深思熟虑了,也知道征求别人的意见了。 “好了。”他轻轻敲了敲桌子,收回语气的凝重,换上几分轻快,“走吧,先吃饭。这些事,以后再想也不迟。” 第140章 显摆 周容与在北戴河的住处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是干休所专门安排的。小楼临海而建,从餐厅的窗户就能看到海景。 晚饭就安排在一楼的餐厅里。桌子不大,但菜品丰盛。 “今天刚到的新鲜的梭子蟹。”周容与亲自去厨房看过,还特意吩咐厨师,“清蒸最好,保持原味。” 餐厅里,周译和李秘书已经落座。另一旁的小桌子上,保姆正给安安和南南摆放小碗小勺,还细心地铺了围兜。孩子们一闻到海鲜的香味,眼睛都亮了起来。 “爷爷,我们要吃螃蟹!”南南双手扒在桌子边上,眼巴巴地望着刚端上来的大螃蟹。 “螃蟹壳太硬了,你们吃不了。”周容与摇摇头,语气却带着宠溺,“给你们准备了蛤蜊蒸蛋。” 不一会儿,厨房的阿姨端出一个大碗的蛤蜊蒸蛋。嫩黄的蛋羹像凝脂一样细滑,上面点缀着一颗颗蛤蜊肉,鲜香四溢,连热气都带着海的味道。 “哇,好香!”安安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塞进嘴里,立刻眉开眼笑,“好吃!” 大人这桌,菜陆续上齐了:几只肥美的梭子蟹,一大盘通红的皮皮虾,一条油亮的红烧鲅鱼,几样清爽的小炒素菜。海鲜的香气混合着蒸汽,很快弥漫整个餐厅。 “这个是什么?”周译指着一盘切成薄片的食物,好奇地问。 “杨肠子。”周容与亲手夹了一块放到他碗里,“北戴河的特产,你尝尝。” 周译夹起一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口感与火腿相似,却更加细腻绵润,带着一种独特的熏香味。 “这是用猪肉和淀粉打制,加了调料,再用特殊的方法熏制的。”周容与解释道,“清朝的时候还是贡品,工艺讲究得很。如今只有北戴河这一带的老手艺人还能做。” “味道确实特别。”周译点点头,又夹了一块,似乎被勾起了胃口。 一旁的李秘书则已经熟练地剥起皮皮虾来,手法干净利落,虾肉雪白饱满,他不由赞道:“这皮皮虾特别肥,都是早上渔民刚打捞上来的。” “北戴河的海鲜就是新鲜。”周容与接过来,轻轻点头,随后亲手掰开一只梭子蟹,蟹壳里满满的蟹黄流淌出来,色泽金亮。“再过一个月,正是蟹最肥的季节,那时候更好吃。” “爷爷!”南南举着小勺子,满嘴都是蛋羹,奶声奶气地喊,“蒸蛋好好吃!” “慢点吃,别烫着。”周容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从严肃转为柔和,语气温柔得像换了一个人。 饭后,周容与放下茶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走吧,出去走走,消消食。” 周译起身,跟在父亲身后出了小楼。 傍晚,海风习习,天色逐渐暗下来,正适合散步。 干休所里的道路修得很平整,两旁种着梧桐树,树荫斑驳。 不少干部和家属正三三两两地散步,有的结伴闲聊,有的推着小孙子孙女在溜达,气氛宁静祥和。 刚走出去没多远,就迎面碰到一对夫妇。 “老周!” 周容与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语气亲切:“老张,出来遛弯啊?” “是啊,吃完饭不动动,容易积食。”老张笑着点头,随即目光落在周译身上,微微一愣,笑容更热络了:“这是?” “我儿子,周译。”周容与拉着周译往前走一步,语气里压不住的骄傲。 “这是你张伯伯。” 周译立刻站直,礼貌而清晰地打招呼:“张伯伯好,阿姨好。” “哎呀,小伙子真精神!”张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许。 “一表人才啊。”老张忍不住点头,“听说在清华念书?” “是,学工科。”周容与替儿子回答,眉眼间透着骄傲。 “年轻有为!”老张由衷感叹。 几句寒暄之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没过几步,又遇到一位熟悉的干部。 “老周,这是你儿子吧?” “周译,叫刘叔叔。” “刘叔叔好。”周译不怠慢,声音沉稳。 “好孩子,长得真俊。”刘叔叔笑着拍拍周译的肩膀,转头对周容与说,“跟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几乎每走几步,都会遇到熟人。 “老周,这是你儿子?” “我儿子,周译。” “周译,这是你王伯伯。” “王伯伯好。” “哎呀,一表人才,真是后生可畏啊……” 如此循环往复。 周译几乎成了“问候机器”,一句接一句地重复着“伯伯好”“叔叔好”“阿姨好”,而回应永远是满满的赞美——“长得像模像样”“年轻有为”“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周容与全程面带微笑,每次介绍都要强调“我儿子”三个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等他们走远了,刚才遇到的老张忍不住回头,压低声音跟妻子说道:“你看老周这劲头,前两天还带着他那对孙子孙女到处转,生怕大家不知道他家里有龙凤胎。” “龙凤胎本来就稀罕啊。”张夫人笑着接话,“让人家显摆显摆怎么了?” “显摆孙子孙女也就罢了,现在又开始显摆儿子了。”老张摇头,语气里带点打趣,“见谁都要介绍一遍‘我儿子’,好像我们不认识似的。” 张夫人停下脚步,认真地说:“你就体谅一下老周吧。这么多年,他心里苦着呢,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好不容易才把儿子认回来,还考上了清华,换了谁不想显摆?” 老张愣了一下,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说得对,如今儿子这么出息,他愿意显摆,就让他显摆吧。” 周译从北戴河回到北京,刚进家门,林知微就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她看着周译大包小包的,“这都是什么啊?” 周译把几个泡沫箱放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汗:“都是海鲜。父亲特意让人准备的,有梭子蟹、皮皮虾、海螺、扇贝,还有几条鲅鱼。” “这也太多了吧?”林知微打开一个箱子看了看,“我们哪吃得完?” “晚上不是去小姨那里温锅吗?”周译一边整理一边说,“正好带一些过去,新鲜的海鲜,大家一起尝尝。” “还有,”周译指着另外几个箱子,“给大伯家里送一些,堂兄那里也送一些,还有姑姑家。大家都尝尝鲜。” 林知微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堂兄就爱吃这一口。” 第141章 双喜临门 许芸新分的房子在西城,离新街口不远,是个老式家属院,虽然楼房不算特别新,但地段很好,交通方便,走几步就是公交站。 周译搬着一个大纸箱,小心翼翼地抱着。 林知微拎着海鲜,许茹牵着两个孩子,林宁远和叶攸宁各抱着一盆花,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楼。 许芸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穿着一件新买的碎花衬衫,脸上洋溢着喜悦。 “你们来了!快进来!”她热情地招呼着。 房子有三个房间,两个朝南,阳光充足。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屋子照得通透明亮。 客厅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很温馨。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添了几分雅趣,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生机勃勃。 “小姨,房子真不错!”林知微环顾四周,“采光特别好。” 林宁远把手里的花盆放在窗台上:“这是我们的礼物。两盆吊兰,听说能净化空气,对身体好。” “还有这个。”许茹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一套餐具,可以用来待客。” 许芸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套精致的骨瓷餐具:“太漂亮了!谢谢二姐跟姐夫。” 这时,周译把纸箱搬到客厅,开始拆包装。撕开外层的牛皮纸,又是一层泡沫,最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小姨,这是我们的礼物。”周译说着,把最后一层塑料膜撕开。 许芸走过去一看,整个人愣住了:“这……这是电视机?” “对啊!”