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 1、LIKE “你这只狐狸精,不要脸的臭婊子!” 客流稀少的商业街,女人尖锐的嗓音刺破正午的平静。 沿街一溜店铺都闲,有人磕着瓜子探头张望,隔壁美容店响起刺刺拉拉的摔打和吵闹声,满耳的“骚浪贱”让人精神陡然振奋——典型的原配抓小三场景,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出。 “你也不看自己靠谁吃饭?敢爬到老娘头上来作威作福,见个男人你就勾引,信不信我把你那张狐媚皮剥下来,让满大街的人看看你的货色。” “哐当”一声,黎可被撵出了店。 她发髻已乱,高跟鞋摔在一旁,修身制服在拉扯中被拽坏,丝袜撕了个大洞,但黎可打架有经验,没吃别的亏,头脸还是周全的,气势不狼狈,白衬衫包臀裙不像荡//妇游街,更像玫瑰折戟。 反倒是对面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却落了下风,头发被薅得乱如蓬草,面红耳赤,脖子上几道被指甲挠出的血痕,气喘如牛。 黎可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叉着腰:“你再骂一句,信不信我再给你两巴掌?” 整条商业街鸦雀无声,竖起的耳朵听她冲脆如珠的话语。 “就你那河童老公,肥头大耳满脸油光,泡囊的猪肉一样作呕,你以为谁都是苍蝇,闻着味就往上叮?仗着有几个臭钱,一双色眯眯的眼乱瞟,也不低头看看自己,撒泡尿就淋鞋的德性,要不是看在每个月工资的份上,我早就把他眼珠子抠下来。” “天下男人死绝我也看不上这种货色,这么爱自己老公,最好拴家里,别让他出来恶心人,癞蛤蟆配青蛙,谁不夸你一句为民除害,天下绝配。” 后门响起车子发动声,躲在二楼的男人已经溜之大吉,女人恼羞成怒:“黎可!你以为自己多检点,自己照镜子看看,呸,装什么清白无辜,真要脸的话谁年纪轻轻生个野种,成天跟男人眉来眼去搔首弄姿……老娘活了几十年,你这种货色见多了,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勾着男人往身上扑,拿好处占便宜……” 黎可半点不恼,神色飞扬到嚣张,中气十足:“我勾引男人只勾你爸,名正言顺当你妈,生的就是你这野种。犯不着照镜子,你这野种是什么货色,你妈我就什么货色……” 她牙尖嘴利,丝毫不落下风,老板娘被她几句抢白,气得手抖:“你……你给我滚,有能耐别在我这混,滚,看看以后这条街谁敢雇你,喝西北风去吧……” 黎可下巴一抬:“滚就滚,把这个月工资付给我,不然我把你和猪头三那些烂事都抖出来,给满街人听听。” “……” 这场闹剧在骂骂咧咧后收场。 旁人小声议论,隔壁美容店老板娘精明能干,可惜老公是个草包,最喜欢拈花惹草,但她靠婆家关系赚钱,不想离婚,只能把老公盯得死紧,不准他跟手底下的漂亮妹妹多接触。 黎可在这家美容店里做销售顾问,上了大半年班,每天迎进迎出,看着格外惹眼。今天这出,说是黎可和老板两人躲在休息室里拉拉扯扯,正好被老板娘当场抓奸,气急败坏之下,三个人扭打一起,闹得鸡飞狗跳。 鸡飞狗跳之后,黎可风风火火地把工作服一脱,不受这个鸟气。 同事们等老板娘走了才敢凑过来跟黎可说话。 “coco你别生气。” “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有人眼红你业绩好,私底下在老板娘那说了你不少坏话,就想赶你走。” “老板娘的老公也真下作,看见coco在休息室睡午觉,偷偷溜进去动手动脚,真不把自己老婆放在眼里。” “老板娘也就敢对着我们撒气,天天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你看她对她老公,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老公是什么德性?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骂coco。” 黎可哐哐当当收拾东西,嗤笑:“我生什么气,高兴还来不及呢,这班一上就烦,天天揣着个笑脸,还得防色鬼,真不如不干。” 要不是美容店提成高,黎可也不能忍气吞声到现在。 最后黎可去领工资,又拍着桌子跟领班争吵起来,最终拿着五千块钱,把那身工作服往垃圾桶里一塞,脚步蹬蹬地离开了商业街。 . 老城区的旧楼房,灰扑扑的矮门洞,往里走是堆满杂物的楼道,水泥台阶已经被磨得发黑发亮,黎可踩着摔坏的高跟鞋,拎着一大袋个人物品爬上五楼,掏钥匙开门。 小欧在家写作业,听见开门的动静,探出小脑袋。 黎可踢开鞋:“今天怎么这么早放学?” “今天周五,下午两点半放学。” “外婆呢?不在家?” “外婆在楼下麻将馆打麻将。” 黎可点点头,趿着拖鞋吧嗒吧嗒走进家里。 她往沙发前一站,毫无形象地倒进了沙发,四仰八叉,声音发懒:“小欧,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小欧放下手中的笔,拿着黎可的杯子去厨房接水,把水杯递到黎可手里,乌黑圆溜的眼睛望着她,又望向搁在门口的手提袋:“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辞职了。” 小欧习惯了,不惊讶也不慌张:“为什么?” “不想干!”黎可捞起茶几上的半袋薯片,咯嘣咯嘣,嘴里没闲,最后才道,“上班累死了,每天早出晚归,干不完的活儿,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我早就想辞职。” 小欧坐在沙发一角,微皱的眉头似乎在沉思。 “小屁孩,想什么呢?”黎可咬着薯片,眼睛一乜,抬脚踢踢他,“作业写完没?” “快写完了。” 她琢磨着找点乐子:“咱们待会去逛商场吧?晚上我想吃西餐牛排,你想不想吃?” “西餐很贵,没钱怎么办?”小欧抿唇,浓长的睫毛比女孩子还秀气,“花钱要节省,你又没工作了。” 黎可不乐意:“钱是我赚的,你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吗?” “就咱俩去,花不了多少钱,让你外婆打麻将去,我们不管她。”她越想越饿,中午的气到这会早就瘪了,从沙发上跳起来,“你赶紧去写作业,我去洗澡换衣服,咱们待会就走,打车去。” 她踢踢踏踏地摆回房间,嘴里还哼起了歌。 不管遇上什么事,每个月领工资的那天总是最开心的,天塌下来都没烦恼。 一大一小就这么出门——黎可换了身衣服,皮衣短裙长筒靴,樱唇眼线嫩腮红,时髦成精,再剥下小欧的校服,给他套了件牛仔外套,戴上棒球帽,伙同帅气小男孩一齐炸街。 商场门口就有儿童游乐区,黎可领着小欧去玩卡丁车,跑完几圈,小欧再乖巧安静的小脸也忍不住开心雀跃,眼眸晶亮地四处张望,两人又去电玩城打游戏抓娃娃,最后小欧抱着彩票兑换的变形金刚,黎可拎着几只毛绒玩偶,兴高采烈地去吃晚饭。 西餐厅里都是小情侣约会,只有黎可点的是亲子套餐,黑松露肉眼牛排,蒜香奶油虾,小欧喜欢儿童牛排和烤鸡翅,还点了份冰激凌碗,摆好小手,坐得端端正正地等着上菜。 这顿饭吃得尽兴,黎可吃完自己的份,还抢了小欧的鸡翅薯条,看见小欧偷偷瞥向冰激凌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挖了一大勺塞进自己嘴里:“小欧,男孩子要有绅士精神,大方点,不要小气。还有,女士优先。” 小欧埋头:“知道了。” 她嘴里塞满,说话含糊:“再说了,你还是……小孩儿,吃太多冰激凌会肚子疼,我有义务帮你消灭这碗冰激凌。” “你就是自己想吃。”小欧小小声,“你也肚子疼。” 黎可冷哼:“我肚子疼睡一觉就好,你肚子疼我就带你去医院打针。” 两人扒着那碗冰激凌吃得精光。 吃完饭回家,路过楼下专柜,黎可给自己买了支口红,给小欧买双篮球鞋。 鞋子标价599,价格不便宜,小欧懂事,七八岁的年龄也能分辨出“贵”和“不贵”,拽着黎可的手说要走。 “我说给你买就买。”黎可揽着小欧的肩膀,“上次那个篮球课你不是说喜欢吗?以后每个礼拜都去上课,穿上这鞋打球一定很帅。” 她大方刷卡。 店员小姐看这姐弟俩如出一辙的眉眼,嘴甜如蜜:“小弟弟,你姐姐对你真好。” 只要一起出门,两人理所当然地被认成亲姐弟,黎可挺享受这种时刻,恨不得自己年年十八,脸上已经笑开了花,摸摸小欧的脑袋,“啪叽”在他额头亲了一口,显露拙劣又做作的母爱:“再说了,你是妈妈的宝贝儿子,不给你买给谁买呀。” 小欧脸颊泛起尴尬的红,别扭地拗过了脸。 他俩真不像母子。小欧的个头在同龄人里拔尖,黎可又过分年轻,怎么瞧也是姐弟,不管店员震惊又打量的目光,黎可一手拎着鞋盒,一手牵着小欧,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商场。 回到家,关春梅正坐在沙发上看八点档的家庭狗血剧。 关春梅一见黎可拎着大袋小袋的阵仗就冒火:“出去吃饭也不说一声。我还眼巴巴地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菜,回来看见小欧不在家,吓了一大跳,这饭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自己吃两口剩饭拉倒,光等着你俩回来。” 黎可调侃:“您还知道买菜呢?把小欧一个人扔在家里写作业,自己跑去打麻将,等您回来做饭,那都几点了?” “我就空了摸两把牌,也没耽误每天给你洗衣做饭带孩子。”关春梅盯着女儿,“你跟我说说,电话里怎么回事?好好的工作怎么又辞了?” “不想干就不干呗,有什么好说的。” 关春梅开始数落:“你看看你,花钱就知道大手大脚,天天出门吃吃喝喝,一千几百的衣服鞋子说买就买,好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电话里多问你两句你还不高兴,都多大了?这一家老小就靠着你养,你心里有没有点数?” “妈,你别老当着小欧的面说这些行不行?” 黎可把小欧推回房间,带上房门,回头跟亲妈顶嘴,“你说我呢?我这不是跟你学的?你大半辈子也没正儿八经上过班,整天就知道打麻将,我念书的时候每天回家吃冷饭,现在你还天天煮面条糊弄小欧,像话吗?有你这样当外婆的?” 关春梅拍女儿的胳膊:“你就指望我出去端盘子洗碗扫马路?我还不是打麻将赚钱把你养大,就靠你每个月一千五百块的家用钱,你娘俩都喝西北风去吧,要不是我收留,别说养孩子,你连个睡觉的地儿都没有。” 黎可被亲妈拍得龇牙咧嘴。 “这个月的家用钱还没给。”关春梅板着脸,伸手要钱,“先把钱上交。” “一千块。”黎可讨价还价,“我这个月没做满,结的工资不多,不够花。” “一千五,一分都不能少。” “一千二。”黎可剥了根香蕉递过去,厚着脸皮涎笑,“小欧知道您爱吃香蕉,特意给您买的。” 关春梅又拍了把女儿,不满咧嘴:“要不是看在小欧的份上。” 看在小欧的份上,二十八岁的黎可还在啃老,每月交点家用钱,一家三代三口人,吃吃喝喝,把日子过得潇潇洒洒。 . 女儿不上班,关春梅就一心一意泡在麻将馆,把家里扔给了黎可。 母女俩养孩子都糙。 谁也没有早上六点起床给孩子做营养早餐的自觉,早上小欧被闹钟吵醒,自己穿衣服洗脸刷牙吃饭,早餐是千篇一律的面包牛奶煮鸡蛋,或者楼下早餐店的包子油条豆浆,压根不费一点功夫,吃完早餐小欧再喊黎可起床。 小欧念二年级,学校离家不远,就隔着几条马路,他自己也能独立上下学,这阵子黎可不上班,有空送他出门,路上两人聊聊天,问问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老师上课教什么,有没有同学欺负他。 小欧乖乖回答。 “要是有同学敢欺负你,你跟我说,我给你撑腰。” “我和同学们相处都很好,没有谁会欺负人。” “现在没有,说不准以后呢。”黎可搭着小欧肩膀,哈欠连天,“学校有什么事跟我讲,我罩着你。” 小欧:“知道了。” 这个孩子太乖太安静,一点都不像爹妈——黎可总是担心他被人嘲笑欺负,时刻准备着挽起袖子冲去学校找茬。 把小欧送进学校,黎可又回家补觉,玩玩手机,打打游戏,睡到下午才起床,再出门买菜,她虽然不爱做饭,厨艺上也缺乏天赋,但从小就进厨房,长年累月也练出了几道拿手菜。 也抽空出门找工作。 小城市工作岗位就那么点,除去铁饭碗就没什么选择,想找个挣得多又轻松舒坦的工作更不容易,黎可一没学历二没技术三没背景,这几年工作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个都不长久。 本地文员工资一个月两千八块,黎可压根看不上,普工又没日没夜地加班,收银和服务员轻松些,但挣的还不够她自己花,咖啡馆甜品店和商场导购看着光鲜,黎可不愿意十几个小时站得腰酸背痛,赚的没有性价比。 关春梅从麻将馆回来,看黎可每天窝在沙发看电视打游戏,戳她脑门:“你说你干什么不能好好干?年纪轻轻的,天天游手好闲。” 黎可心不在焉:“我这个月的家用钱不是给你了吗?” “谁家养女儿就图她一千多块钱养家?啊,我供你吃供你住,房租水电花多少钱?帮你养小欧花多少钱?你看看你以前那些同学,念书的有好工作,要么赚大钱要么捧铁饭碗,没念书的也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了,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坦。你再看看你,眼高手低,好吃懒做,白瞎了这张脸,带着儿子拖累你老娘……” “妈,你别说了行不行。”黎可不耐烦,“我告诉你不要说这些,小欧什么都懂。” 关春梅趁机发话:“那你找个男人结婚去。” “又不是找不着。追你的人也不少,那么多男人里就挑不着一个满意的?趁着现在还年轻,赶紧找个合适的嫁出去,等以后人老珠黄了怎么办?谁看得上你?” 提到这事,关春梅就按捺不住唠叨,“前阵子麻将馆的李姐跟我说,那个做五金生意的吴老板,人家相了多少姑娘,到现在还是最惦记你。这人家底厚,家里好几套房,钞票不晓得有多少,也就四十来岁,他老婆得病走的,只有个女儿,人家也不介意你有个儿子,你带着小欧嫁过去多合适,也不用上班,只管坐在家里享福。” 黎可面皮抽了抽:“您这话说的,那吴老板比我还矮半个头,我再穿双高跟鞋领他出门,一眼望见他半个秃顶,走在路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儿子,我以后就带两儿子出门呗。” “身高怎么了?除了身高人家哪点不配你。”关春梅埋怨,“你还挑三捡四,人家怎么不挑你这个不行那个不好?你只管图男的好看,好看能当饭吃?以前找的那些个个都好看,有用吗?现在谁来管你死活……” 黎可撇嘴:“您要是觉得吴老板不错,可以自己嫁啊,您今年也就五十出头,不比那吴老板大几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他能看得上我,指不定也能看得上您,我厚着脸皮喊他一声爸,不也能照样住进他家享福。” “你这个臭丫头!嘴里有没有点数,拿你老娘开玩笑。”关春梅恼火,伸手掐黎可的嘴,“我说这么多都是为了你好,你非得气死我才满意。” 黎可抱着手机往沙发里滚,一点都不怕气死亲妈,还笑着呢,“知道了知道了,您也犯不着生气,你养我,我养小欧,这不是一脉相传嘛,您什么时候找个老相好结婚,我就找个秃头男人嫁了,咱母女俩同进同出,整整齐齐。” 这什么混账话! 关春梅气不过,在黎可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气呼呼地摔门下楼——这女儿就是个讨债鬼,真没法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LIKE 黎可以前没有好好念书,后来学业更是荒废,知识早已还给学校,但她记得多年前课本里的一则故事——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会引发万里之外的一场飓风。 人生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当年她在昏昏欲睡的课堂上竖起书本偷偷睡觉,眼睫毛因为窗外耀眼的阳光而轻轻颤动,睁开眼后是和老妈孩子坐在几十平的老房子里吃清水面条,波澜不惊地看着几只蟑螂鬼鬼祟祟在桌沿爬过。 当然,黎可绝对不会承认这点——她只承认某宝九块九买的蟑螂药不起效。 吃完早饭,小欧收拾书包去学校,黎可换衣服赶公交上班——外地某家地产公司进军本城,在新城区开发了个高档楼盘,经朋友介绍,黎可一脚踏进了售楼处。 售楼中心建得美轮美奂,员工制服显然比美容店价值八十八的廉价套装更高级,黎可当礼宾接待,端茶倒水,迎宾送客,工资六千五有补贴,没点关系还挤不进来。 礼宾部全是年轻女孩,没事时聚在一起闲聊八卦,氛围还算融洽,相处下来才发现黎可年龄最长,资历最深,虽然妆化得最刺眼,但人没什么架子,人缘也是最佳,不管别人说什么话开什么玩笑她都能接,不跳脚不脸红,从没把什么当回事。 黎可泡茶煮咖啡手艺极佳,接待礼仪也是有模有样,最开始负责接待别墅客户,没两月主管把她调到大堂最忙的岗——黎可老油条一个,喊她给其他同事替个班还不情愿,额外吩咐点事情拖拖拉拉,还教小同事怎么躲监控偷懒,上次公司聚餐,营销部经理喊礼宾部去陪酒,黎可把营销经理灌醉摁到桌底,直接把人给得罪了。 周末看房人多,黎可来来回回端茶倒水送甜品,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一转身看见四五个男人气势汹汹冲进宾客区,挥手把她手里的茶壶掀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这些男人长得人高马大,大声囔着楼盘有质量问题,要找开发商维权,又砸东西又泼油漆,把客人吓得落荒而逃,整个售楼处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报警,很快有警察过来解决纠纷,先把闹事的人给抓了,留下两位警察处理后续。 黎可站累了,踩着高跟鞋的脚痛得没了知觉,身体歪靠着墙柱,百无聊赖地等。 做笔录的年轻警官约莫二十七八岁,问完前一人,抬头瞟她一眼,这人有双英气的眼睛,看着她,忽又垂下眼帘,语气顿了顿,缓声问:“姓名?” “黎可。” 他问话多余:“你在售楼中心上班?” 黎可眼睛觑着手指,裸粉色美甲抠掉了一块,语气懒倦:“是啊。” 年轻警察低头记录:“找张凳子坐。” “不坐了。” “这群人一开始进来,是你接待的吗?” 她身姿如歪脖子树,不甚雅观:“没来得及接待,我刚泡好茶,他们冲到我面前就把茶壶给掀了,吓了大家一跳,然后开始在大厅闹事。” “还有呢?” “没了。”黎可直起腰,抬眼望天花板,语气姿势散漫:“我看情况不对,躲去洗手间补妆。不过……领头的那个光头男人之前来过,大概一周之前吧,那天没什么客人,他一个人来的,也没说什么话,围着楼盘到处看了看。” “就这些。”黎可抱起手,不甚耐烦:“您要没别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说:“回去休息吧。” 黎可转身就走。 她是真累了,这倒霉的一天,忙到焦头烂耳不说,休息时间都被搅没了,下班也走不脱,满地的狼藉指不定还要收拾。 同事们都挤在休息室,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今天这出闹剧,黎可把脖子上的丝巾扯丢,高跟鞋一踢,椅子上一躺,闭着眼,长长呼了口气。 这事没完。 几天之后,又有人来售楼处,一群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赖坐在沙发里打牌聊天,划拳说笑,经理不敢招惹,客客气气请他们出去,结果被这伙人找茬说售楼处不尊重人,当场吵闹起来。 这回来又来了几个民警。 事情反常,大家议论纷纷,自家是新开发商做的明星楼盘,口碑做得很好,八成是被哪家对手故意针对,找人隔三差五来闹事,说得正兴起,有人突然道:“哎,那个警察浓眉大眼,长腿宽肩,长得挺帅的。” 话题不知道怎么拐了弯。 “对对对,我也注意到了,挺年轻,说话声音也好听,穿着警服比门口的那男模保安还要帅气。” “叫徐警官是吧?你们知不知道他名字?” “好像叫徐什么来着,徐……” 黎可在旁边煮茶,顺嘴补充:“徐清风。” “对对对,就是这名,他是咱们这片区的民警,长得真的挺帅,打听打听,不知道结婚了没有……” “……” 过了几日,黎可跟同事们中午出去吃火锅,为了散身上的火锅味,一行人顶着冷风,嚼着口香糖走回售楼处。 隔着条马路,又是乌泱泱一群人围堵在售楼处门口。 人群里,黎可又看见那年轻警察。 寒风扑了满怀,黎可将大衣拢紧,哆哆嗦嗦地抱起了手,嘴里的口香糖“啪”地吹破,吸了一口冷飕飕的凉气,咽进肚子。 这破工作真烦。她心想。 . 售楼处的工作不干了,黎可乐得自在,快到年底,淑女喊她和蛮蛮出门:“难得有点空,再不跟你们聚聚,后面店里更忙,一点都不得闲。” 三个人去吃麻辣涮菜。 开了十几年小店,她们仨吃了十几年也不腻,红油油的辣锅,热腾腾的呛雾,嫩牛肉和洋芋丸子在里头翻滚,淑女和蛮蛮筷子打架,半点也没客气。 淑女跟老公开了家理发店,再往后到了年关,都是理发烫头的人,别说出来聚餐,连吃盒饭的功夫都没有。蛮蛮也是,最近她们科室病人多,从早到晚围着十几张床位转,一周倒好几个夜班,一边吃一边狂骂护士长。 黎可说起售楼处的事情。 “徐清风啊?怎么遇见他了?” 蛮蛮眼疾手快地捞起一块毛肚,说话烫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早调到新城区,那楼盘正好就他们派出所辖区,跟coco不就遇上了么。” “哦哦,我都快把这号人给忘了。”淑女给黎可挟肉,“不提也罢,coco你吃这个,这个嫩。” “淑女不提,我可要多嘴。”蛮蛮心直口快,“咱们这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个朋友就多条路。” 她损黎可:“你别以为自己洒脱,你就是做什么都不当回事。就说美容店那事,那猪头想占你便宜,人家都往你身上泼脏水,咱也不能忍气吞声。要公了,直接报警,咱们局子里也有人,徐清风还能不帮你?要私了,你不讹那猪头一笔?至少赔点名誉损失费,谁也不是吃素的,我们帮你闹,打几个电话,还喊不上十个八个人给你撑腰?” 黎可眉尖一挑,“我也没亏,一挑二打架赢了好吧。就是懒得跟这种人纠缠,多说一句话都算晦气。”她又懒洋洋“嗤”了声,“公事公办,我何必找徐清风?私下解决,你现在都救死扶伤了,怎么还跟混似的?” 淑女在旁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提它干嘛,又不开心又添堵。”她问黎可,“我以前的老板开了家网店,正在招人,你要不要去试试?” “算了,年后再说。”黎可撩两下头发,“我找何胜帮我接了点散活,最近也不闲。” 说起何胜,蛮蛮和淑女都认识,但关系不熟,蛮蛮问:“何胜这两年干吗呢?上次我跟家里人出去吃饭,看见他跟一伙人从包厢出来,穿得人模人样,出手挺阔的样子,这小子是不是发财了?” 黎可说:“他家里有个远房堂叔,挺有钱的,人脉也广,他搭上这关系,帮忙跑腿打杂,牵线搭桥,赚点中间油水。” 何胜有关系,七七八八认识不少人,黎可找他也不费事,正好到了年底,新开业的酒楼、办年会的公司和各种庆典活动多,正缺站台迎宾的礼仪小姐,时薪给的也高,黎可十八九岁的时候常干这种兼职,穿着旗袍礼服站在酒楼宴会厅发呆,简单无聊不费脑。 年底正是缺钱的时候,她每天赶场出席,白天办庆典晚上开年会,端完盘子又端茶,端完奖杯端话筒。 零下几度的室外,别人都裹着灰突突的羽绒服,只有装饰门面的礼仪小姐光鲜夺目,黎可穿轻薄的青花旗袍,掐腰裹胸,往那一杵,跟大号花瓶似的。 旗袍紧窄,里头连件厚点的保暖衣都塞不进去,只能在内里贴满暖宝宝,天寒地冻的时令,黎可在门口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踩在脚下的高跟鞋比刀割还要难受,脸上的浓妆被冷风吹成了硬壳,底下发青惨白的一张脸。 寒风扫过,旗袍裙角飞扬,有人路过,看她僵站着,后脑勺挽起的发髻都快碎了,细细密密的碎发扑在嫣红又雪白的脸颊,唇色是干巴巴的嫣红,递过来一件大衣,让她披上。 到点,黎可跺着没知觉的脚闪进休息室。 跟她换岗的年轻女孩正要出去,惊讶道:“你哪儿领的衣服呀?” “刚才台上那个剪彩的男人。”黎可灌了一肚子热茶,牙关还在打颤,“他车子出去,可能是看我冷,让秘书把衣服给我,我说不要还不行。” “那可是主办方的大老板哎,你运气真好。” 黎可脱了大衣,搭在椅背,衣服口袋里滑出张醒目的烫金名片,被年轻女孩捡起,语气惊喜地递给黎可:“是他的私人名片。” 名片黎可没接,冻僵的手还握着热水杯——不舍得腾手去拿。 女孩把名片捏在手里,看了又看,再伸手摸衣服:“这大衣挺好看的,应该挺贵吧,摸着质感真好。” “至少得几万块吧。” “这么贵?”年轻姑娘才二十岁,水灵灵的像初绽的鲜花,嫩得能掐出水,目光在那件大衣上游来游去,最后摩挲着名片,犹犹豫豫地问黎可:“姐……我也要出去迎宾,外面太冷,你这衣服能借给我披一披吗?” “当然可以。” 女孩眼睛瞬间晶亮。 黎可看着她,突然笑了笑,语气有点看笑话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帮我把这件衣服还给人家吧。不过呢……我想一件衣服人家也未必当回事,有钱人手表领夹都是镶钻的,手上的戒指看着也不便宜。” “谢谢姐。”大衣已经挂在年轻女孩的臂弯,满怀欣喜:“姐,你晚上还有活吗?我今晚有个活,在酒楼里面,挺轻松,还有抽奖红包……晚上你能帮我替个班吗?这场活动的酬劳我也补给你,就当是谢谢你帮我的忙。” 黎可笑起来:“行啊。” . 礼仪小姐的活黎可一直做到大年三十,春节无事,她去淑女店里染了头发,烫了波浪大卷,又买衣服又买包,喜庆得不知怎么是好。 厨房灶上炖着鸡汤,小欧坐在窗边翻故事书,黎可坐在沙发,一边看电视一边涂指甲油,有瓶旧指甲油拧不开,她叫小欧帮忙,小欧力气也不够,最后黎可跷着红艳艳的脚又翘着亮晶晶的兰花指,把指甲油咬嘴里,龇牙咧嘴地用牙拧。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铃响,是何胜的电话。 “coco姐。” 电话背景音夹杂着吆五喝六的打牌声,何胜报了个会所地址,“你过来玩会呗。” 关春梅倒是一直泡在麻将馆里搓麻将,忙得连饭也吃不上,黎可从小耳濡目染,但她不爱玩这些:“不来。” “来吧。” “不来,没意思。” “姐。”何胜嬉皮笑脸求她,“我知道你不爱打牌,过来坐会,聊聊天就行,我今天请工程队的人吃饭,这会陪他们打几圈牌,他们都喊了人,就我自己一个,没家没口,特没面子,也招呼不开,你来帮我撑撑场子。” 何胜压低音量:“人傻,钱多,速来。” 提到钱,黎可有了精神,把灶上的火关了,叮嘱小欧几句,换衣服出门。 休闲会所的包厢里坐了一圈人,男男女女,沸反盈天,黎可穿双细跟长靴,踩在地砖的脚步声格外清脆,满屋子的人瞥过眼,声音突然就哑了,何胜一抬头,笑得乐开了花:“姐!” 黎可施施然往何胜身边一坐。 何胜今天穿一身黑,被她的白色皮草照着,光线都亮堂了,在场四五个男人,也不知道看了几眼,异口同声:“你小子,挺有能耐啊。” 何胜面上有光,腰杆挺直,热络介绍:“黎可,coco姐。”又说,“这是我嫂子。” 有人揶揄:“哪个嫂子?这屋里屋外,你冲谁都喊哥。” “这是真嫂子。”何胜嬉笑,“多少年的交情了,今儿给我面子才肯来。” “什么嫂子,别听他开玩笑。”黎可跷起二郎腿,包臀裙紧裹,长腿雪白,浓甜的香水味把一圈陪坐的女孩都压得没声,五颜六色的长指甲晃人眼睛,笑盈盈的:“我不是给你面子,我只看各位大老板的面子。” “老板们,新年发大财啊。”她笑声谄媚,伸手洗牌,“伸伸手,财源尽有,跺跺脚,黄金万两。” 这把嗓子滑进耳朵,绸子一样丝滑,听着分外熨帖舒服。 大家哄笑:“发财发财,一起发财。” 今天这场合,何胜只算个刚出道的愣头青年,嘴甜,有点脑子,但没啥正经能耐,靠着堂叔的关系才攒的局,黎可帮着他招呼,一套应酬行云流水做得娴熟,喊茶递水,拿火点烟,剥完橘子又切西瓜,帮着洗牌发牌记分,再言笑晏晏地陪聊,听他们说着现在的土方生意不好做,去年的工程款还没收回来,最近本城又有什么新动向云云。 牌局玩得不算大,但一把输赢也不少,男人们花天酒地惯了,个个出手阔绰,一张两张的零头都当红包散给了陪坐的女孩子,黎可拿的最多,眼睛发亮,嘴甜如蜜,使出浑身解数说好话。 席间何胜接了个叔叔的电话。 他这堂叔倒是在本地有名有号,手里几家公司,认识不少人脉,何胜以前混日子不学好,这几年才渐渐上道,仗着亲戚关系,厚着脸皮在堂叔身边磨了许久,慢慢接了一些杂活。 电话说了个事,何胜满口应下,一连串点头和“没问题”之后挂了电话。 “何老板又交代你什么活?”有人探消息,“大过年的,这么火急火燎。” 何胜“嗐”了声:“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叔让我帮着找个保姆。” 大家一边打牌一边笑:“你叔家里找保姆你也管?” “也不是我叔叔家的保姆。”何胜道,“我叔叔的一个朋友,去年从大城市搬回来定居,带回来的保姆辞工了,要找个人替一下,我叔关照着,不放心,让我找个好点的保姆。” “保姆还不好找,劳务公司要多少有多少。” 何胜挠头:“这雇主有点瞎,要求还挺高。主要是这大过年的,上哪找合适的人去。” 黎可洗着牌,顺嘴问:“怎么个瞎法?” 何胜道:“眼睛看不见的那种瞎法——是个瞎子嘛。” 众人打趣:“一个瞎子还不好糊弄?” 旁侧有女生问:“正巧了,我家有个亲戚就是干保姆的,工资开的高不高?在哪个地方?” “高啊。”何胜说起这事,“一个月工资万八千的,就在白塔坊那边。不过别说,瞎子才不好糊弄,人家要求多,要手脚干净,又要洁癖,还要素质高,要有文化,又要会养狗,会用手机电脑,还要懂英语,条条框框能写一本书。” 黎可一听白塔坊就知道,小欧的学校叫白塔小学,就跟白塔坊隔着一条河。说起来,前几年有小道消息传关春梅那房子要拆迁,连着附近一大片老城区都要升级,后来因为白塔坊有座白塔残垣是历史文物,有些老建筑动不得,众人期盼的拆迁就变成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但一直拖到现在都没动静。 “还要会英语?手机电脑?”女生咂舌,“要求这么高?” “要不人家怎么工资开的高呢,请的就是高级家政。” 另一个女生调笑:“这么高的工资,我行不行?我去干。” 黎可磕着瓜子,也笑问何胜:“你瞧我合不合适?我也行。” 不等何胜开口,牌桌上的男人都说不合适:“你这样的,只适合保姆伺候你,不适合你当保姆伺候人。” 黎可捏腔拿调地笑:“哎哟,我哪有这样好的命。” 何胜陪笑:“也不是谁都能当保姆,人家要有经验,年纪也不要太年轻,四五十岁差不多合适。” 这事调笑几句,一众人就把事情撂下,插科打诨说起其他,牌局一直打到天黑,最后黎可找了个借口要走,男人们不肯放人,她笑盈盈地陪着点一圈烟赔罪,旁边何胜帮着解围,揽着送她出去。 两人站在路边,头顶树梢挂着的彩灯照得人流光溢彩,黎可抱起手,半点不客气:“晚上少喝点酒。你瞧你的肚子,以前瘦得跟麻杆似的,这几年胖了多少?” “应酬嘛,没办法。” “你这一年到头赚的钱,都搭应酬上了。” “人脉人情都是靠砸钱堆出来的。”何胜的笑容已有涉入社会的圆滑,“我才二十六岁,也不是攒钱的时候,该花就花了。” “顾着点自己,年纪不小,找个女朋友也好。” “再说吧。”何胜把嘴里烟头扔开。 黎可想起牌桌上说的事儿:“办事牢靠点。你堂叔让你找保姆那事,你找人或者去劳务公司问问,旁边不是有学校么?看看有没有退休教师或者家属,先应应急也好。” 何胜点头说是:“晚些我就去办。”等出租车停在旁,从怀里掏出个红包,“给小欧的压岁钱。” “不要,刚才打牌赚了不少。”黎可甩头,眼神一抛,“你自己留着吧。” “我知道多了你也不收,也没多包。”何胜把红包硬塞进黎可怀里,推进出租车,“我现在也没什么能耐,赚不了大钱,但起码小欧的压岁钱要给。有空我去找小欧,带他玩。” 每年都这样,何胜要给,黎可也没多推辞:“回去我给小欧,让他自己存着。” 到家时间已是不早,冬日夜色浓郁,四面响起鞭炮和烟花绽放的声响,黎可上楼,拧开门,小欧坐在餐桌旁吃饭。 小孩儿一个人坐着,清瘦抽条的背对着她,细细的影子拖在地上,桌上一碗鸡汤,一碗白饭,旁边摊着本漫画书,他一边握着筷子扒饭一边看书。 黎可走过去:“外婆还没回来?” “嗯。” 她伸手拍拍小欧的脑袋,“饿了?自己煮的饭?” “嗯。”小欧放下筷子,大大又漆黑的眼睛抬起来,“你吃吗?我帮你盛一碗。” “我不吃。”黎可蹲下来,低头把小欧衣服的拉链拉起,嗓音轻快,“你也别吃了。家里没别的菜,咱们下馆子吧,你想吃什么?我们挑最贵的饭店。” “你今天又赚钱了吗?”小欧问。 “当然!”她鲜少弯起眼睛笑,眉眼跟小欧很像,冰冷的手搓了搓小欧的脸蛋,“赚不少呢,何胜叔叔还给了你压岁钱。” 小欧的圆脸蛋被捏扁了,长长尖尖的彩色指甲和闪闪亮亮的戒指手镯,雪白柔软又毛绒绒的袖口,很甜的香水和其他不好闻的气味混杂。小欧习惯了,小脸蛋蹭了蹭黎可袖子,乖乖说好:“喊上外婆吧,不然她又要生气。” “行啊。”黎可嘿嘿笑,“吃完饭想不想去放烟花?我们去买,刚才路边好几个小孩都在放烟花,咱们买个最大的,放给他们瞧瞧。” 一大一小手牵手下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LIKE 寒假结束,白塔小学新学期开学,黎可一时兴起,花钱给小欧报了门英语课。 关春梅回头一听,又一顿埋怨:“一年要一万多?又是篮球又是英语课,小欧年纪这么小,能学会什么?” 黎可振振有词:“现在保姆都要懂英语。” 钱总是不经花,像开闸的水一样哗啦啦淌,在黎可的眼影项链皮裙上溅起水花,又在小欧的兴趣课里打了个旋,流到关春梅的家用里就不见踪影。 母女俩吵了一架,黎可找了个新工作,去4s店卖车。 三百六十行,行行不想干。黎可不喜欢车,她搞不清楚每种车型的配置差异和优势性能,也不在乎每辆车的长宽高和有几个喇叭音响,为了赚那点提成,只能死记硬背产品知识和参数配置,最后连小欧都耳濡目染学会不少专业名词,她还在抓耳挠腮地张冠李戴。 卖车不清闲,开着早会夕会各种会,端茶倒水擦车拖地,从早到晚打销售电话拉关系,黎可忙忙乱乱,小欧也让人操心——这个春天小欧连着生了两场病,一次是春季病毒感染,小欧高烧不退,蛮蛮帮忙在儿科挂了个专家号,住了几天院才见好;第二次是小欧的同桌感染了急性腮腺炎,连着把小欧也传染了。 黎可接到学校电话,请假赶去接人,看见小欧焉巴巴地坐着,巴掌大的小脸肿得鼓囊囊,先忍不住放声嘲笑:“怎么肿得跟只蜂蜜小狗似的。”再毫不留情地掏手机,“机会难得,来,小欧,汪一声。” 小欧属狗,平生第一次当蜂蜜小狗,耳朵疼,脸也疼,张张嘴,更疼了,望着眼前哈哈大笑的女人,表情并不开心。 两人去了医院,医生叮嘱腮腺炎要隔离要注意饮食,开了一大袋药,但药吃了也不见好转。 第二天小欧的脸和脖子都肿成了一片,又烫又硬又痛,嘴都张不开。关春梅在家陪着小欧,脾气急躁,给黎可打电话:“小欧还在发烧,一整天什么都不肯吃,要饿死了,说什么也不听,药也不管用,你回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黎可又火急火燎赶回家,小欧病恹恹又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书桌上搁着吃的喝的一口没动,她赶他起床:“外婆说你不肯吃饭,药也不吃,水也不喝,小欧,你知不知道我揍人很疼。” 小欧不吭声,等黎可的手落下才嗫嚅:“妈妈……喉咙痛。” 他鲜少这样喊黎可,以前关春梅不让小欧这样喊,后来小欧懂事,自己也不肯轻易说——不是难受得厉害,黎可绝对听不到这个词。 虚张声势的巴掌停在他蜷起的身体,顿了顿,轻轻拍两下,好像又不够,不够对得起这个词,黎可弯腰,把小欧搂了搂,亲亲小脑瓜,嗓音凭空低了几度:“没事的,妈妈想办法,马上就不疼了。” 吃药不管用,黎可没别的法子,想着带小欧去医院,关春梅突然想起个土方子,说用厚厚的老仙人掌叶,剥皮去刺,捣碎敷在脖子,对付腮腺炎有效。 