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 1、LIKE “你这只狐狸精,不要脸的臭婊子!” 客流稀少的商业街,女人尖锐的嗓音刺破正午的平静。 沿街一溜店铺都闲,有人磕着瓜子探头张望,隔壁美容店响起刺刺拉拉的摔打和吵闹声,满耳的“骚浪贱”让人精神陡然振奋——典型的原配抓小三场景,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出。 “你也不看自己靠谁吃饭?敢爬到老娘头上来作威作福,见个男人你就勾引,信不信我把你那张狐媚皮剥下来,让满大街的人看看你的货色。” “哐当”一声,黎可被撵出了店。 她发髻已乱,高跟鞋摔在一旁,修身制服在拉扯中被拽坏,丝袜撕了个大洞,但黎可打架有经验,没吃别的亏,头脸还是周全的,气势不狼狈,白衬衫包臀裙不像荡//妇游街,更像玫瑰折戟。 反倒是对面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却落了下风,头发被薅得乱如蓬草,面红耳赤,脖子上几道被指甲挠出的血痕,气喘如牛。 黎可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叉着腰:“你再骂一句,信不信我再给你两巴掌?” 整条商业街鸦雀无声,竖起的耳朵听她冲脆如珠的话语。 “就你那河童老公,肥头大耳满脸油光,泡囊的猪肉一样作呕,你以为谁都是苍蝇,闻着味就往上叮?仗着有几个臭钱,一双色眯眯的眼乱瞟,也不低头看看自己,撒泡尿就淋鞋的德性,要不是看在每个月工资的份上,我早就把他眼珠子抠下来。” “天下男人死绝我也看不上这种货色,这么爱自己老公,最好拴家里,别让他出来恶心人,癞蛤蟆配青蛙,谁不夸你一句为民除害,天下绝配。” 后门响起车子发动声,躲在二楼的男人已经溜之大吉,女人恼羞成怒:“黎可!你以为自己多检点,自己照镜子看看,呸,装什么清白无辜,真要脸的话谁年纪轻轻生个野种,成天跟男人眉来眼去搔首弄姿……老娘活了几十年,你这种货色见多了,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勾着男人往身上扑,拿好处占便宜……” 黎可半点不恼,神色飞扬到嚣张,中气十足:“我勾引男人只勾你爸,名正言顺当你妈,生的就是你这野种。犯不着照镜子,你这野种是什么货色,你妈我就什么货色……” 她牙尖嘴利,丝毫不落下风,老板娘被她几句抢白,气得手抖:“你……你给我滚,有能耐别在我这混,滚,看看以后这条街谁敢雇你,喝西北风去吧……” 黎可下巴一抬:“滚就滚,把这个月工资付给我,不然我把你和猪头三那些烂事都抖出来,给满街人听听。” “……” 这场闹剧在骂骂咧咧后收场。 旁人小声议论,隔壁美容店老板娘精明能干,可惜老公是个草包,最喜欢拈花惹草,但她靠婆家关系赚钱,不想离婚,只能把老公盯得死紧,不准他跟手底下的漂亮妹妹多接触。 黎可在这家美容店里做销售顾问,上了大半年班,每天迎进迎出,看着格外惹眼。今天这出,说是黎可和老板两人躲在休息室里拉拉扯扯,正好被老板娘当场抓奸,气急败坏之下,三个人扭打一起,闹得鸡飞狗跳。 鸡飞狗跳之后,黎可风风火火地把工作服一脱,不受这个鸟气。 同事们等老板娘走了才敢凑过来跟黎可说话。 “coco你别生气。” “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有人眼红你业绩好,私底下在老板娘那说了你不少坏话,就想赶你走。” “老板娘的老公也真下作,看见coco在休息室睡午觉,偷偷溜进去动手动脚,真不把自己老婆放在眼里。” “老板娘也就敢对着我们撒气,天天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你看她对她老公,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老公是什么德性?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骂coco。” 黎可哐哐当当收拾东西,嗤笑:“我生什么气,高兴还来不及呢,这班一上就烦,天天揣着个笑脸,还得防色鬼,真不如不干。” 要不是美容店提成高,黎可也不能忍气吞声到现在。 最后黎可去领工资,又拍着桌子跟领班争吵起来,最终拿着五千块钱,把那身工作服往垃圾桶里一塞,脚步蹬蹬地离开了商业街。 . 老城区的旧楼房,灰扑扑的矮门洞,往里走是堆满杂物的楼道,水泥台阶已经被磨得发黑发亮,黎可踩着摔坏的高跟鞋,拎着一大袋个人物品爬上五楼,掏钥匙开门。 小欧在家写作业,听见开门的动静,探出小脑袋。 黎可踢开鞋:“今天怎么这么早放学?” “今天周五,下午两点半放学。” “外婆呢?不在家?” “外婆在楼下麻将馆打麻将。” 黎可点点头,趿着拖鞋吧嗒吧嗒走进家里。 她往沙发前一站,毫无形象地倒进了沙发,四仰八叉,声音发懒:“小欧,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小欧放下手中的笔,拿着黎可的杯子去厨房接水,把水杯递到黎可手里,乌黑圆溜的眼睛望着她,又望向搁在门口的手提袋:“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辞职了。” 小欧习惯了,不惊讶也不慌张:“为什么?” “不想干!”黎可捞起茶几上的半袋薯片,咯嘣咯嘣,嘴里没闲,最后才道,“上班累死了,每天早出晚归,干不完的活儿,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我早就想辞职。” 小欧坐在沙发一角,微皱的眉头似乎在沉思。 “小屁孩,想什么呢?”黎可咬着薯片,眼睛一乜,抬脚踢踢他,“作业写完没?” “快写完了。” 她琢磨着找点乐子:“咱们待会去逛商场吧?晚上我想吃西餐牛排,你想不想吃?” “西餐很贵,没钱怎么办?”小欧抿唇,浓长的睫毛比女孩子还秀气,“花钱要节省,你又没工作了。” 黎可不乐意:“钱是我赚的,你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吗?” “就咱俩去,花不了多少钱,让你外婆打麻将去,我们不管她。”她越想越饿,中午的气到这会早就瘪了,从沙发上跳起来,“你赶紧去写作业,我去洗澡换衣服,咱们待会就走,打车去。” 她踢踢踏踏地摆回房间,嘴里还哼起了歌。 不管遇上什么事,每个月领工资的那天总是最开心的,天塌下来都没烦恼。 一大一小就这么出门——黎可换了身衣服,皮衣短裙长筒靴,樱唇眼线嫩腮红,时髦成精,再剥下小欧的校服,给他套了件牛仔外套,戴上棒球帽,伙同帅气小男孩一齐炸街。 商场门口就有儿童游乐区,黎可领着小欧去玩卡丁车,跑完几圈,小欧再乖巧安静的小脸也忍不住开心雀跃,眼眸晶亮地四处张望,两人又去电玩城打游戏抓娃娃,最后小欧抱着彩票兑换的变形金刚,黎可拎着几只毛绒玩偶,兴高采烈地去吃晚饭。 西餐厅里都是小情侣约会,只有黎可点的是亲子套餐,黑松露肉眼牛排,蒜香奶油虾,小欧喜欢儿童牛排和烤鸡翅,还点了份冰激凌碗,摆好小手,坐得端端正正地等着上菜。 这顿饭吃得尽兴,黎可吃完自己的份,还抢了小欧的鸡翅薯条,看见小欧偷偷瞥向冰激凌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挖了一大勺塞进自己嘴里:“小欧,男孩子要有绅士精神,大方点,不要小气。还有,女士优先。” 小欧埋头:“知道了。” 她嘴里塞满,说话含糊:“再说了,你还是……小孩儿,吃太多冰激凌会肚子疼,我有义务帮你消灭这碗冰激凌。” “你就是自己想吃。”小欧小小声,“你也肚子疼。” 黎可冷哼:“我肚子疼睡一觉就好,你肚子疼我就带你去医院打针。” 两人扒着那碗冰激凌吃得精光。 吃完饭回家,路过楼下专柜,黎可给自己买了支口红,给小欧买双篮球鞋。 鞋子标价599,价格不便宜,小欧懂事,七八岁的年龄也能分辨出“贵”和“不贵”,拽着黎可的手说要走。 “我说给你买就买。”黎可揽着小欧的肩膀,“上次那个篮球课你不是说喜欢吗?以后每个礼拜都去上课,穿上这鞋打球一定很帅。” 她大方刷卡。 店员小姐看这姐弟俩如出一辙的眉眼,嘴甜如蜜:“小弟弟,你姐姐对你真好。” 只要一起出门,两人理所当然地被认成亲姐弟,黎可挺享受这种时刻,恨不得自己年年十八,脸上已经笑开了花,摸摸小欧的脑袋,“啪叽”在他额头亲了一口,显露拙劣又做作的母爱:“再说了,你是妈妈的宝贝儿子,不给你买给谁买呀。” 小欧脸颊泛起尴尬的红,别扭地拗过了脸。 他俩真不像母子。小欧的个头在同龄人里拔尖,黎可又过分年轻,怎么瞧也是姐弟,不管店员震惊又打量的目光,黎可一手拎着鞋盒,一手牵着小欧,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商场。 回到家,关春梅正坐在沙发上看八点档的家庭狗血剧。 关春梅一见黎可拎着大袋小袋的阵仗就冒火:“出去吃饭也不说一声。我还眼巴巴地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菜,回来看见小欧不在家,吓了一大跳,这饭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自己吃两口剩饭拉倒,光等着你俩回来。” 黎可调侃:“您还知道买菜呢?把小欧一个人扔在家里写作业,自己跑去打麻将,等您回来做饭,那都几点了?” “我就空了摸两把牌,也没耽误每天给你洗衣做饭带孩子。”关春梅盯着女儿,“你跟我说说,电话里怎么回事?好好的工作怎么又辞了?” “不想干就不干呗,有什么好说的。” 关春梅开始数落:“你看看你,花钱就知道大手大脚,天天出门吃吃喝喝,一千几百的衣服鞋子说买就买,好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电话里多问你两句你还不高兴,都多大了?这一家老小就靠着你养,你心里有没有点数?” “妈,你别老当着小欧的面说这些行不行?” 黎可把小欧推回房间,带上房门,回头跟亲妈顶嘴,“你说我呢?我这不是跟你学的?你大半辈子也没正儿八经上过班,整天就知道打麻将,我念书的时候每天回家吃冷饭,现在你还天天煮面条糊弄小欧,像话吗?有你这样当外婆的?” 关春梅拍女儿的胳膊:“你就指望我出去端盘子洗碗扫马路?我还不是打麻将赚钱把你养大,就靠你每个月一千五百块的家用钱,你娘俩都喝西北风去吧,要不是我收留,别说养孩子,你连个睡觉的地儿都没有。” 黎可被亲妈拍得龇牙咧嘴。 “这个月的家用钱还没给。”关春梅板着脸,伸手要钱,“先把钱上交。” “一千块。”黎可讨价还价,“我这个月没做满,结的工资不多,不够花。” “一千五,一分都不能少。” “一千二。”黎可剥了根香蕉递过去,厚着脸皮涎笑,“小欧知道您爱吃香蕉,特意给您买的。” 关春梅又拍了把女儿,不满咧嘴:“要不是看在小欧的份上。” 看在小欧的份上,二十八岁的黎可还在啃老,每月交点家用钱,一家三代三口人,吃吃喝喝,把日子过得潇潇洒洒。 . 女儿不上班,关春梅就一心一意泡在麻将馆,把家里扔给了黎可。 母女俩养孩子都糙。 谁也没有早上六点起床给孩子做营养早餐的自觉,早上小欧被闹钟吵醒,自己穿衣服洗脸刷牙吃饭,早餐是千篇一律的面包牛奶煮鸡蛋,或者楼下早餐店的包子油条豆浆,压根不费一点功夫,吃完早餐小欧再喊黎可起床。 小欧念二年级,学校离家不远,就隔着几条马路,他自己也能独立上下学,这阵子黎可不上班,有空送他出门,路上两人聊聊天,问问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老师上课教什么,有没有同学欺负他。 小欧乖乖回答。 “要是有同学敢欺负你,你跟我说,我给你撑腰。” “我和同学们相处都很好,没有谁会欺负人。” “现在没有,说不准以后呢。”黎可搭着小欧肩膀,哈欠连天,“学校有什么事跟我讲,我罩着你。” 小欧:“知道了。” 这个孩子太乖太安静,一点都不像爹妈——黎可总是担心他被人嘲笑欺负,时刻准备着挽起袖子冲去学校找茬。 把小欧送进学校,黎可又回家补觉,玩玩手机,打打游戏,睡到下午才起床,再出门买菜,她虽然不爱做饭,厨艺上也缺乏天赋,但从小就进厨房,长年累月也练出了几道拿手菜。 也抽空出门找工作。 小城市工作岗位就那么点,除去铁饭碗就没什么选择,想找个挣得多又轻松舒坦的工作更不容易,黎可一没学历二没技术三没背景,这几年工作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个都不长久。 本地文员工资一个月两千八块,黎可压根看不上,普工又没日没夜地加班,收银和服务员轻松些,但挣的还不够她自己花,咖啡馆甜品店和商场导购看着光鲜,黎可不愿意十几个小时站得腰酸背痛,赚的没有性价比。 关春梅从麻将馆回来,看黎可每天窝在沙发看电视打游戏,戳她脑门:“你说你干什么不能好好干?年纪轻轻的,天天游手好闲。” 黎可心不在焉:“我这个月的家用钱不是给你了吗?” “谁家养女儿就图她一千多块钱养家?啊,我供你吃供你住,房租水电花多少钱?帮你养小欧花多少钱?你看看你以前那些同学,念书的有好工作,要么赚大钱要么捧铁饭碗,没念书的也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了,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坦。你再看看你,眼高手低,好吃懒做,白瞎了这张脸,带着儿子拖累你老娘……” “妈,你别说了行不行。”黎可不耐烦,“我告诉你不要说这些,小欧什么都懂。” 关春梅趁机发话:“那你找个男人结婚去。” “又不是找不着。追你的人也不少,那么多男人里就挑不着一个满意的?趁着现在还年轻,赶紧找个合适的嫁出去,等以后人老珠黄了怎么办?谁看得上你?” 提到这事,关春梅就按捺不住唠叨,“前阵子麻将馆的李姐跟我说,那个做五金生意的吴老板,人家相了多少姑娘,到现在还是最惦记你。这人家底厚,家里好几套房,钞票不晓得有多少,也就四十来岁,他老婆得病走的,只有个女儿,人家也不介意你有个儿子,你带着小欧嫁过去多合适,也不用上班,只管坐在家里享福。” 黎可面皮抽了抽:“您这话说的,那吴老板比我还矮半个头,我再穿双高跟鞋领他出门,一眼望见他半个秃顶,走在路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儿子,我以后就带两儿子出门呗。” “身高怎么了?除了身高人家哪点不配你。”关春梅埋怨,“你还挑三捡四,人家怎么不挑你这个不行那个不好?你只管图男的好看,好看能当饭吃?以前找的那些个个都好看,有用吗?现在谁来管你死活……” 黎可撇嘴:“您要是觉得吴老板不错,可以自己嫁啊,您今年也就五十出头,不比那吴老板大几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他能看得上我,指不定也能看得上您,我厚着脸皮喊他一声爸,不也能照样住进他家享福。” “你这个臭丫头!嘴里有没有点数,拿你老娘开玩笑。”关春梅恼火,伸手掐黎可的嘴,“我说这么多都是为了你好,你非得气死我才满意。” 黎可抱着手机往沙发里滚,一点都不怕气死亲妈,还笑着呢,“知道了知道了,您也犯不着生气,你养我,我养小欧,这不是一脉相传嘛,您什么时候找个老相好结婚,我就找个秃头男人嫁了,咱母女俩同进同出,整整齐齐。” 这什么混账话! 关春梅气不过,在黎可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气呼呼地摔门下楼——这女儿就是个讨债鬼,真没法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LIKE 黎可以前没有好好念书,后来学业更是荒废,知识早已还给学校,但她记得多年前课本里的一则故事——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会引发万里之外的一场飓风。 人生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当年她在昏昏欲睡的课堂上竖起书本偷偷睡觉,眼睫毛因为窗外耀眼的阳光而轻轻颤动,睁开眼后是和老妈孩子坐在几十平的老房子里吃清水面条,波澜不惊地看着几只蟑螂鬼鬼祟祟在桌沿爬过。 当然,黎可绝对不会承认这点——她只承认某宝九块九买的蟑螂药不起效。 吃完早饭,小欧收拾书包去学校,黎可换衣服赶公交上班——外地某家地产公司进军本城,在新城区开发了个高档楼盘,经朋友介绍,黎可一脚踏进了售楼处。 售楼中心建得美轮美奂,员工制服显然比美容店价值八十八的廉价套装更高级,黎可当礼宾接待,端茶倒水,迎宾送客,工资六千五有补贴,没点关系还挤不进来。 礼宾部全是年轻女孩,没事时聚在一起闲聊八卦,氛围还算融洽,相处下来才发现黎可年龄最长,资历最深,虽然妆化得最刺眼,但人没什么架子,人缘也是最佳,不管别人说什么话开什么玩笑她都能接,不跳脚不脸红,从没把什么当回事。 黎可泡茶煮咖啡手艺极佳,接待礼仪也是有模有样,最开始负责接待别墅客户,没两月主管把她调到大堂最忙的岗——黎可老油条一个,喊她给其他同事替个班还不情愿,额外吩咐点事情拖拖拉拉,还教小同事怎么躲监控偷懒,上次公司聚餐,营销部经理喊礼宾部去陪酒,黎可把营销经理灌醉摁到桌底,直接把人给得罪了。 周末看房人多,黎可来来回回端茶倒水送甜品,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一转身看见四五个男人气势汹汹冲进宾客区,挥手把她手里的茶壶掀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这些男人长得人高马大,大声囔着楼盘有质量问题,要找开发商维权,又砸东西又泼油漆,把客人吓得落荒而逃,整个售楼处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报警,很快有警察过来解决纠纷,先把闹事的人给抓了,留下两位警察处理后续。 黎可站累了,踩着高跟鞋的脚痛得没了知觉,身体歪靠着墙柱,百无聊赖地等。 做笔录的年轻警官约莫二十七八岁,问完前一人,抬头瞟她一眼,这人有双英气的眼睛,看着她,忽又垂下眼帘,语气顿了顿,缓声问:“姓名?” “黎可。” 他问话多余:“你在售楼中心上班?” 黎可眼睛觑着手指,裸粉色美甲抠掉了一块,语气懒倦:“是啊。” 年轻警察低头记录:“找张凳子坐。” “不坐了。” “这群人一开始进来,是你接待的吗?” 她身姿如歪脖子树,不甚雅观:“没来得及接待,我刚泡好茶,他们冲到我面前就把茶壶给掀了,吓了大家一跳,然后开始在大厅闹事。” “还有呢?” “没了。”黎可直起腰,抬眼望天花板,语气姿势散漫:“我看情况不对,躲去洗手间补妆。不过……领头的那个光头男人之前来过,大概一周之前吧,那天没什么客人,他一个人来的,也没说什么话,围着楼盘到处看了看。” “就这些。”黎可抱起手,不甚耐烦:“您要没别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说:“回去休息吧。” 黎可转身就走。 她是真累了,这倒霉的一天,忙到焦头烂耳不说,休息时间都被搅没了,下班也走不脱,满地的狼藉指不定还要收拾。 同事们都挤在休息室,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今天这出闹剧,黎可把脖子上的丝巾扯丢,高跟鞋一踢,椅子上一躺,闭着眼,长长呼了口气。 这事没完。 几天之后,又有人来售楼处,一群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赖坐在沙发里打牌聊天,划拳说笑,经理不敢招惹,客客气气请他们出去,结果被这伙人找茬说售楼处不尊重人,当场吵闹起来。 这回来又来了几个民警。 事情反常,大家议论纷纷,自家是新开发商做的明星楼盘,口碑做得很好,八成是被哪家对手故意针对,找人隔三差五来闹事,说得正兴起,有人突然道:“哎,那个警察浓眉大眼,长腿宽肩,长得挺帅的。” 话题不知道怎么拐了弯。 “对对对,我也注意到了,挺年轻,说话声音也好听,穿着警服比门口的那男模保安还要帅气。” “叫徐警官是吧?你们知不知道他名字?” “好像叫徐什么来着,徐……” 黎可在旁边煮茶,顺嘴补充:“徐清风。” “对对对,就是这名,他是咱们这片区的民警,长得真的挺帅,打听打听,不知道结婚了没有……” “……” 过了几日,黎可跟同事们中午出去吃火锅,为了散身上的火锅味,一行人顶着冷风,嚼着口香糖走回售楼处。 隔着条马路,又是乌泱泱一群人围堵在售楼处门口。 人群里,黎可又看见那年轻警察。 寒风扑了满怀,黎可将大衣拢紧,哆哆嗦嗦地抱起了手,嘴里的口香糖“啪”地吹破,吸了一口冷飕飕的凉气,咽进肚子。 这破工作真烦。她心想。 . 售楼处的工作不干了,黎可乐得自在,快到年底,淑女喊她和蛮蛮出门:“难得有点空,再不跟你们聚聚,后面店里更忙,一点都不得闲。” 三个人去吃麻辣涮菜。 开了十几年小店,她们仨吃了十几年也不腻,红油油的辣锅,热腾腾的呛雾,嫩牛肉和洋芋丸子在里头翻滚,淑女和蛮蛮筷子打架,半点也没客气。 淑女跟老公开了家理发店,再往后到了年关,都是理发烫头的人,别说出来聚餐,连吃盒饭的功夫都没有。蛮蛮也是,最近她们科室病人多,从早到晚围着十几张床位转,一周倒好几个夜班,一边吃一边狂骂护士长。 黎可说起售楼处的事情。 “徐清风啊?怎么遇见他了?” 蛮蛮眼疾手快地捞起一块毛肚,说话烫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早调到新城区,那楼盘正好就他们派出所辖区,跟coco不就遇上了么。” “哦哦,我都快把这号人给忘了。”淑女给黎可挟肉,“不提也罢,coco你吃这个,这个嫩。” “淑女不提,我可要多嘴。”蛮蛮心直口快,“咱们这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个朋友就多条路。” 她损黎可:“你别以为自己洒脱,你就是做什么都不当回事。就说美容店那事,那猪头想占你便宜,人家都往你身上泼脏水,咱也不能忍气吞声。要公了,直接报警,咱们局子里也有人,徐清风还能不帮你?要私了,你不讹那猪头一笔?至少赔点名誉损失费,谁也不是吃素的,我们帮你闹,打几个电话,还喊不上十个八个人给你撑腰?” 黎可眉尖一挑,“我也没亏,一挑二打架赢了好吧。就是懒得跟这种人纠缠,多说一句话都算晦气。”她又懒洋洋“嗤”了声,“公事公办,我何必找徐清风?私下解决,你现在都救死扶伤了,怎么还跟混似的?” 淑女在旁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提它干嘛,又不开心又添堵。”她问黎可,“我以前的老板开了家网店,正在招人,你要不要去试试?” “算了,年后再说。”黎可撩两下头发,“我找何胜帮我接了点散活,最近也不闲。” 说起何胜,蛮蛮和淑女都认识,但关系不熟,蛮蛮问:“何胜这两年干吗呢?上次我跟家里人出去吃饭,看见他跟一伙人从包厢出来,穿得人模人样,出手挺阔的样子,这小子是不是发财了?” 黎可说:“他家里有个远房堂叔,挺有钱的,人脉也广,他搭上这关系,帮忙跑腿打杂,牵线搭桥,赚点中间油水。” 何胜有关系,七七八八认识不少人,黎可找他也不费事,正好到了年底,新开业的酒楼、办年会的公司和各种庆典活动多,正缺站台迎宾的礼仪小姐,时薪给的也高,黎可十八九岁的时候常干这种兼职,穿着旗袍礼服站在酒楼宴会厅发呆,简单无聊不费脑。 年底正是缺钱的时候,她每天赶场出席,白天办庆典晚上开年会,端完盘子又端茶,端完奖杯端话筒。 零下几度的室外,别人都裹着灰突突的羽绒服,只有装饰门面的礼仪小姐光鲜夺目,黎可穿轻薄的青花旗袍,掐腰裹胸,往那一杵,跟大号花瓶似的。 旗袍紧窄,里头连件厚点的保暖衣都塞不进去,只能在内里贴满暖宝宝,天寒地冻的时令,黎可在门口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踩在脚下的高跟鞋比刀割还要难受,脸上的浓妆被冷风吹成了硬壳,底下发青惨白的一张脸。 寒风扫过,旗袍裙角飞扬,有人路过,看她僵站着,后脑勺挽起的发髻都快碎了,细细密密的碎发扑在嫣红又雪白的脸颊,唇色是干巴巴的嫣红,递过来一件大衣,让她披上。 到点,黎可跺着没知觉的脚闪进休息室。 跟她换岗的年轻女孩正要出去,惊讶道:“你哪儿领的衣服呀?” “刚才台上那个剪彩的男人。”黎可灌了一肚子热茶,牙关还在打颤,“他车子出去,可能是看我冷,让秘书把衣服给我,我说不要还不行。” “那可是主办方的大老板哎,你运气真好。” 黎可脱了大衣,搭在椅背,衣服口袋里滑出张醒目的烫金名片,被年轻女孩捡起,语气惊喜地递给黎可:“是他的私人名片。” 名片黎可没接,冻僵的手还握着热水杯——不舍得腾手去拿。 女孩把名片捏在手里,看了又看,再伸手摸衣服:“这大衣挺好看的,应该挺贵吧,摸着质感真好。” “至少得几万块吧。” “这么贵?”年轻姑娘才二十岁,水灵灵的像初绽的鲜花,嫩得能掐出水,目光在那件大衣上游来游去,最后摩挲着名片,犹犹豫豫地问黎可:“姐……我也要出去迎宾,外面太冷,你这衣服能借给我披一披吗?” “当然可以。” 女孩眼睛瞬间晶亮。 黎可看着她,突然笑了笑,语气有点看笑话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帮我把这件衣服还给人家吧。不过呢……我想一件衣服人家也未必当回事,有钱人手表领夹都是镶钻的,手上的戒指看着也不便宜。” “谢谢姐。”大衣已经挂在年轻女孩的臂弯,满怀欣喜:“姐,你晚上还有活吗?我今晚有个活,在酒楼里面,挺轻松,还有抽奖红包……晚上你能帮我替个班吗?这场活动的酬劳我也补给你,就当是谢谢你帮我的忙。” 黎可笑起来:“行啊。” . 礼仪小姐的活黎可一直做到大年三十,春节无事,她去淑女店里染了头发,烫了波浪大卷,又买衣服又买包,喜庆得不知怎么是好。 厨房灶上炖着鸡汤,小欧坐在窗边翻故事书,黎可坐在沙发,一边看电视一边涂指甲油,有瓶旧指甲油拧不开,她叫小欧帮忙,小欧力气也不够,最后黎可跷着红艳艳的脚又翘着亮晶晶的兰花指,把指甲油咬嘴里,龇牙咧嘴地用牙拧。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铃响,是何胜的电话。 “coco姐。” 电话背景音夹杂着吆五喝六的打牌声,何胜报了个会所地址,“你过来玩会呗。” 关春梅倒是一直泡在麻将馆里搓麻将,忙得连饭也吃不上,黎可从小耳濡目染,但她不爱玩这些:“不来。” “来吧。” “不来,没意思。” “姐。”何胜嬉皮笑脸求她,“我知道你不爱打牌,过来坐会,聊聊天就行,我今天请工程队的人吃饭,这会陪他们打几圈牌,他们都喊了人,就我自己一个,没家没口,特没面子,也招呼不开,你来帮我撑撑场子。” 何胜压低音量:“人傻,钱多,速来。” 提到钱,黎可有了精神,把灶上的火关了,叮嘱小欧几句,换衣服出门。 休闲会所的包厢里坐了一圈人,男男女女,沸反盈天,黎可穿双细跟长靴,踩在地砖的脚步声格外清脆,满屋子的人瞥过眼,声音突然就哑了,何胜一抬头,笑得乐开了花:“姐!” 黎可施施然往何胜身边一坐。 何胜今天穿一身黑,被她的白色皮草照着,光线都亮堂了,在场四五个男人,也不知道看了几眼,异口同声:“你小子,挺有能耐啊。” 何胜面上有光,腰杆挺直,热络介绍:“黎可,coco姐。”又说,“这是我嫂子。” 有人揶揄:“哪个嫂子?这屋里屋外,你冲谁都喊哥。” “这是真嫂子。”何胜嬉笑,“多少年的交情了,今儿给我面子才肯来。” “什么嫂子,别听他开玩笑。”黎可跷起二郎腿,包臀裙紧裹,长腿雪白,浓甜的香水味把一圈陪坐的女孩都压得没声,五颜六色的长指甲晃人眼睛,笑盈盈的:“我不是给你面子,我只看各位大老板的面子。” “老板们,新年发大财啊。”她笑声谄媚,伸手洗牌,“伸伸手,财源尽有,跺跺脚,黄金万两。” 这把嗓子滑进耳朵,绸子一样丝滑,听着分外熨帖舒服。 大家哄笑:“发财发财,一起发财。” 今天这场合,何胜只算个刚出道的愣头青年,嘴甜,有点脑子,但没啥正经能耐,靠着堂叔的关系才攒的局,黎可帮着他招呼,一套应酬行云流水做得娴熟,喊茶递水,拿火点烟,剥完橘子又切西瓜,帮着洗牌发牌记分,再言笑晏晏地陪聊,听他们说着现在的土方生意不好做,去年的工程款还没收回来,最近本城又有什么新动向云云。 牌局玩得不算大,但一把输赢也不少,男人们花天酒地惯了,个个出手阔绰,一张两张的零头都当红包散给了陪坐的女孩子,黎可拿的最多,眼睛发亮,嘴甜如蜜,使出浑身解数说好话。 席间何胜接了个叔叔的电话。 他这堂叔倒是在本地有名有号,手里几家公司,认识不少人脉,何胜以前混日子不学好,这几年才渐渐上道,仗着亲戚关系,厚着脸皮在堂叔身边磨了许久,慢慢接了一些杂活。 电话说了个事,何胜满口应下,一连串点头和“没问题”之后挂了电话。 “何老板又交代你什么活?”有人探消息,“大过年的,这么火急火燎。” 何胜“嗐”了声:“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叔让我帮着找个保姆。” 大家一边打牌一边笑:“你叔家里找保姆你也管?” “也不是我叔叔家的保姆。”何胜道,“我叔叔的一个朋友,去年从大城市搬回来定居,带回来的保姆辞工了,要找个人替一下,我叔关照着,不放心,让我找个好点的保姆。” “保姆还不好找,劳务公司要多少有多少。” 何胜挠头:“这雇主有点瞎,要求还挺高。主要是这大过年的,上哪找合适的人去。” 黎可洗着牌,顺嘴问:“怎么个瞎法?” 何胜道:“眼睛看不见的那种瞎法——是个瞎子嘛。” 众人打趣:“一个瞎子还不好糊弄?” 旁侧有女生问:“正巧了,我家有个亲戚就是干保姆的,工资开的高不高?在哪个地方?” “高啊。”何胜说起这事,“一个月工资万八千的,就在白塔坊那边。不过别说,瞎子才不好糊弄,人家要求多,要手脚干净,又要洁癖,还要素质高,要有文化,又要会养狗,会用手机电脑,还要懂英语,条条框框能写一本书。” 黎可一听白塔坊就知道,小欧的学校叫白塔小学,就跟白塔坊隔着一条河。说起来,前几年有小道消息传关春梅那房子要拆迁,连着附近一大片老城区都要升级,后来因为白塔坊有座白塔残垣是历史文物,有些老建筑动不得,众人期盼的拆迁就变成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但一直拖到现在都没动静。 “还要会英语?手机电脑?”女生咂舌,“要求这么高?” “要不人家怎么工资开的高呢,请的就是高级家政。” 另一个女生调笑:“这么高的工资,我行不行?我去干。” 黎可磕着瓜子,也笑问何胜:“你瞧我合不合适?我也行。” 不等何胜开口,牌桌上的男人都说不合适:“你这样的,只适合保姆伺候你,不适合你当保姆伺候人。” 黎可捏腔拿调地笑:“哎哟,我哪有这样好的命。” 何胜陪笑:“也不是谁都能当保姆,人家要有经验,年纪也不要太年轻,四五十岁差不多合适。” 这事调笑几句,一众人就把事情撂下,插科打诨说起其他,牌局一直打到天黑,最后黎可找了个借口要走,男人们不肯放人,她笑盈盈地陪着点一圈烟赔罪,旁边何胜帮着解围,揽着送她出去。 两人站在路边,头顶树梢挂着的彩灯照得人流光溢彩,黎可抱起手,半点不客气:“晚上少喝点酒。你瞧你的肚子,以前瘦得跟麻杆似的,这几年胖了多少?” “应酬嘛,没办法。” “你这一年到头赚的钱,都搭应酬上了。” “人脉人情都是靠砸钱堆出来的。”何胜的笑容已有涉入社会的圆滑,“我才二十六岁,也不是攒钱的时候,该花就花了。” “顾着点自己,年纪不小,找个女朋友也好。” “再说吧。”何胜把嘴里烟头扔开。 黎可想起牌桌上说的事儿:“办事牢靠点。你堂叔让你找保姆那事,你找人或者去劳务公司问问,旁边不是有学校么?看看有没有退休教师或者家属,先应应急也好。” 何胜点头说是:“晚些我就去办。”等出租车停在旁,从怀里掏出个红包,“给小欧的压岁钱。” “不要,刚才打牌赚了不少。”黎可甩头,眼神一抛,“你自己留着吧。” “我知道多了你也不收,也没多包。”何胜把红包硬塞进黎可怀里,推进出租车,“我现在也没什么能耐,赚不了大钱,但起码小欧的压岁钱要给。有空我去找小欧,带他玩。” 每年都这样,何胜要给,黎可也没多推辞:“回去我给小欧,让他自己存着。” 到家时间已是不早,冬日夜色浓郁,四面响起鞭炮和烟花绽放的声响,黎可上楼,拧开门,小欧坐在餐桌旁吃饭。 小孩儿一个人坐着,清瘦抽条的背对着她,细细的影子拖在地上,桌上一碗鸡汤,一碗白饭,旁边摊着本漫画书,他一边握着筷子扒饭一边看书。 黎可走过去:“外婆还没回来?” “嗯。” 她伸手拍拍小欧的脑袋,“饿了?自己煮的饭?” “嗯。”小欧放下筷子,大大又漆黑的眼睛抬起来,“你吃吗?我帮你盛一碗。” “我不吃。”黎可蹲下来,低头把小欧衣服的拉链拉起,嗓音轻快,“你也别吃了。家里没别的菜,咱们下馆子吧,你想吃什么?我们挑最贵的饭店。” “你今天又赚钱了吗?”小欧问。 “当然!”她鲜少弯起眼睛笑,眉眼跟小欧很像,冰冷的手搓了搓小欧的脸蛋,“赚不少呢,何胜叔叔还给了你压岁钱。” 小欧的圆脸蛋被捏扁了,长长尖尖的彩色指甲和闪闪亮亮的戒指手镯,雪白柔软又毛绒绒的袖口,很甜的香水和其他不好闻的气味混杂。小欧习惯了,小脸蛋蹭了蹭黎可袖子,乖乖说好:“喊上外婆吧,不然她又要生气。” “行啊。”黎可嘿嘿笑,“吃完饭想不想去放烟花?我们去买,刚才路边好几个小孩都在放烟花,咱们买个最大的,放给他们瞧瞧。” 一大一小手牵手下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LIKE 寒假结束,白塔小学新学期开学,黎可一时兴起,花钱给小欧报了门英语课。 关春梅回头一听,又一顿埋怨:“一年要一万多?又是篮球又是英语课,小欧年纪这么小,能学会什么?” 黎可振振有词:“现在保姆都要懂英语。” 钱总是不经花,像开闸的水一样哗啦啦淌,在黎可的眼影项链皮裙上溅起水花,又在小欧的兴趣课里打了个旋,流到关春梅的家用里就不见踪影。 母女俩吵了一架,黎可找了个新工作,去4s店卖车。 三百六十行,行行不想干。黎可不喜欢车,她搞不清楚每种车型的配置差异和优势性能,也不在乎每辆车的长宽高和有几个喇叭音响,为了赚那点提成,只能死记硬背产品知识和参数配置,最后连小欧都耳濡目染学会不少专业名词,她还在抓耳挠腮地张冠李戴。 卖车不清闲,开着早会夕会各种会,端茶倒水擦车拖地,从早到晚打销售电话拉关系,黎可忙忙乱乱,小欧也让人操心——这个春天小欧连着生了两场病,一次是春季病毒感染,小欧高烧不退,蛮蛮帮忙在儿科挂了个专家号,住了几天院才见好;第二次是小欧的同桌感染了急性腮腺炎,连着把小欧也传染了。 黎可接到学校电话,请假赶去接人,看见小欧焉巴巴地坐着,巴掌大的小脸肿得鼓囊囊,先忍不住放声嘲笑:“怎么肿得跟只蜂蜜小狗似的。”再毫不留情地掏手机,“机会难得,来,小欧,汪一声。” 小欧属狗,平生第一次当蜂蜜小狗,耳朵疼,脸也疼,张张嘴,更疼了,望着眼前哈哈大笑的女人,表情并不开心。 两人去了医院,医生叮嘱腮腺炎要隔离要注意饮食,开了一大袋药,但药吃了也不见好转。 第二天小欧的脸和脖子都肿成了一片,又烫又硬又痛,嘴都张不开。关春梅在家陪着小欧,脾气急躁,给黎可打电话:“小欧还在发烧,一整天什么都不肯吃,要饿死了,说什么也不听,药也不管用,你回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黎可又火急火燎赶回家,小欧病恹恹又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书桌上搁着吃的喝的一口没动,她赶他起床:“外婆说你不肯吃饭,药也不吃,水也不喝,小欧,你知不知道我揍人很疼。” 小欧不吭声,等黎可的手落下才嗫嚅:“妈妈……喉咙痛。” 他鲜少这样喊黎可,以前关春梅不让小欧这样喊,后来小欧懂事,自己也不肯轻易说——不是难受得厉害,黎可绝对听不到这个词。 虚张声势的巴掌停在他蜷起的身体,顿了顿,轻轻拍两下,好像又不够,不够对得起这个词,黎可弯腰,把小欧搂了搂,亲亲小脑瓜,嗓音凭空低了几度:“没事的,妈妈想办法,马上就不疼了。” 吃药不管用,黎可没别的法子,想着带小欧去医院,关春梅突然想起个土方子,说用厚厚的老仙人掌叶,剥皮去刺,捣碎敷在脖子,对付腮腺炎有效。 附近没见谁家养仙人掌,黎可当即要去花鸟市场买,半路想起以前有次带小欧去白塔坊玩,似乎看见哪里墙角有一大丛仙人掌,开着簇簇黄花,被路过的人啧啧称赞。 还真给她找到了。 巷子深处,不知哪户人家的墙角栽着一大丛仙人掌,叶簇高耸旺盛,长得旁若无人。 黎可按了几下门铃,不见有人出来,索性自个蹲下来摘。 仙人掌叶片厚硬,尖刺密布,她蹲在那连掐带拔,刚掰下两片,旁侧暗红色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戴眼镜的老阿姨走出来,再把大门关上,转身正撞见掰仙人掌的黎可。 “阿姨,我刚摁过门铃。”黎可毫无被抓包的尴尬,落落大方,“我以为家里没人。”她捏着仙人掌问,“你家的仙人掌长得真好,我摘几片治病用。能摘吗?” 这阿姨身上有股政府职员的气质,斜着眼:“你摘就行了。” “要不我付您几块钱?” “这也不是我家。”阿姨说话文绉绉的,“主人家不管这些,你自便。” “谢谢。” 阿姨鼻腔里“嗯”了声,昂首挺胸地往外走,边走打电话,说话很有腔调:“老孙。我跟你说,这活我干不了。” “我退休前好歹也算干部身份,办公室干了二十几年,多少领导夸我办事周到得体,挑不出一点错。当初说的好,这活儿简单,家里就一个人,里里外外没那么多事,我是心肠好,也是想发挥发挥余热,愿意过来帮忙照顾一下。” “结果呢,还真以为我是来当保姆的,要求比那些老领导要求还过分,一个瞎子比明眼人还心眼多,人与人的基本尊重都没有,我也是有身份有尊严的人,怎么说还是个长辈……老孙,我这个人最讲原则,善始善终,做完这礼拜就不干,你跟那劳务公司说,这两天让他们把工资结给我。” “……” 黎可跟在阿姨身后,兴致缺缺地听了一路。 仙人掌捣成泥,厚敷在小欧脖颈脸颊,黎可又喂他吃了药,第二天一早,小欧的脸果然好转了不少,关春梅和黎可这才松了口气。 等小欧的病好,黎可又回4s店上班,中午跟同事吃了顿麻辣川菜,只觉牙龈发酸发麻,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脸肿——她被小欧传染了。 黎可症状比小欧还严重,整张脸肿胀发烫,小欧内疚地给她端水递药,黎可让他离远点,声音嘶哑如烂布:“跟你没关系。肯定是因为我嘲笑你是蜂蜜小狗,老天爷看不过去,让我变猪头。” 这病痛起来简直要命,黎可把自己关在房间,玩手机打游戏都熬不住两腮一阵一阵的痛,疼得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手机响起,又是个视频电话,黎可痛得要死,心火燎燎,想骂人又张不开嘴,直接把电话掐了。 过了没多久,男人直接发来语音:“美女,你这几天怎么都不接电话?太不给面子,我想看看店里的车,你开下视频。” 黎可没回,隔了会那人又来:“好几天没听你说话,怎么不发语音?你声音嗲嗲的真好听。是只跟我说话这样,还是跟其他男人都这样?” 她龇牙咧嘴啐一句“狗东西”,揪着眉毛打字:“王哥,您哪天来提车?我在店里等您,坐下来好好聊聊。” 来回拉扯了几次,对方只字不提下单,只想视频打电话聊骚,黎可忍着疼,按捺脾气敷衍,语气藏不住不耐烦,最后男人不高兴:“美女,跟你聊了大半个月,实话跟你讲,那车我的确看中了,你要是能陪我一晚,我明天就去你们店下单。” “卖车提成这么高,你那么会发嗲,肯定不少陪男人睡,老跟我推三阻四,是不是看不起我?” 耳朵一抽一抽的疼,黎可头晕目眩,脑门一冲,对着手机破口大骂:“老娘除了卖车还卖丧门星,家里死几个?这么着急贴上来。嘴这么闲就去舔马桶,蛆都没你恶臭……” 她一串脏话出口成章,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下辈子投胎,最后把人拉黑删除,停下才发现自己脸庞喉咙心口都火辣辣的疼,把敷在脸颊的仙人掌泥掀下来一看,上头醒目的淡红血痕。 在家静养,烦不胜烦,黎可谁也不见,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何胜没打通电话,听关春梅说她和小欧先后生病,拎了不少补品和水果,说是正好来白塔坊办事,顺路送过来。 “还在找保姆?”黎可问他。 “是啊。”何胜奇怪,“姐你怎么知道?” 黎可咽痛懒得讲,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恕不招待,让他赶紧忙去。 . 冰箱里最后一片仙人掌用完,黎可肿胀的脸也消得差不多,只是敷过的仙人掌泥上还带着淡淡的血印,关春梅说她火气重邪气旺,让她再多敷敷。 蓬头垢面的,黎可找了个口罩戴上,又去了白塔坊。 这回不用摁门铃,直接揪仙人掌叶片就行,还没走出巷子,兜里电话铃声已经响了好几遍,是4s店的经理。 黎可接了电话,话筒里的熊熊怒火窜出来:“黎可,你是怎么卖车的?” “人家客户买个几十万的车,多问你两句,你就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全家死绝,有你这样对客户的?还想不想干了?上班这俩月你请了多少假?给你打电话也不接,不来上班也不请假,有没有把公司规定放在眼里?我告诉你……” 她嗓子还哑痛,懒得说话,态度傲横:“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黎可,你这什么态度?” “就这态度。爱听不听,不听拉到。” “行啊,行。我这庙小供不了大佛,你不用来上班了,你——” 黎可翻了个白眼,直接挂了电话。 她往前走,只觉有细细密密的痒痛从手背弥漫,绵绵不绝,渐而难以忍受,刺痛如扎心脏,抬手一看——手背泛红,仙人掌的绒刺不知何时蹭在手背,密密麻麻的刺,看不见,又让人无法忽略。 无穷无尽的烦躁,黎可仰头闭眼,沉沉吐了口气,再蹙起眉尖,按捺着浮躁拔手背的仙人掌刺。 有风拂过,带起清甜的花香,头顶枝叶簌簌的声响——她来了几次都没注意,清净的老巷弄,爬山虎肆意攀满旧墙,翻过围墙的月季怒放在墙头,淡粉秾紫,翠绿艳红。 车铃叮叮响,送货员路过,摁了暗红色大门的门铃,片刻之后,大门自动“嘎吱”一声弹开,送货员把快递纸箱搁在大门内侧,匆匆转身走了。 白色的送货单被风吹起,在地上滚了又滚,大门残留着一道细缝,被纸箱角卡住,发出滴滴的声响。 无穷无尽的刺,心里层层翻滚的火,黎可仰头望着墙头花瀑似的月季,衬着明灿灿的阳光,画一样漂亮。 她站着,突然努了努嘴,转身,脚步带着股无所谓的散漫。 万八千的工资,当保姆也不是不行——糊弄个瞎子有什么难的。 . 暗红色的大门很沉,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热闹的花园。 很大的院子,地上铺着古旧的花砖,四周栽种青翠茂密的植物和种类繁多的花卉,墙角一溜的爬藤月季,蔷薇花架下是君子兰和美人蕉,生机勃勃地围绕着二层旧式小楼,浅黄色的石质外墙,半拱圆的落地窗和露台。 很安静,安静得不需要人的存在。 没等黎可收回打量的视线,一只金黄色的大狗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径直扑到她面前,却不见半点凶态,仰着脑袋,吐着舌头,热情地摇着毛绒绒的尾巴,一个劲围着黎可打转。 黎可心跳吓得停了半拍,不知道是问狗还是问空气:“有人吗?” “有人在吗?” 狗尾巴扫来扫去,哼哧哼哧地喘着气,除此之外,毫无回应。 无人回她,黎可独自站在小楼前。 但仍有声音,仔细听,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随风飘来,急切快速的广播女腔,听不清晰的字眼。 她抬脚往声源处走。 花架下有藤椅,声音就在深处,电子设备里的播音或者什么谈话,滔滔不绝,枯燥正经,不知停歇。 “喂,请问有人吗?”黎可把发哑的嗓音提到最高,试图超越广播的音量。 生机勃勃的花叶后,白色的落地窗“刺啦”一声推开,有人迈了两步,手扶窗框,露着一片灰色的衣角,隐隐约约一点侧脸。 聒噪的广播声终止。 “你是谁?”男人的声音,淡漠、年轻。 黎可清清嗓子:“您这是不是在招保姆?” 对方没有应答,甚至没有任何动作,黎可透过花叶的罅隙看人,继续说,“我是来应聘保姆的。” 那人半晌不语,又问:“你怎么进来的?” “门开着,我自己进来的。” 男人的音调没有丝毫情绪:“我不需要保姆,请你现在离开。” “何老板叫我来的。”黎可往前迈几步,底气十足,“佳峰公司的何老板,说要找个保姆,给了我这个地址。” 男人默不作声。 沉默的时间太久,不知道这人是在思索还是如何,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黎可看着他,突然探了探脑袋,伸手晃了晃,不见那人有丝毫反应,再问:“先生?我来应聘保姆的。” 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扶了下廊柱,再慢吞吞地往前走,迎着她的方向:“没人和我说过。” “是吗?”黎可脸上突然有了笑,目光仔细打量:“不知道何老板那边是不是忘记了,还是没来得及跟您讲?哎呀,这事弄的……说是上个保姆前两天刚走,着急用人,正好我家离得也不远,这不就过来了,您要是不相信,我给何老板那边打个电话?或者您问一声?联系我的人是何老板的侄子,一个叫何胜的年轻小伙子,您认识吗?” 也许说过,也许他忽略了某通电话。男人神情空白,脸色平静。 他在蔷薇花下的步伐极慢,太阳穿过花枝翠叶的筛下点点光斑,镀在身上像层清浅的晕影,衣料柔软的灰色居家服,很高的个子和清瘦的身形,逐渐在明暗交汇的光线里呈现全貌——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五官线条流畅,过于冷白的肤色和漆黑的眉眼相衬,莫名有种沉郁和疏离。 “先生,我蛮符合条件的。”黎可腔调忽变,不少殷勤,“我会做饭,以前在酒楼干过,厨艺相当不错。还在酒店上过班,房间整理打扫这些都会做,手脚挺勤快,做事很麻利,认识的人没少夸我会收拾,家里一点灰都没有,哪里有点不干净,哎哟,半夜睡不着都要爬起来把活干完。” 她自己也笑,自卖自夸,“家里人讲,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就是有时候嘴巴笨,不太爱说话,也不太管闲事,有时候人家问我,我还一问三不知。” 男人不说话,除了微皱的眉棱外毫无神色,似乎并不好打交道,刚才围着黎可转来转去的热情大狗早已温顺地奔向主人,黎可看着狗,继续给自己加码,“您家的狗真可爱。哦,对了,我会养狗,我家里也有条小狗,七八岁了,特别乖。” “我学历也有的,手机家电什么的我也应付得来,何老板还说要会点英语,我也能说几句,不会的地方也挺好学的。” 男人抚摸着狗,距黎可不远不近的距离,声线冷平地问:“你确定自己符合要求?” “当然确定。”她胸有成竹地说,打量的目光挪到男人脸上,英俊消沉的一张脸,不对劲的地方在那里——睫毛低敛的眼瞳毫无焦距,视线无神,明明落在她的方向,却又不知落在哪里。 “我有经验,以前也做过家政这行。做不了的事我也不会接,何老板也不会找我,耽误大家的时间,您说是不是……”黎可看着眼前的男人,虚笑着回应,不知道哪一秒,笑容突然滞了下,好像迎面碰了什么东西,兜头下来的蛛网或者扬起的灰,但也只是一瞬,再愣住,皱眉,仔细端详他:“贺……先生?” 面前的女人声音粗哑,气息浮乱,听不出大致年龄,也感知不到性格,完全混沌的一团。 贺循沉默,问:“怎么称呼您?” 黎可盯着人,许久之后才回神,眼睛一眨,自顾自地埋头闷笑了下,抿着唇,笑颤了肩膀:“我姓黎。”她揭下口罩,目光随意地注视他,带着莫名的笑意,“黎明的黎,可以的可。黎可。” 面前的男人似是而非地望着她,神色无动于衷。 贺循看不见,黎可还是笑:“我年龄……今年四,四十来岁。贺先生,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叫我黎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LIKE 找工作对黎可来说不是难事,她先要知会何胜。 何胜听她说完这件事,惊得嘴里的烟砸在裤子上,哭笑不得:“coco姐,这不是闹着玩的。” “少废话,就两个字。”她伸出食指,挑眉威胁他,“配合。” 何胜面色为难:“不是……这活儿,它不适合你干,又做家务又伺候人,咱也没必要干,你想上班,我给你找个其他工作。” “我的事自己拿主意,你少管。”她眼风张扬,说一不二,“这活我怎么不能干,我瞧着挺好,事少钱多好糊弄。” “不是,姐,真不合适……”何胜抓头“啧”了下,最后哎哟出声,“你去当保姆……我也,不舍得你干这个,给你找个保姆还差不多……我早说过的,我把你塞我叔公司里头去,真的,你又从来不听我的。” “滚滚滚。”黎可拧眉,当即要翻脸,“警告你啊,少碍我的事。”她拗起脸,抬着下巴嘀咕:“再说了,还不知道能干多久,撑死了也就一两个月。” 知会,不是商量。 何胜从来劝不动她,只能听她的。 黎可乜何胜一眼,眉尖微浮,再问:“那个人……看着挺好的,怎么会眼睛瞎了?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先天的,我听我堂叔提过几句,说是以前受过什么伤,后来眼睛就渐渐看不见了,也治不好,这才搬回老家来住。” “什么时候受伤出事?” 何胜不知道她怎么问这个:“可能也就前几年吧,我堂叔说他以前还挺厉害,年轻才俊,大有可为。” “他什么时候回潞白的?你跟他熟不熟?” “回来大半年了。我也没跟他多说过几句话。我堂叔跟他家有生意,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但他不喜欢应酬,连我堂叔都不太见,后来我堂叔就派我时不时去送点礼盒,送点补品,有事去一趟。” 黎可耷着眼皮“嗯”了声,起身:“走了。” “coco姐!” “安排我上班。”她回头,“工资谁付?要是你堂叔那边付,我要一万块,要是他那边出,八千就行了。” “为啥?” “同情价。”她甩头发。 . 贺循并不关心身外事。 二十四岁失明,至今已经已有四年的时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陷入黑暗,又在希冀和绝望的洪流中反复冲刷,直至最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而他也最终回归平静。 家里太吵,人太多,父母兄姊、亲朋好友、医生看护,围着他转的和陪着他的,逐渐成为一种无处不在又无法卸除的负担,像蚕茧一样缠得人透不过气来,以至于一年前贺循决定回到潞白市。 他只是单纯地想过清净日子。 潞白是贺循妈妈的故乡。 儿时父母生意忙碌,贺循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无暇照顾他,便把他送到潞白市的外公外婆家,贺循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才重回父母身边。 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去往的城市越来越繁华,家也越搬越豪华,贺循失明后几乎闭门不出,每天在空空荡荡的别墅里摸索碰撞,却发现脑海里最清晰的地方,还是潞白市的家——暗红色的大门,院子里外婆精心侍弄的花花草草,开花时如云如雾的蔷薇花架,屋前坐着吃西瓜的台阶和门框上外公亲手写的对联,厨房里飘荡着四季食物的香气,光滑的红木扶手通往二楼的卧房和露台,他房间的墙上张贴的球星海报和推窗就见的月季花。 这些细节浮在脑海,栩栩如生。 这是贺循住过时间最长的家。 外公外婆陆续去世,临终前特意叮嘱把这幢老房子留给贺循,后来他忙于学业又忙于事业,再也不曾回到过潞白市,屋子闭门空置数载,只请人定期打扫。 贺家父母有三个孩子,个个优秀,但世事难求圆满,哥哥姐姐的性格处事总有让父母操心叹气的地方,唯有幼子最完美,性格相貌能力无可挑剔,从小省心懂事,一路顺风顺水,读书工作恋爱都让人百般满意,家里原本对幼子寄予厚望,谁料圆圆易缺,不过是一场毫不起眼的事故,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一片黑暗,再好的医生和医疗换来的依旧是失望。 意气风发的青年坠到崖底之境,没有人能接受这个结局,家中失去了笑声,每个人都在强颜欢笑地掩饰。 后来贺循请设计师重新改造老宅,依然维持记忆中的原貌,只是更适合视障人士生活,而后不顾家人的反对,决定搬回潞白独居。贺父贺母不管如何苦口婆心都劝说无效,实在不放心贺循独自生活,最后的让步条件是让一直照顾他的保姆跟着回来,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佳峰公司老板叫何庆田,跟贺家有生意往来,知道贺循回来,隔三差五就要关照一番。后来贺循带回来的保姆家中出事,不得不辞职,何庆田知道后,立即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贺循的日常生活并不需要特殊照顾,但家里的确需要一双眼睛,他并不在乎这个人是谁,只是希望没有人打搅自己。 新来的保姆姓“黎”,除此之外的事情,贺循毫不在意——黎可还是心想:“一个瞎子,有什么不好糊弄的。” . 黎可的新工作不错,活儿简单,离家甚近,每周单休,月薪八千。 还有一本标准的工作手册。 哦,还有一个人,一位姓曹的女士,语气一板一眼,在电话里说自己是贺先生的私人秘书,负责黎可的工作安排。 【没有住家要求。】 【工作时间是早上7:30到17:30,虽然工作时间比较长,屋子也比较大,但工作量并非十分繁重,花园和全屋卫生每周有人上门打理,家庭日常消耗品会定期送货上门,您主要负责贺先生的一日三餐和家里的日常清洁。】 【家里配置了全屋智能系统,请您尽快学会操作。一楼功能区包括厨房、客厅、家政间,这是您的主要工作区域,二楼是贺先生的主要活动区域,您需要每天在固定时间上楼进行家务整理。另外,请您谨记,贺先生不喜欢有人随意进出二楼房间和随便擅动他的个人物品。】 【贺先生的导盲犬lucky是专业培训的工作犬种,需要您协助贺先生照料工作犬,包括喂食、清洁、日常活动。由于导盲犬的工作语言是英文,也需要您有基础的英文水平。】 【……】 毋须主人露面,甚至都不需要费一句口舌,黎可有一张详细的工作表,把从早到晚的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本工作手册详尽堪比说明书,里面罗列了种种要求,大到一日三餐的烹饪菜色,小到一双袜子的折叠方法,什么时段需要完成什么事情,甚至每天每周每月的工作分配,字里行间都写着“专业”和“不好对付”几个大字。 “行吧。”黎可把工作手册扔开。 . 第一天的工作从迟到开始。 黎可这辈子鲜少操心,从小到大睡眠极佳,早上闹钟都吵不醒,念书的时候她就爱迟到,后来也几乎没上过早班,宁愿晚上加班熬夜也不愿意早上争分夺秒。 七点半的上班时间,意味着黎可最迟要在七点起床。 妆是不用化了,衣服也不用挑,随便抓两件套上,一路从卧室穿到客厅,小欧还在慢条斯理地刷牙,关春梅听她乒乒乓乓闹出一堆声响:“黎可,你去楼下买俩包子油条。” “我不吃。” “你不吃小欧吃,家里只剩鸡蛋了。” “我上班要迟到。” “这么早去哪儿上班?何胜又给你找的什么活?怎么还要我的照片?哎,黎可……”关春梅看着黎可叮叮当当下楼,跟逃难似的,回头跟小欧埋怨:“小欧,外婆跟你讲。别学她样,这么大人了,嘴里没一句实话。” 黎可下楼买早饭,包子扔给小欧,再出门,赶去白塔坊,那扇暗红色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她记得曹小姐跟她说过开门密码,翻开工作手册一通乱找,踏进家门时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 春天的早上,暗香浮动又绿意盎然的大花园,一条大黄狗趴在院子里,抱着块肉干啃得香香,黎可轻轻吹了个口哨,甩甩头发,不慌不忙进了家门,先去厨房做早饭——厨房飘荡着咖啡的香气。 有人在煮咖啡。 明亮的晨曦在地板铺了半爿,柔光触及男人的衣角,深蓝色的条纹长衫,宽松垂荡的袖口和裤脚,身姿足够舒展,气质却依旧疏离。 他背对着黎可,安安静静地站在咖啡机前,一手握住咖啡壶手柄,一手摸在摁键上,静静地等咖啡液往下漏。听见声响,极轻微地偏首,露出一点毫无波澜的侧脸——寻找她的位置。 黎可沉沉嗓子:“早,贺先生。我今天来上班。” “早。”声线清寥,毫无情绪。 贺循丝毫未在意,只专心等咖啡,只听得对方讪讪开口,似乎是满脸堆笑:“对不起啊贺先生。今天第一天上班,本来起了个大早,结果在巷子里走错路,绕来绕去转了好大一圈,刚找到家门,晚到了会。” “没关系。” “您要喝咖啡啊?我来我来,哎哟真不好意思。”有脚步声急切地迈近,语气热络殷勤,“煮咖啡我也会的。煮的还不错,喝过的人都夸,您坐您坐,我来煮。” “不用。” 咖啡机的声响戛然停住,贺循握着咖啡杯,已然转身走开。 黎可扑了空。 男人走路的姿势像有心事的沉思,头颅微垂,眉睫因低敛而显得柔和——一切看似和正常人无异,只是眼帘始终未曾掀起,而是突然在某个节点抬起了手,在虚空中摸了一下,握住了岛台的一角,继而在几步之后伸长手臂,触及餐厅的门框,再往前走几步,伸手拉开了餐椅,手掌摁着餐桌边缘,把咖啡杯稳稳地放在桌面。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盘,搁着刚叮好的吐司片。 黎可站在咖啡机旁,极高地挑了挑眉,把喉咙那句“我来做早餐”咽回肚子,脸上陪笑:“您自己做的早餐?真不好意思,我还要准备点什么?我现在来做。” “不必了。”屋子太大太干净,显得声音格外有距离感。 餐桌靠窗,窗户阔大,外头就是蔷薇花架,红花绿叶围着窗棂探头探脑,兴致勃勃地打量男人吃饭——姿势娴熟坦然,赏心悦目。只是极细微处可见端倪,修长双手摊在餐桌,轻缓地挪,指尖触到旁侧的餐具,再触碰盘碟,伸手确定食物的位置,再餐具挟取,平稳地喂进嘴里。 “曹小姐已经联系过您。您先熟悉下家里,记一下工作内容。”贺循声音平冷,“我并不需要特别照顾,也不需要过分关注,您把自己事情做好就可以。" 黎可“哦”了一声。 曹小姐交代的那些话里,也简单介绍了贺循的情况,独居的失明人士,需要人帮忙打理屋子,黎可也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主人不喜欢多嘴多话,别上赶着凑到人面前,把自己分内事干好就行。 “明白。” “我眼睛看不见。麻烦您记住,家里所有的东西都需要在固定位置,不要随手放置,用完放回原处。”他抬了下头,漆黑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空蒙的视线莫名有郑重的感觉,“这是最重要的。” 黎可被他阒黑的视线一盯,倚着台面的歪斜身形下意识站直,声音没挂住:“好的。”又猛然反应过来,轻轻咳一声,陪笑道,“知道了,贺先生。” . 人已经走了,把厨房留给了黎可。 冰箱和食品柜里的食物允许黎可随意取用,包括一日三餐,只是家里吃饭分餐,保姆不跟主人同桌。 厨房岛台上还有个电子屏食谱,黎可看了看,心里大概有数。每周食谱是固定的,早餐就是全麦面包,培根煎蛋,或者中式粥点,吐司三明治。中午菜式复杂些,不过也是三菜一汤,荤素搭配,晚饭也简单,基本一碗牛奶煮燕麦就能解决。 这家里还是老房子的装修,家具陈设看起来有些年头,发红的木地板,雪白的墙面,墙上挂着相框装裱的书法和山水画,玻璃橱窗的隔层摆着瓶瓶罐罐的装饰,靠墙的五斗柜上铺着白色蕾丝布盖,木质沙发扶手和带花纹的软包坐垫泛着岁月的痕迹。 崭新的是黎可经常出入的地方,地板地砖的平面毫无落差,厨房一水的台面没有阻挡,无障碍的浴室,功能齐全又分类细致的家政间,可喜可贺的是家里装备齐全,各种智能家电一应俱全,厨房蒸煮烘烤炸操作方便,的确省力不少。 家里没有别的闲杂人等,黎可的工作范围主要在一楼,贺循大部分时间待在二楼,轻易不会露面,中午吃饭厨房有摁铃,楼上能听见,屋子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偶尔有一两句广播音从窗户传进来,更显得清静无聊。 何胜说短短几个月,这位贺先生换了三四位保姆,黎可打开冰箱,先给自己倒了杯橙汁,惬意一喝,心想,这换谁谁不撒野。 午餐时间是十二点,黎可已经按了两次铃,迟迟不见人下楼,小狗倒是甩着尾巴,啪嗒啪嗒地从楼梯下来了——这狗跟主人一个德性,安安静静,不吵不叫,几乎没有存在感,就是模样性格看着可爱多了。 她蹲下来,跟狗平视。 “lucky?”黎可撑着下巴,小声问,“你是国外回来的导盲犬哦?能不能听懂中文?” lucky咧着嘴筒子,吐着舌头,朝着黎可摇尾巴。 “握个手。”她脑袋一歪,“英语怎么说来着?hand?givemeyourhand?” 小狗把爪子递到黎可手里。 “不错嘛。”黎可握着毛绒绒的狗爪,有了兴趣,“坐下来,sitdown。” lucky一屁股蹲下,圆溜溜的黑眼睛葡萄似的,亮闪闪地看着黎可。 “真可爱。”她摸摸狗头,“小欧肯定喜欢你,他跟你一样属狗。”黎可抬抬下巴,伸出手指绕一圈,“躺下,打个滚吧。” 小狗听懂了,在地板上露着肚皮翻滚起来。 黎可瞄了一眼,笑:“好嘛,咱们都是女孩子,我叫coco,以后请你多多照顾,合作愉快。” lucky欢快地站起来,又吐着舌头,大力地摇起尾巴。 岛台上摆着黎可的午饭,香喷喷的红烧排骨,她伸手捏了块肥的,在lucky面前晃来晃去,看它眼睛滴溜溜地追着,来来回回地逗它,最后急得lucky发出哼哼唧唧的讨食声。 黎可扬手把排骨抛在地板,笑眯眯看lucky迫不及待追上去。 人已经不知道何时到了面前——贺循扶着栏杆下楼的步伐几乎没有声响,直至踩上客厅的木地板发出轻微声响才被黎可察觉。 “不要给lucky喂食。”失焦的眼睛毫无光亮,漆黑到深不见底,直接望向黎可,语气不近人情,“它不能吃太多。” 黎可收回手,连着脸上的笑也一并收回,目光落在他那双眼睛上,仍在习惯这双眼睛带给人的错觉,声音变得殷勤客气:“知道了,贺先生。” 他往餐厅走:“每天早上我会给lucky喂一顿狗粮。冰箱里有食材,你下班走之前,麻烦再给它煮一顿吃的。” 黎可说好。 家里两个活人,各坐各的位置,各吃各的饭,lucky安静地趴在贺循脚边,时而抬头望望主人,时而探头望望新来的陌生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LIKE 早上六点,贺循准时起床。 时间已经失去了价值,只是生物钟苛刻得不近人情,连一秒钟都不愿耽搁。 从床上坐起,他习惯面朝着窗户那边,即便同样是黑漆漆一片,但早晨是有形状的,婉转的鸟啼和带着温度的风,像触感柔软的羽毛。 出神片刻,lucky已经迈着吧嗒吧嗒的步伐进来,湿润的鼻头拱着贺循的手,他拍拍它的脑袋:“早,lucky。” 先带lucky下楼。 环境熟悉,贺循在家并不需要盲杖或者指引,小狗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看看主人,他在后面行走自如,每一步都熟稔在心。 后院有块草地是lucky的固定厕所,贺循带它上完厕所,一人一狗去了前院,花园里有一筐宠物玩具,lucky最喜欢其中一个黄色的咬胶球,把球叼给贺循,摇着尾巴等他抛出,飞奔接住,再次塞回贺循手里。 运动完后是lucky的早餐时间,贺循给它倒一碗狗粮,加两条磨牙肉干,独自回到房间。 迈步走进浴室,半个小时后水声停住,换好衣服,把浴巾和换下的衣物放进洗衣机,走回房间,打开放在床头柜里的药盒,温水服药,再拿起手机。 双指滑动,机械语音快速朗读手机屏幕,有半夜的消息。 点进对话框,跳出稚气的语音:“小舅舅。” “我们今天在迪士尼,奥兰多。”小女孩娇嫩可爱的嗓音,“小舅舅,我给你买了礼物,一个旋转八音盒,你听。我让妈妈把礼物寄给你,小舅舅,如果你收到我的礼物,那就代表着我想你了哦。” 童言童语中掺杂着八音盒悠扬的音乐。 下一段是小男孩的语音:“我们给全家人都买了礼物。小舅舅,你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一把宝剑,还有哔哔哔的音效!我猜你肯定会喜欢。” 后面是贺菲的声音:“这俩孩子,出来玩不知道多兴奋,买了礼物,挨个都要通知一遍,拦都拦不住。” “这边有时差,没吵醒你吧。”贺菲语气带笑,“小弟,最近过得怎么样?多出门走走,别成天自己闷在家里,虽然看不见,但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用心感受就好……我知道你想重新开始生活,家里人不理解,但其实我挺放心的,你也让我们放心一点,有空多给我们打打电话、聊聊天。” 贺循垂睫,认真听完语音,手指定在对话框,嗓音平和温淡:“姐,替我谢谢奕欢和奕乐,很高兴能收到他俩的礼物,祝你们玩得开心……我很好,最近天气很好,吃得很好,睡得也不错,在家翻了一些外公以前留下来的藏书,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手机里还有几条别的消息。 语音快速读屏,最后手指退出对话框,贺循收起手机下楼。 扶着楼梯往下走,他已经听见了厨房的叮当声响,还有煎蛋和咖啡的香气——失明人士的听力和嗅觉比常人更灵敏。 . 人和狗都醒得早,迟到的理由不好找,连着几日黎可踩点上班。 掩着哈欠做早饭,视线里先出现一双薄底拖鞋,再是料子柔软的灰色长裤和上衣,黎可抬头看人——冷白淡漠的脸和漆黑无神的眼睛——这工作,先要习惯眼前这个人是个瞎子,再习惯一日三餐围着厨房转。 “早啊,贺先生。” 动作敷衍,但不妨碍黎可语气热情,“今天的早餐是三明治煎蛋,您稍等啊,马上就好。我还煮了咖啡,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不等贺循回应,黎可手脚快快地把餐盘和咖啡杯端去餐厅,再折回岛台,瞟一眼电子食谱,指尖敲敲台面,转身去翻冰箱,匆匆洗一碟莓果,再浇上酸奶,抽屉里翻出餐具,通通摆在餐桌,拉开餐椅,最后拍拍手,完事了。 贺循停住脚步,默然面对着这堆自由流动的声响,眉棱不易察觉地皱起——杂乱无章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抑或是洪水肆虐吞没的溪流,在每天的早中晚,定时在厨房响起。 他径直绕过奔腾的溪流,走向餐厅。 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旁,进食姿态慢条斯理,早餐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交响曲在指挥棒的挥舞下持续奏乐,洪水席卷着浪花淹没了厨房。 用餐结束,贺循推开椅子起身,再摸索着端起餐盘,殷勤陪笑的声音从岛台旁拽出来:“贺先生,您放着就行,我来收拾。” “有劳。” 音调冷清,依旧是生人勿近的气场,但他将餐盘和咖啡杯整齐摆进水池,再挽起衣袖洗手,仔细搓揉修长指尖的泡沫,姿势又显得性情温和,教养良好。 “您太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黎可满脸堆笑,但姿势动作和语气态度南辕北辙,歪靠着岛台,懒散打量男人迈步上楼梯的背影,再慢悠悠撕下块面包,捏成小圆球,直线抛进嘴里。 工作手册上说,一日三餐按食谱烹饪,厨房和浴室洁净清爽,各项物品严格摆放,地面和家具擦拭无尘。 工作手册还说,主人衣服熨烫后按分类收纳,卧室窗帘定期换洗,床品一周更换两次,宠物用品勤换消毒。 工作手册再说,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是二楼家务的固定时间,严格按照时间表完成每项工作。 造型复古的红木楼梯往上延伸,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往左边是书房,往右边是卧室。 主卧是个大套房。进门先是水吧和休息沙发,角落的圆形地毯是lucky睡觉的地方,往里走是干净清爽的卧室,除了床和衣柜外别无杂物,房间连着无障碍浴室,浴室连通衣帽间和洗衣间,洗衣间往前走,推开一扇门就是二楼露台,露台有户外楼梯通向楼下花园。 衣帽间里绝大部分都是男士居家常服和睡衣,收纳严明,每套衣服挂得服服帖帖,抽屉里的床单叠得棱角分明,每双袜子都用回形针别好摆整齐。 主卧洗衣间和楼下洗衣房格局相似,摆着好几台洗烘机和消毒机,每台洗衣机都有标签贴明使用用途,处处细节暗示着主人的某种洁癖倾向——谢天谢地,主人的贴身衣物无须保姆动手,避免了黎可给除小欧以外的人洗内裤的噩运。 黎可倚着洗衣机,把那本废话连篇的工作手册翻了又翻,最后摸出把指甲刀,喀嚓喀嚓地把闪亮的指甲剪短。 主人虽然眼盲,但自理能力看着还行,在家里能自如行走,也会洗衣做饭,洗衣机里的衣物已经洗好,黎可把衣服拎去露台晾晒,再掀起雪白的床单,拆下被套,一股脑塞进洗衣机,趁着空当,拖出吸尘器清理地毯,打扫卫生。 关春梅常说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做家务不像干活,像施舍。 她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家境普通,爹妈不惯着,收拾房间、洗碗扫地这些事情打小就做,十四五岁自己洗衣做饭也不在话下。 只是她懒散没个正形,嘴里嚼着口香糖,耳朵塞着耳机,再哼着歌,脚下拖鞋带点小猫跟,一手插衣服兜里,支着肩膀,三两步转个身,走台步也就那个范,手里抓着个吸尘器满屋子转悠,楼上楼下来回作秀。 . “……” 电话里,曹小姐打断了贺循的走神:“贺先生?” “你继续说。”贺循回神,淡声道,“我在听。” “这个月您的所有账户明细我已经邮件发给您。还有之前两笔不动产投资需要您再确认下文件,如果没有问题,我把确认函寄给您,请您签名。” “另外,最近您有一些信件,我筛选过,有几封私人信件我转寄给您。还有您日常服用的药物,大概下周送到家里,医生也说再隔几个月,需要您回来再做个检查……” 说是私人秘书,曹小姐更像是贺循的全能助理,因为视力的受限和外出活动的不便,主要替贺循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书面文件和资产管理。 贺循听着,间或“嗯”一声,说知道了。 事情说完,曹小姐要挂电话,又突然想起来,问贺循:“对了,新来的家政阿姨,您觉得行吗?” 贺循从家带来的保姆辞职后,曹小姐本想聘个专业家政派过去,但佳峰公司的何老板热心过甚,贺循自己又不在意,曹小姐不好自作主张,也就任着何老板拍胸脯,在潞白当地找个保姆阿姨。 但小城市的人才专业度多少差了些,之前请的那几位阿姨,要么是家里的智能系统操作不来,要么话太多又爱探问八卦,要么有其他不尽如人意,一直没挑中稳定人选。 洗衣房的声响已经结束,那位“黎姐”从露台绕到楼下,又从楼下折回楼上,刺刺拉拉拖着吸尘器走遍了整个屋子,在远处低声逗着lucky。 贺循垂着眼睫。 他性格并不乖戾冷僻,也不尖锐苛刻,只是对身边的一切都漠然置之,甚至在曹小姐开口之前都未曾去想——这位新来的保姆工作上和其他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也许身上有某些毛毛躁躁的毛病,或者直觉上某些细微到可以被忽略的奇妙感觉。 但很好的是,她不多嘴,也不好奇。 贺循已经厌倦了所有接触他的人的对话,不管是明里暗里的探问还是鼓励打气的安慰,也厌倦了跟一切陌生人和明眼人的来往。 不远处的噪音并不在他难以忍耐的范围内。 “可以。” 曹小姐说好:“那我跟阿姨说,试工期通过。” 电话结束,贺循仍站在露台,握着手机刷了会新闻,在倍速播放的机械音中,又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从屋里出来,由远及近,最后朝着他走来。 女人的声音,含着某种殷勤的笑,尽管贺循不做任何联想,但这种语气极度趋近于菜市场的小贩,或是路边招手揽客的商家,隐隐抱着某种有利可图的目的:“贺先生,我洗了点水果,您尝尝。” . 何胜来了趟白塔坊。 手上还拎了两盒精品茶叶,说是何老板寻来的,山里古茶树刚炒出来的新茶,这茶品质极好,每年只产几罐,外头压根买不着,特意让他送两罐给贺循。 何庆田是贺家公司的供应商,又是贺循母亲的老同学,不管是生意交情还是私人照顾都推脱不开,尽管贺循极力避免社交和照拂,但何庆田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事先又打过招呼,贺循还是收下了这份推不开的“小小心意”。 他对所有人好像都是同样的态度,神色说不上来是冷淡自持还是毫无情绪,礼貌疏离地跟何胜道谢:“麻烦了,请替我多谢何叔叔。” 何胜习惯了贺循的态度,一边爽快应付,一边朝着黎可抬抬下巴。 黎可也知道他要来,默不作声又似笑非笑地站在旁边看他跟贺循说话,最后走过去接过了何胜手里的茶叶,两人使了个眼色,她先把茶叶拎进家里,再送何胜出门。 两人站在门外的仙人掌旁。 “姐,这几天待得怎么样?还行吗?” 何胜拿着关春梅的资料糊弄他堂叔和曹小姐,自己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生怕事情露馅,但试工期过了,又看看贺循和黎可的样子,好像也放心了点。 黎可不化妆,脸素白,扎个低丸子头,穿着身宽松的灰白色卫衣,乍一眼看着还有点温婉,但她抱着手,支着腿,姿势神情丝毫跟温婉不沾边:“有什么不行的。人家都看不见,少说话就得了。” 何胜:“我就怕他要求多,你不习惯。” 黎可不以为意,这种活她也不是干不来,即便干不来,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你放心吧,我搞得定。” 事都办到这份上,何胜也没什么不放心,后面要是有什么事,再想办法糊弄过去吧。 先不管以后的事,何胜问:“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吃饭?我看市中心开了家挺大的披萨店,里头都是小孩,要不带小欧去尝尝?” “行啊。”黎可想了想,晚上没事,“我五点半下班,你有空去帮我接小欧?下班一起过去?” “没问题,我去接小欧。” 两人又聊了几句别的,何胜先撤,黎可弯腰拔了几根仙人掌刺,逗着地上蚂蚁玩了会,转身回去了。 家里不见人影,lucky的尾巴在楼梯间晃了下又消失,黎可拎起茶叶盒,想着要塞进哪个柜子里,打开包装一看,这茶叶还真不错。 前几年,黎可当过一阵茶艺师,还考过证书,识茶煮茶这些都是手到擒来,何老板送的茶叶她以前在茶馆见过,是个政府领导带来的私藏,特意在茶馆招待朋友,品质的确是赞不绝口。 客厅玻璃柜里摆着好几套上好茶具,玻璃壶陶壶紫砂壶,新的旧的都有,只是看起来尘封许久。 好几年没碰茶,黎可有点技痒。 东西收起来,过一会,lucky毛绒绒的尾巴在门外闪过,蔷薇花架下传来广播的声响,黎可身子一拧,探头看了眼。 人的确在蔷薇花架下坐着。 大街上瞎子少见,贺循也整天呆在家里,家里清净,又鲜少有外人来,他要么呆在书房,要么在露台和花园里消磨时间,眼睛看不见,那就只能凭借听觉,听广播或者手机电脑的声音,电子设备的语速已经超出了正常人大脑的接收范围,一团聒噪杂乱又毫无音律美感的机械电子音。 姹紫嫣红的漂亮花园,鲜艳芬芳的鲜花围绕,浓密树杪投下的光影和清爽温柔的风,他就无动于衷坐在其中。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吗?知道细碎灿烂的阳光洒在头顶和肩膀吗?知道有朵粉白的花瓣坠落在脚边吗?知道柔风拂过他的裤管和袖角吗? 黎可承认,偶尔有那么一点点时候,她的脑海里会轻轻飘过“同情”这个词。 “贺先生。” 她推开窗,探头笑着跟那个人讲,“我给您泡壶茶喝吧。” 先洗手,挑一套合适的茶具,再温杯烫壶、开盖投茶、摇香、注水。 黎可把茶具端出去,送到蔷薇花架下,摆在贺循手边的桌子,笑道:“何老板送的茶叶的确好,您喝喝看,跟别的茶不一样。” 贺循思绪放空,冷不丁被打搅,神情也未见如何,淡声说了句:“谢谢。” 她掀盖,香气四溢的茶味扑腾而出,黎可一边斟茶一边跟他说:“这茶有个名字叫九峰涧泉,茶味醇润,泡个十次还有余韵。它是我们本地茶,不出名,西乡那边有座山叫九峰涧,山里有天然活泉,几颗老茶树就长在泉眼边,听说一年大概就产个一斤左右茶叶,平常人喝不到,也就是送给市里的领导、有钱的老板。” 贺循偏首,淡香湿热的茶气扑在脸上,再和四周的花香一起散逸,还有瓷器细碎又流畅的声响,茶盖转动的手势很熟,水线注入茶杯的声音清脆悦耳。 今天天气很好,刚才天空有鸟群飞过,他知道现在是很漂亮的春天,似乎喝杯茶也不错……贺循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喝茶的场景,也许是和一帮朋友去了茶室聊天,也许是坐在书房接过老爸递来的茶,但这种记忆已经遥远得像个梦…… 他静静坐着,并不抗拒这一刻,反倒意外地多说了两句话:“茶汤闻起来很香……你很会沏茶。” 想起点什么,他又说,“咖啡煮得也很好。” 黎可笑了声,撒谎从不打草稿:“我以前干活的那户人家,是个公司大老板,平时就爱喝茶,我就跟着认识了不少茶叶,也学会了泡茶。家里太太年轻,爱喝咖啡,我也学了点,反正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不,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两人几天加起来也没这会说的话多。 贺循没再说话。 黎可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将茶杯摆好位置,笑道:“我把茶杯放在桌子正中间,大概两个手掌的距离,您拿的时候小心烫。” “谢谢。” 茶香沉浮,贺循思绪转圜,突然抬起眼睛,漆黑眼眸盯着她:“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他的神色是放松的,表情却因平静而显得深沉,失明的眼睛并没有患病的怪样,瞳仁的颜色很正常,乌黑的、光亮的,能清楚倒影人的面容,眼睛的形状生得好看,线条圆润温顺,眼尾弧度尖锐,折射出不好糊弄的冷淡。 在人类感官功能中,视觉系统获得的外界信息占比大概在80%。对于后天失明的人而言,眼睛看不见后,所有的一切便失了原形,声音成了最主要的依赖载体。 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一匹布,这匹布有经纬,有材质,有粗韧,也有花纹,年龄、性别、性格或者阅历都在声音里显现,这些东西糅合成了这个人的“五官”,成为了贺循的“看见”。 直觉里被忽略的那一点细微异样——黎可的声音不对。 她摆弄茶杯的手一顿,愣了下,呵呵干笑两声。 黎可的嗓音不是娇软清甜那挂,音色清脆而直爽,尾音爱发懒拖调,但是很年轻的音调。一开始她得腮腺炎,声音哑得跟鸭子差不多,听不出什么年龄,后来怕露馅,她在贺循面前说话就故意压着嗓子,尽量少开口,刚才那一串话太密,把原本的音色露出来了。 黎可清了清喉咙,笑眯眯的,不慌不忙道:“您不知道,我就这一把嗓子好。” “前些天上火,喉咙不舒服,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现在才好些。”她张口就来,语气就是关春梅的调调:“我二十多岁,当姑娘那会,嗓子更好更水灵,有个外号叫百灵鸟,唱歌那叫一个好听,人人都爱听我唱。后来年纪大了,声带也哑了,嗓子也不如年轻时候干净,我就每天吃几枚咸橄榄,喝点蜂蜜水、菊花茶,时不时还去公园吊吊嗓。” “要不……您一边喝茶,我一边给您唱几段。”黎可再咳咳两声清嗓子,引着调哼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的确……歌声悦耳,动听,婉转。 “……” 贺循在这嘹亮清脆的黄梅腔里莫名沉默,半晌不语,最后抿抿唇,淡声道:“你先去忙吧。” 黎可把茶壶放下:“您喝茶,好喝我再给您沏。”转身走开,再抿唇闷笑,朝着lucky挤挤眼睛,抛了个大大的媚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LIKE 黎可每天上班时间十个小时,下班抬脚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小城市很多工作都是单休或者月休,特别是服务行业,黎可也是每周末休息一天,休息日的第一件事就是睡懒觉,务必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再精心收拾一番,领着小欧出门。 她带小欧去了淑女那。 淑女的理发店名叫“绅士淑女理发屋”,开在居民社区的商业街里,是家门面不大的夫妻店。 淑女老公不叫阿绅叫阿森,两人以前是发廊同事,后来辞职自己开店,夫妻俩靠着多年积累的手艺和社区人气,理发店生意还算不错,又攒钱在旁边小区买了房,生了一儿一女,是她们这几个朋友里,把日子过得最顺顺当当的人。 大概两三岁起,小欧的脑袋就被淑女阿姨一手掌握,小时候的发型从不重样,油头狼尾刘海碎盖小辫轮番扮帅,上了小学才收敛,每个月来剪一次小寸头。 小欧先剪完头,淑女叮嘱他去楼上家里玩,弟弟妹妹都在家。淑女家孩子比小欧小几岁,从小一起长大,最喜欢小欧哥哥。 “去吧,去跟弟弟妹妹玩。”黎可满脑袋发夹,伸手捏捏小欧的脸,“待会给你们点汉堡薯条吃。” 小欧穿印花小衬衫和牛仔裤,眉眼纯澈,圆圆的脑袋,既帅气又漂亮的小男孩,点点头,没忘提醒黎可:“弟弟妹妹喜欢吃蛋挞。” 黎可笑说知道,淑女把黎可的手拍开,揉着他的脑袋摁进怀里:“你这小家伙啊。” 真不知道怎么疼他是好。 阿森领着小欧去家里,淑女禁不住感慨:“小欧真乖,我真恨不得拿家里两个小兔崽子换你这一个,真是太招人喜欢。” “就是太乖了。”黎可支颐,歪着脑袋,“我真奇怪我怎么能生出这种小孩来?你看我以前多叛逆,结果俩歪脖子树结了个根正苗红的瓜,简直是两模两样。” 淑女笑道:“咱们那会也没多叛逆,就不懂事罢了,谁还没个青春期。讲不定老天爷补偿你呢,让你后半辈子少操点心。” 黎可摇头笑笑。 她上次来还是巧克力色波浪卷,这次要换个半长不短的齐肩披发,挑了半天色卡,染个烟熏灰。 “这个色洋气,我给你漂两遍,染出来像混血,你隔一阵来做个护理,头发也不毛躁。”淑女拢拢她的头发,“就是色太浅,你上班可能不合适。” 黎可说没事,淑女再问她这阵子在做什么,黎可也没说,换了个话题:“会员卡里还有没有钱?” “钱还多着呢,你别管。” 黎可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你别跟我客气,我跟我妈每次又烫又染又剪的,小欧每个月都来剪头,一年也不少钱。我再充几千块吧。” 淑女说不要:“你省点吧,别照顾我了,我记着账,没钱再跟你讲。” “行,你记着啊,待会把卡里余额给我瞧瞧。” 想起点什么,黎可又摸摸淑女的手,“你干活多戴手套,勤抹护手霜,我刚买了一大盒护手霜,有十几支,分你几支。” “你买那么多护手霜干吗?平时也不做家务不干活的。” 黎可笑道:“打折嘛,屯着慢慢用呗。” 做完头发,黎可在淑女家蹭了顿饭,带着小欧回家。 傍晚六七点,天尚未黑透,华灯初上,路边店铺灯红酒绿,人行道树木高大茂盛,老城区树老人更老,不少居民楼的一楼原先都是车库和杂物间,改造后给腿脚不便的老人住,这会都三三两两地聚在路边聊天。 街坊邻里高谈阔论,家长里短,再不约而同地抬头盯着黎可的新发色,看她揽着小欧上楼。 关春梅和黎可不是这里的原住户。 房子现在是关春梅的,原先也不是——十几年前关春梅有个老相好,黎可喊他黄叔,关春梅和黄叔同居了几年,日子过得吵吵闹闹,后来两人分手,关春梅跟黄叔掰扯钱的事情,黄叔索性把这套空置多年的老房当补偿,转给了关春梅。 关春梅搬进来的几年后,黎可带着几个月大的小欧回来,一家人才住到了一起。 楼下麻将馆人气兴旺,关春梅是麻将馆常客,闲时麻友们聊起坊间八卦,关春梅一惯不爱搭腔,但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日子久了都熟悉,大家不太当着关春梅的面说事,私下总有闲言碎语,说起这家人—— 好赌的外婆,妖娆的妈,没爹的儿子,破碎的家。 典型的不正经人家。 外婆就不提了,岁数也不老,没事就泡在麻将馆里搓麻将,女儿年纪轻轻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孩子爹从来没见过、也从没提起,也不晓得做什么工作,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五颜六色的头发和花里胡哨的指甲,守在楼下的男人隔三差五就换面孔,跟采花蜜的蜂群似的。 黎从来不管别人的目光,她不好说自己正不正经,但她穿个黑不溜秋的破t恤大短裤出门,就这样还有人觉得她不正经,蛮蛮说她气质太邪,跟温柔贤惠此类特征背道而驰。 关春梅倒不管黎可穿衣打扮,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爱美,何况黎可模样身材摆那,套麻袋都好看,只有话讲:“外头人都当是花花肠子,谁知道里头清汤寡水,白瞎了那么多男的追上门,冤不冤。” 还是撺掇她找个男人结婚。 黎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满坑满谷的衣柜里翻来翻去,把那些过时的骷髅头t恤、破洞卫衣、烂牛仔裤,宽松运动服都拎出来往床上扔:“妈,你把衣服叠叠,我以后要穿这些。” 关春梅絮叨够了,伸手给她收拾:“你老实跟我讲,你做的什么家政?这都老阿姨干的活,年纪轻轻的,好端端地做这个……” “做家政怎么了。”黎可仰头叉腰:“人家有钱又大方,愿意给钱就行了,就不愿意要你们这种唠唠叨叨的老阿姨,就想找我这种年轻有素质的小保姆。” “有钱人更讲究素质,你看你的这些衣服,还有你这头发,哪个雇主能受得了?” “巧了。人家还不仅有钱又大方,还是个瞎子,我就算不穿人家也看不见,还管我染什么头发,穿什么衣服。” “你跟何胜就瞎糊弄。”关春梅一边叠衣服一边嘀咕,“就你这脾气,干得了伺候人的活?要真有这能耐,还不如找个有钱老公伺候。” 黎可长叹一口气,无奈朝天翻白眼。 . 过了惬意热闹的休息日,第二天黎可打着哈欠推开那扇暗红色的门,回归寂静世界。 黎可早上出门,几乎是刷完牙洗把脸就走,戴棒球帽,嘴里嚼着口香糖,抱着手,穿件破成乞丐服的灰色卫衣,唯一的时尚感是衣服的破洞露着半个肩膀,阔腿裤走路带风,到了白塔坊后先蹲下来看两分钟lucky啃磨牙肉干,再洗手挽袖开始干活。 她也没想过贺循一个人在家都怎么过,家里看起来还是干净又冷清的样子,不过厨房的垃圾桶里有空牛奶盒和食品包装袋,冰箱里的牛排和芦笋被消耗,这证明他自己能搞定一日三餐,自理能力出乎意料,让人刮目相看。 厨房虽然看着洁净,但也有小问题,比如灶台的油渍明显存在,坚果碎末残留在台面和地板,桌上积存的水痕,眼睛看不见的人,即便拥有再智能的家电和良好习惯,也没有办法彻底清理这些细节。 家里的日常消耗品都是定期订购再送货上门,每周一上午会有生鲜公司派送有机果蔬和肉禽蛋奶,黎可把这些东西分类整理再按要求放置,有时还会有一些别的包裹送来,比如……一些药品和私人信件。 这些东西都要送到书房。 贺循每天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 书房阔大,屋子色调是那种老式带黄底的黑白调,能看得出家境殷实的书香气底子,藏书极多,靠墙而立的大书柜弥漫着旧书页的油墨气息,用料扎实厚重的长条书桌,典雅的山水屏风和复古刺绣单人沙发,几扇铁艺格子窗,窗外是蓊郁幽静的绿景。 只是素色竹纹窗帘永远掩着,屋内暗沉沉的不辨方向,黎可有一次进书房打扫,不知道屋里有人在,差点被趴在门口的lucky绊一跤。 唯一的光源是亮着的电脑屏幕。 贺循通常坐在书桌前“看”电脑——那种错觉总是吓人一跳,但仔细辨认,说是看,发亮的屏幕好像对他毫无用处,那双漆黑的眼睛从未对着屏幕,而是专注着敲击键盘,电脑里传出机械音的语速极快,快到没有人能听清那在读什么。 长条书桌摆着不少东西,各种电子设备和日常杂物有序摆在一侧,打印机和碎纸机在另一侧桌角,电脑旁边是架黄铜底座的绿台灯,水杯搁在台灯下,那台灯因为过于漂亮而格外显眼,以至于黎可总在琢磨,他连灯都不需要开,甚至无需拉开窗帘,那书桌上为什么还需要摆一盏台灯? 没等黎可站在那琢磨明白,键盘和电脑的声音突然暂停,男人的指尖停顿在键盘上方,但脸庞已经偏转到她的方向。 黎可笑眯眯地把东西递过去:“刚才送货员送过来的包裹,我拆开了,好像是一些药品,还有您的几封信。” “多谢。” 嗓音虽有距离感,但黎可已经对这种冷淡免疫,电脑屏幕的荧光照着他的五官轮廓,被阴影包裹的光亮中,低垂的眉眼格外温顺平静。 黎可把东西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台灯:“水杯空了,我给您倒杯水。” 端着水杯出去,顺手把桌上的水渍擦掉,再折回书房,书桌上的台灯已经被拧亮。 信件被裁纸刀拆开,纸张平摊在桌面,他用台灯补光,手机摄像头替代了眼睛,读屏软件似乎在扫描信上的文字,而后转为读屏。 黎可挑眉,闭上了想说话的嘴,把水杯搁在原先位置,转身下楼去做饭。 午饭按菜谱做,清炒菜心、番茄炖牛肋条、虾仁豆腐和莲藕素汤,外加一碟餐后水果。 黎可吃饭的位置在厨房岛台,贺循则在餐厅,家里进食气氛沉闷,两人每天来回字眼无非“您请”和“谢谢”此类,说多了都腻烦,只有lucky闪着大眼睛来回张望,逗起来还有点乐趣。 “黎姐。” 贺循开口喊“黎姐”的时候,黎可压根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差点被嘴里的汤呛住,忙不迭:“咳咳咳……嗯?” “请给我一个勺子。”他说。 摆在餐桌的只有筷子,黎可忘记了拿勺子。 黎可想起,“哦”了一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拉开放餐具的抽屉,拿了把餐勺过去,而后一眼看见溅在餐桌的碎豆腐块,还有他衣领的油渍。 虾仁豆腐,他用筷子夹不起来。 贺循十七岁出国念大学,自己独自住在校外公寓,几年后毕业回国,彼时贺菲正和相恋多年的男友谈婚论嫁,住在家里筹备婚礼,又逢大哥贺邈和前妻闹分居,也搬回了父母家,因此贺父贺母让贺循回家里别墅住,正好一家人团聚。贺循笑说不愿,家里人来人往,哥哥姐姐成日吵闹拌嘴,他更愿搬去公寓独自生活,自己随心所欲。独立,意味他对自己的生活有完全的控制欲。 失明,意味着把他要把生活的控制权交给他人。贺循并不愿意。 吃饭——即便看不见,盘中具体食物可以凭借固定食谱预知,或者闻到气味,再不济伸手去触,以确保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什么。 在最开始的时候,吃饭也要学习,和两岁的奕欢奕乐一起学着用勺子,洁净和尊严并不能同时存在,捞不起的食物,送不到嘴的位置,蹭在脸颊的饭粒,洒落衣服的汤汁,掉在桌面的残渣,渐渐过度到现在可以握住筷子,娴熟坦然地进食。 虾仁豆腐不是非吃不可,只是这几年除了看病治疗外,所有的精力都在摸索着学习走路、穿衣、吃饭,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有的时候,做不到的依旧做不到。 “抱歉。”黎可咧开唇角陪笑,把餐勺放在他手边,“刚才忙忘了。” “没关系。”贺循双手平摊在餐桌,骨节分明的手,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指尖沾着油汤和番茄酱,那是筷子挟不住用手协助的痕迹,他面无表情,低沉的语气甚至比冷淡还要低一个温度,“下次不要忘记。” 她淡淡瞟他一眼,又把嘴闭上。 关春梅别的话对不对还有待考量,但黎可伺候不了人这件事,还真说对了。 这工作其实有点儿腻烦。 黎可对做饭没什么兴趣,纯粹满足生存需要,现在每天一日三餐,身上都飘着一股油烟味。她做番茄炒蛋、可乐鸡翅、红烧排骨这些家常菜味道很好,做费事费力的硬菜还缺点火候,最讨厌做的菜是茭白炒三丝,可这菜谱老爱让她切丝,莴笋丝土豆丝黄瓜丝藕丝,回回切得黎可火冒三丈。 家里无聊得要命,黎可每天足不出户,除了做饭就是洗衣服打扫卫生,成天沾一身灰,穿什么衣服都是白搭,门铃永远只有送货员摁响,其他访客就是定期来修剪花园的园丁和全屋深度清洁的家政工,哦,对了,那个园丁来过一次,还是个哑巴。 一整天没人聊天说话,黎可撑着脑袋坐在院子里看花,把口香糖吹得啪啪响,只有lucky摇着尾巴从楼梯上下来,咧着嘴筒子对她笑。 “他怎么都不带你出门?”黎可挠挠lucky的下巴,“导盲犬不就是出门用的吗?你不觉得无聊哦?” lucky眯起眼,仰起脑袋任她挠痒。 “这也太浪费生命了。”黎可把lucky拖进怀里,找湿巾给它擦脸,又去找梳子要梳毛,嘀咕,“陶渊明隐居都没这么画地为牢。” 腻烦归腻烦,怎奈人家付钱爽快。 月底最后一天是发薪日,黎可正好赶上,虽然上班时间并不长,但曹小姐发的工资比预料中的多,直接按月工资的比例给她折算,为了补偿每周单休的辛苦,另外还给了几天的带薪休假和所有节假日的三倍工资。 她心甘情愿为钱卖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LIKE 埃及棉的格纹床品,晾在露台的衣绳上被风高高扬起,短绒毛的宠物地毯半干不湿搭在栏杆,轻轻滴下晶莹水滴,蔷薇花架下趴着大黄狗,狗嘴里咬着个毛绒玩具,男人沐浴着春日暖阳,旁侧花枝挨蹭手臂,抬起手指轻柔抚摸娇嫩花瓣。 蓝天白云,春光明媚,岁月静好。 只有黎可扑过去揪住床单一角,从围裙兜里掏出几个晾衣夹,把差点随风越狱的床单摁在衣绳上。 她一整个上午洗衣晾被收拾卫生,忙得脚不沾地,扶着栏杆喘口气,目光扫过楼下,努嘴吹开鬓角的汗湿碎发,抬手拢拢头发,鲨鱼夹胡乱一挽,趿着拖鞋转身走进屋里。 “lucky。”毛绒绒的狗尾巴扫过裤腿,贺循拍拍身畔的小狗,轻声命令,“不去。” lucky喜欢亲近人,正想去露台找黎可,被主人一制止,又低下脑袋趴回去。 今天天气极佳,气温直逼初夏,黎可忙得一刻不歇,做饭的时候把厨房炒得叮当响,她自己浑然不觉,拧开水池哗啦啦的流水都是不耐烦,等贺循从花园迈步进来,黎可眼一睃,笑声殷勤:“贺先生,今天天气真好,气温升了不少。” 两人已经相处了一些日子,算不上陌生,更算不上熟悉,共处一室能客气说上两句话。 “是。”他缓步走来,先挽袖洗手,“您辛苦了。” “不辛苦。”她呵呵笑两声,谄媚的语气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敷衍,“像您这样的好雇主,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每天开心得不得了,做梦都要笑醒,哪里有半点辛苦。” 贺循对这种奉承毫无反应,低头揉搓指尖泡沫,任由厨房兵荒马乱,语气沉静,“黎姐,锅糊了。” “啊??” 黎可瞬间破音,扭头“哎哟”了一声,忙不迭转身去掀锅,锅里正在大火收汁,发黑的酱汁咕嘟破裂,泛起淡淡焦香,她手忙脚乱挥铲,叮铃当啷的,“靠,我的肉酱。” 贺循极轻微地敛眉,但也只是一瞬的情绪,而后迈步去了客厅。 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从花园进来后,又呆在客厅,在橱柜前站着,伸手去摸上面每个格层摆放的装饰品。 隔一会吃饭,锅里那份香菇肉酱分成了两份,上面那层端去了客厅,下面粘锅那层搁在了岛台。贺循什么也不知道,却总能精准开口,“既然做坏了,可以直接扔掉,不用再吃。” 黎可不讲究那些,更懒得重做,爽快挥手:“不碍事,糊得不厉害,您这份是好的,一点怪味都吃不出来。”她学关春梅的口吻手拿把掐,“您别笑话啊,小时候家里穷,连肉都难得吃几回,平时我在家也节省惯了,年纪大了最不见得浪费东西。再说了,这肉酱还能吃,有点糊味吃起来更香。” “您注意身体。” “贺先生,您人真好。”她嘻嘻笑道,“您年纪轻、素质高,做错事也不骂人。不像别的雇主,因为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不把我们保姆当人看,我能遇见您真是好运气……” 贺循垂着眼,握起了筷子。 黎可适当闭嘴,悄悄觑一眼,挑了挑眉,开始吃饭。 别的不提,黎可实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类型,要是唠起家长里短来也无人能敌。贺循冷淡寡言,那张英俊平静的脸似乎对一切都漠然处之,谁也不能惊扰他半分。 黎可在这里已经待了些时日,偌大的家里,她和贺循寥寥数面又寥寥数句,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曹小姐不在本地,只是远程为贺循处理事务。 没有领导,没有考核,更没有监管。 仔细想想……似乎就这样也挺不错的。 家务是个极富弹性的词。 一日三餐是入口的东西,洗切炒炖都费时间,这个没法偷懒。 碗筷水杯放进洗碗机,清理咖啡机和厨房台面水槽,桌上的面巾纸盒摆摆正,地板交给扫地机器人,家具和角落的灰尘就看谁眼神更好,电视茶几沙发放着就是摆设,眼里看不见的都不算活儿。 度过了新手谨慎期,所有打工人开始进入犯懒摸鱼的自洽阶段——上班不到一个月,黎可学会了睡回笼觉。 她每天争分夺秒地过来上班,自己的早饭也懒得吃,一开始趴在厨房岛台补觉,后来嫌不舒服,直接窝进了沙发,睡醒后再起来收拾家务,准备午饭,下午紧赶着把一天的事情干完,等到五点半,把做好的狗饭和人饭摆在餐桌后就拍拍手下班。 虽然家里一日三餐都是她料理,但黎可没那么爱吃正餐——主人口味清淡又讲究营养,再高级的食材都不如回家路上买份酸辣粉解馋。 lucky摇着尾巴送黎可出门,再乐颠颠地摇着尾巴上楼去找贺循。 傍晚六点,贺循准时从二楼走下来,先去岛台洗手,再打开冰箱。 贺循的晚餐很简单,半份煎牛排和一点蔬菜沙拉,失明以后他的运动量急遽减少,同时降低的还有食量,晚餐剩余的食材都在lucky碗里。 作为大型犬,lucky每天早晚各喂食一顿,早上狗粮,晚上新鲜食材,导盲犬平时不会喂额外的零食,偶尔给一点零食用于训练奖励用。 “没有橙汁了。” 手指在冰箱里摸索,贺循能清晰知道lucky在旁边狂摇尾巴的期待和兴奋,只是皱起眉,对它再重复一遍,“没有橙汁。” 贺循不爱喝橙汁,但每周的送货清单里会有几瓶鲜橙汁,lucky最爱喝的牌子和口感,它的专属。对于一只不爱喝水但酷爱喝橙汁的小狗而言,早餐的磨牙肉干和晚餐的橙汁就是每天的luckytime。 lucky狂喜的脑袋迷惑地歪了歪,还在理解主人说的“没有”,前爪搭上冰箱门,脑袋企图拱进冰箱里一探究竟。 “没有。” 冰箱里所有的隔层都摸索了一遍,家里所有东西都有固定摆放位置,冰箱里有专门的饮料层,有苏打水和其他几种饮料,就是没有lucky的橙汁。 贺循平静说:“被人喝掉了。” lucky不敢置信地冲贺循“汪”了声,急得甩头哼哼转了两圈。 “抱歉。”他低头跟它说话,“我忽略了。” 家里的食物并不会大量囤积,一来过量容易造成混乱,二来贺循很难知道保质期,所有东西都是根据习惯定量定期采购,他并没有吝啬到不许保姆吃家里的东西,冰箱里的食物都可以随意取用,只是没想“她”也酷爱这个橙汁。 贺循直觉为脑海里的这个字打上了一对引号,她,新来的保姆大姐,中年女性,至今仍是一张模糊的面孔,只有声调清晰。而lucky从主人的表情和语气中确定了残酷事实,耷拉着脑袋开始哼哼唧唧。 “待会带你出门买。”贺循拍拍它,“先去吃饭,lucky。” 并非黎可想象中的画地为牢,这个家对视障人士而言足够大且安全的空间,贺循也会带着lucky出门,去散步,在失眠的夜晚。 瞎子的世界永远都是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夜晚和白天并无任何区别,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光感,永远的黑暗,而夜晚除了黑暗之外,还有宁静。 没有行人和车辆的喧嚣,绝大部分噪音都已蛰伏,能听见巷子里穿行的风声,还有盲杖敲击地面的清脆和小狗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偶尔有路人擦肩而过,也只是好奇打量一眼或嘀咕几句后匆匆离去。 贺循带着lucky去最近的便利店。 便利店的夜班店员总是同一位女性,声音轻柔羞怯,贺循猜她应该有一双很年轻、会闪躲的眼睛,也许是会被便利店其他店员欺负的性格,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会在收银台翻动书页,似乎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学生,后来两人交谈过几句,这位叫小余的店员是个兼职的大学生。 他推开玻璃门,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只是会绕过货架,直接寻求帮忙:“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拿包烟,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罐啤酒?” 小余很少见这种年轻男人,身姿修长挺拔,衣着温文尔雅,牵着一条导盲犬,眼睛漆黑,声音冷清,只在深夜出现,每次来都是买烟和酒。 今天还多买了几瓶橙汁。 贺循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带着lucky去河边散步。 白塔坊都是旧巷子,这里有座明朝白塔,两条老街,几幢民国时期的建筑,还有流水蜿蜒而过,记忆里白塔绿树红墙映衬,静谧幽美多过于烟火气,这些年政府注重文化传承,有意要把白塔坊往历史文化街区发展,如今也热闹了不少。 贺循小时候在这条河里捞过鱼虾,记得那时河边都是浅滩和乱石子,听说如今已被修整成沿河绿地,两岸树木都挂了氛围灯,成了市民休闲之所,而河对岸有个白塔小学,那边是更热闹的城区。 贺循八岁被父母送到潞白市。 那时候家里生意扩张,父母实在忙碌,贺邈贺菲正值十四五岁的青春期,家里被他俩搞得鸡飞狗跳,贺父贺母焦头烂耳,索性把贺循送去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外公外婆已经退休多年,每天伺弄花草,家里清净,小孙子的到来让二老格外高兴。 贺循记得自己转学进白塔小学,外公领着他走进学校,笑容可掬地跟他讲白塔小学的历史,他的外公是白塔小学的第一任校长,校史陈列室至今还挂着外公的照片,也算是桃李满天下,后来他升学念初中,班主任也是外公的得意门生,至今还记得贺循的名字。 外婆是退休的银行职员,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将贺循养高,她年轻时最得意的是自己练就的一手算盘,即便后来银行都升级成了计算机,还念着要把算盘传给贺循,每天坐在蔷薇花架下教贺循珠算。 一晃六年过去,哥哥姐姐出国念书,贺循又重回父母身边。外公外婆对他万分疼爱,天天挂念,贺母索性每年将两位老人接到身边小住几月,后来二老去世,几乎将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贺循,包括白塔坊的房子。 lucky在旁边吧嗒吧嗒地喝橙汁,贺循拧开啤酒罐,轻轻碰了下橙汁瓶,再摸起打火机,低头拢着点一支烟,火焰热烫,淡淡的烟草味被夜风吹散,他把烟夹在指尖,轻吸两口。 二十四岁之前的贺循除了加班熬夜外,生活健康自律,每天运动健身,烟酒不沾。而如今即便想要沾染什么坏习惯也很难,能做的事情太少,感兴趣的东西也太少。 他倚着河堤的栏杆,静静地抽完一支烟,将烟头扔进啤酒罐熄灭,等lucky将橙汁舔完,再将所有东西的都扔进了垃圾桶,最后牵着lucky回家。 睡一觉起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黎可睡觉时看了下时间,心想:糟糕,这都第二天了。 她朋友圈人数众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兼而有之,一方面得益于这些年频繁换工作攒下来的人脉交际,虽然绝大部分都是泛泛之交和别有居心,但偶尔也能找到一些实诚朋友,另一方面,她为人随性爽快,性格从不扭捏做作,只要愿意,是一挥手就能呼朋唤友的那种人。 周末没什么空闲,平常晚上就跟朋友约着聚聚,享受人气沸腾的夜生活。 有朋友过生日,订了ktv包厢和生日蛋糕,黎可去捧场凑个热闹。 她唱歌尤其好听,实打实的歌房麦霸,流行歌曲没有哪首她不熟的,当年念书时候的精力全都花在听歌抄歌词本上了,ktv唱一个晚上嗓子都不带哑,整个包厢的人都能给她鼓掌。 吃完蛋糕散场回家,黎可路过烧烤摊,顺手买了烧烤和啤酒,哪想到家后关春梅和小欧都睡了,她一时没闲住,就着啤酒烧烤看了几集电视剧才洗澡睡觉。 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早上关春梅气得来砸门——平时黎可的闹钟都定在了六点半,今天她怕自己睡死过去,把闹钟提前到了六点,铃声响了十几遍,没把黎可吵醒,倒是把隔壁的关春梅给闹起来了。 黎可没精打采地出门,垂头丧气地上班,困眼蒙眬地煎坏了好几片培根,最后打着哈欠目送贺循上楼,紧接着放下手中的东西,径直扑在沙发补觉。 别的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睡眠质量极好。 贺循从书房出来,喊了两声“黎姐”,而后面对一片寂静和清浅呼吸,沉默片刻,最后低头跟甩着尾巴的lucky说:“去。” 黎可是被lucky湿润的鼻子拱在手背给弄醒的。 她吓了一跳,朦朦胧胧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先揉了揉眼睛,再听见男人毫无波澜的冷淡音调:“黎姐。” 抬头。贺循站在楼梯上,扶着栏杆望着她的方向,毫无波动的脸,线条清晰的五官面对着她,撩起的漆黑眼帘似乎有无可遁形的直视。 即便他极少抬起眼睛,黎可也总会在这种莫名的直视中微微有点慌神,“贺……”她清清喉咙,满面笑容地站起来,“贺先生,您喊我?” “麻烦帮我找一个东西。”贺循转身。 黎可忙不迭上楼,跟着他去了书房。 书房大亮,所有灯都被打开,亮度对比以前让人极不适应,黎可眯了眯眼,贺循走进去,淡声说道:“我不小心掉了一枚硬币在地上,麻烦帮我找一下。” 他很难摸到掉落的小物品。 黎可低头:“您记得掉哪儿吗?” 书桌有个打开的铁盒,贺循推开椅子:“大概在书桌左侧的方向,硬币滚了几下。” 黎可蹲下去看,书桌底下没有东西,周边一圈的地板也没有,再往左边去就是屏风和沙发,她大大咧咧的,膝盖往地上一磕,一点点挪过去找,最后在屏风底座旁看见一枚金色圆片,伸手一摸,笑道:“找到了。” 除了硬币之外,还有地板上的一点灰。 她下意识把硬币递给贺循,半路又收回手,把硬币在衣服上蹭了蹭,眼风一扬,看他毫无察觉,又笑道:“要不您伸下手?我把硬币放您手里。” 贺循极轻地敛了下眉,而后伸出手,打开手掌。她走过来,把沉甸甸的硬币落在他手心,陪着笑:“您收集的纪念币吗?真好看,我看这还是十几年前的纪念币,挺有意义的。” “我外婆以前的收藏品。”贺循把纪念币放回盒子,转身把盒子放回书架高处。 “呵呵。”黎可硬笑两声,夸人,“您的家里人的爱好都很高雅,很有文化底蕴。” 贺循再转身回来,抬起修长手指,摩挲指尖的姿势似乎有灰尘飘落,声调四平八稳,“您忙。” 这是让她出去的意思。 黎可讪笑着,想着是不是说点什么:“那个,贺先生……” 他摸着椅子坐下,低着头,浓郁的黑睫掩着冷淡话语:“身体比工作要紧,要是太辛苦,您或许应该考虑换个稍微轻松点的工作。” 很多细节不提,午饭至下午两点,这份工作给保姆预留了足够的休息时间,雇主付出合适的薪水,也要求受雇人能满足对应的能力。贺循是瞎子,不是傻子,而瞎子最讨厌别人的蒙骗。 “也不是……” 黎可咬了咬唇瓣,认真坦白,“贺先生……刚才真不好意思,不小心打了个盹。” 她皱起眉,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烦闷,“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家里出了些事,我这一整天心里都是乱糟糟的……”哽咽了两下,黎可把眼角的眼泪擦了擦,又强颜欢笑,“不好意思……我也不应该在您面前说这些,我们这种人……日子熬熬就过去了。” 贺循依旧沉默而冷淡:“您先去忙。” 黎可垂头丧气“嗯”了声:“您有事喊我,我去打扫房间。”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人已经走了,有脚步声下楼,而后是吸尘器的声响,贺循停下手机读屏,低头问:“你喜欢她?” lucky咧开嘴筒子,摇起了尾巴——狗狗也有天然的直觉,会喜欢那些亲近它们的人,黎可每天都会都给它擦脸梳毛,会揉它的脑袋和脸,但之前家里来的那些人,就有人不愿意碰它。 “她很油滑。” 似乎是一个语气市侩的中年大姐,像是路边会缺斤少两的小摊小贩,但这种感觉并不真确。优点是她真的很不多嘴,对他和他的眼睛从不感兴趣,虽然爱偷懒但也很机灵,家里细节很少出错,手脚也很干净,至少比之前那位每天下班偷偷往包里塞东西的保姆强。 黎可在楼下打扫卫生。 她手里拿着块抹布擦灰,把橱柜家具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 柜子的最上层有一张老式的相框,那是家里的全家福照片,画面中间站着个白衣黑裤的少年,清秀柔和的面孔和翘起微笑的薄唇,一双清明熠亮的眼睛盯着镜头,气质阳光清爽,又有少年的清高傲气。 黎可冷哼一声,脏抹布用力擦过他的脸,撇了撇嘴,重重地把相框竖回原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LIKE 黎可老实了几天。 看在钱的份上,她暂时还不想丢掉这份工作,毕竟好工作难找,有钱大方还瞎的老板更是凤毛麟角。 如果她知道贺循对她的评价是“油滑”,会觉得这是件很侮辱人的事。毕竟她从小没正儿八经念书,但演技打磨得炉火纯青,后来几天在贺循面前呈现出心事重重和情绪低落的状态,让人充分相信她的偷懒只是个事出有因的意外。 雇主并不在乎保姆到底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家里会呼吸的工具人而已,他们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得到想要的服务,还有,最厌恶以下犯上的欺骗。 黎可埋头干活,因为心虚或者佯装心绪烦闷,家里反倒少了很多叮铃啷当的声响,另外她终于把那本工作手册精读了一遍,似乎领悟到了一些精髓。 有些事情只要她愿意费心去做,就能做得很好。 比如她重新整理了一遍家,房子很大,有些日用品的囤货多又精细,虽然东西都有规定的放置位置,但经手了那么多保姆,难免有凌乱的地方,黎可扔掉了柜子角落的过期食品,以一种强迫症极度舒适的方式摆放物品并设定了最方便的拿取方式。 在家里每个水池旁都放了洗手液和擦手纸巾,在触屏式的消毒机按键上贴立体贴纸,把驱蚊灯挪到蔷薇花架下。 她自愿无偿加班到傍晚六点,下班时礼貌跟雇主打招呼:“贺先生,我先走了,桌子上有刚煮出来的鲜虾小馄饨,您趁热吃啊。” “谢谢。”嗓音依然冷清。 这几天贺循没找她的麻烦,也没有提起要辞退她的话,只是依旧摆着那副冷清如雪面孔,寡漠生疏,像个不怎么移动,也不怎么存在的静音制冷空调。 如果说贺循有坏脾气的话,那他极少的怒气显露在微波炉里遗忘的加热菜,橱柜里摸不到的急需物品,脚下突然绊倒的障碍物,还有仗着他眼瞎的阳奉阴违。 失明之后,他人的讨好都浮于水面,只是……椅子拉开的距离恰好方便直接坐下用餐,打开手指就能触碰的碗筷完全是他的习惯距离,还有餐桌上新添的擦手消毒毛巾。 这个保姆有一双冷静旁观的眼睛,谄媚市侩的语气,偷懒耍滑的性格,这种糅合起来的怪异面孔让贺循犹豫了一下。 . 黎可的勤勉也淋漓尽致地撒在了lucky身上。 lucky很少洗澡,但每天都要梳毛。这件事以前都是贺循亲手做,很少假手于人,后来黎可来上班,她纯粹是闲得无聊再加玩狗有趣,每天抓着lucky就要好好揉一顿,梳毛这件事就默默地转移到了黎可手里。 怪不得lucky喜欢她,小狗本就喜欢亲近人,何况还是个香香软软的大姐姐。 香,真香——做完饭黎可身上会沾着厨房煮菜的味道,偶尔还有汤汁油点溅在围裙,lucky喜欢在这个时候扎进她怀里狂吸气味。 黎可找了个时间,把lucky的那些狗狗玩具全扔进专用洗衣机,消毒清洗,最后一个个挂在晾衣绳上晾干。 lucky趴在黎可面前,眉毛皱起,忧心忡忡地看它最爱的粉色毛绒小兔被黎可绑架,用乱七八糟的针脚把兔耳朵缝起来。 “你这什么表情?”黎可伸手弹弹小狗脑门,“放心好了,我肯定会把小兔子补好,跟新的一样。” lucky把爪子搭在她膝盖,鼻尖拱拱她手里的毛绒小兔。 黎可再费力扎几针,最后终于收线,拎起兔子耳朵,给眼神亮晶晶的小狗看:“怎么样?” 小狗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嘴筒子突然一关,收回了吐出的舌头。 她自己也看了几眼,抿着唇,眼珠子咕噜转,莫名有点心虚,半晌悄声跟lucky讲,“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干过几次针线活,很辛苦的,这只兔子毛太厚了,不太好缝……而且呢,工作手册上可没说要给小狗补玩具,我喜欢你才有这种特殊待遇,要懂得感恩哦……” 黎可茶里茶气地搂着lucky洗脑,听见身后的动静才扭头,喊了声“贺先生”,赶忙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狗毛。 “lucky。” 男人语气清淡,召唤自己的导盲犬。 导盲犬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会陪在主人身边,陪伴、玩耍或者撒娇,呆在花园、卧室、书房或者一起外出。但现在lucky养成了习惯,听见外面的动静会出去看看,时不时自己出去找别人玩一会。 它离开的时间太长,贺循会出来找。 女人的轻笑和低语,不是那种清柔娇丽的年轻嗓音,有些发懒散漫、老道又略不正经的调子,像诱拐无知幼童的人贩子,跟在他面前说话的音色不一样,是种微妙又多变的腔调。 主人毕竟是主人,贺循一召唤,lucky立即摇着尾巴跑到他脚边。 贺循伸手揉揉它的脑袋。 “贺先生。”她语气带点有意为之的心虚,“其他活我都干完了,正在给lucky补它的玩具。” “麻烦您。”这人把礼貌疏离的语气运用到极致,“以后这种活可以拿到外面店里去做。你跟曹小姐说,每个月可以预支一笔额外开支。” “没事,举手之劳嘛。”她陪笑。 天气晴好,露台的风让人心情愉快,贺循带着lucky去蔷薇花架下玩,黎可跟在他身后,有点献殷勤的意思:“上次园丁来除草,我跟他比划了半天,原来花园里的花没有打药,早上我摘了几朵玫瑰花煮花茶,端给您尝尝吧。” 贺循脚步顿了顿,没有拒绝她的刻意殷勤。 院子里的花都是贺循外婆种的,红色的美人蕉可以摘下吸食花蜜,墙角的石榴树是贺循来的那年栽的,月季花插瓶放在餐桌欣赏,每年外婆都会用花园的鲜花泡茶和做糕点。 花红柳绿,姹紫嫣红,有人坐在蔷薇花下,等着保姆把花茶端到他手里,小狗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在地上打滚。世人的幸福大抵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有人痛苦自己失去了光明,还有人腹谤他已经那么有钱,还住在保姆伺候的老洋房里。 如果两个人的世界能交流的话,那应该是对牛弹琴。 但……总有意外会发生。 寂静的墙内世界,大门的门铃声突然响起,送货员送过来一个包裹。 短短时间,黎可已经和常来的送货员混得滚瓜烂熟,送货员知道一点点这家的情况,之前有次问过黎可怎么这么年轻,黎可乜他一眼,眼波潋滟,递了包烟过去,“辛苦您了。”又笑眯眯道,“别打听,我家老板脾气怪,最烦人背后多嘴,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包裹的外包装像是从国外寄来的东西。 她跟贺循说有东西寄过来,贺循让她别动,自己从书房出来拆包裹,黎可正在厨房收拾,放下手头的活儿,很有眼力劲地找出裁纸刀递过去。 应该是什么重要东西,她看贺循一层层把东西剥出来,拆开花花绿绿的卡通纸和包装盒,最后取出来两个东西,看样子是玩具,一个八音盒,一把玩具宝剑。 东西已经拿出来了,黎可蹲着收拾地上的泡沫纸。 贺循坐着,很平和地垂着漆黑眉眼,手指仔细抚摸着两件礼物。 小孩子都爱惊喜,奕欢和奕乐每隔几日就要问他有没有收到礼物,期待小舅舅收到自己礼物的开心。 奕欢奕乐是龙凤胎,他俩出生的时候贺循才二十三岁,那时候贺菲怀孕,因为是双胎,情绪和身体状态都很不稳定,姐夫谭珧出差,好多次产检是贺循陪同去的医院。 孩子出生时,贺循在病房手忙脚乱地抱着两个小婴儿,看他姐姐姐夫抱在一起秀恩爱,后来他也隔三差五去月子中心和贺菲家探望两个小婴儿。 再后来他意外失明,贺菲带着儿女搬回父母家,把两个咿呀学语的小家伙硬塞进了贺循房间,那时候他不死不活,困在黑暗里的一个小时比一天都漫长,是奕欢奕乐一声声地喊起他,两个小家伙带来的喧闹和快乐,陪着贺循度过了最痛苦的时光。 贺循很爱这两个小孩。 黎可把散落在地上的泡沫和包装盒扔进纸箱,看贺循摸着礼物出神,笑道:“是小女孩和小男孩送给您的礼物吧。” 他惯常冷漠,这时候很意外地轻轻嗯了声,神色柔和俊雅。 她看他指尖缓慢地划过那个八音盒,多看了两眼,想了想,开口跟他说话:“是一个旋转木马的八音盒。” “你手指捧着的底座,是亮晶晶金灿灿的舞台,像王子和公主晚宴跳舞的那种风格,舞台边缘那圈是缠绕的紫色带金粉的玫瑰花枝叶,上面是个水晶球,现在有彩色的亮粉在往下飘。嗯……中间的旋转木马有透明的玻璃立柱,浅蓝和淡绿相间的花边顶盖,金色的圆弧尖顶像童话城堡的屋顶,四匹白马穿在银杆上,分别坐着穿水晶鞋的灰姑娘,捧着红苹果的白雪公主,还有黄色公主裙的贝儿公主和红头发鱼尾巴的小美人鱼。” 她说得很仔细。 贺循通常会用手机相机识别物品,而后听图片转化的语音描述,大概能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有人在耳边描述,脑海里有了更生动的画面。 他轻轻拧了下玻璃球。 有悦耳动听的音乐流淌而出,彩灯的光亮经由玻璃立柱的折射笼罩了整个水晶球,和纷纷洒洒的亮粉交织在一起,像童话的梦境。 黎可眼睛发亮,轻轻“哇哦”了一下,她也喜欢漂亮东西,笑着跟贺循说:“很好看,深深浅浅的紫色蓝色和黄色的光线在底座上闪动,折射在玻璃立柱和水晶球上,亮粉像雪一样飞起来,像梦幻的童话世界,小女孩的美梦,还有,嗯……湖水上方彩虹和夕阳映在眼里的样子。” 贺循沉默了半响,闭着眼睛,而后轻声开口:“谢谢……” 黎可的注意力已经被另一个玩具吸引:“这个剑……看起来像是海盗会喜欢的那种。” 她凑近了一点,“黑色蛇纹的剑柄,剑柄顶端是金色的金属圆球,圆球看起来很亮,护手上镶着一颗菱形的蓝宝石,下面是银白色的金属剑身,靠近剑柄的地方有个骷髅头,骷髅头背后架着两把刀。” “您要不要按一下那个蓝宝石?”黎可专心研究玩具,“这个剑柄的样子里面应该有设置什么开关……这个蓝宝石好显眼,您的手指往前摸五厘米就是。” 贺循摸到了那个塑料蓝宝石,不过毫无反应,黎可嘀咕了一句怎么没反应,撑着下巴认真琢磨起来,过一会“啧”了声,“要不您摸摸剑柄顶端的那个圆球?” 贺循伸手——圆球是往下摁的。 玩具宝剑突然在手里闪出白色亮光,毫无动静的几秒之后,突然有了哔哔哔的挥剑声,紧接着是海底怪兽的挣扎和呐喊。 两个人都被这莫名其妙的音效唬了下,黎可笑起来:“我猜送您宝剑的小男孩只有五六岁。” 她兴致勃勃地说起:“我儿子五六岁的时候也喜欢这种宝剑,以前我送过他一把,他喜欢抱着剑睡觉。后来宝剑从床上掉下去坏了,他偷偷掉了好多眼泪,我再给他买别的剑也不肯要了。” 共处同个屋檐月余,她还是第一次提及私事。 不过是突然的兴致,黎可自己也没料会说这些,很快把话题撇过,“两个小朋友把最心爱的东西都送给您。”她撑着下巴说话,“他们应该很喜欢您吧。” 语调真诚,没有半点谄媚和献殷勤的姿态。 贺循指尖抚摸着玩具,雪山冷清的脸上有了春水般的温和神态,语气清淡:“是我的侄子侄女,今年才五岁。” 她站起身,抱着大大的纸箱,是当妈的口吻:“肯定是非常可爱的小孩。” 黎可把纸箱扔到花园的垃圾桶里。 扔完垃圾再折身回屋,贺循已经把玩具放在了桌上,而他在岛台前洗手。 雇主多少有点洁癖的毛病,做每件事的前后都要洗手。黎可自认为贴心,去抽屉里拿湿巾:“贺先生,我把这两个玩具用消毒纸巾擦一下吧。” 贺循听着她的脚步和动作。 他很认真地洗完手,抽一张纸巾把手擦干,而后抬起头,对着黎可的方向,剑眉舒展,语气有种莫名的沉静和笃定,慢条斯理说:“黎姐,你的语气和阅历都很年轻。” 黎可的手突然顿住。 她脑子里闪了下电,直觉抬头看人,还在思考自己哪里露馅,呼吸已经轻抽了口气,对着那张温和冷淡的脸,讪讪陪笑:“是,是吗?” 贺循看着她——虚张声势的眼神有种洞悉的尖锐,身高和气息都是居高临下的压迫。 再漠不关心的相处也有那种直觉上的怪异。 黎可沉默片刻,轻轻喘了口气,睫毛闪了闪,似乎在躲闪他的视线,又紧紧地抿住了唇,最后不得不承认:“那个……贺先生……”她嗓音渐低,开始心虚,“有些事……我的确骗了您。” “抱歉……”她迎着他空洞漆黑的目光,局促又沉闷地呼了一口气,“那个……我报给您的年龄不太准。” 贺循面色冷淡:“嗯?” “我其实没那么大岁数。”黎可硬着头皮,嗫嚅道,“真实年龄虚报了几岁……我跟曹小姐说四十四岁,其实是四舍五入……” 她做贼心虚,手心发汗,语气渐低:“实际上,我今年虚岁四十……” 她吞吞吐吐解释,贺循皱起眉棱:“然后呢?” “然后,我周岁——”黎可破釜沉舟,坦白从宽,直面雇主。 “三十八岁!” “您知道的。”黎可急了,脱口而出,“现在工作不好找,我也不是故意要骗您。就是我这个年纪实在尴尬,外面那些光鲜点的工作基本都只招三十五岁以下,我这个年龄又太老了。要是去找阿姨保洁这些,他们又嫌三十多岁太年轻,觉得不稳定、不稳重。” 她急急咽了口气,赶着解释,先要把何胜洗白,“那天我去劳务公司找工作,正好碰见那个叫何胜的小伙子说要找保姆,他跟经理说话,我就在旁边填表,听见说工资挺高,就是年龄不要太年轻,我想我其他要求都符合,就是年轻了几岁……我就……我就鬼迷心窍,在求职表上把我生日年份的那个‘7’改成了“1”,虚报了六岁。” “主要是我模样也不太好看,那几天还生着病,头上不少白头发,多报几岁也看不太出来,那个小伙子问了我好些话,又说急着要人,问我要身份证看,我当时候就一心想着找工作赚钱……骗他说身份证丢了,又套了些近乎……结果他信了,就说让我来试试,没想就这么侥幸进来了。” “我也是没办法。我自己一个人养儿子,没别人帮忙,很多工作做不了,日子不好过,就想找个工资高些的活儿养家糊口。” 她语气失落又焦虑,忧心忡忡:“贺先生,我不是坏人……以前我也是在外面正经上班的,后来出了事才带着孩子回老家生活……“ 话说起来也忍不住心酸,几乎要哽咽了,“后来我怕这事露馅,只能装老成些,不敢在您面前好好说话……您要是不信,可以让曹小姐去公安局查,或者把那个姓何的小伙子喊过来问,我家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我不怕的。” 她的反应很真实——急促又心虚的呼吸,颤抖的嗓音,心酸的语气,如果贺循能看见,还能见到她发抖的肩膀和紧紧揪住湿巾的手指。 贺循皱起的眉并不阴沉冷酷。 事情逻辑能够自洽,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一个洗衣做饭的保姆,当然也谈不上苛责或者计较。 何况,他认为她的工作做的还算合格。 . 黎可成功刷新了自己的新身份。 女,三十八岁,不算年轻也不老的年龄,为工作发愁又疲于生活的单亲妈妈,有些市侩的小毛病,阴差阳错之下当了某个人的保姆。 黎可如释重负又感激涕零地下班,关上那扇暗红色大门的同时——脸垮了下来。 她脚步略重,皱起眉,咬着唇,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了每个月八千块的工资卖惨? 区区八千块而已。 这有什么意思。 累得要命。她心想,不如早点走人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LIKE 餐桌摆满了菜,荤的素的,鸡鸭鱼肉,关春梅挟了块排骨:“使劲吃。” 黎可挟过去一只虾:“努力吃。” 小欧嘴里嚼着,呆滞地看着冒尖的碗,晃脑袋:“我真的吃不下了。” 关春梅板着脸:“少吃饭,多吃菜,小孩子哪里知道饥饱。” 黎可鹦鹉学舌,惟妙惟肖:“小孩肚子是乾坤袋,吃什么长什么,睡一觉起来就空了。” 关春梅眼睛一瞪,反捏着筷子抽黎可胳膊:“这么大人了学什么话?没一点正经,你也吃,不吃完不许下桌。” 黎可被筷子抽得吃痛,也唉声叹气:“我吃饱了。” “今天晚上要把这些菜吃完,不然只能丢下去喂狗。”关春梅忿忿道,“这破冰箱,好端端的又不制冷。白天找了个人来修,说要八百块,什么都没干,就知道狮子大开口,八百块,他怎么不去抢。” “八百块就八百块。”黎可啃排骨,“能修好就行,花八百块总比撑死强。” 关春梅筷子敲敲碗沿,一肚子火:“修什么修,这冰箱多少年了,卖了也不值五十,塞点东西就满。有这八百块钱还不如换个新的。” “那就换个新的,早该换了。” “一个冰箱好几千块,哪来的钱?你说换就换,什么东西都是坏了就换,坏了就扔。”人老了就开始抠搜,这舍不得那没必要,“你有空去问问,有没有便宜点的能修的,我看一百块钱差不多,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黎可忍不了:“不花你的。我出钱,换个新的行了吧。” “你出钱?” “对。”黎可猛点头,“我出钱!” 关春梅筷子一撂,旋即变脸,语气渐缓:“那你俩别吃了,电器城晚上九点才关门,赶紧去看看冰箱,厨房水槽里还放着只鸭子,明天送货还来得及。” 黎可手里的筷子被夺走,一大一小刚吃撑,站在“哐当”关上的家门前大眼瞪小眼。 “你外婆真抠门。”黎可啼笑皆非,揽着小欧的肩膀,“走,咱们买冰箱去。” 小欧替外婆辩解:“外婆穷。” “她才不穷呢。”黎可嗤笑。 她知道她妈手里有不少钱。 所谓财不外露,关春梅性格火爆又锱铢必较,早年在国企厂里上班,单位效益不好,她一次性拿钱买断了工龄,后来单位改制又活了,她带着一帮人去厂里闹复工,早早把退休办了下来,期间黎可的外公得了老年痴呆,关春梅接手照顾老人,老父亲死后她跟兄弟姐妹争遗产,闹得恩断义绝把存折抢到了手。这些年她把麻将当主业干,绝不做亏本生意,每天打麻将也能挣点,就是抠门又爱哭穷,钱捂在手里不舍得花,留着养老用。 黎可买了个双开门冰箱,约好第二天送货,早上叮嘱了关春梅几句,自己出门去上班。 走在去白塔坊的路上,她辞职的念头又淡了一点。 这件事情已经想了好几天——工作并非做不下去,环境也不算恶劣,只是她突然对这事失去了兴趣,有点意兴阑珊的感觉,很没劲。 主动辞职倒也没什么,可是工作手册上说,雇主辞退保姆的话,会有赔偿金。 黎可掐指一算,她已经在白塔坊待了一个月零八天,按照她的德性和以往的工作经验,不出三个月她就会被老板炒鱿鱼。 之前的戏也不能白演,要么……再凑合待一阵,顺便再找找其他工作。 . 抛弃了关春梅那种中老年阿姨的语气,黎可不再殷勤地喊“贺先生”,早上见了面,她一手叉腰一手煎香肠,略带懒散的腔调说早上好。 早餐是吐司香肠和口蘑鸡蛋,水果沙拉和一杯咖啡,没有寒暄,她递过来一双筷子,语气淡淡:“鸡蛋煎得不太好,您用筷子吧,比勺子和叉子更方便一点。” 毫无热情和谄媚,少了些刻意和讨好,但对雇主就显得有点不尊敬。 那天黎可的狡辩毫无破绽,堪称教科书般的演技。至少在贺循的直觉中,她那种意图明显的市侩伪装已经消失,他没有计较她谎报年龄的蒙混,当然也对浮于表面的“尊敬”并不在意。 实际上以前的贺循是个温和有礼的青年,也是个宽容风趣的雇主和老板,受挫以后也没有因身体受残导致性格的扭曲和暴躁苛刻。 他只是离人很远,过于平静。 像死水一潭。 黎可放弃当热情开朗的保姆大姐后,两人的对话似乎更少更干巴,他坐在餐桌旁慢条斯理,她歪坐在岛台旁啃香肠。 黎可去冰箱里拿酸奶,突然想起来:“对了,您的面包要抹果酱吗?” “不用了。” “哦。” 嗓音听起来懒淡又夹着怠倦,也许从某个角度来想,像个心虚忏愧又被生活压垮、无精打采的憔悴女人。 但这种“憔悴”十分模糊,毕竟当对方同样沉默时,贺循很难获知那里到底是什么。 环境和人都已经熟悉,黎可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工作流程,她按部就班干活,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忙完之后也不管别的,搬一张椅子坐在花园的树下,给自己倒杯果汁,带着耳机听音乐,刷手机,玩会游戏。 放平心态,一天天就过得飞快。 至于贺循每天的生活——下班后她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白天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书房。 他很多时候面对着电脑,黎可不确定他在干什么,她没问,也不知道那团飞快的声音在读什么,但有次听见过电脑里的游戏音效声,有时候他会坐在单人沙发上听音乐或者“看”电影,黎可也是在网上搜过才知道有盲人看的无障碍电影,在影片中增加配音解说,将视觉信息转化成声音输出。 其他时间他会出现在二楼的露台、一楼的花园和家里各处,喝水进食、休息、发呆或者听广播。至于和外界的联系,贺循的手机铃声也会响起,联系得最频繁的,黎可猜应该是曹小姐。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黎可最大的优点是——作为一个明眼人,她从来不好奇盲人的生活方式,不会惊讶地表现、或者问出盲人怎么玩手机怎么玩电脑怎么看电影玩游戏怎么做饭煮咖啡洗衣服怎么看起来不像瞎子这种无聊问题。 老房子的花园真美,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黎可歪在藤椅上看落花,淡红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脸上身上,微香微甜微痒。 黎可起身踮脚,冲着二楼露台的方向,眨了眨眼,无声地勾了勾手指。 过来。 lucky收到指令,欢天喜地跑下来,将主人抛在露台。 小楼四面环院,空间够lucky撒欢跑,黎可找了个宠物西瓜球,找准方向,冲着小狗挑挑眉,一脚把球飞踢出去。 lucky眼睛一亮,高兴极了,摇着尾巴飞奔过去,在树底草丛找球,叼着球又奔到黎可身边,吐着舌头,万分期待地等她再来一次。 踢球,飞奔,捡球,小狗尾巴扬起草地上的落花落叶,这才是好天气应该做的事情,呼朋引伴、大玩特玩。 露台被冷落的主人关掉手机声音,把手机塞进了兜里。 花园的人没怎么说话,但有脚步声和轻笑,他也能听见小狗奔跑、喘气,因兴奋而发出的嗬嗬声,会让他想起以前,坐在大草坪上和朋友聊天,不远处的友人和小狗奔跑着扔飞盘。 他扶着栏杆,缓步走下露台,在粉雪漫飞的蔷薇花架下坐着。 “黎姐,请帮我泡壶茶。”黎可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语气很平静。 “您喝什么茶?” 黎可没回头,她会踢毽子,也会把球当毽子踢,“看好了。”西瓜球在她的鞋尖起起落落,最后趁着lucky没反应过来,一脚把球踢飞,急得孩子“汪”了声猛追过去。 贺循想了想:“上次那个九峰涧泉吧。” “好的。”黎可扭头跟他说稍等,迈进了家里。 泡茶需要时间,好茶更要时间,要温壶烫杯,还要等出汤。等黎可端着茶壶和茶杯出来,lucky正仰头乖乖坐在贺循面前,无比亲热,笑容灿烂地等贺循把西瓜球扔出去。 黎可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 男人坐在稀疏花影中,身姿清隽而衣角柔软,脸庞白皙如玉,漆黑碎发挡着深邃眉眼,低头抚摸小狗的神情,是无声的温柔。 她极轻地冷哼了声,走过去,把茶壶摆在桌子上。 .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花园每个月会有园丁来除草修枝,每隔一段时间也有保洁公司上门来做全屋清洁,带着专用工具,主要负责擦洗玻璃,外墙,天花板,灯具、厨房深度清洁和滤网清理这种大活。 黎可不用动手,只需要在旁侧照顾一下。 别的区域都有工作分配,只有书房不用进,书房东西零碎又太杂乱,人多手脚就乱,何况贺循还呆在里面。 来干活的工人有五六个,每次保洁公司安排的人都不固定,有以前来过的,也有第一次来的,但都是第一次见黎可。 黎可看着他们干活,再递个工具,拿点饮料递瓶水。 她穿水洗灰t恤和牛仔裤,衣服看着旧旧破破的,但看头发和脸很时髦,说话也风趣,一点没有架子,搭把手的时候就有人问:“小姑娘,你是保姆还是业主?” “你看我像不像保姆?”黎可笑道,“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来干活的,才来没几天。” 原来都是打工人,休息的时候有人说话就没带脑子:“听说这个房子的业主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很有钱。不过是个瞎子。” 黎可捂嘴,万分惊讶:“啊?是吗?” “听说是摔一跤摔瞎的,谁能想到啊,摔一跤也能把眼睛摔瞎了,人这辈子的命啊,有钱没钱都一样。” 黎可身体倾过去,小声八卦:“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听谁说的?” “上次我们来干活,这家里的保姆跟我们讲……” 黎可收起笑,哦了一声,有点幸灾乐祸的语气:“难怪了,谁都不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个保姆知道。她那张嘴要是不胡说八道,今天你们还能再见到这个保姆……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估计今天这活啊,也要换家公司喽。” 说话的人一愣,立马急了:“哎哟我这嘴,我瞎说的,不聊了不聊了,干活。” 黎可笑眯眯地递瓶水过去:“麻烦您,再把那个窗户缝好好吸一吸。” 等保洁公司的人走了,屋子亮堂堂,纤尘不染,地板做了打蜡抛光,光可鉴人,黎可笑容满面,心情甚佳——这一尘不染的家和崭新的厨房,她至少能偷好几天懒。 她在做梦。 第二天贺循吩咐她收拾书房。 那天书房所有的窗户大开,窗帘也拆下来清洗,黎可要把书柜里的书抱到露台去晒。 书?! 这种东西对瞎子来说已经是可以扔掉的废弃品,留下来的意义就是纪念和珍藏,毕竟贺循没有办法翻开任何一页去读,听听有声书还差不多。 保姆有什么资格拒绝雇主的要求。 书房的书不少,看样子都是贺循外公的藏书,黎可在书房和露台之间来回搬了二十几趟,只把一半的书全搬去了露台,贺循说剩下另一半的书明天再晒。 露台的地上铺了几块防潮垫,贺循就坐在旁边监工,告诉她哪个柜子的书铺在哪个地方晒,平和的语气不知道是对书的珍爱还是对她的冷酷:“这些书都按分类整理过,别把顺序弄乱了,晒完后原样收起来。” 那些没有人看的书被大费周章地翻出来,死气沉沉地铺着晒霉气。 黎可胳膊酸痛,额头黏着汗,后背衣服已经湿透,她不想说话,把一摞书铺成薄薄一层:“知道了。” 晒完书还要去擦书柜。 黎可咬着嘴,虎着脸,拿着抹布在书房捣鼓。贺循还没走进书房的时候,已经听见她挥着抹布擦柜子的声响。 听起来力气,或者说,情绪,很重。 他弯腰整理抽屉里的杂物,嗓音难得温和:“黎姐,你可以休息一会。” “不用了。”黎可咬牙切齿地微笑,“很快就干完了。” 她将抹布投入水盆中,拧干,抹布擦过书架的隔层,再踮脚,最后把椅子拖过来,站在椅子上擦高处。 书柜几乎通顶高,最上层搁着笔筒砚台纸张之类的文具,黎可伸手需要踮脚,去杂物间搬了张凳子进来,摞在椅子上。 贺循听见动静:“储物间有梯子,这样不安全。” 黎可稳稳地站在凳子上,伸手拿出个玻璃奖杯,这些奖章应该都是贺循外公外婆以前拿的荣誉,去世后依然摆在书房,她用抹布擦一遍,懒声道:“没事,用不上梯子。” 刚搬完书,再让她抗梯子上楼? 贺循走过去:“黎姐。” 喊姐算什么,叫姑奶奶她也不想搭理,黎可翻了个白眼:“您要不出去坐会吧。” 声音近在上方的一点距离,贺循伸手在虚空中摸了下,指尖触到凳子腿,而后稳稳地扶住了她脚下的凳子,淡声道:“你这样容易摔下来。” 她站在上,他站在下,两人好像从没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黎可皱起眉:“贺先生,您还是走开吧,我不会摔下来的,很快就擦完了。” 贺循面孔依然对着前方,只是向上打开手:“把抹布给我。” 这时候他像个能正常社交的人,黎可舌尖戳戳唇壁,弯腰把手里的脏抹布放他手里:“水桶在书桌腿那里,左边,挨着电脑椅最近的那个桌腿。” 贺循把洗过的抹布递过去,听声音找她的准确位置:“黎姐。” “我在这。”黎可拖音。 迅速把最上层的书架擦完,黎可没啰嗦,她是从直接从凳子上跳下来的,贺循察觉凳子腿有晃动,本能要去抓什么,而后有衣料擦过肩膀,极淡的香气拂过鼻尖,地板不轻不重地“咚”了声,似乎有轻盈的动作落在地面。 他莫名愣了下。 黎可已经拎起水桶出去:“我先去楼下做饭。” 书房的大扫除黎可干了整整两天,把最后一摞书从露台搬回书房,她精疲力尽地躺在了防潮垫上,摊开手脚,半点不想动弹。 一顿体力劳动折腾下来,黎可毫无意外荣获工伤,连着几天早上起床,胳膊酸得要命,穿衣服都抬不起肩膀。 lucky看她有时候歪坐在花园里休息,扑过来想跟她玩。 黎可玩不动了,有气无力:“lucky……不玩了行不行?” lucky闪着天真无邪的黑眼睛。 她揉揉小狗的下巴:“以后有机会带你跟小欧玩好不好,你俩凑一起,他精力比我旺盛,你俩肯定能成为好朋友。” “lucky。” 贺循在露台上喊lucky,沉声,“回来。” 黎可得了解脱,仰倒在椅子上发呆。 她累得目光呆滞,腰酸背痛。 反观坐在露台上的男人,万恶的资本家,只需要每天云淡风轻、冷冷清清、温文尔雅地坐着。 晾衣服的时候,黎可走过去,很客气地闲话家常:“贺先生,今天天气真好。” 贺循轻轻“嗯”了声。 “我看您天天这么坐着,不起来活动活动吗?” 贺循收回思绪,撇脸望向她的方向,淡声问:“比如呢?什么活动?” 黎可耸耸肩膀,笑道:“什么活动都行。天天坐着不动,身材会变形的。” 贺循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声音冷了下来:“你似乎有些多嘴。” 黎可倚老卖老,音调拖得长长长长:“人老了嘛,讲话就不中听。贺先生别介意……等您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即便每天喝凉水,肚子上的肥肉啊,就跟气球吹似的鼓起来啦。” 话说完,她笑了笑,抖抖晾衣绳上的衣物,抱着洗衣篮又回了房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LIKE 贺循十七岁出国念大学。 他独自住在校外的公寓,那时候贺邈已经回国工作,贺菲在邻州的另一所学校读书,每个月会过来看看小弟,陪他待两天。 作为一个富裕家庭的孩子,贺循的人生拥有太多的选择,脱离家庭的训导和学业压力,生活愉快又丰富多彩,学会开车、交不同的朋友、旅游度假、登山徒步、摄影、滑雪冲浪…… 世界的阳光雨露,让他从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年长成了高大英俊的青年。 财富培养的开阔眼界和良好品味,当然也影响他的外貌、谈吐、着装、生活品质和个人审美,虽不见得绝对完美,但贺循觉得自己还算合格。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多活动”和“肚子上的肥肉”这种话。 这四年里,贺循有90%的时间都是坐着、躺着,极少的站立走路,几乎为零的运动,不知道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不再选择衣物搭配,不在乎自己用什么东西,无所谓住在怎样布置的屋子里。 当然,如果贺循有站在体重秤上的话,他会发现自己比四年前瘦了十斤,阳光雨露带来的健康肤色和肌肉,已经化成苍白皮肤和清瘦身形。 但胖或者瘦,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 身体的英俊丑陋,衣服的好看与否,器具的优美粗劣,屋子的简陋高雅,看不见,就意味着失去了装饰的意义,只需要最原始的使用功能。 . 送货员送来一个包裹。 包裹的包装很乡土,里头是个酱油色的小坛子,黎可凑近隐约能闻过一股奇妙的臭味,看送货单,是从外省寄给贺先生的物品。 贺循只说让她别动。 过了两天,那日平平无奇且毫无征兆,黎可照常做早饭,贺循照常下楼吃饭,用完早餐后再回到楼上。 半个小时后,他又带着lucky从二楼走下来。 天气一日胜一日鲜艳,他突然换穿了身剪裁极好的米色休闲衬衫和长裤,面料垂坠又衣角笔直,颜色柔和干净,有斯文贵气感。 黎可默不作声打量他,一边干活一边琢磨。 这人怎么不穿t恤运动裤家居服了? 贺循手里拎着个礼品袋,lucky身上也穿着东西,黎可看了两眼后才认出来——那是导盲鞍。 还有贺循手里的盲杖。 他的手机响起消息,转为成语音读屏:“贺先生,我已经到了,商务车开不进巷子里,我现在停车过来接您,只能麻烦您走几步。” 贺循准备出门,对着厨房的方向:“黎姐,麻烦你跟我出趟门。” “去哪?”黎可莫名。 贺循淡声道:“出去活动活动。” 他牵着lucky和拿盲杖,需要黎可拎着那个酱油色小坛子,还有他手里的东西。 黎可揪了下眉毛,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还有那个臭烘烘的坛子,再看看面前的精贵衬衫男,沉沉地咽了口气。 她能说什么? “哦——” 戴上导盲鞍的lucky变得不一样了,天真无邪的眼神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再围着两人脚边绕来绕去,而是安静专注地站在贺循身侧,像个忠诚的保镖。 贺循握住导盲鞍:“lucky,follow。” lucky的工作指令是英文,它是贺循在国外治疗时带回来的导盲犬,其实在导盲犬的训练中,使用外语可以确保指令清晰准确,避免与日常交谈混淆。 黎可拎着东西跟着贺循后面,看他牵着lucky,指挥它straight、turnright,很熟稔的配合。 巷子对面走来个穿蓝衬衫的中年男子,看见贺循先憨厚地笑起来,加快脚步小跑过来,说话的声音有点古怪,喉咙含糊着,还打着手语:“贺先生,您、好。” 这人耳朵上戴着助听器,是个听障人。 他就是刚才发消息的商务车司机,下车过来接贺循,看见黎可走在贺循身畔,也说了句您好,客气接过黎可手中东西,再去扶贺循的胳膊:“我、扶、您?” “不用。”贺循吐字清晰,打了个“不”和“走”的手势,“走吧。” 车子就停在巷子口,车门打开,贺循先让lucky跳进后座,司机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进了车里。 黎可瞟一眼,自己绕去了副驾坐。 车子舒适度极佳,还有淡淡的香味,中控台上贴了张纸,写着司机的姓名和电话,说自己是位聋人,有事请主动说话,也可以给司机打字发消息。 司机说话不方便,只顾着专心开车,车里没什么声音,后视镜里贺循已经在闭目养神,lucky安安静静地趴在最后一排。 黎可撑着下巴发呆,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从白塔坊驶进了市中心,再往郊区去,最后车窗外的那些工厂房屋全都不见,只有单调道路和两侧树林。 再然后黎可眯了会,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个犄角旮旯,车窗外是纯粹的山景,眼前是空荡荡的乡道。 车子已经开了一个小时,她的手机地图定位显示是xx乡xx镇xx村。 黎可没忍住,问:“贺先生,咱们去哪呀?” 贺循依旧闭眼,没理她。 车子拐了个弯,开进了盘山公路,山路十八弯后,地图定位都不知道在哪个山坳里,路越走越窄,十分钟之后有个岔道,左侧有块路牌,白底黑字:此路通往上岩寺。 司机左拐,路开始颠簸起来,车子沿着小路往前开,最后终于在一段土路的尽头停了下来。 司机再客气地扶着贺循下车,又把后备箱的东西交到黎可手中,打着手势:“贺先生,车子,只能,开到这里,下午,我再来,接你们。” 贺循说好。 车子开走了。 黎可拎着东西,抬头仰望峰顶轻薄云雾,扭头回望是山下青翠林海,还有……眼前,藏于林间的石阶。 贺循牵着lucky,抖开了手中的盲杖:“走吧。” 这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lucky很专业地甩了甩脑袋,毫不犹豫、甚至是颇为熟悉地带着贺循踏上了石阶。 人和狗的脚步声和盲杖敲击台阶的声音打破林中幽静。 黎可追上去:“我们要爬山吗?” “对。” 黎可仰头无语,拎着东西踩上石阶。 哥们,要运动的话,家门口散散步不好吗? 山里风景倒是很好,清新幽静,满眼翠绿。石阶看起来有些年头,用一块块石板凿铺而成,缝隙里填满了细细绒绒的青苔,落叶枯枝踩上去有吱嘎吱嘎的声响。 lucky安静地走在贺循身侧,盲杖敲击石阶丈量高度,“小心脚下。”贺循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抬脚,“你脚步不稳,这种台阶要踩实。” “哦。”黎可埋头闷走。 “山里有另外的路可以通车,不过之前下雨,山体有滑坡,那条路还在清理山石。”他的声音很平,回荡在林间很清澈,“这是条旧路。” 黎可耷着眼皮:“您好好走吧,不用管我。” lucky和贺循在前,黎可拎着东西落在后面,起初还是前后脚,越往上走距离越拉越大,一人一狗已经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stop,lucky。” 贺循停住等人,喊她,“黎姐?” 黎可慢悠悠走在后面,她穿的是帆布鞋,这么点山路走起来倒还不累,她也不是那种娇气柔弱的大小姐,就是手里拎着两件东西有点沉,还有,早说要爬山,干嘛不带点吃的来。 路边荆棘丛里有野生树莓,红的黑色,黎可一路伸手薅,一路往嘴里扔。 酸酸甜甜。 贺循听着她的脚步声慢悠悠走近。 “把东西给我。”他把盲杖换了只手,伸出手,“我来拎。” “不用了。”黎可瞟他两眼,轻松开玩笑,“这点东西又不沉,您还是好好牵着lucky走吧,万一摔下去我可背不动您。”她又问,“到底还要多久啊?” “快了。” 统共半个小时的路,黎可磨磨蹭蹭走了四十分钟,台阶转了个弯,旁边有个木头路牌上写了“上岩寺”几个字,再往上走,已经能看见一角屋檐。 是座寺庙。 石阶尽头是扇小院门,瓦檐乌黑,门上红漆已经斑驳,lucky脑袋一拱,贺循伸手推开,已经迈步进去。 黎可跟着进了庙里。 不是景区那种崭新的、金碧辉煌的、香火气浓郁的庄严大寺。这座寺庙不大,布局松散得像个四合院,没有中轴线、石刻台阶和金身大佛,没看见香坛、功德箱,屋檐牌匾的彩绘已经脱落,门上贴着被雨淋得发白的对联,墙角木刻的佛龛顶着绿绒绒的青苔。 几个佛殿屋檐古朴发朽,但又看得出来有修缮的痕迹,只是维持了历史的痕迹,参天古树枝叶阔大,随处可见的石塔和佛像都有种古朴宁静之美,四周种满花草,还有一缸睡莲,一猫一狗趴在台阶下睡觉。 黎可跟着贺循往前走。 她悄悄嘀咕了句:“这种地方拜佛一定很灵吧。” 贺循没听清:“嗯?” 黎可笑问:“贺先生,您是来求神拜佛的?还是来出家的?” 讲不定这庙里就有个隐世高僧,她手里拎着的东西是什么偏方妙药,开光服用,就能让他眼睛复明。 或者,这种地方也很适合贺循,人生失望,遁入空门嘛。 还没等贺循回她,偏殿有个头发半白的老婆婆走出来,看着约莫六十来岁,手里握着扫帚,看见贺循,亲亲热热地喊:“贺先生,您来啦。” “主持大师念完经,在后面厢房里写字。”老婆婆声音带着乡音,“您去厢房里找他喽。” “谢谢周婆婆。” lucky熟门熟路地往厢房走,这边一排好几间平房,房子看起来是新盖的,水电空调都通,像是僧人平时起居的地方。 门敞开的那间,一眼能看见一位穿僧衣的老和尚坐在桌子前,脑袋光光,长眉雪白,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手里握着毛笔,在纸上挥墨写字。 屋子清简,墙上挂着墨字,架子上都是宣纸,老和尚的样子有点像龟仙人,但气质像这座寺庙,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贺循没叫主持也没叫大师,喊的是:“吴爷爷。” 主持大师认清了来人,脸徐徐笑成了花,也不喊施主,颤颤巍巍地喊:“小循,你来啦。” 原来是俗世关系。 “我给你搬椅子……我今天没事,写几个字。” 来了客,主持大师驼着腰起身,贺循温声制止:“爷爷您坐,我自己来。”黎可看这两人一个老态龙钟,一个行动不便,屋里唯一能干活的只有自己,把手里的东西一搁,抢先一步:“大师,您坐您坐,我来干。” 她把圈椅拉开,扯了扯贺循的袖子让他坐,看见旁边的大茶壶,又去倒茶。 贺循和主持大师说话,先摸过了那个礼品袋,温声道:“这套砚台和毛笔是外公以前用的,也是十几年前的旧物,后来一直搁在书房,如今家里没有人能用上,您写字的时候倒是可以一用。外公泉下有知,知道您用他的笔墨,肯定很高兴。” “你外公年轻时候的字还是写的比我好。”主持大师豁达风趣,“他今天要是还在的话,我俩倒是可以比一比。” 贺循也笑。 “还有上次您说起家乡的一种腌酸菜,很多年没有吃过的味道,莼羹鲈脍,我就特意找人弄了一小坛,天气要热了,我怕您胃口不好,这种腌菜偶尔倒是可以尝一小口,您别顿顿吃,我也跟周婆婆说,隔一阵给您做一点。” 这两件东西,真是雅俗共赏,主持大师被皱纹包围的眼神透着慈祥:“你这个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黎可把茶水端过去,俩人要聊天说话,贺循把lucky的导盲鞍解了,麻烦黎可带lucky出去玩。 刚刚还安静趴在贺循脚边的lucky解除了工作职务,抖抖尾巴,开始有了活泼劲,甚至不用黎可领着,自己一颠一颠地往外走。 早就有小狗朋友等着,刚才院子里睡觉的小土狗和小橘猫站在离厢房不远处,看见lucky的身影,两只小狗相互“汪”了一声,lucky撒欢狂跑起来,缠着小土狗嬉闹起来。 “lucky!”黎可在后面猛追。 “没事,不用追,让它们玩吧。”周婆婆在扫院子,“每次来它们都一起玩,朋友不见肯定会想,玩开心了才好。” “它们经常见面吗?”黎可叉腰喘气。 “贺先生每个月都来咯。” 周婆婆说,“就是前门山路最近被土塌了,还没修好,车子也开不进来,他有两个月没来,这两只小狗也好久没见喽。” 黎可知道了。 人在叙旧,狗有狗友,她这拎东西的苦力就落了单。 她自己在庙里转了转,拜完那些菩萨佛像,出来后问周婆婆:“庙里没有人吗?” “我们这个庙跟别的庙不一样,你别看庙小,也有好几百年历史。但我们这个庙不收凡人香火,重在修行,又藏在深山里,能有谁知道?” “那和尚呢?” “有主持大师,还有他两个弟子,一个转到其他庙去了,还剩一个这几天不在。不过庙里住着几个附近村里的孤寡老人,这会儿都在后山,那边有泉水亭子可以坐着说话,还有菜园子。” 主持大师今年九十四岁了,在这庙里待了三十多年,周婆婆说这庙原先破败得不成样子,也是主持大师一点点弄起来的,现在住在庙里的这些人,主持大师年龄最大,周婆婆最年轻,她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专门给庙里做饭、打扫卫生。 算是同行了。 黎可找地方坐着,这寺庙信号也不好,手机一刷就卡,看着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再看贺循,仍是在那间厢房里呆着。 周婆婆在厨房做饭,黎可猜今天中午自己能吃顿斋饭,闲来无事,走去厨房帮忙。 斋饭不要钱,主食有米饭和早上熬的白粥,每餐有三四个蔬菜,一个菜汤,周婆婆说村里老人们要是在这吃住,蔬菜要自己种、被褥要自己带,生活日用和衣服庙里都有,定期也有药品发。 没香火,还能养孤老。 “庙里哪来的钱?政府拨款吗?”黎可问。 周婆婆抡勺:“贺先生呀,这修庙的钱、新盖的房子,都是他家出的钱,有时候贺先生也会拿主持大师的字出去卖,够用了。” 寺庙要打板吃饭,听见打板声陆陆续续有老人走进厨房,人来了五六个,看见厨房有新面孔,以为是新来的义工,稀罕又亲热地跟黎可打招呼。 黎可把菜碗端过去,有老人眼神不好,问:“小姑娘,你这头发怎么灰白灰白的啊?” 她戴着棒球帽,帽子下的发色是上次在淑女那染的烟熏灰,发梢有点灰白紫调,刚想说染的,一抬眼看见两人进来——贺循握着盲杖,老和尚拄着拐杖,也不知道谁搀着谁。 她笑嘻嘻道:“我这少白头呢,遗传的。” 吃饭的老人们纷纷跟主持和贺循行礼,看来都是认识的,两人搀扶着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下,黎可给他俩端饭,每人三个不锈钢碗,一个盛饭,一个盛菜,一个喝汤,餐具简陋,食材也简单。 周婆婆忙完了,自己端着碗出来吃饭,又喊黎可坐下,跟主持四人坐了一桌。 白塔坊的家里吃饭倒是讲究,这会贺循毫不介意跟人同桌吃饭,餐具只有筷子,黎可问他需不需要勺子,斋时止语,贺循垂眉敛目,默然摇了摇头,双手捧起了碗。 奇怪,陋室暗堂,光线惨淡,他这个样子也是好看的。 黎可心想,他该不会真有佛光吧? 吃完饭,周婆婆扯了下黎可的衣服:“小黎,你这衣服领子都洗松垮了,怎么不换一件。” 黎可穿了件宽松的斜肩黑t恤,在庙里有意把衣服领子正了正,笑道:“没事,穿习惯了。” 乡下婆婆,热情又淳朴,不知道她这穿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周婆婆揪着她的破牛仔裤:“还有这裤子,这都开线了,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吧。” “不碍事不碍事。”黎可啼笑皆非,“刚才树枝刮的,回去我扔了,换一条就行。” 她躲着周婆婆过于热情的手,迎面正撞见拄着拐杖的主持,大师微微一笑,捻着手里的佛珠:“小居士有福相。” 福相?这话黎可是不信的,呵呵笑了声:“谢谢大师。” 主持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跟贺循结伴走了。 下午黎可无事,在树荫下坐了会,最后只能找lucky玩。 lucky今天玩得格外尽兴,到处撒欢跑,等到下午三点,贺循终于说要走,把lucky找回来,戴上导盲鞍,又变成一只乖乖的小狗。 主持大师送他们出了山门,周婆婆拎过来一大袋蔬菜瓜果,说是寺里自己种的,一点小小心意,让贺先生带回去吃尝尝。 黎可拎着那袋有机绿色蔬菜,跟着贺循下山。 上山磨蹭了会,下山黎可更磨蹭,贺循喊了几遍黎姐。 无人应答。 贺循眉棱紧皱,握紧盲杖,不知道要面对哪个方向:“黎姐??” 刚要让lucky去林中找人,黎可远远地应了一声。 她已经偏离了石阶,在林子里摘野树莓,又问贺循:“贺先生,您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他淡声道。 黎可不慌不忙,她在庙里等了一天,这会让他等几分钟也无妨:“这些树莓都熟了,很甜的。我摘点给我儿子,他很爱吃。” 一人一狗站着,静静等她。 黎可摘了一兜树莓才慢悠悠回来,一行人往山下走,早上那位司机已经在原地等待,黎可上了车,眼睛一闭,开始睡得昏天暗地。 她是被贺循喊醒的,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车子已经驶进了市区,离白塔坊不远了,贺循道:“你今天不用再回白塔坊。司机先送你回家,你把地址告诉司机。” 黎可“哦”了声,想了想,打开手机,把地址发给了这位姓丁的聋人司机。 司机看见消息,比划了个“好”字,先把黎可送回去。 车子经过小区门口,黎可比划了个“停”,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推开车门,下车就走。 过了几分钟,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拍了拍黎可的肩膀——刚才的司机。 司机把手里提的东西递给了她。 是周婆婆给的那袋蔬菜,还有她摘的野树莓。 司机一字一字地说:“贺先生,说,给你。” 黎可抱着手,挑了挑眉,看着司机手里的东西,勾着唇角笑了笑,接过袋子:“麻烦跟他说,谢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LIKE 那一大袋蔬菜瓜果吃不完,被关春梅分给了几个麻友,剩下的几乎都给小欧吃了。 养小孩真奇怪,牛奶可乐冰激凌,鸡翅红烧肉大米饭,红番茄黄彩椒紫茄子青丝瓜小白菜喂进肚子里,长出黑头发白皮肤红嘴唇,小胳膊小腿隔三差五就往上窜,幼时可爱,长大乖巧,像变魔术一样。 黎可不太会带孩子。 翻开小欧的病历本,处处都是黎可的罪证——给小欧吃太多糖,导致乳牙蛀了一排,牙疼到脸肿才戒掉;下雨天黎可带他去玩水,结果淋到发烧重感冒;陪他去游乐场玩,不小心被黎可一脚踹开,额头汩汩流血…… 亲子关系也不太正常,比起母子来更像姐弟俩。黎可喜欢乱翻小欧的书包,吃掉小女生送给他的巧克力饼干,晚上散步回来走在巷子里,她突然装鬼吓他,还有经常霸占小欧的床,沉迷玩他的俄罗斯方块。 小欧在旁边做作业,搁在书桌上的手机有消息进来,瞥一眼,看见手机的动态屏保闪过黎可和狗狗的自拍照。 他知道这只狗的名字叫lucky,是一只导盲犬,也是黎可工作地方的狗狗,就在白塔坊。 小欧是班上学习小组的组长,黎可跟他讲过导盲犬的故事,两人还一起看过一部导盲犬的电影,从上岩寺回来,黎可还给他拍了导盲犬工作的照片,可以让他做小课题汇报。 做完作业,小欧想看黎可手机里的lucky。 黎可玩着俄罗斯方块,拍拍枕头,挪地方:“那你过来躺着。” 她手机里拍了lucky不少视频,乐于跟人分享:“我们一起看。” 两人躺着床上看手机里的lucky跑跑跳跳,咧着嘴筒子傻笑,小欧靠着黎可肩膀,小小声:“我同桌家里也养了只小狗,小小的好可爱。我也想养一只……” 黎可想也不想,无情拒绝:“你外婆养咱们俩个就够了,再养狗,你信不信她明天就把我们赶出去。” 小欧“哦”了一声。 外婆老喊着说养他们很累很辛苦,真养狗的话,绝对会把他们赶出去睡马路的。 再说lucky。 照顾小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lucky在上岩寺疯玩,不知道钻到哪儿蹭了一身草籽,回来后在家时不时打滚,贺循听见动静,伸手在lucky身上摸了摸,摸到了几粒干燥细小的草粒。 他叫黎可过来看看,黎可翻开lucky的肚皮,轻呼了一声:“真的很多草籽,全都蹭在肚子上了。” “我还以为它冲我翻肚皮撒娇呢。”黎可笑道,拍拍lucky的爪子,“原来是痒啊。” “我记得你说家里也养着狗。”贺循捻着草粒,轻轻撩着眼帘,抬了下眼睛,淡声道,“是什么品种的狗?” 冷不丁被这双漆黑无神的眼睛盯着,总有种被看穿的心虚——黎可自己都快忘了这茬,疑惑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啊”了一声,笑道:“是啊……我家,我家是只小土狗,挺乖挺安静的,平时我妈帮我养着,每天给点剩饭,也不用怎么照顾,小土狗挺省心的……” 她伸手去找梳子给lucky梳毛,贺循垂眼摸摸lucky的脑袋,不再说话。 黎可梳了半天的毛。 黏在表层面的草籽都被lucky蹭掉了,剩下的都钻进了贴着皮肤的绒毛里,不好梳开,只能带去宠物店洗澡。 依旧是那位姓丁的聋人司机来接,但这回lucky没戴导盲鞍,只是套上了普通的狗绳,牵在黎可手里,她头一回出门遛狗,问贺循:“您不一起去吗?” 贺循起身去书房:“你可以单独带着lucky,它会很高兴。” 既然主人这么放心,黎可乐得领着lucky出门。 出外勤肯定比呆在工作岗位强,一人一狗开开心心地出门,lucky不戴导盲鞍的时候活泼得跟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扑进了黎可怀里。 司机送去的宠物店lucky以前去过,店里有lucky的建档,还是vip客户,店主热情地领着lucky去里间洗澡,又笑问黎可怎么贺先生没来。 “他也常来这?”黎可眉尖一挑。 “那倒不是。”老板笑笑,“贺先生隔几个月会带lucky做个洗护,有时候也来驱虫。” 但毕竟盲人和导盲犬少见,见一次就足够印象深刻。 宠物店装潢小资,店里还有咖啡和美甲,可以让黎可一边咖啡一边做美甲一边透过玻璃橱窗观赏lucky洗澡,关键是,羊毛出在狗身上,这些都免费。 lucky洗吹美容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结束,黎可把能享受的服务都享受了一遍,最后带着lucky回家。 做晚饭的时候她心情极佳,甚至哼起了歌,往狗饭里多放了半块牛排。 贺循下楼的时候她甚至还没下班,正在厨房擦料理台,轻快地唱一首经典老歌:“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唱得随便,但嗓音的确好听。 即便贺循眼瞎也能听出她的心情愉快,听见她笑眯眯地喊了句贺先生。 