林知微笑眯眯地说,“牡丹牌的,十二寸黑白电视。” 电视机的外壳擦得锃亮,深棕色的木纹机身,正面镶着“牡丹”两个烫金大字,旁边还有朵牡丹花的标志。 十二寸的屏幕虽然不大,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哇!”悠悠一下子凑了过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伸手摸了摸电视机的外壳,“姐,你们也太大方了吧!” 确实,这个年代,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要四百多块钱,差不多相当于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 “知道您爱看新闻。”林知微走过去挽着许芸的胳膊,“有了这个,在家就能看新闻联播了,不用去单位礼堂挤了。” 许芸愣愣地站在那里,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到外甥女真诚的笑脸上,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笑容的周译,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眼眶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很快,一道道香气四溢的菜肴被陆续端上了餐桌 。 周译从北戴河带回来的海鲜成了今晚的主角。 梭子蟹个个肥美,蟹盖打开全是黄;皮皮虾也很新鲜,直接上锅蒸,什么调料都不用,就是原汁原味的鲜甜。蛤蜊和冬瓜做了汤,清淡爽口。 许芸也准备了几道拿手菜。 一盘红烧排骨,用冰糖炒出的糖色,色泽红亮诱人,排骨被炖得肉质软烂,轻轻一咬便能脱骨,浓郁的汤汁包裹着每一块排骨,在口中瞬间散开,咸中带甜,回味无穷。 还有一道炝炒土豆丝,看似家常,却最考验刀工。许芸切出的土豆丝细如发丝,根根分明,经过大火快炒,口感脆嫩爽口,酸辣开胃,让人欲罢不能。 满满一桌菜,有海的鲜,有肉的香,有蔬菜的清甜,汇聚了亲人们满满的心意。 “来,我们大家一起举杯!”林知微提议,“祝贺小姨,升职加薪,乔迁新居!” “祝贺小姨!” “祝贺小芸!” 大家纷纷举起酒杯,杯中都是酸甜的橘子汽水。清脆的碰杯声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许芸眼含热泪,将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她至今都觉得,这两年就像一场梦。 大家刚放下杯子,准备大快朵颐,林宁远却清了清嗓子:“大家先别急着动筷子,今天啊,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奇地看着他。 林宁远故意卖了个关子,目光在许芸和许茹姐妹俩之间转了一圈,笑着说:“今天不光咱家一位许主任有喜事,咱家另一位许主任,也有天大的好事情。”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许茹。 “二姨,二姨!你是不是也升职了?”悠悠最是心急,她兴奋地拉着许茹的衣角问道。 许茹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摆摆手,谦虚地说:“不是升职,不是升职。” “那是什么好事啊?姐夫,你快别卖关子了!”许芸也急切地追问。 “那是什么?”大家更好奇了。 “以后啊,咱家又多了一位教授!” “教授?” “是副的,副教授。”许茹赶紧小声纠正丈夫的夸张说法,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你别说得那么夸张,让人笑话。” 原来,今年,协和医学院正式恢复办学,并且更名为“中国首都医科大学”。 学校开始大力重建师资队伍,广纳贤才 。许茹凭借着她多年来在临床一线积累的丰富经验,以及她在专业领域内出色的口碑和学术能力,被学校领导看中,正式受聘为学校的副教授。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姐!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这也是前两天才刚定下来的,文件还没正式发呢。”许茹微笑着解释道。 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比刚才还要热烈。 双喜临门,这是何等的幸福。大家再次举杯,为了许茹和许芸两姐妹,也为了这个家越来越好的明天,一饮而尽。 饭后,周译从包装箱的角落里找出了天线和电源线,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安装。叶攸宁则自告奋勇地当起了他的小助手。 “攸宁,把这根线插到电视机后面的那个圆孔里。”周译指着电视机背板上的天线接口。 “是这个吗?”叶攸宁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天线的插头对准接口,轻轻旋紧。 周译则拿起电源插头,找到墙角的插座插了进去。 一切准备就绪,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伸出手,“啪”地一声,拧开了电视机上的旋钮开关。 只听见“嗡”的一声轻响,屏幕瞬间亮了起来,但出现的并不是大家期待的清晰画面,而是一片密密麻麻、不断跳跃的黑白雪花。 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了一跳,纷纷后退一步。 “怎么……怎么是雪花啊?”悠悠不解地问。 “这是没信号。”周译拍了拍叶攸宁的肩膀:“攸宁,你来负责举着天线,我来调台。” 那是一根银色的、可以伸缩的室内天线,叶攸宁接过天线,高高举起。 周译半蹲在电视机前,开始缓缓地转动调台旋钮。每转动一格,屏幕上的雪花就会变换着形态。 “攸宁,把天线往左边转一点。”周译头也不回地指挥着。 叶攸宁听话地将天线向左转动。 “等等!”周译突然喊道,他的手停在了某个频道上,“好像有东西!” 只见屏幕上的雪花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隐约间,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还伴随着一阵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所有人都凑得更近了。虽然画面依然模糊不清,甚至上下滚动,人物也被拉得又扁又长,但那确实是一个正在说话的人! “别动!攸宁,就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周译一边叮嘱着,一边开始调试电视机侧面的另外几个小旋钮,“这是调亮度跟对比度的……” 他耐心地、一格一格地微调着。 随着他的操作,屏幕上滚动的画面渐渐慢了下来,被拉长的脸也慢慢恢复了正常比例。接着,他再转动另一个旋钮,原本模糊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 终于,在某一刻,所有的雪花和干扰波纹都消失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正襟危坐的播音员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他字正腔圆的声音也从喇叭里稳定地传了出来:“观众朋友们,晚上好,现在播报一则重要新闻……” 电视里正在播新闻联播,虽然信号时好时坏,画面偶尔会跳动,但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这个年代,能在家里看上电视,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温暖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这就是最简单的幸福——有家人,有温暖,有希望。 窗外夜色渐深,屋内其乐融融。新的生活,正在徐徐展开。 - 正文分隔线: 关于文中提到的“中国首都医科大学”,它其实就是北京协和医学院在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曾用名,在1979年—1985年之间使用,1985年,更名为“中国协和医科大学”。 与另一所学校“首都医科大学”没有关系。 第142章 有些理想主义的周铭 北京的秋日,天高云淡,日子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 对于正在北京三零一医院进修的周铭来说,这段宝贵的学习时光,转眼就到了尽头。 