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病弱夫君后》
1. 第 1 章 扬州三月,正是好时节。
扬州三月,正是好时节。
春雨如银针打落般密密集集洒下,并不很寒冷,反而是增添了丝丝凉爽,令人心悦神怡。
姜府的马车打正街上经过,车轱辘上沾的是从京城到扬州一路以来的泥巴,半月之前,姜府的老爷离开扬州城,正是坐的这辆马车,外边看去低调朴实,实则内里宽敞,样样俱到,乘坐其中舒适至极。
此刻,马车左侧的帘子被撩起小小一角,透出双翦水秋瞳来。
这双眼眸自打进入扬州境内,见过码头上渔民们的兴高采烈,见过田野间辛勤播种的身影,此时又见识到了扬州城的繁华,比之京城,兴盛下更有一种江南水乡的别样韵味。
正街上,人群熙攘往来,不知是哪户人家门前栽种的梨花杏花正芬芳,微风一吹,花瓣皆在细雨中飘摇,送来满街清香扑鼻。
眸子下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不舍地嗅了几下,察觉到这般行径颇有些没规没矩,又呐呐从车窗前移开,回到了原地。
“囡囡,待会莫怕,府里的人都很好相处,再说了,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冲撞你,我第一时间替你教训他们!”坐在季时薇对面的姜老爷温声道。
“嗯。”季时薇笑着低低柔柔回应。
大概是露出些脸来叫人看见,旋即,季时薇听见马车外边毫不避讳的议论声,大概是街边店主与客人正在闲谈。
客人好奇道:“这姜府老爷,怕不是要娶第三房了吧?”
店主笑答:“有钱有势,三房都算少了,真羡慕这辈子能生在他们姜家的人呐。”
姜家是扬州富户,家族久远,旁系众多,虽然眼下这个姜府老爷是靠经商才名誉扬州,可他的弟弟,以及好几个旁系子弟都在各地当差,属于扬州的地头蛇,一般人根本不敢惹。
季时薇听闻,默默垂下脑袋去。
姜柏安慰她道:“这些人闲得无事,嘴就碎,你莫要听他们的。”
“知道。”
接下来,一路无言。
马车终于驶到姜府大门前,姜柏先撩袍下车,从一脸殷切的管家手里接过油纸伞,旋即撑开,朝马车内伸出手:“囡囡,下来吧,慢些,莫要磕着碰着。”当真耐心至极。
季时薇:“不用,我自己能下。”
车门帘再度被掀起,探出一张芙蓉出水般的颜面,当真倾国倾城,管家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怕被摄了魂魄去。
心中暗想,原以为京城那边的女子都生得粗犷,哪有江南这边的小家碧玉,极致韵味。谁知一眼,便叫他甘拜下风,明艳与余韵兼得的一张脸,怕是去做皇贵妃都绰绰有余。
这样的人儿啊,可惜了……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姜柏抬手指着姜府大门上方阔气十足的门匾,笑道。
季时薇低低嗯了声,心中不免一片酸楚。
从前,她也有自己的家。
可惜,父亲因为牵连到朝廷大人物的恩怨里,难以脱身,导致整个季家被抄,父亲及两位兄长流放,母亲急火攻心吐血身亡,而她,即将要流落到京城的教坊司时,被赶来的姜柏救下,他说往后会护着她,带她去扬州城避难,她很是感激。
说实话,来到这片陌生地方,全然接触这样一座府邸,和素不相识的一大家子生活,她的心中很是忐忑,但现今身如浮萍,并没有选择,只能随波逐流,飘到哪就算哪,没有流落街头任人肆意欺辱,已经算很好了。
还未踏过姜府的大门门槛,等候在旁的管家迫不及待命令家丁们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吵耳,入鼻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季时薇强忍着,提起些裙摆,在漫天硝烟中踏进去。
*
姜府阔绰,是座六进的深宅大院,若不是有人在前领路,季时薇只怕稍有不慎,便会走失在某个院落。
此时,天上细雨有停歇之势,姜柏抬手,往伞外边探了又探,终于确定,笑着将伞收起交给管家,爽朗道:“只下了这么一会儿就消停了,我还想着多凉爽一阵呢。”
季时薇不知如何接话,只弯唇笑了笑,算是回应。
谁知,下一个院落的石头拱门后边,响起道慵懒人声:“下多了,你又该骂骂咧咧了,所以这停的,正正好。”
姜柏面上带着被拆穿的窘迫,骂道:“臭小子知道我来了,还不快过来迎接?藏着掖着做什么?”
旋即,他看向季时薇,笑笑:“这是我侄儿,因我弟弟只他这么个孩子,又是府里最小的,自幼被宠得没规没矩了,日后若是冲撞了你,还劳烦多担待些。”
这时,从石拱门后缓缓走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身影,他的头发高高梳成一道马尾,应该是更像他的娘亲,眉眼有些柔和,却透出桀骜不驯来,这会儿一双眼珠子停留在她身上,咕噜咕噜转,打量个不停。
姜柏制止了他这般行为,喝道:“放规矩点,这是季小姐,刚从京城过来。”
“噢,”这少年笑起来,不轻不重唤了声,“季小姐。”
季时薇微笑点头示意。
原本这道插曲过去,是要继续往里深入,谁知少年站原地不动,直到姜柏和管家先行迈动脚步走在前边,而季时薇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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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半大小子未完全成熟的公鸭嗓低而飘忽地来了句:“季小姐,你以后可有得受咯。”
姜柏听见怒然回头,骂道:“姜梓容,胡说什么呢你!”
姜梓容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飞快逃开了。
季时薇这颗本就忽上忽下的心,此刻完全沉甸甸了。
*
姜柏归来没通知任何女眷,可能是怕女眷们堆在一块儿吵吵嚷嚷,会让季时薇生出不适来,因此迎接只派了管家一人,季时薇原本还感激他这样的行径,直到进到真正的内院来,她陡然发现,原来一大家子,都在这里等着她。
这院子奇大,估计是平常用来聚会的所在,一大片花圃中,各色花都有,不时送来香风阵阵。假山亭台,水池廊桥,样样不缺,样样布置得精巧卓绝,令人感慨。
再看那些女眷们,或坐或站,眸光不一而同都黏附在她身上,仿佛她是珍稀宝贝,难得看一眼。
季时薇生出不自在来。
姜柏咳嗽两声,铿锵有力道:“这是季姑娘,日后见到她,要把她当成是府里的小姐一样对待。”
众人齐刷刷应好,姜柏刻意离得她远了些,任由那些女眷们过来同她说话。
季时薇表面应和,实际内心泛出一阵阵苦涩,若是季家还在该有多好,若这一大家子祥和的景象是属于季家,那又该多好。
“我叫姜芝,芝麻的芝,”忽然,有位圆圆杏眼的姑娘拉住她的手,另一手指向一位始终没上前来,似乎游离于所有人之外的美貌夫人,“你看看她。”
“那位是?”季时薇见那夫人生得极美,只是眼角的纹路现出年纪来,眉宇间始终笼着股哀愁。
“那就是你未来要好好相处的人,”姜芝促狭笑了笑,“不过她脾气不好,容易发火,你可得提防着点。”
季时薇心道,这哪里是避难借住来了,这分明是龙潭虎穴,不得不勾心斗角,今后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另一边,姜柏面色很不好看,急急问起:“二少爷呢?”
管家心慌之下,捏着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道:“早就让人去请了,不知怎么,还不过来。”
“没规没矩!”姜柏气得很,当着大家伙的面,又不好发泄出来。
俄顷,去请二少爷的家丁过来回禀,着急忙慌的,并未看见府里多出来的新人,急哄哄朝老爷和管家道:“二少爷说他体弱,又刚下过雨,空气湿冷,他出不得门,这京城来的小娘子,就不出来见了。”
偏偏,这些话顺着雨后绵绵的春风,细细碎碎的,全飘进了季时薇耳朵里。
2. 第 2 章
或许是意识到家丁说话的声音过大,不容姜柏发话,管家先瞪视了家丁一眼,家丁在姜府从事多年,也是个人精,当即知道有异,稍微环视半圈,望见了一个娇弱秀美的小娘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收回视线,再度开口,有意压低了声线。
季时薇知道自己再听会让人尴尬,主动走远些,心里却想,二少爷,应当是姜柏的次子了,若是当真体弱,这天气,的确不宜出门,还是在屋里呆着为好。
她是觉得,他来不来都没什么,反正这一大院子里都是女眷,除了之前的姜梓容,除了管家和家丁,也没见到其他男子,有什么特殊的呢?
因此,并未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只不过暗暗觉得,这个二少爷,恐怕也是个不省心的,既然喜欢违逆姜柏的意,不会好相与,以后看见他了,要避让着才行。
*
姜府西边的一座偏院,僻静清幽,绿竹成林,雨后空气更是清冷,一片好意境。
府里的小厮元竹自幼跟在二少爷姜序身边伺候,方才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来请人的家丁,这会儿回到屋内,望向一扇绘有山水墨画的屏风,心里捏了把汗问:“少爷,当真不去吗?”
屏风后,映出卧在小榻上怡然自得的一道身影,声线虽孱弱无力,可话当中透出的意志相当坚决:“不去,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把放出的话收回?”
元竹的声音愈发小了:“若是不去,怕是老爷会相当有意见。”
屏风后的人笑了笑:“管他的,他又不是头一回对我有意见。”
元竹:“可那人……是未来……”
屏风之后,虽仍是静止未动,元竹却很有眼色地及时打住,心里想,少爷本就不怎么乐意,他还提及,怕是会挨打,于是巧妙绕过:“少爷,你就不想看看吗?”
半晌,屋中有人幽幽道:“不看,人家也未必想看我这个快死了的病秧子。”
*
初次进到姜府,总的来说,没遭遇什么特别难以容忍的事,反倒是在姜柏的示意下,姜家的女眷们各个对季时薇和颜悦色,甚至令她有几分受宠若惊。
之后,季时薇被安排在东边的一处小院居住,这间院子里除了她以外,还住了府里的一个小小姐和姜芝,院子不是很大,盛在清净幽雅,栽种了一些她喜欢的花,平日里住着也没人来吵她,很是自在。
一两日下来,季时薇已经稍微习惯了这处新住所。
她平日里规规矩矩,除了吃饭,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其实本可以连吃饭都在屋里,从姜芝那听说,姜府里除了有重大事情时会一大家子集合用餐,其余时间都是自个儿吃自个儿的,让各个小厨房开火,只是姜柏特意叮嘱了一干女眷照应她,餐餐都有人过来喊她一块儿吃,根本拒绝不了。
季时薇想,一开始总是热切的,等到十天半月之后,也就能在屋子里自个儿安安静静吃饭了。
这日,是来到姜府的第四日,季时薇见天气晴好,走出房门来,想要沾沾云层后的零星日光,拥抱些暖意。
她出来后,没过多久,姜芝跟着出来了,见到她,或是闲得无聊,过来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同她说话。
两个姑娘家之间聊来聊去都是那些,多半是姜芝缠着她问,京城里的胭脂水粉,是不是真比扬州的好?还有绫罗绸缎,成衣的样式,是不是都与扬州不同?还有还有,问季时薇有没有见过京城里的那些高门贵女,气势当真迫人么?
姜芝从在京城当差的族人那听说,那些小姐们,都不用正眼看人的,走过身边,香气袭人,他都不敢多闻一下,生怕冒犯了她们。
季时薇听闻,淡淡笑道:“哪有那般夸张?”
其实与性子有关,不管是京城的女子,还是扬州的女子,既有弱柳扶风的,也有明艳张扬挂的,那些贵女们和普通女子,并没什么两样。
正聊着,季时薇未曾注意,只觉后边疾风来袭,脑袋被什么东西砸到,生生疼了下。
她回头,见到地下正滚落着一枚松果,想必就是它干的好事。
姜芝先她一步发现了人,朝小院的墙头上看过去,怒然喊道:“姜梓容,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居然敢砸我。”
她与季时薇离得近,料定了姜梓容这般胡闹,其实真正想砸的人是她,只不过失了准头,毕竟他也不是第一回干出这种事了。
却不曾想,姜梓容懒洋洋趴在院墙上,打了个哈欠,面上丝毫不见歉意,大喇喇道:“没想砸你呢,砸的是她。”
季时薇瞪圆了眼睛,而后苦笑:“我哪里惹了你?”
她自认为上回与他见面时,自己说话做事没有哪里冒犯了他,不知怎么触怒了这位小祖宗。
姜梓容哼笑:“你确实没惹我,不过今日,姜序惹我了,你要替他受着。”
说着,他双手支撑住墙头的力道一松,院墙并不高,转瞬间下了墙,再不见人影。
季时薇一时好气又好笑,松果并不重,加上姜梓容只是个小孩子,身上没功夫,老远扔过来,后脑痛了一下也就过去了,可心里到底是有些委屈的,自言自语道:“姜序是哪位?姜序惹的他,我为何要替姜序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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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芝似有话想说又不敢说,面色变得一言难尽。
季时薇疑心,向她追问。
姜芝起先捂着耳朵,不愿听她好奇,之后季时薇不问了,只站在那里微笑,后又捡起那枚松果,手上轻轻摩挲,眸光静静灌注在她面上。
姜芝不好意思起来,再加上自己是个瞒不住事的,终于支支吾吾道:“你刚来那一日,从家丁的口中听闻了吧?姜序……就是府里那位病弱的二少爷。”
季时薇想,病弱的二少爷还能招惹人,这府里的是是非非终究太多,像一池看不清的浑水。
“可是,为什么非得牵扯上我呢?”
姜芝顿了顿,后来似乎下定了决心,呐呐道:“你知不知道,你同我们姜家,定了一桩娃娃亲。”
季时薇一怔,这个她知道,姜柏来到京城接她时,嘴上提过,其实早年间,爹娘也同她讲过。
之后从京城到扬州的一路上,姜柏都没再提起过这桩娃娃亲,她以为他只是简单顺势提上一嘴,显得两家交情深,让她的依靠不必有负担而已。
现下季家都家破人亡了,她不觉得姜柏还会承认这桩娃娃亲,让她和姜家的某个子弟成婚,这样不是会连累姜家嘛?他们应该看不起现在的她才对,毕竟她差点儿就进了教坊司。
季时薇点了点头,如实道:“知道的。”
姜芝长舒了一口气,缓了缓,继续问:“那就是了,你知道,与你定娃娃亲的人是谁吗?”
季时薇迟疑许久,试探道:“二少爷,姜序?”