附近没见谁家养仙人掌,黎可当即要去花鸟市场买,半路想起以前有次带小欧去白塔坊玩,似乎看见哪里墙角有一大丛仙人掌,开着簇簇黄花,被路过的人啧啧称赞。 还真给她找到了。 巷子深处,不知哪户人家的墙角栽着一大丛仙人掌,叶簇高耸旺盛,长得旁若无人。 黎可按了几下门铃,不见有人出来,索性自个蹲下来摘。 仙人掌叶片厚硬,尖刺密布,她蹲在那连掐带拔,刚掰下两片,旁侧暗红色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戴眼镜的老阿姨走出来,再把大门关上,转身正撞见掰仙人掌的黎可。 “阿姨,我刚摁过门铃。”黎可毫无被抓包的尴尬,落落大方,“我以为家里没人。”她捏着仙人掌问,“你家的仙人掌长得真好,我摘几片治病用。能摘吗?” 这阿姨身上有股政府职员的气质,斜着眼:“你摘就行了。” “要不我付您几块钱?” “这也不是我家。”阿姨说话文绉绉的,“主人家不管这些,你自便。” “谢谢。” 阿姨鼻腔里“嗯”了声,昂首挺胸地往外走,边走打电话,说话很有腔调:“老孙。我跟你说,这活我干不了。” “我退休前好歹也算干部身份,办公室干了二十几年,多少领导夸我办事周到得体,挑不出一点错。当初说的好,这活儿简单,家里就一个人,里里外外没那么多事,我是心肠好,也是想发挥发挥余热,愿意过来帮忙照顾一下。” “结果呢,还真以为我是来当保姆的,要求比那些老领导要求还过分,一个瞎子比明眼人还心眼多,人与人的基本尊重都没有,我也是有身份有尊严的人,怎么说还是个长辈……老孙,我这个人最讲原则,善始善终,做完这礼拜就不干,你跟那劳务公司说,这两天让他们把工资结给我。” “……” 黎可跟在阿姨身后,兴致缺缺地听了一路。 仙人掌捣成泥,厚敷在小欧脖颈脸颊,黎可又喂他吃了药,第二天一早,小欧的脸果然好转了不少,关春梅和黎可这才松了口气。 等小欧的病好,黎可又回4s店上班,中午跟同事吃了顿麻辣川菜,只觉牙龈发酸发麻,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脸肿——她被小欧传染了。 黎可症状比小欧还严重,整张脸肿胀发烫,小欧内疚地给她端水递药,黎可让他离远点,声音嘶哑如烂布:“跟你没关系。肯定是因为我嘲笑你是蜂蜜小狗,老天爷看不过去,让我变猪头。” 这病痛起来简直要命,黎可把自己关在房间,玩手机打游戏都熬不住两腮一阵一阵的痛,疼得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手机响起,又是个视频电话,黎可痛得要死,心火燎燎,想骂人又张不开嘴,直接把电话掐了。 过了没多久,男人直接发来语音:“美女,你这几天怎么都不接电话?太不给面子,我想看看店里的车,你开下视频。” 黎可没回,隔了会那人又来:“好几天没听你说话,怎么不发语音?你声音嗲嗲的真好听。是只跟我说话这样,还是跟其他男人都这样?” 她龇牙咧嘴啐一句“狗东西”,揪着眉毛打字:“王哥,您哪天来提车?我在店里等您,坐下来好好聊聊。” 来回拉扯了几次,对方只字不提下单,只想视频打电话聊骚,黎可忍着疼,按捺脾气敷衍,语气藏不住不耐烦,最后男人不高兴:“美女,跟你聊了大半个月,实话跟你讲,那车我的确看中了,你要是能陪我一晚,我明天就去你们店下单。” “卖车提成这么高,你那么会发嗲,肯定不少陪男人睡,老跟我推三阻四,是不是看不起我?” 耳朵一抽一抽的疼,黎可头晕目眩,脑门一冲,对着手机破口大骂:“老娘除了卖车还卖丧门星,家里死几个?这么着急贴上来。嘴这么闲就去舔马桶,蛆都没你恶臭……” 她一串脏话出口成章,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下辈子投胎,最后把人拉黑删除,停下才发现自己脸庞喉咙心口都火辣辣的疼,把敷在脸颊的仙人掌泥掀下来一看,上头醒目的淡红血痕。 在家静养,烦不胜烦,黎可谁也不见,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何胜没打通电话,听关春梅说她和小欧先后生病,拎了不少补品和水果,说是正好来白塔坊办事,顺路送过来。 “还在找保姆?”黎可问他。 “是啊。”何胜奇怪,“姐你怎么知道?” 黎可咽痛懒得讲,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恕不招待,让他赶紧忙去。 . 冰箱里最后一片仙人掌用完,黎可肿胀的脸也消得差不多,只是敷过的仙人掌泥上还带着淡淡的血印,关春梅说她火气重邪气旺,让她再多敷敷。 蓬头垢面的,黎可找了个口罩戴上,又去了白塔坊。 这回不用摁门铃,直接揪仙人掌叶片就行,还没走出巷子,兜里电话铃声已经响了好几遍,是4s店的经理。 黎可接了电话,话筒里的熊熊怒火窜出来:“黎可,你是怎么卖车的?” “人家客户买个几十万的车,多问你两句,你就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全家死绝,有你这样对客户的?还想不想干了?上班这俩月你请了多少假?给你打电话也不接,不来上班也不请假,有没有把公司规定放在眼里?我告诉你……” 她嗓子还哑痛,懒得说话,态度傲横:“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黎可,你这什么态度?” “就这态度。爱听不听,不听拉到。” “行啊,行。我这庙小供不了大佛,你不用来上班了,你——” 黎可翻了个白眼,直接挂了电话。 她往前走,只觉有细细密密的痒痛从手背弥漫,绵绵不绝,渐而难以忍受,刺痛如扎心脏,抬手一看——手背泛红,仙人掌的绒刺不知何时蹭在手背,密密麻麻的刺,看不见,又让人无法忽略。 无穷无尽的烦躁,黎可仰头闭眼,沉沉吐了口气,再蹙起眉尖,按捺着浮躁拔手背的仙人掌刺。 有风拂过,带起清甜的花香,头顶枝叶簌簌的声响——她来了几次都没注意,清净的老巷弄,爬山虎肆意攀满旧墙,翻过围墙的月季怒放在墙头,淡粉秾紫,翠绿艳红。 车铃叮叮响,送货员路过,摁了暗红色大门的门铃,片刻之后,大门自动“嘎吱”一声弹开,送货员把快递纸箱搁在大门内侧,匆匆转身走了。 白色的送货单被风吹起,在地上滚了又滚,大门残留着一道细缝,被纸箱角卡住,发出滴滴的声响。 无穷无尽的刺,心里层层翻滚的火,黎可仰头望着墙头花瀑似的月季,衬着明灿灿的阳光,画一样漂亮。 她站着,突然努了努嘴,转身,脚步带着股无所谓的散漫。 万八千的工资,当保姆也不是不行——糊弄个瞎子有什么难的。 . 暗红色的大门很沉,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热闹的花园。 很大的院子,地上铺着古旧的花砖,四周栽种青翠茂密的植物和种类繁多的花卉,墙角一溜的爬藤月季,蔷薇花架下是君子兰和美人蕉,生机勃勃地围绕着二层旧式小楼,浅黄色的石质外墙,半拱圆的落地窗和露台。 很安静,安静得不需要人的存在。 没等黎可收回打量的视线,一只金黄色的大狗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径直扑到她面前,却不见半点凶态,仰着脑袋,吐着舌头,热情地摇着毛绒绒的尾巴,一个劲围着黎可打转。 黎可心跳吓得停了半拍,不知道是问狗还是问空气:“有人吗?” “有人在吗?” 狗尾巴扫来扫去,哼哧哼哧地喘着气,除此之外,毫无回应。 无人回她,黎可独自站在小楼前。 但仍有声音,仔细听,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随风飘来,急切快速的广播女腔,听不清晰的字眼。 她抬脚往声源处走。 花架下有藤椅,声音就在深处,电子设备里的播音或者什么谈话,滔滔不绝,枯燥正经,不知停歇。 “喂,请问有人吗?”黎可把发哑的嗓音提到最高,试图超越广播的音量。 生机勃勃的花叶后,白色的落地窗“刺啦”一声推开,有人迈了两步,手扶窗框,露着一片灰色的衣角,隐隐约约一点侧脸。 聒噪的广播声终止。 “你是谁?”男人的声音,淡漠、年轻。 黎可清清嗓子:“您这是不是在招保姆?” 对方没有应答,甚至没有任何动作,黎可透过花叶的罅隙看人,继续说,“我是来应聘保姆的。” 那人半晌不语,又问:“你怎么进来的?” “门开着,我自己进来的。” 男人的音调没有丝毫情绪:“我不需要保姆,请你现在离开。” “何老板叫我来的。”黎可往前迈几步,底气十足,“佳峰公司的何老板,说要找个保姆,给了我这个地址。” 男人默不作声。 沉默的时间太久,不知道这人是在思索还是如何,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黎可看着他,突然探了探脑袋,伸手晃了晃,不见那人有丝毫反应,再问:“先生?我来应聘保姆的。” 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扶了下廊柱,再慢吞吞地往前走,迎着她的方向:“没人和我说过。” “是吗?”黎可脸上突然有了笑,目光仔细打量:“不知道何老板那边是不是忘记了,还是没来得及跟您讲?哎呀,这事弄的……说是上个保姆前两天刚走,着急用人,正好我家离得也不远,这不就过来了,您要是不相信,我给何老板那边打个电话?或者您问一声?联系我的人是何老板的侄子,一个叫何胜的年轻小伙子,您认识吗?” 也许说过,也许他忽略了某通电话。男人神情空白,脸色平静。 他在蔷薇花下的步伐极慢,太阳穿过花枝翠叶的筛下点点光斑,镀在身上像层清浅的晕影,衣料柔软的灰色居家服,很高的个子和清瘦的身形,逐渐在明暗交汇的光线里呈现全貌——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五官线条流畅,过于冷白的肤色和漆黑的眉眼相衬,莫名有种沉郁和疏离。 “先生,我蛮符合条件的。”黎可腔调忽变,不少殷勤,“我会做饭,以前在酒楼干过,厨艺相当不错。还在酒店上过班,房间整理打扫这些都会做,手脚挺勤快,做事很麻利,认识的人没少夸我会收拾,家里一点灰都没有,哪里有点不干净,哎哟,半夜睡不着都要爬起来把活干完。” 她自己也笑,自卖自夸,“家里人讲,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就是有时候嘴巴笨,不太爱说话,也不太管闲事,有时候人家问我,我还一问三不知。” 男人不说话,除了微皱的眉棱外毫无神色,似乎并不好打交道,刚才围着黎可转来转去的热情大狗早已温顺地奔向主人,黎可看着狗,继续给自己加码,“您家的狗真可爱。哦,对了,我会养狗,我家里也有条小狗,七八岁了,特别乖。” “我学历也有的,手机家电什么的我也应付得来,何老板还说要会点英语,我也能说几句,不会的地方也挺好学的。” 男人抚摸着狗,距黎可不远不近的距离,声线冷平地问:“你确定自己符合要求?” “当然确定。”她胸有成竹地说,打量的目光挪到男人脸上,英俊消沉的一张脸,不对劲的地方在那里——睫毛低敛的眼瞳毫无焦距,视线无神,明明落在她的方向,却又不知落在哪里。 “我有经验,以前也做过家政这行。做不了的事我也不会接,何老板也不会找我,耽误大家的时间,您说是不是……”黎可看着眼前的男人,虚笑着回应,不知道哪一秒,笑容突然滞了下,好像迎面碰了什么东西,兜头下来的蛛网或者扬起的灰,但也只是一瞬,再愣住,皱眉,仔细端详他:“贺……先生?” 面前的女人声音粗哑,气息浮乱,听不出大致年龄,也感知不到性格,完全混沌的一团。 贺循沉默,问:“怎么称呼您?” 黎可盯着人,许久之后才回神,眼睛一眨,自顾自地埋头闷笑了下,抿着唇,笑颤了肩膀:“我姓黎。”她揭下口罩,目光随意地注视他,带着莫名的笑意,“黎明的黎,可以的可。黎可。” 面前的男人似是而非地望着她,神色无动于衷。 贺循看不见,黎可还是笑:“我年龄……今年四,四十来岁。贺先生,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叫我黎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LIKE 找工作对黎可来说不是难事,她先要知会何胜。 何胜听她说完这件事,惊得嘴里的烟砸在裤子上,哭笑不得:“coco姐,这不是闹着玩的。” “少废话,就两个字。”她伸出食指,挑眉威胁他,“配合。” 何胜面色为难:“不是……这活儿,它不适合你干,又做家务又伺候人,咱也没必要干,你想上班,我给你找个其他工作。” “我的事自己拿主意,你少管。”她眼风张扬,说一不二,“这活我怎么不能干,我瞧着挺好,事少钱多好糊弄。” “不是,姐,真不合适……”何胜抓头“啧”了下,最后哎哟出声,“你去当保姆……我也,不舍得你干这个,给你找个保姆还差不多……我早说过的,我把你塞我叔公司里头去,真的,你又从来不听我的。” “滚滚滚。”黎可拧眉,当即要翻脸,“警告你啊,少碍我的事。”她拗起脸,抬着下巴嘀咕:“再说了,还不知道能干多久,撑死了也就一两个月。” 知会,不是商量。 何胜从来劝不动她,只能听她的。 黎可乜何胜一眼,眉尖微浮,再问:“那个人……看着挺好的,怎么会眼睛瞎了?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先天的,我听我堂叔提过几句,说是以前受过什么伤,后来眼睛就渐渐看不见了,也治不好,这才搬回老家来住。” “什么时候受伤出事?” 何胜不知道她怎么问这个:“可能也就前几年吧,我堂叔说他以前还挺厉害,年轻才俊,大有可为。” “他什么时候回潞白的?你跟他熟不熟?” “回来大半年了。我也没跟他多说过几句话。我堂叔跟他家有生意,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但他不喜欢应酬,连我堂叔都不太见,后来我堂叔就派我时不时去送点礼盒,送点补品,有事去一趟。” 黎可耷着眼皮“嗯”了声,起身:“走了。” “coco姐!” “安排我上班。”她回头,“工资谁付?要是你堂叔那边付,我要一万块,要是他那边出,八千就行了。” “为啥?” “同情价。”她甩头发。 . 贺循并不关心身外事。 二十四岁失明,至今已经已有四年的时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陷入黑暗,又在希冀和绝望的洪流中反复冲刷,直至最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而他也最终回归平静。 家里太吵,人太多,父母兄姊、亲朋好友、医生看护,围着他转的和陪着他的,逐渐成为一种无处不在又无法卸除的负担,像蚕茧一样缠得人透不过气来,以至于一年前贺循决定回到潞白市。 他只是单纯地想过清净日子。 潞白是贺循妈妈的故乡。 儿时父母生意忙碌,贺循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无暇照顾他,便把他送到潞白市的外公外婆家,贺循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才重回父母身边。 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去往的城市越来越繁华,家也越搬越豪华,贺循失明后几乎闭门不出,每天在空空荡荡的别墅里摸索碰撞,却发现脑海里最清晰的地方,还是潞白市的家——暗红色的大门,院子里外婆精心侍弄的花花草草,开花时如云如雾的蔷薇花架,屋前坐着吃西瓜的台阶和门框上外公亲手写的对联,厨房里飘荡着四季食物的香气,光滑的红木扶手通往二楼的卧房和露台,他房间的墙上张贴的球星海报和推窗就见的月季花。 这些细节浮在脑海,栩栩如生。 这是贺循住过时间最长的家。 外公外婆陆续去世,临终前特意叮嘱把这幢老房子留给贺循,后来他忙于学业又忙于事业,再也不曾回到过潞白市,屋子闭门空置数载,只请人定期打扫。 贺家父母有三个孩子,个个优秀,但世事难求圆满,哥哥姐姐的性格处事总有让父母操心叹气的地方,唯有幼子最完美,性格相貌能力无可挑剔,从小省心懂事,一路顺风顺水,读书工作恋爱都让人百般满意,家里原本对幼子寄予厚望,谁料圆圆易缺,不过是一场毫不起眼的事故,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一片黑暗,再好的医生和医疗换来的依旧是失望。 意气风发的青年坠到崖底之境,没有人能接受这个结局,家中失去了笑声,每个人都在强颜欢笑地掩饰。 后来贺循请设计师重新改造老宅,依然维持记忆中的原貌,只是更适合视障人士生活,而后不顾家人的反对,决定搬回潞白独居。贺父贺母不管如何苦口婆心都劝说无效,实在不放心贺循独自生活,最后的让步条件是让一直照顾他的保姆跟着回来,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佳峰公司老板叫何庆田,跟贺家有生意往来,知道贺循回来,隔三差五就要关照一番。后来贺循带回来的保姆家中出事,不得不辞职,何庆田知道后,立即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贺循的日常生活并不需要特殊照顾,但家里的确需要一双眼睛,他并不在乎这个人是谁,只是希望没有人打搅自己。 新来的保姆姓“黎”,除此之外的事情,贺循毫不在意——黎可还是心想:“一个瞎子,有什么不好糊弄的。” . 黎可的新工作不错,活儿简单,离家甚近,每周单休,月薪八千。 还有一本标准的工作手册。 哦,还有一个人,一位姓曹的女士,语气一板一眼,在电话里说自己是贺先生的私人秘书,负责黎可的工作安排。 【没有住家要求。】 【工作时间是早上7:30到17:30,虽然工作时间比较长,屋子也比较大,但工作量并非十分繁重,花园和全屋卫生每周有人上门打理,家庭日常消耗品会定期送货上门,您主要负责贺先生的一日三餐和家里的日常清洁。】 【家里配置了全屋智能系统,请您尽快学会操作。一楼功能区包括厨房、客厅、家政间,这是您的主要工作区域,二楼是贺先生的主要活动区域,您需要每天在固定时间上楼进行家务整理。另外,请您谨记,贺先生不喜欢有人随意进出二楼房间和随便擅动他的个人物品。】 【贺先生的导盲犬lucky是专业培训的工作犬种,需要您协助贺先生照料工作犬,包括喂食、清洁、日常活动。由于导盲犬的工作语言是英文,也需要您有基础的英文水平。】 【……】 毋须主人露面,甚至都不需要费一句口舌,黎可有一张详细的工作表,把从早到晚的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本工作手册详尽堪比说明书,里面罗列了种种要求,大到一日三餐的烹饪菜色,小到一双袜子的折叠方法,什么时段需要完成什么事情,甚至每天每周每月的工作分配,字里行间都写着“专业”和“不好对付”几个大字。 “行吧。”黎可把工作手册扔开。 . 第一天的工作从迟到开始。 黎可这辈子鲜少操心,从小到大睡眠极佳,早上闹钟都吵不醒,念书的时候她就爱迟到,后来也几乎没上过早班,宁愿晚上加班熬夜也不愿意早上争分夺秒。 七点半的上班时间,意味着黎可最迟要在七点起床。 妆是不用化了,衣服也不用挑,随便抓两件套上,一路从卧室穿到客厅,小欧还在慢条斯理地刷牙,关春梅听她乒乒乓乓闹出一堆声响:“黎可,你去楼下买俩包子油条。” “我不吃。” “你不吃小欧吃,家里只剩鸡蛋了。” “我上班要迟到。” “这么早去哪儿上班?何胜又给你找的什么活?怎么还要我的照片?哎,黎可……”关春梅看着黎可叮叮当当下楼,跟逃难似的,回头跟小欧埋怨:“小欧,外婆跟你讲。别学她样,这么大人了,嘴里没一句实话。” 黎可下楼买早饭,包子扔给小欧,再出门,赶去白塔坊,那扇暗红色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她记得曹小姐跟她说过开门密码,翻开工作手册一通乱找,踏进家门时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 春天的早上,暗香浮动又绿意盎然的大花园,一条大黄狗趴在院子里,抱着块肉干啃得香香,黎可轻轻吹了个口哨,甩甩头发,不慌不忙进了家门,先去厨房做早饭——厨房飘荡着咖啡的香气。 有人在煮咖啡。 明亮的晨曦在地板铺了半爿,柔光触及男人的衣角,深蓝色的条纹长衫,宽松垂荡的袖口和裤脚,身姿足够舒展,气质却依旧疏离。 他背对着黎可,安安静静地站在咖啡机前,一手握住咖啡壶手柄,一手摸在摁键上,静静地等咖啡液往下漏。听见声响,极轻微地偏首,露出一点毫无波澜的侧脸——寻找她的位置。 黎可沉沉嗓子:“早,贺先生。我今天来上班。” “早。”声线清寥,毫无情绪。 贺循丝毫未在意,只专心等咖啡,只听得对方讪讪开口,似乎是满脸堆笑:“对不起啊贺先生。今天第一天上班,本来起了个大早,结果在巷子里走错路,绕来绕去转了好大一圈,刚找到家门,晚到了会。” “没关系。” “您要喝咖啡啊?我来我来,哎哟真不好意思。”有脚步声急切地迈近,语气热络殷勤,“煮咖啡我也会的。煮的还不错,喝过的人都夸,您坐您坐,我来煮。” “不用。” 咖啡机的声响戛然停住,贺循握着咖啡杯,已然转身走开。 黎可扑了空。 男人走路的姿势像有心事的沉思,头颅微垂,眉睫因低敛而显得柔和——一切看似和正常人无异,只是眼帘始终未曾掀起,而是突然在某个节点抬起了手,在虚空中摸了一下,握住了岛台的一角,继而在几步之后伸长手臂,触及餐厅的门框,再往前走几步,伸手拉开了餐椅,手掌摁着餐桌边缘,把咖啡杯稳稳地放在桌面。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盘,搁着刚叮好的吐司片。 黎可站在咖啡机旁,极高地挑了挑眉,把喉咙那句“我来做早餐”咽回肚子,脸上陪笑:“您自己做的早餐?真不好意思,我还要准备点什么?我现在来做。” “不必了。”屋子太大太干净,显得声音格外有距离感。 餐桌靠窗,窗户阔大,外头就是蔷薇花架,红花绿叶围着窗棂探头探脑,兴致勃勃地打量男人吃饭——姿势娴熟坦然,赏心悦目。只是极细微处可见端倪,修长双手摊在餐桌,轻缓地挪,指尖触到旁侧的餐具,再触碰盘碟,伸手确定食物的位置,再餐具挟取,平稳地喂进嘴里。 “曹小姐已经联系过您。您先熟悉下家里,记一下工作内容。”贺循声音平冷,“我并不需要特别照顾,也不需要过分关注,您把自己事情做好就可以。" 黎可“哦”了一声。 曹小姐交代的那些话里,也简单介绍了贺循的情况,独居的失明人士,需要人帮忙打理屋子,黎可也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主人不喜欢多嘴多话,别上赶着凑到人面前,把自己分内事干好就行。 “明白。” “我眼睛看不见。麻烦您记住,家里所有的东西都需要在固定位置,不要随手放置,用完放回原处。”他抬了下头,漆黑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空蒙的视线莫名有郑重的感觉,“这是最重要的。” 黎可被他阒黑的视线一盯,倚着台面的歪斜身形下意识站直,声音没挂住:“好的。”又猛然反应过来,轻轻咳一声,陪笑道,“知道了,贺先生。” . 人已经走了,把厨房留给了黎可。 冰箱和食品柜里的食物允许黎可随意取用,包括一日三餐,只是家里吃饭分餐,保姆不跟主人同桌。 厨房岛台上还有个电子屏食谱,黎可看了看,心里大概有数。每周食谱是固定的,早餐就是全麦面包,培根煎蛋,或者中式粥点,吐司三明治。中午菜式复杂些,不过也是三菜一汤,荤素搭配,晚饭也简单,基本一碗牛奶煮燕麦就能解决。 这家里还是老房子的装修,家具陈设看起来有些年头,发红的木地板,雪白的墙面,墙上挂着相框装裱的书法和山水画,玻璃橱窗的隔层摆着瓶瓶罐罐的装饰,靠墙的五斗柜上铺着白色蕾丝布盖,木质沙发扶手和带花纹的软包坐垫泛着岁月的痕迹。 崭新的是黎可经常出入的地方,地板地砖的平面毫无落差,厨房一水的台面没有阻挡,无障碍的浴室,功能齐全又分类细致的家政间,可喜可贺的是家里装备齐全,各种智能家电一应俱全,厨房蒸煮烘烤炸操作方便,的确省力不少。 家里没有别的闲杂人等,黎可的工作范围主要在一楼,贺循大部分时间待在二楼,轻易不会露面,中午吃饭厨房有摁铃,楼上能听见,屋子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偶尔有一两句广播音从窗户传进来,更显得清静无聊。 何胜说短短几个月,这位贺先生换了三四位保姆,黎可打开冰箱,先给自己倒了杯橙汁,惬意一喝,心想,这换谁谁不撒野。 午餐时间是十二点,黎可已经按了两次铃,迟迟不见人下楼,小狗倒是甩着尾巴,啪嗒啪嗒地从楼梯下来了——这狗跟主人一个德性,安安静静,不吵不叫,几乎没有存在感,就是模样性格看着可爱多了。 她蹲下来,跟狗平视。 “lucky?”黎可撑着下巴,小声问,“你是国外回来的导盲犬哦?能不能听懂中文?” lucky咧着嘴筒子,吐着舌头,朝着黎可摇尾巴。 “握个手。”她脑袋一歪,“英语怎么说来着?hand?givemeyourhand?” 小狗把爪子递到黎可手里。 “不错嘛。”黎可握着毛绒绒的狗爪,有了兴趣,“坐下来,sitdown。” lucky一屁股蹲下,圆溜溜的黑眼睛葡萄似的,亮闪闪地看着黎可。 “真可爱。”她摸摸狗头,“小欧肯定喜欢你,他跟你一样属狗。”黎可抬抬下巴,伸出手指绕一圈,“躺下,打个滚吧。” 小狗听懂了,在地板上露着肚皮翻滚起来。 黎可瞄了一眼,笑:“好嘛,咱们都是女孩子,我叫coco,以后请你多多照顾,合作愉快。” lucky欢快地站起来,又吐着舌头,大力地摇起尾巴。 岛台上摆着黎可的午饭,香喷喷的红烧排骨,她伸手捏了块肥的,在lucky面前晃来晃去,看它眼睛滴溜溜地追着,来来回回地逗它,最后急得lucky发出哼哼唧唧的讨食声。 黎可扬手把排骨抛在地板,笑眯眯看lucky迫不及待追上去。 人已经不知道何时到了面前——贺循扶着栏杆下楼的步伐几乎没有声响,直至踩上客厅的木地板发出轻微声响才被黎可察觉。 “不要给lucky喂食。”失焦的眼睛毫无光亮,漆黑到深不见底,直接望向黎可,语气不近人情,“它不能吃太多。” 黎可收回手,连着脸上的笑也一并收回,目光落在他那双眼睛上,仍在习惯这双眼睛带给人的错觉,声音变得殷勤客气:“知道了,贺先生。” 他往餐厅走:“每天早上我会给lucky喂一顿狗粮。冰箱里有食材,你下班走之前,麻烦再给它煮一顿吃的。” 黎可说好。 家里两个活人,各坐各的位置,各吃各的饭,lucky安静地趴在贺循脚边,时而抬头望望主人,时而探头望望新来的陌生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LIKE 早上六点,贺循准时起床。 时间已经失去了价值,只是生物钟苛刻得不近人情,连一秒钟都不愿耽搁。 从床上坐起,他习惯面朝着窗户那边,即便同样是黑漆漆一片,但早晨是有形状的,婉转的鸟啼和带着温度的风,像触感柔软的羽毛。 出神片刻,lucky已经迈着吧嗒吧嗒的步伐进来,湿润的鼻头拱着贺循的手,他拍拍它的脑袋:“早,lucky。” 先带lucky下楼。 环境熟悉,贺循在家并不需要盲杖或者指引,小狗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看看主人,他在后面行走自如,每一步都熟稔在心。 后院有块草地是lucky的固定厕所,贺循带它上完厕所,一人一狗去了前院,花园里有一筐宠物玩具,lucky最喜欢其中一个黄色的咬胶球,把球叼给贺循,摇着尾巴等他抛出,飞奔接住,再次塞回贺循手里。 运动完后是lucky的早餐时间,贺循给它倒一碗狗粮,加两条磨牙肉干,独自回到房间。 迈步走进浴室,半个小时后水声停住,换好衣服,把浴巾和换下的衣物放进洗衣机,走回房间,打开放在床头柜里的药盒,温水服药,再拿起手机。 双指滑动,机械语音快速朗读手机屏幕,有半夜的消息。 点进对话框,跳出稚气的语音:“小舅舅。” “我们今天在迪士尼,奥兰多。”小女孩娇嫩可爱的嗓音,“小舅舅,我给你买了礼物,一个旋转八音盒,你听。我让妈妈把礼物寄给你,小舅舅,如果你收到我的礼物,那就代表着我想你了哦。” 童言童语中掺杂着八音盒悠扬的音乐。 下一段是小男孩的语音:“我们给全家人都买了礼物。小舅舅,你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一把宝剑,还有哔哔哔的音效!我猜你肯定会喜欢。” 后面是贺菲的声音:“这俩孩子,出来玩不知道多兴奋,买了礼物,挨个都要通知一遍,拦都拦不住。” “这边有时差,没吵醒你吧。”贺菲语气带笑,“小弟,最近过得怎么样?多出门走走,别成天自己闷在家里,虽然看不见,但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用心感受就好……我知道你想重新开始生活,家里人不理解,但其实我挺放心的,你也让我们放心一点,有空多给我们打打电话、聊聊天。” 贺循垂睫,认真听完语音,手指定在对话框,嗓音平和温淡:“姐,替我谢谢奕欢和奕乐,很高兴能收到他俩的礼物,祝你们玩得开心……我很好,最近天气很好,吃得很好,睡得也不错,在家翻了一些外公以前留下来的藏书,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手机里还有几条别的消息。 语音快速读屏,最后手指退出对话框,贺循收起手机下楼。 扶着楼梯往下走,他已经听见了厨房的叮当声响,还有煎蛋和咖啡的香气——失明人士的听力和嗅觉比常人更灵敏。 . 人和狗都醒得早,迟到的理由不好找,连着几日黎可踩点上班。 掩着哈欠做早饭,视线里先出现一双薄底拖鞋,再是料子柔软的灰色长裤和上衣,黎可抬头看人——冷白淡漠的脸和漆黑无神的眼睛——这工作,先要习惯眼前这个人是个瞎子,再习惯一日三餐围着厨房转。 “早啊,贺先生。” 动作敷衍,但不妨碍黎可语气热情,“今天的早餐是三明治煎蛋,您稍等啊,马上就好。我还煮了咖啡,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不等贺循回应,黎可手脚快快地把餐盘和咖啡杯端去餐厅,再折回岛台,瞟一眼电子食谱,指尖敲敲台面,转身去翻冰箱,匆匆洗一碟莓果,再浇上酸奶,抽屉里翻出餐具,通通摆在餐桌,拉开餐椅,最后拍拍手,完事了。 贺循停住脚步,默然面对着这堆自由流动的声响,眉棱不易察觉地皱起——杂乱无章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抑或是洪水肆虐吞没的溪流,在每天的早中晚,定时在厨房响起。 他径直绕过奔腾的溪流,走向餐厅。 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旁,进食姿态慢条斯理,早餐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交响曲在指挥棒的挥舞下持续奏乐,洪水席卷着浪花淹没了厨房。 用餐结束,贺循推开椅子起身,再摸索着端起餐盘,殷勤陪笑的声音从岛台旁拽出来:“贺先生,您放着就行,我来收拾。” “有劳。” 音调冷清,依旧是生人勿近的气场,但他将餐盘和咖啡杯整齐摆进水池,再挽起衣袖洗手,仔细搓揉修长指尖的泡沫,姿势又显得性情温和,教养良好。 “您太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黎可满脸堆笑,但姿势动作和语气态度南辕北辙,歪靠着岛台,懒散打量男人迈步上楼梯的背影,再慢悠悠撕下块面包,捏成小圆球,直线抛进嘴里。 工作手册上说,一日三餐按食谱烹饪,厨房和浴室洁净清爽,各项物品严格摆放,地面和家具擦拭无尘。 工作手册还说,主人衣服熨烫后按分类收纳,卧室窗帘定期换洗,床品一周更换两次,宠物用品勤换消毒。 工作手册再说,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是二楼家务的固定时间,严格按照时间表完成每项工作。 造型复古的红木楼梯往上延伸,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往左边是书房,往右边是卧室。 主卧是个大套房。进门先是水吧和休息沙发,角落的圆形地毯是lucky睡觉的地方,往里走是干净清爽的卧室,除了床和衣柜外别无杂物,房间连着无障碍浴室,浴室连通衣帽间和洗衣间,洗衣间往前走,推开一扇门就是二楼露台,露台有户外楼梯通向楼下花园。 衣帽间里绝大部分都是男士居家常服和睡衣,收纳严明,每套衣服挂得服服帖帖,抽屉里的床单叠得棱角分明,每双袜子都用回形针别好摆整齐。 主卧洗衣间和楼下洗衣房格局相似,摆着好几台洗烘机和消毒机,每台洗衣机都有标签贴明使用用途,处处细节暗示着主人的某种洁癖倾向——谢天谢地,主人的贴身衣物无须保姆动手,避免了黎可给除小欧以外的人洗内裤的噩运。 黎可倚着洗衣机,把那本废话连篇的工作手册翻了又翻,最后摸出把指甲刀,喀嚓喀嚓地把闪亮的指甲剪短。 主人虽然眼盲,但自理能力看着还行,在家里能自如行走,也会洗衣做饭,洗衣机里的衣物已经洗好,黎可把衣服拎去露台晾晒,再掀起雪白的床单,拆下被套,一股脑塞进洗衣机,趁着空当,拖出吸尘器清理地毯,打扫卫生。 关春梅常说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做家务不像干活,像施舍。 她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家境普通,爹妈不惯着,收拾房间、洗碗扫地这些事情打小就做,十四五岁自己洗衣做饭也不在话下。 只是她懒散没个正形,嘴里嚼着口香糖,耳朵塞着耳机,再哼着歌,脚下拖鞋带点小猫跟,一手插衣服兜里,支着肩膀,三两步转个身,走台步也就那个范,手里抓着个吸尘器满屋子转悠,楼上楼下来回作秀。 . “……” 电话里,曹小姐打断了贺循的走神:“贺先生?” “你继续说。”贺循回神,淡声道,“我在听。” “这个月您的所有账户明细我已经邮件发给您。还有之前两笔不动产投资需要您再确认下文件,如果没有问题,我把确认函寄给您,请您签名。” “另外,最近您有一些信件,我筛选过,有几封私人信件我转寄给您。还有您日常服用的药物,大概下周送到家里,医生也说再隔几个月,需要您回来再做个检查……” 说是私人秘书,曹小姐更像是贺循的全能助理,因为视力的受限和外出活动的不便,主要替贺循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书面文件和资产管理。 贺循听着,间或“嗯”一声,说知道了。 事情说完,曹小姐要挂电话,又突然想起来,问贺循:“对了,新来的家政阿姨,您觉得行吗?” 贺循从家带来的保姆辞职后,曹小姐本想聘个专业家政派过去,但佳峰公司的何老板热心过甚,贺循自己又不在意,曹小姐不好自作主张,也就任着何老板拍胸脯,在潞白当地找个保姆阿姨。 但小城市的人才专业度多少差了些,之前请的那几位阿姨,要么是家里的智能系统操作不来,要么话太多又爱探问八卦,要么有其他不尽如人意,一直没挑中稳定人选。 洗衣房的声响已经结束,那位“黎姐”从露台绕到楼下,又从楼下折回楼上,刺刺拉拉拖着吸尘器走遍了整个屋子,在远处低声逗着lucky。 贺循垂着眼睫。 他性格并不乖戾冷僻,也不尖锐苛刻,只是对身边的一切都漠然置之,甚至在曹小姐开口之前都未曾去想——这位新来的保姆工作上和其他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也许身上有某些毛毛躁躁的毛病,或者直觉上某些细微到可以被忽略的奇妙感觉。 但很好的是,她不多嘴,也不好奇。 贺循已经厌倦了所有接触他的人的对话,不管是明里暗里的探问还是鼓励打气的安慰,也厌倦了跟一切陌生人和明眼人的来往。 不远处的噪音并不在他难以忍耐的范围内。 “可以。” 曹小姐说好:“那我跟阿姨说,试工期通过。” 电话结束,贺循仍站在露台,握着手机刷了会新闻,在倍速播放的机械音中,又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从屋里出来,由远及近,最后朝着他走来。 女人的声音,含着某种殷勤的笑,尽管贺循不做任何联想,但这种语气极度趋近于菜市场的小贩,或是路边招手揽客的商家,隐隐抱着某种有利可图的目的:“贺先生,我洗了点水果,您尝尝。” . 何胜来了趟白塔坊。 手上还拎了两盒精品茶叶,说是何老板寻来的,山里古茶树刚炒出来的新茶,这茶品质极好,每年只产几罐,外头压根买不着,特意让他送两罐给贺循。 