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古代,躺平开摆》 1、第一章 汤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头痛欲裂,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眼皮子沉重连眼睛都睁不开。 耳边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忧虑道:“高烧退不下来,怕是不好。” 他叹了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声宣判过后,一个妇人的哭声随即传来,汤婵浑噩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还不等她抓住这一丝清明,陌生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汤婵直接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两天,期间汤婵像是看电影一般,把一位古代小姑娘的生平看了个遍。 汤大小姐,年十九。父亲汤远山出身寒门,天资聪颖,及冠时得中举人,入国子监,并迎娶了庆祥侯府的庶房女儿庞氏为妻。夫妻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结缡三年后喜得爱女,取小字宝蝉。 汤大小姐七岁时,汤远山进士及第,外放任知县,连任两届,政绩斐然,受百姓爱戴,后升为杭州府通判,转年又升为同知。 汤家虽比不得名门望族一般大富大贵,却感情深厚,生活和睦舒心。汤大小姐是家中独女,自小得父母爱护,父亲还为她订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汤大小姐与未婚夫情投意合,只等着及笄便出嫁良人,相夫教子。 谁料世事无常,三年前,汤父突发恶疾,撇下悲痛欲绝的妻子女儿,撒手人寰。汤家并无有力亲族可依,汤母虽是出身侯府,却是早早分家出去的庶房一脉,汤家无人支撑门楣,立刻破败了下去。 与汤大小姐有婚约的祝家出面帮忙操办了丧事,然而等母女扶柩回籍归来后没过多久,祝家便上门以“汤大小姐需要守孝,家里的哥儿耽误不起”为由,委婉提出了退亲。 话虽如此,但汤母心里明白,世人逢高踩低,趋炎附势,自家已经落魄,对方想要结一门更有力的妻族才是真。 齐大非偶,这种情况下,就算捏着婚约不松口,女儿嫁进门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汤母没有多犹豫,解了婚约。 至此,两家本还算相安无事,可等汤大小姐守过孝期,汤母开始另为女儿择选亲事时,祝家那位前未婚夫却不知昏得哪门子头,竟寻上门来,诉了好一通衷肠,说当初退婚一事是家中逼迫,实非自己所愿,他不忍见明珠蒙尘,依旧愿意娶汤大小姐,只是要委屈她为侍妾云云。 汤母被这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几番强忍,才没有举起扫把直接将人赶出去,两家就此成仇,最后的面子情也没留下。 若此事到此为之也就罢了,偏偏祝家少爷的新婚妻子周氏偶然得知了丈夫的念头,竟不分青红皂白,将汤大小姐记恨上了。 她开始暗中宣扬汤大小姐行为不检,勾引有妇之夫,又有命格不好克父克兄弟等等之说,流言很快便传了出去。 周家是本地望族,周氏的父亲虽然只是个百户,隔房一个叔叔却在京中做官,他的长女姿容秀美,被选进大皇子府做了侍妾,极得宠爱,还因生育有功被提为侧妃。 如今中宫无子,彭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居长,又素有贤名,只待正妃诞下嫡子,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储君,周家堂姐如今是侧妃,以后便是贵妃。 有这等靠山,普通人家自然不愿意与周家做对,祝家也保持沉默不语,任由谣言四起。 反观汤家顶梁柱去世,门楣落魄,孤儿寡母人人可欺,闭着门都能听到外头纷纷扰扰的言论。 汤大小姐自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性格天真柔弱,自父亲去后,几番世态炎凉,让本就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再也承受不住,病倒在床。 汤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年春日,汤母带着身体好了些的汤大小姐到城郊散心游湖,却没想到一个错眼,汤大小姐竟趁着汤母和丫鬟不注意投了湖。 虽然很快被人救起,可春日湖水寒凉,汤大小姐又是典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身子本就不甚康健,受寒后更是高烧不退,兼之存了死志,小姑娘就这么香消玉殒,等这具身体再醒来,瓤子就换成了现在的汤婵。 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汤婵寒窗苦读十二年,从十八线小城镇考到一线大城市,毕业后又不分昼夜奋斗了十二年,攒够存款实现县城财富自由,安安心心准备辞职回老家躺平。 眼见着美好的退休生活向自己招手,穿了。 烛光摇曳,汤婵盯着古色古香的床帐,生无可恋,好想骂娘。 她闲暇时会看看网文,自己却从来不想穿越,这简直跟一睁眼发现自己被拐卖到贫困山区给老光棍当媳妇一样惊悚好吗? 就算运气好,投个好胎成了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可古代物质匮乏,高门大户饭桌上的东西可能还不如后世普通人来得丰富,更别说古时医疗落后,任你是皇帝,小病小痛也可能一命呜呼。 没有互联网,没有电子产品,没有空调地暖,最可怕的是身为女人,人身、恋爱、婚姻没一个自由,不仅要盲婚哑嫁,一辈子看一个男人脸色,还要为了所谓的血脉香火,一次又一次地在产床上闯鬼门关…… 汤婵:累了,毁灭吧。 躺了许久,眼前的景象依旧没有改变,汤婵不得不接受现实,先观察一下处境再说。 她准备坐起身来,然而刚一动作,脚上传来的紧绷感觉让她不由心中一沉。 连忙掀开被子看上一眼,只见双足被白色棉布裹得又细又直,汤婵眼前又是一黑。 这姑娘居然是裹了脚的! 从汤大小姐的记忆中得知,缠足风气自几代前始,近些年在高门中愈发盛行,并且有逐渐往平民人家蔓延的趋势。出身高贵的官宦千金自小便将双脚缠紧,让双脚变得纤、直、窄、瘦,不仅看着小巧优美,且裹足以后,女子行动受限,不便走动,便更显贤淑贞静,有大家风范。 ——鬼尼玛个贤淑贞静、大家风范!!! 汤婵一脸狰狞,只觉得心里有一万只羊驼狂奔而过。 她一激动,不慎弄出了声响,外间打着瞌睡的小丫鬟瞬间惊醒过来。 见到半坐起来的汤婵,小丫鬟惊喜不已,“姑娘醒了!” 她腾地蹦了起来,“奴婢这就去叫人!” 不等汤婵开口说什么,小丫鬟就转身飞奔出去,眨眼便没了踪影。 汤婵无奈,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窗边榻旁摆着绣架,榻上小桌有个绣筐。 她下地扶着床边站起身,慢慢挪过去——还成,走路的话,比较像是穿了特别挤脚的鞋子,没有特别疼,汤婵稍微松了半口气,拿起了绣筐里的小剪子。 这具身体也不知多久没吃饭了,全靠汤药吊着,很是虚弱,汤婵走了两步便觉得头晕。她闭眼缓了缓,又慢慢挪回到床上,先将裹脚布拆了。 棉布被一圈一圈解开,随意丢在地上,汤婵动了动脚丫子,另外半口气总算也松了下去。 并不是印象中像粽子一样的三寸金莲,骨头没有折断变形,脚趾形状功能也都正常,想来原身若是有需要,解开缠足布,换上普通绣鞋便能正常走路。 只不知是先天原因还是因为缠足,这双脚完全没有足弓,是严重的扁平足。 汤婵穿越前是先天性的重度足弓塌陷,走路久了脚疼,也不能负重,青春期穿矫正鞋、做了许多恢复训练,才让自己日常不受影响。 如今倒好,穿个越,一朝回到解放前,也不知是什么孽缘。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汤婵回过神,将小剪子握在手里藏好,借袖子掩住。 等抬起头,便见一位素衣妇人被一位年长仆妇搀扶着疾步而来。 妇人看上去年岁三十有余,长相清秀肤色白净,却面露憔悴,眼睛红肿,似是许久没能好好休息,正是汤大小姐的母亲庞氏,一旁年长的仆妇则是汤母的陪嫁心腹伍妈妈。 汤母见到醒过来的女儿,红肿的眼睛又泛起了泪意。 她径直扑过来,将汤婵抱进怀里,“娘的宝蝉,你可算是醒了!” 阿弥陀佛,自女儿昏迷不醒,她整日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试了,老天保佑,女儿总算是醒了! 汤母紧紧搂着汤婵,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你怎么能想不开做出这种傻事,你爹爹已经没了,若是你也不在了,娘可怎么办?” 妇人身上的佛香涌入汤婵的鼻腔,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汤婵很不自在。 看着没比自己实际年龄大多少的汤母,汤婵张张口,却实在喊不出那一声娘。 “宝蝉?” 察觉到不对,汤母松开手,疑惑地看向汤婵问道:“怎么了?” 女人望来的眼里满是担忧爱护,可汤婵知道,这些不是给她的,而是给那个已经去了的小姑娘。 虽然告知真相对痛失孩子的母亲残忍,但不是她的东西,她不能要。 “……这位夫人,”汤婵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您的女儿。” 汤母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汤婵叹了口气,既然开了口,后面的话也好说了。 “我说,我不是您的女儿汤宝蝉。” 汤婵语气诚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睁眼就到了这儿。” “占了您女儿的身子实在抱歉,但我不是有意的——您看咱们能不能一起想想办法,比如给我找个舒服点儿的死法,说不定我走了,您女儿就回来了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章 烛火啪地一声,爆了一个灯花,汤母傻在一旁,“宝蝉?你……你在说什么啊?你不认识娘了吗?” 之前满心的喜悦现在全部转成了焦急,汤母的手按上汤婵的额头,神情焦虑,“是不是还烧着呢,怎么净说些胡话?” 汤婵无言以对,试图再次沟通,“夫人……” “快别说话了,赶紧躺下!” 汤母惶然地打断汤婵的话,转头对着一旁神情惊骇的伍妈妈喊道:“快将大夫请来,宝蝉怕是病还没好全,脑子都烧糊涂了!” 伍妈妈回过神来,连忙收敛神色应下。 她瞄了一眼汤婵,并不出房门,而是站在门口喊来一个小丫鬟去传话,自己随即又回到汤母身边。 汤婵张了张口,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汤母眼圈泛红,忧心忡忡地看着汤婵。 这几天的大喜大悲太过煎熬,她紧握着汤婵的手,不自觉落下眼泪,“……你若是有了什么事,叫娘可怎么活呀……” 这话听得汤婵心头一酸,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大夫很快到了。 汤婵抬眼看去,老大夫须发皆白,说话声音听着耳熟,应该与她晕倒看电影之前听到的苍老声音是同一个。 汤母连忙向大夫求助:“……小女自醒来便开始说些胡话,说什么不是我女儿,像是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还一心想要寻死……劳您瞧瞧,她这是出了什么问题?” “夫人莫急,”老大夫沉声道,“容老夫看看再说。” 汤婵在一旁听着,眼下她也没办法再说什么,只将袖中的小剪子又往里掖了掖,伸出手去让大夫诊脉。 老大夫凝神听了汤婵的脉相,开始出言试探问道:“你说你不是庞夫人的女儿?” 汤婵有些犹豫,她不愿占汤母便宜,但也不想对一个外人实话实说。 老大夫没听到回答,又接着问道:“那你是谁?可有名字?” 汤婵依旧保持了缄默。 老大夫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却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多言,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后,才开口对汤母道:“令爱在湖里没有磕到头,脑后也没有淤血,不是外伤导致的神智错乱,许是遭逢大变,情志受了刺激而引发的癔症,老朽先给汤大小姐开个宁心安神的方子试试罢。” 汤母握紧了手中帕子,“癔症?” “正是。”老大夫点点头,解释道,“老朽曾见过一例,一位妇人痛失爱子,惊恸之下昏厥过去,再醒来便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个孩子了。令爱许是接受不了自己的遭遇,才不愿承认自己是汤大小姐。” 汤母似乎被说服了,“那她这病什么时候能好?” 老大夫没有把话说死,“这个说不好,先用药看看罢。这类病症,自然而然痊愈的例子也是有的。” 汤母皱着眉头,神情惆怅。 但她转念一想,女儿总归是醒过来了,便打起精神,告诉自己须得知足。 她向老大夫颔首致谢,“有劳您了。” 老大夫连忙行礼回道不敢,下去开方子了。 汤婵一直都没再开口,汤母则是收拾好心情,安排厨房给汤婵送饭。 因在病中,餐食十分清淡,一碗红豆薏米粥,一碗鸡汤面,四碟精致小菜,还有一小份参汤,看上去卖相都极佳。 这具身体已经几日没有进食,此时闻到香味,汤婵胃里一阵紧缩,大脑发出饥饿的信号。 她没能把持住,没骨气地拿起了筷子。 汤母边给汤婵布菜,边轻声细语对汤婵道:“……大夫说了,你这病好生将养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好了。哪怕好不了也没事,只要你还在,娘就什么都不求了……” 话里饱含着一个母亲的一腔慈爱,汤婵听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吃饭的动作都不自觉缓了下来。 她没有打断,但也没有给出回应。 汤母对她的沉默不以为意,陪汤婵吃完饭,又看着她用了药,扶着汤婵躺下给她掖了掖被子,柔声道:“快睡吧,好好睡一觉,娘亲明日再来看你。” 汤婵闭上眼睛,等汤母轻手轻脚离开,她才将一直藏着的小剪刀拿出来放在枕头边,想了想,还是拿起来塞进袖子里。 这一晚太长了些,汤婵叹了口气,再次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正午,汤婵睁眼后看着毫无变化的床帐,认命地叹气起床。 杭州府的晚春已悄悄有了暑意,暖风习习,汤婵趁着天暖,叫丫鬟准备热水沐浴。 洗好出来,汤婵将头发擦至半干,用一根发带散散拢住,披着薄衫坐到廊下,叫来一个擅长女红的丫鬟,一边询问,一边对比着记忆,在布上画着什么。 汤母走进屋里,第一眼便见到汤婵半干的头发。 “你这孩子,”汤母嗔道,“病刚好就沐浴,若是再染风寒烧起来可如何是好?” 汤婵叫不出娘亲,也装不出亲热,便只点头当做打了招呼,“无碍的,今日天暖。” 汤母不理会她的辩解,转头吩咐丫鬟:“快叫厨房给姑娘熬碗姜汤。” 汤婵抿了抿唇,“多谢。” 汤母似乎对她的生疏冷淡丝毫不放心上,她笑着坐到汤婵身边,看清汤婵在干什么,不由道:“怎么开始做针线了?你正需要养身体,费心思的活计交由丫鬟去做便是了。” 汤婵道:“我要做的丫鬟不会。” 汤母看了一眼她画的样子,确实是没见过的东西,“这是什么?” 汤婵也不瞒着,“这是矫正鞋垫。” “矫正鞋垫?”汤母不懂,“你要矫正什么?” “矫正扁平足。” 没有医学仪器测量准确的数据,汤婵只能自己估摸,但有总比没有强,配着每天恢复训练,希望能缓解一点算一点吧。 汤母没听明白,“什么足?” “扁平足,就是脚底没有足弓,”汤婵比划着手势跟她解释,“正常脚底有个自然的弧度,能起到一个缓冲作用,但扁平足脚底是平的,会影响到下肢关节受力,对身体不好。” 汤母听得半懂不懂,“那你用了这个,裹脚怎么办呢?” “不裹了,”汤婵摇头道,“我不缠足。” 汤母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怎么行?” 她有点着急,“女儿家不好不缠足的呀!不然要背后猜测姑娘不娴静的。现在大户人家都喜欢缠足的姑娘做媳妇儿,不止世家大族、书香门第,连勋贵和武将家缠足的女儿都越来越多,若不缠足,说亲都不好说的……” 汤母一直想给女儿找一户读书人家,这样的门户重规矩,女儿不缠足怎么行呢? 汤婵没有争辩。 横亘在二人中间的不是普通的母女代沟,而是跨越几个世纪的思想差距,争论对错根本没有意义。 她只道:“我现在不能久站,不能走太多路,更不能跑,万一以后遇到危险,难道站在原地等死不成?” 汤母啼笑皆非,只觉得汤婵异想天开,“你一个大家小姐,好好在后宅待着,能遇到什么危险?” 汤婵也不多说,这事没得商量,“总之我不缠足。” 见汤婵态度很是坚持,汤母纠结片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顺了女儿的意,“也罢,随你去吧。” 汤婵看她像是有话要说,“夫人还有事?” 汤母对女儿始终不肯叫娘一事感到一点苦恼,但她很快将此事放下,兴致勃勃说道:“伍妈妈同我说,你这一遭大难不死,合该是神佛保佑,咱们不若去普常寺进香还愿,我想着是这个道理,顺带给你父亲添炷香。” 汤婵心中一动,佛寺进香? 她心下琢磨了起来,点头应下,“您安排便是。” 见汤婵愿意出门,汤母很是欢喜,立即将事情交代了下去。 汤婵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分心听陪她做针线的汤母絮叨,“……你还记不记得你叔祖母?是娘亲的叔母,如今京城庆祥侯府的当家老夫人,最心慈和善不过的长辈。我儿时受了她不少照拂,只是后来你外祖与侯府嫡枝分家,我出嫁之后,与侯府关系便渐渐疏远了。” “之前周、祝两家着实欺人太甚,娘亲没有办法,万般无奈之下,写了信给你叔祖母求助。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你叔祖母极是心热,回了信来,邀请咱们上京去住呢!” “我思来想去,你爹爹走了,咱们娘俩势单力薄,被那起子小人缠上,投奔亲友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着实得放下面皮……” * 休养了大半个月,汤婵身体见好,可以出门,汤母便带着汤婵去了普常寺。 普常寺坐落在景色清幽的云林山上,历史悠久,香火鼎盛,今日正好是十五,寺中更是人流如织。 汤婵随着汤母进大殿上了香,突然感觉旁边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转过头却只看到伍妈妈搀扶着汤母起身。 汤婵收回视线,这时却见一位年轻的小和尚来到几人身前,行了一礼道:“三位施主安,住持有请。” 汤母闻言很是惊喜,“有劳这位小师父带路。” 几人跟着小和尚往后面禅房方向而去,路上汤母跟汤婵解释道:“……普常寺的住持慧觉大师年过九十,佛法精深。你爹爹与大师私交不错,当初你爹爹去世,法事还是大师做的呢。” 提起汤父,汤母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叮嘱汤婵道:“待会见到人不可失礼。” 汤婵默默点了点头。 一行人来到禅房,见到了住持慧觉大师。 对方胡子花白,精神矍铄,半点不像年近百岁的人。 汤母与慧觉大师互相打过招呼,慧觉大师念了声佛号,却直接看向汤婵。 “施主有烦忧?” 汤婵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 沉默片刻,汤婵痛快点头,“我不属于此处,很想回家。” “阿弥陀佛,”慧觉问她,“施主何必执着?” 汤婵无语,老和尚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摇头道:“我不是她。” 慧觉却问:“你又怎知道你是你?” 汤婵一下子噎住,因为记忆?意识?灵魂? 她还真没考虑过这么哲学的问题。 不对,差点被老和尚绕进去了,不管怎么定义自我,她之前三十多年的经历总不是假的吧? 汤婵抛开脑中复杂的线团,从不信神佛的人,此时怀着期待问道:“我还能回家吗?” 慧觉摇了摇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并非人力所能及也。” 汤婵一下便泄了劲,失望肉眼可见。 慧觉此时却看向伍妈妈,“这位施主,世事一切皆有定数,老衲无能为力。” 汤婵也跟着看了过去,联想到刚刚在大殿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心中并不意外。 伍妈妈颓然闭上了眼,心里再无一丝侥幸,“多谢大师。” 而从二人对话开始就愣在一旁的汤母颤抖着声音问:“你们……什么意思?” 她听得半懂不懂,却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她一直本能恐惧着的真相要被戳破了。 伍妈妈跪到地上,狠狠对着汤母磕了一个头,红着眼圈道:“夫人,大姑娘已经去了,那天晚上醒过来的,根本就不是大姑娘!” “不可能的!”汤母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呢?宝蝉只是病了,你看她不是好好的……” “夫人!”伍妈妈提高声音打断了汤母,“夫人是否还记得,大姑娘烧得最凶险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大夫都说救不回来了,只是片刻后大姑娘又恢复正常,大夫便说是短暂闭气……” 她哭着喊道,“夫人,咱们要对得起大姑娘呀!” 要对得起宝蝉…… 几个字像重锤一般砸在汤母的心里,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霎时炸开在汤母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眼前一黑,身体彻底瘫软下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章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传来,汤母睁开了眼睛。 伍妈妈一直守在床畔,见汤母醒来,伍妈妈惊喜,“夫人醒了!” 昏倒前的记忆回笼,汤母揪紧被子,落下泪来,“宝蝉……” 伍妈妈手足无措,她跪到汤母身前,“都是奴婢擅作主张……” “不……”汤母哪里不明白,伍妈妈求了慧觉大师,又刻意安排了普常寺一行,是为了逼她看清真相,“你做得对,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宝蝉……” 宝蝉本来性格内向,娇怯敏感,低声细语,行止最是循规蹈矩不过,而醒来之后,她变得举止随性,说话直接,看人的眼神从不闪躲,神态语气全都无比陌生,还说出了许多以往闻所未闻的东西。 哪里有母亲认不出自己孩子的呢? 只有愿不愿相信罢了。 她将一切归咎于宝蝉生病,自欺欺人,把自己骗了过去。 只要宝蝉好好的,她就不必面对丧夫又丧女钻心剜骨般的痛,更不用在夜深人静之时,自责痛恨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没有看好女儿。 可她忘了,她若认了这个宝蝉,那她养育了十八年的宝蝉,又能被谁记着念着呢? 是她这个母亲太过软弱啊! 汤母泪如雨下,却又哭不出声,伍妈妈看得心痛不已,“这又怎么能怪夫人呢?只怪祝、周两家小人害了姑娘!” 汤母眼中闪过恨意,随即心中涌起后悔与自责。 “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想起女儿的音容笑貌,心如刀绞,“我当时怎么就没有看出她已经有了寻死之念呢?若是我没有那么粗心大意,看出了她的异常……” “夫人!”伍妈妈也跟着流泪,“夫人万不可如此自苦啊,若大姑娘还在,定然不忍看到您如今这副模样……” 汤母摇头,她心中的愧疚又岂是三言两语劝解的了的? 主仆二人对着痛哭许久,汤母才稍微平复了心情,哑着嗓子问道:“……她如何了?” 虽未指名道姓,但伍妈妈知道汤母说得是谁,神情瞬间变得复杂。 她抿了抿唇答道:“……许是怕碍着您的眼,请来大夫确认您没大碍后便回了自己院中,除了在院中走圈,便一直没有出屋门,倒算安静。” 汤母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嘶声问道:“你说,会不会是夺舍的孤魂野鬼,害了我的宝蝉?” “这……”伍妈妈心中一紧,纠结片刻,还是不甘不愿地实话实说道,“……普度寺是佛门圣地,慧觉大师修为高深,若大姑娘身体里的是什么妖孽,想来该无处遁形才是。” 汤母沉默。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的情绪都是复杂难辨。 对方甫一醒来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也没有故意欺瞒的意思,汤母知道不能迁怒于人,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汤婵。 “事情不要对外声张。” 许久之后,汤母才伸出手让伍妈妈搀扶她起身下地,低声轻喃道:“先同我去念念经吧,宝蝉的长明灯也该点起来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这个不称职的娘亲……” * 得知汤母醒来,汤婵很是松了口气。 我不杀伯仁,可若是伯仁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造了孽了。 怕对方再受刺激,汤婵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并没上前讨嫌,只等着对方缓过来要说法。 只是汤婵还没等来汤母,汤府先来了不速之客。 次日,天气晴好,汤婵正懒洋洋晒太阳,却听见隔壁汤母的正房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 她皱起眉,起身叫来守门的小丫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 正房。 一行人不顾汤府下人的阻拦,浩浩荡荡地跨进屋门。 为首之人是个眉目颇为秀丽的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身上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被一众人高马大的婆子簇拥在中间。 汤母闻讯搀扶着伍妈妈的手匆匆赶来,一看到来人,汤母眼神不自觉露出痛恨。 “不告而入,这便是周府的家教吗?” 原来为首的年轻女子正是汤大小姐前未婚夫的妻子,因散播谣言而害得汤大小姐抑郁自尽的周氏。 她仗着人多势众,不顾门房阻拦,未经主人许可便闯了进来。 汤母挺直了脊背,对着周氏怒目而视,周氏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了,“这些日子,我给贵府下了好几张拜帖,却始终没有收到回信。贵府孤儿寡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我心里实在担忧,只好亲自来看看。” 对方一番颠倒黑白,汤母气得说不出话来。 想起自己可怜的女儿,汤母真恨不得拉着对方偿命才好。 周氏似是感觉不到汤母的仇视,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汤母,“夫人怎地这般憔悴?我之前听说,汤姐姐出了意外,生了重病,也不知道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汤母这时反应过来,原来周氏是上门打探女儿病情的! “汤家与祝家早已断绝关系,与周家更是素无往来,”汤母语气生硬,“家女如何,不必你来挂心。” “夫人这话就生分了,”周氏笑容不变,眼神却是一冷,“毕竟我家夫君,可是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汤姐姐呢。” 说到后半句,周氏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初初听闻汤宝蝉落水,周氏只觉得老天有眼,好生出了一口恶气。 然而等夫君得知汤宝蝉因落水重病,竟是愁眉不展,一副郁郁寡欢之态。 周氏心中恼恨不已,姓汤的贱人果真是个狐媚子! 这样的祸害最好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才好! 周氏只盼着汤府传出丧讯,可没想到昨日闺中密友给她送信,说在普常寺上香时,竟看到了汤府的马车,其中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似乎就是姓汤的贱人! 收到消息,周氏哪里坐得住,转日便来了汤府,想要一探究竟。 汤母被周氏话中影射气得脑袋一晕,“什么‘时时惦念’,我女儿的闺誉,岂容你随意开口玷污?” 周氏冷笑一声,刚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听说有人找我?” 周氏神色一变,转头便见一行人走了进来。 汤婵迈步进屋,身后还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事出突然,这是汤府临时能召集到的所有健妇,虽然人数比不上周氏带来的人,但胜在有“武器”——扁担扫帚擀面杖,汤婵让众人好生武装了一番,不怕周氏使横。 她先示意伍妈妈扶着汤母坐下,随后转过身眯眼打量着脸色大变的周氏,“周大奶奶。” 周氏神情难看。 对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有半点病人的模样? 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周氏扯出一个笑,“看来汤姐姐果真是大好了。” 汤婵也勾起假笑,上下瞧了瞧她,“原来周大奶奶来探病,都是空手上门的吗?” 周氏笑意一顿,“……” 居然还有脸主动伸手要礼? 好啊,周氏想起自己的打算,心头冷笑,那她就送一份大礼。 “怎么会呢。”周氏面上再度扬起亲热的笑意,转头对汤母道,“既然汤姐姐大好,我这里可有一桩好事同夫人商议。” 之前她一听夫君的打算便勃然大怒,乱了阵脚,确实做得不妥,还与夫君离了心。 其实顺着夫君的意思,让汤宝蝉进府又有什么不好? 婆婆说的对,只要名分定下,一个妾室,还不是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想到这里,周氏眼中闪过恶意,面上的笑容却是更亲切了。 “汤姐姐对夫君用情至深,至死不渝,我深受感动,愿意成全姐姐一片痴心,让姐姐一同进府侍候夫君。”周氏笑道,“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呢!” 她嘴皮子一张一合,竟把汤宝蝉落水说成了求爱不得自尽,还“大度”地让汤宝蝉做妾,洞悉周氏打算的汤母气得浑身发抖。 世上怎么能有这样恶毒心肠的人! 她刚要不顾后果地将人赶出去,却听到另一头刚找地方坐下的汤婵笑了一下。 “倒是没想到,周大奶奶这么喜欢做媒啊。” 汤婵笑眯眯地对周氏道:“我依稀记得,令堂去世之后,令尊还没续弦?周大奶奶不如给我和你爹做个媒吧!” “什,什么?”周氏的笑意僵住了。 “没听清楚啊?”汤婵耐心道,“我是说,看你的样子像没娘养的,我勉为其难,给你当一回娘亲,教你好好做个人。” 周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憋出一句,“贱人!你……岂有此理!不知廉耻!” “这不好吗?”汤婵疑惑,“我成了你娘,就是你夫君的岳母,任他有什么歪心思也不敢动,这不好吗?” 周氏听得想要吐血,“你想得美!” “再美也没你想得美,”汤婵这才冷下脸色,对周氏冷笑道,“给祝文杰做妾,你们哪来这么大的脸?” 她盯着周氏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周大奶奶,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世上男人多得很,没人惦记着你那恶心人的河童老公。与其来找汤家麻烦,不如看好你丈夫,别让他总是莫名其妙发癫!” 周氏不知道什么叫河童老公,但不难理解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词,可不知含义,她连驳斥都不知从何处驳斥起,不由气得胸膛起伏,“你……你……” 一旁的汤母虽觉得汤婵说的话实在不像样,可看到周氏脸色铁青的样子,心中也大有解气之感。 “我们不日便要上京,拜访庆祥侯府的老夫人,汤家的家事,就不劳周大奶奶操心了。”汤母对周氏冷声道,“汤府不欢迎你,伍妈妈,送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章 得知京城侯府愿意为了一个早就分家出去的庶房女儿出头,周氏再是不甘不愿,也只得带着人离开。 周氏一行人走后,屋里安静下来。汤母转过头看向汤婵,抿出一个苦笑,“见笑了。” 这个时代没有公道可言,无权无势,哪怕有人命关天的深仇大恨,也只能任人欺凌宰割。 若不是汤母搬出庆祥侯府做靠山,使得周氏有所顾忌,对方不会离去得如此轻易。 汤婵察觉到汤母的苦涩,心中戚戚,找话安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周家很有可能风光不了太久的。” 周家的靠山是大皇子,可夺嫡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多少太子没能善终,更何况大皇子还不是太子呢。 汤母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心底不由五味杂陈。 宝蝉怎么会在周氏面前唇枪舌战,不落下风,又怎么会懂得这些东西来安慰自己呢? 哪怕是同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脸,她也不会觉得对方与宝蝉是一个人了。 “这话以后别再说了。”汤母避开视线,“今日多谢你,你回去吧。” 知道汤母依旧需要时间,汤婵不再多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像是被遗忘了一般,但院中的吃穿用度照常,汤婵整日养养花,绣绣草,读读汤大小姐的书,因着新鲜,日子倒不难熬。 这天清晨,汤婵刚起身,院门外传来声响,守门的婆子通传,汤母来了。 …… 见到汤母,汤婵不由微微一愣。 汤母又瘦了许多,她手上提着一个红漆食盒,一身素色衫裙穿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想来这段日子并不好过。 下人被遣了出去,汤婵转身拿出红枣和枸杞,泡了茶给汤母倒上。 “夫人尝尝,”汤婵将茶盏递过去,“府里的东西,倒是我借花献佛了。” 汤母顿了一下,接过茶盏,“多谢。” 她握着茶盏轻轻摩挲,“你……近来可好?” “承蒙您照顾,都好。”汤婵这话倒是真心实意,“有劳府上费心了。” 汤母摇了摇头,“应该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她女儿的身体。 汤婵看向她放在一旁的食盒,汤母顺着她的视线,放下茶杯,转而拿起食盒打开。 “今日是宝蝉的生辰,我煮了一碗长寿面。” 汤母看着汤婵,试图从熟悉的五官里寻找女儿的影子,“虽不知你的生辰,但你既然用着她的身子,便替宝蝉用了罢。” 她的女儿生在仲夏,那天风和日暄,蝉鸣嘒嘒,她的丈夫欢喜异常,笨手笨脚地将小小的女儿抱在怀里,高兴地对她说,咱们的女儿,就叫宝蝉吧。 回忆起往事,汤母的神情变得异常温柔。 “五月初八……”汤婵神色闪过一丝惊讶,“我的农历生辰,也是五月初八。” 不止如此,汤婵照过镜子,她自己的长相跟汤大小姐也一样。 汤母回过神来,闻得此言不由顿了顿,心里滋味难言,“看来你与宝蝉,许是真的有缘。” 说到这儿,汤母突然多了一丝好奇,“你的来处,是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样的地方啊…… 汤婵不由得想起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个比这里好得多的地方,人人能吃饱穿暖,读书识字,天花灭绝,肺痨可治,蔬菜瓜果不分地域时节,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女子也能科举做官……” 唉,不能再说了,再说自己又要郁闷地吐血了。 汤母听得不由呆住了,脱口道:“那处竟是仙境不成?” 若换个人说这样的胡话,她都要斥上一句怕不是中邪了! 汤婵失笑,“自然不是仙境,这里再过个几百年,估计也能跟我的来处差不多吧。” 汤母摇头只是不肯信,汤婵自顾自叹气道:“说起来,占了您女儿的身子,着实非我所愿。我从六岁起,读书许多年,当差又许多年,刚攒够存银,准备辞了差事,回到家乡置办宅子安稳过下半生,结果再一睁眼就到了这儿,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 汤母很受震撼,喃喃道,“竟是如此吗……” 怪不得现在回想起来,对方刚醒过来的态度,比起占了便宜,倒更像是倒了大霉一般。 “往事已矣,不提也罢。”汤婵问道,“夫人今日来找我,想来是对我有了安排?” 汤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不惊讶于对方的聪敏,缓缓开口。 “不瞒你说,我最开始觉得,女儿既然去了,不如入土为安。” 听了这话,汤婵没什么太大反应,这是人之常情。 汤母看着她没有变化的表情,微微叹气,“可我始终下不了狠心。” 若如今这个汤婵无辜,她岂不是妄造杀孽? 更何况,这具身体是女儿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她舍不得再也看不到女儿的脸。 彷徨无措之际,她又前往普常寺,拜访了慧觉大师。 在佛像前给女儿点长明灯时,汤母忽然想通了。 “佛家说,诸法因缘生,许是命中注定,我们有这段母女缘分。”汤母看着汤婵,耳边响起慧觉的大师的话,“既然有这样一段缘分,我们不如试着接受。” 汤婵没想到汤母竟然如此包容,她委婉道:“我与您想象中的女儿,怕是不太一样。” 汤母弯起嘴角,“我知道,你不是宝蝉。但你来了,未必不是上天补偿给我的另一个女儿。” 她这样温柔,汤婵倒不知该怎么办了,她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只是你应该也明白,怪力乱神之事,不好外传,”汤母说道,“若你想安稳度日,便只能继续用她的名分。” 汤婵点了点头,她自然明白,想在这里活下去,她离不得这个名分,更离不得汤母。 汤母问道:“前些日子我提过的庆祥侯府,不知你可还记得?” 见汤婵再次颔首,汤母继续道:“我还是打算着带你进京,托你叔祖母为你定门亲事。待你出嫁,我也算了却念想,到时候便回族里居住,给宝蝉的父亲守节……你意下如何?” 汤婵一顿,进京嫁人吗? 她是不婚主义者,但如今这个年头,不成婚显然不现实。 类似剪头发做姑子是决计不行的,毕竟在外人眼里,没有犯过大错的女子不会出家,若真走了这条路,汤大小姐的名声就彻底没了。 汤婵倒是无所谓,可汤母都先迈出一步了,汤婵不说投桃报李,也不能上来就把人家女儿的名声搞坏吧?那姓周的得第一个拍手叫好。 只是她也得为自己考虑。 莫名其妙穿越,汤婵对“用所学的现代知识征服这个时代”之类的伟业没有丝毫兴趣,累了这么多年,她的终极目标依旧是尽快退休,享受生活。 这坑爹的古代,不像穿越以前,可以靠自己奋斗积攒躺平资本,女人想要财富自由只有两个途径,守寡,或者和离。 她的选择唯有嫁个合适的冤大头,把这当一份工作,混碗长期饭票,然后许愿对方早登极乐,或者两人早日一拍两散。 去了京城,虽然风险大了一些,不过可选择的冤大头种类和质量增高,还能避开祝周两家恶心人的,可行。 “有劳夫人思虑周全,”汤婵抬起头,“我也不过是想过安稳日子,以后的日子,还请夫人多多关照了。” * 汤母给京城去了信,侯府很快回消息,说已经派遣船只和人来接汤家母女上京。 汤母便忙了起来,处理家产、收拾行李,还要挑选跟着上京的仆从。 她们进京是寄人篱下,身边不能太多人伺候,好在家中伺候的下人除了汤母的陪嫁,其他大多是到了当地买来的,汤父去后已经卖了一批,此时再遣散了不愿意远行的,剩下的就差不多了。 汤大小姐原来的丫鬟看护主子不利,吓得跟着病了一场,后来被汤母寻了人家嫁了出去,汤婵身边一直没有固定的人,正好借这次机会挑了两个,其中一个形容稳重识得字的叫秋月,另一个圆脸圆眼活泼机灵的小丫头叫双巧。 汤母打量着双巧才十一二岁,忍不住提醒道:“年纪是不是小了点儿?” “不要紧,”汤婵笑着解释,“她长相讨喜,回话伶俐,这个年纪嘴再甜一点儿,打听事情起来容易。” 汤母见她心中有计较,便不再多言,将二人的身契找出来给了汤婵。 两个丫头给汤婵磕头,汤婵平静受了。活在这儿,就得接受自己随时被跪拜以及跪拜别人。 汤婵带着新丫鬟回房,汤母则带着伍妈妈和管事出门办事。因着以后不会再回来,她得将这些年置下的家产变卖,一同带上京。 汤母刚走不久,门房便来报,给汤婵看过病的老大夫上门来复诊了。 当初说好每月请大夫上门一次,结果最近准备行李太忙,竟将这件事情完全忘了。 汤母不在,汤婵不好直接叫人进门,便让秋月拿上红封,跟老大夫解释她们不日便要上京,以后不必再来了。 秋月应下,不一会儿,却见她忧心忡忡地回来,在汤婵耳边道:“姑娘,大夫谢过姑娘后让奴婢带话说,姑娘落水受寒,进京后还是要找妇科圣手细细调理,不然之后怕是不易生育……” “什么?” 汤婵大喜,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生育是一件神圣又伟大的事情,汤婵敬佩每一位母亲,但生孩子这事,自私如她一直谢敬不敏。 搁在现代,羊水栓塞救不回来的都不是没有,更别说古代这医疗条件,生产就是纯纯鬼门关。 汤婵之前还在想,哪怕嫁了人,她也得想法子避孕,这下好了,不孕解千愁! 这病绝不能治! 意识到自己喜形于色,汤婵连忙敛了神色,幸好不能生育在秋月看来是天大的事情,性子稳重的她也失了分寸,根本没注意到汤婵的异常,“姑娘,咱们赶紧跟夫人商量怎么办吧!” 汤婵问她,“这件事还有谁听到了?大夫跟你说的时候身边有人吗?” 秋月摇头,“大夫使了他身边的小徒弟悄悄与我说的,并没有旁人听到。” 汤婵心里窃喜,面上却是做出伤怀的姿态来,嘱咐秋月道:“这件事暂且保密,不要将此事告知母亲,她如今已是操心太多,得知此事不免又是劳神费心,之后我会找机会慢慢把这件事告诉她。” 秋月哪里知道汤婵满肚子鬼主意,听汤婵这么说便应下了,还在心里感慨姑娘纯孝。 汤婵见糊弄过去,心里松了口气。 她知道这么做是十足的小人行径,但生孩子这事跟缠足一样,没得商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章 六月,侯府来接人的船只抵达,汤婵随着汤母登上了船。 杭京之间有运河,来往方便,侯府早早沿途打点过,路上十分顺利,不过半多个月,一行人便到了京城。 汤婵双目无神地走下船,双脚落地,才算是舒了口气。 旅程漫长又无聊,可算是到了。 庆祥侯府派来的人一早便在码头候着。 到底是财大气粗的勋贵之家,侯府为汤母与汤婵各自派了一辆车,众人上了马车,向侯府而去。 热闹的喧嚣声传入耳畔,汤婵掀起侧帘一角,向外看去。 作为都城,京师自有一番繁华在。 汤父籍贯顺天府,本是京城大兴县人士,登科外放前,一家人住在县城,原身儿时进过好几次京城,记忆里还存着对京城热闹的怀念。 画面变成现实,原汁原味的古时风貌让汤婵看得津津有味。 瞧完新鲜,汤婵便要放下帘子,转头却注意到两个丫鬟的神色。 双巧还小,兴奋好奇都写在脸上,秋月已有十六,性子沉稳些,但眼里也流露出向往之色。 汤婵便笑着对二人道:“你们也来瞧瞧吧。” 秋月难得露出些羞赧,双巧便直接多了,眼睛一亮,“谢姑娘!” 经过在船上的磨合,两个丫头也大概摸清了新主子随和大方的性子,故而也去了刚伺候时的小心翼翼,多了几分松快随意。 二人头抵着头透过小窗一角看风景,双巧时不时发出几声低低的惊叹。 汤婵笑笑,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梳理着脑海中关于庆祥侯府的信息。 庆祥侯是开国功臣,爵位世袭罔替,传到如今已经是第五代。汤母的父亲是上一代庆祥侯的庶弟,母亲是信勇伯府的远亲,两位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汤母出嫁前,所在一房便已经分了出去,出嫁后更是与侯府本家疏远了不少,故而原身的记忆里,除了逢年过节给老夫人等本家长辈请安,并没有太多关于侯府的画面。 老庆祥侯的子嗣不多,活到成年的只有二子,其中一子是嫡出,也就是如今的庆祥侯庞弘善,另外一子庞弘义是妾室所出,不过生母早逝,记在老夫人名下,由老夫人抚养长大,同嫡子也无甚差异。 如今的庆祥侯不是什么上进之辈,只在京营挂了个四品的闲职,平日里除了打理侯府庶务,便是四处游玩。 世子庞逸子承父业,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纨绔,不过倒不是欺男霸女草芥人命那一款,只是爱好华灯烟火,斗鸡走马,游手好闲正事不干。 倒是庆祥侯的弟弟庞弘义,年少从武,娶了一位得力的妻子,在岳父运作之下,外放到福建都司任三品都指挥佥事,已经攒够资历与功劳,马上就要被调回京中前军都督府,升任二品都督佥事,老夫人之前的来信还说,二房抵京的时间应该正好与汤婵她们差不多。 两房下头各有子女若干,原身关于这些表亲的记忆中很是模糊,虽然汤婵都记下了名字,也只能等见面之后重新认识了。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了庆祥侯府。汤家一行人从角门入府,在府门换了小轿,到垂花门下轿子,先往老夫人的福禧堂而去。 阔别多年,汤母看到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不由感慨万千。 庆祥侯府曾是前朝某个郡王爷别院,太-祖定鼎分封功臣,将别院改制后赏给了庆祥侯府的老祖宗,整个侯府更像是个大园子,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可谓三步一画五步一景。 汤婵一边观赏一边跟脑中记忆做对比,还不忘感叹,搁在后世,怕得是个需要花钱才能进的景点。 秋月和双巧这回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京城的豪门贵胄,二人没了马车上的活泛,脸色严肃,唯恐行将踏错给主子惹来麻烦。 只是二人面上的拘谨都被老夫人派来接人的婆子暗自看在眼里。 婆子不由暗自撇嘴,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奴婢,比不得高门大户的训练有素。 不过出身庶房的姑奶奶不提,这位表姑娘倒也让人高看一眼,到底是有侯府血脉,神情自若,没有拘束敬畏。 一路到了福禧堂,已经有小丫鬟等在门口,见了汤母与汤婵,立刻露出笑意问好,替二人打了帘子迎二人进房。 屋里卧着冰盆,一进门,凉爽之气扑面而来。一位满头银丝,身形微胖,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靠在罗汉床上跟丫鬟说话,正是庆祥侯府的老夫人欧阳氏。 故人相见,汤母瞬间便红了眼,跪地向老夫人问好,“老祖宗!” “欸!”老夫人也很高兴,她被丫鬟搀扶着走下来,亲自将汤母扶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汤母顺着力道起身,有些赧然地擦擦眼泪,“侄女失态,让老祖宗见笑了。” 老夫人语带嗔怪,“跟我还这么见外?” “老祖宗教训的是。”汤母不好意思地笑,“老祖宗还是那么精神。” 老夫人笑,“早都老得不能看啦,自你随远山南下赴任,都多少年过去了?” 提到汤父,老夫人叹了口气,“当时我还说,远山是个有能耐的,谁承想……唉,着实可惜了。” 汤母脸上也略过黯然之色。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便把汤婵拉到身边跟老夫人介绍,“老祖宗,这是……婵姐儿。” 汤婵认命跪地磕头请安,“见过老祖宗。” “好孩子,快起来,让我瞧瞧。”老夫人喜欢小姑娘,立刻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身边细细打量,“哎呀,出落得越来越像惠娘啦……路上辛不辛苦?” “不辛苦,”汤婵笑着反手扶着老夫人,“谢老祖宗关怀。”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人连连点头,越看越喜欢,不由对汤母道,“你这姑娘,大大方方的,养得可真是好。” 汤母的脸色有一点愣怔,不过很快便掩了过去,笑着应道:“老祖宗谬赞了。” 屋里气氛欢快,这时一直侍候在老夫人身边的姑娘也开口凑趣,“表姐来了,老祖宗可要把我们这些旧人丢到一边去啦。” “你这促狭鬼!”老夫人笑骂,语气里却满是亲昵喜爱,她介绍道,“这是大姑娘雅姐儿,惠娘你应该见过。” 大姑娘庞雅年纪十五六岁,生得极漂亮,鹅蛋脸杏仁眼,唇边一颗美人痣,气质端庄温婉,声音温温柔柔,一看便是教养极佳的大家闺秀。 庞雅的生母是老夫人身边的得意丫鬟,被赏给侯爷做了姨娘,可惜不幸早亡,老夫人怜惜庞雅,一直将她养在膝下。 汤母不由赞叹,“雅姐儿都出落的这么好了,老太太才是会调教姑娘呢。” 庞雅笑着先给汤母行了礼,又跟汤婵见过礼,这时外头有人通传,侯夫人与二姑娘四姑娘到了。 不一会儿,一行人进了屋,众人一一行礼见过。 侯夫人谭氏是位三十出头的贵妇,中等身材,温柔可亲。 汤婵上前见礼,侯夫人一边笑着将人扶起,一边眼中带着隐晦的审视打量着汤婵,“不愧是老太太记挂在心里的人,出落得可真是标致,快起来。” 她介绍一同前来的两位姑娘,“这是妍姐儿和秀姐儿,都比婵姐儿小一些,以后还得请婵姐儿多关照呢。” 二姑娘庞妍是谭氏所出,今年十四。她年纪不大,一身打扮却富贵逼人,钗子上指甲盖大的红宝石亮晶晶的,配着骄矜的神情,一看便是极得家中疼爱的千金小姐。 比起侯夫人,庞妍打量汤婵的视线就明显得多了,不过很快她便没什么兴趣地挪开了眼,显然是不以为意。 四姑娘庞秀是庶出,今年十一,眉眼很是清秀,不过许是姨娘养大的原因,气质略逊色了些,少了点舒展大方。 感受到汤婵的视线,庞秀对汤婵柔柔一笑。 “敏姐儿还小,前儿染了病不能见风,等她病好了再让她来给你见礼。”侯夫人笑着跟汤母道,“你们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婵姐儿平日里跟姐妹们一道上学玩耍,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找我就是了。” 汤母感激谢过,那边老夫人问侯夫人道:“哥儿们呢?今儿有客来,让他们都来见见长辈。” 侯夫人答道:“回老太太话,远哥儿适哥儿还没下学,逸哥儿……他昨天到现在一直都没回府,小厮来回,说是在戏楼过夜了……” 老夫人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你也没让人去劝回来?” “劝是劝了,但……”侯夫人一脸为难,“我毕竟不是亲娘,不好说太多……” 如今的侯夫人谭氏是继室,侯爷原配、世子庞逸的生母是前任阁老解成的嫡女,只是解氏身体不太好,怀庞逸时意外早产去世。庆祥侯守完妻孝后,便娶了诚勤伯府的嫡女谭氏为续弦,谭氏隔年生下二小姐庞妍,随后又有了嫡子庞远。 “你是他名正言顺的嫡母,有什么可顾忌的?” 老夫人不太高兴,见侯夫人依旧踌躇,老夫人便摆了摆手嫌弃道:“罢了,等逸哥儿回来我教训他。” 她转过头看向汤母笑着道,“侯爷这几日外出巡视庄子,不在京里,等他回来再见。你们娘儿俩累了一路,先好好歇歇,等会儿来我这儿用饭。”又对侯夫人道:“把几个哥儿也叫过来,都是一家子亲戚,不必讲究太多。” 等汤母和侯夫人应了是,老夫人又想起什么,在屋里寻摸一圈,指了一个丫鬟对汤母笑说道:“你们初来乍到,对府里的规矩必然陌生。春桃是我身边极妥帖的人,以后就让春桃跟着你们吧,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 被指的丫鬟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随即连忙压下,换上热情的笑意来,先谢过老夫人,随后跟汤母见礼,“见过姑奶奶。” 汤母抬眼一看,不由惊讶了一下,好一个漂亮丫头。 长者赐不可辞,汤母推拒了一回便应下了。 拜别老夫人后,二人由春桃引着,往住处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章 从福禧堂出来,往东走过大房的晴云院,路过大花园,再往东南,便是汤婵与汤母暂时的客居之所湛露院了。 湛露院坐北朝南,布局简单,只有一进,面积却不小,很是宽敞大气。正逢盛夏,院中草木葱茏,满眼绿意。 “奴婢见过姑奶奶。” 管事妈妈已经带着湛露院的下人在门口候着,见到来人连忙笑着迎上来行礼,禀告道:“姑奶奶的行李已经都运回来,只等着查看入库,这些是在湛露院伺候的人,以后就给姑奶奶使唤了。” “多谢这位妈妈。” 汤母示意一旁的伍妈妈看赏,管事妈妈喜笑颜开地接过,行礼告退。 湛露院配了四个做杂活的粗使婆子,并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汤母一一见过,发了赏钱,便叫她们各自去忙。 汤婵好奇打量着四周,屋中有屏风、香炉、花瓶等各类摆件,都是用料贵重、做工精致的上品,博古架上还摆放着不少价值不菲的老物件。 看来侯府果真富贵,对待一门远亲也如此大方。 汤母暗自在一旁观察着汤婵,见汤婵态度寻常,并没被侯府的富贵迷了眼,露出贪婪之色,心里暗暗点头。 二人坐下来喝了口茶,汤母向一直跟在身边的春桃问起府上的规矩,诸如何时给老夫人请安,何时用膳等等。 春桃挨个答了,汤婵也一直在旁边听着,记下重点。 汤母心中有了数,给春桃发了红封,“以后便有劳春桃姑娘了。” 春桃笑着接过,“姑奶奶客气了。” 汤母温声嘱咐汤婵,“行李晚些再收,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汤婵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倦色。 虽说水路平顺,但到底是大半个月的长途跋涉,此时难免觉得疲惫。 她带着丫鬟回到自己居住的厢房,热水已经备好,汤婵卸了钗环,简单梳洗过后,躺到榻上歇了一觉。 等醒过来,时辰已经差不多,汤婵便起身梳妆,准备同汤母往老夫人处去。 走之前,汤婵抓了一把零钱,转头叫来双巧嘱咐道:“我瞧着院里有许多和你年纪相仿的粗使小丫头,你和她们好好相处,这钱你拿着,也方便请她们吃些点心零嘴。” 双巧眼珠一转,她心思灵巧,很快明白了汤婵的用意。 她露出一个讨喜的笑,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明白啦,姑娘。” * 汤婵跟着汤母来到福禧堂,大房的两个小少爷也到了。 侯夫人所出的庞远今年才九岁,还是小孩子模样,不过神情严肃,举止一板一眼。庶子庞适今年六岁,许是成天跟哥哥混在一起,气质跟远哥儿一模一样。 哥俩儿两个一同恭敬地行礼问好,一副小大人模样,看着很是让人忍俊不禁。 众人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很快到了开席的时间,但还不见世子庞逸回来。 老夫人皱着眉,脸色逐渐变得不好,总算是听见外头通报,世子回来了。 汤婵悄悄打量着来人,有点惊讶,传说中的纨绔世子庞逸还挺耐看。 他十六七岁年纪,还是少年身量,皮肤白净,五官甚至称得上俊朗,嘴角天生上扬,一看便是个笑模样。 不过此时眼眶和嘴角的两块淤青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这一瞧便是跟人打架的痕迹。 老夫人瞪大了眼,骂道:“你这不省心的,又闯什么祸了?” “老祖宗这可错怪孙儿了!”庞逸顾不上行礼便先开始叫屈,“我这是见义勇为才受的伤,怎么能叫闯祸呢?” 老夫人撇嘴,不信他的鬼话,“就你一个四体不勤的世家子弟,还能学人家见义勇为?” 可怎么问,庞逸也不说,侯夫人便叫来伺候庞逸的小厮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一旁的汤母有些尴尬,欲言又止,侯夫人怎么在外人和这么多下人面前处理家事? 那头小厮已经竹筒倒豆子般地全说了,“……昨儿广和楼新戏首演,庆功宴上世子爷很是高兴,不慎喝多了酒,今日便起迟了,却正好撞见锦平侯想强纳楼里的青莺姑娘,世子爷义愤填膺,上前阻拦,后来便与锦平侯动起手来……” 随着小厮讲述,庞雅垂下眼帘,藏起里头的厌恶不屑,庞妍撇撇嘴角,侯夫人则是皱起眉望向老夫人。 老夫人冷哼一声,提溜起庞逸的耳朵,“什么见义勇为,还不是跟人为了争戏子打起来!你没占人家便宜吧?” “那自然没有,不然我成什么人了!”庞逸不敢反抗,嘴巴却不停道,“青莺虽是伶人,却也是靠本事吃饭,人家不愿,哪有强纳的道理!再说老祖宗也知道戚鸿良那厮,哪里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老夫人自然知道锦平侯戚鸿良,锦平侯年纪并不算大,因儿时丧父丧母,早早继承了爵位,为人却是个混不吝,十三四岁就开始混迹勾栏瓦舍,眠花宿柳,名声比庞逸还要不堪。 “二哥不笑大哥,你也没好到哪去!”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庞逸的脑门,“见天儿混在戏园子里,我看你也是不想娶媳妇儿了!” “娶媳妇儿有什么好,看着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 庞逸话没说完,老夫人气得抄起拐杖给了他一下,庞逸这才蔫儿了,可怜巴巴道:“祖母……” 老夫人板起脸来对庞逸道:“今儿你堂姑母和表姐在,暂且给你留点面子,还不快去给你姑母赔礼?” 话说到这儿,庞逸便知道他这一劫算是过去了,连忙给汤母行礼作揖,“见过堂姑母。” 汤母还没回过神来,这么大的事情就过去了? 那头庞逸已经开始贫嘴了,“……姑母人美心善,今日救我一命,以后若有差遣,小侄莫敢不从!” 汤母是当母亲的年纪,被这么一个俊郎的少年郎吹彩虹屁,到底没能忍住笑,“你这孩子,怎得比小时候还皮!” 庞逸嘿嘿笑,也不以为意,又对汤婵行礼,“这位便是表姐吧?见过表姐。” 汤婵笑着回了礼,打量庞逸的眼神意味深长。 闻名不如见面,这个纨绔世子有点意思。 庞逸挠挠脑袋。 怎么回事,感觉表姐看自己的目光好生怪异。 竟然透着一丝看小辈的慈祥……错觉吧? 时候已经不早,一旁的侯夫人问老夫人道:“老祖宗,传饭吧?” 见老夫人颔首,侯夫人便吩咐丫鬟拉桌子摆饭。 姑娘们坐一桌,长辈和哥儿坐一桌,侯夫人却没坐,等菜传上来,侯夫人便站在老夫人身后布菜。 老夫人道:“今儿有客,不必伺候,坐下一起用吧。” 侯夫人这才坐了。 汤婵看得瞠目结舌。 是了,在该死的古代,婆婆是要给儿媳妇儿立规矩的!若是公婆病了,还得在床前侍疾! 穿了这么久,汤家只有孤零零汤母一个,她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汤婵看着眼前的佳肴差点食不下咽。 她边戳着米粒边想,之后找饭票的时候可得注意点,得寻个父母双亡的才好…… 桌上其他人自然不知道汤婵在琢磨什么,众人亲亲热热吃了一顿饭,直到老夫人面露疲色才散了。 侯夫人回到正院,靠在榻上叫心腹潘妈妈捶腿,二人聊起了汤婵,“……老夫人巴巴儿地把人接来,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天仙,也不过如此。” 潘妈妈琢磨着措辞,谨慎应道:“比想象中好些,没什么小家子气。” 那位表姑娘小时候来侯府时,她也见过两回,都说女大十八变,现在的性子瞧着倒和以前不太像。 侯夫人拿起扇子,不紧不慢地扇着风,“不奇怪,她母亲毕竟是侯府养出来的,统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可不是得精心教养。” 潘妈妈一边给侯夫人捏肩,一边道:“那也是怪了,表姑娘今年都十九了吧,怎么还没嫁出去?” 不比前朝时十二三岁定亲、十四五岁出嫁,本朝女子流行晚嫁,越是富贵的人家越是如此,显得女儿矜贵、娘家爱护,但十八岁是个坎,若再往上到二十岁还不嫁人的可谓少之又少。 “你没听说?”侯夫人眯着眼慢悠悠道,“人走茶凉啊,那姑娘的爹看走了眼,招惹了一个不要面皮的亲家,他闭眼一去,女儿婚被退了不说,还惹出好大的风波来,孤儿寡母的没办法,可不就只能向老夫人求助,借着侯府的名头找个好婆家,她翻过年就是二十的老姑娘了——” 她嗤笑一声,“二十岁还不嫁人,简直是笑话。” 潘妈妈不由皱眉,“老夫人揽了这事,最后还不是得您来办?” “可不就是,净给我找麻烦。”侯夫人叹了口气,面色不虞,她想到什么,语气犹豫道,“若是只找桩婚事也就罢了,新科举子、亲朋好友里挑一挑,也不是不能挑到合适的,怕只怕……老太太是想将她说给庞逸。” “什么!?”潘妈妈十分惊讶,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夫人怎么会这么想?世子再怎么荒唐不争气,也是未来的庆祥侯,表姑娘不过一个地方五品官的女儿,还没了父亲,哪里称得上般配?若论亲缘,表姑娘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庶房的姑奶奶罢了!” 潘妈妈知道侯夫人一直想将自己的嫡亲侄女嫁给庞逸,可惜老太太一直不松口,想到这儿,潘妈妈更是道:“咱们家芳姐儿堂堂伯府嫡女,老太太还不甚乐意,又怎么轮得到表姑娘?” “可不就是为了跟我对擂?”侯夫人反问道,“做嫡妻,那姑娘的身份确实不太够,那做妾呢?” 她跟老夫人这两年可没少为着庞逸的婚事斗法,庞逸在外的名声不算太好,有意的人家里头,芳姐儿已经是上佳人选,她正琢磨着怎么赶紧把这事定下呢。 可万一老太太被逼急了,直接给庞逸塞一个表姐做妾,有老太太撑腰,正房怕是打不得骂不得,那芳姐儿嫁进来岂不是要憋屈死了? 潘妈妈一愣,也明白了侯夫人的想法,不过她迟疑一会儿,摇头道:“要奴婢说,应当不会。那位庶房惠姑奶奶的丈夫是个正派的读书人,您刚刚说惠姑奶奶又疼孩子,应该不会同意女儿做妾。” “读书人?读书人又如何?”侯夫人不以为意,“读书人不在了!孤儿寡母的,想要拿捏还不容易?” “这……”潘妈妈犹豫道,“老夫人应当不至于罢?无论多薄,老夫人跟惠姑奶奶也该有情分在,这做妾的事儿一张口,怕是要情分全无,甚至彻底交恶了。” 听她这么一说,侯夫人也迟疑起来,“那难不成,老太太还真是想给庞逸娶个表姐回家?” 潘妈妈也拿不准,虽说这位表姑娘出身实在低了些,可胜在知根知底,家中简单,且今日看下来,表姑娘容色不说多美,但也是端秀周正,最得夫人们喜欢的那一款长相,瞧着为人处世也是落落大方,没得挑剔。 侯夫人捏紧了扇柄,低声道:“这可不行,若是娶了她,老的跟小的联起手来,这侯府哪还有我们娘几个的立足之地?” 潘妈妈连忙安抚道:“夫人先别急,这些也不过是咱们的猜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咱们可不能乱了阵脚。” 她顿了顿,凑近悄声道:“说到底,成一桩婚事不容易,毁一桩还难吗?” 侯夫人的动作一顿,眯了眯眼,露出一丝笑来,“你说的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章 清晨时分,庆祥侯府的大厨房热火朝天,忙碌不歇。 三个丫鬟踏进屋里,厨房的管事娘子一眼便认出为首的是老夫人身边的春桃。 春桃是家生子,爹娘是侯爷和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人,管事娘子自然不敢得罪,连忙迎上前笑问:“春桃姑娘怎么来了?” 她看向春桃身边的两人,“这二位是?” 春桃指着二人道:“这是姑奶奶身边的霜菊和表姑娘身边的秋月,我带她们过来认认人。” 侯府的规矩,各房小厨房做些汤汤水水不算,所有主子的饭菜都由大厨房准备,装盒后或由厨房遣人派送,或由各个院子派人来取,春桃这便是领着人来认路了。 霜菊和秋月赶紧给管事娘子问安,管事娘子笑着道:“都是伺候主子的人,可不敢受这样的礼。” 嘴上客气,却也没有躲,霜菊和秋月不敢怠慢,还是行了全礼。 管事娘子瞧了瞧灶上的进度,转头对几人笑道:“几位今儿来的早了些,湛露院的饭菜还没备好,不过就快了,还请姑娘们稍等片刻。” 霜菊点了点头,道过谢后便带着秋月在外头安静候着。 春桃在屋里四处寻摸了一圈,果然在厨房另一头瞧见了自己的嫂子。 春桃嫂子是个负责洗菜切菜的帮厨,这时候活计已经差不多干完了。 春桃跟两个丫鬟说了一声,自己走过去跟嫂子打了招呼,两人转到角落凑在一块儿说话。 厨房占地极大,又烟熏火燎乒乒乓乓的,压低了声音也不怕别人听见。 春桃嫂子摸了一小把花生分给春桃,边吃边问,问她,“你在湛露院怎么样?” “别提了。”春桃说起这个就觉得晦气,“也不知道我这是什么运道,那么多人,偏就把我指了过去。” 春桃嫂子听她语气不好,不由皱了眉,小声问,“姑奶奶不好伺候?” “那倒不是,”春桃轻轻撇了撇嘴,“土包子而已,没什么不好伺候的,看我是老夫人的人,也不敢亏待我。” 春桃嫂子纳闷,“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也是一等大丫鬟了。” “可我补的是表姑娘身边的缺啊!”春桃长叹,“跟着这样的主子,能有什么好处?” 她语气不甘,“不是我自夸,以我的品貌,本来以为能分进哪个少爷房里伺候,没成想老夫人竟把我给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寒酸亲戚!唉,嫂子你说,这不就是戏文里写的明珠暗投?” 春桃嫂子不由打量起自己的小姑子,少女杏脸桃腮,脖颈粉嫩白皙,掐身的葱绿短衫勾勒出细细的纤腰和鼓鼓的胸脯,确实是难得的好颜色。 那头春桃还在抒发自己的不快,“……听说表姑娘在杭州被退了亲不说,还坏了名声找不到好亲事,”她带了点恶意的揣测,“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可别是什么不光彩的吧……” “欸!”春桃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打断,“再怎么样,表姑娘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可不敢胡乱猜测。” 春桃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她父亲生在土里刨食的人家,还是被过继出去之后才有机会读书,撞大运考出一个进士,死前也不过一个地方的五品官,哪里能跟咱们侯府比?更别说现在人都没了!” 说到这,春桃想起什么,“说来也是奇怪,你说那位惠姑奶奶虽是庶房出身,也是堂堂侯府的女儿,怎么当年就嫁了一个穷举人?偏还是个命短的!” “这……咱们哪里知道主子的想法,许是别有原故吧。” 春桃嫂子讪笑,嘴上应和着,心里却不敢苟同。 举人怎地了?当年那位姑爷中举时不过才二十出头,二十岁的举人,不被称作天才,也当得一句人中龙凤。 果不其然,姑爷刚刚而立便中了进士做了官老爷,要不是父母接连去世,守孝耽误了四五年,说不定中的更早呢! 更何况姑奶奶这么多年就表姑娘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却也不见姑爷纳妾,这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好人不长命,好好的人竟这么早就去了。 春桃还待说什么,春桃嫂子连忙抬了抬下巴打断她,“你瞧瞧,饭食是不是已经备好了?” 春桃伸长脖子一看,早膳果真已经准备停当,便将剩下的花生递回给了嫂子,起身跟她告别,向外走去。 侯府虽富贵,用度却不奢靡浪费,早膳吃得简单,管事娘子亲自装了三个大红油漆食盒递了过来。 春桃顿了一下,不是很想上手。 秋月本来跟霜菊各自提了一个,见状又赶紧接过第三个,对春桃笑道:“哪里能麻烦春桃姐姐做这样的粗活,我们来就可以了。” 春桃这才满意颔首,“走罢。” 回到湛露院,伍妈妈看见秋月提着两个大食盒,春桃却手上空空的时候,眼底划过一丝不满。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换上笑意迎接了三人,帮着摆饭。 汤婵这时已经起身,给汤母请过安,二人略用了些早膳,待时辰差不多,便一同出门给老夫人请安。 春桃刚想跟着汤婵,便听汤婵对她笑道:“今天好像要去上学呢,春桃姐姐在院里歇息吧,我带着秋月便是。” 侯府给几个姑娘聘了一位女先生,平日里姑娘们会凑在一起识字读书做针线,老夫人昨儿特意派人来说,让汤婵跟着表妹们一起。 姑娘们上学,丫鬟便要一直跟在一旁端茶递水、伺候笔墨。虽然春桃想去老夫人面前露露脸,但想到要伺候汤婵,躲懒的心思便占了上风。 她顺着汤婵的意思留了下来,只是面上依旧故作遗憾道:“可惜我不识字,不能伺候姑娘了。姑娘若是有事,打发小丫鬟来问我便是。” 汤婵笑着点头。 …… 福禧堂里,侯夫人正在同老夫人说着什么,庞雅、庞妍和庞秀这几个大点的姑娘都在一旁认真聆听。 这时外头通传,汤母跟汤婵到了。 汤母进门后才发现她跟汤婵似乎打断了正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 “没有的事。”老夫人笑着招呼,“快坐吧,婵姐儿的年纪,也该学学这些了。” 原来侯夫人正跟老夫人汇报府中庶务,顺便叫姑娘们都来听听,用老夫人的话说,“耳濡目染,以后嫁人才不会手忙脚乱。” 如今正是月末,侯夫人说了这个月府里大概的开支用度,又讲了下个月的安排,“……针线房该裁下季的衣裳了,还是按着往年的惯例,姑娘和哥儿们每人六套,丫头小厮一人两套……” 老夫人听到这问:“可给婵姐儿做了?” 侯夫人笑道:“老太太放心,这我再不敢忘的,已经吩咐下去叫针线房给婵姐儿量身了。” 汤母连忙推拒道:“这怎么好意思,婵姐儿的四时衣裳我都提早备了的。” 老夫人闻言,心中满意,语气也带出几分,“你是个懂事的,可南方的秋冬哪里能和北边比呢?”说着吩咐侯夫人道,“挑些好料子给婵姐儿做几件厚衣裳,再挑件好皮子,给婵姐儿做件斗篷。” 侯夫人笑应道:“我记得了。” 汤母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拉着汤婵道谢。 老夫人笑道:“行了,惠娘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婵姐儿去跟妹妹们一起上学吧。” * 汤婵跟着其他三人从福禧堂出来,最年长的庞雅主动领路,边走边轻声细语地跟汤婵讲起学堂。 “……读的东西倒是不拘女四书、列女传一类,曾娘子偶尔也会讲解一些古贤诗集、辞赋骈文。不过咱们家的姑娘,不流行诗酒文社附庸风雅那一套,诗词只是小道,还是要在女儿家的技艺下功夫。” 侯府是勋贵之家,却不算书香门第,女儿家并不精于吟诗作赋,更多的功课是女红针黹、梳妆打扮、品茗插花等等,用来培养审美,陶冶情操。 汤婵了然,都是些贵妇必修课嘛。 庞雅又说起了老师,“府上给咱们聘的女先生姓曾,我们叫她曾娘子,脾性最是温和不过,很是让人尊敬。” “曾娘子生在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待嫁闺中时便小有才气,后嫁给了家中世交之子。”庞雅说着,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她嫁人之后不久,夫君一家人都在一场瘟疫里相继去了。” 汤婵并不算意外,这年头,女人只有成为寡妇才好出来上班。 庞雅接着道:“曾娘子与夫君情好甚笃,不愿听娘家安排再嫁,幸而学识丰富,便开始在富贵人家给闺阁小姐们做女先生。三年前,曾娘子被母亲聘用,自此客居在侯府……” 说话间,几人到了上课的小院。 一过月亮门,入眼便是郁郁葱葱的翠竹。院子名字便叫绿筠轩,占地不大,但景色十分雅致,气氛幽静宁谧,是个很适合读书的地方。 一行人沿着青石板路走进正屋,曾娘子已经在了。 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长相和善,气质温婉,未语先笑。 看到汤婵,曾娘子笑着主动招呼道:“是婵姐儿吧?” “正是,”汤婵见礼,“见过娘子。” 曾娘子回了礼,含笑道:“快坐下吧,不必拘束,有什么不懂的问我便是。” 汤婵道谢后依言入座,座位正在庞雅旁边,曾娘子则先是查看之前留给几位姑娘的课业。 丫鬟们将自家姑娘的功课放在桌上,汤婵瞧了一眼庞雅的,是一张临摹的字帖。 原来侯府的姑娘们也会练字。 只是看庞雅临的帖,只能算中规中矩,不过曾娘子似乎已经十分满意,“很好。” 她看向庞雅的眼神里满是喜爱,不难看出,庞雅这位学生十分得她的心意。 庞雅微微一笑,不骄不躁,“谢过娘子。” 虽然庞雅更看重德言容功,觉得习字跟诗词一样,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只要曾娘子布置了,她就会力求最好。 轮到二姑娘庞妍,桌前却是干干净净,但她毫无愧疚之色,对曾娘子道:“昨日有事耽误了,没能来得及做。” 曾娘子颔首表示知晓,丝毫没有不悦的迹象,依旧温和道:“无碍,回头补上便是了。” 汤婵若有所思,看来果真如庞雅所说,侯府的姑娘们并不看重所谓的才气,曾娘子为人也确实宽和,脾气很好。 最后的四姑娘庞秀完成了功课,但看表情却有些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写得不好。 不过有庞妍在前,肯做功课的庞秀已经是好学生了,她年纪又还小,曾娘子夸赞了一句不错,只稍微点出两处不足之处。 庞秀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害羞道:“谢娘子指点。” 最后汤婵刚来,自然查无可查,曾娘子便准备开始讲课。 不过她今日倒没有讲书,而是招呼婆子,在每个人桌前摆了一盆月橘。 汤婵吸了吸鼻子,色泽洁白的月橘开得正盛,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想来今天的主角便是它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章 “盆景之美,贵在自然和谐,修剪时既要使得花叶枝杈疏密得当,也要避免矫揉造作……” 曾娘子讲解着修剪花卉的要点,一边讲,一边做着示范。 汤婵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闲情逸致的活动。 她以前打工忙得要死,每天回家都是半夜,周末加班更是常态,根本没时间发展什么爱好,故而此时尝试新东西,只觉得新鲜不已,兴致勃勃地听了个热闹。 一旁的庞雅更是专注,唯恐错过一句,还时不时地跟曾娘子交流提问,曾娘子也细心作答。 庞妍却是百无聊赖地拄着下巴,她一边发呆,一边揪着月橘的花枝,一看便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过了不知多久,等庞妍回过神,曾娘子已经讲完,转而让姑娘们自己动手尝试。 汤婵瞧着眼前的这盆花,左看右看都觉得已经挺好,便只不痛不痒地剪去了几根枝杈。 曾娘子看了不由笑道:“顺其自然,倒也不错。” 她这样明显的摸鱼,曾娘子都能找出话来夸赞,汤婵嘴上客气,心中叹服。 一旁的庞雅投来视线,不过等看清汤婵的盆景样子后,便又失去了兴趣,转过去专心琢磨自己眼前。 她刚刚听得最认真,心中也最有想法,斟酌片刻,便开始动剪子。 曾娘子看着,嘴角慢慢带上笑意,暗自点头,转过头去看还没动作的庞秀。 另一边,庞妍想也不想,对着花枝一通乱剪。 月橘早先经历过一番辣手摧花,再经此一遭,可谓雪上加霜,等庞妍收手时,已经变得像被狗啃过一样。 “哎……无聊。” 庞妍撇嘴,心头愈发不耐烦。 实在待不下去,她对正指导庞秀的曾娘子道:“娘子,我身子不适,今儿就先回去了。” 庞妍一直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曾娘子对她的早退不以为意,不仅马上就应下,还温声嘱咐道:“好生休息,注意身体。” …… 从绿筠轩出来,庞妍往自己院里走,半路想到什么,拐了个弯往侯夫人院里去了。 庞妍进门的时候,侯夫人刚着人翻完库房,找出一些好料子正挑选。 她指着其中一份吩咐丫鬟,“这个留给表姑娘。” 见庞妍来了,侯夫人不自觉露出笑意,“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上学?” “这几日都在呢,好生没劲。”庞妍撇了撇嘴,坐到母亲身边,“娘在做什么?” 侯夫人倒不在意庞妍早退。 大家闺秀上学,并不指望成为女秀才,更多是不做睁眼瞎,陶冶陶冶情操罢了。 对她们来说,跟着母亲学习管理庶务,操持家里,迎来送往,人情交际,为日后出嫁作准备,才是最要紧的。 侯夫人道:“这不是老祖宗吩咐下来,给你表姐挑料子呢。” 庞妍一眼就瞧中了刚刚侯夫人分出去的织金云锦,不由拈酸道:“娘可真是舍得,好东西不留给自己,反倒给一个不知道哪来的穷酸亲戚。” “虽然是亲戚,可寄居咱们家,走出去代表的就是侯府的脸面。”侯夫人教导女儿,“若是有不体面之处,被别人瞧见,传成咱们侯府苛待就不好了。” 见庞妍还是噘着嘴不高兴,侯夫人无奈,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你这护食的样子,究竟是像了谁?” “再说你也不想想,娘能忘了你吗?过些日子是你的生辰,我早就把最好的留给你,吩咐下去给你做新衣裳了。” “真的?” 庞妍这才欢喜起来,一副小女儿模样跟侯夫人撒娇卖乖,“娘对我最好啦!” 侯夫人不由失笑,“好啦好啦!”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外头来人禀告,“二老爷一家回来了!” * 汤婵进到老夫人正房时,众人刚刚哭过一场,此时老夫人正抹着眼睛,瞧二房众人挨个给她磕头问安。 屋里乌泱泱的全是人,老夫人跟前的一对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女,便是二房夫妻了。 二老爷庞弘义三十过半的年纪,长得高大严肃,身上带着武将独有的气势。二夫人方氏长相不显,但一双眼睛十分有神,看着应当是位精明圆滑的人物。 二夫人身后一个跟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这是二老爷在福建新纳的姨娘,母凭子贵,这时也来拜见老夫人了。 见完儿子儿媳,老夫人又转向孙辈。一个年纪十三四岁,杏眼圆脸,生得珠圆玉润的姑娘往老夫人身前一扑,“老祖宗,盈儿想霎您啦!” “哎呦!” 老夫人乐得将人搂住,“老祖宗也想你!” 二老爷一共有五个儿子,但只得了一个女儿,正是在老夫人怀里的庞盈。 她叽叽喳喳跟老夫人说着话,声音清脆,瞧着是个活泼爽利的姑娘。 庞盈比庞妍小半年,在姑娘里头行三,因是二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在家中很是得宠,不仅父母,哥哥弟弟都纵着他们这个唯一的姐妹。 庞盈之后,二房五个兄弟也跟老夫人一一见过。前头三个大的跟庞盈一样,同为二夫人所出,后头两个庶子都还小,一个三岁,一个还在吃奶,被奶娘抱着跟老夫人问了安。 庞妍却没有分神注意这些堂兄弟。 从见到庞盈起,她便一眼不错地盯着庞盈身上的穿戴。 对方头饰耳饰上的珍珠圆润光泽,成色极好,胸前金璎珞上镶嵌了各色宝石,抬手间露出的翡翠镯子也是难得的珍品。 这还只是日常的用度打扮,她这个侯爷的女儿竟都比不上! 庞妍揉着帕子,心里又酸又妒,眼睛都要红了。 侯夫人冷眼瞧着,心里也不平静,看来这些年二房在福建发了不小的财。 不过再如何,二房也压不过承爵的大房。 侯夫人面上露出亲切的笑意,等众人给老夫人问完安,便对二房夫妻道:“老祖宗知道你们要回京的消息,天天盼,夜夜盼,早早便让我把和风院收拾出来,还亲自去看过好几回,生怕怠慢了二弟和弟妹一家子,如今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有劳嫂子费心了,”二夫人先是道谢,随即眼眶又红了,“知道老太太念着,咱们一家子在福建时,也日日许愿老太太身体康健,老爷每次跟儿媳提起老太太,都要自责自己不孝……” 一番话惹得老夫人又要抹眼睛,侯夫人赶紧在一旁宽慰解释,“而今二弟一家回京,以后便是团圆了,这是好事呢!” 二夫人这才止住,笑道:“说的是,以后便能时刻在老太太身前尽孝了!” 老太太笑道:“好好好,只要你们好好的就好。” 大房二房众人一一见礼,二房又与汤母汤婵见过。 屋中欢声笑语,气氛热烈,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喜欢这样一家和睦的景象,她看着人丁兴旺的孙辈,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 只是二老爷要进宫面圣,还另有应酬,这便要出门去了。女眷们则继续依旧凑在一起说话,又一起用了膳,直到天色不早,才各自散去。 …… “咦,这哪来的孩子?” 从福禧堂出来,汤婵跟汤母一同走回湛露院。湛露院地角相对偏僻,一路过来都没什么人,此时却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蹲在一棵槐树下,正撅着屁股冲着树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小孩听见动静,转过头望了过来。 汤婵仔细一看,“等会儿,这不是二房的骁哥儿吗?” 骁哥儿是二房的老四,将将三岁,刚刚给老夫人请过安后,骁哥儿便被奶娘带下去歇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汤母也认出来了,她四处张望,却没能在附近看见奶娘,脸色不由微变,“这孩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秋月赶紧上前几步,把孩子领了过来。 许是几人面善,骁哥儿并没有躲,乖乖被牵到了汤婵二人面前。 “怎么傻乎乎的,”汤婵有点想笑,“怕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欸,”汤母轻嗔,“可不好这样说。” 小豆丁是个标准的三头身,胖乎乎的,脸蛋又白又嫩,葡萄似的大眼睛水灵灵的,看得汤母心都软了,“刚刚才见过,肯定是认得咱们呢。” 可能真是认出了汤婵,骁哥儿盯了汤婵一会儿,突然对她伸出小手,“牵!” 汤婵一乐,忍不住弯腰逗他,“把你偷回家好不好?” 骁哥儿听懂了,摇头,“不好!回我家!” “得,”汤婵笑着起身,“这是使唤苦力呢。” “赶紧把他送回去吧,”汤母眼神柔和地看着骁哥儿,“大人发现孩子不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着急呢。” 汤婵点头,“您回去歇着,我跑一趟吧。” 汤母见骁哥儿亲近汤婵,也就没争,只嘱咐她看好骁哥儿,早去早回。 汤婵牵着三头身往和风院走,不过没一会儿,小孩儿就晃了晃汤婵牵着他的手,“累了,走不动。” 汤婵挑眉,干脆把骁哥儿抱了起来。 小孩儿懵了一下,懵完倒也没反抗,反而把胖脸蛋贴在汤婵的颈窝处。 “哎呦喂,”汤婵忍不住笑,继续逗他,“真不跟我回家?” 骁哥儿撅着个嘴,没理她。 一旁的秋月见汤婵这么喜欢孩子,不由笑道:“姑娘以后定然跟自己的孩子相处得来。” “可别,”汤婵摇头敬谢不敏,“孩子这玩意儿,都是别人家的好,自己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秋月不解,“姑娘这是哪里话?别人家的孩子哪里有自己的亲?” “唔,快到地方了。” 汤婵没再解释,而是岔开了话题,颠了颠怀里的小宝贝,“走,送你回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章 和风院。 庞盈扶着二夫人坐下,美滋滋地跟母亲感慨:“许多年不见,老祖宗人越发和善了呢。” 二夫人接过丫鬟端上来的茶,闻言却笑了,“怎么,你竟以为老太太是真心对咱们好?” 庞盈微微一愣。 二夫人看着心思单纯的女儿,不由微叹道:“盈儿,你可要好好学着点,老太太才是整个府里最精的呢。” 庞盈面露不解,“母亲这话怎么说?” 二夫人抿了口茶,将事情掰碎了解释给庞盈听,“老太太自己的儿子烂泥扶不上墙,若没有你爹爹撑着,这庆祥侯府早不知道落魄到哪去了。” 说到这,她的笑容有些冷,“老太太把庶子记在名下,待之如亲子,这便是施恩——记名永远是记名,老太太再怎么疼爱,也越不过真嫡子去,而你爹爹要被一辈子吸血,还得对老太太感恩戴德。” 庞盈听得嘴巴张开:“这……” 她的反应惹得二夫人一笑,她起了谈兴,跟女儿说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别看老太太现在慈眉善目的,到底是出身郡王府的郡君,年轻时可是个狠角色。当年老侯爷于女色上不太节制,府里莺莺燕燕,都在老夫人面前耀武扬威,可你瞧瞧,这些宠妾里有几个诞下了子嗣?唯一一个你爹爹,还被老夫人拢在膝下。老侯爷一走,老太太转头就将后院里不省心的全卖了,当年风光无限的,如今又是什么境遇?” 庞盈听得入神,二夫人叹了口气,“侯爷跟你爹爹别的不说,女色这方面倒是省心,怕是儿时瞧见了老太太的难处。” “——扯远了,”她看着庞盈,话里满是语重心长,“娘跟你说这些,是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以后嫁了人,该做到心里有数。虽说娘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婿,但男人素来喜新厌旧,你要记住,妾室没什么要紧,子嗣才是立身之本。” 到底年纪还小,提起亲事,性子再爽利的庞盈也羞红了脸。 但她知道母亲刚刚话里的重要性,还是认真地点头,“女儿都记得了。” 二夫人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好了,天色不早,快回去休息吧。” 庞盈刚走,二夫人正要去外院瞧瞧儿子们的住处,却听外头一阵吵嚷声由远及近。 “二夫人!”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夫人不好了,骁哥儿不见了!” “什么?” 二夫人腾地站起来,“怎么回事,奶娘和丫鬟都哪里去了?怎么连一个孩子也看不好!” 来报的下人正是骁哥儿的奶娘,此时急得直掉眼泪,“奴婢带着哥儿给老夫人问完安就回了院子,哥儿年纪小,一会儿就犯困了,奴婢把他哄睡之后,就被叫到外头帮忙整理行李,等回屋一看,哥儿就不见了!” 二房带了几整船的东西回来,二房的下人们都在忙着安置,奶娘也被拉了壮丁,孩子睡觉的屋里一时没人看着,一个错眼,人就没了。 这事是奶娘等人疏忽,但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二夫人听完事情经过,冷静分析道:“可能是醒来没见着人,地方又陌生,一时睡糊涂跑出去了——人肯定就在府里,走不了多远!” 她说着就要调动人手去找,只是还没等把话吩咐下去,外头又有人来报,“表姑娘把骁少爷送回来了!” “表姑娘?” 孩子找到了,二夫人心头一松,可想到送人来的是谁,她微微蹙了蹙眉。 不过这个神情一闪即逝,二夫人很快恢复了正常表情,“快请进来。” …… “我同母亲在回院的路上瞧见了他,看他身边没人伺候,像是不知怎地偷偷溜出来的,便赶紧把他送回来。” 汤婵牵着骁哥儿进门,三言两语,跟二夫人解释了来龙去脉。 奶娘看见完好无损的小少爷,心弦一松,泄力后才感觉到腿脚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骁哥儿看见奶娘,稍微一挣,松开了汤婵的手,迈着小步子向奶娘走去。 奶娘激动地一把搂住骁哥儿。她本以为自己闯了大祸,现在峰回路转,不由满心的感激,只差给汤婵磕头,“多谢表姑娘!” 二夫人也对着汤婵千恩万谢,“真是多亏了你们娘俩,要不是你们恰巧遇见,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她褪下手上一个水头极佳的玉镯子送到汤婵手里,“仓促间也来不及备上什么好东西,这镯子你先拿去玩,回头舅母再送你更好的!” 汤婵推拒,“举手之劳而已,您不必这样客气。” 二夫人就故意道:“是不是不喜欢?” 她这样说,汤婵便只好接过,笑着道谢。 等汤婵一走,奶娘带着骁哥儿也退下之后,二夫人脸上的笑便收了起来。 她屏退众人,只叫来自己身边的郑妈妈问话,“打听清楚没有,姑奶奶和表姑娘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是回京路上才得到庶房这对母女投奔侯府的消息,郑妈妈一进府就让人悄悄打听了汤婵母女,此时便将听来的消息细细说了,“……姑爷去了,母女俩立足不易,表姑娘退了婚约,亲事艰难,老夫人瞧着不忍,将二人接进了京,想是要给表姑娘找门亲事。” 二夫人皱了皱眉头。 她突然道:“骏哥儿的媳妇明年就要嫁进京了。” 郑妈妈一愣。 夫人的长子、府里的大少爷庞骏今年十七,已经说了福建左布政使的孙女为妻,婚期就在明年春天,但夫人怎么冷不丁地提起这个? “表姑娘今日帮了大忙,记得再备一份厚礼送过去。”二夫人看了郑妈妈一眼,意有所指,“这段日子多注意着点,表亲之间也要避避嫌,可别闹出什么意外来。” 郑妈妈这才反应过来,二夫人这是怕表姑娘有不该有的心思呢! 她连忙应道:“夫人放心,奴婢都省得。” * 二房回京,姑娘们专属的绿筠轩便多了一个神采奕奕的庞盈。 她跟随父母离京上任时,还不到上学的年纪,这些年在福建,家中又只有她一个姑娘,很是寂寞,如今能跟姐妹们一处玩,庞盈期待极了。 一进门,庞盈便招呼姐妹们,“我带了芝香斋的点心,快来尝尝!” 屋里,庞妍不在,庞雅跟庞秀正在做针线,汤婵在一旁瞧热闹。听见庞盈的话,几人便都放下手中的东西凑过去。 芝香斋是京城的老字号,汤婵伸头瞧了瞧,食盒里除了桂花糕、茯苓饼、龙须酥这些传统糕点,还有一种形状窄长,颜色金黄,长得有点像前世牛舌饼的点心。 “这是芝香斋刚出的新样式吧,”庞雅认了出来,“听说很难买到呢。” “是啊,我叫丫鬟排了许久的队才抢到的,”庞盈笑,“大姐姐快尝尝值不值。” 庞雅拿起一块后尝了一小口放下,笑着夸赞:“确实不错。” 庞盈得到认可,不由心情大好。 庞秀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庞盈见状,直接拿起一个递了过去,“四妹妹尝尝,味道很不错的!” 庞秀羞赧道:“偏了三姐姐的好东西。” 庞盈摆摆手,“这点东西值当什么,都是一家子姐妹,可别这么客气。” 汤婵也尝了一块。 唔,口感酥软,味道咸香,确实不错。 “对了,”庞盈想起什么,对汤婵道,“听说昨儿骁哥儿乱跑迷路,还是表姐帮忙把他送回去的,真是麻烦表姐了!” 汤婵笑道:“你刚刚可都说了,别这么客气。” 庞盈一愣,随即笑弯了眼,“表姐说得是!” 庞秀目光落在庞盈的裙子上,大红百蝶穿花样式的马面裙,绣着金线,间或缀着小颗珍珠,闪亮极了,有些艳羡,“三姐姐的裙子可真好看!” “是吧?”庞盈见新衣裳得了夸赞,特别高兴,“今儿是我第一日和姐妹们上学,特意穿了新裙子呢!” 说到这儿,她想起庞妍,“二姐姐怎么还没来?”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便迈进了屋,正是庞妍。 然而看清庞妍的穿着,众人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微妙——庞妍今日穿的裙子,竟然颜色样式跟庞盈一样,只庞盈的裙子不止是新的,用料做工上,也比庞妍的要好! 庞妍立时便黑了脸。 庞盈却没想那么多,第一反应是惊喜,“二姐姐也有这件裙子?” 等发现庞妍面色难看,庞盈才猛地反应过来,暗叫不好,对方怕是介意这种情况! 她脑中急转,连忙补救,笑着夸道:“二姐姐身材苗条,穿红可比我好看多了!” 庞妍盯着庞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到底压抑着没发作。 她敷衍应了一句,便径直坐到自己座位上。 庞盈不由有些尴尬。 庞雅知道庞妍从不把她这个长姐放在眼里,自是不可能听她说话,只好保持沉默,省得惹来庞妍的脾气。庞秀需要在嫡母手里讨生活,也不敢开口。汤婵一个外人,更不会凑这个热闹。 于是刚刚姐妹和乐的气氛半点不剩,好在这时,一个跑腿的小丫鬟打破了僵局。 “见过各位姑娘。”小丫鬟边行礼便道,“奴婢来给曾娘子传话,娘子身体有些不适,不得不告假,今日请各位姑娘自选功课完成便是。” “知道了,”庞雅替众人接话道,“有劳你帮我们转达娘子,请她多注意身体。” 小丫鬟点了点头,告退了。 庞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想回去。丫鬟彩云听了吩咐,便赶紧把刚摆出来的文具收好。 不过她动作间有些忙乱,只听“啪”的一声,瓷质笔架被她不慎打翻在地,摔裂了一个小角。 庞妍心头火气本就未消,见状更是烦躁,抬手便给了彩云一巴掌骂道:“笨手笨脚的,要你何用?” 彩云被打得脸一偏,眼圈霎时红了,却也不敢捂脸,连忙低头认错。 她们动静不小,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庞盈看着不忍,知道丫鬟大半是替她受过,忍不住开口道:“她也不是有心的,二姐姐惩诫两句便是,何必动手?” 庞妍冷冷睨了她一眼,扯出一个冷笑,“我教训我自己的丫鬟,用你来假好心?” 庞盈皱起眉,刚想开口反驳,坐在旁边的汤婵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再说下去,等于火上浇油,庞妍反而更要把气撒在丫鬟头上。 庞盈得了提醒,也想通了这一层,只好不说话了。 庞妍却依然憋着火。 她盯着庞盈的裙子,只觉得上头的金线愈发刺眼。 耳边不由响起母亲的话,“……福建可是靠着朝廷唯一没有海禁的广州港口,二房这么多年在福建,定然没少做外海生意发财……” 区区二房,却比承爵的嫡脉主枝还要招摇,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看着彩云正要把墨锭收起,庞妍突然开口:“等等,不用收了。” 她抬了抬下巴,“都摆回去,我要练字。” 彩云闻言一愣,不知主子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她不敢多说什么,连忙点头动作起来,小心翼翼地再次将东西摆好。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几个人怕触了庞妍的霉头,都不再说话,只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庞盈闷闷不乐地发呆,庞秀描着花样子,庞雅在往一个白瓷瓶中插花,打算做好后给老祖宗送过去,汤婵则摸过庞盈带过来却没人再有心情吃的点心,又泡了一壶茶,准备挨个尝尝。 “小心!” 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了寂静,开口的是庞盈的丫鬟。 庞盈感觉到不对,一低头,便见今日刚穿的新裙子上被甩上了一片墨迹。 这样的痕迹,定然是洗不掉的,好好的一件衣裳便这么毁了。 庞秀不禁满眼心疼,“哎呀,太可惜了。” 多漂亮的裙子呢。 庞盈脾气再好,此时也有些不高兴了。 她扭过头,看向坐在她右后方的庞妍。 屋里只有庞妍在用墨,这只能是她弄的。 “抱歉啊三妹妹,我不是有意的。” 庞妍施施然放下笔,压下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三妹妹这么大度,定然不会怪罪我吧。”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庞盈快气笑了,二人隔着挺远呢,若不是庞妍有意甩的,墨汁哪能飞溅到她这儿,正好落在她的裙子上? 只是她虽性子直,却不是傻,听得出庞妍语意中的阴阳怪气。 这是拿自己之前的话来堵自己呢。 庞盈深吸一口气,罢了,一件衣裳而已,以后离这个二姐姐远些就是了。 “没事,我回去换衣裳。” 见庞盈起身离开,庞妍哼了一声,气总算是平了。 汤婵咽下最后一块点心,又喝口茶顺了顺,心里啧啧两声。 以后的日子可要热闹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章 双巧下值回到房里不一会儿,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姐姐在吗?” 她打开门,看清来人绽出一个笑来,“桂圆?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桂圆是院子里的粗使小丫鬟,比双巧还小两岁,小小的个头一团孩气,此时脸上有点儿不好意思,讨好笑道:“前儿从姐姐那儿那的花样子我描好了,但不知道从哪里下针,想着来问问姐姐……没打扰姐姐吧?” “当然没有,快进来。”双巧笑着把人拉进房里,“哪儿不会?我来教你。” 一个问一个答,桂圆很快便弄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姐姐手可真巧!” “你也很聪明呀。”双巧摸摸她头上的小揪,抓了两块麦芽糖给她。 桂圆眼睛一亮,道了谢之后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美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双巧不忘嘱咐,“吃完记得好好漱口。” 桂圆点点脑袋,“忘不了!” 与双巧同屋的秋月今晚当值,屋里没有别人,两人坐在窗边叽叽喳喳聊天,突然见到院儿那头走过一个人影。 双巧眼睛一眯,是春桃。 桂圆也看见了对方,捂着嘴悄悄笑道:“还是春桃姐姐爱俏。” 秋老虎一过,京城便有了凉意,丫鬟们都脱去夏衫,换上了小袄,春桃却还穿着单薄的衣衫,显出身体姣好的线条。 双巧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不过没叫桂圆发现,“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春桃姐姐去了哪里。” 桂圆嘴里含着糖,模模糊糊道:“世子爷房里的荷露姐姐出嫁,世子爷人好,给荷露姐姐摆了酒,春桃姐姐应该是去吃席刚回来。” 双巧扭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桂圆道:“我三表姐也在世子爷院里当差呢。” ——别看桂圆在院里只是个不起眼的粗使小丫头,实际上她是侯府世代的家生子,一大家子都在侯府里做活,枝枝蔓蔓能延展到每个地方,虽说做的都是些普通的差事,不像春桃的娘老子极受重用,但论起消息灵通来,桂圆与春桃可谓不遑多让。 双巧摸透了院里粗使小丫头的底细,得知桂圆的身世后,便有意无意多照顾她几分。 二人本就年纪相仿,很快便熟络起来,桂圆憋不住,凑近了双巧悄悄跟她说八卦,“我三表姐还说,春桃姐姐去世子爷院里可频了,怕是想嫁给世子爷呢。” 双巧心中一动,试探问道:“说来世子爷也有十六了,怎么没听说世子爷说了亲事呢?” 桂圆不疑有他,看着屋外没什么人,便小声跟双巧道:“听我二舅母的表姨说,侯夫人想把娘家的三小姐嫁过来,只是老夫人一直没松口,就耽搁到现在了。” 双巧奇道:“就没有其他人选了?” “世子爷被名声耽误了呀,”桂圆叹了口气,带着点不符合她年纪的老成,像模像样地分析,“与侯府门当户对的人家,都希望姑娘嫁给青年才俊,再不济也得寻个上进的姑爷,咱们世子爷虽说性子可好,对咱们这些小丫头和善又亲近,但不读书不练武,千金小姐们瞧不上呀。” “至于不在乎世子爷性子爱玩的,都是冲着侯府的名头来的,想借机攀上侯府,这样的老夫人又哪里瞧得上?” 双巧若有所思,她暗自将这些记好,又引着桂圆换了话题不提。 第二天,双巧这个小耳报神就把刚打听出来的热乎消息告诉了汤婵。 “姑娘,我昨晚听桂圆说,世子爷的婚事一直没定,是因为侯夫人想将侄女儿嫁过来,但老夫人不愿,才僵持到现在呢。” 她将桂圆的话重复了一遍,汤婵听了侯夫人侄女儿这码事,就像按上了拼图最关键的一片。 原来老夫人叫原身母女上京是这个目的! 她不由揉揉额角,这深宅大院表面看着其乐融融,风平浪静,实际上旋涡暗流都在水面下头呢。 老夫人看着慈眉善目,可绝不是好惹的角色,侯夫人虽掌着中馈,但依旧要向老夫人汇报,侯府后院的实际控制权,许是一直握在老夫人手里。 侯夫人又怎么只甘心做名义上的掌权者,想来庞逸的婚事便是她想抢权的一步棋。 照汤婵来看,庞逸确实不务正业,但不至于差到说不上媳妇儿,京中流传的糟糕名声只能是人推波助澜。 至于是谁,只看汤婵刚到侯府那天,庞逸在外头惹了事,侯夫人直接在所有人面前拷问小厮把事情抖出来,便能猜出一二了——那小厮到底是谁的人还另说呢! 庞逸婚事艰难,侯夫人就有极大概率能将侄女儿嫁进来,如此不仅能拿捏庞逸这个继子,还能联合侄女儿一起对抗老夫人。 老夫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她接原身母女来京,就是用汤婵的存在提醒侯夫人,给庞逸娶谭家侄女儿掌控侯府,想都别想! 汤婵不信老夫人真的瞧得上自己,不过是用来威慑侯夫人的工具人罢了。 想通这点,汤婵反而安心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一个穷亲戚上门,人家好吃好喝跟养了正经女儿似的招待她,总得图点什么吧,不然汤婵也不得劲,只要不触碰她的底线就是了。 老夫人跟侯夫人婆媳在暗处交锋,大房二房更不必提,看大房的庞妍跟二房的庞盈就知道了,若说两房完全没有嫌隙,不亚于天方夜谭。 总之放眼整个侯府,各有各的心思,一个人恨不得八百个心眼子。 不过……汤婵啧了一声,他们应该在一件事上很是一致——全府的人加起来,怕也没几个真的瞧得上她跟汤母。 哪怕是看着最热情的二房,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那天汤婵把骁哥儿送回二房,二夫人不仅当面送了镯子,转日又送来了一套头面。 这样重的礼,还不就是为了将帮过二房的情分一笔勾销,划清关系,省得汤婵以后借机缠上来。 汤婵倒是无所谓,这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她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以后离二房远些就是了。 正想着心思,忽然被通报声打断。 外头一个小丫头来报,“春桃姐姐染了风寒,跟姑娘告两日的假。” “我知晓了,”汤婵回过神,赏了小丫头几个铜板,“叫她好好休息,不必急着回来。” 秋月从听到春桃告假这事开始便不满地皱着眉头,等小丫头下去之后,对汤婵道:“姑娘怎么不仔细问问?谁晓得是不是真的病了,怕是欺您好性儿,又躲懒罢了。” 汤婵不以为意地笑笑,“她本是老夫人房里前途大好的丫鬟,突然被下放到一个穷酸的表姑娘房里,心里不平也正常。” 秋月无奈:“哪有姑娘这么说自己的。” “咱们本就是寄人篱下嘛。” 春桃不愿意在湛露院伺候,汤婵看得明白,所以一直不怎么使唤她。 刚开始春桃还做样子伺候梳洗,汤婵便说对方是老夫人的人,哪里敢劳动姐姐做这种粗活,屋中事务并不叫她插手,后来春桃便理所当然般时常告假,哪怕没有告假,也时常找不到人。 汤婵懒得追究,只将她供起来,当湛露院养个闲人罢了。 “这回怕是真病了,”双巧这时插话解释道,“昨儿晚上我瞧见她回来,只穿着夏衫,桂圆说,许是去世子爷院里吃席去了。” 秋月一听就知道春桃打得什么算盘,她眉头皱得更紧,眼里也露出了厌恶之色。 “不必在意她,”汤婵是真没把她当回事,“走,去给夫……去给母亲请个安。” 比起春桃,还是她们在侯府的处境更重要。 汤婵本想将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跟汤母说一声,提醒汤母别对侯府太掏心掏肺,只是一进汤母屋里,便见汤母对她招手,“来啦?针线房送来了新衣裳,刚想给你送过去,是之前老祖宗特地吩咐下来给你做的,快来试试。” 汤婵笑着应是。 先试的是一件大红二色金羽缎披风,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精致华美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汤婵也贵气了几分。 秋月帮汤婵系上带子整理衣摆,“穿在姑娘身上可真好看。” 汤母也觉着好,眼睛不错地瞧,“过几天妍姐儿生辰办宴,不如就穿这件吧?” “还是算了。”汤婵摇头拒绝,“二妹妹喜红色,过生辰必要穿的,若我与她撞了颜色,怕是有得麻烦。” 汤母想起庞妍的性子,又想起汤婵前些日子说的在学堂发生的事,也说不出话了,“……你说的是。” 几件衣裳一一试过,尺寸都很合适,汤母便叫秋月帮忙收好。 汤婵转过身刚想对汤母说正事,却听汤母道:“老祖宗对咱们这样好,咱们也得显出孝心才是,我寻思着,咱们要不给老祖宗做些针线,虽说定然比不得针线房的手艺,但也是一份心意。” 汤婵话到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也是,对汤母来说,比起老夫人这个叔母和侯府一大家子亲人,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才是外人,倒不必为了还没发生的一点猜测跟汤母起争执。 侯府也是要脸面的,反正大面上不会亏待她就是了。 汤婵笑着应了是,跟汤母聊了聊要做什么针线。 二人正说着,老夫人身边的春芽来了。 “见过姑奶奶、表姑娘。” 春芽是来传话的,“府里来了客,老夫人请姑奶奶和表姑娘。姑奶奶和表姑娘去见见呢。” * “……来的是老夫人的手帕交,早年嫁到了保定府,夫家姓宋。宋家是当地有名的清流氏族,出过不少文人大儒,宋家老夫人的丈夫也曾官至知府,只是宋老夫人命不太好,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幸而有一位出息的孙儿,十八岁便中了举,如今正是孙儿出孝,来京举业的。说来宋家跟老夫人的外祖家还有些亲缘,论起来,府上姑娘们得叫这位宋少爷一声‘表哥’……” 春芽在路上跟汤母汤婵讲了客人的来历,说着便到了福禧堂。 待进得屋里,只见老夫人坐在临窗大炕上,中间隔着炕桌,另一侧坐了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妇人,正是宋家老夫人了。 汤婵仔细看去,这位宋老夫人满头银丝,神色端肃不苟言笑,感觉是个板正严谨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和总是笑眯眯的老夫人成了好友。 除了汤婵,庞家几姐妹也都被叫了来,在老夫人的介绍下挨个见过。 宋老夫人问姑娘们读过什么书、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姑娘们挨个儿答了,汤婵混在其中,也随大流说了些“女四书”“做针线”的话。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汤婵的错觉,她总觉得宋老夫人在问她跟其他人时,都不甚在意她们究竟答了什么,只有到庞雅时,宋老夫人才好像格外认真似的。 等问完一圈,宋老夫人终于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来,对老夫人道:“都是好姑娘,老姐姐教导有方。” 这时外头来报,“宋少爷来拜见老夫人了。” 听到这话,姑娘们就要告退。 宋家少爷是外男,她们自然不好等着见面。 老夫人点了头,却留下了庞雅,“雅姐儿不必走。” 庞雅一愣,转瞬便红了脸。 汤婵不由一笑,心说果然刚刚不是错觉,宋老夫人就是冲庞雅来的,她们剩下这些人都是凑数的。 其他姑娘们也明白过来,原来这一遭是给雅姐儿相亲呢! 庞盈给庞雅递去一个促狭的眼神,连庞秀都捂了嘴笑,得了庞雅一个嗔怒的表情。 姑娘们撤到旁边的暖阁,实在忍不住八卦,叽叽喳喳悄声议论起来。 汤婵将春芽的话跟众人说了,庞秀闻言很是讶异,“十八岁的举人?那这位宋家表哥确实优秀,与解家的小舅舅差不多。” “解家的小舅舅?”汤婵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个人。 庞秀笑道:“是先头嫡母的娘家弟弟,十九岁便中了举。我姨娘总是跟我弟弟念叨,说以后有解家舅舅的一半,她就能乐得闭眼呢!”她弟弟便是早先见过的适哥儿。 庞盈久未归京,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十八岁对十九岁,宋家表哥岂不是比解家舅舅还厉害点?” “举人到进士才最难,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的。”一直没说话的庞妍冷不丁道,“解二爷二十登科,得皇上青眼有加,如今才二十有七,便官拜四品,可谓无出其右,你当谁都能比得上?” 庞盈突然被呛,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阿猫阿狗’,二姐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实话实说而已,”庞妍语气凉凉的,“怎么,这样听不得实话,你瞧上那姓宋的了不成?” 庞秀吓得瞪大了眼,庞盈腾地站了起来,气得小脸通红,“二姐姐慎言!” 姑娘家的闺誉最为要紧,庞妍的话确实过了。 “开个玩笑而已。”庞妍撇了撇嘴,脸上半点歉意没有。 庞盈深吸一口气坐下,告诉自己不跟她一般见识,汤婵心里摇头,转移了话题。 庞妍不屑地转开视线,然而脑海中却控制不住思绪地想起那道身影。 耳边姑娘们的说话声逐渐远去,庞妍径自出神,不由微微痴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章 闺阁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无事,便热衷于以各种理由办宴交际,其中必不可少的当属生辰宴。 二姑娘庞妍也不例外。 到了庞妍十四岁生辰这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是个大晴天。 办宴的地方就在侯府府邸的花园,园中种了银杏与梧桐,此时落了一地金黄,霎是好看。 汤婵到得不早不晚,远远便看见今天的主人公庞妍。 庞妍果真是一身红的打扮,上穿桃红缂丝袄,下着朱红撒花裙,胸前戴着赤金镶红宝璎珞圈,瞧着神采飞扬,正在招待陆陆续续抵达的客人。 庞秀小尾巴一样跟在庞妍身后给她打杂,见汤婵来了忙伸手招呼,“表姐!” 庞妍没空搭理汤婵,对庞秀摆了摆手,“你去吧,这儿不用你。” 庞秀听从吩咐,跟汤婵一起找个地方坐了。 二人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的穿着打扮不约而笑。 汤婵穿着橙黄色长袄,靛蓝色马面裙,庞秀则是鹅黄色短袄、丁香色长裙,大家都不约而同避开了红色的衣服。 “今儿可真是热闹。”汤婵四处打量了一下,已经到的人都有十来位了。 庞秀道:“二姐姐下帖子请了许多人呢。” 庞妍是个好排场的,自然想将自家宴席办得热闹,光帖子便送出去几十份。 庞秀给汤婵一一介绍众人的身份,“……现在被二姐姐引入座的是老祖宗的侄孙女成乐乡君,穿雪青色袄的是富宁侯府的六姑娘……” 汤婵正听着,突然感受到一道审视的视线。 顺着看过去,是个穿藕荷色袄、长相文静秀气的姑娘,对方见她看过来,立刻移开了视线。 庞秀正好说到她,“那位是谭家的三表姐……” 侯夫人的侄女,许是会嫁给庞逸的那位谭家姑娘? 汤婵恍然,怪不得对方会关注到她,想来跟世子庞逸的亲事有关。 也不知这位谭家姑娘最后会不会嫁进庞家。 这时庞盈带着两个小姑娘来了,庞盈额头上还带着点细汗,汤婵顺着几人来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架秋千,三人是荡了秋千过来的。 庞盈给汤婵她们引荐了身边两人,“这两位是我表姐妹,营国公府的十五娘和十六娘。” 二人都是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式的胭脂色袄裙,瞧着跟双胞胎似的。 众人一一见过,方十六娘问汤婵,“怎么之前没见过这位姐姐?” 汤婵笑道:“我以前在杭州府,前些日子才随母亲进京投奔侯府。” 她这么说,方家两位姑娘便心下了然,想来是父亲出了什么事,家道中落才有随母投奔一说。 二人并未因汤婵的出身而露出鄙视,反而因汤婵坦荡大方,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方十五娘笑着问,“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杭州府与京城比起来如何?” “自是各有各的好。” 汤婵顺着她们的话分享了一些见闻,唬得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愣一愣,庞盈更是目露神往,“以后若是有机会,必要见识一番才好!” 方十五娘便打趣道,“那还不简单,改明儿叫姑姑把你嫁去杭州府便是了!” “嘁,”庞盈撇嘴,“我才不要嫁那么远呢!” 几人都笑,等聊了一会儿天,庞盈瞧见另一头有人开始玩投壶,不由手痒,“我去那边瞧瞧!” “你可真是个闲不住的,一会儿都坐不住。”方十五娘笑骂了一句,转头瞧见方十六娘也挺心动的模样,“我与十六妹同你一起吧。” 庞盈被说了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问汤婵和庞秀:“表姐和四妹妹去吗?” 二人都婉拒,庞盈便带着方家两位姑娘走了。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庞雅到了。 几人打了招呼,庞秀问:“大姐姐来得晚了些。” “院里有点事情耽误了。”庞雅笑了一下,解释道。 庞秀给庞雅倒了杯热茶,汤婵见庞雅脸色不太好的样子,问道:“妹妹还好吧?瞧你的脸色,昨儿没休息好?” “没事,”庞雅一顿,随即摇了摇头对汤婵笑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庞秀便出主意道:“我姨娘调的安神香很是好用,回头给大姐姐送去一些,大姐姐可以试试。” 庞雅没有拒绝,“那便多谢四妹妹和姨娘了。” 汤婵笑道:“对了,还没恭喜妹妹,我听母亲说,宋家已经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了。” 庞雅闻言,拿着茶盏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 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低头似是害羞道:“多谢表姐。” 汤婵捕捉到了庞雅那一点古怪的反应,但她想了想,只作没有发现,并没有刨根问底。 另一边,投壶处,庞盈表姐妹三人认识了新朋友。 信勇伯府的任二姑娘同庞盈三人互相问了礼,几人交换过姓名,又聊了几句,很快便熟悉起来,开始比赛投壶。 任二姑娘是个中好手,方十五娘也不遑多让,两人你追我赶,竟难得被对方激起敌意,想要一较高下。 方十六娘看热闹不嫌事大,“光这般比试怕是无趣,不如咱们加点彩头?” “这个提议好!”庞盈拍手应道,“我是主人家,这个彩头就由我来出罢!” 任二姑娘与方十五娘相视一笑,都未曾反对。 庞盈琢磨了一会儿,叫丫鬟回房取了一套白色瓷盒回来,“这是我刚得的一套脂粉,如果姐妹们不嫌弃,就用它罢!” “等等,”方十五娘认出了什么,没忍住扬起了语调,“这是芙蓉春的脂粉?表妹是从哪里得来的?” 惊讶之下她没能控制住音量,不远处有两个耳朵尖的姑娘听到了关键词,“什么?芙蓉春?” “啊?芙蓉春?哪里哪里?” 一传二二传十,庞盈几个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庞盈没料到会引出这么大反应,着实有点懵,“确实是叫芙蓉春来着,我未来大嫂嫂送我的,是有什么不妥吗?” 这回轮到方十五娘愣了,“表妹你竟不知道?” 芙蓉春开在苏杭,是江浙一带最有名的脂粉铺子,所出的胭脂香粉都是以各类鲜花药材加上香料调制而成,用在面上不仅馥郁匀净,还能润泽肌肤,效果比其他铺子里的好上太多。 方十五娘视线落在庞盈手上的几个小白瓷盒上头,“……他们家的东西一传进京城,就被宫里贵人看中,后来便特供宫中以及皇亲国戚,我们这样次一些的勋贵人家,往往供不应求,要看运气才能弄到一些呢。” “原来如此。”庞盈恍然。 庞盈的未来大嫂嫂钱氏是江浙人,芙蓉春是钱氏外祖家的产业,自从钱家与庞盈的大哥定下婚事以后,庞盈每一季都会收到各类粉黛胭脂。之前她久在福建,确实不知这东西在京城竟如此风靡。 老夫人的侄孙女成乐乡君忍不住开口,“三表妹,你有没有办法帮我们弄到一些?价钱不是问题!” 庞盈素来是个热情好客的,闻言自然不会拒绝,“那等我回头写信问问嫂嫂。” “真的?” “太好了!” 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穿着打扮? 众人顺着这个话题,亲亲热热地聊了起来,一时间,聚到庞盈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庞妍这个主人公反倒被冷落在一旁了。 甚至还有与庞妍关系亲近的好友对着她夸赞庞盈道:“以前都不知道,你们家竟然还有个这样有趣的姐妹!” 庞妍紧紧攥着帕子,看着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庞盈,笑容越来越难看。 又是庞盈!怎么又是庞盈!? 自从二房回来,她就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 终是看不得对方得意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庞妍挤出一个笑来,走过去对庞盈道:“三妹妹,我叫厨房备了菜,你帮我去看看准备得如何了。” 庞盈还有方家姐妹和众人聊得正欢,此时被庞妍打断,庞盈还未来得及开口,方十五娘先不高兴了。 她在家素来得宠,此时也不惯着,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还是叫丫鬟去罢?” 方十六娘也听不惯庞妍的语气,拿帕子掩了掩嘴角,与姐姐一唱一和道:“二表姐这话说的,知道的是二表姐请妹妹帮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使唤下人呢。” 庞妍不喜庞盈,又怎么会看得惯她的娘家亲戚,听方家姐妹嘲讽,自然忍不住脾气,“我同我妹妹说话,有些人乱插什么嘴?” 庞盈本来都要起身应了,听庞妍这样说,本能地回护方家姐妹道:“二姐姐,方家二位表姐妹是客人。” 庞妍恼怒不已,脑子一热,竟冷冷一笑,不管不顾地吵了起来,“你是姓庞还是姓方?” 庞盈脸色一僵。 围观的人则面面相觑,都是掩不住的惊讶。 姐妹之间不合的并不少见,但自家姐妹在窝里怎么斗都行,闹到外人面前的可真不太多。 庞妍话说出口,也反应过来不合适了。她脸色难看,却不知如何开口补救。 庞雅本来在跟汤婵说话,后来也将注意力投向了这边,听见庞妍的话不由眼前一黑。 怎么就不能缝上庞妍这张嘴? 但庞雅明白不能让外人看笑话这个道理,再怎么不满,还是连忙出言解围,“二妹妹,我去看看吧。” 庞盈也待不下去了,跟着庞雅起身,“我跟大姐姐一起去。” 今日来的客人毕竟都跟庆祥侯府关系亲近,众人各自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这茬岔了过去。 最终宴席在奇怪的氛围中结束,庆祥侯府的姑娘这次算是出了风头,却是一个谁都不想出的风头。 福禧堂里,庞家四位姑娘并着汤婵跪在老夫人面前。 “平日里小打小闹就算了,”素来笑眯眯地老夫人这次怫然不悦,沉声训斥,“如今倒好,丢脸丢到外头去了!” 经此一事,庆祥侯府二姑娘不友爱姐妹的跋扈名声算是传了出去,多少人提起来,就是带着意味深长说,庞二姑娘好生威风,真是长了见识。 