姜芝如释重负地点头:“就是我二哥了,姜梓容和他一向不对付,你来了,姜梓容觉得你是我二哥未过门的媳妇,都一伙的,欺负不到本人头上,只能来欺负你。”
季时薇怔愣许久,回味过来,终是苦笑:“原来如此,可娃娃亲虽是定过,依我眼下的情况,这桩娃娃亲未必还作数,姜老爷也没再提过此事,看来我是当了冤大头了。”
姜芝似还知晓什么隐情,又不好明说,只能附和着勉强笑了笑。
季时薇观她的神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姜芝透露的已经够多,她不愿再说,不能强人所难,于是将疑心收了回去,没再多问。
季时薇以为自己挨了这一遭,够倒霉了,日后少去院子里透风,在屋里躲着也就没事,不管是那位姜序还是姜梓容,都惹不到她。
世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依她看来,分明是男子的事更多,难养难养。
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就算她躲在屋里,那位从未见过的病弱二少爷姜序,还是找上了自己。
3. 第 3 章
严格来说,找她的并不能算是姜序,毕竟来的不是本人,而是他身边的小厮。
小厮是个清秀小伙子,自我介绍叫元竹,自幼跟在二少爷身边服侍,这会儿板板正正站她面前,很不好意思似的,半天都没说清来意。
季时薇起得早,吃过饭后困意正好来袭,原本还想回房补觉,被元竹这么堵在院门口,也不是个事儿,于是盯住他,问:“到底有什么事?”
元竹终于从怀中掏出个白陶小罐,看着很是精致,开口道:“二少爷从芝小姐那听说了,当日你与她在院中闲聊,不想意外被梓容少爷砸到了脑袋,当了他的替死鬼。”
季时薇好笑:“这是过意不去,来补救了?”
元竹呐呐:“这雪肤膏能消肿祛瘀,见效极快,二少爷特意叮嘱了,一定要送到姑娘手上。”
“那可晚了,”季时薇毫不留情,“要送也不快点儿,这都过去了好几日,就算我当时脑袋上被砸出了个大包,现在也消了,这药膏,我实在是无福消受,你拿回去还给你们家二少爷吧。”
话里话外,都不想与姜序过多扯上联系。
元竹一张脸涨得通红:“若姑娘不收,回去了,二少爷肯定要责罚我。”
季时薇幽幽叹了口气。
元竹继续道:“这雪肤膏,除了能药用,平日里还可以美容养颜,搽在哪儿,哪儿的肌肤就能细致柔嫩,或者是留下以备不患,都很好的。”
季时薇心想,看来她不收下,是送不走这人了。
于是从元竹手里接过,道了一声谢谢。
元竹听见她和风细雨般的声音,脸不知觉中更加红了。
*
元竹回到院子里,刚跨过院门口,便兴致勃勃大喊:“少爷,少爷!”
姜序正好没在屋内,此刻在院中晒着日头饮茶,被他连喊几声喊得烦了,拧住眉头,不满问:“吵吵嚷嚷什么?”
元竹走至他身边,似还在回味:“少爷,你……你是没看见那位季小姐啊,黑发如墨,冰肌玉骨,整个人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季家从前不愧是大户,季小姐她,不愧是京城里娇养出来的女子啊。”
姜序面上透出几分不屑:“有那么好看吗?一张脸就能把你给收买了?魂摄走了?我们府里的姜芝,不也挺好看吗?你从前还说她是最漂亮的。”
元竹讪讪解释:“芝小姐当然……当然也好看,但是那种好看,不一样……”
怎么说呢,姜芝小姐是能预料到的好看,寻常的好看,而季小姐除了好看,还有种冰雪般的气质衬托,像仙女下凡,教人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亵渎了。
总之,两位小姐没法放在一块儿比较。
姜序很是不以为意地哼了声:“我看未必,就你这眼光,一块土坷垃都能看出几两金来。”
元竹很不服气:“那金子不就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吗?少爷你这损的,等于没损,我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姜序没理他了。
其实给那季小姐送雪肤膏,不是他本意。
姜柏也从姜芝那里听闻了姜梓容胡闹的事,随手翻找出来雪肤膏,本想着亲自前往慰问,不知怎么的,半道上改了主意,非得让他以他的名义送去,说是什么,促进一下情谊。
笑话,两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哪来的情谊可促?
但他还是喊元竹送过去了,这样一来,他和姜梓容高下立判,他还是很乐意见到姜梓容吃瘪的。
这半大小子,日日胡作非为,明明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偏偏不去,他前些日想了个法子给姜柏,让他照着做,结果触怒了姜梓容,找他撒火不成,反把火撒在了季小姐身上,想想那孤女从京城奔波千里过来,有此一遭,也是怪可怜。
想到这里,唇角稍弯,不由笑了声,想着这人是真倒霉。
元竹见少爷半天不说话,现下笑起来,肯定是想到什么事心情好了,胆子大了些,道:“少爷,近些年来,你愈发憔悴体弱,几月前来为你诊治的那位大夫说得最离谱,什么药石无医,呸呸呸!少爷才不会呢,可老爷听进去了,之后又听说了京城里季家遭的难,才想着把季小姐给带回来,让你与她成婚,用她来……来冲喜,其实依我看,少爷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这事合到最后,是件大喜事,少爷怎么就不愿意呢?”
姜序掀起眼帘,冷冷看他:“怎么个愿意法?娶了别人,让别人没过几日守寡是不是?捆在这姜府里一辈子,说不定死前,还能挣一座贞节牌坊,挺好啊。”
“不是,”元竹涨红着脸拼命解释,“少爷,说不定冲了喜,人沾了喜气,就能完全好起来呢?”
姜序哼笑一声:“尽信这些歪门邪路的玩意,姜府从上到下,我看是都要完了。”
他话放得猖狂,随后想想,锁住了眉头,还是说了句:“我到时候再去同姜柏说几句吧。”
其实在姜柏生出这个主意后,他明里暗里劝过好几次,可惜了,他本来就和姜柏的关系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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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柏人又极其固执,他去劝,根本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这季家小姐来了,他去劝上最后一次,估计是因为自己心里有愧,明知道这件事最终还是会发生,这于事无补地劝上最后一次,就当是弥补她这只替罪羊被砸的脑袋吧。
姜序烦心,为了静下心,回到房中坐在书案前,让元竹研了墨。细杆毛笔沾饱了墨汁,在上好的宣纸上氤氲出一片墨迹来,手微微颤抖,始终无法拖拽出笔锋。
元竹看在眼里,很是替少爷可惜。
目下,少爷连下笔的力气都不剩什么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听起来是冲喜,女方很可怜,其实少爷若没有这副病躯拖着,和季小姐堪称般配。
*
当夜,姜序便去找了姜柏。
姜柏在书房里算着账目,油灯只点一盏,烛芯子在灯罩内摇摇晃晃,映出的光不十分明亮。
看见他来,姜柏放下手里的账本,近乎玩味地看他一眼:“人家季小姐初来乍到,让你去瞧一眼,你百般推诿,说自己身娇体弱,现在冒着夜里的湿气过来,又不弱了?”
姜序只当没听见,提起在他面前重复过好几遍的话题。
姜柏将毛笔往桌上重重一顿,声如洪钟:“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你们早早定下了的,现在不过是履行当时的诺言而已。”
姜序笑笑:“恐怕你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点,为了让自己刻意营造出来的名声不被败坏,保持姜老爷的高风亮节,对吧?”
姜柏气得不行,偏偏没什么有力的反驳,因为姜序说的恰好戳在了他心窝子上。
姜序接着道:“当初季家与姜家定下这桩娃娃亲时,我身子骨还好好的,他们不知道,我现在只是废人一个吧?”
姜柏脸色一僵,道:“她嫁进我们姜家,现在算是高攀了,毕竟她们家落难,她成了一介罪人之女,若不是有我把她带回来,恐怕现在,她已经在花街柳巷里徘徊了。”
姜序听闻,意味深长地笑了。
姜柏自觉失言,被姜序气得,居然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心里想着,说都说了,不如说完:“你好好想想,她嫁进我们姜府,有我们作为依靠,背靠大树好乘凉,难道还委屈了她?此事无可更改,你回吧。”
姜序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仍动摇不了半分结果,冷眼笑笑,没道别,没应有的礼节,转身便走。
气得姜柏心里一痛,他明明是为了他好,为什么姜序总是不领情呢?
4. 第 4 章
这一日,扬州又下起了小雨,细雨蒙蒙,一切事物如被笼罩在水雾中,无论哪哪,都似一幅绝佳的水墨画。
季时薇侧身懒懒坐在窗棂前,不时凝望屋外,偶又低头顾向小几上的纸面,簪花小楷如涓涓细流般呈现出来。
她素来有写信的习惯,最开始时,是写给在远方当差的大哥,后来父亲偶尔出远门时会捎上二哥,于是她可写的更多。
再之后,季家出事,除了最开始兵荒马乱的那一阵她无暇写信,来了姜府,心安下来,这习惯就跟着恢复了。
父亲和兄长他们被流放到苦寒之地,她根本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也不可能会有人帮她送信,因此目下写出的一封封家书,全都是攒起来给自己看的,只求抒发胸臆。
有时她思念家人得紧,一天能写上好几封,有时忙忘了,可能又不写,断断续续的,寄不出的家书竟然攒了小半个盒子。
院子里花圃中的花朵随风飘摇,幸好根扎住了,不至于担心会被连根吹走。
如她一样,好在是在姜府内安定下来了。
季时薇写道:
爹爹,大哥,二哥,我在姜府内很好,姜老爷和府里的女眷们都很照顾我,下人们也很敬重我,他们按照姜老爷说过的那样,是把我当成府里的小姐来对待的,你们大可放心。
其实每次家书的内容相差无几,无非是报平安,让他们莫要担心罢了,毕竟在姜府内发生的事不多,可描述的更是屈指可数,没什么新鲜。
写着写着,她实在无事可写,不知不觉间竟把姜梓容的事给写了上去,写到姜梓容初见她时,意有所指说她日后有得受,又说到他砸了自己的脑袋。
忽然回神,季时薇望着写下来的内容,不禁苦笑。
她这是在做什么?原本是要安慰他们的家书,反过来让他们担心自己吗?
不过一件小事罢了。
于是笔头搁置在描述姜梓容的最初,想将所写统统划去,犹豫了下,终是移开了笔,罢了,不是还有后续吗?
姜府里的二少爷,她原以为是和姜梓容不相上下的麻烦鬼,竟给她送了雪肤膏过来。
写到这里,季时薇偏头,望向不远处的梳妆台。
梳妆台上她的妆奁最为显眼,接着便是摆在妆奁旁的那盒雪肤膏,她用过一两次,效果果然极好,比起从前在京城里用的那些不差什么,看来值不少钱。
所以,她在这姜府里,虽有小打小闹,丝丝委屈,却也感受到了温暖。
……
写完了整封家书,季时薇从头看过一遍,自觉满意,将家书折叠起来放进信封里,封上蜡后小心存放起来。
*
晚饭前,姜府二夫人差了丫头过来邀她去二夫人那里吃饭。
这位二夫人之前还邀请过她一次,她去了,见了二夫人后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二夫人表面上待她客客气气,不止吃饭时频频给她添菜,还要将最新款的头面首饰及胭脂水粉送给她,她实在消受不起,连连拒绝了二夫人才作罢。
总觉得太过热情,令她害怕。
从前在季家时,娘亲和各位婶婶也都待她极好,可她们不会让她生出这样的感受,因为在她做错事,说错话时,她们会流露出正常神情,也会教训她,有活人气在。
季时薇没让丫头领路,既有过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便轻车熟路了,让她回去复命,自个儿慢慢溜达过去。去时,一直想着这些,再后来想想,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拢共也就见过二夫人两次罢了,因着姜老爷的吩咐,她待她好也是正常,熟了之后,再看有没有变化吧。
二夫人住的是一座独立小院,离她住的院子有好一段距离,约莫要走上一炷香多的时辰,季时薇闲闲散散走得很是惬意,步伐不知不觉间慢下来。
天光慢慢黯淡,季时薇走过一处院子,这院子里有一小片假山,原本她打算目不斜视走过,毕竟这假山没什么好看。
偏偏,假山之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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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声,间或提到了她。
她有什么好提的?
过后想想,自己初到姜府,难免会是府里上下的话头,生出好奇心来,想听听他们私下觉得她如何。
她放轻了脚步凑近那片假山。
“这季小姐啊,生得貌美如花,可惜了可惜了,就是要冲喜。”
冲喜两字似天打五雷轰,震得她一时回不过神。
她要冲喜?她怎么不知道?
“二少爷那副身子骨,只怕连洞房花烛夜都无福消受美人,季小姐只能先守活寡,再真正守寡了。”
听到这,季时薇内心五味杂陈,渐渐翻卷出一些记忆。
她初来姜府那日,姜梓容睨她的神情以及说她日后有得受,还有姜芝对她说的那句,那位忧愁笼罩的美妇人是她日后要好好相处的人。
那妇人,大概是姜序的亲娘。
以及姜老爷当时无论如何想请二少爷过来,府上其他的男丁则无所谓。
这些细节串联起来,当时她不以为意,没去细想,现在想来,恐怕他们姜府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不知晓内情。
姜老爷接她回来是为了给姜序冲喜,处处细节那般明显,她仍被蒙在鼓中,和一头蠢驴无异。
季时薇惨然笑了声。
这笑声惊扰到假山后的两位家丁,他们顾不得从假山后探出脑袋来看看究竟是谁,纷纷落荒而逃,从始至终季时薇连他们的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虽说被人这般议论心中感到很冒犯,回过味来却也感激,若不是有他们,她还像温水中的蛙一般,只待灶膛里的火渐旺,架在上边的这锅水慢慢沸腾,咕噜咕噜,彻底将她煮死。
季时薇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悠悠回神,环顾四周一圈,她是出来干什么来着?