何庆田是贺家公司的供应商,又是贺循母亲的老同学,不管是生意交情还是私人照顾都推脱不开,尽管贺循极力避免社交和照拂,但何庆田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事先又打过招呼,贺循还是收下了这份推不开的“小小心意”。 他对所有人好像都是同样的态度,神色说不上来是冷淡自持还是毫无情绪,礼貌疏离地跟何胜道谢:“麻烦了,请替我多谢何叔叔。” 何胜习惯了贺循的态度,一边爽快应付,一边朝着黎可抬抬下巴。 黎可也知道他要来,默不作声又似笑非笑地站在旁边看他跟贺循说话,最后走过去接过了何胜手里的茶叶,两人使了个眼色,她先把茶叶拎进家里,再送何胜出门。 两人站在门外的仙人掌旁。 “姐,这几天待得怎么样?还行吗?” 何胜拿着关春梅的资料糊弄他堂叔和曹小姐,自己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生怕事情露馅,但试工期过了,又看看贺循和黎可的样子,好像也放心了点。 黎可不化妆,脸素白,扎个低丸子头,穿着身宽松的灰白色卫衣,乍一眼看着还有点温婉,但她抱着手,支着腿,姿势神情丝毫跟温婉不沾边:“有什么不行的。人家都看不见,少说话就得了。” 何胜:“我就怕他要求多,你不习惯。” 黎可不以为意,这种活她也不是干不来,即便干不来,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你放心吧,我搞得定。” 事都办到这份上,何胜也没什么不放心,后面要是有什么事,再想办法糊弄过去吧。 先不管以后的事,何胜问:“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吃饭?我看市中心开了家挺大的披萨店,里头都是小孩,要不带小欧去尝尝?” “行啊。”黎可想了想,晚上没事,“我五点半下班,你有空去帮我接小欧?下班一起过去?” “没问题,我去接小欧。” 两人又聊了几句别的,何胜先撤,黎可弯腰拔了几根仙人掌刺,逗着地上蚂蚁玩了会,转身回去了。 家里不见人影,lucky的尾巴在楼梯间晃了下又消失,黎可拎起茶叶盒,想着要塞进哪个柜子里,打开包装一看,这茶叶还真不错。 前几年,黎可当过一阵茶艺师,还考过证书,识茶煮茶这些都是手到擒来,何老板送的茶叶她以前在茶馆见过,是个政府领导带来的私藏,特意在茶馆招待朋友,品质的确是赞不绝口。 客厅玻璃柜里摆着好几套上好茶具,玻璃壶陶壶紫砂壶,新的旧的都有,只是看起来尘封许久。 好几年没碰茶,黎可有点技痒。 东西收起来,过一会,lucky毛绒绒的尾巴在门外闪过,蔷薇花架下传来广播的声响,黎可身子一拧,探头看了眼。 人的确在蔷薇花架下坐着。 大街上瞎子少见,贺循也整天呆在家里,家里清净,又鲜少有外人来,他要么呆在书房,要么在露台和花园里消磨时间,眼睛看不见,那就只能凭借听觉,听广播或者手机电脑的声音,电子设备的语速已经超出了正常人大脑的接收范围,一团聒噪杂乱又毫无音律美感的机械电子音。 姹紫嫣红的漂亮花园,鲜艳芬芳的鲜花围绕,浓密树杪投下的光影和清爽温柔的风,他就无动于衷坐在其中。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吗?知道细碎灿烂的阳光洒在头顶和肩膀吗?知道有朵粉白的花瓣坠落在脚边吗?知道柔风拂过他的裤管和袖角吗? 黎可承认,偶尔有那么一点点时候,她的脑海里会轻轻飘过“同情”这个词。 “贺先生。” 她推开窗,探头笑着跟那个人讲,“我给您泡壶茶喝吧。” 先洗手,挑一套合适的茶具,再温杯烫壶、开盖投茶、摇香、注水。 黎可把茶具端出去,送到蔷薇花架下,摆在贺循手边的桌子,笑道:“何老板送的茶叶的确好,您喝喝看,跟别的茶不一样。” 贺循思绪放空,冷不丁被打搅,神情也未见如何,淡声说了句:“谢谢。” 她掀盖,香气四溢的茶味扑腾而出,黎可一边斟茶一边跟他说:“这茶有个名字叫九峰涧泉,茶味醇润,泡个十次还有余韵。它是我们本地茶,不出名,西乡那边有座山叫九峰涧,山里有天然活泉,几颗老茶树就长在泉眼边,听说一年大概就产个一斤左右茶叶,平常人喝不到,也就是送给市里的领导、有钱的老板。” 贺循偏首,淡香湿热的茶气扑在脸上,再和四周的花香一起散逸,还有瓷器细碎又流畅的声响,茶盖转动的手势很熟,水线注入茶杯的声音清脆悦耳。 今天天气很好,刚才天空有鸟群飞过,他知道现在是很漂亮的春天,似乎喝杯茶也不错……贺循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喝茶的场景,也许是和一帮朋友去了茶室聊天,也许是坐在书房接过老爸递来的茶,但这种记忆已经遥远得像个梦…… 他静静坐着,并不抗拒这一刻,反倒意外地多说了两句话:“茶汤闻起来很香……你很会沏茶。” 想起点什么,他又说,“咖啡煮得也很好。” 黎可笑了声,撒谎从不打草稿:“我以前干活的那户人家,是个公司大老板,平时就爱喝茶,我就跟着认识了不少茶叶,也学会了泡茶。家里太太年轻,爱喝咖啡,我也学了点,反正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不,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两人几天加起来也没这会说的话多。 贺循没再说话。 黎可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将茶杯摆好位置,笑道:“我把茶杯放在桌子正中间,大概两个手掌的距离,您拿的时候小心烫。” “谢谢。” 茶香沉浮,贺循思绪转圜,突然抬起眼睛,漆黑眼眸盯着她:“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他的神色是放松的,表情却因平静而显得深沉,失明的眼睛并没有患病的怪样,瞳仁的颜色很正常,乌黑的、光亮的,能清楚倒影人的面容,眼睛的形状生得好看,线条圆润温顺,眼尾弧度尖锐,折射出不好糊弄的冷淡。 在人类感官功能中,视觉系统获得的外界信息占比大概在80%。对于后天失明的人而言,眼睛看不见后,所有的一切便失了原形,声音成了最主要的依赖载体。 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一匹布,这匹布有经纬,有材质,有粗韧,也有花纹,年龄、性别、性格或者阅历都在声音里显现,这些东西糅合成了这个人的“五官”,成为了贺循的“看见”。 直觉里被忽略的那一点细微异样——黎可的声音不对。 她摆弄茶杯的手一顿,愣了下,呵呵干笑两声。 黎可的嗓音不是娇软清甜那挂,音色清脆而直爽,尾音爱发懒拖调,但是很年轻的音调。一开始她得腮腺炎,声音哑得跟鸭子差不多,听不出什么年龄,后来怕露馅,她在贺循面前说话就故意压着嗓子,尽量少开口,刚才那一串话太密,把原本的音色露出来了。 黎可清了清喉咙,笑眯眯的,不慌不忙道:“您不知道,我就这一把嗓子好。” “前些天上火,喉咙不舒服,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现在才好些。”她张口就来,语气就是关春梅的调调:“我二十多岁,当姑娘那会,嗓子更好更水灵,有个外号叫百灵鸟,唱歌那叫一个好听,人人都爱听我唱。后来年纪大了,声带也哑了,嗓子也不如年轻时候干净,我就每天吃几枚咸橄榄,喝点蜂蜜水、菊花茶,时不时还去公园吊吊嗓。” “要不……您一边喝茶,我一边给您唱几段。”黎可再咳咳两声清嗓子,引着调哼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的确……歌声悦耳,动听,婉转。 “……” 贺循在这嘹亮清脆的黄梅腔里莫名沉默,半晌不语,最后抿抿唇,淡声道:“你先去忙吧。” 黎可把茶壶放下:“您喝茶,好喝我再给您沏。”转身走开,再抿唇闷笑,朝着lucky挤挤眼睛,抛了个大大的媚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LIKE 黎可每天上班时间十个小时,下班抬脚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小城市很多工作都是单休或者月休,特别是服务行业,黎可也是每周末休息一天,休息日的第一件事就是睡懒觉,务必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再精心收拾一番,领着小欧出门。 她带小欧去了淑女那。 淑女的理发店名叫“绅士淑女理发屋”,开在居民社区的商业街里,是家门面不大的夫妻店。 淑女老公不叫阿绅叫阿森,两人以前是发廊同事,后来辞职自己开店,夫妻俩靠着多年积累的手艺和社区人气,理发店生意还算不错,又攒钱在旁边小区买了房,生了一儿一女,是她们这几个朋友里,把日子过得最顺顺当当的人。 大概两三岁起,小欧的脑袋就被淑女阿姨一手掌握,小时候的发型从不重样,油头狼尾刘海碎盖小辫轮番扮帅,上了小学才收敛,每个月来剪一次小寸头。 小欧先剪完头,淑女叮嘱他去楼上家里玩,弟弟妹妹都在家。淑女家孩子比小欧小几岁,从小一起长大,最喜欢小欧哥哥。 “去吧,去跟弟弟妹妹玩。”黎可满脑袋发夹,伸手捏捏小欧的脸,“待会给你们点汉堡薯条吃。” 小欧穿印花小衬衫和牛仔裤,眉眼纯澈,圆圆的脑袋,既帅气又漂亮的小男孩,点点头,没忘提醒黎可:“弟弟妹妹喜欢吃蛋挞。” 黎可笑说知道,淑女把黎可的手拍开,揉着他的脑袋摁进怀里:“你这小家伙啊。” 真不知道怎么疼他是好。 阿森领着小欧去家里,淑女禁不住感慨:“小欧真乖,我真恨不得拿家里两个小兔崽子换你这一个,真是太招人喜欢。” “就是太乖了。”黎可支颐,歪着脑袋,“我真奇怪我怎么能生出这种小孩来?你看我以前多叛逆,结果俩歪脖子树结了个根正苗红的瓜,简直是两模两样。” 淑女笑道:“咱们那会也没多叛逆,就不懂事罢了,谁还没个青春期。讲不定老天爷补偿你呢,让你后半辈子少操点心。” 黎可摇头笑笑。 她上次来还是巧克力色波浪卷,这次要换个半长不短的齐肩披发,挑了半天色卡,染个烟熏灰。 “这个色洋气,我给你漂两遍,染出来像混血,你隔一阵来做个护理,头发也不毛躁。”淑女拢拢她的头发,“就是色太浅,你上班可能不合适。” 黎可说没事,淑女再问她这阵子在做什么,黎可也没说,换了个话题:“会员卡里还有没有钱?” “钱还多着呢,你别管。” 黎可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你别跟我客气,我跟我妈每次又烫又染又剪的,小欧每个月都来剪头,一年也不少钱。我再充几千块吧。” 淑女说不要:“你省点吧,别照顾我了,我记着账,没钱再跟你讲。” “行,你记着啊,待会把卡里余额给我瞧瞧。” 想起点什么,黎可又摸摸淑女的手,“你干活多戴手套,勤抹护手霜,我刚买了一大盒护手霜,有十几支,分你几支。” “你买那么多护手霜干吗?平时也不做家务不干活的。” 黎可笑道:“打折嘛,屯着慢慢用呗。” 做完头发,黎可在淑女家蹭了顿饭,带着小欧回家。 傍晚六七点,天尚未黑透,华灯初上,路边店铺灯红酒绿,人行道树木高大茂盛,老城区树老人更老,不少居民楼的一楼原先都是车库和杂物间,改造后给腿脚不便的老人住,这会都三三两两地聚在路边聊天。 街坊邻里高谈阔论,家长里短,再不约而同地抬头盯着黎可的新发色,看她揽着小欧上楼。 关春梅和黎可不是这里的原住户。 房子现在是关春梅的,原先也不是——十几年前关春梅有个老相好,黎可喊他黄叔,关春梅和黄叔同居了几年,日子过得吵吵闹闹,后来两人分手,关春梅跟黄叔掰扯钱的事情,黄叔索性把这套空置多年的老房当补偿,转给了关春梅。 关春梅搬进来的几年后,黎可带着几个月大的小欧回来,一家人才住到了一起。 楼下麻将馆人气兴旺,关春梅是麻将馆常客,闲时麻友们聊起坊间八卦,关春梅一惯不爱搭腔,但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日子久了都熟悉,大家不太当着关春梅的面说事,私下总有闲言碎语,说起这家人—— 好赌的外婆,妖娆的妈,没爹的儿子,破碎的家。 典型的不正经人家。 外婆就不提了,岁数也不老,没事就泡在麻将馆里搓麻将,女儿年纪轻轻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孩子爹从来没见过、也从没提起,也不晓得做什么工作,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五颜六色的头发和花里胡哨的指甲,守在楼下的男人隔三差五就换面孔,跟采花蜜的蜂群似的。 黎从来不管别人的目光,她不好说自己正不正经,但她穿个黑不溜秋的破t恤大短裤出门,就这样还有人觉得她不正经,蛮蛮说她气质太邪,跟温柔贤惠此类特征背道而驰。 关春梅倒不管黎可穿衣打扮,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爱美,何况黎可模样身材摆那,套麻袋都好看,只有话讲:“外头人都当是花花肠子,谁知道里头清汤寡水,白瞎了那么多男的追上门,冤不冤。” 还是撺掇她找个男人结婚。 黎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满坑满谷的衣柜里翻来翻去,把那些过时的骷髅头t恤、破洞卫衣、烂牛仔裤,宽松运动服都拎出来往床上扔:“妈,你把衣服叠叠,我以后要穿这些。” 关春梅絮叨够了,伸手给她收拾:“你老实跟我讲,你做的什么家政?这都老阿姨干的活,年纪轻轻的,好端端地做这个……” “做家政怎么了。”黎可仰头叉腰:“人家有钱又大方,愿意给钱就行了,就不愿意要你们这种唠唠叨叨的老阿姨,就想找我这种年轻有素质的小保姆。” “有钱人更讲究素质,你看你的这些衣服,还有你这头发,哪个雇主能受得了?” “巧了。人家还不仅有钱又大方,还是个瞎子,我就算不穿人家也看不见,还管我染什么头发,穿什么衣服。” “你跟何胜就瞎糊弄。”关春梅一边叠衣服一边嘀咕,“就你这脾气,干得了伺候人的活?要真有这能耐,还不如找个有钱老公伺候。” 黎可长叹一口气,无奈朝天翻白眼。 . 过了惬意热闹的休息日,第二天黎可打着哈欠推开那扇暗红色的门,回归寂静世界。 黎可早上出门,几乎是刷完牙洗把脸就走,戴棒球帽,嘴里嚼着口香糖,抱着手,穿件破成乞丐服的灰色卫衣,唯一的时尚感是衣服的破洞露着半个肩膀,阔腿裤走路带风,到了白塔坊后先蹲下来看两分钟lucky啃磨牙肉干,再洗手挽袖开始干活。 她也没想过贺循一个人在家都怎么过,家里看起来还是干净又冷清的样子,不过厨房的垃圾桶里有空牛奶盒和食品包装袋,冰箱里的牛排和芦笋被消耗,这证明他自己能搞定一日三餐,自理能力出乎意料,让人刮目相看。 厨房虽然看着洁净,但也有小问题,比如灶台的油渍明显存在,坚果碎末残留在台面和地板,桌上积存的水痕,眼睛看不见的人,即便拥有再智能的家电和良好习惯,也没有办法彻底清理这些细节。 家里的日常消耗品都是定期订购再送货上门,每周一上午会有生鲜公司派送有机果蔬和肉禽蛋奶,黎可把这些东西分类整理再按要求放置,有时还会有一些别的包裹送来,比如……一些药品和私人信件。 这些东西都要送到书房。 贺循每天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 书房阔大,屋子色调是那种老式带黄底的黑白调,能看得出家境殷实的书香气底子,藏书极多,靠墙而立的大书柜弥漫着旧书页的油墨气息,用料扎实厚重的长条书桌,典雅的山水屏风和复古刺绣单人沙发,几扇铁艺格子窗,窗外是蓊郁幽静的绿景。 只是素色竹纹窗帘永远掩着,屋内暗沉沉的不辨方向,黎可有一次进书房打扫,不知道屋里有人在,差点被趴在门口的lucky绊一跤。 唯一的光源是亮着的电脑屏幕。 贺循通常坐在书桌前“看”电脑——那种错觉总是吓人一跳,但仔细辨认,说是看,发亮的屏幕好像对他毫无用处,那双漆黑的眼睛从未对着屏幕,而是专注着敲击键盘,电脑里传出机械音的语速极快,快到没有人能听清那在读什么。 长条书桌摆着不少东西,各种电子设备和日常杂物有序摆在一侧,打印机和碎纸机在另一侧桌角,电脑旁边是架黄铜底座的绿台灯,水杯搁在台灯下,那台灯因为过于漂亮而格外显眼,以至于黎可总在琢磨,他连灯都不需要开,甚至无需拉开窗帘,那书桌上为什么还需要摆一盏台灯? 没等黎可站在那琢磨明白,键盘和电脑的声音突然暂停,男人的指尖停顿在键盘上方,但脸庞已经偏转到她的方向。 黎可笑眯眯地把东西递过去:“刚才送货员送过来的包裹,我拆开了,好像是一些药品,还有您的几封信。” “多谢。” 嗓音虽有距离感,但黎可已经对这种冷淡免疫,电脑屏幕的荧光照着他的五官轮廓,被阴影包裹的光亮中,低垂的眉眼格外温顺平静。 黎可把东西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台灯:“水杯空了,我给您倒杯水。” 端着水杯出去,顺手把桌上的水渍擦掉,再折回书房,书桌上的台灯已经被拧亮。 信件被裁纸刀拆开,纸张平摊在桌面,他用台灯补光,手机摄像头替代了眼睛,读屏软件似乎在扫描信上的文字,而后转为读屏。 黎可挑眉,闭上了想说话的嘴,把水杯搁在原先位置,转身下楼去做饭。 午饭按菜谱做,清炒菜心、番茄炖牛肋条、虾仁豆腐和莲藕素汤,外加一碟餐后水果。 黎可吃饭的位置在厨房岛台,贺循则在餐厅,家里进食气氛沉闷,两人每天来回字眼无非“您请”和“谢谢”此类,说多了都腻烦,只有lucky闪着大眼睛来回张望,逗起来还有点乐趣。 “黎姐。” 贺循开口喊“黎姐”的时候,黎可压根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差点被嘴里的汤呛住,忙不迭:“咳咳咳……嗯?” “请给我一个勺子。”他说。 摆在餐桌的只有筷子,黎可忘记了拿勺子。 黎可想起,“哦”了一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拉开放餐具的抽屉,拿了把餐勺过去,而后一眼看见溅在餐桌的碎豆腐块,还有他衣领的油渍。 虾仁豆腐,他用筷子夹不起来。 贺循十七岁出国念大学,自己独自住在校外公寓,几年后毕业回国,彼时贺菲正和相恋多年的男友谈婚论嫁,住在家里筹备婚礼,又逢大哥贺邈和前妻闹分居,也搬回了父母家,因此贺父贺母让贺循回家里别墅住,正好一家人团聚。贺循笑说不愿,家里人来人往,哥哥姐姐成日吵闹拌嘴,他更愿搬去公寓独自生活,自己随心所欲。独立,意味他对自己的生活有完全的控制欲。 失明,意味着把他要把生活的控制权交给他人。贺循并不愿意。 吃饭——即便看不见,盘中具体食物可以凭借固定食谱预知,或者闻到气味,再不济伸手去触,以确保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什么。 在最开始的时候,吃饭也要学习,和两岁的奕欢奕乐一起学着用勺子,洁净和尊严并不能同时存在,捞不起的食物,送不到嘴的位置,蹭在脸颊的饭粒,洒落衣服的汤汁,掉在桌面的残渣,渐渐过度到现在可以握住筷子,娴熟坦然地进食。 虾仁豆腐不是非吃不可,只是这几年除了看病治疗外,所有的精力都在摸索着学习走路、穿衣、吃饭,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有的时候,做不到的依旧做不到。 “抱歉。”黎可咧开唇角陪笑,把餐勺放在他手边,“刚才忙忘了。” “没关系。”贺循双手平摊在餐桌,骨节分明的手,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指尖沾着油汤和番茄酱,那是筷子挟不住用手协助的痕迹,他面无表情,低沉的语气甚至比冷淡还要低一个温度,“下次不要忘记。” 她淡淡瞟他一眼,又把嘴闭上。 关春梅别的话对不对还有待考量,但黎可伺候不了人这件事,还真说对了。 这工作其实有点儿腻烦。 黎可对做饭没什么兴趣,纯粹满足生存需要,现在每天一日三餐,身上都飘着一股油烟味。她做番茄炒蛋、可乐鸡翅、红烧排骨这些家常菜味道很好,做费事费力的硬菜还缺点火候,最讨厌做的菜是茭白炒三丝,可这菜谱老爱让她切丝,莴笋丝土豆丝黄瓜丝藕丝,回回切得黎可火冒三丈。 家里无聊得要命,黎可每天足不出户,除了做饭就是洗衣服打扫卫生,成天沾一身灰,穿什么衣服都是白搭,门铃永远只有送货员摁响,其他访客就是定期来修剪花园的园丁和全屋深度清洁的家政工,哦,对了,那个园丁来过一次,还是个哑巴。 一整天没人聊天说话,黎可撑着脑袋坐在院子里看花,把口香糖吹得啪啪响,只有lucky摇着尾巴从楼梯上下来,咧着嘴筒子对她笑。 “他怎么都不带你出门?”黎可挠挠lucky的下巴,“导盲犬不就是出门用的吗?你不觉得无聊哦?” lucky眯起眼,仰起脑袋任她挠痒。 “这也太浪费生命了。”黎可把lucky拖进怀里,找湿巾给它擦脸,又去找梳子要梳毛,嘀咕,“陶渊明隐居都没这么画地为牢。” 腻烦归腻烦,怎奈人家付钱爽快。 月底最后一天是发薪日,黎可正好赶上,虽然上班时间并不长,但曹小姐发的工资比预料中的多,直接按月工资的比例给她折算,为了补偿每周单休的辛苦,另外还给了几天的带薪休假和所有节假日的三倍工资。 她心甘情愿为钱卖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LIKE 埃及棉的格纹床品,晾在露台的衣绳上被风高高扬起,短绒毛的宠物地毯半干不湿搭在栏杆,轻轻滴下晶莹水滴,蔷薇花架下趴着大黄狗,狗嘴里咬着个毛绒玩具,男人沐浴着春日暖阳,旁侧花枝挨蹭手臂,抬起手指轻柔抚摸娇嫩花瓣。 蓝天白云,春光明媚,岁月静好。 只有黎可扑过去揪住床单一角,从围裙兜里掏出几个晾衣夹,把差点随风越狱的床单摁在衣绳上。 她一整个上午洗衣晾被收拾卫生,忙得脚不沾地,扶着栏杆喘口气,目光扫过楼下,努嘴吹开鬓角的汗湿碎发,抬手拢拢头发,鲨鱼夹胡乱一挽,趿着拖鞋转身走进屋里。 “lucky。”毛绒绒的狗尾巴扫过裤腿,贺循拍拍身畔的小狗,轻声命令,“不去。” lucky喜欢亲近人,正想去露台找黎可,被主人一制止,又低下脑袋趴回去。 今天天气极佳,气温直逼初夏,黎可忙得一刻不歇,做饭的时候把厨房炒得叮当响,她自己浑然不觉,拧开水池哗啦啦的流水都是不耐烦,等贺循从花园迈步进来,黎可眼一睃,笑声殷勤:“贺先生,今天天气真好,气温升了不少。” 两人已经相处了一些日子,算不上陌生,更算不上熟悉,共处一室能客气说上两句话。 “是。”他缓步走来,先挽袖洗手,“您辛苦了。” “不辛苦。”她呵呵笑两声,谄媚的语气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敷衍,“像您这样的好雇主,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每天开心得不得了,做梦都要笑醒,哪里有半点辛苦。” 贺循对这种奉承毫无反应,低头揉搓指尖泡沫,任由厨房兵荒马乱,语气沉静,“黎姐,锅糊了。” “啊??” 黎可瞬间破音,扭头“哎哟”了一声,忙不迭转身去掀锅,锅里正在大火收汁,发黑的酱汁咕嘟破裂,泛起淡淡焦香,她手忙脚乱挥铲,叮铃当啷的,“靠,我的肉酱。” 贺循极轻微地敛眉,但也只是一瞬的情绪,而后迈步去了客厅。 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从花园进来后,又呆在客厅,在橱柜前站着,伸手去摸上面每个格层摆放的装饰品。 隔一会吃饭,锅里那份香菇肉酱分成了两份,上面那层端去了客厅,下面粘锅那层搁在了岛台。贺循什么也不知道,却总能精准开口,“既然做坏了,可以直接扔掉,不用再吃。” 黎可不讲究那些,更懒得重做,爽快挥手:“不碍事,糊得不厉害,您这份是好的,一点怪味都吃不出来。”她学关春梅的口吻手拿把掐,“您别笑话啊,小时候家里穷,连肉都难得吃几回,平时我在家也节省惯了,年纪大了最不见得浪费东西。再说了,这肉酱还能吃,有点糊味吃起来更香。” “您注意身体。” “贺先生,您人真好。”她嘻嘻笑道,“您年纪轻、素质高,做错事也不骂人。不像别的雇主,因为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不把我们保姆当人看,我能遇见您真是好运气……” 贺循垂着眼,握起了筷子。 黎可适当闭嘴,悄悄觑一眼,挑了挑眉,开始吃饭。 别的不提,黎可实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类型,要是唠起家长里短来也无人能敌。贺循冷淡寡言,那张英俊平静的脸似乎对一切都漠然处之,谁也不能惊扰他半分。 黎可在这里已经待了些时日,偌大的家里,她和贺循寥寥数面又寥寥数句,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曹小姐不在本地,只是远程为贺循处理事务。 没有领导,没有考核,更没有监管。 仔细想想……似乎就这样也挺不错的。 家务是个极富弹性的词。 一日三餐是入口的东西,洗切炒炖都费时间,这个没法偷懒。 碗筷水杯放进洗碗机,清理咖啡机和厨房台面水槽,桌上的面巾纸盒摆摆正,地板交给扫地机器人,家具和角落的灰尘就看谁眼神更好,电视茶几沙发放着就是摆设,眼里看不见的都不算活儿。 度过了新手谨慎期,所有打工人开始进入犯懒摸鱼的自洽阶段——上班不到一个月,黎可学会了睡回笼觉。 她每天争分夺秒地过来上班,自己的早饭也懒得吃,一开始趴在厨房岛台补觉,后来嫌不舒服,直接窝进了沙发,睡醒后再起来收拾家务,准备午饭,下午紧赶着把一天的事情干完,等到五点半,把做好的狗饭和人饭摆在餐桌后就拍拍手下班。 虽然家里一日三餐都是她料理,但黎可没那么爱吃正餐——主人口味清淡又讲究营养,再高级的食材都不如回家路上买份酸辣粉解馋。 lucky摇着尾巴送黎可出门,再乐颠颠地摇着尾巴上楼去找贺循。 傍晚六点,贺循准时从二楼走下来,先去岛台洗手,再打开冰箱。 贺循的晚餐很简单,半份煎牛排和一点蔬菜沙拉,失明以后他的运动量急遽减少,同时降低的还有食量,晚餐剩余的食材都在lucky碗里。 作为大型犬,lucky每天早晚各喂食一顿,早上狗粮,晚上新鲜食材,导盲犬平时不会喂额外的零食,偶尔给一点零食用于训练奖励用。 “没有橙汁了。” 手指在冰箱里摸索,贺循能清晰知道lucky在旁边狂摇尾巴的期待和兴奋,只是皱起眉,对它再重复一遍,“没有橙汁。” 贺循不爱喝橙汁,但每周的送货清单里会有几瓶鲜橙汁,lucky最爱喝的牌子和口感,它的专属。对于一只不爱喝水但酷爱喝橙汁的小狗而言,早餐的磨牙肉干和晚餐的橙汁就是每天的luckytime。 lucky狂喜的脑袋迷惑地歪了歪,还在理解主人说的“没有”,前爪搭上冰箱门,脑袋企图拱进冰箱里一探究竟。 “没有。” 冰箱里所有的隔层都摸索了一遍,家里所有东西都有固定摆放位置,冰箱里有专门的饮料层,有苏打水和其他几种饮料,就是没有lucky的橙汁。 贺循平静说:“被人喝掉了。” lucky不敢置信地冲贺循“汪”了声,急得甩头哼哼转了两圈。 “抱歉。”他低头跟它说话,“我忽略了。” 家里的食物并不会大量囤积,一来过量容易造成混乱,二来贺循很难知道保质期,所有东西都是根据习惯定量定期采购,他并没有吝啬到不许保姆吃家里的东西,冰箱里的食物都可以随意取用,只是没想“她”也酷爱这个橙汁。 贺循直觉为脑海里的这个字打上了一对引号,她,新来的保姆大姐,中年女性,至今仍是一张模糊的面孔,只有声调清晰。而lucky从主人的表情和语气中确定了残酷事实,耷拉着脑袋开始哼哼唧唧。 “待会带你出门买。”贺循拍拍它,“先去吃饭,lucky。” 并非黎可想象中的画地为牢,这个家对视障人士而言足够大且安全的空间,贺循也会带着lucky出门,去散步,在失眠的夜晚。 瞎子的世界永远都是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夜晚和白天并无任何区别,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光感,永远的黑暗,而夜晚除了黑暗之外,还有宁静。 没有行人和车辆的喧嚣,绝大部分噪音都已蛰伏,能听见巷子里穿行的风声,还有盲杖敲击地面的清脆和小狗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偶尔有路人擦肩而过,也只是好奇打量一眼或嘀咕几句后匆匆离去。 贺循带着lucky去最近的便利店。 便利店的夜班店员总是同一位女性,声音轻柔羞怯,贺循猜她应该有一双很年轻、会闪躲的眼睛,也许是会被便利店其他店员欺负的性格,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会在收银台翻动书页,似乎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学生,后来两人交谈过几句,这位叫小余的店员是个兼职的大学生。 他推开玻璃门,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只是会绕过货架,直接寻求帮忙:“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拿包烟,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罐啤酒?” 小余很少见这种年轻男人,身姿修长挺拔,衣着温文尔雅,牵着一条导盲犬,眼睛漆黑,声音冷清,只在深夜出现,每次来都是买烟和酒。 今天还多买了几瓶橙汁。 贺循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带着lucky去河边散步。 白塔坊都是旧巷子,这里有座明朝白塔,两条老街,几幢民国时期的建筑,还有流水蜿蜒而过,记忆里白塔绿树红墙映衬,静谧幽美多过于烟火气,这些年政府注重文化传承,有意要把白塔坊往历史文化街区发展,如今也热闹了不少。 贺循小时候在这条河里捞过鱼虾,记得那时河边都是浅滩和乱石子,听说如今已被修整成沿河绿地,两岸树木都挂了氛围灯,成了市民休闲之所,而河对岸有个白塔小学,那边是更热闹的城区。 贺循八岁被父母送到潞白市。 那时候家里生意扩张,父母实在忙碌,贺邈贺菲正值十四五岁的青春期,家里被他俩搞得鸡飞狗跳,贺父贺母焦头烂耳,索性把贺循送去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外公外婆已经退休多年,每天伺弄花草,家里清净,小孙子的到来让二老格外高兴。 贺循记得自己转学进白塔小学,外公领着他走进学校,笑容可掬地跟他讲白塔小学的历史,他的外公是白塔小学的第一任校长,校史陈列室至今还挂着外公的照片,也算是桃李满天下,后来他升学念初中,班主任也是外公的得意门生,至今还记得贺循的名字。 外婆是退休的银行职员,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将贺循养高,她年轻时最得意的是自己练就的一手算盘,即便后来银行都升级成了计算机,还念着要把算盘传给贺循,每天坐在蔷薇花架下教贺循珠算。 一晃六年过去,哥哥姐姐出国念书,贺循又重回父母身边。外公外婆对他万分疼爱,天天挂念,贺母索性每年将两位老人接到身边小住几月,后来二老去世,几乎将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贺循,包括白塔坊的房子。 lucky在旁边吧嗒吧嗒地喝橙汁,贺循拧开啤酒罐,轻轻碰了下橙汁瓶,再摸起打火机,低头拢着点一支烟,火焰热烫,淡淡的烟草味被夜风吹散,他把烟夹在指尖,轻吸两口。 二十四岁之前的贺循除了加班熬夜外,生活健康自律,每天运动健身,烟酒不沾。而如今即便想要沾染什么坏习惯也很难,能做的事情太少,感兴趣的东西也太少。 他倚着河堤的栏杆,静静地抽完一支烟,将烟头扔进啤酒罐熄灭,等lucky将橙汁舔完,再将所有东西的都扔进了垃圾桶,最后牵着lucky回家。 睡一觉起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黎可睡觉时看了下时间,心想:糟糕,这都第二天了。 她朋友圈人数众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兼而有之,一方面得益于这些年频繁换工作攒下来的人脉交际,虽然绝大部分都是泛泛之交和别有居心,但偶尔也能找到一些实诚朋友,另一方面,她为人随性爽快,性格从不扭捏做作,只要愿意,是一挥手就能呼朋唤友的那种人。 周末没什么空闲,平常晚上就跟朋友约着聚聚,享受人气沸腾的夜生活。 有朋友过生日,订了ktv包厢和生日蛋糕,黎可去捧场凑个热闹。 她唱歌尤其好听,实打实的歌房麦霸,流行歌曲没有哪首她不熟的,当年念书时候的精力全都花在听歌抄歌词本上了,ktv唱一个晚上嗓子都不带哑,整个包厢的人都能给她鼓掌。 吃完蛋糕散场回家,黎可路过烧烤摊,顺手买了烧烤和啤酒,哪想到家后关春梅和小欧都睡了,她一时没闲住,就着啤酒烧烤看了几集电视剧才洗澡睡觉。 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早上关春梅气得来砸门——平时黎可的闹钟都定在了六点半,今天她怕自己睡死过去,把闹钟提前到了六点,铃声响了十几遍,没把黎可吵醒,倒是把隔壁的关春梅给闹起来了。 黎可没精打采地出门,垂头丧气地上班,困眼蒙眬地煎坏了好几片培根,最后打着哈欠目送贺循上楼,紧接着放下手中的东西,径直扑在沙发补觉。 别的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睡眠质量极好。 贺循从书房出来,喊了两声“黎姐”,而后面对一片寂静和清浅呼吸,沉默片刻,最后低头跟甩着尾巴的lucky说:“去。” 黎可是被lucky湿润的鼻子拱在手背给弄醒的。 她吓了一跳,朦朦胧胧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先揉了揉眼睛,再听见男人毫无波澜的冷淡音调:“黎姐。” 抬头。贺循站在楼梯上,扶着栏杆望着她的方向,毫无波动的脸,线条清晰的五官面对着她,撩起的漆黑眼帘似乎有无可遁形的直视。 即便他极少抬起眼睛,黎可也总会在这种莫名的直视中微微有点慌神,“贺……”她清清喉咙,满面笑容地站起来,“贺先生,您喊我?” “麻烦帮我找一个东西。”贺循转身。 黎可忙不迭上楼,跟着他去了书房。 书房大亮,所有灯都被打开,亮度对比以前让人极不适应,黎可眯了眯眼,贺循走进去,淡声说道:“我不小心掉了一枚硬币在地上,麻烦帮我找一下。” 他很难摸到掉落的小物品。 黎可低头:“您记得掉哪儿吗?” 书桌有个打开的铁盒,贺循推开椅子:“大概在书桌左侧的方向,硬币滚了几下。” 黎可蹲下去看,书桌底下没有东西,周边一圈的地板也没有,再往左边去就是屏风和沙发,她大大咧咧的,膝盖往地上一磕,一点点挪过去找,最后在屏风底座旁看见一枚金色圆片,伸手一摸,笑道:“找到了。” 除了硬币之外,还有地板上的一点灰。 她下意识把硬币递给贺循,半路又收回手,把硬币在衣服上蹭了蹭,眼风一扬,看他毫无察觉,又笑道:“要不您伸下手?我把硬币放您手里。” 贺循极轻地敛了下眉,而后伸出手,打开手掌。她走过来,把沉甸甸的硬币落在他手心,陪着笑:“您收集的纪念币吗?真好看,我看这还是十几年前的纪念币,挺有意义的。” “我外婆以前的收藏品。”贺循把纪念币放回盒子,转身把盒子放回书架高处。 “呵呵。”黎可硬笑两声,夸人,“您的家里人的爱好都很高雅,很有文化底蕴。” 贺循再转身回来,抬起修长手指,摩挲指尖的姿势似乎有灰尘飘落,声调四平八稳,“您忙。” 这是让她出去的意思。 黎可讪笑着,想着是不是说点什么:“那个,贺先生……” 他摸着椅子坐下,低着头,浓郁的黑睫掩着冷淡话语:“身体比工作要紧,要是太辛苦,您或许应该考虑换个稍微轻松点的工作。” 很多细节不提,午饭至下午两点,这份工作给保姆预留了足够的休息时间,雇主付出合适的薪水,也要求受雇人能满足对应的能力。贺循是瞎子,不是傻子,而瞎子最讨厌别人的蒙骗。 “也不是……” 黎可咬了咬唇瓣,认真坦白,“贺先生……刚才真不好意思,不小心打了个盹。” 她皱起眉,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烦闷,“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家里出了些事,我这一整天心里都是乱糟糟的……”哽咽了两下,黎可把眼角的眼泪擦了擦,又强颜欢笑,“不好意思……我也不应该在您面前说这些,我们这种人……日子熬熬就过去了。” 