临走前一天的下午,他特地来到了灯市口的周容与家,向叔叔婶婶告别。 闻舒窈亲自为他泡了一壶茶,是今年新采的上好龙井,热水冲泡下,嫩绿的茶叶在玻璃杯中缓缓舒展,一缕清雅的茶香随之弥漫开来。 “小铭,坐。”周容与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不必拘谨。 “这段时间在北京,感觉收获怎么样?” “收获很大。”周铭坐得很端正,神情认真,“无论是医疗技术,还是一些新的治疗理念,都让我大开眼界。很多东西,在广州那边根本接触不到。” “那就好。”周容与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年轻人,就该多出去看看,多学习。” 闻舒窈端着茶杯,欲言又止。她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周铭,终于叹了口气。 “小铭,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周铭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婶婶,什么事?” 闻舒窈放下茶杯,组织了一下语言:“之前,我在广州的时候,有一天去北园酒家吃早茶……” 她将那天在茶楼里,无意中听到邻桌那一家人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向周铭复述了一遍。 从那家人如何谈论起女儿的男朋友,到他们如何根据只言片语猜测周铭的家境,再到他们对这段感情的真实态度,闻舒窈都一五一十、不偏不倚地说了出来。 “他们听女儿说你父母在西南山区,联系不上。还说你不愿意提家里的事,肯定是家境不好。” 闻舒窈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周铭的脸色。她看到他原本平静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凝重,眼神中的光芒也逐渐黯淡下去,她的声音也不由得轻了下来: “那位母亲……她说,女孩子不能嫁得太差,还是要讲究个门当户对。她还说,已经开始托人给女儿介绍新的对象了……” 周铭愣在那里,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慧慧的家人早就知道了他们的事。 原来,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来自偏远山区、配不上他们女儿的穷小子。 一股混杂着错愕、屈辱和酸涩的情绪,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我……”过了许久,周铭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涩得厉害,“我并不是……故意要对她隐瞒家境的。” 他放下茶杯,双手交握:“我们只是……还没有聊到那里。我以为,我以为感情的事,应该先确定彼此的心意,再谈其他。” 周容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想法没错。” 在感情上,周铭一直笃信,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一些外在条件。 可现在看来,也许,是他过于理想主义了。 “我们那天听到的,也只是一面之词,全是她家人的想法。我们并没有见到你女朋友本人,所以也无从知晓那个姑娘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错,”周容与附和道,“也许她和家人的想法完全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思想独立,有自己的主见,不一定会任由父母摆布。” 叔叔婶婶的安慰,让周铭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沉默了良久,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清明。 他对着闻舒窈和周容与,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婶婶告诉我这些。我……我心里有数了。” 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但闻舒窈还是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黯然。 与此同时,林知微的家中,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热火朝天的景象。 距离法国时尚教父劳尔先生要举办的那场备受瞩目的时装大秀,只剩下最后一周的时间了。 家里的客厅,已经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工作室。 原本的沙发和茶几都被推到了墙角,为中心区域腾出了最大空间。一排排衣架,在这里列队排开,上面整整齐齐地挂着十二套即将惊艳亮相的服装造型。 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布料碎屑、五彩的线头和设计图纸,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熨斗蒸汽和淡淡香水混合的味道,交织成一种紧张而又充满创造力的氛围。 关奶奶和娜娜刚从深圳的工厂赶回来,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旅途的风尘仆仆,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无法掩饰的兴奋与期待。 “快看,知微,这是最后完工的一件,也是最要紧的一件。”关奶奶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巨大的扁平硬纸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为了赶工,罗厂长请来的那几位绣娘,轮流倒班,足足赶了三天三夜才完成。”关奶奶一边说,一边和娜娜合力将礼服取了出来。 林知微屏住呼吸,上前接过了这件沉甸甸的礼服。当她将礼服在灯光下完全展开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 那是一件设计极为典雅的黑色晚礼服,底料是上等丝绒,质地厚重而柔软,在灯光下泛着深邃而神秘的光泽。而最令人震撼的,是裙身上用金线绣出的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那凤凰的姿态极为灵动,从裙摆处盘旋而上,直至胸口。绣工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每一片羽毛的脉络都清晰可见,金线在不同的光线角度下折射出变幻的光芒,使得整只凤凰仿佛拥有了生命,栩栩如生,华贵非凡。 这件礼服,是整个系列的压轴之作,也是工艺最复杂、最耗费心血的一件。 “太美了……简直就像一件艺术品。”林知微指尖轻轻拂过那凹凸有致的刺绣,由衷地赞叹道,“关奶奶,您的构想和手艺,真是绝了。” “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关奶奶摆摆手,“罗厂长找的绣娘都是顶尖的,她们的手艺才叫好。” 另一边,娜娜已经开始着手整理这次大秀需要用到的配饰。 原本用来待客的茶几,此刻被铺上了一块黑色的绒布,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首饰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琳琅满目的珠宝:温润光洁的珍珠项链、璀璨夺目的宝石胸针、复古精致的耳环和手镯,每一件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要与十二套服装进行最完美的搭配。 “知微姐,快看这串珍珠项链,也太漂亮了吧!”娜娜拿起其中一串,珍珠的个头饱满,光泽柔和,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 “这是我婆婆的,还有这个翡翠手镯,是我小姨的。她们听说我要办秀,都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了。” 