噢,是二夫人邀她过去吃饭呢,她再这样耽搁时辰,慢吞吞的,怕是赶不上正点,要让二夫人一顿好急。
于是季时薇强打精神,朝着二夫人的院落紧赶慢赶。
5. 第 5 章
天色愈发沉重,放眼望去,整块幽蓝的底,只最下边天与地的接缝处镶上一大圈灼灼烈火,美不胜收。
季时薇赶到二夫人的院子前时,果然见到二夫人站在院门口,身边跟着那个前不久来邀她的丫头,两人正探头探脑张望。
一见她来,二夫人笼上愁云的脸立马笑开,快步走过来,殷切拉着她的手进到院子里去,边走边说:“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呢,还好我吩咐他们将菜上得慢些,现在还没冷,快进去,都这个点了,估计该饿坏了。”
二夫人待她一如既往的好,只是不知道这些好里,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姜老爷授意,为了稳住她,让她顺应形势冲喜。
吃饭时,二夫人像上回那样不时给她添菜,偶尔说些闲话,倒是风平浪静。
饭后,季时薇不愿多呆,正要道别,二夫人拉住她的手,笑说:“不忙,留下来再坐坐吧。”
季时薇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被拉着坐下,丫头端来了茶,方喝一口,坐在身侧的二夫人看过来,迫不及待打开了话匣子:“薇薇啊,我们之间一来二去也熟悉了,就不和你见外,其实今日喊你过来吃饭,我还藏着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季时薇眼皮一颤,心说,莫不是她想的那样,正题终于要开始了。
二夫人顾汀兰的手稳稳搭在季时薇的手背上,仿佛怕她跑了般,面上笑吟吟:“不知道你从芝丫头那里,听说过她二哥没有?姜序打小就聪明,写得一手好字,吟诗作赋更是信手拈来,人又是个会看眼色的,从不摆架子,对家人和下人都很好……”
季时薇听着,心渐渐沉下去,恐怕二夫人说完了姜序的好,接着就要问:“你想不想和他见上一面?”
万万没想到,二夫人远比她想的更直接,话说开了:“反正你现在一人在府里没什么可做,难免孤单,不如今天我来做这个主,将你配给他,两人甜甜蜜蜜,生活比起之前,更有些盼头不是?”
季时薇想笑,她说了这么多姜序的好,就是没说起姜序的身子骨如何,真凑一块了,怕是甜蜜不到两日就要独守空房,不过是比从前多背了一重寡妇的可怜身份。
她面色未变,饮了口茶,笑了笑道:“承蒙二夫人好意,不过我刚来姜府,还未完全熟悉这里,更何况我连二少爷一面都未曾见过,想必二夫人知道,季家蒙难,我现在是罪人之女,恐怕是……配不上二少爷,还请二夫人另择佳选。”
顾汀兰见说合不成,一时急了:“你这丫头谦虚什么呢?配不配的,我们都没有介怀,你还扭捏着做什么?你们二人本来就有婚约,现在只是顺势而为,也都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恐怕你的父亲母亲,也希望你能有个安稳的遮风避雨的地方,嫁给我们姜序,那不就亲上加亲,更甚从前了吗?”
季时薇垂眸,伤春悲秋起来:“可是我才疏学浅,针织女红也不会什么,见不得人,二少爷那样好的人,我怕是连他的话都攀不上几句。”
顾汀兰一拍大腿,急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至于针织女红么,姑娘家都不怎么会,成婚后,慢慢学就好了,我也是看着你乖巧,心里喜欢得很,实不相瞒,姜序身子骨偏弱,偶尔需要喝汤药调养,所以不怎么能出门,要是有你陪着他那就好了,你不用担心配不上他。”
季时薇笑了声,笑里透着几分冷。
二夫人终于说出来了,可惜了,只怕她不上当,还隐瞒了许多,只说姜序是普通的身子不好,明明都是需要冲喜的身子骨了,半只脚都已入土。所以说啊,自己没有亲眼见过的人事,从他人的嘴里听说,最多只能够信三分,千万不能信多。
顾汀兰不停絮絮叨叨,各种角度的劝几乎都来了一遍,季时薇听着,不时敷衍应上一句,没撕破脸皮。
不管怎么说,姜家确实对她有恩,若不是姜老爷,她现在恐怕已经沦落成了他人的玩物,不会有这般安宁待遇。
最后,二夫人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下月初九是好日子,就那天了。”
“啊。”
季时薇茫然一瞬,抬头,见二夫人面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喉咙微哽了一下。
这么快,连成婚的日子都定下了?
明明想过千万遍义正辞严拒绝,哪怕出去睡大街都好,不能为了一时安稳折掉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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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到了这个关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笑里有着苦涩,若是不想露宿街头,恐怕只剩冲喜这一条路了,她不同意,还会有人轮番来磨她,她吃人家住人家的,松口是迟早的事。
权衡利弊之后,季时薇做出了抉择。
她不想走出姜府,出走后,她孤身一人,毫无依仗,很有可能无法存活,至少目前还是要识时务,走一步看一步吧。
*
虽说决定是自己做下的,回到屋中,季时薇却还存着点委屈。
原本今日的家书已经写就,以为是圆满的一日,现在又多出了满腹牢骚想要诉说。
她拿来一封信纸,提笔写今日的第二封家书——
爹爹,大哥,二哥,我其实过得没那般好,直至今日,我才知晓,原来姜伯伯接我来扬州,府上众人待我极好,全是有原因的……
写着写着,面上不觉有湿意滑过,泪珠颗颗分明,滴落到纸面,将墨迹晕染开。
忽然间,门扉被敲得砰砰作响。
季时薇一惊,迅速抬起手擦了擦脸,将信纸拢起,装作若无其事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个见过一次的人,姜序的贴身小厮元竹。
怎么,是知道婚约已定下,替姜序来与她增进情谊么?
元竹一脸焦急,唤了声:“季小姐,我家少爷知道你不愿,特命我前来送你第二条路。”
季时薇眸光下落,这时才注意到,元竹的怀里,抱了只朴素的包袱。
“这里面有套家丁的衣裳,还有几张大额银票和碎银两给季小姐作为盘缠,你换好衣裳,随我来,我们从后门悄悄地走,少爷说了,你之后可以先找个地方住下,这些钱财够你衣食无忧一年,一年后若是还有困难,也可以偷偷联系我们。”
季时薇听得一阵发蒙,似活在梦中。
姜序当真是这般好的人?
元竹递过来包袱,季时薇没接,他急了:“季小姐,还愣什么?趁着现在月黑风高,赶紧的呀。”
季时薇眨了眨眼,睫毛起落,眼中情绪分外清晰,麻木而淡然,声音也淡淡的:“谁说我不愿意了?”
6. 第 6 章
元竹甚是纳闷,眼珠子咕噜转了几下,心想,难不成少爷和姜芝小姐都想错了?
姜芝小姐昨日来同少爷说了些话,没避着他,他自然是在一旁听见了全部。
姜芝小姐说,她从二夫人那里探听到了最新消息,老爷觉得少爷的身子渐弱,经不起耽搁,打算同季小姐挑明,让二夫人去说合,二夫人拍着胸脯保证马到成功。
姜芝小姐得知后,立马来同少爷说了,顺便说起,之前她和季小姐谈过,季小姐认为她和少爷之间的娃娃亲早已失效,不想承认这门子亲事。
少爷一推想,他这副身子骨,人家定是不愿,再说了,从京城来的,见过的王孙贵胄多着呢,就算他没病,季小姐也不见得会看上扬州商贾之家的子弟。
于是姜芝小姐走后,少爷思忖良久,终于拍板决定,他也不会强人所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打算帮季小姐一把,之后造化如何,全看她自己了。
可目下看,季小姐愿意得很,不会是二夫人藏着掖着,并未告知少爷的全部状况,季小姐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嫁给了少爷,从此就能高枕无忧,安心当二少奶奶享清福吧?
元竹虽然很希望少爷身边能多个人陪伴,可顾念着少爷的吩咐,一咬牙道:“季小姐,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家少爷,身子骨弱得很,恐怕……”
季时薇打断他:“我知道他身子不好,二夫人都同我说了。”
元竹瞠目咋舌,好半天又犹豫道:“大夫还说了,少爷的病情不稳定,随时可能……”这话虽然是照样说出来,可怎么听都像在咒少爷,他没能说完,只想着,季小姐应该能明白意思了。
季时薇面上未见波澜:“嗯。”
元竹急了,终于开门见山:“季小姐,你若嫁给我们少爷,是冲喜的!少爷是个好人,他不愿耽误你。”
“我知道,”她笑了笑,不胜感激道,“你回去吧,好好照顾二少爷,下月初九说快也快,应当早些准备一切事宜。”
元竹像个十足的愣头鹅,怀揣着那只包袱,急匆匆来,又黯然失色原路返回。
*
到了院子里,元竹进屋,将包袱随手一搁,带着几分气性道:“少爷,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
姜序正半躺在藤椅上看书,不时饮口茶,吃颗果子,好不自在。听闻后,目光从书后探过来,不见意外:“很正常,她自己也会权衡,有姜府庇护,至少比在外头落魄好,看来她是个聪明人,宁愿过得更好。”
元竹吃惊:“那少爷是早想到了?”
姜序笑了笑:“我哪有那么神?顶多是想过,她不会接受。”
元竹咕哝道:“那您还叫我去,白费一趟功夫。”
姜序目光放空,似在沉思:“看看她现在的精气神如何,也好。”
元竹细想了想,说道:“季小姐看着挺好,不哭不闹,说自个儿愿意,而且……而且她知晓了您的所有情况。”
姜序叹息:“那就好。”
如此一来,他倒放了几分心。
元竹环视一圈,呢喃着:“这屋里黑,您看书,怎么只点一盏灯?”说着便动身去添灯。
趁着他忙活,姜序在一片昏暗中静静思索了会,过上片刻,待元竹点完灯近身来,问道:“二夫人邀过季小姐几次?”
元竹想想道:“听闻先前有过一次,加上今日的说合,应该拢共是两次。”
姜序探出食指揉了揉眉心,没再说话,又径自看书去了。
*
元竹走之后,季时薇仰面看了夜空许久,最后关上门扉,失了所有气力般倚靠在门上。肤色莹莹,衬得眼角残余的红还有些鲜艳,只是没什么泪好落的了。
她想了很久,她为何会这般坚定想要留在姜府呢?
若她接受了姜序的好意,这样一走了之,从此孤身一人在外,先不论会不会有意外,受到他人欺凌,她成了一个泯然在百姓群中的孤女,接着呢,还不是找个普通男人嫁了,生孩子,过着平凡的生活。
或是心气高些,一辈子不嫁,孤苦无依过完剩下的大半辈子。
无论哪种,都不见得比留在姜府里好。
若她嫁给姜序,至少姜家比普通的百姓人家好上太多,她好牵上各种关系,这样或许能有机会救回父兄们,至少心中有着一份期望,不至于一眼看到了头。
说来奇怪,她原本对于冲喜万般抵触,当元竹上门来给她第二条路时,一刹那间,她想得更通了。
姜家给她的路,于目前的她来说是最好的一条,她走得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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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将睡时,门再一次被敲开。
这会儿夜深,季时薇走过去时心中藏着几分忐忑,酝酿了片刻,还是没开门,直到门外头响起了声音:“是我,姜芝。”
季时薇开门,见到姜芝的眼分外晶亮,语气里有着笃定:“你果然还没睡下。”
季时薇言笑晏晏:“有什么事吗?”
若说起这姜府中她对谁最有好感,恐怕就是姜芝了,姜芝是她这些日里相处得最多的人,她的秉性很容易看透,天真无邪,没经受过世面的污染,保持着一颗良善之心。她所想所盼,更是全都写在了脸上,一直向往着京城的繁华,想亲自去瞧一瞧看一看。
姜芝眨了眨眼,很是俏皮:“我听说了,二夫人今日又喊你过去陪她吃饭?”
这话头一旦接了,之后聊的必然是她不太想提及的事,季时薇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姜芝很是知趣,随手挤开她进屋里,找补道:“没事,你要是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我这会儿,是来送礼的。”
季时薇早看见了,姜芝手里捧着一双布缝成的娃娃,只不过先前门口那边昏暗,看得不太清楚,现在进了屋,烛光映照,布娃娃的细微处显现出来,针脚不太密,胜在面部神态憨实,看起来十足可爱,可见用了心。
“你自己做的?”季时薇问。
“当然了,”姜芝把两只布娃娃一股脑儿塞进她怀里,同时举起几根手指头,“缝了好些天,请教了好几个人,才缝成这般,你别看做得不怎么样,我手指头受了好些罪,被扎了好几下呢。”
季时薇噗嗤一笑。
姜芝不服气地瞪她:“你笑话我,你也嫌丑是不是?”
“不是,”季时薇低头,面颊贴在其中一只娃娃身上轻柔蹭了好几下,笑道,“我很喜欢,多谢你费心。”
姜芝倒不好意思了,脸有些热,喃喃道:“你喜欢就好,那么……早些睡下吧,我不吵你了。”
季时薇目送她出门,关上门,再端详了娃娃几眼。
她大概知道姜芝为何要送礼,这双娃娃一男一女,是新婚贺礼吧。
虽然冲喜并非她本愿,可这双娃娃她是真心喜欢,同时愈发觉得姜芝可爱,与她亲手做的娃娃无异。
7. 第 7 章
临近初九,婚事在姜府内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
季时薇恍惚,面上不见半点激动紧张之色,仿佛将要成亲的新娘子不是她。
这日,许久未见的姜老爷让管家来请她。
季时薇随意打理了下身上,跟着管家走,一路上,四处可见张灯结彩,家丁丫头们面上一派喜气,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大喜事。
姜老爷所住的院落在整个姜府中最为别致,院内有亭台池子,小小假山,无一不精美。比起她初到姜府见一大家子时的院落,虽是没有那么大,可胜在布局精巧,点缀得当。
看来姜老爷虽是商人,到底还有几分附庸风雅的闲趣。
她进了厅堂,姜老爷坐在主位上,见她来,连忙招手道:“囡囡,来,我这里刚得了一饼友人的好茶,你也来尝尝。”
季时薇含笑上前,从姜老爷手里接过那杯茶,细细一品,眼前一亮,唇角略略掀起,由衷赞道:“好茶!”
姜老爷似很满意她的识货,点点头道:“待会你带一些回去,左右我这里还有其他茶,一时半会喝不完,怕放坏。”
季时薇笑笑,既不过分逢迎,也不做那不识相的愣头青,欣然接受。
其实姜老爷哪里是吃不完茶,如此好茶,在京城中都属于难得,他这摆明了,是要她承个人情。
或许,又是让她抵消掉一些对于冲喜的怨气。
开场的戏已然演完,姜老爷如叙家常,打开了话匣子:“近些日子我事务繁忙,外边的生意给别人管着,总是放心不下,因此没来得及顾上你,囡囡不会怪我吧?”
“哪里的话,当然不会,”季时薇客套道,“姜府里一切都好,尤其府中众人,待我都很客气,我玩得不亦乐乎,只觉岁月恍然一瞬便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姜柏笑道。
接下来,他终于切进了正题:“过几日便是你的大喜事,我听管家说,先前给你安排的丫头,你是一个都不要?”