他去岛台洗手:“你很高兴?” “能为贺先生工作,我当然高兴。”她整理岛台上的物品,开心笑道,“每天来上班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这话她以前也说过,但今天说得过于愉快真心,谎话听起来也格外顺滑,以至于贺循回了她,语气有种极淡然的气定神闲:“因为今天出门带lucky洗澡?” “不。”她脑子转得快,真心实意地道,“因为贺先生您信任我。” 贺循低着头,再搓揉手指的泡沫,淡淡回话:“你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吗?——会因为信任而高兴。” “我上次跟您讲过实话的。我的资料和基本情况您都知道,没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她双手撑在岛台另一侧,看着他,笑道,“只是贺先生您不容易信任人,所以我很高兴您的信任。” 她语气真诚带笑,博人好感。 贺循愣了下,而后抽出纸巾擦手,顿了顿,淡声道:“如果我不信任人的话,我不会放任一个陌生人在家工作。我在明,人在暗,想做都什么都很容易。信任,是盲人生活要学会的第一件事。” 黎可捧他:“我学历低,连大学都没念过,但您读过很多书,懂的东西肯定比我多,我记得有句话叫心如明镜,您眼睛看不见,心肯定能知道。” 贺循没再说话。 假如贺循看得见的话,不仅能看见她朝着lucky抛了个眉眼,还顺便把这个wink抛给了自己。 黎可忙完了,跟贺循和lucky说拜拜:“我下班了。明天见,贺先生。” 人已经走了,脚步声和阖上大门的声响渐渐远去,夕阳洒在北向厨房和餐厅的热度,好像还残留着那种愉快的意志。 这个人的意志总是很明显,明显到让人轻易察觉。 贺循坐下来吃晚饭,把盘子里的水晶虾饺挟进嘴里,慢条斯理跟lucky说话:“她说话很聪明。” lucky吨吨吨地喝橙汁兑水,毫不在意贺循说什么。 . 白塔坊的日子照常过,事多黎可嫌烦,事少她又开心,习惯了其实也还过得去。 贺循习惯这种清净无声的日子。 那天他手机响动的次数超出了往日,黎可在整理花园的时候听见他接起电话,电话那端不是曹小姐,应该是贺循的朋友。 这通电话的目的,是想邀请贺循去参加对方的婚礼。 “贺循,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见面,我和梦茹都很期待你能出席婚礼,其实我也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大家聚聚,坐下来好好聊聊……你还记得不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每天十几个小时待在一起,加班开会说话到嗓子冒烟……真的,我派司机开车去接你,如果婚礼上没有你的话,对我和梦茹都是遗憾……” “你俩打打闹闹这么多年,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贺循声音清缓,唇角是极温和的笑意,“恭喜,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只是你们婚礼人多事杂,双方的亲戚朋友同事都要照顾,我知道你和梦茹肯定忙不过来……我来,你肯定要分心照顾我,到时候大家见面,少不了大喝一顿,万一再抱头痛哭,岂不是坏了结婚的好气氛。” 他温声拒绝:“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的心意和祝福肯定不能缺席……至于婚礼现场……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到时候还要额外安排人手照顾我……之帆,抱歉,也许等我下次回去,我们可以好好聚聚……” 电话聊了很久,对方似乎极力想请贺循出席,只是劝不动,最后略带惆怅地挂了电话。 后来又来了几个电话,似乎是不同朋友,但彼此都认识交好,都是来跟贺循商量要不要一起参加婚礼,也许都是想借着喜事,见见许久不曾露面的贺循。 贺循依旧说抱歉。 既然是好友结婚,换别人天南海北都要亲自赶去送祝福,他却不近人情,宁愿坐在家里晒太阳。 黎可在旁边嘀咕:“出门玩不好吗?” 贺循仿若未闻——电话挂断之后,他握着手机沉默了很久,不知是陷入了回忆,还是陷入了沉思。 黎可也有事要跟他说。 她要跟贺循请个假:“明天下午我想请一会假。我儿子学校开家长会。” 贺循心不在焉地说好。 “下午一点的家长会。”她说,“我做完午饭就走,家长会两三个小时就结束了,我再赶回来,不耽误做晚饭,这样行吗?” 离得近,中途出去一趟,这样也不算扣工资。 “可以。” 他坐在蔷薇花架下,面容冷清,静静闭上了眼睛。 白塔小学的家长会安排在期中考试之后,从高年级到低年级依次安排,二年级的时间稍稍有些晚了,过了这个春夏,小欧就要结束二年级生活,后面就要放暑假了。 黎可做完午饭,拎着个小旅行包去了一楼客房的浴室。 自打上次书房晒书之后,黎可就带了套沐浴品和衣服塞在客房,以防下班后要去见朋友或者做其他事情,可以洗个澡、换身衣服出门。 半个小时后她已经洗完澡吹完头发,从浴室走出来。 黎可换了条衬衫长裙。 开家长会不能穿得太高调,当然也不要穿得随意,要看起来不好欺负,也不能离经叛道,作为学霸儿子的妈妈,最好是知书达理有内涵,还能给儿子撑腰。 她先戴的是假发。 时髦烟熏灰变成了浓密黑长直,镜子里怎么看怎么温婉,黎可轻轻吹了个口哨,掏出珍珠耳环戴上,快速化了个淡妆,再喷点淡香水,看看时间,现在出门正好赶得上。 lucky看见黎可,小狗也明显呆了呆,歪起脑袋打量她,再迟疑地过来围着她绕了两圈,再闻闻她身上的气味——平时黎可全素颜,穿着随便,这种样子和香味lucky第一次见。 贺循正要上楼,黎可经过,跟他打招呼:“贺先生,我下午去开家长会。” 贺循听见她的脚步声:“需要的话,可以打电话让司机送你去学校。” 黎可笑道:“不用了。不远,就在白塔小学,我走过去就行。” 白塔小学,贺循外公执教的学校,也是他的母校。贺循问:“你儿子在白塔小学念书?” “对,我儿子念二年级。” 黎可咬住舌尖。她三十八岁,有个念二年级的儿子,算起来三十岁才生孩子,是不是有些太晚,lucky还缠在脚边,她怀疑是不是自己香水喷得太重,讪讪解释:“我身上一股油烟味,特意去客房洗了个澡,稍微收拾了一下,还喷了点我表妹给的香水……我模样不好看……眼睛小,脸上都是斑,年纪也大了,生孩子又晚,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好,班上都是年轻妈妈,就怕给孩子丢脸……” 贺循知道——奕欢奕乐两个孩子念国际幼儿园,贺菲每次去参加学校活动,都要提前做准备,逛街买衣服买鞋买包,再去美容院做脸,最后容光焕发地去艳压同班的妈妈们。 但他并不在乎她长什么样,当然也不需要知道,淡声道:“你去忙吧,别耽误了时间。” 黎可笑着说好,甩着名牌包包,踩着高跟鞋出了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LIKE 家长会开到下午三点半结束。 小欧从班主任手里领了好几张奖状和奖章,还有文具和笔记本的奖励,黎可沾了他的光,也走上讲台当了一回优秀家长。 风水轮流转。 谁能想到,黎可这辈子被老师夸奖都是因为小欧,时光倒退十几年,她还是个站在讲台被老师批评的问题学生。 小欧,小欧是最好的礼物。不仅遗传了父母的外貌,还突破了两个学渣的智商,从小黎可把他当洋娃娃玩,可小欧更喜欢坐在玩具堆里翻着书本看,在学习这件事,从没让黎可操心过。 母子俩出了校门,黎可拍拍小欧的脑袋:“你自己回家哦?” 小欧背着书包:“那你呢?” “我还要回白塔坊。”黎可心情愉快,看看手机时间,“我五点半下班,只是腾空出来开家长会。你回家找外婆,让她带你去超市好不好?想买什么就买,就说是我说的,今天特别奖励你。” 小欧乖乖“哦”了声,转身回家,磨磨蹭蹭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黎可:“我不能跟你去白塔坊吗?” 黎可摇头:“不行。” “我可以等你下班再一起回家。” “小欧,你不想回家吗?” 小欧抿唇:“我不想要奖励,我想跟你去白塔坊。” “可是我在别人家里工作。”黎可抱着手,“不能带你去。” “你以前去上班,不也经常把我带到店里玩吗?你去当礼仪小姐,还带我去酒店,把我偷偷藏在窗帘后面看节目、吃东西。”小欧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仰起头,难得央求,“真的不行吗?我也想去看看lucky,我从没见过导盲犬呢。” 黎可瞅他两眼,问他:“真想看?” 小欧认真点头。 黎可努努嘴,想了想,再看着小欧——她总是很难拒绝他的要求。 “那个叔叔很凶的。只能偷偷给你看五分钟。”她伸出食指,跟小欧讲条件,“你想去的话,要乖乖听我的话。不许随便走动,不许说话,不能发出声音。” 小欧眼睛发亮,猛点头:“好!我保证。” “走吧。”黎可抬抬下巴,无奈叹气,“你这个小屁孩。” 她揽着小欧朝白塔坊走去。 三拐两拐,更深处更安静的巷子里,门口的老仙人掌簇簇如树,黎可输密码打开了暗红色的大门。 “进来吧。” 小欧迈步进去,大门在身后轻轻阖上,黎可把他拉到平时暂放快递包裹的位置,悄声道:“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一会儿。” 小欧点头。 黎可甩甩头发,穿过花园,迈进了了家里。 小欧背着书包靠墙站,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眼前的漂亮花园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被花草围绕的小楼很幽静,黎可一直没出来,他独自站着,心里有点好奇,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过了会,黎可从屋里出来,她换了早上的衣服,摘了假发,随手把头发挽起来:“那个叔叔在书房。” 小欧问:“lucky也在吗?” “导盲犬每天都跟主人待在一起。”黎可找了张小凳子给小欧,“先坐会吧。” “好。”小欧乖乖坐下。 “小欧,我还有事情要忙,不能陪你。”黎可蹲下来看他,“你也要跟以前一样,自己玩好不好?不要走动,不要发出声音。lucky待会就会出来。” 小欧点头:“我可以在这里写作业。” 黎可说好,小欧把书包放下,黎可摸摸他的脑袋,再折回了厨房。 先把厨房收拾完,黎可又出去看看小欧,再切了点水果端过去,看小欧写着作业,问他想喝什么。 “我吃叔叔的东西,他不会生气吗?” 黎可撑着下巴:“管他呢,你吃的都是我的份。” 小欧又有点担忧,小小声问:“这个叔叔真的很凶吗?他平时会不会凶你、对你不好?” “不会。”黎可笑了笑,压着音量,“他才懒得理我呢。” “为什么?” “因为……”黎可想了想,“因为他看不见我呀。” 她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看”的动作,跟小欧讲:“人只会在意自己眼里的东西,对于那些看不见的,从来不会浪费表情。就像你去逛超市,只会关心自己感兴趣和想要的,对于超市其他的东西,从来不会多注意。” 小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想一想,这个叔叔是盲人,什么都看不见呀。 他又问:“lucky什么时候出来?” “它想玩的时候就会自己下楼。” 话音刚落,露台楼梯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一只毛色发亮的浅金色大狗甩着尾巴,踩着小碎步走进花园。它看见黎可,高高兴兴地奔过来,再冷不丁看见黎可身边有个陌生小孩,前爪突然缩回,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小欧。 黎可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小欧的嘴,又竖起手指对着lucky做了个“嘘”的动作。 人没出来。 黎可再勾勾手指,示意lucky过来。 lucky歪着脑袋,来来回回地看着黎可和小欧,最后咧开嘴筒子,欢快地摇着尾巴扑过来。 小朋友对小动物有天然的喜爱,何况lucky亲近人又很少见外人,就像瞌睡遇上了枕头,一个摸狗摸得兴高采烈手忙脚乱,一个被撸毛撸得急不可耐意犹未尽。 黎可在一旁教小欧怎么摸lucky,一边给他俩互相介绍。 时间到,黎可把这两个小东西掰开:“行了行了,可以了。” 她催lucky回书房去。 离开时间太长,贺循会出来找它。 lucky甩甩尾巴,两个小家伙睁着天真无邪又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又可怜兮兮,无声求她。 黎可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心软:“十五分钟。” 他俩在花园里玩着,黎可叮嘱了小欧几句,自己去了二楼——贺循在书房里,她拖着吸尘器进去了。 . 贺循坐在单人沙发,思绪似乎游离。 搁在手边的电子平板正在重复播放一段视频。 那是冰原和草地,越野车和皮划艇,篝火和啤酒,音乐和笑语,年轻的面孔洋溢着青春和友谊的气息。 骄傲愉快的年轻人,会一起打球吃饭寻欢作乐,也会坐在一起聊各种漫无边际的话题,共同举杯的时候也会喊出友谊长久。 可是各自的人生都有各自的际遇。 贺循失明后,这些朋友都给予莫大的帮忙和安慰,可生活却很难再重聚一起,当行动有了顾忌、谈话有了禁忌,当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照顾贺循的眼睛和情绪,友谊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维度。 热闹的好友群不约而同地开始沉寂,偶尔会冒出几句闲聊,插科打诨地开几句玩笑,有人问要不要一起吃饭,对话又戛然而止。 情谊还在,却很难再继续一起往前走。 对于贺循来说,一场隆重热闹的婚礼,坐在婚礼现场和坐在世界的其他角落都是一样,给他一段声音或者音效就已经足够,而最得体的祝福就是不要出席。 “嗡嗡嗡嗡嗡嗡嗡……” 吸尘器断断续续地响,聒噪地打破书房的气氛。 “黎姐。” “啊……贺先生您喊我?”黎可一脸茫然,看见贺循蹙起的眉心,贴心问,“我干活吵到您了吗?要不……您把视频音量再调大一点?” 贺循手指轻轻一滑,电子屏幕已经熄暗。 他面色冷淡,起身站起来,似乎想往外走。 黎可怎么肯放人。 她凑上去:“贺先生,您心情好像不太好?” 他并不搭理她。 “您是不是有点难过?”黎可问,“因为……拒绝了去参加朋友的婚礼。” 贺循顿住脚步,拧起剑眉,面对着她,颀长挺拔的身高也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淡声道:“偷听,这似乎不是你的工作内容。” 所谓的精英人士,通常很擅于用身份和气质谈吐给别人压迫感,黎可压根不惧,更何况那双黑如点墨的眼眸只是种虚张声势的伪装。 她干笑两声:“除非我失聪,不然我没办法关上自己的耳朵……还是您想把身边的人都换成哑巴聋子?每个人都不听不说不看,那多没意思。” “我看您这两天情绪不佳,希望您能开心点……我想我年龄比您大一些,事情经历得也多一些……哎,这种事没什么好难过的,人生在世几十年,想做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开心嘛,婚礼的祝福固然很好,但祝福也未必要走到现场……” “多谢你的安慰。”贺循嗓音冷而疏离,绕过她,往外走去。 黎可收起吸尘器,站在他身后,笑道:“我知道您心底的想法。” “有首老歌说,宴冷酒残梦方醒,情在人俱散……分道扬镳的朋友再聚在一起,再热闹的气氛都是在怀念过去,可有些人偏偏不愿意追忆,说再多的话都是鸡同鸭讲,认真讲出的话都没有知己。每个人的人生不一样,曾经再好的朋友也只能留在过去,永远祝福,偶尔帮助,很少打搅。” 贺循修长苍白的指尖触着书桌一角,喜帖精致隆重,唯有花纹可以感知,他剑眉英挺,眉眼黯淡,沉默良久:“你出去吧。” 黎可看了眼时间,笑笑:“那我先出去忙啦。”拖着吸尘器,一溜烟走出了书房。 贺循重新陷入了沙发。 平静的生活,生活的平静,唯有平静才是真谛。 . 门口有轻微的动静,lucky乐颠颠地从门缝挤进来。 贺循听见它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皱眉问:“你跑哪儿去了?” lucky闪着大眼睛,咧着嘴,绕着贺循的裤腿蹭来蹭去,毛绒绒的尾巴扫了又扫,似乎有什么好消息想要告诉贺循。 “为什么这么高兴?”他微有疑惑。 可惜狗狗不能说话。 lucky一个劲蹭着挨着主人,脑袋抵着贺循的手,张嘴叼住了他的袖子。 贺循低头摸摸它的小脑瓜。 在lucky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比平时更早的时间,贺循终于领着它下楼。 下午五点半,黎可已经带着小欧走了。 lucky望着空荡荡的家,绕着花园找了两圈,没找到黎可,更没找到那个跟他玩耍的小朋友。 小狗有些傻眼,心情更有些失落,冲着暗红色的大门哼哼了两声。 离开白塔坊的路上,小欧兴致勃勃地说话。 lucky身上有股热腾腾的米饭味,还有蓬松的毛发和柔软的肚皮,是小欧见过最可爱最厉害最漂亮最聪明的小狗,黎可不在的时候,他跟lucky握手扮鬼脸做游戏,玩得非常开心。 “我下次还可以再见到lucky吗?”小欧恋恋不舍地问。 黎可抱着手,懒散地走在路上:“这么喜欢lucky吗?” “它是我见过的第一只导盲犬,我想跟它做朋友。”小欧抬起头,眼神里的渴望明晃晃,“妈妈,你能不能问问那个叔叔,我以后可不可以去找lucky玩?我就呆在门口,不会打搅他。” 黎可伸手,把小欧揽过来,脸颊蹭了蹭他的小脑袋,小欧的头上也有股热腾腾的米饭味。 “可以,我答应。”她说。 . 贺循那位结婚的朋友叫陈之帆。 两人是在国外读书认识的,陈之帆先回国,进了一家设计公司,贺循后来回国进了自家公司工作,一年后,两人合伙开启了自己的初创公司,云迹。 云迹做的是智能消费电子,设计和产品针对年轻群体,面世后很快就受到了关注和追捧,公司从双人办公室步步升级,搬进了更宽敞高级的写字楼,团队逐渐壮大,贺循和陈之帆每天十几个小时泡在公司,事业蒸蒸日上,直到贺循的眼睛出了问题。 突如其来的失明,贺循完全丢下了工作,所有精力都耗于医学治疗和精神平息,陈之帆性格激烈,只能独自支撑公司。 等到复明彻底无望,贺循执意要把云迹卖给有意收购的大企业,即便陈之帆坚决反对,可云迹的实际控制人是贺循,状况百出的公司现状和贺循的情况,也让陈之帆不得不妥协,最后云迹卖出了一个极为可观的价格,两人和解,分道扬镳,回归到毫无利益的朋友身份。 后来几年,陈之帆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事业拖到而立之年,才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 贺循打了个电话给贺邈。 “哥。” 贺邈比贺循大七岁,他从毕业之后就进了自家企业,十几年从基层岗位做到管理层,这两年贺父年龄大了,已经逐渐退出了公司管理,完全交给贺邈接手。 贺循虽然独居,但几乎每日都会和父母联系,以确保家里知道他生活无恙、没有任何意外,这也是他能回潞白独居的前提条件。 “这个点。”贺邈抬手看了下腕表,“大早上给我打电话,有事?” “知道你白天没空,现在这时候打电话刚刚好。”贺循温声道,“有事想请你帮忙。” 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贺循有事相求。 贺邈好奇:“说吧,什么事情?” 贺循说起陈之帆:“我知道他的公司最近可能有些麻烦……哥,我记得你以前接手过一个政府项目,不是正好有这条供应链的资源吗,能不能找机会引荐给他认识一下?” 贺邈听完,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我花了多少心思挖的人脉资源?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引荐,小弟,你送前合伙人的结婚贺礼也够隆重的。” 贺循微微一笑,眉眼就有生机,语气也散漫了点:“你们不在一个行业,我也不确定他能用得上,试试而已。” “行,可以。”贺邈大度,“只要你有要求,我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办了,这事我来安排。” “谢谢大哥。” 正事说完,贺邈关心他的生活:“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贺邈想起件事:“下个月爸妈都过生日,贺菲也要带着奕欢奕乐回国,你也回家住几天吧。很久没回来了,几个小时的车程,不至于见面都难。” 贺循想了想,说好。再问贺邈:“最近工作很忙?妈说你一直在x市出差。” 贺邈笑了下,“也不是太忙……”他声音顿了顿,再说,“清露在x市有个展览,我正好来考察项目,顺便陪陪她。” 他提起清露时语气柔和,还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溺。 贺循毫无芥蒂,淡声问:“清露也还好?” 贺邈语气略沉:“她很好,你放心。” “那就好。” 兄弟俩再聊了几句,而后挂掉了电话。 下一个电话,贺循打给了曹小姐。 贺循的各类账务和事务处理都一并委托给曹小姐处理,这次陈之帆结婚,贺循也要请曹小姐选一份实际的新婚礼物,作为婚礼缺席的歉意。 曹小姐毕竟专业,锁定价钱区间和品类后很快敲了个适合新婚夫妇的礼物,另外还有这个月的一些账单汇总要给贺循过目,所有事情汇报完毕,她问贺循有没有其他事情要吩咐。 楼下花园,有人一边扫地一边哼歌,脚边还踢着球逗lucky玩,纷纷乱乱又过于生活化的声响,掺杂着女人的说话声,嗓音愉快,语调懒散。 贺循握着手机,思索片刻,就在曹小姐以为无事或者手机信号不好之际,他淡声开口:“我需要换一个家政阿姨。” 曹小姐很快接上:“这位黎姐有什么问题吗?” 曹小姐和黎姐接触倒是不多——家里的事情和安排在工作手册上都有,这位黎姐年龄不大,脑子活络,各种手机软件都用得很好,几乎没有不明白或者需要解释的地方。 更何况她已经做了两个月,算是时间比较长久的一位。之前有位阿姨也差不多呆了这么久,趁着对家里情况熟悉,有个顺手牵羊的贪婪毛病。 曹小姐觉得或许问题同样出在这里。 贺循没开口,或者说,还在犹豫如何开口。 这个黎姐……似乎有很多问题,但贺循又难以捕捉这些问题的关键,甚至说,这个人,即便凝神细想,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是一张模糊、越来越混乱的面孔。 会让贺循偶尔皱眉的市侩、谄媚、懒散、嘈杂,不喜欢但尚未到达厌烦的程度,她说谎的时候心情轻松愉快,偶尔有种明知故犯的唐突和越界,但不至于让人反感,更何况……一位普通或者拮据的母亲,看似很需要工作,却又没有认真尽力的心思。 贺循更多是直觉上、微妙的……怪异和难以掌控的……不喜。 不重要的事情不需要深究,直觉可以做决定。 “她不合适。”最后他一锤定音。 “那……”曹小姐斟酌,“您觉得什么时候辞退她比较方便?我跟她说。” 花园的声响还在持续,贺循想了想,平静道:“先让她做完这个月。下个月我会回一趟临江,在家待几天……等走的时候,再跟她谈吧。” 他大抵算得上是位宽厚大方的老板,贺循语气顿了下:“可以多给她一点补偿。” 既然距离deadline还有一段时间,hr裁员没有提前透露的道理,曹小姐也有自己的想法:“贺先生,既然您要回临江,不如我直接从临江找个专业的家政人员,至少我能把把关。潞白毕竟是小城市,之前几个阿姨都是何总那边找的,我也不方便插手。” 贺循说好。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 “贺先生。” 露台楼梯的最低阶站着一人一狗,黎可仰头能看见露台上的男人,全然不知道那张冷白平静的面孔刚刚做了要把她解雇的决定,她倚着栏杆,手里抛着两个小青橘子:“院子角落里居然有颗橘子树,刚才lucky拱下来了几颗小青橘,不如我给您泡壶青橘花草茶吧?” 贺循把手机塞回裤兜,听见声音,微微偏过了头,那被阳光晒得松软的笑声清爽悦耳,他淡声说好——其实她煮茶泡咖啡都很好,做饭的味道也不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LIKE 入夏雨水多。 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天突然就黑了,狂风平地而起,花园里树叶逃逸,黎可急匆匆赶去露台,把晾晒的衣物收进衣帽间,再用挂烫机熨烫除菌。 手机搁在旁边开免提,她打电话让关春梅去接小欧:“看起来要下大雨,小欧早上出门没带伞。” 关春梅正在麻将桌上忙,说知道:“我打完这局就去接他。” 黎可听着麻将牌的声响,不乐意:“这把没有半个小时你下不了桌,现在就去。” “快了快了。”关春梅嫌她催,“马上就打完了,来得及。” “别的我不管。”黎可懒得多讲,就是颐指气使的口气,“今天小欧回家要是身上淋了一个雨点,我明天就举报麻将馆聚众赌博,你们这帮闲的没事的老头老太太,全都给我去派出所上课受受教育。” 关春梅最听不得这个,一听就急:“得得得。我养女儿就是来讨债的,我的话你从来当耳边风,一句都不听,你的话就是圣旨,一分钟不能耽误。”又扯着嗓子喊人,“红姐,这把你来替替我……输了算我的,赢了归你,我现在接孩子去。” 黎可挂了电话。 她把衣服熨好挂进衣橱,再把淡蓝的四件套抱到卧室去换。有时候黎可会觉得,失明人士的洁癖简直是多此一举,他连每天睡觉的床单花色都不知道,却要求她每隔两日重复一遍拆洗换铺的动作。 吐槽溜到嘴边,又突然被黎可咽进肚子——雇主在家从来无声无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卧室。 贺循站在床头,背对着她。 他一只手臂撑在床头柜,另一只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塌腰撑肩又低头的姿势,清瘦背脊向下拉出流畅线条,即便藏于宽松的家居服下,也是明晃晃的宽肩窄腰翘臀。 换做是十年前的黎可,极有可能会欢快地吹个口哨,但如今作为干活打杂的保姆,只会嫌他换衣服太勤快。 听见声响的同时,贺循已经从抽屉取出了药盒,他直起身,握住水杯,耳朵自觉侧向声源。 黎可吓了一跳:“贺先生。” “您吃药呢?”她笑语寒暄,“刚才没见您在房间。” 贺循“嗯”了声,仰头把药丸送进嘴里,喝水,“听见你说烦。”他眼帘再一撩,是抬眼针对她的状态,冷淡缥缈地问,“烦什么?” 她刚才说烦死了天天换床单。 “烦下雨。”黎可干巴巴地笑,望向窗外,“天色好暗,好像要下大雨了。” 贺循不说话,对她的话语心知肚明。 “正好您在,不如帮个忙吧。”黎可把鹅绒枕塞进他怀里,“枕套您可以套一下,楼下还有事情没干完,我有点着急。” 她自作主张,压根没有把对老板的尊重放在眼里,贺循搂着硬塞过来的鹅绒枕和枕套,抿抿薄唇,又静静沉了口气——难免会觉得自己是个过于好脾气的雇主。 但最后一个月……好脾气的人也懒得介意。 黎可才不管他怎么想,她铺床单绕着床角转,脚步踢踏踢踏,弯腰把边角捋平掖紧,再跟他说话:“夏天到了,我拿了真丝床单,这个颜色很好看,是您自己选的吗?” “你觉得呢?”他摸着枕头淡声问,“什么颜色?” “像水一样的淡蓝色……” 黎可抬头瞟了他一眼:“我就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您不想说可以不说。” “我姐选的。” 贺循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把枕头放回床头,迈步去了书房,黎可在他背后耸耸肩膀,整理完卧室,下楼去忙别的。 姗姗来迟的雨必定很疯狂。 黑乎乎的天像漏了个大窟窿,豆大的雨珠哗啦啦地下,窗外视野茫茫,花园的花花草草被风雨摧残得弯了腰。 黎可喜欢下雨。 雨点初落时搅动灰尘和空气的气息,雨后的湿润和草木清新的清爽,滴答滴答或者哗啦啦的雨声有催眠的效果,适合一个人窝在家里,拉上窗帘,打开电视或者音乐,躺在沙发或者床上,舒舒服服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不过享受的都是别人,黎可把花园里lucky的玩具狗窝食盆都收进来,把藤椅搬回屋檐下,关上每个房间的门窗,用吸尘器清理被灰土扑过的地面,再打电话回家,关春梅正在家做饭,小欧在房间写作业。 黎可洗手去做晚饭。 今天的晚饭是牛肉烤时蔬,牛肉切成小方块,加上花菜芦笋、小番茄和土豆放进烤箱,色泽鲜艳又香气扑鼻,黎可看这雨势,一时半会走不了,也给自己弄了份,多撒了胡椒和辣椒粉。 贺循下楼的时候她正把烤箱里的食物端出来,再把餐盘端去餐厅,心情很好地跟他说晚饭做好了,再笑眯眯地跟lucky招手:“今天lucky的晚饭也超级丰盛哦。” 她捧住lucky的脑袋:“咱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大姐姐和食盆同时存在,lucky连心爱的橙汁都忘了,开开心心地跟着黎可走。 黎可把自己和lucky的晚饭都端去了门外。 外头暴雨如注,屋檐雨线如银帘注下,屋檐下靠墙摆着藤椅——黎可想和lucky一边看雨一边吃饭。 屋外风雨飘摇,院子里的蔷薇花已经谢了,月季被雨淋浇得七零八落,只剩石榴花在雨中红艳如火,前几天园丁大刀阔斧一顿修整,花花草草的造型都剪得格外清爽,装上灭蚊灯和驱蚊药,已经有夏日的气氛。 清爽的风和倾盆的雨,丝线般的细雨丝飘在身上,还有美食和小狗陪伴。 黎可太喜欢了。 她跷起二郎腿,捧着自己的餐盘,慢悠悠把食物叉进嘴里,lucky蹲在旁侧,埋头进碗里吃两口,又抬头,身体一扭,水汪汪的眼睛往里瞟—— 直到贺循端来兑水的橙汁。 lucky眼睛发亮,欢天喜地地摇起了尾巴,脑袋狂蹭贺循的裤腿。 贺循的脸很有镇定的冷感,像扔进冰箱的鱼,语气和神情都结了淡淡白霜:“lucky,sitdown。” 指令很严肃,lucky立马坐下。 贺循把水盆搁在地上,伸手不轻不重地拍小狗屁股,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餐厅。 黎可望望男人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小狗,看lucky把脑袋埋进碗里添橙汁,也拍了拍小狗屁股,笑道:“原来冰箱里的橙汁是你的,我们女孩子都很爱喝橙汁对不对。” 她想了想,又笑。 怪不得,不记得从哪个礼拜开始,每周生鲜公司送来的橙汁变多了,都能塞满冰箱一整层。 对lucky来说,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喝完橙汁,吃完香喷喷的晚饭,黎可一口一口地喂它吃牛肉粒,吃完牛肉粒,黎可拿手机放了音乐,把脑袋挨着lucky,用手指给它梳毛按摩。 外头的雨越来越大,细细密密的雨线凉凉地溅在脸上,黎可打开手机外放音乐,有雪亮的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天空,轰隆隆的雷声炸在屋顶,lucky竖起耳朵,从欢快变成害怕,一个劲往黎可身后躲。 黎可喊它小可爱,心肝小宝贝,像个情话泛滥的渣男:“这个雷声把我们lucky小宝贝吓坏啦?不怕不怕,姨姨保护你。” lucky挤进藤椅,把脑袋埋进了黎可怀里。 黎可费劲地搂住它:“怎么了?我们小乖乖都吓得发抖了,太让人心疼了,揉揉耳朵,盖住耳朵就听不见啦。” “真乖,我们lucky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对不对,怎么能这么可爱又这么……沉,唔……” “……” 呢喃飘进了屋里。 贺循把餐具放进了洗碗机,在独坐和上楼的考虑中,选择把lucky从糖衣炮弹中解救出来。 他走过去:“lucky,过来。” lucky抬头,恋恋不舍地从黎可怀里跳下来,钻进了屋里。 黎可已经被lucky压得沉甸甸的,终于松了口气。 贺循转身,又扶住门框,平静问她:“你是不是不知道,雷雨天不要待在屋檐下?” “不知道啊。”黎可瘫在藤椅上,有点累地仰着头,“真的假的?” 语气听不出是诧异,还是压根无所谓。 贺循不喜欢这种语气,却不知为何,沉了口气:“雨天雷电会放出高电压,通过树木或建筑体时会产生电流,空气电离会形成电场,如果人在其中,也会成为电场的一部分,人体可能会被雷电击中。” 黎可笑了:“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差,从来不听老师说这些。” 贺循冷声:“这是常识,新闻报道人被雷电劈中的事件经常出现,非死即伤,侥幸者很少。”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又倏然点亮天际,伴着巨大的雷声劈下。 “哇,这个闪电好粗。” 黎可笑起来,认真考虑被闪电击中的问题,扭头问贺循,“如果我被雷电劈死了,算不算工伤?您能赔我多少钱?” 轰隆隆的雷声里,贺循听见她轻飘飘的话语,神色顿住,半晌无语。 黎可当真了,在手机里一搜,惊讶道:“现在的工伤赔偿挺多钱的啊。” 旁边的男人无语又莫名,蹙起眉,倚着门框,冷声冷调地说:“首先你要清楚,你签的不是劳动合同,而是劳务合同,两者的赔偿方式不一样。” 黎可噼里啪啦敲手机键盘,换了关键词,“劳务合同也要赔钱,这点钱……也还行吧,能把我儿子养到成年……” 贺循剑眉紧敛:“首先这是下班时间,虽然在工作场所,却是你主观选择的过错行为,而非劳务受损,其次我已经提醒你危险性,如果出现事故也是属于你自身行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绝不可能拿到你想要的赔偿额。” 黎可笑起来,“听起来贺先生以前是可以喊贺总的人物,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她轻轻哼了声,目光移至檐外雨帘,轻快道,“您也好歹有点人道主义关怀吧。” 贺循沉住气,并不想理她——从某个方面而言,她呆在这,已经是他的人道主义关怀。 两人都没再说话,雷声已经远去,雨帘转为细密,手机还放着音乐,是一首粤语老歌,黎可撑着下巴在听,嘴里轻哼音调:“下雨天小雨点/那一天亲我面/我喜欢街中披雨到处走/在那天七岁多/多开心很少挂念……” 凉丝丝的雨随风飘进屋檐,沾在贺循的面容和衣角,他也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伸手碰过世界的雨,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挪动脚步,仍在静静地听这首歌。 “……每种东西有定时候/当飘到不可以送走/若飘去如何不舍都要放手/即使有泪流亦学习承受/下雨天的小雨点有一天轻抚你面……” 雨越下越小,屋檐外的声音越来越安静,黎可突然起身:“雨停了。” 雨只是暂停,看天色过一会还要再下,黎可赶着回家,争分夺秒往外走,跟贺循和lucky说再见。 贺循冷声问:“你带伞了吗?” “不用了。” 她回头,笑着应他,站在院子里,看他和lucky站在门口,“离得近,我跑回去就行。” 暗红色的大门滴滴滴地阖上。 贺循坐在屋檐下的藤椅。 雨后空气湿润又洁净,晚风清凉,不知道现在天色如何,花园里应该是一片狼藉,能闻到草木青涩浓郁的气息。 几分钟之后,远处有雷声隐隐传来,风哗哗地刮过花园,滴答滴答滴答,雨又淅淅沥沥地下。 他伸出了手。 有冰凉沉甸甸的雨滴掉落在手心。 上次从上岩寺回来,车子在中途停了下,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家离白塔坊不远,大概在某个街区的一片老住宅里。 她应该还在路上。 白茫茫的雨帘,一切都是模糊迷蒙的,混乱的颜色里应该有一个人影,贺循不知道这个人影到底是什么样,但知道这个人在雨里奔跑,应该不会躲在屋檐下,也许表情还是高兴的,带着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女人过于自由散漫,灵魂也好,心也罢。 就像这雨一样。《 》 14、LIKE 雨后的花园鲜艳欲滴,满地狼藉。 早上lucky在后院发现一个掉在地面的鸟窝和两只羽翼未丰的雏鸟,乐滋滋地拉着贺循的袖子去“看”,贺循不让它碰,让园丁来处理。等黎可来上班,lucky又拽着她献宝,受到了黎可猛烈贴心的夸奖。 园丁过来整理花园的折枝落叶,把鸟窝放回树枝,用绳子绑着加固,再把两只雏鸟放回窝里,洒了点小米喂食。 小鸟爸妈在树上叽叽喳喳,黎可把厨房的活扔下,搂着lucky在树下凑热闹。 只剩贺循独坐在二楼露台。 园丁是个哑巴老头,头发花白,年龄挺大,洗手喝水的时候跟黎可比划,说自己什么活都会干,种菜栽树绿化搞园艺干了三十几年,养大了两个孩子,提起贺循时竖起了大拇指,说贺先生找他来干活,人很好,工钱给的很大方,临走时还给了黎可一大把嫩竹笋,比划着说昨天下暴雨长了很多竹笋,做菜很好吃。 黎可跟这个小老头咿咿呀呀扯了半天,把人送出门,抱着那一大堆竹笋,坐在院子里剥笋壳。 她一边剥一边皱眉。 小笋尖细嫩可爱,剥起来才知道有多麻烦,黎可这辈子最烦干家务,以前十指尖尖,美甲长得能挠人,现在每天跟柴米油盐打交道,一天抹十遍护手霜。 钱难赚,屎难吃。 小老头一番心意,她也不能把这些竹笋扔了。 再抬头瞅瞅坐在露台的男人,白衣黑裤,翩然俊雅,云淡风轻,岁月静好。 “贺先生。”她腻腻地笑起来。 “您要不要下来坐会?我给您泡花茶。”黎可仰头叉腰,“刚才园丁大爷比划着说了很多您的事情,下来聊聊天吧!” 贺循在听音频资料,听见黎可喊他,就在黎可以为他压根不会搭理自己之际,扶着栏杆从露台走下来。 不知道受什么驱使——贺循有种直觉,“聊天”的字眼很违和,他也不应该下来,至少不应该在这个保姆的要求下回应她,只是……雨后的天气很好,空气清新,刚才花园的动静也很热闹,耳边绵绵不绝的变形音频也会单调聒噪。 黎可看他往下走,眼睛发亮,殷勤地摆好椅子,泡了花茶。 贺循好整以暇地坐定、喝茶。 两人一起坐在蔷薇花架下。 黎可剥着笋,闲话家常:“园丁大爷给了好多小竹笋。说是昨天下雨,竹林里猛长了很多笋,他掰了一个早上,说送给您尝尝。” 她好声好气跟他商量:“中午可以换个菜吗?这种小嫩笋不及时吃就坏掉了,中午咱们吃笋尖炒肉吧,明天还可以吃一顿竹笋煲鸡汤。” 语气里的“咱们”,俨然很亲近的关系。 贺循面色柔和,温声说:“好。” 黎可把几根竹笋塞他手里:“你摸摸,这种小竹笋像毛笔一样细细长长,颜色也好看,嫩黄淡青,笋壳也很软,像宣纸一样。您要不要剥剥看?很好玩的。” 手里的笋,轻轻摩挲,细凉光滑,笋壳一片片剥下,手感柔软,捏在手里像在把玩。 贺循的手指代替眼睛触摸过很多东西,指纹之下,这是和身边物品不一样的触感,触觉和嗅觉交织在一起,脆嫩清新的小竹笋就在脑海里。 片刻之后。 他停住动作,淡声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剥竹笋?” 黎可露出他看不见的促狭微笑,诧异道:“没有啊……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就是想跟您说说话。” “您看不见……园丁大爷两只手皱得跟树皮一样,手指头都裂开了,可他每次来都把花园收拾得干干净净,花草树木都修剪得很漂亮,没有落叶也没有杂草。” “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会用树枝在地上写简单的字,用力比划让别人懂他的意思。大爷说你对他很好,工资给的也很多,他说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感谢您,只能好好干活,这些竹笋也是大爷特意带过来。您看不见,他没办法跟您说,也不会用手机打字,让我转告您,说很谢谢您。” 她哄人的语气格外真诚:“我只是想让您感受到大爷的心意。亲手接纳别人的好意,是件很开心的事情,您说是不是?” 贺循闭眼沉气——不管是什么,他都认了。 时间如何过都是虚度,也无所谓具体做什么,贺循这辈子第一次剥竹笋就是此刻,修长冷白的手指一层层剥开笋衣,触到柔软鲜嫩的笋芯。 黎可看着他笑。 她笑得长久,看的时间的也久。 贺循垂眼、低睫,冷脸:“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黎可抿唇,把剥好的竹笋扔进洗菜篮,问他:“那个……我就是想说,您是不是特意挑的园丁和司机?就是……他们有稳定的工作,也可以养活自己和家庭。” 男人眉眼低垂时有种静谧的雅致,半晌后,平静解释:“不是。” “我外婆以前很喜欢种花,有一年她的花怎么都养不好,找了这个园丁过来看看,后来我外婆每年栽花时候都会请他来帮忙,一直到我外婆去世。后来……我让曹小姐找他回来打理花园。” 并没有特意去筛选,但如果遇上,贺循更愿意给那些人生更艰难的人提供一份工作。 健全人的生活虽然同样烦恼,但身体大抵轻松愉快,以前贺循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个世界有过亿的残疾群体,国内残疾人就占了几千万,这数以千万的残疾人士都在哪儿?以什么为生?等到失明之后,他也终于清楚,绝大部分都无声无息地困在某个角落,像远离大海的水洼在烈日下等着干涸。 黎可笑道:“您都离开潞白十几年,还记得园丁大爷,回来之后还特意找他回来。” 贺循淡声问:“你怎么知道我离开潞白十几年?” 黎可笑起来,“那个叫何胜的小伙子说的呀,他说您以前就在潞白市生活,现在回老家定居,何况家里摆着您和您外公外婆的照片,那应该是您念中学的时候吧。” 十四年过去了。 贺循八岁来到潞白市,十四岁转学离开,外公外婆去世时说把房子留给他,等到他二十四岁失明,二十八岁突然萌生了要回来的想法。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注定了一样。 黎可看他陷入沉思,适时吹起彩虹屁:“您人真好。我和园丁大爷都觉得您是个很好的老板,宽容善良又有爱心。有您这样的老板真是太开心了。” “是吗?”他用平静语气质疑,“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 音调坚定无比。 这语气和情绪让人觉得,不久之后对她的解雇……会不会太过苛刻? 贺循脸上有不动声色的冷清,睫毛遮挡眼睑落下淡淡阴影,慢条斯理道:“说话不要太早下定论,人也经常会有错觉。” 黎可笑说:“我的感觉很准的。” 贺循垂眼,扔下手中的竹笋,起身回了露台。 黎可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 . 中午吃的竹笋炒肉实在是太嫩太脆,以至于黎可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吃饭的时候她甚至跟贺循提议:“电子菜谱里都没有竹笋这种食材,可不可以加进去?” 厨房的食谱据说是营养师制定,每周菜单不同,中餐西餐都有,但每个月的菜谱都基本重复,按季节时令略有调整,生鲜公司再按菜单配备食材配送,是非常专业化的食品产业链。 贺循不理她——何必为一盘笋尖炒肉增加工作量。 剩余小笋放进冰箱,还剩一小把没有剥完的竹笋,黎可手指疼,问贺循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她儿子也很喜欢吃。 贺循想起上次去上岩寺她摘野树莓,宽容大度:“可以。” 晚上小欧吃的也是竹笋炒肉,不过是关春梅做的,黎可撑着脸颊,懒散看他吃饭:“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经常说要吃竹子饭?” 小欧点点头。 黎可养孩子全凭玩心,以前看见竹子跟小欧讲这个东西可以吃,小竹笋可以炒菜,竹荪可以煲汤,竹竿可以做竹筒饭,小欧瞪大眼睛听她讲完,唇角口水就往下淌,黎可一样样都买给他尝。 小欧都记得,每次吃他既担心又喜欢,因为黎可说竹子会在他肚子里长大,补充道:“你还骗我和徐叔叔喝竹筒酒,把徐叔叔喝醉了。” 童言童语,脱口而出,黎可还没怎么反应,小欧自己咬住唇,往嘴里大塞几口饭。 黎可笑了下:“你还记得他呢?” 小欧眼神躲躲闪闪,轻声道:“嗯。” “都好几年没见面,可以忘记他了。”黎可不以为意,拍拍他的小脑袋,“你这小脑袋里不要记那么多东西。” 小欧乖乖说好。 过了会,小欧看黎可笑眯眯的神色,摇摇她的手指,吞吞吐吐:“我可不可以去看lucky?” 黎可瞅着他:“想跟lucky玩了?” 小欧点头。 “真的想去?” “嗯!” 黎可说好:“你什么时候想来,放学后自己来白塔坊找我。” 小欧是周五去的。 周五下午放学早,他做完值日,再上完篮球课,自己背着书包去白塔坊,黎可跟他约好了时间,会等着他来。 走进巷子深处,那扇暗红色的门还没打开,小欧没有摁门铃,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仙人掌旁,撑着下巴看那丛尖刺遍布的老仙人掌。 过了会,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黎可探出了脑袋,招招手:“小欧。” 小欧被黎可揽进了家里。 仍是上次见过的漂亮花园,还坐在上次坐的地方,小欧拿出了自己的作业,作业写到一半,lucky从屋子里出来,小狗眼睛发亮,直奔过来,兴高采烈地围着小欧转。 黎可让他们小小声,不要发出声响,她在屋里忙家务,时不时会出来看。 下午阳光斜照明晃晃,绿叶葳蕤,草间花藏,小欧和lucky坐在角落玩游戏,像幽会的小伙伴,捂着嘴巴悄悄偷笑,摸小狗的肚皮和脑袋,把书包里能用的东西都翻出来,握手划拳拔河捉迷藏玩跳绳。 黎可倚门看两眼,抱着手,眼里带着笑,小声念一句:“小呆狗和小屁孩。”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贺循一般都呆在书房,看不见听不见也就算了。 时间到了,黎可过来把lucky带走,竖起手指在嘴唇“嘘”了下,跟小欧说:“待会不管有没有人出来,不管那个人在哪里,离你有多近,不要说话,不要发出声音,乖乖坐着就行,他眼睛看不见,不会知道你在这里。” 小欧认真点头。 “走吧,lucky。”黎可把lucky带回书房,“你已经玩了很久哦。” 小欧独自坐在花园,继续完成剩下的作业。 过了一会,小欧听见二楼露台有声音,抬眼偷偷瞟,原来有人出来——是一个年轻叔叔带着lucky在露台休息,他把水杯搁在栏杆上,模样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只是一直垂着眼睛,样子很温和,神情却有点冷淡,站在那里不怎么说话,只是用手拍拍lucky脑袋。 小欧心里突然有点紧张。 小时候黎可会带他去酒店或者会场,把他藏在后台或者角落,但那时候人很多,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他,可是这个叔叔刚才把脸转过来,面对花园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就是看着他,小欧差点把脑袋都缩进脖子里,再看见黎可站在叔叔身旁,朝他挤挤眼睛,做了个笑脸。 黎可挑眉,抬手在半空中拍了拍,做嘴型,意思是安慰小欧:“没事的。” 小欧点点头,镇定地坐着。 几分钟之后,年轻叔叔带着lucky回了屋里,黎可也跟着进去了,小欧轻轻地舒了口气,埋头做作业。 只是小欧没想到,等他做完作业,这个叔叔又带着lucky在露台出现,站了会,突然沿着露台楼梯一步步往下走,坐到了花架下的藤椅,轻声训斥活泼乱蹦的lucky:“lucky,坐下。” lucky乖乖趴在主人脚边,水汪汪的眼睛一会看看主人,一会看看新朋友。 黎可没有出来。 小欧坐得笔直,一动不敢动,把自己当木头人,心里默念这是盲人叔叔。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叔叔依然静静地坐在藤椅,白皙冷漠的面容一直面对着小欧的方向,那双漆黑的眼睛偶尔会撩起,若有若无地扫过花园,偶尔定定地凝视着某个地方,气势有点吓人。 而且小欧总觉得,这个叔叔的眼睛能看见他,叔叔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而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只是不说话。 小欧心里越来越紧张,眼睛悄悄地往屋里瞟,不知道黎可什么时候出来,心里已经在焦灼地喊妈妈。 贺循起身。 他带着lucky迈步往露台的方向去,看样子是想上楼。 小欧轻轻地松了口气。 谁知道叔叔的脚步一顿,突然折身回来,手指拂过花枝,最后停在了距离小欧几步之遥,那双好看又沉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小欧看。 小欧瞪大眼睛,吓得连呼吸都快停住。 小孩子一唬就破功,手指发颤,忍不住想说话,更想呼吸,又不敢,猛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十秒之后,贺循的眼角比薄唇更早有了笑意,他的笑意很淡,像花园的斜阳和绿叶交织的光影,问:“能呼吸吗?” 小欧脸色已经憋得通红,小胸脯小肩膀都在用力按捺,最后实在要憋死了,松开手,张着嘴巴大喘气,呼吸声哼哧哼哧。 lucky蹭着小欧的腿安抚他。 贺循等他顺完气,声音发凉:“你叫什么名字?” “黎欧。” 小欧站起来,耷拉着脑袋,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嗓音怯怯,“叔叔……我叫黎欧,黎明的黎,欧阳的欧。” 黎欧。 他跟母姓。 “几岁了?” “七岁。” “你在白塔小学念书?” “对。” “几年级了?” “二年级。” 贺循轻轻“嗯”了一声,语气缓下来:“你们的教室还在那幢有爬山虎的小楼里吗?旁边有一棵年龄很老的银杏树。” “有很老的银杏树,但银杏树旁边是藏书馆……没有爬山虎,我们的教室都是很新很漂亮的楼房。” 贺循点点头,温声问他:“你上次来过这里?跟lucky玩过?” 小欧搓搓手心的汗,像做错事:“对……” 贺循薄唇微抿,眼色幽暗,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欧觉得这个叔叔的表情有点让人害怕,嗫嚅道:“叔叔,你别怪我妈妈……是我缠着她让她带我进来的,我就是想跟lucky玩,妈妈说lucky不出门,没有办法在外面跟它见面,我只能来这里找它。” 他仰着头:“你别凶我妈妈行吗?我妈妈不喜欢别人骂她。” 贺循莫名蹙眉,问:“你喜欢lucky?” “嗯。”小欧点头,“妈妈说它是很厉害的导盲犬,我从来没有见过导盲犬。” 贺循不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回蔷薇花架下,他不出声,手足无措的小欧站在原地罚站,垂着手,和眼皮子底下的lucky大眼瞪小眼。 直到黎可从家里出来。 黎可看见坐在花园里的贺循和耷拉着脑袋的小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骂了声“靠”。 这个男人居然狡猾……他刚才说不要进书房打搅他,让她去整理衣帽间,结果转眼就坐在花园质问小孩。 “小欧。” 黎可走过去。 贺循第一次听见她语气冷静直白:“贺先生,你别怪小孩子,是我带他进来的。” 黎可揉揉小欧的脑袋,又搂着他的肩膀,明显是护犊:“小欧,没事的,别害怕。都是我不好……” 总算有个正经母亲的调性。 贺循听她柔声安抚孩子,心平气和,“我没有怪谁。” 语气顿了顿,他又说,“lucky也需要朋友。” lucky欢快地摇着尾巴,应和似的“汪”了声。 “黎欧小朋友。”他表情淡淡,但嗓音温和,还带着少许宽容和骄傲,“放学后你可以来找lucky玩,白塔小学离这里很近,也是我的母校,我外公以前是白塔小学的校长,他很喜欢小朋友。” 黎可抬头看他。 这人坐在盎然绿意中,眉眼间也沾了抹鲜红淡绿的生趣,神色又闲淡,她的心突然软了下,拍拍小欧的肩膀:“去谢谢叔叔吧,叔叔人很好,不会计较的。” 至于跟谁计较,黎可没说。 小欧走到贺循面前,乖巧道:“谢谢叔叔,给您添麻烦了。” 这个小男孩,有清澈柔软的声音和性格——跟他的妈妈不一样。 是单亲妈妈吗? 散漫狡猾的单亲妈妈和爱打麻将的外婆怎么会养出这种小孩。 黎可去厨房做晚饭,小欧和lucky在玩猜谜的游戏,小欧把玩具藏在手里,让lucky猜藏在哪只手:“lucky,guessrightorleft?itsagift.” 贺循坐在花园,静静地听。 小时候的奕欢奕乐也这样跟他玩游戏。 五点半做完晚饭,黎可要带着小欧回家,一大一小都跟贺循和lucky说拜拜。 一路往家走,母子俩都莫名有点安静。 小欧突然说:“我真的觉得贺叔叔的眼睛能看见。” “他看不见。”黎可很笃定。 小欧又想了想:“其实贺叔叔一点都不凶。” 她搭着小欧肩膀,有点累了,也随口胡诌:“凶不凶见一次怎么能知道?善于伪装的坏人看着都很善良,平时温顺的人背后也会残暴,永远都不要轻易给人下定论,要用心看才知道。” “所以贺叔叔也是用心才看见我的吗?”小欧仰头,惊诧描述,“他坐在花园里看着我,然后朝我走过来,站在我面前,那么大的花园,他怎么知道我就在那里?” 黎可忍不住笑,摸着小欧的脸:“因为你实在太嫩啦!”《 》 15、LIKE 小欧每周都会来找lucky玩。 白塔小学四点半放学,小欧自己走到白塔坊,先做二十分钟的作业,再跟lucky玩半个小时,正好五点半跟黎可一起下班回家。 贺循允许他来找lucky,没有说明其他,小欧就只呆在花园,不靠近家里。 黎可时不时会出来看看孩子和狗。 贺循也会坐在露台或者蔷薇花架下听他们玩,小孩子的体力接近无穷,半个小时跑跑跳跳追来赶去不带喘气,玩完之后lucky风卷残云地吃晚饭,有时候睡前贺循再带它去河边散步,回来后lucky立马倒在狗窝呼呼大睡。 这事,小欧和lucky都多了个玩伴,黎可也开心,贺循虽然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小欧喊他贺叔叔跟他说话,他回应的语气比对黎可礼貌许多,简直称得上是温和可亲。 黎可忍不住在他背后偷偷翻白眼。 就是说,都是姓黎,凭什么区别对待? 不过,瞒着雇主偷偷带人进来这事,贺循也的确没有跟黎可计较。 只是那天黎可在整理书房。 她擦拭书桌,顺手把摞在桌角的几本书塞回书架,突然反应过来,问贺循:“您看书?这些书您怎么看呢?” 贺循放下手机,冷声道:“用耳朵听。” 书只是随手从书架上抽出的,贺循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书,但他喜欢书页的气味和翻动的触感,手机朗读封面,感兴趣的书,可以找到电子版的音频,也能一本本听完,打发无聊时间。 黎可翻两页:“这本书我也看过。” 这些都是贺循外公的藏书,贺循拿的几本都是哲学读物,黎可把书放回书架,很嫌弃:“我以前在售楼处上班,样板间有很多书,全是空纸壳,也不让玩手机,好不容易找到本真书打发时间,可这书也太难看了,虽然每个字都认识,却跟天书一样,一看就打瞌睡。”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对普通人来说,读起来真的有难度。 贺循没提书,却意外地问她:“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工作?” 这些年黎可上过的班掰着手指头都数不清,“酒店、饭店、网吧、游戏厅,超市商场,卖房卖车卖酒卖卡推销员……还有,家政保姆。”她看着他笑,“太多了,数不清。” 她找工作很容易,工作做长久很难。 贺循神情和语气都淡,仿佛只是随口提起:“频繁更换工作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会越来越糟糕,特别是……”只要她开口说话,他常会忘记她的年龄并不算太年轻,“……精力和阅历趋于平稳的成年人。” 黎可耸耸肩膀:“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运气不好。” 贺循往她的方向撩起眼帘,失焦的视线也有尖锐的寡淡,语气定定:“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的工作态度有问题?才会导致频繁换工作环境。” 黎可沉默了会,而后笑问:“您……这是要给我一些劝告吗?”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贺循眉眼淡漠,语气略沉,“只是我的观点不一定正确。” 他的确不喜欢她身上和工作中的某些特质。 他平时懒得搭理她,今天却主动提起了话题,神情看起来淡又随意,语气却正儿八经——黎可撑着腰,眼睛亮得清晰,上下打量这个男人。 “我猜……您以前是不是真的每天被人喊‘贺总’?有那种很摩登的办公室,手底下管着不少员工,每个员工学历基本本科往上,研究生和海龟的占比很突出,会定期召开员工会议,还有组织气氛很好的团建,会在餐厅和员工一起喝咖啡聊天说笑,遇见棘手事情还喜欢跟人一对一谈心,最后来个击掌。” 贺循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这是从哪看的刻板印象?” “手机里啊。”黎可理直气壮,“偶像剧都这么演,您刚才的语气也很符合里头年轻有为的霸道总裁形象。” 贺循脸色发冷,不想再说一句话,最后开口:“也许你可以少看点手机。” “对于您来说,手机是您的眼睛,对我这种没文化的保姆来讲,手机是知识课堂,我也离不开它。”黎可语气诚恳无比,“不然要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连总裁在面前都不知道。” 贺循紧紧抿住薄唇,简直有对牛弹琴之感。 黎可看他显露阴沉沉冷飕飕的无语表情,心情大好,清了清嗓子,幽幽叹了口气:“平时您很少主动说话,我其实也很想多听听老板的教诲……您是觉得我哪里的工作态度有问题?是什么个问题?您说说,我洗耳恭听。” 他气息沉沉。 就是现在这种工作态度有问题。 这个女人总有种反客为主的无惧无赖,很容易被她的言语和行为裹挟带偏带跑。 贺循觉得自己为人处世还算宽容——如果今天的对话有用,他其实可以继续给她这份工作,也许可以涨薪,至少收入可以让她兼顾生活和家庭,还有她的儿子。 现在觉得是多此一举。 男人面色寒沉,嗓音毫无起伏:“不管什么工作,真诚和认真很重要。” “我每天有在好好做事啊。”她语气疑惑,还带点不解和委屈,“从早忙到晚。” 贺循咽了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冷淡:“人的自我认知很重要,如果你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那对你来说可能就不是问题,也许只是你不适合。” 黎可撑着书桌角,好一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而后笑容淡淡:“我学历有限,没念过大学也不懂什么道理,您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工作也是种缘分,您是我见过最好最大方的雇主。” 咬字重点:大方。 贺循蹙起的眉也许有一丝无奈,把自己和情绪隔绝:“你出去忙吧。” “哦。” 黎可睃他,拍拍手走出书房。 等到傍晚,小欧又背着书包来白塔坊找lucky玩。 贺循坐在露台听他们在花园里玩捉迷藏,lucky要找小欧藏起来的咬胶球,小狗不明白人类还会设陷阱,兴高采烈又垂头丧气在花园里掏出一个个空盒子,最后满花园乱转终于找到,小孩和狗都开心得在地上打滚,黎可一边生气拍小欧屁股,一边拿消毒湿巾给lucky擦脸上爪子的泥土。 玩得很开心。 回去的路上小欧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地讲话,黎可脸上带着笑,安静地听他讲,最后摸摸他的脑袋:“没有人规定你一周只能跟lucky玩一次,你要是喜欢,可以每周多来两次,多跟lucky玩一会。” 小欧有点担心:“去的次数太多了,贺叔叔会不会嫌烦?” “我觉得不会,他每天都很无聊地坐在家里,当然不会介意,你没发现吗?你跟lucky玩的时候他会都露面。”黎可鼓励,“也许他心里很想你常去呢?你可以试着问问他,我猜他肯定会答应。” “真的吗?” “当然!” 小傻瓜。 再不抓紧点,你妈很快就要被炒鱿鱼啦,以后想见lucky就不容易了。 黎可目光扫过街景,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尖……其实她还挺舍不得lucky的。 至于贺循嘛…… 他也是个好人,要是走的时候能多给点辞退补偿就更好了。 . 小欧主动去问了贺循,用小朋友最礼貌的社交礼仪,问他可不可以每周多找lucky玩。 为了这件事情,小欧特意准备了台词,斟酌字眼,在贺循面前罗列了一连串措辞和保证,但没等小欧说完话,贺循甚至都没有考虑,神情温和地跟他说好,可以。 这么直接爽快的原因之一,他跟黎可的想法一致——他很快就要解雇他妈,倒计时之前,并不介意他和lucky多相处。 小欧高兴极了,甚至主动过来握了下贺循的手,声音清亮雀跃:“谢谢贺叔叔。” 回到潞白后,贺循整日闭门不出,极少和外人有直接接触,稍稍一愣后,小男孩的手指细长微凉,让贺循想起前几日剥的笋芽尖,声音和气息也像小竹子一样笔直,如果还爱吃竹笋的话,那真的是很可爱了。 他不反感小欧的接触,抬起手,落下时碰了碰小欧的肩膀,眉眼温和,嗓音清润:“你可以随时来,只是放学路上要当心。” 这个孩子有很高的个子和单薄的身体,衣服下的肩骨棱棱。 贺循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被忽略的直觉里……他的妈妈身高也出众,每天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散漫轻盈。 征得贺循的同意后,小欧决定每隔两天来白塔坊见lucky。 即便没有人说,小欧觉得这件事是大人对他的一种嘉奖,更多的玩乐时间应该用同样多的学习时间去平衡,以至于每次来到白塔坊,他都要先赶着把作业写完。 黎可看着他,不知道这是老天爷的补偿,还是祖坟冒青烟的惊喜。 她一度对小欧爱学习这件事感到又庆幸又很不适应,一方面可以少操心,一方面又显得她这当妈的很傻。 lucky早早下楼,闪着大眼睛等着小伙伴一起玩耍,小欧却皱起眉毛,左手搂着lucky,右手用力捏着铅笔。 黎可蹲在旁边看:“你不是才念二年级吗?这什么卷子?” 最后一道题小欧做不出来,又着急跟lucky玩,越做不出来越心急:“这是数学老师发的奥数题。” 黎可捂脸叹气,看卷子上写:一家人吃馒头,每人吃6个剩9个,每人吃9个少6个,问一共有多少个馒头? 她先冷哼:“每个人吃这么多馒头,那不噎死了吗?” 小欧语结:“这,这是假设的题目……不是真吃。” “那就是出题老师没常识。” 小欧着急跺脚:“先不要管这个。” 黎可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想了想,她记得这是初中的数学题,假设有x个人,总共有y个馒头,y-6x=9,然后再是…… “我需要一只笔。”她抿抿唇,“没笔我不会算。” 小欧把铅笔递给她,黎可握住笔,咬着嘴唇,笔尖一顿:“能算出来……我也跟你讲不明白啊,小学生做这么难的题干嘛。” 不远处的蔷薇花架下,有人活生生坐在那里,黎可抬起头,眼睛瞬间发亮。 孩子、狗、奥数题都推到了贺循面前。 “贺先生,请你帮个小忙。” 黎可笑眯眯地把题目讲了一遍,跟小欧说:“我要去做晚饭喽,让贺叔叔教你好不好?贺叔叔数学超级无敌好……” 她猛然咬住舌尖,很快又补了句,“毕竟贺叔叔一看就很聪明,还是书香门第,怎么样也比我强。”又扭头跟贺循央求,“拜托了,教一下这个好学小孩吧。” 简单的数学题,认真的小孩和敷衍的母亲,贺循突然被这一堆声息围绕,漆黑眉目却是舒展的,很平和地关掉了手机, 他对着小欧说:“过来坐,我教你。”《 》 16、LIKE 小欧觉得黎可说的不对。 贺叔叔既不凶、也不冷,还很有耐心,虽然看不见,但他只需要听一遍题,就能把答案讲得清晰简单还很容易听懂,还有,他坐在那里不是因为无聊,而是担心他和lucky玩得太高兴,在花园里磕碰受伤。 黎可嗯嗯啊啊听着,对小欧的解释并没有太上心——这个小屁孩对什么事什么话都很认真。 “贺叔叔人真的很好。” “对。” 她语气太敷衍,小欧又想再解释,但黎可已经去忙别的,小欧把话咽回肚子,又想了想,其实他认识的好几个叔叔人都很好,比如何胜叔叔,还有妈妈的好几个朋友同事,淑女阿姨的丈夫阿森叔叔,还有现在的贺叔叔,还有以前的……徐叔叔。 小欧最喜欢的还是徐叔叔。 徐叔叔有很帅气的警服和大檐帽,那时候小欧还在读幼儿园,每次见到警察叔叔既开心又害羞,徐叔叔会把他抱起来,让他摸帽子上亮闪闪的警徽,小欧总记得那时的激动心情,他在幼儿园的梦想是长大后当警察,结果幼儿园还没念完,徐叔叔就已经和他告别再见,小欧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他,渐渐也不再想当警察叔叔了。 黎可说要忘记,小欧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再想起lucky和贺叔叔。 贺叔叔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很厉害,虽然眼睛看不见,在家里却跟正常人一样,小欧有试着闭着眼睛在家里走路,发现自己撑不过一分钟,贺叔叔有很安静和内敛的气度,像一潭很深的水,小欧总觉得水里藏着很多东西,随便冒出一样就会让人惊叹。 黎可没小欧这么懵懂的想法。 孩子的思考是他们探索世界的步伐,对成年人来说,想点更实际的最重要。 贺循收到了陈之帆寄来的喜糖。 说是喜糖,不如说是喜礼更为恰当,黎可签收了包裹,帮贺循拆开一层层的外包装,最后剥出双喜红丝绒礼盒。 她打开礼盒后轻轻“哇哦”了一声。 礼盒里全是真金白银,有一对金光闪闪的袖扣,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包咖啡豆,还有男士淡香水和护手霜,剩下几样是巧克力和喜糖。 黎可把沉甸甸的礼盒摆在贺循面前,把里头的东西讲给他听——和上次奕欢奕乐寄来的礼物一样,她会把物品的样子描述得很仔细,像个热心又合格的推销小姐。 贺循手指碰了碰这些东西。 回礼是新娘精心挑选的,陈之帆在电话里说感谢贺邈安排的饭局,也顺嘴提过这份喜糖,说是一点点小心意,东西和品类几乎都是贺循以前会用的,的确是用心了。 只是现在……很多都用不上。 贺循捏着精致的喜糖盒,自己拆开包装,剥了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等浓郁的甜蜜在唇齿间化开。 修长指尖挪动,喜糖盒推到黎可面前:“这些糖和巧克力,送给小欧。” 小欧不吃糖,但黎可吃,她眉开眼笑:“真的吗?谢谢老板。” 男人眉宇间神色平和,乍显阔绰:“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黎可目光扫过礼盒,呵呵笑两声,摩拳擦掌:“我都可以!!!” 她什么都想要。 贺循想了想,把护手霜推过去——他记得她手上似乎有香味,应该是护手霜的味道。 “谢谢老板~~~~” 黎可声调谄媚,拍起手指。 这声音实在太过欢欣开朗,沾了蜜一样,以至于贺循顿了顿,静默少许,又把那支香水递给黎可。 黎可考虑了几秒,凑过去跟他商量:“老板,我能拿香水换这瓶白葡萄酒吗?” 香水她也喜欢,但这瓶香水她自己有,黎可对这瓶酒更感兴趣。 贺循淡声道:“可以。” 见好就收,其他几样东西黎可就不问了,开开心心又毫不客气地捞过酒瓶:“这酒看起来不错哎,哪个年份的。” “要不……”黎可瞅他,“闲着也是闲着……咱俩现在喝一杯?” 贺循不自觉蹙眉。 他觉得—— 这个保姆越来越有种毫无顾忌的肆无忌惮。 黎可才不管—— 这都开始发年终奖了,下一步就该轮到裁员,谁在乎老板怎么想。 “您等我一会。” 黎可起身去厨房找冰块和酒杯。她以前在酒吧卖过酒,对这一套很熟悉,水和冰块再加盐就能让酒迅速冰镇,冰箱里还有咸滋滋的火腿片和奶酪,再撒一点坚果就很完美。 贺循听她叮叮当当地准备。 酒从来不是随便就喝,即便这一幕的时间场景人物再不合理,他在皱起眉头之后也默然接受了这个局面,不知道内心深处是觉得喝一杯也无妨,还是在最后再容忍这个女人的随心所欲。 黎可给他倒完酒,自己先举杯享受。 她酒量极佳,看见好看又好喝的酒也会喜欢,闲着也是闲着,喝一杯也不错,没有说一定要干杯cheers,也不用两个人促膝谈心。 黎可叭了下嘴唇,回味唇腔里的滋味,惬意眯起眼。 贺循听见她懒散又陶醉的喟叹,静了静,也默默举杯抿唇。 两人都安静。 窗外小雨淅沥,家里气氛清雅,lucky趴在旁边睡觉。 酒当然是好的,柑橘和青苹果的风味,又有花香的清新口感,入口优雅细腻,微微的酸度让唇齿生津回甘,适合共饮也适合独酌。 黎可已经在往嘴里放火腿片。 这时候应该来点音乐,家里的智能家居里好像有全屋音响,只是她悄悄瞟了眼贺循的冷淡脸色,想着还是不招惹他为宜,毕竟没有哪个保姆比雇主还嚣张,于是默不作声地把一杯酒喝完。 她把目光收回来,撑着脸颊,毫不客气地问贺循:“你们有钱人结婚都这么豪爽吗?” 贺循不想理她。 黎可偷偷剥了颗巧克力,塞进嘴里,“您以后会在潞白结婚吗?还是在临江?如果在潞白结婚的话……”她想象着笑起来,“我能不能蹭一份喜糖?” 她可以去当他婚庆的礼仪小姐,说不定喜糖红包都能拿。 很赚。 贺循握杯的姿势清湛冷淡,像坐怀不乱的白月光,薄唇被酒液染成润红,又沾着霓虹醉酒的潋滟,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抬起的眼睛黑深黯淡,声绪很平,告诉她别想了:“不会有这么一天。” 黎可看他每天都是宫花寂寞红,估计女朋友都被冻死在冷宫,问他:“您不想结婚吗?结婚挺好的,有人可以陪着您。”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说失去了眼睛依旧可以生活恋爱结婚生子,有人陪着他当他的眼睛,生活会更有乐趣,也会更方便。 贺循眼帘垂下,漆黑的头发遮住漆黑眼瞳时和窗外的雨一般稍显阴郁,也许还夹着点极淡的讽刺:“这是你们已婚人士的忠告?” 黎可捏着酒杯,笑了笑:“忠不忠告我不清楚,我也没有结过婚啊。” 贺循捏着酒杯的动作顿住。 黎可想了想,懒声解释,“生完小欧之后本来想补票结婚的,结果他死了,我就守寡了。” 语气像在陈述今天天气阴转小雨。 这句话的直觉很真。贺循愣了下,而后缓声开口:“……抱歉……” “没关系,小欧都这么大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黎可坐姿闲散,甚至跷起二郎腿,“我又不难过,我早就移情别恋了。” 嗯。 不是那种单亲妈妈无人依靠,心如死灰,含辛茹苦工作独自抚养孩子的戏码。小欧也不是寂寞着长大,幻想着能有个爸爸陪他,愿意陪小欧玩耍的叔叔排队都排不过来。 这件事黎可没说太多,依旧惬意地喝着酒,一整瓶白葡萄酒没喝完,最后被她塞进包里带回了家。 另外,黎可还跟贺循申请了休假。 她原本是每周单休,问贺循能不能本周休息两日,说家里有点事情要办。 贺循点头应许。 . 难得有个完整的周末,黎可打算陪蛮蛮。 这几天蛮蛮和男友闹分手,情绪极度不稳,每天在群里倒苦水。 她们仨有个聊天群,叫“江湖四美”,是十几年前读初中时组的帮派名,一直沿用至今。 蛮蛮在本市医院当护士,有个高中同学发展成的男朋友在外地当程序员,两人谈了好几年异地恋,蛮蛮不能丢下工作去找他,男朋友也没法辞职回老家,每次说起结婚的问题就吵得死去活来。 “他让我再等两年,说等他攒够了钱就回家买房定居结婚,可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已经等了他四年,再等两年我就三十岁了,小城市谁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你们孩子都那么大了,我连结婚的影都看不到。” 蛮蛮抱着手机大哭,“我跟他提分手,他居然说好,他怎么敢?!郭鸿这个王八蛋!我要弄死他!!!” 淑女劝她:“上次郭鸿不是说在找工作,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岗位能跳槽回来?怎么又变卦了?” “他嫌工资太低,我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想拿着大城市的薪水在老家上班……他又说上司想要提携他,他要发展那我呢?他耽误我的青春怎么不算?早说清楚要发展,谁跟他谈?大不了分手,谁都不耽误谁!!” 黎可叹气:“你俩这些年闹分手,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吧?说这话有什么意思。” “……” 爱情的事情谁说的清楚,蛮蛮平时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每次分手吵架都哭得肝肠寸断,黎可谈恋爱是一把好手,解决现实问题从来不擅长,爱情是虚无缥缈的浪漫主义,现实是扎根柴米油盐的物质至上,两件背道而驰的事情,没办法混为一谈。 黎可约着蛮蛮出去吃饭逛街散心。 她定了ktv包厢,淑女也过来陪蛮蛮,两人给蛮蛮点了十几首催泪情歌——以前就这样,她们谁心情不好就这样玩,唱得累了哑了情绪就平息了。 酒浇愁肠,酒当然也是要喝的。黎可特意带了酒,还把那瓶没喝完的白葡萄酒带上,她亲自调酒,淑女捧着面巾纸,蛮蛮一边喝酒一边擦眼泪一边唱得凄凄凉凉。 “……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 淑女挤到黎可身边,窃窃私语:“你说蛮蛮这次会不会跟郭鸿分手?” “分不了。”黎可笃定。 “他俩挺难的,谁的工作都丢不开。”淑女叹气,“蛮蛮要是能跟你学学就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黎可摇头笑笑。 淑女又问:“你最近这阵好像挺忙的,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 “那你最近在哪上班?每次问你你也没说。” “何胜帮我在他堂叔那儿,随便找了个班上……” 淑女不信:“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黎可发誓:“真没有。” “真没有?” “当了这么多年朋友,我什么时候有事瞒你们了?”黎可伸手拿了另一个话筒,搂着淑女:“来来来唱歌,蛮蛮你哭完了好不好?咱们找点欢快的歌唱唱。” 三个人挤在一起,把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抛在脑后,唱歌唱得声嘶力竭,最后喝光了所有的酒。 阿森给淑女打了好几个电话。 手机就搁在桌上,响了许久的铃声都没人听见,后来淑女拿起手机才回电话,阿森问淑女什么时候回家,孩子闹着找妈妈。 淑女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了。 阿森说过来接淑女:“外头下了好大的雨,店里没生意,你是不是没带伞?” 她们在包厢唱得昏天暗地,连打雷声都没听见。 阿森给她们带了伞,这会外头雨正下的大,路上又堵车,黎可没让阿森送,先带着喝醉的蛮蛮回家。 蛮蛮跟父母住在一起,黎可把人送到家,叔叔阿姨正拿着水桶抹布在家忙活,说是阳台的天花板有点漏水,地上积了一地的雨水。 楼下出租车还等着,黎可没久待,跟叔叔阿姨说了几句话就走。 出租车往家的方向去,车里放着音乐,雨水顺着车窗一条条往下淌,世界湿漉又朦胧,彩色的霓虹灯晕染成一片片斑斓,又和昏黄的路灯混搅在积水的路面,像碎了一地的彩虹。 黎可撑着脸颊看外面模糊的世界,跟司机说:“师傅,前面路口左拐,去白塔坊。” 她打开了暗红色的大门。 黎可其实没有想过这里的夜晚会是什么样,也许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毕竟盲人不需要光亮,也许是彻夜明亮的灯光,以告知外人这屋子里还住着人。 和门外的风雨飘摇不同,内部的世界幽静又朦胧。 窗户都是暗的,厚重窗帘低掩,花园里有漂亮的氛围小灯,照得草木浓密青翠,四角屋檐的户外壁灯发出暖黄的光晕。 黎可推门走进家里。 她鞋子湿透,长裙也被雨打湿,站在门口拧干裙角,再弯腰去找鞋架上自己的拖鞋,趿着鞋走进家里。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只有她的脚步声轻轻回荡,没有开灯,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光亮,厨房和水吧的电子屏幕散发着幽幽白光,四壁有感应灯,随着黎可的走近散出半圆廓的柔光,只是由于空间过大显得黯淡。 黎可这会心想:如果她今天当小偷的话,应该能满载而归吧。 她一个个房间走进去,摁开灯,关灯,转身出来,最后停在客厅,抬头四望,走过去,撩动窗前的白色纱帘。 黎可搬了张椅子,爬上高高窗台。 再拨开阔大的窗帘,窸窸窣窣一阵响,黎可低头蹭蹭手指的雨水,正打算往下跳,静幽幽的空间突然浮起冷峻严肃的声响—— “是谁?” 黎可在ktv喝了酒,身体略飘,又是踮脚站在细窄窗沿,身上湿乎乎的,冷不丁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大跳,差点从窗户上栽下来。 还好眼疾手快地揪住了旁侧的窗帘。 黎可小腿肚抽筋,心砰砰砰地跳,没等看见人站在哪里,一只浅金黄的大狗已经狂扑过来,只是在窗户前突然刹车,歪着脑袋盯着爬窗的人,认清楚是谁后,万分欣喜地摇起了尾巴,咧开嘴筒子,又变成了人见人爱的lucky,冲着黎可亲热地汪两声。 “lucky……” 黎可声音嘶哑软绵,还带着轻颤。 贺循已经回神,从楼梯间迈步下来,语气冷清:“怎么是你?” 语气俨然把她判为居心不轨人士之流。 黎可嘶嘶吸气,揉着小腿肚,略没好气:“怎么不能是我?” 贺循已经站到了屋子中央。 他换了白色细蓝条纹的睡衣,气息洁净,头发微潮,似乎是刚洗完澡出来,肤色如霜,眉眼漆黑,五官线条在浅淡的光线下和阴影结合,像跌宕起伏的素描水墨画。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声音在空间里显得疏离,贺循皱眉问她:“你来做什么?” “外面下大雨,我回家,顺道过来关窗户。”黎可解释,“”我今天本来应该上班,怕下雨把地板泡坏,万一你让我赔钱怎么办?” 贺循沉默片刻:“你觉得我会这样?” “人心隔肚皮,那可不好讲。”她哼声,使用过度的声带沙沙哑哑,“你还以为我是小偷,打算让lucky咬我是不是?” 他淡声道:“你来之前可以打电话。” “打给谁?”黎可反问,“周末,大晚上的,我打给曹小姐,让她转告你把窗户关好?还是转告你我要来关窗户?” 贺循不说话。 过了会,冷白的脸仰起面对她,面无表情:“你还不下来?” 黎可咬唇抓狂:“我动不了,你把我吓得小腿抽筋了。” 自从她来了白塔坊,贺循总是习惯蹙眉。 他走过去,先摸到了窗户,指尖再搭上窗沿,喊她:“黎姐。” 黎可叹了口气。 男人从她的叹气声中确定了具体位置,向她伸出手,抿唇:“你搭着我的手,慢慢蹲下来,我会接住你。” 黎可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离得很近,这么近的距离,其实他的身材修长挺拔,宽阔的肩膀很有安全感,她可以抓着他的手臂,被他撑着放下来。 酒精催使脑子扇动翅膀,浮在半空中休息,黎可闭了下眼睛,果断说,“不要,你走开。” “你有洁癖,我衣服湿了,也不干净。” 贺循声音放缓,朦胧光线里温淡的口吻:“我不介意。” “我介意。我明天要给你洗衣服,还要烘干、熨帖。”黎可不耐烦挥手,“我可以自己下来。” 她在窗沿慢吞吞地挪了几步,离他远一点,矮着身慢慢蹲下,最后从窗台往一跳,撑着椅背落在地面。 贺循转身的时候,黎可已经手脚发软地坐在椅子上,搂住了lucky。 lucky在她怀里开心地拱。 喝酒唱歌后的声线沙沙软软哑哑,听在耳里有点失真,像慵懒的抱怨,也像撒娇的嘟囔:“lucky。”黎可搂住lucky的脑袋,“还好lucky认出我了对不对?真是个小天使,姨姨没白疼你。” 贺循静静站着。 等黎可把lucky前前后后都揉了一通,力气和小腿都恢复了正常,她问贺循:“楼上的窗户关了吗?” “关了。” 至少他能摸到的窗户都关了。 那就没必要上楼了,黎可琢磨着要走,目光扫过厨房,问他:“你今天吃饭了吗?” 厨房干干净净,目光所触之处,所有东西依然摆在原处。 他居然会回她,淡声道:“吃了。” 黎可笑眯眯问:“你自己做的什么好吃的?” 贺循面色平静:“煎牛排,意大利面。” “不错。” 还是挺让人放心的。 黎可拍拍手,起身:“既然没事,那我走了。” “对了。”她迈出两步,又转身问他,“家里有没有监控什么的?我好像没看见……最好还是装几个摄像头,这么大的屋子,容易进小偷哦。” 贺循眼帘轻撩:“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进来的?” 家里每个房间和每个窗户都有传感器,感应到人进出停留都会在后台提示,这个时间点,和她刚才的那些动作,贺循的手机疯狂跳出警报。 黎可听完他简单解释,张了张嘴:“那你怎么没第一时间报警呢?” 贺循明显怔了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他愣神的空当,黎可已经又揉了lucky一把,脚步已经迈出家门,站在玄关,扭头跟贺循道:“我走了。” 贺循走过去,站在门边听她的声响,突然问:“你上次回家淋雨了吗?” 黎可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淋了呀。” 她笑起来:“那天雨下的太急了,我走在半路就被雨点砸脑袋,到家全身都湿透了。” “没有找地方躲雨吗?”他问。 “没有,我喜欢淋雨。” 她手脚冰凉,脑子被酒气催得懒洋洋,愿意跟他多说几句,“我十几岁的时候,很喜欢看武侠小说,那时候会幻想自己是个很酷的侠女,抱着剑走在雨里,翩翩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不过——” 黎可抖抖伞柄,雨伞自动弹开,“我今天带伞了。” 贺循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最后消失。 他的听力再好,也不可能在浴室听见楼下的声响,只是手机一直弹出的警报,贺循悄无声息打开房门,听清楚的第一个脚步声,就认出了是她。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她走进来的目的是……偷窃。 就像之前另一个保姆那样,笃定他看不见,但房间里的传感器能清楚地告知这个人停留的时间和站立的位置,他能判断这个人在干什么。 这个女人很奇怪。 她身上有种与年龄身份完全相悖的奇怪气息,贺循甚至觉得她的年龄和阅历都不真切,比他知道的所有信息更不真切,想要深究,却又有某些极细微的东西跳出来说服他——为什么要对一个保姆有这么多的关注和思考。 她只是洗衣做饭,并不重要。 . 第二天黎可又来上班。 侠女不会因为淋一场雨或者一次玩乐就生病疲惫,她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心情愉悦,在花园里跟lucky说话,在家里走来走去。 贺循坐在露台,并不愿意深想。 他拿起手机,直接回复曹小姐的消息。 【这些简历你不需要看,暂时不需要找新的家政。】 【不用找她谈,我想让她继续做下去。】《 》 17、LIKE 黎可觉得贺循有点奇怪——他突然又不搭理她。 虽然他平时也不太理人,但那是他本人就一整个毫无波澜没有情绪,两人平时相处至少还有几句对话,现在他对lucky一如既往,甚至对小欧的态度都不错,只是单方面只针对她,问他要不要喝茶也不理,跟他说lucky也不答,完完全全对她冷脸。 黎可心想,这就是离职前的“冷处理”吗? 她在露台晾衣服,贺循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最后不得不面对她,很明显地皱起眉棱:“为什么这么吵?” 黎可莫名其妙,她一句话都没说好吧。 贺循指的是她的脚步声。 家里安安静静,就她一个人的脚步声走来走去。 因为她楼上楼下的干活啊。黎可低头看了眼脚下,“哦”了声,解释:“家里的拖鞋不好看,这是我自己带来的拖鞋。” 玄关的鞋架有保姆穿的室内拖鞋,黎可嫌被人穿过,款式又过于朴素,把自己在家穿的拖鞋带了两双过来,现在脚下这双缎面拖鞋带一点点小猫跟,好穿又好看,但可能走路真的有点声响。 时日无多,犯不着再换鞋。黎可只能说:“不是我走路吵。是你习惯了安静,对声音太敏感。” 她甚至都懒得说“您”。 贺循听她脚步声蹬蹬蹬远去,闭眼,轻轻沉了口气。 既然只是家政阿姨,就不要有太多思考和苛求,贺循承认是某种心血来潮的宽容,或者隐隐的同情,毕竟她对lucky很好,还有小欧乖巧懂事,一份无关紧要的工作而已,他真的不至于为难一个独自抚养儿子的单亲母亲。 至于她身上那些让人皱眉,略带市侩的狡猾、懒怠散漫和见风使舵的得寸进尺。贺循并不讨厌另一种形态,比如,心知肚明的聪明,没心没肺的洒脱,偶尔的认真直率,毫无顾忌的随便。 贺循希望能跟她和平相处,也希望她能少点越界的……冒犯。 对。 冒犯。 既然很快要被解雇,贺循摆又出了一副冷冰冰的态度,那黎可当然也识相,对他敬而远之,尽量不在面前晃,连脚步声都放缓了很多。 她按部就班地干活,趁空偷点懒跟lucky玩,准时准点下班走人。 今天小欧本该来白塔坊,黎可让他别来了,放学后何胜会去接小欧,要带小欧去吃饭。 何胜最近估计是赚大钱了,特意请母子俩吃海鲜大餐,黎可和他见面多,偶尔两人也会约着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打扮从来随便,今天也是直接从白塔坊出来,没有特意洗澡换衣服,素面朝天,黑色工字背心外面套件罩衫、灰色运动裤和人字拖。 吃饭的餐厅档次挺高,何胜也穿得人模狗样,白衬衫黑西裤,吹了头发抹了蜡油,看见黎可哭笑不得,连喊了三声姐。 “你要是嫌我穿得寒碜,我现在就走,你带着小欧进去吃。”黎可睃他。 “不寒碜,您穿什么都好看。” 何胜看她,这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好看,就是这阵子他每次见她都这么穿,黎可说这样干活方便,但以前黎穿得时髦靓丽又风格多变,化着妆,踩着双高跟鞋走过来,让人心头乱跳,根本挪不开眼。 说来说去,还是这家政保姆的工作配不上她。 何胜点了不少菜,两人给小欧剥虾挟菜,又说暑假快到了,小欧的生日也快到了,商量着暑假要带小欧去哪里玩,要怎么过生日,何胜说要给小欧办个隆重的生日会,小欧摇摇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不要,让何胜好好存钱结婚。 何胜笑得要弹小欧脑门:“谁教你说的?” 小欧偷偷瞥黎可,往嘴里塞了勺冰激凌。 “还有谁。”黎可撑着脸颊,“我妈呗,说理财意识要从小培养,但这话说的也挺对的,你少大手大脚花钱,下次再这么请客我跟小欧都不来了。” “没事,我心里有数。” 餐厅里有个水族箱,养着颜色各异的观赏鱼虾,吃完饭,小欧去看小鱼小虾,留下黎可和何胜说正事。 何胜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把白塔坊的活儿辞了:“你干这活也……太说不过去了,不干了行吗?” 黎可说行:“快了,我也干腻了,过几天就走。” “以后想做点什么?” 黎可随口说了句:“可能……洗狗?” 上次她带lucky去宠物店洗澡,看见店里有在招聘员工,又加了店主的微信,感觉去宠物店上班也不错,还能定期见到lucky,小欧也还是可以和lucky玩。 “啥?”何胜没听明白。 “没什么。”黎可挥手,“我随便说说,开玩笑的。” 何胜踌躇满志:“coco姐,你不如跟着我干吧。” 黎可嗤笑:“得了吧,赚点钱就当自己是老大?你年龄才多大点,翅膀都没长硬,还得靠着你堂叔吃饭。再说了,你弄那些工程上的事,我没兴趣。” 话说的的确没错,何胜最想是自己能开个公司,哪怕两三个人的小公司也行,到时候请黎可来管账。 “姐你等着,我总会出人头地。”他拼命努力,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 黎可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你出人头地当然好,安安分分请我吃顿饭就行。别拿这种事情折磨我,我是我,你是你,别混在一起。以前说过,你少啰嗦,再啰嗦就绝交。” 她不高兴,何胜就不提。 两人再说起白塔坊和最近忙的事,黎可提起贺循当然没什么好语气,嫌他冷脸,何胜说贺循过阵子就要离开白塔坊。 “离开?” 黎可压根不知道这事。 “哦,他要回临江。他父母六十岁生日,估计有什么酒宴吧,他要回家一趟。” 黎可皱眉:“那他还回来吗?” 何胜不好说:“这个……我是从我堂叔嘴里听说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也没说不回来,我堂叔也没提。” 怪不得卡在这个时间点,现在他对她“冷处理”,过几天就要回临江了,家里也不需要保姆干活了,正好顺便让她下岗。 何胜见黎可没说话,继续道,“我堂叔准备了东西,八成也会去临江送礼,正好讨个交情,顺便找小贺总要个项目,看看能不能弄到手。” 黎可问:“你说的这个小贺总是——” “就是贺先生他大哥。我堂叔跟贺先生他妈是同学嘛,以前就是凭着这交情当了他家的供应商。我听说贺家以前也就是个小厂子,夫妻俩白手起家,后来抓住时机才做大,又早早搬到临江去了。但现在老贺总夫妻俩都退居二线,小儿子眼睛瞎了,公司就全都交给长子贺邈接班,弄了挺多条条框框,我堂叔有时候也头疼,私底下骂,当面还要夸小贺总。” 黎可点点头。 她是知道贺循有个哥哥和姐姐。 “对了,过两天我堂叔要跟贺先生应酬吃饭,我会来一趟白塔坊。” 黎可当了两个多月保姆,除了见贺循去上岩寺,什么时候见他有过应酬。何胜说其实有的,以前也有过几次,只是极少,毕竟贺循眼睛不方便,人也冷傲,但贺家在潞白市有项目,贺邈不过来,有些事只能贺循露面,毕竟有些应酬推不开。 过两天何胜果然来了。 这饭局大概跟政府部门搭点关系,安排在中午,何胜专程过来接贺循。 贺循这次出门只用盲杖,不带lucky,跟黎可说让她在家陪着lucky玩,黎可乐得不用做午饭,兴高采烈地说好。 他去二楼换衣服,何胜在楼下等。 既然来了,就当客人招待,黎可特意给何胜泡了壶茶,笑眯眯地让何胜坐下等。 两人看着贺循上楼,没有旁人在场,何胜跟黎可小声说话:“中午打算吃什么?” “叫个外卖喽。”黎可开心,“一边吃一边看电视。” 他们出去吃顿饭,她起码有四个小时的空闲时间,肯定要好好享受享受。 何胜一猜就是。 黎可也有话讲:“你好好照顾他,他不带导盲犬,肯定是比较正式的场合,楼梯地毯那些,走路都很不方便。” “知道,我堂叔也是让我过来,专门把他送到酒店包厢,别的我也管不了。”何胜想了想,叹了口气,“他妈的。我要是瞎了,还要跟一群领导坐在酒桌吃饭,连别人的脸都看不见,谁在说话都不知道,这还怎么应酬说话办事?换我我也整天窝在家里,活着有什么意思。” 黎可睫毛轻撩,把茶杯递过去,淡声道:“喝你的茶吧。” “这是上次我送来的茶吗?” “嗯哼。” “这茶还真挺好喝。” “你没喝过?” “没有。”何胜笑起来,“我在我堂叔那享受不到的待遇,总算在你这里享受到了。” 黎可挑眉:“跟我没关系,这是贺先生的茶,你谢他。” 何胜点头:“姐你泡的茶也越来越好喝。” 话音刚落,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齐刷刷抬头—— 贺循换了身很正式的商务装,白衬衫利落清爽,第一颗纽扣解开,衣领微敞,袖子松松挽至手肘,露着线条明显的清瘦手臂,手指搭着楼梯栏杆,黑色西裤线条笔挺,衬得双腿笔直修长,锃亮的薄底皮鞋往下迈步,气质清冷疏离,又是极为干净好看的清隽儒雅。 黎可喜欢。 她思想浅薄,就喜欢男人长得好看,穿得好看,气势好看。以前找的男朋友,没有一个不好看的,就算是排名垫底的初恋男生,也称得上清秀。 “贺先生。”何胜笑道,“您好啦?那咱们走吧?车子就在巷口等着。” 贺循点头:“走吧。” 两个男人一道出了门。 黎可和lucky目送两人走出巷子,回头把门关上,她弯腰揉了揉lucky的脑袋:“咱们在家等他回来吧。” . 中午的饭局的确比较正式,有政府领导和下属单位在场,谈的是潞白市的一个项目合作开发,何庆田就想着把这个项目揽到自家公司,特意找人攒了这个局。 这是贺邈的事情,他自己不过来,把事情硬推给贺循,也是逼着贺循不要整日呆在家里,承担点公司事务,有点社交活动,再说了,这种事以前贺循也不是应付不来。 贺循仅仅需要坐在位子上,挟菜倒水这种活自然有旁边服务员代劳,他能分辨不同人的声音,在人群里交谈并不会混淆或者迷惑,旁人看他年轻英俊,气度又镇静优雅,那双眼睛完全看不出是个瞎子,席间动作也行动自然,言行谈吐又得体熨帖,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下午两点半,贺循才从外面回到家。 依旧是何胜送他回来,同车一道的还有何庆田,何庆田本想跟贺循在家好好谈谈,何胜在旁边搭腔说贺先生好像有些累了,的确贺循脸色看着冷淡,说话也并不热络,索性按住话题,等过阵子去临江,有话一道说。 贺循的确是累了。 眼睛能看见的时候,应酬吃饭好像并不是一件难事,那时候眼睛分担了太多的信息,他人的神态动作细节,现在全要交给听力和大脑分辨,他在饭局前特意背过席间众人的名单和职务履历,回程的车上又听何庆田一路滔滔不绝,现在格外的疲倦。 lucky摇着尾巴迎上来,贺循收了盲杖,脸色漠然,第一句话是:“黎姐,给我倒杯茶。” 第二句是:“给我弄点吃的。” 贺循从不在外面上洗手间,当然也尽量避免吃东西和喝水,几个小时的饭局,他只吃了两口菜,喝了一杯酒。 黎可站在厨房,仰头叉腰。 好嘛,他出去吃顿饭,她该做的事情还是一件都没少。 “稍等。”她叹气。 黎可一边泡茶,一边拧开灶火,一个锅忙着煮小馄饨,一个锅在煎牛肉粒,她再手忙脚乱地抱着碗给他弄点蔬菜沙拉。 一抬头,冷不丁看见贺循已经坐在了岛台旁,垂着漆黑冷清的眼,疲倦地捏着眉心,饥肠辘辘地等她开饭。 他又解开了衬衫的一粒纽扣,姿态松散又慵懒随性,尖锐突兀的喉结明显滚动,还有若隐若现的锁骨和清瘦胸膛。 黎可看了几秒。 煮小馄饨的水扑出了锅沿,平底锅的牛肉粒隐隐散发出焦气,黎可急得要命,手里的沙拉碗用力过猛,撒了一大半在地上,她气急败坏,忿忿骂了声靠。 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最后贺循坐在岛台吃了一碗小馄饨,还有几块煎牛肉粒和半份蔬菜沙拉,慢条斯理喝了一壶茶。 他起身上楼,把残局留给黎可收拾,一边解衬衫纽扣,一边迈进浴室。 衬衫西装的束缚褪去,温热的洗澡水从头顶喷洒而下,贺循站在淋浴下,捋开面庞的水珠,头脑也渐渐放松清明,回想起中午饭局的谈话,还有车上何庆田说的话,抿抿唇。 唇腔里还有刚才那壶茶的余韵。 他蓦然想起何胜,和出门下楼时听见的那两句对话,当时脑子正在想事情,并没有时间去思考。 【跟我没关系,这是贺先生的茶,你谢他。】 【姐你泡的茶也越来越好喝。】 为什么是越来越好喝?他以前也喝过她泡的茶? 他们之前就认识?《 》 18、LIKE 曹小姐帮贺循安排了回临江的行程。 回潞白市是去年夏末的事情,此间贺循回了两次临江,一次是眼睛检查,另一次是春节团聚。 家里人多,常有亲友和访客,贺循并不愿在家久待,暂住几日又会回到潞白,家人总劝他多待几天,但对贺循来说,面对面的聊天和电话里的话语毫无区别,而父母每每看见他在家中摸索,总会想起过去那个眼神敏锐又意气飞扬的儿子,与其暗自伤神,不如放手让他独立生活。 这次回去是贺循妈妈过六十岁生日,贺家父母养育了三个孩子,夫妻俩感情甚好,生日又是同月,贺父年龄比妻子大四岁,大半辈子精力都扑在事业上,前两年因为心脏和家庭问题已经退出了公司管理,夫妻俩在家颐养天年。 从潞白到临江开车四个小时,何庆田打算和贺循一道去,当然也要带着lucky,曹小姐安排了一周的时间,除了私事,贺循也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这事没有人告诉黎可——除了那天何胜提起。 黎可笃定自己的失业日是贺循要走那天,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每天的工作心情还算愉快。 毕竟从好处想,这份工作的确简单清净,工资也不错,雇主没什么大毛病。 小欧又来白塔坊找lucky玩,还给lucky买了个宠物玩具,是一只趴在地上又胖乎乎的黄色毛绒鸭,咬住会发出“嘎”的声响。两个小伙伴几天没见,lucky高兴地从露台窜下来扑在小欧怀里,知道自己有礼物,叼着毛绒鸭猛转圈圈,又特意跑到贺循面前,让主人摸它的新玩具。 贺循坐在蔷薇花架下,拍拍lucky的脑袋,温声谢谢小欧。 “是妈妈带我去买的,因为lucky很可爱,我想送个礼物给它。”小欧乖乖喊叔叔:“谢谢您送给我的巧克力,那盒巧克力好漂亮,也很好吃,我很开心。” “不客气。” 贺循放下手机,“喜欢吃巧克力?” “喜欢。”小欧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我不能多吃……小时候我经常牙疼,妈妈不让我吃这些,不过我可以每个礼拜吃一块,能一直吃到暑假。” 只够吃到暑假吗? 贺循唇角弯起的弧度只针对认真可爱的小孩,眉宇和眼睛的线条清晰明锐,问:“你妈妈也爱吃糖?” “嗯……” 小欧觉得贺循的语气好像有种微妙的变化,是另外针对他妈妈的,认真想了想,“我妈妈也不是很喜欢吃……但她牙齿比我好,每次都帮我吃掉一些……” 贺循唇角扯平,好像很淡又敷衍地笑了下,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 小欧礼貌说完谢谢,不再打搅贺循,带着lucky一起去玩。 两个小家伙在花园里玩捉迷藏,玩到兴起,lucky扑腾着舔小欧的脸蛋,小欧两手搂着要抱起它,贺循安静听他们玩闹,黎可从厨房走出来,端着切好的水果,拿来了清凉饮料。 她叫小欧和lucky休息,又竖起嘴巴“嘘”了下,招手让他们过来。 她们仨都喝橙汁,只有那个人喝茶。 lucky当然也有份,黎可悄悄给它倒了一碗,小狗欢天喜地地把脑袋埋进水盆里,小欧看它喜欢橙汁,再把自己的鲜橙汁分一半给lucky。 贺循能听见,当然也能知道。 他摆出惯常的冷淡态度:“黎姐!” 黎可无视雇主的气势压迫,振振有词:“今天天热,刚才他们跑来跑去,lucky都累得吐舌头了,要多喝点水补充水份。” 贺循薄唇微抿,并不是禁止lucky喝橙汁,纯粹是对她擅作主张的不满。 只是大人之间的龃龉最好避着孩子,等贺循从临江回来,肯定会有惩罚条款和措施要跟她谈。 小欧紧挨着黎可坐,听着他俩说话,觉得贺叔叔对妈妈有点冷还有点凶,又很疑惑,悄声问黎可:“你比贺叔叔年龄大吗?他为什么要喊你姐……” 黎可嘴里的橙汁差点喷出来,猛咽下去后在喉咙里咳咳呛住,伸手把小欧的嘴巴捂住。 她偷瞟一眼贺循,他坐得远,脸上那副表情不确定有没有听见小欧的话,也是声量小小:“当然啦,贺叔叔还很年轻没结婚呢,你这个小屁孩都快比妈妈高了,再这么嗖嗖长高,他都要喊我阿姨,再喊我奶奶了。” 贺循眉心皱起。 黎可讪笑,提高音量:“贺叔叔童颜不老,青春永驻,以后不要喊贺叔叔,喊贺哥哥吧。” “啊?”小欧懵懂,“贺哥哥?” “黎姐!!”蔷薇花架下的男人已经很不悦。 这回是不喜欢她跟孩子胡言乱语。 “看来您还是喜欢走成熟路线?”黎可笑嘻嘻,低头拍拍小欧肩膀,“那还是喊贺叔叔吧,太嫩的哥哥不如成熟男人有魅力。” 贺循沉气,冷言冷语:“你该去做晚饭了。” “是吗?又要忙了。” 黎可叹了口气,怏怏走进家里。 贺循听她踢踢踏踏走进家门,真的不知道凭这个女人的德行是怎么教出现在的小欧,但教育学很明确的一点,小欧要是再这么耳濡目染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 家中无事,回临江之前,贺循要去一趟上岩寺。 吃完早饭,依旧是司机过来接,贺循上楼换好衣服,lucky也套上了导盲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黎可知道他们要去上岩寺,很有眼力劲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又在厨房找点吃的喝的,打算跟他们同去。 贺循顿住脚步,侧脸稍稍倾向她:“你不用去。” 黎可诧异:“我不去吗?” “你留在家里。” “你跟lucky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干吗?”她也想出去放风,“家里没有人,好无聊。” 贺循又忍不住皱眉:“家里没事吗?” 她好像没有当保姆的觉悟,即便主人不在家,她的工作岗位就是这个家,工作手册上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少……即便贺循知道她在家会偷懒,也默认她今天可以偷懒。 东西都收拾好了,黎可真想去:“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吗?” “山里的路已经修好,车子可以直接到寺门口,不需要你帮忙拿东西。”贺循语气淡定。他以前没有带保姆去过上岩寺,只是恰好上次需要她帮忙而已。 “没关系。” 黎可觉得上次挺好玩的,她还想再去寺里转转、吃顿斋饭,眼巴巴央求:“我陪您嘛。我把厨房都收拾好了,剩下的活等我回来再做……我可以去去庙里帮忙,上次我煮的茶不是挺好么,我还可以照顾lucky啊,你跟方丈大师聊天的时候,我可以看着它,万一它这次又滚一身草籽呢,我还可以帮周婆婆干活……” 她这会的语气既不懒怠也不无赖,是真的想跟着他出去,找尽理由,嗓音发软发黏。 只是听在耳里总觉得有些轻浮。 她音调拖长,尾音夹着若有若无的慵懒,让人莫名想心软,贺循心里动摇的同时又有种隐隐的怪异,这种怪异说不出口,此前也冒出过很多次,鲜活生动的,像雨过天晴敲击瓦片的雨滴和滚动嫩叶的水珠。 奇妙的感觉,贺循并不喜欢,反思自己对她是不是太宽容。 他皱着眉棱,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你留在家里。” 黎可看他神色疏淡,咬住舌尖,而后把包放下,失望地拖着音调“哦”了声——她是将高兴和不高兴都摆在明面的人。 贺循带着lucky往外走。 “我送您出去吧。”黎可懒声道。 不知道为什么,黎可这次的确很想跟贺循出门,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了吧,她也不会独自跑到深山去找一座小庙,情绪上的确有点莫名失落,但人家不愿意,黎可也没再说什么,把贺循和lucky送到门外。 她懒散倚着门,努努嘴,抱手看着——以后也很少见了吧。 巷子里走了几步,贺循没有听到回转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他能感受到某种情绪,只是依旧不愿心软,只是突然顿住脚步,扭头:“我下午会早点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这句话就是自然想说出口。 眼睛看不见,但他知道她在那里。 黎可莫名愣了下,而后笑应:“哦。” 转身回家,漂亮的花园和旧式小洋楼,过几天也要告别喽——虽然不用干活的感觉很爽,没有人的家也能让她为所欲为,沙发可以躺,手机可以外放,想吃什么可以随便吃,活也可以不用干,但连lucky都不在,黎可就觉得缺点什么。 有监督的偷懒才叫爽,正大光明的休息叫无聊。 车子驶出白塔坊,从热闹市区开往僻静山里,漫长的安静后,车子在上岩寺正门停住。 lucky熟门熟路进了山门,这个时间,周婆婆还是握着扫帚在清扫庭院,看见贺循进来,她说主持在偏殿念经,把贺循和lucky带到了偏殿,贺循把lucky的导盲鞍解开,让它自己去玩。 主持大师俗姓胡,早年是贺循外公的好友,贺循的妈妈叫宋慧书,以前很喜欢这位胡伯伯,胡伯伯前半生过得自在洒脱,四十年前突然出家皈依,后来辗转到了上岩寺修行。早年的上岩寺几乎是座荒庙,山路不通,主持大师花了几十年的心血维护重建,其中也有不少贺循外公和妈妈的捐赠。 这次来上岩寺,贺循不仅是来看望主持,也是宋慧书让他来烧支香,还想求一张主持大师写的福牒带回临江,这几年宋慧书求神拜佛的虔心比以往更重,贺循知道,那是求他眼睛复明。 父母的苦心无法拒绝,人在迷茫和困境中容易敬神明,想有所依托也有所求,这样来看又难免功利。 偏殿有梵音,大师诵经,贺循收起盲杖,于香火袅袅中在蒲团坐下。 他只敬重文化,心里对神佛并无所求,佛只修灵性,修不了身体,只是听佛音过耳,心中也觉得清明,但一晃神的功夫,有句略带调笑的话语滑过耳畔:“您是来求神拜佛的?还是来出家的?” 他其实听见了。 她不信神佛,语气里有种轻飘飘的态度,但她好像又喜欢这个地方,这么惫懒的人,居然也主动要求来帮忙。 诵完经后,主持大师和贺循去了后厢房,跟他聊起佛法和修心,又感慨时间如流水,昔日的青葱少女都到了花甲之年,蹒跚学步的孙辈已是高大青年。 中午还是在寺里吃的斋饭,吃完饭,贺循听见周婆婆的脚步声从身边擦过,喊住周婆婆。 “贺先生?你喊我?” 贺循想了许久,欲言又止,最后问:“现在山里还有野山莓吗?” “应该还有。”周婆婆麻利擦桌子,“现在有空心泡、乌莓子,野果没春天多,但现在的个头大,也更甜。” 说不清是突然心血来潮,还是不喜欢那种摆在明处的不高兴,抑或是一点补偿的心态,再想起小欧,贺循抿唇:“您能不能帮我摘一点?” 周婆婆爽快道:“行啊,待会我就去山里看看。” 贺循道谢。 下午司机按约好的时候来寺里接人,周婆婆摘了一小筐山莓,她跟贺循说摘的山莓不多,不过又大又红,保准好吃。 贺循吃了一颗,山莓柔软的口感和淡淡的甜味,是小孩子会喜欢的水果。 周婆婆看贺循的样子,似乎也不是馋这种野果的人,这都是小姑娘和小孩子馋嘴的零嘴,笑呵呵道:“贺先生,您这是给小李姑娘摘的吧?” 贺循没听懂。 周婆婆说话挟着乡音,把话重说了一遍。 “小李姑娘?” “是喽,小李姑娘说她爱吃这个。” 贺循温声道:“您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啦,我记性很好的。”周婆婆反驳,“就是上次跟你一起来的小姑娘,她说她在你家干活。” “您说的是……黎?”贺循回神,正色道,“上次跟我来的人,她姓黎。” “姓李还是姓黎?是我记错了?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音。”周婆婆拍了下手,想起来,“就是那个破衣服破裤子的年轻小姑娘,我说要给她补衣服,她还死活不肯,一溜烟地跑远了,还来斋堂帮忙干活来着,说话笑眯眯的,性格挺好。” 没错,那就是黎可了。 只是贺循愣了下,迟疑蹙眉:“年轻小姑娘?您是不是………看错了?” 三十八岁的妈妈,怎么也不能称之为“小姑娘”。 “怎么会看错,我眼神怪好的。”周婆婆笑道,“我瞅着她也就二十出头,头发弄得花里胡哨,灰的白的紫的,跟我那读大学的孙女差不多……是不是家里穷?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也怪可怜的……” 周婆婆唠叨着,贺循心头蓦地一跳。 怀疑一旦产生,疑窦瞬间丛生,像敲碎了薄玻璃一样,猛然有东西迸出来——是那些他置之不理又毫无必要的直觉。 除非是犯罪——没有哪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会有个七岁的儿子。年轻女孩也不会有市侩谄媚的话语和浑然天成的俗气声调,还有那些水到渠成的情绪和故事,而且……毫无必要。 可独自养育孩子的单亲妈妈身上却没有属于这个年龄的厚重感和阅历,而是怪异又奇妙的轻盈和生趣,年轻的不着调和散漫无赖。 贺循神色越来越沉默,眉棱皱得越来越紧,最后缓声道:“您可能看错了。” 司机把那筐山莓放在副驾座位,把贺循扶进车里。 回程的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贺循面无表情坐着,神色冷凝,眉眼空茫尖锐,思绪游离混乱却又逐渐清晰,他打开了手机的后台应用,全屋智能的传感器提示她这一天的行动——在厨房和洗衣房来回走动,剩余的时间都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度过,并打开了电视。 他笃定她会这样,因为足够地了解,但他为什么没有对她的其他有过疑问? 还是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混淆中,错过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贺循找到了几个月前的一封邮件,那是曹小姐发给他但他从未过目,里面有关于新来的保姆的信息简历和健康证明。 这些东西想要求证很简单,只需要一个电话或者网络搜索。 答案很离奇,也很可笑——都是造假的资料。 贺循面色发冷,最后问司机:【她看起来多大?】 司机认真思考,回他:【大概二十四岁左右。】 贺循以往认为自己脾气温和,但好脾气的男人也会生气,他的下颌线绷紧,神色发冷发青,吐息也急重,冰冷着极力控制鲜少迸发的怒意——很容易戳穿的错误和很可笑的事情,她怎么敢肆无忌惮地撒这种谎? 因为他眼瞎无知?因为他深居简出?因为他很好欺瞒?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个破绽? 司机当然知道黎可是个年轻女生,但他也不会在贺循面提黎可,一来聋人不方便沟通,二来觉得不太符合身份。 还有另一个原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知肚明,也许其他人也这么想——贺先生年轻英俊,生活孤单寂寞,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陪伴身边很合理,而黎小姐有双钩子一样撩人的眼睛,像只花花蝴蝶,很能蛊惑男人的心。 旁人难免把两个人想象成某种亲密关系,至少不会白痴地凑上前去问,您怎么找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保姆? 司机把贺循送进了家里。 黎可在沙发上打盹,听见开门的动静和脚步声才乍然清醒,知道他们回来了。 贺循听见懒洋洋的脚步声走近,她打着哈欠又漫不经心喊了句贺先生,再蹲下来亲亲热热地揉lucky,动手去解lucky身上的导盲鞍。 他觉得可笑——他始终看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模样,总觉得朦胧而复杂,而直觉里那些想要深究她的念头和想法,又觉得是对她的过多关注而刻意漠视忽略,现在突然被吹去迷雾……其实这个女人并不复杂,只是一个懒散狡猾又善于伪装的年轻女人。 黎可解下导盲鞍,lucky轻松地甩甩脑袋,她起身,看见司机搁在一旁的山莓,睡得懵懵的脑子还没回神,呆了几秒,突然惊讶:“怎么会有这个?” “你摘……”她改口,惊喜道,“你让周婆婆摘的吗?” 黎可仰头看贺循,她已经习惯了他那张毫无情绪的脸,自然也忽略了他眼角眉梢的阴郁沉冷,而是抱起了山莓,小小的竹编筐,宽大翠绿的树叶垫着底部,堆得冒尖的红色和黑色的山莓,好漂亮也好可爱。 她心情突然不错,嗓音愉悦飞扬:“你要吃吗?我去给你洗。” 其实她知道贺循不吃——所以是给她的吗? 黎可开开心心地抱着山莓去厨房清洗,忽略了身后男人冷白的面容和阴沉眉眼,他并不搭腔,径直走进家里。 她洗山莓,贺循在岛台洗手,长睫低敛看似无碍,但眉眼间气息和挽起衣袖的动作都冷沉,黎可笑盈盈问:“今天寺里好玩吗?” 没有回应。 黎可歪着脑袋看了贺循一眼,舌尖戳戳唇壁,又低头睃着lucky,抬抬下巴,意思是,他怎么回事? lucky闪着疑惑无辜的眼睛,冲她摇摇尾巴。 它也不知道。 黎可眨眼,对贺循笑:“你要是不喜欢直接吃山莓,我给你做杯树莓气泡水吧?很好喝的。” 贺循垂眼,腔调平冷尖锐:“这个你也会?” “很简单啊。”她转身打开冰箱,拿出气泡水和冰块。 “这么会做饮料,以前在饮品店打过工?”贺循冷声问。 黎可得意:“你猜对了。” 他眼帘轻轻撩起一层,睫毛微掩的漆黑瞳仁沉冷而淡漠:“没念过大学吗?” “没有。” “高中呢?不至于连高中文凭都没有吧?” 黎可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说话为什么冷而讽刺,暗暗揣摩他的脸色,如实道:“高中文凭,当然有啊。不过我念的那所高中在市里排名垫底,高考没考上大学,我就去隔壁市一所专科学校念书……但学校太差劲,老是把我们当苦力派出去实习,也基本没怎么念书,我第一年就开始兼职上班,没拿毕业证就跑了。” 贺循掂起纸巾擦手,语气镇静冷漠:“所以只能来当保姆养家糊口?” 黎可瞅着他不说话,语气也淡下来,半响道:“是啊,不然怎么能遇上您这么好的老板呢。” “遇上我这么好的老板?”他眼皮又一撩,那双漆黑锐利完整又毫不掩饰地望着她的方向,“那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黎可咬唇:“您想听哪方面?” “你自己。” “我觉得……”黎可目光游离,“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吧。” “是吗?”他音调如冰。 黎可这时候已经察觉他情绪不对劲,把树莓气泡水递到他面前,笑眯眯转移话题:“您要不要尝一口?非常好喝的气泡水。” 两人的距离靠近,他的眼在追随着她的方位,漆黑沉默的眼睛,眼尾线条尖锐凌厉,似乎想要透过那黑暗穿透她,声调却冷漠:“这阵子过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啊。” 她笑着凑过去,试图把那杯气泡水放进他手里,先把这场面混过去,语气真诚带笑:“您试试看嘛?我保证你会喜欢,味道很适合夏天。” 她靠近,他的面孔就自觉针对她、锁定她,他的睫毛浓长,眼睛阴郁,薄唇紧抿,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透明的冰层下裹着层层愠色,让人直觉要敬而远之。 黎可心底已经知道有事。 她假装不知,笑嘻嘻地想把水杯塞他手里,那杯子一碰到他的手背,贺循眉头紧蹙,伸手一挥,果汁杯清脆地砸在地上。 玻璃杯摔得四分五裂,水和冰块都溅在地上。 lucky在旁边紧张起来,黎可心里也轻轻跳了下,抬头看他。 他有轮廓分明又紧绷冷峻的颊颌线,漆黑碎发挡住冷淡眉眼,漆黑的眼瞳幽深如墨,怒意像冰块沉浮,阴影和光线交织在他空濛瞳仁里,是幽冷发怵的寒光。 黎可轻轻吸气:“您怎么了?” 声音近在咫尺,无辜疑惑又柔弱紧张,信手拈来的矫揉造作。 她说一句话,贺循的怒意就要强烈一分,只是冷白的面孔对着她,连怒火都好像隔着黑暗和冰块,冰冰冷冷:“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来了。” 黎可愣了下:“您不是还有几天才回临江吗?” “谁和你说我要回临江?”贺循逼近她,眉眼阴沉,“你跟何胜很熟?” 黎可矢口否认:“没有。” 他按住岛台边缘,身体俯下凑近,英俊深邃的五官在她眼前清晰放大,他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两道剑眉下漆黑幽深的盲眼似乎要穿破她的谎言,嗓音冷冽如冰:“你叫什么名字?” 黎可没躲,唇边的笑容收敛:“黎可。” “年龄多大?” 黎可已经知道自己露馅,语气坚硬:“三十八岁。” “你再说一遍?!” 漆黑的眼睛是阴冷的,尖锐冷漠不好糊弄,握住岛台边缘的手隐隐有青筋浮出,他冷怒的吐息落在她面颊,用气息和热意施给她居高临下的压迫,“你是觉得我的眼睛看不见,很好糊弄是吗?” 贺循讨厌被蒙蔽,正常人一眼就能看透,但对他而言只能暗自揣摩,难以看透、简单又愚蠢的蒙蔽。 一个狡猾的女骗子,他却一步步给她退让宽容。 “你跟何胜关系很熟,不是求职时候偶遇的,而是以前就熟,你是通过他来到这里,甚至你给曹小姐的资料,还有你的健康证明、甚至照片,都是你们俩一起串通造假的。” 他的五官不复温和清冷,而是冷峻凌厉,牵着唇角冷笑,“你的年龄是假的,履历也是假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你家养的那条七八岁的小狗就是你儿子?还是你连儿子都是假的?” 黎可抿唇,她先要把何胜撇干净:“贺先生,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可以跟您解释……” 她硬着头皮:“曹小姐手里的那份信息不是假的,包括照片也是真的,那都是我妈的资料,我妈叫关春梅,只是我把她改成了我的名字……其实一开始找工作的是我妈,何胜联系的也是我妈……那个时候,我工作很不顺利,上一份工作刚辞职,真的……所以我就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替我妈来做……” 他眉眼幽戾:“你多大?” “二十八岁。”黎可咽了口气,声音弱弱,“我可以把我的身份证给你看,也可以发给曹小姐去查,真的……我是真心觉得这份工作很好,您也很好很好,我之前找的那些工作都很不适应,我就想着,想着您好像也不太在意到底是谁在干活,反正也没有人会发现,所以就阴差阳错……我骗了你,也骗了何胜……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谎话漏洞百出,而他的神情明显是对她的厌恶。 贺循不想再跟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纠缠下去,直起身,后退一步,嗓音冷怒:“你,出去。” 黎可吸气:“您别生气行吗?要不我做完今天就走。” 贺循蹙眉忍耐:“出去!” 黎可不喜欢他这种神情。 她也皱眉忍耐:“等一下行吗?先把我把厨房收拾一下,不然这场面您要留给谁收拾?” 贺循一字一句,清晰冰冷:“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让你滚出去。” 黎可沉着气,不理他,先蹲下来收拾地板的残局,把碎片扔进垃圾桶,lucky围着两人打转,在旁边发出呜呜呜的声响,显然知道这是场不愉快的局面,但又不知道要去安慰谁。 黑漆漆的世界,这个女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听他的话,贺循站在原地,有无能为力的愤懑和可笑的耻辱,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却居然被轻易欺骗,他脸色发青,再说一遍:“还是你要我现在报警?让警察把你带走?” 他声调冷酷,黎可心头烦躁,指尖被玻璃渣刺出血珠,她蹙眉,语气不耐烦:“我不是说了吗?能不能等我把地板收拾完,你有完没完?” 贺循面色冷淡,掏出手机,拨出了辖区警局的号码。 黎可听见他的手机读屏,怒从心头起,伸手企图把他的手机夺过来,她的声响和动作扑过来之前,贺循已经听见,抬手先攥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力道和女人不对等,何况贺循动怒也用了极大的力气,指腹紧箍住的手腕纤细柔软,滑腻微凉,黎可吃痛喊了一声,胳膊被他的力道甩开。 她痛得皱眉,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曲起尖尖手肘怼他手臂,手机“咚”地掉在地上,贺循眉棱深拧,漆黑的视线里也知道有人扑近,似乎要贴身打架的阵仗,脑袋撞他的肩膀,靠近的身体有淡淡香气扑进贺循鼻尖,下巴蹭到发丝,是她头发俗气又甜腻的香。 贺循一怔,旋即松开了她,面色冷淡地往后退了一步。 指尖还在汩汩冒血,细细血迹淌到了手心手背,黎可手腕被他弄得红肿生疼,又龇牙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她脸色涨红,也是真的生气了。 黎可从小明白一个道理,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她从来笑口常开,也很少动怒生气,现在看着眼前冷淡倨傲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对啊,我骗你了,那又怎么样?” 她冷笑,嗓音清脆如珠:“怎么?就许你们男人爱当爹,天天教训来教训去,我就有个好为人姐的毛病,就想听你喊我一声姐,不行吗?我就愿意给自己年龄多加十岁,有问题吗?犯法吗?我在你家偷东西了吗?我对你造成什么人身伤害了吗?我每天的活没干吗?给你做的饭你没吃吗?给你洗的衣服你没穿吗?拖的地你没走吗?你付的工资我没提供服务吗?” “你眼睛看不见,你也不需要看,因为你需要的只是个洗衣做饭的保姆,你会在乎家里保姆的年龄吗?你甚至都不在乎她是谁是什么样子是个怎么样的人,你甚至都讨厌听见她的动静不想要听她说一句话,你只想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配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家务机器人,那么我的年龄重要吗?我二十八岁跟三十八岁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我骗了你对你有什么损失吗?” 黎可捡起地上的手机,把手机砸到他怀里,紧紧咬住唇壁:“不用你报警,不用你赶我走,我陪给你的笑脸不够多?看你的脸色还不够?我早就待腻了,被你烦死了!” 贺循握住手机,眉眼依旧冷:“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结束你如果还没走,我会报警。” 不用十分钟,一分钟就够了。 黎可拎起自己的包,她能有什么东西收拾,无非就是平时常用的那几样,耳机充电器护手霜,往包里一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lucky追着她到门口,被贺循喊住:“lucky!” 小狗永远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 黎可顿住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真的很擅长把每一份工作都搞砸,沉默着蹲下来,搂住lucky,揉了揉它的脑袋和脸颊,声音闷闷:“lucky……有机会再见面,我和小欧都会想你的。” 她又起身往外走,突然又顿住脚步,回头看那个傲慢冷漠的男人。 “贺循。” 她喊了他的名字,抬起下巴,冷酷又高傲地说:“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真的,我叫黎可,黎明的黎,可以的可。” “再也不见。” 黎可脚步蹬蹬地走出了白塔坊。 贺循在原地站了很久。 lucky拱在他腿畔,用毛绒绒热腾腾的身体抚慰主人,他动动手指,指尖微黏,像是血的触感。 头脑空虚,身体疲倦,他又不愿意挪步,只是一直站着,站到血迹干涸,直到这场闹剧彻底平息,而他的心情也恢复平静。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夜幕有没有降临。 很久之后,贺循去洗手,细致地揉搓和冲洗手指的泡沫,而后打开冰箱,给lucky倒了橙汁和早上的狗粮,淡声道:“抱歉,今晚不太想做饭。” 那一筐山莓还搁在岛台上,贺循全部倒进了lucky的碗里,拍了拍它的脑袋,“吃吧。” lucky并没有很高兴,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 手机响起铃声,是曹小姐的电话。 曹小姐说是黎可联系了她:“她跟我说明了情况,也给我看了她的身份证件,还有她跟她妈妈的合影,之前她给我的那些信息的确是她拿她妈妈的资料填的,黎小姐跟她妈妈样子有点像……” “我也核实了她说的话,的确是真的,她的确叫黎可,今年二十八岁,她说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自作主张,跟别人无关……很抱歉骗了您,希望您不要追究这件事,这个月的工资她也不要了,如果您还是要追究的话,她也可以把前两个月的工资退给您。” “就这样吧。” 贺循没有说太多话,闭上眼,就当是一场闹剧。 事情的确有点低级又可笑,曹小姐也自觉有责任,何老板那边找的人,她没有核实清楚真实信息。 曹小姐说好:“我还是帮您找个专业点的阿姨……您一个人在家里,我也觉得不放心,这次我一定会严格把关,不会再出一丁点差错。” 贺循没说话,算是默认。 整个晚上他都在失眠,情绪的剧烈波动引发头疼,再牵动眼部的胀痛,像是海啸来临的压迫,这是失明留下的唯一后遗症,他睡不着,只能枯坐,咽下一粒粒药。 伸开手指,指尖的黏腻感好像挥之不去,那只冰凉滑腻的手淌下来的鲜血。 她的血。 洁癖源于无法看见和无法掌控的处境。贺循总觉得有血迹沾在身上,换下衣服,又去浴室洗澡,也许血迹还残留在厨房的地面,或者随着她的动作一滴滴落在地板,他拿来手机,用消毒湿巾一遍遍擦拭手机,再点开程序,让扫地机器人出来清洁地面。 天亮之后,彻夜未眠的贺循让曹小姐安排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请保洁公司来家里做全屋清扫;第二件是安排车子,他提前回了临江。《 》 19、LIKE 第19章 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 贺循回到了临江。 以前家里热闹的时候太热闹,除去贺家父母,贺邈也常住家中,还有贺菲一家四口,再加上贺循整日在家,月嫂保姆厨师司机都不少,每天各种大事忙不过来。 但清净的时候又太清净,自从贺循去了潞白,贺菲夫妻俩带着孩子出国,只有贺邈每周回家陪父母住几日,家里突然就空荡荡。 这次宋慧书过六十岁生日,孩子们都会回来,做父母的自然是高兴至极。 贺菲比贺循晚两日到家,司机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拎进家里,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从车里跑下来,偌大的家里突然就充盈着欢声笑语。 “姐。” 人过来之前,贺循先闻见贺菲的香水味,很高级的女人香,贺菲永远只用这一款香水。 贺菲伸手拥抱贺循,笑盈盈道:“你居然回来得比我早。” “回来多住几日,正好陪陪爸妈。”贺循温声说话,突然被贺菲的手指捏捏脸和胳膊,贺菲打量自家小弟,笑道,“还行啊,没瘦,精气神也不错,自己也有好好吃饭。” 贺循无奈:“当然。” 话音刚落,奕欢奕乐跟外公外婆腻乎完,转身扑向贺循:“小舅舅!” 贺循搂住了一左一右的两个孩子。 感情自然不一样——从贺循陪着贺菲产检开始,到奕欢奕乐出生,再到贺循失明后两个孩子的陪伴,贺循对谁都可以冷淡不理,唯独对奕欢奕乐和颜悦色。 贺循不用盲杖和 Lucky,自然有奕欢奕乐领着他去沙发坐,贺菲搂着爸妈,跟在后头进了家门。 谭珧在海外公司任职,这次没有跟贺菲和儿女一道回来,贺菲打算回国待十天半个月就走,时间紧凑,还安排了不少朋友聚会。 贺循这次回家,正好遇上父亲贺永谦做心脏检查,也给他安排了眼睛检查,贺循也有别的事情——卖掉创业公司的那笔钱,加之父母心疼转给他,是笔极为可观的数字,后来贺循把这些钱进了股市和期货市场,也有公司投资和入股,这阵子贺循在临江,曹小姐安排了不少人和事需要他亲自处理。 儿女忽成行,孩子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父母也老了。 贺家父母是传统式家长,毕生精力都在浇灌事业和家庭,对三个孩子期待值极高,但事难十全——贺循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全家人的心病。贺菲媚直,但性格享乐不求上进,好端端放弃了前途光明的高校工作,这两年只顾带着孩子满世界疯玩。贺邈虽然接手了家里公司,行事风格也成熟稳重,这些年一直无心结婚生子,父母每每唠叨此事,结果他想要的人又是冯清露…… 说不得。强求不得。 贺邈下班到家,一身西装革履,精明干练,自然有成熟男士的非凡气度,但贺菲从来爱损他,自己下厨,只喊刚踏进家门的贺邈来帮忙,兄妹俩差得近,不比贺循是小弟弟,从小就爱吵架拌嘴。 宋慧书六十岁生日是大日子,即便不大张旗鼓宣扬,登门祝贺的人也不会少,贺邈索性定了酒宴,想请亲朋好友热闹一番。 兄妹三人商量—— 对外的都是应酬,一家人也要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一起吃生日蛋糕。 贺邈很直接:“我想带着清露来。” 贺菲更直接:“过两天冯叔叔肯定要来祝寿。自家人吃饭,你带清露来是什么意思?八字都还没一撇。” 贺循眉宇平静,语气温和:“我也想见见清露。” 贺菲生气喝道:“你俩别添乱。” 这件事,贺循不介意,贺邈不介意,清露年龄小脸皮薄,自己也介意,其余人更介意。 毕竟之前清露是贺循的女朋友,也是贺家父母心中早早看中的儿媳人选,但从小儿媳变成大儿媳……这事就很难说下去。 贺邈比贺循大七岁,冯清露比贺循小两岁,贺邈和冯清露差了整整九岁。 贺家和冯家是生意上认识的朋友,冯家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叫冯清露,从小捧在手心,一直留在父母身边长大。 清露在临江念大学,那年正是大二,恰逢贺循大学毕业回国,两家妈妈有次参加一场公益活动,也带着孩子过来凑热闹,清露甜甜地喊了声贺循:两人就这么认识。 两人年岁相仿,自然有话题可聊,也有不少共同的兴趣爱好,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交了朋友。 后来关系越走越近。 贺循年轻清俊,冯清露娇俏可爱,两人的家世、背景、年龄、性格都合适,宋慧书很喜欢活泼开朗的清露,冯家也看好出类拔萃的贺循,双方家长有意撮合,两人理所当然地牵手恋爱。 那时候贺循意气风发,左手是公司创业,右手是甜蜜恋情,一切都顺风顺水,突然“啪”的大礼炮,腾空的不是烟花,而是炸弹。 贺循的失明来得毫无征兆,但又有迹可循。 那年冬天,贺循带清露去国外滑雪,清露被他带着在雪场里玩了一整天,累得要命又冻得够呛,第二天清露就不愿意再去,打算自己去小镇逛逛,贺循喜欢运动,独自去了难度最高的雪道,转弯时速度过快冲出了雪道。 脑袋撞击的那下,贺循两眼一黑,当即昏迷在地,被人发现后当即送去了医院急诊,他在救护车上清醒过来,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庆幸没有受伤,只是肌肉有些酸痛,另外他昏迷醒来后眼睛有过短暂的胀痛和失明,医生简单检查了一番,说是雪盲症,让他好好休息,视力很快就会恢复。 从这时候开始,贺循的眼睛就慢慢出了问题。 度假回国后的贺循立马陷入了繁重的工作,那时候公司打算推出一款偏视觉类的产品,贺循每天高强度的工作,电脑屏幕和工作内容全都是冲击力极强的视觉色彩和设计选品,团队每天加班加到深夜,到最后每个人都是眼花缭乱双目流泪,而贺循眼睛异感更甚,视力下降甚至开始模糊扭曲,预约的检查也一日往一日推,每天靠着保健品和药水缓解眼睛的不适。 贺循身体一直很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是过度疲倦又缺乏运动,好不容易挤出的休息时间,他约了公司的合作商,定了次半工作性质半私人交际的高山徒步。 山里气候怡人,景色也很美,只是后来气温骤降,刮起了大风和冰雹,在山顶的帐篷里,贺循眼睛一直刺痛流泪,连抬一下眼皮都有忍受不住的痛感,被脚下的山石绊倒后,他已经看不见眼前任何一点东西,最后被人搀扶着下山,送进了医院急诊。 这是贺循能看清世界的最后一天。 一开始做的检查,贺循描绘的眼睛异样,在全部检查结果出来前,家里人都觉得是暂时失明或者脑部引发的问题、甚至怀疑过肿瘤压迫和其他,但最后结果是他的视神经不可逆损伤,之前就逐渐出现的症状,而山顶气压的变化和那下摔跤结束了一切光明。 没有视野,没有光感,是纯粹的黑暗。 冯清露是很好很好的女孩。 作为女友,清露第一时间赶到了贺循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检查结果出来后贺家人都痛苦难受,只有她硬撑着笑脸鼓励安慰大家,冯家有个大伯是医学泰斗,清露通过大伯的关系找遍了所有知名眼科专家和医疗中心,不管国内国外,陪着贺循辗转于各种治疗方案,熬过无数痛苦的检查和治疗,在所有的希望破灭后,她也决心要一直留在贺循身边,当他的眼睛,永远陪着他。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贺循二十四岁,清露只有二十二岁。 只是贺循从最初的打击中回神后,就再也没有对她显露一丝温柔。 他以前风趣幽默、温柔浪漫、细心体贴,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男友。可失明后他再也没有对她笑过,从不回应她的话语,漠视她的存在,拒绝她的提议,推开她的拥抱,不耐烦她的暗自神伤,甚至暴躁地驱赶她离开。 医生说爱人的心会变得脆弱,但没说会变得冷酷。 不管清露怎么安抚他照顾他,他总是一张拒人千里又冷冰冰的面孔。清露知道他痛苦万分,对于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言失明的打击更甚于身体的病痛,不同的治疗方法中每一次手术针灸激素药品带来的痛都在成倍增加,他的身体急遽消瘦而苍白无力,情绪也在暴躁愤怒冷漠失望绝望中沉浮。 而她目睹他的脆弱和不堪,却像泥沼深陷般越来越爱他。 清露从小被呵护长大,是个无忧无虑又爱玩爱闹的女孩,贺循的每次治疗和诊断都是失败,希望从渺茫到了零,冯家当然难过惋惜,但年轻才俊那么多,贺循的人生已经到了头,难道真的要活泼天真的女儿一辈子陪着瞎子生活? 父母的反对和贺循的冷言冷语都没有阻碍清露的决定,她每天风雨无阻地去见贺循,陪伴他、照顾他。 不管清露怎么劝慰和宣誓自己的心声,他总是漠视和驱赶她的真心,对她恶语相向,毫无生趣地讽刺她的温柔付出,总是一遍遍用冷漠的话语刺伤她:“你不要这样,你走吧。” “我不会感激你所做的一切。” “冯清露,不要献祭自己,不要沉迷在自己的奉献里。”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求求你……” 不是故意气清露,他是真的不爱了。 不仅仅是“别困住她”的想法,贺循的爱意就像海啸来临之前,急速退潮,空空如也。 当所有的精力和情绪都被困在“怎么活下去”和“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他再也分不出半点空余情绪给另外一个人,情人的私语和亲密,那些热情和浪漫,突然一下子就陌生得恍如前世,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情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 也许人都是自私的,先要利己才能利他,当一个人在生命里挣扎,爱情压根不值一提,困境里的感情不叫爱,那是弱者的依赖。 贺循变得陌生冷酷,而身边的冯清露也变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心理负担。 清露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就不爱了,明明之前的他们情投意合,甜蜜得让所有人羡慕,而经历过磨难的爱情才会坚定,就像淬火的黄金闪耀发光。 贺循足不出户,每天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黑暗里,拒绝聊天外出和以往的一切娱乐爱好,清露喜欢的那些浪漫约会和开心热闹再也不会有了,还要面对男友一遍遍的言语刺伤和更加冷漠的态度。 她背着贺循偷偷抹泪,被贺邈看见。 贺邈比贺循更早认识冯清露,但两人年龄差距太大,他是个成年男人的时候,她还是个单纯无知小少女,并没有多少接触。 贺邈会默不作声递出纸巾、给她一块舒缓心情的奶油蛋糕,开车送她回家,给她讲笑话开导她。他会去找贺循谈话让贺循接纳她对她好一些,会在贺循面前舒缓两人的冰冷气氛和她的难过情绪。 清露精心为贺循准备的礼物被他随手扔掉,是贺邈将摔坏的礼物捡回来,大费周章地恢复原样。 清露费劲心思弄到某个足球明星的见面会名额,想带给贺循惊喜,却被贺循冷言冷语地推开,是贺邈把外套披在她肩膀,捂住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清露的生日派对,贺循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是贺邈以贺循的名义送来了她喜欢的礼物。 那天晚上清露在酒吧喝醉了,给贺循打电话又被他一直挂断,最后是贺邈赶来酒吧接她,清露抱着贺邈呜呜大哭,贺邈低头亲吻她的眼泪,她用力地抱紧他。 第二天清晨,清露是在贺邈的怀抱里醒来。 身边的男人有温热坚硬的胸膛和强有力的心跳,而昨夜的疯狂历历在目,醉酒的清露没有认错人,那个瞬间她只是想要不顾一切的放纵来摆脱痛苦,想要一个紧紧的拥抱来温暖自己。 一边是贺循,一边是贺邈,站在中间的冯清露,无比痛苦。 她的善良和内疚让她放不下贺循,而感情和身体已经偏向了贺邈。 清露倍受折磨,她依然会陪在贺循身边,但也忍不住在贺循的冷漠后接受贺邈的温柔怀抱。 最先发觉的人是贺菲,贺循在房间和奕欢奕乐练习走路,而楼梯角落,贺邈搂着清露吻得难舍难分。 贺菲冲上前给了贺邈一拳。 贺邈眼角被贺菲揍得乌青,事情瞒不住,贺邈也不想再瞒,索性公开了他和清露的事情,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全家人都震惊失声,只有贺循有如释重负的解脱。 所有事情都因他而起,他既然已经不爱清露,就注定了这辈子都要对清露心怀亏欠,但清露能移情于贺邈又让他松了口气,却也不能保证清露和贺邈在一起就是正确。 他只是不介意,毫不介意清露和大哥在一起。 可只有贺循这么想。 贺家父母很喜欢清露,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值得更好的人生,宋慧书甚至劝过清露,贺家会一直把她当亲人看待,但曾经选定的小儿媳突然变成的意中人,家里还盼着贺邈早点结婚生子,这一下子就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 冯家的态度又一样。 贺邈和清露岁数相差不少,虽说现代社会年龄不是大问题,但贺邈有过一段婚史,虽然没有孩子,但怎么看都是清露受委屈,以后肯定也会有很言风语,更何况又不是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再说了,有贺循的对照在前,外貌脾气秉性都比大哥更为出色,贺邈的对比就显得不那么满意。 事情闹到这份上,冯家父母也是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处理。 抛开家庭不提,贺邈和清露的感情中间还夹着失明的贺循,清露羞愧难当,不知如何面对所有人,逃避似的割断和贺邈的关系,甚至打算出国留学远离一切,只是最后被贺邈强硬地留了下来。 贺循觉得自己离开会更合适。 给自己一个安静的地方,给所有人一点喘息的空间——他回到了潞白市。 贺循跟清露告别:“不用内疚,也不用逃避,因为是我先放弃你,是我亏欠你。所以你要找到更好的人和更好的爱情,这样我心里也能好过一点。 清露泪眼婆娑地说对不起。 贺循又跟贺邈说:“我已经给过她痛苦,你不能再伤害清露。” 贺邈点头说好。 贺循离开的这一年,几乎不过问家里的事情,因为贺邈的执着,他和清露又渐渐纠缠到一起,稳定的感情也需要时间和环境发酵,但贺邈想要订婚也一直受阻,双方父母的态度并不明朗,冯家借口清露年龄太小并没有接受贺邈,贺家因为贺循的原因也并不热络主动,大家都秉持模棱两可又随缘的态度。 贺菲是最反对的人。 左边是扛起家业的大哥,右边是悲惨受挫的小弟,这世界的好女孩很多,好男人也不是找不到,没必要把家庭环境搞得太复杂,也别把大好日子都事重重,爱情很复杂,但凡谁的感情里有一丝丝瑕疵和怀疑,最后伤害的都是自家人。 贺家的家庭生日宴就安排在家里,有茶有酒有美食还有生日蛋糕,家里人多就是热闹,单单奕欢奕乐就能挑动全家气氛。 清露还是来了。 她原本不想来,但贺邈直接开车到她公司楼下,只等着接她回家。 “总要面对的不是吗?”贺邈对清露和家里人都这么说。 贺邈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上一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有些感情就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和清露共同生活,想每天在家看见她的笑脸,想跟她生儿育女,而订婚的事情想要推进,除了他自己努力,也要父母出面去和冯家谈。 前两次贺循回家,清露都故意避开,这次贺邈不肯她再躲。 清露这一两年见贺父贺母的次数不多,双方都是有意保持距离,虽然不常见面,贺家还是极喜欢这个女孩,宋慧书性格更温和外露,见面也要牵着手的摸摸她的脸蛋,清露其实不怕见贺父贺母,只是见贺循有些无措。 贺循坐在沙发,手里捏着个玩具,垂着眼睛和奕欢奕乐说话。 很久没见,他着装清雅随性,坐姿闲散,五官深邃清俊,气质和神情都开朗舒展,看起来似乎过着某种舒心雅趣的生活。 清露抿抿唇,喊了声:“贺循……”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清露。” 他抬起眼睛,那双漆黑沉默的眼眸依旧冷静漂亮,并没有寻找她的方向,神色温润亲和,并不会让人无端紧张,弯起的薄唇还有温和笑意,“厨房都做齐了,就等着你回家开饭。” “抱歉,我来晚了……” “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贺循去摸茶几上的茶壶,笑道,“要不要喝点水果茶?二姐亲手煮的,就此一壶,要求我们全喝光。” 他语气轻快,甚至有一丝调笑,“可惜有点难喝,快来帮我分担一杯。” 清露说好,又怕他乱碰打翻玻璃壶,快步过去:“我来吧。” 两人在沙发上坐着,很轻松地说几句话,清露的心情也莫名平静下来——他好像真的过得不错,性格开朗了不少,有了笑容,还会开玩笑。 只要贺循想,就不会让清露觉得不舒服,也不会让场面冷落。 一家人坐在餐厅吃饭聊天,贺循和奕欢奕乐坐在一起,清露坐在贺邈身旁。大家都以为这场家宴会冷场,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居然出奇的和睦欢乐,当然有奕欢奕乐的童言稚语,贺循也主动说起他在潞白的新生活。 失明后的这几年,他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说这么多话。 好像回到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贺循。 他语调愉快幽默,说起小时候外公外婆照顾他的往事,花园里的鲜花和书房外公的藏书,Lucky的萌态可爱,上岩寺和主持大师。 餐桌上有道腌笃鲜,贺循说:“前阵子下过一次暴雨,花园有棵树的鸟窝和雏鸟被风雨刮下来,Lucky急得哼哼,我让园丁过来处理,最后园丁爬梯子才把雏鸟和鸟窝放回树梢,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园丁还特意送了一把小竹笋,是前一天晚上暴雨催发的尖芽,只有指尖粗细,炒菜和炖汤都非常鲜美,比这碗汤好喝。” “……花园里的花可以泡花茶,不过那颗橘子树结的果依旧很酸,连鸟都不肯吃……” “Lucky也有很好的玩伴,是外公学校的一个小男孩,经常放学后来找Lucky玩,两个小家伙在花园里乱跑乱跳,玩得身上都是泥,白塔小学现在也变了很多,但那棵银杏树还在……” “……” 全家人听他滔滔不绝,贺永谦用力拍了拍儿子肩膀,欣慰道:“你能这样,我们也放心了。” 宋慧书眼眶含泪,潞白的家是她父母也是她的家,最后变成儿子的家,贺循说的那些日常琐事她都能想象,他真的有在好好生活,宋慧书搂了搂贺循的脑袋:“你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和所有人都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贺菲很自豪自己有先见之明,当年贺循要回潞白她是强烈支持:“我就说吧,小弟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不用担心她。” 贺邈瞟着清露微微愣神,笑问贺循:“在潞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或者遇见不错的女孩?” “没有工作压力和生活烦恼,日子清闲,我好像跟谁都能聊两句。”贺循微笑不减,顿了顿,提眉的动作似乎在思索,沉吟道,“女孩……遇见个挺有趣的年轻姑娘,人没个正形,什么玩笑都爱开,最喜欢逗着Lucky玩,都快把Lucky给拐跑了。她喜欢下雨,一下雨就走进雨里当自己是江湖侠客,喝了酒还跑来家里关窗户,真以为自己是飞檐走壁的女侠。” 贺菲抢先问:“谁啊?” 贺循微笑,保留神秘感似的不肯多讲:“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以后有机会再说。” 这位“刚刚认识”并语气轻微暧昧的“朋友”前几天经历过一次暴力解雇,此时和何胜在外面吃宵夜,气闷得一连喝了几瓶啤酒,越想越生气,就差了那么几天,功败垂成,不仅赔了工资还受气被辱,她恨得咬牙切齿地把易拉罐踩在脚下,权当踩的是前雇主的脸。 家宴结束,所有人都觉得很好很好,好到足以让人欣慰回味。 清露走的时候跟贺循告别,轻轻呼了口气:“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 “不管经历过什么,那已经成为了过去,人都要往前看。”贺循微笑,轻轻撩了下眼帘,“开心最重要。” 贺邈送清露回家,贺永谦和宋慧书回房休息,贺菲陪着两个孩子睡觉,贺循回了自己房间。 他沉在温热的浴缸,揉了揉眉心。 很累。 很久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 席间那些话听起来生动有趣,贺循自己说起来也自然流畅,面对清露,他回想起自己的自私,现在又觉得自己的虚伪——他盗用了一个讨厌女人的情绪和描述,甚至故意用她来制造某种让人产生联想的话题。 她如果知道的话,应该也会拧起下巴,用那种撕破了伪装的冷笑和轻蔑痛快的语气产生一连串的排比问句讽刺他。 贺循很笃定。 在他攥住她的手腕要甩开她,她吃痛吸气并且撞过来回击他,再到她冷酷急促地离开,在离开白塔坊的那段路上,她心里在一边咒骂他一边难过。 她的难过很鲜明,而她骂语并不无道理。 贺循不愿想这些,可刚才吃饭时说出的那些话忍住了很多情绪,平静下来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 一个保姆而已,解雇只需要一句话而已,以前也换过好几个保姆,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冷怒的情绪和刻薄的处理方式? 她说的没错,对于瞎子而言,洗衣做饭的保姆年龄是二十八岁或三十八岁其实根本没有区别,他只需要她付出的劳动力,不需要她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个体。 贺循心想—— 因为我提供给她工作,我并不满意甚至在忍受她的缺点,却还是愿意一步步退让、容忍迁就她,最后却发现她就是仗着我的弱点和容忍,肆无忌惮地欺骗和蒙蔽我。 她可以直接坦白,我会原谅。 但她却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欺骗一个瞎子。《 》 20、LIKE 第20章 他最讨厌 贺循现在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人群。 他失明之初有数不清的电话和消息涌来,八卦的蔓延速度超出了想象,所有的慰问关怀甚至建议帮助挤在一起显得混乱多余又隔靴搔痒,甚至让情绪暴躁失控,家里人开始屏蔽外界让他清净,那时候贺邈帮贺循分担了很多,包括工作处理和对外社交。 后来,贺循的失明已经成为无法改变的现实,他也逐渐平静下来接受现状,贺循开始着手卖掉公司,偶尔会出现在亲朋好友面前。 宋慧书六十岁生日宴,极少露面的贺循也在场,面带微笑地坐着。 对他大有兴趣的人很多。有人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也有人问他能不能听出自己是谁,还有人问他怎么生活度日,也有人问他做梦的时候梦里是黑色的。 不是。 贺循在梦里是能看得见的。 除非是关于失明后的噩梦,大部分情况下,他梦里的世界很正常,五彩缤纷的颜色和栩栩如生的细节,失明前的自己和家人的模样,天空太阳草木环境,过去经历过的某个画面,某件物品的颜色形状…… 很多后天失明的人无法接受这种落差——梦中世界鲜艳多彩,醒来后只剩黑暗。 宾客里何庆田也在,笑呵呵地跟宋慧书说话,宋慧书也要谢谢他关照贺循,别的不提,即便贺循不怎么出门,何庆田也是隔三差五打个电话,事事上心。 “照顾侄子是我应该做的。”何庆田笑容满面拍贺循肩膀,“潞白市没有哪是我不熟的,有什么想办的事想要的东西尽管跟叔叔说。” 贺循笑容冷淡但也不提。 真要是上心的话,那何老板知不知道他的侄子跟人一起串通来骗他? 这次回临江,贺循还见了几位私募经理和创业者。 账户里的钱,已经够他在白塔坊坐着发一辈子的呆,但人在黑暗里最害怕的不是无趣,而是时间——坐在那里,安静漫长地等,总觉得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半日一整日已经过去,但时钟只是轻轻滑过了十几分钟——度日如年并不是形容词。 要找些事情消磨时间,用思考来消耗大脑注意力,贺循学会了把赚钱当做乐趣,银行数字凭空消失或者翻滚积累,好像变成了一种数学游戏,读书时代的贺循数学很厉害,像小女孩的翻花绳,眼花缭乱又兴趣盎然。 后来他也当投资人,找一些感兴趣或者有潜力的公司进行投资入股,也会参与公益类的创投项目,再把赚到的钱花出去。 这次见面的几个创业者都是此前已经深度接触过项目,机会难得,很想和贺循见面聊一聊。 其中有家初创公司是做智能家务机器人方向。 曹小姐知道贺循对这个感兴趣。 创始人滔滔不绝:“现在家政市场虽然一直发展,但需求市场依然隐形且庞大,市场前景也极其可观并会有井喷式的增长,特别是对社会弱体力而言,家务需求一直是个极大的痛点……我们的程序设定可以高效又精准地完成任务……” “贺先生,恕我冒昧,我相信您关注我这个项目,肯定也是有这方面的需求,人工服务会有很多的问题,比如效率,需求者的隐私和行为情绪方式并撞……现代人的分寸和距离感都很强,踏进家门的陌生人是否合格、是否能满足雇主的期望这些都未知,还需要经过磨合和训导……而我们的家务就完全避开了这种缺陷……” 贺循的脸色越听越淡。 谈话结束,贺循婉拒了这个项目。 “您之前不是一直对这方面有关注?”曹小姐坐在一旁,好奇问道,“还是您觉得商业计划书不行?” 贺循没说话——与项目无关,只是“家务机器人”这几个字越听越有讽刺的意味。 他并不是那种与冰冷机械程序为生的人。 曹小姐也有不少文件和事情需要贺循签署或者决定。 她这几日面试了不少家政,最后筛选出了最合适人选,想让贺循过目看看。 对方也是位女性,四十岁,高级家政师,名校毕业,性格温和友善,喜爱宠物,有烹饪驾照礼仪双语各种证书,精通茶艺红酒收纳和日常办公车沟通能力和个人素质都很高,以前服务的都是高端家庭。 “我考察过也做过背景调查,这位家政师的确很符合要求,她也表示愿意随雇主去外地工作,可以随时到岗。”曹小姐问,“您看……” 曹小姐办事贺循向来放心,他面色平静:“可以。” “那我立马去安排。” 新的家政阿姨比贺循提前一天到了潞白市,主要是熟悉下家里的工作环境,另外因为需要住家,也要提前过去安顿行李。 贺循带着 Lucky回到白塔坊。 有对比才有伤害,新阿姨说话柔声柔气,进门就有热毛巾和拖鞋奉上,客气鞠躬:“贺先生,您一路辛苦。” 贺循其实并不习惯有人给他穿拖鞋。 “多谢,您忙。” 如果说以前家里每天都有声音干扰,新来的阿姨就像只猫一样安静,静音拖鞋走路几乎没有声响,厨房的动静轻拿轻放而有条不紊,每项工作都:悄悄进行,即便吸尘器也是在贺循能听见的距离外使用,没有事情绝不会随便打扰雇主。 贺循感受到了久违的清净。 只是 Lucky不太适应。 以前 Lucky在贺循身边呆着,每隔一段时间会自己离开一小会,贺循知道它是去找人玩,玩十分钟又会回来。 养成了习惯,Lucky突然站起来,自顾自地跑下楼,过了两分钟,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安静趴在贺循脚边。 不会再有人招手喊它“Lucky快过来”,也不会有人像揉面团一样揉它的脑袋和下巴,更不会有人把它搂在怀里梳毛聊天,新阿姨对 Lucky温和可亲,但也是仅限于拍拍 Lucky的脑袋、夸奖它几句,工作时间不要随意逗弄家中宠物,也要注意卫生保持和洗手消毒。 贺循轻声道:“Lucky,你要习惯。” 就把那个女人当成一场吵闹的意外。 以前的保姆都不住家,晚上只有贺循一个人,现在这位新阿姨是跟着贺循从临江过来的,自然要住在家中,一楼就有客房可以安顿,阿姨问过贺循:“客房的柜子里有个行李袋,有两件衣服还有点化妆品,是不是以前住的客人留下的?您看要怎么处理?还在我放在哪儿?” 贺循皱了下眉。 他既没有随意处置他人物品的权利,也不想再想起那个女人任何一秒,沉默了会:“先随便放着吧。” 阿姨说好。 夜晚的家里更是安静无声,只是贺循刚刚入眠,Lucky突然警觉地从狗窝里跳起来,汪汪汪地厉吠。 贺循也听见了家里的动静,从床上摸索着起来。 一楼的阿姨也惊慌失措地冲上来敲门,声音结结巴巴,显然是紧张得不行:“贺,贺先生……” 极其诡异。 厨房的灶台吸油烟机洗碗机冰箱,家政间所有的洗衣机和消毒机,包括二楼的电器,还有全屋的灯光,都以一种演奏厅大合唱似的节奏,在某根看不见的指挥棒的引导下,以各种各样的动静和声响演奏一曲轰轰烈烈的午夜之歌。 午夜十二点,没有多一秒也没有少一秒的零点时分。 家电惊魂。 阿姨心里发抖:“昨天晚上也是这样。” 第一个晚上,家里只有阿姨一个人,睡到半夜突然灯光大亮,还有全屋各种各样的声响,这位阿姨是名校毕业,当然也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首先怀疑的是家里这阵子没有住人,是不是电路问题或者全屋智能程序失灵,重启了电闸和程序之后,一切都恢复正常后,阿姨又回屋睡觉。 第二天晚上又来了。 这房子很大,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洋房,虽然有过翻新,但大部分地方都维持了旧式的装修风格,半夜浮想联翩,就有点阴森森的古宅之感。 贺循眉头紧蹙。 阿姨把电路和全屋智能的面板通通重启之后,家里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家电停止了工作,报时的提示铃噤声,音乐也哑然无声,灯光也灭了。 贺循当然不相信闹鬼之说或者诡秘异事,打开了手机。 后台运行的全屋智能系统,贺循翻来覆去查了很多,最后一项项点进去看,发现是家电的定时功能或者提醒功能被锁定在了半夜十二点。 不是系统设定,而是人为。 他回临江的前一晚还是正常,后来除了第一天有清洁公司派人上门清理,此后没有人或生命体进入屋子,家里非常安静。 贺循面色冷淡,一项项关掉了这些设置。 后一个夜晚,午夜之歌的声势明显弱化了不少,但仍然有很多漏网之鱼——当初设计公司搭建这个全屋联动场景时,囊括了很多东西,智能中控、空调新风、家电和安防,照明和门锁,大大小小有极其多的设备都联动在内,但家中和贺循常启动的也就是几项,他需要一个个单项进入再轮番查找半夜启动的设定,再手动地关闭。 第二天一早,贺循打电话给了曹小姐,面无表情而语气发冷:“给她打电话。” “啊?” “贺先生,您说的是谁?”曹小姐发懵,“我要联系谁?” 贺循绷颌线紧绷,沉沉咽气:“那个女人……黎可。” 他记住她的名字了。 “额……贺先生,有什么事吗?” 贺循眼色幽暗,声音极冷:“她知道有什么事,也知道为什么找她。” 即便曹小姐对眼下状况莫名其妙,也是雷厉风行地按贺循要求给黎可打电话。 这个电话从早上一直打到吃完午饭,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空余嘟嘟嘟的留言,不知道是被屏蔽了还是如何,曹小姐发出的消息也一直没有回复。 曹小姐只得如实回贺循。 他一直在等。 听完曹小姐的回复后,贺循冷白的面容看不出半点情绪,薄唇紧抿,声音清冷:“把她应得的工资发给她。” 之前曹小姐有问过贺循要如何处理黎可,贺循没有说,所以黎可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仍是扣着——他不是苛刻的人,对员工甚至称得上是慷慨,即便是黎可的错,也不至于在这么一点小钱上难为一个单亲妈妈。 黎可收到了曹小姐发的工资,也看见了手机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和消息。 她主动回了电话。 她刚刚起床,声音懒懒哑哑倦倦,问曹小姐有什么事吗? 曹小姐复述了贺循的话。 “什么事?”她脑子还是懵懵的,疑惑问,“为什么找我?” 曹小姐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能说:“贺先生说您知道是什么事情。” 黎可打了个哈欠,把牙刷塞进嘴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也不关心是什么事。我很感激你们支付给我工资,但事情都过去了,我也道歉不想再参与任何其他事情。” 曹小姐把她的话转述给了贺循。 贺循闭上眼睛,揉着连续几日失眠而疲倦的眉心,长长沉沉地把胸腔里的烦闷吐出来:“你跟她说……如果她不知道的话,那我只能找何老板,请反问问他的侄子,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事。” 曹小姐觉得现在的局面,她一个个电话打来打去,莫名其妙又不知所云。 她只能把老板的话转述给了黎可。 听完这句话,黎可咬唇沉默。 她问了曹小姐号码,自己打电话给了贺循。 “喂。” 第一通电话,声音客气疏离,“贺先生。” 贺循听到了熟悉的懒倦,从话筒里清晰又遥远地传来,像有什么东西划破了黑暗。 “是我。”黎可问他,“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循握着发烫的电话,语气冰冷不善:“闹钟,全部关掉。” 她愣住:“什么闹钟?” “你知道是什么闹钟。” “贺先生。”她轻轻笑了笑,略带讽刺又轻快的口吻,“您屈尊纡贵地要找我,又莫名其妙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还颐指气使地命令我,您是不是找了?我已经跟您道过歉了,以前的事情您还要继续追究吗?” “您是不是还打算报警抓我?嗯?贺先生?我很害怕。”她的声音又轻又懒,还带着睡眠后的沙哑,像个无辜可怜的小女孩,“我很害怕再听见您的我很害怕您的威胁,我很害怕您让我滚出去,我真的很害怕您再生气要掰断我的手腕,我的手肿痛了好几天,刚刚才好。” 贺循听着她这一连串轻柔无力又楚楚可怜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胸口一梗,莫名说不出话来。 黎可挂了电话,唇角冷笑。 她让小欧帮她把桌上的饭菜热一热,开开心心问小欧:“放暑假了,你想不想出去玩?” “你有钱吗?”小欧慢吞吞问。 “当然有啊。” 黎可弯着眼睛笑起来。 小欧摇头:“不想。” “为什么?” 小欧看着她:“我想去找 Lucky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辞职?我都没有见 Lucky 最后一次。” 黎可放下筷子:“我给别人当保姆,你不会觉得很丢脸吗?” “可是你会开心。”