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春归》 1、第 1 章 五月,尚阳街。 天色渐晚,街上燃起了昏黄的灯火,明日如钩,清浅的挂在半空中。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酒楼前,抬眼向上望去,隐约可瞧见一女子坐于二楼窗前,帷帽将她的侧颜朦朦胧胧的罩了一层,看不真切,却也依稀能辨出几分好颜色。 一阵风自窗前拂过,将她帷帽上的白纱轻轻吹起,须臾,便又徐徐垂落。只一瞬,便让坐于案几对面的男人晃了神。 “咳咳——” 案几旁侍立一个穿着半旧水绿袄裙的丫鬟,见他神色痴痴得望着自家姑娘,轻咳着打断道:“我们姑娘问你话呢。” 男人蓦然回过神来,讪讪笑道:“所需的银两,倒也不多,只再五十两银子,就够了。” “五十两?!”红叶惊呼了一声,待要反驳,却听见自家姑娘低声应了下来。 “好。” 只见女子垂眸片刻,少时,便将一只翠绿的金镶玉镯子放在了案上,“这个镯子,应能抵三十两,剩下的,容我过些时日再给你。” 红叶的视线落在了那镯子上,双眸微睁,不禁低喃了一句:“姑娘……”这镯子是夫人留给姑娘的,她曾见过。 玉镯成色极好,便是远远瞧上一眼,也知是上等货色,远不止三十两银子。恐林臻会反悔似的,男人迅速将镯子拾起,揣进了袖中,笑道:“好说好说,娘子这样爽快,我也不能太难为才是。” 男人得了便宜,笑呵呵的寒暄了几句,便起身了。 时辰已不早了,红叶也将自家姑娘扶起,跟在那男人身后往外走去。走了几步,男人倏然回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林臻一番,靠近她低声道:“姑娘这样的身段儿,若是愿意接外客,何愁……” 那男人看出了林臻教坊司的打扮,教坊司一向只接待官员与世家子弟,饶是他知晓这个规矩,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他虽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被站在一旁的红叶听见了,她牙关紧咬,甫要张口,林臻已先她一步冷声道:“您只消替我将人寻着,其他的,便不劳费心了。” 林臻说罢,便敛袖大步往外走去了,红叶见势也忙跟了上去,未再理会那男人。 二人走下阶时,还隐约听见男人低啐:“官妓就不是妓了?!装的什么清高?呸!” 上了马车后,林臻仍面色淡淡,一旁的红叶却忍耐不住地低声啜泣起来。 从前大理寺卿的掌上明珠,这等市井小人,怕是连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要被这般羞辱。方才在茶楼里受的气,现下不知怎的都化成浓浓的委屈,竟让她落起了泪。 车厢内,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自白纱帷帽内伸出,林臻缓缓将帷帽摘下,乌黑的鬓发间斜簪了一支银钗,女子长眉凤眸,冷艳绝尘。 “哭什么?或许,他们能很快找到人。” 这会子,红叶也意识到是自己失态了,怕惹得姑娘伤心,忙吸了吸鼻子,回道:“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必会保佑二姑娘平安的,兴许下回,咱们便能得二小姐的下落了。” 闻言,林臻轻轻舒了一口气,对马夫道:“走罢。” * 这辆马车并未直接驶向教坊司的街道,而是左拐右转,停在了一处萧条的巷子口。 巷子正中,是一座大宅子,从前的林府所在,如今只剩门前两道长长的发旧的封条。 数月前,大将军季濉回京,以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带兵将林府围困,之后罪臣林云峰便“畏罪自裁”,林府上下被抄没流放。 自此,此处便再无人踏足。 罪臣不可被祭拜,林臻并未再往里去,她只站在了那个巷子口,怔怔地瞧着里头。 红叶悄然跟在她身后,将一个铁盆徐徐摆放在了地上。 林臻收回视线,敛裙跪在了铁盆前。 红叶从怀中掏出了事先预备好的纸钱,连同火折子一起递给了林臻,接着便顺势跟着跪了下来。 火光照着林臻光洁的面庞,她垂眸望着一页页在火盆中雀跃燃烧的黄纸,静默淡然。 红叶一面跟着往铁盆里撒纸钱,一面暗暗拿眼去觑看林臻。 林父在房中服毒自尽的那晚,只召了林臻一人入房中。 没人知晓老爷去之前对姑娘说了什么,她只记得,那日姑娘从房里出来时,脸色苍白如雪,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眸光涣散,未等她开口询问,整个人便已倒在了她的怀里。 夫人走的早,老爷又未纳妾室,是以后院中馈早早便落在了姑娘肩上,小小年纪若要能掌住家业,必须得有几分威严,因此,姑娘很早便学会了心思不外露的本事。 那还是第一回,红叶见着林臻如此失态的模样。 只是醒来后,姑娘便又若如无事发生过一般,对那日之事闭口不谈,也未再落一滴泪。 往事与眼前景象杂糅在一处,看着面色平静的林臻,红叶愈发觉得心里堵得慌,她不禁低唤了一声:“姑娘……” 身侧传来一声清浅的地叹,“回去罢。” “是,姑娘。” 红叶抿唇应了一声,到底未再说什么,只伸手将林臻扶起,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 回至教坊司时,夜已深了。 这个时辰,却是教坊司正热闹的时候。 一楼的大堂中满座着人,热闹喧哗。大堂正中央是一个高出地面三尺的台子,高台之上灯火缭绕鸾歌凤吹,高台之下倚翠偎红推杯送盏。 林臻从侧面的窄道中绕过香艳奢靡的大堂,去了教坊司的后院。 相较喧闹的前堂,后院儿里便显得格外静谧。 但因此时更深夜重,几个厢房内传出的淫.声艳词便更惹人悸动,饶是未经.人事的红叶,每每听到都不免一阵面红耳赤。 一旁的林臻亦蹙起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耳根泛红起来,忿忿地将帷帽卸下攥在手里,垂首快步更后方走去。 行至半道,一个小丫头匆匆前来,说有人指名赏了东西给林臻,让她去取,那人说着,用探究的眼神暗暗地打量着林臻。 小丫头听前院儿里的嬷嬷们私下议论过,将这位千金小姐送入教坊司的人,是她五年前从外头捡回去的人。 莫说林家没什么大罪,即便有罪,这当年的救命恩人,怎么着也该网开一面才是。 这教坊司是什么地方?说好听点,是遵循礼部安排,供世家皇宫宴席演奏的地方。 说的难听些,这就是个章台柳巷,只不过服侍的男人们略高贵些罢了。 能将人送到这种地方的,可见其对这千金小姐的憎恶之情。 那小丫头不禁将视线流转到了林臻的脸上,她低垂长睫,眉深唇浅,整张脸美则美矣,却给人一种疏离淡漠之感。 这大概就是嬷嬷们口中的凶相吧,想来她定是在林府里给了那人不少折磨,以致如今遭此磋磨。 小丫头一面感叹着,神思早已游离,等再回神时,发觉林臻正定定地望着她。 那眼神中分明没有愠怒,却让她觉着后背发凉…… 不禁暗自腹诽:早知道不接这趟差事了,这女子得罪的可是如今京城中的新贵大将军,莫说有人敢给她钱向她买欢,便是教坊司里头的人,平日里也都躲得她远远的,宛如避着一个瘟神。 她想赶紧离开,便大着胆子迎着林臻的目光道:“你们到底谁去取!我身上还有功夫呢!” 倒也不敢她上赶着要找林臻,只是那赏东西的人,是永安侯府的人,对于她们来说,大将军不能得罪,侯府也不能招惹。 教坊司里的人,避着林臻却又没有为难她,另一层便是知晓林臻是永安侯世子的未婚妻。 自然,现下这桩婚约自然不算数了,但看那世子三天两头往教坊司里送的东西便可知是余情未了。 “我们不——” 永安侯府送来的东西,林臻从未收过,红叶哀叹了一声,刚要开口回绝,忽然听见林臻道:“你去吧。” “什么?”红叶神情讶异,她未想到姑娘竟会回转心意,未等林臻回应,她又忙自顾自地说道:“好、好,我这便去取。” * 林臻被安排在了教坊司最偏僻的一处弃院里,一共三间屋子,其中一间现下还堆着众多杂物。 甫一进院子,空气中依旧会有轻微的木头腐坏的霉味,饶是过了许久,林臻还是无法适应地皱了皱眉。 她抬步走向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她反手缓缓将门掩在背后,似是有些倦怠,她将身子靠在门上闭眼歇息了片刻,而后便点燃了袖中的火折子,朝门前桌上的一盏豆灯走去。 灯烛未来得及点燃,她手中的火折子忽而被一阵猛风吹的几欲熄灭,林臻伸手去挡的瞬间,一番天旋地转,她被一人禁锢在了怀里,手中的火折子亦跌落在了地上,咕噜噜的被滚灭了。 周遭一片寂静,林臻警惕地攥起了葱白长指,耳侧却呼出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浅浅的酒香:“别动,是我。” 她身后之人,再不是旁人,正是林家被抄家流放的始作俑者,亦是她五年前亲手带回府的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林臻的心微微一沉,试图挣开男人的怀抱,她并没有很用力,只是觉着疲惫。 季濉自然不打算将她放开,他亦不在意她的情绪,只将下颌轻埋在林臻发间,闻着她发丝中似有若无的清香。 他恨林臻,却不排斥这样的气息。 良久,似是餍足,男人终于放开了林臻,他轻笑着张开双臂:“给本将军宽衣。” 林臻面色淡然,置若罔闻,她轻拂了拂肩头,便朝着窗前洒进的那抹银色月光走去。 季濉眉尾微挑,倒也不恼,只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窗前放着一张极其简陋的案几,林臻伸手将头上唯一的银钗卸下,放在几上。 她回身,季濉正站在她面前,他尚存一丝耐心,还在等。 没了钗环的束缚,林臻一头青丝尽数披散在肩后,整个人瞧起来更为清冷不容接近,她长睫掀起,一双美艳淡漠的凤眸看向季濉。 他最厌恶她如此眼神,男人将眉峰压低,不悦道:“林臻,你莫要将本将军的好性儿──” “滚开。” 一片死寂中仿佛可以听见男人后槽牙研磨的声音,对峙良久,季濉忽而转笑,侧身退开半步。 林臻依旧面无表情,她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 下一瞬,手腕倏地被人攥紧,林臻微一蹙眉,还未来得及动作,整个人便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掣至榻上。 臂膀吃痛,她要爬起身来,却又被紧随而来的结实身躯压.住了。 “这是你自找的。” 凌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臻挣扎起来,奈何双手被季濉紧紧自后攥住。 “放开!” 因着气息不畅,林臻的声音微喘发哑,决绝的话语溢出唇齿间时已变了味道。 这自然不能撼动季濉,他游刃有余地腾出了一只手。 五月的夜,空气中仍有些湿冷,窗子微张着,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过后,凉风自雪肤上拂过。 身后传来男人一声沉沉的低叹,林臻不禁咬紧唇齿。 季濉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转而抚上她如凝脂般的玉颈,几缕发丝粘在林臻脸颊处,唇色也不自觉地殷红欲滴,他下意识地偏头靠过去些。 林臻立时将头转了过去,双手将被褥紧紧攥着。 季濉的脸色阴沉下来,顿了一瞬,动作愈发狠戾。 “出声。”他命令道。 “无耻。” 林臻执拗地承受着,咬破了唇,也只吐出这冰冷的一句。 男人又是一声低笑,她骤然倒吸了一口气,他退出去了,但也只是须臾的功夫,季濉大手一挥,林臻被他翻身过来,正面着他发红的眼尾。 这回,她再无可退,男人有力的长指嵌入她发间,微一用力,迫使她抬首后仰。 冰凉的薄唇覆了上去,只一瞬,便有一股腥甜在二人唇齿间漫开。 这点子痛,并不能阻止他继续攻城略地。 粗布帐幔歪斜地遮着榻上不堪的春色,窗外几枝春桃已枯萎凋零,在微风中伶仃飘散,碾落成泥。 到最后,那帐子里的人也不肯泄出一丝声音来。 * 红叶揣着锦盒走回偏屋时,便听见了里头的响动,不用问她也知是谁来了,伸手扒在门上,几欲推门而入,脑中却又想起了姑娘的警告。 是了,比起那位重权在握的大将军,她连只蝼蚁也不如。 她虽不惧死,却恐连累了姑娘,紧紧咬住唇,红叶还是退得远远的。 静谧深夜,红叶不知在院中等了多久,竟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睡了过去,她是被一声不小的开门响动惊醒的。 方一抬首,便瞧见季濉大步流星的自房中走出,红叶下意识站起身来,那人仿佛没瞧见她似的,径直出了庭院。 红叶这才回过神来,忙快步奔向房里。 屋内仍是漆黑一片,红叶在外间摩挲着将灯点亮,举着红烛走向里间,一面低声唤道:“姑娘……?” 及至走到里间,红叶微微怔住。 林臻身上只拢着一件残破的纱衫坐在窗前榻上,支摘窗大开着,她一手支颐仰头望着空中明月,几缕青丝因微汗还粘连在她脸侧,腰背上暧昧的痕迹清晰可见。在银色月光下的映衬下,整个人显得愈加清冷,不似人间,宛若一阵风就可将她吹散了。 红叶忙将手中的红烛就近放在一旁,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外衣,抖开来给林臻披上。 “姑娘,莫要这么吹风,会着寒的。”即便她已尽力去忽视姑娘身上的那些痕迹,但她的声音终是抑制不住的发颤。 在这一刻,红叶甚至想要开口劝慰,姑娘当年到底是救过他的,既然反抗不得,不若服软一些,就算看在当年的救命之恩上,也能让自己少受些苦。 这些话在红叶舌头打转了一圈儿,终是咽了回去。 姑娘的性子,她再是清楚不过。 林臻缓缓垂首,收回了视线,她将身上的外衣紧了紧,回眸问道:“拿来了?” 红叶愣了一瞬,仓促回神,逼走鼻尖的酸涩,从袖中拿出了一个木匣子,递到林臻手中。 见今日林臻心意回转,红叶自是高兴的,却还是忍不住得担忧道:“世子待姑娘虽是真心,但如今永安侯不在京中,侯府事务皆由夫人操持,姑娘若想离开着教坊司,只怕还是要向夫人……” 林臻与永安侯府的干系,不仅是世子宁士禄未过门的妻子,还是侯府夫人的侄女,只是林夫人自出嫁后便与娘家少有来往,此次林府出事,林夫人更是连面都不曾露过。 红叶脸上愁云层层。 “去取一页纸来。” 林臻拿出匣子中的玉佩,左右检视后,向红叶淡淡道。 红叶怔了一瞬,忽而反应过来,是啊,只要能留住世子的心,届时,还怕夫人不肯相助么?况且,姑娘到底是她嫡亲的内侄。 红叶终于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应着出去寻笔墨了。 * 季濉阔步自教坊司后门走出,长身立于石阶之上,面色阴沉,他抬手将指腹划过唇角,借着暗红的灯笼瞧见了指腹上的一抹殷红。 口中一股子腥甜,他咬着牙吞咽下去。 “愣着作什么!” 季濉已行至马车前,一旁的侍从石竹还在直愣愣地发着呆,耳旁声音骤起,他方回过神来,忙俯身掀开车帘。 季濉利落地跨进马车,在石竹将车帘放下去的一瞬,他倏然拧起眉头,抬手将其挡住。 季濉利落地跨进马车,在石竹将车帘放下去的一瞬,他倏然拧起眉头,抬手将其挡住。 望着石竹局促紧张的神情,他淡淡出口:“有事便说。” 估摸了一番东窗事发的后果,石竹还是如实回禀:“回将军的话,今日……宁府又差人送东西来了。” 闻言,季濉只哼笑了一声。 被那冷情的女人拒了那么多次,竟还是不肯死心。 他从未将宁士禄放在眼里,听罢,未置一言,便要将帘子撂下去。 “将军!”石竹忽而打断他的动作,嗫喏半晌,却不敢继续往下说去,只欲言又止地瞧着季濉。 “……她收了?” 片刻的沉寂,石竹却觉着很是漫长,见季濉问话,他忙颔首应了一声,紧接着便恭谨地将车帘放下,迅速跳上马车头,牵起缰绳驾马前行。 马车辚辚,季濉的视线仍落在那道垂下来的车帘上,口中的腥甜气息还未散尽,一个念头忽而自他脑海中萌生。 她今日格外抗拒于他,却是这个缘由? 季濉仍旧是一副轻蔑的笑意,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翌日,清晨。 林臻趴伏在榻上,薄被半盖半压,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榻上之人却毫不知情,黛眉微颦,沉沉地睡着。 “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闷闷的敲门声,许久,林臻方缓缓睁开了眼,四下望去,红叶并不在屋内。 穿衣下榻时,下.身处传来的疼痛让她难以忽视。 林臻忍不住蹙起眉,向门口走去。 门被拉开,一女子正立在门首,见林臻打开了门,毫不客气的跨门而入。 她身形与林臻相仿,身上也同样穿着与林臻相像的月白衣裳,只是她生了一张妩媚妖娆的脸,而林臻则总是一副清冷的面孔。 这女子正是教坊司昔日有名的花魁娘子杜三娘,林臻对于她的到来未有意外之色。 这破旧的偏屋,向来一个无人问津,这里唯一的常客,便是杜三娘。 “唉哟,即便天儿暖起来了,夜里你也不能这样开着窗子睡,顶头的风可吹不得!” 杜三娘扭着水蛇腰一径入内,三两下抬手将林臻榻前的窗子合上了。 “红叶不在,水在桌上,要喝自己倒罢。”林臻说完,忍着不适坐在了外间的桌前。 这时,杜三娘慢悠悠地自里间绕出,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抿了一口,在林臻身旁款款落坐,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林臻手里。 林臻望着手中的瓷瓶,皱眉瞧着杜三娘。 后者俯身过去在林臻耳旁说了两句,便见林臻的脖颈慢慢涨红起来,她一手紧攥着瓷瓶,“噔”得一声将瓶子顿在桌上,冷声道:“不必。” 而后紧紧地将脖颈处的衣裳拢紧了,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向里间。 见她不领情,杜三娘并不恼,拿起瓷瓶跟进去,强塞在林臻手里,道:“那丫头大清早便来寻我拿药,我怕你训斥她,便将她留在我那儿用饭了。” 杜三娘靠站在窗下的案几前,瞥了一眼林臻,薄衫下的一身痕迹依稀可见,她垂眸低叹了一声,劝道:“将那药好好用了,免些罪受。” 这回,林臻未再说话,只沉默地握着瓷瓶。 杜三娘终是舒了一口气,勾唇微笑了笑,未免林臻难为情,她即刻收了话头,将视线从林臻身上移开,不经意间,瞧见了桌案上放的一块玉佩。 她在风尘里滚了数十载,也同一些文官附庸风雅过,认得几个字,瞧见上头的“宁”字后,杜三娘脸色微变。 关于林臻的事,她自然也知晓一些,更知道这玉佩的主人是谁。 杜三娘佯作没瞧见玉佩上的字,将它拿在手里把玩,笑道:“这玉佩真是漂亮!” “你可知晓,何处有可靠的当铺?”林臻抬起头,倏然问道。 杜三娘怔了一瞬,忙反问道:“你是要典当它?那你倒是不用再找当铺了,我就很喜欢,你便当是当给我了,待你要用时,再从我这里赎回便是。” “行了,一会儿我直接让红叶那丫头将银子拿给你就是了,我还有客,先去了!” 说罢,不等林臻回应,便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杜三娘出了庭院,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她并非稀罕这块玉佩,只是…… 她直觉,若是让那个人知道了,林臻那不肯服软的性子,定又要吃不少苦头。 她的命曾是林臻救的,她盼望着她能过的好些…… * 皇宫。 月明星稀,一行青衣女乐自康泰殿鱼贯而出。 今日原是三皇子的生辰,如今除了皇后膝下的小皇子,宫中成年的皇子只有三位。大皇子常年镇守关外,二皇子生母出身卑贱,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便成了储位之争的最有利人选。 朝臣命妇齐来庆贺,连同礼部都遣了教坊司女乐前来助兴。 行至乐人歇息的偏殿时,人群中的林臻被一匆匆赶来的婢女给拦住了。 “林姑娘。” 那婢女浅笑着将林臻引至一处角落,寒暄几句后,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来,她握着林臻的手,将荷包塞进她掌心,语气温婉道:“姑娘的委屈,夫人都知晓,夫人心里也一直惦念着姑娘。只是,如今的景况,夫人自己在侯府里也过得艰难……” 婢女哀叹了一声,继续道:“这点微薄的银钱虽不能救姑娘于水火,却也是夫人的心意。” 林臻微微蹙眉,将手从婢女的手中拿开,她一向不喜旁人这般亲近的触碰。 婢女见林臻这样快就收下了银子,眼底划过一抹鄙夷的神色,唇角勾起笑,终于道出真正来意:“夫人体谅姑娘劳累,就不必专程过去请安了,快好生歇着去罢。” 话落,红叶从屋里找了出来,瞧见是永安侯夫人的贴身婢女,忙欢欣着上前道:“知秋姐姐来了!” 诚然,知秋的到来再次燃起红叶内心的希冀,毕竟,如今能救出姑娘的人,只有夫人了。 知秋还未答话,林臻在旁淡淡出声:“谢过夫人。” 红叶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知秋已转身离去,她失落地将目光收回,瞧见林臻后,很快眼里又泛起了光亮,靠近问道:“她与姑娘说了什么?是夫人要见姑娘么?” 林臻长睫压低,她并未回林臻的话,只抬步向屋内走去,“进去罢。” 红叶迷茫地望着林臻的背影,当瞧见她手中的荷包后,脸上终于又浮现笑意。 那到底是姑娘嫡亲的姑母,又怎会置姑娘于不顾? 三皇子生辰,连教坊司女乐们都赏了饭食,一屋子的人说笑着进食,见林臻主仆走进来,脸上的笑意都不约而同地隐去,几人带头将自己的碗筷和桌子上的菜肴都挪去了院儿里。 不一会儿,桌上只剩了两道寡淡的小菜。 因得罪了季濉的缘故,教坊司众人向来避林臻如蛇蝎,她也只是在偏屋里闭门不出,便不必面对这般尴尬难堪的场面。 林臻敛袖在桌前坐下,拿起旁侧放置的干净木筷,向盘中夹了一块香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她穿着一身青衣,灵蛇髻高环,举止优雅神态从容。若不是红叶知晓香芹是林臻最不喜吃的食物,旁人只道她是在享受美食。 见姑娘如此,红叶也不再去听屋外那些吵闹的欢笑声,跟着林臻一同坐下用饭。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忽而消散了,红叶迟疑着停下筷子,回首张望间,门被“吱呀”的从外推开。 红叶双眸圆睁,良久才身形不稳地站了起来,声线有些发颤—— “世、世子。” 闻声,林臻捉着木筷的指尖微顿,红唇轻抿,男人喑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臻儿。” 听到这声轻唤,林臻眉间蹙起,长睫轻颤了一瞬。 立在一旁的红叶彼时早已鼻尖酸涩,眼眶湿润,她低低欠了欠身子,缓缓退出去。 林臻放下手中木筷,转身看向眼前面容憔悴的少年。林臻知晓,她与宁士禄的婚事,不过是父亲为了保全她而出的法子。 她对眼前的少年并无心悦之情,但在瞧见他的一瞬间,心中仍然起了波澜。 她似乎已经与外界隔绝许久,宁士禄的到来,像是一束光照进地狱,让她感受到一丝温暖。 宁士禄原本紧绷的神经,在瞧见林臻如玉般洁白美丽的面庞后,彻底失了防线,少年眼眶发红,大步跨近林臻,难以自持地拥住了林臻。 “阿姐……” 女子身上清淡的香气充斥在他鼻尖,如梦如幻。 他其实从未与林臻做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在旁人眼里,林臻是清冷到让人不愿靠近的存在,在但他心里,阿姐却是炙热的,她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令他着迷。 “宁士禄。” 这样的触碰让林臻感到些许不适,她皱起眉头,压低声音提醒着他。 “……臻儿。”宁士禄终于放开了林臻,直起身来,再次唤着她的名字。 他虽比林臻小一岁,若非方才失控,他从不曾唤过林臻阿姐,在宁士禄的心里,林臻就是他的妻子。 “那玉佩你果真收下了?”他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欣喜,紧接着,他脸色肃穆,郑重地承诺起来:“臻儿,辛苦你再委屈一段时间,我定会将你从教坊司赎出来的。” 林臻并不知她寄往永安侯府的信早已被姑母林氏扣下了,但见宁士禄如此情状,还是开口阻止道:“宁士禄,你我的婚约已断了,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提了。” 凡是被打入教坊司的女眷,赎身不止要银钱,还需拿到刑部的开释文书。 宁士禄虽为永安侯世子,却并无官阶在身,更无实权。 况且,真正关住她的,另有人在。宁士禄若要救她,无异于以卵击石。 说罢,林臻便侧过身,向外走去。 “臻儿!”宁士禄拔高声音唤了一句,正要追上去时,殿门被人“嘭”地一下撞开了。 季濉身穿墨绿锦袍,一手拎着酒壶,慵懒地依靠在殿门上,墨眸扫向殿内,笑问:“就说怎么寻不见一个陪侍的乐人,原来是在此处,”他说着,略带迷离的视线落在林臻身上,慢悠悠地道:“你,过来。” 见势,宁士禄大步上前,将林臻挡在身侧。 数月前,季濉甫一班师回朝,便向内阁递上了弹劾大理寺卿林云峰的折子,隔日,一道圣旨下,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判了林府抄家流放。 众人皆知,五年前,林府大姑娘曾将一落魄少年捡回府中,自此那少年便成了林臻的近侍,形影不离。 三年前,也不知是何故,林府大姑娘身侧俊俏的随侍不见了,这少年再出现在京城时,便成了如今的大将军季濉。 原以为林府自此也要跟着风光无限了,谁知却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宁士禄也曾在林府上见过季濉,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卑贱奴仆,阿姐却教他读书,教他识字,待季濉与寻常下人不同,甚至到了他都会嫉妒的地步。 阿姐在那场浩劫中存活了下来,他原以为是季濉还存有半分良知,未曾想到……未曾想到…… 他竟会将阿姐送入教坊司! 宁士禄痛恨这等忘恩负义之徒,他一手紧紧将林臻的手腕攥住,身躯坚.挺地站在她身前。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纵然宁士禄身量要比季濉矮一些,气势上却丝毫未落下风。 站在宁士禄身侧的林臻,抬眸定定望着不远处的人,他眼帘半阖,瞧不出眸中神色。 “呵……” 殿内忽而传出男子的冷笑,季濉轻挑眉梢,语气加重:“怎么,还需本将军再说一遍?” “季濉!臻儿曾救你性命,又教你读书识字,待你已超常人,你怎可如此待她?!你这是恩将仇报!”宁士禄自然不可能将林臻交出去,忿忿地呵斥道。 门外原本守着的两个侯府随侍,此时忙趋步上前,躬身向季濉连声赔礼道歉,只盼着他是真的醉了,好不计较世子的无礼之举。 “世子爷,快些走罢。” 两个随侍进门欲将宁士禄搀走,却被他狠狠甩开,手足无措时,院儿里又来了一个丫头,正是方才的知秋。 她面色焦急,匆匆行至殿中,欠身向宁士禄道:“夫人心疾犯了,世子快些前去瞧瞧!” 宁士禄立在原地踌躇良久,那只紧紧攥着林臻的手,终是松开了,他回身抚慰道:“臻儿,这是宫里,他不敢对你如何,你且等等我。” 一行人拥着宁士禄匆忙离去,偏殿之内静寂无声。 翠玉酒壶“啪”得一声跌落在地,墨绿色身影不徐不疾地朝她迫近,将门前那仅有的一束光遮住了。 再一次地,林臻被属于他的无边黑暗所笼罩。 季濉修长的手指抚上林臻脸侧,声线低沉:“林臻,你该不会真的喜欢这个废物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康泰殿,西次间。 永安侯夫人林氏靠在软塌上,身侧坐着一个装扮素雅的姑娘,她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轻缓地舀了一勺凑到林氏唇边,劝慰道:“夫人还是进一些药为好,免得伤了身子。” 林氏低叹了一声,半支起身子就着汤匙喝了一口药,神色满是欣慰,语气却怨怪道:“我这儿戳着好些下人,怎还需你来喂我药,倒惹得人笑话。” 见势,一旁侍立的嬷嬷忙笑回道:“曲姑娘心灵手巧,哪里是我们这些愚笨下人可比的?夫人快些用了药,方是不辜负姑娘的一片心意。” 被嬷嬷一番夸赞,曲茹芸脸颊微红,咬着唇又将几勺汤药喂送到林氏嘴边。 林氏用帕子轻拭嘴角,这才正眼瞧向跪在下首的宁士禄,斥道:“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 宁士禄低着头,闷声道:“是儿子不孝。” 林氏剜了他一眼,斥责道:“若是我真指望着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宁士禄无从辩驳,沉默着起身,半晌无话。 “夫人既用了药,不妨在西次间里先歇息着,这宴席瞧着一时半会儿也是结束不了的。”曲茹芸适时地出言缓和屋内的气氛。 “这倒是提醒了我,你出来这半晌,你母亲该着急了罢,我现下也无大碍了,你也快些回去瞧瞧你母亲。” 林氏说着,拿眼往宁士禄身上瞟,示意他将曲茹芸送回康泰殿去。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西次间,嬷嬷才开口道:“夫人瞧见了么?曲姑娘是在护着咱们世子呢。” 林氏面带倦色地摘下头上的抹额,皱眉瞥了一眼案几上的汤药,嬷嬷立时将剩下的药汁倒入门口的花坛里。 “夫人好眼光,虽说曲姑娘家世不显,却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呢。”嬷嬷将药碗放回几上,由衷赞叹道。 林氏哼笑了一声,“咱们说好又有什么用?有人可糊涂着呢!” 曲茹芸虽只是一个三品礼部侍郎之女,但林氏原本就不准备让儿子深入朝堂。 若非当初宁士禄执意要娶林臻,即便林府没有出事,林氏从心底里也不愿让林臻作她儿媳,林臻的性子随了她哥哥,面冷心硬倔强倨傲。 而她只盼着宁士禄能娶一个温婉小意的女子为妻,琴瑟和鸣,安度此生。 曲茹芸,便是这般女子。 闻言,嬷嬷忙宽慰道:“世子年少无知,一时迷了心窍也是寻常,总有他心回意转的一日。” 这话让林氏颇为受用,总算肯展笑颜,不过也只是一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的面容再次黯淡下来。 * 宁士禄神色恹恹地将曲茹芸送至康泰殿前,敷衍着行礼后,便欲转身离去。 “世子,”曲茹芸轻声唤住了他,“茹芸知世子有心悦之人。” 她眼神清澈诚挚地看着宁士禄,缓缓道:“茹芸……也只是同世子一样的人,茹芸不敢祈求更多,唯望世子莫要将茹芸看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说罢,她便欠身恭谨地行了一礼,转身步入殿内。 * 季濉修长的手划过林臻冰耳际,顺着她的下颌线,最终落在那白皙的脖颈上。粗砺的指腹慢慢在她颈间摩挲,他饶有兴味地等着林臻的回答。 “废物?难道人人都该像你一般暴虐无道么?” 林臻任由他的手在自己颈间游走,神色淡漠地诘问道。 季濉指腹微顿,他将视线从林臻脖颈上移开,对上她一双清冷的眼,他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大手抚上她的脸颊,语气悠然:“所以,你想跟他走?” “他也睡你了么?” “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巴掌自殿中响起。 林臻面色苍白,双颊氤氲着浅浅的绯色,却是因为恼怒,她胸前微微起伏,皱眉看着被打的偏过头去的男人。 季濉慢慢抬起头来,用舌.尖顶了顶腮帮,这一巴掌林臻用了十足的力道,虽不至于让他吃痛,却也觉着脸上隐隐发热。 这个女人爱打人的习惯真是一点儿没变。 从前在林府时,他便曾莫名挨过林臻一巴掌。 她在院儿里写字,肩头落了几片桃花,他伸手拂去她肩上落花时,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耳垂。 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个冰冰冷冷的少女身上竟会有一处如此柔软温暖的地方的。 他没忍住捏了捏,紧接着脸颊上便是一阵火烧似的疼。 “放肆!” 少女攥着拳头呵斥了一句,薄薄的耳垂绯红欲滴,说完便忿忿地离去了。 宁士禄说的没错,在林府的三年里,林臻确曾给他治伤,教他习字,瞧起来,她似乎确实待他与寻常下人不同。 但也就是在那天,他再次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故作高洁善人的手段。她和那些人轻贱他的人没什么不同,皆视他为卑微低贱之人,连轻微的触碰,都会让她那般厌恶愤怒,仿若沾染了什么污秽一般,避之不及。 到底,是一个同她爹一样道貌岸然的人罢了。 季濉忽地笑开来,她究竟是否心悦那个废物,与他何干? 他将林臻留着,不就是为了折辱她。 季濉骤然将林臻扯入怀中,坚实如铁的臂膀牢牢将她的腰身禁锢住。 臂弯的披帛被猛地抽走,林臻黛眉微蹙,还未反应得及,眼前便已漆黑一片。 季濉咬着披帛的一端,用空出来的手三两下将披帛绑缚在林臻眼上,他既厌恶这双清冷漠然的眼,索性将它遮住,也省得扫了兴致。 陷入黑暗中的林臻,目不能视,其余感官却愈加敏锐,但这无疑增加了她的慌乱之感,连挣扎都开始变得没有章法,不出几下,整个人便被季濉制服在怀里,二人一齐跌坐在桌前的木凳上。 林臻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坐在腿上,不得动弹,当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时,霎时涨红耳根,羞恼地激烈挣扎起来:“这是在宫里,季濉你疯了!” 自那日季濉冷脸从教坊司离开后,便有大半个月再未踏入。 林臻原以为,或许是他终于报复得厌倦了,却未曾想到他还会来找来,且变本加厉,荒唐至极。 季濉进门时,偏殿的门并未被合上,这意味着随时都有人会闯进来,他们所坐的圆桌又正对着殿门…… “放开我!”往日清冷平静的面容上终于出现裂痕,林臻试图将缚在眼上的帛巾甩掉,显然无济于事,这让她更愈加惊惶不安。 裙底一阵微凉,林臻的心跌到谷底,羞耻与愤怒之感如潮水袭来,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反抗之力,女子冰冷沉稳的声线有一丝轻颤:“林初……你放肆!” 林初是季濉在林府时林父赐与他的名字,他向来最痛恨厌恶这两个字。 诚然,今日林臻已结结实实的惹恼了他。 或许是已有太久未听见有人如此唤他,从林臻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知怎的,方才坚硬如铁的心竟被软化了几分。 季濉笑着松开了她的裙摆,转而握上了她的手,靠近她耳畔哑声道:“本将军今日便饶了你,不过……得换个法子。” 不知过了多久,林臻手腕开始发酸,那处都未消减。 殿外不远处突然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林臻心内一紧,作势就要起身,却又被季濉重重按回怀里,他声音低哑:“……就要好了,林臻……再快些。” “……” 双目被蒙,殿外的状况她无法得知,受制于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林臻只得咬着牙顺从了季濉的话。 男人餍足之后,才肯将林臻放开。 殿外人声渐近,林臻摸着桌沿避入里间,方才颤着手将缚在眼上的披帛解开了。眼前骤然恢复清明,半晌她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彼时,屋内已没了季濉的踪影。 林臻不知,即便此刻季濉就在此处,众人也很难猜想到方才发生了什么。毕竟,谁会想到手段狠厉的大将军会以如此方式惩罚他的仇敌。 女乐们并不认得方才在殿外拦着她们的侍从,只是心有不满,在瞧见林臻后,更觉晦气,白了她一眼,便自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们不认得那些人,红叶却认得,待众人收好了包裹先行随掌事太监离开后,红叶忙上前将林臻扶住,担忧地问道:“……他来过了?姑娘没事吧?” “无事。” 自小渗透在骨子里的教养让林臻无法像季濉一样,做了这等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离开。 她虽语气平淡,身子却已紧绷僵直,话音甫落便不露痕迹地推开红叶的手,跟着往殿外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回至教坊司的第二日,林臻再次去了尚阳街的那座酒楼。 靠近二楼临窗的雅座时,林臻便见到了上次的那个男人,他耷拉着脑袋,时不时瞥一眼坐在他身旁的人。 “世子……” 红叶先倒吸了一口气,咬唇轻拽了拽林臻的衣袖。 未免惹人注意,林臻心中虽有悸动,面上却也不显,依旧面色平静地走过去,敛袖坐下了。 “娘子,我……” 那男人欲开口解释,却被在他身旁坐着的宁士禄打断了,“臻儿,你宁愿依靠这等市井小人,也不肯向我开口吗?” 听着宁士禄的质问,红叶不由得攥紧双手,只听得林臻淡淡道:“世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家酒楼虽处在繁华的尚阳街,却是鱼龙混杂之地,永安侯府家规森严,若非知晓林臻在此处,他是断断不会来的。 “我不该来,难道你就——” 宁士禄将话说了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即便在他心里,阿姐永远是不可亵渎的存在,但显然,如今的林臻,已不是当初矜贵的林府大姑娘了。 心内涌上一抹酸涩,宁士禄转了话音,不再咄咄逼问:“臻儿,阿玥也是我的妹妹。” 宁士禄提及林玥的名字,林臻脸上终于所有动容,她抿紧双唇,半晌未说话。 宁士禄的话提醒了她,以她现下的能力,即便找到了林玥,也无法安置她。 饶是她不愿再与宁士禄有牵连,但林臻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静默片刻,她低声道:“……多谢世子。” 见林臻终于松了口,宁士禄脸上浮现笑意,一旁蜷缩坐着的男人也终于获得喘息之机,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眸微亮,抬手从袖中抖出一只耳坠。 “娘子瞧瞧,可认得这耳坠子?” 他同林臻确认林玥的画像时,曾问过林玥的衣着饰品,也因那珊瑚耳坠着实少见,只听了一遍他就记在心上了。他也不能确认这耳坠子就是林臻提过的,不过是机缘巧合让他得着了,便试着拿来问问。 男人要伸手递给林臻,却被宁士禄拦了下来,他从男人手里拿过耳坠,小心翼翼地递给林臻,“是阿玥妹妹的么?” 林臻接过耳坠,一眼便认出了,她重重舒了一口气,唇角无意识地微微扬起,“是……是她的。” 林府出事前,林臻姊妹正从普德寺祭奠亡母归来,得了消息,林臻未有犹豫地掩护林玥逃走了。 林臻曾亲眼看着母亲离她而去,对于这个妹妹,便更加看重。 她将那只珊瑚耳坠紧紧攥在手中,全部神思都集中于它,丝毫未注意到不远处对面的隔间内,正坐着一个墨色锦衣的男子。 * “早听闻将军的英勇神武,今日能得将军赏脸,荣幸之至。” 说话之人正是大理寺少卿孔景和,林云峰倒台后,新大理寺卿上任,几乎将整个大理寺要员都更换了一遍,孔景和便是那极少数留存下来的人。 孔景和话落,下座的另一个中年男人也忙举杯应和,“下官是沾了孔大人的光,同敬将军。” 季濉倚靠在屏风前的红木座椅上,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拿起酒盏,薄唇浅勾,将酒盅送至唇边,轻抿一口便放下了。 孔景和见他神色淡淡,便朝对面的男人使了眼色,后者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向珠帘后喝道:“进来。” 须臾,一个身形娇小的姑娘端着红漆木托盘,娇娇怯怯地掀帘挪步进来。 那小姑娘一身浅粉襦裙,入内站定,便屈膝行礼,未得命令不敢起身。 季濉回京时间不长,又不从出入风月场所,是以,他的喜好品味,朝中无人知晓。那中年男人也是大着胆子赌了一把,赌天下没有不沾腥的猫儿,赌季濉的品味同他一眼,喜好娇怯纯洁的小姑娘。 这丫头是他特意从酒楼找来的未□□的姑娘,他原本还内心忐忑不安,但瞧见季濉落向珠帘处的目光后,他知晓自己赌对了。 “还不快快前去好生服侍将军?!”男人抖着肥腻短粗的手,厉声指责道。 闻言,粉衣小姑娘削瘦的肩膀微微颤抖,低声应道:“是。” 未曾经过如此场面的姑娘,惧怕得甚至不敢抬起头走路,还未行至季濉跟前,便教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绊住了脚。 眼看手中托盘堪堪要跌落在地,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纤细的胳膊稳稳扶住了。 墨色勾银线的衣摆上被溅上几滴残酒,如此昂贵的布料,小姑娘的心底更怕了,登时眼泪夺眶而出。 “奴……奴……” 话还未说话,只听得一声浅笑,“怎么,本将军就如此可怖吗?” 粉衣姑娘望着近在咫尺俊美无俦的面庞,怔了半晌,噙着一汪眼泪摇了摇头。 “那定是你们吓着了美人,还不赔罪?” 季濉眉尾微扬,语气轻快地说着,但下首的那个男人早已跪坐在地上,连声道:“下官知错!下官知错!” “还怕么?”季濉面无神色的睨了那男人一眼,回眸问道。 低沉温和的语气,一张引人心悸的脸,有几个女子能经受得住?很快,粉衣姑娘脸颊上浮现一抹淡淡的殷红,她羞赫地咬着下唇,道:“奴不怕了。” 之后,那姑娘便一直靠坐在季濉腿边,精心服侍。 季濉向来便是这样一个人,凭着那一张脸,讨人欢心的话语,他可以轻易获得任何女子的好感,除了林臻。 她甚至,从未对他笑过。 一个小厮匆忙地从雅间前走过,撞得珠帘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玉珠摆动间,对面临窗处女子的面容愈加清晰。 她此刻,正在对着一个男人笑。 脚踏上坐着的姑娘瞧见季濉跟前的酒盏空了,正敛袖斟酒,下巴忽然被一只大手擒住,她睁着潋滟双眸,抬首不解道:“将军……?” 粗砺的指腹摩挲在她下颌上,男人浅笑着问:“会笑吗?” 他勾着薄唇,眼底却是一片寒霜。 季濉长着一双桃花眼,浅笑时容颜俊美更甚,小姑娘不经意间便已乱了芳心,微抿红唇,露出一抹娇羞的笑容。 “笑。” 男人似乎并不满意,紧扣手指,再次沉声道。 以为是自己的笑容太过羞怯,为博季濉欢心,粉衣姑娘大着胆子直视着季濉,唇角扬起潋滟笑意。 “笑啊。”男人声音愈加冷冽,拿惯了兵器的手,未用狠劲儿便已将姑娘的眼泪逼出,登时梨花带雨,不知所措:“将军……将军……” 下首的中年男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以为是自己带来的姑娘惹恼了季濉,忙跟着离席跪下,悻悻地抬眼瞥了一眼对坐的孔景和。 孔景和皱着眉头回看了他一眼,跟着抬手作揖赔罪。 “蠢货!” 季濉长袖一挥,粉衣姑娘已被那股力量带着跌坐在扶椅旁,男人态度的极致转变,让她将将稳下来的心失去了防线。 “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到底年纪小,那姑娘骤然崩溃的哭了起来,孔景和只觉一阵头疼,忙示意让男人将那姑娘拖走。 “下官办事不利,惊扰了将军,还望恕罪。” 孔景和行礼赔罪后,便识相地跟着退出来了。 同行的男人将那粉衣小姑娘交代给酒楼后,便听了孔景和一路的指责,在要下阶时,孔景和突然断了声音。 中年男人抬首瞧去时,见孔景和正望着窗处一角落,停住了脚步。 “孔大人……?” 孔景和被这一声唤拉回了神,顿了一瞬,他继续道:“下回你无需再自作主张。” 男人连连应声,先行下了木阶,孔景和亦收回了望向林臻的视线,却又往方才他们所在的雅间内瞥了一眼。 * 孔景和二人离开后,石竹从屏风后绕出,跪至阶下禀道:“将军,是否需要将这孔景和调查一番?” “不必。” 季濉语气淡淡应了一声,若他如此草木皆兵,当初也不必再回这京城中来了。 “是,”石竹应诺后,从怀中掏出一方锦书,呈上道:“将军,这是孟大人昨日派人送来的请帖。” 话落,久久未得到回应,石竹抬首望去,见季濉正望着珠帘外,他不知所以,蹙眉跟着将目光移了出去。 即便是遥遥而望,石竹也一眼便瞧出远处雅座里的人是林臻,眯眼细瞧,他才注意到,永安侯世子宁士禄也在场。 石竹不禁垂首问道:“是否需要属下派人前去敲打敲打宁世子?” 季濉长睫微垂,收回视线,睨向跪在地上的石竹,“你觉得,那个废物有本事将林臻救出教坊司么?” 在季濉眼里,宁士禄只不过是一只不起眼的蝇虫罢了,尚不值得他费功夫。 言罢,他顺手接过石竹手中的锦书。 “孟大人邀将军今晚于府上一聚。”石竹跟着回道。 季濉展开帖子扫了一眼,抬手撂在面前的案几上,起身道:“今夜,” “去教坊司。” 三年前,被林府捡回的季濉再次被弃,在兰若寺的山脚下,身受重伤,为人所救。 石竹并不知晓主子胸前的那一刀是被林府何人所刺,只知救主子的人是当今首辅孟良誉孟。主子之所以能在边关一路顺利晋升到大将军一职,其中亦有孟良誉的暗中扶持。 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石竹自然知晓孟良誉不会无缘无故如此提携主子,此人绝非善类。 但短短三年,主子如今根基不稳,这是回京后孟良誉第一回私下约见主子,却遭主子回绝,他竟还要往教坊司去。 石竹认为季濉此举不妥,却也知晓他的性子,又哪里敢质疑,只闷声应了一句:“是,将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教坊司,偏屋。 近日天气渐渐热起来,加之今儿是个阴天,似是要下雨,格外闷热。 晚间,林臻回至教坊司,便让红叶取了水来。 简陋的屋子并无专门隔出的净室,净身的木桶就放在一层薄薄的粗布帘后,隐约可见女子乌发雪肤。 林臻阖眼靠在木桶边缘,垂在桶侧的手,握着林玥的珊瑚耳坠。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林臻未睁开眼,只淡淡道:“不必添水了,我靠会儿便起身。” 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下下铿锵有力的步子。 林臻下意识将手里的珊瑚耳坠攥紧,往木桶侧掩了掩。 脚步声顿了顿,似是往远走了几步,须臾,又折回来了。 林臻正要回首时,一块粗布自后裹住了她的湿发,头皮紧了紧,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音过后,一张帕子越过林臻被丢进木桶里,水花四溅。 “可以起身了么?” 林臻双眸落在那方帕子上,还未回神,下巴就被男人粗砺的手抬起,强迫她抬首对视。 季濉一手把扶在木桶沿上,一手抬着林臻的下巴,一双桃花眼微扬,似笑非笑的瞧着她。 此刻,林臻整个身子浸在水中,未着寸缕。 屋内仅有的一盏豆灯将水面照的微泛波光,她们在教坊司的处境,能要来清水已是不错,是以,水面上并无半片可供遮掩的花瓣,清澈无比一览无遗。 白皙修长的双腿在水下紧紧合拢,如此形景,林臻自然是羞耻恼怒的,耳根烫红,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滚出去。”带着水雾的红唇冷冷吐出一句,林臻皱眉收回视线,摆脱了他的禁锢。 季濉看着自己空空的指尖,哼笑了一声,抬眼瞧向林臻清冷的侧脸,“让本将军滚出去?怎么,你还当自己是林府大小姐不成?” 似是怕林臻听不清一般,说着,他俯身撑在了木桶沿上,继续道:“林臻,林府已经败了,林云峰也死了。” 季濉停了一瞬,剑眉微挑,说出了更残忍的话:“只可惜,他死的太轻松了些。” 林臻蓦然侧眸望向季濉,胸前起伏着,毫不犹豫地,她抬手甩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还来?!” 他上回因分神而被林臻掌掴,这回,季濉稳稳地擒住了林臻的手腕,一把将她从水中扯起,不顾她身上流淌的水珠,打横将其抱在怀里。 季濉大步走向榻前,却未将林臻丢在榻上,而是将她放在榻旁靠窗的香案上。 推窗并未完全阖死,细细的留着一条缝隙,若是从外头看,恰好可窥见屋内一抹雪色。 风自缝隙中吹进,拂在林臻带水的身子上,她不受控制地轻颤一瞬,凤目圆睁,她瞪着挡在面前的季濉,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放我下去!” “做什么?我只是尽上回的未尽之兴罢了。” 季濉双手撑在香案边,将林臻圈住,微一俯身,薄唇贴近她。 季濉的一身墨色劲装穿得一丝不苟,与林臻形成明显对比,他的话语将林臻拉回昨日难堪的记忆中,她本就羞愤不已,而今得知他竟还要在…… 林臻又如何肯依? 她竭力推开眼前的人,“季濉,我非你掌心玩物,你怎可如此欺辱于我!” 他看着林臻眼中不加遮掩的嫌恶与抗拒之色,不由得想起今日她在酒楼时的笑靥,对其他男人的笑。心内无端腾升起一股热浪,化作利刃刺向她:“在我这里,你以为你是什么?” 林臻未再说话,屋内一片寂静,季濉复跨步上前,大手按上她冰凉的脊背,低首正要印上她的唇时,一旁烛光闪动,他似乎在林臻眼角看见了晶莹亮光。 脑中闪过一个荒唐念头,但也只是一瞬,便被他压下去了。 他再了解林臻不过,她是个冷情倨傲的性子,他曾对她有过更狠戾的折辱,也从不见她有过半分示弱。如今又怎会因这一两句羞辱的话语,便肯落泪呢? 季濉从未想过,若林臻真的肯对他示弱讨好,他否会放过这个女人? 不过显然,他知晓林臻绝不会这样做,她不会向他这等卑劣之人示好。 亦如她永远不会对他笑…… 林臻牙关紧咬,季濉却不肯放过,用尽手段想要攻城略地,忽地,唇齿间一阵腥甜。 他终于放开了林臻,眼底满是戾气,他岂肯罢休? 季濉的动作愈加狠厉,林臻反抗便越厉害,纠缠间原本放在窗台上的瓷瓶“咕噜噜”地滚落在地,堪堪停在季濉脚边。 那瓷瓶,正是日前杜三娘硬塞给林臻的药,她不愿用,便随手丢在了窗台上。 药瓶引起了季濉的注意,他停下动作,彻底放开了林臻。 趁着这个间隙,林臻已从香案上下来,拿过榻上叠着一件外衣,很快地裹在身上。 “……那是我的药,给我。”林臻俯身要去捡瓷瓶时,它已先一步落入季濉手中。 男人长睫低垂,落在瓷瓶上的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黑亮的眸子望向林臻,朝着她逼近了两步:“你的药?” 因着那药的用途实在让林臻难以启齿,鲜有的,在面对季濉时,她的眼神有所闪躲。 这细小的神色恰好落入季濉眼中,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他眼神阴沉下来,继续问道:“你的什么药?” 发梢还滴着水珠,彼时,季濉已靠得她很近,半干的发丝黏在她脸侧,红唇翕动,却始未曾开口。 要在季濉面前讲那般事,她不想,也不愿。 而这无声的抗拒,在季濉眼里,却又是另一回事。 “林臻,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是什么药?”男人刻意压低的声线仿若蛰伏的猛兽,强行压抑着自己胸中的滔天怒意。 漫长的沉默后,一声巨响打破了寂静的深夜,偏屋的门经这一摔也变得摇摇欲坠。 林臻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她觉得累极,扶着床柱缓缓坐在榻上,打开了左手掌心的珊瑚耳坠。 * 季濉从教坊司后门出来时,天上已细细密密下起了雨,石竹见主子出来了,忙拿起马车里备用的油纸伞迎上前去。 “将军,方才府上有人来报,孟大人又送了信过来。” 季濉半晌沉默未语,突然在临上马车时,向石竹丢了一个瓷瓶,“去查查,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石竹茫然地接住怀里的瓷瓶,心内虽有疑问,却也不敢置喙,只应道:“是,将军。” 车夫很快驾起了马车,石竹坐在前头,回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教坊司,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瓷瓶,不由得将其握得更紧了些。 那个女人若敢对将军不利,他定会手刃她。 * 七月,上林苑。 正值炎热夏日,整个都城仿若置于大蒸笼里一般,热气腾腾,唯有这郊外的青翠园林里,尚余一片凉意。 三皇子以纳凉取乐为由,邀一众世家贵子于上林苑狩猎,季濉亦在其列。 在边关的两年,他已见惯了战场上暴虐与杀戮,这等公子哥儿们玩的嬉戏把戏,季濉没有半分兴致,只慵懒地打马在林中漫步。 “大将军,上回……是下官扰了将军雅兴,理应上门谢罪,只是将军府高门,下官不敢贸然拜访,在此,特向将军赔罪。” 孔景和位居大理寺少卿,只是个文职,不善骑射。彼时,他正由下属牵着马,跟在季濉身侧。 季濉自然知晓他并非因过于守礼而不敢登门,他是孟良誉的人,不过是怕孟良誉疑心他想另投高枝。 孔景和对季濉而言,尚有用处,季濉并未去揭穿他的话,只是侧眸浅笑:“大人当真严重了。” 与那些征战沙场的粗野将军不同,两年的征战时光似乎并未在季濉脸上留下痕迹。日光透过交错的枝叶斑驳的映在季濉侧脸上,将俊美男人的面庞映照的愈加白皙透亮。 即便在孔景和这个男人的眼里,季濉的笑也是美的,只不过,美则美矣,却总让他有种捉摸不透望不到底的意味。 内心的不安使得孔景和回应的笑容也跟着僵硬起来,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不再搭话。 身后陡然响起一阵马蹄声,须臾,一个骑着枣红骏马的男人扯住缰绳,停在他们身侧,在马上向季濉拱手行礼道:“将军。” 林云峰死后,大理寺卿一职并未由原任大理寺少卿孔景和上位,而是内阁直接下诏书提了贵妃内侄继任,正是眼前的男子。 季濉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接着便听男人意兴盎然道:“今日能得大将军赏光,表兄说了,后面还有惊喜等着将军呢,望将军今日能在这上林苑尽兴!” 说罢,男人轻蔑地瞥了一眼季濉身侧的孔景和,高挥马鞭扬长而去。 季濉眉尾微扬,与身后一直跟着的石竹对视了一眼,继续朝前驱行。 几乎未行多远,不远处便传来男人们的呼喊声,其中还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声音。 石竹下意识地伸手握向腰间的佩剑,屏息凝神望向前方。 远处丛林里,数十个男人骑马绕成一个大圈,将两名女子与一头梅花幼鹿围在其中。 “李公子,今日……今日就让奴来服侍您吧。” 不顾灼人烈日,一身红衣的杜三娘蓦然扑向其中一匹大马前,拽着男人的马镫唤道。 杜三娘口中的李公子李元辉,乃是教坊司的常客,家境殷实出手阔绰,但教坊司里却没几个人愿意服侍他,只因他在房.事上好以折磨女子取乐,凡进过他屋子里的女子,大多被折磨得不成模样。 杜三娘曾为了银钱,也服侍过他一遭,她自是知晓李元辉的手段,正因如此,她便更要拦着他。 李元辉被一介教坊司娼妓当众阻拦,深觉颜面被拂,一脚踢开杜三娘,面露淫猥笑意:“哥儿几个,今儿这个女人,哥哥赏你们了!” 闻声,三两男子驱马上前,将杜三娘捞拖上马背,赶向林子深处。 清扫净了眼前障碍,李元辉重新将视线落在场中央的白衣女子身上,若非方才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阻拦,他早已美人在怀。 今日上林苑狩猎,其中猎物除了寻常野兔禽鸟,还多了一项,便是一些骑在鹿身上的女人,凡射中鹿者,坐于鹿上的女人便归其所有。 而眼前这个女子,则更为特别。 她一身白裙曳地,身形高挑清雅,手足间佩有一指粗的银链,耀眼日光下熠熠生辉。与林中其他女人不同,她并未坐在鹿上,反而是被银链栓拖在一头梅花幼鹿之后,双眼被覆一根红色绸带,坠于腰后。 这人正是林臻,她双眼被蒙,手腕与脚踝处的银链在烈日下烧的滚烫灼人,因无法识路,一路被幼鹿拖得跌跌撞撞,白裙亦被路过的树枝割得凌乱不堪,裸露出的白皙肌肤上道道红痕。 但这无疑更增添了那男人的兴致。 奔走加上暑热,让林臻神思不大清明,直至杜三娘被人拖走,她才隐约听出了她的声音。 “……三娘?” 林臻拖动着沉重的步子欲往杜三娘声音消失的方向迈去,奈何那梅花幼鹿被众人包围受惊,竟是不肯挪动半步。 在林臻费力挣扎之际,冰冷箭矢早已对准了她身旁的幼鹿。 李元辉拉弓搭箭,满心只有眼前支离破碎的美人。 季濉驱马向前行了数步,便正好瞧见眼前这一副情景。 在成为大将军之前,季濉只是林府的一介低贱奴仆,无人知晓他的喜好是什么,唯一知道的,便是他的仇敌——林家。 而折辱林臻,便成了他们讨好季濉的手段,亦是方才大理寺卿口中的“惊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与林云峰共事数年,孔景和也曾见过林臻几面,她的长相与气质本就令人过目难忘。在酒楼那回,他便一眼认出了林臻,今日亦然。 李元辉是朝中阁老的嫡孙,其名声与手段孔景和也有所耳闻,他心知自己今日在此的目的,只是接近季濉,谋求机遇,不该多管闲事。可看着林臻单薄孤寂的身影时,他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在李元辉将将出手时,他倏然将身后的弓箭递向季濉,“久闻大将军箭法超群,可百步穿杨,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见?” 话落,孔景和便心生后悔,他竟指望这个亲手将那姑娘送入教坊司的人出手救她。 彼时,季濉一双墨眸正凝睇着不远处的林臻,她一袭长裙凌乱不堪,红飘带绑在脑后,与黑锻般的发丝缠绕在一处,手足间的银链耀眼夺目,任谁瞧了都不免生出几分旖旎的心思。 林臻性子孤高,这般亵渎,便是对她最好的折辱,而他一开始将她送入教坊司,不正是抱着这份意图。 他就是想要毁掉她所珍视在乎的,唯有这般,他心底才会有稍许欢愉。 李元辉是个纨绔子弟,虽不善骑射,但十米之□□中一只幼鹿,还是有把握的,弦松箭发,他肥腻嘴角的笑意更甚,只等美人入怀。 眼看箭矢直直射向幼鹿,却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一支冷箭,速度快的惊人,转瞬之间,便将李元辉射出的那支箭劈成两截,狠狠钉入一旁粗壮的树干里。 “是哪一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 李元辉怒而摔弓,正要回头找人算账,却见不远处的季濉一双漆黑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他虽瞧不上季濉的出身,但那人如今正是朝中新贵,是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李元辉将剩下的话语吞入腹中,转笑道:“原是大将军,君子当成人之美,既是大将军瞧上的,李某情愿相让。” 李元辉尚不知晓眼前的女子便是亲手被季濉送入教坊司的林家女,左不过是个教坊司的娼.妓,今日便让给那小子,来日他再去教坊司找人便是。 凡是他看上的,又如何有弄不到手的道理? 如是想,很快,李元辉便带着他的一众狐朋狗友离开了。 石竹颇不情愿地驱马行至林臻跟前,翻身下马,拔出腰间佩刀,“铮铮”几声,林臻手足间的银链应声落地,一得解脱,她便立刻扯掉了蒙眼的红带。 “还不快走,将军在等着你。”见林臻未有动作,石竹已有些不耐。 林臻蹙眉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眼前刺眼的光线,她抬眸四下巡视了一周,这才终于挪开步子。 然而,林臻没去找季濉,反而朝着石竹走了过来,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未待他将疑惑问出,倒是林臻先开口了,“借你的马一用。” 林云峰是教过林臻骑马的,她动作流利,加上石竹根本没想过她敢这么离开,待他反应过来时,林臻的身影早已被繁盛的丛林灌木掩盖了。 石竹神色恹恹地走回季濉跟前,声音放得很低:“将军……她、她……” 或许是林臻被覆双眼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在康泰殿偏殿时林臻的那声低唤,又或许是他知晓了林臻那瓶药的真正用途,最终,他还是出手了。 但林臻却视他若无物,转身去救另一个低贱的女人,这无疑是将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尽数踩在脚下。 季濉高高坐于马上,睨了石竹一眼,炎热夏日里,语气却寒得像掺了冰碴子,“她要找死是么?那便成全她!” 话落,他便已调转马头,石竹忙大步跟上,须臾,又见季濉狠狠勒住缰绳,回首朝他喝道:“还不将你的马追回来!” “……是,将军!” 石竹怔了一瞬,忙回身往林臻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利用哨声,他很快便将马儿寻回,至于林臻,他在林中搜寻了大半个时辰,预备离去时,才瞧见她背着一个教坊司女乐自高处走下来,未及他迎上前去,林臻已昏倒在他眼前。 石竹不敢自作主张处理林臻,他只派人将那女乐遣送回教坊司,而后将林臻带回了季濉的营帐。 宽敞的大帐中央搁着一桶冰块,使得这帐子在炎热夏日里难得的透着一丝清凉,季濉坐在梨花木交椅上,裹着黑靴的修长双腿随意地搭着矮几。 石竹站在帐中,垂首瞧着倒在交椅旁的林臻,她脸颊上浮着红晕,双唇却赫然发白,唇纹因干涸而愈发深重,额上渗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甚至开始呓语,手也不自觉地攥住了石竹的衣袍。 他皱眉退开了半步,将衣角从林臻手中拽出,向季濉回禀道:“将军,人被属下带回来了,但似乎是受了暑热,现下……该如何处置?” 在季濉心里,林臻是同她爹一样高傲且自以为是的,她有本事去救人,就别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给他看。 “既是那么能耐,又何必送到我这里来。” 季濉唇齿间溢出一声冷笑,说罢,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报复性的快意,他收回落在林臻身上的视线,拾起手旁的兵法竹简兀自翻阅起来,再未去理会石竹。 石竹原本便不想让主子去救这个女人,如此,正合了他的心意,立时便让人将林臻丢上了回往教坊司的马车。 * 大将军府。 石竹抱着一摞竹简走入后院儿时,见伙房的小厮端着一些碎瓷灰头土脸的从书房走出来,他上前将人拦住问道:“怎么了?将军又未进食?” 那小厮见了石竹犹如见了活菩萨一般,忙将他揽到院门口,低声回道:“可不是,昨日是说饭菜太腻,今儿小的特意让厨子们做的清淡了些。却又是嫌太寡淡,已经连着摔了两日的碗了,厨娘都不敢来送饭了,再这般下去,小的也担不住了,还求石大人想想法子罢。” 石竹沉默了半晌,开口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石竹一面在心里盘算着稍后劝慰主子的说辞,一面抱着竹简继续向书房走去。 谁料甫一开门,那迎面砸过来的竹简便将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尽数噎了回去。 这尚不算什么,夤夜,季濉以院儿里的鸣螽太吵为由,命石竹带着下人捉了一夜的虫子,直折腾了大半夜方才歇下。 石竹忧心主子是因前两日狩猎时受了暑热,才会这般精神郁躁,是以,他冒着被季濉惩处的风险,天蒙蒙亮便自去外头请了郎中进府问诊。 辰时,石竹领着郎中进了主院,他竭力将叩门声压得很轻,却还是换来了一声砸门的巨响。 “滚进来。” 得了应允,石竹屏息将门缓缓推开,他先放轻步子迈入房中,而后使眼色让那郎中跟着进来。 寝屋里,季濉穿着亵衣,半数头发用发带梳着马尾,阴沉沉地坐在榻沿。 石竹正要开口让郎中请脉,却冷不丁被丢来一句:“这两日,教坊司里什么动静?” 平日里,石竹时不时也会派人去盯一盯教坊司,不过也只是象征性的瞧一瞧罢了。林府已倒塌,林云峰为人清高,生前并不曾有什么交好之人,加之如今京城的兵防都在季濉手里,是以,他们从不担忧林臻一介女子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风浪。 两日前,季濉又在上林苑落了那样一番话,石竹自然没想起再派人去教坊司瞧,猛地被这样一问,他也怔住了神,半晌才慢吞吞回道:“……属下,不太清楚……” 出乎意料的,季濉并未发火,也未再问话,只站起身向盥洗盆走去,石竹心下舒了一口气,忙上前去伺候季濉梳洗。 石竹踮脚整理着季濉肩处的褶皱,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是要往哪里去?属下好去备车。” 季濉垂首理了理袖口,面无表情道:“教坊司。” 说罢,他便拂袖往门外走去了,一旁的郎中被季濉的气势所压,早已瑟缩在门口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季濉的黑靴停在了他眼前,他只觉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他头顶,半晌,听见了石竹的声音:“回将军,他是……属下找来给将军请脉的。” 顿了一瞬,石竹慌忙补充道:“属下这便让他离开。” 石竹匆匆从房里跟出来,将郎中推搡着往院外送,却蓦然听得季濉扔来一句:“将他一并带上。” 坐在马车里的季濉,倚靠在车厢上,单手扶额剑眉微蹙。 林臻那般倨傲之人,从不肯将自己的脆弱显露出人前,他承认,那一刻,他心底确实是痛快的,但那种痛快转瞬即逝,最后余下的只有莫名的烦闷与躁郁。 这两天里,季濉心中的怒火早已消散的所剩无几,站在教坊司偏屋门前时,他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径自推门而入,却是示意石竹前去叩门。 那郎中稀里糊涂地跟着来到教坊司里,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药箱,听着阵阵叩门声,里头却寂静无声,饶是不明就里的他,也在心底感应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石竹渐渐皱起眉,手下叩门的声音也不由得愈加急促起来。 半晌,他待要向里头喊一声时,季濉大步走上前来,逼得他忙退去一旁。 “嘭”地一声,季濉利落地拍开了门。 屋内空无一人。 林臻住的这所偏屋虽又小又破旧,却一向都十分齐整,而眼下,靠近门处的箱笼大开着,里头只凌乱散落着数件教坊司女乐的衣裳,林臻从林府穿过来的衣裳,竟是一件都不剩了。 一个惊人的念头从季濉脑海中闪过,他未来得及收回的拳攥的发白,冰冷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磨出:“人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尚阳街酒楼三层最角落的厢房里,时不时传出一声声低低的啜泣。 床前的薄纱帐用银钩高高悬起,一个小脸脏污的女子坐在榻沿上,她身上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偎靠在红叶怀里,不住地用手中的帕子抹着眼角的泪儿。 “二姑娘,还要再喝些水么?” 靠在红叶怀里的女子,侧颜与林臻很是相像,她正是林家的二姑娘林玥。林臻一早接到宁士禄找到林玥的消息,便带着红叶捷速赶来了这里。 “我不想喝了,我要回家!” 林玥蹙着细细弯弯的小山眉,不悦地拂开红叶递过来的茶盅,呵斥道。 林臻站在外间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包裹,林玥的呵斥并没有打断她手上的动作,她将包裹紧紧地打上了结,放在一旁,走进里间,低声道:“世子找了一处宅子,你先住着——” “我说了!我要回家!我要回林府!” 林玥蓦然从红叶怀中坐起,双拳紧攥,怒视着林臻。 林玥是被宁士禄在城外找到的,她尚不知晓都城中发生的事情,宁士禄不忍将真相告知林玥,便一直瞒着没说,眼见姐妹二人气氛不对,忙先安抚林玥:“玥妹妹,这些日子你也受了苦,我新得的那处宅子在靠近清泉的山里,你且正好避一避暑热养养身子,届时再回家也不迟。” “你闭嘴!我就要回林府,即刻便回!” 宁士禄是林玥的表兄,又是安乐侯世子,林玥对他本该有敬意的。但因宁士禄从小便唯唯诺诺地守着阿姐,她向来瞧不上他那副模样,若是换作从前,她尚会遵循礼制注意言辞,可这数月来的磋磨早已将她那点子礼教磨没了,说起话来也没了顾忌。 “林玥,父亲走了,林府回不去了。” 林臻倏然间淡淡开口,好像在说着一件很寻常普通的事,说完,她又若无其事地将一双自己穿过的半旧的绣鞋放在榻前离林玥不远的位置。 “……胡说!” “林臻,你胡说!” 话落,林玥整个身子止不住的发抖起来,一腔怒火无处倾泻,她随手夺过了红叶手中的茶盅,劈头便朝林臻砸了过去。 林臻弯着的腰还未来得及直起,秀颈微垂,那茶盅正砸在了她右额上。两日前中的暑热还未好全,林臻一时竟没有站稳,幸得宁士禄上前搀扶了一把。 “玥儿,你怎可对你阿姐如此!”宁士禄扶住面色发白的林臻,呵斥着林玥。 一面是自己从小跟着的主子,一面是府上的二姑娘,红叶心疼林臻,却也不敢将这位小祖宗怎样,她忙猫腰过去将滚落在地上的小茶盅捡走,又拿走了林玥身边一切可能会伤到人的东西,将它们远远地放在外间。 被宁士禄训斥了一句后,林玥未再回嘴,只是贝齿将下唇咬得很深,几欲咬出血来,一阵良久的沉寂过后,林玥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你说过的,你说过让我等着你的,阿姐,你说过会带我回家……” 林府事发前,林臻与林玥都在城外兰若寺中祭奠亡母,归途的路上,林臻便接到了府上传出来的消息,她将林玥安顿在一处亭子里,便先行回了府。 她曾说过,你好生在此地等着,阿姐会来接你回家。 只是林臻没有想到,此番一去,她便再也身不由己。及至能从教坊司出去时,早已没了林玥的踪影。 自打林玥有记忆以来,阿姐便是冷冷清清的性子,不大爱说话,对她要比父亲都严厉,她们二人虽不似寻常姊妹那般亲密,但林玥心底却也知晓,阿姐是疼她的,断不会无故狠心将她抛下。 又或许是父女血脉相连,她早有不好的预感,但当从阿姐口中亲耳听到这些话时,还是觉着痛彻心扉,无从接受。 林臻微微闭眼缓了缓,将宁士禄推开来,她慢步上前,停在林玥身前,伸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低缓:“哭什么?阿姐还在。” 闻声,林玥哭得更厉害了,她紧紧环抱住林臻的腰身,埋头痛哭起来。 红叶看着站在榻前的林臻,今日,她为了来见林玥,特意给自己也换上在林府时穿过的旧衣,她不愿让二姑娘知晓她身陷教坊司的事。 昨日夜里,姑娘都还在发着热说着胡话,今日却强作无恙。 红叶瞧着林臻发青的眼底、寡白的双唇,却直挺着的脊背,不由得也跟着林玥哭了起来。 老爷的离世对姑娘来说亦是钻心之痛,但二姑娘还有可倾诉依托之人,可姑娘呢……? 林臻给她的一直是镇定淡漠的一面,好似再大的风浪于她而言都算不得什么。红叶虽不曾亲眼见过她的脆弱,却也明白一个道理,人皆为血肉之躯,所能承载的,终是有限…… 半晌后,林玥的情绪终于平稳,林臻从外间将包裹拿了进来,“你且先在那宅子里住着,有任何需要,”林臻看了一眼宁士禄,继续道:“世子会帮你。” 林臻是想带林玥离开都城的,只是这事着实不易,她不想将宁士禄牵扯进来,无人相助,便更需从长计议。 “可是阿姐你呢?你不同我在一处么?”林玥抹干眼角的泪花,接过林臻手中的包裹,圆睁着双眼问她。 林臻的手还未来得收回,葱白指尖在半空中微顿。 “臻儿暂时住在侯府,若是你们两人在一处,难免惹人注目,由我看顾阿姐,你放心便是。”宁士禄抢着替林臻解围,说完,疼惜地望了林臻一眼。 “……走罢。”林臻长睫微垂,淡淡说道。 三人方绕过屏风走出里间,方才半途中去门外守着的红叶倏然仓惶地跑入里间,她紧张地抓着林臻的胳膊,道:“姑娘不好了,我看见大将军的一队卫兵进了酒楼,好像是在搜查什么?” 林臻自然不知道是她们仓促离开时留下的场景给季濉造成了误解,只以为他是在执行什么任务,但显然,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林玥的存在。 随着外面铁甲的声音渐进,林臻迅速将红叶与林玥藏在了里间的衣柜中,她低声嘱咐着红叶:“带着她躲好。” 几乎在关上柜门的一瞬间,房门被人重重推开,为了掩护林玥,林臻立时拉着宁士禄走去了外屋。 “我乃、我乃是永安侯世子,岂容你们如此无礼,还不……还不退出去!” 面对来势汹汹的银甲卫兵,宁士禄心中发虚,连发号施令都显得有些软弱无力。 为首的少年将军没去理会宁士禄的话,只示意副手拿出一张画像,在画像与林臻脸上来回对比后,他厉声道:“世子,得罪了。” 林臻与宁士禄就这样被扣押在了厢房里,直至那个墨衣银冠的男人出现。 他泛着猩红血丝的眸子,在扫见角落处坐着的女子时,那眸中快要溢出的戾气才稍减一些。 季濉瞥了一眼林臻身上穿着的常服,她身旁坐着的宁士禄,以及脚边放着的包裹。 他缓缓在林臻前面单膝半蹲了下来,饶是心里已经笃定她是要私逃了,却还是亲口问了出来:“林臻,你这是要逃到哪儿去?” 林臻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沉默不语。 “你好大的胆子!”季濉骤然擒住林臻的下颌,语气冰冷,滔天怒意似乎要从墨眸中迸发出来。 林臻微皱着眉头,被箍住的唇失了血色,宁士禄虽不知晓上林苑一节,却也能明显瞧出林臻今日身体有恙,见她面色不对,忙开口制止:“快放开她!” 季濉丝毫没将宁士禄的话放在眼里,他虽然松开了林臻的下颌,却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要将其带走。 若说原先宁士禄不知晓季濉对林臻的恨意有多深,但今日他是亲自看在眼里的,当着他的面,季濉尚且敢如此放肆,若真让他带走了林臻,后果将不堪设想。 “季濉,你住手!” 宁士禄忽而愤起,他死死掣住季濉的胳膊,不让他带走林臻。 宁士禄的力量对季濉来说,简直如蚍蜉撼大树,纹丝不动。他抬眼睨向宁士禄,讥讽道:“竟是本将军小瞧了你,没本事将人从教坊司救出去,倒敢带人私逃。” “来人,永安侯世子私放教坊司罪女,押下去。” 眼见林臻被他拖向门口,宁士禄眼眸猩红,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力量,竟一举冲开了两个卫兵的挟制。 不仅如此,情急之下,他还在卫兵没来得及防备之际,趁乱拔走了那人腰间的佩剑。 宁士禄双手把着剑柄,直直地指向季濉,咬牙道:“我再说一次,放开她……” 闻言,季濉睨了他一眼,眉梢微挑,竟真的松开了手。 “臻儿!”宁士禄忙跑向林臻,将她护在身后。 林臻情知宁士禄绝非季濉的对手,她缓缓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想要阻止他,“世子……” “臻儿,你别怕。” 林家出事时,他没能守在林臻身边,之后又屈于母亲威严没能信守婚约娶她过门。今日,他定要护她一回! 季濉看着眼前相依相偎的两人,嘴角竟徐徐勾起一抹笑,他慢条斯理地走向宁士禄,伸手夹住剑身,将其原本歪歪扭扭的剑锋直指向自己心口处,“想杀我么?来,这里,才能致命。” 季濉说着,嵌着铁皮的军靴步步向宁士禄逼近。 永安侯戎马半生,但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却是个不从敢沾刀枪的绵软书生。 宁士禄从小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更莫说要杀人。自打他抓起剑柄的那一刻起,隐在竹叶纹青袍下的一双腿便微微打着颤。 在剑锋触上男人柔软胸膛的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脑海中腾升,他只需稍稍用力,就可击破这副凡人脆弱的躯体,留下一具了无生气的尸首。 这种感觉对于一个暴虐狠厉之人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只会令其更加心潮澎湃。 但对于宁士禄来说,这种念头却足以抽走他所有的气力与信念。 “动手啊!” 季濉狠绝的嗓音在他耳畔炸开,“铮”地一声,青袍男子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 他原本坚毅的眼神随着掉落的长剑变得涣散无神,最后,甚至洇出水汽,整个人变得颓唐无力。 季濉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而后悠然转身,向怔在一旁的卫兵道:“愣着作什么,还不拿人?” 后者正要上前,却在下一瞬僵住了动作,他惊愕地看向季濉身后。 瞥见卫兵异样的神色,季濉跟着皱眉转过了身去。 甫一回身,一柄长剑正直挺地指向他心口正中位置。 林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宁士禄身前,将他半掩在身后,她肤如白雪,褪了色的双唇微抿,蹙着长眉冷声道:“放他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林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宁士禄身前,将他半掩在身后,她肤如白雪,褪了色的双唇微抿,蹙着长眉冷声道:“放他走。” 季濉垂眸望着距自己只有寸许的锐利剑锋,视线缓缓上移,落在林臻那张清冷艳绝的脸上。 忽然间,他眉头紧皱,那剑锋分明离他还有寸许,心口处却猛地传来一阵抽疼。 眼前这张清清冷冷的面庞倏而与三年前那张稍显稚嫩的脸渐渐重合。 那晚兰若寺后山上,大雨如银河倒泻,少女站在雨幕中,雨水打湿了她的发髻和衣衫,却丝毫没能动摇她的心。 “林初……你敢刺杀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她白皙如凝脂的小手中紧握着一把匕首,一道雷电自半空中劈下来,将四下闪得恍若白昼。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的神情,下一瞬,那把匕首便直插.入少年胸腔。 即便时隔三年,那样深入骨髓的痛,似乎仍攀着记忆再次席卷而来。 季濉忽地笑了,淬了冰的笑意在他白皙俊美的脸上显得格外妖冶。 眼前之人已不复当年夜雨中的少女,她的神色更为果决,连持剑的手都比当年要更稳上几分。 “林臻,你是想再杀我一次么?” 俊美男人脸上的笑意敛去,他眼眸猩红,自虐般地伸手握住了那薄薄的剑身。 很快,有殷红的鲜血从指缝渗出,他却像是丝毫未感受到疼痛一般,语气轻松:“来吧。” 林臻握着剑柄,一股强劲的力道透过剑身传到她指尖,她想,他若是用力,甚至可将这柄剑折成两段。 又或是,她可以一如三年前一般,在剑断之前便刺死他。 “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最终,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缓缓地落下一句。 林臻语气中隐含的威胁不言而喻,若他今日强行杀了宁士禄,那么跟他回去的,未必不是一具尸首。 这个女人,胆敢以死来威胁他! “啪”地一声,果不其然,那柄长剑轻易地就被季濉折了两截,他用带血手的揽住了林臻的脖颈,在她耳际低声道:“林臻,我会让你知道,死对于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恩赐。” 宁士禄双目失神地蜷缩在角落里,林玥在衣柜中听着外面的动静,早已泪流满面,听见阿姐被带走,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幸得红叶及时捂住了她的嘴,方不至于教人发觉。 * 林臻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掼到被褥间的,她双手撑在榻上,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人重重按了回去。 季濉轻易地抽出她腰间的帛带,将其双手紧紧绑住。 身后传来腰封扣响的声音,林臻再想挣扎时,已不得法。 “你……” 光洁贝齿轻启,林臻方吐出一个字,口中便被塞进了一块帕子。 季濉实不想再从她嘴里听到一个他不想听见的字。 夏日的夜晚尤为闷热,林臻所在的偏屋又是个不透风的所在,慢慢长夜,连空气都是潮湿黏腻的。 季濉来教坊司的次数并不算多,他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从前在林臻身上,他尚算有节制。 只是今日,他存了心要让林臻感受到极致的屈辱,是以,一整夜里,他几乎用尽了手段。 