庞妍像是羽毛被打湿的小鸡,没了平日半点的张扬,只倔强的抿着嘴,不肯开口服输。 侯夫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在老夫人面前认错,“是媳妇失职,没能教导好女儿……” “你确实失职。”老夫人冷冷道,“妍姐儿去跪三天祠堂,禁足院里三个月,抄女德女诫,盈姐儿跪一天,禁足两个月,好生反省。其他几个人也都别出门了,好好在家里呆着避避风头吧。”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二夫人简直要恨死连累庞盈的庞妍了,“老祖宗,这事儿归根结底是妍姐儿不对……” 要不是庞妍挑事又出口不逊,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女儿名声不好,家里其他女儿逃得掉吗?”老夫人抬起眼皮看她,冷声问道,“还是你觉得盈姐儿有个名声不好的姐妹很光荣?” 二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不知是没得争辩,还是不敢争辩。 “再者,你觉得盈姐儿一点儿没错?”老夫人又看向庞盈,“盈姐儿,你自己说。” 庞盈咬着嘴唇,实在想不到自己有哪里不对。 思来想去,许是二姐姐同方家表姐吵起来时,应当向着二姐姐? 可她与二姐姐素来不合,感情上自然是同表姐妹更加亲近,再者说,总不能任由表姐妹替自己挨骂吧? 老夫人见她依旧不解,不由叹了口气:“妍姐儿的席,你就非得要出个风头吗?” 庞盈一愣,随即哑然。 “是孙女考虑不周。”庞盈低声道。 见她认错,老夫人也没有揪着不放,她疲累地闭了眼,“行了,都下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章 “这天气是愈发冷了。” 刚进十月,京城下了第一场雪。汤婵兴致大发,开窗观赏景色,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北风成了傻子。 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尖,灰溜溜地抬手关上了窗户。 窗户被留出一条缝隙,传来呼呼的风声,屋里燃着炭盆,不时发出劈啪的轻微声响。 小丫头双巧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汤婵,不像看主子,倒像看着不懂事不听劝非要闹的熊孩子,“早就跟您说啦!” 汤婵长叹一口气,认命地窝回到暖炕上瘫着,“这不是太无聊了嘛。” 距离二姑娘庞妍生辰宴上同庞盈起争执、老夫人生气下达禁足令已经半个来月了。 一开始,汤婵本来没把禁足太当回事。 想当年工作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天天都梦想辞职,先宅在家里当个一整年废物再说。 谁还不是个死宅了咋滴?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有互联网的宅跟没有互联网的宅是两码事! 没有电子榨菜打发时间,时间的尺度明显拉长,宅在小院的日子很快就乏味起来。 她连打发时间的闲书都没得看——话本子在内宅是禁物,闺阁小姐是决不许看的,按汤母的话说,“都是些书生意淫,什么相府千金爱慕落魄书生,不顾闺誉与其幽会,谁家爱重自身的好姑娘会做出这种事来?再不就是讲些秽乱不堪的民间事,好人家的姑娘可不许沾染”,唯恐天真的少女移了性情。 侯府长辈自然也都是这个想法,宅门规矩森严,汤婵想偷渡话本子进内宅都做不到。 看着汤婵双目无神又空虚的样子,双巧掩着嘴笑,她知道汤婵性格随和,如今打趣起来不带犹豫的,“要不禁足怎么能算是惩罚呢?” “哎,是我天真了。”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来了,是来送东西的,“老夫人叫送来的金乳酥,配着刚煮好的杏仁茶,给表姑娘尝尝。” 秋月打开食盒一看,“呀,还是热的呢,姑娘要不要用些?” “唔,也好。” 汤婵慢腾腾地爬起来。虽然燃着炭盆,但屋里没有地龙,温度一直不算很高,汤婵也不下地,就在炕上摆了了个小炕桌,披着衣服准备就这么吃。 秋月动作麻利地将东西摆到桌上,汤婵眼尖地发现她的手指有一些红肿的斑块,眉头蹙起,“你手怎么了?长冻疮了?” 秋月反射性一缩手,然后笑着摇头道:“没事的姑娘,有年头的老毛病了,不是什么大事。” 汤婵又把双巧叫过来一瞧,小丫头的手也红了一片。 南方冬日湿冷,干活的丫鬟没有不长冻疮的,而北方的寒潮来得比南方迅疾猛烈,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南方人比北方人抗冻的说法,两个丫鬟一不注意受了冻,冻疮就这么复发了。 秋月见汤婵始终没有展眉,心中一暖,宽慰道:“已经开过药的,姑娘不必担心。” 汤婵能一直窝在热腾腾的暖炕上,丫鬟却不行。她瞧了瞧热乎冒气的杏仁茶,只有一小壶,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 “昨儿是不是有一道芋头排骨来着?去厨房问问还有没有芋头剩下,如果有的话要一些回来,再要些新鲜牛乳和砂糖。” 牛乳是冬季补身的好物,如今天气冷,不怕像夏天似的放一会儿就坏,厨房每天都常备着新鲜的,只是老夫人不爱这口,只是偶尔配菜时用,侯府每天都能剩下不少。 秋月不解:“姑娘要这些作甚?” 汤婵笑笑,“馋了,煮点东西喝。” 秋月不明所以,但还是拿了银子,往厨房去了。 过了一会儿,秋月带着东西回来,还跟着个拎着满满一小桶牛奶的婆子,“姑娘,你要的东西都齐了。” 汤婵把自己裹成一个球下了地,看完这些东西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给跑腿的婆子看了赏,回身翻出老夫人赏她的一小罐茶叶,“走,去小厨房。” 湛露院有一个小厨房,说是小厨房,只是一个简单小灶和炉子,做不了大菜,只是用来加热菜式,或是熬些汤汤水水而已。 但这对汤婵也够了,秋月和双巧都好奇地跟在汤婵身后,想看她究竟要干什么。 小厨房升着火,温度还好,汤婵把斗篷脱了交给秋月。 见她想要动手的样子,双巧连忙上前阻止,“姑娘要做什么,我来吧!” 汤婵也没拒绝双巧帮忙,让她将芋头洗净,切块,上锅蒸熟,随后加上牛奶,用勺子压成芋泥备用。 她自己则是将茶叶和白糖放进锅里,小火慢炒,直到白糖融化变成焦色冒出泡泡,先后加入开水喝牛奶搅拌均匀,煮三两分钟出香味之后倒出来过滤一下茶叶,再倒进双巧备好的芋泥,基础款的芋泥奶茶就做好了。 她笑着给满脸新奇的秋月和双巧各自倒了一杯,“尝尝。” 两个丫鬟捧着热乎的奶茶,小心喝了一口。 香甜暖和的液体落入胃袋,很是熨帖,二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好喝!” “那就多喝点。” 汤婵笑着对两个小姑娘说,自己也倒了一杯。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入口,汤婵抿了抿唇,脑海中过去的记忆浮现,不由出了神。 汤母找到小厨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汤婵和两个丫鬟对着炉子捧着茶杯咕嘟咕嘟的样子。 “我本来还担忧你禁足会吃不好睡不好,”汤母带着点无奈打趣道,“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 汤婵回过神,赶紧起来给汤母请安,闻言嘿嘿笑了一下。 以她的脸皮,哪会觉得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汤母好奇地看着她手中散发着香甜味道的饮品,“这是什么?” “奶茶,”汤婵给汤母也倒了一杯,“您也尝尝。” 汤母喝了一小口,只觉得入口顺滑细腻,有些惊喜,“这是怎么做的?是牛乳吧,却完全没有膻腥味。” 汤婵解释,“和茶叶一起煮的,加了砂糖。” 汤母知道这怕是汤婵来处的做法,细细问过之后道:“是个好东西,咱们多做一些给各房送去。” 汤母是个面面俱到的周全人,汤婵也没反对,应了下来。 等二人回了房里,汤母说起来意,“给老夫人的针线可做得了?” 作为小辈,姑娘们时常要给长辈做些针线以表孝心,更别说她们是借住人家家里,汤母念了一句佛,“老夫人心善,还特允了咱们出门上香祭拜你父亲,咱们可得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汤婵无奈,汤母致力于将她打造成一个闺秀,布置了无数绣活。 除了大学时为了减压玩过的十字绣,汤婵也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做女红的一天。 得亏是禁足在院子里没什么别的事情干,汤婵已经做好了,转头吩咐秋月道:“把我绣好的抹额拿来。” 秋月依言取了来。 汤婵绣了三条,都是绸缎底、貂皮,分别绣了蝙蝠、寿桃和牡丹纹样,“前两条给老夫人,后一条给侯夫人,您看还使得?” 汤母拿过来一看,绣出的图样,花色呆板,实在不能说漂亮,但好在针脚细密平实,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对方怎么也不可能真的用,心意到了就行。 汤母放下了心,“回头就给老夫人和侯夫人送去吧。” 汤婵应了是,汤母又交代道:“年后便是老夫人寿辰,给老夫人的寿礼也该准备起来了。” 汤婵眼前一黑。 得,又得做针线了,这回还是个大件的! 她仰天长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有钱寡妇啊可恶! 唉算了,就当打发时间了。“也不知表妹们都送些什么,回头打听清楚做个参考才好。” “是这个理,”汤母点头,想起什么,“老夫人给你的那个春桃姑娘呢?” “哦,她啊,”汤婵又吸溜了一口奶茶,一边分心想着哪天闲了研究一下能不能把珍珠做出来,一边道,“我这儿禁着足,院中也没什么活计,春桃说她白领着月银,心中不安,老夫人院里事情多,她白日里就回老夫人院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汤母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只摇了摇头道,“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她又跟汤婵说起了刚得来的消息,“刚刚营国公老夫人来了,说想念外孙女,要把二夫人和盈姐儿接回营国公府小住。” 汤婵挑了挑眉,“老夫人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章 “自是允了,”汤母叹气,“老夫人知道这是二夫人搬来的救兵,不好跟亲家撕破脸,只得允了。” 自庞妍生辰,老夫人连着多日没有好脸色。侯夫人下了狠心,给庞妍请来了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想来是要好好扳一扳庞妍的性子。二夫人却始终不服,暗中一直有传言,说二夫人背地里埋怨老夫人偏心呢。 汤母心里很不舒服,二夫人觉得盈姐儿无辜,可婵姐儿才叫受了无妄之灾呢! 二夫人娘家势大,倒叫盈姐儿脱了身,婵姐儿又怎么办? “唔,说起来,营国公应该是手握实权的勋贵吧?” 汤婵不知道汤母心中所想,一心八卦道:“二夫人是营国公嫡出的女儿,出身这样好,怎么会嫁给不袭爵的二老爷?” “你有所不知,”汤母为她解惑,“现在的营国公是老营国公的嫡出三子,前头两位兄长都是嫡出,本与爵位无缘,当年二夫人与二老爷定下亲事的时候,也算门当户对。不过世事难料,原先的营国公世子在战场上意外伤重不治,嫡次子刚封了世子又得病去世,两房都没有长成的嫡子,便叫三房捡了便宜。” 汤婵恍然,“原来如此。” “别人家的家事先不说,”汤母又将话题拽了回来,她看着汤婵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愈发犯愁,“我现在担心你的婚事。如今正是交际相看的好时候,你却全被关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唉,这可怎么办?” “没事,不着急,急也没用。”汤婵老神在在,吸溜完最后一口奶茶,“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日子就挺好,过一天是一天嘛。” 老夫人跟侯夫人还等着斗法呢,依汤婵猜测,她还得再当一段时间的工具人。 汤母半天无言,却也没什么办法,“你呀……” * “不要!” 庞雅猛地从梦中惊醒,她满头冷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刚是梦。 帐外传来丫鬟玉坠的问候,“姑娘怎么了?还好吗?” 庞雅急促的喘息缓了下来,她闭了闭眼,“无碍,做了个噩梦而已。” 玉坠语气有些犹豫,“姑娘近些日子一直都没睡好……” “我说了无事!” 庞雅语气严厉了几分,玉坠顿时不敢再说。 庞雅这才缓下来,“什么时辰了?” “午时末了,姑娘歇晌歇了小半个时辰。”玉坠看了眼刻钟,“姑娘还要继续睡吗?” “不了,”庞雅揉着太阳穴,“去给我倒杯茶来。” 玉坠应下就要去倒茶,不过她随即想到什么,停下来试探问道:“表姑娘刚刚送来个新鲜物,说是叫奶茶,姑娘要不要尝尝?” 庞雅手一顿,“好。” 玉坠连忙去倒了一杯。 奶茶还温着,庞雅尝了一口,香甜醇厚的口感很好地抚慰了她紧绷的神经。 “味道倒还不错,”庞雅问,“这是表姐做的?以前倒是没喝过。” 玉坠答道:“是,许是南边的新鲜做法吧。” 庞雅点了点头,一口一口喝着,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见主子情绪恢复正常,玉坠跟庞雅说起庞盈被接走的消息,末了不平地嘟囔道:“……分明是二姑娘同三姑娘闯了祸,累得姑娘跟着受罪,三姑娘倒被接回营国公府,这叫什么道理?” “行了,”庞雅看她一眼,用眼神制止了她,“没用的话不必再说了。” 玉坠只好闭了嘴,但她很快又像想起了什么好事,抿嘴笑道:“对了姑娘,奴婢听说,明儿宋家老夫人来,要给姑娘交换庚帖呢。” “啪”地一声,庞雅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玉坠吓了一跳,“姑娘?” 庞雅脸色有些发白,她跟玉坠确认道:“今天是十月初六,对吧?” “是,”玉坠又是害怕又是不解,“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庞雅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了紧,她露出一个笑来,“无事,你下去吧,我不太舒服,想再歇歇。” 玉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多言,收拾好掉在地上的碎瓷片就下去了。 等屋里只剩庞雅一个人,她的脸色沉了下去。 庞雅生母去得早,又是庶女,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幸而老夫人一时兴起,将她养在膝下,她在这深宅大院里才算有了立足之地。 为了让这座靠山更加牢固,庞雅努力地讨好老夫人——老夫人贵为郡君,交际的都是最顶级的权贵,总能给自己找个有权有势的好夫婿罢? 万万没想到,老夫人竟给她定了宋家。 宋家确实是文名斐然的大族,传世多年,素有清流之名,宋羲和自小有神童之称,举业有望。 可清流世家便意味着家产不丰,家中日子好听点叫简朴,难听点就是穷酸,完全无法与勋贵世家相比。 文官升迁又是极慢,等宋羲和熬出头,怕不是要等个二十年。 庞雅心里不太满意,但她不敢在老夫人面前露出失望,更不敢推拒亲事,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宋家家风清正,宋羲和本人才貌双全,是个过得去的选择。 然而就在此时,庞雅开始做梦,梦中的场景竟像是未来! 她梦见自己凤冠霞帔,嫁与宋羲和为妻,而宋家的生活正如预料般,很是节俭朴素。为了不惹宋老夫人不喜,庞雅只能约束自己,生活用度低得可怜,跟在闺中时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不容易熬了两年,她总算迎来了一丝曙光,这年科举,夫君宋羲和高中,且是高中状元。 生活总算有了新的盼头,可还没等庞雅扬眉吐气太久,情形便直转急下:夫君不善官场争斗,在翰林院郁郁不得志;年幼的太子夭折,几位皇子开始夺嫡,夫君卷入政党之争,被人打压陷害,她耗尽人情,舍尽家财,甚至搭上大半嫁妆,才将夫君全须全尾地捞了出来。 这也罢了,没想到夫君经此一事,心灰意冷,对官场失望之下,竟决定辞官归隐,到岳山书院教书育人了! 作为妻子,庞雅除了跟随,没有别的选择。 岳山书院地处山中,条件比在宋家还要清苦,而书院中薪水甚少,还多被夫君用来资助贫寒学子,家中进项全靠自己不多的嫁妆维持。 可笑她自闺中起,就争做姐妹里最出色的那个人,结果到头来,就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教习夫人! 反观旧时不如她的姐妹们,却个个嫁的比她好——庞妍嫁进丰王府,成了丰王世子妃,庞盈则进宫成了三皇子侧妃,后来三皇子撞大运成了太子,庞盈更是一跃成为太子侧妃,就连汤婵这个出身寒酸的表姑娘,都嫁给了锦平侯,成了一品侯夫人。 只有自己,不仅无权无势,还要日夜操劳,时时算计着三瓜两枣,年纪轻轻便心如枯木,只觉得苦日子没有尽头,还要在夫君面前强颜欢笑,装出一副采菊东篱下的悠然自得,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庞雅总会在这个时候惊醒,每每醒来,压抑绝望的感觉还残留在心里。 她一开始只将这个梦当成一个噩梦,但随着时间推移,梦中的细节越来越多,给庞雅的感觉也越来越真实。 更让庞雅感觉不妙的是,梦里宋家来问名的日子,就是明日! 庞雅焦虑地咬起了手指。 所以她的梦是上天给她的警示吗?她该信吗? 若真是上天厚爱,梦中就是她的未来……她又该怎么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章 腊八节前两天,老夫人终于发了话,让姑娘们第二日来请安。 汤婵伸了伸躺酥了的骨头,这禁足总算是结束了。 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雪,清晨雪霁天晴,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园景里的枯木枝杈、假山岩石银装素裹,透着与喧嚣夏季截然不同的素雅清寂。汤婵带着春桃,一路走一路赏景,心情愉悦地抵达福禧堂。 不似那一日面色沉沉,老夫人看着心情还不错,面对汤婵的问安,老夫人笑眯眯点了点头。 汤婵看向一旁,她到得不早不晚,庞妍已经在了。 在教养嬷嬷手里走过一遭,庞妍想是吃了不少规训,往日抬着的下巴收了不少,趾高气昂的神态也收敛许多。 只是汤婵还是捕捉到了她向自己问好时眼底闪过的轻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汤婵也不意外,只装作不知,笑着回了礼。 起码现在能装出个样子来了不是。 这时庞雅和庞秀也到了。 等看清庞雅,汤婵有些意外。 禁足这些时日,庞雅瞧着竟清瘦憔悴许多,连下巴都尖了。 她视线一转,和庞秀略有尴尬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有种想往后缩的冲动——她俩倒好,两个多月禁足下来,不仅没瘦,反倒悄悄涨了几斤秤,跟庞雅一比,更显得红润白胖,一看便知道过得十分滋润。 庞妍站起身,跟庞雅行礼问安同时告罪,这是侯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哪怕庞妍再不甘愿也只能照做。 她咬了一下唇里的软肉,垂眼遮住眼底的不屑,“……那日我口无遮拦,大姐姐勿要跟我计较。” 庞雅也不知道看没看出庞妍的不情愿,她回了一个温和的笑,“无碍的。” 看着庞妍驯良的样子,老夫人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你们是一家子姐妹,应当互相友爱才是。” “行了,”老夫人说,“马上过年啦,等上元节你们再好好松快松快。” 这就算把事情揭了过去,姑娘们总算是松了口气。 陪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老夫人便叫她们各自告退了。 汤婵却留在最后,暂时没走。 老夫人有点诧异,但还是慈和地问:“婵姐儿有事?” “是,”汤婵看着十分不好意思,还有点紧张,“有件事还想跟老祖宗讨个情。” 她素来是个不多话的,这还是第一回开口要什么,老夫人笑呵呵点头,“莫怕,你说。” “是春桃姐姐。”汤婵不好意思地笑,老夫人的和善似乎让她放松不少,她语气十分真诚地说道,“自到我身边,春桃姐姐教了我许多,如今自我进府也有些时日了,我也不好再霸着老夫人倚重的人,不如让春桃姐姐继续伺候老祖宗,也免得春桃姐姐两头奔忙。” 老夫人眉头微动。 她笑容不变,看向春桃,“春桃,你怎么说?” 站在汤婵身后的春桃已经抑制不住大喜过望的表情。 她早就不想在湛露院伺候,一直在借机寻找更好的出路,不料表姑娘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还是让她回老夫人身边! 表姑娘虽穷酸了些,没想到为人处世如此上道! 春桃连忙磕头给老太太表忠心,“奴婢听老夫人和表姑娘的安排!” 老夫人瞧了瞧她,又瞧了瞧状似真心实意为春桃着想的汤婵,顿了一下,应了春桃,“也好,那你便回来伺候吧。” “谢老夫人!”春桃喜不自胜,给汤婵磕了许是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头。 汤婵侧了身没受,春桃满心欢喜,没注意到这点细节。 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汤婵一眼,另指了一个丫鬟陪着汤婵回湛露院,“行了,婵姐儿回去吧,路上别冻着。” 汤婵笑着道了谢,“是。” 等汤婵回到湛露院,秋月得知春桃回了福禧堂,不由一怔,“姑娘怎地就由她这么毫发无损的回去了?” 她心中忿忿,像春桃这样不尊不忠的奴婢,早该打顿板子卖出去了! “哪里会毫发无损,”汤婵哂笑一下,脱了大氅递给她,“回去了,她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啦。” 秋月不解。 汤婵本想跟她解释,但话到嘴边,突然失了兴味。 “……先看着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必要报复一个身不由己为奴为婢的姑娘。 摇摇头不再多想,“走,去小厨房,看看今天琢磨点什么好吃的……” * 眼见着年关将近,府里愈发忙碌,回了娘家的二夫人也带着庞盈回府,还给众人带了礼物。 老夫人对二夫人亲热如旧,侯夫人的笑却不达眼底。 只是不管水面下如何暗流涌动,过年这个特殊的时节,大家表面上都是一派亲热。 庞盈先跟庞妍告罪,“那日是我做得不妥,欠了考虑,二姐姐勿怪。” 老夫人就在上头看着,庞妍扯出笑意来,“哪里,是我太冲动才是。” 两人各自谦虚几个来回,好一派姐妹和乐的太平景象。 就这么到了年尾,小年日祭灶扫尘,剪窗花贴春联,除夕守岁,初一拜年初二访亲,初三开始府中日日吃年酒,亲友络绎不绝,姑娘们也难得松快,凑在一起摸牌玩耍。 这天,姑娘们聚在老夫人屋里哄着老太太打马吊,世子庞逸也来了凑热闹,跟在老夫人后面出谋划策。 在内宅很少见到府里其他几个兄弟,庞逸是一屋子女眷里唯一的男丁,倒真像个姑娘堆里的贾宝玉。 还别说,许是纨绔子弟的基本修养,庞逸牌技很是不错,有他帮忙,老夫人可谓大杀四方,惹得今天牌运不佳一直没赢过的庞盈讨饶道:“老祖宗二哥哥高抬贵手,再来我明年的脂粉钱都没啦!” 她彩衣娱亲,哄得老夫人心花怒放,心情愉悦之下,老夫人自然不会小气,转头吩咐身边的任妈妈道:“你开了库房,捡几样好东西出来赏给姑娘们。” “老祖宗最大方啦!” 老夫人的赏赐可比打牌用的金豆子值钱多了,意外之喜让庞盈欢呼雀跃,姑娘们面上也都带了喜色。 正笑闹着,春芽喜气洋洋地进来通报,“老夫人,解家二爷来了!” “瑨哥儿来了?” 老夫人闻言,高兴得连抓到的好牌都顾不上了,眉开眼笑道:“快请进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章 住在侯府这么久,汤婵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过解家小舅舅这个人。 他是先侯夫人解氏的幼弟,解阁老夫人老蚌生珠得来的幼子。其实早年间京城并不太熟悉解家这位小儿子,众人讨论的更多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解磐。 解磐十六岁中举,十八岁便高中探花,可谓天纵奇才。可惜天不假年,解磐未及而立之年便不幸英年早逝,谢阁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巨大的打击之下大病一场,旋即也驾鹤西归。 当年解二爷解瑨只有十一岁,解家子嗣单薄,并无他人撑起门楣,不少人都以为解家会就此落败下去。然而仅仅九年之后,解瑨蟾宫折桂,自此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如今官拜大理寺少卿,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整个解家。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解家二爷也是一位不逊父兄的英才。 自解氏过世、庆祥侯再娶后,两家逐渐疏远,这些日子侯府办的酒席上,都没有解家人出席。 但这不代表两家断了往来,解家二爷作为老夫人的晚辈,来拜个年是理所应当。 因着论起辈分,对方算是舅舅,庞家的姑娘们都没避讳,汤婵也就心安理得混在中间,准备看看这让老夫人喜笑颜开的解二爷是个什么人物。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踏着风雪进门。 汤婵悄悄望去,等看清来人,不由目瞪口呆。 这人怕不是靠脸升官的吧? 来人身穿藏青色直裰,披着玄色大氅,容貌冷峻,表情淡漠,高大挺拔得不像个文官。他看着二十七八年岁,已经没有初出茅庐的青涩,却也还没有谙于世故的油滑,只有超出年纪的沉稳。许是多年身居高位,又主掌刑狱,他周身带着一股藏有隐锋的迫人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如果前世酒吧或是约会软件里遇见一个这样的人,汤婵非常愿意和对方发展一段和谐美好的朋友关系,可她现在是个该死的古代大家闺秀,而对方这个年纪定然已经名花有主,注定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汤婵遗憾叹气,悼念了一下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色心,看着解瑨拱手与老夫人见礼。 “老夫人安好。” 解瑨声音低沉,语气却柔和,“晚辈祝老夫人身体康健,万事吉祥,松鹤长春。” “好好好,”老夫人喜笑颜开,问题一个接一个,“你最近都好?家里怎么样?亲家母身体还好吧?怎么不见你媳妇儿?” 说着她自己想起来,“噢,她刚生产完,还在坐月子是吧?” “老夫人好记性,”解瑨并无不耐,一一回答老夫人的问题,“家母身子无大恙,嘱咐晚辈给老夫人带好。家中其他人也都好。” 老夫人连连点头,满眼都是对小辈的喜爱,跟解瑨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叫庞逸和姑娘们跟他见礼。 自从听见解瑨的名字,庞逸就如同老鼠见了猫,没了半点刚才打牌的活泼劲儿。 他对解瑨扬起一个谄媚的笑来,“小舅舅。” 解瑨视线扫过来,庞逸不自觉抖了一下,笑容差点没维持住。 庞逸极怵他这位小舅舅。 犹记他十三岁那年,谭家表哥带他到京中最好的勾栏院见世面,他又是激动又是期待,然而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长大成人的坏事,庞逸就被他小舅舅逮到了。 他被小舅舅拎到母亲的牌位前行家法,小舅舅揍得他哭爹喊娘,末了冷冷告诫道:“若你再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我便打断你的腿。” 事后小舅舅带着他上门给祖母请罪,庞逸还指望着老祖宗主持公道,没想到老夫人得知前因后果,虽然心疼孙子,但也没有怪罪小舅舅,反倒赞同道:“打得好!年纪轻轻便学人逛花楼,便是你不揍他,我也要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 庞逸:…… 放弃挣扎,心如死灰。 自此之后,庞逸再怎么不学无术,却始终不敢过线,唯恐小舅舅言出必行,自己双腿不保。 此事留下的后遗症,便是庞逸每回遇见解瑨都是这副没眼看的样子。 解瑨微微一顿,移开了视线,“以后多上门探望你外祖母。” 庞逸赶紧小鸡啄米般点头。 轮到姑娘们,表现倒比庞逸强点,却也强得有限,只因解瑨气势极强,姑娘们又和他不熟,胆子小些的如庞秀,问好时声音都有些抖,连素来活泼的庞盈,也显得拘谨不少。 庞妍也好像害怕似的,低着头见礼后轻声细语问好,“小舅舅。” 以表尊重,解瑨的视线没有在姑娘们身上停留,都只是点了点头。 只有汤婵这个脸皮厚的,感觉到解瑨像是个大腿,还是个这么赏心悦目的大腿,也不管亲疏远近,跟着庞家姑娘们管解瑨叫小舅舅。 叫解大人哪有叫舅舅亲近? 不过解瑨没理会她这胡乱攀的亲,冲她略一颔首,冷淡的目光就划了过去。 汤婵:哇哦,好生高冷的高岭之花。 哎,可惜可看不可吃,汤婵摇摇头,将他抛到了脑后。 …… 拒了老夫人留饭,解瑨走出侯府大门,却见小厮捧砚迎了上来。 “二爷,”捧砚行礼后在他耳边低声道:“许家舅爷出事了。” 他说的许家舅爷是解瑨妻子许茹娘的弟弟,解瑨动作一顿,“怎么回事?” 捧砚小声说起来龙去脉,“今儿许少爷在万花阁宴客,遇上锦衣卫办案搜查,许少爷许是吃多了酒,叫嚣着自己的身份不肯相让,跟锦衣卫起了冲突,被锦衣卫以妨碍公务为由抓起来下了狱,要以同党论处……” 随着他说清前因后果,解瑨眉头皱得愈来愈紧。 捧砚观察了一下解瑨的表情,小心翼翼道:“……许家老夫人上门求助夫人,夫人正等您回去。” 解瑨好一会儿没说话。 捧砚垂手等着解瑨决断,想着这事儿,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对自家二爷的同情。 夫人温柔体贴,贤惠和善,哪哪儿都没得挑,就是娘家太不省心。 许家舅爷都闯了几回祸了?二十啷当的人,半点不晓事,次次需要二爷出面擦屁股不说,还觉得这是二爷应当应分的,丝毫不知感恩。 哎,其实说起来,夫人自个儿也有点儿拎不太清…… 正腹诽着,解瑨淡漠的声音传来,“走吧。” 捧砚连忙回神应道:“是。” * 解府。 许茹娘披着外衣,忧心如焚地靠坐在窗边,时不时看一眼更漏。 “二爷还没回来吗?” 不知这是许茹娘第几次问起,丫鬟萱草劝慰道:“您别急,已经派人去找二爷了。” 终于,不知等了多久,院门口有了声音,“二爷回来了!” 许茹娘眼前一亮,赶紧迎了上去。 见到解瑨,许茹娘露出笑来,想像往日一样亲自服侍解瑨脱大氅。 解瑨却抬手拒了,“你还未出月子,怎么不好好休息?” 许茹娘笑道:“母亲为了保险,才说要坐双月子,可妾身已经憋了一个月,再躺下去,身子都要锈了。” 解瑨微微皱眉,“产育最是耗费血气,还是要多注意。” 丈夫的关心让许茹娘心中一暖,“无碍的,生桓哥儿比生徽姐儿那时候顺利多了。” 二人入座,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外头天寒,您热热身子。” 解瑨接过茶盏,“桓哥儿带着还省心?” “省心呢,半点不闹,刚吃过奶睡下了。” 说起孩子,许茹娘眉眼带笑,她转头吩咐丫鬟萱草,“把桓哥儿抱过来给二爷瞧瞧。” “等等,”解瑨却出言阻止,“既然已经睡下,就不必折腾了。” 许茹娘笑容微滞。 她觑着解瑨平静的神色,咬了咬唇,让萱草下去了。 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许茹娘有些坐立不安。 “妾身弟弟的事情……您知道了吧?” 她最终还是开了口。 解瑨端着茶盏,平静的目光看向她,“你弟弟不止一次借着我的名头在外头招摇,屡教不改,这回居然惹到了锦衣卫头上。锦衣卫什么名声,你弟弟难道不知道吗?” 许茹娘苦笑。 她知道夫君不喜自己的娘家人,觉得弟弟娇生惯养,可那是她嫡嫡亲的弟弟,是她血浓于水的家人啊! 更何况这次也不全是弟弟的错,虽然听说过锦衣卫如狼似虎,可谁能想到锦衣卫竟能不分青红皂白至此,这般随意捉人呢? 父母年纪已经不小了,弟弟出事,二老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忧,万一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他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定然已经知道错了,”许茹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您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总要先把人捞出来再说,等他出来了,您再好好教他……” 都说诏狱不是人呆的地方,进了便要脱一层皮,弟弟从小到大没有受过委屈,哪遭得住这种罪?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解瑨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 解瑨将茶盏放了下来,神色淡淡,“你弟弟挑衅不配合在先,锦衣卫师出有名,我能有什么办法?” 许茹娘一愣,“可……您在大理寺任官,定然与锦衣卫相熟,不能找人通融通融吗?” 解瑨闻言微微一顿,“谁告诉你的?” 想起岳母早些时候来过,解瑨已经猜到了,“你娘同你说的?” 许茹娘点了点头。 母亲还跟她说,这件事情对夫君来说不会太困难的。 却没想到解瑨摇了摇头,“我同锦衣卫不宜有私交。” 言下之意,他并不好出面。 许茹娘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她面色一白,“您也没有办法吗?” 解瑨没有回答她。 丈夫的沉默让许茹娘的心直直往下坠,她脑子一团乱麻,手里的帕子绞得愈发紧,好不容易才强笑了一下,“若是让您为难,那就,那就算了吧,总不能让弟弟连累了您……” 解瑨垂下眼帘,依旧没有说话。 神思不属的许茹娘送了解瑨出门,愁肠百结地靠在暖炕上。 丈夫不出面,父母怪罪他们夫妻的话要怎么办? 她还能找谁帮忙? 也不知道弟弟在牢里怎么样,有没有受苦? 许茹娘心事重重,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许是不慎着凉,半夜时居然发起了高烧。 解瑨得到消息匆匆赶来,连夜请了大夫。 大夫诊过脉开过药,叮嘱道:“夫人刚刚生产完不久,还是要注意休息,忌多思忌伤神,以防风邪入体。” 解瑨默然。 他知道,许茹娘一定是因为挂念娘家弟弟,才如此焦急忧虑。 这次本来是真的不想管,也好让妻弟长个教训,但没想到会让许茹娘伤神至此。 许茹娘攥紧被角,微红着眼眶对解瑨道:“是妾身不争气……” 解瑨看着面带病气,唇色苍白的妻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弟弟的事,我想想办法。” 许茹娘眼睛骤然一亮,“夫君……” 得了解瑨的承诺,她如释重负,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 解瑨没有再说什么,“你好好歇着罢,养好身体再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章 白驹过隙,时光如梭,眨眼就快到元宵。 元宵佳节,女子结伴出门赏花灯,走百病,是少有的可以正大光明出去玩的机会,故而元宵是一年中闺中女子最期待的日子之一,甚至超过了除夕。 离正日子还差好几天,庞盈就坐不住了。 皇城的上元灯节闻名遐迩,她时隔多年回京,早就急着重温儿时记忆中的盛景。 庞盈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又是试新衣裳,又是试新妆容,只为了到时候漂漂亮亮的出门。 汤婵踏进房门,脱了大氅递给丫鬟,走进暖阁,正见庞盈站在全身镜前左右转动的身影。 听见声音,庞盈转过头,看到汤婵脸上一喜,“表姐可算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汤婵拉到窗下暖炕前,“快来帮我选选,这里头哪一套最好看?” 炕上摊开摆着三套不同的衣裙,连着现在身上这套,庞盈挑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她便叫丫鬟传话,请来汤婵帮她参谋。 回京小半年,庞盈逐渐跟府里的堂姐妹熟悉起来,只是她之前没料到,比起堂姐妹,竟是表姐最合自己的脾性。 二姐姐庞妍不必说,两个人不打起来都算好的;大姐姐庞雅看着可亲,实际却颇为疏离,并不很好亲近;四妹妹庞秀性子柔顺和善,却总有些拘谨,惹得庞盈也放不太开。 倒是表姐,虽然出身不够高贵,又遭遇少年丧父这等打击,但表姐并不自卑自苦,反倒疏朗通透,随和真诚,相处起来舒服极了。 庞盈将衣裙挨个试给汤婵看,汤婵想了想,“第一套有些素净,不够喜庆,颜色跟斗篷也不太搭,第三套太单薄,冬日出门别冻着,我瞧着,还是第二套和我进门时你身上那套最好。” 庞盈一拍手掌,“我最喜欢第二套和第三套,那就第二套罢!” 定了衣服,汤婵又和庞盈一起搭配首饰,“唔,我觉得这支步摇更好,这簪子有些老气,不如步摇适合你。” “这对耳坠很好啊,跟之前的步摇很搭。” “璎珞……禁步……” 直到从头到脚都挑完,庞盈长舒一口气,挽着汤婵的胳膊道谢,“幸好有表姐帮忙,不然我要为难死了。” 汤婵哭笑不得,“哪里就这样夸张。” 二人正说着,忽听丫鬟来报,“姑娘,世子来了,说有事找您。” “二哥哥?”庞盈惊讶,“快请进来。” “三妹妹安好。”进门的庞逸先跟庞盈问了礼,没想到在这儿看到了汤婵,“表姐也在?” 汤婵笑着见了礼,以为二人有私事聊,她不方便在场,便要起身开口告辞,“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诶,表姐先别走,”庞逸叫住了汤婵,他挠挠脸,“这事儿表姐也听听。” 汤婵有点惊讶,“你说。” 庞盈也好奇,“二哥哥究竟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庞逸清了清嗓,“老祖宗这两年岁数大了,上元节都留在府里没有出去,唯恐过节街上人多,不小心冲撞了,或让老祖宗受到什么惊吓,老祖宗的身体吃不消。她老人家面上不在意,可心里定然是不好受,我便想在咱家园子里支个小一点的花灯展,也好逗老祖宗开心。” 庞盈听得瞪大了眼睛,专门给老祖宗办一个灯展? “花灯是我提前两个月找几位大师傅预订的,一共九百九十九盏,灯身用了新制的一种洒金宣纸,市面上都没有呢!这种宣纸材质更透,同样的蜡烛,花灯便会显得更亮……” 提起他的新爱好,庞逸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听得庞盈自愧不如,“二哥哥真是有心了!跟二哥哥一比,我可再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说孝顺了!” 庞逸被她夸得有点脸红,连连摆手,“哪有哪有,三妹妹夸张了。” 汤婵笑道:“所以现在是遇到什么不顺了吗?” “……是的。”被她一问,庞逸回过神,有些窘迫地摸摸鼻子,“我一不注意,工程折腾得有些大,使费比我预想的超出一些……我现在手头暂时有些紧张,还差一点儿尾款没能结清,所以想问问家中姐妹,能不能支援点银子……” 他脸色一正,严肃保证,“不用太久,下个月我定然能还上!” “大哥还差多少?”听说能帮忙,庞盈十分爽快地应了,“剩下的我都包了,也不必说什么还钱,只当是我孝敬老祖宗的。” 侯府给姑娘们的月例虽不多,逢年过节的赏赐却十分丰厚,故而姑娘们手头都有不少体己,如庞盈这样受宠爱的女儿就更不用说了。 “那不成,”庞逸摇头不应,“哪里能占妹妹的体己银子?” “表弟问过其他妹妹了么?”汤婵道,“这是好事,我虽不如妹妹们手头宽裕,但也愿尽绵薄之力。我们都出一点,也算是各自的一份孝心。” “是的是的,”庞盈连连点头表示支持,半开玩笑道,“总不能让大哥专美于前呀。” “已经都问过了,”庞逸挠挠头,“二妹妹借了六十两,大妹妹虽不喜我的想法,但也一样借了六十两,四妹妹年纪还小,借了三十两。” “什么?”庞盈十分惊讶,没忍住道,“这么好的点子,大姐姐居然还不喜欢?” “啊哈哈。”庞逸尴尬地笑了一声,表情讪讪。 大妹妹何止是不高兴? 他话还没说完,庞雅便蹙起柳眉,忍了半天,还是开口劝说道:“二哥哥,玩物丧志,花灯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若是二哥哥能取得些功名,或得一二正经差事,想必老祖宗会更加高兴。” 庞逸闻言只得干笑。 大妹妹太看得起他了,他着实不是那块料啊! 汤婵和庞盈听得面面相觑,庞盈打圆场道:“大姐姐应当也是好意,再说大姐姐话虽如此,不也出了银子么。” 庞逸默默点头。 汤婵看他情绪不高,有点像屁颠屁颠跑来献宝,却被泼了一身冷水的小狗,想了想开解道:“喜好没有对错优劣之分,只要不伤害自己和他人便是了。” 说实话,能把吃喝玩乐钻研到精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开句玩笑,要是论起讨欢心、吃软饭,庞逸一定天赋王者级别。 这话说得庞逸心头一热,脸庞都亮了起来,“表姐!!” 他心里知道,自己没什么出息,大妹妹与二妹妹素来瞧不上他,三妹妹也只是不反感,没想到表姐不仅没有鄙视,还这么理解他、宽慰他! 庞逸此时颇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他暗下决心,表姐以后就是他的亲姐姐! 他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汤婵看着这一句话就被pua的傻孩子,母性大发,不禁生出一股怜爱之情。 “那便这么说定了,”汤婵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了慈祥,“回头我把银子给你送去。” 庞逸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 嗯?怎么初见表姐时的那种“莫名其妙矮了一辈”的奇怪感觉又来了? 啊哈哈,错觉,一定是错觉。 * 元宵当日,侯府按惯例在花厅摆宴听戏。 热闹了一天,天色渐暗,老夫人看着时辰差不多,便开始赶小辈出门,“今儿都谁想去看灯?想去的该回院收拾收拾了。都带好侍候的人,注意安全。” 结果她说完话,却不见一个人动弹。 这可稀奇,老夫人惊讶,“这是怎地了?都不想出门?” 这时只见庞逸嬉皮笑脸蹭了过来,“老祖宗,孙儿给您准备了个好东西——妹妹们和表姐也帮了大忙,您一定喜欢!” 老夫人却不买账,实在是庞逸前科太多,老夫人第一反应就是质疑。 她眼神狐疑地看着他,“你又折腾什么幺蛾子了?这回竟还带了丫头们一起?” 庞逸嘿嘿笑,“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他拉着一头雾水的老夫人出了门,汤婵她们几个姑娘一起陪着,侯夫人和二夫人也跟在后头。 侯夫人执掌中馈,府中动静瞒不过她,自然也知道庞逸在搞什么把戏,也知道他这一遭耗费了至少千八百两银子。 庞逸是心意可嘉,可这般使费,总归逃不过被人说一句膏粱子弟。 对于这般结果,侯夫人可谓乐见其成,故而只作不知。 反正花的不是公中银两,而是庞逸自己的体己。 众人来到花园,还未及近前,庞盈的惊呼声便传入耳畔,“天啊!” 汤婵抬眼看去,只见藏蓝色天幕下亮着无数花灯,火树银花,灯火灿烂,远远望去,竟如同九天银河一般。 这番景象不由让她也惊讶了一瞬,没想到整体效果居然会这么好。 绚丽的花灯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难得一个少年为了长辈能花这样的功夫和心思。 外人都如此震撼,作为主角的老夫人自然是又惊又喜,直到走到花园入口,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生于宗室,嫁到望族,一辈子都关在深宅后院里,年轻时还能出门松快松快,如今年纪大了,只能坐在院子里看着晚辈们出门,心中怎么会不羡慕。 只是不愿给小辈添麻烦罢了。 却没想到,几个小辈居然将满园灯火送到她眼前。 老夫人久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了庞逸一下。 “你这个败家的,折腾这么一出,花了多少银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话里虽骂,可语气里谁能听不出高兴? 一同跟来的二夫人便笑,“逸哥儿这是孝心呢,只要老太太高兴,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可恨我那几个榆木疙瘩,读书都读迂了,再想不到这样巧的主意。” 旁边的侯夫人闻言扯了扯嘴角。 老二媳妇儿可真会说话,明褒暗贬,还抬了二房几个儿子一句会读书。 再会读也没见考出一个秀才来,还不是从了武? 老夫人心情好,只把二夫人的话当夸奖听,但嘴上还是不饶庞逸,拎着他的耳朵,“巧什么巧,就知道整这些漂亮不实用的……” 庞逸知道老夫人口不对心,也不在意,乐呵呵地听着老夫人说话,搀扶着她走进了明亮的灯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章【补600】 老夫人兴致勃勃,将花园里这个小灯展从头逛到了尾,直到走得有些累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院里。 她许久没这样开心,也不再拘着小辈们,笑呵呵摆摆手赶人道:“行了,不必一直陪我这个老婆子,你们年轻人自去玩罢。” 看到老夫人心满意足,小辈们也都没了心理负担,听了老夫人的话,庞盈率先欢呼雀跃,转身就约着姐妹们一起出门赏灯。 汤婵与庞雅都应了,庞妍却道:“我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一到过节,外头到处都是贫民,又吵又乱,路上也不干净,天气又冷,她可不凑那个热闹。 庞盈被拒绝也不以为意,又问庞秀,“四妹妹呢?” 庞秀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之色,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好意思道:“我姨娘病了,我得留在家中陪陪她,恐怕要辜负三姐姐好意了。” 庞盈面露可惜,不过她很快又露出一个爽利的笑容,安慰庞秀道:“无碍的,咱们等明年再一起出去便是!” 庞秀眼睛亮了亮,使劲点了点头。 侯夫人和二夫人并没有凑这个热闹,她们也是年轻过的人,自然知道强行凑上去只会讨嫌,于是便只加派了许多身形健壮、孔武有力的婆子,吩咐她们万不可离开姑娘们。 汤母本来不放心汤婵出门,但见到侯夫人和二夫人都同意,又有护卫的人手,才没有出言反驳。 最后侯夫人半是叮嘱半是警告道:“身边不许离了人,不得贪玩,若闹出事来,以后就再不放你们出府了!” 汤婵几个都认真应下,一同出了门。 上元时节,金吾不禁,姑娘们穿着各式缎面皮毛斗篷,戴着雪帽,围着风领,套着袖笼,缓步走在街上,环佩叮当,摇曳生姿,时不时传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未免外人冲撞,健妇们围成一圈,将她们护在中心,路边的小女童艳羡地看着人群中几位漂亮姐姐,不过随即就被父母手中的糖葫芦吸引走了注意力。 东风夜放花千树,长街灯火通明,璀璨夺目,各式各样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 庞盈一脸兴奋之色,时不时与汤婵叽叽喳喳,汤婵被她带得心情都不自觉好起来。 转过视线,却注意到一旁的庞雅看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想开口询问,外围却忽然传来婆子的问好声。 汤婵循声望去,只见一温润男子搀扶着一位相貌严肃的老妇人站在那里,老妇人她见过,正是前些日子到府中做客的宋家老夫人。 庞盈激动起来,胳膊肘捅了捅汤婵。 竟是这样巧,她们遇见了庞雅未来夫家的宋家祖孙。 这是汤婵第一次见到庞雅的未婚夫婿宋羲和,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气质温和纯善,很是守礼,眼神收束并不乱看,很容易让人心上好感。 既是未来亲家,礼数自然要周全,两家打过招呼后便一起同行。 宋家老夫人跟姑娘们聊起了天,一行人说说笑笑地逛了一会儿,正巧路过一间茶楼,宋老夫人道:“我年老体弱,不比你们年轻人,想进茶楼歇一歇,你们自去逛吧。” 庞盈眼珠一转,想到什么,一个劲儿地给汤婵使眼色,跟宋老夫人主动请缨道:“我跟表姐陪老夫人吧!” 那不就留下了庞雅跟宋羲和? 庞盈打得什么主意,众人一听就明白,庞雅霎时便红了脸,宋羲和也很不自在。 按说宋家和侯府已经交换了庚帖,写了婚书,二人已经算是未婚夫妻,若长辈宽容开明,在元宵这样的节日里是可以说说私话的。 宋老夫人稍微顿了一下,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虽觉得有些孟浪,但她到底没有驳庞盈的面子,“也好。” 宋老夫人同意了,汤婵自然愿意成人之美,两人能在婚前培养培养感情再好不过,反正有婆子在,不必担心出什么事。 她看向庞雅,“表妹自己可以吗?” 庞雅的脸颊更红了。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汤婵就笑着对宋羲和道:“那便有劳宋家表哥了。” 宋老夫人叮嘱孙儿道:“早去早回。” 宋羲和红着耳根应了。 汤婵和庞盈跟着宋老夫人进了茶楼,留下面红耳赤的宋羲和与垂眸羞涩的庞雅。 最后还是庞雅先开了口,“我们……走那边吧。” 宋羲和连忙点头,与庞雅保持一定距离走在她身边,丫鬟婆子则跟在两人身后,默契地将留出空间给这对未婚夫妻。 宋羲和没有和姑娘相处的经验,此时颇有些局促,想了半天,才想到了一个话题,“之前送给表妹的生辰礼,表妹喜欢吗?” “喜欢的,”庞雅轻轻点了点头,“表哥有心了。” 得到认可,宋羲和温和的脸庞忍不住露出笑意,他认真承诺道:“以后表妹有什么想要的便尽管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送给你。” 庞雅眼睫颤了颤。 什么都可以吗? 可我想要一品诰命、富贵权势,你也能给我吗? 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青年,现实与梦中的景象止不住在眼前交错而过。 庞雅攥紧了手炉,耳畔是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她轻声开口,“表哥的生辰,是不是在下个月十八?” “表妹知道我的生辰?” 宋羲和十分惊喜,随即他便反应过来,是了,他们已经交换了庚贴,他祖母交代他给庞雅送礼,同样,庞雅也是可以从长辈处得知自己的生辰的! 他心中一阵雀跃,她问起这个,是也想送自己礼物吗? 她会送自己什么呢? 宋羲和只顾着自己胡思乱想,根本不敢直视庞雅,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未婚妻在听到他的回答后,瞬间变得雪白的脸色。 ……果然! 庞雅死死咬住了嘴唇。 宋羲和以为是她是从老夫人那里知道了他的生辰,可实际上老夫人根本没与她提过——二月十八这个日子,是她从梦里得知的! 她刻意拿来试探宋羲和,却得到了自己最不想要的结果。 之前的问名之日,就与梦中是同一天,如今连宋羲和的生辰都与梦中对得上! 庞雅不能再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巧合了,她的噩梦不止是梦,那清苦拮据的后半生就是她的未来! 她袖笼里的双拳握紧,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宋羲和回过神来,总算发现了不对。 借着灯火,宋羲和只见对方脸色有些发白,他心中一紧,关切问道:“表妹怎么了?还好吗?” “没事,”庞雅似是害羞般低下了头,“只是觉得有些冷……让表哥见笑了。” “时辰愈晚,也确实愈发冷了,”宋羲和温声抚慰,他并没有察觉出不对,嗓音柔和说道,“那我们快些回茶楼吧,也免得祖母她们等急了。” 庞雅轻声应了好。 她垂下眼帘,遮住里面的挣扎与不甘。 既然老天厚爱,让她经历梦境示警,她一定要想想办法,绝不能落得梦里的下场! * 茶楼里,汤婵跟庞盈陪着宋老夫人品茗聊天,说了不一会儿,庞雅同宋羲和就回来了。 宋老夫人见他们回来得这样快,不由有些惊讶,“怎么不多逛一逛?” 宋羲和解释道:“外头天冷,表妹身子有些受不住,便早早回来了。” 宋老夫人一听,还以为庞雅是借口太冷,才好不跟宋羲和独自待太久。 她不由高看了庞雅一眼,心说这才是知礼不轻浮的姑娘,眼神也柔和了一瞬,对庞雅道:“快坐下,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吧。” 庞雅道谢入座,宋羲和不好和姑娘们同桌,便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 等庞雅坐下,宋老夫人转过头问汤婵,“刚刚说到哪里来着?” 汤婵笑道:“说到您小时候去看杭州府的灯节。” “是了,”宋老夫人想了起来,她语气感慨,“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是个刚留头的小姑娘,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宋老夫人儿时随父上任,曾在杭州府住过三年,故而很难得的,竟跟汤婵有了一点共同语言。 一旁的庞雅本来有些魂不守舍,此时听着二人谈兴正浓,不由有点惊讶。 随即她不知想到什么,看向汤蝉的目光一闪。 汤婵没有注意到庞雅的眼神,她正听宋老夫人讲古说儿时最喜欢某一家的糖糕,笑道:“……原来李记曾是卖糕点果子的?如今已经是干货铺子了,不过隔壁的炊饼铺子倒还在呢!” 二人又聊了一小会儿,宋老夫人便觉得有些疲惫。 她毕竟上了年岁,又裹了脚,今日逛了许久,此时已经精力不济,这便要回了。 “不耽误你们几个年轻丫头了。” 许是谈话间记起了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宋老夫人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去玩罢,注意安全。” 送走宋老夫人,庞盈表情松懈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佩服地看着汤婵,“宋老夫人这样严厉的长辈,表姐是怎么和她聊得这么好的?” 汤婵被她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什么。 啊,卑微打工人的生存技能刻入骨髓了属于是。 汤婵微笑,“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出去逛逛吧。” 庞盈被转移了注意力,立刻就把刚才的事放在脑后,面露兴奋道:“是了是了,咱们走。” “表姐,三妹妹。” 庞雅这时满是歉意开口,“我有些累了,怕是不能同你们一起了。” 庞盈闻言不由“啊”了一声。 庞雅诚恳道:“实在抱歉,扫了你们的兴。” “大姐姐快别这样说,”庞盈连忙收起有点落寞的表情,认真道,“你的身子要紧,赶快回家好好休息才是,我跟表姐一起就好。” 庞雅这才轻松下来,面露感激,轻轻点了点头,“多谢三妹妹。” 看着庞雅离去的背影,庞盈吸了吸鼻子,“现在就剩表姐跟我了……” 她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一顿,转头和汤婵对视一眼。 看到汤婵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庞盈的眼神逐渐亮了起来。 …… “表姐表姐,那边看着热闹,咱们去看看!” “那个没什么意思,人又多,我先带你玩这个,等会儿咱们再去那边。” 逛摊市、猜灯谜、看舞龙、放烟火……没了顾忌,臭味相投的两个人直接放飞,不剩半点大家闺秀的矜持,要不是婆子劝着,两人都能跑到人家祈舞的队伍里去。 直到夜上中天,两人才捧着一大堆或买或赢来的玩意儿,心满意足地回到府里。 庞盈眸子亮晶晶的,又累又满足,“表姐,咱们下次再一起出去!” 汤婵笑着点了点头。 憋了这么久,可算痛快玩了一回。 然而有个词叫乐极生悲,第二天汤婵一醒来,就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秋月见汤婵面色不对,拿手一碰汤婵的额头,“呀,姑娘发烧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定是昨夜吹了风,染了风寒。” 闻讯而来的汤母忧心忡忡,“昨日不该让你出门的,你落过水,身子根底本来就弱,以后还是要多注意……” 汤婵打了个喷嚏,她身上很是酸痛,没力气答话,只蔫蔫地点了头。 汤母将事情报到侯夫人那里,想派人请个大夫,没想到侯夫人很是关切,吩咐下人拿帖子去请太医。 太医是有品级的,一般人使唤不动,汤母吓了一跳,“这……会不会太过了?我们哪里受得起。” 侯夫人笑着宽慰,“这有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这点脸面还是有的。” 汤母十分过意不去,但又实在担心汤婵不舍得拒绝,只得再三给侯夫人道谢,“给您添麻烦了。” “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侯夫人笑道,“你再把我们当外人,不说我,老祖宗可要伤心的。” 汤母心中一暖,颔首应是。 太医很快就到了,来者是位严肃的中年大夫,姓王。 隔着纱帘望闻问切,王太医诊断汤婵没有大碍,对汤母道:“夫人不必担忧,令爱只是偶感风寒,吃两剂药,好好休息几天便好。” 汤母这才放下心来,感激道:“有劳您了。” “不敢。” 王太医开了方子,便去侯夫人处复命。 侯夫人随口问道:“没有大碍吧?” “并无大碍,”王太医恭敬回话,随即想到什么,补充道,“不过在下并不擅长妇人科,贵府表小姐的旧疾,还是请尹老太医瞧瞧为好。” 侯夫人眉头一动,什么旧疾,这话什么意思? 等等,太医院姓尹的老太医只有一位,是出了名的妇科圣手,难道……汤家丫头竟然在这上头有什么不妥不成? 她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屏退了众人后,试探问王太医道:“依您看,我家表姑娘的情况很棘手,只有请尹老太医出马才行?” 王太医没察觉出丝毫不对,斟酌道:“倒也不一定,许多专门调理宫寒不孕的良方并不外传,民间也有杏林高手,有世代家传的良方专门调理宫寒不孕,只是鱼龙混杂,若要寻医,须得谨慎探访才是。” 果真! 宫寒不孕……侯夫人心中一震,原来那丫头竟有不能生育的毛病! “多谢太医。”她定了定神,示意潘妈妈递上一个厚红封,“我家姑娘还未出嫁,姑娘家名誉最为要紧,在这上头,还请王太医多多保密才是。” 这样私密的事情,确实不能传出去,王太医很是理解,“这个自然,夫人放心,在下定然守口如瓶。” 叫人送了王太医出去,侯夫人坐回到榻上,心下迅速转开了念头。 老太太把汤家丫头接上京,多半没存着什么好心,若是她坚持把侄女儿芳姐儿说给庞逸,说不得老太太就要把汤家丫头塞进庞逸院子里做妾。 可如果汤家丫头不能生……那干脆再往前推一把,把人嫁给庞逸当正妻岂不正好? 若她嫁了庞逸,却生不出嫡子,庆祥侯这个爵位的着落,自己的远哥儿可就有运作的空间了! 老二媳妇儿的父亲营国公,不就是这么捡到了爵位? 当时大房二房也不是没有庶子,二房还有一个记在嫡母名下的,但在三房的运作之下,最后爵位还是落到了三房头上,只因当今圣上是长子嫡出,素来偏向正嫡。 远哥儿是庞逸正经嫡出的弟弟,若是庞逸有嫡子,那远哥儿只能干看着,可若没有……那就有她求的变数! 想到这里,侯夫人眼睛不由发亮。 庞逸生母虽已经不在,却有个极不好惹的外家舅舅,因着解家的威慑,侯夫人从来不敢对庞逸下狠手,也不敢明着打爵位的主意,最多也只是把他养废,在他的名声上动动手脚。 可如今却有这样一个兵不刃血的好机会摆在眼前……侯夫人心头一阵发热。 她按捺住激动,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情,要好好运作才是…… * “阿嚏!” 汤婵不知道侯夫人在打她的主意,她吸了吸鼻子,苦着脸看着秋月端到眼前的药汁子,实在下不去嘴。 长痛不如短痛,汤婵捏着鼻子把药灌了下去,脸色皱成一团。 盯着她喝完药的汤母却舒展了眉,等汤婵漱了口躺下,汤母给汤婵掖了掖被角,“双巧已经去绿筠轩给你告假了,你安心睡一觉,好好休息。” 元宵节过去,姑娘们恢复上课,但汤婵这个模样,暂时不好去上学,以防过了病气给其他人。 汤婵蔫巴巴地点了点头。 …… 喝过药睡了一觉,发了汗,汤婵再醒来就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烧已经退了下来,浑身的沉重感也没了。 汤母喜得直道“老天保佑”。 汤婵心说哪里是老天保佑,分明是我每天走圈,增强了体质和免疫力的缘故。 汤母看她还有力气抬杠,嗔她一眼,但总算放心地走了。 “姑娘,”秋月打了帘子进来,“三姑娘来探病了。” 庞盈进了屋,看见汤婵还算中气十足的模样,不由大松口气。 她刚要说话,就被汤婵笑着打断,“你这一脸愧疚的样子,不是想道罪吧?” 庞盈一愣,她确实觉得表姐生病是因为陪自己出去玩来着。 却听汤婵笑道:“是我自个儿想玩的,可不是为着你,三妹妹别想太多。” 话有点不好听,但庞盈知道,汤婵是不愿她有负罪感,才故意这样说的。 她心里一暖,没有辜负汤婵的好意,不再说起这个,转而示意拎着东西的丫鬟,对汤婵道:“我从母亲那要来一支老参,用来补身体再好不过,表姐拿去煲汤吧。” 汤婵有些诧异,“这也太贵重了。” “一支参而已,算不得什么,表姐别客气。” 庞盈其实有点心虚。 她问二夫人要药材时,被二夫人抓着好一通旁敲侧击,比如汤婵为人如何,平时会不会跟庞盈打听她大哥等等。 二夫人不自觉露出的对汤婵的轻视,让庞盈很是尴尬。 其实要不是大哥已经订了婚事,庞盈第一个想让表姐做自己的嫂子,只是这话却根本不能叫母亲听见。 直到确认汤婵并没有“居心不轨”,二夫人才算放过庞盈,让她自己去开库房去挑礼。庞盈心里觉得对不起汤婵,这才挑了这支老参,也有为母亲道歉之意。 汤婵并不知庞盈心中所想,见庞盈坚持,也就不再推拒,她笑道:“多谢三妹妹,也替我谢过二夫人。” 庞盈这才高兴起来。 汤婵怕把感冒传染给对方,并没有留庞盈太久,两人约好等汤婵病愈后一同描花样子,庞盈就离开了。 庞盈前脚刚走,后脚庞雅也来了。 “听闻表姐病了,老夫人很是挂念,嘱咐我来看看表姐。” 她帮汤婵带了一些滋补的燕窝,汤婵笑着道了谢,“多谢表妹,等我病好了,亲自去向老祖宗道谢。” 送完东西,庞雅却没有告辞,反而露出踌躇的表情。 汤婵看出她有话说,问道:“妹妹还有事?” 庞雅欲言又止,最后露出一丝苦笑,“按说不该在表姐病中打扰,可妹妹们都还小,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找谁诉说才好。” “表妹这话就太客气了,”汤婵有点担心,这段时间庞雅的状态一直不太对劲,“有什么事情,你说。” 庞雅抿了抿唇,低声道:“不知是否要出嫁的缘故,我近来心中十分不安……” 她看向汤婵,语气忐忑,“表姐,你觉得宋家怎么样?宋家表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是嫁人之前害怕,汤婵放下心来,想了想道:“我并没接触过宋家表哥,不太清楚,但就上元那次偶遇来看,感觉宋家表哥是个细心知礼的。至于宋家,其他的我不好说,但家中关系简单、家风清正这一点总不会错。” “姑娘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表妹心中紧张恐惧,都很正常。”汤婵柔声宽慰道,“但老夫人素来最是疼你,婚事定是精挑细选过的,妹妹不用太过担忧。” 庞雅听着汤婵说话,眼神一暖,心中的念头逐渐坚定起来。 梦里,嫡母将表姐许给了那个骄奢淫逸、欺男霸女的锦平侯,借此攀上了锦平侯的姑母庄华长公主,成功将二妹妹嫁进了丰王府。 而被牺牲的表姐嫁进锦平侯府没多久,就不幸守了寡。 锦平侯醉酒后意外去世,表姐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连一个自己的子嗣都没来得及诞下。 自己的夫君宋羲和金榜题名,摆宴庆贺时,表姐就因为新寡不便到场,只派人送了贺礼,席间有人提起表姐,都是带着唏嘘。 丧夫无子,一辈子独守空房,空有一个侯夫人的名头,又有什么用? 庞雅想,与其让表姐经历梦中的不幸,不如把自己的婚事让给表姐。 宋家的日子虽然简朴,但正如表姐所说,他们的家风清正和睦,并无一般高门的藏污纳垢。 宋家老夫人虽然为人严苛古板,但本性并不凶恶,她嫁进宋家后,宋家老夫人一直对她颇为照顾,那日看宋老夫人与表姐相谈甚欢,想来若是换成表姐,二人也一定能相处得很好。 至于宋羲和本人,他性情温和,又有状元之才,对待妻子十分爱重,有不少人在宋羲和高中之后试图赠妾,都被宋羲和婉拒,京中人都曾艳羡他们夫妻相合,伉俪情深。 表姐这样夸赞宋家,想来是绝对愿意嫁进去的。 这样一桩婚事,哪怕最后宋羲和辞官归隐,也不算辱没了表姐。 总比嫁给锦平侯那种败类强得多。 庞雅下定了决心。 她要帮一把表姐,也是帮她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章 汤婵的风寒好得很快,到老夫人过寿辰前,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家中老祖宗过寿是大事,年前回到府上的庆祥侯从那时候就开始准备,从正日子前三天到后三天都大摆宴席,整个侯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除了大宴,府上还专门摆了小宴,只请一些更为亲近的亲朋好友。 大花厅里欢声笑语,侯夫人与二夫人正招呼客人。 到访的女眷有的来自老夫人的娘家辅国将军府,还有侯夫人的娘家诚勤伯府,二夫人的娘家营国公府,又有包括宋家在内的和庆祥侯府素来交好的四五人家,十分热闹。 老夫人身穿赭红色袄,头戴貂毛卧兔,笑容满面地坐在上首听着吉祥话。 姑娘们挨个送上寿礼,这也是在亲朋好友面前展示的机会,说不准就得了在座哪位夫人的眼缘,成就一桩好亲。 庞雅绣了一幅精美的麻姑献寿图,赢得满场赞美。 “这是你家大孙女?”老夫人的老嫂子、辅国将军夫人毛氏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后赞道,“出落得可真好,听说刚许了人家?” “是,定了宋家。”听她夸庞雅,老夫人的笑容更深了几分,“我这宴,雅姐儿也帮了好大的忙呢。” 庞雅羞赧低头,一旁又有人笑着恭喜宋家老夫人喜得佳媳。 宋老夫人淡淡笑道:“老夫人会调教,庞家的女儿都是好姑娘。” 庞雅之后,庞妍送了手抄的经书,庞盈庞秀还有汤婵也都送了针线。汤婵绣了一幅百寿图,依旧是老风格,呆板不灵动,比不得其他姑娘们,但能看出努过力,老夫人都欢喜地收下了。 自来京后,汤婵还没在宴席里出现过,毛老夫人问自家姑子,“咦,这丫头倒瞧着眼生。” 老夫人笑道:“是老侯爷五弟一房的外孙女,可怜没了父亲,孤儿寡母的受人欺凌,我便叫接进京来,人多家里也热闹。” 毛老夫人听完,目露赞许,“你心慈。” 夫人们三三两两聚着说话,看老夫人似乎颇为重视汤婵的样子,毛老夫人的儿媳便跟汤母搭起话来。 老夫人的太爷与太/祖是兄弟,被封了亲王,爵位降等传袭,到这一代虽然已经降到了奉国将军,但家中枝繁叶茂,子孙也颇为争气,不少有出息的子弟在京军中担任要职。 汤母被主动搭话,颇有些受宠若惊。 总算是有合适的交际场合给汤婵物色婚事,汤母十分重视,眉眼带笑地应酬起来。 另一边,侯夫人的娘家嫂子诚勤伯夫人带着女儿芳姐儿,来到侯夫人处问安。 寒暄过后,诚勤伯夫人对女儿道:“去找你二表姐玩罢。” 芳姐儿应了。 等支开女儿,诚勤伯夫人看着周围没人,小声探问道:“大妹妹,芳姐儿的亲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嫂子暗示过要将芳姐儿说给庞逸,最近却没了下文,诚勤伯夫人微一停顿,“若是不成,妹妹给我递个话,我也早些另做打算。” 其实芳姐儿才刚刚十三,并不着急,诚勤伯夫人这话并不是本意,而是想催一催侯夫人。 诚勤伯府虽有个世袭的爵位,但早年便现出颓势,近年愈发落魄,对女儿来说,嫁进庆祥侯府可是一桩难得的好亲——婆母是自家姑姑,夫君又是承爵的嫡长子,这样的好事,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只是侯夫人如今得知汤婵不能生子,早已经改了主意,想撮合庞逸跟汤婵,被娘家嫂子这样问起,便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低声道:“我自然是恨不得明日就将芳姐儿娶进门,可我家老太太固执得很,说什么也不松口。” 说着她微微摇头,诚勤伯夫人有点傻眼,怎么说好的事情,就不作数了呢? “这……”诚勤伯夫人不死心地问道:“真不成了?” 侯夫人叹气,“我这边会继续说服老夫人,但成不成我就不敢保证了,嫂子做两手准备吧——只是不要大张旗鼓,不然我不好同老夫人交代。” 诚勤伯夫人表情有些不太好看。 “你别急,”侯夫人见状安慰道,“芳姐儿是我的侄女,我只有盼着她好的,就算真的没有做婆媳的缘分,有什么好亲事,我一定替她留意。” 诚勤伯夫人强笑着道谢,却没把侯夫人的话当真。 侯夫人有妍姐儿这个亲生女儿,真有什么好亲事,还不是要先为妍姐儿打算! 不成,诚勤伯夫人心里嘀咕,她得想想法子,可不能轻易放过这样庞逸这样一个好人选。 …… 过寿自然少不了唱戏,庆祥侯府有自己的戏楼,但没有家养的戏班——其实早年老侯爷在时是有的,只是里头大半伶人都被老侯爷染指,后来老侯爷去了,老夫人便把人全都遣散出去。 侯爷知道老夫人的忌讳,侯府里再没养过家班,如今逢年过节,府上都是从外头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女眷们挪到戏楼,老夫人是寿星,当仁不让点了戏,“便唱《满床笏》吧,听着喜庆。” 她点了一出《赐婚》,又点了一出《笏圆》,不一会儿,丝竹锣鼓声起,戏开场了。 “这是广和班?” 却有好这口的夫人认出台上的角儿,不由惊讶出声,“广和班可是如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戏班子,等闲人家提前几个月都请不到,老夫人是怎么请动的?” “这我却不知晓,”老夫人笑道,“戏班子的事,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张罗的。” 那位夫人便笑着恭维,“老夫人好福气,这是世子的孝心呢!” “哪里,一只泼皮猴儿罢了,整天不干正事。”老夫人连连摆手,眼中的笑容却没褪下去,“不提他了,听戏,听戏。” 桌上配了各式点心和酒水,老夫人兴头上来,指着酒对身旁众人道:“都尝尝,这酒是我家雅姐儿照着什么古方鼓捣出来的,又是采了梅花枝头新雪,又是梨花花梢朝露,折腾得很。” 有人便笑道:“这样风雅的好东西,咱们可不能错过了。” 宋老夫人听说这是庞雅酿的,也倒了一杯。 酒是果子酿,味道酸甜,酒味不重,很是不错,宋老夫人不自觉就喝了好几杯。 等她后知后觉,开始头晕的时候已经晚了。 喝的时候不觉得,实则这果子酒的后劲并不小,不过片刻,宋家老夫人便醉了。 老夫人注意到宋老夫人脸色酡红,不由一笑,叫来一个小丫鬟吩咐道,“领老夫人下去歇歇。” 小丫鬟忙脆生生应了。 长辈们坐了一桌,这头姑娘们一起凑了一桌,一同聊天吃茶。 戏台上唱念做打,汤婵听不大懂,但磕着瓜子瞧个热闹,看得也挺开心。 “哎呀!”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随即汤婵感觉身上一阵湿意。 她扭头一看,原来是丫鬟上酒水时,一旁的庞雅没有注意,不慎抬手撞翻了盘子,盘子脱手,酒水恰巧洒到了她的身上。 “表姑娘恕罪!” 丫鬟慌忙告罪,庞雅也连忙站起,拿起手帕帮汤婵擦着衣服,满是歉疚道:“这……真是对不住表姐,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不打紧。”汤婵并没放在心上,笑着起身,“我去找个地方换衣裳。” 庞雅想了想道:“戏楼旁边有个小院,不如表姐就去那吧,我担心有客人需要,刻意吩咐人烧热了屋子的。” “也好。” 戏楼位置偏僻,跟湛露院成对角,外头天寒地冻的,汤婵也不想走远路回到湛露院,便应了庞雅的提议。 走的时候,汤婵余光看见主桌好似也有人离席,但她没多注意。 双巧回去取新衣裳,汤婵领着秋月去了庞雅说的小院。 等了一会儿,取衣裳的双巧回来了,两个丫鬟服侍汤婵穿衣。 双巧一路过来四处打量,入目景色很是萧瑟,不由有些纳闷,“这儿一路怎么都什么没人?” 秋月猜测道:“戏楼位置本就偏僻,想来这个小院平时也是闲置,若不是老夫人办寿,也不会用到这里。” 两人一边说,一边帮汤婵摘掉身上琳琳琅琅的饰品收好。 女儿家衣裳繁复,此时又是冬天,过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汤婵才算把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 刚要把湿了的中衣也换下来,房门却突然传来了被推开的声音,随即忙乱的脚步声伴着一道带着焦急的清亮声音传来,“祖母!” 等等……这是男声! 汤婵扭头看去,呆立当场的宋羲和映入眼帘。 秋月发出一声尖叫,双巧连忙抓过一旁的大氅盖在汤婵身上,高声喝到:“出去!” 这一声惊醒了呆滞的宋羲和,他霎时间面红耳赤,赶紧低头避开,脑中一片空白。 刚刚他正和庞家的几位表弟与未来的岳父大人喝酒,有小丫鬟给他传话,说祖母不胜酒力,身体不适,呕吐不止,在戏楼旁边的小院休息,叫他赶紧前来看望。 他唬了一跳,心急如焚匆匆赶来,怎么一进门,却撞见了女儿家换衣服! 宋羲和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 这时门口却又传来脚步声,“表姐,你换好了没……表哥?” 庞雅带着丫鬟走了进来,却没想到遇见了宋羲和。 她有些惊讶,也有骤然遇上未婚夫君的不自在,“表哥怎么在这儿?” “我……”宋羲和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 庞雅只当他是羞赧,不由抿嘴笑了下,刚要说什么,却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她提起裙摆就快步往里走,果然见到屋里正在整理衣衫的汤婵。 汤婵心中一跳,脑中闪过什么,只觉得要不好。 果然,只见庞雅脸色唰地变白,摇摇欲坠。 没等汤婵解释,庞雅转头看向追过来的宋羲和,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表哥,你……你怎能这样莽撞……” 说着她像是承受不住,转头跑了出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章 庞雅脸色苍白地跪在老夫人膝前,梨花带雨,无声啜泣,哭得不能自己。 老夫人和宋家老夫人脸色严肃,听刚刚查清事情经过的任妈妈讲述来龙去脉,“……戏楼东边是表姑娘换衣裳的小院,西边另有座小楼,宋家老夫人便在小楼休息,应该是传话的小丫鬟没说清楚,给宋家少爷带路的下人弄错了方向……今儿府上忙碌,人手都被调动着办宴,小院没人看守,宋家少爷一时心急,便闯了进去,恰好撞见正在换衣裳的表姑娘……” “那个传话的丫鬟呢?”老夫人问。 任妈妈看了一眼跪在堂前的宋羲和,欲言又止。 宋羲和又是愧疚又是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回老夫人的话,晚辈……认人不太在行,只记得是个穿着粉色袄、梳着双丫簪的小丫鬟,却记不得脸了。” 今日办宴,侯府得有几十个如此打扮的小丫鬟,想找人是找不到了。 老夫人默然,过了片刻开口道:“这事……太不巧了。” 这是给事情定了性,一个不巧的“意外”。 汤婵坐在汤母身旁,神色不明。 是啊,可真不巧,她的裙子不巧被弄脏,下人不巧没说清楚位置,庞雅不巧出现在现场…… 只是汤婵心中犹有疑惑,若是庞雅设的局,她怎么能拿捏地这么准? 如果宋老夫人没有因为身体不适离席,或者如果宋羲和没有心急闯入,这件事情都不会发生。 宋羲和竟还有个略微脸盲的毛病,想找出当初谁传了话都不知道! 整件事情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她看了一眼庞雅,对方正掩面小声抽泣,大颗泪珠从庞雅眼眶里滚落,她带着哭腔道:“老祖宗,我……我再没脸嫁给表哥了!” 老夫人沉默片刻,转头对宋老夫人道:“老姐姐,婵姐儿虽然不在我跟前长大,但处了这么久,性情处事都不俗,是个好姑娘。” “这事是羲哥儿鲁莽。”宋老夫人沉着脸,神情不太好看,两道法令纹显得更深了。 她看了一眼汤婵,“羲哥儿愿意纳婵姐儿做妾,只我们不是那等没有规矩的人家,须得等羲哥儿娶了正妻之后,再迎婵姐儿进门。” 做妾? 庞雅的抽泣声微不可察地一顿,老夫人眉头轻动,刚要说些什么,汤母却先忍不住开口反驳,“宋老夫人,婵姐儿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绝不给人做妾的!” 她的语气很是不高兴,然而宋老夫人似是不理解汤母为何如此激动,疑惑道:“姑娘闺誉既已受了损,不给我孙儿做妾,还想如何?” 汤母没想到宋老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简直不可置信,分明是你家儿子冒冒失失闯了祸,给我女儿带来了无妄之灾,如今不仅要让我女儿来承担后果,还要来嫌弃我女儿!? 汤婵感受到汤母微微颤抖的身体,伸出手扶住了对方的手臂,试图抚慰汤母激烈的情绪。 她视线一一扫过在场众人。 庞雅因着这事心生芥蒂,不愿再嫁进宋家;老夫人愿意把结亲人选换成汤婵,宋家老夫人却瞧不上汤婵这个落魄没爹的女儿,她不愿让汤婵占去宝贝孙儿的正妻之位,只接受汤婵做妾,估计心里还指望着能照常娶庞雅进门。 汤婵低垂眼睫,可惜她要的,跟两位老夫人要的都不一样。 “老祖宗容禀。” 汤婵轻声开口,说了出事以来的第一句话,“宋家表哥当时心中急切,进门前就呼唤祖母,发现不对后便立即守礼避开,我的丫鬟拦得更是及时,想来表哥什么都没看清才是。” 宋羲和一怔,欲言又止,老夫人与宋老夫人更是出乎意料。 宋老夫人今天第一回正眼瞧了她一眼。 汤婵的意思很明确,不管宋羲和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她本人并不打算要个说法,为了两家名誉,当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是最好的。 老夫人与宋老夫人对视一眼,二人心中此时想法都是类似。 若是能遮掩过去…… “表姐!”却听庞雅激动地开口,“表姐万不可如此,我什么都看到了……怎么能让表姐为了我委曲求全!” 一丝怪异从汤婵心中一闪而过,但她来不及细琢磨,只摇了摇头道:“表妹并未得知事情全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我怎么能任由表妹误会,踩着表妹成全自己?” 庞雅计划了所有,却万没想到汤婵会不认。 她心里一急,不由转头看向宋羲和。 宋羲和此时已经羞愧地面红耳赤,但他左右为难,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若不承认,他便是占了便宜却没有担当的小人,可若是他承认,汤表妹的名节便要毁了。 事情就此僵持住,最后还是老夫人发了话,“今日天色已经晚了,都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 “宋家简直欺人太甚!” 回到院里,汤母声音里满是怒气,“他家的哥儿冲撞了你,居然还想让你做妾……简直不知所谓!” 意外是一回事,弄出意外来,负不负责又是一回事,宋家的态度,真是叫人唾弃! 汤婵劝慰汤母,“宋家少爷闯进来时,我穿着中衣呢,没事。” 不同于怒火冲天的汤母,汤婵很难真心实意地生气。 作为现代人,被人乌龙看到个换衣服,还是中衣都穿着的情况,实在是积攒不出什么被玷污的愤怒,反倒是满满的吐槽。 这坑爹的古代,□□、肌肤相亲是毁了名节,中衣穿得好好的被看一眼也是毁了名节,连传出流言蜚语都是毁了名节。 结果她这样的态度立刻就被汤母教训了,“我还没有说你!老夫人还未开口,你插什么话?” 若是老夫人做主,宋家负起责任,这倒不失为一门好亲。 结果这丫头倒好,根本不把自己的名节当回事,竟然一张口就把事情否了! 汤婵略一思考就猜到汤母的想法,一阵牙疼,“您别是想着让我嫁进宋家吧?” 她可一点儿都不想嫁进宋家,这样的门户最重规矩,伺候太婆婆这种事情无可避免。 更重要的是,宋羲和一支三代单传,要是汤婵真嫁了过去,怕不是天天被盯着生儿子,要是生不出来,很有可能就得被逼着吃药、扎针、治病、喝各种偏方…… 想想那样的日子,汤婵就觉得窒息。 汤母却不知道汤婵的想法,她顿了顿,小声道:“虽然对不住雅姐儿,但宋家少爷着实是个不错的……” “停,”汤婵头痛,赶紧抬手打住,“您想得简单了,宋老夫人瞧不上我,就算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强压着不满把我娶进门,有这么个疙瘩在,又怎么可能真心对我?” “宋老夫人看起来本就不好相与,要是再心怀芥蒂,天天给我立规矩,我的日子得有多难过?” 汤母一噎,不得不承认汤婵说得有理。 但正如同汤婵无法重视什么劳什子贞洁,汤母也没法办让这件事轻飘飘地过去。 她愁肠百结,“那这事儿怎么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不小心传出去了,你还怎么做人!” 言语如刀,锋利之处甚至可杀人,涉及女子名节更是如此,汤母无法不担忧。 汤婵自个儿无所谓,但也不能说汤母是杞人忧天,便只得安抚汤母道:“在场的人只有秋月、双巧和大表妹的一个丫鬟,老夫人封口令又下得及时,知情人都是主子的心腹,最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事情传不出去,您不必太担心——哪怕为了侯府的名声着想,老夫人也不会叫这事儿传出去的。” “这话说得轻巧,我哪里能不担心。”汤母愁眉苦脸地叹气,不过后半句话到底有些效果,汤母虽然嘴上没表达出来,但心下确实稍微轻松了一点。 只是她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说到老夫人……唉,你说咱们进京也有段日子了,可老夫人好像对你的亲事并不上心,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究竟什么想法……” 汤婵心说,是把我当工具人的想法,老夫人跟侯夫人斗法一日没出结果,她就能在侯府多赖一日白吃白喝。 不过她倒希望庞逸的亲事定的越晚越好,她的亲事也越晚越好,不然出嫁之后成天面对丑男人,哪有现在的日子舒坦? 只是汤母今日已经颇受打击,就不再跟她说这些话了。 好不容易把满腹愁绪的汤母劝回去休息,外头小丫鬟来报,庞雅来了。 …… “表妹坐,”汤婵示意丫鬟给庞雅递上热茶,“这样晚了,表妹怎么还不休息?” 庞雅苦笑着摇摇头,“我睡不着。” 她捧着茶盏,咬了咬唇问道:“表姐……你不应宋家的事,是因为顾忌我吗?” 汤婵只觉得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抿了口茶,“自然不是。宋老夫人不喜我,我不愿自讨苦吃。” 庞雅一愣,“怎么会呢?宋老夫人看着严厉,其实性子极好,再说上元那日,表姐之前不是跟宋老夫人相处得不错?” 汤婵不语。 面对庞雅这个侯府千金,宋老夫人的性子当然好了,换成汤婵,宋老夫人只有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和善,可只要扯上她的宝贝孙儿,汤婵就会立刻从“一个还不错的小辈”,变成“想攀她家高枝儿的乡下丫头”。 庞雅还在劝说汤婵,“……表姐这样好的人,相处久了,宋老夫人总能看到,不会不喜欢表姐的。” 汤婵冷不丁问道:“表妹很想让我嫁进宋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章 庞雅话音一顿。 “倒也不是。”庞雅绞紧手中绣帕,状似不安地低下了头,“只是若因为我,表姐受了委屈还要往心里咽,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不委屈。”汤婵放下茶盏,“意外发生,没人能提前想到,也控制不了,妹妹不必放在心上。” 庞雅连连摇头苦笑,“表姐这话,又至我于何地……” 庞雅已经快忍不住情绪了。 她又气又急,不由在心中嗔怨,表姐怎地这样不争气! 自从决定要摆脱与宋家的婚事,庞雅就开始暗中计划。 从梦里,庞雅知道了宋老夫人贪杯却酒量不好,知道宋羲和与祖母感情极好,得知祖母身体不适,宋羲和必定焦急如焚,行事莽撞。 至于宋羲和记脸困难,自然也是梦里知晓的——哪怕宋羲和找出了传话的小丫鬟也不怕,她于那个小丫鬟有大恩,多年前她曾随手赏赐,救过小丫鬟亲人的性命,小丫鬟记在心里,一直想找机会回报。 在梦里,那个丫鬟作为配房跟自己嫁到宋家,有一次为了护她,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庞雅不想将事情闹大,变成丑闻,影响她自己的婚事,又不能留下把柄,只能用这样巧合的方式,让宋家表哥看到正换衣服的表姐。 这样二人的名声都不会太受影响,而且哪怕旁人怀疑事情太巧,没有证据,猜测就是猜测,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多番推敲,事情总算是让她办成了。 正如她所预料,老夫人将事情定性为意外,而出了这种事,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让表姐代替自己嫁进宋家。 只要汤婵不松口,宋家定要负责。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料到,表姐得了这个机会,竟不知道紧紧抓住,反而不承认自己被占了便宜! 庞雅实在不敢置信,哪有姑娘会不在意这种事!? 若是两位老夫人真的听信了汤婵的说辞,当作无事发生,不愿意退掉婚事,依旧让她嫁给宋羲和怎么办? 那她的精心算计,不就成了一场空? 想到这里,庞雅实在是坐立不安,她不甘心地问汤婵:“表姐怎么能甘愿吃这样一个哑巴亏?” “我是真的不在意。”汤婵道,“别说他没看到什么,就算真看到了,我也不会嫁。” 庞雅一急,“表姐现在不嫁宋家,就不怕以后被推进火坑?” 汤婵眯了眯眼,“表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庞雅说完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她心下懊丧不已,咬了咬唇找补道:“就像表姐说的,这事是个意外,我不怪表姐,我只是觉得宋家是门好亲,不希望表姐因为我错失了这样的好机会……” 汤婵此时已经咂摸出了意思,庞雅话里话外,怎么都像是不愿嫁进宋家,想确保她去顶缸。 她很是无语,你不愿嫁没问题,想法设法退亲也没毛病,可你想的法子非得拉别人下水垫背算什么事? “宋家表哥确实没看见什么,表妹若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若是表妹因此生出心结,不愿嫁进宋家,如实告知老夫人便是,老夫人真心实意疼爱表妹,也定能够理解。” 庞雅胸中一滞,表姐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表姐也是寄人篱下,应该与自己同病相怜才是啊! “表姐此言差矣,”她攥紧帕子,露出一个苦笑,“我虽然姓庞,却只是个庶女,无根无依,被祖母收养后,一直在祖母手下战战兢兢,过得艰难,唯恐惹得祖母稍不顺心,被祖母厌弃。婚姻大事,本就是长辈做主,我又怎么敢忤逆她老人家……” 汤婵听她诉苦,心中毫无波澜。 你这样的叫艰难,那没了生母,父亲漠视,嫡母苛待,又没有祖母撑腰,在后宅挣扎求生的小姑娘又怎么说? 她心里微微摇头,也不知道老太太听到这些话会不会心寒。 * “老夫人,”任妈妈轻手轻脚来到老夫人跟前禀告,“大姑娘到访湛露院,跟表姑娘聊了许久。” 老夫人垂着眼,“都说了些什么?” “没太能听清,”任妈妈低声答,“依稀是大姑娘在劝表姑娘不要吃闷亏,嫁进宋家……” 老夫人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未说话。 第二天,汤婵一大早便被老夫人单独叫去问话。 老夫人本还担心汤婵心中郁结,晚上休息不好,结果一见人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汤婵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有半点晚上没睡好的模样? 老夫人将关怀的话默默咽了回去,肃着脸郑重问道:“婵姐儿,你可想好了?” 这是在问她昨天“只当事情没发生,不打算追究以此嫁入宋家”的决定。 汤婵点头,“回老祖宗话,想好了。” “也好。” 老夫人得了答话,也没再追问,放缓语调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等汤婵离开,老夫人便将宋老夫人请了过来。 她叹了口气,对宋老夫人开门见山道:“老姐姐,羲哥儿是个好的,可惜咱们怕是没有做亲家的缘分了。” 这意思是亲事作废,要解除婚约了。 宋老夫人很是惊讶。 昨夜思索之后,宋老夫人不得不遗憾地承认,想照常娶雅姐儿怕是不可能了。 只是宋家也不可能迎汤家姑娘进门,宋老夫人本来还想着要怎么拒绝,没想到老夫人这样容易便松了口。 既是这样,她也愿意投桃报李。 这事说起来羲哥儿有不妥之处,宋老夫人便将退亲的缘由揽在自家身上,“是,谁成想羲哥儿得了高僧批命,说是不好早娶,总不能耽误了雅姐儿。” 这本是她准备好用来拖汤家姑娘的借口,宋老夫人稍一停顿,“您别怪我才是。” 老夫人哪里听不出来,宋老夫人这句莫怪,不止指明面上的庞雅,也在说暗里被拒绝的汤婵。 宋羲和父亲早亡,家世没落,需要一个有背景的妻子,汤婵再好,也只是侯府庶房的表姑娘,宋老夫人不愿娶一个没有娘家的丧父女儿,老夫人能理解,却不代表能接受。 两人多年的交情怕是要淡咯……老夫人心头闪过一丝遗憾,面上如常道:“这都是老天注定的事,有什么可怪的呢?” 宋老夫人微顿,“您说的是。” 商议完送还聘礼、作废婚书等诸多事宜,宋老夫人从福禧堂出来,去跟在客院的孙儿汇合。 结果好巧不巧,半路遇到正要去找庞盈的汤婵。 汤婵见到宋老夫人也有些意外,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招呼,“宋老夫人。” 对方应该已经从老夫人处得知她不会嫁进宋家,二人以后怕是没什么交集,汤婵向宋老夫人行了一礼,“您多保重,祝令孙金榜题名,前程万里。” 看着她落落大方的样子,宋老夫人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位表姑娘…… 但不管怎样,只丧父这一点,便不可能进宋家的门。 宋老夫人收束心思,点了点头当做招呼离开了。 她找到宋羲和,将退婚的消息告知孙儿。 宋羲和猛地抬头,半晌回不过神来。 宋老夫人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叹了口气,“别再想了,都是意外,该是你们命中注定有缘无分,不必太过介怀。” 宋羲和越想越是内疚,他不仅愧对庞家表妹,更是对不起汤家表妹。 “祖母,汤家表妹……” “羲哥儿,”宋老夫人略微提高语调打断了他的话,“你只是因为得了高僧批命,才不得不与庞家大姑娘退亲,跟汤家姑娘有什么关系?” 宋羲和一愣,随即羞愧地垂下了头。 他性情纯善,总是过不去自己冲撞了汤婵这一道坎。宋老夫人见状有些头疼,回想到刚刚遇见的汤婵,怎么人家姑娘家倒比孙儿还拿得起放得下? “好了,大丈夫多愁善感的像什么样子。” 宋老夫人只好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你要是真的为了你的两位表妹好,这事就只能没发生过,明白了吗?” 宋羲和攥紧了拳,沉默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福禧堂,庞雅也被老夫人告知了退亲的决定。 她心口一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虽然没能帮到表姐,但总算是甩掉这门亲事,她不会落得那般下场了! 庞雅压抑住心头狂喜,跪到老夫人身前,再次抬头,已经红了眼圈,“多谢老祖宗为我做主……” 老夫人看着她,“好孩子,莫哭了,经这一遭也累了罢?回去好好歇息吧。” 看着庞雅离开的背影,老夫人久久未语。 任妈妈轻手轻脚,给老夫人上了杯茶,老夫人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我是老啦,看人也不准了。” 任妈妈心头一跳。 她斟酌着道:“大姑娘倒不像那般的人,依奴才看,那般巧合,不像是能算计来的。” 老夫人摇了摇头。 庞雅以为她把自己的心思掩饰得很好,可老夫人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什么没有见过,哪里看不出庞雅的小心思? 闯门一事也许确实是巧合下的意外,但庞雅想退亲的心思却昭然若揭。 到底是年轻,庞雅得知退亲那一瞬的暗中欣喜、如释重负,瞒不过人老成精的老夫人。 在察觉出这一点后,老夫人的心就凉了大半截。 既是不满她挑选的亲事,表面却一直对她感恩戴德……老夫人不由反省,是自己太过严苛?还是庞雅从来就没把她这个祖母当成过亲人? 事实真相如何,老夫人已经不想深究,退了婚就算结束,但她以后也不想继续煞费苦心为庞雅打算。 “你去给晴云院递个话,我精力不济,雅姐儿的婚事,还是交给她母亲操办吧。” * “知晓了,劳烦妈妈给老祖宗回话,就说让老祖宗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送走传话的任妈妈,侯夫人坐回到炕上,继续慢悠悠地翻账册。 潘妈妈在一旁给侯夫人续茶,面露不解问道:“老夫人素来把大姑娘当心肝,怎地突然将她的婚事推到您这儿了?” 侯夫人哼笑了下,“老太太也是惨,掏心掏肺,竟养出了个白眼狼,这是冷了心,不愿意再管啦。” 她叹了口气,“又给我找麻烦,雅姐儿这种人,只记仇,不念好,难办得很呐……” 潘妈妈一愣,反应过来低声道:“是宋家少爷跟表姑娘那事?” 侯夫人微微一叹,“咱们家大姑娘,可把别人当成傻子呢。” 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光弄脏婵姐儿的衣裳、给婵姐儿指地方这些也就罢了,还恰好领着丫鬟撞见,又咬死婵姐儿被看了身子,闹大事情口口声声说不嫁,这态度就很值得推敲了。 想到这儿,侯夫人还有些懊恼,没想到这丫头也盯上婵姐儿了。 老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差点儿就叫庞雅给抢了先。 得亏是换人的事没成,不然她再上哪儿找一个生不出儿子的汤家丫头去? 侯夫人转了转手上的镯子,以防意外,不好再等了,雅丫头闹出来这件事,正好可以利用。 她叫潘妈妈近前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潘妈妈抑制不住内心惊讶,“您这是……” 侯夫人呷了口茶润润喉咙,“你不必多问,照做就是了。” 潘妈妈应下。 “对了,等会儿把雅姐儿叫来一趟,”侯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我可不能再由着她闹出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二章 “母亲叫我?” 庞雅正沉浸在摆脱厄运的喜悦里,潘妈妈突然上门,说请庞雅去侯夫人院里一趟。 “请潘妈妈稍等,我马上就过去。” 虽然不解,但这并没有影响庞雅的好心情,直到见到侯夫人,被侯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老祖宗精力不济,把你的婚事交给我操办了。”侯夫人慢条斯理,“只是你刚刚同宋家退亲,得等风头过一过,我才好给你寻摸亲事,你可明白?” 庞雅如遭雷击,为何她的婚事会突然被交给嫡母? 嫡母可是能狠心把表姐嫁给锦平侯的人,她与嫡母半点都不亲近,万一嫡母也给她寻这样一门亲可怎么办! 庞雅好一会儿才稳住表情,咬着唇担忧道:“母亲,老祖宗有什么不妥?女儿不孝,竟是一点也没有发觉……” 侯夫人见她这幅做派,心里一阵腻歪,但面上还是和善地道:“不要多想,只是择选亲事最是疏忽不得,耗时漫长,又耗费精力,老祖宗虽挂念你,但年事已高,觉得心有余力不足而已。你放心,她老人家吩咐,定要我给你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是。” 庞雅顺从地垂下头,心头一片阴翳。 老夫人不再管自己的亲事,是不是因为自己违逆了老夫人的意思? 果然不能将老夫人的疼爱当真! 她已经尽力周旋,不想引得老夫人不满,然而只是稍有不合老夫人的心意,自己前头十几年尽心服侍、承欢膝下,便都成了空! 若是因为老夫人对自己起了猜疑之心……没有证据,就给她定了罪,老夫人有把她当成孙女看吗? 庞雅只觉得心凉。 果真这世上谁都靠不住,能为自己打算的只有自己…… * 未出正月,又下了一场雪。天气阴沉,寒风吹得树枝乱舞,雪花夹杂着冰雨砸落在屋檐,发出噼啪的声响。 廊下,两个婆子缩着手,一边烤火一边窃窃私语。 “诶,你说大姑娘和宋家的婚事,多好的一门亲,怎么就退了呢?” “嗯?不是说宋少爷命中不宜早娶吗?” “嗤,这说法一听就是哄鬼,我才不信,”头一个说话的人面露不屑,随即神神秘秘道,“我可是听说,这里头另有缘故!” “什么?”另一个唬了一跳,“究竟怎么回事?” 第一个人便挤眉弄眼地分享秘闻,“……老夫人过寿那日,宴席一结束,大姑娘就哭着进了福禧堂,随后惠姑奶奶同表姑娘还有宋家人也都到了,下人全被遣了出去,又过了一天,大姑娘跟宋家少爷和婚事就不成了!你细细品一品,这里头能没有事?” “嘶……”另一个一琢磨,“照你这么说,确实不对劲!” “可不是!”八卦的婆子直拍大腿,“怕是宋家少爷跟表姑娘有点什么事,被大姑娘发现了!我还听说,老夫人本想让表姑娘嫁给宋家少爷,可表姑娘是什么出身,人家宋家根本没瞧上!” “还有这种事?”听着八卦,另一个婆子也挺兴奋,“表姑娘确实跟大姑娘比不了,不过没想到,表姑娘居然是这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二人交头接耳,说到兴处,发出一阵猥琐的笑。 “你们在说什么?”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婆子嬉笑着回头去看,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世子!” 庞逸怒火中烧,“背后嚼舌,妄议主子,自个儿领板子去!” 不理磕头求饶的婆子,庞逸抬脚进了屋,越想越是生气。 小厮筒子连忙躬身上茶,劝道:“世子消消气……” “可恶!”庞逸一拍桌子,“府里为何会有这等传言?” 他只知大妹妹庞雅与宋家退亲,却不知其中内情,筒子凑到他跟前,低声解释了来龙去脉。 “什么?”庞逸听完更恼了。 本以为宋家表哥是个好的,可谁成想,竟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冲撞了表姐,辜负了大妹妹,却还跟没事人一般! 宋家又是什么高门不成,还敢嫌弃表姐? 如今竟还惹得外界胡乱猜测,使表姐名誉受损……庞逸火冒三丈,“就没什么办法不成?” 筒子叹了口气,“总不能大张旗鼓澄清,这种事都是越描越黑,只能等事情随着时间慢慢过去。” 他嘀咕道:“不过要说办法吧,也不是没有……” “嗯?” 庞逸本还在不忿,听到这儿赶紧问:“什么办法?” 筒子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奴婢也是瞎想的……” 庞逸已经被吊起来胃口,哪会放过他,“快说!” 筒子见推脱不得,才小声道:“奴婢就是觉得,若是表姑娘能许一个比宋家更好的人家,比如像世子爷这般的人物,流言蜚语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他连忙补充,“奴婢就是这么一说……” 庞逸却已经听了进去,眼睛不由猛地一亮。 若是他娶了表姐…… 庞逸之前没怎么想过娶妻的事儿,但若是能得到一个像表姐一样支持他、尊重他的妻子,还恰好能帮到表姐…… 庞逸脸上一红,使劲儿拍了一下筒子的肩膀,“好筒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腾地站了起来,一股热血上头,没理会筒子的阻拦,抬脚出门冲到了老夫人面前。 “老祖宗,我娶表姐吧!” 老夫人本来看见孙子请安还笑呵呵的,结果被庞逸这一句砸了个头晕目眩。 她脸色大变,斥道:“胡吣什么!不顾你表姐的闺誉了!?” 庞逸被吼得懵住了,老夫人看他这呆瓜样,气不打一出来,抓起一旁的如意狠敲了一下庞逸的脑壳,骂道:“你这话传出去,别人只会猜测你表姐是不是狐媚勾引,要是你想让你表姐三尺白绫吊死,尽管往外说去!” 庞逸吓了一跳,随即脸通红,这才意识到不合适,赶紧道:“老祖宗,孙儿错了!”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老夫人兜头把庞逸好一顿教训,“赶紧下去,再让我听见你这话,打断你的腿!” 庞逸赶紧厚着脸皮凑上去安慰,“老祖宗别恼,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但孙儿是真心的……” 话还没说完,老夫人又要抬手敲他,庞逸赶紧捂住脑袋。 老夫人骂骂咧咧,“你这混小子,生来就是讨债的是吧?快出去,别老在这儿气我。” 庞逸赶紧捂嘴。 反正老祖宗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剩下的下回再说。 他又好一通撒娇卖乖,确保老夫人消了气,才告退离开。 老夫人倚在炕上,揉了揉太阳穴,“这小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知事。” 得亏屋里人不多,又都知道轻重,不然有的麻烦。 任妈妈轻手轻脚递来一盏茶,“世子也是一片赤子之心。” 老夫人品了口茶,又把茶盏递了回去,闭上眼睛养神,“府里头都怎么说婵姐儿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二十三章 任妈妈把茶盏放下,转而给老夫人捶腿,低声委婉回道:“……不算太好听。” “表姑娘出身在这儿,有那起子不知事的,便传小话说表姑娘勾搭宋家少爷,想嫁进宋家,结果却被宋家嫌弃——自然,表姑娘与人为善,信的人不多就是了。” 老夫人皱起眉头,十分不悦,“这都传的什么东西,老大媳妇儿怎么管的?再听见说这话的,拉下去打板子便是,下人妄议主子,像什么样子。” 任妈妈应了。 隔了一会儿,老夫人又问,“你觉得,婵姐儿这丫头怎么样?” 任妈妈眉眼恭敬,神色不变,“表姑娘是个和善人,老奴听说,湛露院里伺候的,就没有说她不好的。” 老夫人沉默片刻,低声喃喃,似是自语,“她小时候跟着惠娘来过几回,我只记得是个怯懦柔弱的,当初叫惠娘带她上京的时候,没想过把她说给逸哥儿——倒也不是嫌弃她出身低,只是俗话说三岁看老,逸哥儿是世子,未来会继承爵位,侯府来往的,又都是皇族贵胄、王妃诰命,一个性子柔弱的丫头,哪能担得起侯府主母的责任? “但如今看下来,这丫头还真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便说宋家这事儿,搁一般的姑娘家,说不定就要羞得一头碰死了,但你瞧她,事情发生之后,冷静地简直不像话,根本瞧不出是遇上事的人——处变不惊,这才是大家气度!” 任妈妈柔声接道:“到底有一半侯府血脉。” “是啊,”老夫人叹道,“最主要的是,婵姐儿这丫头,竟能和逸哥儿处得这般好……” 这话任妈妈就不能接了,只匀速按着老夫人的腿脚。 过了半晌,只听老夫人微微叹息,“可惜了……她爹若是好好的,不说总督巡抚、封疆大吏,一个布政使总跑不了……” * “夫人。” 潘妈妈面带喜色地进门,在正对着铜镜试首饰的侯夫人耳边道:“夫人测算无疑,世子果真在老夫人面前求娶表姑娘了!” 侯夫人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咱们世子是个简单赤诚的人,”侯夫人微微一笑,“简单赤诚才好啊。” 她示意潘妈妈收起刚得的赤金头面,“老夫人怎么说?” 潘妈妈一边动作一边道:“老夫人训斥了世子一顿,让世子不要拿表姑娘的闺誉开玩笑,随后给在场的人下了封口令,绝不许外传。” 侯夫人转着镯子,若有所思。 “侯爷回来了。” 外头传来通报声,侯夫人收起思绪,迎了上去,亲自服侍庞侯爷换衣服。 她将大氅的冰粒跟雪花拍落,“今儿天气可真够差的,侯爷没冻着吧?” 庞侯爷哈哈一笑,拍了拍有些发福的肚皮,“没事,我这一身肉,倒也不白长。” “可别仗着体格好就不当心,不好好保养,以后可有您受的。”侯夫人嗔他一眼,递过去一盏热茶,“赶紧暖暖身子,” 庞侯爷也不顶嘴,笑着点头应是。 热茶温度正好,一口进肚,整个身子都熨帖起来。 他问起庞雅道:“雅姐儿这两天如何?” 庞雅退婚的事,侯夫人当天就告诉了庞侯爷,庞侯爷担心女儿情绪受影响,每天总要问问情况。 “都挺好的,只担心给咱们添了麻烦。”侯夫人勾起笑道,“雅姐儿素来懂事,不愿叫长辈们操心。” 庞侯爷连忙道:“确实要辛苦夫人了。” 侯夫人的笑真切了些,“儿女婚嫁,本就是我身为嫡母的职责,侯爷这话严重了。” 她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寻到比宋家更合适的。” 想到宋羲和,庞侯爷也有些遗憾,“可惜了,宋家那孩子是个好的。” “谁说不是呢,可惜缺了点缘分。”侯夫人微叹,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雅姐儿的婚事暂时定不下来,不过二房骏哥儿要办喜事了,也好冲一冲。” “今儿二弟妹还说,收到了钱家来的信,钱家大爷夫妻都来给他家姑娘送嫁,算算日子,如今已经在路上了,下个月便能到。” 钱家是大少爷庞骏的未来岳家,钱老太爷官至福建左布政使,庞二老爷在福建为官时,与钱家大房定下了儿女亲事。 庞侯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感慨道:“我还记得大侄子刚出生的时候呢,这一晃都要成家了。” “日子可不就这样快?”侯夫人笑,她顿了顿,“骏哥儿都要成亲了,逸哥儿的亲事,是不是也该打算起来了?” 侯爷听出了她的试探之意,茶入口时咳了一下,颇有些手忙脚乱。 他表情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你中意你娘家侄女儿……” 说着小心翼翼道:“芳姐儿不是不好,但逸哥儿是个爱玩的,芳姐儿年纪比逸哥儿小了不少,哪里管得住逸哥儿?我看还是找个年纪长几岁的,性子稳重些,制得住逸哥儿才好。” 侯夫人看起来不太高兴,“侯爷说这话可得小心,咱们家可住着客,‘年长几岁’、‘性子稳重’,不知道的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您中意婵姐儿呢。” 侯爷一愣,“婵姐儿?” 他瞧着侯夫人的脸色,“怎地,这里头有什么事?听你的意思不太中意?” “倒也不是什么事,”侯夫人解释,“只是婵姐儿正当嫁,过年走亲的时候,也不止一个人问起是不是要说给逸哥儿。” 她叹了口气,“婵姐儿那姑娘,性情是极好的,只是亏在出身上了,不然能说个极好的人家。” 侯爷倒是顺着她的话琢磨了起来,“其实说给逸哥儿,也不是不行。出身低点就低点,咱们侯府不靠姻亲,同知根知底的亲戚结亲,比同那些虽是高门,但总不安分蹦跶招祸的人家强。” “这哪行!”侯夫人剜了他一眼,“给继子说这样的姑娘当媳妇,外人瞧着像什么样子?怕要背后说我这个继母不上心了!” “再说芳姐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知根知底,哪里比婵姐儿差了?” 庞侯爷噎了一下,讪讪道:“这不是觉得性格不合吗?” 侯夫人不高兴,“还未相处,侯爷便知道性格不合了?” 庞侯爷一噎,他说不过侯夫人,使出了万能招数——推给老夫人,“……回头看老太太怎么说吧。” 说完便站起身来,咳了两声,落荒而逃,“我明天有事,今儿就在外院歇了。” 侯夫人看着侯爷背影走远,收了脸上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坐回去。 她看了一眼角落等候差遣的丫鬟,勾起唇角。 就像她有办法得知老夫人院里的消息一样,侯夫人这里一点风吹草动,也能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若是知道她这么看不中汤家丫头,老太太会很乐意跟她作对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二十四章 花园里的杏花含苞待放时,侯府迎来了一件大喜事,大少爷庞骏要成亲了。 不像庞逸总在内宅混,二房几个儿子都是上进的苗子,整日读书习武,跟亲的堂姐妹们都不太相熟,跟汤婵这个隔了几层的就更是如此。 而且因着二夫人,汤婵故意避嫌,在侯府住了这么久,她并没有见过庞骏几回。 但这完全不耽误汤婵凑热闹。 到了亲迎这日,侯府高朋满座,盛况空前。 人逢喜事精神爽,新郎官庞骏穿着大红喜服,普通周正的长相平添了三份帅气,二夫人容光焕发,拉着高大的儿子不断地瞧。 钱家祖籍江南,家中豪富,不像一般远嫁的姑娘穿着嫁衣上船,钱家在京里置了宅子,母亲兄长都跟着上京,钱家姑娘就从自家宅子出嫁。 朱漆大门前,大红灯笼随风摇摆,随着鞭炮声响起,庞骏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花轿,将新娘迎回了侯府。 拜过堂,新娘被送进洞房。 汤婵与庞家表妹们一同坐在新房,看着庞骏挑开新娘的盖头。 小夫妻对视一眼,庞骏面庞染上红晕,新娘羞涩地低下了头。 新娘画着厚厚的妆面,直到第二天认亲,汤婵才看清楚新娘的长相。 只见她十七八岁年纪,个头不高,身段苗条,细眉细眼,皮肤白皙,说话柔声细语,温婉如水。 果真是江南姑娘。 汤婵觉着有趣,精明强干的二夫人竟给儿子挑了个这样的儿媳,就是不知道她的处事手段是不是同外表一样柔顺。 新晋的大少奶奶钱氏举止恭敬,给长辈磕头敬茶,送上针线,随后给各位叔叔和小姑子送了见面礼,想来是做足了功课,连汤婵也有份。 钱家果真是资产丰厚,汤婵收到了一只水头很不错的玉镯子,庞家几位正经小姑子得的只有更好,少爷们则各自得了一方上好的歙砚,都是价格不菲的好东西。 二夫人脸色露出得意之色,媳妇给自己涨了面子呢。 老夫人也满意颔首,庞骏虽不是亲生血脉,但到底是孙辈第一个媳妇,意义非凡。 她对钱氏柔声道:“你昨日新嫁,定然累得不轻,早些回去歇着吧。” 钱氏恭谨应下,同庞骏和二老爷夫妻告退了。 …… 送走夫君,钱氏放松了有些酸痛的身子,靠在榻上舒了口气。 奶娘王妈妈自幼照顾钱氏,早将钱氏当做女儿疼爱,见钱氏满脸疲色,不由心疼道:“姑娘,要不休息睡一觉吧。” 钱氏却提醒道:“妈妈,该改口了。” 王妈妈反应过来,“是,大少奶奶。” 钱氏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听外头通报,二夫人来了。 钱氏脸色一变,立刻挺直腰板起身,快步上前迎接二夫人。 “母亲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传人叫媳妇便是,怎么好劳动您亲自跑一趟。” 二夫人听到钱氏的称呼,心里本就高兴,听完后半句,不由更满意了。 她掩嘴笑道:“你是新嫁娘,昨日定然劳累,我这做母亲的,也得替儿子体恤体恤你呀。” 话里不乏打趣之意,直叫钱氏红了面颊,“母亲!” 不过羞赧之余,钱氏初嫁的忐忑之情也去了不少。 虽说待嫁闺中时,钱氏能感觉到未来婆婆对自己的喜爱之情,但她始终担忧真正嫁进婆家后会有所变化。不过如今来看,她着实不必忧心,侯府的各位长辈都很和善,包括刚刚敬茶时的老夫人,看着也很好相处。 二夫人确实对这个新媳妇很满意,走这一趟就是特意来关心一下。 钱氏十分感动,“有劳母亲惦念,媳妇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二夫人笑,“若是有什么想问的,直接来找我便是。” 钱氏点了点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的神情一闪而过。 二夫人捕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怎么了?” 钱氏有些犹疑地道:“母亲,汤家那位表姐……” 二夫人面露恍然之色。 对于新妇来说,最警惕的人事物之一莫过于寄居在夫君家中各式各样的表姑娘了。 二夫人介绍了汤婵的来历,而后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她跟骏哥儿没什么往来,倒是跟世子比较熟悉呢……” 钱氏微微睁大了眼。 * 二夫人婆媳正讨论的庞逸正赖在老夫人房里,跟老夫人撒娇卖乖。 钱氏认亲之后,其他人都各回各院,只有庞逸留了下来。 老夫人眯着眼睛瞧他,“你这皮猴儿,最近怎地如此乖觉?” 庞逸嬉皮笑脸的,“这不是有事情要求老祖宗嘛?” 他凑到老夫人跟前讨好笑道:“上回跟您说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庞逸最近就求了一件事,他的亲事。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却听庞逸抢先道:“老祖宗您先别骂!我有话要说!” 他挠了挠脸,小声道:“我爹前日找我透风,说我的婚事在即,母亲看中谭家三表妹,让我有个准备……” 老夫人眉头一动。 她想到了前些日子大房递来的消息,“侯爷跟侯夫人谈论起世子的婚事,侯爷不排斥世子娶表姑娘为妻,侯夫人却十分不喜……” 怪不得这段日子,诚勤伯夫人隔三岔五带着谭家芳姐儿来做客……看来老大媳妇儿这是等不得了。 老夫人念头多番转过,片刻后,她看向庞逸,“我问你,你是当真看中了婵姐儿?” 庞逸耳根一红。 他跟表姐性情相投,吃喝玩乐都有话聊,反正总是要比谭家表妹合得来的……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老夫人不由想起刚刚这小子见着婵姐儿,也是这副德行。 她心中微叹,“好了,我知晓了,我会考虑。” 庞逸一喜,连忙躬身作揖,“谢老祖宗!” “行了行了,就知道作怪。” 老夫人没眼看他,抬手撵人,庞逸笑嘻嘻地告退了。 等庞逸走后,老夫人闭上眼睛,手上摩挲着紫檀手串,心中不断思索考量。 过了一会儿,她对一直候在一旁的任妈妈道:“回头叫惠娘单独来给我请个安。” 任妈妈心中一凛,“是。” 看来表姑娘,还真是要有大造化了…… * 外间,丫鬟春杏拎着茶壶悄悄退下,来到茶水间。 一进门,便看到一个熟人正与老夫人的大丫鬟春草抢活,“姐姐歇着,送茶点这样的小事,哪用姐姐跑一趟,让我来就可以了。” “春桃妹妹客气了,”春草微笑着婉拒,“老夫人指名要我做的事,哪里好劳烦妹妹?” 春草说完便离开了,春桃看着她的背影,恨恨地跺了一脚。 自从春桃回到老夫人院里,一切便变得不对劲了。 早在她去湛露院伺候时,她的位置便被人顶了下去,后来老夫人虽然让她回来,却忘了指派她的位置。 最开始春桃不以为意,只要多在老夫人面前伺候,总能让她找到机会。 然而如今已经快两个月过去,春草春芽几个可恶的大丫鬟,怕自己得了老夫人的好,竟是严防死守,她硬是没能在老夫人眼前出现! 想到这里,春桃愈发急切,若一直是个边缘人,那她回来有什么意义? “呦,这不是春桃姐姐嘛。” 耳边传来一道嘲讽的声音,春桃转头,便看见了自己原先的死对头春杏。 以前二人同为二等丫鬟,素来不合,可如今春杏已经升到一等,春桃却连老夫人的面都见不到。 她脸色阴沉沉地吐出几个字,“小人得志!” 春杏毫不在意,春桃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被人收拾了还毫无所觉呢! “你还不知道吧?”春杏幸灾乐祸,“你瞧不上的那位表姑娘,就要嫁给世子爷做夫人了!” 春桃脸色骤变,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春杏掩唇轻笑,“也是,你一个进不了屋伺候的,当然不知道了。” 春桃死死咬着牙,“不可能,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 春杏凑近春桃,声音似毒蛇一般,“你是不是很疑惑,怎么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来了,老夫人却不用你?” “你以为是我们这些‘小人’忌惮你、排挤你,我好心告诉你,大错特错!” “你该在表姑娘身边伺候,却整日往老夫人院里跑。这样不守本分、不敬主子的奴才,老夫人又怎么会接着重用你!” 看着春桃一脸惨白的模样,春杏哼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二十五章 “什么?” 汤婵差点把刚入口的茶喷出来,“让我嫁表弟?” “是,”汤母也是有些懵的,“今日老夫人找我说话,问我觉得逸哥儿怎么样……” 她本来还未反应过来,只是单纯以长辈的身份将庞逸一通夸赞——嘴甜、孝顺、会来事儿、长得也俊的少年人,谁能不喜爱呢? 老夫人听着更满意了,向汤母透了口风,说很是看好婵姐儿。 汤母听了这话,简直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完全不敢相信。 来京之前,她是做梦都不敢想让女儿嫁给逸哥儿的,那可是未来的庆祥侯! 若是汤父还在,兴许还有一点极小的可能,可汤父已经去了,光靠着那一点血缘关系,怎么可能高攀得上? 没想到老夫人真的看中了婵姐儿! 是了,老夫人看中的是婵姐儿这个人,若是宝蝉…… 饶是汤母,也不得不承认,换了自家宝蝉,怕是入不得老夫人的眼。 想到这儿,汤母欣喜的心情里不由带上了复杂。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汤婵却顾不上体会汤母复杂的心情,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事绝对不行!” 不提血缘关系,庞逸只有十六七岁,才高中生的年纪,汤婵哪里下得去口。 她再没有节操也不搞未成年的啊! 更重要的是,汤婵不想生孩子,可人家家里是真的有爵位要继承。 庞逸一个挺好的小少年,汤婵总不能害人家断了爵位继承吧? 自家事自家知,汤婵如今就是一条只想躺平的咸鱼,找什么正经人都是坑了人家。 汤母哪里知道汤婵的想法,虽然想起宝蝉,汤母心里不免五味杂陈,但与汤婵相处大半年下来,也对这个便宜女儿有了感情,自然也是盼着汤婵好的。 若是能成,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一门亲。 见汤婵很是反感的模样,汤母不由蹙起眉头,开口劝说道:“我瞧着这门亲事极好。都是亲戚,知根知底,有老夫人照顾着,你也不必怕被欺负。逸哥儿虽说不上进,但活到这个岁数,我也看清了,孩子没本事也没什么,只要平安健康就好。再说,你不还夸过人家性子不错吗?” 汤婵有苦难言,只好各处搜刮理由,“侯夫人竟然也同意?