小欧想了想,“贺叔叔人很好。在贺叔叔那里工作,你回家之后很少发脾气骂人,也没有躺在沙发上说很累。” 黎可犟嘴:“我才没有呢,我烦死他了,他最讨厌。” 小欧埋头不说话。 “会有机会的。”黎可拽过他的手,声音放柔,“以后肯定可以见到 Lucky,我保证。” 小欧只能默默点头。《 》 20-30 第21章 您来接我吗? 半夜十二点,白塔坊的家里仍然传出一点被遗漏的动静。 贺循已经手动关闭了绝大部分家电和家用设备的定时功能,但他操作依赖语音读屏,系统模块很多,无法一览而知,仍然有些被忽略的设备在运者响起。 他给黎可打了通电话。 既然她想要半夜给人恶作剧,那贺循也不会让她睡个好觉。 黎可很快接起了电话。 她压根没睡,电话里背景音轰隆隆,嘈杂尖锐得让耳膜不适,贺循对声音敏感,以至于蹙眉愣住:“你在哪?” “游戏厅,上夜班。” 黎可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满眼泪花,“贺先生,您半夜打我电话,有何贵干?” 贺循冷道:“我要你关掉家里全屋智能的半夜定时。” 黎可耸耸肩膀:“我真的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要我去查全屋智能系统的后台数据?”他的声音像电子噪音中一块透明的冰,沁凉,“只有你绑定过账户。而且只有你对家里的系统最也只有你用得最好。” 黎可突然笑起来,嗓音像漂在水面的花瓣:“虽然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听起来好像是种夸奖?” 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又委屈:“您可从来没夸奖过我,每天都是一副忍耐我的表情。” “……” 贺循莫名沉默。 “还有。”黎可接着说,“您有家里全屋智能的控制权,有任何问题——” 她斜斜一瞟,捂住了话筒,对着旁边打游戏的男生道,“不可以抽烟哦小弟弟,不然姐姐要被罚款的。” 小年轻冲她挤眉弄眼:“知道了姐姐。” “真乖。”黎可笑。 她清了清喉咙,又回到电话,跟贺循讲:“刚才说到哪?哦,既然您能控制家里的全屋智能,连您自己都搞不定的问题,直接联系公司不就行这么贵的系统肯定有售后的嘛,我也相信他们会第一时间为您解决问题。” 嘈杂的电话里,她的笑语浮于一切喧嚣之上,慵懒又淡定:“上次您态度那么凶狠坚决,我很意外您还会再找我。还是……” 黎可挑眉,娇柔语气带着淡淡讥讽,“……您就是想给我打电话?故意找借口想见我?” “嗯?” 她指尖轻轻敲击柜台,音调像应付刚才抽烟的小男生,“贺先生?” 冷怒和烦恼突然被浇得哑然无声,贺循只觉太阳穴在咚咚鼓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只能沉沉咬牙:“黎、可。” 黎可微笑:“很好,看来您记住我的名字了。” “……” 贺循头疼欲裂。 “好吧。”黎可轻轻呼了口气,语气恢复正经,“不过我的手机早就删掉了全屋智能的软件,也删除了账号,我不知道怎么帮您解决。” “您来接我吗?我凌晨两点下班,晚上不太好打车。” 她坦坦荡荡,仿佛现在是个青天白日,“我去家里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贺循完全怔住。 他紧握手机,薄唇抿直,身体发僵……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女人为什么能理直气壮说出这些话? 以往贺循和女性的接触从没有这种交锋,不管是同学朋友同事还是清露——也许贺邈会更擅长对付这种女人。 他第一直觉说“不”,可过往的教养和礼仪没办法让贺循斥责一个凌晨两点下班的单亲妈妈,何况……单身女性半夜要如何回家? 当然也不可能说“好”。 电话里有沉默的呼吸和莫名的空白。 黎可看着手机屏幕跳动的通话时间,勾起唇角冷笑,声音失望:“您不愿意的话,那就算喽……不过我每天打几份工,很忙,平时也没时间。” 她挂掉了电话。 黎可保证他以后再也不会打电话过来。 还收回了一笔工资,简直是意外之财。 黎可心里所有的气闷和不平都已经烟消云散。 贺循的确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他站在房间,握着手机,发冷的神情好像有点茫然,但皱起的眉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有很多莫名难言的情绪和……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奇怪现状。 贺循去喝了一杯冰水,思绪才恢复过来。 他想起来,他心里很清楚—— 她故意说的那些话。 这个女人总有种反客为主的无惧无赖,非常容易被她的言语和行为裹挟带偏。 不要纠缠,越纠缠就越会被她影响。 没有人知道她嘴里会说出多少让人哑口无言又气闷难消的话。 这个晚上贺循睡得很不好,几乎又是失眠。 第二天他打电话去给全屋智能公司。 的确很快有人来解决问题。 就像黎可说的,贺循不需要去找她,只需要一个电话,自然会有人做售后服务。 全屋智能的故障出现在贺循离家时,那天有全屋清洁公司上门,应该有误触到线路,导致控制面板失灵,系统感应到模块断线,程序自动开始了另外。在贺循的主账号之下,曾经有个账号登录了手机应用,毋庸置疑那是黎可,她不喜欢用控制面板,跟贺循一样,她习惯用手机控制程序。其实是个巧合。 她最后一次登录也是在清洁公司上门的那天深夜,当时控制面板已经发生故障,她在手机上取消了一些个性化程序,比如洗涤模式和洗涤时间,她又使用了一键操作的指令,程序当时已经在报错,主界面同时弹出的重启和提示指令,黎可点击了所有确认,把所有指令的时间都设在了半夜十二点,而后注销了自己账户。 如果她有认真看过系统提示,那她就是故意为之,如果她只是直接按程序提示进行下一步操作,可能也是无意。 贺循的确没冤枉她,除了黎可,不做第二人想。 【上次您说话那么凶狠坚决,我很意外您还会再找我。还是……您就是想给我打电话?故意找借口想见我?嗯,贺先生?】 这句话回荡在黑暗里,让人有种极淡的不适和……羞辱。 他心里丝毫没有想找她见她的想法,只是对她的恶作剧感到烦闷,并且要求始作俑者自己解决问题。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贺循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也不想再跟这个女人再有半点瓜葛。 再也不要。 黎可这阵子在游戏厅上夜班,还报了个宠物美容师的培训班。 答应过小欧的。 她说话算数,说过再也不见,就不会再主动去找那个人,当然也不可能再迈入白塔坊一步,唯一能见 Lucky的机会,除了上岩寺,还有宠物店。 黎可这二十八年学过不少技能——为了生活的一切基本技能她都会,为了活得优越的一切高级技能她都不会。 宠物店需要有美容师的证书才能进,别的方面倒不是问题,黎可人生有一个很大的优势。 她找工作很简单。 毕竟门面很重要,而哪个老板会不喜欢一樽能引人注目的花瓶呢。 黎可很顺利地去了宠物店上班。 夏日炎炎,草木疯长,白塔坊的花园里已经有了鸟啼和蝉鸣,这阵子园丁来得勤,今天夏天气温适合,小虫子和蚊蝇都特别多,每周都要过来杀虫 。 不是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喷强力杀虫剂,如果以后想做鲜花酱花茶或者要拿叶茎之类的植物炒菜吃的话,要换自制环保或者更安全的药——园丁指几种杀虫剂,连写字带比划跟阿姨说,阿姨听了很久才听懂,把话转述给了贺循听。 贺循不介意喷什么药,毕竟家里没有人会做这些,但他担心 Lucky去啃花园的花花草草,还是要安全无毒为主。 园丁“嗯嗯嗯”地比了个好的手势,再递给阿姨一包蔬果,指指贺先生,意思是给贺先生吃。 阿姨听懂了。 今天中午餐桌上多了一个菜,阿姨把那些有虫眼伤疤的菜都挑出来扔进垃圾桶,给贺循做了个烤南瓜盅,造型精致,颜色好看。 从市场价值而言,高薪当然意味着更高的能力,新阿姨的专业当然无可指摘,她通常会等贺循吃完饭才会自己动筷子吃饭,在此之前的时间,阿姨会站在餐桌旁帮贺循布菜。 挟菜、舀汤、倒水,帮贺循换餐具。 贺循说不必,让阿姨去吃饭。 “以前的雇主家里都这么要求,没关系的贺先生,我不着急吃,先收拾厨房。”阿姨后来也知道贺循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身边守着人,但也会帮他弄碗,介绍餐桌上的每道菜,和挟进碗里的菜,“您碗里有虾仁,有块排骨,还有一点莴笋丝,您先尝尝。” 贺循沉默。 冰箱里的橙汁摆得太多,保质期又太短,阿姨整理冰箱时已经发现有过期的橙汁。 “您不爱喝吗?”阿姨问贺循,“冰箱里好几瓶橙汁都过期了,Lucky也喝不完。” “你也可以喝。” “我也不太喝果汁,对血糖不好,其实果汁里也没太多营养。”阿姨笑道,“要不让生鲜公司把每周送的橙汁少送一些?冰箱里都塞满了。” “可以。” 阿姨干活轻柔麻利,也很注重雇主的隐私,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不该打听的八卦绝不打听,但平时照顾算是细微入至,隔一段时间会过来帮贺倒茶,看他在蔷薇花架或者露台坐着,也会切点水果或者拿些坚果过来,或者提醒天气太热风太大,让贺循进屋里坐,或者坐久了起身散散步。贺循通常很安静,跟阿姨的对话也极少。 他也不想再换一个阿姨了。 Lucky也很安静。 以前每天有黎可陪它,还有小欧会专程过来跟它玩,现在家里的人都是不温不火,前两天它在花园里刨土,嘴筒子里含了只胖乎乎的蝉,想吞下又不敢,那只蝉一直在嘴里拼命叫,结果贺循听见,把它训斥了一顿,Lucky委委屈屈把沾满口水的蝉吐出来后,阿姨还尖叫了一声,把蝉扫进出了门外,拿消毒纸巾给Lucky抹嘴刷牙。 Lucky挨了训,心情就有点恹恹的,大半天都趴在贺循脚边,叼着小欧送给它的鸭子玩偶玩,只是毛绒鸭每被咬一下,就要发出“嘎”的声响。 “Lucky” 贺循皱眉,嫌鸭子太吵:“换一个玩具。” Lucky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瞥主人,叼着毛绒鸭,垂头丧气的去了花园树荫下躺着,毛绒鸭又发出一声“嘎”,权当无声的抗议。 贺循眉头紧蹙。 后来某天,贺循的手机收到了宠物店的一条推销短信。 【亲爱的 Lucky家长。夏日天气炎热,注意防暑降温,夏季也是蛇鼠虫蚁活动高峰期,请不要带宠物小朋友往草木茂盛处,夏季也是蜱虫叮咬高请注意检查小朋友的皮肤和毛发,本店近期推出清凉夏日优惠套餐,洗护美容可免费赠送驱虫服务,非常期待您和 Lucky再度光临XX宠物店。】 贺循摸了摸 Lucky的脑袋。 上次 Lucky洗澡还是几个月前,天气热了,小狗皮肤也会出汗,它又天天在花园刨土。 贺循让司机过来接,打算送 Lucky去宠物店驱虫洗澡。 只是他给 Lucky套上了导盲鞍,打算自己带着 Lucky出门——天气越热,花园蝉鸣越燥,家里似乎就越静,心情也越烦闷。 贺循想出门走走。 司机把人送到宠物店门口,黎可在宠物洗澡间里,其实隔着玻璃窗有看见 Lucky摇着步伐进来,只是没有想到牵着它的不是司机也不是保姆,是人——当然,她全程只看 Lucky,眼帘不抬,避免看见那个人的脸。 接待贺循,跟他说话的是其他店员。 黎可出来接 Lucky,她蹲下来摸了摸 Lucky,压着声音说:“走吧,我们去房间。” Lucky抬头盯着她——它其实有点懵,眼前的人穿着工作服带着口罩,头发是黑色,但气息和感觉又让 Lucky忍不住激动地要摇起尾巴。 直到Lucky看见在工作间探头探脑的小欧。 小狗狂喜,兴奋地裂开嘴筒子扑在黎可怀里,黎可竖起手指“嘘”了下,朝它指了指,Lucky主动又高兴地奔向站在里面的小欧。 坐在窗边喝咖啡的贺循顿住动作,微微侧耳——他听见了Lucky的情绪和动静。 Lucky不是特别喜欢洗澡并容易激动的小狗,它比一般的宠物犬更温顺乖巧。 司机已经等了很久。 Lucky洗澡的时间比以往漫长。 洗完澡后,小欧把Lucky领到了外面,看了看等候贺循,抿唇挥手跟Lucky“拜拜”。 Lucky看看等候的主人,又回头看看小欧,站在中间,不知所措地“汪”了声。 贺循站起来。 他蹙眉:“Lucky,过来。” 定了定,他撩起眼帘,眼眸面对前方,淡声说话,很笃定:“小欧,你也过来。” 小欧完全傻住——贺叔叔怎么发现他的? 黎可在洗澡间收拾,再回头是眼睁睁看着小欧走向了贺循,耷着脑袋站在贺循面前。 即便她听不见也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黎可扶额。 贺循问:“你怎么在这?” 小欧眼神乱瞟,哼哼唧唧:“我放暑假没事……到处玩,正好路过……” 贺循蹙眉:“路过?” “对!”小欧肯定,“这家宠物店很好玩。” “你家里离这里有多远?” 小欧埋头:“我自己想见Lucky,所以每天都在这里等Lucky……” “谁教你的?”贺循面色发冷,语气也严厉,“谁教你撒谎的?” 小欧咬唇,闪烁着目光找黎可帮忙。 黎可无能为力,做了个手势,不许他把自己供出来。 小欧吞吞吐吐,不说话的后果,是被贺循搭着肩膀带出了宠物店,孩子跟着男人和狗一道走了。 黎可揉着额头叹气。 她是怎么生出这么单纯呆傻的孩子的? 第22章 他就是故意的 小欧和 Lucky一起挤在商务车的最后一排。 车子往白塔坊驶去。 车里静悄悄的,空调和气压都有点冷飕飕,只有 Lucky呼哧呼哧吐着舌头,毛发蓬松飘香又喜气洋洋,小欧把脸埋在 Lucky软乎乎的脖子里,最后憋不住,探头问贺循:“贺叔叔,您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小脑袋真想不明白。 黎可事先叮嘱他:不能说话,不能呼吸很重,不能笑,不能发声。 小欧有认真听,他只是把 Lucky从洗澡间带到客人等候的大厅,脚步轻轻,保证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贺循神色淡定—— 因为能突然让 Lucky激动的人屈指可数,他心中有怀疑,不过是虚张声势地诈一声,而小欧听到他喊自己,紧张地倒抽一口凉气,脚步瑟缩,动作立马泄露。 小孩子心理防线最弱。 “因为撒谎一定会露馅。”贺循正色,“不要瞒着大人做任何事,肯定会被揭穿。” 小欧闷闷:“知道了。” 车里又静了一会,贺循问:“已经放暑假了?” “嗯。” “暑假都做什么?” “自己在家玩……看书,做作业,看电视。” “不找小朋友玩吗?” “学校的朋友都住在远的地方。”小欧捏着衣角,“我不喜欢小区里的小朋友,不想跟他们说话。” “为什么?” 小欧犹豫着,最后嗫嚅:“外婆和妈妈不让我说,我也不想说……” 贺循垂眼不语。 过了会,小欧问:“贺叔叔,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不是想和 Lucky玩?”贺循温声道,“回家,去家里玩。” 小欧开始哼唧:“那您能不能跟我妈妈说一声?那个……我怕她担心……我……她……” 贺循神色疏淡,薄唇微抿:“你放心,她会知道。” 他又说:“既然暑假在家没事,你可以来白塔坊找 Lucky一起玩。” “我想来……但是妈妈说她辞职了,不让我来。” 贺循沉默片刻:“不管大人们的事情怎么变化,你和 Lucky是朋友,这一点不会改变……叔叔也依然欢迎你来。” 小欧:“可是……” “没有可是。” 贺循截断小欧的话,温和坚定,“这件事,叔叔说了算。” 贺循把小欧和 Lucky带回了家。 小狗有了好朋友,家里突然就有了生机,绿树阴浓夏日长,蔷薇花架下清风和笑语一道拂过。 黎可知道贺循不会把小欧怎么样。 而且她也不愿意跟他交道,甚至不想有一丁点联系。 在宠物店琢磨了会,又等了等,黎可打了个电话给关春梅,问小欧有没有到家。 “没有。” 关春梅就在麻将馆门口坐着,小欧回来会找她,“没有,没回来!我没见着孩子。” 黎可又给司机发了条短信,问贺先生是不是回了白塔坊。 【黎小姐,非常抱歉。我不能透露雇主的行程。】 黎可问:【车上的小男孩呢?他在白塔坊对吗?】 【抱歉,我不能随意透露。】 【那是我儿子,你把我儿子带走了,这也不能透露?】 司机只得回:【抱歉,黎小姐。】 黎可来回跟司机扯了好几次,最后司机没办法,只得回她:【抱歉,贺先生说你已经离职,我不能对外随意泄露雇主和相关的信息。】 黎可咬唇。 过了会,她又找曹小姐:“麻烦跟贺先生说下,我让家里人现在去白塔坊接孩子,请问方不方便?” 曹小姐半个小时后才回电话:“贺先生问,什么孩子?” 黎可沉了口气,笑眯眯地说谢谢,挂断电话后把手机一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即便笃定小欧就在白塔坊,但这些人的口吻让黎可心里有点发毛,抱着手想了半天,拔出号码,主动打了个电话给贺循。 没有人接电话。 黎可连续打了三个电话给贺循,话筒那边次次都是漫长的忙音,根本无人在意。 她沉了口浊气,又打电话给关春梅,小欧还是没回家。 “妈,你现在去白塔坊接小欧。” 关春梅打麻将正打得如火如荼:“怎么回事?小欧不是你带出去的?你俩早上偷偷摸摸商量什么,现在叫我去哪里接?白塔坊?你天天瞎搞什么……怎么弄孩子的。不去,我一天天给你操不完的心,变着法折腾人是吧?!” 电话“啪”地一挂,关春梅显然是生气了。 黎可捏着手机,开始头疼——早知道自己就出来解围,拽着小欧走就行了,何必打这么多电话折腾。 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要报复还是怎么样? 黎可一想,心里实在不放心,抓起手机去了白塔坊。 出租车上,她打给贺循的电话一直没接,越没有消息就越沉不住气,最初的笃定变得稍稍慌神,黎可光想着小欧,最后已经站在暗红色大门前按门铃。 门铃按了几遍,先是有个女声在对讲仪问:“请问哪位?” 黎可沉气:“我来找小欧。” 过一会,有个短发穿围裙的中年女人出来开门,目光上下又颇带戒备地打量她。 还没等人开口问,黎可心里已经有气,下巴一抬,双手叉腰:“小欧呢?” 女人诧异问:“小欧是谁?” 黎可抿唇:“就是那个小男孩……” 话未说完,一个圆圆亮亮的小狗脑袋从女人身边拱出来,咧着嘴,吐着舌头,水润润的眼睛在发光,显然是听见了黎可的声音跑过来。 “Lucky,小欧呢?”黎可问,“在家里吗?” Lucky摇摇尾巴,热情欢迎。 阿姨说话:“家里没有小男孩,您是不是找错了?” “不可能。”黎可皱眉,抬脚。 阿姨伸手拦人,这姑娘怎么这么没礼貌往里挤:“哎,这位小姐,麻烦你……私人住宅,请勿乱闯。” 黎可径直跟着 Lucky进了家门。 花园里没有小欧的身影,甚至很安静,黎可喊了好几声,丝毫没有小欧的回应,只有 Lucky天真活泼地围着她转。 黎可眉头紧皱,脚步发急,直接进屋找贺循, Lucky甚至冲在前头给她带路。 “哐当。” 书房的门猛然被人推开,门扇弹在墙壁抖了几抖。 男人坐在书桌前,身姿清隽闲雅,手里握着手机,眉棱轻轻皱了下,似乎微恼粗鲁的砸门声打破满室的静谧冷清。 黎可冷艳嚣张地进来。 清俊面容偏转,好整以暇地面对这一团声响,这团声响像条涨水的小溪,越涌越近,最后冲向他,耳膜浸在涨潮奔流的溪水里。 “小欧呢?” 人的声音是有颜色质感的,像一匹布料,贺循看清了——被溪水打湿的丝巾,很细的丝线和很松散的织法,拧绞在一起像花纹混乱的蛇,下一秒就要咬他的手臂。 “小欧?” 他疑惑着蹙起眉,似乎不满她出现在面前,嗓音冷淡,“小欧不在这里。” “你胡说” 黎可手指敲书桌,雪雪目光盯着眼前该死的男人,声音清脆如珠:“我亲眼看着你带小欧和 Lucky走,你带着他们上车,你没送小欧回家,现在你和 Lucky都在家里,那小欧又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让司机告诉我小欧在哪?还有,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电话?什么电话?”贺循面色平静,薄唇弧度似乎有淡淡的讽刺,“哦,你是说那些陌生来电?我以为那是骚扰电话,特别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专门针对我的恶意来电和推销?而且……我的司机为什么要对不相关人士透露工作细节和信息?” 黎可冲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竖起食指,又收回去握拳,气得说不出话来:“你故意的是吧?” 贺循颇为嚣张地挑了下眉,手肘搁在椅子扶手,十指交叉,团握身前:“你说你看着我带走小欧?怎么可能?我从哪里带走他的?为什么没有人阻止?我怎么带走他的?小欧为什么要跟着我走?” 黎可沉沉咬牙:“因为我就在宠物店上班,今天是我给 Lucky洗的澡。” 男人眉睫如漆而语气清凉:“所以宠物店的推销短信是你特意发的。你到底换了多少份工作了?” 黎可冒火,冲着他一字一句:“关你屁事。” 她的声音和气息因凑近而被轻易感知,发丝猛地从肩膀滑下来,那种俗气又淡淡的香散在空气中,呼吸微急微乱,显然是被他惹毛了。 贺循不说话,睫毛闪了闪:“小欧不在我这里。” 他的语气有胜券在握的慢条斯理:“你自己弄丢的孩子,小欧的也知道家住哪儿,要么再问问家里人?” 黎可瞪着他,沉沉地吸了口气,杵在书桌前,先打了个电话给关春梅。 “小欧啊……” 关春梅语气开心得不得了,“小欧在家。哎哟,一个司机专程送他回来的,到家大半个小时了。” 回家时间大概就是黎可在出租车上,往白塔坊赶的时候。 “怎么样?找到了吗?” 他面容冷白而神情镇定,眼帘朝她轻轻一撩,就是笃定的意味。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报复她!! “你……” 黎可盯着人,紧紧咬着唇,几乎想伸手一巴掌拍这人脸上,最后只是忍气,凶巴巴道,“Lucky,给我咬他。” Lucky只会歪着脑袋,笑哈哈地看着两个人。 黎可抓起手机,脸一扭,头发一甩,脚步蹬蹬地往外走。 贺循在她身后冷道:“你莫名其妙闯进来,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 “要报警吗?你来啊。”她顿住脚步,扭头看他,抬着下巴朝他挑衅,“我就站在这里等警察来,正好把上次欠的补上。” 贺循抿着唇。 他垂了下眼,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贺循才开口:“我只是想说……既然小欧放暑假,让他每天来白塔坊玩……Lucky需要朋友,也需要足够的运动量……你也不用担心,小欧在我身边不会有任何问题。” 黎可堵着气,不说话。 “还有……”他抬了下眼睛,眼眸望过来,“不要教孩子说谎,父母的言行举止对孩子很重要。” 黎可抱手:“关你什么事?” 贺循剑眉轻拧,冷脸:“的确和我无关,我只是为小欧好。” 黎可瞪了他一眼,又没说话。 这个男人实在讨厌,睚眦必报又面无可憎,但脸还是好看——他好像剪了头发。回临江之前,漆黑碎发会遮住他的额头和眉眼,显得人冷清阴郁,现在鬓角两侧推短,露出饱满额头,还有干净利落的侧脸线条和清晰英俊的五官。 黎可收回目光,拗直肩膀:“说完了?那我走了。” 身后人抿着薄唇,没再说话。 她抱着手,目不斜视,脚步带风地走了书房,走出那扇暗红色的大门。 黎可又顿住脚步——说好的再也不踏进这个地方一步,突然间又想也不想地冲来了,心里好像不是很生气,但好像也不是不生气。 Lucky把人送走,又回到贺循身边,毛绒绒的尾巴用力地甩动主人裤腿。 贺循伸手,慢慢悠悠地揉着Lucky,长睫低敛的样子温和又放松。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暗自想起来气得冷眉冷眼,即便迫不得已见面也要势不两立,但真见了面,憎恶又没那么强烈,像树叶一样轻飘飘随水飘走。 黎可从白塔坊回了家。 小欧今天格外开心,笑脸盈盈跟黎可说:“司机叔叔送我回来的。” 关春梅追着黎可进卧室,满脸八卦:“哎,今天怎么回事?那个司机送小欧回来,还带着小欧来找我,一直把小欧送进家门才走。开的那个车看起来也好气派,锃亮锃亮,车脸厚墩墩的,小区里好些人看见,问我是谁呢……就是怎么是个聋子?你这个前雇主不是眼睛看不见?怎么招的员工都有残疾?” 黎可换衣服:“妈你闭嘴吧。我让你去接小欧你不去,不然人家怎么可能把小欧送回来?” 她不高兴:“好歹尊重点人家,别说这些话。” 关春梅被女儿训,哼了声,在黎可胳膊拍了下,又转身去厨房忙。 黎可换完衣服,出来问小欧:“玩得开心吗?” 当然是开心的,不仅陪着Lucky在宠物店洗澡,还跟Lucky一起在花园里玩,家里的新阿姨还给他切水果吃。 “新阿姨?” 黎可想起那个大姐,声音凉凉,“阿姨很好哦?” 小欧点头:“阿姨说话很温柔,还帮我擦汗,她还告诉我地上黄色小野花的名字,就是咱们楼下树底长了好多那个小野花,我终于知道它的名字了。” “菊科旋覆花。”小欧文绉绉念。 黎可冷笑一声:“哦,阿姨真有学问。” 她托着下巴陪小欧看电视,小欧看着她,眼神闪闪发光:“贺叔叔说,欢迎我和Lucky一起玩……” 黎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都被人家发现了,总比在宠物店偷偷摸摸见面的强,最近又放暑假,小欧总是呆在家里也很无聊。 “如果你真的很想去,那就去吧,别给人家添麻烦。”她托腮,又问:“在白塔坊,那个……你们没说别的话吗?” 小欧问:“什么话?” “比如……”黎可抿抿唇,“今天在宠物店发生的事情,还有你和别的……之类的……” “没有,贺叔叔什么都没说。”小欧摇头,“他只说不要我撒谎,说撒谎总是要露馅的。后来贺叔叔就不提了,知道我放暑假,只说欢迎我和Lucky一起玩……” 黎可半晌没说话,最后努努嘴,往沙发一躺:“行吧。” 小欧去白塔坊找Lucky。 既然是小孩子的友谊,那大人就不多插手,黎可自己也不愿意往前凑。 小欧跟贺循说:“妈妈说我不能天天来找Lucky,这样不好。她让我每隔两天来一次,每次待一个小时,就跟以前一样,贺叔叔,可以吗?” 贺循沉了口气,说好。 小欧也不肯进屋里:“妈妈说不让我进家里,让我呆在花园里玩,说在家里玩会打搅贺叔叔。” 贺循温声道:“不会打搅我。” 小欧看着他:“我妈妈不让……她说叔叔您会生气……生气的样子很可怕……我可以在花园玩。” 贺循拧眉:“我不会生气,我的样子也不可怕。” 小欧还是乖,黎可说不行就是不行,贺循说的不管用。 家离得近,小欧自己来白塔坊找Lucky玩,贺循让司机接送小欧:“我会让司机去家里接你,再送你回家。” 黎可知道后,说不行。 她跟小欧讲:“既然要接送。让你外婆送你去,再把你接回来。” 贺循跟小欧说:“既然是叔叔邀请你来和Lucky玩,那就应该叔叔负责。而且接送就是司机的工作,他有时间,也很方便。” 黎可跟小欧说:“自己家的孩子自己操心,不麻烦别人。” 贺循说:“Lucky的事情我来安排。” 小欧左右为难:“离得不远。我可以自己去,再自己回来。” 贺循说不行:“你一个小孩子不安全,听叔叔的。” 黎可说不行:“不要理他,我是你妈,听我的。” 小欧:“……”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说话要他来回地转告“妈妈说了”和“贺叔叔说了”。 他们不能打电话商量一下吗? 最后来来回回拉扯,结果是每次关春梅把小欧送到白塔坊,司机再把小欧送回家。 关春梅气不过——好不容易放暑假了,不用接送小孩。小孩子家家自己找玩伴,莫名其妙又有事情落到她头上。 第23章 工作时间从明天早上开始 关春梅每次送小欧去白塔坊,阿姨会开门把小欧接进去,再客客气气地跟关春梅欠身:“您慢走。” 这阿姨虽然礼貌,但没有眼力劲——从来不请关春梅进去坐坐看看。 关春梅私下跟黎可嘀咕:“搞得跟什么深宅大院似的,连个保姆派头都那么足,每次开门就露条门缝,好像就防着人往里钻。” 黎可涂着睫毛膏,说风凉话:“那可不就是防着您往里钻呗。” 关春梅只顾问:“你那前雇主是个什么人?小欧说很年轻的男人,多大年龄了?是后天瞎的?怎么瞎的?这都瞎了怎么还一个人住?保姆司机都干些什么?家里是干嘛的?父母亲戚呢?” “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是待了三个月?”关春梅拍黎可的腿。 黎可吃痛:“问这么多干嘛?管人家怎么样,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小欧也就是跟狗玩,又不跟人打交道。” 关春梅瞪眼:“我受累替你送小欧,随口问问都不行?” “我真不知道,我每天去就干点家务活,陪小狗玩一玩。”黎可不耐烦皱眉,“那人没什么好说,挺烦人的一男的,整天板着脸没个好脸色,也不愿意跟人说话交际,天天在房间里呆着听广播,也就吃饭时候有点活气。” 她语气直接,神情不似作伪,的确是对人对事不关心,小欧去白塔坊玩她也不怎么问,倒显得关春梅还八卦热心些。 关春梅再想,黎可之前上班那几个月,每天穿得松垮随便,洗把脸拎个帆布袋就出门,休息日连衣服化妆品都懒得买,看来这活干的真是没半点意思——但凡有意思点,她就花枝招展起来了,这不,睫毛膏又刷上了。 阿姨不是故意开条门缝针对关春梅,不过是职业习惯而已,避免外人探究雇主家隐私。 这位阿姨也喜欢小欧——小欧平时在学校穿校服,到了周末暑假黎可就使劲给他穿得花哨,天天衣服不重样,他又是白皮肤大眼睛长睫毛,像个翻版的白雪公主,活脱脱的花样小美男。 再说,小欧每次来白塔坊,按完门铃先站在门口等,再等着Lucky来花园一起玩,结束之后帮阿姨把Lucky的爪子嘴巴擦干净,最后跟贺循说叔叔再见。 看着像个家境和教养都很好的小孩。 阿姨见多识广,这么多年的家庭服务也很有经验,不过每次在家门口打个照面——小欧的外婆看着挺年轻,谈吐举止一看就是小市民家庭,带点市侩俗气。 小欧说外婆急着回去打麻将。 阿姨心中了然。 她后来也知道上次闯进家里的人是小欧的妈妈。外婆看着很年轻,妈妈年龄更小,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漂亮得有点邪气,也不太礼貌客气,穿的衣服虽然普通,但风格气质轻佻刺眼,不是那种大方舒服好教养的女生。 但凡是个人都要琢磨——这种家庭,是怎么养出小欧来的? 阿姨抚着小欧汗漉漉的背,细致地给他喝水擦汗,和气贴心地问:“你爸爸工作是不是很忙啊?没时间陪你玩。” 小欧不喝水了,只是捧着水杯,睫毛闪了闪,抿着嘴唇。 这个问题黎可和关春梅从小开始教他——不要跟别人说起自己的爸爸妈妈,容易引起麻烦,小的时候关春梅甚至不让小欧在外人面前喊黎可妈妈,毕竟妈妈太年轻也不是件好事。 小欧眨眨眼,把水杯递给阿姨:“阿姨……您也给 Lucky喝点水好吗? Lucky也渴了,它要喝橙汁兑水。” 阿姨说好,转身去冰箱里拿橙汁。 “Lucky。” 小欧已经学会了爬树,“嘘,我们到树上去捉迷藏。” “小欧。” 贺循不会参与玩闹,但他坐在二楼露台,会静静听着他们的动静,“下来。” “这样不安全。”他喊小欧,语气微冷:“过来坐。” “哦。” 小欧乖乖地走上露台。 贺循伸手拍拍他汗湿的脑袋:“休息一会。” 小欧点头,乖乖坐在了贺循身边。 露台的景色真美,能看到开阔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还能把楼下花园尽收眼底,只可惜贺叔叔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声音从耳边溜过。 贺循静声开口:“跟叔叔讲讲学校的事情?” 小欧讲起白塔小学,兴致又像蒲公英被风吹起,滔滔不绝地讲起漂亮的教学楼和崭新的操场跑道、宽敞安静的图书馆,还有贺循知道的那颗古老的银杏树,秋天的时候大家都去树底下捡银杏叶画画…… 再说起各科的老师和班上的同学们趣事,开学第一天黎可带他去报名,结果走错了地方,自己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有女生会往他书包里塞零食但通通会被黎可吃掉,还有跟同桌凑得太近结果被感染腮腺炎,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肿起来,惹得全班同学尖叫,还把黎可也传染的事情。 “妈妈来白塔坊,给我摘了门口的仙人掌。”小欧用手指了下大门,“外婆用仙人掌捣成泥敷在我的耳朵和脖子,清清凉凉的,过两天就不疼了,后来妈妈也是敷仙人掌好的。” “门口的仙人掌?”贺循沉静问,“她摘的是外面的仙人掌?” 小欧点头:“是啊,门外的仙人掌长得很高,妈妈摘了好多片,我们病好之后,妈妈就来贺叔叔您家里上班了,她说是仙人掌帮她找的工作。” “……” 贺循沉默。 这天司机送小欧回家稍晚。 小欧发现,和贺叔叔聊天很愉快,贺叔叔会安静仔细地听,神情很专注,再轻声提出问题或者询问细节,并不会因为他是小孩就敷衍或者怀疑他,这种聊天的感觉让小欧觉得自己个大人一样,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再等到一周后,小欧去白塔坊,手腕上就戴了一块儿童电话手表。 黎可绝不会再打电话给贺循,当然也不会打给司机和曹小姐,想要联系小欧就只能问关春梅,正打算给小欧买个手表,最新款的儿童手表就送上门了。 是何胜送的。 确切地说,是何胜送给小欧的生日礼物。 小欧的生日在暑假,周末黎可上班,何胜陪着小欧去室内游乐场玩,晚上又一起吃饭,吃了生日蛋糕,提前几天给小欧庆祝生日。 之所以要提前几天,是因为小欧每年不止吃一次生日蛋糕,而是好几次。 除了何胜会陪小欧过生日,还有淑女蛮蛮也会帮小欧过一次生日,关春梅也要弄桌好菜买个蛋糕给小欧吃,黎可别的朋友也要送蛋糕过来,甚至以前徐清风在的时候也会专程陪小欧过一天。 这一阵子小欧能把一整年的生日蛋糕吃到吐。 小欧到白塔坊后,会用手表拍一张和 Lucky的合照发给黎可。 “何胜叔叔送给我的电话手表。”小欧很认真地跟贺循,“我的手表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发消息,也可以拍照,还能听故事。” 贺循没想到能从小欧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何胜叔叔?” “对啊。周末何胜叔叔带我去游乐场玩,我们还一起吃了烤肉和生日蛋糕。”小欧解释,“何胜叔叔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我妈妈叫 Coco,他叫我妈妈 Coco姐。” 因意外蹙起的眉棱又旋即展平,贺循眼帘轻轻地掀了下:“小欧,你过生日吗?” “嗯。” 小欧点点头,又说,“其实还没到我的生日,只是提前庆祝,因为妈妈有很多朋友,我要吃好多次蛋糕,要安排吃蛋糕的时间。” 贺循不再说话。 小欧和Lucky闹腾完,又跟贺循聊了会天,再看看电话手表的时间,跟贺循告别:“时间到了,贺叔叔我要回家了,拜拜。” “下次再见。” 司机把小欧送走,贺循起身回屋,Lucky累得只顾趴在地毯休息,家里的气息突然像尘埃飘落,一切都静悄悄起来。 阿姨倒了杯水过去,走到贺循身边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察觉脚步声,思绪突然被冒出的声音从大脑中拉回来。 贺循对这杯递到手里的水说谢谢。 “贺先生,您是不是有点累了?”阿姨问,“我会按摩,需要不要帮你按按?” “不用了,谢谢。” 如果贺循愿意的话,他觉得自己不用亲自动手穿衣吃饭,阿姨会把饭一口一口递到嘴边,也会扶着他走遍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好,有事您喊我。” 桌上摆着巧克力薯片可乐和果冻牛肉干,是特意给小欧准备的,每次来小欧都摇头不吃,贺循也不吃,阿姨每次把这些零食拿出来,最后又整理进食品柜。 贺循知道小欧未必会吃这些零食,只是以前奕欢奕乐住在家里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零食冒出来。对贺循来说,花园里一定会有花草,书房里一定会有书,小孩子和零食也是固定搭配在一起的。 “贺先生,您对小欧真好。”阿姨语气夸耀,“小欧也很幸运,能遇见您教导他。” 贺循莫名抬眼。 “小欧真的很懂事,我拿巧克力塞给他,他摇摇头说不要。”阿姨说,“这孩子太客气了。” 贺循知道原因,只是淡声道:“也许他不爱吃巧克力。” “也不是不爱吃,小孩子的眼神我能看得懂。”阿姨一边干活一边感叹,很轻的语气有种了如指掌的阅历:“单亲家庭的孩子都这样,要么淘气惹人烦,要么懂事让人疼,小孩子也有生存之道,会趋利避害的呀。” 高端的家政阿姨不仅技能和服务好,也知道怎么应对不同人群。 阿姨眼睛尖利,又见多识广,她只问了小欧一句话,就知道这个孩子没有爸爸,是妈妈年少无知生下的小孩,至于是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家庭,一看就明白。 贺循喝了口水。 杯子搁在桌上,阿姨转身过来问:“贺先生,我再帮你倒一杯水?” 没有雇主希望家里阿姨蠢笨,当然也不会希望阿姨太精明,最好的人选应该是刚刚好——聪明到可以知道察言观色,又有无伤大碍的缺点和把柄。 特别是对一个眼盲的人而言。 新的阿姨一头雾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地就被解雇了,她以前服务过的几乎都是别墅家庭,各种复杂环境和人际关系都能应对,现在这么轻松简单的家里,甚至都没做满一个月。 黎可是从小欧嘴里知道这件事的。 “阿姨要走了?”她诧异万分,“真的假的?” 小欧点点头:“真的,阿姨还摸着我的头,说以后就见不到了,她要离开潞白市。” 黎可忍不住笑了。 简直是心花怒放,颇有大仇得报的快乐——就说嘛,有谁受得了这种人,天天板着个冷飕飕的脸,这么高级的阿姨都伺候不了。 活该吧。 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就该自己好好反省。 黎可敲敲小欧的碗沿,叮嘱他:“最近不要去白塔坊了,你和Lucky已经玩过很多次,先在家呆着吧。” “为什么?”小欧问。 “阿姨都走,谁管你啊?人家不方便,不要过去添麻烦。” 小欧想了想,也是,贺叔叔眼睛看不见,如果没有人照顾,他再过去会不会给贺叔叔添麻烦。 “可是……”小欧纠结了半天,“谁去照顾贺叔叔呢?我可以过去帮忙照顾Lucky呀……” 黎可哼声:“这种事不需要小孩子操心,他是大人,自己可以搞定。” 至于小欧,小欧要忙着过生日呀。 关春梅特意做了一大桌的菜,还给小欧买了个小蛋糕,又大方掏钱给小欧买了玩具和漫画书——要不怎么说隔辈亲,以前黎可都没有的生日待遇,全都在小欧身上实现了。 过完这个生日,小欧就是八岁的小男孩,马上就要念三年级了。 蛮蛮和淑女也给小欧搞了个生日派对,找了个城郊的农家乐,里头能唱歌能吃饭能喂小动物能摘葡萄,还有个小的儿童娱乐区。 阿森留下来守着理发店,淑女带着自家两个孩子来找小欧,蛮蛮毫无意外地跟异地男友和好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跟黎可和淑女炫耀脖子上的金项链和手上的戒指,先不管郭鸿回不回来,两人决定年底先把婚给订下来。 三个女人坐在树荫下吃吃喝喝,一边聊天一边看三个孩子在小溪边打水仗。 孩子们一年一年长高,回想她们仨认识的时候才初一,那已经是十五年前了。 那时候淑女和黎可同班,蛮蛮在隔壁班。 蛮蛮记得她好端端地走在学校,突然身后有个女孩子猛地过来拍自己肩膀,蛮蛮这才知道自己初潮把裤子后面染出了血,又惊又慌,黎可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给她围在腰间。 后来蛮蛮把校服洗干净还给黎可,关系就走近了。 “咱们那个时候玩得比他们还开心,做什么事情都要结伴一起,放学后就凑在一起聊些有的没的,周末还要约着出去溜冰逛公园。” “咱们那时候都聊些什么啊?我就记得聊好几个小时都不累,最后渴得抢一瓶水喝。” “什么都聊啊,穿衣服弄发型,脸上长痘,唱歌演电视的明星,班上讨厌的同学和喜欢的男生。” “全都忘记了。” 蛮蛮喝了口啤酒,“好傻,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取江湖四美这个名字?” 淑女道:“因为黎可觉得咱们是江湖女侠,跟那群男生打架也不在话下。” “江湖四美”的友谊持续了十五年,只散了一个人。 “四美”里还有个女生叫娜娜,跟她们仨也一起玩了很多年,后来娜娜结婚了,嫁的老公变成了本市拆迁户,运气好投资的生意又赚钱开了公司,娜娜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娘,本来以为好姐妹可以带她们飞黄腾达,结果后来娜娜跟黎可大吵一架,蛮蛮和淑女都站黎可,娜娜跟她们仨都绝交了。 这天在农家乐玩得实在开心,小孩子们捞鱼捉鸡,到处跑跑跳跳闹了一整天,黎可仨人聚在一起吃喝聊天说话也觉得惬意,蛮蛮又订了个大蛋糕,在农家乐吃完土菜,吃得饱饱的才回市区。 夏天天黑得晚,天边红艳艳的晚霞被暗色的云滚着,出租车经过白塔坊那片,小欧望着窗外发呆,揉揉眼睛,突然说:“不知道贺叔叔和Lucky在家里干吗?” 今天玩了一整天,又实在是吃饱喝足,黎可一路困得不行,假装没听见,不想回话。 “今天贺叔叔还跟我说了生日快乐。” 黎可皱眉:“你的手表存了他的号码?” 小欧点点头。 黎可无奈叹气。 生日蛋糕只吃了三分之一,剩余的被小欧抱着带回家:“我能不能想分一块生日蛋糕给贺叔叔和Lucky吃?” “他不吃别人吃剩的生日蛋糕。” “如果贺叔叔想吃呢?就算贺叔叔不吃,我也可以吃,Lucky也可以陪我一起吃。”小欧扭头看她。 “不要!”黎可直接拒绝。 小欧轻声说:“我不能去看看贺叔叔吗?今天和弟弟妹妹玩得很开心的时候,我心里有想过Lucky,Lucky知道我和朋友玩不跟它玩,会不会很孤单?心里会不会有点怪我。” 黎可努嘴:“你想太多了。” “咱们去找贺叔叔和 Lucky吧。”小欧抱着蛋糕,紧挨着黎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闪闪,“Lucky肯定会很开心。” 黎可扭头:“不要!!!” 小欧难得撒娇:“去嘛,今天是我的生日……” 最后黎可实在被小欧缠得烦了,伸手:“看在你生日的份上啊,我只答应你这一次。别的我不管,你自己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没多久之后,黎可领着小欧,小欧拎着蛋糕,一起站在暗红色的大门前。 摁完门铃后,等了会,大门自动弹开了。 黎可挥挥手,小欧拎着蛋糕进去了,她站在门外等,伸手去拔仙人掌的硬刺。 好像百无聊赖地等了很久,仙人掌的刺落了一地,艳丽的晚霞消散成一缕缕的淡淡绯光,小欧还没有出来。 黎可等得不耐烦,又按了一遍门铃。 门轻轻地弹开了。 黎可提着肩膀,很沉地叹了口气,推开门进去。 花园的光线被树杪遮挡已经很暗了,但氛围灯还未亮起,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不知道小欧在哪里。 不过有人走出了家里,和她迎面相对。 她穿了一条很艳丽的红底碎花长裙,走路的时候风和步伐会让裙摆很轻盈地往后拂,像蝴蝶的羽翼,平底单鞋的声音几乎很轻,但仍有细碎连绵又清脆的声响,那是她的手链和耳环在轻轻摇晃,落在听觉里,像风轻轻摇过铃铛花的声响,很纤细。 “小欧呢?”黎可皱眉。 贺循淡声道:“睡着了。” “睡着了?”黎可傻眼。 “他说要请我和 Lucky吃生日蛋糕,我说可以送他一件很小的生日礼物,我上楼去书房拿。”他的声音也落在晚风里,“结果下楼之后……他搂着 Lucky在沙发上睡着了,应该是很困了。” 黎可抿唇——这真的很不妙。 她脚步停在那儿,那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是发了会呆,在思考眼前的状况,又好像在琢磨要不要进去弄醒小欧。 目光再移至眼前的男人——他也沉默着,沉默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很淡的夕光里,他的挺拔身形被镀了层将夜未夜的淡青晕影,冷清得像是花园的夜雾,深邃英俊的五官沉稳清和,那双漆黑沉默的眼睛似乎正望着她,好像要望到她心底去。 她能看见他,但他看不见她,但他好像又在用那双失明的眼瞳望着她,淡淡漫漫地望,神情似乎在为一些东西踌躇,漫长又沉默地踌躇。 最后贺循终于抿了下唇,恢复了往日的那种镇定平静,似乎又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嗓音像深静的潭水:“黎可,你要不要再考虑回来上班?” 语调似乎在问今天天气晴雨。 黎可听清了。她愣了下,而后像听笑话,冷冷笑了声,甚至都没有说话。 贺循听见她的冷笑,又很平静地沉默了会。 “我跟你说抱歉……关于上次的事情。”他抿了下薄唇,侧脸阴影中跌宕出模糊的柔和,“我不应该说那些话,我不应该做出那些过激行为……特别是对一个女性……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应该做出这种很没品的事……” 黎可还是冷声发笑,拗过脸,不说话。 他眼帘轻轻撩了撩,又问:“是不是因为我是瞎子,你才糊弄我?” “别搞笑了,你哪有这么好待遇。”黎可望着别处,抱着手,声音懒懒,“正常人我也这么糊弄。” “那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他面色平和正经,“考虑回来工作?” 黎可出声嘲笑:“谢谢。不必了,没兴趣。” 他身形岿然不动,仍然是那副平静神色:“我主要是为Lucky着想,Lucky需要朋友和明眼人照顾……你在这里工作,可以兼顾照顾小欧,小欧暑假可以呆在这里,以后上学也可以常常过来,我也可以帮你辅导小欧的功课……何况小欧也喜欢Lucky,如果你在这里至少都很方便……何况,这里人际关系简单,工作量也并不大,工作环境至少比你其他的工作要好,与其频繁换工作,拿薪水和综合条件考虑,回来是最有性价比的选择。” 黎可努嘴——这点说的没错。 “得了吧,我伺候不了你。”黎可冷嗤一声,“我不想干,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你赶走。” 贺循语气淡定,语气甚至隐隐有丝商务谈判范:“刚刚辞退的那位阿姨,她每个月工资两万五,我也可以开给你同样的条件,仍然按照你以前的工作时间和工作习惯,不需要住在家里。” 黎可瞟了他一眼,莫名提了口气—— 两万五。每个月。 那个阿姨? 凭什么她就只有八千? “两万五不够的话。”贺循眉宇不动,继续加码,“那三万,每个月。” 三万。 黎可的心脏开始噗通噗通跳动。 她的手已经开始环抱不住,目光游离,哼唧了下:“天下掉馅饼总没好事,我不值这个价……讲不定以后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贺循腔调正经:“你每个月未必能拿到三万,这是满额绩效,我没有其他要求,只是如果你犯错,我每次会扣一千块……你每个月拿想多少工资,由你自己决定……” 黎可轻轻呼了一口气。 一个瞎子,能怎么卖她?她不卖他就已经是有良心……何况她能犯什么错,不过就是说句谎话,含沙射影讽刺两句,背后说点不尊重人的话,再怎么扣工资,三万工资打折到手也不会少。 人不能跟钱过不去。 黎可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傲慢地抬起下巴:“我勉强考虑考虑……不过我告诉你,即便我愿意来,我就这德行,别指望我能做得多好。” “工作时间从明天早上开始,曹小姐明天上午会联系你。” 贺循侧过身,让她进家里接小欧,姿态磊落,“我已经让司机过来,送你和小欧回家。小欧需要好好休息。” 第24章 还有两万八呢 黎可把迷迷糊糊被唤醒,唇角还沾着奶油的小欧带回了家,在小欧脱下的衣服口袋里摸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放在手心里就能握住、颜色深暗的方形小木牌,因时光久远已经被摩挲得细腻温润,上面刻了一行清道小字: 【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应该是贺循外公的手刻,当然不能用价值来衡量,但能见一位睿智慈爱的老者对家中稚童的拳拳之心。 贺循把它送给了小欧。 黎可戳戳睡梦中的小欧脸颊:“小屁孩,运气真好。”居然能得到白塔小学老校长的墨宝。 她把木牌塞在小欧枕头下。 平时沾枕头就睡,这晚黎可居然有点失眠。 她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磨磨蹭蹭起床,昨天她在白塔坊只说考虑考虑,又没说一定要去,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半途又折身回家——又想赚钱心底又说不过去,谁家好马还吃回头草啊? 可是这草实在金贵啊。 黎可觉得这里头有诈,居然愿意给她开三万块的工资,说不定是什么杀猪盘,可又觉得不像,自己不可能蠢到那份上。 等她犹犹豫豫站在暗红色大门前,曹小姐已经来电话了。 曹小姐依然是一板一眼的语气,找黎可的原因是需要重新签合同,流程依旧如上次那般,只是白纸黑字跟昨晚贺循说的大致无二。 比起其他工作,这是最好的选择。 最后黎可闭眼沉气,推门进去了。 Lucky听见动静,从二楼啪嗒啪嗒地跑下来,看见黎可眼睛发亮,喜气洋洋地冲进她怀里,蹦得异常欢腾。 刚才心底还有点别别扭扭的不舒坦,这会黎可已经完全抛之脑后,只觉一切都理所应当——先前把她赶走、连两万五的保姆都伺候不了的人,用三万块请她回来不是很合理吗? Lucky一直没有回来,贺循也没有下楼,只是在书房呆着。 语音读屏把电脑屏幕上所有的字和信息都转化为快速又机械的声音,不管什么颜色什么情绪什么质感通通都是毫无起伏的枯燥声调,贺循在键盘敲下同样干枯的声调时,突然有声音像潮水一样漫延近来,有人“哐”地推开书房门,脚步就在门口站定,中气十足地跟他讲:“冰箱里的橙汁不够喝,多订点啊!” 贺循抬起敲击键盘的手指,心平气和地面对这团声响,淡声道:“明天会有人上门补货。” “你应该先敲门。”他浓黑的睫毛往上抬了抬,嗓音毫无波澜,“再加上今天早上迟到,先扣一千块工资。” 一千块不翼而飞,黎可心里彻底踏实了。 她歪倚着门,音调平平地回:“哦。”再拍拍Lucky的脑袋,“进去吧小家伙,我可忙去了,待会咱们再玩。”最后把书房的门带上,转身走了。 Lucky又趴着贺循身边守着。 贺循也伸手拍拍它的脑袋,不显山露水的面容显得声音稍有冷峻:“舌头收回去,不许太开心。” Lucky摇摇尾巴,不听。 贺循不管它。 后来曹小姐发来了黎可签过字的合同和她的身份信息——这回曹小姐确认无疑,黎可本人,面部识别和身份信息符合,如假包换。 贺循知道了,也只是简单应了声,没有太多的关注和慎重的确认。 其实以曹小姐的私心来看,黎可并不适合这份工作,还有谎报隐瞒身份的前科,倒是之前的那位高学历阿姨更合适,但曹小姐不明白贺循为什么要辞退她,当时贺循也没有多说,只是轻描淡写道:“在这里,她没有用武之地。” 曹小姐想了想,最后一句说:“黎小姐她……真的很年轻。” 贺循淡声道:“她二十八岁或者三十八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曹小姐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心里想:可是这姑娘看着漂亮又嚣张啊。 贺先生知道她漂亮吗?是因为知道她漂亮才重新找她回来、开这个工资吗? 当然,这种话曹小姐不会说出口——跟失明的老板讨论新员工长相漂亮,不是脑子抽了,就是没事找事。 所有事情处理完毕,贺循走出了书房,去露台上坐。 花园的鲜花谢尽之后,贺循更喜欢露台,这里的风更加开朗舒畅,四周的声音也尽收耳中,阳光的热度会和风一起扑在身上。 一楼花园有哒哒哒的脚步声。 尽管贺循不做联想,他其实并不介意自己坐在一条小溪旁。 不管溪水涨退起落,喧嚣或者静缓,那毕竟是一条潺潺活水,尽管他有时候会因溪水的肆意流淌破坏而微怒或觉得冒犯,甚至不喜欢偶尔裹挟的杂草泥浆石块,但水里会嬉戏着透明的小鱼小虾,也有乍起的小漩涡和浪花,还有带着水汽凉意的清风和两岸的如茵绿草,他可以坐在溪边发呆,Lucky也能在草地尽情玩耍。 黎可走到露台,趁着好天气,把洗衣机的衣物搭在晾衣绳上。 “谢谢你送给小欧的生日礼物。”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不客气。”贺循平静道,“小时候过生日,我外公拿一块老木头给我雕的福牌,现在已经用不上。” 他已经从细杆似的小男孩长成了高大挺拔的成年男人,身高和人生都不会再往上长,这块木牌送给小欧很合适。 黎可说:“你可以留给你的侄子侄女,或者以后自己的小孩。” 贺循没说话。 送给奕欢奕乐的话,估计要把福牌一劈两半才行,自己的小孩……贺循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衣服晾完,黎可正打算转身回洗衣房,贺循突然又开口说话。 他又恢复了那种资本家的口吻:“你是不是也要跟我道个歉?” 黎可脚步一顿,扭头看他,认真想了想,不明白:“因为……什么事?” 贺循抿唇:“我跟你道歉的同一件事。” 黎可一愣,蹙起眉尖:“我早就说过了。” 跟曹小姐说的,让她转述。 “不应该亲口说吗?”他也皱起眉棱,“道歉至少要面对当事人。” “我面对你你也看不见啊,你只听见声音。”黎可十分无语,“转述的声波不行吗?” 贺循面色微冷,又不说话。 黎可看他面色不豫,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太计较,她嘀咕起来:“哦,那你姗姗来迟的一句道歉就能抹去对我的伤害吗?孰轻孰重你不清楚吗?我本来开开心心等你回来,你可别忘了你在楼下说要报警让我滚出去,还有我的手指被碎玻璃扎出了很多血,把小欧吓坏了,手腕也被你掰疼了。而我呢,我那只不过是善意的谎言,其实我周岁二十八,心理年纪三十八,虚岁四十四,再四舍五入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贺循太阳穴发疼,闭着眼,半晌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也是真心跟你道歉……” “扯平了嘛。”黎可耸耸肩膀,“就这样。” 贺循深吸一口气,默然道:“好,扯平了。” 扯平了,这事就翻篇了,谁也不会再计较。 他说扯平了,黎可偷偷瞅着他,抿直嘴唇暗笑。 她甩甩头发下楼。 中午吃饭的时候,桌上有道辣子鸡丁,贺循筷子伸过去,连续挟到了两个辣椒——以前家里也做过这道菜,黎可知道他不太吃辣,会把菜里的干辣椒特意挑出,保证不让他挟到佐料。 她是故意的。 这世上小肚鸡肠的只有他一人吗? 不。 还有她。 知道她当时是怎么走出白塔坊的吗? 黎可倒了杯冰水,轻轻松松搁在贺循手边。 男人面色霜白,嘴唇鲜红发麻,对着离开的脚步声,声音冷冷:“再扣一千。” 黎可不屑:“哈!” 还有两万八呢。 第25章 中二是一种青春病 八点的早晨,厨房持续响起忙忙乱乱的动静,煎焦的培根和咖啡的香气混搅成浓淡相宜的奶霜,有人掩着哈欠,懒洋洋地说早安。 十点的上午,枯燥的机械女音播报新闻消息,夏日的阳光晒在指尖有透明的热烈,露台晾晒的床单被风轻轻扬起,形成风的回音。 十二点整,厨房飘着饭菜的香气,热气腾腾又手忙脚乱,吃饭的揿铃声传到二楼,忽长忽短的口哨声吹成耳熟能详的曲调。 两点的午后,时间在书房的阅读声中流逝,蔷薇花架下小狗惬意眯着眼梳毛,撒娇哼唧地窝进香软怀抱。 五点的傍晚,花园的暑气开始发散,所有声音变得温吞而松散,半个小时后,小狗目送大门阖上,一切回归宁静,直至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 这个家的日夜情绪有鲜明对比。 一种散漫随意,一种镇定冷静。 日子像墙上的旧钟表,拧紧发条后重新开始摆动,贺循认为自己把黎可请回来并不意味着他的宽容和特殊对待,既然他给予了大度的原谅和更多的薪水,但贺循并没有享受到更优的对待。 搁在岛台的晚餐还有余温,人的餐盘里有几根芦笋和半份煎牛肉,Lucky的碗更为沉甸甸和丰盛,手指触及有额外剥好的虾和水煮蛋,甚至还有一块家里从未出现过的食材。 第二天黎可说是猪肝。 贺循从来不吃动物内脏,冰箱当然里没有,是黎可特意买给 Lucky吃的。 她理直气壮——雇主每天吃什么都是按规定菜谱来,但小狗不是,小狗不要吃减脂晚餐,要多补充点蛋白质和营养。 何况她前阵子刚考的宠物美容师证,也学了专门的养护知识,Lucky能吃什么不吃什么,她知道的。 贺循又给她扣了一千块,理由是需要提前告知他。 黎可瞅着他,声音凉凉:“你天天呆在书房不露脸,我进去怕你嫌烦,我不进去,除了吃饭谁也不见谁,哪有时间说这么多话。” 自从她回到白塔坊后,贺循呆在书房的时间更多,黎可没事也不会主动凑上前,两人见面能说的话,几乎寥寥无几。 贺循莫名抿了下唇,声音温淡:“你可以随时跟我说。” “我当然可以说啊。”黎可哼笑,语气甜腻发黏,“那就麻烦您以后多在外头坐坐,让我多瞻仰瞻仰您的风姿,听听您的伟大教诲,有领导的指导方针,才有下属的贯彻执行……” 贺循眉眼平直:“不要阴阳怪气——如果想再扣一千块的话。” 黎可立马闭嘴,低头干活。 他没走开,想了想,又问她:“你的其他工作都辞掉了?” 黎可懒懒“嗯”了声。 “为什么会想到去宠物店上班?” 黎可不以为然:“赚钱而已,遇上什么就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合适就做什么,哪里钱多就去哪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向来随心所欲,只要工资合适,条件凑合,自己能应付就可以,如果感兴趣那最好不过,不感兴趣也能为了钱忍耐,忍耐的时间取决于钱的多少。 现在这份工作能撑过几个月? 黎可没想。 但她可以肯定——并不会太久,也许要比三个月长,但不会长到让人觉得这份工作稳定又适合。 黎可又开始了每天清早挣扎着起床上班的生活,小欧表示很开心,关春梅只关心工资到底涨多少。 但这事谁也说不准,连黎可自己都不知道。 黎可还跟何胜说了声。 “怎么又回去了?”何胜满头雾水,“又去白塔坊上班?” 上次事情闹得没收好尾,黎可跟何胜说起,何胜心里还是稍微忐忑了下,怕贺循跟他堂叔告状,黎可让他安心,说贺循不会——他的自尊心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因为他给的钱最多。”黎可在电话里说。 何胜想不通:“贺先生不是很生气?怎么还找你回去?” 其实这件事也很难描述——当时两人都气急败坏,但事情来来回回发展下来,又有 Lucky和小欧在中间缓解,好像莫名其妙就像水一样化开了。 “因为他又不在乎家里保姆年龄多大。”黎可耸耸肩膀,“又挑剔又疑心又冷冰冰,换了这么多阿姨,这么难伺候,大概只有我能忍受他。” “姐……”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后来白塔坊看见我不要太惊讶。” 何胜问:“你愿意回去?天天给人当保姆洗衣做饭?” 黎可哼声:“在哪儿上班不是上?活少钱多有什么不好,环境也简单清净,没有别的烦心事,我觉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何胜心底就是不舒服:“姐……都怪我,是我没出息……” 黎可皱眉:“说过一百遍了,你的生活跟我的生活没关系,你就算飞黄腾达也跟我无关,我的事我自己选,你别管。过去的事情,也压根不需要你愧疚或者想着补偿,包括对小欧也是。” 她语气发恼,“以后少联系少见面,我不想每次都听你说这些废话。” 何胜急了:“Coco姐……你说的我都明白,是我自己脑子不清楚,我犯浑,以后再也不说了。” 暑假已经过了一半,小欧的暑期生活很规律,每天按时作息吃饭,写作业看书,每周固定去上篮球和英语课,如今黎可又回到了白塔坊,小欧隔三差五可以过来找Lucky玩。 不管对谁而言,有黎可在,的确更方便。 太阳底下暑气蒸腾,花园的浓荫下尚有凉风,园丁看见黎可格外高兴,因为黎可比其他人更能听懂他的咿呀比划,下次再来的时候,小老头就特意送来了几个西瓜,司机去上岩寺送东西,又捎回了好几个西瓜。 黎可和小欧在蔷薇花架下吃冰西瓜,Lucky也没有橙汁喝,改成和贺循一起喝鲜榨西瓜汁,连早上的咖啡都不是清咖,而是变成了西瓜冰美式,甜得贺循直蹙眉。 很热的下午,除了在花园里吃冰,黎可还会把花园里的水阀打开。 她给晒得发焉的花花草草们浇水,冲洗发烫的花砖,再悄悄把水管对准小欧和Lucky,小欧冷不丁被水淋了一脑袋,开始放声尖叫四处躲避,Lucky先要愣几秒,察觉耳朵尖和鼻子的湿意才发现自己被水管攻击,惊讶得原地蹦跶几下才知道远远跑开。 水柱又追上来了,浓密翠绿的枝叶和细密透白的水雾,阳光下折射着彩虹和漫天扑地的清凉,小欧开始捂着脑袋逃窜尖叫,Lucky傻愣愣地往前冲半途又被水花呲得狼狈逃跑,花园里尽是笑声尖叫声求饶声和汪汪狗叫。 从来没有这么吵过。 书房里的男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皱眉停住手中动作,起身去了二楼露台。 他看不见,但知道花园里一片混乱。 小欧在水管喷泉的袭击下东奔西跑,Lucky跟在小欧身后追来追去,黎可笑哈哈地追着他们。 “妈妈,我和Lucky都淋湿了!” “不好玩吗?给你俩洗个澡吧。” “一点都不好玩。”但小欧又忍不住笑起来,“水花小一点,喷在我脸上好痒。” 细碎的水雾彩虹中,黎可看见贺循面色冷清地站在二楼露台,和颜悦色地收了水管:“我浇完花了,不跟你们玩,就知道打搅我干活。” 水管轻轻地朝着二楼露台呲了下,一点细密水珠浇在贺循身上,细绒绒地落在眉眼面容,他的神情也被清凉水雾冲得怔了下——这是夏天细雨迎面的感觉,脑海里还有露珠折射彩虹的画面。 “不好意思,贺先生。” 她笑起来,“这水管压力太大了,水花到处乱飞。” 贺循心想:应该再扣她一千块。 花园到处都滴着水,天也不热了,黎可在客房找到了自己以前带来的浴巾,让小欧自己擦头发,又找了 Lucky的毛巾,捂着 Lucky的脑袋给它擦湿哒哒的毛发。 天空湛蓝,白云像棉花糖,绿叶尖尖往下滴水,地上有湿漉漉又热腾腾的灰尘气味,小欧的衣服湿透了,挂在树梢上晾干,自己裹在浴巾里等太阳把自己晒干爽,黎可把 Lucky带进了屋里,去浴室拿吹风机给它吹干。 贺循坐在了小欧身边,递给他一杯温牛奶。 小欧的声音清澈又松软,还有尽兴玩过的雀跃:“贺叔叔。” “好玩吗?” 小欧喝牛奶:“好玩,谢谢叔叔。” 贺循问:“坐在太阳底下,不晒吗?” 小欧裹在浴巾里扭了扭:“妈妈让我把身上晒到出汗,不然感冒了我们都要被外婆骂。” 贺循温声问:“外婆很凶吗?” “外婆……平时也不是很凶。”小欧挠挠头,“小时候妈妈有次下雨带我出去淋雨玩水,结果我得了重感冒,外婆把我和妈妈骂得很凶,好多天没理我们,后来我们只能偷偷玩。” 贺循挑眉:“你也喜欢淋雨?” 小欧声音软软:“妈妈喜欢,她一直喜欢带我这么玩。” 贺循轻轻地沉了口气,小欧想了想,又解释补充:“因为我妈妈喜欢淋雨,她说我是她儿子,肯定也喜欢。她说她小时候喜欢把衣服的兜帽戴上走在雨里面,如果没有帽子她就会低着头抱着手,她说这样会觉得自己很酷,就像浪客剑心那样……” 浪客剑心? 难怪了。 贺循展平唇角,很轻微的弧度:“你告诉她,这不叫酷,叫中二,是一种青春病。” 如果二十八岁还会发作,那大概是绝症了。 中二的单亲妈妈并不知道自己的乖儿子把她十四岁就立志要嫁的男神给抖出来了,也不明白为啥贺循的唇角似乎有种淡淡又不动声色的似笑非笑,但她会用拔剑的姿势砍开西瓜,在红色的瓜瓤上画一个十字叉叉。 第26章 青蛙王子 Lucky喜欢人多,喜欢捉迷藏,喜欢在花园里和小欧玩飞盘和球,黎可和小欧打羽毛球时它甚至喜欢蹲在旁边看,等着捡起落地的羽毛球。 小欧问贺循:“贺叔,Lucky几岁啦?” Lucky还是一只很年轻的小狗,今年只有四岁,是贺循在国外一家眼科医疗中心接受治疗时,接触当地的导盲犬机构后挑中的导盲犬,Lucky那时候刚刚成年,并不是导盲犬机构最优秀的毕业生,甚至还有点调皮犯懒,但它性格很亲人,可以当很好的抚慰犬。 他们聊天时,Lucky正在舔小欧出汗的胳膊,小欧问:“是您选中的Lucky吗?就像电影里的那样。” 是不是在一群围绕的小狗中,小狗主动走过来舔着主人的手,主人发现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最爱。 “不是。” 贺循顿了顿:“我从没想过要一只导盲犬……是我当时的女朋友,她挑中了Lucky,把它送给我……甚至一开始我并不喜欢Lucky。”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那是全球顶尖的眼科研究所,那天医生很遗憾地告知他们目前还没有办法治好他的眼睛,贺循独自在医院的草坪旁坐了很久,清露突然去了很远的地方,直到晚上才返回,她让他摸到小狗热乎乎肉墩墩的身体,说它是一只导盲犬,可以陪着他,清露给它取了个名字,叫Lucky。 清露希望他开心,希望尽可能地帮助他,希望总有一天幸运会降临。 她永远是很好的女孩。 以前的贺循也无数次地想,是不是自己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一定会有遗憾发生,而幸运并不眷顾志满意得者,假如没有那次滑雪,假如能早点去医院检查,假如情况没有那么严重,结果会是怎么样? 小欧问:“为什么不喜欢Lucky?它很可爱。” “因为盲人需要自己照顾导盲犬,也要花精力陪伴它,我并没有那么需要导盲犬的帮助,最开始我觉得它是一种额外的负担。” “后来呢?” 贺循语气和缓:“后来……没有人会不爱小狗,导盲犬牺牲了自己的天性陪伴主人,Lucky很棒。” “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爱Lucky。”小欧搂着Lucky问,“那……叔叔您的女朋友呢?她是不是也很爱Lucky?她也回潞白了吗?” “当然,Lucky也很喜欢她。” 过了会,贺循语气很淡:“我们分手了,她已经不是我的女朋友,也不在这里。” 小欧抿着唇憋了半天,嗫嚅道:“她把Lucky送给您,一定是位很漂亮很好的阿姨……” 贺循点头。 小欧悄悄瞟他一眼,天真无邪的同情悄悄蔓延至幼小心灵——失明已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贺叔叔还失去了他心爱的女朋友,只能每天寂寞孤单地呆在家里,真的很可怜。 怎么样才能让贺叔叔开心一点呢? 他又能为贺叔叔做点什么? 贺叔叔的生活不需要帮忙,因为妈妈会帮他做好家务,贺叔叔也不需要有人为他读书讲故事,因为有手机和广播,贺叔叔出门有司机和Lucky,所以也不用扶着他走路…… 小欧只能多陪贺叔叔聊聊天。 后来小欧每次来白塔坊,都很愿意主动跑到贺循身边跟他聊天,把一些有趣的事情告诉他,贺叔叔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耳朵可以听,手也可以触碰,同样能感受世界。 于是—— “贺叔叔,石榴树结的果被鸟和虫子吃了好多,全都掉地上了,都是洞眼。” “贺叔叔,我刚在草丛里抓到一只蜻蜓。” “贺叔叔,你看我给你抓的知了。” “贺叔叔,我在树上逮到一只天牛,你要不要摸摸?它的身体特别坚硬光滑。” “贺叔叔,你要不要摸摸?我和Lucky抓了只青蛙。” "……" 贺循收回了探出去的手,和颜悦色:“青蛙?” “对,不是癞蛤蟆,是绿色的青蛙,它身上滑滑凉凉的。” 贺循:“……” “贺叔叔,我抓到了一只小壁虎,但是要小心点摸,它会咬人。” 贺循忍不住抿唇:“去把你妈妈喊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如果小欧是小天使,那黎可就是坏巫婆。 如果雇主心软退让,那黎可就会蹬鼻子上脸。 夏日炎炎正好眠,她每天费劲早起,一过中午就开始犯困,如果有小欧陪着Lucky玩,又缠着贺循说话,那她很有可能会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地找个地方打瞌睡。 贺循有洁癖,他的洁癖不仅表现在房间的一尘不染和空空荡荡,还有日常物品的勤于更换和消毒,甚至每天要洗很多遍的手,还存在于一些很少体现的地方。 比如他不喜欢昆虫,也不喜欢触碰这些小生命。 并不是害怕,而是眼睛失明后他无法知道这些小东西在身边的活动和存在,对于所有不可控的东西,贺循都会下意识地排斥。 小欧的好意一定程度上给贺循带来了困扰,但他不想伤害小欧的热情,于是委婉地希望黎可能跟小欧谈一谈。 黎可站在书房,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头雾水地听贺循说话,说了半天她才听明白,哦,说青蛙,那些小虫子和青蛙,不要随便碰是吧。 没等贺循说完,黎可撑着书桌一角,已经开始咬着唇角笑,其实也没有很好笑,但是看着眼前男人唇红齿白又端正凛然的脸,她一个没忍住,暗自笑得肩膀发颤。 贺循听见她奇怪的呼吸声响和憋气声,还有衣角蹭过书桌的轻颤,很快明白过来——她在偷笑。 以前他会冷声叫她黎姐,但现在贺循很少能称呼她。 贺循蹙眉,面色微冷:“你在干什么?” 黎可憋着笑气,抿抿唇:“没,没什么……” 贺循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睛攫住她:“你在笑什么?” 黎可翘着唇角:“我没笑!” “黎可!”这声音听在耳里有暗暗磨牙感。 “你是说……”黎可忍俊不禁,又清清喉咙,尽量不让自己太放肆,“前面的那些小虫子都可以忍受,从摸到青蛙开始就不行吗?小青蛙多可爱,有什么好怕的,哈哈哈哈……”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很讨厌青蛙吗? 哇哦。 书房的光线暗淡,贺循神色镇定,白皙俊脸冷清如雪,但脸颊和耳根都在这笑声中莫名有些发热,眉心微恼:“黎可!” 之前贺循还没有多想,但黎可加重的语气让他莫名想起青蛙这种生物。 十几年前,贺循曾经亲手抓过一只青蛙。 那时他念初中,同桌是位漂亮优秀又个性傲娇的女生,这种性格的少男少女通常是人群里的闪耀之星,但又容易被同学诋毁孤立,当然这位漂亮女生也免不了背后被人偷偷捉弄,贺循那时候和同桌关系其实不错,如果遇上什么事,他也会安慰帮助她。 某天,这位女生打开书包后突然放声尖叫,而后吓得花容失色地躲在了贺循身后,贺循从地上捡起她的书包,紧接着从书包里抓出了一只超大青蛙,那只青蛙滑腻冰凉的手感让贺循忍不住蹙眉,而下一秒这只青蛙滑出了贺循的手心,跳上了他穿着白衬衫的肩膀,端坐在贺循肩头,响亮地“呱呱”叫了几声。 后来,贺循在学校就有了个人人皆知的新外号,叫青蛙王子。 贺循在学校一直很受欢迎,但他对女生们的态度从来不冷不热,保持一定距离。女孩们说,只有公主的真爱之吻才能解除王子的咒语让两人相爱,所以那段时间贺循收到的情书数量突然暴涨,其中有不少信件都是跟风而来,另外无论他走到哪儿,就会有人躲在背后冲他喊:“青蛙王子,能不能让我亲一口你?” 那个往同桌书包里塞青蛙的罪魁祸首一直没有被找到,但此后的事情一度让贺循感到很困恼,直到他初二结束转学回临江,这个外号也彻底湮灭在过去。 但贺循现在想起青蛙还有点微妙的不喜欢。 “花园里还有很多小昆虫哦。比如毛毛虫,蚯蚓,蜗牛,鼻涕虫,蜈蚣,千足虫……小欧学校有生物科学课,他小时候很爱看这种百科全书。” 黎可手肘趴在桌子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小孩子都喜欢这些,讲不定小欧会把花园里所有生物种类都抓过来跟你分享,可不要辜负小孩子的一片心意哦。” 贺循蹙着眉,脸色冷得跟什么似的,黎可声音发颤,像条毛毛虫往他耳里钻:“小虫虫多可爱啊。” 他冷声冷气:“一千块。” 黎可满不在乎,双手托腮,笑道:“你拒绝的话,小欧会好伤心的。” “黎、可。”贺循眼色幽暗,咬牙,“你再笑一句,再加一千。” 黎可笑够了。 “放心好了,这是咱俩的秘密。”一根手指伸过来,很仗义地戳戳贺循的肩膀,她眨眨眼,“我会帮你搞定一切,包括小欧。” 贺循垂眼没说话——她手指一下下戳过来,未免觉得她轻浮没分寸,却又并不排斥这种力道。 后来,黎可带小欧去书店买了本《小学奥数大全》和《小学英语故事》。 黎可说:“你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就让贺叔叔教你做做题,学学英语,别玩那些有的没的。” 小欧:“可是现在还在放暑假……” “暑假才是学习的好时候。”黎可拍拍他的脑子,“你贺叔叔只喜欢动脑子,不喜欢动手。” 傻孩子。 外面的培训补习班多贵啊,现在身边就有连花钱都请不到又心甘情愿的家庭教师,不好好利用,太浪费了。 在小欧解不开的奥数题和看不懂的英语句子中,暑假时间“咻”地度过。 黎可收到了本月的工资。 五千块。 那个时候她正在上班,瞪着眼睛反复看了几遍短信提示和银行卡余额,脑子有点发懵,特意打电话问曹小姐:“这是我全部工资吗?还是其中一部分?” “是的。”曹小姐语气很平静,“这是本月全部工资,扣除了罚款的剩余金额。” 黎可的心突然一下子坠到了悬崖底,啪嗒摔成了脑震荡。 三万缩水成了五千。 即便说好的每次犯错就扣她一千块。 但怎么可能扣那么多?怎么可能到手这么少? 黎可扔下手中的活,怒气冲冲地去楼上找人。 贺循早已听见声音,好整以暇地面对她。 “喂。” 黎可叉腰,怒目瞪圆,用力敲桌子:“我的工资怎么可能只有五千?怎么会这么少?你是不是诓我?” “没错。” 贺循岿然不动,声音淡定:“你这个月犯了二十五次错,共计扣除两万五千块,到手五千,很合理。” “不可能。”黎可矢口否认,“我每个月上二十六天班,不可能每天都犯错扣钱,你肯定弄错了。” “你说呢?”贺循语气淡淡,“自己就没想着算过?还是压根就想不起来了?” 黎可想得起来的就那么七八九十次。 绝对不可能是二十五。 她一口咬定:“你肯定有多算,有能耐你一件件数出来?不可能有二十五次。” 贺循眉眼不抬,清清凉凉又笃定地哼了声。 他真能一件件数出来。 早上迟到、睡午觉超时和下班早退就有五次,做饭煲电话粥,忘记换洗床单,干活偷懒,故意惹人生气,对雇主不礼貌……各种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共计二十五次。 这事就好比兜里有三千块,这里花五十那里花一百,钱花光之后,怎么也记不起来钱都花哪儿去了。 黎可哑口无言。 她拧着眉质问:“你是不是太闲了?怎么记得一清二楚?” “你说呢?”贺循眼皮浅浅撩起一层,薄唇吐字冷清,“是我太闲还是你太不把工作当回事?”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黎可发恼。 贺循冷声:“白字黑字,双方签字确认的条款,最简单的加减法你自己不会算吗?” “这样不行,合同不行。”她抱起手,身体往书桌一靠,拗起下巴,“是你说加工资我才来的。现在我到手的钱比我以前的工资还要少,我要改合同,我要求一万块底薪,再怎么扣也不能低于底薪。” 贺循轻描淡写:“高收益从来不保本,否则市场经济都要乱套。” “贺循!” 黎可跺脚,声音气急败坏又窘迫可爱:“你故意的,你故意让我跳坑,就等着看我发工资这天是吧。” 他放下手机,转向她:“都是成年人,落子无悔。你既然知道游戏规则,也知道自己的得失分,又想要在游戏中随心所欲,那就要接受后果。” 黎可紧紧咬唇,不理他,气怏怏地转身走开。 等贺循下楼,刚才还气呼呼的人又换了一种态度,态度热情,言语谄媚。 “贺先生,您下来啦。” 黎可的声音甜腻得如同化不开的蜂蜜,小碎步凑到他面前:“您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接下来贺循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佳待遇,走路有人往前领,坐下有人推椅子,洗手有人递毛巾,吃饭有人贴心服务,喝咖啡还带拉花,要不是他看不见,讲不定喝茶还有一段现场茶艺表演。 “贺总。” 黎可眨巴眨巴眼,欠身站在他身旁,温柔殷勤捧上香茶:“能不能跟您商量一下……就是扣工资的那几条,什么对雇主不礼貌,工作态度不认真……您看念在我初犯的地步,再看看我现在对您这毕恭毕敬的态度,能不能覆盖掉这几条?” 她呵呵干笑两声:“毕竟嘛,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一人养家,小欧马上就要开学了,学费兴趣班生活费啊这些花销都不少,您看在小欧的份上呢?嗯?人美心善的贺总,贺先生。” 有三万块钱的工资提示在前。 这个月黎可很大方地涨了给关春梅家用钱,还趁着休息买了不少东西。 贺循眉眼镇定,慢条斯理:“这个月工资虽然不多,那下个月多赚点平仓补回来就行。” “不过……”他低头喝了口茶,声音也温润动听,“既然你有困难,那我预支给你两万块工资,你可以选择从下个月工资里全部扣除,也可以分期从以后每个月工资里扣一部分。” 一切都公事公办,可以赊账,就是不能多给。 黎可蹙眉,狐疑的神情往下蔓延,又皱皱鼻尖,最后努努嘴:“行叭!” 她又不甚乐意地走开——这个男人绝非善类,绝对很资本家很奸诈。 第二天。 贺循在冰箱上放了个磁吸的电子计数器。 当然,为了防止某人作弊,计数器的清零功能被锁定。 此后的每天早上,黎可都要托着下巴,望着计数器发呆,再斟酌一下自己今天的言行举止——这个玩意每摁一下,就意味着她会丢掉一千块。 就好像一块香饽饽吊在前面,她原本想躺着一口吃掉,却被活生生地逼着站了起来。 第27章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贺循又去上岩寺。 一如往次的安排,吃完早饭后,司机会在门口等,等着贺循和Lucky准备好出门。 不过这次厨房的动静毫无异常,黎可连眼皮都不撩,压根没有半点想法——想起上次关于上岩寺的事情就有闷气。 贺循带着Lucky从二楼走下来,他出门的样子总是比在家呆着要利落清爽,路过厨房的时候又停住脚步,听着那堆声响,突然开口:“你跟我一起去?” 黎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跟我说话?” “不去。” 她声音懒懒,神色也懒懒,“我在家干活。” 贺循垂着眼睛,抿了抿薄唇,一锤定音:“一起去。” “去干吗?”她不情愿,“我不想去。” “去干活。”贺循声音淡定,“我父母捐了一批经书给寺里,需要人帮忙整理。” 黎可停住动作,翘着下巴和嘴唇,冷哼一声:“等会儿。” 她收拾东西出门。 商务车驶出了白塔坊,依旧是黎可坐副驾,贺循在后座,Lucky趴在最后一排,一路安安静静,看市区热闹,再看公路冷清,最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来到了路远地偏的上岩寺。 说是干活,也没见有什么活干,那些经书早就被司机送到了寺里,只有贺循带了几本书,是特意带给方丈大师的。 周婆婆看见贺循和Lucky,喊贺先生,再过来跟贺循说两句话。 再看贺循后面跟着个年轻姑娘,周婆婆仔细端详,笑起来:“小李姑娘?” 不管是小黎还是小李,黎可从不较真,刚才在车上还是百无聊赖的脸色,瞬间笑容满面,扬声答应:“哎,周婆婆,好久不见。” “你好久没来了哦。” “是呀,忙呢。” 周婆婆打量她:“我都没认出来,你这头发怎么变黑了?显得模样都变了。” 黎可拨弄自己头发:“重新染的。” 之前那个烟熏灰的发色太浅了,黎可也看腻了,她头发长得快,黑色发根显得突兀,补染次数多又嫌烦,后来就换了黑紫色头发,看着没那么显眼,出门也少戴棒球帽。 周婆婆点头:“黑头发好看,显得人更漂亮,别弄那些奇奇怪怪的色,不好看。” 黎可笑嘻嘻:“我也觉得,还是黑色衬我。” 她抱着手,已经跟周婆婆唠上了,全然不管贺循和 Lucky已经走远。 黎可不跟着贺循,自己在寺里玩。 她绕着寺庙溜达一圈,再逗逗 Lucky和院子里的小猫小狗,周婆婆看她在台阶上坐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后山摘点菜,后山风景好,寺里的僧人和寄住的老人们上午都在那边出坡。 所谓的出坡,就是劳作修行,现在寺里有电有水,年轻人也少,不需要砍柴挑水,大家就是种点蔬菜瓜果自给自足。 黎可跟着周婆婆去了菜地。 这次来,周婆婆说现在寺里统共有十几个人,她要做十几个人的饭菜,番茄苦瓜茄子摘了一大筐,后山有活泉水,回去的路上周婆婆顺便就在泉水里把菜洗了,黎可帮忙搭把手。 泉水是从山顶流下来的,潺潺一股清澈溪流,最近天还是热,大家干活累了都会在水边坐着聊天纳凉,甚至连 Lucky和小黄狗都在水边玩,黎可也看见了贺循和方丈大师,两人坐在小亭子里说话。 她不上前,只管和周婆婆坐在旁边洗菜。 周婆婆问起上次摘的野山莓好不好吃,现在野山莓都没了,再吃就要等明年春夏。 “太好吃了,又大又甜,我从来没吃这么好吃的山莓。” 黎可轻轻松松,嘴甜如蜜,“谢谢婆婆。” “不用谢,山里的东西,又不花钱。” 周婆婆笑道:“也是贺先生特意让我摘的,知道你爱吃,我就特意挑大的摘,那些小小酸酸的都没要,最后只摘了一小筐,不够你吃吧?” 特意摘的?最后都扔垃圾桶了吧。 她一颗都没吃着。 黎可心里冷哼,语气还是甜甜蜜蜜:“够了,那筐山莓挺多的。婆婆您对我真好。” 周婆婆觉得这姑娘性格真好啊,说什么话都畅快随便,又开始拨弄黎可的衣服:“你这裙子怎么回事?怎么也不穿件好点的衣服?” 黎可今天穿得正常。上身是简简单单的灰T恤,一条牛仔半裙再加双帆布鞋,关键是她这牛仔裙是拼接款,一圈牛仔布料,再错落地缝了几片长长短短的格纹布,像是旧衣服拼出来的,这个就叫“流浪风碎片拼接辣妹裙”,买的时候花了她好几百块钱呢。 村里老人不懂时尚,以为她自己弄几块破布缝起来的裙子,周婆婆还摸着:“你这都拿旧布缝的,这裙子都毛边起球了,怎么还穿在身上?” 黎可啼笑皆非:“没事,这衣服就这样。” 周婆婆拽着黎可,声音忽地变小:“你给贺先生干活?每个月工资多少啊?” “啊?”黎可小小声。 周婆婆悄悄说:“我每个月在庙里,只管打扫卫生和做饭,包吃包住,加上补贴,一个月工资能有三四千。” 黎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 周婆婆咬耳朵:“五千块?” 黎可犹豫着点点头。 “在市里上班,你这点钱也不多啊……我这个是庙里的活,跟外面不一样,能拿三四千蛮好的,村里很多人都想着干,但他们干活没我利索……贺先生家里有钱,人又挺大方,怎么就给你发这么点工资?” 黎可摊开两手:“我也不知道啊。” 周婆婆给她出主意:“你直接跟贺先生讲啊,你说你家里困难,这穿的衣服都破了,让他给你涨工资……贺先生不会小气的,你看他对自己司机都挺好,你不要不敢说,让他给你涨点钱。” “行。” 黎可诚恳点头,“谢谢婆婆,回去我试试。” 佛说入世,上岩寺就是轻声低沉的梵音加上恬静粗淡的田园生活,黎可在寺里吃了斋饭,陪着 Lucky到处玩,再跟人聊天说话。 最后司机来接贺循,黎可才回到贺循身边——她这一整天自顾自游荡,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一句。 两人带着 Lucky上了车,车子驶下盘山公路,贺循突然问她:“今天玩得开心?” “还行吧。”黎可语气轻快愉快。 贺循闭上了眼睛。 车上放着音乐,两人没再说话,黎可低头玩着手机。 过了会,后座神情平静又闭目养神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坐直身体,十指交叉扣起,莫名其妙问了句:“你天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这话当然是对黎可说的。 上次她来上岩寺,贺循听周婆婆说她穿得松垮破洞,这次来,周婆婆又说她穿得旧旧烂烂——每次来上岩寺她都是当天才知道,不是特意换的衣服,所以她每天在白塔坊都穿的是什么? 贺循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今天听见周婆婆说起,他暗暗皱起眉,实在忍不住去想一想。 黎可“哦”了一声。 “一个月工资五千,我能穿什么好衣服。”她语气自然又直接,“都是以前不要的旧衣服呗,洗得干净就洗洗继续穿,洗不干净就直接扔掉。” 贺循不喜欢脑海里的画面:洗得布料发白起球、松垮变形的衣服套在这个女人身上,而后她每天早上来到家里,用这身衣服围绕着他和 Lucky转。 也许她会在别的场合换上更好的衣物,比如去给小欧开家长会或者下班去做其他,所以才会特意放两件衣服在客房,所以她在白塔坊都穿得很随意,是不适合见外人的那种。 贺循也不喜欢她咬字重点放在“工资五千”。 “我已经让曹小姐预支了两万块工资给你,你一个月拿到了两万五,这个收入在潞白市已经很高。” 不至于买不起一件让人不说闲话的衣服。 说到这两万块黎可心里就不舒坦,不,说到那三万的工资更来气,当然曹小姐很快就把钱打到了她的银行卡里,黎可说要分期抵扣,往后每个月扣她一百块钱,曹小姐当时愣了下,问:“黎小姐,你确定要为贺先生工作十六年吗?” 黎可吓了一跳,她只是随口说,压根没想到要十六年——谁要给这种吹毛求疵的资本家当十六年的保姆啊? 曹小姐说:“贺先生说以后每个月在你工资中扣除一千。” 一年八个月就可以结清。 黎可说好。 卡里多了两万块,但这其实就等于刷信用卡,她提前花了自己的钱,黎可并没有很开心。 吃饭的时候,贺循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了句话:“你不用太介意这件事……以后每个月少迟到一次或者多认真一次,不就等于把这一千块抵平了吗?” 黎可看着冰箱上的电子计数器,重重努了努嘴。 就是在好好上班的基础上,记住再尽可能地少惹贺循一次,或者再多讨好他一次嘛。 他可真会训人。 他想得真美。 黎可就等着看她下个月的工资能有多少! 再说回来衣服,黎可在副驾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坐姿,跟贺循说:“我穿的什么衣服,这有什么问题吗?” 贺循沉默片刻:“不要穿得太寒酸……毕竟是工作。” 黎可忍不住笑:“可是你又看不见,家里也没别人,我穿得寒酸点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一直都这么穿,我觉得这样很好。” 贺循偏首,无话可说。 即便他自己以前如何注重形象,也不喜欢身边人和员工穿得太邋遢破旧,但那都是过去,现在……自己在家也是穿着随意,这些看不见又毫无影响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意她穿什么? “你喜欢就行。”他淡声说。 车里又安静下来。 司机依旧把黎可送到小区门口,黎可下车,转身往家走去。 她半途低头看看自己裙子,伸手摸了摸,又哼声,自言自语:“谁寒酸了?这么个性时髦的裙子……耳朵那么灵,没听见别人都夸我漂亮好看?” 贺循带着Lucky回到了家中。 解开导盲犬,让Lucky自己休息,贺循上楼洗澡换衣服,再下楼走进厨房,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贺循其实并不静止,生活的基本技能他自己能掌握,当然也会简单地给自己做一顿饭。 看不见,很多步骤会用手来替代,比如切菜要用手指抵住,食用油和调味品的用量要用手指去触摸多少,这会导致贺循频繁地洗手,因为他无法忍受手指沾着东西或者灰尘粉末甚至是触碰过未知物品的感觉。 贺循在岛台的水池旁摸到了一个从未出现的东西。 一个圆圈状物品,大小能套进手腕,中间串着几个光滑质感的颗粒,摸起来像花苞,贺循第一感觉是手链,手机的物品识别告诉他这是女人的发绳。 【清新淡绿色丝带和白色铃兰花编织发圈。】 听起来和摸起来是个很漂亮的物品。 毋庸置疑这是谁的东西。 贺循并不知道黎可穿的是什么衣服,也不清楚她头发的颜色,一个人站起在他面前,首先重要的是声音,其次是性格和行为。 只是当贺循把Lucky的晚饭倒在食盆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上次同样倒进Lucky碗里的那筐野山莓。 她跟周婆婆说起的语气清爽开怀又毫无芥蒂,仿佛那天她真的抱着那筐山莓吃得嘴甜如蜜,显得那天的争执如同假象,也衬得他的怒意实在有失风度,同样就是她这种浑然天成的语气,好几次把他蒙混过关地糊弄过去。可她的情绪同样又浅显,开心的时候就是开心,不高兴的时候就是不高兴,似乎毫无掩饰。 这个女人很奇怪。 贺循觉得她像水里一只煮化的茧,只要挑起一根丝线,就能不知不觉又源源不断地抽出丝来,这些透明的蚕丝缠在他的指尖,就像洁癖发作,能轻易引发他的情绪,有时候烦躁,有时候生气,有时候无奈,有时候容忍,有时候……高兴。 贺循并不确定高兴这个词,只是偶尔听着家里的声响,心里模模糊糊会闪过“这样也不错”的念头。 宋慧书过完生日,贺循从临江再回到潞白后,坐在安静冷清的家里,他的确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次。 最后不想了。 一个保姆而已,生活中一件很小的事情,并不需要追根刨底,他想再请她回到白塔坊,这并没有任何问题。 贺循垂眼把发绳放回了原处。 似乎又有蚕丝缠上来,绕着手指,微乎及微有极其明显的存在感,贺循轻轻蹙眉,再次挽起袖子洗手,细致地搓揉指节,用泡沫把刚才触碰物品的痕迹消除,用纸巾擦干水迹的时候才突然醒悟——那应该是她的头发,缠在发绳上,又黏在他打湿的指尖。 他记得,她的头发有股俗气又甜腻的香味。 暑假结束,小欧要开学了。 开学之前,小欧特意多找 Lucky玩了几次,黎可说等以后开学他就不能像现在跟 Lucky疯玩,每个礼拜只能规定时间和次数跟 Lucky见面。 黎可照例要给小欧买新的文具书籍、衣服鞋子,再带着他去淑女那剃个小寸头。 黎可跟淑女说自己换工作了,在白塔坊照顾一位失明的雇主,说是钱多活少离家近,还能照顾小欧,觉得挺不错。 淑女惊讶万分:“你能干这活吗?” “试试。”黎可说道,“上班嘛,做什么不是做,给钱就行了。” 蛮蛮也知道这事,说黎可工种跨度也太大了,三百六十行都不知道干到第几行了,其实以黎可的脾气和个性,不是能在别人家温吞做保姆的人。 不过雇主给的多,看在钱的份上……蛮蛮和淑女都在打赌,看看黎可能待多久。 黎可悄悄地没说——她之前已经干了好几个月。 把小欧收拾利索,第一天开学,黎可亲自送小欧到白塔小学校门口。 作为一个小学三年级男孩的妈妈,黎可在一群家长中显得过分年轻,她素颜时五官气质能柔和些,显得年龄偏小,化了妆后又嚣张惹眼,更显不出年龄的稳重。 开学第一周,学校有组织新学期活动,小欧只来了白塔坊一次。 Lucky见了小欧,孩子和狗就团团搂在了一起,真像两只小狗一样,热热闹闹地在花园里玩了起来,黎可从窗户里看着他们在花园草地上打滚,想起关春梅每天给小欧洗衣服都要骂骂咧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和 Lucky闹腾完了,小欧又去找露台找贺循。 他很想跟贺循讲他开学的事情。 “贺叔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们发了新的校服,校服上绣着白塔小学的校徽,老师说,这个校徽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用毛笔画的,我听到了特别开心,那是贺叔叔的外公,才有了我们学校。” “还有我们在学校礼堂举办了开学典礼,我也有上台讲话,台下好多好多人,我还跟校长敬礼了。” “我们搬到了新的教室,离操场更近了,还换了新的班主任,我还有了新的同桌。” “……” 贺循难得温柔亲切,面上带着温润清淡的笑,认真听着小欧说话,间或点点头,再柔声回应。 小欧语气自豪:“下个礼拜我们还举办家长会,还要请爸爸妈妈上台给我们颁奖讲话。” 贺循微笑:“那你妈妈肯定会很高兴。” 小欧点头重重“嗯”了声,突然扭起了手,有点别扭地安静下来。 “怎么了?”贺循问。 “没事。” 贺循一猜就透:“你在想什么?小欧。” “没想什么。”小欧支吾。 “还是学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也不是。”小欧望着天边,语气有点闷闷和苦恼,“我只想……这是个秘密,我不想说。” 贺循顿了顿,语气很轻:“和你……爸爸有关?” “不是。”小欧抿了抿唇,又垂着脑袋,“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贺叔叔……你能帮我保密吗?” “当然”贺循笃定。 “其实……其实……”小欧咬着嘴唇,很快很轻地把话溜在舌尖,“其实有时候我不想妈妈去我的学校,我更想外婆去。” 贺循莫名滞住,轻声问:“为什么?” 小欧觉得苦恼:“因为,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妈妈的样子……我不喜欢同学一直盯着我妈妈看,我不喜欢别人的爸爸妈妈偷偷看着我妈妈,我也不喜欢老师私下议论……我不想让他们看着我妈妈的脸,我会脸红,还有点不舒服……” 小欧不喜欢同学总是问,为什么你妈妈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不喜欢老师偷偷问他,妈妈到底是做什么的、年龄多大,不喜欢别的家长暗里地看着妈妈甚至走过来说话,以前甚至还有别人的爸爸特意在校门口等妈妈,说想认识和请妈妈吃饭。 黎可每次去小欧学校就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小欧会觉得有点困恼有点难为情,但如果是关春梅去,小欧就没有这个烦恼,不会有目光一直围绕着盯着他们看。 贺循:“……” 他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在贺循的脑海里,关于黎可这个人,并没有确切的五官和模样——任何男人在意识中有意描绘一个毫无关系的女性形象,要么不尊重,要么关系并不单纯。 反而是小欧有更清晰的轮廓。 之前的家政阿姨说小欧长得漂亮,普天下的小孩,只要有人爱护,就会有人夸她/他漂亮可爱乖巧礼貌,不管是真心真意,还是社交礼仪。在贺循的脑海里,小欧是气质性格远胜于外貌的小孩,清新纯粹,就向青嫩柔软的春笋一样。 贺循极力去想,似乎记得黎可以前说过自己的长相,小眼睛,歪嘴角,脸上有斑,需要化妆和香水遮盖。 但她说的话,可信度未必是真。 可小欧,贺循把小欧的话语理解为……羞愧? 是因为自己的妈妈不太好看?或者……有什么明显的缺陷? 所以才想回避别人的目光吗? 贺循沉默。 “外貌都是天生的,无法自我决定……也许我们会觉得外貌很重要,或者说,在一开始的接触中,外貌对一个人的初印象占比很大,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接触一个人越久,就会越模糊一个人的样子。” 贺循斟酌道,“对于那些没有见过或者很少见你妈妈的人来说,他人的目光难免会好奇或者肆意评价,但那都不重要,因为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们的目光或者评价也只是像吐出的口水一样,很快消失并且连自己都会遗忘……小欧,如果你觉得心里不舒服,那就像垃圾一样忘记或者无视这些东西,但你妈妈是你最重要也是最爱你的人,不要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误导自己的感情,你妈妈很爱你,她也是一个很优秀很尽职的母亲……” 他也很难说出“你妈妈心地善良单纯美好”这种话。 贺循拍拍小欧的肩膀:“可以偶尔允许自己悄悄羞愧一小会,因为人也会弱小胆怯,但我们要知道这不对,所以逃避之后更要勇敢地站起来面对世界。” 小欧挠挠头,又默默地想了想:“其实我妈妈每次去学校或者来接我,我心里很开心,只是会有杂草长出来。” “自己拔掉杂草就好了。”贺循说。 小欧点头:“嗯。” 一大一小默默地坐在露台各自沉默。 黎可做完晚饭,掐着五点半的时间,站在楼下冲露台喊:“小欧,回家了。” 小欧站起来,摸摸Lucky的脑袋:“叔叔拜拜。” “再见。” 黎可抱着手,嗓音慵懒:“晚饭我放在岛台了哦,你早点吃,不然要凉了。” 贺循没理她。 她冲他轻轻哼了声,揽着小欧,母子俩走出了暗红色的大门。 贺循仍在露台坐着,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想象此时的夕阳还未落下,因为还有热度在照耀——可他无法得知,也拼凑不出来,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28章 这三万块真的没有隐藏服务吗? 黎可那天请了半天假,去给小欧开家长会。 她做完午饭后开始收拾,在客房捣鼓了半天才出来。 黎可喊Lucky小乖乖,摇着手指拒绝亲密距离:“现在不可以哦,我的黑裤子会粘毛。” 她又走去冰箱拿瓶橙汁塞进包里,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用纸巾把嘴唇的口红擦得淡一点,再跟贺循打声招呼,脚步声清脆摇曳地走出了家门。 Lucky转身回来趴在贺循脚边,他拍拍它的脑袋:“安静点。” 小狗表现得很欢乐,是因为她换了跟平时不一样的衣服?还是身上的气味被香水掩盖?抑或是…… 贺循停止想象。 黎可第二天早上才来上班,脚步轻快,嘴里哼着歌。 贺循问她昨天小欧的家长会如何? “还不错,就是老师磨磨唧唧讲了一个下午。”黎可心情愉快,“不过小欧挺开心的,开完家长会,我带他去看电影,还吃了西餐。” 贺循喝口咖啡,没说话。 就像小欧一样,她应该也是气质性格远胜于外貌的人,散漫随性,出人意料,就像花园里随时随地长出又拔不完的野花野草。 黎可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漂亮是天生的,至于怎么漂亮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不管头发什么颜色,不管涂什么样的眼影口红,不管是穿得邋遢随便还是精致妖艳,不管是锦上添花还是暴殄天物,她从不听别人的建议和评价。 人生也是这样。 可能……唯一的收敛是在小欧面前,换上妈妈的身份,黎可会自觉收敛一点,就像以前她会戴上假发去他的学校,也不会让自己太招摇出格。 除了雇主人不太好,白塔坊没什么别的不好。 工作环境漂亮舒适,唯一的同事是只暖心可爱的小狗,不需要招待推销客户,没有不三不四的男人骚扰,还有一份画饼的高薪。 只需要完成一日三餐,做做日常家务。 有时候多自我洗脑,黎可也会对眼瞎的雇主怜爱起来,以鞭策自己的责任感和同情心,尽力把冰箱上计数器的字数稳住不动。 做饭对黎可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的厨艺是从初中开始磨炼的。 那时候关春梅还留在厂里,单位效益惨淡,每天只用上半天班。黎可外公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兄妹几人商量谁照顾就把老人的退休金归谁,关春梅接了这活,中午下班赶去照顾老人,晚上才回家。 黎可的中饭和晚饭都要自己解决。 别的零花钱或许不多,但饭钱关春梅是给足了的,钱可以花在学校充饭卡,也可以去校外的快餐店吃,可惜黎可那时候爱玩还爱美,跟朋友滑冰看电影喝奶茶要花钱,买那些花花绿绿的饰品小玩意也要花钱,饭钱用光了,黎可只能回家——反正柴米油盐和冰箱里的菜都是现成的。 小欧出生后是她自己照顾,那时候一日三餐都要料理,等到小欧长大,有一阵因为吃糖太多格外挑食,关春梅把她臭骂一顿,黎可开始给小欧钻研菜谱,特意学了不少老少咸宜的家常菜。 贺循饮食健康清淡,辛辣刺激类一概不吃,失明之后,因为餐具挟取不方便,他不吃体积过大的食物、不吃带壳的海鲜和有刺的鱼——跟小欧一样,如果吃某种食物会脏了小欧的手,那小欧宁愿选择不吃。 吃虾要剥壳,大骨头要剔肉,爆锅的葱姜蒜花椒要特意挑出来,黎可有时候给贺循做饭,有种给儿子做饭的错觉。 儿子和老板的区别是:她做什么儿子吃什么,老板吃什么她做什么;儿子能敷衍,老板半点敷衍不得。 锅里的法式焖羊肉的香气已经惹得 Lucky楼上楼下来回跑了好几回。 Lucky是定点吃饭,不会额外再喂零食,它再馋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但黎可有时实在忍不住,会让它偷偷尝尝味,比如不慎洒了点汤汤水水在地上,没有来得及擦干净。 黎可一边煮菜一边逗 Lucky玩,她发誓自己绝对不是故意的,只是撒盐的时候分心跟 Lucky说话,没料想动作幅度太大,手里的盐罐用力一甩,半罐雪白的盐粒全扑进了锅里。 一声尖叫,黎可眼睁睁看着半罐盐在羊肉汤里融化,再拿勺子去捞,已经是为时已晚。 香喷喷的一锅法式烩羊肉。 齁咸。 Lucky还在旁边开心地摇着尾巴,黎可把嘴里的羊肉吐出来,又扭头看看冰箱上的计数器。 羊肉都炖烂了,拿水再洗再煮也没用,重新再做也来不及。 直接端给老板吃——咸死,扣一千。 不给老板吃——少做一道菜,扣一千。 在一千块的威慑下,黎可选择点一份价值138的外卖。 再低头一瞅,特意备注:家有恶犬,请勿敲门/摁门铃。 时间过了十二点,贺循从二楼书房走下来。 他每天的程序总是固定不变,先去洗手,再安静地坐在餐厅,握着餐具开始吃饭,再回到楼上。黎可默不作声地坐在岛台打量他。 贺循探出了筷子。 黎可瞪着眼睛看——他的筷子会先落在餐盘,筷尖挨近菜肴后会慢慢挟回自己碗中,终于轮到了那盘炖羊肉,贺循的筷子挟住一块羊肉,先放进了碗里,停顿了几秒,筷子再挟起羊肉往上,半途,羊肉突然滑掉下去,筷子又往下去挟。 黎可的心跟着他的筷子上上下下,最后眼睁睁地看着羊肉顺利送进了贺循嘴里。 她轻轻呼了口气,心放下来——不露馅就行。 男人进食的样子斯文好看,即便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是很有礼仪,只不过几秒之后,咀嚼的动作伴随着眉棱的轻轻蹙起,动作和神情都停顿了一下。 黎可放回肚子里的心突然忐忑,有考试作弊被抓的感觉。 监考老师语气笃定:“黎可。” 这一声重回学生时代,黎可头皮发麻,生硬地笑:“贺先生,你喊我?” “来餐厅一起吃?”男人的声音有种不急不躁的沉静,“岛台的角度,一直扭头看人,不累吗?” “没有啊,我看手机呢……” “过来坐。”冷清声调带着气势和压迫感。 黎可呼口气,努着嘴,走去了餐厅,叮叮当当在餐桌旁坐下,一副“你想怎么样”的破罐子破摔气势。 贺循把那盘羊肉推给她:“你尝尝。” “怎么?让我吃,怕我下毒啊?”她斜眼乜他。 “你这道菜做坏了,味道发苦。”他蹙起眉棱,摸着水杯喝了口水。 黎可目光狐疑,矢口否认:“不可能!!” 附近没有餐厅做法式烩羊肉,所以黎可点了份红烧羊肉,她提前尝过,味道还不错。 她挟了口羊肉塞嘴里,肉质肥瘦相间,软烂合适,调味也不膻,有羊肉和蔬菜炖煮的甜味,一点不苦。 “你舌头坏了!” 贺循沉气:“但凡你多吃两块呢?” 黎可又挟了几块,怎么吃味道都很正常,连配菜也是——她特意找了家评价很好的餐厅,不至于拿好坏混杂的食材应付客人。 “这菜没问题。”她语气笃定。 “这是你做的菜吗?” “是啊。” “不是。” 贺循的声音有不允许他人糊弄的镇静:“因为你做的菜没有这么好。” 黎可:“……” “这应该是你点的餐厅外送。”贺循胸有成竹,“工作偷懒,扣一千。说谎骗人,再扣一千。” “喂——” 黎可哑然无言,朝天翻了个很冲的白眼。 他不仅侮辱了她的厨艺,还扣了两次一千块。 她还花一百三十八点了份外卖,加上包装和急送,花了她一百五。 她图啥? “凭什么?” 黎可拖着音调,冲贺循皱起脸,咬着唇角,又抱起手,在椅子上滋滋啦啦地响,“你是不是太过分?” 她抱起手,怒气鼓鼓:“是不是觉得当老板就可以不讲道理?是不是觉得你给我发工资就可以随心所欲?是不是觉得我就应该对你言听计从?嗯?” 贺循好整以暇坐着——每次她一连串的排比问句之后,就会有更清脆密集的话语降临,像雨水敲打屋檐和门窗。 “首先,我承认这不是我做的,是我点的外卖。因为我不小心在羊肉里多洒了一把盐,那锅羊肉不能吃了。我,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保姆,选择自费掏出一百五十块钱点了份羊肉作为自己工作失误的补偿,这么善意尽职的一件事情,凭什么扣钱?” “其次,我的厨艺怎么了?你每天吃我的做的饭,从来也没说过我做菜不好吃?不好吃你别吃啊?不好吃你请个做饭好吃的人不行?我每天辛辛苦苦在厨房切洗炒炖,我还没嫌烦呢,你倒是抱怨上了。” “再次,凭什么要扣我两次?你都说了这份羊肉比我做的好,你甚至都没有任何损失,又有什么不爽的?还要扣我两次钱?你简直可以跟周扒皮一比高下。” 贺循问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只需要跟我说明情况,或者随便找个简单的菜补上,甚至今天的餐桌就可以少一道菜。为什么要花时间和精力去做后续那么多事?点外卖再摆盘端上餐桌,还要担心是不是露馅被发现,甚至一直盯着看、浪费唇舌说这些长篇大论。” 他语气深沉:“是因为,你心里认定我是个苛刻计较容不下任何失误的人?还是……你过去的那些经历让你养成了这种掩饰和独自解决问题的惯性?” 黎可一愣,傻了。 她张张嘴,又把嘴巴闭上。 这是什么刁钻刻薄的辩论角度? 杀人诛心吗? 黎可气怏怏坐着,只顾往嘴里塞羊肉,再不说话。 贺循坐在旁侧,慢条斯理地把午饭吃完。 离开餐桌之前,他语气清和平静:“其实不同产地的羊肉味道不一样,盐滩羊肉适合手抓,藏系羊肉适合炖煮,普通羊肉适合红烧,冰箱的羊肉和外面的羊肉不是同一种,认真吃能分辨出来不同。” 黎可鼓着腮帮子:“当然了,你见多识广,没有什么不知道。” “你做的菜当然比专业厨师要欠缺一点,但已经很好。下次不要这样,我能分辨出来你做的菜……你喜欢吃辣,但有些菜的口味会偏甜,因为小欧以前很爱吃糖。” 贺循用毛巾擦拭手指,站起身,“还有……我不喜欢人偷偷打量我,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动物园的动物,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下。” 黎可拗过脸,冷哼一声:“谁愿意看你。” 贺循起身上楼,扶着楼梯的栏杆,他的指尖很轻快地敲击了几下扶手,而后半转身,似乎要望向她:“如果你觉得不高兴……” 他轻轻撩了下眼帘,语气转为温和,甚至有点迟疑和犹豫,是针对她的要求:“待会收拾完厨房,把手洗干净……到楼上帮我做一件事情,需要花一些时间……刚才的罚款就算抹平,你付的午饭钱还可以报销。” 贺循的态度隐隐有点奇妙——以前他从来不会对她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黎可心里瞬间警铃大作——这话术她可太熟了。 【晚上穿漂亮点,把自己洗干净……】 【帮我做一件事情,所有的钱都归你……】 【有什么不高兴的,能拿钱还不乐意……】 【待会空出时间,到我办公室来找我……】 她警觉问:“你想干吗?” 贺循察觉她语气有异,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含糊道:“待会来了……你就知道。” 黎可低头一瞟,捂住了自己衣领过低、露出幽深沟壑的胸口。 男人,哼,黎可想起来就要冷笑。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也是个男人。 女朋友塞给他Lucky后就跑了,他整天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没办法出去找人。 这三万块真的没有隐藏服务吗? 午饭之后,是黎可的休息时间。 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去楼上找了贺循。 幸好,人不在卧室,而是在书房。 书房的窗帘依然半掩,但灯光开得柔和明亮,贺循姿势清落地坐在书桌后等她,Lucky在旁边懒洋洋地趴着。 书桌上有书。 是软壳的笔记本,看样式应该有些年代的东西,纸张已经泛黄。 贺循解释说这是他外公的手札,里面应该是记的读书笔记或者读后感言,因为是手写字体,段落和格式都不是很标准,电子设备扫描朗读的效果不好也麻烦,他只能找个人给他念。 家里只有黎可,除了她还能找谁,让她洗干净手,是因为这是他外公的几十年前的笔记,纸张已经薄脆,不能弄脏或者打湿。 黎可用力“叭”了下唇。 就这????????????? “我可不是什么文化人,不一定能念得出来。” 黎可嘟囔,把垂落脸颊的碎发捋到耳后,微凉的指尖碰到发烫的耳廓。 贺循语气清淡缥缈:“我看你每次争辩都是滔滔不绝,至少语文应该学得很好,作文应该也不错。” 没错,语文是黎可最好的一门。 “呵呵。”她敷衍干笑,“多谢夸奖。” “你可以找张椅子坐下,就像念课文一样念给我听就行了。” 黎可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书桌旁边,她翻开第一页:“199x年x月,读《社会契约论》之感……”她抬头,“这样读行吗?” “不用这么一板一眼,可以随意点,声音可以轻些,我能听见。” 黎可提着椅子往他那边凑了凑。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 贺循外公的字不是龙蛇飞舞的那种,清遒洒脱,并不需要仔细辨认字迹,不急不缓地念起来刚刚好。 “一切社会之中最古老的而又唯一的自然社会,就是家庭……人性的首要法则,是要维护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关怀,是对于其自身所应有的关怀……” 她起初念得并不顺畅,后来渐渐流利起来,像动听的雨滴,她抬起眼,贺循在闭着眼睛听,浓黑的睫毛落在眼睑有淡而朦胧的阴影,因为听得认真,脸庞身廓像静物或者雕塑一样的凝静,只有微抿的薄唇显露沉浸其中的沉思。 黎可突然停住。 “怎么了。”他睁开眼睛。 书房的灯光就在头顶,他漆黑的眼睛是亮的,仍有光芒在瞳仁中流转,像沁凉的雪水,只是焦距并不聚集,显露清明锐利的眼神不过是骗人的假象。 “渴了,我要喝口水。”黎可起身去给自己倒水。 从这天开始,黎可每天中午玩手机打瞌睡的休息时间就被压缩,而是变成人为广播,坐在书房播放一个小时的读书笔记,以换取计数器的缓慢增长。 偶尔她也会读得头昏脑涨,满心可怕,特别是那些即便认识每个字,但完全不知道在念什么东西的哲学大作。 还有,但凡遇见不认识的字—— 黎可磕磕巴巴卡在那里,会借着喝水或者休息,偷偷摁手机查字典。 贺循会睁开眼睛,定定地问她:“查到了吗?是什么字?” 她莫名脸色发红:“不要你管。” “也许是个错别字。”他闭着眼睛,幽幽地来一句,“总之不可能是个繁体字。” 黎可跺脚犟嘴:“我以前认识,只是很多年不读书,忘记这个字叫什么了。” 贺循点头肯定:“嗯。” “你闭嘴吧。”黎可恼羞成怒。 “你以前在哪个学校念书?”贺循突然问,“小学和初中,我们也许曾经在同一所学校。” 黎可抿抿唇:“我不在白塔小学念书……即便在同一所学校,你也不认识我,有什么好说的。” 的确。 时间越久,能让贺循记住的同学越少。 他转学的次数太多,小学转学到潞白,童年的玩伴只模糊记得几个名字,后来升学念初中,除了当时的女生同桌,他只记得几个经常一起打球的同学,只是短短两年也没结下太深厚的情谊,后来初二结束他回到临江,没有念初三,而是直接升到高中念高一,再后来出国念大学。 黎可在书房给自己换了张更舒服的椅子,书桌上也搁着自己的专属水杯。 确切来说,黎可以前的成绩并不算太差。 无人管教的孩子如果再缺乏目标和恒心,容易随波逐流,过着散漫自由的日子,黎可觉得自己的学生生涯大抵是愉快的,那时候她喜欢看书,迷恋漫画武侠小说和纸上一切脱离现实的故事,她在初中的成绩勉强还算过得去,要是再努力自律些,至少也能念一所不错的高中。 只是中考那几天,关春梅突然莫名其妙失踪,就像早些年黎可爸爸那样不翼而飞,黎可哭哭啼啼地去找,最后发现她这个不靠谱的亲妈在警察局蹲着——关春梅那时候迷上了打麻将,又眼红想赚大钱,跟相熟的麻友串通出老千,让人输了几千块钱,人家后知后觉发现不对,一气之下报警,关春梅就在警局里关了好几天,最后赔钱和解出来。 黎可的中考分数并不乐观,只能念一所不太好的高中。 学校风气不好,老师懈怠,也没有踏实念书的孩子,大家都是盲目从众地过着毫无压力的日子,等着某一天校门被打开,而后仓皇急切地飞向世界,成为社会机器下被碾压的一只的飞蛾,才会察觉世界的残酷早在那些散漫的青春里就定下了底色。 那时候老师说:“继续读,不读完不许下课。” 黎可眼花缭乱地抬头,恍然发现眼前的人影重叠,再定睛去看,年轻英俊的男人冷声道:“继续读,不要开小差。” 他的外公是有多爱哲学?黎可耐心读着手中这本满是亲手批注的深奥天书。 读到第三十页,黎可已经磕磕巴巴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只是机械地往下念。 第三十一页,她喝了一口水,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结,脑子像水泥一样凝固。 三十二页,她又偷偷看了眼贺循。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很安静地坐在字里,闭着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凝住,看起来像是已经进入了某种深思或者入定状态。 她心想:这么枯燥的书,一条注释就占了半页纸,连外公也在旁边备注抱怨说看不懂。 他是不是快听睡着了? 读到第三十三页,黎可打了个哈欠,手肘撑在书桌,再撑住自己的脑袋,吸了吸鼻子,再换了个姿势,趴在了书桌上。 再往后念几行字,黎可的眼睛已经饧了,眼皮轻轻一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贺循等了一会,而后听见了两道呼吸声。 略粗的那道,是躺在脚边的Lucky,似乎已经陷入了呼呼大睡的境地。 细而绵长的那道,是趴在书桌上的黎可。 贺循摸起手机,进入全屋智能程序,把书房所有的灯都关闭。 应该是很暗的室内,不知道是不是和眼前一样的浓黑。 她静静地趴在那里,只知道呼吸清细绵长,其他的一概不知。 贺循的手指搭在书桌边缘,而后指尖滑过桌面摩挲,直到触及书页的一角,再将那本枕在她手肘底下的书轻轻地抽出来。 有什么被书页带动挪动了位置,轻轻撞在他的手背——那是她微微蜷起的手指,触感很软,纤细微凉。 他曾经握住过她的手腕,皮肤的体温很凉。 贺循很快收回了手,任她休息。 有风刮动窗棂,像是一下一下的敲门声,告知秋天已经来临。 贺循把身体倚靠在椅背,将椅子转了半圈,也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事情。 他也早已忘记——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班级的体育课在操场上活动,他折回教室去拿遗忘在书桌里的乒乓球拍,却发现教室里有人偷逃了体育课。那人位置在后排墙角,跟他跨越了半个教室的距离,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而头上胡乱地盖着校服外套,只有一把黑鸦鸦的头发露在校服外。 十四岁的贺循默默关掉教室刺眼的白炽灯,没有仔细看过她一眼。 十四年后再想看清她的模样,眼睛却没有给他机会。 第29章 她对他毫无兴趣 黎可第二个月的工资拿了两万。 其实是两万一,再扣除两年分期的一千,外加报销的一百五十块红焖羊肉,非常有理有据的一个数字。 五千少到让人愤怒,三万又多到让人心虚,两万刚刚好,既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偷懒,又能满足对画饼高薪的期待值。 黎可心情愉悦,脑子里已经在分配这钱该怎么花。 再切点水果送到书房,她笑眯眯的:“贺先生,刚做好的水果捞,葡萄去了皮,芒果凤梨都切成小块,红柚肉特别甜,您慢慢吃。” “谢谢,麻烦了。” “不客气。”她的嗓音和唇角都压抑不住雀跃,“这是我应该做的。” 贺循看见了她比 Lucky摇得还欢畅的尾巴——狐狸的。 他不动声色:“今天很高兴?” 黎可翘着鼻尖,轻快地“哼”了声:“我哪天不高兴。” 她撑着下巴看他吃水果的姿势赏心悦目,毫不介意这时给他抛一百个媚眼暗送一百个秋波,嗓音甜甜,真诚无比:“贺先生,您真帅。” 贺循极其轻微地挑眉。 “看您这英明睿智的大脑,英俊潇洒的五官,开阔沉稳的气质,优雅魅力的谈吐,修长挺拔的身材,简直是天生的领导者,领导中的佼佼者……” 没记错的话,似乎曾经的某天她也是站在书房,用些微嘲讽的语气描述他是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 贺循平静问:“你以前是不是在加油站上班,然后被解雇过?” “啊?” 黎可说:“没有啊。” “认真想,真的没有?” 黎可认真想了想,确定:“我没有在加油站上过班,为什么这么说?” 贺循轻描淡写:“因为你经常油枪滑掉。” 黎可愣了几秒,而后瞬间破功,忍不住趴在书桌哈哈大笑起来,救命,这个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从这个男人冷漠的嘴里正儿八经地说出来,就真的很好笑,就好像孙悟空在五指山下镇压了几百年,出来后先跟唐僧唱了段 Rap。 她的笑声好清脆好嚣张好刺耳,连书桌都蹭着她的衣角一直发出摩挲声,甚至 Lucky都凑过来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她,但贺循长睫低敛,岿然不动,还在慢条斯理地吃水果捞。 最后黎可揉着发酸的唇角,倒在椅子上喘气。 “笑够了没有?”他眉眼和语气都无比淡定。 黎可抿紧嘴角憋笑,猛猛点头:“您的笑话真的太权威了,好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陈年旧冰块……” 黎可又被扣了一次。 后来这就变成了一种惯性——在此后每个月发工资的当天,黎可都会主动招惹贺循被罚一次钱,不然总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只要钱到位,连面无可憎的老板都变得闪闪发光起来,黎可毫无罚款压力地打开了家里从未用过的音响,放起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很好的音质和很棒的立体音效,连煮菜的时候锅里的冒泡的酱汁都在跟着跳舞。 当然,为了避免老板指责,黎可特意给贺循点了一首《越来越好》:“……假期多了,收入高了,生活越来越好……幸福的笑容天天挂眉梢……” 时间转眼从春到秋,刚开始还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现在是秋高气爽心情开阔,黎可在白塔坊得心应手,还有Lucky和小欧的陪伴。 他们在花园里玩飞盘和球,常常会有花花草草要遭遇一点小磨难,Lucky叼球奔跑的姿势越来越飘逸,常常能在半空中腾飞起跳,再来个利落的鹞子翻身带着球折返,惹得黎可都要在一旁疯狂赞美鼓掌。 当然,花园的空间不如外面的大草坪开阔,墙角草木茂密,Lucky的球和飞盘经常飞到草丛树梢,黎可还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帮忙捡球,找个棍子把挂在树尖的玩具给捅下来。 那天小欧一手飞扔,又把球扔到了树上。 黎可费了半天劲,还是没把卡在枝桠间的球弄下来,她站在树下仰头看看,换了帆布鞋回来,再拍拍手,身姿灵巧地攀着树枝爬到了树上。 她可不是那种端庄淑女的文静女孩,以前跟班上男生打架也不在话下,跟人吵架更是一把好手,小时候也没少爬树摘邻居院子里的果子。 球死死地卡在树枝之间,小欧和Lucky眼巴巴地仰头望,黎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球拨弄下来,底下两个孩子捡着球一声欢呼雀跃,黎可却努努嘴,撑着树干犯难——上来容易下去难,这个高度,她跳下去要崴脚了。 小欧问她怎么还不下来。 “我今晚要在树上睡觉。”黎可坐在树梢,晃着腿,让小欧去屋里拿她的手机来拍照。 黎可换了七八个Pose,叼着树枝在树杈坐着躺着靠着挂着,小欧尽职地给妈咪拍了上百张照片,最后问:“你怎么还不下来?” “我下不来了。”黎可蹲在树上发笑,“太高了。” “我去搬个凳子?” 搬凳子没用,树底都是露出泥土的虬结树根,没有凳子落脚的地方。 小欧有点急了:“那怎么办?” 黎可撑着胳膊、垂着腿往下掂量自己能跳的高度:“我试试……看看怎么跳下来。” 小欧站在树底下仰头,伸开双臂:“会不会摔跤?” “小欧你走开。”黎可不让小欧站在树下,“不用你帮忙。” 还是Lucky把贺循给带过来了,他站在花园,又莫名其妙地蹙起了剑眉——为什么这个女人总爱很随意地站在高处,摞凳子擦书柜很危险,爬上窗沿擦窗户也很不安全,更别提当着孩子的面爬这么高的树。 小欧解释说妈妈帮忙把球从树上弄下来。 “一个球而已,弄不下来可以再买。”他冷冰冰地训人,“不要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发生。” 黎可坐在树杈,偷偷跟小欧挤眉弄眼。 “你在哪?”贺循蹙眉,仰起了脸。 黎可冲他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这个女人惹人心烦又没礼貌,贺循听着声音方位往前走了几步,听到头顶她鞋子踢着树干的声响,晃着腿,一声声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她跟小欧,就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经历像,性情也像,一点也不靠谱。 并不是很高的高度,贺循向她伸出了手,语气虽冷却平静:“能不能碰到我的手?试试这样能不能下来?” 黎可看着眼皮子底下这只修长洁净的手,扭过头:“你走开,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能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贺循对她伸出的手都会落空,她似乎不屑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自己就能搞定自己当下的局面。 黎可的确这么想,就这么点小事,犯不着让人伸以援手,显得自己有多娇弱无力。 她能自己上去,就能自己下来。 黎可抱着树干,换到另一个树杈蹲着,再打量地面,最后选了一个稍稍平坦的落脚点,手指抓住树枝,探出腿,贴住树干,把身体重心一点点地往下滑低,小欧看着,知道她想要跳下来,搂着Lucky说小心点,黎可已经把身体贴着树干撑到了最低点,做好准备要往下跳。 放开手的同时,她的脚尖和膝盖用力往后一撑,看准地面,从树上跳下来—— 地面不平,还是有点高,不知道会不会崴脚。 旁边的男人突然蹙眉,挪了下脚步,长长的胳膊伸手一搂,捞住了往下跳的声响和体重。 黎可冷不丁撞上了贺循的胸膛。 脚下看似平坦的落叶下是凸起不平的树根和泥块,贺循被她迎面一撞,两人根本不稳,同时都趔趄了下,贺循手臂挟紧把人稳住,黎可更是下意识揪紧了衣袖,再被贺循宽阔紧实的胸膛撑住才定住身形。 黎可吃痛皱眉:“靠。” 贺循晚了一步,伸臂拦住的是黎可的肩膀,她的上半张脸撞在了他的肩胛骨,鼻子被他的突兀横亘锁骨一硌,隐隐发酸发痛,下半张脸埋在平坦温热的胸肌,似乎还有男人强而有力的心跳、温热的体温和洁净好闻的气息渗入鼻腔,手指用力揪住他的衣袖也能感觉衣料下手臂肌肉的绷紧和皮肤的弹性。 别看天天坐着不动,身材还挺有料的,黎可稀里糊涂地想。 她的鼻子好酸好酸,酸到都快流鼻血了。 “站稳了吗?”贺循面色平稳,眼瞳乌黑,冷淡地问。 目不能视,只是凭直觉去捞人,贺循的下巴和颊颌被黎可的脑袋冲撞过来,也是隐隐生疼,有毛绒绒的头发贴在他颊颏脖颈,甜腻腻的香极有侵略感,并不是那种滑顺如水的发质,略有些毛躁和硬直,惹得人皮肤发痒生乱。 他只能紧皱着眉等黎可站稳,但手臂搂住的身体有迅速的直觉判断——不是那种娇小纤弱的身形,身量在他下巴的高度,纤秾合度,能感觉到女性的柔软和玲珑起伏的曲线,还有别样的淡淡女人香。 “你干嘛撞过来。”黎可鼻音嘟囔。 不过几秒的接触,贺循已经触电似的松开了她,垂着手,他皮肤霜白,脖颈下巴的皮肤被她撞得微红,冷声问:“你确定自己跳下来没事?” 黎可踩实地面,揉着鼻子没说话。 “扶着你贺叔叔。”她跟小欧说,噘起嘴,“以后不许到这种角落玩,连块平整的地都没有,都是泥巴草堆,乱糟糟的。” 妈妈语气闷闷的,小欧觉得是自己惹祸,垂着脑袋,乖巧地牵住贺循的手走回露台。 黎可是个颜控。 男色诱人,男色当前,特别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心无杂念地欣赏一下,并不过分。 她这二十八年已经爱过了好多男人,漫画里的帅哥,书里的潇洒侠客,小说里的痴心主人公,还有电视剧里的男明星和小鲜肉,少女最爱做梦的那几年,她每看一部偶像剧就换一个男神,剧还没有播完,她的男神就像流水席一样从心里滑过。 即便是谈恋爱找男朋友,她的每任男友,即使别的拿不出手,但个个都顶帅,颜值排行垫底的是初三谈的那个初恋男友,但也能称之为清秀佳人,只是看久了,黎可也觉得一般,草草分手之后,就把这人埋葬在记忆最底层,权当是自己恋爱史的瑕疵,绝不拿出来展示。 这么多年关春梅唠叨着让她结婚,不是洁身自好,也不是不爱钱,实在是下不去嘴,想着跟个其貌不扬甚至缺陷明显的男人接吻睡觉,也许还会被要求生个不如小欧好看的小孩,再愧对两个亲生孩子,无论如何黎可就迈不过心理这关。 黎可心想,她会在四十岁之前继续谈恋爱,等到四十岁之后,那时候小欧已经长大成人,自己也没什么负担,她就跟亲妈关春梅一样,什么都不讲究,就过点市侩俗气又想怎么咋呼就怎么咋呼的逍遥日子。 上一段恋情已经分手好几年了,黎可一直空窗期,如果现在能遇上个英俊帅气又能看对眼的男人,在三十岁来临前谈个恋爱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个英俊的男人绝对、绝对不会是贺循。 抛媚眼给瞎子看,她对他毫无兴趣。 当然了,她也很笃定,他对她亦是如此。 贺循需要修剪头发。 他上一次理发还是在临江,贺菲看见贺循头发太长,也是惆怅叹气,小弟失明之后不再关注外型,头发长了因为眼盲也毫无感觉,除非是自己想起这件事,当时贺菲就拽着贺循,让发型师给贺循弄了个清爽利落的发型,还叮嘱他定期打理。 好的理发店会提供贵宾服务,无须贺循去店里,会有理发师带着工具上门,服务。 这次来的理发师是个潮男。 人约莫二十多岁,亚麻发色,发型烫出纹理,白背心外套着廓形西装,戴着金色蛇骨项链,拖着个黑色的工具箱,看着帅气又时髦。 黎可给他开门,把人领进了家里,说贺先生是自己老板,待会就下来。 理发的地方就在一楼,靠近洗手池,找个地方宽敞又光线好的位置,一应工具理发师都带着,黎可只需要把椅子搬过来,再铺上理发师带的地垫。 贺循还在楼上,两人正在布置,这位潮男理发师又擅长跟人打交道,笑道:“刚才你一开门,简直吓了我一跳,还以为遇见女明星了。” 这话太夸张。 黎可纯素颜,穿着一身黑灰卫衣,头发乱糟糟地挽着,挑起细眉:“真的吗?” “真的。你的发型和脸型都很高级,比模特还漂亮。” 黎可害羞摸脸,天真无邪:“真的假的?这么说我都要脸红了,你也好帅哦。” 两个嘴甜又有眼力劲的人凑一起,这对话就肉麻矫情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贺循下楼时听见他们聊天。 “你的手指又长又细,做美甲一定很漂亮。” 黎可娇滴滴说:“你的发型也好帅好酷,项链也好好看,审美这么好,肯定有很多女生找你。” 理发师说:“什么时候你来我们店?我给你做造型。” “我最近就想换个发色。你觉得我染个什么颜色好看?” “你皮肤挺白的,五官又立体漂亮,今年流行的脏橘色就很适合你,染出来像童话公主。” 黎可笑得开心极了。 “那你给我打折吗?”她声音软得像沾糖的年糕,婉转起伏,“你们店的档次,我可消费不起呢。” “你来肯定给你最佳优惠啦。” 黎可手指点着脸颊,嗓音幽怨:“我不信。你肯定对每个女生都这么说,不管老少美丑,就是揽客的手段而已。” 理发师举起双手投降:“怎么可能,我这人说话最实诚。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来,我亲力亲为服务,这样行吗?” 黎可掩唇,发出银铃般的轻笑:“那可说好了哦。” 这笑声停在耳里,只觉有说不出的轻浮和矫揉造作。 贺循面无表情地出现在楼梯口,先一步的还有Lucky,聊天的声音瞬间结束,两个人都站起来。 “贺先生。” 黎可喊:“Lucky, 过来。” 她把Lucky带走,不要在旁边打搅贺循和理发师。 这家理发店以前也为贺循服务过,理发师事先知道贺循失明,走过去想扶他坐。 贺循冷淡拒绝:“多谢,我自己可以。” 整个理发的过程,贺循面上情绪极淡,但气势疏离冷漠而有距离感十足,理发师挥舞着剪刀,本来想秉持职业技能活络下气氛,但不知道为什么压根就不敢开口说话开玩笑,兢兢业业地问几句贺循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求,而后只顾咔嚓咔嚓地挥着剪刀,猛猛琢磨怎么把这颗冰山脑袋剪好。 直到黎可端来茶水,笑眯眯地问理发师和贺循要不要喝水。 贺循没说话,理发师也客气说不用,黎可看了眼贺循,点点头:“嗯,剪得很帅。” 她这张嘴说什么话都是信手拈来。 每天逗Lucky都是心肝宝贝小乖乖。 普天下的男人,在她眼里,没有一个是不帅的。 头发剪完,贺循又冷漠地上楼,黎可和理发师凑在一起收拾,说说笑笑,寥寥几句,两人已经互换了联系方式。 贺循坐在露台。 风吹过他开阔清爽的额头,风中也送来黎可笑眯眯地把理发师送出门的声响,两个人的声调都浮夸又造作。 他心里沉沉浮浮又冷冷淡淡地想: 如果这个女人皮肤白,五官又不错,那她脸上应该有个个性鲜明胎记或者斑疤,就像她的性格一样招摇,惹人注意。 黎可把人送走,伸了个懒腰,而后脚步轻快地去露台找贺循。 她身上带着那种愉快热闹的气息。 “跟人聊得很开心?”贺循眉眼低沉,冷声问。 他很不喜欢她那种语调。 “才没有呢。”黎可跟贺循告状,不乐意嘟囔,“这男的一个劲夸人,嘴甜得要得糖尿病了,油嘴滑舌的,看起来满肚子花花肠子。” 黎可自己也不逞多让——她自己可以这样,男的不行。 贺循耷着眼帘,冷冷“哼”了声。 黎可凑近他,托着腮,跟贺循眨眼,软声抱怨道:“下回剪头发,咱们不请他好不好?这人好讨厌的,老是缠着我说话,我不想再看见他。” 她刚才打听过了——这理发师上门一次,收费388。 反正是差不多的手艺,淑女辛辛苦苦剪一次头,才收28块钱,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活转给淑女干多好啊。 贺循起初神色不动,过了会,又模模糊糊地“嗯”了声,答应她。 第30章 白天不食人间烟火,晚上烟酒都行 休息日,黎可约蛮蛮淑女一起唱K逛街,说自己发工资,请大家吃自助餐。 三个人聚在一起,难得黎可没有懒声吐槽老板同事工作,而是始终笑脸盈盈,蛮蛮和淑女问她这么高薪到底是个什么工作,是不是老板对她美色垂涎别有居心,黎可当然摇头,简单说了白塔坊的情况,雇主双眼失明,活人微死,但没说他的名字叫贺循。 蛮蛮听完:“这样挺好,没有勾心斗角的同事,老板还看不见你的长相,免得被骚扰,这工作的确适合你。” 淑女想得更深:“他会不会要求你帮他穿衣服洗澡刮胡子?眼睛看不见,你得照顾他呀,这样是不是就有身体接触?” “绝对没有!”黎可竖起手指,语气轻快得意,“他只是瞎了,又不是瘫痪,这些事情他都能自己做,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头,我们俩也没有任何身体接触……” 当然了,她从树上跳下来被他接住,这个不算。 说起瞎子,外面大街上少见,以前学校附近有个瞎子老头在树底下摆摊算命,她们仨还照顾过老头的生意,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盲人按摩店和残障学校,蛮蛮在医院上班,接触到的病人更多,说起自己科室以前有个女病号,天生失明,还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做饭做家务赚钱都不在话下,还会照顾孩子。 三人都感慨,跟医院病人和残障人士相比,普通人能拥有健康身体就已经很幸运。 蛮蛮说完医院的事,又想起点什么,掩饰地喝了几口水。 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蛮蛮的小动作逃不过淑女的眼睛,淑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以为她跟男朋友又吵架或者如何。 蛮蛮本来不想说,最后没忍不住,说:“我在我们医院看见徐清风了。” 她瞟了眼黎可:“他交了新的女朋友,是我们医院神经外科的杨医生,人挺漂亮挺有气质的……徐清风有时候会来接女朋友下班,前两天他来医院,正好看见我,还特意跟我打了声招呼……” 黎可撑着下巴看蛮蛮,觉得好笑:“你垮着脸,语气这么沉重干嘛?” 蛮蛮对她“啧”了声。 黎可不急不缓:“谈就谈嘛,跟我有什么关系?” 蛮蛮说:“我知道跟你没关系。就是有这么个事,正好又被我遇见了……我想着,还是要跟你说一声。” “好好好,我知道了。” 淑女撞撞黎可胳膊:“你最近见过徐清风吗?” “没有。” 黎可大方撩头发:“就去年我去新城区的售楼处上班见过,后来辞职后就再没遇见。” 城市并不大,但如果是不同生活轨迹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就只有寥寥数面,或者在人群里避而不见,甚至再也不见。 淑女问:“他妈妈最近怎么样了?” 黎可耸耸肩膀,表示不知道。 蛮蛮知道:“应该还行吧。乳腺癌也不算绝症,听说他妈妈手术化疗后就内退了,现在在家休养身体,有时候会来我们医院检查开药……我听科室的人八卦说,杨医生和徐清风就是通过他妈认识的,应该认识一段时间了,最近才确定关系。” “那挺好的。”黎可懒声道。 蛮蛮看她懒洋洋的神情,心直口快:“你当初要是答应了徐清风,说不定现在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他妈天天在家帮你带孩子呢。” 黎可哼了声:“得了吧,讲不定我早早把就他妈给气死了呢?” “你跟徐清风的孩子肯定跟小欧一样好看。徐清风他妈抱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在手里,我不信她不高兴,你看看你妈和淑女的婆婆带孩子,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疼孩子疼死了……” 淑女也插嘴:“Coco你嘴甜心活,其实能搞得定他们家,你当时就是被事情催着赶着,不愿意定下来……” 黎可皱起脸:“好了好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谁也不要再提。” 过去的事情,黎可不喜欢多讲,淑女和蛮蛮也很少在她面前说,只是今天突然多说了两句,难免替她惋惜,双双叹了口气。 黎可也不说话。 既然已经分手,那分道扬镳就已成定局,人都要往前走,徐清风恋爱结婚都是理所当然,黎可无所谓他怎么样,她自己更不是那种长情痴心、难忘旧爱的人,以前也从来没想过要跟徐清风走到哪一步。 平时不想着倒没什么,但偶尔想起这件事,黎可面上淡然,心里还是会莫名觉得有点闷。 徐清风的父母都是体制内的领导,自然不会喜欢黎可。 但偏偏徐清风喜欢。 徐清风认识黎可那年,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在基层警局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即便早就知道她是个性格经历和工作都离经叛道的单亲妈妈,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这条溪流,鬼迷心窍地和黎可谈起了恋爱。 两人的恋情很快就被徐清风父母撞见,全家人都对黎可不满意,特别是徐清风的妈妈,绝对不允许根正苗红的儿子和这种歪门邪道的女人搞在一起。 那时候徐清风还很年轻,爱情也冲动热烈,不管父母怎么苦口婆心劝说都没有用,在家人的眼中变成了被盲目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子,而黎可变成手段高超魅惑人心的女骗子,在一次次的家庭博弈中,徐清风的妈妈在体检中查出异样,很快被确诊了乳腺癌。 这个病掐住了徐清风的七寸,也彻底击溃了他的恋情——徐母说,他要是不跟那个轻浮浪荡的女人断干净,她宁愿死都不会接受治疗。 徐清风只能沉默着答应。 徐母终于如愿以偿,治疗方案很快安排下来,切乳手术后还有化疗放疗和一系列的检查,那段时间徐清风疲于奔波照顾母亲,每每偷偷和黎可见面又割舍不下,他不敢忤逆父母,也丝毫不敢提起黎可。 有儿子细致入微的照顾,徐母经历着痛苦的癌症治疗,在重疾死亡的折磨下也会隐隐产生某种求生的念头——如果能多活几年,如果能亲眼看着儿子成家立业,如果能早点看见乖巧可爱的孙子孙女承欢膝下,那该多好啊。 徐清风敏锐地捕捉到了父母的这种念头。 新生命总会让人心软,这可能是他能跟黎可在一起的唯一一个机会——他想私下跟黎可领证,而后很快怀孕,他会告诉家里是他让黎可意外怀孕,让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获得父母的心软,成为黎可被家人接纳的敲门砖。 生孩子好像很难,说起来又很简单。 不过是在情迷意乱时忽略那层薄薄的橡胶品,两个月后就能查出心跳,五个月后就有隆起的肚皮,十个月后就能在产房抱出一个呱呱哭泣的新生儿,家庭就变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黎可身边所有人,包括关春梅都觉得这是个好方法,何况黎可早就已经当过妈妈,无论是心理和生理上都不难适应,徐清风跟她求婚,说他会当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爸爸,他会永远爱她。 黎可彻底结束了这段感情。 最后一次分手的时候,徐清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眼眶发红地紧紧抱着她,他说真的放弃不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说他会说服他的父母。黎可那时候态度很决绝,也说了很多中伤他的话,让他不要再来见她。 她喜欢徐清风,她也知道错过后不会找到更好的男人,他有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和端正沉稳的面孔,穿警服的样子会让女人心花乱颤,有很好的品性和经济条件,甚至工作和家庭都让人放心,他甚至对小欧很好也愿意带着跟小欧一起生活,而她只需要生米煮成熟饭,抱着一个纯洁可爱的婴儿送到被病痛折磨的未来婆婆面前,再做小伏低甜言蜜语获得好感,慢慢地被这个家庭接纳。 黎可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想过要生小孩,但小欧已经仓促地在肚子里,她稀里糊涂地把小欧生下来,原本以为的幸福结果变成了痛苦,她不可能在二十五岁再仓促地制造另一个小孩。生完小欧后黎可才想明白这件事,女人的子宫应该由自己决定,而不随便生孩子,是一个女人最应该牢记的事情。 后来她和徐清风就不再见面,即便遇见也会远远走开。黎可心想,她真的乐见他和别的女人恋爱结婚生子,毕竟她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自己。 休息日,白塔坊的家里没有其他人。 这一天贺循会独立完成所有家务,以保证如果未来他会落到某种无人帮忙的地步,他也能独自生活,不至于狼狈可怜。 临睡前,贺循带着 Lucky出门散步。 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便利店的夜班店员都是那位叫小余的年轻女生,她在潞白本地一所普通学院念书,打工之余还准备考研,每当顾客稀少的夜班时间,她都会坐在收银台看书复习。 门口响起叮咚声,小余从专业书里抬头,站起来:“贺先生,晚上好。” 贺循牵着 Lucky,收起了盲杖,慢步走至收银台:“你好。” 他穿着薄款风衣,长长的衣角被风掀起,宽肩长腿,就连站立和走路的样子也很好看,有一双看不见却引人入胜的漆黑眼睛,他的导盲犬名字叫 Lucky,他每次只在深夜出现,需要的只是一支打火机、一包烟和一罐酒。 小余说:“您好久没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他出现在便利店的频率低了很多,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才出现一次,甚至有段时间很久很久都没有来,那次小余以为他已经不会再来,还暗自惆怅了很久。 贺循没有说自己不来便利店的原因,只是很温和问:“还在看书?” “嗯。”小余羞涩地应了声。 她想报考的学校很好,需要很高的分数,但小余家境普通,家里巴望她早点工作养家,她只能白天念书晚上在便利店兼职,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复习。 来得次数多了,即便再寥寥数语,贺循也大概知道她的情况。 上次来便利店,贺循递给这个年轻女孩一张名片,名片上是秘书曹小姐的电话,他说如果她需要任何帮忙的话,可以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夜班兼职对一个还要挤出时间念书的学生而言太辛苦。 小余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太贫弱,她也不需要资助或者什么帮忙,后来她把那张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抽屉。 天气已经转凉,河边的风很冷,小余知道贺循会带着Lucky在河边走走,而后在椅子上坐一会再离开。 “您想吃点东西吗?关东煮或者喝杯咖啡,还是其他?”她的脸蛋涨得通红,“或者我可以给Lucky吃根烤肠?老板说我可以吃这些东西……我,我请您,不要钱的……”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哦,好的……”小余垂首,她还是不擅长跟他聊天。 贺循走出了便利店。 便利店在街道的拐角,透明玻璃门的视野宽阔,她扭头可以望见贺循领着Lucky穿过马路,他有时候会在那条长椅上坐一会,她能看见他的背影,但如果他带着Lucky走到河边慢跑绿道,或者走远,她就看不见他。 小余知道他就住在白塔坊,是巷子深处门口有仙人掌的房子里,但那扇暗红色的大门永远紧闭,她也不好意思敲门。 贺循带着Lucky在河边散步,晚上十一点的河道,几乎人类的绝大部分声响都已暂停,只有远处车子驶过的声音和极偶尔的行人路过,上次有个夜跑人看他坐在河边,以为是出来跑步遛狗的,问这么站在那么黑的角落,盲人无所谓光亮,走路只凭引导、双脚和记忆。 这一年,Lucky已经能记住白塔坊很多条路线,知道便利店怎么走,怎么走在河边的哪条绿道,会躲开大声喧哗的人群,也会绕开地上的障碍物和香蕉皮,会用身体丈量限行栏杆的通行宽度。 贺循散完步,会解开Lucky的导盲鞍,让它在河边绿道自由自在地跑一会,自己坐在长椅上抽烟。 以前贺循不喜欢抽烟,偶尔应酬会有人递来香烟和雪茄,他基本拒绝,但如今无所事事,他并不介意自己染上一个坏习惯,何况深夜独自一人徘徊河边难免引起人的误解,后来贺循就学会了点燃一支烟,避免好心路人的搭讪和问话,也让自己的发呆显得没那么刻板。 很淡的烟草味,有一点被吸入肺腑,余下都被夜风吹散,贺循不知道自己陷于遥远路灯极黯淡的光晕里,似乎和树影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指尖的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他习惯坐在长椅一侧,听头顶树影摇晃,听猎猎风声滑过身体的痕迹,还有外界零星一点半点的声响。 风里隐约送来零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的,鞋跟敲击地面,清脆而随意。 这脚步声停止。 而后是一声清脆悠长的口哨。 贺循莫名敛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再听见的是 Lucky的声响,折身回来的奔跑,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欢畅。 Lucky的声音突然消匿。 片刻之后,贺循开口:“Lucky?” Lucky没有回应。 贺循提高音量再喊 Lucky,蹊跷地没有一丁点动静。 轻微的声响泄露,似乎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和小狗爪子落地的轻响交织在一起,越走越近——贺循姿势不动,全神贯注地听着。 有人在长椅的另一侧坐下,椅子的承重明显有了变化,又有东西搁下,发出的声响是金属链条和塑料袋撞在一起,似乎是皮包和塑料袋,这人的身体似乎扭了扭,因为椅子发出了刮蹭的动静,似乎是衣物滑过。 这个人不说话,只有 Lucky在旁边欢快的喘气。 贺循垂手敛目,默默吸着手中的烟,他的头发和衣角都在风中微微掠动,指尖的火星在黯淡的光线里发出一点微光,烟雾还未团聚就被凉风吹散在夜色中。 没有人说话。 只是坐在长椅另一侧的人的身体滑了过来,靠他越来越近,她侧着身,手肘支在椅背,眯着眼,撑着下巴,近距离观赏他抽烟。 她冲着他轻轻吹了个口哨。 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路过,被路过的小流氓起哄的那种调调,轻浮的,肆意的。 贺循眉眼不动,不搭理她。 风拖曳着她的轻快语气,还有饶有兴味的笑,脆生生的,像枯荷里残存仅剩的一支青荷叶,还有摇摇晃晃慵懒:“瞧瞧这是谁呀?怎么这么眼熟。” 她一来,夜雾就开始散去,就是白天的热闹光景,太阳释放热度,连风都在雀跃。 贺循嗓音低缓:“怎么是你?” “嗯哼。”她的声调有如水浪的起伏,银色的弯钩被冲上岸边,“怎么不能是我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贺循抬了抬下巴,轻声问。 “回家,路过。”她声音懒散倦怠,比平时在家更松散,没个正形,像受潮要塌的糖人。 “这么巧?”贺循淡声问。 “就是这么巧,我跟朋友唱K聚会,刚刚散伙回家。” 贺循想起来——她的夜生活应该丰富多彩,有时候下班急赶着要走,也会特意换衣服出门,而第二天早上又是急匆匆又哈欠连天地赶来白塔坊上班。 “每次晚上我回家打车,会从旁边这条桥经过,路过这片地方,我会顺便看看有没有一只可爱小狗。”黎可凑得再近了点,风吹来她身上混杂的气味,有点甜香,还有股火锅烧烤味,甚至一点酒气,她冲他挤眼睛,“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有一次我洗衣服,在某人的口袋里发现一张便利店的小票。”她拨弄被风吹乱的头发,狡猾地笑起来,“白天不食人间烟火,晚上烟酒都行,不愧是咱们贺总呀,深藏不露。” 贺循垂眼,沉默吸了口烟:“你介意的话,可以坐远点。” 黎可笑了声,再探着腰,把一旁的保温袋拖过来,窸窸窣窣地打开,很快也有一罐酒握在手里,她指尖拧开,跟贺循碰了下杯。 “介意什么?我看起来像烟酒不沾的人吗?”她眉眼弯弯,笑起来,“我也有,干杯!” 贺循问:“你哪来的酒?” “我们吃宵夜嘛,特意给我妈打包的烧烤,还有喝剩的酒,我妈喜欢这口。” 贺循不说话。 黎可打开了保温袋,自顾自地吃起烤串:“你要不要?” 他静声沉气:“不,谢谢。” 有东西已经怼到了贺循嘴皮子上,烤得干焦的肉串,还是热腾的,冒着油脂和干料的香气。 “羊肉串。这家店很好吃的,拿着。” 贺循忍不住蹙起眉棱。 离得近,黎可胳膊肘怼他:“你都抽烟喝酒了,不配点烧烤有意思吗?” 他抬起手,先碰到了她发凉的手指,再慢慢握住她手里的羊肉串,沉默地咬了一口。 “怎么样?”黎可甩甩头发,“味道还行吧?” 贺循默然点头。 他这几年都没吃过这种烟火气的食物,很多年前他更常去吃日式烧鸟,但日式料理的味道寡淡,也不如这个香料浓郁。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吃烤串,喝酒的确要配食物,不然再醇香的酒液也是寡淡无味,贺循入夜后不吃东西,适可而止地把嘴里的味道咽下,停了会,他问:“你是不是在偷偷喂 Lucky?” 黎可呵呵干笑:“Lucky说既然主人破戒,它也要破戒,这叫上行下效。” 她又说:“你放心,有两串羊肉是特意给小欧烤的,没放调料,小狗也能吃。” 吃完烧烤,黎可开始舒舒服服地坐着喝酒。 她穿了双皮料硬挺的棕色短靴,长腿笔直雪白,牛仔短裤的金属腰带时不时刮在长椅上,黎可拽拽短裤,伸手拍拍自己凉飕飕的腿,身体往下瘫,换了个舒服坐姿,把长腿抬高,短靴架在铁栏杆上。 听声音,贺循觉得她应该是光着腿。 他能想象她的姿势,语调平直:“你的坐势是不是不太雅观?” 黎可做了个高难度的跷腿姿势,双臂架在长椅上,仰着头,很无所谓:“有什么关系?走光你也看不见,这里黑灯瞎火的,夜里没有其他人。” 贺循皱眉,抿唇想了想,脱下风衣给她:“穿好。” 风有些凉,黎可毫不客气地披上了他的外套,把自己紧裹,笑嘻嘻赞美他:“您真绅士。” 阔大的外套还带着体温,有股温暖的香,黎可闭着眼,深吸了一口:“衣服真香。”她给他熨烫衣服的时候,熨烫机里会加一种专门的柔顺剂,他的衣服都有一种熨帖的木质淡香。 是他的衣服,贺循心头有种莫名的微妙……的确觉得她言语过于轻浮。 黎可裹着温暖外套,能在这里偶遇贺循也觉得心情甚好,摇头晃脑地喝着自己的酒。 她今天其实已经喝得不少,只是酒量绝佳,不至于喝醉,微微有点酒醺。 被夜风一吹,那点醺意更是微乎其微。 贺循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淡声问:“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我酒量好着呢。”黎可仰着头,自豪道,“喝多少都不醉,不是我自夸,一般男人我都能把他喝趴下,哪个朋友喝酒都要找我救场。” 他的声音在风里很冷静:“从哪里学的喝酒?” 黎可慢慢啜吸了口酒液,把冰凉的液体咽下喉咙,声音缓慢而冰凉:“以前在酒吧卖过酒,能喝得过那些喝酒的男人,才能赚钱啊。” 她歪撑着脑袋,脑子微微有点晕眩,闭上了眼睛。 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在酒吧卖酒,一打酒的提成能赚到50%,酒当然要喝得很厉害,也要忍受很多言语和骚扰,闹得最激烈的那次,她挥着酒瓶把客人的脑袋给砸开了花,那个男人脑袋汩汩冒血躺在地上呻吟,还叫嚣着要弄死她。 当时来出警的人是徐清风。 她的衣服被扯坏,袒露一片雪白的胸脯,只能用手捂住衣料,徐清风把警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沉默地跟着他上了警车,去了警局,那时候她烫了一头大波浪卷发,假睫毛刺得眼睛发疼,把脸埋在凌乱的头发里。后来分手的时候,徐清风说那天晚上她的妆花了,脸色艳丽又雪白,像雪地里的玫瑰花,他看一眼就记住她的长相。 黎可又喝了一口酒。 那一会,贺循觉得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好像陷入了某种编织成网的回忆中。 贺循去过很多种的酒吧,他知道那些卖酒女郎的形象——他不喜欢她这种样子。 他冷沉默然地喝了口酒。 黎可很快又睁开了眼,把被风弄乱的头发拨弄回脑后。 “你呢。”她换了个话题,平平静静地问他,“为什么深夜坐在这里抽烟喝酒?” “睡不着。” 许久之后,贺循轻声说。 和吃饭一样,睡眠也变成了一种只维持生存的需要,他不喜欢早睡,睡得越多越精神消沉,睡得越久梦境越凌乱。 他不喜欢做梦,不喜欢在梦里过着以前的生活,不喜欢梦里看见的一切细节,更不喜欢醒来的那个瞬间。 黎可也沉默了很久。 她以前从没问过他这类问题:“眼睛不会再好了吗?” 贺循平静道:“不会。” “再有钱也不行吗?” 他反问:“钱能改变一切吗?” 能买到生命吗?能恢复一模一样的健全吗?能拥有幸福吗? “什么时候出意外?”她问。 贺循不介意回答她:“二十四岁,滑雪摔跤,撞击到大脑,伤到了视觉神经,后来工作太忙没有及时治疗,爬山的时候失明。” 他这生的运动爱好都已经划上句号,有一段时间清露和家人想让他出门,想带他去旅行,接受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但他已经不会再要想去打球、爬山、冲浪,在不同的城市漫步——他已经见过最好的世界,再不可能拥有更好的记忆。 黎可撑着下巴:“然后你失去了眼睛、事业、爱情,爱好,生活无趣,回到了潞白?” 贺循没说话。 黎可轻轻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撩起眼帘,目视眼前的黑暗:“同情我?” 黎可笑了下:“没必要。” 她的同情抵扣了每月两千块,已经很够意思了,谁能像她一样这么大方,不跟雇主计较工资。 “你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黎可耸耸肩膀,“我还在给你当保姆呢,我更同情自己。” “你说的没错。”贺循喝了口酒,“我没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风一遍遍把她的头发吹乱,时而刮到她的脸颊,时而刮到他的肩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喝着各自的酒。 良久之后,贺循开口:“回家吧。” 黎可已经酒喝完,站起身,把东西丢进垃圾桶,跟他说:“走吧。” 他已经牵住了 Lucky,夜风中的语调沉稳镇定:“晚上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 风一吹,又把她吹得飘扬雀跃,她忍不住笑起来:“得了吧,你比我还不安全。” 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谁先应该送谁。 “咱们各自走吧。”黎可抱着手,脚尖蹭蹭地面,笑道,“反正都不远,你牵着 Lucky,遇上危险让它咬人,这片我也熟,经常很晚回来。” 贺循喊她:“黎可。” “我走了。” 她已经转身跑开,脚步很轻盈也很洒脱。 贺循不自觉地朝她迈去,又茫然顿住脚步,黑暗中辨不清方向位置,不知道她在何处:“黎可。” 她清脆慵懒的笑声远远传来:“贺循,我走啦。明天见。” Lucky走到贺循身边,蹭着贺循的腿,想要领着他回白塔坊——连 Lucky也不认识黎可家的路呀。 贺循打了电话给黎可。 他握着电话:“到家后你可以挂断电话。” 黎可走在路上,身上还裹着他的风衣,轻笑:“你今天晚上很绅士嘛。” 她忍不住揶揄他:“上次我在游戏厅上夜班,半夜两点回家让你接我,你也没搭理我,怎么?现在这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 贺循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如果那次你好好跟我说话,我会让司机去接你。” 黎可冷冷哼笑。 她在踏进家门前挂断了这通断断续续又沉默的电话。 贺循收起了手机,把未抽完的香烟和打火机都放进了垃圾桶,连同着购物小票,最后牵着Lucky回家。 这个女人。 她随意跳脱又任性混乱,对她其实他不应该想太多,也许凭直觉和本能去面对她更合适。有时候,想的越多越混乱,想的越多越奇怪。 贺循隐隐期待第二天升起的太阳。 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而是一个冷风阵阵的阴天,黎可也并没有来白塔坊,她打着哈欠跟贺循请假:“昨天晚上洗澡,我家的水管突然爆了,漏了一屋子水,我今天找人上门修水管,请一天假。” 贺循只能说好。《 》 30-40 第31章 是“贺哥”还是“贺循哥”还是“贺循哥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冷了,黎可早上更起不来了。 她每天早上都是踩点上班,一路狂奔进家门,宛如八百米体测的终点会有体育老师掐表计时,白塔坊的终点也会有个面无可憎的教导主任站在厨房煮咖啡,在她叮叮当当踏进家门的同时拿起手机。 手机读屏报时:七点三十六分二十八秒。 黎可迟到了六分钟。 教导主任衣冠楚楚,面色冷清,好似下一秒就要拎她去办公室写检讨:“你迟到了。” 黎可依旧有各种迟到理由。 “我……我买了糯米糕……” 她头发蓬乱,倚着岛台叉腰喘气,“你要不要尝尝?是附近一家挺有名的老店,买的人可多了,还要排队。” 在黎可的巧舌如簧下,每天早上的迟到都是情有可原,五分钟以内的迟到已经被视为正常上班时间,争取到了不被罚款,超出五分钟也有正当理由。 家里的早餐都是牛奶咖啡、培根煎蛋、面包三明治……黎可已经吃腻了,宁愿早上吃外食,当然在早餐店买早饭的时候也会给贺循带一份。 所谓吃人嘴软,四两拨千斤,在黎可眼巴巴又软声央求下,贺循也不好说出要扣她一千块这么冷酷无情的话。 今天的早餐食谱已经被忽略,变成了中西结合的咖啡、烤时蔬,还有几种口味的糯米糕。 贺循用刀叉把圆圆软软的糯米糕切开,优雅地塞进嘴里,问她:“是不是××路一家很小的店,店主是个驼背的奶奶?” 黎可点头:“你也知道哦?不过老奶奶年纪很老了,已经不出来了,现在店主是她的儿子儿媳。” 他当然知道——因为小时候就吃过。 即便看不见,贺循也能听见黎可时不时的哈欠和迟缓的反应动作,他问:“你每天晚上几点睡觉?” 黎可说十二点。 “几点起床?” 黎可打哈欠:“七点零五分。” 两人同样的休息时间,贺循每天早上六点准时醒来还能神清气爽,黎可比他晚一个小时起床,依然精神萎靡。 七点半的上班时间,她居然能睡到七点零五分起床,剩下的二十五分钟时间,至少有十五分钟她应该在路上,留给自己的清醒时间不足十分钟。 黎可说十分钟时间已经足够,她换衣服洗漱完就直奔白塔坊,连头发都不用梳。 贺循又蹙眉,脸色暗沉下去——她不仅衣着破旧随便,甚至每天顶着一头没睡醒的乱发走进家门,可偏偏下班的时候又换衣服又化妆,因为知道要出门见人。 “上班不注重一下自己的形象吗?”贺循问。 黎可懒声回:“我每天早上能洗脸刷牙再出门就已经是对这份工作的尊重。” 沉默片刻,贺循问她:“我每个月付给你的工资不值得更尊重的对待吗?” 还有他每天早上对她迟到的宽容。 黎可张张嘴:“我都给你带早饭了。” 贺循抿抿唇,淡声道:“或许你每天晚上可以早睡一点……我希望我的员工能有个更干净整洁的面貌,而不是不修边幅走进家门。” “我每天晚上都洗澡的好不好。”黎可忍不住无语,“还是你要我每天早上进家门再洗个澡消个毒?” “再说了,你又看不见,我修不修边幅你有什么好介意的?” 黎可嘀咕,“七点半的上班时间多早啊,我上学也就七点半到校,念书的时候就每天都睡不醒,现在工作了还要早起,提心吊胆担心迟到,上个班跟上学一样苦。” 她真的很爱睡觉。 早上要多睡五分钟,白天要补觉,周末要睡懒觉,只有晚上神采奕奕。 贺循随口而言:“也许住家的工作更适合你……” “谁会想当二十四小时的住家保姆啊?”黎可想也不想,语气简直匪夷所思,“那不得无聊死了。得了吧,我可是要享受夜生活的人。” 贺循莫名愣了下,而后耷着眼睫,淡声道:“那最好不过。” 他又把肩背挺得笔直,放下手中刀叉,语气优越感十足,又慢条斯理:“我也不想二十四小时都听着家里的噪音。” 餐椅很快被推开,贺循站起身来,迈步上楼,又略微抬了抬下巴,喊黎可身边的Lucky:“Lucky,走吧。” 黎可目光瞥向餐桌,再瞟他一眼。 吃糯米糕的时候气氛还挺好的,怎么突然这人就好像有点生气似的走了? 过了会,黎可也起身,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整理身上衣服,再把头发梳高扎成丸子头,最后想了想,摸出口红对着镜子涂抹——这个雇主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眼睛看不见也有洁癖,自己每天收拾得清爽利落,连对员工都有形象要求。 即便早上再困,中午的休息时间,黎可还是会去书房给贺循念念书。 盲人接收外界信息都要依赖听觉,不管是手机里的娱乐还是读书工作,黎可已经旁听那些快速枯燥的读屏声到觉得无趣难听的地步,贺循听她念书的时候会倚在椅背闭着眼睛,看起来好像是一种休息。 当然,她并不介意他在这个时候休息。 