这份来自家人的、沉甸甸的支持,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在紧张忙碌的间隙,林知微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拍了拍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对了,大家都在,正好宣布一件事。我们这个服装系列的品牌名,我想好了。” “哦?叫什么?”关奶奶和娜娜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林知微的目光扫过那些华美的衣服,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就叫‘花间集’。” “花间集?”关奶奶在口中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随即眼睛一亮,“这个名字好,取得好啊!既有古典的诗意,又贴合我们衣服的风格。” “花间集”,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为整个系列注入了灵魂。它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意境,一种东方女性在繁花盛景中优雅漫步的浪漫想象。 第143章 舅舅许荆(上) 伦敦,九月的清晨,空气中已经带上了一层薄薄的、清冽的秋意。清晨的雾尚未完全散去,薄雾笼罩在街道和林荫道之间。 在肯辛顿花园附近,一栋维多利亚时期的红砖别墅静静伫立。岁月在外墙上留下了痕迹,但修葺得体,仍旧优雅而庄重。 早晨七点半,许荆准时坐在餐厅里。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前一天工作到多晚,早餐时间雷打不动。 餐厅里保留着维多利亚时期的装饰风格:深色橡木护墙板,雕刻繁复的壁炉,水晶吊灯散发着温柔的光。 雪白的亚麻桌布铺在长餐桌上,银质餐具整齐排列,折射着冷冽的光泽。壁炉里燃着火,驱散了伦敦清晨的凉意。 “早安,先生。”管家艾伦低声问候,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标准的英式早餐。煎蛋边缘焦香,培根油脂微微闪亮,烤番茄与蘑菇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新鲜的吐司还带着刚出炉的温度。 “早上好,艾伦。”许荆低声回应,视线却始终落在手中的咖啡杯上。他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瓷勺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久,艾伦又捧来几份报纸:《泰晤士报》、《金融时报》,以及一份中文版的《欧洲画报》。 他一如既往地将报纸叠放整齐,轻声补充:“先生,刚才苏小姐打来电话,说有一些私人物品遗落在楼上的卧室,想今天下午过来取。” 许荆端起咖啡杯的动作顿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用银质的小勺轻轻搅动着咖啡,发出清脆的悦耳声响,片刻后才淡淡地开口:“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 “她说是一对钻石耳环和几本她正在读的诗集。” “知道了。”许荆啜了一口咖啡,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苦的回甘。 “你派人仔细找一下,确认一下具体遗落的位置。找到后,用盒子装好,直接给她送过去。就不要让她再跑一趟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苏小姐,那位热情、浪漫的芭蕾舞演员,似乎已经和他的人生彻底切割,成为了需要被“处理”的一项事务。 “好的,先生。”艾伦躬了躬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随即转身准备退下。对于这位雇主,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用绝对理智来处理一切,包括感情问题的行事风格。 许荆这才将目光投向了那几份报纸。 他习惯性地先拿起了《金融时报》,目光迅速扫过全球市场的最新动态,黄金价格的微幅波动、华尔街几家投行的策略调整、以及两家跨国公司高调宣布的并购新闻。 他的手指在报纸上缓缓移动,目光锐利,大脑飞速地处理着这些信息。 十年前,他就是凭借这种敏锐的直觉与敢于下注的胆识,在欧洲金融圈里站稳了脚跟,甚至一度引发业内震动。时间久了,这种本能几乎成了他的第二天性。 看完了财经新闻,他放回报纸,随手拿起了那份中文的《欧洲画报》。 这份报纸是给旅居欧洲的华人看的,内容包罗万象,从国际大事到华人社区的趣闻轶事,无所不有。 他通常只是随意翻翻,权当是喝咖啡时的消遣。 报纸的版面有些杂乱,他看到了关于国内改革开放最新政策的解读,看到了某位华人科学家在德国获得大奖的消息,甚至还看到了伦敦唐人街一家新开粤菜馆的广告。 他百无聊赖地翻到了文化版,正准备一扫而过,目光却被一则新闻的标题和配图牢牢吸引住了。 标题是:《时尚教父劳尔的东方之约:中国设计闪耀世界》。 一张黑白合影占据了版面中央。照片背景显然是在某个秀场后台,光线昏暗而凌乱,映衬着那几道被抓拍下来的面孔。 照片正中间,一位身材高大、留着标志性络腮胡的白人男性赫然在列——时尚圈内无人不知的劳尔先生。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矜持微笑,双臂亲密地环着身边两位东方女性的肩膀。 左边那位女士,气质温婉,眼神清澈,眉宇间透着一股书卷气。许荆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闻舒窈。 但他的视线,很快被另一侧的人影牢牢吸引。 劳尔右边,站着一位年轻的东方女性。她比闻舒窈要年轻许多,虽然照片的像素不高,面容略显模糊,但依然能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许荆的眉头缓缓皱起。那张脸……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不是那种近在眼前的记忆,而是像从尘封已久的旧日光影中突然浮现出来的一抹痕迹。 他不自觉地放下咖啡杯,将报纸凑近,目光凝在那模糊的眉眼上。 那双眼睛,清亮而倔强;那眉宇间的一抹神态,隐约透着他极为熟悉的气质;还有那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一张少女的面庞,逐渐与眼前的形象重叠。 许荆的喉结轻轻滚动,声音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喃出来:“知微……” 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夏日黄昏。那时他即将远赴英国,临行前,他去了二妹许茹家里告别。 那时的林知微,不过是个梳着马尾的小学生,脆生生地唤他“舅舅”,而如今,照片上的女子,已经亭亭玉立,甚至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思绪翻涌间,他忽然想起了之前二妹寄来的信。信里写了许多家中的琐事,还说到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巧合——知微的丈夫,竟然正是舒窈的儿子。 当时他看到这里,还曾失笑。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奇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绕了一个大圈,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连接了起来。 许荆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那篇新闻报道上,这一次,他开始逐字逐句地、认真地阅读起来。 记者用了很多溢美之词来形容这场秀:“令人惊叹的东方美学”、“传统与现代的完美融合”、“中国设计的崛起”。 第144章 舅舅许荆(下) 报道的记者显然对这场秀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文章的开头,先是大篇幅地赞扬了劳尔先生本人的大秀如何成功,如何再次引领了时尚潮流。 但笔锋一转,记者用更加饱含激情的笔墨,描写了在劳尔先生大秀结束后,紧接着登场的、那一场名为“Flallery”(花间集)的中国品牌秀。 “劳尔先生的秋冬系列固然精彩,但真正让全场屏息的,是之后那场名为‘Flallery’(花间集)的中国品牌首秀。” “当劳尔先生的模特们刚刚退场,观众们还沉浸在法式浪漫的余韵中时,一阵悠扬的、带有浓郁东方韵味的丝竹之声响起,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一个来自东方的全新品牌‘Flallery’(花间集),为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令人震撼的视觉盛宴……” “设计师显然深受中国传统美学的浸润,十二套服装,每一套都像是一首流动的诗。旗袍的经典廓形被巧妙地解构与重塑,融入了更现代、更实穿的设计。” “面料的运用更是登峰造极,细腻的丝绸、温润的香云纱、华贵的丝绒……这些来自东方的面料,在设计师的手中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无疑是压轴的那件黑色丝绒凤凰刺绣晚礼服。当模特穿着它缓缓走出时,整个秀场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只用金线绣成的凤凰,工艺之精湛,细节之生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古老东方的、令人窒息的奢华与高贵。我身边的几位资深时尚评论家,都不住地赞叹,称这件作品,完全可以被称之为‘可以穿在身上的艺术品’。” 报道的末尾,还附上了一段对劳尔先生的简短采访。 记者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在一个如此重要的场合,为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品牌提供展示平台。 劳尔先生对着镜头,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回答道: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入地接触中国设计。” 这位时尚界的教父说,“我被深深震撼了。中国有着几千年的文化底蕴,这些都可以成为设计的灵感源泉。” “Flallery(花间集)这个品牌让我看到了中国设计的未来。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世界时尚版图上会有中国的一席之地。请记住这个名字——Flallery。” 许荆放下报纸,陷入沉思。 他一直知道外甥女学习很好,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学府——北京大学。 在他固有的印象里,她未来的道路,或许是成为一名学者,或者进入国家机关,从事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走上时装这条路,而且,还做出了如此惊人的成绩,创办了自己的服装品牌。 从照片上看,这些衣服都是重工制作,刺绣精美,用料考究。他在欧洲待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衣服的价值。 他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这样的衣服,美则美矣,但绝对不适合此时的国内市场。 国内,人们的消费观念还很保守,审美也相对朴素,市场远没有成熟到可以接纳和消化如此昂贵且风格鲜明的高级时装。 知微和她的团队,投入了这么多心血,做出了这样令人惊艳的作品,在国内,恐怕会面临曲高和寡、无人问津的尴尬境地。 但是…… 许荆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国内不行,欧洲却可以! 这些年,随着中国越来越开放,欧洲社会对那个神秘的东方古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向往。 从丝绸、瓷器到功夫、哲学,一切带有中国元素的文化符号,都在上流社会中备受追捧。 他认识的不少欧洲富商和贵族,都以能拥有一两件来自中国的顶级艺术品为荣。 知微的这些设计,完美地契合了这种市场需求。它们既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又融入了符合国际审美的现代设计,这正是那些追求独特与品位的西方消费者最渴望的东西。 或许,知微真正应该考虑的,是寻找一条全新的销路。而他,在欧洲经营多年,所积累的人脉和渠道,正好可以帮上这个忙。 许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景。 肯辛顿的街道还是老样子。这条建于维多利亚时期的街道,保留着当年的风貌——红砖建筑,铸铁栏杆,鹅卵石路面。 街上已经有了些许行人。穿着考究的绅士拎着公文包匆匆走过,遛狗的贵妇人优雅地踱步,送孩子上学的保姆推着婴儿车。 这是伦敦最富裕的区域之一,住在这里的都是非富即贵。 对面的古董店刚开门,老板亨利正在擦拭橱窗。那是一家专营东方古董的店铺,橱窗里摆着明代的青花瓷、清代的鼻烟壶。每件商品都价格不菲,但从不缺买家。 隔壁的画廊还关着门,要到下午才营业。那是一家专营当代艺术的画廊,上个月刚办了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展览,听说卖得很好。 许荆的目光继续向前延伸。 再过去两个街口,就是著名的购物街。聚集了世界顶级的奢侈品牌,如果将来,Flallery(花间集)的店开在那里…… 许荆走到书房,把艾伦叫过来。 “先生,有何吩咐?”艾伦推门进来。 “艾伦,你联系一下大使馆。”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我之前申请办理的回国签证手续,进行到哪一个步骤了?” “好的,先生。” “问一下他们是否需要我在国内的家人出具证明。”许荆顿了顿,“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联系他们配合。” “好的,先生,我这就去办。” 许荆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都说“近乡情更怯”,现在他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拿起书桌上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父亲坐在中间,威严而慈祥。那时的许荆还年轻,站在父亲身后,意气风发。 父亲对他的期许,从来都很明确——希望他成为一名学者,继承衣钵,在学术界发光发热。 许家三代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是历史学家,在学术界德高望重。 到了他这一代,父亲希望他可以钻研学问,延续家族的学术传统,在书卷与典籍之间,继续书写许家的荣耀。 可他呢? 许荆苦笑了一下,父亲最看不起的“满身铜臭味”,恰恰是他现在的日常。 他最对不起的就是父亲。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 但他当年呢?年少气盛,又在感情上受了挫折,心里憋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就在那时,出国的机会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没有犹豫,没有回头,便答应了。 这一走,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第145章 摊牌(上) 南方的秋老虎依旧肆虐,湿热的空气包裹着广州城,让人无处遁形。 对于刚刚从清爽的北京回来的周铭来说,这种熟悉的气候,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与压抑。 他回到广州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他白天在医院里埋首于工作,整理着在北京进修时学到的新知识和技术,试图用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婶婶临别前的那一番话,便会如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那位母亲说,要给女儿介绍新的对象,说什么门当户对……” 他想起了和汪慧慧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善良、单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他们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给她讲医院里的趣闻,她跟他分享学校里的趣事。