她不是一直想娶侄女儿做儿媳妇吗?” “做媳妇的怎么能跟婆婆争执,”汤母理所当然道,“老夫人看中你,她自然只得听从。” 汤婵试图反驳,“我瞧着侯夫人可不安好心,若是儿媳妇不可心,侯夫人暗中刁难怎么办?” “婆婆给媳妇立规矩本就是应当,你敬着便是了,”汤母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再说还有老夫人呢,怎么也不会太过的。” 她还以为汤婵拒绝是想找个样样都好的,不由道:“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四角俱全的好亲事?你若能嫁给逸哥儿,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亲了……” 汤婵听得头大,也干脆不再隐瞒自己的打算,直言道:“我以后不会生孩子的,还是别害了人家。” “你说什么?”汤母勃然变色,“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在开玩笑。” 这事早晚要跟汤母摊牌,汤婵冷静道:“生孩子要命,我不想生,所以打算挑个有孩子的鳏夫嫁,如果这个鳏夫有钱还不着家,那就更好了。” 其实最完美的是耄耋之年躺在床上命不久矣需要冲喜的老爷子,她一嫁过去就是老祖宗,等老爷子一蹬腿,她就能继承他的遗产,调戏他的婢女,使唤他的子孙,院门一关,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 只不过汤婵知道,这些只能在梦中想想,汤母都不一定能同意鳏夫,更别说给老头子冲喜了。 果然,汤母根本无法接受,“什么鳏夫,你想都不要想!” 汤婵看向汤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世人都看中香火,我只是不想害了人家。” 汤母只觉得事情在脱离掌控,“不要孩子,那你老了怎么办?就算是庶出,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跟你亲近!” “只要手里有钱,还怕儿孙不亲近?”汤婵冷静地近乎冷酷了,“再说,世人也看中礼法,我占着名分大义,怕什么?” 虽然礼法害人不浅,但事情都有两面,只要她有着嫡母名分,一个不孝罪名压下去,谁能不怕? “你……不可理喻!”汤母意识到自己怕是说服不了对方了,她气得昏头,甩下一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拒绝!” ……可恶,礼法果真害人不浅! 汤婵知道不能强求对方接受,她不再说话,端起茶盏表示送客。 汤母气急,起身拂袖而去。 二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从前到后,外间的秋月跟双巧听得清清楚楚。 最开始听到老夫人有意求娶自家姑娘时,两个丫鬟是止不住的狂喜——天知道府里下人编排她们姑娘如何倒贴宋家少爷被嫌弃时,两人是怎么样的恼怒。 如今可好了,自家姑娘要成为世子夫人了,真是狠狠打了这些人的脸! 只是二人心中的喜悦不过维持了一瞬,转头便听到自家姑娘竟坚决拒了亲,原因竟然是不想要子嗣,怕耽误了世子爷的爵位传承! 想起上京之前,为姑娘看诊的老大夫曾说起的不易受孕一事,秋月内心又是疑惑,又是担忧。 等汤母愤然而走后,秋月咬唇想了一会儿,片刻后轻手轻脚地进来,给汤婵上了新茶,“……姑娘,您为何要欺骗夫人,说您不愿生育?分明是您的身子……” 汤婵看了她一眼,“我没骗她,我确实不打算生孩子。这年头可没什么又能避子又不伤身的法子,正巧遇上身体不能生育,简直最好不过。只是我若如实说了身体不孕,母亲定要寻医问药,把我治好才算完。” “啊?”秋月懵了,她显然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女人不愿生孩子,“这……这……” 这怎么能行呢? 女人哪能不要孩子,再说错过世子爷,姑娘怕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婚事了! 秋月心中焦急,委婉劝道:“姑娘,夫人也是为了您好……” “秋月,”青花瓷质杯盖与杯身磕碰的清脆声响打断了她,汤婵抬眼,“你的主子是谁?” 秋月愣住,汤婵接着温声道:“你对母亲忠心耿耿,不如我把你送到母亲处伺候吧。”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双巧狠狠拽了一下秋月的袖子,秋月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激灵扑通跪下,“奴婢的主子是姑娘!” 汤婵晾了她好一会儿,见对方额头冒了细汗,才点了点头叫对方起身,“以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你当心里有数。” 秋月抿了抿唇,后怕不已,“是。” 这时,一声通报打破了屋里僵硬的氛围,外头有人拜见。 双巧看着秋月脸色煞白的模样,没让她动,自己小跑出去见了来人。 过了片刻,双巧神情微妙地进来,手上还拿着东西,“姑娘,老夫人院里的春桃来了,说是念当初姑娘照顾的情,绣了帕子荷包送来。” 素来扬着下巴,从未将她看进眼里的春桃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亲热地称呼她“双巧妹妹”,对着她夸了又夸…… 双巧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这是听说了老夫人的心思,悔不当初,忙不迭来献殷勤了吧。” ——春桃何止是后悔,她简直悔青了肠子。 她们这样的人家,夫人奶奶抬举身边丫鬟做通房是常态,若是她还待在表姑娘身边,待表姑娘给世子安排通房,第一个轮到的可不就是她春桃! 更别说她是老夫人的人,做个姨娘也是手到擒来的事,大姑娘的生母不就是这样从丫鬟成了主子? 只不过命不好,早早去了,没能享受几年荣华富贵。 表姑娘小门小户出身,又能有什么见识,长相更是远不如自己,到时候后院谁说的算还不一定呢! 只要能哄得表姑娘回心转意,一切就还来得及。 只是春桃在这里发大梦,却没问过汤婵愿不愿意。 “她这脸皮,我都要甘拜下风,”汤婵颇有些刻薄地感慨了一句,“若是人能聪明一些,何愁不成大事。” 秋月被这事打断,从刚刚的惶恐中恢复,闻得汤婵这话忍不住抿唇一笑。 双巧举了举手上的东西,“这些玩意,姑娘打算怎么处理?” 春桃也是下了血本,不管帕子还是荷包都用了上好的绸缎,绣着金银丝线,其中荷包还缀着珍珠,上头的花卉刺绣更是精致。 秋月的表情显然是想把脏东西烧了,汤婵却不愿如此浪费,“秋月下回出府,找个绣铺卖了吧。” 二人没想到汤婵还能这样“物尽其用”,双巧露出佩服的表情,秋月:“……是。” * 福禧堂,老夫人正将自己的决定告知庞侯爷夫妻。 “骏哥儿娶了媳妇儿,接下来便是逸哥儿了。” 老夫人呷了口茶,“你们觉着,婵姐儿怎么样?” 侯夫人被留下时心中就有预感,此时闻得老夫人的话,内心大喜。 果然一切皆如她所预料。 然而她面上却是焦急出口反对,“不成!” 待老夫人与庞侯爷的目光都看过来,侯夫人这才像是察觉了自己的态度不敬,强笑了一下解释道:“媳妇的意思是,婵姐儿的出身……怕是不相配。” 老夫人并未发觉异样,只觉得侯夫人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光论出身,确是不相配。”她并未反驳侯夫人的话,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婵姐儿毕竟是自家亲戚,知根知底。再来,我瞧上了婵姐儿的性情。” 老夫人看向庞侯爷,“老大,你怎么说?” 庞侯爷夹在老娘和媳妇儿中间,内心叫苦,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只能对不起媳妇儿,“我都听娘的。”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先挑个吉日给两个孩子合一合八字,随后议亲之事便可以准备起来了。” 庞侯爷讪笑应下,余光小心看向侯夫人。 孝字当头,当家的夫君也发了话,侯夫人看上去也只好收起自己的不甘之情,恭谨应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二十六章 又是一年三月三,天气晴好,春暖花开。 姑娘们换下冬装,穿上春服,约着要好的手帕交外出踏青,城郊人流如织,远远便能听到莺声笑语不断。 庆祥侯府的姑娘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城郊近溪的一片空旷草地,四周被布障围起,隔绝了外头的视线,下人支起桌椅,姑娘们围坐在一起,品茶吃点心。 大少奶奶招呼婆子端上来一屉青绿色的团子点心,庞盈看清后十分惊喜,“竟有艾团!” 青团是南方点心,在北方十分少见,大少奶奶笑道:“是,我长在江南,踏青不用青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庞盈自是不会客气,道过谢后就取了一个送进嘴里,随即露出幸福的表情。 大少奶奶见状一笑,随即也取了一个,但她却没有自己用,而是转过头递给了汤婵。 她笑着对汤婵道:“我听闻表姐也在杭州府长大,表姐也快尝尝,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汤婵微微一愣。 除了之前认亲那日,她没怎么跟大少奶奶说过话,没想到大少奶奶会主动跟她亲近。 不过随即她就想明白了缘由,不由无奈。 老夫人想将她嫁给庞逸,事情未定,府里没有宣扬,但这件事不会瞒着侯夫人,也瞒不过二夫人这样消息灵通的主。 二夫人知道,也就代表大少奶奶知道,这是把她当成未来妯娌来相处了。 汤婵心中郁闷,但面上没有失礼,笑着道谢,接过咬了一口。 糯韧绵软的外皮裹了豆沙枣泥,甘甜细腻,清香可口。 汤婵对大少奶奶一通夸赞,一边啃,一边在心里琢磨。 跟庞逸的婚事,她肯定是不接受的,得想个法子拒了。 但做主的汤母跟老夫人里头,汤母坚信汤婵一个小辈,最终还是要听长辈安排,拒绝同汤婵交流;老夫人就更不必说,她定然没想过汤婵本人会不愿意。 汤婵甚至怀疑老夫人是志在必得,哪怕汤母被自己说服,拒绝这桩婚事也没用,除非她们彻底撕破脸皮,得罪侯府。 这么做显然不明智,思来想去,汤婵觉得还是得从另一个当事人入手。 “坐在布障里,什么景色也瞧不见,”庞盈小声嘟囔,“这哪里是踏春呀,连看都看不着。” 大少奶奶想了想,提议道:“不若叫丫鬟婆子跟着,你们戴好帷帽,也出去走一走。” 庞盈自然赞同,其他人也没有反对。 待禀过侯夫人,姑娘们收拾好自己准备出发,庞盈邀请汤婵,“表姐同我们一起吧。” “你们先去吧,”汤婵笑着婉拒,“我坐一会儿再走。” 庞盈也没强求,等姑娘们都走了,汤婵戴上帷帽,带着秋月,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刚在溪边一棵柳树下站定,身后便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表姐。” 汤婵转过头,“表弟。” 少年头戴玉冠,一身明亮蓝衫,红着耳根递过来一个盒子,“送给表姐的。” 汤婵打开盒子一瞧,里头是只金累丝点翠凤钗,很是精美,一看便价值不菲。 三月三又称上巳节,在理学盛行之前,男女会在这天于水边相会,算是最古老的情人节。 这样的日子里,庞逸送来一只常作为定情信物的金钗,意义不言自明。 庞逸难得的不好意思,连看都不敢看汤婵一眼。 少男怀春,寤寐思服,庞逸脑中进展飞快,都想到以后孩子的名字了,却听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语了句什么。 “啊?”庞逸回过神来,“表姐说什么?” “没事,”汤婵摇摇头,将盒子推了回去,“这个我不能收。” 庞逸一慌,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着急地看向汤婵,“这……为何不能收?” 啧,你要是再大个三四岁…… 汤婵将自己心底那点儿不健康的想法丢出去,她正色道:“我接下来说的话,表弟能保证不说出去吗?” 庞逸被她严肃的语气搞得紧张起来,他下意识挺了挺脊背,郑重应道:“表姐说吧,我保证绝不外传。” 汤婵便扔下一个大雷,“我不能嫁你,因为我不想,也不能生育。” “啊?”庞逸傻了半晌,才消化完汤婵话里的意思,“这……” 他纠结半晌,憋出一句,“表姐身体没事吧?” 汤婵不由乐了,这小子还真是个小甜豆,“没什么大事,正合了我的心意。” “这怎么能是小事……”庞逸看着汤婵不以为意的样子,眉毛皱着,欲言又止。 汤婵看出他想劝些什么,无外乎一些老生常谈,便先开口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与常人不同未必就是错的。” 庞逸张了张口,联想到自己,不说话了。 “总之,我不愿因为子嗣一事耽误你,”汤婵道,“咱们得想个法子,不能让这婚事成了。” 庞逸有些为难,他确实从没想过自己会没有子嗣。 他想了想,小声说道:“倒也可以过继……” “你要是这么做,你那继母可要乐死了。” 汤婵睨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你可还有个嫡出的亲弟弟呢,老夫人和侯爷是更愿意把爵位传给一个过继来的孩子,还是传给亲生血脉?就算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庶子,都有争不过嫡叔叔的风险,到时候你再后悔也晚了。” 她放缓语气,“扪心自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有喜欢我到非我不娶,愿意放弃爵位的地步吗?” 换做她自己,一个亿跟一个男人叫她选,她当然要选一个亿啊,更别说这爵位可远远不止。 庞逸被训得说不出话。 最初说出要娶表姐的话时,他只是热血上头,想到表姐性格与他相合,不催着他上进,还夸他有能耐,觉得娶表姐做妻子再好不过,老祖宗再问,他都是觉得表姐特别合适。 可要说喜欢……庞逸挠头,他对表姐,是男女之间那种刻骨铭心的喜爱吗?他愿意为了表姐,放弃爵位与子嗣吗? 想了半天,庞逸逐渐颓丧起来,又是羞愧又是窘迫地低下了头。 他确实没有办法干脆地放弃。 “是我对不住表姐,”庞逸看上去内疚得快哭了,“给表姐添麻烦了……” 汤婵见状非但不怪罪,反而松了口气。 她柔声道:“我很感谢你的心意,只是你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 庞逸顾不上抱歉了,他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不……不客气,谢谢表姐。” 汤婵一笑,“所以咱们现在要想想,怎么才能打消老祖宗的念头?” 庞逸被她一问,也思考起来。 但他越想越是为难。 表姐身体情况需要保密,他不能对老夫人据实以告;也不能编造说是表姐看不上自己,以免老夫人觉得表姐不识好歹。 可若说自己突然改了主意,不再想娶表姐了,老祖宗改不改念头不知道,他的腿怕是要先被打断…… 都是他冲动求娶才惹来的事情……庞逸又有点想哭了,“表姐,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汤婵沉吟片刻。 “你的舅家,会管你的亲事吗?” * 解府。 解瑨和许茹娘正在用膳。 屋中十分安静,只偶尔听到箸碗碰撞之声。 许茹娘脸上含笑,一边伺候着解瑨用膳,一边柔声说道:“后日是天赐生辰,他刚受了一场无妄之灾,打算好生庆祝一下,去去晦气。夫君后日正好休沐,不如就同妾身一起回许家吧?” 解瑨神情淡淡,“我后日还有公务,就不去了。” 许茹娘笑意一滞。 她心里有些着急。 一个多月前,弟弟被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进牢里,幸而夫君出面,弟弟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弟弟在牢里受了些伤,伤好后,弟弟本想上门与夫君道谢,却被夫君拒绝。 许茹娘知道,夫君怕是对弟弟生了芥蒂。 都是她的至亲,许茹娘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两家疏远,她本想借着弟弟生辰办宴这个机会,让二人关系和解,却没想到夫君不能前去。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外头来报,许茹娘的父亲、礼部郎中许正儒上门来访。 解瑨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许茹娘倒很是惊喜,“父亲来了?” 她把其他的话都先咽了下去,对解瑨道:“父亲亲自上门定是有要事,夫君快去拜见父亲吧。” …… 解瑨进门,还未来得及问好,便听到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解大人好大的忙人,总算拨冗见一见我了。” 解瑨一顿,垂首朝主座的中年男人行礼,“见过岳父。” “我哪里当得起解大人一声‘岳父’,”许正儒满眼怒气,“我如今是请不动你了,还要自己亲自上门找你,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岳父吗?” 他几次叫解瑨上门议事,都被解瑨找各种理由推拒,简直是目无尊长,岂有此理! 解瑨被这样指控,却依旧神色不变,只淡淡道:“岳父严重了。” 许正儒被他这样的神态气得一噎,刚要斥些什么,解瑨却看了许正儒一眼,先开口道:“岳父有事要说?” 听他问起,许正儒也只好咽下怒气,说起正事,“我之前同你说的上书请立大殿下为太子一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解瑨皱起眉头,冷了语调,“我已经说过几次,岳父不该妄议立储之事。” “什么叫妄议?”许正儒十分不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立储乃是国之大事,我等身为臣子,自然要为皇上分忧!” 解瑨眉心皱得愈发紧,“皇上春秋鼎盛,还不到立储的时候。” 大皇子与雄安侯府近来行事愈发张扬,俨然已经将储位视为囊中之物,解瑨却对此持保留态度。 皇上可还从未表态。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许正儒却不觉得如此,“怎么能说不到时候?” 他苦口婆心,“立定储君,稳定国本,人心才能有所归依。中宫无子,无嫡则立长,如今大殿下已经有了嫡子,后继有人,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这时还不立储,难不成要等到诸皇子长成后互相厮杀吗?” “岳父慎言!”解瑨目光一厉,冷声打断。 他神色冷漠,气势摄人,许正儒被抢白,竟一时间被镇住,没能说出话来。 等回过神,许正儒不由涨红了脸,“你在同谁说话!” 解瑨微顿,垂下眼帘,“小婿失礼。” 他无话可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第二十七章 任许正儒如何劝说,解瑨始终油盐不进。 许正儒没有法子,最终只得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二人不欢而散。 许正儒走后,解瑨罕见地松了脊背靠在椅子上,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 小厮捧砚见他面露疲态,“二爷可要歇一歇?” “不必,”解瑨打起精神,“泡杯浓茶给我吧。” 听说父亲与夫君二人吵起来的许茹娘急急刚到书房,入眼的便是父亲盛怒而去的背影。 许茹娘咬了咬唇。 她迈进房间,轻手轻脚给解瑨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劝道:“父亲的性子是有些倔强,咱们做晚辈的容忍些便是。” “可你父亲居然是想要上折请立储君,”解瑨睁开眼睛看向她,“这哪是能随意掺和的事情?” “立储?” 却没料到许茹娘想了想后问道:“是不是大皇子殿下?” 解瑨眉心一跳,“你父亲同你说过?” “那倒没有,”许茹娘解释道,“是前段时间各家夫人办宴,都在说大殿下有了嫡子,该再往上走一步了。” 解瑨眉头越皱越紧,原来后宅之中也开始流传这样的说法了吗? 他非但没有觉得这是大皇子成事的征兆,反而更警惕了。 许茹娘却是与众人的看法一致,她理所当然道:“既然所有人都这样说,想来定然是不会错的。” 解瑨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 他眸色沉沉,“大皇子和背后的雄安侯府肆意拉拢各方势力,皇上却始终在立储一事上暧昧不清,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茹娘眨了眨眼。 她只读过女四书,认得常用字,家里自小教导,这样的朝堂大事,不是她一个后宅妇人该知道的。解瑨的话,许茹娘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心里觉得,是不是自己夫君想太多了? 大皇子会被立为太子的说法已经有很多年了,若是皇上不同意,怎么会任由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呢? 再说……许茹娘心里还有些别的想法。 她知道夫君面上客气,实际上不喜她的娘家人,会不会是因为这一点,夫君才不愿听从父亲之言呢? 想到这里,许茹娘心头闪过一丝难过。 犹豫了下,她还是小心劝道:“这些事情,我一个妇人不太懂,只是……妾身知道父亲官位不如夫君,但父亲毕竟为官时日更久,经验更多,若是与夫君政见不合,应该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为官越久才越该明白一个道理,”解瑨按了按眉心,“立储、夺嫡这种事不要随便站位,一个不好,是要给家中招祸的。” 许茹娘吓了一跳。 “没有那么严重吧,”许茹娘半信半疑,欲言又止,“那……那夫君与父亲好好分说便是了。” 解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罢……妻子夹在中间,确实难做,自己也该体谅她才是。 这时忽然听外头来报,“二爷,太夫人请您去一趟松鹤堂,表少爷来了。” * 两刻钟前。 庞逸步履沉重地走向解府。 他生母早逝,与外祖家并不亲近,只在逢年过节时来解府给外祖母请安。 想到要求小舅舅办事……庞逸长叹口气,心里七上八下。 希望今天能从解府全须全尾地出来…… 按说解家是清贵的读书人家,世代为官,算得上簪缨门第,庆祥侯府却是吉祥物一般的富闲勋贵,两家本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谢阁老夫妇在为女儿相看亲事时,反倒觉得庆祥侯府这样不胡乱出头的家风不会有倾家大祸,正是看中这一份稳当,才将女儿嫁进了庆祥侯府。 只可惜天妒红颜,解阁老长子解磐夫妻意外亡故的消息传来时,解氏正身怀六甲,惊闻噩耗之下,解氏早产,艰难诞下庞逸后,血崩去世。 儿子、儿媳、女儿相继离世,连番打击使解阁老大病一场,没过多久也去了。 解家连办两场大丧,乱成一团,解阁老的夫人刘氏心力交瘁,之后解家门庭冷落,自顾不暇,刘氏要照顾十来岁的解瑨以及解磐留下的一对年幼子女,根本顾不上庆祥侯府里刚出生的外孙。 等解瑨支起门户,解家情况见好时,庞逸已经长歪,已经是太夫人的刘氏不喜外孙不学无术,想要亲近,也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手,便只好远远看着,知道外孙没有大事便好。 小佛堂里,檀香缭绕,太夫人正跪在佛像前,虔心礼佛。 她身材清瘦,衣着朴素,气质优雅,身上带着檀香。 得知外孙上门,太夫人诧异地睁开眼睛,“不年不节的,他来做什么?” 担心出了什么事,太夫人对来禀告的何妈妈伸出手,“扶我起来,我去见见。” 正屋,庞逸正乖乖捧着茶杯坐着等人。 看见被何妈妈搀扶而来的太夫人,庞逸连忙起身,乖乖行礼问好,“外祖母。” 到底是女儿留下的一点骨血,看见白白净净,五官隐约有着女儿影子的庞逸,太夫人心头一软,“逸哥儿来啦。” 她转头吩咐丫鬟,“昨儿府里是不是刚进了当季的枇杷?拿上来给逸哥儿尝尝。” 庞逸连忙道谢。 寒暄过后,太夫人温声问他,“你今日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当年变故,太夫人虽挺了过来,但也落下了失眠多梦、容易惊悸的病根。她常年在松鹤堂修身养病,研读佛法,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庞逸不想拿自己的事来打扰老人家,便乖巧答道:“来给外祖母请个安,顺便有点事来找小舅舅。” 他这话说的贴心,太夫人没忍住露出笑容,叫何妈妈去问,“看看老二在干什么,没什么大事就叫他来我这儿一趟。” 没过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下人的问好声,“二爷来了!” 庞逸一个激灵,赶紧挺直腰板。 太夫人余光看到了庞逸的动作,忍俊不禁。 老二向来严肃,孩子们都怕他,老大的儿子桢哥儿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他小叔叔,逸哥儿这个模样,跟桢哥儿的德行一模一样。 解瑨迈步进屋,给太夫人行过礼,看向庞逸。 他眼神一扫过来,庞逸赶紧躬身行礼,“小舅舅。” 太夫人嗔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这么严肃,温言嘱咐道:“逸哥儿有事找你,你们去吧。” …… 庞逸跟在解瑨后面,心中七上八下。 二人来到书房,庞逸鼓起勇气,亲自倒茶递过去,腆着脸面讨好道:“小舅舅喝茶。” 解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若是解家有这样不学无术的子孙,解瑨说不得早早便要清理门户。 但勋贵不比文臣,就这样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好,姐姐给孩子取名“逸”,想来也是期盼他安乐一生。 “找我什么事?” 庞逸不自在地动了动,清了清嗓道:“家里老祖宗想要给我定亲,看中了表姐。” 解瑨动作一顿,汤家那位表姑娘? 脑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影,他早已记不得那位姑娘的长相,但清楚地记得她颇为厚颜,分明是拐着好几弯的亲戚,却亲热谄谀地跟着庞家人一起喊他舅舅。 ……倒不太像是汤大人养出来的女儿。 解瑨与汤远山有过一面之缘,在他的印象里,汤大人为官务实,克己奉公,高风亮节,名声颇佳,若不是早早去世,定能做到一方大员。 解瑨想了想,有这样的父亲,汤家表姑娘可能小节不拘,但本性应该不坏。 “既得老夫人青眼,定是佳妇。”解瑨抬眼道,“恭喜。” 庞逸眉眼却耷拉下来,情绪低落,唉声叹气,“可我不能娶表姐。” 解瑨一愣,“这是为何?” 庞逸回想起表姐的交代,说小舅舅年纪轻轻能身居高位,定是个极为聪明敏锐的人,不能撒谎瞒他,还是实话实说得好。 想到这儿,庞逸便老实道:“表姐说,她不愿生育,如果我娶了她就不会有嫡子,即便一时无碍,但若是日后因为爵位继承之事,夫妻反目甚至家里鸡飞狗跳就不美了。” 解瑨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饶是他自诩见多识广,听了这番话也是十足的意外,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只听说过为了求子而变得偏执甚至疯魔的妇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不愿意生孩子的。 哪怕是最不贤良的妇人,也没有不愿为夫家延绵子嗣的——这可是七出之罪。 不过解瑨虽惊讶,也不会对其他人的想法指手画脚,他继续听庞逸竹筒倒豆子一般复述汤婵的话,“表姐还说,我要么娶个出身高镇得住的,要么娶个心思精明身体好的,她出身小门小户,性格又懒散,不适合嫁给我,所以想求小舅舅帮帮忙,别让这桩婚事成了……” 解瑨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脑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变得清晰了一些。 这女子,虽然攀附权贵,刁滑狡黠,不过倒称得上通透世故,是个很识时务的聪明人。 解瑨虽不会在乎旁人的选择,但庞逸不能没有嫡子,若是汤家表姑娘所言是真,这门亲事确实不合适。 而适合庞逸的妻子,还真就是如她所言,因为庆祥侯继夫人和庞逸嫡亲弟弟的存在,庞逸的妻子要么出身高门有靠山,要么身体健康可以诞育嫡子,爵位归属才不会生变。 一个远房表姐,倒比他这亲舅舅为庞逸打算得更多。 解瑨不免感到自己的失职。 他看向庞逸,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也许他应该再多关照一些才是。 “我知晓了,”解瑨沉声道,“这事交给我来办。” 庞逸心中一喜,大松一口气,赶紧作揖拜谢,“有劳小舅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第二十八章 天气渐暖,鸟儿站在鼓着花苞的枝头,不时传来清脆悦耳的啼叫。 汤母伸手推开窗楞,看见窗外枝头左顾右盼的几个毛团,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她坐在窗下镜前,任由伍妈妈帮她梳头。 伍妈妈感觉到汤母心情舒畅,不禁也跟着露出笑,“夫人近来气色可真好。” 汤母微一怔,随即笑容更深了几分,“我这也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伍妈妈自然知道,汤母口中的喜事是自家姑娘的婚事。 同汤母一样,伍妈妈也万万想不到自家姑娘能有嫁给世子的造化——虽然此姑娘非彼姑娘,伍妈妈自己的心情十分复杂,但汤母喜气洋洋,侍候汤母多年的伍妈妈到底跟着高兴。 “老夫人很是看重咱们婵姐儿呢,”伍妈妈笑着说吉祥话,“还特意请了相国寺的住持大师合八字,咱们婵姐儿可真有福分。” 汤母笑道:“毕竟是侯府,家大业大,逸哥儿又是世子,婚事自然不好轻忽。” 不过提到汤婵……汤母心中不自觉闪过一丝不安。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汤婵太安静了。 汤母还清楚地记得汤婵刚知道消息时与自己的争吵,她不愿意嫁给逸哥儿,但自那之后,汤婵一直出乎意料的安静,至今也没闹出什么事。 汤母一时觉得汤婵这是认了,一时又隐隐觉得对方不像这种人,过分的安静让她心中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许是自己想多了罢……汤母吐出一口气,摇摇头不再乱想,“走罢,去给老祖宗请安。” 到了福禧堂,汤母正好在门口遇上侯夫人。 侯夫人似是已经接受了汤婵这个不合自己心意的儿媳人选,对汤母态度很好,两人笑着寒暄几句,一同进了屋子。 老夫人正坐在炕上,下首庞侯爷居然也在。 屋里气氛有些不对,两人表情都不是太好,汤母不自觉心里一突。 果然,等侯夫人与汤母问过好后,老夫人叹了口气,缓声对汤母道:“惠娘,逸哥儿跟婵姐儿的事,怕是不成了。” 汤母脑袋一懵,反射性地问道:“这,这是为何?” 老夫人叹息一声,“老大,你来说吧。” 庞侯爷也叹了口气,语气惋惜,“咱们不是请了清远大师给两个孩子合算八字嘛,今日我去拜访,却得了清远大师‘不宜成婚’的批算。” 他指了指桌子上摆放的一张红色纸贴,“大师说,两人的八字分开来看,都是一生富贵平安的好命格,但合在一起便有不利子嗣、家宅不合之相,叫咱们好好考虑这桩亲事。” 不利子嗣? 汤母懵在当场,一旁的侯夫人也是又惊又疑。 她霎时便想起汤婵体寒不易有孕的事,难道这也能算出来? 相国寺传承千年,又是国寺,清远大师作为主持,有如此能耐倒也不奇怪…… 侯夫人心里不由扼腕,看来如果二人成婚,确实很可能没有孩子,一切便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被大师出手搅合了! 想着便不由自主道:“怎得偏生就八字不合呢……” 老夫人没注意到侯夫人的神色,但她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跟侯夫人这句话一模一样。 她是极为相信命格一说的,更别说是清远大师的批命。 没有孩子,那可万万不行,哪怕老夫人再看好汤婵,也不会同意二人的亲事了。 可惜了婵姐儿……老夫人心里很是遗憾,她对汤母道:“惠娘,你怎么说?” 汤母心中乱糟糟的,始终没回过神来。 她既觉得荒谬,却又没有太过意外,反而因为之前的不安预感落实,隐隐有种“果然”的落定之感。 汤母强笑了一下,“都听老夫人安排。” 老夫人哪里看不出汤母的失魂落魄,她温声安慰道:“天暖了,各家都开始办宴,婵姐儿也一起跟着去玩吧。你放心,婵姐儿这样好的孩子,又有咱们侯府,定能有个好归宿。” * “姑娘,”秋月从府外回来,递给汤婵一个小荷包,“这回春桃送来的绣品卖了三两半银子。” 汤婵正跟双巧偷偷在屋里下五子棋,双巧皱着小眉毛冥思苦想,闻言不由分了神,惊讶道:“三两半?竟然比上次还多……” “不愧是老夫人房里的丫头,可真有钱啊……”汤婵也感慨,“收起来吧。” 秋月应下,将碎银子放到汤婵床头的小匣子里收好。 小匣子里是汤婵的私房钱,里头有汤婵剩下的月例,还有许多小金银锞子,都是长辈赏的,再有的就是从春桃那得来的意外之财。 这段日子,春桃送来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卖了十几两,再收下去汤婵都要觉得亏心了…… 秋月显然也觉得这么下去好像不是个事儿,她将小匣子放好,“姑娘,咱们就这么继续任由春桃送东西吗?” 汤婵落下一子,“没事儿,很快她就不会来了。” 秋月眨眨眼,刚想问为什么,门口传来通传声,汤母来了。 汤婵赶紧做贼似的把棋盘收起来,起身迎了上去,“母亲来了?” 嘶,这个脸色可不怎么好……汤婵心有所感,果然,汤母开口便冷冰冰地道:“今儿侯爷带回来消息,你跟逸哥儿合婚不成,婚事作罢,你可开心了?” 哪怕有所预料,听到消息的汤婵还是眼睛一亮,“真的?” 终于! 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小舅舅,靠谱! 看着汤母沉沉的脸色,汤婵连忙收起喜意,招呼汤母坐下。 炕桌上摆着今日刚送来的桑葚,汤婵把盘子朝汤母推过去,“挺甜的,您也来一些?” 汤母没动,只冷眼瞧着她质问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汤婵叫屈,“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那么大能耐,能指使动人家算命的大师?” 她确实指使不动人家相国寺的住持,汤婵也不算说谎。 已经渐渐熟知她本性的汤母却不买账,“你肯定做了什么。” 她再怎么也想不到,汤婵能胆子大到指使庞逸去找解家人,让庞逸的舅舅去“安排”合婚的结果。 但汤母直觉汤婵绝对不无辜,她指着窗边绣架,红绸上头的鸳鸯图案跟她两天前来看时对比,几乎一模一样,“你早就知道婚事不会成,所以你这些日子丝毫不慌,我让你绣嫁妆,你也只是做做样子给我看!” 一边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汤婵沉默下来,再也摆不出嬉皮笑脸的态度,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 汤母泪流不止,她心中有辜负老夫人的愧疚,有汤婵不听话的愤怒,但更多的,是感知到自己掌控不了汤婵的无力。 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那听话、顺从、贴心的女儿已经不在了。 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对她? 汤母哭泣女儿的再一次死亡,汤婵递上手帕,沉默地待在一旁。 很久之后,汤母才疲惫地开口道:“你究竟想怎样?” 汤婵轻声道:“我只想过些轻松日子。” 什么叫轻松日子? 汤母只觉得疲惫,她是管不动面前这个人了,淡淡道:“老夫人交代,近来侯府去参加宴席,你也跟着一起去。” 这是要赶紧找一户人家把她嫁出去了,汤婵轻轻应了一声。 汤母说完就要走,汤婵想要起身相送,却被冷着脸的汤母拒绝。 汤婵知道她现在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也只好目送汤母的背影离开,等汤母情绪冷静下来再说。 * 另一边,从福禧堂出来的侯夫人满心不愉地回到院里。 潘妈妈察觉到侯夫人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奉上茶,“夫人消消气,可别闷坏了身子。” 侯夫人哪能不憋气? 堪称完美的算计功败垂成,侯夫人实在难受得紧。 大丫鬟彩霞见状,递上一沓帖子,“夫人,这是今日收到的请帖。” 侯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暂时压下心思,接过这些帖子,“可有重要的?” 春暖花开,各家都开始办宴,侯府每日都会收到许多请帖,自然,各家交情厚薄不一,有些必须要去,有些送礼即可,还有些不必理会。 彩霞已经筛过一遍,“富宁侯府的老夫人后日过寿,庄华长公主三日后办花宴……” 庄华长公主? 侯夫人动作一顿。 她眉头微动,若有所思。 片刻后,侯夫人像是想通了什么,身体放松眉头舒展,吩咐道:“你去湛露院走一趟,三日后庄华长公主的花宴,让表姑娘一块儿去。” 潘妈妈不知道侯夫人想到了些什么,只觉得侯夫人好似情绪突然好了不少。 她一边猜测一边应下,“是。” * “二爷,事情都办妥了。” 大理寺衙门前,解瑨刚出来,捧砚便转达了相国寺传来的消息。 解瑨点了点头,弯腰上了软轿,“回府吧。” 轿子走得又快又稳,直到路过一处无人小巷,轿子突然停了。 “二爷,”外头传来捧砚的声音,“有位大人拦轿。” 轿中闭目养神的解瑨睁开双眼,伸手挑开青色杭绸面的轿帘,认出了来人,“叶兄。” 拦轿之人是通政使司的叶大人叶盛,两人虽差了些年纪,交情却十分不错。 叶盛拱手回礼,“解贤弟。” 解瑨的轿子还算宽敞,叶盛抬步上了轿子,将袖中一封折子递了过去,低声对解瑨道:“今日递进通政司的折子,我瞧见就截了下来,还未呈送内阁。” 解瑨心下一沉。 他接过翻开一看,竟是岳父许正儒奏请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折子。 解瑨面色骤然一冷,周身寒意凛然。 不过片刻后,解瑨便收敛了神色,他将折子收了起来,对叶盛拱手,神色郑重,“我欠叶兄一个人情。” “好说,”叶盛摆摆手,“只是我能截一次,却不能截两次三次,解贤弟还是尽快同家里人说明厉害才好。” 解瑨微微点头,“多谢叶兄。” 叶盛拍拍他的肩膀,下轿走了。 解瑨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眸中闪过厉色。 “去许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9章【VIP】 第29章 “来来来,许大人,再饮一杯!” 觥筹交错,酒热正酣,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举起酒盏,向许正儒敬酒。 许正儒眼花耳热,满面酡红,他已经喝了不少,却依旧喜不自胜地饮下了这一杯。 只因眼前这中年男子贾仲丰,是他上司的上司礼部尚书郑阁老的女婿。这样身份的人邀请许正儒小酌,对许正儒亲热有加,许正儒怎敢怠慢? 酒过三巡,许正儒已经半醉,贾仲丰这才聊起正事,“许兄,之前说过的事如何了?” 许正儒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贾仲丰说的是什么。 他脸色一肃,抬手虚虚一拜,“储君为社稷稳定之根本,怎可任由皇上任性?我已经递了折子,督促皇上遵从祖制,早日册立皇长子为太 子。” 听了这话,贾仲丰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恭维道:“许大人忧国之心,着实令人佩服啊。” “哪里哪里,”无论许正儒心里如何想,面上可不敢拿大,他连忙谦虚道,“不过是臣子本分罢了。” “诶,许兄怎可妄自菲薄,”贾仲丰凑近许正儒,意味深长道,“我可是听说,礼部右侍郎杨大人即将致仕,许兄说不得就能更进一步了。” 许正儒闻言,胸中不由一热。 他已经在五品郎中这个位子上蹉跎多年,眼看着女婿解瑨一个毛头小子,都从新科进士做到官品超过自己的大理寺少卿,平日里更是对自己一点尊敬都没有,许正儒早就盼着更进一步。 贾仲丰的岳父可是礼部尚书,自然不会信口开河,听了这话,许正儒哪能不激动。 他心中生出扬眉吐气之感,刚客气了两句,却听贾仲丰也突然提起了解瑨,“不过立储一事,怎么不见解贤侄劝谏皇上?解贤侄是许兄的乘龙快婿,该与许兄共进退才是啊。” 许正儒脸色一僵。 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解瑨的油盐不进,许正儒神色十分难看,片刻后才恢复正常。 “到底年纪轻了些,不懂事。”他状若无奈地对贾仲丰一叹,“等我再同他说说罢。” 贾仲丰捕捉到了许正儒那片刻的僵硬,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闪过厌恶。 这姓许的果真是没用! 贾仲丰的岳父郑阁老已经在暗中站队大皇子,笼络串联了不少文臣。解瑨简在帝心,很受皇上看中,他们想要拉拢解瑨许久,可解瑨向来独来独往,很难接近,根本不给他们交好的机会。 思来想去,贾仲丰只好从解瑨的岳父许正儒处下手,只是许正儒这个没用的,连自己的女婿也使唤不动。 不过也罢,许家同解家可是亲家,许正儒上了船,解瑨还跑得了吗? 贾仲丰看向许正儒,眼中闪过志得意满,再次笑着举起酒杯…… …… 酒阑宾散,许正儒满身酒气地回到许府,却意外地发现有人正在等着他。 看清来人,他表情一变,嘲讽地看向解瑨,“真是稀客,解大人居然舍得光临寒舍?” 解瑨没有说话,直接把袖中的折子扔到了桌案上。 许正儒眯着眼睛一看,认出这是什么之后,脸色霎时变得青黑,“你竟叫人截了我的折子?” 这折子可是他的青云路,却生生叫解瑨断了! “大殿下身边朋党众多,势力鱼龙混杂,”解瑨沉声道,“岳父掺和进去,当心做了旁人的马前卒。” 许正儒本就恼恨解瑨误事,此时竟然还被解瑨说教,简直像是火上浇油。 “你这是在教训我?”酒气化作怒意上了头,许正儒恼羞成怒,大发雷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不过是凭借着你那早死父亲和兄长的余荫,才爬到现在的位置,竟要教我如何做事?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 许正儒是借着酒劲,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了。听他竟然攀扯父兄,解瑨面色骤然一沉,声音也瞬间冷了下来,“我再是不懂,也知道结党串联是臣子大忌!” “我这怎么能叫结党串联?”许正儒不屑一顾,“那等弄权小人,怎能与我等忧民忧国之心相提并论?” 解瑨紧紧地盯着他,眼厉如锋,字字如刀,“岳父到底是真的忠君爱国,还是想要博取从龙之功?” 许正儒一愣,随即脸色涨红。 “如此恶意揣度长辈,你还记得‘孝’字如何写吗?”他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勃然大怒,“祖宗家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本就没有比大殿下更合适的储君人选,我问心无愧!” 解瑨面无表情地看着许正儒拍案而起,义愤填膺地指责自己。 话不投机半句多,解瑨不再多说,起身便走,将许正儒的咒骂甩在身后。 解瑨回到家里,许茹娘像往日一般迎了上来。 她习惯性地为解瑨更衣、奉茶,“今儿怎么回得这么晚?” 解瑨垂眸,淡淡道:“去了一趟许府。” 许茹娘眼神一亮,她不知道解瑨与许正儒又吵了起来,还当解瑨主动上门是关系缓和的迹象,不由嗔道:“夫君回许府,怎么不叫妾身一起?” 她不由心中盘算着下次可以一起回许家的机会,却听解瑨严肃冷声道:“茹娘,以后还是不要和你娘家联系了。” 许茹娘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她神情错愕,“夫君!” “岳父心思越来越大,铁了心要掺和夺嫡,怕是要给家里招祸。”解瑨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与娘家感情甚好,但你嫁作解家妇,也要为解家考虑。” 解瑨自觉尽力解释,可许茹娘哪里听得进去? 她攥紧了手中帕子,满心都是解瑨让她疏远娘家的冷漠。 解瑨看到许茹娘的反应,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故而他没有多呆,径直去了书房。 许茹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游魂一般跌坐回榻上,不自觉红了眼眶。 心腹丫鬟看着十分心疼,不知道如何劝慰,“夫人……” “萱草,”许茹娘落下泪来,只觉得自己满心苦楚无处倾诉,“我为他生儿育女,主动为他纳妾,给解家开枝散叶,母亲想让夫君给弟弟求官,夫君不愿,我就没再提过第二次,连母亲怨我,我都默默受了。我做了所有一个贤良妻子该做的事,他竟还要求我离娘家远点……” “我知道,夫君素来看不上许家人,可那是我的亲爹娘、亲弟弟啊!娘家要靠我,可我也要依靠娘家啊……”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夫君他……怎么就不能为我考虑几分呢?” 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踢踏轻响,汤婵靠在马车上,抬手打了个哈欠。 今日是庄华长公主办宴的日子,汤婵一大早就被揪起来梳妆,此时难免有点昏昏欲睡。 同车的伍妈妈看到汤婵这般不体面的模样,板着脸提醒道:“姑娘。” 与庞逸的婚事告吹后,汤母与汤婵关系降到冰点,今日汤母便称病没来,只将伍妈妈派来汤婵身边,半是看顾半是盯梢。 汤婵也不好为难伍妈妈一个下人,她打起精神,托着下巴,随便找了个话题跟伍妈妈唠嗑,“伍妈妈再给我讲讲庄华长公主吧。” 伍妈妈顿了顿,开口道:“庄华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长姐,为戚太妃所出独女,先帝在时,下嫁给成国公为妻。戚太妃早年对皇上有恩,很受皇上敬重,成国公则是大权在握的肱骨之臣,庄华长公主的地位极高,姑娘今日万万不可失礼……” 说着话,马车很快到了地方。 庄华长公主与成国公夫妻感情甚佳,长公主府就在成国公府隔壁,两府互通,长公主住在成国公府的时间比在自己府邸时间还长,今日办宴之处也在成国公府。 时值春日,暖风习习,成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今日来赴宴的人多,成国公府干脆卸掉门槛,让马车能直抵二门。 夫人姑娘们穿着绮罗珠履,袅袅婷婷地下了马车,相携着走到花园。 这次侯夫人与二夫人都来了,只不过到了花园,二夫人便带着新嫁的大少奶奶和庞盈与侯夫人分开,侯夫人则是打发了庞雅几个自去交际,只留了汤婵在身边。 今日的主要目的在于汤婵,侯夫人对汤婵道:“跟在我身边,不得乱走。” 汤婵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花园里衣香鬓影,笑语不断,侯夫人带着汤婵来到几位交好的夫人桌前,入座后问好寒暄。 这样的场合,本就有给各家夫人相儿媳之意,诸位夫人一见,便知道是怎么回事,都热情地探问起来。 “这孩子瞧着眼生,是你家亲戚?” 侯夫人便笑着解释了汤婵的来历,“是老侯爷的外侄孙女……” 能来这个宴席的,基本都是高门显贵出身,嫁的也都不差,听闻汤婵只是个丧父的表姑娘,不少夫人便失去了兴趣。 不过这样的出身配不上自家的孩子,但谁还没有几个不那么显赫的亲戚呢? 有一位热心肠的夫人素来爱做媒,细细问起过了汤婵的情况,露出“交给我”的表情对侯夫人道:“你放心,回头我便给你打听打听。” 侯夫人笑着道了谢,却没把话说死。 她可是另有打算的。 领着汤婵转了一圈,一个熟人朝着这头走了过来。 侯夫人的长嫂诚勤伯夫人也得了一张帖子来赴宴,结果进来之后,她一眼便见到侯夫人身边的汤婵,不由又惊又疑。 已经定了亲的姑娘可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诚勤伯夫人满是狐疑,她先笑着赞了汤婵两句,随即探问道:“不是说婵姐儿要许给你家世子吗,还是我记错了?” 她前些日子可是跑了好几趟庆祥侯府,想将女儿芳姐儿的婚事定下来,谁想到却被这个汤表姑娘抢了先。 得知消息,诚勤伯夫人可是闹了好一阵子不愉快,可这怎么短短几日,这姑娘就要另寻亲事了? 侯夫人想到未成的谋划,心里也堵了一下。 想到诚勤伯夫人会问,侯夫人也没有隐瞒,看了看一直乖巧装闺秀的汤婵道:“是,老夫人瞧中了婵姐儿性情,极喜欢这孩子,本来都要下聘了,只可惜合八字的清远大师给批了命,两个孩子做姐弟最好,却不适合做夫妻。老夫人失落得不行,这不,交代我一定要给婵姐儿寻门好亲。” 诚勤伯夫人眼神一亮,一时也没顾及汤婵在场,“那你家世子的婚事……” 侯夫人摇了摇头,“老夫人说不急,逸哥儿年纪不大,又是男丁,晚几年也来得及。” 诚勤伯夫人一听,面露纠结,这晚几年是晚多久? 虽说芳姐儿现在年纪还小,可若是拖到三四年之后还定不下来,芳姐儿可就耽误了。 侯夫人看出长嫂的为难,稍微一顿,“嫂子还是像我之前说的那般,做两手准备吧。” 之前想让老夫人同意庞逸娶汤婵时,侯夫人已经利用过侄女儿一回,刺激诚勤伯夫人频频拜访,给老夫人施加压力。而今娶汤婵不成,老夫人明显要将芳姐儿拖过花期,侯夫人不敢保证能赢过老夫人,也不好真的耽误了芳姐儿。 到底是嫡亲的侄女。 诚勤伯夫人不太死心,不过想着芳姐儿还有两年,也就暂时放下着急,再做打算。 二人各有心思,正说着话,宴席的主人庄华长公主到了。 侯夫人立刻转走了注意力。 如伍妈妈早先对汤婵所言,庄华长公主在京中地位超然,她一出场,身边就围满了问好恭维之人,哪怕无法深交,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侯夫人也不例外。 庄华长公主育有两子两女,长子是如今的成国公世子,娶了益王府的郡主为妻,长女嫁进雄安侯府,幼子幼女都还未成婚,而这位幼子今年十六,正与女儿庞妍年纪相仿。 侯夫人自然知道,庞妍能嫁进成国公府的几率很小,但哪怕不成也没有什么,只要能与庄华长公主交好,妍姐儿的婚事选择能更上一层楼。 至于交好的契机,便落在汤婵身上了。 侯夫人扬起笑意,带着汤婵来到庄华长公主身前问好。 庄华长公主戴着赤金镶红宝头面,身穿大红缂丝牡丹袄,百鸟朝凤马面裙,是位极雍容的贵妇。 她颔首回应,看见跟在侯夫人身边的汤婵,眉心一动,“这是?” 侯夫人笑着道:“是我家表姑娘婵姐儿,老侯爷弟弟的外孙女。” 她叫汤婵给长公主行礼,嘴上介绍道:“……她父亲是个能耐人,靠着自己,不到四十就做到一府同知,只可惜命不好,撇下妻子女儿早早去了。老夫人把人接上京,处了不几日,便喜欢得不得了,只当亲孙女一样疼……” 庄华长公主眯着眼不语。 她一眼就看穿了侯夫人的所图为何。 …… 庄华长公主的生母戚太妃一直有块心病,那就是侄孙锦平侯的婚事。 锦平侯府也是开国时便传下来的世袭爵位之一,第一代锦平侯镇守西北,战功赫赫,然而许是杀孽太过,锦平侯府几代单传,人丁单薄,最后到了现任锦平侯戚鸿良这一辈,就只剩下他一根独苗。 戚鸿良三岁时,府中长辈就全都去世了。 无人管教,加上宫中的戚太妃溺爱,锦平侯不可避免地长歪了。他仗着祖辈蒙阴,在京中横行跋扈,只是因着戚太妃和庄华长公主两个靠山,才无人敢惹。 到了年纪说亲时,戚太妃看中了兵部尚书黄大人的小女儿,看在戚太妃跟成国公府的面子上,黄家应允了婚事。 结果人刚嫁进去没多久,黄家就闹得满城风雨——黄家姑娘嫁进去才知道,锦平侯整日出入勾栏瓦舍,什么香的臭的都往院子里拉。锦平侯府满后院的漂亮丫头,各个斗得乌烟瘴气,庶子女接连出生,成亲那年锦平侯不过十八,可最大的儿子都有五岁了! 顾忌着戚太妃,黄家没敢闹和离,只是想给锦平侯一个教训,让他不要那般嚣张。 经这么一遭,锦平侯确实有所收敛,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过多久,锦平侯便故态复萌。 黄家姑娘许是婚姻不顺,心情郁结,怀孕生产时一尸两命,香消玉殒。 戚太妃很是遗憾,但侄孙不能孤单一人,她很快又张罗着给锦平侯续弦。 她觉得在宫中能接触到的好姑娘太少,这桩事就落在了庄华长公主这个姨母头上。 庄华长公主就犯了难。 当年黄家那么一闹,满京城的人家都知道了锦平侯什么德行,那是个整日花天酒地,钻进女人帐子里就出不来的主儿,哪家贵女愿意填这个火坑? 可若是往门第低点的人家里寻,戚太妃又不乐意。 戚太妃身处深宫,京里的传言传不到她老人家跟前,故而戚太妃把娘家唯一的独苗当成宝贝蛋,总想着要给她的宝贝良哥儿娶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媳妇儿。 她觉着良哥儿只是还没懂事,只要娶对了人,良哥儿肯定就能学好。 出身太低、奔着一品侯夫人位置来的,戚太妃瞧不上,可戚太妃瞧得上的,没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庄华长公主被为难得要命,寻了许久,总算是寻摸到一个戚太妃满意的,二品大员左都御史的女儿,还是嫡出。 结果婚事刚定下,这家姑娘就急病去了——说是急病去了,可私底下谣言都在说,姑娘是不愿嫁给锦平侯,听到消息当晚便上了吊。 原来允了这桩婚事的是左都御史的继室,被许嫁的那位姑娘是前头夫人留下来的女儿。这事儿到现在还有人私下议论,提到左都御史的夫人,便一脸微妙地感慨,果真是继母,心肠狠呐。 最后庄华长公主没办法,给锦平侯娶了一个伯府的庶出姑娘,谁想到这姑娘嫁进来,也是没几个月便病逝了。 这下子,锦平侯府真就成了龙潭虎穴,再没人敢嫁进去了。 如此一耽误,锦平侯的亲事就耽误到了现在,庄华长公主每回进宫看望母妃,都要被念叨一遭,叫她这个做表姑的帮帮忙。 好在戚太妃也算逐渐认识到了现实,不再执着于高门的女儿,如今庄华长公主只想赶紧寻个过得去的,把事情解决,好给母妃交差。 暗示放出去,自然有人来为她分忧。庄华长公主看得出来,庆祥侯夫人便是想把她家表姑娘说给锦平侯,好攀一攀公主府和成国公府的关系。 她打量着汤婵,眼神清明,仪态大方,没什么小家子气。 出身是差了一些,还没了爹,但有庆祥侯府这层关系,倒比普通五六品小官家的闺女强,母妃那里说不定能过得去。 就是长相只能算中等偏上,怕是拴不住她那个色中饿鬼一般的表侄…… 庄华长公主想起什么,突然问道:“你家大姑娘,是不是还没许人?” 若是她没记错,庞家大姑娘可是个美人胚子。 侯夫人一愣,“确实是还未许人。” 随即她反应过来,心中一沉。 没想到庄华长公主没瞧上汤婵,反而惦记上了庞雅! 不比汤婵这个表姑娘,庞雅是侯爷亲女,老夫人和侯爷必不会同意与锦平侯这样的人结亲,不然侯夫人也不会把注意打到汤婵头上。 侯夫人笑意勉强,赶紧出言婉拒道:“雅姐儿在老夫人跟前长大,婚事还要问过她老人家的意思才行。” 庄华长公主撇了撇嘴,失了兴味。 嘴上再怎么说什么像亲的,一动真格,还是比不过真血缘。 要是没有庞雅也就罢了,长公主会考虑考虑汤婵,可有庞雅在前,谁又甘心舍弃好的呢? 庄华长公主变得兴致缺缺,不过倒也没明言拒绝,只生疏客气地笑道:“改日带着你家表姑娘来玩吧。” 侯夫人看见长公主的脸色,也猜到了一些对方的想法,心中不免扼腕。 长公主本来对汤婵还算感兴趣,可却因着庞雅失了兴致。 若是庞雅早早嫁了,汤婵的事说不定就真成了! 侯夫人心中不免埋怨庞雅误事,但此时说什么也没用,她收敛思绪,带着汤婵告退了。 另一边,二人口中的庞雅不知她正被议论。 她正与交好的几位闺秀一同吃酒聊天,姑娘们莺声燕语,人比花娇。 中途,庞雅起身告罪,带着丫鬟暂时离桌。 姑娘们参加宴席时解手、重新梳妆是常事,众人没有太过注意,只笑着让她早些回来。 庞雅含笑应是。 往解手处走了一段距离后,庞雅瞧着四处无人,便拐向另一个方向。 跟在身后的玉坠心中一跳。 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道:“姑娘,咱们这是去哪?” “别多问,”庞雅冷声道,“跟着我走便是了。” 玉坠不敢阻拦,只好紧紧跟着庞雅。 眼前的景象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庞雅循着记忆,小心翼翼地走着。 她在梦中走过这条路。 梦里,宋羲和高中后的那一年,她与成国公世子夫人有了交情,对方带着她参观了成国公府后宅。 如果没记错,继续往这个方向走,到内宅与外宅交界处有一片竹林,成国公世子夫人说,每次府里办宴,她的小叔子、成国公府的二少爷不耐烦应酬,就会躲到竹林里练武。 庞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碰上二少爷,就算碰上了,事情也不一定顺利,但她总要赌一把。 “哟,这是哪家的美人儿?” 突然一道不怀好意的轻佻声音传来,庞雅一惊,转头看清来人后瞳孔紧缩—— 怎么是他?! 来人二十五六的年纪,穿戴十分富贵,然而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才从哪里厮混出来的模样。 他相貌也称得上不错,可眼下青黑,面色有种常年沉迷酒色的苍白,虽然极力做出一副风流倜傥之相,但眼神里透着轻浮,只让人觉得不舒服。 庞雅又是惊愕又是恐慌,锦平侯怎么会在这里?! 竟然好巧不巧遇上了这个色中饿鬼! 怎么办?她是该虚与委蛇?还是该拼死反抗? 庞雅不自觉地发抖,她脑中拼命思考,下意识地拖延时间,颤着声音问道:“你是谁?” 她这边天崩地裂,戚鸿良却是心情极好。 瞧他这运道,来看望长公主姨母后补了个觉,谁想到刚睡醒出门,便撞上一个淡雅脱俗的美人。 小丫头一个人偷偷溜进这个方向,是要作甚? 他露出一个自觉风度翩翩的笑意,一边走向她一边说着:“我是长公主的侄儿,锦平侯。” 玉坠已经傻了,刚要大喊求救,就被戚鸿良的小厮捂住嘴拉到一旁。 庞雅看着戚鸿良一步步走近,失了冷静吓得尖叫道:“你别过来!” “你别怕呀,”戚鸿良唇角勾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往这边走,不就是想找人的吗?” 趁着庞雅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戚鸿良上前一把搂住了她,偷了个香之后就半搂半抱想要把人带走,“我大小也是个侯爷,你把本侯伺候舒服了,本侯可以求姑祖母赐婚,让你风风光光嫁进侯府……” 庞雅大骇,歇斯底里一般地挣扎起来。 若是真得了戚太妃懿旨,那她除了出嫁,就只有以死明志一条路了! 怎么会这样?! 这分明该是汤婵那丫头的婚事,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 等等…… 庞雅急中生智,心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 她使劲全身力气,一把狠狠推开了对方,大声喊道:“我是庆祥侯府的表姑娘,你敢动我,庆祥侯府不会放过你的!” 戚鸿良中等个头,再加上常年声色犬马,身子早已被掏空,庞雅爆发之下,竟将戚鸿良推了一个趔趄。 他神色一下子变得阴沉,庞雅被他盯着,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但她没有选择了,庞雅强自镇定,继续道:“你若对我有意,该正大光明上门提亲才是!” 戚鸿良冷笑一声,正要说什么,却听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拐角处站着个小丫鬟,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庞雅心中大喜,借此机会,赶紧拉着一脸泪水满眼惊愕的玉坠跑了。 快到手的猎物就这么逃了,戚鸿良大怒不已。 心里的火气没处抒发,他狠狠踹了小厮一脚,指着小丫鬟道:“把她给我抓过来!” 小厮连滚带爬地起来,三步并两步跑到小丫鬟跟前,也不管小丫鬟跪地求饶,伸出手拖起她,跟着戚鸿良走到最近的一间厢房,把小丫鬟推了进去,自己则把门关好,揣着手守在门口。 不一会儿,房间里便传来一阵惨叫呼救的声音,渐渐地,声音弱了下去。 小厮低着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 等戚鸿良一脸餍足地从屋中出来,花宴已经结束了。 他来到姨母处问安,一边喝茶一边道:“对了姨母,今天有个丫鬟服侍的时候,我没注意,下手重了些,还得劳烦您处理一下。” 庄华长公主今日应酬许久,正闭目养神,闻言皱紧眉头睁开眼睛。 怎么又闹出人命了? 她皱着眉头看向戚鸿良,语气不愉,“这都是第几个了?你就不能收敛着些?” 戚鸿良满不在乎,“都是些卑贱的丫鬟伶人,闹不出什么大事,侄子心里有数。” “府里经常往外抬死人是什么好事吗?”长公主压着怒气瞪他一眼,“等哪天捂不住可就好看了!” 她已经给戚鸿良擦了好几次屁股,实在烦乱,厉声训诫道:“最近你给我老实着点,我还要给你说亲,绝不能在这个关头传出话来!” 看着戚鸿良不以为意地表情,长公主冷笑:“我不妨告诉你,母妃可是放了话,你再不娶,便要断了你的食禄!” “什么?” 戚鸿良这才露出急切来,他是真不想娶个媳妇管着自己,抱怨道:“我都有好几个儿子了啊,姑祖母到底在不满什么?” 长公主瞪他,“你那几个儿子都是庶出,庶子能跟嫡子一样吗?” 戚鸿良不情不愿地应了。 长公主点了几个今日在宴上流露出结亲意愿的人家,想了想,把庆祥侯府那位表姑娘也加上了。 戚鸿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庆祥侯府的表姑娘,是不是就今天遇见的那位小美人来的? 小贱人竟敢对他动手,他刚刚还在想要怎么报复回来,好啊,那他就把她娶进家门,到时候,如何搓圆捏扁还不是随他? 戚鸿良因为这个猜想兴奋起来,但他面上没露端倪,状似随意道:“就这个吧,这个什么祥表姑娘。” 长公主 一愣,回想起汤婵的长相,面露狐疑,“你怎么看上她了?” 戚鸿良可不能说出真实想法,自是胡编乱造一通,“我都没见过,随便选的,听着顺耳而已。” “那可说好了,”长公主不太相信,但到底懒得追究,她只想快些给母妃一个交代,“这是你自己选的,可不能反悔。” “知道了知道了。”戚鸿良不耐烦,半开玩笑道,“姨母话也忒多了些。” 长公主心里冷笑,要不是为了年纪一大把的母妃,谁稀罕管你。 “行了,你回去吧,我这几日便找人说媒。” 她肃着脸再次交代道:“这些天你给我收敛些,听到没有!” “是是是。” 戚鸿良想象着娶到美人后各种玩法带来的愉悦,心情大好,行礼告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0章【VIP】 第30章 这些富贵人家的闲人没事干,宴是真的多啊…… 汤婵爬上马车,靠在车厢上揉揉脸。这是她五日来参加的第三场宴,脸都要笑僵了。 也不知道侯夫人的推销结果怎么样…… 侯夫人也正在琢磨着呢。 庄华长公主那儿,侯夫人已经不抱什么大希望。既然得不到什么好处,她再给汤婵挑人家就没那么精心,不过几场宴下来,对汤婵有意的还是有不少。 有御史之子,年岁相当,门当户对,不过诗书传家,家里清贫些; 家境优渥的也有,是一位举人的长子,未来婆婆出身商户,家中豪富,很想为儿子娶个官家小姐,承诺过门就送一座宅子、两座庄子并现银两千两; 也有条件居中的,都司指挥佥事正要续弦,家境殷实,只是已近不惑,年纪上差得多了些。 她打算回到府里,就叫汤母来商议一番。 只是刚坐下,却接到了雄安侯夫人的拜帖。 侯夫人心下疑惑,自家跟雄安侯府可没什么交情。 她看向来递帖子的婆子问道:“有劳妈妈跑一趟,你家夫人来访是有何要事?” 婆子也不瞒着,笑着答道:“是天大的喜事呢,夫人上门,是受人所托,给贵府表小姐说门亲事。” 侯夫人心头一跳,说亲?说给谁? 等等,雄安侯夫人是庄华长公主的亲家,难不成,是长公主改了主意? 侯夫人按捺住激动,试探问:“可是受长公主殿下所托?” 婆子笑着点头。 果真! 侯夫人大喜过望,没想到长公主居然改了主意,还直接请人上门说媒。 柳暗花明又一村,侯夫人心情大好,对雄安侯府的婆子笑道:“多谢妈妈,我明日恭候贵府夫人大驾。” “不敢不敢。” 婆子接了红封,告退离开。 侯夫人立刻撇下刚刚那些人选,若是与锦平侯的亲事能成,其他的根本不必考虑。 就这么等到了第二天,雄安侯夫人果然按时上门拜访。 侯夫人还没摸清汤母的意思,怕她坏事,便没有通知汤母,由自己出面接待。 雄安侯夫人锦衣华服,披金戴玉,保养极佳的脸上带着一丝倨傲。 侯夫人笑着问好,余光看到雄安侯夫人衣角上的龙凤呈祥纹,眉心不由一跳。 太—祖开国后便有诏定,从衣食住行到礼器仪仗,各个等级都有规矩,除非御赐,皇家之外的外命妇可用不得龙凤纹。 虽说国朝传承至今,风气逐渐奢靡,逾制之事屡见不鲜,但怕是只有雄安侯府有这般底气,敢用皇家专属的纹样。 到底是未来储君的母家…… 侯夫人态度不由更恭敬了些。 雄安侯夫人没有过多寒暄,问候两句之后,便说起了正事。 依着锦平侯的德行,哪怕是媒人长了金嘴,也说不出“年少有为”之类的话来,但避重就轻一番,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雄安侯夫人笑道:“……年纪轻轻便继承了爵位,家中没有公婆,嫁过去就是当家的诰命夫人,虽是继室,但前头夫人都没留下孩子,若生了嫡子,便是以后的锦平侯……不是我说,若不是瞧着你们家姐儿性子贤淑、处事周到,单论出身,是绝绝对对够不上这样的好事……” 虽然接了长公主的请托,但雄安侯夫人打心眼里瞧不起女方的出身,说话间就不免但出几分。 侯夫人含笑听着,对雄安侯夫人的态度不以为意。 只要事情能成,贬低几句出身算什么? 等雄安侯夫人都说完,侯夫人才笑道:“夫人的意思我晓得了,承蒙长公主抬爱,待我与婵姐儿的母亲商议一番,便给您答复。” 依侯夫人的心思,恨不得二人明日便成婚才好,只是作为女方,该有的矜持还是要有。 虽是说要考虑一番,但她给了很厚的回礼,还给雄安侯夫人准备了礼物,“若是婚事真得能成,还得感谢夫人愿意保这个媒呢。” 见对方这样知礼数,雄安侯夫人面上露出一丝满意,“好说,那你们好生考虑,我过些日子再来。” 侯夫人亲自将雄安侯夫人送了出去,回来后思索片刻,叫来了汤母。 “刚刚雄安侯夫人来保媒,想将婵姐儿说给锦平侯,”侯夫人开门见山,将雄安侯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堂姐怎么想?” 汤母愣住。 她自然听说过锦平侯的名声,来不及想明白对方为何会看上汤婵,汤母直接拒绝道:“婵姐儿小门小户出身,哪里能做侯夫人?” 侯夫人早就料到汤母不会答应,她想促成这桩亲事,自然有所准备。 “说来,我一直忘了跟堂姐说件事。”侯夫人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不知堂姐是否还记得,有一回婵姐儿生病,我请来太医给婵姐儿把了脉,后来太医复命的时候同我说,婵姐儿体寒,似是伤过身子,怕是以后不能有孕。” 这话如同惊天霹雳,汤母如遭雷击,“不可能!” 侯夫人轻叹,语气同情道:“这是太医的原话。” 汤母还想反驳,却突然想起宝蝉投湖落水一事,心里猛得一坠,嘴唇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侯夫人像是在做好事般对汤母温声言道:“我为着婵姐儿考虑,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然婵姐儿的亲事,怕是再不好说了。” 侯夫人心里不急不慌。 她不怕汤母不答应,汤婵那丫头不能生这件事是她最好的筹码。 谁家愿意娶一个不能延续香火的媳妇儿?若是闹开,汤婵可就真嫁不出去了。 汤母听出了侯夫人的威胁之意,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侯夫人对汤母露出一个抚慰的笑,打了一棒后,她又递上甜枣,“以婵姐儿这般情况,锦平侯府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不过堂姐放心,我总归是婵姐儿的长辈,定会为她寻医问药,婵姐儿是个有福的,等好好养一养身子,说不定就会有自己的子嗣呢?” 她温言软语,却听得汤母心中发寒。 不知怎的,汤母耳边突然响起了汤婵说过的话,“侯夫人不安好心” ………竟是让汤婵说个正着! …… 汤母六神无主地回到湛露院,直奔汤婵的厢房,“婵姐儿!” 身边人突然露出狰狞面目,汤母近乎手足无措,仓促告辞后,汤母脑中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到回去向汤婵求助。 汤婵正跟秋月双巧打牌呢,没想到汤母面色惨白,慌慌张张地扑了进来。 她见状一愣,也顾不得之前的争吵冷战,赶紧扶对方坐下,让秋月看着不让下人靠近,“出什么事了?您慢慢说。” 汤母抓住她的胳膊,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侯夫人要把你说给锦平侯!还说你体寒不孕,若你不嫁,便要把事情说出去!” 说着,汤母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这是……她 这是要毁了你啊!” 汤婵闻言一惊,却不是惊讶锦平侯,“等会儿,所以侯夫人早知道我不能生?”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旁逸的婚事,侯夫人只是嘴上着急反对,却没有丝毫行动,汤婵本还奇怪,觉得侯夫人不该这么容易偃旗息鼓,感情根子在这里! 那么庞逸娶她这件事,侯夫人有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 如今想把她嫁给锦平侯,又是什么算计? 见汤母情绪激动,汤婵顺势坐到汤母身边,扶住她的胳膊温声抚慰,“没事,不要紧,您先别慌,让我想想,不一定是坏事。” 锦平侯……很有名的人物,是那位庄华长公主的表侄。 汤婵记得成国公府花宴那天,侯夫人把她拉到长公主面前溜了一回,原来是给长公主相看? 但她记得清楚,当时长公主瞧着分明是对她不甚满意的模样,怎么短短几天过去,又入了长公主的眼? 原因可以回头再追究,眼前要紧的是长公主的求亲。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锦平侯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成婚人选,发现事情倒也没有那么坏—— 对方有房有家产有爵位有靠山,起码不用节衣缩食,还能过得相当奢侈;已经有了许多儿子,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若是想养孩子,挑一个乖巧的抱过来记在名下便是;府里没有长辈,连平辈都没有,不用伺候公婆,也不用跟妯娌勾心斗角;丑老公流连花街柳巷,想来瞧不上姿色平平的自己,估计以后根本不会着家,真要履行夫妻义务,装得木讷一点、平时再多装装身子不爽利,应该能把频率降到最低。 至于实在避不开的……或许这样比较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但韩信都要忍胯下之辱,到她这里不过男女那点子事,权当被狗咬了便是。 诚然这人风流好色,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好男人这玩意儿是稀缺货,这个年头更是如此。高门大户里头有几个不纳妾不狎妓的?就说庞逸,也是年纪轻轻就有了房里人。更有些人,在家里人模狗样,到了外头还不知道什么德行,汤婵决定在这个年代生活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不敢指望自己是什么天命之女,能找到一个又有地位权势,人品又好,还洁身自好又顾家的。真有这种样样都好的,人家凭啥看得上她? 抓大放小,锦平侯这样的,在她这里可以打个八分,已经算是不错的选择了——能打满分的自然是汤婵的梦中情老头,进门就守寡,但这属于可遇不可求,而且也不可能真的十全十美。 见汤婵不仅没有反对,反而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逐渐平静下来的汤母看得心惊肉跳,“婵姐儿?” “没事,”汤婵回过神来,看向汤母,“事情也许没那么糟糕,您听我说,这说不定是门好亲事。” 汤母听得眼前一黑,“这怎么能算好亲事,你不是被气傻了吧?” 锦平侯那般荒唐的人,怎么能跟逸哥儿比? 想到这儿,汤母又生起汤婵的气来,“若你当初不搅合了和逸哥儿的婚事,哪又会有如今这桩?” 汤婵叹了口气,“您别忘了,侯夫人早就知道我不易有孕,但她眼睁睁看着老夫人议亲,从头到尾都没露出一点儿来。她对表弟一直不怀好意,又有这样深的心机,您还觉得,这是桩好事吗?” 汤母一噎,小声辩驳道:“身体是可以治的呀,若你治好了,生下儿子,她的打算不就落空了?” 汤婵揉揉太阳穴,汤母张口闭口儿子,她听得很是无奈。 前世汤婵父母走得早,没体验过被催婚催娃,当初有些同事被催到窒息,提起来就暴躁,现在她有点感同身受了。 她知道让汤母改变惯性想法很难,便只说道:“万一治不好呢?更别说侯夫人掌着侯府,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治得好治不好,还不是随她的心意?” 汤母张张口,不说话了。 “我说锦平侯好,也是真的。”汤婵放缓声音,耐心地一一给汤母列举了锦平侯的好处,“……这可不就是我求的,想要轻松日子?” 汤母听得瞠目结舌。 原来在汤婵眼里,丈夫人品不重要,夫妻感情不重要,亲生子嗣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她有吃有喝,有钱享乐! “这,这,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这样想?”汤母头脑发晕,结结巴巴,简直不知道从何批判起,只好挑一个最重要的问,“你,你真不打算要孩子?这怎么行呢?” “不要,”汤婵斩钉截铁,“死在产床上的妇人还少吗?我莫名其妙地来了这,可不想又轻而易举地送掉这条命。” “你……”汤母总不能说汤婵想活着是错,辩不过她,便只好暂时放过这件事,说起另一桩来,“可锦平侯府那样的火坑,你嫁过去,外人会怎么议论咱们家?你父亲虽然没了,但我也不是卖女儿的人,结这么一门亲事,家里的脸面往哪里搁?” 汤婵冷静道:“真正有教养的人,不会在未知事情全貌之前贸然评论。” 说着,她语气变得嘲讽,里头有种让汤母心惊的淡漠,“多嘴多舌的人,嘴上谴责着卖女儿,心里巴不得遇上这事得是自己呢——若是亲事成了,我嫁过去就是一品诰命,还有戚太妃、庄华长公主、成国公府三座大靠山,依他们趋炎附势的小人习性,心里怕是要酸死了,可再妒忌眼红,他们还是得规规矩矩低头行礼,那可不就得多议论些难听的话,叫自己心里好受些?” 汤母只是连连摇头,她怎么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汤婵叹气,“侯夫人势在必得,您要怎么改变侯夫人的心意?得罪了侯夫人,咱们还能在京中立足吗?” 汤母犹自挣扎,“还有老夫人能为咱们做主……” 汤婵看她一眼,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您还想给您的女儿报仇吗?” 汤母心头一震,呆若木鸡。 她想到退婚之后,还厚颜无耻想要纳宝蝉为妾的祝文杰,以及为了逼娶宝蝉而捏造谣言,害得宝蝉自尽的周氏…… 锦平侯府再是不济,对上小小的祝、周两家,压死都不是问题! 这简直是戳中了汤母的死穴,她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我也不跟您说虚的,如今这个世道,人被明着分成三六九等,若要嫁人,自然是嫁的地位越高越好。”汤婵淡淡道,“外人眼里,我出身不高,又是丧父,年岁也大,真要讲起门当户对,是我高攀锦平侯府。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遇见祝、周两家的人,也不能保证遇到之后,我一定能成功报复,但若是有个一品诰命在身上,这种被仗势欺人的事情总能少些。” 她看向汤母,“我话到这里,您好好考虑考虑罢。” 汤母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 在侯夫人又一次上门做说客时,面色憔悴的汤母默认了与锦平侯府的亲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同意,是屈于侯夫人的威胁,还是被为女儿报仇的可能所打动。 比起神情委顿的汤母,侯夫人却是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 她早就预料到汤母会妥协,对于有用的自己人,侯夫人也不会亏待,她大方许诺道:“堂姐放心,我一定把蝉姐儿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汤母强笑了一下,沉默着没有回话。 搞定了汤母,侯夫人志得意满,只等着雄安侯夫人正式上门提亲。 可她万万没想到,先等来的,竟是雄安侯府被下狱抄家的消息! “你说什么!?” 侯夫人大惊失色,差点失手磕了茶盏,“怎么可能?!” 那不是皇长子的母家吗? 先听说这事儿的是庞侯爷,在外头的男人到底比后宅妇人消息灵通些,他转头回家就把这事儿当新鲜说了,语气唏嘘道:“‘结党串联、营私乱政、教唆皇子’,皇上亲口定的罪。” 教唆皇子……所以皇上竟然没想立皇长子为储君?!侯夫人惊疑不定,与庞侯爷对视一眼,“那皇上之前态度暧昧……” 庞侯爷微微摇头,“不可说。” 侯夫人脸色微变。 这可真是…… 谁能想到? “妾身知道了。”侯夫人很快镇定下来,万幸,这事儿跟庆祥侯府牵扯不大,“妾身会吩咐下去,让府中人都警醒着点,宴 饮交际停掉,等过了这个风头再说。” 这就是主母精明贤惠的重要性了,庞侯爷脸上带笑,讨好般向侯夫人作了个揖,“辛苦夫人了。” 侯夫人无奈地看了庞侯爷一眼,不过心情倒也轻松了些。 皇权争斗瞬息万变,庆祥侯府从不掺和夺嫡的事,这般作为虽博不来滔天权势,却能保子孙富贵平安。 庞侯爷叹了口气,心有戚戚。 听说他那位前小舅子解二爷的岳父都被卷了进去,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解府,松鹤堂。 解瑨与太夫人相对而坐,与太夫人低声解释来龙去脉,“几日前,以雄安侯为首的多位朝臣一同联名上折,请立皇长子为储君,皇上留中不发。结果今日早朝,雄安侯等大臣当场奏请皇帝立储,岳父也在其中。 “岳父一直觉得皇上该立大殿下为太子,难免不与大殿下党羽有所交集。我之前拦住了岳父单独奏请太子的折子,事后劝说无果,便暗中拜托了一位父亲生前好友的弟子,请他以教子无方为由弹劾岳父,让岳父暂时赋闲。 “只是没想到事态发展太快,还没等到机会上折,雄安侯一党便已经发动,岳父见机,便与雄安侯等朝臣一同逼请皇上立储。皇上不允,这些人便长跪不起……” 然而皇帝九五之尊,哪里是能被逼的,他龙颜大怒,转头就将雄安侯以及一众党羽下了狱,随即昭告雄安侯十二条罪状——各个罪状对应的证据一应俱全,可见皇上是早就准备好,已经按捺许久,只等恰当的时机发难。 太夫人听到这里,到底没忍住,将手上的佛珠拍在桌子上,低声斥道:“简直荒唐!” 若不是修养所限,她更想骂出“蠢货”二字。 跟随丈夫一路宦海沉浮做到阁臣,太夫人的见识绝非一般内宅妇人可比,她深吸一口气,“我一介妇人都知道,夺嫡凶险,轻易掺和不得,许正儒这些年的官都做到哪里去了,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以忠心为国为矫饰,贪图从龙之功,在官场上,愚蠢固执比奸滑贪婪更要命! 太夫人从没像现在这般后悔与许家结亲。 当年解家变故之后,只剩下解瑨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撑门户,太夫人带着几个孩子回老家守孝,没人看好解家能东山再起,昔日往来的高门渐渐冷落了联系。 后来解瑨回京应考,到了议亲的年纪,太夫人看中许茹娘性情温柔贤惠,体贴和顺,很是喜爱,便没有太过在意其他,向许家提了亲。 现在回头再看,这门亲结得实在草率了些,新娘本人再好,也抵不过一个折腾的娘家。 太夫人到底是女眷,无法跟许正儒深入接触,如果早知许正儒有如此“野心”,她哪里会应许两家的婚事? 然而现在事情已经发生,说什么都迟了。太夫人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解瑨,“你怎么看?” 解瑨微微摇头,“雄安侯嚣张已久,皇上被触了逆鳞,这次不会轻拿轻放。” 换言之,这次许家不可能全身而退。 若是做成大案,连解家都可能受影响。 “这可真是……”太夫人叹了口气,头疼不已,“茹娘知道了吗?” “这天气怎么阴沉沉的?” 外头乌云密布,屋里光线昏暗,萱草赶紧点起油灯。 许茹娘靠在榻上绣手帕,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她动作一个不慎,绣花针扎进了指心,血滴涌出,在白色绸缎上晕染出一片红色。 这时门口传来声响,“二爷回来了!” 许茹娘听到通传,立刻直起了身体。 自上次要求她疏远娘家后,解瑨一直没有回过正屋。 虽然许茹娘心中有怨,但夫君回来,她心中还是生出一丝欢喜,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您回来了……” 灯火突然晃了一下,照得解瑨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许茹娘心里一突,不知怎地,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是……出什么事了?” “茹娘。” 解瑨沉声开口,“雄安侯府结党妄行,皇上龙颜大怒,岳父牵涉其中,如今已被下了狱。” “什么!?”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许茹娘一个腿软,几乎站立不住,“怎,怎么会这样?” 解瑨低声同她解释了前因后果,“……因为立储一事,岳父被视作雄安侯同党清算。” 许茹娘想到之前夫君与父亲的争执,面色逐渐变白。 原来夫君之前说的竟然都是对的! 她突然抬起手,死死抓着夫君的衣袖,想要从中汲取一点力量,“父亲……父亲他会怎么样?他不会有大事的吧?” 许茹娘期待地看着解瑨,可随着解瑨的沉默,她的心头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解瑨不敢给任何承诺,沉默片刻后道:“无论如何,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孩子的母亲,无论许家如何,我定会护你周全。” 这话无疑是给许家判了刑,许茹娘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许茹娘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秋香色的床帐,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 她身体已经药石罔医,弥留之际,闭眼之前以为一切都要结束,难道是又被救回来了吗? “夫人醒了?” 一道满是惊喜的声音传入耳畔,熟悉又陌生。 许茹娘转头去看,认出了来人,“萱草?” 她很是惊讶,萱草早就已经嫁了人,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床边? 不对! 眼前的萱草梳着丫鬟头,显然比记忆中更年轻。 这是……这是还没出嫁的萱草! 许茹娘豁然起身,身体竟也没有往日那般沉重…… 她这是在做梦不成? 许茹娘急急问道:“如今是什么时候?” “您昏迷了一整天,总算是醒了!”萱草抹掉眼泪,“昨儿晚上传来消息,许家被抄了家,夫人她们都被下了狱……不过您别急,二爷一直在为老爷奔走周转,许家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抄家下狱……奔走周转……许茹娘心中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这不是梦! 她竟然回来了,回到父亲刚刚下狱、家人还未流放惨死的时候! 老天保佑,竟然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弥补过往的大错! “快,扶我起来,准备马车,我要去探望母亲!” 许茹娘掀开被子起身,顾不得其他,一心想要见到亲人。 虽然昏迷了一天,粒米未进,但心情激动之下,她竟也丝毫没感觉到虚弱。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轻响,许茹娘挑开帘子,熟悉的街景展现在她眼前。 她闭上眼,前世的一幕幕不由在她脑海中浮现。 许家落难,即便有夫君尽力周转,也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连夫君也累得被贬官。 夫君说,为避免再牵连解家,她要与娘家保持距离。 她看着年幼的儿女,心如刀绞,含泪应下。 这成了她一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抄家流放的判决一出,许府树倒猢狲散,弟弟的妻子不愿受流放之苦,带着两个女儿和离归家。 流放路上,弟弟的儿子宝哥儿年纪太小,受不得路上艰苦,没能熬住,走了不到一半路,便生病夭折。 剩下老迈的父母与羸弱的弟弟,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到了流放之地,可安顿下来不久,弟弟就被当地大户欺辱殴打,受了重伤,瘫痪在床,且再不能人道。 许家就这么断了香火,父亲大受打击,大病一场,缠绵病榻。 母亲一人照顾两个病人,分身乏术 ,耗尽心力,迅速地衰老下去。 而许茹娘对这一切丝毫不知——因承诺夫君不再与娘家联络,许茹娘再惦念父母,也没有获取消息的途径。 直到几年之后,皇上立太子大赦天下,看起来苍老了二十岁的母亲找上门,她才知道,父亲、弟弟、侄子竟然已经全都不在人世,而母亲身子亏损太多,没过多久也去了。 母亲怨恨她绝情不孝,死不瞑目,许茹娘面色灰败地跪在母亲的病床前,悔恨交加,同样无法原谅自己。 自己在京中锦衣玉食,却丝毫不顾娘家人活得水深火热,害得娘家断了香火,让亲人落得这般惨烈的结局。 许茹娘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梦中总能看到父母失望厌恶的神色,还有与她感情最好的弟弟躺在床上对她哀嚎,“姐姐,姐姐……我死得好惨啊,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一次风寒久治不愈后,许茹娘卧病在床,逐渐转为沉疴宿疾,药石罔医,怀着深深的遗恨闭上了眼睛。 却没想到老天保佑,她竟然能再睁开眼睛,有了重来的机会。 许茹娘心中涌起庆幸,暗自下定决心。 这一次,她要护好家人,绝不会让他们落得那般下场! 牢狱。 抄家之后的许家女眷被关押在这里,看在解家跟银子的面子上,她们被安排在了一处条件尚可的牢房,虽然昏暗简陋,至少还算干净。 但这对于养尊处优多年的孔氏来说,依旧是无法忍受的肮脏。 她看着角落里的陈年污垢,浑身发痒,心中焦急,时不时抬头望向出口。 茹娘怎么还没有来? 得到许正儒下狱的消息,孔氏就想去解府找女儿帮忙,然而还没出门,官兵便如狼似虎般闯了进来,抄家抓人。 很快,包括孔氏、大少爷许天赐、大奶奶姚氏以及许天赐的二女一子在内,许家人被一路押解至牢狱,许天赐被单独关进男狱,孔氏等女眷孩子则被关进了女牢。 几个孩子也被吓坏了,姚氏所出的一对双胎女儿紧紧靠在娘亲身边,小声啜泣。 哭声闹得孔氏心烦不已,她瞪向两个孙女,“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两个孩子吓得一哆嗦,再也不敢出声,低着头的姚氏手一紧,将两个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孔氏看着姚氏这副木讷的样子就来气,“两个丫头都管不好,真不知道娶你回来干什么!”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儿媳,愚笨不会来事儿也就罢了,竟还是个生不出儿子的。 进门多少年了,姚氏只生下两个丫头片子,若不是儿子院里姨娘的肚子争气,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孔氏的声音不小,一旁被姨娘抱着睡着的宝哥儿被惊醒,张嘴大哭起来。 孔氏顿时心疼不已,赶紧将宝哥儿抱过来安慰,“宝哥儿莫怕,你姑姑很快就能来救咱们了……” 好容易哄好了孙子,孔氏再次抬头向外望去,一心一意盼着女儿。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看清来人后,孔氏眼睛瞬间迸发出亮光,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扑到牢门前挥手大喊道:“茹娘,这里!” 许茹娘闻声疾步奔到孔氏面前,一瞬间红了眼眶。 眼前的母亲面目年轻了不少,虽然有些许憔悴,但鬓角乌黑没有白发,脸上也没有愁苦阴郁,许茹娘不禁喜极而泣,“母亲!” 她忍不住激动之情,扑过去隔着牢门与母亲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你怎么才来?”孔氏也很是激动,催促道,“快,你快找女婿想想法子,赶紧把我们救出来!” 许茹娘闻言不由露出苦笑,她抹掉眼泪,低声说道:“娘,父亲此次……怕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不可能!”孔氏显然无法接受,她拽着许茹娘的衣袖,语气迫切,“女婿得皇上看重,他开口求情,咱们定然会没事的!” 许茹娘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夫君说,父亲此次触了皇上逆鳞,怕是很难善了。” 她抿着唇,“夫君劝过爹爹好几回,叫他不要掺和皇长子立储一事,可爹爹性格执拗……” “他既然早知道,怎么不早点想办法拦住你爹,现在才来找借口推脱?”孔氏只觉得解瑨是在搪塞,“现在好了,害得咱们一家都进了大狱,他还好意思眼睁睁看着不救?” 这是许家唯一的救命稻草,孔氏不可能会放弃,她眉毛一竖,“你回去同他说,如果他不帮忙,你便与他和离!到时候全京城都知道,解二爷在危难关头抛妻弃子,是个落井下石、无情无义的小人,解家丢不起这个脸!” “娘!” 孔氏的话太重,许茹娘听着觉得刺耳,不由罕见地出言打断了母亲的话,“夫君不是那样的人……” 前世许家出事之后,夫君并未推诿,还因为求情被弹劾贬官。 也是因为这件事,许茹娘才战战兢兢,哪怕再是心焦娘家,也不敢妄动,唯恐给夫君带来更大的麻烦。 幸好夫君没有失去皇上的青眼,很快官复原职,但到底是受了许家牵累。而夫君虽然让她与娘家断交,却也没有怪罪过自己和孩子…… 许茹娘还想说什么,外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一行人来到她们这间牢房门前,狱卒走在前面,跟在后头的,竟是大奶奶姚氏的娘家人。 “贞娘!” 姚氏的母亲见到女儿席地坐在角落,两个外孙女瑟瑟发抖地窝在姚氏脚边,不由自主红了眼眶,“你受苦了!” “娘亲!”姚贞娘又惊又喜,“娘来做什么?” 姚夫人擦了擦泪,温声道:“娘来带你回家。” 孔氏还没来得及问好,便听到姚夫人这样一句话,不由得变了脸色,“亲家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夫人这才看向孔氏,神情淡淡道:“我与贞娘的父亲打算让贞娘和离归家,许夫人以后还是不要以亲家相称了,我们姚家高攀不起。” 孔氏不敢置信,许家一朝落难,竟然连姚家也来撇清关系! 她咬牙切齿质问道:“嫌贫爱富、背信弃义,你们难道就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姚夫人依旧语气平静,“姚家世代清清白白,可不敢与罪人为伍。” 孔氏脸色乍青乍白,气急败坏之下,一腔怒火全都撒到姚贞娘的身上,“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生不出儿子的赔钱货……” “你闭嘴!” 万万没想到,一向安静老实的姚贞娘爆发了。 她抬起头,怒视着孔氏,声嘶力竭地吼道:“就算我嫌贫爱富、背信弃义,可你许家又是什么好东西! “只因平姐儿跟安姐儿是女儿,自她们生下来,你没给过她们一个好脸色,当着我的面提起过多少次,说‘可惜不是双胎儿子’。 “三年前我再次有孕,可你硬要摆婆母的威风,大冬天的叫我立规矩,我硬生生站落了胎! “大夫说我伤了身子,须得好好调养,你便迫不及待接过来一个远房侄女,给许天赐抬了姨娘,”姚贞娘泪如雨下,抬手指向角落里抱着宝哥儿的妇人,“一个奴婢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出子,比我正经嫡出的两个闺女还要娇贵,孔姨娘仗着你的势,都踩到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嫡妻脑袋上头作威作福!” 被指着的孔姨娘缩了缩,再不见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做派,孔氏眼神躲闪,没有说话。 姚夫人听得泪流满面,心如刀割,“贞娘,这些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姚贞娘闻言苦笑,“官至巡抚的祖父已经去了,父亲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工部员外郎,许家就罢了,咱们哪里 得罪得起解家?” 她看向孔氏,语气里满是快意,“我本来都认了命,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想到老天开眼,还能有叫我脱离许家这个泥潭的机会!” “你想都别想!”孔氏立刻梗着脖子道,“你嫁进许家,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 姚夫人冷笑,“这可由不得你!” 姚家早就倾尽家财打点好关系,准备救女儿出来,更何况女儿竟在许家受了这么多的苦楚,若是还不趁着机会将她救出龙潭虎穴,姚夫人就枉为人母了。 此时姚夫人十分庆幸,她十分喜爱女儿所出的一对外孙女,打点关系时,便留了个心眼,将两个孩子改了姓,可以一起带出许家。 幸好她这么做了,不然两个孩子若是留在许家,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 没有理会跳脚的孔氏,姚贞娘带着两个女儿跟着母亲走出牢狱,身后孔氏的破口大骂跟许茹娘的劝慰声越来越远。 走出牢狱晒到太阳的一刻,姚贞娘竟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她擦掉眼泪,对姚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姚夫人也不禁笑了,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是该高兴的。” 雄安侯结党案发,京中风声鹤唳,在这个关头,各家行事都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正逢庞盈的生辰,府中却不好办宴,只能请自家姐妹一起坐坐。 期待好久的生辰宴没能办成,庞盈耷拉着眉毛,很是失落。 汤婵宽慰道:“等你明年及笄再好好热闹热闹,把今年的份一起补上。” 庞盈噘着嘴,“到时候表姐说不定都嫁出去了!” 汤婵笑道:“你这话说的,哪怕嫁了,咱们也是姐妹,还怕我不来不成?” 庞盈被她逗笑了,“那可就说好了,明年你不送上份大礼,我可不依!” “说起来,之前雄安侯夫人上门,是不是为了表姐的亲事?”一旁的庞雅开口,状若无意般打探道。 汤婵微讶,“你怎么知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消息应该没传出去才对。 庞雅一噎,自然是因为她预知到汤婵嫁给了锦平侯,而雄安侯夫人与庄华长公主是亲家,突然上门拜访只会是为了锦平侯的婚事。 这个理由当然不能说出口,庞雅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语带歉意道:“只是听到些风声……是妹妹多嘴了。” 汤婵便只以为是她交好哪个消息灵通的下人,从隐蔽处得来的消息,没有多想。 “什么亲事?”那边庞盈听到八卦,精神一振,“表姐竟然都不同我说,还是不是姐妹了!” 她对汤婵挤眉弄眼,“快说快说,是哪家公子?” 姑娘们不好谈论自己的亲事,但姐妹之间说些私房话倒也无妨,再说汤婵也没什么害羞情绪,大大咧咧承认了,“是锦平侯府——不过八字还没一撇,你可别往外乱说。” “什么!?”得知对象居然是锦平侯,庞盈大吃一惊,骤然色变,一点玩笑的心思都没了,“怎么是他?” 看来锦平侯的恶名已经能让京中所有闺秀闻之色变了,感受到庞盈的关心,汤婵心中一暖。 一旁的庞妍却是撇了撇嘴,“表姐这样的出身,一品诰命的侯夫人还辱没了不成?” 她也有些惊讶,但却不觉得汤婵配不上。 没了爹的孤女,能嫁进侯府做正妻,已经是烧了高香了。 庞盈一噎,“话不能这么说……” “确实算我高攀了,”汤婵倒是坦然,“不过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都还不一定呢——庄华长公主的长女嫁在雄安侯府,现在自身难保,长公主殿下急着捞人,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她侄儿的婚事。” 庞盈还是不舍得表姐嫁进火坑,她小声嘟囔道:“若是直接告吹才好呢……” 庞雅脸上带笑听着众人说话,心中却生出焦虑。 前些日子她意外被锦平侯纠缠,情急之下,用了汤婵之名以求脱身,毕竟汤婵才是锦平侯的未来妻子。 可竟然出了结党一案,导致二人的婚事却迟迟没有定下。 若在定亲之前,锦平侯发现人选不对可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老夫人身边的任妈妈来了。 “姑娘们都在呢,”任妈妈笑着给众人行礼,“老夫人有要事要说,请诸位姑娘去一趟。” …… 到了福禧堂,侯夫人、二夫人和大少奶奶竟然都在。 人这样齐,看来是出什么大事了。 果然,老夫人开口就是一道惊雷,“宫里传出旨意,本来明年初春的选秀提前到今年,就在两个月之后,北直隶官宦人家的适龄女儿都需参选。” 本朝选秀,主要是给皇帝充实后宫,以及给皇子择选正侧妃,毕竟皇后妃嫔久居深宫,接触到的适龄女子有限。 选秀提前,应该是因为大皇子一案刚过,需要稳定人心,这也是向皇帝表忠心的好机会。 这事倒跟汤婵没什么关系,一来她已经丧父,二来人家只要十四到十七岁的,她属于严重超龄选手,不过侯府里头,庞雅、庞妍跟庞盈三个人都得去。 几个姑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色各异。 庞雅眉头微动。 梦里她这时已经订亲,准备出嫁,自然不能去选秀,但她现在没有婚约在身,却是在择选范围内了。 想到这儿,庞雅眼神闪烁起来,若是能够嫁进皇家,锦平侯必然得罪不起,她就能顺利脱身了! 庞妍跟庞盈脸上露出的却都是不情愿,庞盈更是撅了嘴,直接问道:“有法子免选吗?” 若说进宫嫁给皇上为妃,虽然皇上九五之尊,至高无上,可两人都是家中娇养的掌上明珠,又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并不期待嫁给年纪能当自己父亲的皇上。 若是许配给皇子,年龄合适的三皇子今年十七,已经有了正妻,她们不可能给人做小;再往下的四皇子才十二,下一波秀女的年纪才相配呢。 一入宫门深似海,两人的母亲自然不愿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填进宫里。 二夫人本来准备在明年选秀前给庞盈定下亲事的,没想到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安慰道:“你们莫要担心,我会请盈姐儿姨母跟宫里贵人打声招呼,不会叫你们留到最后一轮。” 选秀毕竟是给天家甄选妃嫔和皇子等宗室的妻妾,层层关卡,留到越后面的女儿家资质越好,哪怕最终没有选上,也能说明女儿不凡,算是说亲的大好筹码。往年便有出身不是很好的女子,最后一轮才被刷下,出宫之后成功嫁进高门的例子。 似二夫人说的这般,跟宫里贵人打好招呼,最后一轮再被刷下,便是去走个过场,这样既能得个好名声,又不至于真被选上。 庞盈的姨母就是营国公夫人,她的娘家妹妹早年入宫,如今位列四妃,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庞妍同庞盈这才放下心来。 庞雅听到这里,心中却是一动。 既然同贵人打了招呼,那在梦中,庞盈又是怎么嫁给三皇子的? 三皇子被封为太子,是庞盈成为侧妃之后许久才发生的,此前三皇子素来名声不显,又有正妃,庞雅之前就在疑惑,依着二夫人素来心高气傲的模样,怎么会容许庞盈嫁进三皇子府? 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庞盈不得不嫁,而且这个意外,极有可能就发生在这次她们不得不参加的选秀上! 想通这一点,庞雅霎时间心跳如鼓。 若是她能得了这个机会…… 三妹妹不愿嫁入宫中,想来是无可奈何,才应承这 门婚事,那为何自己不能替代三妹妹,为她分忧? 是了,这是老天爷给她的生机,她要牢牢抓住才是! 庞雅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抹志在必得。 侯夫人对姑娘们道:“府中已经请了教养嬷嬷,接下来都不必上课,好好跟着嬷嬷学学宫里的规矩。你们虽不指着中选,却不能丢了侯府的脸面。” 听了这话,庞盈一下子就垮了脸。 庞妍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作为被教养嬷嬷操练过的人,她很是有些不好的回忆。 汤婵本来在看热闹,没想到侯夫人也点了她的名字,“机会难得,婵姐儿也跟着一起吧。” 汤婵笑意一滞。 不关她的事啊喂! 第32章 晨曦初露,一辆马车驶来,停在刑部官衙的侧门。 守门的官差靠着门柱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看过去,只见一位年轻妇人被丫鬟搀扶着下了马车。 哟,这位可是熟人了,这些日子隔三岔五就会来一趟。官差直起身子,对着走过来的妇人躬身问好,“见过解二夫人。” 许茹娘回了个礼,视线不自觉往门里看了一眼,抿了抿唇道:“请问大人,如今还是不能通融吗?” 官差赔着笑道:“夫人可别难为小的了,许大人牵扯进的是重案,上头有交代,不许犯人家属探监。” 还是没能见到父亲,许茹娘眼中闪过失望。 但她没有再做纠缠,转身示意跟在身后的婆子向官差递了个荷包,指着萱草怀里抱着的包袱道:“妾身给家父准备了些东西,同前几次一样,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即使没有亲眼见到,许茹娘也知道牢里条件并不好,她每次来,都会给许正儒带一套新的成衣、棉被、还有新鲜饭菜,希望父亲能过得舒服一些。 官差接过荷包颠了颠重量,脸上的笑容真诚了不少,他手一抹,就将荷包就进了袖子,随后接过包袱,“您放心,这点小事,小的定然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多谢大人。” 与关在刑部大狱的许正儒不同,犯官家眷被收押在离衙门不远的另一处牢狱,许茹娘前往女牢探望安慰过母亲,又给弟弟送过东西后,才回到府里。 萱草看着许茹娘脸上的倦色,心疼道:“夫人歇一歇吧,别熬坏了身子。” 自许家出事,夫人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人又瘦了一圈,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许茹娘却摇了摇头,叫来身边的奶娘,“余妈妈,之前叫您去药铺采买的事情怎么样了?” 余妈妈忙道:“已经办好了,夫人可要瞧一瞧?” 许茹娘点头。 她之前让余妈妈去购买补身益气的名贵药材,还有诸如祛暑清热、补虚、治疗跌打外伤等等的其他常用成药。 余妈妈看许茹娘很认真地查验,犹豫了一下问道:“夫人,您要这些做什么?” 许茹娘正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还缺什么,闻言微顿,没有解释,只道:“很快便能用得上了。” 自许家人下狱已经有一个多月,若是她没记错,流放的判决很快就要下来了。 前世这个时候,她惶然不知所措,只能心急如焚地跪在家里求神拜佛,这次心里有了底,她要提前把准备做足才是。 流放路程艰苦异常,做得准备越全,家人平安无事的几率才越大。 但只是光把准备好的东西送过去,托付其他人照顾,似乎还不够……许茹娘心里藏着焦虑,若不亲眼看着父母顺利抵达,她是不会安心的。 思来想去,她只有同流放的父母一起上路,亲自照料才能放得下心。 可是……夫君会答应吗? 暮色降临,解瑨踩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进了家门。 雄安侯结党一案,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解瑨忙得脚不沾地。按说解瑨的岳父牵扯其中,身为大理寺少卿的解瑨应该避嫌,但皇帝除了没有让他参与许正儒的案子,其他并未避讳,由此足见皇帝对他的信任与喜爱器重。 这段时间解瑨一直没来得及回家,直到许家的判决出来,他才回来准备将消息告诉许茹娘。 披着衣裳小憩的许茹娘听见脚步声被惊醒,看到解瑨回来,她连忙坐起身子,满怀期待地看向他。 虽然她已经知道结果,但万一有什么变数发生呢? 然而随着解瑨的话,许茹娘眼底的亮光黯淡下去,“……岳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查抄家产,流放三千里。”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许茹娘抿唇苦笑一下。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里面满是坚定,“妾身要一起去。” 解瑨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抹错愕,“你说什么?” 许茹娘深吸一口气,看向她的丈夫,“流放路上条件艰苦,爹娘年事已高,宝哥儿才三岁,不能没人照顾,妾身要跟着他们一同上路。” 解瑨这才确认他刚刚没有听错,他深吸一口气,“那家里头呢?你侄儿年岁尚小,可徽姐儿也才五岁,桓哥儿刚刚六个月,你就打算抛下他们不管?” 说起儿女,许茹娘的心中一痛。若不是无可奈何,哪个母亲舍得抛下自己的孩子? 可许茹娘知道,哪怕她暂时离开,她的儿女生活也会顺遂,可若是侄儿没有她,连命都保不住。 许茹娘抿唇道:“徽姐儿和桓哥儿还有你和娘照顾,可宝哥儿……” “他也有自己的爹娘!”解瑨扬声打断。 许茹娘摇头,“弟妹不能与许家同甘共苦,已经和离归家,弟弟跟宝哥儿的生母都没经过事,哪里会照顾孩子?更何况爹娘已经年迈,夫君,妾身实在是放心不下……” 解瑨看着她,“那你将他们送到呢?是不是还得等他们安顿下来,用你解家夫人的身份帮他们立足,等他们的日子过上正轨才回来?” 许茹娘咬紧了唇,不说话了。 解瑨揉了揉太阳穴,没有答应,“不行。” “你为他们置办行囊、托人稍微照料也就罢了,但许家离京之后,你就不要再管了,”他委婉劝道,“茹娘,你如今是解家妇,许家不能总是指望你一个出嫁女。” 听了这话,许茹娘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抬眼看向解瑨,“妾身知道,是妾身的娘家不争气,可那是生我养我的爹娘啊!” 没有娘家,她便如同无根浮萍,夫君怎么就不明白? 想起前世种种,许茹娘的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若夫君执意要妾身与娘家断绝关系,恕妾身不能从命,我们就此夫妻缘尽——” 她颤抖着唇,一字一句道:“妾身自请和离!”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解瑨带着几分晦涩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要和离?” 许茹娘流着泪,不忍看他的眼神,抿着唇避开了他的视线。 夫妻多年,她何曾见过他这样狼狈? 她知道她伤了他,可她说出那些话,心里何尝不是刀割一般难过! 解瑨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良久后,他才问道:“你心里怨我,是不是?” 许茹娘想说不是,可话刚要出口,她脑中闪过前世那一个个无法成眠的夜晚。 母亲也去世之后,许茹娘躺在床榻上,内心受着悔恨折磨的时候,何曾没有怨过让她与娘家断了关系的夫君呢? 她甚至会想,夫君那样聪明厉害,如果他当初多在意一点,娘家人是不是根本就不会落到获罪的境地? 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潜意识的抵触,前世她才与夫君渐行渐远,最后形同陌路罢…… 许茹娘阖上眼,泪如雨下。 解瑨看出了她的犹豫,他闭了闭眼,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我们各自冷静一下,”再睁开眼时,解瑨的神情变得淡淡的,恢复了平日里缄默冷清的模样,“等情绪稳定了再谈。” 许茹娘盯着跳跃的烛火,没有说话。 解瑨看了她一会儿,起身离开。 回到前院书房,解瑨挥退了所有伺候的小厮。直到屋里只剩他一个人,解瑨靠在椅子上,视线放空,静静坐了很久。 …… 书房的灯火亮了一夜,许茹娘也没有睡好。 她时而梦到受伤瘫痪在床的弟弟躺在床上向她哭泣,不一会儿又变成母亲临去之前泛着青白的脸。 许茹娘惊醒过来,额上满是细汗,意识到这是梦境之后,才逐渐平静下来。 直到天亮,听到床账外萱草的声音,许茹娘才从发呆中惊醒。 她擦擦眼睛,起身之后,许茹娘叫来丫鬟里字写得最好的石榴,“石榴,帮我写一份文书。” 石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很快准备好了文房四宝,然而许茹娘第一句话就让她差点没握住笔,“夫人,您要和离!?” “不必多问,”许茹娘道,“依我说的写便是了。” 石榴只好依许茹娘所言,写好了一份和离文书。 许茹娘拿起文书,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夫妻多年,许茹娘知道丈夫骨子里的傲气,这封文书递过去,事情便再无可转圜。 但这一趟她非走不可,若解瑨不同意,她只能和离。 许茹娘将文书递给石榴,“送去前院二爷手上罢。” 她想起什么,抿唇叮嘱道:“先不要让徽姐儿知道这件事,别泄露了消息。” 石榴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办完这件事,许茹娘吐了口气,又叫来萱草,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去厨房。”许茹娘吩咐着,“路上食宿不便,要准备好干粮和路菜,还有宝哥儿,等会儿叫余妈妈跑一趟,买些容易克化、不易坏的干果点心……下人、护卫都要找好,明日再叫人牙来一趟……” 许家流放离京的日子近在眼前,她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繁忙间隙,许茹娘偶尔会想起解瑨。 自送去那封和离书之后,许茹娘一直没有收到回应,直到出发日子的前两天,她才再次见到了他。 一段时日未见,解瑨似是消瘦了一些,许茹娘心里一疼。 她张了张口,“夫……” 刚唤了一个字,许茹娘就反应过来不对,顿时卡在了那里。 解瑨并没有接她的话。 他看着许茹娘收拾好的行囊,“你真的想好了?” 许茹娘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是。” 她的声音虽轻,却很坚定,解瑨看着她,终是在她递来的和离书上落了笔。 许茹娘一眼不眨地看着,直到最后一笔落成。 胸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块,又闷又疼,但想起父母弟弟和小侄儿,许茹娘心中似乎又充满了勇气。 和离书一式两份,解瑨将许茹娘的那份递给她,除此之外又递给她了一个小匣子,“和离书我会送到官府报备,这个你拿着。” 许茹娘打开一看,除了她一路上需要的路引,还有一沓银票。 她心头一颤。 许家被抄家,并没有留下什么财产,这段日子置办东西,许茹娘用的多是自己的嫁妆银子和多年攒下的私房。 当年她的嫁妆并不算多,这些年的私房又补贴了父母不少,此时剩下的银子着实不多,这些银票,可谓是解了她燃眉之急。 解瑨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许茹娘鼻子一酸。 她忍住泪意,“徽姐儿和桓哥儿……” “你放心,”解瑨颔首承诺,“徽姐儿和桓哥儿是我的孩子,我定不会亏待他们的。” 许茹娘心潮汹涌,紧紧捧着匣子,她差点就想问问眼前这个人,可不可以等她几年。 只要等到天下大赦,她就可以回来。 但许茹娘最后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松鹤堂。 解瑨低声与太夫人解释了和离的前因后果,太夫人听完来龙去脉,轻叹口气,“你这样做,知道外头会对解家指指点点,你也会承受骂名吗?” 外人不知内情,看到许家获罪,解瑨便与妻子和离,只会觉得解瑨嫌贫爱富,落井下石,更不要说解瑨年纪轻轻位高权重,素来惹人眼红,定会有人不分青红皂白,以此做文章,指责解瑨冷血无情。 毫无疑问,解家会成为京中一段时间的资谈,整个解家的声誉都会受影响。 解瑨低声自责道:“儿子不孝。”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太夫人心里也不好受。 人心都是偏的,她不忍责怪儿子,自然对许茹娘生出了隔阂,“茹娘也是……唉。” 解瑨摇了摇头,“走到这个地步,儿子也有错。” “也罢,她夹在中间,确实是难。”太夫人叹气道,“归根结底,还是我当年没结好这桩婚事。” 解瑨再次摇了摇头,“世事难料,母亲不必介怀。”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太夫人提起现在面临的问题,“徽姐儿跟桓哥儿可以先养在我这儿,府中中馈,我也可以叫桢哥儿媳妇来帮把手,只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你……我倒不是逼你立即再娶,但你心里得有数。” 她话里的桢哥儿是早年去世的解大爷留下的儿子,前年刚成亲,解家一直没有分家。 “儿子明白。”解瑨点头,“劳烦母亲替儿子费心了。” “你是我儿子,不为你费心为谁呢?” 太夫人笑笑,又宽慰了几句解瑨才罢。 转眼便到了许茹娘离府的时候。 走之前,她来到松鹤堂,想要跟太夫人告个别。 虽然太夫人性子冷淡,与她并不亲近,但许茹娘一直对太夫人存着一份敬爱之情。 她嫁进解府这么多年,太夫人从未插手过解瑨的房中事,也没有立过规矩、催过子嗣,是个极好相处的婆婆。 然而通报之后,太夫人却没有让许茹娘进门,而是让身边的何妈妈见了许茹娘一面。 “太夫人说,她身子不适,就不见您了,”何妈妈递上程仪,“这是太夫人的一份心意,希望您路上平安,多多保重。” 许茹娘心里一紧,怅然若失,婆婆她老人家这是厌上自己了吧…… 但她没有什么好怪的,许茹娘心中苦笑,在院门外跪下,给太夫人磕了个头。 从松鹤堂离开,许茹娘走到府门口,奶娘余妈妈来送她。 余妈妈年纪已经不小,可能受不得路上颠簸,所以许茹娘将余妈妈留在了府里,照顾她的两个孩子。 她郑重嘱托道:“余妈妈,桓哥儿跟徽姐儿,就托付给您了。” 余妈妈不知道为什么许茹娘定要如此选择。 她也不是没劝过,但许茹娘已经下了决心。 主子做了决定,余妈妈也只能听从,“夫人放心,奴婢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护得大小姐和小少爷周全。” 许茹娘又等了一会儿,但没有等到解瑨来相送。 她咬了咬唇,按下失望,转身准备踏上马车,风中却突然传来女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娘——” 许茹娘心中一震,回头看去,竟是女儿徽音跑了出来。 素来循规蹈矩的小姑娘顾不得礼仪,徽音扑到许茹娘面前,差点摔了一跤也顾不上,“娘要去哪里?” 她紧紧揪着许茹娘的衣袖,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哭着问许茹娘道:“他们说娘要走了,不要我和弟弟了……娘,他们说的是假话对不对?” 许茹娘生气地看向追在后头的奶娘,“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瞒着徽姐儿吗?” 奶娘苦笑,“下人说闲话叫徽姐儿听见了,没能瞒住……” 徽音心里愈发惶恐,拽住母亲的袖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娘不要我和弟弟了吗?” 许茹娘心都要碎了,她 红着眼眶,搂过自己的女儿,“娘怎么舍得不要你们?” 徽音眼睛一亮,刚想说“那娘不要走”,却又听到许茹娘道:“可是如果娘不走,你就再也见不到外祖父、外祖母、小舅舅、还有小表弟他们了……娘得试着去救他们,徽姐儿这么懂事,一定能理解的对不对?” 徽音哭着摇头,她想说这些人都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这些人,娘不要去救,但她的教养让她没办法将这些话说出口,只能死死拽着母亲不放。 许茹娘安慰着女儿,“徽姐儿乖,娘亲很快就回来看你,你听余妈妈的话,好好照顾弟弟……” 她向女儿郑重承诺,“你相信娘亲,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等帮着家里度过劫难,安顿下来,她就能找机会回来看看,最多不过六七年,她的娘家遇赦回京,她就能和儿女团聚,到时候,她定会好好弥补她对孩子的亏欠。 许茹娘狠心将徽音的手拉了下来,交到奶娘手里,不顾徽音哭肿的眼睛,咬着牙上了马车。 “驾!” 随着车夫的声音,马车驶离,徽音哭喊的声音越来越远,许茹娘闭上眼睛,到底没有忍住,落下泪来…… 城门外。 萎靡憔悴的许家人跟其他流放的犯人一起,被差役赶着上路。 城门外聚集着不少人,都是这些流放犯人的亲友家眷,或是他们派来的下人。 虽说流放之苦众所周知,但若是金钱开路,好好打点,总能让流放的犯人过得舒服一些。 这也是差役们拿到油水的好机会,他们停下脚步,等着这些亲友或下人们上前。 许天赐左顾右盼,在人群中寻找着期盼已久的身影。 很快,他眸子一亮,“姐!” 许天赐心中大喜,他就知道,他姐姐不会放弃他的! 听到许天赐的声音,精神委顿的许正儒和孔氏也都面色一喜,抬头望去。 许茹娘站在一行车队前,许正儒和孔氏看着那些行囊,以为是许茹娘疏通关系,找人照料他们上路,因为女婿搭救不力的怨恨总算稍微缓解了一些。 然而二人很快傻了眼。 许茹娘走到递给领头的差役跟前,递了一个荷包,差役看了一眼,收起来之后对她摆了摆手,站到一旁,许茹娘道谢之后,来到父母跟前。 时隔多年看到父亲,虽然他形容有些狼狈,但到底活生生站在许茹娘面前,许茹娘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擦了擦眼泪,“爹,娘,我同你们一起走。” “什么叫一起走?”许正儒皱起眉,“女婿竟也同意?还有桓哥儿怎么办?” 许茹娘深吸一口气,“爹,娘,我和离了。” “你说什么!?” 