季时薇道:“我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教人来服侍,总觉得哪里不自在。”
姜柏故意板起脸,道:“以后可不能这样了,毕竟你即将成婚,没个帮衬,先不说成婚那日忙不忙得过来,就是叫参与喜宴的人们见了,只会以为,我们姜府苛待了你,传出去不好听。”
季时薇咬起下唇,推拒的话再不好开口。
姜柏:“我会和管家说,给你挑个灵光的,你且用着,若是不满意,之后再换。”
季时薇点了点头。
姜柏又道:“原本这桩婚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该是姜序的生母来操持,可是她和姜序一样,身虚体弱,不宜再让她劳累,所以就由汀兰代劳了,你莫要介怀。”
季时薇不失分寸地笑笑:“二夫人聪明能干,由她安排,定然是面面俱到,自然也好。”
这个也字用得巧妙,既不得罪二夫人,也没贬低了姜序的生母。
姜柏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暗想,这丫头有几分机灵。
姜柏喝了口茶,语重心长道:“其实说起来,你和姜序原本就有婚约,现在成婚,算是顺理成章,顺势之举。”
季时薇皮笑肉不笑地听着,总觉得,后面没什么好话。
果然。
姜柏道:“姜序的身子骨现在不大好,下人们之间,难免会掀起一些风言风语,你莫听在心上。”
季时薇仍是好脾气模样,细声细气道:“季家败落,姜伯伯能救下我,还将我养在姜府里,我感激都来不及,又岂会在意这些?”
姜柏捋了捋胡须,笑开颜:“汀兰和你不同辈,肯定只会她那一套,若你还有什么想法,或是缺什么,尽管和她说。”
季时薇低眸:“谢谢姜伯伯。”
姜柏爽朗大笑:“过几日你和姜序的事成了,都该叫爹了,不用如此拘谨。”
季时薇笑笑,爹这个字于她而言,分量过于重,估计很久之后,她都无法习惯。
*
管家送来的丫头叫落梅,据说是腊月里出生的,于是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管家道:“二少奶奶不用管她以前叫什么,现在是二少奶奶的人,自然是由二少奶奶来赐名。”
一口一个二少奶奶,听得季时薇微皱眉头。
她道:“行了,多谢,我和她单独聊会。”
待到管家走了,季时薇打量着眼前这个怯怯的小丫头,轻声道:“我不给你取名,懒得动脑筋,以后你还是叫原来的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是危害到我的事和特别蠢的事,如果我需要你,会喊你的。”
落梅愕然,半晌呐呐应了声:“好。”
第二日,季时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只觉神清气爽。
落梅果然没来吵她,季时薇起床后,却发现屋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似乎更加干净整洁了。
她走出里屋,落梅守在外边,瞧见她出来,急急忙忙往外走。
季时薇原本以为她是胆怯,或许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不想看见她,一撞见就远远躲开。
谁知,不过多久,落梅端着盆温热水进来,还体贴地将巾帕放到一旁,接着又退开。
待季时薇洗漱完,又看见桌子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她哭笑不得。
罢了,说了也没用,随她吧。
毕竟,她说了落梅可以干任何事,那么做这些分内之事,也算在“任何”里边。
季时薇享用完了面条,抹抹嘴,正要去外边溜达一圈,谁知,有人找上门来了。
仍是这小院里的常客,二少爷身边的小厮元竹。
元竹道:“姑娘,二少爷邀您一叙。”
季时薇好笑:“还有几日就成婚了,何必急于这时?再说了,我与他没见过,没什么好叙。”
元竹满是为难,忽然间,见到季时薇身后正在将衣箱里的衣物拿出来晾晒的落梅,眼睛一亮,道:“二少爷说了,姑娘身边新添了人,以后是要跟着姑娘一并过去的,他不放心,要提前看看。”
季时薇眼角抽抽,觉得这二少爷,也真是没事找事。
她唤上落梅一并去,半柱香时辰过后,来到姜序所住的院门门口,遥遥瞥见那片清幽的竹林,她不得不感叹,姜序是个会享受的。
都说居不可无竹,这句话被他发挥到了极致,不能说是院子里栽种了一片竹林,应该算是竹林里多出间屋舍来。
元竹先行一步,接着唤道:“姑娘,请。”
季时薇踏进去,环顾四周,却没见到姜序的半个人影。
“你家二少爷呢?”她发问。
元竹一脸茫然,接着道:“姑娘稍等,我去屋内找找。”
季时薇跟在他后头,想着就在屋门口打住脚步,先瞧瞧自个儿以后住的地方也好。
没承想,方走了两步,便被元竹喝住脚步。
“姑娘!二少爷说过,他的屋子,不让人随便进。”
季时薇勉力勾唇,不失得体道:“过几日,我便与你们家少爷成婚,这也算是外人?”
元竹涨红着脸,呐呐道:“还没成婚,那就算不得内人,姑娘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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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怕挨少爷的骂。”
季时薇脑子里勾勒出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偏偏,据说二少爷是个病秧子,一个凶神恶煞的病秧子,让人生不起好感来。
她原地站定,笑道:“那你去通传吧,我在这儿等着。”
元竹进了屋里,果然见到姜序还在悠哉游哉写字,他唤道:“少爷,季小姐来了。”
姜序不轻不重道:“嗯。”
元竹百思不得其解:“您不是说了,无论如何,都要让她过来一趟吗?我…我这还是使了点手段,把她骗过来的。”
姜序抬头,一双漆黑的眸里点缀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语音极淡:“所以,你的事完成了。”
元竹张大嘴:“然后呢?”
现在季小姐,可还在门外候着呢。
“你可以退下了,”姜序又低头去写字,若无其事的,“其他的事,你不用管。”
元竹急得抓脑袋,二少爷这出,坑的可是他元竹啊。
今日他溜了季小姐,季小姐又不知道真相,待她日后嫁过来,恐怕还以为他元竹假传命令,耍弄她玩呢。
这以后,他肯定不得安生。
元竹缓慢地退出去,退得无比艰难。
出门的一瞬间,对上不远处季小姐的视线,他心中一颤,登时,脑袋里一灵光,仿佛明白了少爷的用意。
少爷来这一出,是不是想让季小姐生气,觉得他这人不行,总之就是让她再郑重考虑下,是不是要和他这种“恶劣”的人过一辈子。
元竹恍然大悟。
可又觉得,都已经定性了的事,何必再弯弯绕绕,节外生枝。
季小姐嫁给少爷,这事已无转圜余地。
他得想个办法将这眼看要生出来的多余的枝桠砍掉。
*
“姑娘。”
远远的,季时薇见到元竹朝她而来,面带笑意,似乎很是开怀。
“怎么?”她微笑问,“你们家少爷给你糖吃了?”
“不…不是,”元竹摇了摇头,旋即郑重解释起来,“外头起风了,少爷身子骨弱,只能回房里呆着,本来是想邀姑娘在院子里小叙,可现在不成了,唤姑娘去房里吧,又于礼不合,怕被外人瞧见说闲话。”
听着颇有道理,可季时薇想,她来都来了院子里,这院子里除了元竹和二少爷姜序,恐怕也没有其他人了,何来的外人看见?
“那,”季时薇小心问道,“还有别的事吗?二少爷不是说,要过目一下我身边的人,需要把落梅领进去让他瞧瞧吗?”
“不…不用,”元竹连忙摆手,着急道,“不急这一时,之后过目吧。”
“噢。”季时薇眼看抬脚要走。
“等等。”元竹唤住她。
季时薇转回头去,清凌凌的眸子里透出不解来。
元竹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的,从身后掏出了一本册子来。
季时薇打量起册子的封皮,比竹绿色更深沉一些,题签是端正而有力的四个字——
竹苑杂记。
季时薇缓缓蹙起眉心,她有种直觉,这本竹苑杂记,是很私人的东西。
这么大喇喇掏出来,现在她眼前,当真好吗?
元竹将册子递过来,诚挚说道:“少爷为了聊表歉意,将这册子赠予姑娘,希望姑娘这几日里,能先读读它,也能多了解少爷几分。”
季时薇意外极了:“这是你们家少爷所作?”
元竹点头肯定。
季时薇接过来的一刹那,觉得这本册子,犹如有千斤重。
8. 第 8 章 八月初八,无事。
八月初八,无事。
八月初九,姜芝又来烦人,真想把她赶出姜府,不,还是我消失好了。
八月初十,无事。
……
九月十六,该收拾姜梓容一顿了。
九月十七,今日的菜十分难吃。
九月十八,元竹欠收拾。
……
腊月初七,下雪了,冷。
腊月初八,开始咳起来了。
腊月初九,仍未好转,咳得厉害,我可能要死了。
回到院子里后,季时薇无事,索性翻开了这本竹苑杂记,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册子里不是什么有感而发的诗词歌赋,与风花雪月毫不相干,而是这样质朴简洁的字字句句,记载着姜序的生平。
可惜,这本册子只记载了短短几月,在最后的腊月初九那一列,最后半句话又被划去,两道大大的交错的墨痕,便是他最后的墨迹。
季时薇合上册子,叹了一口气。
从这本竹苑杂记看来,姜序只是个毫无心机甚至有些率真的少年,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
还有,他的字写得很好看。
她未来的夫君,便是这样一个人。
季时薇将册子收好,吩咐了落梅不要去动它。
她实在是想不出来,姜序为何会将这样一本对他来说极为隐秘的册子交给她,说是让她多了解他几分,的确……目的达成了,可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印象。
男人不都是喜欢女人们将他视作英雄,到了姜序这儿,可太不一样了。
季时薇匪夷所思。
*
晌午过后,二夫人顾汀兰身边的丫头又一次过来。
她笑颜如花,说是二夫人特地留了个好差事给她。
季时薇难免意外:“什么差事?”
丫头道:“姜府在扬州城的生意做得那般大,老爷当然有各种生意上往来的好友要递请帖过去。”
季时薇更为诧异:“喜帖不是早就该准备好了吗?现在轮到我来写?”
丫头似是不满意她这番质疑的态度,理直气壮道:“二夫人要操持的事务那样多,那样繁忙,当然会忙不过来,这喜帖,却是二夫人有心留给你写,你是新娘子,是重中之重的人,参与进来顺理成章,写着写着,这对姜府的归属感也会慢慢出来,能尽快融入府里。还有……我们姜府晚点发喜帖出去,是因……这桩婚事不宜太张扬,姑娘,你懂的吧,所以还是晚些递请帖的好。”
尽管丫头的后半句话略微刺耳,季时薇却自如笑笑,不再多疑:“好,我写。”
二夫人现在在姜老爷眼前正得宠,若说姜老爷是整个姜府的根基支柱,那么二夫人就是根基上蔓延出来的最为粗壮的一节枝桠,要想在姜府里好好生存下去,她不会因为一些小小不愉快而得罪二夫人。
同丫头细细对过了喜帖的注意事项,季时薇先行写了一版,待她确认过没有问题,便开始研大量的墨,抱着一种奋战到底的决心。
到了傍晚,总算将所有请帖写完,季时薇揉了揉酸痛到不行的手腕,吩咐落梅将所有请帖好好地送到二夫人那儿去。
初八这日,二夫人派来了两个丫头,不止是为她送来嫁衣与首饰,更是吩咐了她们留在这里,次日为季时薇梳洗打扮。
好在这是在姜府内,接亲队伍无需赶路,季时薇不用起得那般早,还能好好睡上一会儿。
这两个丫头来了后,开始将她的房内装点得红红火火,一眼望去,全是耀目的颜色。
季时薇身处其中,真有了点要嫁人的实感。
只可惜,她在这姜府内举目无亲,无人可以分享当下的心境。
当晚,她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索性爬起来,将心中翻涌的思绪全写下来。
存放家书的地方,最底部赫然放着那本竹苑杂记,季时薇一见到,禁不住莞尔一笑。
谁能想到,她与夫君成亲前,只有过那盒雪肤膏和这本册子的接触,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季时薇研起墨,提笔写起家书。
爹爹,大哥,二哥,我明日便出嫁了。
算算,不过及笄一年多,你们也没有想到我会如此之快吧,放心好了,我看过嫁衣和头饰,都很漂亮,我明日定会很好看,是风风光光的新娘子,是你们幻想过无数次的那样,不会给季家丢人。
对了,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的,保重啊,我也会好好的。
……
后半夜,季时薇好不容易眯了会,将睡未睡,困意正浓时,猛然被人摇醒。
她朦朦胧胧掀眼,见到眼前的两个丫头和她们身后的落梅,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现在是在哪里,要准备做什么事了。
她魂游天外,浑浑噩噩起身,洗漱,被丫头们服侍着穿上鲜红如火的嫁衣,刮面,敷粉,描眉,画唇……
季时薇觉得整具身子快不是自己的了。
最后,只听得一人如释重负道:“好了,二少奶奶看看。”
季时薇凝神,向眼前的铜镜里望去。
铜镜里印出她清晰的轮廓,眉如远山写意,鼻似秀丽山峰,唇宛若樱瓣。整个人明艳而贵气,眼波却婉约内敛,仿佛能含化一切。肌肤胜雪,衬得身上的嫁衣愈发红艳。
“不错。”良久,季时薇吐出这两个字。
丫头们得了认可,便欢欢喜喜地为她盖上盖头,去将大门打开,只等接亲的队伍来。
季时薇早就听说过有新娘子在成亲这日被饿得头昏眼花,体力不支的,她学聪明了,趁人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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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抓了块用油纸包裹住的糕点,打算坐在花轿里时吃。
不多时,接亲的队伍来了,季时薇被大红盖头盖住,也看不见具体,只知道耳旁吵吵嚷嚷的,人声、鞭炮声、敲锣打鼓声混作一团,络绎不绝。
季时薇被人搀扶着上了花轿,方坐稳,便迫不及待地扯开了油纸。
她得抓紧,抬花轿的时间不长,顶多就是绕着姜府外边转上一圈,再从姜府大门进来。
这糕点噎得慌,不能急急忙忙吃,得细细品赏。
耳边热热闹闹,花轿里窸窸窣窣,季时薇从未如此小偷小摸过,甚至很是心虚,生怕被发现了。
好在,过程和结局还算圆满,下花轿前,她终于是将一整块糕点下肚,填饱了肚子,也没被噎得干瞪眼,闹出笑话来。
季时薇提起嫁衣的裙摆,轻手轻脚下轿子,跨越过摆放在姜府大门前燃得正旺的火盆,心像是落定了般,忽然从容起来。
至少,在姜府里她不需要为生计发愁,甚至还能搭上些人脉,万一……总有一日呢,她能出上些力,救回她的家人们。
季时薇想,谷底已经走了过来,接下来,无论如何都是往上走了。
要跨越过姜府大门的门槛时,一只苍白的手先行探过来,像是等待她搭上去。
季时薇错愕,微微朝着旁边一看。
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只手,在视线下方,坦然自若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姜序?”季时薇出声。
“嗯。”耳旁传来不轻不重的少年音,似从鼻腔里发出,清越动听,如铮铮琴音,淙淙流水。
季时薇忽然想到,她坐在花轿里时,吃糕点将盖头偷偷掀起来了一些,花轿的门帘晃荡,偶尔,她会从罅隙间,窥见外边的情形。
前边的队伍里,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坐在高头骏马之上的新郎官。
他同样着鲜红如火的喜服,金冠束发,齐齐整整,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如玉。整体身量是有的,只是显得有些孱弱,背影看起来不那么雄壮。
联想到竹苑杂记里他的话,季时薇心头蓦地一堵,也不知道是觉得他可怜,还是替注定要当寡妇的自己悲哀。
季时薇将手轻轻搭过去,抬脚跨过门槛。
进了姜府,周围本该更热闹,可不知怎的,竟然沉寂下来,似乎空气凝结了。
季时薇不知外边是何情形,只能压低声音问姜序:“怎么了?”