各样的姿势,他都迫着林臻做了一遍。 天蒙蒙亮时,他才取了林臻口中的帕子,解了她身后的帛带,抱着她浸过水一般莹白滑腻的身子去了浴桶中。 原本就不大宽敞的木桶,两个人同时浸在水中,更显逼仄,他们的身子,还是交叠在一处。 季濉来过教坊司数次,从来都是让石竹守在后门外,天亮前必驱车回府,从不留宿,更别提在一处沐浴了。 他也总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衣冠楚楚地折辱占有林臻,从来不似今天这般荒唐失控。 二人在木桶中相对而坐,林臻口中的帕子虽早已拿掉,但她哪里还剩半分说话的气力? 她浓黑的长发垂在肩后,鬓边的几缕青丝蜿蜒在她莹润的脸颊上,她凤眸微阖,双眼迷离地仰靠在桶缘上。 手倏然被人攥住,林臻下意识地圆睁凤目,清明过来。 季濉就赤身坐在她面前,他宽肩窄腰,肤色白皙肌肉匀称,这副身躯唯一的缺陷,便是左胸膛上赫然狰狞的一块伤疤。 季濉上过战场,也曾冲锋陷阵,但他所有的伤口都在背部,几乎无人能在他正面前得手,给他重创。 除了眼前这个女人…… 他抓着林臻的手,将其缓缓按在他左心口上,薄唇轻勾,问道:“疼吗林臻?可你所受的痛楚,不及我的千分之一。” 那颗带着伤疤的心脏在林臻掌心下蓬勃跳动着,她缄默地未置一言。 他没打算听到林臻的回应,话落,便再次将林臻扯进怀里,在水中作起了恶。 季濉轻咬着她耳际,含糊不清道:“林臻,或许三年前,我就该杀了你。” 林臻仰着脖颈,一抹湿润自眼角悄然划入她浓黑的长发里,隐匿不见。 她忽而想起父亲临终时对她说过的话。 父亲不知何时起犯上了头疾,早在季濉入城前,父亲便已被病魔缠身,时常神思恍惚,胡言乱语。 林府被围的那日,林云峰在林臻不知情之时便已兀自饮下了毒酒,她得父亲召见进入寝屋时,他已奄奄一息。 听着屋外嘈杂的声音,躺在榻上的林云峰忽而眼眸发亮,似是回光返照,他问道:“是……是初儿回来了吗?” 林臻透过纱窗瞥了一眼外面守着的层层甲兵,将手攥得很紧,“是,他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知从何时起,父亲便时常眉头紧皱,脸上阴云密布,好似总有无穷无尽的烦扰折磨着他。 但那日,她却从父亲脸上看到了欣慰满足的笑容,这使她愈加愤懑,朱唇紧咬,她开口道:“父亲……” 她想要说,他是回来了,可他是来要您的命的。 到嘴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一双冒着青筋的大手覆在她白皙柔软的拳上。 林云峰呼吸困难起来,他紧紧攥着林臻的手,艰难地一字一句交代着他生命最后的话语:“吾儿仁孝……今日起……为父将玥儿与初儿……一并——” “交给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林云峰呼吸困难起来,他紧紧攥着林臻的手,艰难地一字一句交代着他生命最后的话语:“吾儿仁孝……今日起……为父将玥儿与初儿……一并——” “交给你了。” ***** 季濉并未当天就离开教坊司,而是一连待了三日,日日与林臻在榻上厮缠。 这日夜里,林臻躺在榻上面色如雪久叫不应,季濉才终于出门让石竹唤来了上回的郎中。 季濉一身亵衣外罩着墨色广袍站在一旁,眉峰紧拧地盯着榻旁诊脉的郎中。 “姑娘脉象虚怯,想是受过暑热,阳气散发于外,致使内里虚空,待小人开一剂药来,煎服下去,便可好转……” 郎中拢起衣袖,侧眸瞟了一眼榻上的女子,又怯怯地望了一眼身穿亵衣的季濉。这里不是寻常地方,乃是男人取乐的教坊司,他自然知晓眼下是个什么景况,他虽被季濉的气势所压,医者仁心,却还是撞着胆子将剩下的话补充完整。 “除此之外,这两日……还应好生歇息着……” 说罢,郎中便取出纸笔,在窗旁的书案上写下药方,呈于季濉身前。 季濉薄唇微抿,到底没说什么,只接过他手中的药方,塞进石竹怀里,“去,抓药。” 石竹皱眉往林臻的方向觑看了一眼,面色不虞地出去了。 * 明月高挂,林臻从一身湿热中醒来,窗子大开着,一个墨色身影临窗而立,她缓缓扶榻起身,稍一动作,那如松般高挺的身影便转过身来,两步行至榻前,睨着林臻。 季濉突然的靠近,使得林臻下意识攥住了领口。 对于林臻的反应,他很是不满,却到底是忍着没发作,只拂袖向窗前的案上取来了药。 他大喇喇地坐在了榻沿,将浓黑的药汁子举在林臻眼前,语气僵直道:“喝了。” 扑面而来的腥苦味道让林臻立时蹙起了长眉,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偏过了头。 看着林臻抗拒的模样,季濉忽而冷笑了一声。 他怎的忘了,这个女人最是厌恶喝药。 在林府时,林臻曾生过咳疾,咳了整整半月,用了数贴汤药也不见好。 府上的嬷嬷只以为是郎中医术不精,开的药方无济于事。 但季濉却撞见平日里冷面示人的林家大姑娘,竟趁着夜深人静时将一碗碗汤药悄然倒进了后园子里。 那时,为了更接近林臻以探听到林云峰的消息,他曾有意出言相激:“林臻,你该不会是……怕苦吧?” 话落,他便亲眼瞧着一身素裙的少女,端起手边的汤药,一口气饮了下去,而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 后来给林臻送药的下人,成了府上的林初。 出奇地,林臻的病症渐渐好转起来。 机敏的少年,只要他愿意花费心思,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不过,现在的季濉,已经没有必要再去讨好眼前的人了。 他凝睇着林臻紧蹙的眉尖,出言讥讽道:“怎么,还当自己是林家大小姐,等着我来哄你么?” 他的话语果然刺中了林臻,她蓦然抬起头来,脸色难看极了。 三年前,从她发觉林初的不对劲起,便对那个少年的一举一动起了疑,兰若寺后山那一夜,更是证实,他从初一入府,便是冲着父亲去的。 而他从前所做的种种,只是为了接近她,便于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这一点,她三年前便知晓了,但当这一番话被赤裸裸地从男人口中说出时,却仍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林臻脸上。 她缄默不语,亵衣下的指尖不觉发颤,面色更是雪白如宣。 半晌后,季濉到底是没了耐性,他毫不怜惜地将林臻的下颌捏了起来,举起药碗猛喝了一口,俯身噙住林臻的唇,强势地渡进去。 苦到发酸的药汁伴随着男人攻城略地的唇舌侵入林臻齿间,她欲抗拒却抗拒不得。 季濉的唇甫一离开,林臻便捂着胸口连连呛咳。 “不肯喝,便让本将军帮你。” 清冷的凤眸被逼呛的红了眼尾,林臻羞恼至极,她一把夺过了季濉手中的药碗,须臾,便将苦涩药汁饮尽了。 呵,到底是嫌恶他到如斯地步,为了不教他碰她,竟是将那样苦的药,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喝下去了。 目的分明已达成,他心内却还是腾升了一股无名之火,正欲发作,门外倏然传来了阵阵叩门声。 他瞥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林臻,拂袖走去门前,一把扯开了门,向呆在门外的石竹冷声道:“你最好是有要事回禀。” 石竹似乎真的回禀了什么要事,很快,季濉便进屋换好了衣裳,他步伐轻快地往外走,忽而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日后,留个人看着这里。” 石竹垂眸瞧着季濉手上缠着的纱布,心里堵得慌,半晌没吭气。 “聋了?”季濉瞥了他一眼,随手将纱布扯下丢去一旁。 石竹咬了咬牙,终是点头应道:“是。” * 季濉离去后,林臻便在屋内的浴桶中清洗黏腻的身子,门外又传来一阵叩门声,她迅速将搭在桶沿的衣袍披在身上,问道:“是谁!” 回应她的是一副天生的妩媚嗓音:“是我。” 林臻蹙起的眉尖稍稍舒展,将自己整理好后,淡淡道:“进来吧。” 杜三娘推门而入,确认屋内没有别的人,才朝门外挥了挥手,“丫头,快进来。” 红叶早就回了教坊司,但知晓季濉在这处,便只得去找了杜三娘,二人时不时过来觑看,直至瞧见那人离开了,才敢上门来。 红叶红着眼眶跑进屋来,看见林臻好端端地站在房中,却还是忍不住地奔上前去,紧紧将她抱住。 杜三娘在旁瞧着主仆二人,眼中有一丝晶莹闪过,她清了清嗓子,笑斥道:“你们两个竟是不嫌热,这样的天儿也要抱在一处!” 林臻略为尴尬的咳了一声,将红叶扶开了,“林玥如何了?” 林臻问这话时,并没有再回避杜三娘了,红叶犹豫着瞥了一眼三娘,如实回道:“世子找来的马车就在停在酒楼外,我已将二姑娘安置妥当了,就是……世子……有些不大好。” 任谁经受了那样一场,怕都难安然如故。 林臻沉默了片刻,红叶又继续问道:“姑娘呢?姑娘没事吧?” 季濉带走林臻时的动静,红叶躲在衣柜中也听到了,这样明知故问的话语,甫一出口,红叶便又红了眼眶。 杜三娘用广袖扇着风,插了一句:“你瞧瞧她那白纸一样的脸,能是没事么?快把她扶去榻上。” 说着,杜三娘也从木凳上起身,走上前去搀扶林臻。 将林臻搀扶上榻后,她复对红叶说道:“你再去煮一壶姜汁来。” 红叶忙应是,拎起屋内的茶壶便出去了。 杜三娘寂然无声地替林臻整理靠枕,须臾,竟是林臻先开口道:“你的身子……可还好?” 闻言,杜三娘神色微怔,她虽与林臻相识已久,但除了初次见面时,林臻焦急果决地将她救下,并耐着性子抚慰,其余时候,林臻对她总是淡淡的,甚至是冷冷的。 似乎是不愿与她有什么牵扯,初始,她以为是这位落魄的千金小姐厌恶她这般卑贱之人,不愿与她深交。 后来她才发觉,比起教坊司里那些面上善气迎人,私下却勾缠争斗的娘子们,这个面若冰霜的姑娘,有着一颗更为温柔炙热的心。 林臻难得的主动开口,倒令杜三娘颇有些受宠若惊,忙笑道:“原本是想救你的,反倒又累你来救我,这救命之恩不但没还,还添了一条,我是再也别想还清了。” 看着林臻欲言又止的模样,杜三娘继续道:“我是真没事!到底是几个贵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将老娘的衣裳剥干净了,自己却怕着跑了!” 杜三娘像是经历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掩口笑得合不拢嘴。 诚然,那日实际的情形,绝非杜三娘口中描述的那样轻松,那几个男人,是被她一身的伤疤吓走的。 他们觉得很是晦气,费了半天功夫却得了这样一个腌臜的玩意儿,在离开时,将三娘打了一顿,又将其弃于山间水沟中。 她的腿受了伤,若非林臻当时及时赶到,将她背出了林子,只怕她现下已是山中虎狼的盘中餐。 杜三娘身上的伤疤,林臻也曾见过,沉默几许,她淡淡道:“日后,勿再替我强出头,我亦不会感激于你。” 杜三娘抿唇笑看了林臻一眼,她微偏着头,并未直视自己,秀颈低垂,那口是心非的模样,瞧在三娘眼里,竟是莫名有几分可爱。 “好好好。”杜三娘声音婉转地应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马车里,石竹替季濉包扎着伤口,他手掌心一道褐色深痕虽仍洇着丝丝鲜血,却已开始结痂。 看着主子手上的伤口,石竹心里愈加愤懑,主子因那个女人而受伤,却仍要将她留下来,甚至还要花费人力去盯着她。 从前,他只当主子留下林臻,不过是为了折辱泄愤。 可他越来越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了,主子……不该如此。 石竹神思游离,连季濉唤他都未听见。 季濉不满地踹了一脚他坐下的矮凳,“愣着作什么?信呢?” 石竹忙松开紧抓着季濉的手,从袖中掏出信笺,递到他手里。 季濉一面扫视着手中信纸,头也不抬,问道:“人呢?” “人,应当还在孟府。” 季濉漆黑的眼眸从纸上抬起,眉头拧起,“……应当?” 战场上瞬息万变,往往因一个细微的变动,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局势扭转。是以,季濉向来厌恶听到这等不确定的信息,石竹见自己犯了忌,忙改口道:“一刻钟前有人来回,他将将进了孟府,现下定还未出来。” “将军,人已确认,只待他出了孟府,便可将他伏击。” 季濉浅笑摇首,“不,你与本将军,需亲去一趟孟府。” * 亥时,孟府。 后院寝屋中,一个穿着绸缎长袍的中年男人坐在太师椅上,他正是当今内阁首辅孟良誉,此人在朝中声望颇高,三皇子之所以成为储君的有利人选,其中便有他乃师承孟良誉的缘由。 彼时,他面色温和,正慢慢喝着手里的茶。 “大人,季濉……不可留啊!” 下首坐着的男人捏着拳,忿忿地回道。 孟良誉将手中的茶搁下,抬手止住了身旁奴仆扇风的动作,缓缓道:“你今日所禀之事,我已心中有数,天色不早了,你且回去罢。” 未从孟良誉那里得到确切的回复,男人心有不甘,待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外面的叩门声打断了。 “禀大人,大将军求见。” 孟良誉皱起眉头,与那男人对视一眼,后者眸中有遮掩不住的惊慌,他立时站起身来,隐匿在屋中。 “义父,孩儿来迟。” 得了行令,季濉甫一进屋,便单膝下跪请安道。 彼时,他已回过一趟将军府,身上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头上束着银冠,发丝乱着几根。 “你这孩子,怎的这个时辰还往我府上来了,可是有何要事?” 孟良誉双手扶在椅子上,探身关切地问道。 “季濉特来向义父请罪。” “这……大半夜的,你又何罪之有了?” 季濉并未起身,垂首继续道:“先前收到义父请柬,却未从命。原是顾虑甫一回京就往义父处来,难免教人误会义父有结党营私之嫌。” “但近日孩儿于上林苑狩猎,得了一株珍稀野山参,思及义父近年来勤勉辛劳以致病痛缠身,或许正需要这一副药材,思来想去,孩儿竟是夜不能寐,片刻也等不得了。” “终是孩儿考虑欠佳,孩儿之心尚且如此,义父向来待孩儿舐犊情切,又怎会没有担忧?” “是以,季濉夤夜前来,一是献上野山参一株以慰义父身体康健,二是为解义父挂念之情。” 季濉话落,石竹忙上前将一方锦盒呈上。 “你瞧瞧你这孩子,又何必如此?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对了,为父对你确实甚为挂念,快快起身。” 孟良誉一面命管事将那锦盒收了,一面亲上前去将季濉扶起。 季濉单手撑地,孟良誉扶他起身时,瞧见了他手上缠着的纱布,便问:“你这是……?” 季濉淡然一笑:“不过是采山参时受了一点子小伤,不碍事。” 听见季濉是亲自去采的药,孟良誉面上笑意更浓。 下人很快换了新茶上来,季濉的眸子瞥了一眼那只被端下去的茶盅,眼底划过一抹晦暗。 二人喝茶叙旧,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里间藏着人终于支撑不住地发出了响动。 虽然只是微乎其微的声音,但季濉等这一刻已久。 “谁!” 一声喝令,他袖中的短匕首已同时飞了出去。 图穷匕见,那人已无退路,索性推倒了搁架,想趁乱冲去屋子去。毕竟,出了这个屋子,就都是孟府的人了,自然会将他放走。 只可惜,下一瞬,他的计划便在季濉手里落了空。 “何人竟敢刺杀当朝首辅?!”早有防备的季濉,干净利落地将那人当场擒住,他缚住那人的双臂,将他踩在地上,手上微一用力,便迫使他抬起了头。 烛火照亮了男人的面庞,季濉神情讶异,“竟然是你?!” 这人便是季濉营中的副将左子骞。 也是他回京以前钓到的第一条鱼。 季濉一面将左子骞的脊背狠狠踩住,一面向孟良誉解释道:“义父,他虽是我手下的人,但此人前些日子已被查出叛逆于孩儿的罪证,他绝非是孩儿派来的人!” 被踩住的男人未置一言,目光却紧紧望向上座的孟良誉。 “为父自然不会疑你,不过,你既发现了他的罪证,何不早些将他处置了?” 孟良誉将视线从左子骞身上移开,看向了季濉。 “孩儿只是发现了他私通外党的信件,却迟迟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想来……这回,也是那人派他前来行刺义父的罢。” 孟良誉低垂眼帘,堪堪舒了一口气,接着,耳边便传来一声激烈的惨叫。 “大人!!饶命!!!” 孟良誉蓦然抬首,双手攥紧扶手,他眼看着季濉将方才从搁架上拔出的匕首,直直地刺入男人掌中。 季濉手上的纱布也因用力过度而又洇出血迹来,孟良誉适时地出声阻拦道:“你看看你的手,莫要为这样一个逆贼伤了自己。” 一旁的管事极有眼色的快步上前,他将季濉扶开,亲自审问“逆贼”。 不过是须臾的功夫,管事便站起身来,向孟良誉回道:“大人,那人事先在口中藏了毒,现下已咬毒自尽了。” 季濉离开寝屋时,还瞥见了地上男人极其惨绝的死状。 他心底掠过一丝冷笑:老匹夫,好生狠毒的心。 * 出了孟府,季濉便不耐烦地将手上带血的纱布扯开,丢进石竹怀里,方才在府里时满面的恭谨仁孝已消失殆尽,他沉着脸冷声道:“困了,回府。” 坐上马车,看着季濉微阖的双眸,石竹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您既已知晓他是孟良誉的眼线,何不直接在暗地里将他处置了,倒大费这样一番周折?今日之事,若是被孟良誉看出端倪……” 将军一入京,便拒了孟良誉的帖子,石竹曾以为,将军是打算和孟良誉决裂了。但那之后,将军又却接受了三皇子狩猎的邀请。 京中谁人不知,孟良誉和三皇子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他也曾亲问过将军,那时,他只说:既不能让他全然信服,也不能彻底与他撕破脸皮,将信将疑之间,狐狸才会露出马脚。 之后不久,果真教他发现了副将左子骞的异动,他原以为主子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他处置了,却未曾想过,主子竟是耗了这样一番周章。 他亦瞧见了那左子骞死时的情形,若非他今日亲眼所见,怕是难以相信一个看似柔善敦厚的内阁首辅,竟有如此狠毒的手段。 石竹第一次强烈的感知到,什么叫作与虎谋皮。 他突然觉得主子此行,未免太过冒险了些。 “你以为他安插在本将军身边的人,只有这一个么?”季濉倏然睁开漆黑的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石竹。 边关三年,孟良誉对季濉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这其中,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两个眼线的功劳。 季濉未去理会石竹不解的眼神,抬手扶额,饶有兴味地继续道:“明日,那副尸首会由孟府送去乱葬岗,接着,那老匹夫便要善后,记住,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左子骞的事迟早会被季濉营中的其他细作知晓,届时,他们还会忠心如初么? 季濉冷冷地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挑帘看向窗外。 饶是季濉如此神情自若,石竹仍有所忧虑,是了,天底下是无不透风的墙,那么主子今夜这一番动作,也难免不会露了痕迹。 “将军……” 石竹忍不住又支支吾吾地开口,季濉早已到了耐烦的极限,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如冰凌一般飞向石竹,“怎么,今晚那颗药,你也想尝尝?” 石竹终于安静下来了。 季濉复回首,看向墨青色上空点缀的清亮星辰。 孟良誉心思深重,是只甚是狡猾的老狐狸,他不是没想过孟良誉会看出些什么。 只是,他与孟良誉还不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他知晓,孟良誉亦知晓。 而他只是想让孟良誉知道,他即便是他养的一条狗。 也是只长牙的狗。 帘内的那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那点点星辰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如坠深海。 这哪里是条狗,分明是头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帘内的那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那点点星辰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如坠深海。 这哪里是条狗,分明是头狼。 * 季濉离开没两日,林臻便被一乘小轿接去了永安侯府,这是林臻入教坊司以来,林氏第一次主动见她。 轿子是停在后角门的,林臻被婆子引入东次间时,林氏正阖眼倚靠在贵妃榻上,眼底些许青黑,夏日里还裹了一条抹额在头上。 待林臻进屋后,一众服侍的奴仆便自行退下了,只留了林氏身边的一个嬷嬷。 林氏似是倦怠至极,她知晓林臻来了,眼也没睁,只虚虚地抬了一下手,“坐罢。” 林臻顿了片刻,还是在离门处不远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之后便是一片寂静,在足足半刻钟过后,林氏终于睁开了眼,拿掉了头上的抹额,她看着林臻,似是在强忍着什么情绪,压着声音冷声问:“你说罢,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臻微一蹙眉,抬眼与她对视。 不待林臻开口,林氏再次逼问:“你想要银钱?还是你想离开教坊司?” “总不能,你是真想同他在一处吧?我自己的儿子我心中有数,他虽心性善良,但柔善过甚而勇猛不足,他亦没有什么出众之才,以林大姑娘的高眼,怕是瞧不上他吧。” “林夫人……” 林氏短暂的停顿,林臻终于得以开口,但话方从嘴边说出,一阵清脆的声音便从林臻耳边传来。 林氏似乎根本没打算听林臻任何的回答,她随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盅怒而砸向林臻裙摆边上。 她胸前激烈起伏着,压抑着的愠怒终于爆发出来,原本好看的一张面皮,也因过激的情绪而变得扭曲,往日的端庄之态不复存在,她近乎歇斯底里道:“你既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为何还要缠着他不放,到底为何啊!为何!!” 看着碎裂在脚边的茶盅,林臻心内倏然静了下来,原来,她什么都不必说。 这样的气氛实在难堪,林氏身旁的嬷嬷缓步走上前来,一面弯腰收拾着林臻脚边的碎瓷,一面打着圆场:“还望姑娘莫要见怪,前几日世子丧魂失魄地回了府里,那之后,便一直高烧不断梦呓不止,夫人衣不解带的照顾了数日,直至昨日,世子才稍稍好转了些。夫人也是心急才致如此。” 彼时,林氏的怒火终于熄将下来,她看着林臻身上穿着的教坊司的衣裳,教坊司的打扮,到底还是心软了下来。 她也见过,曾几何时,眼前这个姑娘清贵自傲的模样…… 还有那一双,与自己如此相像的眉眼。 半晌的沉寂后,林氏终是低低地叹了一声:“日后,你若有何需要相助的,可私下修书与我,也不必去理会宁士禄了,你该知道,他帮不了你。” 这是林臻第一次从林氏口中听得这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姑母……” 这也是林府出事后,林臻第一次这般唤林氏,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却没能问出口的话:“林臻确有一事想要求问姑母,府里嬷嬷曾言,我们姊妹去往兰若寺期间,姑母曾受父亲相邀回府小住,林臻想问姑母……您是否知晓……父亲为何自戕?” 林氏没有想到林臻会问这样的话,她神情微怔,片刻后,淡淡道:“你父早先便精神不佳,你该知晓的,我在府中小住的日子里,他的病症更是愈加严重,想是不堪病痛折磨,才有了轻声的念头。” 她似乎是觉着这样的话对林臻来说太过残忍,话落,林氏深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她眼神示意一旁的嬷嬷往窗外探瞧了一番,确认无人听墙角,这才望着林臻,缓缓道:“林臻,我没有将你从礼部名单划掉的本事,但有法子可以让你出京城。” “你离开罢,山高水远,不必再回来了。” 还是最一开始的婆子,又将林臻领着走过长廊,往后角门去。 在将出长廊时,林臻在不远处的小桥上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似乎是…… 一阵渐进的清脆笑声打断了林臻的思绪,她下意识回过头来,看向那一对正朝着她走过来的人。 宁士禄面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一旁水红色薄裙的女子正挽着他与他说笑。 男人眼中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分笑意,在瞧见林臻时,也烟消云散了。 到底,他是因帮了自己才成这般的,林臻伫立在原处,微微张唇,字还没说出一个,只见宁士禄已仓惶转身离去了。 身旁的婆子催促道:“走罢,姑娘。” * 近日林臻不管是在教坊司里呆着,还是往别处去,总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 她知是季濉留下来的人。 是以,她每每只能先一步引开季濉的人,然后再让红叶去瞧林玥。 这日,红叶从外头回来,去找了在杜三娘处的林臻,二人一同回偏屋去。 林臻袖中藏着由杜三娘从教坊司前院儿取来的地形图和一张假的户籍,是林氏给的。 那户籍只能让一个人走,现下宁士禄已无暇再管林玥了,林臻心内很快便下了决断:她要送林玥离开京都。 教坊司大部分的厢房都在靠前的院子里,去往偏屋的那一条小路向来冷清,林臻垂首蹙眉思索着,并未太去注意路,甫一出小径,便撞上了一个气势汹汹的男人。 接近大周一年一度的秋祭了,远在边关的大皇子日前也回京了,皇帝的病情并未缓解,日常政务交由内阁及六部处置,此次秋祭,自然也是不能亲去了。 皇帝未立太子,这回秋祭的人选就变得尤为重要,大皇子甫一回京,便要求亲见皇帝,内阁以皇帝病情正在危急的关头,不可搅扰为由,拒绝了大皇子的请求。 朝堂上,大皇子一派、皇后一党、三皇子一党的众臣争辩不绝,一直闹了大半日方散了朝。 从宫里回将军府的路有两条,季濉不知怎的指了途径教坊司的这一条路。 他心下正自烦躁,却见偏屋的门死死合着。 林臻白日从不合门。 男人的眉头拧的更紧,他毫无耐心地抬脚将偏屋的门踹开,里头果真空无一人。 比起上回发觉林臻逃走时心中腾升的怒火,这回,季濉胸腔内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未置一言,脸色阴沉着只顾大步往外走,却不期被一女子撞了个满怀。 他的情绪已经到达一个临界点,正要爆发时,瞥见那女子正是林臻。 “你是要往哪里去?” 季濉一把抓住了林臻的手腕,眸光紧锁着她。 他如此突兀的问话,林臻霎时警觉起来,她反应激烈地甩开了季濉的手,下意识捏紧自己的袖口,长眉微蹙,“难不成我在教坊司里行走半步,也要经过将军的许可?” 林臻不愿与他纠缠下去,说罢便径自走了。 季濉又怎会轻易罢休,他两步跟了上去,也不顾是否有其他人瞧见,他再次攥上了林臻的手腕,与她并肩而行。 “倘若本将军真的不许,你确实连那屋子半步都出不去。” 季濉云淡风轻的说着,林臻却已狠狠甩开了他的手,“你又发的什么疯?” “我疯?我若是真疯,上次你敢私逃,我便该将你锁在屋子里,半步不离榻!” 季濉拦住了林臻的去路,将她抵在一旁的树前,一双墨眸沉沉地盯着她,他希望从林臻的眼里看到恐惧,看到屈从。 “那你便试试。” 林臻丝毫未有回避地望向季濉,一双清澈艳丽的凤目中没有半分退缩。 回应她的是一阵直冲过来的拳风,季濉的手已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了林臻鬓边。 男人额角青筋暴起,那一瞬,季濉真的想拿出十条八条锁链,将她死死锁住,最好再封住她的口,自然,还有这一双令他讨厌的眼睛。 林臻被带起的风激得合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便见那人已远远离开了。 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林臻心下竖起的万丈高墙也在这一瞬颓然倒地了。她沉沉地舒了一口气,垂眸默默理好自己的衣衫,方才往偏屋去了。 * 回将军府的马车上,车夫倏然听见季濉传出的一声怒喝:“若不识得路就早些滚回家去。” “……” 车夫挥动马鞭,悻悻地继续驾马,内心却不由得嘀咕:方才的路,也分明是您选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车夫挥动马鞭,悻悻地继续驾马,内心却不由得嘀咕:方才的路,也分明是您选的。 * 大皇子回京不足一月,便到了中元节。 中元节是民间祭祀的日子,这一日街上繁灯似火,热闹非凡。宫中亦举行着盛大的晚宴。 麟德殿中,皇后嫔妃与诸皇子携领宗室皇亲居于内殿,五品以上官员命妇坐于外殿,其余于殿外大堂落座。 女眷们盛装出席,身着艳丽宫装的宫婢们如同蝴蝶般穿梭在席间,成了一道妍丽的风景线。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融融笑意,借着宫宴的机会相谈甚欢。 但若有人留神观察,便会发现宴席上有几个人神情一直严肃紧绷,不似来参加宴席,却似即将面临一场激烈的暴风雨。 这其中自然不包括季濉,他还是一身墨色锦衣,袖口与袍底用银线勾勒着精致的云纹,手中端着一只琉璃酒盏,若是有人上前敬酒,他便微笑着点头回礼。 大殿之上,笙歌袅袅,一切都显得那么奢靡绚烂,竟像一场水中月,镜中花,一碰便要碎裂了。 打破这一片祥和之境的人,是一个匆匆入殿的小太监,他面色煞白地附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季濉手中的酒盏慢慢握紧,他看着皇后脸上端庄优雅的笑意快速褪了下去,收回视线,他将残酒一饮而尽。 座上雍容华贵的妇人,望着大殿上觥筹交错的士族重臣,迟迟开不了口。 “诸位……” 半晌后,她似乎是想好了措辞,终于清了清嗓音,徐徐开口道。 可此时已然迟了,一个浑身带血的侍卫骤然闯进麟德殿,打断了她的话:“禀皇后娘娘!大皇子谋反!已杀至广陵门!” “禀皇后娘娘!大皇子谋反!已杀至广陵门!” “禀皇后娘娘!大皇子谋反!已杀至广陵门!” 侍卫手持禁军统领腰牌,一路高喊,最终重重栽倒在殿门前。 霎时,鼓乐骤停,殿内一片寂静。 有人惊恐地看着殿门前倒地的侍卫,还有人则迷茫地望着上座的皇后。 “皇后娘娘,这其中定有误会啊!大殿下仁厚孝悌,镇守边关数年来恪尽职守,怎会做出谋反的事来?!” 说话之人正是日前在大殿上作争辩的大皇子一党,他说罢,另外几个官员也挨个站起来,替大皇子鸣不平。 但仅仅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从广陵门先后来了三波人,禀明战情,请皇后速速主持大局。 彼时,方才那些为大皇子求情的官员们才意识到,今夜大皇子以舟车劳顿为由未来赴宴,而那些大皇子最为亲近倚重的士族,今日也未来宴席。 而他们,只是弃子罢了。 “凡起兵谋逆者,皆为乱臣贼子,老臣愿披甲上阵,身先士卒,为大周效犬马之劳!” 大殿上的一位老将军倏然起身,向皇后凛凛回道。 此人已近花甲之年,两鬓斑白,皇后自不可能让他上阵。宴席在列的几位侯爷,大都是承袭父辈爵位,根本没有上过沙场。 皇后将视线缓缓落在了不远处的年轻将军身上,季濉银冠束发,利落起身,行礼道:“臣愿请命。” 皇后脸上的神情明显松快许多,她眼眸清澈明亮,朝季濉缓缓点头。 须臾,紧挨着皇后下座的三皇子亦站起身来,双手作揖道:“儿臣食君之禄,愿自请出战,辅助大将军平定叛乱。” 季濉在边关三年,屡战屡捷,声望颇高,但如今敌众我寡,到底处于劣势,若能有皇室参与其中,无疑更振奋人心,从而激起将士们的战斗热血。 皇后垂眸瞧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五岁孩童,微叹一声,而后应允了三皇子的请求。 季濉领着共来赴宴的几位副将,与三皇子一同走出殿外。 * 求见皇帝而不得,大皇子声称是皇帝受了恶人控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攻打入宫。 原本该浓黑的天,此时被各处燃起的火光映红了一大片,宫墙内处处都是惊叫哭喊声,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巍峨宫殿,在这深夜里化为了人间炼狱。 南薰殿中的一众教坊司乐人,掩藏在桌底衣柜后,个个屏息凝神,连哭也不敢哭出声音来。 她们原本是要压轴进行今晚的演奏的,却不料遭遇了这样一劫。宫里的禁军都被调遣去了麟德殿,叛军很快便杀到了此处。 门外的厮杀声近的如在耳边,那些痛苦的呻.吟在这静谧的环境中不受控制地直钻入她们耳中,愈加放大着她们的恐惧。 终于有一人承受不住地质问道:“你这法子真的管用么!若是他们杀进来,我们可是连逃都没处可逃了!” 被质问之人正是林臻,她垂眸倚靠在搁架后,淡淡说道:“你要想出去,随时可以出去。” 话落,“嘭”得一声,像什么东西撞上门来,须臾,便再没了动静。 能瞧见门口的人,颤着声音道:“死……死了……” 看着门窗上灯火映出血迹,再也无人说话了,只静静地躲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倏然传出一阵小儿啼哭的声音,口中似乎还在含糊不清地唤着娘亲。 孩子似乎有无尽的气力,竟是哭喊许久都不见停止,屋里有人听得烦了,恼怒道:“他若再这么喊下去,引得人发现了我们可怎么办!烦死了!” 几乎是在那人开口的同时,林臻从搁架后走了出去。 “欸,你——!” 林臻迅速推门而出,并将门紧紧合上了,离门口不远处,果真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站在墙角前,手中还拿着一块糕点不住地啼哭着。 林臻趁乱上前将那孩子抱在怀里,她瞥了一眼方才走出来殿门,到底没再往那个方向去了。 只是林臻不知,她甫一出去,已有人将里头的门锁死了,便是她想回也回不去了。 墙角处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体,林臻抱着那孩子便躲在了尸体后面。 她从来不是柔善可人的长相,长眉凤目,美则美矣,却太过清冷。 可那孩子竟出奇地不哭了,他似乎完全不惧怕林臻,竟还用小手将糕点掰了一块递在林臻嘴边,糯着声音道:“姐姐,吃吗?” 孩子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让林臻呆了一瞬,其实,她很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自然,从前在林府,也无人敢同她亲近。 除了…… 脑海中倏然出现三年前上元节的一幕,府上众人皆出游玩,她一个人待在父亲书房中替他整理着搁架上的书籍。 少年不知从哪里得来一盘糕点,坐在书案前便吃了起来,林臻瞥了他一眼,皱眉道:“此处不是你进食的地方。” 他在府上放肆并非一次两次,林臻也不知父亲为何总对这个人宽容有加。 见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林臻将一本典籍按在了桌上,压着声音道:“林初……” 话还未完,她口中便被塞了一块糕点,淡淡的桂花味。 “很好吃的。” 他懒懒地笑着。 “很好吃的。” 耳边甜糯的声音与那道久远的声音交织,林臻蓦然回过神来,顿了片刻,她用唇抿掉了那一块糕点,朝怀里的孩子笑了笑。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孩子慢慢靠在林臻肩头睡着了,四处烟火缭绕,连林臻都有些困顿了。 “这儿好像还有个女人!” 一声粗犷的声音将林臻惊醒,她猛地握紧从尸体堆里抽出的一把长剑。 一个满脸脏污的男人朝她跑了过来,林臻拿着长剑直指向他。 “你们快来啊!” 接着,几个大汉应声而来,其中一个男人看着林臻手里的长剑,眼睛一亮,似是发觉了什么惊奇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下一瞬,他便一脚踢向林臻手腕处。 “咣当”一声,林臻吃痛,长剑不受控制地自手中滑落。 林臻神思一片空白,她看着男人一步步朝她靠近,再靠近,而后…… 直挺挺地倒在了她眼前。 “你怎会在这里?” 一个墨衣银甲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身旁横七竖八地倒了好几个人的尸首,正是方才的那一行人。 他脸上沾着血污,一双黑亮的眼睛却格外引人注目,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季濉嫌恶地瞥了一眼靠在她怀里的小崽子,俯身便将林臻拦腰拽了起来。 小崽子摔在地上,蓦然哭了起来,两只小手却紧紧地将林臻裙摆攥住。 季濉吸了一口气,凶狠地瞪着他:“给我松开!” 回应他的是小崽子哭的愈发激烈的声音,林臻俯身将他抱了起来,背对着季濉。 片刻沉默后,季濉略显不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起带走。” “……多谢。” 林臻抱着他转过身来,在经过季濉身侧时,低低的说了一句。 他握着长剑的手微微紧了紧,须臾,他轻笑道:“倒不必言谢,林臻,算你欠我一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听风阁是位于整座宫殿最西侧的一座佛堂,此刻,这个院子前把守着数名禁军。 皇后以及嫡出的五皇子,正被保护在内。 “大将军!” 禁军领队见季濉带人走了过来,忙迎上前去,下一刻,那人便如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颓然倒地。 季濉拎着滴血的长剑,宛如地狱归来的罗刹。 霎时间,听风阁前便闪起了刀光剑影,两队人厮杀在了一处。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佛堂的门被人推开,门外漆黑一片,皇后抱着小皇子警惕地看向门口。 当季濉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烛光下时,皇后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季将军,方才,是叛军攻进来了吗?” 将才在大殿上雍容华贵的皇后,此刻凤冠倾斜,几缕发丝乱在耳际,面上的从容与威仪也不复存在。 季濉没有回话,只提着长剑,一步步拾级而上,剑锋划在石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宫中挣扎着过活的人,哪一个不是聪慧机敏的? 皇后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她瘫坐在地上,抬首看向季濉的眼眸慢慢圆睁,“你……你是齐翰祯的人!!” 季濉微喘了一口气,在皇后面前的一张檀木云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他怎么可以!!逆子!这个逆子!当初若非本宫为他作保,他一个宫女所出的庶子,凭什么可以挂帅上阵,手握重兵?!” 皇后满脸气愤,心有不甘。 季濉靠在椅背上,神色阴沉:“或许他真的会放过你,不过……” “今日你们都得死。” 皇帝重疾在榻,大皇子不召而归,显然是冲着秋祭来的。宫中风头正盛的皇子有两位,中宫所出的嫡子五皇子,以及贵妃膝下的三皇子。 大皇子被派往边关多年,既可以说是倚重,也可以说是防范。 自古立储都会遵循一个规则,便是立长立嫡。 在边关生活数年的大皇子,对朝堂之事都鞭长莫及,更别说培植自己的党羽为夺嫡作准备。 谋反,是他唯一的出路。 孟良誉一早算到大皇子此次回京,定意图不轨,中元节,皇后会照例宴请百官,所有朝臣皆在宫中,只要他将皇城包围,便可阻断援军。 是以,孟良誉断定大皇子会在今晚动手。 而季濉今晚在宫中唯一的任务,便是替他除掉皇后母子。 皇后及嫡子死于叛乱之下,之后援军赶到,将大皇子就此正法。 那么今后太子之位的人选,便只剩三皇子了。 “原来……你是老三的人……” 皇后渐渐回味过来,她的眼神彻底涣散无光,沉默半晌后,她倏然匍匐前行,修长的葱指死死拽住季濉曳地的长袍,娴静的面庞上满是泪痕:“本宫……本宫情愿赴死,能不能……你们能不能放了睿儿?一切都是本宫的错,他还是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是本宫将他生下,却无法给他安康的一生……都是本宫的错……” 美丽的妇人声泪俱下,在季濉的记忆里,这样的女人,还有另一个。 她也曾对他哭得撕心裂肺。 “生下你是我此生做过的最恶心的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活下来?你为什么不去死!你该死的!!你该去死!” “不要唤我母亲!我不是你的母亲!你只是这府里最卑贱的奴仆,不!你比他们还要低贱!” “母后……母后……!” 五皇子的哭闹声将季濉从记忆深处拉了回来,他再看向皇后时,却不知她何时拾起了季濉掉落在地上的剑,直刺向了自己腹部。 “求你……求你放过他。” 皇后染着鲜血的手拧住了季濉的衣袍,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紧紧盯着他,似乎不得他的应诺,便死不瞑目。 “……好。” 半晌,季濉在寂静的佛堂内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衣角处的那股力量消失了,季濉看着躺在地上的妇人,她眉间平缓,竟像是毫无痛楚地离去的。 季濉撑在檀木椅上,慢慢起身,向外走去。 “将军!五皇子留不得啊!”一名参军跟上季濉的脚步,阻拦道:“皇后母家的……” “谁说本将军要留着他了?” 季濉只淡淡地撂了最后一句话,便跨出了佛堂。 * 寅时,宫外石竹带着援军赶到,苦战许久的叛军此时已精疲力尽。 最终,大皇子于紫宸殿的龙座上自刎而死,剩下的士兵则缴械投降,整个过程,仅用了不足一个时辰。 季濉站在宫门前,身后是烟火缭绕的宫城。 “将军!” 石竹收了手中的剑,正要迎上前,却见季濉骤然倒下,在双膝临地的一刹那,季濉将手中的剑狠戳在地上,堪堪撑住了身子,单膝着地。 “将军!!” 石竹慌忙跑了过去,用力将地上的季濉扶起,那人甫一站稳,石竹便觉着胸口一阵剧痛,整个人已被季濉一脚踹倒。 石竹揉着胸前缓缓爬起身来,看着季濉摇摇欲坠的身子,欲伸手去搀扶他,奈何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嘴边便又受了狠狠一拳。 这回,石竹没能轻易爬起来,他手肘撑在地上,身子半起,定定地看着季濉。 衣襟被人狠狠提起,季濉狠绝地瞪着他,咬牙道:“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说罢,季濉便以剑撑地,站起身来,向宫门口备好的马车走去。 今日,是石竹第一次暗自违抗季濉的意思。 是了,他很早前便收到了林臻会随教坊司其他女乐一同进宫的消息,他并未阻止,还将要给主子回禀消息的人私下按住了。 他的确想让林臻死于这次叛乱中,至少,主子不会再因她而动摇心思。 车厢内,石竹静默着给季濉包扎身上的伤口,久久不敢说话,直至他发觉了马车的行驶方向,才问道:“将军……还要去教坊司?” “不然呢?回将军府等死么?” “……”石竹识趣地再次闭上了嘴。 季濉身受重伤,他不敢保证孟良誉那个老匹夫会不会心血来潮,在今晚连着他一起收拾了,万全之策,他绝不能回将军府去。 * 林臻是被孔景和送回教坊司的,那个孩子也被孔景和带走了,她曾在父亲身边见过那个人,父亲似乎很是器重他。 即便如今看来,他似乎是在为季濉做事,林臻还是没由来地信任了他。 京都叛乱动荡,林臻不免更担忧林玥,她要尽快将林玥送出京城去。 或许是今夜刚刚经历了一场死劫,将近寅时,林臻仍在榻上辗转反侧。 门外倏然出现一阵响动,林臻忙翻身下榻,她赤足将房门拉开,门外空空如也。 红叶睡在靠门的矮榻上,朦胧间见林臻起身,关切道:“怎么了,姑娘?” “没什么,你睡着吧。”林臻合上门,在屋内的桌前坐了下来。 红叶已起身,借着莹白的月光,她将桌上的烛灯点亮,昏黄的烛火照亮了林臻的脸,红叶这才发觉,姑娘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汗。 今日那样的阵仗,姑娘怎能不受惊吓?偏生又是个沉闷的性子,即便受了惊,也不愿表现出来。 “白日里我没事做,便在院子里晒了两桶水,现下还温着呢,姑娘浸一浸身子,更好睡些。” 林臻未置可否,红叶便自去准备。 温热的水确实可以舒缓人的心神,林臻靠在木桶上,眉尖渐渐放松下来。 两刻钟过后,红叶将林臻从桶中扶起,上回给林玥收拾衣裳时,落下了一件青衫,没来得及收进去,红叶便随手将那件青衫给林臻换上了。 林臻合衣整衫,正要去灭烛火时,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一个黑影跌在地上,红叶惊了一跳,不敢上前,半晌,她才低声向林臻道:“好像……是他。” 虽然夜半三更,但红叶还是不愿让人发觉季濉在这里。 她想将季濉拽进屋里,可她哪里有那个力气,须臾,林臻也上前搀了一把,二人合力才堪堪将季濉拖进了房里。 之后,红叶便退了出去。 季濉大喇喇地霸占了整个门口,林臻想将他扶起,在他半坐起身子靠在墙上的一瞬,林臻也被他拉进了怀里。 “冷……” 林臻要挣扎着起身时,却从他嘴里听得这一个字。 鼻尖钻入一股清香,那是林臻从前在林府时常会用的沉香,清幽淡雅,季濉不觉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 他仿佛重回三年前,那个从火海中逃离的少年,在街头经历了半个月与狗分食的生活后,终于如愿在路边等到了林府的人。 他抢了一伙时常在街上行乞的无赖混混的银钱,被追着打了一条街。 他知道林府的轿子会从那里经过。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他朦胧间瞧见了从轿子里跨出来的人。 她穿着鸭卵青的长裙,外罩雪色绒边羽锻斗篷,身后跟着一个身量矮小的毛丫头。 与那丫头战战兢兢的神色不同,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似乎在打量他,又向在思考着什么。 在他以为自己的算计要落空时,她朝着他走了过来。 一股温热挡住了他的鼻息,少女冰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从他唇间划过,他听到了一句低喃:“……好像还活着。” 紧接着,身子被人架起,裹挟着沉香的温热斗篷落在他肩头,少女清亮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将他带回府罢。” 他的目的达到了。 可不知为何,那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窃喜,不是得意。 而是…… 好温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林臻从未见过这样的季濉,在林府时的林初,总是大胆放肆,如今的他,又对她极尽仇恨,唯有三年前那晚,他似乎也是如今的模样。 不过,那也只是他当时为进林府的手段罢了。 林臻长眉微蹙,想要推开身后的人,她甫一动作,便听到一声痛楚的闷哼。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墨色锦袍,银甲已卸,袍子上印着许多暗色的血迹,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林臻迟了一瞬,之后,便被那人抱得更紧了。 * 林臻是从榻上醒来的,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还被结实的臂膀禁锢着,她用力开推他的手,便往外去了。 这处偏僻的院子里还有一间小屋,在林府时,林臻也一向都是一个人睡的,只是初入教坊司时,红叶担心她会怕,便一直和她睡在一间屋子里。 昨夜瞧见季濉来了,红叶便自往小屋去了。 她在院子里备好了水,见林臻出来便服侍她梳洗。 虽然季濉昨夜到这里时,已是昏昏沉沉的了,但红叶仍旧是不放心,她侍立在一旁,不住地暗暗打量林臻,眼中满是担忧。 直至听见林臻淡淡的声音:“昨夜,无事。” 红叶略显窘迫地笑舒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三娘已知晓了昨日的事,清早便将我拉过去问了好半晌,确认姑娘无事后,又亲自煮了好些安神的汤药,让我一定等姑娘醒来去端,我这便过去。” 不等林臻回应,红叶便赶着出去了。 林臻微抿了抿唇,便在院子便在院子里的小石桌前坐了下来,昨夜她自然未能好眠,额角微微发痛,她合眼轻柔着。 半晌后,身侧有脚步声渐进,她只当是红叶来了,只微一抬手,道:“放着罢。” 林臻伸出去的手并没能收回来,被握在了一个肥厚的手心里。 “美人真是让爷好找啊!” 林臻身旁的男人正是上次在上林苑围住她的李元辉,只是当时林臻双眼被蒙,她并没有看见他。 林臻蓦然睁开凤眸,蹙眉看着眼前腆脸堆笑的男人,她冷漠地抽回了手,豁然起身,身量竟直逼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你认错人了。” 上回林臻蒙着眼,那纤腰玉腿,姣好面容,便已将李元辉紧紧吸引住了,如今林臻一双清明凤眸瞧着他,即便是漠然,也将他一颗心勾的快要跳出来了。 怔怔地回味片刻,见林臻走开了,忙追上前拦住道:“爷怎会认错!你就是林家的那个女儿罢!想不到林云峰那个老木头,还有如此美艳的女儿,若是爷早些知道了,说不准还情愿认他作个岳丈,保下他一条小命呢。” “滚开。” 林臻说这两个字时,眼里寒意浓浓,直逼得李元辉一个大男人都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但已是到嘴的肥肉了,哪有吐掉的道理? 李元辉硬是稳住了脚步,脑中一转,他倏然回想起了什么,略有些发慌的神色霎时不见了,转笑道:“老子没记错的话,你上回是被季濉那厮带走的吧?” “嘿嘿,你连逼死你爹的畜生都能伺候,还不能服侍爷?” 林臻长袖下的葱指攥紧,指尖陷入掌心,半晌,她才冷笑着对他:“所以,你是和他一样的人么?” 李元辉没想到,林臻拐弯抹角竟是把他也给骂了进去,当即忿忿地指着林臻道:“爷我瞧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一介——” 娼妓两个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他忽而觉得脖颈一凉,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横在他脖子上。 “怎么不说了?” 季濉冷冷地声音从身后传来,林臻出屋子时并未合门,因而,二人都未曾注意到季濉前来。 李元辉小心翼翼地转动自己的脖子,余光瞥见季濉后,忙堆笑道:“季……原是大将军啊……将军这是何意……?” 他肥腻的喉头滚了滚,垂眸瞧了一眼脖颈下锃亮的刀锋,“想必……是有什么误会罢?” 季濉牵动唇角,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意,接着便一脚将李元辉踹倒在了地上。 “杀你,脏了本将军的匕首。” 季濉身上虽带着伤,但方才那一脚却也是结结实实的,李元辉重重跌倒在地,他好歹是阁老嫡孙,如此被拂了面子,亦恼起来了:“好你个季濉!一个卑贱的奴仆,一朝得势,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么?!” 李元辉使劲揉着胸口,说话间往地上啐了一口血痰,目光往季濉与林臻之间游移片刻,忽而笑道:“怪道总也寻不着这个女人,原是教你给藏起来了,好一对狗男女。” 季濉的眼神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他未置一言,就这么看着李元辉从地上踉跄着爬起走去院外,接着,又一步步退了回来。 李元辉被院外的两名侍从同时用长剑指着,他不得不退,这时,季濉阴沉的声音从院内响起:“李家公子沉溺酒色,醉后失足落入教坊司莲花池中。” “季濉,你他娘的真敢杀我!你可知晓老子是谁!!!” 李元辉情绪激动起来,但还哪里由得了他,话音甫落,嘴便教人堵上了。 “……你疯了么?”林臻亦睁着凤眸,看向季濉,她没想到季濉会不顾男人的身份便如此草率地要将人处死。 季濉亦转回身来,与林臻四目相对,他俊美的脸上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不过是一个同我一样低劣的人罢了,怎么,你还要拦着么?” 林臻望着他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二人相对而立僵持半晌,终是林臻先收回目光,向屋内走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季濉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细密的阴云笼罩而上。 * 中元节叛乱,大将军季濉平叛有功,经吏部与内阁商讨决议,将逆臣齐翰祯部分叛将归入季濉麾下,原禁军统领守卫皇后失职,特将其麾下神武营交由季濉掌管。 京城禁军军共分五支军队,其中神武营有“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称号,是禁军中最强大的一支军队。 如此强健的一支军队归了季濉,便如虎添翼。 自然,这些都在季濉与孟良誉的交易之中。 三皇子如愿成了秋祭的唯一人选,其母姜贵妃特于宫中设宴,款待季濉。 咸福宫左近的蓬莱湖上,数名宫人立于亭外,微风浮动,宫人的裙摆与湖面皆泛起了层层涟漪。 盛夏已过,湖上的芙蕖已现败落之态,该是到了满园桂花飘香的季节了。 姜贵妃年纪比皇后还轻,人逢喜事,面色愈加鲜亮,原本昳丽的面庞更容光焕发起来。 姜贵妃身后的美人靠上,一女子正凭栏远眺,她手中拿着一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神色恹恹。 “玉嫦,那季濉马上就要到了,届时,你可不能是这副模样了。”姜贵妃黛眉微颦,瞧着女子说道。 姜玉嫦是姜贵妃嫡亲的侄女,荣国公唯一掌上明珠,自小便万千宠爱在一身,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这样的家世,加上姣好的容貌,使得她眼高于顶,已过及笈之年,却未婚配,便是她的表兄三皇子,她尚且瞧不入眼。 今日听姑母让她来见什么大将军,原本是不愿的,但她从小也是个机灵的,姑母膝下无女,一向便疼她,近日瞧着姑母甚至欢喜,却也不想扫了她的兴。 再者说,只要她不点头首肯,又有哪一个人敢强迫于她。 如是想着,姜玉嫦终于回转过身来,低低应诺了一声。 “回禀娘娘,大将军已在园外等候,是否传召?” “传。” 一声令下,半晌后,一个银冠墨衣的男人从石桥上缓步前来。 季濉穿着墨色束身劲装,宽肩窄腰,一双修长的腿不紧不慢地迈来。 单论季濉的身形样貌,便是在全京城中,也无人可出其右,他行至亭中朝姜贵妃行礼时,姜玉嫦的脸色便明显变了,原先那倨傲不屑的神色已减了不少。 “玉嫦,还不见过将军。” 姜玉嫦的傲气并非一朝一夕养成的,也自然不会只因容貌,便将她的傲气丢去一旁,轻叠罗扇,她只微屈膝向季濉见了礼,并未说话。 姜玉嫦能如此,姜贵妃心下已是满意,她笑着请季濉一同落座。 “皇儿能担此秋祭大任,本宫要替他好生谢过大将军。”姜贵妃款执酒壶,欲替季濉斟酒。 季濉轻笑了一声,径自端起酒盅,用身旁的酒壶给自己斟满,看向姜贵妃,道:“剿灭叛党,此乃臣分内之事。” 季濉疏离的态度让她面上略显窘态,不过很快姜贵妃便回转了脸色,她亦端起了身前酒盅,遥遥与季濉相敬。 早便听孟良誉说过,他这个义子性子阴晴不定,面上热络,却时不时总让人有种疏离之感。 也是有这个缘由,姜贵妃才会安排今日这个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若是真能将他的心拴住,便无需担忧他不肯协作了。 几番推杯换盏后,姜贵妃便借口离开了,只留他二人在湖心亭中。 姜玉嫦骄傲的性子使得她并不像其他女子见到男子一般羞赫娇怯,贵妃甫一离开,她便先起了话头:“素闻边关之景壮丽辽阔,不知是否有幸从将军口中品得它的美好?” 季濉抿了一口杯中酒,将视线从氤氲水汽的湖上收回,定定地看着姜玉嫦,道:“十里黄沙,马革裹尸,那样的血腥场景,想来姑娘未必会喜欢。”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姜玉嫦聪慧过头,她只当季濉是在暗示她,他并非她表面瞧上去的那样好,与她不相配。 这反而愈加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姜玉嫦亦毫不避讳地笑回道:“将军从未带玉嫦见识过,又怎知我不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城郊马场上,穿着红色束身骑装的女子正策马前行,她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双眸泛光地望向围栏外的男人。 见男人渐渐走近,她便直起身来,抽出背上的长箭,侧目瞄准远处的靶子。 这时,马儿倏然一声嘶吼,受控地狂奔起来,姜玉嫦再想拉紧缰绳的时候,已是来不及了,未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侧悬在马身上,脚被勾进了马镫里,进退不得。 见势,季濉迅速从一旁的马棚里牵了一匹马出来,翻上马身直奔姜玉嫦而去。 在他靠近那匹失控的幼马时,俯身将姜玉嫦从马上揽起,顺势将她足上的马镫用匕首割断了。 姜玉嫦被季濉拉到了他的马上,与他同马而乘,她手中还握着刚刚未发出去的弓和箭。 季濉一面驱马前行,垂眸望了一眼她手里的弓箭,低笑一声后,他伸手取过姜玉嫦手中的弓箭,对准方才的靶子。 姜玉嫦只觉耳侧“嗡”的一声,便见箭矢已正中靶心。 “姜姑娘是想如此么?” 马的速度渐次慢了下来,姜玉嫦头一回觉着耳根一阵发烫。她知季濉此前一直征战关外,又因他之前对她说过的话,特意想教他瞧瞧她的本事。 她想让季濉知晓,她并非像普通女子那般娇嫩孱弱,却不料目的没达成,反倒出了嗅。 但不可否认,方才那一瞬,她亦真的动了心。 二人下马后,姜玉嫦便去瞧方才那匹受惊了的马儿,它已被马奴制服住栓回马棚里了。 姜玉嫦一面轻拍着马儿的鬃毛,她像是在对马儿说,又像是在对季濉解释:“宝贝了你这么久,今日好容易将你带出来,原想让你帮我出出风头,你倒是这样的不争气。” 季濉抱臂靠立在不远处,淡淡开口:“这般年幼的马,最是怕生的,姜姑娘今日特意将马场清空,却也使得周遭更为寂静,它便更亦受惊,稍有动静,便会让它失控。” 此时,一马奴倏然上前请罪:“姑娘饶命,方才一个新来的小子不懂事,打扫马棚时误撞着了一旁的木箱,约莫是那时让姑娘的马惊着了,奴现下便将他抓来!” “罢了罢了,他既是误撞,本姑娘也非那等不明事理之人,教他下回当心便是了。” 姜玉嫦将那马奴打发走了,一双秀眸再次回至季濉身上,眼底不觉添了几分光亮。 见季濉的眼神对过来,她忙不自然地别过眼去,须臾,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复回首问道:“想不到将军骑马,竟是从左侧上马的。” 常人骑马,皆是习惯于右方上马,尤其是行军打仗之人,腰左佩刀,自然要从右上马了。 季濉未想到姜玉嫦会问这样的话,他神色怔忡,半晌没有回话。 他的第一次骑马,其实是林臻教的。 那时,连她自己的骑术都尚且不精,但她所掌握的骑术学问,却是一套一套的。 分明是与他差不多的年纪,却像一个长辈一样孜孜不倦地给他讲述着。 男人好看的剑眉慢慢拧起,那些他以为早被他抛诸脑后的东西,却在不经意间还会浮现。 时间的确可以淡化回忆,但那些深入□□的记忆,却是无法被磨灭的。 譬如现下,他情急之下,便会下意识从左侧上马,那只是因为他承袭了林臻异于常人的习惯。 * 这段时日,姜玉嫦时常会和季濉出现在京城的各个地方,酒楼,马场,戏园…… 京城中甚至开始有传言,朝中新贵大将军,要作荣国公府的乘龙快婿了。 美人配英雄,自古都是佳话。 这日,是老荣国公的寿辰,姜府大摆筵席,季濉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姜玉嫦毫不避讳地将季濉安排在了上座,挨着她的位置。 “这回可是到了我的地盘上,你若是有何需要,便只能同我讲咯!” 姜玉嫦今日穿着一身艳丽的锦袍,头带珠翠,比平日更为光鲜亮丽,她侧向季濉,香腮半撑,语气中有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撒娇意味。 “客随主便,倒是不敢劳动姜姑娘。”季濉浅笑着配合她。 宴席期间,姜玉嫦或是提出话题,或是举杯相敬,季濉皆一一应对,从善如流。 这样的事,他向来擅长。 然而,一个出现在台上的白色身影却打破了他的从容。 “不承想,教坊司里还有这样的女子,竟是有些清幽出尘……” 姜玉嫦看着台上墨发垂肩低首抚琴的林臻,缓缓说道。她说这话,一半是出于真心的夸赞,另一半也是想试探季濉。 亦或者,她想借着那女子,从季濉口中听得他夸赞自己的话。 季濉却答复了一句出乎她意料的话:“姜姑娘竟是欣赏这样的女人。” 她第一次从季濉眼中看到一种不悦的情绪,当下便觉面上讪讪,不再 说话了。 姜玉嫦觉着是自己说错了话,晚宴后,便拿自己亲自酿的酒,邀季濉共饮。 假山前的一座凉亭前,姜玉嫦与季濉相对而坐,她将仆人尽数遣走了。 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月光滤在地上的斑驳影子也稀疏晃动。 “如此美景佳酿,若再有琴音相伴便更相得益彰了……”姜玉嫦托腮点着前面的酒盅,思忖间,见不远处教坊司的女乐正要出府,忙出声将她唤住:“欸,就是你,快过来!” 凉亭中放着一张古琴,她原想找个乐人弹奏,好添几分趣味,待那女子转身上前后,她却后悔了。 那人正是宴席上抚琴的女子,季濉似乎……不喜此人。 “罢了——” “就她罢。” 姜玉嫦与季濉同时开口。 姜玉嫦虽有讶异,但见季濉应了,便没再说什么。 自林臻坐于亭中,季濉的眼神便总在无意间飘向那处,他似乎想在林臻脸上看到什么不一样的神情。 只是,无论姜玉嫦与他谈笑风生,或是亲密低语,都不见林臻有任何异色。 自从上回在教坊司不欢而散,季濉再未踏足那里,再次相见,她还是这般淡漠清冷。 她当真…… 季濉手中的酒盏渐渐握紧,脑海中倏然闪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他开口向姜玉嫦问道:“姜姑娘方才说什么?” 彼时,酒过三巡,姜玉嫦双颊染上绯红,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她伸手将季濉拉进眼前,丹唇轻启:“我……我想知晓,将军可有心仪之人?” “此刻,或许便有了。” 季濉沉沉回道,他乌黑的眸子直视着微醺的姜玉嫦,耳边却始终细细留意着那飘扬的琴音。 二人靠得越来越近。 “铮——”地一声,琴音骤停,姜玉嫦被惊得清醒过来,她为自己方才逾矩的行为而羞愧的无地自容。 季濉面上却浮起了一抹笑意,他抬首好整以暇地望着林臻,一副明知故问的神色:“怎么停了?” 林臻接下来的话,让季濉维持了没有多久的笑容黯淡下来。 “有一只飞虫,落在了姜姑娘肩头。” “……什么?!啊——” 姜玉嫦惊呼一声,便靠在季濉身上,揽住了他的胳膊。 季濉未去理会那惊慌的人,他眸中淬了寒冰似的,墨眸锁着林臻,咬牙切齿道:“滚下去。” 林臻依旧神色淡淡,从琴前沉着起身,转身离去。 已近九月,穿堂风吹着竟让人有些发凉,林臻不由得轻揽住一侧的胳膊。 “林姑娘!” 廊下一红衣女子快步向林臻走了过来,上回宫乱时,被林臻所救的女子中,有感念于林臻救命之恩的,自那回起,便对她热络起来。 “你去了哪里?倒让我好找,其他人已乘马车先回教坊司了——” “……林姑娘,你没事吧?脸色怎瞧着有些不大好?” 清冷月色下林臻微抬脸颊,沉默半晌,淡淡回道:“是么?” * 回将军府的马车上,石竹见季濉一路阴沉着脸,压抑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姜姑娘惹得将军不快了么?” 季濉冷眼瞥向石竹,皱眉道:“本将军瞧起来很不痛快么?” “……” 石竹自然不敢反驳,沉默半晌,他转了话锋:“将军是要娶姜姑娘了么?” 石竹亦清楚地知晓,荣国公膝下唯有一女,若能娶得姜玉嫦,便等同于有了荣国公府这座靠山。 将军虽重权在握,但到底根基不深,有这样的士族傍身,是再好不过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秋日午后,林臻拖着沉沉的步子走在湖边,头上的帷帽彼时也被她拎在手中,眼眉低垂,满是倦色。 在她要送走林玥的前一日,林玥不见了。 林臻寻遍了记忆中所有林玥可能会去的地方,甚至眼前这片湖,它瞧着有些萧瑟,却是幼时林玥喜爱来的地方。 仍是未见林玥的踪影。 “姑娘……” 林臻垂眸静默地走着,声音传来男人的轻唤,周遭除了自己寂静无人,但林臻也不想去回应。 “姑娘,姑娘。” 那声音已有几分急切,林臻终于停下步子,压抑着心内的不耐回首望过去。 “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帮扶一把?” 青衣男子坐在轮椅之上,看见林臻瞧过来的视线后,他显得有些局促,一双白皙的手搭在把手上,微微收紧。 林臻看向他身旁的石子坡路,敛去了方才面上的情绪,缓缓向他走过去。 她未置一言,只推着男子的轮椅朝坡上走,木轮在石子路上并不好走,他腿上盖着的毯子不时地卷进轮轴里,林臻俯身将毯子折起些。 在林臻伸手瞬间,男子的手亦伸了出去,他似乎想要阻止林臻的动作,但已是来不及了,最终,他只是将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暗自将林臻折起的那一角毯子悄悄往下压了压。 “你是什么人!谁许你碰我家公子的?!” 林臻甫一将男子推至平地上,便有一人迅速从旁侧冲出来,那人手持佩剑,用剑鞘将林臻抵开,质问道。 “辛夷,不可无礼。” 林臻心下本就烦躁,她看向将男子护在身后的劲装女子,冷声道:“既然贵公子矜贵至此,你便该时刻守着寸步不离,而不是在这里拿旁人作筏子。” 被唤作辛夷的女子教林臻给堵得哑口无言,顿了顿,她单膝跪地道:“辛夷护主不利,请公子责罚。” 青衣男子瞧了她一眼,叹道:“你该同这位姑娘道歉。” 辛夷站起身来,不大情愿地面向林臻,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 林臻满脑子被林玥之事所累,将才的一番话语,说的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寻不到林玥,便借题向那女子发难。 林臻垂眸缄默片刻,转身离去了。 辛夷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禁蹙眉低喃道:“好生高傲的女子。” 林臻走后,男子温和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他定定地直视着前方,淡淡道:“你若还是记不住我的规矩,明日便收拾东西回祁州去罢。” “辛夷知错,求公子莫要将辛夷赶走。” * 天色近昏,渐渐冷了起来。 林臻坐在一节石阶上,她趴伏在双腿上,将脸埋在臂弯。 “姑娘——姑娘!” 红叶终于瞧见了林臻的身影,听着她急切的声音,林臻蓦然抬起头来。为了寻找林玥,她已好几日未曾好好进食,起身的动作又快了些,她竟是一阵眩晕,却也竭力稳住了。 “找到了?!”林臻大步迎上前去,问道。 红叶欢喜着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眼神便黯淡下去。 林臻跟着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红叶慢慢回眸,向身后望去,林臻这才瞧见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石竹。 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姑娘!” 红叶还未开口说话,林臻便已向石竹走去,她拿过石竹手里的缰绳,驾着他带来的马疾驰而去。 * 临近大将军府时,天色彻底暗下来。 整条街道纷纷拥拥,巷子旁停着大大小小数顶轿子、马车。 林臻只得下马步行。 靠近大将军府的高墙上满挂红绸,今日将军府有喜,季濉要迎娶侧夫人。 平乱过后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的婚事自然是许多人所瞩目的,日前便已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 林臻亦有耳闻。 她身上穿着教坊司女乐的衣裳,府门前检视拜帖的人只当她是教坊司派来的人,未加阻拦便让她进去的了。 季濉进京的数月,每每都是他前去教坊司找林臻,林臻未从来过大将军府。 府中张灯结彩布置得很是喜庆,但林臻显然无心观赏这些,她顺着人流走向大堂。 官宦女眷们三五结群地在一处谈论着,林臻将视线一寸寸从人群中扫过,并没有见到林玥的身影。 倏然间,有人不知唤了一句什么,原本疏散的人群纷攘着往一处挨挤,林臻也被推搡着往前走去。 她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季濉一袭红衣从侧厅步入大堂。 他似是笃定林臻会来,在堂中站定后,他的视线便扫视堂下众人,最终落在林臻的脸上,微微勾唇,而后向众人道:“今日季某大喜,多谢诸位赏光。” 林臻瞧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再看看四下的情形,她甚至产生一种怀疑,季濉或许是在诈她,他也许根本没有林玥的下落。 他将她引来此处,就是为了让她看着他成婚? 可她也知晓,这个疯子做得出来。 她自认她没时间陪他一起疯,捏紧双手,林臻欲转身离开。 “你们快看,新娘子出来了!!!” 林臻路过一妇人时,她陡然欣喜地喊了起来,林臻眼帘低垂,未作停留。 “我倒要好生瞧瞧,能胜过贵妃娘娘侄女的人,是怎样的绝色?” “哎呀,你还不知道呢!听说那是从前林府的二姑娘!” “我还听说,当年那大姑娘虽救了他,却也在府里对他百般磋磨,都是这二姑娘……” 剩下的话,已经淹没在林臻耳边,她骤然回首,望向大堂中央穿着喜服的女子。 那女子手持团扇,凤冠霞帔,堪堪露出半张侧脸。 分明就是林玥。 她双颊上泪痕隐现,众人却并不觉得异样,只当新娘是喜极而泣了。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侧室无需拜天地,敬过茶便算礼成。 林玥在喜娘的搀扶下,徐徐退出大堂,林臻立时跟了上去。路上并未有人阻拦,任由她跟去了用作洞房的主院儿。 林臻推门而入,林玥正坐在榻上啜泣,见是林臻来了,忙站起身唤道:“阿姐!”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将军洞房!”喜娘怒斥道。 “你们,全部给我退下!”林玥命令道。 林玥现下到底是将军府唯一的女主人,她们不敢违逆,犹豫思量间,便都退下了。 林玥再次扑向林臻怀里,“阿姐!” 从前在林府时,因着林臻清冷的性子,林玥很少会同她这般亲近,丝丝暖流自林臻心田划过,转瞬又被愤怒的情绪占满。 他真的是个疯子。 “阿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听红叶姐姐的的嘱咐,擅自回府去,可我……我真的好想爹爹啊……” 林玥因夜半徘徊于林府左近,而被巡逻的神武营抓获,又恰巧碰上了石竹,那一张与林臻颇有几分相似的脸,使得石竹很快怀疑上她的身份,并将她带回了将军府。 被幽禁在房里的几日,林玥很是害怕。 从前在林府时,每每撞见那个少年,她便会没由来的想避着他一些,他总能给她莫名的压迫感。 从前便是如此,更莫要提现下了。 他早已不是那个低.贱的奴仆,而是重权在握的大将军。 她设想过许多种可怕的刑罚,谁料他什么都没有对自己做,隔了几日,她的屋子里出现一套喜服。 仆妇说,他要收她为侧夫人。 她自然不会相信季濉真的想要娶她,他的行径还是像在林府时一样怪异。 她不知道季濉到底想要做什么,愈是如此,她便愈是惶恐惧怕。 “阿姐……我想离开这里……带我走……” 听着林玥一声接着一声的哭诉,林臻眉头渐渐蹙起,她伸手将林玥扶开,慢慢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她认真地凝视着林玥的双眸,向她道:“不要哭,有阿姐在,你不会有事。” 林臻坚定的语气莫名让林玥感到心安,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林臻将她扶去榻上,替她除去头上沉重的凤冠。 少时,门被人用力推开,二人齐齐向外望去,只见季濉一身红袍悠然地走了进来。 “你们姐妹二人的旧情也叙够了吧,该是本将军的洞房花烛夜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向榻前。 林臻起身将林玥挡在身后,一双凤眸定定地瞧着季濉。 “我有话要同你说。” 季濉轻笑:“清高如林大姑娘,也有话同我这样低劣的人说么?” 他口中虽如此说,却也停下了脚步,未再逼近林玥。 林臻示意林玥先出去,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相信阿姐。 林玥离开后,季濉便闲适地抱臂靠在榻旁的屏风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林臻。 “你到底想做什么?”林臻开口问道。 “你当我这一番动静是闲着没事干,做什么?自然是成婚了。” 林臻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直截了当道:“不准动她。” “好啊。”季濉出奇地痛快应下了。 未及林臻反应过来,他掀起浓密的长睫,沉沉地看着林臻,云淡风轻地落下一句。 “你替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红绡帐外的一对龙凤红烛缓缓燃烧着,将帐内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臻一身素白长裙躺在红鸾锦褥间,她紧闭双眼,放弃了一切抵抗。 下巴被人捏起,林臻蹙眉睁开眼,正撞上了一双幽深的桃花眼。 若说此刻穿着素白衣裳的林臻好似圣洁的出水芙蕖,那么穿着大红喜炮的季濉便像一株妖冶火红的曼珠沙华,美艳且致命。 他勾起林臻的下巴,眼尾微扬,炙热的气息洒在她鼻尖,“林臻,这可不像洞房花烛的模样。” 林臻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将头偏去一旁。 季濉哼笑了一声,作势起身,“也罢,你既不情愿,本将军这便叫她回来。” “你敢。” 林臻蓦然支起身子攥住了他的衣襟,话虽说得果决,她眼中却也难得的出现了慌乱。 这细微的神色恰好被季濉所捕捉,如此便证实了他的决定并没有错,这个冷情倨傲的女人,也有软肋。 季濉轻笑,学着上回林臻说过的话:“你大可试试。” 林臻深抿住唇,紧攥着季濉衣领的手到底是缓缓松开了,却也仅限于此。 她一双明艳的凤眸定定地瞧着季濉。 洞房花烛夜的模样…… 洞房花烛,不就是要做那事。 以往每回皆是季濉无耻地纠缠厮磨,她从来都是被动的,如今…… 林臻不知他到底要她如何做,可她又实在无法问出口,只忿忿地瞪着他。 此刻的林臻就像一只被揪住了后劲的白猫,张牙舞爪却毫无攻击力。 这样的神色落在季濉眼里,莫名觉得心中舒畅开怀,他知道,快要到林臻的忍耐极限了。 再逼下去,这只白猫儿就要炸毛了。 季濉轻笑着拦腰将她拢住,待要吻下去时,却又觉着何处不大对劲了。 红绡帐鸳鸯被,他亦是一身红袍,唯有林臻穿着素裳,与这满堂殷红格格不入。 不过,在林臻心里,他与李元辉那渣滓并无异处,她又怎肯为他穿上喜服,怕是比委身与他更让她感到屈辱。 季濉不禁眸光黯淡下来,倏然,恶向胆边生,他促狭地笑了一声,而后骤然揽着林臻翻了一个身,他将她的头按在胸前,沉声在她耳际低语了一句。 林臻听得面红耳赤,几近要将银牙咬碎。 “怎么?已经告诉你要怎样做了,还不会么?” “……” 临近秋祭,天气越来越凉,瑟瑟秋风自窗下吹入,红绡帐随风飘扬舞动,里头坐着的女子衣衫凌.乱,胜雪肌肤似乎也在随风沉浮。 季濉将扫在他肩头的一缕青丝缠在指尖,欲.望并未将他的理智浇灭,黑沉沉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凝睇着眼前的女子。 她顺从且配合,他的目的似乎达到了。 但,哪里有强迫来的心甘情愿? 看着林臻快要被咬破的下唇,他将手伸了过去,从贝齿中将红唇解救出来。 他承认,他确实动过娶姜玉嫦的念头。 与荣国公府结亲,即便不能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利益,但荣国公膝下只有一女,爱女如命,若真有一日他要和孟良誉兵戎相见,至少荣国公府不会那么快与他为敌。 况且,一个骄傲矜贵的女子倾慕与他,甚至愿意放下自尊讨好与他,这并不让他厌恶。 可在姜玉嫦对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林臻。 不知为何,他很想知晓,若是林臻也爱慕上一个男人,她会如何? 倏然,季濉在心内兀自冷笑了一声。 人都说女子的爱慕之心好似一把无形之刃,林臻这般倨傲冷情的人,又岂肯将自己的刀交到别人手里。 两刻钟快要过去了,林臻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却仍将手撑在榻上,不肯倒伏在季濉身上。 男人眸光一暗,坐起身来,将汗涔涔的人儿扯进怀里,满怀恶意地向她耳边道:“这便累了?” 林臻微张着唇,轻轻喘.息着,下一瞬,她便狠狠地咬在男人肩上。 “嘶——” 真狠啊。 季濉倒吸了一口气,接着便掌住她的腰肢,凶猛起来,在双重刺激下,很快,他便彻底坠入欲.海。 * 大周每年的秋祭都会在雁荡山进行,前一日斋戒沐浴,第二日皇帝携领众臣于天坛祷告祭祀,之后便在雁荡山举办为期十日的狩猎大赛以彰显大周风采。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京城出发,最后安置在了山上的太平行宫里。 “明日是祭祀的日子,今日只有这些斋菜,委屈夫人将就些了。” 林玥坐在窗前,怔怔地望着案几上的几道素菜出神,她的确不喜吃这样寡淡的饭食,但此刻让她毫无食欲的,另有他因。 自上回大婚过后,季濉并没有来找她的麻烦,还将她换了一间院子安置,一切衣食用度皆不曾短缺。 饶是如此,她心内依旧惶惶不可终日。 自那日过后,她也不曾再见过阿姐了,不知阿姐现下如何…… 林玥微叹一口气,起身要回榻上躺着时,门被推开了。 “……阿姐?!”见到进来的人,林玥忙欣喜地迎上前去,关切道:“阿姐,你还好么?” 林臻微一抿唇,轻声道:“我无事。” 屋内站着的两个丫鬟见林臻进来,并未像上回一样阻拦她,微微福身见礼后,便退了出去。 林玥目光追随着她们,见人已走远,才向林臻低低问道:“阿姐,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林臻定定地瞧了她半晌,垂下了眸子。 林玥只当林臻仍在永安侯府,上回在酒楼时的形景她还记得,永安侯府奈何不了季濉。 阿姐能像如今这般保她安然,属实不易,她不愿让阿姐为难,忙尽力扬起一抹笑,道:“阿姐,不急的,我知道有阿姐在,已经不怕了。” 闻言,林臻沉默良久,缓缓道:“阿姐会想办法让你尽快离开的。” 林玥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将林臻紧紧抱住,她的阿姐虽沉默寡言,从不会骗人,她霎时便安心了许多。 将林臻松开后,她又问道:“表哥……可还好么?” 林玥虽不喜宁士禄怯懦的模样,但上回在酒楼里,他的确是全心全意拼了命地护着阿姐,阿姐亦有意于他,便不免打问了一句。 林臻怔了一瞬,方才颔首道:“他,还好。” * 林臻从林玥房里出来后,方才退出去的两个丫鬟正在不远处等着她,见她走近,便道:“姑娘请吧。” 