外公留下的手札很多,几乎整整有一抽屉,其中不仅有读书笔记,还有工作记录和自己写的文章,甚至有些书上也有笔记注释。从文字里就能看出是一位慈爱又严谨认真的老者,甚至能想象当年他伏案写字的情景。 初高中那几年,黎可也很爱看书。 实在是上课无趣,坐在角落又够隐蔽,黎可也不喜欢在课堂搞小动作,于是常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打发时间,早期她和班上女生一样喜欢看三毛和席慕蓉,很快又开始迷恋古早言情小说,再后来她对这些小女生的情情爱爱嗤之以鼻,紧接着陷入连载漫画和武侠小说的巨坑里。 高中毕业后黎可就很少接触书本,一来她在邻市的专科学校念了个不知所谓的专业,上课内容都是敷衍的,只有频频安排的工厂低薪集体实习,二来她那时候已经忙于上班兼职,开始享受自己赚学费和生活费的乐趣。 黎可给贺循念书也有偏好。 她不喜欢念那些高深枯燥的理论、哲学理科和工作应用类文字,每次贺循递过来一本高深莫测不知所云的笔记本,她总要皱着脸翻几页,而后若无其事地跟贺循说:“外公说,这本书都是糟粕,所有笔记都是胡说八道,不值得读。” 贺循闭着眼睛不说话,只会曲起手指,叩两下书桌,礼貌翻译就是让她少废话。 如果碰上她感兴趣的,特别是小说和野史故事之类,还没等开始念,黎可把贺循晾在一旁,自己先一目十行浏览,还能对书中内容点评一番。 窗外凄风苦雨,书房温暖如春。 不用动手干活,只用动动嘴皮子的时光大抵还是轻松愉快的,何况贺循只有在这个时候最宽容和善,既不会冷脸冷声对人,更不会说话挑剔,大概是知道把人惹着了就没谁能给他念书了。 黎可坐在他身旁,喜欢跟 Lucky一样把自己蜷在椅内,身上搭条轻薄温暖的羊毛毯子,把书籍或者笔记本搁在膝盖上,撑着脸颊一字一句地念,声音懒洋洋又引人入胜。 有的时候,黎可想偷懒不干活,就会故意在书房赖着不走。 今天擦柜子和明天擦柜子有什么区别,反正那些柜子也很少有人碰,今天保养地板和明天保养地板也没有区别,毕竟家里大部分地方都无人踏足,活少干一点,她的快乐就能多一点。 在书房待的时间久了,黎可发现贺循经常会在书房里打游戏。 打游戏?! 怪不得他每天那么长时间呆在书房里。 有些大众玩的游戏做了无障碍适配,可以通过读屏和语音播报进行操作,黎可第一次看他玩虚拟射击游戏的时候人都傻了,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简直是枪枪爆准的神枪手,完美的S级通关,她站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黎可自己也玩游戏,战绩还算不错,她蹭在贺循身边不肯走,跃跃欲试又死皮赖脸地想跟贺循PK。 贺循没赶她去干活,而是极为大度地让她来试试。 “如果输了你要怎么办?”他淡声道。 “你想怎么样?”黎可不信自己能输给一个盲人,“我游戏玩得很好的。” “不想怎么样。” 他倚在单人沙发里,清白面孔深沉镇定,略微挑着眉尖,平静笃定地说,“我要听你喊我一声哥。” 报仇——报他以前天天喊她“黎姐”之仇。 黎可也挑眉:“我只乐意别人喊我姐,不管是黎姐,还是 Coco姐。” “愿赌服输。”贺循摁下了开始。 除非是靠视觉取胜,黎可在游戏中总是比贺循慢一拍,盲人的听觉远超于明眼人,同样的游戏熟练程度,他甚至都不需要知晓那些眼花缭乱的视觉效果,只用耳朵抓取最快的声效,而后一矢中的,在黎可眼睛耳朵还没反应的时候就被他迅速击倒。 她唯一只剩“能看见”这个优点。 最后黎可望着惨不忍睹的游戏画面皱眉。 “嗯?” 身边男人轻轻松松捏着游戏手柄,漆黑眉眼舒展,薄唇似乎有翘起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 是“贺哥”还是“贺循哥”还是“贺循哥哥”? 前者听着像个小混混头目,中间听着像青梅竹马,后者听着像调情。 可她只喜欢当姐欸。 黎可重重地努了努嘴,伸手探向了身边的果盘,摸起一颗绿澄澄的晴王葡萄,反手一递,直接塞进了贺循嘴里。 她可真没客气,葡萄硬生生地堵住了贺循的嘴唇——圆溜溜的葡萄,不软不硬的果肉,指腹下男人的嘴唇柔软温热,看似薄唇的触感又好像饱满丰盈,还有鼻尖的呼吸暖意,唇际的皮肤是年轻的弹性,极轻微的粗砺感……那是年轻男人藏在皮肤下的胡茬,蹭在指尖有令人生痒的触感。 冷不丁有东西贴住嘴唇,贺循完全愣住,下意识地被手指的施力被迫含住了硬塞的葡萄,薄唇的翕合的同时轻吮住了拢着葡萄的指尖,那是她的手指,微凉的纤长指尖和指腹的细腻纹路,极轻微地陷于两片温暖湿润柔软的薄唇中…… 黎可缩回了手,暗自用力地搓了搓手指,想把那种莫名其妙的触感从指尖搓掉,她握着游戏手柄,心不在焉地移动着游戏画面,讪讪道:“大哥吃你的吧。” 贺循没说话,只是若无其事地咬破了葡萄果肉。 别样的清甜,从舌尖传递整个唇腔,再咽入喉咙,尖锐喉结轻轻一滚,所有的甜度俱化进了身体。 第32章 贺循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轻浮 班主任频频强调,好学生靠近坏学生会误入歧途,坏学生影响好学生就像锅里的老鼠屎,所以班上有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两个团体互不越界打搅。 这话的确说的有道理。 自打黎可和贺循一起打过游戏,每天中午念完书她就磨磨蹭蹭地不想走,使劲浑身解数、款言软语地诱惑贺循再来玩局游戏。 当然,黎可不会傻到跟贺循再度决战胜负,而是想跟他组队合作,两人一个眼神好反应快,一个听力佳反应更快,互帮互助如虎添翼,一路所向披靡,纯纯捡装备拉血条直线升级。 黎可第一次玩游戏玩到兴高采烈。 贺循玩游戏全凭着声音和记忆操作,有种删繁就简的长驱直入,神情始终淡定,但黎可就是喜怒都形于色,开心的时候尖叫蹦跶,不高兴的时候吐槽咒骂,贺循没有被游戏干扰,反倒频频被身边人打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单人沙发旁又加了一组沙发,摆了小茶几,桌上堆满了水果零食,黎可一直咯嘣咯嘣咯嘣吃东西,持续不断的声音惹得贺循蹙眉,冷声发问:“你从哪弄的这么多零食?” 黎可把薯片塞嘴里:“餐厅的柜子里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塞了满满一柜子零食,巧克力薯片牛肉干都有。” 贺循闭眼沉气——先前为小欧准备的零食,结果小欧没吃,全进了黎可的肚子。 黎可理直气壮:“有什么关系,母子连心,我吃就等于小欧吃。” 她胳膊怼怼贺循:“能不能再买点?巧克力和牛肉干都吃完了,薯片也不多了,零食柜该补货啦。” 贺循薄唇微抿,面色冷清:“不。” “别这么抠门嘛,不就吃点零食。”黎可笑眯眯,“您可是英俊潇洒善良大方宽容仁爱的贺总耶。” 贺循冷脸,不搭理她。 “拜托啦。”她身体倾过来,一边打游戏一边跟他说话,撒娇就像洒洒水,“家里除了一日三餐,都没有什么好吃的,天冷胃也凉,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美味零食,好开心好开心,就像爱戴您的心情,一路从嘴巴暖到了心底。” 她的温热呼吸洒在他耳畔,贺循面色镇定冷漠,对她的轻浮言语已经免疫,只是实在不堪其扰,最后在黎可娇揉造作又起伏婉转的“嗯哼”声中忍无可忍,发给她一个链接账号,语气冰冷无比:“想吃什么自己订,每周都会送货。” 黎可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您真是越来越帅,越来越有魅力,让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之意。” 贺循眉棱紧敛,言简意赅:“要么闭嘴,要么好好说话。” 黎可嘿嘿笑。 她就不是那种正经端正的性格,玩游戏也是如此,贺循每次适时停手,她就语气巴巴、连哄带骗地央求他再玩一会,把贺循的游戏水平吹捧到天上有地上无,结果一局复一局,一个游戏换另外一个游戏,玩游戏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某天两人玩游戏通关玩到入迷,最后黎可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若无其事地扔下手柄,说着时间不早了,起身去楼下做饭。 做的是晚饭。 贺循握着温热的游戏手柄,微微发愣,毫无知觉原来一整个下午时间已经消磨结束。 他拿起放在身侧的手机,重新处理事务——曹小姐打来的电话他没有细听,只是匆匆过耳后简单回复了两句,手机里的若干消息听完后也根本没有记住。 贺循平生第一次因为沉迷游戏耽误事情。 他从小认为自己意志坚定,做事主次分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所影响。 她轻佻、散漫、无赖、懒散,嘴里虚虚假假的话掺着为数不多的真言,其实以理智来说,并不适合深交或者接触太密,即便只是交予日常工作,也应该用严苛的规则框定言行举止,但此前贺循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对她多想多虑,只是随心所欲的后果就是被她更快地带偏。 窗外的花园有树叶簌簌落下,这个女人就像风一样,胡乱放纵地吹。 贺循又去上岩寺看方丈大师。 山里的秋冬比城市严寒凛冽,方丈大师鲐背高龄,寺里住的又多是孤老,老人们难捱冬日,贺循又请医生去寺里会诊,给老人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基础病症,开些常备药品,又让司机送一批衣物和取暖用品去上岩寺。 这次黎可是真的去上岩寺帮忙的,寺里的老人们都跟着周婆婆称她为“小李姑娘”,全都当她是贺先生的私人助理。 她一声声应得好干脆。 周婆婆看见她,先摸摸她身上的衣服,笑眯眯问是不是上次讨薪的法子有用,贺先生终于给她涨工资啦? 黎可当然猛猛点头。 她这次来可没有穿破牛仔裤和流浪风拼接裙,而是短靴白裙配彩色毛衣外套,还染了个金棕色的头发,显得整个人毛绒绒又青春洋溢。 贺循又一次经周婆婆口知道她换了个发色。 周婆婆说她这次染的头发很喜庆,太阳底下金光闪闪的,这样容易招财。黎可笑哈哈地说没错,最近她的工资都很让人满意。 周婆婆走之后,贺循才开口说话,轻描淡写:“我记得你上次的头发还是黑色?” 黎可撩动发丝:“对啊,我上个礼拜刚染的新发色。” 两人整日朝夕相处,应该是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但黎可从来不会对贺循说自己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是什么样的发型和发色。 黎可觉得没必要——跟一个盲人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贺循对这个女人的相貌始终模糊不知,她似乎每天都是不修边幅,但也不影响有意装扮时她喧宾夺主的高跟鞋声和香水味,还有身上叮叮当当的首饰。 寺庙里的老人会犹豫又惊讶地夸她年轻漂亮,也许是客气的态度,贺循心里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猜想,并且笃定她脸上有个胎记或者斑疤,也许就像浪客剑心一样,她懒得掩饰也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也许还为这个独特的标志而自豪。 说到头发,黎可又笑眯眯地看着贺循开阔饱满的额头:“你的头发也长了哦,该理发了。” 上次那个潮男理发师不会再请了。 黎可语气极其亲和热络:“我也有个很熟的理发师,是个女生,我的头发、还有我妈和小欧的头发一直都是她弄的,手艺特别特别好,上门理发只要188。”她冲他眨眨眼,似乎能听见睫毛在眼脸扇动的声响,“要不,找个时间……我请她来家里给你剪头发吧?” “怎么样?好不好呀?”音调拖曳得长长的,语气柔软得像奶油蛋糕,黎可悄咪咪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贺循的衣袖。 贺循莫名皱眉,觉得她的语气过于谄媚——有种无事献殷勤的非奸即盗。 “不怎么样。”他冷声道,毫不客气地扯过自己的衣袖,身体后倾,黎可跟狗皮膏药似的凑过来。“我这个理发师可比上次那个潮男强多了,经验丰富,技术踏实,人也很靠谱……” 贺循抬手一挡,面无表情地把凑上来的女人推开,却不料直接推开的是她的脸——温热手背先撞上的那点突出,随之有温热的呼吸……那似乎是她圆圆点点的鼻尖,鼻尖下的凸起是她柔软微凉的唇珠,指尖蹭过的是她冰凉的脸颊。 那种冰凉滑腻如绸,蹭在手背挥之不去。 轻浮。 贺循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轻浮。 他不喜欢她的轻浮和随便,甚至为达到目的对男人有种信手拈来的驾驭。 贺循站起身来,神情已经微有冷恼。 “好不好嘛?”黎可还在不依不饶地问。 “好。” 他语气冷峻,冷淡地转身走了。 黎可眉尖一挑,压根没关注男人的多余情绪,掏出手机给淑女发消息: 【单次188,你店里什么时候客少?随时可以来。】 淑女回了一连串亲亲爱爱的表情。 理发的时间很快就约定,淑女对黎可的新任雇主好奇得紧,那天收拾好理发工具来白塔坊,电话里还特意问黎可:“我都忘记问了,你老板多大年龄?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啊?” 黎可含糊道:“他姓贺,你喊他贺先生就行了。” 她又说:“你记得跟他推销办卡啊,就挑那种最贵的弄,好不容易找到个财大气粗的主顾,可别手下留情。” 淑女哭笑不得:“你说的什么话?这个上门理发的价格就够贵的了,我都不好意思接,既然是你的老板,我肯定好好服务,你怎么还能坑他?” “没关系。”黎可意味深长地笑,“做生意嘛,半熟不熟的人才最好坑。” 淑女:“你可别带着我使坏。” 等淑女踏进白塔坊的家门,入眼就是漂亮的花园和小楼房,还有只喜欢摇尾巴的大狗,家里安安静静的,没见有别的人影。 黎可帮着淑女做准备,两人聊几句闲话,问工作忙不忙事情多不多,没多久就有男人从二楼走下来。 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身材高颀挺拔,皮肤霜白,五官极好,只是气质有些清冷,穿米色Polo领针织衫和休闲长裤,走路的时候一直垂着眼睫,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心事,半途又会突然伸手扶一下靠墙的斗柜。 淑女有点不知道怎么应对,看见黎可抬抬下巴,才客客气气地喊了声贺先生。这个男人抬起眼睛望过来,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瞳仁漆黑而眼白清湛,头顶的灯光落一点在眼底,如果不是黎可说他失明,淑女几乎看不出来他的异常。 “你好。”男人的声音也冷清好听。 淑女开口:“要不?我来扶您……” “没事,淑女你先把要用的东西都拿出来。” 黎可拍拍椅背,把椅子方向一转,在贺循迈步过来的时候主动牵住了他的袖口,轻轻一扯,男人已经跟着她坐在了椅子上。 淑女先给自己戴上了工作围裙,贺循这边的准备工作是黎可弄的。 她站在椅子旁,就挨着贺循站,低头笑说你坐好别动哦,先伸手把贺循的衣领捋平,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脖颈皮肤,雪白的围布抖开,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肩膀,身体倾过来把椅上的人完全拢住,滑落她肩膀的不仅有头发,还有甜腻的发香荡在他面颊。 贺循岿然不动,闭着眼睛。 接下来的活就只能交给淑女。 有熟人在,黎可没走开,搂着 Lucky坐在旁边看淑女给贺循剪头发。 淑女没剪过这么贵的脑袋,想着务必要弄得特别满意,很认真地研究了下,说贺循两侧的鬓角不用直接推短,用剪刀修剪短更自然些,头顶留长一点,显得层次感丰富强烈,还有个想法是头顶再剪得更短,短发更能清爽利落,五官也能更深邃立体。 黎可撑着下巴说:“我觉得也不要太长了,美式前刺这种打理起来也很麻烦,太短了也不好,头顶容易炸……” 贺循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听两人滔滔不绝地讨论起了自己的发型长短。 “你出去。” 他蹙起眉棱,声音冷峻,“带 Lucky去花园玩一会。” 不用点名道姓,黎可悻悻地“哦”了一声,站起来领着lucky走开。 淑女握着剪刀站在旁边,脸色略有尴尬,刚才打招呼时候还不觉得,这位贺先生一说起来话来,语音语调听起来冷冰冰的,看起来不像是好相处的人。 “贺先生,您别怪 Coco。” 淑女给黎可说情,“Coco她就是这样,她也是热心好意,不是故意要惹您心烦,您别生她的气啊。” 她每天都这样,贺循早已习惯,谈何生气。 他神色沉静:“你也叫她 Coco?” “对啊,我都喊了十几年了。我跟 Coco以前是同学,特别了解她,Coco人真的挺好的,她就是有时候看着不当回事,但其实心底特认真……她还经常跟我们几个朋友提起您,说您人特别好,对她也好,这份工作也特别好……” 淑女一口气说了不少好话,又说:“我叫王淑云,以前是个短头发的假小子,但其实性格比较文静,Coco就一直喊我淑女,我那个理发店就叫淑女绅士屋,恰好我老公叫阿森,森林的森。” “贺先生,要不待会我给您留个名字电话?或者您给我留张名片也行,以后您要理发,喊我上门或者亲自来我店里,我一定好好服务。” “谢谢。”贺循并不孤傲冷僻,介绍自己名字,“贺循,祝贺的贺,因循守旧的循。” “好的好的。” 头发修剪完,最后淑女仔细端详镜子里贺循的面孔:“我给您理好了,要不我喊 Coco进来看看?她审美好,好不好看一眼就知道。” 等黎可再带着 Lucky迈进屋里,她甚至都没仔细打量,浅浅一瞥,惊天动地拊掌:“哇,我的天啊,这也太帅了吧。” 贺循薄唇微抿,心里又不高兴。 淑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他俩相处—— 淡漠英俊的男人从椅上起身,黎可倚在旁侧跟摇着尾巴追随主人的 Lucky做鬼脸,两人错肩擦过,似乎毫不相干。 有模糊的记忆突然闪过淑女的脑海,像流星一样。 她再看看黎可。 黎可浑然不觉笑脸盈盈。 淑女又觉得不可能,任由流星划过脑海,消失无踪。 第33章 合着她要给他试毒陪餐啊? 在黎可的花言巧语下,淑女多了个固定客户——诚如她所言,这位贺先生财大气粗,并不在乎每次理发的价格是388还是188,甚至也不在意自己的发型如何。 淑女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会来白塔坊,黎可说起这份工作是何胜帮忙找的,何胜偶尔也会来。 前阵子何胜的确来白塔坊送过东西,黎可最近跟他说话就有点不理不睬,但以前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不少次,何胜笑嘻嘻喊声 Coco姐,插科打诨几句,也说不上闹掰,两人都不提,这事又翻篇而过。 “其实这些年何胜对你和小欧挺好的……” 淑女说起这事,“徐清风都谈女朋友了,你也可以再谈谈恋爱嘛,这都好几年过去了。” “我又不是等着徐清风,也不是跟他比赛。”黎可毫不在意,“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就是没遇上喜欢的而已。” 想要找个男人随手一勾就行,但黎可又要人帅气有趣,还要看对眼,又不想当情妇和小三,最后还要能对小欧好。 淑女也知道,反正黎可身边的男人总不会少,不管是何胜这种喜欢她的,还是徐清风这种她喜欢的,她活得比别人更无所谓和洒脱,不将就,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那种要人劝的性格。 出了白塔坊,淑女就把脑子里的那点事给忘了,一来黎可跟她说的事情实在太多,二来又紧赶着回店里忙。 摁响暗红色大门门铃的人不多,而何胜和淑女都喊黎可 Coco。 小欧也知道的:“因为我妈妈的小名叫可可,所以叫 Coco,何胜叔叔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淑女阿姨也是,还有蛮蛮阿姨。淑女和蛮蛮阿姨是我妈妈的初中同学,何胜叔叔是我爸爸妈妈高中时候的学弟。” 贺循第一次听小欧说起“爸爸”这个词。 但小欧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吸了吸鼻子,而后把学校捡的银杏叶放在贺循手里。 “小欧。” 贺循抬起手,手指很柔和地抚摸他的小脑瓜,这个季节,小男孩也有热腾腾的脑袋和细腻如瓷的脸蛋,让人心生怜爱。 小欧感受得出来,大人们落在他身上的动作都带着情绪,有时候高兴,有时候气恼,有时候逗弄,有时候怜爱…… 现在贺叔叔的动作是在安慰他。 这种情景经历过太多次,小欧心里也知道为什么,很坦然地抬起头:“没事的贺叔叔,我很好。” “我还有妈妈和外婆,还有学校的朋友,何胜叔叔经常会带我出去玩,还有阿森叔叔也会带我和弟弟妹妹一起玩,以前徐清风叔叔也对我很好很好,经常照顾我陪着我,现在还有你和 Lucky陪我玩,我每天都很开心。” 贺循听到又一个陌生名字:“徐清风?” 小欧点头:“他是我妈妈以前的男朋友,是个很厉害的警察叔叔。”那是……前男友? 贺循不想探究他人的私事,并没有多问,只道:“我和 Lucky见到你也很开心,也希望你能开心快乐地长大。” 小欧说:“妈妈也是这么说,我会一直开心的。” 只要有小欧在,家里就是别样的热闹。 Lucky有了玩伴,跟小欧在花园里玩球捉迷藏赛跑,玩闹结束后,小欧拿着作业题跟贺循请教,贺循听一遍就能口述答案,甚至可以拿着笔在纸上盲写流利漂亮的答案,那时候 Lucky会挤在小欧怀里听他们说话,黎可也会笑盈盈地端来水果和饮料热茶。 偶尔小欧会留在白塔坊吃晚饭。 小欧喜欢吃黎可做的海鲜意面,这俩一大一小的男人都不喜欢吃带壳的海鲜,黎可会精细处理所有食材,在意大利面里放很多小番茄和碎欧芹,出锅的时候还要挤一点柠檬汁,最后就会做出所有人都喜欢又很完美的海鲜意面。 贺循好像也喜欢,晚饭的时候通常会多吃两口。 只是黎可会把自己和小欧的餐盘摆在门前屋檐下,因为花园里有颗很老的桂花树,晚秋时节花香馥郁,黎可再放点音乐佐餐,那时候 Lucky的晚饭也搁在一旁,只有贺循的晚饭孤零零摆在餐桌。 小欧看着黎可布置,只有两把椅子和两份海鲜意面,偷偷问:“贺叔叔不跟我们一起吃吗?” 黎可当然摇头:“他才不呢。” 家里吃饭分餐,一直都不同桌而食,何况贺循几乎只留在餐厅吃饭。 后来贺循被小欧和 Lucky带着从露台走下来,他在花园洗手,而后很自然地坐在屋檐下,理所当然地霸占了黎可的晚餐——风里有桂花的香气,耳边是浅吟低唱的怀旧老歌,左边是埋头狂吃的小狗,右边是乖巧礼貌的小孩,海鲜意面清爽鲜香,手边甚至还有一杯葡萄酒。 等黎可把厨房收拾完,迈步出去享用晚餐,而后突然顿住脚步,两手叉住纤腰,瞪起眼睛,神情忿忿地看着眼前鸠占鹊巢。 她只能转身,去餐厅把那份被冷落的意面端出来。 小欧现学现用语文课的内容,悄声道:“我妈妈有点不高兴……她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噘起了鲜红的嘴巴。” 贺循告诉他:“这是作文里夸张的修辞手法。” 小欧摇头:“不是,我妈妈的眼睛很大,嘴巴也很红。” 大眼睛?红嘴唇?贺循无法把浪客剑心和 Betty Boop结合起来,心平气和:“那她很幼稚了。” 过了会,幼稚女人的脚步声又折回来,餐盘“咚”地搁在桌子上,震得桌面微微发颤,黎可拖来一把藤椅,在贺循对面坐下,冷哼着说话:“这是做菜用的甜白葡萄酒,你居然也能喝得下?” “可以拿瓶好点的酒来,我记得酒柜里有不少酒。”他轻轻挑了下眉棱,姿态优雅自持,客气道,“再麻烦帮我拿条餐巾,谢谢。” 小欧小小声:“我也想喝饮料。” Lucky也从碗里抬起狗头,咧着嘴筒子,摇尾巴。 黎可撤回刚刚跷起的二郎腿,无奈叹气:“得了吧,你们都是活祖宗。” 她又转身进了家里,再度回来的时候怀里搂着酒瓶、果味酸奶、橙汁,餐巾,再加一个酒杯,把这些东西通通摆在桌上,语气又很轻快:“来吧,咱们今天就来吃饱喝足,不醉不归。” 以前家里人多热闹,唯有用餐时间全家人才会坐到一起,一家人会在餐桌上谈论学习工作生活和各种事情,后来家里有了奕欢奕乐,同桌吃饭更像家庭聚会,如今在白塔坊的家里,贺循一直独自用餐,很安静也很专心。 此时的饭桌又响起了家庭对话,妈妈问儿子学校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小朋友滔滔不绝地讲身边见闻,又说起最近的天气和穿衣,花园里的景色变化, Lucky的可爱行径。 贺循偶尔会开口,小欧说起 Lucky的时候,他会补充 Lucky小时候调皮地啃坏了家里所有的拖鞋,再说花园的花花草草都是他的外婆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种下,说起二十年前的白塔小学跟小欧不一样的学习生活。 吃完饭后,小欧和 Lucky去花园里嬉戏消食,黎可歪坐在藤椅里看他俩玩。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再瞟瞟旁侧的男人——他眉宇间神色很平静,清俊面孔也是朝向花园。 黎可晃晃酒杯,问他:“你在想什么?” “我姐姐有对双胞胎,名字叫奕欢奕乐,年龄比小欧略小些,也喜欢这样和 Lucky玩……小欧在这里,我时常会想起他俩。” 黎可知道,这两个孩子送过礼物给贺循,她还听见过贺循手机放出孩子们的留言。 “想家了?”她撑着脸颊,“那就回去啊,跟家里人呆在一起。” 贺循没说话。 电话联系就已经足够,他不想回去,他想要每个人都有正常的生活,不用假装一切都未发生,也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黎可懒洋洋道:“人还是要跟家人朋友在一起,每天打电话有什么意思?小欧很小的时候,我把他扔给我妈,自己在外面上班,后来还是决定要回来,我想如果心里有想念的人,那我就一定要每天陪着他。” “如果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情,你就不会在白塔坊待很久。”她看着小欧,慢声道,“如果总要离开,那还不如早点离开……如果总要放手,那就早点放手,如果总要相聚,那就早点相聚。” 贺循不能笃定自己会在白塔坊待多久,但他现在还没有离开的想法。如果有一天要走,那他肯定有个非走不可的理由。 “我觉得这里很好。”他平静道,“这是外公外婆唯独留给我的家,注定了我要回来守着这个房子。” 黎可嘲笑起来:“得了吧,你都离开那么多年都没想着要回来,一旦有事就想起了这是注定,是命中注定呢?还是迫不得已呢?” 贺循淡声道:“你的语气是不是有点太嚣张?” “我就随便说说。”黎可耸耸肩膀,笑容懒散,“对很多人来说,所谓的命中注定,其实就是迫不得已哦。” 贺循把漆黑目光转向她——即便看不见,他依然想要看着这个女人。 黎可已经把杯中的酒喝完,动手收拾餐盘,转身走进了屋里。 所有改变的开始都是一点一滴,悄无声息,直到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才让人猛然警觉。 起初,不过是早餐换了花样,家务劳动变了秩序,午饭后多了娱乐活动,送货员开始派送一些五花八门的物品…… 一直到家里的工作手册彻底沦为废纸。 黎可像一滴漏进水杯里的墨汁,只有小欧清澈幸免污染。 某天她问贺循想不想吃点特别的午饭。 白塔坊某个地方新开了一间格调高雅的网红餐厅,黎可每天路过,看环境布置得很漂亮,菜单上的食物看起来也格外诱人,她问贺循有没有兴趣吃一顿。 她请客,想点什么都行。 每天一日三餐做烦了,电子食谱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菜,黎可有时候犯懒,愿意自己花钱,心情美美地吃顿悠闲饭。 “离得不远,你要是不想出门吃饭,这家也可以送到家里。”黎可循循善诱,“每天吃我做的那些东西,你不腻吗?偶尔也换个口味也好啊,让我学习下外面餐厅的色香味俱全,才能更好地提升厨艺。” 她围着贺循转,对着他的耳朵魔音洗脑:“我付钱我请客我自掏腰包,我让他们送餐到家里来,你只需要动筷子吃就行了。” 贺循知道她就是懒得做饭。 时间长了,黎可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尊重雇主,贺循知道她自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比起喋喋不休的言语骚扰,贺循更不喜欢的是她近距离的靠近,她喜欢甩头发,这个时候总能闻到她发间甜腻的香,还有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和哼哼唧唧的央求声都灌入耳朵。 更何况黎可还会动手动脚,挑准时机,弯起手指勾起他的衣角或者拽拽他的衣袖,再拖着长长懒懒的音调问他:“好不好呀?” 贺循起初并不想答应,也会在她凑近的时候有意避开距离,再冷淡又不着痕迹地拉回自己的衣服,声音平直刻板:“你是不是应该注意下分寸?” 这个女人并不矜持羞涩,也许她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办法,为了达成目的什么举动都做得出来。 但不代表贺循喜欢这种过分亲昵的举动。 黎可说:“先答应我啊。” “可以。”他最后深皱着眉心妥协。 今天不用做午饭了,黎可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开,掏出手机开始给餐厅打电话,嗓音清甜娇俏。 贺循听着她毫无留恋的脚步声离去。 他莫名沉气,心中微恼。 如果换成其他保姆用这种语气语调,甚至敢触碰他的一点衣角——绝不可能待在这个家里。 黎可也知道他宽容不计较,经常笑眯眯地说:“您是我见过最心地善良最宽容最大方仁慈的老板。” 这个女人就是不正经…… 当然,不仅是对他如此,贺循相信她对其他男人也是这样。 送餐的是餐厅的店员,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不知道是不是黎可的特别要求,直接用店里的餐盘装在保温箱里带过来,走进家门还跟黎可聊天。 “你家的花园很漂亮。” “谢谢,不过这不是我家,我是家里的保姆。” “看不出来,我还以为……”男人笑起来,“你这么漂亮……” 黎可软声笑道:“谢谢。” “其实离得这么近,你以后可以到我们店里来吃,我们店拍照很出片的,很多女孩子都会来吃饭打卡……如果拍好看的照片放在店里,还有机会免单哦。” “下次有时间我肯定会去店里再吃一次。” “如果你想订位或者有什么额外要求的话,可以提前跟我讲,或者我们加个好友……” “好啊……” “……” 贺循坐下时,两人拉锯式的对话还在门口毫无营养地继续,等黎可结束,再转身回来,看见贺循的脸色十分疏离冷淡。 她问:“你怎么了?” “从午饭送到家里,我已经坐在这里等了十分钟,而真正的午饭时间是半个小时前。”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瞳仁宛如黑晶冻玉,“如果你们谈兴很浓,可以换个场合,或者尊重下别人的时间。” 黎可吐吐舌头——他每天坐在发呆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长,现在倒计较起时间来了。 “好啦好啦,真不好意思让您饿肚子。”黎可并不生气,还是笑嘻嘻的,“马上就开饭啦。” 她应该说对不起,而不是这种哄孩子的语气。 黎可布置好餐桌:“我把我要吃的那份匀出来,其他的您慢慢享用,用餐愉快。” 她要把自己那份端去岛台吃。 贺循蹙眉。 他的黑睫缓慢地眨了下,而后抿着薄唇,似乎是颇为不情愿又不得不如此,含糊道:“你……就坐在这里。” 黎可疑惑:“嗯?” “我不知道你点的是什么,看不见,怎么确保吃下的未知食物是我能接受且安全的?”贺循抬抬下巴,企图用生疏的冷傲气势掩盖一切,“你坐在旁边吃,再跟我说明……包括以后也是,你把食谱改的乱七八糟,我不放心我每天吃的东西……” 合着她要给他试毒陪餐啊? 黎可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 她撑起下巴,笑语微嘲:“您真厉害……是怎么知道我想在饭菜里下毒?完蛋了,这下我的阴谋诡计只能流产……” 贺循听得出她的讽刺,耳根微热,垂睫低语:“再说一句,扣一千块。” 黎可挤出笑容,从善如流地在餐桌旁坐下,嗓音谄媚:“尊敬的贺总,请容我跟您介绍,您面前这道是开胃菜,牛油果三文鱼塔塔,里面的食材包括……” 她先挟一个,满足地尝了口,“安全无毒,非常好吃。” 贺循镇定自若地提起了筷子。 他有时候的确需要她帮忙——譬如帮忙读外公的手札,譬如此时坐在餐厅吃饭。 他也愿意对她宽容,愿意容忍她的轻浮懒散和其他。 只是为了体会平静生活里一点不守规则的乐趣。 第34章 分寸感和整顿职场 黎可那天突然琢磨起了贺循说的“分寸”。 他的意思是不是说她没有分寸感? 说真的,如果有蹬鼻子上脸的排名比赛,那第一名非黎可莫属。 她什么时候对他有过分寸? 从她最初走进白塔坊骗他自己是四十来岁的俗气黎姐,到三十八岁的单亲妈妈,再到两人吵架又重新共处同个屋檐下,她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分寸吗? 没有。 黎可的分寸感是给要认真对待的人,还有那些要避嫌省得惹麻烦的人——对待贺循不需要认真,她也愿意给他惹点麻烦。 风水轮流转,不用提少年时期他那张淡漠清隽的脸,即便是现在看着他活人微死又死人微活,难道她会不喜欢看见这张面孔悄悄裂开无奈、烦闷、忍耐、恼怒,极不满意但又试图容忍她的神情? 她爱死了!!! 贺循越是噎住不爽,她心里越丝滑畅顺。 两人前前后后的相处时间,加在一起有半年多了,黎可也完全知道了贺循极其规律的作息和日常生活,大部分时间他要依赖手机和电脑和身边人联系以及处理工作。 是的,贺循也有工作。 黎可看不懂电脑上那些基金、股票和期货各种红黄蓝绿的K线,贺循也不用看,只需用耳朵扫过那些快速的机械音,书房还有传真机和碎纸机处理文件,经常会有书面文件送到家里来需要贺循签字处理,黎可有时候听见曹小姐跟贺循打电话,说的也是什么项目投资和不动产买进。 她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好好学习,特别是数学成绩一塌糊涂,看见一长串的数字就犯晕。 其实黎可曾经有次厚着脸皮,问贺循能不能带上她一起。贺循没懂她的意思,黎可模模糊糊吞吞吐吐,最后贺循才明白她是想问能不能教教她,她可以跟着他学学股票理财。 贺循颇为意外:“这么信任我?” 黎可扭着手腕,指甲在书桌上划来划去,头一回语气讪讪又尽显弱势:“我知道你肯定很厉害的呀。” 听起来像是真诚赞美,贺循眉棱乍挑,再问:“你有多少本金?” 黎可抿嘴,含含糊糊:“你觉得最少有多少合适?” 他听她声调气势像孱弱小火苗,猜了又猜:“二十万?” 小火苗突然熄灭了。 贺循迟疑:“十万块?” 黎可咬着唇壁。 那就是连十万块都没有? 即便在以前,黎可的收入在潞白市绝不算低,只是手里从来存不住钱,一方面要抚养小欧,另一方面她性格享乐随意,钱就是会突然不见的。 这个数额让贺循禁不住眉心直跳——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她要怎么计划支撑起自己的家庭和以后的生活? 他又问:“你对理财和金融知识懂多少?” 黎可后悔开口,觉得在自取其辱。 “我做的大部分都是长线投资,需要时间和耐心,也要能沉得住气。”贺循斟酌片刻,语气正经,“我可以教你,但首先需要你有点基础知识。” 他给黎可找了七八本书:“看完这些书后,你再来找我。” 黎可看见那一串书名,两眼一黑又一黑——经济学理论、投资心理学和行为金融学。 这钱她不赚了还不行吗? 黎可皱着脸要走,又被贺循喊住,他修长指尖很轻地敲击桌面,轻描淡写:“如果每个月工资拿到全额的绩效,那么你的收益率已经是超过了市面绝大部分的理财。” 黎可直觉不行——钱可以不赚,老板的堵不能不添啊。 撇下赚钱不提,贺循玩游戏也不单是为了消磨时间,他自己会玩一些专向视觉障碍人群开发的有声游戏,这些游戏有一部分是他投资,或者测试阶段的反馈,还有和正常游戏做无障碍接入,让更多明眼人的游戏也能被盲人进入。 外面的世界障碍重重,正常人的娱乐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其中一部分被压缩成声音作为媒介,贺循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平静无趣,但不能日复一日地麻木无意义。 黎可也知道他为什么能天天呆在书房不露面。 贺循独自玩游戏的时候会戴上耳机,黑暗的世界是封闭的,只有各种音效声冲刷大脑,摘下耳机之后,能听见黎可在整理书房或者坐在旁边吃薯片的动静。 极偶尔他会觉得,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分界线,就是这么一条任意流淌的小溪。 至于他想站在哪里,那就是小马过河的选择题。 对黎可来说,她就是单纯想跟贺循玩会游戏。 她在贺循的游戏栏里找到了一个经典游戏——植物大战僵尸。 黎可的高中是所垫底学校,班主任最喜欢骂学生垃圾,她那时候偷偷逃晚自习就是为了去网吧玩游戏,这个游戏她玩得很好,甚至还因此跟小欧的爸爸混得滚瓜烂熟。 现在,这是她唯一敢跟贺循PK的游戏。 贺循这个游戏也玩得很熟练,不是技巧上的熟练,而是记忆上的熟练,应该以前也玩过不少回。 黎可窝在自己的沙发里,一边嚼口香糖一边问:“你以前经常陪女朋友玩这个吧?” 贺循放松的神情微愣。 黎可哼笑:“我绝对不可能猜错。” 贺循蹙眉,许久之后才出声:“你怎么知道?” 她盯着屏幕,挑眉:“你眼睛看得见的时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益智游戏上,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你玩游戏都很有目的性……另外呢,以前这个游戏挺风靡的,我那时候身边的朋友都在玩,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男朋友陪玩陪练。” “也包括你的男朋友?”他声音淡淡。 “那肯定。”黎可得意,“这种游戏都玩不过我的男人,那岂不是笨蛋?要他何用。” 贺循想了会,问道:“交过几个男朋友?” 直觉上也能知道——她对付男人很有一套,而男人就像鱼,很容易就上钩。 黎可语气骄傲:“数不清了,七八九十个吧。” 贺循没说话。 黎可乜他一眼,笑谑问:“你呢?英俊多金的贺总,肯定也交过很多女朋友吧?” 贺循眼帘低撇,淡声道:“如果你想比这个的话……那我的确自愧不如。” “好嘛。”黎可冷哼:“你这语气好像显得你很痴心唯爱似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吧。” 贺循反驳:“当然不是。” 黎可耸耸肩膀:“让我猜猜……你前女友该不会是那种家境很好又被保护得很好,礼貌优秀,清纯可爱,还会喊你贺循哥哥,善良乐观又很会鼓励人,喜欢毛绒玩偶和甜品,会玩些可爱有趣的游戏,会穿蕾丝短袜露着漂亮小腿的女生?” 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清露。 贺循越听眉头蹙得越深,最后抿起薄唇,冷声问她:“你怎么知道?” 黎可笑起来:“因为你的脸上就写着自己喜欢这种类型啊。” 贺循神色抗拒,但又不露声色:“你猜错了。” 黎可声音懒懒,继续挖他情伤:“不过呢,人家女孩子的心是很脆弱的,对你一片真心,你还天天拿这副冷脸冷脾气对待人家,不仅把人家弄得心碎,最后还把人给气跑了。” 她摇头叹气,幽怨语气好似挖苦,“只能带着 Lucky和曾经的回忆,还有这掺杂无数甜蜜时光的游戏,默默地度过每一个冷清日夜……” 贺循停住游戏,嗓音发凉:“如果你还想玩的话,现在就闭嘴。” 黎可乖乖地闭上嘴。 只是她嚼起了口香糖,一遍又一遍欢畅地吹起了泡泡糖,这泡泡糖不停地膨胀又不停地发出巨大的“啪嗒”破裂声。 黎可欢乐心想:喂,听见心脏碎掉的声音了吗? 贺循皱眉心想:这个女人在各个方面都很没有分寸感。 贺循开始反思。 自己是否封闭了很多年没有接触外界,以至于不擅长再处理职场关系。 自己是否对家中保姆实在太过于宽容,以至于对现在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管控力。 以往的学习和工作经验告诉他,如果直觉或现状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那么首先需要遏制住这种苗头,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黎可。 黎明的黎,可可豆的可。 他并不想解雇她——当然很大一部分是 Lucky和小欧的原因,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同情和责任感,甚至也可以说……他也需要她留在白塔坊。 他想让她好好地当一个……好员工。 还没等贺循开始整顿职场,黎可突然变得正儿八经起来。 她得了重感冒。 那天休息日,黎可接了一个礼仪小姐的活,是以前认识的朋友转手过来的兼职,问她有没有空帮忙顶一下,一天酬劳一千块。 黎可当然去了。 去了白塔坊之后,一千块的收入好像显得轻飘了许多,不过就是贺循嘴里的一句话。 但黎可知道,人要是赚快钱,要么运气好要么付出大,赚快钱的时候不能嫌别的钱少,不然只会越走越偏,只贪图那些一劳永逸的工作。 要学会赚得多,也要学会赚得少。 那几天气温骤降,黎可穿的礼服太薄,又一直呆在户外,也没有穿厚丝袜和贴暖宝宝,睡一觉起来就感冒了。 她身体向来很好,以前怎么折腾都极少生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白塔坊待久了,天天呆在恒温恒湿的家里,她好像变成了一朵温室的花朵,再也经不起外面的风霜雨露。 如果有一天,重新回到外面的风霜雨露怎么办? 黎可吃了药,戴着医用口罩和帽子去上班。 她也不找贺循,也不怎么跟Lucky闹,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楼,做完饭就走开,忙完家务就不再出任何声音。 家里突然就清净无声。 不用贺循开口叮嘱黎可吃感冒药,家里的门铃被摁响了好几回——全都是给黎可送感冒药的。 何胜给黎可打电话听出她感冒,特意送了药过来,还有上次那家网红餐厅送餐的员工,离得近也送了份驱寒姜汤过来,还有不知道谁家阿猫阿狗也来嘘寒问暖送药。 黎可的感冒药都多得吃不过来。 她鼻塞嗓子哑,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当然也就不往贺循面前凑,也不跟他说话,甚至主动离得远远的,压根不在一个空间呆着。 小欧再来白塔坊,告诉贺循原因:“冬天的时候活动多,我妈妈会去兼职当礼仪小姐,那天晚上回家她就有点头晕,很早就睡了。” 贺循沉默:“每年都这样?” 小欧点头:“嗯,从我小时候起就这样,妈妈说她要赚钱。” 贺循摸摸他的脑袋:“这样会不会很辛苦?” “我们都习惯了。”小欧低着头,“小时候她经常带我去现场,如果是去酒楼,她会把我放在厨房旁边,这样可以塞给我很多好吃的,如果是年会的话,她把我藏在帷幕后面,可以看表演节目。” “不过我们总是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妈妈会买烤红薯,烤红薯可香可甜了,我们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说话,身上心里都暖暖的。” 贺循不再说话。 家里又恢复了很久之前的状态,他依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黎可大部分时间都在一楼,两人各不干扰。 有过随意热闹的状态,再回到冷清规律就会觉得萧条。 如果家里很久都没有听见动静,贺循会打开全屋智能的后台。 全屋的传感器其实可以推断出一个人在家的活动轨迹。 她最后停在了客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贺循想下楼去看看。 楼下没有声响,贺循的脚步声也很轻,他听见了她的呼吸声——也许是刚吃过感冒药,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呼吸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伸出了手,指尖很短暂地碰到了她的衣服。 她穿着毛绒绒又柔软的毛衣外套。 收回手的时候,贺循摸到了垂在沙发边缘的头发。 也许有片刻的思索,贺循轻轻握住了这络头发。 记得清露的头发像丝绸一样纤细滑顺,贺菲的头发带着自然卷,所以需要经常去美发沙龙养护,才能变得光泽柔顺。 指尖的这缕头发,贺循不知道具体的颜色和样子,但长度长长短短并不整齐,也不是那种轻盈滑腻的质感,发丝冰凉又沉厚,像她的性格一样刺人生痒,而她的手指也总是凉的,发丝有点粗糙,带着很甜腻的香。 她不一样。 她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一声略重的吐息声在耳边响起,贺循触电似的松开了手。 他去客房拿来了一条薄毯,展开后轻轻地搭在黎可身上,又拍拍 Lucky,轻声道:“守着她吧。” 转身又回了书房。 后来贺循认真想了很久。 工资和绩效是一种很必要的潮汐控制手段,他不至于吝啬到真的克扣这么点钱,而养家糊口的普通人没有不爱钱的,但黎可很稳定地维持着每个月到手差不多的收入,似乎完全没有那种争强好胜的念头,哪怕踮踮脚就能够到的第一名她也不想伸手去拿,她有自己设定的成绩线。 贺循问她之前列出的那些金融和投资类的书籍看完了没有。 黎可哼哼唧唧——她压根没看。 一点也不感兴趣,谁耐烦看那些专业书? “要不这样。”贺循坐在书桌后,办公椅上的坐姿很有霸总气质,有条不紊地解释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没有时间,也可以不学,我可以举手之劳,顺便帮你代理投资,你的那些积蓄就作为应急备用金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所有本金我每个月从你的工资中抽取一万块投入蓄水池,十二个月后全部本金收益返回你的账户。” 黎可听懂了,这意思就是她每个月给他一万块工资让他打理,一年之后他把这些钱还给她。 她摇头:“不用,谢谢。” 如果每个月固定抽掉一万块,那她到手工资也就一万左右,万一她再多惹他几次,那就甚至不到一万块。 有风险。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没关系,我只是仁心宽厚。”贺循神色清淡,薄唇的弧度似乎表示她错过了怎样一个超级大奖,“别人做梦都找不到的机会,超50%的收益率,还有操盘手完全帮你运作。” 黎可抿抿唇。 她觉得贺循不至于骗她,更不至于骗她这么点钱。 “以潞白市的消费水平,剩下的工资足够你和小欧生活。”贺循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你不甘心,或者想维持现有工资水准,那可以再把工作手册拿出来仔细看看,只要认真工作,再用点心思,拿到全额绩效也不是问题。” 黎可警觉:“你有什么居儿心?” 听起来好像他在怂恿她拿满额绩效——那岂不是她做什么都要乖乖听话? 贺循心平气和:“举手之劳而已,我认为你不应该用居心来形容我。” “我考虑考虑。”黎可道,“那如果中途……我被解雇或者如何,你会不会把这些钱都结算给我?” “当然。”贺循又蹙眉,“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会被解雇?” 当然是因为她觉得他迟早会炒她鱿鱼啊。 既然他愿意主动帮忙,黎可还是想试试。 她的钱要么没有,要么花掉,绝对不会乖乖呆在自己的银行卡里。 “好。” 她说,“我答应。” 她看着他那张镇定冷清的白皙面容,她其实一直都相信他。 另外……她这样算不算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 以后肯定要找机会好好报答他。 第35章 初冬来临的时候,花园已经消瘦了一圈,虽然尚有苍翠抱枝头,但斑斓落叶已在地面铺成层层叠叠。 这年流行围炉煮茶,黎可是个时髦人,也在花园里架起小炭炉。 红薯、花生和板栗是从上岩寺拿回来的,自打黎可多去了几次上岩寺,她跟周婆婆关系越来越亲厚——小李姑娘看着招摇没个正形,但性格随和好脾气,老人们都喜欢愿意跟他们聊天说话的年轻人。 橘子是花园的橘子树结的果,果子被鸟吃了不少,剩下的送给了园丁大爷,只留了点酸酸甜甜的果子给家里。 书房的门被敲了好几次,贺循硬生生被请到花园喝茶。 黎可大献殷勤,不仅递上了现煮的红茶咖啡,还有焦香的花生板栗瓜子,甚至还有浇着酸奶的红薯年糕甜点,再听着音乐、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悠闲围观小欧和 Lucky玩耍。 并不是贺循喜欢跟风这种休闲娱乐,实在是有人耐不住无聊要找点乐子。 “味道怎么样?”黎可问。 男人语气平平:“尚可。” 反正什么东西都鼓动不了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黎可心里暗暗哼了声,唇角挂起失落:“我弄了挺久的。” 好好的工作时间被打搅好几次,以至于贺循的表情并不是太温和愉快,情绪也不积极:“你可以自己玩,不必扯上我。” “我就是个保姆,能玩什么呢?”黎可亲手给他剥烤橘子,“这样不太好吧。” 她就想捣鼓点新鲜东西,晒晒太阳喝喝茶,但心情太愉快又会凭空生出一股罪恶感——作为一个干活的保姆太不像话了,搞得跟家里的主人似的。 还是要有点服务意识。 多少不好的事情都给她做尽了,贺循慢条斯理地把橘子放进嘴里:“只有这个时候觉得不好?”发凉的语调好像又要开始挑她的毛病,“别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黎可顺着他的话讲:“别的时候也不好。”她诚恳道,“但我运气好,老板您宽容仁厚,大人有大量,从来不跟我一般见识。” 这个女人就这样。 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跟流水一样,无赖又油滑,随时随地都能言语捧杀,毫无傲骨又能坦坦荡荡。 贺循淡声道:“既然知道不好,那就试着改变自己,如果哪天我不打算宽容仁厚呢?没有人会一直容忍你的问题。” 黎可捧着脸腮,语气轻快:“改变自己多麻烦,干嘛要为别人的感受折腾自己?破锅配烂盖,蛤口蟆自有蛤口蟆爱,总会找到能接受自己的人。” 她不仅小人坦荡,还有很多极其难听的歪理。 “……” 贺循脸色瞬间暗沉,不想听见她狗嘴里吐出的任何一句话。 黎可又窸窸窣窣地凑近,笑嘻嘻跟他说话:“能不能跟您商量一下?就是那个……我明天早上有事,能不能稍稍迟到一会,不要扣我工资……” 贺循全然不搭理她。 如果瞎子连耳朵都关闭,黎可甜甜蜜蜜地喊他贺先生,再用甜品勺柄戳戳贺循胳膊:“贺总?” 贺循剑眉紧蹙。 他耷着眉眼,身姿稍稍后撤,避开她的狗皮膏药,又挪开手臂,神情正经冷淡:“也许你最应该改掉这个动手动脚的习惯。” 男人的薄唇抿了又抿,正色道:“难免让人误解为轻浮……女生还是矜持些为好,作为妈妈,你的言行举止也要给小欧当个榜样。” 动手动脚? 就这??? 黎可哑然失笑,索性耸耸肩膀:“不用误解,我就是很轻浮啊。” 贺循:“……” 他脸色已经极为难看,莫名抿口咖啡,沉下某股无可奈何的郁气——这个女人脸皮怎么能如此之厚? “您的表情好像不太好哦?”黎可思考一番,挤挤眼睛,“所以您以前经常遇到,还是从来没遇到过有人对你动手动脚?还是除了您的前女友,以前没有人对您这样轻浮过?还是您的前女友也很矜持?从来不会轻浮?” 这下连咖啡都在烫嘴,贺循终于隐隐有裂开的表情,暗暗磨牙:“黎、可。” “嗯哼?”她好整以暇,心情愉悦。 贺循冷声沉气,掸掸衣袖的灰:“不要得寸进尺,我的宽容到此为止。如果你还想拿五千甚至更低的工资,尽管多说多做。” 他还是拿这招拿捏她。 黎可轻轻吸口凉气——每个月给他一万块就已经是大缩水,万一真惹他不高兴,自己也没有好日子过。 她旋即闭嘴,身体后仰,倒回了自己的藤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贺循的确享受到了黎可有意维持的矜持——至少言语和身体上没有再故意冒犯他,不管做什么都保持了一定的社交距离。 直到那天何庆田来家里。 如非实在必要,贺循的确很少出门应酬,一来他出行走路做任何事都需要明眼人的协助,二来他几乎不在外面场合吃东西,吃喝游玩这些社交就显得多此一举。 贺循刚回潞白市那阵,何庆田也是各种殷勤招待吃喝,后来知道贺循实在不喜欢,想想也是不太方便,就不再搞这种应酬。 虽然不出门,但人总要有点娱乐,不然活人就要憋死,对瞎子来说更是要找点乐子——何老板亲自登门来白塔坊陪贺循,在家抽烟喝酒打牌打麻将都被贺循拒绝。 后来何老板经人指点,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说是来陪贺循聊天解闷。 虽然没明说,但不知道什么囫囵模样的东西就往身边凑,这种死鱼烂虾的事情让贺循尤为反感,何庆田那次的确惹他不高兴,后来贺循很长时间都不露面,何老板自己登不了门,只能时常打电话嘘寒问暖和让人送点东西过来。 所以去年春节那会何胜找保姆,年龄也不要太年轻的,最年轻也要四十来岁的大姐阿姨。 上次贺循出门代替贺邈参加了一次在潞白市的政企片区开发项目,如今项目已经到手,何庆田的公司也有参与,后续的项目进展贺邈让贺循先代为处理。 何庆田这次就来白塔坊找贺循聊聊项目的事情,是正儿八经的公事。 看见开门的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保姆,何庆田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次何胜没跟着一起来,但黎可早就从何胜嘴里认识何庆田:“何老板。” 她笑盈盈地把何庆田领进家里。 贺循已经在等何庆田,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说话,黎可带着 Lucky走开,脚步声轻轻,动作轻柔地准备水果茶歇。 以往家里只有两人度日,难得有访客和这种要详谈的公事。 黎可以前在茶馆上过班,对这种会客的场景格外熟悉,待客的流程也是熟得不能再熟,把果盘点心都端去客厅,再给两人泡茶。 她手指细长纤柔,屈膝半蹲在茶几旁,煮茶泡茶的姿态娴熟雅静,茶水注杯的声音空灵清澈,低头斟茶时露出一截洁白的颈项,一缕碎发缠绕进衣领。 旁侧燃着香,细细袅袅的香气和茶香一起升腾,如百合花般幽静入画。 “何老板。”她把茶杯递到何庆田手中,洁白指尖托着杯澄碧的茶,嗓音也淡雅,“您喝茶。” 又轻盈地挪了下身姿,把另一杯茶递到贺循面前,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贺循的手指,让他托住茶杯,静声细气:“贺先生,小心烫。” 贺循第一次知道她的动作也能跟猫一样轻巧灵敏,甚至安静柔顺得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绝对不是那个无赖散漫的女人。 在两人谈话的空当,黎可步伐款款,时不时过来帮忙添水倒茶,绝不让主人客人亲自动手,她的模样动作实在赏心悦目,何老板看了又看,忍不住赞叹:“小黎,你这泡茶的功夫不错啊,眼力劲也好。” “您别夸我,我每天干活都是毛毛躁躁,不知道犯了多少错。”黎可垂睫微笑,神色羞赧,“刚来的时候脑子笨手也笨,很多事情都是贺先生提点,这才一点点改过来。” 何庆田笑着说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能留在这里,能学的东西肯定不一般。” 黎可音色柔婉:“您说的对,贺先生教得好,我也受益。” 贺循在旁微微蹙眉。 何庆田又笑问贺循,是从哪里找来这么贴心称意的保姆,说话做事眼力劲样样全。 没等贺循开口,黎可先说话,主要是想在何庆田面前多夸夸何胜:“何老板贵人多忘事,我就是您特意找来为贺先生工作的。”她莞尔一笑,“您忘记啦?是您的侄子何胜介绍我过来上班,他做事挺周到仔细的。没有他,我今天也不能站在贺先生和您面前。” 她重新递了杯茶给贺循,笑靥盈盈,语气娇娇:“您说是不是?贺先生。” 贺循的脸色并不十分温和,抬了抬下巴,冷声道:“你去忙你的,这里不需要你。” “好。” 黎可对他姿态柔顺,语气可亲,“您有事尽管喊我。” 黎可去了家政间忙。 她背影窈窕,步姿婀娜,何庆田看了又看,禁不住连连夸赞:“这个小黎,不错。” 漂亮得不像个保姆。 不光漂亮,还年轻,气质好,性格也好,动作举止又柔美。 要是当保姆阿姨用,那简直是大材小用——谁家用这么年轻漂亮的保姆洗衣做饭? 那肯定不是一般的贴身照顾。 何庆田打趣贺循:“这下我可放心了,每天有这么年轻漂亮又温柔贤惠的姑娘在家里陪着你,不错,不错。” 又情不自禁地补了句:“真是不错啊!” 这一连串的“不错”让人心生不适,惹得贺循皱了皱眉。 他又不动声色地捏着茶杯,只拿漂亮说事:“相貌平平而已,哪里称得上漂亮,脸上还有道明显的疤。” 黎可今天穿得也不精致,纯素颜,只抹了点唇膏,普通居家打扮,焦糖色的粗针毛衣开衫,里头浅色T恤和米色长裤,白绒绒的拖鞋,头发用鲨鱼夹耸耸挽着,充其量只是说是慵懒随性。 但就是挪不开眼的好看——皮肤白,五官秾,眉眼灵俏。 男人不能对女人太苛刻,何庆田替黎可打抱不平:“要说小黎是相貌平平,那世上可就没漂亮姑娘了。我可没见她脸上有什么疤,干干净净水灵灵的,皮肤跟剥壳的鸡蛋似的,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樱桃小嘴一点点,数一数二的漂亮。” 贺循突然就不吭声。 应酬交际多了,这些男人嘴里说的漂亮,和常人寒暄客套的漂亮不一样。 漂不漂亮,到底有多漂亮并不重要,贺循总是暗暗疑心,却又不能找人去求证——没有哪个礼仪小姐脸上能有个浪客剑心似的胎记或者疤痕。 原来她脸上没有疤,也没有胎记。 何庆田说着话,贺循已经开始出神——这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什么样的眼睛鼻子嘴唇?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件事,要怪就要怪小欧。 所有人都知道黎可长什么样,但没有人在贺循面前特别强调黎可的相貌——朝夕相处的两个人,怎么会一点都不知晓。 不论五官美丑,全天下的女孩都各有各的动人美丽,贺循会觉得旁人称赞黎可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她有懒洋洋又平易近人的清丽音调,和外人相处的时候漫不经心又毫无锋芒,他能从她的声音和气息中感知她面对人时的从容舒展。 如果小欧觉得妈妈被人盯着看是件不舒服的事情,那也许她跟她的偶像浪客剑心一样,脸上有什么让人惹人注意的标志,但她也喜欢这个特点,也无损于她的自我认知。 贺循从未想过黎可会漂亮得让小欧不习惯,毕竟贺菲每次光鲜亮丽地去幼儿园接奕欢奕乐或者去参加亲子活动,两个孩子都会很自豪地描述自己妈妈如何引人瞩目,非常享受贺菲去接他们的放学时光。 也许? 小欧还是缺乏某种……安全感。 后来事情谈完,何庆田告辞离开了白塔坊。 黎可去收拾客厅的茶歇,贺循起身的时候,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跟我说过?” 黎可莫名:“啊?” 贺循朝着那些茶具抬了抬下巴,她泡茶煮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跟平时的叮铃哐当不一样,肯定有过专业的培训。 黎可明白了:“哦,我以前在茶馆当过两年茶艺师,客人们谈事情,我们就在旁边陪着。” 贺循蹙眉:“那你以前给我泡茶,原来都是在敷衍。” “这些都是花花架子,光给人看的,要不然茶馆的茶叶怎么能卖那么贵。”黎可忍不住笑,“你又看不见,我给你耍那些花样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简化流程,茶还是一个味道嘛。” 她又忍不住凑上前,在他面前讨巧卖乖:“怎么样,刚才我的表现还不错吧?是不是服务非常细心周到,言行举止无可挑剔,我看何老板一个劲地夸我,恨不得挖我去他家上班……你有没有感觉脸上增光,非常自豪。” “不至于。”贺循迈步去岛台洗手,“我付的工资,为什么要外人来才能享受这种服务?” 他背对着她,声音淡淡:“以后你就拿这套标准,只针对服务我一人,这才值三万的月薪。” 黎可捧着茶壶追上他,声音又恢复了懒散:“就咱们俩在家,自己人不用见外吧,整那些虚的干嘛?” 贺循问:“你先搞清楚,我是外,还是内?” 他是雇主,他是老板,他们是雇佣关系。 而不是内外关系。 他声线平平:“你今天表现得这么殷勤,还是说……你就是故意想去何老板家上班?方便花言巧语,让何老板多提携提携他的侄子?” 黎可倚在他身边,讲一些假大空的话:“当然是内啊,我是您忠贞不二的下属,永远只站在您身边。再说了,今天我只是帮你招待何老板,我主动替你着想,你居然还怀疑我?” 她抱起手,扭头哼了声。 “我不了解你,也无法知晓你。”贺循低头,搓揉指尖的泡沫,“信任谈何而来?” “如果你想了解的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黎可想了想,问他,“但你会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吗?你一向只专注自己,企图得到那些形而上的平静。 贺循抿唇不语,而后道:“忠贞的意思是——你要说,但听不听的选择权在于我。” 真是高贵啊。 这个人,真没意思。 黎可不想理他,冷哼一声,转身走开。 第36章 白雾蒙蒙的早晨,黎可在上班途中拐去便利店,买了包能凉到后脑勺漏风的薄荷糖。 早上七点是便利店员工的换班时间,但上早班的大姐总是姗姗来迟,夜班的小姑娘总不能准时下班,两人正在收银台说这件事,说着说着都快吵起来了,年轻小姑娘说不过人,脸都急红了。 黎可买单的时候听了几句,笑眯眯劝和:“阿姨,您看着都是当奶奶的人,说话做事也别太计较。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怎么还能吵起来,您就当自己家孙女疼嘛,隔辈亲,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大姐年龄也不老,打扮看起来还挺爱俏,听黎可喊自己奶奶,当下就急了:“你胡说什么?我三十来岁,哪看着像当奶奶的人?” 黎可惊讶:“看不出来啊。老头老太太腿脚不好,天天迟到,这才情有可原,我看您又爱倚老卖老,原来才三十来岁?啧啧啧,那可够不厚道的……” 大姐莫名其妙被人阴阳怪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脸色发红:“你,你……” 黎可莞尔一笑,冲那年轻店员抬抬下巴:“下次再说不过,就体谅下老太太,吃亏就是占便宜,以后有什么事,你替她积福,她替你消灾。” 她施施然走出了便利店。 被黎可三言两语地搅合,两个店员一个被气出了内伤,一个暗暗松了口气。小余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小余记得,这个漂亮女生是之前的某个晚上,陪着贺先生坐在河边长椅聊天的那个人。 黎可含含糊糊地跟贺循说早上好,含含糊糊地做早饭煎培根,再含含糊糊地哄Lucky玩。 贺循蹙眉问她:“你嘴里含着什么东西?” 糖果在她嘴里咯嘣咯嘣地响:“薄荷糖。” 昨晚她一不小心又熬夜,现在整个人困到发晕,吃点糖清醒清醒。 贺循想的却是每周往家里送的零食,自从上次给了她采购网站的账号,从早到晚都能听见她吃零食的动静。 “吃太多零食对牙齿不好。”对小欧的忠告同样适用于黎可,贺循淡声道,“小心蛀牙。” “我跟小欧不一样,我的牙齿非常好。” 黎可自信夸奖,“以前我在鬼屋上班,装扮成吸血鬼新娘吓人,有个男的还夸我牙齿好看,一个劲问我能不能咬他一口。” 一旦形成想象画面,贺循就忍不住皱眉:“……你到底干过多少种工作?” 黎可粗略一算:“不到一百种。” 她想了想,期待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超过一百,那时我就百变女郎啦,真酷。” 贺循不觉酷,只觉难以言喻——对极有目标和事业追求的人而言,这样的人生轻飘杂乱,根本无法想象。 他问她:“有没有哪份工作是你印象最深刻、最喜欢的?” “就是现在啊。”黎可不经思索,“眼下就是我最好最喜欢的工作。” 贺循又一次沉气闭嘴——每天的每天,他都要被她虚情假意的话弄得无语失声。 失明之后,贺循并不认为自己的听力像超能力一样变化,只是更敏捷专注,就像盲人调音师能听出琴键极细的偏移误差,贺循能听出不同人的脚步声,能听出锅里和饮水机的水温,能听出手机拨号时按下的数字,能凭借回音听出空间大小。 当然,他也能听出身边人的情绪,喜悦激动失落或者疲乏困倦生病,另外,很多时候,人在掩饰撒谎的时候会有语音声调的变化。 但贺循最大的挫败就是黎可。 他起初分辨不出她浑然天成的演技,后来揣测不出她虚虚实实的话语,但她只有在平静放松的时候最认真,情绪也最真实。 不知道以前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那天中午,黎可把书房的窗帘拉开,让明晃晃的暖阳洒在身上,她慢悠悠读了很久的历史书,外公会把批注写在书页的空白处,字里行间说起家里有套《三国志》的古籍,是值得传世的珍品。 黎可笑了下,翻过书页:“我爸爸以前也很喜欢看《三国志》。” 她极轻叹了口气。 贺循闭着眼:“为什么叹气?” 少女时代,黎可喜欢看那些无用闲书,也许算是某种隐性基因遗传。 她的爸爸是个安静斯文的人,鼻梁上架着副细边眼镜,小时候家里也有不少书籍,爸爸喜欢坐在家里某个角落,津津有味地打开每天的报纸阅览,甚至把黎可抱在腿上,一起玩报纸角落的填字游戏。 记忆最深的是家里有套《三国志》,靛蓝陈旧的封面和几乎被翻烂的书页,里头有密密麻麻的墨字和白描插画,那时候黎可还不太识字,但喜欢翻看书中的插图,长髯佩剑的关羽,羽扇纶巾的周瑜,神机妙算的诸葛亮。 只要想象那画面,就似乎能触到灰尘在泛黄的阳光里漂浮,最后仓惶凌乱地落地。 贺循知道小欧只有外婆和妈妈,从来没有提起过外公这号人物。 他斟酌轻声:“你爸爸……” 也许早年已经去世?所以还来不及教养女儿,培养她一些好习惯和品性。 “还活着呢。”黎可跟他分享家庭八卦,“我爸跟隔壁邻居的老婆私奔了。” 贺循:“……” 黎可语气轻快地说起她亲爹。 关春梅年轻的时候泼辣漂亮,追求者也不少,偏偏看中了斯文秀气小白脸似的黎可爸爸,即便黎家条件不怎么好,关春梅也一门心思想嫁他,后来也如愿所偿。 婚后关春梅搬进了丈夫的厂区家属楼,很快就怀孕生下黎可,夫妻俩性格南辕北辙,一个淡泊宁志,凡事都不争不抢,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其他时间就爱呆在家里捣鼓点兴趣爱好,一个争强好胜,事事都爱算计,要撺掇丈夫多出去结交领导朋友,赚钱养家过好日子换大房子。 日子越过越久,夫妻俩都对彼此的脸已经腻味,但对方的性格处事却越来越难以忍耐,一个觉得丈夫窝囊,一个觉得妻子市侩,磕磕绊绊也不少冷战吵架,谁过得都不舒心,只是看在黎可的份上忍耐。 隔壁的邻居也是对年轻夫妻,有两个年龄尚幼的孩子,女人白净瘦弱,说话细声细气,男人五大三粗,脾气暴躁。 一到晚上,隔壁家男人喝了酒就开始动手家暴,安静的夜里常常传来女人的痛呼和孩子的哭叫。 声音听着太凄惨,看不惯的邻居上门去劝,街道和社区妇联的人也来做思想工作,这事也管过好多回,奈何人家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打老婆天经地义,不要外人插手多管闲事。 后来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黎可的爸爸突然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隔壁女人和她两个年幼的孩子。 有人说看见他们前后脚出了家门,有人说看见他们上了同一辆出租车,有人说他们一起坐火车去了某个远方,有人说早就看出他们眉来眼去。 消息真真假假,纷杂错乱,但可以确定的是,黎可的爸爸和隔壁的女人一起走了。 俩人私奔了。 隔壁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讨老婆,大有不肯善罢甘休的意思,关春梅还来不及消化这件事,被四周的闲言碎语和男人的辱骂追讨一激,拎着把菜刀出去跟男人打了一架。 看热闹的人报了警,警察上门来劝架,男人灰溜溜地走了,两家人私奔打架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走到哪儿都要被人偷偷议论一番。 关春梅很快带着黎可搬了家。 黎可爸爸留下的东西,包括所有的书报杂物,甚至那套常常被翻阅的《三国志》,全都塞进了破麻袋,换了收废品老头手里几张零碎的钞票。 贺循睁开了眼睛,用那双看不见的漆黑瞳仁看着她:“后来呢?” “后来我跟我妈搬去了离原来家里很远的地方,我妈单位的效益也越来越差,她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过了几年,我爸爸又悄悄回来了一趟,找到了我跟我妈,他带了些钱回来,原来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沿海小城市,摆摊做点小生意,他说那个女人贤惠善良,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被丈夫打死,只能偷偷带她离开,他俩把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都给我妈和我,说对不起我俩。” “我爸是回来想补偿,他跟我妈性格观念都不合,虽然早就没了感情,但总归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后来我妈就带他去民政局,先把婚离了,再把我爸赶出去,连钱也不要,懒得搭理。” “此后每隔两年我爸会回来一趟,不是想给钱就是想做点什么弥补,但我跟我妈都不认他,我妈也有相好的男人,每次她都喊人把我爸轰走,我爸斯斯文文的,压根招架不住我妈的手段,每次都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离开……后来他就很少回来,反正也是自讨没趣。” 贺循问:“小欧没见过他?” 黎可摇头:“他私奔都快二十年了,后来他跟那个女人结了婚,带走的两个孩子也渐渐大了,把他当亲爹一样对待,之后夫妻俩又生了个孩子,一家人的生活也过得长久稳定。我外公死后,我妈也不跟所有亲戚朋友往来,断了联系,也不怎么有消息往来……我都快忘记他的样子。” “我妈早把我爸的样子抛之脑后,但她清楚地记得隔壁女人的模样,说那个女人长得不好看,细眉细眼的,脸上身体常有紫青的淤肿……”黎可笑道,“我妈年轻的时候貌美如花,竟然输给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 黎可撑着下巴思考:“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美貌和爱情都是种无疾而终的手段……后来我妈只爱钱,也只要钱。” 贺循沉默。 美貌和爱情都是无疾而终的手段,再漂亮的容颜都有熟视无睹的一天,再完美的爱情也有说不爱就不爱的一刻。 黎可阖上了书,闭着眼睛,窝在椅子里结束回忆。 人生还有什么能长久…… 连生命都短暂,也许对绝大部分普通人而言,这世上根本没有长久的东西。 所以要活在当下。 Lucky从贺循身边走过来,温顺地拱进了黎可的怀里。 黎可把脸枕在Lucky的身上,小狗身上有热腾腾的大米味,毛发被阳光晒过的松软,她突然很喜欢这份工作,虽然早起很讨厌,做饭很烦,干家务也很无聊。 但如果某一天离开,这一定是她印象最深刻、最喜欢最怀念的工作。 黎可睁开眼睛,用力地揉了揉Lucky的脸蛋脑袋,最后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书房。 贺循喊住了她:“黎可。” “嗯?”黎可回头。 “陪我玩会游戏。”他从椅子上起身,神色磊落平静:“挑个你喜欢的。” 黎可收回脚步,挑眉笑:“好啊。”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她坐在身边,只要贺循不喊停,热闹急促的游戏就可以继续下去,压倒漫长无聊的午后时光。 他会觉得心里安定,觉得这种日子就是失明后最想要的状态,身边的人就是最佳陪伴度日的人选,也许是潜意识对寂寞的排斥,也许是朝夕相处的默契,他会想要看清她的样子,会想知道她的故事,因为她像串珠般缤纷缭乱。 但仅此而已,贺循确信,这一切和所谓的爱或情感投射无关。 白塔坊的冬天过得并不萧瑟,比起春天的时候热闹了不少,有暖炉有火锅还有小欧,另外贺循帮贺邈接手的公司项目,电话开会访客也不少,何庆田已经好几次来家里喝茶,何胜偶尔也会跟着一起来。 淑女第二次来白塔坊帮贺循剪头发。 在贺循下楼前,淑女先抽空给黎可剪个刘海,黎可的脑袋一直就是给淑女捣鼓,简直是专属的发型模特,以至于理发店墙上的海报全是黎可的照片。 这么多年,除非黎可上班有发色要求,她的脑袋就像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样换颜色,染烫洗吹剪再加各种护理,折腾得发质并不算太好。 贺循下楼时,听见两个女人在聊头发的事情。 淑女:“你有空来店里补染下发根,好久没来了。” “过两天我带我妈小欧一起来。”黎可嫌天冷麻烦,“我都恨不得天天去你店里洗头,自己在家捣鼓那些发膜营养膏,费时又费力。” 贺循闻到她头发上那股甜腻俗气的香,其实就是黎可从淑女店里拿的洗发水和发膜的香气。 等两人看见贺循,齐齐停住闲聊。 黎可让开位置,把贺循带到座位,贺循不喜欢她在一旁聒噪,黎可也就不坐在旁边打搅淑女工作,领着Lucky去了别处。 淑女挥动剪刀的时候,心里觉得—— 这位面色冷清的贺先生其实也并不难相处,特别是黎可说起两人平时相处的事情,听得出来是个挺不错的雇主。 只是淑女频频对着镜子修剪贺循的鬓角,打量镜中男人的五官眉眼和气度,总觉得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其实淑女上次就觉得……好像是他。 这次淑女看了又看,更加确定———自己应该没认错。 每所学校每一届,甚至每个年级每个班,无论男孩女孩,总会有那么一两位优秀耀眼的人物,吸引了人群中绝大部分注意力,也成为绝大部分人想成为的个体。 贺循就算一个。 他的循,是循序渐进的循,也是循规蹈矩的循——贺家父母已经生了两个让人操心的孩子,最后这个小儿子,不用太出格逾规,沿着路,稳步往前走就行。 初中时期的少男少女,那时候学业负担还不至于太重,身体和感情又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每个人有无数的胡思乱想,又充满了莽撞天真的热情。 贺循和其他男生都不一样。 在统一的宽松校服之下,他的每件衣服物品都有低调好看的风格和质感,同样清爽洁净的还有他的皮肤和气息,在一群痤疮青春痘公鸭嗓臭气腾腾的男孩中,贺循大概就像丑小鸭中的白天鹅。 少年时期的贺循身高挺拔,乌发朗眉,直鼻薄唇,有迥异于同龄男生的冷清沉静和青春勃发的傲气,像夏日的清透溪水,潺潺悦耳,凉意清爽。 贺循的成绩好到在全年级遥遥领先,礼貌疏离又有教养,听说又是来自大城市的优渥家庭,班主任也疼爱得不行,时时把他挂在嘴边吹嘘。 作为相处两年的同班同学,即便淑女和贺循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即便十几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即便各人的相貌和人生经历各有发展,但人就在面前,把“贺循”这个名字和眼前男人的面孔结合在一起,淑女还是能隐约想起久远的记忆。 只是淑女没声张,没有直接问贺循是不是在某个学校某个班念书,而是在剪完头发后,把黎可拽得远远地说话。 “我觉得这个贺先生……” 黎可:“怎么?” “你没认出来吗?”淑女诧异。 “认出什么?”黎可挑眉。 淑女看她表情无辜,压根不信:“他叫贺循。” 黎可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淑女拽黎可的袖子,用力摇她的胳膊,压着嗓音:“你怎么可能忘了?怎么可能!!咱们初中的同班同学啊!!” 黎可被淑女晃了半天,已经是脑子发晕,搪塞道:“同名同姓而已啦,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淑女狐疑盯着她:“他的样子没怎么变啊,就是五官成熟深刻了些。” 黎可捋捋自己眉毛:“你是不是认错了?” “不可能。”淑女一口咬定,她还不了解黎可么,她越是坦荡直说就越没事,越是绕来绕去就越有问题。 淑女怀疑:“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早就认出来了?你就是不告诉我们而已。” “你还记得几个初中同学?”黎可无奈反问,“这都十几年过去了,我能想起来的初中同学名字和脸,加起来也就一个巴掌。” 淑女:“本来是不记得。但人家的名字和脸摆在我面前,还是因为你……我就突然想起来了。” 黎可不让她多想:“你想那么多干嘛?你来这是赚钱的,不是来找老同学的,你管人家是谁,你不认识他他不认识你,不要多想好不好。” 淑女看着她:“Coco你不对劲,你以前从来没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你跟我说……到底是不是咱们班上的那个贺循?” 黎可抱起手,仰头叹气,最后才勉强承认:“可能是吧。” 淑女嘴巴半天没合上:“你什么时候认出他来的?” 黎可目光游离,摸摸脸颊,抿着嘴唇:“就前阵子……” 淑女推她:“你都没跟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从来也没什么关系,我们不记得他,他也根本不记得咱们,干嘛凑这个热闹?”黎可扭了扭身体,“就当不认识。” 淑女看她姿态扭捏,戳戳她的肩膀:“今天没空,我先回店里去忙,改天你好好跟我们讲讲!” 黎可无奈仰头叹气——特意没跟蛮蛮淑女说,也没料想淑女能想起这号人物。 灰蒙蒙的冬天适合朋友一起吃火锅,淑女等不及,很快就约江湖三美一起去吃麻辣涮菜,还让黎可绝对不能缺席。 黎可知道这是要押她三堂会审,硬着头皮去赴会。 谁的心思都没落在麻辣涮菜,可惜了那一锅火辣辣的红油,蛮蛮先声夺人:“贺循?谁啊?” 淑女:“蛮蛮,你忘记了?” 蛮蛮真的忘记了:“谁?” “咱们初中时候那个年级第一,后来初三转学走了,全年级的好学生都松了口气。我们班那个青蛙王子。”淑女看蛮蛮发懵,哎了一声,“Coco的第一任男朋友,贺子杰——” “贺子杰那件事你忘记啦?” 不怪蛮蛮忘记,实在是黎可这些年能拿出来聊的事情太多太多,以至于十几年前的事情就太过陈旧平淡。 但说起贺子杰————蛮蛮就想起来。 淑女和黎可是同班同学,蛮蛮和贺子杰也是同班同学。 毕竟这位男生是黎可的第一任男朋友,也就是所谓的……初恋男友。 少女时代的黎可在无所事事的校园生活和无数本言情小说的荼毒下,突然想体验下早恋的感觉,于是在初三那年决定找个男朋友。 她考察了操场上那群无忧无虑打球谈笑的男生,心中还在犹豫人选,某天傍晚趴在走廊栏杆上看夕阳,不小心把缠在指尖玩的发卡掉到了楼下,恰好此时有个抱着篮球的男生从楼下路过,弯腰捡起了眼前的发卡。 男生抬头,看见澄黄耀眼的夕阳照在黎可百无聊赖又艳丽明亮的面颊,禁不住面色发红,怦然心动。 黎可托着下巴,低头一瞧——楼下的男生大汗淋漓又五官清秀,青涩腼腆,看起来像个好学生。 男生走上楼,支支吾吾地把发卡还给了黎可。 等人走后,蛮蛮在一旁说:“巧了。这人也姓贺,叫贺子杰,是我们班的,成绩不错,就是人有点无聊,有时候说话挺讨厌的。” 黎可想了想:“就他了。” 她托蛮蛮把情书交给了贺子杰,贺子杰收到情书后大为自豪且震撼——如果说那些出众耀眼的好学生是很多人心中仰慕的对象,那黎可应该是那群游手好闲的男生最想追求的坏女孩。 原来全年级最低调最漂亮的坏女孩早就偷偷地暗恋他喜欢他,还特意跨班来追求他,那封情书—看就是精心准备,香气扑鼻,信笺华丽精致,秀丽的笔划不知道写了多久,情意绵绵,全都是少女明快的爱意。 可惜初三是毕业班,面临着中考,贺子杰的目标是市里的重点高中,要专心学习,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分心早恋。 一个月后,贺子杰还是答应成为黎可的男朋友。 也许他可以当一个正面榜样去影响黎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拯救她,让她不要再这么懒散堕落,让她远离那些不良同学,变成一个勤奋上进的好女孩,两人一起考上重点高中,再一起念大学,皆大欢喜。 贺子杰说这些话时,黎可坐在校外冷饮店,歪着脑袋瞅着他:“那你要怎么做?每天给我补课教我作业?” “可以。”贺子杰思索片刻,“如果我有空的话,可以教你,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学习。” “那你不会跟我牵手亲嘴吧?”黎可吸了口珍珠奶茶,“我们就天天在一起学习?” 贺子杰突然涨红了脸。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黎可已经点头:“可以,我接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男朋友,我就是你的女朋友。” 她把账单递给贺子杰,托着下巴微笑,“请男朋友帮我买单哦,谢谢。” 这段早恋只谈了两个多月,贺子杰有点吃不消。 他经常要腾出时间辅导黎可,自己的学习时间就大大缩减。他还要给黎可花钱,请她吃午饭喝奶茶,周末还要陪她逛街逛精品店,几乎要花光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和压岁钱。 黎可经常把他带到那些不适合学生去的场合,要么去滑冰场滑冰,要么去游戏厅玩游戏,要么去爬山玩水逛公园。 两个月下来,黎可的成绩没长进多少,贺子杰的成绩倒退步了。 贺子杰觉得这样太亏了,自己好像苦力,纯纯付出零回报,月考成绩还迅速下降,他跟黎可提了分手:“马上要中考了,我们要以学习为主,等我们考上了高中再谈感情吧。” 两个月的时间,黎可已经看腻了贺子杰,他的脸还不够帅,只能勉强称为清秀,说话也很无趣,恋爱谈得很没意思。黎可点头:“好吧,分手吧。” 贺子杰埋头用功,如愿以偿考上了重点高中。 黎可中考失利,去了市里的一所末流高中。 两所学校离得很远很远,偶尔见一面,贺子杰发现黎可越来越漂亮堕落,但他还不能靠近她靠近这所学校,不然会被带坏,误入歧途,影响高考。 终于等到高考结束,贺子杰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去找黎可。 可惜那时候黎可身边已经有了个叫欧阳飞的男朋友,两人亲亲热热的从他面前走过,黎可连个招呼都没打,甚至没有多看贺子杰一眼。 贺子杰不敢置信。 在那封情书里,她用打动人心的笔触说喜欢他,希望他有时候能多看她几眼。结果等两个人能真正在一起,她却早已移情别恋,连一眼都懒得看他。 后来贺子杰在大学找了女朋友,但一直对黎可念念不忘——他不会找到像黎可这么漂亮的女生,她还是他的初恋。 贺子杰时不时想着要找黎可复合,只是蛮蛮告诉他,黎可连儿子都有了,他才垂头丧气地断了这种念头。 对贺子杰而言————这是刻骨铭心又遗憾万分的初恋。 对黎可而言——谁还记得啊,可千万别提她那个无聊又幼稚的初恋。 第37章 人生无常啊 黎可以前是那种学生。 她成绩不好,散漫懒惰,无组织无纪律,有自己的小团体,别人惹她不爽她会抓住不放,会顶撞老师,会跟男同学吵架打架,跟学校那些混混男生的关系都不错。 但她在班上并不活跃,不参与集体活动,偶尔逃课,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窝在教室角落默默上课、睡觉、听歌、看小说漫画。 她喜欢藏在宽大的校服外套下的漂亮衣服,喜欢十字架和骷髅头的潮酷饰品,喜欢偷偷打的三个耳洞,喜欢涂亮晶晶的粉色唇膏,喜欢长长的刘海遮住眉眼,喜欢嚼着口香糖、抱起手臂走路,下雨的时候喜欢翻起衣服的帽兜,目不斜视又冷冷淡淡地从人群中路过。 那时候蛮蛮性格激进火爆,淑女剪很短的假小子头,娜娜忙着谈恋爱,四个人形影不离,结成了江湖四美帮派。 学校统一把这类行为不端、不求上进的女生归为“小太妹”之流,但黎可觉得自己更像个特立独行的江湖侠女,并没有做过多少坏事情,而很多年之后再回想当年的行为事迹,大家觉得不过是野蛮成长期的迷茫无助,在此后的岁月里,江湖四美除了黎可,其余三人都陆陆续续地回归了脚踏实地的正常人生。 似乎那个年龄的少男少女都在急切地寻找某个出口来证明自己,就像飞蛾咬茧,熬过阵痛也许就能破茧成蝶,熬不过去的都是灰暗人生。 再把青春期的那些傻事拿出来讲,谁都有头皮发麻的羞耻感——黎可不想跟淑女和蛮蛮提起贺循,就是这个道理。 她初中最丢脸的就是做出了一件违背人设的事情——在芳心萌动的年龄莫名被汹涌情绪鼓动,胡思乱想又方寸大乱地写了一封情书,而后偷偷地塞进了某个人的书包里,忐忑地等着他的回复。 很可惜,那封精心准备的情书甚至都没有被拆开,而是被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又被黎可无意瞥见,灰溜溜地捡回来。 江湖四美都说,只要她把刘海梳起来,就是全年级最好看的一张脸,这么好看的脸居然被人无视拒绝,以至于黎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忿然把情书转给了另一位男同学,在此后的恋爱生涯中,再也没有主动追求过任何一个男生,都是被人穷追猛打才肯点头。 天涯何处无芳草,她一直抢手得不行,后来谈的恋爱不少,男友接二连三地帅,在这十几年时光中,黎可没有再想起那封情书一秒,直到走进了白塔坊。 人生无常啊。 “人家一个天之骄子,突然眼睛瞎掉,光明灿烂的人生突然没了,性格心境肯定不一样啊,他回到潞白,就是连家人朋友都不想见,不想和以前的人生有任何瓜葛,你好端端地跟他讲初中同学,一来他根本不记得,二来他压根不想知道。” 黎可戳戳淑女和蛮蛮的肩膀,对她俩有要求:“不要提以前的事情,千万不要扯同学关系,咱们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对外宣传,不要和任何朋友同学八卦他的事。” 淑女和蛮蛮举手发誓保证,不宣传不八卦。 黎可特别跟淑女强调:“不要让他知道我们同班同学,特别是我以前干的那事,忘记以前的一切,就当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不然他恼羞成怒,咱们的工作都要黄,赚钱要紧啊,是这钱不好赚吗?上哪儿找这么好的老板?” 蛮蛮笑道:“我可没赚人家的钱,你啥时候把他带医院来看看病?我都忘记这人长什么样了,就记得他走之后,那个成绩排名的万年老二,噌地就变成了年级第一名。” “今天吃饭我买单,你们吃的喝的都是他付我的工资。”黎可指指点点,正经强调,“吃人嘴软啊。记住我的叮嘱,以后谁露馅,我肯定不饶她。” 淑女和蛮蛮都点头答应。 怎么说人家也是遭遇不幸,又是十几年前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真没必要去多嘴。 只是蛮蛮问:“那你现在看他是什么感觉?” 黎可懒声回:“陌生人,有钱大方的老板,偶尔同情,感慨人生和命运。” 这点说的倒是——没有人不感慨命运之手的离奇和无常。 “没有一点想起以前……”蛮蛮两手指尖怼怼,嬉笑,“你送给贺子杰的那封……情书?贺子杰读大学那会还想拿着情书去找你复合,里面到底写的什么?” 黎可无语,冷哼着朝天翻白眼:“拜托,提这些干嘛……十四岁的时候谁不幼稚?早就忘记了。” 蛮蛮搂着她:“逗你玩呢。” 蛮蛮这么多年喜欢同一个男明星,跟男友吵吵闹闹数年还是不舍得分开,她知道自己拿起感情就放不了手,但这么多年的朋友,黎可是什么样的性格大家都清楚——她就像风一样,风从树梢刮过,遇见喜欢的树她会停下来休息,但永远不会绕着一棵树痴缠。 也幸亏她像风一样。 最近上班,黎可就有点冷脸。 她最初来白塔坊,认出贺循之后,的确抱着那么点坑蒙拐骗的心态——能赚钱还能听他喊自己“黎姐”。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她又渐渐忘记这事,又把他当一般人对待。 这回跟淑女和蛮蛮强调完,黎可又想起来。 贺循喝到了她煮得过烫的咖啡,吃到了裹在肉丸里的巨大姜块,冷不丁耳边突然响起的噪音,跟她说话她假装听不见,玩游戏总被她突然在后背捅刀。 “你这两天怎么回事?”他冷声问,“是想扣工资还是如何?” “没有。”黎可狡辩,“我这几天情绪不太稳定,忽冷忽热的,记性也不太好,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吧。” “更年期?” 贺循蹙起的眉棱转为微微挑起,“还是你想说你又到了四十多岁的年龄?” “大姨妈,大姨妈行了吧!” 黎可冷哼着往椅子里蜷,“非得让我说出来。我肚子疼,哗啦啦流着血呢,还天天洗衣做饭伺候你,犯点错不是很正常吗?就不能体谅下女人每个月那几天,天天就知道扣工资威胁人。” 她态度并不好,但贺循也没生气,而是莫名怔住。 冷清神色浮起一丝尴尬,他伸手摸了摸鼻尖,最后默默走开。 过了会,他把屋里的温度调高了点。 黎可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次做饭豁免权,中午贺循点了她最喜欢吃的辣火锅,足不出户地享受在家吃火锅的快乐。 好吧。 其实这个人还不错。 黎可又不计较,把以前的事扔开了,该干活干活,该吃吃该喝喝。 天气太冷了,小欧再来家里玩,就不能一直在花园里呆着,黎可让他和Lucky在客厅里玩。 黎可发现,小欧现在喜欢跟贺循聊天。 小欧说他喜欢跟贺叔叔说话,贺叔叔懂很多事情,会很跟他讲一些见解或者想法,比如同学和老师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东西和场景为什么要那样布置,小欧喜欢听这些,觉得自己像个小大人一样。 其实小欧从小到大,跟着黎可或者被人带出去吃喝玩乐不少,但大家更多的是照顾他的身体和情绪,很少会跟他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黎可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应付所有小欧想要的。 “那你可不能打搅贺叔叔哦,如果贺叔叔不想说话,那你就不要打搅他。”黎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问他一些敏感问题,比如他的眼睛啊,看东西、出门,走路打球运动这些,你也要照顾一下他的心情,多聊聊上课,学习,Lucky,可以跟他分享一下你的生活和感想,让他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小欧郑重点头:“我知道。” 既然妈妈嘱咐,那小欧就多跟贺循聊自己的学习和生活,以至于三个人一起吃晚饭,黎可还要听他俩说话。 “我在白塔小学念书时,最自豪又最害怕的事情是被人知道我的外公是首任校长。”贺循对小欧的微笑里还有一丝无奈,“这样外公来接我放学就会被请进学校,所有老师都会过来跟我说话,这一度让我很苦恼,后来我就不肯让我外公来接。” “终于等到小学毕业……结果念初中,班主任还是我外公的学生,我依然要被喊去办公室……” 黎可突然在旁边情不自禁地冷哼。 声音没控制好,以至于小欧和贺循都停住,小欧问:“妈妈,你想说什么?” 黎可问:“你知不知道最常被喊进老师办公室的是哪种人?” 小欧摇头。 “一种嘛,当然是老师们的得意门生,还有一种,就是班里的坏学生。”黎可假笑,“小宝贝,多跟你贺叔叔学习。” 贺循摸着水杯,漆黑的眼睛转向她:“听起来……你以前也常去老师办公室。” “对啊。”黎可耸耸肩膀,无所谓道,“不过跟你不一样,我就是那种常去办公室自我检讨的害群之马。” 贺循的确有这种记忆——老师办公室常有同学罚站或者写检讨书,但那些同学挤在角落,他也从不去看。 不知道哪个时间空间,她也是那些罚站的男孩女孩中的一员。 可以想象,她应该轻易就把老师或者同学弄得火冒三丈。 贺循拍拍小欧的肩膀:“别学你妈妈的样子,她不听话。” 谁不听话?! 黎可在餐桌底下极轻地踹了贺循一脚,又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自己腿长不小心撞到,再分别挟起叉烧酥放进他和小欧的碗里。 贺循不动声色,伸手掸了掸被她毛绒绒拖鞋踢到的裤腿,再捻起手边的湿手巾,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地擦拭修长洁白的手指,把手指一根根地捋干净。 黎可皱着鼻子努起嘴,腹谤这人洁癖狂,睫毛交错的瞬间,那块湿手巾突然就被极快地丢了出去。 眼前视线突然有白色闪过,黎可敏捷,闪身一躲,堪堪就避开了直扑脸面的暗器。 屁股下的椅子吱嘎拖了下,手巾掉在了黎可的椅子旁。 小欧正在埋头啃东西,没发现这两人的小动作,抬头诧异:“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黎可维持着大大的假笑,弯腰捡起手巾,扔在桌上,“快吃吧,吃完咱们回家。” 她冲贺循竖起了中指。 可惜人家看不见,表情依旧淡定无暇。 白塔坊的日子总是一成不变。 时间已经翻到了年底,这个冬天黎可极少再去兼职礼仪小姐,拿到手的工资也很满意。 不过贺循好像忙了起来。 曹小姐的电话更多,送到家里的文件也更多,甚至何老板也多来了几次。 黎可听他们说话,知道是贺家公司的事情,跟潞白市的政府在新发开区那边有个新的政企合作项目,地皮和政策引导由政府规划,贺家提供资金和技术配备,具体的细节实施,何老板那边弄了个新公司,就是要开始项目进展。 这阵子,贺循的电话经常响起。 他的手机一直都是随身携带,至少以前在中午休息时间,黎可不会听见他的电话铃声,但最近连中午和午饭后都有电话打开。 黎可最近听贺循握着手机,喊了好多次的“大哥。” 她知道他有个亲哥哥和亲姐姐,最近电话消息和送到家里的文件太多,以至于黎可都知道了贺邈和贺菲的名字。 贺循参与了潞白市的企业项目,贺邈找他的频率理所当然提高,趁着年根底下,贺邈打算来趟潞白市出差。 除公事之外,也顺便看看小弟。 贺循回到潞白之初,当时陪着他回来的除了家里带来的保姆,贺家父母和贺菲一家都来了,一来是看看宋慧书的故乡和外公外婆的故居,二来家里人实在不放心,也看看贺循想要的新生活到底如何,陪着贺循在白塔坊住了一小段时间。 当时只有贺邈没有回来,一方面是公司事忙脱不开身,另一方面要安抚清露。 公务加私事,这次贺邈打算在潞白市待一周。 贺循当然说好,另外大哥来也无须住在酒店,白塔坊的家里就有客房,俩人还能多相处些时间。 贺邈也是这个打算。 确定好时间之后,黎可被告知——家中即将有客,那几天她会增加工作量,也要提前做好准备。 她要重新整理二楼的客房,更换床上用品,准备一应待客物品,也许一日三餐还需要增加一个人的份额。 黎可丝毫不觉得麻烦,反而觉得兴奋——以前家里从来没有关系亲近的来客,现在难得有客光临,还是贺循的亲哥哥,还是真正的公司总裁。 虽然她以前会喊贺循为贺总,但那多半是开玩笑,但现在不一样,是真正的贺总要来。 “你大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要求?或者平时生活有什么特别要注意和避讳的地方?”黎可摩拳擦掌,“我来准备。” 贺循语气淡定:“没有任何特殊,日常和我一样的安排就行。” “真的没有吗?”黎可追着他问,“我肯定要好好招待呀,人家难得来一次,不能让人家觉得招待不周吧。” 贺循问:“你打算怎么招待?” “您放心。”黎可连连拍胸脯,打包票,“我一定拿出最好最专业最顶级的服务,绝对不会丢您的脸,肯定要比何老板来的那个规格还要高很多,绝对能匹配三万块月薪的保姆素质。” 贺循蹙眉,但也默然不语——她能表现得好一点,家里人对他的操心也少一点。 黎可想了下,问:“那你大哥来的话,我喊你贺先生,我喊他什么呀?总不可能又喊贺先生。” 贺循略一思索:“随你。贺邈先生,贺经理,贺总,都可以。” 黎可点头。 她又问:“那他就一个人来吗?没有秘书和司机同行吗?不用安排秘书和司机的房间吗?如果是来出差的话,那岂不是要跟何老板他们应酬,不需要准备点醒酒药和醒酒汤吗?” 贺循沉气,很淡地撩起眼帘,空濛的眼睛望向她:“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没有说的事情就不需要做。这么殷勤做什么?” 好端端的,他又开始生气。 黎可知道他是嫌她区别对待,可她一开始对他也很细心周到啊,谁让他老是露出一副难以忍受的面孔。 再说了,当初他让她回来上班的时候,又没有指定说要哪种服务。 “好啦好啦,我全都听您的。” 黎可搓了搓手,打算亮出自己另一项技能,笑道,“您最近好像很忙哦,总是有电话,在书房待的时间也很长,要不我帮您揉揉肩膀?” 自从上次贺循说她动手动脚,黎可再没碰过他的一片衣角。 “需要吗?”黎可很清白地举起双手,“肩颈按摩?我以前学过一点。” 贺循沉默片刻,眉眼低垂,轻轻“嗯”了声。 仔细想想,其实他并不反感她的接触,不反感那双微凉柔软的手碰到他的衣角。 至于为什么有股莫名的不喜欢,贺循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的反应。 第38章 五十万,我帮你拆散你哥和你前女友 说是按摩,那黎可就真是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着讨好贺循,让他消气。 以前她在美容院上班,店里的美容师还会学点推拿按摩,做皮肤护理的时候给客人按按穴位,黎可虽然是销售顾问,但跟同事关系都不错,也跟着稍微学了点技能。 贺循觉得肩膀上的力道大抵跟 Lucky的爪子踩人一样不痛不痒,只是那双手从隔着衣料的肩膀移到了他的后颈,温热皮肤触到了她指尖的凉意,像冰冷的雨滴。 “你的手很凉。”他忍不住蹙眉。 几乎是从夏天凉到了冬天。 “是吗?”黎可收回手,用力搓了搓指尖,再呵口热气,“这样好点吧?” 黎可正经解释:“我就是这样,可能体温有点低导致手冷,以前朋友都说我是美人蛇,夏天的时候都爱贴着我,全身滑溜溜冰凉凉,冬天她们就离我远远的,怕我故意拿手冰她们。” 她浑然不觉自己这话不合适——在一个男人面前形容自己的身体滑腻清凉。 但贺循已经习惯了她的轻浮,只是用力闭上了眼,把她的话屏蔽在脑海外。 贴在脖颈的指尖生凉,稍稍用力按进皮肤摩挲,力道柔软又细腻,好像她的指纹完整地陷进了他的身体,那种感觉像雨滴落在吸水的物品,缓慢又不声不响地浸润,直到彻底消失无踪,持续的清凉从皮肤渗进毛孔,再深入肌肉和血管,最后随着血液游走到心脏,重复告知身体和大脑,这就是这个人的体温。 滑腻的凉感和皮肤摩挲导致的回温,这种触感让贺循隐隐有些不适。 盲人没有眼睛,所以耳朵会自动追逐声源,也会借由身体的触感来确定自己身处真实世界的安全感。 对,安全感。 先天的盲人从未见过世界的真实模样,别人领着他大步走路,他就跟着迈开腿,别人告诉他圆形发热的物品是太阳,于是灯具也是太阳,世界就在他人口述和自己的听力触觉中创建。 半途失明的人不一样,他们已经熟知世界的样子,于是对黑暗有恐惧感,旁人告诉他往前走,他会担心身边的桌椅衣柜甚至不存在的物品绊倒自己,从来不敢大胆地放开脚步,站在马路边听见川流不息的声音会担心被车辆行人撞到,往杯中倒热水的时候担心滚烫的开水洒在桌面或者身上,眼盲和想象都导致安全感的缺失。 但他们都对触碰有本能的渴望。 贺循也渐渐习惯了用手指触碰一切,再一遍遍地洗手,因为不确定手上会沾染什么东西。 失明初期会有很多人给他拥抱、牵着挽着他,不仅仅是安慰也是教他适应黑暗,甚至连走路不稳的奕欢奕乐都要努力握住他的手,后来贺循想要自己来,想要摆脱自己变成一个废物的感觉,他开始抗拒家人的引导和接触,学会自己独立自主。 他也很少去触碰陌生人,来白塔坊独居后更甚,因为无法确定这个人的模样和经历,甚至不明确这个人的目的和企图——谁知道会不会让他沾染一些污垢和恶意。 但就像后来贺循喜欢摸摸小欧的脑袋,也不介意小欧牵着他的手一样——他并不反感她的手指。 绵绵不断的微凉摩挲肌肤,按摩的感觉让人觉得舒适,直到身体想要更多的触碰,唤醒长期缺少和人触摸,那种温度和……皮肤的饥渴。在黎可企图把手指移到他的太阳穴时,贺循突然躲开了她的动作,甚至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冷声道:“就这样吧。” 他态度冷淡地扔下她,径直走开。 黎可莫名其妙地收回手,再看看他——她好心好意哎,这男人真是阴晴不定……好端端的,怎么又又又又生气了? 贺邈来潞白市的前两天,给贺循打了个电话。 “我看了秘书安排的下周行程,有几场项目会议要谈,还有个政府合作签约仪式,到时候会有媒体出席,你跟我一起去?” 贺循思索片刻:“好。” “另外。”贺邈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喝了口咖啡,被黑咖的苦气惹得皱眉,“清露知道我要来潞白出差……她的意思,她也想一起跟着来。” “清露……”贺循停了几秒,“她想陪你出差?” “也许她更多是想来潞白市看看,毕竟她知道外公外婆和白塔坊,也许是对城市好奇,或者……她想来看看你现在的生活如何。” 贺循回道:“如果是陪你或者娱乐观光,那当然好……如果想要来看我,我很好,不需要她记挂。” “我不好劝她。”贺邈在电话里道,“也许她会联系你,你要愿意,我就带着她一起来,你要是不愿意,你自己和她说。” 贺循沉默:“明白。” 电话打完,手机依旧握在贺循手中,他维持的姿势和时间太久,以至于黎可曲指在书桌敲了好几下:“老板,书还听吗?” “继续。”他淡声道。 黎可捧着书继续往下读,但眼神瞟过贺循——他并没有在听她读书,而是依然握着手机,凝固着神情坐姿在神游天外。 很少见他这样。 黎可放下书:“你大哥的电话?” 贺循下意识“嗯”了声。 “他要带你大嫂一起来出差?” 黎可没细想,理所当然认为他大哥年龄不小,作为家中长子,早该结婚了。 “挺好的不是嘛,你能见到你大哥大嫂。”黎可撑起脸颊,看着他,“还是你在想……怎么招待人家?” 肯定要带大哥大嫂在潞白市逛逛?找些景点散散心?还是去趟上岩寺? 除非有事或者深夜散步,贺循很少迈出白塔坊,这回肯定要出门陪同,还是他依旧不想出去? 贺循已经回神,他放下了手机,冷白的面容情绪很淡,似乎看不出任何想法,但语气莫名有股生硬冷肃:“你别管。” 黎可耸耸肩膀。 好嘛,不关她的事。 清露的确打电话给了贺循。 第二天的下午,那时贺循和黎可在书房打游戏,Lucky挤在两人的单人沙发中间缝隙睡觉,中途贺循的手机响起了电话铃声,随之而来的是语音读屏播报来电联系人名字和电话号码,因为贺循迟迟未接起电话,以至于黎可听清了完整人名。 冯清露。 昨天贺循跟他大哥通话时提起过这个名字,他大嫂?贺邈的妻子? 贺循没有接电话。 这个名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贺循手机里出现过,似乎在清露知道自己喜欢贺邈后,两人就未曾单独联系见面,以至于贺循再在手机听见这个名字,已有恍然隔世之感。 手机一直在响,贺循的神情明明已经听见了来电,但他只是静静地忽略,等铃声停止。 黎可看看持续鸣响的手机,再看看身边的贺循,隐约察觉有点不对劲。 半个小时后,清露又再次拨打贺循的号码。 这回贺循接起了电话。 他语气清淡平直:“清露。” 清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点迟疑,软声道:“我刚才打你的电话没打通,你……在忙吗?” “抱歉,我在玩游戏,没听见电话铃声。”贺循按下游戏手柄,让清露听见了话筒里的游戏背景音,再温声问,“你找我有事吗?” “我不知道贺邈有没有跟你说……我最近有假期,我知道他要来潞白市出差,所以,所以……”清露抿抿唇,最后放平声音,“所以我想跟着贺邈一起来看看你,看看白塔坊和外公外婆的家。” 贺循静了静,略略沉气,才缓声开口:“下周大哥和我的行程安排都很忙,项目有很多事情,如果你一起来的话,我们无暇顾及你,再者,潞白市最近天气不佳,阴雨寒冷,小城市风景单调,并不适合游山玩水,你呆在酒店可能会觉得无聊……也许换个时间再来比较好。” 黎可望望外头明晃晃的暖阳,听身边人瞎眼说瞎话。 “没关系。”清露解释,“你们不用管我,我这次也就是……如果能亲眼看看你生活的地方,也许我能更放心,我还是担心你一个人生活……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你放心,我过得很好。”贺循露出微笑,声音也柔和,“何况我也并不是孤身一人,总会有人陪在我身边,还有Lucky。如果你想见我,过一阵我会再回临江,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这次大哥来出差,事情太多,见面机会也不方便,也许没有机会能聊些什么。” 清露嗫嚅:“真的不方便吗……” “你想不想和 Lucky说几句话?”贺循打开了手机免提,喊起趴在旁边睡觉的小狗,“Lucky。” 听见清露和自己的名字,Lucky早就站起来,亲热地钻进了贺循怀中。 话筒里传来女孩柔软温婉的话语:“Lucky,你最近还好吗?” Lucky对着话筒狂摇起了尾巴,态度亲切,回应清露开心地“汪汪汪”叫,听清露嘱咐自己:“你要好好照顾贺循哥哥哦,陪着他,让他开心……” 不知道打电话的这两人还说了些什么——坐在一旁的黎可神情恍惚,已经陷入了迷茫的沉思。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Lucky为什么这么高兴激动? 大哥的老婆为什么要对贺循这种态度和语气,为什么两人说话这么奇怪? 这个大嫂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个柔软细腻的年轻女孩,语气还有些失落和……微妙,还能喊他“贺循哥哥”? 这是真大嫂吗?贺循他哥结婚了吗?好像从来没有听贺循说过大哥家的事情,也从未提起过除了奕欢奕乐之外的孩子? 黎可心思千回百转,心里猛然浮起某款言情小说激烈又狗血的桥段。 她隐晦又含蓄地瞥了眼贺循——他已经挂了电话,神情空白地坐在单人沙发,握着手机的一只手臂无力地垂在沙发边缘,另一只手撑起手肘,苍白指尖摁在了皱起的眉心。 呵,心碎的男人! 贺邈在前一天的深夜赶到了潞白市。 清露在贺循的婉拒下并没有一道同来,而是留在了临江。 那时候黎可已经早已下班,但她下班前特意巡视了客房和家里各个功能区,确保所有布置洁净又温馨,所有生活物品都放在了显眼处,厨房的岛台和客房都放置了粥点宵夜和果盘酒水零食,甚至还准备了眼罩和睡眠香薰。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她准时、甚至提前了十分钟来到了白塔坊。 黎可给自己画了个伪素颜的全妆,头发拢起梳得服帖,戴上了以前在酒店上班的黑蝴蝶结发兜,穿了件正式但没那么正式的白衬衣和长裙,乍一眼看像酒店的前厅经理。 厨房开始煮咖啡和做早餐。 七点半的时间,在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中,两个男人同时从二楼走下。 贺循今天跟往日穿的稍有不同,白色T恤和米驼色的半拉链立领毛衣,偏正式的直筒西装长裤,白开水似的平平淡淡。 黎可很含蓄地抬眼,眸光不由自主地锁定了走在贺循身边的男人。 成熟男士,年龄估摸在三十出头,皮肤和头发的光泽感都极好,一身高级定制西装,纯黑色的西服也有丝缎般细腻微闪的质感,剪裁利落挺括又风度翩翩,衬得人肩宽腿长又分外挺拔,男人五官深刻,西装下的身材健硕又匀称,抬手间衬衫袖口的两颗暗蓝宝石袖扣闪闪发光,随着他下楼的步伐,扑面而来的是着装风格和个人气质带来的强势霸气和矜贵高智。 看起来像是,比吸血鬼血统还要纯的那种……霸总。 极品霸总! 贺循跟他大哥一对比,霸总的风格就显得太年轻雅致,就像个清新可人的弟弟。 黎可不想吹口哨,只想咽口水。 她很婉约含蓄地抬起脸,笑盈盈地冲两人道:“早上好。” “早。”贺邈声音沉稳内敛,性格比贺循更随和。 他也是一眼就看见厨房的女人,明眸皓齿,高挑曼妙,过分的年轻和过分的美貌。 “两位的咖啡已经在桌上。”黎可弯腰去取烤箱里的面包,甜甜一笑,“请两位贺总先坐,今天的早餐是烤蔓越莓吐司和黄油煎蛋,培根香肠烤蘑菇,还有蔬菜沙拉和水果酸奶碗,还有五分钟就好,如果还有其他想吃的早餐,请跟我说哦。” 她嗓音清丽,语气又俏皮,像跳跃在窗户上的金色碎光。 贺邈问自家小弟:“别光顾着喝咖啡,不介绍一下这位年轻女士?” 今天这个女人的声音格外有生机活力,以至于贺循面色冷清,轻描淡写:“家里保姆,你叫她小黎就行,黎明的黎。” “原来是私人助理,黎小姐,幸会。”贺邈微笑向黎可点头致谢,“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弟弟的照顾,他眼睛不方便,多亏了有你,把家里打理得很好。” 果然是霸总啊,太会了。 私人助理! 这么洋气时髦的称呼,比保姆好听多少倍。 黎可唇角翘起,心花怒放:“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的本职工作,应该的。” 他俩说着话,贺循已经自顾自地在餐桌旁坐下,贺邈也是点到为止,跟着贺循的脚步在他身边坐下。 兄弟俩聊起了公司和潞白市的项目,黎可也不插嘴,先把早餐做完,把餐盘端过去的时候,特别瞄了眼贺邈的手指。 没有婚戒。 也没有婚戒戴在手指上的圈痕。 但他领带的材质和风格看起来温和俏皮,像是年轻女孩逛街的时候会买来送给男友的那种礼物,和他的蓝宝石袖扣风格很一致。 Lucky也并没有对贺邈表现得很激动欣喜,只是黏人地蹭了蹭贺邈的手,享受被挠下巴的快乐。 他们聊正事,黎可就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安静静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吃完早饭,司机和秘书都来了白塔坊——今天贺循要和贺邈一道出门。 外头天冷,贺循穿上长款风衣,贺邈把西服大衣搭在臂弯,两人齐肩站在门厅,黎可这才端详起兄弟俩的差异——贺循身量比贺邈高颀一些,体型更清瘦柔和,两人的五官不尽相像,贺循五官气质中和,清隽优雅,但贺邈的气度明显压过了五官。 出门前,贺循稍稍偏首:“你在家陪 Lucky玩,午饭不用做。” 黎可带着 Lucky站在旁侧,知道他跟自己说话,点头说好。 她看贺邈一身精致霸气,从头到脚无一不是有人精心打理,再看贺循风衣领口稍歪,而他衣柜里就那几套衣服,风格和材质都相同,连每天穿什么衣服都要自己瞎摸,突然凭空生出股怜爱之意,心里暗叹一声,走上前,伸手理了理他的风衣,手指把衣领捋平,微笑叮嘱:“老板,出门小心哦。” 贺循莫名一怔,亦是点头说好。 两人已经走了,只留黎可一个人在家里,她搂着 Lucky幽幽叹气,问它:“有家人有朋友,为什么要独自回来?” Lucky摇摇尾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 “是不是被流放了?”黎可戳戳 Lucky的鼻尖,“霸总抢了弟弟的女朋友,把弟弟丢到穷乡僻壤来了此残生?他心灰意冷性情大变……你的主人好可怜哦。” Lucky疑惑歪起了脑袋。 黎可托着下巴发呆。 贺邈和贺循在下午三点踏进了家里。 有个戴眼镜的男秘书也跟着一起进来,跟在神采奕奕的贺邈身边,一边回顾今天的谈话重点,一边安排晚上六点的应酬。 但贺循看起来很疲倦,他先回卧室换衣服洗澡,再耷着湿发来到楼下。 贺邈坐在客厅喝咖啡,短暂的休息时间还要回应秘书和在手机上批复公司邮件。贺循往沙发上一坐,黎可几乎能听见他饿肚子的声响。立刻捧来海鲜粥和温水。 贺循一边吃东西一边听贺邈和秘书说话。 说起晚上安排的饭局,贺邈说这种场面上的应酬不用贺循出席,让他在家好好休息。 “好。”贺循点头,“大哥,你也少喝点酒。别让何老板安排那些不着调的娱乐。” “我不喝。”贺邈淡声道,“我把烟酒都戒了,吃完饭就回来。” 贺循挑眉:“什么时候戒的?我记得这么多年你都没戒掉这个习惯。” 贺邈无奈:“清露不喜欢,只能戒了。” 贺循摇头笑,捧着粥碗,想了想,又问:“哥……你和清露订婚的事情,后来有进展吗?” 贺邈沉默片刻,问他:“如果我跟清露有订婚宴,你来吗?” “不来。”贺循放下碗,抿抿薄唇,“我觉得我不出席,这样对两家人都好……但不管我在哪里,我肯定真心祝福你和清露。” 贺邈轻叹了口气:“再说吧……冯家那边还没松口,也许再过段时间。” 贺循也叹了口气,轻声道:“早知道我这样,我宁愿永远都不认识清露……” 贺邈拍拍他的肩膀:“不用多想,谁能预料世事变化?” 摆在茶几的鲜花勃然怒放,家中气氛静谧轻松,兄弟俩的谈话轻描淡写,秘书在旁如老僧入定,只有黎可一边干活一边浮想联翩,再眼睁睁地看着贺邈和秘书离开,最后只剩贺循独坐沙发,守着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狗。 黎可走过去收拾杯盏果盘,笑眯眯跟他说话:“人已经走了哦。” 贺循的神色看起来空濛,但短发已经干爽,只是稍稍凌乱,越发显得他的疲倦无力。 黎可托着下巴看他:“你还好吗?” “还好。” “真的吗?”黎可打量他,“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好。” 贺循虽累,但也并不觉如何,甚至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奇妙:“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黎可的语气理所当然,顺手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啃一口,“因为你哥现在的女朋友是你的前女友!” 贺循:“……” 他蹙眉,冷声问:“你怎么知道?” “冯清露是你以前的女朋友,你失明之后,肯定是心情和情绪都不稳定,最后导致你前女友受到了冷落和伤害,恰好这时候你哥……所以,你哥和你前女友慢慢走在一起。”黎可很笃定,“有一句很经典的话——三个人痛苦,不如两个人幸福。” “啧啧。”她的语气不知道是崇拜还是猎奇,“你牺牲了自己的幸福,独自回到潞白市,把幸福留给了你哥和你前女友?”“ 贺循:“……” 他不想跟她提起和解释这些费时费力的往事。 黎可看他闭着眼,神色疏离淡漠,知道自己说的肯定没错——谈过那么多恋爱,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她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五十万。” 黎可语气肯定。 贺循莫名其妙:“嗯?” 黎可清脆地咬了口苹果,狮子大开口,大胆报价:“你出五十万,我帮你拆散你哥和你前女友,让你前女友重回你的怀抱!” "……" "……" 好像有什么声音突然在贺循耳膜炸开,在他脑海里的黑暗中像闪电般亮起刺目白光,甚至惊愕得让人手脚僵硬,仪态尽失。 贺循很肯定,他这辈子唯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上一次是医生宣判他眼睛再也看不见的死刑,另外一次就是——现在。 这个女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39章 好好洗洗你脑子里的黄赌毒 贺循以前从未和这种女人打过交道。 她像一颗有毒的洋葱,每一层剥开都是辛辣刺人,但贺循从来不吃洋葱,所以不知从何而来的错觉让他偶尔觉得有那么点清甜脆嫩,剥到今天这层——这女人生活混乱,性格混乱,脑子也混乱。 “黎可!!” 他薄唇紧抿,脸色好像被寒风吹得青紫,声音发哑:“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还是想钱想疯了?” 黎可看他那副风中凌乱的表情,认真道:“我说真的,你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 她凑近他,姿势亲近,仿佛商议阴谋:“三个人痛苦,不如两个人幸福……那如果再加一个人呢,四个人不正好?连一桌麻将都能凑齐,我跟你大哥,你跟清露,泾渭分明,两全其美。” 雷声还在贺循脑海里轰隆隆持续,他面色极冷,表情摇摇欲坠,咬牙:“你想怎么样?” “你放心,方法我都想好了,保证奏效。”黎可胸有成竹,“凭我的恋爱经验和阅人无数,男女之事简直是信手拈来,你前女友善良可爱天真,肯定是一时被你大哥蒙蔽,只要我当第三者插足,他俩的矛盾点太多了,我只需稍稍挑拨离间,口蜜腹剑制造点机会和误会,再在你前女友面前多聊聊你,唤醒她的记忆和同情心,让她重回你身边,简直是易如反掌。” 黎可认真分析,“五十万只是成本价,你想,我要购置衣服鞋子包包,行头总要三四套吧,从头到脚包装一身就很贵了,万一还要上什么斩男培训班,学点高级的兴趣爱好,学费就不便宜,还有这期间的吃饭交通住宿交际,根本不赚钱。” 这语调太过于理所当然又言笑晏晏,贺循头脑开裂,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惊愕和失态,眉眼阴沉得可怕,嗓音也极冷:“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黎可风情万种地撩头发,香气扑到贺循面上:“相信我,我可不像你那娇滴滴的前女友,老娘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能不能拿下你大哥不好说,肯定能拿下你前女友。” “黎、可。” 贺循甚至能听见自己磨后槽牙的声响,冷峻幽戾,一字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你不愿意?”黎可又咬了口苹果,“为什么?嫌五十万太贵还是对我没有信心?” “那二三十万也行。”黎可想了想,“我可以砍掉几项开支。” 贺循的眉心已经挤出纹路,他紧紧闭眼,深深地沉了口气,忍住了动手的念头。 黎可看他神情:“那十万八万我也不嫌少……但我先说好,贵有贵的套路,便宜有便宜的做法,贵的有档次有质保,便宜的管杀不管埋。” "……" 这个离经叛道的女人。 贺循怒极无语,只能把薄唇抿得冷酷无比。 “其实不要钱也行。”黎可转念一想,笑道,“你哥家里缺不缺保姆?你把我弄进去?恰好呢……我就喜欢你大哥这款熟男风韵……” 贺循的好脾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几乎凭空生出一股呕血的冲动,黑睫垂在眼睑有暗重发颤的阴影,以至于他忍无可忍地伸出手,双手扣住了她的脑袋。 黎可咬着苹果突然定住————男人身体倾过来,双手拢进她的发间,修长十指几乎将她的脑袋包裹起来。 她第一反应是昨晚自己洗了头,呆问:“你干嘛?” 他愤怒的吐息就在她面前,面色似乎都隐隐发红,那双漆黑冷锐又无神的瞳眸直直地凝视,她几乎能看见他瞳仁中自己的倒影————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我看看你有没有脑子?”男人五官颊颏因绷紧而深刻,手指在她冰凉发丝间轻颤,好像要把一团肆无忌惮的风困在十指间不能动弹,呼吸吐字冷怒,“你脖子上究竟是什么玩意?这是长了个脓包吗?” 这个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贺循恼怒异常,曲指在她那作恶多端的脑瓜上敲,一下下地敲,瞪着盲眼,似乎要冲破眼前的黑暗看清这个女人:“你脑子是不是粪坑的石头?还是垃圾桶?” “嗷————” 黎可吃痛蹙眉,忿然把男人推开,生气了,“你好端端地干嘛骂人打人啊?” 贺循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语气冰冷:“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 黎可这下知道他气急败坏,她也生气,揉着自己的脑袋:“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居然不领情,还打我脑袋。” “你好心好意?”贺循语气冰冷,“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狗屎主意?” 把人气得都开始冒脏话了。 “喂————” 黎可不干了,捏着苹果跟他计较,“我是好心出主意想帮你,你凭什么还骂我?有能耐你跟前女友打电话别露出那种可怜受伤的表情,别在你大哥面前强颜欢笑,有能耐你就光明正大地回家去闹他们的订婚宴,别为了人家两口子躲在这家里整天落寞,背后可怜巴巴的有意思吗?怎么,眼瞎就不算男人了吗?就可以随便被人欺负了?” 可怜受伤?强颜欢笑?可怜巴巴?被人欺负? 贺循满脑子石破天惊,不知道这个女人满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一口气没提上来,最后只能沉气,怒极反笑,声调冷冷:“你瞎操什么心?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作为一个保姆还要自作多情?这份工作你还想不想要了?” 黎可盯着他看了会。 “得了,贺先生您随意。” 她把手中的苹果砸进垃圾桶,站起身来,“我就是个保姆,是没有资格多管闲事,我以下犯上,你现在就解雇我好了。” 她扭头,翘起唇角,精准刺人:“大不了我跟你前女友一样,去投奔你大哥喽,人家比你帅气,比你绅士,比你有魅力,比你温柔体贴。” 语调拖得长长长长。 贺循被她噎得脑子空白,只有金星四处乱窜,冷冰冰咬牙:“你觉得我大哥会看得上你?” “没关系。”黎可耸耸肩膀,“我厚颜无耻啊,只要我想,搞男人的手段多的是。” “你敢!!!!”贺循脱口而出。 是直觉上只怕她那些真的能糊弄人的手段。 投鼠忌器,贺循这会是真的怕了她,禁不住捏着眉心,让发麻的大脑平静一会,神情疲倦:“黎可……你能不能看在我已经瞎了的份上,消停点。” 语气隐隐落寞。 黎可抱起双手,拗过脸:“是你先骂我的,还说要解雇我的。” 贺循缓缓吐了口气:“你就安安静静地呆着不行吗?不要出这些莫名其妙的馊主意。” 黎可噘起红唇——好心当成驴肝肺,她瞎操什么心。 整个晚上,贺循都在失眠头疼,半夜拉开床头柜吞了一把药——实在是被搅得心烦气闷。 第二天一早,贺邈依旧是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地下楼,端着咖啡杯跟黎可遥遥问好。 “丝巾很漂亮。”他客气赞美。 黎可大大方方:“谢谢。” 她今天换了一身利落裤装,风格简单干净,只是腰带换成了一条花色丝巾,麻花辫搭在肩头,发尾也是同色系的丝带,愈发衬得人腰肢纤细,端庄柔和。 贺邈的确很有成熟男士进退有度的风范,他在家跟黎可说的话并不多,但总能让人心情愉悦又好感满满。 反倒是他身边的贺循,脸色阴沉如霜,不声不响但有股冷戾之气。 “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贺邈问他,“看着好像没什么精神。” 贺循垂睫:“嗯。” “是不是又头疼?现在还失眠吗?” “还好。” 贺邈拍拍他的肩膀:“不舒服还是要吃药。” “一直在吃。”贺循淡声道。 今天的行程安排是去项目现场看看实地规划,寻常人在工地走动都不太方便,更何况盲人,贺邈没打算让贺循出门,让他在家好好休息。 贺循知道:“好。” 临走前,贺邈还特意跟黎可嘱咐:“黎小姐,今天可能需要你额外多照顾。” 他指指贺循,轻声叮嘱:“可能昨天出门累了,他容易头疼,一头疼就失眠,身体不舒服,白天尽量让他睡会。” “贺总您放心。”黎可毫无罪魁祸首的自觉,露出得体微笑,“我会好好照顾贺先生的。” 等把贺邈送出家门,黎可折回家里——贺循依然坐在客厅,垂眼喝着杯中的咖啡。 黎可伸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咖啡杯:“你要不要回房间睡一会?” 贺循沉默。 “贺总让我照顾你。”黎可嘀咕,“大早上喝好几杯咖啡,更睡不着了。” 又道:“早餐你也没吃几口,要不要吃点别的?汤汤水水之类?” 贺循不搭理她,脸色淡漠,只是抬了抬下巴,冷声道:“你先去把脸洗干净。” 黎可:“……” 她叉起腰,很是无语:“你干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化了妆。”贺循黑睫闪了闪,一副看透她成心勾引人的态度,嘲讽道,“以前那些破衣服不穿了?现在知道要见人打扮,连丝巾都拿出来了?” 黎可抱起手,无语望天——看在他不舒服的份上,她忍了。 她脚步蹬蹬地去了浴室,挽袖洗了把脸,又踢踢踏踏地走出来,站在贺循面前,抓起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脸贴上去:“来,你摸摸,粉底都洗没了,纯素颜很干净,这下行了吗?” 清凉的面靥上还滚着湿漉漉的水珠,是女人细腻饱满、湿润又清凉的柔软脸颊。 贺循蹙眉,很是嫌弃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指。 黎可才不管他,把腰间的蝴蝶结丝巾拆开,揉成团往他身上一扔,连带发尾的丝带:“够了吗?贺总,是不是还要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轻飘滑腻的丝带飘落在地,而贺循听见衣袂摩擦的声响,对这个女人的脑回路毫无招架之力,耳根莫名泛红,忍不住咬牙:“黎可!!!” 他站起身来,垂着眼睛,隐隐恼怒到低吼:“你把衣服整理好,跟我过来。” 贺循去了书房。 他神情严肃,让黎可在往常她念书的那张椅子坐下:“读给我听。” 昨天晚上,贺循连夜打印了一叠文件,白纸黑字,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桌上,都是为黎可准备的。 黎可诧异一翻——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青少年道德观与价值观》?? 《社会思潮传播与核心价值引领》??? 她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阖上,最后嘴巴一闭,神色忿忿:“你,你……” 贺循已经坐在自己椅上,平静冷酷:“今天你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需要读书——好好洗洗你脑子里的黄赌毒。” “什么黄赌毒?”黎可要拍桌子闹了,“你讲话至少要有凭有据!” 贺循闭上眼睛,神色疲倦,眼下还有淡色阴影:“我现在头很疼。” 他转了半圈椅子,背对着她:“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念书……我还能好受点。” 男人的嗓音很轻很轻,身影也在昏暗的书房里模糊。 黎可拗脸咬唇,半晌不语,最后忿忿不平地拧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拖过了书桌上的那叠资料。 “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倡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倡导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倡导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积极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人类文明优秀成果相承接……” 黎可心里在哀嚎叹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种枯燥乏味的紧箍咒之苦,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口干舌燥地读下去。 也许是听见了身旁清浅绵长的呼吸。 她读了好久好久,读到嘴唇都干透了,直到那些价值观和道德观在舌尖打结,突然想起好多年前的一节英语课,那时候英语老师总爱找人去讲台英语对话,有一次她就捧着英语书站在了他面前,他用那种流利好听又清朗的声音和她对话,她却只能磕磕巴巴地回应他。 其实那个画面早已模糊,但她隐约记得那双漆黑隽秀的眼睛,一直温和耐心地注视着她,眸光细致认真。 这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黎可心里已经开起了小差,书房里半点动静都无,而椅子上背对她的人的呼吸均匀到几乎消失,她的声音越念越低,字越念越乱,最后黎可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人的椅子。 椅圈转偏少许,她看见了他安静凝固的侧脸,在台灯投射的光线下,眉眼鼻唇的线条像水墨画勾勒的剪影,墨色浓淡相宜,山高水远,风烟俱净。 黎可再伸手戳了戳椅子,椅子再偏转了一点方向。 她放下手中的价值观,坐在了书桌一角,手撑在桌沿,安静认真地打量他。 十多年过去,少年已经完全长成了男人的模样,有一张英俊而让女人悄然心动的脸。 黎可伸出了手,指尖和那英挺的脸庞隔着一点距离,从他时常蹙眉但此刻舒展的眉心轻轻下滑,停在高挺的鼻尖。 男人依旧闭着眼,神色深陷入渴睡的宁静。 趴在椅旁的Lucky仰头看过来,黎可冲着Lucky悄悄眨眼,她即将要施展邪恶魔法,而定在男人面前的纤细手指是巫婆的魔法棒,魔法棒缓缓转圈——把他变成睡美人,变成石头,变成呆南瓜,变成野天鹅,变成一只小青蛙。 可闭眼的男人突然伸出了手,精准地握住了恶作剧的魔法棒。 “黎可。” 他的声音平和宁静,沾着极淡的倦音:“别偷懒。” 圈着她腕骨的修长手指施力,指尖下意识在发凉的肌肤轻轻摩挲下:“继续念。” 那一瞬,他的体温似乎烫进了她的皮肤,热度染在心箔,微微发颤。 黎可又念起了那些道德观和价值观。 这天她什么也没干,就一直耗在书房,一遍又一遍地读里头的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和个人品德,所有需要自己牢牢记住的部分,直至深入脑海,倒背如流。 一整天读得舌头发麻,黎可下午也早早地回了家,甚至有时间去接小欧放学——在贺邈回到白塔坊之前,就被雇主要求提前下班。 第40章 没有别的男人喜欢了吗? 贺循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可笑————他不敢让黎可跟贺邈多接触一秒。 说不好是忌惮或者防微杜渐,这个女人轻浮跳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假想,贺循绝不允许有万分之一的差池——他不想贺邈和清露的感情受他这边一丝一毫的干扰,不想夹在中间为难,不想再听见清露哪怕是喊他一声,不想贺邈再有任何感情波折。 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哪怕是不平静,那也跟贺邈和清露无关。 只要黎可跟贺邈多说一句话,就要被贺循不动声色地找事情支开,要么去洗衣房乖乖呆着,要么去家政间整理物品,总之就是不能在贺邈面前多露面。 被人像防贼一样盯着,谁的心情都不会愉快,黎可每每无语,忍不住要找茬。 黎可每天早上去整理客房,只要时间超过半个小时,贺循就会站在客房门口监督,问她在干什么? 她在换床单枕套啊。 到底是怕她在床上打滚还是发情? 她只是问贺邈什么时候回来,以便提前准备茶水和吃的,贺循让她不要多管闲事,特别禁止她把那套茶艺工夫秀出来。 黎可恨不得把热茶泼在那张冰山脸。 她在楼下跟Lucky嬉戏玩闹,被嫌弃笑声太招摇,贺循让她有空别在楼下杵着,去他的卧室把所有衣物都熨烫一遍。 黎可忍无可忍。 她只能针锋相对:“熨衣服怎么能行呢,不如我拿块抹布擦地板好不好?弄得灰头土脸才合您心意吧,不过……”黎可话锋一转,嗓音嗲嗲,“这样会显得我臀部很翘哦——讲不定贺总还是会喜欢。” 贺循面色发冷,但不好大动干戈敲她脑袋或者说难听的话,只是把她喊进书房读价值观。 贺循和贺邈一道去了上岩寺,带了Lucky,带了秘书,同去的甚至还有何老板,还有其他闲杂人等。 就是没带黎可。 黎可心底很不爽,但又不好当着外人发作,只是有点失落:“周婆婆跟我约好了,这次去要教我做菜的。” 贺邈当然替女士说话:“人多热闹。” 只有贺循极其坚定:“你留在家里。” 他还虚情假意地安抚,“今天算你休假,上午忙完就早点回家……下次有机会再带你去上岩寺。” 黎可温柔假笑着把人送出门,转身就甩头发抱手冷笑,把大门哐当关上。 贺循知道她不高兴———再不高兴也绝不可能带着她。 一行人去了上岩寺,路途虽远,但宛如世外桃源般的清净之地,不染俗世烟火的一点尘埃。 贺邈在潞白市待过的时间虽然不如贺循多,但小时候也常来白塔坊过暑假,儿时的记忆不少,上岩寺有很多修缮都是贺家的捐赠,方丈大师年岁已高,也要特意去拜访一番,吃一顿山野素斋再陪主持聊天说话,怪不得贺循每次去都能待一整日。 回程的时候,周婆婆还特意拎来一坛糯米酒和一袋糯米糕,让贺循捎给小李姑娘,说是乡下自己家的东西,知道小李姑娘喜欢,特意给她留的,谁知道她这次没跟着一起来。 贺循温声道谢,让司机把土产放在副驾。 等回到白塔坊的家,他又让司机跑一趟,及时把糯米酒和糯米糕送去黎可家。 贺邈觉得这黎小姐有意思。 言行举止都很得体的姑娘,无论是从风格和行径上都不哗众取宠,但又恰到好处地点缀自己的存在感,还有年轻女生的俏皮灵动。 当然,私人助理只是种客气之称,最初跟着贺循回白塔坊的保姆是在贺家待了十几年、把贺邈和贺菲从小带大的住家阿姨,现在换成了个二十来岁年轻貌美的姑娘,虽然接触的不多,但贺邈看她和自家小弟的相处,绝对不仅仅是保姆两个字这么简单。 至少没有保姆每天只用上半天班,每天下午等贺邈回白塔坊,就已经不见佳人身影。 也没有保姆能挨着贺循帮他整理衣领,毫无察觉显露小脾气时,自家小弟还能用那种平淡语调下的耐心口吻回话。 “黎小姐不错。” 贺邈坐在客厅跟贺循说话,“落落大方,温柔细心,我看她时常关注你,照顾得很仔细。” 落落大方?温柔细心? 这个女人装什么都很像,还能假装自己是四十来岁的大姐。 贺循展平唇角,只想冷笑:“还凑合吧。” 贺邈有阅历有经验,年轻时也从花丛中过,这些年见过打过交道的女人不少,悠然道:“长相很漂亮,眼睛很勾人,五官最好藏一藏,不然容易惹是生非。” 贺循偏过脸,蹙眉冷声:“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当然。”贺邈笑道,“这是你俩的事情,我不该多嘴,有些东西也不用眼睛看,男人也有办法知道。” 贺循抿唇:“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邈挑眉:“那我记错了?上次回家,你说遇见个年轻有趣的女孩,Lucky很喜欢她,下雨天还能跑到家里来……我这几天呆在白塔坊,想不出还有哪个姑娘还能让Lucky当主人看,我看Lucky可是前前后后围着黎小姐打转,你还能好端端让其他陌生女孩来家里?” 贺循沉默。 “是她?还是另有其人?还是你说的那姑娘又不来了?” 贺循沉着气,狠狠心,只得勉强承认:“就是她。” 贺邈笑:“今天怎么不带她去上岩寺?她以前应该常陪你去寺里,今天惹得人家姑娘失望,回来还要司机特意跑一趟送东西。” “她犯错不听话。”贺循淡声道,“惩戒一下而已。” “工作可以严格,对女孩子不要太严格。不过……”贺邈想了想,“现在没有人在你身边把关,很多事情处理都不方便,也许谨慎些更好。或者……” 贺邈思索片刻:“既然我这次来……我来帮你把把关?” 贺循知道他大哥对各种应酬交际都很擅长,长袖善舞,经历的事情和见过的人都更多,只是不假思索拒绝:“不用了,我搞得定。” 贺邈点头:“那行。” 心里斟酌一番,贺循也有话说:“大哥……不如你早点回临江?” “为何?”贺邈惬意喝着黎可临走时煮的花茶,“还有好几天的时间,我多陪陪你不好?” 贺循眉眼平和,替他着想:“上次清露给我打电话,说她最近有假期,她想跟着你一道来潞白,也是想找个地方游玩度假,再者……你平时工作太忙,少有假期能陪清露,不如挤出这几天时间……你回临江给清露一个惊喜,两人找个地方度假,享受下难得的清闲时间?” 贺邈眉心的纹路一展,神色思索。 “再者,潞白的这个项目,该开的会也开了,政府那边也打过交道,眼下的工作重点和项目情况都已经弄完。”贺循身姿端正,声调不急不缓,“你要管的事情太多,剩下的一些细枝末节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处理,如何?我的耳朵能听,脑子也能记也能说话,可以帮你分担一些琐事。” “我是怕你太累,现在做一件事,你要花的精力,要比以前看得见的时候多。” “我不想一直当个废人。”贺循淡声道,“这些事情我都应付得来,你尽管放心回去,我会随时跟你汇报项目进度和具体情况。” “你真的这么想?”贺邈问道,“不需要我多陪你几天?” 贺循捧着细腻的瓷杯,微笑道:“不用着急这两天,很快就到春节了,到时候我在家多待一阵子,陪陪爸妈,想聊的话和想说的事情,咱们到时候回家慢慢聊。” 贺邈想了想:“也行,来日方长,一切等你回临江再聊。” 贺循摸出手机,薄唇挂起微笑:“你现在赶回临江,也许还能赶上餐厅的营业时间,可以吃一顿意外的惊喜晚餐,我已经帮你订好了餐厅最好的位置,可以看到临江最漂亮的夜景。” 既然已经安排到这个份上——贺邈临时赶回了临江。 第二天黎可去白塔坊上班。 只看见贺循下楼,迟迟不见贺邈。 黎可心里还疑惑了下,猜想也许贺邈还在房间或者处理些紧急事情。 等啊等,等到早饭都凉了,迟迟没有等到霸总下楼。 “贺总呢?”她最后忍不住问贺循。 贺循神色淡漠:“走了。” “走了?这么早出门了吗?” “他昨天已经回了临江。”贺循展平唇角,抿起的唇角竟然也有丝促狭轻嘲。 真的假的? 不是要呆一个礼拜吗?怎么突然就回去了? 等黎可环顾家中,最终确认贺邈真的走了,又实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总裁出差都这么随意吗?有工作安排也能连夜撤回? 她嘀咕了几句,抖了抖身上的裙子,略略失望:“靠,那不是浪费我这身新衣服。” 她以前每天穿得随意,现在难得来了个长得帅气又衣品极佳的霸总,贺邈每天早上会点到为止地赞美她一句,听着就很有好心情,打扮起来也很有动力,比某人的冷言冷语强多了。 贺循皱眉:“你今天穿的又是什么?” 她今天穿了条新裙子,典雅的丝绒黑裙,裙长至脚面,白线滚边,看起来纤长文雅。 黎可闲闲乜他,信口开河:“女仆装啊,我以前在女仆店上过班。” 女仆装? 贺循知道,城市里有那种精致可爱的女仆主题店,店员全都是年轻可爱的女孩子,戴着猫耳朵或者白色花边丝带,穿黑白色的蓬蓬短裙和过膝袜这种想象难以容忍,以至于贺循眉头紧敛,“你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觉得穿……”他抿了下唇,“……太不合适吗?” 黎可斜倚着岛台:“你对女人还有年龄羞辱吗?” 贺循不跟她缠搅,直接要求:“换下来。” “换什么?” 黎可理直气壮,“我没带别的衣服。” “那就回家换,换完再过来。”贺循眉眼冷沉。 “不要,我穿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黎可拒绝,脚尖一拧,欣赏裙摆飞起的弧度,翩翩走开,“我觉得很好看。” 贺循太阳穴生痛,只能忍声沉气。 这种闷气引发的次数太多,在心里有种烦躁酸胀的感觉,甚至有些憋屈和无奈——这辈子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不管她穿什么,现在家里没有了别人,她穿什么都是孤芳自赏。贺循极力想忽略这个女人的厚脸皮,却无法抹除脑海里女仆装蔓延的想象。 最后,贺循忍不住从衣柜里摸了件长款薄风衣,扔给黎可:“穿上。” 黎可无语:“我穿这个干嘛?” “以前又不是没穿过。”他眉眼冷冷,“我是你的老板,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黎可两边唇角一扯,翻着白眼把宽大风衣裹上,纽扣从头扣到脚。 家里再度回归清净,贺循有时间也有了精力,决定好好管管黎可——贺邈在的那几日,她说话实在是太过嚣张,他被她气得头疼欲裂又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所谓的畏手畏脚就是如此。 这个女人,没有别的办法——不能惹恼或者用扣工资解雇来威胁她——她狡猾得只凭观察就能知道清露的事情,每每语出惊人,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破罐子破摔的事情。 贺循实在怕她去找贺邈。 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冷不热地对付。 黎可这阵子就丧失了玩游戏的机会,在书房读了好多好多的书。 从《道德经》读到《心经》,从《清心咒》到《沉思录》再到《金刚经》,天天念天天读,黎可烦不胜烦,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但凡她遇见卡壳或者不认识的字,就要惹得贺循一声嘲笑:“文盲还想勾引人?” 贺邈走后,黎可再不提这号人物,贺循倒是冷不丁就要阴阳怪气两句。 “你管得着吗?” 她不以为意,“所谓眉来眼去,就是有脸就行,而我恰好就是个胸大无脑的美女。” 贺循冷声:“我大哥绝对不是肤浅的人。” 黎可怡然自得:“是哦,你看见了?” 他又忍不住闭眼噎气———不知道她脑子里读书读进了多少墨水,反正他自己需要听着书平静下心绪。 黎可也要抗议:“这些破书我不想再念了,再念我就要无欲无求、出家当尼姑了。” 喜闻乐见。 贺循心情微有舒缓:“你要是出家,那简直是玷污佛门清修之地,妖气森森。” “放屁。连主持大师都夸我有福相。” “那是因为寺里不养猪。” 黎可翻白眼:“你以前不说话,是不是知道自己嘴巴有毒?舔一下嘴唇就要被自己毒死吧。” 贺循冷眉冷眼:“如果能毒死人也不错,至少要把你带走,省得祸害人间。” 黎可哼声:“谢了,我可不想舔你的嘴。” 这话不经大脑思索,完全是脱口而出——话—落地,清脆快速地回荡在书房里。 忽然一切就静了。 敲击窗棂的寒风停住,摇着椅子的声响悄然消失,所有话语都被扼在舌尖,连呼吸甚至都在暂停。 两人都没开口说话,静静瑟瑟地停在那里。 黎可翻了两页书,低着头,又把书页阖上,抿了抿唇。 贺循闭着眼睛,沉默良久 “黎可。”他平静问她,“你喜欢我大哥?” 黎可耸耸肩膀:“帅哥谁不喜欢。你哥霸道总裁啊,不仅脸好看,身材好,胸肌大,气质成熟,香水有品位……” 她说得坦荡欢快,毫无羞涩。 贺循很想堵住这个女人肆无忌惮的嘴。 但又不知道拿什么去堵。 以前他的眼睛还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听见声音议论,说贺家小儿子的相貌比大哥更为英俊温润,性格也亲切随和。贺循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自己比大哥更好,但在这个女人眼里…… 他现在的模样很难看吗? “没有其他男人喜欢了吗?” 贺循撩起了眼帘,睁开那双茫然的眼睛望着她,似乎要望进她心底去,“我大哥绝对不行,我不允许你对他有一丝非分之想。” “知道了。”黎可心头微乱,很不服气地哼了声,“你以为我真想对你大哥怎么样?真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至于,天涯何处无芳草,两条腿的男人满地都是,我喜欢的男人也多的去了,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有什么不行的?” “那你还喜欢谁?”他乌发朗眉,瞳仁漆黑,定定问她。 人的眼睛要观察很多信息,所以不会一直专注着凝视。但盲人会,他看不见,但他看着,他一直持续、漫长又认真地注视着,企图让这双盲眼变成一种伪装,伪装成他永远、永远地盯着眼前人,把她的身姿脸庞都刻进那双无用的瞳仁里。 黎可被这双毫不掩饰的黑瞳直直盯着,脑子发涩,心里纷乱,已经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问那么多干嘛,反正肯定不会是你。” 闻言,贺循垂下了眼帘,用浓黑的睫毛掩盖了那双眼。 黎可嘴唇发干,瞟了他一眼,解释道:“我又不可能抛媚眼给瞎子看,那不是白搭嘛。” 贺循倚靠在椅背,脸上的神色很淡,闭上了眼睛,声音也淡漠,一字一句,语调迎合心脏的缓慢起伏:“恰好,我对你这种女人也毫无兴趣。”“哦。” 黎可拖着长长又满不在乎的音调。 她扭头,呆呆地望着窗外,抿抿唇,心情其实不怎么愉快。《 》 40-45 第41章 他只是需要风安静 生活从来不会一瞬改变,当意识到它时,已经悄然度过日日夜夜的积累。 贺循依然记得自己从病床下来,开始学着独自行走的那天,专业医护说他最需要的不是盲杖,而是学会克服心里的恐惧。迈开步伐,从病床摸到窗户,再从墙壁摸到房门,再到打开手机的读屏功能,从正常的播放音速再到两倍三倍,甚至更快的听力习惯,而后是吃饭穿衣和日常生活各种琐碎的细节,直至某天可以独自处理生活。 一路走到白塔坊,最初定义的简单规律作息、美好静谧的花园和整日播放的声响,最终呈现的生活是聒噪的锅碗瓢盆,小狗和孩子的奔跑欢喊,女人清脆放肆的笑声和旋律动人的老歌。 人生是奇妙且不可预测的。 同样不可预测的还有吃到嘴里的食物,很小颗的野李子,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色泽样子,硬邦邦像弹珠一样塞进了发呆的贺循嘴里。 为了答谢周婆婆送给黎可的那坛糯米酒,黎可特意回礼,狗皮膏药似的恳求贺循带她去上岩寺,这野李子就是周婆婆摘给黎可的,只有一小袋,给她解馋用。 李子咬在嘴里,果肉生脆,很酸很酸,汁水能酸倒后槽牙,再英俊的脸也忍不住皱起变形,抵御强大的酸劲。 恶作剧得逞的女人毫无内疚地哈哈大笑,笑声浮在空中,像鲜亮流淌的冬雾,把人缠裹得不见。 贺循脸色发恼,把她置之不理。 一个绅士文明的男人是不可能有揍女人的念头,他不确定自己是失明受挫还是脱离社会太久,教养和礼仪已经完全退化,很多次想敲打或者把这个女人捏在手里,让她礼貌安分点。 过了会,黎可又来搞突然袭击,快准狠地往贺循嘴里塞了另一颗硬邦邦的李子。 贺循心头恼怒,发誓这回真的要让她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价。 牙关一咬,他突然愣住——嘴里的李子,清甜无比。 怒意突然就吊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哑然瘪气。 贺循垂眼沉气,丝毫不想搭理人。 黎可凑近道:“你最近好像很忙哦?” 以前的贺循没那么忙,除了账户的交易买卖和一些项目投资,绝大部分工作都是交给曹小姐打理,他每天还有空闲听书或者广播,是从贺家公司在潞白市有了那个合作项目开始,他帮着贺邈处理了一些项目工作。 本来只是暂时代劳,谁料拜某人所赐,为了让贺邈以后不再来潞白出差,贺循硬生生接下了整个项目。 意外来临之前,他也曾在自己的创业公司无休无止地忙,只是这几年已经完全不接触公司日常事务。眼睛看不出,不能出门,少有应酬交际,所有的信息只能凭着听力,贺循从项目最早期的政府规划到后期的一步步进展,所有能找到的文件和相关的邮件信息,甚至是所有参与其中的公司和重要人员都要详细了解,以防在不自知的某处漏失一点细节。 突如其来的项目也压在了曹小姐身上,连带着她也忙得飞起。 罪魁祸首还不知死活地在旁,无比轻松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忙。 贺循听着她的声音就头疼。 只是忍耐着,不得不开口:“最近这段时间曹小姐很忙,家里的事情以后你负责,你有空去跟她交接一下工作。” 家里大大小小的杂事,房子家电的修缮维护,日常用品的采购,社区物业的通知,保姆司机园丁等等的安排,以前都归曹小姐管,现在要换个人接手——不如给这个女人找点事情,让她忙点安分点。 黎可的表情既震惊又惊喜:“你的意思……是让我来当管家吗?” 贺循点头默认。 黎可惊诧大喜:“那会给我涨工资吗?” 贺循冷脸:“三万块还不够吗?” “你还得扣钱呢,我每个月到手也没有三万块啊。” “两个月的试用期。”他垂眼,冷声道,“如果你真能接手的话……以后工资会给足。” 黎可喜出望外,恨不得把脸蹭在贺循衣袖上以示感谢:“真的吗?实打实的三万块?那可太好了。” 贺循实在不放心她这个懒散无谓的性格,再三强调:“不能改变现在家中的一切现状,禁止所有心血来潮的创新,每一项工作安排都要做好书面记录,每隔半个月你要跟我汇报一下家里情况,如果做的不好,我会随时另外找人。” “还有,性格要踏实稳重。”贺循蹙眉,加重语气,“好好改变下你在工作中的问题。” “您放心,我绝对好好干。”黎可心花怒放,“绝对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和器重。” 她真的高兴,手指不自觉扯扯他的衣袖,媚眼频频放电,甜言蜜语信手拈来:“贺总,您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么英明神武慧眼如炬温柔体贴的老板,能有您这样的领导,简直就是我的人生之幸,未来之光。” 但凡遇上工作,这两人——一个总要耍点若有若无的霸总压迫,一个总是情不自禁地溜须拍马。 “慧眼如炬?”贺循挑眉冷笑,“我只是个瞎子,能有什么慧眼。” “您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心如明镜啊。”黎可语气娇柔,“虽然我看不见您的心,但您的眼睛那么好看,就好像能看见您闪闪亮亮的心灵。” 也许人的本性就是喜欢甜言蜜语,没有防备的时候,总有那么两句能让人心情舒畅。 贺循平直点头:“词汇量越来越丰富,看来你读书的效果不错,以后每天继续,再接再厉。” 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黎可眼珠咕噜一滚,努努嘴唇,停住了高兴。 “好了,你出去忙吧,不要再来打搅我。” 这阵子贺循就不愿意跟她缠搅——跟她说的话越多,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被她影响。 头疼就是个很直接的后果。 黎可心里想着管家的事情,摩拳擦掌地走开,半途又扭头,开心问他:“那我以后的职位就不叫保姆了吧,是不是得叫管家小姐?” “私人助理。” 贺循声音清淡,不远不近地传来,“你不是喜欢这个称呼吗?” 黎可挑起秀眉,也不错哦。 曹小姐的工作风格严谨规范,手里有很多分类细致的文件夹和账目明细来记录家里的各项事务,现在全都要转交给黎可。 黎可叹为观止。 不过就是一幢小洋房,家里就一个人,简直是大动干戈,那些文件表格记录着方方面面,包括房子的结构和翻新记录,家里的固定家具物品摆放,书房的书籍清单,各项生活用品的定期订购和换新,以十年为周期,甚至有各类耗损维修和生活开支汇总和总成本预算,全部清晰明了地记录在案。 生活不是今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东西往柜子里一塞,什么坏了就临时找人来修,而是像机器一样自动规律地运转起来。 曹小姐说这些都是贺循刚到白塔坊的时候弄的,以便随时查阅信息和按部就班施行。 黎可只有两个念头:第一,他闲得要命,第二,他的掌控欲很强。 曹小姐在电话里交代了大半日,黎可已经知道要怎么做。 年轻姑娘学东西很快,黎可的脑子也不迟钝,曹小姐说一遍的事情她就能记住,已经运作的机器也无须大费周折改变,她只需要按时更新文件夹,照表格的自动提示定期采购、找人上门干活、缴纳各种费用,身在白塔坊反而比曹小姐更方便,家里哪里有问题都是一目了然。 当然,贺循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 失明之前,他一直独立生活,生活顶多算是自律洁净和有条不紊,眼盲后的种种不便,如果不想完全依赖他人,又要条理分明,记录和规律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比起掌控欲,他更无法忍受自己出错,或者……身处出错的环境。 只有某人是这个家最大的例外。 她是清淡佳肴里的辣椒,精品书里的错别字,固定程序里的 bug,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路留到现在,期间很多次贺循都想删除这个 bug,却让她明目张胆地留到了现在。 现在他甚至都不太想提起她的名字,一想起那两个字就直觉头疼。 最好是共处同个屋檐,默默保持距离。 黎可最近跟贺循说话,就发现他对自己有点过于冷漠,要么毒舌两句回怼再让她走开,绝对不会再一脸暗暗忍耐地听她叨叨。 这么看起来,贺循跟小欧反而更有共同话题。 他俩能聊 Lucky,聊天气生活,聊学校同学,小欧会跟贺循讲他从书里看到的故事,贺循也能跟他聊些浅显的历史人物,只要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对Lucky就是双倍吸引力。 只有黎可遭到了冷落。 雇主脾气阴晴不定,儿子有了知心好友,她也懒得计较——马上要过年了,各种吃喝玩乐聚会都多起来,人心躁动啊。 不知道春节贺循要不要回临江。 虽然节假日三倍工资很好,但黎可每周单休,周末时间还要用来睡懒觉,额外假期少少,如果春节还要陪这个爱答不理的冷面鬼,每天的热闹喜庆一扫而光,光赚钱有什么意思。 黎可也旁敲侧击问贺循:“家里要不要购置点年货呀?还是您要回去陪父母家人?” 贺循想了想,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全家团圆嘛……如果只有咱们两个人在家,那是不是有点太寂寞了?”黎可眨眨眼,“还是您又有客人要招待?您看我现在管家,正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以提前安排安排,让家里焕然一新,喜庆满满。” 他知道她最近挺忙,电话时不时响起。小欧说:“蛮蛮阿姨要订婚了,我妈妈陪她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还有我妈妈别的朋友约她吃饭。” “我会走。”贺循神色平和,“回临江过节,年后再回来。” 他不想跟她在这种节日待在一块,徒然招人心烦。 两个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黎可禁不住暗中拍手。 贺循提前几天回了临江。 黎可装模作样给他整理收拾了好久,细心体贴又万千嘱咐——其实不需要带很多行李,甚至连衣物都不用带,只需要好好把Lucky带上。 走的那天,司机过来接贺循,黎可高高兴兴地送他出门,语气快乐地问:“老板,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之后。” “好的。”她心满意足,又拖着长而懒散的音调,哼哼唧唧,“那我的工资……这半个月,嗯哼……您看呢……” 贺循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轻描淡写:“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不留在白塔坊,但每天要过来看看,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不要去找乱七八糟的兼职,你的工资会正常发放,还有年终红包。” 黎可眉眼弯弯,夸张地提了口气,欢呼雀跃:“谢谢老板,您真的对我太好了。” 她又抱着Lucky,狠狠地把小狗揉了一通,最后将一人一狗送上车,谄媚娇俏地嘱咐:“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还不忘表示:“我一定会好好看家的,等你们回来哦。” 这种喜悦太浓烈了。 浓烈到车门关闭,车子已经驶离了白塔坊,贺循耳畔还残留着她的欢声笑语。 回临江,陪伴父母家人当然很好,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不见得有多么愉快。 留在白塔坊……直觉就在阻止他的想象。 贺循又回了临江。 家宴总是团圆热闹,奕欢奕乐抱着他的腿喊他小舅舅,贺菲还是直爽开怀地喊他小弟,贺邈工作再忙也要抽空回家吃顿饭,一家人依旧会在饭桌上聊些话题。 贺循收到了父母给的新年红包,也包了压岁钱给奕欢奕乐。 家里气氛其实一直都算开明和睦,贺家父母虽然对几个孩子各有要求和期望,但也不会言语过激和强势压迫,现在对贺循又是格外宽容,至于他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流逝,家人的伤心难受也慢慢地转变为接受现状。 这次回家,贺循的感觉还不错,至少心情平静,偶尔会有一种休息的错觉。 并不是说在白塔坊的不平静,只是那种平静偶尔还掺杂着并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有只蚂蚁在身上爬,而他不知道这只蚂蚁到底在哪,继而会有隐隐的焦躁,忍不住去浴室冲洗掉这只蚂蚁。 贺循也要包压岁钱给小欧。 “谢谢贺叔叔。” 小欧跟贺循说新年快乐,但他的电话手表不能收红包,而且妈妈不让他随便收别人的红包,收到心意就很好。 在贺循回临江的这些天,黎可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一次,甚至连条群发消息的新年祝福都无。 这个女人的虚情假意无处不在。 “妈妈最近很忙,有很多事情。” 小欧跟贺循说,“她有时候在家里睡觉看电视,有时候跟外婆出门,带我出去玩,还有和朋友聚会,这两天她都跟何胜叔叔在一起,很晚才回来。” 贺循问:“她跟何胜叔叔有事忙吗?” “妈妈说陪何胜叔叔去赚钱。”小欧想了想,“嗯……有时候也吃饭、喝酒。” 贺循忍不住皱眉。 他打开了全屋智能的后台。这些天黎可只回过白塔坊两次,每次待一个小时,大概是回去关闭门窗,处理厨房的过期食物,而后把大门紧锁,杳然无踪。 这个女人,不管他怎么宽容大度都能得寸进尺。 简直……从头到脚数不出一点儿优点。 不过黎可第二天就给贺循打了个电话。 她是听小欧说起贺叔叔,才知道这小屁孩自己用电话手表给贺循打电话,两个人一直背着她有联系——这样显得她很没有礼数。 她在电话那端说话,语气颇有些没心没肺的狡猾:“贺总,新年快乐。” 贺循心情并不算愉快,语调冷淡地“嗯”了声。 黎可笑嘻嘻:“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贺循又淡淡“嗯”了声。 这男人好像不太高兴,黎可也“嗯”了声,抿抿唇,心里犹豫是不是要说拜拜。 电话背景音里传来轰隆和噼噼啪啪的持续声响。 贺循皱眉冷声:“你在哪里?” 不会又是在什么午夜游戏厅? 在外吃喝玩乐热闹的时候不会想着他,在家闲着的时候又觉得客套寒暄没必要,只有这种心情起伏的时候比较适合打电话,黎可捂着耳朵,笑道:“我买了一大箱烟花,带着小欧、还有淑女一家,我们在河边放烟花……那个,我是听小欧说,你们经常有聊天哦……” 她的声音湮没在巨大的焰火声中。 烟火明明灭灭,照得她的脸庞和眼眸艳丽无匹。 贺循凝神去听话筒里她后面的话语,却只在巨大的声响中听见了极轻的自己的名字,微不足道,又像轻声呢喃。 他知道烟花很美,盛大而转瞬即逝的绚烂让人忍不住迷恋,忍不住会有冲动,想要抓住点什么,挂电话的念头突然很淡,他的心情也似乎并没有那么冷。 黎可也找了个清净点的地方,清晰的声音重回话筒:“你在临江还好吗?是不是挺忙的……” “你又每天在忙什么?”贺循语气平平,问她,“我让你每天都去白塔坊,你回去过几趟?