姜序沉声道:“无事,你不用管。”
饶是如此,季时薇还是从下人们偶尔的窃窃私语中,知晓了来龙去脉。
不知何故,本该来参与喜宴的宾客们,竟然无一人到场。
整个姜府里,现在只有姜家原本的人们,这婚事,如何进行得下去?
9. 第 9 章
季时薇真按照姜序所说,装作无事人。
毕竟这等大事,她不明缘由,不是她能轻易掺和的。
过上一阵,姜老爷的斥骂声劈头盖脸传来,不是在骂她,而是训斥那些去挨家挨户送喜帖的下人们,质问他们是不是办事不力,偷懒了。
无人回声。
季时薇透过盖头,朦朦胧胧瞧见,地上跪了一大片,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老爷,”顾汀兰在旁劝起姜柏来,“这天大的事,他们哪里敢偷懒?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
于是,有人辩解起来,一个接一个,都说自己的确是送到了,不敢怠慢。
“可人的确是没来,”姜柏沉脸道,“我已经让管家去最近的张员外府上打听,若事情和你们有关,以后这腿就别要了,反正也是不中用的东西。”
季时薇听得胆寒,止不住心中颤栗,姜老爷的语气听着,是真会那样做。
喜娘走上前来,笑开了道:“新娘子站在这里多累,先进喜堂歇息着吧。”
姜柏没出声,应是默认了。
于是,季时薇随着喜娘动身,一步步挪至喜堂。
原处,前院里,姜序仍在原地,半晌,他止不住笑意,笑声里有些讥讽:“让人跪在这里有什么用?能跪出答案来吗?不如让他们即刻登门,亲自去邀请,算是将功补过。”
姜柏抬头看了姜序一眼,念在他今日是新郎官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他的目无尊长,而是道:“万一,是我哪里得罪了他们,他们统一行径,都不上门来,我们姜府再去,岂不是把脸送上去让人家打?”
姜序更觉得好笑,甚至觉得这话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荒谬之感,想是姜柏的心愿即将达成,反而有些胆怯了。
他回问:“父亲就如此不自信?”
姜柏当众被这样说,登时觉得老脸下不来台,更是拉下脸。
“谁让你来管了?你回喜堂去,陪着你的夫人,莫要来掺和。”
姜序一板一眼道:“还未行礼,算不得夫人,父亲您这样说,是污了季小姐的清白。”
“你——”姜柏抬手,作势要打姜序,可一看见他瘦弱的模样,又放下手,挥了挥,叹道,“去吧,不管什么身份,先陪着她,别教她心里不好过。”
姜序一走,姜柏看了眼齐刷刷跪着的下人,略一思索,不再犹疑,按照姜序出的主意,分派下去,命每人各去通知几户人家,务必要请宾客们在吉时前赶到。
下人们得了命令,知道这是将功补过的好机会,绝不容再出现闪失,纷纷喜不自胜,马不停蹄地跑开了。
姜柏侧过身去,望见始终陪伴在身旁的顾汀兰,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
“汀兰,我记得这些事务,不是全权交由你了吗?”
顾汀兰垂眉敛眼道:“老爷,我的确是在好好做事,绝无可能出现半点纰漏。”
见她如此信誓旦旦,姜柏没再追究,向喜堂行去。
喜堂是原本待客用的花厅,此刻四处张灯结彩,极尽华美,热闹自不用说。
伴随着姜柏的到来,喜堂里渐渐安静下来,再不复先前的吱吱喳喳。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眼看只差两刻钟便要到拟定好的吉时。
这时,管家气喘吁吁地跑来回话,老远便看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喊道:“老爷,老爷,有消息了!”
姜柏待他到跟前,忙问道:“如何?”
管家来不及喘气,匆匆忙忙道:“我们送过去的喜帖,时辰写错了!”
霎时,本就安静的喜堂内更是噤声一片,几乎落针可闻。
姜柏面色一白,问:“怎会如此?”
管家道:“千真万确!原本我们定下的吉时是辰时四刻,可那送过去的喜帖上,明晃晃写着巳时四刻,足足推迟了一个时辰啊,老爷您看,我将送到张员外府上的那张喜帖拿过来了。”
姜柏接过,仅看了一眼,面色转冷,直接将它甩到了顾汀兰的身上。
“瞧瞧你干的好事!”
喜帖先是被丢,后掉落在了地上,无人理睬,好不可怜。
顾汀兰的一张脸唰白,嗫嚅着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柏问:“张员外现在在何处?”
管家道:“他知道了真正的吉时,在府中梳洗好便赶过来,想是随后就到。”
姜柏松了口气,随后想到了派去四处重新邀请宾客的下人们。
若是近处的宾客,恐怕还来得及,可远处的那些,终究是赶不上吉时了,到时只能让新人先行拜堂。
“顾汀兰!”姜柏怒火中烧,向她吼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出纰漏?万事周全?我将这样大的事交给你,你是如何做的?先不说我,你对得起序儿和他的夫人吗?”
季时薇原本一直端坐在圈椅内,安安静静当着她的无事人,这时听见自己被点到,挑了挑眉头,终于有些坐不住。
“我……”顾汀兰六神无主,嗫嚅着唇,一张娇媚的脸犹如败了色的花朵,眸中含泪,楚楚可怜。
“日后,我再指望不了你什么,今日你就安安分分的,什么都不必做了,剩下的交给老何。”姜柏威严道。
老何便是姜府的管家,此前,府里的一切事务都是他负责,从未出过大的岔子。
顾汀兰抬眼,死死盯住姜柏,一双勾人的眼已然泛红。
当姜柏以为她要说出求饶之词,让他以后再给她机会时,顾汀兰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直接开口:“老爷,这事……实在怪不得我。”
季时薇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我想着薇薇是新娘子,能参与进来最好,于是这写喜帖的事,是交给她去办的。”顾汀兰诚恳道。
季时薇听着,忍不住笑了下,胳膊都跟着抖动起来。
别人或许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但姜序却是不动声色将她的一切收进眼底。
他若有所思,接着唇角浅浅一勾,像是被她的笑意感染了一般。
姜柏的眸光随着顾汀兰的话落到了季时薇身上。
他的神情看不出好与坏,片刻,沉吟道:“人都有出岔子的时候,好在不是什么大事,这事就这样算了。”
顾汀兰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表情再不复方才那般伤心。
盖头之下,季时薇嘲讽地勾了下唇。
接下来,在场的众人都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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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竟然会是这般。
那位穿着嫁衣的新娘子站了起来,虽盖着盖头,脚底下却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直接向姜柏和顾汀兰这边走来。
她身边的姜序像是看热闹,伸出手来扶住她,两人俨然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
到了他们跟前,季时薇笑笑,平淡出声:“没错,喜帖是我写的。”
“但那喜帖上的时辰,可是我与二夫人身边的丫头小琴对过好几次的,我还写好了一张给小琴看,她确认无误,我才敢大批量动笔。”
这一下,意义截然不同了。
原本是季时薇的过错,姜柏可以看在她是新娘子的份上,轻易揭过去,毕竟这是她的人生大事,可现在换成了二夫人身边的下人出错,姜柏能轻易宽恕吗?
显然不会。
果然,姜柏再次将怒火对准了顾汀兰,这次有不会轻易停歇的态势。
“你作何解释?”他掷地有声问。
“我……”顾汀兰只嗫嚅了一瞬,紧接着,她怒发冲冠道,“定是小琴那个丫头,把我交代给她的事弄错了!她记岔了时间,那个死丫头,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马上我就把她送去人牙子那里发卖了。”
小琴正好在场,她望向二夫人,不敢置信般,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姜柏问:“小琴,是你弄错了吗?”
小琴低头,呐呐道:“小琴是按照二夫人的吩咐去办的,我记得,没有记错,二夫人给的时辰是巳时……”
“死丫头还敢嘴硬?”
顾汀兰当即冲上前去,不顾众人看着,直接扬手扇了小琴一个巴掌,清脆的“啪”的一声响,似乎响进了众人心中。
姜柏难掩失望之色,可到底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让顾汀兰下不来台,于是冷硬道:“总之,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之后就别留在姜府里了,府里容不下她。”
“是,老爷,”顾汀兰点头道,“等婚事一办完,立马送她走。”
“二夫人,老爷……”小琴捂着自己被打的那边脸,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季时薇听见她的啜泣声,有所动容,抿了抿唇。
小琴那一日替二夫人来交代时,说的话虽不太好听,可今日,却也是她为她梳妆打扮,将她装点得从未如此美丽过。
何况……小琴那日与自己再三对过,她甚至是拿了小抄过来的,那小抄上分明就是二夫人的字迹,小琴大字不识,只知道记在脑子里,定然是二夫人自己弄错了,将这口黑锅推到小琴身上,可小琴人微言轻,不敢对峙到底,不然,她的下场只会更惨。
自己要看着这场悲剧发生吗?
季时薇的心里不停打着鼓。
来不及多想,她的脚步已然向前一步,俨然朝着小琴那边过去。
谁知,先前还搀扶住她的姜序此刻突然变脸,牢牢桎梏住了她的手腕。
季时薇侧脸,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可想也知道,他此刻定然是满脸的不赞同之色。
“你——”季时薇想让他放手。
“别去,”姜序打断她,轻声道,“我自有办法,给小琴更好的去处。”
季时薇的心中蓦地一软,似乎有所触动。
10. 第 10 章
既然姜序这样说,季时薇再为了自己的一时心软,就要搅扰得这场婚事不得安宁,这样肯定是不划算的买卖。
季时薇按捺下来,没答姜序的话,只是停滞住的脚步恰恰证明了,她听进去了他的话。
于是姜序放了手。
季时薇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嘟囔了句:“本来写喜帖手就痛。”
姜序后知后觉抓痛了她的手,不由道:“抱歉了,夫人。”
季时薇微微错愕,看向姜序。
其实仍是看不见分毫,可她能想象得出,姜序诚挚中又带点儿轻佻的模样。
他长成什么样子?
季时薇竟开始好奇了。
过了会儿,姜序离开。
那些近处的宾客们陆续到来,姜府里闲着的人统统去招待,喜堂内外沸反盈天,像是身处最繁闹的集市间。
季时薇由喜娘搀着,坐回了那把圈椅里。
“你方才真威风。”
是姜芝的声音。
季时薇抬头,奇道:“你没去招待客人?”
姜芝摇了摇脑袋,道:“哪里需要我去招待啊,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再说了,我不招待还好些,就怕招待不好,又惹得大伯生气,你瞧见他方才了没?可凶了。”
季时薇默然不语。
姜芝领悟到什么,吐了吐舌头:“噢,对,忘记你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声音。”
季时薇笑笑:“这话揭过去了,最好别再说了。”
姜芝道:“不,我偏要说,你是没看见姜梓容方才啊,吓得跟只瘟猫似的,哈哈哈,所有的刺都收起来了。”
季时薇含笑道:“光说别人,那你呢?”
姜芝没半点不好意思:“又不关我的事,我肯定是不用害怕,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大伯发过那么大的火。”
姜芝是姜府二老爷的嫡女,二老爷去世得早,但是姜芝的娘并没有改嫁,而是带着姜芝一直住在姜府,后来太老爷去世,姜老爷掌管了整个姜家,对着二弟的女儿,定然是疼惜得不得了。
这些是姜芝平常对她透露的,二老爷还有一位儿子,是姨娘所生的庶子,年纪比姜序还要大些,在京中的大理寺入职,不过听说官职不怎么高,这些年仕途平平,还未曾娶妻生子。
姜梓容的身份,则是三老爷的独生嫡子,三老爷在外经商,一年到头回来的次数有限,怕妻儿不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所以未曾和姜老爷分家,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热闹,发生点什么事,好有人撑着腰。
可以想象得到,姜老爷除了对待自己的儿子严苛些,对这些侄儿侄女还是很温和的,不失为一个和善的长辈。
姜芝所说未曾见过姜老爷发大火,季时薇一听便信。
见季时薇不怎么搭腔,姜芝只好将话头稍微一拐:“你和姜序都没见过面,可我看你们方才很是亲近啊,颇有新婚燕尔的模样。”
季时薇的脸皮略微发烫,低声道:“怎么就新婚燕尔了?连堂都还没拜。”
姜芝嘻嘻笑道:“那你们就是一见如故,天作之合了呗,没想到大伯这桩婚事,牵得还挺妙,你方才虽然没露脸,但是看着和姜序很是相配,身量相当,一对璧人。”
季时薇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姜序长什么模样?”
姜芝揶揄道:“你当真心动了?”
季时薇板起脸道:“你说不说?”
大有一副你不说,那就离开别来烦我的架势。
姜芝连忙道:“放心,我既然能说你们是一对璧人,证明姜序也不差,他长得像他娘,很好看的,在我们扬州城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排得上号的美男了。”
季时薇抿唇笑问:“怕不是你自己排的吧,你见过几个扬州城里的男人?”