二人将林臻带去了隔壁的院子,须臾,林臻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衣裳,是一身和林玥一模一样的浅色长裙,头上戴着白纱帷帽。 季濉便是让她扮作林玥的模样,待在他身边。 林玥所住的地方离季濉议事的营帐还有一段距离,山坡下去的分岔路口,她们撞上了另一行人。 “这不是近日在京城中名声大噪的林侧夫人么?为求荣华富贵,连弑父仇人都肯嫁,这份心劲儿,倒让我们好生钦佩。” 一女子挡住了她们的路,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通。她身旁站着荣国公之女姜玉嫦,是数日前众望所归的大将军夫人。 姜玉嫦仍是一袭鲜亮的衣裙,头上珠翠环绕,为了掩盖她低落难堪的心绪,她的打扮比平时更加耀眼夺目。 已遮了厚厚的脂粉,却仍是面如土色,神色恹恹,那一身华丽的装扮穿在她身上,反而教人更觉怜悯。 姜玉嫦冷眼瞧着面前的女子,听闻林家二小姐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在众人面前被这般羞辱,岂会轻易罢休? 侧夫人,叫得再好听不过是个妾罢了。 但凡她敢造次,她便立刻以国公府嫡女的身份给她些教训。 出乎意料地,白纱下的女人未置一言,只将身子侧过,向后退了两步,给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方才说话的女子并未解气,但若再纠缠下去,便显得她们欺人太甚了,一行人只得作罢。 姜玉嫦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了,在经过林臻身旁时,却还是忍不住地停下了步子,她忽而死死盯着那块白纱,下一瞬,便出手去掀它。 手蓦地被人攥住,姜玉嫦这才清醒过来,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丫鬟看着林臻拦着姜玉嫦的手,心惊肉跳,忙福身道:“夫人身子抱恙,大夫嘱咐要少见风。” 姜玉嫦身旁的女子还要说什么,但见姜玉嫦已走远了,只得忿忿地闭上了嘴,跟了上去。 姜玉嫦一行人走远后,林臻才怔怔地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指尖一片冰凉,这种凉意甚至蔓延至四肢百骸。 季濉的确恨她到了极点,为了折辱她,不惜让他在意的姑娘伤心。 又或者,这样的情意在他眼里,本就算不得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林臻被两个丫鬟引进季濉营帐时,他正在单手支颐在书案上看兵法竹简,一旁熏着淡淡的沉香。 林臻进入帐子后,他便挥手将其他侍从屏退了。 丫鬟伺候着林臻将头上的帷帽取下,放在一旁。 季濉的视线在林臻脸上扫了一眼,收起了手中的竹简,点了点书案,问道:“用过饭了么?” 林臻垂眸不答,也未坐在他示意的地方,而是远远在帐子的另一角矮几前端正地跪坐下来。 须臾,两个丫鬟从外头拿了饭盒进来,一一布在林臻跟前的矮几上,是几样清淡的素菜。 “吃过了也再陪我用些。” 季濉起身走过来,大马金刀地在林臻对面坐下,拾起一副筷子塞进了林臻手里。 他随意的吃了几口,却见林臻仍不动筷,他睨了一眼林臻纤细的手腕,促狭道:“让你吃你便吃,本将军可不想要一副硌人的身子。” 林臻个子高挑,却并不瘦弱,反而玲珑有致,长腿紧实,月匈臀丰腴,这也是让季濉每回都会在榻上失控的缘由之一。 他清楚林臻的身子,但瞧见她纤细的腕子时,还是不由得想让她多吃些。 闻言,林臻清冷白净的面皮登时泛起殷红,她咬住贝齿,沉着脸拎起几上的木箸。 季濉看着她只面无表情一口一口地吃着面前那碟香芹,脸色跟着阴沉下来。 他知那是林臻最讨厌的菜,在林府,她的房里从来不会有这道菜。 事实上,大将军府的厨子也几乎不会做这道菜,只是今日来了行宫,便送来了宫膳。 “不想吃就别吃了。”一股烦躁之气涌上季濉心头,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林臻面色未有丝毫的变化,仍垂眸专注地吃着眼前那盘菜。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气,季濉倏然挥手将那碟子香芹扫落在地。 瓷碟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守在门外的侍卫,连忙拔刀冲进来,却又被季濉的一声怒喝斥退出去。 林臻尚不知她是何处惹恼了季濉,只定定地瞧着面前阴晴不定的男人。 季濉腾然起身,拂袖出了营帐。 当夜,雁荡山的众人便都知晓,大将军与新婚夫人闹不睦了。 * 大周朝规定,只有官职在身且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前往天坛祭祀。 祭祀这日,太常寺的礼官将未去参加祭祀大典的官员命妇安置在行宫西侧的康泰大殿,设宴同庆。 宴席还未开始,几个姑娘们聚在一处用帕子掩面轻笑谈论着,忽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英国公嫡女姜玉嫦到了。 即便她没能嫁给大将军季濉,但今日替皇帝主持大典的人可是她的表兄三皇子,姜玉嫦在贵女中的地位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听说她来了,眼尖的几人立即移步朝她走过去。 她们走得很急,都争着想第一个在姜玉嫦跟前露脸,曲茹芸便被一阵风似的几个人险些掠倒在地。 她下意识向后扶了一把,胳膊被人扶住,那人似乎也有意帮她。 她回眸正要道谢时,发觉自己此时正抓着一女子的肩膀,不仅如此,她甚至将那女子头上原本带着的白纱帷帽掀起了一角。 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侧脸。 半晌,曲茹芸方反应过来,这是季濉新迎的侧夫人林家二姑娘林玥。 “冒犯了林夫人,茹芸知罪。” 因着宁士禄的缘由,曲茹芸难免对林家姐妹无甚好感,但无论如何,如今林玥是大将军府的人,是她一个侍郎之女不能得罪的人。 昨日姜玉嫦要揭林臻面纱时,曲茹芸就在不远处。 她曾亲眼看见,这面纱连姜玉嫦都碰不得,想必定是这夫人的忌讳,如今倒教她给碰了,心下不由得忐忑起来,忙垂眸请罪。 出乎曲茹芸意料,林玥并未动气,反而直接将面纱揭开了,轻笑道:“不碍事不碍事的,姑娘也非有意。” 林玥柔和的态度让曲茹芸怔了半晌,直至殿内传来太监尖利的声音,她方回过神来,稍稍退后半步,道:“夫人先请。” 林玥并不适应这个称呼,蹙了蹙眉,这才先一步进去了。 母亲去的早,她和阿姐甚少来参加这样的宴席,这其中并无她熟悉之人,是以,林玥便一直同方才误撞到她的曲茹芸待在一处。 给仇人为妾,实在让人不耻,林玥打入殿门,众人便都避着她,宴席间,倒也有只恋权势的,撞着胆子上前与她攀谈,“见过林夫人。” 林玥本无心理会,却也不愿给她冷脸,便敷衍着应了一声。 那人以为攀上了干系,心内欢喜,便滔滔不绝起来,加之席上用了些酒,一时得意忘形,竟打趣起眼前的二人来。 “说起来林夫人与曲姑娘也算亲人了,宁曲两家已交换了庚帖,不日,林夫人怕是还要唤曲姑娘一声表嫂呢。” 曲茹芸虽未想到这女子竟如此口无遮拦地将此事在林玥面前说出来,不过,能通过林玥让林臻知晓此事,也好。 林玥听罢,沉默良久,将视线徐徐移到曲茹芸脸上,“她说的,是真的么?” 看着林玥难看下去的脸色,女子这才恍然,林家大姑娘也曾是永安侯世子的未婚妻。她见自己说错了话,登时酒也醒了大半,忙寻个由头离开了。 曲茹芸脸色微僵了僵,却也如实道:“是。” 林玥放在几上的手渐渐攥紧,忿然道:“阿姐还在侯府中,你们便敢这么对她,也罢,我要听表哥亲口说来。” 林玥作势起身,曲茹芸跟着站了起来,抓住她的胳膊,“你不必去问他,是我强要嫁给世子,如今……” 说着,曲茹芸缓缓松开林玥,“已成定局,还望林夫人,能够祝福我们。” “祝福?那我唯有祝你们——不得善终。” 林玥说罢,便将站在身前的曲茹芸狠狠推开,走出大殿。 “姑娘,您没事罢?”守在一旁的丫鬟匆忙上前扶住曲茹芸,她趔趄着险些摔倒在地,狼狈的模样引来了周遭不少目光。 被这般当众下了面子,心里五味杂陈,又思及世子对她的态度,这婚事是宁母绝食而来的,就连今日进宫,他都不愿意随她同行。 曲茹芸忽而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她一直不愿承认,世子心里……从未将林臻放下过。 丫鬟见自家姑娘笑得怪异,忙将她扶坐下来。 方才争执间,曲茹芸不曾去细想林玥说的话,这会子静下来,她倏然回味过来。 这阵子,她日日都会往永安侯府去,自然知晓林臻不在府上。 她今日所见的林玥,与她昨日瞧见的,实在太过不同…… 曲茹芸陡然抓住了丫鬟的手腕,向她道:“去给父亲手下的小陈大人传个信,让他派人去教坊司瞧一瞧,林臻可在?” * 祭祀典礼罢,众臣散去。 几个副将笑眯眯地追上季濉,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问道:“将军,听说您和嫂子闹不和了?” “什么嫂子,没大没小!那是夫人,将军夫人!” 陡然被打断一句,小将军懒得理会那人,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娘说了,女人最是好哄了,有时候摘几朵花,就能让她们高兴呢!将军您看,我都给您摘好了。” 不顾季濉的一张冷脸,便已将不知从何处掏出的一束野花塞进了季濉怀中。 “嘿,你这小子,当着我们的面儿就敢向将军献媚!”几人立时追着那小将军打去了。 入夜,季濉回了林玥所住的院子里,但却并未往她的屋子去,而是顺着回廊走向最角落的偏屋。 窗前烛光闪动,映出屋内淡淡的人影。 季濉驻足阶下,垂眸看着手里的一捧野雏菊,他蓦然反应过来,分明是林臻惹怒了他,何以他来哄着林臻? 况且。 男人鼻间溢出一声哼笑,他给的东西,岂会入她的眼。 季濉拧起眉头,不耐地将手中的小玩意儿丢进一旁的花坛里,推门而入。 林臻穿着薄薄的纱衫,支颐闭目倚靠在外间榻上,头上的银步摇随着她的姿势而斜斜地搭在鬓发上,另一手轻轻放在身前,即便是浅眠,她也一向规矩如斯。 听见动静,林臻才缓缓睁开眼,季濉已行至贵妃榻前,一双清冷凤目正撞入他眼中。 “现下还不睡,是在等本将军宠幸?”他故意道。 林臻并未出口反驳,昏黄烛火的映衬下,她只静静地看着他。 所有的路引和地图,都在教坊司,她若想要拿到,便要想办法让红叶来她身边。 她的确在等他。 即便知道林臻绝不会盼着他幸她,但那细微的反应,还是取悦了季濉,唇角微勾,他俯身将林臻从贵妃榻上抱起,走向里间。 “去榻上。” 林臻被他放在柔软的锦被间,冰凉的手自裙.下探/入,她知晓眼下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在这个恨她入骨的男人面前,她又何来良机? 林臻忽而按住他的肩膀,微一抿唇:“红叶还在教坊司里。” 季濉手肘半撑在床柱上,俯视着她,哂笑道:“真以为你是来当夫人的么?还要丫头伺候着。” 听着季濉的讥讽,林臻知晓此事无望了,羽扇般的长睫轻垂,她低下了头。 片刻,裙.底的手退了出去,下巴被人勾起,季濉黑沉沉的眸子瞧着她:“那要看你表现如何。” 林臻定定地看着他,几息后,她将身子撑起,与季濉相隔不过咫尺,在后者还未反应得及时,便在他冰凉的薄唇上贴了下去。 一触即离。 之后,便迅速与他拉开了距离。 林臻不再看他,将头偏了过去,胸前微微起伏,似乎在等季濉的答复。 男人又笑了一声,但声音已比方才喑哑了许多。 “就这样?” 林臻蹙眉,回望向他,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中此刻像是盛着汪洋大海,只一阵不经意的微风,便足以让它掀起滔天巨浪。 未待林臻有所准备,就已被那巨浪裹挟。 后颈被一只大手钳制着,她根本后退不得半步,只能去承受着眼前的腥风血雨。 似乎是被这样的情绪感染,屋外风声四起,不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世子,落雨了,回去罢。” 不远处的阁楼上,两个身影并肩而立,女子柔情脉脉地看着身旁的男子,而男人则死死地盯着那一间还亮着灯的小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昨晚,季濉堪堪将林臻折腾了大半夜才放她歇下,今日清早,又派人将林臻接去了营帐。 林臻进帐时,季濉并不在帐中,丫鬟服侍着她坐在毡帘内铺了狐皮的矮榻上,便出去准备早膳了。 昨夜不曾好睡,林臻眼下泛着乌青,她扶额撑在案几上,不知不觉地阖上了眼。 大抵一刻钟的功夫,林臻被一阵吹进帐中的凉风激醒,她放下有些酸涩的手,轻抚了抚肩头。 接着,男人们低沉的声音便透过毡帘传进她耳中。 “大将军怎的还不来?” 今日要在雁荡山围猎,几个朝臣特意来寻季濉确议周遭守卫部署。季濉久久不曾现身,坐于帐中的一中年男人笑回道:“新婚燕尔,温香软玉在怀,谁能撩得开手!” 闻言,帐内几人相继哈哈大笑起来。 林臻听着这等不堪入耳的话,眉尖蹙起,冷冷地向毡帘后瞥了一眼。 一阵笑声过后,坐在靠外的男人微偏头往帐外瞧了一眼,见守卫们都规矩地守在远处,回过头来,轻声道:“不知你们可有耳闻,季濉新迎的这位侧夫人,竟是林云峰之女。” 坐在他对面的人,讥讽地笑了笑:“杀了救命恩人,又纳了人家的女儿,真不愧是我们的大将军。” 说话之人是宁国公嫡子,祖上曾有两代帝师,簪缨世家,最是瞧不上季濉这般靠着战功便一步登天的人。他敢如此肆意,只因有宁国公府深厚的根基,旁的人却不敢。 是以,此人话落,帐内便一片死寂。 半晌,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近日,我倒是听得一个有趣的传言,说大将军乃是前季家军统帅季元驹的遗孤,若是如此,那林云峰的死,倒也算不上冤。” 季元驹因战场受伤而无法有子一事,全城皆知,因无此后顾之忧,加之,季元驹之妻乃皇帝胞妹,皇帝便对他愈加信赖,是众多将军中从未被削过兵权的人。 季家军之所以败落,却是因五年前宸王谋反一案。 在林云峰举证宸王谋反之时,季元驹曾拼死为宸王作保,后被林云峰押入大理寺狱。 京师大军南下平乱罢,季元驹因旧伤复发已病死于狱中。 皇帝感念其旧功,命林云峰将季元驹的尸首送回公主府厚葬。季元驹出殡的第三日,公主府便着了一场大火,将整个府邸烧了个干净,长公主亦葬身其中。 季元驹因林云峰而死是为真,但他膝下无子也是真。 那人原本只是想破一破眼前的僵局,随意丢了一句谣言出来,却未曾想有人竟当了真,还接话道:“这么来说,当年林云峰为晋升大理寺卿而诬陷宸王谋逆一事竟是真?!” 当年宸王以贤德闻名,府上门客众多,谋逆案发,除了主动替他作保的季元驹被押入狱,朝中不少人也受了牵连,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便说如今坐在帐中的官员中,也不乏当年与宸王有过或多或少来往的人。 他们侥幸躲过了劫难,自然不愿再提及当年之事。 帐中有几人的脸色明显地难看下来,方才接话的年轻男子也识相地抿住了唇。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厚实的毡帘陡然被人掀起,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自帘后走出,顿了一瞬,便大步走出帐外了。 隔着白色绢纱,他们并未能瞧见女子的神情,但方才她停驻的那一瞬,却莫名让人心生一股寒意。 * 林臻深抿着唇,袖中长指紧紧嵌入手心,快步向前走着。 附近的守卫都识得她是大将军新迎的夫人,无人敢上前阻拦,她便一路走出了士兵管辖的范围,在一条清浅的溪流前停了下来。 林臻只觉胸中闷得厉害,连额头都隐隐抽疼,少时,她扶着身旁一块石头缓缓坐了下来。 她神色怔忡地将面色的纱幔掀开,目光空洞地望着汨汨流动的溪水。 “臻儿。” 背后传来一阵低唤,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便见宁士禄单薄的身影伫立在不远处。 林臻定定地与他对视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忙将帷帽上的纱幔落下,转过了身去,却已是来不及。 “臻儿,真的是你!” 宁士禄大步上前,俯身钳住了林臻肩头,一双泛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垂在他面前的纱幔。 纱幔下的女子沉默不语,他缓缓松开一只手,探向帷帽。 在他将将要触及之时,纱幔下传出林臻清浅的声音:“世子今日,便当作没见过我罢。” 宁士禄僵在半空中的手慢慢蜷住,倏然,他猛地伸手,一把将林臻头上的帷帽掠翻在地上,注视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声音嘶哑道:“臻儿,他可是将舅父逼死的人啊!” 林臻低垂眼帘,避开了他的视线,未置一言。 林臻沉默的反应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缓缓割在宁士禄的心上,在他的眼里,阿姐孤高如月,宁愿清白的死去,也绝不会委身于贼人,任他欺辱。 除非…… 他忽而低低地笑起来,松开了林臻的肩膀,转过身,神色呆滞地挪动着脚下的步子,衣摆浸入溪水中都尚不自知。 昨夜,他几乎彻夜未眠,只要闭上眼,面前便浮现出夜晚窗前的两道身影。 酒不知喝了多少坛,神思却依旧清明。 彼时的宁士禄,双眸布满猩红血丝,精神恍惚,未走几步,整个人便踉跄着栽进了溪流中。 水流虽不急,但此时已至深秋,溪水冰凉,林臻望着他狼狈的身影,抿了抿唇,还是走上前去,俯身欲将他扶起。 宁士禄摇摇欲坠地被林臻从水中拖起,还未站稳,便重重推了林臻一把,神色嫌恶,仿若沾染了什么脏污的东西。 林臻没有防备,猛然跌倒,水花溅起,打湿了她鬓间的发丝。 林臻脸上并没有恼意,反而只是垂眸静静地望着水面,鬓边滴着水珠的几缕青丝将她的脸色映衬的更为苍白。 那些她身上原有的清冷孤高之气,似乎也消散的不剩什么了,此刻的林臻,宛若一只失了坚硬外壳的河蚌,赤裸裸地浸在水里,将它的脆弱展露无疑。 宁士禄从未见过林臻这般模样,方才发狠嫌恶的心,不觉便软了下来。 指尖微动,他正欲将林臻扶起,不远处却传来了女子的呼唤声:“世子!” 曲茹芸轻提长裙,顾不得女儿家矜贵的仪态,裙摆翩跹地跑至宁士禄身前,将他从溪流中牵了出来。 “世子身子方大好,不可站在这冰冷的水里。” 曲茹芸话落,将视线落在了林臻身上,昨日她带着宁士禄去阁楼上时,心里虽已有八九分肯定,但到底也只是她的猜测,今日见过果真是她,心内还是不免有几分悸动。 她也不愿怀揣着如此心肠去对待另一个女子。 可她别无他法…… 宁士禄看着林臻撑在水中凸起的石块上缓缓起身,他很想上前搀扶,但手臂却被人紧紧挽住,曲茹芸仰首温声向他道:“你的衣袍湿了,快回去换一件吧。” 他终是没有伸出手,任由曲茹芸将他搀扶着离去了。 林臻抬眼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片刻后,缓缓收回了视线。 裙摆被淤泥染上印迹,林臻深吸了一口气,在溪边蹲下身来,她将染了污渍的裙摆浸在水里,用力揉搓。 掌心不时传来阵阵热辣的疼,林臻松开攥在手里的裙摆,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渗出丝丝血迹,不知是何时蹭伤的。 只瞥了一眼,很快她便蜷起了手,状若无事地继续埋头搓洗着衣裙。 无论她用多大的力度,洁白的纱绢上仍留有洗不干净的暗渍,贝齿咬紧,她忽而猛力地揉搓手中的纱绢,直至精疲力尽,双手微微发颤。 那些在帐中听见的话,宁士禄对她嫌恶的神态,在脑海中交织浮现。 林臻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眶不知何时发了红,泛起粼粼波光。 不远处的丛林里传出一道窸窣的声音,方才她和宁士禄起争执期间,便隐隐听见了这样的响动。 她眨了眨凤眸,面色恢复如常,拧干裙摆,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 在一处矮坡后,林臻果然发现有人在。她神色微微讶异,竟是她前几日遇到过的坐着轮椅的男子,他身旁的男装女子并不在,他仍旧是一个人。 “想不到公子还有窃听他人秘辛的癖好。” “听完了么?若是听完了,便可以滚了。” 林臻的言语极尽冷漠,说罢,眼前的男人却没有丝毫动作,他今日穿着的是一身从五品地方官员的月白云纹官袍,腿上仍盖着一块薄毯。 他的神色并未因林臻的质问而有一丝慌乱,只是轻蹙眉头,缄默不语。 林臻扫了一眼他身下的轮椅,少有的失控的情绪让她不吝用难堪的言语去攻击一个行动不便之人:“难不成这回,公子也需要我送一程?” 闻言,男子轻放在薄毯上白皙修长的手微微蜷起,少时,他拱手行礼道:“在下的轮椅不慎被树枝卡死,正在此地等婢女唤人前来,实是无意探听姑娘之事。今日在下所闻,必定烂于心胸。” 林臻看着他谦恭地垂首行礼,一时紧抿住唇线。 他似乎觉得不够,须臾,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在下是祁州知州瑜时,此为父亲生前所得御赐之物,姑娘随时可凭此物于驿站寻见在下。” “若今日之事外传,愿凭姑娘发落。” 她是不是林臻这件事,在外人眼里并无什么分别,林臻之所以会疾言厉色,更多的却是迁怒。 听了其中缘由,林臻一时语塞,良久才僵硬地道:“不必了。” “还请姑娘收下。”男子再次沉声说道。 不知为何,男子虽坐于轮椅之上却有一种别样的气度,林臻被那双黑沉沉的墨眸望着,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抬手从男子掌中拿走玉牌。 浸过溪水的指尖冰凉如雪,不经意地从男子温热的掌心划过,他不觉一阵战栗,很快便收回了手。 * 林臻走回溪边,刚要将帷帽戴上,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季濉远远瞧见林臻的身影,立即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面色阴沉,健步如飞地向她走来。 季濉还是穿着一身修身的黑色锦袍,肩膀宽厚,将上身撑得很结实,腰处紧紧地束着一道银带,皮靴踏地有声。 他步履带风地走向林臻,身后是丛林中盛开着的大片殷红如火的虞美人。 公主府的那场大火,林臻只从旁人的口中听说过,从未亲眼看见。 但此时,她仿佛瞧见了五年前的那一场火。 而季濉,正踏过业火向她行来。 她从不知晓他到底是不是季元驹的遗孤,但她知道他是公主府里的人。 在她发觉他意图刺杀父亲的时候,便知晓了。 林臻怔怔地望着那个与她越行越近的身影,脑海中一个她一直回避的念头骤然浮现出来。 如若帐中那些人所言属实…… “是谁准你乱跑的!” 季濉大步走近,蓦然握住林臻的手腕,目光灼灼地凝睇着她,胸前不住地起伏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 21 章 林臻久久未回应他的话,季濉看着她平静如水的面色,忽而觉着,或许是他想多了,林臻根本没想要逃走。 但他还是出言警告:“林臻,你该知道,林玥还在我手上。” 听见林玥二字,林臻方才从飘忽的意识中回过神来,视线聚拢于季濉那张俊美的脸上。 他正皱着浓眉凝睇着她,黑黢黢的眸子里阴沉沉的。 林臻心里溢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缓缓收回视线,将帷帽戴回头上,朝着他身后的马走去。 季濉在原地顿了一瞬,跟了上去。 林臻熟练地从左侧翻身上马,身子微微向前挪了挪,很快,身后贴上来一堵结实的胸膛,季濉跟着上马了。 即便二人挨得很近,也未完全贴上,林臻始终直挺着腰背,她向来如此。 下人给行宫中林臻所住的屋子里也燃上了季濉惯用的沉香,她身上沾染了些沉香的味道,随着马背上的轻微晃动,似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季濉鼻尖。 心里的躁郁不觉消散了许多,他漫不经心道:“红叶来雁荡山了,在你屋里。” 林臻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低低的嗯了一声。 “什么?本将军没有听清。”马行的很缓慢,并不影响二人的对话,季濉却仍是恶意地轻笑了一声,俯身靠近林臻耳侧,透过纱帷定定地瞧着她的侧脸问道。 林臻没有答他的话,脚下却骤然夹紧马腹,驱着骏马疾速前行。 季濉被她猛地一晃,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他狠狠从齿缝磨出两个字:“林臻!” 话落,便伸手探过林臻的腰身,抓住她身前的缰绳,他倒没有立即扯紧,仅仅是将缰绳抓在手里,仍任由林臻策马而行。 “吁——” 迎面撞上一支骑兵,季濉连忙拉紧了缰绳,他原以为这几人是来向他汇报林臻踪迹的,却很快发现他们的脸色不对,他正色道:“怎么了?” 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翻身下马,为首的人单膝跪地抱拳回道:“禀大将军,首辅大人在前往猎场的夹道上遇刺了!” 闻言,季濉面色紧绷,问道:“他人如何?” 季濉的神色有几分紧张,如今他和孟良誉仍是一条船上的人,现下还不是孟良誉该死的时候。 不过,即便孟良誉真的死了,他想要的,他也总有其他法子得到。只是这回秋祭的护卫是由他的神武营负责的,他并不想因此意外的发生而给自己惹上麻烦。 跪在地上的甲兵回道:“首辅大人只是受了一点外伤,暂时无碍。” “知道了。”季濉紧皱的眉头微松,说罢,又俯身在林臻耳畔说了一句:“抓好缰绳。” 对于孟良誉,林臻只有些许的了解。 此人位高权重门生众多,他门下的官员仗着孟良誉的地位,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者不在少数。 父亲从大理寺带回家中处理的卷宗里,十宗中便有八宗是其门生所为。 这些案件里,几乎没有孟良誉直接参与的证据,但即便如此,若说他毫不知情且从未干涉过,自然是不可能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五年前,是他与父亲共同判下了宸王谋逆的罪名…… 二人骑马疾驰,很快便行至孟良誉在行宫中所住的清心堂前。 季濉站在院外对林臻道:“你在此处等我。” 他说这话,并不真的指望林臻顺从,说罢,便向她身后的两名侍卫看了一眼,二人立刻会意:“属下定会护夫人周全。”说罢,便将视线紧紧锁在林臻身上。 * 正屋里,孟良誉已换上了一身寝衣,闭目躺在床榻上,榻旁立着的黄花梨木衣架上搭着一件胸前被刺破了的锦袍,以及凹陷了一块的护身鱼鳞甲。 因要去狩猎,为防万一,在管事的极力劝阻下,他才将鱼鳞甲穿在衣裳里,却不想,竟真的救下自己一命。 孟良誉靠在迎枕上,面色有些苍白,虽然没有受很重的伤,却足以让他惊心动魄。 他身上一共被刺了两处,一处在心口上,另一处堪堪在脖颈上,若非巡防的护卫来得及时,再刺深些,他怕已一命呜呼了。 “大人,季将军来了。”管事低声的回禀将孟良誉从余悸中拉回来,他缓缓睁开了眼,面色肃穆,眸光沉沉地向外瞥了一眼,淡淡道:“让他进来。” 说罢,孟良誉再次闭上了眼。 “孩儿前来向义父请罪。”季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单膝跪在榻前。 孟良誉并未睁眼,只是低低地开口回问了一句:“你何罪之有?” “神武营护卫不利,若今日义父真有个三长两短,孩儿万死难辞其咎。”季濉单手扶地,头低得很深,瞧起来满是愧意。 孟良誉微叹一声,渐渐睁眼,“我倒也无甚大碍,你且起身罢。” 季濉又在地上顿了许久,才慢慢起身,见管事端药进来,便上前道:“我来罢。” 管事不露声色地觑看向孟良誉,见后者微微颔首,这才将手中的托盘交到了季濉手里。 季濉半蹲在床榻前,服侍孟良誉进药。 孟良誉将碗里的药饮尽,接过季濉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在将帕子递回去时,状若无意地问了他一句:“你方才不在营中?” 季濉拿着帕子的手微顿,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是,不瞒义父,孩儿新迎的侧夫人这两日正闹性子,”说着,他抬首看了孟良誉一眼,眸中带着男儿血气方刚却又青涩的愧意。 “实是孩儿御内无方。”他低下了头。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孟良誉一面用手按着脖颈,一面笑着对季濉道:“这女人啊,该顺着的时候便要顺着些的。” 孟良誉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年近四十还未成婚的人,话已出口才觉自己说得多了,适逢有人进门回禀说:“贵妃娘娘听闻大人遇刺,特派太医前来诊视。” 孟良誉便道:“将他请进来,”说罢,看向季濉:“左右我无甚大碍,你也退下罢。” 季濉将托盘收去一旁,闻言,复跪地道:“义父安心养伤,孩儿定会亲自彻查此事。” 孟良誉微微点头,朝他挥了挥手。 孟良誉伤得不重,太医开了几贴外用伤药以及几副安神的药,便告退了。 管事送走了太医,回至房间,恭谨地侍立在孟良誉身侧,听他问道:“他方才所言,可属实?” “回大人,今早确实有人瞧见那小夫人怒气冲冲地从大将军营帐里走出来。老奴还听说,这小夫人从祭祀那一日便与大将军闹得不快,军营中人尽皆知。” 孟良誉兀自掀被下榻,走至香炉前,用香匙拨了拨炉中香灰,半晌未语。 季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儿女情长亦属寻常,或许他说得话的确属实。 况且,今日刺杀他的,是个身量矮小的男人,与季濉的身形并不匹配。自然,季濉若真想杀他,也不用亲自动手。 那小子野心虽不小,但现下还远远不是他们倒戈相向的时候。 缄默良久后,孟良誉终于缓缓开口:“且派人盯着他便是。” * 季濉出院子时,石竹已经守在门口了。 “刺客呢?”季濉面色冷冽地问道。 “现下已被压往大理寺狱。”石竹回道。 季濉微微颔首,“去大理寺,”说罢,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林臻,道:“你也去。” 林臻莫名消失一遭后,季濉显然不放心让她独自一人。 石竹余光瞥了一眼他身旁的女子,即便隔着面纱,他也知晓那就是林臻,听闻主子要带着她一同去大理寺,脸色便难看起来,却还是垂首回道:“是。” * 三人行至大理寺时,大理寺少卿孔景和便已候在府外,见季濉下了马车,忙上前拱手迎道:“下官见过大将军。” 季濉径直走过他身旁,沉着一张脸进了大理寺。 孔景和深吸了一口气,讪讪地直起身,转头快步跟上。 值房内,季濉坐在上座,一面用手不紧不慢地敲着楠木书案,一面听着孔景和在堂下的回禀。 “那刺客被送来之时腿上被护卫砍了一刀,腰腹上各中一箭,已是身受重伤,下官稍一用刑,他便什么都招了。” “他的同党呢?”季濉问道。 敢堂而皇之地在百官列席的秋祭上行刺朝廷命官,必然不可能是一人所为。 “下官方才已查明,此人三年前进太常寺做了八品太祝,因其兄长被……被首辅大人的家奴强占妻子,抢救未果后又被乱棍打死,便怀恨在心,遂有此筹谋。”孔景和如实地将所查案情一一禀告。 秋祭的仪典由太常寺负责,若是太常寺里的人动得手,那自是不需要同党。 季濉顿住了指尖的动作,继续问他:“他是如何将匕首带进来的?” 闻言,孔景和向一旁的寺丞颔首示意,很快,那人便去取了一个托盘进来。孔景和捧起托盘中生了铁锈的凿子,递到书案上。 “大将军的神武营检视甚为严密,他自然不敢带匕首在身上,这个,便是下官在夹道上寻到的行刺凶.器。” 季濉微皱着眉头将那柄凿子拿着手中打量片刻,放回桌上,起身道:“带本将军前去瞧瞧。” 孔景和听闻季濉要往满是血污的刑讯室去,原想开口阻拦,却转念一想,这位征战沙场的将军,又岂怕见什么血? 孔景和低声应是,石竹已先一步退出了大理寺少卿的值房,孔景和紧随季濉身后,却见他忽而停下步子。 “你在此地等着就是。” 季濉向站在不远处的林臻说了一句,便回首径直跨出了门。 值房重地,原不应让外人留着,但孔景和也知道,这位是大将军新迎的侧夫人,听说甚是得宠,走哪儿都会带着,他自然不敢有异议。 女眷在内,便不好让护卫在内守着,他屏退了下人,合上门跟着季濉出去了。 * 夜幕低垂,天边悬起明月。 一个身着斗篷衣的妇人在打着宫灯的侍女引领下,从角门进了孟良誉所在的院子里。 “微臣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怎敢劳动贵妃娘娘亲自前来视看?”妇人进屋后,孟良誉忙下榻行礼道。 贵妃卸下斗篷上的风帽,几步上前将孟良誉的手扶住。 见势,房里的几个心腹下人很快便退出去。 孟良誉脸上的恭谨之色跟着敛去,语气中颇有几分责怪:“白日里不是已经让太医来过了,你怎的还亲自跑一趟?” * 大理寺的值房里,林臻站在一架松木亮格柜前,白皙的指尖停在刻着顺和二年的搁架上,微微发颤。 一刻钟前,值房来过两位寻孔景和议事的下属,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林臻避进一旁的内室中。 却不曾想,此处正是值房存放卷宗的所在。 顺和二年…… 是父亲与孟良誉一同判宸王谋逆的一年,也是季家覆灭的一年。 彼时已近酉时三刻,无人点烛的室内甚至昏暗,仅借着从窗外透进的一点微弱的光亮。 林臻探手将那搁架上的卷宗小心翼翼取下,指尖摩擦过泛黄的纸,几次都未能将卷宗翻开,终于,竟真的让她找到了宸王谋逆案的几篇证词。 开头寥寥数语,饱读诗书的林臻硬是半晌未能瞧进去一句,所有字迹仿佛虚虚地漂浮在空中,她只觉着心口咚咚猛跳,一整颗心都全然失去了掌控,脑袋里跟着嗡嗡作响。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臻神思霎时清明,她咽了咽喉,一把合上了手中的卷宗。 与此同时,门吱呀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 22 章 夜幕四合,季濉一行人已离开了大理寺。 石竹在前驾着马车,季濉倚靠在车壁上翻阅手里的卷宗,上面是今日刑讯刺客的记录。 马车晃动,摆在矮几上的琉璃灯滑到了桌角,林臻膝前。 季濉抬眼瞥了一眼,见林臻垂眸看着膝上的帷帽,他收回了视线。 须臾,马车再次颠簸,眼瞧着琉璃灯就要落在林臻身上,她却还是无动于衷,季濉皱起眉头,一把将林臻扯到身前来,语气沉沉道:“你发什么神!” 琉璃灯滚落在地,灯罩脱落,灯芯被季濉一脚踏灭,车厢内倏而一片漆黑。 季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却感觉到被他握住的手一片冰凉。 “林臻。”他沉着声音唤了一句。 林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黑暗中,附在她身上的厚厚盔甲悄然散落,脸上有未经掩饰的惶然。 方才她甫一翻开卷宗,孔景和便带着季濉返回了,她根本没能看到什么。 三年前她便想知道的真相,如今触手可及,她心内却没由来得涌出一阵恐惧。 那不仅仅是她害怕这么多年来,父亲在她前面所表现的清明刚正,都是假象。 这还意味着…… 林臻指尖骤然颤动,她将自己的手从季濉掌中抽出,重新与他拉开距离,端坐在一旁。 夜晚凉丝丝的风从车窗吹过,银色月光倾泻进来,照在林臻的侧脸上,给她脸上渡了一层清冷的光,让她看起来愈加孤高疏离。 季濉蜷了蜷空落落的手,一双眼定定地凝睇着林臻。 这时,马车忽而停了下来,石竹的声音透过车幔传进来:“将军,前头河畔似是在放花灯,路上的百姓太多了,怕是难以通行。” 石竹原想请示季濉调头而行,却听他道:“本将军与夫人下去瞧瞧,你自去将马车调转过来。” 季濉话落,便兀自将林臻的手重新牵起,将她从马车上拉下来。 街上人潮涌动,季濉身量颀长,又生得俊朗异常,穿着黑底银色云纹的锦袍,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耀眼。 虽隔着一层纱幔,林臻似乎仍能感受到众人灼热的视线,那只被季濉紧紧握着的手,便难以适从起来,她用力试图从他宽大的掌中挣脱出来。 季濉面色不改,悠闲地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着,手中却暗暗用力,将她握得更紧。 还有两日便是祭月节,今日街上已装扮得火树银花绚丽夺目。 林臻一袭雪色曳地长裙,跟在季濉不足半步之处,一黑一白,宛若从画中走来,行人皆不自觉地为他们让出道路。 河岸上有不少人在放花灯,少时,一老妪朝着他们迎面走来,笑意盈盈道:“二位要不要买一盏祈福的荷灯?” 大周朝祭月节向来有在河中放花灯的习俗,以祈求平安顺遂,或祭奠逝世亲人,亦或是祈求美满姻缘。 强者不信天道,对季濉来说,这些荷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只陪一个人放过荷灯。 不过是兴致使然,季濉卸下腰间的一块玉牌,递到老妪手里,随手从她臂弯的竹篮里捡了一只灯,笑道:“不必找了。” 老妪没成想今日出门竟遇上了贵人,口中连连道谢,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季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荷灯,淡淡道:“这花灯着实做得不怎么样。” 林臻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花灯,便知他并非在刻意贬低,这样的花灯,季濉也给她做过。 每年祭月节,府上都有不少下人偷了空子私下去制花灯,据说亲手做的花灯更为灵验。 少女生得一张清丽艳绝的脸,让人难以心生畏惧,为能管制住府上的一众奴仆,她便要比那些执掌中馈的妇人更要严上几分。 是以,那些仆妇们见了她便避之不及。 少女端肃地站在回廊下,双手背后,掌心捏着几张花瓣纸,踌躇间还未开口时,婆子丫鬟们便将自己膝上的器具草草一收,一溜烟不见了。 她只想扎一盏荷灯给母亲…… 最后,是林初跑来教她的。 等她扎好荷灯,河畔早已不剩什么人了,他就抱臂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瞧着她蹲身将荷灯放入水中。 已近子时,二人才骑马返回林府。 父亲守在林府朱色大门前,脸色很是难看,但就在他瞧见她身后的林初时,脸上的愠色显而易见地减少许多,只是沉沉地说了一句:“夜深了,快些回去歇下,初儿也是。” 林臻怔怔地站在阶下,还是林初替她应了一声,父亲方转身轻咳着入府了。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对季濉格外的好,父亲那样一个谨慎严厉之人,却能容许她将一个从街上捡来来路不明的少年留在府上,且对他宽爱有加。 若说是怜惜他的身世,分明还有其他许多的法子,可父亲偏偏将他留在了身边,甚至弥留之际,都一心想要将他安顿妥帖…… 那时父亲便已患上了头疾,却还要时不时地唤她过去询问林初的功课。 如今回忆起来,父亲的头疾似乎是在宸王谋逆案了结之后才开始的…… 额角隐隐作痛,林臻不敢深思下去,面前突然出现一盏荷灯。 季濉身形直挺地站在林臻身侧,将手里的荷灯递到她眼底,状似漫不经心地眺望远处,口中淡淡道:“要放么?” 他印象里,她似乎喜欢这小玩意儿。 林臻下意识地接过那盏荷灯,抬眸望向季濉,他恰巧也将视线转了回来,四目相触的那一瞬,她忽而觉着手里的荷灯甚是灼人,她几乎是将荷灯塞回季濉怀里,声线微哑:“马车该到了。” 说罢,林臻便先行离开了,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正在岸边放花灯的姑娘瞧见不远处丰神俊朗的青年,壮着胆子上前向季濉行礼道:“公子也来放灯?不知公子所求为何?” 季濉收回望着林臻沉沉的视线,当着女子的面,将手中的荷灯丢进水里,像是在遗弃一件毫无用处的废弃物。 * 林臻回至房间时,红叶已在房里了。 “姑娘!” 红叶停下踱走的步子,迎上前去,她双眸发红,声音几近哽咽。那日姑娘倏然骑马离去,之后便没了音信。她猜到姑娘是来大将军府了,但这却让她更加不安。 “红叶……”林臻浅浅地应了一声,扶上了她的胳膊。 林臻是不会轻易弱示于人前的人,即便是陪着她一同长大的红叶,也甚少能感受到她半点的依赖,而今夜,林臻细微的举动,她便立刻察觉到她的不对。 红叶小心谨慎地将林臻扶住,抬首望去,果见林臻面色不好,她将林臻扶去榻上,褪去鞋袜,掩上了锦被。 见林臻轻蹙长眉,合上双目,她便静静地守在榻旁。 直至林臻再次缓缓睁开眼,她才起身去倒了一杯茶水过来,“姑娘。” 林臻接过茶杯,只将它握在手里,撩起眼皮向窗外瞧了一眼,低声问道:“你可将那些东西都贴身带着了?” 红叶知晓她说的是什么,忙跟着压低声音道:“那样要紧的东西,红叶自是贴身藏着的。” 林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茶杯端起轻抿一口,而后,她抬眸定定地望着红叶,忽而问了一句:“你有胆子从这里逃出去么?” 红叶以为姑娘是要让她往外送什么信,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敢,我敢。” “红叶,离开这里,带着林玥一起离开。” 红叶蹙起眉头,便听见林臻继续道:“明日我会将你送去林玥身边,守着她的两个丫鬟在我出门时都会跟着我。五日后,秋祭结束,午时回宫前,还会有一次仪典,所有守卫都会前往天坛护卫,届时,你便带着她离开。” 这深山的行宫里,到底不比将军府更戒备森严,她带着林玥乔装出逃,并非难事,红叶忧心的是林臻,若是她也走了,姑娘便真的只剩一人了…… 但红叶也知道,二姑娘今年虽已及笈,却仍是个孩子心性,从小到大,她的风雨皆有人在替她挡着,跟姑娘相较,她的确没受过什么磨难。让她一人从行宫中逃出去,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是姑娘交代给她的任务,她须得去完成。 心里虽已思量的清清楚楚,眼眶还是忍耐不住地红起来,“我定会将二姑娘好生带出行宫的。” * 翌日晨起,季濉接过石竹手里的腰封,将玉扣扣好,束在紧窄的腰间,他抬手整理袖口,问道:“人还在么?” 石竹垂眸回道:“在院外守了一整夜,还在。” 季濉放下手,淡淡道:“由他们去,不必理会。”他早知道孟良誉不会轻易打消对他的怀疑。 昨日的刺客招认得太快,在审问时又一心想要激怒他,以求速死。 那人既在太常寺呆了三年之久,仅这一年里,孟良誉就以首辅的身份参加过大大小小不下五次仪典,他却偏偏选在戒备最为森严的秋祭间上动手。 况且行刺的器具,还是一把从马棚里拿出来的废弃凿子。 这并不像他口中的密谋已久,倒更一场临时起意的刺杀。 夹道的护卫说刺客是向南逃走的,而他的人最后却是在北面的春霖殿前抓到人的,那可是行宫中守卫最严密的地方,几乎是自投罗网。 这场刺杀,疑点颇多。 不过,他并没有兴趣知道真正想杀孟良誉的人是谁,只不过为了减少老家伙的疑心,他不得不去大理寺继续作样子审案。 “将军,马车已备好。” 季濉微颔首,跨出门。 门庭外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一个穿着天青色长裙的女子直直地站在院里,头上戴着帷帽。 瞧见季濉出来,她身后的两个丫鬟先屈膝行礼,邀功似的:“夫人说房里闷,想出来走走,奴婢们便将夫人带了过来。” 林臻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昨日二人不欢而散后,再上车便没说一句话了。 如果不以林玥作威胁,林臻今日若是不想来,没人能将她带过来。 季濉知道,她这是在向他示好。 他心里的怒意虽稍减,但仍是冷着脸,淡淡瞥了林臻一眼,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林臻红唇轻抿,眼见着他要走了,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情急之下,她伸手抓住面前男人精致的连云纹袖口。 季濉顿足,眉间拧起,缓缓回首,视线落在她抓在他袖口的手上。 看着林臻因紧绷而泛白的指骨,他到底还是放过了她,口中淡淡道:“我现下要去大理寺,你也同去?” 林臻没有应声,只是即刻收回手,接着便大步先走了,季濉望着她的身影轻笑一声,跟上了脚步。 马车行至大理寺门前,季濉要起身下马车时,袖口再次被人拽住了。 “……记得等我。” 日头还早,车厢内不甚明亮,林臻的脸掩在暗处,声音很低。 季濉来不及注意这句话,便听见孔景和迎过来的声音,他未再思量,弯腰下了马车。 * 日暮西沉,值房内室里只有一扇很窄直棂窗,昏沉沉的,林臻蜷缩在角落,紧抱着双臂,雪色裙摆落在青砖上,宛若夜里绽开的昙花。 她已尽力克制,身上还是止不住地阵阵发抖,青砖上的凉意仿佛透过衣裙直抵心口。 脑海中不断重现她今日在卷宗上看的内容,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住,她几近无法喘息。 宸王竟真是被父亲所陷害?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林臻无意识地摇着头,她身上几乎每一寸发肤都在抗拒这个事实,她费力地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还未迈出一步便腿下一软。 眼看便要磕在尖利的桌角上,一只紧实的臂膀将她拦腰捞起,那人袖口的连云纹在清辉下流转发亮。 “林臻。”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这两日林臻表现得实在有些怪异,加之他临下马车时她说得那句话,更让季濉起疑,他提早结束了审讯,匆匆赶来,便瞧见这一幕。 他将林臻扶坐下来,垂眸睨了一眼被遗落在地上的卷宗,皱眉拾起凝眸看去,正是林云峰处理宸王谋逆案的记载,他扬眉轻笑:“在欣赏林云峰的丰功伟绩?” 季濉并不清楚宸王谋逆案内情,他说此话,不过是随口而已,但在林臻眼里,却成了一种讥讽。 她抬眸冷冷地瞧向季濉,捏紧双拳:“住口。” 昏暗的内室里,季濉虽看不清林臻的眼神,却也能从那冷冰冰的语气中感受到她的淡漠,他匆忙赶来,不是为了遭她这般冷言的。 季濉单膝点地蹲在她身前,用卷宗抬起她的下巴,“怎么,林大人的名讳不配从我这等人口中说出?好生孝顺的女儿,只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不过,若他还活着,亲眼看着令他骄傲的女儿委身于本将军,似乎比直接杀了他更有趣些。” 林臻骤然松开手,一记重重的耳光在寂静的内室中响起。 季濉被打的偏过头,垂眸冷笑一声,唇.舌顶了顶面颊,甩开手里的卷宗转而抓上林臻的手,“想来是本将军近日对你太过放纵。” “石竹,今夜不必去行宫,把她带回将军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30 第23章 孔景和换了常服从值房出来,林臻就站在石阶下,还是方才的一袭白衣,只是头上的帷帽不见踪影,鬓边的发丝散开几缕,长眉轻颦,胸前起伏喘息着。 季濉离开时,孔景和还未从刑房回来,却也听说了林夫人是如何被“带”走的, 看着眼前去而复返的人,他神色微怔,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他早该猜到她是林臻的。 孔景和走下阶,将她请入一旁的抱厦里,值房的内室未经他的允许,寻常奴仆不得入内,那本被丢弃在地上的卷宗,是他回来才收拾的。 他心中已有思量,却静默地坐在林臻对面,等着她先开口。 “顺和二年,宸王谋逆案,不知您是否清楚?”林臻直接了当地问道。 她本就是从马车上挣扎着跑下来的,此刻脑海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彻底弄清当年的事。 林臻并非瞧不出孔景和如今是季濉的人,但五年前,父亲还是大理寺少卿时,孔景和曾是他手下的狱史,多次送文书到府上。 林臻见过他,也信任他。 闻言,孔景和沉默片刻,低声道:“顺和元年陛下将辽阔富庶的祁州封赐给了宸王,他本该感恩戴德,不料却因祁州地处边关,陛下鞭长莫及,便生了反心,竟私挪原应上缴国库的税收招兵买马,意图谋反。阵前畏罪自裁,也算他识时务。” “私挪,何以说他是私挪?可有实证?你们有谁亲眼瞧见了吗?” 林臻紧紧地攥着袖口,面色发白,双眸却定定地凝视着孔景和。 孔景和骤然被诘问一番,怔住了神,半晌才笑回道:“宸王谋逆一案的罪证,当年是由罪臣……你父亲亲手呈递的,适逢当时的大理寺卿服丧在家,是以,此案免了避嫌,也是由你父亲主审的。” “三堂会审,凿凿有据。” “……姑娘可是听了什么流言?” 父亲亲手呈递…… 林臻视线渐渐低垂,望着石桌上的大理石纹路,木然摇首,到底未置一词。 * 夜幕降临,云染墨色。 明日就是祭月节,今日街上的人比昨日还要多上许多,来来往往的人手里皆提着一盏彩灯,有的脸上还覆着各式面具,迫不及待地提前感受节日的氛围。 华衣彩裳的行人将街道染成一条炫丽的河流,一身雪衣的林臻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尤为突兀。 孔景和所言,都与她在值房偏室里瞧见的卷宗相符。 ——宸王齐洹,私挪国税,屯兵养马,今由大理寺少卿林云峰主审,判其谋逆之罪,诛其满门,凌迟处死。 私挪国税,屯兵养马…… 怎会如此?怎是如此? 分明是祁州遭敌寇入侵,送往朝中请旨支援的文书迟迟得不到回应,宸王这才决定暂挪国税,招兵买马以卫百姓。 这条提议,还是父亲给宸王的,是林臻曾在父亲书房中亲眼所见。 ——王爷可先行此计,臣明日便入宫亲自禀明圣上。 “诶,你这姑娘,走路看着些啊!” 林臻被人喊住,回过神,瞧见脚下被她踩坏的一支银钗。 “……抱歉。” 老妇人坐在铺在地上的草垫上,抬头瞅了一眼林臻,面带愠色,不肯应答。 林臻无措地摸向腰间,但她何曾带什么银钱? 半晌后,林臻终于从腰间摸出一只佩环,她蹲下身子,将那枚玉佩放在了老妇人的摊前,起身离开。 没走几步,她又被那老妇人撵上来拦住了。 “那一支钗子倒也不值这许多钱,”她掏出自己的钱袋,倒出些散碎银子,塞进林臻手里,“这是找你的钱。” 老妇人转身回去了,林臻望着手里的银子发呆,片刻后,她拦下了一辆马车。 入夜山里的风吹得凛冽,林臻下了马车,抬眼望了一眼山腰上的兰若寺,朝山上走去。 衣袂在冷风中飘摇,借着月光,林臻一步步走至兰若寺后山。 半年未来,母亲的坟前已长了许多杂草,她慢慢跪下去,一把一把将左右的杂草清理干净。 掌心被勒出数道红痕,手背上也是一道道的印迹,林臻却不觉痛楚。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父亲留下的刻字,指尖轻抚上去,唇角微动,那一句经年未唤过的“母亲”终是没能出口。 她低下头,忍在眼眶中的泪珠随之滴落在地。 啪嗒、啪嗒…… 山中也下起了雨。 雨水的掩护,让林臻的泪可以落得肆无忌惮,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雨夜。 在季濉出手行刺前,她已察觉到了他的不对,也隐约觉着与当年宸王案有关,她曾对季濉说过同样的话:你且等着我。 那时的她,也曾对宸王谋逆之案有过怀疑。 父亲曾经是那样敬重那个人,与他相交颇深,怎会在短短时间内便将他判为逆臣? 加之那段时日父亲确实成日精神恍惚,神思异常,她甚至鼓足了勇气想要当面去质问父亲。 可当她看见父亲头枕着卷宗,手中紧握朱笔,和衣伏案而眠,满面倦色,鬓边不知何时竟生了几缕银丝,彼时,她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而今,她还是一如当初。 即便铁证摆在眼前,孔景和亲口与她讲述之时,她却还是连一句佐证的话都不肯说。 时至今日,她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从小以大义仁德教导她的父亲,会是一个为了仕途陷害忠良的人,或者说,是她从心底里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也因如此,三年前,季濉要刺杀父亲时,她才会不顾一切地去阻止,甚至不惜伤了他。 淅淅沥沥…… 雨势渐大,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切变得那样熟悉,她仿佛又看见了躺在不远处的少年,胸口插着她刺下的匕首,血流汨汨。 她曾于血泊之中救起他,又亲手将他置于血泊之中。 跌坐在地上的少女脸上青白,怔怔地望着倒在泥泞里,双眼紧闭的少年,片刻后,她倏然爬站起来,扑向他:“林初!” “林初……林初!” 少女用她纤细白皙的手不住地拍打他的脸,后者却只是牢牢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任凭雨水打在他了无生机的面庞上。 那是自母亲走后,她第一次感到无措和恐惧。 思绪极度混乱,她甚至不记得当时是怎样替他拔出胸口的刀,又是如何替他包扎的。 只记得当她察觉少年气息逐渐沉稳后,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雨势渐停,少女的衣衫因被她撕扯下来去包扎少年的伤口,早已凌乱不堪,裙摆尚不及脚踝,衣袖已难遮小臂。 她将昏睡过去的少年背在肩上,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雨虽停了,但下过雨的山路并不好走,潮湿滑腻,尽管她已小心谨慎,却仍防不胜防地跌倒好几回,每回她都竭力托住身后的少年,以免他被摔到。 眼见堪堪就要到山脚下,林臻却不慎跌入一个三四尺深的水坑中,幸而跌落前,林初被山林里的枯枝挂住了,不曾和她一起跌落。 脚踝被水坑里的巨石卡住,四下又摸索不到可攀岩而上的东西,直至天蒙蒙亮时,她才从水坑爬上来。 经过了一晚,山路好走许多,但她彼时已精疲力尽,加之脚上的伤,只能半抱半拖着将林初带下山,安置在了路边最为显眼的位置。 浑身狼狈的少女再次回到母亲坟前时,天光已熹微,它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抚在少女身上,让她安然入睡。 而此时,跪在墓碑前女子的身影,似乎与三年前少女的身影渐渐重叠。 她依旧狼狈不堪,依然身无所依。 * 林臻是被翌日午时林间刺目的日光所唤醒的,回城时并没有马车,待她徒步走回去时,天色已暗。 今日是祭月节,虽只是卯时,天上已有浅浅银钩。 街上已挤满了出来摆摊的商贩,“姑娘,瞧瞧,玉兔捣药的荷灯,是我家娘子亲手扎的,别家都没有!” 林臻被小贩叫住,视线落在他递进眼底的荷灯上,绽开的荷花中间坐卧着一只兔子,怀里捧着灯作的捣药罐,很是别致。 但她却不适时地想起了日前季濉在街上买的那盏不大好看的荷灯,须臾,她朝小贩颔首致歉:“多谢,不必了。” 这时,一行人自旁侧的酒楼中匆匆走出,被拥簇在其中高大俊美的男子正是季濉。 “那不是大将军么?今日是祭月节,他不在行宫中过节,怎会来此?” 街上 结伴游玩的几个女子被吸引得停下了步子,低声议论,“今早听兄长说,永安侯在宜州传来急报,几个朝中要员都从雁荡山下来了,不日许是要出征了。” 季濉回京不足半载,许多女子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头,甚至没有见过这位英年将才,匆匆掠了一眼,便听得他又要出征,不免心下惋惜,秀眸不觉流转在他身上,久久不肯收回。 林臻望着不远处人群中身形挺拔的男子,他在朝着一辆马车走去,她脚下也不自觉地随之移动。 分明只隔了一晚,她却好似回到了三年前,那个肆意不羁的少年再次站在了她前面。 林初…… 眼见他登上了马车,林臻不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白衣随风扬起。 林初…… 饶是那几个春心萌动的女子,尚且只敢远远地瞧一眼,忽而见一女子失控般直追马车,心内颇为震惊。 淋了一夜的雨,又不曾进食,她又哪里追得上马车,没几步整个人便跌倒在地。 恰巧孔景和也从酒楼中走出,瞥见倒在地上的熟悉身影,连忙赶上前去,“林姑娘!” *** 夜里,季濉前往首辅孟府。 上回孟良誉在行宫中遇刺,三皇子便派人提前将他送回府上修养,饶是他只受了些皮外伤,但两日下来,他的脸色却更加蜡黄,毫无起色。 季濉单膝跪在榻前,应承道:“孩儿此番定不负义父所托。” 孟良誉平躺在榻上,闭眼拍了拍他搭在榻边的手,声音虚浮:“好……好……去罢。” 季濉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榻上的人,眸中划过一抹冷意,他起身向侍立在旁的管事温声道:“义父身弱体虚,季濉不敢再搅扰下去,此番前去宜州,还劳烦管事多加照料。” 管事微微一笑连忙躬下身子,恭谨道:“大将军折煞老奴了,这些本该是老奴分内之事,将军一片孝心,老奴亦不敢辜负将军所托。” 季濉颔首浅笑,片刻便退出去了。 门外铁靴声渐远,管事走近榻前,将躺在榻上的孟良誉慢慢扶起,“行刺之事尚未了结,大人即便想趁着宜州军情告急想要除掉永安侯,却也不该让他去啊。” 孟良誉摇了摇头,叹道:“林云峰死了,永安侯若是回来了,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向是个执拗的人,即便告诉他林云峰是服毒自尽,他也不会罢手……” “他手里拿着丹书铁券,若他要求面圣,要求严查……”孟良誉重重的喘了几声,继续道:“谁都拦不住他……” 管事轻抚他胸腔,给他顺气,“可您就真信了行刺一事与他无关?” 他们一直派人在大理寺盯着季濉,甚至在他审讯之后,又私下对那犯人进行了极其严酷的刑罚,但那人从头到尾都未露出什么端倪,仅仅是在意识崩溃迷离之际,低喃了几句歌谣。 管事还特意让人去查了那几句词,确实与季濉并无什么牵连,只是民间流传的几句童谣罢了。 虽未有直接指向季濉的证据,但他仍旧难以安心。 “延福啊,你知道那几句童谣,是哪儿的童谣么?” 孟良誉突然发问,管事顿了一瞬,微微摇首,这他倒没有刻意去注意过,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忙问道:“大人,是那几句童谣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孟良誉沉默良久,方沉声道:“……那是祁州的童谣,祁州的……他、他是齐洹的人!” 说着,原本躺在床上软弱无力的人骤然双目圆睁,直直地瞪着半空中,“齐洹一定还活着!他还活着,他来向老夫索命了!他想要我的命!!” 孟良誉情绪激昂,管事见按捺不住他,忙向外喊着郎中。 *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孟府前幽长的巷子里,石竹斜着眼睛向左右看了看,而后低声道:“那些跟着的人都不见了,这回他又选择让将军前往宜州,这是不是说明,他已将对将军的疑心完全移除了?” 季濉墨眸沉沉望着前方死寂的夹道,冷声开口:“老狐狸心思缜密,防备心极重,他的疑虑岂是轻易会消除的?” 不过,这回的确出乎季濉的意料,前两日孟良誉还将他咬得死死的,今日却忽地松口了。 宜州,他是非去不可的,若是没有孟良誉的支持,他少不得要再费一番功夫,现下倒是省了许多事。 “既然他今日已决定要派将军前去宜州,属下这便着手准备着,早日出发,以免节外生。” 闻言,季濉倏然停下了步子,回首定定地瞧着石竹。 冷不防被主子这么一盯,起先他还茫然不觉,很快便自己心虚起来,林臻已经跑了整整一日,他承认,她之所以能轻易从他手中逃脱,是有自己刻意松懈的缘故。 凭私心而论,他自然希望这个女人能远远地离开主子。 即便近日她乖觉许多,但到底她曾伤过主子,这怎能让他不心存芥蒂?况且,她还是林云峰之女。 不过,做了亏心事的人,难免心虚,石竹霎时神经紧绷,只待主子发落。 片刻后,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不急,且让永安侯好好地熬一熬。” 话落,季濉便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了。 石竹在原地僵了一瞬,连忙跟上,脸上不觉显露出几分喜色。 或许,那女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重要。 * 孔景和将林臻安顿回了那家酒楼,他说内阁已定了出征宜州的人选,就是大将军季濉。明日他还会来这里会见曾驻守过宜州的几位将领,以便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她被安排在酒楼中临窗的一间厢房,窗下放着一张美人榻,林臻蜷坐在榻上,垂眸望着楼下的繁华盛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靠着窗台合眸睡去。 林臻做了一个梦,尤其说是一个梦,不如说是一段回忆。 梦里正是年节,越是热闹欢腾的日子,京城中越容易动荡不安。临近年节前,便已发生了好几桩偷盗的案子,其中一桩甚至因行窃时被主人发觉,发生打斗,造成了命案。 父亲连年节都一直在大理寺中处理公务,林玥被几个丫鬟奶娘哄着去街上逛,偌大的林府,只剩了林臻一个人。 林臻还是如往常一样,在书房里摹字帖守着父亲。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林臻只以为是父亲回家了,正要起身行礼,便见林初散漫地走上前来。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交领箭袖,布料的颜色虽与其他下人并无不同,但仔细看去,却有细密的暗纹,料子也非寻常的布匹,不用想也知,定是父亲特意命人给他制的。 她不免多看了一眼,倒不是心生嫉妒,那时的她只是不解,不解父亲到底为何要待一个下人这样好。 她神思游离间,手中握着的笔已教前来的林初夺去了,他随手往笔筒里一掷,眉尾微扬:“写这些无趣的玩意儿作什么?出去瞧瞧。” 林臻仍旧身形端正地坐在书案前,抬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打算理会他,兀自将手伸去笔筒,想要将笔捡回来。 她的手不曾碰到笔尖,半路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走啊。” 一霎时,她只觉胸腔内血液翻腾,震动、愠怒、羞愤,皆而有之,以至于让她的身子僵住,久久无法作出反应,直至她被林初拉去院子里。 她愤然甩开他的手,正要发作时,上空轰然一声响,原本漆黑的夜空炸开一道绚丽的光彩,转瞬化作满天星。 是啊,今天是年节,今夜有烟火…… 她不自觉地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静静地望着那满天星辰,耳边再次传来少年的声音:“林臻,上来,从这儿看更美。” 书房前不知何时多出一架梯子,他正坐在木梯上,朝她伸手。 诚然,林臻怎会做这等“不成体统”之事?更不可能再将手交到他手中。 那回,林臻不仅没有理会他,反而因此更为恼怒,转身便回了书房。 可在这个梦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少年伸向她的手,手指白皙,指骨分明,抬眸向上,是轻勾起的薄唇 ,高挺的鼻梁,深邃妖冶的桃花眸。 他声音低沉:“林臻,过来。” 一句再简短普通不过的话,她忽而觉得心尖似乎猛地被针扎了一下,轻抿唇,她微颤着抬起了手。 但就在这一瞬,眼前的人影忽而消散不见,夜空也变得漆黑一片,她宛若置身于无底深渊。 “林初……林初!” 林臻骤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了榻上,她想坐起,却觉浑身软绵无力,头也昏昏沉沉。 “臻儿。” 林臻侧眸望去,她梦里的男子此刻正坐在她榻前,与她咫尺相隔。 林臻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心底的空洞化为一抹酸涩。 “你醒了,我去倒盏茶水来。” 男子将要起身,林臻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唇齿间浅浅吐出几个字:“不要,不要走……” 宁士禄错愕地看着被她攥住的袖口,继而将视线缓缓移到她的脸上,病中的林臻尽显柔弱之态,一双凤眸灼灼地瞧着他。 他的心顷刻间似乎被人狠狠握紧,天知道他期盼这样的眼神,期盼了多久? 打从他懵懵懂懂知晓了男女情爱,便在渴望这一日。 阿姐能像别的女子一般对他投来柔情蜜意的眼神,是他朝思暮想之事。 “好,好,我不走,不走。”他忙不迭地答应着。 见林臻似乎想起身,他赶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 女子柔软的身子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他察觉到脖颈被人环住,鼻尖是林臻身上特有的清香。 这一切都美好得如梦如幻,让他几乎失了神志,他情不自禁地埋首在林臻肩头,感受着她身上炙。热的温度,光滑的肌肤。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被自己倾慕之人如此温情地对待,他不觉已动情。 他腾出一只手,缓缓探去林臻身前,浑身血液沸腾,他大着胆子去摸索她腰间的系带。 怀里的女子似乎察觉了他的动作,她只微微一动,他便整个人惊得呆住,再不敢有所动作。 就在他颓丧着打算灭了心中的欲。念时,脖颈倏然被人楼得更紧了。 这样的回应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认可,一种鼓舞,喜悦之情再次攀上心头,他压抑着颤抖的手一把将系带拽开。 与此同时,耳畔传出的一声低唤刹那间将他的冲动与喜悦浇灭。 “林初……” “什么……?”宁士禄难以置信地将林臻的身子拉开,方才虽是极轻的一句,但林臻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他不可能听错。 “臻儿,你在说什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那个名字对宁士禄的冲击显然不小,他甚至有些癫狂。 “你,你果然连心都给了他!为何、为何啊!”他失控地猛力摇晃着林臻。 “阿姐你一定是病了,病得糊涂了,快跟我走罢,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你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在侯府听到父亲出事的消息后,便想前往宜州去找父亲,无论他先前怎么闹,但到了最后关头,他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林臻,他想带着林臻一起走。 费力才打听到林臻的下落,天还未亮他便急急赶来,见阿姐还在睡梦中,不忍将她叫醒,直趴在榻前等着她醒来。 可未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高热使林臻的反应变得迟钝,她的视线逐渐清明,“世子……?你怎会在这里?” “臻儿,随我去宜州,我们即刻便走。”宁士禄自顾自地开始替林臻整理衣裳,要拉她起身。 林臻避开了他的手,兀自拢起衣衫,长眉蹙起,眼神恢复往日的冰凉,抬眸道:“如今宜州战乱,世子合该好生待在府上。” 永安侯膝下只有宁士禄这一独子,又被林氏溺爱,生于侯门却从不舍得让他碰刀枪,实是手无缚鸡之力,若去边关,反倒要生乱。 宁士禄却并不如此思量,他只觉林臻拒绝了他,定是因季濉的缘故,当下心内更是愤懑,他一把捏住林臻的手腕,“你为何不肯随我离开?难不成是放不下那个男人?!” “放开。”林臻身心俱疲,不愿与他再争辩下去。 然而这一切看在宁士禄眼里,却是默认了,他自小倾慕的阿姐,爱上了从前林府那个卑贱的奴仆,而今又逼死舅父的男人。 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宁士禄红着双眸,紧紧地凝视着眼前衣衫散乱的女子,忽然间,他用力抱住了林臻。 定是因为阿姐被他强占了身子,若是自己也得到了阿姐,阿姐就会心甘情愿跟他走。 “臻儿,别怕,一切都会好的,很快就会好。”宁士禄一面安抚林臻,一面侧首用唇齿去摩挲她的脖颈。 林臻浑身热得发烫,头疼欲裂,察觉自己被人如此轻薄后,怒不可遏,一阵恶心从心底蔓延开来,她已使出全力去推阻身前的男人,但以林臻现下的体力,对宁士禄来说,全然是不痛不痒的。 “滚开……”她几乎是从唇齿间研磨出这两个字。 到了如斯地步,宁士禄哪里还有停下来的可能,林臻身上独有的清香冲击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他不禁将她抱得更紧,动作更加放肆。 林臻长眉紧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整个身子被宁士禄死死困在怀里,手脚发颤,却使不上力。 昔日清冷孤傲的人,此刻便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 “下官昨日回府时碰巧撞见了夫人,思虑到天色已黑,便自作主张将夫人安置在这里了,想来这会子夫人已等得急了。” 孔景和只当什么都不知情,只字不提林臻的名字,只笑着将季濉引去二楼的厢房里。 季濉唇角不觉扬起浅浅的笑意,饶是他很清楚林臻的性子,但听见这般话,依旧觉得受用。 石竹向他上报林臻逃走,他虽震怒,却并未再次失了分寸,他知晓,只要林玥在他手里一日,林臻便不可能置她于不顾。 如此,林臻便成了他手中的一只风筝,任她飞得再高,也永远掌握在他掌心。 昔日清冷孤高视他如无物的人,到底还不是被他捏在手心? 任他折辱,任他欺凌,直至他厌倦为止,届时他便…… 杀了她?或是放了她…… 季濉俊美的脸霎时黑下来,只是短短一瞬的思虑,他便已清晰的意识到,任何一种可能,他都不能接受。 他要将她永远囚在身旁,至死方休。 临近房门前,季濉忽然停下步子,抬手示意,“你们且在此处候着便是。” 孔景和欣然应是,倒是一旁的石竹拧着眉头站在身后,半晌才抱拳道:“是,将军。” 第24章 季濉全然不曾想到,他推门而入时,见到会是这样一副场景。 红漆榉木的架子床上,两人相依相偎,那个在他前面冰冷如霜的女人此刻正眉眼似水、衣衫半解地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 他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内炸开一般,每一寸血肉里都盛满了怒火。 宁士禄的动作也随着开门声停住了,他凝眸望过去,见一男人从晨光中逆光走来。 男子的脸浸在黑暗中,他尚未看清来人,一道亮光骤然朝他袭来,堪堪从他脸上划过,强势地钉入身后的墙缝里。 半晌他才隐隐觉出脸颊上的刺痛来,他重新转过身去,微眯起眼,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便将怀里的人放回榻上。 强大的愤怒盖过了内心的恐惧,他红着双眸朝季濉冲了过去,口中低吼道:“你敢欺辱臻儿至此!” 他怒,门前的男人又何尝不是,方才那只射偏了的袖箭,仅仅是因季濉愠怒过盛,才失了准头,并没有丝毫想留他一命的意思。 未待他冲到季濉跟前,后者便已上前几步,一把将他伸过来的拳手狠狠攥住,下一刻,房内便传出一阵惨烈的嘶喊。 石竹与孔景和几乎同时冲进房里,震惊地看着倒在他们面前的宁士禄。 “拉出去喂狗。” 背朝着他们的男人,冷冷发出一言。 这样的神情语气,石竹知晓,主子的话并非是在恐吓,而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宜州之行就在眼前,这个关头杀了永安侯世子,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理智的决断。 “将……” 石竹想要阻拦,方一开口,伸出的手便被一旁的孔景和按住了,二人相视一眼,他终究咽下了那句话。 主子如此盛怒,此事又岂能有回旋的余地? “是,将军。”他俯身将地上的宁士禄拖起,与孔景和一起退了出去。 房门再次合紧,窗前朦胧的光照进纱帐,林臻面色如霜,长眉微蹙,粉唇深抿着,昏躺在榻上。 季濉踏着黑靴一步步靠近床帏,他坐至榻前,俯身勾起林臻的下巴,在她耳畔低语:“顺从是假,迎合是假,和他私会才是真。” “对么?” 从外而来的季濉,带着一身寒气,冰冷冷的话语吐在林臻耳侧,却让她觉着舒缓许多,体内的燥热让她本能地想靠他近一些。 季濉只当她是睡得迷糊,仍沉溺于同那废物的旖旎中,不禁手中力道加大,紧紧钳住她,“可惜,他就要死了,抛尸荒野,投喂野狗。” 季濉狠厉的话语将林臻拉回方才的梦魇中,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喃道:“不要……不要……他不会死……他不会死的。” 她那般费力救活的人,怎能轻易死去? 他不会死,他会长长久久的活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你且睁大眼睛看看,他会不会死!”他发狠地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清醒过来。 林臻在一阵酸楚中迷离地睁开眼,那熟悉的轮廓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她却以为自己仍昏沉着看错了人,又误将宁士禄看作了季濉。 她开始挣扎,“放开……” 自然,林臻这样的反应无异于火上浇油,季濉脸色阴沉欲滴,他很快松开了手,转而将人捞入怀里,将那具滚。烫的身子贴在他冰凉的胸膛前,满是恶意道:“放开?本将军今日便要让你知晓,你该臣服的人是谁。” 被侵。入的一刻,林臻贝齿咬破了下唇,口中氤氲漫开的血腥味让她再次清醒,高热散出的汗让她整个人宛如从水中捞出一般黏腻,湿漉漉的双眸定定地瞧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薄唇…… 见他眉头皱得深,她便不自觉伸手去抚,软弱无力的指尖堪堪轻划过他眉头,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句:“林初……” “住口!” 他不愿回想那段愚蠢的过往,也不想从林臻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犹记得在林府时,他曾施计让宁士禄坠入荷塘里,本已得逞,却还是被林臻发现了,她让他在池边跪了整整一夜。 她从来,都是护着那个废物的。 季濉倏然加重了动作,咬在林臻耳边问道:“他也是这么弄你的?有我好么?你更欢喜谁?” 方才进入时的艰。涩他明明都知道,却还是要故意拿言语刺激她。 不过现下烧得昏昏沉沉的林臻哪里能听得清楚这些,她只无意识地揽紧季濉的脖颈,尽力去承受他的一切。 被妒火燃得只剩灰烬的男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林臻异常的体温,只沦陷在她温润温暖的身子里。 但不管他怎样占有着身。下的人,却仍觉着心里某一处像是被人挖空了一般,不得餍足。 倏然,他缓下了动作,望着林臻迷离的凤眸,漆黑明亮的墨眸死死地盯着她,见她因不适渐渐皱起眉头低吟了一声。 他捏住她的下巴,进而将拇指深深地按在她唇上,男人喉结滚动,喑哑出声:“知道我是谁么?” 喉咙处干涩泛疼,林臻眨着濡湿的长睫,低低唤道:“……季濉。” 男人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重而缓地动作起来,口中继续引诱:“说,你是我的人。” 即便在意识模糊间,让林臻说出这样的话,也绝非易事,但在季濉的辗转研磨下,她还是说了出来。 “说你要。我。”他犹不满足,继续道。 林臻眼尾泛红,久久不肯再说,却不料被他不经意触及了敏感之处,登时语不成声,颤颤地道:“要……要。你……” 季濉仿佛能听见胸腔内蓬勃迸发着的心跳声,让他有些失控,他大手重重握住了林臻的后颈,墨眸泛起了光亮,他脱口欲出:“说你——” 目光忽而瞥见钉。入墙半寸长的袖箭,如一桶冰水兜头泼下,将那颗藏在肉。体伸出奔腾跳跃着的鲜红心脏彻底浇灭,他恢复神志,眼神也阴郁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将林臻翻转过去,而后沉沉地从后钉。入。 这一场纠缠,直至日落方歇。 * 城郊外,石竹将马背上驮着的麻袋重重丢在了地上,长剑一挥,捆缚着的麻绳落地,宁士禄挣扎着从麻袋中滚落出来。 与上回不同,此时,他面色无惧,只余浓浓的恨意,“有本事,你们便杀了我!” 石竹提着长剑,一步步朝他靠近。 “你还真打算杀了他吗!”站在一旁的孔景和见他真的动起了手,忙上前将他拦住。 石竹原本就恼怒不堪,见他来拦,更是气愤,“若非你将她引来,至于有这一场事端么?!” 孔景和不想再就林臻的事与他争辩,只道:“那李元辉的事,也是你家主子做的罢,如今李阁老正要联合数名老臣参他,此等关头下,还敢再伤永安侯世子的性命吗!” 石竹原本也不想要他的命,在石竹眼里,那个女人与将军的大计相较,丝毫算不得什么,今日主子如此行事,他又何尝认同? 孔景和见他脸上有所松动,便继续道:“即便真要杀他,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今日。想来将军怒火平息后,也不会怎样的责罚你。” 石竹果然顿在原地,久久未有动作,就在孔景和以为他已说服了石竹,那躺在地上的人再次朝他们呼喝道:“知道杀不得我便放了我!让我去找那个贱奴!我要亲手杀了他!!” 石竹猛地抬眼朝他看过去,将手中的长剑狠狠握紧了些,大步朝宁士禄走去。 “石竹!” 孔景和的高喝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叫喊响彻郊野高空。 银色月光下,两匹骏马自长街驶来,停在永安侯府的巷子前,石竹沉默着将身前的麻袋搬到巷子口的石狮子前,割开绳子,将里头的人靠在石墩上。 回身看了一眼坐于马上的孔景和,没再说话,翻身上马,朝着另一头打马而行。 孔景和亦调转马头离开。 夜已深,一乘小轿停在了巷子口,一个穿着华丽却满面倦容的女子从轿子中走出,她探身望过去,待瞧清躺着的男子后,忙扑了过去。 “世子……世子!”曲茹芸焦急地唤道,只见他右臂上,下袍上都是血,吓得她抱住人哭喊起来。 良久,怀里的人摩挲着动了动,曲茹芸忙喜出望外地捧起他的脸,“世子……您醒了!” 她欢喜的脸色在听到男人的下一句话后,便彻底扭曲了。 “臻儿……快去救臻儿……” * 翌日。 林臻缓缓从榻上醒转过来,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又很荒唐的梦,欲起身下榻时,身上传来一阵阵酸楚无力感,甚至腿心清晰异样的感觉,这一切无不昭示着,那不是一个梦。 脑海中短暂地闪过昨夜的几个片段,足以让她面红耳赤,她咬紧贝齿,趿鞋下榻。 高热刚退,她甫一站起便又觉一阵眩晕袭来,扶住床柱略稳了稳身形,方抬步向房内的桌案走去。 抿了一口茶,便听得店小二在门外道:“小的前来送吃食,不知客官是否方便?” 林臻口中发涩发苦,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思虑到方才发虚的身子,她还是放人进来了。 简单用了几口后,她看着将要退出去的店小二,不觉出口 问道:“不知……你可曾见过大将军?” 不仅见过,他还清楚地知晓大将军季濉今早便是从这间房里出来的,也因如此,他才不敢怠慢这房里的姑娘,先前倒听说过,大将军对新迎的侧夫人很是宠爱,却不料还在此处另有欢好。 自然,贵人之事他们不敢多加置喙,只恭谨地回道:“今早听闻大将军前往绿茵河畔的画舫里去了。” 众人皆知,绿茵河畔的画舫同那秦楼楚馆所差无几,只不过是换一种取乐的法子,未免开罪了眼前的姑娘,他特意补充了一句:“该是在那处招待贵客罢。” 闻言,林臻深深抿了抿唇,朝他徐徐颔首。 * 已至深秋,绿茵河畔的画舫里已铺上了雪白的狐皮,墨色劲装的男子躺靠在榻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好不惬意。 “将军,快尝尝奴的酒,都要凉了。” 画舫四下只垂着轻薄的帐幔,河面凉风阵阵吹着,画舫里的几个女子却只堪堪穿着薄透的纱衣,尽力展现自己姣好的身段,将纤细的小臂撑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举杯投喂仰躺着的季濉。 