贺循依旧沉默而冷淡:“您先去忙。” 黎可垂头丧气“嗯”了声:“您有事喊我,我去打扫房间。”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人已经走了,有脚步声下楼,而后是吸尘器的声响,贺循停下手机读屏,低头问:“你喜欢她?” lucky咧开嘴筒子,摇起了尾巴——狗狗也有天然的直觉,会喜欢那些亲近它们的人,黎可每天都会都给它擦脸梳毛,会揉它的脑袋和脸,但之前家里来的那些人,就有人不愿意碰它。 “她很油滑。” 似乎是一个语气市侩的中年大姐,像是路边会缺斤少两的小摊小贩,但这种感觉并不真确。优点是她真的很不多嘴,对他和他的眼睛从不感兴趣,虽然爱偷懒但也很机灵,家里细节很少出错,手脚也很干净,至少比之前那位每天下班偷偷往包里塞东西的保姆强。 黎可在楼下打扫卫生。 她手里拿着块抹布擦灰,把橱柜家具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 柜子的最上层有一张老式的相框,那是家里的全家福照片,画面中间站着个白衣黑裤的少年,清秀柔和的面孔和翘起微笑的薄唇,一双清明熠亮的眼睛盯着镜头,气质阳光清爽,又有少年的清高傲气。 黎可冷哼一声,脏抹布用力擦过他的脸,撇了撇嘴,重重地把相框竖回原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LIKE 黎可老实了几天。 看在钱的份上,她暂时还不想丢掉这份工作,毕竟好工作难找,有钱大方还瞎的老板更是凤毛麟角。 如果她知道贺循对她的评价是“油滑”,会觉得这是件很侮辱人的事。毕竟她从小没正儿八经念书,但演技打磨得炉火纯青,后来几天在贺循面前呈现出心事重重和情绪低落的状态,让人充分相信她的偷懒只是个事出有因的意外。 雇主并不在乎保姆到底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家里会呼吸的工具人而已,他们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得到想要的服务,还有,最厌恶以下犯上的欺骗。 黎可埋头干活,因为心虚或者佯装心绪烦闷,家里反倒少了很多叮铃啷当的声响,另外她终于把那本工作手册精读了一遍,似乎领悟到了一些精髓。 有些事情只要她愿意费心去做,就能做得很好。 比如她重新整理了一遍家,房子很大,有些日用品的囤货多又精细,虽然东西都有规定的放置位置,但经手了那么多保姆,难免有凌乱的地方,黎可扔掉了柜子角落的过期食品,以一种强迫症极度舒适的方式摆放物品并设定了最方便的拿取方式。 在家里每个水池旁都放了洗手液和擦手纸巾,在触屏式的消毒机按键上贴立体贴纸,把驱蚊灯挪到蔷薇花架下。 她自愿无偿加班到傍晚六点,下班时礼貌跟雇主打招呼:“贺先生,我先走了,桌子上有刚煮出来的鲜虾小馄饨,您趁热吃啊。” “谢谢。”嗓音依然冷清。 这几天贺循没找她的麻烦,也没有提起要辞退她的话,只是依旧摆着那副冷清如雪面孔,寡漠生疏,像个不怎么移动,也不怎么存在的静音制冷空调。 如果说贺循有坏脾气的话,那他极少的怒气显露在微波炉里遗忘的加热菜,橱柜里摸不到的急需物品,脚下突然绊倒的障碍物,还有仗着他眼瞎的阳奉阴违。 失明之后,他人的讨好都浮于水面,只是……椅子拉开的距离恰好方便直接坐下用餐,打开手指就能触碰的碗筷完全是他的习惯距离,还有餐桌上新添的擦手消毒毛巾。 这个保姆有一双冷静旁观的眼睛,谄媚市侩的语气,偷懒耍滑的性格,这种糅合起来的怪异面孔让贺循犹豫了一下。 . 黎可的勤勉也淋漓尽致地撒在了lucky身上。 lucky很少洗澡,但每天都要梳毛。这件事以前都是贺循亲手做,很少假手于人,后来黎可来上班,她纯粹是闲得无聊再加玩狗有趣,每天抓着lucky就要好好揉一顿,梳毛这件事就默默地转移到了黎可手里。 怪不得lucky喜欢她,小狗本就喜欢亲近人,何况还是个香香软软的大姐姐。 香,真香——做完饭黎可身上会沾着厨房煮菜的味道,偶尔还有汤汁油点溅在围裙,lucky喜欢在这个时候扎进她怀里狂吸气味。 黎可找了个时间,把lucky的那些狗狗玩具全扔进专用洗衣机,消毒清洗,最后一个个挂在晾衣绳上晾干。 lucky趴在黎可面前,眉毛皱起,忧心忡忡地看它最爱的粉色毛绒小兔被黎可绑架,用乱七八糟的针脚把兔耳朵缝起来。 “你这什么表情?”黎可伸手弹弹小狗脑门,“放心好了,我肯定会把小兔子补好,跟新的一样。” lucky把爪子搭在她膝盖,鼻尖拱拱她手里的毛绒小兔。 黎可再费力扎几针,最后终于收线,拎起兔子耳朵,给眼神亮晶晶的小狗看:“怎么样?” 小狗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嘴筒子突然一关,收回了吐出的舌头。 她自己也看了几眼,抿着唇,眼珠子咕噜转,莫名有点心虚,半晌悄声跟lucky讲,“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干过几次针线活,很辛苦的,这只兔子毛太厚了,不太好缝……而且呢,工作手册上可没说要给小狗补玩具,我喜欢你才有这种特殊待遇,要懂得感恩哦……” 黎可茶里茶气地搂着lucky洗脑,听见身后的动静才扭头,喊了声“贺先生”,赶忙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狗毛。 “lucky。” 男人语气清淡,召唤自己的导盲犬。 导盲犬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会陪在主人身边,陪伴、玩耍或者撒娇,呆在花园、卧室、书房或者一起外出。但现在lucky养成了习惯,听见外面的动静会出去看看,时不时自己出去找别人玩一会。 它离开的时间太长,贺循会出来找。 女人的轻笑和低语,不是那种清柔娇丽的年轻嗓音,有些发懒散漫、老道又略不正经的调子,像诱拐无知幼童的人贩子,跟在他面前说话的音色不一样,是种微妙又多变的腔调。 主人毕竟是主人,贺循一召唤,lucky立即摇着尾巴跑到他脚边。 贺循伸手揉揉它的脑袋。 “贺先生。”她语气带点有意为之的心虚,“其他活我都干完了,正在给lucky补它的玩具。” “麻烦您。”这人把礼貌疏离的语气运用到极致,“以后这种活可以拿到外面店里去做。你跟曹小姐说,每个月可以预支一笔额外开支。” “没事,举手之劳嘛。”她陪笑。 天气晴好,露台的风让人心情愉快,贺循带着lucky去蔷薇花架下玩,黎可跟在他身后,有点献殷勤的意思:“上次园丁来除草,我跟他比划了半天,原来花园里的花没有打药,早上我摘了几朵玫瑰花煮花茶,端给您尝尝吧。” 贺循脚步顿了顿,没有拒绝她的刻意殷勤。 院子里的花都是贺循外婆种的,红色的美人蕉可以摘下吸食花蜜,墙角的石榴树是贺循来的那年栽的,月季花插瓶放在餐桌欣赏,每年外婆都会用花园的鲜花泡茶和做糕点。 花红柳绿,姹紫嫣红,有人坐在蔷薇花下,等着保姆把花茶端到他手里,小狗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在地上打滚。世人的幸福大抵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有人痛苦自己失去了光明,还有人腹谤他已经那么有钱,还住在保姆伺候的老洋房里。 如果两个人的世界能交流的话,那应该是对牛弹琴。 但……总有意外会发生。 寂静的墙内世界,大门的门铃声突然响起,送货员送过来一个包裹。 短短时间,黎可已经和常来的送货员混得滚瓜烂熟,送货员知道一点点这家的情况,之前有次问过黎可怎么这么年轻,黎可乜他一眼,眼波潋滟,递了包烟过去,“辛苦您了。”又笑眯眯道,“别打听,我家老板脾气怪,最烦人背后多嘴,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包裹的外包装像是从国外寄来的东西。 她跟贺循说有东西寄过来,贺循让她别动,自己从书房出来拆包裹,黎可正在厨房收拾,放下手头的活儿,很有眼力劲地找出裁纸刀递过去。 应该是什么重要东西,她看贺循一层层把东西剥出来,拆开花花绿绿的卡通纸和包装盒,最后取出来两个东西,看样子是玩具,一个八音盒,一把玩具宝剑。 东西已经拿出来了,黎可蹲着收拾地上的泡沫纸。 贺循坐着,很平和地垂着漆黑眉眼,手指仔细抚摸着两件礼物。 小孩子都爱惊喜,奕欢和奕乐每隔几日就要问他有没有收到礼物,期待小舅舅收到自己礼物的开心。 奕欢奕乐是龙凤胎,他俩出生的时候贺循才二十三岁,那时候贺菲怀孕,因为是双胎,情绪和身体状态都很不稳定,姐夫谭珧出差,好多次产检是贺循陪同去的医院。 孩子出生时,贺循在病房手忙脚乱地抱着两个小婴儿,看他姐姐姐夫抱在一起秀恩爱,后来他也隔三差五去月子中心和贺菲家探望两个小婴儿。 再后来他意外失明,贺菲带着儿女搬回父母家,把两个咿呀学语的小家伙硬塞进了贺循房间,那时候他不死不活,困在黑暗里的一个小时比一天都漫长,是奕欢奕乐一声声地喊起他,两个小家伙带来的喧闹和快乐,陪着贺循度过了最痛苦的时光。 贺循很爱这两个小孩。 黎可把散落在地上的泡沫和包装盒扔进纸箱,看贺循摸着礼物出神,笑道:“是小女孩和小男孩送给您的礼物吧。” 他惯常冷漠,这时候很意外地轻轻嗯了声,神色柔和俊雅。 她看他指尖缓慢地划过那个八音盒,多看了两眼,想了想,开口跟他说话:“是一个旋转木马的八音盒。” “你手指捧着的底座,是亮晶晶金灿灿的舞台,像王子和公主晚宴跳舞的那种风格,舞台边缘那圈是缠绕的紫色带金粉的玫瑰花枝叶,上面是个水晶球,现在有彩色的亮粉在往下飘。嗯……中间的旋转木马有透明的玻璃立柱,浅蓝和淡绿相间的花边顶盖,金色的圆弧尖顶像童话城堡的屋顶,四匹白马穿在银杆上,分别坐着穿水晶鞋的灰姑娘,捧着红苹果的白雪公主,还有黄色公主裙的贝儿公主和红头发鱼尾巴的小美人鱼。” 她说得很仔细。 贺循通常会用手机相机识别物品,而后听图片转化的语音描述,大概能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有人在耳边描述,脑海里有了更生动的画面。 他轻轻拧了下玻璃球。 有悦耳动听的音乐流淌而出,彩灯的光亮经由玻璃立柱的折射笼罩了整个水晶球,和纷纷洒洒的亮粉交织在一起,像童话的梦境。 黎可眼睛发亮,轻轻“哇哦”了一下,她也喜欢漂亮东西,笑着跟贺循说:“很好看,深深浅浅的紫色蓝色和黄色的光线在底座上闪动,折射在玻璃立柱和水晶球上,亮粉像雪一样飞起来,像梦幻的童话世界,小女孩的美梦,还有,嗯……湖水上方彩虹和夕阳映在眼里的样子。” 贺循沉默了半响,闭着眼睛,而后轻声开口:“谢谢……” 黎可的注意力已经被另一个玩具吸引:“这个剑……看起来像是海盗会喜欢的那种。” 她凑近了一点,“黑色蛇纹的剑柄,剑柄顶端是金色的金属圆球,圆球看起来很亮,护手上镶着一颗菱形的蓝宝石,下面是银白色的金属剑身,靠近剑柄的地方有个骷髅头,骷髅头背后架着两把刀。” “您要不要按一下那个蓝宝石?”黎可专心研究玩具,“这个剑柄的样子里面应该有设置什么开关……这个蓝宝石好显眼,您的手指往前摸五厘米就是。” 贺循摸到了那个塑料蓝宝石,不过毫无反应,黎可嘀咕了一句怎么没反应,撑着下巴认真琢磨起来,过一会“啧”了声,“要不您摸摸剑柄顶端的那个圆球?” 贺循伸手——圆球是往下摁的。 玩具宝剑突然在手里闪出白色亮光,毫无动静的几秒之后,突然有了哔哔哔的挥剑声,紧接着是海底怪兽的挣扎和呐喊。 两个人都被这莫名其妙的音效唬了下,黎可笑起来:“我猜送您宝剑的小男孩只有五六岁。” 她兴致勃勃地说起:“我儿子五六岁的时候也喜欢这种宝剑,以前我送过他一把,他喜欢抱着剑睡觉。后来宝剑从床上掉下去坏了,他偷偷掉了好多眼泪,我再给他买别的剑也不肯要了。” 共处同个屋檐月余,她还是第一次提及私事。 不过是突然的兴致,黎可自己也没料会说这些,很快把话题撇过,“两个小朋友把最心爱的东西都送给您。”她撑着下巴说话,“他们应该很喜欢您吧。” 语调真诚,没有半点谄媚和献殷勤的姿态。 贺循指尖抚摸着玩具,雪山冷清的脸上有了春水般的温和神态,语气清淡:“是我的侄子侄女,今年才五岁。” 她站起身,抱着大大的纸箱,是当妈的口吻:“肯定是非常可爱的小孩。” 黎可把纸箱扔到花园的垃圾桶里。 扔完垃圾再折身回屋,贺循已经把玩具放在了桌上,而他在岛台前洗手。 雇主多少有点洁癖的毛病,做每件事的前后都要洗手。黎可自认为贴心,去抽屉里拿湿巾:“贺先生,我把这两个玩具用消毒纸巾擦一下吧。” 贺循听着她的脚步和动作。 他很认真地洗完手,抽一张纸巾把手擦干,而后抬起头,对着黎可的方向,剑眉舒展,语气有种莫名的沉静和笃定,慢条斯理说:“黎姐,你的语气和阅历都很年轻。” 黎可的手突然顿住。 她脑子里闪了下电,直觉抬头看人,还在思考自己哪里露馅,呼吸已经轻抽了口气,对着那张温和冷淡的脸,讪讪陪笑:“是,是吗?” 贺循看着她——虚张声势的眼神有种洞悉的尖锐,身高和气息都是居高临下的压迫。 再漠不关心的相处也有那种直觉上的怪异。 黎可沉默片刻,轻轻喘了口气,睫毛闪了闪,似乎在躲闪他的视线,又紧紧地抿住了唇,最后不得不承认:“那个……贺先生……”她嗓音渐低,开始心虚,“有些事……我的确骗了您。” “抱歉……”她迎着他空洞漆黑的目光,局促又沉闷地呼了一口气,“那个……我报给您的年龄不太准。” 贺循面色冷淡:“嗯?” “我其实没那么大岁数。”黎可硬着头皮,嗫嚅道,“真实年龄虚报了几岁……我跟曹小姐说四十四岁,其实是四舍五入……” 她做贼心虚,手心发汗,语气渐低:“实际上,我今年虚岁四十……” 她吞吞吐吐解释,贺循皱起眉棱:“然后呢?” “然后,我周岁——”黎可破釜沉舟,坦白从宽,直面雇主。 “三十八岁!” “您知道的。”黎可急了,脱口而出,“现在工作不好找,我也不是故意要骗您。就是我这个年纪实在尴尬,外面那些光鲜点的工作基本都只招三十五岁以下,我这个年龄又太老了。要是去找阿姨保洁这些,他们又嫌三十多岁太年轻,觉得不稳定、不稳重。” 她急急咽了口气,赶着解释,先要把何胜洗白,“那天我去劳务公司找工作,正好碰见那个叫何胜的小伙子说要找保姆,他跟经理说话,我就在旁边填表,听见说工资挺高,就是年龄不要太年轻,我想我其他要求都符合,就是年轻了几岁……我就……我就鬼迷心窍,在求职表上把我生日年份的那个‘7’改成了“1”,虚报了六岁。” “主要是我模样也不太好看,那几天还生着病,头上不少白头发,多报几岁也看不太出来,那个小伙子问了我好些话,又说急着要人,问我要身份证看,我当时候就一心想着找工作赚钱……骗他说身份证丢了,又套了些近乎……结果他信了,就说让我来试试,没想就这么侥幸进来了。” “我也是没办法。我自己一个人养儿子,没别人帮忙,很多工作做不了,日子不好过,就想找个工资高些的活儿养家糊口。” 她语气失落又焦虑,忧心忡忡:“贺先生,我不是坏人……以前我也是在外面正经上班的,后来出了事才带着孩子回老家生活……“ 话说起来也忍不住心酸,几乎要哽咽了,“后来我怕这事露馅,只能装老成些,不敢在您面前好好说话……您要是不信,可以让曹小姐去公安局查,或者把那个姓何的小伙子喊过来问,我家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我不怕的。” 她的反应很真实——急促又心虚的呼吸,颤抖的嗓音,心酸的语气,如果贺循能看见,还能见到她发抖的肩膀和紧紧揪住湿巾的手指。 贺循皱起的眉并不阴沉冷酷。 事情逻辑能够自洽,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一个洗衣做饭的保姆,当然也谈不上苛责或者计较。 何况,他认为她的工作做的还算合格。 . 黎可成功刷新了自己的新身份。 女,三十八岁,不算年轻也不老的年龄,为工作发愁又疲于生活的单亲妈妈,有些市侩的小毛病,阴差阳错之下当了某个人的保姆。 黎可如释重负又感激涕零地下班,关上那扇暗红色大门的同时——脸垮了下来。 她脚步略重,皱起眉,咬着唇,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了每个月八千块的工资卖惨? 区区八千块而已。 这有什么意思。 累得要命。她心想,不如早点走人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LIKE 餐桌摆满了菜,荤的素的,鸡鸭鱼肉,关春梅挟了块排骨:“使劲吃。” 黎可挟过去一只虾:“努力吃。” 小欧嘴里嚼着,呆滞地看着冒尖的碗,晃脑袋:“我真的吃不下了。” 关春梅板着脸:“少吃饭,多吃菜,小孩子哪里知道饥饱。” 黎可鹦鹉学舌,惟妙惟肖:“小孩肚子是乾坤袋,吃什么长什么,睡一觉起来就空了。” 关春梅眼睛一瞪,反捏着筷子抽黎可胳膊:“这么大人了学什么话?没一点正经,你也吃,不吃完不许下桌。” 黎可被筷子抽得吃痛,也唉声叹气:“我吃饱了。” “今天晚上要把这些菜吃完,不然只能丢下去喂狗。”关春梅忿忿道,“这破冰箱,好端端的又不制冷。白天找了个人来修,说要八百块,什么都没干,就知道狮子大开口,八百块,他怎么不去抢。” “八百块就八百块。”黎可啃排骨,“能修好就行,花八百块总比撑死强。” 关春梅筷子敲敲碗沿,一肚子火:“修什么修,这冰箱多少年了,卖了也不值五十,塞点东西就满。有这八百块钱还不如换个新的。” “那就换个新的,早该换了。” “一个冰箱好几千块,哪来的钱?你说换就换,什么东西都是坏了就换,坏了就扔。”人老了就开始抠搜,这舍不得那没必要,“你有空去问问,有没有便宜点的能修的,我看一百块钱差不多,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黎可忍不了:“不花你的。我出钱,换个新的行了吧。” “你出钱?” “对。”黎可猛点头,“我出钱!” 关春梅筷子一撂,旋即变脸,语气渐缓:“那你俩别吃了,电器城晚上九点才关门,赶紧去看看冰箱,厨房水槽里还放着只鸭子,明天送货还来得及。” 黎可手里的筷子被夺走,一大一小刚吃撑,站在“哐当”关上的家门前大眼瞪小眼。 “你外婆真抠门。”黎可啼笑皆非,揽着小欧的肩膀,“走,咱们买冰箱去。” 小欧替外婆辩解:“外婆穷。” “她才不穷呢。”黎可嗤笑。 她知道她妈手里有不少钱。 所谓财不外露,关春梅性格火爆又锱铢必较,早年在国企厂里上班,单位效益不好,她一次性拿钱买断了工龄,后来单位改制又活了,她带着一帮人去厂里闹复工,早早把退休办了下来,期间黎可的外公得了老年痴呆,关春梅接手照顾老人,老父亲死后她跟兄弟姐妹争遗产,闹得恩断义绝把存折抢到了手。这些年她把麻将当主业干,绝不做亏本生意,每天打麻将也能挣点,就是抠门又爱哭穷,钱捂在手里不舍得花,留着养老用。 黎可买了个双开门冰箱,约好第二天送货,早上叮嘱了关春梅几句,自己出门去上班。 走在去白塔坊的路上,她辞职的念头又淡了一点。 这件事情已经想了好几天——工作并非做不下去,环境也不算恶劣,只是她突然对这事失去了兴趣,有点意兴阑珊的感觉,很没劲。 主动辞职倒也没什么,可是工作手册上说,雇主辞退保姆的话,会有赔偿金。 黎可掐指一算,她已经在白塔坊待了一个月零八天,按照她的德性和以往的工作经验,不出三个月她就会被老板炒鱿鱼。 之前的戏也不能白演,要么……再凑合待一阵,顺便再找找其他工作。 . 抛弃了关春梅那种中老年阿姨的语气,黎可不再殷勤地喊“贺先生”,早上见了面,她一手叉腰一手煎香肠,略带懒散的腔调说早上好。 早餐是吐司香肠和口蘑鸡蛋,水果沙拉和一杯咖啡,没有寒暄,她递过来一双筷子,语气淡淡:“鸡蛋煎得不太好,您用筷子吧,比勺子和叉子更方便一点。” 毫无热情和谄媚,少了些刻意和讨好,但对雇主就显得有点不尊敬。 那天黎可的狡辩毫无破绽,堪称教科书般的演技。至少在贺循的直觉中,她那种意图明显的市侩伪装已经消失,他没有计较她谎报年龄的蒙混,当然也对浮于表面的“尊敬”并不在意。 实际上以前的贺循是个温和有礼的青年,也是个宽容风趣的雇主和老板,受挫以后也没有因身体受残导致性格的扭曲和暴躁苛刻。 他只是离人很远,过于平静。 像死水一潭。 黎可放弃当热情开朗的保姆大姐后,两人的对话似乎更少更干巴,他坐在餐桌旁慢条斯理,她歪坐在岛台旁啃香肠。 黎可去冰箱里拿酸奶,突然想起来:“对了,您的面包要抹果酱吗?” “不用了。” “哦。” 嗓音听起来懒淡又夹着怠倦,也许从某个角度来想,像个心虚忏愧又被生活压垮、无精打采的憔悴女人。 但这种“憔悴”十分模糊,毕竟当对方同样沉默时,贺循很难获知那里到底是什么。 环境和人都已经熟悉,黎可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工作流程,她按部就班干活,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忙完之后也不管别的,搬一张椅子坐在花园的树下,给自己倒杯果汁,带着耳机听音乐,刷手机,玩会游戏。 放平心态,一天天就过得飞快。 至于贺循每天的生活——下班后她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白天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书房。 他很多时候面对着电脑,黎可不确定他在干什么,她没问,也不知道那团飞快的声音在读什么,但有次听见过电脑里的游戏音效声,有时候他会坐在单人沙发上听音乐或者“看”电影,黎可也是在网上搜过才知道有盲人看的无障碍电影,在影片中增加配音解说,将视觉信息转化成声音输出。 其他时间他会出现在二楼的露台、一楼的花园和家里各处,喝水进食、休息、发呆或者听广播。至于和外界的联系,贺循的手机铃声也会响起,联系得最频繁的,黎可猜应该是曹小姐。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黎可最大的优点是——作为一个明眼人,她从来不好奇盲人的生活方式,不会惊讶地表现、或者问出盲人怎么玩手机怎么玩电脑怎么看电影玩游戏怎么做饭煮咖啡洗衣服怎么看起来不像瞎子这种无聊问题。 老房子的花园真美,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黎可歪在藤椅上看落花,淡红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脸上身上,微香微甜微痒。 黎可起身踮脚,冲着二楼露台的方向,眨了眨眼,无声地勾了勾手指。 过来。 lucky收到指令,欢天喜地跑下来,将主人抛在露台。 小楼四面环院,空间够lucky撒欢跑,黎可找了个宠物西瓜球,找准方向,冲着小狗挑挑眉,一脚把球飞踢出去。 lucky眼睛一亮,高兴极了,摇着尾巴飞奔过去,在树底草丛找球,叼着球又奔到黎可身边,吐着舌头,万分期待地等她再来一次。 踢球,飞奔,捡球,小狗尾巴扬起草地上的落花落叶,这才是好天气应该做的事情,呼朋引伴、大玩特玩。 露台被冷落的主人关掉手机声音,把手机塞进了兜里。 花园的人没怎么说话,但有脚步声和轻笑,他也能听见小狗奔跑、喘气,因兴奋而发出的嗬嗬声,会让他想起以前,坐在大草坪上和朋友聊天,不远处的友人和小狗奔跑着扔飞盘。 他扶着栏杆,缓步走下露台,在粉雪漫飞的蔷薇花架下坐着。 “黎姐,请帮我泡壶茶。”黎可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语气很平静。 “您喝什么茶?” 黎可没回头,她会踢毽子,也会把球当毽子踢,“看好了。”西瓜球在她的鞋尖起起落落,最后趁着lucky没反应过来,一脚把球踢飞,急得孩子“汪”了声猛追过去。 贺循想了想:“上次那个九峰涧泉吧。” “好的。”黎可扭头跟他说稍等,迈进了家里。 泡茶需要时间,好茶更要时间,要温壶烫杯,还要等出汤。等黎可端着茶壶和茶杯出来,lucky正仰头乖乖坐在贺循面前,无比亲热,笑容灿烂地等贺循把西瓜球扔出去。 黎可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 男人坐在稀疏花影中,身姿清隽而衣角柔软,脸庞白皙如玉,漆黑碎发挡着深邃眉眼,低头抚摸小狗的神情,是无声的温柔。 她极轻地冷哼了声,走过去,把茶壶摆在桌子上。 .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花园每个月会有园丁来除草修枝,每隔一段时间也有保洁公司上门来做全屋清洁,带着专用工具,主要负责擦洗玻璃,外墙,天花板,灯具、厨房深度清洁和滤网清理这种大活。 黎可不用动手,只需要在旁侧照顾一下。 别的区域都有工作分配,只有书房不用进,书房东西零碎又太杂乱,人多手脚就乱,何况贺循还呆在里面。 来干活的工人有五六个,每次保洁公司安排的人都不固定,有以前来过的,也有第一次来的,但都是第一次见黎可。 黎可看着他们干活,再递个工具,拿点饮料递瓶水。 她穿水洗灰t恤和牛仔裤,衣服看着旧旧破破的,但看头发和脸很时髦,说话也风趣,一点没有架子,搭把手的时候就有人问:“小姑娘,你是保姆还是业主?” “你看我像不像保姆?”黎可笑道,“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来干活的,才来没几天。” 原来都是打工人,休息的时候有人说话就没带脑子:“听说这个房子的业主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很有钱。不过是个瞎子。” 黎可捂嘴,万分惊讶:“啊?是吗?” “听说是摔一跤摔瞎的,谁能想到啊,摔一跤也能把眼睛摔瞎了,人这辈子的命啊,有钱没钱都一样。” 黎可身体倾过去,小声八卦:“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听谁说的?” “上次我们来干活,这家里的保姆跟我们讲……” 黎可收起笑,哦了一声,有点幸灾乐祸的语气:“难怪了,谁都不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个保姆知道。她那张嘴要是不胡说八道,今天你们还能再见到这个保姆……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估计今天这活啊,也要换家公司喽。” 说话的人一愣,立马急了:“哎哟我这嘴,我瞎说的,不聊了不聊了,干活。” 黎可笑眯眯地递瓶水过去:“麻烦您,再把那个窗户缝好好吸一吸。” 等保洁公司的人走了,屋子亮堂堂,纤尘不染,地板做了打蜡抛光,光可鉴人,黎可笑容满面,心情甚佳——这一尘不染的家和崭新的厨房,她至少能偷好几天懒。 她在做梦。 第二天贺循吩咐她收拾书房。 那天书房所有的窗户大开,窗帘也拆下来清洗,黎可要把书柜里的书抱到露台去晒。 书?! 这种东西对瞎子来说已经是可以扔掉的废弃品,留下来的意义就是纪念和珍藏,毕竟贺循没有办法翻开任何一页去读,听听有声书还差不多。 保姆有什么资格拒绝雇主的要求。 书房的书不少,看样子都是贺循外公的藏书,黎可在书房和露台之间来回搬了二十几趟,只把一半的书全搬去了露台,贺循说剩下另一半的书明天再晒。 露台的地上铺了几块防潮垫,贺循就坐在旁边监工,告诉她哪个柜子的书铺在哪个地方晒,平和的语气不知道是对书的珍爱还是对她的冷酷:“这些书都按分类整理过,别把顺序弄乱了,晒完后原样收起来。” 那些没有人看的书被大费周章地翻出来,死气沉沉地铺着晒霉气。 黎可胳膊酸痛,额头黏着汗,后背衣服已经湿透,她不想说话,把一摞书铺成薄薄一层:“知道了。” 晒完书还要去擦书柜。 黎可咬着嘴,虎着脸,拿着抹布在书房捣鼓。贺循还没走进书房的时候,已经听见她挥着抹布擦柜子的声响。 听起来力气,或者说,情绪,很重。 他弯腰整理抽屉里的杂物,嗓音难得温和:“黎姐,你可以休息一会。” “不用了。”黎可咬牙切齿地微笑,“很快就干完了。” 她将抹布投入水盆中,拧干,抹布擦过书架的隔层,再踮脚,最后把椅子拖过来,站在椅子上擦高处。 书柜几乎通顶高,最上层搁着笔筒砚台纸张之类的文具,黎可伸手需要踮脚,去杂物间搬了张凳子进来,摞在椅子上。 贺循听见动静:“储物间有梯子,这样不安全。” 黎可稳稳地站在凳子上,伸手拿出个玻璃奖杯,这些奖章应该都是贺循外公外婆以前拿的荣誉,去世后依然摆在书房,她用抹布擦一遍,懒声道:“没事,用不上梯子。” 刚搬完书,再让她抗梯子上楼? 贺循走过去:“黎姐。” 喊姐算什么,叫姑奶奶她也不想搭理,黎可翻了个白眼:“您要不出去坐会吧。” 声音近在上方的一点距离,贺循伸手在虚空中摸了下,指尖触到凳子腿,而后稳稳地扶住了她脚下的凳子,淡声道:“你这样容易摔下来。” 她站在上,他站在下,两人好像从没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黎可皱起眉:“贺先生,您还是走开吧,我不会摔下来的,很快就擦完了。” 贺循面孔依然对着前方,只是向上打开手:“把抹布给我。” 这时候他像个能正常社交的人,黎可舌尖戳戳唇壁,弯腰把手里的脏抹布放他手里:“水桶在书桌腿那里,左边,挨着电脑椅最近的那个桌腿。” 贺循把洗过的抹布递过去,听声音找她的准确位置:“黎姐。” “我在这。”黎可拖音。 迅速把最上层的书架擦完,黎可没啰嗦,她是从直接从凳子上跳下来的,贺循察觉凳子腿有晃动,本能要去抓什么,而后有衣料擦过肩膀,极淡的香气拂过鼻尖,地板不轻不重地“咚”了声,似乎有轻盈的动作落在地面。 他莫名愣了下。 黎可已经拎起水桶出去:“我先去楼下做饭。” 书房的大扫除黎可干了整整两天,把最后一摞书从露台搬回书房,她精疲力尽地躺在了防潮垫上,摊开手脚,半点不想动弹。 一顿体力劳动折腾下来,黎可毫无意外荣获工伤,连着几天早上起床,胳膊酸得要命,穿衣服都抬不起肩膀。 lucky看她有时候歪坐在花园里休息,扑过来想跟她玩。 黎可玩不动了,有气无力:“lucky……不玩了行不行?” lucky闪着天真无邪的黑眼睛。 她揉揉小狗的下巴:“以后有机会带你跟小欧玩好不好,你俩凑一起,他精力比我旺盛,你俩肯定能成为好朋友。” “lucky。” 贺循在露台上喊lucky,沉声,“回来。” 黎可得了解脱,仰倒在椅子上发呆。 她累得目光呆滞,腰酸背痛。 反观坐在露台上的男人,万恶的资本家,只需要每天云淡风轻、冷冷清清、温文尔雅地坐着。 晾衣服的时候,黎可走过去,很客气地闲话家常:“贺先生,今天天气真好。” 贺循轻轻“嗯”了声。 “我看您天天这么坐着,不起来活动活动吗?” 贺循收回思绪,撇脸望向她的方向,淡声问:“比如呢?什么活动?” 黎可耸耸肩膀,笑道:“什么活动都行。天天坐着不动,身材会变形的。” 贺循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声音冷了下来:“你似乎有些多嘴。” 黎可倚老卖老,音调拖得长长长长:“人老了嘛,讲话就不中听。贺先生别介意……等您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即便每天喝凉水,肚子上的肥肉啊,就跟气球吹似的鼓起来啦。” 话说完,她笑了笑,抖抖晾衣绳上的衣物,抱着洗衣篮又回了房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LIKE 贺循十七岁出国念大学。 他独自住在校外的公寓,那时候贺邈已经回国工作,贺菲在邻州的另一所学校读书,每个月会过来看看小弟,陪他待两天。 作为一个富裕家庭的孩子,贺循的人生拥有太多的选择,脱离家庭的训导和学业压力,生活愉快又丰富多彩,学会开车、交不同的朋友、旅游度假、登山徒步、摄影、滑雪冲浪…… 世界的阳光雨露,让他从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年长成了高大英俊的青年。 财富培养的开阔眼界和良好品味,当然也影响他的外貌、谈吐、着装、生活品质和个人审美,虽不见得绝对完美,但贺循觉得自己还算合格。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多活动”和“肚子上的肥肉”这种话。 这四年里,贺循有90%的时间都是坐着、躺着,极少的站立走路,几乎为零的运动,不知道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不再选择衣物搭配,不在乎自己用什么东西,无所谓住在怎样布置的屋子里。 当然,如果贺循有站在体重秤上的话,他会发现自己比四年前瘦了十斤,阳光雨露带来的健康肤色和肌肉,已经化成苍白皮肤和清瘦身形。 但胖或者瘦,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 身体的英俊丑陋,衣服的好看与否,器具的优美粗劣,屋子的简陋高雅,看不见,就意味着失去了装饰的意义,只需要最原始的使用功能。 . 送货员送来一个包裹。 包裹的包装很乡土,里头是个酱油色的小坛子,黎可凑近隐约能闻过一股奇妙的臭味,看送货单,是从外省寄给贺先生的物品。 贺循只说让她别动。 过了两天,那日平平无奇且毫无征兆,黎可照常做早饭,贺循照常下楼吃饭,用完早餐后再回到楼上。 半个小时后,他又带着lucky从二楼走下来。 天气一日胜一日鲜艳,他突然换穿了身剪裁极好的米色休闲衬衫和长裤,面料垂坠又衣角笔直,颜色柔和干净,有斯文贵气感。 黎可默不作声打量他,一边干活一边琢磨。 这人怎么不穿t恤运动裤家居服了? 贺循手里拎着个礼品袋,lucky身上也穿着东西,黎可看了两眼后才认出来——那是导盲鞍。 还有贺循手里的盲杖。 他的手机响起消息,转为成语音读屏:“贺先生,我已经到了,商务车开不进巷子里,我现在停车过来接您,只能麻烦您走几步。” 贺循准备出门,对着厨房的方向:“黎姐,麻烦你跟我出趟门。” “去哪?”黎可莫名。 贺循淡声道:“出去活动活动。” 他牵着lucky和拿盲杖,需要黎可拎着那个酱油色小坛子,还有他手里的东西。 黎可揪了下眉毛,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还有那个臭烘烘的坛子,再看看面前的精贵衬衫男,沉沉地咽了口气。 她能说什么? “哦——” 戴上导盲鞍的lucky变得不一样了,天真无邪的眼神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再围着两人脚边绕来绕去,而是安静专注地站在贺循身侧,像个忠诚的保镖。 贺循握住导盲鞍:“lucky,follow。” lucky的工作指令是英文,它是贺循在国外治疗时带回来的导盲犬,其实在导盲犬的训练中,使用外语可以确保指令清晰准确,避免与日常交谈混淆。 黎可拎着东西跟着贺循后面,看他牵着lucky,指挥它straight、turnright,很熟稔的配合。 巷子对面走来个穿蓝衬衫的中年男子,看见贺循先憨厚地笑起来,加快脚步小跑过来,说话的声音有点古怪,喉咙含糊着,还打着手语:“贺先生,您、好。” 这人耳朵上戴着助听器,是个听障人。 他就是刚才发消息的商务车司机,下车过来接贺循,看见黎可走在贺循身畔,也说了句您好,客气接过黎可手中东西,再去扶贺循的胳膊:“我、扶、您?” “不用。”贺循吐字清晰,打了个“不”和“走”的手势,“走吧。” 车子就停在巷子口,车门打开,贺循先让lucky跳进后座,司机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进了车里。 黎可瞟一眼,自己绕去了副驾坐。 车子舒适度极佳,还有淡淡的香味,中控台上贴了张纸,写着司机的姓名和电话,说自己是位聋人,有事请主动说话,也可以给司机打字发消息。 司机说话不方便,只顾着专心开车,车里没什么声音,后视镜里贺循已经在闭目养神,lucky安安静静地趴在最后一排。 黎可撑着下巴发呆,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从白塔坊驶进了市中心,再往郊区去,最后车窗外的那些工厂房屋全都不见,只有单调道路和两侧树林。 再然后黎可眯了会,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个犄角旮旯,车窗外是纯粹的山景,眼前是空荡荡的乡道。 车子已经开了一个小时,她的手机地图定位显示是xx乡xx镇xx村。 