姜芝不服气道:“我旁的不说,看人这点,还是很有眼光的,但凡鼻子嘴巴长歪一点,都入不了我的眼。”
季时薇莞尔,暗想,有姜芝如此保证,姜序再不济,也是个端正长相吧。
不至于让她难以面对。
还想再聊几句,姜芝道:“我娘找我啦,估计是给我安排了活,要去端茶倒水了。”
姜芝方走,季时薇后悔不已。
她早上只吃了那块糕点,又经历过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场对峙,口渴得厉害,应当请姜芝也给她倒杯水来喝。
好了,现在人不见了,她盖着盖头行动不便,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不好闹出大动作来,只能先行忍住。
片刻,又有人接近。
季时薇本以为还是姜芝,出声道:“能不能帮我倒——”
话到一半,她瞥见那双华贵精致的缎面软底绣花鞋,登时闭上嘴。
这是顾汀兰的鞋子,怕是来者不善。
“薇薇,”顾汀兰话里携着笑意,先行出声,“你要什么?我帮你。”
“不用了。”季时薇谢绝,方起完冲突,顾汀兰现在给她倒的水,她实在是不敢喝。
“薇薇,你不会怪我吧?”顾汀兰竟挨着她坐了下来,“先前指认你,实在是我太害怕老爷的责骂了,我也不知道会是小琴弄错了,一时稀里糊涂,只想着,差事交给了你,应当找你要个说法,却没想过,那样就是将火引到你身上来,现在想想,才发觉错得厉害,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了,还请你莫怪,莫记在心上。”
她这一番话滴水不漏,让季时薇无以应答。
俄顷,季时薇低低应了声,表示知晓了。
知晓了,却不领情。
她知道顾汀兰是故意,为了不让自身挨骂担责,其他人如何她都无所谓,只是过后,想起她季时薇好歹算是姜府里的一份子,不愿意彻底闹僵了关系。
顾汀兰讪讪,知道这一时半会儿,季时薇是提不起兴致来搭理她了,想要消除这份隔阂,还得看之后。
她脚步虚浮地离开,权当做自己没来过。
不远处,姜序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他走近,本意是吉时将到,唤她起身。
谁知,那人不管不顾,心急火燎道:“劳烦给我来杯水。”
姜序愕然,沉下眼,姜芝和顾汀兰与她说话那么久,都不见她开口求助,他一过来,她倒是使唤上人了。
“要拜堂了,没时间,”姜序语调慵懒,“忍着,回房喝吧。”
“你——”
季时薇抿了抿唇,终究忍下。
姜序说的是事实,可她的嗓子这一刻如被火烧火燎,干渴得厉害。
她仅有的希望破灭,先前对姜序生出的几丝好感,这一刻间荡然无存。
吉时已到。
季时薇和姜序来到喜堂正前方,姜老爷和大夫人坐在上首,只等着她和姜序拜堂,以及敬茶。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
全程,季时薇手里握着牵巾,另一端在姜序手中,两个此前并没什么交集的人就这样被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从此,两人便是夫妻。
季时薇入了洞房,时辰尚早,姜老爷办的喜宴是午宴及晚宴,还在园林中设置了各种游乐,她是没机会玩了,别人不同,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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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姜序还要招待宾客,季时薇想着,他入洞房的时辰会很晚,她大可以先歇息一阵。
季时薇支走了其他人,自己将盖头揭开,迫不及待喝了水,又吃了些小吃填肚,才有空打量起新房的模样。
这便是姜序平日里住的房间?
很大,但看得出来原本很空,仅有的一些物件无不雅致,新添置的那些,梳妆台、屏风、衣箱……似是为她量身定制,布满了女子的气息,同这个房里原来的风格不符。
季时薇打量了会,便兴味索然,来到床前,打算小憩一会。
伸手揭开那床大红锦被,季时薇呆了一呆。
除了一床的桂圆莲子花生红枣撒得四处都是,还有一条洁白的巾帕躺在床中央。
她当然听闻过这是何用处,新婚之夜的喜帕,用来检验女子的清白。
可姜序那副身子骨,能行吗?
季时薇不由深深怀疑。
她没动喜帕,只将果子随意拂了拂,留出一小块供她躺下的地盘,合衣躺上去。
*
方入夜。
姜序身上未带任何酒气走进洞房,众人都知道他身子骨不好,不会劝他饮酒,只是以茶代酒,饶是如此,也滞留了不少时辰,直到他说实在承受不住,这才逃回了房。
这是他平日里的房间,如今,偌大一间清雅的房被各式各样的喜色填补得满满当当,姜序不是头一回看见,可每每扫上一眼,都不由皱眉。
往里走,来到里间,他平日的那张床上,有一个微微拱起的身形。
姜序停步。
跟随在他身旁的喜娘变了脸色,念叨道:“这等待的时辰是久了些,可新娘子也不能自个儿先睡下了啊,我这就去将她喊醒。”
“不必,”姜序道,“我自己来。”
喜娘:“啊?”
姜序冷冷望向她,意思很明显了,请她离开。
喜娘不由知趣,连忙退开,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大门。
姜序并未去喊季时薇,也没理会那呈放在圆桌上的喜酒,而是合衣蜷缩在小榻上,径自闭了眼。
他是真累了,该歇息会了。
自然是季时薇先行醒来,瞥见窗外的夜色,她心下一惊,暗觉不妙。
好在房里没其他人,她匆匆忙忙将盖头盖上,端坐在床前,仿佛已经僵坐了一整日那般。
不知过去多久,她听见了脚步声。
季时薇更加正襟危坐。
脚步声来到跟前,下一刻,她的盖头被轻而易举挑开。
季时薇抬眼望去,眼前的少年身量极高,如一棵竹。烛光衬得他的面容更为昳丽,只是过分苍白,看起来毫无温度。
他的唇同样不见血色,不知怎的,一侧唇角要勾不勾,现出点嘲讽的味道。
姜序将秤杆丢到一旁桌上,仍是那副淡淡神色,似笑非笑:“继续睡吧。”
季时薇心里一咕咚,他知道她一直在睡觉?
她抿抿唇,小声发问:“交杯喜酒呢?”
“不喝。”
“那…”季时薇难堪道,“还有其他的……”
“你是指,洞房?”少年轻轻噢了声,转眼,点漆般的桃花眼扑簌,指了指自己,反问道,“你看我这副模样,还能做些什么吗?”
季时薇噤声。
她微微松了口气,也好,和不太熟的人做亲密之事,她暂时还未准备好。
谁知,姜序见她不说话,只垂下眼睫去,以为是自己过分了,想了想,他改口道:“不然这样,我脱了衣衫躺下,你坐上头,随便弄弄?”
11. 第 11 章
登时,季时薇面色绯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谁能想到,姜序看着是个翩翩公子,一出口,竟然是这样的荤话。
太粗俗了!
她支支吾吾,半天道不出话来。
姜序含笑问:“来不来?”
季时薇一激灵,猛地摇了摇脑袋,缩着脖子道:“罢了,我也没有经验,怕弄得不好,不仅让夫君失了兴致,还折腾坏了身子骨,早早歇下吧,夫君先行休养,这个,日后再说不迟。”
姜序笑意未消,他全然没想到,她能自如接上话。
若是个胆小害羞些的,怕不是要唾他一口,骂他登徒子了。
既然不打算圆房,这睡觉的主场,想必要分个清楚。
季时薇问:“夫君,你想睡床,还是睡地上?”
姜序哂笑:“我这副身子骨,定然不能离了床。”
季时薇知趣,点了点脑袋:“那我睡地上。”
正要再去翻找一床被褥来,姜序的声音冷不丁从后传来:“春寒未过,睡地上,不怕身子变得和我一样差?”
季时薇弄不懂他了,回过头,茫然问:“那要如何?”
虽然房里还有张小榻能睡,可小榻不宽敞,睡得不如地上自在,何况小榻和床相隔较远,若是有人来了,不能第一时间收拾好。
还不如就在床边打地铺,随时将被褥一卷,往床上一扔,她整个人也跟着躺上去就好了。
这样不容易暴露出破绽。
姜序发现她应该是没必要的事想得太多,叹了口气:“只是暂时不圆房,我没说不方便躺在一道睡,既然是夫妻了,你扭扭捏捏做什么?这张床不是不够宽敞。”
季时薇眼睛一亮:“你早说嘛!”
她素来不是扭捏之人,当即就对着铜镜,开始卸除自己的首饰,只是脑后有几样看不见,又有一样缠住了发丝,她试了半晌,取不下来。
季时薇转过头,看见坐在圆桌旁未动,只是饶有兴致般看她的姜序,有些难堪道:“夫君……”
“劳烦你,帮我取一下这朵金丝缠花。”
姜序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敛目,修长的手指在她发间轻微动了几下,便将缠花取下。
“谢谢夫君。”
这一开始还叫得不太顺口,连喊了几声之后,季时薇发现也不是那么滞涩,现在已是毫无阻碍毫无负担了。
季时薇自己拆干净了,起身要脱衣,见姜序还是在她身后,若有所思般,她眨了眨眼,手指瞬间转向。
“……”
在她的手指去触碰到姜序的衣领时,他的眸光几不可察一暗,握住了她的手腕,触感仍是那样冰凉。
“做什么?”他问。
季时薇一脸坦然:“宽衣解带,才好歇息。”
“还有待会儿,我想好了,”季时薇一本正经道,“差不多的时辰了,我们便唤一次热水,洗漱完了睡觉。”
“一次?”姜序问,“为何不是两次?”
一次热水,到底是她先洗,还是他洗,他是男子,按世俗来说,理应谦让女子,尤其还是自己的夫人,可他素来爱干净,不愿意用别人用过的水。
“我倒是想唤两次啊,”季时薇抬眸,一脸无辜,“可夫君……您目前的身子,会有人相信吗?”
于是,姜序的脸略微一黑。
他领悟错了她的意思,唤水,原来是那种意思。
“随意了!”
姜序没好气地放开她的手,走到屏风后,自己动手解衣。
半柱香时辰后,季时薇去外间门口唤人送水进来。
她用得节省,只是用木盆装了一盆水,细细将全身擦洗过,完事了,就走出屏风去唤姜序。
“夫君,可要我在一旁服侍?”
她进入夫人这个角色过快,饶是姜序这种惯常逢场作戏之人,亦自愧不如。
“不必。”他淡声道。
走进屏风后,见到那一大桶热气熏腾的水,他羽睫轻颤,眼底墨色翻涌,搅出不明情绪。
姜序又走出来,身上未湿分毫。
季时薇见了奇怪,问:“夫君不沐浴么?”
姜序咬牙,一字一句,几乎切齿道:“我不爱沐浴。”
季时薇心下异样,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是姜序的真话,他不愿意用这仅有的一桶水,当然是保持着应有的君子风度。
她叹息了声:“那我先沐浴,待会儿……唤第二次水吧。”
姜序不置可否。
这么一闹腾,竟然到了深夜,两人终于能合眼。
姜序这回没谦让,径自睡在床里边,将宽阔的空间留给季时薇。
烛火却是半晌不熄,季时薇的影子在幔帐上时而拉长,时而缩成一团,还伴随着翻找东西时的细碎声音。
姜序终于忍不住,他坐起身,无奈道:“平日里,我都是亥时前便睡下了。”
季时薇朝他看来,一张出水芙蓉般的脸透出几分赧色,因而显得更加动人。
姜序只看一眼,眸光微顿,继而想起元竹对她的评价。
“黑发如墨,冰肌玉骨。”
“整个人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
“不愧是京城里娇养出来的女子。”
……
元竹评价得不错,他这位夫人的容貌,怕是从前在京城里,也属罕见。
若不是姜柏花了大价钱买通关系,救下了她,这样的女子真流落到教坊司里,怕是没几天便会不成人形。
“夫君,”然而就是这样一张脸,吐出如蜜般的声音,分外紧张似的,“你房里,有没有匕首,或是较粗的针之类的锐器?”
姜序立马警觉,问:“何用?”
“就是,”季时薇不太好意思地指了指床上,“那个呀,喜帕。”
姜序:“……”
他倒头便躺下,懒懒道:“不用了。”
季时薇莫名,朝他走去,问:“明日一早,不是要交差么?”
姜序翻了翻眼皮,眯着眸子看她:“你从谁那儿听说的?”
季时薇:“……”
这一回,她确实是没从谁那里听说过,只是话本里,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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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听闻的一些事例,不都是这样的规矩吗?
少年声音清朗,懒声道:“没圆房就是没圆房,无需向谁交代,这帕子,不管它也罢。”
季时薇的语气里仍有不确定:“我怕——”
少年粗鲁地打断她:“谁拿这个向你说事,你来同我说!我去对峙。”
季时薇终于放心,吹灭了烛火,在姜序身边躺下。
她不敢挨得他太近,毕竟两人不相熟,怕姜序生出排斥之心,小心翼翼地蜷缩着,竭力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弱。
她知道姜序还没睡,有一事她想来有些气,于是便耿直道:“下回有什么事,能不能早说?”
姜序大概是困意上来,话音模糊:“什么?”
季时薇愤愤:“若不圆房不是什么大事,那在我提出唤水的建议时,你就该说明了,害得我……”
话音顿了一顿,又微弱到几乎没有:“害得我在她们前面,两次都故作娇羞,明日她们知道了,说不定会笑我。”
黑暗里,姜序轻笑一声。
正当季时薇狐疑,有那么好笑吗?
姜序话里的困意消散不见,朗声道:“明日,我来处理那喜帕。”
*
姜序所言非虚,等到季时薇一大早起来,身旁早已空空如也。
姜序不见了,那块喜帕同样不见了。
落梅进来服侍她,季时薇不经意问起:“姜序呢?”
落梅道:“二少爷在书房里。”
季时薇点点头,洗漱时,余光见到落梅有几分欲言又止。
她不免问:“你有什么想说吗?”
落梅面上现出一丝红晕,道:“二少爷一早将喜帕交给了我。”
不就是块帕子?
毕竟没圆房,也没染上什么东西,落梅至于这般吗?
季时薇淡淡应了声,若无其事道:“接着呢?”
落梅道:“二少爷说,交给大夫人,让她好好看看,我便照做,大夫人见到后,很是高兴,眼角甚至有泪溢了出来。”
季时薇噎了一下。
所以姜序的处理喜帕,便是他来割手放血?