他微一低头,用唇去接杯中酒,一双潋滟桃花眸却定定地瞧着不远处岸上迎风而立的白衣女子。 不久后,石竹乘着一辆小木筏走上画舫,垂首禀道:“……她想要见将军。” 替林臻传话,石竹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情愿,但到底她已站在了岸边,主子是能瞧见的,至如斯地步,他现下也拿不清主子心中到底是何想法了。 季濉松开枕在脑后的手,转而支在额前,接过女子手中的酒盏,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把玩,良久,他冷笑一声:“是想替那个废物求情么?” “只可惜,现下怕只能瞧见他的尸首了,”季濉冷冷地收回视线,不再看岸边的人,“她既愿意候着,便随她去。” 直至日暮西沉,那艘画舫才靠了岸,季濉早已喝得烂醉,步履趔趄着迈下船来。 林臻仍站在岸边,见他身形不稳,她几乎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扶他。 “大将军当心。” 紧随其后的两个女子快步跃下船,一左一右稳稳地将季濉接住。 那只探出去的手微微蜷了蜷,被林臻死死握回袖中,在她即将要放弃,要转身离开时,却见那人忽而在她前面停下了。 他唇角扬起一抹好看的笑,出口的言语却残忍至极:“若美人愿同她们一起服侍本将军,本将军倒可以考虑应了你所求。” 河岸的风瑟瑟地吹着,女子的白裙与乌发肆意飘扬在风中,彻骨的寒意阵阵涌入她的五脏。 这一刻,她蓦然从这两日的恍惚精神中清醒过来。 她这般急着寻他是为何? 五年前公主府的那场大火已将一切燃成灰烬,再无回旋的余地,留下的只有恨,无尽绵延的恨。 他恨她,他是林初时恨她,他是季濉时亦恨她。 他该恨她,她亦该被他恨。 可为何……她的心会如此的痛? 那原本套在她心脏外坚硬的保护壳,忽然间碎成了一片又一片,鲜血淋漓地扎进心里。 良久,她才终于费力捕捉到了一块碎片,将它堪堪护在心口前,她终于再次听见空气中属于自己的冰冷言语:“不敢搅扰将军雅兴。” 第25章 香帷勾缠,筝鸣鼓吹。 两个女子将身形高大的男人搀扶回厢房,款款扶他倒在满是腻人脂粉的锦衾中,又耐心替他褪去鞋袜。 “你去替将军打水来。”跪坐在季濉左侧的女子忽而向另一人吩咐道。 那女子不情不愿地咬了咬唇,忿忿地走了出去。 待人走后,榻上的红衣女子立时将自己的衣衫半解,露出傲人身材,堪堪贴在季濉身上,附在他耳际媚声道:“大将军,让奴来给将军宽衣罢。” 她们这样的女子平生已不知服侍过多少男人,各色各样的都见过,但像季濉这般身形模样的,却少见得很,是以,即便知道自己得不了什么名分,只伺候一晚,也是甘愿的。 良久,躺着的男人仍紧阖双眸,并不见应答,女子索性大着胆子将手探向男子精致的虎面银制腰封上。 在她指尖触及腰封的一瞬,忽而觉着头顶传来一道不善的目光,她怔怔地抬首望去,正对上一双幽深冰冷的眸子。 与白日在画舫时那双风流醉人的桃花眼截然不同,那里头迸发出的寒意让她觉得如坠雪窖,寒风侵肌。 她试图作最后的挣扎:“将……将军……” “滚。” 男人凌厉的语气霎时打消了她所有的念头,仓惶地敛起衣衫,便爬也似地逃出了屋子。 季濉圆睁着泛有血丝的双眸,定定地望着帐顶,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林臻的模样。 她第一次将他揽在怀里紧张却不慌乱的神色,她在河边为母亲虔诚祈祷的样子,漫天烟火照映下她双眸熠熠生辉的模样…… 甚至有她冷着脸命他罚跪的神情,雨夜里剑指向他时的决绝神态。 季濉蓦然皱起眉头,胡乱扯过一旁的绣花枕盖在头上,昏然睡去。 * 林臻不在教坊司的这几日,杜三娘时常会过来瞧瞧,这几日有个客人连着在她屋里宿了三宿,今夜晚间方离开,她总算有功夫能再来偏屋看看。 甫一靠近院子,她便瞧见里面一片漆黑,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声。 林臻走了,她大抵能猜到她去了哪里,毕竟离开了数日还能让教坊司不闻不问的去处并没有几个。 只是,她不知林臻现下到底是福是祸…… 杜三娘迈进寥落的院子里,用帕子抚了抚染尘的石阶,便在主屋门前坐下了。 她望着空落落的院子,不禁生出几分落寞之感,她又想起林臻了。 分明是个善良柔情的姑娘,却惯常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的倨傲神情,这丫头…… 杜三娘不觉唇角溢出笑意。 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夜深风起,杜三娘只觉身上渐渐冷了起来,她摩挲双臂,站起身跺了跺脚准备离开。 “咣当——” 里间忽而传出一声响动,杜三娘顿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她慢慢将身子靠向木门,细细听去,竟还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声音。 这偏屋向来没什么人会来的,饶是如此,她仍是十二分警戒地试着推了推门。 门被推开的一瞬,她便瞧见倒在地上的人,不是林臻又是谁? “林臻!”杜三娘唤了一声,忙上前将她扶起。 杜三娘原想将林臻扶坐在桌前,却发现她浑身滚烫连坐都坐不稳,只得将她搀回榻上。 “林臻。”看着榻上紧闭双眼的女子,杜三娘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林臻额间渗着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已浑然无意识,嘴唇干涩发白,只模糊地呢喃着:“水……水……” 杜三娘回身看向摔落在地上的茶壶,方才她定是想倒口水喝的,可那茶壶就滚在地上,又何曾有半滴水流出来? 杜三娘探身扯过里侧的锦被,严严实实地盖在林臻身上,之后便赶回自己房间取了茶水来,半扶着林臻一口一口给她喂了下去。 摸到她额上滚烫,杜三娘又去打了冷水,一遍一遍地给她擦拭,见林臻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她这才放下了揪着的心,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合眼眯了一会儿。 第二日,林臻清醒了半日,却也什么都不肯说,不到夜里,她便又发起了热,这回,杜三娘忙活了半夜都无济于事,不仅没有缓过来,病况还愈发严重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杜三娘忙去禀教坊司司史,请他传郎中前来,不料却被他冷冷回绝了。 她没法子,只得自己出去抓了药回来煎, 奈何林臻一口都没吃下去,尽数吐了出来,眼见面前的姑娘虚弱地像随时都要凋谢的花儿,她忽然便起了主意。 她要去大将军府。 杜三娘虽从未去过大将军府,但这街上又有谁会不知大将军府的位置,她稍加打问便知晓了。 适逢石竹出府办差,杜三娘是见过石竹的,她认得他,遂连忙上前将他拦住,甚至忘了行礼,直接道:“官爷,可否请大将军往教坊司去一趟,林臻……林臻出事了。” 石竹向后退了一步,远远地避开杜三娘,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将军近日都宿在绿茵坊,已下了命令何人都不见。” 杜三娘的心随着石竹的话一节节凉了下来,待要再问,只听得他继续道:“还有,大将军府岂是你等可随意靠近的,再有下回,乱棍打死。” 石竹说罢,便牵过身前的马,翻身而上,策马远去。 * 浑身燥热不堪,林臻觉得自己好似浸在了一片火海中,眼眸唇齿间尽是热气,她不耐地左右翻动着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股股热浪终于退散了些,她缓缓睁开眸子,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草地上。 那是幼时母亲会私下偷偷只带她一个人去的地方,她从没有对母亲说过她喜欢那里,但母亲却似乎知道得很清楚。 “林臻。” 母亲总会满是温情地唤这两个字,而后轻柔地替她抚着耳畔的碎发。 十年了,母亲的容貌在她记忆里已开始模糊,但那印刻在脑海深处的声音却从来不曾散去。 “母亲……对不起……我终究无法做到您嘱托得那样……” 母亲临终前将妹妹交给了她,将整个家交给了她,她已拼尽全力,却还是没能守护好他们。 她让妹妹数次陷于险境,她没能及时察觉父亲的异样,她不该在林初一事上一直犹豫不决,以至于最后只能用激烈的方式阻止他,继而引来他无边的怒火与恨意。 林臻慢慢闭上了眼,泪珠从眼角滑落,她死死地掐着指尖。 忽而,脸颊上传来一阵温热,她睁开凤眸,面前温婉的女子正笑看着她,指腹轻轻摩挲她脸侧,“林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 “这样的担子交给你,是母亲辛苦了你。” 她觉着母亲如同从前一样,正一下一下地替她整理着耳畔的发丝。 那是她力量的来源,更是她全部的依靠。 轻蹙的长眉被一点点抚平,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渐渐浮现笑意。 冰雪消融后,那被掩盖已久的绚烂美景肆意纵情地绽放着。 她美得那样惊心动魄。 “林臻,醒醒,我们回家了。” 眼前再次变得漆黑一片,耳畔还回荡着母亲轻柔的声音,她努力想要去应和,却久久不能动弹。 阵阵热浪再次席卷向她,林臻不安地又蹙起眉头。 “林臻,醒醒!” “林臻!快醒醒啊!” 杜三娘万万没想到她只是短暂地出去了一趟,回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林臻院子后的库房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一直蔓延到她的屋子。 看着被火舌舔舐的屋子,杜三娘心内愈发着急起来,她猛烈地拍着门,却发觉它像是被人从内锁死了一般,任她怎样连推带踹都无法打开。 她走之前林臻分明昏睡在榻上,又怎会有力气去反锁房门呢? 杜三娘心中虽有疑虑,现下却也不是细想的时候,她一面尽力拍着门板,一面高声向里呼喊,试图唤醒沉睡在榻上的林臻。 院外数人行色匆匆地来回奔走,却都是赶着去救库房的火,无人在意在院内无助呼喊着的杜三娘。 毕竟,与库房里那些财物相比,一个得罪过大将军的落魄千金,没有任何的价值。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明亮清晰,不再是轻声慢语,却是一声声高昂的嘶吼。 林臻终于慢慢醒转过来,看着屋内角落燃起的熊熊火苗,她微怔了一瞬,便被屋子里的浓烟呛的直咳起来。 她听见了杜三娘的声音,想去应她,却发觉嗓子被呛得根本无法开口,身上高热退去,她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从榻上爬起,跌撞着走向门口。 方才杜三娘急着拍门叫喊,未听见房门里的咳嗽声,这会子忽而听见里头锁头扯动的声音,忙停下动作,向内喊道:“林臻!快将门打开!” 屋里除了火光一片黢黑,她根本看不清门锁的位置,只能摸索着扯动门闩。 半晌都没能将门打开,她这才发觉门闩上不知何时被人安上了一把锁,是一把她房里根本没有过的锁。 林臻的心跟着一沉,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便在这时,门窗上陡然一阵巨响,一个大瓷缸从窗外砸进来,瓷片和水花四下散落,杜三娘从破开的窗子外向她伸手,“林臻,快!” 林臻被杜三娘半扶半搀着跳出窗外,二人站得平稳后,林臻原想说一句道谢的话,甫一抬眸便见杜三娘在直直地盯着她瞧。 林臻不明所以,只将眉头微微皱起,反看向她。 看着面前那张原本清冷美艳的脸,此时被浓烟熏得黑黢黢的,还这般凝眸不解地望着自己,杜三娘实在是憋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 林臻全然不知她在笑什么,只是这笑来得莫名,倒让她不禁红了耳根,下意识地垂下眸子。 眼底突然伸过来一张帕子,不惯与人太亲近的性子使得林臻本能地往后避了一下,但也只是这一下,而后便由任杜三娘拿着帕子一下一下擦拭她的脸颊。 她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感觉到杜三娘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后,林臻才缓缓启齿:“三娘……” “走罢,”几乎是同一时间,杜三娘开口道:“离开这里吧,林臻。” 在林臻高热难退时,她曾自作主张褪下林臻身上的衣裳替她擦拭,层层衣衫掩盖下的洁白身子上满是斑驳的青紫痕迹,在教坊司呆了数年的她怎会不知晓那是什么? 那位大将军既这般要林臻,却又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他不该这么对林臻,这样美好的姑娘,谁都不该如此待她。 不过这到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杜三娘并不知林臻心里作何思想,她没有将石竹的话告诉林臻,只是讪讪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今夜教坊司这一场火不知要闹得怎样大,定有许多人会趁此机会逃走,我也要走的。” 她笑了笑,继续道:“林臻,你也走罢,或许,你可以去试试另一种生活?” 林臻像是回应,又像在自言自语般低喃了一句:“我……可以么?” 杜三娘骤然握住林臻的手,欣然点头:“自然可以!” “快些快些!你们这群饭桶都磨蹭些什么!” 院外传来教坊司司史的声音,杜三娘忙将林臻拉到墙根处,她自上而下地扫视林臻了一番,她给她穿得是红叶的衣裳,远不如白裙那般容易引人注目,她又看了看林臻的脸,索性拿帕子染脏了的一角又在林臻脸上抹了抹。 待一行人从院外走过,杜三娘将林臻一把推出院子。 “走罢!” 看着林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杜三娘方捏紧帕子折返回院子里。 * 戌时,孔景和从大理寺的值房里走出,黑暗中,忽有一人急匆匆地埋首直朝他走来,险些将他撞上,定睛一看,原是大理寺寺丞。 “孙兄不是一早就走了,怎的这个时辰又上值来,可是有什么要紧案子?” 孔景和将那人拦住,礼节性地打问了一句。 那人见被上峰截住了,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自己打湿的衣袍拿起向孔景和抖了抖:“今日三皇子从行宫回城,许多同僚都往雁荡山接人去了,这值房好容易清闲了半日,下官便去教坊司里坐了坐。” 说着他快速地摆了摆手,急于解释:“大人,下官真的只是去喝了点小酒,说来也是倒霉,今日教坊司里不知怎的走了水,一众人惊慌失措起来,下官的衣袍也被打翻的酒水洒湿了,以免家中夫人误会,这不……特意回来换身衣裳。” 男人说着说着,便见面前的孔景和目光游离出神,他不禁 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大人?” 孔景和蓦然将他的手抓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半个时辰前罢……” 男人话音还未落,便见孔景和仓惶地跑了出去,他只当是清高如孔大人,也在教坊司有自己的红颜知己,嗤笑了一声,兀自向值房走去。 * 当夜同在教坊司里的官员,不止有大理寺的,是以,教坊司走水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石竹自然也知晓了。 因此,当他在大将军府看见前来求见季濉的孔景和时,便一口咬定不知主子的去向。 “前几日关在大理寺狱的刺客今日有了新的供词,我必须要立刻面见大将军,若是延误了时机,你可担待得起!”孔景和一拍桌子,双目怒视石竹,尽显大理寺少卿威严。 事关大计,若真从那刺客身上得了有利的证据证实主子的清白,也好减轻孟良誉对主子的怀疑,这便更能让他放松警惕让主子前往宜州。 他到底还是松了口。 * 绿茵河畔的画舫里,季濉霍然自脂粉堆里站起身来,他一把揪住孔景和的衣襟,冷冷诘问道:“再说一遍。” 第26章 季濉蓦然将孔景和推至一旁,大步跨下孔景和来时乘着的木筏子,很快便到了岸边。 岸边停着一辆马车,入夜风凉,此时马夫正欲掏出自己包裹里的披风遮寒,忽然见大将军阔步朝他走来,忙将包裹放在一旁,跳下马车问道:“大将军要往何处去?” 季濉沉着脸一言不发,待靠近时,他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那马夫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也忙惊慌地跪地求饶。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一旁的马儿一声嘶吼,季濉割断了捆绑马车的绳索,已驱马扬长远去。 * 秋冬时气干燥,京城中走水之事非头一回发生,况且即便教坊司真的走水了,林臻也不一定会出事。 那个敢决绝持剑伤他的女人,那个宁愿被折辱也不肯向他低头的女人,她不会轻易出事。 绝不会。 饶是季濉心里如是想,但手中的鞭子却从未放缓过,一下一下狠抽着身。下的马,往教坊司的方向疾驰而去。 * 原本应该和红叶逃远了的林玥,此时正一身寻常妇人的打扮,怀里抱紧着包袱,面色不安地缩站在角落里。 红叶一早便和她商量好了出逃的线路,只待守门的侍卫撤走,她们便趁机离开行宫,却不料只是一趟出去探视的功夫,红叶回来后便改了主意。 她说还有一些事未交代给阿姐,一定要回城一趟,但当自己问她是何事时,她却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来,最后索性说她要独自回城,让自己在渡口等她。 经历了上回与阿姐在郊外分别一事,林玥每每想起那段时光,心内都万分惧怕,她自然不可能再答应和红叶分开,便只在城里等着她。 林玥的打扮虽然不惹眼,但她紧张的神色以及死死抱着包袱的样子还是引起了歹人的注意,在她昂首张望间,怀里的包袱突然被人抢走。 “给我站住!” 里面装着重要的路引和地图,林玥急得拔腿便紧追上去,冲过一条大街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儿嘶吼的声音,她转身瞧过去,眼前只有一双即将要踏下来的铁蹄。 霎时间,林玥脑中一片空白,瞳孔骤缩,连躲避的本能都没有了。 意外地,那双马蹄并没有朝她落下来,而是及时地调转了马头,她终于回过神来,但就在这时,她也看清了马上的人。 正是季濉。 此时,林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路引地图,忙一转身就往反方向跑。 “站住,林臻!” 只堪堪瞥了一眼,即便是全然不同与平日的装扮,昏暗灯火下一张熟悉的侧脸,也让季濉一下便认定了那是林臻,扬起马鞭跟着追过去。 而彼时黢黑着一张脸的林臻正沿街走着,陡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男人声音,她身子僵直了一瞬,却是一动未动,只将头埋得很低。 所有的路引地图都留给了红叶和林玥,她从教坊司里逃出来时什么都没有,甚至身无分文。 前路并非坦途甚至是凶险异常,可不知为何,当她离开教坊司的一瞬,那颗被绑缚已久的沉闷的心竟隐隐得以喘息。 她不知前路几何,却知身后等待她的只有地狱。 是以,即便是飞蛾扑火,她亦会奋不顾身。 嗒嗒得马蹄声渐近,她仓惶地抬头环顾四周,目光锁定至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上,她几乎未有片刻的犹豫,便径直快步登上了那辆马车。 车厢内一片漆黑,林臻蹲站着,两手紧扶着车壁,屏息凝神,片刻后,马蹄声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凉风。 她终于垂下了略微发颤的双手,正欲退出去,车幔被风卷起,翩跹舞动间,她瞧见了架在她脖颈上的锋利匕首。 “不准动。” 咫尺处,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风止,车幔垂下,林臻没来得及看清男人的脸,黑暗中,她察觉到一只手抚上她腰间,摸索着左右按了按。 这人许是将她这个不速之客当作了刺客,亦属寻常,林臻预备待他检视完毕,便向马车内的主人道歉致谢。 岂料下一瞬,那只手便蓦然按在了她胸前,男人似乎也惊住了,动作迟疑了片刻,再要收手时,脸颊便迎上林臻重重一巴掌。 * 人的脚力如何能敌得上马,更何况还是一个弱女子,当林玥被立于身前的高大骏马拦住去路时,人已瘫坐在地上。 季濉在街上策马而行引来了神武营的注意,彼时已手持火把将林玥团团围住,四下火光冲天,季濉终于看清地上人的样貌。 他暗骂一声,便道:“将她绑去将军府。” 一双幽深锐利的桃花眸将周围扫视了一番,而后冷冷吩咐道:“立即戒严城门!” * 季濉疾驰赶到教坊司偏屋时,院中一衣衫灰脏的女子正跪倒在大火缭绕的正屋前崩溃大哭。 季濉大步上前,一把拎起红叶,双眸猩红:“林臻呢?” 不知怎的,见着季濉,红叶哭得更厉害起来,语不成调。 漫天大火映照在季濉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他未有丝毫迟疑,便直奔火海而去。 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扑面而来的热气便直将他逼得往后退了半步,那平时只有数步之遥的卧榻,此时却是咫尺天涯,屋子里的为数不多的物件尽数被吞进火舌中,东倒西歪地挡住了所有去路,他根本看不清林臻的位置。 猛地用脚踢开了几件,他终于得以靠近床榻,但屋子里的浓烟已让他接近窒息,身侧跌倒的木柜死死地卡住季濉的腿,咫尺距离间,他终于看见床帷里昏躺着的人。 “林臻!” 季濉声嘶力竭,用力探向露出帷帐的修长指尖,下一瞬,他终于触碰到榻上的人,但身子也随之被掉落的梁木重重砸倒。 院外传来一阵银甲铁靴的声音,是石竹带人赶到。 * “……是你?” 这厢,林臻被人绑缚在车厢角落,那人提灯靠近林臻脸上照了照,伸手几下将她的脸抹开,拧紧了眉头。 林臻亦看清了面前的人,就在不久前,她们还曾有过并不算愉快的交集,方才在黑暗中,她便隐约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几分熟悉。 借着灯光,林臻抬眸望去,果见那个男人坐在矮榻上,目光审视地瞧着她,在与她视线碰触的一瞬,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淡淡地将视线转开了。 辛夷瞧见林臻看公子的模样,想起她方才对公子的所作所为,立时用剑鞘直指林臻咽喉处,低声斥道:“是谁派你来的!” “如姑娘所见,我若是人派来伤……”林臻抿了抿唇,“伤他,便不会这般手无缚鸡之力, 轻易被受伤的你所制伏。” 林臻说着,将视线落在劲装女子下意识用手虚护着的腰腹上。 “你!”女子蓦然用肘猛一用力,将林臻紧抵在车壁上,见她眉头轻皱,神色却坦然,并不似说谎的模样。 她上下将林臻扫视一周,又盯着她抹黑的脸瞧了半晌,犹豫踌躇间便听得马车外响起阵阵守卫整军踏步的声音,忽而开口问道:“你该不是……逃出来的罢?!” 此番出城,他们刻意趁着行宫之中的人回城,盘查松懈之机,自己这一身的伤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她死而无憾,可若再因此拖累了公子…… 辛夷气恼不已,一双杏眼恨恨地瞪着林臻,抬手间便一掌劈向林臻颈间。 “公子,辛夷这便寻个不起眼的地方将这女人丢下去。” “整军戒备还需一些时辰,现下速速出城,尚来得及。” 男子说罢,垂眸望向昏睡在地的林臻。 第27章 “醒醒!” 林臻被一声清亮的嗓音唤醒,她扶着酸疼的脖颈坐起身,辛夷正撑着一支拐杖立在榻旁,一手拎着饭盒,举在林臻面前,声音冷冷道:“公子仁善,愿载你一程,却也只能将你送到岭安,到了岭安,你便自行下船,莫要拖累我们。” 说话间,她刻意抬了抬下巴,睥睨着林臻,继续道:“自然,也不能平白带着你,我如今行动不便,日后便由你来服侍公子,这是公子的餐食,你负责送去。” 无论如何,这回确实是他们助她出了京城,林臻顿了片刻,便伸手接过饭盒,出了房门。 夜已深,风凛凛吹着,舱房外并没有什么人,林臻看着宽阔泛着波澜的河面,微微出神,一瞬间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真的离开了京城,离开了那个地方。 也逃离了那个人。 林臻深深吸了一口气,河风冰凉,她鼻尖泛起红,紧了紧提着饭盒的手,她便按着方才辛夷所说的门牌去寻那男子的房间。 咚咚地敲了两下房门,听见里面的应答声,林臻才推门而入。 男人正双手撑着木质轮椅,从榻上挪至轮椅上,对视的一瞬间,二人皆怔住了。 林臻觉得自己进来的时机对他有所冒犯,而男子则对林臻的到来有些诧异。 林臻偏过头的一瞬,听见男人摔倒在地的声音。 她忙将手里的饭盒放下,待要转身,便听得身后传来声音:“不要过来。” 林臻停住动作,直至木轮滚动声音的靠近,她方提起食盒,转过身躯。 “似乎遇见你,总在最难堪的时候。” 男人将轮椅停在一张八仙桌前,低低地说了一句。 林臻瞥见他唇角微微勾起弧度,却是未达眼底的笑,心底闪过一抹异样的感觉,她缓步走向桌前,将饭盒里的瓷碟一一摆上。 “是那丫头让你来的罢?你大可不必听她的话,我可不是为这个救你的。” 男人从容地拿起桌上的湿帕,轻拭双手,面色淡然温文尔雅,似乎丝毫没有被方才的窘迫插曲所影响。 “无功不受禄,姑娘的要求,我理应做到。”林臻将碗筷从饭盒中拿出,淡淡地回道。 闻言,男人微微挑眉,不可置否。 林臻摆好碗筷,便沉默地侍立在一旁,男人慢条斯理地拿起木箸,忽而抬眼瞧向林臻,她面色虚白,嘴唇干裂。 他拿起一旁空着的汤碗递向林臻,“坐下一起用饭罢。” “不必。” 林臻甚至没有给他视线的回应,只定定地望着窗外,平静回道。 男子陡然蜷起身子猛咳起来,林臻忙俯身过去,她不知要如何做,只尽力用手去顺他的背,半晌,见他渐渐平息下来,林臻皱眉望着他问:“好些了?” 男人微微喘了几口气,他看着靠近自己的林臻,双眉微颦,面带焦急。 他蓦然笑了,这回的笑显然要比方才真切许多。 见此,林臻的眉头蹙得更紧,但她很快发觉自己和他靠得太近,快速抽回手,欲退回一旁,面前却忽然多出一只碗,男人笑道:“看来我比你更不会伺候人。” 林臻怔了半晌,到底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只沉默着接过了。 * 林臻回至方才的房间,屋子里只余一支细蜡点在靠门的小木桌上。 听见推门声,暗处床上躺着的人懒懒出声:“回来的这样晚,饭已经冷了,你便凑合着吃吧。” 话落,整间骤然屋子暗下来了。 辛夷觉得此人实在不识好歹,忿忿地坐起身来,正要斥责几句,却见林臻默不作声地拉开矮榻上堆的薄被,背朝她躺了下去。 “公子……竟留你用饭了?” 黑暗的屋子里寂静无声,这便是最清楚不过的应答,辛夷直直地瞪着暗处的矮榻,半晌,她重重地将被子重新扯回身上,亦翻身背对着林臻,只是再也没了睡意。 * 季濉在将军府清醒过来,已是两日后的事。 石竹靠在榻前假寐,听见轻微的响动,便立时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眸,关切地唤了一句:“将军!” 季濉面朝榻躺着,背上是大片泛着血丝的纱布,甫一动作,血迹便随着撕裂的伤口洇染开来。 石竹忙站起身将季濉拦住,“将军,郎中说了,这几日您不能下榻!” 季濉抬眼冷冷瞧向石竹,饶是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那迫人的威压却未减分毫,石竹自小跟在他身旁,自然清楚他的性子,并不敢再拦,忙去将搭在屏风上的干净锦衣替他穿上。 白底勾金边的锦缎长袍,白玉束带,银色军靴,眉目如画,唇色淡淡,是另一番惑人的样貌。 束起玉冠,石竹见他大步往外走着,不敢阻拦,只得紧紧跟着。 *** 日暮堪堪垂下,将军府一行人便晃晃荡荡去了教坊司,这是季濉头一回光明正大地入教坊司大门。 教坊司内,以奉銮为首,左右韶舞、左右司乐、司史皆跪迎在大堂。 一时间,坊内舞乐俱歇,宾客皆散,众人屏息凝神,恭谨地低垂双眸。 季濉大马金刀地坐于左右奉上的太师椅上,桃花眸微阖,睥睨着下座众人。 “本将军是来要人的,将林臻交出来。” 为了瞒住季濉受伤的消息,石竹早已将季濉两日前来过教坊司的消息遮了个干干净净,神武营前去教坊司,只为搜查不明刺客。 下座的一司史,曾奉命将林臻手脚绑上银链,被作为猎物送去上林苑以取悦季濉,今日见此阵仗,只以为是大将军今日心绪不佳,想来翻一翻旧账,寻那林臻出一出气。 他忙膝行上前,谄媚着回禀道:“大将军来要人,下官们本应立即奉上,只不过前两日坊里不期着了一场大火,那偏僻的院子又不惹人注意,大将军要的人……如今恐怕是交不出了。不过,烈火焚身,她也死得其所了。” 他只顾一味地垂眸禀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季濉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 他应答完毕,久久不曾听见回复,终于大着胆子抬首看了一眼季濉,只见后者脸上已阴云密布,薄唇一张一合,说着他难以置信的话。 “信口妄言,即刻杖杀。” “下官、下官不曾妄言啊!她当真是被火给活活烧死的,烧成了灰啊!” 几个平时与这司史交好的,此刻皆跪出来替他求情,却不料只得季濉的一句:“砌词狡辩,一概杖杀。” 石竹虽想开口阻拦,却又恐惹怒主子,引得他牵动伤口,只得依言命令下去。 一时间,昔日里喧闹靡糜的教坊司大堂宛若人间地狱,哭喊声此起彼伏。 眼见躺在地上的数十人被打的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跪在最前的奉銮终于战战兢兢地从袖中掏出一块莹白的玉佩,哆嗦着双手奉上,鉴于前头几人的下场,他只字未提林臻,只道:“这是下官从废墟下所得,还请大将军过目。” 既然交不出人,那便交一件物出去。 石竹觑看了一眼季濉的神色,见他单手支颐目光落在那玉佩上,便上前将它取了过来。 “将军。” 季濉伸出长指将那玉佩拈在手中,高举起来,对着悬挂在高处的灯笼眯眼看了看。 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上面字迹娟秀地刻着一个宁字。 男人唇角忽而勾起一抹潋滟的笑意,随着渐渐压平的唇线,他的手越握越紧,手中的玉佩也因承受不住这力道而砰然断裂,鲜血从指缝中汨汨流出。 “将军!” 第28章 甫一回府,偏院便传来阵阵哭声。 红叶和林玥被一起关在屋里,林玥亦得知了阿姐遇难的消息,她扑在红叶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门骤然被人推开,她惊得缩进红叶怀里,双眸圆睁看着跨进门的高大身影。 男人渐渐走近,在她们面前蹲身下来,巨大的阴影几乎将二人整个笼罩。 季濉奔赴火海是红叶亲眼所见,是以,此时她并未像林玥一样恐惧眼前的人,她只是伤心…… 季濉的出现让她再次想起那一幕,眼眶里的泪不觉落得更快,她将头深深埋下。 见男人靠近,林玥也哭得更厉害了,她手足无措,圆睁地杏眼里只有无尽的恐惧。 阿姐不在了,他会对自己如何…… 她几乎连每一根发丝都是紧绷的,就这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全身心地戒备着。 季濉甫一抬手,她便吓得紧闭双眼,死死咬住唇,可意外地,身上并没有任何一处感到疼痛,反而脸颊上有微微冰冷的触感。 林玥缓缓睁开濡湿的眸子,愕然望着季濉,他正用指腹轻拭自己眼下的泪痕。 “哭什么呢?”男人莞尔轻问。 “阿姐……阿姐没了……你放过我们吧……” 男人轻柔的动作与话语丝毫不能消弭她内心的恐惧,阿姐曾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支撑,可她不再了…… 心性单纯的少女紧攥着红叶的衣角,她双眸含泪望着季濉,竟企图能让这个男人软了心肠,放过自己。 “啊——” 脖颈处骤然被人紧紧攥住,一阵阵窒息感向她袭来。 “本将军说了,她没有死。” “二姑娘!”一旁的红叶想要出手解救,却很快被人拖到一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玥被季濉掐在手中。 就在少女气若游丝时,男人蓦然松开了手,他看着伏倒在地的林玥,慢条斯理道:“你可是她最在意的人,不能就这么死掉。” 季濉站起身,睨着林玥,冷冷吩咐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好生伺候着林夫人。” 直至房门被合上,林玥才缓缓从地上爬起,她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用双手摸索着自己的脖子。 “血……红叶姐姐……血……”林玥张开双手,盯着手上斑驳的血迹惊恐地唤道。 红叶忙跪地帮她检视,片刻后,她开口安抚道:“姑娘,姑娘莫怕,那不是您的血,没事的,奴婢这便去打水来给姑娘梳洗。” 屋子里只剩林玥一人,她蜷坐在地上,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子,默然淌泪。 * 大将军府主屋的卧房里,季濉站在窗下,拿着巾帕一下一下擦拭手上的血迹,即便是擦过伤口,依旧面不改色。 “将军,时辰到了,属下来给您换药。”石竹捧着托盘走进来。 季濉将帕子丢进托盘里,淡淡道:“出去。” 石竹端着红漆木盘顿了良久,终是低声应了一句,退出了门。 季濉转身走向床榻,背上洇出的血迹宛如盛开的芙蓉花,他和衣躺在榻上,转动指间的一枚碎玉。 他得到的最后一件属于林臻的东西,竟是那个废物的玉佩。 身下被压迫着的伤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但心口处却是空洞的,麻木的。 那个本该同他纠缠一生的人不见了,那个他最该恨的不见了。 她怎么敢的? 不过,她又何曾真的惧过他? 她只是被他用低劣的手段压制着,她从来都恨他,厌恶他…… 那她便该好好活着才是啊! 活着来恨他!来厌恶他!来将他一剑穿心! 林臻,你不是很骄傲么?我如此对你,你就甘愿这样放过我么? 碎玉被他攥在手心,季濉缓缓合上眼,眼前的画面是他被带回林府养好伤的第一天。 披着雪色斗篷的少女临风而立,踮脚瞧着扶梯上修屋檐的下人,她察觉到了他不加掩饰的视线,蹙起眉头侧脸看了他片刻,旋即转过身对屋檐下的几个仆人吩咐了几句,便拂袖离去。 季濉的唇微微勾起。 紧闭的眼眶烫得灼人,她明明那么会生气,那么爱生气…… * 运河上一连数日阴雨绵绵,今日天气难得的好,林臻站在护栏前,远远眺望岸边的墨绿丛林。 不知道林玥和红叶现下到了何处。 或许,她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这样也好,毕竟,她们的磨难都是她给的。 站了半个时辰,林臻收回视线,转身去往那男子房里。 她抬手叩门的瞬间,门便从里头打开了,一个小厮端着一盘碎瓷片从房里走出,与她擦肩而过。 辛夷拄着拐立在榻前,正端茶递给榻上的男子。 林臻走过去,欲接过男人用罢茶的茶盏,脸上忽然一阵热,她抬眸看向正站在她面前怒目而视的辛夷。 “你跑哪儿去了?你便是这样照顾公子的吗!” 男人目光微沉,甫要开口,便听得啪地一声,林臻靠近了她一步,狠狠一个耳光甩了上去。 “我既不是姑娘的奴,也不是姑娘的婢,还望你自重。” 林臻虽不如辛夷那般是习武之人,身量却要比她高,站得近,便愈加气势迫人。 辛夷根本没想到林臻会还手,她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颊,她乃良将之后,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她,便是公子也不会。 她将林臻瞪地咬牙切齿,气红了眼眶,却一时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在剑拔弩张的二人面前坐着的男人,忽而轻笑了一声,很快,他将手蜷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嗓音低沉:“辛夷,下去罢。” 辛夷将林臻用力剜了一眼,忿忿地拄着拐杖离开了。 “这丫头自小被众人纵着,益发没了规矩,今日总算有人能治住她了。” 男子缓缓说笑着,林臻却无法作出回应,她看着被辛夷摔得左右摆动的木门,良久方回过头来。 接过男人手里的茶碗,放回桌上,背对着他,林臻垂着长睫淡淡道:“或许,你该将你的起居习惯告诉我。” 男人道:“你说得对,你本就非奴非婢,岭安城一到,便会下船,这些琐事,你没有去学的必要。” 他的声线温和得体,却让林臻心生愧意。 她方才……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林臻不觉将葱指抠紧桌沿,嘴唇微动,方才出去的小厮此时又站在了房门口,截断她的话:“公子的药煎好了。” 林臻抿了抿唇,上前接过木盘,缓缓倒了一碗药,慢慢递给榻上的人。 那是一碗很酸苦的药,隔着很远林臻便闻到了,在男子端起要喝的一瞬,她忽而出声阻止:“等一等。” 林臻转身出了房门,半晌后,袖中揣着一块包好的蜜饯走回房里。 她虽不大喜吃甜食,但这个法子,那个人对她用过,确有效用。 在林臻回房前,男人已将碗中的药饮尽了,背在身后的指尖轻轻摩挲油纸,在她抿唇抬手的一瞬,男人浅笑着同她道:“明日我会告诉辛夷,让她在船上另雇人来, 你只在船上好生歇着便是。” 片刻的沉寂后,林臻将蜜饯藏回袖中,双手接过药碗。 “好。” * 之后几日,林臻便再也没有去过男人房间,每日只见辛夷进进出出,不再为难她,也不与她搭话。 辛夷每次回房的时辰都是十分固定的,这晚,辛夷迟迟未回房间,林臻虽觉有些奇怪,却也未放在心上,仍旧躺在矮榻上,看着窗户上模糊的明月轮廓。 倏然,一道黑色人影将她的视线挡住了,只短短一瞬,便离开了。 林臻心下警觉,在房里静待了片刻,察觉那人的步子逐渐远去,方才坐起身来,推门出去。 林臻出房门时,那人已从拐角处消失,她堪堪只瞧见了一个背影。 这艘客船除却底舱,只有两层,平日大部分时间客人都只会在自己所住的这一层活动,数日下来,虽各自都不相识,却也眼熟。 方才那个男人的体型以及穿着打扮,都让林臻觉得甚是陌生。 莫名不安的感觉让她不觉加快脚下的步伐,走向男子所在的房间。 远远地,林臻便瞧见那屋子房门开着一道缝,房间里头却是暗着的。 她放慢脚步靠近房门,见辛夷倒在房门不远处,而另一大汉正举着尖利的匕首刺向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见林臻冲进来,男人一面死抵着大汉的手腕,一面向林臻摇头:“走!” 那大汉一味地想要男人的命,并未去在意这个突然跑进来的女人,直至后脑勺猛地一痛,他才惊愕着回过头,用手在脑后摸了一把,全是血。 林臻手中拿着破碎的瓷瓶,长睫轻颤却目光坚毅地看着他,大汉吃痛暴怒,一把将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甩开,直朝林臻大步走去。 “敢伤老子!” 大汉手中握着匕首,面色狰狞地走向林臻,他狠狠抬手,将匕首刺向这个胆敢在背后伤他的自不量力的女人。 噗通一声,在匕首堪堪划过林臻肩头时,那大汉先重重地倒在了她脚下。 林臻看着地上一动不动却仍豹目圆睁的大汉,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她只是按着父亲书房里仵作所呈文书上的要害部位去尽力刺的,她亦无足够的把握。 稍定心神,她将手里带着血迹的瓷瓶轻放在地上。 “此人还有帮手,我们尽快离开。” 林臻快步走向男人,将他扶坐起来,抬眸望了一眼旁侧的轮椅,垂眸片刻,不待男子回应,便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背上,背起他走出了房门。 或许是因常年坐于轮椅上的缘故,他的重量要比寻常男子轻许多,她尚能承受。 循着白天随船上小厮往底舱取蜜饯的记忆,她将男子慢慢背向木梯口。 黑暗中,男人目光沉沉,他看着月光下林臻失了血色的侧脸和被浸湿的发丝,低声道:“放我下来,你受伤了。” 她小心翼翼地避着走下一层后,也开始觉着有些体力不支,脚下虚浮,脑中昏沉。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为这个与她不相干的男人拼命,可此刻,她就是不愿放手。 她已经放弃过一个人了…… 二人跌跌绊绊地终于进了底舱货房,林臻缓缓将男子放下来,她看着他完好无损的模样,忽然,他的样子便与记忆中的人渐渐重叠了。 她双唇寡白,就这么静静地瞧着他,慢慢地,她勾唇笑了。 林臻的肩头已被血染透,男人看着这个在他面前莞尔浅笑的女子,双眉不觉蹙起。 下一刻,林臻便失了意识,跌进男人怀里。 他似乎这才回过神来,齐瑜时下意识地喊出了他从未唤过的名字:“林臻!” 第29章 “林臻!” 昏睡了数十日的季濉骤然从梦中惊醒。 梦里是一片汪洋火海,火光灼灼不见边际,林臻身穿一身白裙步步向火海里走去,任他怎么样嘶吼阻拦都不肯停下,甚至不肯回头。 林玥单手抱膝坐在榻下的脚踏上,另一只手被榻上的人狠狠攥着手腕。 自那日季濉从教坊司回到将军府,整个人便阴沉躁郁,不准任何人靠近,溃烂发脓的伤口得不到清理,没两日便起了高烧。 期间所有被派进去服侍的人,送进去的汤药,无一不被撵出来,摔出门,便是连石竹都没有法子。 不日便要出征的大将军数日闭门不出,府上的拜帖纷至沓来,未免惹人怀疑,石竹只得出门周旋。 石竹出了府,府上的人便更成了无头苍蝇没了主意,陡然记得还有个侧夫人,便将林玥从偏院带了过来,出乎意料地,她好端端地进去,又好端端地出来。 下人将这件事回禀了石竹,此后,送药换药之事便推在了林玥身上。 她虽心有恐惧,有千万个不愿,却也不敢拒绝。 不过让林玥奇怪的是,只要她安安静静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季濉便不会向他发怒,甚至会很配合她,顺从地用药。 饶是如此,她还是害怕得紧。 从前在林府时,他便是个十分怪异的少年,如今更是阴晴不定性子暴戾。 她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只暗暗咬唇强忍着。 季濉醒转过来,手无意识地捏紧,听见一声隐忍的闷哼,视线跟着看过去,一瞬间的恍惚,他眸光微亮,待视线清明后,又沉寂下来。 他漠然松开林玥的手,起身下榻。 听见动静,石竹从屋外进来,候在季濉身侧服侍梳洗,他接过季濉递过来的帕子,便听见季濉道:“传令下去,后日启程前往宜州。” 这些日子耽搁下来,石竹原以为短时间内无法去宜州了,他自然是希望主子早日启程的,但这些天主子的状况他是看在眼里的,他怎敢让主子这时出征远行? 这无异于让主子用命去冒险,用命去复仇。 “将军,内阁让您出征宜州的决定已是板上钉钉,既是如此,何不再等几日?” 男人一声冷笑:“怎么,短短几日,你便开始作本将军的主了?” “属下不敢。”这话对石竹来说实在严重,他立时单膝跪地。 季濉并没有让他起身,只回眸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林玥,撂下一句话:“将她带着。” * 夜里的风吹得船身晃动得有些厉害,一身青色长袍的齐瑜时坐在轮椅上,手中端着茶碗,袖口被水渍沾湿,他微皱眉头,看着躺在榻上的林臻。 她眼眸不安地紧闭着,嘴唇干涩发白,嘴角领口里都是呛出来的水,肩头方才被他包好的伤口,也因被喂进去的水呛到而用力咳得渗出了血迹。 “水……” 那郎中虽说林臻只是因几天饮食休息不善,加上失血而导致的晕厥,并无大碍,但他瞧着她此时的模样,还是不免担忧。 若非因自己而起,她不会如此。 齐瑜时端着茶碗的手重重在沿上按了按,他忽而猛地端起碗,噙了一口茶,缓缓俯身,他轻柔地拖着林臻的下颌。 当他温润的唇覆上那抹冰凉后,便缓缓将口中的茶渡向她。 只要心无杂念,便可至纯至净。 虽有冒犯,但时机特殊,便不能算什么。 他如是想。 齐瑜时虽患有腿疾,行动不便,却生得一张温润隽秀的面庞,眉如墨画,肤若白玉,温文尔雅,淑人君子。 这样的男子,即便身有残缺,行在街上也不免引人掷果盈车。 他向来便洁身自好,自问定力尚可,但在林臻出乎意料睁眼的一瞬,对上一双清冷冷的凤眸,他还是呼吸一滞,不慎将口中未渡进去的茶吞咽入腹。 林臻目光迷离,呆呆地眨了眨眼,又合上长睫,察觉到水源断了,便下意识地微张唇去吮。吸。 “……” 半晌,直至齐瑜时觉着呼吸不畅,方才从异样的情绪中回过神,迅速与林臻拉开距离。 天蒙蒙亮,林臻从榻上醒来,发觉自己并不在辛夷所住的房里,微一转头,榻旁的支摘窗下,齐瑜时正低首阅卷。 “醒了?”男人抬眸看过来,面色如常,从容笑道:“昨日你与辛夷皆受了伤,恐睡在矮榻上会伤到你的伤口,便自作主张将你放在了我房里。” “若有冒 犯,请见谅。“齐瑜时颔首行礼。 林臻自不会介意这些,她只将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周,撑起身子问道:“那你呢?你可有伤着?” “姑娘如此相护,在下有幸毫发无损。”齐瑜时轻声说了一句,继续道:“你既醒了,我让小厮将饭食送进房里来。” 林臻点了点头,他便推着轮椅走向屋外。 林臻垂眸间不禁瞥见他临时放在她榻上的书。 序言……? * 晌午,林臻回了房间,辛夷正坐靠在榻上艰难地用纱布包扎自己伤口,见她进来,淡淡地瞥了一眼,仍旧埋首咬牙缠着纱布。 林臻步子顿了一瞬,走上前,“用我帮忙么?” 辛夷皱眉觑看她一眼,努着唇,将头转向一边。 既不愿,便罢了。 林臻利落地转身走开,却听得背后人怒道:“只问一句便走,你这是真心想帮人吗?” 林臻回过身,走至榻旁坐下,从辛夷手中抽走纱步,重重地勒在她胳膊上,林臻长眉微扬:“若要求人帮忙,便该有求人的态度。” 辛夷深锁眉头,不悦地小声道:“谁求你了。” 林臻没有继续和她计较的心思,只充耳未闻,替她包扎其余的伤口。 辛夷身上的几处新伤皆不在致命的地方,她会不敌对手而昏倒,只因牵动了旧伤所致。 三处旧伤,腰腹上各有一处箭伤,右腿上有一处刀伤。 她忽而觉着……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给啊。” 林臻被辛夷递过来的剪刀打断了思绪,她剪断手里的纱布,抬手问道:“怎么不让船上的郎中来给你包扎?” 闻言,辛夷将眉头拧得更紧了,“船上只有一个男人做大夫,我可不愿让他碰我。” 林臻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须臾便坐起身了。 “等等。” 林臻转过身去。 “想必你也知道我叫什么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辛夷虚拢着外衣,看着她。 “林臻。”她平静地看着辛夷,第一次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个名字。 如今的林臻,仅仅只是林臻。 “那包袱里有一件霁色长袍,我穿着有些长,许是给你正合适。”辛夷说着,抬起下颌指向椅子上的包裹。 “试试吧,林臻。” * 翌日。 客船停靠在了一座小镇的渡口上,不少人在此处下了船,即便是没到目的地的,也趁着如此机会走下船去岸边舒展舒展身子。 今日是霜降,风卷清云万里霜。 渡口前的街上不少商贩在吆喝着叫卖菊花,一连十多日在船上的乏味生活使得人们瞧见这些花儿草儿的便觉心情舒畅。 几个姑娘围在各色菊花面前称赞摆弄,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片刻功夫后,几人便都伸着脖子往渡口处探看。 如烟如纱的细雾将码头笼罩得似人间仙境一般,此刻恰好有两位谪仙踏云雾而出。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温润如玉,站在一旁的男子则冷若冰霜,二者却又一般无二的俊美不凡。 姑娘们不禁以帕掩口窃窃私语,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这段日子在船上倒也见过,何以他身旁的公子却从未看见过? 辛夷拄拐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地觑看林臻一眼。 那对她来说颀长拖地的锦袍穿在林臻身上正正合适,净了面,用束带缠了胸,梳了发冠,竟真似个玉面郎君。 经过那一行人时,忽有一女子站出来靠近林臻道:“敢问公子要往何处去?同乘一条船,怎的未曾见过公子?” 林臻一时不知作何回应,便顿在了原处,另外几个姑娘见势,也跟着凑上前,各式各样的打问。 “公子年方几何?” “何方人士?” 未几,林臻便被几个妙龄小姑娘团团围住,她很知道要怎样面对冷言冷语,讥讽怒骂,但面对这样一群小姑娘的热情关注,却不知要如何应对。 “林兄,这里。” 不远处的茶寮里,齐瑜时朝她招手。 如蒙大赦般,林臻浅浅应了一声,颔首向几人致歉,便大步走了过去。 辛夷坐在桌前,单手支颐,嗤笑道:“想不到林公子如此受人追捧啊。” 林臻沉默着并未理会她,只垂首轻掐指尖。 她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细腻的肌肤,晶莹的耳垂此时泛着薄薄的殷红。 齐瑜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提起身前的茶壶斟了一盏热茶,推向林臻。 林臻看似性子强硬,却也是个脸皮极薄的,被辛夷这么一说,愈是羞愤,她将头埋得很低,也未看清是谁递的茶,伸手便端起喝了一口。 她动作太快,以至于齐瑜时还未来得及提醒,便见她将滚烫的茶送至唇边。 “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林臻慌忙间打翻了手上的茶盏,洒在了辛夷衣摆上,恼得她直往旁边挪了几步,忿忿地瞪着林臻。 齐瑜时迅速掏出袖中的帕子,递向林臻唇边,替她擦拭嘴角的水渍。 唇。舌被烫到,林臻不自觉地将嘴唇微张散热。 按在她唇上的帕子突然停住了,一些不适时宜的片段在他脑中闪过,轻咳一声,齐瑜时将帕子递进林臻手里,“擦一擦罢,莫要烫着了。” 第30章 今日河上起了大雾,浓雾几乎遮住了整个河面,数米之内,难以视物。为安全起见,船要在渡口停靠几日,待雾散去方重新启程。 听到如此消息时,辛夷还在独自生着闷气,新换的衣袍被人洒湿,心情实在难以舒畅。 三人用罢茶决定在周围走走,她便一个人气呼呼地拄着拐走在最前头。 如此时节,又是靠近渡口的街道,清早路上的行人并不多,看着辛夷越行越远,一片沉寂中,齐瑜时倏而开口道:“怎么不问问我昨夜之事?为何要救我?” 自然是因为她信他。 可……她也同样信任过父亲,林臻眸光暗了暗,转道:“公子不也曾救过我?” 齐瑜时搭在轮椅上的手顿了一瞬,而后轻笑了笑。 行至转角处,看见辛夷的脚步慢下来,继而停在一群人身后停了下来。 林臻与齐瑜时相视一眼,便一起跟了上去。 辛夷将人群挤开一道缝,看见了被众人包围着的躺靠在墙上衣衫褴褛的一对母女。 “是谁家如此狠心,将这样小的孩子连同母亲一起赶了出来?” “那孩子身上是起了疹子吗?”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听了那些人的话,辛夷的视线也在那个约莫三四月孩子的身上逡巡起来,只见她露出的胳膊上,脖颈上,皆有小小的紫黑斑疹。 “……该不是中毒了吧?”辛夷轻抚下颌,自顾自地低喃了一句。 “中毒?!” 她随意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引得周围的人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散开许多。 借着人群中散开的空隙,林臻和齐瑜时得以靠近,他缓缓转动轮椅,停在母女身旁,眉头微微拧起,敛袖用指背在女孩儿额上贴了贴,又在那妇人额上贴了贴。 “公子,怎么了?”辛夷最是了解齐瑜时,见他面色肃穆,便知情况不好,忙问道。 齐瑜时拉开女孩儿的衣袖,搭上脉,须臾,他沉声道:“都离远些,有可能是疫症。”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也足以让周围的每个人都听清楚,霎时间,原本围得甚是紧密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疫症,那可是传染性极强随时会要了人命的病。 大周有规定,所有患有疫症的病人,都应交由官署一律安置在疫坊诊治。 “欸——” 辛 夷欲向众人打听衙署的位置,甫一张口,四下的人便匆匆转身离开。 林臻几步追上前,强拦下一人,“请问衙署在何处?” 那人见面前的男子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为求脱身只得匆匆给林臻指了方向。 林臻折返回身时,妇人已渐渐醒转过来,她看着面前的人,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跪地道:“官爷……官爷……救救我儿……救救她……” 齐瑜时天青色的衣袖被妇人脏污的双手死死揪住,他并未抽手出来,只耐心地同她道:“稍后衙署的人便会来,他们会将你们送去疫坊救治。” “不,不!我们不要去疫坊!我们是从那里逃出来的!那里到处都是死人!!”妇人拽着衣袖的手忽而激烈地颤抖起来,双眸中尽是惶恐。 齐瑜时抬眼向林臻与辛夷的方向望了一眼,这妇人显然是在说谎,若是疫症已严重如此地步,方才那些人便不会是毫不知情的模样了。 * 将那母女二人交给衙署的人后,辛夷说要换件衣裳,便早早回了船上,林臻和齐瑜时则慢慢走在后头。 一路上,林臻都低着头,终于在行至渡口前时,齐瑜时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林臻低垂长睫,淡淡道:“或许,她并未说谎,只是她说的疫坊,不是这里的疫坊。” 母女二人衣衫破旧蓬头垢面,且看路人的反应,像是头一回见着她们。 “也许……她们是流亡至此的。”齐瑜时轻轻摩挲指尖,忽而看向林臻,“可愿随我去趟疫坊?” 林臻轻蹙眉头,“疫坊由衙署看管,我们如何去得?” 齐瑜时向椅背上靠了靠,缓缓笑道:“好歹,我也是个知州。” 林臻想起,那回她误以为他在偷听时,他便向她介绍过。 林臻跟着点了点头。 二人去衙署说明来意后,对方只给了他们一把钥匙,起初他们尚不知是何意,待到了地方后,便都清楚了。 所谓疫坊,不过是间破败的院子,墙外荒草丛生,门匾都已模糊的不能辨识,院门上只歪歪斜斜地落了一把锁。 林臻上前打开锁,正要进去,被齐瑜时出声拦住了。 他将袖中的帕子掏出,示意林臻低头,后者怔了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并未照他说得做,反问道:“你呢?” “她们患得疫症我认得,我已得过一回了。”齐瑜时语气轻松地说道,他继续朝林臻招手,她方才俯身靠近他。 随着一股淡淡清香的接近,他力度不轻不重地将巾帕系在林臻脑后,莞尔道:“可以了。” 院子里的陈设像一间医馆的模样,只是许多用具已经残败的看不出模样。 那对母女被丢在一张草席上,旁边放着些干硬的饼子。 这显然是让她们自生自灭的意思。 柜搁里的草药尚且可用,齐瑜时指了几样药材,让林臻去煎来。 她煎好后将药碗端向草席上的二人,齐瑜时却将她拦住了,“这是给你喝的。” “我?”她微微皱眉。 “是,此乃预防的汤药,虽无法完全阻隔疫症传播,却也有些效用,莫要在下没有治好她们,倒将你搭了进去。” 似乎觉着自己措辞不大妥帖,他轻咳一声,继续道:“这里应该有苍术和艾叶,寻些出来点着熏在院子里。” “好。” 林臻应了,又一一照做,待烟雾袅袅升起,林臻微微咳了几下,走回齐瑜时身边,目光认真地问道:“还有呢?” 齐瑜时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觉着此时的林臻与他之前所见甚是不同,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她放下防备时的模样…… “还有便是……停下来歇一歇罢。” 林臻颔首,听从他的安排,远远地坐在一旁,只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上前相助。 一整日下来,喂药,诊脉,喂食,但凡是与病人接触的事,都是齐瑜时来做,她只在一旁帮着煎药,端药。 因疫坊距渡口还有一段路程,加之以防夜里母女二人的病症会加重,他们便在院子里住下了。 齐瑜时用药草净了手,看着泡在碗里的干饼,半晌才递给林臻,“怕是要委屈你了。” 林臻利落地接过,瞥了一眼已在墙角睡得恬静的母女,由衷道:“公子医术精妙,能遇见你,当属她们的福运。” 齐瑜时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半重复道:“遇见我,是一种福运?” 林臻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自然。” 齐瑜时缓缓笑了,不同他往日浅淡的笑意,却是一种从心底而散发的笑容,让他看起来更温和儒雅。 “公子何时患过疫症?” 据林臻所知,这两年里,周朝并未听说哪个地方有疫症。 齐瑜时沉默了良久,疫症,到底是个极为凶险的病症,想必许多人都不愿再去回忆,就在林臻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轻声道:“五年前,祁州边境,大战后浮尸遍野,不久便起了疫症。” 林臻捧着碗的指尖渐渐蜷起,五年前祁州之战,是宸王被判谋逆之后,京师派兵镇压所起。 “各种草药不知吃了多少,一度甚至失了味觉,不过,竟让我活了下来,”他的脸上并未浮现什么痛苦的神色,反而是轻松的,还带着一丝笑,“或许,便是我福运在身的缘故。” 他甚至不忘调侃她。 林臻眼神放空,良久,淡淡道:“那一定会痛,会害怕,会无助吧……” 这回齐瑜时没有回话,漫长的沉寂后,他抬首望向夜空,“想不到这样的气候,还能在天上看见长庚星。” 身旁一阵寂静,待他侧首,便见林臻靠在墙上睡着了。 夜风拂过,她脸上的巾帕飘落下来,齐瑜时伸手去接,林臻的身子跟着倒下来,连同巾帕一起靠落在他手上。 齐瑜时将她轻缓地放在自己膝上,解下披风,遮盖在林臻身上。 她的长发整齐的被束在玉冠里,即便是睡着仍轻蹙双眉,月光浅浅勾勒着她的侧脸,此时她便宛如画中沉睡着的神女一般。 清冷艳绝,却高不可攀。 齐瑜时目光沉沉地望着怀里的女子,低声轻语:“所以,你也会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数日未有好眠的林玥坐靠在车壁上,马车颠颠簸簸,将她摇晃得终于支撑不住,歪着脑袋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而一声异响,立时将她惊得双眸圆睁,精神抖擞。 林玥紧紧地握住双手,万分恐惧地看着不远处正垂眸翻阅竹简的季濉,他懒懒地展开一卷新的竹简,掀起眼皮看向她,讥讽道:“她怎么尽爱护着些蠢货?”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勾起的唇线骤然抿紧,指端死死抓着书简,指骨发白。 见他如此模样,林玥愈发害怕,红着眼怔怔地瞧着季濉。 良久,季濉的面色才渐渐平复下来,指尖轻拂了拂书简,语气淡漠:“添香。” 林玥很快跪坐在案几前,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旁的香盒,用香匙取一勺香粉,将它倒入香炉中。 做完这一切,她抬眸觑看季濉的神色,见他不喜不怒,心下才放松了许多,便继续蜷缩回一旁,满眼戒备地看着他。 季濉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将其宽厚的肩膀,劲瘦的腰身勾勒无余。 他神色冷峻地看着手中的书简,若非他面色如纸,薄唇寡白,全然看不出身上带着重伤的模样。 林玥觉得他根本就是一个怪物,她曾在季濉昏迷期间替他背上得伤上过药,那一片片令人无法直视乃至作呕的烫伤,无不让她惊恐抗拒,但此刻,那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安然坐着。 林玥只觉脊背上阵阵发凉,那些伤好似转移到她的身上一般,令她毛骨悚然浑 身无法适从。 * 日暮渐渐西沉,林玥坐在马车车窗前,心内已开始阵阵颤栗,她下意识地摩挲自己满是淤青的手腕。 果然,甫一入夜,季濉的心疾便发作了。 她被安排到季濉身边已有十数日,她不记得他这心疾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每每犯了疾,他便会狠狠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侧对着他。 哗啦啦的声音骤然响起,季濉怒红着双眼将案几上的竹简一扫而空,心脏在一瞬之间仿佛被千万根银丝紧紧勒住,似乎下一刻,便要将割裂成千万碎片。 他重重捏在林玥受伤的手腕上,她实在承受不住,便控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 “住口!” 季濉怒睁着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侧脸,直至它渐渐变了模样,那张脸上的惊恐之色缓缓散去,转而覆上一层薄薄寒霜,她平静而淡漠地睨着他。 林臻。 林臻! 林臻…… 猩红的桃花眸先是被一阵狂风卷过,掀起万丈波涛,将愤怒推至极点,而后浪潮退去,只剩粼粼水波。 目光中的愤怒也化作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渴求。 体内的力气尽数被抽走,季濉沉沉地倒在案几上。 林玥终于敢哭出声来,许久之后,她看向车窗外寂静的丛林,骑兵们都靠在路边睡下了,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详。 唯一翻腾喧闹的,便是一个突然从她脑海中迸发出的惊人念头。 * 在渡口停靠了几日后,客船终于再次启航了。 这日,河上浓雾散去,天色清明。 林臻站在扶栏前,双眸怔怔地望着层层涟漪的水面。 齐瑜时的话让林臻再次清楚地意识到,她在大理寺值房内看到的,并不只是几行用笔墨书成的字。 古来征战地,白骨无人收…… 船上原本几个围绕着林臻的姑娘,见她神色恹恹对人不睬不理,很快便识趣地离开了,唯有不远处穿着豆绿袄子的小姑娘,仍站在凭栏前,借着看风景的明目,时不时将一双剪水秋眸暗暗瞟向林臻。 她已这般默默关注林臻多日。 见林臻清冷冷的凤眸毫无预兆地撞过来,小姑娘忙羞涩慌张地将视线移开了,半晌后,当她又悄悄将头转回去,发觉林臻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她面前。 “我……” 因心虚与心底悄然氤氲开的春意,小姑娘的脸一时涨得通红,一张平日灵巧的嘴也结巴起来,只眨巴着圆圆的杏眼望着林臻。 林臻微微吸了一口气,握起小姑娘的手,贴近耳畔,将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耳垂,平静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神色由一开始的羞怯失措,渐渐转为惊愕,最后深深咬住了唇,抽手小跑着离开了。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林臻迟迟未收回视线,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在屋檐下披着雪色斗篷临风而立的少女。 依靠在房门前的辛夷瞧见这一幕,不由得蹙起眉头:“过几日你便要下船了,何必多此一举?” 对于林臻自作主张将公子带去疫坊一时,她虽心有不满,但林臻到底曾救过公子的命,且他们二人也安然回来了,她便不好再说什么,索性将那茬揭过了。 林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仍旧将视线落向远处。 辛夷并不理解林臻为何要特意向那小姑娘袒露身份,她更不知晓,少女情窦初开,至真至纯,怎可被误? 林臻纷杂的思绪忽而被脚边绵软的触感打断,她低头看下去,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正缩在她鞋尖前,不知在轻嗅些什么。 她轻蹙的眉头微展,俯身将它提起,见它四个毛绒绒的爪子不安地在空中乱挥,又将它放在手心里。 原来是只兔子,还是只很小的兔子。 林臻五指白皙修长,加上那兔子的体型实在是小,堪堪占满她整个手掌。 那兔子被林臻捧在手心,却并未惊慌,甚至用它软软的鼻尖在她掌心轻蹭,仿佛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她心间,柔软轻盈。 “哟,可算找到这小畜生了!” 忽有一个妇人喘着气跑到林臻跟前,她看着面前的翩翩公子,不好意思地措辞道:“惊扰了客官,这是养在伙房里的小畜生,今儿还没宰它呢,倒把它吓得跑出了笼子,真是得罪得罪。”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湿哒哒的手在背后擦了两把,方伸手向林臻讨要兔子。 小兔子一双红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它胖胖的肚皮正贴着林臻掌心,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它有节奏的心跳。 “多谢客官,多谢多谢。” 似乎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看着林臻递出来的双手,她愣了愣,忙笑嘻嘻地去接。 看到这一幕,若说方才还是不解,现下辛夷便是恼怒惊愕的。 当真是一个无情冷漠的女人! 在林臻将要把兔子交还给那妇人的一瞬,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齐瑜时推着轮椅走过来,颔首向妇人道:“敢问这只兔子值多少银钱,我们向你买了它。” 话音甫落,林臻立时将伸出的手退了回来,她抬眸望向齐瑜时,后者也正看着她,淡淡地朝她笑了笑。 她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垂眸看着手里的小东西。 得了齐瑜时的允许,辛夷满心欢喜的从袖口掏出银钱,拄拐上前,利落地将银钱交给妇人,而后便从林臻手中揪过兔子,“小兔子,可是姑奶奶我救了你啊!” 看着辛夷将兔子拿走进了房间,林臻却不恼,甚至久违地在唇角露出浅浅的笑。 这原本已足够。 片刻后,林臻缓缓向齐瑜时走去,她看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樯帆,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不冷么?” * 四下荒草丛生,一片寂静。 林玥双手提着裙摆,一面向前狂奔着,一面不时回看着离她越来越远的马车。 她不知目的地在何处,只想逃离那里。 裙摆被枯枝刮得破碎不堪,脚上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猛然间,她脚下踩到了软软的东西,直将她绊倒在地。 面扑在地上,枯草划过脸颊,她吃痛转向一旁。 忽然,面前一张放大的人脸,将她吓得尖叫起来,下一刻,嘴便被人狠狠捂住。 “想活命就闭嘴。” 林玥望着那张死人的脸,惊恐地瞪大了双眸。 巨大的山石后,林玥跌坐在地上,对着两个穿着残败甲衣的士兵泣道:“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放过我,放过我吧……” 他们已至宜州境内,半年来此处战乱不断,都传言说大周朝的士兵要败了,是以,为苟活性命,一批又一批的士兵临阵脱逃了。 这二人乃旧识,他们杀了结伴出逃的第三人,夺了他的银子,正要离开时,却不期遇到了个小娘子。 征战半余年,他们成日间见到的只有刀枪与铁马,那温香软玉是什么滋味,他们早已忘了。 不料今日意外得了财,还遇着个天仙似的美人,登时便淫心四起,抚掌而笑。 “放了你,我们当然会放了你,只要你肯陪我们兄弟二人快活一番,我们自然会放你走。这样美的人儿,我们怎舍得伤你?” 双手骤然被人按住,男人靠近的一瞬,久远的记忆突然再次涌入她脑海中。 大红喜房里,她被人下了药,与她一同躺在榻上的,还有另一个眼覆白色纱带的男人…… “不要……不要!” 那次的不愿与恼怒,更多的是对未知情事的畏惧,以及对患有眼疾男人的嫌恶。 她不想就这么被人算计着嫁了人,更不愿嫁一个瞎子作郎君。 但这回,林玥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惶恐与绝望,她发疯似地挣扎起来。 一个女人再用力,到底不可与两个成年男人相匹敌,在她无助地崩溃大喊时,一阵马蹄声在耳边响起。 季濉骑着高大骏马,直朝她驶来。 长剑一闪,她只觉双手的束缚骤然一松,原本压在她身上的男人重重倒在一旁,另一个人见势早已吓得拔腿便跑,却也只跑了两步,便被长剑一掷,直直栽倒在地。 “这便是你擅自逃走的下场,下次,还敢么?” 看着男人俯身朝她伸出的手,不知为何,林玥第一次觉得他唇角的讥讽笑意不那么刺目。 寒风猎猎,林玥紧挨着季濉坐在马背上,裙摆随风飘扬。 或许是为了遮住衣襟处 的狼狈,她将身子缓缓贴近他背上。 第32章 马车里,林玥拿着药膏,用棉布一下一下给季濉背上的伤处上药。 那是因救她而皲裂流血的伤口。 林玥仔仔细细看着那些伤,动作轻柔又谨慎,似乎忘了日前她是如何厌恶恐惧这些伤口的。 “……疼吗?” 当心里的恐惧悄然褪去,林玥胆子不知不觉大了起来,竟敢主动与他问话。 季濉趴在案上,双眼紧阖,并没有丝毫要回应她的意思。 马车陡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林玥手下力道失控,恐伤到季濉,她惊呼一声,手里的瓷瓶掉落下去。 季濉猛地睁开眼,在瓷瓶滚落去远处之前,伸手将它拾起。 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戾气与不耐,冷冷地瞥向角落的女子。 林玥深低着头,侧脸面对着他,双眉紧锁,眼里盛着无措和惶恐。 “给本将军抬起头来。” 这张脸上,从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他不许她用这张脸作出如此模样! 季濉压下心中的怒火,将瓷瓶递回林玥手中。 林玥原以为自己如此行径定会惹恼他,想起他上回掐着她脖子时窒息的感觉,仍心有余悸,今夜堪堪平复下的恐惧,霎时间又将她裹挟。 但季濉的回应显然在她意料之外,她怔忡片刻,忙握紧瓷瓶,咬住下唇,继续方才的动作。 * 翌日中午,队伍照例暂歇。 凉风吹动着道路两旁的枯叶,瑟瑟作响。 士兵们席地而坐,拿出布袋里的干饼,就着水囊里的水大口吃起来。 林玥坐在马车旁的土坡上,她一手尽力揽着襟前破碎了的衣衫,另一手拿着干硬的饼子啃着。 她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根本连咬都甚是艰难,更莫说要下咽。 “将军。”石竹将一碗白粥递给季濉。 时至如今,他仍旧甚是担忧季濉身上的伤,在主子昏睡的几日里,郎中曾替主子诊过脉,说他内里脉象紊乱,已伤及根本。 近日里,主子虽已不抗拒林玥给他上药,却也仅限于那些皮外伤而已。 每日夜里马车里的动静他不是听不到,他知那定是主子心疾又犯了。 但见主子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他却又无法开口说什么,只得依从命令。 从主子踏入火海的一刻,到如今模样,他便是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可能了。 主子何故至此,他再清楚不过了。 让林臻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曾是他盼望已久的事,他甚至动过实践的念头。 如今渴求成真,但眼下如此情景,又是他想要的么? 见主子沉默着抬手接过了,石竹便暗暗退去一旁,不敢再说什么。 林玥衣衫散乱破碎,众人只道是大将军血气方刚龙精虎猛,即便有伤在身也难挡美人在前,饶知晓那是大将军的侧室夫人,虽不敢动心思,却难免控制不住地暗瞟几眼。 他们自以为自己觑看的不露痕迹,却不想早已落进季濉眼里,墨眸在那张艳绝的侧脸上凝睇半晌,大手一挥,林玥突然间被不知名的东西罩住了脑袋,她费力将那东西揭下,发觉竟是季濉的氅衣。 “给她喝吧。” 季濉冷冷丢下一句,便起身回了车厢。 “……是,将军。” 石竹自然不敢忤逆季濉的意思,他看着不远处坐着的少女,缓缓走上前,蹲身下来道:“这是将军给夫人的,天气凉了,喝这个罢。” 或许是因她失去亲人而对其怀有怜悯,亦或是知晓她这张脸对主子的用处,石竹一改从前对待林臻怨怼的态度,反而温和地嘱咐着眼前的姑娘。 林玥怀里拢着男人宽大的氅衣,又接过石竹递来的白粥,咬唇轻声道:“多谢……” 林玥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粥,肩上披上了季濉宽大的氅衣,恰好能将她狼狈的衣衫严严实实遮住。 一口口温热的粥流淌入腹,她的视线也不受控制地落在紧阖帐幔的马车上。 在这个宛如罗刹的男人身上,她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一种名为安心的错觉。 * 入夜,季濉的心疾又发作了。 林玥还如同往常一样任他狠攥着手腕,但这回,在季濉支撑不住快要昏倒时,她快速伸手将他扶住,让他倚靠在自己肩头。 也因如此,她终于听清了他一直在嘴边低唤的名字。 “林臻……” 林臻…… 阿姐……? 林玥的神色从震惊,到迷惘,最后终于恍然。 红叶告诉她阿姐出事的那一日,便是季濉受伤的那天,他要掐死她,只因她说了一句阿姐不在了。 案几上香烟袅袅,先前她因内心过度得惶恐畏惧而导致神经紧绷,除了害怕,她几乎无法注意和思考任何事情,现下她才发觉,这香炉里燃着的分明是沉香。 是阿姐从前在府上惯用的香…… 林玥静静看着趴在案上的男人,他双眸紧闭,浓黑的长睫在微弱烛光的照映下在眼底投下一抹阴影,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唇。 若忽视他迫人的戾气,这个男人无疑是美艳的,甚至不似人间。 这个过分妖冶的鬼魅,他竟如同其他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 他爱着阿姐…… * 船上客房。 辛夷的拐杖倚在桌旁,她正坐在桌前,手中托着毛绒绒的小玩意儿,兴致缺缺地逗弄着,见那小兔子从掌中跳走,蹦跳去林臻手边,她也不恼,只抬眸悄悄看着林臻。 船上的小厮方才来知会过了,此船晌午时分便能到达岭安城。 林臻要走了。 她该高兴的,这个女人终于不用再出现在她眼前了。 但不知为何,她却觉笑不出来。 林臻对她总是冰冷着一张脸,却将她身上的伤口一处处包扎得极好。她从未看见林臻主动亲近那只兔子,但她却总能在自己忘记给它喂食的时候,看见笼子里多出来的菜叶。 她怨怪林臻照料公子不善,可近日她却总能在公子脸上看见难得的不加任何刻意修饰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她已有多年未见了。 辛夷忽而觉得鼻尖竟有点酸,她眨了眨眼,“好像起风了,我、我得去添件衣裳。” 说罢,她便很快起身出去了。 坐在榻上的齐瑜时看着辛夷离开的身影,低低笑了一声:“既不舍得你,便该趁着这时间多与你说说话,竟躲着哭去了。” 今日天儿确实明显得冷了起来,不过房内四下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又何来起风一说,林臻焉能不知她只是托辞罢了。 她轻咳一声,起身向桌上倒了一碗茶,端给齐瑜时。 他接过茶,只略抿了一口,便剧烈咳起来,林臻忙将茶碗放在一旁,替他抚背。 好一阵,齐瑜时朝她摆了摆手,“不碍事,许是变天的缘故。” 林臻将茶碗放回桌上,再回身,见齐瑜时手里多出一个包裹,平稳好气息,他轻声开口:“你到底是一个女子,孤身行走定会有诸多不便,这里面是几件男子衣裳。” 似乎是怕林臻误会,顿了顿,他解释道:“是按你的身量买的,不过,也未必很合身,”他笑了笑,“还有几张银票,不太多,却也够你置办一座宅子,过简单的生活。” “这只是我的想法罢了,下了船,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 林臻甚少被人如此对待,当包裹被人递进手里时,她都是怔忡犹疑的。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间从林臻冰凉的手背上的划过,她微一蹙眉,将包裹放在榻沿,动作自然地三指轻贴在齐瑜时额上。 她才察觉到指尖一点温热的触感,齐瑜时便将她的手腕缓缓按下来,“只是咳几声罢了,晨起船上的小厮已送来汤药用过了。” 听他如此说,林臻只得点了点头,就此作罢。 辛夷回了另一间屋子,房内只剩他二人。 林臻不惯于受人好意,自然也不知要如何才足够表达内心的谢意,而齐瑜时恰好适时地望着窗上映下的日光,开口打破沉寂:“天虽冷下来了,但日头却正好。” “扶你去外面坐坐?” “好啊。” * 残阳一寸寸坠入深谷,余晖自纸窗斜斜地投射在屋里的木板上。 齐瑜时坐在紧阖着的门前,两侧皆有光影,独他一人身处黑暗中。 他目光定定地落在面前的木门上,脸上没了柔和儒雅的笑意,覆上了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晦暗神色。 他已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却还是被紧握在轮椅扶手上削瘦发白的指骨出卖了。 他很紧张。 紧张到呼吸不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紧盯着门处的双眸微颤。 有人从外将门推开,他紧绷的神色随之转为惊讶。 “……林臻?” 林臻手里拿着包袱,去而复返,她甫一推开门,便将手覆在齐瑜时额上,口中低喃:“果然烫得很。” 她没有回答齐瑜时的话,而是又问道:“你能确定,那疫症染过一次,便不会有第二次么?” 齐瑜时微一蹙眉,还未待应答,轮椅便被林臻推回榻旁。 她给他倒了热茶,掖好被子,又将他袖口领口检查了一番,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她将手再次覆上齐瑜时额头,声音淡淡:“为保万全,从今日起,还是由我一人来看顾你罢。” 船已启航,齐瑜时还是问了一句:“你不去岭安城了?” 林臻从热水中拧出一块帕子,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既已离了京城,祁州、岭安,便无甚区别。” 林臻将帕子放在齐瑜时额上,便又转身去倒水了。 齐瑜时看着房内女子忙碌的身影,眉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呼吸顺畅,眼角带笑。 他沉沉地吐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松快。 但转瞬,他嘴角又隐隐露出自苦的笑。 你难道不是拿准了她会回来…… 既决意让她离开,又何故在她走时作尽姿态? 若真想隐瞒自己身体有恙的事实,他可以有百种千种法子。 他却选择了其中最为拙劣的一种…… 不知何时,林臻已换下了他额上的帕子,她俯身靠近他,身上还裹挟着从外头带来的清冽凉气。 林臻双眸专注地看着他,“会觉得冷吗?” 被这双凤眸如此注视着,齐瑜时唇角扬起,轻声回道:“丝毫不会。” 你可以自私。 只这一回。 第33章 黑沉沉的大地上点缀着荧荧星火,那是宜州边境军营所在,沉闷死寂多日的营地终于再现喧闹。 这是自季濉前来边境后的 第二回胜仗了。 被滇国持续长达两月的压制与欺辱,终于痛痛快快地赢了两场,不仅士兵们面上露出久违的喜色,就连永安侯亦高举酒盏,坐于大帐内首座,朝季濉道:“后生可畏,有你这般将才,大周之幸也!” 银甲戎装的男人坐于左下首,单手支颐,双眸微眯,眼尾泛着淡淡红晕,勾唇举杯回敬:“侯爷过誉,大周男儿皆血性,岂能教那滇人欺压了去。” 闻言,永安侯抚膝大笑,“好!好!!”,他再次斟满杯中酒,遥敬在座众将士。 季濉跟着抬起酒盏,轻抵在唇边,一饮而尽,眼角的笑意随着仰首的一瞬,消失殆尽。 