孔氏如同五雷轰顶,连语调都变得尖锐起来,“他居然敢休你!?” 牢中经受的苦楚以及流放判决的绝望让这个妇人变得更加刻薄,孔氏尖声叫骂,“什么青年才俊,不过是个薄恩寡义的小人!不行,你又没有犯七出之罪,他不能休你,茹娘,你去官府告他,他若是不把你迎回去,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娘,他没有休我,”许茹娘连忙向母亲解释,“是我自请和离的。” 孔氏傻了。 “你是不是傻?!” 孔氏恨铁不成钢,“你怎么……我叫你提和离,是叫你威胁做做样子,不是叫你真的自请下堂!” 放弃了解瑨这个金龟婿,许家才是真的再没有翻身之地了! 许茹娘苦笑,“若是不和离,夫君便要逼我和娘家断绝关系……” 孔氏怔住,随即便明白了解瑨的打算,这是不想跟许家沾一丁点关系了。 她想通这点,不由恨恨道:“真是够狠……” 随即她又看向许茹娘,“那你也不该和离呀!” 真是不懂事,先假装答应断绝关系,等事情平息了再暗中联系,还会怎么样不成! 如今和离,才真是一点指望都没了! 孔氏扼腕,她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不开窍的傻女儿!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许茹娘深吸一口气,继续对他们道:“我得和你们一起走,不然我放心不下。若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脸再活着了。” 许正儒也被这个消息震得好一会儿没出说话。 他心里各种念头掠过,片刻后他抬起头,看了看他们附近的差役。 差役们离得都不近,且都在忙着收受好处,应该没有听到他们刚刚的对话。 “好孩子,爹就知道,你素来最是孝顺。”许正儒对许茹娘道,随即他话锋一转,“我知道,你是为了许家受了委屈,但我许家不能有下堂妇,你和离之事绝不能外传。” 和离归家的妇人确实是要被外人闲话的,甚至连娘家都会被指指点点,许茹娘羞愧地低头,“是女儿不孝……” “好了,”孔氏开口劝说丈夫,“茹娘也是为了家里才委曲求全,你就不要怪她了。” 许茹娘心里更自责了,她又是愧疚又是孺慕地看向母亲,“娘……” “娘说的是,姐姐能来可太好了!”许天赐这才蹭过来跟许茹娘问好,他吐着苦水发牢骚,“姐,你是不知道,我在牢里受了多少苦,这流放一路,还不知道有多难……” 许茹娘温柔地看着弟弟,闻言赶紧安慰道:“我都做了准备的,你别怕,姐姐肯定会照顾好你……” 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话,过了一会儿,押送的差役取下腰间的鞭子,隔开或不舍或痛哭的亲友们,对众人示意道:“行了,都注意了!时辰已经到了,要走了!” 许茹娘退回到车队里,跟在流放队伍后头缓缓出发。 她回头看向城门。 再等几年,等几年她就会回来的! 第33章 解瑨和离一事传开之前,宫中的皇帝先被惊动了。 他特意把解瑨叫到跟前询问,“你和离是怎么一回事?” 坐在书案后的皇帝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量,身材清瘦,长相白净,一双笑眼,气质随和,若不是一身明黄龙袍和通身贵气,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乡绅。 今上年号延昌,周岁时便以嫡长子身份被封为太子,二十七岁登基为帝,至今已有八年。 解瑨登科那一年,正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举行会试,当时皇帝虽有先帝留下的众多老臣辅佐,这些老臣却不算皇帝自己的班底,解瑨那一批新科进士,才算是皇帝第一批的自己人。 解瑨的父亲解阁老与大哥解磐都曾给当时还年幼的皇帝讲过书,二人去世,皇帝心中很是遗憾,对解瑨也有几分香火情在,不免多照顾几分。 后来皇帝更是惊喜地发现,解瑨极有才干,是个难得的做官料子,不由更喜爱几分,屡屡提拔,才能让解瑨在短短几年坐到如此高位。 这次许家出事,皇帝并未迁怒解瑨,甚至之前许家的案子刚审完,解瑨来为许家求情,皇帝都没生气,反而觉得他重情重义不冷血,人品值得信任。 不过皇帝当时却没应他的请求,叹了口气道:“雄安侯刚下狱的时候,贵妃脱簪在朕殿前跪了两日,为她哥哥求情,朕没应她。” 贵妃便是出身雄安侯府,皇帝铁了心要收拾雄安侯,若是给许家开了口子,主谋又该怎么说? “微臣明白,”解瑨道,“皇上自然会秉公办理,只是微臣为人丈夫,该做的必须得做。” ——他这话说的,有情有义,还一点不让皇帝为难,皇帝能不触动吗? 更别说皇帝本就偏心这个一手扶植起来的年轻臣子。 明白许正儒不是主谋,只是不影响大局的小角色,皇帝看在解瑨的面子上,勉强留了他一条命,流放三千里让他自生自灭。 至于解瑨,皇帝也想好了,若是有弹劾的,意思意思贬个官,回头再起复便是。 没想到转过头,却得了解瑨和离的消息。皇帝很是奇怪,解瑨都快舍了前途给岳家求情了,还多此一举和离作甚?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面上露出一抹惊讶,“等等,你这和离,莫不是你那前妻提的吧?” 见解瑨默认,皇帝吃惊之余大为不解,“你怎么就同意了?” 糟糠之妻不下堂,解瑨这么做,可会惹来不少闲言碎语。 解瑨脑海中不期然浮现起许茹娘日渐消瘦的脸庞,最终只是神色平静道:“裂痕已 生,强迫下去,最终不过相看两厌而已。” 皇帝无话可说,摇了摇头,“女子出嫁后当以夫家为天,哪有为了娘家抛夫弃子的——若是夫家不忠不义在先,娘家值得,也就罢了,可许家……哼!” 他显然颇为不屑,但解瑨并没有应和他的话,只是不好反驳九五之尊,便道:“世事两难全,她也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而已。” “你呀……”皇帝感慨地看着他,“不过也好,许家这样的亲家,有还不如没有,等你再娶妇,可得挑个好的。” 说到这儿,皇帝突然兴起,“说起来,皇后有位幼妹,马上便要及笄了,如何,要不要跟朕做连襟?” 解瑨微顿,“谢陛下厚爱,微臣不敢高攀。” “欸,爱卿怎可妄自菲薄?”皇帝不认同地看着解瑨。 相貌英俊,前途远大,若不是没有合适的,皇帝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多谢陛下赏识,”解瑨还是婉拒,“微臣现在无心娶嫁,不敢耽搁旁人。” 皇帝听出解瑨推脱的意思,倒也不以为忤,只当解瑨伤了心,“也罢,那就等等再说。” 只是回头来看望皇后的时候,皇帝兴冲冲地跟皇后提起了这事,“你家那个小妹子,还没有定亲吧?” “是还没有定亲。”皇后是个温婉的妇人,提起素来疼爱的幼妹,她脸上不由露出温柔的笑意,“她还小呢,家里人舍不得她这么早嫁。皇上问起这个做什么?” 皇帝兴致勃勃地做媒,“你觉得解瑨如何?” 皇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她嗔了皇帝一眼,“我小妹那个性子,爱玩爱闹,娇纵得很,哪里配得上解大人?再说,她自己都是个孩子呢,哪里就能当人娘亲了?” 皇帝这才想起解瑨下头有几个儿女,想了想,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皇后生怕皇帝又想一出是一出,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今日彭贵妃来找我,问起了让老大出宫开府的事。” 她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轻声道:“老大媳妇儿也一同来了,说老大病得厉害……” 皇帝闻言,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一直没能有嫡子,之前不是没有想过,百年之后将担子交给大皇子。 但大皇子的表现着实令他失望。 大皇子成婚后,皇帝给大皇子派了工部的差事,指望他好好观政,学些东西,然而大皇子非但没有认真做事,反而只顾着同舅家一起拉帮结派——他这个皇帝还没死呢,这么急是盼着什么? 身为皇子,却事事依从雄安侯这个舅舅,改日若真登上大位,这天下是不是要改姓彭了? 皇帝骤然发难,雄平侯下狱,大皇子被吓破了胆,一直卧病在床,皇帝知道,他这个儿子算是废了。 不止大皇子,自己现有的几个儿子,都不尽如人意,每每想到这回事,皇帝都有些发愁。 朝臣想让他立储君,他也要有人可立啊! 思及此,皇帝的视线不自觉落在皇后的小腹上。 其实按他的想法,若是能有个嫡子才是最完满的…… 心随意动,皇帝伸出了手。 皇后红了脸,哪怕是多年夫妻,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由害羞起来。 皇帝轻轻一笑,拉着她进了床帐。 …… 云雨收歇,皇帝很快睡了过去,一旁的皇后却睁开眼睛,毫无睡意。 她知道,皇帝这么多年一直期盼一个嫡子,她却一直没能满足皇帝的心愿。 如今她已经三十有四,到了这个年岁,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但皇帝似乎依旧没有放弃。 皇后抬手抚过小腹,面上闪过一丝愁容。 她还有机会诞育一个皇子吗? “女子,讲究和顺柔婉,贵人让姑娘们抬头时,切记视线微微向下,万不可直视贵人的眼睛……” 阳光明媚,绿筠轩里,教养嬷嬷正检查多日以来的教学成果。 坐、站、行用什么姿势,吃饭喝水要注意什么,穿什么衣裳搭什么首饰,见到贵人如何应对……教养嬷嬷模拟了各类场景,看姑娘们将这掌握得如何。 见了庞盈的表现,嬷嬷再次提醒道:“三姑娘要多注意眼神,不可冒犯贵人。” 庞盈蔫巴巴地应下,“是,我记得了。” 教养嬷嬷又转向其他几人。 庞妍与汤婵表现平平,中规中矩,嬷嬷稍微看过只轻轻颔首,什么也没说。直到视线落在庞雅身上时,嬷嬷眼中才流露出一丝赞赏。 几个姑娘里,就属大姑娘天资最高,学得也最好,说不定就能有伺候贵人的造化。 等一天的课程结束,姑娘们才算松了口气。 入夏之后,天气越来越热,几人聚在水榭消暑,丫鬟送来镇过的绿豆汤。 汤婵不想用勺,端起碗来直接用嘴喝了一口。 庞盈见状笑了出来,打趣道:“表姐,你这个喝法,若是让嬷嬷看到,怕是免不了一场罚的。” “这不是看不到嘛。” 绿豆已经被煮出沙来,汤水口感绵密,甘甜清爽,汤婵舒服地眯起了眼,“自己家里,讲那么多规矩作甚?” “说得也是,”庞盈想起过段时间要进宫遭罪,不由叹了口气,“唉,若是进了宫,可就要时时刻刻注意了。” “你姨母不是都安排好了?”汤婵安慰,“就一段时间,忍忍就过去了。” 庞妍没掺和两人的话题,她叫来送完绿豆汤在一边候着的小丫鬟,开口问道:“近来京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她已经闷在府里好一阵儿,后宅消息不灵通,怕是错过了不少事。 小丫鬟寻思了片刻,想到了一件,“听说解家二爷和离了,这算不算?” “什么?” 庞妍一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勺子。 他竟然和离了…… 庞妍神色怔怔,旁边的庞盈也听见了这话,脸上露出惊讶。 “许家遭难,解家便和了离……”庞盈用不确定的语气道,“这是,这是背信弃义呀!” “这怎么能算背信弃义?”回过神的庞妍毫不犹豫地反驳,“许家可是罪人,不跟这等人家断绝关系,等着惹祸上身吗?” 庞盈皱眉,“可俗话说,祸不及出嫁女,许家获罪,与已经出嫁的女儿有什么关系?直接与妻子和离也太狠心了吧。” 汤婵听了一耳朵,也在心里琢磨,好像时间对不太上。 许家都判完流放多久了,和离的消息才传出来,若说解二爷是为了保全自身,这和离的时间就太晚了。 难不成还能是解二爷嫌弃老婆成了罪臣之女?感觉不太像啊。 “解家舅舅才不是那等冷血无情的小人,”庞妍很是斩钉截铁,“这里头定然别有隐情!” 许家那个女人本就配不上他,如今家里获罪,两人更不般配,和离了才好呢! 庞盈听着庞妍的语气,很是奇怪,“二姐姐怎么这样激动?” 庞妍心里一紧,神情闪过一丝不自然,“毕竟是自家亲戚,怎么好随便议论。” 庞盈想了想,不再说了,“倒也是,毕竟是二哥哥的亲舅舅。” 庞雅一直没有说话,心里却泛起了疑惑。 梦里有解二爷和离一事吗? 应该是没有的,梦里的她在成婚后,还在宴席上见过解二夫人许氏。 庞雅隐约有些不安,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罢了,多想无益,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握住选秀这个机会。 因为时间仓促,范围也不算大,今年选秀与以往大选的机制不太相同。 此次选秀共分为初选、复选与终选,初选是由太监嬷嬷验看,淘汰生理条件不满足要求的姑娘,比如过高、过矮、过胖、面容有瑕、仪态不佳等等;过了初选的贵女们会被邀请至一处皇家园林小住半月,由嬷嬷观察她们的言行举止、性情处事,不够优秀的姑娘会被记录淘汰,这便是复选;最后挑出来的姑 娘们才会被领到宫里的贵人面前,由贵人们进行终选。 庞家三位姑娘都过了初选,宫中派了马车来接人。 老夫人肃着脸训话道:“都是一家姐妹,到了外头要互相照顾,听到了没有?” 姑娘们都应下,随即上了马车。 府里的人都等着半个月后几个人回来,却没想到半个月还没到一半,姑娘们就被送了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传旨太监捧着圣旨宣读,“庆祥侯长女,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今作配三皇子为侧妃……钦此。”(注1) 跪地接旨的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分明已经提前跟贵人打了招呼,怎么庞雅竟还是被选中了! 传旨太监念完旨意,收起圣旨,对老夫人作揖,笑着道喜,“恭喜老夫人,这可是府上的大喜事!” 老夫人到底年岁较长,经得事情多,她很快恢复过来,示意任妈妈递上红封,“多谢公公。” “谢老夫人赏。” 传旨太监很是客气,拒了老夫人留坐的邀请,回宫复命去了。 送走传旨太监,老夫人的面色才微微沉了下来。 她将几个姑娘叫到房里,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雅姐儿怎么会被选中?” 第34章 却说庞雅三人那日被接走后,到了一处叫做华春园的皇家园林。 华春园所在地位于紫禁城西北,本是水泊密布,草木繁盛之所,后被太—祖看中,在此修建园林,一到夏季,皇帝便经常带皇后妃嫔来此小住,皇子们也时不时来避暑游玩。 华春园静明湖东南有一处大大小小连成一片的院落,正好用来接待来参选的秀女。 由嬷嬷引路,她们被带到了其中一个精致的院落,这便是三人接下来半个月的住所。 这次参加复选的共有六十多人,一个院子里不可能只住庞家三个姑娘,不过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庞盈的姨母请她的妹妹淑妃使力,将她们安排在在了一处小巧的院落,除了庞雅三人,便只有其他两名住客。 过了一会儿,剩下的两人也到了。 两人对庞家姑娘们来说都是生面孔,分别是吏科给事中之女陈英与蓟州知州之女沈宁乔——这也是淑妃的安排,陈、沈二人出身不显,不敢欺负出身更高的庞盈几人。 五位姑娘互相问过好,听了嬷嬷的训话过后便各自休息。 第二日一早,姑娘们早早起来,一起用膳。 “大姐姐昨日没睡好?”庞盈注意到庞雅面色不太精神。 庞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无碍的,只是有些认床。” “哎呀,”庞盈想起来了,庞雅之前有段时间就有睡不好的毛病,“要不然问嬷嬷要些安神香吧?” 庞雅点了点头,笑着应下。 她视线不经意般掠过沈宁乔,眼神闪了闪。 …… 复选每日都有行程,嬷嬷会考察姑娘们的女红针黹、琴棋书画等技艺,除此之外,姑娘们也有时间随意交际活动。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年岁不大的姑娘们被圈在一起,抱团、排挤等事屡见不鲜,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 好在庞家的姑娘都没想着中选,几人游离在争斗之外。 只是她们不找事情,事情却找上了她们。 华春园有一处兽园,豢养了从各地进献来的各类珍奇动物,这天姑娘们便被邀请,前往兽园游玩。 如今京中贵族豢养动物成风,故而勋贵家的姑娘还好,如沈宁乔这般从外地来的,可谓大开眼界。 兽园里除了狐狸、鹿、孔雀这样的珍兽,甚至还有老虎这般猛禽。 沉宁乔看着卧在石头上打瞌睡的老虎,兴奋不已,忍不住跟一旁的陈英小声嘀咕。 许是被少女们扰了清静,老虎甩了甩头,发出一声吼叫。 到底是百兽之王,气势惊人,陈英手上一紧,沈宁乔更是脸色煞白,没忍住惊叫出声。 “嗤。” 一声嗤笑传来,旁边一位贵女用绣帕掩着鼻子,眉头轻蹙,似是忍受不了两人散发的穷酸气,“哪里来的土包子,惹人发笑。” 沈宁乔面色涨红地低下头,陈英认出说话的人,是成国公与庄华长公主的幼女魏七娘。 听闻魏七娘时常被庄华长公主带进宫中,在戚太妃膝下承欢,极受宠爱,性格骄纵跋扈。这样的人,陈英自然是惹不起的,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拉着沈宁乔侧身默默退下。 魏七娘身边一位蓝衣姑娘却柳眉倒竖,不满教训道:“怎么,见了人都不知道行礼吗?” 沈宁乔吓得连忙就要道歉,陈英却皱了眉。 陈英的父亲虽只是个七品,六科给事中却是规谏稽查的言官,连带着陈英的性子也被养得刚直,她不卑不亢道:“如今我们都是参选的秀女,地位等同,为何我们需要向你行礼?” 魏七娘本来没把陈英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这个土包子竟然敢拿自己同她作比,当即便阴沉了脸,“不懂规矩,掌嘴!” 陈英一惊,万没想到魏七娘竟如此嚣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魏七娘身边的蓝衣姑娘打了一个巴掌。 她们的动静闹得这般大,庞雅、庞妍不为所动,庞盈却看不下去了。 怎么说也是同住一个院子的人,几日下来,也有了些交情,庞盈没忍住出声道:“嬷嬷们就在不远处,魏七姑娘还是消消气罢。” 魏七娘闻言不由冷笑,她参加选秀是来散心的,哪会怕什么嬷嬷? “你在这里出什么头?”魏七娘上下打量了庞盈一眼,随后故作恍然,“噢,你家就是个爱捡破烂的,怎么,你这是要又捡一个?” 这话便是指庆祥侯府接济表姑娘汤婵的事了,听她这般诋毁自家,庞盈哪里肯相让,张口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魏七娘轻飘飘看她一眼,“你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庞盈一定要她给个说法,两人争执起来,随后管事的女官总算姗姗来迟,制止了这场争吵。 魏七娘再是皇帝的亲外甥女,这时候也得给面子,毕竟来之前庄华长公主交代过,家里作为雄安侯府的亲家,因为结党案受了不少影响,这段时间不能太高调。 她对庞盈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可魏七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怎么肯轻易让这件事情过去? 她年纪虽小,心思却狠辣,这年头怎么对待一个女子最致命? 回了房间,魏七娘对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蓝衣姑娘道:“你去弄来一件男人的私物,想办法藏到庞三的房间里,然后把事情闹出来。” 她唇边挂着一个冷笑,“私相授受,我倒要看看那个庞三以后还有什么脸来教训我。” 魏七娘一出手,就想要直接毁掉庞盈清白,蓝衣姑娘暗中咽了咽唾沫,陪笑道:“姑娘想要弄什么人的私物来?” 魏七娘皱眉看了她一眼:“随便找个侍卫的便是了,这点小事,还用我吩咐?” 蓝衣姑娘听了这话,后背就要出冷汗。 庞三姑娘后头不止是庆祥侯府,还有营国公府呢,真要把庞三姑娘跟侍卫扯在一起,两家不可能就这么认栽。 可他们动不了魏七娘,到时候倒霉的就是她这个没有靠山的跟班狗腿了! 蓝衣姑娘赶紧劝道:“姑娘,侍卫怕是不成的——选秀期间有侍卫越过宫规,私通秀女,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皇后娘娘必会追查到底……” 魏七娘皱了皱眉,“那你说怎么办?” 蓝衣姑娘想了想,还真想出来个主意,“我曾听说,庞家的几个姑娘不想嫁进皇家,还跟淑妃娘娘打过招呼……” 魏七娘听完,想到什么,舒展了眉头。 不 想嫁进皇家?那她非要姓庞的给皇子做妾不可! 至于人选,正有一个合适的——与她们家更亲近的大表哥倒台,她那位三表哥的母家可是出了不少力,闹得嫁在雄安侯府的长姐至今陷在里面,不得脱身。 如今一石二鸟,让三皇子和庞三闹出丑闻,才好出一口恶气! 魏七娘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叫来一位其貌不扬的嬷嬷。 这是家中给她安排的人,魏七娘低声嘱咐,让她去见彭贵妃一趟。 …… 当庞雅看到沈宁乔趁着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闪进庞盈屋子里时,就知道她等的机会终于到了。 等沈宁乔走后,庞雅如若平常般走进庞盈的房间,拉开柜子仔细摸索,很快发现了异样。 她将摸到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心跳一阵加速。 ——就是这个了! 庞雅看着手上的男式黄玉龙纹扳指,这就是梦里让庞盈不得不嫁给三皇子的东西! 她深呼吸一口气,将玉扳指收好,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将玉扳指塞到了自己的行李里。 随后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回到湖边,跟正在钓鱼的庞盈跟庞妍会和。 “大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什么事吧?”庞盈问。 庞雅刚刚借口身体不适才离开的,她摇了摇头,“没事。” 庞盈用手撑着下巴,噘嘴小声道:“这糟心的选秀,弄得大姐姐吃不好睡不好,赶紧结束吧……” 庞雅嗔了她一眼,轻斥道:“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庞盈吐了吐舌头。 三人又呆了一会儿才往回走,结果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听见外头乱了起来。 很快,一位板着脸的女官带了几个宫女太监进来。 “同姑娘们问好。”女官说道,“魏七姑娘丢了一件十分贵重的玉佩,怀疑是有人偷窃,为证明几位姑娘清白,奴婢们现在要搜捡几位姑娘的住处,还请姑娘们谅解。” “什么?”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庞妍第一个闹起来,“我们会稀罕偷她魏七的东西?” 庞盈也火冒三丈,“这是故意折辱我们不成?” “还请姑娘们谅解,”女官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不单是你们三位,所有人的房间都会被搜查。” 庞妍和庞盈无可奈何,只能随他们去了。 “……没想到宫人没有搜出丢失的玉佩,却从大姐姐的房里搜出了一个玉扳指,”跪在老夫人面前的庞盈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老祖宗,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过冲动,与魏七娘起了冲突,才引来她的算计,却累得大姐姐替我挡了灾……” 从秀女处搜出男人的物件可是大事,女官脸色一变,不敢擅专,立刻往上通报,最后惊动了皇后。 黄玉龙纹扳指不是谁都能用的,这一看就是御赐的物件儿,皇后顺腾摸瓜,很快就寻到了三皇子身上。 这下子事情就更大了,皇后脸色严肃,把庞家三位姑娘都叫了过来,还有三皇子跟三皇子的生母康嫔。 一进门就被当头扣了一口黑锅的三皇子百口莫辩,这个扳指他是什么时候丢的? 康嫔同样眼前发黑。 她知道自己儿子是被人算计了——大皇子倒台,下一个最年长的就是她儿子,这是要污了他的名声,拖他下水! 两方都在喊冤,可皇后审了半天,没有人在庞家姑娘的院子周围看到陌生面孔出现过。 而动手搜查的宫人都是随机配对,随时轮换,互相监督,正是为了避免有人暗中动手脚诬陷的情况。 至于同院落的陈英和沈宁乔,陈英还算镇定,面对审问条理清晰,沈宁乔吓得脸色苍白,一直在哭,但两人都否认自己进过庞雅的房间。 到了这时候,闲话已经传开,康嫔见事已至此,只好咬牙圆道,是她看上了庞雅,东西是她赏的。 这一听就是胡扯,但为了皇家声誉,皇后只好顺水推舟,将庞雅指给了三皇子做侧妃。 庞盈不知个中内情,只猜测是自己得罪魏七娘后遭到算计,结果不知为何魏七娘失手,被害的人从自己变成了大姐姐。 她又是愧疚又是悔恨,老夫人听完了庞盈口中的来龙去脉,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总不能斥责庞盈不该见义勇为,为朋友出头,老夫人轻轻叹气,“维护姐妹,你也没做错。” 她转头看向庞雅,认真道:“我庆祥侯府虽不如成国公府势大,但也不是任人欺辱的,若是你不愿,我进宫舍了老脸,也会求皇后娘娘收回旨意。” 那怎么行! 庞雅心中一急,三皇子是未来的太子,太子侧妃以后至少会是贵妃,与梦里那个为了几两碎银斤斤计较的山长夫人岂非是天壤之别? 她咬着唇摇了摇头,一行清泪缓缓落下,“懿旨已下,哪有收回的道理?孙女又怎么能让全家人为我一个人陷入险境?” 老夫人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嫁进皇家,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你可明白?” 庞雅抿了抿唇,“孙女明白。” 第35章 皇子纳侧,一应仪典由礼部操办,只是皇子并不行亲迎礼,不过侯府为表重视,还是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喜宴,请了不少人来观礼。 大喜的日子,庞盈却一直哭丧着脸。 她始终对自己害了大姐姐一事耿耿于怀,哪怕二夫人开导她好几次,还为了表达歉意,给庞雅添了许多嫁妆,也没能让庞盈原谅自己。 庞妍见她这幅德行,不由撇了嘴,“侍候贵人也算是她的造化,你哭丧着脸给谁看?再说了,她素来最爱教养嬷嬷那些规矩,在宫中不知道多如鱼得水呢。” 汤婵有些意外地看了庞妍一眼。 庞雅得了这桩婚事后,虽然表面上经常郁郁寡欢,私底下提起来便一副无奈苦笑的样子,但备嫁该做的事情可一件没落,汤婵看下来,倒觉得庞雅很有可能不讨厌这桩婚事,反而期待良多。 再结合庞雅之前不愿嫁进宋家的事,汤婵心里总有点微妙。 俗话说人各有志,庞盈不愿意的,说不定是庞雅所求呢。 “二表妹说的有理,”汤婵对庞盈道,“今天总归是大表妹的好日子,事已至此,咱们还是为大表妹盼个好意头。” 听了这话的庞盈才勉强笑起来,“说的是。” 侯府办宴,最忙碌的非侯夫人莫属。 她正招待着客人,忽然听人来报,解家太夫人来了。 侯夫人惊讶,“她怎么来了?” 虽然侯府给解家送了帖子,但解太夫人向来深居简出,今日只是一个小辈皇子侧妃的喜宴,怎么会惊动她? 到底是府中世子的亲外祖母,侯夫人自然要亲自招待,等解太夫人出现,她赶紧上前打招呼问好。 “老身来凑个热闹,”太夫人笑道,“不必管我,夫人自去忙便是。” 侯夫人笑着道谢,“劳您体谅。” 太夫人来的巧,没过一会儿,新娘庞雅正好出阁。 她今日盛装打扮,凤冠霞帔,精致的面容更显得漂亮,只身上的红嫁衣偏了一点颜色,不是正红。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依言训诫,庞雅流着眼泪,依依不舍地拜别父母长辈。随后宫中派来的引导嬷嬷为她盖上盖头,礼官指引,嬷嬷搀扶着她跨过门槛,上了喜轿。 喜乐一路吹吹打打,盖头下,庞雅的眼中满是得偿所愿的喜悦。 感谢上苍,她博出了这样一条路,定不会再落得梦中下场! 夜幕降临,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侯夫人总算舒了口气。 潘妈妈找到侯夫人,递上一本礼册,“夫人,宾客的随礼已经清点完毕,都归置到库房了。” 侯夫人颔首,接过礼单扫了一眼,不经意间瞧见了解家的名字。 她突然想起早些见到解家来人时的疑惑,随口跟潘妈妈聊天,“你说解家的太夫人今天怎么来了?” “夫人忘了?解二爷和了离,如今解府许多往来交际,都要太夫人亲力亲为。”潘妈妈道。 “那也不至于亲自来吧,”侯夫人嘀咕着,“说起来解家老二和离也已经有段时间了,怎么还没有要续娶的消息?” 解瑨和离的事情传开之后,暗地里确实有些不好的议论,哪怕太夫人透露过是前妻许氏割舍不下娘家,主动和离以便照顾,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解瑨一时间招致千夫所指,风评一度跌入谷底。 但很快,宫里传出了皇上曾有意给解瑨指婚,只是解瑨婉拒的消息。这时有心人便开始嘀咕,若解瑨真的心性不好,皇上还会有意赐婚吗?这其中会不会真的另有内情? 随后,更加让人轰动的消息到了,解瑨再次高升,调到六部,出任刑部侍郎。 众人不由哗然,解瑨可还不到三十岁! 二十八岁的三品侍郎,怎么也能熬到尚书,更何况以解瑨的能力和皇上的信重,这一天还会远吗? 更有老臣连连感叹,皇上把人调到六部,明显是为了解瑨入阁做准备。这位昔日谢阁老的幼子,说不定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臣! 世上还是俗人比较多,解瑨有如此前景,瞬间便成了香饽饽,哪怕是继室,想嫁的人也能从解家排到城门口。 潘妈妈想了想道:“说起来,宴席上太夫人可跟几位姑娘们聊了好一会儿呢。” “嗯?”这话可是大有深意,侯夫人狐疑,“难不成太夫人来一趟,是想跟咱们家哪个姐儿作亲不成?” 走到房门口的庞侯爷正好听见侯夫人后半句话,“什么作亲?” “侯爷回来了?”侯夫人迎上前去,“怎么没听外头人通传?” 庞侯爷笑道:“守门那俩小丫鬟怕是伺候客人一整天,累得够呛,刚在门口头顶头打瞌睡呢,我叫她们回去歇息了。” 他对下人素来宽和,侯夫人听罢一笑,也不追究,转而跟庞侯爷解释,“今儿解家太夫人来了,说是太夫人跟几位姑娘们聊了好一会儿……” “哦,”庞侯爷了然,“是逸哥儿他舅舅续娶的事情吧。” 他素来是很佩服他这位小舅子的,庞侯爷想了想,成为那小子的岳父…… 嘶,他怎么觉得,好像很是可以? 庞侯爷清了清嗓,“雅姐儿嫁了,下一个该到妍姐儿……” 没想到丈夫竟起了这个念头,侯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好容易才没变了脸色。 这怎么可以!? 他解瑨再好,也是有子有女,想娶妍姐儿,他怎么配得上!? 这么多年以来,侯夫人做人继母,受了多少委屈,哪里愿意女儿受同样的苦! 她赶紧道:“解二爷跟妍姐儿可差着辈分呢!” 庞侯爷却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素来岳父择东床,解二爷又不是妍姐儿的亲舅舅。世家大族传承久了,辈分总会乱,小姑奶奶嫁给大孙子同辈人的也不是没有,要真算起辈分,那多少婚事都不能成了。” 侯夫人强笑了一下,面上应着,心里搜肠刮肚想着拒绝的理由。 两人聊着天,没有注意廊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悄声退走。 …… 庞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溜回了院子。 她本想找母亲说点事儿,却没想到刚到廊下,就被屋里传来的零星谈话声吸引了注意力。 “舅舅续娶……”、“妍姐儿……” 庞妍霎时心跳如鼓,转身就跑,回到房里,她喝退丫鬟后自己躲到了榻上。 府里还有哪个舅舅续娶? 一定是他! 虽说她早便知道他和离的消息,可和当初惊骇间发现自己心思的时候一样,她从来没敢期待过什么。 但她今天听到了什么?父亲母亲竟把他们两个的名字放在一起讨论! 这是不是,是不是代表父母也有意? 庞妍不经然想起,今天喜宴上,解家的太夫人拉着她说了很久的话…… 想着想着,庞妍忍不住偷笑出声。 她起身推开窗子,靠在窗边望着天边的星子,颊边的红晕久久没有褪下…… 解府,回到家里的太夫人也在说起儿子的亲事。 解瑨和离后,太夫人倒没有催促,她一边教导孙媳掌中馈,一边带两个孩子,一边替解瑨处理一些后宅重要的人情往来。 但她年事已高,又有旧疾,劳累之下便容易休息不好,解瑨看着母亲脸上的疲色,终是不忍,决定尽快续娶。 说来解瑨升官之后,有许多人都来找太夫人探问亲事,其中不乏高门贵女。 ——解瑨长相英俊,年轻有为,简在帝心,前程远大,虽有了嫡子,可嫡子有了那样的生母,必然地位尴尬不受宠爱,哪用放在眼里? 只是解瑨让太夫人都拒了。 若是续娶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徽姐儿和桓哥儿如何自处? 遑论经过许家一事,解瑨再做选择时可谓慎之又慎。 思忖良久后,解瑨向太夫人提出了一个人选,并请母亲帮忙掌掌眼。 “人我去瞧了,倒还算可以,”太夫人十分好奇,“不过你怎么会看中她?” 不是太夫人夸口,以解瑨现在的地位,什么高门嫡女也娶得,却没想到解瑨提出了一个她万万想不到的人选——庆祥侯府的汤表姑娘。 她试探问道:“你们之前见过?” 解瑨微顿,“年初去庆祥侯府拜年时,在庞老夫人处见过一回。” 言下之意,期间并无丝毫逾矩之处。 太夫人倒也不是怀疑儿子曾经生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她斟酌着道:“我听说,那位汤家表姑娘好像差点跟锦平侯府议亲……” 她有些犹豫地看向解瑨,尽量委婉道:“能答应锦平侯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若不是另有缘由,那这姑娘自己或者姑娘的母亲,就有夤缘攀附之嫌。 如果不知道汤婵拒绝庞逸在先,解瑨定然也会如此想。 但汤婵愿意嫁入锦平侯府,却不愿嫁给各方面都更好的庞逸,解瑨联想到庞逸说的汤婵不愿生育,便能猜到,汤表姑娘虽也试图嫁入高门,却是个对自己有认知、通透识时务的聪明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不必苛责,而让解瑨看中的是,汤表姑娘这类人,只要给她想要的,她就能回报让人足够满意的东西。 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汤婵曾经说过的不愿生育。 既然她不会有自己的子嗣,自然就没了对继子女不利的动机,为了儿女考虑,汤表姑娘无疑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即便她日后会改变想法,但哪怕中间只隔几年,等孩子们长大一些,跟后头的子女拉开年龄差距,就能避免很多问题。 只是其中种种内情,不好跟太夫人说起,解瑨平静解释道:“汤家家中简单,只有寡母,不会重蹈许家覆辙。” 哪怕是隔了一层的庆祥侯府,虽被有些人嘲笑是一家子纨绔,但这么多年,京中权贵更迭不断,庆祥侯府却一直屹立不倒,可见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太夫人听了解瑨的话,也无话可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儿子这是怕再来一个许家。太夫人轻叹一声,“罢,都依你。” 解瑨低声道谢,“有劳母亲。” 第36章 庞雅出嫁后没几天,侯夫人带着汤婵和庞妍来到庄华长公主府参加喜宴。 两日前,成国公府喜迎嫡长孙,今儿是孩子的洗三礼,在国公府隔壁的长公主府举办。 礼仪过后,哇哇大哭的红胖娃娃被抱了下去,人群散开各自交际。 侯夫人找了个机会来到庄华长公主跟前,笑着行礼道:“恭喜殿下喜得金孙。” 庄华长公主露出一点笑意。 结党一案,雄安侯以自尽保住了全家剩余人的性命,雄安侯府被除爵流放,然而嫁进雄安侯府的长女却不愿放弃丈夫和离归家。 这段时日,庄华长公主为长女焦头烂额,直到近日长媳顺利诞下一子,阴霾的心情才有缓和。 之前长公主没有心思顾及侄儿的亲事,如今见到 侯夫人跟汤婵,她才想起被忘在脑后的侄儿。 她微微颔首示意,“我近来忙碌,等稍过几日,便请人上门拜访。” 侯夫人此来的一个目的就是汤婵的婚事,如今确认长公主的没有改变心意,不由心中一定。 她转而将身后的庞妍推到长公主身边,“妍姐儿,跟殿下问好。” 庞妍依言行礼问好。 长公主打量着庞妍。虽未明说,但她与侯夫人有默契,侯夫人主动与锦平侯结亲是有所求,应该就是为了这个女儿的婚事。 自己的小儿子与庞妍年纪相仿,侯夫人是想请长公主为儿子择选亲事时,考虑考虑她的女儿,但长公主肯定不会把自己的小儿子舍出去。 不过投桃报李,她倒不介意帮忙牵牵线。长公主一边端起温和慈祥的表情跟庞妍说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长公主问一句,庞妍答一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长公主威仪所摄,庞妍全程低着头,一句话也不多说,全无侯夫人期待的机灵嘴甜,竟还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意思。 侯夫人看着女儿,颇为恨铁不成钢。 这是多好的机会,怎么不知道好好表现呢? 长公主暗中皱了皱眉,但也没太在意,她本来就没有太认真地把庞妍放在心上。大概问了几句后,长公主便对侯夫人笑道:“是个好孩子,回头下帖子请你们来做客。” 侯夫人连忙露出笑容,“妾身随时恭候。” 她见好就收,不再多打扰长公主,带着两个姑娘告退了。 随后侯夫人准备带着庞妍交际,便温声对汤婵道:“不必跟在我身边,自己去逛逛吧。” 外院。 今日长公主府办喜事,锦平侯戚鸿良自然也来了。他给新生儿送了把长命锁,本来送完就想离开,不过半路遇见了一个巫峰楚腰的小丫鬟,行礼时冲他抛了个秋水盈盈的眼神,戚鸿良心中一动,拉了人进了厢房好一阵调笑。 身边的小厮凑了上来,“侯爷,您猜今儿谁来了?” 戚鸿良正逗得小丫鬟娇笑不止,闻言斜了小厮一眼,“跟我卖关子?” 小厮连忙道:“是庆祥侯府的表小姐。” 戚鸿良手一顿。 脑中不自觉回想起那日见到的美貌,戚鸿良心里发痒。 再看眼前的人,就觉得差了点意思,戚鸿良突然失了兴味。 推开凑过来的小丫鬟,戚鸿良转头交代了小厮几句话。 小厮仔细听后赶忙应下,“侯爷放心,定然给您办妥!” 空调,想你的三百六十五天…… 汤婵蔫儿吧唧打着扇。时值夏日,天气炎热,虽然宴席是在一处临水的大花厅举办,周围也放着冰盆、冰鉴降温,但效果自然跟空调无法相比。 汤婵不自觉怀念起过去回到家里打开空调,拉开冰箱门拿出一根冰棒大快朵颐的日子。 呔,这倒霉穿越! 这样的天,人也不想动弹,跟侯夫人分开后,汤婵便绕开人群,找了个角落躲懒。 不过没待太久,汤婵就被人找上了门。 “见过汤表姑娘,”一位身穿宫装的嬷嬷来到汤婵跟前,给汤婵行了个礼,“长公主殿下有请。” 汤婵疑惑,“找我?” 嬷嬷点了点头,“殿下有些话要单独交代。” 汤婵视线往外寻摸了一圈,没看到长公主人。她想了想,可能跟锦平侯的婚事有关,便起身跟着嬷嬷走了。 嬷嬷引着她来到了一处小院落,“还请您在这儿稍等,殿下马上就来。” 汤婵观察了一下,见四周有人侯着,便依嬷嬷所言进了屋。 有个眼神水灵灵的小丫鬟给汤婵端上了杨梅果子露,“见过姑娘。这是拿新鲜杨梅榨出汁水之后慢火熬的,加了蜂蜜调味,又用冰镇过,最是清甜爽口不过,姑娘尝尝。” 汤婵正好渴了,端起来喝了一口,不防被甜得齁住了。 这是加了多少糖…… 唉,好想喝肥宅快乐水,冰红茶柠檬茶也可以…… 说起来这年头有没有柠檬?回头想办法找一找…… 汤婵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直到门口响声传来。 她转头一看,却不见长公主,推开门的,竟然是个陌生男人! 莫名熟悉的情景让汤婵眉心狠狠一跳——不是吧,又来? 她内心警惕地站起身,“你是哪位?” 迈步进来的戚鸿良看着比汤婵还懵,他皱着眉,“你又是哪个?” 他是想和小美人私会,怎么来了这么个路人? 平心而论,汤婵的长相也算中等偏上,但在戚鸿良眼里当然就不够看了。 戚鸿良抬脚踹向替他开门的小厮,“怎么办事的,我要的是庆祥侯府的表小姐,这是哪里来的阿猫阿狗?” 小厮也不敢躲,连忙喊冤,“嬷嬷说来的就是庆祥侯府的表小姐啊,穿着月白衫、水色裙,带着个穿着豆绿的小丫鬟,没错的!” 戚鸿良狐疑地看向汤婵,这个是庆祥侯府的表小姐,那他之前遇到的那个又是谁? 汤婵心下一沉。 这男的刚刚的话意思很清楚,把她叫到这里来的根本不是长公主,而是这个男的。 叫她来的嬷嬷、院里的丫鬟竟都听他的命令,这人是谁,能在长公主的地盘随意使唤人? 首先排除长公主的小儿子,年龄对不上;长公主的大儿子,也就是成国公世子风评一直不错,应当做不出这种事——这样的行事作风,倒像是长公主的表侄,那个混不吝的锦平侯! 汤婵心头沉重之余大惑不解,锦平侯怎么会找上她?还是指名点姓地找她? 这时候,戚鸿连的小厮恍然道:“这是货不对板啊侯爷,咱们被那姑娘耍了!” 戚鸿良也反应过来,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贱人,竟敢耍他,他一定要把人找出来好好教训! “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十五六岁,长相漂亮,唇角有痣的丫头?”戚鸿良抬了抬下巴问汤婵道,“说出来我就放你走。” 汤婵眉心一跳。 嘴边有美人痣的少女,那可不就是庞雅吗!? 她心里顿时x了狗,所以是庞雅冒名顶替她的身份招惹了锦平侯,才给她招来这场祸? 庞雅究竟以她的名义做了什么? 难不成戚鸿良突然要娶她,也是因为庞雅的缘故? 汤婵心中急转,一时没有说话。 “你不说?”戚鸿良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来,“她那日在成国公府鬼鬼祟祟地乱走,撞见我之后可是冒了你的名,让我光明正大提亲才得以脱身,你还要护着她?” 猜测被证实,汤婵一阵沉默。 十来岁的小姑娘,遇见危险,下意识拉人挡枪,也不是不能理…… 日,还是好tmd生气! 可庞雅已经嫁人,还成了皇家媳妇,锦平侯即便知道了庞雅的身份,想找人算账是算不了的。 那锦平侯会找谁撒气? 她这个倒霉蛋。 “侯爷说什么我不懂,”汤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她闭了闭眼。 不对,不对劲。 身体在出汗,心跳加速,头脑发飘,耳边似乎能听见血液奔流的声音…… 汤婵突然反应过来,淦!那杯果子露! 她猛地看向戚鸿良,目光如电,满面寒霜。 “姑娘!” 跟着汤婵的双巧一直不敢胡乱说话,此时发现了不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姑娘你怎么了?” “别怕,只是一点助兴的药。”戚鸿良好整以暇,示意身边的小厮三步并两步上前,将双巧捂住嘴拖了下去。 他看着汤婵,突然起了兴致。 眼前人的姿色虽比不上那天小美人, 但她此时脸颊泛红,呼吸急促,带着薄汗,目光却锋利如刀的模样,倒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不是期待中的“庆祥侯府表小姐”,但也可以享用一番,到时候跟表姑母说说,改纳她为妾便是。 汤婵见他居然动了意,心下暗骂一句,扯出一个笑来,“咱们两家已经议亲,等成亲之日便是,侯爷这么急做什么?” “哈,”戚鸿良闻言不由嗤笑,“就你这种货色,还敢妄想正妻之位?” “……”汤婵没忍住又骂了一句。 见汤婵跌坐在椅子上,眼神变得模糊,似乎是坚持不住,戚鸿良露出得逞的笑,走过去想要捏起她的下巴。 然而就在此时,戚鸿良突然眼前一花,身体被拽得一个踉跄。 随即他感觉脖子被锁住,一个尖锐锋利的东西抵了上来。 “别动。” 穿越之初,汤婵总是担心自己会被当成夺舍妖孽之类的拉出去烧死,一直贴身藏着一把小剪刀,以便掌握主动权,毕竟被捅死总不会比被烧死来得更痛苦吧! 后来时间久了养成了习惯,也一直没改。 幸好没改,汤婵一只手臂牢牢锁住戚鸿良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紧了小剪子,“侯爷可千万别动,万一我紧张得手一抖,您的脖子可就要出个窟窿了。” 戚鸿良冷汗唰得下来,什么兴致全数褪了个干干净净。 “你敢伤我?”他眼神阴狠,却是色厉内苒,“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若我出事,你全家都逃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汤婵发现自己的情绪好像有点上头。 妈的,自从穿过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全是麻烦,她现在竟然真的有种想一剪子捅下去,然后被溅一脸热血的冲动。 汤婵舔了舔嘴唇,“有侯爷这样的大人物给我们垫背作伴,死也值了。” 听她语气像是认真的,戚鸿良脑袋一阵发昏,他试图挣扎,却发现脖子被一只细瘦的胳膊死死锁住,根本动弹不得。 该死的!这贱女人怎么力气这么大!? “快把本侯放开!”戚鸿良叫嚣威胁,“不然等你出了这个门,我要你好看!” 汤婵看着他无能狂怒的样子,“不如我现在去叫人来,参观一下侯爷的英姿吧,想来侯爷被弱女子一招制敌的事迹,定能传遍大街小巷。” 戚鸿良一下子涨红了脸。 他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脖子被抵着的地方越来越痛,可能已经受伤了,戚鸿良眼前发黑,他不能跟这个光脚不怕穿鞋的疯女人一般见识! “都是误会,”他咬着牙服软,“我今天没见过你!” 汤婵却是一动不动,“你若反悔,又该怎么说?” 戚鸿良脸色青黑,“我发誓还不行吗?” “誓言有个屁用。”汤婵冷嗤。 只是她现在脑子发飘,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算了,你就发誓不会向外乱说,也不会追究,如有违背,就变成太监吧。” “什……”戚鸿良反应过来,气得破口大骂,“你怎么敢!?” 汤婵:“哦,你果然是想反悔。” 脖子又是一痛,戚鸿良一抖,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发了誓,“行了吧?” 汤婵问:“我的丫鬟呢?” 戚鸿良憋气,朝门外喊小厮的名字:“有忠!” 守门的小厮听到主子呼唤,探头进来,结果看清屋内景象的那一瞬脸色大变,“侯爷!” 汤婵对小厮笑了笑,手上又紧了紧。 戚鸿良屈辱不已,咬牙切齿道:“把汤姑娘的丫鬟带回来。” 人质在手,小厮只得照办。 不一会儿,双巧就被带了回来,进了门就扑了过来,“姑娘!” 她眼睛红得像兔子,毕竟年纪还小,估计吓坏了。 戚鸿良恨恨道:“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汤婵让小厮站到外头,对双巧道:“把他腰带解了,点起蜡烛烧了。” 夏日衣衫层数少,单袍里就是中裤亵裤,没了腰带,戚鸿良一动,裤子就会掉下来,小厮给他找到新腰带之前,他不能反杀,也出不了这间屋子。 “啊?”双巧傻眼。 反应过来之后,双巧小脸霎时通红,但她动作倒毫不含糊,一边动手还一边苦着脸对汤婵道:“姑娘,我脏了……” 戚鸿良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这个贱人! 等双巧处理完戚鸿良的腰带,汤婵才把人放开。 没理会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阴狠视线,汤婵收起剪子,带着双巧快速离开。 汤婵回到宴上,听到人交谈的声音才放松下来。 戚鸿良纵欲过度,是个体虚的弱鸡,可再怎么样也是个男人。刚刚危急关头,汤婵肾上腺素爆发才能把人牢牢制住,如今劲儿一过,汤婵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身体发软,后背都是虚汗,靠在双巧身上道,“我歇一会儿。” 幸好她嫌那杯果子露太甜,没喝多少,也幸好穿越之后,她为了提高身体素质少生病,闲着没事就锻炼锻炼身体,不然今天这种情况,只能为人宰割。 她交代双巧道:“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双巧咬了咬唇,哭红的眼睛一直没消下去,“姑娘,咱们今天把锦平侯得罪狠了,若是他要报复可怎么办?” 汤婵也有些头疼。 现在最棘手的是她跟锦平侯的婚事,若她嫁过去,锦平侯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后宅里暗里磋磨人的法子太多了。 可侯夫人长公主已达成默契,若是锦平侯也坚持,她现在不认这门亲还有用吗? 也罢,若是真躲不过去,大不了就想办法拼了。 她就赌一把,只要她能熬过新婚不死,就能让锦平侯意外而亡。 锦平侯那么随便地给未出阁的少女下药,毁人清白,轻车熟路的样子绝不是第一次,不知道害了多少人,面对这么个五毒俱全的,汤婵也没有心理负担。 代价与风险都非常大,但成了就能一劳永逸,幸福守寡,汤婵缓缓吐出一口气,对双巧道:“没事,我心里有数。” 她的镇定让双巧也平静了不少,双巧这才想到一件事,“说起来,锦平侯究竟是怎么盯上姑娘您的?” 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问道:“和大姑娘有什么关系?” 双巧也猜到锦平侯嘴里那个姑娘是庞雅了。 汤婵也很无语。 若遇上今日之事的不是汤婵,而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普通闺秀,基本不可能逃出来。 贞洁被毁,小姑娘还怎么活下去? 庞雅这么做,可是硬生生将人往死路上逼! 说来讽刺,当初宋羲和闯门一事发生的当晚,庞雅来劝汤婵的时候说,如果她不嫁进宋家,以后可能会被推进火坑,所以庞雅的意思是不嫁宋家,她就要被庞雅害进锦平侯府吗? 等等……汤婵一顿。 事情不太对劲。 当初面对庞雅时心头那股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汤婵仔细回忆当时庞雅的原话,“表姐现在不嫁宋家,就不怕以后被推进火坑?” 这话是威胁吗? 不,比起威胁,倒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庞雅早知道她会嫁进锦平侯府。 可若是庞雅早知道要把她害进锦平侯府,当初又为什么要劝她嫁进宋家? 不对,除开庞雅不提,实际想将她嫁给锦平侯的是侯夫人。 那庞雅是怎么知道的? 和宋家解除婚约是正月底,那时候侯夫人刚得知她不孕,正琢磨着怎么把她塞给庞逸呢,庞雅怎么还快侯夫人本人一步,知道她会嫁进锦平侯府的? 汤婵心中一凛,脑中闪过大胆的猜测——庞雅能预知?重生? 第37章 正当汤婵几人在公主府做客的时候,庆祥侯府也在接待客人。 “亲家今儿怎么有空来?” 花厅里,老夫人与解家太夫人相对而坐,几个丫鬟动作无声,轻手轻脚地端上八珍糕等几样点心,并一壶上好的龙井。 老夫人对太夫人笑叹道:“咱们多少年没这么说过话了?” 当年庆祥侯与解氏成亲后,两家也亲密过一段时日,但后来解家生变,解氏过世,太夫人就没再怎么上门,庞雅出嫁的喜宴上,还是太夫人多年来头一次来侯府,没想到转头太夫人就再次登门拜访。 思来想去,老夫 人觉得太夫人怕是有什么大事要说,联想到解瑨的婚事,她不由心头一跳,生出与侯夫人同样的猜测——难不成是看上了自家的姐儿? 太夫人也是心中感慨,女儿去后,庆祥侯府就成了她的伤心地,更何况当年她也确实没有精力维持与侯府的关系。好在瑨哥儿争气,解家不至于矮侯府一头,又有逸哥儿,血缘关系到底斩不断。 两人寒暄叙旧了一段时间,太夫人便提起了正事。 “今日上门,也是有另一桩事情想问问亲家。”太夫人笑道,“我也不同亲家绕圈子,你们家婵姐儿,还未许人吧?” 老夫人惊讶,“婵姐儿?” 她的惊讶不是作伪,依解瑨的身份,哪家高门嫡出的小姐娶不得,怎么会看上婵姐儿? 不会是为了其他人来的吧? 老夫人继续听太夫人说话,“……亲家母也知道,我们家与前头的二儿媳少了些缘分。昨儿见着婵姐儿,我心里很是喜欢,依着咱们两家的关系,若请外人来探问,倒显得生分不够诚心了,故而我今日厚着脸上门,为我家里那不争气的老二问一问,若亲家瞧得上,我便正式请媒人上门提亲。” ——还真是为了解瑨! 老夫人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她素来喜欢解瑨这个小辈,没想到解家居然看上了她身边的人! “婵姐儿确实还未许人呢,若是能有这个缘分,那可再好不过。”老夫人定了定心思,笑着道,“只是我还要同婵姐儿母亲商量商量,不如让我们思量几日,定然尽快给亲家母答复,如何?” 虽然这是桩再好不过的亲事,但女儿家矜贵,不说如今只是探问,便是真的提亲,也不好当面就应允的。 太夫人自然也懂这个道理,笑着点头道:“这是应当的,那我便等着好消息了。” 等送走太夫人,老夫人回到房里就叫来了任妈妈,“老大媳妇儿她们还没回来?” 任妈妈摇摇头,“还没呢。” 还没定的事情,不好弄得人尽皆知,老夫人想了想吩咐道,“等她们回来,把她和婵姐儿还有惠娘悄悄请到我这来。” 从公主府回来,身体不太舒服的汤婵就回到了自己屋子。 她恹恹地躺在床上琢磨心事。 猜测到庞雅情况不对劲后,汤婵就如同在一团麻线中拽到了线头,顺着这根线头,她将往事从头捋了一遍,前因后果逐渐清晰起来。 与宋家定亲之后,不论是哪种方法,庞雅前知了自己嫁进宋家的结果不好,急于摆脱这桩亲事。 她又知道汤婵会嫁给锦平侯,在她眼里,宋家再怎么不好,也比锦平侯府强,于是设计了连番巧合,想让汤婵替她嫁进宋家。 拉汤婵下水,在庞雅看来是在帮她避开锦平侯府这个火坑。 只是没想到汤婵不愿意,庞雅怕事情有变故,亲自上门试图说服汤婵,不小心泄露了真实情绪。 这样一看,庞雅行事沉不住气,年纪应该不大,似乎不像太是重生。 那预知呢? 汤婵仔细回忆,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庞雅刚刚定下与宋家的婚事时,态度还是满意的,但后来有段时间,庞雅时常休息不好,汤婵问过好几回,庞雅只说晚上做了噩梦。 怕是预知一类的梦吧! 与宋家退亲之后,庞雅不知道怎么遇见了锦平侯,往前推算,庞雅备嫁、进宫选秀、准备选秀,这期间都不太可能,再往前,几个月前成国公府花宴,应当就是这一次。 锦平侯见色起意,庞雅可能没有故意害汤婵的心思,但为了脱身,只能把庞雅预知中的锦平侯夫人拉出来顶缸——庞雅应该不是主动遇上锦平侯、主动算计,因为汤婵嫁进锦平侯府,庞雅似乎得不到什么好处。 但庞雅本性过于利己,即便本来没有主动害人之意,遇到利益有损的时候就能把身边人卖了,还会觉得她这是为了别人好。 到后来选秀,庞雅所谓为庞盈挡灾,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算计来的。 按照庞雅没同意老夫人进宫求情,也没闹什么幺蛾子,心甘情愿嫁进三皇子府来看,算计来的可能比较大。 三皇子如今平平无奇,然而在庞雅的前知中,三皇子结局应该不错,庞雅才会决定揽过本来在落庞雅身上的算计,嫁给三皇子。 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汤婵心间雪亮,但想清楚这些,并没有带给她多少好心情。 她仰天而叹,人人都有金手指,为什么就本宫没有? 本来汤婵还不太能咽得下这口气,可在弄清庞雅金手指到底是什么触发条件、究竟有多强之前,汤婵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先别轻举妄动。 万一她这边动了什么小心思,那边一下做个梦就知道了怎么办? 汤婵有自知之明,她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类的人物,就是个普通人,对上天选之女,一不小心就会变小丑的吧…… 想到这儿,汤婵不禁有点头疼。 庞雅还会再试图给她找事吗?怎么才能防止自己再被她坑呢? 她这边正想着,帐外秋月来禀,“姑娘,老夫人有请。” 半个时辰后。 汤婵母女与侯夫人都聚在老夫人处,得知了一个让她们惊掉下巴的消息。 解家太夫人有意为解瑨续娶汤婵! 侯夫人不可置信,解二爷向来眼高于顶,怎么看上了汤家丫头!? 那锦平侯府怎么办? 在锦平侯和解二爷里选,没人会选锦平侯,就算侯夫人自认拿捏得住汤婵母女,老夫人和侯爷都会乐于与解二爷作亲! 侯夫人脑袋一阵眩晕,若与解家的婚事成了,庄华长公主那儿可怎么交代? 比起在侯夫人这里的晴天霹雳,汤母则是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了。 跟锦平侯一比,解二爷简直就是那天边云、海上月,汤母本来只能强迫自己接受锦平侯这个女婿,现在突然换成解二爷,汤母怎么能不高兴? 单纯惊讶的怕是只有汤婵一个人,她心中不解,怎么就瞧上她了? 老夫人扫了一眼汤母跟汤婵的反应。从宋家的事就能看出来,汤婵这对母女,反而是女儿主意大,老夫人温声对汤婵道:“若是能成,确实是桩好亲,我知你是个有成算的孩子,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 汤婵没立刻给出答复,想了想问道:“老祖宗能否容我们考虑考虑?” “人生大事,是要好好考虑,想清楚了再说。”老夫人对她的回答不意外,温声道,“你们回去好好歇息,过几天再决定也不迟。” …… 汤婵跟汤母一起回了院子。 汤母知道了这件之后,就恨不得立刻答应下来,但她知道汤婵的倔性子,不由忍了下来,憋着气问:“你怎么想?” 汤婵也有些为难。 比起锦平侯府,解家肯定是安稳多了,打交道的也都是正常人,但自然也有其他不足:婆婆还在,需要晨昏定省;那位解二爷和前妻离异,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别说妾室、子女、中馈都是麻烦;至于解瑨本人,他的长相虽然是汤婵喜欢的那一款,但人就是个传统封建士大夫加大家长,一看就不好糊弄,嫁过去之后想要摸鱼,难度会比较大。 总之,锦平侯府有点像风险极大的创业公司,用半条命赌一把,成了就是一劳永逸;解家就有点像稳定的大厂或国企,没什么风险,但想要早日退休,怕是不容易。 ——唉,想要躺平怎么就 这么难! 她转头看了看汤母。 汤母肯定是喜欢解家的,这事儿一出,汤母跟她之前降至冰点的关系都缓和了。至于侯府,侯夫人不提,老夫人也肯定会选解家。 汤婵又不禁想起了庞雅——在庞雅的预知里,她最后嫁给了锦平侯,那解家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她选择了解家,会不会中途发生什么事,造成结果像庞雅的预知一样,婚事最后不会成,还是她能成功出嫁,现实与庞雅的预知结果可以不同? 她要接受这桩婚事吗? “听说解老夫人今儿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庞妍随意翻弄把玩着妆匣中的首饰,状若无意地问丫鬟道。 彩云答道:“奴婢之前听了一嘴,好像是为了解家二爷的亲事来的。” 庞妍闻言手上一紧,脸颊迅速爬上红晕。 想起之前和蔼的解老夫人,又想起偷听到的父母的谈话,她心飞快地跳起来。 是不是为了她跟他的婚事? 一定是的! 虽然母亲可能不太愿意,但父亲定然会应的吧? 她满怀激动与期待,脸上也不仅露出几分欣喜和羞涩。 彩云没注意到自家姑娘的脸色,自顾自叹道:“没想到解老夫人竟能看中表姑娘……” “什么!?” 庞妍脸色大变,她尖声叫道,“你说解老夫人看上了谁!?” 彩云有些发懵,“表姑娘……” 表姑娘?怎么能是汤婵?! 庞妍腾地站了起来,似被浇了一桶冷水。 她根本不愿意相信,分明解老夫人看上的是自己才对! 彩云被庞妍的脸色吓了一跳,“姑娘?” 庞妍没有理会彩云,起身就往侯夫人院里冲了过去。 “娘!”她直接奔到侯夫人面前,急急问道:“解家提亲的人选,怎么会是汤婵?” “着急忙慌得做什么!” 侯夫人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见庞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先是斥了庞妍一句,才回答她的问题,“解家太夫人说,看中了婵姐儿性子稳重……” 说起这个,侯夫人心里也很郁闷。解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庄华长公主交代。 然而庞妍的下一句话却让侯夫人大吃了一惊,只听庞妍急道:“难道解老夫人看中的不是我吗?” 她堂堂侯府嫡女,哪里比不上一个绝了户的穷酸? 侯夫人这才觉得不对,她板起脸来斥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胡话?” 事已至此,庞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她拽住侯夫人的袖子,“娘,你帮帮我,我要嫁给解二爷!” 汤婵那个破落户都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侯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神色大变吼道:“你疯了!?” “我没有!”庞妍豁出去了,“我喜欢他很久——”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庞妍的话,庞妍捂着脸转过头看向侯夫人,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你打我?” “他解瑨是有多好,值得你上赶着给人做后娘?”侯夫人脸色铁青,“你还要不要脸!?” 庞妍脸色涨红,但她咬着牙,倔强地昂着头不愿服输,“我不管!” 侯夫人气得头脑发昏,“你想都别想!” “为什么!?”庞妍又是失望又是委屈,她崩溃大哭,“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作为庆祥侯嫡出的长女,自从出生以来,庞妍就受到了父母的无限溺爱。特别是侯夫人,对长女可谓如珠如宝,庞妍在这种宠爱长大,直到五岁那一年,弟弟庞远出生了。 弟弟出生以后,庞妍发现母亲的目光不再倾注于自己身上,惯于享受娘亲独宠的庞妍怎么能忍? 她哭闹不止,不断地试图吸引母亲的注意力,闹得侯夫人焦头烂额,直到侯夫人忍不住厉声呵斥:“够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小庞妍被吓住了,眼泪挂在脸蛋上,憋着不敢出声。 侯夫人疏忽了女儿,但并不是不关心,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哪有不心疼的,便也后悔自己刚刚做得过分,想了办法哄庞妍开心。 那时候庞妍到底年纪还小,很快就被哄得破涕为笑。 但后来庞妍慢慢长大,类似的事情又发生过几回,庞妍便知道,无论母亲表面怎么一碗水端平,无论母亲如何疼爱自己,心底就是更加偏向弟弟。 明白这一点以后,庞妍再也没有哭闹过,更不会在面上表现在意,但她心里一直没放下这个坎。 如今母亲不仅不站在她这一边,还对她动了手,庞妍这么多年积攒的委屈一朝爆发,看着侯夫人的眼神像盯着仇人。 侯夫人被她的眼神刺得心里一痛,如同刀绞。 但她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叫来潘妈妈,冷声吩咐道:“把二姑娘押回院里,不得出门,今天屋里的事情但凡传出去一个字,就都不用活了!” 惊呆了的潘妈妈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叫来婆子把庞妍押回去。 庞妍挣扎不已,侯夫人却一直冷面无情地看着她,末了庞妍狠狠一跺脚,使劲挣开了婆子,哭着跑回了院里。 直到庞妍离开,侯夫人才浑身发软地跌坐在榻上。 妍姐儿什么时候动了这等心思,她竟丝毫不知? 怪不得之前她跟妍姐儿提起说亲,妍姐儿一直不冷不热,今日在庄华长公主面前,也是一副顽石模样,原来是早就心里有人,还是解家的二爷、她名义上的舅舅! 甚至解瑨是刚刚和离,之前一直都是有妇之夫啊! 真是……真是冤孽! 侯夫人还没想好要怎么办,却见有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禀告,“夫人不好了,二姑娘悬梁了——” 第38章 天色已暗,庞妍院落却是灯火通明,下人进进出出,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老夫人乘着小轿,被丫鬟搀扶着匆匆进门。 她来到床前,只见庞妍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脖颈淤青,一圈白布绕着脑袋包扎,侧面渗出一点点血迹。 老夫人脸色严肃,转头看向满面憔悴的侯夫人,“太医怎么说?” 侯夫人满脸憔悴,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这位贵妇人像老了好几岁。 她声音嘶哑地道:“太医说脖子的伤没有大碍,头上磕的伤已经止了血,不算特别严重,但毕竟是伤了头,不知道何时才能醒。” 老夫人闻言,握着拐杖的手稍稍放松了一点。 但她的脸色与声音依旧沉肃,“究竟是怎么回事?妍姐儿怎么搞成这样?” 悬梁这样大的事情,即便侯夫人捂得死紧,只说庞妍突发意外,但府里的事情瞒不过老夫人,再说庞妍那脖子上的伤,明晃晃地告诉人事情有问题。 但侯夫人哪里敢说实话?庞妍春心萌动,竟然对解瑨起了心思,这事儿说出去,庞妍的脸面也不用要了。 她支支吾吾道:“妍姐儿不愿我给她说亲,跟我闹了矛盾……” “就只是这样?” 老夫人又怎么听不出侯夫人的敷衍,她眸色一沉,直接叫来了庞妍的丫鬟彩云,“你说。” 彩云噗通跪在了老夫人面前。从庞妍出事之后,彩云的头脑就是空白的,此时沉闷紧张的气氛之下,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竹筒倒豆子一样就把事情全都交代了。 庞妍甩开从侯夫人屋里跑回自己的院子后,一时情绪上来就做了傻事——倒也不是真的就想悬梁自尽,而是想以死相逼,让侯夫人让步。 彩云苦劝不得,只能答应庞妍的计划,谁想到庞妍不慎弄假成真,一个没把握好,真的出了事。 虽然有演练在先,庞妍被及时救了下来,但意外之下,丫鬟们手忙脚乱,救庞妍下来的时候没稳住,让庞妍摔下来磕到了头,直接昏迷了过去。 这下可是闯了大祸,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通知了侯夫人。 侯夫人也是差点晕过去,立刻就来到庞妍这里。 等看清女儿惨白的脸,侯夫人一个踉跄,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黑影才散去,再能站稳说话之后马上着人请了太医。 等太医来了,验伤、止血、开药之后,消息也传到了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哪里坐得住,也立刻就来了。 不过彩云倒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只说了和侯夫人闹矛盾之后发生的事,对庞妍求侯夫人要嫁给解瑨这件事 绝口不提。 老夫人面露疑色,看向侯夫人,沉声问道:“只是因为不愿意你给她说亲,她便闹成这样?” 侯夫人抿起嘴唇,到底不敢隐瞒,低声说清楚了事情的前因。 “荒唐!” 老夫人听完气得直杵拐杖。 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会看上有妇之夫,还跟长辈顶嘴,吵着闹着要嫁给他? 侯府对姑娘们再是宽和,也不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搁在家风严正的人家,简直要被骂一句不知廉耻,然后直接送进家庙。庞妍这事宣扬出去,不仅妍姐儿,家里所有姑娘的名声就别想要了! “今天经了这事的下人,下完封口令后全都送到庄子,”老夫人训诫道,“绝对不能传到府外去!” 侯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连忙应下。 然而应下之后,侯夫人迟疑地看向老夫人,试探开口:“老祖宗,解家那边……” 看着女儿如今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本来态度坚定的侯夫人也动摇起来,心中生了妥协的念头。 老夫人看清侯夫人的表情,眉心一跳。 “我劝你赶紧断了这个念头!”老夫人猜出侯夫人的想法,皱眉打断道,“解家看中的是婵姐儿!” 比起庞妍,汤婵的性子懂事太多了。若不挑出身,不论关系亲疏,只看处事,让老夫人在庞妍跟汤婵两人之中选一个,她也会选汤婵。 老夫人心中长叹,解太夫人的眼睛也真是毒,家里几个姑娘,独独挑中了汤婵。若换成庞妍,人家能看得上? 侯夫人抿起唇,不说话了。 老夫人警告了一句,见侯夫人听得进去,也就不再多言。 她年岁已高,折腾这么一趟也累了,没有精力守夜,交代几句之后,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老夫人离开,侯夫人颓废地跌在庞妍床沿边。 女儿究竟什么时候能醒?醒来之后,若是依旧死心眼不改主意怎么办? 她脑袋乱糟糟的,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守在床前。直到晨光微亮,庞妍也没有醒来的迹象,潘妈妈怕侯夫人支撑不住,好劝歹劝,总算是让侯夫人暂时休息去了。 睡了不一会儿,侯夫人就再也睡不着了,她起身正要再往庞妍院里去,却听那边总算传来了好消息,“二姑娘醒了!” 侯夫人大喜,立刻奔到庞妍屋里。 迈进屋便见到庞妍果真醒了,她正坐在床上,似乎有些回不过神似的,懵懵地打量着四周。 侯夫人如释重负,激动之下没忍住,一下子落了泪。 她扑上去,抬手狠狠拍了庞妍一下,“你这个死丫头,干脆要我的命算了!” 庞妍懵了一下,随即试探般道:“娘?” 侯夫人发觉出不对,“你怎么连娘都不认识了?” 庞妍揉了揉脑袋,“娘,我头疼得很,什么都记不太清……” 侯夫人心疼不已,连忙转头吩咐道:“快叫太医来看看!” 等太医来看过,也说不太出所以然,“可能还是磕到了头的缘故,先将养着看看吧。” 侯夫人只好点头。 太医下去开方,侯夫人转过头对庞妍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吃完再好好休息。” 庞妍乖巧地点了点头。 …… 等侯夫人走后,庞妍摸了摸脖子上的淤青,看着周围古色古香的场景,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她真的穿越了! 睡前她正玩手机,跟朋友发消息抱怨课业繁重、父母专制、老师讨厌,又抱怨自己不会投胎,羡慕言情小说里那些身份高贵的女主角。 没想到一觉醒来,梦想成真,她穿越成了贵族小姐! 再也不用没完没了地做作业上自习,不用忍受管教,不用担心中考,她只管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就好了! 庞妍止不住地开心,只是她脑中记忆很是混乱,便向守在床边的丫鬟打听消息。 得知自己如今的身份,庞妍更是惊喜不已,“我是侯府嫡女?” 虽然不是什么郡主县主,但也很不错了! “那我为什么会上吊?” 守在庞妍身边的正是彩云。 侯夫人之前没有料到庞妍记忆会出问题,她怕庞妍醒来之后依旧会闹,若换了新丫鬟,难免更多的人会知道这件事情,侯夫人就依旧将彩云留在了庞妍身边。 彩云觉得自家姑娘好像哪里不对,但她也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面对庞妍的提问,她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经过告知了庞妍。 庞妍听完不由大吃一惊。 原主究竟什么眼光,怎么会看上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 这么一个二手男,哪里值得她要死要活? 庞妍一想都觉得汗毛直竖,她的未来丈夫,必须要身心干净,属于她一个人才行。 于是等转天侯夫人再来看望她时,庞妍就主动跟侯夫人认错道:“是女儿选了牛角尖,如今女儿已经知道错了,给母亲添麻烦了。” 侯夫人一愣,随即便是大喜,“你,你说什么?” 自从庞妍醒来,侯夫人怕刺激到女儿,没跟她提过解家的事,却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侯夫人简直是喜出望外。 庞妍乖巧道:“之前是女儿任性不晓事,劳母亲为女儿费心了。”这可是侯爷夫人,她的母亲,当然要处好关系啦! “好好好,”侯夫人终于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了,心中欣慰不已。看来经这一遭,女儿懂事了许多,她伸出手轻轻帮女儿梳理额发,“你这样,以后嫁人我能也放心了。” 说到这个,侯夫人心里又泛出点愁。 这两天因着庞妍出事,侯夫人顾不得其他,可如今想起庄华长公主,侯夫人不由叹气。 说好的亲事不成,哪怕送重礼给庄华长公主赔罪,估计也挽回不了长公主的怒火。 她之前的努力算是白费,庞妍的婚事,还得另做打算才是…… 庞妍没有注意到侯夫人内心的纠结,她听到侯夫人说起嫁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点羞涩和期待。 穿越主角可是都能遇到真命天子的,她的男主角又会在哪里呢? 庞妍醒来后长进许多,侯夫人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听闻后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庞妍毕竟是侯府的正经孙女,若是庞妍醒来之后继续不管不顾地闹,老夫人还真不知道要不要顾及庞妍的感受,放弃同解家的婚事了。 以防庞妍再度变卦,老夫人还是打算赶紧将事情定下。 她对任妈妈道:“让婵姐儿娘俩来我这儿一趟。” 湛露院。 庞妍出事,虽然府里不敢乱传,但在侯府经营这么久,汤婵也多少有点消息来源,别的不知道,庞妍跟侯夫人吵架之后冲动悬梁这件事是知道的。 听闻庞妍醒了,汤婵除了好奇事情起因之外,没什么别的反应,倒是汤母,长长松了一口气。 “醒来就好,”汤母道,“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能自尽,不然父母该多伤心呀!” 想到自己的女儿宝蝉,汤母物伤其类,神色不由有些黯然。 不过汤母觉得自己也算幸运,女儿去了,自己却也得了新的慰藉——虽然比起宝蝉,这个新的慰藉着实让人头疼了些…… “你的亲事,到底怎么想的?” 熟悉的问题再次抛到自己面前,汤婵望天。这两日汤母天天三番五次来她这儿报到,试图说服她接受解家。 汤母倒也没有空口相逼,反而打听了不少消息,语气幽幽道:“……听说解家太夫人为人和善,深居简出,想来不会为难儿媳,你不必担心要在婆婆面前立规矩;解二爷的侄子已经成亲,按说他们是大房,府中的中馈该交给大房的媳妇儿,也不用你操心;至于后院,听说解二爷的几房妾室大多是摆设,没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事情,清净得很,而且解二爷有子有女,你……你若是真的不想生……也可以暂时不生……” 汤母也是被逼得无奈妥协,只得顺着汤婵的心意劝说这门亲事好在哪,汤婵见到汤母的改 变,一时也有点滋味复杂,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正说着,老夫人院里来人,叫汤母跟汤婵过去一趟。 汤婵跟汤母对视一眼,起身往老夫人院里去了。 “惠娘,婵姐儿,前两天跟你们说的事,你们是怎么想的?”老夫人也是开门见山,将屋里的人打发下去后,直言问道。 汤母闻言,暂时没有说话,而是将视线落在了汤婵身上。 汤婵微顿,也不讳言,“解二爷那样好的人选,怎么就看上我了?” 其实这个问题,她心里猜到了一点答案——之前请解瑨搅和了她与庞逸的亲事,解瑨应该是知道她不生,那解瑨很可能是为了给自己的子嗣找一个不会害人的继母,才选了她。 但解家情况复杂,她着实下不定决心。 汤婵这话是为了拖延,老夫人却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出身太低,不由温声道:“不要妄自菲薄。” 她继续道:“你从侯府出嫁,便也算侯府女儿,除去你父亲和惠娘给的,侯府也会给你出一份嫁妆,且与府里其他姑娘一样,按一万两置办,另外我同侯爷会再给你添一万两私房压箱,以后,你只管把侯府当成娘家。” ——等等,多少? 汤婵瞳孔地震,她没听错吧,一万两? 除此之外还有一万两的压箱银…… ——天啦,她暴富啦!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汤婵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到底没能出口。 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侯府公中置办嫁妆、老夫人和侯爷添钱压箱,这都是侯府想和解家打好关系,看在解家的面子上才会有的。 若汤婵的成婚对象是锦平侯或是其他人家,定然就没有这种好事了。 天平一端“哐当”落下一大箱银子,瞬间沉了下去,汤婵缓缓吐了口气,“都听老祖宗安排。” 汤母听到她的回答,愣了一下之后便是喜不自胜,老夫人也露出笑来,“好。” 她温言交代了几句,就让汤母与汤婵先回去,汤婵得了新出炉的两万两,如入云端地走了。 出门正好却正好撞见了一个眼熟的丫鬟,是春桃。 汤婵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银子,像没事人一般跟春桃打了个招呼,随即便抬步离开,继续乐呵呵地惦记她的嫁妆去了。 春桃看着汤婵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当初老夫人想将汤婵许给庞逸,春桃后悔自己最开始的怠慢,转而开始讨好汤婵。 结果几次下来不见效果也就罢了,最后汤婵与庞逸婚事竟然告吹了! 春桃尴尬不已,又心疼自己的银子打了水漂,只想翻脸不认人,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再也没有往湛露院去过一次。 可谁又能想到,不过一个穷酸的表小姐,竟有这样的造化,能嫁给解家二爷? 解家二爷也好,世子也罢,表姑娘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跟她议亲的,都是个顶个的拔尖人物。 若是她在一直表姑娘身边伺候没有离开…… 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我本可以”。 春桃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她已经快要到了成婚的年纪,前两天家里同她说,准备跟老夫人求个恩典,让她配人。 可凭什么她生来就要为奴为婢,然后配给小厮,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她绝不甘心! 第39章 忙完长孙的洗三礼后,庄华长公主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准备正式给锦平侯提亲。 她备好纳采用的一应事宜,琢磨了半天合适的人选,最后下帖请来了长媳的母亲、亲家母益王妃。 “见过殿下。”益王妃恭敬地给庄华长公主行礼问安。 这位益王妃并不是庄华长公主长媳的亲生母亲,而是益王近年刚刚续娶的妻子,故而她在长公主面前很是恭谨,不怎么摆得出亲家的架子。益王妃出身不算顶尖,娘家式弱,不过性子长袖善舞,与京里各家夫人关系都不错,故而长公主思量过后,还是打算请她当媒人。 然而没想到的是,庄华长公主如此这般一说之后,益王妃愣了愣,向长公主确认道:“您是说,庆祥侯府姓汤的表小姐?” 庄华长公主见她表情不对,心中生疑,“怎么了?” 益王妃觑着长公主的面色,小心翼翼道:“这位汤表姑娘,听说正在跟解家的二爷议亲……” 京城的贵族圈子就这么点大,益王妃又是个消息灵通的,解家二爷和离的事情人人皆知,不少人都在猜测他最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故而前两天解家刚请人上门提亲,益王妃便知晓了这件事。 没成想这桩婚事竟然落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姑娘头上,但想到庆祥侯府跟解家的亲家关系,益王妃也不觉得太过意外。 只是此时一听庄华长公主竟也打着这位表姑娘的主意,益王妃惊讶疑惑之后便是为难——比起解二爷,锦平侯这个人选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哪怕媒人长了金嘴,也不能让庆祥侯府放弃解家,转而选择锦平侯吧? 不过益王妃又转念一想,长公主今日找她来,是不是还不知道这桩事? 果然,只见长公主大吃一惊,“和解家议亲?确认是姓汤的丫头,而不是哪个姓庞的?” 益王妃摇了摇头,“不是庆祥侯府的千金,就是那位姓汤的表姑娘。” 庄华长公主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姓汤那丫头是什么狐媚子,长得还不如庞家那个大姑娘,怎么一个两个都瞧上她了? 偏偏还是解家老二! 跟益王妃一样,庄华长公主可不觉得她表侄那副德行,能比得过解家二爷。 要不要施压给庆祥侯府,让他们拒绝与解家的婚事? 这个念头刚在心里闪过,庄华长公主便摇了摇头。 虽然她与戚太妃跟皇帝感情不错,但情分都是需要维持的,皇帝可不是什么一味偏帮亲戚的好人。 依着皇帝对解二的看重,解二以后定然会入阁。庄华长公主不将庆祥侯府放在眼里,却不想得罪解二,特别是在她们家刚从雄安侯府一案脱身不久的当口。 难不成只能吃下这个亏? 庄华长公主心下郁闷,不禁对庆祥侯夫人生出恼恨。 这人怎么办的事,这不是耍人吗? 再想起戚鸿良口口声声要赶紧把汤家丫头娶进门的模样,庄华长公主头疼不已。 谁能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表小姐如此抢手? 不过是晚了几天,煮熟的鸭子便飞了,还不知道她那个好表侄要怎么闹! 益王妃离开之后,庄华长公主长叹口气,叫来了戚鸿良。 她也不多话,直接对戚鸿良道:“你与庆祥侯府家表姑娘的婚事不成了。” 戚鸿良闻言一怔。 上次栽在汤婵手上,对戚鸿良来说可谓奇耻大辱,他转头便在长公主面前催促自己的婚事,只等着汤婵落在自己手里,好好折磨报复一番。 没想到婚事居然会出变故……戚鸿良眼里瞬间闪过阴沉,“这是怎么回事?” 庄华长公主道:“解家也瞧上她了。” “解家?”戚鸿良反应过来,随即也是大吃一惊,“解家老二?” “是,”庄华长公主眼神不善地盯着戚鸿良,语带警告道,“你可别去惹解二,若是招来麻烦,我可救不得你!” 戚鸿良闻言,眼中闪过阴郁,只觉得十分憋屈。 那个女人怎么会勾搭上解家老二?! 若是普通人家,戚鸿良自有百般手段对付,可对待解二,戚鸿良却是毫无办法。 他能在京里横行霸道这么多年,除了背靠大山,也是因为他从不会招惹 惹不起的人,毫无疑问,解二就是他惹不起的人之一。 再是不甘,戚鸿良也只能认栽,他咬牙切齿,“知道了。” 也罢,就让解二去消受那个疯女人吧! 一家欢喜一家愁,庄华长公主气闷的时候,庆祥侯府里,自从解家上门提亲、两家开始议亲,汤母便笑得合不拢嘴。 两家都对婚事满意,议亲自然进行得很是顺利。很快,解家下聘请期,过完礼后,亲事就此正式定下。 因着解家比较着急,汤母也考虑到汤婵年纪偏大,婚期便订得比较早,就在今年冬天,距今还有三个多月。 解家聘礼的规格中规中矩,倒是不知为何,宫里的皇后娘娘竟添了东西。 “解大人果真简在帝心,表姐有福了。” 过礼这日,侯府的长辈们接待客人,几位姑娘以及大少奶奶钱氏也都来观了礼,一直闭门养伤的庞妍也来了。 她脖子上的淤青已经尽数消除,头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若庞妍还在闹脾气,解家下聘这样的场合,侯夫人自然不敢让庞妍来凑热闹,但在养伤的这段时日里,庞妍表现得十分乖巧贴心,侯夫人老怀大慰,便再也没想起那日气头上说的禁足。 见庞妍来了,众人不免要问候一下庞妍的伤情。 庞妍伤得蹊跷,府里这些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但她们不会当面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当事情如侯夫人放出的消息所说,只是个意外。 各自问好寒暄过后,姑娘们便转向汤婵这个主角,时不时打趣两句。 解瑨和离的内情,她们都有听说,哪怕一开始不信,但如今解瑨婉拒皇帝赐婚,转而娶汤婵这个孤女,嫌贫爱富之说便站不住脚了。 而今众人又得知汤婵竟然得了宫里的赏赐,解瑨明显有皇上撑腰,大少奶奶不由语带艳羡,“恭喜表姐得这样一桩好亲。” 汤婵笑着道谢。 一旁的庞妍眼中却是闪过同情。 她已经从丫鬟口中得知,这位表姐父亲去世,母亲只是侯府庶房出身,要嫁的就是原身的心上人解二爷。 可这姓解的哪里算是好亲? 可怜这位表姐出身低微,不得不给二婚男当保姆。 庞妍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投胎的技术不差,不然也遇到这样一门婚事可怎么办? 汤婵注意到庞妍的视线,侧过头看了一眼之后不由一愣。 对方怎么一脸怜悯地看着她? 没来得及细想,另一边庞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解二爷与前头那位是和离,就怕后头且有的纠缠。” 她撇了撇嘴,“说句难听的话,这和离的,倒还不如人已经去了的清净。” 汤婵笑了笑刚要说话,却听有人开口道:“这话不对吧?原配去世后进门的继室可低着一头,祭祀时都得在原配牌位面前执妾礼呢。”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说话的人,竟然是庞妍。 坐在庞妍身边的庞秀尴尬不已,二姐姐自个儿的娘亲便是继室,怎么会说出这种不着四六的话来? 庞盈就没那么客气了,她皱着眉:“二姐姐这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汤婵只觉得这话有点糟糕的耳熟。 她是不是在哪听过类似的说法? 庞妍看着众人脸色不对,不由有些发愣,“难道不是吗?” 大少奶奶没忍住道:“二妹妹此言差矣,继室与原配一样,都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二者只有先后,没有高下之分,祭祀时顶多尊称一句姐姐罢了。” 庞妍面露怀疑,“是这样吗?” “妾室地位低下,没有婚书,只有妾契,好听点叫半个主子,难听点说就是半个奴才。”庞盈看着庞妍一副怀疑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这话可绝不能叫庄华长公主听到,长公主殿下是成国公继室,若是听到谁说她要在一个牌位面前执妾礼,怕是要杀人的。” 庞妍一噎,争辩道:“公主自然是不一样……” “无论是公主宗女还是官员百姓,都是一样的,没有继室低微不如原配说法,甚至继室地位更高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大少奶奶摇了摇头,她想了一会儿,举了一个例子,“比如曹家的老夫人——她出身国公府,同样也是继室,丈夫曹阁老出身微寒,原配妻子不过是一乡绅的女儿,早早便去世了,也没有获封诰命。后来曹阁老高中状元,续娶了曹老夫人为妻,后来曹阁老去世,朝廷封赠其为太傅,曹家老夫人也被封为一品诰命,曹阁老的原配却没有被追赠。” 庞盈点了点头,“男人科举发达之后续弦,几乎都是如此,论起出身,这些继室反而比原配更加尊贵,怎么可能会在原配面前自称妾室?若是继室受封而原配没有,诰命夫人又哪有在民妇面前行妾礼的道理?” 庞秀弱弱地插话道:“唯一的例外,许是妾室扶正……” “倒也是,”大少奶奶道,“不过一般人家里不会有这种不合礼法的事情。唔,皇家倒是例外,若元后薨逝,嫔妃被立为继后,为表谦卑,祭礼时执妾礼倒也说得过去,不过若是直接迎娶的皇后,定然就没有这种说法了。” “也不是必须的吧,”庞盈反驳道,“皇家嫔妃身份贵重,怎么能跟一般的妾室相比?” “那就看圣上心意了,”大少奶奶笑道,“若是圣上爱重原配,聪明人自然懂得在元后面前恭恭敬敬。”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庞妍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怕是说错了话。 “原来是这样。”她赶紧解释找补道,“我前些日子伤过头之后,记忆便有些模糊,想来是我记岔了。” 汤婵本来听得热闹,结果庞妍的话一入耳,汤婵突然一愣。 受伤昏迷醒来之后,记忆变得不清楚,还有那句耳熟的话……等等,不是吧!? 她突然有些不妙的预感,不过其他人未注意到汤婵凌乱的心情,大少奶奶温柔告诫庞妍道:“以后二妹妹还是小心一些,有些话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为家里招来祸患就不妙了。” 庞妍只得点了点头。 看来她现在所处之地的规矩和记忆中可能不同,不过庞妍面上应下,心里倒也不以为意。 不管怎么样,她可不稀罕做人继室。 倒是她这些姐姐妹妹,出身这么好的姑娘,竟然都不介意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果真是三从四德的封建女人,被这些人教训,庞妍心里泛起了一点不舒服。 她转移话题,扬起笑对众人道:“过些日子我及笄,我琢磨出一样新鲜玩意儿,打算用它来招待客人,姐妹们帮我尝尝罢。” 其他人自然都愿意给庞妍这个面子,只有汤婵,不知怎么,听了这话感觉越发不妙。 很快,丫鬟给每个人端上来了一杯浅褐色的香甜饮品,庞妍扬了扬下巴:“这是奶茶,大家快尝尝。” 汤婵:…… 汤婵:…… 汤婵:…… 不好的预感就这么成为了现实,汤婵麻了。 感情她这穿越还不是独家的啊! 别人家只此一号的穿越都是哪里领的,是她穿越的姿势不对吗? 汤婵泪流满面,她之前还毫无戒备地也整出过奶茶这种东西,若是有别的穿越者暗中观察不怀好意,她怕是早已经暴露八百遍了。 汤婵现在只想回到大半年前,拍死那个不谨慎的自己。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庞盈见着丫鬟端上的饮品,微微惊讶道:“咦,这奶茶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她尝了一口,发现味道也熟悉,随即很快便想了起来,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表姐之前是不是做过类似的东西?” 汤婵瞬间便感受到一道强烈的怀疑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紧紧盯着自己,语气甚至有些失态,“表姐也会做奶茶?” 是庞妍。 汤婵头皮发麻,她还没有做好跟老乡相认的准备啊! 第40章 心思急转,汤婵面色毫无破绽,很是惊喜的模样,“真是巧了,二妹妹竟也会做吗?” 庞妍紧抿着唇,警惕地看着汤婵,“表姐从哪里学来的?” 汤婵失落地叹了口气,“我儿时有个丫鬟,会做好多稀奇古怪的吃食,这奶茶便是她曾经做给我的。后来她自赎自身,嫁给一位行商之后便离开了杭州府,我们就失去了联络。” 她看向庞妍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二妹妹是从哪里听过类似的消息吗?” 庞 妍听了汤婵的解释,狂跳的心脏才缓缓落了回去。 看来她这个表姐不是穿越的,那个丫鬟倒是很像。 也对,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怎么会接受二手货呢? 倒是吓了她一跳,还以为她要被戳穿了呢! 她定了定神,摇了摇头道:“我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做法。” 似乎是因为没有听到故人的线索,汤婵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很快扬起笑,“二妹妹真厉害!” 庞妍恢复了镇定,谦虚道:“一点新鲜玩意儿罢了。” 大少奶奶笑道:“我有个娘家嫂子,是从北方边城嫁过来的,听她说,鞑靼人就有奶茶这东西,只不过是咸口的,二妹妹这个倒是新奇,竟是甜的。” “还有这事?” “倒想尝一尝这咸口的是什么滋味呢!” 众人又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汤婵见自己糊弄过了庞妍,这才暗自抹汗,心下舒了一口气。 穿越有第一个第二个,说不定还会有更多,也不知道以后会碰上什么牛鬼蛇神,还是谨言慎行微妙。 说来这小小的侯府也真是藏龙卧虎,又是能预知的,又是穿越的,过几天不会再来一个重生的吧? 汤婵目光瞥向庞盈,妹子你可要□□住啊! 不提汤婵在庞妍面前如何警惕,与解家的婚事议定之后,最高兴的莫过于汤母,她开始神采飞扬地忙着给汤婵置办嫁妆。 现如今这个年头,女儿家的妆奁都是自小由家里人开始置办,汤家也不例外。自女儿七八岁起,汤母就开始给女儿准备起来了,后来上京,汤母变卖了大半家产,其中也包括了给女儿准备的庄子铺子,但类似拔步床这类需要耗费多个年头才能完工的大件嫁妆,汤母担忧上京之后来不及现准备,便将这些大件拆分装箱,一同带到了京城。 进京这一年,汤母一直在陆陆续续地重新给汤婵置办新的嫁妆。如今亲事定下,汤母更是日日出门,寻找合适的田庄铺子入手。 只是过程很是不顺利。 如今年景太平,很少有人会出售大片良田,愿意卖出的,不是面积太小、田地零碎,就是土质不行收成不好,汤母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田庄。 上好的田地庄子可遇不可求,这天汤母回来,不自觉就跟汤婵念叨起来。 汤婵吐出一口石榴籽,想了想道:“没有庄子也不要紧,您不如多置办些宅院铺子,只管收租便是。” 一个封建王朝的周期大概有二三百年,开国至今不过五十多年,再有至少五十年才会转衰,京城的房价哪怕不涨也不会落,买房买铺面肯定不会亏。 至于五十年后,她不死也半截身子入土了,哪用管洪水滔天? 汤母却很是迟疑,“不买田庄吗?” 她还是持着传统的念头,觉得人不能没有田地傍身。 汤婵猜出她的想法,便道:“老夫人之前不是说,侯府公中也会按照正常姑娘的份例,给咱们出一份嫁妆?这其中也应当会有庄子罢,侯府名下的庄子肯定不差,想也尽够了。” 汤母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侯府会出一份嫁妆,这对汤母来说也是意外之喜。虽然不免觉得受之有愧,但汤母还是没有推拒。 女子嫁妆越多,在夫家越抬得起头,汤婵嫁进解家本就是高嫁,如果嫁妆少了,难免会受些轻视。为了女儿,汤母厚着脸皮收下了这份好意。 “老夫人对咱们真是没话说,”提起老夫人,汤母心中满是感激,“咱们以后万不可辜负了这份心意。” 汤婵连连点头,她正剥开一块石榴放在嘴边啃,没顾上答话。 “你还要吃多久?”汤母了了一桩心事,看了看时辰,便立刻赶汤婵回房,“快些吃完回去,老夫人留的功课可不能怠慢。” 汤婵垮了脸。 定亲之后,汤婵就开始了紧张的备嫁。解家不是小门小户,老夫人怕汤婵底子不够,派了任妈妈给她紧急补课,偶尔还会亲自教导,务必使她好好掌握看账管家、治理内务等等手段。 虽说汤婵在入职之后肯定要想办法摸鱼,但她也明白,做不做是一回事,会不会做是另一回事。 想着自己得到的大笔嫁妆,汤婵慢条斯理地把大石榴啃完,回房间继续接受上岗培训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嘛! 不过这种好事,汤婵肯定不会独享,她拉上秋月和双巧一起,也是想给自己培养两个帮手。 只是二人的进度都不算喜人。双巧年纪小,来到汤婵身边之前并不识字,之后也没有刻意学过,底子太薄;秋月虽然识得字,但天赋有限,自主性不够,汤婵想把工作托付出去,自己当甩手掌柜怕是有点难。 汤婵琢磨着,回头还是得问老夫人要几个合适的人手才行。 等今天的忙碌结束,汤婵伸了个懒腰,准备窝回到榻上,却忽然听二房的人满面笑容地来报喜——大少奶奶钱氏有孕了。 “真的?这可是好事!” 添丁进口是大喜事,汤婵很为钱氏开心,准备好了贺礼让双巧送去。 双巧高高兴兴地去了。 但没过一会儿,双巧却惨白着一张脸回来,似是受到了什么大惊吓。 汤婵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姑娘,”双巧咽了咽口水,“奴婢瞧见春桃了……” “你瞧见她不奇怪啊,”汤婵不明所以,“她不是被大少奶奶要去,开脸做了通房吗?” 说起春桃,汤婵也不得不佩服。这姑娘虽极其势利眼,爱把地位低的人当傻子,但她很会向上钻营,而且运道也还算不错。 发现服侍庞逸无望后,春桃转移目标,将目光放在了二房的大少爷庞骏身上。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关系,春桃想办法调到了庞骏的书房当差。 庞骏成亲之后,书房的一应事务就交给了大少奶奶钱氏打理。钱氏见春桃是老夫人院里出来的人,未起防备之心,就这样叫春桃得了近身服侍庞骏的机会。 春桃别的不说,长相确实一等一的漂亮,庞骏又自小被二夫人管教得严,不比庞逸见多识广,哪里顶得住春桃的手段? 不过半个来月,春桃就勾着庞骏成了事。 钱氏发现之后一语未发,只细声细语地禀告老夫人,将春桃收进院里,给庞骏做了通房,言明等春桃有孕后就抬成姨娘。 春桃可算是扬眉吐气,在庞骏后院里很是得意,消息灵通些的,都知道大少爷房里有这么一位很得宠爱的通房。 双巧却摇了摇头。 她眼前闪过刚刚看到的血淋淋的一幕,春桃趴在地上血肉模糊,气若游丝的模样,不由胃里一紧,又想呕了。 汤婵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出事了。 果然,双巧缓过来之后,就对汤婵说起打听来的消息,“春桃顶撞大少奶奶,气得大少奶奶晕倒,这才发现大少奶奶有了身孕。二夫人得知后大怒,就要将春桃杖毙,还是大少奶奶相劝,说春桃到底是伺候过老夫人的人,为了腹中孩儿积德,不宜杀生,二夫人便改成杖四十,打完还有气就饶一命……” 四十板子打下来,跟直接杖毙也差不多了。不过春桃还真就命硬没死,但也就剩一口气,二夫人发了话,将人赶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汤婵听罢,心里不禁一凉。 “大少奶奶的身孕有多久了?之前来报喜的人,是不是说已经有三个月了?” 双巧点头抿紧了唇,显然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这是捧杀啊! 大少奶奶根本不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以她的周全,不可能直到三个月才知道自己有孕。 这是做好了局,等着春桃往里跳呢! 春桃以为自己搭上了登天梯,觉得钱氏柔弱好性儿,可钱氏只是外表柔和,内里却有着如此狠辣干脆的雷霆手段! 汤婵默然半晌,“秋月,之前春桃送来的东西卖了多少银子 来着?把那些银子送过去吧,也算物归原主。” 拿着这笔钱请个大夫,春桃说不定能保住一条性命。 秋月却皱起了眉,十分不认同地道:“姑娘,那样不安分的奴婢,活该落得如此下场,您何必救她?” “秋月啊,”汤婵轻轻叹了口气,“你是生来就想做奴婢的吗?” 汤婵想象不到,若是自个儿穿成了一个只能伺候人的丫鬟该怎么办。 爬床、做妾,若是有这样一个自此荣华富贵的机会在眼前,她会抓住吗? 她竟然不敢细想…… 秋月似懂非懂,“可我既然已经是奴婢,就该安守本分,不能做对不起主子的事情呀!” 汤婵无言。 “秋月啊秋月……”她无奈地笑了一下,看向秋月的眼神软了几分,没再说别的,只是轻声道,“去罢。” 秋月虽不解,但没有刨根问底,依言去了。 昏暗的柴房里,春桃气若游丝地趴在地上。 她伤得很重,下半身除了延绵不绝的疼痛,已经没了其他知觉,但春桃紧紧攥着身下的稻草,不让自己晕过去。 那样重的刑罚她都熬了过来,因为她不想死。 今天时间已经来不及,明天她才会被送走,春桃咬着牙,等着家里人来救她。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天色渐暗又渐明,柴房里却始终没有人出现。 心里的期望一点一点沉寂下去,春桃渐渐明白了什么。 她知道,她这是被家里人放弃了。 心里逐渐发凉,身子也随着逐渐变冷,春桃的意识慢慢变得模糊,突然,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片阳光泄了进来。 春桃猛地抬起头,已经失了神采的眸子骤然燃起亮光。 可看清来人,春桃蓦然失声,“怎么是你?” 这不是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吗? 虽然秋月对春桃没有丝毫同情,觉得她是自作自受,但看到春桃的惨状,秋月倒也没有幸灾乐祸。 她矮下身子,将一个荷包放在春桃身前,“帮你请的大夫在外头,之前你送来的东西,被我们姑娘换了银子,都在这里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 春桃抬起脖子,呆愣地望着秋月的背影。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绝望之时,竟然是她素来看不起的表小姐拉了她一把。 春桃神色怔怔地伸出手,紧紧攥住了那个荷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了这笔银子,春桃最终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解家正式定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也传入了三皇子府。 雄安侯结党一案后,大皇子请旨开府,三皇子为了避免皇上猜忌,也随即请了开府的旨意。 皇帝都允了。 不过三皇子府并不是从头新建,只是一处昔日郡王府的旧宅改制而成,而今已经完工,三皇子带着家中女眷,从宫里搬到了新宅。 作为三皇子的侧妃,庞雅有自己单独的院落。小院坐北朝南,位置仅次于王妃,景色精致优美,显然她在三皇子后院的地位不低。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户,庞雅亲自伺候着三皇子更衣。 三皇子穿着明黄色皇子常服,自有一番威仪气度,即便是稍显平凡的相貌,在庞雅眼里也不同凡响。 庞雅粉面含羞,看得怔怔。 这便是以后的太子…… 三皇子被她看得笑了,“盯着我做什么?” 庞雅回过神,赧然地低下了头。 这样明显的倾慕不由让三皇子眼神一软,他握了握庞雅的手,“等我晚上回来再来看你。” 庞雅脸颊飞红,羞涩地点了点头。 送走三皇子之后,正院来了人传话,三皇子妃免了请安。 三皇子妃身子不是太好,免掉侍妾请安不是什么稀奇事,庞雅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看看时辰,歇了个回笼觉,再起身对镜梳洗打扮的时候,丫鬟玉坠进门,给她带来了解家二爷与表小姐定亲的消息。 “你说什么?” 庞雅满眼惊愕,汤婵竟然嫁给了解瑨? 那锦平侯呢? 事情竟出现了这样大的变数,庞雅强自镇定,脑中不停地思考回忆,试图对这个变数追根溯源。 “玉坠,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解家二爷为什么要和离?”她突然问道。 “好像不是解家二爷想要和离,”玉坠回道,“有种说法,是解二爷前头的妻子想要亲自照料流放的娘家人,坚持要跟解二爷和离。” 庞雅也想起当初家中姐妹们私下聊天时,曾经提到过这个说法。 “那她确实是跟着娘家人走了?” 玉坠点了点头。 ——不对,梦里,这位许夫人应该没有离开过京城。 所以变数出在这里。 为什么许氏会选择和离? 庞雅想到什么,心中霎时一惊,随即闪过一丝慌乱。 许氏会不会跟自己一样? 她不由有些懊恼。 嫁进三皇子府的过程很是顺利,她太过放松警惕,没有早些注意到这一点。 不过……许氏的娘家被流放到辽东,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 离得那般远,许氏应该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吧? 通往辽东的官道上,寒风凛冽,不过刚刚入冬,天气便已经滴水成冰。 一群犯人被带着刀和鞭子的差役驱赶着向前,后面跟随着一行车马。 跟在队伍后面的许茹娘看了看天色,时值正午,天色却很是阴沉,完全看不到太阳。 随后许茹娘视线下落,望着人群中艰难蹒跚的背影,心中有些焦急。 好在过了不一会儿,领头的差役鞭子一甩,发出了停步的指令,“在这停下,吃饭!” 有的犯人立刻撑不住倒在地上歇息,差役们也不管,只自顾自地生火做饭。 许茹娘舒了口气,也赶紧吩咐下人从马车里取出锅碗瓢盆,准备饭食,又招呼队伍里的父母亲人过来休息用饭。 流放路上素来艰辛,犯人们只能穿粗布囚衣,戴着镣铐,每日用脚硬走几十里地,寒暑不歇。而辽东地处偏远,三千里路,他们足足要这样走上将近四个月。 好在许茹娘砸下大把的银子,一路精心照料,许家人有棉衣,有热食,小病小痛也有早早备好的药材医治。差役荷包肥鼓,又考虑到解瑨解大人的面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走到这里,许家人已经瘦了一圈,面上也很是憔悴,不过好在没有什么病色。 许茹娘心中生出欣慰,如今已经快要到目的地,虽然依旧心疼娘家人受苦,但至少这一次,没有人会在路上丢掉性命了。 许家人相携着走过来,几个月奔波劳累,众人都是腰酸腿痛,疲惫不堪,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纷纷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边摆好的厚垫上。 许天赐一边伸出双手烤火,一边苦着脸道:“听说过辽东苦寒,却没想到会这样冷,还没到地方就这个鬼样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许茹娘安慰道:“别怕,咱们肯定不会待太久的。” 听她语气笃定,许天赐眼睛一亮,“姐,难道你有什么办法?” 许茹娘摇了摇头,她哪有办法,只不过是知道过几年会立太子,天下大赦罢了。 宝哥儿的生母孔姨娘撇了撇嘴,在她眼里,主动放弃解家这个靠山的许茹娘是又愚蠢又无能,累得许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语气里有藏不住的阴阳怪气,“要是有姐夫帮忙,倒说不定真有法子……哦不对,我忘了,姐姐已经和离,现在不能叫姐夫了。” 说起解瑨,许茹娘眼中闪过黯然,唇边划过一抹苦笑。 许天赐眼珠一转,语气讨好道:“姐,你有什么法子就跟我说说嘛,不然我是真坚持不下去了。” 许茹娘挨不住弟弟恳求,只好透露小声一点道:“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要放弃,等到天家有喜事,下旨大赦,咱们就能回京了!” 还以为是什么,居然是大赦,许天赐顿时很是失望,“谁知道大赦要等多久啊,万一二十年之后才有呢?” “不会那么久的,你信姐姐。”许茹娘说。 许天赐一愣,不知道许茹娘为何会如此肯定,许正儒跟孔氏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很快,饭食备好,许茹娘挑了一些最好的,让人给差役们送去。 许家人虽然眼馋,但都没有阻止,他们也都知道,这一路上给差役的好处不能少。 年纪还小的宝哥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想要伸手,却被许茹娘劝了回去。 孔氏看着心疼,让许茹娘再单独给宝哥儿弄一点。许茹娘看着小侄儿变尖了的下巴,将自己碗里的挑给了宝哥儿。 几人正吃着饭,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远方疾驰而来,随即停在不远处,向他们这一行人歇息的空地而来。 许茹娘转头看去,来人有两个,看打扮应该是传信的官差,也是正好挑中这处地方歇息用饭的。 两个官差下马之后,走到押送的差役面前打了个招呼,两伙人互相问好,凑在一起吃饭聊天。 因着距离很远,许茹娘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便不再注意。 但没过一会儿,她竟觉得那边似乎有视线向她投来。 许茹娘抬起头,果然见到那些官差说话间时不时看向这边,像是在讨论什么有关她的事情。 她皱了皱眉,心下突然涌出不安。 不过那些人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许茹娘见状又镇定下来,不再多想。 “啪——” 差役们休整完毕,又甩起鞭子,粗声催促道:“都快起来,要走了!今天还有十里地,动作都快点!” 犯人们立时露出痛苦之色,但他们不敢不动作,没吃完饭的赶紧狼吞虎咽,吃完的也赶紧起来。 差役的鞭子可不会同他们客气。 许家人也不例外,他们脸上闪过阴郁,但到底不敢耽搁,互相搀扶着起身了。 却见领头的差役溜达到许家人面前,后头跟着手拿脚镣的两个下属。 流放的犯人都该戴镣铐,重犯更是要戴枷,但枷锁重达十几斤,镣铐戴久了,也会磨得手腕脚腕出血,故而许茹娘重金贿赂差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差役通融,允许许家人不戴枷锁与镣铐,这也是流放路上的常见操作了。 可如今差役的架势,是要给许家人重新上镣? 许茹娘一愣,连忙上前周旋,“差爷,家父家母年老体弱,您多体谅……” 领头的差役看了许茹娘一眼,眼神有些似笑非笑。 他之前以为许家背后有解大人,才对许家百般宽容,可谁想到,眼前这位许夫人早就跟解大人和离了,若不是今日偶然遇见那两位从京里出发,前往辽东传信的兄弟,他们还被蒙在鼓里呐! 许家真是玩得好一手狐假虎威,不过考虑到许家送上的银子,差役倒还不至于完全翻脸。 “许夫人,”差役嘴边噙着笑,“小人刚刚得到个消息,听说解大人已经定亲了,您知不知道?” 他这是告诉许茹娘,他们已经知道许家没有靠山了。若是许家人还想维持以前的待遇……那就用更多银子开路吧! 流放是刑罚,对他们这些差役来说也是苦差,能多捞一些,他们自然不会错过。 可许茹娘第一反应却没顾上差役的贪婪,而是呆怔问道:“他定亲了?” 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许茹娘怅然若失,心脏似是被人捅了一刀,随后密密麻麻地泛起酸疼来。 自从选择和离,许茹娘不是没有想过解瑨再娶的可能,可随这个可能而来的隐隐心痛,让她每次都会逃避般地不多想。 直到现在,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许茹娘发现自己远没有准备好。 “茹娘!” 直到听到母亲的呼喊,许茹娘才回过神来。 她看着面前的差役,也明白了对方所求,不禁露出一个苦笑。 差役得到了让他满意的好处,这才露出一个笑,转身走了。 孔氏看着差役小人得志的模样,狠狠啐了一口,许正儒脸色也不好看。 运气真够差的,怎么偏生就遇见京城来的人,将和离的事情捅穿了! 若是茹娘争点气,能把丈夫拴住,没有和离这回事该多好? 二人看着魂不守舍的许茹娘,“走罢!” 许茹娘没有听出父母语气里隐含的恨铁不成钢,她点了点头,幽魂一般地回到马车, 她看向阴沉沉的天空,心里似乎空了一大块。 自己好像真的永远失去了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随着天气愈来愈冷,汤婵嫁衣上的刺绣凤鸟逐渐成型,展翅欲飞,嫁妆单子添添改改,也总算定了下来。 老夫人院里,老夫人、侯夫人与汤母正做着最后的确定。 除了普通嫁妆都该有的日常生活用品和家具,以及金玉首饰、绫罗绸缎、书画古董这些浮物,还有前门大街上的三间铺面,西城两套三进宅院,两套五进宅院,京城东郊一座温泉庄子,分别位于顺义、通州、房山的三个田庄,加起来约莫一千三百亩地,另外还有老夫人和庞侯爷各给的五千两压箱银子。 不算压箱银,其他的零零总总加在一起,价值也奔着两万两去了。 而今二十两银子便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可见这是多大的一批财富。 一旁的汤婵简直压不住嘴角。 嘿嘿嘿嘿,这就是一夜暴富的快乐吗? “上次你问起的事,我也帮你寻好了。”老夫人的话唤回了汤婵的注意力,“你来瞧瞧。” 汤婵回过神来,闻言一喜。她之前问过老夫人,能不能给她寻点帮手,看来老夫人是大方地帮着办了。 老夫人看了任妈妈一眼,任妈妈接了示意,很快领了两个丫鬟上来。 “你现在身边两个丫鬟,确实不太够用,”老夫人笑着对汤婵道,“这是另补给你的两个陪嫁丫鬟,都识得字、会管账,你瞧瞧,合不合你的心意。” 汤婵朝两个丫鬟看过去。 二人跪在地上给汤婵磕了个头,随即下巴抬起,供汤婵打量。 然后汤婵的眼睛就亮了。 这俩姑娘也太好看了吧! 跪在地上的两人穿着一式的青色小袄,长相都很是出众,比起春桃也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二人一个偏艳丽,一个偏冷清,但都神情恭敬,举止稳重,并不轻浮。 汤婵心中雪亮,显然这两个丫鬟能分忧的地方不止在识字管家,还在别的地方,老夫人选了这两个人,是在替汤婵预备未来的通房。 老夫人这样做不是故意恶心人,而是必要的准备。 这个年代,什么都能受委屈,但男人那根玩意儿不行。大户人家的主母基本都会选出模样性情上佳的丫鬟,作为自己的陪嫁带到夫家,当自己不能或者不想伺候丈夫的时候,就会抬举身边的陪嫁丫鬟。 从人情上讲,主母与陪嫁丫鬟会比外人亲近,抬举外人,自然不如身边人放心;从世故上说,主母与陪嫁丫鬟的利益大多一致,而陪嫁丫鬟的身契握在主母手上,更不怕丫鬟翻天。 从接受嫁人那一刻起,汤婵就做好了心理准 备,自然不会排斥这两个姑娘。 马上就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环境,自然帮手越多越好,两个漂亮姑娘凑在自己身边也养眼不是? “老祖宗挑的必然都是好的,”汤婵笑着对老夫人道谢,“劳您为我费心了。” “客气什么,我之前不都说了,你只管把侯府当成娘家便是。”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汤婵,十二分的和蔼慈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十分满意能再与解家结亲。 接下来汤婵又见了三户陪房人家。丫鬟再能干,也不好时时在外行走,打理庄子、收租这些外头的活计,就需要交由陪房做了。 汤婵自然还是道谢。 末了,老夫人将两个丫鬟和陪房的身契递给汤婵,又提点叮嘱了汤婵许多话,包括但不限于“好生孝敬婆母,照料儿女”、“为解家绵延后嗣”、“子嗣乃傍身之本,还是要尽快生下儿子”等等训诫。 再是没营养的老生常谈,老夫人也是汤婵的大金主,她表情认真地听着,发挥糊弄学的精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头一个劲儿点,话一句没记。 等老夫人交代完,汤婵才怀揣着天降横财的美滋滋,跟汤母带着两个新丫鬟回了湛露院。 没想到她的财运竟还没走完,回到院里,汤母把她叫了过去,塞给她一个小木盒子。 汤婵打开一看,竟然又是一小沓银票,估摸着能有个三千两。 “您不是已经给我不少东西了吗?”她有些惊讶,颇有些哭笑不得,“再给我这些,您这是要把所有家底都陪嫁给我不成?” 刚刚理出的嫁妆里,除了几个庄子都是侯府给的,但其他东西汤母也都出了力,家具用品以及浮财先不说,其中一间铺子、两处宅院都是汤母的手笔。 汤父生前为官时日不长,虽不是绝对的两袖清风,但也没有贪腐敛财,汤母出身侯府庶房,嫁妆自然没有嫡枝的丰厚,故而汤家并不算是大富之家。京城的产业价格很高,汤婵嫁妆里的铺子宅院更是都在最好的位置,汤母这番置办下来,已然花费不菲,再加上这三千两,怕是不剩什么了。 汤婵把盒子推了回去,“我只是嫁个人,总不能把整个汤家都掏空,您也得留点银钱傍身才是。”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给你又能留给谁?”汤母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接,“再说老祖宗那样大方,我这个做娘亲的也不好落后啊。” 汤婵还是犹豫,汤母笑道:“我要那么多家当作甚,真有什么事,我再找你开口便是了,难道你还会冷眼旁观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汤婵就没再拒绝对方这番好意,将银子收了下来。 “夫人,姑娘,”伍妈妈这时候进来,手上还拎着个食盒,“二姑娘亲手做了糕点,特意送了两份过来,夫人和姑娘要不要尝尝?” 汤婵闻言,眉心不由一跳。汤母看了看汤婵,又看了看食盒,“妍姐儿又弄出新奇东西了?” 伍妈妈笑道:“倒不是新的,前些日子侯夫人生辰,二姑娘不是琢磨出了一样叫‘蛋糕’的东西,只是尺寸太小,主子们都没分到多少,二姑娘今日得了空,便又做了一些。” 侯府的人现在都知道,自从二姑娘意外受伤痊愈后,就好鼓捣一些新鲜玩意。侯夫人生辰的时候,二姑娘便亲手做了一样形状浑圆、外层雪白内里嫩黄的糕点,送给侯夫人庆生,还在上头插了几根细蜡烛叫侯夫人吹灭许愿,也不知道是从哪生出来的奇思妙想。 汤母又看了汤婵一眼,对伍妈妈道:“拿出来吧,我们尝尝。” 食盒打开,里头是两块方形的小糕点。 汤母将碟子拿出来,用小勺取了一块,入口松软香甜,与那日尝到的蛋糕一般无二,看来只是形状尺寸不同,这是专门给单人用的。 “这蛋糕不费牙,味道也好,听说老夫人很是喜欢,世子也觉得不错——他最近正好准备开个茶楼,好像还跟二姑娘商量,让二姑娘用方子掺股,一起挣银子呢。”伍妈妈跟二人说着她听到的消息。 汤母听着,不知想到什么,吃蛋糕的动作慢了下来,忍不住看向汤婵。 汤婵听着二人说话,眼睛不住地盯着那块熟悉的小蛋糕,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熟悉的味道已经从味蕾传到大脑了。 ……口感有些粗糙,但这也正常,毕竟这个年代磨出的面粉不如现代精细,这些做蛋糕的面粉,怕也是用人力一点一点慢慢筛出来的。 除此之外,庞妍的手艺真的很不错,也不知道烘焙做饭是庞妍穿越前的爱好,还是另有什么金手指。 这样一看,有个老乡也挺好,起码偶尔可以饱饱口福啊! 吃着吃着,汤婵就感觉到一旁汤母频频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这视线的存在感强烈到让她没法忽略,汤婵顿了顿,抬眼看过去,便见到汤母欲言又止的模样。 汤婵心里不由一叹。 “您有话说?” 其实她大概能猜到汤母想说什么,果然,只见汤母面露犹豫,半晌后开口道:“婵姐儿,你觉不觉得妍姐儿……近来的变化有点大?” 自从伤后醒来,庞妍急躁的性子改了不少,倒是活泼许多,时常语出惊人,又总是弄出些新奇东西,用失忆或者性情大变勉强可以解释,可有汤婵这个例子在前,汤母不敢不多想。 汤婵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毕竟是生死之间过了一遭,二妹妹有了什么奇遇也说不定。” 汤母也不知信没信,嘀咕道:“真的?” 汤婵抬了下眼皮,又挖了一小块蛋糕准备放进嘴里:“二妹妹是侯夫人的亲骨肉,血浓于水,若是有什么不对,想来侯夫人定能察觉。” 汤母闻言一顿。 “你说的是,”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到底是别人家的女儿,咱们外人不好置喙。” 汤婵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庞妍穿越后不暴露身份,也只是为了好好活着,这没什么好说的,汤婵没想过拆穿。 汤母就算心生怀疑,但这是别人的家事,她不好贸然上前指指点点,说不定一个不好,还要结下仇怨。 于是庞妍的事情在母女俩这里,就默契地被略过不再提起。 