黎可没忍住,问:“贺先生,咱们去哪呀?” 贺循依旧闭眼,没理她。 车子拐了个弯,开进了盘山公路,山路十八弯后,地图定位都不知道在哪个山坳里,路越走越窄,十分钟之后有个岔道,左侧有块路牌,白底黑字:此路通往上岩寺。 司机左拐,路开始颠簸起来,车子沿着小路往前开,最后终于在一段土路的尽头停了下来。 司机再客气地扶着贺循下车,又把后备箱的东西交到黎可手中,打着手势:“贺先生,车子,只能,开到这里,下午,我再来,接你们。” 贺循说好。 车子开走了。 黎可拎着东西,抬头仰望峰顶轻薄云雾,扭头回望是山下青翠林海,还有……眼前,藏于林间的石阶。 贺循牵着lucky,抖开了手中的盲杖:“走吧。” 这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lucky很专业地甩了甩脑袋,毫不犹豫、甚至是颇为熟悉地带着贺循踏上了石阶。 人和狗的脚步声和盲杖敲击台阶的声音打破林中幽静。 黎可追上去:“我们要爬山吗?” “对。” 黎可仰头无语,拎着东西踩上石阶。 哥们,要运动的话,家门口散散步不好吗? 山里风景倒是很好,清新幽静,满眼翠绿。石阶看起来有些年头,用一块块石板凿铺而成,缝隙里填满了细细绒绒的青苔,落叶枯枝踩上去有吱嘎吱嘎的声响。 lucky安静地走在贺循身侧,盲杖敲击石阶丈量高度,“小心脚下。”贺循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抬脚,“你脚步不稳,这种台阶要踩实。” “哦。”黎可埋头闷走。 “山里有另外的路可以通车,不过之前下雨,山体有滑坡,那条路还在清理山石。”他的声音很平,回荡在林间很清澈,“这是条旧路。” 黎可耷着眼皮:“您好好走吧,不用管我。” lucky和贺循在前,黎可拎着东西落在后面,起初还是前后脚,越往上走距离越拉越大,一人一狗已经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stop,lucky。” 贺循停住等人,喊她,“黎姐?” 黎可慢悠悠走在后面,她穿的是帆布鞋,这么点山路走起来倒还不累,她也不是那种娇气柔弱的大小姐,就是手里拎着两件东西有点沉,还有,早说要爬山,干嘛不带点吃的来。 路边荆棘丛里有野生树莓,红的黑色,黎可一路伸手薅,一路往嘴里扔。 酸酸甜甜。 贺循听着她的脚步声慢悠悠走近。 “把东西给我。”他把盲杖换了只手,伸出手,“我来拎。” “不用了。”黎可瞟他两眼,轻松开玩笑,“这点东西又不沉,您还是好好牵着lucky走吧,万一摔下去我可背不动您。”她又问,“到底还要多久啊?” “快了。” 统共半个小时的路,黎可磨磨蹭蹭走了四十分钟,台阶转了个弯,旁边有个木头路牌上写了“上岩寺”几个字,再往上走,已经能看见一角屋檐。 是座寺庙。 石阶尽头是扇小院门,瓦檐乌黑,门上红漆已经斑驳,lucky脑袋一拱,贺循伸手推开,已经迈步进去。 黎可跟着进了庙里。 不是景区那种崭新的、金碧辉煌的、香火气浓郁的庄严大寺。这座寺庙不大,布局松散得像个四合院,没有中轴线、石刻台阶和金身大佛,没看见香坛、功德箱,屋檐牌匾的彩绘已经脱落,门上贴着被雨淋得发白的对联,墙角木刻的佛龛顶着绿绒绒的青苔。 几个佛殿屋檐古朴发朽,但又看得出来有修缮的痕迹,只是维持了历史的痕迹,参天古树枝叶阔大,随处可见的石塔和佛像都有种古朴宁静之美,四周种满花草,还有一缸睡莲,一猫一狗趴在台阶下睡觉。 黎可跟着贺循往前走。 她悄悄嘀咕了句:“这种地方拜佛一定很灵吧。” 贺循没听清:“嗯?” 黎可笑问:“贺先生,您是来求神拜佛的?还是来出家的?” 讲不定这庙里就有个隐世高僧,她手里拎着的东西是什么偏方妙药,开光服用,就能让他眼睛复明。 或者,这种地方也很适合贺循,人生失望,遁入空门嘛。 还没等贺循回她,偏殿有个头发半白的老婆婆走出来,看着约莫六十来岁,手里握着扫帚,看见贺循,亲亲热热地喊:“贺先生,您来啦。” “主持大师念完经,在后面厢房里写字。”老婆婆声音带着乡音,“您去厢房里找他喽。” “谢谢周婆婆。” lucky熟门熟路地往厢房走,这边一排好几间平房,房子看起来是新盖的,水电空调都通,像是僧人平时起居的地方。 门敞开的那间,一眼能看见一位穿僧衣的老和尚坐在桌子前,脑袋光光,长眉雪白,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手里握着毛笔,在纸上挥墨写字。 屋子清简,墙上挂着墨字,架子上都是宣纸,老和尚的样子有点像龟仙人,但气质像这座寺庙,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贺循没叫主持也没叫大师,喊的是:“吴爷爷。” 主持大师认清了来人,脸徐徐笑成了花,也不喊施主,颤颤巍巍地喊:“小循,你来啦。” 原来是俗世关系。 “我给你搬椅子……我今天没事,写几个字。” 来了客,主持大师驼着腰起身,贺循温声制止:“爷爷您坐,我自己来。”黎可看这两人一个老态龙钟,一个行动不便,屋里唯一能干活的只有自己,把手里的东西一搁,抢先一步:“大师,您坐您坐,我来干。” 她把圈椅拉开,扯了扯贺循的袖子让他坐,看见旁边的大茶壶,又去倒茶。 贺循和主持大师说话,先摸过了那个礼品袋,温声道:“这套砚台和毛笔是外公以前用的,也是十几年前的旧物,后来一直搁在书房,如今家里没有人能用上,您写字的时候倒是可以一用。外公泉下有知,知道您用他的笔墨,肯定很高兴。” “你外公年轻时候的字还是写的比我好。”主持大师豁达风趣,“他今天要是还在的话,我俩倒是可以比一比。” 贺循也笑。 “还有上次您说起家乡的一种腌酸菜,很多年没有吃过的味道,莼羹鲈脍,我就特意找人弄了一小坛,天气要热了,我怕您胃口不好,这种腌菜偶尔倒是可以尝一小口,您别顿顿吃,我也跟周婆婆说,隔一阵给您做一点。” 这两件东西,真是雅俗共赏,主持大师被皱纹包围的眼神透着慈祥:“你这个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黎可把茶水端过去,俩人要聊天说话,贺循把lucky的导盲鞍解了,麻烦黎可带lucky出去玩。 刚刚还安静趴在贺循脚边的lucky解除了工作职务,抖抖尾巴,开始有了活泼劲,甚至不用黎可领着,自己一颠一颠地往外走。 早就有小狗朋友等着,刚才院子里睡觉的小土狗和小橘猫站在离厢房不远处,看见lucky的身影,两只小狗相互“汪”了一声,lucky撒欢狂跑起来,缠着小土狗嬉闹起来。 “lucky!”黎可在后面猛追。 “没事,不用追,让它们玩吧。”周婆婆在扫院子,“每次来它们都一起玩,朋友不见肯定会想,玩开心了才好。” “它们经常见面吗?”黎可叉腰喘气。 “贺先生每个月都来咯。” 周婆婆说,“就是前门山路最近被土塌了,还没修好,车子也开不进来,他有两个月没来,这两只小狗也好久没见喽。” 黎可知道了。 人在叙旧,狗有狗友,她这拎东西的苦力就落了单。 她自己在庙里转了转,拜完那些菩萨佛像,出来后问周婆婆:“庙里没有人吗?” “我们这个庙跟别的庙不一样,你别看庙小,也有好几百年历史。但我们这个庙不收凡人香火,重在修行,又藏在深山里,能有谁知道?” “那和尚呢?” “有主持大师,还有他两个弟子,一个转到其他庙去了,还剩一个这几天不在。不过庙里住着几个附近村里的孤寡老人,这会儿都在后山,那边有泉水亭子可以坐着说话,还有菜园子。” 主持大师今年九十四岁了,在这庙里待了三十多年,周婆婆说这庙原先破败得不成样子,也是主持大师一点点弄起来的,现在住在庙里的这些人,主持大师年龄最大,周婆婆最年轻,她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专门给庙里做饭、打扫卫生。 算是同行了。 黎可找地方坐着,这寺庙信号也不好,手机一刷就卡,看着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再看贺循,仍是在那间厢房里呆着。 周婆婆在厨房做饭,黎可猜今天中午自己能吃顿斋饭,闲来无事,走去厨房帮忙。 斋饭不要钱,主食有米饭和早上熬的白粥,每餐有三四个蔬菜,一个菜汤,周婆婆说村里老人们要是在这吃住,蔬菜要自己种、被褥要自己带,生活日用和衣服庙里都有,定期也有药品发。 没香火,还能养孤老。 “庙里哪来的钱?政府拨款吗?”黎可问。 周婆婆抡勺:“贺先生呀,这修庙的钱、新盖的房子,都是他家出的钱,有时候贺先生也会拿主持大师的字出去卖,够用了。” 寺庙要打板吃饭,听见打板声陆陆续续有老人走进厨房,人来了五六个,看见厨房有新面孔,以为是新来的义工,稀罕又亲热地跟黎可打招呼。 黎可把菜碗端过去,有老人眼神不好,问:“小姑娘,你这头发怎么灰白灰白的啊?” 她戴着棒球帽,帽子下的发色是上次在淑女那染的烟熏灰,发梢有点灰白紫调,刚想说染的,一抬眼看见两人进来——贺循握着盲杖,老和尚拄着拐杖,也不知道谁搀着谁。 她笑嘻嘻道:“我这少白头呢,遗传的。” 吃饭的老人们纷纷跟主持和贺循行礼,看来都是认识的,两人搀扶着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下,黎可给他俩端饭,每人三个不锈钢碗,一个盛饭,一个盛菜,一个喝汤,餐具简陋,食材也简单。 周婆婆忙完了,自己端着碗出来吃饭,又喊黎可坐下,跟主持四人坐了一桌。 白塔坊的家里吃饭倒是讲究,这会贺循毫不介意跟人同桌吃饭,餐具只有筷子,黎可问他需不需要勺子,斋时止语,贺循垂眉敛目,默然摇了摇头,双手捧起了碗。 奇怪,陋室暗堂,光线惨淡,他这个样子也是好看的。 黎可心想,他该不会真有佛光吧? 吃完饭,周婆婆扯了下黎可的衣服:“小黎,你这衣服领子都洗松垮了,怎么不换一件。” 黎可穿了件宽松的斜肩黑t恤,在庙里有意把衣服领子正了正,笑道:“没事,穿习惯了。” 乡下婆婆,热情又淳朴,不知道她这穿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周婆婆揪着她的破牛仔裤:“还有这裤子,这都开线了,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吧。” “不碍事不碍事。”黎可啼笑皆非,“刚才树枝刮的,回去我扔了,换一条就行。” 她躲着周婆婆过于热情的手,迎面正撞见拄着拐杖的主持,大师微微一笑,捻着手里的佛珠:“小居士有福相。” 福相?这话黎可是不信的,呵呵笑了声:“谢谢大师。” 主持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跟贺循结伴走了。 下午黎可无事,在树荫下坐了会,最后只能找lucky玩。 lucky今天玩得格外尽兴,到处撒欢跑,等到下午三点,贺循终于说要走,把lucky找回来,戴上导盲鞍,又变成一只乖乖的小狗。 主持大师送他们出了山门,周婆婆拎过来一大袋蔬菜瓜果,说是寺里自己种的,一点小小心意,让贺先生带回去吃尝尝。 黎可拎着那袋有机绿色蔬菜,跟着贺循下山。 上山磨蹭了会,下山黎可更磨蹭,贺循喊了几遍黎姐。 无人应答。 贺循眉棱紧皱,握紧盲杖,不知道要面对哪个方向:“黎姐??” 刚要让lucky去林中找人,黎可远远地应了一声。 她已经偏离了石阶,在林子里摘野树莓,又问贺循:“贺先生,您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他淡声道。 黎可不慌不忙,她在庙里等了一天,这会让他等几分钟也无妨:“这些树莓都熟了,很甜的。我摘点给我儿子,他很爱吃。” 一人一狗站着,静静等她。 黎可摘了一兜树莓才慢悠悠回来,一行人往山下走,早上那位司机已经在原地等待,黎可上了车,眼睛一闭,开始睡得昏天暗地。 她是被贺循喊醒的,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车子已经驶进了市区,离白塔坊不远了,贺循道:“你今天不用再回白塔坊。司机先送你回家,你把地址告诉司机。” 黎可“哦”了声,想了想,打开手机,把地址发给了这位姓丁的聋人司机。 司机看见消息,比划了个“好”字,先把黎可送回去。 车子经过小区门口,黎可比划了个“停”,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推开车门,下车就走。 过了几分钟,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拍了拍黎可的肩膀——刚才的司机。 司机把手里提的东西递给了她。 是周婆婆给的那袋蔬菜,还有她摘的野树莓。 司机一字一字地说:“贺先生,说,给你。” 黎可抱着手,挑了挑眉,看着司机手里的东西,勾着唇角笑了笑,接过袋子:“麻烦跟他说,谢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LIKE 那一大袋蔬菜瓜果吃不完,被关春梅分给了几个麻友,剩下的几乎都给小欧吃了。 养小孩真奇怪,牛奶可乐冰激凌,鸡翅红烧肉大米饭,红番茄黄彩椒紫茄子青丝瓜小白菜喂进肚子里,长出黑头发白皮肤红嘴唇,小胳膊小腿隔三差五就往上窜,幼时可爱,长大乖巧,像变魔术一样。 黎可不太会带孩子。 翻开小欧的病历本,处处都是黎可的罪证——给小欧吃太多糖,导致乳牙蛀了一排,牙疼到脸肿才戒掉;下雨天黎可带他去玩水,结果淋到发烧重感冒;陪他去游乐场玩,不小心被黎可一脚踹开,额头汩汩流血…… 亲子关系也不太正常,比起母子来更像姐弟俩。黎可喜欢乱翻小欧的书包,吃掉小女生送给他的巧克力饼干,晚上散步回来走在巷子里,她突然装鬼吓他,还有经常霸占小欧的床,沉迷玩他的俄罗斯方块。 小欧在旁边做作业,搁在书桌上的手机有消息进来,瞥一眼,看见手机的动态屏保闪过黎可和狗狗的自拍照。 他知道这只狗的名字叫lucky,是一只导盲犬,也是黎可工作地方的狗狗,就在白塔坊。 小欧是班上学习小组的组长,黎可跟他讲过导盲犬的故事,两人还一起看过一部导盲犬的电影,从上岩寺回来,黎可还给他拍了导盲犬工作的照片,可以让他做小课题汇报。 做完作业,小欧想看黎可手机里的lucky。 黎可玩着俄罗斯方块,拍拍枕头,挪地方:“那你过来躺着。” 她手机里拍了lucky不少视频,乐于跟人分享:“我们一起看。” 两人躺着床上看手机里的lucky跑跑跳跳,咧着嘴筒子傻笑,小欧靠着黎可肩膀,小小声:“我同桌家里也养了只小狗,小小的好可爱。我也想养一只……” 黎可想也不想,无情拒绝:“你外婆养咱们俩个就够了,再养狗,你信不信她明天就把我们赶出去。” 小欧“哦”了一声。 外婆老喊着说养他们很累很辛苦,真养狗的话,绝对会把他们赶出去睡马路的。 再说lucky。 照顾小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lucky在上岩寺疯玩,不知道钻到哪儿蹭了一身草籽,回来后在家时不时打滚,贺循听见动静,伸手在lucky身上摸了摸,摸到了几粒干燥细小的草粒。 他叫黎可过来看看,黎可翻开lucky的肚皮,轻呼了一声:“真的很多草籽,全都蹭在肚子上了。” “我还以为它冲我翻肚皮撒娇呢。”黎可笑道,拍拍lucky的爪子,“原来是痒啊。” “我记得你说家里也养着狗。”贺循捻着草粒,轻轻撩着眼帘,抬了下眼睛,淡声道,“是什么品种的狗?” 冷不丁被这双漆黑无神的眼睛盯着,总有种被看穿的心虚——黎可自己都快忘了这茬,疑惑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啊”了一声,笑道:“是啊……我家,我家是只小土狗,挺乖挺安静的,平时我妈帮我养着,每天给点剩饭,也不用怎么照顾,小土狗挺省心的……” 她伸手去找梳子给lucky梳毛,贺循垂眼摸摸lucky的脑袋,不再说话。 黎可梳了半天的毛。 黏在表层面的草籽都被lucky蹭掉了,剩下的都钻进了贴着皮肤的绒毛里,不好梳开,只能带去宠物店洗澡。 依旧是那位姓丁的聋人司机来接,但这回lucky没戴导盲鞍,只是套上了普通的狗绳,牵在黎可手里,她头一回出门遛狗,问贺循:“您不一起去吗?” 贺循起身去书房:“你可以单独带着lucky,它会很高兴。” 既然主人这么放心,黎可乐得领着lucky出门。 出外勤肯定比呆在工作岗位强,一人一狗开开心心地出门,lucky不戴导盲鞍的时候活泼得跟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扑进了黎可怀里。 司机送去的宠物店lucky以前去过,店里有lucky的建档,还是vip客户,店主热情地领着lucky去里间洗澡,又笑问黎可怎么贺先生没来。 “他也常来这?”黎可眉尖一挑。 “那倒不是。”老板笑笑,“贺先生隔几个月会带lucky做个洗护,有时候也来驱虫。” 但毕竟盲人和导盲犬少见,见一次就足够印象深刻。 宠物店装潢小资,店里还有咖啡和美甲,可以让黎可一边咖啡一边做美甲一边透过玻璃橱窗观赏lucky洗澡,关键是,羊毛出在狗身上,这些都免费。 lucky洗吹美容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结束,黎可把能享受的服务都享受了一遍,最后带着lucky回家。 做晚饭的时候她心情极佳,甚至哼起了歌,往狗饭里多放了半块牛排。 贺循下楼的时候她甚至还没下班,正在厨房擦料理台,轻快地唱一首经典老歌:“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唱得随便,但嗓音的确好听。 即便贺循眼瞎也能听出她的心情愉快,听见她笑眯眯地喊了句贺先生。 他去岛台洗手:“你很高兴?” “能为贺先生工作,我当然高兴。”她整理岛台上的物品,开心笑道,“每天来上班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这话她以前也说过,但今天说得过于愉快真心,谎话听起来也格外顺滑,以至于贺循回了她,语气有种极淡然的气定神闲:“因为今天出门带lucky洗澡?” “不。”她脑子转得快,真心实意地道,“因为贺先生您信任我。” 贺循低着头,再搓揉手指的泡沫,淡淡回话:“你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吗?——会因为信任而高兴。” “我上次跟您讲过实话的。我的资料和基本情况您都知道,没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她双手撑在岛台另一侧,看着他,笑道,“只是贺先生您不容易信任人,所以我很高兴您的信任。” 她语气真诚带笑,博人好感。 贺循愣了下,而后抽出纸巾擦手,顿了顿,淡声道:“如果我不信任人的话,我不会放任一个陌生人在家工作。我在明,人在暗,想做都什么都很容易。信任,是盲人生活要学会的第一件事。” 黎可捧他:“我学历低,连大学都没念过,但您读过很多书,懂的东西肯定比我多,我记得有句话叫心如明镜,您眼睛看不见,心肯定能知道。” 贺循没再说话。 假如贺循看得见的话,不仅能看见她朝着lucky抛了个眉眼,还顺便把这个wink抛给了自己。 黎可忙完了,跟贺循和lucky说拜拜:“我下班了。明天见,贺先生。” 人已经走了,脚步声和阖上大门的声响渐渐远去,夕阳洒在北向厨房和餐厅的热度,好像还残留着那种愉快的意志。 这个人的意志总是很明显,明显到让人轻易察觉。 贺循坐下来吃晚饭,把盘子里的水晶虾饺挟进嘴里,慢条斯理跟lucky说话:“她说话很聪明。” lucky吨吨吨地喝橙汁兑水,毫不在意贺循说什么。 . 白塔坊的日子照常过,事多黎可嫌烦,事少她又开心,习惯了其实也还过得去。 贺循习惯这种清净无声的日子。 那天他手机响动的次数超出了往日,黎可在整理花园的时候听见他接起电话,电话那端不是曹小姐,应该是贺循的朋友。 这通电话的目的,是想邀请贺循去参加对方的婚礼。 “贺循,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见面,我和梦茹都很期待你能出席婚礼,其实我也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大家聚聚,坐下来好好聊聊……你还记得不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每天十几个小时待在一起,加班开会说话到嗓子冒烟……真的,我派司机开车去接你,如果婚礼上没有你的话,对我和梦茹都是遗憾……” “你俩打打闹闹这么多年,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贺循声音清缓,唇角是极温和的笑意,“恭喜,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只是你们婚礼人多事杂,双方的亲戚朋友同事都要照顾,我知道你和梦茹肯定忙不过来……我来,你肯定要分心照顾我,到时候大家见面,少不了大喝一顿,万一再抱头痛哭,岂不是坏了结婚的好气氛。” 他温声拒绝:“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的心意和祝福肯定不能缺席……至于婚礼现场……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到时候还要额外安排人手照顾我……之帆,抱歉,也许等我下次回去,我们可以好好聚聚……” 电话聊了很久,对方似乎极力想请贺循出席,只是劝不动,最后略带惆怅地挂了电话。 后来又来了几个电话,似乎是不同朋友,但彼此都认识交好,都是来跟贺循商量要不要一起参加婚礼,也许都是想借着喜事,见见许久不曾露面的贺循。 贺循依旧说抱歉。 既然是好友结婚,换别人天南海北都要亲自赶去送祝福,他却不近人情,宁愿坐在家里晒太阳。 黎可在旁边嘀咕:“出门玩不好吗?” 贺循仿若未闻——电话挂断之后,他握着手机沉默了很久,不知是陷入了回忆,还是陷入了沉思。 黎可也有事要跟他说。 她要跟贺循请个假:“明天下午我想请一会假。我儿子学校开家长会。” 贺循心不在焉地说好。 “下午一点的家长会。”她说,“我做完午饭就走,家长会两三个小时就结束了,我再赶回来,不耽误做晚饭,这样行吗?” 离得近,中途出去一趟,这样也不算扣工资。 “可以。” 他坐在蔷薇花架下,面容冷清,静静闭上了眼睛。 白塔小学的家长会安排在期中考试之后,从高年级到低年级依次安排,二年级的时间稍稍有些晚了,过了这个春夏,小欧就要结束二年级生活,后面就要放暑假了。 黎可做完午饭,拎着个小旅行包去了一楼客房的浴室。 自打上次书房晒书之后,黎可就带了套沐浴品和衣服塞在客房,以防下班后要去见朋友或者做其他事情,可以洗个澡、换身衣服出门。 半个小时后她已经洗完澡吹完头发,从浴室走出来。 黎可换了条衬衫长裙。 开家长会不能穿得太高调,当然也不要穿得随意,要看起来不好欺负,也不能离经叛道,作为学霸儿子的妈妈,最好是知书达理有内涵,还能给儿子撑腰。 她先戴的是假发。 时髦烟熏灰变成了浓密黑长直,镜子里怎么看怎么温婉,黎可轻轻吹了个口哨,掏出珍珠耳环戴上,快速化了个淡妆,再喷点淡香水,看看时间,现在出门正好赶得上。 lucky看见黎可,小狗也明显呆了呆,歪起脑袋打量她,再迟疑地过来围着她绕了两圈,再闻闻她身上的气味——平时黎可全素颜,穿着随便,这种样子和香味lucky第一次见。 贺循正要上楼,黎可经过,跟他打招呼:“贺先生,我下午去开家长会。” 贺循听见她的脚步声:“需要的话,可以打电话让司机送你去学校。” 黎可笑道:“不用了。不远,就在白塔小学,我走过去就行。” 白塔小学,贺循外公执教的学校,也是他的母校。贺循问:“你儿子在白塔小学念书?” “对,我儿子念二年级。” 黎可咬住舌尖。她三十八岁,有个念二年级的儿子,算起来三十岁才生孩子,是不是有些太晚,lucky还缠在脚边,她怀疑是不是自己香水喷得太重,讪讪解释:“我身上一股油烟味,特意去客房洗了个澡,稍微收拾了一下,还喷了点我表妹给的香水……我模样不好看……眼睛小,脸上都是斑,年纪也大了,生孩子又晚,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好,班上都是年轻妈妈,就怕给孩子丢脸……” 贺循知道——奕欢奕乐两个孩子念国际幼儿园,贺菲每次去参加学校活动,都要提前做准备,逛街买衣服买鞋买包,再去美容院做脸,最后容光焕发地去艳压同班的妈妈们。 但他并不在乎她长什么样,当然也不需要知道,淡声道:“你去忙吧,别耽误了时间。” 黎可笑着说好,甩着名牌包包,踩着高跟鞋出了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LIKE 家长会开到下午三点半结束。 小欧从班主任手里领了好几张奖状和奖章,还有文具和笔记本的奖励,黎可沾了他的光,也走上讲台当了一回优秀家长。 风水轮流转。 谁能想到,黎可这辈子被老师夸奖都是因为小欧,时光倒退十几年,她还是个站在讲台被老师批评的问题学生。 小欧,小欧是最好的礼物。不仅遗传了父母的外貌,还突破了两个学渣的智商,从小黎可把他当洋娃娃玩,可小欧更喜欢坐在玩具堆里翻着书本看,在学习这件事,从没让黎可操心过。 母子俩出了校门,黎可拍拍小欧的脑袋:“你自己回家哦?” 小欧背着书包:“那你呢?” “我还要回白塔坊。”黎可心情愉快,看看手机时间,“我五点半下班,只是腾空出来开家长会。你回家找外婆,让她带你去超市好不好?想买什么就买,就说是我说的,今天特别奖励你。” 小欧乖乖“哦”了声,转身回家,磨磨蹭蹭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黎可:“我不能跟你去白塔坊吗?” 黎可摇头:“不行。” “我可以等你下班再一起回家。” “小欧,你不想回家吗?” 小欧抿唇:“我不想要奖励,我想跟你去白塔坊。” “可是我在别人家里工作。”黎可抱着手,“不能带你去。” “你以前去上班,不也经常把我带到店里玩吗?你去当礼仪小姐,还带我去酒店,把我偷偷藏在窗帘后面看节目、吃东西。”小欧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仰起头,难得央求,“真的不行吗?我也想去看看lucky,我从没见过导盲犬呢。” 黎可瞅他两眼,问他:“真想看?” 小欧认真点头。 黎可努努嘴,想了想,再看着小欧——她总是很难拒绝他的要求。 “那个叔叔很凶的。只能偷偷给你看五分钟。”她伸出食指,跟小欧讲条件,“你想去的话,要乖乖听我的话。不许随便走动,不许说话,不能发出声音。” 小欧眼睛发亮,猛点头:“好!我保证。” “走吧。”黎可抬抬下巴,无奈叹气,“你这个小屁孩。” 她揽着小欧朝白塔坊走去。 三拐两拐,更深处更安静的巷子里,门口的老仙人掌簇簇如树,黎可输密码打开了暗红色的大门。 “进来吧。” 小欧迈步进去,大门在身后轻轻阖上,黎可把他拉到平时暂放快递包裹的位置,悄声道:“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一会儿。” 小欧点头。 黎可甩甩头发,穿过花园,迈进了了家里。 小欧背着书包靠墙站,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眼前的漂亮花园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被花草围绕的小楼很幽静,黎可一直没出来,他独自站着,心里有点好奇,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过了会,黎可从屋里出来,她换了早上的衣服,摘了假发,随手把头发挽起来:“那个叔叔在书房。” 小欧问:“lucky也在吗?” “导盲犬每天都跟主人待在一起。”黎可找了张小凳子给小欧,“先坐会吧。” “好。”小欧乖乖坐下。 “小欧,我还有事情要忙,不能陪你。”黎可蹲下来看他,“你也要跟以前一样,自己玩好不好?不要走动,不要发出声音。lucky待会就会出来。” 小欧点头:“我可以在这里写作业。” 黎可说好,小欧把书包放下,黎可摸摸他的脑袋,再折回了厨房。 先把厨房收拾完,黎可又出去看看小欧,再切了点水果端过去,看小欧写着作业,问他想喝什么。 “我吃叔叔的东西,他不会生气吗?” 黎可撑着下巴:“管他呢,你吃的都是我的份。” 小欧又有点担忧,小小声问:“这个叔叔真的很凶吗?他平时会不会凶你、对你不好?” “不会。”黎可笑了笑,压着音量,“他才懒得理我呢。” “为什么?” “因为……”黎可想了想,“因为他看不见我呀。” 她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看”的动作,跟小欧讲:“人只会在意自己眼里的东西,对于那些看不见的,从来不会浪费表情。就像你去逛超市,只会关心自己感兴趣和想要的,对于超市其他的东西,从来不会多注意。” 小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想一想,这个叔叔是盲人,什么都看不见呀。 他又问:“lucky什么时候出来?” “它想玩的时候就会自己下楼。” 话音刚落,露台楼梯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一只毛色发亮的浅金色大狗甩着尾巴,踩着小碎步走进花园。它看见黎可,高高兴兴地奔过来,再冷不丁看见黎可身边有个陌生小孩,前爪突然缩回,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小欧。 黎可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小欧的嘴,又竖起手指对着lucky做了个“嘘”的动作。 人没出来。 黎可再勾勾手指,示意lucky过来。 lucky歪着脑袋,来来回回地看着黎可和小欧,最后咧开嘴筒子,欢快地摇着尾巴扑过来。 小朋友对小动物有天然的喜爱,何况lucky亲近人又很少见外人,就像瞌睡遇上了枕头,一个摸狗摸得兴高采烈手忙脚乱,一个被撸毛撸得急不可耐意犹未尽。 黎可在一旁教小欧怎么摸lucky,一边给他俩互相介绍。 时间到,黎可把这两个小东西掰开:“行了行了,可以了。” 她催lucky回书房去。 离开时间太长,贺循会出来找它。 lucky甩甩尾巴,两个小家伙睁着天真无邪又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又可怜兮兮,无声求她。 黎可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心软:“十五分钟。” 他俩在花园里玩着,黎可叮嘱了小欧几句,自己去了二楼——贺循在书房里,她拖着吸尘器进去了。 . 贺循坐在单人沙发,思绪似乎游离。 搁在手边的电子平板正在重复播放一段视频。 那是冰原和草地,越野车和皮划艇,篝火和啤酒,音乐和笑语,年轻的面孔洋溢着青春和友谊的气息。 骄傲愉快的年轻人,会一起打球吃饭寻欢作乐,也会坐在一起聊各种漫无边际的话题,共同举杯的时候也会喊出友谊长久。 可是各自的人生都有各自的际遇。 贺循失明后,这些朋友都给予莫大的帮忙和安慰,可生活却很难再重聚一起,当行动有了顾忌、谈话有了禁忌,当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照顾贺循的眼睛和情绪,友谊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维度。 热闹的好友群不约而同地开始沉寂,偶尔会冒出几句闲聊,插科打诨地开几句玩笑,有人问要不要一起吃饭,对话又戛然而止。 情谊还在,却很难再继续一起往前走。 对于贺循来说,一场隆重热闹的婚礼,坐在婚礼现场和坐在世界的其他角落都是一样,给他一段声音或者音效就已经足够,而最得体的祝福就是不要出席。 “嗡嗡嗡嗡嗡嗡嗡……” 吸尘器断断续续地响,聒噪地打破书房的气氛。 “黎姐。” “啊……贺先生您喊我?”黎可一脸茫然,看见贺循蹙起的眉心,贴心问,“我干活吵到您了吗?要不……您把视频音量再调大一点?” 贺循手指轻轻一滑,电子屏幕已经熄暗。 他面色冷淡,起身站起来,似乎想往外走。 黎可怎么肯放人。 她凑上去:“贺先生,您心情好像不太好?” 他并不搭理她。 “您是不是有点难过?”黎可问,“因为……拒绝了去参加朋友的婚礼。” 贺循顿住脚步,拧起剑眉,面对着她,颀长挺拔的身高也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淡声道:“偷听,这似乎不是你的工作内容。” 所谓的精英人士,通常很擅于用身份和气质谈吐给别人压迫感,黎可压根不惧,更何况那双黑如点墨的眼眸只是种虚张声势的伪装。 她干笑两声:“除非我失聪,不然我没办法关上自己的耳朵……还是您想把身边的人都换成哑巴聋子?每个人都不听不说不看,那多没意思。” “我看您这两天情绪不佳,希望您能开心点……我想我年龄比您大一些,事情经历得也多一些……哎,这种事没什么好难过的,人生在世几十年,想做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开心嘛,婚礼的祝福固然很好,但祝福也未必要走到现场……” “多谢你的安慰。”贺循嗓音冷而疏离,绕过她,往外走去。 黎可收起吸尘器,站在他身后,笑道:“我知道您心底的想法。” “有首老歌说,宴冷酒残梦方醒,情在人俱散……分道扬镳的朋友再聚在一起,再热闹的气氛都是在怀念过去,可有些人偏偏不愿意追忆,说再多的话都是鸡同鸭讲,认真讲出的话都没有知己。每个人的人生不一样,曾经再好的朋友也只能留在过去,永远祝福,偶尔帮助,很少打搅。” 贺循修长苍白的指尖触着书桌一角,喜帖精致隆重,唯有花纹可以感知,他剑眉英挺,眉眼黯淡,沉默良久:“你出去吧。” 黎可看了眼时间,笑笑:“那我先出去忙啦。”拖着吸尘器,一溜烟走出了书房。 贺循重新陷入了沙发。 平静的生活,生活的平静,唯有平静才是真谛。 . 门口有轻微的动静,lucky乐颠颠地从门缝挤进来。 贺循听见它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皱眉问:“你跑哪儿去了?” lucky闪着大眼睛,咧着嘴,绕着贺循的裤腿蹭来蹭去,毛绒绒的尾巴扫了又扫,似乎有什么好消息想要告诉贺循。 “为什么这么高兴?”他微有疑惑。 可惜狗狗不能说话。 lucky一个劲蹭着挨着主人,脑袋抵着贺循的手,张嘴叼住了他的袖子。 贺循低头摸摸它的小脑瓜。 在lucky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比平时更早的时间,贺循终于领着它下楼。 下午五点半,黎可已经带着小欧走了。 lucky望着空荡荡的家,绕着花园找了两圈,没找到黎可,更没找到那个跟他玩耍的小朋友。 小狗有些傻眼,心情更有些失落,冲着暗红色的大门哼哼了两声。 离开白塔坊的路上,小欧兴致勃勃地说话。 lucky身上有股热腾腾的米饭味,还有蓬松的毛发和柔软的肚皮,是小欧见过最可爱最厉害最漂亮最聪明的小狗,黎可不在的时候,他跟lucky握手扮鬼脸做游戏,玩得非常开心。 “我下次还可以再见到lucky吗?”小欧恋恋不舍地问。 黎可抱着手,懒散地走在路上:“这么喜欢lucky吗?” “它是我见过的第一只导盲犬,我想跟它做朋友。”小欧抬起头,眼神里的渴望明晃晃,“妈妈,你能不能问问那个叔叔,我以后可不可以去找lucky玩?我就呆在门口,不会打搅他。” 黎可伸手,把小欧揽过来,脸颊蹭了蹭他的小脑袋,小欧的头上也有股热腾腾的米饭味。 “可以,我答应。”她说。 . 贺循那位结婚的朋友叫陈之帆。 两人是在国外读书认识的,陈之帆先回国,进了一家设计公司,贺循后来回国进了自家公司工作,一年后,两人合伙开启了自己的初创公司,云迹。 云迹做的是智能消费电子,设计和产品针对年轻群体,面世后很快就受到了关注和追捧,公司从双人办公室步步升级,搬进了更宽敞高级的写字楼,团队逐渐壮大,贺循和陈之帆每天十几个小时泡在公司,事业蒸蒸日上,直到贺循的眼睛出了问题。 突如其来的失明,贺循完全丢下了工作,所有精力都耗于医学治疗和精神平息,陈之帆性格激烈,只能独自支撑公司。 等到复明彻底无望,贺循执意要把云迹卖给有意收购的大企业,即便陈之帆坚决反对,可云迹的实际控制人是贺循,状况百出的公司现状和贺循的情况,也让陈之帆不得不妥协,最后云迹卖出了一个极为可观的价格,两人和解,分道扬镳,回归到毫无利益的朋友身份。 