夜深,季濉坐在营帐外火堆前的石头上,寒风吹过,枯枝被烈火烧得哔啵作响,火焰映在他灼灼黑眸中,半晌,他忽而开口道:“派人再去查探一番,滇国援军被阻截一事是否属实。” 他们到宜州已有半月,但主子却只字未提永安侯之事,此回若真让那永安侯打了胜仗班师回京,届时再要对他下手,便要难上许多。 石竹心内虽有此忧虑,却也不敢直问,只迎着风在季濉耳边低声应了一句。 * 林玥抱膝坐在帐中,怔怔地盯着眼前翻腾响动的壶盖,里头是给季濉煎的药。 帐帘霍然被人掀开,这营地里满是粗野的男人,林玥自然防备万分,她紧紧抓住胳膊,蹙眉警惕地回过头。 紧窄的墨色铁靴映入眼帘,女子的眼底泛起一丝亮光,她趔趄地撑起身,堪堪站稳,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回身去不远处的矮几上取来一个瓷碗,仓促间,指尖碰到砂壶的一瞬,直将她烫得险些逼出眼泪。 林玥并没有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好容易笨拙地把汤药倒进碗里,季濉已大步迈入屏风后。 事实上,林玥虽可以近季濉的身,却也须在他的同意下。 此刻,她手里端着药碗站在屏风外,眼帘缓缓垂下,在原地顿了许久,复退回案几旁。 悠悠燃烧着的烛火在静谧的夜里兀自摇曳,屏风里骤然传出一声闷响,林玥被惊醒。 她起身赤足跑过去,季濉单单穿着一件薄衫,跌落在榻下,他双眸紧闭,嘴唇寡白,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 林玥在他身旁蹲下,费力地架起他的胳膊,本欲将他搀扶回榻上,却在情急之中忽略了这个高大男人的重量,不仅没能将他扶去榻上,自己也被带着倒地,压在他身上。 男人唇角溢出一声闷哼,林玥忙倒吸一口气,接连打了两场,他身上定又添新伤,就在她要支起身来时,胳膊忽而被人猛地一拽,她再次重重跌回去,不期撞。入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 他竟醒了。 被这样阴沉锐利的视线凝睇着,她不禁呼吸一滞,指尖微微蜷起,双眸不自觉地紧紧合上,那久违的惊惧浪潮再次覆上心头,在她快要被淹没时,忽而觉得死死捏在她臂膀上的力道松下来了。 林玥试探着缓缓睁开眼,那双乌黑明亮的桃花眸仍灼灼地望着她,只不过,其中冰冷刺骨的寒意已消失了,它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所取代。 内里蕴含着她从未见过的炙热与恳切,甚至带着卑微的渴求…… 那样的神色宛若一把隐形的钩索,在不知不觉间已将她慢慢勾入深渊,让她失去意识沉浸其中,以至于在听见那句低低的轻唤时,会出声附和。 “林臻……” “……我在。” * 祁州。 翠微阁大堂最中央的看台,此时正被帐幔严严实实地围住,只空出 正对着戏台的一方。 四下坐着的客人,虽有好奇之心,却无人敢胡乱张望,来此处的常客都知晓,那位子是留给布政使夫人的。 帐内坐于首座,珠翠环鬓的妇人,正是布政使李夫人,左右便是祁州知府夫人张氏,通判夫人吴氏以及祁州的其他几位官眷。 台上的戏子正激越高亢地纵声唱着,张氏徐徐放下手中的糕点,用帕子轻拭嘴角,而后慢悠悠地说道:“虽说我是自小听这般唱法长大的,只无意间听过一回从陵北来的戏班子的戏,那清丽婉转的曲调,却也觉得别有一番味道。” 一旁的吴氏讶然,侧看向下首处坐着的素衣妇人,问道:“陵北?妾身隐约记得秦娘子便是陵北人士罢?” 妇人雪颈低垂,淡淡应了一声,回道:“清丽婉转,多是陵南的唱调,陵北的唱法与祁州差别并不显。” 话落,张氏暗自向上座面不改色的李氏瞥了一眼,缓缓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记差了。” “妾身不懂这些,觉得只要是戏,便都好听!”似乎是为了打圆场,吴氏笑着说了一句,又向妇人杯中添酒,“秦娘子,多喝些,这果酒不醉人的。” 妇人修长的葱指捧住酒盅,道了一声谢,便敛袖仰首饮尽了。 酒盅将将放回案上,吴氏提起酒壶便又要添,素衣妇人终于抬起头,一双凤目已然水 汽氤氲,清冷冷的脸上亦轻起红晕,她轻蹙长眉道:“夫人……” “这酒可是李夫人念在周大人前往京城参加祭祀,一路上舟车劳动,特赏与你们夫妻的。”张氏道。 顿了一瞬,林臻只得举杯向上座致谢。 张氏此言一出,几个女眷也纷纷向她敬酒示好。 酒过三巡,林臻的意识开始涣散,她甚至没有听清是谁向她问了一句:“不知令郎年几何?” 秦素兰,陵北人士……性谦和……常着素衫……膝下育有一子,年方…… 年方…… 那些原本熟记在林臻脑海中的内容,因渐渐涌上来的醉意开始变得模糊混乱。 良久,她才从嘈杂的戏曲声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四……犬子已有四岁了……” 日暮西斜,帷帐内的人差不多散尽了,张吴二氏看着倒伏在案上的林臻,小心翼翼地往上座的方向瞥了一眼。 李氏定定地看着林臻,片刻后,向一旁的嬷嬷轻点了点头,后者会意,欠身后,便朝不远处的林臻走去。 穿着素白衣裳的女子此时已昏沉枕靠在案几上,冰冷如雪的脸颊因醉意而泛起浅浅绯色,凤眸紧闭,纤细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那嬷嬷在林臻身侧停住,半蹲下,伸手揪住她后脖颈处的长发,将人从案上拽起。 林臻吃痛蹙眉,双眸微睁,一张放大陌生的脸映入眼底,她唇角翕动,甫要张口,便听得耳边传入声音:“说,陈良骥,到底是谁?” 林臻脑中朦朦胧胧,仅存的一丝意志力让她勉强答出了陈良骥的身份:“陵北人士……顺和五年任祁州知州……” 强烈的醉意让她无法意识到自己这般回答,全然不像一个妻子会有的应答。 嬷嬷神色一顿,转头瞧了一眼上座的李氏,继而回过身来,接着:“陈良骥,与你有何关系?” 林臻醉得太深,方才所答,已全凭她曾烂熟于心的讯息,再多的,她便只觉一片茫茫然,一双湿漉漉的凤眸迷离地睁着,红唇微张,却不知要说什么。 “快说,他到底是谁!”那仆妇加重手上的力度,林臻的头被迫仰得更高,疼痛的刺激下让她半阖着的眼眸彻底睁开,帐幔被寒风掠起一角,她瞥见了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迷离的视线渐渐聚拢在一处,凤眸变得清澈明晰,她低哑地回道:“夫君,他是我的夫君。” 随着林臻的回话,李氏搭在扶手上攥紧的手慢慢松开,面上紧绷的神色也平静下来,这时,帐外守着的丫鬟进来在她耳畔回了一句话,李氏朝她颔首,须臾,便见一推着轮椅的男子入内。 齐瑜时向李氏行了见礼,面含愧色笑道:“听寮友说夫人的宴已散了,见内人尚未归家,只好前来探看。” 听说陈良骥夫妇乃少年夫妻,多年来恩爱如初,陈良骥不曾纳过一个妾室,连风月之地都甚少去。 李氏微眯起眼,打量片刻,笑道:“秦娘子不胜酒力,吃醉了,我正要派人将她送回。” 方才蹲在林臻身侧的嬷嬷早已不见了,张吴二氏也因回避外男而躲去一旁。 齐瑜时看着倒在案上的林臻,回道:“不敢劳动夫人,便由在下将人带走便是,”他将轮椅推至林臻身侧,探身下去搀扶她,站在一旁伺候茶水的丫鬟看见,愣了片刻,方才上前帮忙。 齐瑜时轻揽着怀里的人,复向李夫人点头行礼,缓缓退出去。 待人走后,张吴二氏方从后绕出,吴氏先问道:“夫人既疑心此二人是冒名顶替的,何不直接交由布政使司查办,何须劳费您的心思?” 吴氏原是带着讨好之意说这话的,岂料只换得李氏冷冷一眼,便拂袖走了。 一行人紧跟着离去,嬷嬷走在最后,特意停在吴氏跟前说了一句:“吴娘子这张嘴,管好自己便是。” 吴氏的脸涨得通红,默默咬唇向李夫人离去的方向欠身行礼。 * 接近腊月的风吹得刺骨,白日里喧闹的大街上此时空无一人,只余路旁微弱的灯火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齐瑜时停下推轮椅的手,将林臻往怀里紧了紧,又将林臻身上滑落下去的斗篷往上牵了些。 “林臻,抓紧些。”他垂首在林臻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顺势将她的手往脖颈上拢了拢。 林臻的意识在冷风的吹拂下渐渐明晰过来,她主动揽紧齐瑜时的脖子,哑着声音问:“有人跟着吗?” 五日前他们抵达祁州,齐瑜时的病和辛夷身上的伤都已见好,林臻准备离开,去找齐瑜时道别时,被仓惶闯入门的小厮打断了。 那小厮瞥见房里的林臻,便静静抿住唇,在齐瑜时的示意下才缓慢开口。 原是布政使夫人要在翠微阁请众官娘子听戏,知州夫人秦氏亦在其列。 虽然林臻只在祁州待了两日,却也知晓秦氏此人并不存在。 他们下榻之处为陈府,府上人人皆唤齐瑜时为陈大人。 她曾觉得辛夷身上的旧伤很是熟悉,这一路上恍然记起,那伤口的位置分明是她在大理寺中听孔景和说过的。 加之孟良誉遇刺那日,她也曾撞见过齐瑜时,那日,一向紧跟着他的辛夷并不在身侧。 还有船上突然出现的两个大汉…… 比起那个轻易被抓获的刺客,林臻怀疑那日刺伤孟良誉的人,更可能是辛夷。 或许因他是孟良誉的敌人,又或许是疫坊的那一夜,即便齐瑜时的身份成谜,她仍旧选择信他。 当那小厮说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新面孔来顶替秦氏时,她便主动应下了。 方才席间,那布政使夫人显然是有意试探,她醉酒太深,险些出了错失,现下人已清醒了些,自然再不能出差错。 林臻攀住齐瑜时的脖颈,紧紧靠在他胸前,不敢有异动。 夜里清冷的空气使得脖颈间拂上来的那一股热气更加清晰,他甚至觉得林臻的唇就要贴上自己的喉咙了。 齐瑜时略带迟疑地向四下张望了一圈,空空如也,他却还是低下头,沉沉地回应了一句:“是。” 话落,女子攀着他的手果然更紧了。 齐瑜时嘴角露出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悄无声息的,不带任何修饰的笑。 喝酒的人分明不是他,五年来都一直黑暗中清明坚定前行的人,此刻竟醉在这短暂的,虚无的一场梦里。 第34章 翌日,一缕金色光线透过纱窗照在林臻脸上,她轻蹙眉,扶着额头缓缓坐起身。 纱窗外,隐约可见翠绿竹影。 她将视线转回屋内,入目是离床榻不远的一架镂空紫竹屏风,透过屏风可见外间的壁上画,一副水墨烟雨图,下方置一张书案,案上整整齐齐摞着一沓书卷。 香几上的博山炉飘着袅袅云烟,淡淡沉香味弥漫室内。 这里的每一件陈设皆是她从未见过的,却给她异常熟悉、安心的感觉。 让她仿佛回到十余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便会时常这样待在母亲的卧房里,趴在榻上,静静看着在屏风外处置公务的父亲。 此时,书案前也坐着一个男人,甚至连他的神态和身姿都与父亲相像,直至她瞥见被衣袖遮住的那一角轮椅扶手,才渐渐从恍惚中清明过来。 这时,齐瑜时正抬起头,敛袖轻缓地将笔搁下,向林臻看过来,“怎么样,还好吗?” 林臻怔了一瞬,放下按在额间的手,淡淡道:“无碍。” 宿醉怎会无碍,头一阵阵的昏疼,连同腹中也火烧火燎地难受。 只是对林臻来说,让她在旁人跟前示弱诉苦,她根本做不到。 “这 是我让厨房煮的莲藕醒酒汤,或许会管点用。“齐瑜时并不打算戳穿她的谎言,只是将温在外间炉子里的汤倒了一碗,推着轮椅走来。 林臻下意识将手撑在榻上,想走上前去接,但最终,她还是定定地坐在榻上,并没有动作。 她怕自己的“好意”,反会伤到他。 喝罢一碗汤,林臻果真觉得舒服了许多。 她料想这应是齐瑜时的卧房,毕竟他们现下算是“夫妻”,合该同屋而住,林臻双手捧着药碗,偌大的房间,她却觉得视线无处安放,只得低垂长睫。 “还起得来吗?不妨出去转一转?”齐瑜时适时地缓和气氛。 林臻忙应好,便将碗放去一旁,自然地扶上轮椅推手,推着齐瑜时走向庭院外。 陈府并不大,仆人自然也不多,一路上只遇到两个粗使丫头,上前向他们行礼道:“见过大人,夫人。” 堪堪绕过墙后,便听到两个丫头有意压低却还是清晰明亮的嗓门:“怪不得辛夷近身服侍大人这么久,却连半个妾都不是,原是老家藏着这么美的娇妻啊!” 轮椅被越推越快,猛地压过一个小石子,不轻不重地颠了一下,林臻方才停住,十指攥紧扶手,耳根透着薄红,低声道:“抱歉。” 林臻觉得自己此时的模样很是不堪,幸而齐瑜时并没有回头看她,只低低地调笑:“我还当是夫人因我御下不严,在惩治我。” 林臻沉默一瞬,她知晓,既然要假扮夫妻,那必然需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是她不够泰然。 林臻今日醒得晚,没逛一会儿,日头便到了正空中,虽是冬日,却还是有些刺眼,她轻声道:“回去吧。” “这儿离前院书房近,午饭便在那里用罢。”齐瑜时颔首道。 * “若非那老贼奸诈狡猾,现下我已成事了!” “成事又如何?!那老贼的一条狗命算得了什么!我们五年来的努力,为的是——” 书房的门骤然被拉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闷着气走出来,迎面撞见他们,老伯忙后退半步,躬身垂首,恭谨地向齐瑜时行礼:“大人。” 在向林臻行礼时,那老伯神情顿了一瞬,怔怔地望着林臻片刻,二人对视,林臻亦蹙眉凝睇着他。 “夫人。”半晌,老伯回过神,朝她拱手。 * 临近大年夜,被罚跪半月余的辛夷终于解禁。 傍晚,她站在主屋门前,看着屋内走动忙碌着的林臻,不禁在心内轻嗤:还真将自己当成这里的女主子了。 即便是假扮夫妻,她也只是那陈良骥的妻子,而非公子的妻子。 如此想着,辛夷的心里便快意许多,低下头,唇角微微扬起。 这时,眼底忽而出现一页纸,林臻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淡淡道:“去药铺抓这个方子来。” 浅淡的笑意消失在嘴角,辛夷并未接过那页纸,只怒目瞪着林臻。 “不去么?”清冷的声音再次从林臻口中飘出,须臾,她将视线从辛夷身上掠过,看向她身后:“陈伯。” 辛夷跟着回头,果见陈伯从院外走来,上回被罚的情形仍在眼前,她立直酸痛的膝盖,白了林臻一眼,便将药方从她手上抽走,忿忿地离开了。 “夫人,这是后厨送过来的年夜食谱,您看看是否需要添减?”陈伯从袖中掏出一张被折起来的麻纸,布满皱纹的手仔仔细细将它整理平整,方才递到林臻手中。 林臻接过,向他微微点头。 “这儿夜里很冷,不比……”在林臻转身之际,陈伯又道:“不比您的家乡,夜里记得关好门窗。” 林臻顿足,抬眸慢慢看向他,再次点头:“好。” “临近年夜,府上诸事繁杂,夫人初来,若有不清楚的,尽可以问老奴,切莫操劳过甚。”那老伯慈善地看着林臻,只是寥寥几句寻常的客套话,却因他深陷眼窝里发出的亮光而变得真切与诚挚。 “多谢陈伯。” 老伯说罢,似乎觉得自己有些逾矩,低低地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林臻手里捏着那页麻纸,站在门内向外看着,直至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方才缓缓收回视线。 夜里,辛夷提着用草纸包好的药,却在院子前被小厮拦下来。 “大人与夫人已歇下,辛夷姑娘有事请明日再来。” 在陈府里的辛夷已是女装打扮,一身丁香色的长裙,高高束起的发冠也改成了丫鬟们惯梳的髻。 她一手将药包拎去小厮眼前,一手叉腰道:“这可是你们夫人教我买的。” 说这话时,她刻意咬重夫人二字。 小厮依旧低垂眼帘,“夫人说,这药是给姑娘用的。”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辛夷高高挑起的眉尾耷拉下来,她垂下双臂,遥遥向院内望了一眼,转身走出院子。 * 将近年节,府上翻收旧物,发现几册受潮严重的典籍,字迹已模糊不清。 当日正赶上一个晴朗的日头,陈伯便命人将所有书晒出来,庭院中还架起书案,其中模糊不清的地方,由齐瑜时单独誊写,再附页进去。 府里的下人虽不多,但全聚集在这院子里,一时竟也热闹起来。 未几,林臻也从房内走出,站在陈伯跟前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么?” 陈伯直起腰,笑着用拿书的手指向齐瑜时:“夫人帮大人研磨便好。” 林臻走去书案前,看见砚台上的墨已满,倒是笔搁上还有一支笔,她方拿起笔,眼底便递过来一张白净的纸,“有劳夫人。” 坐在一旁的齐瑜时抬首看她,日光沐浴下的男子言笑晏晏,俊美异常。 他今日穿着一身洁白的锦袍,发束银冠,冠上白底云纹的飘带随风拂过她手背,轻柔地正如他这个人一般。 他惯爱露出这样云淡风轻的笑,让林臻辨不出他是在作戏还是有意调侃自己。 不过,她已比先前镇定许多,接过纸,压上镇纸,便开始提笔誊写。 “夫人的字可真好看!” “不仅好看,你没有发现么,夫人的字和大人的字还有几分相像呢!” 不知不觉,院子里干完活儿的丫鬟小厮都围在他们跟前,低声轻语。 林臻被几人的私语惊住,她意识到自己的疏漏,她从不知这秦氏,到底识不识字。 方才坦然镇定的一颗心此时又提起来,林臻笔下一顿,下意识侧眸看向齐瑜时。 身旁的男子似乎丝毫没有被影响,他仍低垂眼帘,气定神闲地一行行书写着。 “这有什么奇怪的?听说大人当年的夫子便是岳丈老爷!” 林臻轻舒一口气,是了,她会有疏漏,他却不会。 她的视线在齐瑜时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方才缓缓收回。 天色渐渐暗下来,林臻再次抬眸时,院子里只剩陈伯一人,他怀里揣着一摞书,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似乎是怕打扰到他们。 老人双眸灼灼地看着他们,眼底泛着光亮,似乎是想什么事想得出神,他连林臻的目光都没有察觉。 直至一旁的齐瑜时开口:“写了一日的字,不如今晚去外面用饭罢,你还未曾在这祁州城里好生逛一逛。” 这话自然是对林臻说的,陈伯却骤然回神,他慌忙地看了一眼齐瑜时,忙用力眨了眨眼,垂首道:“老奴这便去为大人准备马车。” 夜里天气转凉,出门前,陈伯特意给马车内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褥,在各处角落里安放了暖炉,又对一同出门的辛夷和小厮反复叮咛,方才将他们送出府。 在路边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后,几人便在街上游逛起来,辛夷膝上的伤尽好,一直在前推着齐瑜时,心情大好。 偶遇上一个猜灯谜的摊子,辛夷猜测公子会喜欢,便将轮椅停在摊前,兀自去选了只精致的灯笼,放在齐瑜时腿上。 见他果真耐心读着上面的谜题,便又去寻摸更好看的灯笼。 林臻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奈何今日街上实在热闹,便是这几步之距,也有人流 来回穿梭。 林臻望着各色灯笼照映下面如冠玉的男子,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最终又汇聚成暗暗的一豆灯火,落在齐瑜时手中。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子衡。” 已故宸王之子,天资聪慧,未及冠时便得恩师林云峰赐字——子衡。 第35章 宜州边境沂水畔,金戈铁马,枯木黄旌。 随着滇军首领被季濉长剑击落马下,携军溃败而逃,战场上爆发出阵阵高呼。 连同主帅永安侯在内,每个人脏污的脸上都绽放着欢畅的笑容,唯有方才立了头功的大将军季濉,面无表情,胸腔重重起伏,一双乌黑的瞳仁紧盯着滇人撤退的方向。 永安侯驱马前来,在季濉面前勒紧缰绳,身下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又稳稳落下,他今年已四十有八,征战沙场数年,如今一袭银甲在身,依然精神抖擞,丝毫不输年青将士。 “季老弟,此回你的功劳,老夫已牢牢记在心上,待彻底击退滇人班师回朝的一日,定禀明圣上,以求厚赏!” 永安侯笑着同季濉拍肩承诺。近一月的相处,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是赏识,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不吝与之称兄道弟。 季濉收回视线,眼底的晦暗在一瞬消散,血污交错下仍俊美的一张脸跟着浮起笑:“多谢侯爷。” 永安侯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向不远处的石竹喝道:“石副将,你且带着一队人马护送你家将军回营。” “其余将士听令!随老夫乘胜追击,一举将滇军歼灭!” 一声喝令下,士兵们顿时气势高涨,身上的伤痛和疲倦仿佛也被一扫而空,斗志昂扬地追杀而去。 铁骑乌泱泱踏过沂水,登时溅起丈高水花,水面涟漪久久未平。 石竹望着永安侯威风凛凛疾驰而去的背影,手中的缰绳越握越紧,眼里的愤懑几乎要化为利箭,直朝永安侯射去。 他正胸闷气结,身后突然一声闷响,石竹猛一回首,竟见季濉毫无预兆地自马背上滚落,他慌忙趔趄着爬下马,朝前奔去,用力将人扶起:“将军!” 季濉薄唇寡白,墨色发丝混着血污黏在脸上,一双眼却亮得出奇,他死死捏着石竹的胳膊,在他耳边沉声道:“去,立刻带人暗中跟上去,永安侯必中埋伏。” * 主帅永安侯被俘的消息一入夜便传至大营,副帅大将军季濉亦身受重伤,被送往城中府邸疗养。 不日前还沸腾喧闹的营地再次陷入一片沉沉死气。 谁会想到被阻截的滇国援军竟会以流民的方式混入宜州边境,埋伏在 地形复杂的光巍道上,在主帅永安侯亲率兵马追杀敌方残军时精准将其伏击。 这显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战事,但等众人回味过来,已为时晚矣。 永安侯十七岁上战场,征战三十余载,勇猛而不莽撞,无畏却不轻率,若非此前两月滇军连连战胜,在边境的村庄烧杀淫掠猖獗肆意,尚不会逼得永安侯如此求胜心切,以至于犯了兵家大忌——归师勿掩,穷寇莫追。 主帅被擒副帅负伤,大营只得后撤五十里,向京都上报军情,以待决断。 * 幽暗的石壁被油灯照得乌黑发亮,整间石室没有一处透光的窗子,使人分不清此时是黑夜还是白昼。 石室中的太师椅上背坐着一个男人,面前的火盆将他的影子长长拖在石板上。 随着火盆中哔啵的响动,永安侯缓缓醒转过来,他吃力地抬起头,视线被眼前几缕散乱粘连的发丝遮挡,良久,他从喉咙里吐出沙哑的声音:“……季濉?” 永安侯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坐在他面前的男人探去,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跟着响起,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脚上绑着的铁链,掩在发丝后猩红的眼缓缓转动,他环顾四下冰冷幽暗的囚室,目光从方才的犹疑渐渐变为狂怒。 他如梦初醒,奋力朝季濉扑去:“你……你竟敢私通外敌,陷害老夫!害我大周!” 他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忍受被奸贼如此迫害和羞辱。 钉在石壁上的铁链被骤然扯紧,昔日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主帅,此刻像一个疯子似的咬紧牙关,死死扯着铁链,欲扑上前去,将眼前人撕成碎片。 季濉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看着近在咫尺狼狈不堪的永安侯,嘴角竟慢慢勾起笑,淡淡道:“谁教你们用如此粗鄙的刑具拘着侯爷,还不快取下?” 守在门口的二人闻言怔了片刻,旋即快步上前将永安侯按回墙上,取出腰间的钥匙,当啷一声,两条手腕粗的铁链重重落地。 永安侯上了年纪,加之一身重伤,即便没了铁链的束缚,他也搏不开两个壮硕的,只呼哧呼哧粗喘着气,死盯着季濉。他眼里仿佛燃着一团炙热的火焰,要将其烧成灰烬。 “换这个吧。” 两根粗。长的铁钉落在地上,季濉迎着永安侯眼里的盛怒,笑看着他。 幽暗的石室里传出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铁钉一寸寸自掌心穿入,将他牢牢禁锢在石壁上。 永安侯痛不欲生,却从头到尾未吐露半个求饶的字眼。 这对于他来说漫长的痛苦过程,实则只有片刻,季濉悠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觉得很痛苦么?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季濉日日都会来暗室,和永安侯的预料不同,他未对他进行任何审讯,自那日后,季濉甚至未同他再讲过一句话。他总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受刑,看着他痛苦。 永安侯的意志在无尽的痛苦和黑暗中渐渐瓦解,“杀了我吧……杀了我!”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暗室里铁器敲击的声音,以及季濉那双冰冷淡漠的眼,一阵沉寂后,永安侯忽而大睁双眼,竭力向季濉嘶吼:“你、你是林府被捡来的那小子?!你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怎对得起林兄对你的恩情!” 近两年的后起之秀,大将军季濉的威名,他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但在宜州 第一回见季濉,他便觉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直至今日他才猛然发觉,这不正是他曾在林府见过的那个孱弱少年。 永安侯试图唤醒眼前男人最后的良知,得到的却是一声放肆的笑:“看来你还不知道,林云峰,已经死了。” 季濉起身慢慢走向他,一旁上刑的人见势躬身退后,黑靴停在满身血污的永安侯面前,他看着他道:“放心,他走得很轻松,只不过,你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伸出修长指尖,将永安侯掌心血液堪堪凝固住的铁钉又一寸寸拔出。 这回,永安侯没再发出一丝声音,他不该对这个冷血的怪物再抱有任何一丝幻想,他死死咬住牙槽,圆睁着眼与季濉四目相对,直至两根铁钉都被抽出,他才颓然栽倒,双膝撑地,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季濉脚下。 战功赫赫手持丹书铁券的永安侯,此生除了皇帝,只跪过一人。 就在这短短一瞬,他低垂的头颅蓦然抬起,滴血的指尖微颤,他看着走向门口处的背影,声音沙哑哽咽。 “殿下……公主殿下……” 永安侯跪过的人,除了当今皇帝,便是五年前在公主府葬身火海的长公主殿下。 熹平三十七年,陛下还只是太子,那一年,与周国明争暗斗多年的郯国终于露出爪牙,向周朝正式发起战争。 周郯两国本是实力相当,按理说,周朝并不惧郯国的进攻,但就在那年,周国岭安一带发生了旱灾,朝廷多次拨款赈灾却始终未能将灾情稳定下来,反而愈演愈烈,多地已出现卖儿鬻女的景况。 因此,在熹平帝提出应战主张时,他便第一个在朝堂之上出言反对。 彼时二十五岁的永安侯已是周朝青年猛将,非是他贪生怕死不敢应战,将士浴血沙场,终不过马革裹尸还,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只是一旦发动战争,必定消耗巨大粮饷,即便得胜,灾情恐已失控,届时只会哀鸿遍野,饿殍遍地。 诚然,周国安稳渡过了那年的内忧外患,只因他私下向太子献策——同滇国和亲。 那时的滇国国土及势力远不如现在这般强大,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却是极好,同时接壤周国与郯国,且滇国盛产战马,若能得其相助,不但可减少部分战用资费,亦可尽快结束战争,最大限度地降低战士伤亡、粮饷损耗,以便更快地将精 力财力投入至灾情救治中。 滇国皇后嫡出的大皇子已经婚配,大周公主出降,自不可为妾,况且皇帝膝下只有此一女,又是太子胞妹,身份自然更加尊重。 滇国余下的皇子中,唯有七皇子相貌出众,能征善战,只因其生母身份低贱,便一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对于皇储之争,更无可能。 但若能得到周国的支持,他日荣登大宝,便不成问题。 是以,永安侯甫一提出与滇国和亲之计,太子便立即想起了滇国七皇子,才能出众却出身低微,若将皇妹出降于他,他必感激涕零,日后定会为自己所用。 而这对于太子来说,亦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皇帝年事已高,却迟迟不肯放权,他虽为一国储君,却无多少实权在手,倒是自小养在太后膝下的二皇子齐洹,颇得民心,已成他最大的威胁。 若此番和亲事成,周国大胜,他在朝中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 至于公主,无论赐婚给哪一位臣子,又岂能比一国之母更加荣耀?他日诞下留着周国血脉的储君,对周国更是莫大助太子益。 如此一举多得的良计,太子万万没想到在实施的第一步便遇到了阻碍,大周唯一公主,他的胞妹不愿和亲。 直至滇国七皇子已带着使团入京,她都待在城外乐清山上的寺庙中不肯下山。 太子欲派人将公主“请”下山来,但她毕竟是天子之女,日后又极可能是一国之母,这样烫手的山芋无人敢接,最终到底是永安侯接下了这份差事。 当日,乐清山上狂风大作,不久便淅淅沥沥落起雨,一间隐在山中的小禅房外肃整地站着两列禁军。 少时,房门缓缓被人推开,雪青色的裙摆迈入雨中。 “臣,奉旨迎殿下回宫。”永安侯拱手垂首行礼。 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嘀嗒声渐渐靠近,媚而不妖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若我不肯呢?” 来之前,他便已有此预料,只高声回道:“还请殿下为万民思虑。” “……万民?” 随着女子一声冷笑,永安侯错愕地抬起头,公主容色倾城,一双凤眸更是美艳无比,但此刻流淌在那双眼中的光亮却令他无法直视。 永安侯仓惶地低下了头。 公主当真是为万民而和亲吗? 此次旱情到底为何迟迟不能得到缓解? 备战所需的钱粮又只能从国库中来么? 他可以要求陛下彻查负责赈灾事宜的一干人等,他亦可以冒死进谏,让众宗室大臣从自身割下一块肉共度国难。 但此种种,无疑会在朝堂之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如今的大周,虽已稳固强大,但朝堂之中也已盘根错节,彼此之间皆有庇佑。 这也是为何太子和亲的提议甫一提出,便引来群臣拥附,若要解决那些难题,哪里比得上遣一女子前去和亲来得便(biàn)宜? 她并非为万民而和亲。 他们要她为大周不可示人的腐朽与溃烂而和亲…… 油纸伞上沉闷的嘀嗒声渐远去,豆大雨珠洇入永安侯眼眶,他恍然回神,朝着雪青色长裙单膝跪地,一众将士见势跟着行跪礼。 无论如何,公主殿下肯点头和亲,这似乎已是最好的结局。 但他未想到,护送公主的禁军在入宫门前便被滇国七皇子带人拦下,直至今日他仍清楚地记得那双像狼一般冰冷狠厉的黑眸,和低沉倨傲的声音:“大婚前公主暂歇飞雪楼,此乃贵朝太子旨令,永安侯意欲抗旨?” 太子生性谨慎多疑,未免中间横生枝节,在大婚前不许公主进宫面见陛下,留她在滇国七皇子所居的飞雪楼,便是最稳妥的法子。 但即便如此,这场婚事依旧没能顺利进行下去,公主在大婚前忽得一场隐疾,伊始尚有几个太医秘密前往,后来索性连飞雪楼都被封了。 和亲事败,七皇子却愿意继续与大周合作,只是更换了要求:战胜郯国所得城池与财宝,须分一杯羹与滇国。 这对周国来说只是要牺牲部分利益,倘若不能得滇相助,便会举国维艰,两方很快便达成盟约。 还未开战,宫中便已有一场又一场的宴饮。 至于被拘在飞雪楼的公主,直至二皇子齐洹出巡回京,方请旨将她送回乐清山,乐清山旁驻扎着季元驹所领季家军的训练营,是一处安稳所在。 公主在乐清山修养三年病愈下山,不久后便与季元驹成婚。 因着三年的时光与这桩喜事,许多人已将当年公主离奇患病的事全然淡忘,但那却成了永安侯心中一根隐隐的刺。 也因如此,在与郯国大战取胜后,永安侯拒了一切封赏与厚赐,自请去往远在边关的宜州戍守。 但就在方才的一瞬,他当年的猜想已全然被证实。 季濉那双淬着冰的桃花眸,像极了已故的公主殿下,而他第一次见到季濉出现在林府的日子,便是在公主府大火之后。 显然,林兄早便知晓他的身份。 若自己当年领着禁军去奋力一搏,将公主带回宫中,如今又会是何种景况? 季濉该恨他,该如此地恨他…… 门口的身影在他低唤之后,只略顿了一瞬,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第36章 灯火荧荧,林臻坐在烟雨图下的书案前,手握狼毫,目光却游离在窗外的点点夜色中。 雪白的宣纸上只洇开一笔浅色的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听丫头说你先回府了,祁州的风俗与京中颇有不同,怎不多看看?” 齐瑜时轻推轮椅将房门合上,方缓缓进屋。 出门前陈伯给他添了一件墨色狐裘,摇曳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他面如白雪,唇似激丹。 林臻轻抿唇,“白日里誊书有些乏了,便早早回来了。” 齐瑜时微扬眉尾,看着她坐在书桌前笔直的身姿,勾唇微笑:“那怎么不早些歇息?” 林臻故作镇定地将面前的宣纸随意夹在一旁的书里,蓦然站起来,眼神闪烁道:“是要歇下的。” 若要安置,自是要沐浴宽衣的。此话一出,林臻将自己从一个窘境,推向另一个窘境。 是以,她只是僵直地站着,迟迟没有动作。 “书房里还有一些公文需要审阅,夫人先行安置罢。” 虽然这是近一月他们同室共寝时,默契的一套说辞,但林臻还是舒了一口气。 沐浴更衣罢,林臻便静静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半晌后才浅浅入睡,朦胧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齐瑜时还坐在五彩绚丽的灯笼架下,在听见她的轻唤后,便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一张一贯和煦如风的面庞渐渐冷下去,映在他脸上斑驳的灯火变成了一块一块的血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身后的灯火越来越暗,渐渐模糊成一片焦土,到处血流成河。 齐瑜时的神情从冰冷变得痛苦,痛苦地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身体,但一双明净眼眸却依旧死死凝视着她。 她欲上前拉住他,身子却像被什么束缚住一样,怎样都动弹不得…… “林臻——林臻!” 在一声声叫喊中,林臻蓦然惊醒,映入眼帘的还是梦里那张脸,只是面色已恢复如常,正眉头紧锁地瞧着她。 还未完全从梦境中脱离,蓄在林臻眼眶中的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滴落,直至脸颊上有一丝冰凉的触感,她才慢慢回过神。 齐瑜时收回指尖,低声道:“做噩梦了?” 林臻顿了一瞬,摇了摇头。 “公子这是……?” 齐瑜时将浸湿的衣摆用力攥了一把,轮椅往后退了退,怕过寒气给她。 “方才正在沐浴,听见——听见里间的声响,便忙赶过来,衣衫不整,还望姑娘见谅。” 他神色自若,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却转瞬被一阵凉风吹起的咳嗽出卖了。 林臻连忙下榻,协助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又给火炉里新添了些碳火。 “今晚,你睡里间罢。”林臻有一些担忧。 “堂堂男儿岂有让女子打地铺的道理?” 他似乎何时都能有玩笑的心思,须臾却又正色道:“方才尚有几册卷宗没有看完,想着沐浴一番,醒醒神再看的,怕是要扰你歇息了。” 他如此说,林臻只得作罢,再次躺回榻上,已睡意全无。 他只留了外间的一盏灯,隔着紫竹屏风,林臻望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一切。 她恍然明白为何他的卧房会让她莫名心安的感觉,这里的陈列习惯,有父亲的影子…… 包括屏风外那单薄却挺拔的身姿。 那个人,曾是父亲这辈子唯一的学生。 他的身份似乎在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今夜花灯下的试探,最后转身退缩的人却是她自己。 她忽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自己该以何身份与姿态来面对他的回应。 她甚至觉得方才那些根本不是梦,而是她不敢去触及的他的过去,他曾经的地狱,祁州数万忠魂的地狱。 屏风的另一侧,齐瑜时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指尖上。 * 很快便到了除夕夜。 陈府上下主仆统共只二十余人,为了更热闹些,几日前陈伯便提议将除夕家宴摆在后院的阁楼里,阖府上下都在一处过节,林臻自然应允。 阁楼里比往日多点了好几个炉子,烧得暖烘烘的,下人将朝南的两扇窗子敞开着,映着月色,夜宴便多了几分滋味。 “老奴以茶代酒,祝愿大人与夫人,新岁喜乐,余生顺遂!” 席间,陈伯先举杯贺了一句,接着,丫鬟和家丁们便齐齐行礼问安,齐瑜时一一吩咐给了赏钱。 末了,辛夷捧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有一只玉冠和一支玉簪,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件鲜亮的湘妃色的长裙,给英气的脸庞添了几分柔美,教人眼前一亮。 “这是辛夷献给公子……与夫人的。”后几个字说得极小声,几乎吞没不见。 将木匣交给林臻房里的丫鬟,辛夷便坐回林臻身旁,她若无其事地夹着菜,用只能让林臻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公子的玉冠是青玉的,而你玉簪是玛瑙的,并不是一对儿的。” 林臻兀自垂眸品着手里的茶,只当作没听见。 未得到回应的辛夷面色愤愤,只用力地嚼着口中的菜,良久才又加重了声音道:“权作上回你为我寻来药方的谢礼。”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辛夷忍无可忍倒吸一口气欲发作之时,林臻淡淡道:“知道了。” “……” 辛夷皱着眉头把筷子戳进碗里的糕点里,哼! “夫人竟然笑了,真好看!” 也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众人纷纷看向林臻,她白皙的耳垂立刻透红,忙低头端起身前的热茶抿了一口。 闻言,辛夷立刻“噗”地笑出声来。 “怎么怎么,怎么了?辛夷姐姐,你们都笑什么呢?” “别只自己偷着乐,讲来也让我们高兴高兴呐!” 辛夷斜斜地睨了林臻一眼,得意道:“这样嘛,要看你们的表现咯!” 几个丫头立刻起身围着辛夷闹起来,“快说快说呀!” 暖融融的阁楼里瞬间热闹起来,众人顾不上林臻,她自舒了一口气,方抬眼,正撞上齐瑜时微笑地看着她。 二人默契地暗暗离席。 小院儿四下里都挂满大红灯笼,连池水都被映得光彩溢目,凉风拂过,站在岸边的林臻不由吸了吸鼻子。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色,正该来一壶酒才合适。” 齐瑜时身子弱,终日汤药不断,不宜饮酒,因而方才席间只有茶水,听他如此说,林臻以为他在玩笑,却见他忽然从身后掏出一坛酒。 林臻想要阻拦,看着他笑得开怀明媚的模样,终是将要出口的话咽回去了。 齐瑜时举起酒坛,仰头酣畅地灌了一口,他轻拭嘴角,将酒坛端到林臻面前,“要来么?” 他以为林臻会拒绝,但她却接过了酒坛。 一炷香的功夫,原本想要劝诫齐瑜时的林臻,却先醉倒在地了。 齐瑜时低头看向枕在他膝头的女子,冷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几捋飘散在空中,他将自己的氅衣解下,轻披在林臻身上。 带着体温的氅衣让林臻瞬间温暖起来,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她缓缓抬头睁开眼。 齐瑜时被她这样看着,不禁抬手轻抚上她的脸颊。 “齐子衡……”她微微启齿,低声道。 闻言,齐瑜时指尖微颤,望着她的眼神幽暗下来,心跟着收紧。 “我见到他了。父亲,他正如您期许的那般,谦谦君子,国士无双。” “只是……” 她语气稍顿,眼尾微微泛红,声音低得已听不太清,齐瑜时俯下身子,才勉强听见那句话。 “只是他再也回不到,回不到您口中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齐瑜时沉沉吐出一口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烟,模糊了他的视线。 随父离开京城前往封地那年,齐瑜时只有十四岁。 长亭送别时,老师问及他今后之志,年少轻狂的孩子曾放言道:“愿觅得一武学良师,修文演武,日后出将入相,助父亲卫大周边境万世太平!” 出将入相? 他手搭在轮椅冰冷的扶手上,清冷冷地笑了一声。 林臻的脸不安地在他掌中蹭了蹭,他抬起手,指腹轻抚过她鬓边、耳际,掠过颈侧,落在她肩上。 那晚花灯架前,他不是没有听见林臻的声音。 林臻不敢面对成为宸王之子齐子衡的他。 他亦无法以齐子衡的身份直面她。 他看不得她眼里因他而起的愧疚,更不愿她如此痛苦地留在她身边。 或许,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要走的路,注定无人同行。 第37章 祁州,潘楼街。 正值除夕夜,街上各处花影缤纷,结彩悬灯,香醪美酿庆佳辰。 临街最奢华的望春楼,是整个祁州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此时,阁楼上金字招牌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巨响,几个装扮浮华艳丽的姑娘尖叫着跑出来。 “包了这里最上等的厢房,还以为是个阔气的主儿,没想到是个疯子!真是晦气!” “啊!” 女人正说着话,被突然出现的一道剑光挡住路,石竹拔剑冷声道:“当心你的舌头!” 在祁州,没有几个人敢持剑出现在望春楼,几个姑娘当即吓得提裙躲开了。 石竹透过半敞着的门,看向屋内醉卧在一片狼藉之中的季濉,低叹了一声,对一旁的侍从道:“去将夫人请过来。” * “古今最是梦难留,一枕黄粱醒即休。” 年节下,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悲凉的曲调。 季濉仰躺在长榻上,缓缓将杯中残酒饮尽。 “叮当——” 酒盏掉落在满地瓷器碎片上。 窗外悠扬飘渺的声音将他带回三年前的今日。 少年手捧着木匣子,在冷风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深夜的街上早已人影稀疏,就在他颓丧着头准备离开时,林臻披着斗篷骑马匆匆赶到。 “怎么了?”她翻身下马,直奔他面前。 林初的耐心已耗尽,没好气地将木匣子塞进林臻手里,转头走了。 她皱着眉头打开匣子,原是一块梅花软糕。 她似乎很不满,几步追上林初,问道:“这便是你说的要紧事?” 他赌气没有回答,她竟也没有再问,最后甚至将他亲手给她做的糕点也送给了路旁的乞丐。 饶是如此,在林臻踩雪滑倒在他身后时,他还是回身将她抱起了。 林臻伤了脚,不能独自骑马,只能不情不愿地被他抱上马背,和他同乘红驹。 月光将地上的雪照得银白剔透,街道两旁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飘飘荡荡,似乎体谅主人受伤,马儿也一步 一步,走得很慢很慢。 林臻的长发被冷风吹拂在他脸上,痒痒的。 “林臻,你的头发真碍事。” “……” 他既忘了这是林臻的马,又低估了林臻的脾气,本来只是想逗她,哨声一响,红驹高抬前蹄,险些将他摔下马背。 他猛牵住缰绳,将林臻牢牢揽在怀里。 林臻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没有作声,只低头闻着她发丝间幽深馥郁的沉香气息。 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最能让他安心的味道。 怀里的人被禁锢得难受,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季濉缓缓睁开眼,低头看向她。 “你醒了?” 林玥退开他的怀抱,坐起身,一面收拾方才被季濉撞落一地的药膏纱布,一面继续道:“背上的伤溃烂得厉害,你莫要再乱动了。” 石竹派人将她找来,就是要给季濉上药的,自打上回沂水畔一战后,他便不肯再服药,也不许人靠近,清醒时甚至连她都不可以。 她竟宁愿他是不清醒的…… 季濉靠坐在榻上,冷眼看着林玥俯身一件件收拾着满地狼藉,手指不小心被碎瓷片刺破,便皱着眉头将指尖含。入口中,很快又红着眼眶埋头继续整理。 她离他很近,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地,他可以看清她每一处眉眼,轮廓。 她的确很像林臻,这个世上,甚至不缺比她更像林臻的人。 只要他愿意,便可沉醉在这美梦里。 梦到底是梦。 即便有千万个像她的人,也都不是她。 林臻死了。 此生,无论何时何地,他永不会再见到她。 * “你可以走了,以后不必出现在我眼前。” 脑海中回荡着季濉冷冷丢下的话,林玥失魂般得走出房门。 他的意思……是要放她走了么? 这是她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也想去追求的自由。 但不知为何,此刻她却无法从心中捕捉到一丝愉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望春楼的,直至被守在门口的石竹叫住:“夫人,你可认得此人?” 林玥这才回过神,看向被拦在石竹身后的男人,她几乎脱口而出:“不认得!” 说罢她就要走开,却听得男人唤道:“玥儿!” “我说了不认得你,快滚!”林玥两步走到他面前,厉声道。 “你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血腥味道?” “你受伤了吗,玥儿?” “似乎还有腐烂的气息,玥儿,快让我诊一诊!” 白策用力想挣脱钳制他的人,但他身量单薄又饥饿数日,自然是白费力气。 林玥并不想理会他,倒是一旁的石竹惊讶道:“你是个郎中?!” 他无法相信面前这个衣衫破旧,眼蒙白纱的瞎子,竟是个郎中。 都道眼瞎之人,其他感官皆超于常人,他能一路跟踪林玥,又能第一时间通过林玥身上带着的气息便探知主子伤势,或许是个高人。 石竹正兀自思量,布政使李府的管事打着伞前来道:“石……公子,我们老爷在后院儿单独设了酒宴,请您主子过去小酌一番,烦请通告一声。” 石竹点了点头,对一旁侍从道:“先将夫人送回李府,”末了手指向策,“把他也带走。” * 十日后,陈府。 林臻小心谨慎地整理着齐瑜时胸前的护心软甲,而后将他的外衣一件件穿好。 朝夕相处数日,不知不觉中,这些事她已做得十分熟练。 看着林臻眉头紧锁,慎之又慎的模样,齐瑜时轻笑道:“只是去赴宴一场,夫人大可放宽心思,满厅宴席之上,无论样貌与才气,夫人皆属魁首。” 闻言,林臻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倒不是她心思真在此事之上,只是齐瑜时的话忽而点醒她。 三日前,齐瑜时收到密信,永安侯并未被俘虏去滇国,而是被关在祁州布政使李康裕的府邸。 恰在同一日,他们收到布政史夫人的请帖,元宵将近,请他们夫妇二人前往府上小住,共庆佳节。 他们便想趁此机会,将永安侯从李府救出。 李氏夫妇原本就对他们疑心深重,戒备万分,此番前行定是凶险,她若将如此忧虑紧张的神情映在脸上,岂不更将他们置于险境之中? 林臻缓缓吐一口气,抬首微笑回看着他。 * 李府。 醉心亭里,墨衣男子正垂首浅酌,年节后下了一场大雪,几日未消,天气愈冷了几分,男子却恍若未觉,一身单薄箭袖劲装,坐立在亭中,任冷风自身旁吹拂而过。 不远处的假山后,林玥拢着一袭鹤氅,静静望着亭中的男子。 季濉说过不准她在他面前出现,心里对他恐惧到底占了上风,林玥驻足半晌,还是默默走开了。 回屋路上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她下意识探身子瞧了一眼。 几个小厮围成不大的圈,将手里的荷包丢来丢去,被围在圈里的男子,左右扑抢,但碍于他是个瞎子,屡屡扑空,还要被他们踢来踩去。 林玥一眼便认出那是白策。 她原打算置之不理,却实在看不惯他们肆意欺人的样子,便上前呵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大白天的也敢在院儿里这样闹事!” 正值佳节,府上迎来送往的,这些下人们赏钱都拿到手软,近日主子们管得也松,便免不得私下买些酒吃,吃多了酒,又恰好撞上个瞎子,见他身上竟掉下一枚精美的荷包,一时起意,便拿他寻起开心。 “原来这就是荷包的主人,你的相好儿啊!”几个小厮哄笑起来。 更有甚者,踉跄着走到林玥面前,不怀好意地笑道:“你别说,倒是有几分姿色!” 浓浓的酒气扑撒在林玥鼻尖,她厌恶地蹙眉道:“给我滚开!” “你——” 这厮话音未落,被突然奋力从地上爬起来的白策从身后重重打了一拳,他气极正要还手,一旁有人盯着林玥看了许久终于清醒了,忙上前将人拦住,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带着众人一溜烟儿地跑了。 那枚荷包,孤零零地落在林玥脚边。 上面绣着的芙蓉翠鸟图样,是她最喜欢的,因此她曾时常戴着它。 林玥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玥儿!” “玥儿,我知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我并不是来祈求你的原谅,只是想要亲眼看看……看看你过得是否安好?” 林府事发的那天,林臻为了保全林玥,将她放在了从兰若寺回城的路上,原想确认事态平稳再派人她接回府,却没有料到自己一回去便再无脱身的机会。 林玥在亭中直等到夜半时分,仍不见阿姐的踪影,只得徒步回城,不期半途迷路,误入山林受了伤,幸被一采药阿婆所救。 阿婆待她极好,日日精心照料,不惜借钱为她杀猪宰牛补身子。 她家里有个儿子,虽有眼疾,却也是个斯文之人,眼遮白纱,在后房的药材堆里一坐便是一整日,唯一起身走动的时候,便是给她煎药。 她甚是感激他们,直至一日,那阿婆提出让她嫁给白策,她方恍然,一切好处都不是白得的。 她不愿,白策也不愿。 腿上的伤好全后她便向他们道了别,没成想当日竟被那婆子强留下来,捆绑在房里。 再后来,红烛燃起,异香阵阵…… “够了!我不想再听!” “你不该来找我,也该知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清癯的身影,顿了片刻,将手里的氅衣丢在地上。 * 府上管事到醉心亭传话,老爷收到京中来信,言及季濉,特请他前往书房共阅。 “哎哟,老奴忘了,夫人今日请了几位官眷入府,这会子怕已到了垂花门,烦请贵人随老奴从偏门过去罢。”行至途中,管事突然笑道。 季濉是秘密入府的,整个祁州无人知晓奋战在宜州的季大将军早已到此地。 在李府半月余,他 从不曾见客,更莫说是女客。 季濉微颔首,跟着管事从一旁的月门绕道而行。 片刻功夫,林臻在下人的带领下从这扇月门缓缓穿过。 第38章 日暮西垂,距李府不远的街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来。 季濉扶额坐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石竹坐在下首,沉默良久方壮着胆子道:“将军,属下近日得一医道圣手,不如让他——” 石竹特意找人试过白策,如他所料,那瞎子当真医术了得,虽说那人是在跟踪林玥时被他抓获,行迹算不得端正,但他并不在意,只要能治得好主子,他便要将他奉为上宾。 石竹如此煞费苦心,却连一句话都没说完,被季濉不耐烦地打断道:“两日后启程回京。” “两日后?是孟大人的意思?可您的伤……” 昨日主子接到京中来信,不必想也知晓定然是孟良誉了。 只是舟车劳顿,他真怕主子连京城都支撑不到。 这并非他夸大其词,主子现在的模样,仿佛一个千疮百孔的提线木偶。 他甚至不希望主子的复仇大业那么快就如愿结束,线若断了,便只剩一堆残败的木头了。 “老匹夫要我尽快回京,共商奏请立储之事,”季濉缓缓睁开乌黑的眸子,冷笑着继续道:“左不过是不放心神武营继续留在本将军手里,急着拥立新太子,好名正言顺地将神武营交到三皇子手中。” 石竹听罢很是愤懑,当真是好算计! “他们休想!”石竹咬牙切齿道:“将军前脚刚替他料理了永安侯,后脚便想让将军把拿命换来的神武营给交出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即便他当年对将军确有救命之恩,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还清了!” “况且——” 石竹兀自说了半晌,抬眼看去,发现主子手半撩着轿帘,眼神却凝滞在轿内,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将军?” 季濉回过神,缓缓将撩着轿帘的手放回膝上,不自觉地,他的手在发抖。 “停下……停下!” 季濉喊得急,车夫还未来得及勒停马车,他已大步夸出,从车辕上一跃而下。 他抬眼四顾,入目皆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周遭仿佛霎时寂静下来,耳边只余心房内奔腾跳动的声音。 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甚至无法喘息,他只觉头晕目眩。 “将……主子!”石竹快步追上来,扶住身形不稳的男人,他警惕地扫视一周,低压声音问道,“主子,有何异常?” 季濉揉了揉额角,轻笑一声:“无事。” 不过是老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季濉被石竹扶回马车上,继续向李府方向前行。 在离他们不足百步之处,一道白色倩影自卖糖水铺的招牌帷幔后缓缓经过,推着轮椅,进了一家药铺。 “二位要取些什么药?可有药方?” 齐瑜时开口道:“杜仲一两,木香四钱,肉桂一钱,共研细末。” 掌柜应是,命店小二按方备药,而后拿出一本簿子,问道:“郎君是何症状?” 他见面前二人默了一瞬,继而笑着解释:“只是按例问询,郎君简述便可。” 齐瑜时与站在一旁的林臻对视一眼,后者抢道:“夜间未曾歇息好,腰痛。” 掌柜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往轮椅上瞥了一眼,而后轻咳着清了清嗓子,一面写着一面嘱咐道:“郎君如此身体,平日愈该注意保养。” 知他会错意,林臻蹙眉纠正:“是我。” 店掌柜未抬首,只道:“夫人更该注意。” “……” 此时店小二已包好药,齐瑜时接过后,笑着牵了牵林臻的衣袖,二人方走出药铺。 街上有一卖字为生的书生,确是一手好字,二人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 齐瑜时与林臻的字皆承于林云峰,属同一流派,自然欣赏的也是同一风格。 齐瑜时笑着以高价买下一副赠与她,道:“权当平息夫人方才的怒气了。” 林臻沉浸在飘逸如云烟的字形上,已将方才之事抛之脑后,眼底尽是赞赏之意。 齐瑜时看着面前眼神明亮炙热的女子,忽而想到幼时他老师时常不由自主挂在嘴边天资卓绝的小师妹。 若无五年前那场劫难,或许他们会在某一个晴朗无云的午后相遇…… * 午后,醉心亭。 石案上放着火炉,上面正温着一壶热酒,季濉与布政史李浦和围炉而坐。 李浦和问道:“敢问将军回京之后,那永安侯该如何处置?” 季濉轻描淡写道:“记得给一口水,要让他死,但别死得太轻易。” 轻、轻易? 李浦和不是没去暗室见过那已不成人样的永安侯,他一面觉得后背冷汗涔涔一面笑着连连应是,而后恭谨地斟了两盏酒,斟罢自己先双手端起一盏,敬道:“恭祝季将军此番回京,恰如蛟龙得水,腾云而起!” 话落,李浦和意识到自己急于奉承,竟说得有些过了,有大不敬之嫌,一时双手发颤,不敢再言。 这厢季濉却面色如常,唇角甚至微微勾起笑意,兀自用酒盏“当——”地碰了一下李浦和高举的酒盏,一饮而尽。 李浦和怔了一瞬,忙跟着饮尽,大笑着附和季濉脸上的笑意。 今日天色终于放晴,李氏便带着几位夫人往院子里赏雪,丫鬟嬷嬷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月门走来。 林臻如今是从五品知州夫人秦氏的身份,在这里头属她品阶最低,便跟在最末,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色云纹锦裙,挽着妇人云髻,头上簪几支精致却不繁复的钗子,这般装扮甚是贴合秦氏的角色,丝毫看不出从前林臻的模样。 在季濉李浦和也行至月门时,那一行人早已只剩背影了。 即便如此,他仍被那匆匆一瞥牢牢定住。 他像是被一根线牵着,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将军,这边请。”李浦和以为他认错了路,忙上前指引道。 闻言,季濉终于止住脚步,只是目光如炬,仍旧落在那道身影上。 “这是前两日受邀入府参加元宵宴的官眷,想必夫人见今日天色转好便领她们前来赏景,若是搅扰了将军,下官替夫人请罪。”李浦和作揖行礼道。 季濉眉头压得很低,语气沉沉:“官眷?” 李浦和对季濉的提问一头雾水,犹疑着答道:“……正是。” 季濉没再说话,直至她们彻底消失在视线内,才拔步离开。 对于他异乎寻常的反应,李浦和将其归咎于自己的失误,虽说这位大将军是领着侧夫人一同入府的,但美人对于英雄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往望春楼里去。 当真是失策失策! 将季濉送回房中后,他转头便向管家安顿好此事。 夜阑更深。 躺在季濉榻上的美娇娘却迟迟未将人等来。 她要等的人,此刻正坐靠在西厢房后窗下,抬首怔怔望着天际。 耳边不时传出女子不堪忍受的低。吟。 “嗯……轻、轻一些……” 是他熟悉的声线,却是陌生的音调。 她从未在他怀里如此。 他曾无比渴望她能活着,活着恨他,活着被他恨,他们就该像两株盘结而生的藤蔓,无尽纠缠,永世不休。 此刻,林臻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他却觉得她离他从未如此遥远过。 竟是比死还要遥远的距离。 她活得甚好,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季濉身处月光照不进的黑暗里,神色难辨。 齐瑜时给林臻按完腰,又用艾草熏了许久,最后才上了药。 结束时,林臻已沉沉睡去。 齐瑜时看着趴在锦枕上的女子,不由轻笑了笑,没想到一向骄傲要强的姑娘,这般怕疼。 到底是他的错,昨夜该坚决不允她要睡在地上 的提议。 床头的烛火燃得正盛,林臻一段雪腰被映得宛若凝脂,但此刻的齐瑜时心内却未起一丝欲念,他仿佛真的是她相濡以沫的丈夫,安顿好妻子之后,静静在她身侧躺下。 * 元宵节的前一日,林臻照例晨起向李氏问安。 因着明日便是元宵了,李氏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安排,寒暄几句之后,便将林臻打发了。 齐瑜时一早就被召去了前厅,林臻便独自在后园子里走动。 这两日天气回暖许多,地上的雪已消得差不多了,只有树上草丛间还覆着薄薄一层。 林臻向来起的早,此时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她一人。 清晨韶光明媚,和煦无风,但她却不时听见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待回首望去,四下却清净无人。 忽而一阵心慌,林臻忙抚上胸口。 或许是明日他们即将进行的计划让她格外紧张,这两日,她总有这样意乱心慌的时候。 李府的后花园着实不小,林臻坐在池塘边的水榭中,水面虽结了冰,却另添一种意趣。 眺望远处,莹白的园景让她心神渐渐平静下来。 枝头皑皑白雪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耳边雀鸟啁啾,一切都如此宁静而美好。 甚至有些不真切…… 自她逃离京城之后,便一直过着这般不真切的生活。 她还是林臻,又似乎已不是林臻。 她将那个千疮百孔的林臻随不堪的记忆一起抛在了京城。 至于他,她不曾敢记起。 水榭后的古树旁,墨色身影似松柏屹立在雪中,漆黑的眸子沉沉落在林臻身上。 第39章 入夜,齐瑜时给林臻上好了药,二人便和衣躺在床榻上。 林臻原本该背对着他睡的,却迟迟未转身,反倒轻挪了挪身子,向他靠近,压低声音道:“这两日,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 因林臻靠近而呼吸微滞的齐瑜时立时摒除杂念,正色道:“跟着你?” 林臻微微颔首,接着问道:“你呢?可有人跟着你?” 齐瑜时缓缓摇了摇头,他的暗卫已尽数布置在李府附近,明日便要行动,若有异样,他早该收到消息才是。 再者,他们人已身在府上,若要监视,每个下人婆子皆可充作眼线,倒不必刻意隐在暗处,反而更易教人察觉。 林臻垂着头,轻叹一口气,道:“概是我思虑太重……” “明日一早,我会想办法传消息出去,让他们确认无误再行动。”说着,他将手轻放在林臻小臂上,低声嘱咐道:“明日刀剑无眼,无论发生什么,切记以自身性命为重。” “嗯,我知道。” 看顾好自己,便是对他最大的帮助,林臻自然明白。 “辛夷明日也会混进宴席中来,她会贴身护你周全。” “……好。” “永安侯获救后,会迅速转移去隐秘之处,陈府中留不得。” 至于是什么去处,齐瑜时未对她说过,她亦不曾问过。 永安侯是她的姑父,又是父亲至交,她自然牵挂他的安危,但此事,少一人知晓,对她,对永安侯,都有益处。 “他们不敢将私自圈禁永安侯一事公之于众,必然会在搜查上多有束缚,等势头过去,再送永安侯离开。” 齐瑜时在林臻耳边细细说着这些早在入李府前已对她说过多次的安排,不过是想让她放下心来。 见她呼吸均匀,睡意朦胧,他才缓缓将手拿开。 林臻就这么毫无戒备地与他同床共枕,他可以清晰得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现下他们身处险境,分明是危急艰难的时刻,他却只觉从容安适。 闭眼静待片刻,他还是背过身去了,他怕自己贪恋太过,会不舍,会后悔。 * 元宵夜宴。 李府将宴席设在前厅,各处点着琉璃彩灯,丫鬟们往来如梭,甚是热闹。 早起林臻已为齐瑜时穿戴整齐,将护心甲结结实实地贴身裹住,饶是如此,他坐在轮椅上,到底行动不便,林臻不免牵心,因而视线频频望去。 察觉到林臻的目光,齐瑜时遂向她投去安抚的眼神。 男女对席而坐,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视线交流,调侃道:“早就听闻知州夫妇伉俪情深如胶似漆,今日一见,果真如是,便是这咫尺距离,二人也要眉目传情。” “这位夫人不知,陈大人的姻缘可来之不易,当年秦老夫子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时,是陈大人携众学子请愿书与顺天府前击鼓鸣冤,生挨了三十大板,才让案件得以重审,还了老夫子清白之身,正因如此,夫子才舍得将唯一爱女许配给当时还是穷书生的陈大人!” 陈良骥夫妇的事迹林臻早熟记于心,听她们提起,便从容地点头回应了几句。 齐瑜时亦跟着闲谈应对,其中有一句,林臻却听得甚是真切。 “在下幼时便承老师教导,授业赐字,恩重如山,老师之品行,学生永世不疑。” 齐瑜时说这话时,目光是看着林臻的,四目相对,她几乎以为他是刻意说给她听。 “有知州大人如此夫君,陈夫人好福气啊!” 一旁妇人的搭话,让林臻顺势压下方才心中掠过的荒唐念头,他定憎恶父亲入骨,若知晓她真实的身份,即便是作戏,也不会愿意同她讲这样一番话。 前厅的宴席结束,李氏便将女眷们领去后院听戏,辛夷便是这时出现在林臻身侧的。 林臻知道,这是要行动了,她不由将手里的帕子轻轻握住。 果然,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从前厅传来一阵尖叫呐喊声,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皆凝眉面面相觑。 李氏叫停了台上的戏子,正要命丫鬟去前院儿查看,突然见许多人乱轰轰地涌进来,喊道:“有山贼!!快跑啊!” 山贼?! 李氏听罢就直愣愣地杵在原地,还是几个丫鬟拖着将她拉回屋子。 林臻亦在辛夷的保护之下退回房间。 此元宵夜宴乃李浦和为拉拢权贵富贾所办,特从府衙调来护卫以保宴席安然进行。 此刻,李府护卫同突然入府袭击的“山贼”打作一团。 窗外刀光剑影,林臻越看越惊心,李氏夫妇并未打消对他们的疑心,她不知李浦和是否会借此机会让护卫趁乱对齐瑜时动手,而后再嫁祸给攻入府邸的“山贼”。 “将房间里的灯全都灭掉,我寻个地方躲起来,应该无事,你还是去守着他罢。” 林臻说完,身后之人却迟迟没有回应,她回过头,见辛夷正神色匆忙地在床上收拾包袱。 “辛夷……?”林臻有些疑惑着问道。 辛夷已利落地收拾完毕,大步走至她面前,轻咬下唇道:“有点疼,你且忍忍。” 林臻皱起眉,还未明白她的意思,便觉颈间蓦地一痛,整个人倒在辛夷身上了。 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破门而入,将辛夷怀里的人接了过去,他压着声音道:“快走!” 辛夷却停在原地,看着林臻的脸,兀自低喃:“你说得对,我该守在他身边……” “马车就在巷口,你快带她离开!”辛夷将臂弯的包袱一并递给那人。 看着黑夜中二人离开的身影,辛夷心下五味杂陈。 她其实也没那么令她讨厌…… 相反,她已将她视作他们之中的一份子。 可公子却在这个紧要关头费心安排将她送走,公子显然不是要丢弃她,而是已在意她至如此地步…… * 如林臻所料,李浦和确实打算趁乱除掉齐瑜时,既分不清真真假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宁可错杀! 辛夷匆忙赶到前厅时,齐瑜时正被几人逼至墙角,原本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此时正奋力抵挡,虽然两人功夫不算低,但到底寡不敌众,加之齐瑜时行动不便,很快被对方的人找到空隙,一剑向他刺去。 见势,辛夷飞速跃上前去,一脚将那人踢开。 “公子!” 辛夷到得晚了一些,那剑已刺上去了,好在齐瑜时贴身穿着护心甲,无性命之忧,可剑势凌厉,他被重重击撞在墙上,气喘连连。 “公子,你怎么样? !” 许久,齐瑜时终于缓过气,见来人是辛夷,第一句便问道:“她呢?可将她安全送出城?” 辛夷自知违逆公子命令,便抿唇不语。 “公子,那边传来消息,得手了!”混乱人群中穿过来一个不起眼的男人,悄悄向齐瑜时禀道。 “真的?”辛夷欣喜道,“公子,公子听到了吗?我们成了!” 齐瑜时暗沉的面色未改,只淡淡道:“让所有人撤离。” 辛夷知自己做错了事,可她宁愿公子往常一样训斥她,责罚她,而不是如现下一般沉默不语。 她心里慌极了。 直至回到陈府,她才知晓,她刚混入李府后园,晨起公子派出去查探的人递进来新的消息——大将军季濉已于半月前便秘密到了祁州,彼时人正在李府中。 “现下城门还未封上,我、我立即去码头!”当初林臻便是他们从那人的手里救出来的,辛夷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急切地说道。 齐瑜时坐在轮椅上,低垂眼帘,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此刻城门还未封锁,便是等着有人自投罗网。” 辛夷脚步顿在门前,声音不自觉发颤:“那、那她……” 无人再回应她的声音,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只能等待那名暗卫传来讯息。 终于在午夜打更声音响起前,他们看到了那名暗卫死前发出的失败讯号。 “即便李浦和不将这次动乱认定是我所为,此番我从李府全身而退,也必定加重了他的疑心。” “祁州,不可久留。” 齐瑜时说罢,便一个人缓缓推动着轮椅回房了。 * 夤夜。 两辆被几匹快马簇拥着的马车疾驰在狭窄的小路上。 行在前头的马车里,墨衣男子正大喇喇地坐在车厢内,他怀中抱着一个藕色锦裙的女子。 长时间颠簸下,原本挽起的妇人云鬓早散落开,水墨般的青丝与他黑色衣摆融为一体。 男人的手轻握在她颈间,指尖传来的均匀的脉搏跳动,正昭示着她鲜活的生命。 他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暗潮涌动,汹涌而来的潮水一下又一下冲刷着他滚烫的心,却丝毫不能让其冷却半分,反而愈加灼热。 因飞奔前行而不住晃动的马车让他更觉飘飘似仙,仿佛只有身处仙境,才能见到这九天神女。 呼啸而过的冷风自车窗外侵袭进来,林臻不适地轻哼一声,薄唇微张。 男人迫切地想要证实这是现实而非虚幻,他将手缓缓覆上她温热的朱唇,指腹来回摩挲。 可这似乎还远远不够。 几欲喷涌而出的熔岩还需更多抚慰。 当他俯身将自己冰凉的唇印在那一片温热之上,当他用柔软的唇探。入皓齿之间,当他彻底席卷裹挟她清甜的津。液。 心底才终得一丝清冽。 第40章 “唔——” 林臻意识迷离朦胧,她只靠些许本能去抵抗入。侵唇齿间的人,这种微弱的抵抗似有若无,反倒让二人的纠缠越来越深,难分彼此。 直至她完全清醒,才猛然将人推开。 辛夷怕林臻不愿抛下他们独自离开,才会将其打晕,但她没有考虑到林臻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不似她常年习武身子强健。 那一掌下去,林臻清醒之后仍觉甚是乏力。 仅是将人推开,已耗掉她身上大半气力,她双手紧握,靠在车厢内重重喘息,目光戒备万分地凝视黑暗中男人的轮廓。 出乎林臻的意料,对方久久未有动作。 但越是如此,林臻的神经便更加紧绷。 元宵前夜的那种不安感再度袭来,她只觉自己呼吸的声音都震耳欲聋。 漫长的寂静,空气都仿佛凝滞不动,马车忽然重重颠簸,车帘飘扬而起,皎洁的月光将男人半张脸照得清晰可见。 林臻长睫轻颤,浑身紧绷的弦仿佛在这一瞬间都被抽走。 这半年安然宁静的生活仿佛镜中之月,水中之花,在此刻,皆化作梦幻泡影。 她注视着季濉隐在暗处的漆黑眸子,万千思绪随着她呼吸的节奏逐渐平稳,这一刻,她竟觉出一种出奇的轻松与平静。 甚至于相比自己现下的处境,她更担忧的是齐瑜时。 季濉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绝不可能是巧合。 他是从何时找到她的?又为何在这个时间动手?他的出现是否表明他们的计划已经失败? 林臻脑海中疑团重重,可她知道她什么都不能问。 共同相处这些时日,林臻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不管是齐瑜时的身份,还是他们一行人多年来的尽心竭力,都不容她轻易行差踏错。 许久,林臻终于等来他的声音:“许久不见,你的眼光还是那么差,大难临头,他就这么将你抛下,自己龟缩回府了。” 齐瑜时安然回府了? 察觉到季濉并未将今日李府作乱之事和齐瑜时联系在一起,她不禁暗自舒一口气。 “为何不答?”见林臻沉默不语,他靠过来,轻抬起她的下巴,声音中掩着一抹酸涩:“是为他伤了心?” 直至见到温柔守在那个残废男人身旁的林臻,季濉方才意识到,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林臻。 林臻身旁也曾有过令他憎恶的男人,那个从小跟在林臻身后的废物宁士禄,他厌恶他总痴缠在她周围,更憎恨他得她偏护。 但他心底从不认为林臻会看上那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当初之所以有误会,不过是他被那不堪的一幕冲昏了头脑,而如今再见到林臻,便更证实了这一点,她若真心系那个废物,便不会独自离开。 这几日,他不止一次地,想要将轮椅上的男人像宁士禄一样剁成碎块丢去喂狗。 但每当看见那人身旁那道他无数次梦中渴求的身影时,便只能将此念头生生压制住。 如若李府今日不出意外,林臻也未被人掳走,他是会当作没见过她,当她彻底死去,独自返京。 还是将她强行从那个男人身边带走? 他似乎竟然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已落入你的手里,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林臻将头偏至一侧,躲开他指尖的桎梏,垂眸低声道。 “好、好,林臻,这可是你说的。”季濉骤然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 林臻被他牢牢拢在怀里,方才发觉这人身上竟热得发烫。 齐瑜时体弱,他的车厢里总铺满绒毯,各处包裹的严严实实,而季濉的马车车厢却极简,马车又行驶得极快,寒风呼啸,在林臻几番挣脱不得耗尽体力后,那样结实滚。烫的身子,反倒让她倍感温暖,不知不觉便在颠簸中沉沉睡去。 * 石竹知道季濉内伤很重,原以为他至少能撑到大仇得报,没想一夜之间竟倒在回京的路上。 他只得命队伍歇在就近的驿站中,好在临行前,他将白策一起带上了。 驿站里备有常用的药材,白策诊治了一日,终于在黄昏时分让季濉神志恢复清明。 甫一醒来,他便赤脚下榻,跌跌撞撞往外走。 “将军!” 石竹正端着汤药进来,见势,他忙把托盘随手放在一旁,上前将人搀扶住,待将季濉按回榻上,他立马道:“将军安心,人在隔壁。” 闻言,被他强按住的男人果真不再挣扎,他略松一口气,转身去倒了一碗药。 季濉接过药,快要送到嘴边时,又停下道:“不要关着她!” “没有,没有!”石竹赶忙解释,“此刻——”夫人二字险些脱口而出,石竹改口道:“此刻林家二姑娘正陪在一旁。” “她还没走?”季濉问道。 “什么?谁?” 季濉要撵走林玥的事,石竹并不知道,听得他一头雾水。 “没什么。”季濉仰头喝完药,继续道:“那便盯紧她。” “是。” 这句石竹倒是听得很明白,那个控制不得,便控制这个 。 * 林玥昨夜便看见一个神似阿姐的人被抬上马车,她很想知道阿姐是否真的死而复生,奈何她不敢靠近季濉的马车,只能在后面的马车里苦苦等着消息,加之车马颠簸的厉害,她几乎一整夜未眠。 等到清晨终于看见林臻,她抱着阿姐狠哭了一场方才睡下。 “阿姐。” 林玥从睡梦中醒来,第一时间便是睁眼找寻林臻的身影,见她好端端地坐在她床头,方才甜甜地唤了一声。 “下去用膳罢。”林臻抽出被妹妹紧抓住的手,转而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 林玥趴在枕上笑着点头,起身更衣。 林臻站在她身后咫尺处,静静地看着她,时不时伸手帮她整理一二。 林玥看着铜镜中阿姐垂首认真温柔的模样,不禁大胆转身抱住林臻,笑着说道:“阿姐,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林臻蹙眉看着她。 见阿姐不曾抗拒她的亲近,林玥才继续说道:“从前觉着阿姐像是一块冰,冷得让人无法接近,如今觉着阿姐像一片雪,一碰便会融化成水。” 林臻仍旧皱着眉头,对她冰与雪的理论不以为然。 “阿姐,你让我想起了娘亲。” 母亲在她记事起便已不在世上,爹爹公务繁忙,府上唯有阿姐与她,都道长姐如母,但阿姐却待她甚为严厉,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口中“母亲”的感觉。 提及母亲,林臻顿住了准备拉开妹妹的双手,转而回抱住她,许久,才轻声道:“好了,该下去了。” 二人下楼时,两个男人已坐在桌上,旁边还剩两个空位。 那日在望春楼里被季濉当面赶走的事,林玥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虽悄悄留下来了,却也不敢再主动去靠近季濉,她已有许久不曾这般近距离地看见他了。 林玥慢慢挪步过去,但到底是不敢在他身边坐下,她往旁边走了两步,挨着白策落了座。 待林臻入座,几人方动筷。 林臻面前放着一盘清炒香芹,她正要下筷,被坐在一旁的季濉不动声色地换走了。 桌上一共只有四个人,白策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他的菜是由石竹布好之后独用的,桌上的菜便只有他们三人在用,季濉的动作虽不起眼,也足以明晃晃地被林玥看在眼里。 她这才想起,幼时她和阿姐还未分房用膳时,她确实不曾见她用过有香芹的菜。 原来……阿姐不爱吃香芹。 林玥低头一下下戳着碗里的筷子,她忽而觉得驿站的饭菜不大可口,甚至有些味同嚼蜡。 她分不清到底是因自己竟如此不了解阿姐,还是因他太了解阿姐的缘故。 面前二人的举止和情绪变化丝毫没能引起林臻的注意,她脑海已被各种纷乱之事满满占据。 昨夜虽从季濉口中得知齐瑜时已平安回府,但当日宜州急报入京时,是季濉领兵前去支援的。 而他恰好又出现在祁州,永安侯之事恐与他难脱干系,亦或者,那本就是他的手笔。 若是如此,永安侯被劫的消息他早晚都会知道。 季濉向来心思缜密,若他有意追查,难保齐瑜时的身份不会暴露。 还有林玥…… 林臻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没想到林玥竟没能逃出城去,季濉把林玥抓住带在身边,是想引她现身吗? 他就这么笃定还能再找到她?还是说,他早已打定主意,非抓回逃走的她不可。 是啊,他岂会这么轻易便放过她? 三年前雨夜的新仇,五年前公主府的旧怨,他对她的憎恨,非死尚不能休。 事已至此,她已做好任凭他处置的准备,可林玥是无辜的,她对一切都尚不知情。 林臻不能再继续让她被季濉的怒火牵连,也不愿妹妹目睹她在季濉身边的不堪处境。 她还是要想办法将林玥送走,只是有了上回的教训,季濉只怕会将林玥看管得更加严格,愈是如此,她愈要谨慎行事,这回,她定要亲眼看着她安然离开。 “玥儿,你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林臻的纷乱思绪被白策的问话打断了。 林臻不愿妹妹知道自己的难堪,林玥亦不想让阿姐知道自己那段不堪之事,因恐阿姐过度注意白策,她立时起身打断道:“我不舒服,不吃了。” 林臻满腹心事,自然也食不知味,跟着林玥回了房。 为让林玥安心,她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直至午夜时分,林玥沉沉睡去,她才轻轻放开妹妹的手,起身退出房门,向隔壁房间走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林臻推门而入时,白策刚离开没多久,季濉背上烧伤后腐坏的皮肉太多,需多次清理,驿站虽有简易刀具,却没有像曼陀罗、生草乌这样镇静止痛的药材。 是以,当林臻蓦然出现在季濉面前时,他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疼出的幻觉。 如若不然,她怎会主动来他房里见他? 季濉努力撑起身子下榻,走至林臻面前,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颤动:“林臻。” “未经你的允许,我再也不会离开。”林臻慢声道。 季濉灰暗的眸子仿佛被这一句话瞬间点亮,他心跳剧烈,情不自禁地牵住她的袖口,问道:“是……真的吗?” “我既说出此话,必不会食言,或者,你想……” 刻在骨子里的清高让林臻实在无法张口说出这句话,她抿了抿唇,抬起手,开始解颈间的纽扣。 脸颊热辣辣地发烫,他宛若被人重重地扇了两巴掌,许久,季濉才从碎裂满地的尊严里捡回自己的声音:“够了,本将军今日没有这样的兴致。” 他不知该恨自己毫无自知之明的问话,还是该感谢那个瞎子临走前灭掉的两盏灯,让他不至将自己的丑态尽显在她面前。 “那……” 林臻怔了一瞬,双手有些无措地放下。 “够了,可以了。” 季濉蓦然抱紧林臻,将脸埋在她颈间,嗓音喑哑道。 