时光飞逝,眨眼就快到了汤婵成婚的日子。 成婚的前一晚,汤母来到了汤婵的房间。 此时房间已经挂上喜绸,贴了囍字,入目皆是喜庆的红,秋月跟双巧带着两个小丫鬟对凤冠喜服做着最后的检查,汤婵在一边靠在榻上翘着脚,没盯着丫鬟们忙活,而是拿着一本册子正在翻看。 “在看什么?”汤母坐到汤婵身边,伸头往册子上一瞧。 结果这一看她就红了脸,赶紧把册子夺了下来,“你这孩子!哪有你这样大咧咧地看这东西的?” 她赶紧把屋里的丫鬟都赶了出去,原来这册子不是别的,正是一本春宫图。 平日里,长辈对姑娘们严防死守,绝不能让姑娘们沾上一丁点儿的不纯洁,直到新婚前夜,家里的女性长辈们才会做出教导,毕竟婚嫁在即,总不能叫新娘什么都不知道就入洞房。 其实汤母这时候来,也是为着这件事,她袖子里就藏着一份避火图呢。 但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环节应该要屏退下人,女性长辈和姑娘凑近,在昏暗的烛光下小声密语,哪有像汤婵这样,灯火通明之下,多少丫鬟眼前,就这么明晃晃地举着看? 结果这个不省心的丫头看她凑过来,还笑嘻嘻地搁那儿评价呢,“您来啦?老夫人派人送来的,没想到这东西画得还挺好……” 汤母脑袋一晕,难得吼了一句,“汤婵!” “呃……” 汤婵穿越前已经三十大几,处过多任对象,对男女间那点事太熟悉了。汤母在她这里是半个长辈,也是年长几岁的朋友,汤婵就没想那么多,两个要好的成年女性之间随口讨论一句小黄漫有什么稀奇的? 但见汤母一副似乎真有些生气的模样,汤婵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年头女性的自我规训程度,便不再发表暴言,老老实实地道:“诶,您说。” 汤母吼完,也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 她想起了眼前人不一样的来处,犹犹豫豫道:“你以前……是不是……” “我们那里规矩不一样,”汤婵笑笑,“谈情说爱全由自己,共赴巫山多图欢愉,男女之间可以只求短暂相守,不必强求终 生承诺,放在这儿,估计通通要被拉去浸猪笼了。” 汤母果然听得大惊失色,表情一变再变。自懂事起接受的教育,让她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在她看来堪称放荡的生活方式,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她控制住表情,尽量没有露出恶心或者厌恶的神色,“没有承诺,那你们那里的男儿家,岂不是能够轻而易举便辜负女子,不愿负责?” “也不一定需要指望他们。”汤婵说,“我们能为自己负责。” 汤母的神色最后在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上定格,她嗫嚅着像是想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袖中的避火图塞给汤婵,低声道:“想来这些你都懂,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看看吧。” 汤婵接过点了点头,送汤母回去了。 转日到了亲迎礼,天还未亮,汤婵就被叫了起来。 知道今日要早起,汤婵昨晚睡得很早,而且睡眠质量不错,此时抬手打了个哈欠,很快就清醒了。 她刚起身,汤母就到了。 今日是女儿的大喜日子,汤母精心打扮了一番,她一身赭红色二色金福寿纹袄裙,带着珍珠头面,精致的妆容很提精气神。 寡居之后,汤母很少穿这样喜庆的颜色,汤婵眼前一亮,“您今天气色看着真好啊!” 汤母被她夸得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别贫了,快去沐浴。” 等从头到脚洗过一遍出来,侯夫人与二夫人引着全福夫人到了。 今日宴请宾客等事宜是她俩在管,二人把全福夫人送到,跟汤婵问候了两句话便出去继续忙活。 表妹们也都陆陆续续地抵达,全福夫人说着吉祥话,给汤婵开脸、上妆、梳头盘发。 随后汤婵换上了嫁衣。 上穿交领长袄,下着马面裙,外罩对襟大红袖衫,披霞帔,戴凤冠,当汤婵穿着这身站在汤母面前时,汤母一下就落了泪。 “不是吧,”汤婵故作调侃,“这么好看的衣裳,我穿着会把人丑哭吗?” 汤母一下子被她带偏,不由哭笑不得。 她抬手打了汤婵一下,“不知羞!” 虽是出嫁这种大事,但汤婵太过没心没肺,别说哭嫁,现在还能嘻嘻哈哈开玩笑。 太阳渐渐升起,冬日明媚的阳光落在囍字上,随着鞭炮声音传进内院,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姑爷被侯爷跟二老爷迎进来了!” “世子拦了姑爷做催妆诗,结果被姑爷瞪了回去,不过最后姑爷的好友,一位姓叶的大人帮忙做了几首,大家都在说写得好呢!” “外头开席了!” 跑腿的小丫鬟们时时留意着外院的动静,随后跑来内院送信。听到外头开始吃席,汤婵也觉得肚子饿了。 但汤母怕她婚礼中途想要如厕,只许她吃了几个饺子垫垫,也没有让她喝水。 汤婵懂这个道理,只好硬挺着,倒盼望着时间快些过去。 太阳渐渐西移,鞭炮声再响,吉时总算到了。 汤婵在汤母身前跪下磕了个头,替这副身体还生恩。 汤母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决堤了,素来跟汤婵交好的庞盈也泛起泪花,抱上来舍不得撒手。 “好啦,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汤婵拍了拍庞盈,温声说道。 这话也是一起安慰汤母,虽然效果好像并不大。 庞盈扁了扁嘴,知道不能耽误吉时,总算松开了手,“以后要常出来玩啊!” 嫁人之后,规矩的束缚比起做姑娘时只多不少,但汤婵没有说这个扫兴,只笑着颔首,“我尽量。” 汤母亲手为汤婵盖上盖头,她的视线里落下一片铺天盖地的红。随即汤婵被喜娘小心扶到正堂,手里被塞进来了什么东西。 是喜绸。 另一端自然是在婚礼另一个主角的手上,汤婵脑中划过一张惊天俊脸,心情突然好了一点。 后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丑男和帅哥都会出轨,还是选帅哥吧,至少养眼。 给长辈们依次行过礼,听过长辈训诫,汤婵被引领着走出正门,上了花轿。 一路到了解府,花轿停下,鞭炮声、宾客喧闹声传入耳畔。 汤婵被搀扶出来,依旧是喜绸连着她跟解瑨,汤婵被引着迈进正堂。 随着唱礼,新人拜堂,汤婵除了脚下一点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但想来面前的应该是解太夫人与解瑨父亲的牌位。 拜堂礼成,汤婵被送入新房,坐到喜床边。 忽得视线一亮,盖头被缓缓掀开,汤婵感受到无数不同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好奇,打量,审视,轻蔑,艳羡…… 最明显的是一道冷淡的目光,汤婵抬眼看去,与目光的主人撞个正着。 男人高大挺拔,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轮廓线条分明,相貌极为英俊,一身红色喜服更是平添几分艳色,只是他表情冷峻,眼神淡漠,似是要拒人千里之外。 ……但也更加秀色可餐。 仙品啊仙品,汤婵微微一笑,对于颜狗来说,选择解瑨到底要比那个锦平侯愉快很多。 二人视线交错,解瑨感觉到了隐晦的打量。他眉心微动,刚要仔细看去确认什么,却见灯下的女子已经低下了头。 接下来是合卺礼,解瑨收回视线,从喜娘手里接过酒杯,递给汤婵。 汤婵动作微微一顿。 解瑨的手很好看。手掌宽大,手指瘦长,骨节分明,不仅执笔的指节处,虎口与掌心也有薄茧,手背青筋隐隐鼓起,一路延伸到红色袖子里。 不是那种修长如玉的漂亮,这是一双很有力量感的属于男人的手。 一天没怎么喝水了,汤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自己的酒杯递了过去。 二人交换,各自仰头,喝下了合卺酒。 合卺礼过,一碗饺子被端到汤婵面前。 喜娘夹起一个递过来,等汤婵咬了一口,喜气洋洋地问:“生不生?” 汤婵对这些习俗不以为然,但她脸上还是挂起了一个找不出错的羞涩微笑,“生。” 屋里传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许是没人敢闹解瑨的洞房,礼节一毕,宾客便都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夫妻二人,解瑨依旧神色淡淡,“我去外头会宾客,你先梳洗吃些东西罢。” 汤婵应下。 等解瑨走了,汤婵最后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穿嫁衣的模样,便叫来秋月和双巧帮着梳洗换衣。 刚换好衣裳,便有解府的丫鬟送来了一桌席面,请汤婵用膳。 这么短的时间,应该是提前吩咐下头准备的,就是不知道这样体贴的人是解瑨,还是解家的太夫人。 菜品非常丰盛,摆满了整个桌子,但汤婵饿了一天,此时反倒没什么胃口,只挑了几个清淡的菜品吃了。 想到秋月和双巧也都饿了一天,汤婵吃完饭,便打发她们先下去吃点东西。 两个丫鬟不肯,汤婵便示意那个来送菜的丫鬟就在门口,“有别人守着呢,没事。” 秋月和双巧这才应了。 新房里安静下来,喧闹声不断从外头传来,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汤婵想了想,叫来那位解府的丫鬟问道:“有酒吗?” 丫鬟微愣,但还是很快答道:“有 的,您要吗?” 汤婵点头,“麻烦送一壶过来。” 丫鬟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就拿了一壶酒回来,介绍道:“夫人,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太夫人专为喜宴找来的,您尝尝。” “有劳。”汤婵对她笑笑,“这里不必你伺候了,下去吧。” “是。”丫鬟施礼告退,“奴婢就在门口,您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 等丫鬟下去,汤婵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一入喉,汤婵眼睛便是一亮。 果然是好酒。 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打量着新房的陈设。 除去装饰用的红色之外,房里没有什么颜色特别鲜亮的东西,家具色泽深沉,风格内敛低调,铺设简单但不简朴,都是些不张扬不夺目的好东西。 汤婵不由想到解瑨冷淡的脸,倒像是他的风格。 随即她动作慢了下来,最后摇了摇头,没忍住失笑出声。 万万没想到,她也有结婚一天。 汤婵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了大半壶,解瑨回来了。 他神色平静淡漠,若不是身上带着些许酒气,倒看不出喝了酒。 汤婵放下酒杯,扬起一个对着甲方的完美微笑,起身迎接,“可要让人伺候您洗漱?” 解瑨看到桌上的酒,眼里有一丝诧异,不过一闪即逝。 他淡淡道:“先不急,我有话同你说。” 汤婵眉头微挑,笑意不变,“正好,我也有话想问问您。” 新房里,龙凤喜烛静静燃烧,囍字下头,独处的新婚夫妻二人没有丝毫浓情蜜意,而是一副对坐谈判的架势。 解瑨微微抬眼,“你可是想问,我为何选你成亲?” “我猜,应当与我不愿生育有关?”汤婵不答反问。 解瑨轻轻颔首,完全不意外于她的敏锐。“你需要一处安身立命,我也正好需要一位夫人打理内务,以你的聪慧,应该能领会我的意思。既应了这门婚事,我想你应当是同意了。” “您说的没错。”汤婵微笑应道。 解瑨再次点头,却听汤婵继续道:“不过,这并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您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解瑨再次露出了一点诧异的表情。 但他很快恢复正常,给出答案,“不必精明强干,八面玲珑,只要谨守本分,不忤逆长辈,不苛待子女,不抹黑解家即可。” “只是如此?”汤婵追问。 灯火映得她的眼睛晶亮,解瑨恍神了一瞬,颔首应道:“如此即可。” 汤婵唇边的笑意瞬间真切了几分。 不错,比她预想中的要好。 新任老板比预想中的容易沟通,也没有定下什么不切实际的KPI,这份工作很有摸鱼躺平的余地,汤婵非常满意他此时的开诚布公。 酒意似乎有点上头,汤婵噙着笑,视线从他英俊的脸和宽肩窄腰上隐晦地划过,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多了几分期待。 ——希望等会儿他的表现也能让她满意。 “对了,”解瑨又想起什么,平静地补充道,“你既不愿要子嗣,我自然不会冒犯于你,这点你可以放心。” 汤婵视线一顿:? 等会儿,我放心什么? 他的意思是,不要孩子,就完全不做运动? 汤婵完美的笑容略微一僵。 这是从哪里出土的山顶洞人啊沃日! 第42章 汤婵麻了,真的麻了。 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她不死心,试图挣扎,低头羞涩状问道:“可若是不圆房……长辈处要如何交代?” “不必担忧,”解瑨依旧是那副冷静的语气,“喜帕我会处理。” “……” 思虑的可真是好生周全,汤婵气得咬了咬牙,随之而来的是哭笑不得。 怎么会有这么一板一眼的人? 她倒是也可以不管那么多,直接一点试试,但今天应该是解瑨第一次正眼看她,若她不管不顾,会把这个严正古板的老古董吓坏吧? 酒意蒸出来的一点冲动慢慢散了,思索了一会儿,汤婵轻轻笑了一声,放下了心思。 行吧,这样也好。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解瑨已经不在了。 昨日大婚之夜,解瑨自然不好歇在别处,二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不过解瑨坚守着他的承诺,躺得非常靠边,和靠里的汤婵似是隔着楚河汉界。 没有运动可做,汤婵只想好好睡觉。美酒助眠,她卷着棉被一裹,片刻便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睡到天亮,她裹着被子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他人呢?” 秋月告诉汤婵,“二爷去晨练了。” 汤婵挑了挑眉,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屋外踏了进来。 是解瑨。 分明是冬日,解瑨穿得却很单薄,利落的短衫勾勒出一副挺拔身材,身上似乎还带着运动后的热气。 汤婵视线状若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腰身,低头问好,“您回来了。” 见汤婵已经醒了,解瑨冲她点了点头当作招呼,随即自然地稍微错开视线,“今日要奉茶认亲,早些起罢。” 汤婵感觉到对方礼貌地挪开目光,垂下眼睛看了看只穿着中衣的自己,眉毛又挑了挑。 丫鬟打来热水让汤婵梳洗,解瑨则是转到净房。 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穿戴齐整,汤婵则是刚刚坐到镜前绾发上妆。 解瑨没有催促,转身坐到外间榻上,随手拿了本书翻阅。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起,汤婵走到解瑨面前,“久等了。” “无碍。”解瑨放下书起身,“走罢。” 不似江南园林一般的庆祥侯府,解府是个布局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共五进三跨,占地极大。 除了西路第一、二进被修成了花园,解府的每一路每一进都是一个单独院子。太夫人本来与丈夫住在中路第二进院,谢阁老去世以后,太夫人就搬到西路花园后面的松鹤堂颐养身体,正院自此空了下来。 解瑨的院子就在原来的正院后头,离松鹤堂不远,汤婵跟在解瑨后面缓步而行,很快就到了地方。 儿子新婚是喜事,太夫人早早便等在正堂。没用通报,解瑨和汤婵一到,守门的丫鬟就让二人进了门。 这是汤婵第二次见到太夫人,上一次还是在庞雅的喜宴上。 太夫人年过花甲,身材清瘦,气质典雅,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饰品只有一支簪子、一双耳环与一对镯子,但三样成套,都是成色极为通透温润的白玉,华贵却不张扬。 汤婵想到解瑨屋子里的陈设风格,感觉摸到了一点脉门。母子两个一脉相承,好似都比较喜欢这种低调内敛、简单精致的路子。 丫鬟端了热茶过来,汤婵跟随解瑨恭敬跪在太夫人身前,端起茶盏敬给太夫人,“儿媳见过母亲。” 她穿着杏黄缂丝云纹银鼠袄,群青色织金马面裙,发髻间点缀着赤金红宝鬓花,一身打扮沉稳端庄却不沉闷,礼仪规范,举止得体,太夫人看着,心里不由点了点头。 她含笑接过汤婵敬来的茶,喝了一口表示满意,“地上凉,快起来罢。” 随后她从任妈妈手里接过早备好的礼,递给汤婵,笑着说道:“我年轻时的一些玩意儿,拿去玩罢。” 汤婵道谢接过。 府中只有老夫人一个长辈,汤婵敬过茶,随即便是小辈们给汤婵见礼了。 当年解瑨的兄长解磐夫妻意外去世,身后留下了一儿一女,儿子解桢今年二十,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这两日特意告假,回家参加小叔叔的婚礼。 解桢已经在两年前成婚,妻子姓于。因两家母亲交好,二人自幼便相识,中间因解桢随祖母小叔回乡而分隔多年,再次相见时,两人已经从幼童长成少男少女,解桢见了于氏一面,便暗生情愫,后得太夫人成全,顺利娶于氏为妻。 自成婚以来,二人从未有红过一次脸,感情越发要好,认识的人都说这是一对神仙眷侣,只是还未有子嗣。 夫妻俩并肩来到汤婵面前问安,青年端正,少妇温婉,果真很是般配。汤婵笑着应了,从秋月手里拿过预先备好的礼递了过去。 他俩之后便是解桢的嫡亲妹 妹,她闺名德音,今年十七,已经许了亲事,过年春天便该出嫁了。 德音相貌端秀,只是似乎很是内向腼腆,看人的眼神有些躲闪,话还没说,脸就先红透了,随即表情就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汤婵有些明悟,这姑娘,好像是个社恐…… 她主动对德音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德音这才稍微放松下来,十分不好意思地笑笑,抿唇小声道:“见过小婶婶。” 汤婵笑着回应,随即也送上了一份见面礼。 大房的子女见过,之后便是二房的子女要给汤婵敬茶了。 解瑨除了长女徽音与幼子解桓,还有一个庶出的次女佳音。徽音虚岁六岁,佳音比她小不到一年,二人被奶娘领着,给汤婵磕头。 两个小姑娘穿着样式类似的红色锦缎小袄,长得都很清秀可爱。看得出来,二人都是被好好教导过的大家闺秀,礼数十分周全,但到底年纪还小,不怎么懂得掩饰眼神,徽音看向汤婵的目光里透着不喜和防备,佳音则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新嫡母,也有些警惕的意思。 这一切都被暗中看着的太夫人收进眼底,心里不由就叹了口气。 汤婵倒不至于跟小孩子过不去,换位思考一下,汤婵还挺能理解的,她毕竟是继母嘛,谁没听说过几个恶毒后妈的故事呢? 两个小丫头像是两只小仓鼠一般如临大敌,汤婵心里非但没觉得讨厌,反倒她俩这模样还挺有趣的,不由微微笑了笑。 她没想做讨人欢心的模范继母,也不指望继子女能对她这个继母多么感恩戴德,故而只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笑着受了两个小姑娘的礼。 桓哥儿还是个不到周岁的奶娃娃,走还走不稳,只会咿咿呀呀,奶娘抱着他给汤婵行了礼,替他敬了茶。 汤婵一一接过三个孩子递上的茶盏,挨个抿了一口,随后送出了见面礼。 等一家人各自见完,众人起身出门,向位于解府东北处的小祠堂而去。 解家的祖籍在山西,京中解府的小祠堂并不是宗祠,只是用来供奉谢阁老以及解磐夫妻的牌位。 等解瑨与汤婵在牌位面前磕过头敬过茶,认亲礼总算走完了。 时辰已经不早,太夫人招呼着众人一起回松鹤堂用膳。 厨房早早就备好了菜品,太夫人一传菜,席面立刻就摆了上来。 汤婵昨天白天没怎么吃东西,晚上吃得也不多,今天又折腾了一早上,如今早就饿了。 但是想到万恶的旧社会,婆婆还要给媳妇儿立规矩,汤婵心里重重唉了一声,起身准备站到太夫人身后帮她布菜。 没想到太夫人看出汤婵的打算,提前一步阻止了她,“坐下用膳罢。” 她温言笑道:“不必伺候我,咱们家不讲那么多规矩。” 汤婵一听,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既然太夫人客气,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多谢母亲体恤。”汤婵向太夫人露出一个感激的笑,随即就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 汤婵瞬间就感觉很多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 特别是还年轻的于氏跟德音,城府不深,看向汤婵的眼神透着一点尴尬,显然是没想到,这位新的小婶婶竟然这样实在。 要知道前头那位最是贤惠孝顺,侍奉太夫人极其尽心。太夫人喜静,不必小辈们每日来请安,一起用膳的机会也不算多,故而哪怕太夫人说过几次不必伺候,前头那位也一直恭恭敬敬地侍奉,后来太夫人见她坚持,才随她去了。 如今这位一对比,可有些过于鲜明…… 汤婵见状,不由看向解瑨,想请示一下老板怎么说。 解瑨显然也被汤婵这一下整沉默了,刚想说什么,却听太夫人笑道:“都愣着作甚,再不吃,等会儿菜都要凉了。” 太夫人也有点没想到新儿媳会如此干脆,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说不用儿媳伺候,并不是真客气,所以并没有对汤婵生出不满,只是习惯了许茹娘的处处小心,遇上这么个实诚人,还真有些不适应。 这么想着,太夫人思及某件事,不禁有些犹豫,但片刻后,她还是在心里摇了摇头。 等用完膳之后,太夫人便让其他人都回去,只留下了解瑨和汤婵。 她抿了口茶,缓声问二人道:“几个孩子的去处,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许茹娘离开之后,徽姐儿跟桓哥儿姐弟俩就被太夫人接到自己的屋里养着,佳音则是由生母段姨娘照顾。 如今汤婵已经进了门,按理说,至少嫡出的姐弟俩应该跟着她,但汤婵听出太夫人似乎话里有话,便笑着问道:“母亲的意思呢?” 太夫人看着她,眼神语气都很温和,尽量传递着善意,“我想着,要不徽姐儿跟桓哥儿,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 汤婵有些意外,解瑨也是微怔。 “不妥,”解瑨先开了口,皱着眉没有同意,照顾孩子费心费力,他很担心太夫人的身体,“您的身子受得住吗?” “有那么多奶妈和丫鬟呢,我又累不着。”太夫人笑道,“我这里平时冷清得很,孩子在这儿,也能热闹热闹。” 解瑨欲言又止。 太夫人性子素来喜静,这个理由很有些牵强,但她既然这样说,一定是打定了主意。 他想了想,转头看向一旁的汤婵。 太夫人的视线也随着解瑨转了过去。她还想跟汤婵解释一下她的用意,没想到汤婵直接就笑盈盈地应了下来。 “母亲若是愿意帮忙,那就太好了!我年纪轻,不懂事,更何况是教养孩子这样的大事,您若现在直接就让我接手,我反而要手忙脚乱呢。” 两个孩子的去处,太夫人不提,汤婵也会试探问问,看能不能将他们尽可能留在太夫人这里。没想到太夫人竟然会主动提起,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听了汤婵的话,太夫人的眉头便更舒展了几分。她柔声道:“你是我们解家认真挑出来的媳妇儿,我对你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刚进门,事情太多,怕你一时顾不过来,等一切都理顺了,再让两个孩子跟着你也不迟。” 汤婵笑着点了点头,“母亲放心,我都懂的。” 第43章 从松鹤堂出来,天色变得有些阴沉。 北风忽起,汤婵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跟着解瑨往回走。二人步行在抄手游廊,下人们远远跟在后头。 解府的宅院修的古朴又大气,汤婵正四处赏着景,忽听一旁传来问话:“你为何不反对?” 汤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解瑨这是在问她为什么要同意太夫人的提议。 她稍微侧过头看向解瑨,不答反问,“我为何要反对?” 解瑨沉默下来。 汤婵看他这模样倒笑了。 “您是不是担心,太夫人不许我抚养孩子,我会觉得太夫人是不信任我,从而对太夫人心生嫌隙?” 解瑨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把话说开,一时愣在那里。 “您放心,”汤婵眉眼弯弯,“抚养孩子这样大的责任,太夫人她老人家愿意主动帮忙,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生出不满呢。” 太夫人给她的理由,是觉得汤婵刚进门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但汤婵知道,太夫人这话未必完全就是全部,估摸着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徽姐儿跟佳姐儿对她怀有敌视,太夫人放不下心,又比如桓哥儿年纪太小,若在她这个继母这里出了什么意外会很难说清,但不管坏的好的,汤婵都没什么所谓。 比起努力证明自己是个好继母,汤婵显然更愿意躺平摸鱼。 她语气里的轻松和高兴不似作假,解瑨不难听出她话里隐藏的意思。 只是这样的心思,完全在解瑨的认知之外,解瑨一时之间犹有些不敢确定。 “若由母亲抚养孩子 ,外人不免对你有不好的议论猜测,”解瑨问道,“即使这样,你也不在意?” “名声都是身外物,”汤婵微笑道,“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解瑨不由怔怔,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有些出神。 “说起来,我还以为您心里会有准备,”汤婵委婉提醒道,“当初我拒绝与您外甥的婚事,曾经说过我性子懒散。” 她顿了顿,看向解瑨,“若这不符合您的期望,我们可能需要好好谈一谈。” 解瑨回过神来,沉默片刻后颔首道:“我知晓了。”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来通传,府上突然来人,有急事要找解瑨。 解瑨看向汤婵,汤婵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您去忙吧,我自己回去便是。” 解瑨转身去了外院,汤婵脚步轻松,溜溜达达回了院子。 院落面积很大,很是开阔,正房之外,另有东西耳房,东厢房是解瑨的书房,西厢房则是作库房之用。正房前静立着两棵老梅树,正值冬日,树木枯枝虬曲,身姿苍劲,带着说不出的古朴之意。 正房面阔五间,中间是三开间的明间,卧室则安置在东次间,再东边是净房。汤婵进屋坐下不一会儿,外头来禀,院里的下人们来拜见汤婵这个新主母了。 明间堂屋里,一众婆子丫鬟按等级站着。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年岁不到二十,形容稳重的姑娘,汤婵认出她就是在新房里给她拿酒喝的丫鬟素心,看样子,她也是院里领头的大丫鬟了。 素心领着众人给汤婵行礼,“奴婢见过二夫人。” “都起吧。”汤婵坐到上首,扫了一眼下头的人,看衣着,除了领头的大丫鬟,院里另配了二等丫鬟、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还有做杂活的粗使婆子各四个。 汤婵对素心点了点头,“说说院里的人和事吧。” 素心便为汤婵一一介绍起下头站着的人。院里的人员构成与汤婵所料不差,而素心也正是主管院中事宜的大丫鬟,位于东厢的内书房也是素心管着。 “二爷只在内院有书房吗?”汤婵没听素心提起到外院书房,开口问道。 “不是的,前院也有书房,”素心答道,“不过外书房不由奴婢经手,归二爷的小厮打理。” 汤婵了然。 她叫来秋月双巧并老夫人送来的两个丫鬟紫苏和紫竹,对素心道:“我身边就这四个大丫鬟,你们互相认一认。她们只负责我身边的事,至于院里的差事,就还是由你管着,有什么决断不了的再来禀我就是。” 下头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是一喜。 新夫人没有将她们换掉放上自己人的意思,这让她们如何不高兴? 素心也是微微一怔。 她本来只是院里的二等丫鬟,在前任二夫人和离之后才被太夫人提拔上任,暂时管着院中事宜,之前,院里一直是由前任二夫人的大丫鬟萱草打理。 原以为她这领头的大丫鬟一职只能做到新夫人进门,没想到新夫人居然不将她换掉。 “解府调教出来的人,我相信都是好的,”汤婵虽然不打算变动人事,但该敲打的也得敲打,“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们当中有谁不认真当差,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众人都从喜意中回过神来,连忙认真应道:“是。” 汤婵又看向素心,“你既是主事,若是下头人出问题,我也会找你问责,你可明白?” 素心心中一凛,“奴婢明白。” 汤婵这才示意秋月将早准备好的红封赏了下去,等众人道了谢,汤婵便摆了摆手,“行了,都下去做事吧。” 下人们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人,秋月道:“姑娘,几位姨娘来给您敬茶了。” 事可真够多的,汤婵呼出一口气,速战速决吧,“让她们进来。” 既是嫁进解家,汤婵自然提前了解过解瑨的三位姨娘,都是老夫人托人打听的消息。其中一位段姨娘是许茹娘的陪嫁丫鬟,佳音便是段姨娘所出;还有一位陈姨娘,原先是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自小便伺候解瑨;最后一位宛姨娘,汤婵打听到的却不多,这位姨娘似乎是解瑨从外头带回来的,也有说是官场上送的,具体来历说不清,但提起这位宛姨娘,语气多藏着几分轻蔑。 不一会儿,屋里鱼贯而入三位妇人。 打头的是段姨娘,看着二十多岁年纪,样貌清秀;随后跟着陈姨娘,年岁比段姨娘大一些,驯良温顺;最后面的宛姨娘却是让汤婵十分惊讶,她看着不到二十,身材娇小纤瘦,长相风度都极为出挑,气质有几分特殊。 汤婵在古代呆了这么久,已经隐约能看出来,这位宛姨娘绝不像是正经闺秀出身。 结合宛姨娘讳莫如深的来历,汤婵内心止不住啧啧。 真是人不可貌相,解瑨看着浓眉大眼的,想不到啊想不到。 三人依次给汤婵跪地请安。 汤婵喝了她们敬的茶,又赏了每人几样首饰作为见面礼。 三人都道了谢,依汤婵之言入座。 段姨娘心中十分忐忑。 她是前任夫人的人,自从得知新夫人要进门,段姨娘就很担忧新夫人为了立威,会与她这个旧人过不去。 别的段姨娘都能忍,但佳音是她的命根子,她怕新夫人会将佳音抱到正院抚养。 段姨娘可不信新夫人会待佳音如己出,她咬了咬牙,挤出一个笑试探道:“夫人进了门,咱们以后可就有主心骨了。” 汤婵不置可否,微微笑了一下,问她道:“你那里东西可都齐全?佳音同你一起住,伺候的人手可还够?” 段姨娘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暗示,不由大喜过望,连忙道谢:“够的,够的,多谢夫人!” “那就好。”汤婵笑笑,对三人道,“我这人好清静,你们不必每日来请安,逢节日与初一十五过来便好,若是有什么缺的,打发丫鬟来我这里说一声便是。” 三人面面相觑,都应下了。 这时候又有通传,解瑨回来了。 他一进门,看见屋里这么多人不由愣了一下。 随即他反应过来,三人应该是来给新主母见礼的。 姨娘们都赶紧起身行礼,解瑨淡淡应了一声。 “既然二爷回来,我们就不打扰了。” 陈姨娘柔声开口,屈身告退,段姨娘跟宛姨娘也都随着起身告退。 他赶人的意思挺明显,汤婵以为解瑨有话要说,等三个姨娘走了,便问他道:“您有什么事?” “有一点紧急公务,需要我出去处理一下,”解瑨对她说道,“可能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啊?就这点事啊?汤婵不明所以,但还是笑着应道:“我知道了,您路上小心。” 解瑨点了点头,说完便离开了,看来真是急事。 汤婵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感慨,看来古今的打工人一样难,难得的婚假也休息不得。 不过加班这个词已经跟现在的她没关系了,汤婵扑到床上一窝,她要睡回笼觉啦嘿嘿嘿! 三位姨娘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陈姨娘跟另外两人在院里告别,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里点着上好的炭,温度适宜,但不知怎么,看上去依旧给人感觉冷冷清清的。 小丫鬟边帮陈姨娘拆卸发髻,边小声跟陈姨娘聊天,“姨娘,新夫人好相处吗?” 陈姨娘闭着眼,想着今日见到的新夫人,“跟前头的夫人有点像,但又很不一样。” 小丫鬟听得懵懵懂懂的,“姨娘这话什么意思?” “新夫人跟前头的夫人一样,对我们这些人都挺好的。”陈姨娘缓缓说着,“但前头的夫人,是性子贤惠,新夫人……应该是不在意吧。” “挺好?不在意?”小丫鬟捕捉到关键词,眼睛不由一亮,抿了抿唇凑近对陈姨娘说,“姨娘,那咱们跟新夫人走近些,若是新夫人垂怜,让您伺候二爷,生下一儿半女,您的终身就有靠了!” 陈姨娘听得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陈姨娘 是自小被太夫人指给解瑨的。 等解瑨到了年纪,太夫人跟解瑨提了一句,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解瑨的身边人。 但解瑨性子很淡,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些事,陈姨娘这个通房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 后来解瑨娶了许氏为妻,二人感情很好,陈姨娘就更似透明人一般。 许氏进门几年,迟迟没有身孕,很是着急。陈姨娘听说,前夫人跟二爷提过好几回纳妾的事,但都被二爷拒了。 再后来,许氏终于有孕,在进门第五年生下了一个女儿。 许氏大失所望,心中更是惶恐。 丈夫子嗣单薄,她万万担不起善妒、无出的罪过,这次说什么都要为丈夫纳妾。 夫妻俩僵持了一段时间,然而许氏正好在月子里,因为郁结多思,竟有了崩漏之症的前兆。 最后在她的坚持下,她的陪嫁丫鬟莲子挽起了妇人的发髻。 不到一年后,莲子诞下一个女儿,成了段姨娘。 当时的陈姨娘听着这些消息,没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快到了年纪,按着规矩,马上就可以被放出府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被带到了正院许氏的面前。 许氏坐在上首,和善地同她说,她跟太夫人商量过,想将她抬成姨娘。 陈姨娘屏住了呼吸。 年轻有为的夫主,贤淑良善的主母,安稳富贵的生活,陈姨娘没有办法说不。 晚上解瑨回来的时候,许氏对解瑨说,叫丫鬟服侍他洗漱。 陈姨娘忐忑地被许氏送进净房,解瑨看到她,神色就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听到二爷沉默了一会儿后跟她说,若是她想,她依旧可以出府。 陈姨娘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泪光闪闪道:“求二爷垂怜。” 她没有被赶出去,第二天,解府多了一位陈姨娘。 许氏十分高兴,赏了她一只很漂亮的镯子。 陈姨娘跪地恭敬地谢恩。 她知道,夫人抬举自己,一为子嗣,二为制衡——后院不能叫段姨娘一家独大。 只是夫人不知道,二爷没有拒绝她,却也没有应她。 他很少来她房里,每回依着夫人的意思过来,也只是安安静静坐着喝茶,歇息一会儿后便离开去了书房。 陈姨娘知道,二爷对自己没有感情,不过是顾念着自小照顾的情分,荣养着她罢了。 ——又或许是顾念着夫人的意愿罢,谁知道呢? 二爷一直没能有儿子,许氏越来越着急,但二爷一直没有再松口纳新人。 直到有一天,府里流传着一条小道消息,说二爷似乎养了位外室。 许氏大惊失色,私下悄悄调查,果然查出了端倪。 她伤心于丈夫这样不相信自己。若是丈夫喜欢,纳回来便是了,养在外面算什么呢? 许氏想给丈夫一个惊喜,趁着丈夫一次公差远行,亲自上门将这位外室接回到了府里。 陈姨娘不知道许氏第一眼见到宛姨娘是什么反应,但陈姨娘当即便想,也许只有这样的美人,才会让那般冷漠的人动心吧。 府里就又这么多了一位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的宛姨娘。 之后解瑨远行回来,许氏告诉解瑨把宛姨娘接回府的时候,陈姨娘和段姨娘都在。 然后陈姨娘就发现解瑨脸色骤变,随即伸出手按了按眉心忍耐着什么,半天后才吐出一口气。 他像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最后摆了摆手,让两个姨娘都下去了。 后来解瑨和许氏有没有说什么话、说了什么话,陈姨娘统统不知道,但她知道,这其中怕是出了什么问题,因为从宛姨娘进府直到现在,还没有伺候过解瑨一回,哪怕是在前夫人怀着身孕的时候,二爷也整日忙着公务,没让任何人伺候。 宛姨娘这样的美人都留不住二爷,陈姨娘更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何况前夫人诞下了小少爷,二爷已经没有子嗣上的担忧。 也许日后二爷为了宗族考虑,会在小少爷长大之后给他添几个弟弟做帮手,但那就与陈姨娘无关了。 但陈姨娘不觉得难受或者懊恼。 连续两任主母都是好人,不会苛待妾室,她觉得自己已经很是幸运,哪怕没有子嗣傍身,她也不会落得无依无靠的下场。 这不就是她当年求二爷时,所求的安稳富贵吗? 陈姨娘回过神,松开了手里捏得死紧的顶针,向窗外看去。 寒来暑往,花开花谢,冬天到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又是一年了啊…… 第44章 “妈妈今日见过新夫人,觉得怎么样?” 暖腾腾的屋子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妇人伸手拍着炕上睡得正香的孩子,低声跟一旁四十多岁的妇人聊天。 睡着的小孩是解府的小少爷桓哥儿,年轻妇人是桓哥儿的奶娘,姓蒋,年长妇人则是许茹娘留下来看顾儿女的余妈妈。 今日孩子认亲,蒋奶娘和余妈妈都跟着,见到了新进门的二夫人,蒋奶娘忍不住问起余妈妈,对新夫人观感如何。 余妈妈瞥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蒋奶娘回忆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了些,谨慎道:“瞧着倒像个和善人。” “刚进门,装也要装出个样子,”余妈妈不以为意,“人心隔肚皮,就这么见了一面,哪里看得出好坏?” “您这话也对。”蒋奶娘点点头,转头看向桓哥儿,“不过总归太夫人疼爱两个孩子,将两个孩子养在膝下,料想哪怕新夫人有什么手段,也施展不出。” 余妈妈听了这话,才露出一点笑,“可不是。” “余妈妈,”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她也是许茹娘留下照顾桓哥儿的,名字叫做石榴,小声跟余妈妈禀告,“段姨娘说今日还有事,就先不来找您了。” “什么?”余妈妈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显然很是不满段姨娘的怠慢,“好啊,夫人走了,她就记不得自己是谁了!” 石榴没敢接话,还是蒋奶娘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劝说:“您也别在意,毕竟她有女儿,总要为三姑娘考虑。” 姨娘是直接在主母手底下讨生活的,跟她们这些人不一样。 余妈妈冷笑了一下,但到底没再接话。 忽然外头又有人通报,“二姑娘来了!” 余妈妈听见通报,瞬间换上笑脸,迎上进来的小姑娘,“二姑娘来啦!” “余妈妈好,”徽姐儿对余妈妈很是尊敬,“我来看看桓哥儿。” “好好好,”余妈妈笑意更深,“小少爷正睡着呢。” 徽姐儿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弟,眼神不由一软,压低了声音,“那我晚些时候再来。” 余妈妈起身送徽姐儿出门。走到角落没什么人,余妈妈凑近徽姐儿,低声道:“如今新夫人进门,二姑娘可要一万个小心,小少爷年纪还太小,全要靠二姑娘照顾了。” “妈妈放心吧,”徽姐儿重重点头,“娘亲的交代我都记得的。” 解府里不知有多少人都在谈论新进门的二夫人,新二夫人本人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回笼觉醒,汤婵抱着被子窝在床上打滚,懒洋洋地不想起身。 “姑娘,”帐外的双巧听见动静,笑嘻嘻地来叫她,“姑娘醒了?要起来吃点东西吗?” 秋月也在一旁,听见双巧的话,不由温声提醒道:“称呼要改口了。” 双巧恍然,又高高兴兴地喊了汤婵一句,“夫人!” “哎呦,乍一听还真有些不习惯。”汤婵笑着伸了个懒腰,“帮我倒杯茶来。” 双巧依言去了,不一会儿端了杯茶回来递给汤婵。 茶水 温度正好,汤婵咕嘟咕嘟一口干了。 将空茶盏递了回去,汤婵就要往回躺。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的嫁妆是不是还等着清点入库?” “是呢,”双巧点了点头,“昨日兵荒马乱的,嫁妆运进解府之后就暂时放在了后面一个空院子,还没来得及收。” 她问汤婵,“您要现在收拾吗?” “收!”数自己钱这种开心事,汤婵立马就有了精神,她麻利地坐起了身,“素心在不在院里?叫她来我这一趟。” 双巧看着汤婵瞬间精神抖擞的模样,没忍住笑,赶紧捂着嘴下去请人了。 秋月服侍汤婵起身,汤婵换了身家常的素色长袄,坐到梳妆镜前挽发。 桌子上除了汤婵的几个妆匣,还放着一个红漆描金的首饰盒子,是早上太夫人送她的见面礼。 汤婵回来后还没来得及看,此时打开盒子瞧了一眼,不由瞳孔地震。 好,好多…… 虽然入手的重量已经让汤婵有了预感,但看着里头各类大大小小的贵重首饰,汤婵对太夫人的财大气粗还是小小震惊了一下。 她不由想起太夫人的出身。听闻太夫人的娘家刘家是前朝望族,曾出过好几位大员,改朝换代之后,刘家似乎就落魄下来,再没什么声音,但如今看来,人家底蕴深厚,说不定一直在闷声发财,只是一直保持低调罢了。 将盒子收好,那头双巧带着素心回来了。 汤婵跟素心说了事,问她借调些人手,好搬运东西。 素心听了,二话不说开始安排。 汤婵对着嫁妆单子,指挥众人将东西分门别类归置到作为库房用的西厢房。 她的嫁妆着实不少,天色渐沉,还剩一些没有理完。 “明天再接着弄吧,”汤婵笑眯眯地心情极佳,也不着急,“该吃饭了。” 若是在规矩严些的人家里,汤婵这个媳妇儿是要到婆婆院里昏定晨省,一天两顿伺候婆婆用膳的,但之前说过,太夫人是个慈和的性子,今天早些时候就交代过汤婵,她时常茹素,饮食太过清淡,怕小辈们吃不惯,故而各家都在自己屋里用膳,偶尔才会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不等二爷回来吗?”秋月问汤婵道。 “他不是说今天要晚点回吗,”汤婵想了想,“咱们吃咱们的,不管他。” 幸好汤婵没等,她都快歇下了,解瑨才回来,还是醉着回来的。 隔着老远,汤婵就闻到了一股酒气,不由皱了皱鼻子,“您这是喝了多少?” 她担忧地看着解瑨,今天可别睡在正房吧,累得她也睡不好觉。 解瑨揉了揉眉心,捧着解酒汤一饮而尽。 他醉得厉害,但还没完全失去意识,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醒不了酒,便对汤婵道:“我今日歇在书房。” 汤婵听得一喜。 解瑨这样知事,她自然乐得成全,汤婵叫来素心,郑重交托道:“二爷就交给你了。” 素心瞪大眼睛,表情迷懵。 这…… 怎么就交给她了? 新夫人就这么不管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之前的夫人照顾二爷事必躬亲,不假他人之手,新夫人居然就要当甩手掌柜? 解瑨在半醉半醒间,也迟钝地反应过来。 原先汤婵之前脸上那个担忧的神情,并不是忧心他本人,而是担忧他会不会留在正房。 他这位新夫人好似把他当成累赘包袱,开心地甩开了…… 解瑨沉默。 不知怎地,他的脑海中突然想到汤婵白天说的话。 果真是只求问心无愧…… 汤婵却是不管他们怎么想。新婚夜谈判的时候,解瑨可没要求她做一个贤妻良母,哪怕要求了,汤婵也要想办法耍赖的。 她迈步离开,临出门前想了想,好心叮嘱素心道:“好好看着,别让他仰卧着睡过去。” 醉酒之后容易食物反流,仰躺姿势有可能造成呕吐物进入呼吸道甚至堵塞气管,轻者引发吸入性肺炎,严重是会窒息而亡的。 等素心应下,汤婵回到房间,先是美美地泡了个澡,随后美容睡觉。 第二天,汤婵一推开窗,便瞧见晨练回来的解瑨。 解瑨一时没说话,只默默看着她。 汤婵跟没事人一样,微笑着问:“用早膳吗?” 解瑨失笑,迈步进了屋。 饭菜很快摆了上来。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吃饭,汤婵这才发现,解瑨似乎偏好少油少盐的菜品,口味很是健康。 解瑨也意识到了什么,说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吩咐厨房便是。这个院子里也有小厨房,你陪嫁里若有厨娘,可以直接安排进来。” 汤婵点头应下。 用过饭,二人各做各的事情,解瑨回了书房,汤婵则是把剩下的嫁妆全都归置完。 握着库房钥匙,汤婵心里总算有了些安全感。 嫁妆是她现在唯一能自由支配的东西,以后她一直留在解家也好,未来有朝一日,有机会脱离解家也罢,这都是她的底气。 转头便是回门日,汤婵备好礼,又带上太夫人的随礼,跟解瑨一起回了一趟侯府。 解府在皇城根底下,侯府所在的地方更偏郊外,两地距离很远,二人早早便出了门。 途中经过一片热闹的街市,喧闹声透过禁闭的车帘钻进马车里。 汤婵侧耳听着,心中忽然一动,看了坐在对面的解瑨一眼。 正闭目养神的解瑨似乎感受到了汤婵的视线,睁开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询问。 “二爷,”汤婵试探着问,“若是想要出门,府里是什么规矩?” 解瑨唯一停顿,“没什么规矩,带够人手,注意安全便可。” 汤婵眼睛一亮。 进了侯府,二人先到老夫人院里,给长辈请了安。 屋里,老夫人、侯爷夫妻、二夫人夫妻、还有汤母都在,汤母一瞧见汤婵就激动的红了眼眶,只是老夫人在,汤母不好抢在她前头说话,只是抑制住激动,认真地打量着汤婵。 归宁这样重要的日子,汤婵肯定不能落了解府的脸面,她今天打扮就一个字,贵。大红遍地织金袄,翡翠盘金马面裙,石青缂丝银鼠褂,赤金累丝头面上镶嵌的宝石最大的有鸽子蛋大,闪闪发光。 解瑨也颇为罕见地穿了一身大红常服,老夫人看着二人笑得眯了眼,只觉得这对新婚夫妻般配得不得了,拉着两人嘘寒问暖。 “怎么不带几个孩子过来?”老夫人问。 汤婵答道:“今儿天气太冷了,怕他们生病,就没让他们跟着出来。” 这年头,风寒可不是小事,特别对小孩子来说,每次风寒都是渡劫。今日虽然无雨无雪,但天气阴沉,北风刺骨,汤婵就不想小孩子跟着折腾了。 “也好,”老夫人点了点头,笑眯眯地对汤婵道,“等开春之后天暖和了,你再领她们来玩。” 汤婵笑着应了。 老夫人又拉着二人说了好一阵话才放开,随后解瑨去了前院由庞侯爷他们招待,汤婵则是接着跟女眷说话。 这时大少奶奶钱氏和庞家的姑娘们一起到了,庞盈一见汤婵就高兴得想要扑过来,“表姐!” 汤婵笑着回应,跟众人一一见了礼。 大少奶奶的小腹已经有了弧度,不过藏在冬天的厚衣服里不太明显,汤婵笑着问候,“弟妹身子还好?” “都好的。”钱氏柔柔笑着,“看表姐气色这样好,咱们总算是能放心了。” 说了许久的话,老夫人才笑着道:“行了,先让你们表姐跟她母亲说说话吧,剩下的等会用了膳再聊。” 众人都笑了,汤婵跟汤母道过谢,两人一起回了湛露院。 一进门,看着熟悉的摆设,汤婵一时之间心生感慨。 不过马上,她就被激动的汤母拉到身前仔细打量。看着汤婵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汤母总算是放下了心。 她眼神温软,里头带着欣慰,还有一些不难察觉的怀念。 汤婵知道汤母是想女儿了,便不动弹随她看。 直到汤母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出神许久,脸上瞬间多了不好意思,“你……” 汤婵笑了笑,“您这两日都还好?” “我都好,”汤母知道汤婵故意不点破,心里感激,转头让伍妈妈拿来三个小盒子,“今天几个孩子没来,你帮我把准备的见面礼送回去吧。” 汤母给每个孩子都求了一道平安符,另外给两个姑娘各准备了四支精巧的小 珠花,给桓哥儿的是一套小金镯,没有厚此薄彼。 汤婵收了起来,笑着道谢,“都是好东西,您费心了。” 看着这几样小孩用的玩意儿,她突发奇想道:“如今我已经嫁了,您要不再收养个孩子?” 汤母失笑,“瞎说什么。” “我说真的。”汤婵越想越觉得行,“我知道您跟您丈夫感情好,怕是不愿再嫁,可一辈子那么长呢,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是回事,不再找伴侣,可以再养个崽嘛。当然,我就是这么一说,最终还是看您自己的意思。” 汤母从没想过还有这条路,收养一个孩子? 她表情抗拒,心里却是已经有点心动了,“……再说吧。” 第45章 从侯府回到家里,汤婵和解瑨先一同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问候了老夫人与汤母,问起今日归宁如何,两人都一一答了。 在太夫人面前,解瑨眼神里带着点罕见的柔和,汤婵看着,不由觉得有趣,原来解瑨在母亲面前,倒一点也不摆高岭之花的架子。 大概了解过情况,太夫人点点头。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余光看到汤婵,又咽了回去。 汤婵捕捉到了太夫人的欲言又止,见太夫人像是有话单独跟解瑨说,便笑着站起身,“刚刚在宴上吃多了酒,借您的净房用一用。” 太夫人露出一丝诧异,随即眼神软了几分,“去罢。” 汤婵笑着福身下去,太夫人对着她的背影,对解瑨感慨,“是个机灵的懂事孩子。” 是圆滑狡黠,又十分会讨好长辈吧,似乎侯府的老夫人都很喜欢她来着……解瑨一边想着,一边看向太夫人,“母亲有事要说?” “是,”太夫人回过神,“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府里中馈的事。” 解瑨父兄去世以后,是解瑨一力撑起了侯府,故而虽然解瑨是幼子,解府却由二房当家做主,以往府中的中馈是由许茹娘操持,哪怕侄子解桢成亲,于氏进门,也一直都是如此。 直到解瑨和离之后,太夫人将于氏带在身边,让她帮忙一同主持中馈,也好缓解一下自己的压力。 没想到于氏上手的速度比太夫人想得快,不过两个月,太夫人就完全把担子交给了于氏。 如今汤婵一进门,事情就变得有点尴尬起来。 于氏出身大房,又是长孙媳,按理说中馈交给她管。 但解桢年纪还轻,解瑨才是如今家中的顶梁柱,而且府中产业除了当年解阁老与解大哥留下来的,解瑨这些年也挣来了许多,太夫人同样不想让幼子吃亏。 太夫人缓缓把自己的想法说明白,“……我想着,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产业分一分,你们两房各自管自己的罢。” “母亲这话不妥。” 没想到解瑨却是直接拒绝,一句话就给否了,“您尚在,哪有分家的道理?” “不是分家,”太夫人强调,“只是分产而已。” 解瑨依旧摇头不同意。 他也能猜到太夫人的想法,可一来父母在不有私财,二来,桢哥儿和德音是大哥留下的唯二骨血,他如何照顾都是应该,又怎么会跟小辈争抢那点东西。 太夫人就无可奈何问他,“那你媳妇儿怎么办?还是你有别的法子?” 不教养子女也就罢了,中馈也不主持,外人若是知道,还不知道要如何猜测,在府中又要如何服众? 解瑨一顿。 不知怎地,他莫名就觉得汤婵肯定不会在这上面争抢,反而若是得知不用自己出力,一定会十分乐得如此。 解瑨:“……” “我回去同她商量一下罢。” 虽然解瑨很笃定,但他没有替汤婵做出决定。 太夫人微微点了点头,“也好。” 等汤婵回来,二人回了自己院里,解瑨开门见山问汤婵道:“中馈之事,你有何想法?” “嗯?” 原来太夫人刚刚跟解瑨单独说话是为了这个,汤婵笑道:“如今中馈是桢哥儿媳妇儿在管着吧?操持一府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桢哥儿媳妇儿管得好好的,我一进门就把钥匙夺了来,怕是不像话。” 这话的意思,只要不出必须换人的大问题,汤婵是不会管的。 她觉得解瑨不会不同意,“我猜,您也期望小辈们能快些独挡一面,一同撑起解家吧。” 解瑨早有预料汤婵会推拒,并不奇怪,不过听到后半句,解瑨微微怔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回过神来,交代道:“母亲提出分产不分家,我拒绝了。” 汤婵心下转了一圈,这是给她减轻负担啊。 她赶紧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多谢夫君。” “……”这个称呼让解瑨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深深看了汤婵一眼,“我字晦之,以后你可以我表字相称。” 汤婵眨么眨么眼,瑨是美石,表字用“晦”是什么意思? “是我恩师所起。”解瑨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恩师言我年轻时锋芒太过,期望我韬光守拙,故取字‘晦之’。” 原来如此,汤婵不吝夸赞,“好字,好字。” 解瑨不知为何,又想按眉心了。 他站起身,“皇上每旬逢三、六、九日视朝,明日大朝会,我需早起,今晚便歇在书房了。” 汤婵一惊,“这么快?” 这才放了几天假就要上班了? 解瑨默然,“我婚假为三天。” 啊这,好惨啊好惨,汤婵同情中夹带着幸灾乐祸,高高兴兴把内心无奈的解瑨送走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汤婵睡到自然醒才起,解瑨早就走了。 看了看时辰,汤婵溜达到太夫人院里请安。 进了屋,侄媳于氏正好也在。 于氏赶紧给汤婵行礼,“小婶婶。” 太夫人笑着对汤婵道:“快坐吧,怎么跑我这来了?” “跟您说下中馈的事。” 汤婵坐下,余光扫过于氏,话一出口,果然见这姑娘脸上露出点紧张。 她微微一笑,对太夫人道:“昨儿我跟夫君说了,中馈还是由侄媳继续掌着吧。” 于氏闻言一愣。 汤婵转向她真诚道:“侄媳你是大家出身,管家上头定然比我有经验,何况京中各家关系错综复杂,我来京时日又不长,哪里搞得清楚,这中馈,还是侄媳你来吧!” 于氏是太常寺卿的嫡女,自小在京中长大,对京里的人事比起汤婵要熟悉太多了。 太夫人听见汤婵敢在于氏面前提起这个事,心中便有了猜测。 既然这是夫妻俩的决定,太夫人也不干涉,她笑着看向于氏,“淑慎,你看呢?” 于氏这才反应过来,立时红了脸,“这……我……” 掌家的感觉很好,她确实想继续主持中馈,也担心新婶婶进门后就失了权柄,可如今新婶婶真的让了,于氏反而不好意思了。 太夫人笑道:“那就由你先管着罢。”又转头对汤婵道,“你若无事,可以跟在淑慎身边先看看,这样以后若是有了机会管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汤婵笑着应了下来。 …… 请完安又溜达回院子,汤婵坐下,感觉有些口渴。 “夫人,”一杯热奶茶恰到好处地递了上来,声音甜美,“喝点热茶暖暖身子罢。” 汤婵笑着接了过来,“今日是你当值?” 当时老夫人给汤婵的两个丫鬟,长相明艳些的是紫苏,冷清些的是紫竹,递茶过来的正是紫苏。 二人都是从人牙子处直接买进来的,无亲无故,进了解府,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汤婵。 只是她们看得出来,汤婵显然更用得惯秋月双巧两个丫鬟,故而二人无非必要,平时并不会往前凑得太近。 但今天紫苏听到了一点风声,实在忍不住来打探消息了。 汤婵也看出紫苏有话要问,“说吧,什么事?” 紫苏被看出目的,也不矫情,试探问道:“夫人,奴婢听说,您不打算接过府里的中馈?” 汤婵笑着看了她一眼,“怎么,手痒想算账了?” 紫苏 手一抖。 第一次见面那天,汤婵把她俩带回去之后,出了不少包括算术在内的题目考校二人的能力。虽然二人最后都得了汤婵的满意点头,但那几天做题做得头疼手酸的经历一直让人记忆犹新。 “不知你听没听过一句话,”汤婵嘬了一口奶茶,庞妍小老乡研制珍珠的过程似乎不太顺利,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做出来,“‘当家三年,连狗也嫌’,你以为管家是什么大好差事不成?” 紫苏那双漂亮眼睛瞪大了,“啊?” 她还真是第一回 听说,不由歪着脑袋,“可是……” 以前分明听教导妈妈说,高门大院里的妇人们为了中馈,可是会争得头破血流的…… 汤婵笑笑。 中馈的最大好处是有油水可捞,才让人争来夺去,可侯府给的嫁妆已经够她一辈子大吃大喝,花大力气钻营那么多钱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若说给别人,她不会有儿女,给汤母补贴也不至于用她从中馈里捞钱,侯府就更不用她担心了。 不摸鱼的打工人不是合格的打工人,这快活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汤婵衷心希望太夫人再活二十年,到时候桓哥儿娶了媳妇进门,哪怕分了家也不用她管家…… 汤婵美滋滋地打算着,一边对紫苏笑道:“太夫人允了我旁听庶务,若是你们想去,回头我带你们去瞧瞧。” “奴婢不敢。”紫苏连忙道,“都依着夫人心意便是。” “夫人,”这时双巧打了帘子进来,面上满是笑意,“大少奶奶遣人来给您送月例了!” 在侯府当姑娘有月例,在解府做夫人也有月银拿,每月二十两,绝不算少了。 解府是每个月初二发月例,汤婵进门已经过了初二,本来已经错过了这个月的月银,没想到于氏特意送了过来。 汤婵一笑,这算是对她让出中馈权的投桃报李吧,毕竟主持中馈能得到的好处可远不止二十两。 她吩咐紫苏道:“收起来吧。” 双巧眼珠一转,凑近汤婵跟前道:“夫人,奴婢听说今儿相国寺有庙会,咱们要不要出门看看?” 汤婵揪了揪小丫鬟的双髻,“是你想出门玩了吧?” “嘿嘿嘿……”双巧也不否认,“夫人,之前在侯府的时候,您不是一直念叨着没东西玩、没话本子看无聊嘛,但现在不一样了啊!” 汤婵心里一动,看向刚刚送过来的月例。 是啊,她现在有钱了,也不是原先那个要被严防死守、不许偷渡话本子进内宅的闺阁小姐了! 之前回门时她在马车上问过解瑨,想要出门,带够人手注意安全就可以了。 汤婵瞬间坐直了身,清了清嗓,“准备马车,咱们出去瞧瞧。” 第46章 “哇,好多人啊……” 双巧兴奋地踮着脚尖,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一同跟出门的紫苏面上矜持,眼中也闪动着好奇之色。 赶庙会,在如今这个时代,是大部分百姓为数不多的可以盼望的热闹之一。相国寺的庙会规模极大,现场人头攒动,叫卖声、笑闹声、夹杂着远处锣鼓丝弦的声音涌入耳膜——锣鼓声是来自被请来唱戏的戏班,孩子们聚在戏台面前,各个拍着小手叫好。 这是汤婵穿来之后,第二次见到这么多人,第一次还是在年初的上元节。 这样鱼龙混杂的场合,很容易被人浑水摸鱼,小则破财,大则被拐,汤婵特意带出来好几个身手上佳的婆子,交代众人紧紧跟好,“人这么多,咱们别走散了。” 按着习俗,汤婵带着众人先到寺里拜了拜佛,随后换了一套不那么起眼的普通衣服,顺着人流走进了长街。 长街上的小商贩们摆着各式各样的摊位,饰品、玩具、字画、手工艺品等等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还有老神在在坐在小马扎前看相算命的老先生,当然,最让汤婵魂牵梦绕的,还是各类吃食。 路过一个摊子,甜香味不住地钻进口鼻,汤婵看到摊上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没能忍住,要了一大份。 捧着糖炒栗子,汤婵又在双巧和紫苏咽着口水的阻止声里,相继填了煎包、馄饨、糖画、冰糖葫芦进肚。 当然,最后两个丫鬟毫无疑问地背叛了“街边摊的东西不干净决不能吃”组织,谁让越不干净的东西越好吃呢…… “夫人,”双巧瞧见什么,拉了拉汤婵的袖子,“那儿!有卖书的!” 汤婵抬眼望去,那头是个书摊,便带着众人挤了过去。 “您要看看什么?” 虽然汤婵打扮不显,但带着丫鬟出门,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女眷,摊主赶紧扬起笑招呼。 汤婵扫了一眼摊上,这里卖的大多是经书,还有给孩子启蒙用的三字经、千字文一类,然后才是汤婵想买的话本之类的杂书,数量并不多。 摊主十分有眼力价儿,看汤婵打量的视线,大概就猜出了什么,笑道:“若是这些不合您的心意,您往隆长街那边走,那一片儿都是书坊,您应该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隆长街离这里不远,汤婵在摊主眉开眼笑的目光里挑了两本话本结账,随后跟摊主打听清楚具体地界,等庙会逛得差不多,就往摊主说的地方去了。 只是到了地方,汤婵瞧了瞧挂着解府标识的马车,问两个丫鬟道:“咱们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她现在的身份是后宅妇人,要买的也不是什么四书五经之类的正经书,双重buff叠加,在世人眼里怕是不登大雅之堂,汤婵自己倒无所谓一些闲言碎语,只是有点担心会给解瑨惹麻烦。 想了想,汤婵让马车停到附近一间茶楼,换成管事婆子的打扮,这才带着人去了。 果真,书坊里几乎没有女人,当家妇人穿着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她们一行人进来,大部分人都要扭头打量一下。 汤婵幽幽叹了口气。 幸好其他人只以为汤婵是为主家办事,看了一眼后就不再关注,汤婵板着脸打发了伙计,自顾自逛了起来。 不过……这大书坊果真不一样,汤婵两眼微微放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啊! 这时候白话文的话本子发展得很不错了,除了讲史说经类的,类似三言二拍的小说也不少,主题更是多种多样,爱情、志怪、公案、侠义、神魔等等,什么都有。 如同扫货一般,汤婵拣了不少看着有意思的话本子,除此之外还有游记杂记、随笔散文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 结账的时候,伙计殷勤地提出送货上门,汤婵拒了,只让他们送到茶楼。等逛完几家,汤婵觉着暂时差不多了,就带人回了茶楼,让婆子们悄悄把书搬上马车。 买个闲书搞得跟做贼一样,汤婵心里黄豆流汗,有点哭笑不得。 一不小心浪得有点晚,等汤婵回府的时候,解瑨居然已经回来了。 “出去玩了?” 解瑨看她大包小包的回来,也是微微愣了一下,这么多东西? 汤婵逛庙会的时候买了不少小玩意儿,集上的首饰用品一类,质量有限,汤婵肯定用不上,但泥塑、面塑、雕刻、竹编这些精巧的手工艺品很得汤婵的喜欢,价钱又很低,零零碎碎买了不少。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见解瑨正往自己这边看,汤婵把东西收拾出来,笑眯眯地问他,“您有没有看得上的?” 解瑨只有在很小的时候,被兄长带着去逛过一次庙会,那是唯一一回,后来就再也没去过。看着摆在桌上那些小玩意儿,脑海中已经褪色快要消失的记忆突然涌了回来,解瑨伸出手,拿了一个兔子泥塑轻轻摩挲起来。 汤婵微微一笑。 “跟您商量个事呗,”她的声音让解瑨回过神,“西稍间现在没什么用,您看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作为书房?” 解瑨这才注意到,汤婵买回来的最多东西其实是书,卧房里的书架怕是放不下。 “随你安排便是。”解瑨将兔子泥塑放了回去,轻轻颔首。 汤婵挑了挑眉,从那堆小玩意儿里挑了一些出来给双巧,吩咐道:“给几 个孩子送去玩吧。” 解瑨微怔,又见汤婵拿起解瑨把玩过的兔子泥塑,边笑眯眯看着解瑨,边对双巧说道:“这个送去二爷的书房。” “……” 双巧忍笑,解瑨意识到汤婵这是有意调侃他,不由无奈。 ……罢了。 “我书房里也有不少书籍,若是你有需要,可以随你取用。”解瑨说道。 “呃……多谢您的好意,”汤婵满眼真诚,“但您看看我的品味,怕是不太合适。” 解瑨闻言,仔细看了一眼那大半箱子的话本子,想着自己书房里的书经注解和各类刑法典籍,不由沉默。 “……我那里也有一些杂文笔记,”解瑨道,“你可以看看。” 汤婵这就没再拒绝,应了下来。 跟解瑨要了地方,汤婵就开始布置自己的书房。 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放松休息间。西稍间采光很好,又有地龙,冬天里一点都不冷,房间整体的装饰用了暖色调,除了靠一面墙放了正经的书架、书案、笔墨纸砚,有个书房样子,其他空间的摆置都遵循了一个宗旨:能窝起来的各处都铺了厚厚的毯子,伸手便能够到旁边的小书架,一旁摆着零食和饮料,周边一步之内可以实现吃喝自由,躺下之后绝不用动弹。 有了这么一个堕落的地方,汤婵简直像只掉进米缸的老鼠,整日乐不思蜀,要不是担心得了近视眼古代没法矫正,汤婵能一天不挪窝。 院里的大丫鬟素心本来还在担心,新夫人不夺她的权柄,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结果没想到,新夫人还真的就整日吃喝玩乐,日子过得津津有味,一时之间,素心心里的感觉竟然无法言表。 素心都是如此,前任夫人留下来的一干人手就更别提了。 余妈妈认定汤婵不怀好意,时时提防着新夫人给她们这些人一个下马威,可除了那天送来一些便宜玩意儿,正院竟没有别的动作,这让余妈妈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是那日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话又说回来,这般粗鄙的民间之物,也不知道这位新夫人是怎么想的,也好意思送的出手。 不过许是民间之物新奇,桓哥儿还小先不说,徽姐儿之前没有见过,竟是忍不住感兴趣的模样。 她让人把东西都收了起来,不许两个孩子接触,对他们说:“这是夫人特意送来的,还是好生保存为好,不然玩耍坏了就不好了。” 徽音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汤婵不知道自己随手送的小东西被塞进箱子不见天日,不过哪怕汤婵知道了,也完全不会在乎就是了。她如今的日子可是快活无比,哪管别人那点无聊的小心思? 只不过嫁作人妇,不能永远宅着,有些交际还是避免不了,这不,解家的亲戚纪家嫡曾孙办满月宴,汤婵作为解家媳妇,要跟太夫人一起去赴宴。 纪家是解瑨大嫂的娘家,也就是解桢、德音的外祖家,这样亲密的关系,不止于氏和汤婵,一向深居简出的太夫人也要亲自出动。 纪家诗书传家,是有名的清流,当家的纪老爷子曾官至佥都御史,但因触怒先帝被贬官,这么多年一直被按在偏僻的西南,不得动弹,不过纪老爷子很有才干,多年下来立了不少功劳,直到前几年,纪老爷子被当今皇帝调了回来,直接升任左副都御史,纪家又有了兴旺之相。 纪家不止老爷子,纪老夫人如今也还健在,她一头银发,精神矍铄,看到太夫人亲自前来,当即笑逐颜开,“老姐姐来了!” 太夫人笑道:“你还是这么精神。” 不比人丁单薄的解家,纪家共有五房,人丁兴旺,汤婵跟着太夫人挨个打招呼,认亲便认了许久。 纪老夫人眯着眼睛,笑着拉过汤婵细看,“这是你家新二儿媳?” 解瑨和离之后,纪老夫人自然也动过结亲的心思,只是提出后被太夫人婉拒了,没想到解瑨主动挑了这么个人,看着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 太夫人微微笑道:“是个好孩子。” 汤婵自然感受到了纪老夫人的打量,而且不止纪老夫人,纪家亲眷里对汤婵好奇的似乎格外多,汤婵只作没感觉到众人的视线,笑容不变地问好寒暄。 宴席的流程都大差不差,看过满月的小婴儿之后,众人前往花厅听戏用宴。 纪家今天的宴席着实用了心思,知道太夫人并其他几位年长的夫人要来,便上了一道冬日补身的牛乳蒸羊羔,这菜年轻人吃不得,汤婵这桌上便另有一道烤鹿肉,味道非常不错,汤婵吃得心满意足。 酒足饭饱,汤婵正喝着茶解腻,一边听戏,旁边两个正边跑边闹的三头身一个不注意,朝汤婵脚边摔了过来。 汤婵眼疾手快,将三头身扶稳站好。 她低头一瞧,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身大红袄,一双大眼睛眨么眨么,长得一副机灵相,不知道是纪家哪个孩子。 才跟上来的奶娘和丫鬟一边喘一边站稳了跟汤婵道谢,“多谢解二夫人……” 这个年纪的小孩精力简直无限,汤婵心里对奶娘几个生出同情,刚扬起笑想说不用谢,却被一个清脆童音抢了先。 “啊!”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看着汤婵,“你是那个恶毒后母!” “……” 小姑娘撞过来的时候,桌上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都笑着看她,却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瞬间鸦雀无声。 汤婵挑了挑眉,倒没觉得多冒犯。 她确实没打算做个无私奉献的慈爱继母来着。 汤婵本人心中毫无波澜,其余不少人却是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么小的孩子正是口无遮拦的年纪,她不一定懂话里的意思,只是鹦鹉学舌罢了,那这话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兰姐儿!”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妇人涨红了脸,“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小丫头撅个嘴还不乐意,“这不是娘你说唔……” 跟在她身边的奶娘冒大不韪把小姑娘的嘴捂住了,满脸尴尬地望向汤婵。 汤婵朝说话的妇人看去,认出她是纪家的五儿媳,小姑娘兰姐儿正是她的女儿。 她对纪五夫人印象比较深,还是因为刚刚见面问好的时候,对方态度藏着冷淡,是纪家所有媳妇儿里最不友善的一个。 而之前对汤婵不太喜欢的纪五夫人,此时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跟解瑨的前妻许茹娘年纪相近,二人交情素来不错。纪五夫人一直很喜欢徽姐儿,后来许家出了变故,许茹娘和离,纪五夫人担心徽姐儿还有桓哥儿的处境,对汤婵自然没什么好感。 “哪个后娘不恶毒”,这话确实是纪五夫人暗下里跟心腹妈妈说的,谁想到会被女儿学了去,还在正主面前说漏嘴了! 她又是羞愧又是难堪,“解二夫人,都是我不好,是我教女不严……” 纪五夫人唯恐汤婵一个不高兴,甩脸把桌子掀了,谁想汤婵似是没听到,笑着摸摸小姑娘脑袋上扎的小揪揪。 “童言无忌,”汤婵看向纪五夫人,“您不必放在心上。” 纪五夫人不由一怔。 第47章 汤婵在心里轻叹口气。 继母难为,有这么句俗话,果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世人成见太深,继母仿佛天然在人品上就低人一等,是 刻薄的、恶毒的、需要小心的。也就是汤婵心大完全不在意,换了个容易钻牛角尖的,哪能受得了这等委屈。 这事闹大了并不好,对两方都是,关系闹得僵了,太夫人跟解桢小夫妻都会难做。 汤婵轻描淡写地就想把这茬揭过去,她这般态度,倒让纪五夫人更愧疚了。 背后议论人长短,根本不是君子所为,纪五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愈发悔不当初。 但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在场又有这么多人,纪五夫人知道要把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她忍着心中羞愧,配合汤婵把这事揭了过去。 外人面前没闹起来,汤婵只把这事当做小插曲,但等宴席结束,汤婵正要与太夫人和于氏一起同纪家告辞,几人却被纪老夫人留了下来。 之前宴席间发生的一幕,早已被悄声禀告给了纪老夫人。 她一听便心下一沉,宴席结束后,第一时间将解家的女眷请了过来。 “孩子,”纪老夫人脸色郑重地同汤婵道,“今日你受委屈了,我纪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太夫人与于氏不明所以,只见小姑娘兰姐儿被带了上来。 兰姐儿如今已经知道自己闯了祸,蔫头耷脑眼圈发红,见到汤婵,第一时间就上前认错。 “小婶娘,是兰姐儿说错话了,对不起。” 汤婵温声道:“婶娘不怪你。” 小孩子说话,定是从大人口中学来的,汤婵都不在意大人说什么,就更不会怪一个小孩子了。 她看向纪老夫人,“小孩子不懂事而已,老夫人严重了。” 纪老夫人沉默片刻,“正是因为孩子不懂,才要大人好好教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严厉的目光扫向纪五夫人,纪五夫人涨红着脸低下头。 她知道,纪老夫人是给她留了几分面子,只让兰姐儿道了歉,没有当面戳穿她这个大人在背后的“功劳”。 这对话汤婵有点耳熟,不过素来是熊家长说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被害人说大人要好好教,到汤婵这倒是颠倒过来了。 汤婵想了想,没再说话,而是转头看向太夫人,把事情交给太夫人决断。 太夫人这时候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了看兰姐儿,又扫了一下纪家其他人的表现。 因为汤婵没有点明,太夫人不知道兰姐儿说错的话是从哪里学来的,但看纪老夫人的态度,应该不是容易处理的奶娘等下人,更大可能是纪家哪个主子,比如兰姐儿的娘亲纪五夫人。 一旁的于氏也不是笨人,很快就想明了这些,而她知道纪五夫人同许茹娘的交情,比起太夫人更多了几分确定,不由对纪五夫人生出几分恼意——嫁进解家之后,纪老夫人对她这个外孙媳很好,但关系越亲近,这时候就越尴尬,纪五夫人把她推到现在这般境地,让她夹在纪家跟小婶婶中间为难,她如何能不恼? 只是长辈都在场,还轮不到于氏一个小辈说话,她也忍不住看向太夫人,想听听太夫人如何说。 “大人没能以身作则,确实不能怪孩子。”太夫人缓缓道。 她话中有话,纪五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惭愧道:“您说的是,是我能没教导好兰姐儿。” 太夫人听得出来,她这是变相的道歉。 “侄媳严重了。”凡事留一线,再追究下去就要撕破脸皮了,太夫人点到为止,起身告辞,“天色不早,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纪老夫人没有多做挽留,亲自将几人送了出去。 等解家人离开,纪老夫人才面露疲色地靠到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直跟在纪老夫人身边伺候的长媳纪大夫人这时开口劝道:“解家人都是明事理的,母亲不必过于担忧。” “你不懂……”纪老夫人却是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明事理,有这么一件事梗在中间,再好的交情,心里也要不舒服的。” 她面露惆怅,纪家和解家还能像以前亲密无间吗? 纪大夫人无言,纪老夫人再次叹气,视线转向纪五夫人,语气沉沉,“老五媳妇儿,既然知错,就去领家法吧。” 到了现在,纪五夫人哪里还不知道因着她无心一句话,解家跟纪家面临的是什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怨言地应下,“……是。” 与此同时,回解府的马车上。 汤婵没想到一桩小事,最后发酵得这样严重,颇有些别扭地看向太夫人。 虽然嫁进解家时间还不长,但也足够汤婵了解一些往事,比如大房夫妻的不幸离世。 当年解磐被点为钦差,南下赈灾,纪氏与解磐感情很好,不放心丈夫单独上路,便决定随行照顾,然而二人在回程的路上却出了意外,天不假年。 太夫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认定纪氏是因为儿子才去世的,因此一直觉得亏欠纪家,汤婵并不想因为自己这点小事,让太夫人难做。 太夫人看出汤婵的心思,心里不由对汤婵又生出几分好感。 难为儿子能挑出这样一个豁达识大体的媳妇儿,太夫人安慰般拍了拍汤婵的手,“你是我解家的媳妇儿,自家人自然不能任由他人欺辱,不管是谁都一样。” 汤婵一怔。 太夫人不由笑了,柔声道:“别担心,纪家家风清正,不会因为这件事疏远咱们家的。” 汤婵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您之前说,想为逸哥儿看看纪家的大姑娘……” 太夫人摆了摆手,“那姑娘性子太正经了,跟逸哥儿怕是合不来。” 庞逸一直没有娶亲的意思,太夫人这个外祖母也挂心着。今日来纪府,太夫人也确实是存着同纪家再次结亲的心思,纪大夫人的大女儿年纪正好,教养极佳,是为很优秀的姑娘,太夫人本来想着,看看能不能为庞逸说合说合。 不过今天见了纪大姑娘,便能看出她性格板正,跟逸哥儿是两个极端,哪怕没出兰姐儿这桩事,太夫人也早就打消了心思。 “说来你如今也算逸哥儿的舅母,”太夫人笑道,“他的事,你也帮着参谋参谋。” ……您老人家一定不知道我跟他议过亲,汤婵有点想笑,“是。” 从纪家回来的第二天,纪大夫人上门,留下了不少东西。 “夫人,”秋月抬了个小箱子进来,“纪家送过来的,说是给您的赔礼。” “嗯?”汤婵放下手中的话本子挑了挑眉,“拿来我瞧瞧。” 纪家诗书传家,送来的都是雅物,一套极品的笔墨纸砚,外加几样书籍字画。 汤婵踩着睡鞋走到书案前,特意洗过了手,才把东西都拿出来。 她鉴赏字画水平不算很高,只能看出几幅都是名家之作,至于两本书籍,都是以隶书所写,看着十分陈旧拙朴,纸张发黄但无污渍,竟是保养得当的古籍。 两本都是子类著作,颇为佶屈聱牙,汤婵看了两眼就头疼,赶紧合上了。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惜跟汤婵属性不合,“收起来吧,回头德音成亲添给她当嫁妆。” 秋月应了下来,两人一起将东西收了起来。 汤婵伸了个懒腰,视线掠过笔墨纸砚齐全的书案,突然有些出神。 好像已经许多年没写过字了…… 汤婵前世是文科生,高中的班主任老王是语文老师,总是语重心长地同她说,她的字迹有点潦草,考试会扣卷面分。后来得知汤婵家中不宽裕,老王还特意送了她字帖和文具,让汤婵自己练练字。 老王是书法爱好者,送的是笔墨纸砚,但说来惭愧,那时候的汤婵心思很是功利,只想解决问题,所以根本没考虑过软笔,只抽空练了练实用性更强的硬笔字,而且只练到高考就扔下了。 后来大学毕业、工作,汤婵遇见了不少写得一笔好字的人,心里都会有点羡慕,也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没坚持下来。只是再想捡起来的时候,997的生活已经不允许她有什么业务爱好,极偶尔才能碰一碰笔,汤婵只好把练字列到退休后的Todolist上面,打算退休之后再把她那笔字好好练一练。 然而突如其来的穿越打乱了她的节奏,虽说当初 在侯府的时候,姑娘们也习字,但唯一写得还成的就属大姑娘庞雅,汤婵不想出头,便一直混着没动过笔。 如今离了侯府就不必在意这些了,想到当初准备退休前的雄心壮志,汤婵心血来潮,决定奋起一把,“我要练字!” 铺好宣纸,磨好墨汁,汤婵抬手,沉心静气,下笔——写出了几个惨不忍睹的字。 汤婵看得自个儿都没忍住笑了。 “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她这一堆奇形怪状的字,也算千奇百怪的一种吧。 赶明儿找几本字帖先找找感觉吧,汤婵一边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好高骛远,一边随意地划拉着。 突然耳边传来一句声音低沉的问话,“你在习字?” 汤婵回过神,只见解瑨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手下的宣纸。 想起自己这点乱七八糟的水平,汤婵有点脸红,但她故作镇定,“不可以吗?” 解瑨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你居然练过字,还读过《九势》。” 虽然汤婵觉得自己的字很差,但那是因为汤婵见过好的。解瑨眼力过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初学,而是有些功底在的。 解瑨能看出自己习过字,汤婵倒不稀奇,不过听了后半句,汤婵才发现她把“惟笔软则奇怪生焉”这句出自《九势八字决》的话也划拉出来了。 “只是偶然听过一句话罢了。”汤婵放下笔,让秋月上了茶,“您来找我是有事?” 解瑨应了一声,问道:“你与母亲昨日去纪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汤婵挑了挑眉,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 解瑨眉头微皱,“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汤婵笑,“一场误会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解瑨欲言又止,怕是已经听说了什么。汤婵见他这副表情,不由起了几分促狭心思。 “您若担心,不妨给我点补偿,”汤婵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很好哄的。” 第48章 汤婵脸色严肃地蹲在小厨房的灶膛前,轻轻用火钳拨开带着火星的碳灰,露出里面几个比手掌略长、形状似纺锤的焦黑物体来。 汤婵把它们扒拉出来放在小盆里晾着,等不那么烫手之后,汤婵上手拿起一个,从中间掰成两半。 焦香的气息伴着甜味瞬间外溢,汤婵眼睛瞬间一亮。 候在一旁的双巧激动问道:“是不是成了?” “应该成了!”汤婵小心剥开焦黑的皮,橙红色的肉露了出来。 她神色更喜,张嘴吹了吹,轻轻咬下一口。 香甜软糯,绵软细腻,唇齿留香,汤婵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果然冬天和烤红薯最配啦! 在寒风凛凛的冬日街头买上一个烤红薯暖胃,是汤婵对前世冬天最深的几个记忆之一。本以为这也跟电子榨菜一样成为往日不可追,没想到这个朝代竟然已经有了番薯,只是从海外引种没多久,还没有完全在这片土地上传播开来。 汤婵偶然在一本杂记上发现了有关番薯的记载,不由高兴了半天,而且没用她往东南沿海处寻,在京里稍微一找,就让她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实物。 红薯能做的好吃的太多了,不用庞妍这个小老乡,她都知道许多种做法,只等着一一尝试。 最简单的就是烤红薯,汤婵试了两回,第一回 火候不太对,这回总算烤出了完美的溏心地瓜。 热烫烫甜津津的烤地瓜下肚,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地瓜来了,以后有没有机会吃得到土豆呢? 满足了口腹之欲,汤婵心情大好,文兴大发,可惜作不来诗,干脆大笔一挥,来了一篇《烤番薯记》,上述烤地瓜做法,附评价道:“……烤制番薯,形状细长者为佳,重在火候。火候或不足,或过猛,番薯或半生不熟,或化为焦炭,当为次品……若火候正好,则外焦里嫩,香气袭人,甜软绵密,为薯中仙品……” 正奋笔疾书着,解瑨回来了。 他一眼就瞧见了桌上盘子里黑漆漆的奇形怪状物体,不由脚步一顿,“这是?” “嗯?这是番薯,”汤婵抬起头,表情好奇,“您没用过?” “番薯?”解瑨眉头紧皱。 番薯是这几年从南边流行来的新鲜奇物,他也是吃过的,“可我分明记得,番薯颜色橘红,个头不大,形状浑圆……” 汤婵一愣,随即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算不算地瓜版的“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 盘子里只剩孤零零的一个地瓜,其他的都叫汤婵分给丫鬟了,她把剩的这个拿起来,问秋月拿了个小勺,掰开地瓜挖了一个圆球递到解瑨面前,看着解瑨的眼神里带了点促狭,“您说的是这个?” “……”解瑨面色不变,唯有耳根露出一点点红色,“是我孤陋寡闻了。” 解瑨这样的贵公子,入口的东西肯定都是厨子细心料理过的,汤婵这种把地瓜整个放进灶膛里闷的粗糙做法,他自然没有见识过。 这时候双巧端着一盆新出灶膛的烤红薯进了屋,汤婵放下手上这个已经有些凉的,示意解瑨拿一个新的尝尝。 解瑨看着番薯外皮的黑灰,眼神犹豫,显然是担忧干不干净。 终究盛情难却,解瑨小心翼翼地剥了皮,内心壮士断腕般尝了一小口,随即便是一顿。 “怎么样?”汤婵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解瑨。 解瑨没立刻说话,把嘴里这口咽下去之后才道:“这般口感,应该会适合老人与孩子。” 人类本质之一,真香,汤婵眼睛一弯,“这些本来就是想给太夫人和大房尝尝,既然您觉得可以,我就叫丫鬟跑一趟。” 解瑨眼神微缓,“多谢,你有心了。” 他叫来一直候在一旁的素心,示意她将捧在手上的木盒递上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汤婵眼睛一亮。 之前解瑨得知了纪家对她言语上的冒犯,似乎有些歉意,她趁机敲了解瑨一竹杠……不是,是要了点补偿,解瑨可是应了的。 会是什么好东西呢? 汤婵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盒子,里面的宝贝刺痛了她的双眼。 ……盒子里规规矩矩地放着一摞书册,竟是好几本字帖。 汤婵:……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她想要的所谓补偿,是一些别的东西呢? 难道她看起来是什么很高雅脱俗的人吗? 没有银钱也就罢了,哪怕给点首饰也好啊! 解瑨没能接受到汤婵的信号,认真道:“你既有心习字,想来这些应该会对你有帮助。” 他没有提这几本字帖都是他认真挑选过,觉得最适合汤婵的。 解瑨的高尚觉悟,让汤婵觉得庸俗的自己受到了降维打击。 看着对方精心挑选的学习资料,汤婵坚强地露出一个微笑,“您有心了,我正需要这些呢。” 解瑨这时候才敏锐地察觉出有些不对,“你不喜欢?” 哎,怎么说呢,就是瞬间梦回前世来自前男友们的一些迷惑直男送礼…… 不过汤婵转念一想,解瑨和她只是表面夫妻,她并不能要求太多。 只当作是老干部性格的朋友一番心意便是了。 “只是有些意外而已,劳您费心了。”汤婵这回是真的笑着道了谢,“东西是您亲自选的?没耽误您的正事吧?” 解瑨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东西已经送到,解瑨起身要走,“我回外书房处理公务,你若有事,遣人来寻即可。” 今日其实是休沐日,但汤婵已经认识到了解瑨的工作狂本质,点点头应下。 解瑨回去加班,汤婵想了想,换了衣服准备出门。 这次出门,倒不像上次去庙会一样单纯游玩,而是有点正事。 继子桓哥儿马上要过周岁生辰,汤婵要给他准备点礼物,顺便在外头逛一逛。 上次去庙会带了双巧和紫苏,这回跟在汤婵身边的人就换成了秋月跟紫竹,几人上了马车,直奔目标前门大街而去。 前门大街是京中最为热闹的地界之一,作为商圈,街上人来人往,周边不少老字号的店铺,汤婵今日要去的银楼也在此列。 汤婵打算给继子打个小金锁,记忆里庞逸向侯府的姐妹们推荐过这家店铺,说是师傅们手艺高超,首饰样式新颖,价格也很公道。 汤婵逛了一圈,感觉确实不错,选完小金锁,让店家刻字后直接送货上门,汤婵没忍住又自个儿剁手买了一对耳坠一对镯子,这才准备离开。 结果一出店门,汤婵就见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居然在这儿碰见了庞逸。 庞逸显然也看见了汤婵,赶紧三步并两步来到汤婵跟前打招呼。 自从两人婚事告吹,庞逸与汤婵就没有再私下相处过,这还是汤婵出嫁后二人第一次单独碰面。庞逸看着贵妇人打扮的汤婵,心情不由变得微妙,“表姐。” “叫什么表姐,”汤婵故意逗他,“叫小舅妈。” 庞逸:…… 无论外表怎样,内里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表姐,庞逸心情即刻恢复了正常,露出笑意,“表姐怎么在这?” “给家里小孩带点礼。”汤婵笑道,“你呢?” 她一说庞逸就想起来,他的小表弟马上就要抓周了,“我是来帮二妹妹取点东西。” 汤婵挑眉,“你如今跟二表妹走得很近?” “我最近不是开了个茶楼嘛,”庞逸摸摸鼻子,“二妹妹挺感兴趣的,还给我出了不少主意。” 自上回昏迷醒来以后,庞妍一改以往的眼高于顶,对他很是友善,又确实有不少好点子好方子,二人关系好了不少。 汤婵若有所思,庞妍如今在侯府如鱼得水,侯府众人是发觉不了庞妍的异常,还是发现了但并没有当回事? “对了表姐,”庞逸热情邀请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我的茶楼坐一坐吧。” 汤婵闻言有些心动,确实想去见识一番,“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庞逸一喜,“那感情好,今日正好有新戏开锣,表姐正好去看看给些意见。” 汤婵笑着应下,二人各自上了马车。 庞逸的茶楼也在前门大街这一片地界上,只是刚走不一会儿,马车突然一个急停,汤婵全无防备,被晃得向前栽倒。 一旁的紫竹想都没想,扑上前用身体垫了一下,才让汤婵幸免于难。 “没事吧?撞伤没有?”汤婵缓过来赶紧问,她刚刚眼睁睁地瞧见紫竹的头撞到了马车侧面,发出好大一声响。 紫竹摇了摇头,“奴婢没事。” 汤婵仔细看了看她的伤,额角撞破了一点,手上也留了轻微的擦伤,但还好看着不是太严重。 车上众人都松了口气,秋月心里恼怒,“唰”地一下掀开帘子,“怎么回事?” 驾车的婆子连忙回道:“有人突然别了一下咱们的马车。” 这时外头传来一声问话,“马车里的是解二夫人罢?” 汤婵闻言微微皱眉,向外看去。 对面的马车掀开了帘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探身出来,抬抬下巴对马车里的汤婵道:“解二夫人,出来见见?” 小姑娘个头娇小,圆脸圆眼,脸颊饱满红润,鼻尖像是被寒风吹得微红,看着像颗刚熟的桃儿。 她穿着大红斗篷,脖子边一圈白色毛绒绒的毛领,里头鹅黄的衣裳不像袄裙,倒有点像骑装,脚上踩着羊皮小靴,神情骄矜,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见她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秋月和紫竹立刻挡在了汤婵面前,庞逸听闻动静,也赶紧下了马车,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解二娶了个什么天仙,”小姑娘上下打量着汤婵,末了哼了一声,“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汤婵还未说话,庞逸先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看着挺好一姑娘,怎么性子如此刻薄? 小姑娘眼睛一斜,“你又是哪个,在这里献什么殷勤?” “他是我外甥,”汤婵微笑着接过话头,不顾庞逸一脸无语望天的表情,“你是哪位?” 小姑娘气得一跺脚,感情她在这儿威风半天,对面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大胆!”她脸颊鼓起,“居然不知道我是谁!” 汤婵笑意不变,却未达眼底,“还请姑娘赐教。” 小丫头下巴一扬,“我姓郑,行九,这回知道我是谁了吧?” 姓郑,行九,再加上这般小霸王行径,汤婵心里只能想到一个人,忠国公的小女儿,也是当今皇后的妹妹郑宝珠。 这位郑九姑娘可不一般,她是老忠国公五十八岁上得来的幺女,自小被当做半个男儿教养。老忠国公对她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比所有兄弟姐妹加起来还要受老父亲的宠,包括皇后在内的年长兄姐们也都对她很是疼爱,故而她的性子在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 “郑九姑娘,”汤婵看着郑九,礼貌客气地询问道,“刚刚你突然拦下我的马车,导致我的丫鬟受了伤,不知郑九姑娘有什么说法?” “什么?”郑宝珠脸色一僵,“你们有人受伤了?” 汤婵道:“若不是我这丫鬟忠心,受伤的怕就是我了。” “这……”郑宝珠面上撑着镇定,心里却有些慌乱起来。 当初解瑨和离,皇帝乱点鸳鸯谱,曾想把皇后的幼妹也就是郑宝珠嫁给解瑨。皇后第一时间开玩笑似的否了,但心里担忧皇帝旧事重提,故而把这件事告诉了娘家,也好让众人有个准备。 结果皇后的嫂嫂保密工作做得差了点,镇国公府不少人都知道了这回事,其中就包括了郑宝珠的几个侄女。 郑宝珠在家里辈分大,比她好些侄子侄女年纪都小,但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特别是郑宝珠一出生后,就生活在郑宝珠阴影下的几个侄女。 得知皇帝有意赐婚,结果被解瑨拒绝的消息,这些人就明里暗里拿这个说事,后来等解瑨成婚,对象还是一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表小姐,更是有人背地里幸灾乐祸,讽刺郑宝珠比不上落魄户。 郑宝珠对解瑨一点儿心思都没有,但偶然得知这些议论,心里还是气不过,狠狠记住了汤婵。 没想到今日外出,居然这样碰巧遇到了解家的马车,她一个冲动将人拦下,想看看这位连累她被嘲笑的落魄户到底是什么模样。 没想到差点惹出祸事,郑宝珠心下不由懊恼起来。 只是她面上却不以为意一般道:“哼,不过一个丫鬟……我会让名医上门诊治,不会让她留疤,这样总行了吧?” 汤婵哪里看不出她是嘴硬强撑,实际眼里藏着忐忑,心里的气稍微下去了一点。 行吧,虽然是个有点熊的孩子,但还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那便有劳郑九姑娘了。”汤婵不想跟孩子一般见识,她冲郑九点了点头,“那便就此别过。” “哎,等等!”郑宝珠急了,直接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汤婵停下脚步,“姑娘有何指教?” 郑宝珠回过神来,自己也懵了。 她本意只是想看看汤婵其人,结果人家镇定自若,丫鬟伤了也能不卑不亢地问她要说法,郑宝 珠只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得劲得紧,一听汤婵要走,没经思考就下意识把人拦了。 憋了半天,郑宝珠总算憋出一句,“你要去哪?” 汤婵看着她不说话。 郑宝珠被她看得愈发尴尬,最后忍不住红了脸。 看着更像颗桃子了。 汤婵失笑。 算了,跟孩子计较什么。 “我约的新戏马上就要开始了,”汤婵道,“外头天寒地冻的,郑九姑娘若是找我有事,不如跟我一起去茶楼坐坐?” 第49章 所以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郑宝珠坐在通往茶楼的马车上沉思。 为什么别人一邀请,自己就鬼迷了心窍跟着走了呢? 偏偏一旁的小丫鬟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声问道:“姑娘,咱们跟着去干嘛呀?” “……她那般挑衅我,我当然不能退缩示弱。”郑宝珠扬了扬下巴,哼了一声。 “可哪有人去茶楼听戏的……”小丫鬟露出犹豫之色,“不会有诈吧?” 如今富贵人家要听戏,要么干脆自家养着戏班,要么请了戏班来府里唱,若说专门的戏园子,那可是腌臜地界,莫说女眷,连那些洁身自好的爷们都不会踏足。 相较之下,茶楼茶馆之类的地方就好一些,虽然机会极少,但若大户人家的女眷出门在外,需要安静的地方歇脚或是谈事,也会去私密性高的私人茶肆,可小丫鬟从没听说过,还有茶楼里居然还会有戏班子唱戏的。 郑宝珠心里也发虚,但她可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 “我还怕她不成?”郑宝珠提高了嗓音,似乎很有底气的样子,“倒要看看她究竟整什么幺蛾子。” 丫鬟深知主子的性子,知道她这般说了,劝是劝不动的,只好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很快,一行人到了目的地,小丫鬟本来还提着心,但一进门,她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这可真是个新奇地方! 此处是个两层小楼,说是茶楼,但形制特殊,与普通茶馆不太一样,最大的区别是一楼竟有个戏台,说是半个戏楼也不为过,而且不仅一楼大堂,从二楼雅间也能看得清楚。 郑宝珠也微微瞪大了眼睛,还真有能听戏的茶楼! 见郑宝珠这个小祖宗被吸引了注意力,汤婵心下微微一笑。 据庞逸的说法,现在还在试营业,这时候茶楼人并不多,几人一起被引进了雅间。 庞逸对郑宝珠而言是外男,有汤婵这个“长辈”在场,二人不算单独相处,同处一屋尚且说得过去,不过却不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故而庞逸没有落座,而是体贴地跟着忙前忙后,又是添热茶,又是给汤婵的手炉添炭火,忙得不亦乐乎。 郑宝珠撇了撇嘴,堂堂世子,怎么还顶起了丫鬟的缺? 然而腹诽归腹诽,她还是不错眼地瞧着,直到庞逸又干起了小二的活计,问道:“表姐和郑九姑娘想喝点什么?” 茶楼会给客人提供免费茶水,但免费的东西自然不会有多好,若是客人想要品茗,需要再点其他的茶。 作为茶楼,各式名茶自然是一应俱全,龙井、碧螺春、毛尖、猴魁等等都有,不过汤婵没点,而是转向郑宝珠谦让道:“郑九姑娘是客人,由客人来选吧。” 郑宝珠回过神,下巴一抬,“客随主便,听你安排就是。” 汤婵一笑,又把事情推回给了庞逸,“你的地界你最熟,交给你了。” 庞逸也不推辞,立刻就出去忙活了。 郑宝珠眼睛一转,瞧见桌上放着一张印花精致的小笺,不由心生好奇。 她拿起来一看,不由微讶。 这……好像是一张目录单子。 原来能上戏台的并不止戏班子,说书、评弹、戏曲、杂耍样样都有,每天在不同时段开演。 戏台上演什么竟不是客人点的,而是提前安排好的吗? 郑宝珠习惯了做那个发号指令的人,此时就有点觉得被冒犯。 但她细细一想也就明白,茶楼面向不止一位客人,还是这般安排最为妥帖,不愿听的不来就是。 而且她不用猜也知道,单子上的内容定然会不时轮换,说不定还会推陈出新,若是好新鲜的客人,反而会喜欢这种方式。 郑宝珠心里觉得新奇,但余光瞥看一旁汤婵司空见惯的表情,她立刻收敛表情,面色不变放下了小笺。 她可不能被衬托成土包子! 刚把单子放下,庞逸带着沏好的茶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两个托着食盘的小厮,手脚麻利地将一样样精致的小吃摆上了桌。 郑宝珠眼睛一扫,有瓜子、花生、话梅、蜜饯、绿豆糕、定胜糕等点心,这些都是常见的佐茶的好物,不过她看到什么,视线一顿,同时,一股霸道的咸鲜香味涌进她的鼻腔。 等等,怎么竟然还有卤味? 郑宝珠有些恍惚,她进的是茶楼,不是饭馆吧? 而且这味道比起她吃过的卤菜,似乎香了不止一星半点。 是用了不同的方子? 汤婵眼睛也亮了。 她看到了什么! 猪蹄、猪耳朵、莲藕、豆皮、海带结……最重要的,居然有她最爱的卤味三件套,鸭脖、鸭翅、和鸭掌! 穿来这么久,一些常见的诸如卤牛肉这些普通卤菜还好说,整只的卤鸡卤鸭也有,却始终没吃到过如同前世一般的卤鸭货,这十有八九又是庞妍的手笔了。 果然,只听庞逸笑道:“表姐快尝尝,这卤味可不得了,是用二妹妹改良的方子做的。” 他玩笑道:“味道特别好,她这么一改,我都想开一家卤味店了。” 汤婵回过神,口水分泌的同时不忘招呼一旁的客人,“郑九姑娘也尝尝吧!” 郑宝珠紧皱眉头,似乎有些犹豫,汤婵也不勉强,自顾自叨了一块鸭脖。 色泽鲜亮,肉质紧实,鲜嫩多汁,咸香中夹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辛辣。 啊,一边看剧(听戏)一边啃鸭脖的快乐又回来了~ 郑宝珠拿了一块定胜糕,本来松软香糯的糕点,吃在嘴里却食不知味。 她眼睛止不住地看向吃得正欢的汤婵。 像郑宝珠这般的贵女,吃东西是很挑剔的,最讲究的姑娘,连葱姜蒜都不吃,郑宝珠没到那个程度,但也从来不会碰猪耳鸭掌这些在她心目中更低一等的零碎。 但汤婵吃东西的样子实在太有说服力,郑宝珠被勾得心痒,什么蜜饯话梅都变得索然无味。 哼,吃相这般不雅……但看起来真的很好吃的样子…… 心里打了半天架,郑宝珠到底没忍住,状若正常般夹了一块鸭脖,送进嘴里。 然后她的动作就微微一顿。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 她之前究竟错过了多少好东西! 郑宝珠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时之间都顾不得说话。 郑宝珠多年的教养在身上,吃东西慢条斯理,又不比汤婵熟练,刚把鸭脖上大块的肉啃下来,那边汤婵已经把嗦完的骨头吐出来了。 啃鸭货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口渴。刚刚庞逸拿上来的除了一壶上好的君山银针,还有一壶奶茶,汤婵没忍住放纵自己,让秋月帮着倒了杯奶茶。 郑宝珠瞥了一眼,动作就又顿住了。 那又是什么东西? 一刻钟前的想法又在她心中冒了头。 可恶,怎么她在汤婵面前竟然一直像个土包子? 跟在身边的小丫鬟洞察了主子的心思,连忙也帮郑宝珠倒了一杯。 结果自不必提,这世上能抵挡住糖分和奶茶攻击的人实在不多,郑宝珠瞬间就沦陷了。 这可真是个消遣的好地方啊…… 郑宝珠一边吃喝,一边偷偷瞥着汤婵。 也不知道对方知道多少这般好吃好玩的去处…… 两人就这么一边吃零嘴一边听戏,等戏听完,肚皮溜圆神清气爽的汤婵才边喝着茶,边问郑宝珠道:“郑九姑娘今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郑宝珠被她一问才想起来,她今天本是来找茬的。 “……” 被带着玩了小半天,连消带打,她居然把本来的目的忘了个干干净净…… 郑宝珠心里一臊,表情却不愿露出半点来。 “你还挺有意思的,”她 矜持地清了一下嗓子,“下次可以再一起出来玩。” 汤婵看着小姑娘装模作样,耳根红红却不自知,忍住笑意,“好啊,有机会再一起。” 成年人的下次有机会再说就真是再说了,客气地应下郑宝珠的邀请,汤婵谢过庞逸招待,带着打包的卤味回了府。 她之后几天都没有再出门。 只因便宜儿子桓哥儿的生辰快要到了,府上忙着给他办周岁礼。虽说如今桓哥儿养在太夫人膝下,但汤婵作为嫡母,不能完全不闻不问,还要帮忙一起准备桓哥儿的抓周。 有太夫人牵头,于氏积极做苦力,又有旧例参考,汤婵负责摸鱼以及对辛苦的两人送上夸夸就可以。 一晃就到了正日子这天,解府开门迎接宾客。 想来庆贺拉拉关系的人家有很多,但太夫人不喜太过喧闹,故而只请了一些亲朋好友来庆贺。 庆祥侯府来的是侯夫人跟汤母,大房的两个亲家纪家与于家也来了人,分别是纪大夫人以及于氏的母亲田氏。 纪大夫人看到汤婵,顾不得自己年纪都能做汤婵长辈,主动上前问候。 汤婵像是跟纪家从未有过不愉快一般,笑着见礼问好。 纪大夫人松了口气。 众人聚在花厅,看着被奶娘抱上来的主角。 桓哥儿一身大红,脖子上带着锁片样式的金项圈,手腕脚腕都套着小镯子,愈发显得白胖可爱。 汤婵笑吟吟地看着,本来就是个小胖墩,冬日里穿得又厚,简直像是个团子。 人类幼崽魅力无穷,连汤婵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更别说屋子里其他女人了,不矜持些的对着小孩子各种喊心肝宝贝。 侯夫人趁众人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眼光隐晦地在汤婵小腹转了一圈,意有所指地对汤婵道:“近来身子还好?若是有需要,我这里有相熟的大夫能介绍给你。” 汤婵知道侯夫人的言下之意,笑容不变,“多谢您关心,有需要的话我会跟您说。” 汤母看桓哥儿看得眼馋,听了二人对话,她赶紧悄悄问汤婵,“你真的不打算生一个?” “这不是已经有他了吗?”汤婵笑着向汤母示意了一下桓哥儿。 汤母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开口逼迫。可能汤婵现在年纪还小,说不定以后就改主意了呢? 花厅前摆着一张又宽又长的书案,上头放着抓周用的东西,桓哥儿被抱着放到了东西中间。 各类物品准备得很齐全,四书五经、道释经卷、笔墨纸砚、印章、小木剑、小木刀、小木长枪、弓箭、秤尺、算盘、酒令等等。 桓哥儿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抓一样丢一样,最后握住小木长枪,揪着上头的红缨不撒手了。 “哎呀,抓了长枪!” “以后说不得要当将军呢!” 众人都笑着恭喜,汤婵看得有趣,余光却发现太夫人脸上的神情闪过一抹轻微的复杂,不过转瞬就恢复了正常。 汤婵一愣。 太夫人这是不满意抓周的结果? 可抓周也就是抓个热闹,又不是抓到什么以后就是什么,像桓哥儿,明显是被长枪上大红色的缨子吸引了才不放手的。 再说长枪不也挺好的吗? 说到底这种场合,大人本来也不会往书案上放不合适的东西。 汤婵心里疑惑,默默记下这茬,那边太夫人已经让余妈妈把抓到的小长枪收起来,笑着请客人们入席。 一时之间主客尽欢。 忽然在汤婵不远处的于氏面色突变,不知道是闻到什么还是吃到什么,转身干呕起来。 太夫人和于氏的母亲都是笑容一滞。 于氏缓过来之后连忙道:“祖母与母亲不必担心,只是最近有些疲累,胃口不佳而已。” “自己的身子,哪能这样不注意。”太夫人没应于氏,只让于氏下去休息,又叫人请了大夫。 于氏不好意思地应下。 等宴席散了,汤婵才听说大房的喜讯,宴席上于氏身子不适,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 因为还不满三个月,太夫人以及于氏的母亲不愿在宴席上张扬,但心里都是笑得合不拢嘴,太夫人尤甚。 这可是双喜临门! 第50章 于氏有孕,大房院子里一时间喜气洋洋,近身伺候的几个丫鬟行动间脸上带笑,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意。 若不是大少奶奶怀胎还不满三月,不好向外宣扬,她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这件好事。 而最高兴的自然莫过于于氏本人。 嫁进解府两年都没有好消息,于氏之前也承受了不少压力。好在她终于开怀,于氏忍不住欣喜,一到闲暇,就翻出各种库存的料子,给孩子做起针线。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丫鬟的通报,“大少爷回来了!” 于氏一愣。 国子监朔望给假,一月两休,今儿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丈夫这时候回来,难不成是有事? 她赶紧上前迎回了风尘仆仆的丈夫,“今儿不是休沐,您怎么回来了?” 解桢进了门没先顾着换衣裳,而是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于氏,他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轻轻引着一同放在她的小腹上。 于氏霎时便红了脸,“你知道了……” “祖母给我送了信,让我有空的话就回来看看你。”解桢柔声认真道,“慎娘,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于氏面红耳热,好半天才忍着羞赧小声道:“我也高兴的。” 她本来不想打扰解桢念书,想着等解桢下次回来休假再分享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太夫人这样为她着想,直接把解桢叫了回来。 于氏心里满是暖意,又是酸软又是感动。 夫君为人上进,洁身自好,同她举案齐眉,太婆婆更是对她关爱有加,自己不知道修了多少辈子的福分,才能嫁进解家。 夫妻俩洗漱之后,躺在床榻上说着悄悄话。 解桢悄声问道:“我近来不怎么在家,算来新的小婶婶入门也有些时日了,她为人如何,可有为难你?” “你放心,新婶婶性子是极好的,”于氏摇了摇头,“之前我不是同你说过,她将中馈之权都让给了我,平时也不拿长辈架子,十分容易相处,得知我有孕,还送了很贵重的礼物呢。” 解桢闻言松了口气,这便好。 不过说到中馈,他有些担忧地问:“你如今有孕,还要继续管家吗,会不会太累?” “我不觉得累的,”于氏心里一暖,“我有戴妈妈帮我呢,无碍的。” 解桢看她不想放弃管家,也尊重她的想法,只是叮嘱道:“若是太累就跟祖母说,千万不要硬抗。” “我都晓得,”于氏点点头,她抿唇笑了笑,“你只管好好读书,家里都好,不必担心我。” 小夫妻聊了许久,直到深夜,才相继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解桢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国子监。 于氏不舍地送走解桢,回想着夜里二人的相处,不自觉露出一个甜蜜的笑来。 “少奶奶,”丫鬟的禀告打断了于氏的思绪,“管事妈妈们都到了,等着向您回事。” 于氏回过神,起身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我这就来。” “二爷今晚不回来了?” 汤婵听到婆子的传话点了点头,示意秋月给赏,“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恰逢小寒时节, 便宜继子过完生辰之后,天气越来越冷,汤婵不怎么再出府游玩,而是窝在家里猫冬。 解瑨却是和她相反,最近刑部好像出了个什么大案要查,整个衙门忙得昏天黑地,解瑨整日加班,早出晚归,今天干脆派人传了信,说晚上直接歇在衙门,不回府了。 好辛苦啊…… 想起前世大年三十都要加班的坑爹日子,曾经同为打工人的汤婵狠狠共情了一秒。 她吩咐厨房煲一份性温滋补的萝卜羊肉汤给解瑨送过去,随后就拿起刚放下的话本子,继续快乐追文了。 嘿嘿,还是不上班的日子爽啊~ 屋外寒风刺骨,卧房隔出的暖阁里却温暖如春。汤婵靠坐在暖炕上翻着书,另一只手拿起了一个化开的冻秋梨。 这还是从辽东一路运到京城来的特产,最是地道不过。用牙齿将冻梨咬开一个小口轻轻一吸,入口即化的果肉就混着冰甜可口的汁水窜进嘴里。 汤婵连炫了两个,感觉没吃够,便叫来秋月,让她再拿两个过来化上。 “这冻秋梨性凉,您不能一次用这么多,太伤身了。”秋月听了却是没动,脸上满是不赞同。 汤婵厚着脸皮强词夺理,“暖阁里这么热,这火炕上烧得人上火,正好吃点冰的东西降一降。” “您忘记前几日吃辣太多,结果肚子疼的事了?”秋月无奈地听她睁眼说瞎话,“您还说,让我多以后提醒您,吃东西不许太放纵呢。” 前些日子汤婵问庞逸跟庞妍要来卤味方子,自己动手卤了点鸭货,因为想吃辣就多放了一些。然而她忘了现在这具身体还没经历过太多辣椒素洗礼,连着几天吃辣,肠胃很快就发出了抗议。 胃里难受的时候,汤婵指天誓日,说以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结果这还没几天,汤婵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抖起来了。 “就再多吃一个,”汤婵被掀了老底也不害臊,试图跟秋月商量,“实在不行让梨子多化一会儿,不那么冰不就好了?” 秋月犹豫两秒,最后还是坚定道:“晚膳后您再用那一个吧。” “……”汤婵故作愁苦,望冻梨而兴叹,结果装可怜这一招用过太多次,秋月早就免疫,根本不为所动。 她转而提醒汤婵,“时辰差不多,您该去给太夫人请安了。” 真是好一副铁石心肠,汤婵摸摸鼻子,悻悻作罢,“行吧,那咱们先去问个安。” 天气彻底冷下来之后,太夫人体恤,让小辈不必日日问安,而是改做三两日才一次,且时间都在每日最暖和的午后。不过汤婵近日胡吃海塞,很有些横向发展的趋势,故而若是天气好,她至少每天会出屋一次活动活动,正好给太夫人请安。 到了松鹤堂,汤婵迈进屋里,给太夫人问了好,前后脚的功夫,于氏也到了。 于氏如今怀着太夫人第一个曾孙辈,见她来了,太夫人神情立时变得更加柔和,“你这孩子,不是同你说过,不必你每日都来请安。” 许是孕期辛苦,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于氏脸上带着些倦意,察觉到这一点,太夫人眼底更是闪过一抹担忧。 于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祖母体恤孙媳,孙媳更不能忘了孝道。” 她不比汤婵百无禁忌,孝顺长辈的念头刻在骨子里,更别说太夫人待她体贴,若是不让她晨定昏醒,反而会心里不安。 太夫人也知道于氏的性子,不再多问,转而温声交代道:“天气好也就罢了,若是下雪,还是不必来了,还是身子要紧。”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化雪后结冰路上湿滑,若是怀着身子的于氏不慎摔跤磕碰,出个什么意外,那可真是后悔也来不及。 太夫人一片爱护之心,于氏自然感受得到,她心里一片暖意,“孙媳明白。” 随后于氏转过身跟汤婵问好,汤婵笑道:“不必多礼,快坐吧。” 祖孙三代人聊了一会儿,太夫人就让汤婵和于氏回院。 汤婵依言起身,与于氏一同告退,却突然听到于氏的丫鬟一声发出一声惊叫,“大少奶奶!” “怎么了?” 众人都是一惊,顺着丫鬟的视线看去,汤婵不由神情微变。 只见于氏的月白马面裙后面竟染了一小块的红色,十分刺眼。 是血。 于氏瞳孔一缩,脸色霎时一白,反射性抬手捂住小腹,太夫人神色瞬间凝重下来,立刻吩咐何妈妈道:“快去请大夫。” …… “……只是劳累引起的见红,胎儿并无大碍,在下留一副安胎的方子,少奶奶按时服药便可,太夫人不必过于担忧。” 大夫的声音隔着床帐传来,于氏躺在床上,听前来诊治的大夫继续道:“只是少奶奶月份尚浅,胎儿还未坐稳,绝不能再累着了。” 于氏伸手抚向小腹,心里满是庆幸与后怕。 进了腊月,府中事务极多,主持中馈的她一时半刻都闲不下来,到底疏忽了肚子里的孩子。 若是孩子出了什么差错,她当真不知道该怎么谢罪。 床账外,太夫人对开完方子的大夫颔首道谢,“有劳您了。” 大夫拱手,“不敢不敢,分内而已,太夫人言重了。” 等大夫接过赏赐告退离开,太夫人揭开床帐,坐到于氏身边,柔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于氏抿了抿唇,心中忐忑不安,“是孙媳不好,让祖母失望了……” “说什么傻话,”太夫人只是温和地拍了拍于氏的手,“你的身子最要紧,之后多加注意便是了。” 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斥责,于氏松了口气。 太婆婆如此宽和,于氏在心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庆幸自己嫁对了人家。 她使劲点了点头,“祖母放心,孙媳以后一定更加注意。” 太夫人笑了笑,温声道:“之前也是我不好,没能想到家里是不是事情太多,让你太操心了?” 她委婉道:“大夫说你不好再劳累,你如何想?” 不能再劳累,这意味着于氏要交出管家权,不能再主持中馈。 于氏明白这一点,心中不免闪过失落。 之前趁着二叔和离,于氏才等到了主持中馈的机会,她费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可这才半年,她就不得不放弃。 虽说中馈与孩子相比,于氏自然会毫不犹豫选择孩子,但管家之权一旦交出去容易,再拿回来就难了,毕竟新二婶已经进门,管家同样名正言顺,于氏心里自然会有不甘。 可这能怪谁呢,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到底还是孩子最重要,于氏想起丈夫,轻轻吐出一口气,她下定了决心,对太夫人道:“孙媳无能,家里的中馈,孙媳怕是不能为祖母分忧了……” 太夫人也感慨造化弄人,汤婵刚进门的时候,她还说等有机会再让汤婵管家,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她再次握住于氏的手轻轻拍了拍,宽慰道:“别想太多,你先养好身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于氏点点头,“孙媳明白。” 另一边,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委以重任的汤婵正在跟解桢的妹妹德音说话。 德音得知嫂子出事的消息,立时便来看望,但大夫来了,德音需要避嫌,汤婵就陪着德音来到另一头的次间聊天。 德音性格十分腼腆内向,汤婵嫁进来快两个月,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说话。 若换了一个不善言辞的,遇上德音怕是只能对坐相觑,不过汤婵毕竟在职场摸爬滚打过许多年,也算善于聊天,她还挺喜欢这个一开口就脸红的小侄女,换着话题引德音说话。 德音只觉得跟小婶婶相处很是舒服,慢慢地也逐渐放开,跟汤婵说着近来在读的书。 不比汤婵不务正业,德音看的都是正经的文集和诗词,说到喜欢的东西,小姑娘眼睛都在发亮。 汤婵含笑听着,德音说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不由脸上一红,“……侄女儿失态了。” “不失态,我爱听呢。”汤婵笑眯眯地夸她,“之前我都不知道家里还藏着这么一位大宝贝,以后可得多找你熏陶熏陶,也好沾一沾聪明气。” 德音哪里听过这般直白的好话,脸上更红了 ,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话,只一个劲儿摇头。 好在这时候报信的丫鬟拯救了她,大夫已经离开,汤婵带着德音一同回到于氏的卧房。 得知于氏只是累着了,身体与胎儿都没有大碍,两人都松了口气。 “怀孕这么辛苦的事,真是太不容易了。”汤婵不由感慨,她敬佩每一个怀孕生子的女性。 于氏本来还因为中馈的事对汤婵有点别扭的小心思,结果汤婵语气里满是真心实意的佩服,倒听得于氏一赧。 她不由抿唇一笑,“府中事务,就要麻烦小婶婶了。” 汤婵:? 等会儿,你说什么? “桢哥儿媳妇儿有孕,需要将养身子,经不得劳累,”一旁的太夫人此时也开口对汤婵温言解释,“府中中馈,就要暂且交给你了。” 汤婵:笑容逐渐消失.gif 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了,于氏休产假不能干活,可不就轮到她来管家了! 汤婵之前好奇跟着于氏旁观过两天,偌大的府邸,每天都有杂七杂八的事要处理,一点也不轻松,她哪里会想接这么个麻烦差事。 “这么大的事情直接交给我,会不会有些草率?”