是不是太偷懒?” “哎呀,您别生气嘛……”黎可拖着长长的嗓音,“你和Lucky不在,我在家里真的好无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根本就待不住……而且,而且我手机可以控制全屋智能程序,每天拖拖地通通风什么的,很方便,也不用担心有小偷……” 贺循抿唇不语,过了会:“那你到底在忙什么?” “也没忙什么……”黎可挠挠额头,声调明显含糊,“在家睡觉看电视,有时候出门买买东西,跟朋友吃饭逛街唱歌,还有,嗯……今天去做了指甲,还去淑女店里染了头发,坐了一天,屁股都麻了,晚上跟淑女一家吃饭放烟花……” “什么颜色的头发?”贺循突然问。 “粉棕色?就是……”黎可一时卡壳,绞尽脑汁形容,“你想象一下……就是栗子在火堆里烤红,还没糊,快要着火的那种颜色。” 她说想象。 从她嘴里说出的话语奇怪又有画面感,思绪蔓延开来,那火堆里的栗子是焦香透红的,好像就浮在童年的记忆里。 贺循想象那画面,唇线平直,但不自觉弯起极淡的弧度。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会莫名在某个时候原谅这个女人,就像原谅程序里的那个bug——没有什么能完美无瑕,就像自己人生的这双眼睛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联络有来才有往。 两天之后,黎可接到了自家老板主动打来的电话。 她那会还在家里睡懒觉,眯着眼,懒洋洋地接了电话,懒洋洋地说了声喂。 贺循让她现在去一趟白塔坊。 他的书房里有一份正式文件,他今天急需拿到那份文件,待会司机也会去白塔坊,开车把文件送到临江。 黎可立马起床,只刷了牙,随手套了件羽绒服,蹬着雪地靴就出门了。 她进了家门,在书房跟贺循打电话,问他文件放在什么地方。 贺循说得很清楚:“书桌左边的抽屉,第一层,有个编号是3的立体贴纸文件袋,你把文件袋交给司机。” 黎可翻了翻,第一层抽屉里的确有个3号文件袋,但文件袋是透明的,里头压根没有东西。 “你认真找。”贺循笃定,“不可能有错。” “真的,3号文件袋是空的。”黎可认真解释,“我没有乱碰文件,我的眼睛绝对没错,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文件?是不是放错文件夹了?还是立体贴纸贴错了?” 贺循沉默片刻:“你找个密码箱,把左边整个文件柜,里面所有的文件全部带来。” 黎可照办,去储物间找来箱子,把整个文件柜都清空了。 司机已经到了白塔坊,黎可本打算把箱子交给司机了事,再回去接着睡自己的懒觉,贺循在电话里说:“你现在跟着司机一起上车,来临江。” “啊?” “啊啊啊???” 她握着手机发愣:“我去干嘛?我好端端地去临江干嘛?” “这些都是重要文件,不能出一点差池。司机的职责是开车,不是负责文件。”他语气稳定,“曹小姐回老家休假,我需要助理。” 黎可抓紧自己的羽绒服外套:“不行!我不行,我今天有事,我要回家。” 话筒里的声音无比清晰,老板的要求必须执行:“黎可,别忘了你的工资每天都在发放,我没有计较你这些天擅离职守。现在带着文件过来,四个小时的车程,我急需这份文件。” 黎可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钻进了商务车里。 贺循把手机塞回裤兜,走去房间外的露台坐下。 冰冷潮湿的风吹拂,寒意入侵身体。 他现在不觉得有蚂蚁在身上爬,只觉得心里安定,是那种狂风肆意吹拂,而他终于捉住那股风的安定——他并不需要那股风如何,只是需要它安静,安静地呆在身边。 第42章 她变成了一条游入广袤大海的小鱼 黎可真的很生气。 大过年的,她突然被一通电话从床上薅起来,懒觉泡汤,蓬头垢面,连袜子都没穿就赶着出门,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去临江送东西。 身上唯一带的东西是手机,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塞在羽绒服外套的纸巾。 说是紧急文件,她都没让司机在高速服务区停,在车上用矿泉水沾湿纸巾,凑合把脸洗了,手指耙耙脑袋,对着手机相机整理头发。 再给关春梅和小欧打电话说明情况,下午有朋友约了一起唱K,这下也不得不推掉。 黎可冷着脸,抱着手臂,坐在车里发呆生闷气。 是老板就能颐指气使,随叫随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不顾员工死活,一点提前准备和缓冲时间都不给。 一路闷气飞驰,车子终于驶到临江,黎可问司机要去哪里,司机比划说贺先生家。 黎可问:“哪个家?他自己住还是?” 司机说:“贺先生和父母家人住一起。” 想想也是,黎可双眼瞪圆,更生气了。 虽然她只是一个保姆,但是————— 算了…… 反正她只是个保姆,被差遣办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车子驶进了别墅区,车道笔直通幽,人工造景精致整齐,别墅阔气典雅,黎可的心跟着车子拐来拐去,白塔坊毕竟是熟悉的地方,她再怎么样也没人管训,如果待会要面对一大家子人,是不是要收敛客气点。 但只要黎可理直气壮,就没有怯场这回事。 贺循打来电话:“什么时候到?” 她没好气:“马上!” 车子驶进别墅,司机把车停住,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她——除了贺循和Lucky,还有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和小男孩。 看见这人被两个孩子牵着衣角,身姿笔直地站在门前,英俊面容朝向车子来的方向,黎可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又消散无踪,只剩冷哼和无语。 好几天不见,不知道是距离产生美,还是他又变好看了——男人穿简单的上衣长裤,手腕戴智能手表,着装风格和色彩是被人精心搭配过的,清爽温润,端正沉静。 黎可拎着密码箱下车。 贺循站在那儿不动,只是冷白面容会追随声音,极轻微地偏转角度。 女人的声音跟电话里的冷哼是两个季节,笑吟吟地从风里飘来,和煦得如同暖春三月:“贺先生,我把您需要的文件带来了。” 贺循神色淡定,情绪并无起伏:“辛苦了。” 黎可端庄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贺循眼帘很轻缓地撩起,显露那双深湛冷清的黑眸,就是明明白白对她的伪装了然于心,但又愿意看她就这么兜着,语气平直礼貌:“这么远的路,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她假模假样再正常不过,但头一次见他正儿八经跟她虚与委蛇,黎可咬着唇瓣,斜斜睇他一眼,眼波流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又转回来,声音有些松散:“那还不是听您的吩咐嘛。” 人又回来了。 贺循垂眼,尖锐眼角垂时就有不计较的兴味,薄唇略勾了勾,摸摸奕欢奕乐的脑袋,“先跟我进来吧。”再介绍两个孩子,“这是奕欢、奕乐。” 奕欢是哥哥,奕乐是妹妹。 黎可看着两个仰头好奇打量她的小孩,再用力搂住Lucky别让它扑得太兴奋,弯下腰跟奕欢奕乐平视,笑意盈盈,语气轻快:“两位可爱的小朋友,你们好呀,新年快乐。” 奕欢扯扯贺循衣服:“小舅舅,她是谁?” 奕乐爱美爱漂亮:“她的头发是粉色的,还有粉色的美甲。” 贺循温声道:“舅舅的私人助理。喊她可可,或者Coco阿姨。” 黎可冲着小孩微笑:“喊我黎小姐,或者黎阿姨就行了。” 奕乐:“可是Coco名字比较好听。” 奕欢:“可可是巧克力, Chocolate.” 黎可笑容甜蜜:“那叫Coco阿姨也行。” 贺循已经转身,要踏进家门,黎可小碎步挨近,小小声:“贺先生,我就不进去了吧?我把文件都带来了,直接交给您?或者我们去车里,我帮您找找那份文件。” “去书房找。”贺循语气笃定。 “我进去不太好吧。”黎可抿抿唇,“或者找个招待外人的地方?家里是不是有待客区?” 贺循并不多客套:“进来。” 黎可不太想进去,使出杀手锏,压低音量,笑问:“您大哥在家吗?” “他有事不在。”贺循淡声回,“在女朋友家。” 好几天不见,他对她态度倒是不像在白塔坊那样爱答不理——可能是距离产生美,挺淡挺平静的。 黎可没招了。 她只能跟在贺循身后,被Lucky拱着进了家门,已经有住家阿姨拿来新拖鞋。 奕乐:“Coco阿姨的脚指甲也是红色的。” 奕欢:“冬天要穿好袜子,不然容易感冒。” 黎可无声呵呵:“抱歉,我忘记穿袜子了……” 这俩小孩,专属摄像头是吧? 贺循脚步定住,扭过了头,似乎对黎可没穿袜子这件事有什么想法,而后开口让家中阿姨去找双新袜子过来,语气清清淡淡又无比笃定,“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随便套了身衣服出门?” 黎可笑容裂开:“呵呵,您猜错了。我今天穿得很得体。” 她羽绒服里头就穿了件当睡衣穿的夏季白T,随手套上昨天出门穿的长裤,漂亮不至于,勉勉强强还是能出门见人的。 黎可压低音量,磨着后槽牙,小声到几乎嘟囔,“您还是说正事比较好。” “日常生活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贺循同样轻声。 “您说得对。”黎可露出柔顺假笑,心里已经在谋杀。 既然都要谋杀了,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别墅内部陈设开阔气派,但好像没什么人,至少一览无余的客厅空空荡荡,黎可小声问:“没有人在家吗?” 贺循挑眉冷声:“你想看见谁?” 黎可翘起下巴,轻轻:“哼。” “中午有没有吃东西?” “吃过了。” “吃什么了?” 黎可努嘴:“司机买的面包。” 贺循停住脚步:“先去餐厅吃饭。” “不用了。”黎可皱眉,“您不是说文件很紧急吗?快点找出来啊。书房在哪里?” 就这么一件破事,非得让她大老远跑临江来吗? 她在车上才反应过来,3号文件夹里没有东西,他至少说出那文件叫什么是什么内容,她一个个给他翻不行吗?再不济他找个身边明白人,两边视频连线,何必让她跑一趟? 这个男人纯粹就是折腾她。 是嫌她拿着工资不干活?还是嫌她没有天天请安问好? 贺循抿抿唇:“那就先去书房。” 说去一楼书房,奕欢奕乐牵着他的手,黎可和Lucky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一道进了书房。 黎可打开了密码箱,把所有带来的文件袋依次摆在桌面,问他:“你要的文件是什么内容?有没有写什么公司或者标题,我一个个打开看看。” 贺循的工作习惯条理又严谨,文件的归类都很清晰,只要他报出文件名称或者文件内容,如果只是放错了,很容易就能在文件袋里筛出放置错误的那份。 只花了二十分钟时间,黎可十指灵巧,眼神专注,在某个文件袋里翻到了贺循要的东西——夹在另一个文件袋里。 黎可把文件递给他:“喏,应该就是这份。” 贺循好整以暇地坐在书桌后,抬抬下巴:“穿上袜子,再吃点东西。” 不打搅两人工作,奕欢奕乐已经带着Lucky去了儿童乐园玩,阿姨刚才送来了袜子、热腾腾的午饭和一杯橙汁。 黎可悄悄横他一眼。 她把其他文件再收回密码箱,也不推辞,直接坐下吃东西——食物美味,摆盘精致,厨艺档次比她好太多。 贺循用手机扫描黎可找出的文件,听完语音读屏,打了个电话,让对方来家里取。 他坐在书桌后,听着她吃东西的声音,慢腾腾把文件装好。 这个女人连吃饭也是愉快的,即便不说话也有细细碎碎的动静,不会因为身处于陌生环境就拘谨紧张,惬意自得,好像还是在白塔坊的家里。 “好吃吗?” “不错。”黎可喝了口橙汁,“比我做的好吃,是专业厨师吧。” 事情办完,她觉得自己能走了:“司机还在外面吗?待会他送我回潞白?” 贺循不置可否:“他过两天再回去。” 黎可皱眉瞪眼:“嗯?那我怎么办?我自己想办法回家?” 他动作慢条斯理,语气也慢条斯理,“过两天我就回潞白,你留在这里,跟我一道回去。” 黎可一口橙汁差点呛死在喉咙里:“咳……什么???” “我留在临江?跟你一道回去?”黎可双眼瞪得溜圆,张张嘴,无语道,“你是说——我,我留在这里等你回去??” “有什么问题?” 男人的语气丝毫不觉得自己过分。 “当然有问题。”黎可跺脚,暗暗咬牙切齿,“我要回家啊。” “大哥,你莫名其妙把我喊来临江,我就带了一个手机就从家里跑出来,事情都办完了,结果你让我在这里留两天?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会不会太过分了?” “劳动手册没有指明你的工作地点是在潞白还是在临江,只是服务雇主。”贺循语气清淡笃定,“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需要你这两天帮我做些工作,再收拾回潞白的行李。” 黎可抱手不干:“我要是不愿意呢?” “你在家也只是睡懒觉。”贺循摸着椅子站起身,“家里人都很忙,有些事我不想麻烦他们,但身边的确需要人帮忙,曹小姐休假,我没有帮手。作为私人助理,这是你的份内工作,何况还有三倍工资,还是你宁愿在家睡觉都不愿意赚这三倍工资?” “司机今天已经开了四个小时的车,你让他再开四个小时回潞白?他的耳朵和专注力都吃不消。过两天你跟着我一道回去,不仅方便,还有个照应。” “我会安排好你的住处,你需要什么东西,司机待会开车带你去采购,开支报销,至于小欧那边,我也会打电话跟他说明情况,回去后找时间弥补他。” 修长指尖推过来一张信用卡,曲起手指叩叩:“小欧喜欢书和玩具,临江比潞白能买到更多他喜欢的东西,算我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黎可仰头叹了口气:“大爷,您真行。” 她也跟着起身:“我吃完了,先让司机送我,我现在就要去买东西。” 务必刷爆这张卡。 两人一道走出了书房。 贺菲恰好刚从外头回来,两手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圣诞树似的走进来,笑道:“小弟,爸妈打麻将回来了吗?我给你买了不少衣服鞋子,当季新款,上楼试试?” 再一眼瞟见贺循身边的姑娘,贺菲先是疑惑,继而眼睛发亮:“这位是?” 今天怎么突然有生面孔? 除了曹小姐之外,贺菲可没见过小弟身边还有别的女生,这姑娘看着干净朴素,脸又实在漂亮啊…… 贺循神色清雅:“我在白塔坊的私人助理。黎可,黎明的黎,可可豆的可。” 又道,“我姐,贺菲,奕欢奕乐的妈妈。” 贺菲年岁看着和贺邈接近,鼻唇之间和贺循神似,但更有女性的精致靓丽。 黎可摆出标准的淑女姿势,娴柔微笑,稍稍欠身,跟她打招呼:“贺小姐,您好。我来临江给贺先生送文件。” 听到这个名字,贺菲眼神更亮——实在是贺邈上回去潞白出差,在饭桌上说起了这号人物,当时贺循还面色腼腆,不肯让贺邈多讲。 “小黎,你好。” 贺菲上上下下地打量黎可,眉尖一挑,“你们……要出门?” 黎可颔首微笑,柔顺端庄地站贺循身边:“我现在要出去帮贺先生办点事情。” 贺循面色平静:“我这里有份文件要给律师,他马上过来,有几句话要聊。” 贺菲点点头,眨眼:“那你俩先去忙,我陪会孩子,等有空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 黎可让司机送她去了附近的某个商场。 下车她跟司机打字,说她要好好逛逛,让他先回别墅以防贺循要用车,等她买完东西再喊他过来接她。 聋人司机性格安静,不疑有他,点头说好,让她提前打电话。 黎可笑眯眯地比了个OK。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贺循的手机陆陆续续响起消息——是那张银行卡的消费提醒。 根据扣款消息推测,黎可在某个商场买了衣服、鞋子和化妆品。 东西买完之后,她就变成了一条游入广袤大海的小鱼,尾巴一摆,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 贺循等她到了傍晚,没有再收到任何消费提醒,她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打电话也没有接通。 他发消息问她在哪? 黎可没回。 晚餐时间,贺菲在餐桌上聊起黎可,今天家里人都外出有事,只有贺循留在家里,所以无人知道这位黎小姐突然来了临江,大家还要多问,但贺循一直垂着眼睛,明显心不在焉,也不怎么回话,不知道是情绪不好还是如何,惹得贺菲也不好多说。 黎可终于回了消息:【不用管我,我自己出去玩了。】 贺循蹙眉:【你去哪里玩?】 黎可半个小时之后才回:【找朋友玩啊。】 贺循摸起手机:【哪儿的朋友?】 黎可的回复堪比龟速:【以前认识的。】 贺循沉沉闷了口气,放下手机,过了会,又拿起。 【你在临江有朋友?】 她懒洋洋的态度姗姗来迟:【贺先生,你以为我是没进过城的乡下丫头吗?】 还有—— 【你不用管我,今晚我自己有安排,明天再联络。】 贺循放下了手机,走过去和奕欢奕乐玩。 贺菲从奕欢奕乐的嘴里挖到了今天黎小姐来家里的经过,还真是来送文件的,又看看贺循,白天他还好好的,晚上兴致缺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弟,你在想什么呢?” “没事。”贺循摸摸 Lucky脑袋,淡声道,“只是有些累了,我先回房间休息。” 晚上八点半,贺循打了个电话给黎可,电话迟迟没有接通。 半个小时后,她主动回拨给贺循。 “你在哪?”贺循的声音四平八稳。 黎可笑意满满:“我没怎么看手机,现在在火锅店跟朋友吃火锅。” 电话背景并不安静,有嘈杂的聊天声,有女生的豪迈笑声和男生妖妖的笑凑过来:“Coco,谁啊?查岗呢?” 黎可捂着话筒,小小声:“我儿子,给我打电话说晚安。” 她压低声音,跟贺循说话:“你早点睡觉哦。” 贺循眉棱紧皱,咬牙:“黎可?” “好啦好啦,我今晚很忙的,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情。”黎可敷衍应付,“我跟老朋友聊天呢,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晚上是休息时间。” 她挂了电话。 贺循重重沉了口气,捏着手机,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 心情当然冷郁——因为这个女人的冒犯和敷衍,时时能激起他的恼怒和烦闷。 晚上十点,贺循给黎可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冷声问她:“你晚上去干什么?” “哦,我打算跟朋友去酒吧。” 她下午买了衣服鞋子,化了妆,这会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大城市就是好啊,酒吧夜店一个比一个劲爆,好多年没玩过了,今天难得尽兴。” 贺循的眉头从未舒展:“你哪儿来的狐朋狗友?” “贺总,您说话好听点行吗?”黎可翻白眼,对着洗手间的化妆镜涂口红,“是我以前的同事。好多年前,我在临江上过几个月的班,这次难得来一趟,约着见面聚一聚。” 这个女人到底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黎可说:“我今晚打算玩个通宵,明天白天再联系吧。” “随你。” 贺循冷冷挂了电话。 这个女人随意散漫又经历混乱,并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贺循从冷飕飕的露台折身回房间,沾了满身寒意,迈步去浴室洗澡,换上睡衣,带着 Lucky回到床畔。 打开手机,随手点开一本书,加快倍速聆听。 半夜十二点,贺循拨出最后一通电话——是他把她喊来临江,万一这个女人出什么意外,他怎么面对小欧? 电话当然没有被接通,贺循察觉身上又有蚂蚁在爬,那种细微的弥漫让眉棱越皱越紧。他发消息问她到底在什么酒吧。 黎可很久之后才回他,发来一个定位,语音消息掺杂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男男女女的尖叫,她语气飘飘然又慵懒沙哑,显然是喝过酒:“大哥,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二十八岁,你不要像家长一样监督我好不好?” 她嘟囔:“我妈都没这样。” 贺循面色冷沉,按照地址搜过那家店,是临江一家很火的夜店,主打的就是夜店蹦迪和醉生梦死。 酒吧——贺循以前当然也是去过的,但从来不喜欢这种过度喧闹又群魔乱舞的地方。 贺循抛下手机,静静地躺在床上。 失眠和头疼又卷土重来,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 那种蚂蚁到处爬的焦躁越来越强烈——如果这个女人喝醉酒被人带走,如果这个女人行为轻浮而言语放肆,如果…… 这一切都归咎于他,是他把她喊到临江。 责任心的驱使——贺循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凌晨一点,贺循起床,面色冷肃地换好衣服,毫无同情心地打电话把司机喊起来:“我要出门。” 车子驶过寂静寒冷的冬夜,停在了夜店门口。 这是城市深夜里仍然热闹的区域,不断有车辆驶过街道,有年轻男女在路边的交谈笑声,和醉酒人颠三倒四的嘶吼。 朋友见面总是热闹愉快,黎可不会一直关心手机,时不时拿起看一眼,深夜的来电点亮手机屏幕,她滑开手机,声音已经是懒洋洋软绵绵:“怎么了?” “出来。” 黎可:“啊?” “我在夜店外面等你。”贺循声音冷沉,“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不要啊。”黎可语气无奈,“我还没散场呢,跟朋友约了五点钟去吃早茶。” 男人的冷清嗓音在耳边拂去浮华嘈杂:“要么你出来,要么我进去。” 怎么可能让他进来,他眼睛看不见,怎么能来这种地方。黎可无语叹气:“行吧行吧,您真是我大爷啊……等我五分钟。” 她跟朋友说有事先走,最后意兴阑珊地走出了夜店。 每年最盛大的假期,沿路树枝的灯带如火树银花,也如星河般缓缓流淌,灯笼闪烁七彩流光,黑色的车子停在树下,所有的流光溢彩在车身倾泻。 穿深色大衣的年轻男人站在车旁,面容英俊而气质深沉,肩膀亦有星光落下,惹得路边闲聊的女孩窃窃私语,而他只是睁着漆黑双眸,安静冷漠地注视着面前,似乎明晓面前的一切。 无人知晓他什么也瞧不见。 黎可站在楼下,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抱起手,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和他对视。 第43章 你是不是经常和别的男人这样玩 记忆会忘却,永恒会消失,无论多么深刻的人和事,最后都会变成遥远稀薄的曾经。 如果想要记住某个瞬间,想尽可能记得更多更长久,用眼睛凝视的时候就不能想太多,想的越多,越模糊潦草。 什么都不想,这一刻才有意义。 黎可甩甩头发,脚步懒散地迈至那一树璀璨星光之下。 尚未站在他面前,贺循已经捕捉到她的脚步声,只是黑眸定住,身姿沉静不动,就这样淡漠冷沉地面对这个女人。 黎可抱手站定,对着男人勾唇轻笑,而后稍稍倾身,往那张英俊面孔徐徐吹了口浓郁酒气,就是明晃晃的挑逗,声音带着醉酒的醺意,娇媚懒倦:“这位帅哥,是在等人吗?” 她眼波迷荡,踩着高跟鞋的脚步摇摇欲坠:“你看我怎么样?要不要……嗯,带我回家?” 如果今晚的电话已经让贺循积累了层层烦躁头疼,那她此刻的轻浮瞬间就能惹起他的恼怒,和压断冷静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贺循太阳穴直跳,额头的青筋都隐隐浮起,咬牙切齿:“黎、可!”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脾气被她土崩瓦解,愤怒的是她的欺骗任性,她的恣意妄为、她的不受控、她的轻佻孟浪。 他终于伸手,想要捏扁这团作乱的妖风,碰到的却是她单薄的肩骨,还有滑腻微潮的皮肤,天气寒冷,她身上穿的是什么鬼东西,贺循用力拽住了她的胳膊,那双漆黑清湛的眼睛也有怒火,却极力克制着情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胳膊被攥紧,黎可顺着他的力道稍稍趔趄,腰肢一拧,摇摇晃晃跌进了贺循的怀抱。 浓香扑怀,女人窈窕纤柔的身体贴紧,她酒力不支,脑袋无力地抵着贺循的肩膀,委屈撒娇:“你好过分。” 贺循站立不动,他不喜欢女人的轻浮和投怀送抱,全身僵硬至无法动弹,闭眼咬牙:“你给我站好!” 她声音滴水,似乎下一秒就有眼泪要砸下来,软绵绵让人心软,“你把我的胳膊抓得好疼好疼。” 贺循有时极力控制着要把这个女人忽视,或者规训,甚至直接把她扔开丢掉。 眉棱深皱,他已经逼近忍耐边缘,冷声质问:“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黎可懒洋洋醉醺醺地呓语:“朋友不让走……我最后喝了整整一瓶酒才脱身,整个人晕乎乎的,都快站不稳了。”她的脸颊在他衣领蹭,小猫似的,“本来说好了要通宵的嘛,你干嘛非得来?” 她轻轻闭了下眼睛,“贺循。” 贺循深深、无比烦躁地沉了口气。 想起刚才他站在树下的模样,她睫毛如羽翼轻颤,轻声呢喃:“不过看见你……我还挺高兴的,你不是来接我的吗?干嘛对人家这么凶。” 至少她还认得他,贺循紧紧闭眼,只觉头疼像海浪般涌来:“黎可,你能不能稳重正经点?”“不喜欢吗?我很久很久没有喝醉过了,可我一喝醉就这样……”黎可拖着慵懒的醉意,刚才夜店里热浪如潮,穿单薄舞裙都要出汗,这会出来,寒风一吹,热气散尽,她肩膀哆嗦了下,手指抓住他的大衣,“好冷。” “你的衣服呢?”贺循冷声,手指不耐烦触及她身体,不过就是一层薄薄的布料。 “不知道,那不重要……” 身体本能寻找温暖,大衣挺括柔软,带着男人身体洁净的香,她只想往他怀里钻。 贺循蹙眉,面色冷肃地脱下外套,生硬地扑在她身上,手指钳住她的肩膀,抗拒她往自己怀中偎依,摸开车门:“上车。” 黎可被硬推进了车里。 她跌跌撞撞地倒在车椅上。“Lucky。”黎可惊喜地笑起来,趴着伸手去摸后座 Lucky的脑袋,“小宝贝,你真好。” Lucky打了个哈欠,并不十分活泼地拱她手心。 车里温度适宜,座椅舒适,好多年没有熬夜疯玩到这么晚,黎可也是累了倦了,裹着温暖厚重的大衣,蜷在车椅轻轻打了个哈欠,再看着坐在身边的男人。 这人的脸色冰冷阴沉得可怕,拧着剑眉,唇线紧抿。 黎可眨眨眼,卷翘睫毛感觉黏重,她轻轻笑了笑,伸手拉拉他的衣袖,软声问:“你要把我带去哪儿?回你家吗?” 她身体蹭过去一点,发丝已经挨着他的肩膀,笑声极轻而暧昧:“会不会把家里人吵醒?” 贺循宁愿她是个哑巴,冷峻面容对着前方,神色凝刻,闭起的眼睛也有浓睫严密抗拒,一字一句,冷声道:“闭嘴。” 黎可向来敢越雷池一步,将精致下巴轻轻蹭在在他的肩头,语气如蛛丝一般黏在耳膜:“贺循,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贺循微微垂头,睫毛动了下。 她甜甜柔柔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我很漂亮,身材也很好,跳舞的时候所有男人都会来搭讪。” 他又把睫毛紧紧一闭,神色愈发冰冷凛冽,几乎要把自己与她隔绝开来,车子转弯时他身体动了下,黎可脑袋一晃,又从他肩膀上滑下来。 她软趴趴地蜷在座椅,把脚上的高跟鞋踢掉,新鞋磨脚,她蹙眉嘟囔:“我的脚好痛。” 踮着脚尖,稍稍一抬就能顺势踩在他的腿上,靠近膝盖的位置,男人长裤的料子滑顺有棱角,蹭动时能感知衣料的细腻绒感,而衣料下是因坐姿而紧绷的坚硬肌肉,仅仅隔着一层布料的距离,绵绵的温热体温。 黎可轻声无辜地央求:“脚都磨红了,贺循,你帮我揉揉脚踝好不好?” 不管她是发酒疯还是发情,贺循已经忍无可忍,脑海里排山倒海的呼啸不仅是怒意,还有巨大的暴躁情绪,他极力控制成双手握拳,指节都在泛白,声音极冷极冷,还带着微颤的喑哑:“挪开。” “黎可,你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你是个成年人,是个妈妈,至少要有最基本的羞耻心和稳重。”他眉眼冷戾,只需要一点力道,伸手把她整个人隔开,“我最后再说一句,安分坐好,别发酒疯。” 黎可缩回脚,被他伸手一推,全须全尾地蜷在座椅,滑落的大衣又被拽起,粗暴地扔在她身上,盖得严严实实。 她努努嘴,悄悄瞟他一眼,人已经彻底气疯了。 黎可把大衣往上拉一拉,蒙住了脑袋。 车里寂静无声,不过几分钟之后,身边已经完全没了动静,而是响起了轻缓的呼吸声——黎可已经蜷在车椅上睡着了。 贺循头疼欲裂,心如烈焰和寒冰同灼,缓缓松开拳头,手指冰冷而手心潮热,极沉地吐了口气,无力地揉了揉自己眉心。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如混沌凝缓的浆糊,或者冷热交替的岩浆,不知道何从来的气流乱窜,将人气死又气活的疯狂。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甚至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框定她。 黎可的确睡着了。 她不确定自己具体睡了多久,但应该不会很长时间,只是刚刚陷入梦境,她就被贺循粗暴地推醒,还有 Lucky舔手指的湿热,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车窗外。 外面高楼林立,灯火璀璨,显然还是在城市中心,并不是安静的别墅区。 “黎可。” 贺循带着 Lucky站在车门外,不耐烦地喊她,“下车。” 贺循握住了盲杖,身边还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胸前佩戴着名牌,很像大堂经理之类。 黎可精神萎靡,脑子发懵,刚睡醒就被喊起来很难受,她抓着大衣,踩住高跟鞋,慢吞吞地滑下车。 “这是哪?”她嘟囔问,睡眼惺忪,睫毛膏几乎要黏在眼睑。 没人回答她。 那个西装男人犹豫着比划手势,客气道:“贺先生,您看我是扶着您的手?还是牵着您的盲杖比较合适?” 盲杖在地面滑动,贺循淡声道:“不用,在前面帮我领路就好。” 黎可打量周围,这里不是酒店,看样子大概是那种高级公寓。 贺循已经迈出了步子,又突然顿住脚步,偏了偏头,冷声:“跟上。” 她拢拢披在肩膀的大衣,懵懵懂懂地跟上了贺循的脚步。 公寓管家一边走一边说话:“您小心脚下,这里有三级台阶……往里面就是公寓大堂。” “下午您的家里已经做完了清洁,买的东西也放置好了,您跟着我往左边走,我们现在绕过大堂,入户电梯在左边。” 贺循:“我还记得。” 管家道:“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来过。” 贺循沉默:“是。” 黎可默默无言地跟在他俩身后,管家伸手摁了电梯,领着贺循和 Lucky进了电梯,黎可也跟着走进去。 Lucky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分外专注地蹲在贺循身边,黎可垂着脑袋,虚踮着磨脚的高跟鞋,百无聊赖又精神恹恹地倚着电梯,电梯后壁是巨大的镜子,她凑近,对着镜子拨弄自己的睫毛。 “叮。” 楼层到了。 管家站在电梯旁:“您往前走几米,就是您家里的大门。如果有什么需要,您随时跟我打电话,我给您送来。” 贺循道谢。 黎可懒洋洋地跟着他和 Lucky走,大门是指纹锁,贺循伸手,门锁“滴”地打开,他抬起盲杖,带着 Lucky跨步进去。 黎可扶着门框,懒声问:“请问这里是哪?” 贺循冷声:“我以前住的公寓。” 他在失明之前住过的房子,失明之后,这屋子被人草草收拾,而他也再没回来过。 黎可晃悠悠地踏进家门,踢掉磨人的高跟鞋。 贺循没有收回盲杖,径直走到了屋子中央,Lucky已经在屋子四处探看起来,而他伫立在那,背影黯淡而模糊,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沉思。 黎可只想睡觉。 她懒洋洋地抱着手,声音发软:“我今晚睡哪?” 贺循沉默:“跟我来。” 盲杖落在地板的声音清脆连绵,而他脚步时停时走,偶尔略有沉思,黎可跟在他身后:“是左边吗?左边好像有扇门。” “是。” 盲杖探过去,贺循伸手摸住墙面,而后手指挪到门上,拧开了房门。 他站在门旁,抬抬下巴:“你进去。” 好像狱卒,好像要把她关牢笼里。 黎可耷着睫毛,头脑昏沉,打着哈欠走进去,脚尖绵软酸痛,又被睡意一激,几乎要满眼泪花,歪歪扭扭的身体蹭过贺循的肩膀,实实在在没有预料,脚下突然又一趔趄—— 被贺循的盲杖给绊了一跤。 盲杖被撞落地,贺循猛然伸手捞住了这个女人,把她扶稳。 臂弯的腰肢纤美柔韧,而娇躯软绵无力,男人的胸膛宽阔坚硬,而她借势而为又顺理成章地窝进他的怀抱,纤细手臂虚虚搭在他肩膀。 又是浓香满怀,肌肤微凉,而此刻并不潮黏,而是滑腻如绸。 手指自有意志,忍不住流连。 黎可又发出了那种慵懒暧昧的轻笑,吐息如兰,掺杂着温热的酒气。 贺循又开始蹙眉,紧咬牙关:“黎可!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又开始耍酒疯,又开始这一套。 “你是不是忘记了开灯?”黎可把下巴枕在他肩膀,笑声像浪潮上的白沫,“家里只有一点光,我看不清楚呀。” “是你把我绊倒的。” 她在他怀中扭了下,语气很轻很缓:“贺循……你的手,把我箍得太紧了。” 贺循沉气,无比燥郁:“你别来这招。” 她不管,她从来不听他的话。 黎可踮起脚尖,手臂拢住他,对着他轻轻吐息,几乎是午夜的梦呓,“贺循……你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 他什么也不想,先要问问她想干什么。 大衣早已滑落在地,女人的曼妙曲线,浑圆起伏的胸脯和盈盈如握的纤腰,像花纹艳丽的美女蛇在身上凉丝丝地蹭,他喉结滚了又滚,不知道咽下什么,呼吸莫名紊乱,又极度压抑着平息,头脑胀痛而混乱昏沉。 那一瞬的冲动无法平息。 贺循眉头紧拧,突然把人推进了房间,浴室就在进门的左手边,他记得。 屋里没有灯,漆黑的一片,黎可完全看不见,只能被他带着后退,她的脚尖踩着他,他的肩膀蹭着她,两个人都跌跌撞撞,手指在墙上胡乱摸索,直至最后黎可的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面。 好冷。 她轻轻抖了抖,本能地抓紧了他的肩膀。 贺循手指一拨,拧开了淋浴。 一切都措手不及,冰凉密集的水帘突然从头顶花洒狂泻,肆意地往下坠落,冰冷的水流冲刷两人的头脑,继而是身体四肢。 黎可被冷得缩起肩膀,急促地叫了声,两人的呼吸都急乱慌张,一切都在冷水里沉浮凌乱,他把温热的双手紧紧摁贴在她冰冷瘦削的的后背,甚至要拢住那对优美细腻的蝴蝶骨,而手心的热度也在冰凉水花中成为唯一的浮木。 男人的衣服仍有一丝残留的干燥,而她只能紧紧地贴紧他,他宽阔的肩膀锁住她的双臂,温热宽阔的胸膛紧紧贴住她发抖的身体,密不透风地贴合,将唯一的热源传递给她,冰冷的水流先从他额头流过,继而是眉眼鼻唇的跌宕起伏,从锋利的下颚淌入她的发顶,最后蜿蜒过她艳丽眉眼和颤抖红唇,汩汩而下。这水花好像也带着他的体温,四面八方地包裹进她的身体。 至柔至硬,忽冷忽热,无比膨胀又急遽坍缩。 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声音嘶哑无比:“酒醒了吗?” 黎可快要哭出来:“醒了。” 他冰冷的嘴唇蹭过她的发丝,喘息低沉压抑:“你是不是经常跟别的男人这样玩?” “不,不是。” 她咬住嘴唇,牙齿打颤,紧紧搂住他,“没有。” 冰冷水帘,紧紧拥抱的颤抖身体,衣服潮湿黏在皮肤,变成另一层皮肤,毫无隔阂的拥抱,他们看不见彼此,彼此却无处不在。 水温很快升高,一点点地变暖。 水雾开始在浴室弥漫,热水开始流淌,颤抖发冷的身体慢慢被水温舒缓。 黎可玩累了,喝了酒,被这一通折腾,耷着湿漉漉的脑袋,抵在他的肩膀。 怀中的玲珑身体温顺而舒展,万千的遐想,但又无从说起,只能摒弃在脑后。 贺循松开了她。 他扶着墙面,湿漉又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间,“啪”地打开了灯光。 黎可将湿透的裙子褪下,任凭热水长久地冲洗身体,将湿发拢到脑后,双手拢住了自己的脸,而后将面上所有的水花,都捋得干干净净。 妆容冲去,她也有一张明媚皎洁的脸…… 第44章 吻在持续,像年少的雪簌簌落下 黎可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草草收拾自己,而后裹着浴袍,倒在床上昏睡。 水雾也在主卧浴室长时间地弥漫,倾黏重的湿衣扔在地板,一切都是徒劳混乱,更黑的夜晚或者更亮的凌晨,像无头苍蝇飞进了玻璃箱,不仅心理,就连身体都被困在其中。 贺循没有办法在这个房子里自如生活。 盲杖和手机都扔在那个女人的房间,今晚贺循绝无再面对她的可能,这个房子已经变得陌生,处处都成了障碍。 即便他记得屋子的格局和大致陈设——失明后他再没有住回这里,只是取走了一些重要物品,但房子依旧保持着他以前的生活痕迹。 角落搁着哑铃,边桌摞起一叠厚厚书籍,直到他的手脚猛然撞上去才想起自己以前有这样的习惯,而追求个性的装饰和居家风格也变成一种阻碍,在心事重重的时候不断碰撞和踉跄。 他甚至无法在平整如镜的衣帽间找到一套以前的睡衣,而突然弹起的柜门撞在眉角。 贺循捂住额头,好像又回到失明初期的状态,被一步步细小又未知的挫折打败。 他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不慎摔倒或从楼梯间跌下来,继而被旁人欲言又止又小心翼翼地扶起;无法接受突然砸落在身上的物品或者洒在身上的液体,被人看见他惊慌失措的神情,无法接受和奕欢奕乐一样把脸吃成花猫,自以为是地坐在人群中。 自傲的尊严不允许旁边有任何一双眼睛目睹他的狼狈。 他没有办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去出门娱乐,去正常交际,去博一个人欢心,去心意相通,去…… 如果某件事做不到像以前一样,那他宁愿不做。 “Lucky。” 贺循撑着手臂,神色痛楚,嗓音极少有沮丧和衰颓。 Lucky温顺尽职地走到他身边,紧紧偎依着他的腿——它能绕过那些被称之为家具的障碍,也能直接走向那张能睡觉的床。 这个晚上贺循无法入睡。 生物钟准时在早上六点睁开眼,Lucky不知道从何处叼来了盲杖,但贺循依然被浴室的地毯趔趄了下,不称手的剃须刀在下巴划出细小伤口,他看不见血珠滴在衣领和衣袖。 自动咖啡机的电子屏幕没有提示音,手指无法知道到底按下的是哪个功能,同样的困难还有过于现代的厨房,设计师追求所谓的极简或者高级,所有东西都是同一平面,功能多样的电子屏,甚至很难找到一个凸起的按钮。 除了喝水和拿出冰箱里冰冷的食物,贺循能做的,只是等那个女人起床。 他依靠智能手表找到了手机,就在大衣的口袋里——原来昨晚黎可把他的大衣和盲杖放在了他卧室门旁的展示架上。 手机里全是家里人的消息和电话。 贺循凌晨带着 Lucky走出家门,最后只有司机回了别墅,这一通折腾,动静早就被家里人听见,再加上他彻夜未归,早上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每个人都来关心询问,特别是贺菲,不知道发了多少条消息。 瞒不过的事情,贺循只能直说:“昨晚黎小姐跟朋友聚会,不小心喝醉了,她在临江人不生地不熟,只能麻烦我去接,正好公寓离得近,就把她送来休息。” 贺菲在电话里笑:“就这样?” “就这样。”贺循语气毫无波澜,正色道,“时间太晚,爸妈睡眠不好,我怕打搅,索性也留在这边。” 贺菲语气暧昧:“你俩……没发生点什么?” “没有。”他语气镇定端正,“我跟黎小姐关系清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贺菲拖长音调,“你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好像没睡好的样子。” 贺循掩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着凉……公寓空置了很久,室温有些冷。” 贺菲哼笑,不信他的鬼话。 家中三个孩子,贺菲跟哥哥贺邈从小就不让爸妈省心,只有这个小弟最乖巧沉静,性格温和,名字取得最应景——但哪个循规蹈矩的男人,会在凌晨从床上起来,亲自去接喝醉了酒的助理?何况他的眼睛还不方便。 吩咐司机去接人,再安排个酒店入住犯法吗? 再说了,那姑娘年轻貌美,温柔娴静,两人在白塔坊朝夕相对,摩擦出点火花不是很正常? 大家看破不戳破罢了。 贺循在电话里迟疑片刻,又说:“姐……” “嗯?” “能不能……你帮黎小姐挑一身衣服,让司机送过来?”贺循抿抿薄唇,“她昨天匆忙赶来临江,喝醉酒把衣服也弄脏了……” 贺菲一愣,心里狂笑:“当然没问题!正好,我这几天买了很多新衣服,你等着啊,我立马让人送去。” 这黎小姐……真不错啊! 不仅是贺菲,贺家全家人都乐见其成——贺循人生受挫,心灰意冷,失明后鲜少理会身边人事,再看他当年对清露态度坚决,贺父贺母先担心他做什么傻事,再担心他孤独终老……凡事都要循序渐进,至少他现在身边能有个女孩子,让他慢慢活成正常人,那就是大家最期待见到的事。 司机早早就把衣服送到了公寓,但黎可依旧没有起床的动静。 黎可还在房间呼呼大睡。 没心没肺的人通常也很少有烦恼,她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依照入睡时间,不到日上三竿绝不会醒。 Lucky时不时在房间门口打转,尾巴抽得房门啪啪响。 贺循甚至陷在沙发里闭了好几次眼,身体和精神都觉得疲倦,也并不愿意出门,家里没有太多能吃的东西,想要热腾腾的食物只能叫外送或者等人起床,男人和狗都是草草往肚子里塞了点吃的。 何况,有些话……要等她起床问。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贺循神色冷峻地起身,迈步过去,直接拧开了客房的房门。 他的脚步停在房间门口。 屋里阒静无声,Lucky直接跑进去,尾巴扫过垂在床沿的手,舌头再舔两下,看床上的人还不醒,冲着那团紧裹的被茧汪汪叫。 黎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哼唧着扭了个懒腰,再裹着被子懵懵坐起来,看见蹲在床边的Lucky,眼神绕半圈,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贺循,脑子空白,呆了片刻,怔忡问:“这是哪?” 贺循声音极冷极平:“太平间。” 黎可皱脸:“啊?” 男人声线冷淡,刻薄讽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 这个女人……她居然能睡得着? “……” 谁刚起床就被人怼? 黎可忍不住翻了几个白眼,咽口闷气,拢紧浴袍,从床上起来,声音发哑:“几点了?” 墙上的时钟——十二点半。 贺循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问她:“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昨晚做什么了?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黎可双手捂住脑袋,眼睛骨碌转,看着Lucky,难受哼哼,“嘶……我的头好疼。” 男人身姿伫立,垂着手,站在那儿独自沉默,半晌,他抿抿薄唇,什么也不说,转身走了。 走远了又喊:“Lucky。” Lucky屁颠颠地出去追主人,过了会,嘴筒子里又叼了个购物袋,屁颠颠地回到黎可身边。 黎可拨了拨购物袋里的裙子。 这客房的衣柜里除了浴袍被子就别无他物,昨晚她压根找不到能穿的衣服,当然没敢敲门去问人。 裙子还带着吊牌,袋子里甚至还有一套搭配的配饰,连带着口红粉底香水都有。 应该……是贺菲的吧? 这下黎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早知昨晚就安分点,干嘛耍那么一出? 她换了衣服,而后走出了房间。 家里安静无声,贺循不知道在哪儿,总之不在她目视可及的地方。 半夜没有机会细看,黎可这才仔细打量—— 屋子风格很现代,色彩搭配简单稳重,家具都是有棱有角的几何风格,墙上挂着黑白风景和彩色抽象画,时髦有品位,卧室不知道有几间,但有很大的半开放区域都是健身和书房办公的地方,点缀宽敞空间的是到处可见的书架,摆满相机镜头的展示架,挂在柱子上的涂鸦冲浪滑板,还有屋主的照片和从不同地方收集的物品。 毫无意外,黎可看到了贺循高中毕业的照片,也看见了他在国外求学时的生活,还有许多旅行时的风景。 她抱起手,勾起唇角,轻轻冷哼了声,在那些英姿勃发的照片里寻找冯清露的身影。 没有?! 也许曾经有过,因为照片墙中有一小块空白的地方,裸露了一个图钉,也许那里曾经有张合影,只是已经被人取走。 Lucky啪嗒啪嗒地过来,冲着黎可摇尾巴,她又走去厨房喝水,看见摆在桌面上的水杯和吐司。 目光扫过,她突然想了下,又轻轻摇摇头,研究起厨房的功能。 打开冰箱,就是固定食谱最常出现的那类食材——培根牛排虾仁鱼排,水煮或者烤箱能做的时蔬,鸡蛋牛奶和蔬菜沙拉。 黎可煮了咖啡,手速快快地做起了brunch。 连带着给Lucky的份。 不知道是不是咖啡的香气飘到了某个地方,过了会,贺循走出了卧室,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地在餐桌旁坐下。 黎可悄悄暧一眼,闷头把咖啡和餐盘端过去,搁在他面前。 她自己远远地坐在了餐桌另一头。 两人没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连餐具的声音都放得很轻,屋子气氛实在安静,似乎又有些莫名的尴尬,和……凝滞。 她不提自己昨晚对他的轻佻挑逗,他也不提把她摁在浴室洗冷水澡。 黎可一边发呆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又喝了口橙汁,含糊道:“待会我自己回潞白。” 贺循停住动作。 她垂着脑袋,又道,“你不是每个月都帮我存一万块理财,那些钱我不要了,就当是我买了身上这条裙子。” 他面色沉静如冰:“你什么意思?” 黎可抿了抿唇,最后翘起下巴,直说:“我不想干了。” 贺循心头极冷,语气带刺:“为什么?” “因为你很烦。” 黎可板起柔软面孔,“你要求多又小心眼,脾气阴晴不定,心思难以捉摸,说话不留情面又很讨厌,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老板。” 贺循垂着阴郁的眼,面上情绪极淡,抿起的唇却有压抑的愠色。 她知不知道他心里涌起过多少次解雇她的念头?知不知道她自己做过多少得寸进尺的事情?知不知道她惹他多少次生气而他原谅多少次?知不知道他时时刻刻包括现在都在容忍? 他没有对她怎么样,她反倒先来挑他的不好。 刀叉“叮”地搁在餐盘,贺循心里甚至有种快刀斩乱麻的痛快,声带冷沉微哑:“那你呢?你自己的缺点数不胜数,从头到脚简直挑不出一点好的地方,你觉得我又会喜欢你这样的员工?” 黎可用力叉起块牛排,狠咬一口,假笑:“那正好,反正谁也不满意谁,早就该分道扬镳,您走您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话音未落,贺循霍然起身,推开椅子,转身离开。 那张椅子“吱嘎”被重力一推,又不小心“砰”地撞在桌角,可怜地歪在一旁。 贺循摸摸索索地走去了半开放的书房。 黎可默默和 Lucky对视,Lucky耷着眉毛趴在地上,黑眼睛瞅瞅她,又摇起尾巴,碎步追上了主人。 贺循陷进了沙发。 从国外念书回来,他就搬进了这间公寓,在那几年里,书房是他呆得时间最多的地方,不管是坐这儿看书,还是摆弄各种物品,研究自己的喜好,抑或是深夜里的加班,身周的物品都是昔日的记忆,这里也是他最留恋、最不想面对的地方。 厨房叮叮当当的动静越来越小,女人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完全绕过了这片区域,最后似乎有大门打开的动静,直至一切消失无声。 贺循睁开了眼睛。 说不上是愤懑还是如何,他只觉得头脑和身体都疲倦刺痛,眼珠酸涩,是彻夜失眠的后遗症。 那种情绪不知如何描述,巨大的失落和巨大的下坠,无边的茫然和无边的困境,像浓雾一样袭来,而他困在迷雾之中,不知道、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眼睛睁得太久,茫然而无用,他又闭上眼,重重咽了下喉咙,最后压抑地呼了口气。 耳边又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站在身旁。 如果人也有气场,那他知道这股气流属于谁,甚至远远地就能感应,那股时常把人卷飞的狂风。 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有一点冰凉的刺痛触在面颊。 贺循猛然偏过脸,态度凶恶,声音嘶哑低吼:“你干什么?” 黎可“啧”了声,弯着腰,往他的下巴涂消毒药水:“你躲什么?涂点药而已。” 贺循拧眉,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去楼下找管家拿点消毒药水和创可贴。”她微凉的指尖触在他面颊,把他的脸拗过来一点,打量他脸上的细小伤口,轻轻把棉棒滚上去,“每个月付那么多工资,你有事不能喊我?非要自己动手?” 伤口有微微的痛感,他紧闭着眼,心里又冷又热又别扭,语气幽戾:“就你?” “我是你的私人助理啊。”黎可仔细抹着消毒药水,又不正经:“这么帅气的脸蛋,一定要好好呵护,千万不能留疤啊。男人如果有张好看的脸,很多缺点都能被原谅。” 他冷声冷气:“你不是走了吗?” “其实想走的,但实在舍不得钱。”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咕噜咕噜在他脸上滚,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我还有小欧要养,还舍不得Lucky呢。” 她又动手动脚,扯着他的衣领打量他的脖子有没有擦伤蹭伤,再拉起他的袖子,一边打量他的手,一边说,“要走也是你解雇我,赔我赔偿金再走。” “你现在想解雇我吗?”黎可的声音很轻。 贺循眼睛紧闭,薄唇紧抿,不说话。 黎可又说:“你这么有钱,干嘛不把这个房子改造下?到处都是边边角角的桌子柜子,撞一下也很要命,要么就是什么也摸不到,干着急。”她嘀咕,“你家的别墅虽然大,但太气派空旷,走路都摸不到底,只能奕欢奕乐牵着你……还是白塔坊的房子最好,路线简短容易记住,布局也干净简单。” 她知道的,她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些愤懑冷燥突然又落地,像灰尘落回了地面。 贺循的心又平静下来,任由她掀开他的袖子,语气沙哑:“你不会明白。” “明白什么?”黎可哼笑,“这是你和你前女友的爱巢?什么都舍不得不动,舍不得改?” 贺循只说:“不是。” 她弯下腰,在他的手指关节滚上药水,长发垂落,发丝在他手臂扫来扫去,绵绵细微的痒,贺循想起来,问她:“你以前在临江上过班?昨天去见的是以前在临江认识的朋友?” “嗯。” “什么时候?” “二十二岁那年。” “昨天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她平静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重要。” 她唯有这点极有分寸感——很少多嘴问他的事情,也很少说起自己。 贺循沉思片刻:“怎么会想到来临江上班?” 黎可扯了扯唇角:“我要养小欧啊,那时候小欧才一岁,每个月的奶粉尿不湿都很贵,生活开销很大,我妈又不肯给钱,只能我出来赚钱,让我妈在家带着小欧……我就想着出来赚大钱,那年我去了好几个大城市,也在临江待了几个月。” “你在临江做什么?” “以前经常做礼仪小姐,就有人来挖我来临江当模特,说什么拍广告,没干多久,我又换了家高级餐厅当迎宾小姐,后来我就不做了……” “为什么?” “我这个脾气。”她耸耸肩膀,笑了下,“我做不好……也不想吃亏。” 说起这事,黎可笑道:“你知不知道,以前我上班的那家高级餐厅,离你这个公寓大概只有几公里的距离,半夜我看这个公寓,越看越眼熟,也许以前坐公交车经常路过呢……” 她看着他,“你说……如果我那时候一直呆在临江,会不会在餐厅遇见你和你的女朋友?说不定我看你长得这么帅,看得入迷,会不小心把水杯撒在你身上。” 二十二岁,刚从幼稚转为成熟的年龄,比现在更年轻、更不安定、更简单。 也许少年的记忆还没未完全消退,如果她念起自己的名字,他看着她的脸,会不会有一点记得她? 如果他还记得,她也许会送他们一支玫瑰花。 如果他不记得话,她会不小心拿一杯水泼他,报复他把她的情书丢到垃圾桶。 贺循凉声道:“二十二岁,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没空去高级餐厅吃饭……我和清露那时候还没在一起。” 黎可挑眉:“她喊你哥哥,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贺循平静解释:“我小时候不认识清露,在潞白念书到十四岁才回临江,后来在临江待了三年,高中毕业后又去了国外念书,二十一岁回国后才认识清露,她比我小两岁,那时还是个大二的学生,所以才这样喊我。” 他回忆起当年:“那时候我们偶尔会聊聊天,她会向我请教一些专业课的问题,暑假她来我家公司实习,我那时在公司帮我大哥做一些工作,关系才越来越近……二十三岁我跟朋友的创业公司正式起步,清露也在那个时候跟我表白,我俩才在一起。” 那一年,什么都是枝繁叶茂,生活充实忙碌,事业蒸蒸日上,又是刚开始的热恋期,像是完美人生的序章。 而后匆匆谢幕。 贺循不再说话,过了会,又问,“既然要赚钱……为什么没有一直留在临江?” “我不能离开小欧。”黎可笑道,“小欧学着开口说话,我妈让小欧喊我姐姐……我每隔两个月回家一次,小欧就坐在麻将馆里玩玩具,被那些打麻将的人抱在手里玩,往嘴里喂香蕉,脸上还沾着干掉的香蕉泥……” 她轻轻吸了口气,眸光水盈盈,挤出笑容:“我不能看见小欧这样,跟我妈大吵一架,后来就辞职回了潞白,一直在家里工作。” 黎可也不再说话。 二十二岁。 如果她留在临江更长的时间,说不定真的会遇见他,如果他那时候遇见她,眼睛还没瞎,说不定他就能看见她的模样。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相遇的人注定要相遇,错过的人也注定要错过。 贺循傍晚离开了公寓。 有过半夜浴室的那些举动,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有些遇冷,贺循不知道摆出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女人,更何况,他凌晨从家里出来,一整天没回家,再不回去……的确应该回去一趟。 他让黎可留在公寓:“你看看公寓里有什么我平时能用到的东西,收拾起来,一起带回潞白。” 黎可抱着手,倚着门框,懒懒“哦”了声。 这男人,居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干活? 贺循抿了抿薄唇:“还是你想跟我回我家?我家里人都在,不许在我大哥面前胡言乱语。” “算了吧。”黎可肩膀抖了抖,想想就发憷,“我还是自己留在这里吧。” 他想了想,又把Lucky留下:“Lucky在这陪着你。还有,晚上不要出去……鬼混。” 最后两个字,咬字极重,几乎是咬牙切齿。 黎可用力努嘴:“知道了。” 他都把 Lucky留下监督,让她怎么出去鬼混? 人已经走了,黎可和 Lucky独自留在公寓里面面相觑,她要跟 Lucky一起留在这间屋子过夜,好像很开心,也好像有点奇妙。 一人一狗坐在沙发,Lucky腻腻地偎依在黎可身边。 她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拿起了一张照片,眼神茫然四周,跟小狗说话:“Lucky……他居然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留在他更年轻的时候。” 初二学期结束,最后一天只上半天课,所有人收拾教室里的书本和考卷,中午就能回家,后面就是快快乐乐的暑假。 贺循这天没来学校。 他的书桌洁净,并没有多少杂物,班主任让他的同桌唐可芯帮忙收拾下物品,送到办公室去。 唐可芯从办公室回来之后,心情就已经沮丧,眼眶发红地趴在桌上,跟身边朋友说:“贺循以后不来学校了,他明天要回临江,以后不会再来潞白了。” 那会黎可不在教室,而是拉着隔壁班的蛮蛮在走廊说话,是淑女走出来,说:“刚才唐可芯说,贺循转学走了。” 蛮蛮惊讶:“不会吧?昨天学校文娱晚会,他还在大礼堂发言啊。” 淑女:“明天走,听说他家里人来接他。唐可芯说她下午可能去见他一面。” 蛮蛮猛撞黎可的肩膀:“听见没有?” 黎可撑着下巴,懒洋洋道:“走了就走了,关我什么事。” “下午我们去滑冰吧。”她弯着眼睛,把笑容推到唇角,“为即来临的暑假而庆祝。” 她才不在乎。 虽然人已经转学走了,但唐可芯和其他几个尖子生好像跟贺循还有联系,初三开学,黎可隐约听说贺循直接念了高中,他比以前的同学都高了一届,差距好像更明显了,又听说他在高中的成绩也很好,很用功也很努力,还听说他以后要出国念大学,也许要留在国外不回来…… 初中毕业后,黎可跟唐可芯和那些尖子生也不在一个学校,后来就渐渐没再听说贺循的消息,也慢慢忘记了他。 即便二十二岁在临江,她也丝毫没有想起过这号人物。 但这间公寓,有他意气风发那些年的模样——原来他在高中拿了很多奖,原来他在国外认识了很多人去过很多地方,原来他西装革履是这个模样,原来这些都是他以前的工作。 这里有她不曾了解过的他。 贺循回了家。 当然免不了要面对家里人莫名微笑的面孔,他看不见,但能听见他们想要探究又欲言又止,只能旁敲侧击的笑语。 贺循依旧维持着平和正经的态度:“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家人都拍拍他的肩膀:“好啦,你开心就行。” 现在能有个年轻女孩让他彻夜未归,两人整天呆在一起,还能让 Lucky认主——他还是个年轻男人,他需要正常的人生,需要感情的滋润。 杨慧书探问:“可惜我跟你爸没见着人,菲菲说那个黎小姐年轻漂亮,气质打扮都娴静文雅,说话温温柔柔的……她年龄多大?你俩怎么认识的?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些问题,贺邈也不清楚。 贺循抿抿唇,只能回答一个问题:“她今年二十八,跟我同岁。” “哎哟,正巧了。怎么不把人带回来,家里……” 大家还要再问,贺循已经站起来,淡声道:“我先回房间休息。” 贺菲做手势,也不让多问—— 别打草惊蛇,也别太追根刨底,万一把小弟给惹急了,又消极自闭起来,那可大事不妙。 房间清净,即便没有 Lucky,贺循觉得自己今晚应该能睡得着。 但他在夜晚接到了清露的电话。 这次回临江,他只是短暂地见了清露一面,并没有太深入的聊天接触,彼此保持距离,就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清露,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清露在电话里沉默,而后轻轻吸了口气:“我听菲菲姐说,你现在有新的女朋友了,是在潞白照顾你的助理小姐,她昨天来了临江……” 贺循轻轻蹙眉。 清露笑了下:“今天我来家里看叔叔阿姨……可惜你不在,听说……那位黎小姐喝醉了,你半夜赶去接她……” “清露!” 清露稳稳地叹了口气,而后声音极其平静清晰:“贺循,你还记得吗?” “嗯?” “我也曾经在酒吧……给你打过电话……” 她也曾在凌晨的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给贺循打电话,啜泣着想让他来接她,可贺循说他没有办法,而后冷漠地挂断电话,不管她拨了多少次号码,他只是重复地拒绝她。 那天晚上,清露终于死心,嚎啕大哭地抱住了贺邈。 同样的情况——原来他是可以做到,在深夜赶去酒吧,接另外一个醉酒的女人回家。 “……” 贺循沉默。 “所以,你爱她是吗?”清露平静问,“其实以前你也并没有那么爱我……你现在也找到了更爱的人?” 贺循不能说他“爱”谁或者如何,甚至在失明后,跟清露纠缠时产生了一种对爱情的……怀疑和恐惧。 他可以解释—— 那时他已经跟清露提了无数次分手,不愿意有任何瓜葛,挂断电话之后,他让大哥贺邈帮忙去酒吧找她。 但黎可……她不一样。 但在这通电话里,贺循什么也没说。 清露听着他在话筒里沉默,最后徐徐呼出口气:“也许我们总应该彻底放下……在你回潞白之前,能不能大家一起出来见个面?我想见见那位黎小姐,你带着她,我会和贺邈一起来。” 即便从未有人提过一句,但清露内心深处总是隐隐有负罪感——那次滑雪,是她大学毕业后、也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出去旅行,在他眼睛不舒服、但工作无比忙碌的那些时间,她跟朋友在国外采风,没有及时发现他的不对劲。 如果她是个合格的女朋友,如果她能照顾到那些微小的细节,那他的眼睛就不会有意外。 所以即便贺循后来对她如何冷漠抗拒,她也依然想要弥补、想要照顾他,哪怕要分开,也要看见他的眼睛有好转再离开。 “可以。” 贺循沉默了很久,终于回答清露,“我会带她来,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清露很快订好了餐厅,时间约在次日中午。 黎可每天都在晚睡,别的事没怎么干,她光顾着把贺循以前珍藏的一些游戏卡和游戏机挑出来,还有各种好玩有趣的东西,最后还去他的衣柜挑了不少衣物——实在看腻了他在白塔坊每天都是类似的着装。 贺循进门的时候,她还在睡觉,又一次被 Lucky弄醒。 两个人的相处尚在别扭,贺循神色冷清地坐在沙发,并不怎么说话,黎可打着哈欠把她整理出来的东西理一理,也不怎么搭理他。 过了会,贺循开口:“今天中午……一起出去吃饭。” 黎可诧异扭头:“你说什么?” 她打电话给夜店,取回了那晚她寄存在夜店的衣服物品,现在身上又是穿着从潞白来的那身,盘腿坐在地上。 “我说,今天中午一起去餐厅吃饭。” “我,跟你?”黎可莫名其妙,“一起去餐厅吃饭?为什么?” “还有清露和我大哥。” 镇静冷淡的音调平铺直叙,宛如轰隆隆的雷声在黎可耳边响起,把她从地上炸起来,嗓音刺耳,“什么?!!!” “为什么?我们四个为什么要一起吃饭?”她目光灼灼地瞪着贺循,“噌”地凑到了他身边,把别扭抛之脑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带我跟你的前女友和你大哥一起吃饭?我拿什么身份跟你们一起吃饭?” 一遇到这种事情,她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且跳脱。 贺循垂眼,黑睫在眼睑落下淡影,连神情都收敛在那一抹阴影下,语气轻描淡写:“以女伴的身份。” 女伴?!! 不是保姆,不是助理,是以女伴的身份。 黎可有什么不懂的,她呆了下,瞬间就激动起来:“要四人修罗场吗?” “……” 贺循蹙起眉,不知道她脑子里都是什么鬼东西。 “吃饭的目的是什么?是要针对谁?是要报复,要拆散,还是要怎么样?”她凑得离他近,呼吸急促起伏,浑身都冒着股生机勃勃的劲,“我要扮演什么角色?是第三者插足,还是新欢旧爱,还是推波助澜?我要不要哭?要不要给谁脸上泼杯水?还是来点特殊剧情?” “黎可!!!” 贺循的眉棱越听皱得越紧,最后面色发青,又开始咬牙,“你不去当演员,真是浪费。” 黎可笑起来:“我以前还真想去当演员,奈何黑历史太多,万一被扒出来,会教坏小朋友,只能作罢。” 她又戳戳贺循:“中午吃饭到底要干吗?快说快说,我现在就要去化妆换衣服,到底要什么风格?温柔、美艳、冷酷,粗俗,势利?” “只是普通吃个饭而已,没有任何目的。” 贺循忍不住沉了口气,沉默片刻,又抿了抿唇,说道,“即便有目的,那也是……大家都有了新的生活,不必再介怀以前的事情。” 黎可高高挑眉:“不介怀?女朋友被抢,你有苦说不出来,含泪往肚子里咽,不是很难受?” 贺循忍住想敲她脑袋的暴力,也忍不了她的脑补和遐想,神色冷峻:“没有人抢,是我对不起清露。” “为什么?” 贺循深吸口气:“我失明之后,清露对我很好,是我自己要求分手……那时候到处找医院和医生治疗眼睛,一来她刚大学毕业不久,还很年轻,不能陪我一直耗下去,二来我自己意志消沉,只想着自己,再没有心思放在所谓的爱情上,再加上后来眼睛没有希望,双方的父母都不想清露牺牲自己。” “但是清露一直想照顾我,我不想让她在身边出现,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说了很多残忍的话,让她伤心……那时候我大哥经常安慰她,他俩关系越来越亲近,其实那时候我们早就已经分手,她跟我大哥走到了一起,那是他俩自己的感情发展,我并不介意。” “我回潞白只是因为想要更平静的生活,不想掺杂这些复杂事情,也让他们的相处更舒适点。”贺循神色冷恼,“能不能收起你那些异想天开的幻想?特别是你对我大哥的那些居心不良?我不允许你破坏他俩的感情。” 黎可冷哼了声,要不是他,她吃饱了没事干去掺和这些? “照你这么说,清露这么好的姑娘……你不爱她吗?”她撑着脸问他,“真爱一个人,怎么舍得坦荡放手?” “爱情是什么?” 他神色幽暗,“锦上添花时当然好,但我自顾不暇,什么都不想要……也许我就是个自私的人,那清露选择我大哥更是个正确的决定,甚至我和她最初就不应该开始。” “没关系。”黎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大哥比你帅,比你霸总,比你有钱,可能还比你更爱清露,老天爷还是有补偿她的。” “……” 贺循语气幽幽,“谢你吉言。” 黎可跟着贺循去吃了那顿饭。 去的是一家气氛很幽静的西餐厅,午间食客不多,四个人坐在花团锦簇中,客客气气地介绍彼此。 人如其名,清露就像颗清新露珠,有年轻女孩的甜美性格,也有被呵护得很好的单纯,教养礼貌也好,对黎可并没有太刻意的打量或者揣度,而是温柔浅笑。 即便已经听贺邈和贺菲提起过这位“黎小姐”的漂亮,清露没有想到贺循身边的这位女生——她看起来甚至都不像精心装扮过自己,只是娴静得体的衣裙,甚至都没有化妆,也几乎没有戴任何首饰。 只涂了一点口红。 也许是因为自信,也许也是因为压根不用费力气——那一点口红就足够让她的五官鲜艳,就像她不用穿得很精致,仅凭那头粉棕色的头发就能吸引人。 当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黎可只涂了口红出门,那就是她和贺循的事情。 贺循第一次用温柔有趣的嗓音喊黎可 Coco,也告诉清露:“你直接喊她 Coco就好。” 清露颔首微笑:“Coco姐,你好。” “清露,你好。” 黎可脸上荡出盈盈浅笑,往贺循身边挪了挪。 清露坐在贺邈身边颇有小鸟依人的架势,但黎可跟贺循并没有什么太亲密的举动——贺循向来不喜欢勾肩搭背那套。 大家聊一些稀疏平常的话题,但为了照顾贺循,工作和日常生活都聊得很浅显,倒是说起贺循在白塔坊的生活,每个人似乎都能说几句,只有清露默默地听着。 “Coco”这个词时不时从贺循嘴里蹦出来。 “我和 Coco认识的时候是春天,那是花园的月季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贺循眉眼柔和,温润清淡,“她走进家里,说是来应聘工作,就这样从春天一直待到了冬天。” “Lucky很喜欢她,她们在院子里玩,每天不知道有多吵闹,有段时间 Coco不在家里, Lucky每天趴在家里郁郁寡欢,瘦了好几斤,一直等到她回来才又把肉涨回来。” “……” “……” 这个男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么多的话?又怎么能把这些话说得如此的情意绵绵? 黎可没料想今天完全是贺循的主场,甚至都不需要她怎么发挥——她只能一边配合,一边含情脉脉地瞥他。 他滔滔不绝了一顿,终于等到食物都上齐,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黎可知道他说累了,一边吃饭,一边跟清露聊点别的——比如女孩子喜欢的化妆穿搭,Lucky平时的趣事,植物大战僵尸之类的游戏。 好不容易等到这顿饭吃完。 贺邈起身,说是去吧台买单,黎可看着贺邈走开,也借故去上了个洗手间。 最后只有清露和贺循留下。 清露静默片刻,对他笑了笑:“你很久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 自从失明之后,他就不再想和人聊天,即便她带他出门,他也完全不想多跟她说几句话。 贺循抿抿唇:“可能是潜移默化的影响。” 清露站起身,披上了外套:“今天能看见你和黎小姐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她看着他,“我很高兴你身边有人陪着你,也很高兴你能一点点恢复正常的生活。” 贺循垂眼:“谢谢。” 两人走出了餐厅,在室外的冷空气里,清露轻轻呵了口雾气:“贺循,我好像不会再觉得愧对你了……不管是从哪方面而言。” 她曾经付出了一切精力去陪他疗愈他,换回的却是他的冷漠回应——扪心自问,清露觉得自己做的并不比黎可差,她曾经对贺循的照顾无微不至,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步伐,她的付出完全不求回报。 但在刚才席间,黎可没有扶着他走一步路,没有给他挟一口菜,甚至没有关注吃饭时他的举动——他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 但他却偏爱、甚至更爱这位黎小姐。 清露和贺循说了再见。 等黎可磨磨蹭蹭从洗手间出来,在西餐厅旁侧的温室花簇前看见了贺循,他身姿挺拔,独站在那,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等人。 黎可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清露呢?” “她刚刚走开。” “你俩刚才说什么了?” 贺循平静道:“她跟我告别,说她很快就要和我大哥订婚,希望我可以祝福她,她也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 黎可已经找到了清露的身影——她走开了一点距离,在路边在等贺邈,只是又回头,看了贺循一眼。 也许那是她对这段恋情的最后一眼。 “她看着你呢。”黎可轻声道,“在你的左边,大概二十米的距离……你要不要把脸侧过去,面对她一下?” “不必了。” 贺循稍稍侧身,低头的姿势让他的面容离她很近,他有一张英俊的脸,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甚至嘴唇的形状都很优美。 他抬起了手,先碰到了她的头发,而后指尖沿着她的发丝移动,轻轻地抚住了黎可的颊侧。 黎可不由得仰起了脸。 她的脸很凉,而他掌心的温度很暖。 “黎可。” 贺循睁着漆黑沉静的眼睛,明亮动人的眸倒影着她的容颜,他轻轻低了点头,用弧度精致的鼻尖寻找、或者说触碰——最后找到了她。 她的鼻尖小巧微凉,被他轻轻地蹭了下,两个人鼻尖相抵,极轻微地摩挲着,一点温热和一点微凉,这种厮磨比蚂蚁爬过更轻微的痒,像一片雪花撞击了另一片雪花,一滴水遇见另一滴水。 彼此的呼吸在鼻息间交缠,而黎可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不过是极近的角度,不过是两滴水的距离,只需要嘴唇轻轻抿起,而他的话语像情人间呢喃,更像是亲吻的传递—— “抱歉……可能有点冒犯。” 随着话语的落下,温热的薄唇触及她柔软的唇珠,像雪花终于落下。 极短的时间,极短的接触。 贺循的鼻尖又触离,收回了那个若有若无的吻。 黎可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她的眼像两泓晃荡的清泉,只是看着他,也能看见他。 他的手还抚在她脸颊,温热沾染了她,他的眼睛仍然望着她。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她轻声问,“你想让她看见吗?” 她拽着他的衣服,用力往下一拉。 雪花被狂风吹卷,再度落下。 两人的鼻尖撞在一起,嘴唇又触在一起,温热和冰冷,雪花撞在心尖,紧紧贴合几乎让人生颤,完完整整的唇瓣,黏合的时候无比地柔软。 黎可心头一乱,不知道有什么从心里涌上来,她唇瓣微启,贺循就已经触到唇齿间的湿润和软滑,身体比理智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就像他把她紧紧摁在浴室,想把那些起伏的曲线完全摁进身体,那是本能的冲动。 贺循的手指用力捧住她的脸,把她颊腮和下巴的弧线刻进掌心,用力地含住了她的唇瓣,吮吸那点湿润和柔软。 他需要、极度需要这点湿润柔软,用来抵抗他刚才喋喋不休的话语和干燥的唇,饥饿的肚腹和看不见的眼睛,他需要甚至渴望所有的慰藉,想要人来填满他。 黎可重重咬了下他的唇瓣,主动回吻,用同样的力道吮住他。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都急促、滚烫,压抑——可又觉得此刻无比平静,平静得似乎本该如此。 吻在持续,好像雪簌簌落下。 黎可手指蜷起,忍不住揪紧贺循的衣服,她睫毛颤抖地看着他,这张英俊熟悉的面孔,他紧紧地闭起了眼睛,安静又认真地吻着她。 她突然把脸一偏,结束了这个吻,把脸抵在了他的肩膀。 黎可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跟何胜说话,她说:一个瞎子而已,有什么不好糊弄的。 最后糊弄着,她要把自己糊弄进去了。 “好了。” 她哑声说,呼吸不稳。 贺循垂落的睫毛闪了闪,似乎是回应她的话,他紧紧抿唇,而后喉结重重滚了下。 他说:“好。” 第45章 有没有觉得我的吻技很好? 如果说盲人的世界由听觉和触觉构成,那世界的中心唯剩两人。 对方的气息依然近在咫尺,衣摆和裙角依旧被风扬起纠缠,急促的呼吸声几乎以相同的频率渐渐平缓,他看不见她的模样,但知道她的大概身高,窈窕身形可以轻易搭手够及他的肩膀,她有一头烤栗子似的粉棕色的长发,冰凉柔软的脸颊,卷翘的睫毛会蹭在脸颊,鼻尖小巧圆润,樱唇饱满而弧线柔美。 【所以,你爱她是吗?】 【其实以前你也并没有那么爱我……你现在也找到了更爱的人?】 贺循不确定自己的爱是什么?如果他能毫不犹豫就放开恋人的手,那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又算什么? 也许是唯有两人的朝夕相处,也许是心底的寂寞要寻找回音,也许是被随性放肆的风吸引,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要亲密的肌肤接触…… “黎可。” 褪去纷乱的呼吸和心底的躁动,英俊的脸依旧冷清如雪,那双漆黑的眼瞳始终似是而非地望着她。 “你……”他突然静默,又莫名抿抿沾染她气息的薄唇。 唇线收敛的线条认真又迟疑,男人似乎踌躇了下,垂着眼,最后下定决心:“你现在……想做什么或者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不管她提任何的要求,她想要什么、说出任何的话他都会接受。 而后对此做出相对的回应。 黎可的目光和思绪都悄悄地在大街上游荡——她看见贺邈把大衣披在清露身上而后带着她离去,她看见街道上驶过的车辆和车子的款式颜色,她看见有人像一只摇摇晃晃的企鹅在眼前路过,她看见枝头残叶被一阵风刮得纷纷扬扬落下…… 总之就不应该落在刚刚结束的这件事上。 黎可把目光收回来,在他面上浅浅掠过,又挪开,而后抿了抿唇。 盲人也有个好处——看不见别人的神情动作,也压根不用在他面前掩饰躲闪。 “你吻技一般哦,还需要多练习。”黎可清了清喉咙,而后“叭”着嘴唇笑了下,骄傲问道:“有没有觉得我的吻技很好?能不能迷倒帅哥?比如像你大哥那样的?” "……" 贺循神色凝滞,脸色很快就暗沉下来,唇角抽了抽,而后一句话也没说。 一个字也没说! 他只会当自己没听见她说话。 黎可抱起手,也不说话,两人冷冷清清地站着,刚才交缠的气息一点点被寒风卷去,心也愈来愈平静,黎可蹭了蹭鞋尖,开口:“你大哥和清露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吧?能不能早点回潞白……我想小欧了,我要回家。” “可以。”贺循生硬回答。 两个刚刚接过吻的人,带着Lucky,气氛古怪地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当天就紧赶着回去,谁也不要多想,不要留有空白的思考时间,四个小时的车程,车里一路放着热闹逗笑的相声小品,但黎可坐在副驾发呆,贺循在后座假寐,Lucky趴在最后排呼呼大睡,一路毫无其他声音。 车子在夜晚抵达潞白,先要经过黎可家,她在小区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甚至没有带上全部物品,只拎起给小欧买的几样玩具,也没跟贺循说话,埋头急冲冲地往家赶。 小欧很高兴看见她回家。 黎可笑眯眯把礼物奉上,跟小欧聊了会天,把玩具拆开,而后就回房间,直接倒在自己床上。 关春梅过来敲门:“黎可,你晚饭吃了没有?出门不知道说,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要不要吃点东西?” “怎么还锁门?你把门给我打开。”关春梅要进房间,一个劲地喊,“黎可?” 黎可说不吃也不管用,只能起身把房门打开,迎面就是关春梅从门缝里硬挤进来。 “你这几天去临江干嘛?”关春梅把门反手阖上。 “我能干嘛?”黎可转身去换衣服,“电话里不都说了嘛,我去给老板送份文件,他过年应酬忙,我就帮他照顾Lucky,干活打杂。” “那你这两天住在哪?” 黎可不耐烦:“我住哪?有钱人家里还缺保姆房吗?” “是吧?” 关春梅看她换睡衣,扯了扯黎可的衣领,一个劲在她脖颈胸口瞟。 黎可警觉,伸手一捂,脾气就要爆炸:“妈??!!!!!!” 这几年,但凡黎可万一有个夜不归宿的情况,关春梅就要找找线索——实在是那年的经验,徐清风的名字常常被小欧提起,黎可还正儿八经地在关春梅面前说这个徐警官如何公事公办,关春梅一直觉得两人没什么交集,直到无意发现黎可脖子有个吻痕,这才发现她偷偷跟徐清风谈恋爱。 啧,这个女儿养得……跟亲妈说话,十句话有九句假。 这几年黎可没再谈恋爱,不管多少男人追都没动静,相亲更是不搭理,每天晚上都老老实实回家,几乎没在外头过夜,要么实在有事跟淑女蛮蛮在一块。 关春梅心急啊,还是想让黎可结婚安定下来,相亲介绍的男人她看不上眼,那她就再找个徐清风那样的。 女人的青春不等人,这过完年黎可就二十九岁了,年轻漂亮的时候还能挑挑拣拣,再不抓紧点,等后面年龄大了怎么办? “你是我生的,身上哪里不能看?”关春梅压着嗓子,不让外面小欧听见,埋怨道,“出门好几天,谁知道你在外头做什么?” 黎可翻白眼:“我能跟谁鬼混?” “我哪知道你跟谁鬼混?”关春梅随手拎起她换下的衣服,“你跟徐清风分手都几年了?还不抓紧找?天天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实际日子过得清汤寡水。隔壁楼那谁家的女儿,模样勉勉强强,出去吃个饭都能拐个老公回家,你看你呢?白白浪费了我给你生这张脸,也不知道好好利用利用。” 她跟男人鬼混要挨骂,不跟男人鬼混也要挨骂,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 黎可无语望天:“妈,你出去吧。” “你那个雇主。”关春梅不肯走,琢磨着她那个瞎子老板,“大过年的……怎么还惦记着把你喊去临江帮忙?你这几天都跟在他身边?跟他家里人打过交道?” “人家每天都给我付工资的,还能让我闲着休息?”黎可知道关春梅想什么,板起脸,“您要没事就找点事做,别成天异想天开,也不嫌丢人。” 其实关春梅还真是有点念头———— 这个贺先生年轻英俊,家里又有钱,性格脾气好,对小欧也好,常让小欧去家里玩,对黎可也好,工资给的大方,两人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这大过年的还离不开她……这要是……他俩要是能……其实也不是不行。 但人眼睛看不见,连黎可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才能看得上黎可?关春梅心里又觉得不可能,瞎子跟普通人不一样,再说了,黎可又能喜欢个摸摸索索、闭门不出的瞎子? 关春梅想不清楚,索性也不提了,戳戳黎可的脑袋:“你都三十岁了,好好想想自己以后怎么办!” 再理直气壮地走出了房间,徒留黎可莫名其妙被训一顿。 黎可发消息给贺循,说是家里有点事,这两天请假不去上班。 贺循没回消息,她也压根不管。 黎可大概是忘记了,贺循离开白塔坊之后,她把家里冰箱的冷藏格都清空了,何况她接手当管家,回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订购送货到家,现在又撂摊子,把他独自扔在家里自生自灭。 有人无情无义,就有人乖巧懂事。 小欧自己来白塔坊找Lucky玩,还给贺循带了吃的。 他带了米糕、八宝饭和炸肉丸、炸藕夹,都是关春梅做的过年拿手菜,小欧很喜欢吃,特意送给贺叔叔尝尝。 贺循也会做简单的一日三餐,甚至可以教小欧做饭。 小欧睁大眼睛看他从冰箱里拿出食物,处理食材,放进烤箱或者平底锅。 “首先需要把所有东西放在固定位置,这样拿取才会方便,如果不认识的物品可以借用手机识别,切菜的时候要用手指抵住菜刀,耳朵可以听出水沸腾的声音,如果不知道要往锅里倒多少油或者调味料,可以先倒进小碗里,再用手指去探量……” 是书上没有的盲人生活科普。 “贺叔叔,你好厉害。”小欧忍不住鼓掌惊叹,又问他,“你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还要学做饭?可以请厨师做就好了。” “如果厨师走了呢?” 就比如某个女人说请假就请假,只需要随便打声招呼。 “我们可以依赖别人,但我们不能永远活在依赖之中,自己掌握的能力才最牢靠,如果有一天有什么意外,身边没有其他人帮忙,不至于太过慌张和不知所措,因为自己也能做好。” “是的,妈妈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小欧认真听,也认真说,“她说可以依赖别人,但不能永远依赖,要学会独立,因为别人可能随时都会离开,学会了独立,以后发生什么事就不会难过。” 贺循关上烤箱,站在岛台前洗手,很轻地抬了下眼帘:“她说的?” “嗯。不管是我的朋友,还是其他人。”小欧趴在岛台,“每当我身边有一个人离开,她就会跟我说这句话。” “那不一样。”贺循轻声道,“你年纪还小,总有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管是朋友、亲人或者其他人。” “不会的。” 小欧有异于同龄人的冷静清晰,“再好的朋友也会分别,最亲的人也会离开,我们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学会接受现实,就像做饭一样,我也要早点学会做饭。” 贺循蹙眉,声音变沉:“我会跟你妈妈说,让她换种方式教你。” 不要跟孩子灌输太消极的观点。 说到这,贺循迟疑了下,又问:“你妈妈……这两天在忙什么?” “她昨天跟外婆一起出门买东西,又跟以前的同事吃饭,晚上跟何胜叔叔一起吃宵夜,很晚才回来……今天她去找蛮蛮阿姨。” 贺循垂眼,轻描淡写:“你妈妈这么忙……每天晚上都能回家吗?还是有时候晚上在外面通宵玩?早上才回来?” 小欧点头:“妈妈每天晚上都回家,她睡觉前会来我的房间,亲一下我的脸。” 小男孩自知失言,脸蛋突然飞红,“那是小时候……现在她喜欢捏我的脸,总是要把我弄醒……” “是么。”贺循轻声道,有一会没说话,又道,“她是一个好妈妈,也很爱你。” 不管是什么原因,能在同龄人都尽情享乐时生下小欧,而后又为了小欧回到潞白,独自抚养他长大,这已经很伟大。 小欧:“我知道。” 贺循洗干净手,走过去,拍了拍小欧的脑袋:“所以你妈妈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爱你,永远不会离开。” 小欧认真想了想:“可是……” “没有可是。”贺循语气笃定,告诉他,“有些问题连大人都想不通,我们就不去想,信念越坚持,人生越快乐。” 深夜的便利店又迎来了许久不至的顾客。 从临江回来的那天开始,贺循又开始失眠,每天晚上带着Lucky出门散步。 小余已经有很久没看见贺循,这几天他每天都出现,未尝不是一种新年礼物:“贺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 每次晚上他需要的总是那几样东西,一整包的烟抽不完,贺循也不会把它放进大衣口袋,而是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再买一盒。 小余也问了这个问题:“您昨天晚上把那包烟都抽完了吗?” “没有。”贺循温声道,“我不喜欢把烟带回家。” 他并没有那么喜欢香烟的味道,也不想养成抽烟的习惯,夜晚偶尔可以放纵一下,但白天最好不要接触——烟抽得越多越离不开,贺循不喜欢“瘾”这个词。 天气很冷,夜风凛冽,烟河的夜景很美,偶尔会有人在附近放烟火,贺循会坐在长椅沉思,香烟夹在指尖,有时候会忘记它的存在,只有闻到烟草燃烧的气味,再低头吸一口。 他想什么? 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是发呆,有时候漫无边际地随意想想身边的事情。 现在贺循会想起临江的那两天。 如果那些是逢场作戏,那就应该毫无负担地忘记。 如果那些一个单身男人可笑的生理冲动,那他应该多洗几个冷水澡或者听些有用的心理书籍。 如果那些是她长期轻佻的刺激反应,那他应该纠正她的行为并且离她远一点,不再被她影响。 如果那是清露说起的爱…… 贺循没有想要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当然更不会有所谓的恋爱和婚姻,他也不会想要“爱”这样一个女人——无论从哪方面而言,这都超出了他的理智范围。 他不可能会爱她。 这太荒谬。 即便已经失明,即便仍要强说“爱”的话,贺循依然认为自己的性格和要求应该还是会选择另一个“清露”,可现实已经告诉他,他也并没有那么爱“清露”。 寒风吹起大衣衣领,远处响起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桥上有车子驶过的声响。 无人在意,灯光闪烁的黯淡角落,有人独坐在此处,默默抽一支烟。 他在这里坐过许多夜晚,唯有那一次遇见她。 她带着一身混杂的气味,带着啤酒、烤肉串,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话,很不雅观地架起腿坐在他身边,最后披着他的大衣走开。 其实那时候他脑海里有个画面——是那种文艺调的电影镜头,女孩穿着宽大的风衣在寂静的午夜街头走过,而后停住脚步,回眸一笑,风扬起她的长发和衣摆,遮住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她的清丽笑容。 耳边突然浮起了脚步声。 在琐碎杂音的背景中,从远及近的距离,很轻的脚步朝他迈来,回荡在深夜的街道,犹豫着停住,又再一步靠近。 贺循身体坐直,侧过了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那一点声响,指尖的香烟在静静燃烧,而手指在寒风中发颤。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下跳起来,清晰可闻。 这样寂寞热闹的夜,这么寒冷的风,有人一次次为他而来。 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是她的话,她从哪里来?有没有拎着沾着调料的焦香肉串?又打算怎么挨近或者逗弄他? 如果她坐在他身边,她会穿着什么衣服身上沾着什么气味?手指和脸颊会不会更加冰冷? Lucky蜷在旁边,圆眼睛轻轻一溜,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贺先生。” 是便利店的那位小余姑娘,声音怯怯又羞涩,“晚上风有点冷,我给您拿了瓶热饮……您要不要暖暖手?” 贺循闭上眼睛,身体突然放松,倚回长椅靠背。 他的声音有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萧条和冷淡:“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 指尖的香烟燃烧殆尽,最后一点猩红转而黯淡。 不是她。 他几乎要自嘲起来,Lucky自始至终就趴在身边,而他也被冷风吹冻了脑袋。 也许这个女人还在某个烟熏火燎的店里跟人吃饭聊天,也许在某间唱歌房里逍遥自在,也许…… 贺循心里又在冷笑——上次不过是偶遇,她怎么会管他的死活。 他站起身,带着Lucky回家,跟小余颔首:“外面很冷,你快回便利店吧。” 小余眼睁睁地看着他和Lucky离开。 踏进温暖的家门,贺循把大衣扔在沙发,解下了Lucky的导盲鞍。 即便很多次想举起手机,这次他用冰凉的手指拨通了电话。 这么冷的天,多大点事才值得人往外跑,黎可今晚根本就没出门,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看电视。 她懒洋洋“喂”了声。 “黎可。” 男人冰冷的声调在电话里响起,好像有什么事迁怒她一样。 “您有什么事吗?”她微笑,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阴晴不定。 他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现在跟谁在一起,冷声道:“如果你还想要这份工作的话,从明天开始,我不许你请假,准时过来上班。” “哦。” 黎可还以为有什么别的事,乖乖说好,“我知道了。” 她明天本来也没想请假——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确实有点过分了。 贺循抿唇,挂断电话,迈步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花从头顶洒下,源源不断地浇灭他眉目间的寒霜。《 》 45-50 第46章 您是不是管的有点太多了? 黎可回白塔坊上班的第一天,不出所料地又迟到了。 家里惊起无数叮呤咣啷的声响,也许她天生跟“寂静”这个词犯冲,见不得别人清净自在的好日子,非要打搅破坏才满意。 贺循抿唇不悦,板着脸尚未开口,听见她笑盈盈又清脆飞扬的一声:“贺先生,早上好。” 很高兴又情感充沛的声调。 似乎是一种迫不及待见面的欣喜,也像职场新人盲目崇拜地跟上司问好——如果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能若无其事、抛之脑后,那这副态度的确毫无瑕疵。 空气中漂浮的快乐太强烈,连着轻盈的脚步声像华尔兹的鼓点,很难让人直接发一通怒火或者苛责。 早饭是现煮咖啡,再加上黎可带来的发糕和红豆芋头汤。 只有过年这阵,关春梅才愿意费力气多做些吃的,做的太多,非逼着黎可吃完,时间来不及,她只能带来白塔坊,正好和贺循一起消耗。 “每个人过年都要吃哦。”她笑眯眯道,“这样一整年都可以‘步步高升’和‘甜甜蜜蜜’。” 贺循不喜欢这两个词:“我不需要高升,也不需要甜蜜。” 她软声央求:“你尝一口嘛,我妈做的……不好吃我再给你做其他。” 贺循咬着那块过于紧实的红枣发糕,沉默片刻:“阿姨的厨艺发挥不太稳定,需要改进。” 黎可哈哈大笑:“我也这么说,我妈还念叨我,嫌我不干活还挑三拣四。” 只有小欧被关春梅洗脑,每天都是外婆最好,现在找到了志同道合之友,黎可笑眯眯地奉上红豆汤:“来,喝口甜汤就不噎了。”□ 她极其自然地捉住贺循的手指,牵他过来捧住碗,两双手挨蹭着替换位置。 再撑着下巴,看贺循喝红豆芋头汤,温柔笑问:“好喝吗?” 前一秒他还是毫无情绪的臭脸,现在长睫低敛目又觉得静谧美好——可惜黎可的电话铃声破坏了一切。 这个春节蛮蛮和男友郭鸿办了订婚宴,请关系亲密的亲戚朋友吃饭,黎可当然也在场,但凡这种男女老少聚集的场合,不管黎可多低调都少不了她的戏——已经有好几个单身男青年找蛮蛮打听黎可。 蛮蛮最近这段时间只要在医院遇见徐清风,就会想起自家好姐妹,眼下正好有机会,于是挑了个最帅的男生,想给黎可撮合撮合,万一能看对眼呢。 美色当前,约会总是容易,黎可当然也没有拒绝,昨天蛮蛮就把两人约上,一起吃了顿午饭。 吃完饭,蛮蛮有事先走,黎可和那位帅哥一起逛了逛商场。 这大早上的,蛮蛮起床就来追问昨天的约会进展:“Coco,你昨天跟那个男的聊得怎么样?后来去看电影了吗?有没有……” 话筒的声音有外泄,黎可起身离开餐厅。 贺循停住了动作,握紧手中的餐勺。 黎可压着声音,握住手机走去别处跟蛮蛮说话,电话里没仔细聊,只是简单说了几句。 再回到餐厅时,贺循面前那碗甜汤还是纹丝不动。 她收起手机,笑眯眯坐下,仍是撑着下巴:“甜汤好喝吗?” 她忘记她刚刚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也忘记在她电话响起的同时,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贺循慢慢搅着碗里的东西,垂着眼睫,声音安静得像审判:“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比如……她请假把他扔在家里就是为了约会,比如她肆无忌惮地撩完人就跑,比如她做什么都能假装无事发生。 哪怕是一声道歉,一声陈述,或者……随口说点什么。 “说什么?”黎可猛然想起来:“哦,对了!咱们今天中午吃火锅吧?” 她兴致勃勃,“我带了一包很好的火锅底料,是一个朋友从老家带来特色锅底,非常香,聚会的时候吃过好几次,每个人都赞不绝口。” 贺循眼睛一闭,勺子重重“叮”在碗沿,汤汁溅在桌面,他毫无兴趣地起身:“我对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感兴趣。” 黎可眼珠转动,眼睁睁看他走开,知道他又突然生气,只能说:“好吧,那我就按食谱做。” 贺循漠然带着Lucky上楼。 黎可努努嘴,拧直身体——她也不想为他浪费最后一包火锅底料。 黎可吃完早饭就开始收拾厨房,再洗衣服打扫卫生,紧接着准备中饭,一整天都没有清闲,也罕见地不偷懒。 实际上她也整整忙了好几天,先是找人来做全屋和花园大扫除,再精细整理家里每一个角落,清点大大小小的物品和更新工作表格,尽职尽责,大有新官上任三把火,除旧革新之势。 贺循这几天一直呆在书房,鲜少露面。 两人见山不见水,每天说的话其实寥寥无几,但贺循这阵实在阴晴不定,黎可动不动就能惹他不高兴。 她跟全屋清洁的工人多说几句话,回头就要被他指责工作太清闲,到处招惹让人烦。 她要是不声不响,又要被嘲讽她不懂礼貌,不尊重雇主。 她在家里认真干活,他又嫌她声音太吵,动作太粗鲁,总是无休无止地打搅他。 她干脆想着离他远一点,安静稳当,他又觉得家里静悄悄肯定是她在偷懒,就知道偷奸耍滑。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不说话,也不能说太多话,不能离得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 即便没有眼睛,贺循也是整天处于“看”她不顺眼的阶段,黎可最近不想琢磨他的毛病,只是拗着脸走开。 唯有小欧来家里找Lucky玩,贺循心情才似乎不错,家里气氛也能轻松愉快点。 孩子和狗在花园里玩飞球和拔河,黎可坐在门口生火烤年糕,再把年糕刷上蜂蜜,香喷喷地送到贺循面前。 她语气甜甜:“贺先生。” 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男人寒气飕飕的话:“不要来这套。” 黎可心情好的时候也想哄哄他,声音像年糕一样软糯甜腻:“贺总,您怎么了?” “我现在很忙。”他蹙起眉棱,很不耐烦。 黎可悻悻“哦”了声,把年糕和热茶搁下:“下午茶,您趁热吃。” 贺循垂眼等她离开。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在失控,他绝对不想也不可能让人随意左右自己的意志,而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这种关系中游刃有余——如果他已经被她牵动情绪,而她没心没肺得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那就很难判断到底是谁的问题。 有时候贺循干脆在想,不如直接解雇这个女人,一切的困扰都能立刻结束,但这种想法只要冒出,随即被其他更强烈的理由压倒在重重叠叠之下,毫无可能。 他不想让她离得太远,也不要太靠近,不要围着他喋喋不休地说很多话,也不喜欢寡言少语得没有存在感。 他只是需要她呆在旁边,就这样每天呆着就好,像影子或者两条挨得很近的平行线,清晰明白地看见。 如果晚上有事,黎可下班时就会收拾下自己。 虽然七点半的上班时间太过地狱,但五点半的下班时间恰恰好,完全不耽误晚上的活动,见不同的人黎可会有不同的样子,有时候随随便便就去了,有时候稍微化个淡妆,有时候会喷上香水,穿上短裙长靴和大衣,而后快快乐乐地迎接夜生活。 为了不惹贺循不高兴,桌上的晚饭很丰盛,黎可把能做的家务都已经做完。 她走时脚步摇曳,香气飘荡,嘴里哼着情歌,跟贺循说拜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下班喽。” 贺循站在岛台前洗手,依旧垂着眼,认真地搓揉着指尖的泡沫,似乎是忍受了她很久的神情。 “黎可。”他的气息格外淡漠,“这句话我想说很久……我不喜欢身边人的私生活太混乱。” 黎可蓦然顿住脚步。 她扭头,上下打量他,最后挑起眉尖:“您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多了?” “你每天的工作是围绕着为我服务,接触我生活的一切。职责对你的个人要求就应该是生活干净,人际关系简单。” 贺循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眼睛完整地在她面前,显露瞳仁的尖锐黯淡,“我怎么能确保你晚上会出入什么场所?会不会泄露雇主家信息?接触的人品性良劣?身上的一切都是干净?第二天会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和污染?” 黎可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您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洁癖到这种程度,到底是病娇还是心里扭曲?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每天晚上都回家,每天洗澡换衣服,我的个人卫生非常干净。”黎可蹙眉,语气并不高兴,“你以前没出过门吗?没在外面路上走过、去饭店吃过饭吗?没有跟朋友打过交道说过话吗?没有任何需要出门的娱乐交际吗?” 贺循重重抿唇:“以前我是正常人,但我现在不是……”他咬了下唇壁,眼色幽幽,“也许你可以考虑下住家工作,这样对谁都放心。” 以前两人似乎提起过这个话题。 黎可直接拒绝:“我不想。” 贺循凝住眉眼,抿着薄唇,面色几乎看不出情绪。 “大哥,我家离白塔坊很近,我还有儿子,我不可能把小欧一个人扔在家里,你到底想怎么压榨我才满意?” “小欧不是问题。”贺循只说,“我没有让你扔下他不管。” 黎可呼了口气,抱起手,耐着性子跟他解释,“我每天在这家里待十个小时,我不想二十四小时都围着别人转,我也需要自己的娱乐时间,能不能给员工一点自由时间?” 贺循神色阴郁,心里的烦闷如岩浆一样层层翻涌而出,完全无法抑制,这是这些日子不断压抑的结果——很多事情以前并不觉得如何,现在却莫名难以忍受。 他把唇线抿得直白,喉咙咽了又咽,理智想把所有的话咽进肚子,但刻薄的字眼根本不受大脑控制,像酸气一样从嘴里冒出,完全违背了他的教养和好脾气:“所以你的娱乐时间,也包括跟不同的男人吃饭约会,再跟他们调情接吻吗?你的吻技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这话略带嘲讽地扔出来,屋里气氛突然凝滞。 黎可红唇紧抿,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她甩甩头发,发间的俗气又甜腻的香气飘散开来,慵懒随性的语气带着轻笑:“是啊,有什么问题吗?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贺循垂眼,颌颏线绷得如拉紧的弦,淡声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当然跟我没关系。” “那就好。”黎可轻轻嗤笑。 她利落把头发甩回肩膀,脸色冷艳,脚步蹬蹬地走出了家门。 贺循倚着岛台,神色平静,只是双手紧紧握住大理石台面,手背的青筋浮起,紧抿的薄唇格外苍白无血色。 第47章 黎可坐在鬼哭狼嚎的KTV包厢,托腮凝睫,安静听人唱歌。 话筒递到嘴边,她摇头拒绝。 有人凑过来问:“刚才吃饭你的话就不多,现在又自己呆着,是不是心情不好?” 今晚的聚会是以前一起上班的同事,离职后一直还有联络,约着出来吃饭聊聊天。 小城市的人际关系简单又复杂,黎可这些年换了很多工作,认识的人实在不少,她性格自由热闹又漂亮,不清高不自傲,不挑毛病也从不瞧不起人,讨厌她的人很多,喜欢她的人也不少,朋友圈的人数多到爆炸,走哪都不缺交际。 “瞎说,我这是在陶醉。” 黎可笑容甜蜜起来,吹着口哨,身体跟着音乐打起了节拍。 在千回百转的歌声里,偶尔她觉得人生的烦恼很多,又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快意潇洒。 旁人问:“Coco,你最近谈没谈恋爱?要不要男朋友?我给你介绍个。” “我什么时候缺过男朋友?好几个排队呢。” 黎可开玩笑,“长得有多帅?多有钱?没达到标准就不要拿出来,我忙不过来。” 以大众的眼光来看,一个家庭和个人能力不及格但貌美如花的女人,她的人生意义好像只能从恋爱和男人身上抓取。 而黎可的性格和经历又让很多男人觉得———这是个很容易到手的女人。 容易得手的意思,无非是一个头脑空空又轻浮随便的美女,随便撩拨几下她就能扑上来,或者勾勾手指就能睡。 这些年追求或者觊觎黎可的男人简直像流水一样,上至金屋藏娇的公司老板,下至狂妄自大的矮矬丑男,都自信满满地觉得能轻易拿下她。 从接触社会开始,黎可也陷过很多坑,从被人反锁在屋子里慌张挣脱,居心叵测的朋友带她参加别有居心的酒局,再到工作场合被不要脸的男人骚扰,还有各种追求者层出不穷的手段…… 现在的黎可,已经完全对这一套游刃有余。 甚至说,她对形形色色的人群,尤其是男人,已经完全了解。 除了追求她的男人,身边想给黎可撮合介绍的人不少,特别是那些闲得没事的三姑六婆,什么歪瓜裂枣都算她高攀,不管黎可拒不拒绝、说什么话都会被人在背后说道,后来黎可就开始大大方方地胡说八道,统一对外口径。 人生无非酒色财气,黎可不想清心寡欲,也不拒绝谈恋爱,偶尔遇见帅哥还要多看两眼——她有多漂亮,男人就要有多帅。 这已经踢掉了95%的追求者和99%的相亲活动。 大家知道追她的男人不少,时不时就有人搭讪表白请吃饭,黎可也不解释、从来含糊而过,看着就是蜂围蝶绕,被流水似的男人捧上天。 漂亮轻佻又单身带娃的年轻女人,话说在别人嘴里,终归是不好听。 黎可以前不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但今天心里的确有点不舒服。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歌,想着过一会儿就回去,发呆的时候,手机闪过一个电话,而后紧接着是短信——聋人司机。 司机短信问她: 【黎小姐,你晚上聚会在哪个地址?几点回家?贺先生让我联系你,我过去接你,把你送回家。】 黎可握着手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回他:【不用了。】 【黎小姐……】 黎可用三个字结束对话:【我在家。】 司机没了声响。 把手机塞回包里,黎可已经兴致尽失,笑盈盈地跟朋友聊了会天,找了个理由先退场。 回家的路上,出租车驶在夜晚的街道。 通常来说,黎可不喜欢晚上,不喜欢消逝的声响,不喜欢暗色的空荡,不喜欢忍耐的寂寞。 但最近这段时间,夜晚的感觉经常让她想起一个人。 车子路过白塔坊。 路过白塔坊的时候她会瞟一眼,如果在那十几秒的视野里能隐约看见一条狗或者一个男人,那也是一种缘分。 但黎可从来不多想,不路过白塔坊她就不会去想,不会想那个男人每天晚上如何度过,不会想她下班之后他独自在家的时间,不会想他抽烟喝酒的模样——女人应该减少无用泛滥的柔软心思,否则就是害自己。 黎可喊停了出租车。 寂寞黑暗的深夜里有一个男人,而她半途下车走向他,这无关同情,全凭她的心血来潮。 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无人的街道,她拢紧外套,默默坐在那条长椅的一侧。 贺循坐在长椅的另一侧。 两人占据了长椅的两端,中间是空空荡荡的距离。 Lucky站在中间,左顾右盼而左右彷徨,只能两边迁就,一会尾巴扫扫黎可的膝盖,一会脑袋挨着贺循的手。 黎可抱着手臂,贺循抽着烟,两人的神色都很平静,谁都没有说话。 她今天已经跟朋友说了很多话,并没有想开口说更多话的意愿。 他晚上和家人打过电话,在便利店和收银女孩聊过几句话,这时也不是非说不可。 黎可想说: 如果他真的对她不满意,可以随时让她走。 如果再这样不开心,她也不想继续干下去,谁也不想把雇佣关系搞得太复杂,简简单单最好。 他知不知道自己缺乏安全感、有很强的控制欲,没有道理要求别人按照他的意愿去行动,更何况她跟他的关系也仅限于工作,或者,再加朝夕相处的交情,至于她在临江的那些冲动……也只是当下环境使然的冲动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黎可没有办法交浅言深,最后抿抿唇,在夜风的黯淡寂静中启唇——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抱歉。” 贺循同时开口,自始至终都是垂着眼,凝固不动的姿势,声音淡薄,“你做什么都属于你的自由,我无权多嘴要求。” 他说抱歉。 何必强人所难,何必对她有那么多的要求,何必说出那样刻薄尖酸的话语,实在有失一个男人的风度。 他也觉得可笑。 想过很多很多,最后想起最根本的问题——是自己的脑子应该清醒清醒,因为朝夕相处的依赖而产生的占有欲,其实连是什么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脑海里的浮想联翩不仅幼稚,还很偏执可笑。 风吹着黎可的头发,轻轻拂过肩膀,她任由发丝缭乱。 “时间不早。” 她平静站起来,“我走了。” 贺循没有挽留她,依旧坐在长椅,点燃了另外一支烟,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从耳朵里彻底消失。 黎可第二天去白塔坊上班。 家里一切依旧,两人的相处模式变成了公事公办的距离。 贺循整天呆在书房,鲜少再跟她说话,两人也不再同桌吃饭,除了每天中午再读会书,没有其他更长时间的相处和接触。 她每天准时上下班,准备一日三餐,大差不差地完成家务,剩下时间就陪着Lucky玩。 连小欧都有察觉,心里觉得奇怪,悄悄问黎可:“贺叔叔最近怎么不跟你说话了?” 黎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管他呢,他脾气就这样,怪里怪气的。” 她每天拿工资干活,做一天的和尚撞一天的钟,有什么不好的,压根懒得计较贺循到底怎么样,也随便他这种忽冷忽略的态度。 小欧又悄悄去问贺循:“贺叔叔,你不跟我妈妈说话了吗?” 贺循微微一笑,温声道:“贺叔叔最近工作有点忙,没有时间玩。” 小欧“哦”了一声:“那我们不能打搅你。” 贺循伸手,碰到他的肩膀,再摸摸小欧的脑袋:“你替叔叔跟Lucky玩就好。”他又想起之前在电话手表里,答应过补偿小欧的事情,“如果你想去哪里玩,或者想要买什么东西,可以让司机带你们去,你们尽情玩得开心,我来负责一切开支。” “不用。”小欧摆摆手,“我已经开学了,妈妈说我要开始好好学习。” 寒假结束,白塔小学又开学了,小欧还在念三年级,但身高已经悄悄地长了一截。 小欧解释:“我已经出去玩了好多次,前两天何胜叔叔还带我去电玩城,晚上我和妈妈还要跟何胜叔叔一起吃饭。” 贺循垂眼颔首:“好。” 年底开春这阵子,黎可和何胜见面的次数的确多。 总有各种事情,要么何胜带着小欧出去玩,要么黎可和他有些事要问,要么何胜做事拿不定主意,找黎可帮他把把关。 黎可在白塔坊已经待了一整年。 谁都看得出来,她现在这份工作已经适应得很好,每天心情不错,没什么烦心事。 何胜起先的确反对黎可去干这种伺候人的活,但他后来也想通了,这份工作总归不错,薪水高,环境好,何胜自己也去过不少次白塔坊,知道贺循是个冷脸冷心的人,又看不见黎可的脸,黎可在他身边,至少何胜觉得这点挺放心的。 这阵子何胜找黎可吃了好几次宵夜,每次都是聊工作的事情。 贺家公司参与的那个潞白市的项目,是个很大的工程,何庆田分包了一部分工程,利润丰厚得可怕。 这些天何庆田天天打电话找贺循,等年后正式动工,估计就要常来白塔坊串门,真是半点也闲不住。 何庆田这个年龄还没退休,实在也是家里情况复杂,何老板离婚又结婚,家里好几个孩子,年龄大的孩子在国外逍遥自在,年龄小的还在上学,这些年何胜跟着这个远房堂叔,总是干些打杂跑腿的活,一来何胜没学历,二来总归是自家人听话,正经职位挤不进去,有油水的活儿也落不到何胜头上。 现在这个项目的主导权就在贺循手里。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何胜会找黎可问些消息——知不知道贺先生最近具体在忙什么?项目实施到了哪一步?有没有听见贺先生和何老板的谈话内容? 黎可知道何胜的想法,想钻点空子,看看有没有机会能提前知道消息,最好能掺和一把。 但黎可不想掺和。 她只是个保姆,干不出那种偷偷摸摸刺探军情的事情,何况贺循听东西都是倍速播放,她听不清也听不懂,对这些也不上心。 她每次都只能在何胜面前敷衍几句,让他想办法在何老板面前找机会表现。 但凡何胜能搞定何老板,也不会来找黎可诉苦。 何胜的想法,也不用这样迂回绕圈子,如果贺循能在何老板面前随口提两句,或者以后这项目有什么事情就指定何胜去跑腿…… 黎可明白他的意思。 贺循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越有缺陷越严格,他工作风格严谨,不管什么细节都会过问,只要他跟何老板提两句,何胜兴许就能跟着何老板参与进这个项目里。 “那有没有机会……”黎可想了想,“或者找个机会?你跟何老板一起来白塔坊,你在他们俩面前好好表现,让何老板认可你,也许也就像你说的……随口一句话,就能给你指派个活儿干?有能力,总能一步步往上爬。” 何胜各种想法都琢磨过,觉得这事不好凑巧,问道:“姐……你有没有机会在贺先生面前提两句?” “你觉得我开口合适?”黎可蹙眉。 “我觉得这样最简单有用,还不麻烦。”何胜笑道,“省得那些弯弯绕绕的事。” 何胜去过白塔坊好些次,好歹跟贺循囫囵认识,他也知道黎可跟贺循的相处不错,至少是贺循身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连何老板都误会他俩的关系。更何况,他Coco姐脑子聪明,说话做事其实很有能耐,主意一套又一套,比何胜自己强多了。 黎可努努嘴。 她只是个保姆,好听点只是个生活助理……有什么资格说?或者说,凭什么去影响贺循? 再者,现在她贺循的关系…… “我一个保姆,他怎么会听我说什么?”黎可淡声道,“这个办法不管用。” “姐,你帮我试试,我觉得肯定行。”何胜叹了口气,烦恼搓脸,“我堂叔这个人别看着憨厚和气,其实跟个老狐狸似的,心里提防着呢,生怕别人在他面前耍心眼,我给他干活都多少年了,什么委屈没受过,也没捞到多大的好处,我今年都二十七了……” 人人都有烦心和委屈,黎可知道他也不容易。 在社会混生活的人,其实不讲体面和道德,脸皮越厚,越能风生水起。 黎可沉默半晌:“我可以帮你试试……” “既然你开口,不管最后事情成不成,我都会想办法帮你。” 黎可抬眼,注视着何胜,语气认真,“这就算我感谢你这么多年对小欧的照顾,我们俩扯平。何胜,你也记住,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你别耽误自己结婚生子,再说那些不清不楚的话,那以后我们可能只剩绝交这条路。” 何胜又搓了搓,无奈:“Coco姐。” 他也知道——这都多少年了,黎可就是不可能喜欢他,都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第48章 喂,你摸到我胸了! Lucky每天要把梳毛梳得油光水滑,要用椰子油刷牙,要用湿巾洗脸擦脚,拥有各种毛绒玩具,有芬芳又柔软的狗窝,是一只爱美又爱撒娇的小狗。 假如Lucky会说话,而黎可亲亲热热地搂着它,问:“小宝贝,这个世界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呀?” 那Lucky当然要偷偷叛变,黏糊地拱进黎可怀里。 但如果黎可要带着它去浴室洗澡,那她俩的关系就有点破碎,Lucky最爱的还是自家主人。 自从去年黎可学了宠物美容,Lucky就不需要再去宠物店洗澡,黎可在家就能给它解决,而且洗澡的频率比以往增加,黎可要是发现它跟小欧在花园玩得太脏太臭,就能随时准备撸袖子。 每当洗澡开始,Lucky就躲在贺循身边捉迷藏。 以前还罢,现在黎可和贺循关系冷冷淡淡,就不好大动作把Lucky从贺循身边薅出来,只能诱惑:“Lucky,咱们一起去玩吧?给你喝橙汁好不好?” Lucky坚决不上当。 黎可迈进贺循身边,Lucky开始躲猫猫,一人一狗围着贺循转圈,惹得中间的男人脸色不好看。 最后黎可没办法,撑着腰,手指敲敲椅子,意思是让贺循出面解决。 贺循已经听够了她俩闹腾,正色厉声:“Lucky,去洗澡。” 一柔一刚,双重压迫,Lucky愁眉苦脸地踱步过来,垂着尾巴跟黎可去浴室。 黎可偶尔给Lucky精洗,一人一狗在浴室洗洗吹吹剪剪再加善后,她再把自己收拾收拾,一整个下午就已经消耗,别的事情也不用干,只能坐在客厅跟Lucky玩。 声音吵吵闹闹,刺耳的笑声和狗叫穿透墙壁,贺循总要捏一下眉心,不耐烦工作被打搅的烦躁,最后忍不住走出去,透口气休息。 Lucky每次洗完澡都无比兴奋,一个劲拱黎可,黎可累得惨兮兮,从沙发滑倒地毯,最后倒在地毯搂着Lucky闹。 小狗爪子踩她一下,黎可就痛呼一声:“你踩疼我了。” Lucky的爪子有劲,它扑在贺循身上他觉得不痛不痒,但那力道肯定不轻,黎可一声声哼哼唧唧,慵懒的音调拖得娇腻又矫揉造作,听在耳里实在让人心烦意乱。 贺循面无表情地停住脚步,不苟言笑:“Lucky,过来。” 洗完澡的Lucky香喷喷,欢天喜地蹦到主人身边,身上毛发飘逸丝滑。 黎可长长喘了口气,抻直手脚,倒在地毯上打滚,做咸鱼状。 男人没有径直走开,而是伫立在原地,沉默片刻后,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黎可。” “嗯。”她趴在地毯,声音闷闷的。 他用力抿唇,冷声冷调:“能不能起来?” “不能。”她要躺着歇一会。 黎可从地毯抬起头,看见贺循蹙起眉棱,而后他伸出了手——那只修长的手微微蜷着,递在半空中,指尖朝着她的方向。 她再看看他那张淡漠的脸。 黎可在地上滚了小半圈,抬起肩膀,努力探长胳膊,指尖勉强触及他的手。 两人指尖一碰,贺循反应过来,即刻伸手握住她。 这只手没骨头似的握在贺循手里,微凉滑腻,纤长柔软得让人心软,贺循心中冷淡抵触,面上不动声色,手腕施力,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拽扯。 黎可顺着他的力道,轻盈地从地毯上跳起来,已经挨近在他面前。 贺循屏住呼吸,突然蹙眉,往后退了一步。 “谢谢。” 她的声音懒洋洋又甜丝丝。 贺循缄口不语,只是依旧抿唇,旋即松开她的手,转身带着Lucky走开。 黎可抱起手,看着他的背影。 两个人共处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像陌生人一样,再冷淡疏离也总还是有接触,再不声不响也还是熟悉对方。 开春病毒多,小欧又感冒咳嗽,后背还起了点红疹,黎可早上打电话跟贺循请假,说带小欧去医院。 看完病,时间凑巧,中午黎可和蛮蛮在医院食堂一起吃了个便饭。 饭吃到一半,蛮蛮一个劲的用胳膊肘捅黎可,黎可吃痛,蛮蛮抬抬下巴,让她仔细看不远处端着餐盘走过的女医生。 碍于小欧在旁,蛮蛮没明说,只是挑眉做口型——女朋友。 徐清风的女朋友。 黎可略略瞟了眼——二十七八岁的年龄,白皙清秀的面孔,额头光洁,戴一副无框眼镜,很有高智女生聪慧冷静的气质。 可能漂亮不及黎可,但其他都比黎可强。 但漂亮这事,又是各花入各眼。 “xx医科大学毕业,听说是家里的独女,才回潞白的医院上班。”蛮蛮小小声,“也就那谁他妈下手快,不然我们医院好多男医生都蠢蠢欲动。” 黎可觉得挺好:“很厉害,听说神经外科挺累的,值得人尊敬。” 这下见到真人,黎可心里更踏实了,跟蛮蛮说:“如果以后他们有天结婚,你再跟我说一声吧。” “干嘛?” “送红包啊。”黎可轻快笑道。 从医院回去,黎可先把小欧送回了家,让他今天在家好好休息,再叮嘱关春梅给他喝水吃药,自己再去白塔坊上班。 贺循听见家里的声响,就已经从书房出来,站在楼梯口,问她:“小欧怎么样?” “没事,就是普通流感,再有点过敏,我让他在家睡觉。”黎可笑道,“他今年生的病比去年少,是个好现象。” 不知道有没有 Lucky的功劳,经常一起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玩得大汗淋漓,生病也没有那么严重。 既然没事,贺循就不再说话。 黎可扭头,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进了书房,指尖轻轻敲了敲岛台,而后特意煮了一壶水果花茶,端着茶送去书房。 她敲门,笑盈盈的:“春天预防感冒,我煮了一壶玫瑰花果茶,您也喝点吧。” 贺循指尖停在键盘,垂着眼睛,神色平静,似乎不恼怒她的打搅,只是忍耐着她的突然闯入。 黎可轻手轻脚地到他身边,干净利落地倒好茶,指尖敲敲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再轻轻戳了下他的袖口:“喏,趁热喝。”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她手里的茶盏。 黎可收回手,眨眨眼:“好喝吗?” “可以。”贺循声音生硬,薄唇紧抿,睫毛低掩,“你出去吧。” 黎可微笑:“您有事再喊我。” 第二天,黎可又煮了碗沁甜的小甜汤,切了水果:“我照着网上的教程做的,据说可以滋阴补血,清心败火,很有效的。” 贺循面色微冷,但总归没有说什么。 黎可搅着甜汤,柔声柔气:“小心烫。” 紧接着好几天,黎可都分外贴心,不管贺循态度如何,不是煮汤就是熬粥,笑容满面,进退有礼。 他总不愿意跟她多说话,只是蹙眉垂眸,沉默地等她离开。 因为感冒的缘故,小欧好几天都没来白塔坊,病好之后,下午放学又来找 Lucky玩。 家里两个大人不怎么交谈,但小欧还是能跟贺循聊天说话,两人一起坐在露台喝黎可煮的红薯牛奶银耳羹。 天气稍稍暖和了,花园里树木悄悄抽了新芽,小欧跟贺循说嫩绿的小草冒出了地面,刚长出的绿叶被太阳照着是绒黄色,学校已经有了早春开的迎春花。 贺循静静地听小欧说话,把手里的碗搁下:“小欧,你有心事?” 小欧说没有。 “你在发呆,声音有些失落。”贺循静静说,“为什么?在学校有烦恼?” 小欧支吾了很久,他不能跟黎可说,也不能跟外婆说,也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但也许……可以告诉贺循。 “前几天妈妈带我去医院,我们看见一个医生阿姨……蛮蛮说那是徐清风叔叔的女朋友,他们以后还要结婚。”小欧望着远方,呐呐道,“妈妈把照片都扔掉了,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只记得最后一次,他说如果以后见面不要忘记他,可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也从来没来看过我。” 贺循:“……” “我想徐叔叔也许早就忘记我了,也许他不想再见面,我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他,就变成了陌生人……”小欧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好几天,想起来有一丝丝难过和惆怅,“我也不能跟妈妈说我知道,其实我偶尔还是会偷偷想,如果妈妈和徐叔叔重新在一起,再也不可能了……” 贺循神色幽暗,抿抿唇,不知道如何开口:“小欧……” 大人们都觉得小欧是小孩,不会懂他们说的话,但小欧知道,他什么都懂。 他知道徐清风差一点变成他的爸爸,也知道妈妈不想结婚,他们吵架分手,约好以后不再见面,外婆很生气很生气,把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妈妈偷偷哭了,然后丢掉了所有关于徐清风的东西,后来徐清风叔叔就消失再也不见。 贺循揽住了小欧的肩膀,安抚这个敏感安静的小男孩。 他和小欧的心情未必不一样——风肆意刮过的时候,会顾及多少别人的想法? 这个女人到底惹过多少祸? 黎可从来不惹祸,更不随便招惹男人。 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亏,后来她就变得鬼精鬼精的,一眼就能得出来哪些男人要躲着走,哪些男人要怎么打发,哪些能靠近,哪些能接触。 她每天变着花样,给贺循准备热茶和小点心,工作一丝不苟,争取当个合格的管家小姐。 毕恭毕敬奉上茶歇,黎可细声细气地问:“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主要有人主动,气氛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生疏,贺循难以招架她这一套一套的关怀,寒着脸:“不用。” “耳朵不会累吗?”黎可撑手支腮,好奇问他,“不会觉得很吵很枯燥吗?用耳朵听就能记住吗?” 贺循问她:“你当年认真上过学吗?” “你又要教训我没有好好念书了吗?”黎可捏起一块饼干递过去,“要不要尝尝我亲手做的曲奇饼干?” 贺循蹙眉,躲开那递到唇角的饼干,语气冷硬:“黎可。” “我做了三个小时啊。”黎可失落,“你不吃吗?那好吧……” 贺循唇角抽了抽,最后无奈沉了口气,垂下眼睛,淡声道:“你放下吧。” 黎可点头应声,笑盈盈地走开。 过了会,她又来给他倒茶,问贺循:“还不休息吗?你最近很忙吗?” 贺循淡淡“唔”了声。 “是项目上的事情吗?但我感觉何老板好像挺闲的呢?他最近也不来白塔坊找您,我好久好久没看见何老板啦,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泡的茶。” 贺循莫名皱起眉,声音发冷:“他不闲。” “嗯。”黎可挑眉疑惑,“那何胜怎么常有空去接找小欧玩,我看他好像不太忙的样子,也很久没来白塔坊了。” 贺循没说话。 “贺总。”黎可趴着书桌,凑近他身边,托着腮,“你还记得何胜吗?” “记得。” “你觉得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 贺循眉眼如漆,语气并不温和,甚至对耳朵里的这个名字没有好感,更多的是不耐烦——当初他跟黎可两人串通骗他的事情,贺循甚至都没有计较。 “他还可以吧,小伙子挺机灵的,手脚也挺勤快,何老板交代他的事情也很上心,每次来送东西,跟您说话也挺客气的……年龄也不小了,摸爬滚打挺多年,帮着何老板处理些工程上的事情,跟很多工程队的人都很熟……” 她弯弯绕绕,就围着何胜说话。 贺循已经听出了端倪,心里幽冷,沉默片刻:“所以?” “您眼睛看不见,也很少出门,项目上的事情是不是都要麻烦何老板去跑现场,包括项目反馈和监督之类的。”黎可微微一笑,“何胜帮何老板办事,也来过好多次白塔坊了,您看……” 黎可声音娇慵:“就是您和何老板现在忙的这个项目,应该很重要吧,我想何胜对您和白塔坊都熟悉,如果何老板忙不过来,有些跑腿打杂的活儿……是不是能交给他干?” “他可能文化程度差一点点,但脑子挺灵活的,有些上面文绉绉的事情他做不了,但是跟下面的工程施工那些事情他特别能招呼,也很能吃苦……我想。”黎可抿了抿唇,看着贺循,柔声劝道,“您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呢……” 书房窗帘半掩,黯黯早春的光线并不明朗,书桌台灯和电脑的幽光交织在一起,为贺循身廓镀了层幽幽的光影,他撩起眼帘,缺失焦距的眼睛也有清亮锐利的光亮,直勾勾地望着她,像线条薄锐的雪色刀刃。 从那个吻结束之后,这双眼睛就不再直白地注视着她,总是冷着垂着,将她排斥在浓密的长睫之外——此刻却像把雪亮的刀,静静地看着她。太过专注和凝住的眼神,明明知道他看不见,却几乎让她浑身轻颤,不敢直视这道眸光。 这双漆黑瞳仁里的光亮渐渐转而阴幽,冷白面容和五官线条在沉默中收敛,将所有的温和都转为尖锐,不动声色的冷厉和凛冽。 贺循心里已经明白。 所以…… 这些天她的殷切和亲切不过就是为了……为了打开某个话题,而后推销那些跟她关系亲密的男人? 她觉得她可以理所当然从他这里拿到什么? 她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知不知道他已经到底容忍了她多少?知不知道他每天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不要过火? 她有什么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贺循眼帘慢慢垂下,浓黑的睫毛掩住幽亮瞳仁,却掩不住他冰冷的声线:“你的意思是,想让何胜加入这个项目?” “对。”黎可抿唇点头。 他神色极淡,但眉宇似乎有丝冷笑,抬抬下巴:“他是何老板的侄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黎可看他神情语气,知道他这会已经不好对付,还是轻轻吸了口,柔声解释,“何老板什么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哪有您这样知人善用,慧眼识珠,毕竟……我想,有些事您多放个人进去,也就多放一份心……” 贺循打断她的话,语气镇静冷漠:“这些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开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黎可咬住唇壁。 她是没资格开口——她现在就是在厚着脸皮求他,不管求他看在什么份上,能不能答应她这个请求。 “何胜是我的朋友,我就想帮他一把。”黎可犹犹豫豫,语气为难,“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不太合适……那您想想我说的话,您是不是可以用何胜帮您,不是帮何老板做些事情?我觉得这样对您也有好处……” “不必。”贺循起身,全身气息冷峻,“工作从来没有私人关系,我对这个人毫无兴趣。” 除非他疯了才会答应—— 如果何胜常来白塔坊,猜猜这两人会在家里咕咕哝哝说什么?也许指不定合伙对他坑蒙拐骗?到时候他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走,黎可伸出手指,轻轻勾住贺循的衣袖,晃一晃,撒娇似的:“拜托了,您认真想想嘛,真的不亏,真的!” “放手。” 贺循已经恼怒,眉心紧拧,神色也有股寒浸浸的阴戾,心中翻滚着一阵阵的怒火,“黎可,你给我闭嘴!” 既然已经开口,现在都已经是这局面——黎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事弄完。 她追着贺循,红唇抿了又抿:“贺循。”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黎可声音清脆有力,“我现在就要你答应我。” 贺循霍然收住脚步,漠然问:“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那天在临江,就我们接吻那次。”黎可理直气壮,拗起下巴,“你自己说过的话就忘记了吗?给我的承诺想反悔吗?” 原来她还记得,贺循牙关紧咬,全是对这个女人的愤懑不平,却又莫名微笑,勾起的薄唇有抹嘲讽冷笑:“那不是做戏吗?我看你也没有把接吻认真当回事,随便哪个男人都行,时过境迁,我又为什么要信守承诺?” 黎可盯着他,不管不顾:“只要你说出的话,我就会当真,只要你答应的事情,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办到。” 贺循声音阴沉:“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因为你是贺循。”她的声音清脆坚定,“你跟我不一样,我可能不好,但你肯定是个好人。” 他心口发烫,紧紧敛目,脑海里浮浮沉沉的晕痛,但他绝无答应她的可能。 贺循抬脚往外走。 谁知道过了今天以后有什么变数,破罐子破摔,黎可绝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快步一拦,挡着他的脚步。 “贺循。” 他怒极,撩起眼帘下的双眸雪雪发亮:“让开。” 黎可:“不行。” 贺循往旁挪动脚步,她就围堵着拦他的去路——一个瞎子怎么能躲过一个明眼人,只能被她堵得团团转。 他什么时候有过这种羞辱,冷白的面容越发阴沉,贺循忍无可忍,情绪已经不耐烦至极,面沉如水地伸手,企图推开面前这个狗皮膏药似的女人。 气氛一时凝重激怒起来,他拧眉推搡她的肩膀,她硬挺挺地不肯让,两人进进退退,老鹰抓小鸡似的闹腾。 旁边的 Lucky歪着脑袋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新游戏。 修长手指从黎可肩头擦过,黎可低头一瞟,眉尖挑高,眼睛瞪圆。 她抬头盯他,中气十足:“喂,你摸到我的胸了!!” 贺循身体突然僵住——没有在意刚才指尖拂过一点柔软隆起的是什么,但她清楚响亮地一喊,贺循心头猛跳,旋即回神,猛然收回手,耳根瞬间发烫。 手指讪讪握拳,垂在身侧,贺循脸色已经不知道是冷是冰是恼还是如何,睫毛闪了又闪,薄唇紧抿,正色喝道:“黎可!” 黎可漂亮的眼睛闪了闪。 “你非礼我。”她撩了撩头发,老神在在,就是明晃晃地使下流手段,“你总是故意占我便宜!” 第49章 她不能承受再一次地爱上 如果人生也有大众标签,贺循觉得自己大抵绅士、礼貌、克制。 今天从天而降一顶帽子说他“非礼”。 普天下都没有这样的可笑场面,这个女人到底仗着自己什么身份,能死皮赖脸又得寸进尺地强迫他答应她的要求,如果他的眼睛能看见,又怎么会任由她耍得团团转,甚至怎么伸手都避不开她狗皮膏药似的的阻拦。 是不是就仗着他眼瞎,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欺压他? 那一瞬回神,反应过来后,贺循的确有被激怒的感觉,一双阑黑瞳仁瞪圆,企图透过浓重的黑暗看清、或者说,用眼神杀死面前这个胡作非为的女人。 “你说什么?” 贺循拗起下巴,完全用身高的优势和气息的压迫,居高临下地面对这个女人,“我非礼你?占你便宜?” 黎可毫不怯场,抬头挺胸,“对!”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非礼?”贺循神色凝重,脚步突然逼近她,一步步迈近,咬牙切齿,“我怎么非礼你?” 黎可看着这张英俊阴森面孔在她眼前越放越大,气息迫近,也拗头:“你借机摸我胸,趁我喝醉酒对我搂搂抱抱,还当众强吻我,怎么?你做了还不敢承认吗?” 他只觉脑子嗡嗡雷轰,整个人被这清脆傲娇的声音劈得四分五裂,目眦欲裂,恨不得伸手掐死她——原来这个女人的本性是这样。 贺循怒极反笑,咬牙轻笑:“然后呢?” “如果你帮我这次,就不算。” 原来她打了手好算盘,拿这个要挟他。 贺循从来不受人要挟,眉眼如霜,薄唇轻吐,字字尖锐:“你、做、梦!” 黎可自有办法,长睫毛一撩,语气淡定:“你不认也没关系,那我去找贺邈,我跟他诉苦,说你始乱终弃,我想凭贺总的胸怀总愿意帮我一把。要么,我直接去找何老板,我就说何胜是我朋友,凭我和你关系,他要是有点眼力劲,我不信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脑子是不是疯了?” 贺循神情阴鸷,几乎要怒吼,“你到底是什么病才有这些想法? ^ 她为什么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和行径,为什么总能做出些离经叛道又让人抓狂的事情?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黎可伶牙俐齿:“求人办事人之常情,我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难道不是你吗?这么多理由还不答应。” 贺循剑眉紧拧,实在气不过,猛然伸手一掐,掐住的不是她的脖子,而是她的腰——纤薄的腰肢,两手掐在她两侧腰际,几乎要把她整个人箍在他的掌心。 ^ 他伸手捏住她,几乎把她整个人从他面前拔起来扔开,黎可扭身反抗,拽住他的胳膊,被他的动作逼得几步趔趄,后背已经抵在了门框。 他的手劲极大,好像要掐断她的腰,让她喘不过气来,黎可轻轻吸了口气:“贺循。” 贺循的眼睛用力瞪着,瞳仁漆黑而眼白泛红,咬牙一字一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任何问题都不能拿这种办法来解决。” 黎可不在乎他怎么说,被他双掌掐得死紧,压根也提不起底气,软声央求:“拜托了。” 薄薄的腰肢在掌心,她拧着,似乎又有些柔弱无骨、弱不禁风的样子,在他手掌下轻轻起伏喘气,似乎他再紧一些就能完整掐拢她。 他头脑胀痛混乱,又不知道何从而来的汹涌情绪,像洪水肆虐一样。 黎可不理解,有气无力地问他:“你为什么不能帮我一次呢?这根本不需要你费神费力,甚至不用花任何心思和精力,只需要你随便一句话,好像你嘱咐说中午吃什么,家里要做什么事情,真的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 贺循就是不愿意,说不来的情绪,不愿意让她如愿以偿。 她为什么非要这么执着地去帮另外一个人?甚至拿出了所有的手段和要挟。 “我为什么要愿意?”贺循也有自己的固执和秉性,语气刻板,“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不想做的事情,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从来没有人能让我屈服。” 他这么说,已经是毫无可能。 两人呼吸相缠,却有不一样的起伏频率,混杂在一起,确又有明显的隔阂和距离。 黎可看着他黯淡尖锐的五官脸颊,抿着唇,把嘴唇抿了又抿。 她很轻而闷地沉了口气,偏过脸颊,垂下眼睛,最后又咬了下唇壁:“小欧六个月,他爸爸就死了,那时候……距他二十二岁的生日还差十几天,我们已经约好时间去领证结婚……” “那天晚上何胜来找他,两人在外面吃饭,喝了一点酒。吃完饭,他骑着摩托车回家,晚上路灯坏了,遇见个横穿马路的人,他突然刹车扭转车头,而后直接撞上了路桩,当场就……结束了……” 黎可的声音很平静,回荡在空间甚至有些空洞凝涩。 贺循神色慢慢平息,手指卸力,渐渐地松开了她。 她的呼吸好像又顺畅起来:“那天晚上,何胜跪下来跟我说对不起……也是从那天开始,何胜就留在我身边。那年他年龄不到二十岁,还是个每天在游戏厅混日子的人,他开始想办法赚钱,要把所有赚的钱都给我,说是替小欧的爸爸养小欧。” “我说什么话他都会听,但不管我怎么说他骂他,让他不用再守着我和小欧,第二天他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小欧从小到大有什么事,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我上班或者有什么麻烦事,他一个电话就来了,他有空就带着小欧出去吃饭,陪小欧玩,每年都要专门陪小欧过生日,还要给很多压岁钱。” “这些年,何胜一直说要赚大钱,我知道他就是想赎罪,想补偿我跟小欧,但其实这些都跟他没关系……他也没读过什么书,家里一穷二白,想赚钱也要有能力有关系,后来他厚着脸皮找到何老板这个远方堂叔,凭着眼力劲去自己找事情做,最开始就在何老板家开车,帮家里接送孩子,做各种杂事。” 黎可转回视线,看着贺循那张沉默冷清的面孔,“你看……连你需要保姆的事情都是他去忙,可是何老板公司有什么好事也轮不到他头上,他只能自己去想办法,去结交认识各种人,花钱请别人吃吃喝喝,混个脸熟,找点活儿干。” “小欧已经长大了,大家的年龄也大了,何胜从20岁到了27岁,我总觉得他也要结婚生子,不能为我耽误他自己的人生,这些年……我也不想欠何胜什么,我不想要他的钱,也不想要他对我怎么样……但凡他开口说要我帮忙的事情,如果我能做,我就肯定会想一切办法帮他,有来有往,就当是我报答他对小欧的好。” “很难吗?”黎可仰起脸,问贺循,“我想求你帮一次忙,真的很难吗?只是你一句话而已,只要你随口跟何老板提一句何胜,这么大的一个项目,一个小角色而已,不是让何胜去做个能力不能胜任的岗位,也不是给他多么重要的位置,只是让他跟着何老板一起参与,他其实能做很多事情,他能吃苦,他脑子还活络,他很擅长跟那些工程队的人打交道,他人品也不坏……” 贺循垂眼,脸上神情让人琢磨不透。 不难——只是随口一句话,只是她来求情,而他不愿意她求到他面前来。 他只是咽了咽喉咙,胸膛里有未消的余怒,也有听她说这些话的茫然,语气平直轻渺:“你既然想求人办事,有些事你可以和我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去做。” 黎可闭了下酸涩的眼:“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逾越,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身份跟你开口,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也知道我很过分……” 她很少为自己求人办事,也知道她这样做不合适,但她还是答应了何胜。 黎可从来都知道,知道哪些人可以接触,哪些人可以深交,哪些人可以信赖和帮忙。 她也知道他很好,知道自己一直在利用他的好,不管这种利用一开始是处于某种幼稚的报复或者捉弄,还是渐渐对自己有用有利,也知道自己帮何胜肯定有胜算——不管是以女人的身份,还是朝夕相处的情谊,抑或是那点身体接触的暧昧…… “贺循,我跟何胜,我们这种人……是跟你们不一样的。”她目光灼灼,极认真地看着他,“虽然我们都活在这里,生活里可能有些交集,也许我们可以坐在一起,可以聊天说话,甚至……” 她手指抓了下他的胳膊——甚至他们可能有某些的亲密接触,“我们不是文明人,我们可以不讲道理不要脸……你们会觉得很生气很可笑很丢脸,但人和人从来都不一样。”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我答应你!” 贺循抬起眼睛,面庞深邃而语气平静,薄唇微抿,“一件小事而已,不用再解释,我会帮你。” 黎可怔怔看着他——他神色认真,语气不似作伪,而他说出的话她就会相信。 问题解决,事情结束,两人面对而立,气氛却有些莫名。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会永远记在心里。我保证,我保证我会报答你……”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可以对我不满意,虽然我也总是不着调惹你生气,不管以后我会不会留在白塔坊,你有任何需要我的事情我都会帮忙,至少我能帮你照顾Lucky.” 贺循很难描述那种情绪——即便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好像有条她划出的缓缓流动的河流横亘在两人面前,她站在河的那岸,把他划在河的这边。 那是人与人之间的鸿沟,跨越了时间和过往所有的经历。 “不用客气。”他说,半途把这句话咽下,又觉得惘然,“一件很简单的小事而已。” 如果她早向他提起跟何胜的渊源和她的意图,她甚至都不需要费这么多唇舌,两人也不需要耗费这么多力气。 哪怕是看在小欧的份上,他也没有理由不帮她。 但她为什么不愿意直接提她跟何胜的过去,却非要用他不喜欢的方法,直到最后才无奈而述。 “谢谢你。” 黎可突然伸手,用力抱了下贺循的肩膀,不挑逗也不故意,甚至不是脆弱。 就一下,一下就好。 不是谢谢他帮何胜,而是谢谢他带给自己的那些。 声音闷在他的肩膀,“贺循……” 她的话没说出来,只是肩膀跟随情绪起伏了。 当年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她很遗憾他的眼睛看不见,但又有一丝丝庆幸,庆幸他看不见她的样子——看不见她的拙劣,市侩,庸俗和不堪。 她知道他不会喜欢看见这些。 谢谢他给她白塔坊的宁静,谢谢他深夜来酒吧接她,谢谢他对她的挑逗不为所动,谢谢那个绝佳的接吻机会——她觉得这就是命运的礼物,重逢的意义,她觉得自己人生的遗憾很多很多,而他帮她完成了少女时期的一个梦,这个梦自始至终都美好梦幻。 她希望他永远不记得“黎可”这个人,也希望两人的关系就到这里结束,她不会再奢求更多。 不要再对她好,不要再说那些话,不要再做那些事。 她不能承受再一次地爱上。 她也不会自作多情,不会认为他对她的那些好是如何的青眼相看,有眼睛的他不会喜欢她,没有眼睛的他更不会对她有什么想法。 他只是寂寞,只是缺乏安全感,只是需要有人在身边。 她可以帮他,但不能爱他。 贺循对这个拥抱愕然。 这个女人身上流淌着沉在水底的感伤气息…… 他犹豫,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发质并不柔顺,有浓郁俗气的香气,但闻得次数太多,他知道那是廉价玫瑰香精的气味。 可不管廉不廉价,玫瑰这个词就等同于美好。 俗气的玫瑰花轻轻地推开了他,并不需要他落下的手势或者任何动作。 贺循看不见她的样子,也丝毫不了解她。 这个女人很陌生。 而他对一个陌生的女人有情感寄托和男人的幻想。 第50章 白塔,镇妖的! 那天何庆田来了白塔坊。 何老板拎着厚鼓鼓的公文包进门,何胜当小跟班,拎着水果茶叶走在后面,黎可笑盈盈给他们沏茶。 潞白市的合作项目要汇报给贺邈和公司决策,具体实施要依赖何老板和其他合作方,还要和政府同步递进,贺循作为负责人,深居简出,对外毫无交际,很多事情都有赖何老板出面。 不知道是不是失明后缺乏踏实和信任感,贺循对这个项目的确过度耗费精力,考虑诸多,巨细靡遗。 他事事考虑:“这几方面的进度都要麻烦何叔叔您多费心盯着,多找几个人,各方面流程都要依法依章,最好能定期让我过目。” 何老板一把年纪,是条地头老蛇,在潞白当地人脉关系比比皆是,拍胸脯打包票:“小贺总你放心,我都干了几十年,这些事安排得熟得不能再熟。” 贺循点头:“施工那边,除了临江公司派来的人,我眼睛看不见不方便,也想找个人专门帮我盯着进度……我看……” 他沉吟几秒,开口跟何庆田点了何胜的名,“本地我熟悉的人少,何胜常来白塔坊,是不是能麻烦他去那边跟着?按时跟我汇报下状况……就是有些辛苦,可能要在工地一直呆着。” 在旁站着的何胜心情“噌”地坐上了火箭,红光满面:“贺总您肯器重我,哪里辛苦!” 何老板笑道:“你小子,行啊,还能让小贺总看中。” 不过就提及一句,后面的事何老板自然有安排。 这件事说完,电光石火间贺循自己也微怔了下——真的就是随口的一句话,完全不费力气,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安排也并无不妥,他在潞白打交道的人极少,如果是何胜亲自求到他面前来,兴许也能点头答应。 贺循以前觉得自己为人并不苛刻,现在才发觉自己也会突然刻薄——为什么总是被她气恼,被她影响得失去理智,显露恶劣本性,甚至他的态度都超过了事情原本的程度。 他自己是不是陷进了某种误区? 谈话很快又聊起了其他,既然贺循什么都想了解,那何庆田当然知无不言,他对当地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了如指掌,一顿滔滔不绝,跟贺循讲哪些关系人脉要特别注意,哪一方面要关照哪些人,哪里要提防某些漏洞和钻空子。 正事说完,何老板告辞,黎可送他们出去,何胜偷偷朝着黎可比了个手势,以示感谢。 黎可挑眉让他赶紧滚蛋。 等她再转身迈进屋里,贺循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女人的步伐轻盈,带动衣裙摩挲的声响,像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飞过来,而后收住翅膀停在他面前,她没有说话,只是弯下了腰,头发从肩膀滑落,把杯中的残茶泼掉,重新给他倒了杯热茶,指尖轻轻碰着茶壶,衣袖拂过桌角。 这些声音流畅细碎,像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晶莹舒卷。 “贺总,您喝茶。” 不是那种高亢喜悦的嗓音,而是像……像拽住漂浮在半空的彩色气球,牵系着轻快雀跃的声线,又轻柔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她的快乐像气球,心情平和满足。 以前贺循做什么事让她高兴,她总喜欢用甜腻做作的献媚腔调大肆赞美他,大概也能想象她那种嘻皮涎脸的神情,但现在这种含蓄甚至略带一丝腼腆的道谢极为罕见。 罕见到贺循很想看看她的脸——这种声音会配着什么样的神情?她用什么样的笑容眉眼跟他道谢? “没什么好谢的。” 贺循摸起那杯茶,面上不动声色:“何胜以后会很忙,也许十天半个月都回不了家,在工地风吹日晒守着。” “年轻人就应该多吃苦。”黎可对贺循的安排特别满意,“能有机会锻炼,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贺循喝口茶,神色思忖,缓声问她:“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和我解释……你和何胜的那些事情?” 黎可没说话。 她反问:“为什么一开始,我已经找了那么多办法……你还是不肯帮忙呢?” 贺循抿唇,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黎可又问:“如果我最后还是没说,你真的不会帮忙吗?” 他想了想,垂眼:“会。” 何胜的事并不难办,她都已经撒泼打滚威胁他了,句句话都能戳他死穴,也许他当时被气昏了头脑,事后冷静下来,还是会答应。 但最后两人会是什么走向,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那就不得而知。 “那你忘记吧,忘记我后来跟你说的那些话。” 黎可收拾茶几,语气直白平静,“记住前面那半截就行了,我就很无赖很厚颜无耻地逼着你帮忙。后面那些话都是假的,你不要记得,就当从来没听过。” 贺循:“……” 如果那些话是假的,那些情绪是假的,那她和小欧都不可能是真的。 沉默片刻,贺循问她:“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 “我为什么要在乎?”她将茶盏摞得叮当响,很随性地笑,“我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别人和我无关,他们无所谓我怎么样,我也无所谓他们怎么想。” 她也把他归为“别人”。 黎可脚步快快地把杯盏送去厨房,过了一会,她又走回来,将茶几上的果盘端走,犹豫着顿住脚步,扭头问贺循,声音轻轻:“你还想继续留我在这里为非作歹吗?万一哪天我把你气到脑溢血怎么办?要不,再重新找个人吧……总能比我做得好。”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离开白塔坊,即便再舍不得也会离开——现在是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临江醉酒的夜晚和莫名的吻,他们关系反复冷淡,紧接着又剑拔弩张地吵架——他是不是也有过解雇她的想法? 贺循静默许久,直接问她:“你想去哪里兴风作浪?” “我是为你着想。”黎可犟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担心我以后再惹你生气。” 他语气平和:“你知不知道白塔坊名字的由来?” 黎可疑惑:“嗯?” 贺循轻描淡写:“白塔,镇妖的。” "……" 黎可无语翻白眼。 贺循认为她这个性格太歪门邪道,在外面肯定是闯祸惹事,还是放在镇妖塔里最好——何况白塔坊真的有座残塔——所以这里就是她最应该待的地方。 另外他最近很忙,不想再跟任何人重新磨合,也不想改变现在生活的一切。 贺循现在尽量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管是平行线也好,还是吵架争执也罢,不管鸿沟是不是存在,不管两人是什么心理和状态,日常生活永远都是琐碎俗事,她绕不开赚钱养家,他也绕不开她的照顾。 白塔坊的日子会继续悠长,他依然想她留在这里。 但从那天开始,贺循对黎可的态度平坦了很多——有理智和自控力的成年人应该用稳定的情绪去面对各种不稳定的来源,因为风永远在动,但他不能跟着应激。 随着春天到来的不仅是莺飞草长,还有贺循增加的工作量。 黎可在这节骨眼上的确不能走。 曹小姐开始定期来潞白市出差,以前她一直在临江帮贺循打理他的资产和投资,基本都是电子沟通和文件传递,无须在身边配合,现在有了具体项目实施,曹小姐过来辅助贺循梳理工作,跟项目上上下下的人对接。 人到了白塔坊,黎可才知道自己的克星来了。 曹小姐本人三十八九岁,外形干练,行事风格一丝不苟,资深的职场精英女性。 她穿一身职业装,走过来跟黎可握手,客气道:“贺先生让我腾出时间给你培训一下。” 现在两人都是贺循的助理,一公一私,负责的方向不同,但黎可的工资和家里的开支还是曹小姐负责的,算她的财务主管和前……直系领导? 曹小姐以前大概在人力资源部上过班,准备了PPT,专门给黎可上“职业化培训”和“自我管理与心理认知”等员工培训课程——她说这种培训价值数千人民币,希望黎可认真听讲,牢记在心。 黎可简直目瞪口呆。 高中毕业后她几乎结束了学生生涯,去那所野鸡大专念书基本都在兼职打工,算起来黎可已经上了整十年的班,但她没坐过一天的办公室。 现在她揣着本崭新的笔记本,在投影的PPT底下正襟危坐,颇有当年上公开课的感觉。 曹小姐在课上纠正了黎可的着装,纠正了她的工作态度,还总结了她在过去一年工作中的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在电话里打过交道,黎可跟这种精英范十足的高智感姐姐面对面接触,居然有点招架不住,犹犹豫豫抿着嘴,点头连连说是。 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听众,认真听曹小姐授课,在曹小姐批评她的时候悠然点头。 黎可敢怒不敢言,只能努嘴,偷偷瞪他——瞪他也没用啊,人压根看不见。 除了见缝插针的培训外,曹小姐的主要目的是来潞白开会。 这两天有项目的专项座谈会,曹小姐陪着贺循出席会议,黎可看曹小姐对盲杖和套上导盲鞍的Lucky都非常熟悉,知道她以前应该陪过贺循出门。 没有什么需要黎可插手的————她只要帮贺循挑好出门穿的衣服。 春节回临江那几天,贺菲给贺循买了很多新衣,再加上黎可帮他收拾了公寓里不少衣服,现在贺循的衣帽间挂得满满当当,就需要人帮他搭配成套的衣物。 黎可在衣帽间来来回回地琢磨。 贺循等了又等,最后等不及:“好了吗?” 她拨弄那些衣服,最后挑了身深色戗驳领西装,简洁利落的白衬衫,配一点亮色领带和银色袖扣。 等贺循换完衣服出来,黎可直勾勾盯着,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贺循对这种流氓哨心有不满:“这个口哨非吹不可?” “这是我对您问心无愧的无声赞美。”黎可呵呵干笑:“头发有点长了,我吹吹,别着挡眼睛。” 口哨吹了就忘了,不吹只能憋在心里回味。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贺循穿全套的商务西服,衣型挺括沉稳,衣线笔直又极有垂坠感,显得肩宽腿长又肩线利落,举手投足间都是熨帖从容,很有高贵清朗的精英感,再加上这张年轻英俊的脸,跟大哥贺邈比有另一种……按武侠小说的讲法,鲜衣怒马少年意气。 黎可跟贺循描述他身上西服的颜色和质感,让他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又道:“这是你以前的衣服吧?” 贺循低低“嗯”了声:“大概是。” “挺帅的。”黎可能想象他当年在人群里光彩照人的模样,心里微微感慨,“很霸总。” 贺循抬起下巴,眉眼淡然:“我以为你只会赞美我大哥。” 黎可笑了下:“对自己自信点,相信自己前女友的眼光。” “你可别说我动手动脚啊,我帮你弄下衣服。” 她上下打量,伸手给他整理衣领和领结,把那条领带扭来扭去,问他,“你这个领带系得对吗?” 贺循无语凝噎:“你问一个瞎子?” 黎可随口道:“我也没经验啊,又没给别的男人打过领带。” 贺循抿唇,又抿抿唇:“你不是说前男友无数,连领带都没碰过?” “是不少。”黎可诚恳笑道,“但那些家伙只有脸没有脑子,还没到穿西装这份上,只有个警察叔叔有制服,但他也不爱用领带,没给他打过。”贺循不想说话了。 他和曹小姐出门,黎可在家并不闲着,要复习曹小姐给她的培训资料,再做一套卷子——曹小姐授完课还有试卷考核,成绩通过才算培训结束。黎可心里嘀咕过。 这群所谓的白领和高端人才……是不是有些魔怔?给一个保姆做高级员工培训? 但她没嫌烦,还觉得有点好玩——手里这些看起来很高大上的双语资料,看起来像武装大脑的高级职业装,学会了才能干那些高级的职业。 但他们人生就一定活得很高级吗? 可她以前接触那些金碧辉煌的会所和酒店,遇见过的那些高级人士,本质上也就那样。 当然,他们有钱是真的,而黎可的穷也是真的——活得高不高级不重要,钱才重要,毕竟曹小姐一看就是薪水很高的人。 曹小姐陪着贺循开了两天的会,见了两天的人。 到家后已经很晚,两人也不闲着,贺循进门把领带拽下来,随手扔在一旁,先喝了一大杯水,再跟曹小姐去了书房,一起回顾会议文件,梳理流程和准备后续工作。 黎可把扔在外面的领带和西服收拾起来,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把燕窝粥硬塞进贺循手里。 他并没有停下跟曹小姐说话,很自觉地捧着粥碗,舀了口粥放进嘴里。 黎可站在旁边,一边盯着他吃东西,一边分心听他们说话。 对工作狂来说,加班可能是常态,曹小姐走得晚,黎可也在家呆着,怕有什么事喊她。 她偷偷问曹小姐:“这个项目很大很复杂吗?” 好像从去年贺邈来潞白出差之后,这个项目就完全落在贺循的身上,他的电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忙。 曹小姐认真想了想。 “并不算特别复杂。”曹小姐说,“可能对于以前的贺先生来说,这只是他五分之一的工作量,但他花了十分的精力,因为很多事情都想要详尽了解,面面俱到。” “也许人总要重新建立起自己内心的秩序感。”曹小姐叹了口气。 以前眼睛看得见,放眼可望,一切都是毫无疑问的真实和可信,也知道自己能掌控。 现在看不见,他在黑暗里放下一块砖一片瓦,在声音的描述下重新构建世界的样子,而后才能相信这个世界。 曹小姐在潞白待了三天就回了临江。 后来黎可也会去书房帮忙。 她帮贺循复印扫描文件,归类存档,或者口述照片和视频信息,这种明眼人做起来极其简单的基础工作,能帮贺循不少忙。 感谢时代的高科技,一切信息都存入电脑,转化成音频,他只需要聆听就可以。 完全依赖听觉有个后果。 除了那些枯燥单调的读屏,贺循能记住所有人的声音。 从黎可最早踏进白塔坊开始,贺循听过她各种各样的音调,熟知她所有的语气和声线。 最初他觉得她的声音像一匹花色和材质都混沌难辨的布,现在已经觉得她的声音像万花筒的拼布,无论捏起哪片布角,都是繁复的艳丽。 “绅士淑女屋”是一家居民区的夫妻理发店,生意有忙有淡,但还能支撑一家人生活。 电话打来,淑女收拾理发工具,准备去一趟白塔坊。 黎可正等着她呢,勾着淑女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来得正好。 两人有一阵没见,淑女让她有空去店里补染头发,黎可点头说好,抱出了一大盒的护手霜,问淑女有没有喜欢的味道,随便拿。 “这么多护手霜,你新买的?”淑女问她。 黎可挑眉,很开心:“不是,员工福利。” 她每天洗衣做饭干家务,护手霜用得很勤快,前阵子换了支扁桃仁的护手霜,谁知道她一摸Lucky的脑袋它就撒腿跑,后来才发现Lucky不喜欢这个香味。 当时贺循也在场,让她把护手霜扔掉,黎可嘀咕了一句,雇主大方地让她随便买,费用算在家庭日常开支里。 黎可索性买了一大盒,今天护手霜送到家里,正好分给淑女几支。 淑女犹豫,“这样不好吧,毕竟不是自己的……” 黎可挥手:“有什么不好的,反正都是我用。” 话正说着,贺循从二楼走下来,黎可当即把嘴里的话咽回去,把护手霜塞进淑女包里,朝她眨眨眼。 淑女准备工具开始剪头发。 黎可笑嘻嘻地领着Lucky走开。 贺循其实听见了她俩说的话,但也只是一言不发,安静坐在椅子上。 剪刀声咔嚓咔嚓,淑女看着贺循那张脸,垂着眼睛,脸上怎么那样没有情绪,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淑女心想他刚才肯定是听见她俩说话,心底对黎可不高兴。 淑女想了又想,还是不想给黎可添麻烦。 “贺先生,刚才护手霜……您别介意啊,我平时不拿别人的东西,您别怪Coco……" 贺循并没有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我不介意。” 他并不多话,声音平淡冷清——淑女不知道他天天在家是不是也对Coco这个态度。 淑女有点想替好友打抱不平。 自打淑女认出贺循后,总是会默默多看他两眼,心里再欷歔几句,觉得他对不起Coco. 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以前Coco喜欢趴在走廊上看他在操场上打球,知不知道Coco因为他被班上女生针对过。 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Coco真的挺好的。”淑女说起来,“您别看她有时候不靠谱,做事含含糊糊的,其实她心里特别明白事儿,人也很好,很懂分寸的。” “您知道做美发行业也是很辛苦的,我们天天给客人洗头做头发,一直泡着水和洗发膏,手指常年开裂,一到秋冬特别疼,每年Coco都要给我买很多支护手霜,她只要一看到护手霜就想到我,惦记着往我手指上多抹点。” “我跟我老公以前是美发店的同事,后来自己出来单干,咬咬牙开了店,那时候买房加上养孩子,还欠了一屁股债。”淑女感慨万千,“我店里的第一个客人就是Coco,那时候她的工作也不太稳定,私下找我老公充了一万块钱的会员卡,抵了店面三个月的房租。