季时薇想象到那场面,姜序毫不在乎地将喜帕丢给落梅,慵懒中带有几丝调笑:“让我母亲好好看看。”
一丝几不可察的羞意腾升上来,季时薇的脸也有几分红了。
她吩咐道:“让厨房炖只鸡,给二少爷好好补补。”
原意是想到姜序那么弱的身子还放血,她虽毫不知情,可到底是受益者,这样便能挡住一段时间的说教,得以清静。
因而,生出了愧意。
可听在其他人耳中,这话又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落梅对这院落不大熟悉,于是将二少奶奶的原话告知元竹,让元竹去处理。
元竹兴冲冲跑到小厨房,同厨子说道:“炖只鸡,要多放当归,枸杞等滋补药材,二少奶奶说了,要给少爷好好补补。”
一整日间,二少爷昨夜里操劳过度,以至于虚弱到要狠狠滋补的事,通过厨子的口传遍了整个姜府。
12. 第 12 章
天气放晴,偶有微风,实属该出门的好时候。
季时薇端正坐在梳妆台前,落梅站身后为她挽着发髻。
从前梳头,季时薇自己便能行云流水般完成,可如今要梳妇人髻,她不免生疏,半天没弄好,落梅实在看不下去,自请过来帮她梳头。
季时薇不再倔强,望向铜镜里那张容颜,在发髻的映衬下,逐渐褪去了几分青涩,宛如真正的妇人。
她不免唏嘘。
季时薇吃完了早饭,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这样的天气,不出门透透气实在可惜了。
若是在先前的院子里,她还可以去找姜芝说说话,可现在,两人的住处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想要见面,得走上许久,季时薇总不能时时刻刻去找她。
之后,思来想去,季时薇终于想起,按照惯例,新婚的媳妇一大早,是要和夫君去向公公婆婆敬茶的,她虽觉得麻烦,可不愿意落了人口实。
因此,季时薇动身到书房去喊姜序。
书房离寝居不远,在竹苑的东侧,单独一间,幽情雅趣,书房门口还有一张石桌,石桌上刻着棋盘,两侧相对各设一石凳,竟是专门的博弈处。
季时薇不禁想,姜序平日里,都是在和谁博弈?
难不成是元竹?
又或者,左手和右手?
她不免有些心痒痒。
在从前的季府里,她也爱好博弈,时常去找爹爹或是兄长们对弈,棋艺自认不算差,说不定能与姜序斗个有来有回。
她绕过石桌,走进了书房里。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那几大排书架,以及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
而后,再是书架前,坐在书案后,捧着本书看得正沉浸的少年。
姜序神情惬意,姿态闲散,颇有几分懒洋洋的味道。
他未穿喜服,而是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锦袍,领口绣以银线,勾云纹样工整对仗地散布上身各处。
显得温润而端方,比起昨日多出几分清隽来,却更显得病弱。
几乎是在季时薇一走进去时,姜序立刻警觉,抬眼来看她。
季时薇清清楚楚见着姜序瘦削到过分的轮廓,以及在日光下白到如同一张纸的脸,昨夜里在昏黄的烛光下倒不觉得,此刻在天光下一见,更觉得姜序的病弱属实,像是个美丽的、易碎的瓷器娃娃。
“夫君,”季时薇同他打起招呼,“按照惯例,我应该去向公婆敬茶。”
“噢,”姜序懒懒道,“你去吧。”
季时薇恨他不开窍,恨他像个木头那般,她忍气吞声道:“要夫君一道陪同。”
听到这话,姜序才放下书本,看了她一眼,未说什么话,接着起身过来,像是陪她。
方要走出屋门,他止住了脚步,叹道:“外面的风有些大,我一旦吹了风,会更加严重,不如就此作罢。”
看得出来,他不愿麻烦。
而季时薇甚是体贴,道:“无事,我可以在这儿等一会,等到风停歇了,我们再动身,夫君也可以多披个袍子,相信夫君的身体如此,就算我们到得晚些,大夫人和老爷也不会怪我们。”
话里话外,竟是执意要去了。
姜序再度叹息了一声,随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看起书来。
而季时薇自发找起事做,欣喜来到那几排书架中,起初是看看,再忍不住探手摸摸,最后,怀着丝赧意问道:“夫君,这些书,我能看吗?”
姜序仿佛沉浸在书中世界,无暇顾及其他,只略一点头:“能。”
季时薇仔细挑选起来,直到手里放不下了,才将挑中的几本书犹如宝贝般抱在怀中。
可惜这时候不方便看,她想将这几本书带回房里去,闲暇时,再细细读过。
过了一阵,风有止歇之势,季时薇将书本拿回房里,又给姜序拿来了一件披风,披风颜色较为沉稳,姜序单薄的身形披上,多了丝成熟稳重。
他的系带未系好,季时薇不自觉走上前,为他重新系上。
做完了这一切,季时薇猛然发现,太过于自然,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离姜序如此之近。
她近距离望着他的脸,略一低头,能看见他白皙脖颈上突出的喉结,略一抬头,又能恰恰对上他如墨般深邃的眼。
登时生出了几分忐忑不安,竟像是不会走路般,僵硬地站立,不知如何撤退。
姜序指尖触了触系带,确认系好了,低下眼绕过她:“走吧。”
季时薇亦步亦趋地跟上,暗想,定然是姜序没什么少爷架子,和她相处得太过顺遂自然,她才会卸下心防。
从这里到大夫人和姜老爷那有好一段距离,路上不可能一句话不说。
为避免冷场,季时薇先行挑起了话题:“夫君,你昨日在喜堂上说过,自有办法给小蝶更好的去处,是哪里?”
姜序微微一怔。
季时薇心下微沉,问起:“该不会是昨日里为了阻止我,你情急之下,编出来骗人的话吧?”
“当然不是,”姜序面上现出不悦,“到时,你便知道。”
到了地方,季时薇见着姜老爷和大夫人的气色极好,像是冲喜的不是姜序,而是他们一样。
季时薇见着大夫人时的第一印象,便是美则美矣,眉眼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云,仿佛能将身边的人全都感染,令人生不出亲近之心。
可现在,她的眼角眉梢上扬,隐隐有放晴的意味。
定然是姜序的这桩婚事,让她心宽了许多。
季时薇向姜老爷和大夫人敬茶,大夫人喜笑颜开,要留她和姜序用午膳。
季时薇转过头,眸光落在姜序脸上,像是征询他的意见。
姜序淡淡道:“都行。”
姜老爷事务缠身,先行离开,大夫人知道他们小两口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时,想必有许多私房话要说,将地盘留给他们,自己去厨房里安排菜色。
大夫人一走,季时薇好奇起来:“夫君平时很少来这儿?”
姜序睨她一眼,不紧不慢问:“怎么看出来的?”
季时薇笑笑:“若夫君和母亲时常相见,那么母亲对于夫君来此,便不会如此喜形于色,而是习以为常。”
姜序不置可否,唇角勾起丝凛冽笑意:“她多愁善感,郁郁寡欢,我又一身病气,两人皆是有心无力,在一起待久了,怕是互相感染,导致两人都内外俱损,这样的结果,我爹不想看见。”
季时薇垂下眼帘,知道这里边还藏着许多故事,深究起来,无异于去剜姜序的伤口,便不再问。
她透过窗棂,望向远方。
姜序无事可做,只能继续与她搭话:“你在想什么?”
季时薇闷声道:“想我娘了。”
姜序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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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薇接着道:“我娘在好几年前便去世了,但她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晰,她去世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多抱抱她,多和她说说话,多亲近亲近她,就好了……我娘去世前,我还在同她置气,只因为,我看上了一样新奇小玩意儿,她不肯给我买。”
姜序一贯不擅长安慰人,一时无话可说。
季时薇却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看向他,呐呐道:“我真的只是在想念我娘,绝对不是别有用心,在指点你什么,夫君不要多想。”
姜序的话音听不出情绪来:“知道。”
季时薇诚心道:“你和大夫人,一定会长命百岁。”
女子轻轻柔柔的嗓音如同一股缥缈的烟雾,钻进了耳朵里,钻进了心里去。
姜序看她,季时薇肌肤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仿佛可口的水蜜桃,在日头的金光下熠熠生辉。
姜序没再理她,别过了身。
季时薇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惹得他不快,暗暗记在心里,日后这种话,千万不能在姜序面前说。
他不需要张口便来的安慰话,显得虚情假意。
用完午膳,本要告辞,大夫人喊住了季时薇。
她从手腕上捋下那枚质地莹润通透的玉镯,放在她手心。
大夫人笑笑:“我戴这镯子有许久了,当初,还是老夫人传给我的,现下你和姜序成婚了,那么,这个镯子自然该给你。”
季时薇愕然:“那,大少爷日后娶妻呢?”
大夫人旋即黯然,良久,幽幽道:“他用不上。”
季时薇知道,自己再一次说错话了,她当即将玉镯套在手腕上,笑道:“很好看,很合适。”
大夫人不再感伤,摸着她的手道:“趁现在没起风,快些回去吧,日后,你可以和姜序多来我这坐坐。”
季时薇点头:“那是自然。”
两人离了大夫人的居所,姜序本走在前头,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她的手腕,意味不明道:“发财了。”
季时薇当然知道手腕上的镯子价值不菲,连忙道:“这是传家之物,无价之宝,不能当成普通的器物来衡量其价值。”
姜序不言,季时薇揣摩着他的心思,小心翼翼道:“若夫君觉得,与我没有感情,我不该如此草率地收下它,改日得了机会,我寻个由头将它还回去,若大夫人执意不收,那么……还给老夫人?”
老夫人现下不在姜府内,在乡下调养身子,只是连姜序的婚事都未参与,季时薇不知道是姜老爷没派人通知她,还是她知晓了,却不想来。
因着季时薇的这番话,姜序心中横生阻滞之感。
他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时薇今日在姜柏他们面前表现得,如同真正与他琴瑟和鸣那般,收这镯子,也收得行云流水,她难道忘了,她是被迫冲喜,不得不嫁与他的吗?
还是说,为了生计,当真可以毫无芥蒂,抛弃曾经身为贵女的气节。
季时薇便言笑晏晏,将那截皓白的手腕举起,玉镯在日光下更显通透,与金光相映,令人目不转睛。
“真好看。”她由衷赞叹。
姜序立刻在心里给予了她评价,没心没肺,见财眼开。
这样的人,恐怕旁人捧出座金山银山来,要她去做什么,她即刻便应了。
想到此,姜序微微摇了摇头。
13. 第 13 章
回去本该是毫无波澜,四平八稳,岂料,老天爷怕他们闲来无趣,存心给他们安排了场添堵的戏看。
不多时,姜序和季时薇不觉停住脚步。
不远处,几人拉拉扯扯地走来。
定睛一看,是正在煞费苦心动着嘴皮子劝说的何管家,以及一左一右拉拽着小琴,令她不得不跟着走动的两位小厮。
小琴手里还抓着只包袱,一脸悲戚,不愿挪动分毫。
管家语重心长的声音钻进两人耳朵里:“小琴,老爷和二夫人都不想留你,你再哭天喊地也没用,走吧,你聪明机灵,又会做事,去哪儿不是去?”
小琴喊道:“求求你了,何伯,别把我带到牙人那,你也知道,从姜府这样的人家出去的下人,能有什么好去处?让我留在这儿吧,我保证不在二夫人和老爷面前出现。”
何管家叹气:“你我都是下人,既是下人,哪有拿主意的份?”
说话间,注意到了前头正止步观望这一幕的两人,何管家面色一紧,接着,讪讪笑道:“二少爷,二少奶奶。”
季时薇仍是定定望向小琴,小琴的眸光随即而来,先是茫然一瞬,紧接着,爆发出狂喜。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救我!你知道的呀,小琴没做错事,小琴帮你说了话,可现在,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季时薇心里极度不是滋味,她身为草芥浮萍,说得好听点,是姜府的二少奶奶,难听些,便是依附姜府生存的一株菟丝花。
在这个姜府里,她没有半分话语权。
季时薇只有望向姜序。
姜序不自在了,却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抿唇道:“现在不宜轻举妄动。”
季时薇只能忍受着小琴情绪交杂的眸光,看着她被小厮们拖出去,也不知道会去往何方。
回到竹苑内,季时薇心神不宁起来。
姜序还是富有闲情逸致般,恍若无事人。
季时薇胡乱翻着早上从书房里带回来的那几本书,又都看不下去,只是做做样子。
姜序将她这一切收进眼中,蓦然抬头,问道:“你会下棋吗?”
原本姜序提出下棋,正中季时薇的意。
可惜了,若是没遇上小琴,她恐怕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趣,可现在,满脑子都是小琴失望的那双眼,哪里能生得出心思来?
她婉拒道:“会是会,只是现在,没有那个心思,改日吧。”
姜序不依不饶:“你翻来覆去地看书,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我若是书,都觉得委屈。”
季时薇来了气,回嘴道:“那我下棋,胡乱下,棋子就不会觉得委屈吗?”
姜序微笑道:“和你对弈的人是我,我不会觉得委屈。”
季时薇心里一动,眸光微闪,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起身和他走去书房门口。
这会儿没起风,不然,以姜序养生的性子,定然不会在这户外与她对弈。
季时薇先行落子,只是因为心里想着其他事,没将心思放在棋局上,接连三局,被姜序轻易杀了个片甲不留。
她索性泄了气,一推棋子道:“不下了!”
姜序点破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在念着小琴,故而没上心。”
季时薇抬眼,同他对视,生出几分埋怨来:“你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看见我这般,竟像是个没事人一样,隔岸观火,很有趣吗?”
她心里知道这事不能怪姜序,姜序昨日拉住她,亦是为了她好,可她目下没有办法,只能将气发在他人身上。
岂料,姜序悠悠回道:“谁说我在对岸了?”
季时薇一激灵,问:“你已有对策?”
姜序只是笑笑,仿佛默认。
季时薇催他:“别卖关子了,快说,你想让我急死吗?”
“不敢不敢。”姜序探出修长的手指,将白子黑子一一捡起,随意丢回起棋奁内。
明明是普通至极的动作,看着却赏心悦目。
他道:“就算我有所安排,若是紧接着就带你去看,想必你看了也不能够完全安心,觉得我只是做做样子,起码要让小琴在好人家里呆上几日,她稳定了,再让你眼见为实最好。”
季时薇一想,也是如此,接着,她狐疑问道:“那么小琴现在,没有被发卖吧?”
姜序摇了摇头,道:“方才,我已让元竹去处理。”
季时薇听闻了这个好消息,终于振奋起来,接着,望向姜序的意思里,就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她问:“夫君,还下不下?”
姜序摇了摇头:“三局就够了,看出来你的棋没什么路数,棋艺不精,足够了。”
季时薇憋屈,她明明就是没有用心,结果被人说棋艺不精,改日,她一定要缠着姜序下个够,让他知道她的厉害!
*
晚上,那只让厨房小火慢炖了一日的鸡呈了上来。
一上来,季时薇便拿过姜序的那只小碗,给他盛汤,以及挑选好入口炖得相对软烂的鸡肉,还有把滋补的药材盛了一些进去,接着,讨好般道:“夫君,你多喝一些。”
姜序看着这碗鸡汤,意味不明,问:“是你让厨房准备的?”
“是的,”季时薇想到,“一早就让厨房炖的,原本是午膳享用,可是午膳在大夫人那里吃了,于是小火慢炖到了晚上,想必更加滋补入味了,夫君快尝尝。”
元竹本来是站立在一旁伺候,可今日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流言传得整个府都是,他平时还是会和府里的人打交道的,因此相当清楚。
他快言快语道:“少爷,您不是相当劳累吗?二少奶奶体贴你,你一定要多吃些。”
姜序看着他,像是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相当劳累?”