汤婵试探道,“毕竟我没什么经验,母亲不再考虑考虑?” “不必妄自菲薄,”太夫人笑着看她,“这段时间,我先让何妈妈跟在你身边帮你,若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便是。” 不知怎地,汤婵竟然觉得太夫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点儿意味深长。 汤婵心里泛起了嘀咕,怎么感觉太夫人像是对她十分有信心似的? 可她对自己没信心啊…… 这时汤婵余光瞥到德音,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不若让德音练练手吧,”汤婵真诚建议道,“她马上就要出嫁,也该多积累些经验才是。” 德音闻言瞬间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小婶婶别开玩笑了,我不行的!” 解磐夫妻去世的时候,德音还在襁褓之中,因为父母俱亡,她从小到大听了不少诸如克亲缘一类的话,虽然这些碎嘴子最后都被解瑨收拾了,但也养成了德音内向害羞的性子。 她不爱交际,是个究极社恐,让她管家,不被下人欺负就是好的。 太夫人也知道这一点,给德音定亲的时候,特意选了一户上有三个兄长的人家,管家怎么也轮不到德音,至于分家之后,太夫人也只能打跟汤婵一样的主意,让德音娶个精明的儿媳。 想起德音这个性子,太夫人也难得地叹了口气,对汤婵道:“德音学得不多,让她管怕是不太成。若是你愿意,可以把德音带在身边教教她。” 汤婵心中戴上痛苦面具,府里一共四个有资格管家的女眷,都在这个屋里,可除了汤婵之外的其他三个人,一个老弱一个体弱一个性格弱,这个差事,她是很难推得了了。 “儿媳知道了,”汤婵心里叹了口气,“之后我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还得叨扰母亲了。” 于氏休假的这个时间点着实不好,马上就要过年,府里采买、赏钱、走礼、宴客等等事务一桩接着一桩,汤婵都能预想到后面焦头烂额的景象。 幸好当初问老夫人要了紫苏和紫竹,汤婵心中庆幸不已,把两人叫了过来。 “两位同志,”汤婵面色严肃地对二人道,“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 紫苏紫竹:……? 等知道了汤婵接手府中中馈,二紫都是心中一喜。 这可真是太好了! 随着汤婵嫁进解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二人此时已经多少洞悉了汤婵的咸鱼本质,虽然日子过得轻松,心中却都有些不安。 对汤婵来说,有权利才有保障,对她们二人来讲,有活干才有价值。 这时何妈妈禀告道:“二夫人,大少奶奶将对牌跟账册都送过来了。” 汤婵应了一声,“知晓了,这就过去。” 既然应下了这桩活计,汤婵有了心里准备,也没想着糊弄。 然而等看到需要处理的账册有多少的时候,汤婵还是绷不住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 只见账册如同小山一般堆在书案上,汤婵眼前一黑。 何妈妈乐呵呵解释道:“年关将近,各处产业都要收账查账,府中名下产业有许多,账册数量自然不会太少。” “‘不会太少’……”汤婵嘴角一阵抽搐,“何妈妈,您这措辞也太客气了……” 何妈妈笑而不语。 汤婵看着那山就脑袋发晕。 不行,这根本不是三个人能干完的活! 汤婵当机立断,准备发动人手帮忙,开始四处抓壮丁。 她先把素心薅了过来,随即她突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 “去把三位姨娘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香炉静立,烟气袅袅,宛姨娘立在书案后,将裱好的画装上轴杆,完成了装裱的最后一道工序。 从作画到装裱,都是宛姨娘一手完成,一旁的丫鬟不由感叹道:“姨娘的技艺越来越精湛了。” 宛姨娘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不过是无聊消磨时间罢了。” 丫鬟看着宛姨娘,心中可惜,这么好的姨娘,怎么就不得二爷喜欢呢? 外头下起了小雪,宛姨娘将装裱好的画收起,披上大氅坐到廊下,手里握着丫鬟递来的热茶,静静看着落雪声出神。 不知不觉,又要过去一年了啊…… 宛姨娘进解府这件事,是个彻头彻尾的乌龙。 她是行院出身,因长相漂亮,自小被妈妈寄予厚望,以最高等的要求调教,弹琴吹箫,吟诗作赋,书画围棋,甚至记账管事,无一不通。 到了年纪之后,宛姨娘出阁,被一位大官聘作妾室,成了他最宠爱的姨娘。 后来这位大官被扯进一桩大案里,谁也想不到,定案的关键证据,正是为他管理后宅的宛姨娘提供的。 当时查案的官员便是解瑨,宛姨娘用证据向解瑨换取了一个承诺,她想改换身份,脱去贱籍,离开这个泥沼。 解瑨应了。 他将宛姨娘暂时安置在一处宅院,本想等案子办完,风头过去后再处理。结果不知怎地,这件事情被居然被许茹娘知道了。 阴差阳错之下,许茹娘将宛姨娘误会成解瑨置的外室,亲自带人上门,要将宛姨娘带回府里。 为了防止被寻仇,宛姨娘的真实身份不便大张旗鼓透露给外人知晓,她几番暗示,许茹娘却并不相信。 有些外宅不愿进府受主母挟制,许茹娘只当宛姨娘也是如此,才不承认身份,宛姨娘有口难言,无奈之下,不得不被许茹娘请回府里。 等解瑨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宛姨娘就这么将错就错,留在了解府。 解瑨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只是给她一个容身之所,许茹娘不喜宛姨娘出身,宛姨娘看出这一点,主动称病不出,平静无波地度过了好几年,哪怕旧夫人和离,新夫人进门,生活也没什么改变。 日子除了有些乏味,倒也算安稳……宛姨娘正感慨着,突然见夫人院里来人传话。 “见过姨娘。”来传话的双巧行礼笑道,“夫人有事请姨娘去一趟。” 宛姨娘一愣,“双巧姑娘可知,夫人叫奴婢有什么事?” 双巧一笑,“姨娘去了就知道了。” 新夫人进门之后,宛姨娘平日里只在偶尔请安时见过,第一回 传话叫人还是头 一遭。 她依言来到夫人院里,很快就发现夫人不止叫了她一个人,陈姨娘与段姨娘都在。 三人各自对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颇有些忐忑地进了正堂,跟上首的汤婵问好。 “天寒地冻的,辛苦诸位跑一趟了,”汤婵客气地让三人入座,“我请诸位来是想问一问,三位姨娘里头,可有会理账的?” 理账? 这一问来得突然,几人心下都有些诧异。 佳音的生母段姨娘眼珠一转,夫人这样问,是想要寻个帮手不成? 她心里一喜,不由跃跃欲试,抢先开口道:“奴婢不才,识得几个字,也会打算盘,不知夫人有何差遣?” 汤婵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另外两个人问道:“另两位呢?” 最年长的陈姨娘抿了抿唇,袖子里的手紧了紧,“奴婢不通文墨,夫人见笑了。” 最后剩下宛姨娘,她有些犹疑,话里保留了几分,“奴婢会得不多,不知夫人看不看得上。” 三个人里竟有两个都会算账,汤婵听了很是欣喜,她把几人叫来之前也不知道情况,只是碰碰运气,看来她运气不错,三分之二的概率呢! 汤婵也不多说,先让陈姨娘告退,随后在屋里摆了两章书案,又拿了题目给段姨娘跟宛姨娘,“两位姨娘先试试这个。” 一旁的紫苏不禁露出牙疼的表情,当初汤婵把她跟紫竹领回去,也是用一大堆考题来考验二人的能力的,也不知道夫人哪里得来这般刁钻的法子。 刁钻归刁钻,好用也是真的,很快,从两位姨娘的表现,就能看出二人的水平了—— 题目是先易后难,段姨娘刚开始处理一些小数字和简单运算还行,到了后面,数字越来越大、计算越来越复杂,段姨娘就有些抓瞎了。 段姨娘是个半桶水,管管私房钱还行,想查大铺子的账册怕是不太够。 汤婵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年头账房都是专精职业,段姨娘如果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如今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要不这年头怎么有共识,不是随便什么姑娘都能嫁进高门做主母的,贵女们出阁前学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当高级管家做准备,而在有些人家,不能被嫡母教导的庶女跟嫡女的差别就在这了。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转头再看宛姨娘,却不由眼前一亮。 人若是精通一件事,从架势就能看出来是熟手,宛姨娘打算盘的动作利落,神情专注,整个人看着专业极了。 虽然进了解府之后,宛姨娘没怎么再摸过算盘,但这到底是她浸染多年、极为熟络的东西,宛姨娘一开始还想着要不要藏拙,然而她做着做着就忘了,到后来甚至得了趣,直到算完最后一个数,宛姨娘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得意忘形,心下瞬间就是一沉。 不过还没等宛姨娘思考新夫人弄这样一出的目的是什么,她便感觉到一道极为火热的视线正落在身上。 宛姨娘:“……” 汤婵简直心花怒放,看看她发现了什么大宝贝! 她热切地看着宛姨娘,“能有这般水准,宛姨娘以前是不是有过管家理事的经历?” 这时候否认也来不及了,宛姨娘沉默片刻,小心应道:“粗浅经验,许是入不得夫人的眼。” 汤婵没有在意宛姨娘的谦辞,只看她打算盘的功夫,哪里跟粗浅沾得上边? 到这时,汤婵对宛姨娘的来历也有了些猜测。 相貌美气质佳,知书达礼,色艺双绝,除了琴棋书画,还精通管家理事,这位宛姨娘,怕是瘦马一类的出身。 可恶,解瑨这小子何德何能,竟有如此艳福! 不过这艳福如今是她的了,汤婵心里嘿嘿一笑,对宛姨娘道:“大少奶奶有孕,接下来这段时日专心养胎,我暂理府中中馈。正逢年关,事务繁多,我想请你来帮忙,就从明日开始,不知你意下如何?” 宛姨娘一时没说话,一旁的段姨娘听了这话却是手一紧。 果真是夫人需要帮手! 段姨娘心中又是喜又是难受,喜是因为汤婵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她是前夫人的人而有所忌讳,难受则自然是因为自己没能比过宛姨娘,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她心中不忿,却又无可奈何,此时看宛姨娘竟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段姨娘看得着急,恨不得被问话的是自己。 终于,宛姨娘开口应下,“承蒙夫人赏识,奴婢定当全力以赴。” “那就这样说定了,”捞到一个经验丰富的高级人才,意外的惊喜让汤婵眉开眼笑,“时辰的话……巳时初如何?” 宛姨娘应下。 余光看到一旁的段姨娘,汤婵想了想,对段姨娘道:“我暂时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你,若是有空,你明日也可以来看看。” 没想到峰回路转,段姨娘不由大喜。 哪怕为了女儿佳音,她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连忙应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夫人!” 等姨娘们离开,汤婵伸了个懒腰,准备梳洗睡觉。 秋月一边伺候,一边试探问道:“夫人,您真要请姨娘帮忙管家?” “嗯?”汤婵泡在浴桶里昏昏欲睡,“怎么,不可以吗?” 秋月欲言又止,汤婵似乎明白她在担忧什么,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当然也不会完全撒手,只是给自己多找些帮手而已。” 她叹了口气,“上班折寿啊,只希望大少奶奶能平安生娃,早点回来……” 第二天,汤婵拉开的壮丁齐聚一堂,她开始给众人分配任务。 首先要处理的自然是堆积如山的账册。汤婵让紫苏、紫竹、宛姨娘、素心两两分组,互相验看,查出问题就发奖金。 哪怕是丫鬟,也是想为日后多攒私房钱的。汤婵嫁妆丰厚,不图油水,发分红奖金很是大方,众人自然尽力。 见这几人稳当下来,汤婵准备到后头的花厅见见府中的各位管事。 她叫来何妈妈帮忙镇镇场,又叫来段姨娘打打下手。段姨娘跟着许茹娘进府,人事上比较熟悉,汤婵还能打听打听情况。 不过这样一来,三个姨娘里便有陈姨娘落了单,汤婵思索片刻,在得知对方有一手好厨艺之后,汤婵便叫来陈姨娘,让她无事的话就给大家煲汤加餐。 怎么说呢,就主打一个不抛弃不放弃,挖掘每一个人力资源…… 解瑨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回了家,结果进门那一刻,他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院子。 屋里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算盘声不绝于耳,解瑨定神仔细一瞧,其中还有他的姨娘,而他的夫人正坐在最上头,像个监工,虽然手里也在翻着什么,但一看就知道在神游天外。 解瑨:“……” 他一进来,众人赶紧停下手上的动作,行礼问好。 “二爷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汤婵有一瞬间的尴尬,她左右一看,好好的正堂现在变得有点像办公室,毫无疑问,这两天汤婵彻底把解瑨给忘在脑后了。 等姨娘丫鬟们被汤婵叫下去休息,解瑨这才神情平静地看向汤婵,“这是怎么回事?” 汤婵干笑两声,把于氏怀孕、换她管家的事跟解瑨说了。 解瑨这才得知来龙去脉,他深深看了汤婵一眼,显然是想不到,管个家居然也能让她折腾得这样不同凡响。 “你继续忙,我去书房歇一会儿。” 解瑨捏了捏鼻梁,露出几分倦色。衙门虽然有过夜睡觉的地方,但毕竟不是专门起居之所,其他方面很不便利,解瑨需要回家沐浴换衣裳。 汤婵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妻子当得好像有点不称职。她咳了一声,关切道:“最近怎么这样忙?还是在查您上次提到的案子吗?” “是,”解瑨沉默地看着她装模作样找补,“犯人不肯招认,证据难以确定,有些麻烦。” 看汤婵面露好奇,还想问什么的模样,解瑨先说道:“其他的我不好透露。” 汤婵表示理解,不再问了 ,“那您快去休息吧,我去叫厨房准备些吃食。” 虽说解瑨看着似乎不介意,但汤婵也不好意思继续霸占正房,她将办公场所移到了后头的花厅。 壮丁们也都陆续到位,之前汤婵摸了大半天的鱼,这时候终于打起精神,跟着一起干点正事了。 耳边忽然传来了几句小声的争论,汤婵抬起头,发现似乎是紫竹跟宛姨娘这一组出了什么分歧。 “出什么事了?” 紫竹看了宛姨娘一眼,她虽然是汤婵的近身丫鬟,但一来宛姨娘是半个主子,二来汤婵似乎很喜欢宛姨娘,故而紫竹没有争着开口,而是让宛姨娘先说。 宛姨娘犹豫许久,还是实话实说道:“夫人,奴婢今日核算了三本账册,其中两本,怕是都有些不对。” 汤婵皱了皱眉,又转向紫竹,“你怎么说?” 紫竹回道:“回夫人的话,奴婢验算下来并无问题。” 宛姨娘这时道:“这账做得十分精明,验算下来一定对得上,若不是我见过类似的手法,也看不出来。” 紫竹便不说话了,只等着汤婵决断。 汤婵有些头疼,她拿起账册翻了翻,毫无意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不是会计,经验肯定比不上宛姨娘,汤婵想了想,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宛姨娘和紫竹面面相觑,二人都没听说过这样古怪的要求。 但既是汤婵的交代,二人自然照办,花了挺长时间,互相再碰过头确认,拿着结果找到了汤婵。 汤婵仔细一翻,脸就垮了。 她心中郁闷,居然真有问题? 汤婵现在的心态,多少就有点像前世那些老百姓最讨厌的领导,不作为、和稀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遇上什么事情,第一反应是怎么处理才能把这一任期糊弄过去。 但现在糊弄过去,未来说不定就会变成定时炸弹,汤婵揉了揉太阳穴,“把紫苏她们也叫过来吧。” 宛姨娘拿了三本,有问题就有两本,其他不对劲的账本一定不少。 既然是假账,还被做得漂漂亮亮,核算起来也没什么用处,得先把假的挑出来才行。 第52章 今日是难得的暖阳天,解府掌管产业的管事同掌柜们得了传话,二夫人要找他们问话。 花厅旁的侧间,管事们聚在一起等待二夫人召见。 林谷眼神闪烁,神情不安,找了机会,凑到一富态的中年男子身边,谄媚问道:“齐兄,您说二夫人突然叫咱们来,是打着什么主意?” 他语气忐忑,“不会是查到了什么吧?” “应该只是例行问话而已,慌什么。”被称为的齐兄的男子表情从容地看他一眼,老神在在地品了口茶,“二夫人接过管事权才短短几日,她能查出什么?不过是刚刚掌事,需要见见下头的人罢了。” 齐鹏远心里头一点不慌,他的手段,连多年的老账房都看不出来,遑论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后宅妇人,像之前的二夫人,还有上一季对账的大少奶奶,不都完全没发觉异样? 林谷听他这么说,陪着笑应是,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齐鹏远斜眼瞧着,心中鄙夷。 吞钱的时候不带犹豫,现在反而这般作态,真是有够不成器。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二夫人的近身丫鬟来传话,“诸位管事好,二夫人已经到了,诸位请跟我来。” 众人依言跟随来到花厅,花厅摆着一架蜀绣大屏风,依稀可见后头坐着一个窈窕身影,身边围侍着丫鬟。 众人连忙恭敬行礼,“见过二夫人。” “都起吧。” 这是管事们第一回 见汤婵,先是挨个做了自我介绍。 汤婵隔着屏风看着下头众人,听到几个重点名字,嘴角勾起一个笑。 “我初掌家事,今日叫诸位来,主要是想认一认人。”她语气柔和,“诸位都是解家的老人,劳苦功高,我在这里,先谢过诸位多年辛勤付出。” 齐鹏远听了这话,暗笑一声,心道果然,听到后头的好话,更是被捧得飘飘然。 只是还未等他客气两句,却听上头话锋一转,“只是有些人,怕是仗着资历深厚,已经忘了本分。” 众人都是面色一变,齐鹏远最先喊道:“二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小的们可不敢认!” “齐管事这么着急作甚,”汤婵笑了一下,“我还没说是谁呢。” 齐鹏远激愤的表情一僵,脸上的神色变得怪异起来。 “我既然这般说,自然是有了证据。”汤婵悠悠道,“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做了的事总有痕迹,这不,有人良心不安,可是跟我说了不少隐秘之事。” 包括齐鹏远在内,许多人都是脸色一变,暗叫不好。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中间还有内鬼不成? “诸位为解家当差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可以做主给你们一次机会,”汤婵不疾不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若你们上交真账,补齐差额,我这里不予追究,但若是由着我查出问题,那可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查抄家产后将你交给官府了。” 这话一出,胆小如林谷登时战战兢兢,然而像齐鹏远这般的老油子心念一转,却是生出狐疑——二夫人别是在故作玄虚,只为耍诈罢? “可别觉得我是虚张声势,”汤婵似是知道众人所想,慢条斯理道,“别忘了二爷是做什么的,天下间的难案都查了,你们这点小手段还查不出来?” 众人神色微变,汤婵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行了,丑话就说到这里,第一回 见面,我给诸位管事备了些薄礼,都下去领赏吧。” 说完也不管众人脸色如何,紫苏出面,带着众人回到了刚刚等候的侧间。 给众人的赏赐都在屋里,管事们挨个去领,每人都是一个小盒子。 满腹狐疑的齐鹏远打开一看,里面熟悉的物品让他神色瞬间大变。 这居然是他交上去的一册账本! 齐鹏远登时又惊又疑,难道二夫人知道这是假账册了? 是不是巧合? 这般想着,齐鹏远视线悄悄往四周一看,结果让他心中冒凉气。 他知道的在账册上动了手脚的人,竟都收到了假账本,其他人收到的却是正常的红封!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有内鬼? 他目光严厉地梭巡,却见所有收到账册的人同他一样,都是惊疑不定。 齐鹏远心里呸了一声,究竟是哪个在这装模作样? 不怪齐鹏远坚信是内鬼作祟,距离汤婵接手中馈、开始查账不过短短几日,怎么可能把全部的账查完? 不提齐鹏远是如何纠结犹豫,另一边,汤婵的院里,双巧也好奇地在问,“夫人,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汤婵笑眯眯地感慨,“人啊,还是要多读书。” 能短时间把所有账本过完,不过是汤婵利用了本福特定律而已——真实数据里,首位数字的分布概率不是平均,而是逐步递减,比如首位为1的数据,出现概率在总数里并不是九分之一,而是百分之三十左右,首位为2的大概有百分之十七,到首位为9的数字,出现的概率大约只有不到百分之五。 只要是未经过人为干预、跨越两个数量级的自然数据,都会遵从这个定律,当年汤婵还是社畜时编过不少数据报表,对这些数字记得牢靠,连许多企业在财务造假时,也都会注意这一点。 这次查账,汤婵让宛姨娘她们用的就是这个办法,账册里的钱款从几十到几千两都有,稍微统计一下首位数字出现的概率,不符合本福特定律的,大概率就是假账。 不过她只让她们做了统计,没有解释过原理,若是传了出去被管事们利用,汤婵再想快速分辩真假就不容易了。 …… 那些有问题的账本,追根溯源,能寻到几个大管事身上。 经过敲打,两日之后,汤婵这里收回了不少真账册,但也有顽固分子负隅顽抗,诸如那日跳得最高的齐鹏远。 这人怕是没找出内鬼来,只觉得汤婵故布疑阵,想赌上一把了。 汤婵想了想,趁着解瑨回府,拿着几本账册去找了解瑨。 说来这些管事和掌柜都是解家手底下的人,怎么调查、怎么处理,汤婵不好独自做主,还是先跟解瑨提前通个气为好。 她将事情说了一遍,却见解瑨紧紧皱着眉 头,没问那些管事,而是先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发现账册不对劲的?” 汤婵怔了怔,只见解瑨神色略有郑重地对她解释,“我正忙的案子许是用得上,若真有用,可谓帮了大忙。” 原来如此,汤婵恍然,那还真是巧了。 案情隐秘,汤婵也不多打听,她将本福特定律跟解瑨解释了一下,“……就是这样,如果是真的账册,且里头记录的数据跨越两个数量级以上,那么每个数字出现在首位的机会不是均分,而是由一至九,越来越小。” 解瑨对此闻所未闻,虽然其中一些诸如“数量级”之类的术语对他来说很是陌生,但解瑨脑袋够用,汤婵说明过后,他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你能不能证明这个办法一定好用?” 汤婵摇了摇头,本福特定律是统计出来的规律,只有不完整的解释,但没有严苛的证明,“这个法子无法证明,您只能自个儿去验证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这么多年,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个办法失灵的时候。” 没法证明,解瑨略有些失望,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稍作思索后起身,“我回一趟衙门。” 走之前,解瑨想起什么,对汤婵交代了一句,“你如今是解家的二夫人,如果有恶奴欺主,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汤婵眨了眨眼,“好,我知晓了。” 第53章 刑部。 月上中天,解瑨放下纸笔,轻轻吐出一口气。 近来他正忙的是一桩盐课大案,有官员私扣盐税,中饱私囊,上头有大手代为遮掩,沆瀣一气,只有找出关键的账册,才能将所有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多方探查之下,握有账册的人被锁定,然而狡兔三窟,从他的府邸之中,竟查抄出多本不同版本的账册,每一版都天衣无缝,以假乱真,涉案官员数不胜数。 然而解瑨知道,账册里只有一本是真,或许一本真的都没有,里头许多名字都是胡乱攀咬,只为了搅弄局面,拉更多人下水,好将真正的幕后之人藏住。 被下狱之人倒是个硬骨头,无论如何审问都不肯招供,解瑨怕再用刑会干脆要了这人性命,故而不敢再动,案子就这么陷入僵局。 意外从汤婵处得了个偏门的法子,解瑨半信半疑之下做了尝试,没想到收缴的账册里,还真有一本符合汤婵所言——这一本,也许就是他们求而不得的真账册。 解瑨心绪涌动之余不免疑惑。 这样的法子,她是从哪里知道的? 初识的印象已经完全颠覆,解瑨罕见地生出一分探究之心。 摇了摇头,他暂时将这一桩按下,拿着账册,起身去了天牢。 …… 晨光微曦,解瑨迈步出了牢房大门。 他将一份口供与手中账册递给下属,淡淡道:“按这上面的查。” 为了避免麻烦,解瑨瞒住了其中奇异之处,只说是犯人受不住刑讯招供而来。 只要有了真的账册,顺藤摸瓜之下,总能有所收获,下属精神一振,大声应道:“是。” 不提解瑨这里有了新的突破口,汤婵这头也在忙碌。 得了解瑨的话,汤婵就没有后顾之忧地收拾了齐鹏远几个犟头管事。 只要做了就有痕迹,齐鹏远他们贪昧钱财是为了花出去,她派人跟了齐鹏远他们几天,很快就发觉了不符合他们正常收入的蛛丝马迹。 有了证据,这几人自然被汤婵毫不留情地拿下,搜出真账册后,汤婵直接将他们交给了官府。 齐鹏远等人都是解府老人,汤婵干脆利落地收拾了他们,府中下人只当这是她杀鸡儆猴的下马威,个个缩起脖子小心当差,唯恐触了汤婵霉头。 如此一来,汤婵使唤起人来可谓得心应手,这算是意外之喜。 而最大的惊喜还在宛姨娘。 “夫人,压岁锞子已经备好了。” 宛姨娘将一个小箱子捧给汤婵,里头是各式各样的金银锞子,有梅花、海棠、元宝、如意、鲤鱼等等样式,“依着往年旧例,打了金锞子一百个、银锞子二百个,一共用了金子七十六两、银子一百五十九两,都在这儿了。” 随着年节越来越近,府中开始做过年的准备,祭灶扫房、购置年货、预备节礼、安排宴席、分发赏钱,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虽是初次管家,但汤婵前世有管过团队的经验,触类旁通,她上手的速度很快,连来协助的何妈妈都有些惊讶。 一个合格的领导者要懂得分配任务,想到宛姨娘点亮了相关技能,汤婵毫不客气地把人叫来帮忙。 然后她就惊喜地发现,宛姨娘处理起庶务简直堪称游刃有余,汤婵把事情交代下去之后就不用操心,再加上紫苏紫竹两个得力帮手,稍微磨合之后,汤婵很快就轻松起来。 她忍不住暗想,若解瑨再纳妾室,定要再找个宛姨娘这般的,到时候轻松程度岂不是超级加倍? 汤婵坐镇上首,悠闲地只差嗑一把瓜子,看宛姨娘与二紫有条不紊地处理事务,养眼程度拉满。 可惜这些妹子没能生在现代,不然这些有颜有能力的小姐姐肯定都能做出一番事业啊。 “夫人,”这时候外头来通报,“卫荣家的求见。” 汤婵坐直身子,“请进来。” 卫荣夫妻是她的三户陪房之一,年底,她嫁妆里产业也该交租了。前几日,为她管理田庄的另两家陪房送来了田租和年货,今日轮到卫荣家的来交付店铺和宅院的租子。 当初为了省事,汤婵没有选择开铺子,而是直接收租,虽然收入不比开店,但不用费心经营查账,坐在家里收银子就行,十分省心。 看着白花花的银锭,汤婵的嘴角根本压不下去。 这就是包租婆的幸福吗? 等晚上解瑨回来,发现汤婵眼角眉梢都是舒心惬意,没忍住问道:“家里是有了什么喜事?” 汤婵喜滋滋地跟他分享,“我嫁妆里所有的租金今日收齐了!” 她忍不住感慨,“哎,我今儿才感受到,不劳而获到底能有多么快乐。” 解瑨:“……”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汤婵抬手先行让他打住,笑眯眯道:“您不必说了,我就是个大俗人,有钱收我就是忍不住高兴。” 解瑨沉默片刻,“之前你那个查账的法子帮了大忙,我备了一份谢礼。” 盐课贪污一案,总算赶在年节衙门封印之前定下大局,只等年后开印再具体审理,然而因为种种原因,汤婵之功不能现于人前,解瑨备了礼物以聊表谢意。 只是现在……解瑨默默把本来要送的名家字帖归进自己的收藏,准备换点别的,“明日给你送过来。” “竟然还有礼物?”汤婵没忍住勾起唇角,“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她也就是嘴上客气客气,这等好事,哪有往外推的。 解瑨显然也深知她的德行,没多说什么,转头就把礼物送了过来。 汤婵一瞧,发现居然是银票,不由微微瞪大了眼。 哎哟,解瑨出息了,竟然知道送钱了! 收好这份年终奖,汤婵眉眼弯弯。 还不错,新的一年继续努力摸鱼薅羊毛~ 一眨眼到了二十九,府里换门神、贴春联、挂桃符、点灯笼,宫里还赐下的各类赏赐,年味越来越足。 到了三十当天,天还未亮,汤婵就起了床。 婚后不久,汤婵就被请封为诰命,作为外命妇,除夕当天她需要按品大妆,进宫向皇后辞岁朝贺。 这还是汤婵第一回 进宫,好在一同前去的太夫人熟门熟路,教了汤婵各种规矩。 二人品级不同,到了坤宁宫就各自分开,一品的太夫人在前头,汤婵就靠后多了,三品的诰命混在一众夫人里毫不起眼。 朝贺皇后有固定章程,汤婵按太监唱礼行礼磕头。她本来还想瞧瞧皇后长什么样,结果位置不够靠前,拜到最后也没太看清楚,只模糊感觉到是个温柔贵气的妇人。 很快,朝贺结束,命妇出宫,汤婵侍候着太夫人回了府。 她们这些女眷拜皇后,解瑨这般朝廷命官也得到乾清宫,由皇帝请客吃席,直到过了中午才回。 解瑨到家之后,解家人来到小祠堂,祭拜谢阁老与解磐夫妻。 今天起得太早,晚上还要守岁,汤婵小歇了一觉,起来之后就开始准备合欢宴。 天色暗了下来,外头不知谁家开始放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隐约传来,年节气氛扑面而至。 解府众人都聚到太夫人处,守岁过年。 解桢早就放了假回家,凑在太夫人身边说话,徽音跟佳音正在翻花绳,桓哥儿在一边看着,于氏跟德音坐在下头聊天。 汤婵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裳,手腕上戴着鸡血玉镯子,连簪子耳环等首饰,也都换成了红玛瑙红珊瑚的,看着就喜庆。 太夫人看得唇角弯了弯,“瞧着真是精神!” 于氏也眼前一亮,“小婶婶这套首饰真好看!” 虽然玛瑙珊瑚这些都不算是最贵重的东西,但胜在精巧,好妙的心思。 汤婵笑着客气两句,指挥着丫鬟们摆上宴席。 解府人少,又都是自家人,就没有再分男女桌,都坐在了一处。 喝过屠苏酒,用过年夜饭,小辈们挨个给太夫人拜年,太夫人面带微笑,挨个发了压岁钱。 解瑨跟汤婵打头,太夫人把一个小匣子交给汤婵。 汤婵高高兴兴接过来。 咦,还挺沉。 她打开看了一眼,立时瞳孔地震。 只见一片金光闪闪,里头竟然是数根码得整整齐齐的小金条。 汤婵眼神颤抖,这,这就是大户人家吗? “突然把管家的担子交给你,没想到你做得这样好,”太夫人神情温和地说着霸道的话,“这段时日辛苦了,有什么喜欢的就买着玩罢。” 过去的这一年里,解家并不能算顺心,解瑨和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好容易才迈过这道坎。还好新进门的媳妇不错,连这个年都热闹了不少,太夫人对汤婵很是满意,出手自然大方。 “母亲严重了,”汤婵满眼真诚,所谓有奶便是娘,冲着金条,她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多谢母亲。” 等汤婵从震撼中恢复了平常心,那头她的便宜子女们给太夫人磕过头,也来给她拜年。 徽音同佳音一道,礼数周全地说了吉祥话。徽音的头微微低着,小姑娘没能融入热闹的气氛,心里反而生出一股酸楚。 她想娘亲了…… 汤婵若有所觉,不过完全没当回事,等周岁多的团子桓哥儿咿咿呀呀地也拜了年,汤婵笑着把提前备好的压岁钱发了下去。 她不做亏心事,两方客客气气地就好。 离午夜还有不少时间,汤婵张罗着,把于氏跟德音叫上一起打牌。 德音有些心动,但不太好意思,犹豫之间被汤婵拉着坐到牌桌上,脸颊漫上红霞。 玩了许久,大人们还好,孩子却撑不太住,太夫人便叫他们先去睡上一会儿,直到接近子时,孩子们才被叫起来,吃厨房刚端上来的饺子和年糕。 新年临近,鞭炮声起,解瑨在亲人们热气腾腾地笑闹中听到了汤婵的声音。 “解大人,”汤婵弯着眼睛,笑意盎然,“新春吉祥。” 第54章 “过年好,过年好!” “新年安泰,万事如意!” 天色刚刚放亮,路边又响起了鞭炮声。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换上新衣的人们满面笑容,哪怕是不认识的生人,目光碰上,也会笑着互相行礼道一声新年好。 年节时分,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要走亲访友,富贵人家更是宾客盈门,迎来送往,宴饮不断。 整个春节,解府在自家摆了三日宴席,除此之外,汤婵还收到了无数请帖——自从嫁进解府,她还未在正式的社交场合露过面,不少人可都对汤婵这位新的解二夫人好奇着呐。 人情往来繁杂,汤婵不可能每家都去,好在大部分人家与解家都不算特别亲近,汤婵写了贺帖送去便可,但有些地位极高的或关系亲近些的,她却推拒不得,须得亲自出面应酬,才不算失了礼数。 这不,这天是杨阁老家吃年酒的日子,杨阁老是阁臣之首,兼着吏部尚书,又是解瑨的座师,于情于理,汤婵都得露个面。 太夫人前几天过年闹着了,身子不适,于氏正怀着孕,德音已经订了亲事,算是在备嫁,也不愿意出门,故而最后上马车的前往杨府的就只有汤婵一个。 “听说杨府的宴席摆在梅园呢!” 马车上,双巧兴致勃勃,“杨府的梅园最有名气,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杨家簪缨世族,累世为官,府中有一座占地广阔私家梅园,其中梅花种类繁多,不乏珍品。腊月到正月正是梅花盛放的季节,杨府每年请吃年酒时,都会借此机会邀请宾客赏梅,因此杨家的春酒盛名在外,成了京里最热闹的宴席之一。 汤婵套着袖笼,握着手炉,靠在马车上吸了吸鼻子,不太理解。 天寒地冻的,冷也要冷死了,这些富贵人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赏梅? 直到汤婵被迎进园里,看到园中场景才恍然大悟—— 梅园沿着一条宽敞的观赏路线修建了一条长廊,长廊都装上了极透的琉璃,四处燃着炭盆,进来以后竟然感受不到丝毫寒意。长廊并不是完全封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出口,若是不怕冷,想要在外头赏景也可以。 汤婵:……可恶,小瞧你们这些有钱人了! 长廊起始处是个大花厅,丫鬟将汤婵引进来时,已经有不少人到了场。 令汤婵没有想到的是,她一进来,正在待客的杨家主母杨二夫人居然亲自来到汤婵面前,态度很是热情地招呼。 汤婵跟杨家并不熟悉,见状不禁有些惊讶,她面上不显,笑着问好,心里甚至升起了一丝警惕。 杨二夫人似乎看出了这一点,心念一转,不由笑道:“看来解大人没有同你说——前些日子出了个盐课的案子,解大人可是帮了我们家的大忙,若不是解大人,家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脱嫌疑呢。” 那涉案官员胡乱攀咬,竟然扯到了杨阁老的身上。虽然以杨阁老的地位,靠着自己也能解决,但谁愿意莫名其妙被泼一身脏水呢? 汤婵这才恍然,人家这是表示感谢,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二爷确实没跟我说起,”她替解瑨谦虚了几句,“但想来这是他职责所在,您不必如此。” 杨二夫人便掩唇而笑,善意调侃道:“不愧是夫妻,连话都一模一样。” 汤婵微笑不语。 杨二夫人不能带在一处太呆,两人寒暄片刻,杨二夫人就又忙着招待客人去了。 汤婵感觉了一下,今天不太有能量社交,她左右寻摸一会儿,就想找个地方坐着。 这时却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跟汤婵打了招呼,“解二夫人。” 汤婵转身看到来人,笑着回礼,“叶夫人。” 叶夫人的丈夫叶盛与解瑨交好,汤婵记得当初解瑨迎亲,叶盛还替解瑨做过催妆诗。 叶夫人知道汤婵新嫁,在场中怕是没有特别熟悉的人,见她一个人来赴宴,杨二夫人走后她又在四处观察,便以为汤婵这是落了单,故而主动前来搭话。 汤婵察觉到叶夫人的好意,自然没有拒绝。 两个聪明人有意交好,聊得自然投机,很快便姐妹相称。 坐了一会儿,叶夫人提议一同赏梅,汤婵欣然应下,二人起身走进长廊。 也是天公作美,昨儿刚下过一场大雪,今日天晴,梅上枝头挂着新雪,是赏梅的最佳时候。 长廊不仅有多个出口,还连接着以供休息的亭子,不时能看到有相熟的女眷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边赏景边聊天。 “三姐姐!” 二人正走着,迎面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看见了叶夫人,立刻高兴地打了招呼,“可算找到你了!” “七娘,”叶夫人一听便笑了起来,说话的是她的娘家妹妹,“找我什么事?” 王六姑娘快步走到叶夫人身边,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 三姐姐快来,我们正要去同潇湘诗社比试呢,三姐姐也来助阵!” 叶夫人失笑,“我都嫁人多少年啦,怎么好跟你们这些小姑娘比试?” “三姐姐有所不知,潇湘诗社也请了前辈出马的,”王七姑娘摇着她的胳膊,“我们清秋吟社可不能输!” 叶夫人受不住亲妹妹的缠磨,只得无奈妥协,“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 王七姑娘一喜,这才放开叶夫人,同时不忘拍马屁,“三姐姐最好啦!” 叶夫人没有半点办法,点了点她的额头,随即转向汤婵邀请道:“汤妹妹要一同来吗?” 汤婵自无不可,笑道:“我素来愚鲁,不懂吟诗作赋,若是王姐姐不嫌弃,我就在一旁给你们助威。” 叶夫人笑道:“妹妹哪里话,怎么会嫌弃。” 虽说如今女子不能制艺科举,但不少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受家族熏陶,与兄弟一样自幼读书,甚至结社联吟,以文会友,特别以文风繁盛的江南为最。后来这股风气蔓延开来,京里也有闺秀成立诗社,像王七姑娘口中的潇湘诗社与清秋吟社都是其中翘楚。 叶夫人的娘家也是诗书传家,文风极盛,汤婵毫不意外她们结了诗社,如今有热闹可看,汤婵更不介意凑个趣。 从长廊出来,三人来到一处二层小楼。 此时一楼厅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此处占地不小,只见靠东的方向,姑娘们分作两边凑在一起,隐隐呈对峙之势,应当就是两家诗社了,周围又有许多人围观。 叶夫人这一边除了王家姐妹,其他人汤婵都不认得。另一边,汤婵认出了为首浑身书卷气的姑娘,她是杨阁老的孙女,行二,嫁人之前是有名的才女,一旁是她的堂妹杨五姑娘。 只是见到杨五姑娘身边之人的时候,汤婵没忍住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不是庞妍吗? 汤婵不禁疑惑,侯府同杨家似乎没什么交情,庞妍怎么也来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汤婵就在侯府呢,可没听说侯夫人来了杨家的宴席。 而且庞妍似乎还进了诗社……不过看庞妍坐在杨五姑娘身侧,二人手挽着手,很是亲密的模样,汤婵心里有了点猜测。 场边似乎也有人不怎么认得庞妍,有人便小声解惑道:“那是庆祥侯府的二姑娘,前些日子京中流传一首《如梦令》,词中之清新灵动简直让人拍案叫绝,听闻便是庞二姑娘所作,杨五姑娘亲自出马,邀请庞二姑娘入社呢。” 汤婵听得抽了抽嘴角,果然…… 这时庞妍似乎感觉到了汤婵的视线,转头望了过来。 她对这个不得不嫁作继母的表姐很是同情,主动打了招呼,“表姐。” 汤婵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二表妹。” 叶夫人见到二人问好,拍了拍额头笑道:“竟差点忘了,汤妹妹与庞二姑娘是姐妹。” “是,”汤婵笑道,“我怕是不能只给王姐姐助威了。” “无妨,”叶夫人玩笑道,“只是不能厚此薄彼啊。” 等她与王七姑娘上了场,汤婵找了个角落看热闹。 正巧一旁有一个不知谁留下的红泥小炉,汤婵问过杨府的丫鬟,又要来一壶青梅酒,点了炉子,热起酒来。 “你居然在这儿!” 一道声音突然在汤婵耳边响起,还有点耳熟。 汤婵扭过头一看,眉头微挑。 哎哟,这不是忠国公府那个宝贝疙瘩嘛,“郑九姑娘。” 郑宝珠跑到汤婵跟前,撅着嘴巴挺不高兴,“我下帖子约了你好几次,你怎么都不理会?” 自从上次从茶楼回来,郑宝珠就一直惦记着再去一回,结果约了汤婵好几次都没得到回信,刚刚一瞧见汤婵,她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汤婵瞧了她一眼,“若我还未嫁人,倒是能带你出去玩。” 然而之前她年终季加班,天气又冷,汤婵当然不会出门。 郑宝珠一噎,也反应过来自己有点想当然。 想到什么,她叹了口气,别别扭扭道:“好吧。” 这丫头任性归任性,倒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汤婵摸透了她的性子,说话行事就随意了很多。 看她身后只跟了个丫鬟,汤婵问道:“你不是自己来的吧?” “当然不是,”郑宝珠坐到汤婵对面,看汤婵煮的酒有点眼馋,“我是跟我长嫂来的。” 大人交际,她很不耐烦,趁着长嫂不注意溜出来的。 汤婵视线一扫,很快就瞧见了郑宝珠的长嫂忠国公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正在与旁边的贵妇人说话,“你大嫂嫂旁边那位是谁?看着有点眼熟。” “那位是敬华长公主,皇上的亲妹妹。”郑宝珠介绍道,她想到什么,凑近汤婵小声八卦道,“敬华长公主年少守寡,我听闻公主府夜夜笙歌,长嫂说,最好与她不要太过亲近……” “什么?” 汤婵听到“年少守寡”“夜夜笙歌”这俩关键词,情不自禁地露出艳羡,“真好啊……” 郑宝珠:? 你说什么? 第55章 汤婵话出口,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感受到郑宝珠狐疑的视线,汤婵咳了一声,镇定找补道:“嫁人之后还可以自己当家作主,自由自在,这可真好。” 郑宝珠一怔。 “你说得对。”她想到什么似的泄了气,素来微扬的小脸挎着,“唉,不想嫁人。” 见长嫂跟敬华长公主话别,往她这边走来,郑宝珠不自觉开始烦心。 长嫂又要开始跟她说婚事了。 郑宝珠马上就要及笄,正是准备开始说亲的年纪,这个年节,郑宝珠满耳朵都是长嫂的择婿经,去看姨娘,姨娘张口闭口也是成亲嫁人,听得都烦了。 嫁人有什么好,嫁到别人家之后,还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受宠,像现在一样想玩就玩吗? 郑明珠一想到这些,就对成亲充满了抗拒,她心中烦闷,不自觉就把话说出了口。 汤婵听了也有些无奈。 这年头没有不婚不育的选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规则之内让自己活得更好。 幸而有皇后和忠国公府在,郑宝珠可以晚点长大,汤婵说:“实在不行就找个听你话、能和你玩到一起去的。” 郑宝珠愣了愣,她毕竟年纪还小,只是刚刚感受到这种情绪,还未具体深想过怎么面对呢。 还在怔愣当中,那头她的长嫂黄氏到了。 黄氏笑着问候,“解二夫人。” 汤婵起身与黄氏互相问了好,“见过世子夫人。” “叨扰夫人了,”黄氏的语气意外的真诚客气,“舍妹有劳您照顾。” 汤婵只微微一笑,“令妹天真赤诚,您言重了。” 黄氏长相英气,精神很好,看着只有三十多的样子,但她实际上已经四十过半,是当祖母的年纪了。 她出身并不算高,是忠国公一位老部下的女儿,但不仅忠国公与世子,整个忠国公府上下对她都很是信服。 郑宝珠第一回 试图给汤婵下帖子,黄氏就知晓了。她知道皇上曾经想赐婚的事,也知道家里几个侄女和郑宝珠不和,得知郑宝珠竟结识了解瑨的新夫人,黄氏就一直想当面见见汤婵—— 一来自家这个宝贝疙瘩是什么德行,黄氏最是清楚不过,她担心郑宝珠是否冒犯了人家,二来她也是好奇,这位夫人为何能让宝珠这般惦记,更重要的是,她得确认汤婵对郑宝珠没有恶意。 今日一见之下,黄氏就放了一大半的心。相由心生,对方眼神清正,气质随和,不像什么阿谀谄媚,或是居心叵测之辈。 等再说两句话,黄氏就更感慨了。 怪不得自家妹子一见人家就想跟着跑,和她说话相处真是舒服极了。 这样一个人,肯定吃不到宝珠这小丫头的亏,不跟宝珠计较还一起玩,除了不愿跟忠国公府对上,很有可能只是看宝珠年纪小,在这哄孩子呢。 黄氏心里有了 数,也就不再多打扰汤婵,说了一会儿话,她便准备带郑明珠离开去别处交际、 郑宝珠撇撇嘴,就这么被黄氏拎走了。 她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对汤婵道:“你若是出去玩的话,一定记得叫我啊!” “好,下次一定。” 汤婵笑着对她摆了摆手,郑宝珠得了这么一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目送郑宝珠离开,汤婵坐回红泥小火炉前头,伸手打了个哈欠。 今天总觉得身子有些乏,汤婵算算日子,噢,好像是姨妈要来了。 就在此时,诗社比试周围逐渐喧闹起来,随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汤婵来了点精神,这时混入人群的双巧回到汤婵身边,语带兴奋地跟她重复刚刚的一幕—— 就在汤婵跟郑宝珠与黄氏说话的时候,两家诗社的姑娘们开始了比试。 既然在梅园,今日作诗的命题自然就是咏梅。 姑娘们各显神通,或清新明快,或婉约清丽,或典正雅致,各有各的特色。被激起胜负欲后,姑娘们虽然愿意承认对方做得好,却都不愿轻易认输。 就在两家不分伯仲之时,庞妍的诗写好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首五言绝句一出,两家诗社里所有姑娘都静了一瞬。 先前还对庞妍不以为意的王七姑娘失态地微张着嘴,震惊地看着庞妍。 说起来之前圈子里对庆祥侯府的二姑娘印象都不是太好,说是庞二姑娘性格跋扈,在家中欺凌姐妹,甚至在外人面前不管不顾地吵架。 王七娘对此也隐隐有所耳闻,可如今一看,传言果真不得尽信。 以花喻人,能写出这样绝句的人,品性定然同样坚强高洁,绝对不可能是那般骄横不善之辈。 这首诗就是对那些流言蜚语是最好的回击,梅花不惧严寒,诗人也同样不惧诋毁,只管凌寒独开,暗香袭人! 王七娘越想就越是激动,恨不得立刻拉住庞妍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 同时她心中不免发酸,幽怨地看向对面的杨五姑娘。 庞二姑娘这样的大才,怎地就提前让杨五拉拢了过去! 感受到宿敌王七看过来的眼神,杨五姑娘不由得意一笑。 当初她一力邀请庞妍入社,姐姐杨二姑娘还不同意,觉得那首《如梦令》另有蹊跷。 可事实证明她才是慧眼识珠,瞧二姐姐,现在还在失神呢! 许久之后,清秋吟社为首的叶夫人才收起满心震撼,敬服道:“庞二妹妹好文采,我等甘拜下风。” 庞妍本人却是没有什么自满之色,反而谦虚道:“您过誉了。” 这样谦逊的做派收获了更多的赞扬之声,一时之间,庞妍成了焦点人物。 这一幕看得汤婵满心感慨,收服侯府人心、开茶楼挣钱、作诗扬名立万,小老乡的事业线直接拉满。 还得是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啊。 也不知道庞妍能走多远,作为早已奋斗不动的老咸鱼,汤婵心中生出点期待。 …… 杨家赏梅宴席过后,庆祥侯府的二姑娘以诗才名动京城,而且不限于后宅女眷,汤婵甚至是从解瑨口中再次听说了这首诗。 这天晚上的猪骨汤做得好,汤婵虽然吃饱了,没忍住又盛了一碗。 结果这一下就吃得撑了,晚膳过后好久,汤婵还觉得有点不舒服,只好捧着肚子在屋里转悠。 解瑨正坐在榻上看书,即使是在卧房里,他的脊背依旧挺拔。 看汤婵徘徊不停,解瑨不禁抬头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噢,没什么事,”汤婵乐呵呵地说,“晚上不小心吃得多了,我消消食。” “……”解瑨沉默地看着她,“用不用叫大夫?” “不用不用,”汤婵连忙摆了摆手,“我走走就好。” 解瑨见她似乎没有很难受,就没再坚持,只是劝道:“罪莫大于可欲,以后还是多加注意,不可贪食。” “您说得是。”汤婵有些愁苦地叹了口气,摸着小肚子有些惆怅,“每逢佳节胖三斤,古人诚不欺我。” 这么想着,汤婵溜达地更起劲儿了。 解瑨看了她一会儿,总算是抑制住想要按眉心的冲动,低头接着看书了。 只是解瑨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情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松缓。他唇角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神情更是少见的放松,英俊冷峻的眉目间多了点平易近人,惹得汤婵瞄了一眼又一眼。 屋外寒风呼啸,屋中温暖如春。读到书中诗词,解瑨突然想起什么,问汤婵道:“你之前去了杨家的宴席,应该见到了庞二姑娘作咏梅诗?” “您也听说了?”没想到解瑨会提起,汤婵有些诧异地问道。 “岂止是我,”解瑨微微摇了摇头,“这首诗都传到了不少大人的案头。国子监里一些自诩才子的监生们素来对闺阁诗不以为意,甚至多有贬低,这次却是个个无言以对。” 汤婵听得想笑,“您也觉得好?” 解瑨轻轻颔首,“语言朴素、平实内敛,却自有深致,回味无穷,是能传世的千古名句。不过……” 他思忖片刻,“你在侯府之时,可曾见识过庞二姑娘的文才?” 原来的庞妍不喜读书,更别说作诗了。汤婵停顿稍许,“我倒不曾见过她作诗,”她没有露出异样,“为何这样问?” “无事,”解瑨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庞二姑娘声名鹊起,并不是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有些酸丁言辞凿凿,认定这首诗不可能出自一闺阁女子之手,定然有高人在背后指点,或者干脆是其替身所写,总之不信女子能有这样的能耐。 解瑨心中也有疑惑之处,倒不是因为庞妍是女子,而是不解这般有才华之人,又不是落在需要藏拙的境地,为何之前会一直默默无闻。 多年办案的经验让他直觉有些不对,但转念一想,这世上不乏有惊艳才绝、一鸣惊人之辈,许是他多想了。 再说庞二姑娘如何,与他也没有太大关系,解瑨心中摇头,不再多做纠结,转而看向坐下来的汤婵,“感觉好些了?” 汤婵见他不追究,心下也是舒了口气,闻言笑应道:“已经好了。” 解瑨颔首,“那便歇息罢,时候也不早了。” 汤婵刚要应下,却想起什么,连忙道:“我今日身上不爽利,您要不去姨娘那儿?” 新婚夫妻不好分居,自二人成婚,解瑨若歇在后院,都是在汤婵房里睡纯素觉。只是他公务繁忙,很多时候都是在书房休息,上个月汤婵来姨妈那几天更是解瑨最忙碌那一阵,都没怎么回府,直到年节这段时日才天天歇在后宅。 如今新婚期已过,解瑨也不用非得留在正房了。 不过解瑨一怔之后却是道:“不必,我去书房便可。” 汤婵有点意外,又问道:“那我让紫苏伺候您?” 在一旁收拾东西的紫苏闻言动作一顿,反应过来后连忙低下头藏住神情。 “也不必了,”解瑨依旧拒了,他神色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对汤婵淡淡道,“你好生歇息。” 行吧,他不愿意,汤婵自不会上赶着,“那您有事再遣人叫我便是。” 等解瑨走了,汤婵洗漱之后准备上床休息。 这副身子虽宫寒不孕,但痛经并不严重,来例假时只是小腹坠胀,手脚寒凉,跟汤婵前世差不多。 丫鬟们也知道汤婵小日子时更怕冷些,被窝里早早就塞好了几个汤婆子,暖洋洋的,汤婵伸手一试, 满意极了。 她刚要钻进被窝,却见紫苏突然跪到她跟前。 汤婵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夫人,”紫苏咬咬牙豁出去道,“奴婢不想伺候二爷!” 汤婵一愣。 她缓了缓神色,“你先起来,慢慢说。” 紫苏没有动,而是给汤婵磕了个头,“还望夫人成全!” 紫苏知道,她是专为了做通房丫鬟才到汤婵身边的,根本不该痴心妄想自己做自己的主。 但汤婵对待宛姨娘的态度让紫苏燃起了一丝希望。 宛姨娘的出身,紫苏看得明白,她相信汤婵也清楚,然而对待宛姨娘,汤婵没有丝毫鄙夷,反而堪称以礼相待。 汤婵不会亏待身边人,紫苏认清这一点,莫名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 紫苏本来以为汤婵会问起原因,没想到汤婵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坐到床边,认真问紫苏道:“你想好了?” “奴婢想好了。”紫苏坚定地点头。 “我知晓了,”汤婵点点头,“以后不会让你伺候就是,你起来吧。” 紫苏大喜,心口大石尽去,眼角眉梢都透出轻松来,“多谢夫人!” 烛火熄灭,汤婵平躺在床上,手背搭着额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到底还是被这个环境慢慢同化了,汤婵不由反省,自己叫丫鬟伺候男主人的行为实在太过理所当然。 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总该尊重她们本身的想法才是。 第二天,汤婵就把紫竹悄悄叫了过来。 “之前是我疏忽,忘记提早问过你的意思,”汤婵温声问道,“你可愿意伺候二爷?” 紫竹惊讶了一瞬,反应过来很快便道:“奴婢都听夫人安排。” 看来紫竹是愿意的,汤婵再次确认了一下,见紫竹态度坚定,才点了点头,“我知晓了,你下去罢。” 紫竹依言告退。 不过回去之后,她却越想越不对,私下里找了机会询问紫苏道,“夫人可曾问过你,愿不愿意伺候二爷?” “夫人问你了?”紫苏闻言忍不住跟姐妹分享,“我求了恩典,不必伺候二爷呢。” “什么?!”紫竹蹙起眉头,“你怎么存了这般念头?” 紫苏低下头不说话。 她也曾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然而父母早逝,家道中落,她与姐姐无依无靠,被接到舅家抚养。可谁想舅舅竟是个赌鬼,欠了赌债之后,竟要把姐姐卖了做妾,姐姐宁死不从,被逼得投井而亡。 舅舅没能拿到银钱,不由大怒,转头找来人牙子,把年纪还小的紫苏卖了个好价钱。 紫苏没有姐姐的勇气寻死,随波逐流,安分守己,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因她长相漂亮,几经辗转,紫苏被卖到了一位专门给大户人家调教通房丫鬟的妈妈手上。 虽然已经认了命,可姐姐的死一直深埋在紫苏心里。若是没有办法也就罢了,可她运气不错,遇上了和善的主家,若是不争取一把,做了妾室,姐姐地下有知,又该如何失望? 这些往事,紫苏从没跟谁说起过,她咬了咬唇对紫竹道:“若是做了妾室,甚至有了子嗣,咱们还能如同现在一般,同夫人之间没有隔阂吗?” “姐姐这话糊涂!”紫竹摇头,“咱们若想给夫人做帮手,更应该伺候二爷才是!” 紫苏一怔,听紫竹凑近小声说道:“你可别忘了,夫人跟二爷可还没有圆房呢。” 这事瞒住了外人,可她们几个贴身的丫鬟哪个不知,正房晚上从来没叫过水。 秋月双巧嘴上不说,可心里都急,只是不敢质疑夫人罢了。 紫竹暗下猜测,许是前头夫人留下来的小少爷年纪还小,二爷暂时不想要嫡出的子嗣。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庶出的子嗣就不同了,哪怕是庶子,也不会威胁嫡长子的地位,若她们能替夫人诞下子嗣,在这宅门里才算有了依靠。 “咱们做奴婢的,为了夫人也好,为了自己也罢,伺候二爷才是最好的出路。”紫竹忍不住道,“夫人竟也允了你……怎么能如此任性!” “这话严重了罢,”紫苏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反驳,“我瞧着二爷跟夫人好着呢,虽暂时未圆房,但也是早晚的事,咱们跟着掺和做什么?” 紫竹摇头低声道:“二爷对夫人只有尊敬,如今看着是还好,可居安思危,夫人没有宠爱、没有子嗣,对管家权力也不上心,万一哪日后院里进了得宠的新人,夫人可怎么办?” 紫苏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相信夫人,“夫人那般聪慧,心中定然有数。” 紫竹见与她说不通,心中无奈,难得的生出一丝焦虑来。 夫人性子是好,可也太没有章程了些。 这么下去可怎么行? 第56章 初九这天,庆祥侯府吃年酒宴宾客,汤婵趁着机会回了一趟侯府。 出嫁之后,汤婵一共也没能回去几次,今天汤婵特意早早就到了,想多跟汤母说说话。 老夫人也体贴,等汤婵问完安,稍作寒暄之后,就允她下去见汤母了。 湛露院的景色一如既往,汤婵扶着前来迎接的汤母回屋坐下,“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您近日可好?” “都好,都好。” 汤母脸上带笑,认真打量着眼前的汤婵,见她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下巴都稍微圆润了一点,一看就过得极舒心,不由老怀大慰,“只要你好就好。” 她问起汤婵在解府的生活,婆婆、丈夫、子女一个没落,汤婵耐心地一一答了,汤母听得不住点头。 “你一切都好,我这心就能放下来了。”汤母心里满是宽慰地轻轻拍了拍汤婵的手,“既然你已经安定下来,我打算过段日子就离开京城,回到汤家族里居住。” 汤婵一怔,“怎么这样突然?” “也不算突然,”汤母笑道,“咱们之前不是说过这个打算?” 上京之前,汤母确实是这么跟汤婵商量的。 不过那时候汤婵刚穿过来,没那么真情实感,如今再看,汤家族里在县城,居住条件肯定不如京里。 “继续住在京里不好吗?“汤婵想了想说,“您要是觉得留在侯府尴尬,我嫁妆里有宅子,或者再买一座给您住也行。” “你的心意我都晓得,”听了汤婵的话,汤母又是高兴又是欣慰,但她并没有应下,“但京里束缚太多,整日提心吊胆的,不如回乡轻松。” 说着,汤母神色一缓,眼底带着怀念,“再说,回到族里,我离宝蝉她爹爹也能近一些。” 汤母这样说,汤婵只得把劝说的话都咽下,应道:“那您准备什么时候走?” 汤母道:“我明日就给族里送信,等给老祖宗贺完寿辰就出发。” “这么着急?” 汤婵不太同意,“如今天气还冷,不如等到开春暖和一些了再走罢。” 汤母摇了摇头,“化雪之后道路泥泞难行,还不如现在,再往后就要等太久了。” 见她心意已决,汤婵只好道:“那您定了日子提前跟我说一声,我送您一道回去。” “那怎么行?”汤母连连摇头,“你如今已经嫁人,哪有随随便便就出远门的道理?” 姑娘成亲之后,娘家都不能任意回的,不然怎么会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说法。 “您别担心,”汤婵劝道,“太夫人最是和善,定不会怪罪。” 汤母无奈,“人家性子再好,你也不能可着性子乱来。” 汤婵说道:“照顾您回去是我一片孝心,太夫人不会不喜的。” 她保证道:“您自己走,我放心不下,我把您送到了就立刻回来,不会耽搁太久的。” 汤母嘴上不同意,可心里哪有不受用的,几番争执下来,汤母劝不动汤婵,半推半就地应下,“……也好,都听你的。” 二人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快到开宴的时辰,二人一起到了待客的花厅。 除了歇晌午觉的老夫人跟忙着准备宴席的侯夫人,侯府自家人都在,二夫人与大少夫人婆媳正在吃茶聊天,姑娘们凑做一堆,看见汤母与汤婵,都伸手招呼。 汤婵见庞盈对她高兴摆手,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外头一声通传。 “三皇子侧妃到——” 汤婵一愣,庞雅今天也回来?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近来日子过得太舒服 ,汤婵都快忘了庞雅这个人了。 不只是她,在场许多人都面露惊讶,庞雅来得突然,她们都没有提前收到消息。 庞妍略微惊讶过后,态度就变得不咸不淡。她穿来时庞雅已经出嫁,对这个长姐并不熟悉,在她心里,庞雅不过是一个嫁作皇子妾室的庶女,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印象了。 庞盈同庞秀却很是惊喜,庞秀是单纯因为大姐姐回来,能见到姐妹而高兴,至于庞盈,庞雅嫁进三皇子府都是因为她,她对庞雅一直有份特殊的感情在,此时已经迫不及待想见面了。 庞雅很快就进了门,她如今是上了玉碟的皇家人,君臣有别,为表敬重,众人都主动起身迎接。 只见庞雅身披香色云蟒纹斗篷,被一位嬷嬷搀扶着缓步走进来,神态自若,形容端庄。 不过小半年未见,她身上竟多了许多雍容贵气,看来嫁进皇家之后,还真是不一样了。 二夫人眼神闪烁,如今回头来看,当初庞雅替庞盈挡灾,嫁进三皇子府,倒算得上因祸得福了。 只是……她心下又是意外又是疑惑,皇子侧妃竟是可以随意出府省亲的吗? 各自行礼入座之后,二夫人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大姑奶奶竟回来了!” 庞雅听出二夫人话里的试探,端着茶盏微微一笑。 “入冬之后,三皇子妃身体不适,只能闭门休养身体。承蒙三殿下厚爱,我身为侧妃,得以为三皇子妃分忧。” 身为侧妃,却能替三皇子妃交际应酬,甚至在过节的时候得以回娘家,庞雅这是在明示,她在三皇子府地位特殊,说难听一点,哪日三皇子妃不好了,庞雅极大概率会成为继任者,被请封为正妃。 听了这话,二夫人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庞盈更是不由自主为庞雅高兴,这可真是太好了! 当初庞雅的亲事,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若庞雅真能更进一步,她的心里也能更好受些。 二夫人笑吟吟道:“不愧是咱们家的大姑娘,果然是有大造化!” 庞雅眼神一闪,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矜持笑意,“是三殿下与皇子妃体恤罢了。” 汤婵在旁边听着众人聊天,一直没有说话。 她可没有忘记早些时候被庞雅各种坑害的经历,这姑娘似乎有个预知类的金手指,汤婵不好贸然招惹,后来汤婵嫁进解府,两人再无交集,汤婵就没再主动做什么。 如今来看,庞雅在三皇子府也算是一帆风顺,不知道有没有那个金手指的功劳。 没过一会儿,侯夫人得到庞雅回来的消息,也出现在正厅跟庞雅说话。直到客人也开始陆续抵达,众人才停下,由侯夫人出面招待客人。 大花厅里很快热闹起来,庞雅看着人来人往,稍稍眯起眼。 跟往年比起来,眼前的场面似乎尤为热闹。 是了,今年侯府可是多了位一诗名动京城的庞二姑娘。 不少人多多少少都是冲着庞妍来的,哪怕不是冲着她,看见跟在侯夫人身后的庞妍,也都免不了称赞几句,直夸得侯夫人春风满面,笑容止都止不住。 庞雅举起茶盏,掩住唇边的不屑。 她那位二妹妹是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晓吗? 尤记她出嫁之前,庞妍可是连生僻一些的字都认不全,结果短短小半年后竟会写诗了,这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不成? 庞妍绝对写不出来什么诗,诗的作者定然另有其人,被庞妍占为己有罢了。 庞雅仔细一想,就猜到侯夫人在弄什么鬼——梦里,侯夫人靠着庄华长公主,才给庞妍找到了一位金龟婿,然而现在,本该嫁进锦平侯府的汤婵已经嫁进了解家,侯夫人没了筹码,可不就要想点别的偏门法子,把女儿的名声吹出去,好得上一门好亲事? 就是不知道侯夫人是从哪里寻来的高人作诗,又付出了什么代价,能让高人把扬名立万的机会让给一个闺阁丫头。 看破不说破,庞雅低头喝了口茶,都是姓庞的,她倒没想过拆穿。 不过想到嫁进解家的汤婵,庞雅盯着茶盏,若有所思。 …… 汤婵打发了来跟她说话的各位夫人,好不容易歇下来,赶紧找了个地方坐着喝茶润润喉咙。 “咦,外头下雪了!” 双巧陪着汤婵,左顾右盼间,瞧见外头飘起了雪花。 “又下雪了?”汤婵顺着望了出去,“今年可真够冷的。” “可不是,”双巧心有戚戚说,“听说前几日大雪,南城受了灾,塌了不少房子呢。” 汤婵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房子塌了,无家可归,这样冷的天气是会死人的。 解家每年都设有施粥的粥棚,汤婵想了想道:“回头你提醒我一下,这些时日粥棚就改设到南城受灾的地方吧。” “是。” 双巧点头应下,刚想说什么,便听旁边有人过来。 “表姐。” 一听到这个声音,汤婵就应激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庞雅来找她干嘛? 汤婵存着躲避庞雅的心思,有多远就离多远,却没想到对方先找了上来。 她调整好心情,看了过去,面色如常地微笑招呼,“表妹。” 庞雅笑道:“多日不见,表姐近来还好?” “多谢表妹惦念,我一切都好。”汤婵笑容弧度不变,“表妹找我有事?” 庞雅似乎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道:“表姐可知道,外头有一些关于你的不好传言?” 汤婵暗下挑眉,作惊讶状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听闻,解家太夫人没有让表姐抚养子女?”庞雅皱眉关切道,“这样明晃晃的不信任,外头可有不少闲话。” “表妹这话严重了,”汤婵理所当然道,“我年纪还轻,哪里会养孩子,太夫人不信我,这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吗?” 庞雅一噎,心说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可外头人哪里会这么以为,都在质疑表姐品性,才会让解太夫人不敢将子嗣交由表姐呢。” 她严肃道:“人言可畏,表姐还是要多多上心才是,否则自家姐妹都难免受到影响。” 汤婵张了张口,似乎被说服了,紧张问道:“那依表妹看,我应该怎么办?” 庞雅沉吟片刻后道:“南城百姓受雪灾,我在南城设了粥棚,表姐不如同我一同前去,也好洗刷一些不利名声。” 汤婵听了这话,才明白庞雅打着什么主意,她不由无语,这算盘珠子都要崩她脸上了。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都会做慈善设粥棚,但不会有女眷亲自前去,毕竟鱼龙混杂,没办法保证不会出事。 庞雅一反常态要亲自施粥,一是替她自己收买人心,为了自己的前程铺路,若哪日三皇子妃之位真的空缺下来,这便是最好的筹码,二来也是替三皇子笼络人心,赚一个好名声。 至于拉上汤婵,最终目的怕是想拉拢解家,同时想在外人表示一番与解家的亲密。 汤婵心里摇头,不得不说,庞雅对三皇子倒真可谓仁至义尽,想想也是,毕竟前程系其于一身。 这样一套话术下来,若汤婵真是个没见识的,怕真是要深信不疑,唯庞雅马首是瞻了。 第57章 庞雅说完一番话,便胸有成竹地等待汤婵应下。 “多谢表妹为我着想,”汤婵一脸赤诚地感激道,“等我回去禀过太夫人与二爷,就来给表妹答复。” 庞雅动作一顿,眼中露出不可思议,“这样的小事,表姐竟还要问过他们?” “这怎么能是小事?”汤婵看 着庞雅的眼神里满是不认同,“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的事,哪里能不征得同意便自己做主?” “……” 汤婵竟然变成了婆婆与丈夫的应声虫,庞雅对此始料未及,面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她心头生出一点阴翳,本来还想着照拂汤婵一把,结果这人还是像以往一样不识好歹! 以后还是离这不识趣的远些,庞雅不免觉得晦气,敷衍笑道:“那我便等表姐的好消息。” 汤婵连连点头。 庞雅不再浪费时间,很快寻了借口离开,没有看到身后的汤婵收了表情,变得神色淡淡。 总算是糊弄走了。 不过庞雅虽然在汤婵处碰了壁,但很快又重整旗鼓。 汤婵没一会儿就看到庞雅跟几位夫人聊了起来,也说到了给南城灾民施粥的事。 听说庞雅亲自施粥的举动,夫人们难掩诧异,其中一位敬佩道:“侧妃菩萨心肠,心系百姓,我等自愧不如。” 她稍一沉吟后道:“我虽不能同侧妃一般亲自前往,但愿捐赠钱款五百两,聊表心意。” “是了是了,我也愿意。” “那我也出三百两!” 有这位夫人带头,其余人自不好落后,看在侯府的面子上,都纷纷慷慨解囊。 庞雅很是惊讶,随即感动道:“多谢诸位夫人的善举,我定然不负所托。” 动静很快扩散了厅中,侯夫人知晓了庞雅筹款的举动。 她唯一停顿,面上笑意依旧,细看眼底却闪过明显的不愉。 雅丫头这是做什么? 在侯府举办的宴上做这种事,是要将自己与侯府绑在一条船上,借着侯府给自己壮声势吗? 侯夫人顿时觉得膈应不已,心下不满已然到了顶峰。然而逢年过节,辞旧迎新之时,不好争吵破坏和睦,否则会坏了来年的运道。 庞雅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吧,侯夫人心中冷笑,真是够能算计的! 可侯府的势岂是那么好借的,侯夫人冷漠地看了庞雅一眼,不过一个出嫁了的丫头而已,想代表侯府,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面对侯夫人的眼神,庞雅熟视无睹,泰然自若。 她这是堂堂正在的阳谋,侯夫人再是不满又能怎么办呢? 如同预想中的那般,庞雅顺利地刷了一波名望,宴席结束以后,她志得意满地回到了三皇子府。 回府以后,庞雅首先要给三皇子妃请安。 门口的丫鬟进去通传后,庞雅站在门口等候,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没听三皇子妃叫她进去。 寒风刺骨,数九寒天站在外头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庞雅不自觉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故意刁难她呢……庞雅冷冷地笑一下。 事到如今,依她如今的地位,三皇子妃也就能使这些下作手段了。 她垂下头,眼中划过一抹暗光。 三皇子妃命中注定无子,根本不足为惧,只要她能诞下儿子…… 汤婵自是不知道在三皇子府发生的一幕,过了元宵,侯府老夫人过完寿辰,汤母就准备离京了。 汤父祖籍位于大兴县,离京城大概有半天的路程,汤婵跟太夫人请示要送汤母回去的事,“……我争取三日之内便回来。” 正如汤婵所料,得知缘由的太夫人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关切地问了几句,“要不让老二和你们一同去吧。” 汤婵婉拒了。 假期结束,衙门开印,解瑨又回到了工作狂的状态,公务繁忙,很难抽出时间。 太夫人便作罢,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汤婵笑着应下。 有宛姨娘在,汤婵放心地将中馈暂时扔给了她,毫无负担地出发了。 这日一大早,汤婵与汤母会和,一同前往大兴县的马车。 路途中难免无聊,汤母跟汤婵讲起古来。 汤母说起了关于汤父的往事。 “……宝蝉爹爹出生在安定村的一户农户,当年他家里兄弟很多,宝蝉爹爹不上不下,个性又沉闷,不受父母喜欢。后来族中一对住在县城的老秀才夫妻无后,准备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宝蝉爹爹的生父就把他送到老秀才跟前,结果还真被老秀才相中了。” “老秀才夫妻,也就是宝蝉的祖父祖母,非常喜爱宝蝉爹爹,供他读书科举。宝蝉爹爹也争气,最后真的考了出来。只可惜他中举之后不久,宝蝉的祖父母便都相继去世了,没能看见他金榜题名的一天。” 汤母说着,遗憾地叹了口气。 汤婵听得津津有味,就这么走了一路,一行人顺利进了县城。 汤父中举之后,在县里购置了宅子,成亲之后到南下任官之前,一家人都住在这里。后来汤父外放,带着妻女上任,宅子就交给了族长看管。 大兴县四通八达,又地处京城周边,十分繁华热闹。驾车的车夫根据汤母的指示,很快到了汤宅。 汤母下了马车,看着熟悉的大门,不由感慨万千。 这里没有汤家在杭州府的宅子精致,与京城的庆祥侯府更是天壤之别,却承载着汤母人生中最好的一段记忆之一。 伍妈妈上前敲门,不一会儿,一位长相憨厚、面色黝黑的青年人从里探头出来,看到以汤母为首的众人,面露喜悦道:“婶娘回来了!” 汤母认出了来人,是族长家大房的二儿子汤传武。 “一路累坏了吧,快进来。”汤传武憨笑着替汤母开了门,“娘他们都正等着您呢。” 汤母笑着应下,带着汤婵进了门。 然而很快,汤母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汤婵也挑了挑眉。 宅子里处处是人烟,竟是有人住着的。 很快到了正房,此时屋里乌乌泱泱聚集着一大家子人,见到汤母,其中最为年长的妇人热情地迎了上来,满脸是笑:“哎呦,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弟妹盼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汤传武的母亲,族长家的大儿媳顾氏,汤母淡淡道:“嫂子。” 顾氏眼神一闪,似是没有察觉她的冷淡一般,上手就想把汤母拉到上首坐下,“快坐快坐,折腾了一路,饿了吧?先吃饭再说。” “嫂子。” 汤母却是没应,她将手抽了出来,看向顾氏道:“你们之前未经过我同意便住进我家的宅子,这我就不追究了,毕竟我将宅子托付给了族长。但我之前信里已经说了今日会回来,你们还不搬出去,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她直言不讳,没给顾氏留下丝毫面子,屋里的气氛不由一滞。 顾氏见汤母一回来便兴师问罪,心里也生出恼怒来。 她收起笑容,露出愁苦为难道:“唉……弟妹你别怪罪,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几年家里添丁进口,老五也成了家,原先的宅子实在住不下,一时又寻不到趁手的宅子,不得不暂时借住在此。” “你的信我们收到了,但着实来得太急,这一大家子,一时间着实来不及搬出去。不过你放心,等我们寻到合适的宅子肯定就搬出去,这段时日,就先委屈弟妹在我们原先的宅子凑合凑合——你也知道,那宅子离这儿不远,位置也是好的,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墙面都新粉刷过,保证你住得舒舒服服!” 一直旁观的汤婵看得叹为观止,好家伙,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明抢啊! “寻到合适的宅子肯定就搬出去”,那寻不到合适的呢,是不是就要一直住下去了? 汤母更是不气反笑。 世间早有吃绝户一说,即失了家中男丁的孤儿寡母会被宗族盯上,落得个被敲脂吸髓的下场,可汤母万没想到,这事儿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汤父虽然不在了,可她大小还有个诰命在身呢! 汤母的视线落在顾氏身上的绸缎和戴着的金首饰上,这一家是有什么机遇发达起来了,或是寻到了什么靠山不成? 顾氏感受到汤母的视线,不由得意地扶了扶金簪,对汤母道:“说来我家老五前年成亲,弟妹还未曾见过吧。” 她冲人群中一个十七八岁,气质一看就是官家小姐的姑娘招了招手,介绍道:“这是老五媳妇儿,”说着她放重了语气,得意道,“县丞家的千金。” 汤母猜的没错,顾氏一家之所以敢如此,正是因为有了新靠山。 汤家这一族算是实打实的泥腿子,除了汤父这个金凤凰,功名最高的就是过继汤父的老秀才。汤父金榜题名之后,拿出一笔钱财设置了祭田,用祭田的产出办了族学,想让汤家的孩子们多点机会。 这第一个抓住机会的就是顾氏的五儿子了,他十六岁就考中了童生,还被县丞看中,成了县丞的女婿。 不比县令是进士外派,这位县丞是当地大户人家出身的举人,与本地关系经营得根深叶茂,连县令也轻易得罪不得。顾氏一家子身为族长大房,底子本就不错,有了县丞做亲家,自然乘风而上,全家都搬到了县城,更是打起了汤母宅子的主意。 且不说汤母还会不会回来,哪怕日后汤母回来守寡,也是孤身一人,哪里用得上住这么大的宅子,不如给他们物尽其用。 再说他们可没有薄待汤母,得知汤母要回来,这不是赶紧给汤母另准备了住处,虽然小了些,但也绝对够一个人住了,而且确实认真修整过,花了好些银钱呢。 若是汤母不满……虽说汤母是什么侯府的亲戚,可顾氏却不以为意。 侯府的名头是大,可也要看汤母用不用得起,早年汤父还在时,从未见过他们与侯府有什么往来,想来汤母不过一个上门打秋风的远房姑奶奶,偌大侯府还会为了她的一桩宅子大动干戈不成?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种事素来都是宗族做主,顾氏的公公是族长,族老们自然不会向着汤母,哪怕汤母不服去告官,有县丞在,汤母又能如何? 介绍完新儿媳的身份,顾氏就老神在在地等着汤母知难而退。 汤婵眨了眨眼,这是用身份压人? 她不由叹了口气,真是不讲道理啊。 魔法打败魔法,用权势压人,汤婵还未试过呢。 “婶娘怕是不知道,我前些日子也成亲了呢。” 未想到汤母还没说话,一直跟在汤母身边的汤婵先开了口,顾氏一愣,这才把目光放到汤婵身上。 前几年汤母带着女儿扶棺归乡时,顾氏曾经见过原身。在她印象里,汤父做了大官,女儿却是个不成事的,故而这次再见面,顾氏只是扫了汤婵一眼,根本没有多做注意。 但此时一看,顾氏也不由有些惊讶。只见汤婵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竟跟印象中那个怯懦的丫头完全不同了。 “夫君不才,不过区区一个三品侍郎,”汤婵笑得亲切,不疾不徐道,“只是回头夫君来拜访母亲,应该住不得太小的地方,婶娘觉得呢?” 第58章 夜幕低垂,解瑨下衙回府,一边思考着今日读到的卷宗,一边往自家院子走去。 进了院门,却见正房烛火昏暗,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往日的明亮热闹,解瑨这才想起,汤婵送母亲回宗族去了,此时不在家里。 留守的素心未曾想到解瑨会回到正房,愣了一瞬连忙问好。 解瑨轻轻颔首作为应答,稍微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书房。 素心领着小丫鬟点起书房的灯,又奉上热茶,解瑨从书架中找到一本刑律,坐到书案前研读,边看边记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头来了个小丫鬟探头探脑,像是有事要禀。 素心见了,轻手轻脚出去,过了片刻,手中拿了一封书信回来。 解瑨从书中抬起头,“什么事?” “二爷,”素心将书信呈给解瑨,“夫人送了信回来,说可能要稍晚几日回京。” 解瑨一怔,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后快速阅读起来。 “晦之:展信佳。 妾与母亲已平安抵达,然族人鸠占鹊巢,妾狐假虎威,借势震慑,需盘桓几日稍作处理,望君勿怪。 盼君安好。” 书信许是仓促之间写成,字迹略微有些潦草,但依稀已见风骨。解瑨将信读完,视线又落回到抬头的“晦之”二字,定定看了片刻,收起了信件。 解瑨合上书案上的书,吩咐素心磨墨,起身取了信纸回来。 提笔蘸墨,刚要落笔,解瑨却忽然停顿下来。 他在如何称呼上犯了难。 二人虽是明媒正娶,却各怀目的,算不得真正的夫妻,称呼“大娘子”略显生疏,但若直呼其名……似乎又有些孟浪。 女子闺名与男子表字的意义可不一样。 犹豫之间,悬停的笔尖坠下一滴墨。解瑨回过神来,扔掉被墨迹毁了的信纸,展开一张新的,重新掭笔,但最后又放了下来。 正在此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二爷,夫人吩咐厨房煲了汤,奴婢给您送来。” 解瑨听出这是汤婵身边丫鬟的声音,让人进了门。 紫竹端着大红漆盘,上头有一盂鸡汤,里头飘着几个小馄饨,旁边放着筷箸和汤匙,“见过二爷。” 解瑨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你说这是夫人吩咐的?” “是,”紫竹恭谨应道,“夫人走前吩咐,若二爷忙到太晚,就让厨房备着汤水,以便二爷需要。” 解瑨点了点头,“放下吧。” 紫竹依言放下。 解瑨快速将夜宵用了,紫竹收拾好餐具,又问解瑨道:“正屋净房已经备好了热水,二爷可要沐浴?” 书房虽然也有可供洗漱的净房,但只有设在正屋稍间的大净房才有地暖,以免冬日沐浴感染风寒。 解瑨看了看空白的信纸,稍作思索,先起身去了净房。 紫竹跟在解瑨身后,解瑨一开始没有在意,然而直到进了净房,紫竹也没有离开,还走上前去,准备为解瑨宽衣。 解瑨皱了皱眉,“你下去罢,这里不必伺候。” 紫竹心下一沉,她咬了咬唇,大着胆子抬眼望向解瑨,“二爷,是夫人让奴婢来服侍您。” 解瑨面色突然一冷,“这也是夫人吩咐?” 相似的问话,语气却跟刚刚在书房时截然不同。 紫竹不明所以,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其实夫人只是那日问过她愿不愿意,并未明示于她,但她此时已经退无可退,咬牙应道:“是……” 解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未等紫竹说完话便冷声打断,“下去。” 紫竹面色霎时一白,垂下头告退。 解瑨一时没动,片刻后按了按眉心。 汤婵之前询问过解瑨一回,要不要让紫苏伺候,有此事在先,解瑨并未怀疑紫竹话中真假。 他想到过去种种,又想到那封收到的信件,心绪罕见地生出烦乱。 解瑨忽的转身走出房门,叫来小厮捧砚。 “备好马,”他吩咐道,“明天一早出行。” 大兴县。 夜静更阑,汤宅却灯火通明,族长的大儿子汤全贵一家正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 顾氏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儿媳跟几个下人,每每想起早间一幕,就呕得想要吐血。 她怎么也想不到,汤婵这个她没瞧上的侄女,居然还能嫁给贵人! 他们一家之前不在意侯府,因为对于侯府来说,汤母只是一个根本不亲近的穷亲戚,然而汤婵的丈夫却不一样,这是汤母的亲女婿,哪怕为了颜面,也不可能不为岳母出头。 顾氏心中愤愤,那个仗势欺人的死丫头,竟然只给他们不到两日时间,他们不得不连夜收拾行李搬出去。 顾氏的丈夫汤全贵坐在窗下炕上,神情郁郁地抽着旱烟,百思不得其解,“远山家那个丫头,不都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吗,究竟是走了什么大运,能嫁给那样大 的官?而且竟也不通知族里一声……” 顾氏闻言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些族里人都是乡下的泥腿子,哪里配知道?” “不主动跟咱们说,也有可能是不好宣扬,”顾氏的大儿子汤传文颇为阴暗地猜测,“能做到三品,年纪定然不轻,说不定就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想来不过是冲着她年轻,娶来做填房罢了。” 顾氏一听,不禁觉得很有道理,眉目都舒展开了一点,幸灾乐祸道:“是了,大官里哪有年轻的!要不然怎么不见他家姑爷跟着一起回来,肯定是个糟老头子!” “瞧着她姿色平平,也不像是个能受宠的……”汤传文不怀好意地道,随即犹豫地看向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年轻男子,“五弟,咱们真要让步?” “当然要让。” 年轻男人就是考上顾氏童生的五儿子汤传杰,听了这话看了他大哥一眼,眉目阴沉,“无论她受不受宠,都是人家明媒正娶的正妻,咱们得罪不得。” 汤传文不知天高地厚,汤传杰到底考过功名读过邸报,比家里其他人知道的多一点,听说过刑部侍郎解瑨这个名字。 虽然了解得不多,但汤传杰隐约听说过,解瑨是前任阁老的儿子,年轻有为,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不堪,但家里气氛已经很不好,他没把这个说出来扫兴,只是让家里人都退一步,依言搬家。 “行了,别管什么填房不填房的,总之那丫头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汤全贵咂着烟杆眯起眼睛,突然说道,“远山什么都好,可惜就是没个儿子,这哪能行?没有儿子,就是断了香火祭祀,这可是大不孝。” 汤传文一愣,随即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眼睛不由暴亮。 是啊,远山叔做官这么多年,家产绝对丰厚,没人继承怎么行? 他看向汤全贵,心里对父亲简直佩服不已。 姜还是老的辣啊! “爹说的太对了,”汤传文精神振奋,“断香火可是大事,婶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远山叔绝后呢?还是得过继一个儿子才好。” 他越想越兴奋,甚至开始扒拉自己的儿子里头有没有合适的了。 “大哥兴奋得太早了些,”一直没说话的老三汤传斌瞥他一眼,“依着婶娘对咱们的态度,你觉得她能同意过继咱们家的人?” 汤传文愣了愣,被泼了一盆冷水之后总算稍微冷静下来,却是不甘心道:“那怎么办?” “不急,”最后还是汤全贵发了话,他磕了磕烟杆,若有所思,“族里那么多人呢,总有合适的。” 汤婵不知道汤全贵一家是如何议论自己的,若是知道,她定会拍大腿直呼知己——她也想找个马上登极乐的有钱老北鼻啊,只可惜没能遇到合适的。 跟顾氏说了她们要在后天住进家里之后,汤婵与汤母离开汤宅,找了个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二人早早起床收拾一番,准备去给汤父上坟。 汤氏祖坟就在安定村,二人带着丫鬟和健妇与护卫,坐着马车往安定村走。 土路难行,汤婵被颠得怀疑人生,忍了许久,总算是到了。 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远远就有人瞧热闹,等马车到了村口,汤家已经有人来接了。 村口站着好几个人,为首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满脸皱纹,佝偻着腰,精神倒还不错,正是汤家宗族的族长。 大儿子被赶出汤宅的事情,老族长此时已经知晓。他看着汤母的排场,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不愉。 女人家就是小气,发达了就忘本,瞧瞧这,多富贵的架势,却还要争一处宅子,甚至要连夜把人赶出去。 远山留下的那丫头片子都嫁了个好大的官,怎么还差这点东西? 汤母被汤婵扶下马车,对老族长招呼,“三叔。” 老族长压下心中不满,语气和蔼,“走吧,好不容易回来,先坐坐。” 汤母一行人被迎进了老族长家里。 老族长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家中住着青砖大瓦房,算是村里头一份,很是干净齐整。 此时正屋里已经站满了人,除了老族长一家,另还有几位族老。 村里习俗淳朴,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就要好生招待,老族长家特意摆了宴席迎接汤母。 自然,汤母也没有空着手来做客,给这些人都带了礼物。 族里不少人都来吃席,有小孩子又闹又跳,显出十分的热闹来。 汤婵跟着认了一大堆亲戚,其中有一对中年兄弟,汤婵仔细对比着记忆,又经提醒,才认出这些人是汤父过继之前的血亲。 兄弟里头更年长的叫汤全河,看着年近五十,个头挺高,肤色黝黑,长相憨厚老实,挺符合汤婵对农人的刻板印象。年纪轻的叫汤全海,三十来岁,个头中等偏矮,身形微胖,一双眼睛看人灵活,给人的感觉和兄长完全相反。 汤全海为人很会钻营,自小不安于务农,而是折腾些做点小生意,这两年也算发达起来,已经从村里搬到了县城,这回听说汤母要回族里,特意来见。 家里人曾经对过继出去的汤父冷淡,导致关系疏离,汤全海也沾不到光,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之事。 此时得了机会,他的态度又是恭敬又是亲热,笑着对汤母道:“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们。” 到了吉时,汤母准备带着汤婵去给汤父上香。 依着汤家规矩,汤母是妇人,不能进祠堂祭祀,汤婵是出嫁女,更是没有资格。汤婵倒不在意进不进什么祠堂,但她用着这具身子,总想着该在汤父坟前磕个头。 结果一听汤母打算带汤婵上山祭拜,族长眉头就皱了皱。 “已经外嫁的姑娘可不好去祖坟,”一旁有个族老连连摆手,“会坏了族里风水的。” 汤母皱了皱眉,她想着怎么也得让汤父瞧瞧如今的女儿,开口商量道:“诸位叔伯,就这一次而已,不能破个例吗?” “远山媳妇儿,不是我们不愿意,但规矩就是规矩。”老族长叹气,“你也别为难我们。” 汤婵听得皱眉,她以为的重男轻女只到“女儿不能埋进祖坟”的程度,还没听说过亲生女儿不能到坟前祭拜爹的。 “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这次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回来,怎么也要到父亲坟前上炷香,以尽孝道,”汤婵说道,“还请诸位通融。” 听了她的话,族老们脸上都是为难,有些顽固的连连摇头,直说没这个规矩,神色间还都是不认同,写满了“这里哪有一个出嫁女说话的份”。 汤婵看得心中一阵火大,就在气氛僵持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最后停在族长家门口。 众人都是一顿,族长的二儿子忙前去查看,不一会儿,他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对族长道:“爹,有贵人来了!” 他神情古怪地看了汤母和汤婵一眼,“来人说姓解,是,是婶娘家的姑爷……” 第59章 “你说谁来了?” 汤母与老族长异口同声,汤母是又惊又喜,老族长却是有点发懵。 京城的大官竟然亲自来了? 族长得了大儿子一家送信,得知汤婵嫁进了高门,族老们却都还不知道,此时不由议论起来。 “是远山家的姑爷?怎么这时候才过来?” “这是嫁了个什么人家?” 提起解瑨,汤母霎时有了底气,端起架子淡淡道:“女婿官任刑部侍郎。” 大部分人不懂朝政,不明所以,对此没什么真实概念,族长只好简单粗暴地解释道:“是皇帝爷身边的大官……品级?三品,是三品官。” 族老们都是一顿,随即哗然。 这些人一辈子没出过大兴县,七品的县太爷已经是见过的最大的官,三品什么概念? 众人都有些发晕,来不及想别的,都赶紧出门迎接。 一出门,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马儿身旁,解瑨一身玄色大氅,静静背手而立。男人眉目冷峻,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牵马的护卫兼随从。 汤婵不禁眯起眼睛啧了一声。 解瑨积威已久,气势夺人,出来迎接的汤家族人不由被慑住,下意识地问好,甚至有人想下跪磕头。 解瑨抬手阻止,“不必了。” 他淡淡道:“诸位都是族中长辈,不必多礼。” 族老们何曾被贵人这样对待,脸上都笑开了花。 汤婵见状撇了撇嘴,她心下反省 ,自己是不是太平易近人了些,以至于被这群老头子拿捏。 瞧瞧,这些人对她跟汤母,都端着一副长辈架子,面对解瑨,就是完全是另一副面孔。 还真是打从心底里就看不上她们这两个“妇道人家”。 汤婵看了一会儿,就挪开视线看向解瑨。 解瑨感觉到汤婵的注视,转头看了过来,她正用眼神询问——你怎么来了? 解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时冲动就跑了过来。 早上城门一开,解瑨使人向衙门告了假就快马出了城。 吹了一路寒风,抵达之时,解瑨已经冷静了下来,等真的见到人,解瑨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好此时汤母也问道:“怎么突然过来?” 解瑨错开视线,向汤母问了好,略一停顿说道:“担忧岳母遇到麻烦,顺便也该祭拜岳父。” 汤母眉开眼笑,高兴得合不拢嘴,“难为你特意跑一趟,实在是有心了。” 汤婵不知道解瑨内心的波折,只当解瑨是收到她的信之后来帮忙的,也有点感动。 解瑨看向几位族中老人,“我想同拙荆一道给岳父上柱香,不知可方便?” 族老们面露纠结。 有俗话说“女婿不拜丈家坟,上坟妻家无后人”,更有难听些的说“女婿上坟有辱先人”,说的就是女婿不该到妻子娘家祖坟给岳父祭拜。 然而如今不是清明中元这样的祭祖大节,而且解瑨身份不同,整个大兴县城最大的官,告老回乡的康老太爷,告老前也不过是个四品,解瑨是比康老太爷还厉害的贵人,说不定能让汤家沾沾贵气,让汤家也能出个这等出息的子孙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族长应下,“自然方便。” 汤婵看得微叹,果真在权势面前,什么宗法规矩,都是一张废纸。 不过……汤婵有些无奈地笑笑,荣辱全部系于一个男人,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太舒服。 但她是个心大的人,从不跟自己过不去。毕竟活在这个世道,汤婵很快就想开了,安慰自己,就当入职大厂,大佬老板给撑腰吧。 安定村地理位置不错,称得上山清水秀,村里大半人家都姓汤,汤家祖坟背靠后山,附近还有条河。由族长亲自带着,汤母汤婵跟解瑨来到汤父的坟前。 四处有未化完的点点积雪,林木枯败,颇有些萧索之意,但坟前还算得上整洁干净,看得出族里有认真照料。 汤母眼眶微红,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墓碑。 虽然随身带着汤父的牌位,但汤母一直没能回来祭拜丈夫的坟墓。 她一边点香,一边在心里默默跟汤父说着话。 “远山,你跟宝蝉最近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婵姐儿也都好,唔,她现在已经成亲,该改口叫婵娘了……女婿年轻有为,跟婵娘一样,十分恪尽孝道,你在天之灵,要保佑他们顺遂平安……” 汤婵看着这一幕,许是原主情绪残留,心里不由酸酸的。 她低下头,闭了闭眼。 解瑨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这片刻的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汤母才回过神,她擦了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失态了。” 她让出了位置,“你们来吧。” 秋月上前摆了垫子,汤婵正要跪下,动作却微微一顿。 汤父是原身的生身父母,她怎么拜都不为过,但解瑨…… 未曾想解瑨也利落地一撩衣摆,神色郑重地跪下。 似乎察觉汤婵的停顿,解瑨微侧过头,平静地看了汤婵一眼。 汤婵一愣,随即挑眉笑了笑,也跟着跪到坟前。 两人点了香供在坟前,拜过汤父,摆上祭品,又使人稍微清理了四周,这才离开后山往回走。 村中小路不能走马车,只能步行,回去的路上,汤婵边走边看景,突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皱了皱眉。 解瑨顺着她的视线一看,眉头也皱了起来。 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躲在一棵老槐树后,正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未出正月,天气还冷,小丫头却穿着满是补丁的单衣,身上黑不溜秋,耳朵手指都冻得通红。 注意到二人的动作,一行人都望了过去,小丫头被这么多人看着,像是有些害羞,一扭身跑走了。 汤母没忍住问,“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老族长第一时间没认出来那是谁,还是被跟在身后的儿子提醒才想起来。 “那丫头命苦,”老族长叹了口气,“她也是汤家人,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爹意外去世,后来爷奶也都没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她只好被送给一个远房堂叔收养,但她那个堂叔家中孩子多,条件也困难,难免偶尔照顾得不周全。” 看小丫头的样子,哪里只是不周全,但收养她的叔婶到底给了她一口饭吃,汤母也无法苛责。甚至在有些村人眼里,堂叔一家白养着一个赔钱的丫头片子,不打骂、不整日使唤她干活,这就已经是良善的好人了。 汤母露出不忍之色,叹了一句可怜,忍不住想帮帮这个孩子。 汤婵看出汤母的心思,回来之后,先给解瑨找了点吃的让他垫垫,随后便让老族长叫人把小丫头找来。 很快,小丫头就被领了进来。她小脸消瘦,但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很有几分机灵相。 汤母一见,心里就软了几分,她试着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春分。”小丫头口齿清晰地答,她生在春分,家里人就这么叫她了。 汤母轻轻摸摸她的脑袋,“春分今年几岁了?” “七岁。”春分说。 汤母有些诧异,孩子身形很是瘦弱,瞧着跟四五岁一般,竟然已经七岁了? 随即她转念一想就明白,应该是这几年条件困难,没怎么吃好饭的缘故。 汤母心里更加怜惜,让丫鬟霜菊拿出随身带的点心给她吃。 春分眼睛一亮,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点心。 她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多拿,只拿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尝。 汤母见了不由笑道:“没事,都是你的。” 春分想了想说:“我能分给其他人吗?” 汤母问:“你想分给谁?” 春分抿了抿唇,小声说:“家里的兄弟姐妹都还没吃过呢。” 汤母闻言眼神更软,应了下来,“当然可以。” 等春分被带下去,汤母看向汤婵问道:“我打算给春分堂叔家一笔银钱,供这孩子长大,你觉得怎么样?” 汤婵却道:“咱们不在跟前,也不知道这银子有多少能用在春分身上。” 汤母想想也是,“那怎么办?” 汤婵提议道:“您要是觉得与这孩子投缘,要不要直接带回去养着?” 汤母一怔,汤婵继续说道:“您记不记得,我之前同您商议过,等您回来之后,可以再收养个孩子。等我回了京城,您在这里孤孤单单的,有个孩子,身边也能有个人解闷。” “这……”汤母有些心动,春分眼神灵慧,说话伶俐,她确实很是喜爱。 但抚养一个孩子责任重大,汤母没办法立时下定决心。 “要是您决定不下来,就把春分当远方亲戚养在膝下,”汤婵说道,“总不会比她现在的情况更差。” 汤母想到春分衣不蔽体的模样,不由被汤婵说动了心思。 确实不会比现在差,这点信心,汤母还是有的,这么想着,汤母就请老族长出面,说有事相商,将收养春分的夫妻俩请了过来。 不一会儿,一对年纪三十上下的夫妻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比起见过些许世面的老族长,他们是真正地里刨食的农民,只知道今日来村里的是不得了的贵人,突然被叫了过来,心中很是惶恐。 汤母先跟两人说了几句家常,等二人稍微缓解一点紧张之后,才温言问道:“今日请二位来,是 想问问春分这孩子。既然这孩子没了亲人,我能不能把她带走抚养?” 夫妻俩没想到贵人是这个打算,不由面面相觑。 等反应过来之后,二人中的妻子小心翼翼,有些笨拙地说道:“春分……命格不好,八字太硬,克亲,您要不再考虑考虑?” 她这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免汤母日后知道以后怪罪。 汤母皱起了眉。 夫妻俩见状悬起了心,没想到汤母听了这话,反而下了决心。 “不妨事。”汤母看向夫妻俩,虽然二人没能照顾好春分,但村中有这样的传言,不难想象春分成了孤儿之后的艰难处境,二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养着春分,不能说没有善意。 “你们若是同意我带走春分,回头我就送来一些布匹粮食,也不算你们白照顾她一场。” 汤母本想送点银子,还是汤婵提醒,说给这样的人家送银子未免打眼,汤母就决定换成布匹粮食。 夫妻俩闻言不由大喜。 依他们家现在的情况,少一口吃饭的嘴就已经是帮助,居然还有好处拿! 妇人更是心中庆幸,自己早先一时不忍,同意了收养春分,后来她不知道后悔多少次不该逞能,让家里多一个人吃白饭,但她到底没忍心将人赶出去,想着实在不行以后还能换份彩礼。 还好自己没能忍心,不然这时候哪能遇到这种好事? 人还是要行善事啊,夫妻俩感慨地同时喜得连连道谢。 至于春分会如何……就算汤母日后改了主意,可哪怕留在汤母身边做个小丫鬟,最起码也能吃得饱饭,总比现在跟着他们强。 等夫妻俩同意之后,春分再次被领到汤母面前,汤母眼神温和地问她:“春分,我很喜欢你,想将你收作干女儿养在膝下,不知你愿不愿意?” 春分愣了愣,她抿了抿唇,低下头没有立刻答话。 汤母也怔住了,这是不愿? 为什么呢?是不喜欢她,还是不舍得原先的亲人? 一旁的汤婵想到什么,开口对春分道:“春分,你克亲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汤母这才意识到什么,刚刚春分不说话,怕是觉得自己克亲,不敢应下。 她声音更柔和了些,指了指汤婵道:“你若认我做干娘,她就是你姐姐。” 春分见自己没有被嫌弃,眼睛逐渐发亮,立刻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脆生生叫人道:“干娘!姐姐!” 汤母没忍住露出笑意。 于是等汤婵回到县城的时候,一行人里除了多出一个解瑨,还有一个春分。 他们回到临时住处,汤母带着春分回房间洗漱换衣,解瑨也跟着汤婵进房稍作休整。 汤婵让婆子出去叫了一桌饭菜,对解瑨道:“今天还没好好用过膳吧?” 一大清早就过来,随后马不停蹄去祭拜,祭拜之后,解瑨听闻汤婵她们已经用过,就没让老族长家里再为他一个人开灶,只吃了一点糕点垫垫肚子,一直到了现在。 解瑨确实饿了,饭菜很快摆了上来,他坐到桌前用饭,吃着吃着,动作却慢了下来。 “尝尝这道烩豆腐,”汤婵一个劲儿地为他夹菜,还主动给他盛汤,“他们家羊肉汤味道也不错……” 解瑨心情微妙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天上下红雨了不成? 他平静地看了汤婵一眼,“这样殷勤,是有话要说?” “二爷英明,”汤婵被拆穿也不尴尬,厚着脸皮拍马屁,“主要是想跟您赔个罪——昨日我同母亲回来,发现家中宅子被族长大儿子一家住着,他们仗着与县丞结了亲家,拖着不愿搬走,还意图拿另一处宅子交换堵母亲的嘴,我没办法,只好拿出您的名头扯大旗,逼他们离开。” 她认真道:“没同您商量过就擅自这样做,给您添麻烦了。” 没想到汤婵会这样郑重,解瑨微怔,随即摇了摇头,“没什么麻烦不麻烦,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自然该照拂于你,不必这样生疏。” 他稍一停顿,“一同用膳罢。” “那就多谢您了。”试探过之后,汤婵心下就有了底,笑着同解瑨道了谢。 客栈的手艺不比家里做的合口味,但出门在外,二人都没太过挑剔。 汤婵不算太饿,跟着稍微吃了一点。刚放下筷子,突然秋月从外头进来,说汤婵留在汤宅附近盯梢的人有事来报。 “夫人,”婆子行了个礼之后禀道,“顾全贵一家正要雇人准备搬家具,召来的人数不少,瞧那模样,怕是要搬走好些东西。” 汤婵闻言,赶紧去找了汤母把事情说了。 汤母听了气得不行,“昨儿我进门之后仔细瞧了,里头用着的,好多都还是你爷奶同你爹爹置办的旧物件,那一家子还要把东西占为己有不成!” 这些人不仅占住宅子,占住不成,便要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搜刮,简直欺人太甚,汤母板着脸,说着就要起身出门,“不成,不能让他们把东西带走!” 汤婵明白汤母的急切,那些物件不说值多少钱,多少都是纪念。 她眼睛一转,视线同解瑨对上。 解瑨一看,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他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汤婵就转头对汤母道:“您歇着就好,我同二爷一起去看看。” 顾全贵一家敢有这些小心思,还是因为汤婵之前是驴蒙虎皮,威慑不够这些太过赖皮之人,现在她领着老虎一同上门,倒要看看顾全贵一家子怎么说。 汤母闻言愣了愣,赶紧摇头,“算了算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好劳动女婿。” 她悄悄瞪了汤婵一眼,示意汤婵别不懂事。 解瑨却道:“您的爱物被他人侵占,我身为半子,合该替您讨还。” 他三言两语说服了汤母,跟着汤婵一同出了门。 二人到汤宅的时候,顾全贵一家子正吆喝着搬东西,忙得热火朝天。 一听说汤婵又来了,顾氏就是脸色一沉。 “还有完没完了,这死丫头怎么阴魂不散的?” 来传话的汤传武嗫嚅道:“她的丈夫也跟着来了。” “什么?” 顾氏还没开口,一旁听了这话的汤传杰先变了脸色。 他起身就往外走,顾氏“哎”了两声没叫住人,也只好赶紧跟着出去。 等见到解瑨,顾氏眼睛直了。 不是京中的三品官吗,怎么瞧着竟还不到三十的样子! 这跟想象中的糟老头子岂止是天差地别,顾氏又酸又妒地看向汤婵,这丫头究竟走了什么大运,能得这样一门亲事? 先一步到的汤传杰脑袋也有些发晕。 他没见过解瑨,但眼前人的气势做不了假,解瑨竟然真的来了。 师长与同窗都隐约说起过,这是日后极有可能入阁的人物,然而此时却出现在他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 汤传杰忍不住看向解瑨身边的汤婵。 之前听说汤婵嫁给解瑨的时候,汤传杰吃惊归吃惊,但没有太过重视。 在他看来,汤婵出身低微,对上解瑨定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解瑨也不会很在意这个妻子,不然汤婵不会单独陪汤母回来。 可此时解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走了一趟,恐怕事情根本不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 那他们此刻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母亲和大哥一定要搬走家中家具,汤传杰心里生出不妙,总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心中 千回百转,汤传杰向解瑨行礼问好,“见过解大人。” 解瑨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汤传杰小心问道:“不知解大人上门,有何指教?” 解瑨没答,而是转头看向汤婵,看得汤传杰更觉不妙。 汤婵笑了笑道:“我思来想去,觉得留给你们时间可能紧张了一些,若是忙中出错,搬走了不该搬的东西就不好了,便过来问问,用不用派几个人来帮忙。” 汤传杰不敢置信,还真就是为了家具这点小事! 他之前没有阻止家里人,就是仗着汤婵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同他们计较,谁想到她不仅计较,还把这样的小事闹到夫家面前! “瞧侄女这话说的,”顾氏一直没捞到机会说话,听了汤婵一顿阴阳怪气,立时止不住恼怒道,“谁稀罕你的东……” “娘!” 顾氏话没说到一半,就被汤传杰打断,顾氏转头看了过去,却被汤传杰一个阴沉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由把未完的话咽了下去。 汤传杰对汤婵恭敬道:“堂姐放心,我们一定仔细验查,不会错搬东西。” 汤婵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我便等着明日入住了。” 有了汤传杰这位识时务的人在,汤婵放心与解瑨一道离开了汤宅。 等再回到住处,时辰已经不早了,解瑨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 汤婵一怔,“不在这里歇息一晚吗?” “不了,”解瑨摇头,“明早有朝会,我需赶在今晚关城门前回去。” 他一说,汤婵就想了起来。 明早有事,今天还特意跑一趟,汤婵难得有点过意不去,“那您路上注意安全。” 解瑨点头,又向跟汤母告了别。 汤母第一反应自然也是挽留,得知解瑨不能留宿之后,便转而好一番殷切叮嘱。 解瑨耐心一一应下,汤母与汤婵将他送到门口,目送着解瑨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第二日,汤全贵一家按时撤走,汤婵与汤母带着下人住进了汤宅。 有汤传杰看着,汤宅大部分原先的东西都留了下来,汤传杰还勒令家里人,尽量按记忆恢复了他们搬进来之前的样子。 旧时的回忆不自觉浮现在眼前,汤母脸上带笑,指着宅子各处同汤婵讲古,“……三岁时你在这里摔过一跤,哭得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边是你爹爹的书房,你小时候他还经常把你抱进去,你也乖巧,从不打扰爹爹读书……” “那里原先放过一个养荷的水瓮,一到夏天,你最爱在这里看荷花……” 汤婵知道,汤母话中的“你”其实是原身宝蝉,她静静听着,只时不时应上一句,一直跟着的春分也乖巧地不出声。 最后汤母走到庭院中一棵金桂树前,目露感慨,“这还是你出生那年,你爹爹亲手种下的,一晃眼,都二十年过去了……” 汤婵抬眼望去,金桂树高约二丈,亭亭玉立,枝桠交错,不难想象到了到了仲秋时节,满树金黄会是多么漂亮。 她陪汤母站了一会儿,直到汤母笑了笑,“进屋罢。” 第60章 许是重回旧地,汤母时不时陷入回忆,情绪不怎么高。 好在家里多了一个小春分,汤母张罗着给春分裁新衣、补身体,忙着这些事的时候,肉眼可见地精神了不少。 接下来的两天,汤婵陪着汤母安置行李,购置东西,补满伺候的奴仆,总算把宅院收拾的差不多了。 这天傍晚,二人用过晚膳,汤母对汤婵说起一件事。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见到的全海堂叔?” 汤婵回想了一下,是汤父过继前的弟弟。 “他们家的大儿子后日成婚,邀请我去观礼,”汤母道,“你说我该不该去?” 寡居之人,一般不太会参加这种喜事,但汤母曾是官家夫人,身份不同,又有汤婵这个嫁入高门的女儿,汤全海一家自然想拉近关系。 汤婵对此不置可否,“您想去吗?” 汤母有些迟疑,“毕竟是族人,又是盛情相邀,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她不愿显得太过傲慢。 汤婵沉吟一会儿,“我陪您一起去吧。” 她担心有些人会以族人之名向汤母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汤母抹不开脸,但汤婵就没有这个顾虑。 “你也去?”汤母一怔,“你不是定下后日便回吗?已经出来好几日,可不好再往后拖了。” 她不愿汤婵在这里耽搁太久,惹了婆家不喜就不好了。 汤婵道:“上午稍坐一会儿,中午往回走就行,来得及。” “也好。”汤母想了想,应了下来。 到了日子,汤婵陪汤母来到了汤全海家。 汤全海发家不久,才算在县里落稳脚跟,宅院并不算大。今日大喜,宅院的大门前挂着红灯笼,鞭炮声响起,一片喜气洋洋。 汤全海的妻子姓夏,她瞧着是个爽利性子,对于汤婵二人的到来十分惊喜。 “天,”夏氏喜笑颜开,“我就说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是有贵客上门!快请!” 汤母客气笑道:“都是同族亲戚,互相照拂是应该的。” “嫂子这话说得是!夏氏眉开眼笑,十分热心肠道,“族里住在县里的人家不多,以后嫂子有什么事可不要客气,我们家别的能耐不说,一把子力气总还是有的!” 汤母笑着应了一声,同汤婵添了礼,没再耽误夏氏继续忙。 过了不久,顾氏也到了。 见到汤母与汤婵,顾氏眼神一闪,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容满面地来问好,对二人的态度亲热极了。 不亲热也不行,她最能耐的儿子汤传杰可是耳提面命,叫顾氏恭恭敬敬地对待汤母,再不许打汤母的主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汤母虽心中不喜,却不好在别人家的喜宴上闹僵氛围,只不咸不淡地寒暄。 顾氏倒是能屈能伸,似是没感觉到一般,然而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是撇嘴。 不过一个没儿子的寡妇,倒要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听说前两日还认了个干女儿,真是认亲也不会认,一个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 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才好呢,顾氏笑容更深了几分,无人注意处,她与夏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奢侈程度无法与朱门巨室相比,但普通人家的婚礼自有其热闹,看得外人心里也跟着欢喜。 到了快正午,新娘子被迎进门,汤母怕耽误汤婵离开的时辰,没有继续留下用宴席,带着汤婵回了家。 汤婵的行李不多,早就收拾好了,随时都能走。 虽然早有预料,然而临别来时,汤母心中依旧十分不舍。 她像每一个母亲一样,对着孩子止不住地殷切叮嘱,“……女婿是个好的,你在解家也要多多孝顺婆婆,照顾丈夫儿女,不要辜负了女婿对你的心意……路上多多小心,注意安全……” 汤婵笑道:“您放心,我会多写信回来,您有什么事不要怕麻烦,差人去找我便是。” 回京路上一路顺利,汤婵回到了解府,先去给太夫人请了安。 临窗的大炕上,徽姐儿正带着弟弟玩七巧板,太夫人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 桓哥儿时不时给姐姐捣个乱,但徽姐儿脾气很好,拼好的图形被弄乱了也不生气。 见汤婵来了,徽姐儿牵着弟弟下来给汤婵问了安。 “回来了?” 太夫人转头笑着问候汤婵,“一路可还顺利?” “托您的福,都还顺利。”汤婵笑道,“我给家里人带了些礼物,回头我叫丫鬟送来。” 太夫人闻言笑意更深,“你有心了。” 大兴县虽是一等一的大县,称得上繁华,但和京城相比,什么东西也算不上好了,但这是汤婵一片心意,太夫人自然不会拒绝。 正说着话,何妈妈打了帘子进屋,手里拿着一封信。 “太夫人,”何妈妈把信递了上来,“是沈家老夫人的信。” 汤婵一怔,这沈家老夫人是谁? 她看向太夫人,却发现太夫人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似是不喜,但又有些期待。 不过这抹复杂很快消失不见,太夫人打开信件快速读过,对还在状况之外的汤婵解释道:“是我娘家妹妹来的信。” “她的丈夫在云贵任官,去年抚夷藩治理有功,皇上特旨进京面圣,本该年前就到的,但路上意外病了一场,一直耽误到现在,再过几天才能到。” 汤婵这才了然,笑道:“您与姨母应该多年未见了罢?我这就让人把客院收拾出来,好接待姨母姨夫。” “不必了,”太夫人说,“他们应该会住驿馆。” 没想到太夫人竟然会拒绝,汤婵不禁愣了愣,“这……” 太夫人又想了想,“算了,收拾出来也好,以防万一罢。” 她说这话时露出了一点头疼的表情,看得汤婵不禁好奇。 按理说能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太夫人应该很是期待才是,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太夫人看出她的疑惑,却没多解释,只和蔼地道:“你今日舟车劳顿,早些回去歇息罢,别的明日再说。” 徽姐儿跟桓哥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不一会儿,有正房的丫鬟过来,给他们送来了汤婵带回来的礼物。 跟京城比,大兴县确实没什么新鲜东西,汤婵就挑了些做工精致的玩具,有木质的玩具小车、人马轮转、陀螺等等。 怕徽姐儿跟佳姐儿两个姑娘不喜欢这些,汤婵还另给小姐妹俩各自送了一对桃红碧玺的挂珠步摇和手串,是汤婵逛街时意外淘到的,用料不算珍贵,但样子新奇活泼,很适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徽姐儿看着步摇,忍不住露出喜爱之色。 她的奶妈妈蒋奶娘道:“姑娘要试一试吗?夫人的一片心意呢。” 徽姐儿迟疑片刻,坐到镜子前面,由着蒋奶娘将步摇插在了发间。 步摇随着徽姐儿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着微光,好看极了。 蒋奶娘夸道:“很适合姑娘呢!” 徽姐儿看了一会儿,轻轻抿了抿唇。 她很喜欢这个步摇,可这是那个人送过来的东西…… 忽然一阵哭声传来,徽姐儿连忙回神,快速走到隔壁桓哥儿休息的暖阁。 “桓哥儿怎么了?”她问照顾桓哥儿的余妈妈道。 “刚睡醒,尿了不舒服。” 余妈妈手脚麻利地给桓哥儿换了尿布,果然,换完之后桓哥儿就不哭了,拽住徽姐儿的衣角要跟姐姐玩。 徽姐儿坐到炕边,拿起拨浪鼓哄弟弟,桓哥儿玩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朝徽姐儿发间抓去。 徽姐儿吓了一跳,连忙一躲,随即反应过来,是她步摇晃动的挂珠吸引了桓哥儿的注意力。 余妈妈这才发现徽姐儿带着步摇,“这是……” 徽姐儿握着拨浪鼓的手紧了紧,小声道:“是母亲送来的。” 余妈妈脸上露出警惕,心下什么“收买人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类的想法走了个遍。 但屋里伺候着的人不少,余妈妈就没说什么。 桓哥儿还在锲而不舍地往步摇上抓,余妈妈见桓哥儿这样活泼,心里喜爱,随口对徽姐儿道:“难得小少爷这么喜欢,姑娘取下来给小少爷玩一会儿罢。” 徽姐儿一怔,一旁的蒋奶娘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见徽姐儿抿了抿唇,小心把步摇取下来给桓哥儿了。 蒋奶娘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这时外头突然来了人,是宛姨娘身边的丫鬟吟书。 等余妈妈看清来人是谁,神情就闪过一抹隐藏的不喜与鄙夷。 “余妈妈,”吟书说道,“之前大姑娘的春装尺寸有些不合适,现已改好了,大姑娘要不要试试?” 余妈妈语气冷淡道:“嗯,你放下罢。” 另一边,汤婵回了自己院子,倒没觉得很累,看了看时辰还不算晚,便对秋月道:“去问问宛姨娘有没有时间,有空的话请她来我这里一趟。” 她不在的这几天,府中事务是宛姨娘带着紫苏跟紫竹处理的,汤婵还是需要过问一下,做到心里有数。 秋月依言去了。 