为了花卡里钱,带着家里人隔三差五来我店里染头烫头,说是给我当模特……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她每年都充卡,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来来回回折腾,私心就是想让我多赚一点……” 贺循听着淑女说话,始终沉默,最后才开口,淡声道:“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办张理发店的会员卡。我会跟她说,以后每次请你来,从卡里扣款。” 淑女愣了下——卖惨也能挣钱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淑女急着摆手,“我没有要卖惨的意思啊,也不是想推销办卡,就是说……其实Coco对人对朋友都很掏心掏肺,她不是表面那个样子,有些人看她的头发就觉得她怎么嚣张招摇,但其实不是的……如果她在您面前,有什么事让您误会,您别怪她,她为人真的很好,也很真心地对待您。” 贺循没有怪谁的意思,几只护手霜而已,他不至于计较这种小事。 至于黎可……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没有真正地怪过她。 “我看不见她的头发,也不知道她的表象。”贺循语气平静,“但她为人怎么样,我能看得见。” 他知道她不坏,至少聪明、仗义,有眼力劲,心思也细腻,不然不会一直在白塔坊待到现在,能独自抚养出小欧那样的孩子,能有替她说话的朋友,就足以见证她的人品。 “还有……” 贺循想了想,又道,“用我办的会员卡,能不能麻烦您升级下店里的护发产品,Lucky不喜欢她头发的气味,能不能用更好一点的东西?” "……" 淑女犹豫:“也行……” 突然多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储值客户,这个头发理得突然就让淑女格外满意————Coco以前就没看错人,贺循人其实一直都挺好的,温文尔雅,通情达理。 “贺先生其实您人也挺好的。” 淑女禁不住感慨,“你跟Coco都是很好的人,其实都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贺循没说话。 隔了会,他问淑女:“你跟她认识了十几年?” “对,我俩是初中同学,一个班的。” 贺循问:“她的性格从以前就这样……毫无顾忌?还是后来因为家里出事……” 淑女想了想:“Coco性格一直有点懒懒散散的,什么都不当回事,别人说她什么她都不管,但她挺介意身边朋友不理解她,她读书的时候特别喜欢看漫画小说那类的,以前我们学校实验楼里有个废弃的阅览室,她就喜欢偷偷躲在那个阅览室里看那些武侠小说,觉得人生就应该随性,不用在乎天下流言蜚语……” 贺循凝神想了想,又仔细回想,突然问:“你说的初中……南潞中学?” 淑女放下剪刀,顺口道:“是啊。” 贺循的心像水荡了一下,很巧了。 他抿着薄唇,眉心皱了皱,似乎疑惑了一瞬,但神色也还是平稳闲适的,缓声开口:“原来我们是同校,你们……是哪个班?” 这几个字轻轻扔出来,像头顶的灯哐当砸在淑女身边。 她僵住手里的动作,猛然张张口,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鸡地望着贺循。 完蛋了! Coco肯定要掐死她。 “那个……”淑女声音发颤。 “Co…… Coco。” 淑女猛然提高音量,嗓音尖锐,“Coco,咱们初中……几班来着?我有点不记得了……” 黎可带着Lucky在洗衣房掏刚刚烘干的宠物玩具,听见淑女的求救动静,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 她叉着腰,瞪着眼睛走出来,看淑女那副忐忑无助的面孔,仰头,无奈地皱起了脸。 “八班。” 黎可有气无力,“怎么了?你们聊什么了?” 因为赚了老同学的钱而掉以轻心,淑女仓皇收拾东西走了。 把烂摊子留给黎可收拾。 贺循知道黎可的年龄和生日,心里想了很久,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可思议。 “你在八班?”他问她,“我们是同学同级?” 黎可拍拍手,坦荡挑眉:“这么巧吗?” 她又疑惑问,“你不是说你十几岁就转学走了吗?你在南潞中学念了初中?” “我在初二结束转学离开。” 黎可长长“哦”了一声:“怪不得,那你以前是几班的?” “二班。” “二班和八班隔得远呢,我们八班是年级最后一个班,总是楼上楼下的。”黎可抱着手,感慨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这都过去十几年啦,没想到这年头还能找到个初中校友,啧啧,命运!” 贺循思忖片刻,而后迟疑问:“你……不认识我吗?” 这话黎可不乐意听,秀眉挑得高高的:“你什么意思?我应该认识你吗?你是什么校园明星吗?还是声名远扬?能隔了十几年,让别的女同学认识、还得记住你?我看淑女也不认识你啊,你以前很出名吗?” 她语气带笑微嘲,贺循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可手指缠着耳边一缕卷发:“都过去很多年了,我就记得现在还有联系的几个朋友,还有我初恋男友……其他人全都忘光光啦。你呢?你还记得几个初中同学?” “大概,四五个人吧。”贺循敛眉,淡声道,“很多都忘了……” 黎可轻轻“哼”了声。 “这年头校友可不算什么,念这么多年书,校友可遍地都是。”她脚步迈开,又扭头,笑盈盈跟他道,“工作归工作,咱们可不讲私人交情啊,淑女剪头发不打折,我的工资也不能打折啊。” 她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贺循仍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什么东西隐隐浮着,隐约有些不对劲。《 》 50-55 第51章 南潞中学是重点初中,现在入学门槛颇高,但在十几年前,教育局曾经调整过一次中学布局,将附近一所普通学校合并到了南潞中学。 黎可就这样幸运地踏进了南潞中学的校门。 两所学校刚开始合并,学生人数突然暴增,班级数量增加,每个班都塞得满满当当,黑鸦鸦的脑袋从讲台挤到后墙,连老师都在抱怨,再加上两所学校的学生质量良莠不齐,通通混在一个班里,那时候班主任管不过来,只能严防死守,把好学生都挪到眼皮子底下,把差生流放到教室后排。 当然,不管外界如何烦乱嘈杂,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并不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世界。 那时候的贺循年龄不大不小,身高像竹子一样拔节,各方面都被外公外婆照顾得很好,生活无忧无虑,脾气礼貌温和,读书被各科老师喜欢,课余跟同学相处融洽,但又不是活泼热情,从来不呼朋引伴或者打成一片,跟所有同学都保持距离和分寸感。 “受欢迎”和“被追捧”这件事并不在贺循的期待内,小学因为外公的关系他格外被学校老师的关注,到了初中,贺循希望自己能安静自在些,他不喜欢小团体的同进同出,也不喜欢漫无边际的闲聊打闹。 后来贺循无意发现了一个地方———实验楼的阅览室。 因为两所学校合并的缘故,教学楼和场地都不够用,那时候南潞中学已经在扩建,原先实验楼的顶楼是开放给学生的阅览室,后来有了新的图书室,这个阅览室就被荒废,但里面的书籍和桌椅还没有被搬空,只是被一把大锁锁住了门,不让人进去。 贺循很喜欢这个清净空荡的地方,极具几何美感的长条形空间,排列纵深的书架,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尽情洒在地面,又被窗格切成大大小小的拘束方块,半爿阴影和半爿明亮有明显的分割线。 班主任是外公的学生,有一次来家里拜访,贺循试着问了句,而后拿到了阅览室的钥匙。 他偶尔会去阅览室做作业,再去书架找些自己喜欢的书籍,姿势惬意地坐在窗下,愉快散漫地消磨独处的时间。 后来某天,贺循无意走到最角落的书架,发现了一个秘密空间。 那里曾经有人呆过。 这个位置简直是得天独厚——在最偏僻的两排书架的夹角,有人用散乱的书籍摞起了一道书墙,圈出了一小块空间,另一侧有半边墙柱的遮挡,仅留有侧身进出的空隙,恰恰好的角度,又有窗户投射过来的光线,不至于里面太昏暗。 那小块空间可以供一个人坐躺,墙角扔着一个灰色抱枕,地上胡乱放着几本名著小说,还有撕开的阿尔卑斯糖的包装袋,咖啡口味。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她怎么进来的。 贺循心生好奇,往后他每次去阅览室,总要去那个角落看看。 抱枕的位置会有变动,地上的小说也总是不同,但贺循不管什么时候去,从未见过这个秘密空间的使用者。 遇不见也无妨,阅览室总是明亮清净,连灰尘的浮动都很缓慢,贺循跷着腿坐在窗边看书时,心情总是平静愉快,偶尔想象有人和他共享这片空间,心里隐隐有种同道之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再后来,贺循推测这人应该是个女生。 他看见过草莓口味的阿尔卑斯糖,喝剩的奶茶杯,丢在地上的卡通笔杆,还有夹在悬疑侦探小说里当书签的草稿纸。 贺循抽出那张草稿纸,上面字迹懒散随意,但也有笔锋间的清秀绵软,推算错误的计算公式和知识点很明显——这是同年级的人。 他在草稿纸上把写错的公式备注纠正,想了又想,黏了张便签纸,问:【你是谁?】 一个礼拜后,那张便签纸有了动静,醒目地黏在地面。 【侠女红线。】 贺循盯着那两个字沉思:【你怎么进来的?】 她后来回: 【既是侠女,自然是飞檐走壁喽!】 唐传奇里有篇《红线传》,讲的是侠女红线武艺高超,身怀绝技,深夜往返百里,轻功了得,能飞檐走壁,在守卫森严的枕边盗走了金盒,平息了藩镇之乱。 贺循问她:【女侠何故避居此处?】 她回:【红线盗金盒。而书中亦有黄金屋、颜如玉,吾亦取之。】 当时贺循哂然一笑,觉得这女生……嗯,很具有浪漫的幻想主义精神。 几个来回,这张便签纸就写满了。 突然出现的人,她却似乎并不惊讶和好奇贺循是谁,也没有向贺循提过问题或者试图交流,只是悠然自得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也许每个少年人都喜欢有个隐秘而空白的地方能容纳自己,不管是胡思乱想还是幻想主义,那种感觉就像漫画里的留白,同样的蓝天和阳光,重叠的足迹和身影,一切都很安静。 两人默默存在,互不打搅,贺循也没有追问对方的身份,但每次都会去看看她最近在看什么书。 贺循唯一一次见到这位“侠女红线”是某次自习课。 所有任课老师对贺循都很宽容,有时候会特意把他喊去办公室做些事情,那节自习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从办公室出来后,贺循没有回教室,而是沐浴在暖洋洋的夕阳里,脚步轻快地走去了阅览室。 阅览室里清寂无声,那位女同学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来,搁在地上的那本《射雕英雄传》很久都没有动过。 过一会,贺循似乎听见身后发出轻微的声响——窗户。 他扭头,眼睁睁地看见一件校服从突然打开的窗户里扔进来,而后有一缕黑头发垂在窗台边缘,同样垂着的还有她的一只胳膊和半条腿,帆布鞋的脚尖用力蹬着,她趴在窗台上,像翻墙一样,企图从窗户的缝里挤进来。 贺循立马就明白——这是实验课的顶楼,阅览室的窗外有条铺着下水管的窄道,被外墙和装饰围栏挡着,她应该是从天台上翻下来,再沿着楼体走到阅览室窗户外,最后从高高的窗户里爬进来的。 那扇下推窗的缝隙不大,真难为她这么瘦,居然能挤进来。 贺循心情欣喜,起身走过去,他迈着步子,手指敲敲窗户,挑着眉棱,少年音色清润:“Hello,你在飞檐走壁吗?” 那条裹着校服长裤的腿,因着翻窗的动作,已经把裤腿卷蹭到了膝盖,她穿着双学生中很常见的黑色高帮帆布鞋,露出中间那截雪白纤细的小腿,用力乱蹬的腿突然就僵在了半空中,只有脚尖高高地跷着。 贺循隐隐约约听见一声慌张:“靠!” 下一秒,那缕长发撤回了窗外,已经探进来的手和半边身子也麻溜地撤走,最后腿也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 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见这个人猛地一缩,抱着脑袋蹲在窗下。 贺循探头,心里觉得好笑,清声问:“你不进来吗?” 女生埋着头,把连帽衫的帽子翻在头顶,盖住脑袋,猛地摇头。 既然阅览室有人,她打算原路遁走。 贺循那时候还是个单纯认真的少年,问:“你的校服,不要了吗?” 她脚步一滞,又猫着腰小碎步后退,退到了窗户下,一只袖子捂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攀到了窗台,动动手指,声音故意压得粗嘎:“麻烦,衣服递给我一下。” 贺循看见那只白皙纤长的女生手指,淡粉色的指尖——用荧光记号笔涂的指甲。 “你不进来吗?” 他捡起地上的校服,“没关系的,我不会打搅你。” “我,我要去上体育课……快集合了。”她声音含含糊糊,“下次吧。” 贺循拎着她的校服,抖抖灰尘,迟迟没有把衣服还回去,只是看着这位不愿意暴露身份的女同学,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 “你先把校服还给我,我再说。” 攀在窗台上的手腕蹭了灰,手指在虚空抓抓,一心想要她的校服。 但贺循迟迟不给。 她等着心急,最后不得不说:“范秋娜,初二八班。” 贺循注视着那只白皙鲜艳的手,把校服递了过去,她手指抓住,“噌”地用力把校服扯了回去。 拉拽的时候,这位慌里慌张的女同学抬了下头。 她翻上了卫衣的帽兜,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她用这双眼睛瞪着他。 时间久远,贺循早已忘记了那双眼睛的具体细节,只记得当时的自己愣了下——漂亮得会说话的眼睛,很清亮,像水波潋滟的玻璃珠。 等他回神,这位女同学已经溜之大吉。 后来嘛…… 其实青涩懵懂的岁月并不是无所事事,除了留白的阅览室,还有深奥有趣的学业,活力激情的运动场和许多别的事情。 那时候总觉得岁月漫长,日子一天天过去,做什么都不慌不忙,家里原先打算让贺循在潞白读完初中再回临江,他也没有想到父母改主意让他提前回去,初二学期匆匆结束,他后来再没遇见过阅览室的那位女侠红线。 很多事情就这样戛然结束,连遗憾都算不上,勉强能称为少年时期的一件小小“趣事”。 然后新的生活开启序幕,占据了记忆。 现在的贺循也忘记了她当年嘴里报出的那个“范秋娜”的名字,但在当年,十四岁的贺循有见过初二八班真正的范秋娜——那是个短头发的女生,身材和骨架绝对挤不进那扇窗。 至于当时黎可为什么要说谎,原因很简单—— 其一,在这不久之前,她早上迟到翻围墙被贺循看见,还被他告诉老师,挨了批评。 其二,就这节自习课,她刚在办公室罚站结束,她不想看见这个讨厌的家伙,也不想让他认出自己。 贺循这天晚上睡得很沉。 如果睡前回忆很多的事情,那大概在梦里他能看见当年的情景——初中短短两年,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那些稀薄的友情散去,他也极少去回想。 早上起床,贺循脑子里还留着阅览室的阳光。 白塔坊的生活按部就班,又没有那么的按部就班。 春日好时光,早上的阳光晒得面包和身体都松软,他忽略身边人一边哼歌一边干活,听着她走来走去的动静,也能慢条斯理地把杯中咖啡喝完,人在一个环境沉溺久了会变得麻木,再喧闹的声音都会变得平静。 只要没有闲杂人等出现,只要她不闹出幺蛾子,这样的生活就是贺循想要的。 黎可吹着口哨,楼下楼上到处溜达,把家里所有窗帘都拨开通风,让扫地机器人集体出来工作,把该洗的床单被罩都扔进洗衣机,从主卧洗衣房穿过露台想绕到楼下花园,却发现贺循坐在露台发呆。 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今天不忙吗?” 难得他不在书房,而是在露台吹风。 贺循没说话。 他不想说话,黎可也不管他,拎着Lucky的玩偶,打算拿到楼下去消毒,惹得Lucky起身追着她。 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小城市,遇到一个同龄人,成为校友的概率很大,这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说道。 但贺循回想的总是淑女那句话: 【以前我们学校实验楼里有个废弃的阅览室,她就喜欢偷偷躲在那个阅览室里看那些武侠小说……】 黎可把Lucky的脑袋搂在胳膊弯里,一边腻歪一边走下楼梯。 她脚步声清脆响亮,嘴里还哄着Lucky说话,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黎可。” 贺循说话不紧不慢,吐字清晰笃定:“你说你以前很喜欢看武侠小说,觉得自己是个侠女,该不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红线?” 黎可脑袋哐当响,两眼突然一黑,差点没把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 “嗯?” 贺循在她身后,语气清清凌凌,“飞檐走壁的侠女红线,还有爬阅览室窗户的红线。”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迟疑缓重。 人人都有黑历史。 那两个字堪比收妖大法的咒语,砸得黎可眼冒金星,脚趾扣地。 黎可现在只想撕烂淑女那张闯祸的嘴,说什么不好,非得说阅览室。 淑女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什么红线?” 黎可扭头,呵呵干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只庆幸贺循看不见她的脸,不然就能知道她现在的脸色是多么的变幻多彩。 谁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年少轻狂过,既然有“江湖四美”的小团体,那当然每个人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黎可当年的网名就叫“红线”。 贺循心想:当年阅览室那些记忆,每个细节都无比贴合这个女人,舍她其谁? 黎可心想:这种糗事,我除了装傻还能有什么办法? 第52章 黎可打死也不会承认。 她宁愿淑女说漏嘴是同班同学,也不愿意她把阅览室说出来。 谁能料到贺循居然还记得“侠女红线”那事。 哪有人自称是飞檐走壁的传奇侠女,然后姿势狼狈地从窗户里挤进来。偏偏那个时候,黎可偏偏自我感觉极好,觉得自己很酷很落拓,极有高人隐居世外的风范。 她那会儿的确有些中二病,跟蛮蛮淑女在一起不觉丢脸,反正大家当年做的傻事都是有目共睹,但偏偏从贺循那张平平无奇的嘴里说出来,有种鸡皮疙瘩抖落一地的感觉。 那间废弃的阅览室,其实是黎可更早发现,是贺循闯进了她的私人领地。 初中她跟贺循同班两年,两人交集极少,因为两所学校合并的缘故,班里隐隐有种身份歧视,特别是成绩划分出来后,在班主任的引导下,教室里甚至有条井水不犯河水的优劣界限。 枪打出头鸟,黎可看不起贺循这样的好学生——长得帅,成绩好,家世好,受欢迎,天下便宜都被他占光了,虽然摆着张客气礼貌的脸,其实内心傲慢冷淡,瞧不起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她有次闲得无聊在实验楼天台吹风,看见边缘有条下水管的窄道,心生好奇地翻过栏杆爬下去,发现能推开阅览室一扇没有关死的窗,从窗户钻进去,黎可就这样在荒废的阅览室搭起一块唯独属于自己的地盘。 这是黎可在学校最喜欢的地方。 她不知道贺循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阅览室,只是偶然发现窗下有张桌子突然被擦得很干净,而后某次贺循拿着钥匙打开阅览室的门,脚步轻快地迈进室内,那时候黎可也在阅览室里——两人是同班同学,总会有空闲的时间撞在一起。 突然有人开门闯进来,黎可以为自己被发现,秉着呼吸躲在角落一动不动,久久之后才悄悄探头,一眼就望见了贺循的背影,直到贺循离开,她才松了口气,听着消失的脚步声发呆。 她有想过装鬼把贺循从阅览室吓走,有想过再加一把门锁,有想过跟他直面相对,但后来想想算了,何必节外生枝,不跟他挤一处就行了。 两人也极少会在阅览室撞见,贺循都是中午和傍晚下课后过来,黎可要么逃课过来,要么挑其他时间。 直到那张便签纸的出现,才有了两人的第一次隔空对话。 后来…… 很难说少女情愫萌芽没有这间阅览室的原因——她那时候想嫁给浪客剑心,但又想跟这个长得好看、跟她共享秘密空间的男孩子谈一下恋爱。 可是在贺循转学后不久,初三升学的那个暑假,那间阅览室已经被清空,改造成了新的化学实验室。 黎可也失去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但现在,不管贺循说什么,黎可装傻充愣也要把这事糊弄过去。 庆幸的是,贺循没有在她面前一条一条地抠细节,纠缠和仔细分析她到底是不是“侠女红线”,只是在黎可犟嘴不承认之后,默默地陷入沉思,而后走去了书房。 但黎可绝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阴险无耻。 中午吃饭的时候,Lucky偎依在桌边,贺循拍拍Lucky的脑袋,声量十足:“去找你红线姐姐玩吧。” 黎可一哆嗦,差点把筷子掉地上。 黑历史不过如此——她以前走在路上或者网络聊天,有小男生搭讪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留真名,会让人喊她“红线姐姐”,另外要是做什么匿名好事,有人问她是谁,她也会云淡风轻地留个“红线”的名字。 黎可搬着椅子去帮贺循找书架顶层的东西,贺循声音疑惑平和:“何必搬椅子?你不是会飞檐走壁吗?” 黎可抖抖肩膀的寒颤,暗暗咬牙要把那张椅子砸他脑袋上。 小欧下课来家里玩,说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奶茶店,买一送一,小欧用零花钱请贺循和黎可喝奶茶。 孩子长大了,大家开开心心地喝奶茶,本来挺高兴的事情,小欧说着话,贺循颔首迎合,温声道:“你妈妈就是喜欢吃零食喝奶茶的女侠,就像现代版的红线。” 小欧问:“红线是谁?” 贺循开始掉书袋,给小欧讲唐传奇的《红线传》,讲红线夜盗金盒的故事。 黎可这回真的生气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贺循尖叫:“你能不能把嘴闭上?” 贺循把脸偏向她,心平气和:“为什么?你是红线吗?” 黎可把嘴里的珍珠奶茶咽下,怒目而视:“我不是红线,我是红豆!” 他轻慢挑眉:“红线的红?可可豆的豆?” 黎可浑身恶寒。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反应激烈,反应越激烈,就越坐实了自己就是“侠女红线”。 但贺循时不时、冷不丁地来一句,黎可防不胜防,就差给他跪下了。 另外还想掐死淑女一万次。 她不想跟贺循面对面,就怕他突然嘴里又冒出点什么让自己头皮发麻,提心吊胆的在家绕着他走。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让黎可走出家门喘口气——又去上岩寺啦。 结果在去上岩寺的路上,时间太漫长,坐在车子小小的空间里,旁边还有司机,贺循突然说话,清声问:“为什么是红线?为什么不是聂隐娘,不是红拂女?” 黎可紧紧捂着忍无可忍的脸——她是红线,蛮蛮是阿蛮,淑女是聂隐娘,娜娜是无双,有名有号的江湖四美。 对,这都是她当年捣鼓出来的。 贺循又问:“你是怎么发现能从窗户翻进阅览室的?怎么会好端端地想到从天台爬下去?为什么喜欢圈一个小角落躲在那里看书?”黎可捂住耳朵——因为她有病。 贺循还在问:“你喜欢红线什么?喜欢她的轻功?还是喜欢她的仗义?” 盘山公路圈圈旋旋,魔音入耳,黎可坐立难安,摇下车窗,让风刮进来洗耳朵:“停车!我要下车!!” 她让司机靠边停车,急冲冲地推开车门,摔门走人。 风水轮流转,黎可也有被逼到狗急跳墙的时候——她宁愿自己走到庙里去,也不想跟这狗男人坐在车里。 人气鼓鼓地走了。 贺循听她动静,也带着Lucky下车,抖开了盲杖。 黎可耸着肩膀,抱着手臂,埋着脑袋,脚步蹬蹬,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 清爽山风拂过长发,像长长柔软的枝叶,也像蝴蝶飞舞的羽翼。 暖春如酥,日光艳丽,空气清透,林海莽莽,鲜红嫩绿,山里的风景很美,美到想让人一直往前走。 “黎可。” 贺循挥着盲杖,带着lucky跟在她身后。 “上车吧。”他的嗓音也像风和阳光一样清朗,“我不说话了。” 黎可不想坐车,她现在就想走路,冷哼:“我要走上去!” 既然她要走,那贺循也陪她一起走。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清寥寂静又无人途经的山路,只有一前一后的身影——这就有种他处喧嚣,唯独两人独守风景的安静,就像那间阅览室。 即便有山风和鸟鸣,即便有两个人前后的脚步声,还有盲杖和Lucky的动静。 但似乎一切都好静好静。 心也很安静。 黎可烦他:“你别跟着我!” 她迈着步子,心里忿忿,埋头碎碎念:“你再跟着我,我就要谋杀你,旁边就是山崖,我要把你推进林海深渊,我要毁尸灭迹,我要画个邪恶的诅咒,让你永远不能转世投胎,当个孤魂野鬼。” 贺循跟在她身后,听着猎猎山风从耳边刮过,听着她像阳光折射林间闪烁光芒的声音。 他毫不介意:“好!” 以前他总被她气得头疼,但现在贺循发现,他也喜欢“看见”她生气抓狂,不管是以前扣她工资,还是现在让她恼羞成怒。 她总是会让他变得不那么“好”和“礼貌”。 他也能想象她现在气鼓鼓的动作和模样,像一只河豚,很……可爱。 她有种……烦人的可爱。 一个烦人又可爱的女人,即便套上妈妈这种母性柔和的身份,连当妈妈都是可爱的。 这种可爱不是强者对弱者的怜爱,也不是男人对女人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她让人心生欢喜。 贺循的身体衣角被风吹拂,他听见声音在山间回响,他知道现在自己身处空阔,他面对眼前的林海,黑暗中的有什么东西慢慢浮起来,带着春天的生机和色彩,他的脚步渐渐停在那里。 他平静说:“黎可……跟我说说我面前的风景吧。” 黎可停住,扭头望了眼,噘了下唇:“这是一座山。” 她也将脸庞转向山林,跟他一个方向,她用眼睛看,认真想了想:“现在我们的位置已经很高了,在山腰之上……今天的太阳很好,视野很远也很明亮,天很蓝,是蓝宝石的那种干净颜色,云很薄,像洒在蓝玻璃上的雪粉,我们踩着路,盘山公路像一条灰色的河,边缘画着白色的车线,一侧靠近山体,一侧是陡坡,我们现在挨着陡坡那侧,旁边有绿色的护栏,面对的是群山连绵。” “山是一层一层的,不是很高耸,像丘陵、温和的绿色海浪,海浪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看起来是那种……毛绒绒的翠绿,近一点,能看见山脚下的树,看起来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颜色很青翠,竹海中间有湖,大概是山里的水库,碧绿的水……” 贺循完全能想象那种风景。 他喜欢她的描述。 黎可抱着手,唠唠叨叨地把眼前的风景说完,说着说着,她心里也不气了,什么都不想了。 但贺循想了很多东西。 他睁着眼睛,任凭想象在眼前描绘出画卷,想了又想,最后把喉咙里的话咽下去—— 【黎可,跟我说说你的样子,跟我说说你的眼睛……我已经忘记了……】 他在记忆里和梦里仔细地想,只能想起那些大概的轮廓和独特的情景,至于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早已丢在了过去。 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外公外婆赠给他白塔坊房子自有后来的意义,她的出现也有回溯的意义。 但贺循什么也没说,只是喊她的名字:“黎可。” “干嘛?”她拖着尾音。 山里的风清爽微凉,阳光也是清暖柔和的,他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盲杖,但已经松开了lucky的导盲鞍,心里总有点触动,却又不知如何描述那种像涟漪一样的东西,最后只是嗓音轻渺: “不要离我太远,我害怕从这里摔下去。” 黎可抱着手沉默,沉默地望着眼前开阔的风景。 两人中间隔着距离,空空落落的风从中间穿过,将他们各自裹住。 黎可迈步,走近他身边,跟他并肩而立,注视着眼前的风景,手指扯扯他的袖子,语气很随意,但又像把一切都不当回事的安慰: “没关系。” 他不会怎么样,他依然会有很好的生活,依然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他依然会有事业和家庭,只是一双眼睛,一切都没关系。 贺循没有说话——她站在身边,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神色平静地注视着眼前,慢慢地伸出了手,打开手指,指尖像树叶一样拂过她的手背,而后牵住了黎可的手指,最后将她的手完整踏实地握在自己的手心。 无关男女私情或者身体渴望。 这种感觉会让他觉得很安全、很安心。 黎可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也任由他的体温熨帖自己,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心里毛绒绒的发乱——她有时候也烦自己见一个爱一个,但他孤零零站着看风景的样子,他说自己害怕的语气,他悄悄牵住她的手的轻柔,她没有办法……不怜爱他。 两人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一只鸟“呱”地从头顶掠过,悄悄牵住的手惊觉着要被黎可甩开,又被贺循紧握紧不放。 黎可手指扭扭,没挣脱开。 她开口:“喂!” 意思是让他赶紧放开她。 身边男人面色平和,神情有不动声色的笃定和拿捏,轻描淡写问:“所以你承认你是侠女红线?” 黎可:“……” 滚蛋吧。 人就不能心软,心软就被人拿捏,她脑抽了才会爱个瞎子。 “我承认,行了吧。” 黎可朝天翻了个白眼,这才把他的手甩开,不高兴地抱起手,“我求你了,你别说行吗?” “为什么?”贺循问。 “你没有黑历史吗?”黎可理直气壮,扭头就走。 信不信她把他青蛙王子那事翻出来嘲笑他? 风和日丽,树影摇曳,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她的步伐并不快,清晰规律,他的脚步也不迟疑,始终跟在她身后。 “黎可,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黎可埋头走路:“你真的很烦人,我不认识你我跟你在这干吗?打猎吗?” “我跟你在阅览室见过面,有一次你爬窗户……看见我在,你又从窗户里躲了回去,我把你的校服递给你……” “我不记得了。” 黎可打断他的话,声音烦恼,“我根本不记得你说的事情。” 贺循问她:“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会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叫红线,你会问我怎么知道阅览室的事情。” 他认真想:“黎可,你究竟骗了我多少次?你究竟骗了我多少事情?” 黎可无可奈何,小跑两步:“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我回答是不是红线?你为什么要问我认不认识你?这有什么意义吗?读完十几年的书,每个人都有成千上百个同学,难道要记住成千上百个同学的交集?” “再说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多少?记得又能有什么意义?回忆又有什么意思?你想跟我干嘛?开校友茶话会吗?一起回忆那指甲盖大小的过去?然后呢?”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把贺循给问得愣住。 那一点稀薄交集,对彼此来说有什么意思呢? 贺循说不上来,但又深觉很多细节都不对劲,他需要有个时间和机会坐下来好好问问她,问问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但眼下没有这个时间和机会。 两人权当散步,在盘山公路走了一个小时,终于走到了上岩寺,踏进上岩寺的门。 上岩寺依旧是世外桃源,周婆婆对黎可一如既往地热情可亲,Lucky追着好朋友嬉戏玩闹,方丈依然精神矍铄,拄着拐杖颇有兴致地跟贺循在寺里散步聊天。 只是第二天清早,贺循接到了上岩寺的电话,说主持早上起来头脑发晕,身体瘫软,周婆婆在电话里着急:“贺先生,昨天你走的时候主持还好好的,早上突然就不舒服,饭也吃不进,我给他煮了些菜粥,他吃不了,一口没动,您要不要来看看……” 贺循心中一紧,轻轻吸了口凉气。 主持大师已经九十五岁高龄,鲐背之年,每过一天,都是上岩寺的福气。 贺循每个月都来上岩寺探望,主持身体康健,但年龄摆在这,究竟能过多少天,谁也说不好。 贺循匆匆赶往上岩寺,同时打电话,让人安排医生和车子来上岩寺。 第53章 主持大师当天就被送进了医院。 老和尚半生禅佛,淡泊豁达,已经参透生死轮回,病痛也是修行,但俗人不这么想,活着总有挂念和被挂念的人事,最后主持被贺循强劝着出了上岩寺。 出了上岩寺,那就是贺循说了算。 当然,作为眼盲的贺先生,他只用指挥安排,作为他的私人助理,事情最后都落到了黎可头上。 黎可中气十足,毫无慌乱。 医院的特需病房,第一时间安排了全套的检查,黎可先招呼几个护工,分配工作让他们照顾主持和整理病房,再喊护士办住院手续,医生那边也要说明情况,九十多岁的主持没有基础病,不过庙里常年吃素不知道营养情况如何,再接过各类检查单陪着去做检查,医院人多不方便,她让司机带Lucky回家,家里没人不要紧,等下午小欧放学,让小欧去白塔坊陪Lucky. 主持大师模样看着没什么大碍,就是精神不济,虚弱无力,捏着佛珠的手颤颤发抖,也不适应医院的环境,黎可掖掖笑眯眯地把佛珠塞进主持手里,宽慰道:“您常年在庙里禅修,佛说三千界,红尘滚滚也是修行,医院生老病死轮回超度,您再修一课,回去给我们弘扬佛法。” 主持捏着佛珠闭眼,幽幽叹了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黎可最后再安顿贺循,让他握着盲杖乖乖跟着她就行,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刷卡付钱。 这一天主要是做各项检查,在各种检查室和影像室间来回穿梭,黎可和贺循在外头等,她还忙里偷闲拎来了水和食物,忙忙碌碌一天,还没有来得及吃东西。 贺循喝了两口水。 黎可瞅他一眼,打开粥碗,搅了搅:“喝点粥吧。” 贺循神色默然,只是摇头。 黎可舀一勺递到他嘴边:“最有名的粥店,最招牌的生滚粥,我特意加价点的外送,吃一口嘛。” “不想吃。” “张嘴!” 黎可加重语气,站在他面前,“我现在都快饿死了,你也是,今天什么都没吃。” 她抬腿架在他身侧,拦着贺循不让他偏脸躲开,勺子堵在他嘴边。 贺循不满敛眉,勉强开口,被她一勺子厚粥硬塞进嘴里。 他只能皱着眉咽下。 “真棒。” 黎可养孩子有经验,乘胜追击,强灌硬塞,一勺又一勺,一口气连喂了四五口。 身边有人路过,冷清的高岭之花摇摇欲坠,变成耳根发烫的窘迫尴尬,他含糊生气:“黎可!” 黎可:“那你自己吃。” 贺循脸色不豫地摸到她的手,再接过她手里的碗,恼羞成怒地吃了小半碗。 黎可慢悠悠捧起自己的碗。 等到晚上,主持的检查结果终于出来,脑内血管堵塞,庆幸闭塞程度不算严重,没到脑梗出血的地步,但堵塞点位于脑内的动脉血管,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先试试保守治疗。 大家都略略松了口气。 这一天闹得人仰马翻,贺家父母知道主持住院,电话频频打来,好在检查结果并不严重,老和尚年事已高,精力疲乏,枯槁的手背挂着水,早早就阖眼睡去。 病房有护工和上岩寺的人守着,黎可陪着贺循回了白塔坊。 时间已经很晚,小欧被关春梅接回家,Lucky独自在家守着,听见两人的动静摇着尾巴过来,黎可草草收拾一番,问贺循还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头说不必,她就索性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上午,黎可又陪贺循去了医院。 病房阳光很好,穿上病号服的主持大师像个和蔼的老爷爷,贺循坐在病床前陪主持大师聊天,聊的还是当年贺循外公住院弥留之际,主持也去了趟医院,诵经送了好友的最后一程。 黎可在旁边翻看各种检查单和医嘱用药,恰好有医生过来查房,询问病人的情况。 病房气氛并不紧张,来的医生多,都喊主持大师“师父”,聚在病房里聊了聊,最后有个年轻的女医师要交代家属事情,黎可站在贺循身边,轻声笑道:“贺先生眼睛不方便,有什么要做的事情跟我说就行。” 那位女医生客气问:“请问您贵姓?” 贺循听见黎可笑吟吟回答:“我姓李,你喊我李小姐就好。” 她吐字清晰清脆,发音毫不含糊,至于“李”是大众姓氏,女医生没多想,理所当然地喊她“李小姐”。 那时贺循稍稍愣了下,但病房有事,他还陪着主持大师,也并未多想。 倒是中午的休息时间,有人悄么么来了病房,轻轻跺了下脚,黎可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贺循听见她扯着人走开,过了会两人的脚步声又回来,站在病房门口压着嗓子说话,咕咕哝哝。 有极模糊的字眼断断续续传来:“主持……身体……他……不错啊……挺帅……” “见到……女朋友……说话……你怎么样……她……知道吗?” 贺循心里觉得古怪,站起身来,挥着盲杖走出去。 蛮蛮和黎可眼见着他过来——蛮蛮非得过来看看贺循,说是多年不见这位青蛙王子,早就忘记他长什么样,连淑女都见过了,她也终于有机会一睹真容。 黎可扬起笑脸:“你怎么出来了?” 贺循垂眼“嗯”了声。 “我朋友,蛮蛮。”黎可简单介绍,“她就在医院上班,特意过来看看我。” 黎可抬抬下巴,意思是让蛮蛮说话当心点,别跟淑女一样闯祸。 “贺先生,你好。”蛮蛮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男人,客气笑道,“我叫曹嫚,是x科的护士,特意过来看看Coco.” 贺循猜得很对——常听小欧提起蛮蛮阿姨,就在医院上班,跟淑女一样,都是黎可多年的好朋友。 “你好。” 贺循温和颔首,“我是贺循。” “我知道!”蛮蛮兴奋,被黎可胳膊一怼,干笑,“我经常听Coco提起你,谢谢你对Coco的照顾,她平时没有惹你生气吧?” 黎可的白眼又要翻起来——这个家伙比淑女还不如,嘴里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贺循眼眸漆黑认真,语气平和:“她很好,没有惹我生气。” 蛮蛮咧嘴笑:“那就好……” “好什么好?”□ 黎可身体一撞,没好气把蛮蛮挤开,“赶紧走吧,别到病房来打搅,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老同学看见了,逐客令也下了,蛮蛮不多留,打个招呼就走。 人已经走远。 贺循沉默片刻,问黎可:“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随便聊聊。” 黎可耸耸肩膀,无奈道,“蛮蛮话多,什么事都要掺和一脚,还想来病房找主持拜一拜。” 她又陪着贺循回了病房。 有输液和药物治疗,方丈大师的精神有所好转,也开始进食。 只是九十五岁的高龄摆在这,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守着陪着,贺循也一直留在病房里。 他在这儿其实没什么用,没有办法照顾人,自己行动也受限。 只能陪着主持说说话。 黎可让他回白塔坊,Lucky还留在家里,实在不放心的话她呆在医院就行,况且他也有工作,何老板和公司常常带电话来,没有必要一直在病房守着。 贺循陷坐在沙发里,只是摇头。 病房比家里更热闹——黎可会嗓音甜甜地跟着贺循喊主持大师吴爷爷,会端着粥碗一口一口地哄人吃饭,也会沾沾自喜地背心经和金刚经,会在隔壁病房的病人慕名来找主持大师时泡一壶淡茶,也会倾身托腮听主持大师说话。 黎可也发现自己这样忙不过来。 白天她陪着贺循在医院呆着,贺循在外鲜少吃东西,晚上回白塔坊还要在书房加班,等两人到家,小欧和Lucky已经眼巴巴地等两人等到天黑,她再在厨房里捣鼓做顿丰盛晚饭犒劳大家,再补偿陪小欧和Lucky玩会,整个晚上的时间都不够用。 那几天,黎可索性带着小欧住在了白塔坊。 小欧的责任就是照顾Lucky,难得的外宿时光,小欧激动无比,晚上开开心心地搂着Lucky在楼下写作业看电视。 黎可跟着贺循在书房加班,她要负责把最近送到家里来的文件都扫描进电脑,再帮他看看项目进度的照片和视频资料。 时间已经很晚,贺循问她:“是不是很累?” “累什么?”黎可双眸闪闪发光,电子屏幕的光彩在眼里跳动,活力十足,“我越到晚上越精神,熬夜到凌晨几点都不在话下。” 偶尔会有那种错觉,她懒洋洋拖曳尾音的风姿很迷人,忙起来的时候也会触动旁人——动作是敏捷的,语气是干脆利落的,气息是生机勃勃的。 不过黎可的低精力时间都在早上——每天早起,可想而知为这份工作的牺牲程度有多大。 等把所有工作都做完,黎可伸了个懒腰,语气慵懒地跟贺循说晚安。 “晚安。”他平静道。 原来“晚安”和“早上好”有异曲同工之妙。 黎可脚步松散,跟着拖鞋“啪嗒啪嗒”去楼下客房睡觉,站在楼梯又突然折身回来,把走廊的灯“啪”地摁灭。 贺循也回了自己的卧室。 一如寻常的夜晚,但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以往的夜晚始终静悄悄,灯是可有可无的,声音是寂静的,家里只有一人一狗的动静,他通常坐在卧室的沙发里听音频,Lucky趴在地毯上咬着自己的玩偶。 现在的夜晚也变成了白天,甚至连Lucky都不在身边。 这个晚上,贺循睡得不好,又好像睡得很好。 梦境纷纷扰扰,深夜贺循突然醒来。 无比清寂的春夜,似有极远处又有春雷滚滚,隐隐撼动睡眠。再凝神细听,贺循隐听见楼下似乎有声响,断断续续,时而尖锐,时而低缓,时而哭,时而笑。 他打开了房门。 声音从走廊灌进来,的确是楼下的声音——男人和女人的谈话声,翻译腔,悠扬轻快的背景音乐和琐碎杂音——客厅的电视在放电影。 贺循一步步从二楼走下来,一直走到客厅,也没有人开口跟他说话。 沙发上有轻缓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贺循把动作放缓,在茶几上摸索电视的遥控器,最后摁下遥控器的按键,整幢房子都回归阒然。 唯有沙发上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像藏在花蕊里的蝴蝶羽翼起伏。 他在旁站了会,垂着眼,黑暗里的神情若无其事,他轻轻抬起手指,听着她的呼吸声,指尖先落在她发间,一丝疑缓后,再极慢极轻地落在她眉尖,指腹轻轻地扫过她的眉毛。 长而细的眉。 往下虚虚一触———密绒卷翘的睫毛。 趴在沙发上、睡姿随意的人轻轻吐出一缕呼吸。 贺循神色清淡,收回的手指慢慢滑到肩膀,碰到盖在她肩膀的薄毯,手指碰碰,轻声喊她的名字:“黎可。” 黎可迷迷糊糊听见了,但不想醒来。 她皱起秀眉,抓住了在自己肩膀轻轻推搡的那只手——手掌宽大,但并不粗厚,温暖干燥。 她喜欢这种抓在手里、实实在在的温度和触感。 那只手一动不动,停留在她手里。 “黎可。” 声音回荡在室内显得格外平静镇定,“黎可。” 她不耐烦,捏捏他的手指,指尖在他掌心掐了下,嘟囔:“不要吵。” 客厅突然静默。 他回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温暖的指腹摩挲玲珑骨节,抑住纷乱呼吸,冷淡问:“为什么睡在这?” “小欧和Lucky一起睡在床上。”黎可咕哝了句,“我不跟他们挤。” 他静声道:“楼上有客房。” 楼上的那间客房在贺循卧室隔壁,黎可说不上为什么不想去,打算在沙发看部电影助眠。 “不要。” 她已经半醒,眨眨眼,发现眼前一片漆黑黯淡,只有他的轮廓浓重模糊。 她的声音沾着惺忪睡意:“你把我的电影关了?” “去房间睡。” “不要,沙发就可以了。”她闭了下眼睛。 “你白天已经很累了,睡沙发会着凉。”他声音发紧,“快起来。” 黎可轻轻呼了口气,没骨头似的从沙发上起来,打了个哈欠。 贺循扶起她的肩膀,催她起身:“走吧。” 她被他从沙发上赶起来,抓住他的手不知如何变成她的手握在了他掌心,黎可站着怔了下,直愣愣地说:“没有灯,我看不清楚。” “没关系。” 贺循牵住她的手,“我会带你走。” 他对家里的方位熟稔于心,但此刻的步伐迈得很慢,她被他牵着往前走,眼睛适应环境后,一楼的光线虽然黯淡但不至于完全漆黑,家电的电子屏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她模模糊糊看见一点轮廓,但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任由他牵着自己,很安全地往前走。 这是临江那晚的感觉,他把她带去公寓,那天晚上他忘记开灯,她摇摇晃晃跟着他进门,而后借着醉酒扑进了他的怀里。 其实她头脑清明,一点醉意都无。 那天晚上,其实她可以接受一切事情发生。 如果他顺水推舟地对她做些什么,如果他冷酷唾弃地把她赶出家门——那都很好,那晚一切都会归于结束。 可他把她拽进了浴室,用一场冰冷的洗澡水和紧箍的拥抱,忽冷忽热地把她锁在了那里。 那个瞬间,其实她有重新喜欢他……一点点,再一点点,再多加一点点。 他的脚步踏上楼梯,他提醒说“小心楼梯”,黎可回神,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所有的光线都已消匿,眼前完全漆黑如墨,她心里有点紧张,也有些踟躇不前,担心自己被楼梯绊倒。 她又突然想:原来这就是他的生活,日日夜夜他都这样迈步,无论世界如何,眼前始终是完全的漆黑。失明的初期,他是不是也恐慌、害怕,甚至紧张到完全不敢迈出一步。 贺循。她心里念他的名字,好像想说些什么。 她愿意试试他的处境,她甚至闭上了眼睛,完全的黑暗,任由他一步步带着自己往前,原来黑暗的时间是如此漫长,短短的楼梯好像永远都不到尽头,她听见他说了声“楼梯走完了”,她终于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 眼前还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这种感觉让人不适,眼睛迫切地想要光亮,来明白自己身处何处,但只有身边他模模糊糊的身廓,沉默地带着她往前走。 她握紧他的手,突然很想抱住他,把他抱得更紧一点,就像那晚的浴室,用彼此的体温抵御冷水的冰寒。 贺循拧开了客房的门。 他说:“我们到了房间。”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轻轻回荡在黑暗里,突然就有了缱绻暧昧的意味。 我们——不是单独的我和你,是我们。 ^ 房间——被墙和门分割出来的小空间。 区别于公共空间的客厅或者楼梯、走廊、餐厅和厨房,是属于私人的领域,他们手牵手,走进了一个更私密的地方。 如果在客厅,大的空间会产生明显的回音,说话和脚步声传出去,延迟地传回耳朵里,一切都有距离和思考的时间,但房间不一样,面积缩小,被墙壁包围,原声和回声混合在一处,脚步声更沉,说话音量更重,呼吸也更清晰。 牵住的手不是黑暗中唯一的纽带,衣角的摩挲声,彼此的气息和呼吸,任何的声响甚至连心跳,都是暧昧横生的细线,将两人交织缠绕,扔在房间的深处。 意识都知道———房间的深处,那里有张床。 柔软又温暖的床。 床的意义是休息,是柔软的安慰和包裹,是一切私密的起源和结果。 后来他会有这样的苏醒—— 甜腻俗气的玫瑰香气,挂在肩膀的纤柔双臂,紧贴怀抱的玲珑身躯,纠缠柔软的亲吻,之后的动作不言而喻。 盲人想用手探索一切可以触碰的物品,当然也包括……那细腻微凉的皮肤和身体,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境地。 那个吻。 结束时她轻轻后撤一步,他不由自主地追吻上去,心里渴望拥有更多。 她的脚步慵懒无力,柔顺地握着他的手,呼吸声很轻,回荡在耳边,又显得亲昵暧昧。 他的手指摸到墙壁,指尖划过花纹的墙纸。 种子随手扔下,突然开始疯狂抽长枝叶花蕊,一瞬间步步生莲,每走一步,幻想就蔓延一步——她的肩膀擦过他的袖子,只是一个侧身的距离,稍稍转身就能把她压在墙壁,他把她的手指扣在身侧,用鼻子寻找她的鼻尖,再低头亲吻她的嘴唇。 毫无光亮的室内,她的心情依然有点不安,她听见他的呼吸和脚步沉默而凝重,她的肩膀蹭过他的袖子,如果这时候她不小心撞到他,她是不是可以搂住他的胳膊,让他带着自己往前走,如果他扭头跟自己说话,他的气息逼近她,她会不会再一次忍不住吻他? 继续加深那个戛然而止的亲吻,他的唇柔软温热,她的唇清凉饱满。 她惊愕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她在他的重吻下喘息,她试图反抗,于是他用手臂锁住她的纤腰,他知道那拢腰肢盈手可握,可以用手掌掐住,他撬开她的嘴唇,尝尝这张能随时把他气得头疼的唇舌到底是什么滋味,是清甜还是苦涩,抑或是像她手指一样的凉,春天雨水一样的清凉。 夜深人静的时间,适合一切疯狂的冲动和幻想,他一步步带她走到床边,伸手掀开了被子,冠冕堂皇又毫无意识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好好睡觉。” 他承认自己的龌龊,也放任自己的下流。 他搂着她的腰步步后退,伴着完全炙热的亲吻把她压倒在这张床上,他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肌肤甚至钻进她的衣摆,他会用无数次洗过消毒过的手触碰他看不见的一切,再听听她柔软湿润的唇会冒出什么石破天惊或者让人头疼发狂的话语。 她也会。 男人穿着柔软的睡衣,细腻亲肤的衣料有很舒服的手感,他身上有股洁净好闻的气息,颀长挺拔的身廓就在朦胧的眼前,时急时缓又压抑的呼吸,黑暗中平静冷冽的声调甚至有种高冷禁欲感,而她喜欢破坏这种平静,喜欢让他抓狂甚至让他方寸大乱。 她会像蛇一样紧紧缠绕到他呼吸艰难,她会咬住他的耳朵把所有声音灌满他的耳膜,她会蹂躏他那张英俊冷淡的脸,把手伸进他的睡衣胡作非为,她有一百种手段让他整个人碎掉,再也不复冷清孤傲。 她顺从地坐在了床沿,而后柔软地躺在床上。 他们会做……做那些最亲密、毫无保留甚至羞耻的事情,用手指,用唇舌,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吞噬,撞击,制造无数让人面红耳赤又羞愧欲死的声响,让这个寂静孤独的夜晚热闹沸腾。 所有的冲动都在发生,而他只是一个傀儡,僵硬地给她盖上了被子,哑声道:“晚安。” 她睫毛颤颤,脸颊发热,懒声道:“晚安。” 贺循扭头,脚步镇定地迈出了房间。 他轻轻带上了房门,听见门锁清脆“咯哒”一声,身体力气突然荡然无存,紧紧闭着眼睛,手撑住了墙壁,发觉自己头脑晕眩,全身热汗。 黎可把被子拉过头顶。 她把自己的脸捂进被子里,牙齿恨恨咬住被单,为刚才自己脑子的胡思乱想感到扭捏狼狈。 几分钟之后。 两个房间的浴室同时有水声响起——他们都需要好好地洗个澡。 极远处天幕又响起了春雷,这雷声隐隐约约,从心底滚过来,又滚过去,直至最后消失渺渺。 第54章 春晨微露,清风如梦,花园鸟声啁啾。 家里两个大人的精神都稍有萎靡,或者说沉默,唯有小欧和Lucky生机勃勃,欢天喜地。 小欧这几天格外高兴。 因为这阵子上岩寺的方丈爷爷生病,贺叔叔和妈妈忙不过来,只能请他关照Lucky,他不仅每天能跟Lucky玩,晚上还可以住在这里,跟Lucky睡一张床,小欧从小就想养一只宠物,但家里太小外婆也不允许,他真的非常喜欢跟Lucky挤在被窝里睡觉。 大人们都非常理解小欧早上热气腾腾的汗珠和欣喜,但他们表现含蓄,甚至有点心不在焉,也许是因为太忙太累,只能对着小欧温声微笑。 黎可把小欧送去学校,再把家里紧要的家务做完,贺循先处理工作,跟父母打电话告知主持大师的病情。 两人把各自的事情处理完,在楼梯上遇见,各自抿抿唇,最后异口同声说:“去医院吧。” 去医院吧。 把半夜那燥人丢脸的幻想扔掉,虽是成年人也不至于如此饥渴,好端端的摸黑发情,靠着洗澡压抑冲动。 很好。 医院的色调和消毒味有种沉重肃静的气氛。 病房安静又热闹,贺循陪着主持大师聊天,上岩寺很多老人和信众都赶来医院探望,周围病房的病人也过来听主持讲话,特需病房是个大套间,络绎有人进出,居然能容不少人。 黎可忙忙碌碌,要跟医生护士了解病情,要照顾这些来病房里的客人,还要时刻关注主持的精神状态,不让人影响休息。 值班的女医生姓杨,听声音和脚步是个冷静缜密的年轻姑娘,走过来喊黎可:“李小姐,麻烦您过来填份资料。” “哎。” 黎可过了两秒才扭头应声,“来了。” 两人的脚步声偕同远去,贺循侧过脸,脸上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波澜。 过了会,黎可拿着几页纸折回病房。 她若无其事地走到贺循身边,把纸上的信息念给他听:“我填了主持的身份信息,留了你的联系方式,有两个地方需要家属签字。” 黎可把笔塞进他手里,牵着他的手挪到签字的空白处,“签在这里。” 贺循问:“刚才的女医生是谁?” “杨医生,今天的值班医生。” “听声音很年轻。” 黎可当然点头:“二十七八岁吧。” 贺循神色平静:“漂亮吗?” “当然漂亮。”黎可眉尖蓦然一挑,眼神睨他,“怎么……你,对她有兴趣?” 他眼帘轻轻撩了下:“比你还漂亮?” “不一样,她是聪明的漂亮。”黎可翘起下巴,自豪道,“我呢,我是那种俗气的漂亮。” “再说了。”黎可睫毛轻撇,冷哼了声,“人家有男朋友了好吧,你没戏!” “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随口问问。”贺循眉眼淡定,语气微疑:“你这几天忙进忙出,病房的事情很多,怎么知道她有男朋友?这么快就跟医生护士熟络上了?” 黎可抱着手,甩甩头发:“我哪有空,我是听蛮蛮说的。” 贺循把签过字的纸递给她:“好了。” 正好都在医院,蛮蛮想找黎可吃饭,奈何黎可真的走不开————她就算不照顾主持大师,也要照顾贺循,他对医院不熟悉,只能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那么只能蛮蛮来特需病房找黎可。 正好一起聊会天,再顺便探望下方丈大师,还能多看几眼贺循,顺便……瞅瞅有没有什么情况。 两人站在僻静处说话,蛮蛮撞撞黎可的肩膀:“你每天跟杨医生碰面,她不知道你是徐清风的前女友?” “应该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她应该也知道你、听过你的名字吧。”蛮蛮想,“徐清风他妈嘴里对你没一句好话,当初闹得要死要活,还能不说?” 黎可点头:“可能吧。” 不然她怎么能姓“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蛮蛮又浮想联翩:“你说你会不会在医院碰见徐清风?到时候大家一见面,面面相觑,要怎么办?” 黎可没好气:“闭上你的乌鸦嘴,脑子里没想一件好事。” “没事。” 蛮蛮大大咧咧揽住黎可肩膀,“万一碰上,大不了你借贺循镇镇场子呗。” 黎可皱眉:“什么意思?”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看着挺能唬人的,风度翩翩,英俊多金,身份、气场和脸都能压倒徐清风,最好能让他妈知道,当个公务员小领导有什么了不起,昔日爱答不理,如今啊……咱Coco可是高攀不起。” “我有病吧?”黎可要翻白眼了,“都没关系了,干嘛要这样?自欺欺人有用吗?这算什么?阿Q的精神胜利法?” 两人再嘀咕了几句,听见身后清脆的敲击声,双双扭头,贺循握着盲杖就站在眼前,眼神空濛,神色平和:“黎可,过来帮个忙。” “来了!” 黎可朝蛮蛮抛了个眼神,两人会意,当即散开。 世间事情多半不能如意,就如墨菲定律,迟到就会被教导主任抓住,害怕考试考砸结果真的失误,担心某个人离开最后真的消失不见。蛮蛮也真的是个乌鸦嘴。 就在第二天,等主持大师在病房睡下后,贺循和黎可也要回白塔坊。 电梯间人多,又推进来一张病床,贺循默默地收起了盲杖,黎可把手一搭,直接搭在了他的臂弯,领先一步,语气淡淡:“走吧。” 没有盲杖和Lucky,她也能带着他走路。 司机刚开车过来,就在住院部外面等着,两人要路过一个小花园,本来两人走得好端端的,谁知旁侧突然喊了声:“贺先生,李小姐。”黎可偏首,看见来人,心里突然跳了下。 杨医生已经脱了白大褂,黑色的高领薄衫和松散扎住的长发,面孔清秀聪慧,身边站着来接她下班,浓眉大眼、身姿如松的男朋友。是徐清风。 两人四目相对,连徐清风也愣了下。 贺循先颔首:“杨医生,好巧。” 杨医生问:“主持已经休息了吗?你们现在回去?” 黎可只顾微笑,任由贺循说是。 “那就好。”杨医生清声道,“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病房有护士和陪房护工,不用担心,有任何情况医院会随时通知。” “多谢,麻烦你们了。” 贺循沉吟了下,抬起漆黑眼睛,“这位是……” 他能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和气息,也知道黎可挽着他的袖子的手轻轻颤了下。 “哦,这是我男朋友。” 杨医生笑道,大方介绍身边男人,“徐清风,他是一名警察,正好也是路过,顺便来接我下班。” 徐清风微微一笑,眼神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客气向贺循伸手,声音清朗:“你好,我是徐清风。” 标准的握手礼,手伸在贺循面前,但他却一动不动,并没有礼仪性的回握。 那一下落空太过明显,杨医生刚回神,还在想如何解释下这位贺先生是位失明人士,但黎可已经懒懒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替贺循虚虚握了下徐清风,笑道:“你好。” 两人的手轻轻一碰,避嫌似的各自撤回。 黎可俏皮介绍:“这位是我的老板贺循,喊他贺先生或者贺总都行。” 没等旁人说话,贺循睫毛闪动,声音有些冷淡,因为太过冷淡甚至带上了某种怨气:“你就这样跟外人介绍我?” "……" 黎可挤出笑容,不然呢? 贺循薄唇紧抿,手臂已经搂住了她的腰,手掌收紧,主导性十足。 黎可的笑容僵着,紧贴着他身侧的腰线也僵了。 他再用力一拢,黎可都快黏他身上去了,她这就懂了,索性没骨头似的倚在贺循怀里讪笑。 浓香满怀,两人姿势太过亲昵,贺循呼吸乱了瞬,嘴唇顺势前贴,温热的薄唇就贴在黎可额头,很随意地啄下一吻。 杨医生偷偷微笑,徐清风却是眼神发黯,轻轻偏挪开。 “抱歉,我眼睛看不见,需要她带着我。”贺循坦荡抬眼,“时间不早,下回有空好好聊聊。” 杨医生说好,两边说了声再见,各自走开。 人已经走了,黎可努嘴,无语抱手,贺循察觉,缓缓地松开她。 她斜斜觑他:“你是不是听见我跟蛮蛮说话了?” 贺循抿唇沉默,而后问她:“这就是你那位差点要结婚的警察前男友?” 黎可瞪他:“你怎么知道?” “小欧说的。”他眉眼平静,“小欧说他很喜欢这位徐叔叔。” 黎可把唇线抿直——小欧到底跟他说了多少话? “所以你干嘛呢?” 黎可把头发捋到耳后,额头还有他亲吻的触感,“杨医生优秀漂亮,他俩般配登对,你出头替我跟小欧撑场面?” 贺循没说话。 黎可望着他,咬着唇壁:“你这是报答我上次在临江陪你跟清露吃饭?” 贺循垂眼问:“你觉得呢?” “幼稚死了。”黎可嘟囔,心里发乱,扭过脸,“我帮你一次,你也帮我一次,那就扯平了啊。”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了白塔坊。 人的一生时间,感情占多少?情绪占多少? 不管喜怒哀乐如何,生活大抵是琐事,吃吃喝喝日常家务,工作交情人际关系,一点浅显的娱乐和消遣,时间就这样过去。 徐清风陪着女朋友去餐厅吃了个饭,看着时间尚早,两人又买了些水果补品,一起回家看看徐母,一家人坐着聊天喝茶,最后看着时间不早,徐清风开车送女朋友回去,把女朋友送到家,和杨家父母聊了几句,自己独自开车回家。 路灯暖黄,夜风和暖,车子驶在空荡清寂的街道,徐清风望着前路,心里像这街道般空荡。 但也只是空荡,认真说起来,那些难过痛苦,也在一点点变淡,一点点消失。 时间会淡忘一切。 分手也需要戒断,后来徐清风就不敢也不想再见黎可——他无法忤逆父母,母亲的癌症更像是一种负罪感,他也知道她身边不会缺少男人,如果做不到相爱相守,那每一次见面都是重复痛苦。 只要割舍,只要不见面,爱和痛都渐渐地淡了,后来他也如父母所愿,找了新的女朋友,有了稳定正常又让家人满意的生活。 医院的匆匆一面,看起来她似乎也过得不错。 黎可躺在客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在家里的睡眠很好,几乎没有失眠的时候,这几天住在白塔坊,再软的床和再舒适的环境,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黎可不好说自己是欲火焚身,这到底是怎么个焚法也说不清,人单着的时候什么念头都没有,躺着床上两眼一闭就是天明,遇见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欧阳飞是这样,徐清风也是这样,现在的贺循也是这样,爱上男人的时候,她自己先乱了。 男人也没什么值得爱的,其实女人都明白这道理,他们有各种乱糟糟的毛病和更绝情恶劣的心,可到底是基因指令还是荷尔蒙作祟,有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看见操场打球的年轻男生会翘起嘴角,路过的帅哥也会多瞄几眼,他们显露脆弱的时候会心软,身体撩拨的时候也会心动。 她不应该一次又一次地心动。 黎可蹑手蹑脚地下楼,推开了客房的门,坐在床边看看熟睡的小欧和Lucky,她摸摸小欧的脑袋,想起欧阳飞的样子,再想起他喜欢的警察叔叔,只能轻轻叹口气。 窗外月色清亮如水,黎可捧着水杯,走出大门,看见外头圆月高悬,万缕清辉,把花园照得明晃晃,枝头的树叶和地上的阴影轻轻在风中摇曳。 有清淡的声音从露台传出来:“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她抬头,看见贺循坐在露台。 他坐在那里,面对一轮明月,好像在欣赏月色,又好像在沉思,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那样坐着。 黎可轻轻迈步上了露台,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今晚有流星雨。”贺循找了个理由。 他也睡不着。 家里多住了两个人,这似乎很好,但人就躺在隔壁的房间,一墙之隔,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幻想,也不想出门散步,只能坐在露台,熬到最后才闭眼睡去。 黎可拖过另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新闻说今晚有流星雨,但贺循没有仔细听是什么时候,他记得以前去黄石公园看流星雨,当时还有强烈的极光活动,流星从英仙座方向直冲璀璨银河,那时候大炮小炮都对准了天际,而他还没有架起相机,只能用眼睛接纳无比绚丽的颜色。如今他眼前漆黑,甚至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只有身边人的声音清晰可闻。 黎可在他临江的公寓见过他拍的流星照片,可她长这么大,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真的流星雨。 她没有亲眼见过流星,当然也没办法安慰他。 她把身体趴在栏杆,把下巴搁在手臂,贺循听着她的动静,闭上眼睛。 他用极轻的声音:“黎可,跟我讲讲你和徐清风的事。” 黎可其实不喜欢说起以前。 但在这样的深夜,她愿意坐在他身边,用自己的故事给他解解闷。 “我跟徐清风啊。”她轻轻拖着音调,“我以前都跟你讲过什么?临江,对,我二十二岁在临江,然后很快又离开,回到了潞白,跟小欧在一起。” “回到潞白之后……” 黎可笑了下,“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换过很多工作……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在酒吧卖酒,因为卖酒能赚很多,我要养小欧,也不想过拮据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在酒吧卖酒,有个男人对我动手动脚,我当时气不过,拎起桌上的酒瓶把他脑袋砸开了花,那个人满脸鲜血,躺在地上哀嚎,当时整个酒吧的人都吓坏了,警察也很快赶到了现场,当时来的警察……就是徐清风。” 她被徐清风带上了警车,苍白的脸颊还沾着血迹,发红的眼睛含着光亮,抿着很倔强的红唇,声音喑哑地问徐清风她会不会坐牢,能不能先让她见见她的小孩——她猜想自己会闯下弥天大祸,会被关进监狱,会被人报复赔偿,但她实在舍不得小欧。 但最后结果让人松了口气,那个男人本身就有些前科,又在酒吧醉酒生事,猥亵侮辱在先,而黎可砸他的脑袋虽然淌了很多的血,但只是看着吓人,伤口并不算太严重,何况徐清风还悄悄帮了她一把,他家里有些关系七拐八拐跟那个男人认识,私下谈和,最后黎可也没有赔太多钱。 黎可当时很感激徐清风,那个晚上他把警服披在她的肩膀,后来又暗地帮忙,徐清风不需要她的感谢,也不收礼,连锦旗都不要,黎可没办法,索性点了几次奶茶和点心送到警局,以徐清风的名义请警局同事,后来徐清风连奶茶也不收,黎可也就作罢。 后来黎可就不再卖酒,换了其他工作,也跟这位好心的徐警官结束了联系。 大半年之后的某个周末,徐清风和一群朋友出去玩,在鬼屋遇见了一个新娘女鬼,那个女鬼随便对人敷衍吓一吓,但是对着徐清风和一个女生穷追不舍,把那名女生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一个劲地往徐清风怀里钻,挂在徐清风身上尖叫哭泣。 当时徐清风被这名女生朋友缠得喘不过气,又奇怪又窘迫这个鬼新娘怎么就光顾着围攻自己,最后他生气揪住了女鬼的袖子,这个穿红嫁衣的女鬼噗嗤一笑,撩起了头发——大半年没见,本来都已经忘记了这号人物,徐清风突然就认出了黎可。 那时候黎可在鬼屋兼职上班,等徐清风走出了鬼屋,黎可跑出来找他,说看着徐清风跟朋友进来,她以为那个女生是徐清风的暧昧对象或者女朋友,就想着帮忙助攻一下,增进下两人亲密度。 徐清风解释那是普通朋友,黎可咧嘴道歉说不好意思,又问徐清风有没有存自己的手机号——徐清风当时愣住,心里想着如何回绝,但黎可径直从兜里掏出一管黑紫色的口红,找了张纸巾,把自己的号码写在纸巾递给徐清风,笑着说以后他带女孩子再来玩,她可以给他免票,还能帮忙撮合。 后来徐清风也一直没去鬼屋玩,很久之后的某天,黎可特意去派出所找他,给他几张门票,说他一直没去找她,但她现在辞职了,索性把门票送过来。 他问她辞职了?黎可笑说是啊,小欧是夏天生的,正好赶上最小月龄念幼儿园,小欧开始读书,她就可以去找个全职工作。 那时候黎可没化妆,顶着头红红黄黄的头发,手指涂着很醒目的黑色指甲油,徐清风问她去找什么工作,黎可说不知道,先找找看——徐清风想了想,当时只是想帮她一把——他表姐开了个茶室,正在招茶艺师。 黎可真的去了茶室上班,徐清风隔几个月在茶室看见她,春天的海棠树下,她穿银白色暗花掐腰旗袍,发髻插着朵粉白色的花,白生生的一张脸,妆感很淡,他一开始甚至都没认出她来。 他坐在那儿跟朋友喝茶,她低头坐在一旁泡茶,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后颈细绒绒的头发,抿着唇微笑,趁着人不注意,偷偷跟他说:“我都是装的。我什么样你还不知道?” 对,他还记得她当时在酒吧的样子,脸上身上手上都沾着血,恨恨又高傲地拗着下巴,像只凶戾艳丽的兽。 后来两人好像熟了点。 徐清风家族聚餐,表姐把手机落在了茶室,黎可突然推开了包厢门,过来给表姐送手机。表姐随口说,这小姑娘卖茶叶卖得蛮好,就是脾气大,性格傲,有个客人看中她,来了好多次,她都不搭理人,还把人得罪了。 家里人说着话,徐清风目光穿过窗户,看见黎可在路边等车,她的旗袍外面套个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纤细小腿光裸洁白,踩着高跟鞋站在湿漉漉的路边,片片雪花落在她头发,她发髻那朵丝绒花轻轻地掉在了泥地里。 他最后忍不住,起身走出餐厅,走到路边,捡起了那朵花。 黎可有时候上班会把小欧带去茶室,后来徐清风就经常带着小欧出去玩。 她带小欧去游乐园,徐清风开车去接她们回家,黎可和小欧咬着棒棒糖坐在游乐园外面的台阶,一大一小看着地上找糖吃的蚂蚁。徐清风!她嗓音清脆,用那种小孩跳起来的姿势跟他招手,小欧眼睛发亮,奶声奶气地说警察叔叔,你好酷哦,语气语调跟黎可一模一样。徐清风走过去,抱起身体软软的小欧,让他的小手搂着自己。走吧,他笑着说,请你们吃饭。 三个人一起去餐厅吃饭,摆盘上有柠檬片,黎可诱哄着小欧吃柠檬,酸得小欧耸起肩膀,把小脸皱成了一朵花,黎可哈哈大笑,徐清风说不能虐待小朋友,结果小欧捧着脸,吧唧着嘴巴:“妈妈,我还吃!!” 这下轮到徐清风傻眼。 回家的路上,后座的母子俩都睡着了,徐清风把他们送到楼下,黎可醒过来,站在车门旁,弯腰探身去抱小欧。他看见她脸庞雪白柔软,长发倾泻肩头,穿平底帆布鞋和浅蓝色牛仔裤,白色的窄身短袖,腰臀腿的线条格外漂亮,无论怎么样都让人心动万分。 黎可抱不动小欧,累得直起身体,“我来抱吧。”徐清风走过去,她身体一扭,两人的脑袋撞在一起,他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吻她。 黎可怔住没动。 这个吻越来越深,后来黎可轻轻把手搭在他肩膀,他搂着她的腰,小欧一直睡在车里,怎么也不醒,两人在车门旁接吻,不知是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过去。 接完吻后,黎可睫毛一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第二天徐清风去茶室找她,她在房间洗茶杯,两人又吻到了一起。 徐清风那时候住在警局附近的自家老房子里,过节他打算送几罐茶叶给自己的老师,黎可回家顺路把茶叶送他家里,大门打开,她扬起脸对他笑,他低头亲吻她那双让人情迷意乱的眼睛,她的手臂搂紧他的肩膀,一步步地关上了卧室的门,白色山茶花的发簪被他抽出,她的长发铺满他的肩膀。 徐清风不知道那种吸引力怎么而来,只是有种念头想摘下她,她就是路边花坛里的玫瑰花,美艳漂亮,当然也是无人保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路过就顺手薅走了,或者一阵狂风就摧残零落。 他们开始悄悄谈恋爱,带着小欧,周末一起去游乐园玩,一起分吃彩色棉花糖,大冬天一起吃雪糕,一起抢一盒巧克力,一起在家看小欧喜欢的动画片,她大笑的时候会把眼睛弯得像月牙,恶作剧的时候会假装无事发生,害羞的时候也会埋头扎进他怀里。 可惜这种甜蜜时光并没有持续太长,很快就被人发现了端倪,徐清风妈妈破门而入的时候,黎可就躺在徐清风的怀里,身上穿着他的T恤,笑声清脆又轻佻,徐母气得七窍生烟,头昏脑涨。 徐清风跟家里吵了很久,试图让父母接纳黎可,但徐母绝无可能让自己清清白白的儿子跟这样的女人纠缠在一起,家里时常硝烟四起,父母骂儿子鬼迷心窍,吵得厉害,他脱口而出:“我就是喜欢她,我不仅喜欢她,我还想娶她。” 徐母狠扇了徐清风一巴掌,掉着眼泪问他:“我记得你以前上学,妈妈帮你买衣服,你嫌这个颜色不好看,那个款式不喜欢,就单单一件羽绒服,我就给你换了三次,你连买件衣服都要挑,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不知道好好挑一挑了?” 徐清风没办法说服父母,很快,徐清风的妈妈被查出乳腺癌,以死相逼,不分手她就绝不进医院治疗。 黎可知道这事后,就已经主动跟徐清风分手,她从茶室辞职,另外找了工作,跟他划清界限,只是那时候徐清风还是年轻气盛,爱意蓬勃,说好的割舍,却偏偏又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抓紧她,他实在没有办法放手,太痛苦,也太折磨。 后来徐清风只能想出那个办法——趁着徐母化疗,他想立即跟黎可悄悄领证,他们很快会生一个孩子,他会跟父母说是自己冲动,这个意外的孩子会获得父母的心软,成为黎可被家人接纳的敲门砖。 只是黎可拒绝了他。 他紧紧搂着她,眼里含着眼泪求她,甚至狂热地吻住了她,但最后一步,黎可还是要把那枚铝箔包装塞进他的手中,她有一双水光荡漾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明明爱着他,却依然要说:“徐清风,我可以跟你玩跟你谈恋爱,却从来没想过要跟你结婚,更不可能为你做到这一步。” 他心里也有莫名的失落和怨气——她可以为小欧的爸爸决意在更年轻的时候生下孩子,却不愿意在正好的年龄和他结婚生子,她其实是不是没那么爱他。 可是徐清风又隐隐能理解黎可——有过养育小欧的伤痛,再没有任何男人能让她不顾一切。 后来黎可立马又找了个男朋友,是工作的同事,徐清风甚至没有找她的机会,两人完全划分了界限,她扔掉了徐清风所有的东西,甚至照片。 后来徐清风再也不出现,黎可情绪也不太好,关春梅恨恨戳着她的脑门:“后悔了吧。” “有什么后悔的。”她嘴硬,“我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 关春梅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最后黎可跟小欧分享了一盒巧克力,她告诉小欧:“徐叔叔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以后咱们忘记他吧。” 小欧难过问:“为什么?” 她咧着嘴笑,眼里盈着光亮,托着腮,仰起头:“因为我不够好。” 流星划过的夜晚,黎可语气闲闲淡淡,她并没有讲太多的话,只是三言两语,简简单单地讲完了她和徐清风恋情。 贺循在旁侧沉默。 他想:原来她当茶艺师,煮的茶那么好,是因为徐清风的缘故。 他又想: 如果她当年继续留在临江,他可能真的遇见她,他也能像徐清风一样站在她身边,徐清风做的事情他都能做,甚至能做得更好,他甚至能看见念幼儿园、奶声奶气的小欧。那么徐清风就根本不会出现,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那清露呢,他还会不会和清露在一起? 甚至……他会不会取代徐清风,成为她的那一任男友? 第55章 主持大师仍在医院住院。 老和尚年事虽高,但上岩寺生活作息清简健康,心情平和,身体几乎没有什么大问题,检查的结果大多是器官的自然衰老和病变,脑血管的问题暂时无需也不宜手术治疗,这几天的药物和输液情况已经在好转。 虽然病情让人放心,但还是需要人在医院陪护,所以黎可还是暂住在白塔坊。 她很想回家。 不仅关春梅每天都在旁敲侧击地问,淑女蛮蛮每天都在群里八卦闲话,奈何事情太多,贺循晚上都要工作,她实在忙不过来,留在白塔坊过夜最方便。 黎可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瞎想什么——想在医院男人搂住自己的腰往他身上一拢,想他贴在额头的随意一吻,想他深夜牵着她的手回房,想他愤怒地用双手掐紧自己的腰到难以呼吸,想那个缠绵缭乱的吻,想他搂着自己洗着冷水澡,想她把酸痛的脚蹭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春天到了。 花园的鲜花红艳,夜晚总有虫鸣鸟叫,野猫在墙外惨叫打架。 黎可蹬开被子,捂住脑袋,只能骂一声靠。 那天抽空回家,黎可把几件换洗衣物塞进包里,意外在手拎包的内袋摸出几枚薄薄的铝箔包装。 包装上标着醒目的日期——快到保质期了。 她都忘了。 连避孕套都有保质期,爱情的保质期又能有几年?她都快忘记欧阳飞的样子,再见徐清风也是云淡风轻,再爱一个男人,又能有什么意义。 黎可把铝箔包装扔进垃圾箱,想了想,又仍旧收回内袋——最好的用途,就是看着这个东西过期。 既然睡不着,那就索性不睡。 晚上没睡的同样还有贺循,这几天晚上他都会坐在露台吹风消磨时间。 黎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这时候的夜晚是安静的,没有虫鸣也没有猫叫,与其胡思乱想,其实两人坐着聊聊天反倒更好——聊素的,越素越好。 黎可会跟他讲讲花园的花花草草开成了怎么样,说起天上的云朵月亮,白塔坊的变化和日渐增多的游客。 她又问他为什么睡不着。 他总是睡不着,不管是在河边散步还是在露台发呆,贺循望着漆黑如墨的夜晚,过了会,说:“可能……因为太贪婪。” 黎可不明白。 贺循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些话: “失明之后,我家里人为了鼓励我、让我重拾信心,带我接触了一些人,认识一些新的朋友……他们有些是先天性盲人,有些后天因故失明,有些除了眼睛看不见外甚至还有别的疾病,有些甚至有更严重的身体残缺。” “他们有些从未见过光明,但我有过二十四年的精彩人生,他们有身体的残缺和痛苦,但我还有健康的身体,他们生活拮据但努力活着,而我有钱什么都不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心酸,但我拥有很多让人羡慕的东西。跟他们比,我好像中了幸运大奖。” “我没有变得更快乐,而是愈加认识到自己的贪婪。” 贺循偏过脸,面对着她,平静道,“即便是跟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相比,我已经拥有太多。可我还是想要自己完美无缺,什么都想要,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属于我……但我又知道,人应该知足,越贪婪只会越痛苦。” 他还是想要:想要体面轻快又毫不狼狈地活着,想要把工作做得毫无瑕疵,想要成为完美优雅的男朋友,甚至游刃有余地面对一些处境。 黎可忍不住笑起来:“我有个好办法。你去趟银行,然后站在马路中间撒钱,这样你不仅能看见所有人的贪婪,还能看见满街人的快乐,别人的贪婪比你更贪婪,别人的快乐还能冲灭你的痛苦,多好啊。” 她坐在椅子里扭了扭,想着就心花怒放:“不过你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得捡最多的钱,显露最大的贪婪,当最快乐的人。” "……" 贺循抿直唇线,语气生硬,“是个好办法,如果我变成财神爷的话,神仙能有什么贪婪,光顾着看别人的贪婪就行了。” “对啊!”黎可大笑。 “哎,我给你算个命吧。”黎可兴致勃勃,“你看你想要什么,命里有的那就不叫贪婪,叫命中注定,命里没有的,那都不重要,更扯不上贪婪。” 贺循摊开了自己的手。 借着月光,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的纹路上轻轻划动,像蚂蚁爬过的痒。 她胡言乱语:“你的生命线很干净,家庭幸福,父母关系很好,生活富足,虽然中段可能有些坎坷,但一顺到底,健康长寿,幸福安康……智慧线基本没有什么分叉,说明你这个人的性格很统一专注,有才华有事业,有一点小乱纹,可能记忆力稍稍有点儿衰退,但这个三角交叉,说明你会会凭借自己的能力,越来越有钱,福禄双全。” “还有你这个感情线,没什么碎纹,说明你对感情专一,虽然结婚比较晚,但结婚对象和你很相配,属于门当户对、心意相通型,顺顺利利没有什么感情波折,恩爱到老。” 贺循淡声问:“我这个样子也适合结婚?” “太适合了,你不知道吗?你简直是结婚圣体!” 黎可笑道,“天下男人全都是睁眼瞎,特别是结婚之后,连老婆美丑打扮、厨房家里乱不乱糟、孩子哭闹,婆媳矛盾啊什么都看不见。可大哥您就是真看不见啊,谁也埋怨不着您,连借口都不用找,省略了多少家庭矛盾。” "……" 贺循站起身来,有气无力,“睡觉去吧。” 月光碎了一地,什么都不用想了——被她这么几句胡说八道,什么午夜遐想都消失无踪,久违的通体舒畅之感又回到身上。 主持大师在医院住了一周,情况稳定,可以拄着拐杖行走,差不多能安排出院了。 出院检查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留下个手抖的后遗症,可能以后就没办法再挥墨抄经写字了,只能念佛坐禅。 虽然有点遗憾,但老和尚九十多岁的高龄,心态平和,也到了该收山的时候。 出院之前,特需病区很多人慕名来探望这位白眉长寿的方丈,也因此知道了在山旮旯里那间不收香火的上岩寺。 蛮蛮中午也来找黎可。 她俩站在角落嘀嘀咕咕,贺循时不时能听见。 原来女生无论年龄:念书时候班级女生就爱凑在一起聊天八卦,等她们长大成年还是喜欢谈天说地,等到了老……她们依旧要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贺循出声,让她们不要躲在角落聊,这么爱聊天就去特需病房楼下的餐厅边吃边聊。 结果最后就变成了三个人坐在餐厅里大眼瞪小眼。 旁边男人坐着,就不好说得太随意,蛮蛮和黎可哼哼哧哧说些身边的八卦琐事,再问问小欧最近怎么样,什么时候再一起去淑女那剪个头发。 她们聊天吃东西,贺循面前也就一杯咖啡,他面色很安静,只是听她们说,偶尔开口,清淡语气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轻讽:“每天说这么多话,你们的友谊很深厚。” “友情就是越聊越有嘛。” 蛮蛮说:“……我跟Coco淑女当年有个称号叫江湖四美,都是一起打过架骂过人逃过课的交情。” 贺循问:“江湖四美?你们三个人?” “原来还有一个娜娜,后来跟我们吵架闹掰了。”蛮蛮瞟瞟贺循,再瞟瞟黎可,笑问,“您对Coco这些事感兴趣哦?” 蛮蛮私下跟淑女交流过,觉得这两人关系似乎越来越近——初中时期他俩交流不多,那没什么可说的。现在黎可贴身照顾贺循,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过年那阵Coco还特意跑去临江给贺循送文件,现在两人相遇,会不会有点什么…… 黎可在桌子底下踩了蛮蛮一脚,让她少废话。 贺循轻轻挑了下眉,慢悠悠喝口咖啡:“我只是理解你们的友情。” 毕竟。 “江湖四美”这个词跟“侠女红线”真是一派相传。 等蛮蛮回科室上班,贺循和黎可一起回特需病房。 在电梯里,贺循理所当然地问:“你们是不是也经常这样聊我?” “怎么会!” 黎可佯装无辜,语气铿锵清白:“你有什么好聊的?” 贺循神情笃定:“我不值得成为你们的谈资之一?” 从小到大,他几乎都是被人夸奖围绕,失明后更是成为话题人物——并不是说这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但贺循已经习惯并对这种处境淡然置之。 “大哥,您是不是太自信了?谁培养您这种自信的?”黎可匪夷所思,语气夸张,“您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有哪里可以作为谈资的吗?您平时生活那么无趣无聊……无聊你懂吗?就是‘无聊’的意思。” 她嫌弃地“啧啧”两声,领着他走出了电梯。 贺循跟在她身后,并不觉得恼怒或者尴尬,只是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不相信她的话,但又对她的揶揄并无不适,内心甚至舒适坦然。 这就是潜移默化的力量。 方丈大师出院那天,黎可终于带着小欧住回了自己家。 即便贺循没有说让她走,黎可还是迫不及待、甚至麻溜地把客房整理出来。 贺循的父母从临江来了潞白。 因为主持的这次住院,宋慧书觉得无论如何要回潞白探望下,另外贺循最近接手了公司在潞白的新项目,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种新开始,父母想再来看看他在白塔坊的生活。 另外电话里没有明说……上次春节无缘得见,父母私心想见见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 贺循挂断电话后,握着手机蹙眉。 他跟黎可说起这事,黎可倒是一脸无所谓,贺循听她语气轻松坦然,抿抿薄唇,也没再说什么。 四个小时的车程,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过是半日时间。 车子驶到白塔坊,黎可站在贺循身边,看见从车里下来的夫妻——贺循的父母看着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虽然发间缕缕银丝,但保养得宜,衣着装扮贵气又低调,言行举止沉稳笃定,是那种典型的带文化和财富底蕴的长辈。 她走上前,接过司机手里的行李,客气礼貌又笑盈盈地喊先生和太太。 黎可想装的时候,自然是天衣无缝。 见长辈就是要低调,黎可甚至都没化妆,简单素净的衣裙,头发梳得整齐利落,虽然发色有些亮眼,但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天生丽质。 宋慧书挽着丈夫贺永谦的胳膊,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眼睛发亮。 这姑娘……看着真不错啊。 老夫妻俩没声张,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儿子,拍拍贺循的肩膀,整整他的衣领,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旁边跟着牵着Lucky的黎可。 踏进家门,目光所及,两人也是心里宽慰。 老宅子还是宋慧书记忆中的样子,记忆里有些昏暗复古的色调,不知道是不是午后阳光太过灿烂,花园明媚鲜艳,家里窗明几净,处处都是整齐有序,纤尘不染——打理得真温馨。 不是黎可干的———主要请了园丁和全屋清洁来临时抱佛脚。 宋慧书和贺永谦坐在沙发,笑容满面地跟贺循说话,不动声色又不落痕迹地打量黎可。 这姑娘做事有条有理,对待Lucky也温柔细心,泡茶的手艺特别好,她端着茶杯,落落大方地送到各人手里,贺永谦喝一口茶,当即欣喜地夸了声“好”。 果真像贺邈和贺菲所说,是个温柔娴静的好女孩。 黎可也知道夫妻俩在悄悄打量她,不过也不以为意,毕竟她走哪都要被人打量一番。 直到宋慧书拿出了特意为黎可准备的礼物。 “小黎,你来坐。” 宋慧书握着黎可的手,话说客气得体:“年轻女孩儿也不要穿得太简单素气,青春难得呀,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看你身上什么都没戴,正好包里有个小玩意,就当一点心意,谢谢你对小循的照顾。” 说是小玩意,其实是条珍珠项链。 礼物拆了外包装,只是用个精致的缎袋装着,说显眼隆重也不是,毕竟只是小小巧巧的一串项链,但更不能说是随意,大颗闪亮的珍珠像电灯泡般耀眼,光泽度一看就很昂贵。 像个意思不那么明显的见面礼。 显然这不是送给“保姆”或者“助理”的小礼物。 黎可捏着那串珍珠项链,轻轻瞅了眼贺循——他姿势闲适地坐在那里,神情或者话语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她拿什么身份收这份礼物? 再听着宋慧书说话,黎可稍稍琢磨了下。 临江那两天,她住在贺循的公寓里,第二天早上贺菲让人送来衣服,后来去跟贺邈和清露吃饭,又当着人的面接吻…… 找了个空当,黎可捏着珍珠项链,悄声问贺循:“你大哥和清露不是订婚了吗?” 清露和贺邈的确已经订婚,就在不久之前,但贺循没有回临江,只是照常地往家里打电话祝贺。 贺循点头说是。 黎可问:“你没有跟家里人解释……我们的关系吗?” “解释什么?” 贺循垂眼,慢条斯理说话,“不需要解释,你也不要多说,应付几句让他们放心即可,我父母并不会在潞白待太久。” “那这个珍珠项链怎么办?”黎可压着嗓音。 “收着吧。”他淡声道,“一点小小心意。” “这么大方。”黎可嘀咕,“你们一家人都是慈善家啊?” 这阵子白塔坊的家里就热闹欢乐,也是忙不过来,贺永谦和宋慧书探望方丈,在在上岩寺待了一天,何老板又登门拜访又设宴款待,连着见了几位远亲旧友,剩余的时间夫妻俩都陪着贺循,也想着跟黎可多相处相处。 人的期待值总是一点点拉升的,贺循失明之后,最初贺永谦和宋慧书想着儿子能好好活着就好,后来又盼着他能乐观坚强,再想着他能跟正常人一样生活,而后又想他多接触外面的世界,现在盼着他能跟女孩子恋爱相处,又想着他结婚生子。 以前想着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总归先要有个人能走进他心里,有正常人的感情。 等这个女孩子出现,看见是个年轻漂亮、温柔体贴的女生,又更加放心高兴。 在宋慧书和贺永谦心里,贺循永远是最懂事最让人疼的幼子,以前两人工作太忙又光顾着收拾两个哥哥姐姐,贺循从出生都是保姆带着,后来又放到潞白的外公外婆身边,即便长大回家也是念书工作都稳重笃静,直到眼睛意外失明。 夫妻俩想过。 如果这女孩子外貌性格人品各方面都让人满意,两人也不会挑剔家世背景或者个人经历,肯定是踏踏实实、高高兴兴地盼着两人顺利地走下去。 奈何贺循不喜欢父母的探问,不管怎么旁敲侧击都很少讲,总是搪塞两句过去。 现在好了,贺循不肯说,耐不住宋慧书和贺永谦能用眼睛看,当面跟黎可说话聊天。 短短几天的接触下来,宋慧书怎么看黎可都满意。 贺循不让她多问,宋慧书只能不着痕迹地跟黎可聊天,想知道她家里住哪儿、父母如何、生活如何、以前的经历如何。 并不是非要着急如何,只是两个人年龄其实也不算小,同龄人到这时候也差不多要谈婚论嫁,可以多了解了解。 黎可也知道。 那天宋慧书坐在蔷薇花架下,让黎可陪着她喝茶聊天,再慈爱地看着趴在旁边的Lucky,调笑道:“这小黄鸭真可爱,Lucky当宝贝似的,走哪儿都叼着。” 黎可矜持微笑,冷不丁来了句:“这是我儿子送给Lucky的玩具。” 宋慧书端着茶杯,猛然愣住,半响回神,惊讶忐忑:“你刚才说……” “我说这个玩具是我儿子送给Lucky的。”黎可说话清清凌凌,“我儿子经常来家里找Lucky玩。” 宋慧书脸色发懵,如遭雷劈:“小黎……你,你有儿子?” “对啊。”黎可甜甜笑道,“我儿子就在白塔小学念书,今年都八岁了。” “亲儿子?”宋慧书瞪着眼。 黎可挑眉笑道:“当然是亲生的,我怀胎十月,在医院痛得要命才把孩子生下来。” "……" 空气沉闷,宋慧书上上下下打量黎可,目光疑虑。 黎可噗嗤一笑:“阿姨,您是不是看我不像生过孩子?” “因为我那时候年纪小,我没念过大学,二十岁就怀孕,同学们还在学校上课,我二十一岁就有了儿子,速度比她们快。” 宋慧书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眼神难辨:“那,那你已经结婚了?还是……” “没有,我从来没结过婚。” 黎可慢悠悠、轻飘飘,语气还带着些许自豪,“我是未婚生子,自己带着儿子生活,孩子没有爸爸,跟我姓。” 他们这种家庭,什么时候接触过这种人,宋慧书的笑容已经完全裂开:“这……那……” 黎可坦坦荡荡:“我从小家境就不好,爸妈早年离婚,我爸跟着别的女人私奔,我跟着我妈生活,我妈以前在工厂上班,后来下岗失业,她就迷上了打麻将,脾气也暴躁,还因为打麻将骗钱被警局拘留过,她自己跟男朋友同居,从来都不管我。” “后来我就青春期叛逆,读书的时候天天逃课打架,每天游手好闲,读书成绩特别不好,初中毕业后我勉强念了个垫底高中,但谈恋爱还是挺拿手的,后来一不小心就怀孕,那时候年龄小也不懂事,干脆把孩子生下来。” “这些年我也没怎么正经上班,以前在酒吧卖过酒、网吧游戏厅都干过,工作换了一茬又一茬。不过我运气还行,毕竟长得漂亮,追我的人也多,我妈就天天催我找个好男人嫁了,下半辈子带着儿子有依靠,也不用上班吃苦。” “别的事情我都做不好,但做做饭洗洗衣服还是能干的,俗话说嘛,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把家里的事情做好、男人伺候好,这样才容易嫁出去。” “阿姨,这些贺先生没跟您提过吗?” 黎可眨眨眼睛,问:“您还想知道点什么吗?您对我这么好,我肯定跟你讲的都是真心话。” “哦,对了,您之前也问过……其实这份工作是我朋友特意推荐我来的,毕竟这里工资高、环境好、贺先生对我也特别好。” 宋慧书望着眼前这张笑盈盈的俏脸,只觉天旋地转,天昏地暗。 这家里,宋慧书和贺永谦面面相觑,饭也吃不下,话也说不出来,心也乱糟糟的,只是愁眉苦脸地望着贺循。 第二天,实在没忍住,贺循被父母请进了书房。 宋慧书小心翼翼地问他,知不知道黎可有个儿子,知不知道这姑娘的具体情况。 贺循紧紧拧眉,闭上了眼,沉了口浊气,冷白着脸回答:“知道。” “小循。” 宋慧书看着儿子差点要哭出来,心里无比酸楚,“儿子!” 儿子是好的,即便眼睛看不见,但是相貌、性格、人品、能力和家世样样不缺,他真的值得遇见个好姑娘。 清露是很好,即便比不上清露那样好,普通人家的好女孩也很好。 他要是眼睛看得见,绝不会跟这样天差地别的女孩误入情网。 是因为缺了这双眼睛——他看不见,他被人蒙蔽,他心里缺了东西,他生活太孤独,他需要人给他温暖。 他值得一个好女孩。 “我和你爸爸的心都很痛。”宋慧书搂着贺循的脑袋,声声低泣,“我们不该让你独自回潞白,我们不应该让你受这种苦,我们不应该……” 贺循眉眼冷凝,面沉如水。 她真厉害——一开始她都能把他骗得团团转,如今在宋慧书面前,她一口气全说了。 “爸,妈。” 贺循捏着眉心,“情况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不用操心,也不用管。” “天下的好女孩那么多,你换个女孩喜欢?换个人喜欢行吗?” 宋慧书心痛地握着儿子的手,“你是个很好的孩子,能找个更好的女孩子,这个黎小姐,她,她实在……你明白事理的对不对?” “跟我们一起回临江吧。” 贺永谦摁在贺循肩膀,“你哥跟清露已经订婚,你姐又在国外,家里只剩我跟你妈,两个人冷冷清清,你在潞白生活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有家里人照顾还是放心些,总比一个人在这里呆着强。” “……” “……” 贺循不想解释他跟黎可没走到“陷入情网”的那一步。 又要解释她其实“没那么糟糕”。 但宋慧书和贺永谦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 除了头疼和闭眼沉气,贺循只能忍气吞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一切东西。”他声音也凛冽,“爸妈,我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插手,也不用劝说什么,我的事情只能我自己做决定。” 一如他决定离开临江,回到潞白。 宋慧书和贺永谦离开潞白的时候,心情和气氛其实并不愉快。 不过罪魁祸首浑然不觉,还戴上了那串闪亮亮的珍珠项链,仪态端庄,翘首以盼:“叔叔阿姨,期待你们下次再回潞白。” 珍珠项链在太阳下光芒闪耀,宋慧书心痛地闭上了眼。 这和鱼目混珠有什么差别? 车子慢慢驶离白塔坊。 折身回去,贺循面色霜白,脚步和气息都极冷。 他径直上楼去书房,又在听见黎可搂着 Lucky甜言蜜语的时候突然顿住了脚步,偏过头,冷冰冰地掷下一句话:“你在我爸妈面前瞎说什么?” 黎可停住 Lucky的下巴,抬头看他,轻描淡写:“我没有瞎说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要说?”他面色如霜。 “因为你父母想知道。”黎可耸耸肩膀,轻飘飘回答,“他们问,我自然就回答。” 贺循忍住心中的闷气,瞳仁冷锐,唇线抿直:“你不是很能装吗?你就不能在我爸妈面前装一装?” 黎可嗤地笑出来:“我装的时候,你又嫌我太装不坦诚。好了,现在我坦诚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真诚,没有夸耀也没有诋毁,你又嫌我不装了?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贺循拧眉,闭了下眼,神色烦闷起来:“黎可,你到底在干什么?我说过,我父母只是在这暂住几天,不用说什么,随便应付几句就行。” “我不想干什么。” 黎可站起来,问他,“你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你父母的态度?看不出来他们对你的期待吗?” “不要以为一条珍珠项链就能收买我,我只是一个保姆而已,我不想给自己多事找麻烦。”她抱着手,冷冷哼声,“你其实可以自己说、自己随便解释,不要把我拉进你的家庭关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配合你、配合你父母的追问和期待?即便这几天我已经在配合,那在你们的心里和眼里,我还要再怎么配合?我要说我家世清白?纯洁无辜?温柔善良?或者躲躲闪闪支支吾吾?我为什么不能直说,说我有儿子我的来历和我的过去?” 贺循紧紧握住楼梯扶手。 他不想跟父母多说,其实也是知道——黎可不是正常人,不管说出她的哪条,都免不了要被质疑被误解,需要花很多的力气去解释去让人接受。 贺循暂时还没有这种精力,也不觉得是现在的必要。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解释——他跟这位黎小姐根本没有走到这步,两人只是做戏,关系清白。 可他又不想要“清白”这个词。 “我没有怪你。” 贺循咽下重重叠叠的烦闷,最后颓然道,“就这样吧,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他自己会处理。 但只要家里的电话打来,贺循再没了清净。 这段日子事情接踵而来,贺循心情浮躁,白塔坊不复平静。 项目启动初期,多方动工协商,各种会议评估和筹备连续不断,即便何老板天天电话,曹小姐远程协助或者出差,事情推进到眼前,贺循出门的频率直线上升。 该开会开会,该见面见面,该应酬应酬。 曹小姐不在,有些场合不适合带着 Lucky,不能什么事都找何庆田。 后来只能黎可跟着贺循出门。 她第一次陪他,是去参加某场政府部门的专项会议,贺循作为当地的企业负责人出席。 黎可正儿八经地扮演他的秘书,觉得很有趣。 她给他挑衣服,西服衬衫领带袖扣样样不缺,风度翩翩气质清朗,黎可觉得自己可能是偏好制服那款,爱看医生穿白大褂,以前也喜欢徐清风穿警服,现在爱看贺循西装革履。 她兴致勃勃跟贺循说自己的样子:“我穿的是以前在售楼处上班的制服,一件白衬衫,黑色直筒长裙,高跟鞋,加了一条小丝巾……哦,对了,我还戴了假发,黑色及腰,特别淑女,保证不丢你的脸。” 黑暗里有窈窕身姿,黑发如瀑,白衫黑裙,鞋跟细亮。 贺循面色冷清,他这阵子其实并不算愉快,对她也是——说不清的纷乱心情,时而焦躁,时而消沉,时而轻盈。 轻盈的就是现在,他抿抿唇,伸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走吧。” 只有肌肤相触的时候,才称得上是轻松,才有电流般的快乐激活心情——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香,也知道她腰肢的纤细,甚至知道她身体的玲珑和嘴唇的柔软。 只是这些悸动在暗室汹涌,没有借口,也没有出口。 黎可陪着他上车,陪着他出门,人多或者路面情况不好的地方,贺循会收起盲杖,黎可自觉挽住他的胳臂,贴近他的耳朵说小心台阶或者脚步慢一点,样子不像正经上司与秘书,像私情勾搭的上司和秘书。 曹小姐的专业度很好,但黎可心思活络。 她一点也不怯场,能言语诙谐地给他介绍面前的领导,能在众目睽睽下请贺循出去偷懒,也能知道他随时需要什么东西。 不管开会时间长短,贺循全程不喝水也不吃东西,黎可能冷不丁往他嘴里塞一颗糖,或者拧开矿泉水塞他手里。 贺循含着那颗酸酸甜甜的水果糖,用舌尖轻轻地抿着。 工作太忙,各种事情干扰,贺循心绪烦乱,还要抽空去上岩寺,百般劝说,陪着主持大师去一趟医院,复查下脑血管的问题。 蛮蛮又看见他俩成双成对地出现。 这些天黎可总是说忙,没空出来见面吃饭。 倒是有空天天陪着贺循,干家务活还不算,陪完私事陪公事,连带着小欧都搭进去了。 从来没听说过给老板打工,能身兼数职,同进同出的。 蛮蛮抽空跟黎可聊了几句,最后人都走了,蛮蛮又突然折身回来,底气十足地开口:“Coco,你最近忙,我还真有件事差点忘记跟你说了。” 黎可:“嗯?” 蛮蛮悠笃笃:“你还记不记得贺子杰?你初三那个初恋男友?” 黎可毫无心理防备,冷不丁被蛮蛮这句砸下来,刚拧开瓶盖,仰头喝一口的橙汁就呛出来,“咳咳咳……” 蛮蛮正色道:“以前我不是加了贺子杰的好友嘛,每隔几年他都要找我聊几句,还一直惦记着跟你旧情复燃呢。你也知道的……他这两年事业不顺,结婚前跟女朋友吹了,前几天给我留言,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估计想找你来着。” “你可别忘了当年给他写的情书啊,人家念念不忘,没准就拿着情书找你复合了。”蛮蛮对黎可瞪圆的眼睛视而不见,“这回我直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贺子杰了。” “大姐,你是不是没事找事……” 黎可呛了满口橙汁,龇牙咧嘴,瞪着蛮蛮竖起了中指——乖乖等死吧。 蛮蛮无辜噘嘴,双手一摊——她可不像淑女那样口无遮拦,一没提认识老同学,二没提黎可的暗恋,只提了黎可的初恋男友。 何况,她说的也是事实,那个贺子杰春风得意的时候不想着黎可,一旦失恋或者不如意就想起自己有个漂亮美艳的初恋女神,想吃口回头草满足下虚荣心,蛮蛮都帮着挡了多少回了,嫌烦。 本来是想约着见面吃饭再聊这事的,谁让黎可没空,现在可让蛮蛮逮着机会说了。 黎可还没开口说话,坐在她身边的贺循面色冷淡地站起来:“回去吧,CT检查应该结束了。” 贺循已经见怪不怪了。 即便他在白塔坊深居简出,也能知道,她有事何胜帮忙,感冒有人送药,吃饭有人送汤,站在门口就有人搭讪。 现在他出门次数多了,她前男友那么多,刚遇见一个徐清风,又来一个贺子杰。 拈花惹草的人生,不管走到哪儿都会热闹。 走在半路,贺循突然开口,声音不带情绪:“你很喜欢谈恋爱吗?” “是啊。” 黎可捏着橙汁瓶,像捏住蛮蛮和贺子杰的脑袋,唆他,语气闲闲:“我以前的梦想是一个月换一个男朋友,一年集齐十二星座,天下美男尽入囊中。” 她这种语调总是不正经,贺循被她一噎,神色愈发冷淡:“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黎可想了想:“你真想知道?” 贺循轻轻抬了下眼睛。 “其实我最喜欢小欧爸爸那样的。”黎可歪倚着,喟叹着回忆,“他长得非常帅,又很爱笑,嘴甜能撒娇会勾引人,身材也很好,还喜欢穿低领透透的T恤和背心,故意卖弄风姿,像个傻白甜一样。” 又来一个! 身边的男人脸色冷淡下来,像蚌壳一样抿着唇。 为什么她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她总能那么轻巧地跟男人搭上关系?为什么她能喜欢上那么多人?为什么能谈那么多恋爱? 为什么…… 贺循重重地咽了下喉咙,心中弥漫起隐隐愤懑和不满。 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能看看他?《 》 55-60 第56章 这个春天的气候并不好。 气温乍暖乍寒,春光反复消沉,雨水缠绵,花园里的鲜花风吹雨打,忽开忽谢不知所措。 白塔坊的清净也荡然无存,街头巷尾逐渐喧闹,沿街涌进各种商店和餐厅,观光打卡的游客日益增多,对着开满鲜花的仙人掌啧啧赞叹。 是的。 暗红色的大门终日紧闭,门口的仙人掌已经长成庞然老树,在这个春天突然爆出了一树嫩黄娇花,繁丽鲜艳得让人叹为观止。 贺循没有心绪关注仙人掌树。 自从宋慧书和贺永谦回过潞白,他就频繁接到父母和贺邈贺菲的电话,关于黎可的事情,宋慧书不敢直言反对但总要苦口婆心地劝慰,贺邈想着再来潞白市出差顺便看看项目现状,贺菲好奇大胆地问东问西,不仅是想了解两人更多的细节,还生怕他误入歧途被人骗财骗色骗婚。 即便不管私事,专心忙于工作,出门总能偶遇路人和游客,听见旁人窃窃私语:“看那个人,他是瞎子吗?” 贺循不戴墨镜,虽然外貌看不出异常,但握着盲杖和牵着Lucky的导盲鞍,行动走路总能看出问题,旁人通常会侧目而过,再轻啧两声,要么说Lucky可爱,要么说他可惜。 在人群里经常会遇见这种场景,出席的场合越多,见的人越多,声音也越多,耳力极佳的后果让贺循很容易听见人在背后的议论。 有人好奇打量他的一言一行,有人诧异盲人怎么处理工作,有人调笑只要有钱有背景傻子都能当皇帝,有人问他眼睛出事的原因和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极大多数情况,贺循只会面带微笑,置之不理。 也会有另外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原因,黎可同样引人注目,旁人会猜测两人的关系,看言行举止当然是某种暧昧不可言的关系,贺循尽量忽略这种声响,在这种场合,桃色风流一直是男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没有必要过多理会。 但极偶尔贺循也会抓住某几句话,比如有人议论“这秘书真漂亮”和“看侧面有点像那个女明星”,还有“男帅女靓挺般配”之类。 不过往后的字眼通常让贺循面色渐冷,无非就是两类话,就像“火辣美女配个瞎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还有“看不见摸得着,那胸那腿那屁股,啧啧,极品货色,要是能看又能摸就好”。 窃窃私语太露骨,贺循忍不住蹙眉起身,握住盲杖朝声源处走去。 假如在以前,贺循可以直视这人的眼睛,用气势或者直接开口动手让他们闭嘴或者滚出去。 但是现在,眼盲的杀伤力几乎为零,他起码要先在一堆声音中准确地找到人。 旁侧有双手挽住他,黎可浑然不知他的怒意,只是笑吟吟地带着他过去:“这位是合作方的韩总,还有xx公司的张总,刚才在会上都已经见过说过话了。” 角落里两个男人回过头,客客气气跟贺循打招呼。 “两位如果对这个项目或者对我还有什么话要说,不如当面聊。”贺循淡漠撩眼,抬了抬下巴,语气冷峻,“有什么话直说,不用偷偷议论。” 黎可笑靥如花:“贺总的意思是项目上还有些细节需要再商议下,要不,几位坐下来好好聊聊?” 她语气清甜活泼,动作姿势带着愉快轻松的气息,一句夸韩总人格魅力,一句笑张总雄才大略,嘴甜油滑不冷场,取悦在场的每个人,很有眼力劲地张罗局面,陪着贺循说话打圆场,热闹融洽地把他心底的冷恼压得不见踪影。 看得出来,她惯常应付这种场面。 贺循听着她那副娇俏伶俐的嗓音,丝滑地滑入耳膜并不舒服熨帖,反倒有种隐隐的刺耳和生气。 她对每个人笑脸相迎,她对每个人甜言蜜语,她对每个人应付自如,不管那些人是谁,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值得。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里,黎可懒散跷腿玩着手机,贺循坐在旁边沉默闭眼。 他脸色并不好看,淡淡的神情甚至有些不满。 “黎可。”他突然开口。 “嗯?” 贺循睁着漆黑的眼睛,语气毫无波澜:“这个项目是贺家公司主导的,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然后呢?”黎可扭头。 “既然我们是主导方,那就是别人有求于我,我们在主位,那就要摆出该有的态度和姿势。”他淡声道,“不要太平易近人。” “你要求真多。” 黎可托腮嘀咕:“不然你再找个助理吧?我只是个保姆而已,就不能让我在家闲着?” 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让她陪着出门他不高兴,不带着她贺循心底又不愿意——这就是他的贪心。 那天晚上,黎可陪贺循参加了一个不能缺席的商务应酬。 在座的有政府官员,也有潞白当地的企业领导,还有几方合作的项目服务商,贺循作为临江公司总部的负责人出席,饭局上人不少,年轻漂亮的秘书也不少。 好巧不巧,黎可就是最漂亮的那位。 更巧的是,居然在这饭桌上还能遇见熟人,但说起来也就是一饭之缘——席间坐着位身挂金佛、拇指顶着翡翠扳指的工程老板“彪总”。 几杯酒下肚,彪总认出了坐在贺循身边的黎可。 实在是印象深刻。 那大概是两年前,黎可工作之余也会去接点兼职,比如礼仪支持和商务接待这样的活,倒茶倒水,点烟挟菜,喝酒陪话,一顿饭就能赚不少钱。 那次应酬有不少女生,彪总一眼看中美艳动人的黎可,当时这姑娘可谓是八面玲珑,说喝酒就喝酒,说抽烟就抽烟,开得起玩笑,也能接住话,满桌男人被她哄得心花怒放,人人心猿意马,她却跟条滑不溜丢的鱼似的,压根捞不进怀里。 酒席散场,彪总想逮着这姑娘上下其手,却发现这女的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拿着报酬溜之大吉。 彪总欲火难消,却始终找不着人——她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联系电话通通都是假的。 今天的酒局,桌上有烟有酒有茶,高朋满座,谈笑风生,起头大家聊聊政府支持、企业发展和项目前景。 贺循在这种应酬场合显得特殊,又不那么特殊。 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尽管眼睛看不见,也不抽烟喝酒调笑,但也不至于孤傲高冷地独踞一隅。年轻英俊的脸庞舒展如云,温润笑容淡淡地挂在唇边,气度温和镇定,尽量融入饭局气氛,席间这么多人说话,他绝不混淆任何人的声音,有问有答,半点也不出错,偶尔还能开个幽默玩笑。 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厉害。 席间觥筹交错,贺循应酬向来不吃东西,只是装模作样地动动筷子。 现在有黎可的照顾,不用旁边站着专人服侍,也不用全桌人纷纷给他挟菜,黎可知道他的喜好习惯,悄不做声地把菜往他筷尖放,再把汤盅放他手里,让他略略吃两口,回家再给他加餐。 至于桌上其他的事情,就由黎可代劳。 大家举杯敬酒,只有贺循岿然不动,但身边有位漂亮秘书,当然要代喝一杯。 黎可也不推辞,笑靥如花,落落大方起身:“贺总不会喝酒,那我就替贺总敬各位领导。” 比起白塔坊的细水长流,黎可在这种场面更是如鱼得水。 她嘴甜如蜜,场面话说得漂亮极了,会察言观色,也会吹捧恭维,但又不过于阿谀奉承,心思玲珑又懂得分寸尺度,就像桌上的那盅芙蓉鱼翅羹,活色生香,滑入嘴里,让人舒舒坦坦。 席间其他女生都黯然失色,满桌男人的注意力都绕着她,五迷三道,暗怀鬼胎,一个说她笑起来梨涡浅浅,一个夸赞她能言善辩,一个问她有没有男友家室。 她姿态动人,笑声恰到好处。 “贺总,您是在哪挖到这样国色天香、冰雪聪明的助理?”有人恭维贺循,嫉妒开玩笑,“能有黎小姐这样的佳人相伴,真让人羡慕。” “哪里。” 贺循笑容和煦,但低垂的黑睫掩着淡淡冷意,在黎可的摇曳笑语中越来越晦涩。 听着她在人群中长袖善舞——这种感觉绝对不是自豪,更不是满意,而是越来越清晰的不满,翻滚的海浪涌起冷冻的浪尖。 酒过三巡,不费贺循的心神,黎可帮他分担了不少注意力,再有人过来敬酒,贺循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敛眉垂眼,声线平直:“好了,女孩子少喝酒,再喝该醉了。” 温和声音压抑着隐隐不悦。 “贺总心疼了。”众人笑道。 黎可甩甩头发,不以为意:“没事。” “贺总,您可有所不知。” 彪总不乐意了,举着酒杯调笑,“黎小姐酒量深厚,千杯不醉,我跟她以前在酒桌遇见过,怎么说也算是熟人。” “黎小姐,咱俩应该多喝一杯。”彪总捏着酒杯过来,“今时不同往日。我还记得那次,你可没今天穿得这么端庄,坐我身边陪我抽烟,那次咱俩可是脸对脸喝了两回交杯酒,情投意合,说好散场之后陪我去搓麻将,怎么转眼你就跑了,连人都找不到,不够意思啊。” “原来您还记得啊。”黎可言笑晏晏,不躲不藏不窘迫,语气轻快,“我这不是跟着贺总改邪归正,改头换面又遇上您了嘛,山水有相逢,彪总,这杯酒算我敬您。” 面前女人白衬衫包臀裙,虽然捂得严实,但亭亭玉立,娇靥染绯,实在艳丽。 彪总酒酣情热,扯过黎可的手臂,笑呵呵:“再见就是缘分,今天咱俩也别来那套小家子气,大大方方再喝个交杯酒?” 黎可目光往旁一睃,望着眉睫低敛的贺循。 她眼波流转,柔声娇嗔:“那恐怕得问问贺总的意思。” “交杯酒虽然好看,但贺总还在旁边,怕是不合适吧。”旁人起哄,又笑道,“彪总,你别趁着喝醉摸黎小姐的手,黎小姐细皮嫩肉,可禁不起你手搓指揉啊。” 包厢灯火煌煌,鲜香杂乱,声音缭绕,像一锅粘稠的肉汤,说不出的腻人。 黎可是洒在汤面的粉白花瓣,风情和轻佻都不缺,而贺循是沉在汤底的石头,缄默冷峻。 他蹙起眉棱,手中的汤羹“叮”地一扔,清脆地砸在碗碟间,脸色已经完全冷淡下来,薄唇紧抿,神色如霜,迎着众人的目光霍然起身。 席间热闹气氛骤停。 “走吧。” 贺循黑眸冷锐,不知注视何方,语气清晰淡漠,“今天就到此结束。” 黎可放下酒杯,语气还是轻轻巧巧的,笑眯眯地替贺循兜局:“对不住各位领导,贺总今晚还有个电话会议,只能先走一步。” 司机送两人回白塔坊。 华灯璀璨的夜晚,车窗被摇下半扇,夜风灌进车里,掩住车内的清寂肃静,沿街的灯红酒绿透过车窗投进车里,黯淡夜幕和潋滟霓虹轮番滑过两人脸庞。 贺循眉目冷凝,一言不发。 黎可扭头望着窗外的街景,偶尔撩动被风吹乱的长发,也是没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踏进家门。 到了家,Lucky欢天喜地地扑上来,但贺循面色冷沉,径直往楼上去。 黎可跟在他身后,笑问:“你想吃点什么?我来做,海鲜烩饭好不好?还是牛排意面?清粥小菜?或者鲜虾小馄饨?” 他不声不响,沉默里有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连脚步都不肯停留,把她扔在身后。 “贺循。” 她看着他的挺拔背影,语气还是好好的,“你怎么了?能不能说句话?” 贺循停住脚步,伸手扯开烦闷窒息的领带和衬衫领口,语气寡淡:“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陪我出去,以后就呆在家里。” “为什么?”黎可挑眉。 “因为这不是你的工作职责。” “哦。”黎可声线平平,“你终于想起我的工作职责了,想让我跟着就喊我出门,不想让我跟着就让我呆在家里,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她又扬起下巴,问他:“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出去了?” 贺循并不回答,只是背影挺直,随手把西服和领带往楼梯扶手一扔,迈步上楼。 “贺循!”黎可音量提高。 他总爱发这种暗地里的脾气,不声不响,怒意越来越大,对她的不满越来越明显。 这男人越来越难伺候。 贺循脚步沉沉上楼,步伐踩在地板发出声响,每一步似乎都是刺耳的回音。 一步又一步。 他不说话,黎可只能沉默数着他的脚步,心里突然涌起无数厌烦,像杂乱刺人的草。 “为什么?”她又仰头问。 也许她心底知道原因,但执意想亲耳听见他的回答。 不几个快步,黎可脚步蹬蹬地冲上楼梯,拦住他的去路,清声质问:“为什么?” 贺循垂着眼,神情像轻飘飘的柳絮,只是唇线抿得深刻。 黎可杵在他面前,掀起睫毛定定地注视他。 男人的气息很冷,黑睫掩着,并不愿意面对她,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她星眸闪闪,眸底已经浮上情绪,突然用力地抿了下嘴。 两人沉默伫立,气氛凝滞压抑。 黎可望着他,神色又渐渐回归平静,红唇甚至勾起淡淡笑意:“可我还挺喜欢跟着你出门应酬的,我的表现不好吗?不值得你表扬几句?你把我放在家里不觉得埋没我的能力和我的脸吗?” 她语气慵懒,还带着丝丝得意和骄傲自满,一如酒席间她跟人推杯送盏,圆滑讨喜。 “黎可。” 人站在面前,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心绪如乱棘,忍不住冷声问她,“你跟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黎可抱手,“总有缺钱的时候,陪人吃饭,靠脸赚钱而已,吃完就散了。” 他不敢想象她以前究竟做过多少让他心生不满的事情:“你是不是很擅长,以前经常应付这样的场面?” “你看不出来吗?”黎可歪盯着他的神态,语气好笑,“相处这么久了,你不知道我擅长做什么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她擅长偷懒耍滑,擅长说谎伪装,擅长甜言蜜语,擅长对付男人。 “我不喜欢。” 贺循突然抬起眼睛,眸光幽深而望不见底,但压得狭长的眼角仍有冷清尖锐的直觉,薄唇冷冽:“我不喜欢你这种样子。” 他不知道她笑的时候会有梨涡,不知道她也会陪人抽烟。 他不知道,也不会甚至不去想——她坐在一群男人身边谈笑风生,用娇柔嗓音和灿烂笑脸对付他们,姿态妩媚,花言巧语,对这一套应酬得心应手。 直到她的这些样子都呈现在面前。 庆幸他没有眼睛,只凭想象就有怒意,贺循垂着的双手自觉蜷成拳,英挺的眉棱皱起,声调冷平刻板:“我不喜欢你用那种声调说话,我不喜欢你抽烟喝酒,我不喜欢你跟他们左右逢源。” 黎可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那你指望我怎么样?我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 贺循神色如凝,咽了咽喉咙。 她望着他那张英俊翩然的脸,自然有笃定沉稳的贵气,那来源于他的教养家世和身份,她嗤声嘲笑:“陪人吃饭应酬,我是什么身份?难道要当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还是满口专业词汇的精英助手?或者不懂眼色话术的木头?” 他面沉如水,一撩眼就是寒光四溅,语气禁不住尖刻:“吃饭应酬是正常,难道你的姿态也包括在众目睽睽下,跟男人勾搭着手臂喝交杯酒?” 交杯酒。 想象那种画面就怒火中烧——粗俗龌龊的男人和甜言蜜语的女人,在众人的起哄下以一种亲昵缠绕的姿势举杯喝酒。 黎可不喜欢“勾搭”这个词。 “喝就喝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无所谓。 “甚至男人当众摸你的手?”贺循下颌绷紧,英俊的五官线条像拉紧的弦,脸色凛冽,“你也觉得无所谓?” 黎可扭头,头发一甩:“摸个手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块肉。” “黎可” 他厌恶她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 贺循鬓角鼓动,牙关紧咬,声线极冷,“你能不能学着矜持认真点?跟男人说话的时候严肃庄重些?少一点轻佻和随便,态度平和端正些?” 黎可静默一瞬,冷笑起来:“所以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太轻佻?太不矜持?太不庄重严肃?你不喜欢、也看不起我这个样子,是不是?” 贺循眉心浮起纹路,薄唇抿出深刻的唇线:“是!” 从最初她踏进白塔坊开始,他就不喜欢她这种随意轻浮的态度,更不喜欢她用这种态度对除他以外的男人。 他不喜欢她那些一个个出现的前男友,讨厌围绕在她身边搭讪献殷勤的男人,更厌恶那些男人对她的轻薄和幻想。 他想了很多次,也克制了很多次,但一次比一次剧烈,像无数蚂蚁爬过身体,痒痛难耐,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黎可站在他面前,楼梯的台阶只能和他平视,他的脸色是整晚忍耐的不满不悦,她却偏偏嗤笑,“可我就是这样,我就是轻浮随便,我就是俗气谄媚,我就是不矜持不庄重不严肃,这么久了你还不习惯吗?” “我就是会甜言蜜语,油嘴滑舌,阿谀谄媚,随便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都行,抽烟喝酒,勾肩搭背,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有什么问题吗?” “黎可” 贺循嗓音压沉,把她那些轻飘飘的话压在自己的声量之下,漆黑的眼睛都是尖锐的愠怒,“你知不知,人的态度有相互性。你甜言蜜语,男人就会心猿意马,你举止轻浮,男人就会龌龊,你觉得被摸手无所谓,他们就有会得寸进尺,你随意对待男人,他们也会随意对待你。” 黎可伸出指尖,用力戳他的肩膀,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挑衅味儿,笑靥刺人:“怎么?你想教我怎么做人?想让我端庄矜持?严肃认真?” 她忍不住嘲笑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教我?” 不管他有什么资格。 他就是有资格——她陪着他出去,她站在他身边,她是跟他有关系的人。 “黎可。” 她的笑声太轻浮放肆,越笑他心底的愤懑越盛,贺循攥住她戳在肩头的手指,颊颏绷出冷峻的线条,语气动怒,“不管我有什么资格,我不喜欢,也不许你这样!” “凭什么?拿你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是拿你每个月给我发的工资?还是你现在这副忍无可忍的脸色?”黎可的语气像笑话,“你想把我变成什么?老实巴交、在家洗衣做饭遛狗的保姆?还是一尘不染、认真庄重的私人秘书?” 贺循抓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攥进自己的掌心,唇线紧抿。 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是工资,更不是对她的忍耐,他想说他在乎,他不想别的男人围绕在她身边,不想别的男人觊觎轻薄她。 可他无论如何说不出“爱”这个词。 贺循只能脸色发青,咬牙切齿:“我要你少交几个男朋友,我要你对其他男人矜持点,我要你对所有男人都保持距离,我要你听我的话。” “这样吗?” 黎可语气微疑,声调温顺娇柔,似乎认同考虑他的话语。 但她身体挨近,嘴唇贴近他的耳侧,声音暧昧传入耳膜,吐字清晰,“你、做、梦!” 贺循心中猛然一窒。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为什么要为别人改变自己?”她的声音很狡猾,又带着不听话的执拗,“你不是第一个想这样做的男人,把我改造成端庄矜持会有成就感吗?想要救风尘?还是觉得我需要拯救?抑或是觉得我实在太丢你的脸?” 黎可看着他阑黑冷锐的眼睛,轻声发笑,“我不管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我是什么样子的,只有我自己说了算。” “贺循,我告诉你。我二十出头的时候会拿酒瓶砸人,但是现在,我只会对着这种男人笑。”她莞尔一笑,轻声在他耳边说,“我告诉你什么是事实?这么多年来,我会浓妆艳抹地出门,会穿着轻薄短裙在冬天当花瓶,会因为喝酒喝到反胃,也会花言巧语地讨好人赚钱,我不介意坐在一群男人中陪他们聊天说笑,也不会因为他们占我一点小便宜而如何难过,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走的路,你可以理解不了,也可以觉得不可理喻,但不要试图纠正我的问题。” 世界不会因为她矜持就对她宽容,男人不会因为她端庄羞涩就放过她,流言蜚语也不会因为她严肃正经而绕行。 “我做不了端庄,也做不了矜持,更不会正儿八经。喝交杯酒算什么?”她语气甜蜜起来,“我要学会的是怎么避免坐在男人的腿上喝酒吗,怎么躲开他们的嘴……” “黎可!!” 他锁住眉心,闭着眼,心潮冷冽,心中有对她的恼怒,也有她的话语产生的尖锐疼痛,“你闭嘴。” 他只认识现在的她,他没有经历过她的过去,他不想听她说这些话,他只要求她的现在。 她的气息就在耳边,她的每一句笑意戳在他的痛处,她的嗓音暧昧而迷离,“摸手算什么,他们可能还摸我的脸……” 贺循突然拉拽她的手。 他不想听她说话,不想听她嘴里说出的那些刺人的字词。 他的眼睛看不见,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伸手掐住她的腰肢,猛然把自己的唇扑过去——想封住她那张甜言蜜语又冷酷无情的嘴,想要宣泄自己心头的愤懑和不满。 急遽落下的唇先跌在她的侧脸,动作急促凌乱,带着愤怒而冰冷的气息,而后重重地擦过她的脸颊,撞上她的鼻尖。 鼻尖相抵,最终找到了她的唇。 吻落下的时候是热烈狂怒的,无数次的焦躁幻想之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地封住了她的嘴唇,封住了那张轻佻甜蜜的唇,把所有的话都堵在她唇间。 黎可眼睛骤然一闭,睫毛轻颤,把嘴里的话咽下,任由他吻住自己。 他急促而迫不及待地吮吻她饱满艳丽的唇瓣,她的唇湿润微凉,柔软甘甜,而他嘴唇热烫,口干舌燥。呼吸急缓,气息缭绕,两个人的唇舌乍然交缠,就似乎有种尘埃落地的安静。 唇瓣一下又一下地摩挲黏合,不是脑海中的画面,实实在在的湿润滑腻,无比柔软的触感温度。 久违的心跳和安宁。 贺循紧紧地抓住黎可的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肢,巨大的力道压得她无法呼吸,他毫无意识自己的吻是如何激烈用力,只是想紧紧地锁住她,就像捂紧晚春凋谢的花,被风席卷着翩跹飞舞,他不能让点点花瓣飘落别处,只能纷纷扬扬飘洒在他身上,永远飞不出白塔坊的高墙。 黎可闭着眼,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毫无阻碍又极其顺从地启唇迎接他的吻。 缱绻热烈的亲吻中,她把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完全咽下,只是轻轻地咬了下他,他理所当然地撬开了她的齿关,她的舌尖香甜滑腻,还带着酒的晕眩,毫无抵挡地让他游曳进来,让他洁净清爽的气息占据更深的唇腔,甚至更深处的身体。 他缠住她的舌,肆无忌惮地席卷她的上颚和柔滑唇壁,将所有甜腻气息咽进干涸的喉管。 心跳如擂,心潮不稳,她几乎要像水一样瘫软在他怀里。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汹涌着彼此心底的冷怒和久藏的渴想,直到Lucky蹲在旁边仰着亮晶晶的眼睛,大力地摇动尾巴。 呼吸停滞急乱,两人嘴唇同样湿润又沾染同样的温度,呼吸不畅间她轻轻喘了口气,他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让两人有喘息的空间。 黎可睁开眼,看着贺循紧闭颤抖的黑睫。 她能明显地感觉他身体的变化,比临江那晚更汹涌,更强烈昭彰。 第57章 男人气息沉沉,依然紧紧地把她抓在怀里,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冲动抑或是绝对控制。 比起接吻黎可更喜欢这种感觉,没有哪个男人会这样死死地压住她,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像气球一样轻飘,可以随意飞到任何地方,但突然有人用力地拽住了绳子,原来她也可以稳稳不动地停留在原处。 男女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吻,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冲动。 不需要界定这到底是什么,也不用深思这究竟为什么,只要明白得到了什么。 黎可闭了下眼睛。 得了,就这样吧! 她心里也有不管不顾的冲动,如果心里有只摇摇欲坠的玻璃花瓶,那就先砸碎它,让里面的东西都淌出来。 两人的呼吸还缠在一处,但纠缠的愤懑和杂乱已经缓缓褪去。 “你总是把我抓得很紧很痛。”她嗓音嗔哑地抱怨,用力挣开他的桎梏,贺循抿着湿润的唇,心绪纷乱,极力平息自己的情绪。 她往后面台阶退了两步,突然又伸手拽住他的衬衫,握拳在他胸膛用力捶了几下,他任由她软绵绵的拳头发泄情绪,顺着她拖拽的力道往前迈步,直到最后她手指越来越紧,拳头也越来越重:“衣冠禽兽,死青蛙,臭瞎子。” 贺循并不介意她嘴里说出的任何一个词。 最后黎可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沉默着往后趔趄了两下,喉间的气息还没咽下,她又猛然扑过来,把自己的潋滟红唇撞在他嘴唇,那句含糊的话是:“强吻谁不会啊!” 她的身体扑过来的时候,贺循被这力道一冲,突然有种被火焦灼后的安抚舒展。 黎可的吻跟她的人一样缭乱。 她一口先咬在他的唇角,尖尖贝齿叼着他的唇肉,突如其来的乱吻和刺痛让贺循吸了口气,痛感从唇角窜进刚刚平息的身体,他心尖因痛因吻又开始颤栗,听见她的嘟囔:“我讨厌你总是对我不耐烦抿唇。” 胡乱啮咬的痛像针尖扎进皮肤,还未回神,她又撤离。 “我讨厌你嘴巴说出的话,我讨厌你高高在上的姿态。”她咬牙切齿地揪着他的衬衫,下一秒又咬住了他的嘴唇,樱唇柔软,牙齿尖锐,又咬又吸又舔又啃,或轻或重,不轻不重,胡乱地在他唇上碾来碾去,毫无章法,又毫无逻辑可言。 贺循被她推搡,眉眼紧闭,喉结频频滚动,“我也讨厌你对我的态度。”他喘息着终于挤出一句话,应付的是她在唇间肆无忌惮的刺痛和绵软。 吻不唯美温柔,也不缠绵激烈,只是急乱燥痛,大开大阖,淋漓尽致。 他想要她温柔的吮吻停留,她却突然报以尖锐的痛,他想要那痛更深地抚慰内心的燥乱,她又轻柔舔过她留在他唇间的牙印。 她像只挥着爪子的猫,又凶残又温柔,又细腻又粗暴,舌尖肆无忌惮地探进他的嘴唇,缠绵挑逗两下又草草退出,调转方向一口咬住他的下巴,只是因为记起讨厌他高傲地拗起下颌。 吻就吻了,他也抱着覆水难收的想法,呼吸急了又急,心潮像洪水撞击,风一样刮来又刮去,焦躁和烦闷无处可放,他又抓不住她,连她的吻都难以控制,只能忍无可忍地伸手捏着她的后颈,把自己的唇用力压上去,压住她作乱的舌尖,躲开她尖利的贝齿,甚至用自己的齿咬住她的唇瓣,回报她乱七八糟的恶作剧。 她揪住他的衬衫胸口,他掐着她的后颈,两人脚步进进退退,径直撞进了卧室。 卧室。 她会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房间,她经常铺床换床单,她熟知这个房间的格局。 吻像散在风里的火,这里一簇那里一簇,两人身体紧贴,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他有挺直肩膀宽阔胸膛和热度的体温,干净沉静好闻的味道,她有窈窕纤柔的身段和似藤蔓缠绕的手臂,身上浓郁的女人甜香。 黎可腰肢斜拧,身体重重蹭过他。 贺循眼色一黯,拧眉喘气,把下巴搁在她发间。 这意味不言而喻,春天衣服轻薄,料子比不冬日厚重,一切都是醒目昭彰。 身体无法掩藏,眼下的局面也一塌糊涂,他头脑胀痛昏沉,弓起身体——今天事情杂乱,情绪起伏,吻可以冲动,但这件事绝不在设想内。 他没有这个准备。 她却不管不顾,一股活生生的劲,还是要追着咬着吻他,贺循脚步已经凌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被迫又主动地回应这混乱尖锐的吻,直到纤细手指抓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缓缓落在某个地方。 那是她的起伏心跳,还有饱满柔软的弧度。 贺循重重地咽了下喉咙,沙哑着噪音喊了句黎可,理智和身体宛如天堑,无比想收拢又想缩回去的手被她用力摁着,她在他唇间轻轻袅袅地喘,问他:“我的心跳快吗?” 他没有办法说话,只能闭着眼,咽下满腔的燥痛。 “你知道什么叫不矜持吗?”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她双颊绯红,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衬衫,用力拽起衣摆,灵巧的手指已经探进衬衫一角,迫不及待地贴住男人的腹肌,随意大胆地摸索。 虽然现在运动量不够,但毕竟吃得少,心思重,还有以前健身的底子在,薄、滑、暖,黎可从来不说自己觊觎,但手指肆无忌惮,只是又吻住他的唇角,在他唇间轻吐呢喃,“这才叫不矜持!” 微凉纤细的手指游走,贺循胸膛皮肤轻轻发颤,甚至弓起了肩膀,不知道是凉意刺激还是久违的念想和渴望,燥乱之外更有种莫名的汹涌,需要抑制,但又不知如何下手。 他耳根发红发烫,语气摇摇欲坠,极度喑哑又咬牙绷住冷峻:“黎可,你——” 她轻轻柔柔地“嗯”了声,提起指尖,用尖细的指甲划过胸膛,细细密密的痒激起皮肤的战栗。 贺循眼睛紧紧闭住,眉心挤在一起,理智和情绪都想抓起她的手,想甩开,更想握住。 要做的动作太多———偏偏心又悬在半空晃荡。 囫囵几下之后,黎可的手指突然缩回,贺循极力稳住的身形骤然一空,她把手搭在他的手臂,樱唇贴在他耳畔,潮热的气息灌进耳膜,“知道什么是轻佻吗?” 她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衣线笔挺的西装裤耷着白衬衫一角,自然是不利落也不整齐,纤细的手指解开纽扣,灵蛇似的往里一钻,快准狠地捏住,她张口重重咬住他的唇,语气大胆,“这就是轻佻。” 她手指灵巧,滑腻香舌钻进他的唇腔,堵住了他喉间那声沙哑至极的低喘,咬住他的舌尖用力吮吸,乱七八糟地兴风作浪,挤压蹂躏,贺循猛然睁眼,漆黑瞳眸像冻住的宝石,身体是颤栗的海啸,脑子又像石化般僵住。 这个女人,简直…… 她胆子太大,她太,太为所欲为,她缺乏礼貌和矜持,她……跟个女流氓一样。 贺循喉结滚动,却只有无数气息乱窜,黑眸战栗茫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呼吸急促凌乱,亲吻肆虐疯狂,他一面抗拒一面屈服,全身发烫,头脑沸腾,理智像水雾烟消云散,身体燥痛而脸色发红,用力地瞪着漆黑的眼睛,手指紧紧地抓住她,想放开更想把她揉捏成一团。 直到最后她推着他往后一跌,两人齐齐跌倒在床上。 床铺宽大柔软,埃及棉的床品柔软细腻,有丝绸般的质感。 黎可手臂撑着床单,长发垂下,跪坐在他的腿上,摆成坐姿的长腿夹住了他的窄腰。 “黎可。” 他隐隐明白她下一步的打算,眸光茫然,神志迷失,身体混乱,理智突然回归一丝,撑起身体,声音发颤甚至低吼,“你想干什么?!” 她停住动作,俯身过来,凉丝丝的头发垂在他英俊发烫的面容:“我只对长得好看的男人轻佻随便,要不是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她咬了下他的唇峰,“你知不知道你很烦人?知不知道你很讨厌?你跟那些男人一样,混蛋!资本家!臭男人!” 贺循伸手去推她的肩膀,语气沉哑:“起来!” 她又开始亲他,这回只是纯粹的亲吻,没有啃咬也没有折磨,她柔软甜蜜的嘴唇有种情迷意乱的魔力,香舌和津液清凉滑腻舒适,吮吻似乎搅动满池死水,把他吻得神魂颠倒,掀起池底的惊涛骇浪。 她像只黏人的猫一样蹭他,用身体的任何一处角度制造混乱,像扔保龄球一样,晃悠悠撞他的肩膀和胸膛,于是他完整地知道她哪处玲珑,哪处单薄,哪处的线条超出了黑暗中的想象。 他的理智在抗拒,抗拒这香气浓郁的投怀送抱,抗拒这意料之外的情景,即便不管两人现阶段是什么处境和身份,他可以,他可以接受换一个时间,而不是在一场乌烟瘴气的应酬和莫名其妙的唇枪舌剑后突然激情四射,他需要有更好的心理状态和提前准备,而不是现在的为所欲为。 黎可手指敏捷灵巧,解他衬衫纽扣和拉链的动作一气呵成,像个冷静美艳的屠夫。 贺循心里发烫颤栗,隐隐有种羞恼和窘迫甚至慌乱涌上来,双手却还掐着她的纤腰,半推半就地想把她推开,却只能哑声喝止:“黎可!” 今晚他除了一遍遍喊她的名字,说不出别的话来——她总是太意外,太夸张,太疯狂,太离经叛道,超出了他的设想。 黎可停住动作,突然起身,脚步急快,风一样走出了卧室,像是仓皇的逃跑。 贺循突然被她扔下。 卧室只剩他一人,衬衫西裤被扯得七扭八歪,可想姿势的狼狈,他茫然一瞬,突然紧紧抿唇,黑眸毫无焦距地滚动,眼尾因为瞪眼的力道而发红,似乎松了口气,又失落,又有股被戏弄的愤怒和不甘的怨忿。 过了会,她的脚步声又在近处响起,把卧室门“咚”地摔上,甚至把Lucky锁在门外。 Lucky突然被她一脚推出门,急得在紧闭的房门前哼哼叫唤。 人又回来。 “你去干什么?”他咽下喉咙里混杂的滋味,声音干涸。 “去包里拿套。”她语气微乱,但平静。 他心里瞬间翻冷:“你特意提前准备了这东西?” “特意?”黎可重新拽住他的衬衫,轻哼,“你没那么好的待遇,放包里快过期了,凑合用吧。” 不知道是凑合用它,还是凑合用他。 贺循瞪着阑黑的眼睛,薄唇红润紧抿,眼里也有依稀亮光流转,不知是怒还是怨还是未退的潮热,又猛然一闭眼,是理智回归,要翻脸不认人的神色,伸手要把她推开。 黎可居高临下,用身体压倒他,一口叼住了他的喉结。 男人凸起的喉结尖锐,滑动的时候尤其性感,再配上被扯开的白衬衫露出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胸膛,她喜欢男人身上这些清晰锐利的线条,亲吻的时候用牙齿轻轻地磨,刺痛像水波一样荡漾,压住心底的燥动又有隐隐的舒爽,被她这么一咬,什么都逃离窜飞,贺循抬起的手虚虚拢住她的肩膀,再没有任何理智能抑制他粗重的喘息和皱起的眉眼。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但似乎又漫长细致,她吻他的喉结咬他的下巴锁骨,两人的亲吻又重新纠缠,她像条美女蛇一样在他身上滑蹭,包臀裙已经完全卷到腰际,细腻饱满的大腿紧紧地锁住了他的腰,几乎要缠得人喘不过气,他想推开她的桎梏,两只手握住的大腿紧致饱满,他看不见皮肤的白皙晶莹,手碰上去却像玉一样细腻丝滑,清凉舒适得让人忍不住捏紧。 两个人的衣物都在,但全是凌乱歪扭,她包臀裙下的布料薄如蝉翼,坐实在他的腰间,那里的热度炽热张狂,裹在布料下昂首挺胸的弧度甚至让她春心荡漾,她轻轻重重地蹭,一挤一松地撞,快快慢慢地磨,磨出薄纱的湿意和他的重叠。 年轻空虚的身体,他们都需要春天的勃发和生机,黎可绷紧腰肢大腿,闭着眼睛在身体磨蹭间发出轻轻柔柔的哼声,连亲吻都在紧绷,什么都乱了,唯有感官是真实,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比臆想还要甜美刺激无数,让他头晕目眩,满眼白光乱闪,他想用手拥有抚摸一切东西,却在她的大胆撩人的动作下只能紧紧控住她的腰肢,将她严严密密地压向自己的身体。 贺循知道自己亟需满足,需要被满足,却又有手足无措的慌乱和退缩,除了触摸外一切只能想象,而他的手指应接不暇,甚至还要被理智控制,企图挽回最后一丝清明。 没有太漫长的前戏和多余的动作,两人都急需解决问题,黎可用嘴撕开铝箔包装,撕裂上面的日期,唇瓣叼住那枚东西,把包装袋扔开。 “你停下……” 他听见撕开包装的声音,身体一僵,撑起身体企图阻止她,但最后只是捧住了她的脸,那枚圆圈在他唇角一挨,又被她伸手取下,她敏捷地亲吻他的唇,探手扯开他最后一层束缚,灵巧地把东西戴上,而后伸手缠住他的肩膀。 箭在弦上,今晚是场拦不住的混乱。 吻黏合在一起,唇舌如漆似胶,所有束缚仍在,唯有隐秘处链接,她轻轻地蹭了下,闭着卷翘的睫在他唇间袅袅“嗯”了声,呢喃念了声他的名字。 贺循眉头紧蹙,眼睛紧闭,只有漆黑的睫毛垂在脸颊发颤,脸颊紧绷,冷白的肤色已经发热发潮,连呼吸都在停滞忍耐。 黎可酥麻难耐,双臂搂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地把他吞进去。 她肌肤生凉,身体却烫得人战栗,挺着胸脯和腰肢,细细喘气,一点点吃得饱胀难耐,贺循身不由己,被她弄得满脸潮热,突然拧眉伸手,掐住她的纤腰,要把她从身上拧起来。 她不肯,在他怀里拧着腰肢扭了几下,听见贺循闷闷哑哑逸出喉咙的杂音,索性咬牙,重重往下一坐,将他完全吞没咬紧。 两人身体发颤,黎可指尖已经掐进他的肩膀,腰肢瘫软发酸,拧眉深吸了口气。 不用开口说话,嘴唇只需要亲吻,房间并不沉闷,呼吸的声音已经急快涩重,还有衣物摩挲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点袅袅缠缠的痛音。 黎可在他怀里扭腰起伏,适应那种陌生的饱胀,甜腻的头发散乱在两人肩膀,起起伏伏摆动,她想把他吞进身体的深处,又因为饱胀想把他挤出身体,她哼哼唧唧地吸气抽气,而他的喉咙极度干涩,双臂搂住她的身体,理智想拒绝她的热情主动,身体又想迎合这种令人神魂颠倒的舒爽。 这一刻什么都消失不见,连世界也在虚化,眼里不是无边黑暗,这种黑暗像水一样,波动起伏连绵,层层叠叠地拍打,没有尽头,也不需要尽头。 他确定自己很喜欢,喜欢现在怀中的一切,甚至还不够,因为那种黑暗可以更汹涌,更沉重,像雪崩一样漫天漫地扑过来。 只是不够,还不够,他看不见,她起起落落缭缭乱乱,学艺不精的随心所欲,而他想要完全把她抓住,想要压制,想要她跟随他的想法。 贺循搂着她倒在床上,抵着她翻身,只是在姿势扭动的瞬间,她双臂缠着他哼了声,夹着他的腰用力绞杀。 脑海中白光闪过,他的身体重重地僵颤了下。 他蓦然睁了下眼睛,无措地咽了下喉咙。 连黎可都有察觉,抬起头来,秀眉一挑:“你结束了?” 她难免惊讶。 贺循脸色沉沉,深刻抿唇。 她爱怜地亲了下他的脸颊,身体后退。 他僵坐在床沿,全身被蹂躏得凌乱,双手扯住白衬衫衣摆,脸色凝固,又莫名地混乱、愤怒、滚烫、茫然,羞愧还有羞耻。 黎可已经站起身来,心平气和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把包臀裙的裙角拉直。 “贺循,到此结束吧。”她把衬衫掖进裙子,像渣男重新系上皮带,甚至不需要深情告别,只需要陈诉事实,“我辞职不干。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来白塔坊。” “再见。”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脚步平稳地迈出了卧室。 黎可收拾东西,抱起手臂,最后慢腾腾地走出了白塔坊。 春夜沉静,夜风醉人,拂起她稍稍有些凌乱的长发,她眨眨眼,觉得今天有些累了,心里也空了。 过去这一整年,她赚了很满意的钱,也得到了很宁静的休息。 有钱多金的帅哥。 她亲了、摸了、睡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如果他看起来很行但实际不太行,那更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她甚至已经开始忘记今晚的争吵,也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他们的对话争执也不复存在,这一页又完整地翻过去了。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第58章 人家是来上门告状的! 贺循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即便是失明初期的狼狈,也没像这晚的狼狈不堪;即便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也从未这样被女人对待过。 他羞愤欲死,甚至无法面对残局,站起来清理自己的时候甚至四肢发抖,脸面红烫,头脑晕眩,恨不得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这个恣意妄为的女人! 不仅是颜面尽失,所有的尊严和傲气都碎成了玻璃渣,被人一脚踢开。 【滚边去。】 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内心独白。 这么多年他唯有的暴力和失态都是因为她,他不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同意让这个女人进门,不知道为什么要一次次留下她,他有一万次掐死她的想法,也有无数种惩罚她的念头。 那一夜的油煎火烤,贺循眼睁睁坐到天亮,所有的情绪粉墨登场,只剩他脸色惨白。 早上太阳升起,家中静悄悄,暗红色的大门无人推开。 中午花园鸟声啁啾,厨房冷清寂静,那些情绪在心里滚了又滚,还是恼怒羞窘。 傍晚连Lucky都在疑惑,尾巴扫来扫去,只换来主人的沉默冷漠。 晚上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潦草闭上眼睛休息,刺痛脑海浮现的却是昨夜的亲密纠缠,她的亲吻和身体都让他溃不成军,直到最后的混乱羞耻。 贺循又从床上坐起来。 摸开床头柜的抽屉,烦乱吞下一把药片。 如此反复折磨。 她毫无顾忌地搅得天昏地暗,最后若无其事地扔下他不管。 贺循满腔的烦闷和愤懑无处发泄,只能瞪着茫然失焦的眼睛面对黑暗——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即便他是个瞎子。 黎可在家睡觉。 这阵子事情接二连三,她的确是忙,加之那些春心萌动的心思,多多少少对心情有影响,如今一切清空,身上负担徒然一轻,是该好好休息休息几天,先把缺的觉补回来。 关春梅看她每天在家睡觉,白塔坊也不去,问她怎么回事。 “辞职了。” 黎可闭眼搂着被子,声音懒懒,“以后不用再去了,先别告诉小欧,过两天我再跟他说。” “辞职啦?”关春梅声量猛涨,一把掀起她的被子,“好端端的怎么又辞职!” 黎可身上骤凉,哀嚎一声。 她真的很烦睡觉被掀被子,关春梅也很不满意她辞职不干。 白塔坊的这份工作,几乎是黎可这几年干得最长久的一份,虽然“保姆阿姨”这个名字不太好听,但现在这代年轻人都不这样论,那叫“私人助理”和“别墅管家”,离家近,环境好,工资待遇好,对小欧也好,老板也好。 关春梅还指望着——这贺先生到底怎么个心思?孤男寡女,又让黎可守家又让她去医院又陪着出门,虽然眼睛是个问题,但人家有钱有脸,自己女儿这个条件也没什么好讲究的,说实话,也不是不行。 关春梅揪着黎可的耳朵问她怎么回事。 黎可烦不胜烦,抢过自己的被子往头上一罩,乒乒乓乓扭在床上,尖声生气:“人家嫌我干得不好丢脸,让我走人行了吧,你出去!我要睡觉!!” 难得家里许久没吵架,母女俩又闹了一顿,关春梅气呼呼地摔上黎可房门。 黎可每天日夜颠倒,凌晨三四点睡,下午三四点起。 关春梅实在气不过,每天的麻将都打得不开心。 这个女儿,都三十岁了,从十几岁开始就不让人省心,要不是看在小欧的份上,关春梅真想让她自生自灭,眼不见为净。 中午连吃饭都要人管着,不喊不起床动筷子。 青天白日的,响起了敲门声。 关春梅把吃完的碗筷送到厨房水槽,以为是上门送快递的,嘴里叨叨着走过去开门。 “来了。” 门一拧开—— 好大一只浅金色的狗,咧着嘴筒子挂着舌头对着人笑,旁边站着个衣品贵气,身姿挺拔又英俊冷清的年轻男人,漆黑幽亮的眼睛轻轻撩了下,但没往关春梅身上看,在关春梅打量他的时候,生疏迟疑地抿了抿唇。 不用贺循开口,关春梅愣了下,看着Lucky突然回神,猛地笑起来:“哦,哦哦,贺先生……您……” 她满脸堆笑,搓着手,语气热情客气,“贺先生,您怎么来了?哎哟!” 家里这乱糟糟的,桌上的菜碗还没收起来。关春梅又一想,人家眼睛看不见,这可好,再乱都不碍事。 “阿姨。”贺循礼貌颔首,垂着眼睛,“您好!” 他声音低哑,不知道是情绪低落还是精神不太好,略抬抬手,又抿抿薄唇,“家里没什么东西,我随手拿了点水果……” 关春梅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好几个礼盒,地上还搁着俩——燕窝,海参,山珍,茶叶。 “哎哟!!”关春梅眼睛发亮,接过他手里的礼盒,笑声爽朗,“您来家里,还客气什么呀,来来来,快进门来坐,我扶您我扶您,Lucky也进来,真是的,还要麻烦您亲自登门。” 关春梅扶着贺循的手肘去坐沙发,笑眯眯问:“您怎么来的啊?怎么知道在这地方,一开门真是吓了我一跳。” 贺循被推着在沙发坐下,姿势刻板拘谨:“司机送我过来。” “对对对,我都忘了,司机以前送小欧来过。”关春梅笑容满面,自己没顾着坐下,手忙脚乱地去倒茶洗水果,一边弄一边跟贺循说话,“真是麻烦您跑一趟,老小区乱糟糟的不好走,爬楼梯也挺麻烦。” 她又高声喊:“黎可,黎可,快出来,贺先生来了!” 黎可的房间毫无动静。 关春梅把水果茶杯都端到茶几,看贺循板板正正地坐着,热情洋溢地往他手里塞了根香蕉,又问,“您吃过饭了吗?Lucky吃不吃点东西?我给你们做点吃的?” “吃过了,谢谢阿姨。” 贺循语气沉缓,“您叫我贺循就行,不用客气,也不用特意招待。” “那行。”关春梅陪着坐在沙发,瞅瞅黎可的房门,跟贺循聊天说话。 这会儿坐下来细看,关春梅瞧着贺循礼貌客气,但样子好像不太有精神,面色有些苍白,眉心不自觉皱着,眼睑下面也是淡淡的阴影,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和冷,声音也是低落落的,看着有些心事,并不是高兴的样子。 关春梅心想: 这小贺先生大驾光临的,无缘无故地上门,肯定是有事吧,难不成跟黎可闹出了什么事? 心里这么想,关春梅嘴里跟贺循聊着闲话,殷殷勤勤地把水杯和零食说过往他手里塞,又起身去敲黎可的门,让黎可赶紧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关春梅打马虎眼,“可可昨天睡得晚,可能是这两天有些不舒服。” 贺循淡淡“嗯”了声。 黎可不出来,关春梅只能继续跟贺循说话,问他上岩寺的主持大师身体怎么样,白塔坊最近热闹了不少,工作是不是很忙,听说前阵子他父母从临江回潞白。 两人这算是第一次正儿八经接触,贺循沉默少言,但也是有问有答。 话说了不少,黎可还迟迟不见出来,关春梅干笑两声,沉着脸冲去黎可房间,却发现黎可已经把门反锁。 拧不开。 关春梅的脸瞬间拉长,用力晃着门把手,气恼敲几下门,提着嗓子喊:“黎可,黎可!” 这死丫头,太不像话! 要不是碍着有客人在,关春梅真要破口大骂。 房子面积可能不大,开门就是客厅,黎可的卧室就在沙发旁侧,所有的动静自然落在贺循耳里。 他姿势端正地坐在沙发,在关春梅生气一遍遍生气敲门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唇线抿得很直,脸色也有种莫名的沉闷和生硬的窘涩,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只香蕉。 门敲得再大声黎可也不管,这下连关春梅的脸都挂不住,讪笑着跟贺循说,“可能还没睡醒,这个臭丫头,老大不小了……” 贺循坐在沙发,僵着身形,只是睫毛动了动。 一个压根不肯出房门,天聋地哑不出声。 一个直挺挺地坐在沙发,好像没有告辞的意思。 只把关春梅夹在中间,干巴巴地陪着。 客厅气氛有些僵硬和尴尬,关春梅虎着脸陪笑,贺循。 最后关春梅想了又想,斟酌开口,客客气气:“那个,贺先生……可可是不是闯祸了?还是惹什么事?犯什么大错?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贺循动了动唇,声线迟缓清寥:“没有。” “她肯定有!她这个性格我还不知道!!”关春梅语气苦下来,操碎了心给黎可求情, “贺先生,你跟我们这种人家不一样的,你是厉害人,有学问晓事理,也见过大场面,你别跟可可一般计较,她就是脾气冲,有时候做事没脑子,不管不顾,但她人不坏的,手脚也很干净规矩,干活做事都能学着上手,如果真有什么事,她丢了你的脸,惹了你生气,你就原谅她一次吧。” 贺循在“干净规矩”那几个字的时候眨了下眼,眸底暗色沉降。 “她还有个孩子要养呢,小欧越长越大,花销也越来越大,其实我家可可命挺苦的,现在找份工作也不容易,你别解雇她。”关春梅痛心道,“我让她给你道个歉,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看小欧天天嘴里提着贺叔叔和 Lucky,看在小欧的份上,你原谅可可……” 贺循听出来了——黎可刚到白塔坊的时候,骗他说自己四十多岁,那时说话的语气语调原来跟关春梅一模一样。 他面色黯淡,听着关春梅一顿叨叨,打断她的话,问她:“阿姨……黎可爸爸离开之后,你是不是没有好好教导过她、保护过她?” 关春梅:哈? 怎么怪起她来了?! 他不至于跟关春梅控诉黎可的种种恶行,更不可能说黎可睡完他之后就抽身不管,但总有种难以启齿的愤怒和被欺侮的难堪,小欧能有那样的好性格,当妈妈的身上却有鲜明的顽劣。 从十四岁想要仗剑天涯的侠女再到二十岁怀孕生子,没有人纠正过她的方向,也没有人帮过她一把。 关春梅不认这件事。 她一生好强,年轻时候奔着脸和爱情嫁了个没用老公,好日子没过上,最后男人还跟着人跑了,家庭不顺,工作也不顺,为了躲避流言蜚语带着黎可搬家,日子也不好过,她也是独自把黎可拉扯大,后来黎可外公生病又去伺候老人,但对黎可给吃给喝从没亏待,唯一心虚的事情是在她中考的时候打麻将出老千被关进派出所,中考分数一落千丈。 那时候大家养孩子都是放任自流,高中三年黎可都是住校,关春梅扪心自问没亏待,后来她高中成绩不好,只能随便找个学校念念,那时候黎可已经成年,关春梅也任由她自己去闯,谁能知道几年之后她突然抱着个孩子回来,吓得关春梅一屁股摔在地上,再打再骂也悔之晚矣,后来叫她出去上班不要守着小欧也不听,让她跟徐清风结婚也不结,就这么拖到现在。 有时候关春梅觉得,母女俩一脉相传,这就是命吧。 贺循走的时候,黎可还没从卧室出来,管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她是铁了心不想再跟他打交道,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她不肯出来,贺循也不能厚着脸皮继续呆着,越坐心里越窘迫羞恼,跟关春梅说过几句话之后,就站起来冷声告辞。 一人一走,关春梅黑着脸坐在家里看电视。 等黎可懒洋洋从屋里出来,关春梅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客人上门,不管来干什么,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 “我问你。”关春梅狠狠戳黎可的脑袋,“人家来家里干嘛的?” “不知道。”黎可窝进沙发。 关春梅在她胳膊拧一把,火冒三丈,“你以为我不知道人家来干嘛?好端端地突然上门,人家就是上门来告状的!!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都不敢出来当面见人。” “你真厉害,还能把老板气着,他每个月发那么多工资亏待你了吗?你就仗着人家眼瞎欺负是吧?人眼睛都瞎了,够可怜了,你怎么好意思?你看看人家那张脸,脸又青又白,惨兮兮地耷着眼睛,嘴皮子都咬碎了,得亏人家教养好有礼貌,没在我面前揭你的短。” “妈,你瞎说什么?!”黎可缩在沙发挨揍。 “从明天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白塔坊上班去,你给人家好好道个歉,该说的要说,该哄的要哄,你这张嘴是干嘛用的?就算求人家也要求回去。” 黎可不干,脸一拗:“我不去。” “你这份工作要是丢了,你就给我滚出去,我跟小欧都不认你,不要住在家里!”关春梅指着地上的豪华礼盒,“看见没有——这世上只有我能治得了你,我麻将也不打了,你在家呆一天,我跟你闹一天。” 黎可在家的日子不好过。 关春梅不分青红皂白,也压根不讲道理,喜滋滋地拎着那几个礼盒看来看去,充分暴露了小市民的贪婪本性。 家里吃饭没有黎可的份,电视也不给看,坐沙发也要挨骂,水果也没得吃,早上七点就要被砸门吵醒,连小欧都要来问她做错了什么,惹得外婆和莫名其妙后院着火。 着火也就算了,似乎无人记起要给黎可结算工资,还有她貌似每个月都有一笔理财交给贺循,是不是应该做下最后的分割? 除了那天拎着礼盒上门,贺循没有给黎可打过电话发过消息,像石沉大海一般悄无声息。 倒是两天之后,曹小姐给黎可来了个电话。 曹小姐说从昨天开始就联系不上贺循,在电话里问黎可怎么回事,是不是贺先生有什么事情? 黎可正想找曹小姐,语气无辜:“我不知道啊,我这几天没去白塔坊,哦,对了,前几天我跟贺先生提离职了,这事您不知道吗?他可能忙吧……曹小姐,您能帮我结算下工资吗?我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曹小姐吃惊,她的确不知道这件事。 既然黎可已经离职,她也说自己有事不方便去白塔坊,那么曹小姐就不好再麻烦她,略略了解情况后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之后,黎可后背又挨了关春梅一巴掌——只要她在家,准要被骂被催被监控。 第二天一早,曹小姐又来了电话。 谈的不是该付给黎可的钱,曹小姐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焦急:“黎可,贺先生这两天生病了,家里这几天没有人照顾他,他也不肯跟着司机去医院,能不能麻烦你去趟白塔坊?我听他的声音很不对劲,他失明之后就有头痛的毛病,一旦停药就不行,你现在能不能去看看他?如果有问题,我们要马上接他回临江。” 黎可从床上爬起来,仰头长长叹了口气。 听见动静,关春梅又在狂敲门,怒喊她起床。 这个家黎可是待不下去了,离职休息也别想了。 黎可从床上起来,换了衣服,洗脸刷牙,冷着脸出门去白塔坊。 清早有点雨丝,她把帽兜翻在头顶,低着头,气鼓鼓地抱起手,脚步闷闷——背在成年人身后的从来不是刀光剑影,是生活的重担和该死的同情心。 门口的仙人掌花在雨中开得娇嫩灿烂,她又一次推开了那扇暗红色的大门。 第59章 搞什么啊?!!! 几天没来,白塔坊的家就没人管了。 快递箱搁在门口,Lucky的玩具扔在花园,厨房也是乱七八糟,黎可环视一圈,把挂在楼梯扶手的西装领带捞起来,径直去了楼上。 书房没有人,她拧开主卧的房门。 房间冷气开得很足,开门就有凉意窜出来,昏暗晦涩的光线和空气久不流通的沉闷气味,再迈几步进去,怪不得没有看见Lucky,原来是趴在床上守着主人,小狗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只是扭头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有种哀伤和突见希望的光亮。 黎可莫名叹了口气。 前两天他来家里,她是打定主意不想见,说放下就要放下。 现在呢…… 哪怕只是想着来看一眼,真放得下吗? 她脚步轻轻走到床边,看见床头柜搁着的空水杯,药盒被打翻在地上,洒了满地大大小小的药片,床边甚至无处可迈脚,偌大一张床躺着的男人,双眼紧闭,漆黑眉眼衬得脸庞格外苍白虚弱,安安静静地盖着被子,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孤零零的,只有Lucky守着。 黎可把衣服放下,把窗户和窗帘拉开,先把地上的药盒和药片捡起来,她知道曹小姐定期寄这些药过来,都是治疗眼睛和神经的进口药品,所有的药都在主卧门口的柜子里,把地上的药扔进垃圾桶,新的药倒进药盒,重新接一杯温水。 躺在床上的男人依旧毫无动静,黎可走到床头,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体感的确有些热。 只是不等黎可收回手,病恹恹的男人拗过脑袋,用力避开了她的手,英挺的眉棱拧扭,发白的薄唇也紧抿着,是抗拒的模样。 贺循这几天头疼欲裂。 也许身体和情绪起伏太大,又缺少生活照顾,几次头疼引发了剧烈呕吐,之后他就开始发烧,日夜颠倒地昏睡,以至于曹小姐联系不上。 