元竹道:“二少奶奶说的呀,她说,你需要好好滋补。”
姜序又看向她,季时薇难堪地想着,她是说过这番话不错,可是现在元竹,好像是领悟错了她的意思?
总之,她低下了头,脸莫名地有些发烫。
用完了晚膳,两人各自沐浴完入睡。
季时薇大概是由于心不在焉,沐浴时,竟然忘记拿了衣袍。
可现在已经脱干净了衣服,身上都是水渍,总不能再把脏衣服穿在身上,那样不就相当于白洗了?
若是平常的夫妻,这样做,或许是妻子在勾引丈夫,可是季时薇想,以她和姜序的关系,姜序肯定不会那么觉得,她可以放心大胆地使唤。
于是,季时薇连喊了姜序好几声:“夫君,夫君。”
姜序扔下了手中的书,问:“何事?”
季时薇的声音难堪:“我忘记拿衣服了,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霎时间,姜序的心一颤。
他的夫人,是不是没有把他当成过男人?
先是昨夜里让他取发饰,再是为他整理衣襟,现在又是说自己的衣裳忘记拿了。
她到底要如何?
还是说,她已经将他当成了真正的夫君那般对待?
姜序随处一看,季时薇的衣裳已经翻找出来了,就放在春凳上,他捏起拿薄薄的一层,丝绸的触感在手上,甚是滑腻。
他走近屏风,竭力不透声色,紧接着将脸别开,然后把衣衫递过去,道:“自己来拿。”
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姜序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季时薇在里面是如何小心艰难地挪动步子的,他眼睛一闭,竭力让自己不要去想。
可是,季时薇拿到了衣服,似还不满足,她娇嗔道:“夫君,还有个,忘记拿了。”
“什么?”姜序奇怪,“衣衫不是在这里吗?”
季时薇难堪道:“还有……肚兜。”
必须要穿上肚兜才行啊,若是没有肚兜,那这样薄薄的中衣,岂不是相当于没穿?
姜序咬牙,几乎忍耐到了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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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我并没有在春凳上看见什么肚兜。”
季时薇更低声了,十分歉意道:“那想必是还没翻找出来,麻烦夫君,去我的衣箱里翻一下。”
姜序几乎捏着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谨慎卑微过,像是做贼一般。
他到了衣箱前,拉开衣箱,先是随意翻找一通,果然看见了肚兜,本来一喜,就要拿起来,即刻便能完成任务,可是,转眼间又看见了一条。
姜序额上青筋跳动,说道:“你要穿的肚兜,是哪一条?”
有紫色,青色,白色绣荷花的,妃色的……
不对,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肚兜?各种样式?
他根本分不清。
季时薇难堪道:“随便,随便帮我拿一条,夫君看着来就好。”
姜序即刻便随便拿了一条要起身,可方一起身,看了一眼,鲜红如火,太红了,不符合季时薇的气质。
他没多想,将红色放下,又拿起那条白色绣着并蒂莲的肚兜给你。
可是就在拿着肚兜再次走向屏风时,他恍然领悟到,他为何要替她挑选肚兜?竟是……还挑选上了自己觉得与她相符,自己也较为喜欢的素雅一些的……
霎时,姜序觉得手中的肚兜甚是烫手,如攥着一团火。
他走得愈发快,于是屏风里的季时薇,虚虚笼着中衣站在屏风内,听见疾步过来的脚步声,又听见他略微急促的呼吸,想到,可能这接连的吩咐,对于姜序来说,还是太过于吃力了。
以后千万要记得,再也不能让他干这样的事了。
屏风里,那只戴着玉镯的手探出来,从姜序的手里接过了那团火。
姜序闭上眼睛,半晌复又睁开,才发现,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再也不用受那煎熬了。
离开时,余光看见,屏风内的人影窈窕,正在穿着……那肚兜。
他赶紧移眼,让自己不要再看。
……
季时薇穿上中衣出来时,姜序已经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似是安然睡下了。
季时薇嘀咕道:“果然如你昨夜里所说,睡得很早。”
她吹灭了烛火,来到姜序身旁,在外边躺下。
其实从前是一个人睡,两个人睡,总是会有一些不大习惯。
因为姜序瘦弱,看着易碎,她总是怕自己翻身太过,不是怕自己掉下床,那倒还好,而是怕自己压到了姜序,尴尬就算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压伤了他就不好了。
于是,昨夜里,以及今夜,季时薇都睡得格外笔直,根本不敢多动一动。
谁知,床里的那人可能是被她吵醒,也或者是根本就没有睡着,而是翻了身般,说道:“不用如此拘束。”
“噢。”季时薇小心翼翼道。
她终于,也动了动僵硬的身形,微微翻了个身。
可是这一翻,竟是停滞住了呼吸。
姜序正好和她面对面,她透过窗棂透进来的月光,还能看见姜序纤长的睫毛。
还好,姜序目前闭着眼睛,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人现在正是面对面的状态,所以更尴尬的场面没有发生。
季时薇这下子却是不敢再乱动了,本来眼睛该闭上的,装作自己也比较自如,可是一时心里各种情绪交织,根本无法安然。
少年的睫毛纤长而漂亮,眼睛闭上时,不像平日里那样眼尾上扬,少了几分张扬恣意,多了几分平和。
这样的人,活不了多久,现在是靠药吊着命。
他能活多久呢?
一月,两月,三月……
还是说,一年,两年,三年……
季时薇想,她嫁给了他,只要等到他一死,她就会成为寡妇,那时,虽有个寡妇名头,可还是孤身一人,和她最开始时没什么差别。
因此,不必多留念现在,反正,他早晚要死的,不是吗?
不能让自己习惯了这种两人在一起的时刻。
14. 第 14 章
几日后,季时薇渐渐习惯了和姜序这样平淡的日子。
姜序没有必要则不会出门,都是在屋里呆着,不是看书写字,就是下棋。
元竹不会下棋,那棋盘,果然是摆着看的,继第一次季时薇和姜序下棋,被他杀穿了之后,姜序本来不愿意和季时薇再下。
可是季时薇一直缠着他,颤得久了,姜序终于与她再下,而是季时薇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也小小地压过姜序,有输有赢,还是赢居多。
这一点,倒是让姜序刮目相看。
不过季时薇不敢让姜序每日下棋太多,因为毕竟是会耗费心力,还是节制一点最好。
这样过去了三日,姜序某日出了门,看似穿得严实,让元竹来喊她。
季时薇奇道:“你家少爷今天肯出门了?”
季时薇来书房里找姜序,姜序已然准备就绪,见着她,淡淡说道:“你初来扬州城,想必还没有好好逛过,我带你去逛逛。”
这话一出,季时薇便有些热泪盈眶。
天知道,她有多想出去逛逛,这扬州城的风光,她的确从未领教过,也就和姜老爷来的路上,透过马车的窗格悄悄看了几眼罢了。
季时薇便道:“你等等,我去上个妆,再穿得好看些。”
姜序:“……”
他没想到,女人出门,如此麻烦。
半个时辰后,季时薇准备好了,和姜序一起动身。
两人没有从大门走,而是来到后门,那里有元竹已经准备好的姜府马车。
季时薇问道:“为何不从大门走?”
姜序问:“你想被念叨吗?”
季时薇当然不想,姜序这么一说,她便也知道了,于是不再问出口。
马车一路驶离了姜府,不过没多远,来到了大街上,听见外边热闹的人声,季时薇便激动地拉拉姜序的衣袖,说道:“夫君,就停这里,让元竹找个地方把马车拴住,我想下去逛逛。”
姜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答应了她的请求,同她一道下车。
季时薇见识过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这扬州城的街道却是别有一番风味,而且卖的小吃,用的东西,都与京城大不相同。
她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对某样东西都很感兴趣的模样,可最终,确实什么都没有买。
姜序本来默不作声,直到一条街快要逛完,走到末尾了,她都没有开口,忍不住问:“你为何不买?”
季时薇抿了抿唇,道:“没银子。”
姜序:“……”
本来就是如此,她被姜老爷救出来,有吃有喝,在姜府里用不到,而她现在成了姜序的夫人,虽然开始有月例了,可是现在还没到发放月例的时间,因此,没有分毫。
向姜序请求吧,可是两人不熟,总是不好意思开口。
姜序敛下羽睫,不知道是被她耿直的话气到,还是无语,从口袋里摸了摸,在季时薇期待的眼神下,他也顿了一下。
接着,姜序艰难开口:“我也没带银子。”
季时薇:“……”她悻悻道:“那算了。”
“等着,”姜序说道,“等元竹找过来,他那里有。”
于是,两个人守在街上,眼巴巴望着街上的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就差把没钱二字刻在脸上了,好不可怜。
甚至,一个手里举着荷叶饼路过的女孩儿,盯着他们两人看了好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姜序忍不住道:“她是看我们可怜吗?太穷了,竟然买不起任何。”
季时薇摇了摇脑袋:“不,我看是她觉得我们两长得好看,是两个美人。”
姜序一怔,季时薇笑问道:“不对吗?”
姜序一晃神,道:“对。”
她确实好看,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可他身为一个男人,怎么能用美人来形容他呢?
从小到大,他被说过最多的话,便是没有阳刚之气。
可现在,听季时薇这么说,美人这字,未必不是好词。
没多久,元竹找来,两人终于等到了救星,大卖特卖一通。
元竹跟在他们后头,心疼地道:“少年,少买一些,这个月的月例都要没了。”
姜序不当回事:“还有上个月的,上上个月的呢。”
元竹说道:“你上次买的墨架,一出手便是花费了半年的月例,还有上回的字画,少爷你也不想想,你那一屋子的宝贝书,还有各种珍稀字画,文芳墨宝都要用最好的,而且不节省,就算姜府的月例给得再多,那般奢靡生活,能有剩余吗?”
被戳穿了,可是姜序不以为意。
只是这话,难免被季时薇听到了心里去,她看了看手里的一堆东西,默默捡出几样最贵的,又不是那么刚需的,放了回去。
姜序道:“不用理会元竹的话。”
“不,”季时薇义正言辞道,“元竹的话很对,就算你的月例再多,每个月都这样奢靡可不行,只等着吃空姜府吗?必须要开源节流。”
姜序一怔,没想到季时薇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正中他的眉心,她道:“夫君,到时候发了月例,能让我来替你保管规划吗?你放心,若是你有正事用得上,尽管拿去,我绝不阻拦,我只是帮你存着,帮你理财,绝不会动用你分毫。”
姜序眉头蹙了蹙,随后,看见她灼灼的眼神,仿佛他不答应,便誓不罢休,于是只好道:“随意。”
见姜序答应,季时薇立马又不愁眉苦脸了,乐得和什么一样。
两人在街上走着,本来季时薇觉得乏了,说道:“回府吧,今日逛够了,我们下次再出来。”
岂料,姜序神秘兮兮道:“还有个地方未去。”
来到那个地方,季时薇终于明白了,姜序今日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带她逛扬州城,而是另有目的。
今日,便是为了它出来。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悠悠驶向前方,不多时,到了目的地。
季时薇随着姜序下车,就见到一动阔气的府邸正在眼前,看样子,比起姜府差不到哪里去。
守着府门口的小厮见了姜序,竟然很是熟稔,连忙笑问道:“姜公子,您来了?”
姜序点点头,温和道:“我找你们家少爷。”
小厮说道:“来,少爷正好在府中,我带您二位过去。”
小厮说完,眸光转移到季时薇身上,微微一怔,而后回过神来,问道:“想必这位,就是姜公子新迎的夫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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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序仍是点头,不过多介绍。
季时薇和姜序进入了江府中,这府里的格局虽不如姜府阔气,可布置点缀丝毫不比姜府差,看来是个大户人家,家里不是有人当官,就是同样是大商户。
季时薇一路四处看看,看得隐蔽而小心,不让人察觉,以为她是没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小厮引着他们来到一处庭院,抬了抬下巴:“喏,姜公子,我们家少爷就在那亭台里,正处理着一桩棘手的案子呢。”
姜序道:“那不好再去打扰他,先不惊动他,对了,前两日,新到你们府上的侍女小琴呢?”
小厮转眼睛想了想,而后笑道:“原来公子是为了这件事来,放心好了,姜公子,那小琴就在我们少爷身边伺候,想被人欺负都难。”
于是季时薇撇过眼去,稍微走了几步,望向远处的亭台中,见到亭台中除了一道男子的身影,还另外有一名女子随侍。
那女子,不就是小琴?
这下子,想不去打扰江少爷都不行了。
小厮告辞,姜序和季时薇向前行去。
还未到近处,那江少爷似乎有所察觉,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笔,抬眼朝他们两看来。
除了看姜序之外,他的眸光也会转到季时薇身上,仿佛在打量。
几步之遥时,江之澜笑道:“恭喜恭喜,一对璧人,前几日你们大婚,我因案子缠身,未能前去,只我爹去贺喜了,还望海涵。”
姜序没和他客气,道:“海涵倒不用,记得把贺礼补上就行。”
江之澜笑道:“那是自然。”
姜序说道:“若是不值钱的,讲情怀的,就不用送了,府中没地方放。”
说完,姜序似乎别有用意地看了季时薇一眼。
季时薇懵里懵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姜序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觉得她贪财,只喜欢贵重的,不喜欢别人的心意?
姜序这可真是大大曲解她了。
两人寒暄完,江之澜似乎知道姜序是为何而来,朝身边早就不停张望,满脸喜色都要溢出来的小琴说道:“喏,你的人好好在这里,一根头发都不少,这桩情,算是你欠我的了吧?”
姜序正色:“不是我的人,是我夫人想要护的人。”
一口一个夫人,若是旁边没有别人,倒还好说,可在姜序的好友面前,季时薇不免脸烫得不行,只想打个洞钻进去。
江之澜摆摆手,小琴得了令般,上前来,朝季时薇大大笑道:“二少奶奶,谢谢你!”
于是,亭台内,季时薇与小琴说话,亭台外,姜序与他的好友叙起旧来。
季时薇的余光偶尔会落向亭外的那道身影,姜序的好友虽不如姜序的身量高,可实打实要比姜序结实上一点儿,发现这一点,季时薇的心里登时不是滋味。
若是姜序没有解救小琴,她心里定然是还生着他的闷气,可这其实和姜序,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自己没能力,还在怪这样一个病弱的人。
不应当,不应当。
季时薇生出歉意来,心里想的法子也很实际,若要回报弥补的话,等回到府内,亲自给他炖只□□。
不对,鸡才吃了,若一直吃怕是会腻,这回,换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