后来几年,陈之帆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事业拖到而立之年,才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 贺循打了个电话给贺邈。 “哥。” 贺邈比贺循大七岁,他从毕业之后就进了自家企业,十几年从基层岗位做到管理层,这两年贺父年龄大了,已经逐渐退出了公司管理,完全交给贺邈接手。 贺循虽然独居,但几乎每日都会和父母联系,以确保家里知道他生活无恙、没有任何意外,这也是他能回潞白独居的前提条件。 “这个点。”贺邈抬手看了下腕表,“大早上给我打电话,有事?” “知道你白天没空,现在这时候打电话刚刚好。”贺循温声道,“有事想请你帮忙。” 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贺循有事相求。 贺邈好奇:“说吧,什么事情?” 贺循说起陈之帆:“我知道他的公司最近可能有些麻烦……哥,我记得你以前接手过一个政府项目,不是正好有这条供应链的资源吗,能不能找机会引荐给他认识一下?” 贺邈听完,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我花了多少心思挖的人脉资源?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引荐,小弟,你送前合伙人的结婚贺礼也够隆重的。” 贺循微微一笑,眉眼就有生机,语气也散漫了点:“你们不在一个行业,我也不确定他能用得上,试试而已。” “行,可以。”贺邈大度,“只要你有要求,我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办了,这事我来安排。” “谢谢大哥。” 正事说完,贺邈关心他的生活:“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贺邈想起件事:“下个月爸妈都过生日,贺菲也要带着奕欢奕乐回国,你也回家住几天吧。很久没回来了,几个小时的车程,不至于见面都难。” 贺循想了想,说好。再问贺邈:“最近工作很忙?妈说你一直在x市出差。” 贺邈笑了下,“也不是太忙……”他声音顿了顿,再说,“清露在x市有个展览,我正好来考察项目,顺便陪陪她。” 他提起清露时语气柔和,还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溺。 贺循毫无芥蒂,淡声问:“清露也还好?” 贺邈语气略沉:“她很好,你放心。” “那就好。” 兄弟俩再聊了几句,而后挂掉了电话。 下一个电话,贺循打给了曹小姐。 贺循的各类账务和事务处理都一并委托给曹小姐处理,这次陈之帆结婚,贺循也要请曹小姐选一份实际的新婚礼物,作为婚礼缺席的歉意。 曹小姐毕竟专业,锁定价钱区间和品类后很快敲了个适合新婚夫妇的礼物,另外还有这个月的一些账单汇总要给贺循过目,所有事情汇报完毕,她问贺循有没有其他事情要吩咐。 楼下花园,有人一边扫地一边哼歌,脚边还踢着球逗lucky玩,纷纷乱乱又过于生活化的声响,掺杂着女人的说话声,嗓音愉快,语调懒散。 贺循握着手机,思索片刻,就在曹小姐以为无事或者手机信号不好之际,他淡声开口:“我需要换一个家政阿姨。” 曹小姐很快接上:“这位黎姐有什么问题吗?” 曹小姐和黎姐接触倒是不多——家里的事情和安排在工作手册上都有,这位黎姐年龄不大,脑子活络,各种手机软件都用得很好,几乎没有不明白或者需要解释的地方。 更何况她已经做了两个月,算是时间比较长久的一位。之前有位阿姨也差不多呆了这么久,趁着对家里情况熟悉,有个顺手牵羊的贪婪毛病。 曹小姐觉得或许问题同样出在这里。 贺循没开口,或者说,还在犹豫如何开口。 这个黎姐……似乎有很多问题,但贺循又难以捕捉这些问题的关键,甚至说,这个人,即便凝神细想,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是一张模糊、越来越混乱的面孔。 会让贺循偶尔皱眉的市侩、谄媚、懒散、嘈杂,不喜欢但尚未到达厌烦的程度,她说谎的时候心情轻松愉快,偶尔有种明知故犯的唐突和越界,但不至于让人反感,更何况……一位普通或者拮据的母亲,看似很需要工作,却又没有认真尽力的心思。 贺循更多是直觉上、微妙的……怪异和难以掌控的……不喜。 不重要的事情不需要深究,直觉可以做决定。 “她不合适。”最后他一锤定音。 “那……”曹小姐斟酌,“您觉得什么时候辞退她比较方便?我跟她说。” 花园的声响还在持续,贺循想了想,平静道:“先让她做完这个月。下个月我会回一趟临江,在家待几天……等走的时候,再跟她谈吧。” 他大抵算得上是位宽厚大方的老板,贺循语气顿了下:“可以多给她一点补偿。” 既然距离deadline还有一段时间,hr裁员没有提前透露的道理,曹小姐也有自己的想法:“贺先生,既然您要回临江,不如我直接从临江找个专业的家政人员,至少我能把把关。潞白毕竟是小城市,之前几个阿姨都是何总那边找的,我也不方便插手。” 贺循说好。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 “贺先生。” 露台楼梯的最低阶站着一人一狗,黎可仰头能看见露台上的男人,全然不知道那张冷白平静的面孔刚刚做了要把她解雇的决定,她倚着栏杆,手里抛着两个小青橘子:“院子角落里居然有颗橘子树,刚才lucky拱下来了几颗小青橘,不如我给您泡壶青橘花草茶吧?” 贺循把手机塞回裤兜,听见声音,微微偏过了头,那被阳光晒得松软的笑声清爽悦耳,他淡声说好——其实她煮茶泡咖啡都很好,做饭的味道也不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LIKE 入夏雨水多。 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天突然就黑了,狂风平地而起,花园里树叶逃逸,黎可急匆匆赶去露台,把晾晒的衣物收进衣帽间,再用挂烫机熨烫除菌。 手机搁在旁边开免提,她打电话让关春梅去接小欧:“看起来要下大雨,小欧早上出门没带伞。” 关春梅正在麻将桌上忙,说知道:“我打完这局就去接他。” 黎可听着麻将牌的声响,不乐意:“这把没有半个小时你下不了桌,现在就去。” “快了快了。”关春梅嫌她催,“马上就打完了,来得及。” “别的我不管。”黎可懒得多讲,就是颐指气使的口气,“今天小欧回家要是身上淋了一个雨点,我明天就举报麻将馆聚众赌博,你们这帮闲的没事的老头老太太,全都给我去派出所上课受受教育。” 关春梅最听不得这个,一听就急:“得得得。我养女儿就是来讨债的,我的话你从来当耳边风,一句都不听,你的话就是圣旨,一分钟不能耽误。”又扯着嗓子喊人,“红姐,这把你来替替我……输了算我的,赢了归你,我现在接孩子去。” 黎可挂了电话。 她把衣服熨好挂进衣橱,再把淡蓝的四件套抱到卧室去换。有时候黎可会觉得,失明人士的洁癖简直是多此一举,他连每天睡觉的床单花色都不知道,却要求她每隔两日重复一遍拆洗换铺的动作。 吐槽溜到嘴边,又突然被黎可咽进肚子——雇主在家从来无声无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卧室。 贺循站在床头,背对着她。 他一只手臂撑在床头柜,另一只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塌腰撑肩又低头的姿势,清瘦背脊向下拉出流畅线条,即便藏于宽松的家居服下,也是明晃晃的宽肩窄腰翘臀。 换做是十年前的黎可,极有可能会欢快地吹个口哨,但如今作为干活打杂的保姆,只会嫌他换衣服太勤快。 听见声响的同时,贺循已经从抽屉取出了药盒,他直起身,握住水杯,耳朵自觉侧向声源。 黎可吓了一跳:“贺先生。” “您吃药呢?”她笑语寒暄,“刚才没见您在房间。” 贺循“嗯”了声,仰头把药丸送进嘴里,喝水,“听见你说烦。”他眼帘再一撩,是抬眼针对她的状态,冷淡缥缈地问,“烦什么?” 她刚才说烦死了天天换床单。 “烦下雨。”黎可干巴巴地笑,望向窗外,“天色好暗,好像要下大雨了。” 贺循不说话,对她的话语心知肚明。 “正好您在,不如帮个忙吧。”黎可把鹅绒枕塞进他怀里,“枕套您可以套一下,楼下还有事情没干完,我有点着急。” 她自作主张,压根没有把对老板的尊重放在眼里,贺循搂着硬塞过来的鹅绒枕和枕套,抿抿薄唇,又静静沉了口气——难免会觉得自己是个过于好脾气的雇主。 但最后一个月……好脾气的人也懒得介意。 黎可才不管他怎么想,她铺床单绕着床角转,脚步踢踏踢踏,弯腰把边角捋平掖紧,再跟他说话:“夏天到了,我拿了真丝床单,这个颜色很好看,是您自己选的吗?” “你觉得呢?”他摸着枕头淡声问,“什么颜色?” “像水一样的淡蓝色……” 黎可抬头瞟了他一眼:“我就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您不想说可以不说。” “我姐选的。” 贺循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把枕头放回床头,迈步去了书房,黎可在他背后耸耸肩膀,整理完卧室,下楼去忙别的。 姗姗来迟的雨必定很疯狂。 黑乎乎的天像漏了个大窟窿,豆大的雨珠哗啦啦地下,窗外视野茫茫,花园的花花草草被风雨摧残得弯了腰。 黎可喜欢下雨。 雨点初落时搅动灰尘和空气的气息,雨后的湿润和草木清新的清爽,滴答滴答或者哗啦啦的雨声有催眠的效果,适合一个人窝在家里,拉上窗帘,打开电视或者音乐,躺在沙发或者床上,舒舒服服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不过享受的都是别人,黎可把花园里lucky的玩具狗窝食盆都收进来,把藤椅搬回屋檐下,关上每个房间的门窗,用吸尘器清理被灰土扑过的地面,再打电话回家,关春梅正在家做饭,小欧在房间写作业。 黎可洗手去做晚饭。 今天的晚饭是牛肉烤时蔬,牛肉切成小方块,加上花菜芦笋、小番茄和土豆放进烤箱,色泽鲜艳又香气扑鼻,黎可看这雨势,一时半会走不了,也给自己弄了份,多撒了胡椒和辣椒粉。 贺循下楼的时候她正把烤箱里的食物端出来,再把餐盘端去餐厅,心情很好地跟他说晚饭做好了,再笑眯眯地跟lucky招手:“今天lucky的晚饭也超级丰盛哦。” 她捧住lucky的脑袋:“咱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大姐姐和食盆同时存在,lucky连心爱的橙汁都忘了,开开心心地跟着黎可走。 黎可把自己和lucky的晚饭都端去了门外。 外头暴雨如注,屋檐雨线如银帘注下,屋檐下靠墙摆着藤椅——黎可想和lucky一边看雨一边吃饭。 屋外风雨飘摇,院子里的蔷薇花已经谢了,月季被雨淋浇得七零八落,只剩石榴花在雨中红艳如火,前几天园丁大刀阔斧一顿修整,花花草草的造型都剪得格外清爽,装上灭蚊灯和驱蚊药,已经有夏日的气氛。 清爽的风和倾盆的雨,丝线般的细雨丝飘在身上,还有美食和小狗陪伴。 黎可太喜欢了。 她跷起二郎腿,捧着自己的餐盘,慢悠悠把食物叉进嘴里,lucky蹲在旁侧,埋头进碗里吃两口,又抬头,身体一扭,水汪汪的眼睛往里瞟—— 直到贺循端来兑水的橙汁。 lucky眼睛发亮,欢天喜地地摇起了尾巴,脑袋狂蹭贺循的裤腿。 贺循的脸很有镇定的冷感,像扔进冰箱的鱼,语气和神情都结了淡淡白霜:“lucky,sitdown。” 指令很严肃,lucky立马坐下。 贺循把水盆搁在地上,伸手不轻不重地拍小狗屁股,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餐厅。 黎可望望男人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小狗,看lucky把脑袋埋进碗里添橙汁,也拍了拍小狗屁股,笑道:“原来冰箱里的橙汁是你的,我们女孩子都很爱喝橙汁对不对。” 她想了想,又笑。 怪不得,不记得从哪个礼拜开始,每周生鲜公司送来的橙汁变多了,都能塞满冰箱一整层。 对lucky来说,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喝完橙汁,吃完香喷喷的晚饭,黎可一口一口地喂它吃牛肉粒,吃完牛肉粒,黎可拿手机放了音乐,把脑袋挨着lucky,用手指给它梳毛按摩。 外头的雨越来越大,细细密密的雨线凉凉地溅在脸上,黎可打开手机外放音乐,有雪亮的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天空,轰隆隆的雷声炸在屋顶,lucky竖起耳朵,从欢快变成害怕,一个劲往黎可身后躲。 黎可喊它小可爱,心肝小宝贝,像个情话泛滥的渣男:“这个雷声把我们lucky小宝贝吓坏啦?不怕不怕,姨姨保护你。” lucky挤进藤椅,把脑袋埋进了黎可怀里。 黎可费劲地搂住它:“怎么了?我们小乖乖都吓得发抖了,太让人心疼了,揉揉耳朵,盖住耳朵就听不见啦。” “真乖,我们lucky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对不对,怎么能这么可爱又这么……沉,唔……” “……” 呢喃飘进了屋里。 贺循把餐具放进了洗碗机,在独坐和上楼的考虑中,选择把lucky从糖衣炮弹中解救出来。 他走过去:“lucky,过来。” lucky抬头,恋恋不舍地从黎可怀里跳下来,钻进了屋里。 黎可已经被lucky压得沉甸甸的,终于松了口气。 贺循转身,又扶住门框,平静问她:“你是不是不知道,雷雨天不要待在屋檐下?” “不知道啊。”黎可瘫在藤椅上,有点累地仰着头,“真的假的?” 语气听不出是诧异,还是压根无所谓。 贺循不喜欢这种语气,却不知为何,沉了口气:“雨天雷电会放出高电压,通过树木或建筑体时会产生电流,空气电离会形成电场,如果人在其中,也会成为电场的一部分,人体可能会被雷电击中。” 黎可笑了:“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差,从来不听老师说这些。” 贺循冷声:“这是常识,新闻报道人被雷电劈中的事件经常出现,非死即伤,侥幸者很少。”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又倏然点亮天际,伴着巨大的雷声劈下。 “哇,这个闪电好粗。” 黎可笑起来,认真考虑被闪电击中的问题,扭头问贺循,“如果我被雷电劈死了,算不算工伤?您能赔我多少钱?” 轰隆隆的雷声里,贺循听见她轻飘飘的话语,神色顿住,半晌无语。 黎可当真了,在手机里一搜,惊讶道:“现在的工伤赔偿挺多钱的啊。” 旁边的男人无语又莫名,蹙起眉,倚着门框,冷声冷调地说:“首先你要清楚,你签的不是劳动合同,而是劳务合同,两者的赔偿方式不一样。” 黎可噼里啪啦敲手机键盘,换了关键词,“劳务合同也要赔钱,这点钱……也还行吧,能把我儿子养到成年……” 贺循剑眉紧敛:“首先这是下班时间,虽然在工作场所,却是你主观选择的过错行为,而非劳务受损,其次我已经提醒你危险性,如果出现事故也是属于你自身行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绝不可能拿到你想要的赔偿额。” 黎可笑起来,“听起来贺先生以前是可以喊贺总的人物,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她轻轻哼了声,目光移至檐外雨帘,轻快道,“您也好歹有点人道主义关怀吧。” 贺循沉住气,并不想理她——从某个方面而言,她呆在这,已经是他的人道主义关怀。 两人都没再说话,雷声已经远去,雨帘转为细密,手机还放着音乐,是一首粤语老歌,黎可撑着下巴在听,嘴里轻哼音调:“下雨天小雨点/那一天亲我面/我喜欢街中披雨到处走/在那天七岁多/多开心很少挂念……” 凉丝丝的雨随风飘进屋檐,沾在贺循的面容和衣角,他也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伸手碰过世界的雨,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挪动脚步,仍在静静地听这首歌。 “……每种东西有定时候/当飘到不可以送走/若飘去如何不舍都要放手/即使有泪流亦学习承受/下雨天的小雨点有一天轻抚你面……” 雨越下越小,屋檐外的声音越来越安静,黎可突然起身:“雨停了。” 雨只是暂停,看天色过一会还要再下,黎可赶着回家,争分夺秒往外走,跟贺循和lucky说再见。 贺循冷声问:“你带伞了吗?” “不用了。” 她回头,笑着应他,站在院子里,看他和lucky站在门口,“离得近,我跑回去就行。” 暗红色的大门滴滴滴地阖上。 贺循坐在屋檐下的藤椅。 雨后空气湿润又洁净,晚风清凉,不知道现在天色如何,花园里应该是一片狼藉,能闻到草木青涩浓郁的气息。 几分钟之后,远处有雷声隐隐传来,风哗哗地刮过花园,滴答滴答滴答,雨又淅淅沥沥地下。 他伸出了手。 有冰凉沉甸甸的雨滴掉落在手心。 上次从上岩寺回来,车子在中途停了下,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家离白塔坊不远,大概在某个街区的一片老住宅里。 她应该还在路上。 白茫茫的雨帘,一切都是模糊迷蒙的,混乱的颜色里应该有一个人影,贺循不知道这个人影到底是什么样,但知道这个人在雨里奔跑,应该不会躲在屋檐下,也许表情还是高兴的,带着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女人过于自由散漫,灵魂也好,心也罢。 就像这雨一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LIKE 雨后的花园鲜艳欲滴,满地狼藉。 早上lucky在后院发现一个掉在地面的鸟窝和两只羽翼未丰的雏鸟,乐滋滋地拉着贺循的袖子去“看”,贺循不让它碰,让园丁来处理。等黎可来上班,lucky又拽着她献宝,受到了黎可猛烈贴心的夸奖。 园丁过来整理花园的折枝落叶,把鸟窝放回树枝,用绳子绑着加固,再把两只雏鸟放回窝里,洒了点小米喂食。 小鸟爸妈在树上叽叽喳喳,黎可把厨房的活扔下,搂着lucky在树下凑热闹。 只剩贺循独坐在二楼露台。 园丁是个哑巴老头,头发花白,年龄挺大,洗手喝水的时候跟黎可比划,说自己什么活都会干,种菜栽树绿化搞园艺干了三十几年,养大了两个孩子,提起贺循时竖起了大拇指,说贺先生找他来干活,人很好,工钱给的很大方,临走时还给了黎可一大把嫩竹笋,比划着说昨天下暴雨长了很多竹笋,做菜很好吃。 黎可跟这个小老头咿咿呀呀扯了半天,把人送出门,抱着那一大堆竹笋,坐在院子里剥笋壳。 她一边剥一边皱眉。 小笋尖细嫩可爱,剥起来才知道有多麻烦,黎可这辈子最烦干家务,以前十指尖尖,美甲长得能挠人,现在每天跟柴米油盐打交道,一天抹十遍护手霜。 钱难赚,屎难吃。 小老头一番心意,她也不能把这些竹笋扔了。 再抬头瞅瞅坐在露台的男人,白衣黑裤,翩然俊雅,云淡风轻,岁月静好。 “贺先生。”她腻腻地笑起来。 “您要不要下来坐会?我给您泡花茶。”黎可仰头叉腰,“刚才园丁大爷比划着说了很多您的事情,下来聊聊天吧!” 贺循在听音频资料,听见黎可喊他,就在黎可以为他压根不会搭理自己之际,扶着栏杆从露台走下来。 不知道受什么驱使——贺循有种直觉,“聊天”的字眼很违和,他也不应该下来,至少不应该在这个保姆的要求下回应她,只是……雨后的天气很好,空气清新,刚才花园的动静也很热闹,耳边绵绵不绝的变形音频也会单调聒噪。 黎可看他往下走,眼睛发亮,殷勤地摆好椅子,泡了花茶。 贺循好整以暇地坐定、喝茶。 两人一起坐在蔷薇花架下。 黎可剥着笋,闲话家常:“园丁大爷给了好多小竹笋。说是昨天下雨,竹林里猛长了很多笋,他掰了一个早上,说送给您尝尝。” 她好声好气跟他商量:“中午可以换个菜吗?这种小嫩笋不及时吃就坏掉了,中午咱们吃笋尖炒肉吧,明天还可以吃一顿竹笋煲鸡汤。” 语气里的“咱们”,俨然很亲近的关系。 贺循面色柔和,温声说:“好。” 黎可把几根竹笋塞他手里:“你摸摸,这种小竹笋像毛笔一样细细长长,颜色也好看,嫩黄淡青,笋壳也很软,像宣纸一样。您要不要剥剥看?很好玩的。” 手里的笋,轻轻摩挲,细凉光滑,笋壳一片片剥下,手感柔软,捏在手里像在把玩。 贺循的手指代替眼睛触摸过很多东西,指纹之下,这是和身边物品不一样的触感,触觉和嗅觉交织在一起,脆嫩清新的小竹笋就在脑海里。 片刻之后。 他停住动作,淡声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剥竹笋?” 黎可露出他看不见的促狭微笑,诧异道:“没有啊……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就是想跟您说说话。” “您看不见……园丁大爷两只手皱得跟树皮一样,手指头都裂开了,可他每次来都把花园收拾得干干净净,花草树木都修剪得很漂亮,没有落叶也没有杂草。” “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会用树枝在地上写简单的字,用力比划让别人懂他的意思。大爷说你对他很好,工资给的也很多,他说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感谢您,只能好好干活,这些竹笋也是大爷特意带过来。您看不见,他没办法跟您说,也不会用手机打字,让我转告您,说很谢谢您。” 她哄人的语气格外真诚:“我只是想让您感受到大爷的心意。亲手接纳别人的好意,是件很开心的事情,您说是不是?” 贺循闭眼沉气——不管是什么,他都认了。 时间如何过都是虚度,也无所谓具体做什么,贺循这辈子第一次剥竹笋就是此刻,修长冷白的手指一层层剥开笋衣,触到柔软鲜嫩的笋芯。 黎可看着他笑。 她笑得长久,看的时间的也久。 贺循垂眼、低睫,冷脸:“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黎可抿唇,把剥好的竹笋扔进洗菜篮,问他:“那个……我就是想说,您是不是特意挑的园丁和司机?就是……他们有稳定的工作,也可以养活自己和家庭。” 男人眉眼低垂时有种静谧的雅致,半晌后,平静解释:“不是。” “我外婆以前很喜欢种花,有一年她的花怎么都养不好,找了这个园丁过来看看,后来我外婆每年栽花时候都会请他来帮忙,一直到我外婆去世。后来……我让曹小姐找他回来打理花园。” 并没有特意去筛选,但如果遇上,贺循更愿意给那些人生更艰难的人提供一份工作。 健全人的生活虽然同样烦恼,但身体大抵轻松愉快,以前贺循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个世界有过亿的残疾群体,国内残疾人就占了几千万,这数以千万的残疾人士都在哪儿?以什么为生?等到失明之后,他也终于清楚,绝大部分都无声无息地困在某个角落,像远离大海的水洼在烈日下等着干涸。 黎可笑道:“您都离开潞白十几年,还记得园丁大爷,回来之后还特意找他回来。” 贺循淡声问:“你怎么知道我离开潞白十几年?” 黎可笑起来,“那个叫何胜的小伙子说的呀,他说您以前就在潞白市生活,现在回老家定居,何况家里摆着您和您外公外婆的照片,那应该是您念中学的时候吧。” 十四年过去了。 贺循八岁来到潞白市,十四岁转学离开,外公外婆去世时说把房子留给他,等到他二十四岁失明,二十八岁突然萌生了要回来的想法。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注定了一样。 黎可看他陷入沉思,适时吹起彩虹屁:“您人真好。我和园丁大爷都觉得您是个很好的老板,宽容善良又有爱心。有您这样的老板真是太开心了。” “是吗?”他用平静语气质疑,“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 音调坚定无比。 这语气和情绪让人觉得,不久之后对她的解雇……会不会太过苛刻? 贺循脸上有不动声色的冷清,睫毛遮挡眼睑落下淡淡阴影,慢条斯理道:“说话不要太早下定论,人也经常会有错觉。” 黎可笑说:“我的感觉很准的。” 贺循垂眼,扔下手中的竹笋,起身回了露台。 黎可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 . 中午吃的竹笋炒肉实在是太嫩太脆,以至于黎可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吃饭的时候她甚至跟贺循提议:“电子菜谱里都没有竹笋这种食材,可不可以加进去?” 厨房的食谱据说是营养师制定,每周菜单不同,中餐西餐都有,但每个月的菜谱都基本重复,按季节时令略有调整,生鲜公司再按菜单配备食材配送,是非常专业化的食品产业链。 贺循不理她——何必为一盘笋尖炒肉增加工作量。 剩余小笋放进冰箱,还剩一小把没有剥完的竹笋,黎可手指疼,问贺循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她儿子也很喜欢吃。 贺循想起上次去上岩寺她摘野树莓,宽容大度:“可以。” 晚上小欧吃的也是竹笋炒肉,不过是关春梅做的,黎可撑着脸颊,懒散看他吃饭:“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经常说要吃竹子饭?” 小欧点点头。 黎可养孩子全凭玩心,以前看见竹子跟小欧讲这个东西可以吃,小竹笋可以炒菜,竹荪可以煲汤,竹竿可以做竹筒饭,小欧瞪大眼睛听她讲完,唇角口水就往下淌,黎可一样样都买给他尝。 小欧都记得,每次吃他既担心又喜欢,因为黎可说竹子会在他肚子里长大,补充道:“你还骗我和徐叔叔喝竹筒酒,把徐叔叔喝醉了。” 童言童语,脱口而出,黎可还没怎么反应,小欧自己咬住唇,往嘴里大塞几口饭。 黎可笑了下:“你还记得他呢?” 小欧眼神躲躲闪闪,轻声道:“嗯。” “都好几年没见面,可以忘记他了。”黎可不以为意,拍拍他的小脑袋,“你这小脑袋里不要记那么多东西。” 小欧乖乖说好。 过了会,小欧看黎可笑眯眯的神色,摇摇她的手指,吞吞吐吐:“我可不可以去看lucky?” 黎可瞅着他:“想跟lucky玩了?” 小欧点头。 “真的想去?” “嗯!” 黎可说好:“你什么时候想来,放学后自己来白塔坊找我。” 小欧是周五去的。 周五下午放学早,他做完值日,再上完篮球课,自己背着书包去白塔坊,黎可跟他约好了时间,会等着他来。 走进巷子深处,那扇暗红色的门还没打开,小欧没有摁门铃,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仙人掌旁,撑着下巴看那丛尖刺遍布的老仙人掌。 过了会,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黎可探出了脑袋,招招手:“小欧。” 小欧被黎可揽进了家里。 仍是上次见过的漂亮花园,还坐在上次坐的地方,小欧拿出了自己的作业,作业写到一半,lucky从屋子里出来,小狗眼睛发亮,直奔过来,兴高采烈地围着小欧转。 黎可让他们小小声,不要发出声响,她在屋里忙家务,时不时会出来看。 下午阳光斜照明晃晃,绿叶葳蕤,草间花藏,小欧和lucky坐在角落玩游戏,像幽会的小伙伴,捂着嘴巴悄悄偷笑,摸小狗的肚皮和脑袋,把书包里能用的东西都翻出来,握手划拳拔河捉迷藏玩跳绳。 黎可倚门看两眼,抱着手,眼里带着笑,小声念一句:“小呆狗和小屁孩。”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贺循一般都呆在书房,看不见听不见也就算了。 时间到了,黎可过来把lucky带走,竖起手指在嘴唇“嘘”了下,跟小欧说:“待会不管有没有人出来,不管那个人在哪里,离你有多近,不要说话,不要发出声音,乖乖坐着就行,他眼睛看不见,不会知道你在这里。” 小欧认真点头。 “走吧,lucky。”黎可把lucky带回书房,“你已经玩了很久哦。” 小欧独自坐在花园,继续完成剩下的作业。 过了一会,小欧听见二楼露台有声音,抬眼偷偷瞟,原来有人出来——是一个年轻叔叔带着lucky在露台休息,他把水杯搁在栏杆上,模样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只是一直垂着眼睛,样子很温和,神情却有点冷淡,站在那里不怎么说话,只是用手拍拍lucky脑袋。 小欧心里突然有点紧张。 小时候黎可会带他去酒店或者会场,把他藏在后台或者角落,但那时候人很多,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他,可是这个叔叔刚才把脸转过来,面对花园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就是看着他,小欧差点把脑袋都缩进脖子里,再看见黎可站在叔叔身旁,朝他挤挤眼睛,做了个笑脸。 黎可挑眉,抬手在半空中拍了拍,做嘴型,意思是安慰小欧:“没事的。” 小欧点点头,镇定地坐着。 几分钟之后,年轻叔叔带着lucky回了屋里,黎可也跟着进去了,小欧轻轻地舒了口气,埋头做作业。 只是小欧没想到,等他做完作业,这个叔叔又带着lucky在露台出现,站了会,突然沿着露台楼梯一步步往下走,坐到了花架下的藤椅,轻声训斥活泼乱蹦的lucky:“lucky,坐下。” lucky乖乖趴在主人脚边,水汪汪的眼睛一会看看主人,一会看看新朋友。 黎可没有出来。 小欧坐得笔直,一动不敢动,把自己当木头人,心里默念这是盲人叔叔。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叔叔依然静静地坐在藤椅,白皙冷漠的面容一直面对着小欧的方向,那双漆黑的眼睛偶尔会撩起,若有若无地扫过花园,偶尔定定地凝视着某个地方,气势有点吓人。 而且小欧总觉得,这个叔叔的眼睛能看见他,叔叔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而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只是不说话。 小欧心里越来越紧张,眼睛悄悄地往屋里瞟,不知道黎可什么时候出来,心里已经在焦灼地喊妈妈。 贺循起身。 他带着lucky迈步往露台的方向去,看样子是想上楼。 小欧轻轻地松了口气。 谁知道叔叔的脚步一顿,突然折身回来,手指拂过花枝,最后停在了距离小欧几步之遥,那双好看又沉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小欧看。 小欧瞪大眼睛,吓得连呼吸都快停住。 小孩子一唬就破功,手指发颤,忍不住想说话,更想呼吸,又不敢,猛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十秒之后,贺循的眼角比薄唇更早有了笑意,他的笑意很淡,像花园的斜阳和绿叶交织的光影,问:“能呼吸吗?” 小欧脸色已经憋得通红,小胸脯小肩膀都在用力按捺,最后实在要憋死了,松开手,张着嘴巴大喘气,呼吸声哼哧哼哧。 lucky蹭着小欧的腿安抚他。 贺循等他顺完气,声音发凉:“你叫什么名字?” “黎欧。” 小欧站起来,耷拉着脑袋,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嗓音怯怯,“叔叔……我叫黎欧,黎明的黎,欧阳的欧。” 黎欧。 他跟母姓。 “几岁了?” “七岁。” “你在白塔小学念书?” “对。” “几年级了?” “二年级。” 贺循轻轻“嗯”了一声,语气缓下来:“你们的教室还在那幢有爬山虎的小楼里吗?旁边有一棵年龄很老的银杏树。” “有很老的银杏树,但银杏树旁边是藏书馆……没有爬山虎,我们的教室都是很新很漂亮的楼房。” 贺循点点头,温声问他:“你上次来过这里?跟lucky玩过?” 小欧搓搓手心的汗,像做错事:“对……” 贺循薄唇微抿,眼色幽暗,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欧觉得这个叔叔的表情有点让人害怕,嗫嚅道:“叔叔,你别怪我妈妈……是我缠着她让她带我进来的,我就是想跟lucky玩,妈妈说lucky不出门,没有办法在外面跟它见面,我只能来这里找它。” 他仰着头:“你别凶我妈妈行吗?我妈妈不喜欢别人骂她。” 贺循莫名蹙眉,问:“你喜欢lucky?” “嗯。”小欧点头,“妈妈说它是很厉害的导盲犬,我从来没有见过导盲犬。” 贺循不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回蔷薇花架下,他不出声,手足无措的小欧站在原地罚站,垂着手,和眼皮子底下的lucky大眼瞪小眼。 直到黎可从家里出来。 黎可看见坐在花园里的贺循和耷拉着脑袋的小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骂了声“靠”。 这个男人居然狡猾……他刚才说不要进书房打搅他,让她去整理衣帽间,结果转眼就坐在花园质问小孩。 “小欧。” 黎可走过去。 贺循第一次听见她语气冷静直白:“贺先生,你别怪小孩子,是我带他进来的。” 黎可揉揉小欧的脑袋,又搂着他的肩膀,明显是护犊:“小欧,没事的,别害怕。都是我不好……” 总算有个正经母亲的调性。 贺循听她柔声安抚孩子,心平气和,“我没有怪谁。” 语气顿了顿,他又说,“lucky也需要朋友。” lucky欢快地摇着尾巴,应和似的“汪”了声。 “黎欧小朋友。”他表情淡淡,但嗓音温和,还带着少许宽容和骄傲,“放学后你可以来找lucky玩,白塔小学离这里很近,也是我的母校,我外公以前是白塔小学的校长,他很喜欢小朋友。” 黎可抬头看他。 这人坐在盎然绿意中,眉眼间也沾了抹鲜红淡绿的生趣,神色又闲淡,她的心突然软了下,拍拍小欧的肩膀:“去谢谢叔叔吧,叔叔人很好,不会计较的。” 至于跟谁计较,黎可没说。 小欧走到贺循面前,乖巧道:“谢谢叔叔,给您添麻烦了。” 这个小男孩,有清澈柔软的声音和性格——跟他的妈妈不一样。 是单亲妈妈吗? 散漫狡猾的单亲妈妈和爱打麻将的外婆怎么会养出这种小孩。 黎可去厨房做晚饭,小欧和lucky在玩猜谜的游戏,小欧把玩具藏在手里,让lucky猜藏在哪只手:“lucky,guessrightorleft?itsagift.” 贺循坐在花园,静静地听。 小时候的奕欢奕乐也这样跟他玩游戏。 五点半做完晚饭,黎可要带着小欧回家,一大一小都跟贺循和lucky说拜拜。 一路往家走,母子俩都莫名有点安静。 小欧突然说:“我真的觉得贺叔叔的眼睛能看见。” “他看不见。”黎可很笃定。 小欧又想了想:“其实贺叔叔一点都不凶。” 她搭着小欧肩膀,有点累了,也随口胡诌:“凶不凶见一次怎么能知道?善于伪装的坏人看着都很善良,平时温顺的人背后也会残暴,永远都不要轻易给人下定论,要用心看才知道。” “所以贺叔叔也是用心才看见我的吗?”小欧仰头,惊诧描述,“他坐在花园里看着我,然后朝我走过来,站在我面前,那么大的花园,他怎么知道我就在那里?” 黎可忍不住笑,摸着小欧的脸:“因为你实在太嫩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LIKE 小欧每周都会来找lucky玩。 白塔小学四点半放学,小欧自己走到白塔坊,先做二十分钟的作业,再跟lucky玩半个小时,正好五点半跟黎可一起下班回家。 贺循允许他来找lucky,没有说明其他,小欧就只呆在花园,不靠近家里。 黎可时不时会出来看看孩子和狗。 贺循也会坐在露台或者蔷薇花架下听他们玩,小孩子的体力接近无穷,半个小时跑跑跳跳追来赶去不带喘气,玩完之后lucky风卷残云地吃晚饭,有时候睡前贺循再带它去河边散步,回来后lucky立马倒在狗窝呼呼大睡。 这事,小欧和lucky都多了个玩伴,黎可也开心,贺循虽然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小欧喊他贺叔叔跟他说话,他回应的语气比对黎可礼貌许多,简直称得上是温和可亲。 黎可忍不住在他背后偷偷翻白眼。 就是说,都是姓黎,凭什么区别对待? 不过,瞒着雇主偷偷带人进来这事,贺循也的确没有跟黎可计较。 