他在黎可推门进来的时候就有了意识,一系列窸窸窣窣的动作之后完全清醒,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面对她。 “醒了?” 黎可俯身,又把微凉的手背压在他额头,凭借多年照顾小欧的经验就知道他在发烧,但没到高热晕厥的那个地步。 贺循伸出潮热的手,手臂发颤,用力把她的手挥开,声音冷漠喑哑:“出去!” 好嘛。 生病还要发霸总脾气。 黎可收回手,不跟他计较:“你怎么回事?好端端地为什么生病?曹小姐说你不肯去医院?” 贺循充耳不闻,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全然当她不存在。 “喂。”黎可喊他,“贺循?” 他闭着眼,颊颏线收得很紧,有虚弱消沉的意味:“你来干什么?” “讨薪啊。”黎可轻巧道,“你是不是忘记给我结工资了?” “我会付给你……” 他的睫毛低低拢着,在面颊轻颤,掩着眼睑下的淡青,声音刻板沙哑,“你走吧。” 黎可抱着手,站在床畔不动。 她和和气气地问:“要不要去医院?我让司机过来,送你去医院?” “出去。” 他只拧眉,不耐烦吐出这两个字,侧过身体,沉沉呼出口浊气。 人不领情,黎可没办法,只说:“药和水都在床头,我还拿了退烧药,你自己能动的话就先把药吃了,不然我只能打电话给曹小姐,让她现在喊救护车上门。” 她又招呼Lucky:“下来, Lucky.” 一人一狗走出了卧室。 贺循听着脚步声离开,缓缓地眨了下干涩的眼,抿住毫无血色的薄唇,咽了下发腥的喉咙,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又来干什么? 他不想见她。 黎可带着Lucky下楼。 几天不见,Lucky估计光吃狗粮了,狗盆里还剩一大半粮,毛也潦草,情绪看着也低落,黎可摸摸它的脑袋,知道它这几天肯定过得不好。 走去厨房,黎可手速快快地拧开灶火,一边给Lucky煮狗饭倒橙汁,一边熬粥炖羹,再把厨房稍微清理下。 冰箱里的东西没见减少,只有牛奶和燕麦片被消耗,看来这几天贺循只吃了这两样东西,别的什么也没吃。 自理能力这么强,还能让自己病倒。 等不了多久,黎可端着热汤上楼。 床头的水杯已经空了,贺循恹恹地倚在床头,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睡衣,陷在松软的鹅绒被中,锋利的侧脸线条都显得柔软,下颌少见泛青的一点胡茬,惨白脸颊似乎有隐隐的泛红,嘴唇又是干燥发白的。 他神情疲倦又眸光茫然,听见黎可的脚步声又闭上了眼,只有浓黑的睫毛虚掩着。 黎可搅搅碗里的燕窝肉丝汤:“厨房还在煮粥,先喝口汤吧。” “你为什么还没走?” 贺循不说话,露着空白冷淡的神态,声音冷淡刻板:“钱,我会给。” “晚了。”黎可挑眉,“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我多干一天就多领一天工资。” “你先喝点汤。” 她把汤盅搁在床头柜。 贺循僵住不动,只是恍惚消沉地倚坐在床上,像大理石雕塑一样冷硬沉默。 既然他不肯动手,黎可端起汤盅,去牵贺循的手,想把汤盅塞他手里,连着好几回,还没碰到他的手指,直接被他一手挥开。 她“啧”了声。 太阳升高,透过窗户的光线越来越亮,衬得他眉眼黑沉,眼眶深陷,脸色霜白冰冷,泛青的胡茬憔悴无力。 “你想怎么样啊?不饿吗?”黎可问。 “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眉眼凝住,阒黑瞳仁定定的,语气也木然淡漠,“你也不需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给你钱,你现在就走!” 黎可搅着汤,勾着唇,无赖微笑:“怎么?睡完就不认账了?句句话都让我走,你这样合适吗?” 她不说这句话倒还好,一说这话贺循呼吸突然就闷急起来,头脑胀痛,满腔都是冰冷和烦热对冲,整个人又吊在愤怒难受的边缘。 “黎可……” 贺循脸色青白,用力咬后槽牙,挤出她的名字,“你最好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她觉得践踏他的尊严和自傲很有趣,如果她喜欢用这种手段嘲笑和侮辱他,如果她觉得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和处理他…… 他只会让她滚出去,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 黎可不以为意:“好好好,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不说。” 她舀起汤,递到贺循嘴边,柔声道,“先喝汤。” 握着汤勺的手被贺循面沉如水地推开,饶是黎可握得平稳,汤水依旧洒在她指尖,而面前的男人冷傲地拗过脸。 黎可抿抿唇,不跟他计较:“你现在生病了,需要人在旁边照顾,也需要吃东西,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等你身体好点我再走,行吧?” 再递过去一勺喂他,又被贺循冷眉冷眼地挥开。 黎可沉了口气,差点在贺循脑袋上拍一巴掌——连生病的小欧都不如。 她这会儿心情也别别扭扭的,黎可不喜欢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这张脸摆在眼前,想走又狠不下心,想放又放不下。 再舀一勺,还没挨着呢,就被贺循伸手扫开,连勺子都叮当掉在地上。 汤勺在地上转圈,汤汁星星点点地溅在地板,Lucky走过来闻地上的气味,而倚在床头的男人始终板着张冷漠黯然的脸。 黎可也生气了。 她耐心有限,已经哄了又哄,咬着唇,双手叉腰,环视一圈,伸手捞起沙发上的东西,冷飕飕地朝着贺循走过去:“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是不是觉得我很有耐心?” “我告诉你,那都是看在钱的份上!”黎可俯身凑近,皱起鼻子,盯着贺循冷哼,“现在我可不怕你,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也可以破罐子破摔。 贺循冷淡地抬着眼睛。 “Lucky,趴在床上压住他。”她一声清喝,抬腿跪在床沿,伸手就去薅贺循的手。 贺循没提防她突然就扑过来,拧眉躲开,黎可紧紧捉着他的手,Lucky这时也跳上了床,他身上虚弱,头脑昏胀,姿势又是倚着,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时竟然挣不开蛮不讲理的女人和认贼作主的狗,只能荡着满腔气恼。 直到最后贺循才意识到套在手腕的是什么东西,他目眦欲裂,怒不可遏,嗓音虚弱愤怒到喑哑难言:“黎可,你想干什么?!!!” 这个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 黎可满意地拍拍手——领带花色淡雅,打了个活结之后死死收紧,捆住了贺循的手腕,绝无挣脱的可能。 “你是不是疯了?快把领带解开!!!” 贺循面红耳赤,睡衣凌乱,死死瞪着那双漆黑又泛红的眼睛,掀起的睫毛露着幽深的瞳仁,似乎能清楚望见她一般,忿忿咬着牙,愤怒至极的神情是绝无低头服输的可能。 年轻男人英俊病态的脸,显露出有点脆弱,有点凌乱,虚弱无力但又尖锐羞恼的模样。 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还有点隐隐约约的内疚。 黎可坐在床沿,她还是喜欢这双幽深冷亮的眼睛,睫毛浓黑,薄薄的眼皮,眼褶并不宽敦,但有微微上挑的弧度,看人的时候聪明,冷静,骄傲。 “喝汤啊。”她耸耸肩膀,语气闲散,“谁让你手脚不老实。” 手腕被领带绑着,还有只刚吃饱喝足的狗趴在腿上,贺循全身发软发抖,脸庞紧绷,心里涌着喧嚣的愤怒和羞恼。 他总是被这个女人戏弄、羞辱。 只能把眼睛死死闭住。 同样闭住的还有紧抿的薄唇,不管那汤勺如何递到嘴边,贺循紧咬牙关,死不开口。 黎可只得再把汤盅搁下,抱着手,挑着眉,打量这个连生病还在傲慢的男人。 睡都睡过了,再做点什么也无所谓,黎可揪住他的睡衣衣领,凉丝丝的头发蹭在他的肩膀,贺循拧着眉,身体晃了晃,苍白干涸的薄唇突然迎接的是……湿润微凉的唇瓣在他唇间一抿,清清凉凉软软。 心在愤怒和憎恶,但又忽有尖锐的愉悦,像整片胀痛难受的痛楚,突然有根针戳了进来。 她的唇很柔软,气息清冽甘甜,像清凉舒缓的止痛药膏。 贺循神色恍惚地睁眼睛,脸色滚烫发红,说不清是愠色还是羞恼,眼睛蕴着薄薄水光,有种无力的脆弱。 黎可眨眨眼——她的心还是会跳,也还是觉得他的样子好看。 “你要是不吃,我就亲你的嘴,一直亲到你吃为止。”她语气嚣张。 他语气恨恨的冷冷的:“你少来这套。” 黎可很恶劣地笑,又凑过去亲一口:“没办法,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乖乖吃东西,吃完我就松开你。” 声音又有柔和安抚的意味。 等黎可再端起燕窝肉汤,舀一勺递过去,这下贺循只是拧着眉棱,手掌握拳,任由面上微红的羞恼蔓延,僵硬沉闷地张开了口,愤懑咽下嘴里的东西。 喝完了燕窝肉丝汤还有刚熬好的清粥,两样东西都吃了小半碗,黎可再倒了杯水给他漱口,看着他冷淡地仰起下巴,咽进喉咙。 她也说话算数,解开了绑在他手腕间的领带。 劲瘦的手腕已经被领带勒得发红。 只是贺循刚把紧皱的眉棱放平,那双纤细的手又在他胸口摸摸索索。 “你干什么?”他又开始恼。 “你不是有洁癖吗?如果有力气的话,那就去浴室洗个澡,待会如果出门去医院也方便。”黎可面不改色地解开他睡衣的纽扣,“如果没有力气,那我帮你换个睡衣。” 这人能忍受身上皱巴巴的睡衣,可想而知的确是难受了。 贺循瞪着眼,他双手握成拳,松松紧紧,任由她把一路纽扣解下。 被黎可这么一通折腾,再怎么迷糊的神志也清醒了,他紧抿薄唇,迟缓地掀开被子,扶着床头柜站起身来,的确是想去浴室洗澡。 “走吧,我带你去浴室。” 黎可坦坦荡荡地拽着他的手腕,“要不要我帮忙?” 他步伐虚浮,哑声冷道:“不必!” 黎可耸耸肩膀。 主卧的浴室是无障碍的,对他来说不会不方便,浴室的轨道门在黎可面前关上。 她也有事情要忙。 先让扫地机器人出来清理地板,床上铺的床品还是她走的那晚的那套,黎可一股脑地拆下来,扔进洗衣机消毒清洗,再拿出新的床单和薄被换上,整理屋子的各处。 等她忙完一圈,停下来休息,发现浴室的水声迟迟不见停住。 看看时间,已经一个小时过去。 这人不会晕倒在浴室了吧? 黎可站在浴室门前,听着水声,倚着墙琢磨了会,又敲敲门,喊了几声贺循。 里面没有动静。 她伸手推开了浴室的门——无障碍设计的原因,主卧浴室无法从内反锁,里外都能直接推开。 水雾缭绕的浴室,视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黎可迈步进去,只能看见贺循坐在浴缸——他两手搭在浴缸边缘,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沉在水中。 浴缸的水笼头没关,满缸的水一直往外溢,男人的头发乌黑凌乱,闭着眼睛,眉睫上都挂着水露,仰头的姿势,完整地显露着漂亮湿漉的侧脸和优雅修长的脖颈,能清楚看见水珠缓慢地从凸起的喉结和浮起的青筋滑过。 距离挨近,黎可能看得清。 那天晚上她压根没看,贺循平时穿的衣服也严实规矩,此刻满池水波粼粼,水面浮着男人冷白光滑的皮肤,浸在水中的皮肤又因为温水的关系泛着淡淡的绯红,他有匀称开阔的骨架和横亘的肩膀锁骨,不是弱不禁风的伶仃枯瘦,胸膛往下收敛的线条流畅紧致,腰腹平坦紧实,薄薄的肌肉,窄窄地收进腰间。 腰间搭着块毛巾。 再往下是男人修长有力的长腿,浮在水中,肌肉结实皮肤细腻,骨节又明显,线条清晰紧致,毫无一丝赘余,依然维持着少年感的体型。 浴室的温度有些热了,空气潮闷,眼前白皙浅绯又清凌凌的景致,看得人呼吸不畅,心跳加速。 黎可抱着手,努着嘴,歪着脑袋,静静慢慢地打量。 她又有点后悔上次的囫囵吞枣。 毫无半点细致可言,哪里都是草草几下,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只记得大概的感觉。 又觉得失望。 本来以为是满汉全席,结果最后只能对那点短时间报以遗憾和惋惜。 可惜了。 黎可站在浴缸旁轻轻眨眼,慢吞吞地看,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再喊他几句——看这样子不像昏迷,像睡着了。 还没等她回神,白蒙蒙的水雾中,男人的眉棱突然拧起,线条流畅的手臂突然动起来,在手中划起水波,而后极其迅速地伸手一拽——黎可防不胜防,突然被他用力一拽,整个人往前趔趄,平衡丧失,毫无意外地拽进了宽敞的浴缸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黎可喉咙里那句惊慌的尖叫“啊”和灌进嘴里的水流撞在一起,呛得她鼻子气管都在发酸,连声咳咳,头发身体津湿,整个人像落汤鸡一样仓皇狼狈。 搞什么啊?!!! 第60章 临期品还有吗? 黎可摔进浴缸的姿势绝不美观,落水的表情模样也绝不漂亮,像条搁浅的鱼窜进水花中蹦跳,脑袋甚至差点磕在浴缸壁——被男人硬邦邦的手臂和肩膀垫着幸免于难。 他的胳膊甚至绕过了她的肩头,控住了她的身体——是个标准的擒拿手法。 呛进喉咙里的水甚至是在埋在他胸膛灌进去的,害得黎可鼻子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太过遽然以至于头脑空白,神志不清。 满缸的水轻盈动荡,反应过来的下一秒黎可抓着贺循的肩膀,攀着他的脑袋摁进水里,火冒三丈地想淹死他。 溢出的水花一波又一波,哗啦啦作响。 贺循伸手一提,两人的脑袋冒出水面。 黎可已经全身湿得透透,样子狼狈,伸手去捋黏在脸上的湿发,他要不是眼盲看不见她现在的样子,要不是看在他眼瞎的份上,她真想弄死他。 “你有病是不是?” 她把额头捋干净,抹去眼睛鼻唇的水流,露出张出水芙蓉似的脸,唇红齿白,没好气,“莫名其妙把我拖进水里。” 贺循满脸湿漉,水珠滴答滴答从发梢砸下来,挂在浓黑的睫毛变成颗颗晶莹的碎钻,水滴从下巴蜿蜒至喉结脖颈:“你刚才在看什么?” “这么久没出来,进来看你死了没有?”黎可牙尖嘴利,“好给你收尸。” “我只是在休息。” 贺循抿唇,嗓音沾着水汽,温和倦怠,“热水能让我舒服些。” “是是是,我多管闲事。” 好心没好报,她今天就不该踏进白塔坊。 滚蛋吧! 黎可气不过,她还穿着衣服,上半身的连帽卫衣带点毛绒材质,泡过水后格外沉重黏湿,宽大的帽兜领沉甸甸地卡着脖子,下面的碎花裙又是轻盈无比,花瓣似的飘在水里。 她把外套扯下来,湿沉沉地扔在地上,里面一件细肩吊带,这才觉得身上好受些,跪在浴缸直起身来,手臂撑着浴缸边缘,刚想起身迈出去—— 贺循用那张湿漉平静的脸抓住了水中的布料,支起一条膝盖。 再宽敞的浴缸也就那么大点地方,内弧湿滑,刚在两人搂在一起扑腾,肩膀长腿碰撞,距离挨得近—— 黎可又滑进水里,水声哗啦地跌在他身上。 贺循垂着眼睛,睫毛一颤,挂在睫尖的细碎水珠汇成一颗,明晃晃地坠在脸颊,他的身体在水中沉了沉,伸手搂住了黎可光滑湿漉的肩膀。 “你,咳咳……你什么意思?!” 黎可下巴磕在他的锁骨,拧起细眉,手指扶着浴缸,瞪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男人。 贺循没有眼神,眉心一点倦怠,神色好像若无其事,只是拢着黎可的肩膀,浸在温暖晃荡的水中,冷淡沙哑地开口:“没什么意思。”这会他的确没什么想法。 女人的身体玲珑湿滑,没办法不冲动,但他现在头脑胀痛,心情沉郁,身体虚弱无力,并不适合做些什么。 不管是惩罚也好,或者其他也罢——他不想让她走。 方寸之间,水波轻薄,裙子水母一样漂着,两人身体虚虚实实地贴着,水温让人舒适得想叹气,有什么反应再自然不过。 黎可实实在在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他抿唇。 “没什么。”黎可挪了下姿势,虚虚浮在水里,扯唇揶揄,“你都没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 刚才蹭动的动作,贺循也明白,沉默道:“你想试试吗?” “不想!” 黎可撇嘴,用力翻白眼,毫不客气嘲笑,“你不行!!” 贺循棱角分明的五官线条也被水染得温润柔和,水汽在白净皮肤熏出淡红,看着柔和可欺,神色却有点冷恼愤懑,磨磨后槽牙:“你就那么迫不及待?连衣服都不肯脱,把我摁住就直接开始,有没有一点准备时间?” 怎么会有这种女流氓——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只是草草扯开衣服,而后不管不顾地吃掉他。 这么回想,黎可脸颊也稍有红烫——谁想那么多,机会难得,时间紧张,就想把他吃干抹净跑路。 只要想起这事贺循仍是满腔恼怒:“再起身就跑,什么都不管就把我扔下,你把我当成什么?工具吗?” 黎可目光斜斜不看他,不以为意:“你找什么借口?别的男人火急火燎裤子不脱都行,就你不行?” 贺循太阳穴直跳:“什么时候还有别的男人?” 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瞪着失焦漆黑的眼睛,眉棱拧起,“什么时候?除了我,你又跟其他人……” “关你什么事?!” 黎可匪夷所思,甩开他的手,不耐烦,“放开我!” 肩膀被他抓得生疼,她极力挣脱,在他怀中扭了几下,伸手掐他,贺循敛眉锁住她的身体,于是她的指甲变成了挠人的利器,在他皮肤划出道道红痕,最后他伸手捏着她的两只手腕,力气巨大,毫无挣脱的可能。 “黎可!!” 浴缸水花四溅,这场面莫名其妙,两人呼吸挤在一起,他神色苍白,抿唇的样子又显得有些孱弱无力,黎可烦他,她跟他有什么关系,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手腕又在他手里挣得发红,忍不住龇牙咧嘴啐他,“老娘包里的套都要过期了,你说什么时候?是个男人都比你强,没用的家伙!” “滚开,放开我!!” 她声音清脆冷利,丝毫不想在水里呆着,只想起身走人。 她开始生气,他心里的羞恼气闷比她更强烈,几乎要让他脸色涨得通红,但在她这句话结束后又隐隐浮起一丝莫名的愉悦和轻快。 浴缸热水一边流动一边荡漾,她的身体嵌进他的怀抱,她呼吸急促冷涩,就洒在他的锁骨肩膀,这个像风一样窜来窜去的女人,他想起那天晚上像狂风一样刮起又结束的情/欲,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种开始。 心里的羞恼是真的,搂紧她的想法也是真的。 这个女人! 可恶、混乱、任性、世俗、莽撞,吱嘎作响,毫无道德和同情心,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数出她一百种缺点。 可她是“女人”。 她和清露不一样,清露是女孩,而她是女人,和“男人”相对的词,人和人并列一起,女和男互相对应,就像她乱七八糟的声音填满他的耳朵,甜腻的香气充盈他的呼吸,清甜刺痛的唇齿堵住他的情绪,曼妙的曲线贴住他的胸膛,还有完全紧密嵌合的身体。 “抱歉……” 贺循抿抿唇:“我至少应该尊重你的……” “得了吧。” 黎可直接打断他的话,翘起唇角冷哼,“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你高高在上,嘴里说着尊重我,又看不起我轻浮不庄重,嫌我俗气油滑,等我真轻浮起来,又搂又啃又睡,每件事你都没少干。” 她“呸”了他一声,迸出唇间的气息重重地扑在他发烫的脸颊,如清风凉爽。 他的心里又有东西在荡动———— 她的随意、可爱、无拘无束和任性自由,生动,仗义,热情和洒脱,每一个缺点身后都跟着同样的优点,像风的尾巴挂着世间万物的铃铛。 贺循情不自禁低头,蹭过她鼻尖,黎可看着他的睫毛扑闪,赌气地偏首躲了一下。 没躲过,他已经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瓣,而后咬着她的唇珠,就像她上次咬他那样。 他气息微喘,用那种略带虚弱倦怠的姿态吮咬她的唇瓣和舌尖,一只手却能死死地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像扎根一样,另一只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腰肢,让她坐在他身上。 每一次都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但每一次都是心里想要的东西。 今天她失了先机,只能任由他控制,春天的碎花裙,洗得素白轻盈的面料,点缀着红色的花和黑灰色的折枝叶纹,并不是温柔纤弱的颜色,浮在水中像油画的浮萍舒展。 他想了很久,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在她唇舌间辗转。 “黎可……我为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道歉……” 他的唇舌湿润发烫,还有水汽的清新和舌根的苦涩,声音低哑,“你以前说过你们……利益社会没有文明人,没有那么多我们和你们之分,都是血肉之躯的人,没有什么能划分区别,看起来再干净高贵的人也有虚伪和贪婪,当然也包括我。” 他咽了下发红的喉结,“就像……我,我嘴上说不喜欢,但心里喜欢你的轻佻不矜持。” “但你把那些都用在我身上,不能对着别的男人,花是有香味的,你也有,还有你的声音你的性格……我知道男人会怎么想?我不喜欢他们脑子里想着和我一样的画面……甚至他们比我想得更具体龌龊……就比如……” 他控着她的腰肢,水温让人敏感,湿透的薄薄蚕丝布料好像没有任何阻碍,也挡不住他动作的摆动。 有力道带着水流轻轻撞动,一下又一下,冲击感钝而强烈。 黎可拧起细眉,缩着肩膀,上次潦草结束,身体刚涌起感觉就戛然中断,延迟的重启唤醒,让人难耐,犹豫着是不是要推开他。 “你接触的人越多,环境越复杂,人都是欺软怕硬,不要给不值得的人好态度好脸色,有时候反而是保护自己、避免惹麻烦的手段。”水流的带动省了很多力气,他掐着她的腰轻轻起落,声音像循循善诱的猎人。 浴缸里的水在荡动起伏,甚至有细微的哗哗声响,她软着腰,嗓音被撞得松散,只说:“我不要你管。” “我看不见,我没有办法跟平常人一样随时走出去,我不知道外面还有哪些我看不见但又想知道的东西,我抓不住你们眼睛轻而易举看见的东西,只能凭借声音分辨再去想象思考。”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保护你……我抓不住别人,他们在我这里很远很模糊,我甚至找不到面对他们的方向,在我这里……”他用胸膛挤紧她跳动的心脏,“只有你是清晰的,我只能抓着你不放。”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她垂着湿漉卷翘的睫毛,的额头和他相抵,湿发贴着他的鬓角,唇边相触,“我听不懂,我是个笨蛋!” “你很聪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用力地吻住她,缠咬着她的舌尖在唇腔里搅动,“你也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这种事情不能随便做,和我做了就不能跟别人做……” 水温越来越烫,水是清澈轻盈的,也是滑腻暖黏的,那薄薄的一层似乎已经融化,他挺动的动作有种不急不缓的笃定,很有节奏地厮磨和蹭动,混乱的呼吸声和喉咙里逸出的杂音在水汽中发酵,低低闷闷地在水面回荡。 酥麻暖痒在水中被无限放大,肌肤越来越敏感,越来越瑟缩,像灌满水的气球,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进开。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双手拢住她后背的蝴蝶骨,她觉得双手被他攥得麻木,甚至撑不住浴缸,只能软绵绵地挂在他肩膀。 黎可放弃了挣扎和扭动,闭上眼睛,轻轻地弓起身体,逐渐苏醒的身体只想享受快乐,不要任何负担,她肩膀颤着,想起身离开,又想再次吃掉他。 “可是我讨厌你。” 她在他肩膀咬了口,不由自主地战栗,“这种事算什么,想做就做了……我要走了,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说我的脸好看,你可以忍耐。”他突然停住,亲吻她的脸颊。 停了,难受了。 水中身体轻飘,感觉不够强烈,她有点难耐,轻轻喘了下:“你也就脸勉强看看。” 两个人的姿势耳鬓厮磨,他问:“黎可……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小眼睛歪嘴巴,满脸雀斑。” 她说,“你现在抱着一个丑八怪,你对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发情。” 贺循记得:“脸上还有道浪客剑心一样的疤或者胎记。” 他曾经想过好多次。 只要想到心里就隐隐发烫。 他的舌头扫过她的脸颊,想寻找那不存在胎记或者伤疤。 黎可轻轻哼声,身体在他微微粗砺的舌面的舔吻下瘫软下来,又勉强支撑自己,用力绷紧自己的身体。 水中她的皮肤像丝绸一样丝滑熨帖,他闭着眼睛,拧着眉棱,把自己挤进她饱满娇嫩的腿心,坚硬地埋在其中,尝试掐着她的腰抽动了几下,这种感觉很微妙,轻盈又沉重,浑然一体的湿热。 强烈的存在感,好烫好挤,黎可情不自禁地咬住了唇瓣,他的吐息轻缓乱,在她耳边沙哑问:“临期品还有吗?” “还有……两个。” 浴缸里的水在胸口荡漾,她的心也在荡漾,细细碎碎地喘。《 》 60-65 第61章 他在用手指一点点探索她的样子 裙子在水中飘荡,年轻的身体紧贴着,无比强烈的存在感,至柔至坚,轻轻缓缓,急急重重,浴缸中的水温热舒缓,置身其中想沉溺,又想融化,顺着动作推波助澜,晃晃荡荡。 身体敏感,黎可觉得自己有点不行了,就这样也可以,她呼吸咻咻地把脸埋在贺循脖颈间,绷紧身体,隐隐期待最后的来临。 贺循呼吸也乱,身体比温热更躁动的焦热,在水中无论怎么动作都有被压迫被挤压的虚钝感,他忍耐着闭了下眼睛,突然停住了动作。 “出去再继续。” 他贴着她的脸颊喑哑低语,语气还带着无力的疲弱,身体靠着浴缸一仰,重重喘气,耳根脖颈泛红,抓起旁侧的浴巾盖在黎可头顶,“先暂停。” 黎可还在咬着嘴唇感受倍受折磨的力道,突然被他身体后撤,水流晃晃荡荡的,什么都停了、哑了、灭了,她两眼一抹黑,脸色潮红发热,呆愣愣的又有些怅然若失的难受。 男人抓住了另一条浴巾,裹在腰间,跨步迈出了浴缸,甚至扔下她不管,脚步散乱地迈出了浴室。 黎可想骂他,又骂不出来。 她缩起肩膀,心情郁卒地脱下湿透的衣服,一件件扔出浴缸,再把自己沉进水里,好好地洗洗黏重的身体和脑子。 可怜她连续两次都不上不下,只能自己冷静过来。 黎可在浴室磨磨蹭蹭,洗澡吹头发,脑子里想的是要走还是留。 走是不能走,衣服都湿透了,穿男人的衣服回家肯定要被关春梅知道,她得先把衣服烘干再走。 虽说人家眼瞎看不见,她穿不穿衣服都无所谓,但不穿或者裹着个浴巾出去,难道还真要再继续? 他到底行不行? 刚才浴缸里莫名其妙,万一是真不行,是不是收拾收拾该结束了? 贺循站在床头,打开药盒吃药。 他觉得自己需要暂停,吃药可以缓解头脑的胀痛,生病的热度在浴缸中已经消退,床头还搁着半碗剩下的燕窝汤,正好喝完。 "Lucky." 他陷在沙发平息身体,不想浪费半点力气,眉眼温和地跟Lucky说话,“去把Coco的包叼过来,她习惯把东西放在门口的柜子上。” Lucky听懂了,歪着脑袋,摇着尾巴跑下了楼。 过了会,Lucky果然咬着黎可的东西上来。 贺循摸着那只包,果然在一个极隐蔽的内袋里摸到两枚铝箔包装。 他垂眼捏着那两枚薄薄的东西,神色冷清,颊颏线条收敛,用手机扫描包装上面的时间,还有两个月过期——大概也能推算生产日期和购买时段。 那会贺循的神色其实并不好看。 两分钟之后,等待着被夸奖的Lucky被主人赶出了卧室。 跟上回一样,Lucky又一次被锁在了门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汪汪直叫,最后只能哼哼失落地趴在门边守着。 黎可在浴室吹头发的时候,贺循走了进来。 她努着嘴没说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他穿件白色宽松的浴袍,胸口微敞,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脚步镇定地走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吹风机。 热风拂动长发,她身上有他的沐浴露的气味,是淡而好闻的木质香,贴着皮肤的热度又有清新干净的气息,他的修长手指在她发间穿过,和吹风机一起梳理她的头发。 这场景有居家恋爱的感觉。 黎可晃神了一下———她有点想溜了。 可贺循已经放下了吹风机,他拥着她站在洗手台前洗手,宽阔的胸膛紧贴她的后背,镜子里他眉睫低垂,拧开水流打湿双手,细致地搓揉每一根手指,用泡沫把刚才触碰物品的痕迹消除,那种认真态度似乎即将要上手术台,操刀一场无菌手术。 黎可有种警觉——现在走应该还来得及,再晚就不好说了。 他再牵过她的手,同样的步骤把她的手指洗干净,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说话,沉哑声带挟着轻缓的热气:“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他的亲吻,只要唇舌纠缠起来,她色令智昏,干脆什么都不想,势必要把这件事做到底。 两人拥吻着出了浴室,倒在那张她亲手铺好的床上。 黎可趴在他胸口,犹豫着问了贺循最后一个问题:“前两天你去我家……想干嘛?” “要个说法……” “什么说法?”她揪住他的浴袍,轻轻吸气,“你跟我妈告我的状?” 贺循闭着眼睛,吻住她的唇,含糊低语:“不要离开白塔坊。” 不管他说什么话,不管她有什么缺点,不管她做什么事情,不管两人怎么争吵愤怒,做出什么暴跳如雷的事情,都不要离开。 他已经习惯了风的存在。 “在这里你永远安全,想穿什么穿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他依旧不能说是“我爱你”。 但其他的东西都可以给她。 工作、钱、身体、平静稳定的生活、孩子和狗,两个人的世外桃源。 黎可盯着他英俊的脸庞和漆黑的眼睛,呼吸停住,她的手探进了他的浴袍,贴在他的胸口——指尖下的皮肤光洁温热,男人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很清晰,也很坚定。 这心跳连着她手指的脉搏,共振同频,清楚地传进她心里。 他有双幽黑深邃的瞳仁,毫无知觉地把她的面孔倒影在瞳孔里,伸手解开了她的浴巾。 黎可任由他动作———即便他真的不行,她也不介意。 只是在坦诚相待之前,贺循又探手摸着床头的手机,启动全屋智能程序,将阳光倾洒的卧室所有窗帘都密匝匝地关上,灯光或者光亮全都摁灭。没有一丝丝光透进来。 外头大好春光,房间却徒然漆黑起来,很适合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黎可的眼睛极力适应黑暗,却仍然是看不清楚眼前,只能勉强看见一点黯淡轮廓。 她想要看见他,提要求:“开一盏小灯。” 他轻声说:“不可以。” 黑暗中,贺循抽掉她身上的浴巾。 黎可瞪着眼睛,她模模糊糊看见贺循直起身体,解开了浴袍,而后他似乎停住,思忖几秒,最后……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黎可抽了抽唇角。 温热干燥的手覆在眉眼,她听见浴袍扔开的声音。 床很软,银灰色的床品像乌云,身体裹在看不见的云层里,无比舒适柔软,比之发颤的是另一个人的肌肤严严实实地贴上来,胜过之前的所有,真实的体温和绝对的触感,让人忍不住心颤满足。 卷翘的睫毛在他掌心眨呀眨,扫得手指发痒,比起其他事情,这件事情更重要,黎可问:“你要一直捂着我的眼睛吗?” “如果你还能看见的话。”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 “为什么?” 贺循贴近亲吻她的嘴唇:“因为我看不见……我也不想让你看见……” 他看不见,不知道眼前人是什么模样神态,无法想象她在这种时候是怎么一种迷人的风姿,但他很确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法掩饰的冲动和难耐都会清凌凌地落在她的眼睛里。 如果她目睹他的窘态,如果他被她冷静地俯视…… 平等的黑暗才是安全感。 “已经很黑了……” 黎可挪开他的手,双臂勾住他的脖颈,抬头啄吻他漂亮的眼睛,声音轻柔,“你放心好了,我看不见,我现在也瞎了。” 贺循眼帘轻颤,沉沉吸了口气。 他喜欢她亲吻他的眼睛。 黎可思想开小差,又自顾自笑起来,“黑乎乎的也很好,嗯……可以想象成不同的男人,这样……唔……” “你闭嘴。” 他轻声说话,又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唇,把她不着调的话压在掌心里。 黎可把话吞进肚子,吮吻他的掌心,伸出湿漉漉又软绵绵的舌尖,刻画他的掌纹。 他只得收回手,用嘴唇回应她,两个人断断续续接湿欲缠绵的吻,他的手指从她的头发开始抚摸,温热洁净的指腹一寸寸抚过她光洁的额头鬓角,触碰她毛绒绒的眉毛眼睛和小巧的鼻梁,再摩挲她滑腻微凉的脸颊,捏起她小巧精致的耳朵,沿着她的脸腮线条滑到下巴,持续游动的轻痒。 黎可理解。 他在用手指一点点摸索她的样子。 她突然回忆起当年他坐在教室认真写作业思考难题的样子,大概也就是现在这样,她是不是一道待解题?这种缓慢细腻的感觉又让人平静,好像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这样细致地抚摸过她的脸颊,但她又有点冷哼哼的态度,谁让他不记得她的样子,光凭着这样摸,能想出来吗? 他修长的手指再沿着她的尖尖下颌,缓缓抚过她纤细的天鹅颈,圆润的肩头和精致的锁骨,直到他的指尖继续往下,又迟疑地停顿住,用指腹轻轻摩挲她锁骨下的皮肤。 黎可心里开始期待下面的环节。 这种感觉很新奇,黑黯黯的房间,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凭借感官的触碰,他又是这副慢条斯理的动作,她带点恶作剧的调笑:“不继续吗?” 之前他被她摁着手、隔着衬衫碰过这个地方,贺循咽了咽喉结,先吻住了她破坏气氛的唇。 他闭着眼,伸手团团捏住,隆起的圆弧挺俏,肌肤滑腻柔软,高耸又饱满,贺循为这种触感深吸了一口气,想象中是像积雪一样的耀眼,甚至情不自禁地揉捏起来,顶峰颤颤巍巍的蓓蕾让他想起了上岩寺的山莓,品尝起来会有柔软清甜的口感,深陷的掌缘有如丝绸般的手感。 黎可眯着眼睛,轻轻柔柔地哼声。 他摸她,她当然也可以摸他。 她像只掉进油缸里的小老鼠,理直气壮地把手贴在他的胸膛,在他揉捏自己的时候,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在他薄薄的胸肌上捏来捏去,指甲刮挠弹韧小巧的两点,她没他那么细致认真,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惦记,摸索滑动他的腹肌和窄窄的腰线,甚至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那里,沉甸甸的坚硬滚烫,值得自傲的资本,顶端已经渗出了点点粘液,摩挲起来柔滑可爱,再坏心思地用指甲刮掐。 贺循窄腰战栗,闭着眼睛溢出一声极为沙哑的低喘,用力捏住她,凝脂似的饱满溢出他的指缝,她拧起细眉娇哼,一口咬住他的唇角。 她矫揉造作地委屈,尖尖贝齿啮咬他的唇,“你捏疼我了。” “黎可……” 他闭着眼睛,在她手中弓起腰背,蹙眉喘息,“停手……” 黎可觉得自己不是急性子,但贺循的性格显然过于有条不紊,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切入正题。 她想速战速决,借着亲吻的姿势,翻身把他压倒。 她喜欢一切由自己掌控。 但这次贺循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急急乱乱地回应她的吻,用力攥住她煽风点火的手,用体型和力量的优势把她压倒,两人滚在一起,床单丝滑,黎可滑溜溜地被掀翻,已经被贺循摁住压在身下。 她还来不及反应,刚想抓着他的肩膀,贺循已经伸手捞过床头的领带,轻而易举拽着她的手腕举过头顶,不过是现学现用——领带套住收紧,把她的两只手腕锁了起来。 黎可瞪大眼睛,却看不清黑暗中贺循的神情。 只能看见他撑在自己上方,冷静笃定而又极有压迫性的身形。 她倒抽一口凉气,头皮发紧——聪明人多出变态,这家伙是不是眼睛失明后,心理有什么特殊癖好? “你想干嘛?”她声音颤弱。 “你的手别捣乱。” 黑暗中他的声音沉哑而清晰,俯下身体把她压在自己怀中。 人为刀俎,她为鱼肉,黎可动弹不得,被贺循压得沉沉喘了口气。 他垂头亲亲她的嘴唇,又重新开始抚摸她的头发和额尖,手指顺着曲线柔和的眉心鼻梁嘴唇滑至她的脖颈。 最后重新停顿在她胸口,指腹或轻或重地摩挲揉捏,抓拢或者松开,似乎迷恋这种丰富又饱满的手感。 他的指腹干燥又微微粗砺,像电流一样蔓延,黎可已经是强弩之末,双手锁紧,又受不起长时间的折腾,被他弄得浑身发痒酥软,只能跟着他的动作轻轻重重地喘。 “你好了没有……” 她双颊红烫,身体难耐,声音都快带着哭腔,“别摸了行不行?” “好。” 他沙沙哑哑地应声。 最后贺循俯下身来,把脸埋进胸脯,用更温热湿润粗砺的唇舌含住丰盈,一遍又一遍。 黑暗的室内,眼睛无法分散专注,所有感官都聚集于身体,黎可已经被他弄得绵软如水,却做不了任何动作,只能忍耐着皱起脸,哼哼唧唧地难受咬唇,再把自己送进他更深的唇腔里。 “不要……” 她眼里水光盈盈,不喜欢他的节奏和步骤,好像慢条斯理地拆解她的身体,再一点点地把她吃进肚子里。 “贺循……”她娇滴滴甜腻腻地哀求,“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贺循吐出馥郁温腻的丰盈,重新回到她的唇,勾住她的舌尖含住她娇滴滴的嘤咛,他声音暗哑地说好,拇指蹭动来回饱满的下缘,指尖再滑到她平坦的小腹,用掌心摁压那小小的一方天地——这里曾经孕育了一个小孩,她和别人的小孩。 这是她当妈妈的地方。 他的指尖再往下,先抚过她的滑腻如绸的大腿,最后滑到刚刚在水中碰撞过的腿心。 那里已经毫无遮挡,春情滑腻,修长手指沾着轻薄液体,甚至不需要任何力气,指腹滑来蹭去,反复描摹花瓣和蕊心的形状。 黎可在他的手指下绷紧身体,腰肢荡动,咬着唇瓣追随他的手指,红烫着脸哀求:“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比如呢?” 他用舌尖描摹她嘴唇的形状,扫荡她的唇腔和贝齿。 “要做就做,快点!!” 黎可咬住他的舌尖,她忍不住,要真的要忍不住了。 他的整个手掌都已经水色腻滑,贺循慢慢探进一根手指,不急不缓地搅动满池春水。 第62章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春光无限,做什么都有时间。 失明的巨大挫折,经过长年累月的黑暗煎熬,贺循的性格底色是极端抑制的沉静和隐忍,如果换做是更年轻的时候,他也会急躁驰骋,莽撞纵意地把这件事情做下去。 并不是麻木无感,比之黎可哼唧拖曳的不满,他的身体有不遑多让的难捱,只是习惯了忍耐,耐着性子先把想象中的画面补齐,就像小时候写毛笔字,先要从一篇篇字帖开始描摹起,才能明白什么叫形神昳丽。 春色艳丽,花园的凤仙花折下会有很清甜的花蜜,不管是小楷还是行书篆草,笔尖完全濡湿,在蔷薇花瓣上写字的时候,笔锋要尖利圆润,拧着手腕肆意曲折。 被蹂躏的蔷薇花很不满意。 黎可像只吊着尾巴、抓心挠肺的野猫,恨不得夹断他的手指,不让他乱搅,皱着绯艳微汗的脸,黑暗中的嗓音像破碎的花瓣,气息咻咻地讽刺:“喂,你是不是……滑雪的时候还撞出了其他问题?所以不得不主动跟前女友分手,有病就治,不要讳疾忌医,要不咱们现在去医院……” 黯淡的光线里,贺循贴着她的脸颊呼吸急乱,却充耳不闻她在说什么,只是勾起手指胡搅蛮缠,连带着窈窕身体像水波一样荡漾,声音旋即破碎,呜咽难耐。 她双眼湿漉,恨恨弱弱地咬他的脸:“你比我那些前男友差远了,人家从来不需要……” 贺循堵住她大煞风景的嘴。 他压住她清凉湿软的舌尖,把那些话都搅得支离破碎,黎可像搁浅的美人鱼一样乱扭乱蹬,缚住的双手从头顶扭下来,拢住他毛绒绒的脑袋,想用身体锁住他的动作。 什么都被打乱,美人鱼绝对不肯任人宰割,光滑细腻的身体压不住乱蹦,蹭过他紧绷到几乎要麻木的身体,沉甸甸又紧绷如弓,哪怕轻轻撞一下都要离弦而出,贺循蹙着眉沉沉喘了声,再无法忍耐,急乱地摸到了床头柜的铝箔包装。 呼吸凌乱纠缠,湿漉漉的手改为抓住她滑腻饱满的大腿,捞在男人强有力的臂弯里,将自己一寸寸地抵进去,即便已经是蜜渍渍的娇花,寸步难行的吞咽也让贺循昏胀的头脑发麻,窄腰发颤,后背沁出薄汗。黎可此刻也觉得饱胀难耐,睫毛颤颤,阖眼咬唇放松自己,他的身躯完全压下来,挺动窄腰沉进去,她拱起自己贴紧他,迫不及待把他咽进身体,是完完整整的契合。 空虚许久,终于等到解脱的一刻,密不透风的黑和挤压,没有一丝缝隙,好像世界坍塌得仅剩这朵乌云,混沌的、亲密的、压抑的,彼此急乱的呼吸是最清晰的声音,挨蹭的肌肤是唯一的慰藉。 浅尝辄止的撞击很沉很重,水声黏腻清晰,几乎是举步维艰的禁锢,贺循板着汗湿的脸,深深浅浅地鞭挞伐笞,滑滑腻腻的声音带动花蜜四溅,他停住发麻的窄腰,咬牙硬生生忍住太阳穴的跳动。 她像条艳丽的蛇或者花藤,本能就是绞杀,有种不管别人死活的天性,只是娇滴滴地枕在他的肩头娇哼,因为不满他的停顿而愈发缠紧,胀痛的脑袋白光四溅,再冷静的本能和再压抑的隐忍都在撕裂,黑暗像雪崩一样滚滚下坠。 是雪崩,轰隆隆的声响,巨大的撞击和滚落,铺天盖地的弥漫。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也不想,完全听从本能的驱使,被禁锢的身体和意志,他不想要那种单调的寂寞,不想要被迫的忍耐,不想要不得不接受的煎熬,他想要活色生香的颜色,想要无所顾忌冲撞,想要信手拈来的随意。 动作逐渐狂野,房间突然混乱起来,黯淡的光线像水一样奔流滚动,密密匝匝的声响越凌乱越清楚,萦绕在屋里让人面红耳赤,那是交缠的唇舌,是重叠缠绵的嘤咛和沙哑的喘息,是肌肤的黏合抚慰,是点燃身体的灯。 蓬勃的身体,久违的快乐,黎可嗓音千回百转,甜腻如蜜,没有人记得她手腕上的领带,细白的手指在男人的肩膀上抠掐,她觉得自己像蜷缩枝头的花叶,被暴雨打击又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皮肤发烫生疼,腰臀被巨大的力道撞得几乎要失去知觉,发麻酥软。 平时看起来冷调清淡的人,前戏如此漫长,她以为他是温和克制的节奏,谁知道突然也有迸发的狂热和激进。 她喜欢这种欲生欲死的疯狂。 前戏太漫长,身体堆积的感觉太多,又是长久激烈的后劲,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结束,那一刻像山洪爆发的毁灭,而两人沉溺在水底,几乎都要榨干彼此最后的精力,黎可蜷着身体迎接情潮时他还没有结束,她香汗淋漓地咬着他的肩膀,被他摁住紧紧地钉在身下,迎接最后的冲击。 身体黏腻汗湿,余韵绵长,两人精疲力竭地搂在一起,什么都是懒洋洋的,黎可湿漉漉的睫毛擦过他的脸颊,贺循呼吸急促,闭着眼睛解开了她的手腕,扔开了那条早已拧扭成细绳的领带。 黑暗又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浮动着,悄悄地巡视房间的现状。 “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得意?”黎可揉着手腕,软绵绵地轻哼。 “嗯?” 贺循的声音沙哑。 “大仇得报,重振雄风的感觉?”黎可咬着唇壁,暗暗磨牙。 今天她被他压住动弹不得,除了能搂着他追随他,只能任他摆布肆虐。 “你现在还觉得我有问题吗?”贺循哑声问。 黎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把脑袋埋进枕头,身体缩进薄被内,声音柔柔闷闷的:“你这个臭瞎子,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你说的对。”贺循垂眼颔首。 他已经忍了太久太久。 修长手指抚摸她细腻微凉的肌肤,他深嗅她发间的香气。 不知道是不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现在已经不觉得她的香气庸俗甜腻,只觉得那是种浓烈的女人香,热烈张扬,既有成熟的甜润,又带着青绿和辛香的气息。 他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冲动。 也许是在临江她从酒吧出来扑到他身上,也许是再早些贺邈来家里他才恍然发觉要抓住她,也许是更早两人朝夕相处的那些瞬间。 床单已经被蹂躏得皱起,他在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动作,支起一条长腿,而后手臂又重新捞起黎可,她身体又轻盈又柔滑又清凉,很适合揉进怀里。 贺循撑着手臂,侧身过去吻她。 刚才的结束还没做任何清理,身体的余韵尚未消退,湿滑而且酸胀,黎可不再想这件事,她今天已经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她要休息,她想回家。 “我累了。” 她曲起手臂挡住脸,蜷着发颤的腿,不想再跟他继续,“你也报过仇,证明了自己的龙马精神,我认错还不行吗?” 贺循沉默,温热的手掌贴着她酸楚的腰,把绵绵热意传进她身体。 黎可陷在暖融融的床中,闭着眼睛,都快睡着了。 “我现在头很疼……” 他轻声说话,语气在黑暗中有孤零零的意味,喉结滚动,“失明之后,我就有头疼的后遗症,情绪不能过度起伏……这几天吃药也没办法抑制……黎可……你能不能再亲亲我的眼睛……” “我又不是灵丹妙药。”黎可拧起细眉,喃喃低语,“你就不能去医院吗?” “没有用……已经做过很多检查,全都查不出来的问题。”他平静道,“我不是自虐狂,如果能去医院,何必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黎可叹了口气。 实在没办法,她只得睁开眼睛,身上绵软安静的气息像道甜蜜可口的甜品,伸手揽住贺循的脖颈,嘴唇贴着他的眼帘,在他眉眼间落下轻柔微凉的吻,舒缓他敛起的眉心,她觉得他额头似乎又有热度在升高,体温烫着她的唇,才想起来他仍在生病。 “要不要再吃点退烧药?”她轻声问。 “吃过了。” “睡一觉吧,也许睡着就好了。”她再游离到他的太阳穴和额头,一下下的啄吻,“会好起来的。” 贺循安然自若地享受她细致的啄吻。 亲吻太柔情、也太缱绻,他也回吻住了她的潋滟红唇,报以同样的细致温和,再把她拢到怀里,把曼妙玲珑的身体贴近怀里。 两人肌肤紧贴,暖融烫人,徐徐慢慢地抚摸,指尖无处不是心动的触感,不是家里的任何一件物品,而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女人,她持之以恒地扰乱他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分开她的腿,滚了下喉结,用极其压抑的嗓音说:“就一会儿,让我舒服些……” 这是男人通用的伎俩,黎可也知道,只是纵容,嘟囔了声:“臭男人。” 她喜欢他暖融融的体温、光滑的肌肤和宽阔的胸膛,闭了下眼睛,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女人的身体有种动情后的倦懒和舒适,为他徐徐打开绽放。 这一次很细致也很缓慢。 身体在舒缓的节奏中沉浮飘荡,意志松散,她慵懒娇惯,伸手捏捏他,随心所欲地把他当成喜欢的玩偶摆弄,指甲刮刮他的下巴和喉结,有种猎奇的心态,还能分心问他:“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冠冕堂皇?表面正人君子衣冠楚楚,私下居然压着家里的小保姆酱酱酿酿。” “你不小。”贺循拧眉。 黎可舒展身体紧贴着他,让他感受自己的柔软:“所以是因为我胸大吗?” 这种时候,他只想封住她的嘴,惩戒似的沉沉碾压:“是你先开始……你为什么要跟我这样?” “因为你长得帅,脾气还坏,征服帅哥是我的本能。”她捧住他的脸。 “征服之后呢?”他轻轻喘息,“你打算怎么办?” 黎可眨眨眼睛,想了想,没回答。 只是嗓音细碎地问:“去年的这个时候,你能想象自己……跟家里四十多岁的保姆阿姨上床吗?如果我不漂亮,身材也不好,年龄也大,唔……你还会跟我这样吗……” 她被他重重一摁,腰肢过电似的酸软。 有些问题,就是没有答案。 既然此时此刻已经发生,那就只需要尽情享受就好,心满意足的时候,就是什么都不想。 他在控制这种舒缓的节奏,不急不慢,尽量把时间延长,在乌云似的床轻轻抛晃。 积累的快感太多,黎可又难受起来,艳眸半阖,她不喜欢他一直压着她,不喜欢这种温吞,想翻身把他推倒,一切交予自己掌控。 只是她搂住他的肩膀,刚推起他的胸膛,他又重新把她压住,锁在自己怀里。 “为什么?”她忿忿不平。 “因为不够。”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离,指腹在细嫩肌肤留下炙热力道,“我看不见,也没有办法碰你、抱你。” 不仅要身体相连,他还要搂着她,抚摸她,占有她,把她完完整整地摁在怀里。 她不能随时随地抽身跑掉,没有一丝一毫的晃荡,一切交由他控制。 这就是他要的安全感。 黎可噘起嘴,有些气恼,也有些不满。 她只需要躺着享受他的付出就好,他最后摁住她,绷得坚硬如铁的身体沉沉覆在她身上,昂扬又迅疾地挺动,让她无暇分心其他,只能抬起腰肢起起伏伏地随他摆动,最后迎接潮水冲刷身体,软趴趴蜷在他怀里,脑子浑浑噩噩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屋里有股奇妙暧昧的气味,可枕头薄被又是他清新好闻的气息,甚至她的脸颊还紧贴着他的胸膛。 两个人都累了,黎可身体绵软如水,努力睁着惺忪的眼睛,过了一会,已经枕着贺循的臂弯睡着了。 他手指摸摸她的脸颊眉眼,再将她的腰肢一拢,也沉沉地闭上了刺痛的眼睛,偎依着她的呼吸而眠。 眼睛看不见,一切都是迷障。 如果她年龄比他大,如果她不漂亮,身材也不好……他会不会揽着这样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没有如果。 就像他的眼睛一样,相遇就是注定非她莫属,她就是她,即便模糊,也不会变成另一个女人。 第63章 如果你眼睛没有瞎,你还会喜欢我吗? 黎可擅长熬夜、应付、伪装。 她迷迷糊糊眯了会,从贺循臂弯里睁开眼睛,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心跳,再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头发,滑到床边捡起浴袍披上,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 门轻轻推开。 "Lucky。”她低头喟叹。 小狗闷闷不乐地趴在门口,下巴和爪子搁在地板,变成了一只板鸭,听见动静也只是抬起乌黑眼珠,咕噜一瞅。 有种看破一切的不高兴。 黎可蹲下来,呵呵干笑:“守很久了哦?” “抱歉……”她笑眯眯说话,“不好意思冷落你,不过这种事情小乖狗不方便围观,会学坏的……” Lucky趴着没动,只是随意摇了下尾巴。 “你的主人已经睡着了。” 黎可也蹲着没动,拢紧浴袍,手臂枕着膝盖,叭了下嘴唇回味,过了会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丢脸?” “其实也还好吧,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嘛……多睡几次也值得原谅……” 蹲着待了会,黎可站起身来,去楼下的浴室洗澡,又从二楼露台绕进了主卧浴室,拿走自己的衣服烘干。 她把家里剩下紧要的家务做完,炖了营养汤,煮了病号饭,给Lucky洗脸梳毛,留下消息,离开了白塔坊。 贺循这一觉睡得很沉。 昏胀头脑比身体生病更为不适,在一场酣畅剧烈的运动之后,睡眠反而出奇的清爽安定,以至于再醒来,时间已经是傍晚时分。 家里只有Lucky的声音。 他站在卧室门口,迷茫片刻,身体有放松的倦怠,但有莫名的空落和清寂涌来。 手机里有黎可的消息,说她有点事先回家,厨房有哪些刚炖好的汤汤水水让他什么时候喝完,如果有事情随时给她打电话。 黎可没回家。 她出门逛逛,在商场买了不少衣服和化妆品,让柜姐给她化了个浓妆,粉底遮掉脖颈胸口泛红的痕迹。 关春梅看着她拎着大包小包,香喷喷又艳光四射地走进家门。 “你怎么回事?”关春梅皱眉打量她,“这一天到晚,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 黎可懒得回话:“在外面逛街没听见。” 关春梅问:“你不是去白塔坊了吗?” “去看了两眼,没我什么事。”她把购物袋扔在沙发,真是零零碎碎不少买。 母女俩还没说几句话,黎可的手机响起,跟关春梅比划不说了,转身进了房间。 是贺循的电话。 话筒中沉默片刻,贺循微哑的声线才慢慢浮起:“你……什么时候走的?” “下午吧。” 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语气轻快,“我睡了会就醒,也没什么其他事,索性就走了。” “怎么不告诉我?”他问。 “我看着你一直在睡。你需要好好休息,就没吵醒你。”黎可问,“你现在好点了吗?” 贺循淡淡“嗯”了声。 “你联系曹小姐了吗?需要去医院吗?我也跟她说了……如果有工作就不要太辛苦。”黎可握着手机笑起来,“这种事不用我说吧,你肯定知道。”他问她:“你明天过来吗?” “来啊。” 黎可想了想,轻声回答,“今晚你先凑合睡吧……明天我把床单换掉。” 两人的呼吸声在话筒里同频。 贺循低低哑哑地回她:“好。” 第二天黎可又去白塔坊上班。 关春梅放心了—— 前几天贺循来家里找黎可,司机直接把车开到楼下,大中午的东邻西舍刚吃完饭,老小区人多眼杂,眼睁睁看着辆锃光瓦亮的商务车堵在门洞,从车里走来个英俊挺拔的年轻男人,牵着一条大狗,后面跟着两手拎满礼盒的司机,冲着关春梅家去了。 车子和司机在楼下等了不少时间,看见的人真不少。 不等关春梅说,这事就传开了。 按理说这场面不少见,本来一家人就是八卦话题,黎可又是妖娆漂亮,以前常见男人守在楼下或者送她回家,流言蜚语慢慢积累产生,但这么有钱贵气的年轻男人还是头回见,看着就不一般。 司机以前也接送过小欧,不是第一次来,关春梅打麻将的时候就被问起,红光满面地跟麻友说:“那是我女儿的老板,这几天她生病不舒服没上班,老板来家里探望,也就随手拎了几样水果。” 关春梅没说这老板是个瞎子——连水果和燕窝海参都分不清——也许在有钱人眼里,这几样也没什么差别。 麻友心里嘀咕“你女儿就靠那张脸招蜂引蝶”,面上笑呵呵:“挺年轻啊,模样也气派,英俊潇洒,看着就不一般。” “那是!”关春梅中气十足地扔出麻将牌,“年龄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人也好,脾气也好,经常派司机接我小孙子去家里玩,那么大一个别墅,孤家寡人的,只能养条狗解闷,能不无聊嘛。” 关春梅脸上有光,上一次这么扬眉吐气还是徐清风的时候。 她就想着。 不管黎可跟贺循能怎么回事,反正这工作不能丢,每个月的工资不少,其他事情慢慢来,只要有钱,总没有坏处。 白塔坊是世外桃源吗? 政府重金改造的历史街区,修整了河道绿化,重新铺了石板地砖和污水沟,修缮了破碎污黑的外墙,连那座白塔的残垣也重新竖了碑。 挨近外侧马路的屋子渐渐都变成了商铺,挂起了彩色灯牌,兴起便利店咖啡店餐厅和各种文艺小商品,只有最里面的巷子还有些静谧安宁的气息,但时不时能看见拍照打卡观光的路人,呼朋引伴地谈笑路过。 暗红色的大门在巷子深处,仙人掌多年不开花,偏偏开一次花期很长,到现在还没凋谢。 黎可进门的时间比平日稍晚,楼下没有动静,她径直去了二楼。 贺循穿着料子柔软的家居服,姿势松散地坐在沙发跟家人打电话,聊的是自己的身体,他每天作息和生活安排太过规律,稍有异常便会被人发现,大概也是父母知道他这几天不舒服,在电话里关心询问。 他已经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声音停顿了下,接着说,“我很好,不用担/心。” 黎可没打搅他打电话。 她默不作声地安排二楼的家务,拖地扫地,打开门窗,整理药箱和收拾主卧的卫生。 直到贺循放下手机,两人才开始对话。 她先问他:“你早上吃过东西了吗?厨房有人参鸽子汤,我昨天特意设置隔水炖了一个晚上。” “吃过了。”他说。 黎可放心了。 她走过去,手里捏着温度计,清凉的手背又在他额头一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哪里难受吗?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贺循垂眸:“不用,吃药休息就好。” “好吧。” 体温并不高,她仔细打量他的脸色,看着并不是很不舒服的模样,薄薄的眼皮耷着,睫毛撩动的时候显得有些疲倦无力,“那就好好休息。” 既然要休息,先让她把床单换了。 昨天床单洇湿了一块,当时光忙着激情四射没管,黎可本来想把床单换掉,但的确没找到机会,现在掀开薄被仔细看,银灰色的床单的确有块完全不起眼又暧昧的印记。 这么洁癖的男人,居然也就任由自己躺着。 她面不改色地把该洗的床品都掀起来,抱去洗衣间消毒清洗。 贺循听见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把手机塞回裤兜,静了静,问她:“昨天你很早就走了……为什么不留下来?” 哪怕是叫醒他,或者等他醒来。 家里的智能系统——他其实想看看她具体什么时候离开,都在家里做了些什么。 “不走怎么办?我一觉睡到晚上?” 黎可抖开新的床单,语气淡定,“不然被我妈赶来敲门找人,然后发现我们躺在一张床上?” 她扭头看他一眼,有点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以我妈的性格,她要是知道这事,你就等着被敲诈勒索吧,以后别想清净,肯定天天被缠上。” “还有啊,以后不要再去我家。” 黎可手脚麻利,“你知不知道你前几天登门,又带Lucky又带司机,派头那么足,被小区好多老头老太太瞧见,我走哪都能听见人在背后嘀嘀咕咕,以后低调点,别给我添麻烦。” 贺循神色清淡,不喜欢她说的这几句话。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伸手碰到她的手臂,再双手环绕,从后面搂住了她。 黎可动作顿住。 贺循把下巴搁在她头顶,语气很淡:“你可以带着小欧搬来白塔坊。” “那我妈怎么办?我把她一个人扔下?” 她后背贴着男人温暖体温和坚硬胸膛,语气带笑,“我跟小欧搬不搬不好说,没准我妈先赶着搬进来,她可觊觎这大房子大花园,一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要是我们仨都热热闹闹地住进来,以后你就知道什么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天都塌了。” 远在麻将馆的关春梅凭空打了个喷嚏,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在背后说坏话,把她当挡箭牌。 贺循手臂圈紧纤腰,把脸颊埋在她馨香的后颈,几下深呼吸缓解情绪,动动薄唇,低头亲吻她的肩膀和脖颈。 温热的气息落下酥酥麻麻的痒。 黎可瑟缩着肩膀,不客气问:“你想干嘛?” 他不说话,只是把手掌贴在她的小腹,掌心轻轻摩挲按压,把手心的温度传到她的身体,嗓音低沉,颤到她心尖:“黎可。” 耳鬓厮磨让人沉沦安定,也胜过一切的感受。 坚硬的不仅有男人的胸膛,还有裤兜里的手机和其他。 男人啊! "……" 黎可无语地抽了抽唇角,一节节掰开他的手指,手肘怼开他,“别影响我干活。” 她转身走开。 贺循垂手站在原地,抿起薄唇,英俊的脸上神情很淡,眼睛深黑而眼底晦暗——她缠着他的时候很热情,抽身的动作很敏捷。 他抓不住她。 黎可抱来新的薄被,看贺循仍然站在原地,身姿颀长清薄,乌黑的碎发白皙的脸,黑漆漆的睫毛掩着眼睑,莫名有种不满足又落寞的气息。 男人和女人之间就不能有太复杂的关系。 一旦复杂,事情就不好办。 “大哥。” 她努努嘴,叉腰看着他,“古人都知道卖身不卖艺,卖艺不卖身。现代社会,我不能又给你上班又陪你上床,日夜操劳,老黄牛也没这么惨。” “过来一起铺被子,我还有很多活要干。” 贺循脸色微红,薄唇抿直,摸索着她塞过来的被角,想了想:“我会请个家政阿姨来家里帮忙。” “然后呢?”黎可翘起唇角,“她负责洗衣做饭,我干嘛?每天闲着给你泡茶喝?跟Lucky玩?陪你读书打游戏?陪你睡觉?” 贺循的确是这样想,思忖少许:“也许……你还可以帮我整理些工作。” 黎可想想就能笑出来:“有点像丫鬟爬床后升职加薪,翻身做主,特别适合我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人。到时候我就坐在家里,磕着瓜子指挥阿姨干活,心里感慨,这就是老娘的来时路。” “你脑子在想什么……” 贺循蹙眉,他不知道她脑子里总有一套又一套匪夷所思的想法。 有些事情要说清楚,黎可垂着眼睛开口:“上班和上/床,我只能选一个,你也只能选一个。” “如果你要我留在白塔坊上班,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喝醉了酒做梦而已,就像我包里的套过期扔进了垃圾桶。”她甩甩头发,潇洒利落,“如果你要跟我睡觉,那我就要辞掉这份工作,你有需求给我打电话,我有需求给你打电话。” “前提是——我绝对不可能带着小欧搬来白塔坊,这件事情也不能让我妈和其他所有人知道。” “贺循,你想怎么选?”她清清楚楚地问他:“或者也可以不选。露水情缘结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抱起手,语气有种毫不在意的冷静。 贺循只听见她清脆的话语不断从耳边滑过,亲密之后不是缱绻柔情和甜蜜心动,而是若无其事,句句都是清晰笃静的选择。 他似乎有些怔忡地僵立着,沉默良久,神色淡静,轻轻撩起眼帘,漆黑眼眸对准她:“你想怎么选?” “我都可以。”黎可咬了下唇瓣。 “即便在我们上过床后?”贺循静声问。 黎可笑起来:“对我来说,上床并不意味着什么,我二十岁就未婚生下了小欧。” 贺循沉默良久,问她:“黎可,你喜欢我吗?” 即便眼神茫然,但他连站立的样子都是好看的,身姿挺拔,脸庞清雅矜贵。 “我喜欢过很多男人。” 黎可蹭了下脚尖,“只要你们长得好看,机会合适,在我的审美范围内,我都喜欢……你并不特别……换成别人,我觉得也可以。” 她又抬头,看了眼他:“你呢?你喜欢我吗?” 贺循的脸色很慎重,抿抿唇:“喜欢。” 她挑眉微笑,语气有股笃定的意味:“你并不喜欢。” “你只是需要人陪着,你只是寂寞,你只是需要安全感和一些……你想要纠正的东西……这些东西,任何一个差不多像样的女人陪着你,都可以取代我。或者说,如果就现在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突然长胖变老变丑,变得跟我妈那样市侩俗气无聊,你还会喜欢我吗?” 她问:“贺循,如果你的眼睛没有瞎,你还会喜欢我吗?喜欢一个没有任何优势的单亲妈妈?” “留在白塔坊。” 他闭着眼睛,不假思索地说话,“留下来,我会想清楚。” 黎可看着他:“我不能当一辈子保姆……我做到这个月底结束,留一点时间,你可以再找一位合你心意的人来照顾你和Lucky。肯定会找到的,我相信。” 第64章 这世上又有谁能替代她? 贺循的情窦萌生得很孱弱。 人生太顺利太完美,几乎不需要任何主动,小学的女同学喜欢拽着他玩或者抢着当他的同桌,他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苦恼,初中时期有女生源源不断的情书或者拦住他表白,以至于变成了一种频频躲避的麻烦,等到进入高中,因为跳级的原因他比班级同学小一岁,虽然外貌身高不显,但并不喜欢女生背后喊他弟弟。 等到出国念大学,环境更自由宽松,他开始尝试着和女生接触约会,后来都止步于文化阅历或者目标差距,一直到回国遇见清露。 那时候他才二十一岁,正是谈恋爱和风花雪月的好时候。 爱情不是一蹴而就,谈恋爱也需要循序渐进,心里会隐隐感觉应该是这种类型,再慢慢地了解和熟悉对方,有从容不迫和轻松自在的舒适感。 他跟清露成为朋友,聊各自感兴趣的爱好和话题,在她被男生追求的时候帮她解围,请她参观自己的新办公室,相约吃饭讨论他的创业和她的论文,一起去看球赛看画展逛集市,直到最后她说“我爱你”,他认真想过,回复她“我也爱你”。 把清露推开,换一个懒洋洋的女人推到他面前,她托着下巴问他:“你喜欢我吗?” 喜欢源于外在吸引,爱源于精神共鸣。 贺循以前心里没有“就是这个人”的想法,他甚至并不那么了解她的成长和经历,他从未从容而是被她带偏被她刮着跑,他跟她存在着金钱的上下级雇佣关系,她被男人追逐骚扰不需要他出面甚至他会因此恼怒,他们相处大部分时间都是毫无意义的家常琐事,比起共同的爱好他现在只想跟她睡觉,她只是浅显地喜欢他并不到相爱的程度,而她本人意味着某些世俗的麻烦。 他什么都想要,既想要平静从容的生活,又想要她随时陪在身边,还想要跟她耳鬓厮磨。 她说她要离开。 他对她喜欢的情绪比曾经爱过的清露更强烈,如果连清露都不行,这世上又有谁能替代她? 宋慧书说:“儿子,我理解你,这种女孩子也许对男人有着很强烈的吸引力,因为她们最擅长的就是把握男女感情,而现在恰恰就是你最脆弱最寂寞,最容易接纳这种吸引力的时候,你从小就沉稳理智,应该明白,其实换个人你也会产生这种依赖感。” 贺菲发来消息:“这姑娘很有魅力,但她只糊弄你,不糊弄爸妈,其实就是想跟你是玩玩而已,人家儿子都那么大,犯不着再为男人添堵,小弟你也没有必要太认真,越认真越烦恼。你看,现在爸妈天天让我来劝你,你是不是很烦?” 她在厨房放起了流行音乐,她在花园做玫瑰花酱,她打开大门跟观赏仙人掌花的游客聊天,她言笑晏晏地把茶杯放进他手里,始终是一副若无其事、没心没肺的模样。 小欧买了盲人用的五子棋和围棋,每次来白塔坊都要跟贺循下棋,但每次都会绞尽脑汁地输掉,她会凑过来对着棋盘指指点点,一大一小的男人异口同声地跟她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她耍赖皮说自己是小人,强行替小欧下棋,结果母子俩输得更惨。 花园里的声音生机勃勃,他们和Lucky一起玩飞盘和羽毛球,球又飞进了枝繁叶茂的树枝,这种情况发生了太多次,已经不用再爬树,直接用绑起的树竿捅下来就行。 门口的仙人掌花已经在白塔坊出了名,连关春梅都特意过来看看,顺便来接小欧回家,另一层企图是想借机探探,这都一年多了,黎可跟贺循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贺循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把关春梅请进家里坐。 关春梅满脸笑容地打量家里,又亲热地跟小欧和Lucky招手,热热络络地跟贺循坐在沙发聊天:“这花园真漂亮,家里布置也很清爽,很适合年轻人生活。” 黎可冷脸抱手,斜倚着墙柱,走开去厨房洗水果,让关春梅自由发挥聒噪对话。 上次在关春梅和贺循已经单独接触过,只要贺循愿意,自然可以轻松随意地跟关春梅闲话家常,声音清缓地说起花园和屋子,日常生活琐事,又问候关春梅的生活和爱好,再请她留下来吃晚饭,再跟小欧和黎可一道回家。 关春梅巴不得多待会,当然点头说好,笑盈盈地称赞起贺循生活有度,安排合理,继而猛夸黎可,说她平时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模样,没想到能把家务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都是贺循教导有方,把她的性子都改好了。 “妈。”黎可蹙眉。 指望亲妈说点难听的话,没指望她来王婆卖瓜。 贺循语气平和:“阿姨您别小看可可,她工作很认真、很聪明,把家里管得很好,请您多表扬她。” 小欧搂着Lucky,咬着嘴巴在旁边笑——第一次听见贺叔叔喊妈妈可可,好奇怪的称呼。 贺循又说欢迎关春梅以后常来,也许以后能在蔷薇花架下摆一张麻将桌,可以凑一桌打麻将,再说起自己父母也有搓麻将的爱好。 话还没说完,黎可硬塞了块蜜瓜堵他的嘴。 关春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即扯开黎可的胳膊,气恼地暗骂了声:“你这臭丫头。” 怪她一点都不尊重老板。 她又笑眯眯地安抚贺循:“她就是有些没大没小,遇见什么喜欢东西或者人,还跟个小孩一样喜欢凑过去亲近,小欧小时候可没少被她往嘴里塞各种零食。” 贺循毫不介意,神情淡定地把嘴里的蜜瓜咽下。 晚饭是黎可做的,关春梅主动挽起袖子去厨房帮忙,主要还想考察下黎可的厨艺,让她做菜用心些,多让人满意,少给人添堵。 黎可黑着脸不高兴,关春梅不惯着她,母女俩在厨房暗流涌动地拌嘴,贺循在客厅教小欧写英语作业。 四个人同桌吃饭,关春梅又偷偷掐黎可胳膊,嫌她没眼力劲,连口菜都不给贺循挟,瞪着黎可往贺循碗里扔了块排骨,又嫌她扔排骨的态度不亲切不礼貌。 一顿饭吃得黎可火冒三丈。 吃完饭,黎可收拾厨房,关春梅心满意足地带着小欧和Lucky,再扶着贺循去花园消食。 话题莫名其妙聊起贺循晚上独自在家,没人照顾会不会不方便。 贺循垂眼抿唇:“如果有人能居家照顾,那当然很好,只是……可可……大概没有时间……” “谁说她没时间?”关春梅恨不得拍大腿,“她又不用给小欧辅导作业,也不干家务,每天晚上回家要么玩手机看电视,要么出去玩,闲着也是闲着,在这里还能管管她,工资也能多补贴点不是?”<6 “阿姨,您也要享受天伦之乐……女儿每天不陪在身边,您也会不习惯、觉得寂寞。” “得了吧,她在家就是烦我。”关春梅大度挥手,“我都宁愿只要小欧,天天跟个老妈子似的伺候她,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做的不对,每天回家被她吵得要命,晚上的游戏电视,早上的闹钟,也不知道哪年哪月能清净清净,最好是她每天别回家,我还能过点好日子。” “她不愿意。” 贺循望着空濛漆黑的眼前,感受夕阳洒下的最后一缕热度,“我尊重她的意愿,不会强求她。” 他不强求,关春梅自然会强求。 自己亲妈这副猴急德行,黎可对关春梅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以后不许她再去白塔坊说三说四。 但每天黎可再去白塔坊,就有些有气无力的感觉,再看见那张温润清雅的脸,无端就有隐隐闷气和不满。 庭院春深,两人单独呆着的时候很少说话,把大好春光过出了貌合神离之感。 “曹小姐有消息吗?”黎可问他,“找到合适的阿姨了吗?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没有。”贺循回她。 黎可思索:“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贺循沉默片刻:“能找到合适的当然好,找不到……也没有关系。” “为什么?” 他放下手机,声音很平很淡,“最近这段日子,我父母一直催着我回临江。” 黎可也沉默了一会,最后抬起下巴,长长“哦”了句:“回临江也不错,你是该回去了。” 她没有去想,可能也未必知道—— 自从上次她在贺循父母来潞白时说过那些话,宋慧书每天打电话的话题都不变,一是关心贺循身体,二来对这位“黎小姐”提心吊胆。 贺邈和清露订婚后,两人已经搬去市区的公寓共同生活,偌大的别墅只剩宋慧书和贺永谦两人,既然因清露产生的矛盾已经彻底解决,夫妻俩一直劝着贺循回家,毕竟自己孤零零住在白塔坊也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前几天贺循头疼生病没有及时回复家里,大家都催着他再回临江做个全面检查,宋慧书甚至挑了好几位专业护理,想送到潞白来把黎可换掉。 两人坐在沉醉春风中默不作声。 贺循突然开口:“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吧?听说白塔坊开了很多家新餐厅,每天总这样待在家里也没意思。” “好啊。”黎可愣了下。 只要他愿意踏出家门,想做什么她都会舍命陪君子。 餐厅是贺循挑的,他在手机里刷到白塔坊的宣传和餐厅排名,按照文字介绍挑了家感兴趣的网红餐厅。 贺循不想引起路人的窃窃私语,没有带盲杖,Lucky和黎可在他左手右手就已经足够,两个人沿着清净的巷子散步,黎可跟他讲沿路的变化,越往前走越到热闹的街道。 贺循挑的是家很有情调的私房菜,黎可在花园找了个好位置,扶着他坐进椅子。 俩人好像没有单独出去吃过饭,即便是吃外食,也是送到家里。 单独吃饭有约会的感觉,环境也像个漂亮的约会餐厅,黎可点了几道漂亮的菜,蜂蜜米酒,芝士虾球,芒果鹅肝,桂花鱼羹。 她很开心,Lucky也开心———有专门为它准备的橙汁和磨牙棒。 黎可知道贺循吃什么,每道菜都分别舀到他碗里,一边兴致勃勃地吃饭一边跟他聊周边情景和菜品摆盘。 他也罕见地动筷子吃东西。 “体验感怎么样?”黎可问他,“你能吃吗?不吃就别勉强自己。” “可以。” 无关对外应酬,他可以从容地在她面前进食,除了餐具和食物味道不同,这和坐在家里的感觉无异。 但黎可跟在家不一样。 但凡有点新鲜有趣的事情,就能让她心情愉悦,嗓音飘扬。 开开心心地吃完饭,餐厅是由老建筑改造,景观极佳,黎可搂着Lucky拿手机自拍,又请店员帮忙拍一张和Lucky的合照,店员拿着她的手机拍完,问:“要不要给你俩和小狗一起拍一张?很多情侣都来我们餐厅拍照打卡。” 黎可开口说不用,但贺循已经站起来:“可以。” 她扭头,看着他面色平和地从位子里挪出来,黎可怕他磕碰,伸手搭了下他的手臂,他反手握住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店员举起手机:“先生,您可以靠你的女朋友再近一点。” 贺循撩起眼帘,伸手搂住了黎可的腰。 黎可睫毛闪闪,顺着姿势偎依进了他怀中,再默默抬头看他一眼,伸手摸着他的脸颊,拉低一点视线:“假装看着前面就好了。” 店员拍下两人和Lucky的合影。 黎可认真看过那张照片。 他搂着她的腰,她偎依在他胸口,亲昵好看的姿势,身边站着可爱的小狗。 说起来也很奇怪,来白塔坊这么久,黎可手机里有很多和小欧Lucky的照片,却是第一次把贺循存进手机——她总是不屑于偷偷留下他的身影。 贺循也是——他的手机相机扫描和识别过很多物品,却从来没有对准过她,从来不想听机械读屏分析她的外貌。 吃完饭,贺循问她:“要不要去逛街?我买单……陪你去。” 黎可手里握着冰激凌,舌尖戳戳唇壁,看着他,问:“你怎么回事?” 贺循神色清淡:“阿姨说你很喜欢逛街买东西……” “你买单?”黎可大大方方问,“作为你的睡后补偿吗?” 他抿唇,“不是。” 如果他陪她约会逛街,做一个正常的男朋友,想让她成为他的女朋友——她会不会接受? 他已经失明了好些年,觉得自己不会再陷入感情,不会有所谓的爱情和女朋友,因为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男朋友,他胆怯迈出这一步。 可是她来了,他在意她介意她身边的男人想拥抱她吻她和她睡觉想长久厮守,即便他只是想要人陪着想要排解寂寞,那也只有她可以满足他,不会再有第二个“差不多样”的女人,因为这个世界找不到第二个“黎可”,能用她每天的每一个动静,都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暂时还没有办法设想到结婚那一步,那需要更大的勇气和一辈子的承诺,甚至家庭和孩子——需要花些力气说服自己和父母。 黎可不想去逛街,只是舔着冰激凌:“不用了,月底我走的时候,你爽快点把工资发给我就行了。” 贺循牵着Lucky,跟在她身边,“要不要找个时间,一起带小欧去游乐园玩?” 黎可还是拒绝:“不用,何胜会带小欧去。” “可是徐清风以前经常带小欧出去玩。” 贺循顿住脚步,语气平静,“黎可,我要怎么做,你也会多喜欢我一点?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过来:“我看不见,很多事情只能猜,而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比如你念书的时候故意告诉我一个属于别人的名字,在我知道侠女红线之前,你就已经认识我,甚至知道我的外号叫青蛙王……” 黎可嘴唇发红,舌头生凉,把冰激凌堵在他嘴上:“吃你的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第65章 不要这样喊我,叫我黎可 贺循突然执着追究以前的事情。 这段时间事情纷乱,无暇细想,眼下他把所有心思都捋在眼前,再回想已经能笃定——黎可不仅在初中就认识他,甚至在来到白塔坊之后就知道他是谁。 黎可莫名其妙。 这到底有什么好追究的,是想找到她的什么把柄吗?或者用这些无关紧要的联系发酵些什么事情? 没必要在两人刚刚睡完又理不断剪还乱的关系中添乱,再节外生枝。 反正她的态度是咬死不承认不配合,不听不听,瞎子念经。 越隐瞒,越有蹊跷。贺循奈何不了她,只是垂眼道:“我的头发长了,明天让淑女来给我剪个头发。” 黎可没辙。 人家是理发店办过卡的VIP客户,还能拦着不让淑女来? 淑女来白塔坊之前,黎可有话要叮嘱,蛮蛮也要凑热闹,三个人临时吃了个路边摊烧烤。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淑女担心不知道贺循会问她些什么问题,她嘴笨不知道怎么回答,万一多说还多错。 黎可绝对不想跟贺循冲动上床后再把当年情书的糗事抖露出来,当然这话不能跟蛮蛮和淑女说。 蛮蛮的意思就是瞒多少算多少,瞒不住就顺其自然。 “他都想起阅览室的事情了,你当时候假冒自己是娜娜,现在人家知道你是黎可,这其中当然有原因要问啊。” “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不了就知道是同班同学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万一泄露,你就说你不想让他知道,其实那只青蛙是你塞唐可芯书包里的,谁让唐可芯故意针对你,给她包里塞青蛙算好的了,是贺循他自己要英雄救美,那青蛙跳他身上算他活该。” “除了咱们江湖四美,没有人知道你给贺循写过情书,我们咬死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放心吧。” 黎可撑着脑袋:“那封情书还在贺子杰的手里。” 蛮蛮问:“贺子杰最近找你了没有?” 黎可点头:“他申请加我好友,我拉黑了他。”她又前前后后想了想,“我想跟他见一面,把那封情书要回来毁尸灭迹。” 蛮蛮和淑女点头:“也行,跟这家伙讲清楚,省得他老烦你。” 贺子杰其人,实在是不值得常挂嘴边。 当年黎可把情书给他后,他扭扭捏捏地接受这个漂亮但成绩差的女朋友,几个月之后又嫌黎可耽误他学习花他零花钱要求分手,三年高中统共见了两次面,每次都阴阳怪气地劝她好好学习不要误入歧途,等到高中毕业突然又以男友的身份自居,频繁骚扰过黎可一阵后又偃旗息鼓,在黎可生完小欧那几年彻底销声匿迹,最近这四五年以诈尸的频率间或蹦跶一下。 第二天淑女提心吊胆地去白塔坊剪头发。 贺循坐在椅上,眉眼温顺平和,神态清落淡然,加之黎可就在旁侧,普通闲聊,并没有问淑女什么特别尖锐的问题。 “你们那时候经常形影不离?” 淑女小心翼翼:“是啊。” “你们四个人都会去阅览室?” “没有,只有Coco,我跟娜娜体型都钻不进去,蛮蛮能钻进去,但她不爱看书。” "Coco那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很内向?” “也不是很内向,就不太听话的小女生嘛。”淑女还是很乐意跟贺循聊起那时候的黎可,“就是老师不喜欢的那种女孩子,爱漂亮爱打扮,有点厌学,逃课或者上课睡觉,作业写不好,有空就出去玩或者打游戏。” 贺循静声问:“和男生玩?” 淑女想了想:“也跟男生玩,那时候逃课的都是同一帮人,老师也不管,我们有几个玩得还不错的男生,Coco喜欢看他们抽烟打架,说他们跟斗鸡一样。” “她会抽烟吗?” “那时候闹着好玩。”淑女偷偷瞟了黎可一眼,“男生给的烟,我们都抽过一两次,不喜欢也就算了,没意思。” “贺子杰跟你们同班?也是那些男生其中的一个?” “不,不是啊,贺子杰跟蛮蛮同班,人挺,挺乖的……”淑女开始手抖,“Coco,帮我往喷壶里再倒点水。” “结束了吗?” 黎可带着Lucky走过来,不让贺循多问,“不许再八卦我的事情,说点其他的。” 贺循顺着她的动静偏转脸庞,漆黑的眼睛跟随着她。 淑女走之后,家里的气氛又沉静下来。 “你想干嘛呢?”黎可问他。 “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贺循从椅子上站起来,抿了抿唇,“你对我的了解,更甚于我对你的了解。” “那还是不要了解的好。” 黎可低头收拾东西,语气闲散,“保留点神秘感和幻想不好吗?” “所以你最近是不是跟贺子杰有联系?”贺循问她。 刚才他问了淑女好几个类型的问题——只有谈到贺子杰的时候,淑女的反应开始有了躲避。 黎可一口咬定:“没有!” 距离月底不过几天的时间。 新的保姆阿姨一直不见人影,黎可有问过曹小姐,可能有在找,但没有一个能让贺循满意。 黎可想走,贺循想让她留下来。 他现在有更多迈出白塔坊的想法——去外面餐厅吃饭,去河边散步,去接小欧放学,一起带Lucky去体检打疫苗,去上岩寺探望主持大师。 想起上岩寺的春天,贺循问黎可:“周末学校没课,要不要带着小欧……我们请周婆婆带路,一起去上岩寺的山里摘野山莓,或者掰小竹笋?” “可能没时间。” 黎可轻描淡写:我跟小欧的同学家长已经约好了,周末一起去公园放风筝。” 他可以有事出门,但不需要因为她迈出家门。 不需要出去吃饭,不需要散步,不需要对她有任何的娱乐和陪伴性质。 外面的世界是她的生活,而不是他的——知道出门对一个盲人而言很难,不提防的门槛和楼梯,沿路的车辆和行人,茫然的方向和目的,嘈杂的声音和场景,反正都是漆黑一片,甚至不如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更有乐趣和尊严——而他又是一个格外要尊严和骄傲的男人。 贺循沉默。 在家以外的世界,他不能放开盲杖和Lucky走路,更不用提在公园草坪上当着陌生人的面跑步和放风筝。 对爱玩爱热闹的人而言……会不会愿意一辈子陪他呆在家里? “那你陪我出门吧。”贺循凝神想了想,闭眼淡声说,“有个政府招商大会,我要去露个面,你陪我?” “好。”她点头。 自从上次商务应酬吵架后,黎可再度陪他出门。 配合出席场合,黎可还是会穿得端庄漂亮,给贺循挑好衣服之后,她和司机在楼下等着。 迟迟不见贺循下楼。 黎可上楼一看——卧室里不见人影,但手机还放在床头柜上,柜子抽屉拉开。 她不仅瞟见了床头柜上打开的药盒,还瞟见了抽屉角落几盒五颜六色镭射包装,没开封的……安全用品。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黎可咬咬唇壁。 买就买吧……即便她用不了,这些东西以后他也会跟别的女人用。 浴室传来水声和推门声,脚步声迈出来,她轻轻把抽屉合上,关好药盒:“你刚才吃药了吗?” 扭头一看———— 贺循眼色深黑,但脸色有点苍白,西装裤已经穿好,但白衬衫只扣了下缘的一粒纽扣,露出大片白皙清薄的胸膛和清晰锁骨,若隐若现的肌骨线条和一根摇摇欲坠的领带……莫名有种冷清疏淡的禁欲和诱惑感。 要做的时候他能强悍沉重地压着她,说不能做他也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 黎可用力挤了下眼睛,心里有东西冒出来,被她伸手摁下去。 “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看着他走过来,“怎么呆了这么久?” “还好。”贺循蹙眉,声音有些疲倦,“我吃了药,去漱个口。” “帮我一下。” 他站在那里,直直地打开手,闭着眼,黑睫低耷,稍稍抬起冷峻下巴。 就是让黎可帮忙穿衣服的姿势。 她自觉走过去,抬眼瞥见他因为吞咽泛红的喉结,羽睫轻晃,默不作声地伸手帮他扣住衬衫纽扣,手指微乱地触过他的胸膛,心也纷乱,收紧那根领带。 他收起下颌,低着头,闻着她的发香,任由她的动作,清新好闻的呼吸就拂在她的耳畔,喑喑沙哑又怏怏低落地喊了声:“可可。” 黎可脑袋一麻,身体突然跟过电似的,心脏要炸了,抿着唇,声音平直:“不要这样喊我,叫我黎可。” 他胸膛起伏,在她耳边的是一个沉闷而性感的呼吸。 两人都知道————那是被压抑的欲念。 年轻不好吗?美妙的胴体不好吗?偎依的体温不好吗?激烈酣畅的亲吻不好吗?沉沦的缱绻缠绵不好吗?甜言蜜语和耳鬓厮磨不好吗? 为什么要违背天性? 食色性也。 这该死的色! 黎可把熨好的西装外套拎过来,给他穿上,板着俏脸:“司机已经等很久了,走吧。” 两人穿戴整齐,今天的招商大会面对定向行业,现场设在一家豪华酒店,连何庆田也来了,黎可陪着贺循入场,毫不意外地在现场遇见了熟人。 是她以前兼职礼仪小姐时搭档的同行。 反正都是高挑漂亮的年轻姑娘,黎可年龄略大几岁,有经验有眼力劲,有时候凑在一起还能聊聊天带带小姑娘,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熟人朋友,大家有什么活动单子都会互相问一声。 她自从去了白塔坊,空闲时间少,接的活也少,很久在这些活动上露面。 穿旗袍的礼仪小姐打量黎可衣着装扮,再瞟瞟坐在不远处的贺循,眨着扑闪闪的眼睛:“Coco姐,怪不得你最近没出来,升级了哦?” 这事也不少见——漂亮面孔的流动性总是很强,但无非都是那些场合,有些秘书也是一种形象需求。 “升级什么?我这也是兼职。”黎可笑眯眯的,“一天只挣一千块。” 她问:“你们这场活动拿到手多少钱?” 旗袍小姐抱怨:“四个小时,五百块。那个中介就抽掉四百块,黑得要命,来回打车还得自己花钱。” 黎可点头:“行啊,跟我这活价格也差不多了。” “姐,你那边有什么好活也给我介绍点呗……”旗袍小姐看着贺循,“你那个总经理帅哦……哪儿找的?” “别人介绍的。” 黎可抱手笑道,“放心,有好事我跟你说。” 两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又挥手各自走开,黎可静悄悄地坐回贺循身边。 贺循正跟何庆田说话,察觉她蹑手蹑脚地在身后坐下,不自觉地将耳朵偏了偏——他刚才就听见她欣喜走开的动静,现在听见她无聊“咯哒咯哒”地摁圆珠笔。 他音量极轻:“你刚去哪儿?” “遇见个朋友。”黎可小小声,“聊了几句?” “男的女的?”他面色平静,眉宇轻敛。 黎可沉气:“女的,礼仪小姐,以前兼职认识的朋友。” 贺循垂眼:“你们在聊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好工作可以介绍。”黎可随口道,“是个挺可爱挺懂事的小姑娘,年轻漂亮,活泼伶俐,我建议她来白塔坊当保姆阿姨……你有没有兴趣?我让她来面试?试用几天?” "……" 贺循薄唇紧抿,眼色暗沉,气息瞬时冷了下来。 何庆田看他俩人姿势亲昵,贴得近近地咬耳朵说话,反正这是他也知道嘛——宋慧书还特意找何老板打听过几句,就问问这位“黎小姐”,何老板乡下草根出身,老油条一个,哪里不明白什么意思,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讲究那些门当户对的理,在旁边瞧着看戏就对了。 “两位聊啥呢?”何庆田凑过去插话,“这会也差不多该散场了,要不我们回去聊?我做东请两位在旁边酒楼吃个饭?” 贺循说“不用”,神色冰冷地站起身。 三个人都离席,贺循没抖开盲杖,黎可两个快步挽住他的手臂,贺循睫毛一闪,冷冷甩开她。 “好了。” 黎可不放,两手都紧搂着他的胳膊,拽着他的步子慢慢走,“慢点啦。” 他抿了下薄唇,放慢了脚步,冷清地任由她牵着自己。 “嘿,小贺总身边缺了谁都行,肯定缺不了黎小姐。”何庆田在旁笑。 黎可微笑:“怎么不说我沾了贺总的光呢?我在贺总身边,何老板您能抬举我,等以后我不在了,何老板见了我,怕是当做不认识吧?” “那可不敢。”何老板呵呵笑。 一行人走出了酒店,黎可低着头,轻声提醒贺循脚下是楼梯,话还没说完,旁侧有个年轻男人热情洋溢又殷勤万分地走过来。 “哎哟,何老板。” 男人穿身西装,皮鞋尖尖,发胶锃亮,看起来也是个生意人,点头哈腰,手就奔着贺循去的,“贺总,久仰久仰,难得一见,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 声音似乎有点耳熟,黎可抬头—— “我是XX建设公司的经理邹振家,我们公司主要做建设和土方石工程施工,也接过不少市政工程,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要塞进贺循手里,被黎可顺手拿了过来。 男人冷不丁看见她,也是愣了下,但嘴里忙不迭地说话,“是这样的,贺总,我知道贵司有个政府合作项目……” 生意上的往来,贺循脸色不见得不好,只是淡声回了句“您好”,耐心听面前人说话。 黎可目光闲闲地瞧着那张名片,听见邹振家说话,“贺总,我知道您是项目负责人,其实这个项目我们公司也有参与投标,不过可惜晚了一步,您能不能再给我们公司一个机会?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 “得啦,小邹,这事你就别掺和了。” 倒是何庆田出来给贺循解围,“项目上的事情都该投标投标,该签约签约,能定的事情都定下了,哪有半途该的道理,贺总也不管这些小事……你也找过我,找过那么些人了,真没必要非巴着这个项目,来日方长,以后合作机会还多着呢。” 邹振家道:“那不是彪总退出了嘛……人人都竞争机会,就是想让贺总也看看我们公司的实力。” “小邹,下次肯定有你的机会。” 何庆田应付这人,挡在面前,让黎可带着贺循走,“黎小姐,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刚才王局长还说有几句话要单独说说,你要不先陪着贺总过去?” 黎可明白:“行。” 她挽着贺循施施然走开,先上了车。 贺循让司机等一会,过了不久,何庆田也过来,打了个招呼,说是人已经走了。 贺循蹙眉,“何叔叔,这家公司又是怎么回事?” 何庆田干笑:“您不是突然把那个彪总给踢出去了嘛?这事把大家弄的……那彪总身后挺深的关系,你把人家的老底翻出来扔到市政府办公室,彪总退得措手不及,腾出好大一块肥肉,市里没有一家公司能独吞得下,大家都想分一杯羹嘛。” “这姓邹的,小公司不行。他家以前是城郊的农民,当年靠着政策,手里弄了好大一片废弃仓库,前几年运气又好,碰着拆迁就拆了上千万,变成了暴发户,这小子拿着钱又开了公司,靠钱打点关系人脉,这就变成生意人了,也是眼馋彪总丢的这块肥肉,这阵子总找关系要往这个项目上凑,没人搭理他,他这不就直接找上您了嘛。” 一家小公司而已,贺循也并不放在心上,略点点头,让司机开车回家。 黎可坐在他身旁,手里还捏着那张名片:“邹振家的名片,你还要吗?要留着吗?” 贺循闭上眼,忍耐地揉着眉心:“不需要。” “那我扔了。”她轻声道。 车窗外滑过繁华热闹的街景,黎可扭头看着,默默地发了会呆,突然又问:“你把那个彪总从这个项目踢出去了?” 他低低“嗯”了声。 “为什么?”黎可抿抿唇,“既然是合作方,人家又没招你惹你,一面之缘,和气生财,好端端踢人家干嘛?” 贺循沉默了会。 “你说呢?”他声音很平静,带着微微的倦怠和深陷其中的记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谁又能忘记呢?《 》 65-70 第66章 黎可不喜欢想太多。 想的越多越迷茫,想的越深越痛苦——人要为自己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也要承担所有的后果。 如果当年好好学习认真念书,如今的一切是否全然不同?即便荒废学业不当优等生,是不是还有机会飞往自由天地?是不是因为过惯了太闲散愉快的日子,所以必定会有这种结果——二十岁生日黎可在KTV包厢里许愿未来灿烂,一个月后的验孕棒给了她一个重磅炸弹的礼物,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变成了一个呱呱而泣的男婴。 如果当年坚定一点,没有生下小欧,欧阳飞就不需要养家糊口地日夜赚钱,那天晚上他是不是就不会死掉? 如果没有小欧,她和欧阳飞的恋爱能走多远?会不会吵架分手?她会不会遇见徐清风?会不会和徐清风走到一起? 如果当年生下小欧,但没有意外,欧阳飞依然还活着,会不会一家三口快乐地生活到现在?还是会因为各种矛盾分开? 如果欧阳飞泉下有知,知道她后来又爱上其他男人,会不会后悔和她在一起,甚至浪费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 世上没有如果,黎可也不能没有小欧。 有那么多的“如果”可以设想,但黎可没有想过和贺循的如果。 有的时候,她觉得男女之间就像扔石头,两块石头撞在一起,没火花就是错身而过,有火花才有爱情产生,但每擦出一次火星,石头上都留有燃烧的痕迹。 她接触过很多的男人,谈过不少次的恋爱,燃烧过自己几回,不想再为了一场总会熄灭的火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 太痛了。 欧阳飞死的时候,她静静地蹲在那摊暗红的鲜血旁;徐清风求婚时,她低头看着他把坚毅脸庞埋在她小腹——那时候她都感受到那种几乎要窒息的绞痛,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和力气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 喜欢一个人,她不能说出喜欢他的哪一点,她只能说出她喜欢他的哪个瞬间,欧阳飞是天真坦诚又肆意热烈的阳光,徐清风是悄然围绕的柔风,而贺循更复杂一些,以前他是少女书页夹住的一朵桃花,现在是一潭变幻莫测的静水深流。 桃花相映随流水,她再陷一次,也许就会溺死在其中。 不如轻松一点,不要想太多,只依赖直觉和惯性,不用思考两人到底“要怎么样”和“会怎么样”。 小欧说: 周末天气很热,他们去公园放风筝,妈妈坐在树下把脸蒙得严严实实的不想晒太阳,只顾着吃零食玩打地鼠游戏,同学的爸爸帮他们把风筝放得很高,放完风筝后同学爸爸还请他们吃了炸鸡和披萨。 蔷薇花枝摇曳,清影拂过男人深邃眉眼,他问:“很开心?” “开心!” 贺循思索:“没有同学妈妈吗?” “没有。”小欧搂着Lucky,老实说,“我同学和我一样。他没有妈妈。” 春风摇动簌簌花香,粉白花瓣四处飘扬,毫不留情地随风越过高墙远去,是寥落的晚春时节。 贺循缄默良久,伸手拍拍小欧的小脑袋,落下的指尖并不犹豫:“小欧……你想有个爸爸吗?” “以前徐叔叔……我想过,但现在一点也不想。” 小欧很笃定的摇头,“妈妈说她只会谈恋爱,不会给我找个爸爸,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一定很必要,没有爸爸也没关系。” “而且我爸爸一直在,妈妈说他的五官就在我的脸上,他的血在我的身体里,他的名字也在我的名字里。我爸爸叫欧阳飞,我叫黎欧,小欧就是欧阳的意思,只要念我的名字,就是念起我爸爸。” 贺循知道—— 小欧介绍自己说,他是黎明的黎,欧阳的欧,名字就是父母的结合。 他闭着眼,想缓缓沉一口气,这口气却不上不下地梗在胸口。 情深缘浅的历任前男友,定期冒泡见面的何胜,电话里经常聊天的朋友,时不时搭讪的陌生男人,不知道何处来的同学爸爸…… 她的人生不会在任何一处停留。 妈妈向来让人头疼不省心,暖心的只有小欧,没有因为敏感话题而难过失落,而是想起别的: “公园里面有好多人带着狗狗出来玩,我看见有一只小狗长得很像Lucky,但没有Lucky可爱……贺叔叔,我放风筝的时候一直想着你和Lucky,那时候很想给你打电话,如果我们能一起在公园玩就好了……” “你想和我跟Lucky一起玩?”贺循揉着小欧毛绒绒的脑袋。 “嗯,可是妈妈说你出门不方便……不可以这样……” 小欧捧着脸,长长又认真地叹了口气,“真希望有很厉害的医生和很高超的科技,能让叔叔的眼睛好起来,也能让全世界的盲人重见光明……现在我的梦想是当医生……这样就可以治病救人……” “想当医生吗?”贺循笑起来,“真是很棒的梦想。但在叔叔看来,其实小欧当不当医生都没关系。” 他顿了片刻,眸色清明幽静,“如果你想的话,那我们就带着Lucky一起去公园玩,虽然我看不见,但你和Lucky都可以当我的眼睛。” “真的吗?!” 小欧眼睛发亮,声音雀跃起来,“我们带着Lucky一起?” 贺循颔首:“真的,因为我也很期待能和小欧一起出去玩,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走出白塔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无非就是打开门、迈开腿,找一个目的地,吹吹别处的风,听听另外的声音。 舒适的天气,温和的春光,一大一小的男人,外加一条欢快摇着尾巴的狗。 他们要出门。 黎可只想过最后几天安安静静的懒散日子,堵着门不同意,冲着他们摇手指:“少给我添乱。” 小欧挺身而出:“我可以照顾好Lucky和贺叔叔。” “你还是个小屁孩。” 黎可瞪着漂亮的眼睛,双手叉腰,“小欧,跟我回家!” 小欧扭着手,唇角一耷。 贺循站在她面前,把小欧挡在身后,垂着眼帘,语气淡定:“你不想去的话,可以自己留在家里。” 黎可抱起手,无奈朝天抿唇。 她从小就爱逃课逃班,什么时候是个对“出去玩”不感兴趣的人? 一行人带着Lucky临时去了公园,小欧兴致勃勃地牵着贺循的手,Lucky戴着导盲鞍在另外一边,只把黎可扔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 公园开阔,草坪柔软,Lucky解下导盲鞍后像疯了一样在地上打滚,四处撒欢奔跑,毕竟除了去上岩寺和晚上出去散步,它鲜少有这样外出娱乐的时候,特别是大家都陪着。 小欧追在Lucky身后尖叫。 孩子和狗都跑开了,贺循站在草坪中央,迎着风的方向,让毫无阻挡的风吹拂他的身体和衣摆。 这是久违的自由感觉。 已经忘记了在多少年前,他会和同学坐在学校草坪看书或者讨论问题,后来跟三五朋友一起出去野餐、玩球和露营。 黎可在不远处看着。 挺拔英俊的男人,独自站在没有遮挡的空地,长身玉立,双手插在兜里,抬头面对着远方,似乎在沉思,也在回忆,风吹得他的眉眼无比清晰。 是很好看的样子。 而她偏偏就喜欢这样沉静清和的风姿,再念一百句“色即是空”也还是喜欢。 她手里抓着个刚在公园门口买的泡泡机:“这个时间公园没什么人,草坪也很大,你可以在这里散步,随便朝哪个方向走都行,也不用拿着盲杖,很安全的,我会……” 她本来想说“我也会跟在你身边,提醒你”。 但她不能一直在他身边——再继续这么呆下去,两人总会再忍不住发生点什么,而后越离不开、走不掉,关系越来越复杂。 贺循扭过头,漆黑的眼睛对着她:“你会陪我?” “我会在旁边看着你。” 黎可朝他吹了一长串彩色泡泡,耸耸肩膀,“如果你走的地方不对,我会喊住你。” 他不会那种漫无方向的散步。 耳朵会自觉追随声源,如果周围很静而她发出声音,他就会下意识地朝着这个方向走。 “真的吗?”黎可挑眉问,“你能找到我吗?” 他沉静答:“你可以试试,只要不是跑得很远。” 最适合贺循的游戏是捉迷藏,又恰好黎可很爱玩这个游戏。 她在草坪上玩泡泡机,脚步轻盈无比,但无论她信步走到哪儿,拐弯或者掉头,他总能精准地找到她的方向,身上有闲适又淡定的气息。 盲人的耳朵很厉害,他对声音很敏感,也能把握空间和距离,后来黎可忍不住提起裙子,脚步快快地走动起来,手里的泡泡机持续吹出数不清的彩色肥皂泡,五彩斑斓,随风飞舞,他在那一长串消匿的泡沫之后,不远不近地发现她、跟上她。 直到最后黎可蹑手蹑脚地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定在某个地方。 声音在这里消失,贺循站在原地,呆怔了几秒,神情专注而脚步迟缓地绕着附近转了几圈。 黎可凝固不动,秉住呼吸,眯起眼睛看着他从身侧走过去。 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不过就是打开手臂的距离。 他甚至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心里猜测他能不能发现自己,而他的眼睛也似乎望着前方,却浑然不知她就在眼前。 这就是捉迷藏最刺激好玩的时刻,失之交臂的错过和只差一点的惋惜,黎可神采飞扬,开始享受这种从指间滑走的遗憾,她永远都是那条漏网之鱼。 贺循脚步开始有些迟疑地转动方向,最后茫然地面对四处,似乎是漫无目的往前走了几步。 两人的距离在缩近。 黎可盯着他的眼睛和微蹙疑惑的眉尖,她深谙伪装的道理,如果这时候自己有所反应,那就是自动暴露了位置,如果岿然不动,那可能还有赢的机会。 其实没有输赢之说——她就是不想让他发现她,发现她近在咫尺。 他在她身边徘徊,磨磨蹭蹭地沉思,似乎也在猜测她的位置,彼此很近的距离,博弈的心理战术。 黎可的呼吸放得很轻很轻,轻到几乎消失在风里,贺循偏转方向,黯黯抬脚迈过,就在她以为他要和自己错肩而过的时候,他又轻轻地顿住脚步,扭过头,站在她面前。 那张浑然不觉的俊脸放大在眼前,装饰性的乌黑眼瞳清锐地在眼眶里转动。 “是这里吗?” 他低着头,薄唇轻吐,声音极轻,“黎可……你现在是不是就在我面前?” 黎可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的睫毛轻轻闪了闪,像一片落下的花瓣:“如果你不回答的话,我再往前走一步,能不能亲到你?” 夕阳斜斜,霞光艳丽,两人像一副静物图,一笔一笔都是栩栩如生的白描,比如大片的茵茵绿草,比如他的衣着姿势和站立的动作,比如她被风拂起的碎发和捏在手中的裙角,比如他们的脸只相隔了一个手掌的距离,比如他们彼此正在注视着对方。 如果贺循能看见,他就能知道——她的脸颊绯红,染着夕阳的薄薄绮色,水润晶亮的星眸闪着动人的光,那是一个女人怔忪愕然又柔软动情的光彩,因为他同样在艳丽晚霞中闪耀的眼睛和脸颊,和直接击中她心灵的低语。 如果现在能接吻就好了。 她还是想爱他。 如果能吻她就好了。 给他一个大概的范围,她以为他真的找不到她吗? 远处响起小欧和Lucky的奔跑和叫喊声,朝着两人的方向奔来,小男孩清脆的声响:“妈妈——贺叔叔——”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黎可轻声问。 他说:“直觉、气息和香味。” 黎可挪了下脚步,重新举起了泡泡机,把那一块草坪都挤满了梦幻般的彩色肥皂泡。 小欧邀请他俩人玩游戏,黎可带了Lucky的飞盘和玩具球,正好一起陪Lucky玩。 这天最高兴的人非小欧和Lucky莫属,小欧面色润红,满头满背的细汗,Lucky的舌头一直挂在嘴筒子外,一口气哐哐喝了两瓶橙汁。 从公园回去,正好是城市的晚高峰时间。 车子路过热闹街道,沿街两侧都是商业区,灯红酒绿的招牌下,有小商小贩聚集摆设的摊贩,卖香喷喷的奶香玉米饼和卤味,五颜六色的蔬菜瓜果,姹紫嫣红的鲜花和多肉植物,还有衣服饰品和各类小玩具。 小欧趴在车窗:“路边有卖金鱼和小兔子,还有好多玩具和游戏。” 听声音就知道他喜欢。 黎可一路安静,颇有心事地撑着下巴:“下次有空带你逛。” 白塔坊的家里不需要逛街购物,所有东西都会送货上门,贺循从未在意过这种地方,听见小欧说话:“择日不如撞日。” “人有点多,不太方便……要不我们还是回去?”黎可有些犹豫。 “没关系。” 贺循让司机靠边停车。 路边人来人往,声音喧闹,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孩子天性就喜欢热闹,黎可对这种地方更是熟悉,Lucky闻着香喷喷的烤肉,好奇地东张西望。 只有贺循格格不入,那双眼睛看不出端倪,气度不俗的脸和那身剪裁低调的衣服,都不像是能在马路边闲逛的人。 他把盲杖收在手里,牵着Lucky的导盲鞍。 “你可以吗?” 黎可看着他的沉静面孔,小心翼翼问,“你应该不喜欢这种地方,要么我们还是回车上?” 贺循颔首:“可以。” “好吧。” 黎可主动挽上他的手臂,让小欧在另一侧护着Lucky. 四个人走在烟熏火燎的闹市里,黎可跟贺循讲水果摊红艳艳黄澄澄青碧碧的时令水果,小欧讲关在笼子里的小兔子和小仓鼠,还有随着不同香气飘过的烤肉串、榴莲披萨,玉米汁和刚出锅的烧饼。 这种环境对贺循来说当然陌生,但他并不介意,只要身边有人围绕,提醒他脚下的路。 一路走走停停,小欧买了几本老式连环画,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黎可在水果摊前站定,姿态老练,一面娴熟地跟老板讨价还价,一面往贺循和小欧嘴里塞剥好的葡萄和橘子。 顺着人流再往前走,母子俩在小吃摊前买了份臭豆腐。 “要不要?” 黎可笑吟吟冲着贺循挤眼睛,“来一块?” “不用,谢谢。” 贺循面色平静,礼貌至极。 他带着Lucky有意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剑眉微拧,秉住呼吸——刚才买的水果和钵仔糕贺循都能吃,唯独对这口味特殊的臭豆腐敬谢不敏。 黎可看着他那副冰清玉洁的模样,觉得好笑调笑:“小欧以前也不吃臭豆腐,但现在他很爱吃哦。” “是妈妈逼我吃的!”小欧跟贺循解释,“她每次只想吃两三块,剩下的又不想扔掉,跟我说不吃不是男子汉,我只好帮忙吃掉。” “不然养你干嘛呢?” 黎可两三口吃完,把剩下的臭豆腐都给了小欧,转眼看见贺循那副绅士模样,用力吸了口奶茶。 闹市人多路窄,大大小小的车子也从这里穿过,时不时摁动喇叭。 一辆黑色小轿车从旁侧门洞拐过来,转弯的车速显然对于这种地段过于锋利了点,Lucky正甩着尾巴在站在拐角的最外侧,旁边就是贺循,黎可眼见着车子过来,再看那车速和车子的行驶方向,心里突然咯噔了下,眼疾手快地去拽贺循和Lucky. “小心点,快过来!” 在黎可说话之前,贺循也听见车子的声音很近,脚步似乎要避让,盲杖扫过路沿,刚想握着导盲鞍把Lucky拉过来,突然就被黎可拽了一把。 那辆小轿车险险从贺循和Lucky的身侧擦过,贺循被车镜撞得趔趄了下,幸亏黎可扶住他,但手里的盲杖被压进了车轮底下,断成了两截。 Lucky扭头冲着车子汪汪叫。 小欧也吓了一跳——那辆车差点就撞到Lucky和贺叔叔身上。 “没事吧?” 黎可仔仔细细检查贺循和Lucky,拧起细眉,“有没有撞到你们?” 贺循蹙眉抿唇:“没事。” 车子突然急刹,车窗摇下来,司机怒气冲冲地喊:“你们搞什么?找死是不是?” 司机是个模样干瘦的男人,神情看着凶,脾气急,语气也是戾气十足,“他妈的,是不是眼瞎?没看见车过来?” 贺循神色发冷,没有开口回话,但黎可的火气噌地就上来,扬眉瞪人:“你怎么说话的?” “故意站在马路中间要撞?讹钱是不是?”那男的骂骂咧咧,摇上车窗要走。 “你撞了人还想跑?”黎可提高声量,“有话下来说清楚!” 男人不理她。 黎可瞬间冷脸,直接把手里的珍珠奶茶一摔,用力砸在了挡风玻璃上,满玻璃的液体飞溅,混着小料滚下来。 “靠!” 男人摔开车门下车,骂了一连串热腾腾的的脏话,指着黎可,“他妈的你有病是不是?我这是新车,你弄坏了赔得起吗?” 黎可挑眉,声音清脆:“开个破铜烂铁还敢趾高气扬?一口一句他妈的,是命里缺妈还是天生孤残,没妈教没妈养就不会好好说话?嘴巴放干净点,别跟下水道粪坑里刚爬出来一样臭气熏天。” “撞了人还想跑?缩头乌龟都没你这么窝囊废!”她指着地上的盲杖,“想跑没门,你压坏了我的东西,我要你赔钱道歉。” “你这女的嘴巴放干净点。”男人恼怒,“你们是一伙的是吧?想讹钱是不是?这么宽的路你不走,就非得挡在马路中间,你看看是你赔还是我赔钱?信不信我整死你?” 黎可压根不惧。 两人当街吵起来,陆续有路人凑过来,围着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贺循眉头紧拧,伸手握住黎可的手,淡声道:“走吧,我们回去。” “不能就这么算了!” 黎可把小欧和Lucky揽过来,伸手把他们都推开,语气飒爽,“你们都一边去,去旁边呆着,这里我来!” 她让小欧牵着贺循,又扭头回去跟那个男人吵架,双手叉腰,语气冲脆,“你就这德性还开什么车?迟早要赔得倾家荡产,这是什么地方?你刚才车速多少?开车不看路况?把人撞了还有理?这么宽的路非得挨着人蹭?眼睛不好用的话就迟早挖下来,不用在这里丢人现眼。” 男人的脏话骂得难听,黎可牙尖嘴利,句句有来有回,抬杠贬低,丝毫不肯落下风,就要气得人七窍生烟。 那些骂人的字眼,有些粗鄙有些难听有些滑稽,从她嘴里中气十足地冒出来,清清凌凌地传入每一位路人耳朵里。 他们吵得很刺耳,旁边围观的人群和声音越来越多,交通开始拥堵,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滴滴作响,像是无数声音的漩涡。 而他身处于漩涡平静的中心。 他听见她在人群里清脆愤懑的声音,据理力争地想讨回一点公道,可他不过就是被蹭了下而已,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不过就是一根断裂盲杖而已,随时可以更换的消耗品。 贺循张张嘴,想要劝她结束这场闹剧,却完全发不出声音,他觉得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可那肯定也是草原上最漂亮最凶猛的狮子,而他是在巢穴里等待她回来的老弱病残,等着她扫清障碍、带着胜利品凯旋,他的心随着她尖锐脆韧的话语在砰砰跳动,甚至想走过去吻住那张喋喋不休又刺耳难听的嘴,深深地吻住她。 “小欧。” 他最后咽下喉咙,问,“你有没有觉得你妈妈很可爱?” 小欧仰头望着吵架的黎可:“我妈妈是个女侠。” 她是的—— 仗义的、可爱的、漂亮的、迷人的、世俗的、尖锐的、完美的女人。 最后人群散开,黎可带着交警开出的单子走过来。 贺循牵着Lucky,揽着小欧的肩膀,神情冷静清寂地站在那里。 她因吵架而脸色微红,胸脯起伏,喉咙微哑,打量着贺循的神色,抿抿唇:“怎么……我给你丢脸了?” 贺循眼帘轻轻一撩,眸底暗色如晦,伸手用力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把她搂得很紧很紧。 体温炙热,心头滚烫。 男人的肩膀和胸膛都在轻轻发颤,黎可有所察觉,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不知道是他的不满还是他的愤怒:“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贺循低头,他湿润的薄唇亲着她的额头,声音轻哑,又含着沉甸甸的东西:“黎可……你是什么样的我都喜欢……即便你老了丑了、市侩俗气无聊,烫着圆圆卷卷黄黄的短发像包租婆在菜市场跟人吵架,我也会觉得你很漂亮很可爱。” 小欧牵着Lucky,在旁边瞪大了眼睛。 黎可刚歇斯底里地吵完架,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是浑身一震,不知道她怎么会带给他这种想象力,无语张口:“你才包租婆呢……你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东西?!” 他又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嘴唇,喃喃低语:“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样子,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黎可,你的每个样子,我都会喜欢。” 不管是他听过任何关于她的故事,还是她自己说出的那些话,她在他身边的每个日子每件事情,甚至她当妈妈的样子,无论他接受的思想如何,无论过往的观念如何,他都会渐渐慢慢、不自知地爱上她。 黎可觉得这个男人不对劲——他身上荡漾着某种甜腻腻的情绪。 “你记不记得我刚才吃过什么了?” 黎可捶了下他的肩膀,迎接他莫名其妙的亲吻和莫名其妙的话语。 她的脸色绯红,星眸闪闪发光,夕阳下的面孔艳丽万分,他们还在人来人往的路边,身边的声音嘈杂琐碎,而他旁若无人地吻着她的唇,仿佛现在就要跟她花前月下,共此一生。 小欧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和眼睛。 第67章 他是中邪了吗? 人的一生要说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 为了完成任务,为了达到目的,为了娱乐,为了隐藏,为了澄清,为了欺骗。 不能教小孩子说谎,因为孩子学会之后用同样的伎俩对付大人,所以要换一种更委婉的说法。 黎可连哄带骗,软硬兼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刚才吃了巧克力,就得把那件事忘掉……不许跟外婆说,不许告诉任何一个人,半个字也不许提,就当完全不存在,能记住吗?” 小欧问:“你在和贺叔叔在谈恋爱吗?” “没有!!!” 黎可矢口否认,“他只是被吓坏了,难以控制自己情绪,需要一点安慰,所以才那样……” “你不要骗小孩。”小欧抿抿唇,“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个屁。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又不是拥抱亲嘴就代表恋爱,在外国这就是种社交礼仪,也有可能是人工呼吸。” “贺叔叔不需要人工呼吸,他说喜欢你。”小欧反驳。 “那是因为他有心理创伤,那个人骂他,他太伤心了需要安慰才会胡说八道。他又看不见我长什么样,都把我想象成一个丑八怪,怎么能喜欢我?” “贺叔叔不是这样的人……” “这种事情,我跟你这种小屁孩说不清。” 黎可拧着小欧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威胁:“不说了,反正谁也不要再提。小欧,你要是跟人泄露这件事,咱们以后就绝交吧,我不带你玩了,听见没有?” 小欧默默思索,怏怏噘嘴:“知道了。” 乖巧懂事的孩子长大后,也会完全摆脱父母的意愿,毫不领情地用话术要挟父母听从他的话。 “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我儿子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宋慧书极力在电话里平息自己的情绪。 “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我的人生,你们必须接受。”贺循平静地握着手机,“这是我做的决定。” 宋慧书深吸了口气:“儿子……你这个决定太仓促,转变也太突然,其实没必要操之过急,你什么时候回临江?头还疼吗?我们先安排检查好不好?到时候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聊……” “我不想要你们的反对和阻拦,也不想听你们的劝说和忠告,我只想要你们的接受和赞同。” “我们都需要时间认真想想,小循……你是个聪明孩子,你从小就沉稳冷静,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就草率决定,你爸爸心脏也不好,你不要一意孤行,能不能听听大家的意见……”宋慧书语气急促,“我现在就派司机去接你,你先回临江好不好?以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谈?” “我没有操之过急,只是告知我的想法,希望大家都有时间适应。”贺循垂眼,“我会回临江,如果我带着她一起回来,我希望你们能了解她,也能像对待清露那样对待她……” “小循……” 宋慧书闻之落泪,十万分的不愿意。 更多的时候,人生的大把废话也会穿梭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里。 黎可独坐在房间,倚着窗户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在发呆的间隙里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Coco?” 电话里的女声很欣喜。 “娜娜?” 黎可的声音有点迟疑。 “是我呀,我换了一个新号码,你还记得我的声音?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娜娜热情洋溢,似乎毫无往事芥蒂:“这两天你有空吗?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出来吃个饭吧?我请客,好几年没见面了,还挺想你的。” 黎可心里知道这通电话的目的。 她的语气也不逞多让,热络客气:“最近吗?哎哟我最近这阵还挺忙的,不一定有空……有机会以后吧。” “那,那也没关系……你要忙的话,要么我去你家找你?你还住在你妈家里吗?小欧现在也长大了吧,上小学了是不是?我还给他买了玩具,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娜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黎可爽朗道,“有需要我的地方你直说。” “我前两天听振家说起,你们有遇见哦?” “是有这么回事。” “我先要恭喜你。”娜娜笑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个小贺总就是贺循啊,真是好巧。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你俩居然走到了一起,恭喜恭喜啊……” 黎可挑眉,疑惑问道:“恭喜?我和谁走到一起?” 娜娜:“你,你不是和贺循……” “你们是不是太高看我了?还是想歪了?”黎可调侃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是什么样的你还不了解吗?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显得我多恋旧情似的,再说,我万一真是傍上什么人物,还不得到处显摆显摆,你不用打电话都能早早知道。”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娜娜干笑两声, “Coco,你能不能帮个忙……就是振家想争取贺总那边的一个项目,我们花了很多钱很多力气,一直都没找对门道,还被坑了不少……你能不能帮振家引荐下,跟贺循见个面,大家一起吃个饭,反正都是老同学嘛,当然了,你的好处肯定不会少……” “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是贺循,那你也应该知道他眼睛看不见。”黎可声音淡定,“人家都是贺总了,过去十几年,谁还记得所谓的‘同学’,也对同学情谊没兴趣,我可不敢高攀贺总,说自己是他老同学,就怕他看不上眼。” 黎可挺遗憾:“我跟他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就是临时去做个兼职,只是凑巧被邹振家看见……抱歉,娜娜……我可能没办法帮你。” 娜娜问:“可是振家说……你不是他的秘书吗?” “我这水准哪能当秘书?就是个临时秘书罢了,一天一千块报酬,何况已经不干了。”黎可坦坦荡荡,“我是何老板那边介绍过去,私下跟贺总没有联系,就算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你如果有事有求于他,不如去找找那位何老板?” 娜娜摸不清她说话真假底细,又问了几句,最后偃旗息鼓地挂了电话,也没提吃饭的事情。 黎可握着手机。 她想了很久,打开了手机的黑名单用户,主动拨了个电话出去。 对方是个男人。 “子杰?” 黎可倚着窗台,嗓音清甜,“我是黎可。” 男人声音激动:“黎可,你,你怎么……” “这么晚,没打搅你休息吧?” 黎可笑吟吟道:“你最近怎么样?忙不忙?什么时候有空回潞白一趟?请你吃饭啊?” 贺子杰大喜:“行啊,当然好,等这周末我回去咱们见个面?” “周末有点太久了,我今天睡不着啊,就想着……”黎可叭了下嘴唇,柔声道,“想起以前的事情,突然有些感慨……初恋难忘,很想见见你。” “那你想什么时间见面?”贺子杰听见她声音绵软如水,心旌摇动。 黎可拖着音调,懒洋洋道:“明天晚上怎么样?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嗯?你有空吗?能赶回来吗?” “有空有空,我明天下午跟公司请个假,开车赶回潞白。” “好啊,期待见面。”黎可眨眨眼,“你知道要带什么见面礼吗?咱们那封定情情书,千万别忘记了……” 贺子杰心潮澎湃,一口应下。 第二天上午,黎可去了白塔坊。 她整晚失眠,以至于晚起迟到,生物钟完全打乱。 早饭时候关春梅又问小欧在公园玩得如何,黎可面无表情地盯着小欧,小欧支支吾吾地拎着书包就跑,把残局留给黎可收拾,她破罐子破摔,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直到半上午才出门。 贺循坐在蔷薇花架下等她。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眉眼柔顺,穿简单挺括的白T恤和休闲长裤,质感绝佳,清爽干净的模样,旁边趴着只浅金色的大狗。 草木葳蕤,花叶鲜妍,男人越沉静,越让人觉得心里柔软——黎可觉得他很适配白塔坊的家、那种漂亮的房子和精致的陈设,舒适昂贵的商务车,高端的进口超市和有格调的餐厅,甚至各种精英人群。 而不是像昨天那种缭乱嘈杂的路边闹市,以及一个素质低下的小市民。 “你坐在这里干嘛?”黎可停住脚步问他,“平时这时间你都在书房。” “等你回来。” 贺循站起来,姿势过于清雅,语气也有些郑重,“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黎可的心吊在半空中,轻轻晃了晃。 到底是怎么样的失控和鬼迷心窍,才会让他昨天在那种极其败坏气氛、在她刚刚吃完臭豆腐又喝了奶茶、还跟人针锋相对地吵架的情况下,不顾周围的众目睽睽,毫不犹豫地亲吻她,说出他喜欢她的那些话。 她当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又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是中邪了吗? 还是被那些脏话给弄疯了? 他是个教养品味良好的男人,而她是个撒泼吵架的泼妇。 “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黎可踌躇了下,抱起手,“我们进去聊?” 第68章 她说“进去聊”,语气微有笑意,似乎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贺循走过来,她自然地抓住了他的手指,把他带进了家里,上楼走去了二楼主卧,又再一次把Lucky关在了门外。 Lucky已经习惯被拒之门外,一声不吭,顺势趴倒。 “你想做什么?”贺循听见关门声,平静的脸色忽而茫然怔住。 黎可锁门关窗帘:“聊天之前,先做点成年人的事情。” 但贺循此刻不想。 他头脑冷静,思绪清晰,酝酿了一个晚上的话,至少可以跟她说出很多道理,至于其他事情……可以推到以后再做。 她站在他面前,轻轻贴上来,伸手去拽贺循的衣服,同时也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目标明确,大有想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黎可。” 贺循面色微红,拨开她急哄哄的手指,语气如水晃荡,“正经点,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别浪费那么多口水,男女之间说一百句废话,都不如在床上说一句。”黎可拉开裙子拉链,短裙轻盈滑落地面,“之前给你念书,不是有句话说,坐而论道,不如身体力行。” 她手指摸摸索索地解他的纽扣,“抽屉柜里那些东西,你什么时候买的?打算用多久?嗯?早上吃饭了吗?能不能先展示一下你的实力?” “晚一些时候……我们先把话说完……” 猝不及防的兵荒马乱,贺循耳根发烫,眉心微蹙,呼吸和语气都不稳,圈住她的手腕阻止动作,“时间很多,不急于一时。” “可是我现在就想要。”她仰头,啄了下他的薄唇,“我想得要命,你能忍住?到底是说话重要还是上床重要?” 满足她最重要。 她的吻贴上来,娴熟缱绻地亲吻他。 只要她想,没有人能拒绝这种甜蜜,她像一只妖精,美妙歌喉让人迷失神志的海妖或者看一眼就要石化的美杜莎,贺循无力招架,节节败退,被她吻得情迷意乱。 她用双臂勾着他的肩膀,他搂着她的纤腰,两人唇舌黏合纠缠,接吻的感觉很美妙,除去砰然心跳,还有一次胜过一次的舒畅和宁静,等他们把接吻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和获取对方的方式,这就是最好的表述。 贺循没有把所有的光线隔绝。 窗帘没有完全合拢,露了一条细缝,光线变得清淡朦胧,他站在她面前脱衣服,深邃英俊的五官面孔,扔开的T恤下是完全袒露的胸膛,宽肩窄腰,冷白的皮肤和线条流畅的肌骨,没有块垒分明的健硕肌肉,而是模糊于成熟男人和矜贵少年感的高大体型。 前两次都只是上手摸索,无缘亲眼得见,黎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享受此刻的视觉盛宴。 “我的身体……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她痴声道。 “喜欢吗?”他欺身过来,轻声问。 黎可下意识回答:“喜欢。” 宽阔绵软的床,两人滚在其中,他低头吻她,温热的身体笼罩在她上方。 她枕着他的肩膀,迎接他炙热到几乎融化的吻,像藤蔓一样,纤细的双臂长腿攀沿而上,把他缠得很紧很紧,她想要吃掉他,用他填满身体的空隙,主动又热情,在他耳边轻轻地喘:“贺循,抱我紧一点。” 他把她圈禁在自己怀抱里,此刻他愿意把控制权交还给她,他想要这个女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想要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想要她为他沉迷不舍,日夜纠缠陪伴。 两人湿湿欲欲地亲吻,彼此的手指在肌肤流连游走,他抵着她的额头,发红的喉结滚动得脆弱,声音喑哑,“不要咬嘴唇,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黎可,给我更多的感觉……不管是喘息,抚摸,还是挑逗,我想要更多……” 她好轻好柔地娇嗔:“那你亲亲我。” 他又一次亲吻她柔软清凉的唇,似乎想要把她吞进身体,把绵绵话语传递到她舌尖,画蛇添足地说:“我爱你。” 他能确定自己对她的喜欢和爱意。 她闭着卷翘的浓睫,轻声回应他:“我知道……” 她知道自己从不缺男人的喜欢,天然的优势,爱上她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用直截了当的动作和汹涌的热情回应她,她亲吻他的眉眼,她的贝齿轻轻啮咬他的脸颊,舔吻他的喉结和耳朵,温热柔滑的唇腔含住他的手指,她捉着他的手,让他知晓她每一处的动情甚至能让她更情动如潮,她在他耳边逸出支离破碎的呻吟,她的情话大胆夸张让人脸红心跳,身心俱忘地沉入战栗的海洋。 在忍受漫长的孤寂和黑暗之后,要疯狂草率,要抵死缠绵,要头脑浑噩,要精疲力竭。 贺循第一次觉得自己会爱一个人爱到死,先不论灵魂,至少是身体,那时候他没有理智,没有教养,只有本能,只有不断催生又亟需满足的欲望。 最后迸发的时候,他深深掐住她的身体,随之落下的还有他滚烫的亲吻和沙哑的话语: “黎可,我们结婚吧。” 他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两次求婚———如果欧阳飞和徐清风都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她就注定是他的幸运。 “不要离开白塔坊。”他依然留在她身体,想要永远亲密无间的距离,抵着她大汗淋漓的额头,“这是最好的选择,合理合法的理由,不是其他可以随便更改或者变化的关系,你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我也可以当小欧爸爸……我们生活在一起。” 黎可闭着眼睛,身体动了下,想退开身体中强烈的存在感。 他紧紧地摁住她,甚至把她沉得更深,毫不留情地挤压她的柔软脆弱,“我知道你不想结婚,因为以前受过的意外和伤害……可我不一样,世俗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身体、感情、金钱、家庭、孩子、时间,父母,都没有压力。” “除了我的眼睛——” 他亲吻她敛起的眉心,呼吸急乱,“除了你要接受我的眼睛和生活方式,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问题。” 黎可睁开了眼睛。 她睫毛眨动,唇瓣红艳,看着他汗湿的眉眼和英挺的容颜,细细袅袅地喘气,轻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一切都不是问题,唯独我不爱你呢。” “贺循,如果我不爱你,那怎么办?”她依然亲昵,依然和他紧紧依偎,目光柔软地打量他的每个细节,“如果我对你的爱,仅仅是很浅显的喜欢……比如只是喜欢你的样子,喜欢你的钱和宽容大度,喜欢你能满足我。但你对我而言并不特别,如果你走了,换了另一个差不多的男人,我也会喜欢,如果你还在,我遇见一个更好更有趣更大方的男人,我发现比起你我更喜欢别人,你能接受吗?” “如果我对于你,就像你对于冯清露,过了那个时段就不爱了,换了一种处境就厌烦了,那怎么办?你知道你伤害过冯清露吗?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孩,如果某天我也这样对你,你也能坦然说出这些话吗?” 男人的脸宛如俊美的大理石塑像,凝固在她眼前。 他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管她对他的爱有多少,至少他可以用他的脸和身体,用他的时间和物质弥补,用对小欧的照顾来弥补。 黎可把手指搭在他肩膀,细细地抚弄他泛红的喉结和脖颈:“如果这辈子我唯一能毫不犹豫地答应某个人的求婚,那个人就是欧阳飞,就像我在二十岁就决定要生下小欧……我也的确唯一答应过要嫁给他……可惜他死了,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一个在我最好年龄最深爱的时候死掉的男人……” “贺循,你又怎么知道……我现在的生活,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不过都是自暴自弃地填补欧阳飞离去的寂寞呢。”她的语气喟叹,想起来就是无限的伤感,“我对你的喜欢,连欧阳飞的一半都不到,甚至都不如徐清风,别说结婚,我连答应做你的女朋友都不愿意……” 她此刻甚至可以用曼妙热情的身体完全吞没他,却也可以柔情百结地说出这些冷静残酷的话语。 “你爱我。”贺循猛然堵住她的唇,“如果你能和我上/床,至少就意味着我不一样。” “那只能证明我现在不爱徐清风,毕竟那几个临期品是他剩下的东西……你好好想想,像我这种人,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你这样的男人的话,宁愿像飞蛾扑火一样也要抓住你,毕竟那可是一辈子的保障。” 滑稽的是情欲的沉沦,映衬着她轻描淡写的话语,贺循的面色越来越凝固,他薄唇微张,喉咙干涩,睁着漆黑幽邃的眼睛面对她,似乎要把她望进心里。 身体陷于湿濡炙热情欲之间,心却是薄的冷的,甚至不知道那种冷意的由来。 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她是这样的想法? “你再说一遍。” 他盯着她,黑睫覆在神情复杂的面容,淡淡的阴影下似乎是茫然平静,冷恼又挣扎,语气喑哑,“把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 “听过狼来了故事吗?假话可以复述很多遍,但真话说一次就行了。” 她呵气如兰,故意绞紧挑逗他,“人生就是少说多做,及时行乐,还要继续做吗?” 贺循闭上了干涩的眼。 他留在这里,每天忍受头脑胀涩的痛,每天期待她的到来,每天思索她对自己的意义,每天设想以后的生活…… 心在割裂,但身体有自己的意志,他压住了她的呼吸,宁愿听见她嘴里那些破碎甜腻的话,宁愿听她那些做作虚伪的甜言蜜语,宁愿她咬着嘴唇细细喘息。 黎可被他弄得酸胀难耐,紧紧抱着他的腰,纵容他不知如何发泄的情绪和力气,她的鬓角沁出薄薄的细汗,明眸如烟波荡漾。 他们都需要一场暴风雨,把一切都洗涤干净,冲刷过去的痕迹,飘飘摇摇的一叶孤舟,悄然滑进一片风烟俱净的辽阔里。 不知折腾了多久。 银色的铝箔包装片消耗了第一片,陆续的第二片,而后又继续撕开…… 多年未曾有过的疯狂,在某次结束后,黎可两眼一闭,直接搂着贺循昏睡了过去。 她真的好累了。 身体酸胀,梦中干净,一觉醒来,睁眼已经是半下午的时间。 卧室里有股奇妙的气息。 黎可不着寸缕地裹着薄被,眨眨眼睛,身边空无一人——男人穿得整整齐齐,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身姿寂寥,茫然地睁着眼睛,身边搁着水杯和打开的药盒。 她心情愉悦,手脚酸软地掀开被子下床。 “你最近吃药很多,每天都吃很多次。” 黎可瞟一眼,貌似无意地问,胜似闲聊,“打算什么时候回临江检查?” 今天在脱下衣服之前——贺循想了很多的话,也有很多的安排——穿上衣服后全部变得支离破碎。 如果她不愿意跟他结婚,那可以退一步,他可以请求她当他的女朋友,两人仍试着以另外一种身份相处,他可以跟关春梅接触相处,也许她也可以跟他一起去趟临江,不管是以什么身份,去见见他的父母家人。 但贺循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做。 黎可看他神态消沉,毫无罪魁祸首的自觉,把湿掉的床单扯下来,步履虚浮地扔进了洗衣房。 既不禁欲,又是保姆跟老板搞在一起的后果就是给自己找麻烦——第一要务是更换床单,第二要务是洗个澡冲去身上的痕迹。 身体吃得太饱,但肚子还饿着,她晚上还有事,自然无暇关怀贺循的情绪,把他冷在一旁忙自己的事情。 黎可手速快快地收拾好家里,化了浓妆,喷了香水,换了身遮得严实的长裙。 她要走了。 这次就不说“我以后不来了”,说的次数太多,都变成“狼来了”。 “记得把我的全部工资结算下。” 黎可掏出手机看消息,又涂了一遍口红,“别忘了啊,今天是最后一天。” 贺循闻见了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垂着手,嗓音泠泠地问:“你要去哪里?” 黎可扬眉,喜笑颜开:“我要去找下一个男人了。” 贺子杰还在等她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电话已经急不可耐地响起,最后黎可打着电话,摸摸Lucky的脑袋,挥一挥衣袖,离开了白塔坊。 贺循心灰意冷,听着她的声音远去。 这个女人没心没肺,刚从一个男人的床上下来,她又紧接着要奔往另一个男人身边。 倦鸟归巢,夕阳西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候觉得她离得很近,有时候觉得她离得很远——她随心所欲,不可捉摸,而他最终也只是被她路过的一片风景。 贺循在岛台上摸到了一个手感光滑的圆柱形物体——那是她遗落的口红,沾着她的唇纹和气息。 黎可和贺子杰约在不远处的一家餐厅见面。 重要的不是这个人,不是这顿饭,而是贺子杰手里的那封情书。 当年幼稚的她在情书里大概写了这么一句酸不溜秋的话:【文字长存,记忆就长存,我的喜欢也长存……如果你愿意,可以带着这封信来找我,我始终会对着你微笑……】 唯有她和贺子杰知道这封情书的内容。 当年贺子杰收到了这封情书,不至于欣喜若狂,但至少也是有受宠若惊和沾沾自喜之感,认为自己的魅力能让漂亮女同学神魂颠倒,以至于他一直把这封情书作为纪念品珍藏,此后每次找黎可都要把这封情书的事儿重提一遍,毕竟时下的风潮都把初恋的含金量夸成“白月光”和“朱砂痣”。 黎可是有点心急了,觉得趁早毁尸灭迹比较重要。 贺子杰已经在等她。 今儿没空,身体疲倦,餐厅也选得潦草,黎可一眼看见他站在面馆门口,西装革履,人模狗样,戴着副眼镜,手里还抱着一束红玫瑰,这家伙其实长得不丑,但已经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羞涩清秀,虽然不至于变成个油腻肥胖的潦草男,但脸和小肚腩都有微微膨胀的趋势。 何胜的小肚腩都比他赏心悦目三分。 其实黎可也不想把这个初恋男友一棍子打死,但实在反感他那副嘴脸,但凡升职加薪谈恋爱就要对黎可嗤之以鼻,但凡失恋失意就要骚扰黎可一阵,以至于这么多年黎可压根没搭理过他几回,也早把那份情书当成了垃圾。 反正都是垃圾嘛。 “黎可。” 贺子杰招招手,先把玫瑰花塞进了黎可怀里,上下打量她——真的是漂亮,他就没见过身边能比她还漂亮的女生。 黎可抬抬下巴,不甚热情:“走吧,进去说话。” 贺子杰有些踌躇:“你怎么挑了这家店……要不咱们换家店吧,吃面不太合适……我知道潞白也有好几家高级餐厅,要不咱们过去那边吃,反正我也开车了。” “高级餐厅我可请不起,这家面馆好吃又便宜。”黎可发笑,懒得应酬,“别折腾了,吃什么不要紧。面馆嘛,见面最重要。” 贺子杰被她的话击中——要不怎么能念念不忘,这家老牌面馆,这是故人见“面”啊。 两人走进拉面店入座。 寒暄话少说,贺子杰这两年身处困境,事业爱情双双惨败,正是失意蹉跎的时候,所以才又找蛮蛮联系黎可,哪想着黎可主动给他打电话约她见面,油然而生几分自信,心里也约莫想着发展点什么关系,开口就提起两人初中时候那些“甜蜜”往事。 黎可嗯嗯啊啊地听着,身心都累得慌,不知道自己仓皇心急个什么劲,白天刚陪着正主“初恋”在床上折腾了一天,晚上还要陪着冒牌“初恋”回忆旧情——也许这就更能证明,她当年的暗恋就是个没事找事的错误,恶意结苦果。 “那封情书你带了吗?”她柔柔笑问贺子杰。 贺子杰扶扶眼镜:“那个……情书,找不到了……” 黎可蹙眉:“你不是说,那封情书你一直留着吗?怎么找不到了?” “这都好多年了嘛。”贺子杰解释,“我家搬了好几次,以前我房间那些东西全被我父母扔到了阁楼里……后来家里又卖了次废品……就,就丢了……” “真的假的,你找过吗?” 黎可搁下筷子,似笑非笑,“我这辈子就写过这么一封情书,就送给你了。你说你一直当宝贝珍藏着,结果把它弄丢了?这就是你对我的念念不忘?那今天这饭还有什么意思?” 贺子杰听她语气,知道她有些不高兴,连忙解释:“我认真找了。今天下午我特意回家了一趟去找,那封信跟我以前那些奖章放在一个盒子里,好几年没打开的东西,连着那个盒子都不见了。” “哦。”黎可冷冷嗤笑一声,站起身就作势要走。 贺子杰赶忙拉住她:“黎可,你别怪我……我今天下午也着急,我把阁楼里那些旧书旧物全都认认真真地翻了好几遍,没放过一个角落,我还问了家里人,我妈说阁楼东西塞得太多,她看着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索性卖了废品……这真的不怪我,他们随意处置,也没通知我一声……” “你真的找过了?” “我发誓,我下午真的找过!”贺子杰面色焦急,“的确是丢了,我也心痛。” 这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不是那种见风使舵,油嘴滑舌的品性,说话勉强有有几分可信度。 “丢了就丢了吧。”黎可松了口气。 既然情书已经丢了,那就用不着自己动手撕,黎可放心了,想着回家好好休息:“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要说?” “就是……黎可,你看咱们,今天晚上……” “今天就问你一句话,要不要跟我结婚?”黎可轻飘飘朝着贺子杰扔出一句话,“咱们破镜重圆怎么样?” 贺子杰目瞪口呆。 “你也知道我有个儿子吧,虽然我有儿子,但我还没有结过婚,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未婚姑娘,咱俩结婚的话,你无痛当爹,白得一个好大的儿子,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是不是得开心死?” 黎可大放厥词,“这些年你上班也赚了不少钱吧?你放心,婚后你安心奋斗事业,我可以在家当个家庭主妇,你在外地上班,每个月把工资给我当生活费就行,我这个人花钱不多,是个月光族,衣服化妆品每个月一两万吧,彩礼礼就少要一点,我这张脸怎么也值个五十万,房子咱们买大一点?哦,对了,我知道最近有个楼盘挺不错,是个大平层,我认识售楼处的人,咱们明天去看看房?先赶紧把房子婚礼落实下来,不然等我肚子再大起来,再穿婚纱就不好看了,对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以跟你姓。” “行吗?”黎可抬头望着贺子杰,目光清清凌凌。 贺子杰的脸色像打翻了的颜色盘,又滑稽又难看。看着她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感觉像个接盘侠、杀猪盘。 “你不是说爱我吗?” 黎可盈盈一笑,双手托腮,“现在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呢?你家住哪儿?要不待会我跟你一起回家?见见爸妈?把事摊开来讲?” 贺子杰游魂似的站起来:“那个……我今天还有些工作……可能加会班……” 黎可也站起来:“那咱们赶紧走啊,别耽误了加班赚钱。” 两人刚坐下半个小时,一碗面还没吃完,又双双走出了面馆。 贺子杰支支吾吾两句,想找个借口溜走,黎可心旷神怡地甩着包包,没忘了捧起那束玫瑰花,大有麻烦清扫干净的愉快。 只是她的脚步突然滞住,眼神微愣,抬头望着前方—— 身材高大、面色冷清的男人牵着一只浅金色的导盲犬,脚下踩着凹凸起伏的盲道,面无表情地站在明晃晃的路灯下,让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侧目注视。 黎可本想视而不见,绕过而行。 只是那只导盲犬敏锐地发现了目标,摇起了尾巴,像个严肃认真的保镖一样,带着主人朝她走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背对着那只碍事的小臭狗,跟贺子杰说话:“你赶紧走吧。” 身后已经响起了贺循的声音:“黎可。” 一个正主,一个冒牌货,都是一样的阴魂不散! 大家都是高精力人士,白天做了那么多次都没让他精尽人亡吗? 黎可闭了下眼睛,侥幸的是——贺循眼瞎,他也不认识贺子杰。 “你怎么来了?” 她不耐烦扭头,蹙着细眉,抱起手臂。 贺循手心摊着一只金粉色的口红,他眉眼阴郁,语气平平,毫无任何感情色彩:“你把口红落在床头柜上了。” 黎可努嘴,无语望天:“……” 贺子杰还没走远,甚至被贺循这句“床头柜”喊回了神,扭头看着贺循——这奸夫该不会是黎可肚子里的孩子亲爹吧? 路灯耀眼,贺子杰定睛认真看了眼贺循,眼神疑惑了下,又倏然激动起来,两个健步迈过去,语气激扬:“贺循……你是贺循吗?” “我是贺子杰,咱们以前初中一个学校的,南潞中学,我就在你隔壁班。” 没有人在乎贺子杰的激动——黎可恨不得想把他一脚踹开;贺循觉得这人气息声调不过尔尔,能约在面馆吃饭,也是个不像样的男人。 贺子杰激动起来,“你肯定不记得我。咱俩同姓啊,那时候你的成绩最好,你就是我的榜样,每回月考我都要把你的考试成绩抄下来,把你当做我学习的动力,前进的目标!后来你转学了,偶尔还能听到你的消息,听说你后来也很厉害,直接出国读书了。” “你好……” 贺循迟疑颔首。 “你说那么多干吗?”黎可赶人,“不是加班吗?快点走吧!” 贺子杰正愁着事业无成,哪有现在走人的道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再遇见你。”贺子杰望望贺循,再望望黎可,伸手指了指:“真巧啊,我记得你俩都是二班,也是同班同学啊……原来你们一直有联系吗?” 黎可冷不丁被他一句话撞得要吐血——她防着蛮蛮和淑女说漏嘴,哪想着被这个二百五顺口说了出来。 那句话从贺循脑子里轻轻滑过,又重重砸下来,他愕然愣住:“同班同学?” “同班同学?”他拧眉,轻轻疑问了句,冷淡的面容怔怔地转向黎可,“你和我……都在二班?” 第69章 他已经彻底忘记了她 黎可扶额叹气。 长篇大论的解释太费神,陈芝麻烂谷子也没必要重提,她不想再跟这俩男人纠缠折腾,沉了口闷气,神色嫌烦地甩手走人。 贺循追着她的脚步声,语气动荡:“黎可?!” 黎可拦住出租车,毫不留情地扔下两个姓贺的男人跑了。 声音消失,贺循只能茫然停住,只剩贺子杰留在一旁聒噪,想请贺循去哪儿坐会儿或者喝一杯,知道他背景家世不俗,看看有没有机会挖掘点消息,聊聊事业或者发展些资源人脉。 贺循全然听不见贺子杰说话,脑海里俱是无数话语和疑问,他身形清寥,冷声问贺子杰:“你们刚才聊什么?” “哦……”贺子杰愣了下,想着刚才黎可说的那些话,没好意思说出来让人笑话,掩饰地咽了下喉咙,语气又有些洋洋得意,“黎可想找我复合……我是她的初恋男友,她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可惜她这些年实在太堕落,我俩不太合适……” 贺子杰又问:“您跟她……” 是怎么回事?不至于是那种不正当关系吧? 贺循牵着Lucky,薄唇紧抿地转身就走,贺子杰心中觉得蹊跷,紧追上去喋喋不休:“难得遇见,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我打个电话给黎可把她喊回来?咱们老同学见面,有什么事情……” “看不出来吗?”贺循脸色寒沉地顿住脚步,嗓音低吼,“我眼睛瞎了!我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你!!” 贺子杰又一次被冲击得目瞪口呆,傻愣在地。 贺循迈开的脚步凌乱。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从未想过是这样——是同班同学吗?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如果是同班同学的话,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当年她在阅览室爬窗看见他,第一反应是蒙住了自己的脸,故意报出了别人的名字,在白塔坊很早的时候,那时两人关系并不亲近,她就能脱口说出他的中学经历和他的学习成绩,她知道他不喜欢青蛙也知道他当年有个外号,每次淑女来白塔坊的时候都有种过于掩藏的紧张,从他知道阅览室的侠女红线之后她一直在躲避否认。 她一直认得他。 黎可,黎可。黎可? 是曾经的同学吗?这个名字在贺循脑海里没有留下一丝丝的涟漪,像云过水无痕,像一片空白的纸。 人的生活中有很多不那么重要的事情,记忆也有遗忘曲线——不记得一周之前的某顿饭吃过什么食物,不记得一个月之前的行程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不记得一年前的什么时候去过某个地方,不记得十几年前曾经坐在同个教室的面孔。 他没有“黎可”这个人的记忆。 手机在掌心握得发烫,贺循执意想让黎可接他的电话。 他听见她打电话和人约见面的地址,而他之所以走出白塔坊找她的原因,一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在上床的时候草率地跟她说出“结婚”这种话,二是她也不应该刚跟一个男人睡完就去跟别的男人见面。 有时候贺循不明白他和她之间的阻碍是什么,一个女人需要的任何东西他都可以给她,有时候又感觉两人之间隔阂了许多东西,她说她不爱他……他高傲优越的人生没有被女人说出“不爱”这个词,是因为他的眼睛和生活无法带给她幸福?还是因为他无法用轰轰烈烈的故事走进她的心里? 摁掉两次后,黎可并没有继续拒绝这通电话。 “喂?”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恢复了懒散。 贺循带着Lucky站在她家楼下,声音冷冽:“我就在你家楼下,我们需要认真谈谈,开诚布公地解释所有事情!” “大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黎可姿态烦闷地拱在床上,“你不用总是企图拿你们精英人士开会的那些逻辑和思维链条来分析和总结我们的关系,我是个俗人,我做事情只图几点,一是钱,二是爽,三是自由。我听不懂、我也不想听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你说的都是废话,都是累赘!” 贺循胸臆如堵,沉默良久:“我们是同学?你是不是一直都认识我?” “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你记得我吗?”黎可抓抓头发,很笃定地说,“你又不记得我,不记得为什么要提?” “可是你记得,你知道。”贺循拧眉,疲倦的嗓音也有些冷愤,“你瞒了我很多事情。” “如果你非要问,那我告诉你吧。”黎可烦恼叹气,从床上坐起来, “我承认,我们以前是一个班的同学。” 她语气清脆快速,“但我那会就在讨厌你,因为你总是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你被所有的老师同学围着表扬称赞,还总要假装一副礼貌端正冠冕堂皇的样子,我觉得你很装很烦人,我被你害得被老师责罚写检讨书,我是班里那个小太妹似的女生,我跟你有天壤之别,我根本就不愿意接触你。” “还有……实话告诉你,当年那只青蛙是我恶作剧塞进书包里的,你那个可笑的外号也是因为我才产生的。所以我不想承认,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另外……”黎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沾了些恶意的嘲笑, “其实我从走进白塔坊的第一天就认出你,多年未见,看见曾经的天之骄子突然变成瞎子……当年你目中无人,结果最后却双目失明,不觉得很滑稽很可笑吗?我当时留下的目的一是为了钱,二是想故意逗弄你,你想不起来当初我都做了些什么吗?难道你愿意听见我说其实我们是老同学,问你眼睛怎么突然瞎了?谁知道你会不会恼羞成怒?” “闹剧到此结束吧。”她背对着窗户,却始终没从窗户往下看,并不认为是多严重的事情,“这一年多我很满意,做了一份新工作,赚了钱,还凭着保姆的身份征服了当年全校女生都没能得手的青蛙王子,这已经足够我作为夸耀的资本……” “贺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白塔坊待很久……只是把它当成一场……游戏,什么时候游戏通关了、玩腻了……就可以走了……”她最后一锤定音,语气坦坦荡荡,“我不想再继续跟你纠缠下去,咱们好聚好散不行吗?快快乐乐地结束不好吗?非要解释那么多干嘛?费神费力又不爱听!” 电话挂断,黎可把手机扔在床上,抱着手,仰起了头。 贺循握着手机,缓缓垂下手臂,伫立在原地,只觉胸臆如荒原震颤,手脚发麻,眼前是波波漆黑的冰潮,像地动山摇般要刺破大脑。 他曾经一切光明,他失去了眼睛和人生,他执意回到白塔坊,他过着孤单平静的日子,他遇见一个陌生奇怪的女人,他每天听着她的声音,他慢慢地被她吸引,他发现自己离不开她,他开始对她有占有欲和好奇感,他跟她拥抱接吻吵架上床,他开始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他想跟她继续厮守下去。 最后她说——他们曾经是同班同学,她以前就讨厌他,其实在见他的第一次就认识他,她一直在欺骗他蒙蔽他,她就是想故意捉弄他,她毫无顾忌地任性散漫轻浮冲动,她只是喜欢他的外貌和身体,她跟他甜言蜜语耳鬓厮磨但并不爱他,她觉得这是夸耀的资本,她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 他已经竭尽所能地按捺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极力回归理智,几乎要咽下喉咙里的血气,可还是没有办法平静,没有办法面对她说出的话语。 贺循突然憎恨眼前这片死气沉沉的黑暗,过去数年中已经完全和解的黑暗,又一次像狰狞咆哮的野兽苏醒,他是被困在透明笼里的鸟,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原来的人,可缺失的不仅是眼睛还有更多的能力,他只能被动地困在其中,被动地追随别人的反应,身体、情绪和理智通通都被压抑,找不到任何可以冲破的出口。 他心潮如冻,头脑昏胀,神志迷蒙,摸摸索索地往外走,歪歪扭扭地撞到了路人的肩膀,在路边的碎地砖遗落了手中的盲杖,听见冲过来的电动车声音,被狼狈地撞倒在地面,甚至这种狼狈都不能被感知,磕痛的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伤口的擦痛后知后觉地反射到中枢神经,打开手心,睁开发红刺痛的眼睛,面对的仍是无尽的黑暗。 Lucky温顺地舔舔他的手指,他怔怔坐在地上,被人路过被人打量被人询问,只觉有温热的液体胀胀弥漫干涩眼球,那是悄然泛起的水雾。 贺循闭上眼睛,颓然起身。 他第一次走如此漫长的路,心事重重又心灰意冷地从白塔坊的家里走出去找跟别的男人约会的她,又震惊烦乱地摸索着想去她家中和她见面谈谈,最后又心如死灰地回到白塔坊的家里。 如果他知道是这样的话———— 不如从未遇见过她。 那天晚上,贺循神郁气悴地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 他梦见了自己中学时代。 梦境是彩色的、明亮的,眼睛望过去色彩和亮度似乎失真,也有种陌生的熟悉。他那时候还是个少年,穿白衬衫的样子干净清爽,跟同桌唐可芯一道从学校的多媒体楼排练出来,往教室走去。 唐可芯是班上的文娱委员,甜美可爱,学习成绩优秀,两人关系不错,常被周边同学笑称为“金童玉女”或者“才子佳人”。班主任对两人特殊照顾,不管别的同学如何变动,自从入学起初,两人始终都是同桌,一直坐在讲台下方的黄金位置。 这种绑定也有种困恼,关系太近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唐可芯包揽了对贺循的照顾,包括体育课拎起他扔在草坪的衣服,在他打球的时候主动递水,固定组团搭档各种校园和集体活动,她性格骄傲,又爱打抱不平,对围绕在贺循身边的男生女生嗤之以鼻,有时候说话没轻没重,不仅贺循尴尬,还得罪了同学,闹得大家都不开心。 后来贺循就尽量避免和唐可芯,甚至和身边同学走得太近。大家和平共处,上课专心认真,下课从不扎堆聊天打闹,教室总是吵闹混乱,混杂着股零食泡面和人群过于拥挤的气味,贺循习惯经常走出教室透透气,放学就走人,特别是有了实验楼那间阅览室后,更是他的安静庇所。 这一节是自习课,两人并肩走进教室,刚坐到位子,唐可芯拉开抽屉里的书包,伸手找东西。 自习课老师不在,教室里有些说话的动静,唐可芯突然凌厉尖叫,触电般地抖起来,花容失色地跳到了贺循身边,全班同学都好奇地抬头,旁人问她怎么回事。 唐可芯死死拽着贺循,抽泣说书包里有东西,他心生疑惑,一边安慰她一边捡起她的书包。 那只巨大肥硕的青蛙就趴在书包里的书脊上,后背还沾着一片小小的水草,贺循皱着眉把青蛙抓出来,下一秒,青蛙沿着他的手臂往上跳,敏捷地跳上了贺循的肩膀,终于重见天日,响亮地呱呱叫起来,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疯狂地又拍桌子又跺脚,贺循面不改色地把青蛙抓在手里,塞进了自己的笔袋,温声安慰唐可芯:“没事了,别害怕。” 教室的笑声都快掀开屋顶,班主任怒气冲冲地过来,唐可芯哭哭啼啼告状,这节自习课就变成了追凶大会,自习课之前是午休时间,唐可芯去了多媒体楼排练公开课,这只青蛙肯定就是午休被人偷偷塞进书包的。 唐可芯当场跟班主任指认了一大批可能和她有过节的同学,每个人站起来发言,提供不在场证明。 贺循则走出了教室,他把笔袋的青蛙放归了学校的湖边,自己再走去水池洗手,那只大胖蛙的湿黏手感并不让他觉得舒适,在水池边搓了很久的泡沫。 等他走回教室,路过窗边听见有人有气无力地说话:“学校的臭水沟脏死了,谁会闲得无聊去抓青蛙,都是寄生虫,如果那只青蛙塞在我书包,我比唐可芯还害怕……大家都知道公主和青蛙王子的故事,如果我讨厌唐可芯,我不会把她比作人美心善的小公主,毕竟那可是青蛙王子呢……” 全教室同学都在窃笑。 贺循并没有走进教室,而是蹙着眉头,又折回了水池,不甚愉快地抿起薄唇,重新再洗了一遍手。 他那时候还是个好脾气的少年,总是清风朗月的模样,耳边如果有几句不喜欢的话,也尽量宽容不计较,忽略过去。 整节自习课都没有揪出那位塞青蛙的凶手,但唐可芯因为贺循的英雄救美也怨气平息,毕竟贺循当时对她的言行举止体贴绅士,两人还落了个“公主与青蛙王子”的佳话,后来贺循“青蛙王子”的外号也广为传播起来,成了当时校园的一件趣事。 现实生活中的贺循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件事的细节,只记得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但此刻梦中的贺循在这段回忆里走进了梦境,在某个时间进行了倒带—— 他在那名女生说话的时候走进了教室,他借着年少的眼睛极力去注视,终于看见她懒洋洋的站姿和一头紫红色的头发,但那张脸依然是模糊不清,匿在刺眼的光晕里,只隐约有细长的眉毛和密绒绒的睫毛,小巧的鼻梁和形状优美的嘴唇。 那是两人亲密时他手指描绘过的她的模样。 是的。 她从始至终都记得他,甚至在十几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他。 但他已经彻底地忘记了她,甚至早在他失明之前。 第70章 他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父母当年计划让贺循留在潞白念完初中再回临江,初二结束的那个暑假,突然提前一年离开,贺循没有班级合照,没有同学纪念册,当年两所学校合并,一个班级足足有六十多名学生,其中并没有让贺循深交的朋友和念念不忘的人。 走后联系最多的同学是唐可芯,后来贺循出国念书,唐可芯晚一年高考,那时两人已经鲜少联系,生活充实和工作繁忙更是几乎跟所有初中同学断联,经历过失明的重度打击后,贺循不再社交,能记住的初中同学也不过两三个而已。 无论如何回想也没有“黎可”,如果他能看着当年的同学名册和照片,跟眼前人的面孔对应,再有某些特殊的事件,也许还能隐约想起一二。 可惜贺循看不见,记忆也已经消失。 他并没有睡太久,从梦中醒来后,眩晕地吞下药片,往刺痛的眼睛里滴进液体,而后在房间枯坐了很久很久。 他不理解、也不明白她。 天亮之后,在某种本能意识的驱使下,在横冲直撞的凌虐心态中,贺循找到了当年的初中班主任的联系方式,而后拿到了当时班级名单。 机械的手机读屏滑过一串串的陌生名字,最后在“黎可”两个字后被贺循摁下了暂停键。 黎可。 夹在那张漫长无趣的名单中,真实存在。 如今的唐可芯已经是一位都市白领,身边有相恋数年的男友。当年在得知贺循要转学离开潞白的那天,她曾经伤感失落地赶去见贺循,借着这个临别的机会跟贺循表白了自己少女心事,却遭到了贺循“以学习为主”礼貌客气的拒绝,后来高考结束后她又鼓起勇气跟贺循聊过这个话题,彼时贺循在国外,又是“学业太忙,不考虑恋爱”和“不确定何时回国”委婉地拒绝了她。 