他从未刻意隐瞒过自己的家境,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他以为,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可闻舒窈的话,像一声惊雷,将他从理想主义的美梦中惊醒。 他意识到,他所以为的“时机未到”,在对方父母眼中,或许就是“心虚”和“隐瞒”。而这种误解,正在像一滴滴腐蚀性极强的酸液,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们感情的根基。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感情的事情最怕拖延,越拖,误会越深,人也越被动。他必须主动去面对,去问个清楚。无论结果如何,他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周四下午,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个病人,周铭在办公室里,对着那台黑色的拨盘电话,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他终于下定决心,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汪慧慧略带惊喜的声音:“周铭?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周铭的声音有些干涩,“慧慧,这个周末有空吗?我想……我们见面聊一聊。” 电话那头,是长达数秒的沉默。这片刻的寂静,让周铭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往常,若是他主动邀约,她一定会用雀跃的语气立刻答应下来。 “好,”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明显多了一丝迟疑,“在哪里?” “清平饭店吧,还是老地方。”周铭说 。 “好。” 清平饭店是广州城里一家声名显赫的老字号。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就是在这里。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慧慧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有些拘谨地坐在他对面。当一笼热气腾腾的水晶虾饺端上来时,她才放松下来,夹起一个,满足地眯起眼睛,对他说,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里的虾饺。 从那以后,这里便成了他们的“老地方”。他选择这里,是希望能唤起一些美好的回忆,为这次艰难的谈话,保留一丝最后的温情。 周末中午,周铭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饭店。 饭店里的一切还是他记忆中的老样子。 雕花的满洲窗古朴典雅,将窗外的喧嚣与阳光一并过滤得柔和起来。地面铺着青灰色的方砖,因为岁月的打磨而显得光滑温润。 墙上挂着几幅早已发黄的黑白老照片,无声地诉说着这家饭店的百年沧桑。 正值饭点,店堂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伙计们端着茶水和点心,在桌椅间灵活地穿梭。 空气中,普洱的醇厚茶香,与虾饺、肠粉、烧麦的鲜香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老广州的、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气。 周铭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坐下,点了一壶普洱茶。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脑子里反复预演着待会儿要说的话。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个穿着一身笔挺军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 周铭下意识地多看了他一眼。不仅仅是因为那身橄榄绿的军装在茶楼这种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更是因为这人的身高,显得鹤立鸡群。 那人环视了一下大堂,似乎在寻找空位,最后,他径直走到了周铭旁边的一桌坐了下来。 他落座后,并没有像其他茶客那样先看茶单,而是直接对伙计报了几个菜名,言简意赅,看样子是一个人来吃饭的 。 周铭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饭店门口。是汪慧慧。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长发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看起来很清爽。 但当她走近时,周铭敏锐地注意到,她化了淡妆,却依然遮不住眼圈下那两团淡淡的青黑色,像是连续多日都没有休息好。她的脸上,也少了往日那种发自内心的、明媚的笑容。 “你来啦。”周铭站起身,为她拉开椅子。 “嗯。”慧慧应了一声,将随身的小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周铭从身边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包装古朴的礼盒,轻轻推到她面前。“这是我从北京给你和叔叔阿姨带的礼物。” 他特地去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的茶叶店,精心挑选了最好的茉莉花茶。他知道汪父喜欢喝茶。他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和尊重。 “谢谢。”慧慧接过了礼盒,手指无意识地在盒子的边缘摩挲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看他 。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慧慧先主动开了口,打破了沉默:“你在北京的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收获很大,学到了很多东西。”周铭简单地说了几句在三零一医院的学习情况,但他很快便停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看着她,“慧慧,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清楚。” 汪慧慧握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 “你……有没有跟家里人,提过我们之间的事情?”周铭决定单刀直入,不再拐弯抹角 。 汪慧慧的肩膀微微一颤,她下意识地垂下头,避开了周铭的目光,一双手紧张地绞着连衣裙的裙角,那个小动作,是她心虚和不安时的惯常表现 。 第146章 摊牌(下)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周铭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在周铭的预料之中,却依然让他感到一阵失望。 他看着她低垂的、倔强的侧脸,声音平静地继续问道:“是因为你觉得,我的家境不好,配不上你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刺,瞬间刺痛了汪慧慧。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受伤和急切的神情:“不是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那只是……那只是我父母的想法!”