只是那天黎可在整理书房。 她擦拭书桌,顺手把摞在桌角的几本书塞回书架,突然反应过来,问贺循:“您看书?这些书您怎么看呢?” 贺循放下手机,冷声道:“用耳朵听。” 书只是随手从书架上抽出的,贺循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书,但他喜欢书页的气味和翻动的触感,手机朗读封面,感兴趣的书,可以找到电子版的音频,也能一本本听完,打发无聊时间。 黎可翻两页:“这本书我也看过。” 这些都是贺循外公的藏书,贺循拿的几本都是哲学读物,黎可把书放回书架,很嫌弃:“我以前在售楼处上班,样板间有很多书,全是空纸壳,也不让玩手机,好不容易找到本真书打发时间,可这书也太难看了,虽然每个字都认识,却跟天书一样,一看就打瞌睡。”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对普通人来说,读起来真的有难度。 贺循没提书,却意外地问她:“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工作?” 这些年黎可上过的班掰着手指头都数不清,“酒店、饭店、网吧、游戏厅,超市商场,卖房卖车卖酒卖卡推销员……还有,家政保姆。”她看着他笑,“太多了,数不清。” 她找工作很容易,工作做长久很难。 贺循神情和语气都淡,仿佛只是随口提起:“频繁更换工作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会越来越糟糕,特别是……”只要她开口说话,他常会忘记她的年龄并不算太年轻,“……精力和阅历趋于平稳的成年人。” 黎可耸耸肩膀:“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运气不好。” 贺循往她的方向撩起眼帘,失焦的视线也有尖锐的寡淡,语气定定:“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的工作态度有问题?才会导致频繁换工作环境。” 黎可沉默了会,而后笑问:“您……这是要给我一些劝告吗?”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贺循眉眼淡漠,语气略沉,“只是我的观点不一定正确。” 他的确不喜欢她身上和工作中的某些特质。 他平时懒得搭理她,今天却主动提起了话题,神情看起来淡又随意,语气却正儿八经——黎可撑着腰,眼睛亮得清晰,上下打量这个男人。 “我猜……您以前是不是真的每天被人喊‘贺总’?有那种很摩登的办公室,手底下管着不少员工,每个员工学历基本本科往上,研究生和海龟的占比很突出,会定期召开员工会议,还有组织气氛很好的团建,会在餐厅和员工一起喝咖啡聊天说笑,遇见棘手事情还喜欢跟人一对一谈心,最后来个击掌。” 贺循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这是从哪看的刻板印象?” “手机里啊。”黎可理直气壮,“偶像剧都这么演,您刚才的语气也很符合里头年轻有为的霸道总裁形象。” 贺循脸色发冷,不想再说一句话,最后开口:“也许你可以少看点手机。” “对于您来说,手机是您的眼睛,对我这种没文化的保姆来讲,手机是知识课堂,我也离不开它。”黎可语气诚恳无比,“不然要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连总裁在面前都不知道。” 贺循紧紧抿住薄唇,简直有对牛弹琴之感。 黎可看他显露阴沉沉冷飕飕的无语表情,心情大好,清了清嗓子,幽幽叹了口气:“平时您很少主动说话,我其实也很想多听听老板的教诲……您是觉得我哪里的工作态度有问题?是什么个问题?您说说,我洗耳恭听。” 他气息沉沉。 就是现在这种工作态度有问题。 这个女人总有种反客为主的无惧无赖,很容易被她的言语和行为裹挟带偏带跑。 贺循觉得自己为人处世还算宽容——如果今天的对话有用,他其实可以继续给她这份工作,也许可以涨薪,至少收入可以让她兼顾生活和家庭,还有她的儿子。 现在觉得是多此一举。 男人面色寒沉,嗓音毫无起伏:“不管什么工作,真诚和认真很重要。” “我每天有在好好做事啊。”她语气疑惑,还带点不解和委屈,“从早忙到晚。” 贺循咽了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冷淡:“人的自我认知很重要,如果你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那对你来说可能就不是问题,也许只是你不适合。” 黎可撑着书桌角,好一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而后笑容淡淡:“我学历有限,没念过大学也不懂什么道理,您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工作也是种缘分,您是我见过最好最大方的雇主。” 咬字重点:大方。 贺循蹙起的眉也许有一丝无奈,把自己和情绪隔绝:“你出去忙吧。” “哦。” 黎可睃他,拍拍手走出书房。 等到傍晚,小欧又背着书包来白塔坊找lucky玩。 贺循坐在露台听他们在花园里玩捉迷藏,lucky要找小欧藏起来的咬胶球,小狗不明白人类还会设陷阱,兴高采烈又垂头丧气在花园里掏出一个个空盒子,最后满花园乱转终于找到,小孩和狗都开心得在地上打滚,黎可一边生气拍小欧屁股,一边拿消毒湿巾给lucky擦脸上爪子的泥土。 玩得很开心。 回去的路上小欧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地讲话,黎可脸上带着笑,安静地听他讲,最后摸摸他的脑袋:“没有人规定你一周只能跟lucky玩一次,你要是喜欢,可以每周多来两次,多跟lucky玩一会。” 小欧有点担心:“去的次数太多了,贺叔叔会不会嫌烦?” “我觉得不会,他每天都很无聊地坐在家里,当然不会介意,你没发现吗?你跟lucky玩的时候他会都露面。”黎可鼓励,“也许他心里很想你常去呢?你可以试着问问他,我猜他肯定会答应。” “真的吗?” “当然!” 小傻瓜。 再不抓紧点,你妈很快就要被炒鱿鱼啦,以后想见lucky就不容易了。 黎可目光扫过街景,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尖……其实她还挺舍不得lucky的。 至于贺循嘛…… 他也是个好人,要是走的时候能多给点辞退补偿就更好了。 . 小欧主动去问了贺循,用小朋友最礼貌的社交礼仪,问他可不可以每周多找lucky玩。 为了这件事情,小欧特意准备了台词,斟酌字眼,在贺循面前罗列了一连串措辞和保证,但没等小欧说完话,贺循甚至都没有考虑,神情温和地跟他说好,可以。 这么直接爽快的原因之一,他跟黎可的想法一致——他很快就要解雇他妈,倒计时之前,并不介意他和lucky多相处。 小欧高兴极了,甚至主动过来握了下贺循的手,声音清亮雀跃:“谢谢贺叔叔。” 回到潞白后,贺循整日闭门不出,极少和外人有直接接触,稍稍一愣后,小男孩的手指细长微凉,让贺循想起前几日剥的笋芽尖,声音和气息也像小竹子一样笔直,如果还爱吃竹笋的话,那真的是很可爱了。 他不反感小欧的接触,抬起手,落下时碰了碰小欧的肩膀,眉眼温和,嗓音清润:“你可以随时来,只是放学路上要当心。” 这个孩子有很高的个子和单薄的身体,衣服下的肩骨棱棱。 贺循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被忽略的直觉里……他的妈妈身高也出众,每天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散漫轻盈。 征得贺循的同意后,小欧决定每隔两天来白塔坊见lucky。 即便没有人说,小欧觉得这件事是大人对他的一种嘉奖,更多的玩乐时间应该用同样多的学习时间去平衡,以至于每次来到白塔坊,他都要先赶着把作业写完。 黎可看着他,不知道这是老天爷的补偿,还是祖坟冒青烟的惊喜。 她一度对小欧爱学习这件事感到又庆幸又很不适应,一方面可以少操心,一方面又显得她这当妈的很傻。 lucky早早下楼,闪着大眼睛等着小伙伴一起玩耍,小欧却皱起眉毛,左手搂着lucky,右手用力捏着铅笔。 黎可蹲在旁边看:“你不是才念二年级吗?这什么卷子?” 最后一道题小欧做不出来,又着急跟lucky玩,越做不出来越心急:“这是数学老师发的奥数题。” 黎可捂脸叹气,看卷子上写:一家人吃馒头,每人吃6个剩9个,每人吃9个少6个,问一共有多少个馒头? 她先冷哼:“每个人吃这么多馒头,那不噎死了吗?” 小欧语结:“这,这是假设的题目……不是真吃。” “那就是出题老师没常识。” 小欧着急跺脚:“先不要管这个。” 黎可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想了想,她记得这是初中的数学题,假设有x个人,总共有y个馒头,y-6x=9,然后再是…… “我需要一只笔。”她抿抿唇,“没笔我不会算。” 小欧把铅笔递给她,黎可握住笔,咬着嘴唇,笔尖一顿:“能算出来……我也跟你讲不明白啊,小学生做这么难的题干嘛。” 不远处的蔷薇花架下,有人活生生坐在那里,黎可抬起头,眼睛瞬间发亮。 孩子、狗、奥数题都推到了贺循面前。 “贺先生,请你帮个小忙。” 黎可笑眯眯地把题目讲了一遍,跟小欧说:“我要去做晚饭喽,让贺叔叔教你好不好?贺叔叔数学超级无敌好……” 她猛然咬住舌尖,很快又补了句,“毕竟贺叔叔一看就很聪明,还是书香门第,怎么样也比我强。”又扭头跟贺循央求,“拜托了,教一下这个好学小孩吧。” 简单的数学题,认真的小孩和敷衍的母亲,贺循突然被这一堆声息围绕,漆黑眉目却是舒展的,很平和地关掉了手机, 他对着小欧说:“过来坐,我教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LIKE 小欧觉得黎可说的不对。 贺叔叔既不凶、也不冷,还很有耐心,虽然看不见,但他只需要听一遍题,就能把答案讲得清晰简单还很容易听懂,还有,他坐在那里不是因为无聊,而是担心他和lucky玩得太高兴,在花园里磕碰受伤。 黎可嗯嗯啊啊听着,对小欧的解释并没有太上心——这个小屁孩对什么事什么话都很认真。 “贺叔叔人真的很好。” “对。” 她语气太敷衍,小欧又想再解释,但黎可已经去忙别的,小欧把话咽回肚子,又想了想,其实他认识的好几个叔叔人都很好,比如何胜叔叔,还有妈妈的好几个朋友同事,淑女阿姨的丈夫阿森叔叔,还有现在的贺叔叔,还有以前的……徐叔叔。 小欧最喜欢的还是徐叔叔。 徐叔叔有很帅气的警服和大檐帽,那时候小欧还在读幼儿园,每次见到警察叔叔既开心又害羞,徐叔叔会把他抱起来,让他摸帽子上亮闪闪的警徽,小欧总记得那时的激动心情,他在幼儿园的梦想是长大后当警察,结果幼儿园还没念完,徐叔叔就已经和他告别再见,小欧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他,渐渐也不再想当警察叔叔了。 黎可说要忘记,小欧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再想起lucky和贺叔叔。 贺叔叔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很厉害,虽然眼睛看不见,在家里却跟正常人一样,小欧有试着闭着眼睛在家里走路,发现自己撑不过一分钟,贺叔叔有很安静和内敛的气度,像一潭很深的水,小欧总觉得水里藏着很多东西,随便冒出一样就会让人惊叹。 黎可没小欧这么懵懂的想法。 孩子的思考是他们探索世界的步伐,对成年人来说,想点更实际的最重要。 贺循收到了陈之帆寄来的喜糖。 说是喜糖,不如说是喜礼更为恰当,黎可签收了包裹,帮贺循拆开一层层的外包装,最后剥出双喜红丝绒礼盒。 她打开礼盒后轻轻“哇哦”了一声。 礼盒里全是真金白银,有一对金光闪闪的袖扣,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包咖啡豆,还有男士淡香水和护手霜,剩下几样是巧克力和喜糖。 黎可把沉甸甸的礼盒摆在贺循面前,把里头的东西讲给他听——和上次奕欢奕乐寄来的礼物一样,她会把物品的样子描述得很仔细,像个热心又合格的推销小姐。 贺循手指碰了碰这些东西。 回礼是新娘精心挑选的,陈之帆在电话里说感谢贺邈安排的饭局,也顺嘴提过这份喜糖,说是一点点小心意,东西和品类几乎都是贺循以前会用的,的确是用心了。 只是现在……很多都用不上。 贺循捏着精致的喜糖盒,自己拆开包装,剥了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等浓郁的甜蜜在唇齿间化开。 修长指尖挪动,喜糖盒推到黎可面前:“这些糖和巧克力,送给小欧。” 小欧不吃糖,但黎可吃,她眉开眼笑:“真的吗?谢谢老板。” 男人眉宇间神色平和,乍显阔绰:“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黎可目光扫过礼盒,呵呵笑两声,摩拳擦掌:“我都可以!!!” 她什么都想要。 贺循想了想,把护手霜推过去——他记得她手上似乎有香味,应该是护手霜的味道。 “谢谢老板~~~~” 黎可声调谄媚,拍起手指。 这声音实在太过欢欣开朗,沾了蜜一样,以至于贺循顿了顿,静默少许,又把那支香水递给黎可。 黎可考虑了几秒,凑过去跟他商量:“老板,我能拿香水换这瓶白葡萄酒吗?” 香水她也喜欢,但这瓶香水她自己有,黎可对这瓶酒更感兴趣。 贺循淡声道:“可以。” 见好就收,其他几样东西黎可就不问了,开开心心又毫不客气地捞过酒瓶:“这酒看起来不错哎,哪个年份的。” “要不……”黎可瞅他,“闲着也是闲着……咱俩现在喝一杯?” 贺循不自觉蹙眉。 他觉得—— 这个保姆越来越有种毫无顾忌的肆无忌惮。 黎可才不管—— 这都开始发年终奖了,下一步就该轮到裁员,谁在乎老板怎么想。 “您等我一会。” 黎可起身去厨房找冰块和酒杯。她以前在酒吧卖过酒,对这一套很熟悉,水和冰块再加盐就能让酒迅速冰镇,冰箱里还有咸滋滋的火腿片和奶酪,再撒一点坚果就很完美。 贺循听她叮叮当当地准备。 酒从来不是随便就喝,即便这一幕的时间场景人物再不合理,他在皱起眉头之后也默然接受了这个局面,不知道内心深处是觉得喝一杯也无妨,还是在最后再容忍这个女人的随心所欲。 黎可给他倒完酒,自己先举杯享受。 她酒量极佳,看见好看又好喝的酒也会喜欢,闲着也是闲着,喝一杯也不错,没有说一定要干杯cheers,也不用两个人促膝谈心。 黎可叭了下嘴唇,回味唇腔里的滋味,惬意眯起眼。 贺循听见她懒散又陶醉的喟叹,静了静,也默默举杯抿唇。 两人都安静。 窗外小雨淅沥,家里气氛清雅,lucky趴在旁边睡觉。 酒当然是好的,柑橘和青苹果的风味,又有花香的清新口感,入口优雅细腻,微微的酸度让唇齿生津回甘,适合共饮也适合独酌。 黎可已经在往嘴里放火腿片。 这时候应该来点音乐,家里的智能家居里好像有全屋音响,只是她悄悄瞟了眼贺循的冷淡脸色,想着还是不招惹他为宜,毕竟没有哪个保姆比雇主还嚣张,于是默不作声地把一杯酒喝完。 她把目光收回来,撑着脸颊,毫不客气地问贺循:“你们有钱人结婚都这么豪爽吗?” 贺循不想理她。 黎可偷偷剥了颗巧克力,塞进嘴里,“您以后会在潞白结婚吗?还是在临江?如果在潞白结婚的话……”她想象着笑起来,“我能不能蹭一份喜糖?” 她可以去当他婚庆的礼仪小姐,说不定喜糖红包都能拿。 很赚。 贺循握杯的姿势清湛冷淡,像坐怀不乱的白月光,薄唇被酒液染成润红,又沾着霓虹醉酒的潋滟,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抬起的眼睛黑深黯淡,声绪很平,告诉她别想了:“不会有这么一天。” 黎可看他每天都是宫花寂寞红,估计女朋友都被冻死在冷宫,问他:“您不想结婚吗?结婚挺好的,有人可以陪着您。”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说失去了眼睛依旧可以生活恋爱结婚生子,有人陪着他当他的眼睛,生活会更有乐趣,也会更方便。 贺循眼帘垂下,漆黑的头发遮住漆黑眼瞳时和窗外的雨一般稍显阴郁,也许还夹着点极淡的讽刺:“这是你们已婚人士的忠告?” 黎可捏着酒杯,笑了笑:“忠不忠告我不清楚,我也没有结过婚啊。” 贺循捏着酒杯的动作顿住。 黎可想了想,懒声解释,“生完小欧之后本来想补票结婚的,结果他死了,我就守寡了。” 语气像在陈述今天天气阴转小雨。 这句话的直觉很真。贺循愣了下,而后缓声开口:“……抱歉……” “没关系,小欧都这么大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黎可坐姿闲散,甚至跷起二郎腿,“我又不难过,我早就移情别恋了。” 嗯。 不是那种单亲妈妈无人依靠,心如死灰,含辛茹苦工作独自抚养孩子的戏码。小欧也不是寂寞着长大,幻想着能有个爸爸陪他,愿意陪小欧玩耍的叔叔排队都排不过来。 这件事黎可没说太多,依旧惬意地喝着酒,一整瓶白葡萄酒没喝完,最后被她塞进包里带回了家。 另外,黎可还跟贺循申请了休假。 她原本是每周单休,问贺循能不能本周休息两日,说家里有点事情要办。 贺循点头应许。 . 难得有个完整的周末,黎可打算陪蛮蛮。 这几天蛮蛮和男友闹分手,情绪极度不稳,每天在群里倒苦水。 她们仨有个聊天群,叫“江湖四美”,是十几年前读初中时组的帮派名,一直沿用至今。 蛮蛮在本市医院当护士,有个高中同学发展成的男朋友在外地当程序员,两人谈了好几年异地恋,蛮蛮不能丢下工作去找他,男朋友也没法辞职回老家,每次说起结婚的问题就吵得死去活来。 “他让我再等两年,说等他攒够了钱就回家买房定居结婚,可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已经等了他四年,再等两年我就三十岁了,小城市谁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你们孩子都那么大了,我连结婚的影都看不到。” 蛮蛮抱着手机大哭,“我跟他提分手,他居然说好,他怎么敢?!郭鸿这个王八蛋!我要弄死他!!!” 淑女劝她:“上次郭鸿不是说在找工作,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岗位能跳槽回来?怎么又变卦了?” “他嫌工资太低,我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想拿着大城市的薪水在老家上班……他又说上司想要提携他,他要发展那我呢?他耽误我的青春怎么不算?早说清楚要发展,谁跟他谈?大不了分手,谁都不耽误谁!!” 黎可叹气:“你俩这些年闹分手,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吧?说这话有什么意思。” “……” 爱情的事情谁说的清楚,蛮蛮平时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每次分手吵架都哭得肝肠寸断,黎可谈恋爱是一把好手,解决现实问题从来不擅长,爱情是虚无缥缈的浪漫主义,现实是扎根柴米油盐的物质至上,两件背道而驰的事情,没办法混为一谈。 黎可约着蛮蛮出去吃饭逛街散心。 她定了ktv包厢,淑女也过来陪蛮蛮,两人给蛮蛮点了十几首催泪情歌——以前就这样,她们谁心情不好就这样玩,唱得累了哑了情绪就平息了。 酒浇愁肠,酒当然也是要喝的。黎可特意带了酒,还把那瓶没喝完的白葡萄酒带上,她亲自调酒,淑女捧着面巾纸,蛮蛮一边喝酒一边擦眼泪一边唱得凄凄凉凉。 “……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 淑女挤到黎可身边,窃窃私语:“你说蛮蛮这次会不会跟郭鸿分手?” “分不了。”黎可笃定。 “他俩挺难的,谁的工作都丢不开。”淑女叹气,“蛮蛮要是能跟你学学就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黎可摇头笑笑。 淑女又问:“你最近这阵好像挺忙的,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 “那你最近在哪上班?每次问你你也没说。” “何胜帮我在他堂叔那儿,随便找了个班上……” 淑女不信:“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黎可发誓:“真没有。” “真没有?” “当了这么多年朋友,我什么时候有事瞒你们了?”黎可伸手拿了另一个话筒,搂着淑女:“来来来唱歌,蛮蛮你哭完了好不好?咱们找点欢快的歌唱唱。” 三个人挤在一起,把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抛在脑后,唱歌唱得声嘶力竭,最后喝光了所有的酒。 阿森给淑女打了好几个电话。 手机就搁在桌上,响了许久的铃声都没人听见,后来淑女拿起手机才回电话,阿森问淑女什么时候回家,孩子闹着找妈妈。 淑女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了。 阿森说过来接淑女:“外头下了好大的雨,店里没生意,你是不是没带伞?” 她们在包厢唱得昏天暗地,连打雷声都没听见。 阿森给她们带了伞,这会外头雨正下的大,路上又堵车,黎可没让阿森送,先带着喝醉的蛮蛮回家。 蛮蛮跟父母住在一起,黎可把人送到家,叔叔阿姨正拿着水桶抹布在家忙活,说是阳台的天花板有点漏水,地上积了一地的雨水。 楼下出租车还等着,黎可没久待,跟叔叔阿姨说了几句话就走。 出租车往家的方向去,车里放着音乐,雨水顺着车窗一条条往下淌,世界湿漉又朦胧,彩色的霓虹灯晕染成一片片斑斓,又和昏黄的路灯混搅在积水的路面,像碎了一地的彩虹。 黎可撑着脸颊看外面模糊的世界,跟司机说:“师傅,前面路口左拐,去白塔坊。” 她打开了暗红色的大门。 黎可其实没有想过这里的夜晚会是什么样,也许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毕竟盲人不需要光亮,也许是彻夜明亮的灯光,以告知外人这屋子里还住着人。 和门外的风雨飘摇不同,内部的世界幽静又朦胧。 窗户都是暗的,厚重窗帘低掩,花园里有漂亮的氛围小灯,照得草木浓密青翠,四角屋檐的户外壁灯发出暖黄的光晕。 黎可推门走进家里。 她鞋子湿透,长裙也被雨打湿,站在门口拧干裙角,再弯腰去找鞋架上自己的拖鞋,趿着鞋走进家里。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只有她的脚步声轻轻回荡,没有开灯,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光亮,厨房和水吧的电子屏幕散发着幽幽白光,四壁有感应灯,随着黎可的走近散出半圆廓的柔光,只是由于空间过大显得黯淡。 黎可这会心想:如果她今天当小偷的话,应该能满载而归吧。 她一个个房间走进去,摁开灯,关灯,转身出来,最后停在客厅,抬头四望,走过去,撩动窗前的白色纱帘。 黎可搬了张椅子,爬上高高窗台。 再拨开阔大的窗帘,窸窸窣窣一阵响,黎可低头蹭蹭手指的雨水,正打算往下跳,静幽幽的空间突然浮起冷峻严肃的声响—— “是谁?” 黎可在ktv喝了酒,身体略飘,又是踮脚站在细窄窗沿,身上湿乎乎的,冷不丁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大跳,差点从窗户上栽下来。 还好眼疾手快地揪住了旁侧的窗帘。 黎可小腿肚抽筋,心砰砰砰地跳,没等看见人站在哪里,一只浅金黄的大狗已经狂扑过来,只是在窗户前突然刹车,歪着脑袋盯着爬窗的人,认清楚是谁后,万分欣喜地摇起了尾巴,咧开嘴筒子,又变成了人见人爱的lucky,冲着黎可亲热地汪两声。 “lucky……” 黎可声音嘶哑软绵,还带着轻颤。 贺循已经回神,从楼梯间迈步下来,语气冷清:“怎么是你?” 语气俨然把她判为居心不轨人士之流。 黎可嘶嘶吸气,揉着小腿肚,略没好气:“怎么不能是我?” 贺循已经站到了屋子中央。 他换了白色细蓝条纹的睡衣,气息洁净,头发微潮,似乎是刚洗完澡出来,肤色如霜,眉眼漆黑,五官线条在浅淡的光线下和阴影结合,像跌宕起伏的素描水墨画。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声音在空间里显得疏离,贺循皱眉问她:“你来做什么?” “外面下大雨,我回家,顺道过来关窗户。”黎可解释,“”我今天本来应该上班,怕下雨把地板泡坏,万一你让我赔钱怎么办?” 贺循沉默片刻:“你觉得我会这样?” “人心隔肚皮,那可不好讲。”她哼声,使用过度的声带沙沙哑哑,“你还以为我是小偷,打算让lucky咬我是不是?” 他淡声道:“你来之前可以打电话。” “打给谁?”黎可反问,“周末,大晚上的,我打给曹小姐,让她转告你把窗户关好?还是转告你我要来关窗户?” 贺循不说话。 过了会,冷白的脸仰起面对她,面无表情:“你还不下来?” 黎可咬唇抓狂:“我动不了,你把我吓得小腿抽筋了。” 自从她来了白塔坊,贺循总是习惯蹙眉。 他走过去,先摸到了窗户,指尖再搭上窗沿,喊她:“黎姐。” 黎可叹了口气。 男人从她的叹气声中确定了具体位置,向她伸出手,抿唇:“你搭着我的手,慢慢蹲下来,我会接住你。” 黎可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离得很近,这么近的距离,其实他的身材修长挺拔,宽阔的肩膀很有安全感,她可以抓着他的手臂,被他撑着放下来。 酒精催使脑子扇动翅膀,浮在半空中休息,黎可闭了下眼睛,果断说,“不要,你走开。” “你有洁癖,我衣服湿了,也不干净。” 贺循声音放缓,朦胧光线里温淡的口吻:“我不介意。” “我介意。我明天要给你洗衣服,还要烘干、熨帖。”黎可不耐烦挥手,“我可以自己下来。” 她在窗沿慢吞吞地挪了几步,离他远一点,矮着身慢慢蹲下,最后从窗台往一跳,撑着椅背落在地面。 贺循转身的时候,黎可已经手脚发软地坐在椅子上,搂住了lucky。 lucky在她怀里开心地拱。 喝酒唱歌后的声线沙沙软软哑哑,听在耳里有点失真,像慵懒的抱怨,也像撒娇的嘟囔:“lucky。”黎可搂住lucky的脑袋,“还好lucky认出我了对不对?真是个小天使,姨姨没白疼你。” 贺循静静站着。 等黎可把lucky前前后后都揉了一通,力气和小腿都恢复了正常,她问贺循:“楼上的窗户关了吗?” “关了。” 至少他能摸到的窗户都关了。 那就没必要上楼了,黎可琢磨着要走,目光扫过厨房,问他:“你今天吃饭了吗?” 厨房干干净净,目光所触之处,所有东西依然摆在原处。 他居然会回她,淡声道:“吃了。” 黎可笑眯眯问:“你自己做的什么好吃的?” 贺循面色平静:“煎牛排,意大利面。” “不错。” 还是挺让人放心的。 黎可拍拍手,起身:“既然没事,那我走了。” “对了。”她迈出两步,又转身问他,“家里有没有监控什么的?我好像没看见……最好还是装几个摄像头,这么大的屋子,容易进小偷哦。” 贺循眼帘轻撩:“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进来的?” 家里每个房间和每个窗户都有传感器,感应到人进出停留都会在后台提示,这个时间点,和她刚才的那些动作,贺循的手机疯狂跳出警报。 黎可听完他简单解释,张了张嘴:“那你怎么没第一时间报警呢?” 贺循明显怔了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他愣神的空当,黎可已经又揉了lucky一把,脚步已经迈出家门,站在玄关,扭头跟贺循道:“我走了。” 贺循走过去,站在门边听她的声响,突然问:“你上次回家淋雨了吗?” 黎可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淋了呀。” 她笑起来:“那天雨下的太急了,我走在半路就被雨点砸脑袋,到家全身都湿透了。” “没有找地方躲雨吗?”他问。 “没有,我喜欢淋雨。” 她手脚冰凉,脑子被酒气催得懒洋洋,愿意跟他多说几句,“我十几岁的时候,很喜欢看武侠小说,那时候会幻想自己是个很酷的侠女,抱着剑走在雨里,翩翩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不过——” 黎可抖抖伞柄,雨伞自动弹开,“我今天带伞了。” 贺循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最后消失。 他的听力再好,也不可能在浴室听见楼下的声响,只是手机一直弹出的警报,贺循悄无声息打开房门,听清楚的第一个脚步声,就认出了是她。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她走进来的目的是……偷窃。 就像之前另一个保姆那样,笃定他看不见,但房间里的传感器能清楚地告知这个人停留的时间和站立的位置,他能判断这个人在干什么。 这个女人很奇怪。 她身上有种与年龄身份完全相悖的奇怪气息,贺循甚至觉得她的年龄和阅历都不真切,比他知道的所有信息更不真切,想要深究,却又有某些极细微的东西跳出来说服他——为什么要对一个保姆有这么多的关注和思考。 她只是洗衣做饭,并不重要。 . 第二天黎可又来上班。 侠女不会因为淋一场雨或者一次玩乐就生病疲惫,她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心情愉悦,在花园里跟lucky说话,在家里走来走去。 贺循坐在露台,并不愿意深想。 他拿起手机,直接回复曹小姐的消息。 【这些简历你不需要看,暂时不需要找新的家政。】 【不用找她谈,我想让她继续做下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LIKE 黎可觉得贺循有点奇怪——他突然又不搭理她。 虽然他平时也不太理人,但那是他本人就一整个毫无波澜没有情绪,两人平时相处至少还有几句对话,现在他对lucky一如既往,甚至对小欧的态度都不错,只是单方面只针对她,问他要不要喝茶也不理,跟他说lucky也不答,完完全全对她冷脸。 黎可心想,这就是离职前的“冷处理”吗? 她在露台晾衣服,贺循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最后不得不面对她,很明显地皱起眉棱:“为什么这么吵?” 黎可莫名其妙,她一句话都没说好吧。 贺循指的是她的脚步声。 家里安安静静,就她一个人的脚步声走来走去。 因为她楼上楼下的干活啊。黎可低头看了眼脚下,“哦”了声,解释:“家里的拖鞋不好看,这是我自己带来的拖鞋。” 玄关的鞋架有保姆穿的室内拖鞋,黎可嫌被人穿过,款式又过于朴素,把自己在家穿的拖鞋带了两双过来,现在脚下这双缎面拖鞋带一点点小猫跟,好穿又好看,但可能走路真的有点声响。 时日无多,犯不着再换鞋。黎可只能说:“不是我走路吵。是你习惯了安静,对声音太敏感。” 她甚至都懒得说“您”。 贺循听她脚步声蹬蹬蹬远去,闭眼,轻轻沉了口气。 既然只是家政阿姨,就不要有太多思考和苛求,贺循承认是某种心血来潮的宽容,或者隐隐的同情,毕竟她对lucky很好,还有小欧乖巧懂事,一份无关紧要的工作而已,他真的不至于为难一个独自抚养儿子的单亲母亲。 至于她身上那些让人皱眉,略带市侩的狡猾、懒怠散漫和见风使舵的得寸进尺。贺循并不讨厌另一种形态,比如,心知肚明的聪明,没心没肺的洒脱,偶尔的认真直率,毫无顾忌的随便。 贺循希望能跟她和平相处,也希望她能少点越界的……冒犯。 对。 冒犯。 既然很快要被解雇,贺循摆又出了一副冷冰冰的态度,那黎可当然也识相,对他敬而远之,尽量不在面前晃,连脚步声都放缓了很多。 她按部就班地干活,趁空偷点懒跟lucky玩,准时准点下班走人。 今天小欧本该来白塔坊,黎可让他别来了,放学后何胜会去接小欧,要带小欧去吃饭。 何胜最近估计是赚大钱了,特意请母子俩吃海鲜大餐,黎可和他见面多,偶尔两人也会约着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打扮从来随便,今天也是直接从白塔坊出来,没有特意洗澡换衣服,素面朝天,黑色工字背心外面套件罩衫、灰色运动裤和人字拖。 吃饭的餐厅档次挺高,何胜也穿得人模狗样,白衬衫黑西裤,吹了头发抹了蜡油,看见黎可哭笑不得,连喊了三声姐。 “你要是嫌我穿得寒碜,我现在就走,你带着小欧进去吃。”黎可睃他。 “不寒碜,您穿什么都好看。” 何胜看她,这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好看,就是这阵子他每次见她都这么穿,黎可说这样干活方便,但以前黎穿得时髦靓丽又风格多变,化着妆,踩着双高跟鞋走过来,让人心头乱跳,根本挪不开眼。 说来说去,还是这家政保姆的工作配不上她。 何胜点了不少菜,两人给小欧剥虾挟菜,又说暑假快到了,小欧的生日也快到了,商量着暑假要带小欧去哪里玩,要怎么过生日,何胜说要给小欧办个隆重的生日会,小欧摇摇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不要,让何胜好好存钱结婚。 何胜笑得要弹小欧脑门:“谁教你说的?” 小欧偷偷瞥黎可,往嘴里塞了勺冰激凌。 “还有谁。”黎可撑着脸颊,“我妈呗,说理财意识要从小培养,但这话说的也挺对的,你少大手大脚花钱,下次再这么请客我跟小欧都不来了。” “没事,我心里有数。” 餐厅里有个水族箱,养着颜色各异的观赏鱼虾,吃完饭,小欧去看小鱼小虾,留下黎可和何胜说正事。 何胜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把白塔坊的活儿辞了:“你干这活也……太说不过去了,不干了行吗?” 黎可说行:“快了,我也干腻了,过几天就走。” “以后想做点什么?” 黎可随口说了句:“可能……洗狗?” 上次她带lucky去宠物店洗澡,看见店里有在招聘员工,又加了店主的微信,感觉去宠物店上班也不错,还能定期见到lucky,小欧也还是可以和lucky玩。 “啥?”何胜没听明白。 “没什么。”黎可挥手,“我随便说说,开玩笑的。” 何胜踌躇满志:“coco姐,你不如跟着我干吧。” 黎可嗤笑:“得了吧,赚点钱就当自己是老大?你年龄才多大点,翅膀都没长硬,还得靠着你堂叔吃饭。再说了,你弄那些工程上的事,我没兴趣。” 话说的的确没错,何胜最想是自己能开个公司,哪怕两三个人的小公司也行,到时候请黎可来管账。 “姐你等着,我总会出人头地。”他拼命努力,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 黎可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你出人头地当然好,安安分分请我吃顿饭就行。别拿这种事情折磨我,我是我,你是你,别混在一起。以前说过,你少啰嗦,再啰嗦就绝交。” 她不高兴,何胜就不提。 两人再说起白塔坊和最近忙的事,黎可提起贺循当然没什么好语气,嫌他冷脸,何胜说贺循过阵子就要离开白塔坊。 “离开?” 黎可压根不知道这事。 “哦,他要回临江。他父母六十岁生日,估计有什么酒宴吧,他要回家一趟。” 黎可皱眉:“那他还回来吗?” 何胜不好说:“这个……我是从我堂叔嘴里听说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也没说不回来,我堂叔也没提。” 怪不得卡在这个时间点,现在他对她“冷处理”,过几天就要回临江了,家里也不需要保姆干活了,正好顺便让她下岗。 何胜见黎可没说话,继续道,“我堂叔准备了东西,八成也会去临江送礼,正好讨个交情,顺便找小贺总要个项目,看看能不能弄到手。” 黎可问:“你说的这个小贺总是——” “就是贺先生他大哥。我堂叔跟贺先生他妈是同学嘛,以前就是凭着这交情当了他家的供应商。我听说贺家以前也就是个小厂子,夫妻俩白手起家,后来抓住时机才做大,又早早搬到临江去了。但现在老贺总夫妻俩都退居二线,小儿子眼睛瞎了,公司就全都交给长子贺邈接班,弄了挺多条条框框,我堂叔有时候也头疼,私底下骂,当面还要夸小贺总。” 