汤婵等人过来的时候,顺便把留守的紫苏叫到跟前,“我不在的时候,院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紫苏答说:“一切都好。” 她还不知道那天晚上紫竹跟进净房,试图伺候解瑨的事,解瑨没宣扬,紫竹自然也不会四处说起。 汤婵点了点头,“那府里头呢?” “都是些常规事务,大多是按照府中成例办的,”紫苏回道,“宛姨娘处事老道,对着奴婢们也没有藏私,奴婢跟着学了不少东西呢。” 汤婵摸了摸下巴,“你瞧着宛姨娘态度怎么样?说来当初她是我强拉来的壮丁,也不知道宛姨娘有没有觉得勉强。” “夫人多虑了,”紫苏笑道,“奴婢瞧着宛姨娘是真心高兴,伺候宛姨娘的吟书都悄悄跟奴婢说,宛姨娘私下里干劲十足,情绪都比往日好了不少。” 再说这样掌权的好事,哪个姨娘会不喜欢?年关之后,府中事务少了不少,再加上她们处理起来逐渐娴熟,佳姐儿的生母段姨娘再摸不到什么活干,都很是失望呢。 “那就好。”汤婵放下了心,给紫苏画饼打鸡血,“那你就多跟宛姨娘学一学,早日做到独当一面,若是之后哪天宛姨娘不做也不怕了。” 紫苏高兴应下,“奴婢晓得。” 汤婵正想让她下去,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之前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意识到汤婵说的是什么,紫苏一下就臊红了脸,不过这倒没影响她答话,她小声说道:“奴婢送了信过去,但与奴婢的相熟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管事的妈妈可能怕惹麻烦,说不做这个生意,奴婢正在想别的办法。” 汤婵闻言有点失望,但没露出来,安慰道:“没事。” 紫苏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婢无能。” “这又不怪你,”汤婵笑道,“而且我跟你提过这件事之后,回头再想,发现叫你去做可能也不太合适。没关系,等我再寻摸寻摸别的门道就是。” 正在这时,宛姨娘到了,汤婵便停下话头,让宛姨娘进来。 宛姨娘也知道汤婵叫她来的目的,短暂寒暄过后,便条理清楚地禀报了这几天的事务,如何处理,以及涉及的账务等等。 汤婵一一对过,发现没什么问题,便笑着对宛姨娘道:“辛苦姨娘了。” “哪里,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宛姨娘恭谨道,“还要感谢夫人信任才是。”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听秋月来禀,“夫人,余妈妈求见。” 汤婵一愣,心中稀奇。 她来作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汤婵进解府这么久,余妈妈还从未主动找上过门。 这可是稀客,汤婵笑着让行礼的余妈妈起身,又叫秋月搬来一个小杌子,对余妈妈道:“坐下说话罢!” 余妈妈却只是福了福身,口称“不敢”,没有坐下。 汤婵也不勉强,客气笑道:“可是徽姐儿桓哥儿的院里有什么事?” 余妈妈瞥了宛姨娘一眼,正主居然也在,这倒是正好。 她直言问汤婵道:“敢问夫人,您如何能叫宛姨娘帮忙理事?” 汤婵感觉到余妈妈话里有话,表情未变,心下却是皱了皱眉。 “余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进门不久,怕是不清楚宛姨娘的来历。”余妈妈挺直了腰板说道,“府上的少爷姑娘何等尊贵,宛姨娘那般出身,可不配过问少爷姑娘院子里的事。” 其他人不知晓宛姨娘的根底,她还能不知道吗? 当年一听说有宛姨娘这个外室存在,余妈妈就如临大敌,建议许茹娘趁着解瑨不在,带一众婆子丫鬟找上了门。 一见到真人,余妈妈就是脸色一变。 虽然 宛姨娘极力掩饰,身上那股子特殊的气质几乎不见,但眼光毒辣的余妈妈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宛姨娘的根底不干净。 自古以来,文人骚客狎妓都是稀松平常之事,互相赠妾、收用瘦马之类的更是屡见不鲜,余妈妈根本没怀疑过宛姨娘不是外室的可能性,当即就在许茹娘耳边低语。 “夫人一定要把此女接回府里!”余妈妈严肃道,“一来,不能让二爷沾上私养外室的不良名声,二来,这等狐媚之人,还是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最让人放心。” 许茹娘来不及整理心情,混乱之中依着余妈妈的话,将宛姨娘带回了府里。 没想到解瑨知道以后,却说一切都是误会。 他按了按眉心,对忐忑的许茹娘叹气道:“是我不好,没能提前给你说一声——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会将她安置在那栋宅子里,这其中另有缘故,只是我曾答应过她,不会将她的事情外传,却未曾想引得你这样误会,”解瑨沉默片刻,“是我考虑不周。” 然而木已成舟,宛姨娘的妾室身份已经过了明路,如今只好将错就错。 许茹娘好心办坏事,闹了个大乌龙,尴尬了好一阵子。 她把解瑨的话跟余妈妈一说,余妈妈皱了皱眉,半信半疑。 见许茹娘过意不去,余妈妈便安慰许茹娘道:“夫人不必介怀,依宛姨娘那等出身,还有什么出路能比进解府更好?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哪怕解瑨所言为真,余妈妈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后宅如战场,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再说余妈妈可不会吝啬用恶意揣测宛姨娘,万一这一切都是宛姨娘的诡计呢? 好在宛姨娘还算乖觉,这几年一直窝在院子里没有作妖,当一个安静的透明人。 可如今新夫人进门,竟然让宛姨娘一朝得了势。一个行院出身的下贱之人,竟能沾手徽姐儿和桓哥儿的衣食住行,这成何体统? 余妈妈一想便是满心晦气,实在忍不下去。 汤婵听了余妈妈的话,笑意就淡了下来。 她侧眼看了一眼宛姨娘的反应。 宛姨娘依旧微微笑着,情绪稳定,像余妈妈口中说的不是她一样。 汤婵心下微松,她再次看向了余妈妈,开口问道:“我倒是不知,宛姨娘是什么出身?” 余妈妈轻蔑一笑,就要说话,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汤婵就先说道:“余妈妈想好再开口,没有证据的事,可不好乱说。” 余妈妈一噎,这哪里用什么证据?一眼便能看出来的事! 不对……余妈妈这才咂摸过味儿来,感情新夫人并不是看不出宛姨娘的来历,却是一定要护着宛姨娘! 这可真是…… 宛姨娘这般低贱之人哪里值得,也不怕脏了自己! 当年宛姨娘进府,身契上不是她原先的贱籍身份,而是全新的名姓来历,要说证据,余妈妈自然拿不出来。 她脸色难看,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夫人。” 这时却听一直在旁边的宛姨娘柔柔开口,“奴婢愚笨,有许多处事不周之处,还请夫人允许奴婢日后不再过问大小姐跟小少爷院中事务。” 汤婵有些意外地怔了怔,余妈妈闻言,脸色却是稍有和缓。 还算宛姨娘识相……她心里冷笑了一下,这不就是心里有鬼? 汤婵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对宛姨娘点了点头,“既然你开了口,我自无不允。” 宛姨娘躬身福礼,身姿婉约,“多谢夫人。” 汤婵淡淡看了余妈妈一眼,“余妈妈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夫人英明,老奴再没有了。”余妈妈闹了一通,目的达到,满意地告退离开,“老奴就不多耽误夫人的时间了。” 等余妈妈走了,汤婵才对宛姨娘道:“你何必如此?” 宛姨娘却突然道:“夫人,余妈妈说得没错,奴婢确实不是良家出身。” 汤婵万没想到她会当场自爆,不由怔在当场,“你……” 宛姨娘笑了笑。 当初找解瑨做交易,要说宛姨娘对他半点别的心思都没生出来,那是假的。 她确实梦想着脱离贱籍,改名换姓,自此摆脱世人投来的轻蔑眼光,可她也知道,一个没有靠山、还算貌美的孤身弱女子,想要安全活在这世道里会有多难。 后来被许茹娘接进府、留在解府,多少带着点宛姨娘犹豫之后的顺水推舟。 只是没想到解大人着实是位君子,不仅严守着“不会泄露她身份”的承诺,对她的态度更是从始至终都未变过,几年下来,宛姨娘连他的面都没能见上几次。 没能赌赢,宛姨娘也没后悔,最起码解府的日子还算安稳不是? 直到那天新进门的夫人把几个姨娘叫到跟前,宛姨娘的生活像是一潭平静的死水起了涟漪。 宛姨娘从没想过,之前她在泥潭里挣扎那么多年学到的一点本领,如今又有了用武之地,而因为这点本领,宛姨娘得到了想象不到的倚重和尊重。 是的,尊重。 以夫人的聪慧,不可能猜不到她的经历,但夫人的态度是那么寻常又不寻常——宛姨娘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曾经哪怕是对她最有善意的人,也免不了带着几分怜悯,可夫人对待她的方式,就像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这本是她一个瘦马出身的婊-子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是如果当年选择远走高飞,改头换姓,完全抛却沦落风尘的过往,才敢在梦里想一想的好东西。 这感觉实在太好,好到甚至她再回想起曾经的时候,好似那些往事都没有那么不堪了。 今日面对余妈妈轻蔑的眼神,宛姨娘发现自己出乎意料的平静。 “余妈妈是冲着奴婢来的,”宛姨娘道,“奴婢不愿让夫人为难。” 汤婵摆了摆手,“也没什么为难的,英雄不问出处,二爷都没说什么呢。” 宛姨娘的能力解瑨最清楚不过,高低不得夸一句汤婵知人善用。 而解瑨不说什么,几乎不插手儿子房里事的太夫人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夫人的心意,奴婢都晓得。”宛姨娘浅浅一笑,行了个礼,“幸得夫人赏识,奴婢愿为夫人驱使。” 汤婵笑着让她起身,“不必如此,也没什……” 嘶,好像确实有点事,紫苏没办成的那件,说不定宛姨娘能帮得上忙。 汤婵迟疑了一下,有点想问,但又觉得不太好。宛姨娘知事,见状便主动问道:“夫人若有吩咐,直言便是。” “嗯……确实是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汤婵谨慎措辞,说得有些慢,“不过这事可能有点冒昧,如果你觉得为难或是不舒服,就当我没提过。” 她这样郑重,倒使得宛姨娘生出好奇了,“夫人但说无妨。” 汤婵让她附耳过去,小声交代了几句话。 “……”宛姨娘一双美目微微瞪大,看着汤婵沉默了半晌。 忽然,她掩口而笑,眼波流转,“奴婢知晓了,这事就交给奴婢去办罢。” 美人近在咫尺,巧笑嫣然,汤婵看得差点出神。 可真好看啊…… 她咳了一声,“那就有劳姨娘了。” 晚上解瑨到家,见到汤婵从大兴回来,也询问起了他离开以后的事。 “我离开之后,事情可都顺利?” “都好,路上也都顺利。” 汤婵简单说了几句,解瑨听完后放下心来,“以后可多往大兴去信。” 汤婵点了点头,“自然。” 二人正说话,紫竹正好进来剪灯芯,解瑨看到她,突然开口问道:“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紫竹曾说奉你的吩咐来服侍,这是你的意思吗?” 汤婵一愣,顺着解瑨的视线看向紫竹。 紫竹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本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没想到突然又被翻了出来。 她紧张地垂下头,嘴唇咬的死紧,指尖都掐进了肉里。 汤婵看到紫竹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确实问过紫竹愿不愿意服侍解瑨,可还没叫紫竹去伺候啊! 紫竹到底是她的人,汤婵心里叹气,没有第一时间把紫竹推出去,她念头急转,试探问解瑨道:“您不满意?” 解瑨绷着一张脸,“在你眼里,我就是如此好色之徒不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里就说您好色之徒了,”汤婵摸摸鼻子,有点不确信似地问道,“何况您子嗣单薄,按规矩,是要纳 妾开枝散叶的吧?” 解瑨沉默片刻,“不需如此,有徽姐儿几个,桓哥儿又是男丁,已经足够了。” 汤婵微微一怔,心情微妙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 第二天,解瑨一走,汤婵就把紫竹叫了过来。 紫竹一晚上都心绪不宁,此时跪在汤婵跟前,不等汤婵问就想张口解释。 汤婵却抢先开了口。 “这段时间你先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她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休息一阵再说吧。” 紫竹愣了愣,随即脸色惨白,“夫人,奴婢……” “不必同我解释,”汤婵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定然有你的理由,但不管什么原因,你都不该背着我自作主张。” “下去吧,这段时间好好想想。” 紫竹如遭雷击,面如死灰,恍恍惚惚地回去了。 同住的紫苏看见紫竹这番模样,不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紫竹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 都怪自己太过冲动着急,惹了主子厌恶…… 她满心都是后悔,郁结焦急之下,当天晚上就病倒了。 第62章 紫竹突然生病,紫苏急得不行,她顾不得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一早就赶紧求了夫人恩典,请了大夫过来。 大夫诊断病因是情志内伤,开了方子,紫苏请婆子帮忙抓药煎药,返身回到床前,看着紫竹苍白的脸色,心里沉甸甸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紫苏有些不好的预感,紫竹嘴唇紧抿,略微狼狈地避开了紫苏的视线。 紫苏见状,只得把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到了紫苏上值的时辰,她叫来一个小丫鬟,塞了一个荷包过去,吩咐她好好照顾紫竹。 如同紫苏这般贴身伺候夫人的心腹丫鬟,在所有丫鬟里属于食物链顶层,小丫鬟不敢怠慢,连连点头,“您放心吧!我必定把紫竹姐姐照顾妥当。” …… 紫竹生病的事情,很快院里的人就都知道了,众人三两结着伴来探望,连太夫人身边的何妈妈都来了一趟。 她们不知道紫竹是发配停职在先而生病在后,只以为是紫竹身体不适,才得了恩典休养,都叫紫竹好好养病,早日回来。 这说明夫人没有把她的事情外传,紫竹想明白这一点,感念汤婵之余又差点哭了一场,心里渐渐燃起了希望。 说不定她以后还能回夫人身边伺候! 有了这个念想,紫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身体也随着慢慢好起来。 直到这天紫苏突然给她带了一个消息回来。 “紫竹!”紫苏喜气洋洋地进来,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何妈妈瞧中了你,为她的孙儿向夫人求娶你呢!” “啪——” 紫竹一个不慎,失手摔了茶盏。 “紫竹说要见我?” 听到通传,汤婵皱着眉从话本子里抬起头,“她不是还病着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秋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晓,汤婵倒想起什么,有了猜测。 她合上话本子,“让她进来吧。” “夫人!” 紫竹一进来就跪到汤婵面前,她脸上还带着病中的苍白,极力镇定道:“奴婢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奴婢一定再不自作主张,求夫人不要把奴婢许出去!” ……果真是为了何妈妈的求亲来的,汤婵道:“你先起来。” 下人嫁娶婚配都需要得到主子允许,今天早些时候,何妈妈突然求见汤婵,问紫竹是否有婚配在身。 得知还没有,何妈妈就开口,想为孙儿求娶紫竹。 “老奴也知道这个请求冒昧了一些,”何妈妈笑道,“但好女百家求,我实在喜欢紫竹姑娘,早些定下来,晚点成亲也不怕。” 汤婵惊讶之余,想到紫竹到解瑨跟前自荐枕席的事,不由有点牙疼。 紫竹素来话不多,但实际心气很高,怕是不会愿意嫁给一个普通人。 汤婵没拒绝也没应下,对何妈妈说要考虑考虑。 她不知道停职这段时间会不会让紫竹改变一些念头,所以打算等紫竹病好了再问问紫竹的意思。 没想到紫竹提前得知了消息,还没等汤婵把紫竹叫来,紫竹就来求见汤婵,拖着病体上门也要拒绝这门亲事。 “你先听我说说,别急着做决定。” 汤婵止住紫竹的话,慢慢说道:“何妈妈是太夫人最得力的心腹,太夫人曾赏下恩典,销了何妈妈一家的身契,所以包括何妈妈的孙儿在内,一家子都是民籍,只是何妈妈不愿离开太夫人,才一直在太夫人身边伺候。” “何妈妈的孙儿比你大两岁,虽然三代内还不能科举,但他脑子灵活,自己开铺子跑生意,势头很是不错。何妈妈瞧中了你能写会算,觉得能帮得上他儿子的忙,这才来跟我求你。” 至于为什么是紫竹而不是紫苏,一来,紫苏更受汤婵器重(紫苏比紫竹能力稍强,这一点上紫竹并没有什么不服的,再者对管家理事,紫竹并没有紫苏那样感兴趣),二来,何妈妈也有点年长妇人的通病,不喜紫苏长相明艳,相较之下,她更喜欢长相稍微逊色、带了点冷清气质的紫竹。 汤婵细细地把何妈妈孙子的情况说了,“……平心而论,这不是很差的选择,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紫竹犹豫片刻,还是咬着唇磕了个头道:“奴婢只想为您分忧。” 夫人总是要抬举通房作帮手的,她自信会是最好的人选! 跟着紫竹过来的紫苏一路听下来,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紫竹——紫竹这是在干什么?逼着夫人抬举她不成? 她怎么敢? 夫人对她们这样好,紫竹怎么能这样恩将仇报? 同在跟前的秋月神情也不善起来,最平和的反倒是汤婵,“这恐怕不行。二爷已经同我说了,不打算收通房。”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毫不留情打碎了紫竹的希冀。 府里头不会有比何妈妈这桩更好的亲事,她拒了何妈妈的提亲,又没了伺候二爷的指望,那她的前途在哪里? 紫竹顿时面色灰败,委顿在地。 汤婵叹气,“你先下去吧。” …… “所以之前的事,不是你的示意,而是紫竹自作主张?” 紫竹离开以后,解瑨从内室出来,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紫竹姿态虽低顺谦卑,实际态度却咄咄逼人,解瑨很快就意识到,当初紫竹口中的“奉命”怕是很有问题。 他看向汤婵的眼神十分不解,“下人不守本分,按规矩处置便是,你为何要纵容?” 像是这次,紫竹完全是欺负汤婵好性儿,才愈发得寸进尺的,“若之前你不曾替她周全,她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 汤婵心说她们主仆自个儿的事,还要在你面前撕扯不成? 可惜最后还是闹成这般模样,汤婵叹了口气,“我之前确实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她看向解瑨,“刚刚你说‘本分’,那什么算本分?什么又是不本分?” 解瑨皱起眉,这还用说吗? 汤婵想起了侯府的春桃,语气里不自觉带上无奈和嘲诮,“许是我太过矫情吧,我只是觉得,你我运气好,生来就能使奴唤婢,可那些运气不好投胎成丫鬟的,或者出生不久就被亲人卖成奴婢的姑娘,她们想摆脱伺候人的命运,除了靠所谓的‘痴心妄想’、‘不守本分’,还能靠什么呢? “你们男人,还有建功立业一条路可以走,虽然艰难,但到底有一线希望,可姑娘们又能怎么办?” 说到底,如今这世道根本没有给女子自立自强的条件啊。 解瑨怔然,久久不语。 “抱歉,是我说得多了。”汤婵反应过来自己情绪过激,不再多言。 她还得想想怎么处理紫竹这件事。 再是理解紫竹,也不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将紫竹留下照常伺候。 她不能留一个想要 替她做主的下属在身边。 思忖片刻,汤婵转向解瑨问:“说起来,你们官场是不是有赠妾的习惯?” 解瑨回过神,“确实是有。” 他微一停顿,“你想把那个丫鬟送出去?” 汤婵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放空,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记得有一回出门,半路遇上点儿事,马车急停,我差点栽倒,紫竹想都没想就垫在我身下,最后我毫发无伤,紫竹额头却磕出好大一块伤,差点破相。” 说到这儿,汤婵轻轻叹了口气,“到底主仆一场,缘分尽了,尽量帮她找个好归宿罢。” 她转头看向解瑨,“您觉得可行吗?” …… 紫竹病愈之后,汤婵再次把她叫了过来。 她瘦了不少,精神颓靡,忐忑地听汤婵发落。 汤婵开门见山,“既然你不愿嫁何妈妈的孙儿,现在另有三条路可以选。” “一是我给你寻一门亲事,小商户或是乡绅人家,条件跟何妈妈的孙儿不会差太多,三媒六聘正经出嫁。” 紫竹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第二条路,我同二爷商量过,他下属中一位苏大人发妻逝世多年,一直未曾再娶,正考虑纳一位姨娘帮忙打理生活。苏大人年过不惑,官至主事,你若不介意苏大人年长,过几日我就请二爷做主,把你送进苏宅。” 汤婵虽然打算把紫竹送出去,却不能把她送到已有正妻的人家,不然就是给人添堵了,几番择选,只有这位苏大人还算合适,年纪大点也是没办法。 “如果这两条路你都不愿,我就只能将你卖给人牙,到时候你再遇上什么主子,是好是坏,就都看你的造化。” 许久的安静过后,紫竹低低的声音响起,“奴婢……选第二个。” 汤婵有所预感,并不意外,只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紫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给汤婵磕了三个头。 几日后,一顶小轿从角门送进苏府,紫竹之后如何,就跟汤婵没有关系了。 只希望这个尽心服侍过她、不怕为她受伤的姑娘日后一切都好吧。 送走紫竹,汤婵情绪有些许消沉,几个丫鬟怕触动汤婵心事,都决口不提紫竹的离开。 不过汤婵素来没心没肺,不会让他人影响自己太久,转眼就恢复了过来,依旧快乐地吃吃喝喝,看书写字,偶尔再上个班,很是快活。 这天宛姨娘照常来同她禀事,说完之后,宛姨娘没有离开,转而拿出了一个带锁的小箱子。 汤婵想到什么,精神一振,“这是……” “幸不辱命,”宛姨娘浅浅一笑,“这是您之前交代想要的东西。” 果然! 汤婵怀着激动的心情接过箱子,屏退众人,打开往里看了一眼。 箱子里是各类或熟悉或不怎么认识的精巧小玩具,除此之外,居然还有好几本书。 “怎么还有书?” 汤婵翻开一本,草草扫过,哟吼,居然是小颜色书,还是女性向的小颜色书! 竟然还有这种好宝贝! “都是姑娘们兴余之作,以供消遣,”宛姨娘掩唇笑道,“若是夫人喜欢,还可以有更多。” “真的?”汤婵实在惊喜,毫不遮掩,“那就麻烦你了。” 她美滋滋地把箱子收了起来,打算晚些时候再好好研究。 前世一个快递就能解决的问题,放在现在真是太不容易了! 还好宛姨娘有门路,托熟人搞来了这些东西,不然汤婵说不定还要乔装打扮,一家一家青楼敲门去问…… 真是一想就会眼前一黑的程度。 汤婵由衷对宛姨娘道:“实在多谢你了。” 宛姨娘掩口一笑,“夫人太客气了。” 她实在没想到,夫人私下里竟是如此……大胆,但仔细想想夫人的性子,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不过好笑之余,宛姨娘心下不免有点疑惑。 夫人为什么会需要这些? 难不成是二爷…… 咳,宛姨娘赶紧打住,禁止自己胡思乱想。 送了东西,宛姨娘就准备告退离开。 正好此时解瑨回来,恰好同出来的宛姨娘交错而过。 宛姨娘停步福礼,“见过二爷。” 解瑨颔首稍作示意,往前的脚步未停,只是心中生出些许疑惑。 刚刚宛姨娘看来的眼神,似乎带着几分微妙…… 是错觉吗? 第63章 二月,乍暖还寒,京城悄悄有了春意的时候,太夫人的娘家妹妹终于到了。 解府留在码头的人赶紧往府里报信,解瑨收到消息,亲自出门去接人,在驿馆见到了面。 “见过姨夫、姨母。” 这是解瑨第一次见到两人,沈姨夫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不像什么风度翩翩、高雅洒脱的文人墨客,反而气质朴实无华,略带沧桑之色。这是因着沈姨夫做了多年亲民官,农时会亲自前往田头地垄视察,调查山上夷民也是亲力亲为,这才落下满脸的风霜。 沈姨妈比沈姨夫略小两岁,但外表瞧着比沈姨夫年轻不少,想来这些年应当生活顺遂舒心,才有这样轻松的神态。 解瑨帮着姨夫姨母在驿馆安顿下来,他英俊挺拔,行事又沉稳,沈姨夫见到这样亮眼的后生,不由在心中暗暗点头,沈姨妈更是眼前发亮,拉着解瑨止不住地夸赞,“……都不敢认,生得这样俊,又有这样大的出息!” 她说着话里就带了点酸,“你娘倒真是有大福气……哎,说起来你爹走之后那两年,咱们两家还差点结亲呢,如今回头看,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 这话解瑨不知道怎么接,还是沈姨夫越听越不像,赶紧打断对解瑨道:“晦之外甥,咱们是不是该往吏部去了?” 进京述职或面圣的官员抵京之后自然要通知吏部,一般官员到了驿馆,吏部也就能收到消息,但沈姨夫因为路上生病耽误了日子,觉得还是要亲自前往说明一番才好。 等解瑨应下之后,沈姨夫转头悄悄瞪了一眼沈姨妈,交代道:“你先在这儿歇一会儿,等我们回来就一同去拜见姨姐。” 沈姨妈撇了撇嘴,应了下来。 只不过等沈姨夫跟解瑨离开,沈姨妈呆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她时不时往窗外看上一眼,干等也不见沈姨夫他们回来,最后索性叫上婆子丫鬟,还有着跟她一起上京的小女儿,先行直奔解府而去。 解府,汤婵这些女眷都在太夫人房里,一边说话,一边等着解瑨带人回来。 结果下人来通传,沈姨母甩下另两人,自己先过来了。 太夫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无奈的头疼表情。 “请进来罢。” 她犹豫了一瞬,转过头对汤婵道:“我这个妹妹,性子有些鲁直,等会她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见太夫人特意给她打预防针,汤婵笑着应是,心中不禁对沈姨妈生出好奇。 上回太夫人收到沈姨母来信的时候,汤婵就发现太夫人态度的态度有些微妙。后来她私下里跟何妈妈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位沈姨妈与太夫人不是同母姐妹,而是太夫人的继母所出,自小没少跟太夫人呛声,只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对这个妹妹,太夫人伤了不知多少脑筋,但与沈姨妈一母同胞的弟弟却很是明理,与太夫人关系不错,太夫人看在这位弟弟的面子上,便对沈姨 妈多有忍让。 后来二人各自出嫁,沈姨妈嫁到了平阳府,太夫人则是随着丈夫进京,相距千里之遥,就没有再见过面,但二人也没断了往来,年节会互相走礼,直到八九年前沈姨父调任云贵,交通实在不畅,才逐渐没了联系。 汤婵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太夫人的生母早逝,父亲续娶的妻子对太夫人并不是很好。 怪不得她嫁进来之后,太夫人暂时没让她养孩子,原来是有继母PTSD…… 等思绪转完一圈,沈姨妈已经进门了。 沈姨妈个子不高,脸颊圆圆,与太夫人长得并不像,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些,但比起闺中时自然多了岁月的痕迹。 太夫人一下子就回忆起还未出阁时的过往,心中百感交集。 结果情绪还没怎么酝酿,就见对方盯着自己愣了一会儿,开口便酸溜溜道:“长姐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怎么这么多年过去,都不见变老变丑的?” 沈姨妈一进来就瞧见了端坐在炕上的人影,她心中也挺激动,刚想嚎啕抒发一番想念之情,结果看清太夫人的一瞬间,她就跟吃了酸果似的,什么话都忘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人怎么可能不老,只是岁月不败美人,即便生出皱纹,长出白发,太夫人也是优雅端庄,气质从容,看着比年轻时候也半点不差,甚至更多了岁月沉淀出的风韵,看得沈姨妈好生不是滋味。 说起来无论是相貌还是亲事,沈姨妈都自认是所有姐妹里的头一份——只除了太夫人这个长姐。自小方方面面都被长姐压一头,结果到了老还是比不过,想到这儿,沈姨妈心里更酸了。 太夫人万没想到沈姨妈第一句会说这个,一腔见到故人的复杂心绪都被堵了回去。 “都多大年纪了,哪还有不老的,你当我是妖怪不成?”她无奈道,“你好不容易来一次京城,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为了你,”沈姨妈立即撇了撇嘴,给太夫人行了礼后自顾自地坐下,“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进过京呢,都这个岁数了,不知道哪天就被家里头那些不孝的气死,再不来见见世面就来不及了。” 她接过丫鬟奉的茶,把后半截话咽回去——本来也想着来瞧瞧长姐过得怎么样,万一……咳咳,自己能超过她呢? 结果就不必说了……唉,不会到死都会被压一头吧? 沈姨妈在心里酸不溜丢地嘀嘀咕咕,而太夫人听她提起儿女,轻轻皱了皱眉。 她看了一眼侍奉在沈姨妈身旁的小姑娘,问道:“你儿子儿媳没跟你一同上京?” 沈姨妈回过神来,听了问话,神情就露出不满和不喜。 她那个儿子,用广府人的话讲,真是生他不如生块叉烧。当年他不同意她给说的亲事,非要娶一个同窗家的妹妹,闹得她不得不同意。等新媳妇进门,沈姨妈就难受了,虽然有孝道压着,儿媳表面恭敬,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儿媳打心眼里瞧不上自个儿,儿子呢,娶了媳妇忘了娘,心底对自己也越来越不满。 也就是这时,沈姨妈才意识到,儿子早就被她宠坏了,但这时候已经晚了。 她懒得在家讨嫌,干脆就撇下儿子,到沈姨夫任上照顾老头子去了。 想着这些,沈姨妈不由自主地就想要跟太夫人抱怨两句。结果旁边的姑娘见到她的神情,赶紧偷偷扯了一下沈姨妈的衣角。 沈姨妈感觉到姑娘的动作,这才想到什么,顿了一下,不甘不愿地道:“他在老家里读书呢,儿媳也陪着在老家,不方便一起来。” 姑娘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所谓家丑不外扬,哪怕是亲姐妹面前,也不好一见面就说这些。 “对了,这是八娘。”沈姨妈被小姑娘提醒,把她拉到身前跟太夫人介绍道,“她生母命薄走得早,我就把她接到正院养了,倒还算是乖巧贴心。” 八娘十五六岁年纪,看着很是沉稳,估计也是被她口无遮拦的嫡母历练出来了。 她恭恭敬敬给太夫人行礼,“见过姨母。” 太夫人笑着点了头,拿出备好的礼物送给她。 沈姨妈这时候也转而打量太夫人一边的人,看到汤婵,又看到年岁差不多的于氏,脸上露出疑惑。 这哪个是外甥媳妇?怎么感觉年纪对不上? 太夫人指着汤婵跟沈姨妈介绍道:“这是老二媳妇儿。” 沈姨妈这才弄明白,随口感叹了一句,“外甥媳妇儿看着可真年轻啊,跟才二十的小姑娘似的!” 屋里一静,汤婵眨么眨么眼。 有没有可能,咱就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呢? 太夫人这才意识到什么,沈姨妈还不知道解瑨和离的事,以为汤婵是先头的许氏呢! 她连忙跟沈姨妈含糊解释,“……去年老二和离新娶的,过完年才二十一。” “什么?”沈姨妈惊讶地语音都高了一个调,“瑨哥儿和离了?” “哎呀!”她遗憾地差点就要拍大腿了,“瑨哥儿续娶,怎么不考虑自家人?先来信问问我呀,八娘年纪正好呢!” 沈八娘闻言,尴尬得脸都涨红了。 感觉到汤婵这位表嫂微妙的视线,沈八娘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母亲能不能不这么不着调啊啊啊! 太夫人毫不客气地堵了回去,“当年我也问过你,你不是说不愿姑娘远嫁吗?” 沈姨妈一噎。 当年谢阁老去世,太夫人带着解瑨、解桢还有德音回乡守孝。解瑨十六岁那年,太夫人开始给解瑨相看亲事,她也想着先从自家人里找,想到沈姨妈的长女与解瑨年岁相仿,又暗下打听了一番,听娘家一位婶婶说早年偶然见过一面,是个蕙心纨质的姑娘,便给当时家在隔壁平阳府的沈姨妈去了信。 结果沈姨妈当时看不太上略显冷清落魄的解家,也想不到解瑨能早早就重振门楣,便以不愿女儿远嫁为由,婉拒了太夫人。 沈姨妈今日一见解瑨,想到往事便已经生出悔意,而如今得知她又错过了一次机会,心里就更难受了。 这么想着,沈姨妈就不由用格外挑剔的视线打量着汤婵。 怎么看怎么觉得平平无奇,运气可真够好的…… 她脸上藏不住事,太夫人瞧见她的眼神就想叹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和未出嫁时简直一模一样。 按说沈姨父官位也不小,后宅夫人交际的时候,她这性子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第64章 太夫人接着向沈姨妈介绍了于氏和德音,还让住在她院里的徽音跟桓哥儿露了个面。 沈姨妈这才放过汤婵,挨个给了见面礼,得知于氏怀孕之后,沈姨妈兴奋起来,说起了养胎育儿经。 后宅妇人说起孩子,那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只是当沈姨妈对于氏说些什么“我这个偏方好用得很,保管你一胎得男”,而于氏一脸为难却不好拒绝长辈时,太夫人出面,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了沈姨妈在云贵的经历。 沈姨妈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回顾起这个,一脸都是忍受不了的表情,“……刚去的时候完全受不了,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于氏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听沈姨妈继续道:“……地方贫瘠,民风也刁蛮,哪像这京里,哎呀,真是人文荟萃,物华天宝的好地方。” 说着,沈姨妈眼珠转了转,故作叹气道:“唉,要是这次进京,能留在京里就好了,实在不成,调任到富庶些的地方也好啊……” 沈姨妈也是在进京路上才知道,解瑨这个外甥如今能耐得很,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了三品,这升迁速度,不是皇帝私生子也差不多了,对比之下,沈姨夫五十有五,才不过是个四品知府而已。 更别说沈姨夫提过,当年解瑨的主考官杨阁老如今已 经官拜吏部尚书,出任内阁首辅,若是解瑨能帮着疏通关系,还愁沈姨夫升不了好缺? 她这样明显的话中有话,在座众人都能听出来。 然而太夫人却只作不知,微笑着道:“妹夫这次立了功,皇上心中定然自有安排,你不要着急。” “立了功又有什么用,”沈姨妈幽怨道,“他那个性子,跟笨木头一样迂,如今这官场,若是没人跟上头说好话,又不知道要被一杆子支到哪个穷乡僻壤去!” “这话有失偏颇,”太夫人耐心道,“妹夫是认真做实事的好官,皇上英明,是金子总不会被埋没的。” 沈姨妈一噎,心里气恼地想,你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见太夫人一味打太极,就是不搭这个茬,沈姨妈一急,干脆就要挑明着说,却听汤婵突然开了口。 “母亲,快到用膳的时辰了,不过二爷跟姨夫还没回来,要不差人去问问?” 沈姨妈话被堵在嘴里。 太夫人顺着汤婵的台阶下来,转移话题问沈姨妈道:“旅途劳顿,你今日到现在还未用膳罢?” 沈姨妈再迟钝,也知道汤婵这是故意打断她的话,不由愈发着恼,暗中瞪向汤婵。 “等他们回来再说罢,我还不饿呢。” 沈姨妈不愿轻易放弃,又要把话题往回拉,结果这话刚落下,外头便通传,沈姨父跟解瑨被人绊住,要在外头吃酒应酬,晚些再回来。 沈姨妈噎住,太夫人心中好笑,赶紧让汤婵传膳。 沈姨妈只好把话咽了下去,打算之后再找机会说。 等饭菜摆上来,众人入座,太夫人照常让汤婵坐下,不必伺候。 沈姨妈本以为太夫人只是客气,结果见汤婵真的坐下,沈姨妈不禁瞪圆了眼睛。 她看看太夫人又看向汤婵,“你……这……” 于氏有孕在身也就罢了,可这汤氏又没怀,怎么都一点儿不懂规矩的? “长姐对儿媳也太宽容了些,”沈姨妈忍不住说,“哪有儿媳不伺候婆婆的?” “……”沈八娘已经要尴尬地晕过去了,汤婵余光看见沈八娘的表情,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太夫人只是笑笑,“我们家里不讲究那些。” “这哪里行?”沈姨妈皱着眉,“咱们又不是那等没有规矩的人家,怎么……” 太夫人看了沈姨妈一眼,打断她的话,“好了,先好好吃饭罢。” 这一个眼神瞬间让沈姨妈回想起闺中时被太夫人制裁的日子,下意识就闭上了嘴。 等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沈姨妈涨红了脸。 汤婵像是没看到一般,笑着打圆场道:“这道酸汤鱼是特意寻来云贵出身的厨子做的,姨母和表妹尝尝。” 她给二人各自盛了一碗汤,沈姨母回过神,清了清嗓道了谢,沈八娘也连忙站起接过来,气氛总算恢复了正常。 等吃完饭,解瑨和沈姨父终于回来了。 众人又是一番见礼寒暄。 沈姨父是个一点架子都没有的长辈,进退有礼,举止有度,汤婵在一边瞧着,觉得他倒比沈姨妈靠谱许多。 “时辰不早了,”太夫人说,“客院已经收拾好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去歇息罢。” 沈姨妈兴高采烈就要应下,沈姨父却先婉拒了,“怕是要辜负您一片心意了,圣上随时可能会传召于我,我们还是回驿馆休息为佳。” 沈姨妈想说那她留下,却被沈姨父一个眼神制止,沈姨妈只好把话咽下。 “也好,宫中传召是大事,确实不好耽误。”太夫人对解瑨道,“送送你姨夫姨母。” 解瑨应下。 沈姨妈一路拉着脸回到了驿馆,等解瑨一走,沈姨妈就不满地对沈姨父道:“为何不同意我留在解府?我还指着给你拉拉关系,让外甥给你谋个好缺呢!” “你不必做这些,”沈姨父摇头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已经同外甥说了,不必替我疏通。” “什么!?”沈姨妈瞪了眼睛,嗓子高了一个音调,“你疯了,难道你还想回那个穷乡僻壤不成?” 她不甘道:“你瞧瞧解家,再瞧瞧这京里的富贵,你就不想留下?” “你可省省吧!”没想到沈姨夫毫不犹豫地说,“就你这张嘴,留在京里,人都要被你得罪光了!” 沈姨妈差点气个倒仰,“你什么意思?” 沈姨父瞧了她一眼,“你什么性子,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什么都要管两下,什么都能说两句,沈姨妈这张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了事。他在外地任官的时候,好歹是那一片儿官位最大的人之一,人家还能冲着他的面子不太计较,可在京里这种地方,一块砖下来都能砸到几个贵人,若是沈姨妈不慎得罪了人,他哪能收拾掉烂摊子? 见老妻一副怒发冲冠,立马就要爆发的模样,沈姨父赶紧放缓语气道:“再说穷乡僻壤也没什么不好,能为百姓做点实事,我这多年圣贤书才不算白读。” 他顿了顿,握了握老妻的手,“就是辛苦你跟着我受罪了。” 早年沈姨父在外地任官,沈姨妈留在老家替他侍奉老母,后来怀孕生产、教导儿子,沈姨父也都缺席,以致于儿子长歪,甚至对母亲都不够孝顺尊敬,沈姨父一直觉得有自己一份责任在。 “嘁。” 过了好一会儿,沈姨妈才斜着眼睛开口,“我真是倒了霉才嫁给你……算了,我不跟你争。” 沈姨父笑了笑,“过些日子姨姐就要过寿辰,礼物可备好了?” “还用你说,出发前就备好了,上京一路都盯着的,出不了差错。” “嗯,别的明日再说,早些休息吧。” 另一边,解府,汤婵也在同解瑨聊天。 汤婵打趣解瑨道:“您这姨母的性情,可真是出人意料。” 解瑨静静地看她一眼,“只需以礼相待即可。” 汤婵有点意外,“您不担心姨母会出什么幺蛾子?” “有姨父约束,不会。”解瑨说,“再说还有母亲在。” 汤婵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不由失笑,把这事略了过去。 “对了,”汤婵想起另一桩事,“太夫人交代说她今年过寿不办宴,只自家人一起吃个饭。” 她有点犹豫,“会不会太简陋了?” 解瑨摇头道:“母亲喜清静,父亲过世之后,这些年寿辰都很少办宴,听母亲便是了。” 汤婵这才应下。 二人又讨论该给太夫人备什么礼物略过不提。 自这日之后,沈姨妈成了解府的常客,几乎天天都要来解府说说话。 虽然沈姨父交代让她行事低调,但沈姨妈哪里肯放弃。只是她对京中不熟,本想跟着解府的女眷出门混一混京里那些最顶级人家的宴席,结果解家这几个女人,一个比一个淡泊名利,全前都不愿意出门交际。 沈姨妈只好等太夫人过寿这个机会,结果很快得知,连这种大事,解家也不办宴席。 满怀期待落空,沈姨妈张口结舌之余,试图指控汤婵这个儿媳不用心,结果叫太夫人不留情面地怼了回去。 寿辰当天,沈姨妈送完礼物,坐在太夫人屋里没精打采地说话。 “太夫人,”何妈妈打了帘子进来,脸上带笑地通传,“庆祥侯世子来了。” “逸哥儿来了?”太夫人脸上也带了笑,“快让他进来。” 她对沈姨妈道:“逸哥儿是我外孙,你也顺便见见。” 沈姨妈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没一会儿,庞逸就笑容满面地进来了。 他一见太夫人就利落地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道:“祝外祖母春秋不老,福海寿山!” 太夫人笑着点头,庞逸又送上了寿礼,笑嘻嘻道:“外孙亲手给您做的小玩意儿,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没用别人插手,就是不怎么值钱,还请您不要嫌弃。” 他最近喜欢上了玩泥巴,亲手给太夫人烧了一套陶制的茶具。别说,庞逸倒真有点天分在里头,虽然初学者的作品不免有些粗糙,但造型别有几分巧思,让人眼前一亮。 感受到庞逸一片心意,太夫人笑意更深,“你有心了。” 她当即就让何妈妈用上了新茶具,庞逸见了,心里也高兴。 太夫人向庞逸介绍沈姨妈,“这是我娘家妹妹,你叫姨姥姥便是。” 庞逸就笑呵呵跟沈姨妈问好,“见过姨姥姥。” 他长相白净,笑容讨喜,性子又体贴,想讨一个中老年妇女的喜欢还是挺容易的。 沈姨妈笑容可掬地拉着庞逸问话,“ 今年多大了?” 庞逸挠挠脸,“十七了。” “说亲没有?” “还没有。” 沈姨妈笑容更明显了,没说亲好,没说亲好啊! 显然,庞逸的讨喜程度似乎有点过头,沈姨妈想起八娘,不由得动起招女婿的心思来。 这可是庆祥侯世子呢,以后就是侯爷!八娘出身是低了点,不过这不是自家亲戚么,汤婵那般出身都还能嫁给外甥呢。再说,这次老头子总能再升一升,到时候也就差不离了…… 沈姨妈心下不住地琢磨,想到汤婵是从庆祥侯府出嫁,跟庞逸一个屋檐下相处了许久,眼珠子一转,趁着庞逸跟太夫人说话,就来找汤婵了。 此时的汤婵正在收礼。虽然解府不办宴席,但各家该送的寿礼是不会少的。 即使不是送给自己的,但汤婵对收礼物这件事情很是兴致勃勃。正整理着礼单,沈姨妈来了。 “在忙啊?”沈姨妈热情地打招呼。 汤婵一时摸不清对方为何态度转变这样大,心中谨慎,客气笑道:“姨母有事?” “来跟你打听点事。”沈姨妈十分亲热,凑近了汤婵神神秘秘问道,“我是想来问问,你对庆祥侯府的世子知道多少?” 汤婵一愣,“姨母问这个干什么?” “你看你,”沈姨妈嗔怪地看她一眼,像是觉得她怎么会想不到,小声道,“你八表妹跟庆祥侯世子年纪差不多呢!” “呃……” 万没想到沈姨妈竟然是看上庞逸了想结亲,汤婵忍不住想按脑门。 觉得沈姨妈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她和解瑨之前还是太天真…… “姨母舍得表妹嫁这么远?”汤婵琢磨着问。 沈姨妈不假思索,“女婿好就值得。” 汤婵委婉道:“世子的名声并不是很好,姨妈还是三思。” 沈姨妈刚来京城,自然不知道这些,她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汤婵说得含蓄,“世子不喜读书,至今没什么大作为……” “噢,不喜读书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沈姨妈不以为意,“男人嘛,都是这样,世子年纪也还小呢。” 她对胸有成竹地说:“所谓‘成家立业’,成了家,有妻子督促着,自然就知道上进了。” ……这怕是有点难,汤婵头疼,指望庞逸成器,不如指望秦始皇给她打钱。 这段时间,汤婵跟沈八娘接触了不少,沈八娘是个很传统的大家闺秀,很难说能不能欣赏得来庞逸这种纨绔子弟。 若是真像沈姨妈所说,成亲后以妻子的身份对庞逸处处规劝,比起幡然醒悟奋发向上,庞逸直接逆反的可能性更大吧…… 据解瑨所说,沈姨父大概率不会留京,那么当沈家不在,解家等于是沈八娘的半个娘家,若是解家促成这桩亲事,沈八娘日后对庞逸的不学无术不满意,在侯府受了委屈,解家对庞逸管是不管? 见沈姨妈跃跃欲试的模样,汤婵只好道:“京里关于世子的传言不少,您最好还是先打听打听。” 若是沈家能承受住这些,再考虑这桩亲事不迟。 她这样郑重其事,沈姨妈总算半信半疑地应了。 等太夫人过完寿辰,沈姨妈回了驿馆,汤婵笑容垮了下来,她揉揉太阳穴,对几个丫鬟道:“走,去瞧瞧太夫人有没有空……等会儿,秋月,先让人给世子送个信……” — “表姐有信带给我?” 秋月派出来的人在茶楼找到了庞逸,庞逸接过信打开一看,“嗯?若是近日去戏楼,可以多呆一段时间……” 庞逸摸了摸下巴,这是为什么? 但表姐总不会害他,庞逸点起蜡烛将信烧了。 他等会儿正好要去广和楼,就依表姐所说多呆两日吧。 “世子爷!有人找!” 小厮突然来禀,庞逸回过神,“谁啊?” 小厮还没答话,已经有咚咚咚的脚步声过来了。 庞逸探头一看,大惊,“你又怎么来了?” 本来满脸高兴的郑宝珠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唰”就没了。 “怎么,我来不行吗?” 约了汤婵几回也没约出来,郑宝珠实在按捺不住就自己来了一回,后来就轻车熟路,时不时就来一趟。 “行行行,当然行。” 庞逸惹不起这个小祖宗,带郑宝珠去了雅间。 等郑宝珠坐下,庞逸给郑宝珠点了吃的喝的,吩咐伙计好好招待,自己就要离开。 “等会儿,你去哪?”郑宝珠问。 庞逸还在心里琢磨着表姐写那封信的原因,听了问话就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广和楼。” “什么?”郑宝珠蹦了起来,“你要去戏楼?” 在长辈口中,戏楼跟秦楼楚馆一样,是最腌臜不过的地方,郑宝珠忍不住脸一红。 但她素来心野,胆子还大,又是叛逆的年纪,对这些禁地早就好奇不已,此时能乖乖听话忍住不动就怪了。 “我也要去!”郑宝珠宣布道。 庞逸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结果这话反而把郑宝珠的性子激了起来,“什么地方我不能去?” 庞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安抚道:“你真不能去!” 他耳根有些红,“……那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郑宝珠眼睛一转,“那我扮成男人不就行了?” “小祖宗,你饶了我罢!”庞逸焦头烂额,“我还不想被忠国公他老人家揍成残废!” 别看老爷子已经七十多岁,但精神矍铄,照样拎得起大刀。 “没事,我保你无事。”郑宝珠拍着胸脯保证。 庞逸心累,“我不去了总行吧?” 郑宝珠:“你不去,那我自己去!” “……”庞逸实在没辙了,他更不敢放郑宝珠自己去那种地方,无奈应下,“好吧,我带你去。” 他警告道:“但约法三章,到了地方都听我的,听到没有?” 郑宝珠见他应了,喜得不行,连连点头,“好好好,都听你的!” 第65章 半个时辰后,庞逸带着换了一身男装的郑宝珠出现在了广和楼。 戏楼要到晚上一片灯红酒绿之时才最热闹,此时时间还早,楼里头很是清闲。 庞逸一路护着郑宝珠,熟门熟路地带着她来到了后院。 “他们都在干嘛?” 广和班里的优伶分做男女两班,都在练功,吊嗓、练步法、练身段、练眼神等等,不一而足。 庞逸在一旁小声解释,郑宝珠满眼都是新奇。 梨园果真如同长辈说的一样…… 这般男女混在一起共处一处的景象,若是一般的高门后宅妇人看到,就已经要皱紧眉头厌恶地斥道“成何体统”、“不干净”了。 郑宝珠也觉得别扭,可又觉得新鲜,根本舍不得移开目光。 庞逸跟广和班很熟,众人都认得庞逸,见到他来,都纷纷跟他问好。 院子一角,正指点一个小男孩练功的班主也露出一个笑,上前来行礼打招呼。 郑宝珠余光瞧见紧张的小男孩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没忍住笑了出来。 班主注意到郑宝珠,面露迟疑,“这位是?” 珠圆玉润,细皮嫩肉,通身贵气,耳垂还有耳洞,一瞧就是哪家高门出身的贵女。 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来这里?是世子的姐妹? 庞逸露出了一瞬牙疼的表情。 郑宝珠想起庞逸的叮嘱,大大咧咧地对班主道:“不必在意我是谁,我就是来看看。” 班主一愣。 郑宝珠的真实身份肯定是不能说的,庞逸对班主道:“你只当是来长见识的贵人便是。” 班主是聪明人,话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数,自然不会多作追究。 他只笑着对郑宝珠问了好,转而同庞逸寒暄,“世子可是很久都没来了。” 班主算是庞逸的老熟人了,庞逸这个没谱的,也不讲究什么尊卑,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前几个月不是搞了 间茶楼嘛,最近一直忙那个来着。”庞逸挤挤眼睛,“不过听说你们最近排新戏,这不就赶紧来了?” 班主笑道:“那您来得正是时候,正好有些地方想听听您的意见。” “下本戏是青莺挑大梁,”班主乐呵呵道,转头指使另一个凑过来的小丫头,“去瞧瞧你青莺姐在干嘛,跟她说世子来了。” 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下,转头去了。 没一会儿,一个不到二十长相清秀的姑娘走过来,婷婷袅袅地向庞逸行了个礼,“见过世子。” 她一开口,嗓音如珠落玉盘,正是广和班如今的台柱子青莺。 前两年庞逸还为着青莺见义勇为,跟锦平侯打过一架,自那之后,青莺与庞逸的关系越来越熟。 不过庞逸心思纯粹,青莺也一心都在戏上,两人更多是知己好友之情,倒没什么男女情意,甚至青莺看到跟庞逸打打闹闹的郑宝珠,不知想到什么,暗自掩口一笑。 众人转移到了后台,庞逸跟他们讨论起新戏来。 文辞上头,庞逸这个文盲发表不了太多意见,不过曲调音律,情节,甚至戏服首饰、胭脂水粉,庞逸都能聊上一会儿,还能给出不少有用的建议。 郑宝珠在一旁饶有趣味地拄着下巴瞧。她听得半懂不懂,但记着庞逸的叮嘱,忍住了没有多问话,后来看众人讨论得投入,特别是庞逸,全神贯注,很是认真,郑宝珠也不好出言打扰了。 真是稀奇,他也有这样的时候…… “差不多先这样,等会儿我们从头排一遍,您留下来瞧瞧?”班主问庞逸。 庞逸自然应下,带着郑宝珠往前头观戏的厅堂走。 中途路过一个房间时,房间门正好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睡眼惺忪,身形微胖,皮肤白净的年轻男子。 他瞧见庞逸,目露惊喜,拱手问礼,“庞小兄弟。” 庞逸认出此人,暗下皱了皱眉。 京城纨绔众多,比起庞逸这个纯喜欢戏的,另一些捧戏子的纨绔爱好不在戏,而在人。 跟庞逸打招呼的惠郡王府二公子欧阳旭,就是其中之一。此人文不成武不就,也是个把勾栏当成家的主,但他的名声比臭名昭著的锦平侯稍好一些,因为欧阳旭自诩风流不下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从不强占。 只是地位差距悬殊的时候,又何来甘愿不甘愿一说? 广和楼毕竟是梨园,逃不开做贵人的皮肉生意,只不过作为闻名京城的戏班,班里的名伶多了点自主权罢了。 庞逸与欧阳旭不太对付,此时见到,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欧阳兄。” 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意图将身后的郑宝珠挡得更严实一些。 结果事而其反,庞逸这一动作,欧阳旭反而更加注意到他身后的郑宝珠。 女色里打滚的欧阳旭一眼就认出郑宝珠是女扮男装,他心下一转,还以为这是庞逸的情趣,笑容顿时带上几分猥琐:“论会玩,还得是你庞小兄弟啊……” 庞逸一听便知道他误会了,心下闪过厌恶,低声警告:“嘴巴干净些,别胡说八道!” 欧阳旭一愣。 没想到庞逸直接翻了脸,反应过来之后,他心中立时生出不满与不屑。 都是同道中人,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以青莺为首的一众姑娘还对庞逸另眼相看,凭什么? 郑宝珠悄悄戳了戳庞逸,好奇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会玩?” “不是好话,别听。”庞逸警告。 郑宝珠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她还是白纸一张,哪里晓得这些事,结果正腹诽庞逸的欧阳旭看到,竟是眼睛一直,顿时心痒无比。 若是能把这张白纸染上颜色…… 欧阳旭当即就不顾庞逸,想要直接截胡,他笑着凑上前去,“这位姑娘……” 庞逸脸一拉,挡在郑宝珠身前,“滚!” 欧阳旭脸色难看起来。 一而再再而三,庞逸这么不给面子,欧阳旭也忍不了了。 “哎哟,”他阴阳怪气,“这么宝贝你的小情人……” 话未说完,庞逸脸色突然一变,立即利落地往边上一闪。 果然,只听一道破空声传来,随即是鞭子甩在人身上的声音和一声惨叫。 郑宝珠大怒道:“你找死!” 欧阳旭这回的话谁都能听懂,郑宝珠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人刚刚的举动是什么意思,立即被恶心得够呛,她直接摘下腰间软鞭,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欧阳旭疼得一哆嗦,更多是不敢置信,“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动我,你全家都死定了!” 庞逸揣手站在一旁,刚刚一听见欧阳旭的话,他就知道这小炸药桶要炸,赶紧刚好躲过郑宝珠抽过来的鞭子。 听欧阳旭此时还在叫嚣,庞逸摇了摇头。 我就静静看着你作死.jpg 惹了小祖宗,你已经死了.jpg 不过欧阳旭这都是自找,常在河边走,总要湿鞋的。 欧阳旭一边躲一边还在跳脚,“你等着,惠郡王府不会放过你的!” 郑宝珠完全不以为意,“哼,惠郡王府又算什么东西!?” 家里头说了,京里都不让她招惹的就那么几家,惠郡王府一个闲散勋贵可不在其中! 郑宝珠胆子这么大,也不是白来的,她自小被忠国公带大,武学天赋上佳,自己又喜欢,身上功夫很不错,一条软鞭耍得舞舞生风,直将欧阳旭抽得抱头鼠窜。 楼里的人早就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凑上前旁观,欧阳旭的小厮哭丧着脸硬着头皮上来拦,也只是替主子挨了几下,根本阻挡不住郑宝珠。 欧阳旭也总算回过味来,这丫头绝不是什么小情人,“你到底是谁?” 敢这么得罪惠郡王府……欧阳旭越想越不对劲,如今他只希望这个丫头只是胆大包天,而不是真有靠山…… 然而欧阳旭注定要失望了,郑宝珠冷笑一声,“你姑奶奶姓郑!” 姓郑……郑……妈的,是忠国公府! 欧阳旭实在憋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哪有这种大家闺秀,竟敢出现在这种地方! 老忠国公战功赫赫,还是皇帝的老丈人,欧阳旭咬牙,他真是不要命了,赶调戏人家最宝贝的小女儿…… “误会,都是误会,”欧阳旭挤出笑来,直接认怂,“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见郑宝珠还没有停的意思,欧阳旭大喊,“等等……这事儿你也不想闹大吧!” 不得不说,他抓住了郑宝珠的死穴,闹了这么久,已经有其他房间的人开始探头探脑。 如果闹得太大,长嫂知道以后就麻烦了。 郑宝珠犹豫了一下,总算收了鞭子,对欧阳旭喝道:“快滚!” 欧阳旭这才松了一口气,灰溜溜地离开了。 “嘶……” 欧阳旭爬上马车,掀开衣裳看了一眼。 还成,没有破皮的,幸亏是春寒陡峭,天气不热,他身上穿得不薄,不然这一顿鞭子可要吃出个好歹来。 欧阳旭冷哼一声,放下衣摆叫来下人,“去,把忠国公小女儿出现在戏楼的事情递到忠国公府去。” 虽然认了栽,但欧阳旭可不想乖乖咽下这个哑巴亏。 他就不信,没有人能收拾那个死丫头。 …… “你说什么?” 正如欧阳旭所料,郑宝珠的长嫂黄氏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大惊失色。 等郑宝珠听完戏回了府,对上的就是 攒满怒气条的黄氏。 “你怎么敢跑到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黄氏气得直拍桌子,郑宝珠被黄氏的咆哮吼得缩了缩脖子,顾不得弄明白黄氏是哪里得到的消息,小声反驳道:“我带了鞭子。” “还敢提鞭子?”黄氏瞪眼,“会功夫就能往勾栏瓦舍里跑吗?你是个姑娘,姑娘!大家闺秀!这事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嫁人了!” 郑宝珠撇了撇嘴,“那就不嫁,反正我也不想嫁人!” 黄氏闻言无奈,“你自己没事,可这种名声传出去,你那些侄女儿怎么办?” 郑宝珠一愣,抿了抿唇,低头不说话了。 “还有,我问你,”黄氏板着脸,“你怎么跟庆祥侯府的世子混到一起去了?” 郑宝珠这才恢复了表情,脚尖着地打着圈,“他好玩嘛。” “可你是个未嫁的姑娘!”黄氏揉额角,“就这么跟小子混到一起,你的闺誉不要了?” 郑宝珠噘个嘴不答话。 “以后再不许胡闹了!”黄氏严正告诫,“惹了未来婆家嫌弃怎么办?” 郑宝珠不高兴了,“谁敢嫌弃我?我还不稀罕嫁呢!” 黄氏没好气,“就你这样的,谁不嫌弃?” 郑宝珠小声嘀咕,“庞逸就不嫌弃……” “还敢提他!”黄氏瞪她,“你还能嫁给他不成?” 不知怎么,说到嫁给庞逸,郑宝珠耳朵突然有些发热。 “庞逸怎么了?”郑宝珠梗着脖子,“我觉得挺好!” “你你你……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讲!”黄氏气得用手指点着郑宝珠的额头,“禁足三天,给我在家里呆着,好好长长记性!” 从郑宝珠房里离开,黄氏满腹愁肠地回到自己院子。 忠国公世子瞧见妻子的模样,放下手上的书,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唉,宝珠那孩子,真是胆大包天,你说她的亲事可怎么办……” 黄氏将今天的事情一说,越想越头疼,“……都敢扮成男子跑到戏楼那种地方去,刚刚还口无遮拦,胡说八道要嫁给庆祥侯世子……” 忠国公世子抚了抚胡须,沉吟片刻,“你还别说,庆祥侯府其实还不错。” “什么?!不行!” 黄氏想都没想就反驳,选夫君自然要选青年才俊,庆祥侯世子那样子的纨绔怎么行? 忠国公世子摇了摇头,“虽不算绝对,但年轻有为之人,大多家风严谨。宝珠嫁到这般讲究规矩的人家,只会受委屈,到时候你能舍得?” 黄氏语塞,好半天才道:“那也不能是那种眠花宿柳的浪荡子……” “庆祥侯世子,斗鸡走马、不学无术是有的,但没听说欺男霸女、沉湎淫逸的传闻。”忠国公世子思索片刻,“他舅舅是解家老二,有他看着,孩子本性应该不坏,最多只是没甚出息而已。” 黄氏半信半疑。 世子温文尔雅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就宝珠那个离经叛道的性子,说不定还真和庆祥侯世子臭味相投。” 黄氏气得拍了他一下,“哪有你这么说亲妹妹的!” “开玩笑,开玩笑,”忠国公世子收了笑,说了两句正经话,“说真的,虽然爹爹已经早早卸甲,我又是这副无法上战场的文弱身子,但有娘娘在,又有几位叔叔掌兵,忠国公府已经是烈火烹油,富贵至极,不需要再锦上添花,若要结亲,庆祥侯府这般没有实权、只有富贵的人家正好。” 当今皇上登基之前,忠国公还在边关镇守,掌大军四十万。后来皇上登基,女儿被立为皇后,忠国公为女婿着想,主动解甲归田,又请立先天不足的嫡长子为世子,让皇上不必为过于强势的外戚担忧,皇上投桃报李,也为了不让皇后被人轻视,对忠国公府和皇后都很是优待。 “这……” 提到这种大事,黄氏不自觉严肃起来,她迟疑片刻,“那你去问问爹的意思?” “还是夫人去吧,”忠国公世子忍不住打趣道,“比起我这个儿子,爹可是更喜欢你,我就不去讨他老人家的嫌了。” 老爷子喜欢儿媳性子爽朗,嫌弃儿子磨磨唧唧,忠国公世子早就想明白自己是捡来的了。 黄氏对丈夫的调侃只有无言以对,“好吧,我回头问问。” “忠国公府送了请帖过来?” 汤婵诧异地抬起头看向来通报的秋月,这不年不节的,忠国公府请她干嘛? “拿过来我瞧瞧。” 打开帖子快速读了一遍,给她递帖的是忠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黄氏,约她一同踏春赏花。 汤婵更疑惑了,她与黄氏往好了说,也只能算点头之交,突然邀约,难道是因为郑宝珠? 不解归不解,但汤婵还是决定应下。 最近忙着招待沈姨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松快松快。 晚上给太夫人请安时,汤婵跟太夫人请示了一声,太夫人自无不允,“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玩玩。” 汤婵笑着应下。 得知汤婵要出门,秋月领着双巧准备各类可能需要的用品:吃食自然不能少,备用的衣裳,各类尺寸的软垫,煮茶煮酒的泥炉,驱虫用的香和药物…… 汤婵看得哭笑不得,知道的是去京郊踏青,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远处露营呢。 没打扰两个丫鬟忙碌,汤婵想起什么,叫来紫苏,吩咐道:“你去德音院里走一趟,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德音的婚期就在下个月,过了年之后,德音一直在紧张地备嫁。 收到汤婵的邀请,德音有些意动,但一想到会见到生人,德音踌躇片刻,还是打算拒绝。 话正要出口,正好在一旁跟德音一起做针线的于氏看出她的想法,开口问道:“不想出去散散心吗?” 德音面露犹豫,手指不自觉轻轻扣着绣帕上微微凸起的鸳鸯图案。 于氏知道自家小姑子怕见生人的毛病,虽然知道德音性子内向,但总是闷在家里不见人,于氏不能不担心,更何况出嫁之后,德音不可能完全不见人,至少要跟婆婆妯娌处好关系。 看德音的表情,似乎也不是完全不想出门,只是德音性格使然,自己迈不出那一步,需要有人推一把。 想到这儿,于氏便柔声劝道:“要不还是去看看罢?你马上就要出嫁,出嫁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趁着还未出阁,还是多出去玩玩。” 见德音脸上的意动之色更加明显,于氏再接再厉,“出门后你就跟着小婶婶,她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德音被于氏说动,最后轻轻点头,应了下来。 听闻德音愿意和她一起出门,汤婵挺高兴,她把秋月派去德音院里帮忙准备东西,自己则是给忠国公世子夫人回了贴,说明会带着侄女儿一起。 忠国公府很快回了信,黄氏很欢迎她带侄女儿一同去玩,随后同汤婵约好了时间地点。城外有座雁停湖,湖边有个望雁亭,二人约好了在亭边见。 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向远处眺望,满目都是喜人的绿意。 汤婵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点,不过黄氏更早,汤婵抵达时黄氏已经到了。 “我来得晚了,”汤婵笑着行礼,“没等太久吧?” “哪里,是我来得早了。”黄氏笑,她看向跟在汤婵身边的德音,“这就是德音吧?” 德音有点紧张,但礼数一丝不错,“见过世子夫人。” 黄氏很亲热地说,“‘世子夫人’也太生疏了,直接叫婶娘吧。” 德音脸色微红,依言小声叫了一声。 “好乖巧的姑娘,”黄氏看着喜欢得不行,“说了人家没有?” 汤婵有点惊讶于黄氏对德音的喜爱,但转念一想就有些忍俊不禁。 黄氏整日对着郑宝珠那个小混世魔王,看到乖巧的德音,很难不喜欢吧…… “已经定了亲,兵部杜侍郎家的第四子。”汤婵笑道,“婚期就在下个月,到时候您要是有空,赏脸来观个礼?” “杜侍 郎家?”黄氏语气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即笑意更深了。 她指着跟在她身边的姑娘道:“这可巧了,这是我小儿媳,陆祭酒家的女儿,同杜侍郎的大儿媳是表姐妹!” 黄氏也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自己的小儿媳——陆氏瞧着也是个文静腼腆的姑娘,看来黄氏还真就偏好这一款。 京中关系盘根错节,圈子里这些人家,多少都沾亲带故,不过汤婵没想到这么巧,黄氏偏偏把有亲的陆氏叫过来了。 攀上亲,两家关系就更亲近了,寒暄之后,众人就四处转转看风景。 黄氏一边转悠,一边跟汤婵唠起家常,“……家里老爷子喜欢来这里垂钓,后来世子也跟着来,爷俩偶尔一坐就是一天,也不知道这些男人怎么就这么喜欢钓鱼……” 汤婵听得想笑,时不时应上一句。 走着走着,汤婵发现德音被落在了后面。 往后一瞧,德音正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路。小姑娘性子精致讲究,怕不小心踩到泥弄脏鞋子裙角,走起路来都很小心。 陆氏也在后头,同德音在一块儿,两人脸上带着腼腆笑意,小声说话,像两只小心翼翼伸出小触角接触的小动物。 汤婵不禁莞尔,由得她们慢慢溜达。 转了一圈,众人回到望雁亭,亭子里有石桌石凳,丫鬟们仔仔细细擦过,在石凳垫上垫子,将随身携带的午膳同精致点心摆到桌上,又在一旁支起火炉,准备煮茶热饭。 正在这时,汤婵突然感觉一点点凉意落在脸上。 “哎呀,”黄氏抬起脸,“怎么下雨了?” 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虽然众人在亭子里,但四处没有遮挡,细雨伴着斜风吹进来,带来凉意。 虽然雨不大,计划中的野炊却是要泡汤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黄氏轻轻叹了口气,“这可真是……” “春雨贵如油,”汤婵豁达笑道,“也是好事。” 黄氏转念一想,也笑了,“你说的对,农人应该盼着这场雨呢。”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感觉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黄氏想了想,对汤婵提议道:“我在附近有个庄子,离这里不远,不如去庄子躲躲雨吧。” 汤婵点头,“也好。” …… 庄子离这里很近,坐马车不过一刻来钟就到了。 庄头听闻主家来人,急急忙忙出来迎,看到黄氏不由大惊失色,“您怎么突然来了?” 黄氏解释,“今日本来在雁停湖边踏青,结果下起了雨,我们来这里躲一躲。” 听说没出什么大事,庄头这才放下心,赶紧忙着安顿众人。 一行人多少都淋了点雨,黄氏吩咐厨房熬了一大锅姜汤分给每个人,又给众人分配了房间,大家各自回房整理一番。 等各自收拾完,午膳差不多也备好了。 第66章 汤婵她们来得突然,庄头没什么准备,赶紧挨家挨户收了些时令野菜,又现杀了鸡鸭鹅,做了一桌农家菜。 到底手艺有限,荤食做得一般,但素菜味道很不错。 正是吃野菜的好时节,上桌的有曲麻菜、荠菜和蒲公英,厨子可谓使劲浑身解数,蘸酱、凉拌、炒食、做汤,鲜嫩清香,滋味独特。 黄氏放下筷子,“这几样野菜做得好,赏。” 庄头家媳妇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意,“粗鄙之物上不得台面,贵人喜欢就好。” “野菜也是山珍呢,怎么能叫粗鄙。” 汤婵也很饱足,刚过去一个冬天,几个月都没吃到太多绿叶青菜,哪怕有些野菜味道带着点清苦,吃起来也很解馋。 她还特意问庄头媳妇儿收了些野菜,打算带回家包点饺子,拌猪肉、拌鸡蛋的馅儿都特别好吃。 用完膳,雨还在下,众人各自回了房间休息。今日起得太早,汤婵有些犯困,干脆卸了钗环,梳洗一下后歇了个午觉。 地方不熟悉,汤婵睡得时间不长,不过醒来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推开窗子,汤婵深深吸了一口气。 雨后的空气清新,远处的绿色像被水洗过,显得更加苍翠欲滴。 汤婵本想去找德音,不过德音不在自己房间,而是受陆氏邀请去了她那里,汤婵就没打扰,自己出门逛逛。 山庄很大,汤婵随意溜达着,到了一处被围栏围着的大片草地,有几匹马儿正在惬意地吃草。 汤婵微微诧异,这竟然是个马场。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小点由远及近,汤婵眯眼看过去,看清人影后更惊讶了。 居然是黄氏! 汤婵不自觉回忆起前世去内蒙旅游时骑马的往事,她没学过骑马,最多只能骑着马儿慢慢小跑,不过当地姑娘们飒爽驭马飞奔的英姿,汤婵到现在也忘不了。 眼前黄氏的身影与汤婵的记忆重合,另一头,黄氏也看到了汤婵,她驾马跑近,翻身下马后走了过来。 见汤婵目光讶异地看向自己,黄氏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 她是武将家的女儿,长在边城,自小就会骑马,后来嫁进京里,最怀念的也是儿时纵马飞驰的感觉。 可惜京里的贵妇讲究的是恭默守静、仪静体闲,穿着骑装跑马这种事传出去,交际时会惹来不少异样的眼光。 丈夫倒是理解,送了这个带马场的山庄给她,刚刚黄氏路过,实在没能忍住,趁着没人,上马痛快地跑了一圈。 却没想到被汤婵看了个正着,黄氏有些难为情,真是,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沉稳,找遍整个京城也没有她这样的,要被笑话的吧…… “夫人居然会骑马,还骑得这么漂亮。”汤婵对黄氏很是佩服,同时也有点羡慕。 她也想有带马场的山庄诶! “嗯?”听到意料之外的话,黄氏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汤婵是真心,心中不禁立即生出找到同好的惊喜来。 她很高兴地问:“想试试吗?” 汤婵惊讶,“我可以吗?” “自然。” 黄氏热情地叫来养马的马倌,汤婵拒绝的话到嘴边,没能拒绝骑马的诱惑,跟黄氏道了谢。 马倌听说汤婵是初学,给汤婵选了一匹性格温和的母马。 马儿毛发棕红,眼睛又大又圆,睫毛极长,眼神温顺透着灵性,汤婵心里喜爱,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皮毛油光水滑,手感很好,汤婵换上黄氏找出来的骑装,踩镫上马,由马倌牵引着慢走。 黄氏与汤婵并行,时不时指点几番,汤婵逐渐熟悉起来,找回几分前世的感觉,也能慢慢小跑了。 溜了一圈,汤婵过了把瘾,恋恋不舍地下了马。 黄氏看她这副模样,不自觉笑道:“以后若是你想来,随时都可以来。” 汤婵笑着摇头婉拒,“这哪里好意思,怎么能总占您的便宜?您下次来再邀我便是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黄氏简直要把汤婵当知己了,不过她倒也尊重汤婵的分寸感,兴高采烈地计划着,“就是不知道我下次来要等到什么时候……夏天天气太热,不太好来玩,但到了秋天就好了,还能打点兔子野味加餐……” 马场连着后山,山林里有不少小猎物,刚刚黄氏就差点跑进林子。 听她一杆子支到秋天去,汤婵不禁好奇,“这儿离得也不远,看您这样喜欢,难道不能常来?” “这怎么行?”黄氏下意识就摇头,“再是不远,一来一回也要一天,家里有老有小,我若经常不在,会乱套的。” “不是有儿媳嘛,”汤婵别的不行,摸鱼肯定第一名,“您把内务交给您大儿媳不就得了?” “不成不成,她还年轻呢。”黄氏摆手,年轻人没谱,她哪里能放心。 汤婵就语重心长地劝道:“但事情总要交给年轻人的不是?” 她的语气听得黄氏忍俊不禁,“你这话说的,怎么如此老成?” 分明也没比她们大多少……不对, 论起年纪,眼前人比起老大媳妇儿还小呢。 汤婵理直气壮,“我是长辈嘛!” 托解瑨的福,汤婵的辈分还挺大,跟差了二十来岁的黄氏也能平辈论交。 汤婵想到黄氏在马上神采飞扬的模样,撺掇道:“出来一次也不容易,干脆多住几天,您成亲后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照顾一家老小,应该都没太休息过吧?总该给自己放个假嘛。” 黄氏张了张口,“这……” 不得不说,汤婵的话让她有些心动了。 她出身不算高,又不是什么才女,却成了人人艳羡的国公世子夫人,自成婚以后,黄氏付出了十二万分的努力,孝敬老人,照顾儿女,打理家事,二十多年如一日,唯恐哪里被人说做的不好。 “……那就多住两天?” 正迟疑着,天上又飘下了小雨,汤婵笑了:“您看,老天爷都同意呢,下雨天路不好走,您合该留宿庄子。” “……你也太会劝人了,”黄氏知道自己已经被说动了,既然起了心思,她也不扭捏,“那就再住两日,过两日再回。” 汤婵连连点头,“就该如此,正好给府里人看看您的重要性。” 黄氏还没想过这个角度,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 从马场回到房间,隔壁的德音的也回来了,汤婵就问德音道:“黄夫人打算多住两天,你想留宿吗?不想的话我等会儿就送你回去。” 德音认真听完,腼腆一笑道:“都听婶婶的。” 若是以往,德音肯定想着越早回家越好,但这次出门,她认识了特别投缘的陆氏,回去的愿望就变得不是很迫切。 德音有些害羞地想,跟陆姐姐多相处也好。 见她没有勉强之色,汤婵放下心,派人送了信回去。 “夫人说过两日再回?” 解府,太夫人收到传信,点头表示知晓。 刚进屋坐下来的沈姨妈正好听到,忍不住念叨,“这孩子,怎么心能这么野,用膳时屁股比谁都沉,也不知道伺候婆婆,出去踏个春也要玩几天,家里头的事就扔下不管了?哪有这么当媳妇的?” 太夫人岔开话题道:“你刚刚怒气冲冲地进来,是谁又惹你了?” 沈姨妈被打断,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脸上露出恼怒的表情。 “大姐,不是我说,你那个外孙也太不像话了,你也是,怎么都不知道管一管?” 太夫人想起汤婵跟她说的,沈姨妈看中庞逸做女婿的事,心知沈姨妈这应该是听了汤婵的话,四处打听完消息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动不动去戏楼听戏也就罢了,听说这两天干脆就住在了戏楼里!”沈姨妈痛心疾首,“好人家的公子哪有这样的?” 沈姨妈想起来就生气,幸亏她好好打听了一下,不爱念书、风流浪荡是一码事,骄奢淫逸就是另一码事了! 太夫人稍一停顿,叹了口气,“他毕竟姓庞,我怎么好管太多?” 沈姨妈还指望着解家出面,给自己调教出一个好女婿呢,当即便理所当然道:“你是他亲外祖母,外甥是他亲娘舅,怎么就管不得?” “你说的对,”太夫人点头道,“回头我跟老二说,好好教训他。” 沈姨妈完全没听出太夫人这是在敷衍,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跟你说,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自家孩子本性坏不到哪去,好好管教一番,孩子才能成器……” 连着两日阴天,今日总算是个大晴天。 暖风和煦,汤婵跟黄氏又约在马场骑了会儿马。回来沐浴过后,汤婵叫人在院中支了个躺椅,又架起纱棚挡挡紫外线,往躺椅上一靠,眯起眼懒洋洋地晒太阳。 “德音呢?又跟陆大奶奶在一块儿?”汤婵问秋月。 “是,跟陆大奶奶去采花了。”秋月答。 德音跟陆氏特别合得来,这才刚认识,都快好成一个人了,不是你在我这里读书写字,就是我在你那里编花环做花篮,就没有分开的时候。 认得这样一个朋友,德音这趟就不算白来,太夫人和于氏知道后,也应该会为德音高兴。 “汤妹妹好生闲逸。” 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汤婵含笑坐起身,“姐姐来了。” 黄氏迈步进来,看着汤婵支起来的纱棚和躺椅,不由感慨道:“妹妹这日子才叫日子。” “不过偷闲罢了。” 汤婵笑着请黄氏进屋,叫秋月上了茶,亲自递了过去,“姐姐来是有什么事?” 突然被邀请出来踏青,汤婵还不知道黄氏是为了什么呢。 “本该早就跟你提的,结果这两天玩得尽兴,一直没跟你说。”黄氏接了茶盏,“我是想问问你,庆祥侯府的世子,没在说亲事吧?” 汤婵明白黄氏的意思之后,不由愕然。 忠国公府竟然看上庞逸了? 这…… “据我所知,应该还没有,但我也挺久没问过了。”汤婵试图再次确认,“您这是要为哪家闺秀说和?” “不是别人,就是我家的,”黄氏说,“你也认识——是九娘那个小魔星。” 虽然有所预料,但听到答案,汤婵还是惊愕不已。 不是汤婵瞧不起庞逸,可郑宝珠什么身份?忠国公府最受宠的小女儿、皇后的妹妹、皇帝的小姨子,这样金贵的出身,配哪个青年才俊都不为过,忠国公府怎么会瞧得上庞逸? 许是她的表情有点明显,黄氏看出她的不解,也没打算瞒着。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宝珠不知怎么,一个劲儿跟在庞世子屁股后面跑。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但两个孩子好像还处得挺好,我们便想着,说不定可以作个亲……” 她没有说前几日宝珠在戏楼发生的事,一来,若是此时提起宝珠是跟着庞逸去的,倒显得他们是在向庞逸追责算账,但黄氏知道,宝珠去戏楼,不是庞逸主动带的,而是这丫头自己连强迫带威胁一定要去的,怪不到庞逸头上,忠国公府虽势大,却也不会跋扈欺人;二来,宝珠又是逛梨园又是动鞭子打人,这总不是什么好事,能不说就不说了。 汤婵也想不到,当初把郑宝珠带往茶楼的一个举动,竟然还有了这种后续。 忠国公府是真心实意,给庆祥侯府递个话也不麻烦,汤婵应下来道:“等我回头帮您问问。” 黄氏就等着这句话,不由笑道:“那就有劳你了。” …… 虽然黄氏请她出门的原因有点意外,但汤婵还是过了很快乐的三天,带着同样开心甚至有些不舍的德音,高高兴兴地回了解府。 时隔三日,解瑨总算再次看见了汤婵。 不过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就被汤婵带回来的消息占据了心神。 解瑨的反应跟汤婵一模一样,“忠国公府还会看上庞逸?” 汤婵看着他皱起的眉,好笑地把黄氏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着把庞逸叫过来,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汤婵下意识还是觉得要问过本人再说。 解瑨毫不意外汤婵有这个念头,只是沉默片刻,“你若要见庞逸,可能要再等两天。” 汤婵不解,“为何?” 解瑨皱着眉:“他之前留宿梨园,被我惩戒了一番。” 特意送信告诉庞逸在戏楼多呆两天的汤婵:“……啊?” 第67章 “表姐!你们夫妻俩怎么都不提前商量一下的啊!” 被汤婵喊来的庞逸一进门就叫屈,“您都不知道,小舅舅把我好一顿教训,我又不敢多作辩解……” “咳,”汤婵有点心虚,“忘记跟你舅舅说,这事是我不好。” 不过她随即就板起了脸,“但你这顿打挨得也不冤——我问你,你跟忠国公府郑家九娘是怎么回事?” 因着汤婵忘记提前打报告,解瑨是沈姨妈来的时候,从沈姨妈口中得知了庞逸最近流连勾栏瓦舍的消息。解瑨没有轻信,暗下派人打听,这一打听,就听到了庞逸带着 姑娘去戏楼,还跟他人起了纠纷的事。 因忠国公府下了封口令,郑宝珠的身份没人敢传出去,面对解瑨的询问,庞逸还挺讲义气,也没说姑娘就是郑宝珠,于是庞逸就这么背了黑锅。解瑨心知有蹊跷,本想再查上一查,结果从汤婵这儿知道了忠国公府的事,一切就都对上了。 和解瑨一对消息,汤婵也猜出来了前因后果,她沉着脸表情严肃道:“人家是个小姑娘,你带人家去戏楼那种地方是想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不应该,”庞逸又感觉到了天大的冤屈,赶紧解释道,“不是我主动带她的,是她逼迫我的,我没办法啊!” “她怎么不逼别人,就逼你?”汤婵瞪了庞逸一眼,“还不是你跟人家走得太近,现在人家嫂子想招你做妹婿,你怎么说?” “什么!?”庞逸可谓大惊失色,“让我娶她?” 汤婵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不由一怔,“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庞逸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丫头就是个小祖宗,娶回家里,我就没一天消停日子了!” 汤婵皱眉,“你既然没这个心思,那跟人家走那么近,还总跟她一起玩是怎么回事?” 庞逸一噎。 其实那丫头吧,性子还挺有意思的,霸道归霸道,但也算明理,他说什么都还听话…… 汤婵看他犹豫的脸色,认真地看着庞逸道:“有因才有果,早先你跟人姑娘玩到一起去了,人家家里才会起这个心思。你若是想要拒绝,那你要考虑清楚,而且以后绝对要跟人家保持距离。” 这年头跟后世可不一样,虽说民间风气还算开放,毕竟百姓家中没有奴仆,哪怕是未婚女子,为了家计,有时也需要与生人有正常往来,但朱门之中讲究绝对的男女大防,也就是庞逸跟郑宝珠离经叛道惯了,家中宽容,才让两个人有机会相处。 庞逸挠挠头,脸色微赧,但表情也变得郑重起来,“表姐说的是,我会好好考虑的。” 等庞逸走了,听了全程的双巧才好奇问,“夫人,您觉得世子愿意接受这门亲吗?” 汤婵摇头轻叹,“不好说,总感觉他还像是没开窍……先拖一拖看看吧。” 还未等汤婵细琢磨这个事,外头来报,段姨娘带着佳音求见。 “见过夫人。” “见过母亲。” 段姨娘同佳音进来,先给汤婵问了安。 “快坐吧,”汤婵叫她们起身,让丫鬟搬了小锦杌来,笑着问道,“吃饭了没?” 段姨娘坐了半个杌子,听到问话连忙小心翼翼笑答道:“劳夫人垂询,已经吃过了。” 汤婵看她不自在的模样,就看向佳音,闲聊问道:“佳姐儿最近都还好?” 小姑娘坐在小锦凳上,腰板挺直,姿态端正,只视线时不时落在段姨娘身上,看来段姨娘把佳音教得不错,佳音跟生母感情也挺好。 段姨娘看汤婵脸上带笑,心情不自觉放松了些,答话道:“都好,最近正在学针线呢,还说要绣手帕荷包孝敬夫人呢。” 这话说得好听,汤婵也不管真假,笑着点头,“你们有心了。” 段姨娘笑道:“都是应该的。” 她的表情像是有话要说,汤婵就没再多作寒暄,直接问道:“这个时候来找我,找我是有什么事?” “夫人英明,是三姑娘。”段姨娘连忙小心道,“三姑娘快过生了……” “是了,”汤婵这才想起来,她轻轻敲了敲额头,“多亏你提醒,最近太忙,我都差点忘了。之前几个姑娘的生辰,府里都是怎么过的?” 段姨娘一怔,汤婵问完,也反应了过来,“噢不对,小孩子是不怎么过生辰的吧?” 这时候小孩的夭折率比较高,有一种说法,说给小孩子过生辰容易让他们被阎王记住,所以时人比较忌讳给孩子的生辰大操大办。 果然,段姨娘应道:“夫人说的是,府里头的规矩,少爷跟姑娘抓周之后,十岁前的生辰都不大办。” 汤婵“唔”了一声,“毕竟好好长大了一岁,也不能完全不庆祝,就家里人低调摆一桌席面吧,你觉得如何?” 段姨娘一喜,“多谢夫人!” 她带着佳音给汤婵谢恩,等汤婵点头,段姨娘放下这桩心事,笑着跟汤婵话家常道:“过完生辰,三姑娘就五周岁了,可以开始裹脚了……” 没想到汤婵听到这儿突然皱起眉打断,“你要给孩子裹脚?” 段姨娘吓了一跳,“夫人?” 汤婵摇了摇头,“裹脚这事儿不成,咱们家的姑娘不缠足。” “这……”段姨娘有点傻眼,解家又不是什么武将勋贵,姑娘不裹脚怎么行? 徽音在太夫人那里也是正常裹脚的! 段姨娘赶紧小心陪笑问道:“夫人说不裹,可有原因?” “对身体不好。” 汤婵跟她解释,裹足之后会影响孩子的身体发育和健康,甚至对以后生育都有影响。 段姨娘面上听着,心里却是半信半疑。 裹足习俗流传了这么多年,多少姑娘都裹了足,怎么从未听过这种说法? 段姨娘不太相信汤婵的话,可看汤婵十分坚决的模样,她又不敢反驳,只能应下。 汤婵看出来段姨娘并不相信,之前她跟太夫人也说过这些,太夫人一样不怎么认同,不过汤婵对太夫人的选择没办法干涉,但段姨娘总要听她的话。 …… 段姨娘告退回了自己院子,等屋里没人,她的表情开始变得焦虑起来。 段姨娘本是许茹娘的陪嫁丫鬟,生下佳音之后,许茹娘将佳音养在正房,跟徽音作伴。 后来汤婵嫁进解家,段姨娘得以亲自抚养女儿,最开始的时候,段姨娘简直高兴得不得了。 可随着时间推移,段姨娘心中渐渐生出隐忧。 虽然段姨娘不希望夫人对她怎么养女儿指手画脚,但汤婵不管事的程度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说不掺和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掺和。 段姨娘不由开始担忧,庶女的婚事可是捏在嫡母手上的,若夫人一直对佳音这样不亲近,佳音未来的婚事可怎么办? 她还不比宛姨娘得了夫人青眼,早先年关府中事务忙碌时,夫人还叫她一同帮忙,但过了那段忙碌的时间,夫人就再也用不上她了。 段姨娘也曾试图用各种手段巴结讨好,可夫人始终不咸不淡,好不容易让夫人答应为佳音过生,可夫人转头却不同意佳音缠足…… 正着急的时候,段姨娘得到通传,她的母亲进府来看望她了。 段姨娘一家都是许茹娘的陪房,许茹娘和离后,将他们一家都留在了京里,作为儿女在府外的人手。 段母来给段姨娘送些土产和自家做的针线,看到佳音,段母自是免不了一顿夸赞,“……三姑娘快五岁了吧?也该开始裹脚了。” “别提了。”段母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段姨娘一脸郁闷,“刚禀过夫人,夫人说不让裹脚。” “什么?”段母也很惊异,“这话怎么说?” 段姨娘让丫鬟把佳音带下去,把之前跟汤婵的对话同段母一说,段母连连摇头,“哪有这样的说法?” 她甚至揣测汤婵是不是有什么阴暗心思,“你说夫人是不是故意的?故意不给继女裹脚,以防继女说到好亲事?” 也许对方的目标是身世更复杂的二姑娘徽音,三姑娘只是受了牵连。 段姨娘迟疑,“应该不至于吧……” “怎么就不至于?”到底是继母呢! 段母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不管是不是,这事都不能听夫人的,不然等日后三姑娘被夫家嫌弃,那可就来不及了!” 段姨娘被念叨得更发愁了,“那怎么办?” “其实我今天也算是为着这个事来的,”段母兴致勃勃地说,“你嫂子说,现在南边时兴一种新的缠法,缠出来的脚被叫做三岁金莲,特别受那些顶尖的高门欢迎。物以稀为贵,若是三姑娘缠得出这个,不愁没有好亲事!” “您 说真的?”段姨娘闻言顿时心动,“这三寸金莲,具体是个什么说法?” “我是你亲娘,骗你有什么好处?”段母嗔道,“具体我知道的也不多,这可是特殊的手艺!你嫂子跟那位裹脚的婆子相处得很好,若是咱们好好相请,应该能让她上门帮佳音裹脚,到时候你再仔细问她便是……” 不提解府里段姨娘与段母如何商议定下,另一头,庞逸离开解府,回了茶楼。 没想到一进门就有“惊喜”等着他,一位生嫩的少年公子手持折扇,正尽力做出一派风流之色。 这少年长相熟悉得很,不是郑宝珠又是哪个? 禁足一结束,郑宝珠就按耐不住,偷偷溜出来了,还特意吸取上一回的经验教训,认真装扮了一番。 庞逸咋舌,脱口而出,“你怎么穿成这样?” 郑宝珠摇了摇手中折扇,面带得意说道:“你瞧我这一身怎么样,不会再被轻易认出来了吧?” 庞逸下意识点头,“是比上次强一点儿……” 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连忙正色道:“不过你日后莫再来找我了。” 郑宝珠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庞逸严肃说道:“你我男未婚女未嫁,需要保持距离。” “这还不好办。” 郑宝珠听了这话,却是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咱们成亲不就得了?” 最疼她的郭妈妈偷偷告诉她说,长嫂之前踏春是跟解二夫人一起,为的就是她跟庞逸的亲事呢! 想到这里,虽然郑宝珠的表情看着依旧镇定,但耳廓已经微微红了。 庞逸刚从汤婵那儿知道这个事,还没想清楚怎么办呢,就听郑宝珠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张口驳道:“谁说要同你成亲了?” 他皱着眉摇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把这种话挂嘴边?” 郑宝珠意识到什么,脸色“唰”地变了。 “你不愿娶我!?” “呃……” 庞逸第一反应确实是不愿意,一时没有说话。 郑宝珠看见他这反应,眼圈慢慢地红了。 “哼,当谁稀罕你!” 她恶狠狠地说道,跺了跺脚,转身跑走了。 “欸!” 庞逸下意识想追过去,但他想到汤婵说的保持距离,脚步就是一停。 算了算了,这要是追过去,又该解释不清了。 但是她这么跑出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她有武艺在身,真论起来,一个能打他三个,轮得到他来操心? 庞逸告诉自己别在意,坐下来该干嘛干嘛。 茶楼里的掌柜正好有事要禀,庞逸一边剥花生一边听着,结果没一会儿动作就渐渐慢了下来,一看就是心不在焉。 “世子爷?世子爷!” 庞逸回过神来。 “唉……这可真是……” 到底坐不住,庞逸扔下手里的东西,认命地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第68章 “姑……少爷!少爷您慢点儿!” 郑宝珠埋着脑袋快步奔出门,边走边深吸气,把泪意憋了回去,做小厮打扮的丫鬟追在后面,边追边喊,差点没能跟上她。 一口气跑到马车跟前,郑宝珠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 然而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追上来,郑宝珠不由再次恨恨一跺脚,转身上了马车。 赶车的婆子连忙问,“姑娘,咱们去哪?” “回府!” 婆子连忙应是,驾车出发。 结果马车走了片刻,车里又传来了一句,“等等……” 婆子又赶紧把车停下,等着吩咐。 郑宝珠咬着嘴唇,越想越生气,满眼都是不甘心。 就这么放过庞二不成? 凭什么? “去解府!” …… 解府,双巧一脸古怪地进来跟汤婵通报,“夫人,忠国公府的九小姐来了。” 汤婵还没琢磨明白庞逸这事呢,没想到当事人之一会这么主动找上门。 这是出什么事了? 汤婵赶紧把人请了进来,结果转眼就瞧见了一个气鼓鼓的桃子进了门。 “汤姐姐。” 郑宝珠也不多话,直奔主题,“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庞二他心里有没有人?” 事实证明,若是有需求,郑宝珠的嘴也可以很甜,这还是汤婵头一次被郑宝珠叫姐姐。不过这也不意外,若郑宝珠不会讨好长辈,又怎么会被家里人如此宠爱?比如在老父亲面前,郑宝珠比谁都乖巧,是忠国公最贴心的小棉袄。 不过汤婵还未来得及细细咂摸这个称呼,就被郑宝珠的后半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怎么突然问起庞逸是不是心有所属? “这我却不敢完全确定,应该是没有?” 汤婵没料到郑宝珠会问这么个问题,不由在心里猜测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想到来问我这个?” 郑宝珠撅了下嘴,有点失望,“你也不知晓吗……” 对方有没有心上人这种事,关系亲近的人才会知道,郑宝珠知道庞逸跟家里姐妹关系都不错,但她跟庞家姑娘们都不认识,反而和汤婵最熟悉,想到上次汤婵跟庞逸的亲近,郑宝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直接上门来询问汤婵了。 汤婵问道:“他心里有人会如何,没有又如何?” “若他心里有人,我自然就不稀罕嫁他,”郑宝珠小天鹅般骄傲地宣布,“可若是没有,他就一定得娶我!” 她扬起脑袋哼了一声,想这么轻易就摆脱她,没门! 汤婵不由一怔。 穿越以来,汤婵见过各式各样的闺阁女子,她们中有温柔典雅的,有文静端庄的,有高贵雍容的,还有蕙质兰心的,等等等等,可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被这个时代规训的痕迹,如同郑宝珠这样的明媚大胆,汤婵还是第一次见。 正因为如此罕见,哪怕郑宝珠的话如此霸道,汤婵也生不出厌恶或者反感来,反而在心里感慨,只有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才能有如此性格,养育郑宝珠的忠国公府一定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她正想说什么,外头又来人通传,庞逸来了。 “什么?” 刚刚还态度蛮横的郑宝珠一下子就慌了,她急着抢先开口道:“不许他进来!” 汤婵见她这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她对郑宝珠道:“他来正好,你先到屏风后头躲一躲,我看看他来做什么,顺便帮你打探一下敌情。” 郑宝珠听了这话,哪有不心动的,她犹豫了一会儿,就别别扭扭地应了下来,起身跟着丫鬟躲到了屏风后面。 等郑宝珠藏好,汤婵让人叫庞逸进来。 “表姐!”一脸着急的庞逸进了门就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汤婵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这是怎么了?你慢慢说。” 庞逸顺过一口气,连忙道:“表姐,郑九从茶楼跑出去之后人不见了!我想让您派人去忠国公府问问,她是不是已经回了家。” 郑宝珠离开茶楼之后,庞逸心神不定,过了一会儿到底追了出来。 可打听完郑宝珠的马车是往哪边走,庞逸心中就是一紧。 那是广和楼的方向! 庞逸便以为郑宝珠赌气,自己往梨园去了,赶紧追了过去。 结果去了才发现郑宝珠不在,庞逸失了郑宝珠的踪迹,想到她离开时红着的眼眶,心中生出担忧。 他本想去忠国公府看看郑宝珠有没有安全回家,但他一个男人,跑到人小姑娘家里询问这个好像有点不像话,最好还是由女眷出面,想到这儿,庞逸下意识就来找汤婵帮忙了。 汤婵听完前因后果,不禁在心里嘀咕,这一个两个小年轻,遇到感情问题都来找她是怎么回事? 虽然郑宝珠和庞逸都没把事情说全,但汤婵已经在心里基本拼好了全貌。 看上去两个人对彼此都不是无意,特别是庞逸,嘴上说不愿意,心里却未见对郑宝珠有多反感。 “我知道了。” 想着这一点,汤婵故意对庞逸道:“我这就派人去问问,如果没回,我会让人私下打听,这事我来办就好,你走吧。” 庞逸没想到自己会被直接轰着离开,不由愣在当场,“啊?” 汤婵看着他的表情,继续道:“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既然你没有那个心思,那人家就和你没有关系,你这样子行事,是继续让人家误会不成?” “这……”庞逸开始支支吾吾,“其实……这个……” 汤婵瞅着他抓耳挠腮的模样,忍住笑 意,板着脸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又改主意了不成?” 庞逸吭吭哧哧,“这个……嗯……其实娶她也不是不行……” 汤婵:“你想好了?” “哎,”庞逸也不怕在表姐面前丢脸了,“其实她也挺好的,以后还能一起出来玩儿……” “你说真的?” 一道喜悦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屏风后面的郑宝珠忍不住兴奋,直接蹦了出来,“庞二!你真的要娶我?” 庞逸看清人影后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不行吗?”郑宝珠得意,“你刚刚是不是说了要娶我?你还说我也挺好的……” 说到后来,郑宝珠后知后觉地红了面颊。庞逸本想说什么,结果看她这副模样,也红着耳朵不说话了。 小儿女相对无言,只顾着害羞红脸,一旁的汤婵看得禁不住莞尔。 如今大部分人都是盲婚哑嫁,若是二人婚事真的能成,像他们这般婚前便有感情基础,是一件极幸运的事情。 不管日后如何,至少这一刻是很珍贵的美好的。 两个小年轻互相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一同挪开了视线。 庞逸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汤婵刚刚一直在装模作样骗他,“表姐,你怎么能这样!” 汤婵笑道:“我怎么样了?人家是姑娘,我不帮她,难道要帮你这个臭小子不成?” 庞逸吃瘪,郑宝珠在一旁乐得不行。 “好了,”为两人高兴完,年长的汤婵开始做一个讨厌的大人,叮嘱告诫道,“我这几天就回趟侯府,给你们两家牵个线,如果顺利,说不定很快就能议亲。” “你们两个,为了家里的长辈着想,这期间绝对不能惹出乱子来,听到没有?” 俩小孩对视一眼,都乖乖地点了头。 庆祥侯府,福禧堂。 汤婵进门的时候,侯夫人正跟老夫人说着话。 二人都脸上带笑,屋里一片喜气洋洋,汤婵不由笑问:“这是有喜事?” “回来了?”老夫人乐呵呵地跟汤婵打招呼,“我们在说你妍表妹的亲事呢!” 汤婵行礼后坐了下来,闻言好奇:“二表妹的亲事定下来了?” “还没有完全定下,”一旁的侯夫人矜持地说道,“只是在商议当中。” 她春风满面,意得志满,汤婵心中纳罕,不由开始猜测庞妍这是有了什么好亲事,“不知定了哪家的好儿郎?” 老夫人笑眯眯地揭晓了答案,“是丰王府的世子。” 侯夫人忍不住得意补充道:“丰王世子被妍姐儿作的诗词打动,丰王得知以后,请托妹妹和嘉郡主来向妍姐儿提亲。” 居然是丰王府? 汤婵听解瑨说起过,丰王府一脉是先帝的兄弟,虽然被封了亲王爵位,但这一代的丰王是个醉心书画文词的富贵闲人,并不参与朝政。丰王妃红颜早逝,丰王未曾续娶,二人唯一的嫡子欧阳淳被请封为世子,听闻长相俊秀不凡,为人谦和有礼,而且性子和他父王一样,是个喜好诗词歌赋的文艺少年,名声向来很不错。 庞妍一首梅花诗名动京城,丰王世子被其才气和傲骨所折服,主动跟丰王说想求娶庞妍。 “这可真是门再好不过的亲事,”汤婵笑道,“说起来,我之前都不知道二表妹会作诗呢。” 王府似乎是冲着庞妍的才华才来求娶,若是庞妍一直是那个能作诗的才女还好,若哪天失去才女之名呢? 侯夫人骄傲道:“妍姐儿一直都会,只不过以往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见侯夫人半点怀疑顾虑也没有,汤婵就把那一点儿隐忧咽了回去。 也许庞妍能做到名副其实呢。 她笑着道贺道:“果真是天定的缘分,恭喜二表妹了。” 侯夫人唇角扬了扬,“回头妍姐儿成亲,再叫你回来吃酒。” 汤婵笑着颔首,“自然要来讨一杯喜酒吃。” 老夫人问汤婵道:“你这个时候回来,是有事找我?” “确实是有事和您说,”汤婵道,“也是喜事呢,只不过不是二表妹,而是二表弟。” 老夫人一怔,“逸哥儿?” “是,”汤婵道,“之前忠国公世子的夫人来找我打听,想问问二表弟有没有定亲。” “忠国公府……”老夫人沉吟片刻,“是他们府上哪个孙女?” 汤婵摇头,“不是孙女,是忠国公的小女儿,郑九姑娘。” “什么?”老夫人大惊,“你没搞错?” 汤婵早猜到了老夫人的反应,确认地跟她说:“没错,的的确确是郑九姑娘。” “这……”老夫人被这个消息砸得有些头晕,那可是忠国公府的女儿,皇后娘娘的妹妹! 侯夫人也不禁变色,失声道:“国公府怎么会看上他?” 汤婵没有多说这其中的缘由,“具体我也不知晓,还得您跟黄夫人商议呢。” 老夫人却果断抢在侯夫人面前开了口,“忠国公府地位不同,这事儿我亲自来办!” 侯夫人不禁道:“老祖宗,您年事已高,怎么好继续操劳这些事?” 老夫人笑呵呵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么大的喜事,我一想就高兴,要是能亲自忙碌才更好呢。” 忠国公府的小女儿,这简直是天上掉的馅饼,她这个儿媳怕是不愿意逸哥儿把馅饼吃到嘴里去,她得亲自看着,可不能有闪失! 侯夫人被抢白,脸色难看了一瞬。 怎么会这样? 本来想着妍姐儿嫁进王府,远哥儿的亲事也能更上一层楼,若是以后庞逸这一房以后有了什么情况,将爵位运作给远哥儿的机会也能大些,可转过头,庞逸竟然就要娶忠国公的女儿! 有忠国公府和皇后娘娘做靠山,侯府的爵位归属,岂不是彻底没了变数? 女儿得到好亲事的兴奋已经转成酸意,可侯夫人半点办法都没有,只得陪着笑应下。 等侯夫人心不在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庞妍正好来了。 “娘这是怎么了?” 侯夫人回过神,叹了口气,“是你二哥的亲事……” 她将庞逸的事情说了,庞妍听得惊讶不已,“忠国公府的女儿?” “那位郑九姑娘是庶出吧,怎么能嫁给二哥呢?”她忍不住问,“二哥可是世子,一个庶女,怎么担得起侯夫人的位置!” 侯夫人吓了一跳,赶紧阻止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肃着脸叮嘱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妾室和庶出,可郑九姑娘再是庶出,那也是忠国公的女儿,别说侯夫人,就是王妃也当得!” 庞妍心里又是别扭又是不解,但看侯夫人的脸色,只好在心里嘀咕,没有再说什么。 “先不说他了。”侯夫人收拢心思,先将庞逸的婚事放在一旁,转而扬起笑意道,“也有人来给咱们妍姐儿提亲呢!” 庞妍来找侯夫人也是因为听到了风声,来侯夫人这里打探消息。得到确认,庞妍脸上不自觉带上羞涩,赶紧扯了扯侯夫人的袖子,指望她说更多,“娘……” 这番小女儿姿态,惹得侯夫人不禁露出笑意。 她将丰王府请人来提亲的消息说了,又细细说起丰王世子其人,“……相貌堂堂,性子极好,洁身自好,娘都给你细细打听了,虽是亲王世子,但房里还没有妾室,也从来不去烟花柳巷……” 庞妍认真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她知道,自己只会嫁给天潢贵胄。穿越一次,就算不能成为皇后,至少也要做个有权有势、地位高贵的王妃罢? 可几个皇子中,年纪够的已经有了正妃,她是绝对不会要这些脏男人的,而年纪不够的又小她太多,这些人都不是她的真命天子。剩下的亲王以及亲王世子里,只有丰王世子与她最合适——姻缘天定,这就是她的男主角! 丰王世子妃……庞妍默默念着这个名号,抿着嘴唇轻轻笑了起来。 第69章 得了侯府老夫人的答复,汤婵就约了老夫人与 黄夫人一同到相国寺上香,给两家牵了线。 没过多久,京中就传起了庆祥侯府老夫人与忠国公府世子夫人上香时遇见,之后两家开始议亲的消息。 消息传到了沈姨妈的耳朵里,沈姨妈一惊,立马来找了汤婵。 “怎么回事,”沈姨妈着急问,“这事是真的吗?” 待得了汤婵肯定的答复,沈姨妈不由扼腕。 怎么庞逸就这样被捷足先登了? 想起之前汤婵外出踏青,正是黄夫人邀请,这桩亲事,怕是汤婵在其中穿针引线,沈姨妈对汤婵不由生出几分埋怨,“哎呀!你这孩子真是,我不是都跟你提了八娘,忠国公府那头,不指望你拦一拦,但你怎么都不跟我透个风?” “唉,我也可惜呢!”汤婵听起来比沈姨妈还遗憾,“您之前也没给我个准话……” 沈姨妈一噎。 人都是这样,本来不以为意的东西,但当意识到有人争抢的时候,就觉得自己错过了好东西。沈姨妈本来是对庞逸不满意的,还指着等庞逸有所改变,再考虑把八娘嫁过去,可这时候知道皇后的母家都瞧上了庞逸,登时后悔不迭。 她忍不住道:“那位皇后的妹妹,听说最是霸道任性不过,一点没有女孩子家的样子,哪像咱们家八娘,又稳重又懂事,也懂得规劝夫君,若是娶亲,还是娶咱们家姑娘这样的好……” 话里话外,沈姨妈觉得沈八娘是更好的人选,想让汤婵去庆祥侯府说合。 “八娘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若姨妈愿意,我就回去跟侯府老夫人提一提。”汤婵道,“但我毕竟是已经嫁出来的姑娘,老夫人如何决断,我怕是无法左右。” 她把话说得很明白,若是单单跑一趟侯府传个消息,汤婵倒是无所谓,出门溜达顺便就把事情说了,她只是个中间人,最终还是要由庆祥侯府做决定。 但沈姨妈一副想让汤婵把庞逸给沈八娘抢过来的模样,汤婵就不怎么想揽这桩事。 先不说庞逸跟郑宝珠之间的情谊,单说老夫人,对忠国公府这门亲也再是满意不过。忠国公府是皇后母家,以皇帝对皇后的爱重,不管皇嗣里是谁能问鼎大位,皇后与忠国公府都能立于不败之地,不用担心大皇子和雄安侯府的事重演,跟忠国公府结亲,只有稳稳的好处。 这种情况下,汤婵哪里好按沈姨妈的想法横插一脚?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沈姨妈根本没想到汤婵会这样直白的拒绝,直接哽住,只得悻悻走了。 她只好转而盼望庞家与郑家议亲不顺,到时候自己一定抓住机会,然而在等到这样的消息之前,沈姨父的调令下来了。 沈姨父升任云南布政使司左参政,沈姨妈一家要离京了。 “不错,行省参政,从三品的大员,”太夫人听说以后,很是为沈姨妈高兴,“若是任上出些政绩,布政使的位置也不是不能指望。” 沈姨妈本人却是兴致不高,她隔着炕桌坐在太夫人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太夫人的话。 参政是一个行省的三把手,可再是位高权重,也不是京官,她还没住够繁华的京城,就又要回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太夫人看出沈姨妈的心思,不好劝什么,只得岔开话题,说些别的。 等沈姨妈回到驿馆,沈姨父不爱听沈姨妈的唠叨,找了个机会躲出去交际。 沈八娘见沈姨妈情绪不佳,陪在沈姨妈身边。 沈姨妈瞧见沈八娘,叹气声更大了,“本还想把你嫁在京城,这次也没机会了……” 沈八娘说:“母亲这是什么话,我还要嫁在母亲身边,好好孝敬您呢。” 她开玩笑道:“若不是招赘听起来太不像话,我都想一辈子留在母亲身边呢。” “什么招赘,可不许胡说。”沈姨妈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以你爹爹现在的身份,不说云南,临近几个省的青年才俊都能随你挑。” 沈八娘难得说了一句俏皮话:“那母亲可要为我好好挑选一番才是。” “那还用说。” 女儿的贴心纾解总算让沈姨妈露出笑来,她打起了精神,一边想着一定要给八娘挑一个比庞逸还好的夫婿,一边开始准备离京的行李。 很快,离别的时刻到了。 暖风和煦,万里无云,太夫人亲自出门,到了码头相送,沈姨妈一家要先坐船到杭州,再转陆路进云南。 “咱们这个年纪,此次一别,此生怕是不会再见了。” 太夫人看着沈姨妈乌发间的银丝,脑海中闪过多年前那个总是说酸话的小姑娘,眼神一软,“你要多保重。” “大姐……”饶是沈姨妈这般不着调的性子,到了这时候,心中也生出细腻的情绪来。 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反而说不出什么,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话,“大姐也多保重。” “好了,去吧。”太夫人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一路顺风。” 送走沈姨妈一家,太夫人连着几天的情绪都不太好。 不过还好,随着大姑娘德音的婚期临近,太夫人逐渐恢复了精神,还亲自过问了不少事宜。 汤婵很喜欢德音这个小姑娘,这段时间一直在帮着德音打点她的嫁妆,于氏作为德音的嫂子,坐稳胎之后也来一起帮忙,德音就跟在旁边,一边听一边学。 等嫁妆全都整理好,汤婵把德音喊来,最后对了一遍。 “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汤婵柔声问。 德音摇了摇头。 “过几日杜家上门催妆,杜怀岳也会来。”趁着太夫人跟于氏不在,汤婵悄悄撺掇德音,“到时候你就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看看他长什么样子,省得成婚当天没有准备。” 德音听得又是害羞又是好笑,还带着对汤婵的感念和羡慕。 婶婶给人的感觉一直是热腾腾的,感觉日子过得特别快活,德音希望她以后的日子也能像婶婶一样。 杜家同解家类似,也是当地大族子弟中考出一个进士,正是德音的未来公公,如今官任兵部侍郎。杜怀岳便是德音的未婚夫婿,是兵部侍郎的第四子,也是家里的幼子。 与父亲和几个哥哥不同,杜怀岳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十多岁的时候就干脆走了习武一途,入了京卫,并且很快就小有成就。入伍不久,杜怀岳就被选调进上直亲军二十六卫之一的虎贲左卫,如今已经是从七品经历,倒比还等着考中进士的兄长们官位还高了。 催妆之日,汤婵第一次见到了杜怀岳真人,不禁稍微有点惊讶。 杜怀岳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个子极为高大,估摸着没有一米九也差不了多少,身材魁梧健壮,但还好不显得笨重。他肤色偏黑,面容俊朗刚毅,板着脸时显得很是威武。 怪不得杜怀岳弃文从武,这个先天条件,不习武可惜了。 汤婵联想到个头刚过一米六的德音,小小的一只,感觉德音可以挂在杜怀岳胳膊上当负重…… 她摇摇头,赶紧把脑海里奇怪的画面甩掉。 这样威猛的外表,汤婵本以为杜怀岳是个威风八面的性子,结果他唬人的样子维持不了三秒,一说话就破了 功——在汤婵这个长辈面前,杜怀岳表情局促,答话笨拙,偶尔一笑起来一口白牙,看上去透着股憨劲儿。 看着是挺不错一小伙儿,汤婵替德音定了心,笑着跟杜怀岳的母亲杜夫人寒暄。 他们几人之间聊着天,气氛正好,屏风后,德音却白着脸,攥紧了手上的绣帕。 在汤婵的撺掇下,德音第一次赶这么出格的事情,躲在屏风后面看一个男人。 德音带着羞涩、期盼、忐忑等种种心情,看向了自己未来夫婿。 然而看清的一瞬间,德音就微微变了脸色。 自小到大,德音最常见到的男性亲属有二,一是儒雅可亲的兄长,一是英俊冷肃的舅舅,哪里见过这般如同黑面煞神一般的高壮汉子? 哪怕是足以称得上高大挺拔的解瑨,跟杜怀岳也无法相比。 这个看上去就让人害怕的人,居然是她的未来夫婿…… 德音咬紧了嘴唇。 她以前暗自希望未来的夫君会是一位文质彬彬的谦和君子,后来长辈为她定亲时,她听说杜家四子英武不凡,就暗暗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再怎么样,德音也没想过,未来丈夫会是这般模样。 直到杜家的人走了,德音都还没缓过来。 “德音?你还好吗?” 汤婵看出来德音似乎有些不安,开口问了一句。 德音回过神来,赶紧摇了摇头,“没事。” 她做出害羞的样子,垂首小声道:“只是想到马上要嫁人,心中有些紧张……” 汤婵了然,她以为德音是难为情,就没有再追着问德音太多,安抚道:“你别怕,太夫人亲自点了头的亲事,不会有错,我瞧着杜怀岳不赖,杜夫人也是个和善的,不难相处……” 德音见糊弄过去,松了口气,忐忑的同时也有些庆幸。 幸好听婶婶的话提前看了一眼,心中有了准备,不然在洞房时见到,自己若是色变,岂不是要失礼? 到了晚上,德音总算是缓过来了一点。 这是新婚前的晚上,于氏按照规矩,来给德音做婚前教学。 德音先是羞红了脸,随即她意识到居然要跟那人做这种事,脸瞬间变得煞白。 “没关系的,”于氏只当德音是因为害怕洞房花烛,出言抚慰,“稍微忍忍就过去了。” 于氏回想起自己新婚前一夜,也是因为要嫁入婆家而忐忑不安,她感同身受,轻声宽慰着德音。 德音深呼吸一口气,虽然害怕,但德音依旧极力安慰自己。 不会有事的。 她对嫂嫂笑了笑,轻轻点头。 第二天,解府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地把德音嫁了出去。 行完合卺礼,杜怀岳出去敬酒,德音坐在新房的床上,嘴唇咬紧,心绪不定。 刚刚杜怀岳掀开她的盖头,她鼓足勇气看向对方,却立时被对方狼一样的眼神吓得挪开了视线。 想着一会儿要发生的事情,德音愈发紧张,越是告诉自己放松,却越是不安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敬完酒的杜怀岳回来了。 他喝了不少,人已经有些醉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最得意之时不过如此。 看着坐在床边等着自己的美娇娘,杜怀岳只觉得心中溢满了各种情绪。 掀开德音盖头的一瞬间,他的眼里心里就被眼前的女子填满。 这就是他的妻子…… 到底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杜怀岳想到“洞房花烛”四个字,顿时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娘子……” 他来到德音身前,将她压到了床榻之上。 然而从德音的视角来看,一个熊一般的大汉浑身酒气扑了过来,哪怕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到了这一刻,德音还是顿时满心恐惧,吓得闭上了眼睛。 杜怀岳是个愣头青,力气又大,哪怕再是尽力地放轻动作,落在德音身上也很不舒服。 两人硬件条件不太匹配,又都是新手,情况堪称惨烈。 德音又痛又怕,瑟瑟发抖,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简直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 时间在德音的感受里被无限拉长,然而实际上杜怀岳热血上头,又是初次,很快就草草交代了。 他脸色微红,连忙看向德音,却惊慌地发现德音满脸是泪—— “娘子!” 杜怀岳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他瞬间吓得手足无措,“娘子?你怎么了?!” 德音感受到身上人离开,几乎要感谢佛祖。 总算是过去了…… 然而等她缓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心里立马慌了。 做妻子的怎么能这样抗拒呢? 她赶紧擦了擦眼泪,对急得团团转的杜怀岳道:“我没事!” 可她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杜怀岳小心翼翼问道:“娘子,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难道是他刚刚表现太差? 杜怀岳不由脸上发烧,军营里弟兄们说荤话的时候,都会吹嘘自己在床榻上如何勇猛如何持久,他刚刚好像确实不太行…… 想起刚刚撕裂般的痛楚,德音又颤抖了一下。 这种事情要怎么说……德音心里苦笑,赶紧摇头,“真的没事。” 杜怀岳问不出来,自己也摸不到关窍,犹豫半天,他笨拙地伸出手,试图用拥抱妻子安慰。 却见德音下意识一个瑟缩,躲了过去。 德音立刻反应过来,急忙抬头解释,“我不是……” 只是她心里越急,话越说不出口,杜怀岳手一颤,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娘子……是不是讨厌他? 杜怀岳张了张口,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怯懦,一句简单的话也不敢问出口。 他怕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杜怀岳逃避似的起身下了床,“你歇息吧,我去榻上睡。” 德音心里更乱,“等……” 话还没说完,杜怀岳已经闷头快步走到了另一边上了榻。 德音脸色发白,惶恐不已地揪着被子。 他是不是生她的气了? 新婚之夜,夫妻分床睡怎么行? 可她根本不敢出口询问…… 杜怀岳颓然地瘫在榻上,心中郁郁。 娘子不仅没有看中他,还害怕他、厌恶他…… 以后他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杜怀岳思绪逐渐混沌,疲累感慢慢瞬间涌了上来。 因着娶妻心情激荡,他前几日都没睡好,昨晚更是兴奋地一宿没睡。今日喜宴又喝了不少酒,杜怀岳努力睁着眼睛保持清醒,只是没能坚持多久,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那边德音还在纠结,却忽然听到榻上传来杜怀岳轻微的鼾声,顿时更加委屈。 她又是着急又是难过,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德音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默默躺下缩进被子里,转过身子背对杜怀岳,睁眼挨到了天明。 第70章 解府众人都很关心德音出嫁后过得怎么样,亲迎礼后第三天,汤婵跟解瑨早早就来到了太夫人处,等着新婚小夫妻回门见面。 很快,德音与杜怀岳一起进了门。 等小夫妻见过礼,太夫人就笑着跟二人聊一些家常话。 德音素来话不多,杜怀岳却也不是善谈的性子,在长辈 面前还因为紧张变得更加嘴拙,只知道点头摇头,说不出一二三来。还是在亲人面前的德音更放松,一一答着话。 一旁的汤婵观察到二人的姿态,不自觉在心下皱了皱眉。 按说新婚夫妻,刚刚做过世界上最亲密的事,不说浓情蜜意、如胶似漆,那也总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然而德音和杜怀岳之间只有生疏僵硬,偶然有一次目光接触,德音立刻就避开了。 太夫人似乎也发现了不对,正好杜怀岳要与解瑨同解桓到外院去吃酒,德音留下来跟女眷说话。 太夫人让德音到她身边坐下,柔声问道:“这几天都还好吗?” 远看还好,近看才发现德音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太夫人一顿,“怎么瞧着没什么精神?” 德音似是害羞般低下头,讷讷说不出话,被问急了才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无事的,只是太累了……” 太夫人听她这样说,想到了什么,也不好具体再问了。 接下来的时间,德音表现得一切正常,众人一起用了膳,徽音佳音和桓哥儿几个孩子都在,气氛其乐融融,但不知怎么,汤婵心里的隐忧挥之不去。 等德音离开,汤婵和解瑨回到房里,汤婵才在私下里跟解瑨道:“你有没有觉得德音有点不对劲?” 解瑨沉吟片刻,“你怎么想?” 汤婵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有点不对,但问不出来具体原因……你那头怎么样?” 解瑨:“杜家家风清正,杜四个性鲁直粗豪,为人正派,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如果不是这样,解家当初也不会给德音订下这门亲事。 