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么说,叔叔阿姨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慧慧咬紧了嘴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言不发 。 “他们不同意,是吗?”周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 慧慧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 坐在旁边那桌的军人,这时抬头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 周铭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谷底。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试图离她更近一些,目光紧紧地锁住她闪躲的眼睛:“那些,是你父母的想法。那么,慧慧,你的想法呢?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汪慧慧终于承受不住他灼人的目光,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周铭,你……你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吗?我父母那边……我会慢慢做他们的工作的。我先应付着他们,好不好?” “应付?”周铭抓住了这个词,“如果他们给你介绍新的对象,让你去相亲,你怎么办?也去应付一下吗?”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了过来。汪慧慧整个人都愣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杯中的茶水都因为她的僵硬而漾出了几滴 。 她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周铭,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父母背着她做的这些安排? 事实上,就在上个周末,她母亲的同事,就以“一起吃饭”为名,给她安排了一次相亲。 对方是市国棉厂厂长的儿子,根正苗红,家里条件在整个广州都数得上。她本来想拒绝,但拗不过父亲和母亲的联合施压,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了那一面。 那个男人谈吐风趣,确实是个很优秀的人。母亲的同事在旁边,更是把对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不停地在慧慧耳边说,这才是门当户对,这才是女孩子的良配。 可整个吃饭的过程,她都心不在焉,味同嚼蜡。因为她的脑子里,从始至终,想的都是远在北京的周铭。她想,如果此刻坐在对面的,是周铭该有多好。 “你已经见过了,对不对?”周铭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将她从混乱的回忆中浇醒 。 慧慧震惊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你……你怎么会知道?” 周铭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了。” “我是被迫的!”汪慧慧急了,声音也拔高了许多,带着哭腔,“是我妈非要我去的,我根本不想去!我去了,但我什么都没有答应他!” 周铭看着她慌乱解释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她不是自愿的,也相信她对自己有感情。 可是,一次被迫,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这种性格软弱的、选择“应付”的态度,才是最让他感到绝望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 就在这时,饭店门口又走进来两个男人。为首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穿着一身挺括的的确良白衬衫和藏青色西裤,头发梳得油亮,手腕上还戴着一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 他一进门,目光就在店里逡巡,当他看见靠窗的汪慧慧时,眼睛一亮,立刻带着身边的同伴,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 “慧慧,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吃饭?”男人主动开口,语气熟稔而亲热。 汪慧慧看到来人,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更加苍白。她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局促地打着招呼 :“梁……梁哥,你好。” 来人,正是她上周的相亲对象,国棉厂厂长的儿子,梁潮。 梁潮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慧慧对面的周铭身上。他上下打量了周铭一番,见他穿着朴素,气质文弱,眼中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故作大方地问道:“慧慧,不介绍一下吗?这位是……”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汪慧慧身上。 周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想看看,在这个时候,她会如何选择。他期待着,也恐惧着。他多么希望她能挺直腰杆,勇敢地说出那三个字。 然而,汪慧慧只是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男朋友”这三个字,仿佛有千斤重,死死地压在她的喉咙里,让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 梁潮是何等的人精,一看这情形,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故意提高了音量,用一种带着优越感的口吻对周铭说:“这位同志,你好。我叫梁潮,我跟慧慧是家里介绍认识的。看你面生得很,在哪里高就啊?” 他的话,既是宣示主权,也是一种挑衅。 坐在邻桌的那位军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筷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了这边一眼,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审视和玩味。 周铭迎着梁潮挑衅的目光,缓缓站起身,神色平静地回答:“我姓周,是一名医生。” “哦?医生啊?”梁潮故作惊讶地拉长了音调,“医生好啊,救死扶伤,就是辛苦,挣得也不多吧?我听说你们一个月工资也就几十块?以后要养家糊口,可得多努力啊。” 他话里话外对周铭的轻视,已经毫不掩饰。 周铭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他依旧保持着克制:“挣得多不多,够用就行。职业不分高低,能踏踏踏实实为人民服务,比什么都强。” “你!”梁潮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医生,嘴巴还挺厉害,当着慧慧和朋友的面被下了面子,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个地盘儿,也敢来教训我?” 他说着,竟然伸出手,一把推向周铭的肩膀。 周铭毫无防备,被他推得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撞在了窗棂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铭!”汪慧慧惊呼一声,想上前,却被梁潮的朋友拦住了。 整个茶楼的客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侧目。 就在梁潮准备再次上前动手的时候,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差不多行了。”