唐可芯完全意外,激动又惊诧地接到了贺循的电话,毕竟少女时期喜欢过的同桌男生总是和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从来不曾主动联系过她,这么多年高冷到失联,从未参与同学聚会,现在却在电话里询问当年“青蛙王子”那件事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是谁!”唐可芯想起这件事,依然愤愤不平,“我当时被她蒙蔽了,她假装自己很害怕青蛙,其实一点都不怕,我后来亲眼看见她在水里捉青蛙玩。” “她是谁?”贺循喃喃低语。 唐可芯哼声:“那个女生是个小太妹,撒谎精,她叫黎可。” “你还记得她?” “我怎么可能忘记她!”唐可芯不屑道,“那个女生在学校的风评一直很差!我被她害过很多次,她经常迟到逃课,拉帮结派,顶撞老师,偷别人东西,还跟学校里的小混混一起抽烟打游戏,看谁不顺眼就会喊她身边那群人去霸凌同学,跟男生打架,还大摇大摆地在学校里谈恋爱,怎么可能忘记。” 唐可芯问:“贺循,你问这个干嘛?” “你确定?” 贺循痛苦拧眉,语气艰涩,“……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我当然确定,我跟她当了三年初中同学,最讨厌的人之一就有她。那时候她一直嫉妒我,就因为班上同学说我长得比她漂亮,她就想跟我竞争,背后偷偷挤兑我,给我扔白眼看。” 唐可芯想起来还是心怀不满,“只要我买什么样子的衣服发绳饰品,她就跟着我买个差不多颜色样子的,只要我走到哪儿,她就要抢我的风头,还要假装无辜不在意的样子。我们班有个女生丢了一条手链,过了一阵发现那条手链戴在黎可的手上,她还撒谎说那是她自己买的,那条手链她根本就买不起,她家里那么穷,哪来的生活费,后来她说不过人,就把那条手链扔回来,结果第二天放学,一堆小混混小太妹堵着我们,扬言要揍人,把那个丢手链的女同学都吓哭了,我跟老师报告她的事情,她就要对我冷嘲热讽,还说要找人对付我。” “还有她跟男同学打架,就因为男生跟她开了几句玩笑,她好端端就扇了人家两个巴掌,把人家脸都打肿、嘴巴打出血了,老师批评她,她去讲台做检讨的时候还厚着脸皮笑,说觉得自己做的很对,不需要有任何需要做检讨的地方,简直无法无天。” “你那个时候也讨厌她啊。”唐可芯理直气壮说起来,“只是你人好,不喜欢掺和班上这些八卦事情,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也不喜欢听人在背后聊这些,说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如果有什么话就应该当面讲。” 贺循无法想象,似乎又能想象,闭着酸痛的眼睛,自言自语:“我为什么会讨厌她?我跟她经常起矛盾?” “咱们是好学生,井水不犯河水,你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妖里妖气的女生,她对你说话从来不客气,所以你也不喜欢跟她说话,但她还会偷偷抄你的作业,有一次我收作业本的时候,她就故意拽着你的作业本不放,最后把你的本子扯坏了,你那次生气了,皱着眉头就走出了教室,她居然还不跟你道歉,反而上体育课的时候故意把球砸到你身上,你根本都不愿意搭理她,但她还要假装懒得理你的样子。” “这个女的就是个小太妹,后来她没考上高中,念了个垃圾学校,后来我听说她高中就开始不务正业,一直换男朋友,也没念大学,很早就混社会去了,年纪轻轻就单身生小孩,连孩子的爸爸都不知道是谁,后来又做些不三不四的职业,我有一年春节回潞白还看见她,化了个看不出来的大浓妆,穿得挺妖娆风尘的,拎着个名牌包,旁边跟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估计是被包养了吧。” 贺循在电话里呼吸深慢地停顿,最后颓然问唐可芯:“你为什么能理所当然地说出这样的评价?你如何确定你说的都是对的?而不是你的偏见?”。 “因为这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情,又不只是我一个人知道,很多同学都知道她的事迹。”唐可芯言之凿凿,可信度极高,“随便找个同学去问,大家都是这样说,她就是这样的人。” 这通电话被毫不礼貌地直接挂断。 贺循在手机上找到了一家“绅士淑女发型屋”的理发店地址。 淑女非常惊讶贺循会亲自到店里来,但又觉得理解,毕竟昨晚半夜黎可在江湖四美的群里失眠,说:【狼人暴露了。】 都怪那该死的贺子杰。 和贺循同班同学的不仅有黎可,还有淑女。 淑女说:“那时候你坐在教室的中心位置嘛,Coco个子高挑,她坐在后排靠窗的角落,离垃圾桶不远,你们都是从前门进教室,我们从后门进教室,各行其道,你们不扭头看的话,当然不会注意后排的同学。” “我们那时候不懂事,都不知道好好学习,脑子里净想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Coco单亲家庭,跟她妈妈相处不好,她妈也不管她,天天自由散漫惯了,我家里穷,穿的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头发稀稀拉拉的发黄,一直就习惯剪短头发当假小子,但其实我胆子小,所以就Coco就一直罩着我,蛮蛮那时候天天跟家里人吵架,脾气火爆,喜欢跟人称兄道弟,娜娜喜欢聊八卦喜欢谈恋爱,认识的男生也多,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什么都能聊得来,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Coco那时候喜欢穿有帽子的衣服,留着很厚的齐刘海,挡住额头,她觉得自己的脑门太亮不好看,周末我们四个人经常去拍大头贴,Coco要么喜欢摆出很冷酷的造型,要么喜欢眨眼睛嘟嘟嘴比划着剪刀手,她拍照很好看的,拍完大头贴我们就去逛街,她还偷偷打耳钉,买显色的唇膏,涂彩色的指甲油,去理发店把头发拉得直直的,很爱漂亮。” “反正我们除了上课就是玩,钱都花在玩上了,钱花完了只能饿肚子,Coco就带我去她家,关姨经常不在家里,Coco就让我搜刮搜刮冰箱,看能不能弄点吃的,她那厨艺还是我手把手教的,从蛋炒饭开始,第一次做饭真是难吃死了,我硬着头皮才吃光。有时候我们也蹭娜娜的饭,娜娜那时候谈恋爱,有时候吃饭男朋友买单,等到后来Coco也谈恋爱,每回贺子杰请我们吃饭,都是两眼一黑,脸色发青,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淑女不敢说黎可跟贺循的事情,只能挑些别的说起:“那时候老师也不重视我们,就把我们流放在角落里,Coco在班上也不招摇,躲在角落里不是偷偷看小说就是睡觉,我还经常给她打掩护放哨,帮她盯着检查的老师。” “她跟唐可芯关系挺不好的。有次班上同学聊天,把Coco和唐可芯放在一起比较,有人夸唐可芯是班花,又有人说Coco比唐可芯还漂亮,唐可芯就不乐意,说Coco哪点能跟她比,Coco当时候听见,就随口回了句“比不了,我没这么强大的自信’,那个模样口气看起来挺嚣张的,把唐可芯气得哑口无言,就把梁子结下了。” “那时候大家年纪小,都有脾气。唐可芯总是带人针对Coco,经常毫不留情地揪Coco的小辫子,有什么劳动值日的事情就派给Coco干,反正Coco也懒得搭理她,不吵不闹的,就是活也不肯干,什么事也不做,撑死了翻个白眼,每次都把唐可芯气得跳脚骂人,我们江湖四美就去堵她喽,让她嘴巴老实点……后来两人见面都是绕着走,黎可从来不从唐可芯座位旁边路过,每次都是丢个眼神躲开。” “还有一次学校期末的文娱晚会,那时候每个班级都要有个节目,我们班女生弄了个舞蹈串烧,排舞的时候Coco跳的也不错,她跟唐可芯搭档,最后上台表演,结束的时候唐可芯没扶稳凳子,Coco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还摔破了膝盖,把我们气得不行。” "……" 年少时候的故事,不管如何描述,都带着股青春的朝气、幼稚的可笑、无知的促狭,变成了一种惆怅的回忆,模糊久远的追忆。 信息接收太多,截然相反,各执其词。听到后来,贺循已经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他累了。 很累很累,身心俱痛的疲倦像山一样压下来。 以前他觉得黎可是一颗洋葱。 他从来不吃洋葱,不喜欢这种味道呛人又刺眼流泪的东西,但他意外地得到了一颗洋葱,最初他觉得洋葱只有一层外壳,一层干枯发灰的浅薄干皮,却发现剥开这层薄皮,里面还有一层又一层刺激辛辣、颜色越来越鲜艳、口感越来越甜脆的里层,他吃到了这颗洋葱,以为自己已经剥到了洋葱的内心。 现在他已经累了——不知道这颗洋葱里面到底是什么,还有多少真相和假象?也不知道黎可到底是谁?她的心究竟在不在洋葱里面? 也许贺循不认识她,也许唐可芯也不认识她,也许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她。 她只完整地活在那些爱她和她爱的人身边——贺循显然被排除在外。 既然被排除。 那又有什么追求真相的必要? 回到白塔坊后,贺循精疲力竭地陷入了短暂的昏睡。 不知道是昏睡还是昏迷,他是被持续性加剧的头疼弄醒,而后陷入了意识模糊的境地,几乎是晕眩地起身,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从大脑一直贯穿到食道,在几下无法抑制的喷射性的呕吐后,贺循颤颤巍巍地撑住身体,勉强恢复了清醒。 手机里全是未接来电和消息,庆幸的是司机没有离开,还留在白塔坊的家里。 几通电话之后,贺循被司机直接送去了临江。 失明之后贺循就有头疼的后遗症,伴随着情绪影响而加剧,失明前几年他的治疗一直频繁又痛苦,身心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煎熬,后来在贺循的强烈要求下才暂缓,回到潞白后改成了药物为主,再每隔一段时间回临江检查,这阵子他的情绪起伏剧烈,状况其实已经不太好,已经有明显的颅内压增高情况,早就应该回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车子在高速上平稳急速地行驶时,贺循头痛剧烈,痛感牵着眼球,但人是清醒的,家里人的电话连接着响起,都是焦急询问他的情况,父母一方面心痛他的身体创伤,一方面自责不应该让他独自留在潞白。 宋慧书和贺永谦已经在医院等着,贺循第一时间被送去了医院,主治医生熟悉他的情况,安排了住院进行全身检查和治疗。 贺循走得很仓促。 三言两语,后面的事情交给曹小姐处理。 曹小姐来了趟潞白市出差,不仅是处理贺循手上的公务和私事,也是受贺家父母之托。 她主要目的是过来拿走书房里的项目文件和贺循常用的电子设备,要把潞白那个项目交还给贺家公司,贺家的意思是以后不会再让贺循回到潞白,就在这个时候趁热打铁,屋子该整理的东西都整理干净,把一些重要的私人物品带走,也安排清洁公司来家里打扫卫生,清空厨房,封闭屋子。 既然这次回来了。 白塔坊的清净生活,怕是不会再有了。 当然,该结束的赶紧结束,该发的工资也要发给黎可。 黎可问曹小姐贺循现在怎么样。 那天淑女给她发消息,说贺循来了理发店,问了些初中时候的事情,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她又给司机发了消息,让司机通知曹小姐和贺家。她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 “贺先生现在在医院,身体没有别的问题,主要还是眼睛,神经问题是个世界难题,又是在脑部位置……” “那以后他还回白塔坊吗?” 曹小姐没把话说死,但大概也是那个意思:“近期应该不会再回潞白,他家里请了很好的医生会诊,看看能不能再试试新的治疗方案。” 黎可明白:“好。” 曹小姐约莫也能揣测出点什么,这位黎小姐青春貌美,性格没那么着调,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屋檐下,发生点什么也很正常,贺循父母那边暂时不出面应对这事,贺循并没有交代太多,只是说让曹小姐正常处理,曹小姐就按照工作手册办事——黎可银行卡收到了当月工资和另外—笔钱——不知道是那笔理财收入还是算作离职赔偿金,黎可没问,就这么囫囵收下了。 她撩撩头发,最后袅袅婷婷地走出了曹小姐的视线。 关春梅和小欧是被动知道贺循离开的消息。 “走了?” “走了。”黎可点头。 “好端端地怎么走了?” 黎可语气闲散,完全不当回事:“眼睛不舒服,回临江治眼睛了吧。” “那你陪着去啊!你呆在家里做什么?”关春梅瞪起眼睛,“你赶紧去临江,人家现在就需要照顾,你去医院好好陪他。” “陪什么?”黎可嗤笑,“我拿完遣散工资了。人家回临江,以后不会再回潞白,也不用再见面了。” 这么突然就走了?关春梅心头猛地一跌,沉甸甸的失望从高空跌得粉碎,空落落的,张张口:“那你怎么办?” 黎可耸耸肩膀:“我再找份工作就行了。” “找工作?关找工作什么事?” 关春梅急了,泄愤似的拍黎可胳膊,“我是问你怎么办?怎么好端端的人就走了?前阵子不是还挺好的吗?你十几岁就开始谈恋爱,孩子都生了,连这点手段都没有?连个瞎男人都留不住?你那些手段都使出来啊!” 黎可躲亲妈的怒火,干脆出门玩去了,约了朋友唱歌吃饭。 最难过的人是小欧。 他的电话手表暂时联系不上贺循,黎可也不让他联系,说贺叔叔在医院休息,不要打电话打搅他。 "Lucky也走了吗?” 黎可点头。 小欧怔怔地问:“他们还会再回来吗?” 黎可想了想:“以后你可能很难再见到他们了哦。” 小欧咬住唇角,垂着失落的眼睛。 “这样吧,我答应你。”黎可笑眯眯道,“以后咱们也买一只像Lucky那样的可爱小狗好不好?我们一起养它,这样你能不能开心点?” “可是外婆不让养狗,而且Lucky是独一无二的导盲犬,还有贺叔叔……”小欧眼眶有点发红,扭捏了下身体,“为什么他们这么突然就走了?可是明明你和贺叔叔……” “一点也不突然。”黎可摸摸他的脑袋,正色道,“可能对我们来说突然,但是在我们没看见没听见的地方,有很多事情都在发生,这一天是个必然时间。” “你想想……贺叔叔他在临江有一个很大很热闹的家,他也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很多的朋友,他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才回到潞白,比如躲避家里的一些烦恼,比如想安静地休息一阵,但他总是要回到家人身边的。还有他的眼睛啊,最近他的眼睛很不舒服,潞白太小了,临江有很多好医院好医生,他肯定要回去的,这样对他和他的眼睛都好。他爸爸妈妈也很想他回去啊,他一个人在白塔坊孤零零的,会担心有没有人照顾他,有没有人随时陪在他身边。” “我们可以照顾他————” “我们不可以,小欧。”黎可打断小欧的话,柔软面孔很认真也很笃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总会离开,贺叔叔今天不走,他明天也要走,开心过、热闹过就可以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路,不断有人会来,也会有人走,不管是什么关系,家人朋友都会这样,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你记住那些快乐的记忆就够了。” 小欧深呼吸,努力把心里的难过排挤出去。 他让黎可带他去了一趟白塔坊,那扇暗红色的门已经紧闭,房子的门窗都锁紧,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连门口的仙人掌花都全部凋谢了,又变成了一颗虬结尖刺的老仙人掌树。 春天彻底结束了。《 》 70-74 第71章 二十四岁失明,贺循有过很长时间复杂又难捱的治疗。 每日困在医院寸步难行,经历着手术、鼠神经、激素、脉冲和高压氧,再到中医药物输入,针灸,还有国外眼科医院和实验室的治疗方法,痛苦的不仅是身体的过度折磨,还有心态的消极疲倦。 世上有那么多的意外,也有那么多绝处逢生的好运,医生评估时说起“这种治疗也许有用”和“类似的成功病例”,哪怕恢复一点点光感和视野都会让人燃起希望,但贺循的眼睛就像一块永远无法煮沸的石头,而别人的幸运未曾同样降临在他身上。 命运不会独独偏爱,人也不会时时圆满,后来贺循觉得人生就是接受遗憾,他说不想再要无休无止的痛苦治疗,他说想过安宁平静的生活,他说希望未来一个人度过,但最终他还是心有杂念想得到某些东西,依然有力所不能及的不甘心。 这次的头疼,医生给贺循重新做了检查,几天的激素冲击治疗可以缓解疼痛,除了眼睛的问题,查不出其他的具体发病原因,也许还是神经的问题。 身体不舒服,贺循的情绪似乎也不太对劲。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很明白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想要如何,想了解自己的病情会找医生询问,会日复一日地忍耐疼痛去接受各种治疗,不愿意的时候也会抗拒身边所有的声音,但现在只是消沉地坐在病房,沉默地接受被安排的一切。 他面颊苍白清瘦,显然在潞白没有被好好照顾,宋慧书心疼不已,问他这阵子怎么回事,总是不舒服,知道自己不舒服也一直忍着不说、不愿意回临江。 是不是跟那个“黎小姐”有关系? 此前贺循打电话跟宋慧书聊过此事,说自己经过深思熟虑,想要跟她在一起,现在又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于这位“黎小姐”,并不是很愿意被贺家父母提起和讨论——实在是距离和差距过于明显,也难以评价因此不过多批判,甚至最好是不必有任何关联。 贺循只说:“没事。” 他薄唇紧抿,只要不愿意,就没人能从他的嘴里问出答案,身边有人时还能聊几句话,独坐时总有种怔然孤寂的神态,显然是情绪低落,心灰意冷。 但既然这次贺循再回临江,贺家就没有让他再回潞白的想法。 父母对他的眼睛仍然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眼下又住进医院,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再治治眼睛,贺循沉默寡言地听着,并没有抗拒重新开始治疗,又开始每天高压氧和输液针灸,不管是自体血清还是生长因子,抑或是新的神经营养剂,所有人都期待万分之一的概率和幸运机会,期待能等到重大的医学进展能突破失明的难题。 贺邈和清露去医院看他。 清露此前已经听说——上次她亲眼见到贺循跟黎可的相处,后来听说那位黎小姐其实表里不一,最擅长装腔作势,各个方面都颇有些一言难尽的问题。 她心中五味杂陈,知道贺循性格聪明冷静,但不知道事情如何会发展成这样,本来还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和贺循好好聊聊,还是贺邈制止她的想法,说情关难过,这位黎小姐就是贺循的另一道坎坷,就跟他的眼睛一样。 倒是贺邈跟贺循聊了不少。 “你这头疼也是个大问题,治标不如治本,爸妈请了外地的医生和眼科知名教授过来,想再找办法看看你的眼睛。” 贺循淡声道:“不可能治好的。” 他坐在轮椅,持续的剂量用药使得疼痛转移到双腿,疼起来的时候连走路都吃力,和贺邈在露台说话,初夏的炙热阳光照着他那张冷霜似的脸,像无法融化的坚冰。 “试试吧,不妨死马当活马医。”贺邈安慰他,“在医院呆着也没什么坏处,就当成全爸妈心愿。” 贺循垂眼不语。 “潞白以后就不回去了吧,现在我跟清露搬出去住,贺菲又在国外,爸妈两人在家里实在太孤单,不管是你陪着他俩,还是他们照顾你,一家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在潞白的好。” “白塔坊的房子让曹小姐给你善后,你手上那个项目还是拿回公司,过阵子我打算去潞白出差看看进度,另外找个人来负责接手,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如果还有别的事情,你尽管开口,我帮你去办。” 贺循沉默良久,轻轻说了声:“没有。” 贺邈看他这副淡漠神情,笑问:“你跟黎小姐吵架了?” 贺循把冷白面孔端得滴水不漏。 “我看你这脸色……还是她把你甩了?” 不见回话,倒是贺循脸色又黯淡刻板了几分,偏过首,嗓音冷清:“不是。” “不是就好。” 贺邈哪里不知道自家这个小弟,从小时候起就很有些沉静端正的姿态,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条理道理,从不让自己面对不喜欢又做不到的事情。 “这位黎小姐……”贺邈慢条斯理地削水果,“是你对她的要求太多惹她烦了?还是她不喜欢你的眼睛?抑或她别有喜欢的男人?爸妈说你想和她在一起,你到底怎么想?自己能做到跟她结婚帮她养孩子的程度?一辈子的事情要慎重,你就能确定你和她一直走下去?” “你以前没跟这种姑娘打过交道,也不会愿意跟这种姑娘有接触,新鲜感是正常,喜欢是正常,迷恋也是正常,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都正常。”贺邈把水果塞贺循手里,安慰他,“还是暂时先分开,好好冷静冷静。” 每个人都要他冷静,而贺循确定自己很冷静。 他的人生已经冷静得像一潭死水,不会有任何的波动和风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像一阵龙卷似的缠着他、摧残他,等他离开了潞白,她甚至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句消息传来,曹小姐说她拿到工资就走了,没有多问什么,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想耍着他玩,肆无忌惮地戏弄一个瞎子。 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挽留她。 唯一主动关心他的人是小欧。 小欧在电话手表里喊贺叔叔,声音软软地问他眼睛有没有舒服一点,是不是在医院里,Lucky有没有在他身边陪着。 “贺叔叔,你肯定会好起来的,临江有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小欧有点惆怅,也有点歉意,“外婆说让妈妈带着我去临江看你和 Lucky,可是妈妈说她最近太忙,如果有机会,以后我会去临江看你和Lucky……” “小欧……谢谢你……” 孩子妈妈不像话,唯有孩子像个小天使,最暖心最乖巧。 “妈妈不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会影响你休息,把电话手表拿到了她房间……她刚才跟蛮蛮阿姨出去玩了,我趁着她不在把电话手表偷偷拿回来,以后可能没办法经常联系你……”小欧问他:“贺叔叔,妈妈说你以后再也不回来潞白了,是真的吗?” 贺循迟疑着把“是”这个字咽进喉咙。 他心中有扭曲又煎熬的刺痛,他曾经让她给他一点时间,他认真地跨出了那一步,他思虑过所有的问题和未来的一切,却发现她根本不在乎他。 而如今应该庆幸自己是个瞎子已经磨炼出足够冷静的心态——他不至于要恨她,但也的的确确地在憎恨着她。 憎恨她完全包围了他,憎恨她对他做的一切,憎恨她引诱他,憎恨她对他的始乱终弃,憎恨自己早就忘记了她。 如果他能记起“黎可”这个人,也许就没有后来的种种,也不会任由她摆布自己。 在宋慧书的安排下,贺循身边多了一位专业的医疗护理小姐,不仅照顾他在医院的治疗,还照顾他在家里的生活。 贺循每天打完针都会被护理小姐推着轮椅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Lucky摇着尾巴跟在身边,清丽的声音在他耳边描述花园的风景,温声询问他身上的痛感有没有消退一些,再逗着 Lucky玩一些小游戏。 这种生活很平静。 Lucky拥有了昂贵崭新的宠物玩具——它的旧玩具还扔在白塔坊的家里,被歪歪扭扭缝起的小兔子,咬起来会吱嘎叫的小鸭子,经常砸在树梢或者墙面的飞盘和咬胶球。 主人就在身边,还有其他人的陪伴,Lucky似乎一如既往地开心,但偶尔似乎又有点失落——它只能去宠物店洗澡梳毛,没有人会甜言蜜语地哄它小宝贝,没有人敢给它喝加量的橙汁,也没有人会偷偷给它加餐。 除了医院,贺循和 Lucky还多了其他的额外安排。 “天天听手机读屏也挺没意思的,要不然我找些朋友来家里,给你读读书?陪你聊聊天?” “你爸爸有个朋友的女儿拉小提琴特别好,你要是觉得在病房太无聊,我请她来给你拉段小提琴,听听音乐解闷好不好?” “隔壁邻居家也有条狗,改天我们可以带着Lucky一起去草坪上玩。” “……” 贺家父母眼下未必有挑个新儿媳的心思,只是觉得他以前的日子过得太清寂太封闭,拒绝一切的社交和生活方式,当然也拒绝了身边的一切可能,以至于让别有居心的人趁虚而入。 无论是家里还是医院,他都需要新鲜的空气和环境,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封锁自己,也需要年轻鲜活的声音打破沉闷、充实生活。只要他愿意接受,其实有很多活泼的、有趣的、开朗的、可爱的人或事,身边一直有很多触手可及的乐趣。 即便是同样看不见——会有人悉心体贴地照顾他,也会有人用更动听的声音为他念书,会有人给他讲更俏皮的笑话,有更风趣幽默的人陪他消磨时间,也有更聪颖伶俐的人可以和他聊天。 草地上的野花可爱动人,但园圃里的鲜花更艳丽,花瓶里的鲜花更华美,这世上永远有更动听的声音,有更年轻漂亮的面孔,有更善解人意的心灵,有更好的选择,有更好的代替。 宝石因为稀罕珍贵而无法替代,但玻璃珠遍地都是因而容易被取代,所谓的鱼目混珠,只要把珍珠拿出来,鱼眼的光辉就会黯然失色。 贺菲从国外打来电话。 既然贺循回到临江,她本来想带着奕欢奕乐回国小住,奈何眼下走不开,只能晚些时候回国。 她说话向来直接利索:“小弟,你要多跟大哥学习,以前你跟清露谈恋爱太框定范围和人选,女孩也需要多多接触才行,酸甜苦辣咸都尝个遍,也许才会知道自己喜欢和适合什么类型的姑娘。” “要不给你介绍个演艺学院的女孩子?” 贺菲语气有几分调侃,“能演会唱,时不时变个身份,还有新鲜感,是不是挺适合你现在的生活状态?” “姐……”贺循冷声道,“我不喜欢你这个玩笑。” 贺菲清清嗓子:“咳……我这也是投其所好嘛……” 以前的贺循身边有清露的陪伴,又因为心灰意冷而让全家人都完全迁就他的要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和家人的对话里一点点恢复生机,几乎差一点踏进正常的生活,甚至一时昏头有了恋爱成家的念头,就再没有理由拒绝父母对他的关心和安排。 贺循宁愿每天在医院度日。 他可以坦然接受重启治疗的痛苦——生理性的疼痛不完全是一种折磨,而是变成了某种压倒现实的解脱,他宁愿承受长长的针刺入眼底,宁愿承受不断眨眼流泪的刺痛,宁愿每天把自己关进高压氧舱。 贺循以前从来只在高压氧舱里枯坐,如今已经习惯了每天在高压氧舱里睡觉。 高压氧舱施予充足的氧气,增压扑进耳膜,在脑海里形成海啸般的回声,又使大脑无比清明轻盈。 记忆一旦打开闸门,梦境深处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 这个影子起初陌生到似乎是种自我臆想的幻觉——贺循起初真的以为那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幻想——在十几年前某间拥挤的初中教室,他看见后排靠窗的角落有个女生懒散又模糊的身影。 但在唐可芯和淑女的描述里,他的确想起了某些久远的事件,这些事情在脑海深处归入不重要的行列,被重重灰尘掩埋。 初中的时候,班级每周都会有一节固定班会。 班会上有个固定环节,是犯错的学生走到讲台念自己的检讨书,被全班同学的视线灼灼注视,对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而言,这就是尴尬别扭又让人无法避开的时段,这也是当时的班主任的一种惩罚手段。 那天下午,似乎就有那么个女孩站在讲台,原因是因为她毫不客气地扇了某个男同学几巴掌,把男生的脸扇出了鲜红指印和鼻血,但班主任对批评她的原因含糊其辞,只是要求她在讲台上跟男生道歉,不应该使用暴力对待同学。 讲台下有人捂嘴传话,说起事情的原因是那个男同学跟同伴开玩笑说她的胸很圆很挺,跑步的时候跳来跳去,于是当场被狂扇了几个巴掌。 这些窃窃私语传进了贺循耳朵里。 这个女孩身上穿着宽松的校服,手上没有检讨书,只是毫不介意地环视着教室,很傲慢地拗起了下巴:“我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没有任何需要检讨的地方,如果下次有谁敢再欠抽,我扇的就不是嘴巴,而是更丢脸的地方,动的也不是手,而是棍子和凳子。” 班主任在旁边低喝:“黎可,你还敢威胁人?” 那时候全班人都看热闹似的盯着讲台的动静,贺循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正在漫不经心地做着卷子,又在这些声响中顿住了手中的笔,抬起眼睛,一抹夕阳在黑板投下闪闪发光的暖色辉光,朦胧地照亮了女孩半身廓和侧脸。 贺循依稀记得那个画面—— 他在这种情景下被迫地拗过了脸庞,把目光放在暖橙色的半空中,静静地凝视着眼前浮动的灰尘和光缕,出于对女生的礼貌和尊重没有直视她,甚至因为这种场景的尴尬而不希望她出现在讲台——乌泱泱的教室也掩不住她秀丽脸庞上那种毫不惧怕的嚣张,再宽松的校服也遮不住少女像春柳一样曲线柔和的身体。 他知道这个女生在班里的风评似乎并不好。 她经常出现在迟到逃课和不交作业的名单中,教室后墙的罚站隔三差五也有她的份,每次扔垃圾的时候她总是藏在书页后睡觉,她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也缺乏团队合作精神,她会跟同学吵架也会出言顶撞老师,她抱手走路的姿势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她的刘海和披在肩头的直顺黑发有种装腔作势的冷感,她偶尔会用一种淡淡瞟人又毫不留情的视线打量他。 贺循对这种风格的女生无感,也不喜欢她轻飘飘又不认真的目光。 他跟她的接触并不多,两人泾渭分明,对话次数寥寥无几,是关系再生疏不过的同班同学。 这个口出狂言的女生。 在记忆里认真努力地去想——他们之间关系冷淡,但又似乎并不是毫无一丝丝关联。 对了。 她喜欢迟到,她擅长迟到。 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他们可能还有些特别的交集。 清早的校门口常有教导主任蹲点抓迟到,教学楼的早读课书声琅琅,贺循会把数学作业送去数学组办公室,难得脱离气味浑杂的教室,他通常会绕路经过学校花园,记忆中的少年很享受这短暂一段路程里浮动的清爽时光。 已经忘记了是哪天,他路过花园时听见有人压着嗓子喊:“喂——” “说你呢,你等一下——” “贺同学——” 贺循在那声“贺同学”之后顿住脚步,环绕四周,顺着声音的源头从不远处被绿树遮挡的围墙传来,有人趴在围墙墙头,借着高处视野发现了路过的他,又顺便喊住了他。 是个长头发的女生。 她把书包从围墙上扔下来,蹬着腿,很敏捷地往下一跳,拍拍自己膝盖的灰尘,又拎着书包小跑过来。 如果贺循没看错也没记错的话,这个女生是班上的女同学,今天是两人的第一次单独对话。 “等我下,我的数学作业还没交。” 她忽而跑到了他面前,没有寒暄没有对话,全程都没抬眼看他一下,直接拉开了书包,掏出了自己的数学册,迅速地翻开了书页,又伸手去翻贺循手中摞在最上层的作业本,他把数学册抱得很高,她顺着他的高度,极力地踮起脚,觑眼看着别人的答案,匆匆抄几笔,再把自己的练习册往那摞作业册中间塞,一边拎起书包一边问他:“教室早读有老师在吗?” 贺循静静看着她这一串行云流水又毛毛躁躁的动作,平静道:“没有。” “谢谢。”她拎着书包朝教学楼奔去。 小跑几步,半途她又转身,想起点什么:“那个……你别跟班主任告状啊。” “我不会说。” 贺循低头整理手中练习册,慢条斯理道,“只是翻墙很危险。” 没有人在乎危不危险,只在乎会不会被教导主任逮住,这位女同学已经跑开,脚步灵敏地钻进了教学楼。 时间没那么凑巧,十天半月里,贺循大概能在花园围墙遇见她一回,那段围墙被遮得很隐蔽,顶上塌了几块砖,高度也利于攀爬,他去数学办公室的时间固定,但她迟到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她会迎面撞上他,匆匆不语地把作业本塞进他手里那一摞作业册里,有时候她会尾随着他回教室,借着他的掩护,假装自己刚才也去了一趟老师办公室。 每天各个学科需要上交的作业册都放在讲台侧面的一张空桌上,作业收齐之后各科课代表会送去办公室,但每个班上总会有那么一拨人敷衍学业,在早操午休或者体育自习的时候偷偷抄抄写写,而贺循的作业册在班级一直被广为传阅,但她从来不喜欢抄贺循的作业,向来东拼西凑地补齐作业。 她习惯在午休时间走到讲台旁,低头写字的姿势好看,指尖转笔的速度也很快,大家把贺循的作业本奉为圭臬,独独她瞧不上眼,每次都扔在一旁,用一种无趣的语调说话:“有没有别人的?我不抄这本,除了一个答案屁用没有……我看不懂他写的解题过程,一步登天,生怕被人看懂似的。” 身边同学纷纷附和她说的话,嫌弃贺循的作业答案太高冷,容易被老师看出来。 后来这句话被当事人听见,贺循亲眼看见她把自己的作业本嫌弃地丢在一旁——他的成绩遥遥领先,全年级第一。 那时候少年骄傲的心不允许自己被恶意嫌弃,也隐隐有种被轻视和被低看的羞恼,此后他会特意把自己作业的解题步骤写得详尽,以避免同学在背后说出让他观感不适的话语。 大概就是从这之后开始,贺循的作业本变成了抄作业的标准答案,没过多久,黎可也就只逮着他的作业抄,直到唐可芯看不惯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对着那群抄作业的差生冷嘲热讽了一顿,以贺循的名义跟班主任老师告了个状。 贺循对任何同学都是报以“和平共处”和“避免麻烦”的原则,他从不偏向于谁,只是他从那时候隐隐不那么喜欢唐可芯这个同桌,但这种不喜欢远远没到讨厌的地步,而是作为一种相互理解和客气礼貌的手段,维持着和睦相处的方式。 班级抄作业的风气被大力整顿过,再有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在教室里抄作业,不久后那截围墙突然就被重新修缮,墙顶垫高之后,贺循就再没有遇见过翻墙的女同学,只是隐约见过两次她贴着教室后墙罚站,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去,她冷冷淡淡地丢个眼神过来。 贺循索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彼时的少年并不在意身边的许多事情,也鲜少去多想些什么,在躁动烦乱的青春期始终保持优秀的人,也许性格各有千秋,但一定会拥有沉静的心境,纷杂的教室和嘈杂的声音从不是他专注的重点,也避免投入过多的好奇心。 翻墙的女孩学习成绩始终不好,在班级的存在感也很低,是属于垃圾角那块被流放的学生,两人后来再没有机会单独说话,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 贺循对她不了解,不讨厌,但也不喜欢。 在外公的教育和观念引导下,贺循不喜欢这种无所事事又浑水摸鱼的同学,不喜欢睡觉逃课和各种以“潮酷”为名的叛逆行为,也不喜欢唐可芯被欺负和班级两个阵营的针锋相对。 在巴掌扇男同学事件发生之后,贺循冷眼旁观过班级后排的那些同学。 他不喜欢他们贴在手臂的骷髅纹身,不喜欢他们上课时的寂静和下课时呼朋引伴的热闹,不认同他们毫无目标和上进心的享乐行为。 他不喜欢那种小太妹类型的女生,不喜欢女生跷着腿嚼口香糖的姿势,不喜欢看见女生嘴里叼着烟,不喜欢一群男生簇拥着聊天说话,不喜欢班级里流传的那些捕风捉影的事迹。 贺循在高压氧舱里醒了过来。 当年的接触太少,印象太淡,臆想也太轻,他似乎极少念起那个女生的名字,其实也不怎么记得她的面孔,似乎是和唐可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有种不动声色又不讨好任何人的漂亮。 记得更深刻的是她似乎有一头很黑很直到发亮的长发,因为总是披散在肩头而被老师点名批评,而她屡教不改,总是披头散发地坐在教室里,她的眼神和表情都不会让人觉得性格乖巧,而是不易亲近的叛逆乖张。 应该是她。 他在唐可芯的话语里听过她的事迹,总是被唐可芯压在不屑语气下。 她的成绩偏科很厉害,有些科目很烂,但作文写的还不错,经常躲在角落里翻看各种小说。 他跟她在体育课同组跑过接力赛,无意瞥见过她起伏的胸口和发红的脸颊。 他们偶尔在教室有过一句半句的对话,她对他有种理所当然的不客气。 他隐约记得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珠,有时候她路过他身边,会不咸不淡地斜斜瞟他一眼,贺循觉得这种目光太醒目又不够礼貌,有时候他路过她身边,她会抱着手冷冷绕开他,他又觉得她的态度过于散漫明显。 等他抬起眼睛看向她,她却不会躲避他的视线,而是大胆直白地看着他,直勾勾地朝他撩起眼帘,像蜘蛛编织的网,好整以暇地等他掉入网中,但很快他会反应过来,有意绕过她的眼神,淡淡地收回目光。 贺循不喜欢她的眼睛,总觉得那是个故意设置的陷阱。 记得后来有段时间,她的态度对他格外不客气,路过他的座位时甚至直接踹开了他身边的椅子,半路遇见时会有意冷淡地拗起下巴,也会直接不耐烦地扔给他白眼,神情说不出的嘲讽和冷笑。 贺循更不喜欢她的态度。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 初二的期末考试结束,学校同时为了庆祝校园的扩建和改造,在新盖的大礼堂举办了一场文艺晚会,几乎每个班都有准备节目,贺循是晚会的主持人之一,班级的女生有个舞蹈节目。 她们穿着白T恤和舞裙在后台彩排,手腕的手花闪闪发光,那时候晚会已经快要结束,待会学校领导就要上台讲话,贺循站在旁边背诵新改的台词,眼里闪过手花划出绚丽欢快的律动,无暇关心她们青春洋溢的面孔。 舞台伴奏音乐响起,少女们的身姿在彩色灯光下熠熠生辉,飞扬的裙摆像被风卷起的花瓣,贺循隐在幕帷旁,一眼望见聚光灯下的唐可芯甜美可爱的面孔和生机蓬勃的舞姿,而她旁侧搭档的女生有张陌生又眼熟的脸。 他多看了她一眼——她把头发梳得很高,掀起了齐眉的刘海,彩色发绳绑成了一条条的细辫,完整地露出了她巴掌大的脸庞,皎洁的额头有完美的弧度。 舞台灯光绚烂,贺循垂下眼睛,低头认真翻看着手中的节目单。 等到节目结束,灯光渐渐暗去,舞台上的女孩簇拥着唐可芯谢幕,被挡在后面的她突然从凳子上摔下来,膝盖硌在地面,随着同伴的陆续鞠躬退场,她勉强跟上别人的脚步,一瘸一拐退出舞台的时候跟上台的贺循打了个照面,两人擦肩而过,他多瞟了她一眼,而她报之以冷冷的回瞪。 晚会很快要结束,唐可芯换好衣服,蹦蹦跳跳地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散场回家,贺循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后台的欢声笑语不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等到晚会散场,贺循意外地在后台洗手间旁侧的走廊出口看见了她。 角落的光线很淡,她坐在一处略高的窗台上,隐匿在一根巨大的墙柱后,身上还穿着那身跳舞的衣服,一条腿自然垂落,一条腿支起,穿着帆布鞋和白色短袜,露着纤细柔美的小腿线条,支起的那条腿膝盖上有擦伤,她低头用纸巾擦拭渗出的血迹。 贺循的第一反应是她的膝盖受了伤,第二反应是她岔腿的姿势并不太雅观,但她用书包挡住了短裙的走光。 他的脚步迈往离去的方向,又停顿住,扭转自己的步伐方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她听见声音,抬眼看见他走过来,姿势还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嘴里嚼着口香糖,反复地把口香糖吹出大大的泡泡,等巨大的气球破裂,她又把口香糖吸进嘴里,再伸手撕开眼睛上密绒绒的假睫毛,把假睫毛塞进那张带血的纸巾里。 “你刚才在舞台上摔倒了?伤得厉害吗?”贺循问。 “关你什么事?” 她低声嘟囔,语气有点凶巴巴的,抬头斜斜乜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当了两年的同班同学,两人的关系还是不算熟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对他的敌意越来越重,有时候贺循不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惹过她,也许和同桌唐可芯有关,她对他们一视同仁的瞧不起。 贺循礼貌问:“需不需要我扶你去医务室?” “不要你管!”她满腔不耐烦。 “你能走路吗?” 少年抿唇,从来没这样被人嫌弃对待过。 黎可懒得搭理他,很没好气:“看不出来吗?我坐在这等人,不是等死。” 好心当做驴肝肺,她语气夹枪带棒,让他少管闲事,贺循不想自讨没趣,瞟了眼她的膝盖,眼帘低耷,思量几秒之后,转身走开。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敲击着耳膜。 “喂————” 她又突然在后面喊他,用一种毫不客气又乱糟糟的态度。 “贺循。” 贺循顿住脚步,在她的声音中扭头回望,看见她一双闪闪动人的眼睛。 “什么事?” 她的睫毛闪了闪,少女的神情有些别扭的凝固,把他喊住又半晌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面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唇瓣动了动,但最后又用力皱着眉,咬住唇角,努努嘴,睫毛闪了又闪,泄愤似的直言:“你真的很讨厌!” 贺循蹙眉,他很不喜欢她的评价。 “我也不喜欢你随意给人下定论。”他语气微恼地回应她,“如果我有哪里得罪你,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十四岁的少男少女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他们那时候尚且不知道人生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道理,也不知道人生其实并不需要斟酌或者计较那么多,不知道掩掩藏藏的水面下是多深的潭水,自尊并不重要,多说几句话也不碍事,而机会总是稍纵即逝,错过就是错过。 “你走吧。” 她拗过脸,又莫名其妙地赶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跟你说话。” 这位女同学有些不可理喻的脾气,贺循脚步并不愉快地往外走,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只是在台阶上又突然顿住脚步。 他记起自己书包里有备用的创可贴。 他想了又想,手里捏着创可贴,最后又莫名其妙地折身回去——至少把创可贴递给她。 也许再问问她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只是贺循在迈入走廊的时候,听见她跟朋友的对话。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都等得不耐烦,差点以为你们全都跑了。” 有女生嘻嘻哈哈地说话:“买东西的人多啊……我们给你买了创可贴和碘伏,还有饼干和巧克力……” “买这么多东西干嘛?蹭破点皮而已,又不疼……” 贺循伫立在原地,把创可贴收进了书包,转身离开了大礼堂——以后总有再见面说话的机会。 只是很可惜———— 就在这天晚上,文艺晚会结束之后贺循回到白塔坊的家中,外公外婆让他给父母打个电话,家里大概有什么事情要商量。 贺循拨通了父母的电话,宋慧书说家里搬了新别墅,姐姐贺菲决定出国读书,现在父母有精力照顾他,他们想把他接回临江生活,正好已经放暑假,过两天就派司机来潞白接他,顺便把外公外婆一道接去临江小住,正好在贺菲出国之前全家人团聚。 贺循没有料到自己提前一年回了临江。 后来的新生活应接不暇,他跳级读高中忙得不可开交,一件件事情接踵而至,也许在某个时段内他曾很偶尔地想起过那个叫“黎可”的女生,也许从未想起过她,但生活肯定被更重要的事情掩盖,渐渐地淡忘在岁月的风里,直至最后彻底地忘记,再也不曾想起。 其实过去的稀薄记忆并不重要,只是人为地为某些情绪添加注脚。 贺循当然不能认同十四岁的自己会对那个形象模糊的小太妹产生“喜欢”,但他很确定当年对她的那些“不喜欢”。 十四年后她好像改变了很多,又隐约好像还是那个样子,而他重逢完全陌生的她,最初的印象依旧是很多的“不喜欢”。 即便起初再不喜欢,后来偏偏不可理喻地去喜欢她。 贺循对温柔体贴的对待无感,他不欣赏阳春白雪的音乐,他不喜欢太过深奥理智的聊天,他似乎已经被重塑定型,他甚至有受虐的倾向,他心底依旧会想起那种乱七八糟的———随便的、甜言蜜语的、惹人讨厌的、把手肆无忌惮地伸进他衣摆的轻佻女人。 不是因为他瞎了,不是因为他封闭自己而让她趁虚而入,也不是因为她新鲜新奇。 他为每一条“不喜欢”的理由而心颤。 第72章 蛮蛮终于结婚了。 作为“江湖四美”中性格最火爆的成员,赶着在三十岁之前,跟相恋多年的异地男友一边放狠话分手吵架一边迈进了婚姻登记所。 从民政局出来,蛮蛮哭得百感交集。 最重要的人生大事,淑女和黎可没少陪她张罗。 小城市的人际关系在这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结婚的生辰八字和黄道吉日是淑女找的算命大师,美容和化妆师都是黎可的前同事帮忙,婚庆司仪和婚车大家打几个电话就凑齐了,发型师淑女本人就能代劳,新娘美甲是黎可做的,只要新郎新娘肯点头,结婚自然不用操心。 婚礼前夕,三人一道出去过潇洒的单身之夜。 一起去美容院做脸,一起逛街购物,去游戏厅打电动,在KTV唱歌,去酒吧蹦迪喝酒,吃着夜宵烧烤畅聊到深夜。 大家意犹未尽地躺在酒店的床上,笑哈哈说起十几岁时对爱情的幻想,当时蛮蛮一心痴迷男明星立志终生不嫁,黎可想跟帅哥谈恋爱但想嫁给浪客剑心,娜娜是个超级恋爱脑,淑女天真地认为男女舌吻就会怀孕。 “淑女那时候特逗,每次看见娜娜跟男朋友躲在树林里接吻,脸都吓得发白,紧张到发抖,谁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傻东西。” “我记得当时你们几个笑疼了肚子,都趴地上起不来,Coco还给我看那种地摊小说,我都快看吐了,怪恶心的。” “蛮蛮还不是一样,看哪个男的都不顺眼,只喜欢海报上的男明星,一直说这辈子都不要结婚。” "……" 很多年以后,以为舌吻会怀孕的女孩顺利地成家立业儿女双全,恋爱脑靠着婆家拆迁成了养尊处优的富婆,浪漫主义的侠女最早褪去了爱幻想的外壳,追星女孩的恋爱经历最磨叽也最恨嫁。 少女时代,她们会觉得不被世界理解,想要挣脱无处不在的枷锁,横冲直撞地寻找自由和出口,浪费青春干了不少丢脸的傻事,庆幸的是没有误入歧途,最后都顺利平稳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蛮蛮感慨:“除了学习成绩不好,我觉得我们那些年过得很有意思……做什么事都很有底气的感觉,不用自卑害怕,也不会孤单。” 淑女说:“我很感激你们一直罩着我、帮我,教会了我好多东西。” 黎可笑道:“网上有种说法,每个人的人生故事,家庭和童年是基调,青春期是开篇,我们是雏形生成型的友谊,跟后来加入的故事情节不一样,更有原生感和互塑性。” 知根知底的友情很清晰,横空出世的爱情很模糊,反复纠结又草率冲动的蛮蛮有点忐忑:“我这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偏偏就瞻前顾后栽在爱情上……唉,当年如果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写人生的故事,你们会选择改变哪件事?” “如果让我选的话,早知道我要拖到这个年龄还是要跟这个人结婚,当年我不如早早就结了。”蛮蛮敲着脑袋后悔,“估计都能跟你们一起养孩子,结果白白浪费了几年时间。” 淑女想了想:“我对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什么都不想改变。” 黎可毫无悬念地选了欧阳飞:“我的故事改不改变都无所谓,可以更好也可以更差……但我希望能让欧阳飞不一样。” 小欧都这么大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会释怀,身边两人搂着她的肩膀,蛮蛮问:“你刚才说雏形生成的友情,那爱情呢?有没有想过改变你跟贺循的开始呢?我觉得他对你也挺好的,如果当年你跟他有点什么……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家还盼着她跟贺循有点什么,说不定可能真有点什么,但贺循偏偏又走了。 戛然而止结束了。 “从来没想过啊。” 黎可把长发捞到耳后,语气毫不在意,“我跟他没到那份上,离选择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婚礼那天,淑女和黎可都是新娘的闺蜜团,孩子们穿得漂漂亮亮当花童,连关春梅都被邀请吃酒席。 关春梅本来不想去。 人活这一辈子,能想起来的时候就想争口气,想不起来的时候就稀里糊涂过去了,等到了她这个年龄,自己想再争口气也难了,再看看不争气又稀里糊涂的女儿,那口气怎么都顺不平。 特别是在贺循走之后,关春梅明显失落了,没了盼头。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毕竟这年头有钱有脸还眼瞎的年轻男人少见,关春梅越琢磨越觉得贺循适合黎可,一个就爱糊弄人,一个眼瞎好糊弄,怎么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关春梅后悔先前没紧逼着让黎可抓紧机会,现在只能眼瞧着白天鹅远走高飞。 知母莫若女,黎可直接交了一年的家用钱,又大方献上红包,见钱入袋,关春梅的脸色才勉强阴转晴。 蛮蛮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接亲节目花样百出,变着法子折腾新娘新郎,孩子们放鞭炮抢红包玩得很开心,黎可不抢新娘风头,穿得简单低调,但过来搭讪的男人和媒人不少,关春梅眼瞧着,心里又稍稍舒坦了些。 新郎新娘跟宾客敬酒,新郎脾气软,酒量极烂,几杯酒下肚就红脸昏头,反倒是新娘越喝越勇,把新郎扔一边去了,豪气干云地跟人拼起酒来,拍桌子囔囔让黎可过来撑场子,黎可看蛮蛮那副要上桌拼命的架势,紧拽着帮她挡酒劝酒,自己也喝了不少。 黎可晚上才从婚宴脱身回家。 出租车往家的方向驶去,她自己喝得双颊微红,心头泛热,降下的车窗有凉爽夜风涌入,黎可撑着晕眩的脑袋,头脑空白又不落睫地呆望着窗外。 车子路过熟悉的路段,树影朦胧,路灯洒着清寂昏黄的光,她眼睛眨了眨,突然喊住司机:“就在这儿停吧。” 黎可在河边长椅坐了很久。 初夏夜晚舒适,凉风习习,河道两岸浓荫团团,月影摇曳,在水面碎成粼粼的光,她懒散地跷着二郎腿,夜风吹拂醺醺然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具空壳,任由风来去穿梭,什么都留不住。 就这样呆着不动,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留。 伸手剥了颗喜糖盒里巧克力,塞进嘴里。 巧克力入口丝滑,但没品出甜味,反倒有杏仁的醇苦,一颗颗巧克力吃下去,丝丝缕缕地从舌尖黏到喉咙心底,还是发苦,怎么都高兴不起来。黎可起身,打算去便利店买瓶水。 站在货架前想了半天,最后下意识地拿了一罐啤酒,一包女士香烟和打火机。 她垂着眼睛心不在焉,结账的便利店店员看了她好几眼,最后犹豫着喊住她:“那个……” 年轻店员怯怯地问,“请问你是贺先生的女朋友吗?” 黎可蓦然顿住脚步。 “你说的是哪个贺先生?”她用力撑起一丝笑意。 “就是住在白塔坊、家门口种着仙人掌的贺先生,他的导盲犬叫Lucky。”店员指指黎可手里拎的东西,“他以前晚上会来河边散步,每次都买这几样东西。” 店员继续道,“我认得你,有次晚上……我看见你和贺先生坐在河边聊天……有一天你来便利店买东西,还帮我跟别人吵过架,后来我跟贺先生讲,他还很高兴……” 黎可笑了笑:“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以前是他家的保姆,但现在不干了,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是吗……” 年轻女孩惊讶地看着她,脸色有几分窘迫和羞涩:“贺先生……他离开白塔坊了吗?很久没见到他了。” 黎可耸耸肩膀:“对啊,他走了,以后也不会再回白塔坊。你想要找他吗?” 女孩摇摇头:“他以前给过我一位曹小姐的名片,说如果我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打电话,不过我不需要帮助……就是……我考上了研究生,过完这个夏天就要去临江念书,就想跟贺先生说声谢谢,谢谢他以前对我的鼓励。” 黎可语气很轻快,丝毫不像是女朋友的态度:“那很巧啊,他现在就在临江,你如果去念书的话,正好跟他在同一个城市。”她冲着年轻女孩眨眨眼,“曹小姐是他的秘书,你可以直接打曹小姐的电话,很方便的,有什么话就直接跟他说吧。” “还,还是不用了吧……”年轻女孩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怕打搅贺先生。” “别怕,只是表达自己的心意而已,不用不好意思。”黎可笑眯眯地鼓励她,“他人挺不错的,不是那种会介意打搅的人,说不定听见你的好消息还会觉得开心呢。” 跟女孩说完话,她拎着东西走出便利店,又回到河边的长椅。 人坐在这里,即便是发呆,总会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黎可点了一根烟。 她平时并不抽烟,但抽烟的姿势很轻佻也很美,坐在黯淡路灯的光晕边缘,影子被拖得很细很淡,姿势散漫地歪倚着长椅,翘起的脚尖踮着高跟鞋轻轻晃荡,同时晃荡的还有细长的耳环,红唇咬着细长烟蒂,淡色的烟雾在脸颊旁缓缓升腾,猩红点点闪烁,轻烟从半启唇瓣徐徐吐出。 虚垂的长睫很漫不经心地眨,再撩起眼帘,看着有人在绿道漫步夜跑,也有人牵着小狗遛弯。 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 再没有那个样子的男人,有很好看的侧脸,挺拔的身姿和沉默的身影,小狗的体型并不大,没有矫健的奔跑,也没有飘逸的毛发,更没有摇晃的尾巴和咧开发笑的嘴筒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白塔坊平静的日子浸淫久了,她的心也渐渐变得沉静麻木。 她记得他坐在这里抽烟喝酒的样子,也记得他的神情和话语,甚至记得他的体温和身体,只是想不起来他说喜欢她的情景,觉得他说要结婚的那句话很虚假可笑,甚至记不住他说爱她的情绪。 是这样的。 听过太多次说“你很漂亮”,再如何新颖诚挚的赞美都会无动于衷。 听过太多次的“我爱你”,再怎么说爱也丝毫撩不起心里的半点波澜。 如果一辈子要爱好几个男人的话,她想她爱得最刻骨的人还是欧阳飞,因为他是在她最好年华遇见的人,最冲动要献出自己的人,因为他是小欧的爸爸,因为他死了。 他们可以吵架矛盾,可以相看两厌,可以背叛,可以出轨,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可他偏偏死了,死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刻,她又想永远爱他,又忍不住想恨他,恨他草率地结束自己生命,恨他把小欧和她孤立无援地丢下,恨他不够仗义地把后果扔给她解决,而他明明知道她不是痴心长情的人,她是需要他爱她的人,最后只能撕下自己的一块心,陪他一起埋在地下。 往后再遇见什么样的男人,她爱他们的面孔和相处时光,甚过于爱他们的心。 爱好像是被稀释的茶,泡第一壶的时候醇香浓烈,第二壶清甜回甘,等到后面就越来越寡淡,有点甜味解渴就行了。 就像手里的啤酒一样。 黎可把手里的烟蒂扔进了啤酒罐——贺循每次都这样做,是因为他看不见,用啤酒浸湿被点燃的香烟,很安全。 但她能看见。 烟蒂浸湿熄灭,啤酒成了浊液,两者都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扔进垃圾桶。 她好像有颗铁石心肠的心。 成年人的难过没那么深刻,爱也没那么浓烈,好像都是种茶余饭后的闲暇消遣。 她不觉得浓烈,也不觉得深刻,甚至不觉得难过。 黎可翻开了手机,把贺循的联系方式通通删除,站起身来,离开了白塔坊。 她抱起手,走路的姿势很随意,晚风拂过她的长发,连影子都不曾留恋。 对于父母而言,再多的良苦用心都只是为了孩子。 贺邈和清露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地,贺菲早已儿女双全,公司的重担也完全转交到下一代手里,宋慧书和贺永谦的心血和精力如今全都倾泻在贺循身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这个道理——贺循在潞白的生活已经证实了即便失明他也可以在各方面都做得很好,父母不会态度强硬要求他如何,只是希望引导他慢慢地恢复正常人的生活,譬如坚持眼睛的治疗、正常的娱乐社交、分散精力的生活,健康积极的恋情。 回临江之后,贺循的情绪维持得还不错,心态总体很平静,或者说—— 麻木。 结束过去生活的最好方式是迎接无暇分心的忙碌,摆脱痛苦的方式是叠加另一种痛苦。 贺循的头疼发作得愈发频繁。 脑袋的刺痛连带着眼眶的胀痛,所有的影像检查都检查不出具体问题,药物治疗可以压制痛感,但停止治疗后又开始像水位线一样缓缓涨潮,直到晕眩和呕吐才能好受一些。 前几年他头疼的问题并不明显。 繁始发作始于近期贺循情绪的不稳定,至于什么原因和始作俑者自然不必说。 这阵子医院安排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和眼科的共同会诊,重新做的检查显示并没有病变的问题,甚至做了一次腰穿,排除了脑膜炎和脑出血,最后还是考虑神经性的问题,发病时他无光感的视野会有剧烈的荡动,又把治疗方向转到了神经和眼睛。 这两年,国内也有几项针对眼科的医学进展,贺循有尝试新的治疗方法,只是疗程极其痛苦,每次醒来之后都无法忍受双眼的尖锐痛感。 痛感过于强烈,头脑会分泌幻觉——有人在他身边轻轻哼笑,娇滴滴地怜爱问他疼不疼,用微凉的手指温柔抚摸他的脸颊,清清凉凉地啄吻他灼烧的眉眼,最后用柔滑曼妙的身体拥紧他,给予他可以喘息和休憩的快乐。 乌黑浓密的长发和染色毛躁的发丝散发着甜腻的香,少女清澈不屑的眼睛和女人妩媚上挑的眼尾,她噘起嘴巴说我讨厌你又哼哼唧唧地纵情功他。 贺循忍耐着等痛感熬过去,等浑身冷汗地清醒过来,昏昏沉沉地恢复意志。 有人扶起他的肩膀,气息很端正。 围绕在身边的声音很多,全都是嘈杂缭乱的安慰。 手机里的消息纷纷乱乱,却始终没有她的一言半语。 贺循一直在等。 他生病了,他突然从潞白回到临江,他住进了医院,他的身体疼痛难耐,他需要照顾和关心。 而她连一句轻飘飘的问候都没有。 原来他们拥有最亲密、最随便、最冷漠的关系。 他起初在医院病房想: 【如果她打来电话,他依然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他想跟她聊聊以前的事情。】 后来他又想: 【如果她打来电话,不管说什么……他都会原谅她,毫不介意她说过的任何话。】 最痛的时候他只想听见她的声音: 【如果她现在打来电话,他会在挂断电话的下一秒就回潞白,回去见她。】 【如果她打来电话,他会告诉她……她不爱他没关系,他依旧想爱她。】 【……】 黎可始终没有打来电话,甚至连条敷衍的消息都没有,也许她毫不在乎他的死活,甚至已经完全转身而去。 她不闻不问,甚至不让小欧联系他。 倒是何庆田特意来临江探望贺循,还带了不少补品和偏方土产。 何老板跟宋慧书和贺永谦说完话,又转到贺循面前,问贺循记不记得潞白那个项目的几样细节。 他这次来临江顺便也是为了项目,以前项目负责人是贺循,事事掌控得细致严谨,何老板只管干活,很多书面和流程上的事情都做得不严谨,现在项目换了新的负责人,追着何老板补了不少文件和材料,过阵子贺邈还要去潞白出差,少不得又要一番折腾。 贺循让他去找曹小姐。 何老板摇摇头,叹气抱怨:“你走之后,这个项目乱糟糟好一阵,所有人有事都找到我头上,给我焦头烂耳好一顿忙,开会找不到负责人,工程没人监管,还有那个邹振家,人家还挺能攀关系,两口子窜到项目组去,还跑去白塔坊找你,好说歹说被我劝住……” 说到白塔坊,何老板话锋一转:“黎小姐也不在白塔坊,我前阵子应酬吃饭还遇见她,她在一家餐厅上班,模样挺漂亮利索的。” 贺循的神情有些无动于衷的冷漠:“是么。” 何老板呵呵笑了两声,意味深长:“黎小姐挺抢手,以前时不时陪你开会露面,开会应酬的那些人她也熟,出去吃饭也能给她个面子,我看跟她打招呼的人不少。” 无论别人怎么样,她自己就会活得很好。 “那很好。” 贺循其实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了……” 何老板琢磨了下,老狐狸似的发笑:“黎小姐……你不打算管啦?” 贺循扯扯薄唇,冷声问:“我要管什么?” “我也就随口问问。”何老板想了想,笑道,“那个邹振家,带着他老婆,也找了我好多次,就眼巴巴地想在这项目插一脚,还说什么跟你是老同学,跟黎小姐十几年的老朋友……我看那样也不像,黎小姐也不吭声,找个时间把他推了,省得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烦。” 贺循已然不管这些事。 贺菲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奕欢奕乐回国。 兄妹三人,贺菲最疼爱的就是贺循,另外考虑到父母的操劳,贺永谦本身心脏就不太好,家里和小弟的照顾都在宋慧书身上,以前清露对贺循的治疗最熟悉了解,现在清露最好不要掺和进来,贺菲工作和时间都自由,处理完身边的事情,带着孩子回家一趟。 除了每天在医院的治疗,贺循其他时间被安排得很满。 照顾他的护理小姐是个年轻活泼又很有感染力的医学院女孩,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陪在他身边,会关注他的身体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每周会有专业的心理医生和他见面,聊聊失明后的心理思维变化,情感依赖之类的话题,舒缓他的情绪。 家人亲戚朋友的陆续探望,各种适龄女孩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姹紫嫣红,千姿百态。 奕欢奕乐长大了,已经是两个调皮聪明的小孩儿,每天都牵着贺循和Lucky出去散步,聊天玩耍,精力无穷,给家里带来了很多欢声笑语。 家里人多热闹,贺邈和清露时常回家吃饭,一家人坐在餐厅,可以聊很多轻松愉快的话题。 和睦家庭就是这样。 良好的气氛,各司其职的身份,不言而喻的默契和体谅,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是一个整体。 至于“白塔坊”和“黎小姐”都是过去经历的一个小插曲,并不属于这个家谈话内容。 家庭气氛融洽,但贺循说话很少。 他听从安排,鲜少拒绝家人的好意,但神情消沉,眉宇疲倦,模样惹人心疼,说不上是被身体的疼痛折磨,还是陷入了某种郁郁寡欢的情绪。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开心只在微微勾起的唇角,稍纵即逝又苍白恍惚的一抹。 国内的治疗没有很明显的效果。 大脑神经问题复杂,还涉及到失明前的意外事故,专家会诊都没有好办法,所有能看的神经内科和眼科医生都已经见过,谁也说不准问题的关键在哪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希望。 贺菲这次回国不单单是为了陪伴:“奕欢奕乐很快就要上学,我不能在国内久待。” “既然国内的临床试验没有效果,大家有没有想过带小弟出国看看?现在国外也有不少新的临床治疗方案,之前去过的那几家眼科医院和实验室,这两年也有前沿的技术突破,他们有最新的干细胞疗法和线粒体修复,也一直在追踪小弟的治疗进度,不如再去试试。” 贺菲笑吟吟道:“大哥和清露留在国内打理公司,反正爸妈如今已经退居幕后,也没什么事儿,大家一道出国,不管是散心也好,治病也罢,总归出去走走。” 不仅贺菲有这个想法。 不管哪里有机会,哪怕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总要去试试看。 “出国也好,可以去试试看……” “我也给海外的眼科医院发过邮件,给他们看过小弟诊断单,日本和欧洲都有几项新的治疗手段……” “其实国内的眼科专家也有推荐,他们前阵子有个国际医学会议,国外那边有些研究进展更快一步……” "……" 贺循垂着眼睛,在家人的讨论声中站起身来,因为太过突然而撞翻了面前的东西,把所有声音都拒之脑后,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推门而入的人是贺菲,看见贺循冷冷清清地坐在房间露台,背影寥落,走上前去:“你怎么了?” “你刚才一句话都不说。”贺菲拍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问,“不想出国?” 贺循垂头,伸手捏了捏自己敛起的眉心,挡住了贺菲探究的目光。 “为什么不想出国?”贺菲问。 贺循潜意识里并没有离开国内的想法。 也许他应该出国试试——这一走也许是三五个月,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 谁知道那个人会怎么样? 谁知道她以后会过什么的生活,谁知道她会不会偎依在别的男人怀里,谁知道她会变成怎么样子? 他像一块陷进沼泽里的石头,缓慢地下陷,而绝无拔出的可能。 “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抬起发红的眼睛,语气干涩凝滞,黑睫紧紧闭住,又脆弱地咽了下喉咙,捏紧拳头,“我以为……我可以做得很好。” 他只能被动地接受,接受别人给予他的一切。 “有没有可能不是你做的不好?”贺菲温声安慰道,“有没有可能是你被困在其中?如果你走出来看看呢?” 贺菲揽住他的肩膀:“我知道这几年对你来说是个巨大的挫折……你失去了很多东西,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但你已经很厉害……”贺菲叹了口气,实在安慰不下去,心里觉得小弟的确太惨,“如果有些事情我们眼下还看不清楚想不明白,那就再往前走走看,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槛,至少我们都陪在你身边。” 姐弟俩关系亲厚,贺菲列举的理由也很多,譬如他的眼睛和查不出原因的头疼,譬如父母的殚精竭虑和逐渐衰老的身体,譬如暂时换一个全新的环境,譬如这样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出国没有什么不好。 贺循独坐在房间,来来回回地滑动手机,听着机械读屏一遍遍朗读她的名字。 她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她并不爱他。 对话框里,“无意”发出的消息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对方已经完全结束了想接收他消息的想法。 贺循扔开手机,紧闭着眼睛,平静咽下满腔苦涩和腥气。 贺菲的提议,出国突然变成了眼下的最优选择。 这个话题和安排频频在家被提起,最后贺循抬起失焦的眼睛:“我愿意出国。” 他把薄唇抿得发白,漆黑眼眸无比清明,声音平铺直叙:“但我想先回一趟潞白。” 全家人都顿住了动作。 “你回去干嘛呢?” 宋慧书温声劝说,“你现在身体不舒服,如果有什么事情,让曹小姐去做就行,如果曹小姐不好办的事,也可以让你大哥去,如果是要见主持大师这些,实在不行我跟你爸回去也行,你在家好好休息,奕欢奕乐都陪着你。” 贺循沉默良久:“只是回去看看而已。” 宋慧书突然怅怅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喘得沉重,家里的气氛瞬间凝滞。 最后还是贺邈接过话,淡声道:“这阵我要去潞白出差,潞白那个项目之前是小弟负责,他陪我回去一趟正合适,正好大家把项目捋一捋,几个小时的车程,当天去、次日回,我俩一起去,我会照顾他,爸妈你们尽管放心。” 连贺菲也说:“去一趟也好,把事情都理理清楚,毕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国。” 有贺邈和贺菲的劝说,宋慧书才勉强松口答应:“等你从潞白回来,我们就走吧。” 贺循垂眼:“好。” 公司事务繁忙,司机下午才启程去潞白。 贺循带着 Lucky跟贺邈上车,秘书说起晚上的应酬,何老板已经安排了晚宴接风洗尘,跟项目上的人见个面。 “听说黎小姐在那家餐厅上班。” 贺邈如实说:“这次出差的确是为了项目,我在爸妈面前作了保证,让你们见个面,其他时候都要好好照顾你。” “这段时间,你们有没有联系过?” 贺循并没有开口说话。 贺邈问:“你想跟她说些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说。”贺循闭上眼睛,静声道,“只是回去一趟。” 他穿黑色衬衫西裤,衣线笔直,从头到脚的精致利落,皮肤霜白阴郁,高级香水掩着淡淡的药气,英俊的脸上毫无情绪,只是尖锐冰棱似的压迫感。 黎可现在的确在餐厅上班。 对黎可而言,找工作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脸蛋身材和阅历谈吐都摆在那儿。 这家餐厅类似高级会所,毗邻星级酒店,格调和环境很适合商务接待和宴请,她当销售顾问手拿把掐,跟谁都能笑脸相迎,上班时候足够她睡个懒觉再出门,薪水主要依靠包厢订房、会员和酒水提成。 在白塔坊待的一年多时间也没有浪费,她跟在贺循身边见过,其实也算见过不少还算有身份的人,这些人都要应酬交际,混个脸熟,入职没两月她的业绩可圈可点,不管从哪方面而言她对这份工作都还算满意。 何老板提前打电话给她,说要定个最好的包房,黎可笑盈盈地问贵宾人数和饮食偏好。 “你看着安排吧,主要是招待贺总,其他都是合作项目里的人。”何老板在电话里摆架子,“小贺总也来,都是熟人,喜好你也知道的,就不用我多交代了吧。” “这样啊……” 黎可收敛笑容,略略沉吟了下,语气带笑,“行啊,那我就看着办,静候各位老板大驾光临。” 她那天出门晚,穿得也漂亮。 白色丝巾,黑色包臀裙和制服,腰带掐得细窄,高跟鞋尖细,珍珠耳环和挽得利落的盘发,妆容精致,眉目如画。 客人到的时候,的确大半都是眼熟面孔。 最重要的客人最晚到场,先是陪同的何庆田,黎可招呼何老板,再转向旁侧成熟英气的霸总,笑吟吟道:“贺总,欢迎光临,大家都在包厢等您。” 她嗓音清甜动人,有股八面玲珑的调性,丝滑钻进听众耳里,如沐春风,心情愉快。 “黎小姐。” 贺邈朝她颔首,有点居高临下压迫的气势,“好久不见。” 黎可落落大方地微笑:“荣幸之至,贺总居然还记得我。” 说话的空当,旁边那只浅金色的狗已经摇起了尾巴,眼巴巴地差点朝着黎可扑过来,黎可把视线移过去,睫毛轻闪,温柔笑问:“贺先生,需要扶着您吗?” 这个男人慢慢抬起眼,很冷地撩了下眼帘,漆黑沉静的一双眼,瞳仁如墨染,眸光幽深冷清,轻渺望着她的时候让人忍不住心碎。 黎可的笑容摇摇欲坠。 “Lucky。”她弯腰,柔声道,“你跟着我走好不好?我带你们进去。” 高跟鞋清脆地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她一路言笑曼曼,把人领进包厢,伸手拉开圈椅,掌心在贺循的手肘处碰了碰他的衬衫,示意他跟着她的手势入座。 贺循身体僵硬,神色淡漠坐下。 既然是何老板做东,黎可靠着提成发工资,没有不拉高招待规格的道理,她安排了餐前茶和酒水单,把提前搭配好的菜单递给何老板过目。 包厢布置精致,人也不少。 客人入座,服务生帮忙挂外套和递消毒手巾,还有泡茶的茶艺师和现场茶艺表演,厨房已经在备菜,黎可拿了最贵的酒,亲自开餐倒酒,笑靥如花,服务亲切。 席间不少人认得她,知道她是贺循以前的私人秘书,毕竟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实在很难让人忘记。 大家逗笑:“这位小姐很眼熟嘛。” “可不是眼熟,我记得以前是小贺总的秘书,还是另外其人,是对双胞胎姐妹花?” “小贺总,这是怎么个回事啊?” 黎可抿着红唇陪笑。 贺循不开口,她当然也不会轻易回话。 贺邈坐在贺循身旁,先爽朗开口笑道:“各位好眼力,连我弟弟以前的秘书都还记得。” 黎可也笑着打圆场:“小贺总回了临江,再用不上我,我这是失业再就业,今天有缘再遇见。” 话点到为止,贺邈不多说,开口提起了项目情况,席间话题就转到正事上。 黎可悄悄退出包厢,让服务生陆陆续续上菜,眼睛一酸,想找个干净伶俐的服务生专门给贺循挟菜,又琢磨了会,努努嘴,自己扯过一副干净手套。 她悄无声息地往贺循身后一站,尽量让自己毫无存在感,稍稍弓着腰,给他端茶倒水,剔肉剥壳。 钱都赚了,有什么不能伺候的。 女人的淡香。 贺循漆黑的眼珠沉默转动,知道她就在身边。 席间众人聊天说话,两人没有交谈,身体隔着礼仪距离,似乎等同于山与海。 “蟹肉豆腐……雪花牛肉粒……” 黎可把筷子递到他手边,让他稍稍吃两口,音量轻到几乎于无,“这道是黑松露虾仁,您尝尝吧。”贺循无动于衷地坐着,机械地提起了筷子。 这点小动作毫无痕迹,有人问起:“小贺总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把这个项目移交?” “我要出国。” 贺循平静吐出字眼。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贺邈没细说原因,笑道,“我父母为公司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公司扔到我手上,他们年龄也大了,趁着这时候也想出去走走,索性跟着我妹妹一家,一道出国住段日子。” “怪不得啊。”众人陪笑,“那这重担都压在贺总身上。” 黎可站在一旁听着,舀花胶的动作慢了慢,勺子轻轻敲了下碗沿。 她回过神来,甜甜一笑,轻声道:“喝点汤好不好?” 贺循薄唇紧抿,冷淡垂眼。 贺邈不喝酒,这顿饭局也不是为了社交应酬,明天还有整日的安排,饭局并没有耗时太久,结束之后众人起身,送贺邈离席。 黎可有特意打包伴手礼,是送给 Lucky的橙汁,亲自把人送到停车场。 贺邈跟人说话,司机带着 Lucky上车,也许是有意腾出个空间,让贺循和黎可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站在浮华精致的人造景观之中,旁侧灯光幽幽,有宁静平和的氛围。 即便是在她说了那些话,在她对他不闻不问,在她彻底删除他之后。 她依然可以仪态端庄,笑盈盈地面对他。 贺循身后是棵修剪得疏落有致的花树,他是那种寥落好看的模样,肩膀笔直挺拔,眉眼冷冽平静,并没有说什么别的话,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好像过得不错。” “当然啦。”黎可莞尔一笑,“混了十几年,我怎么样都能过得不错。” 她有自己的方法,不需要任何人为她操心。 他抬起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睛,清晰尖锐地望向她:“我记起了初中时候的你。” “是吗?” 她轻轻笑了下,很无所谓的口吻,“那么多同学,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真麻烦你费神了。” 贺循咽了下喉咙。 他冷峻的面容依然有无法摆脱的高傲和尊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这样低下头,面对这样没心没肺的她。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国?”黎可轻声问他。 “下个月。” 黎可淡淡“唔”了声,微笑道:“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吧,时来运转,心想事成。” 贺循没有回话。 他最后只是动了动薄唇,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黎可,在你心里……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啊?” 黎可笑起来,“就这样吧……没个定数,想什么样就怎么样,看自己心情吧。” 她看着他英俊深刻的面孔,禁不住挪开目光,轻轻呼了口气,突然也有心痛的感觉:“挺没意思的……我也有点后悔了……感觉有点对不起你。” “抱歉……”她的声音无比轻渺,“我那天不应该走到你家里去。” 贺循心痛如绞,黑睫紧闭,用力地滚动喉结,肩膀开始发颤,伸手碰到她的手臂,很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似乎要把她掐断一样。 黎可浑然不觉,只是顺着他的力道,伸手碰了下他的肩膀,把自己的下巴轻轻贴过去,是个告别的姿势。 她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呼吸压抑,颤颤闭上眼睛,喑哑微笑:“贺循,其实没关系的,人生很多事情都不重要……否极泰来,你以后肯定会很好很好的。” 贺循沉沉喘了口气。 耳边有声音,司机过来请贺循上车,贺循松开她的手腕,她也轻巧地后退一步,星眸闪闪,转身离开。 就这样吧。 就当做是告别好了。 一切都不好说,太多的问题和太多的不确定,该做的都做完了,其实就这样结束最好。 那天晚上贺循没有选择住回白塔坊,而是跟贺邈住在了酒店。 贺邈看着自家小弟,给他吃药,他就吃,跟他说话,他就回答,很难说贺循没有些心灰意冷的心态。 “我让司机先送你回临江?”贺邈拍拍他的肩膀。 “我没事。”贺循淡声道。 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和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说不准自己,也说不准她,喜不喜欢和爱不爱都是自己的催眠手段,如果还有一点不甘心,就这样随风而去也罢。 第二天贺邈有工作安排,这次同行的还有公司新的负责人,除了开会汇报还有项目现场的查看。 贺循也一道去了。项目原先就在他手上,眼下文件全都交还了公司,新的总负责人和项目实施那块有些事情还是要跟他过问,贺循陪着贺邈开了两个会,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 至于项目现场的走访他就不方便参与,让何老板陪同带着,联合各合作方去工地现场,贺循自己在附近等他们结束。 只是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有人找他。 男人的声音很陌生又刺耳,笑着过来打招呼:“小贺总。” 是那个叫邹振家的人。 资源不够的时候,做生意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只能死缠烂打,厚着脸皮无孔不入,想方设法争取机会。 贺循并不反感这样的人。 邹振家还是想包揽这个项目的某一部分工程,能力争取不够被竞争对手挤下去,只能旁敲侧击地想办法,上次好不容易见着贺循,铁定了心思想从贺循这里下手,哪想着贺循突然就离开了潞白,眼下听见风声,更要争取机会。 “我现在已经不管这个项目,不用再来找我。”贺循平静解释。 “小贺总……您听我讲,就给我们个机会嘛。”邹振家也有话说,不是愣头愣脑地冲过来,“您也评评理,何老板他两头吃,他明里暗里从我这里拿了我不少好处,本来已经谈好的事情,结果他就转头给了其他公司。咱们也算是有点故交,我老婆认识您的,跟您很熟。” 贺循耳边又浮起了女人的殷勤笑声:“小贺总,多年不见,您还是老样子……我叫范秋娜,咱们以前是初中同学啊,我对您还挺熟悉的,对了,我还认识黎可,我跟她也熟,咱们以前都认识的呀。” 范秋娜。 这是江湖四美里的那个……跟黎可吵架闹掰的娜娜? 贺循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淡缈:“你是黎可的朋友?” “对对对,我跟 Coco是好朋友。”范秋娜点头,语气闪烁,试探着笑问,“我听说……您跟 Coco……现在的关系……”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贺循垂眼,冷白的脸色蓦然转阴,声音也淡漠,“你们出去吧!” 邹振家和范秋娜对视一眼。 “您知道吧,何老板跟黎可一起来诈骗我。”邹振家理直气壮起来,语气忿恼,“我老婆跟黎可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为这事给黎可打电话,黎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特意叮嘱说让我们去找何老板谈。好了,我跟何老板一说这事,他点头就答应了,收了好处过几天就不认账,还反咬我们一口。” 事情也凑巧。 娜娜从黎可这里没敲开条缝,夫妻俩还是去何老板那活动关系,哪想何老板随耳一听,听说这还跟黎可沾点关系,老狐狸琢磨着,就黎可跟贺循这身份,都是老同学啊,讲不定有点说头,还真活络心思卖个面子给邹振家,哪想着贺循突然回了临江,把黎小姐给撇下了,何老板那天来临江探望贺循,听着贺家人的口风,琢磨着两人这事估计悬了,已经收了邹振家的好处,又找了个理由把人一脚踢开了。 贺循蹙起眉棱。 司机和秘书过来把两人挡开,邹振家嚷着要讨个公道,义愤填膺地让贺循主持公道。 这事其实跟贺循没关系了。 只是他起身走开,脚步停顿,犹豫再三,还是让人收起了桌上的那张名片。 项目现场的走访结束,贺邈和贺循直接回了临江。 回去的车程很安静,贺循脑袋隐隐作疼,心里有些空荡。 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在白塔坊平静地度过余生,甚至错觉这是段足够漫长的时间,其实仔细算起来,时间不足两年。 最后离开的时候,也只是让人去白塔坊取走了Lucky的几样玩具。 人的情绪就是这样。 不管如何经历过什么,不管怎么汹涌,最后都会回归平静。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也想过——什么都不能撼动,唯有平静是生活的真谛。 但至少贺家很高兴。 平静意味着思绪的冷静,人在冷静的时候会想通很多事情,也能更好地面对自己。 奕欢奕乐也很高兴。 外公外婆和小舅舅要跟着他们一道出国,小舅舅会先住在自己家里,然后去治疗眼睛。 出国的机票已经定好,不用贺循自己动手,家里会收拾他的行李。 其实也不用带什么东西,他只需要带上Lucky。 贺循绝大部分还是呆在医院和家里,被奕欢奕乐和Lucky陪着。 至于邹振家和何老板的事情,这其实跟黎可没关系,商业利益上的事情,贺循把邹振家的名片给了项目负责人,让他去处理。 贺循也跟何老板打电话,把这事随口提了几句,还提起了何胜。 他并不是想用邹振家的事情拿捏何老板,只是……以后如果黎可有事……麻烦他关照一二。 何老板当然一口答应。 又唉声叹气地跟贺循抱怨,说自己被冤枉,又说那邹振家不是个东西。 “他夫妻俩特意请我吃饭,说你们是老同学,又说是黎小姐的朋友,我也是招架不住,本来也是想看小贺总你和黎小姐的面子。” 何老板惯会钻空子,“后来我打过电话给黎小姐,黎小姐让我不要搭理他俩,我那阵又忙,就索性把这事先撂撂,邹振家又翻脸,说黎小姐以前勾引他,还说他手上有黎小姐的把柄,对黎小姐骂骂咧咧,我也是替黎小姐给他个教训,做人两面三刀,还做什么生意。”贺循眼色阴郁,抿住薄唇。 他打给邹振家的电话后来是娜娜接的,她跟黎可多年的友情,对黎可的事情再清楚不过。 娜娜心里也有不吐为快的怨气:“贺总,我跟您说,您不要被 Coco蒙蔽……她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她劈腿跟欧阳飞在一起,欧阳飞死后,我对她掏心掏肺,结果她勾引我老公……” 黎可当年中考失利后,跟娜娜念了同一所高中。 高中那几年,关春梅跟别的男人同居,更无暇管教女儿,黎可被迫转成住校,平时鲜少回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校无所事事,学业之路大概已经绝无可能,平时除了看看闲书,也顺带玩玩游戏,谈谈恋爱打发时间。 那段时间她交男朋友很勤快,新鲜感来得很快,腻味得也快,欧阳飞也是同校的学生,白皮肤大眼睛双眼皮,一张帅脸能颠倒众生,笑起来的时候阳光灿烂,但黎可有点瞧不起这人,觉得他仗着那张脸在学校招摇而过,行事风格总有些无厘头的耍宝和滑稽,像只开屏的花花孔雀,也像个没脑子的傻白甜。 后来欧阳飞注意到黎可,对她穷追不舍,每天围着她嘘寒问暖,带着一帮小弟在宿舍楼下弹琴表白,时不时出其不意逗乐她,当时黎可身边已经有男朋友,欧阳飞直接棒打鸳鸯,把黎可抢了过来。 高三那年,黎可死心塌地跟欧阳飞谈起了恋爱,两人商量一起报了邻市的专科学校,也并没有在学校待太久,后来出去实习兼职,租便宜的房子同居,打算就此好好地赚钱闯荡,迎接精彩人生。 两人都是有颜值没学历,欧阳飞帅起来的时候能让人心花怒放,有时候会接些模特和展会的工作,闲暇时间也能去酒吧弹吉他卖唱,黎可平时在服装批发市场穿版,有时候也去当礼仪小姐赚钱。 一直到黎可突然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 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她对此感到慌张和害怕——在她以前看的青春小说里,总有这么一位类似于小太妹的边缘角色,成绩倒数,形象恶劣,胡乱恋爱,最后躺在医院肮脏的床上,从肚子里掏出一团血肉模糊的肉,而后人生打上“堕落”和“混乱”“潦草”这类的烙印。 黎可不知道这世界的女主角是谁,但她无疑意外地契合了配角形象——而这一切不过都是归结于那一沓免费的社区医院避孕套和她过于放纵的青春。 她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堕落,又焦灼地不想留住这个孩子,但也是单亲家庭的欧阳飞想了很久,单膝下跪跟她求婚,英勇无畏地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组成一个新家庭。 当恩爱的爸爸和妈妈,做早出晚归的工作,住一间小小的房子,早上阳光撒在床上,小孩子白白胖胖香香软软,过柴米油盐的生活,跟普罗大众一样。 但关春梅肯定会骂死她。 黎可人生做过最傻的事情就是这样。 惴惴不安又报以期待,一边哭一边害怕地生下了孩子,从书店里买本育儿书籍学着照顾小婴儿,等着和欧阳飞领证后带孩子回去给关春梅看。 欧阳飞真蠢,精力无穷,只有那张脸是好看的,他死于某次醉酒后骑着摩托车撞在路墩上,衣兜里还装着刚领的工资,他说他去和何胜吃饭,却没说他喝了酒要自己骑摩托车回来,而那天黎可没有出门,娜娜那时候正好也在,带着礼物过来探望黎可和几个月的小欧。 那天晚上,黎可接到电话,她穿一条粉色的长裙,外面披着宽大的黑色的男士外套,呼吸急促蹲在地上用手抹地面的血迹,那血从欧阳鼻唇淌出,蜿蜒成浓黑的血线,跟她脚上斑驳的红色指甲油一样刺眼。 当时还有何胜、娜娜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和小欧,处理完欧阳飞的后事,黎可带着小欧回到了潞白。 关春梅抱着小欧,当场气急败坏地给了黎可两巴掌——也许这就是她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没有身边的那几个朋友,黎可不可能撑下来,当时候蛮蛮还在外地上学,淑女在美发店辛苦打工,娜娜正在和邹振家谈婚论嫁,经济条件最好。 娜娜气不过:“我那时候对她和小欧悉心照顾,让她搬过来跟我同住,我嘘寒问暖、掏心掏肺,我帮她找工作……结果她是怎么报答我的?她看我老公家里拆迁有钱,就是故意勾引,在我眼皮子底下跟我老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她就要抢我的位置,我还傻乎乎地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对待。” 贺循握着发烫的手机,听着女人怨气十足的咒语。 他呼吸如窒,心潮涌动。 二十岁的女孩,二十一岁的单亲妈妈。 她也有过恐慌、害怕、痛苦、绝望的时刻,有过孤独悔恨和强颜欢笑的日子。 每听过一个男人的故事。 他就在想,他为什么不能更早地遇见她,为什么不能更早地发现她。 他为什么没有在十四岁那年记住她? 这些年娜娜对黎可的怨气足以累积到跟江湖四美彻底决裂,甚至到蛮蛮结婚都没有出席,只是发了个红包作为回报当年蛮蛮送她的结婚礼金。 “欧阳飞才死没多久,她都已经守寡了,她还要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对谁都端着一张笑脸,她穿给谁看?谁不知道她日子过得艰难?这些年她还不是这样,还要假装自己过得有多自由潇洒,到处招蜂惹蝶,她真的以为自己能……” “恕我直言。”贺循沉沉呼了口气,打断娜娜的话,他的声音冷哑,“所谓相由心生,你丈夫的脸和钱还没有资格到让她勾引的地步。” “可是贺总,说不定她故意勾引你呢?” 娜娜冷哼起来,“她当年还给你写过情书呢,后来你瞧不上她,把她写的情书扔进了垃圾桶,她就把情书转给了另一位姓贺的男生,故意跟人谈起了恋爱。” 声音轻飘飘又迅疾地炸在耳边,贺循心头如扼,呼吸停滞,双眼刺痛:“你说什么?!” 娜娜:“我听说她给你当什么私人助理,她初中就暗恋你,肯定是故意接近你,她跟蛮蛮淑女都瞒着你吧,我不……” “咚——” 贺循神色愣怔,手中的手机慢慢滑落,砸在地板。 他也曾经闪过某个倏然而逝的念头…… 为什么这么巧,贺子杰和他同姓? 第73章 贺循曾经苦恼那些偷偷塞到书包里的情书,但没有随手丢弃过其中的任何一封。 外公一生爱书爱字,教学育人,说:“还是要尊重女孩子,虽然你们年龄还小不懂这些事情,但有时候字字千金,你把人家的心意直接丢进垃圾桶,不太礼貌。” 后来书房里有台碎纸机。 他会把收到的情书拿回家,放在书房的某个角落,而后定期拆开它们,看完后再一张张塞进碎纸机,等碎纸机集满了纸屑,外婆会把纸屑和其他东西混合燃烧,变成草木灰拌进花泥里施肥,成为花园里的姹紫嫣红。 作为同桌,唐可芯讨厌这那些不知道好好学习、头脑空空只知道凑到贺循身边来的女生,不仅惹得贺循烦恼还打搅了自己的学习,她会毫不客气地挡开那些不顺眼的同学,无意看见什么招人烦的东西,也会直接丢进垃圾桶里。 黎可坐在垃圾桶附近的位置,就这样灰溜溜地发现了自己的情书。 这并不重要。 对于思想成熟的成年人而言,少男少女的青涩心思不重要,无病呻吟的情书不重要,阴差阳错的小插曲不重要,很多人和很多事都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淡去,成为人生中被彻底遗忘的一部分。 但对后来爱上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最重要。 他错过了想爱的人,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和最好的机会,他浑然不觉地把她丢在身后,成为这世界南辕北辙的两条线,他任由她慌张无措地面对人生,任由她接受命运的摆布,任由她孤独地对抗世界。 他还在尝试着第一次爱上她,但她已经不会再爱他了。 黑暗在坍塌,透明的水波纹和碎片纷纷扬扬往下坠,无数的黑色废墟和灰尘弥漫视线,废墟之后是张透明的脸,水一样荡动和风一样缭乱,她好笑似地望着他,宛如笑起命运的安排。 原来她最想隐瞒他的是这个。 她不会说,也不想告诉他,甚至不想让他知道一点一滴。 贺循整个人空空荡荡,毫无知觉地颓然滑坐在椅上。 他低垂着头颅,支起的肩膀有嶙峋尖锐的线条,乌黑凌乱的碎发在轻颤,他捂住发红的脸,鲜红胀痛的眼眶有水雾弥漫,沾湿了指缝,呼吸急热而僵硬,酸痛扭曲的是心,翻滚着汹涌着,几乎要从喉咙里吐出来。 那些都是他的,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是他的,他们本来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痛苦拧眉,摁住了自己的脑袋,又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瞪着空洞发红的眼睛和苍白冰冷的脸,急切颤抖地朝外迈步。 贺循听不见任何人说话。 手机、盲杖、Lucky、司机。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家人都忧心忡忡地拦住他: “你要去哪儿?” “时间不早,天都黑了,马上要吃晚饭,你这是打算干什么去?”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 “回潞白。” 贺循冷冽急乱地往外走,“我要回潞白!” “这么晚了,那么远的地方,你要回去干什么?”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爸妈,我们帮你,我们跟你一起回去……” “我不需要你们帮忙,我也不要你们跟着我。”他脸色涨红,挥开挽留自己的手,几乎要怒吼出来,“我是个成年人,我可以应付自己,我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贺循————” 贺菲安抚他的情绪:“有什么话什么事情,我们先坐下来好好说,行吗?” 贺循紧紧闭住眼睛。 “姐,你知不知道丢东西的感觉?”他的手颤抖用力地攥住盲杖,骨节发白,声音嘶哑痛楚,没有比这更悔恨的事情,“我弄丢了我想要的东西,那本来是属于我的……我本来可以得到所有的一切,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我要回去找她!” 年龄越长,经历越多,黎可别的大出息没有,但在那家高级餐厅上班上得如鱼得水。 她的主要工作时间是午饭和晚饭时段,早上十点上班,自己能睡到九点半,晚上把自己的包厢客户送走,再处理些别的事情,约莫也是十点左右回家,非常符合她晚睡晚起的习性。 餐厅地段甚好,闹中取静,周边酒店和餐饮也多,附近就有一家格调漂亮、集齐喝酒烤串bistro点歌的时髦小酒馆,黎可喜欢这种风格,每周下班都会挑一天过去玩会儿。 她容貌出挑,笑颜常在,说起玩笑话来很招人喜欢,后来跟酒馆的老板混熟,也会上台去唱几首歌,半玩乐半赚钱的兴致,毕竟在KTV混了那么多年,歌房麦霸绝非吹嘘,不求天籁之音,当个勉强及格的驻唱还是不在话下。 新交的朋友问她:“Coco你会的东西还挺多,会煮茶会喝酒会唱歌会应酬会打游戏会养孩子会做饭……” “是啊。” 黎可声音懒懒,叹气道,“样样都通,样样不精,浑水摸鱼的人生嘛。” “那你还想怎么样?” 黎可笑道:“不想怎么样,随便啦,开心就好。” 她的人生宗旨就是“随便”和“开心”,眼下的生活也挺好,工作无忧,生活热闹,孩子可爱,家庭轻松。 晚上十一点,小酒馆还有不少客人在,黎可把头发披散下来,走到台上取话筒,随手点开了歌单。 店内灯光昏暗,唯有彩色聚光灯在舞台流转,她坐在椅子上,长腿交叠,脸和身姿都漂亮,随便一帧就有很美的氛围感。 有客人点歌她就照着要求唱,没有客人点歌她就随便唱,有力气的时候她的歌喉清润轻快,疲累的时候她的声音慵懒低缓。 有人吃喝,有人听歌,有人看她,来来去去,各取所需。 没有人花钱点歌,黎可开始唱自己的歌。 她在白塔坊也会一边干活一边哼歌,用手机或者音响放她喜欢的音乐。 舞台四周有人喝酒聊天划拳说笑,贺循握着盲杖坐在角落阴影,人群里笑声把他淹没,他睁着漆黑的眼睛,他没有救生圈,在声浪里随波逐流。 酒馆老板今晚遇见个古怪的年轻男人,他摁下服务铃说要包场,不管要花多少钱,一桌桌食客莫名其妙又意外惊喜地被请出门外,酒馆里的人陆续离去,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她。 她唱了一首曾经唱过的粤语老歌,声音很懒很倦: “下雨天小雨点/那一天亲我面/我喜欢街中披雨到处走/在那天七岁多/多开心很少挂念/盼雨天一世现/但雨点始终须要远走/问母亲怎会的/她温馨解释说着/每种东西有定时候/当飘到不可以送走/若飘去如何不舍都要放手/即使有泪流亦学习承受” “下雨天的小雨点/有一天轻抚你面/你那天开始牵我两手/十七岁那天多开心很少挂念/说也许恋爱是时候/在雨中轻倚你肩/你说想天天见面/你说想天边海角与我走/但那天的雨点 跟当天都不再现/我有哭当你别离后” “在这天飘飘雨点/再这般的亲我面/似不知当天相隔已久/现我心懂多了点知必须经考验/笑与哭早注定是时候/在雨中仿佛见到母亲的亲切面/也见到当天的你与我走/亦见到许多昨天许多东西使我念/我半泣地笑着怀旧……” 童年时在街道无所事事地游走,会快乐地在雨里奔跑,因为吃糖而发黏的手指戳破薄薄的窗纸,少女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也会发呆做白日梦,成年后的梦醒,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错误大于选择,最后也只剩一场一场的雨中怀旧。 她睁开眼睛,望着空荡荡的酒馆,轻轻地叹了口气,店员过来说今晚有人花钱包场,要求提早打烊,她从舞台走下来,收拾东西,打算打车回家。 推开小酒馆的大门,门口风铃叮当摇晃,门外细雨如丝,黎可没有打伞的想法,她抬眼迈步,而后看见深夜路灯下一张苍白熟悉的英俊面孔。 她愕然顿住脚步:“你……” “你怎么来了?”她喃喃低语,直直地望着他。 细雨濛朦之间,柔和昏黄的路灯和斑驳摇曳的树影在水洼地面揉成绚烂晃荡的一片,他的身形像个清寥虚幻的梦,也像个从天而降的意外。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来见你。” 他的声音沙哑压抑,像颤抖的弦。 可他是“见”不到的,只要有声音就行,黎可怔然:“如果有事的话,也许你可以打电话……” 他紧紧地握着盲杖,盲杖在地砖移动,他试着朝她走过来,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要来?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按住他的盲杖,问他要去哪里,她可以领着他。 他用力扔掉了盲杖,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紫蓝色的夜空像块天鹏绒的幕布,无边雨幕和朦胧灯光是薄纱,他整个人的气息起伏凌乱,呼吸急促克制,手指发颤,从她的肩膀游离到脸颊,最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捧住了她的柔软脸颊。 “你想干什么?” 她轻轻后退一步,她躲不开,她僵住身形,认真沉默地望着他。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眼皮很薄,睫毛分明,细长上挑的眼褶线条是冷静骄傲的聪明样,乌黑清明的眼瞳漂着浮光,现在这双眼睛对准她,泛红的血丝是澎湃的挣扎,似乎要冲破重重叠叠的黑暗看见她。 他用那种起伏压抑的呼吸回应她,修长手指摩挲着她的脸庞,抚摸她脸颊轮廓和眼尾眉梢鬓角,他情不自禁又难以克制地贴近她,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指尖从她秀气的眉头和小巧的鼻梁往下滑。 他的手指有感情有彩色有温度有情绪。 她有感应。 黎可闭着眼睛,轻声问他:“贺循,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已然用薄唇碾压她的问话。 他的吻很重很沉很烫,丢掉了绅士礼貌也丢掉了试探回味,像沙漠渴求雨露,飓风卷起战栗细沙,他凶硬躁动地碾吻她的唇瓣,撬开她勉强抵御的齿关,长驱直入而气势汹汹索求她的舌尖和香津。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呼吸沉沉,吞噬她的气息,男人炙热柔滑的唇舌和清爽好闻的身体,像一场意外的暴雨铺天盖地来临。 而她喜欢下雨,她喜欢狂烈的暴雨,她喜欢雨水坠落的皮肤的冲击和洗涤。 黎可缩了下肩膀,僵住不动,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按捺忍耐,她的呼吸追随他而急促,她的身心都受到他施予的压力,只能怔怔又顺从地闭着眼睛接受他的亲吻。 她难以忍受他的灼烧,除了本能地想抓住他,不想思考任何东西。 “我管你是什么意思。” 她伸手搂紧他的脖颈,仰头回应他的唇舌,她想和他胶黏在一起,她想让暴风雨绵绵不绝地下,想有人陪她走进雨里。 绵绵雨丝覆在两人身上,他们在深夜的路边旁若无人地接吻,吻像暴雨清洗尘埃,她在发热颤抖,因为难以呼吸到心尖酸楚疼痛,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很饱胀,像刚刚晒干了的海绵,又沉甸甸地浸在水里,沉重到几乎要溺水,无法自救地陷进这场雨里。 不管掐灭多少次火花,只要两块石头有合适的时机撞击,她还是会喜欢这个男人。 不管是他的脸,他的头脑,他的眼睛,还是他的吻。 “黎可……” 他急促沉缓地呓语她的名字,“回到十四岁,再喜欢我一次吧。” 原来是这样。 她昏昏沉沉地抵着他的额头,她想很滑稽好笑地哭出来,又想哭得很难看地笑起来,她没有哽咽的气息,但脸颊已经开始点点湿漉,“我早就把你忘记了,可偏偏你又回来了……” 时光无法倒流,所以这是上帝的馈赠还是命运的机会?失而复得的礼物? 贺循用力地吻住她,嘴唇黏合,牙齿啮咬,舌尖缠绕追逐,湿软甘甜的气息,他伸手搂紧她的腰肢,她把自己嵌进他怀里,空气稀薄,四肢百骸颤栗。 他想带她回家,她想跟他走,Lucky从附近的车里跳下来呼唤他们。 她牵住他的手,他们一起回到了白塔坊。 偌大的屋子又有了灯光和声音,衣服一件件地扔在地板,他们相拥着进了卧室。 Lucky没有迈进屋子,而是自觉又忠诚地趴在了门外守候——狗狗一生的使命是希望主人幸福。 浴室里水雾朦胧,她拽下他最后一件衣服,他的手指捋进她的发丝,他们在温热水流和飞溅的水花中接吻,湿淋淋地紧贴不分,热腾的水汽和冰冷的玻璃,交织的呼吸比潮热更黏腻,战栗的肌肤比水温更烫人,秾艳绽放花和紧绷的弦。 他支肘撑在她上方,他紧紧地抓住了她,她头发散如水藻,身体又像荡漾湿腻的水,他想把她席卷进暗无天日的深海,像孤鲸呼啸拍打水面,但她牢牢地攀着他,和他同频共生,呼吸同步,巨大的浪花拍打在身上,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浮木,迷失在广袤的海洋中心。 窗外的月光很清澈,皎洁地照着床尾,她的手滑过他的肩膀,他有一双吞噬了光芒的眼睛,又有性感汗湿的鬓角和眉眼,她香汗淋漓地去吻他的眉心,让他永远留在她的深处,他很细致地揉她,好像要把细腻的肌肤纹理刻进掌心。 快乐不仅仅是快乐,更是安抚和满足,悸动也不仅仅是身体,还有渴望和忍耐的心,孤独的吸引力和契合的吸引力,地球的南极和北极。 书上说地磁的南极在地理北极,地磁的北极在地理南极,假如换一种身份会不会爱得明显和容易。 这次她不想结束后再从床上溜走,不去考虑或者掩饰什么,她想好好睡一觉,她枕着他的手臂,搂着他的脖颈,缠住他的腰腿,偎依在他的胸膛闻着他的气息,她睡得很熟很沉。 贺循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庞,她的身体。 她有不那么柔软又凌乱的长发,细长的眉毛,睫毛浓密,鼻子小巧,嘴唇甜蜜,光滑细腻的脸颊,小小的耳垂和爱美的耳洞,修长的脖颈和玲珑的锁骨,怀里躲着惴惴不安的兔子,腰肢细韧灵巧,饱满滑腻的长腿。 她有妩媚迷人又懒洋洋的风姿,被挑动的时候会有野性生长的攻击力,她有时候像个妈妈,有时候像个小女孩,有时候颐指气使,有时候需要毛绒玩具。 她是属于他的,他把她弄丢了好多年,他没有好好保护她,让她经受那么多年的风霜雨露,让她孤独艰难地生活,让她被人欺负轻视,被人不珍惜地对待。 黎可,黎可,黎可。 他一遍遍地念她的名字,一遍遍念起来有心痛和苦涩,一遍遍地沸腾又不舍。 她难耐地拧起细眉,在被打搅的睡梦中轻轻逸出破碎呓语,又睁开惺忪朦胧的眼睛,逆来顺受地把他揉进自己怀里,本能迎合他孜孜不倦的索求。 要彼此融化还是要合二为一?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欲望汹涌,他什么都要,什么都要拿回来。 黎可实实在在被折腾了一晚上。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很不平均的命,闲散的时候太轻松,劳累的时候又太劳累,第二天早上怎么都睡不醒。 不要问贺循是怎么找到她。 他问过她工作的餐厅,打电话给了小欧,打电话给淑女,又联系过关春梅,再走进了那间小酒馆。 别的不提,黎可撒谎说话都是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淑女和关春梅也没有想到这事还有后续。 关春梅年纪大了,人老少眠,黎可一夜未归,她也是整晚都没怎么阖眼。 第二天早上收到贺循的短信说,请她帮忙收拾一身黎可的衣服送到白塔坊,她没有衣服穿。 就冲着这句话,关春梅差点把黎可的衣柜都搬空,直接把一个大号行李箱装得满满当当,不用司机来拿,她亲自送过去。 女儿那张嘴不靠谱。 眼见为实,她得亲眼去看看啊。 关春梅火急火燎走到白塔坊,进到家里,眼尖地瞧见黎可的裙子还丢在地板,贺循穿得整整齐齐在厨房摸索着煮咖啡,清风朗月地喊了声“阿姨”,自家不争气的女儿懒散地套着件男人的长T恤,站在楼梯口,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慢腾腾喊了一声:“妈。” 这一辈子跌宕起来,关春梅差点喜极而泣。 “我炖了锅人参鸡汤,买了几样早饭,水果也有,你俩吃点啊。”关春梅怕两人害臊,放下东西,沾沾脚就要走,最后又扯着黎可,悄悄戳着她的脑门耳提面命,“我不管你俩怎么样,你别回家,我管着小欧。给我争气点,别耍大小姐脾气,老大不小了,给自己将来好好打算打算。” 黎可没说话,只是“哦”了声。 她浑身暧昧痕迹,腰酸背痛地跟贺循坐在餐厅喝人参鸡汤,手机里都是未接来电和消息,有一点起床的脾气,先发制人:“你先闭嘴,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废话,先回答我的问题。” 贺循说好。 男人一旦被满足和餍足,身心就会安定。 黎可慢慢搅着鸡汤,抬眼瞟瞟他又迈着头,问:“你家里人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知道。” 贺循脸上微有疲色,又别有神采奕奕的光彩。 “不是说出国吗?你们计划在什么时候走?”黎可平静问。 贺循有一阵没说话。 他抿着薄唇,沉默良久,最后垂眼:“下周的机票。” “那我把工作辞掉吧。” 黎可甩甩头发,再给他盛碗鸡汤,语气很自然,“走之前,我陪你。你想留在白塔坊我们就一起呆在这,你想回临江我也可以跟过去陪着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黎可……” “你总会有这么一天。” 黎可幽幽叹了口气:“你总要离开潞白,但我只能留在这儿,我还有小欧和我妈,我不能离开他们太久。” 她支起手肘,捧起脸颊,春情慵懒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吃完?我要回去睡个回笼觉。” 他们又回到床上。 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处理其他事情,先把燃眉之急解决完。 卧室的阳光清透热烈,他拢着她进怀抱,她枕着他的心跳,贺循跟她解释十四岁的问题,他说他不知道她曾经给他写过情书,也没有把她的情书扔进垃圾桶,他说起了唐可芯。 如果当年不是唐可芯——谁又能说会变成怎么样? “唐可芯是挺讨厌的,眼高于顶,自以为是。”黎可闭着眼睛,想要那种久违的心定和感觉,“但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从来不惯着她捧着她,甩个眼色给她就能让她气得跳脚,还找人堵过她。你也是,你俩金童玉女,成双成对,你还不是纵容和默许唐可芯对你的占有欲。” 那时候他们年龄还太小,少年少女的心尚不成熟,青涩懵懂,凭着本性横冲直撞,足够骄傲又别扭,不允许自己不得体,对感情和认知没有清晰的方向。 哪怕再晚一点,哪怕是高中,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对不起。” 他还是要亲吻她的嘴唇,“黎可,我忘记你了。” 他说起初中那两年对她模模糊糊的印象,回忆起那些他们曾经共同的时光,最深刻的“扇耳光揍男同学”和“文艺晚会跳舞摔跤”,还掺杂着废弃图书室的侠女红线,他说他曾经找过初二八班的范秋娜,当年不是这样阴差阳错,如果黎可始终就是黎可,他绝无可能会忘记她。 除了懒洋洋地冷哼一声,黎可并没有太动容或者遗憾。 初中时候的暗恋插曲,时隔十几年回想都是淡淡模糊的情绪,毕竟此后还有更浓烈的感情,更难忘的故事,更深刻的其他人。 她知道他们不管有没有阴差阳错,都会成为南辕北辙的人,有着不一样的故事和人生。 彻底改变他们关系的——是他的眼睛。 黎可伸出手指,用纤细微凉的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她清楚看见他乌黑瞳仁里的自己,喃喃问他:“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样子吗?” 贺循摩挲她的脸颊。 她的模样,一半来自久远的记忆,一般来自他人和自己手指的描述——模糊又清晰,少女和女人的糅合。 并不完全真切。 也许只是自己的臆想。 他的脑海中有如照片般清晰的失明前的自己、父母家人朋友的形象,但无法同样准确地投射出如今父母逐渐衰老的皱纹和白发,小婴儿的奕欢奕乐已经抽条的身高和变化的脸蛋。 “去国外吧,既然已经是你们决定好的计划,一定要去。” 她情深意切地触碰他茫然的眼睛,“你的头疼,你的眼睛,再去试试,找找有没有更好的医生和治疗。” 贺循并不报希望,长长的睫毛在她指尖颤抖,声音很平静,“我的眼睛,它不会好。”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她轻轻笑起来,“万一呢?万一你能看见呢?你能重新看见这个世界、能看见我呢?” 她抱着他窄瘦的腰,他搂紧她坐在自己怀里,她轻轻啃咬他的耳朵,妖娆多情地道:“你想不想看见我有多漂亮?想不想看见我不穿衣服诱惑你的样子?想不想看见我们现在做的事情?” 没有人不想看见光明,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摆脱黑暗。 他的梦中色彩斑斓,行动自如,醒来只是漆黑一片,寸步难行。 哪怕只是去试试呢?哪怕是让自己再度彻底死心呢? 贺循陷进她的甜腻湿热,他闭着眼睛享受她的身体,两人耳鬓厮磨,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很久之后才回她:“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可以去试试……我会很快回来……” “但你要等我回来。” 他用强硬有力的胸膛挤压她的空间,手臂紧紧地锁住她的腰肢,不容她逃离他的桎梏和冲击, “除非你答应等着我回来,除非你答应和我在一起,否则我们现在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你本就是我的,小欧本应该是我的儿子,你身边的每个人每个朋友,都应该知道我的存在,我要我们在一起,我要你。” 频繁承受的激情已经达到身体的阈值,黎可无力招架,即将迷失在过于强烈的心悸里,躲避他的不依不饶:“我答应你……我等你回来,我会等着你……我们会在一起……” 贺循听到了想要的回应。 他可以去国外再做一遍检查,他会很快回国,也许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会和家人处理好所有事情,他会再次回到潞白,他会和她在一起,他们会谈一段时间的恋爱,他们会迈入结婚的殿堂,他们会在白塔坊过平静幸福的生活,因为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地方,这里适合小欧念书,也适合 Lucky玩耍。 出国前的剩余时间,贺循打算留在白塔坊。 宋慧书和贺永谦奈何不了他,这个在失明前让人放心懂事又寄以厚望的幼子,失明后有了说一不二的固执性格,让人心痛担忧但不敢强硬紧逼,父母提心吊胆怕他消沉绝望,更怕他做出任何傻事,只能小心翼翼又想方设法地劝解他,这几年为他耗费的心血和精力甚至超出了二十余年省心的部分。 这位黎小姐的魔力是什么?能让贺循这样念念不忘。 聪明漂亮,成熟多变,有女人的魅力和对男人的吸引力,是过去有渊源的初中同学? 不用贺家人思量或者贺循在其中解释,黎可绕过贺循,通过曹小姐,主动打电话给了贺家。 她不惧怕和任何人对话,无论是宋慧书夫妻还是贺邈贺菲的询问,总能跟着他们的风格进退自如,半点羞涩或者紧张都无,想传递想法的时候语气态度很直接,思路端正。 她说希望他们能放心,她这几天会好好照顾贺循的身体,如果有任何要求他们随时可以给她打电话,她很笃定会让贺循回到或者把他送回临江,也希望最后这几天能让他们过平静简单的日子,不要因为她的原因过度忧虑或者分散精力。 这一小段时间,黎可坦坦荡荡地跟贺循待在一起。 白塔坊的家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黎可终于变成了二十四小时住家“保姆”或者“女友”,但似乎比想象中的场景更开心——当然免去了早起上班的烦恼,因为晨间运动必定会让她懒床,连早饭都不需要她动手,变成了贺循的工作。 两人每天在家厮混拌嘴看书打游戏闹 Lucky,监督贺循吃药去医院做高压氧,黎可说话总有很多歪理,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他跟 Lucky小欧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小欧放学后也来白塔坊,跟Lucky疯玩后贺循再辅导他写作业,两人再一道带着小欧去上岩寺探望方丈大师,牵着 Lucky爬山散步摘野山莓,懒得做饭的时候就拖家带口回去吃关春梅做的家常菜,周末跟淑女蛮蛮约着吃鸳鸯火锅。 自由幸福,烟火浪漫。 对贺循而言,似乎每一天都有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每天晚上,关春梅掐着时间来白塔坊接小欧回家,一边诓骗小欧一边刺探消息。 不管是什么样的父母,婚姻未必是好,但没有婚姻似乎更不好,之前错过了徐清风,这次关春梅就盼着黎可能跟贺循修成正果,小欧也知道的,说贺叔叔之前就喜欢妈妈,把那次贺循在路边跟黎可接吻表白的事情告诉了关春梅。 关春梅心里的底气越来越足,撺掇小欧:“小欧,以后让贺叔叔当爸爸好不好?你妈从小不争气,你得替她争取啊,你也劝劝你妈,让她出息点,不能再让贺叔叔跑了。” “可是贺叔叔马上要出国治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妈妈只是陪着他开心而已。” 关春梅笃定:“白塔坊是他的家,他总会回来的。” “妈妈不会等人的。”小欧垂头问,“外公也没有回来,爸爸也没有回来,徐叔叔最后也没有回来,谁能保证贺叔叔就一定会回来呢?” 关春梅心里蓦然一凉。 白塔坊的游客越来越多,家里的笑声越来越多,墙里墙外声音越来越喧嚣,白天的热闹褪去,夜晚显得格外寂静安宁。 除了闷在卧室里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响。 如果人有被压抑的秉性,那爆发起来也会格外疯狂,床头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铝箔包装的消耗速度惊人,黎可已经过了二十岁激情无限的年龄,但显然贺循正在回到二十岁的血气方刚。 这几天纵容贺循的得寸进尺,黎可觉得自己要累死了。 因为视力的缺失,贺循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但有很多也能做得极致。 比如用手指和唇舌替代眼睛丈量每寸肌肤的感受,不知疲倦地喜欢触碰的感觉,比如敏锐的听力,他的耳朵能聆听出因为不同姿势和力度深浅改变她的喘息和吟哦变调,也能感知她身体微妙的变化和偏好。 登峰造极,学霸不仅能考高分,他还会做研究实验,甚至还会恶意算题控分。 黎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架钢琴或者乐高玩具,她有时候觉得他魔怔,有时候觉得他是个变态,有时候觉得恨不得他直接做晕她算了。 他喜欢在最巅峰的前一秒突然停住动作或者把她抱起来,把薄唇贴在她脸颊,让急促呼吸和低沉喘息甚至滚动的喉结在她潮红的皮肤共振,沙沙传进她的耳膜:“说你爱我。” 黎可急遽解脱,被他弄得心尖发颤,情难自禁:“我爱你……” “说最爱我。”他用那种若有若无的气音引诱她,喑哑低沉的声线在欢爱中无比性感,“你最爱的人是我。” 黎可心神荡漾,被不上不下地吊着,咬着唇瓣说不出口。 不说,那就什么都没有。 她难以自持地蹭着他,怎么挑逗都不能得逞,最后被逼得两颊嫣红,眼泪汪汪:“你知道女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当真的对吧。” 贺循惩罚似的恶狠狠掐着她,黎可禁不住婉转呻吟,几乎要被他弄得魂飞魄散。 “我爱你。” 她从来都是墙头草,没有骨气,只求他给个痛快,娇滴滴地哭出来,“我最爱你、最爱最爱你。” 男人都喜欢在床上使这种伎俩。 他开始专心取悦她,两人十指交缠摁在枕上,他的眸色幽暗失神又灼亮,英俊的脸颊是紧绷的压抑忍耐,力道霸道凌厉,摇摇欲坠的汗珠从因用力而拧起眉尖滴落在她脸颊。 “黎可,你最爱谁?” 她追随迎合着他,她抵着他的额头,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哼哼唧唧地娇嗔低泣:“青蛙王子,我最爱青蛙王子。” 童话故事里,任性骄傲的小公主因为青蛙捡到了她心爱的金球,最终亲吻了池塘里的丑陋青蛙,青蛙解除咒语变成了王子,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公主和青蛙》的电影里,有一个不相信童话的普通女孩,有一个需要公主之吻来解除诅咒的王子,两人第一次接吻双双变成了青蛙,后来女巫说只有亲吻真正的公主才能解除诅咒,但青蛙王子不想被公主亲吻,他爱上了这个普通女孩,相爱的人可以打破咒语,因为她就是他的公主。 那只藏在书包里的青蛙,那个青蛙王子的绰号。 那时候娜娜胆子很大很嚣张,在黎可捂住她嘴巴之前冲着贺循喊:“青蛙王子,能不能让我亲一口你?” 贺循情不自禁低头,深吻她潋滟甜蜜的唇:“原来我的公主在这儿……” “黎可,我也爱你。” 原来他们注定了要接吻,他们注定了要经历曲折相爱,他们注定了要走到这一步。 第74章 黎可会陪着贺循回临江,再送他去机场离开。 似乎还是昨晚才重新握住的手,今天就要再度分开,但黎可不可能丢下小欧离开潞白,更不可能陪着贺循出国。 那天关春梅做了满桌菜,蛮蛮和淑女都来了白塔坊,小孩子们在花园里跟Lucky奔跑蹦跳,大家一起吃了顿热闹饭,最后高高兴兴地散场再见,把空间留给了黎可和贺循。 白塔坊的家不会就此沉寂,贺循一件件事情叮嘱黎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带着小欧和阿姨搬过来生活,我已经把家里所有的管理权限都转给你,你要整理和布置新的房间,家里运作不会停,会有人定期来清洁卫生,生鲜公司每周都会派送,想要买什么东西就自己订,各类开支和需求找曹小姐就行。” “你如果不想上班就在家里玩,如果想上班,何老板会在他公司帮你安排一个职位。”他怕她随心所欲的性格,怕她趁着他不在让他不省心,温声跟她讲,“你不要到处捣乱,不要随便搭理人,事情给何老板打电话,或者直接找我大哥,他们肯定会帮你。” “等我走后,每天要给我打电话,可能会有时差,可以给我留言发消息,我看见会回复你,有空也会立马联络你。” 黎可撑着脸颊听他说话,声音懒散:“大哥,你不要翻来覆去地说这么多遍,我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语气没有难过也毫无留恋不舍,贺循总隐隐觉得不安定,心尖酸胀,低头亲吻她的唇:“等我回来。” “不要再亲我了。” 黎可无奈拖着声调,柔情蜜意枕在他的肩头,撒娇似的嘟囔,“我都快被你掏空了。” 如果能真的掏空她就好了。 他会把她心里的那些东西都扔出去,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是一张白纸和一面空白的墙,全都涂满他的记忆和痕迹。 黎可还收到了一笔丰厚到瞠目结舌的钱。 她愣了下,皱起眉头嘀咕:“我不要你的钱,你这样搞得像要包养我一样。” “是你自己的钱。”贺循把她鬓边的长发捞到耳后,摩挲着她的脸颊,淡声道,“你忘记了那笔理财,我只是找了个最好的兑现时间……” 在他们的关系需要改变的时候。 如果他不知道那封情书的事情,如果他们关系依旧僵持,但最后他们总会有重新联系和见面的契机——如果心里放不下,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 黎可轻轻叹气。 她总是会冷不丁地爱他一点、更多一点。 “贺循……” 她轻声念他的名字,柔顺地把自己的脸贴过去蹭着他高挺的鼻梁,闭起眼睛,和他接无限缠绵的吻,把唇间的呢喃传进他心底:“再掏空我一次吧,我喜欢你这样对我。” 他们毫无节制,需要用这种方式确认彼此——她不是乖乖听话的人,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总有反咬一口的叛逆,需要有人安抚她的躁动。而他看不见,怕她突然跑掉又即将离开,需要强烈的存在感来满足自己的安全感。 陪着贺循回临江,黎可很自然地面对贺家人。 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都在打量她——即便她的名字刻意地很少被提起来,却因为贺循的原因无法忽略地纳入了这个家庭。 对着各怀心思的审视和探究目光,黎可挽着贺循的手臂,有种旁若无人的松弛感。 她不需要衣物和妆容的修饰或者美化,底气很足,眼神很灵,不局促不怯场,随便穿的衣服就能贴合相应的气质,那个样子就已经很好看,并不把这种暗流涌动的见面当回事,看人的时候神情含着抹心知肚明的笑,因为并不想从这个家里得到什么东西,谈吐笑容有种毫无芥蒂的随意。 贺循自始至终都紧张地抓着她的手,追随她的声音。 宋慧书和贺永谦已经不能再想,一个妩媚漂亮又大胆成熟的女人对贺循而言当然有诱惑力,从贺邈的角度来看,这种个性十足又丰富多变的女人很容易赢得男人的吸引力和征服欲,贺菲觉得,按照小弟这种循规蹈矩又认真平静的性格,越漫不经心的女人越能激起他的兴趣。 有时候,爱情发生得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黎可陪着他们去了机场。 国际航站楼视野宽阔,窗外停机坪的国际航班整齐排列,半空中航班起落回旋就有离别的气氛,贺循看不见,但能听见耳边送别的声音。 他笃定自己不会离开很长的时间。 临江的国际航班每天都有,不管是最终回归还是中途折返回国,他总是能很快回到潞白见她。 把之前的那些话再叮嘱她一遍,贺循轻柔地吻了下她的额头:“等我回来。” 黎可没有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也没有回话,星眸闪动,动了动唇:“贺循……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她望着他英俊温和的面孔,突然收回了对他的拥抱,往后退了一步。 贺循怀中徒然一空。 她语气平静,平时多是随意慵懒的口吻,极少极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我希望你不要再回来找我。” 面前人的气息干疏离而利落,贺循蹙起眉棱,已然觉得一切都不对劲。 “你听我把话说完,这些话我想了很久,是心平气和,而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黎可抢先一步,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两个人之间,不适合有任何承诺……也不要强求一定要如何……你可以在国外慢慢治疗你的眼睛,也可以和你的家人在国外重新生活,我也想对你说,或许你也知道……其实人生很多事情不能强求,万一你的眼睛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希望你能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快乐一些,也许离开临江和潞白的环境会让你更轻松自在,如果眼睛真的能够复明,那最好不过,你可以回到你以前的生活,继续灿烂光明的人生,而这两种可能性,都不用和我有关系。” “而且,我———我不想参与其中,我不想等你,也不想为你改变自己的生活。”她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很清晰也很冷静,“贺循,给出承诺和答应承诺都是负担,你的爱对我来说也是束缚……你不用这样,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 贺循眸底暗色降沉,神色变得茫然苦涩,伸手去抓她:“黎可……” 她甩开他迫切想握住她的手:“你先听我说完。” “你不要因为十几年前我的暗恋,就觉得我们两人之间是一场应当弥补的遗憾,事实上,那只是很懵懂很浅显的好感和喜欢,我也可以对很多男人这样,如果人生再来一次机会,即便你收到了那封情书,即便你还记得我……我们俩都可不能走到一起。” “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他漆黑的眼睛瞪着她,语气焦灼急切,“黎可,你为什么总是要推开我?” 黎可声音发涩:“因为我真的没有那么爱你。” “我爱过的男人太多了,到了现在……我不可能像爱欧阳飞那样的勇气去爱你而付出,也不可能像爱徐清风那样而愿意面对世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地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为你付出太深的感情……也许我明天就爱上了新的有趣的男人,也许我对下一个男人会更动心……” 她慢慢眨了下卷翘的睫毛,心里也有针刺般的痛感,“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不适合走到更重要的那一步。” 不适合。 他们的人生底色就是南辕北辙。 贺循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心里涌起巨大的茫然,声线沙哑无力:“是不是因为……我来晚了?” “因为我错过了你还愿意奋不顾身的时候,因为在我来之前你已经受过很多的伤,因为我遇见的是二十八岁的黎可,你已经不愿意为我试一试?” 耳边很静很静,静到只能听见她忽远忽近的呼吸,又嘈杂纷乱,有不断地广播和飞机起落的声响。 贺循幽深苍白的面容也有无能为力的颓然神色:“黎可,我没有办法回到过去。” “可是我也想说……” 他沉沉呼了口气,神情郑重认真,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没有我,当然会有别的男人来爱你……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不如我好。” “我也经历过感情,我也曾经深深怀疑过自己,但现在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对自己的感情足够坚定,爱你的时候就不会放手,我接受并喜欢你的一切,我可以把小欧当成自己的孩子,我们已经有过磨合和最深的了解,我们的生活和性都和谐快乐,我能满足你的所有要求,没有人能阻碍我爱你的心。” “我身体健康,作息良好,我经历过身体磨难,我做过很细致的全身检查,除非天降横祸,我不会突然死掉,即便最糟糕的意外发生,我对自己的人生有完整规划,会很好地安排你和孩子的生活,我不会让你们无枝可依,你们永远没有后顾之忧。” “我的家境富裕,生活无忧,家庭和睦开明,我还有哥哥姐姐解忧,父母如今对我的期待只求我能好好活着,他们至少还尊重我爱护我,没有人可以真正阻扰我们,也不可能有迫不得已的威胁。” “黎可。” 他笃定又执着地望着她,嗓音绵长沉重: “人只会记住最好的东西,身体细胞一代代地死亡新生,记忆随着年龄消退,其他的渐渐都变得模糊,他曾经带你看过烟花,我的烟花比他更盛大,他给过你很多快乐,而我的快乐可以将你淹没,他给过你巨大的痛苦,我能用余生的时间把所有的痛苦都抹平,他给你的爱有很多很多,我的爱也不会比他更少,他们都是遗憾,而我可以成为圆满……你再试着跟我走一步,结果真的会不一样。” 黎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很勉强地笑了下:“拜托,你不要这样煽情。” 她眨了下眼睛,眼眶里有浓郁的雾水,很重地抿了下唇:“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你以前说过,视觉占据了80%的感官功能,人有了缺陷就失去了很多方向和选择,如果你的眼睛没有瞎,如果你有更多的选择,你就绝不会爱上我。” 贺循用力抓住她的手,用那双阒黑明锐的眼睛蛊惑她:“我肯定会爱你,因为你是黎可,你是Like,你就是喜欢。欧阳飞和徐清风都是男人,他们都会爱上你,我也是普通男人,我也会爱你。” “也许你现在觉得我很不一样,但未必以后这样想。”黎可把眼泪逼回眼眶,还是平静冷淡的语调 “有个很耳熟的故事,古代有个皇帝逃难,他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中吃了一块农妇给他的饼,皇帝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饼,自此念念不忘,但等他回到皇宫,无论厨房怎么做,甚至请回了那个做饼的农妇,用同样的食材都无法做出同样的美味,甚至觉得粗劣难咽。” “其实饼还是饼,还是那块平平无奇的饼,只是出现在最合适最饥饿的时候,错觉那是绝无仅有的美味。”她并不相信他说的话,黯然苦笑,“贺循,真相就是,我也是那块饼……如果你没有失明,如果你以后恢复了视力,你甚至不会多分给我几分眼神……就像我们十四岁的时候,寥寥几眼,不过尔尔,渐渐就忘记了。” 贺循胸膛起伏,心中酸涩翻涌,急切又果断地回应她:“我十四岁的时候没爱上你,二十八岁的时候就一定会爱上你。如果我没有失明,我大哥很喜欢清露,我和清露未必能走到最后。你试想一下,白塔坊的房子是我外公外婆留给我的,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何胜和何老板和你我有关系,不管什么原因我们迟早会相遇。” 他的声音迫切到几乎焦急低吼,想拼尽一切说服她,想把自己的心掏给她看:“你还记得我,你看见我你会想起自己写的情书,你知道我回来了,你依然会因为各种原因走近我,你漂亮洒脱随性,你依然会引起我的注意力,我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你吸引,黎可,不管我怎么样,不管我们怎么样,我注定会爱你!!” 她已经不相信爱情,不相信自己,她摇摇头,无动于衷:“我不相信所有的甜言蜜语。” 爱情都是无疾而终的手段。 心被碾碎,说不出的滋味,贺循刺痛地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语言的苍白无力。 黎可望了不远处一眼,最后跟他说:“对我来说,男人、或者爱情,就是一场台风。台风每年都会来,有时候只是稀疏平常的风雨,有时候是来势汹汹的山摇树倒,但最终对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台风来了就来了,刮风下雨或者艳阳高照都是一时的事情,台风走了就走了,我自己的生活还是会继续。” 催促登机的广播已经响起,已经到该结束的时候。 “贺循,你也只是一场台风而已,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很多东西,有些东西我们经历过了、走过了,就不要再回头。”她也觉得有些累了,语气和神情都空荡疲倦,“我不会等你回来,你不要回来找我,让我们在最好的时刻结束。” 贺循眼眶发红,颓然痛苦地摁住眉心,喉结重重滚动:“我会证明你说的都是错的,我会证明给你看。” 黎可笑了笑:“没有关系,我们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对的,也是错的,但最终都要结束。人走过了那段路,就会有新的路,会遇见新的人和有新的想法……我们都知道,已经过去的东西,回头没有意义。” 贺循依旧想抓住她的手,但她的脚步已经在后退,他浑身冰冷,语气急喘:“黎可,你等我回来!” 她毅然转身:“我不会等,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黎可……” 他心痛如刀绞,急切地想迈动步子,想不顾一切地追着她而去,但她的脚步声突然消失在耳边,消失得无处可寻觅。 她又骗他。 这一次她把他骗到机场,还是要离开他。 贺菲和奕欢奕乐拦住了贺循的脚步。 “好了。” 贺菲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小弟,你现在追黎小姐也没用,有些事……不在合适的时间,不能强求,她也是为了你好。” 贺循僵立在原地。 耳边的声音模模糊糊,什么都听不真切,只有心脏的跳动,在胸膛滴滴答答地渗血。 错误的时间,万米高空的距离,相隔千山万水的心。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艳阳高照,刮风下雨。 不管影响如何,生活都会继续。 黎可把白塔坊的房子仔细整理完,删除了自己的痕迹,最后清清爽爽地交还给了曹小姐。 连带着最后贺循转给她的那笔钱,她也同样退还。 白塔小学又开始放暑假了。 每年过起暑假,就意味着即将迎来小欧的生日。 有了孩子之后,时间的尺度都在孩子的年龄和身高上,小欧个子又高了点,那块“郁郁青青,长过千寻”的木牌放在他枕头下,每天晚上小欧都要摸着木牌睡觉,他清秀童稚的面孔似乎立体了些,过去一年运动和学习都很足,已经有小小男子汉的气概,从某个角度望去,隐隐约约有点欧阳飞的影子。 今年小欧又吹了好几次生日蜡烛,何胜依旧带他去电玩城和游乐园玩,关春梅和蛮蛮淑女都要请他出去吃大餐。 小欧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妈妈能多开心——因为贺叔叔离开了潞白。 黎可也对着生日蜡烛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小欧不当乖小孩。” “为什么?”小欧问。 “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黎可轻轻抚摸他的脑袋瓜子,“这么棒的小孩,应该值得天下最好的东西,但我没办法给你啊,我当不了好妈妈,你就不要那么好,可以任性淘气一点,可以不懂事,也可以有点叛逆,这样咱俩才公平。” 小欧埋头在她怀里,眼泪巴巴:“我觉得你很好,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黎可揉揉他的脸颊:“你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生日礼物哦。” 那天晚上,小欧睡下之后,黎可跟关春梅提起:“我想带着小欧搬出去住。” 这么多年了,从她抱着几个月大的小欧回家,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单独抚养小欧,就很少想过要搬走。 关春梅愣了许久,心里一股闷气,骂骂咧咧地起身收拾满桌狼藉,黑着脸:“搬吧,折磨我这么多年,早该搬了!孩子都是讨债鬼,长大了就跑了。”又冷声问,“你打算搬去哪?你能照顾小欧?天天稀里糊涂地能当妈?” 黎可半晌不说话:“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搬走。” 早该搬走的。 老旧的小区,成堆嚼舌根的闲人,风言风语任谁听着都火大。 “我能放心吗?”关春梅咽了口气,“你那早死的爹跟人跑的时候,你也就小欧这么大,没把你养好,小欧再养不好,怎么办?” 关春梅思忖了下:“我手里还有些钱,再把这老房子卖了……找个时间,我跟你去看看房子,房子我来挑,房本写你的名字,你是一家之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管、也管不了,你老大不小了,一家老小就靠你养,自己掂量掂量分量。” 黎可道:“我不要你的钱和房子,你自己留着吧。” “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本来就是留给你的钱,放到你手上怕被你糟蹋,该用的时候还是要拿出来,这老房子我也住腻了,好歹有个地段和学校,不如早早卖掉。” 关春梅声音别扭又逞强,“我每个月那点退休金也够用了,再不济找个老头搭伙过日子,你以为我还能过得多差?我争气起来不知道比你强多少倍,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脾气跟你亲爸一样,万事不愁,不争不抢。” 黎可揽着关春梅的肩膀,无奈苦笑:“妈。” 母女俩吵吵闹闹这么多年,针尖对麦芒,遇上事情的时候,还是相依为命的母女俩。 关春梅觑着眼皮子底下的女儿,年龄越大,人也越心软,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想起这么多年,心里也酸楚:“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把你生得太好又没有好好管教你,总觉得有张绝顶漂亮的脸就够你用了,可我年轻的时候也漂亮,还不是过得一塌糊涂……你心气太高,从来不肯低头,其实过日子柴米油盐最重要,那些情啊爱啊都是虚的,你该吃亏的时候不肯吃亏,不能吃亏的时候你又不管不顾。” “虽然我没把你养好,但也总归想你过得好,你养着小欧,你要好好培养他,别学他爸爸妈妈的样。”关春梅嗓音突然哽咽,“你别恨我,以前但凡多管你一点,那几年要是能多关心你几句,哪怕你跟欧阳飞商量把小欧生下来,让我知道呢……” “妈,我从来不恨你。” 黎可把下巴搁在关春梅肩膀,闭上眼睛,喃喃道,“我自己选的路,我会走下去。” 不久之后,黎可带着关春梅和小欧搬离了这片地方。 搬家的时候何胜和淑女一家都来帮忙,从早收拾到晚,带着搬家公司静悄悄地走了。 这家人走之后,小区里少了一个热门八卦话题,少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任谁想起都觉得有些惋惜。 至于蛮蛮为什么没来帮忙———蛮蛮怀孕了。 为了追赶江湖四美的进度,蛮蛮在婚后就抓紧了怀孕计划,次年的春天,蛮蛮在医院顺利生下了女儿,升级成了新手妈妈。 从少女时代走来,十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不论后来关系如何,四个人的人生各自清晰而截然不同。 酷暑的晚上,正是拖家带口出门纳凉,吃宵夜喝冷饮的好时节。 凉风习习的夜晚,许久不出门的蛮蛮推着婴儿车参加好友聚会,—边喝着果汁—边抱怨养孩子的辛苦,淑女和黎可喝着啤酒吃着烧烤,再晃着摇篮逗弄胖乎乎的小婴儿,三个大孩子坐在屋里吃着冰激凌看动画片。 大家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 蛮蛮报告新八卦:“Coco,我听我们医院的人说,徐清风他老婆怀孕了。” 黎可挑眉笑道:“是吗?好事啊。” 徐清风去年结婚了,当然也是从蛮蛮嘴里传出来的消息,黎可后来有没有和他见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各自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负担,结束后就应该彻底放下,黎可有送过结婚红包,权当是最后的纪念,掺在蛮蛮她们科室凑的红包中,并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 蛮蛮凑近她,认真问:“贺循没消息吗?” 纵观黎可的人生,可圈可点的就这三位男人——欧阳飞和徐清风都已经成为不可能,不知道跟贺循能不能有个好结局。 黎可甩甩头发,面不改色:“要什么消息,肯定过得比我们好。” 淑女在旁边附和:“我刚也问Coco,这都走了一年,真的一点联系都没有吗?贺循也没有找过你吗?” “真的没有,以后不要再问了。” 机场送别,匆匆一年,后来谁也没有再联系谁,也没有听过彼此的消息。 也许他也想明白了,也许他也放下了吧。 “你就不打算再联系贺循了?” 黎可不以为意,懒声道,“为什么要联系?露水情缘而已,谁在谁的心里都没多重要。” 至于到底有多重要,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你真是拿得起放得下!”蛮蛮叹气,“这么一个又帅又有钱又有品的男人,人家让你等他,你非要跟他划清界限,就算不惦记这个人,白塔坊的房子和钱你不想要吗?” “想要啊,做梦都想要。” 黎可笑起来,“可我真要了,这辈子都要惦记着他的好,一辈子都没自由,想想还是算了,还不如不要,自己还能轻松点。” 她还是要过自由自在的人生。 蛮蛮和淑女都唉声叹气。 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黎可喝了一口啤酒,惬意地歪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圆月如灯,清辉如水,毫无保留地照着她。 她眨眨眼,月亮好似也静静地望着她。 那好像是欧阳飞的脸,徐清风的脸,最后是贺循的脸,他们都已成为过去。 而黎可一直是黎可。《 》 【终章】 第75章 潞白是个小城市。 城市不大不小,风景清丽,经济尚可,适合普通人安居乐业,不新不旧的居民城区,闹中取静的地段,巷子拐角有一家小酒吧。 酒吧名字叫Coconut,门口挂着一排椰壳风铃,店里装饰风格自由随性,气氛松散安静,喜欢放一些浅吟低唱的老歌,白天卖茶和咖啡,晚上卖酒,适合三五好友聚在一起休闲放松。 这间酒吧已经开了两年,两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时间已足够一家经营不善的店铺倒闭,也足够一个人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老板是个漂亮女人,发色张扬艳丽,生意做得随意,但耐不住笑脸相迎和一堆男男女女的朋友,店里客源还算不错,常有背书包的清秀小男孩从后门进进出出,周末来店里帮忙干活和跑腿。 酒吧风格和饮品偏向于年轻女生,但也常有男客单独光顾,多半是奔着美女店主而来,听说老板单身好撩,也有风言风语说是某个有钱人的旧金丝雀,风情万种又甜言蜜语,足额消费能换美人陪酒一杯,至于能不能有深入发展和特别艳遇,那就要看有没有缘分。 那天恰好是个周末。 秋日午后的阳光明亮和煦,黑色的商务车因为拥挤人流停在了路口,有男人从后座迈步下来,站在金黄灿灿的梧桐树下踌躇,低头滑动手机,眼帘定定一撩,而后抬头去寻找一个地址。 一个年轻又不算太年轻的男人。 他穿得很正式也很精致,质感和剪裁极佳的西服和薄款风衣,薄底的手工皮鞋和昂贵闪耀的腕表,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和清透的金丝眼镜,这种正式通常不会出现在小城风格的街头巷尾,更应该契合某种高调隆重或者胜券在握的场合。 这副着装之上有张英俊深邃的面孔,平和温润又带着些凛冽疏淡的气度,有种复杂经历后逐渐沉淀的沉静,镜片后那双漆黑的眼睛冷清如夜,瞳眸转动的时候会有些迟缓,像是不甚信任的凝视和思忖,似乎要对视线里的物品努力分辨才能感知信息。 他很缓慢地走过她走过的路,扩大视线,将那些色彩和形状尽收眼底,迟疑着找到那家不甚明显的酒吧。 椰壳风铃发出动听的叮咚声。 酒吧橱窗张贴着一张粉色海报,今天是酒吧的LadiesDay,咖啡和清茶免费,谢绝男士光临,推门进去,满屋子都是年轻靓丽的女人,欢声笑语和甜蜜情歌满满地溢出来,无人在意有客光临。 他独站在门口,屋子里灯光明明暗暗,温暖馥郁,全都是女人的面孔,他的视线变得复杂模糊,沉默又迟疑地环视着四周。 “我找黎可。” 他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平静也有点冷淡。 有人听见磁沉的男性声音,漫不经心地扭头张望,最后女士们纷纷偏首看他,因为不可忽视的高大挺拔的身形和英俊逼人的容貌,因为精致贵气的着装和沉默复杂的气度,女士们窃窃私语,眼里闪烁着好奇光亮,神情各异地打量他。 吧台里站着个年轻女人,她在煮咖啡,穿着时髦的牛仔裙和工作围裙,红色的长发绑在肩膀,戴着闪亮的圆耳环和银色项链,他下意识地朝她迈步过去,她也抬起头来,冲着他轻轻笑了笑,笑得很美也很可爱,很浓的睫毛一闪一闪,眼睛里有那种觉得男人还不错的光芒。 最终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轻轻地朝他挑了下眉,她有精致的五官和很有个性的妆容,圆圆的眼睛,斜飞上挑的眼线和无辜的蜜桃唇。 他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 他又坚定地扭过头,目光一缕缕扫过众人,所有面孔都在他沉默迟缓的打量下黯淡,他的脚步转变方向,目光来来回回地张望,最后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被吧台的装饰挡住了绝大部分视线,只能隐约看见有人跷腿坐在高脚凳上吃一碗速食泡面,她捏着叉子轻轻偏首,毫无存在感又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等他望过来的视线定格,她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举起身边的水杯,低头喝了口水,整个人都被挡住不见。 他迈开几步,朝她走过去,他看见了她的侧影,她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衫,衬衫衣摆在腰间打了个结,捞起了衣袖,堆积出很随便的褶纹,宽大的衬衫滑落,露出一点玲珑肩膀和细细的吊带。 他快步走到了她身边,他仔细地打量她。 她放下水杯,又埋头吃了口泡面,极力忽略身边的男人,又用纸巾抿了抿唇,再喝一口水,最后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盯着他漆黑的眼睛。 两人在旁人的注目中无声对视。 他的眼瞳在转动,于是她的目光追随他的瞳仁移动,而他又抓住她的眼神,因为她的探究而专注她的面孔。 脑海中想过无数次,指尖抚摸过一遍又一遍。 他始终没有见过黎可真正的样子。 她有一头黑紫色的长发,用透明发夹随意地挽在脑后,细细的碎发毛绒绒地散落额头鬓角,又捋开几缕挂在白玉似的耳后,轮廓线条流畅的一张鹅蛋脸,下巴有柔和的圆弧,很细的眉毛,眉尖略淡,眉尾弯入发丝,有狐狸样的眼睛,眼角尖尖而眼尾上翘,是长而妩媚的形状,睫毛浓黑,根根分明,衬得琥珀色的眼瞳像枚水晶,也像迷人的漩涡,鼻梁不算很高,但鼻线翘挺小巧,鼻尖微微上翘,嘴唇像花瓣般丰润,并不羞怯或者讨好人的形状,有被泡面汤汁浸泡的艳红。 她有一种任性挥霍的漂亮,暴殄天物的那种,明明知道自己很美却毫不在意地对待,坐得很随便歪斜的姿势,眉眼神态有种漫不经心又灵动的娇懒,含着一丝不明显又轻松揶揄的笑,那笑也有点明知故犯的企图,皮肤很白,脸颊有两颗很淡的小痣,耳洞里塞着金色的骷髅头和银色十字架,修长的天鹅颈浑然不觉地贴着一缕长发蜿蜒进衣内,圆润的肩膀光滑无暇,横亘出若隐若现的锁骨,不用动作便有诱人上勾的灼灼风情。 他幽深的眼睛盯着她,她的脸倒影在他眼睛里,身边的声音突然静下去,他慢慢地滚动着眼珠,却依然是定定地看着她,像入迷一样。 她朝他轻轻笑了笑,漩涡般的眼睛眨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的人,又摇摇头,泡面叉子指指他身后,他顺着她的手势扭头,看见酒吧里的女人,所有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长长短短的头发和各种装束打扮,她们的区别并不大。 他又扭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还是冲着他笑,她笑的时候眼波荡漾,唇角勾起,脸颊有对很小的梨涡,很狡猾很艳丽也很迷人。 黎可。 这就是黎可。 如果她是一副拼图,那他今天捡起了最后一块碎片。LIKE 04:57 他从来没有感激过这双眼睛,能让他看见她,能让他找到她。 他从来没有比现在还要汹涌平静的时刻,他站在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面孔:“黎可。” “黎可。” 声音轰隆隆如火车过境。 “谁是黎可?” 她眼睛里有懒散的光,狡猾又无辜地弯起了眼睛,那是黎可的声音,“我不是黎可。” 他对黎可一无所知。 他跟她当过同学,他和她擦肩而过,他错过她的爱意,他忘记了她的样子,他不知道为什么遗漏了她。 他没有挪开目光,他极其笃定:“你是黎可。” 他后来很深刻地记住了她,朝夕相处,厮磨缠绵,她经历过很多事情,她有散漫无所谓的性格,有很直爽固执的脾气,有柔软妖娆的身体和变幻莫测的想法。 “你认错人了。” 她依然理直气壮地骗他,“我不是。” 他没有眨眼,用浓长的睫毛守住他的注视:“黎可,我知道是你!” 黎可。 洒脱的黎可,做白日梦的黎可,掉眼泪的黎可,牵着孩子的黎可,偷懒的黎可,可爱的黎可。 自始至终都在骗他的黎可。 面前的女人歪起脑袋,蹙眉问他:“你找黎可干嘛?” “她以前给我写过一封信。”他把手伸进大衣,摸到那封带着体温的情书,语气很平静,“她在信的末尾说,说我随时可以带着信去找她,她说纸上的思想可以长存,记忆也可以长存,如果时机合适,她总会对着我微笑,愿意把所有的喜欢都给我。” 她挑着细眉,表情在这个时候开始惊讶怔住,而后愕然,最后瞠目结舌地看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封褪色成淡粉红信封,她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怀疑,但最终又不可思议地愣了许久许久,水晶般的眼睛渐渐泛出光亮,扯起嘴角想笑,又把笑容凝固在唇角。 那是当年她写给他的情书。 他扭头,面对整间酒吧的客人,清凌凌地开口:“抱歉,今天我付双倍赔偿,能不能请你们出去一会?给我们一些空间。” 4 陈旧的信纸在他指尖展平,纸张有折痕也有发黄的污渍,时隔多年依旧能看出当年精心挑选的信笺和笔墨的配衬,清丽的字迹已经脆淡,但一字一句依然清晰。 他低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男人的声线清柔温润,开始读上面的字句: 【Hi, 贺同学, 这已经是我第九次重新提笔,因为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一封信的开头总是很难写,但我最终决定就这样吧,我不能这样无休止下去,毕竟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肯定已经知道这封信的主题,以及千篇一律的内容。 那天天气很好,我趴在走廊栏杆发呆,看见你在操场打篮球,心里本来不想看,最终还是转过了眼睛。 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好多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走在你身后会故意放慢脚步,听见你的声音会不由自主地回头,路过成绩榜会寻找你的名字,假装看风景也在看你,甚至发展到此刻一遍遍修改这封信。 虽然我不承认所谓的云泥之别,但我和你是截然相反的人,我有些糟糕也有些脾气,学习很烂又随波逐流,你看起来实在太好而我并不相信完美这个词,起初我对你的确有些嗤之以鼻,因为你无可挑剔的优秀和态度,因为你众星拱月般的光芒,因为你毫不在意被许多人羡慕和喜欢,因为你对我轻轻落下又转瞬即忘的眼神。 你对待人总会这种态度,目光似乎很认真专注,其实只是擅长伪装的客气礼貌,就像云朵在湖面的梦幻倒影,错觉那是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让很多女生前赴后继地为你倾心。 我没有想到,某一天我望向天空也会湿淋淋地踩进水里。 认识你的时间越长,我可能是喜欢你好看的脸,喜欢你做每件事情说每句话的认真模样,喜欢你虚假地望向我的眼神,喜欢你对谁都毫不在意的态度。 而我意识到嗤之以鼻也许是另一种在意,我在意你从来不会在意我,喜欢一个人难免希望自己会被看见,我很想你能认真看看我、凝视我,甚至记住我。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怪异想法,也难以处理这种疑难杂症,而人一旦走火入魔就会怪象横生,街角摆摊的算命先生说我红鸾星动,企图高价卖我一条戴在手腕的红线,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也许冥冥中是种注定,那也是一个苗头,如果你能认识红线,那你也应该真正认识到我。 也许我们可以坐在阅览室一起聊聊天,也许我们在学校遇见可以打声招呼,也许我们擦肩而过时可以顿住一秒脚步。 我为这封信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决定写出来,至于为什么不愿当面和你讲的原因,文字比语言更慎重,说出的话可以忘记,但写在纸上的思想可以长存,因此记忆也在长存,我认为我此刻的主动坦白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对我这样随便散漫的人而言,这种事一辈子只会发生一次,无论我以后的人生如何进行,我大概不会再遇到像你一样的人,也不会再有这样坐立难安的感情,那我还是愿意把所有的喜欢都给你。 如果你已经愿意读到这里,我想在这里告诉你我的另一个名字——Like. Like, 喜欢。Li Ke, 黎可。 我的名字就是喜欢的意思,我很喜欢你。 写信的目的,并不需要你即时回复,如果你有觉得被这封信打搅,那我只能说抱歉,你可以悄悄把这封信还给我,请不要随便丢掉它,我觉得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有话想对我说,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时机不合适,可以随时拿着这封信来找我,不管什么时候,我总会听你说话,对你微笑,说出我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喊一声我的名字。】 如果这也是命运的礼物——他和这封情书失之交臂十几年,最后出人意料又如获至宝地拿回了它。 他曾经在病床上把它听过一遍又一遍,眼睛能看见后看了一次又一次。 Like,喜欢,黎可。 她就是喜欢,她是喜欢的本体,她每次介绍自己就是介绍喜欢的含义,他每念起她的名字就是对她的表白。 她静静地听着他轻声读出这封情书,甚至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曾经绞尽脑汁写下的内容,她真的以为这封情书已经彻底地消失,谁知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面前,她忍不住要笑,可是睫毛一眨,眼泪却沿着面颊潸潸滚下来。 他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生,第一次的初恋。 后来再遇见,还是会喜欢。 以前到底有多喜欢,她忘记了,后来到底有多喜欢,她不敢想。 分别的时候,她说感情不能承诺,不能强求,她说不需要弥补遗憾,他又执着地把这封属于他的情书找了回来。 “为什么……” 她喉咙微哽,喃喃问他。 “我想知道当年那个女孩到底有多喜欢我,是浅显的好感还是更深一点的喜欢?除非我能找回这封情书,也许还能挽回她的一点点的心,弥补回当年的错过。”他垂着眼睫,神色淡淡又认真仔细地折起这封信, “黎可,我知道如果我的眼睛不好,这道坎我们两个都无法跨过,你总觉得我是迫不得已的依赖,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人生最想看见的意义……这两年我去过很多个医疗研究中心,尝试了很多种治疗方法,做过一次开颅手术,最大的执著是想重新看见你,我的眼睛是为你重生,也是因为你而涌起的希望。” “我想过很多事情,接触了很多的人,也尝试着过了另外的生活,如果我经历过这些依然想回到潞白,那就证明无论如何我依旧会爱你,别人的台风也许会走,但我总会留下来,变成一场淹没你的雨。” 他从大衣的口袋里又掏出了一封信,递到她眼前——崭新的、厚重的,印着暗色花纹的浅色信封。 他深深沉了口气,抬起清澈明锐的眼睛看着她,语气绵长喑哑:“我已经收到了你的情书,也在合适的时间带着情书来找你……从今天算起,迟到了十八年的回信,这里面写了我所有想对你说的话和我们错过的故事。黎可,你愿不愿意打开它?我们重新开始?” 黎可怔怔地望着他,她用力地闭了下眼睛。 睫尖和眼眶的泪珠滑落在脸颊,又砸落在他手中的信封上,洇出暗色的水迹,睁开眼后,她的视线清晰鲜明,面前的男人还依旧站在那里,完整地占据了她的视野和空间。 他没有走,也没有转身,而是执着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回来了。 他把她的爱又找回来了。 黎可怔怔地望着他,她的眸光闪闪发亮,眼眶又重新有泪水弥漫,失神地接过了他手中的信。 她用信封覆住了自己湿润的脸颊,把所有的泪水都倾注在这封姗姗来迟的回信上,哽咽着回他:“好……” “黎可。” 贺循紧紧地把她拥进怀里,无限伤痛和柔情,喃喃喊她的名字,“黎可。” 黎可。 她是荒原的草,不合时宜的花,伊甸园早熟的苹果。 她有最漂亮的模样,有最炙热最纯真的心。 命运回响,兜兜转转—— 如果他能看见她,总会爱上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