黎可点点头。 她是知道贺循有个哥哥和姐姐。 “对了,过两天我堂叔要跟贺先生应酬吃饭,我会来一趟白塔坊。” 黎可当了两个多月保姆,除了见贺循去上岩寺,什么时候见他有过应酬。何胜说其实有的,以前也有过几次,只是极少,毕竟贺循眼睛不方便,人也冷傲,但贺家在潞白市有项目,贺邈不过来,有些事只能贺循露面,毕竟有些应酬推不开。 过两天何胜果然来了。 这饭局大概跟政府部门搭点关系,安排在中午,何胜专程过来接贺循。 贺循这次出门只用盲杖,不带lucky,跟黎可说让她在家陪着lucky玩,黎可乐得不用做午饭,兴高采烈地说好。 他去二楼换衣服,何胜在楼下等。 既然来了,就当客人招待,黎可特意给何胜泡了壶茶,笑眯眯地让何胜坐下等。 两人看着贺循上楼,没有旁人在场,何胜跟黎可小声说话:“中午打算吃什么?” “叫个外卖喽。”黎可开心,“一边吃一边看电视。” 他们出去吃顿饭,她起码有四个小时的空闲时间,肯定要好好享受享受。 何胜一猜就是。 黎可也有话讲:“你好好照顾他,他不带导盲犬,肯定是比较正式的场合,楼梯地毯那些,走路都很不方便。” “知道,我堂叔也是让我过来,专门把他送到酒店包厢,别的我也管不了。”何胜想了想,叹了口气,“他妈的。我要是瞎了,还要跟一群领导坐在酒桌吃饭,连别人的脸都看不见,谁在说话都不知道,这还怎么应酬说话办事?换我我也整天窝在家里,活着有什么意思。” 黎可睫毛轻撩,把茶杯递过去,淡声道:“喝你的茶吧。” “这是上次我送来的茶吗?” “嗯哼。” “这茶还真挺好喝。” “你没喝过?” “没有。”何胜笑起来,“我在我堂叔那享受不到的待遇,总算在你这里享受到了。” 黎可挑眉:“跟我没关系,这是贺先生的茶,你谢他。” 何胜点头:“姐你泡的茶也越来越好喝。” 话音刚落,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齐刷刷抬头—— 贺循换了身很正式的商务装,白衬衫利落清爽,第一颗纽扣解开,衣领微敞,袖子松松挽至手肘,露着线条明显的清瘦手臂,手指搭着楼梯栏杆,黑色西裤线条笔挺,衬得双腿笔直修长,锃亮的薄底皮鞋往下迈步,气质清冷疏离,又是极为干净好看的清隽儒雅。 黎可喜欢。 她思想浅薄,就喜欢男人长得好看,穿得好看,气势好看。以前找的男朋友,没有一个不好看的,就算是排名垫底的初恋男生,也称得上清秀。 “贺先生。”何胜笑道,“您好啦?那咱们走吧?车子就在巷口等着。” 贺循点头:“走吧。” 两个男人一道出了门。 黎可和lucky目送两人走出巷子,回头把门关上,她弯腰揉了揉lucky的脑袋:“咱们在家等他回来吧。” . 中午的饭局的确比较正式,有政府领导和下属单位在场,谈的是潞白市的一个项目合作开发,何庆田就想着把这个项目揽到自家公司,特意找人攒了这个局。 这是贺邈的事情,他自己不过来,把事情硬推给贺循,也是逼着贺循不要整日呆在家里,承担点公司事务,有点社交活动,再说了,这种事以前贺循也不是应付不来。 贺循仅仅需要坐在位子上,挟菜倒水这种活自然有旁边服务员代劳,他能分辨不同人的声音,在人群里交谈并不会混淆或者迷惑,旁人看他年轻英俊,气度又镇静优雅,那双眼睛完全看不出是个瞎子,席间动作也行动自然,言行谈吐又得体熨帖,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下午两点半,贺循才从外面回到家。 依旧是何胜送他回来,同车一道的还有何庆田,何庆田本想跟贺循在家好好谈谈,何胜在旁边搭腔说贺先生好像有些累了,的确贺循脸色看着冷淡,说话也并不热络,索性按住话题,等过阵子去临江,有话一道说。 贺循的确是累了。 眼睛能看见的时候,应酬吃饭好像并不是一件难事,那时候眼睛分担了太多的信息,他人的神态动作细节,现在全要交给听力和大脑分辨,他在饭局前特意背过席间众人的名单和职务履历,回程的车上又听何庆田一路滔滔不绝,现在格外的疲倦。 lucky摇着尾巴迎上来,贺循收了盲杖,脸色漠然,第一句话是:“黎姐,给我倒杯茶。” 第二句是:“给我弄点吃的。” 贺循从不在外面上洗手间,当然也尽量避免吃东西和喝水,几个小时的饭局,他只吃了两口菜,喝了一杯酒。 黎可站在厨房,仰头叉腰。 好嘛,他出去吃顿饭,她该做的事情还是一件都没少。 “稍等。”她叹气。 黎可一边泡茶,一边拧开灶火,一个锅忙着煮小馄饨,一个锅在煎牛肉粒,她再手忙脚乱地抱着碗给他弄点蔬菜沙拉。 一抬头,冷不丁看见贺循已经坐在了岛台旁,垂着漆黑冷清的眼,疲倦地捏着眉心,饥肠辘辘地等她开饭。 他又解开了衬衫的一粒纽扣,姿态松散又慵懒随性,尖锐突兀的喉结明显滚动,还有若隐若现的锁骨和清瘦胸膛。 黎可看了几秒。 煮小馄饨的水扑出了锅沿,平底锅的牛肉粒隐隐散发出焦气,黎可急得要命,手里的沙拉碗用力过猛,撒了一大半在地上,她气急败坏,忿忿骂了声靠。 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最后贺循坐在岛台吃了一碗小馄饨,还有几块煎牛肉粒和半份蔬菜沙拉,慢条斯理喝了一壶茶。 他起身上楼,把残局留给黎可收拾,一边解衬衫纽扣,一边迈进浴室。 衬衫西装的束缚褪去,温热的洗澡水从头顶喷洒而下,贺循站在淋浴下,捋开面庞的水珠,头脑也渐渐放松清明,回想起中午饭局的谈话,还有车上何庆田说的话,抿抿唇。 唇腔里还有刚才那壶茶的余韵。 他蓦然想起何胜,和出门下楼时听见的那两句对话,当时脑子正在想事情,并没有时间去思考。 【跟我没关系,这是贺先生的茶,你谢他。】 【姐你泡的茶也越来越好喝。】 为什么是越来越好喝?他以前也喝过她泡的茶? 他们之前就认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LIKE 曹小姐帮贺循安排了回临江的行程。 回潞白市是去年夏末的事情,此间贺循回了两次临江,一次是眼睛检查,另一次是春节团聚。 家里人多,常有亲友和访客,贺循并不愿在家久待,暂住几日又会回到潞白,家人总劝他多待几天,但对贺循来说,面对面的聊天和电话里的话语毫无区别,而父母每每看见他在家中摸索,总会想起过去那个眼神敏锐又意气飞扬的儿子,与其暗自伤神,不如放手让他独立生活。 这次回去是贺循妈妈过六十岁生日,贺家父母养育了三个孩子,夫妻俩感情甚好,生日又是同月,贺父年龄比妻子大四岁,大半辈子精力都扑在事业上,前两年因为心脏和家庭问题已经退出了公司管理,夫妻俩在家颐养天年。 从潞白到临江开车四个小时,何庆田打算和贺循一道去,当然也要带着lucky,曹小姐安排了一周的时间,除了私事,贺循也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这事没有人告诉黎可——除了那天何胜提起。 黎可笃定自己的失业日是贺循要走那天,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每天的工作心情还算愉快。 毕竟从好处想,这份工作的确简单清净,工资也不错,雇主没什么大毛病。 小欧又来白塔坊找lucky玩,还给lucky买了个宠物玩具,是一只趴在地上又胖乎乎的黄色毛绒鸭,咬住会发出“嘎”的声响。两个小伙伴几天没见,lucky高兴地从露台窜下来扑在小欧怀里,知道自己有礼物,叼着毛绒鸭猛转圈圈,又特意跑到贺循面前,让主人摸它的新玩具。 贺循坐在蔷薇花架下,拍拍lucky的脑袋,温声谢谢小欧。 “是妈妈带我去买的,因为lucky很可爱,我想送个礼物给它。”小欧乖乖喊叔叔:“谢谢您送给我的巧克力,那盒巧克力好漂亮,也很好吃,我很开心。” “不客气。” 贺循放下手机,“喜欢吃巧克力?” “喜欢。”小欧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我不能多吃……小时候我经常牙疼,妈妈不让我吃这些,不过我可以每个礼拜吃一块,能一直吃到暑假。” 只够吃到暑假吗? 贺循唇角弯起的弧度只针对认真可爱的小孩,眉宇和眼睛的线条清晰明锐,问:“你妈妈也爱吃糖?” “嗯……” 小欧觉得贺循的语气好像有种微妙的变化,是另外针对他妈妈的,认真想了想,“我妈妈也不是很喜欢吃……但她牙齿比我好,每次都帮我吃掉一些……” 贺循唇角扯平,好像很淡又敷衍地笑了下,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 小欧礼貌说完谢谢,不再打搅贺循,带着lucky一起去玩。 两个小家伙在花园里玩捉迷藏,玩到兴起,lucky扑腾着舔小欧的脸蛋,小欧两手搂着要抱起它,贺循安静听他们玩闹,黎可从厨房走出来,端着切好的水果,拿来了清凉饮料。 她叫小欧和lucky休息,又竖起嘴巴“嘘”了下,招手让他们过来。 她们仨都喝橙汁,只有那个人喝茶。 lucky当然也有份,黎可悄悄给它倒了一碗,小狗欢天喜地地把脑袋埋进水盆里,小欧看它喜欢橙汁,再把自己的鲜橙汁分一半给lucky。 贺循能听见,当然也能知道。 他摆出惯常的冷淡态度:“黎姐!” 黎可无视雇主的气势压迫,振振有词:“今天天热,刚才他们跑来跑去,lucky都累得吐舌头了,要多喝点水补充水份。” 贺循薄唇微抿,并不是禁止lucky喝橙汁,纯粹是对她擅作主张的不满。 只是大人之间的龃龉最好避着孩子,等贺循从临江回来,肯定会有惩罚条款和措施要跟她谈。 小欧紧挨着黎可坐,听着他俩说话,觉得贺叔叔对妈妈有点冷还有点凶,又很疑惑,悄声问黎可:“你比贺叔叔年龄大吗?他为什么要喊你姐……” 黎可嘴里的橙汁差点喷出来,猛咽下去后在喉咙里咳咳呛住,伸手把小欧的嘴巴捂住。 她偷瞟一眼贺循,他坐得远,脸上那副表情不确定有没有听见小欧的话,也是声量小小:“当然啦,贺叔叔还很年轻没结婚呢,你这个小屁孩都快比妈妈高了,再这么嗖嗖长高,他都要喊我阿姨,再喊我奶奶了。” 贺循眉心皱起。 黎可讪笑,提高音量:“贺叔叔童颜不老,青春永驻,以后不要喊贺叔叔,喊贺哥哥吧。” “啊?”小欧懵懂,“贺哥哥?” “黎姐!!”蔷薇花架下的男人已经很不悦。 这回是不喜欢她跟孩子胡言乱语。 “看来您还是喜欢走成熟路线?”黎可笑嘻嘻,低头拍拍小欧肩膀,“那还是喊贺叔叔吧,太嫩的哥哥不如成熟男人有魅力。” 贺循沉气,冷言冷语:“你该去做晚饭了。” “是吗?又要忙了。” 黎可叹了口气,怏怏走进家里。 贺循听她踢踢踏踏走进家门,真的不知道凭这个女人的德行是怎么教出现在的小欧,但教育学很明确的一点,小欧要是再这么耳濡目染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 家中无事,回临江之前,贺循要去一趟上岩寺。 吃完早饭,依旧是司机过来接,贺循上楼换好衣服,lucky也套上了导盲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黎可知道他们要去上岩寺,很有眼力劲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又在厨房找点吃的喝的,打算跟他们同去。 贺循顿住脚步,侧脸稍稍倾向她:“你不用去。” 黎可诧异:“我不去吗?” “你留在家里。” “你跟lucky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干吗?”她也想出去放风,“家里没有人,好无聊。” 贺循又忍不住皱眉:“家里没事吗?” 她好像没有当保姆的觉悟,即便主人不在家,她的工作岗位就是这个家,工作手册上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少……即便贺循知道她在家会偷懒,也默认她今天可以偷懒。 东西都收拾好了,黎可真想去:“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吗?” “山里的路已经修好,车子可以直接到寺门口,不需要你帮忙拿东西。”贺循语气淡定。他以前没有带保姆去过上岩寺,只是恰好上次需要她帮忙而已。 “没关系。” 黎可觉得上次挺好玩的,她还想再去寺里转转、吃顿斋饭,眼巴巴央求:“我陪您嘛。我把厨房都收拾好了,剩下的活等我回来再做……我可以去去庙里帮忙,上次我煮的茶不是挺好么,我还可以照顾lucky啊,你跟方丈大师聊天的时候,我可以看着它,万一它这次又滚一身草籽呢,我还可以帮周婆婆干活……” 她这会的语气既不懒怠也不无赖,是真的想跟着他出去,找尽理由,嗓音发软发黏。 只是听在耳里总觉得有些轻浮。 她音调拖长,尾音夹着若有若无的慵懒,让人莫名想心软,贺循心里动摇的同时又有种隐隐的怪异,这种怪异说不出口,此前也冒出过很多次,鲜活生动的,像雨过天晴敲击瓦片的雨滴和滚动嫩叶的水珠。 奇妙的感觉,贺循并不喜欢,反思自己对她是不是太宽容。 他皱着眉棱,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你留在家里。” 黎可看他神色疏淡,咬住舌尖,而后把包放下,失望地拖着音调“哦”了声——她是将高兴和不高兴都摆在明面的人。 贺循带着lucky往外走。 “我送您出去吧。”黎可懒声道。 不知道为什么,黎可这次的确很想跟贺循出门,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了吧,她也不会独自跑到深山去找一座小庙,情绪上的确有点莫名失落,但人家不愿意,黎可也没再说什么,把贺循和lucky送到门外。 她懒散倚着门,努努嘴,抱手看着——以后也很少见了吧。 巷子里走了几步,贺循没有听到回转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他能感受到某种情绪,只是依旧不愿心软,只是突然顿住脚步,扭头:“我下午会早点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这句话就是自然想说出口。 眼睛看不见,但他知道她在那里。 黎可莫名愣了下,而后笑应:“哦。” 转身回家,漂亮的花园和旧式小洋楼,过几天也要告别喽——虽然不用干活的感觉很爽,没有人的家也能让她为所欲为,沙发可以躺,手机可以外放,想吃什么可以随便吃,活也可以不用干,但连lucky都不在,黎可就觉得缺点什么。 有监督的偷懒才叫爽,正大光明的休息叫无聊。 车子驶出白塔坊,从热闹市区开往僻静山里,漫长的安静后,车子在上岩寺正门停住。 lucky熟门熟路进了山门,这个时间,周婆婆还是握着扫帚在清扫庭院,看见贺循进来,她说主持在偏殿念经,把贺循和lucky带到了偏殿,贺循把lucky的导盲鞍解开,让它自己去玩。 主持大师俗姓胡,早年是贺循外公的好友,贺循的妈妈叫宋慧书,以前很喜欢这位胡伯伯,胡伯伯前半生过得自在洒脱,四十年前突然出家皈依,后来辗转到了上岩寺修行。早年的上岩寺几乎是座荒庙,山路不通,主持大师花了几十年的心血维护重建,其中也有不少贺循外公和妈妈的捐赠。 这次来上岩寺,贺循不仅是来看望主持,也是宋慧书让他来烧支香,还想求一张主持大师写的福牒带回临江,这几年宋慧书求神拜佛的虔心比以往更重,贺循知道,那是求他眼睛复明。 父母的苦心无法拒绝,人在迷茫和困境中容易敬神明,想有所依托也有所求,这样来看又难免功利。 偏殿有梵音,大师诵经,贺循收起盲杖,于香火袅袅中在蒲团坐下。 他只敬重文化,心里对神佛并无所求,佛只修灵性,修不了身体,只是听佛音过耳,心中也觉得清明,但一晃神的功夫,有句略带调笑的话语滑过耳畔:“您是来求神拜佛的?还是来出家的?” 他其实听见了。 她不信神佛,语气里有种轻飘飘的态度,但她好像又喜欢这个地方,这么惫懒的人,居然也主动要求来帮忙。 诵完经后,主持大师和贺循去了后厢房,跟他聊起佛法和修心,又感慨时间如流水,昔日的青葱少女都到了花甲之年,蹒跚学步的孙辈已是高大青年。 中午还是在寺里吃的斋饭,吃完饭,贺循听见周婆婆的脚步声从身边擦过,喊住周婆婆。 “贺先生?你喊我?” 贺循想了许久,欲言又止,最后问:“现在山里还有野山莓吗?” “应该还有。”周婆婆麻利擦桌子,“现在有空心泡、乌莓子,野果没春天多,但现在的个头大,也更甜。” 说不清是突然心血来潮,还是不喜欢那种摆在明处的不高兴,抑或是一点补偿的心态,再想起小欧,贺循抿唇:“您能不能帮我摘一点?” 周婆婆爽快道:“行啊,待会我就去山里看看。” 贺循道谢。 下午司机按约好的时候来寺里接人,周婆婆摘了一小筐山莓,她跟贺循说摘的山莓不多,不过又大又红,保准好吃。 贺循吃了一颗,山莓柔软的口感和淡淡的甜味,是小孩子会喜欢的水果。 周婆婆看贺循的样子,似乎也不是馋这种野果的人,这都是小姑娘和小孩子馋嘴的零嘴,笑呵呵道:“贺先生,您这是给小李姑娘摘的吧?” 贺循没听懂。 周婆婆说话挟着乡音,把话重说了一遍。 “小李姑娘?” “是喽,小李姑娘说她爱吃这个。” 贺循温声道:“您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啦,我记性很好的。”周婆婆反驳,“就是上次跟你一起来的小姑娘,她说她在你家干活。” “您说的是……黎?”贺循回神,正色道,“上次跟我来的人,她姓黎。” “姓李还是姓黎?是我记错了?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音。”周婆婆拍了下手,想起来,“就是那个破衣服破裤子的年轻小姑娘,我说要给她补衣服,她还死活不肯,一溜烟地跑远了,还来斋堂帮忙干活来着,说话笑眯眯的,性格挺好。” 没错,那就是黎可了。 只是贺循愣了下,迟疑蹙眉:“年轻小姑娘?您是不是………看错了?” 三十八岁的妈妈,怎么也不能称之为“小姑娘”。 “怎么会看错,我眼神怪好的。”周婆婆笑道,“我瞅着她也就二十出头,头发弄得花里胡哨,灰的白的紫的,跟我那读大学的孙女差不多……是不是家里穷?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也怪可怜的……” 周婆婆唠叨着,贺循心头蓦地一跳。 怀疑一旦产生,疑窦瞬间丛生,像敲碎了薄玻璃一样,猛然有东西迸出来——是那些他置之不理又毫无必要的直觉。 除非是犯罪——没有哪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会有个七岁的儿子。年轻女孩也不会有市侩谄媚的话语和浑然天成的俗气声调,还有那些水到渠成的情绪和故事,而且……毫无必要。 可独自养育孩子的单亲妈妈身上却没有属于这个年龄的厚重感和阅历,而是怪异又奇妙的轻盈和生趣,年轻的不着调和散漫无赖。 贺循神色越来越沉默,眉棱皱得越来越紧,最后缓声道:“您可能看错了。” 司机把那筐山莓放在副驾座位,把贺循扶进车里。 回程的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贺循面无表情坐着,神色冷凝,眉眼空茫尖锐,思绪游离混乱却又逐渐清晰,他打开了手机的后台应用,全屋智能的传感器提示她这一天的行动——在厨房和洗衣房来回走动,剩余的时间都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度过,并打开了电视。 他笃定她会这样,因为足够地了解,但他为什么没有对她的其他有过疑问? 还是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混淆中,错过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贺循找到了几个月前的一封邮件,那是曹小姐发给他但他从未过目,里面有关于新来的保姆的信息简历和健康证明。 这些东西想要求证很简单,只需要一个电话或者网络搜索。 答案很离奇,也很可笑——都是造假的资料。 贺循面色发冷,最后问司机:【她看起来多大?】 司机认真思考,回他:【大概二十四岁左右。】 贺循以往认为自己脾气温和,但好脾气的男人也会生气,他的下颌线绷紧,神色发冷发青,吐息也急重,冰冷着极力控制鲜少迸发的怒意——很容易戳穿的错误和很可笑的事情,她怎么敢肆无忌惮地撒这种谎? 因为他眼瞎无知?因为他深居简出?因为他很好欺瞒?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个破绽? 司机当然知道黎可是个年轻女生,但他也不会在贺循面提黎可,一来聋人不方便沟通,二来觉得不太符合身份。 还有另一个原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知肚明,也许其他人也这么想——贺先生年轻英俊,生活孤单寂寞,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陪伴身边很合理,而黎小姐有双钩子一样撩人的眼睛,像只花花蝴蝶,很能蛊惑男人的心。 旁人难免把两个人想象成某种亲密关系,至少不会白痴地凑上前去问,您怎么找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保姆? 司机把贺循送进了家里。 黎可在沙发上打盹,听见开门的动静和脚步声才乍然清醒,知道他们回来了。 贺循听见懒洋洋的脚步声走近,她打着哈欠又漫不经心喊了句贺先生,再蹲下来亲亲热热地揉lucky,动手去解lucky身上的导盲鞍。 他觉得可笑——他始终看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模样,总觉得朦胧而复杂,而直觉里那些想要深究她的念头和想法,又觉得是对她的过多关注而刻意漠视忽略,现在突然被吹去迷雾……其实这个女人并不复杂,只是一个懒散狡猾又善于伪装的年轻女人。 黎可解下导盲鞍,lucky轻松地甩甩脑袋,她起身,看见司机搁在一旁的山莓,睡得懵懵的脑子还没回神,呆了几秒,突然惊讶:“怎么会有这个?” “你摘……”她改口,惊喜道,“你让周婆婆摘的吗?” 黎可仰头看贺循,她已经习惯了他那张毫无情绪的脸,自然也忽略了他眼角眉梢的阴郁沉冷,而是抱起了山莓,小小的竹编筐,宽大翠绿的树叶垫着底部,堆得冒尖的红色和黑色的山莓,好漂亮也好可爱。 她心情突然不错,嗓音愉悦飞扬:“你要吃吗?我去给你洗。” 其实她知道贺循不吃——所以是给她的吗? 黎可开开心心地抱着山莓去厨房清洗,忽略了身后男人冷白的面容和阴沉眉眼,他并不搭腔,径直走进家里。 她洗山莓,贺循在岛台洗手,长睫低敛看似无碍,但眉眼间气息和挽起衣袖的动作都冷沉,黎可笑盈盈问:“今天寺里好玩吗?” 没有回应。 黎可歪着脑袋看了贺循一眼,舌尖戳戳唇壁,又低头睃着lucky,抬抬下巴,意思是,他怎么回事? lucky闪着疑惑无辜的眼睛,冲她摇摇尾巴。 它也不知道。 黎可眨眼,对贺循笑:“你要是不喜欢直接吃山莓,我给你做杯树莓气泡水吧?很好喝的。” 贺循垂眼,腔调平冷尖锐:“这个你也会?” “很简单啊。”她转身打开冰箱,拿出气泡水和冰块。 “这么会做饮料,以前在饮品店打过工?”贺循冷声问。 黎可得意:“你猜对了。” 他眼帘轻轻撩起一层,睫毛微掩的漆黑瞳仁沉冷而淡漠:“没念过大学吗?” “没有。” “高中呢?不至于连高中文凭都没有吧?” 黎可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说话为什么冷而讽刺,暗暗揣摩他的脸色,如实道:“高中文凭,当然有啊。不过我念的那所高中在市里排名垫底,高考没考上大学,我就去隔壁市一所专科学校念书……但学校太差劲,老是把我们当苦力派出去实习,也基本没怎么念书,我第一年就开始兼职上班,没拿毕业证就跑了。” 贺循掂起纸巾擦手,语气镇静冷漠:“所以只能来当保姆养家糊口?” 黎可瞅着他不说话,语气也淡下来,半响道:“是啊,不然怎么能遇上您这么好的老板呢。” “遇上我这么好的老板?”他眼皮又一撩,那双漆黑锐利完整又毫不掩饰地望着她的方向,“那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黎可咬唇:“您想听哪方面?” “你自己。” “我觉得……”黎可目光游离,“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吧。” “是吗?”他音调如冰。 黎可这时候已经察觉他情绪不对劲,把树莓气泡水递到他面前,笑眯眯转移话题:“您要不要尝一口?非常好喝的气泡水。” 两人的距离靠近,他的眼在追随着她的方位,漆黑沉默的眼睛,眼尾线条尖锐凌厉,似乎想要透过那黑暗穿透她,声调却冷漠:“这阵子过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啊。” 她笑着凑过去,试图把那杯气泡水放进他手里,先把这场面混过去,语气真诚带笑:“您试试看嘛?我保证你会喜欢,味道很适合夏天。” 她靠近,他的面孔就自觉针对她、锁定她,他的睫毛浓长,眼睛阴郁,薄唇紧抿,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透明的冰层下裹着层层愠色,让人直觉要敬而远之。 黎可心底已经知道有事。 她假装不知,笑嘻嘻地想把水杯塞他手里,那杯子一碰到他的手背,贺循眉头紧蹙,伸手一挥,果汁杯清脆地砸在地上。 玻璃杯摔得四分五裂,水和冰块都溅在地上。 lucky在旁边紧张起来,黎可心里也轻轻跳了下,抬头看他。 他有轮廓分明又紧绷冷峻的颊颌线,漆黑碎发挡住冷淡眉眼,漆黑的眼瞳幽深如墨,怒意像冰块沉浮,阴影和光线交织在他空濛瞳仁里,是幽冷发怵的寒光。 黎可轻轻吸气:“您怎么了?” 声音近在咫尺,无辜疑惑又柔弱紧张,信手拈来的矫揉造作。 她说一句话,贺循的怒意就要强烈一分,只是冷白的面孔对着她,连怒火都好像隔着黑暗和冰块,冰冰冷冷:“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来了。” 黎可愣了下:“您不是还有几天才回临江吗?” “谁和你说我要回临江?”贺循逼近她,眉眼阴沉,“你跟何胜很熟?” 黎可矢口否认:“没有。” 他按住岛台边缘,身体俯下凑近,英俊深邃的五官在她眼前清晰放大,他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两道剑眉下漆黑幽深的盲眼似乎要穿破她的谎言,嗓音冷冽如冰:“你叫什么名字?” 黎可没躲,唇边的笑容收敛:“黎可。” “年龄多大?” 黎可已经知道自己露馅,语气坚硬:“三十八岁。” “你再说一遍?!” 漆黑的眼睛是阴冷的,尖锐冷漠不好糊弄,握住岛台边缘的手隐隐有青筋浮出,他冷怒的吐息落在她面颊,用气息和热意施给她居高临下的压迫,“你是觉得我的眼睛看不见,很好糊弄是吗?” 贺循讨厌被蒙蔽,正常人一眼就能看透,但对他而言只能暗自揣摩,难以看透、简单又愚蠢的蒙蔽。 一个狡猾的女骗子,他却一步步给她退让宽容。 “你跟何胜关系很熟,不是求职时候偶遇的,而是以前就熟,你是通过他来到这里,甚至你给曹小姐的资料,还有你的健康证明、甚至照片,都是你们俩一起串通造假的。” 他的五官不复温和清冷,而是冷峻凌厉,牵着唇角冷笑,“你的年龄是假的,履历也是假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你家养的那条七八岁的小狗就是你儿子?还是你连儿子都是假的?” 黎可抿唇,她先要把何胜撇干净:“贺先生,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可以跟您解释……” 她硬着头皮:“曹小姐手里的那份信息不是假的,包括照片也是真的,那都是我妈的资料,我妈叫关春梅,只是我把她改成了我的名字……其实一开始找工作的是我妈,何胜联系的也是我妈……那个时候,我工作很不顺利,上一份工作刚辞职,真的……所以我就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替我妈来做……” 他眉眼幽戾:“你多大?” “二十八岁。”黎可咽了口气,声音弱弱,“我可以把我的身份证给你看,也可以发给曹小姐去查,真的……我是真心觉得这份工作很好,您也很好很好,我之前找的那些工作都很不适应,我就想着,想着您好像也不太在意到底是谁在干活,反正也没有人会发现,所以就阴差阳错……我骗了你,也骗了何胜……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谎话漏洞百出,而他的神情明显是对她的厌恶。 贺循不想再跟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纠缠下去,直起身,后退一步,嗓音冷怒:“你,出去。” 黎可吸气:“您别生气行吗?要不我做完今天就走。” 贺循蹙眉忍耐:“出去!” 黎可不喜欢他这种神情。 她也皱眉忍耐:“等一下行吗?先把我把厨房收拾一下,不然这场面您要留给谁收拾?” 贺循一字一句,清晰冰冷:“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让你滚出去。” 黎可沉着气,不理他,先蹲下来收拾地板的残局,把碎片扔进垃圾桶,lucky围着两人打转,在旁边发出呜呜呜的声响,显然知道这是场不愉快的局面,但又不知道要去安慰谁。 黑漆漆的世界,这个女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听他的话,贺循站在原地,有无能为力的愤懑和可笑的耻辱,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却居然被轻易欺骗,他脸色发青,再说一遍:“还是你要我现在报警?让警察把你带走?” 他声调冷酷,黎可心头烦躁,指尖被玻璃渣刺出血珠,她蹙眉,语气不耐烦:“我不是说了吗?能不能等我把地板收拾完,你有完没完?” 贺循面色冷淡,掏出手机,拨出了辖区警局的号码。 黎可听见他的手机读屏,怒从心头起,伸手企图把他的手机夺过来,她的声响和动作扑过来之前,贺循已经听见,抬手先攥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力道和女人不对等,何况贺循动怒也用了极大的力气,指腹紧箍住的手腕纤细柔软,滑腻微凉,黎可吃痛喊了一声,胳膊被他的力道甩开。 她痛得皱眉,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曲起尖尖手肘怼他手臂,手机“咚”地掉在地上,贺循眉棱深拧,漆黑的视线里也知道有人扑近,似乎要贴身打架的阵仗,脑袋撞他的肩膀,靠近的身体有淡淡香气扑进贺循鼻尖,下巴蹭到发丝,是她头发俗气又甜腻的香。 贺循一怔,旋即松开了她,面色冷淡地往后退了一步。 指尖还在汩汩冒血,细细血迹淌到了手心手背,黎可手腕被他弄得红肿生疼,又龇牙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她脸色涨红,也是真的生气了。 黎可从小明白一个道理,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她从来笑口常开,也很少动怒生气,现在看着眼前冷淡倨傲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对啊,我骗你了,那又怎么样?” 她冷笑,嗓音清脆如珠:“怎么?就许你们男人爱当爹,天天教训来教训去,我就有个好为人姐的毛病,就想听你喊我一声姐,不行吗?我就愿意给自己年龄多加十岁,有问题吗?犯法吗?我在你家偷东西了吗?我对你造成什么人身伤害了吗?我每天的活没干吗?给你做的饭你没吃吗?给你洗的衣服你没穿吗?拖的地你没走吗?你付的工资我没提供服务吗?” “你眼睛看不见,你也不需要看,因为你需要的只是个洗衣做饭的保姆,你会在乎家里保姆的年龄吗?你甚至都不在乎她是谁是什么样子是个怎么样的人,你甚至都讨厌听见她的动静不想要听她说一句话,你只想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配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家务机器人,那么我的年龄重要吗?我二十八岁跟三十八岁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我骗了你对你有什么损失吗?” 黎可捡起地上的手机,把手机砸到他怀里,紧紧咬住唇壁:“不用你报警,不用你赶我走,我陪给你的笑脸不够多?看你的脸色还不够?我早就待腻了,被你烦死了!” 贺循握住手机,眉眼依旧冷:“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结束你如果还没走,我会报警。” 不用十分钟,一分钟就够了。 黎可拎起自己的包,她能有什么东西收拾,无非就是平时常用的那几样,耳机充电器护手霜,往包里一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lucky追着她到门口,被贺循喊住:“lucky!” 小狗永远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 黎可顿住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真的很擅长把每一份工作都搞砸,沉默着蹲下来,搂住lucky,揉了揉它的脑袋和脸颊,声音闷闷:“lucky……有机会再见面,我和小欧都会想你的。” 她又起身往外走,突然又顿住脚步,回头看那个傲慢冷漠的男人。 “贺循。” 她喊了他的名字,抬起下巴,冷酷又高傲地说:“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真的,我叫黎可,黎明的黎,可以的可。” “再也不见。” 黎可脚步蹬蹬地走出了白塔坊。 贺循在原地站了很久。 lucky拱在他腿畔,用毛绒绒热腾腾的身体抚慰主人,他动动手指,指尖微黏,像是血的触感。 头脑空虚,身体疲倦,他又不愿意挪步,只是一直站着,站到血迹干涸,直到这场闹剧彻底平息,而他的心情也恢复平静。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夜幕有没有降临。 很久之后,贺循去洗手,细致地揉搓和冲洗手指的泡沫,而后打开冰箱,给lucky倒了橙汁和早上的狗粮,淡声道:“抱歉,今晚不太想做饭。” 那一筐山莓还搁在岛台上,贺循全部倒进了lucky的碗里,拍了拍它的脑袋,“吃吧。” lucky并没有很高兴,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 手机响起铃声,是曹小姐的电话。 曹小姐说是黎可联系了她:“她跟我说明了情况,也给我看了她的身份证件,还有她跟她妈妈的合影,之前她给我的那些信息的确是她拿她妈妈的资料填的,黎小姐跟她妈妈样子有点像……” “我也核实了她说的话,的确是真的,她的确叫黎可,今年二十八岁,她说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自作主张,跟别人无关……很抱歉骗了您,希望您不要追究这件事,这个月的工资她也不要了,如果您还是要追究的话,她也可以把前两个月的工资退给您。” “就这样吧。” 贺循没有说太多话,闭上眼,就当是一场闹剧。 事情的确有点低级又可笑,曹小姐也自觉有责任,何老板那边找的人,她没有核实清楚真实信息。 曹小姐说好:“我还是帮您找个专业点的阿姨……您一个人在家里,我也觉得不放心,这次我一定会严格把关,不会再出一丁点差错。” 贺循没说话,算是默认。 整个晚上他都在失眠,情绪的剧烈波动引发头疼,再牵动眼部的胀痛,像是海啸来临的压迫,这是失明留下的唯一后遗症,他睡不着,只能枯坐,咽下一粒粒药。 伸开手指,指尖的黏腻感好像挥之不去,那只冰凉滑腻的手淌下来的鲜血。 她的血。 洁癖源于无法看见和无法掌控的处境。贺循总觉得有血迹沾在身上,换下衣服,又去浴室洗澡,也许血迹还残留在厨房的地面,或者随着她的动作一滴滴落在地板,他拿来手机,用消毒湿巾一遍遍擦拭手机,再点开程序,让扫地机器人出来清洁地面。 天亮之后,彻夜未眠的贺循让曹小姐安排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请保洁公司来家里做全屋清扫;第二件是安排车子,他提前回了临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