即便心知林臻不情不愿,甚至在忍着憎恶对他这般卑劣肮脏之人投怀送抱。 可他还是如此贪恋她,贪恋她的味道,贪恋沾染上她气息的每一寸空气。 直至林臻躺在榻上,才知他是当真不准备动她。 鉴于从前的教训,未免激怒季濉,林臻不敢直接开口求他放过林玥,只能尽自己所能,让他降低戒备。 毕竟他是唯一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再次同床共枕,林臻自不可能无动于衷,从前种种涌上心头,百感交集,林臻抿唇转过身去。 只片刻,炙热结实的胸膛便跟着覆上来,将她牢牢搂住。 “就这样便好。”季濉在身后沉沉道。 他知她恨他,厌他,甚至不惜利用玉佩制造假死的场面来逃离他。 她已然有琴瑟和鸣的夫君,开启了全新的人生,一个没有他季濉的平静的世界。 她救过他也伤过他,他们之间的纠葛似乎可以终止,或许他早就该放手了,在李府的两个夜里,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放手。 如今她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近在咫尺的每一寸气息都是他无数个日日夜夜求而不得的,此刻他才知,对于林臻,他永远不可能放手。 只远远一眼,她便会被牢牢刻在他心里,即便天涯海角,他都不得不无时无刻记起她,对她的渴望会化作阴暗的影子,永生只能追随它的主人。 后背的伤钻心刺骨得疼,他的身子明明是滚烫的,但他却抑制不住地想要发抖,他面无血色,双唇煞白,额上密密麻麻渗出冷汗,可眉梢眼角却尽是餍足的笑意 。 怀里的温度,足以抵得过所有。 自季濉打定报复的心思,舍弃林初的身份归京以来,林臻再也没有和他像现下这般平和地相处过。 隔着厚厚的衣裳,她却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左胸口那道她亲手刺下疤痕的形状。 当初她的离开只是为了逃避,而今却仍然找不到面对他的姿态。 她曾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肩并肩教他骑马射箭,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竟直到最后才发觉出他的不对来。 也许在更早以前她便该疑心他的身份,父亲虽仁善,行事却一向谨慎持重。 他不但允许她将来路不明的少年留在府上,还特意为他取名,一应用度亦在寻常下人之上,父亲是循规蹈矩之人,却对他种种逾矩行为宽和容忍。 更莫说在临终前,将他与林玥放在同等位置,一并托付与她…… 父亲是一早便对他的身份有所察觉吗? 去年中元节大皇子发动宫变时,林臻便已看出季濉是孟良誉的人,孟良誉看似与永安侯并无牵扯,将永安侯关押至李府到底是孟良誉的授意,还是季濉自己的意图? 她恍然觉出她所熟知的似乎从来只有林府里的林初,而非后来的季濉。 可笑至极的是,林初只是季濉处心积虑扮演出来的角色,最终死在被她刺伤的雨夜…… * 三月初三,上巳节。 季濉身上到处都是伤,宜州边境战时的刀剑伤口和后背的烧伤穿插难辨,内伤重重,体力过度透支,马车行进的路上多次因他骤然昏沉不醒而停下歇息。 原本二十日的路程,他们花了双倍时间才在上巳节这一日入城。 街上人潮涌动,车马只得缓缓前行。 林臻撩起车帘,上巳节夜晚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入目皆是缭乱灯火,如此美景,正好可洗去一路的疲惫,但林臻却无心于此,她只朝后面紧跟着的马车瞥了一眼,便神色凝重地收回视线,转而落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男人身上。 “可否……改日再将我送回教坊司?” 她从教坊司逃走,如今被季濉抓到,自然是要送回教坊司,她无话可说,但她不能当着林玥的面被送进去,绝不可。 男人长睫微张,仿佛听错了话,漆黑的眸子阴沉地凝视着林臻。 季濉沉默不语,林臻只得继续道:“明日,明日便好。” “或者,你们先——” 漆黑的瞳仁骤然放大在眼前,林臻的唇被一抹冰凉覆上,余下的话被淹没在唇齿间的疾风骤雨中。 马车颠簸前行,车窗帷幔不时飘扬而起,从车身旁擦肩而过的行人若是留心,便可随意窥视进来,这几乎无异于在大庭广众之下—— 自小接受的严格教养让林臻下意识抗拒这样的事,转瞬却想到,他惯爱用这般手段折辱她,甚至在人来人往的皇宫里,他也敢让她为他疏解。 林臻并不知晓自己何处惹恼了他,但她不再反抗,只有让他泄了怒气,才有可能允准她的请求。 将林臻送入教坊司的人是他,迫使林臻承欢身下的人也是他。 昔日云端高不可攀的林臻,如今任他予取予求,他该畅快得意,满心欢喜。 可为什么他感受不到一丝愉悦,身上的伤明明已大好,却还觉得疼,像被千百针密密麻麻地扎着,看不见伤口,却痛得难以喘息。 季濉扣住林臻后颈的手颓然松开,他缓缓退开身子,向后倚靠在车厢上。 季濉靠在角落,脸隐在暗处,林臻辨不清他的神色,唇齿间还留着他的气息,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瞥开视线,向外看去。 入城之后,马车渐渐驶离喧嚣繁华的街道,林臻不经意间看了几眼,觉得这路线似乎越来越熟悉,转过最后一个巷口后,她心底骤然一沉。 熟悉的青砖黛瓦,门口的杂草不知何时已被清除,封条被撤,除了摘掉的林府门匾,一切瞧起来与从前无异。 “这宅子已收入户部,前不久被送到了我名下,你们暂且住着。” 季濉敛起方才的颓唐之态,弯腰跨出马车,余光瞥见跟着出来的林臻,握紧双拳,半晌都没去扶她,只在她跃下马车时在暗处虚护了一把。 林玥和白策的马车随后停下,能再回林府,林玥自然欣喜万分,她迫不及待想和阿姐分享这份喜悦,却在看见季濉阴沉脸色时,不敢靠近半步。 林臻则感慨良多,她曾在这里看着母亲因病痛折磨而溘然长逝,又亲眼看着父亲在她面前自戕离世。 她以为她短暂却又漫长的一生会随这座府邸一并尘封,却未想还会重见天日。 当她伸手推开大门时,竟恍如隔世。 府里的一切陈设几乎都不曾有什么改变,只是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有死物。 一片寂静里,一道清丽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红叶手中拿着扫帚,呆滞地站在原地,不可思议的轻唤了一声:“姑娘……” 林玥告诉过林臻红叶被季濉留在将军府,是以,林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红叶。 直到林臻走到红叶面前,明亮的凤眸定定地瞧着她,她方才意识到,真的是姑娘,她的姑娘没有死,她的姑娘回来了! 手里的扫帚落在地上,红叶蓦地扑在林臻怀里,将她紧紧抱住,激动地连连唤道:“姑娘!姑娘!” 重逢的喜悦让红叶忘记了礼仪规矩,她的眼里只看得到林臻,良久后才注意到院儿里的其他人,视线扫过林玥,她满怀歉意地向林臻道:“是红叶有负姑娘所托。” 若不是她临时变卦将二姑娘单独留下,二姑娘也不会被季濉抓到,红叶心中实在有愧。 林臻摇了摇头,林玥已将大抵经过告诉过她,她知道红叶是因悬心自己才会犹豫徘徊。 深冬寒风瑟瑟,红叶看着林臻泛红的鼻尖和舟车劳顿的疲态,忙抹干眼角的泪,道:“姑娘,快进屋歇下罢!” 红叶是数日前被大将军府的人丢在这里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只让她安分地待在这里。 红叶虽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这里是林府,是她同姑娘一起长大的地方,姑娘虽不在了,但待在此处总比在大将军府更让她自在安心。 红叶原只是闲来无事草草收拾,现如今看见姑娘竟活着回来了,恐误了姑娘夜里歇息,她立时忙前忙后地打扫起来,将床铺桌椅,一应器具清理的一干二净。 “别收拾了,我们只是暂住这里。”林臻按住红叶的胳膊,淡淡说道。 父亲已是罪臣之身,季濉也必不会将落入掌中的仇敌的宅子归还。 这里虽是林府,却不是她的家了。 红叶仿佛读懂她的心事一般,双眼泛着泪光道:“有姑娘的地方便是家。” 林臻抿唇,有所动容,如今红叶与林玥皆安然无恙地在她身边,她余生所求,不过如此。 * 晚膳过后,红叶拿了一个包袱进来,问道:“石竹方才给我的,是姑娘的罢?” 未经姑娘允许,红叶自不会擅自打开。 林臻迟疑地接过包袱,放在书案上打开,里面尽是珠宝玉器黄白之物,最底下还压着一卷字画,她缓缓展开,是当日齐瑜时从书生手里买来的。 上书:悠悠岁月,何惧风雪。 若要独自远行安身立命,这些银钱必不可少,即便被李府的人发觉,也可佯作山贼抢人劫物,并不会因此败露。 她以为自己在和齐瑜时共渡劫难,他却早早替她做好了充足安排。 “这是他写给你的,情诗?” 林臻对着字画出神良久,浑然不知季濉早已站在她身后,他夺过林臻手里的画卷,冷笑着问道。 第42章 看见季濉踏入房门,红叶便缓缓向后退了半步。 过去她对季濉,是惧怕和愤懑,惧怕他位高权重手段狠辣,愤懑他忘恩负义狼 心狗肺。 可在教坊司里亲眼目睹他冲入熊熊火海之时的决绝身影,心中的愤懑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淡去了几分。 她在房里停了片刻,便缓缓退出去了。 ** 这一幅卷轴上只有洋洋洒洒八个大字,一目了然,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情诗,季濉自然知晓,可凡是与那个男人相关的一切,都让他心间万般不是滋味。 除却重逢第一日,季濉再未在林臻面前提及那个男人。 他原以为像林臻那样冷若冰霜的人,在遭心爱之人背弃后,会决绝地斩断情愫,但是他忘了,她会护着一无是处的宁士禄,将胆小怯懦的妹妹视如珍宝,甚至连那个卑贱的奴婢也时时记在心上。 唯独对他,可以将他的示好视若无物,可以将利刃毫不留情地直刺他胸前。 她的冰冷,从来都只对他而已。 他不知林臻心底对那个男人究竟还有几分情,但如今他清楚地知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她走。 这虽非情诗,但林臻由于担忧她与齐瑜时假夫妻的事实败露,从而让季濉对齐瑜时的身份起疑,便沉默着没有反驳,无声地从他手中拿回卷轴,塞进包袱底下。 包袱里头的珠钗被挤得跌落在地,只是在李府小住几日,这些珠宝首饰却多得有些惹眼,未免被季濉看出端倪,林臻故作镇定地连忙弯腰去拾。 “这簪子可真丑。” 看着林臻紧张在意的模样,季濉怫然不悦地先她一步捡起发簪,看都没看,便“当”一声丢进旁边的纸篓里。 林臻微微蹙起眉头,朝纸篓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垂下头,继续整理包袱里的其他东西,“哗啦”又是一声,季濉伸出大手猛然一挥,将那堆珠钗连同包袱一起推得远远的。 “都很丑,别看了。”季濉蓦然将林臻从椅子上抱起,不准她在折腾那堆破玩意儿,讥讽道:“你那夫君的眼光就是这样差吗?” 林臻正想将季濉的注意力从包裹上面移走,于是没有反驳,只低着头,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以免摔落下去。 话甫一出口,季濉自己便已后悔,他主动提那废人作什么,林臻垂眸落寞的模样更是深深刺痛他。 从教坊司失火到祁州在李府第一次见到林臻,中间相隔整整五个月又二十四日。 他不敢去想林臻和那人是如何相知相许,更甚者,他正是林臻假死离开京城的同谋者,否则以林臻一人之力,如何能在他下令戒严城门时顺利出城? 季濉只觉一阵剜心般的痛从内心深处传来,他几乎要身形不稳,忙将林臻轻放在榻上。 他冰凉的指尖从林臻额头缓缓划过脸侧,待脖颈处也传来丝丝凉意,林臻终于按捺不住,她突然伸手紧握住季濉的手,艰难启齿:“别在这里……可以吗?” 在哪里都可以,独独在林府不成。 父亲曾在此处受季濉胁迫而自戕,如今她却要在自己闺房里对他辗转承欢,她宁愿死去。 但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也仍旧没有放过她。 何况现下林玥与红叶都在他手上,她更不能意气行事。 眼看着季濉的薄唇缓缓落下,林臻无望地闭上眼。 “天色不早了,睡罢。” 冰凉的触感在额头一触即离,林臻恍惚地睁眼开,季濉已坐直身子,漆黑眸子望着她,淡淡说道。 被他这么盯着,林臻自是睡不着的,饶是闭着眼,眼眸还是不由自主地转动,长睫随之轻颤。 未几,耳边又传来男人的威胁:“若不再睡,休怪本将军出尔反尔。” 林臻紧紧抿了抿唇,转身面向里侧,强迫自己入睡,不知过了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季濉鸦黑的眼睫低垂,视线落在女子白皙的侧脸上,她长眉轻蹙,眼尾似乎还因方才的恳求而微微泛着红。 他不可抑制地抬起手,却始终没有落下,只隔空顺着她的下颌线轻轻描绘。 从前在林府时她清冷孤高,后来即便被他送入教坊司折辱,她亦不肯屈尊求饶。 他曾无数次想要折了她的翅膀,磨平她的利爪,让她跌入泥潭,卑贱地臣服在他脚下,方可稍稍补足三年前带着利刃穿心的伤,在边关日夜苦战之痛。 可为何,连一句低声恳求他都听不得? 她泛红的眼睛就像一柄炙热的铁块,生生在他心上翻滚灼烧。 季濉收回手,颤抖着握成拳。 他顺着床腿坐靠下来,月光如水,倾泻在他半边身上,在另一侧拉出颀长的黑影,孤寂地照映在青石砖上。 * 天还未亮,暗黑夜里,林府后院的假山后,两个女子并肩跪着。 林玥一面接过林臻递来的纸钱往火堆里送,一面用帕子掩面轻啼。 林臻已祭过父亲,妹妹还没有。 须臾,红叶不知从何处拎来一篮子土,见纸钱烧光了,便将一篮子土挥洒上去,又用脚用力踩了一遍。 在林玥眼里,她只是和阿姐出门为母亲上了一炷香,怎么回到家里,爹爹就不在了? “爹爹……爹爹……” 时至此刻,林玥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情难自禁,低声呜咽逐渐变为泣不成声,红叶连忙将她扶起来。 余光瞥见林臻,见她垂眸慢慢起身,之后转过头刻意将视线望向别处,饶是如此,红叶仍从侧面瞧见姑娘泛红的眼尾。 红叶匆匆收回视线,原本要安慰二姑娘的话,一时被噎在喉间,倒是两行泪先无声落下。 林臻回过首看了看泛青的天,“天色还早,再回去睡会儿罢。” 祭奠父亲的事,自不能让季濉知晓,林臻出房门时,他还在榻前睡着,她须在他醒转前回屋去。 林玥将眼角的泪儿抹净,哑着嗓子道:“阿姐,我想跟你睡……” 林臻呼吸微滞,顿了一瞬,一旁的红叶开口道:“这儿离二姑娘的房里更近一些,我先扶二姑娘去歇下罢,姑娘一人回去,这般也不会惊动了人。” 林玥看着阿姐垂眸将视线落去旁侧的模样,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颊浮现绯云,连连点头应和,在红叶的搀扶下往前走去。 林臻在后浅浅吐了一口气,跟着走上去。 三人甫一绕出假山,突然被身穿甲胄的一队人围住,林臻下意识几步上前,挡在红叶和林玥前面。 少时,队伍让开一道空隙,季濉一袭墨色薄衫,乌发披散,脸色苍白,薄唇因彻骨寒冷而毫无血色,就这么赤足站在她们面前,宛如从千载冰窟爬上来的厉鬼,浑身透着一股阴寒之气。 他冰冷的眸在触及林臻的瞬间,眸中的冰刃便化作一汪水,湿漉漉地凝望着林臻,抖颤的声线裹挟着氤氲雾气,从薄唇中逸出:“林臻。” 他的眼里似乎只能看得见林臻,径直大步向她走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揉进怀里,声音喑哑:“林臻,别怕、别怕……” 众目睽睽,林玥就站在她身后,林臻长眉皱起,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奈何男人臂膀结实,她根本无法撼动。 “回家,我们回家……”与他周身阴寒之气不同,他吐出的气息是温热滚烫的,随风拂过她耳际。 季濉蓦然将人打横抱起,两旁的士兵们早已低下头,他就这么抱着林臻,赤足一路走回房里。 他的目光不曾从林臻脸上移开。 在林府两年,通往林臻院子里的路,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找到。 这一夜,季濉也未能睡得安稳,他梦见京城尚阳街上,人流如潮,他静静地跟在林臻身后,绚丽灯火照亮半边天,林臻身形高挑,素钗白衣引不少行人侧目,而她就这样在众人注目下牵着他的手,目无旁人地走在街上。 下一瞬,周身突然一片漆黑,他的手里也空空荡荡。 再抬首,面前的灯火愈来愈亮,逐渐汇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火海。 林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从梦中惊醒时双手发抖,浑身湿透。 热浪滚滚里的浓浓绝望,只有季濉自己知晓,那不是梦境,而是回忆。 自那以后的日复一日里,他甚至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它们和她一并在他心底冰封入棺,而他就躺在这棺椁之上,每一个黑夜与白昼的交 替,彻骨寒冷都如影随形。 直至跨进房门,他才将林臻放下。 带着薄茧的手轻抚上她的脸,光洁的额头,秀丽的长眉,清冷的凤眸,最终落在一抹丹唇上。 指腹温暖柔软的触感,像是潺潺流淌的清泉,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丝丝缕缕地沁入心田,慢慢融化他心底久积的寒冰。 这还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 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厮磨许久方才找到那一眼甘泉,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撬开贝齿,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舌尖猛然传来的刺痛让他从失控的漩涡中清醒过来,血腥味霎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却犹不能遮盖住那股温热甘甜。 “林臻——” 男人声音沙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被人重重推地往后跌了半步。 “林臻——我——” 两记脆生生的耳光,连同照入房中的第一缕晨光,一同落在季濉脸上。 林臻散落肩头的发丝随着她重重起伏的呼吸而轻轻颤动,脸颊上泛起因愤怒而非羞怯的红晕,一双凤眸怒视着眼前的男人:“你发什么疯!” 第43章 林臻低头理了理散乱的外衫,余怒未消,又道:“日后在外不可——” “与我过分亲近。” “不准在此屋与我同进同出,更不可让人知晓你夜宿于此!” “现下给我滚出去!” 林臻按捺不住心中的气愤,如连珠炮似地脱口训斥了一通,火气才终于消减了一些,平静下来,理智渐渐回拢,她方才意识到,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她训诫的林初。 如今彼为刀俎,她只是鱼肉罢了。 林臻收回视线,慢慢垂下眼帘,却意外听见了男人的应答。 “好,”男人的声线因亢奋而发颤,喉结滚动,“我会照做。” 在气头上的林臻,那两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季濉泛着深深指印的脸上却丝毫未有愠色,甚至原本黯淡的黑色瞳仁此刻竟像是被那束照进来的光点亮一般,熠熠生辉,目光炙热滚烫地望着林臻。 体内的每一处血液都在沸腾翻涌。 这不是在祁州低眉敛目的林臻,不是在他面前卑屈驯服的林臻。 是独属于他的记忆中的充满生气的林臻。 他的林臻,越过火海,回到了他身边。 初晨的日光和煦而温暖,季濉站在门口的石阶上,笑看着东升的旭日,任由它直照在脸上。 林臻蹙眉怔在原地,季濉的反应自然出乎她的意料,毕竟,他是林初的时候都不曾这般顺从。 * 林臻被季濉抱着离开后,围着她们的一众侍从便撤退下去了。 林玥慢慢推开红叶的手,低声道:“你自去歇息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可姑娘让我——” “她是你的主子,我便不是你的主子了?” 红叶不再说话,低下头去。 林玥面露愧色,道:“红叶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红叶不知林玥跟随季濉一路上的种种,只当她在为父亲伤心,方才闹了那么大的阵仗,想来这里一时不会有人再来了,便应着退下了。 林玥坐在假山中的一处石墩上,暖融融的日光被嶙峋山体遮挡,她垂眸坐在日光照不到的阴冷处,瑟瑟寒风从身后冷冷吹过。 轻盈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庭院里甚是明显,林玥唇角微扬,几乎是刹那间便抬起头。 一个消瘦孱弱的身形映入她的眼帘。 唇角的弧度慢慢淡去,林玥收回视线,恹恹地低下头。 身上被一抹温暖包裹,她垂眸看了一眼搭在肩头的斗篷,皱眉看向白策。 后者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一般,开口道:“玥儿,这是新的,我不曾穿过。” 林玥瞥见他身上单薄的外衣,心下却更为恼怒,她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一个弱者的怜悯。 她嫌恶地掀开身上的斗篷,任由它散落在地。 林玥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火气,虽然并不因白策而起,但她还是冲着他道:“你以为你做这些事我便会原谅你,甚至感激你吗?” “这只会让我更加厌烦。” 白策沉默不语,身侧的手微微蜷了蜷,有些不知所措。 林玥继续道:“你究竟是怎么知晓我在祁州的,又是如何跟去的?” 林玥的问话原本就只是在宣泄心中的不快,并不是真想听见他的回答,白策却认真地一一道来:“京城季将军大婚,满城皆知,大婚不久后便携侧夫人往前宜州支援永安侯,这些消息不必费力打听便可知晓。” “我自幼听觉灵敏异于常人,带足银两,多多问询,一路尚算顺畅。” 白策所言并不算过分夸大,他的确听觉超群,凡是有人烟之地,他总能有法子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完成自己想要完成之事。 只是隐去了到达宜州之后的一节。 季濉是秘密前往祁州的,白策自然无从知晓,是以心急如焚,人一旦着了急,便会乱了阵脚,因而被贼人盯上,强行抢夺走了他身上全部盘缠并将他丢弃在荒山野地里,四下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他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再无见到林玥的机会。 可就像他天生听觉敏锐,上天似乎总是厚待于他,不但让他侥幸存活下来,还阴差阳错地流落到祁州,竟让他再次遇见了林玥。 也因如此,他才会那般落魄不堪地出现在她面前。 白策说得过于云淡风轻,是以没能让林玥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与动容,从前她也曾敬佩过这个男人,感叹他双目失明却不仅能生活自理,还精通药理,是小镇上出了名的郎中。 可如今他将这些超于常人的能力都用来纠缠她,像个幽灵一样围绕在她身边,似乎偏要向她提醒那些她想要忘记的不堪的事情,这足以令她厌烦至极。 她气极反笑,开口讥讽道:“她将你当作一块心头肉,竟也舍得让你只身前往宜州?”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人此刻却沉默起来。 就在林玥打算结束这场索然无味的言谈,起身准备离开之际,白策忽而低声道:“我娘也不在了。” 经白策出手治疗,季濉的伤势景况愈来愈好,因而被奉为座上宾,一应穿戴用度比林玥还要强些。 此时他已不是林玥刚见到他时,衣衫褴褛落魄不堪的模样了。 一身暮山紫直掇齐整地穿在身上,即便林玥并未用心回忆,却也记得在小镇上,他即使穿着粗布麻衣,却也从来都是洁净整齐的,还会有一丝淡淡的草药香气。 他腰间墨色革带镶着莹润玉扣,遮在双眼上的白绫在风中轻轻漂浮。 说话间微微转头,恰巧面朝向了方才林玥为父亲烧纸钱的位置,仿佛他在注视着那里一般。 白策的回答让她甚是惊愕,不禁低喃道:“她……” “那日天色不佳,她却不听劝阻,执意去山中采药,便出了意外。” 白策依旧淡淡地说着,但林玥却无法再无动于衷,那婆子虽可憎可恨,却是他的生身母亲,只身一人将双目失明的他拉扯长大。 但她到底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末了只道:“如今除了你我,已再无人知晓从前之事。” “我会忘记,你也忘了罢。” 话罢,她便从白策身边经过,离开了。 * 季濉离去未几,林臻在房中更衣罢也走了出来。 只是偌大宅院,她一时竟不知该走去哪里。 她就这般漫无目的地游 走着,这里的每一寸气息都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似乎处处都充斥着往昔的记忆,可给予她记忆的那些人却都不在了。 瞧见熟悉的紧闭的房门时,林臻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走到书房来了。 推开房门,一股滞闷的气息扑鼻而来。 林臻抬眼扫视这个从小到大陪她度过最长时光的地方。 旁人的书房里总会摆放各种珍稀古玩玉器,但父亲向来节俭,这里鲜少有这样的东西,是以即便经过一次抄没,也未有什么大的变化,唯有搁架顶上原有的几件墨宝不见了。 她的视线一寸寸流转,最终落在一架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折屏上。 屏风后安置着两张书桌,原先是林臻和妹妹林玥的。 林玥及笄之后父亲便不再强行约束她来书房,没空置多久,林初便入府了,之后便是他在使用那张书桌了。 莹润的指尖在薄尘上缓缓划出一道印迹,林臻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书案前。 父亲政务繁忙,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人静静待在这里读书练字。 林臻拿起手旁放着的一卷书,随意地翻了几页。 待它将放回原处时,余光瞥见掉落在桌角的一本册子。 父亲书房里的书,各种各类,她几乎都翻阅过一遍了,这本不大起眼的册子却瞧着眼生。 她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书封不起眼,里面的内容更是潦草,歪歪扭扭甚至不堪入目。 可林臻却落泪了。 原来这是她初习字时的练笔,时间太过久远,久到她自己都忘了原来她也曾有这样蠢笨的时候。 手中的笔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总也不听她的话,写不出她想写的字,只一味在纸上乱舞。 她气恼之极,便将一张张如枯藤乱缠的字都揉作一团丢在地上。 是父亲将它们拾起,摆在她的面前,一一向她道:“这张尚可,这张不错,这张更佳。” “臻儿聪慧勤勉,日后一定能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字,但在那之前,这些都是基石,你须一步一个脚印,方能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她从不知父亲竟何时将它们封装成册,还保存的这样完好。 豆大的泪滴在纸上洇开。 两滴、三滴…… 林臻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深刻地记起父亲,她不敢去想,似乎只要不想起,父亲就永远是她记忆中正直仁善的模样。 尽管她已百般克制,却仍无法不承认,有一些记忆与情感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她是如此地思念着他。 林臻不敢再看,蓦地将册子合上,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要将它放回原处。 倏然,一页泛黄的纸从中掉出,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林臻弯腰拾起,目光先是一惊,而后慌忙地把手里的册子放在一旁,双手微颤,捧着纸细细读起来。 片刻过后,林臻泪如雨下,她很想大声地哭出来,却只有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滚滚下落。 ——吾儿林臻知悉,父行将远去,作此决断,乃深思熟虑之举,儿万勿悲恸过甚。 父自觉深愧于儿,竟以稚妹托付于汝,望汝姊妹二人,今后可相呴相濡,彼此扶持。 父此去,恐无人在旁督责劝勉,然切望儿铭记,君子立世,当以严规束己,时自省,不逾矩、不妄为。 骄则易满,满则招损,愿儿以谦逊之态应对顺逆之境。世间万象,善恶交错,美丑杂陈,吾儿当具明辨是非之智,择善而从,矢志坚守内心之正道。 第44章 那页纸上皱皱巴巴满是折痕,像是被人反复展开又揉搓在一起,多处留有未散开的墨渍。 父亲素来有很好的行文习惯,落笔之前必定胸有成竹,从不会如此辗转迟疑。 林臻不知道,到底是何原因致使父亲如此,又是为何,他最终都不曾将这封信交到自己手里?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滚烫如焰,灼烧在她心上。 烈火烧退了氤氲在她心底的重重雾气,让她再次清晰地看见了记忆中的父亲。 曾因连着弹劾十八名作恶多端的世族子弟,险些丧命于早朝途中的父亲。 醉酒后曾如少年一般放出豪言壮志——但使微躯尚存息,不教浊世负青天的父亲。 这样的父亲,会为权势去诬陷挚友谋逆吗? 林臻恍然忆起,李府宴会上齐瑜时与她四双相对时说的那句话。 “在下幼时便承老师教导,授业赐字,恩重如山,老师之品行,学生永世不疑。” 她原以为那是他为扮演好陈良骥的角色而随口说出的话,如今想来,那日一闪而过的念头并非真是她的错觉。 虽说陈伯离开林府时她年纪尚小,但她能认出陈伯,陈伯未必就认不出她。 况齐瑜时心思细腻严密,若非早已知晓她的身份,必不会轻易将她带在身边,更莫说让她顶替陈夫人秦氏的身份与他朝夕相对。 齐瑜时尚且如此坚定地信任着父亲,她却信了那一册冰冷冷的卷宗。 她轻轻将那页纸贴在胸前,缓缓抱住它,仿佛还能从中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温度。 * 林臻回到房间时,发觉季濉已在房里了。 他站在林臻的梳妆台前,手中拿着一根梅花木簪,样式虽新颖别致,但因其材质是最常见的木头,便算不得什么稀奇玩意儿。 可季濉眼里却闪烁着光芒,他用粗粝的指腹细细摩挲着它每一处纹路,那都是他一刀一刀亲自刻上去的。 他曾将它装作寻常木签,穿进梅花软糕里送给林臻,他明明亲眼见她将软糕送了人,却不知这簪子何故仍在她这里? 他原只是百无聊赖地随手翻了翻,奈何妆奁里空空如也,只斜斜地放着这一支簪子。 想来但凡值些银钱的,都被抄没去了,只留下了它。 这一刻,季濉竟对那些贪婪的蠢货们生出感激之情来。 林臻推门而入时,季濉还未从她梳妆台前离开,瞥见他手边放着的匣子,林臻忽而想起了什么,大步走过去,蓦地将匣子塞回抽屉里。 她低着头,金纱似的晨光轻柔地掠过她的耳垂,细软的毛绒像是泛起的光晕,耳根处泛起的红晕在阳光下好似初绽的桃花瓣。 季濉慢慢捏紧袖中的木簪,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里面是放着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林臻抿着唇,倏然抬眸怒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只冷声道:“与你何干!” “早上说过的话里,再加一条,不准乱动我房间的东西!” 林臻话未说完,季濉眉梢眼角已不自觉染上了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执着于她的答案,此刻心底涌动的滚滚热潮,早已让他心满意足,不敢奢求更多。 “本将军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季濉不露痕迹地将木簪隐入袖中,拎过方才被他放在一旁的食盒,轻叩了叩:“这是早膳,用罢,我们出去逛一圈。” 说完,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林臻还沉浸在方才涌入脑海中的一段被冰雪覆盖的记忆里,待季濉已走出去很远,她才浅浅应了一声。 * 京城脚下的商铺,各个都是消息通达的,即便季濉从未光顾过这些珠宝首饰铺,在他带着林臻踏入的一刻,也立马被人认出,掌柜很快出来欠身相迎,将他们请去楼上雅间。 林臻以为季濉要务在身,只是怕她逃走,才会将她在带在身边。 直到他认真地在掌柜端上来的黑漆描金圆盘里挑选首饰时,林臻才反应过来,他当真只是出来同她闲逛的。 片刻后,掌柜将一托盘捧至林臻面前,微屈双膝,脸上堆满笑意:“这是大将军为娘子挑选的,娘子瞧瞧,可有称心的?” 林臻扫了一眼托盘里琳琅满目的珠钗环佩,蹙眉看向倚靠在桌前,手中还在把玩着一支玉簪的男人。 季濉将手里的簪子撂下,几步上前道:“那一堆破烂加起来,也比不上这里随便一件。” 林臻迟疑半晌,方意识到他说的是齐瑜时给她的那一包珠钗。 季濉所言确也不假,黑漆托盘里整齐摆放的钗环,样式虽然素净,却处处透露着匠心独运的精致,连 林臻这个对首饰不甚在意的外行,瞧一眼也知价值不菲。 倒不只是季濉眼光独到,那掌柜一看是这样的人物到了店里,如何能不将镇店之宝尽数奉上呢? 加之她掌店多年来阅人无数,眼光毒辣,只略暗自打量林臻几眼,便心下有数,尽是挑了与她气质相符的,才敢送上来。 齐瑜时给她打点的那些珠宝,虽不及这些,却恰好够她生计所需,他似乎总是可以恰到好处地照顾到旁人。 思及齐瑜时,林臻不自觉地回避季濉的视线。 这一路上季濉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想来他还不曾收到什么讯息。 这一点连林臻都有些想不通,马匹的速度快过马车,更何况季濉身上带着伤,他们一路都走得很慢。 永安侯被劫的消息早该传到这里,即便他们没能成功将他救出,季濉也应该收到一些风声才是。 林臻只能往更坏处想,那便是季濉已知道了些什么,只是不曾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在想什么?”冰凉的指尖抬起林臻的下巴,一双漆黑的眸子正凝视着她。 季濉俯身望着她,他们挨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如此距离,即便是再细微的表情与动作,都难逃开对方的眼睛,更何况林臻本就不善隐藏和伪装,她的闪躲与心不在焉尽数落在季濉的眼里。 还能是什么?还能是谁? 他眼底掠过一抹黯淡,闭上眼,不去看那双不会说谎的眼睛,在林臻开口说出他不想听的话之前封上她的唇。 季濉浓密的长睫清晰可见,林臻顿了住呼吸,静静注视着,它轻轻颤动,将她心底覆盖在久远记忆上的积雪缓缓扫开。 林初的字写得总欠火候,被父亲训斥多次后,林臻决定依照他笔力不足之处,单替他临一套适合他的字帖。 彼时年节将至,林府虽人丁单薄,年底仍有不少繁杂事务需要林臻亲去操持,她只能尽力抽空去写,想在新岁之际交到林初手中。眼看就要完成,却从下人处接到他有急事的消息,便即刻备马赶去。 她没想他的急事竟是一盒点心。 仅仅是一盒点心罢了。 甚至在她看见路边目光炯炯盯着糕点的瘦弱小乞丐时,慷慨地将它送给了那孩子。 世上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意外,在小乞丐忙不迭把梅花糕往嘴里送时,糕点掉在了地上。 林臻才发现插。着梅花软糕的木签子原来是支木簪。 就是那一盒毫不起眼的点心。 她到今日,似乎都不曾忘却,她接过木匣子时它的温度。 还有那支静静躺在她妆奁里,从未见过春光的梅花木簪。 林臻明明知道越是此刻,越该顺从他,不去激怒他。 可她忽而觉得今日的吻格外灼热,烫得她无法呼吸,让她不得不将他推开。 在她指尖触及他身上冰凉的银丝纹路时,季濉先一步放开了她。 他颓然向后退了两步。 仅存的几分理智强迫他停下来,停下对她的吻,也停下那颗因嫉妒而近乎发狂的心。 他低垂长睫,木然立在一旁。 二人僵持良久,季濉余光瞥见林臻漠然离去的身影。 他并未起身追去,只一动不动,唇角反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到底还是让她厌恶了。 下一瞬,已经离去的人忽而匆匆折返,一抹温热覆上他冰凉的掌心。 林臻牵住了他。 第45章 店掌柜早已识趣地离开,林臻将头转向窗外,暗暗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 拎着提篮的阿婆从窗下经过,林臻瞧见了她的侧脸,目光变得凝重,视线紧紧落在阿婆身上,待她消失在视野中时,便即刻起身追去。 迈下楼梯,她想起了还站在厢房里的季濉。 早起便闹了那一遭,她不能再让季濉误以为她要逃走。 林臻旋即转身上楼,将杵在原地的男人牵住,忙不迭往楼下走去。 他们走出店门时,阿婆的身影早已不见,林臻只得顺着方才她瞧见的方向,拉着季濉快步跟上去。 他任由林臻牵着,穿梭在人潮中。 日光暖融融地洒在林臻柔黑的长发上,洒在她天青色长裙上,洒在她牵着他的修长白皙的葱指上。 她的力度不轻不重,行走时掌心的肌肤因彼此摩。擦而缓缓升温,悄然将他心底寒冰融化。 * “薛嬷嬷!” 林臻原先还带着几分怀疑,在阿婆回过身时,她才真正确认,那就是林府从前的管事薛嬷嬷。 林府出事的那日,她从兰若寺回来便没有见着薛嬷嬷。 原以为薛嬷嬷和其他下人一同被流放了,可那日在永安侯府,她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因被宁士禄的出现打断了思绪,便未能再忆起。 直至在祁州遇见陈伯,才让林臻再次想起那个身影,正是陈伯的娘子薛嬷嬷。 听见声音,嬷嬷茫然回过头。 林臻放慢了脚步,季濉则停在了原地,只定定地看着她。 “嬷嬷,是我,我是林臻。”林臻靠近她,缓缓说道。 “啪”地一声,薛嬷嬷手里的提篮掉落在地上,抬起衣袖使劲揉了揉眼,而后又笑又哭,双手颤抖着握住林臻的胳膊:“姑娘!是我们姑娘!” 林臻把“死而复生”一节简短地向薛嬷嬷讲述了一遍,之后便向她问起父亲临终前的种种,父亲对她可曾有交待什么?对姑母可曾有交待什么? 薛嬷嬷皱起眉头,思索道:“老爷临走的前一日,曾在房里同姑太太起过争执,不过当时老奴只远远儿地守在门外头,并不曾听见他们到底在争论些什么。” “老爷……”薛嬷嬷的话语慢下来,“老爷确有一封信交给老奴,不过那信是老爷让我交给侯爷的。” “除了这些,其他再没有了。” “信?什么信?”林臻问道。 “老爷亲口吩咐定要交到侯爷手里,所以那封信老奴不曾打开,如今侯爷被俘数月,生死不明……姑娘要是想看,老奴去取来交给姑娘,应也不算有负老爷所托。” 林臻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嬷嬷。” 薛嬷嬷连忙摇头,“姑娘莫要这样说,是老奴无能,姑娘受苦的时候,老奴却只能龟缩在永安侯府,还要受姑太太的庇护。好在如今风头已过去,世子近日也成了亲,府上人手紧缺,夫人才安心让我出府办差。” “我……我才能再见着姑娘!”薛嬷嬷喜极而泣,又道:“姑娘快同我一起回侯府罢,夫人是您的姑母,与您到底是血肉至亲,她若是知晓您还好端端的活着,还不知怎样高兴呢!” 林臻淡淡摇了摇头,姑母对她避之不及,怕是宁愿她死了。 “我现下住回林府了,嬷嬷找到信后,还请尽快来府上找我。” “好好好,老奴记下了,老奴这便回去将它找出来。”薛嬷嬷连连应道。 “薛嬷嬷,您老人家倒是快一些!少夫人的轿子等着呢!”尖利的女声从远处传来,薛嬷嬷招手应了一声,赶忙弯腰去捡摔落在地上的提篮。 林臻也跟着蹲在地上,帮着将提篮里掉落出来的几个药包装了回去。 薛嬷嬷走远,林臻忽然想起,她还没有将最重要的事告诉嬷嬷——陈伯还活着。 时光渐至晌午,街上人影攒动,商贩也越来越多。 一对年迈的夫妇在路旁支起小摊,他们一面说笑着,一面熟练地摆放着案板上的器具。 “推了一路车,你快歇歇罢老头子,我来就好。”老妇笑着将老伯冻得通红的手抓着放在炉灶前。 老伯笑着 应好,人坐在炉灶前,目光却一直围绕着老妇人。 林臻轻舒一口气,对方才未来得及与薛嬷嬷说的话感到释然。 齐瑜时蛰伏在祁州多年,她隐约觉出他定要有所作为,陈伯与薛嬷嬷,迟早会有见面的一日。 正如这对年迈的夫妇,也许有些人命中注定该彼此搀扶着走过一生。 若命中无缘,倒不如少些牵挂…… 林臻驻足在小摊前,凤眸低垂。 “想吃?”季濉的声音打断林臻的思绪。 “二位来两碗羊肉面罢?都是今早现熬的骨汤,”老伯忙起身揭开锅盖,“羊肉也是新鲜卤制的,大冷的天儿,来碗暖暖身子!” 热气腾腾升起,浓郁的香气随之四溢。 “来一碗罢,我老婆子的面也是一绝呢!”老妇人笑了笑,挽起衣袖便利落地揉起面来。 林臻点了点头,与季濉一同落座。 “这小郎君与小娘子,长得都好生俊俏啊!老身倒真真儿地见了一回天仙配了!” 季濉闻言面不改色,只暗暗拿眼觑看林臻,手下擦拭桌面的动作未停,随后把筷子轻放在林臻面前。 “瞧瞧,年轻的小郎君也一样会疼人呐!”老妇人揶揄道。 林臻心知老妇人误解了他们的关系,但如今她的处境,若再开口解释些什么,倒是多余了。 女儿家到底是脸皮薄的,老妇人见她不言不语,便及时止住话头,加快手上的动作。 须臾,两碗热腾腾,飘着翠绿葱花的羊肉面端上桌来。 林臻捧着碗,浅浅喝了一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遍布全身。 季濉终于收回视线,跟着端起碗。 二人用罢饭,起身离开。 老妇人收拾碗筷时,才发现桌上放着一锭五十两的官银,忙拾起欲上前追赶。 “我们将军赏你的,收着便是。”石竹将人拦住,撂下话。 饭后季濉又拉着林臻逛遍了整条街,绫罗绸缎珠佩钗环塞满了马车。 二人徒步回府时,日已西沉,晚霞漫天。 天边赤金色的云彩将城中河流映得波光粼粼,季濉站在桥上,吹着口哨,逗弄桥上的鸟儿。 微风拂过,几缕碎发在他额前飘动,眼底不经意现出慵懒而从容的笑意,挺拔的身影屹立在霞光之中。 林臻站在桥头岸边已发出嫩芽的柳树下,静静看着桥上的男人。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般认真注视过季濉,他侧脸棱角分明,身形高大挺阔,已然不是三年前那个身子单薄稚气未脱的少年了。 原来三年可以给一个人带来这样大的变化,原来三年竟是如此之漫长。 漫长到她都快要忘记匣子里,她曾小心翼翼放进去的木簪。 林臻今日最终还是没去打开那个匣子。 她仿佛已经失去触碰那些尘封记忆的能力。 她知道,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 她更知道,即便她将一切云烟拨开,逝去的时光不会复返,命运的长河无法逆流。 任谁都无法再回到原点了。 * 季濉远远站在府门前,等着林臻,待她走近后却道:“我先进去?” 林臻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她早上定的规矩,不准与她同进同出。 林臻没见过如此顺从的季濉,他今日的心情似乎又好的离奇,难不成这是他新的恶趣味? 林臻蓦然冷哼一声,拂袖入门而去。 石竹守在季濉身旁,他很想从主子脸上看见惊诧、愠怒的神色。 没有,一丝都没有。 即便主子嘴角如常,可桃花眼尾勾起的弧度,已将心迹暴露无遗。 半晌后,林臻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季濉方才回头,呵斥道:“进去啊!愣着作什么!” 石竹:…… * 林臻并未回自己院儿里,而是转过池塘,去了林玥房中。 林臻叩门时,林玥正趴在桌前,神色恹恹地拨弄挂在笔搁上的毛笔。 白策是不会来敲她房门的,阿姐也甚少会来她房里。 虽然知晓不可能,但心底总不免生出几分期待,她忙直起身子,颔首垂目,清了清嗓子,轻声应道:“进来。” 脚步渐近,林玥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羞怯的笑意顿了顿,讶异道:“阿姐?” “阿姐,你怎么来了?听红叶说你出门还没回来,我以为你不在府上……”说着,林玥缓缓站起身。 林臻眼底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关切道:“今早吓着了罢?” “没有……”林玥神色有些低落,轻摇了摇头。 见林玥这般模样,林臻心下满是愧疚与心疼,在她逃走的这些日子里,妹妹一直被季濉禁锢在身边,想来这样的惊吓早已受过太多。 “上回是阿姐思虑不周,阿姐答应你,这回定会让你安安稳稳的离开,再不会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林臻轻握住她的手臂。 “不!”林玥后退半步,将手臂缩回来,“不……阿姐,我不想离开。” 林臻微蹙起眉,茫然地望着林玥。 “阿姐……我曾听见传言,说是父亲关了前季家军统帅,害得他旧疾复发身亡,长公主殉情而去,说他……说季濉是公主府旧人,才会这般报复。” “可那季帅不是我周国忠臣良将么?阿姐,他们所言是真么?”林玥反问道。 林臻沉默良久,双眸深深地看着她,缓缓道:“林玥,你可信父亲?” “我……我自然是信的。” “那便好,你相信父亲,也要相信阿姐。” “你只需好好地离开,其他一切交给阿姐便是。”林臻道。 “可我也能为阿姐分担。” 林玥愈是如此,林臻便更加不安,语气不由加重:“你不能留在这里——” “阿姐!我已长大成人,不再是小孩子了。我相信阿姐,阿姐便不能信任我吗?”林玥亦是不悦,她骤然打断阿姐的话,转过身,背对着林臻。 林臻在原地站了半晌,林玥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她已经长大,任谁都不想被人操纵着走。 或许,她该换一个时机,再与妹妹慢慢商定。 第46章 只隔了两日,林臻便收到薛嬷嬷送来的信。 可上面除了寥寥几句临终话别,再无其他。 林臻失落地将信纸放回信封里,压在手掌下,俯身枕在手背上。 一股淡淡的香气自鼻尖传来,林臻坐直身子,轻嗅了嗅,是信封上火漆散发出来的。 京城里不少高官世族的火漆都是专程定做的,价格不菲,香气各异。 父亲用的火漆一直都是她命红叶从尚阳街买来的,只有松香气味,且随着时间推移,会越来越淡,最后甚至会闻不出什么味道来。 林臻将信上的火漆来回摩挲,细细又闻了一遍,唤来红叶:“这是你买的火漆吗?” 红叶接过信封,闻了闻又看了看,摇头道:“不是,街上铺子里卖火漆的统共只有两三家,这个味道却是我从未闻到过的,香气馥郁,倒像是新制的。” “姑娘是怀疑……这信不是老爷的,是薛嬷嬷调换了信?” 林臻慢慢将信封折起,“薛嬷嬷没有这么好的火漆。” * 父亲写给她的遗书里,唯有一个父亲对女儿热切的期盼与谆谆教诲,林臻不明白,这样一封信,为何父亲最终也不曾将它交到她手里? 还有那被人调换了的信。 林臻不知父亲还有多少瞒着她的事。 夜风清冷,寒意如丝般渗入衣襟,林臻一路低头走回房间,褪下斗篷,步履沉沉地走向床榻,欲和衣而眠时,才终于被一阵突兀响起的淅沥水声拉回思绪。 她皱着眉头走过去,一个男人正在屏风后沐浴。 他赤。裸着上半身,肤色是久经风霜的麦色,肌肉线条在这样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分明。 三月余的边关征战,他的身形比从前更加精壮,这样的变化本不足为怪。 让林臻怔住的是盘踞在他肩背上,如藤蔓般蜿蜒扭曲的疤痕 ,深浅不一,触目惊心。 这样的伤痕,不像是战场上刀光剑影留下的,倒像烈火灼烧的痕迹…… 怎么可能呢……? 他身上怎会有这样的伤痕? 林臻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所牵引,一步步走近,指尖微微颤抖,轻触上那些狰狞而刺目的痕迹。 “哗啦”一声,季濉骤然从水中站起,抓住林臻一只胳膊,极快转身,将她钳制在怀里,两指扣在她脖颈的要穴上。 粗重如兽类的呼吸声在林臻耳边响起,伴随着席卷而来的窒息感。 仅仅一瞬,男人的气息骤然一松,慌忙放开手:“林臻,是你?” 林臻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大口喘息着。 季濉迅速抱起她,大步跨出木桶,席地而坐,将人揽在怀里,急道:“林臻、林臻!” 他不知自己近日为何会松懈到这种地步,连一丝警惕之心都没有,以至于有人靠近竟浑然不觉,才会在最后关头仓促出手伤到林臻。 喉咙剧烈地干咳,半晌,林臻才缓过劲儿。 她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紧紧攀在季濉的臂膀上,掌心是他紧绷的肌肉,温热而坚实,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臂膀上的青筋随情绪波动而隐隐搏动。 季濉跨出浴桶时带出的水,已将二人的衣衫浸透。 林臻躺靠在他胸前,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湿漉漉的发丝缠绕在他胸膛。 季濉赤着全身,他身上带着体温的水珠将林臻的衣衫浸润成薄薄一层,堪堪勾勒出她的曲线,这一层薄如蝉翼的阻隔,反而让肌肤之间的温度与触感更加清晰。 空气中满是湿热的气息,林臻刚从窒息的深渊中挣脱,转瞬又跌入另一层炼狱,滚烫炙热,她再次喘不过气。 林臻低垂着无处安放的视线,半晌才从黏腻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没事,我没事。” 林臻低着头,白皙脖颈上的赫然印着殷红指痕,季濉心被揪得生疼。 他默然将林臻抱回榻上,伸手去解她腰侧的衣带,林臻尽力抑制自己慌乱的气息,哑着声音道:“不可在这里……” 她本该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却不知怎的,它从她嘴里出来就变了味道,成了一种模糊的、模棱两可的拒绝。 如此致命的应答一出口,便让林臻心跳加速,视线更无处安放。 漫长的寂静后,身旁终于响起男人的声音:“你要穿着湿衣服过夜?” 林臻讶异地抬起头,甚至忘记了他还赤着身子。 在她方才被无边思绪湮没时,季濉已换上了墨色单衣,臂弯处还搭着前两日上街给她买的衣裳。 林臻怔忡的片刻里,季濉已俯身解开她的衣带。 赤身许久,沐浴时残留的那点温热早已散去,他指尖冰凉,游走在林臻身上,惹得她不自觉颤栗,林臻想开口阻止他的动作,触及那双毫无情欲的黑眸,她终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季濉有条不紊地褪下她的衣衫,换上新的,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 像是压在心底沉甸甸的东西忽然被人轻飘飘地一把拿走了,她没有想象中那般松快释然。 夜已深,林臻侧躺在床上,背后是男人结实的胸膛,他的气息有节奏地吐在她耳畔。 今夜的林臻似乎格外敏感,她无法心如止水地安然入眠,长睫不断轻颤。 月光洒在她洁白的侧脸上,季濉声音低沉而喑哑:“怎么还不睡?” “……我明日想去一趟姑母家里。” 林臻虽特意避开永安侯府的字眼,但知季濉不必深想也能知晓那是哪里,可这永安侯府她非去不可的,既然避不过,倒不如明说于他。 “我与你同去。” 若让季濉知道她在追查父亲的事,定会激怒他,林臻道:“侯爷不在府上,府里女眷众多,怕是不便。” “那我送你过去。”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又道:“……行么?” 最后两个字,轻而缓,顺着吞吐出的气息滑进林臻耳中。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股莫名而起的躁动,低低应了一声:“嗯。” 搭在林臻腰上的手臂渐渐变沉,身后的气息也愈见平稳,朦朦胧胧间,她也昏沉睡去。 * 林臻从季濉的轿子上下来,走出很远,才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 教坊司的日日夜夜,比昨夜更加亲密的举动他们不是没有做过。 可她从未像昨夜一样紧张无措,他的声音、神情、动作,都像是一簇摇曳的烛火,分明只是微弱的光亮,却随时能在她心底燃起燎原之势。 这样的感觉让林臻无所适从,她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所依地四处飘荡,直至此刻,才飘然落地。 行至侯府侧门时,她的神思已彻底恢复清明。 开门的是个年纪尚小的丫头,她并不认得林臻,只向林臻打问了姓名,便去回话了。 那丫头去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等待的时间里,林臻无意间瞥见不远处停放的青灰色轿子,那顶轿子并不起眼,只是上面悬挂的书有“空”字的木牌,笔法遒劲有力,惹人侧目。 姑母有客? 她今日来的或许不是时候,正当林臻转身欲离开之际,那小丫头折返回来,前头还多了位嬷嬷,是姑母身边的嬷嬷,林臻见过。 她一见林臻便分外热情,“哎呦,还真是林姑娘!前两日薛嬷嬷回来说在街上见着姑娘,我们还只不信呢!姑娘平安便好,姑娘平安便好!” 林臻微微颔首道谢,跟着嬷嬷进了东次间。 “夫人马上就到,还请林姑娘稍等。”嬷嬷笑着给林臻斟茶。 话音甫落,林氏缓缓跨进门来,林臻起身行礼,林氏笑着伸手抬住她的胳膊,免了她的礼,强挤了两滴泪:“我们臻儿当真好端端地站在姑母面前,真是上天垂怜。” 林氏如此亲热的态度并不让林臻感到意外,那婆婆是跟在姑母身边的人,她的态度自然代表了姑母的态度。 这便愈加证实了林臻心中的想法——薛嬷嬷的信是被姑母调换的。 姑母恐是已猜到她今日的来意了。 “臻儿如今吃住可还方便?不如就留在侯府罢,姑母照顾起来也得心应手一些。”林氏被人扶坐在上座,吃着茶,慢悠悠道。 “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向姑母求证。”林臻没有去回应她的假意客套,单刀直入。 林氏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眼尾的笑纹淡去,用帕子轻拭嘴角,不曾抬眼。 “若姑母觉得不便,可先遣退下人。” 林氏终于抬头看向林臻,沉默片刻,挥了挥帕子,除却贴身嬷嬷,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何事?说罢。” “父亲临终前交给薛嬷嬷一封书信,还请姑母交还出来。” 林氏面色不改,只道:“既是你父亲给薛嬷嬷的,你该找她才是。” “薛嬷嬷的信不是已被姑母调换了么?整个侯府那火漆只有姑母有才是。” “是一场火将你烧糊涂了?你说的话我着实听不懂,我可以将你安置在侯府,供你余生吃穿用度,姑侄一场,我也算问心无愧,至于别的,我便一概不知了。” “那信关乎父亲身家性命与一生清白,姑母怎可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你父亲的性命与清白重要,我儿的性命和清白就不重要吗?他可是你血亲的表弟,纵使我与你们疏于来往,他却是从小跟在你身后长大的,如今却成了个废人,我尚且未与你清算!”林氏情绪激昂,站起身,厉声指责道。 林氏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那段她不愿忆起的时刻,那日她确实听见季濉扬言要处置宁士禄,想来他还是下手了。 “宁士禄那日到底做了什么,姑母毫不在意,何人致他伤残,姑母亦不去追究,却要与我 清算。“林臻轻笑一声,亦站直身子,冷冷看着林氏,“那么姑母预备如何清算?” 林氏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林臻又道:“这便是姑母不肯交出那封信的缘由?” “那好,”林臻忽而双膝跪地,腰背挺直,“林臻任凭姑母处置。” 今日来访的故人,让林氏回想起过去许久许久的往事,她看着林臻倔强执拗的身姿,活像当年的自己。 曾几何时,她因一桩不被准许的婚事,在祠堂跪求一日一夜。 虽说时光不会倒流,可今日再见故人,她仍忍不住去想,若当年…… 今日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即便姻缘未成,见人不免三分情,况且如今他已位极人臣,她怎能以卵击石? 她低声哀叹,“罢了罢了,过去之事我已不想再去追究,侯爷被俘,其中罪过还需等圣意裁断,侯府风光不比从前,我只盼能和禄儿安稳度过余生,那封信我会好生保管,不会给你,也不会给他。” “给他?给谁?是谁也想要这一封信吗?姑母!”林臻倏然起身。 林氏慌忙瞥了一眼身旁的嬷嬷,扶额道:“许是头疾又犯了,疼得很,扶我去歇着罢。” 林臻想问个清楚,却被涌入房门的下人阻隔开来,林氏在她们的簇拥之下很快离开。 林臻无法,只能作罢。 * 林臻走出院子,长廊尽头坐一女子,她半晌才想起,那是曲茹芸。 二人并不相熟,有限的几次照面,也称不上愉快,因而林臻没有打算同她打招呼,径直便从她身旁走过去了。 “不……这不可能……”曲茹芸缓缓起身,“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林臻驻足回身,看向她。 “你不可能还活着!教坊司门口的尸首我明明看过了!”曲茹芸面色煞白,眼神涣散,她双手紧攥着护在胸前。 林臻蹙起眉,慢慢向她走去。 “不可能……不可能……”曲茹芸口里不住地低喃,“这绝不可能……” “啊——” 恍惚抬头,她被站在眼前的林臻吓得跌坐在地上,她颤抖地指向林臻:“你、你是鬼!你是鬼啊!你是来索我命的!是来索我命!” 曲茹芸骤然崩溃嚎啕大哭,身旁丫鬟忙蹲下将她搀扶离开。 林臻在原地怔了片刻,才转身接着向外走去。 * 夜晚,曲茹芸披散着头发,蜷缩在床头。 “茹芸,你怎么了?”宁士禄走近,坐在她身旁。 林臻入府的消息,夫人与少夫人都想瞒着世子,下人们自然不敢多嘴,因而宁士禄毫不知情。 曲茹芸咬紧牙关,只闭口不言,唯恐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茹芸,夜深了,该睡了。” 见她不言不语,宁士禄便伸手去拉她,曲茹芸挣扎间膝盖不小心撞到他腿间。 那里空无一物。 宁士禄即刻变了脸色,曲茹芸好不容易抑制下来了的情绪也再度崩溃。 她以为自己才是世上最爱他的人,哪怕,哪怕他身子残缺…… 这应当丝毫不影响她的爱才是啊!怎会这样? 胃里泛上来一股恶心,她想吐又想哭。 为什么她费尽心力争取来的,不过是一场空,她以为她只是毁了林臻。 她也毁了她自己。 第47章 从永安侯府出来,马车并未驶回林府,而是去了城中皇家寺庙——大觉善寺。 林臻绣着竹叶纹的裙摆缓缓落地,她疑惑地看向季濉,后者还未开口解释,已有小厮趋步赶上前行礼:“三殿下已在院儿里等候多时,二位且随奴才来。” 为了便于皇亲显贵祭祀,大觉善寺是唯一一座建在城中的寺庙,它虽地处闹市,却独得一方清净。 喧嚣红尘被一堵高墙远远隔绝在外,只余袅袅梵音。 林臻季濉在小厮的带领下,穿过前殿巍峨庄严的金身宝相,沿着鹅卵石铺着的小径,一路来到后院的八角亭里。 “臣来迟,还请殿下恕罪。”季濉道。 三皇子打断季濉的礼,摆手道:“不迟不迟,母妃还没到,这位是——嫂夫人?” “二位大婚之日,正逢我有要务在身,没能亲去庆贺,季兄与嫂夫人可莫要见怪啊!” 自家表妹姜玉嫦与季濉的婚事未成,碍于母妃与舅父荣国公的面儿上,他也不能再前去参加季濉的婚典。 季濉嘴角微扬,下意识瞥向林臻,见她面色平静,他不露声色将那抹笑意收敛,轻咳一声道:“殿下言重。” 季濉携家眷赴宴,三皇子并不觉冒犯,相反,他恰恰认为这是季濉把他当作自己人。 孟良誉位高权重,势力盘根错节,如同一座大山沉沉压在三皇子的身上,又时常以恩师自居,对他这个堂堂皇子随意训诫斥责。 如今尚且如此,若他朝父皇将他钦定为辅政大臣,即便日后登基,他也要活在孟良誉的掌控之下。 这教他怎能甘心? 而季濉则完全不同,他是新秀独起,根基尚浅。 于公,日后除了孟良誉,无论谁做了辅政大臣,季濉都能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利器,与之分庭抗礼。 于私,季濉同他一样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更愿意让这样的人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退一万步,即便日后他生反心,对付起来也比孟良誉要容易得多。 他早知季濉与孟良誉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他坚信,普天之下的人,皆趋利而聚,利尽则散。 季濉今日的应约,便证实他是对的。 二人寒暄半晌,一小僧上前添茶,不留神将茶水洒在季濉身上。 三皇子拍案而起,小僧哆嗦着跪倒在地,季濉眼神冰冷,三皇子横眉竖目,林臻开口道:“还不领我们前去更衣。” 闻言,三皇子愤愤坐回原位,不耐地呵斥小僧道:“还不快去!耽误了本殿下的事你吃罪得起!” 小僧叩头谢恩,一路将二人引去禅房。 那禅房是一处偏僻所在,走了大半晌,好在内里雅致整洁,才让季濉将心火压了下去。 林臻将僧人送来的衣裳轻搭衣桁上,在松开指尖的一瞬,她变了脸色。 衣桁为单木所制,挂上衣物后总难免会轻微晃动,而林臻面前的这架,则始终牢牢地,纹丝不动地杵在地上。 “不对劲呢……” 林臻低喃一声,季濉即刻将半解的腰封扣好,走近,将林臻拉至身后。 “这衣桁好似不太对劲。”林臻重复道。 季濉伸手上去,果真立马就觉出不对来,他将衣裳掠去一旁,仔仔细细观察一遍,见放置衣桁的石板缝隙,与房里其他石板间的缝隙并不一致。 衣桁是死死嵌在石板里的,因此才会这么稳固,推不动,拔不起,季濉随手一按,它竟突然缓缓下沉。 季濉不禁握紧林臻的胳膊,向后退半步。 *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没人会想到大觉善寺的禅房里,竟有如此长的密道。 密道狭窄阴暗,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走到尽头。 尽头处是一间暗室,地方不大却极尽奢靡。 地上用金丝楠木悬空架起一层,其上覆有波斯的织金绒毯,北侧摆着一张雕花大床,乃天竺的小叶紫檀,床幔以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布料是蜀地的重莲绫,即便昏暗烛光下,仍泛着粼粼波光。 桌上八宝琉璃灯、祥狮戏球金执壶、衔珠九龙杯…… 室内一应摆放,无一不是贡品,除却壁上挂的“万法皆空”的提字,下笔虽有形,却少了几分字意中超然物外的神韵,不似大家之作。 这个暗室,她是 第一回来,但面前这幅字,总让她觉得哪处有些眼熟…… 是万法皆空的空字! 今日在永安侯府侧门…… “这是谁的密室?”林臻突然问道。 季濉摩挲着手里的九龙杯,嘴唇噙着笑意,“是我们那位清正廉洁的首辅大人。”这九龙杯是他献于孟良誉的,且从密道的方位来看,此处正是孟府所在。 首辅孟良誉? 姑母口中另一个想要父亲那封信的人,是他? 林臻对此人不甚了解,只知他位高权重门生众多,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之事数不胜数,百姓对他早有怨言。 虽然父亲多处与他政见不一,二人却未起过正面冲突。 既不交好,也未交恶 。 林臻着实想不通孟良誉想要这封信的理由。 季濉也想不通,虽说像孟良誉这般地位的人,在家中设有密室实属寻常,但为何这密室要通往大觉善寺? 季濉回首望着身后的幽深暗道。 不过眼下他并没有细想的时间,将手中的九龙杯放回原处,他握住林臻的手腕道:“快些回去。” “你们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母妃已来寺里进过香,现下去禅房歇息了,不过也好,我们直接过去便是。” 三皇子面色焦急,若将要孟良誉踢出局,与季濉结盟,他必要得到母妃的首肯,外男不可进宫,因此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一旁侍候的小僧换了人,这个似乎眼活耳灵许多,闻言便道:“便让小僧为三位贵人带路。” 贵妃在大觉善寺中有固定下榻的禅房,但因三皇子向来不信甚至反感鬼神之说,不曾来大觉善寺进过香,是以并不知晓其位置,听得僧人如此说,便欣然应允。 走的分明是与方才一模一样的路,路程过半时,林臻与季濉对视一眼,二人皆沉默不语。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再次回到禅房前,已有宫人守在门外,阻拦道:“娘娘已歇下,任何人不得入内。” 三皇子向为首的嬷嬷呵斥道:“你可看清楚了,是本殿下!” 嬷嬷颔首笑回:“老奴不曾老眼昏花,自然认得殿下,只是娘娘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还请殿下在此耐心等候。” 三皇子心中愤愤,却也不敢违逆母妃,只得拂袖而立,在一旁等候。 从午时到日落,足足两个时辰,房门才“吱嘎”一声打开。 丹羽织就得凤头履缓缓迈出,玄色锦缎长裙逶迤拖地,如今中宫之位空缺,秋祭过后三皇子风头独占,贵妃无疑是后宫中名副其实最尊贵之人。 云鬓乌黑,不见一丝白发,肌肤光洁如玉,全然寻不到岁月的痕迹。 妇人眉如远山,唇若点朱,妆容精致无瑕,显然是用心打扮过的,只是眼底藏不住的倦意让她疲态尽显。 三皇子对此并未察觉,兴冲冲地上前道:“母妃!儿臣想向您引荐一个人。” 贵妃似是心绪不佳,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季濉,不耐地轻扶鬓发,道:“本宫说了,自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无需操心。” 她已说过太多这样的话,三皇子冲着贵妃离去的身影喊道:“可儿臣是要作一国之君的人,儿臣有自己的主意!” “放肆!”妇人骤然回首,大喝一声,她抬眼轻扫四周,稍稍放低声音,怒意不减:“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是谁教你的!” “本宫瞧你近日是昏了头,在此跪满半个时辰再回宫!”贵妃说罢拂袖而去。 三皇子指骨捏的发白,半晌才颓然松开,垂眸跪在门前石砖上。 远处梵钟响起,季濉在余音中缓步上前,向三皇子拜别,声音里掺着恰到好处的叹息:“殿下珍重。” 他脸上的惋惜与哀叹在转身之际如面具般片片剥落,露出眼底狡黠的笑意,贵妃今日对他的态度显而易见,不过,此刻他心中已另有谋算。 * 若说在暗室里林臻对今日前往永安侯府的人还心存疑虑,在见到从房里走出的贵妃后,一切迷雾便挥散而去。 她直觉今日在永安侯府的正是孟良誉本人,贵妃“歇息”许久,发丝却不见一丝凌乱,面色满是疲倦,怕是因孟良誉今日未来赴约,过度担忧所致。 林臻深陷沉思,对马车颠簸不曾防备,险些摔倒,季濉稳稳将她扶住,“当心。” 顺着耳边温热的气息,林臻抬头看向他。 今日前往永安侯府的事,她只昨夜告诉过季濉,孟良誉就恰好抢在她前头。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林臻一错不错地凝视他的眼眸,漆黑却澄澈清明,清晰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怎么了,林臻?”他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只有纯粹的关切。 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霎时在林臻心底激起千层涟漪,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指尖轻颤,移开视线,只轻轻摇头。 季濉既愿赴三皇子之约,又在暗室里出言讥讽,想来他与孟良誉的关系,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固若金汤。 她凝滞的呼吸渐渐舒缓,僵直的身躯放松下来,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为季濉不曾牵扯进这件事而感到庆幸。 不知是疲惫的身躯和纷乱的思绪耗尽了林臻的心力,还是他身上熟悉的沉香让她心安,她就这样失神倚靠在他胸前。 季濉方才扶住她肩膀的手,只虚虚地放着,不敢收紧也不敢松开。 他只觉自己像陷入一场易碎的梦境,连同胸腔里心脏跳动得声音都令他厌恶,唯恐它惊扰这本不属于他的妄念。 第48章 林府,夜晚。 林臻坐在铜镜前,红叶一下一下梳着她半干的头发,“若夫人执意不肯交出,姑娘该如何是好?” 林臻怔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片刻,忽然问道:“你们如何认定我死了?” 起初,林臻以为季濉早已识破她从教坊司火海逃离的事实,才会将林玥带在身边,引她现身,誓要将她捉回泄恨。 然今日永安侯府曲茹芸的反应让林臻深觉不对劲,曲茹芸是那样笃定她已经死了,还谈及什么尸首。 “……不是姑娘所筹划么?那具与姑娘身形极为相像的尸首,连奴婢都被骗过去了。” 极为相像? 一道光骤然从林臻脑海中闪过,她低声呢喃:“三娘,是杜三娘……” 夜风裹挟着清冽的梨花香气送入窗棂,蓦然让她想起初见三娘时飘满池塘的梨花瓣。 梨花落在三娘肩头,像初雪般洁净无暇,她就那样猝不及防在林臻眼前纵身入水。 她原以为她救下了三娘,却没想到三娘最终竟因她而去。 林臻将那日情形简要说于红叶,后者听罢,立时怒道:“那屋里的锁,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定要好好查查,究极是谁要置姑娘于死地!” “不必查了。”林臻道。 今日曲茹芸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如今府上都是季濉的兵马,曲茹芸再有胆子也不会在这个关头再向她下手。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红叶知道,姑娘决定的事,必有姑娘的主张,便不再多言。 红叶伺候林臻梳洗罢,便去收拾铺床。林臻今日的问话,让她想起久压在心底的一件事,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不该说。 “红叶……?”林臻察觉到她神色异样,走至榻旁。 “姑娘,那日教坊司,大将军也在,当时火势冲天,他曾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红叶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奴婢觉得,那两年府里姑娘对他的恩情,想必他没有尽忘……” 见林臻半晌不说话,红叶摸不清姑娘的态度,不敢再说,只转身行礼道:“姑娘早些安置。” 林臻微微颔首。 红叶还没来得及开门,门从外面推开,她忙欠身退至一旁,待季濉进屋,她才将门带上出去了。 “还没歇下?正好,前两日清风阁买的紫金砚送到了,试试看。” 季濉将砚台放在书案上,自顾自地研磨起来。 林臻提笔蘸墨,落在纸上却飞白断续,她蹙眉,复取墨,落笔又现飞白。 季濉侧目看她,半晌,轻笑一声,从身后覆上她的手。 他掌心宽大温热,粗粝的厚茧轻擦林臻手背光滑的肌肤,五指收拢,将她手紧紧包裹住,稳稳引她行笔,笔锋游走间,字迹如行云流水。 灼热的气息吐在她耳际,“紫金砚妙就妙在,内含云母,笔下的字在日光下有丝绢般茫润光泽,不过云母片岩粗砺,更适合绞转笔法的篆隶,而非楷书。” 他又笑了一声,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酥麻炙热,“这是从前你教我的,你倒忘了?” 紫金砚甚是名贵,林臻只听说过,并未真正用过 ,自然没有很深刻的印象。 她隐约记得,似乎教过他。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 五年前他入府不久,尚是身量未足的少年,仰首间堪堪及她眉梢,而今已跃出她一大截,他站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分寸距离,不远处烛光照映在地上的两道黑影,却紧紧纠缠笼罩在一处。 他身上的沉香是她从前惯用的,此刻闻起来却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气息,属于季濉独有的气息,就是这一缕特有的气息,将原本令人安气宁神的味道搅得支离破碎,反而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围困在方寸之间。 季濉覆在她手背上的厚茧仿佛也变成缓慢却有力收拢的绳索,她有些昏沉,透不过气,似乎就要沉溺其中。 林臻骤然将她的手从男人炙热的掌心抽出,退开半步,“天色已晚,不适合再费神写字了。” 季濉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微微蜷起:“也好。” * 深夜寂静无声,朱楼翠阁皆入梦,唯有林臻在更声中辗转难眠。 季濉面向外睡着,单薄的寝衣滑落肩头,蜿蜒的疤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林臻枕着手臂,静静看着。 心里某处隐隐发热发烫,林臻深深吸一口气,欲转过身去。 腰身忽然被翻身过来的人搂紧,她呼吸凝滞,半晌,听见他均匀的呼吸,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窝,压住她半边肩膀,腰间的手臂如铁箍般禁锢着,让她全然动弹不得。 季濉闭着眼,眉头紧锁,深陷梦境。 梦里,他回到了祁州,回到了暗暗跟着林臻的那三个日夜。 与上回不同,梦里的他是无形的存在,亲眼目睹了林臻与她夫君更为亲密的相处。 他看着他们相拥而眠,衣带彼此纠缠,她脸上有他从未见过的极尽温柔缱绻的神色。 他看着她为他更衣,他为她簪发。 二人琴瑟和鸣,彼此恩爱。 他伸手想要触碰,眼前美好的画面忽而像镜子一般碎裂,化作密密麻麻的利刃,根根刺向他,越刺越深,仿佛要扎根他的血肉里。 梦醒时,那样的痛意都不曾消散。 他的手越攥越紧,林臻难受地闷哼出声,终于将他的意识唤醒,“怎么了?” 黑暗中他慌忙伸手抚上林臻的脸,却发现异常发热,他连忙坐起身:“我去点灯。” “别去!”林臻蓦然拉住他的胳膊,“……我没事。” 此刻林臻并不想让他将灯点亮,只是忽而觉得方才隐隐发烫的地方越来越热,蔓延至全身,像是一把火,快要把她烧干,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她咽了咽喉,终是开口:“我想下去喝口水。” “口渴?” 见季濉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林臻只得点头应是。 黑夜中她听见茶盏碰撞的清脆响声,片刻,季濉端着茶碗回到榻边。 林臻坐起身,刚要伸手,下颌处一片微凉,季濉擒住她的下巴,将碗沿贴在她唇边,将茶水缓缓送入她口中。 不知怎的,她忽然间连吞咽水的本能都忘却了,水已溢出唇边,顺着唇角留下,她才匆忙推开茶碗:“好了。” 原以为喝水能让她干燥的唇齿得到浸润,躺下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很渴,甚至更渴。 尤其当季濉重新靠过来之后。 “林臻,让我抱抱你,好吗?”话音未落,他已深深将她揽入怀中,林臻没有应答的机会。 季濉再次闭上眼,头埋在她颈间,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 他贪婪地汲取属于她的鲜活的气息,他之所求,不过如此。 至于那密密麻麻的刺痛,总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心跳声中被慢慢抹去。 * 一个月整后。 季濉坐在书案前,望着手中的梅花木簪出神,石竹进门禀道:“三皇子单骑正往林府方向来,稍后便到。” 季濉将木簪重新放入怀,整衣起身:“我们也可以出发了。” 三皇子翻身下马,正瞧见季濉一行人踏出府门,他忙上前道:“季兄这是要出门去?” 季濉微微颔首,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眉梢微挑,看着他。 三皇子接着道:“今日母妃还往大觉善寺进香,季兄可愿再信我一次,这回我定——” “季某不及首辅大人根基深厚,贵妃娘娘的决断乃明智之举,殿下抬爱,季某愧不敢受。”季濉拱手行礼,敛袖而去。 看着季濉离开的身影,三皇子心底凉了大半,若失此人,他再无法找到可与孟良誉抗衡之人。 季濉行至马车前,忽而驻足,回首问道:“殿下乃天潢贵胄,即便不登九五,亦可享一世荣华。季某一介孤臣,那如若与权倾朝野的首辅为敌,日后便再无退路,孟良誉与殿下到底有师生之谊,殿下当真舍得弃首辅这棵大树,而选择在下?” 三皇子眸中一亮,大步上前:“古人云‘欲执棋秤,先入危局’,在这一点上,将军与我不是同道之人吗?本殿下的决心,将军不必怀疑。” 闻言,季濉彻底转过身,向他走近:“殿下既有此言,微臣必不负殿下倚重。” “不敢欺瞒殿下,微臣手里正有一案,或可扳倒孟良誉。” 接下来的话季濉刻意压低声音,三皇子忙侧耳倾听,面上神色由惊诧转为大喜,未等他说完,便道:“我们何不即刻将此人捉拿归案,本殿下有的是手段撬开他的嘴!” 季濉笑着摇头,轻按住他的手臂,“仅凭一面之词,如何定罪当朝首辅?最要紧的,是那本花名册,据微臣所知,现下就在孟府。” “微臣此刻,正是为此事前往孟府,只是孟良誉素来对我颇有防范……”季濉面露难色却很快敛去,抱拳肃然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三皇子握住他的拳:“我与你同去!” 说罢,跃上马背,先行往孟府去了。 季濉神色恢复淡然,向石竹颔首:“走罢。” * 季濉翻阅了近三月的宫门出入档案,贵妃每月这日都会前往大觉善寺进香,按照他的推断,今日便是孟良誉与贵妃私会的日子。 他行至孟府时,见三皇子果然将准备去赴会的孟良誉拦下了。 季濉进门时,二人正坐于暖阁闲谈,他分别向二人见礼。 方才孟良誉正向三皇子查问功课,见季濉进来,便合上书册,免了他的礼,抬手看座。 季濉简论几句朝中局势,孟良誉便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从黎民疾苦到社稷安稳,言辞恳切,仿佛世间再无比他更忠心耿耿、心系天下的好官了。 三皇子向来看不惯他这副模样,早已听得不耐,甫要开口打断,收到季濉递过来的眼神,只得将唇边的话咽回去。 片刻,管事躬身入内,道:“大理寺少卿有要事禀报。” 孟良誉起身出门,一面走一面对管事道:“你怎的不早些进来?” 管事怔了一瞬,才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是斥责自己没有早寻借口将他唤出,忙回道:“是老奴蠢笨。不过……确有大理寺少卿前来求见。” “大理寺少卿?”孟良誉步履微顿,在记忆里搜寻半晌,也没记起来是谁,只继续往书房走去。 这厢,孟良誉前脚离开,三皇子便支走房里下人,与季濉默契地在房里翻找起来。 一入内室,季濉便将目光落在榻旁的黄花梨木衣桁上,他只暗自猜测,这里的机关是否与大觉善寺禅房中的机关相同。 刻意东翻西找了片刻,他才佯作不经意地走向衣桁,手轻搭上去,便立刻觉出不对来,两处机关竟果真是一样的。 季濉不动声色地离开衣桁,俯身在床榻下方查看,口中有意与三皇子搭话,成功将其引至衣桁旁。 眼见他手臂随意搭在横梁上却毫无察觉,季濉只得继续提醒道:“或许,是藏什么暗格中也说不定,京城中不少显贵,都会在府中设有暗室,机关多是些轻巧却挪动不了的物件。”说着,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三皇子手底下的衣桁。 三皇子似乎醍醐灌顶,骤然将手臂从衣桁上抬起,转而一把攥住横梁! 季濉跟着屏息—— “哈!季兄言之有理啊!” 季濉猛咳几下。 …… 真是个蠢货! 果真不是谁都像他的林臻那般聪慧,季濉心底不由得冷哼一声。 