一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在梁潮耳边响起。 第147章 关于爱情(上) 梁潮吃痛,回头一看,发现抓住自己的,正是邻桌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大军人。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立在他面前。 “你他妈谁啊?放手!敢管老子的闲事?”梁潮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让他感觉骨头都快要碎了。 军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很冷:“我再说一遍,放尊重一点。”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梁潮身边的朋友也被这阵势吓住了,不敢上前。 梁潮这个仗着老子作威作福惯了的公子哥,在他冰冷的注视下,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有些怂了,气焰全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跟朋友开个玩笑……你……你先放手。” 军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松开了手。 梁潮如蒙大赦,他狠狠地瞪了周铭一眼,又看了一眼被吓得脸色煞白的汪慧慧,觉得面子丢尽,再也待不下去,拉着同伴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茶楼里恢复了嘈杂,但周铭和汪慧慧这一桌,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铭整理了一下被推乱的衣领,重新坐了下来。他没有再看汪慧慧,只是拿起已经凉透的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刚才那一幕,当梁潮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当汪慧慧下意识不敢介绍他是谁,他心里最后的那一点点幻想和期待,也彻底破灭了。 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她父母的阻挠,而是她自己。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和承担这份感情可能带来的压力和挑战。 “慧慧。”周铭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我们……就这样吧。” 他站起身,把账结了,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回头。 “周铭!”身后传来汪慧慧哽咽的呼喊。 周铭的脚步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回头。 他迈步经过邻桌时,那位军人也正好吃完,站起身。两人四目相对,周铭对他微微颔首,以示感激,对方同样点头回应。 走出清平饭店,门外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街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在周铭心里,却是一片空茫。他知道,他和汪慧慧的故事,连同那些温柔的记忆,都已经留在了那间老茶楼里,成为过去。 林知行若有所思地望着周铭离去的背影,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出来吃顿饭,却撞见了这样一场闹剧。 - 北京的秋天,总是来得既迅猛又吝啬。 今天风尤其大,燕园里,最后几片顽固的银杏叶也终于抵挡不住,打着旋儿地飘落下来,给青灰色的石板路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金毯。空气里满是干燥的、尘土和落叶混合的味道。 林知微、吴雨桐和孙雯雯三个人刚刚上完一下午的大课,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立刻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一哆嗦。风卷起她们的长发和衣角,毫不留情地往骨头缝里钻。 “哎哟,这天儿可真要命!”孙雯雯一边用手捂着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一边跺着脚,“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还好把秋裤穿上了。北京这秋天,真是短得跟兔子尾巴似的,一晃就没了。” “可不是嘛,”吴雨桐也缩着脖子,把围巾又裹紧了一圈,“咱们也别在外头晃荡了,赶紧回宿舍吧,暖和暖和。” 林知微笑着点点头,三人便加快了脚步,顶着风,朝着宿舍楼走去。 宿舍里空无一人,屋里也有些清冷。三人各自倒了杯热水,捧在手心里,才感觉身上那股寒气被驱散了一些。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同宿舍的陈红豆,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满脸笑意地走了进来。她的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 “哟,今天可巧了,你们几个都有口福喽!”陈红豆一边说着,一边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快来瞧瞧,你们姐夫刚寄过来的,今年的新货,太行山的核桃!快,都自己过来拿去剥。” “哇!是核桃!”孙雯雯第一个欢呼起来,凑上前去抓了一大把,“红豆姐,我最爱吃这个了!” 吴雨桐和林知微也笑着上前道谢,各自抓了一把。陈红豆又给她们每个人都分了一大捧,又把剩下的仔细收好,这才从包裹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封被压得有些褶皱的信。 林知微几个人商量着拿锁砸核桃,陈红豆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靠在桌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已近黄昏的微光,贪婪地读了起来。 宿舍里很安静,只剩下女孩子们拿门锁磕开核桃壳时,发出的“嘎嘣嘎嘣”的清脆声响。 林知微剥开一颗,将异常香脆的核桃仁放进嘴里,那股浓郁的、带着一丝微苦回甘的香味,立刻在味蕾上绽放开来。 可就在这时,一阵极力压抑着的、低低的抽泣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循声望去,发现陈红豆正背对着她们,肩膀一耸一耸地,剧烈地颤抖着。 她一手拿着信,一手紧紧地捂着嘴,试图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那呜咽声,却还是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红豆姐,你怎么了?”林知微第一个站起身,担忧地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家里……” 吴雨桐和孙雯雯也围了过来,脸上满是关切。在这个年代,一封来自远方的信,往往承载着太多悲欢离合,她们生怕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陈红豆听到她们的声音,像是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她猛地转过身,脸上早已是眼泪纵横。 她连忙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看到大家担忧的眼神,又赶紧摆着手,哽咽着解释道:“没事,没事……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脸上绽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信上说……你姐夫他……他从县城的那个小化肥厂,调到省城的大厂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也替她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