他只好将暗示做得更明显些,遂开始逐一敲打墙面地砖,直至在衣桁底座下听见清脆的声音,三皇子终于发觉:“这衣桁有古怪!” 季濉半蹲在地上,面色沉沉,语气惊道:“殿下英明!” * 书房。 孔景和听见窗外错落的脚步声,手中茶盏“咔”地一声搁在案上,慌忙起身侍立。 孟良誉甫一迈入房门,他便深揖行礼。 孟良誉落座后,将他打量片刻,终于从脑海深处找到一点印象,“是你?” “上峰近日高升兵部尚书,他是您的得意门生,下官特来庆贺。” “既是他高升,你该去他府上庆贺才是。”孟良誉皮笑肉不笑,说罢,面露不耐,自顾自地端茶抿了半口,便捧起一册书翻开。 管事心领神会,上前向孔景和道:“老爷尚有政务要处理,大人请罢。” 孔景和不愿离开,仍道:“首辅大人,下官确有一事相求,姜大人高升,现下大理寺卿一职空缺,您曾许诺——” 他的话勾起孟良誉久远的记忆,他确实曾命他监视通报林云峰的一举一动,并许诺事成之后,予他大理寺卿一职。 只是后来贵妃出面,替她侄儿姜弘讨了此职,便将此事搁置了,时间一久,他便抛诸脑后了。 “老夫心中有数,你回去等候消息便是。” 并非孟良誉有意敷衍他,只是姜弘升迁之时,那职位早被三十万两白银卖给了旁人。 “大人,上一回您就——” “还不送客。”孟良誉头也不抬,冷声打断。 孔景和忽而上前,扑跪在孟良誉脚边,“大人您莫非忘了,五年前我是如何帮您将宸王与林云峰——” “放肆!”孟良誉蓦然将书卷拍在案上,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孔景和扇倒在地,他掏出袖中的帕子,嫌恶地一根根擦着手指,啐道:“凭你也敢威胁老夫?” 孔景和面色不改,慢慢从地上爬起,未去理会衣摆上的灰尘,以及红肿唇角的血渍,只恭谨地站好:“下官不敢,只是想让您记得,当年下官进士及第,陛下在大殿上钦点下官为榜眼,犹记得,您也曾赞扬下官有‘经世之才’,下官——定可胜任大理寺卿一职。” “榜眼?”孟良誉骤然失笑,“我大周朝两年一开科,翰林榜眼探花多如牛毛,你这样的‘英才’,老夫一脚下去怕要踩死一片。” 闻言,孔景和面上仍维持着恭谨神色,心底却被一瓢雪水从头淋到脚——十年寒窗,三更灯火,到头来也只是他们眼中的蝼蚁罢了。 他暗自计算着季濉交代的时辰,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多谢大人教诲,下官告退。” 既被视作蝼蚁,那便尝尝蝼蚁噬心的滋味。 *** 这厢,三皇子已顺利进入暗室。 季濉对自己的推断虽有七八分把握,却仍不免几分忧心。 却不想,在暗道的另一端,他的猜测不仅被一一印证,且远比他所预想的更为精彩。 第49章 贵妃今年三十又六,正是风韵最盛的年纪,今日心情似乎极好,她慵懒地倚在窗棂旁,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锊着散在肩头的青丝,面色因愉悦的心绪而容光焕发,相较那日,更添几分妩媚动人。 听见身后石板蓦然响动的声音,丝毫不觉诧异,唇角微微勾起笑意,似是等待已久。 她并不急着回头,反而只垂首看着缠绕在指尖的发丝,静静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直至察觉那人已走至身后,方才莞尔一笑,嗔怪道:“怎的这时候才来?” 贵妃如花的笑靥,回首的一瞬,在脸上凝出可怖的模样,“皇……皇儿……” 她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桌案上,身上佩戴的华贵玉饰此时发出令她觉得最刺耳的声音。 三皇子在原地怔了许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突然笑道:“原来、原来这就是母妃定要他辅佐我的缘由?” “不……不是这样的,皇儿!” 贵妃尚未从方才的惊愕中缓过神来,只是本能地否认他说出的话。 二人对峙良久,谁也没再说话,终是三皇子出言打破这死寂:“他敢如此欺辱母妃,我誓不会放过他。”说罢,三皇子愤而转身,贵妃也终于回过神,快步上前拦住他。 “皇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无需母妃操心。” 三皇子语气冰冷,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戾气,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此刻怒火攻心,贵妃生怕他冲动之下闹出什么祸事,哪敢放他离去? 她只能温声劝道:“皇儿,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切莫冲动行事!” 见他仍是一副决绝的模样,贵妃语气不由加重几分:“本宫的话,你可听见了?!” 三皇子骤然抬头看向她,眼眶泛红:“我正是太听母妃的话了!母妃,您怎能这么糊涂?!” “不——不!定是他强迫于母妃,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三皇子眼眸猩红,怒气到达了顶点,拂开贵妃的手,梗着脖子往暗道走,贵妃几次拦他不住,不得已动了手。 清脆的耳光声音在静谧的禅房响起,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远不及心中的震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母妃,您……您竟为了他打我!” “您从未打过我,如今竟会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贵妃看着自己亲生的儿子,凤眸中怒意夹杂着痛惜,事已至此,她知晓纸终是包不住火了,踌躇良久,她还是缓缓开口:“……他不是外人。” 禅房内的香烟袅袅,贵妃终将那个深藏心底的秘密告知于他,说到最后,她欲言又止,断断续续:“皇儿,母妃有太多不能向你诉说的事,你只需要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们会为你铺好所有的路,母妃向你保证,你一定能得到这世上最尊贵的身份,听明白了吗?” 见三皇子虽未应答,但眼中的暴戾之色已褪去,贵妃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也知道,若要接受此事,尚需要一些时日,轻抚了抚儿子泛红的脸,柔声道:“方才打疼了罢?本宫回宫后会派太医去府上给你瞧瞧。” 三皇子依旧沉默不语,她低叹一声,“究竟是谁将你带来此处的,本宫也不再追究了,现下回去歇着罢,本宫也乏了,这便回宫了。” 许久,空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里悠悠响起,三皇子眼神涣散,怔怔地向前望着:“儿臣告退……” * 季濉将孟良誉在门外拖延许久,三皇子才不紧不慢的出来,面色淡淡向孟良誉行礼后就走了。 未几,季濉也借故告辞,跟着出了孟府。 三皇子没有骑马,只牵着马走,季濉远远看见他,遂弃了马车,快步追上去。 恍若没有发觉他的存在,三皇子自顾自地走着。 季濉一度怀疑,他到底是否在暗道那头瞧见了贵妃,亦或者,贵妃已说服了他,让儿子与自己的奸夫在一条战线上? 就在季濉左右思索,不知如何开口时,三皇子没有预兆地突然说了一句:“帮我杀了孟良誉,我与季兄平分天下。” 季濉脚步微顿,怔了一瞬,旋即干笑两声,试探道:“殿下是拿到那本册子 了罢?怪道有心思与微臣说笑。” 此话一出,三皇子突然恶狠狠地瞪着他,半晌,才从后槽牙咬出几个字:“谁说本殿下是说笑的?” 季濉的笑意在脸上慢慢凝固,瞥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低声道:“殿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上马车回府一叙。” * “派人刺杀孟良誉?!”季濉不由地提高了音量。 季濉现下不仅可以肯定三皇子一定在那间禅房里碰到了贵妃,知道了她与孟良誉的奸情,甚至还被刺激得疯了! 用他的猪脑子想出了个狗主意。 季濉收敛自己的神色,扯了扯唇角:“殿下英明果敢,乃大周之福。” “只是……事关大周首辅,干系重大,须得三思而后行,微臣倒有几分愚见,殿下可愿一听?” 三皇子坐于上座,拳头握得很紧,面露不耐:“有话便说。” “孟良誉到底是一朝首辅,即便刺杀成功,你我二人也断不能全身而退,微臣蝼蚁之躯,死不足惜,只怕届时波及殿下……” 三皇子仍旧皱眉看着他,“季兄既然如此说,是别有良策?” 季濉不答,只问道:“殿下可还记得去岁大皇子中元节宫变?” 三皇子不解:“提那逆臣贼子作什么?” 季濉放下手中的茶盏,笑道:“那可是孟大人的杰作,我们何不故技重施?” 皇帝病重,孟良誉把持内阁,拒大皇子请见皇帝的请求,逼他谋反,并以此一举除掉了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皇后母子,嫁祸给大皇子。 “上回尚有齐翰祯那逆贼送死,这回却如何制造宫变?” “殿下可记得下月初有一批要犯会在城外安都山处决,按例会有朝中要员前往观刑,想必殿下有法子让孟良誉前去,届时,若人犯突发暴乱,殿下所辖千骑卫便可武力镇压,暴乱一旦发动,损伤自然在所难免——” 三皇子眸光一亮,转瞬却又湮灭:“找人伪造一场里应外合的暴乱并不难,可本殿下手下千骑卫只有八百人,负责押送处决人犯的左右领军却有近两千人,即便我挑选其中精锐,胜算也实在渺茫……” “殿下还有我。”季濉看着三皇子,微微笑道,“微臣可派三百神武营精锐,于当日趁乱乔装攻入,便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好!就按大将军说得办!”三皇子拍案而起,却被季濉上前拦住,他单膝跪地道:“殿下且慢,臣尚有一事请求,神武营与殿下的千骑卫不同,值更甲胄在下值时需向兵部点验交割,还请殿下赐臣铁甲三百副。” “放肆!私制铁甲乃谋逆大罪!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三皇子呵斥道。 “殿下息怒,请听臣说完,臣并非要向殿下索要兵部在册的玄铁铠甲,只是想请您向英国公借兵部库房所存战俘残甲一用,事成之后便即刻归还。” 战时缴获的残甲不像在编铁甲需每日清点,只在岁末交于工部重铸时,才会逐一盘验。 兵部尚书正是英国公嫡子姜弘,也是三皇子的表弟,他若开口,此事倒也不算难办,三皇子思忖良久,低声应下了。 季濉本以为此计纵有疏漏,左不过是收拾残局时需费些周折,却不料这场仗,尚未看见刀光便已溃不成军。 * 五月初六,季濉领神武营在宣武门巡逻,左右领军早已押送人犯出城,眼见午时三刻将至,却始终没有看见孟良誉的身影。 午时三刻过后,城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派往城外的士兵仓惶地从马背翻滚下来,在季濉耳边低语急报,闻言他脸色骤变,垂首向士兵吩咐了几句,后者重上马背,驶出城门,只片刻,竟缓缓退了回来。 城门外响起齐整的铁靴踏地声,铁甲森然的神枢营缓慢而强势地列阵压入,精铁面甲下透着迫人的肃杀之气,在逼退守城将士一大截后,稳稳地停下了。 阵列忽而被一骑于马上的紫色官袍之人分开,他幽幽打马上前,季濉面色仍然镇定,微笑着拱手行礼:“敢问首辅大人,出了何事,竟劳神枢营出动?” 孟良誉面色铁青,立于马上,手持明黄色卷轴,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呵道:“奉陛下旨意,三皇子勾结兵部尚书姜弘,私存铁甲三百副,意欲叛乱!大将军季濉牵涉同谋,一并压入刑部大牢候审,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神枢营重甲兵霎时将季濉等人团团围住。 * 城外村庄。 林臻坐在农村院落外面,看着山间院落里的点点灯火,心里却丝毫不能平静。 自季濉将她们送来田庄,已半月有余,此处远离京都,消息闭塞,但她直觉似有大事发生,且与上回在大觉善寺发现的密道有关。 五月的夜晚已有些闷热了,这让林臻心下更觉烦躁。 “阿姐,原来你在这儿,教我好找。”林玥在她身边席地而坐,侧头对她笑,她的眼睛更像父亲,是略微上扬的丹凤眼,妹妹的眼睛更像母亲,一双明媚的桃花眸,此刻正笑眼弯弯,像一汪清泉自她心底划过,将那些烦闷驱赶而空。 “怎么还不睡?可是住不习惯?”林臻问道。 林玥连忙摇头否认,她从地上挑捡出一片大大的叶子,轻轻扇着风,许久才低声道:“阿姐……上回是我不对,阿姐是为了我好,我不该同阿姐置气……” 林臻轻笑:“是阿姐的错,阿姐忘记,你已经长大了,阿姐不该还将你看作小孩子。” 林玥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头,摇晃着道:“才没有!在阿姐面前,我要永远做孩子!” 林臻笑着与她一起看向天空。 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不会让人觉得聒噪,反倒添了几分平静,就在林臻以为妹妹已倚在她肩上睡着时,耳边传来她浅浅的声音。 “阿姐知道,他……为什么把我们送来此处吗?” “这几日,阿姐有见过他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说话之时,林玥仍旧将头枕在她肩上,她看不清妹妹问话时的神色,怔愣片刻,她才道:“我并不清楚。” 第50章 三皇子入狱,第三日便在狱中畏罪自裁。 此案由大理寺初审,后经三法司会审,最终由皇帝定案,共历时二十三日。 判处逆党英国公府成年男子斩首,女子没入奴籍,钱财充入国库。 皇帝重病初愈便遇逆子谋反,几度泪洒大殿,痛心得要昏厥过去,终是免了三皇子府上其他人的死罪,念姜贵妃伴驾多年的情分,只将她送去大觉善寺静思悔过。 可谓皇恩浩荡。 * 大觉善寺,禅房。 姜贵妃一身素衣,头上钗环尽褪,青丝用木钗随意挽着,怔怔地站在窗前,望着外头。 不过短短时日,曾经艳冠六宫的容颜已凋零如深秋枯叶,竟似老了十岁似的,就连发丝也干枯如柴,没有一丝往日的光泽。 身后石板蓦然响动,这原本令她愉悦的声音此刻便如轰雷贯耳,令她浑身一颤,不由瑟缩着转过身去。 在原地僵立许久,她才踉跄着向前迈了两步,却又猛地收住,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哑着声音问道:“良誉,这……这都不是真的罢?” “老夫已承诺会想法子将他送走,却偏要自寻死路,这全是你教养的好儿子!” 她没想到孟良誉竟会先发制人,将错过都推到她的身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神彻底崩溃,她哭喊道:“竟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啊,我不该将皇儿已知晓自己身世的事告诉你,我不该将弘儿给他铁甲的事告诉你!” “皇儿少年无知,性子冲动,我只是想让你避着他些。虎毒尚且不食子,你——” “你——” 姜贵妃情绪失控,指向他的手指颤抖不已。 孟良誉亦呵斥道:“他对老夫已起杀心,如今还未大权在握,便起了这般心思,日后即便老夫将他扶上皇位,焉知不是养虎为患?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决不可毁于竖子之手!” “他以为杀了老夫,便能抹去他的真实身份了吗?实在愚蠢至极!” 姜贵妃泪如雨下,哽咽得几乎要说不出话:“那姜家……又是为何?弘儿自幼尊你为师,姜家更是一路扶持你至今日!” “若是没有我,也不会有姜家的今日,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既下决断要废了他,那姜家便也留不得了!” “各取所需……?那你与我,也是各取所需吗?” 孟良誉鬓角虽生几丝白发,却正值壮年,身形挺拔,眉目间沉稳内敛,依稀可见当年风姿。 姜贵妃恍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思及二人如何相遇相许,他是如何陪自己从一个备受冷落的贵人,到如今风光无两的贵妃。 彼时他不过是一个四品侍读学士,曾言此生都会护她周全,她以为她永远是他奉在心尖的娘娘…… 孟良誉缄默不答,许久,道:“陛下既已开恩,想来你余生当安然无恙,这密道,我会派人封死。” 他张了张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是咽回去了。 * 六月的天气,刑部地牢阴湿闷热。 在孟良誉的首肯下,狱卒打开了牢房铁锁,他微微俯首,迈进去。 季濉正屈膝坐靠在墙下,仰头倚着墙壁,闻声,他缓缓睁开一双艳丽的桃花眸,勾起唇角:“首辅大人终于肯露面了,下官恭候多时。” 孟良誉缓步走近,俯身蹲站在他面前,眼里已布满血丝,眼角细纹不知何时竟添了许多,唇角抽动,他试图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却发现怎么也笑不出,最终在脸上印刻成一副扭曲的神情。 季濉与三皇子所说的话,半真半假,神武营的铁甲确实皆记录在案,但他给三皇子的那三百人,都是黑市交易来的死士,无一人是神武营的在册士兵,且当日季濉并未在安都山上,任他们如何查证,如何攀咬,都扯不到季濉身上。 季濉早有布局,要逼着他们父子相残,逼着他亲手除掉自己的儿子! 自己随手捡到狗,如今真的长成了狼。 “你做得很好,不愧是老夫培养出来的人。”孟良誉青筋暴起的大手紧紧攥住季濉肩膀,感受着他伤口处的温热血液顺着自己的指骨汩汩流出。 但这自然不能平息他的丧子之痛,失去英国公这支臂膀之痛。 季濉只不过是受了一些皮外伤,他只恨不能扒他的皮,喝他的血! 孟良誉终于大笑出声,灰白的短须跟着笑声颤动,脸上的褶皱因夸张的笑容而扭曲成深深的沟壑。 季濉冷眼看着他笑罢,而后慢慢道:“首辅大人精心栽培,下官必不敢忘,让大人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是下官分内之事。毕竟,我可是您的儿子,您说呢,义父?” “宜州一战,如今我重兵在手,义父执掌内阁,你我二人何不共享天下?” “没了三皇子,老夫还可扶持六皇子、七皇子!何用得上你这条狗!” 儿子……他的儿…… 季濉的话无意中激怒了孟良誉,他双眸暴睁,怒不可遏,眼眶竟因激动的情绪而不觉泛出泪花,他双手捏住季濉受伤的肩膀,死命往墙上撞。 季濉被震得咳嗽不止,不过他也并不在意,他知道孟良誉越是对他表现出愤怒,便越是不会要他的命。 失去三皇子和英国公,孟良誉元气大伤,绝不会再动他了。 即使孟良誉不想承认,他依然是他如今不得不相互倚仗的存在了。 只是……季濉看着眼前这张骤然老态的脸,忽而觉着,孟良誉的愤怒有些过了头,甚至怒意中掺杂着悲凉。 可这悲,又是从何而来? 没等他细思,孟良誉收敛了神色,已然换上一副温和慈爱的模样,他松开手,恍然未看见指尖残存的鲜血一般,轻拍了拍他的肩:“这几日你受苦了,你的清白老夫自然知晓,早已禀明陛下,不日,便可放你出狱。” 季濉也仿佛没听见他方才的厉声谩骂,只笑着回道:“多谢义父。” * 三日后,晨光微现。 黎明前的薄雾还未散尽,一辆马车缓缓穿过沾满露水的稻田,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朝着山头的农院儿疾驰而去。 近日林臻睡得都很浅,朦胧间听见隐约的一点响动,她便立时起身下榻了,在石竹抬手叩门的一瞬,林臻已拉开房门。 “将军受了很重的伤,劳烦姑娘照看,我去找白郎中来!”石竹盯着两个侍从把季濉扶躺在床上,对林臻说道。 不知不觉中,石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改变了对林臻的态度。 季濉身上穿着暗色长衫,可还是无法掩盖遍布全身的血渍,更莫说在进门一瞬间便已充斥全屋的血腥气。 林臻片刻才回过神,她不由地蜷起手指,想说什么,却觉嗓中甚是干涩,用力才发出两个字:“好,好。” 季濉躺在床榻上,脸色煞白,双眸紧闭,他胸口起伏剧烈,呼吸急促。 林臻守在榻前,入目皆是他遍身的血污,指尖伸出又蜷起,她有一些无措:“你想要什么?要喝水吗?” “别走……” 林臻转身之际被人攥住了袖口,季濉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眉头不再紧蹙着。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林臻的手腕,冰凉如水,她没有丝毫迟疑地握住他的手,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要让他暖和一些。 几人拥簇着白策进门,林臻方从塌边站起身,让出位置。 林玥紧跟在白策身旁,面色焦急,脚下步子不由迈得很快,与其说她在跟着白策,不如说在催着白策。 至榻旁时,她已走在了最前端,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男人浑身血污面色寡白的模样惊得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躲去白策身后。 “先用参片吊着,待我慢慢施针。”白策把完脉,立时说道。 孟良誉手里抓不到季濉的把柄,却也不甘心放过他,便特意命人将牢房里的手段都用在他身上。 虽不至于真要了他的性命,但也就剩半条命了。 季濉将林臻他们送来农庄时,做了万全准备,一应药材都带得齐全,石竹将药箱捧在白策面前,白策消瘦的指尖轻轻划过,便辨出参片,将之取出放入季濉口中。 白绫遮着眼,白策垂首道:“谁去将他扶起来。” “我来!” “我来!” “我……” 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只是在听见阿姐的声音后,林玥不自觉地音量骤降,有如蚊呐,只有近旁听力极佳的白策听见了。 石竹见林臻开了口,便不再出声。 林臻上榻将季濉缓缓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施针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林臻手臂已不自觉地发颤,她却只专注于肩头男子的神情与气息。 天光未亮林臻便已起床,直至此时夜半三更,她竟还像个不停转动的陀螺,精神力强的可怕。 她目光如炬,一错不错地盯着榻上昏睡着之人。 季濉双眼迷离地缓缓醒转过来,与林臻对视良久,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笑:“竟不是梦。” 林臻蹙眉,问道:“什么?” 季濉的气力还没有恢复,只得尽力提高声音,讥笑道:“何以这样守着我?是怕本将军如遇不测,他们也不会好过吗?” “你做得很对,林臻,我是要你永生永世守在我身边,休想借机离开,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我会杀掉他们!你知道了吗,林臻?” 见他尚有气力说这样的话,林臻手上骤然使力,欲将手从他掌心抽走,“杀吧,不如现下就去将他们都杀光好了!” “嘶——”季濉伤口 被扯痛,惊得林臻忙止住动作,他语调漂浮:“莫动……” 几句话耗光了他的精神,话落,季濉再次合上了眼。 白策说过,若他今晚能清醒过来,便无大碍。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林臻觉得有一股劲忽而从她身上被尽数抽走了,她骤然间觉得浑身酸痛,累极,倦极。 坐在榻边的脚踏上,枕着胳膊睡着了。 * 深夜烛影摇曳,睡意朦胧间,林臻被一阵窸窣声响扰醒,凤眸怔忪,望着坐起身的季濉,长睫迷离地上下扇动,却强撑着精神呢喃道:“你真要去……?不准去……我那明明只是气话……” 她伸手去够季濉的衣袖,还没够着,便又沉沉睡去了。 黑暗中,季濉轻笑了一声,抬手捧住林臻即将倒在榻上的脸,将再次沉睡的美人扶躺回床榻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田庄上药物备得齐全,加之白策真当医术了得,不过十日,季濉身上的鞭刑便已大好。 是夜,季濉趴躺在床榻上,上衣半解,温热的指尖包裹着冰凉的药膏,在他背上缓缓游走,偶有细密的刺痛传来,他却甘之如饴,枕着手臂合眼假寐,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背上密密麻麻的新伤,早已辨不出之前烧伤的痕迹,可那些蜿蜒的痕迹,就像是刻在林臻脑海中一样,清晰无比,她指尖不由得轻颤,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突然的停顿让沉浸其中的季濉顿觉失落,他微一蹙眉,回首道:“怎么?” 林臻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取过一旁托盘中的绢帕净手罢,将他衣衫缓缓拉上,抿了抿唇:“药上好了。” 简单收拾后,林臻扶他转回身,在他侧身躺下,声线温和:“有事便唤我。” 季濉哼笑一声:“我可不是那——” “瘸子”两个字,被他生生咽回去,他知道林臻不会轻易忘记那个男人,但他相信,只要那个男人长久地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的视线里,任谁都不再提起,总有一天他会死去,永远在林臻心里死去。 阴郁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继续笑着道:“我可不是那么不堪一击之人。”话落便强撑着起身,却牵动背上新痂,顿时闷哼一声跌回榻间。 林臻伸手搀扶的动作一滞,却是止不住地笑了。 她就这样笑看着季濉,不知过了多久,后者的眼眸渐渐幽深,待她察觉气氛不对想转身时,已是来不及。 季濉捧住她的脸,与她沉沉对视。 被他粗粝指腹捧住的脸,渐渐热起来,灼灼烛火正将她所有神情尽数奉与季濉眼底。 林臻想逃,却动不了。 薄被被她牢牢攥在手心,越攥越紧,情急间,她蓦然将薄被扯过头顶。 林臻原想将自己蒙住,便不必去回应他炙热的视线,却忘了二人之间紧密的距离。 她不慎将他一同拢进了黑暗中。 二人原本还刻意压抑着的呼吸,在这狭窄闷热的空间里,变得清晰可闻,无所遁形,甚至愈发急促,肆意地交织缠绕。 季濉只觉那双捧住她的手,已不听话的发抖起来,甚至他的呼吸也跟着发颤。 若说方才他尚且能忍耐,此刻简直要心动的发疯。 他想要疯狂地吻她,感受属于林臻的温度,林臻的味道…… 对她的贪念几乎顷刻间可将他逼疯,可那唯一残存的理智仍在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她还没有完全忘记那个男人。 他绝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逼迫她,甚至伤害她。 最终,他只是将她深深揽进怀里,低头将脸埋进她颈窝,贪婪地汲取她身上浅浅的香气。 * 闷热的三伏天,终于迎来一场大雨,雨后的田庄格外清凉舒爽,连稻草垛都散着清甜的香气。 林玥抬头看着碧空如洗的天幕,张开双臂深深呼吸,她兴高采烈地道:“阿姐,难得这样好的天气,不如我们去骑马罢!” 与姐姐林臻不同,林玥从小便是个欢脱的性子,虽在书房里坐久不住,却是偏爱骑射的,郊外旷野驰骋的肆意是城内马场比不得的。 林臻犹豫间,林玥轻挽上她的手臂,慢慢道:“他的伤也该好的差不多了罢?” 未等林臻应答,身后传来清朗的男声:“如此天气,若不策马奔驰,倒是辜负。” 二人回首,季濉正阔步向她们走来,墨绿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衣襟处金黑双线绣的竹叶纹在步履间流光隐现。腰间玄色革带嵌着墨玉,与护腕上的绿松石交相辉映,衬得那截露出的手腕愈发白皙。 昔日病容尽褪,此刻眉目如画,唇若涂朱,又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林玥挽着阿姐的手臂不禁收紧,脸颊隐现绯红,她连忙转回头,松开手,“那就这么定了!”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去找石竹,林臻看着妹妹的身影,不由轻笑了笑。 因怕季濉出事,石竹特意将白策一起带上了。 四匹马不近不远地慢悠悠走着,不知不觉间两两散开了。 林玥远远望着并辔而行的二人,那两匹马的步调竟格外地致,季濉策马的姿态与阿姐如出一辙,甚至连上马习惯都与阿姐一模一样。 她忽然记起,当年他和她是一同跟着阿姐学习骑术的。 彼时她自恃天赋过人,加之厌恶当时还是卑贱奴仆林初的季濉,总是草草应付阿姐,便转去独自练习。 她惊愕于季濉竟对阿姐暗生情愫,如今想来,原来早在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细碎光阴里,它便已生根发芽。 深夜书房烛火摇曳间相对而坐的身影,出入府邸时相随而行的脚步,都成了滋养心苗的雨露,令它悄无声息的肆意生长,待有人发觉时,早已长成不可撼动的参天巨木。 林玥心里五味杂陈,她想驱赶莫名升起的烦闷,足下猛然夹紧马腹向前奔驰,不料太久不曾骑马,身下又非她熟悉性情的马儿,策马误使马儿受惊,没多远就从马背上狠狠摔了下来。 “林姑娘!”石竹急呼一声,腰侧的衣衫骤然被人攥紧,他忙嘱咐一句:“白先生且扶稳!”话音未落便扬起马鞭,疾驰上前。 石竹将白策扶下马,便径自回去取药箱。 白策向来步履从容,虽目不能视,却因其他感官敏锐,行走间与常人无异,今日却明显慌乱,半晌才摸坐在林玥身旁,因不知她身上何处有伤,不敢去碰她,只问道:“玥儿,你何处受了伤?” 林玥只觉浑身各处都火辣辣的疼,最为尖锐的疼痛却是来自右脚,她皱眉道:“脚……我的脚好像动不了了。” 白策立刻探手过去,片刻,他轻舒一口气:“只是扭伤,你忍着些。” 与他温吞的性子不同,白策的手法极快极稳,说话间已治好了林玥的脚,她甚至没来得及觉出疼。 可她却哭了。 泪珠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白策尚未收回的手被一滴泪灼烧,他松懈下来的神经复紧绷,“玥儿,你哭了,我还是弄疼你了么?” “还是身上有别的伤?玥儿,告诉我——” 似乎因被人发觉了,林玥便抑制不住地抱膝哭起来,起初还压抑着,渐渐便化作止不住的抽泣,最后变成纵声痛哭。 白策焦急的神情却在悲伤的哭声中慢慢平缓,他只静静地与林玥并排而坐,前方隐隐传来马蹄声,是方才与季濉林臻二人分开的方向。 原来,有些疼,是他治不了的。 * 许久不曾这般纵马驰骋,凉风扯着袖口猎猎作响,久违的畅快让林臻浑然忘我,半晌才发觉季濉早已被她远远甩在后头。 见他的马停驻在远处,林臻急挽缰绳,折返回去。 林臻一袭洁净白裙,腕间绑着银色束带,疾驰间衣袂翻飞,青丝飞扬。 季濉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林府数不清个晨昏里,他都曾这样看着她。 她仿佛是漆黑夜色中宁静盛开的昙花,即便已不止一次见证过它的刹那芳华,却仍会在下一次盛开时,为她失神。 “……你还好么?” 林臻已停在他面前,季濉方才回神,他熟练地皱眉慢慢道:“不太好,伤口有点……有些疼。” 林臻原想让石竹回去赶马车来,望一圈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走散了,遂伸手向他道:“与我同乘一骑罢。” 季濉认可地点点头,扶上马背,坐在林臻身后。 她骑得很慢,季濉在身后轻揽着她的腰,身形随着马步一晃一晃,他闭着眼,深深沉浸在“昙花”的幽香里。 在田庄的日子,美得像梦一样,让他不断沉溺其中。 林臻心底藏着事,不曾关注到他的心绪,只慢悠悠地问道:“三皇子谋逆之事如今人尽皆知,孟良誉何以会如此轻易大义灭亲?” 她不觉得他真是什么忠君爱国之臣。 “安都山处决场的兵,是冲着他去的?” 林臻曾在处决的告示上见过观刑官员的名单,上面有孟良誉的名字,也正是那日,孟良誉奉旨扣押叛乱的三皇子。 显然他是早有预谋。 季濉不答,只沉浸于她发梢扫过他脸侧的酥麻触感,笑问道:“还有呢?” “三皇子即便对孟良誉有异心,也不会行事如此莽撞极端,难道他已知晓——” 季濉将下巴轻搁在林臻肩头,懒懒地应道:“嗯,是我让他知道的。” 林臻心里的疑雾并未完全消散,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还遗漏了什么,不过这些信息已足够。 她心里有了主意,问道:“贵妃现下在大觉善寺?” 季濉道:“怎么?” 林臻道:“我想见见贵妃,不,我想请一个人见见贵妃。” 季濉直起身,蹙眉回道:“她如今只是一个被圈进在大觉善寺有名无实的贵妃,见她倒不是难事,只是听说,她已经疯了。” 林臻拉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接着道:“不碍事。” 有时,说不了话的人所说的话,才更具说服力。 * 朝中久久没有永安侯的消息,念其劳苦功高,准其以一品武臣礼归葬,轻敌冒进却也是他的失职,功过相抵,削去其永安侯的爵位,保留林氏诰命身份,不牵连宁府众人。 林氏前来还愿,甫一出殿堂,便被一行人“请”去一处偏僻禅房。 再出来时,已面如白宣步履虚浮,被两个婆子搀扶,踉跄着走出来。 她原想速速离开,却被突然出现的人拦住去路,愤怒驱散了惊惧,她怒指着那人道:“原来是你!” 第52章 禅院外,林氏所带的丫鬟婆子皆被屏退在院外,唯有几名带刀侍卫矗立在房门口。 林氏强压下心底翻涌而起的情绪,强作镇定道:“你这是何意?” “林臻别无他意,只是想让姑母知晓孟良誉是什么样的人,您想从他的手里护住信,是不可能的。”林臻态度诚恳道。 “国公府勾结三皇子意图谋反,犯上作乱,孟首辅不过是大义灭亲罢了!”片刻,林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道:“再说,孟首辅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你今日强行让我去见那个谋逆的疯妇,是何居心!” 事到如今,林氏还欲隐瞒那日与林臻一同入宁府拜访的人,林臻不屑费口舌去拆穿她,只继续道:“姑母竟还要装糊涂吗?方才足足在禅房半个时辰,姑母难道就没从贵妃口中听得点什么?” “还是需要我来说与姑母听——” “住口!”林氏骤然打断她的话,呵斥道:“她是逆贼之母,又是一介疯妇,所言也是叛逆之词,我劝你也慎言!” 方才禅房内贵妃的呓语犹在耳边——十句有八句都在控诉孟良誉的负心背叛,虽是些支离破碎的疯言疯语,却也不难拼凑出完整的事实。 可正如他那日对自己所倾诉的那样,像他这般出身寒门,毫无根基之人,若想攀上权力巅峰,必会比常人多千倍万倍的艰辛。 那些见不得光的心计与手段,或许只是情势所迫。 如若当初兄长不执意分开他们,强将她嫁于永安侯,她与他,也许都不会到今日如此地步。 彼时林臻年纪尚小,并不知晓姑母与孟良誉的旧事,她只想尽可能让姑母看到孟良誉的恶性,从而交出信,站在她这边。 见林氏仍不肯松口,林臻只得般出一个她自己还不曾证实的猜测,作最后一搏:“她是叛逆之人,孟良誉又何尝不是!姑母可知三皇子的真实身世?他缘何会一意辅佐资质平平的三皇子,她又是如何一步步走上贵妃之位,如今又为何会发疯?” “虎度尚且不食子,姑母,他根本就——” “住口住口!”林氏愤而拍案,心底的慌乱已彻底显在面上了,只有口中仍执着地否认着,“你、你在胡说些什么!诋毁皇家血脉乃是重罪!” 若她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姑娘,即便听到这样的话,她仍会义无反顾地相信孟良誉。 毕竟,彼时的她曾认为,唯有她才是他的真命天女,纵使他真有兄长说的那般不是,对她却是真挚热忱的。 如今她身为人母,心境已不似当年。 她很想像方才一样说服自己,却发觉根本做不到,或许人终究会改变,亦或许自己竟真如兄长所言,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 若他真是如斯衣冠禽兽,她怎敢将信交于林臻,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偌大宁府现下都系于她一人之上…… 林氏蓦然起身,她想像往常一样逃离,一样回避林臻。 可今日的她却未能像往常一样如愿,林臻端坐桌前,纹丝未动,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片:“今日若不说出信件所在,恕林臻不能放姑母离开。” “我与季濉的关系,正如您心中所想,现下外面都是他的人,只消我一声令下,便会尽数听我差遣。” 林氏万没想到会从林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惊愕地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怒道:“林臻,你不要忘了,我仍有一品诰命在身,你胆敢私下扣押命妇!” “姑母可以试试,我敢不敢。”林臻回眸慢慢道。 * 问到信件所在之地,林臻便急推开门,正迎面撞上季濉。 事实上,季濉并没有派一兵一卒供她驱使,只是恰好今日他也有事要在大觉善寺处理。 她方才所言,只是为了吓唬住姑母。 林臻不知他是何时来门口的,她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方才清冷迫人的目光不由因心虚而有几分躲闪。 幸而季濉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听得他问道:“事情办妥了?我稍后还要见客,让石竹先送你回去罢。” 林臻亦正色道:“姑母受了惊,可能要在里头歇息一阵子,稍后你能否派人将姑母送回府上?” 季濉点点头:“交给我便是,那你呢?” 林臻道:“我需要一匹马,先去宁府一趟。” 季濉转头向石竹道:“将我的马牵来,”接着对林臻道:“我的马在后院,它认得你,骑起来会更得心应手些。” 林臻点头应了。 看着林臻纵马离去的方向,季濉嘴唇抑制不住上扬。 “忠勤伯世子到了,请将军过去。”石竹道。 季濉收起唇边骄傲又餍足的笑意,正色道:“带我过去。” * 忠勤伯世子虽只是从四品的神枢营坐营官,却是神枢营统领的参将,季濉手里唯一缺的那块宫城布防图,从他手里拿到了。 “大将军,英国公谋逆一案,不会牵连至家妻罢?” 季濉将布帛掖回袖中,笑道:“世子如此识时务,夫人自然安然无虞。” * 烈日灼灼,粉衣蓝裳的妇人在丫鬟的陪侍下站在寺门外神色焦急地等待着,绢帕被紧紧绞在指尖,额间花钿也被细汗浸得微微晕开。 不时,季濉一行人从寺庙出来,打马离去,妇人的心不由揪得更紧。 直到那抹熟悉的灰青色身影映入眼帘,方才眉眼稍霁,趋步上前问道:“如何了?” 男子扶住妇人的肩,顺手拿过她手里的帕子,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日头这样毒,怎么不在车里候着?”他压低声音,揽着她:“先回车上再说。” 姜玉嫦早已迫不及待,英国公与三皇子谋逆之事一度闹得满城风 雨,姜姓人人自危,她这姜家贵女更是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潭,成了人人避讳的过街老鼠。 当年她与季濉婚事不成后,便被父母兄长怨怪无能,恐她因此事跌了身价,便火急火燎地替她寻找新的亲事,好争得最大的利益。 对兄长的最大利益,对表兄的最大利益。 她心高气傲惯了,因不服父母之命,偏生选了他们最看不入眼的忠勤伯世子。 他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好在肯处处听由自己,不料此回姜氏大难,不少官员怕牵连自身甚至休妻以证忠贞。 在此关头,丈夫竟横了心保她到底,甚至敢求到季濉头上。 实则不论结局如何,她已心满意足。 思及感伤处,姜玉嫦不禁落泪。 世子忙捧住她的脸,笑道:“怪我怪我,让夫人受惊了,莫要担心,今日已得了他的承诺,剩下的便看天意了。” “不过为夫私心想着,上天应不至如此残忍地要取你我夫妻性命。” 听见他要与自己同进退,姜玉嫦眼泪更是扑簌簌往下落,却在唇角绽开笑靥:“才不会呢。” 阳光透过树梢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马车在光影中穿梭着缓缓离开。 * “红叶,阿姐可告诉你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林玥问道。 红叶摇摇头。 “那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林玥又问。 红叶还是摇摇头。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眼见午饭时辰到了,阿姐他们竟然还没有回来,林玥不由心慌。 “玥儿,你的脚伤刚好,别走来走去了,快坐下歇歇罢。”白策从屋子里端出来一碗药,放在前厅桌上。 林玥不禁朝遮在白策双眼上的白绫瞪了一眼,有时她真的怀疑他是装瞎而不是真瞎。 林玥坐回桌前,咕嘟咕嘟喝完了药,她不知道白策给药里放了什么,他熬的药就是不似寻常郎中开的药那么酸苦难喝。 外厅实在太热,林玥喝完热气腾腾的药,便落了一身汗,红叶服侍她回房。 林臻神色恹恹地走回家里,甚至没发觉前厅有人,还是白策听见动静先开口道:“林姑娘回来了?” 林臻涣散的视线慢慢聚拢,凝在他身上,顿了半晌,回道:“嗯,林玥他们都在家罢?” 白策点点头,片刻补充了一句:“季将军还没回来。” “林姑娘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为姑娘诊脉吗?” 林臻闻言微怔,白策敏锐的感知力她是知道的,便道:“是有一点,歇歇便好。” 二人彼此沉默一阵,心中皆有所想,林臻仍沉浸在在宁府看见的,父亲留给永安侯,准确来说,是留给皇帝的信里。而白策则思虑着是否要将林玥与他那段经历告诉林臻,到底是他对不住林玥,或许他该向她的阿姐坦白。 “林姑娘……” 话到嘴边,他却改了主意——这事终究该先问过玥儿。 “林姑娘若是身子不适,便早些回房歇着罢。” 话音甫落,忽有几人翻墙而入,疾速掠至林臻身后,在她尚来不及发出声音前,捂住她口鼻。 他们皆身法了得,动作利落干脆,即便如此,仍没能逃过白策耳朵,他立时站起身来:“林姑娘?” 无人回应后,他登时大喊道:“林姑娘!林姑娘!” 他一面喊着,一面朝着细微声音消失的方向追去。 林玥的房间离前厅最近,闻声她率先跑出来,循着声音追出府门外,却只能看见白策追逐的身影,林臻等人早已不见。 “林姑娘被人掳走了!”林玥追上前,白策急道。 她拦住白策,道:“不要追了!” 他不解地回头望向林玥,不过他很快便明白了,他默不作声地冷冷拨开林玥抓着他胳膊的手,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追。 林玥并不曾注意到他态度的突然转变,仍赶上前拽住他:“别追了!早就追不上了!” 白策执拗道:“我还记得他们的声音!” 林玥觉得他莫名其妙,放弃阻拦他,道:“我去找季濉救人。” 白策再次与她意见相左,反道:“你在家里等着,让红叶备马车,我去找他。” “说什么笑话!” 哪有让一个瞎子去奔波,她好好端等在家的道理?不过她没空与他争辩,只加快脚下的步子,向里跑去。 谁知今天的白策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格外执着与强势,他竟拦住她,“你不能去,要去便让红叶去!” 林玥终于回味过来,“你——你是疑心我非真心救阿姐?” 白策沉默如山。 “你!” “玥儿……我不能让你做日后会后悔之事。” 林玥又羞又恼,最后哭道:“你在说什么疯话!那可是我阿姐啊!” 第53章 林臻被一阵异响惊醒。 “嘘——” 她朦胧睁开眼,扎着双丫髻的少女蹲在榻旁向她挤眉弄眼,旋即响起一阵叩门声,门外有人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少女祈求的眼神看着她,连连摆手。 林臻不明所以,讷讷地应了一声:“没有。” 少女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歇了片刻,拍拍衣裳站起身,见林臻神色怪异地盯着她,她讪笑道:“我是琼华宫偷跑出来的宫人,他们虐待我,我、我不堪受辱,便跑出来了。” 林臻仍旧蹙眉看着她。 她又道:“你呢?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新入宫的娘娘?” 这处宫殿她早事先探查过,根本没有人住,她是前天就躲进此处的,连着两日,也没见着个人影,只能有这一种解释了。 宫人?娘娘? “此处是哪里?”林臻问道。 少女睁开大大的眼睛,俯身靠近她,一面端详,一面呢喃道:“这样好的皮囊,竟是个傻子呢,怪不得会被送进宫来。” 宫里……皇宫? 她猛然坐起身,大步往外走,推开门的瞬间,雕栏画栋九重宫阙映入眼帘。 她竟真的身在皇宫,林臻难以置信。 可是……是谁将她带进宫里的?她隐约只记得自己是被人迷晕的。 瞥见门外垂首欠身的侍女,林臻问道:“你可知晓是谁将我安排至此处的?” “回姑娘,是王公公。”侍女回道。 林臻忽然意识到她并不认得宫里的任何人,即便问出结果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何意图,只是目前看来,似乎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便没有再问。 腹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低鸣,林臻尴尬地提袖掩住腹部。 训练有素的宫人面不改色,只福了福身子,道:“姑娘稍等,奴婢这便去传膳。” 她昏迷中已过了一日一夜,腹中饥肠辘辘,可当精美佳肴饭摆在她面前时,却食欲全无。 不知季濉会不会以为她又蓄意逃走,而迁怒妹妹和其他人。 “姐姐……要不然,你也吃点儿?”少女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红唇被油脂浸得盈润发亮,饿了两日的肚子终于打住了底,她才记起这顿饭属于眼前的女子。 林臻将一碟炙鸭肉往少女身边推近几分,“你吃罢。” “对了,你可认得王公公?” 少女微微蹙眉,忙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思索着回道:“我只认识一个姓王的公公,内总府总管,紫宸殿的首领太监王腾,他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你莫要得罪他。” 吃人嘴软,她决定提点提点林臻。 是陛下的旨意? 林臻不敢确定。 若是陛下旨意,为何不是明旨召见? 林臻并无头绪,只能静待。 出乎意料地,几日下来并没什么动静,除了守在门口伺候她饮食起居的侍女,再无旁人来。 那侍女也并不限制林臻的自由,她可随意走动,加上从那少女口中套出的话,几日下来,她已大致知晓皇帝日常处理政务会见大臣的几个宫殿所在,却也不敢冒然求见。 这日,林臻又如往常一样在宫殿后的湖边闲走,今日湖边她常坐的亭中已有人在,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林臻原打算折返回寝殿,却见那老伯忽而站起身,面色紫胀,举止怪异。 林臻快步上前,瞥了一眼桌上棋盘旁的一碟荔枝,当机立断,将老伯按在桌缘,用手肘发 力,逼出了噎在他喉咙的核仁。 老伯大口喘气,林臻将他扶着坐下,她还尚未来得及松口气,远处有人高声喝道:“放肆!快放开陛下!护驾护驾!” 待回过神,她已被闻声赶来的禁军押着跪下。 王腾气喘吁吁地领着太医跑来,一面喘息一面道:“快、快给陛下诊脉。” 待确认皇帝安然无恙,他才放下心,气息平缓后,立时发号施令:“将这刺客拿下!” 皇帝笑着摆摆手,“是她救了朕,起来罢。” 林臻怔了半晌,声线微颤,俯首请罪道:“罪臣之女林臻——叩见陛下。” 皇帝神色微顿,视线落在她跪俯的脊背上,目光却好似透过她在看着别处,他徐徐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原来是你,坐罢。” 皇帝看着她,温和地笑道:“林云峰的女儿,应该会下棋罢。” 林臻讷讷地坐在皇帝对面,仍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最后在王腾的轻咳提醒下,才回神道:“民女略知一二。” 皇帝不语,只笑着将一枚黑棋放入棋盘,看向林臻。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林臻心里疑窦丛生,她全然没有想到这个白发横生的老者,竟会是当今陛下,她隐约记得,陛下不过是四十出头的年纪。 不过陛下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她出现在宫里,想来这确是他的授意。 可是陛下为何会这么做? 她醒来时已被人从头到脚换了衣裳,她的信连同贴身衣物一起不见了。 她的信会在哪里?陛下是否已看到她的信? 父亲的那封信,虽说是交给永安侯保管的,但却是写给陛下的,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奏表。 从她拿着信走出宁府,便已在脑海中盘算该如何面见陛下,将此信面呈陛下。 但如今陛下就坐在离她咫尺的距离,她竟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一袭素灰杭绸常服,仅以一根墨玉簪松松挽着发,姿态温和,平易近人,思及陛下在三皇子叛乱之事的处置上也仁善之至,她本应放松,却总莫名感到迫人的压力。 林臻赶走心中杂念,将心神收拢于棋局之上,手执白棋,缓缓放下去。 她一旦专注起来,便如入无人之境,落子看似温和,实则步步为营,不留一丝余地地将皇帝逼入绝境。 “陛下,口渴了罢?”王腾适时地给皇帝奉上一盏茶。 林臻长睫微颤,将快要落下的棋子举起,思索良久才放下。 一刻钟后,棋局胜负已分,王腾笑着恭维道:“陛下运筹帷幄,落子如飞,颇有国手之姿啊!” 皇帝笑着瞪了王腾一眼,转对林臻道:“莫要被这个糊涂东西影响了,你只管按你的想法下棋便是,这可是圣旨。” 林臻耳垂微红,低声应是。 日影西斜时,皇帝已连败五局。 他坐直身子舒展手臂,面色稍带几分不悦,问道:“什么时辰了?” 王腾回道:“回陛下,酉时三刻了,长生殿已备好晚膳,等候陛下起驾回宫。” 皇帝站起身,脸上复带起笑意,对林臻道:“与朕一道用膳罢。” * 直至王腾将林臻送回寝宫,她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一道突兀出现的清脆声音,终于将她拉回现实,“你回来得这么晚,还是王公公送你回来的,你见到皇帝……陛下了?” 少女故作不经意地抬眼瞧林臻一眼,“有听说宫里的什么新鲜事么?” 林臻将食盒放在桌上,她瞬间停止了问话,高兴道:“你真好!不瞒你说,我饿了好久呢,还以为你今夜会侍寝,不会回来了呢!” 林臻皱起眉头,不搭她的话茬,待见她吃得差不多了,说道:“你明日就离开这里,我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见过你。” 这少女言谈举止都不似个寻常宫人,但这一切都于林臻无关,她只想让她早些离开,如今她已亲眼见到陛下,这正是她最好的机会,她不想因任何事而节外生枝。 少女跪坐在桌前,捧着饭碗的手微微收紧。 这晚她不似往常那般喧闹,安安静静吃完饭,蜷缩回角落。 一整晚林臻也始终背着她,没再说话。 * 翌日,林臻仍旧去了湖边,却没有再见到皇帝。 她在青石小径上来回踱步,日影渐高,她终于下定决心——此刻早朝方散,陛下应当正在长生殿批阅奏折。 穿过重重朱墙时,恰好撞上王腾迎面赶来,“真是巧,咱家正要去寻林姑娘呢!” 林臻忙整肃衣冠,紧跟在王腾身后,她打了一路的腹稿,抬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在长生殿,而是来到一处空旷的马场。 皇帝独坐凉棚之下,马鞭横在膝头,他目光放空望着远处。 瞥见林臻后,他眉间添了几分笑意,朝她招招手。 林臻见礼毕,问道:“陛下是来骑马的?” 陛下笑着拿起膝头的马鞭,爱惜地看了又看,叹道:“朕老了,不过,你该是会骑马的罢。林云峰虽是文官,却极爱骑射的,你是他的女儿,想必也不差。” 见林臻没有立刻回绝,他便将自己的马鞭抛向她,道:“去试试罢。” 看着马场上林臻英姿勃发的身影,皇帝再次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他才缓缓道:“你觉得,像他吗?” 王腾不答,反问:“奴才愚钝,陛下说的是……” 皇帝冷冷瞪他一眼,王腾连忙道:“她是罪……林大人之女,自然是像他的。” 皇帝接着道:“像他的好,也像他的蠢。” 做事一样认真,却也太过认真。 懂得掩饰,却演技拙劣。 下棋时一味地压制他,经得王腾提醒,又急于让棋。 皇帝笑着摇摇头,端起一旁的茶水浅酌一口,叹道:“今日这茶似乎格外清爽些。” 王腾笑回:“清爽的不止是茶呢。” 皇帝道:“你还记得朕潜邸时小小的马场么?林云峰总要借着商议政事的由头,来找朕跑上几圈马,还有季元勋,他更是个闲不住的,也说不好他根本就不是来找朕的,是来看朕的皇妹的!还有齐洹……” 逆王齐洹名讳一出,话音戛然而止,皇帝转道:“怎的突然说起了这些陈年旧事,朕真的老了。” “陛下九五之尊,万岁之躯,离老还早着呢。”王腾笑着接过茶盅。 皇帝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渐高,暑气上来了,快让她歇着。” 第54章 艳阳高照,马场几圈跑下来,林臻洁白的脸上透出充满生气的绯色,身上大汗淋漓,她却觉得竟格外畅快肆意,心底方才的犹豫不安也被一扫而空,索性一鼓作气道:“陛下,民女——” 小太监捧起凉茶递给林臻,王腾道:“姑娘快用碗凉茶解解暑气罢。” 林臻只得将马鞭放在一旁,接过茶盅,浅浅抿了一口。 皇帝拂袖指向下首的座位,“坐下歇歇。” 林臻坐下片刻,方记起将马鞭归还给皇帝。 “如何?这根鞭子着实有些年头了,使得还顺手?”皇帝笑着接过。 “京城中大多马鞭是以玉为柄,藤为条制成,这鞭子却是用红柳木作柄,牛皮编制,兼具韧劲和重量,虽不华贵,却更能精准地控制其方向和力度,确是难得好物。” 皇帝神色稍顿,讶异道:“果真是亲父女,一样的眼光见地,朕被先帝册封为太子之时,满屋的珍宝贺礼,他偏偏看中了这条马鞭,还不止一次向朕讨要。” “陛下,其实父亲——” 王腾突然上前道:“陛下恕罪,奴才蠢笨,这会子才想起,海棠泉池就在附近,不如让奴才先带林姑娘前去沐浴更衣,再来回话。” “陛下——” 皇帝笑看他一眼,“你考虑得倒是周到。” “去罢。”皇帝转望向林臻。 林臻只得道:“谢陛下。” 心中有悬而未决之事,前往海棠泉池的路上,林臻一直心不在焉,连王腾与她说的话都没听清:“什么?” 王腾并不气恼,反倒颇有耐心地笑着继续道:“林姑娘可知这海棠泉池的来历?” 林臻勉强笑了笑:“不知。” “乃先朝皇帝为他独生的公主所造,后来历朝能用此池者,除却帝后,便只有盛极一时的宠妃了,本朝受此殊荣的,也只有前贵妃姜氏一人。” 林臻忽而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王腾欣慰地笑了:“林姑娘果然是聪明人,想来已经明白奴才的意思。” 林臻面色郑重:“王公公,我的信,是被你收走的罢。” 王腾脸上的笑意敛去。 “恐怕你已经看过了信,却将它私自昧下欲欺瞒陛下,王公公存的是何心思?” 若非如此,他何以屡次打断她向陛下的禀奏。 “我想林姑娘是想岔了,奴才有没有看过信,甚至您口中所说的信到底是否存在,这都不重要。要紧得不是奴才的心思,而是陛下的心思。” “陛下欣赏姑娘,看重姑娘,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王腾说着,轻拍林臻肩头。 * 林臻沐浴更衣罢,换上了王腾替她备好的衣物,被他带去长生殿陪皇帝用膳。 皇帝看见她,眼神恍惚一瞬,笑道:“很合身。” 王腾似乎默认林臻已听进去他说的话,晚膳期间,他没有再打断林臻和皇帝的交谈。 但林臻也没再提及旧事。 只有皇帝滔滔不绝说了许多久远的往事,久到林臻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她似乎确实在幼时曾见过陛下,彼时他还是太子,会时常来府上与父亲共商时事。 望着面前深陷回忆,鬓发早衰的帝王,她忽而意识到,那一场灾难,不仅是她失去了父亲,他也同样失去了至亲与好友。 * 对于林臻席间的表现,王腾很是满意与宽慰。 将她送至宫门口,王腾回首瞥了一眼身后一列宫人手中捧着的赏赐——西域骑装、紫檀棋盘、羊脂玉如意、鎏金安康锁还有那条不曾舍得出手的马鞭。 意味深长地嘱咐林臻:“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罢,一切是非因果都该随那抔黄土一并散了,活着的人就该往前看,林姑娘定要牢记这一点,莫要歪了念头。” 说罢,他后退半步,躬身行礼,脸上又堆出惯常的笑容。 * 夜晚,王腾服侍皇帝更衣就寝。 “在这沉闷的宫里待久了,人也少了几分鲜活劲儿,你说朕是不是瞧着又老了?”皇帝叹道。 “是吗?奴才怎么觉得这两日宫里挺有生气的?” 皇帝抻了抻腰,“似乎确实与从前不大一样,朕总是不时回想起年轻时在潜邸的事,真的不是朕老了么?” 王腾道:“陛下正值当年,春秋正盛!” 皇帝仰头大笑,“不过,朕的确并不抗拒这样的变化,反倒觉得极好!” “三皇子叛乱之后,宫里许久没有喜事了,不妨趁此时机,热闹热闹。” “什么时机?”皇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的字眼,挑眉看向王腾。 王腾看出皇帝眼底的笑意与期待,心中愈发有底气,从容不迫地回道:“自是陛下充实后宫的时机,依奴才看,陛下一向节俭持重,若是大费周章举办选秀,难免劳民伤财,还好眼下宫里正有一位适龄——” 皇帝呼吸一滞,眯眼凑近他:“你说得是……” 随着皇帝给的反馈,王腾信心更甚,连腰板都挺直几分:“林云峰之女,林臻姑娘!” 话音未落,王腾只觉脑门疼得嗡嗡作响。 “你还真敢说啊!真真儿个蠢东西!”皇帝大喝。 王腾扑通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扶住自己的官帽,回道:“奴才蠢钝,奴才该死!” 皇帝沉默良久,叹了一声:“朕若有这般皇儿,便好了。” * 林臻回宫后,发现昨晚蜷缩在角落的少女仍在原地,她眼底满是乌青,黑黢黢的眼睛看着林臻。 见林臻回来,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攥紧衣角道:“再、再给我三日,我便离开。” 林臻无动于衷,她继续道:“三日后便是十五了,宫中会更换防守,届时我便逃出宫去。” “逃出宫?” 少女也知道她的说辞会让人难以置信,便和盘托出:“其实……我不是琼华宫的宫人,我是住在琼华宫的昭宁郡主……” “此番出逃,是想回漠北找我爹爹。” “漠北?你可知漠北离京城有多远?” 她是五年前被陛下专程派人从漠北接来京城的,她自然不知晓一个人要如何回去,但她不想放弃:“是,我的确不知它有多远,甚至可能根本找不到漠北到底在哪里……可若我连皇宫都出不去,那就真的一辈子都到不了了。” 林臻终于抬眸,少女双眼泛着泪花却一脸执着看着她,林臻语气仍旧冷硬:“山遥路远,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是要死人的。” “那又如何?人总是要死的,我才不要死在笼子里!”她蓦然蹲在地上,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头,颇为无助道:“虽然陛下待我很好,可我自小生在漠北,长在漠北,爹爹曾说我生来就是草原的女儿,那里的天比宫墙里的大,那里的草也比宫墙里的绿,我喜欢在风中骑马、射箭,”顿了顿,她倔强地扬起头道:“是真正的骑马射箭,不是抓几只兔子狐狸扔进园子里那种狩猎。” 或许是被她口中描述的画面所吸引,林臻有片刻晃神,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在少女身旁蹲下,她拉住她的手,将其掌心向上,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能你真能逃出宫,便去此处,告诉府里的人我在宫中,他定会帮你达成心愿。” “真的?”少女蓦然握紧林臻的手,期盼地看着她。 林臻笑着点点头。 一整日未进事,这会子少女才忽然觉得很饿,经过林臻的允许,她在一堆赏赐的精美盒子中翻找起来,幸而寻到一碟可果腹的食物。 吃得半饱,她开始把玩起皇帝给林臻的赏赐,她忽然道:“这件骑装,是长公主的罢!怪道我觉得你今日回宫时穿的那件衣裳也很眼熟,这会儿想起,我曾见长公主穿过。” 提及长公主,林臻不可避免地想到公主府,想起公主府的某个人。 “你与长公主相熟?” 少女摇摇头,“她常年待在乐清山上,唯有宫中宴席才会下山入宫,她整个人好似山里的神仙,清清冷冷的,独有的一次接触,便是她因重病无法前去滇国和亲,跟着长公主在飞雪楼侍奉的宫人,曾进宫向我索要过桃仁,说是要补身子。” “桃仁……?” “是呀!忘了告诉你,整个皇宫,琼华宫的桃树最多了!”少女说得兴起,并没有注意到林臻游离的神色。 须臾,她叹气道:“虽然我也不喜和亲,但若长公主当初没有生病,而是前去滇国和亲,兴许后来就不会因宸王谋逆一案而葬身火海了。” 少女沉默片刻后,慢慢说道:“……我阿姐也去和亲了,阿姐与我不同,她一出生便被接进宫里,被陛下破格册封为异姓公主,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耀!但自从阿姐远嫁戎卢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了。不过幸好阿姐在戎卢过得很好,上月爹爹还来信说阿姐回漠北看望他了,若是我能回到漠北,说不定能和阿姐团聚呢!” 少女说完笑意盈盈地看向林臻,却见她脸色奇怪地反问道:“戎卢?” 少女点点头,很快笑道:“是一个很小的国,你可能没有听过。” 据林臻所知,戎卢早在数十年前就被大周灭国了,林臻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夜晚,林臻将自己的床铺分给少女一半。 深夜,少女梦 呓问她:“真的会死吗……?能不能晚一点再死……?” 林臻翻身转向她,轻拍了拍她的背:“不会的,你会活着回到漠北,见到你爹爹……和阿姐。” * 天光微亮,一辆马车疾驰驶入宫门。 “陛下!大将军季濉意图谋反!” 第55章 “将军!” 石竹未经禀报突然闯入房门,原本扶额坐在案旁的季濉骤然起身,大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黑眸熠熠发亮盯着他:“有消息了?!” 面前男人双眸布满血丝,眼底乌青,面色寡白,石竹不忍却还是只能摇摇头。 季濉颓然松开手,将石竹推开,又兀自落寞地跌坐回椅子上,双目空空望着地上。 “将军,是孟良誉,属下方才收到孟府上的人传信,说他跑了!” 林臻被掳走后,季濉派人在城中搜查两日无果,便怒气冲冲地带着一行人直冲首辅孟府,将孟良誉拉到前院儿,当着府中众奴仆的面,公然置私刑,严加拷打,直至他堪堪只剩了一口气,才放过。 之后孟府便在神武营的控制之下了,每日让下人照常出入府邸,维系表面上的平静,同时将孟良誉“亲手”写的告假书呈入宫中。 一切尚算稳妥,却不料今日忽然传来他逃走的消息。 季濉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城门层层把守,莫不成他还能飞出去?” “不怕他逃出城,就怕、就怕他进宫去!”石竹担忧道。 这些时日,为了找到林臻,将军把他所有的政敌都暗中关进林府,私刑拷问,原本就快要纸包不住火,自从三皇子事发,将军已开始暗中筹谋调集宜州的兵马进城,如今就快抵达,此时要是惊动了宫里,只怕将军的大业会前功尽弃! “进……宫?”季濉若有所思,他突然抬起头:“去把白策带来!” 石竹愣了一瞬,以为将军身上不适,忙扭头出门去找白策。 人是领进门了,将军却没让他诊脉,反倒又盘问起来:“你将林臻被掳走那日所听见的所有声响,再细细说一遍。” * 是夜,季濉在林府内整顿手上亲兵以及神武营兵马,给几个将军发放了皇宫布防图,欲在两日后夜袭宫城。 石竹明知自己无法阻止季濉,还是在众人退下后,上前苦劝:“宜州——”他尽力压低声音:“宜州的兵马再有十日就会到,将军何不在打草惊蛇之前先撤离出城,等候与大军汇合,届时再一举攻下皇城,岂不更万无一失!” 孟良誉若真是入宫了,蛇怕是早已被惊着了。 白策所听见的声音,是只有皇帝手下亲养的暗卫才有的令牌的声响。 他虽不知皇帝为何要掳走林臻,但若皇帝已知晓他们的关系,那他在此时默认谋逆撤离出城,林臻将必死无疑。 他不能赌。 “你说得对,”季濉忽然道,石竹大喜,听见将军继续道:“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那就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去替本将军写一封请罪书呈入宫中。” “请罪书?”石竹实在疑惑。 季濉皱着长眉眼眸幽深,一字一句道:“臣季濉知罪,私藏罪臣之女林臻,又在她遭人掳劫之后一时冲动牵连旁人,臣辜负陛下厚望,悔之晚矣,现听凭陛下发落。” “送去宫里,愈快愈好。”他冷冷地补充道。 石竹自然知晓这是主子想稳住皇帝的权宜说辞,皇帝也必不会相信,甚至可能会很快借主子的请罪书顺势将他严惩,但这正充分表明了主子破釜沉舟的决心。 在他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之后,石竹终于点头应是。 季濉回到林臻卧房,站在书案前,看着案上未完成的字迹发怔。 夜晚闷热潮湿,似乎连包裹在其中的回忆也变得黏腻浓稠。 他仿佛还能闻见她发丝的清香,掌心还有她指尖温凉的触感。 他躺回榻上,薄被蒙住头。 数日来他反复以此让自己重回那个令他心动到发疯,令他险些失控的夜晚。 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变得不堪一击,他比从前更加不能承受她的消失,不能承受她受伤害。 任由自己肆意贪婪地汲取狭窄空间中属于她的气息。 少时,他双目恢复清明,他必须让自己保有足够的理智去救回林臻。 他无法再失去她第二次。 * 清晨。 今日不早朝,皇帝在长生殿批阅奏折。 皇帝养病数月,身弱体虚,炎热夏日,即便宫中冰窖的冰很富裕,长生殿也并不凉爽。 林臻只站了不到两刻钟,已起了细细的汗,不似骑马那日出的汗通体舒畅,湿湿嗒嗒,黏在身上,被风干后,又觉阴冷。 “那是前两日回京的巡按使所献字画和文房四宝,挑挑看可有合心意的。”皇帝的目光从奏折上挪开片刻,看了林臻一眼。 “姑娘请,”王腾的笑比前两日更深,他将林臻引至案前,恭谨地将摆放其上的物什一一捧给她看,低声补充道:“往日这些东西都是先送往文华殿给诸位皇子挑选的。” “是吗?”林臻淡淡道。 王腾将身子福得更低,“自然,陛下对姑娘的宠爱非比寻常。” 林臻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砚台,并未伸手去接,清冷的凤眸静静地看着他:“你既如此认为,又如何敢压着我的信?” 王腾身形微滞,不过他眼里没有惊慌,更没有恐惧,只有一闪而过的惋惜。 可林臻没有捕捉到。 昨夜她几乎彻夜未眠,为了这一刻,她等了太久,他们也等了太久。 她仿佛已经站在一扇尘封五年的大门前,它在等着她推开,她也必须推开,那扇门封存着所有人祈盼已久的光明。 林臻捏紧双手,步履坚定地走向皇帝书案前,挺直腰背,双膝跪地。 满腔的赤诚与悲愤尚未来得及宣泄出口,就遭皇帝打断,“有事要禀?看了半晌折子,这会儿有些乏了,若有要事,改日再禀。”皇帝站起身,从书案旁绕出来,走过林臻身侧,笑问:“怎么?没有你中意的?” 皇帝随手在桌上的墨宝里翻了翻。 此时,王腾又站回皇帝身边,他们站在窗后的阴凉处,而林臻则远远跪在殿中。 她手里只有那一封信为证,陛下会信她超过王腾吗? 林臻心底没有丝毫胜算。 积郁五年的沉冤在胸腔里翻涌,她知道自己等不得了。 林臻内心的焦急已不觉印在脸上来,而站在皇帝身侧的王腾仍旧低眉垂眼,面无表情。 面向皇帝,林臻再次叩首道:“民女要揭发首辅孟良誉构陷宸王谋逆一案,民女有父亲手书为证,现被首领太监王腾扣押。” 王腾恭谨地撩起眼皮,与皇帝短暂相视,即垂下眼帘。 窗棂照进来的光,洒在林臻身上,将她整个人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皇帝沉默着看了她半晌,兴致缺缺地撂下手中字画,“你所奏之事干系重大,牵连甚广,非你一人之言便可大动干戈彻查的。” 皇帝没有震怒,没有悲伤,没有讶异,面色平平。 林臻又扫视一眼同样镇定的王腾,她仿佛明白了些什么,“陛下……早就看过父亲的手书,可陛下却不准备替他们洗刷冤屈?” 这厢孟良誉拖着病残之躯,几经波折,被侍卫搀扶入殿,人未到声已至:“陛下啊陛下!大将军季濉与罪臣林云峰之女无媒苟合,又借口臣掳走那女人,公然殴打朝廷重臣,他这分明就是谋逆啊陛下!” 孟良誉哭 喊着进殿,扑通跪伏在地上,抬头时,竟发现林臻正跪在不远处。 林臻凤眸怒视他,继续向皇帝奏道:“宸王与季元帅,从未背叛陛下,父亲当年之所以会指认王爷谋逆之罪,皆是因孟良誉从中作梗,逼得父亲走投无路!” 对于林臻的出现,孟良誉很是诧异,不过,他自认他是除王腾之外最了解陛下的人。 否则,他不会只用断断数年,便从林府小小门客,成为当今首辅。 可该有的表面功夫他还是要做的,于是孟良誉满面惶恐与无辜:“臣……臣冤枉啊陛下!宸王私挪国库,屯兵养马意图叛乱,天下皆知!” “若非你派人拦截祁州战报,边关战事迫在眉睫,父亲怎会对宸王出此下策?若你心中无鬼,之后为何日夜监视父亲,逼死父亲!” 林臻看过信才知,父亲会在房中服毒自尽,便是想让孟良誉彻底断了念头,卸下防备,好将自己多年以来搜罗的证据转交出去。 即便孟良誉此时已知晓林臻定是已从林氏手中拿到什么证据,可既然他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与林臻辩驳,便足以说明陛下的态度。 这让他信心倍增,从容苦笑:“这话又是从何说来?莫不是你与季濉合谋想要诬陷老臣罢。” 林臻不愿与他争辩,只道:“陛下,当年父亲曾与前往镇压叛乱的漠北军一起前往祁州,他曾有意留宸王性命,欲将他带回京中当面向陛下自白,但他却情愿自绝以证清白。还有季元帅,他并非病逝狱中,而是先行去了祁州,若非他亲自领兵上阵,宸王已无将才可用,漠北军又岂能那么轻易在平叛之时顺便解决了祁州边境之乱!” “长公主殿下,也不会在绝望中自焚而去……” 林臻尾音轻飘飘地落下,大殿上陷入一片死寂。 孟良誉暗暗睨向皇帝,人老了,难免又会念起旧情,他有些拿不准,陛下还是当年那个陛下吗? 漫长的宁静后,大殿之上突然起了一阵巨响。 窗下案牍上的笔墨纸砚哗啦啦被横扫满地,在大殿上发生叮咚刺耳的声音。 “朕自小疼她,替她作了最好的安排,她若是乖乖去滇国和亲,朕可保她作一国之母!天大的荣华,她却还是选择背叛朕!还有林云峰,朕视他如手足兄弟,他却一步步走向齐洹,私联边疆王侯,偷放在狱罪臣,哪件不是重罪?!季元驹更是蠢货!” “朕是如何善待他们,他们又是如何回报朕的!” 皇帝甩着宽袖,几步走至林臻面前,将那束洒在她身上的光彻底挡住,她置身于一片黑暗中。 王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孟良誉则跪直身子,嘴角勾起讥讽地笑意。 这时,有太监从殿外匆匆进来,说有大将军季濉的急奏呈上。 闻言,皇帝拂袖走回上座,王腾趋步上前接过奏疏,用清晰明朗的声音缓缓念出。 皇帝听罢,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让他放在一旁。 孟良誉倒是慌了,跪行至书案前,劝谏道:“陛下切莫听信他一面之词,此人心机深重,口蜜腹剑,看似谦卑恭顺,实则早有反心啊陛下!” 林臻冷笑一声:“孟首辅既知他早生反心,如何今日才报?” “他……他诡计多端!臣、臣也是今日才看出!”孟良誉生怕皇帝会因林臻的话而疑心他和季濉的关系,虽说他向来谨慎,与季濉一直是暗中来往,却也不敢保证他们的联系密不透风。 若陛下真起疑心,届时,即便不以同罪论处他,势必不会再对他委以重任,因此回话时多了几分心虚和惶恐。 “漠北的十万轻骑兵五日后抵达京城,朕就怕他不反。” 漠北离京城有千里远,大军至少两月前便已动身,显然陛下对季濉布局已久早起杀心。 孟良誉重新瞥向林臻,他这才想通林臻为何会出现在皇宫。 见陛下态度果决,且丝毫没有问罪于自己,孟良誉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如今季濉已经尾大不掉,早已脱离他的掌控,在此时除去,实在消他心头大患。 “陛下——圣明!”孟良誉高声叩首。 林臻也在此时才反应过来,皇帝将她掳进皇宫,是想扰乱牵制住季濉。 只是她不解,“陛下既然要他死,为何等到今日?” 等到他独大,等到需要调用重兵,血流成河之日。 皇帝低声叹道:“这宫里,不安分的人太多了。”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林臻脑海中萌生,她迟疑着问道:“陛下是指大皇子,还是三皇子?” 皇帝沉默不语,只有孟良誉,在林臻提及三皇子时,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悚栗一瞬。 闷热的大殿,林臻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皇帝忌惮大皇子戍边多年,重兵在握,便引他入京试探,又在算计之间让季濉除掉了他。 可三皇子…… 林臻忽而想起那个她用来吓唬姑母的猜测,她缓缓道:“……陛下早已知晓三皇子身世?” 林臻仔细想来,季濉设计让三皇子与孟良誉反目的事情实在太过顺利,姜贵妃所在的禅房很是偏僻,怎么引路小僧就偏生将他们错引去那样偏远之地? 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林臻此话一出,孟良誉已然如置地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可他很快告诉自己,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若陛下早知内情,他不会好端端地还在这里,姜贵妃也不会免去死罪。 孟良誉咽了咽喉,跪直身子。 皇帝仍旧沉默,林臻继续道:“陛下为何不直接赐死他?” “那岂不是让天下人起疑!”皇帝勃然大怒,拂袖高喝,片刻他又恢复方才冷静的神色,语气也变得平缓,几乎是压抑克制着道:“你没有看见他死时的模样,哭喊着求朕,口口声声唤朕父皇,一双眼睛,在充满惊恐惧怕……和渴望之中,渐渐熄灭。” “朕看着他们像被关进狭小竹篓里的螽斯,不断相残厮杀——” “朕终于——感觉到一丝快慰。” 皇帝的神情随着话语而变换,林臻这才发觉,他只是花白了头发,脸上并不显老,反而因病痛引起的消瘦而显得紧致年轻,这样极致差异的对比,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扭曲癫狂,再不见半点慈善和蔼的模样。 皇帝说这冰冷冷的话时,甚至都没有看孟良誉一眼。 而后者早已忘记一切礼节,瘫坐在大殿之上,失禁浇湿下袍,溢出脚下金砖。 王腾皱眉半遮口鼻,吩咐道:“秽物玷污圣殿,还不快些拉下去。” 直到走出很远,才传来孟良誉嘶吼的声音:“陛下饶命啊——!” 良久,殿中恢复宁静。 林臻怔怔望着地面,“原来,所有人不过是您手中的棋子。” 皇帝的面色已恢复如常,又是一张慈爱祥和的脸,淡笑着道:“林臻,你的确与他们相像,你像林云峰,也像长公主,甚至有几分像宸王。可有一点你与他们不同,你还不曾背叛朕,朕可以免去你罪臣之女的身份,封你为郡主,甚至公主!” “郡主?是像昭宁郡主一般作为人质被困在皇宫,还是像她的长姐,沦为大周开疆扩土的工具?”林臻问道。 听见林臻如斯问话,皇帝并未恼怒,反而云淡风轻地说道:“那丫头消失几日,原来是躲进你宫里去了。她年少无知,你可莫要听她胡言乱语。” “她胡言乱语,那父亲呢?陛下何以对父亲的禀奏视若无睹?您只道他们如何犯错,如何背叛陛下。” “他们的确错了,他们错在忠于这样的君!”林臻说着愤然起身,“您才是自己口中自私自利,为了无上权利而背叛所有人的人!” 林臻这才明白,若无皇帝的默许,孟良誉怎能如此轻易就陷一方诸侯于死地。 她亦明白为何皇帝偏生‘恩宠’于她。 “他们至死都不肯向陛下低头。陛下好处占尽,才又念起他们往昔的好,想在我身上施舍您惺惺作态的怜悯。” 一声巨响,林臻额头蓦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 殿外银色甲胄士兵应声涌入,将她团团围住。 林臻知道她不会活着走出长生殿了。 教坊司大火,她曾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是惧怕死亡的。 但此刻,她却仍旧身形笔直地站在大殿上,如劲松青竹。 林臻没有等来死亡的宣告,皇帝只是挥了挥手。 “将她带下去罢。” 第56章 门蓦然被人重重推开,刺目的阳光照得少女 睁不开眼。 她目光缓缓聚焦在背着光走进屋里的人身上,很快门又被拉上,她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啊——唔!” 适应室内的光线后,少女终于看清来人的脸,那脸上血迹模糊,她差点没认出是林臻,疾呼出声后,她忙捂住自己的嘴。 “你、你怎么了!”少女匆忙起身上前,扶住林臻。 “我没事。”林臻推开她的手,走向榻旁,坐下。 少女见林臻静得可怕,不敢上前搭话,转身在房里翻找,找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慢慢挪去林臻面前,试探地给她擦拭净脸。 看到林臻脸上大多都是血渍,只有一处伤口,少女终于轻舒一口气,很快心又揪起:“这伤口好深啊……” 少女一直静静守在林臻身侧,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日。 夜色漆黑,还是无人前来掌灯,她已经将房里翻遍了,没有找到火折子。 林臻突然开口,这是两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害得你无法逃出宫去。” 少女摇摇头,片刻沉默后,她想起黑夜里林臻看不见她的动作,又道:“不不,本来我能逃出去的可能就很小,明日我就出去求陛下,向他认错,让他将也放出去。” “不要!”林臻突然反应激烈,她抓紧少女的手,“不要去求他。” “我是说……不必求他放过我。” 少女追问缘由,可林臻又不肯说话了。 两日没合眼,她扛不住靠在林臻身上睡着了,后半夜,门外忽然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吵嚷嘈杂的声音。 “醒醒!醒醒!”林臻将她拍醒。 “怎么了……?” “嘘——”林臻举手示意,她将一柄带着尖锐铜针的烛台递到少女手中:“宫里似乎起了暴乱,把它拿好。” “所有角落!都给我仔仔细细的搜!” 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子声音,林臻将少女安顿好,缓缓向门口走去。 “将军!”石竹抱拳道。 “还没找到?”季濉发丝散乱,下颌处凝固着灰尘和暗红的血迹,双眉之间满是戾气,“不可能,白策不会听错,找,继续找。” “将军,天快亮了,将士们必须尽快布防死守各个宫门,否则——” “找!!”季濉再次命令,石竹垂眸应声,挥手带走了院里大部分士兵。 季濉黑色劲装上套着银色重甲,目光落在那扇落锁的门上,他缓缓卸下头上盔甲,抱在身侧,大步拾阶而上。 月色下,长剑挥舞,散出一道耀眼银光。 铁锁应声落下,门被震开。 夜风卷起林臻的衣袖,她微眯了眯眼,下意识用手遮挡,待缓缓放下时,季濉正站在她面前。 林臻唇角微动,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带入怀里。 银甲冰冷坚硬,耳边传来的呼吸却滚烫炙热,她缓缓抬手,抚上他的背。 * 长生殿。 皇帝只穿一件贴身亵衣,外罩明黄色长袍,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将他围住的几个士兵。 “你们可知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现在放下刀,陛下还能饶你们不死!”王腾挥舞着拂尘,挡在皇帝面前。 银盔铁甲的士兵按剑肃杀而立,丝毫不曾退让。 季濉抱着林臻迈进殿,旁若无人地将她安置在软榻上。 “好一个情种!和你那不争气的娘一个模样!”皇帝冷声嘲讽。 季濉置若罔闻,单膝跪在林臻面前,不紧不慢地斟茶,缓缓送到她干涩起皮的唇边。 林臻抬眼看他,他浓黑的长睫密密垂下,遮住眼眸,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她猜到,季濉一定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世。 父亲虽不是害死长公主和季元驹的元凶,但他们的死却也与父亲有干系。 林臻是从昭宁郡主口中的讯息猜到季濉的身世的,长公主当年所谓的“大病”,也许便是身怀有孕,因此她的宫人才会向琼华宫讨要大量桃仁。 林臻跟在齐瑜时身边有些时日,对日常药材有一定了解,知晓桃仁有活血落胎之效。 他既是长公主所出,却从未对外公开过身份,且事发又在滇国七皇子所在的飞雪楼中,他的身世自然不言而喻。 长公主宁愿落胎也不肯前往滇国和亲,想必他的来历并不愉快。 长公主厌恶七皇子,亦憎恶他。 所以五年前她在街边捡到他时,他会衣衫褴褛,年过十五仍目不识丁。 他在母亲的厌恶与仇恨里活过了十五载。 林臻心底蓦地被揪痛,比额头上的伤口要痛得多。 她低下头,就着他捧着的茶碗,将那股酸涩连同热茶一并强咽下去。 待将林臻安顿好,季濉方才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上座的皇帝。 季濉暗中搜集宫城布防图,集结宜州兵马之事皇帝早已知晓,他只是想趁机一网打尽。掳走林臻,也不过是为了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出乎他意料的是林臻在宫里的消息会走漏,季濉竟像个失控地疯子一样不顾自身安危深入皇宫挟持他! “不出朕所料,潜入宫的侍卫不足三千人罢,城外宣府三万骑兵收到消息,天亮就会赶到,你敢伤朕分毫,顷刻间便会化为铁蹄下的肉泥。” 宣府兵马加上漠北军,他认定季濉根本无从逃脱。 季濉阴沉着一张脸,“是谁伤得她,你?” 季濉忽然拔剑指向皇帝,王腾忙怒道:“你、你大胆!陛下既是九五之尊,亦是你舅父,你胆敢如此以下犯上!” 季濉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轻嗤一声,长臂一挥,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突然从台阶上咕噜噜滚落下来。 躲在林臻身后的少女倒吸一口气,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季濉淡淡道:“把他的头挂去正阳门,谁敢强攻,下回挂出去的便是皇帝的头。” 闻言,皇帝目眦欲裂,他厌恶这种失控的局面,后悔自己太过仁慈,没有早些将这卑劣肮脏的东西除去。 “你这个野种,你敢!”皇帝捏紧拳头怒而起身,膝盖忽然吃痛,他重重跌坐回去,“啊——你、你——” 季濉在皇帝膝上砍了一刀,复剑指他咽喉。 林臻忙撑着起身,“季濉,住手!” 到长生殿的一路上,鲜血满地,林臻知道他此时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皇帝见识到了季濉的疯狂,忙向林臻投去祈求的眼神,“林臻,只要朕不死,朕答应你,会替宸王翻案,替你父亲翻案!林臻……” “闭嘴。” 季濉又一扬手,皇帝的发冠被削去,白花的头发散乱下来,愈发诡异落魄,他睁大双眼惊恐片刻,昏死过去。 嘈杂的声音终于消失,季濉回身去扶向他走来的林臻。 她搭上他冰凉的护腕,与他相对而视,她轻声道:“漠北军三日便会到京城,天亮之前,快撤兵离开罢!” 季濉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他伸手平抚她蹙起的眉头,“不要担心我,漠北军而已,八万,十万?还是二十万?” “宜州的兵马也要进京了,且看谁来得快。”他嫣红的薄唇染了血,像淬了毒的花瓣,美丽却令人胆寒,“林臻,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林臻拨开他的手,摇头道:“不,我不想做什么皇后。” 他冰凉湿润的唇忽然吻上她的额头,“林臻,你现在身子太虚弱了,你需要休息。” 在铁甲森然的笼罩下,天亮之前,宫人已将长生殿一应用具按季濉的要求 更换了一遍。 精致御膳被奉上案,季濉抱着她坐下。 “我自己来。”林臻想接过季濉举在她面前的银箸,却被他避开,沉声道:“你受伤了。” 林臻无法,只得任他将饭食一口一口喂进自己口中。 饭罢,季濉便扶着她往内殿去。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林臻回头望去,少女正从案几后面探出半个身子。 “不要!” 比她声音先发出的,是一支锐利的袖箭,因她的声音而稍有偏离,射在少女肩膀上。 “妄想通风报信者,格杀勿论!”季濉凛冽的声音传出,身着铁甲的两个士兵霎时拔剑横在少女脖间。 用过饭,林臻的体力已恢复许多,她快步走向案几后,推开侍卫,将少女从桌底拽起来。 “姐姐……我、我饿……”少女明亮的双眼看着林臻,不喊疼,先说饿。 林臻浅笑着松了一口气,扭头对季濉道:“她跟我一起同被关起来,两日不曾吃过东西,她只是饿了,她没有要去通风报信。” 林臻说着,帮少女处理起伤口,好在只是擦伤。 这厢她还未包扎好,少女已不顾肩上的伤,将桌上的菜风卷残云。 季濉不悦地将林臻从地上打横抱起,“将她看住,不准踏出长生殿。” 留下警告后,他便抱着林臻走去内殿。 已至晌午十分,照进纱窗的光十分刺目。 季濉将林臻抱入榻内,便起身拉上所有帷幔,室内只剩微弱的光。 季濉坐在床沿,大手轻盖住林臻的眼,“你该睡会儿了。” 林臻闭上眼,心里却翻腾不安,她觉得季濉眼下就像如站在悬崖边上的人,随时都会失足堕入万丈深渊。 他谋逆师出无名,必然反对者众多,如今又心绪不稳性情暴戾,即便成功弑君上位,京城也将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下。 可她不知该如何阻止他…… 少时,林臻缓缓睁开眼。 季濉忙俯身问:“怎么?” 她从凉被下伸出手,牢牢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哪里都不要去,在这里守着我,好吗?” 季濉反将十指紧扣,桃花眸中全是温情缱绻:“好,我会一直守着你。” 第57章 翌日,熹微晨光从帷幔缝隙中洒进来。 林臻缓缓醒转,指尖下意识探向身侧,一片空空,她骤然坐起身。 窗下,季濉手持强弩正瞄准窗外的飞鸟,听见动静,他忙放下弩箭,走向床榻。 “醒了?”宽大的手掌轻抚上林臻脸侧,他目光望向她额头的伤口:“还疼吗?” 林臻手轻触额头,发觉不知何时已被人上药包扎起来了,“我的伤口不碍事,不疼的。” 季濉将她的下巴抬起,与他对视,破晓的曦光仿佛给他镀上一层柔软温暖的光晕,一双惯常凌厉的墨眸此时氤氲着罕见的温润,若非她余光瞥见窗下发着冷光的强弩箭矢,几乎就要陷进这般温柔缱绻中。 果然,他薄唇轻启:“林臻,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受伤,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到你。” 未等林臻回应,外殿传来嘈杂声,季濉轻吻她额头,“等我回来。” * 季濉站在宫中最高的阁楼之上,听着石竹的回禀。 “宣府的人向来只听命于皇帝,格外忠诚,忌惮皇帝被挟持在宫中,因而并不敢强攻,只派人从各处废弃宫墙和狗洞里钻进来,想要刺探皇帝的具体景况,已被属下就地处决。” 季濉点点头,道:“把他们的头颅全都丢出去,并加以警告。这两日加强各个宫门巡防,漠北军随时可能入城。” 石竹点头应是。 * 季濉回内殿时,林臻正站在窗下,对着那把弩箭出神。 他放下手中的食盒,走过去,问道:“这是狗皇帝放在外殿的,似乎是北莒国贡品,威力非常,要试试吗?” 说着,他动作娴熟地挂弦装箭,修长的手指在弩机上灵活翻动,将上好弦的臂弩递到她面前:“按下悬刀,便可击发。北莒国最善研制精巧器械,莫要小看这只臂弩,五十步之内,可破轻甲。” 林臻接过弩箭,指腹触到冰凉的弩身,轻放下:“改日再试罢。” 季濉笑道:“也好。” 二人用罢早膳,时日尚早,季濉觉得方才去过的阁楼还算凉爽,饭后便将林臻带了上去。 凭栏远眺,晨光将宫城的红墙黛瓦覆上一片朦胧的金色。 凉风吹过,卷起他半束的长发,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姿,卸下甲胄的季濉少了几分肃杀,却多了胜券在握的松弛,仿佛万里江山已尽在掌中。 他忽然转头,黢黑的墨眸恰好撞进林臻眼中,眼尾微扬,他笑着牵起她的手,放在他唇边。 那吻带着清晨的凉意,却烫得她指尖发颤。 薄唇贴在她指腹,他说道:“宜州兵马入城之时,便是新帝登基之日,届时,我会给你最盛大的封后仪典。” “此后,你我二人便站在这权力之巅,共享天下。” 林臻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里面满盛着孤注一掷的欲望和偏执的眷恋。 风掀起她的衣袖,与他的衣摆纠缠在一起。 林臻沉默一瞬,开口道:“不为后,我也会嫁给你为妻。” 凉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有些轻,他有些无措地放下手,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臻迎上他错愕的目光,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紧贴的掌心甚至能感受到彼此似要冲破皮肉的剧烈跳动的脉搏。 她一字一句道:“林臻,愿与季濉为妻。” 日头渐高,夏日的暑热随之蒸腾而来,两人相握的手就像弥漫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一样湿热黏腻。 他从未期待过她会有所回应,此刻的他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忽见绿洲,甘泉入喉的刹那,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战栗起来。 似乎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随时就会消失的幻觉,他不受控制地握紧林臻的手,越收越紧,直到她皱起眉头,才慌忙松开。 妖冶的桃花眸染上一层薄红,他声音克制地有些喑哑:“林臻……” 他低唤她的名字,忽然将她腾空抱起,在原地转了一圈。 “成何体统!”林臻的手牢牢攀住他的脖子,嗔骂了一句,他才肯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 她在他热切的目光下整理好衣衫,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之际,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臻退开半步,转过身。 石竹的身影出现在阁楼上,额角挂着汗,“回大将军,皇帝醒了。” * 连日闷热,终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季濉依例在宫墙上巡视,石竹在身后撑着伞,“将军,今日已是第三日了,却丝毫不见漠北军的踪迹,”他犹疑再三,继续问道:“林姑娘的消息……确切吗?” 季濉面色不虞,冷声道:“只管加强巡防便是。”顿了顿步子,又道:“将宜州兵马提前入京的消息放出去。” “近日宣府已在召集左近人马了,这岂不是给他们充足时间应对防范?” “照做便是。” * 那日从阁楼回来,林臻便没再见到皇帝,宜州兵马未至,她想季濉不会真杀了皇帝,却还是有些不安。 “皇帝怎么不在长生殿?”林臻问道。 “他的脑袋只是暂居在脖子上,还住什么长生殿?”季濉将她抱至榻上,却没有离开,只静静地看着她。 林臻不自在地摸向额上的伤口,“很吓人?” 从受伤到此刻,林臻都没有去照过镜子,并非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只是实在没有精力去顾及。 现下被他这样盯着看,她颇不适应,耳际脸侧不自觉发热,她垂下眼,欲转过身去。 季濉伸出大手及时抚在她脸侧,让她只能正视他。 “很美,让我再看看。” 林臻脸色红得更深,她无法抵挡这样赤。裸炙热的视线,拂开他的手,将身子背向他:“可我困了,要睡了。” 季濉笑笑,“听说封后大典很是繁琐累人,你确实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林臻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又一会儿,灯熄了。 夜半,林臻隐约听见外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朦胧睁开 眼,发现季濉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她床前。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林臻起身想下榻,却被他揽在怀里,在她耳边道:“等着,有好戏瞧。” 约莫一刻钟后,嘈杂的声音消失,殿外传来石竹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空旷悠扬,似乎连喘息声音也清晰可闻:“回大将军,逆贼已清理干净。” 季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起身走向殿外,林臻疑惑地跟上去。 还未走出去,林臻已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行至廊下,便见数具尸首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不愧是皇帝亲手执掌的宣府,果真了得。”季濉冷眼扫向地上的黑衣人,叹道。 皇帝费心布局多年,连宣府都不知漠北军会来援助的消息,得知季濉这边的援军就要抵达,他们只得破釜沉舟,直入长生殿,意图刺杀季濉,救出皇帝。 擒贼先擒王,若能先拿下季濉,那区区三千人便不足为惧。 季濉刻意放出消息,便是想以身入局,逼宣府祭出最后杀招,即便他早有防备,竟还是让他们杀到了殿门前。 幸而有惊无险,季濉回身牵住林臻的手,尚有心思玩笑:“你我还未成婚,倒险些先赴了白首之约。” “……倒也好。” “嗯?” 林臻仰首看他,浅笑回应:“有些累了,我们回去罢。” 众人原以为这一番整饬之后,能好好歇息几日,却不承想,只过了半个时辰,天光未亮,宫门外惊雷般的鼓声破空而来。 “主、主子!漠北军已兵临城下!” * “看守宫门的士兵传信进来,漠北军主帅与其军师要求进宫与将军和谈。”石竹一面紧跟季濉步伐走向宫墙,一面急声回禀。 季濉脚步停顿,回首冷笑一声:“和谈?他们有什么资格与本将军和谈?” 大军压城,宫墙下已黑压压一片,季濉面色仍从容不迫,“去把皇帝绑上来,本将军倒要看看,谁敢顶着‘弑君’的罪名攻城?” “属下这就去办!”石竹抱拳领命,人还没退下,便听见已登上宫墙的季濉骤然扬手喝住:“慢着!” 一抹素白身影在千军万马的玄甲浪潮之中,宛若雪落寒梅般清绝耀眼,更令季濉刺目的是他身下坐着的轮椅。 石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说道:“将军,那便是漠北军的军师。” “千里镜。”季濉面色骤然变得阴冷,石竹跟着心头一凛,忙从怀中摸出递过去。 齐瑜时清瘦的身影映入季濉眼底,他捏着千里镜的指骨用力到发抖。 良久,他缓缓放下千里镜,从石竹手中拿回他从长生殿带出来的弩机,蓦然抬手将弩箭瞄准轮椅上的白色身影。 “将军不可!” 两军还未交战,哪有先斩军师的道理!石竹望着季濉眼底翻涌的戾气,全然不懂这怒火从何而来,只紧紧按住他的手。 “滚开。” 季濉的声音似是淬了冰,石竹只得松手。 箭即将离弦的刹那,季濉忽然改了方向,弩箭堪堪擦过齐瑜时侧脸,深。插。入他身后的石砖中。 修长指腹缓缓抚过弩身,他忽而改了主意,“传本将军的命令,同意和谈,放他们进来。” 季濉的态度转变太多突然,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之上,石竹才如梦初醒般躬身道:“是……” 第58章 看着窗下空空的长桌,林臻没由来得一阵心慌。 天虽未亮,但她早已睡意全无,起身下榻,却被侍卫拦在门口:“大将军命我等誓死守护姑娘周全,恕卑职不能放姑娘出去。” 林臻只能返回内殿,在房中来回踱步。 门外终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季濉大步跨入殿内,林臻忙迎上去,问他:“漠北军真的来了?” 季濉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却让她觉得格外疏冷,她已许久不曾看见他这样的神色,林臻下意识地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下一瞬就被季濉狠狠拽至身前,他尽力压抑克制的粗重呼吸洒在她颈侧。 “皇帝为何会将漠北军进京的消息透露给你?” “他——”林臻记得她已将进宫前前后后之事尽数说与他听过,她蹙眉看向他:“你这是何意?” 季濉紧紧凝视她这张冷艳动人的脸,勾起唇:“或许我应该换一个问题。” “当日教坊司大火,本将军立时下令封了城,那么,你是如何逃出城的?” 他缓缓松开林臻的胳膊,转而揽住她的腰身,大手贴紧着她单薄的亵衣缓缓上移,最后落在她后颈,力道不重不轻,却足以将她禁锢住,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畔:“让我猜猜,这个专门为我所设的局中,你究竟参与了哪些?” 他直起身,唇角还噙着三分覆着寒霜的笑意,她知道他根本没打算听她的回答。 “他在祁州尚且保不住你,今日又有几分把握从我手里带走你?” 祁州…… “子衡师兄?” 季濉猛地再次低头,狠狠吻住林臻。 原本只想堵住她的嘴,可在唇齿交缠的刹那,体内对属于她的气息本能的渴望与眷恋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失去了控制。 他将林臻紧紧按在怀里,肆意汲取她甘甜的汁液。 这段时日与她相处时的温存与柔情骤然消散,他的吻极尽强势,攻城略地,几乎让她喘息不得。 良久,季濉终于肯放开她,眼底的戾气稍稍减退,眼尾泛着微红,“怎么不推开我?” 他紧紧抱住林臻,下颌陷在她柔软清香的发丝中,在她耳边呢喃道:“林臻,就让我再信你一次,好么?” 林臻此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季濉,后者没有再说话,只俯身在她唇边蜻蜓点水地吻了吻。 林臻茫然被他牵着坐在妆奁前,任季濉一言不发地给她挽发,描眉,簪钗。 铜镜照映出清冷美丽的面庞,粗粝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侧,季濉露出满意的笑容。 映着浅浅金色的晨光,季濉将林臻身上单薄的亵衣剥落,有条不紊地将外衣一件一件给她穿上。 他的视线从始至终没有任何避让,一寸寸扫过她全身。 林臻直觉很不好,她探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堪堪触及他的指尖,便觉一片冰凉。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再次细细审视,微微皱眉后,贴在她颈间落下一吻,力度不似方才那般激烈,却也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洇出一抹暗红。 眉尾微挑,他笑着牵起林臻僵在半空的手,向外走去。 * 长生殿正殿彼时已剑拔弩张。 漠北军主帅与军师进宫时随身跟着的贴身死士,正和石竹手下的侍卫刀剑相对。 “放开我孩儿!否则老夫让你们所有人为她陪葬!”漠北军主帅霍丹持剑大喝。 石竹哪里晓得跟在林臻身边的小侍女竟是漠北军主帅的女儿霍栖灵,霍丹甫一进殿,见霍栖灵衣衫染血坐在角落,便立时对他们发难。 如今宫中尚且是他们的地盘,石竹亦不肯退让,将霍栖灵挟持在旁,逼对方缴械。 “好生热闹。”季濉牵着林臻走出。 “姐姐……”霍栖灵红着眼眶,不敢乱动,只斜着眼求助地看向林臻。 “她只是个孩子,放了她罢。”林臻道。 “好。”季濉意不在此,爽快地应了。 一抹白色身影从人群中缓缓移出 ,声音清润如玉,“季将军如此知理识大体,想必今日的和谈将会很顺利。” 齐瑜时知道当日在祁州劫走林臻的人正是季濉,他已做了会在这里遇见林臻的充足准备,可当二人一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不由得将视线落在他们十指交缠的双手上。 “咳咳……!”齐瑜时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齐瑜时的身子骨林臻很清楚,她蓦然松开季濉的手,只向前走了半步,就被他揽回怀里,禁锢在肩上的手让她动弹不得。 季濉笑看着林臻,“不知你是以何身份与本将军谈判,是漠北军师,还是——祁州知州?” 齐瑜时脸色寡白,喘息半晌,终于稍缓过来。 他原以为季濉已知晓他的身份,现下看来,或许是因怕被追责,李康裕根本没有把永安侯被劫的消息传给季濉,季濉对他是宸王之子的身份并不知情。 如此,齐瑜时心中有了新的决断,“无论我是何身份,今日都只为促成双方和谈。霍将军身为一方统帅,言出必行,只要季将军肯交出皇帝陛下,漠北军即刻放将军出城。如此一来,刀兵暂歇,两厢无损。将军意下如何?” 季濉松开林臻的肩膀,转而揽在她腰间,眼皮懒懒掀起:“若我拒绝呢?” 齐瑜时的视线从他手上划过,看向他身后:“据在下所知,宜州兵马还需三日才可抵达京城,不知季将军手里这三千神武营精锐,能不能在漠北军手下撑过三日?” 季濉眼神变得冷冽,“你在威胁本将军?可惜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义之士。不必等三日,现下我便砍掉尔等狗头,悬于宫门,漠北军群龙无首,我看谁敢还冒着弑君的罪名攻城?!” “在下与霍将军进宫之前,已派人传讯与邻城成王,殿下今夜子时便会抵达。 明日便会有消息传出京城——逆臣季濉挟持陛下意图谋反,漠北军统帅孤身犯险营救陛下不得,终与圣驾同殉社稷。成王含泪执戈,领漠北军将士奋起灭贼!” 这几句话齐瑜时说得铿锵有力,他面色胀红,双目炯炯看着季濉,后者扯起一抹笑:“成王?你们就如此甘心作他人登极的祭品?” “干戈既起,总会有牺牲,但将军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季濉大笑,忽而抬手将袖中的弩箭指向齐瑜时眉心,神色霎时锐利冰冷:“好啊,那本将军先拿你祭旗,看你究竟敢不敢死。” 齐瑜时平和而坚定地直视季濉,林臻则心慌意乱地看着齐瑜时。她并不知道季濉会不会真的下手,但她知道自己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会让局面更加危险。 她的身子几乎是僵硬的,可她必须让自己放松下来,咽了咽喉,在她还未想好要如何处理眼前的局面时,手心一阵冰凉。 季濉将弩塞进林臻手里,向她耳边低声蛊惑:“做给我看,林臻。让我信你。” 齐瑜时原本笃定季濉不会杀他,此刻他方才知晓,季濉是真的动了杀心。 对林臻的占有欲和报复之心,已然将他的理智吞噬得一干二净,他变得如何野兽一样疯狂。 “林臻,动手。”齐瑜时看着林臻说道,他知道今日他与林臻只能有一人活下来。 林臻缓缓抬手。 她望向季濉,那双幽深的墨眸中正盈满炽烈的欢喜与痴迷,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火,愈燃愈旺,几乎霎时间就将自己燃尽,周遭寒气骤生,冰冷刺骨,宛如浸入无底深潭。 她正将弩箭对准他的心脏。 林臻知道自己此刻该施令让他退兵出宫,可她喉中仿佛堵了千斤重石,无法言语。 石竹几乎立刻将长刀架在林臻脖颈上,怒吼:“放下弩箭!” 霎时有数十柄长剑指向林臻,她却未有所动,只静静地看着季濉。 多么熟悉的场景,季濉扬手喝退石竹等人——他清楚,林臻的箭会比他们所有人的刀都快。 因为她有他们没有的决绝与冷漠。 这是他与林臻一次次对峙中得出的经验与结论。 漫长的寂静后,空旷的大殿响起男人阴沉的笑声。 他扶额大笑,笑了许久,笑得累了,终于放下手。 当他再看向林臻时,眼底只余烈火焚灭的灰烬,不知他是在对林臻说,还是对齐瑜时说:“退兵可以,我要带走狗皇帝,以保我可以安然与宜州军相会。” 齐瑜时爽利地应了,他们还协商了一番,可是林臻已经什么也听不清了。 直至季濉等人退离长生殿,她才回过神。 “姐姐!”霍栖灵及时扶住要跌倒的林臻,她站直身子摆摆手,“我没事。” * 霍丹需要安排漠北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齐瑜时赶路多日,又与季濉争锋相对多时,脸色很是难看,林臻便将他安置在长生殿内殿。 “父亲的手书,我在侯府拿出来之前,誊抄了一份,上面有父亲多年搜集有关孟良誉罪证的存放地点。” 林臻明知此时齐瑜时需要歇息,但她有太多事要讲,她等不得,只能坐在榻前,慢慢说与他。 “成王真的会来?”林臻问道,印象里成王是个十分闲散,于朝政无心的人。 齐瑜时斜倚在榻上,微微颔首,“不过,他的确无称帝之心。” 林臻知晓他不会做无把握的冒险之事,顿了顿,她长睫低垂,转问道:“季濉会如约交出皇帝么?” “他若守约自然最好,我真正的目的是想逼他离京。帝京之中,户列珠玑,百姓云集,断不可在此开战。”齐瑜时道。 她与齐瑜时有过数月相处,知道他蛰伏多年,所求远不止平反旧案,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并不意外。 林臻缓缓摩挲指尖,淡淡道:“他此去便如纵虎归山……” “别怕,”齐瑜时轻覆上她的手腕,“来京的路上,我已在宜州军中布了内应。这回,我定能——” 数年筹谋,只余一步之遥。往后这世间,再不会有任何事能重过林臻。他尽可放纵私心,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林臻忽然反抓住他的手,“你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能,我能!”齐瑜时脱口而出,或是压抑太久的缘故,他竟会急切许下未经考量的承诺,他意识到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让她安心。 这似乎是他唯一能给她的,而他也希望她会因此而留在自己身边,正如从前。 林臻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兀自摇了摇头,抿唇思量半晌,她道:“若有人能在他身边时刻传递出消息,这定更加稳妥。” 齐瑜时心中一怔,尚未细想她话中之意,只听她又道:“我需要一匹快马。” 他深深地望着林臻,她从未改变,她一直是他熟知的林臻。 倨傲而倔强。 是他自己心神大乱,以至于竟忘了——只要她不愿,没人可以折辱她。 * 漆黑的寝殿无人掌灯,齐瑜时静静躺在金碧辉煌的黑暗中。 心内经年未起波澜的湖面,终究还是落回了死寂。 方才那阵翻涌的浪潮,恍若一场错觉,了无痕迹。 第59章 细密的雨点打在山坡的营帐上,发出嘀嗒沉闷的声音。 帐内隐隐约约飘浮着几乎让人听不真切,却又无法忽视的黏腻水声。 带着浅浅清香的发丝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扫在男人结实紧绷的胸膛,他墨眸幽深地凝视着她,大手轻柔地拨开几缕沾在她脸侧浸湿的发丝。 油灯暖黄的光给她脸上染上一层柔和朦胧的光晕,她在那片光晕中起起伏伏。 浸在细汗中的脸颊柔嫩红晕,漾在暖黄的光里,犹如早春日光初斜时沾染晨露的蔷薇。 梦果然是梦,一切都美得似镜花水月,就这么将他心内漫无边际的黑洞慢慢填满。 他情愿永远沉溺其中。 指腹轻抚上她紧抿着的唇瓣,他将动作放缓,虽缓却沉,幽幽地问道:“还受得住么?” 她蹙眉不语,蓦地咬住他指尖。 倒是他险些受不住,轻嘶了一声,她连忙松开贝齿,蒙着水雾的凤眸紧紧看着他。 她的眼里满满都 是自己,专注而关切,看得他心底发烫。 季濉半撑起身,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越吻越深,她放开攀在他肩上的手,长指插。入他墨黑的头发。 女子细微的喘息声渐渐急促,须臾,帐外疾风骤雨,霎时雨打芳草,簌簌惊颤。 她倚靠在他胸前,缓缓平稳呼吸,他停下来,低头轻吻她的头发。 夜色深而沉,他捞起她汗涔涔的身子,似乎怎样都不能餍足。 直至那朵蔷薇在雨水反复冲刷下,花瓣被浸得透湿,连尖刺都软了几分,他才不舍地将她拢在怀里,沉沉睡去。 * 昨夜的酒似乎格外醉人,季濉泡在浴桶中时,整个人仍昏昏沉沉的。 他仰头靠在木桶边沿,脑海中不觉浮现昨日的梦,目光不觉幽深。 他后来还做了另一个梦——他最不愿回想的三年前雨夜。 昨夜周公似乎格外眷顾他,竟让他接连好梦。 梦里,林臻并未在刺伤他之后将他丢弃,而是背着他在雨后潮湿泥泞的林子里徒步下山。 途中她不慎跌落深水坑,昏迷间他想要救她上来,奈何身子像失去控制一样,怎么都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他冰冷的身子被人揽在怀里,她同样冰冷颤抖,却仍试图温暖他。 终于在日头初升之际,他蒙着暖光在她怀里昏睡过去了。 季濉嘴角勾起笑,自心底溢出来的笑,待回味过来后,他忽而仰面大笑。 他真是疯了。 时至今日,竟还会生出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大概是他一直都活在梦里。 他以为老天让林臻回到他身边,就是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以为只要他不去想,只要过去之事无人再提及,它就会渐渐烟消云散,永远在他和林臻的心底死去。 哪怕她是假意,哪怕他是强求。 他仍旧可以活在美好的梦里。 可亲眼看见齐瑜时的刹那,便如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劈开他精心编织的梦,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那个人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在赤裸裸地告诉他,一切都是自己在自欺欺人。 林臻从未属于他。 他还是五年前街边那条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季濉抬头望着空洞的帐顶,眸光沉寂黯淡,梦中被填满的黑洞,此时又裂开口子,里面翻涌着猎猎寒风,将那一点虚幻的温存慢慢吞噬。 石竹忽而匆忙掀帘进帐,见季濉正在沐浴,低头抱拳:“将军!有士兵在山脚下的溪边抓到了林臻!” 季濉扶着木桶的长指骤然收紧,皱眉看着石竹,听他继续回道:“晨起前来值守的士兵发现将军帐前的赤珩不见了,便四处去寻,在山脚下溪边看见它和林臻在一处。” 赤珩认主,不会轻易听人驱使,因而一直都是放养的。 “竟还念着她,真是个蠢货!”季濉低声咒骂,旋即漫不经心问道:“她来此处做什么?” “她说——她是漠北军的使者,有要事与将军商讨。属下觉着这其中必定有诈,不如将她赶走!” 要不是方才石竹顾忌执着地护在林臻身前的赤珩,他早将她撵走了。 见季濉从浴桶中起身,石竹忙上前替他更衣。 “带她进来。” * “你还当真敢来见我,不怕我即刻杀了你!” 林臻甫一进帐,季濉便掐住她的脖子,他只是稍稍用力,人却忽然倒在他怀里,连他自己都唬了一跳,下意识揽紧她。 下过雨的夏日,第二日依然艳阳高照,林臻从进帐便面颊泛着薄红,此时更深几分。 她勉力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说道:“若我收到的消息没错,宜州的先锋军今夜便会赶到,此番我奉霍将军之命而来,望大将军能信守承诺,将皇帝交还与漠北军。” 季濉要求带皇帝一起出城时,齐瑜时也提出了条件——两千漠北军须与他们保持三里之遥,一路紧随,直至季濉平安与宜州兵会合,再接回皇帝,护送回宫。 但季濉心思深重,又反复无常,林臻难保他不会突然变卦,她知道皇帝暂时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季濉手里。 季濉眼神黯淡下来,冷冷扫过她的脸,“待本将军的援军一到,先斩了狗皇帝,再灭了那群漠北狗!” “你!”林臻抬眼看他,长眉蹙起:“一旦公然弑君,天下无主,只怕还未到宜州,那些妄图趁乱上位之人便会蜂拥攻来。” 季濉冷笑一声,双眸燃着灼人的戾气:“那便让他们来罢!本将军会让他们知道——顺吾者昌,逆吾者亡!” 林臻的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心一点点沉下去。 在她已觉说服季濉无望之际,他突然倾身靠过来,声线低沉:“没有本将军不敢做之事,只有愿不愿做。”他停顿片刻,目光缓缓在她脸上逡巡,最终落在那抹红唇上,“我可以放还狗皇帝,但你们也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好。”林臻目不斜视,答应得很干脆。 季濉微一皱眉,哼笑一声,温热的气息直扑她脸侧。他继续俯首,几乎将脸埋进她颈间,鼻息扫过她细腻的肌肤,喑哑着声音道:“连我要什么都没问,你就敢应?” 他没瞧见她轻颤的长睫,只听见她平稳的声音:“我知道。” 他墨眸骤然幽暗,薄唇终于覆上白皙的肌肤,像蛰伏已久的猛兽捕获了猎物,他并不急于将她吃拆入腹,而是慢慢轻嗅享受,不时有似有若无的吻雪片一般轻落在她颈间。 长指抚上林臻后颈时,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灼热,他摩挲着她耳垂处柔软的肌肤,迫使她正眼瞧着他,他深深望着她清丽的凤眸,缓缓沉沉地吻了下去。 他极尽索取,在终于觅得一点梦里的滋味后,才不舍地将她放开。 是夜,宜州军的先锋队如期而至,双方顺利完成交接。 主帅帐内,榻前独燃一柄烛火,昏黄的焰光被帐缝溜进的风扯得忽明忽暗,听着外头喧嚣的声音渐渐平息,温热的唇瓣慢条斯理落在林臻脸颊,“现下,该你履行诺言了。” 林臻指尖抵住他宽硕结实的胸膛,耳根嫣红欲滴,她垂眸请求道:“……能否改日?我……我今日身子不适。” “休要再对本将军耍什么花样!”季濉扣住她的下巴,厉声道:“你既敢为了他前来,便该知晓要付出些什么!”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可目光撞进她那双清明干净的凤眸,怒意忽然就泄了大半。 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她的指尖,口中含糊着道:“那便做点别的。” 繁复沉重的铠甲卸在榻旁,他握着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在他身上游走,一路燃起点点星火。 随着他的动作,林臻脸色渐渐变了,清秀的长眉蹙起,凤眸含着愠怒瞪了他一眼,随即颤着长睫低下头去。 季濉骤然按紧她的手,眼神警告看着她,林臻只得顺着他动作。 过了良久,她手腕酸软不堪,他方从一片泥泞中放开她的手。 原以为就此便罢,可季濉丝毫没有打算放过她,他贪婪执着地贴着她的唇辗转研磨,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指尖划过衣襟时,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扯除去。 他想尽各种法子,在她敏感的地方辗转流连,逼得她不禁轻颤了几回,才堪堪放过她。 即便不是她心甘情愿,他也要她为他动情。 林臻望着他唇边残留的湿意,指尖沾染的莹润晶丝,到处都是她的痕迹,眼眶里还泛着不自觉洇出的泪珠,她觉得甚累,比昨夜好不到哪里去。 夜已深沉,她披着季濉宽大的外衣,侧脸贴在微凉的枕上,烛 火还在轻轻摇晃,但她浑身已不剩一丝力气。 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只隐约听见他起身离榻,不知过了多久,温热的巾帕缓缓擦拭在她身上,清凉舒爽,渐渐将那些黏腻的疲惫驱散。 一阵清风缓缓吹入,她在这阵微凉的舒适里,毫无戒备地睡去,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第60章 清晨第一缕日光,斜斜刺破长生殿的沉寂。 不过几日无人打理,整座宫殿竟已漫出灰败之气,无数灰尘飞舞在光柱里,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严肃穆。 皇帝身上还穿着出宫前的那件亵衣,衣襟上绣的五爪龙纹样已经脏污得分辨不清。 他坐在暗处的长榻上,不过几日光景,他面容竟苍老许多,终于和他花白的头发协调了许多。 洒扫的宫人来来往往,他视若无睹,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陛下,人已带到。”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进殿回道。 殿内又安静许久,皇帝这才反应过来王腾已经不在了,他慢慢掀起眼皮:“带进来罢。” 烟青色的锦袍裹着清瘦的身影,坐在轮椅上,被太监推着缓缓驶入。 皇帝干裂的嘴唇慢慢勾起笑意,“听闻,是你费心劳力冒死筹谋救了朕。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朕会竭力全力满足你。” 齐瑜时沉默不语,只一味地看着皇帝,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陛下看见我的容貌,难道不曾想起某位故人?” “故人……”皇帝略沉吟,“你是……?” 齐瑜时不答,仍旧浅笑看着皇帝。 “你——”皇帝面色惊诧,双手颤抖,言语几近哽咽:“你是时儿!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皇帝颤颤巍巍起身,走至齐瑜时轮椅前,握住他的手,双眸已泛红:“孩子,是朕委屈了你们啊!朕直至近日才知晓,当年朕是受奸臣蒙蔽,错判了你父亲,致使你们一家含冤受屈!你放心,朕已将奸贼压入天牢,”他拍着齐瑜时纤瘦的手,“朕一定会还你父亲清白!” 布满皱纹的双眼饱含热泪,历经沧桑的面容让人不禁更为动容。 齐瑜时静静抽回手,眼底似湖水一般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笑叹了一声:“陛下真是经年未变。” “您,早已猜到霍将军身边的军师是我罢。” 皇帝嘴角的弧度慢慢压下去,他声情并茂的说辞没能打动齐瑜时,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 若齐瑜时能像他父亲一样轻易被自己说服,又岂能苟且偷生蛰伏这数年? 王腾给他呈上的林臻贴身衣物中,除了林云峰的遗书,还有一块连林臻自己都忘记摘掉的玉佩,齐瑜时曾给她的玉佩,也是当年皇帝赏赐给宸王的玉佩。 他有怀疑过宸王或许还活着,但他尚未来得及派人去查,更没有想到齐瑜时竟能获得霍丹的支持。 皇帝缓缓站起,朝齐瑜时赞许地点头:“贤侄果真洞若观火智略不凡,不过朕向来就喜欢与聪明人说话,你进门时,朕便已说过,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左不过就是封地,他可以给他比他父亲更广的封地。 他知道齐瑜时能活到今日,甚至活着进宫来,那么背后襄助他的人便不止霍丹。 翻案、册封,对他而言都是小事,他要的是封住这些人的嘴。 “既如此,便请陛下成全。”齐瑜时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诏书,双手奉上。 皇帝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料到对方所求。他从容接过卷轴,漫不经心地徐徐展开。 脸上的笑随着展开的卷轴渐渐消失,最后成了汹汹燃烧的怒火。 他蓦然将卷轴狠狠掷在齐瑜时双腿上,大喝:“放肆!” 那明黄卷轴是一道没有印上玉玺的诏书——一道退位诏书。 “他们会帮你,不过是看在齐洹的份儿上,你以为他们会为你背上谋逆的大罪吗!朕当初能杀齐洹,现下一样能杀你!” “那么请问陛下,从您回宫到现在,可曾见过神枢营统帅?御林军统帅?怎么连千里救驾的霍将军,都不曾到您跟前来?”齐瑜时抬眼看着皇帝,目光和气势上却几乎能碾压处于高位的帝王。 皇帝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齐瑜时,“是你,你控制了他们!你当真要反?你可知道,这是你父亲用性命换来的太平!如今,你却要亲手毁了这一切?!” “父亲是个贤德却愚蠢之人,他用性命换来的太平,不过是陛下一人的太平。” “陛下还是当年的陛下,但我却不是当年的宸王。” 齐瑜时说罢,拿起卷轴,冷冷撂在地上,卷轴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在皇帝脚下摊开。 “陛下若知时识务,依诏印上玉玺,便可做个安然无虞的太上皇,若陛下不允,自会有另一道诏书昭告天下——逆臣季濉挟持陛下意欲谋反,漠北军未雨绸缪千里救驾,季濉夺位不成便杀害陛下,血洗皇宫。” “陛下还有半日可供思虑。” 照在大殿上的那束光已蔓延开来,齐瑜时转动轮椅缓缓驶入炫目的日光中,他忽而回首道:“对了,方才那个小太监,是日后宫中唯一会听陛下驱使之人,您若思量好了,便让他来回禀罢。” * 比起愤怒,皇帝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不会,绝不可能!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会反,霍丹不会。 他曾一次又一次试探过霍丹,饶是再艰难的时刻,霍丹都不曾反。 他知晓霍丹仁厚重情重义,因曾得到过宸王恩惠,遂敢冒着欺君之罪协助齐瑜时,这并不让他意外。 可要说他帮助齐瑜时谋反,这绝无可能! 皇帝喝令宫人传旨让霍丹前来觐见,奈何无一人敢应。 齐瑜时想谋反,却没有直接杀他,竟给他选择的余地。 他并不认为这是齐瑜时的仁慈,反而觉得定是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对自己下手。 于是皇帝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大殿中宣泄怒火,在殿中一应物什砸了个稀巴烂。 终于在他砸无可砸,精疲力尽坐在石阶上时,霍丹披甲入殿。 霍丹一步一步,走至他跟前,卸下头上的狻猊兜鍪,叩首道:“霍丹罪该万死,前来请罪……” 皇帝步履蹒跚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这、这是真的?!你当真敢反朕!” “你敢反朕!!” 看着霍丹垂丧着脑袋,默不作声的模样,皇帝更是怒从中来,“朕当初就该让你被马踩死!你如何对得起朕对你多年的栽培与信任!”说着,抬脚狠狠踹向霍丹心口。 霍丹稳稳跪着,恭谨地受了这一脚,缓缓道:“微臣十四岁入东宫,不过区区马奴,陛下宠信,方能征战沙场,得高官厚禄。 漠北告急,陛下授臣镇北将军印。临行时,宫人却从府邸抱出尚在襁褓中的青儿——言说陛下旨意,边关苦寒,不如留养宫中。 皇恩浩荡,臣不敢不念…… 青儿及笄,和亲戎卢,臣亲手将她送上凤舆。不过三载,臣用同一双手,终结了她与孩儿的性命。 只因戎卢犯边,陛下疑臣通敌叛国,强命臣领兵讨伐。 镇北将军大义灭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陛下感臣忠心,恩赏不绝。 至此,臣以为与陛下之间再无嫌隙。 然宸王被冤谋逆,臣领兵镇压之际,陛下又将臣妻与幼女接入京中。 发妻病逝京宅,灵儿至今不知母姊俱亡。” “陛下……!”霍丹突然重重磕在地上,“您的圣恩与信任,恕罪臣再无法领受。” 再起身时,霍丹脸上动容之色已隐去,他木然垂眸看着地上:“待新帝登基,臣便带灵儿归隐漠北。待她成婚之日,臣自当返京,依旧做您的马奴,侍候上皇终老。” 说罢拾起地上的狻猊兜鍪,稳稳戴回头顶。甲胄铿锵声中,他转身踏出殿门,只余满殿未散的沉郁。 * 宜州先锋队行进已有月余,林臻越来越觉着不对,终于在今日,她确认了这的确不是通往宜州的路线。 军中齐瑜时的内应亦在今日与她取得联系,她想,她应该尽快弄清此事,并将消息传递出去。 传信人将消息用花粉印在一块粗布上,遇水便会消失。 季濉在进帐时,林臻堪堪看完消息,还未来得及将布上的花粉清洗掉。 “想什么呢?”季濉突然轻咬她耳垂,引得她轻 颤,不禁将身下的布揪住。 自离京以来,季濉便格外荒唐,只要她不以身子不适推拒,他便肆意纵情索取。 虽说入了秋,天气凉爽许多,但毡帐厚实,此时又捂得严密,二人浑身已经汗涔涔的,林臻身下粗布上的痕迹也自然辨认不清了。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他的荒唐。 林臻不语,但不免心虚,她将脸扭了过去,不去看他。 季濉偏偏要擒住她的下巴,要她认认真真的看着他,他不许她在此刻都分神。 一双妖冶的桃花眸中,浸满对自己的情与欲,滚烫得几乎要烧透她。 林臻不得不承认,自己已像溺水之人,深陷其中。 她不再躲闪,回望着他,深吻着他。 林臻的回应让他又惊又喜,仿佛回到那夜梦中,他将她更揽近自己几分,林臻几乎坐在案几边沿上了,她只得伸手紧紧回抱住他。 季濉心满意足,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动作愈发肆意。 案上笔架上挂着的毛笔随之剧烈晃动,发出叮咚脆响,与室内暧昧的喘息声音交织成韵,溢满寂静秋夜。 直至夜深露重,季濉才拥着怀里的人沉沉睡去。 次日天还未亮,季濉便被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惊醒。他睁眼,看见林臻正伏在榻边干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1章 第61章 锅里的白粥咕嘟嘟冒着泡泡,蹲在旁边的士兵斜眼瞟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大将军,额头跟着冒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盯的。 “还要多久才好?”季濉沉声问道。 士兵一面尽力扇动锅炉下的火苗,一面低声道:“大将军,就快好了。” 他不知大将军今日怎么胃口这样好,天还不亮就命他起锅煮粥,还等不及似得守在这里。 季濉不耐地深吸一口气,拔腿在营地间信步游走。 值夜的士兵们临近换岗,精神渐松,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谈。 “我入伍那阵,新媳妇刚过门没几天,被窝都没捂热乎就来了这儿。”一个年轻士兵挠着头笑,语气里带着点憨气,“也不知她会不会忘了我,说不定连我长啥样都记不清了!” “瞧你小子那点儿出息!待日后建功立业,何愁没有妻妾成群的时候!” 众人哄笑间,那士兵笑骂:“去你大爷,老子就要这个!” 另一人低叹:“我离家时候,婆娘正要临盆,”说着竟哽咽起来,“我连孩儿一面还没见上呢!” 众人纷纷安慰,他说起来愈加滔滔不绝,“你们哪里知道,我那没福气的婆娘,怀个娃娃,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早也吐,晚也吐!吃也吐,不吃也吐!”说着说着,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他一人的声音:“你们这么瞧着我作甚!俺说得是真的!” 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落在他肩上,力道不重,却带着让人脊背发僵的压迫感,耳边传来熟悉肃杀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 季濉匆匆往营帐赶,忘了粥,半路折回去取来,端着托盘,他却在门口踌躇半晌。 掀起帘入帐,林臻穿着他的单衣正要下榻,季濉箭步冲过去扶住她。 林臻皱眉看着他,季濉讪讪地收回手,对她道:“你不是胃口不舒服么?喝点粥罢。” 林臻抬手去端碗,却被季濉抢了先,他将碗捧到她面前,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 林臻觉得莫名其妙,她瞪着季濉:“我自己来就好。” 季濉只得将碗慢慢递到林臻手里,眼巴巴看着她喝。 一连三日,他都是那么莫名其妙,不是一个人坐着发神,便是在她稍有动作时便大惊小怪。 她原想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探得些有用的讯息,可这几日,他连营帐都不许她出去。 林臻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因而不敢强硬抵抗。 这晚,季濉一如前两日,只揽她入怀,不曾有别的动作。 林臻渐渐回味过来,后来,他时不时轻抚她平坦的小腹,便愈加证实她的猜测。 林臻心里很是烦躁。 翌日,她强要出帐,此前季濉的先锋队一直在加紧赶路,却在此地停留了三日,林臻直觉不对,她想出去看看。 “出去透透气也好,不过,只能我抱着你出去。”季濉作势就要抱她。 林臻很生气地推开他,凤眸中满是愠色,“你发什么疯!” 说罢,她便直冲冲地往外走,地形崎岖,几次险些跌倒,季濉顾不得她的意愿,紧跟上去将她抱回营帐。 “你放开我!”林臻心底憋着一股气,反抗强烈,而季濉则百般顾忌,不慎被她一脚踹在地上。 “孩子!当心孩子!”季濉脱口而出,他跪行至林臻身旁,“林臻……你许是有孕了,”他喉结滚了滚,停顿片刻,“怀了我们的孩子……” 他承认他很无措,像久困深渊之人忽见天光,反倒不知该如何迎接那刺目的光亮。 他暗自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或许能成为天赐的转机,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希望的微光在他心底悄然燃起,却又被更深的忐忑笼罩。 他不知林臻是否和他一样期待。 过去在教坊司的时日里,他从未刻意避忌子嗣之事。纵然彼时恨意蚀骨,潜意识里却仍然卑劣地渴望着能有一个“意外”。 一个让彼此不得不靠近,再也无法分割的“意外”。 这个连梦中都不敢奢求的妄念,此刻竟成了真。他倏然抬眸望向林臻,眼中灼灼光华宛若信徒仰望神祇,等待着天神赐下的恩典。 然而神祇从不会为凡人的祈盼而动容,他们永远以悲悯而冰冷的目光俯视众生,恰如此刻林臻看向他的眼神,冰冷刺骨:“你想错了,我不会有孩子。” “你就这么不愿意有我的孩子……?” 这会林臻没有再说话,她变得平静,缓缓起身,从季濉身侧走过,出了帐。 季濉仍跪在榻前,似是失了魂魄。 * 之后两日,季濉虽不再将林臻拘在帐内,但不管她走去哪里,他都寸步不离的跟着。 林臻只觉无奈,索性不去理会他。 第三日,林臻明显觉得营地中警戒森严起来,午后帐帘微拂,她瞥见一队身着奇装异服之人踏入营地。 为首者戴着鹰顶金冠,腰间佩着弯月状骨刀。 林臻直觉不妙,可能这便是他们多日停驻不进的缘由。 营中戒备森严,她根本无法探得任何消息,心下正焦急万分,却不承想当夜便有了转机——季濉亲自引着他们其中的一人,径直进了他的大帐。 那人提着药箱,似乎是个郎中,在林臻迟疑的目光下缓缓走近她,揖礼道:“夫人,劳请伸手,让老夫为夫人诊脉。” 林臻眉头蹙得紧,她纵有万般不愿,可不诊脉,季濉便不会死心,她冷着脸将手腕搁在脉枕上。 郎中一边捏着她的脉,一边垂眸捋着自己短短的胡须。 她看不清郎中脸上的神色,唯能感知他指腹在脉络间的起落承转,不知怎的,她竟有些紧张起来…… 即便知道不可能,她的心仍然不受控制地跳得飞快,在郎中抬眼看她的一瞬,几乎跳到心口。 他颔首道:“夫人的脉象,浮而略滞,胃气脉象偏弱。听方才大将军所言,夫人近日时常犯呕,想来是胃气受损,气逆而上所致,并无大碍。待老夫开几贴药,按时服用便可。” 季濉剑眉微皱,正欲质疑老郎中,听见林臻冰冷的声音:“都给 我滚出去。” 出了帐,季濉拉住老郎中,继续问道:“你确定没有诊错吗?本将军听闻妇人怀孕,也会有呕吐之症——” 郎中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缓缓问道:“夫人早年受了寒,如今的体质,很难有孕,您不知道么?” 他如今虽是滇国人,却是在周国长大的,他知晓周国的富贵人家,都有大夫定日请脉的,因而有此疑问。 季濉怔在原地,许久,直至郎中站不住了,向他告退,他才木然挥了挥手。 * 入夜后,帐内烛火摇曳,林臻正端着药碗准备喝药。 此前她已看过托盘下垫布上的字,又小心处理干净放回原处,动作刚停,帐帘便被人掀开,季濉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下榻前,静静坐下,低着头,语气带着几分游离,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来大营那日,雨下得大吗?” 林臻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那块布上,未加思索便道:“还好。” 说罢,她慢慢抬眼睨向季濉,见他长睫仍旧低垂着。 她是来的次日清晨,在溪边净身时被石竹带回营帐的。 氤氲的晨雾还缠绕在潺潺山水间,而雨水只在前夜淋漓过一场。 她并不知季濉将那晚当成了梦,只以为是他醉了,醉得太深,醒来便不记得了。 他会突然如此问,是想起了什么? 不过她本就没想过要刻意隐瞒,亦无意提醒。 他记得,或者忘了,她并不在意。 只是此刻他在她面前忽然提起,不禁将她的思绪也拉回那晚。 药汁本是温热的,但她此刻捧着药晚的指尖确是滚烫的。 流入喉中的药汁也变得滚烫,滚烫中带着酸涩,顺着喉咙,缓缓蔓延全身,她不禁轻颤。 那抹酸涩在胸膛荡漾开来,泛起点点细碎星光,恍若那夜从始至终凝视着她的潋滟桃花眸。 林臻仰首将残药一饮而尽,企图用浓重的苦味压制心底浮起的波澜。 幸而季濉没有追问下去,见她喝完药,只神色黯淡地接过她手中的药碗,落寞地走出大帐,连托盘都遗忘在案几上。 * 之后几日,季濉似乎格外忙碌,经常深夜才会回帐中,彼时林臻早已睡去。 醒来时,又不见他的踪迹。 她心知他的忙碌定与那些滇国人有关。 日前她已从老郎中的口中探知,入营的那一行人都是滇国人,其中还有一位滇国贵人。 林臻记得,滇国如今的皇帝,正是当年的七皇子。 这夜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听见帐帘轻响——季濉回来了。 他疲惫地褪下外衣,悄然在她身侧躺下,慢慢从身后揽住她。 “怎么没有睡?”他的声音裹着沙哑的倦意,薄唇无意间擦过她的后颈。 他太过熟悉她的身子,哪怕她刻意平缓呼吸,他亦能察觉她是清醒的。 “你呢?”林臻问道。 季濉没有回答,他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平躺回去。 二人沉默许久,谁也没有说话,却也彻夜未眠。 天亮了,秋风拂起帐帘,吹动林臻落在颈侧的发丝。 “将军,送行的兵马已经备好。”帐外传来石竹清亮的声音。 季濉起身下榻,一面整理衣衫,一面道:“本将军即刻过去。” 林臻跟着起身,在季濉出帐前拉住了他的袖子,她眼底泛着乌青,眸中却带着微弱的星星点点的光,“你可知晓自己做什么?” 季濉回过身,慢慢拂落林臻的手,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垂眸,“你病了,好生歇着罢。” 他回避的态度,让林臻的心沉得更深,“季濉,你若如此做,便再无回头之路!” 季濉倏然抬头,剑眉怒视着林臻,大手猛地攥住她的肩膀:“回头?我如今的下场不正是拜你所赐?你告诉我怎么回头?!是去齐瑜时身边做条摇尾乞怜的狗?他又真的会放过我吗?!” “可父亲与——” 父亲与我,皆是真心待你。 她的话被季濉覆上来的大手打断,他狠狠擒住她的下巴,她说不出话,只听见他冷声道:“你在长生殿上选了他,不就是想看见我这副下场,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林臻推开他,抬手扇过去,却被他牢牢挡住,他反攥住她的手腕,言语讥讽:“本将军劝你省省力气,早些养好身子,做好你该做的事,本将军方不会轻易厌弃你。” 林臻怔站在原地,余光看着季濉大步离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2章 新帝登基伊始,便颁下两道旨意。 一是广开恩科,不拘出身选拔天下贤才,为国储用; 二是大赦天下,除谋逆、弑亲等重罪外,其余囚徒皆减罪一等,流民归乡者还可获授田亩。 新政之下,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已故宸王当年蒙受的谋逆冤屈,在御史大夫孔景和等一众老臣的核查之下,不过半月便得以昭雪。 宸王被追封为孝康皇帝,入祀太庙,与历代帝王同受香火。 随着孟良誉伏法受审,数十桩积年旧案亦接连重审,短短两月间,无数沉冤得雪,朝野为之震动。 新帝下旨轻徭薄赋,开仓放粮,劝农桑、兴水利…… 百姓虽知晓新帝身有残疾,却丝毫不减对他的拥戴之情,街头巷尾皆传颂他的仁德。 京城一扫数月阴霾,坊间欢腾如逢盛节,尚阳大街终日笙歌不绝。 宫城外不远的街巷深处,静立着一座雅致府邸,此刻最高处的阁楼之上,辛夷仍旧一身丁香色的长裙,正凭栏远眺,俯瞰万家灯火,如星河璀璨。 “这便是他想要的罢。”她淡淡笑道。 陈伯从房间走出来,将搭在臂弯上的氅衣轻轻盖在躺在躺椅上的薛嬷嬷身上。 他缓缓走近辛夷身侧,和她一起望着远处,“为何拒了内务府选秀的帖子?那不也正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我想要的!”辛夷突然高声反驳,陈伯看了一眼熟睡的薛嬷嬷,她连忙又放低声音,但语气仍是气鼓鼓的:“陈伯莫要胡言!” 齐瑜时甫一登基,便有不少朝中重臣前来向陈伯打探,委婉询问陛下的腿疾是否影响子嗣绵延。 得知陛下龙体无虞后,朝臣纷纷上奏,或推举自家适龄女儿,或举荐族中贵女,恳请陛下充盈后宫,早立后妃,以固国本。 受宸王谋逆冤案牵连的辛夷父亲,平反后追封侯爵,既为侯门贵女,辛夷自然在受邀选秀的行列。 不过此时她的心境已大不同,她抱臂叹道:“做了皇帝,广纳佳丽三千,却没一个是他想要的。” “难道我也要守在深宫,夜夜等候临幸?陈伯……那样的生活,我想象不来。” 陈伯笑着摇摇头,“做帝王与做后妃,远非你想的那般简单。” “所以,我不适合。”辛夷忽然外头对他笑笑:“我还是更怀念祁州的日子。” “陈伯,劳烦您替我跟公子说一声,辛夷要回祁州去了。” * 深山的冬日总比山外来得更早。 入夜,队伍安营扎寨。 新帝登基的消息已传遍军中,士气不免大减,加之粮草不足,众人只得缩衣节食。 好在他们只要再翻过一座山,便会有滇国的军队支援过来,之后一起穿过山后的峡谷,便可与大军汇合。 主营帐中,林臻正对着面前的粗布发怔,她知道这个消息一旦传给齐瑜时,便再无回头之路。 也许,这便是她与季濉最好的结局…… 她攥紧粗布,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冒起了冷汗,双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帐外响起脚步声,她慌乱将粗布迅速翻转盖回托盘上。 季濉入帐,瞥见案几上不曾动过的白粥,问道:“要放凉了,怎么还不吃?” 说着,他便走向案几,却蓦然被林臻拉住,“冷……我好冷……” 季濉停下脚步,回握住她的手,掌心竟热得很,他复伸手贴上她的额 头,“林臻,你许是受了寒,正发着热。我去打盆水——” “不要!”林臻忽而抱住他的腰,“我不要你出去,不要离开我。” 林臻抬眼看着他,眸中氤氲着薄薄水雾,或许是因发热而起。 季濉低头捧住她的脸,“好,本将军不走。” 他解开她环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蹲身将她抱入榻上。 他正要起身,林臻却又勾上他的脖颈,她将他拉近,胸口剧烈起伏,双目灼灼看着他。 季濉不禁皱眉,抬手去拉她的手,语气加重:“林臻,你生病了。” 林臻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见他不肯就范,只能勉力抬头,努力覆上他的唇。 她急促地、毫无章法地乱吻一通。 季濉伸手扶住她的头,紧贴着她躺下,轻咬了她一口:“林臻,莫要胡闹了。” 可她不愿听,不想听。 她摸索着他的衣襟,急切地想要解开,可偏偏越急越是出错,竟怎么也解不开。 凤眸中氤氲的水雾凝成泪珠,她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裳,双眼朦胧望着他,“要我,好不好……” 泪珠应声落入她发间,却仿佛是落在他心口,烫得他发疼。 她似是绝望的宣泄,又似无尽的眷恋,仿佛要通过这般亲密,将彼此的血肉都融为一体。 季濉动作始终轻缓克制,百般研磨抚慰,待到怀里的人儿从情潮的余韵里慢慢平缓,沉沉睡去,他才抽身离去,匆匆用冷水浇了浇身子,将未释放的浴火驱散。 拿起水桶,他出帐去打热水。 * 林臻醒来时,高热退去,身子也清爽许多。 她揉了揉额角,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她这才记起,昨夜心绪失控,竟忘记将托盘送出去。 她急忙起身走过去,却见托盘已从案几边缘移到了中间,上面的粗布也被理得平平整整。 她疑心是季濉动过,忙将布翻过来看——还好,字迹还在。 少时,内应士兵进帐取走了托盘,林臻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 又跋涉半月有余,队伍终于抵达山麓,赶在入夜前暂歇于荒废的寺庙中。 夜半时分,寺庙外忽然传来辘辘车响的声音,季濉身边的亲兵瞬间警醒,拔刀而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牵着匹瘦骡蹒跚而入,骡子后拖着辆板车,上面堆着些枯枝,一个小男孩儿坐在枯枝上面。 几把刀身在月光下泛起冰冷的银光,将老伯惊了一跳。 外面黑漆漆一片,老伯显然没料到破庙里会驻着兵,他神色紧张地定在门口。 士兵见只是老弱祖孙,便将刀收了回去,重新躺下。 老伯见兵士并无为难之意,这才慢慢将骡车拉到角落,卸下车辕,又小心翼翼地把孙儿从枯枝上抱下来。 唯有一旁抱臂靠躺着的石竹,仍目光如鹰隼般盯着他们。 深夜,林臻正睡得昏沉,耳畔忽然飘来压低的话语声:“将军,他们车上拉的果然不是柴,而是整整两石米!要不要属下——”他方才特意留意那老头子的动作,他卸下车辕时沉甸甸的力道,绝不像是木柴,便趁他们熟睡后去查看,果真如是。 他们即将翻越的大山,虽说可容车马通行,但山路崎岖绵长。据林臻所知,他们所剩的粮草,恐怕不足以支撑他们越过那座山。 听着石竹的话,林臻已清醒大半,她依旧侧着身子假寐,直至听见季濉低声否决的声音,她才又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那对祖孙已经离去。 林臻心内松了一口气,随军向大山进发。 正午时分,队伍在山隘口暂歇整备。士卒们纷纷紧束马鞍、缠裹马蹄,又将重械拆分负于背囊。 火头军就地掘灶生火,熬煮粥羹。 林臻却兀自出神,她望着眼前这座巍峨苍茫的大山,山后是一条狭长幽深的峡谷,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是绝佳埋伏之地。 而这里,也是林臻为她和季濉选好的葬身之处。 虽然她已与齐瑜时商定好伏击计策,但毕竟传讯仓促,林臻实难预料此策能否功成。 若是让滇国国君所领的精锐与季濉先锋队穿过峡谷,汇合大军,再一路攻上京都,后果便不堪设想。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也只能赌一把。 怔忡间,一碗浓稠的,白花花的粥突然递到林臻眼前,里头竟还有几片肉。 林臻微微一怔——他们分明已经喝了好几天稀粥了。 “弟兄们!今日好好饱餐一顿!养足力气好进山!”石竹突然站起身,洪亮的声音在山口回荡。 季濉就坐在她身旁,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看着士兵们雀跃的模样。 军中顿时热闹起来,士兵们捧着粥碗狼吞虎咽,只有林臻觉得哪里不对。 要越过这座山,至少要走五日,他们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米?还有肉? 她知晓他们的战马很是珍贵,一路上士兵们饿着肚子也不曾宰杀一匹。 林臻突然看向季濉,推开他递过来的粥,厉声质问道:“你还是抢了他们的粮食,杀了他们?!这肉——” 她突然一阵阵的恶心,扭头干呕起来。 季濉冷笑了一声:“本将军还没堕落到如此粗野的地步,不过失了脚力和粮食,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说罢,他捧起本要给林臻的粥,神色悠然地喝了起来。 林臻冷眼看着一众坐在地上吃饭的士兵,猛然跃上一匹马的马背,不等众人反应,扯紧缰绳便往回跑去。 “将军!”石竹欲追,却被季濉抬手拦下。 * 林臻匆匆赶回去时,祖孙两人正眼巴巴地守在破庙门口。 她翻身下马,快步走回去,还未等她说什么,小男孩儿先欢喜地从地上跳起来:“那位大将军果真没有骗人,真有人来接我们!” “什么……?你在说什么?”林臻无比茫然。 “将军买走了我们的粮,给了我们好多好多银子,还说会有大姐姐带我们回家!”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笑嘻嘻地递到林臻手里,“喏,还有这个,将军说这是你的东西。” 林臻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僵直着手臂,指尖木然地接过匣子,缓缓打开。 ——是一支梅花木簪。 季濉五年前雕的那支。 * 落鹰峡谷的仗打了整整两日。 周国原先设下的埋伏,终究因筹备太过仓促,还没等滇国部队完全踏入峡谷腹地便不慎暴露。 嗅觉灵敏的滇国军队见势不对,立刻拨转马头,就要往峡谷外撤退。 身后却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跟在滇军身后的祁州兵马,竟骤然执戈相向,将退路死死堵住。 季濉一马当先,手中长剑高高举起,厉声喝道:“诛杀滇贼!护我河山!” 士兵们瞬间应声而起,吼声震天,气势如虹。 原本,将士们以为大将军要利用滇国攻打京都,这可是通敌叛国之罪,军心已有动摇之迹。 可进山后,得知大将军真正的计策,是要诱敌深入再一举歼灭。 那他们便是救国英雄了! 将士们顿时士气高涨,无不奋不顾身,殊死搏杀。 左右战马呼啸而过,季濉岿然不动坐于马上,一双漆黑的桃花眸,望向另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想起那夜在营地他对他说的话,“你的母亲执拗而愚蠢,女人都是这么愚蠢,但你不同,你是孤王的儿子,你更像孤王。” 他像他么? 他不知道。 母亲没有告诉过他。 母亲甚至很少同他说话——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那夜季濉是第一次见他,但此前已恨他二十余年。 季濉原本就要杀他,如今只是提前了。 季濉忽而猛地扬起马鞭,赤珩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心意,红火的鬃毛霎时飞扬起来,宛如一团奔腾的火焰。 周国埋伏着的兵马显然也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住,他们收到的命令分明是将叛贼季濉与敌寇一网打尽。 这叛贼怎的突然成了援军?! 但也只是片刻的迟疑,主将很快发号施令,冲下去支援季濉方的兵马。 第二日暮色将至时,大战终于告捷。 天色灰蒙蒙一片,簌簌落起了雪——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幽长的峡谷躺满了人,有死掉的,有活着的。 还有将死的—— 季濉躺在一堆尸体上,身上的铁甲被血污浸得发黑,他的呼吸微弱而均匀。 雪片落在他指尖,他微微动了动手指。 他忽而想起了被林臻捡到的那夜 ,也是这样的冷。 冷到绝望。 他曾固执地认为她是这天底下最凉薄之人,可细细回想,他一生为数不多的温暖,皆是她给的。 他即便不愿承认,但他就是一直无比渴望林臻的爱。 甚至因这份求而不得,对她心生嫉恨。 但老天似乎对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那些他以为遥不可及的东西,原来一直在他手中,从未离开。 那些他以为因执念而生出的可笑的自我慰藉的梦——竟是他不敢相信的事实。 她也曾在泥泞中牢牢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她也曾夤夜追随他而来,剥掉自己冰冷的壳,用最温暖柔软的一面任他予取予求。 她从来都不曾抛下他。 是他怯懦卑怯,是他自困樊笼。 那些因嫉恨滋生的尖刺,曾一次次刺伤她,以至于在察觉到她的爱怜之后,他已全然没了面对的勇气。 或许他真的像他罢,他身上流淌同他一样肮脏卑劣的血液。 在祁州,他曾见过林臻依偎在齐瑜时身边的模样,他们是一样的清风傲骨,是他这等泥沼里的卑劣之徒从不敢奢望的。 若他从未闯入她的生命,她合该嫁得那般如玉君子,过着清贵安宁的日子。 林臻说得对,他何尝没有回头路。 是心底疯长的执念,推着他一步步走上绝崖。 如今他终于要轻飘飘的落下去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 雪花愈发密集,他却奇异般地感受不到寒冷了。 气息渐渐微弱,意识渐渐迷离,他仿佛又看到林臻披着斗篷向他走来。 ——真好,他终于可以回家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3章 全文完 距离落鹰峡谷那场战争已过去了三个月。 年节将至,又是一年岁暮天寒。 山坡上一间破旧的小屋子里,木炭烧得哔剥作响。 几个孩童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千字文。 少时,一个女子站回书案前,轻叩了叩案,轻咳一声道:“今日便读这里,散学罢。” 跪坐着的几个孩子立时作揖行礼,向夫子道别。 林臻整理好竹简,先走出了小屋。 “夫子!”身后跟上来一个小男孩儿,正是当日林臻在寺庙中遇见的,他从自己的书袋里掏出一摞饼,“夫子,这是我阿娘烙的饼,如今天冷,可以存放好几日呢!” 小孩儿说着便将裹着饼的布袋往林臻怀里塞,末了又道:“阿娘还说了,今年过年让夫子来家里一起过!年节要吃点好的,新的一年才会更顺遂呢!” 闻言,林臻面色泛红,倒不是她吃不起好的,孩子们送的束脩,足以供她丰衣足食。 只不过她手艺不大好,还不巧被这孩子的娘见识过。 她知他们是好心,却也不免尴尬,抿着唇不知如何对应。 幸而这会儿其他学生也都出来了,男孩儿赶着和伙伴同行,挥着手跑开了。 她就住在不远的小院儿里,有一段是顺路的,她抱着竹简和大饼,看着走在前面欢闹的孩子们,嘴角不觉跟着露出浅浅笑意。 “我爹说,咱们今年能过这样平安热闹的年节,全靠那位大英雄呢!” “我!还有我!”方才的小男孩儿高声道:“我和阿爷也有不少功劳呢!当时若不是我们——” “若不是你们给季将军粮食和骡子,他们早就饿死了是吧!你都说了八百遍了!” “那又如何!我还要说一千遍一万遍!!” 还没说完,跟身旁的几个孩子捂住他的嘴,嬉笑打闹着从小路跑下去了。 林臻站在岔路口,许久才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向小院儿走去。 * 走近小院儿,林臻远远便看见一个身形纤瘦的男子,正放下肩上的担子,将水一桶一桶地倒进她的缸里。 “齐公子!”林臻忙推开栅栏,快步走近,“齐公子,我不是说过……” 齐元洲笑着将挽起的衣袖捋下去,回道:“林姑娘放心,这许是最后一次了,明年我便要进城准备乡试了,恐怕再也不能照顾姑娘了。” 齐元洲是这村庄里唯一一位秀才,原本他才是这里的夫子,因要闭门备考乡试,无暇再授课,正好林臻随那祖孙二人来到此处,机缘巧合下,便代替他做了夫子,留在此处生活。 在齐瑜时的帮助下,红叶带着林玥白策,也来到了这里。 林臻将齐瑜时带给他们的银子,都给了红叶,她在镇上开了间脂粉铺子。 林玥和白策也住在镇上,平日里会去帮衬红叶照看铺子。 而林臻则为了方便教孩子们读书,留在了村里。 听到齐元洲如此说,林臻为他感到欣喜,她衷心祝福道:“祝公子此行桂榜高中,鹏程万里。” 齐元洲定定地看着林臻,她是他少见的如此豁达又善良的女子。 他承认自己此刻依旧深深折服于她,不过他们的确不合适,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充满光芒,却又是朦朦胧胧的。 仿佛雾里看花,又似水中望月。 他像是已经很了解她,又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他知道她身上定有过许多故事,但那些故事他都不曾参与,或许这便注定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笑着回礼,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里面裹着一张帖子。 林臻蹙了蹙眉,没有伸手。 齐元洲忙道:“林姑娘别误会,日前家里替我相看了一门亲事,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年后我们便会成亲,届时她会陪我一同进城伴读。” 林臻讶异一声,忙连连道谢,双手接过请帖,对他道:“公子稍等。” 林臻匆匆回房,抱出一个木匣,道:“这是家里两个妹妹送我的珠钗脂粉,权作我的祝贺之礼,”她不好意思地拿出其中一只木簪,“这个倒不值什么钱,是我自己雕的,聊表心意。” 齐元洲几番推辞不过,这才收下。 林臻送走他,回了屋子,看着方才拿走木匣的空地旁仔细摆放着的好几根木簪。 都是梅花纹样。 季濉送她的那支,因一次意外被折断了,她一直想照着它,雕出一支一模一样的,但却总是事与愿违。 林臻沉沉叹了一口气,正要将木簪收好,忽而听见院外有响动。 是齐元洲还有事要说? 她连忙走出去。 一匹毛发鲜红的高大骏马就站在她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晃着脑袋。 林臻一眼便认出,那是赤珩。 它竟还活着。 三个月以来,她从来不敢靠近落鹰峡,当日她连为他收尸的勇气都没有,眼看着他和其他战死的将士一同被运回京城。 她甚至没有为他落一滴泪。 可看见赤珩的一瞬,她紧紧攥住手里的木簪,忽而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 镇上一所旧宅的偏屋中忽然响起刺耳的声音。 正在庭中晒花的林玥闻声忙赶去房里,便见白策正蹲下地上捡碎了一地的碎瓷片,一只手指尖还汨弭冒着鲜血。 林玥抬眼瞪向不远处坐在地上,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男人。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数不次摔碗了。 林玥一把拉起白策,怒斥道:“不要再管他了!救了他也没有好报!” 角落的男人却冷冷笑道:“我有让你救我么?” “滚出去!”说着忽然把木拐杖砸了过来,白策耳力灵敏,忙将林玥拉近怀里,躲过去了。 “你!你!!”林玥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的确是她主 动去救他的。 那夜她抱着渺茫的希望,去死人堆里尽力翻找,拉着板车将他拖了回来。 他浑身是伤,几乎是半个活死人,若非白策医术高超,他断然活不到明日。 意识迷离昏睡了两个月,待清醒之后,便是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 起初,林玥确实抱有一丝私心,因而没有将季濉还活着的事情告诉阿姐。 他清醒后,便喝令他们不准将他活着的消息说出去,还数次寻死。 他似乎全然不是林玥印象中的大将军。 看着他萎靡不振,胡子拉碴的模样,林玥更是气愤,她牵起白策的手,道:“他不吃便罢了,让他自生自灭好了!我们出去!” 林玥一路牵着白策走出好远,直至他顿住脚步,提醒她,她才慌忙放开手。 “我还是再重做一份饭罢。”白策轻声道。 “你疯啦!他都这么对你了!你怎么还对他这么好!”林玥气道。 白策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可林玥听见了,“我不是为他好,是为你好……” 林玥突然语塞,沉默良久,她慢慢重新牵起白策的手,从自己袖出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默不作声地帮他一圈一圈包扎着。 白策忍耐不住轻嘶了一声,林玥方才发觉自己下手过重了,她意识到白策自己便是最好的郎中,根本不需要她来做这些。 她再次松开了手,嘴上却还是下意识叮嘱:“不要冻着,也不可碰水。”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不要再因为他而伤了自己!我会不高兴!” 林玥说完,便扭身跑去继续晒花了。 白策第一次痛恨自己失明的双目,他想,此刻的林玥,一定格外可爱。 林玥跑得快,撞上了前来看季濉的石竹,他扶稳林玥,面色焦急问道:“我家主子呢?” 林玥本来喜悦的心情霎时充满阴霾,她推了石竹一把:“死了!” “什么?!”经历过主子命悬一线的石竹当了真,登时撒腿往屋里跑,看见季濉好端端坐着,大大喘了几口气。 他跟着林玥一起向所有人隐瞒了季濉还活着的消息,他是怕新帝知道他还活着,难免要秋后算账。 而他为了保护季濉,特意上奏推拒了剿灭滇国的一切封赏,只求留在此处当个教头。 他今日来,是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思前想后,他还是决意实话告诉主子。 “主子,林姑娘……好像要成亲了。” * 正月初六。 齐元洲成婚的日子。 小小的院落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连院角的老树枝上都系了几串红花。 林臻虽说被邀请作客,但齐家人丁单薄,人手不够,大喜的日子里众人忙得乱作一团,她便跟着帮忙起来。 终于将所有客人迎入席中,林臻靠站在一旁,看着堂中那对璧人,在众人的欢呼喝彩里,她也跟着笑了。 身后有脚步声,她连忙回头,“请问您是哪一边的客人……” 林臻回过头,却顿在原处。 季濉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长发高高束起,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在屋子里闷了三个月,皮肤白皙透亮,身形清瘦,竟显出些书生气息,只是脸上还没褪去的疤令人骇然。 他呆呆地看了林臻半晌,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不是新娘子?” 林臻笑了,只是眼泪从眼角滚滚落下,她回道:“我恐怕做不了新娘子,我曾答应他,要嫁与他为妻。” 话落,未待季濉有所动作,林臻便已向他奔去。 木拐掉落在地上,他伸手紧紧接住她,将她拥进怀里。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雪花慢悠悠落在他们墨发间,粘在袖口,落进衣领里。 可他们不再觉得寒冷。 他们有温暖的彼此。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