汤婵眉头紧锁。 解瑨见状,宽慰汤婵道:“新婚夫妻,之前又不认得,总要有个磨合相处的过程。德音性子又腼腆怕人,总要给他们点时间。” 汤婵听他这么说,也只好暂时把这事放下,打算过段时间再把德音叫回来看看。 第二天送走解瑨,汤婵突然想起了另一桩事,把佳音跟段姨娘叫了过来。 等二人进门问安,汤婵仔细看了一下佳音。 昨日宴席上注意到的事果然不是错觉,汤婵问佳音道:“是腿脚受伤了吗,怎么走起路来怪怪的?” 段姨娘连忙说:“回夫人的话,三姑娘前几日不慎磕到脚了。” “受伤了怎么不来禀?” 汤婵想起前世有一个冤种室友不小心磕到脚趾,结果正好一个寸劲儿,直接磕骨折了。刚开始室友还不以为意,结果疼了两天去医院拍片子才发现。 想到这儿,汤婵就转头吩咐,“赶紧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只是小伤,已经快好了。”段姨娘赶紧出言拦道,“不敢劳烦夫人。” “这样吗?”汤婵转而问佳音,“已经不疼了?” 佳音摇了摇头,小声答道:“已经好多了。” 母女二人对请大夫这件事情都很是抵触,汤婵见状倒也理解,她以前也很不喜欢去医院,都是能避则避。 汤婵便道:“若是没有好转,就赶紧请个大夫来瞧瞧。” 段姨娘连着点头应是,“多谢夫人。” …… 佳音跟着段姨娘回到屋里,有人迎了上来,“没事吧?” 段姨娘摇了摇头,“无碍。” “还好,”问话的人松了口气,“幸好没有被发现,不然就要前功尽弃了。” 段姨娘听到这里,表情变得有些踌躇,问道:“乔姑姑,请问按你这种方法给佳姐儿缠足,要多久才算完?” “姨娘这话说的,三寸金莲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裹成的?” 被称作乔姑姑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圆脸细长眼,看上去一直笑眯眯的,听了这话不太满意地说道:“从开始到最后成型,需要数年的时间,若是初步的形状,约莫要几个月罢。” “这么久?!” 段姨娘不由大惊失色,急忙道:“夫人虽不怎么管事,但若佳姐儿一直有异样,总会被发现的!” 乔姑姑叹了口气,“姨娘,不是我说,我进府之前根本不晓得你们当家夫人竟是不愿意姑娘缠足,若是知道,我是怎么都不会来的。” 段姨娘不由讪讪。 前些日子,段姨娘跟汤婵说给佳音请了一位刺绣师傅,汤婵没有起疑,见过乔姑姑之后,便同意段姨娘把乔姑姑接进了府。实际上,乔姑姑除了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绣娘,还是一位会缠足新法的裹脚婆子,而后者才是她被段姨娘请进府的主要原因。 “我也是没有办法,”段姨娘说,“乔姑姑您说,这年头哪有不让女儿缠足的主母?这不是摆明了日后要让姑娘被婆家嫌弃的吗?” 乔姑姑听了这话,面露同情。 确实,这些年缠足之风愈发盛行,有些不羁的文人骚客每入花丛,不先看云鬓下的样貌,而是以裙下双足大小来评判美丑,甚至写诗作文,将小足按样式分类、品评列榜。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家只愿意娶缠过足的媳妇,等三姑娘长成人,若是缠有一双小脚,定会被人高看一眼。 犹豫片刻,乔姑姑道:“也罢,我之前同你说过,缠足分为好几个阶段,分别为试缠、试紧、裹尖、裹弯。三姑娘才刚要开始试紧,这一步本来可以慢慢来,但如果着急,也可以加快一些。等这一步定了型,想再放脚就不容易了,想来到时候哪怕夫人发现,也不好再阻止。” 段姨娘闻言大喜,“好,就这么办!” “您确定?”乔姑姑提前告诫道,“若这么做,三姑娘怕是要吃更多苦。” “女儿家生在这世上,哪有不吃苦的?”段姨娘完全不以为意,慈爱地摸了摸佳音的脑袋,“俗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了以后的前程,吃苦怕什么?” 乔姑姑听她这样说,便道:“好罢,咱们现在就开始。”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长布条、药膏、明矾、针线、平底鞋等等,又让丫鬟打来一盆热水。她把药膏放进热水化开,让佳音坐在小凳子上,“把脚放进水里泡一泡。” 佳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这个,她依言照做。按照她的经验,乔姑姑等她的双脚泡热泡软,趁余温还没散尽的时候,乔姑姑会把她的脚趾轻轻往脚心拢着,然后用布条缠好。 然而这一次等她的脚泡热之后,却跟上一次完全不同,乔姑姑开始来回揪扯她除了大脚趾之外的四个脚趾,在她的脚趾上和缝隙间涂满明矾粉,随后乔姑姑用力,将四个脚趾死死地往脚心底下按压! “啊!好疼!”佳音顿时疼得大叫,不自觉挣扎起来。 “压住她!”乔姑姑喝令段姨娘,段姨娘下意识遵从,箍住佳音不让她动弹。 乔姑姑麻利地用布条将佳音的脚裹紧,随即拿出针线,一边将布条缝好,一边说道:“……这一步本来一点一点将脚趾拢紧,也好叫姑娘慢慢适应,可若是着急,就只好多吃些苦头了。” 佳音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娘……” “佳姐儿听话,一会儿就好了。”段姨娘抿着唇,让乔姑姑把佳音的另一只脚也缠上。 佳音哪里听得进去,她又哭又喊,段姨娘听得心如刀割,不由得迟疑起来。 但想到什么,她很快又坚定了信念。 “佳姐儿,咱们跟你二姐姐不一样,”段姨娘握着佳音的小手,也红了眼睛,“你没托生在夫人肚子里,又没养在夫人或者老夫人跟前,要想嫁个好人家,就得靠着自个儿争气。” 佳音知道,嫁人是天大的事情,看姨娘为自己落了眼泪,也很懂事地收了哭喊,只是依旧忍不住地啜泣。 乔妈妈也鼓励佳音道:“三姑娘,等你的脚裹成了,就会只有手掌大小,再穿上弓鞋,裙摆下便只露出鞋子的尖翘一角, 看着就漂亮极了,走起路来就更不用说,莲步娉婷,仪态万千,再美不过。” 她一边说话转移佳音的注意力,一边把佳音的另一只脚也裹好了。“好了,现在起来走一走——如果不走动,脚型很容易不好看。走路也要注意姿态,大脚趾不要翘着,要跟脚跟一样着地,不然瞧着不雅观……” 佳音依言站起,然而每走一步,双脚如同刀割炭烧,简直是在经受酷刑一般。 她疼得浑身都是冷汗,很快站立不住就要跌倒,被段姨娘提前一步捞到怀里。 佳音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揪着段姨娘的衣襟,“娘……” “好了,好了,”段姨娘搂着佳音,“姑娘忍一忍,忍忍就好了……” “夫人,”双巧打了帘子进门问汤婵,“京郊的庄子送进来两筐新鲜的枇杷,您要不要用些?” 孟夏时节,院子里移栽的西府海棠绿鬓朱颜,开得正盛。汤婵站在窗下书案前伸了个懒腰,她刚临完一张字帖,正觉得嘴上有点空,闻言点了点头,“洗一盘送上来吧。” 双巧应了。 “对了,”汤婵又吩咐道,“我记得太夫人最喜欢枇杷,捡两篮子最好的过去,再给大少奶奶那儿送两篮,三个姨娘那里各送一篮。” 双巧点头。 很快枇杷送了上来,汤婵坐到炕桌前,一边剥枇杷,一边问双巧道:“最近认字认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双巧就来了精神,自卖自夸道:“夫人,我觉得我已经能把常用字认全了呢!” 随着双巧年纪越来越大,看着能干的紫苏为汤婵分忧,自己也心里痒痒,便跟汤婵说想要识字。 汤婵自然乐见其成,此时见双巧这么自信,便笑道:“那感情好,唔,我书房榻边柜子上头有话本子,正好你拿一本过来给我念念罢。” 双巧兴奋点头,依言去拿。 架子上有好几本,她瞧了瞧,随意拿了最上面一本回来。 双巧清了清嗓,正要开口捧读,结果打开一看就是一声惊呼出口,“哎呀!” ——入眼的居然不是正经文字,而是一副男女纠缠在一处的插画,双巧被吓了一大跳,跟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差点把书丢了。 “哎呀,”汤婵伸头看了一眼,没忍住笑,“你拿错了,这不是给小朋友看的。” “夫人!您怎么把这种东西乱放啊!” 双巧看汤婵还在笑,不由气得跺脚,懒得理自家不正经的主子,面红耳赤地去换书。 不过双巧刚挑出一本正常的传奇话本子,秋月喜气洋洋地进来了。 “夫人,侯府来人报喜,大少奶奶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真的?”汤婵闻言很是高兴,算算日子,确实差不多了。 她把手上的枇杷啃完,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走,去库房挑挑礼物。” 庆祥侯府喜迎第四代,老夫人十分高兴,作为亲祖母的二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洗三宴席上,汤婵带了礼物来看大少奶奶钱氏和新生的小表侄。 侯府宾客盈门,异常热闹,未来亲家丰王府和忠国公府也来人送了礼物。 钱氏孕期养得很好,人类幼崽白白胖胖,钱氏自己精神头也不错——一举得男,以后在夫家面前,钱氏的腰板都更硬了几分。 等热闹了一场回到家,汤婵却见段姨娘等在门口,对方见到她之后立刻迎了上来。 “夫人!” 未等汤婵问话,段姨娘就面色惨白地直接跪在了汤婵面前,“三姑娘发了高热,退不下来,求您赶紧请大夫来瞧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佳音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锦被下的双足,如同火燎一般的滚烫伴随着疼痛传来,佳音额头满是冷汗,脸色同唇色一样苍白,连呻吟都没有力气。 汤婵快步走到床前,伸手碰了一下佳音的额头,随即脸色变得更加沉肃。 温度太高了。 她立刻吩咐秋月,“用解府的帖子去请胡太医来,要快。” 秋月肃穆应下,转身去办事,汤婵则是询问段姨娘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烧了起来?是受冻染了风寒?” 不应该啊,天气已经越来越暖,难道是风热感冒? “没有受冻!”段姨娘眼泪止不住地流,“昨天晚上三姑娘说不太舒服,奴婢没发现什么不对,就跟三姑娘说好好休息,结果到了白天就突然烧了起来,没一会儿就这样了!” 汤婵眉头紧锁,“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段姨娘只是摇头,见她说不出来,汤婵便道:“把伺候的人都叫过来。” 这时,佳音的贴身丫鬟墨兰突然站了出来,她跪到汤婵身前磕了个头,不管不顾道:“夫人!三姑娘的病怕是跟她的脚有关!” 汤婵心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她的脚怎么了?是前些天磕到的伤?” “回夫人的话,”墨兰看了段姨娘一眼,自她开口,段姨娘就一脸惊愕,随即用失望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咬了咬唇,扣头接着道,“三姑娘的脚没有磕碰过,是姨娘给三姑娘缠了足!” 什么? 汤婵霍然转身,看着段姨娘,“你还是给佳音缠了足?” 段姨娘见隐瞒不住,只得哭着辩解道:“夫人,女儿家真的不能不缠足……” 汤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火气。 是她太过松懈,太过理所当然了。 这事回头再追究也不迟,现在最重要的是佳音。汤婵伸手把被子掀开,视线向下一落,就看到了佳音那明显被裹得形状不对的双足。 “怎么到现在还裹着?” 汤婵叫丫鬟拿来干净的剪刀,拆开了裹脚布。 布条一解开,汤婵瞳孔就是一缩。 佳音除了大脚趾外的四个脚趾向脚心内弯折,因着她下床走动,全身重量都压在内弯的脚趾上,脚趾关节已经扭伤,而且生出了鸡眼。 自开始试紧后,乔姑姑本应每几天解开佳音的缠足布,洗干净后用针把鸡眼挑破,再用刀削掉,放到化有药膏的热水里清洗干净,再重新缠紧,且每一次都要比上一次更紧一些。 因想越快定形越好,乔姑姑下手比较狠,没几次下来,佳音的伤就比一般的更严重些。而天气渐暖,再次裹缠时,消毒做得不到位,伤口闷在布条里严重感染,如今已经流脓,甚至已经有开始溃烂的趋势,变得血肉模糊,连带着脚背的皮肤也开始红肿发炎。 汤婵闭了闭眼,怪不得佳音会发烧,这样大的创口,不发烧就怪了! 段姨娘也没想到佳音缠足布下的双足已经惨烈成这个模样,一时愣在当场,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双巧!再去叫人请张老大夫来!” 之前的胡太医擅儿科,但佳音这样的情况,明显更需要擅长外科甚至骨科的大夫。汤婵所知道的医术最好的就是张老大夫,老人家是上过战场的军医,前几年才回到京城养老。 段姨娘回过神来,听汤婵要请大夫来看伤的模样,脸色一变,下意识便阻止道:“不可,夫人还请三思啊!女儿家的双足多么私密,怎么好让外人……” “你好好看看你女儿,她躺在床上,就快要死了。” 汤婵冷冷地打断段姨娘的话,她情绪不是很好,哪怕心里明白段姨娘只是因为被封建礼教荼毒,才有缠足、贞洁这些荒唐的想法,但此刻也顾不上段姨娘的心情。 “别说医者不分男女,就算你信腐儒那一套,礼记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女儿才五岁,还是小孩子,张老大夫已经年过花甲,没那么多讲究。” 段姨娘听到后面,才讷讷不说话了。 汤婵没有管段姨娘,她让下人赶紧去准备热水、烈酒等等清创需要用的东西。 等东西备得差不多,距离解府更近的张老大夫先到了。 张老大夫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虽年过花甲,但身形健壮,半点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若不是场合不对,汤婵甚至觉得老人家能一个人打她三个。 汤婵将情况跟他一说,张老大夫先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即语气淡淡安抚道:“夫人莫急,让老夫看看再说。” 张老大夫给佳音先拿出一粒药丸,用热水化开,喂给了佳音。 他向汤婵解释:“……止痛安神的药,带着些麻醉的效果,能让贵府姑娘感觉舒服一点。” 喂完药,张老大夫准备给佳音清理伤口,得知汤婵已经准备了各种东西,还有些意外地点了点头。 佳音喝过药之后,意识就更昏沉了些,饶是如此,当张老大夫给佳音清创时,佳音还是痛得止不住呻吟。 汤婵心有戚戚,几乎不忍卒睹。 那些历史长河中裹小脚的女人,几百年来究竟忍受了多少血与泪? 几千年来,又有多少女子被规训剥削、压榨迫害,化为父权下的枯骨? 等张老大夫给佳音处理好伤口,胡太医也到了。 听汤婵说过情况,胡太医跟张老大夫讨论了一会儿,开出了方子。 汤婵当即让人出门去按方抓药,胡太医道:“今晚是最凶险的时候,只要能退热,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汤婵点头道谢,“有劳胡大人了。” 胡太医拱手,“不敢。” 汤婵又问张老大夫道:“张老大夫,您看过我家姑娘脚上的伤,不知她的双脚是否还能恢复?” 张老大夫有点意外,“您愿意让她的脚恢复原样?” 一旁的段姨娘想说什么,被汤婵冷冷看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张老大夫见状,这才知道刚刚是误会了汤婵。 世人愚昧,世风日下,过去几十年,张老大夫眼睁睁看着缠足之风气愈演愈烈,特别是其中裹出三寸金莲的折骨缠法,分明是残害肢体之举,做父母的却丝毫不在意,张老大夫心中尤为不解,甚至多有不屑。 他本以为是汤婵也是这样,不顾孩子安危,让膝下庶女受这般罪,原来其中另有隐情。 思及此,张老大夫对汤婵的表情缓和了不少,抚须沉吟道:“贵府姑娘缠足时间不长,远未定型,孩子年纪还小,只要加以矫正,很快就能恢复回来。” 汤婵闻言松了口气,“那便有劳您了。” 见了张老大夫的反应,她也想明白刚刚他对自己态度奇怪的原因,但她并没有开口解释。 这也算给自己的一个教训。 府中事务也好,姨娘子女也好,汤婵一直都很不上心,由此造成管理不到位,才会出现段姨娘阳奉阴违这种纰漏。 她已经嫁进解家,享受了解家给的好处,怎么着也要负起责任才是。 唉,所以她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嫁进了解家…… 可这个世道,嫁到别的地方又会更好吗? 汤婵不由叹气,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 天色渐晚,解瑨踏着暮色回了府。 汤婵留了人守在门口,一见解瑨回来就传了口信。得知佳音突然病重,解瑨立刻来到了佳音的屋子。 汤婵刚审完佳音身边的所有人手,正在喝茶润喉。 见解瑨来了,汤婵把事情说给解瑨。 解瑨看望完昏睡的佳音,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此时听了汤婵的话,眉心的川字更深了。 “所以段姨娘不遵你的吩咐,私下里找了人给佳音缠足?” “是,”汤婵点点头,“不过这事里头也有我的疏忽。” 汤婵已经审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了段姨娘假借绣娘名义,将实际是裹脚婆子的乔姑姑请进了府。 她跟解瑨都复述了一遍,末了说道:“你女儿的生母,你自己处理罢。” 解瑨一顿,她是他的妻子,有权处置后宅的所有事情,但见到汤婵面露疲色的模样,他把这话咽了下去。 同汤婵一样,解瑨也选择把事情押后处理,等佳音能脱离危险再说。 还好到了深夜,佳音的烧总算退了下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最凶险的关头已经过去,剩下的就只剩慢慢恢复了。 汤婵没再管解瑨如何处理段姨娘,直接回房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从解瑨处得知,段姨娘被送到庙里给佳音祈福去了。 “什么?”汤婵闻言不由一惊,忍不住道,“到底是佳音的生母,就这么送走了?” 解瑨不解,皱眉道:“不遵从主母吩咐,不敬主母,自作主张使得姑娘置于险境,数罪并罚,这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汤婵问:“可段姨娘走了,佳音怎么办?” 解瑨一顿,跟汤婵对视了一会儿,汤婵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瞪大了眼睛。 “不是要我来养吧?” 解瑨沉默片刻,“你之前提过忠国公府在京郊带有马场的庄子,京城周边还有类似的,我会寻一个购置,转到你名下。” 汤婵也默了。 可恶,她可耻地心动了。 没办法,她没见过世面,而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要我来养也不是不行。” 汤婵神色严肃,“但咱们约法三章,无论我怎么管,你不得插手。” 解瑨暗自松了口气,颔首道:“这是自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可记好了。” 得了他的承诺,汤婵这才应下,“走罢,先去给太夫人请安,事情还要说给她老人家知道呢。” 第72章 佳音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床帐洒在佳音身上,啾啾鸟鸣传入佳音耳中,悦耳异常。 她活下来了…… 虽然只有五岁,本来不该懂生死的年纪,但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佳音从未觉得活着是一件这么好的事情。 脚还有些疼,却跟之前火烧火燎的不一样,张老大夫说这是伤口在愈合,得知双脚能恢复原样,佳音很是高兴。 但高兴之后,佳音的情绪就复杂起来——得知她醒来,父亲和嫡母都来看望过她,父亲亲自告诉她,姨娘犯了大错,被送进庙里祈福,也许很久之后才能回来。 缠足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佳音有那么几个瞬间,是真的恨上了姨娘。 得知姨娘离开,佳音心中有伤心,但却没有一个亲女儿应该有的焦急难过…… 佳音小手攥紧了被子,她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不孝? “三姑娘。” 床帐外传来丫鬟墨兰的声音,“二姑娘来探病了。” 佳音回过神来,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坐直身子,“快请二姐姐进来。” 许茹娘离开之前,徽音和佳音一向是同进同出,两个年岁相近的小姐妹感情很好。 “三妹妹,你还好吗?”徽音小脸上满是担忧,“我听余妈妈说,母亲不让你裹脚,这可是真的?” 佳音点了点小脑袋,父亲说了,她以后会被养在正房母亲膝下,“母亲已经明确同我说了,以后不会再给我缠足。” “可不缠足是害了你呀!” 徽音语气忧虑,她也缠足,只不过是旧时缠法,只是有些不舒服,没有那么痛苦。徽音被余妈妈教导,不缠足的女儿家显得不贞静,以后会被婆家嫌弃,她牢牢记在心里,此时见三妹妹居然不愿缠足,不由开始为她担忧起来。 徽音认真地看着小姐妹,“我可以帮你同祖母说……” 佳音却是摇头反驳道:“母亲说了,我是父亲的女儿,不怕嫁不出去,谁也不敢嫌弃我。” 她反而开始劝徽音:“二姐姐,我劝你也不要裹脚了,母亲说了,长期裹足对身体很不好的……” 徽音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三妹妹,你现在满口都是母亲……” 佳音一愣,沉默下来。 半年前新母亲进门,两个小姑娘私下里都很是不安,还偷偷表达过对继母的警惕。 但是现在…… “母亲救了我的命。” 佳音心里有些背叛姐妹的愧疚,但还是小小声说道:“我觉得母亲很好。” “……”徽音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 她感情上不想认同,却也没有办法反驳。 等回了房,徽音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晚上躺在床上很久也没能入睡。 守夜的蒋奶娘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开口问道:“姑娘身体不舒服?” 徽音犹豫了一会儿,没忍住跟蒋奶娘道:“妈妈,我今天去见了三妹妹,她说她觉得母亲很好……” 蒋奶娘听完,见徽音一副不安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叹气。 新夫人不是个坏人,二姑娘心思细腻,不 会感觉不出来,但余妈妈总是在二姑娘面前说些有的没的,惹得二姑娘心情这样矛盾。 她想了想,对徽音道:“三姑娘跟二姑娘您不太一样,她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能这么想,总比仇恨嫡母要好。” 徽音似懂非懂。 蒋妈妈柔声哄道:“姑娘先不想了,时候不早,姑娘快些睡吧。” “你说想找女塾师,让佳音上学?” 正房里,解瑨听完汤婵的提议有些诧异,“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自己什么德性,汤婵自个儿再清楚不过,让她教孩子,大概率是误人子弟。 那怎么办呢?当然是给孩子找老师啦! “以前在杭州的时候,文风盛行,不少人家里,姑娘是跟着兄弟一起读书的。我这几天打听了一下,京中也有这种情况,女塾师应该不会很难找。” 她见解瑨一副沉吟的模样,心生警惕,提醒解瑨道:“您之前说过不插手的。” 解瑨回过神,知道汤婵误会了,“我是在想,也该让徽音一起。” 汤婵一怔,确实,两个小姑娘都是解瑨的女儿,不好厚此薄彼。 不过太夫人会愿意吗? “母亲不反对女子读书,”解瑨说道,“大嫂当年便以文采扬名闺中,德音有许多书还是太夫人送的。” 既然解瑨这么说,汤婵就尝试将事情跟太夫人提了提。 结果果真如解瑨预料,太夫人思忖片刻,就应了下来。 不仅如此,太夫人还继续道:“既然姐妹俩要一同上学,不如以后就像小时候一样住在一起罢。” 啊? 汤婵闻言愣住,太夫人见状不禁笑了笑。 “姑娘家还是要有母亲教导才好。” 这次佳音出事,太夫人反思了很多,也意识到之前处事的不周全之处。 缠足这件事,太夫人之前没有反对徽音这样做,是因为她以为缠足可以陶冶性情,并没有什么坏处。更重要的是,如今世人对女儿缠足愈发看重,虽然也有人家不在意这个,但缠了足,择婿时的范围会大上不少。 可段姨娘为了给女儿搏一个好前程,竟给佳音用上那般残害肢体的缠足办法,使得佳音命悬一线,太夫人心惊之余,不由想到了汤婵早先的话。 汤婵说长期缠足会对身体不好,太夫人本来没当一回事,可这次佳音的事,不由给太夫人敲了警钟,让她思索起来。 以往认定没有问题的习惯,是真的没有问题吗? 除此之外,这件事还透露出另一个让人不安的事实——段姨娘是在主母明确反对的情况下暗度陈仓。 太夫人知道,汤婵为了避嫌,对儿女都不是很亲近,许是这般情景给了段姨娘错觉,觉得可以不拿汤婵的话当回事。 这样的结果,太夫人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距汤婵嫁进来已有小半年,太夫人自认已经差不多了解她的为人,孩子交到她的手上,太夫人完全可以放下心来。 赢得太夫人如此信任,换了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苦尽甘来,汤婵却不太能高兴起来。 她忍不住吐槽,怎么一个没完,又来一个…… 不过转念一想,赶一只羊也是赶,赶一群羊也是赶,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有下人在,汤婵更多时候就是动动嘴而已。 第二天一早,趁着解瑨还没走,汤婵把徽音跟佳音叫到跟前,跟她们说了搬家跟上学两件事。 徽音没有料到,奶娘刚跟她提过佳音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结果一转过头也要轮到她了。 不止如此,她居然还要同佳音一起上学。 佳音身体已经好了,只剩脚伤要慢慢恢复,汤婵叫人寻了个轮椅,让佳音没事就多出来晒晒太阳。 她听说这个消息,好奇地问汤婵:“可我是女子,女子也要读书吗?” “你是女子,但也一样是人。”汤婵对她说,“人生来愚昧,可死时却不能依旧无知。” 一旁听了这话的解瑨一怔,他心情震动,不由得看向汤婵。 佳音似懂非懂,“所以母亲喜欢读书吗?” 汤婵想到自己那些不务正业的杂书以及各类颜色读物,那些怎么不算书呢? 遂她理直气壮地点头,“自然。” 佳音面露崇拜,决定要跟母亲一样。 同样在一旁,但知晓内情的双巧:…… 跟两个姑娘宣布了这个消息,汤婵让她们做好准备,说完后就让她们回去了。 结果没过一会儿,解瑨走了,余妈妈来了。 最近余妈妈的日子不太好过——都是段姨娘那个不争气的惹出来的祸事,太夫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给桓哥儿又指了个嬷嬷。余妈妈忙着跟新来的妈妈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就没有第一时间关注徽音这边的消息。 结果徽音这头一出事就是个大的,太夫人要把徽音送回到夫人膝下抚养,不仅如此,夫人居然还要给姑娘们找女塾师! 余妈妈听闻之后,不由大惊失色,连忙来找汤婵。 “夫人,还请您三思。” 许是上次宛姨娘的事情汤婵显得太好说话,余妈妈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指责的意味:“身为女子,哪里需要读书呢?针黹女工、德言容功才是重中之重……” 汤婵神色淡淡地看了余妈妈一眼。 真有趣,这话汤婵耳熟得很,类似的话她从小听到大。 汤婵在一个闭塞的小镇长大,她自小读书名列前茅,养父母虽不富裕,但花钱给她买教辅书、让她上补习班时毫不犹豫,还笑着跟汤婵说,只要汤婵想读书,不管是大学还是硕士博士,家里砸锅卖铁也会供。 她时常会听邻居一些大妈对父母道:“哎呀,女孩子读这么多书做什么啦,总归要嫁人的,找个好老公才是正经……” 父亲不喜与人争执,只笑笑作罢,但母亲每每听到,就会很生气地反驳,“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是人了?我们家婵婵可比你们儿子出息多了!” 回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汤婵眼中浮现出一丝暖意。 劝女孩子不要读书这种事,还真是贯穿今古。不过因为让她回忆起了父母,汤婵罕见地对余妈妈生出几分耐心。 “余妈妈。” 汤婵温和地道:“这件事情,太夫人她老人家都未有异议,余妈妈是以什么身份,来这样上门教我做事呢?” 她话里没有一点火气,却比疾言厉色更可怕。余妈妈表情一僵,“夫人误会了,老奴怎么敢教您做事……” “那就好。”汤婵对余妈妈笑了一下,“我以为您知道,后宅里姑娘的前程,是全数握在主母手上的,您说对吧?” 她话里敲打的意味太重,余妈妈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说来余妈妈能一直照顾着徽音跟桓哥儿,纯粹是因为上头俩顶头上司不计较。太夫人怜悯徽音姐弟俩小小年纪没了生母在身边,想着有生母留下的人照顾,也算慰藉;汤婵则是根本懒得沾手,这才让余妈妈一直主理着姐弟俩的事。 然而从段姨娘身上,不只是太夫人,汤婵也学到了教训。 孩子还小,身边照顾的人对他们来说影响极大,太夫人决定派一个自己人到桓哥儿身边,汤婵则是好好敲打余妈妈,叫她想清楚自己的身份。 说到底,余妈妈几个只是已经失了靠山的奴仆,哪里能跟上头的掰手腕? 余妈妈不蠢,很快就理解了汤婵的意思,脸色越来越白。 汤婵知道余妈妈 需要时间想清楚,就让她告退了。 等余妈妈浑浑噩噩地离开,汤婵指挥丫鬟婆子,开始收拾两个小姑娘要住的地方。 想着俩姑娘以后可能会经常来正房,甚至借用她的书房,汤婵就打算把书房理一理。 正经书就算了,某些读物可不能让小孩子看见。 汤婵把这些书收好,其中有一本她正在看,还没看完,就把其他的先收起来,正在看的这本放到了榻边。 时辰已经不早,汤婵看看天色,准备去净房泡个澡,打算回来再看。 …… 解瑨回来的时候,汤婵还没从净房出来。 他有事想问问汤婵,就坐到榻上等她,正好瞧见了汤婵放在榻边的书。 想起早间汤婵对佳音说起的“不愿死时依旧无知”,解瑨忍不住好奇,拿起来打开准备拜读一番。 一段文字映入眼帘,“……却见一双大手扯开幔帐,惊得俏寡妇娇呼一声,汉子急不可耐地凑上前去,道:‘好姐姐,你我好生快活一番,保管姐姐忘了你那死鬼丈夫’……” “啪”地一声,解瑨立刻面无表情地把书合上。 居然是这般……这般淫-秽之物,竟然还有图画……简直成何体统! 汤婵洗完澡,穿着中衣就出来了,一眼就瞧见解瑨拿着她的书。 “……这就是你跟佳音说的喜欢书?” 解瑨板着脸问她,脸上满是严肃,但仔细瞧就能看出他的不自在。 汤婵故作认真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欲者,心之大端也。” 这是礼记里的话,原文还有一句“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大意是欲望和生死是人们心里主要思考的内容。 解瑨反射性脱口道:“‘存天理,去人欲’,淫-欲、纵欲不可取……” “可人欲就是天理,”汤婵说,“你们孔圣人可都说了,‘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解瑨无奈,“你这是歪理……” “那灭人欲是你们儒家君子的道德目标,我是女子,不是君子,总行了吧。” 汤婵不再跟解瑨争辩,倾身上前把书从他手里夺回来。 她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湿润的头发裹挟着水气和香气掠过解瑨的鼻尖,他突然就忘了要说什么。 好一会儿,解瑨才反应过来什么,忽然问道:“你读过四书五经?” “自然没有,只是听说过几句罢了。”汤婵很没有仪态地耸了耸肩,不甚在意道。 解瑨思绪纷扰,只觉得眼前之人愈发捉摸不透。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她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解大人今日要留宿吗?” 汤婵突然笑眯眯地凑近,意味深长地问。 解瑨回过神来,再次板起了脸。 “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早些休息。”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背影莫名带着点儿落荒而逃的意味。 切,怂货。 汤婵收回表情,没什么意思地撇了撇嘴。 不过仔细品味一下解瑨的反应…… 汤婵唇角不自觉弯了弯,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她施施然靠到榻上,拿起书继续看小寡妇如何快活了。 第73章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汤婵给忠国公府黄夫人的儿媳陆氏下了帖子,约她一起喝茶。 约陆氏出来不是为别的,汤婵记得上次踏春时,陆氏提过她娘家的姑娘们会上女私塾,而且跟庆祥侯府那类只为嫁人作准备的女学不太一样,陆家的姑娘们上学,是实打实的要写诗作文、修习琴棋书画,汤婵就想着问问陆氏,有没有合适的女先生推荐。 陆氏没有想到汤婵竟是找自己帮忙,她以往很少有这种经历,顿觉重任在身。她认真地听完汤婵的请求,很是痛快地应了下来。 “我娘最是清楚这些,回头我就帮您问问。” 能帮上忙,陆氏显得十分开心,随即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只不过那些最好的女先生,现在基本都已经受聘在各家府邸,婶娘您有没有想过,让两个妹妹去别府上学?” 汤婵跟陆氏的婆婆黄夫人同辈相交,陆氏又跟德音交好,就称呼汤婵为婶娘。听了陆氏的话,汤婵有些意外,“各家女学,竟也允许别姓的姑娘前去就读吗?” “有些人家的女私塾确实只收自家姑娘,比如杨首辅家,”陆氏细细解释,“但还有些人家,比如我的娘家,家里人丁没有那么枝繁叶茂,就会与三两交好的人家一同办学,还会邀请亲友家的姑娘一起,如此一来,也好让姑娘们多些交际。” 汤婵听了,不禁有些心动,“不知想要入这样的女学,须得满足什么样的条件?” “没什么特别要求,姑娘家只要年纪合适,身子康健就可以。再就是女学里还要有空余位置,以及姑娘家中距离近些才好,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陆氏唯恐自己讲不明白,说得十分仔细,末了还盛情邀请道:“如今陆家女学里只有六七人,而且陆府离解府只隔两条街,婶娘要不考虑考虑,让两位妹妹去陆家女学?” 这听起来跟竟然后世上学有点像,汤婵愈发意动,家里就徽音姐妹两个,若是能让她们认识些新的手帕交,也是好事。 “婶娘不必现在就做决定,可以先去陆府瞧瞧再说。”陆氏很是善解人意,笑着说道,“我娘为人最是好客,我去信跟她说一声,若是得知婶娘做客,定然高兴。” 汤婵闻言,自然欣然应下,跟陆氏约好,等过了端午便去陆家参观一番。 转眼,五月初五在即,汤婵兴高采烈地准备过节。 倒也不是对屈原怀着多么深邃的情感,汤婵期待的原因很是朴素,她突然馋粽子了。 然而听了下头的禀报,汤婵睁大了眼,“竟然不包咸粽?” 解府是北方吃口,厨房打算准备的都是最经典的北方粽子,包着红枣、蜜枣、豆沙或是果仁,蘸白砂糖吃,甜蜜中带着粽子特有的清香。 甜粽有甜粽的好,但是吃粽子怎么能少了咸粽呢? 去年在侯府的时候,托二房的福,他们一家从福建回来,过端午时就让厨房包了烧肉粽。 糯米包裹着肥瘦比例适宜的红烧肉,另有香菇和虾干提鲜,还可以放入栗子、花生、芋头等食材,红黄闪亮,香甜嫩滑,油脂的香气浸透每一粒米…… 只是想想,汤婵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除了烧肉,粽子的最佳伴侣还有鲜肉、火腿和咸蛋黄,一口下去,满口生香…… 汤婵再也忍不住,撸起袖子,亲自下厨房指挥包粽子。 咸粽是这个时空就有的东西,汤婵不怕露出什么马脚,被人发现不对。 不过说到这个,据汤婵观察,庞妍高调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有什么问题,看来这里的穿越者要么不像汤婵原来想的那样到处都是,要么就是身份不够高,即便有身份高的,可能也不怎么管闲事。 这算是好消息,汤婵现在除了需要在庞妍面前多加小心,其他时候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不过自然,她也不会得意忘形就是。 到了节日当天,解府门楣插上艾草,堂中挂上菖蒲,众人聚在太夫人房里。 解瑨白日有事,要稍晚些才回来,汤婵先带着两个姑娘来到了松鹤堂。 佳音的身体总算是彻底痊愈,已经同徽音一起正式搬到了新住处,就在汤婵隔壁的院子。托张老大夫的福,佳音双足并未留下什么后遗症,只需定期检查一番便好。 今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两个小姑娘的手腕脚腕上就被系上了五彩丝线,寓意驱邪迎吉。除此之外,二人穿着五毒艾虎纹样的衫裙,头上戴着五毒簪,胸前挂着绣着五毒、装着各类草药的香囊,耳朵上的耳钉是一对精致的小金蝎。 汤婵也是同样式的衣裳首饰,只不过型号都大了一圈,香囊拴在了腰间 ,耳朵上的耳环则是用了蛇。 这些一看就是特意为端午准备的,太夫人看到打扮如此相似的一大两小,目光平和的眼睛里忍不住露出笑意。 汤婵节日时的穿着总会有一些奇巧心思,太夫人每每看到,都会忍俊不禁,结果现在又多了两个小号的,太夫人觉得把两个姑娘交给汤婵这个决定确实没错。 “把桓哥儿也抱过来吧。” 被带上来的桓哥儿衣服围嘴都绣着老虎,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配上又白又胖的圆脸蛋,很是可爱,汤婵忍了好久才没上手捏捏他的脸。 很快,解桓跟于氏小夫妻也到了。 端午佳节,国子监休沐三天,解桓早两日便回了家,陪伴怀孕的妻子。 于氏的身孕已经有七个月,肚子越来越大,她背着手撑着腰,被解桓搀扶着缓步走进屋后小心行礼坐下,看得汤婵都觉得辛苦极了。 真是太不容易了……妈妈都很伟大啊! 于氏感觉到她的视线,却是误会了什么,她以为汤婵是盼着自己的子嗣,便找机会凑近小声安慰汤婵道:“婶婶别急,缘分到了自然就会有好消息的。” “没事儿,我没急。”汤婵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于氏的意思,她笑着指了指坐在太夫人身边的桓哥儿,“有他在呢。” 桓哥儿快一岁半了,已经偶尔能蹦出个半句话,他认得太夫人,还知道叫她祖母,小嘴特甜,哄得太夫人合不拢嘴。 还好有这个团子在,这要是没有桓哥儿,汤婵都不敢想,太夫人明里暗里会把她催成什么样。 桌上摆着桑葚、樱桃、茯苓这些时令水果,汤婵还准备了菖蒲酒和雄黄酒。 小孩不能喝酒,但有以雄黄酒涂身的习俗,太夫人笑着把桓哥儿递给汤婵,“你来吧。” 汤婵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应了下来。 桓哥儿不怎么怕人,经常能见着汤婵,知道这是母亲,但不熟悉,便睁着眼睛瞪她,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汤婵拿毛笔沾了雄黄酒,涂在桓哥儿脸颊、耳朵、和鼻子,最后看了看桓哥儿一身小老虎的打扮,又在他额头上画了个王字,笑着说道:“驱毒镇邪,祛病消灾,百毒不侵。” 桓哥儿觉得还挺好玩,不由得拍着小手笑出声来,要再来一回。 汤婵没理他,转而给徽音和佳音画额,桓哥儿见到姐姐,倒也消停了。 等仨孩子每个人脑袋上一个王字之后,解瑨回来了。 人总算齐全,可以开始吃粽子,汤婵让厨房把蒸好的粽子端上来。 “粽子还能包鲜肉?” 得知汤婵做了许多咸粽,解瑨第一个怀疑,从小到大只吃过甜粽子的解瑨不禁皱了皱眉。 但推销人员的热情让解瑨不好拒绝,汤婵期盼的眼神下,解瑨咬下了一口。 随即他顿了一下,默默把粽子吃完了。 汤婵忍不住笑,解瑨真香的样子她百看不厌,好一会儿也没压下上扬的嘴角。 没人能躲过咸蛋黄肉粽的魅力! 不仅是解瑨,家里其他人也都对咸粽十分喜爱。 桓哥儿年纪小,不敢给他吃难以消化的糯米,他吃不着,急得开始闹,还是太夫人开了口:“切一小口给他尝尝味道就是。” 结果这一口吃了,桓哥儿更不满足了,闹着还要。 见太夫人摇头拒绝,桓哥儿张口便要哭。 奶娘没有办法,只得连忙将他抱下去哄,汤婵看得微微皱了皱眉。 这孩子……感觉不太好相与啊。 幸好徽音跟佳音都是听话孩子,让吃多少就吃多少。 解桓仗着年轻,没轻没重吃得撑了,还惹来太夫人笑话:“连你两个妹妹也不如,羞不羞。” 家里只有她是老派,咸粽花样太多,太夫人还是偏好传统的蘸糖甜粽。 汤婵便剥了一个碱水粽给太夫人——因着解府众人都吃甜粽,汤婵特意包了碱水粽。主要是为了好看,打开绿色的粽叶,便露出色泽金黄的粽肉,有一半里头放了一点豆沙添些甜味,什么都没加的就可以沾糖水吃。 太夫人很喜欢碱水粽喜庆的颜色,可惜太夫人年事已高,也不敢多用,吃了两口便浅尝辄止。 “可惜京城没什么适合竞舟的水,不然还有赛龙舟可以看。” 汤婵有点遗憾,记忆里,在杭州府赛龙舟的景象似乎很热闹呢! “今年的端午已经够热闹,辛苦你操持了。”太夫人笑道,“对了,马上就是你的生辰,有没有什么打算?” 解瑨正在喝茶消食,闻言动作不由一顿。 原来她的生辰就快到了…… 汤婵笑道:“又不是过寿,吃碗面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这个年代,小孩跟年轻人都不摆生辰宴,只有到了一定年纪的人才会如此。 “到底是生辰呢,不好随便对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便是。”太夫人说起这个,主要也是提醒解府其他人,特别是解瑨跟孩子们,记得提前备好礼物。 虽然不求这些,但有人这样惦念她,汤婵心中自是一暖,不由笑应道:“那便多谢母亲了。” 第74章 “……此处便是姑娘们上学的静思斋了。” 陆府,一个景色秀丽的小园中,汤婵带着徽音和佳音,跟着府中主母陆夫人游览。 过完端午,汤婵便着手给两个孩子找托管班的事,向陆府送上了拜帖。 陆家家风清正,素有善名,当代的家主陆老太爷是有名的大儒,官任国子监祭酒一职,也就是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职位不高,却是桃李满天下,十分受人敬重。 受陆老太爷影响,陆家子弟无论男女都好读书,这才有了给姑娘们开办的女学堂。 最开始听汤婵说要将徽音和佳音送去别人家的女学,太夫人本来还有些迟疑,然而一听说是陆家,太夫人便再无担忧,立即点了头。 正如陆氏所说,对待汤婵的拜访,好客的陆夫人用了十二分的热情招待。 陆府占地不算很大,但布景处处精致,很容易让人感受到规划者的用心,听陆夫人说,府中各处竟然都是当年陆老太爷夫妻亲自操刀设计。 如今汤婵所在的静思斋,就是单独辟出来给姑娘们上学使用的,小院坐落在陆府角落,连着后花园,有单独的院门出入。 “徽姐儿跟佳姐儿这个年岁,还未开蒙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陆夫人笑道:“因着来上学的姑娘们此前所学并不相同,静思斋中分为两班,像徽姐儿跟佳姐儿这般,若是入学,可先进入蒙学班,等过了七岁,考过一场小验之后,便可以升入映雪堂,与年长的姐姐们一同读书了。” 竟然还分了年级,汤婵叹为观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小小的一家女学堂,跟一家书院也差不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汤婵几人来到蒙学班前。 天气晴朗,窗户半开,里头传出稚嫩的朗朗读书声。 汤婵并未进门打扰,只是站在窗边往里看去。 堂中端坐着几位女童,都是垂髫之年,肃着小脸听上面的女先生讲学。女先生五十多岁年纪,穿着朴素,面容慈祥,气质沉静淡泊,很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意味。 自从来到陆府,佳音就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好奇地观察四周,这时被里头的景象吸引,得了汤婵鼓励的眼神之后,更是大着胆子踮脚朝里看。 徽音有些不安地紧紧跟在佳音一旁,此时也忍不住好奇向内望去。 汤婵听了一会儿,面露笑意,问陆夫人道:“斋中开蒙认字用的,不是女诫、内训这些女四书?” “自然,”陆夫人说到这里,眼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自豪之色,“我们这里跟男孩子用的一样,都是‘三百千’、弟子规等开蒙要训。” “蒙学班主要是认字、写字,随后是学习音韵训诂,等基础打好、升入映雪堂,姑娘们便同男子一样,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咱们静思斋出来的女学子,擅文翰、好吟咏,比起男儿来也毫不逊色——若不是女子不能应试科举,咱们家的姑娘说不定也能折宫蟾桂呢!” 汤婵笑着称赞,“果真名不虚传。” 她倒不指望徽音和佳音成什么大才女,但读书可以明理,既然成了俩小姑娘的便宜母亲,汤婵也希望她们能清醒地活出自己的人生。 参观了一圈,汤婵对陆府的女学再满意不过,回到家就问小姐俩觉得怎么样。 佳音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显然已经等不及去尝新鲜、认识新朋友了。 比起佳音,徽音更内向一些,她心中有着对新环境的迟疑害怕,但她想跟佳音在一处,见佳音应下,徽音就同样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一个风柔日暖、阳光明媚的晴天,在汤婵给二人交过束脩、带着二人见过先生之后,小姐俩背着汤婵给准备的小书包,手牵手一同走进学堂上学了。 …… 学堂的女先生很温柔,同窗们也很友善,一个上午过去,徽音心里的忐忑渐渐淡去。 佳音更是已经交到了新朋友——坐在佳音前桌的是翰林楚家的十二娘菲姐儿,比小姐 俩大一点,她对新来的姐妹俩很是好奇,主动开口搭了话。 小朋友的友谊来得很快,没过一会儿,佳音和菲姐儿就变得要好起来,等放了学,菲姐儿还说要约两人来家中做客。 “回去我就给你们下帖子,你们一定要来喔!” 后门处,小姑娘们各自在马车面前做着约定。 别看都是小萝卜头,孩子们都很早熟,做事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邀约该有的礼节一个不落。 等徽音和佳音应下,菲姐儿高兴地点头,这才准备转身上马车。 却突然听到徽音发出一声惊呼,“呀!” 菲姐儿跟佳音都顺着徽音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巷口处,一个与她们年岁差不多大的孩童被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围在中间欺辱。 孩童手里本来拎着食盒,但此时被打翻在地,食物撒在地上,又被那几个大孩子踩在脚下。 跟在菲姐儿身边伺候的小丫鬟认出了被围在中间欺负的人,“那好像是冯琴师的儿子。” 陆家人脉甚广,静思斋琴棋书画各项都有授课指点的师傅,冯琴师便是教琴艺的先生了。 小丫鬟解释道:“……应该是给他娘来送饭的吧,围着他的应该都是周围邻居家的小孩。” 徽音与佳音面面相觑,佳音问道:“这……既然是先生的儿子,陆家不管的吗?” 菲姐儿皱着小眉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恍然,问小丫鬟道:“是那个冯琴师?” 小丫鬟点了点头,菲姐儿就赶紧跟佳音二人道:“咱们也不要管了!” 徽音和佳音都面露疑惑,这是为何? 菲姐儿神神秘秘地解释,“听闻她母亲出身不干净,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 徽音不解,“那种地方是哪种地方?” 菲姐儿哪里知道,她只是听大人说话,鹦鹉学舌而已,转头问小丫鬟,“是哪种地方?” 小丫鬟哪怕知道也不敢说,怕教坏姑娘,只得一个劲儿摇头。 菲姐儿只好把头转回来,含含糊糊跟徽音两个道:“反正是不好的地方……听闻这事被人知道之后,有两位夫人闹着要学堂换掉冯琴师呢!” 听闻此事还有内情,徽音和佳音初来乍到,不好贸然插手,犹豫之间,那几个大点的孩子见中间的小孩不反抗,像是觉得没意思,一会儿就散了。 小孩坐在角落里,很久没动弹,也不知道受没受伤。 佳音见危机已解,便不再关注,徽音却是心生不忍,上了马车后悄悄跟佳音商量道:“咱们今天带来的点心还没吃,不如送给他吧。” 佳音没什么所谓,点了点头。 等丫鬟按徽音的吩咐把点心送去之后,小姐俩就让马车驶离向家而去,没有看到小孩抬起脸,眯着眼睛望向她们马车的目光。 “第一天上学,感觉如何?” 徽音与佳音回家后,汤婵问过姐俩,得知一切都好,甚至交上了新朋友,便放下心来,把准备好的小礼物送给了姐俩,“庆祝你们第一天上学顺利!” 小礼物是一对珠花,两个女孩子都爱俏,见上学还有礼物收,佳音惊喜地接过,徽音也眼睛发亮地抿了抿唇。 就这样,两个小姑娘的生活逐渐上了正轨,汤婵的生辰也快到了。 太夫人依旧是大气地送了珠宝首饰,汤婵的小金库再次喜添一笔入账。 俩姑娘和几位姨娘孝敬了针线,难得的是解瑨,竟寻了一位出身江浙的厨娘,她尤擅淮扬菜,宋嫂鱼羹跟红烧狮子头做得一绝,吃得汤婵心满意足。 虽然不办宴席,但汤婵借着过生的机会,把德音叫了回来。 汤婵始终记得德音回门时的不对劲,如今德音嫁过去也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汤婵想打探打探德音的近况。 结果一见德音,汤婵便禁不住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了?” 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德音的憔悴,她瘦了一大圈,一看便知过得不好。 “杜家待你不好?杜怀岳欺负你了?”汤婵拉过德音,“别怕,有事就跟家里说,我一定让他们给个说法!” 德音本来还崩得住,但一有亲人关心,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小婶婶,”她咬紧了唇,“我想给夫君纳妾……” 却说洞房花烛之后,杜怀岳感受到了德音对自己的畏惧,挫败之余反思了几天,渐渐开始觉得懊恼。 他是个粗人武夫,妻子却是再柔弱不过的女子,他不该如此着急的。 杜怀岳想缓和妻子对自己的印象,平日里尽力对德音好。 丈夫对她笨拙的讨好,给她买礼物、甚至送她亲手雕刻的簪子,德音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动容是假的,对杜怀岳的畏惧也慢慢淡去。 然而不幸的是,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初印象非常负面时,日后相处间一丁点不顺心的小事,也会变得愈发难以忍受。 杜怀岳好武,为人粗糙不甚讲究,平日在军营里操练,时常一身汗味回来,吃饭也因为在军营养成了不好的习惯,跟打仗一样特别着急,甚至偶尔扒起饭来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洁精致的德音实在接受不了。 这些也都还罢了,但压死骆驼的稻草,还是晚上的那点事。 杜怀岳太年轻了,晚上与心悦之人同床共枕,又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怎么可能忍得住? 至于德音,她也想尽快有个自己的孩子,面对丈夫的求欢,德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调节心态接受。 然而第一次身体撕裂般的疼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德音越是紧张,身体就越是打不开,最后变得更痛。 几次之后,情况不止没有缓解,反而愈加严重。 德音对同床这件事是又厌恶又惧怕,她的情绪传递给杜怀岳,导致每次最后都是半途而废。 到了后来,杜怀岳也放弃了。 “你是不是没看上我?” 种种迹象落在杜怀岳眼里,只能让他以为妻子是厌恶自己,杜怀岳黑着脸,没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面对丈夫的诘问,德音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杜怀岳看到妻子的眼泪,沉默下床,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开始了冷战。 德音想缓和两人的关系,杜家也不能断了香火,她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给杜怀岳纳妾。 在汤婵的柔声询问下,德音将事情断断续续都说了。 汤婵听了,很是认真地道:“若你真的不喜欢他,不如及时止损,尽早和离。” 这话让以为汤婵会跟嫂嫂一样劝她忍忍,生下孩子再说的德音吃了一惊,一时连哭都忘了。 她连连摇头,怎么能轻易和离呢? 德音知道,娘家定然不会嫌弃她,但她已经给家人添了太多麻烦,怎么能继续如此厚颜? 更何况杜家没有对她不住,夫妻敦伦天经地义,是她接受 不了,不能怪他。 见德音低下了头,汤婵猜到她的想法,“你觉得那事上,是你不对?” 德音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这个说法,汤婵不客气地道:“不是你的错,是他技术太差。” 德音闻言,不由惊诧地瞪圆了眼睛,“啊?” 第75章 汤婵心里叹了口气。 这事闹的…… 解家跟杜家亲事定下的时间比较早,杜家为表示对德音的敬重,没有给杜怀岳备过通房,所以杜怀岳是个实打实的初哥。 这个年代信息又不发达,春宫图册只有怎么做,完全没有讲该怎么取悦女性,这就导致愣头青技术太差。 德音就更不用提,纯洁无瑕的白纸一张。 男女双方都指望不上,德音还对男方怀有害怕的情绪,第一回 的惨烈完全可以预见。 更糟糕的是德音自此生出了应激反应,杜怀岳又不知道如何正确抚慰,恶性循环,德音只会越来越难受。 “德音,咱们这是说私密话,不必隐瞒,你实话跟小婶婶说,还想跟他继续过吗?” 怕德音太懂事,不愿实话实话,汤婵特意补充道:“你小叔叔每天忙得不着家,好不容易官做到这么大,不是让侄女受委屈的。” 德音面露犹豫,最后还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杜怀岳的努力她看在眼里,故而她从没有想过索性和离了之,而是也想试着经营这份关系。 给杜怀岳纳妾,其实就是德音想要示好才想到的主意,只是这主意着实不怎么样就是。 这个年头,和离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心里敏感些的姑娘,很容易被流言蜚语压垮。汤婵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能给德音太多压力。 “也好,”汤婵说,“如果你们真的合不来,只要你跟小婶婶说,小婶婶一定想办法让你和离,但你要是想和他继续试试,有些事你得知道。” 说着,她屏退众人,仔仔细细把男女之事跟德音当上课一样讲了。 德音本来心里翻涌着各种情绪,结果一听汤婵开口便是虎狼之词,她就什么都忘了,脸唰地一下红成了苹果,肉眼可见地往外冒热气。 “小婶婶!” 汤婵没在意她的打断,只夷然自若地同德音讲生理学上的知识。 男女的生理结构、如何获得快感、需要注意的卫生、怀孕的原理……德音渐渐被汤婵的淡然镇定所感染了,她惊奇地发现,当这些东西被以一种就事论事的口吻讲述出来的时候,其中自带的狎昵似乎就消失了。 虽然不能完全收起羞赧,但害羞的同时,德音不再逃避,而是认真听了进去。 汤婵说到兴处,还把自己珍藏的小颜色书拿出来,指着插图给德音做示范,看得德音瞠目结舌。 小婶婶……好厉害…… 不过小婶婶这个样子,小叔叔知道吗? ……天,自己在想些什么,快别想了! “总之,这事如果做得好,是很得趣甚至很快活的。” 最后,汤婵总结陈词,还不忘嘱咐德音,“自然,你若是讨厌他,咱们也不必非跟他做这事,一切都看你的想法。” 德音攥着帕子,红着脸点点头。 她心里早先的彷徨已经去了大半,转而涌上了阵阵暖意——小婶婶强调了许多次,会完全站在她这边,有着这样的支持,她愈发觉得心安。 “至于他的其他毛病,”汤婵想了想,继续说,“虽然我的发言权可能不大,但我觉得婚姻里头,第一件事是坦诚相待。” 她细细跟德音说道:“杜怀岳那人粗豪鲁直,看着就不像个聪明的,你心里想什么,得把话跟他说明白,不然就那么个傻大个儿,哪里会懂女儿家的锦绣心思?” “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以都跟他说清楚。比如你不喜欢他身上的汗味,就让他洗干净再上床,不喜欢他吃饭粗鲁,就让他细嚼慢咽,告诉他你不喜跟他同床,不是因为真的厌恶他,而是你太疼了,让他慢点来。” 这些话对于德音来说,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她听得不自觉失态,微微张开了嘴,说不出话来。 在德音原先的观念里,夫为妻纲,“为之纲者,为之天也”,妻子该做的便是尽力迎合顺从丈夫。 可小婶婶现在说,原来她也是可以提要求的? 被塞了一脑袋惊世骇俗的话,德音恍恍惚惚地跟小婶婶告辞,回到了杜家。 她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一整天做事都心不在焉。 直到傍晚,杜怀岳回来了。 他的脸紧紧板着,虽然五官俊朗,但脸部线条刚毅,肤色又黑,这么个表情,小孩子看到都会害怕。 好在经过多日相处,德音总算不会在他黑脸时太过惶恐,只听杜怀岳沉声道:“我回来拿点东西。” 说着便自顾自去找东西了。 德音捏紧了袖中绣帕,心中来回拉扯。 要说小婶婶教她的那些话吗? 等杜怀岳拿了东西出来,见妻子始终一言不发,眼底不禁划过失望,高大的身躯似乎都落魄了几分。 他抬步向外走,却突然听到一句磕磕巴巴的问话。 “等,等会儿你还回来吗?” 杜怀岳愣了,“什,什么?” 德音咬着唇,“若你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杜怀岳心中一沉,随即生出懊恼与不安。 难道是德音再也忍受不了,要跟他摊牌? 然而杜怀岳心中越是难受,面上就板得愈发紧。 “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吧。” 德音欲言又止,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你,你吃过饭了吗?” 嗯?杜怀岳摸不着头脑,“还没有。” 德音:“那咱们先吃饭吧。” 杜怀岳有点儿惊喜,但又害怕这是最后的温柔,就什么都没说,忐忑地沉默坐下。 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很快,下人摆上了膳食。 小夫妻相对而坐,屋中很是安静,直到杜怀岳开始端起碗扒饭。 拿起筷子之后,杜怀岳就不再想别的,一心一意用膳,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弱弱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吃饭这么着急?” 杜怀岳吃饭习惯不好,总跟打仗一样,还经常发出声音,德音已经苦恼很久。她鼓足勇气问:“不可以慢点吃吗?” 杜怀岳愣了一下,咽下嘴里的食物后说道:“我在军营里习惯了。军营里吃饭要靠抢,若是吃得不够快,抢不过别人的。” 不同于许多勋贵子弟,杜怀岳参军是从大头兵做起的。抢大锅饭的要义就是快准狠,他饭量又大,若是第一轮慢慢悠悠才吃完,根本抢不到第二轮。 虽然杜怀岳现在升职成了个小军官,但他很少开小灶。积习难改,哪怕不在军营,平时吃饭也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 这下轮到德音一怔,她之前不知道还有这一茬。 原来不是他天生礼仪不好,而是环境使然。 “可你现在在家里,我不会同你争抢,细嚼慢咽对身体好。”德音紧张地捏紧了筷子,“你那样发出声音,我听着不太习惯。” 杜怀岳一愣,随即恍然。 原来妻子一跟他在同一个饭桌上就如坐针毡,竟然是这个原因。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妻子出身大家,精致讲究,仪态优美,一举一动都是大家风范,想是从没有遇到过他这般的粗人吧。 嫁给他这个武夫,妻子是不是很委屈? 杜怀岳突然有些食不知味,半是窘迫半是低落地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碗,开始回想儿时被教导的规矩,笨手笨脚慢慢吃饭——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杜怀岳不至于连这些基本礼仪都不懂,只不过后来进了军营,饿肚子的压力之下,几乎都忘光了而已。 德音见状,狠狠松了口气。 原来提出请求真的有用! 她心中生出欢喜,想了想,主动给杜怀岳夹了一筷子菜。 杜怀岳看着碗里多出的时蔬愣住了,不由顺着筷子看向德音。 等等,事情好像跟自己想得有些不一样,妻子今天好像也有点不一样…… 杜怀岳的心情忽然就升高了一大截,等吃过饭喝着茶,他便试探问道:“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第一步这样顺利,德音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干脆一鼓作气。 “你今天会留下吗?” 杜怀岳傻眼了,这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能留下?” 德音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开了口,向杜怀岳说小婶婶教给她的话。 “之前你弄得我特别痛……” 结果只说了半句,德音整个人就红透了,再说不下去,甚至羞得不敢看杜怀岳。 她说得没头没尾,但这般情态,杜怀岳再是迟钝,也没有不明白的。 他的脸也唰地红了,只不过肤色太深,看不太出来。 德音面色绯红地垂着头,显得愈发秀美,杜怀岳看着,脑子也成了浆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傻愣愣地问:“那怎,怎么样,你才会不痛?” 德音眼睫一颤,抬起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会听我的?” 她心里七上八下,唯恐杜怀岳鄙夷她不庄重。 不过随即,德音就尽力定了定神。 小婶婶说了,若他敢嫌弃她不庄重,或者不愿意按她说的做,那就立马和离! 可杜怀岳哪会嫌弃,他整个人都被这样的惊喜砸傻了。 德音愿意跟他尝试,别说只是听她的话,杜怀岳现在高兴得上天给她摘星星都愿意。 “自然都听娘子的,”杜怀岳站起,一把横抱起德音,大步走向床榻,“还请娘子教我……” “等,等等!”德音挣扎着阻止,“我去让人备热水,你,你把汗味洗干净了才可以上床!” 德音嗅觉比杜怀岳灵敏,她不说,杜怀岳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汗味。 糟了嫌弃,但杜怀岳没有丝毫不悦。 娘子这般仙女下凡似的人物,怎么精致讲究都是应该的。他颠颠儿地就下床往净房去了,“我这就去。” 德音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 她指尖揪着锦被上的鸳鸯刺绣,好像……确实没那么糟糕? 杜怀岳根本等不及热水烧好,正好如今天暖,他直接用常温的水上上下下好好洗了一遍,直到身上带了皂角的清香,才回到了正房。 朱红锦帐已经被放下,同外界隔绝出一个小小天地,烛光明亮,依稀可见帐内一抹倩影。 杜怀岳不自觉放轻手脚,悄悄闯了进去。 很快,锦帐中传出喁喁私语,再过了一会儿,帐摆流苏由缓至急地颤动起来。 第76章 “德音派你来送东西?” 艳阳高照,蝉鸣阵阵,京城正式进入了盛夏。 汤婵迎来了一位访客,来者是德音身边的妈妈。 她把一扇刺绣台屏呈给了汤婵,笑着应道:“是,这是大姑奶奶亲手绣的,要送给夫人,她不好总回娘家,就派老奴走一趟。” “有劳这位妈妈了。” 汤婵接过仔细一看,台屏尺寸不大,但制作很是精致,上头绣着喜鹊登梅图案。 喜鹊登梅是再好不过的意头,想来这是德音给她送信,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汤婵心里一松,不禁微微一笑。 送走婆子之后,将绣屏摆到了案几上。 案几上还摆着一个白瓷花瓶,里头插着两支盛放的槐花,散发出甘甜淡雅的清香。 这是徽音跟佳音小姐俩送来的,两人院里有一棵槐树,这个时节开得正盛,姐妹俩就各自摘了一支给汤婵送来。 如今汤婵渐渐品出了养小姑娘的乐趣,香香软软的小女孩,可以随意给她梳妆打扮,而且又听话又贴心。 “夫人,姑娘们来请安了。” 说曹操曹操到,到了姐妹俩放学的时辰,二人回家后来给汤婵问安。 姐妹俩一同进了屋,二人穿着新裁的夏日衫裙,梳着双丫髻,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远远看上去跟双胞胎似的。 汤婵把行礼的二人叫起来,让她们坐到小锦杌上说话。 “你们上学也有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徽音佳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不过二人却有别的请求,佳音说道:“母亲,新来的琴艺先生说如果我们想,也可以向她学习。我们可以修习琴艺吗?” 汤婵闻言微微惊讶,“陆夫人这么快就已经找到新师傅了?” 之前授课的冯琴师听说是出身不大光彩,为人诟病,主动请了辞,没想到陆府这么快就找到了新老师。 孩子有兴趣,汤婵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正好学堂明日休息,汤婵就带着姐妹俩,来到京城最好的一家琴行选购古琴。 看姐妹俩略带兴奋试琴的模样,汤婵眼中带笑,不自觉回想起了一点往事。 小时候她被养父母呆去市里游玩,曾经路过一家卖古筝的琴行。 隔着玻璃,汤婵看到里面一个与她同龄的小姑娘正在试琴,她手指上绑着义甲,坐在古筝前弹琴的姿态特别好看。 父母见汤婵的目光停驻不动,便带她进了门。 筝声明亮灵透,行云流水,当时汤婵心中十分艳羡,也生出想要学古筝的想法。 但她知道,乐器价格不菲,请老师上课更是昂贵,家里没有经济条件供她学习这样的课外爱好,所以在父母询问的时候,汤婵摇了摇头。 她在心里想着,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学。 然而汤婵一直没能等来这个机会。她上学时没有条件,后来工作了以后实在太忙,下班时常常已经是半夜,连周末也要加班,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发展爱好。 忙忙碌碌到三十多岁,汤婵越来越觉得这种生活似乎没什么意思。幸好这些年的打拼不是一无是处,汤婵看着足够她在老家小县城躺平的存款,决定提前退休回到老家,放慢节奏好好生活。 她列了许多退休后必做清单,学一样乐器也在其中。 然后她就穿了……哎,往事不提也罢。 如今这年头,清单上许多事项已经作废,但学乐器这项并不受影响。 想做就做,回家之后,汤婵就准备给自己寻摸一位老师。 想到这儿,汤婵突然想起什么,再次把万能的宛姨娘召唤了出来。 瘦马出身的宛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道有没有空闲教教她。 等宛姨娘过来,汤婵把想学琴的事儿同她说了。 宛姨娘先是有些怔愣,夫人居然这样有闲情逸致? 不过随即她反应过来,也对,府中最耗费时间的杂事都是由她跟紫苏处理,夫人只要把关就好,每天可不就有了大把的空闲。 宛姨娘若有所思,是不是也该到了让紫苏独当一面的时候? 汤婵不知道宛姨娘也起了退休的心思,她问道:“琴太古雅,我这么个俗人怕是学不来,你觉得筝怎么样?” 宛姨娘回过神来,她善琵琶,琴和箫也算熟悉,但还真不太会弹筝。 思索片刻,宛姨娘如实说了,随后试着问道:“不如我给夫人推荐一个人?是我的一位老友,如今嫁做人妇,她在音律上天赋异禀,演奏堪称大家。” 汤婵闻言,自然应下,宛姨娘笑道:“我这便给她送信。” 冯纨到家的时候,儿子徵哥儿正在做饭。 他今年将将七岁,个头没有灶台高,踩着小凳子站在灶前,动作熟练地放菜翻炒。 “娘回来了?” 徵哥儿扭头看了一眼冯纨,动作不停,接着道:“娘您稍等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了。” 冯纨听得心里一暖,随即又是一疼。 她的儿子乖巧懂事又能干,小小年纪便贴心得不得了,简直像是来报恩一般,就是她没什么大能耐,孩子跟着她真是受苦了。 “我买了烧鹅,”冯纨举了举手里的荷叶包,从橱柜中拿了个干净的碗,将烧鹅装盘,“等会儿你多吃些。” 徵哥儿问:“哪里来的?” 冯纨笑着解释道:“今日去试用新活计,东家特别满意,给了不少赏钱。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就顺便去鸿兴楼买了一份回来。” 徵哥儿却是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您又去了茶楼?” 有些茶楼的客人觉得光喝茶单调, 便会叫人唱曲或演奏助兴,娘亲辞去上一份活计之后,去茶楼卖艺是一个办法。 然而茶楼迎来送往,客人鱼龙混杂,娘亲这样的年轻女子,很容易受到纠缠,徵哥儿很难不担心娘亲的安危。 冯纨却笑道:“那间茶楼是庆祥侯府的生意,同一般的茶楼不一样,我不是给某个客人单独演奏,而是在台上弹给楼里全部人听,很是安全,你不要担心。” “这样么?竟还有这样奇怪的地方。” 徵哥儿听她这样说,这才算是点了头。 冯纨莞尔。 话说着,徵哥儿做好了饭菜。 不过徵哥儿再厉害,此时也只是一个小孩,年龄的限制在这里,他做不了太多菜,也做不得太精致的,这顿饭只有一菜一汤,外加冯纨买的一份烧鹅。 但这对二人来说足够了。 母子俩一起把饭菜盛好,端着菜出了厨房,摆到厅中的饭桌上。 冯纨家里不大,屋中家具也不多,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看着很有几分清贫,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 其实情况本不至于此,冯纨叹了口气,她的丈夫之前生病,耗尽了家中银钱,他们甚至变卖了不少家当,可惜最后依旧是没能将人救回来,丈夫撇下她跟徵哥儿,撒手人寰。 徵哥儿还太小,冯纨一个妇道人家,不得不抛头露面,出门养家。 她运气很好,因着乐技出色,很快就被聘作陆家女学堂的琴师,教学堂的女学生抚琴。 这对冯纨来说是最体面不过的活计,酬劳也很是丰厚,冯纨很是用心。 谁知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学堂里就流传起冯纨出身不干净的消息。 很可惜,这则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冯纨确实不是良家出身,她嫁人以前的经历不知怎么被人知晓,并且传了出去,冯纨无可辩驳。 冯纨的学生们都是大家闺秀,学生的长辈们听说竟是这样一个低贱之人给自家姑娘上课,哪里能够接受?不由纷纷跟聘用冯纨的陆夫人商量,想要辞退冯纨。 陆夫人虽然还未行动,但为了避免主家为难,冯纨选择主动请辞,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只是再想找到一份类似的活计就不容易了,冯纨只好打起卖艺的主意。 虽然期间遇到了不少困难,但冯纨为宽儿子的心,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表现出来,直到今天,新活计有了眉目,冯纨的脸上总算带了几分真实的轻松笑意。 等吃完饭,冯纨赶着徵哥儿去睡午觉,自己则是收拾完碗筷,点了小火炉熬药。 早年一场风寒留下的病根,导致她身体不是太好,需要常年喝药。药材并不便宜,这也是冯纨家中情况这般局促的另一个原因。 刚熬好药,却突然听外头来了人敲门,“请问这里是冯娘子家吗?” 谁会来找她? 冯纨不由疑惑,因问话的是个年老的女声,冯纨没做防备,前去打开了房门。 门口是一位仆妇打扮的婆子,见到冯娘子露出笑意。 “这位便是冯娘子吧,我是刑部侍郎解大人府上伺候的,奉命给娘子带一封信来。” 解府? 冯纨不明所以,她跟解府又没什么交集,怎么会突……等等!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着接过了信,“有劳您跑一趟,进门喝完茶水再走吧。” 婆子摆手婉拒,“我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多留了,娘子若是看了信若是有答复,直接上门告知便可。” 冯纨应下,再次与婆子道谢后送走了她。 等婆子离开,冯纨展信一瞧,面露激动。 果然是宛君姐姐! 当初被行院的妈妈先后收养的时候,冯纨还不叫冯纨,宛姨娘那时候也用着另一个名字。 宛姨娘自小相貌出色,被妈妈寄予厚望,作为头牌培养,冯纨小时候是个美人胚子,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却是越来越普通,妈妈便耳提面命,叫她苦练乐技。 后来宛姨娘“出阁”,冯纨则是没能寻到合适的夫主,被卖到了花楼做琴师,二人就此失去联络。冯纨在花楼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同样也是琴师,二人志趣相投,成为知音好友,一同给她凑齐了赎身的银钱,就此安家。 有一次冯纨到一家店里买琴弦,竟然偶遇了正好来修理乐器的宛姨娘,昔日故人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多年过去,二人都改名换姓,这次偶遇之后,才重新有了联系。 但当时宛姨娘身处后宅,头上还有主母,不便与冯纨时常联络,二人已经许久未通过信了。 从回忆中抽身,冯纨开始读信,读着读着,不由怔忪的表情。 宛姐姐不知道她身边种种变故,只以为她还是人妇,说她如今的主母解二夫人想要学筝,正在寻老师,问她有没有兴趣。 做女先生自然要比外出卖艺体面的多,可她的出身已经惹过一次麻烦,若是解二夫人日后知晓…… 似是知道冯纨的顾虑,宛姨娘在信中特意道,二夫人性子极好,且与常人不同,从不以出身看人,哪怕在宛姨娘坦露身份之后,她对宛姨娘态度依旧如一,让冯纨放心。 原来是这样……宛姐姐遇到这样一位主母,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那么她要去试试吗? 这时徵哥儿醒来,看见冯纨正握着信纸发呆,不由问道:“娘,出什么事了?” 冯纨回过神来,“不是坏事。” 她看向徵哥儿,本来还在心中纠结,但为了儿子,冯纨最终下决心去看看。 冯纨笑道:“是娘的一位故识,对娘很是照顾,写信来给娘介绍活计呢。” 徵哥儿问:“那娘要去吗?” 冯纨点了点头。 她依来送信的婆子所说,给解府递了拜帖,约好上门见面的日子。 得知对方竟是解家,徵哥儿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冯纨注意到,不由问道:“怎么了?” 徵哥儿摇了摇头,“没事。” 冯纨带徵哥儿求见时,汤婵正在检查徽音姐妹俩的课业。 姐妹俩完成得很好,汤婵不吝好话,夸得佳音小脸通红,止不住得高兴,徽音也很不自在,不过眼神微亮地轻轻抿着唇。 得知冯纨到了,汤婵便让母子二人进来。 等看清来人,汤婵眼前不由一亮。 女子才二十多岁的模样,长相虽然不算多么出色,但胜在气质绝佳。 美人的朋友也是美人,汤婵正要开口招呼,徽音却认出了跟在冯纨身边的徵哥儿,不由惊讶脱口问道:“是你?” 这不是那天在陆府巷口出看到的被欺负的小孩? 汤婵意外地看了看徽音,“你们认得?” 徽音说完,就觉得自己似乎是抢话了,脸颊微红,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还是佳音坦然道:“不认识,只是见过一面。” 她把事情说了一遍,听得冯纨一怔。 她对这事还有些印象,有一天徵哥儿浑身脏兮兮地找来,却是什么都没说,只说自己不慎摔了一跤,冯纨现在这才知道,她还连累儿子遭受过这种事情。 冯纨心中愈发愧疚,与此同时,对着心怀善意的解家母女就更有好感。 汤婵听罢笑道:“真是好巧,原来还有这般渊源。” 佳音没有明着说出来徵哥儿为什么会被欺负,汤婵就只作不知。等孩子们被带下去自去玩 耍后,汤婵笑着对冯纨道:“娘子应该已经从宛娘处得知,我想聘位老师,教我奏筝吧?只不过我是万不及娘子之前学生的聪慧,学琴也只为悦己,不会有什么大成就,娘子若不嫌弃我是朽木,便可以考虑一下。” “夫人这般信任我,我再乐意不过,只是我也有些情况,需要夫人知晓。” 冯纨没有急着应下,而是想提前把话说清楚。 “我是行院出身,后自赎自身,成婚生子,不过外子如今已经去世,如今是我独自带着儿子徵哥儿过活。” 汤婵听得一愣,原来冯纨的丈夫已经去世了。 “娘子节哀。”汤婵道,“府上客院空着许多,若是娘子愿意,可以带着徵哥儿客居于解府。” 虽是听了宛姨娘说过二夫人与常人不同,但被如此对待,冯纨还是没能抑制住惊讶,随即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她身上争议太多,若是她选择留下,万一她的出身再被泄露,留住她的解家也会遭到非议。 二夫人对她如此包容,她更不能给二夫人带来麻烦。 “多谢夫人盛情。”冯纨笑着客气婉拒,“我素日喜拨弦吹箫,很是吵闹,客居于此多有不便,便不留了。” “也好。” 汤婵并不强求,跟冯纨约定好上课的时辰,又送上了束脩,教学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娘子与宛娘也许久未见了吧?”汤婵笑道,“想必你们定然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汤婵让双巧将冯纨领到花园一处小亭,宛姨娘得了她送的消息,已经等在那儿了。 等冯纨离开,秋月忍不住跟汤婵感慨道:“真是红颜薄命,冯娘子好不容易挣脱泥沼,嫁得一位真心人,丈夫却又早早去世……” “出身不干净,怎么能往家里领”这样的话,现在的秋月已经不会再说了,她叹了口气,“唉,您说这世上怎么就这样多的苦命人。” 汤婵也不由默然。 要珍惜现在拥有的东西啊,汤婵告诉自己,活着的每一天,都要为了自己好好过。 另一边,领路的双巧带着冯纨来到了花园亭中,四周开阔无人,风景甚佳,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宛姨娘看到来人,不自觉站起身,双巧带冯纨到后就退到远处,给二人留出空间说话。 经年未见,两人都觉得有无数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最后化为相视一笑。 “姐姐说得不错,二夫人果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冯纨笑道,“能有这样的主母,我真心为姐姐高兴。” “谁说不是呢?”宛姨娘点了点头,她的命不好,自小就不得不沦落风尘,但她也算幸运,遇见二夫人这样的主母。 然而对比她,冯妹妹的运道似乎就差了些,宛姨娘担忧道:“我之前还不知,你的夫君……” 冯纨笑着摇了摇头,平静地对宛姨娘道:“最起码我还活着。” 宛姨娘听了这话,怔忪了一瞬后,也豁然开朗。 “是啊,起码我们都还活着。” 昔年住在一个院里的那些姐妹,全都已经没了联系,或是跟随夫主,散落至天涯海角,或是几经转手,颠沛流离,更多的已经香消玉殒,不在人世。 宛姨娘莞然而笑道:“哪怕是天生贱命,咱们也得好好活着。” 第77章 三伏天的日头最是毒辣,外头热得像蒸笼。秋月端着食盒从厨房回到院里,不过短短一小段路,额头已经见汗,背襟更是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离院子越来越近,一阵清越筝声传入秋月耳畔。 秋月抿唇一笑,夫人又在练琴了。她加快了脚步,抬手打了帘子进屋。 冰盆散发的凉爽之气扑面而来,秋月舒了一口气。 天气越来越热,汤婵愈发离不得冰,甚至解府本来给她的份例都不太够。还好汤婵小金库丰厚,她自己掏钱补贴了购冰费用,将冰摆了满屋,夏天总算不那么难熬。 之前秋月听到的乐声,果然是汤婵正在拨弄琴弦。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她如今会认谱,还能弹两首非常简单的小曲子。 成年人学乐器与小孩子不同,汤婵不求成为演奏大家,只为愉己,故而冯纨教汤婵时,就没有让她一味练习枯燥的指法,而是穿插着教授一些成曲。 这一招很好用,汤婵人菜瘾大,即便最简单的曲子都弹得磕磕绊绊,她也乐得不得了。 秋月问:“夫人,冰碗取回来了,您现在要用吗?” 汤婵卸下义甲,从筝前起身,坐到榻上,“拿过来吧。” 冰碗是消暑用的时令小吃,碗底铺上荷叶,荷叶上铺着小块碎冰,新鲜的莲蓬子去芯,果藕切片,再跟菱角同芡实混在一起装入碗中,加入糖汁或蜂蜜调味,再根据口味,撒上核桃仁、杏仁、甜瓜丁、蜜桃丁等零碎,最是甜凉爽口不过。 汤婵拿起勺子挖了一口送进嘴里,只觉五内清凉,不由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她正吃着,解瑨回来了。 一看见汤婵的打扮,解瑨就是动作一顿。 他板着脸移开视线,皱眉严肃道:“怎能如此不庄重?” 汤婵低头瞅了瞅,她穿着一件小背心,外头罩着纱衣,纱衣比较透,看得到裸露的胳膊和胸口,但该遮的地方都遮着。 她理直气壮抬起头:“全都捂起来是庄重了,我也要热死了。” 解瑨无奈。 汤婵瞅着解瑨,他倒是捂得严实,忍不住问道:“你不热?” 解瑨接过秋月递来的凉茶喝了一口,闻言瞥了她一眼,“心静自然凉。” “嘁。”汤婵自顾自继续吃东西了。 解瑨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今日广府进的贡品送到了京城,是一种叫杧果的当地特产,皇上赏了一筐下来,我带回来了,你要不要尝尝?” 杧果,也就是后世的芒果,这时候在北方还是个新奇的玩意儿。 汤婵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等芒果送上来一瞧,汤婵只能说不愧是贡品,这些挑出来的应该都是最好的,每个个头都很大,还很均匀。它们估计是在颜色青绿时被采摘下来,送来的路上熟透,如今颜色鲜黄,散发着浓郁的果香。 汤婵把一筐芒果分成三份,自己留了一份,吩咐秋月道:“剩下的给太夫人和大房送去。”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叮嘱道:“告诉她们要吃的话先切一小块尝尝,身体没什么不适再吃。” 有些人对芒果过敏,还是要以防万一。 秋月应下后就去了。 解瑨让人把芒果切成块,拿牙签慢条斯理地叉着吃。 相比之下,汤婵就豪迈多了,确保自个儿不过敏后,她用刀把芒果切成两半,用刀横竖划下数道后略一翻折,在解瑨稍显复杂的眼光中,百无禁忌地直接上手啃。 芒果果肉肥厚,口感顺滑,又甜又多汁。汤婵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无数种吃法,吃到一半,她抬起头问双巧,“去问问厨房,乳酪还有没有 夏天炎热,牛奶羊奶不易保存,会被制成乳酪,也就是酸奶。汤婵很爱吃这个,厨房就经常备着。 双巧帮她跑腿,很快就拿回来一些用冰镇着的乳酪。 汤婵把另一半的芒果切成粒,倒进乳酪里一拌,酸酸甜甜,味道特别好。 她把做法说给厨房,“回头做一点儿给徽音佳音她们送去。” 一碗乳酪下肚,汤婵心满意足,懒懒瘫回到榻上。 剩下的芒果估计放不了太久,回头可以榨芒果汁喝,还可以做芒果冰酪…… 正天马行空地想着,突然见大房来人,面色焦急地禀报,“二夫人,大少奶奶发动了!” 汤婵大惊,什么想法立刻全都被抛到脑后。 “不是还有段时间吗,怎么就突然要生了?” 她赶紧站起了身,还好她们早早就找好了稳婆,“快去将稳婆请来!” 汤婵说着,换了件外衣就往大房走。 解瑨正想跟着去看看,叫汤婵给拦了,“您一个大男人去干嘛?又不是孩子爹,那边用不上您。再说这才刚发动,离孩子落地还久着呢,您先去忙吧。” 解瑨:“……” 又不是孩子爹……解瑨扶额,默默停下脚步,目送汤婵匆匆离去。 等汤婵赶到大房的院子,于氏已经被搀扶进了产房。 她捂着肚子,又是担忧又是害怕,看见汤婵,立刻就带着哭腔道:“小婶婶,我这才八个多月……怎么办,孩子不会有事吧?” 没有经 验的汤婵心里也慌,但她面上很是镇定,“想来是孩子等不及见娘亲了,你别急,平平安安把他生下来就是。” 于氏还是很紧张,汤婵让她做深呼吸,“不要慌,你慌了,孩子又能指望谁?” 孩子可以赐予母亲无穷的力量,于氏跟着汤婵的节奏深呼吸,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 汤婵指挥着下人烧热水,准备生产用的各种东西,又让厨房煮鸡蛋、煲鸡汤,对于氏道:“趁着这个机会,赶快吃点东西,有力气才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于氏赶紧点头。 午觉刚起的太夫人得知消息也到了,见汤婵把一切安排得都好,便暂时放下心来,等在一旁。 厨房送了饭进来,于氏尽力往下咽。 但还没吃几口,于氏紧紧握着勺子,面色逐渐发白,闭着眼睛不时呻吟起来,“好疼……” 宫缩开始了。 实在难受,于氏再也吃不下去,最后只好多喝了一点鸡汤。 又过了一会儿,稳婆终于到了。 稳婆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打扮很是干练。她用烈酒洗净双手,伸手一探,心中就有了数,“还要一会儿,不急。” 专业人士来了,汤婵跟太夫人就挪到了厢房等候。 下人进进出出,端出带着血色的水,再送新的热水进去。产房不时传来让人揪心的呻吟痛呼声,最后这个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汤婵心里一紧,不过随即她想到,应该是稳婆让于氏保存体力。 太阳落下,夜幕升起,然而依旧还没有好消息。快到半夜,太夫人有些撑不住了,汤婵就让她先去休息。 然而就在这时,稳婆从产房出来了。 她面色沉肃,“太夫人,二夫人,情况不是太好,孩子卡在产道出不来,大少奶奶没了力气,大人和孩子怕是只能保住一个。” 汤婵心里一沉,太夫人也是脑袋一晕。 保大就是用诸如剪刀、铁钩这些锐利的工具,将孩子分解成小块取出,保小的话,或是不顾母体生拉硬拽,或是直接剖腹取子。 无论哪个选择,都很是残忍,但情势迫人,必须要做出取舍。 太夫人没有思考就做了决定,“保大人!” 稳婆点头应下,转身进了产房。 结果不过片刻,里头就传来了于氏嘶哑的哭喊声。 “我不同意!” 于氏得知自己的孩子要遭受何种对待,已经力竭的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根本不配合稳婆的动作。 汤婵和太夫人听着传出来的动静,不禁对视一眼,俱是担忧。 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很快,稳婆让于氏使力的声音再度传来,后面跟着于氏惨烈的叫喊。 汤婵简直听得心惊肉跳,对生育这件事的心里阴影不由再度上了一个台阶。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传入汤婵的耳畔。 汤婵一愣,唯恐自己听错,赶紧看向太夫人以求确认。 太夫人显然也听到了,总算不再那么紧绷,对着汤婵点了点头。 生下来了…… 汤婵这才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稳婆出来,沉稳的脸上有些疲色,但带着笑意。 “恭贺府上弄璋之喜。” 她这才跟太夫人解释刚刚发生了什么。 原来刚刚于氏得知孩子就要保不住,绝境之中再次爆发了力量,稳婆当机立断,使了一个稍微冒险的法子——当时胎儿是肩膀卡在产道,她将胎儿的锁骨折断,减小了体积,再按压于氏的肚子,二人配合使力,总算是成功让孩子生了下来。 “小少爷的伤势,您不必太过担心,过些日子,骨头便能自己愈合,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小少爷是早产,身子孱弱,还要好好将养。”稳婆道,“当时情况紧急,我自作主张,还请太夫人勿要怪罪。” 太夫人道:“您这是哪里话,今日能母子平安,还要多亏了您。” 她将给稳婆的红封直接翻了三番,稳婆也未曾推拒,稳稳当当收了。 稳婆拿得并不亏心,今日若是换了一个稍微经验欠缺的稳婆,不说一尸两命,也必然是母子只能活一个的下场。 几人说着话,产房里已经收拾好了,太夫人跟汤婵进去看望于氏跟刚出生的小婴儿。 结果刚进门,却见伺候的下人们围在于氏身边,表情都是慌慌张张。 太夫人一惊,“这是怎么了?” 只听于氏的陪嫁戴妈妈惊慌回话道:“太夫人,大少奶奶娩出胎盘后就一直在出血,到现在还未止住!” 第78章 本来以为于氏已经顺利闯过了鬼门关,谁想到临了竟然再起波折。 “一直在出血?” 听了戴妈妈的话,稳婆面色一变,赶紧上前查看,一边仔细询问着情况。 “对,”戴妈妈焦心地看着稳婆动作,连忙补充,“因着流得并不多,故而一开始我们都没有在意,但到现在还没能停下……” 于氏在看了一眼婴儿之后,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稳婆查验过后,转身要了些包括药材在内的各种东西,给于氏试了一个止血的土方。 可惜两刻钟过去,情况并没有好转,稳婆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对太夫人道:“老身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贵府怕是需要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也是瞧着解家人不像泥古不化之辈,稳婆才敢提出这样的建议。换了一个看重男女之别的长辈,为了女儿家的贞洁,是绝不会让男大夫来看病的。 人命关天,太夫人没有半点犹豫,“何妈妈,拿了我的帖子,去请尹大夫来。” 尹大夫家学渊源,太医院里最善妇科的圣手,就是尹大夫的父亲尹老太医。只是尹老太医有规矩,他从不出急诊,一是怕耽误了宫里的差事,宫里若有急召,他必须得第一时间赶到;二来,尹老太医名声在外,但年事已高,不可能应下每一个上门的紧急请求,与其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出诊,却被认为是故意为之而得罪贵人,他索性就决定一律不接。 尹大夫子承父业,倒没有这样的规矩,何妈妈应下,派了个腿脚利索的婆子去请人。 如今还是宵禁,但大夫救命的时候,一般都可以通融,很快,尹大夫匆匆赶了过来。 他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形容沉稳,并不多话,甫一进门,查看过于氏情况后便开始施针。 情况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于氏的血总算被止住了。 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尹大夫却不甚乐观。 他甚至提前把丑话说在前头,“大少奶奶身子亏损得有些多了,且看之后如何吧。” 汤婵的心又悬了起来,太夫人闻言,得了曾孙的喜意也淡去不少。 同尹大夫道谢过后,太夫人跟尹大夫商议好了再次上门问诊的时间。 汤婵看着元气大伤的于氏跟小猫一样的小婴儿,给已经离府去大朝会的解瑨和在国子监读书的解桢报了信,母子平安,但只是“暂时”。 一夜未合眼,太夫人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她抱了抱孩子,就准备回去休息,还让汤婵也赶紧回去。 “折腾了一晚,辛苦你了,快回去歇一歇吧。” 汤婵点头应下。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变 得阴沉起来,一声闷雷响起,快要下雨了。 汤婵回了房间,却是丝毫没有睡意,她合上眼睛,闹钟思绪繁杂,躺了许久,才总算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天色已经昏沉,汤婵一问,于氏已经醒了。 汤婵便来看望于氏。 于氏正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小婴儿,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除了满足的笑意,还有几分隐忧。 汤婵坐到于氏床边,“你感觉怎么样?” “小婶婶,”于氏回过神,“我都还好,就是他……” 于氏看向自己怀里的孩子,叹口气道:“都是我不好,没能把他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这又不是你的错。” 小婴儿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汤婵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放回到了于氏身上。 她对于氏道:“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将养身体,这才是为了孩子好。你自己有了精力,才能好照顾他不是?” “嗯,”于氏对汤婵点了点头,露出一点笑意,“小婶婶为我好,我都知道的。” 话虽如此,可于氏哪里彻底放得下心? 她产后的状况本就不算太好,又顾不上自己,时刻操心着孩子,后来竟然开始连日低烧。 小婴儿一天比一天健康,于氏的身体却一日差过一日。 等尹大夫再来复诊的时候,他的父亲尹老太医也一起跟着来了。 比起沉默寡言的尹大夫,尹老太医胡子花白,慈祥温和,是为令人如沐春风的老者。 二人诊完脉,就互相对视一眼,在心里有了答案。 在于氏面前,他们什么都没说,只给于氏开了固本培元的方子,叮嘱于氏好好将养。 背地里,两位大夫却跟太夫人和汤婵说了实话。 “大少奶奶的情况,并不是太好。”尹大夫说得直接,“有名贵药材将养着,许是能多熬一段日子。” 汤婵听得一愣,不敢置信,什么叫多熬一段日子? 太夫人沉声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也许能有奇迹发生,”尹老太医很是委婉道,“我们尽力而为。” 这等于给于氏判了死刑,汤婵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想到与于氏相处的种种,汤婵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事情会到这个地步。 那样年轻、温婉、活生生的一个姑娘……她就只是生了个孩子而已啊! 再次见到于氏的时候,汤婵不慎泄露了一些情绪,叫于氏捕捉到了异常。 “我的情况不太好,是不是?” “瞎说什么呢,”汤婵勉强笑道,“你好好休息,好好养病,都会好的。”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有感觉,”于氏安静地笑了笑,满眼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婶婶,你不要难过,生子本就是鬼门关,但生下垚哥儿,是我永远不会后悔的事情。” “用我的命换来他的,我甘之如饴。” 汤婵不忍地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她给解桢送信,让解桢赶紧请长假回家陪妻子。 解桢接到消息,当天就赶了回来。 “婶婶,出什么事情了?” 汤婵把大夫的话都跟解桢说了。 这些话如同晴天霹雳,解桢脸色瞬间变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已经半点不剩。 他半晌回不过神来,比汤婵还要难以接受,“怎么会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汤婵才轻声开口。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汤婵说,“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她。” 解瑨一进房门,就闻到一股酒味。 是汤婵在坐在桌前喝酒。 听见门口的动静,汤婵转过头。 她已经有些醉了,昏黄烛光下,汤婵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眼睛湿漉漉地看向他。 解瑨突然有些失神。 他别开视线,坐到汤婵身边,努力忽视着对方身上那股果子酒的甜香,严肃问道:“你怎么了?” “今日尹家父子来了。”汤婵说,“两位大夫都说,你侄媳的情况不太好。” 解瑨愣住了。 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后,他不由心下一沉,皱了皱眉。 “民间同样有不少杏林圣手,”解瑨看向汤婵,安慰道,“我明日去打听打听,可以多找几个大夫来看看,说不定其他人会有办法。” 汤婵也同样看着他,片刻后,她突然笑了起来。 “解晦之。”汤婵说,“我们做吧。” “嗯?”解瑨不解,“做什么?” 随后解瑨便知晓了。 那股甜香忽然凑得越来越近,随后印到了他的唇上。 汤婵双手搂过解瑨的脖颈,抬头吻了上去。 …… 心跳突然失序,解瑨只觉得四周霎时变得灼热,如同烈火焚烧。 他的心不静了。 “等等……”解瑨的理智在挣扎。 可醉鬼哪有道理可讲,汤婵粘着解瑨不放。 渐渐地,解瑨发觉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他居然想要任由事情失控。 “我先去洗……” 汤婵不耐烦,“你早上不是刚洗过?” 解瑨保持着晨练的习惯,每日出门前都会沐浴。 “去也成,你抱我一起去。” 汤婵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解瑨下意识抱起汤婵。 但想了半天,一起沐浴……实在太超过,最后解瑨还是抱着她到了床榻上。 纱帐落下,汤婵醉醺醺地闭上眼睛。 人生苦短,生命无常,她只愿放纵不醒。 直到一股难忍的疼痛传来,汤婵傻了。 她睁开眼睛起身直接推开他,“你怎么回事,会不会啊?” md好疼啊,不会出血了吧? 解瑨:“……” 男人气息粗重,眼眸沉沉,一粒汗珠顺着他挺拔的鼻梁滑落,轮廓英俊冷厉,深邃的眼睛里像燃着熊熊烈火。 但此时多了几分被嫌弃的懵逼。 汤婵看到他这张脸,片刻后“唉”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原谅了他。 “算了,我来教你。” 她开始不客气地指挥,让解瑨做这做那。 解瑨:“……” 看着她熟稔的样子,解瑨不由沉默,好一会儿才问:“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酒精让汤婵反应有点迟钝。 前世的经历是不能说的,过了一会儿,汤婵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嗯,梦里。” “……”解瑨皱紧眉头,“不庄重。” 不过随即,解瑨就想起了她那些“壮汉与寡妇”的书。 解瑨:“……” “反正没给你带绿帽子,”汤婵露出一个完美假笑,“怎么,你要退货吗?” 男人嘛,都是下半身动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解瑨没说话,深深看她一眼,继续闷头干活了。 汤婵想笑,到嘴边却变成咬唇屏息。 她闭上眼睛,嗯,还成,孺子可教…… 第79章 天刚蒙蒙亮,汤婵被口干舌燥的感觉唤醒。 她刚想唤人倒水,动作却忽然一顿。 昨天晚上的混乱记忆慢慢回笼,汤婵蓦地睁开了眼。 啊这…… 她不自觉扭头看向一边。 昨晚做完之后,汤婵疲累的同时心情舒爽,在解瑨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直接睡了过去。 但现在……汤婵躺在解瑨身边,跟解瑨隔了老远,想来是一直抱着太热,她睡着睡着就从解瑨怀里挣出来了。 解瑨还在睡,躺得板板正正,只穿了一件中裤,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腹。 汤婵的视线停留在他的宽肩窄腰,嗯,怎么说呢,她不亏就是…… 许是汤婵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被她这么看了一会儿,解瑨也醒了。 他清醒地很快,看到汤婵的一瞬,整个人变得非常不自在。 “你怎么样?” 解瑨看着汤婵身上各种痕迹,不由懊恼。 昨日那般失控,真是太不应该了…… 汤婵伸出手戳了戳解瑨的腹肌,“你是文官,这副好身板是怎么练出来的?” 解瑨捉住她作怪的手,“我幼时顽劣,父亲嫌我调皮好动,不肯静下心来读书,便干脆送我去学武。” 汤婵十分意外,“你幼时顽劣?” 只看解瑨如今这副严肃正经的样子,汤婵本以为他小时候就是合格的小老干部,她根本想象不出解瑨淘气会是什么样子。 解瑨唇角弯起一点弧度,“当年父亲跟杨首辅在内阁做同僚的时候,我还跟杨首辅的儿子打过架。当时他正好在换牙,我一不小心给他打掉了一颗,事情闹大,父亲得知以后气得顾不得斯文,抬手揍了我一顿,还不得不拎着我上门给杨老道歉。” 汤婵也 听得忍不住笑起来。 曾经调皮捣蛋的小男孩竟然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那些年,对他来说也很难吧。 山岳一般的父兄接连轰然倒塌,只剩母亲和还不懂事的侄子侄女,整个解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而那年,他也不过只有十一岁。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去年你儿子抓周,抓了长枪,太夫人似乎心情很复杂,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解瑨顿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气道:“我原本是要从军的。” 他儿时好武,本来是打算入伍的。只是战场刀枪无眼,解大哥和解父相继去世后,解瑨一夜之间长大,为了不让母亲担忧,解瑨自此绝了从军的念头,转而开始认真读书。 幸好他还算有些天赋,又有父亲大哥惠泽于他,短短十年,还真让他蟾宫折桂,考上了进士。 “解大人原来还文武双全,”汤婵笑眯眯地调侃,“之前我都不知道。” 解瑨被她说得愈发拘束,他板了板脸,表情严肃起来,“好了,我该起了。” 汤婵:“你今儿不是休沐嘛,起那么早做什么?” “强身健体,贵在坚持,不能懈……” 解瑨还未说完,突然就脸色一变,声音也变得又沉又哑,“等等,你干什么……” “你这里不要处理一下吗?” 汤婵眼神无辜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懂这是男人晨起的正常生理现象。 解瑨耳根的红色迅速扩散到了整个耳廓,他按住汤婵的手,还想说什么,却清楚地看到汤婵藏在眼底的促狭笑意。 解瑨青筋一蹦,不再忍了。 …… 半个多时辰后,天色大亮,这一轮完事,汤婵算是一点力气都不剩了。 她被解瑨抱着去净房洗了个澡,回来一沾床就又睡了过去。 解瑨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片刻后,他脚步无声地取来一把小剪子,在汤婵身前弯下腰,伸手轻轻捏起一缕她的长发剪下。 随后他又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将两缕青丝缠绕在一起,郑重放进了一个荷包,贴身放好。 昨夜……是他们迟来的洞房花烛。 做完这些,他才恢复了惯常的表情,转身出门。 守门的是红着脸的秋月和双巧,解瑨看了她们一眼,吩咐道:“动作小声一点,不要吵到夫人休息。另外去给太夫人送个信,夫人今日身子不适,就不去问安了,二姑娘三姑娘和几位姨娘今天也都不必过来请安。” 等秋月同双巧应下,解瑨颔首,这才抬步离开。 …… 汤婵一觉睡到直到日上三竿,才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 阳光透过窗纸,洒向纱帐,今天是个好天气。 “夫人醒了?”帐外传来秋月的声音,“您要现在起吗?” 汤婵表情餍足地伸了个懒腰,“嗯,打水来罢,我要洗漱。” 秋月应下,双巧上前挽起床帐,汤婵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红成番茄的脸。 昨天的动静闹得不小,屋里又要了热水,双巧与值夜的秋月被迫听了一夜墙角。 但她的表情难掩高兴,秋月也是一样。 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都知道解瑨每回歇在正房,都是睡素觉,如今可好,夫人总算是跟二爷圆房了。 双巧一看床上乱七八糟的痕迹,脸上红晕更深了。不过这没耽误她麻利的动作,一边收拾,一边还嘟囔道:“夫人,这事儿本来不该我们伺候的吧?” 秋月跟双巧都是未嫁的姑娘,值夜也好、收拾床榻也好,这些男女主人的私事,本不该她们来做。 只是汤婵身边没有经过人事的嬷嬷,也没有通房,紫苏这个本该做通房的,被汤婵使唤成了高级秘书,于是便只好辛苦秋月和双巧了。 汤婵边洗漱边笑:“能者多劳,再说你们伺候我这么久,也该见多识广了呀。” 小丫头一听,就又要跺脚炸毛,“您还好意思说!” 那些羞人的书就罢了,夫人竟然还不知从哪里弄来那些奇怪的小玩意儿,而且时不时让她们偷着在屋里点上小火炉煮一煮才用,不能煮的,也要用烈酒擦拭过才算完。 每回点炉子的时候,双巧都提心吊胆,这般□□后宅的东西被发现,她们可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汤婵也知道丫鬟们的担忧,刷牙漱完口说道:“唔,不过那些东西现在暂时用不上,应该可以收起来了。” 双巧一喜,真的? 汤婵唇角一弯,毕竟现在她有更好的了。 至于跟解瑨一起用……以解瑨的性子,乍能接受就怪了,还是缓一缓再说吧。 太夫人听说汤婵病了,还特意派人来看望,等徽音跟德音下学回来,也手拉手来给汤婵请安。 面对两个小姑娘真心实意的关切,汤婵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在这时,解瑨也回来了。 许是害臊,解瑨在外书房躲了一天,直到快用膳的时辰才回来。 徽音佳音见状,便很有眼色地准备告退,还是汤婵留了她们一起。 “今儿留在正房用膳吧。”汤婵笑着看向解瑨,变着法地逗他,“多瞧瞧爹爹长长见识,以后才不会被随便哪里来的坏小子骗。” 俩姑娘没怎么听懂,而听懂了的解瑨则是无奈,“又胡说八道。” 他看向两个女儿,罕见地迟疑起来。 解瑨这些年忙于公务,和几个孩子都不熟悉,更不知道该如何跟她们相处,此时颇有被赶鸭子上架之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尽力放缓脸色,温和问道:“最近如何?” 两个姑娘连忙恭敬答了,“都好,多谢父亲关心。” 解瑨年纪轻,官位又高,为了压制住下属,不让人看轻,他早早就习惯板着一副面无表情的面孔,养成了一身严正的气势。再加上平日里又不怎么跟孩子交流,两个姑娘对他这个积威甚重的父亲心存畏惧。 解瑨对此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引着二人多说些话。 问答之间,两个孩子逐渐感受到解瑨的温和,心里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最终占了上风,慢慢放下了一开始的拘束。 原来父亲也没有那么吓人! 小姑娘们恢复了这个年纪还有的活泼,佳音比徽音更外向些,聊着聊着就说起解瑨过生辰的事:“我们最近在给您准备礼物呢!” 汤婵在一旁听着,喝凉茶的动作顿了顿。 是了,解瑨快过生日了。 说来有趣,解瑨的生辰在七月初七,也就是乞巧节,又称女儿节,离现在不剩多久。 之前汤婵生辰,解瑨送了礼物,汤婵也要准备回礼才是。 要说以前,送交往对象和睡友什么礼物呢? 汤婵不自觉回忆起来,年纪偏大的,就送点领带、袖扣之类的饰品,年纪小点的,就买switch啊AJ啊这些哄小朋友开心。 这个年头能送点啥呢? 思来想去,汤婵决定就送块玉佩吧,不会显得过于贵重或是廉价,也很难出错。 想好之后,第二天汤婵就出门逛街。 到了玉饰店,各种精美绝伦的饰品琳琅满目,汤婵看花了眼,不知不觉给自己挑了好几样。 等到付钱的时候,汤婵才回过味来。 汤适之啊汤适之,你怎么又抑制不住剁手的冲动了? 象征性地自省完毕,汤婵高高兴兴地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 不过还未等汤婵问解瑨生辰的安排,解瑨先问道:“乞巧节想出门逛逛吗?” 汤婵挑眉,这是约会? 她欣然应下。 乞巧当天,汤婵带着徽音跟佳音祭织女、吃巧果,待两个孩子回房休息之后,汤婵跟解瑨出了门。 街市之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十分热闹。七夕是女儿的节日,年轻的姑娘们穿红戴花,腰间佩着五彩绫线结成的角黍、葫芦等样式的饰品,莺声燕语,成群结队逛街市。 不过看穿着打扮,街上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居多,富贵人家的女眷多是呆在后宅,或是投针验巧,或是喜蛛应巧,或是列巧果乞巧,并不出门。 故而见到解瑨和汤婵这样打扮的客人,摊贩们一瞧就知道这是大主顾,嘴巴一个比一个甜。 “一看您二位就知道感情特别好,官人给夫人买支簪子吧!” 从初一开始,京城就设置了专卖乞巧物品的市场,有牛郎织女的泥塑、年画等等,还有女儿家专用的胭脂水粉和各种饰品。 摊市上的物品论起贵重,跟银楼等大店铺自然无法相比,只是应个时节的景儿,但解瑨听了摊主的吉祥话,竟是犹豫了一会儿,真的给汤婵挑了起来。 汤婵也不嫌弃,看了一圈,指着其中一支鹊桥图案的铜镀银梳篦,凑近解瑨对他笑着 道:“我要这个!” 远处烟火坠落,如星如雨,灯火辉煌,喧闹声不绝于耳,解瑨看着她眼中的璀璨笑意,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定定神,抬手将梳篦戴在汤婵发间。 生活有了新调剂,汤婵连着几天心情都很好,但没过多久,现实就把她飘扬的情绪拽了下来。 于氏的孩子垚哥儿满月了。 垚哥儿刚出生身子弱,洗三的时候,解府并不敢大办,怕惊扰了阎王爷将孩子收走,只自家人一起吃了个饭。如今将近一个月过去,在于氏的精心照料下,垚哥儿已经健康了不少,至少满月礼时敢给他办宴席了。 然而汤婵却高兴不起来——宴席上露面的于氏情况更差了些。 解瑨找来了好几位大夫,但给出的回答与尹家父子大同小异,汤婵能做的,也只有不计代价地送各类好药材过去,期望于氏能熬过来。 宴席过后,于母留下来跟女儿说话,第一件事就是关心于氏的身子。 于氏产后恶露不止,时常低烧,此时面色苍白,带着病气,但越来越壮实的垚哥儿让她时时都带着满足的笑意。 于母却是难以接受,她抱着女儿狠狠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怎么会这样!” 反而是于氏安慰母亲,“母亲,我没事的。” 许久之后,于母情绪才重新稳定下来。 她擦干眼泪,跟于氏提议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慎娘,要不让你哪个妹妹来陪你住一段时日?” 于氏一怔,眼中的笑意忽然淡了下来。 第80章 送走于母,这一天折腾下来,于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脸色苍白地躺靠回床上。 她视线放空,怔怔出神。 戴妈妈看见于氏的表情,心中不由一痛。 “少奶奶……” 大少奶奶病重,老夫人提出让于家其他姑娘来陪住,这背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老夫人是大少奶奶的亲生母亲啊,这个节骨眼上,老夫人不盼着大少奶奶平安无恙,而是已经迫不及待塞人过来,想提前占住大少奶奶的位置…… 她这个外人都受不了,大少奶奶本人该有多伤心! 感受到戴妈妈真心的关切,于氏回过神来,心中一暖。 她露出一点笑意,让戴妈妈不必介怀,“母亲……也只是想未雨绸缪。” 在于母看来,女儿若是真有不好,女婿一定会续娶,而对她们来说,解桢继妻最好的人选就是于氏的一位妹妹。 一来为了垚哥儿考虑,比起一个不知善恶的外人来做垚哥儿的继母,自然还是自己家有着血缘关系的姨母更让人放心。 二来,这也是为了于家。于氏的父亲虽现在官至鸿胪寺少卿,但于氏的兄弟们都不太争气,连个考上举人的都没有,家族落魄已经近在眼前。 与于家相比,解家却有堪称前途无量的解瑨,故而于家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这个亲家。 戴妈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也明白这些道理,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为于氏感到心寒。 于氏见状,反而笑了出来,心里那点不舒服去了不少,温和地安抚戴妈妈。 她有自己的思量。 垚哥儿的满月宴,作为父亲的解桢忙到很晚才回来。 进门之后,解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床前探望妻子,“今日感觉怎么样?” “你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于氏眼里不自觉带了笑,她抬头看向丈夫,举了举手中针线,“都挺好的,我正在给垚哥儿做找衣裳呢。” “怎么开始动针线了?”解桢说,“还是要好好休息。” 于氏顿了一下,才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如今这个状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闭眼了,只想给垚哥儿多留点东西。”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解桢却根本听不得这话,他瞪了于氏一眼,“不许瞎说。” 说完似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解桢缓了缓语气,拉过于氏发凉的手紧紧握着,“你还要看着他长大呢。” 感受到丈夫温暖的掌心,于氏不禁抿唇一笑,也不反驳。 油尽灯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小叔叔接连寻来了几位大夫,也只是让她多熬些日子罢了。 解桢心头一酸。 但在病人面前,解桢不会露出低落的表情,他语调很是积极,问起了儿子,“垚哥儿今儿表现好不好?” “咱们垚哥儿懂事着呢!”说起垚哥儿,于氏眉眼笑意更深,简直有说不完的话。 “……你也知道,垚哥儿身子弱,又有些怕生,今天把他抱出来见人的时候,我们都怕他会哭个不停。小婶婶就放了个他最喜欢的那个布老虎在他怀里,说是有个熟悉的东西在手边,许是会好一点,没想到还真的管用,被许多人围着也只是扁了扁嘴,哄了一会儿就好了,小婶婶都夸他争气……” 夫妻俩说了许久,直到于氏露出疲态,解桢就道:“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说着他就站起了身,虽然垚哥儿已经满月,但于氏产后恢复不佳,还没有正式出月子,解桢同以往一样,打算睡在外间。 于氏却叫住了解桢。 “夫君,”她缓缓说,“伺候过您的画眉,年纪也不小了,我想着,挑个吉日摆桌席面,正式抬举画眉为姨娘吧。” 解桢愣住了。 随即他像没听清楚一般,不敢置信般道:“你说什么?” 于氏眼睫轻轻颤了颤。 早先母亲说,家里的一位妹妹嫁过来,是最好的结果。 于氏同意母亲的想法,但即便解家同意续娶于家的姑娘,人心隔肚皮,于氏不想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妹妹身上。 留下一个人在夫君身边,与夫君未来的妻子相互制衡,这样她的垚哥儿才是最安全的。 下定决心之后,于氏将自己的心腹丫鬟画眉叫到跟前。 她问画眉,愿不愿意为她分忧。 画眉年岁二十上下,是个眉清目秀,身形窈窕的姑娘。 听了于氏的话,画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立刻点了头。 她本就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当初大少奶奶刚嫁进解家,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就是她来伺候大少爷的。 只是后来大少奶奶跟大少爷感情愈发和睦,好得像是一个人,就不怎么叫画眉伺候了。 画眉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等年纪一到,她就出府嫁人。可如今……大少奶奶病得愈发严重,眼看着就要撇下小少爷一个奶娃娃撒手离去,她自然愿意听从大少奶奶安排。 “画眉自小跟着我,至今已经十余年,性子最是温和体贴不过。”于氏抿了抿唇,对解桢说,“以后我不在了,有她照顾你,我也能放心。” 解桢涨红了脸。 这叫什么事,妻子病重,做丈夫的若在这个时候纳妾,他成什么人了? 但看着妻子消瘦憔悴的脸,解桢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泄了,只留下满心难过。 他强忍住不露出伤心,只温声道:“不必如此……” 然而于氏在这件事上罕见地执拗起来,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夫君……” 解桢有些着恼道:“慎娘,这是陷我于不义……” 于氏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哀伤。 “夫君是想让我死得不甘心么?” 屋里倏然一静,解桢顿时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解桢才哑声应道:“好,我都依你。” “于家的姑娘们要来做客?” 汤婵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得知了这个消息,念头一转,就明白了这背后的意义。 她忍不住问太夫人,“您允了?” 若是应了,就代表于氏走后,解家会考虑为解桢续娶于家的姑娘。 太夫人叹气道:“垚哥儿实在太小了。” 无论如何,有这样一层血缘关系在,总会让人安心几分。 汤婵依着太夫人的吩咐,很快将事情安排了下去,给于家下了请帖。 过了几天,于夫人带着两个姑娘上门。 两位姑娘一位行四,今年十六,庶出,样貌清秀,跟于氏长得有几分相像;另一位行六,是于氏的同母妹妹,今年才十三,圆脸杏眼,还没太长开。 太夫人心下皱眉,这六姑娘……也太小了些。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能照顾好垚哥儿? 虽然这般想法,但太夫人面上不露分毫,对两个姑娘一视同仁,笑着跟她们说话。 汤婵在一旁听着,没一会儿就对两个姑娘有了初步的判断。 于四姑娘话不太多,看着有些紧张拘束,但并不怯懦,举止沉稳。于六姑娘则是同外表一样,性子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太夫人的感觉跟汤婵一样,心里渐渐偏向了于四姑娘。 她就跟于夫人道:“慎娘近来一直没能出门,我瞧着四姑娘性子稳重,跟慎娘年岁也近些,就让四姑娘留下陪她姐姐说说话解解闷罢。” 于夫人闻言,面上笑意微顿。 解家是个好婆家,她自是希望自己的亲女儿能嫁进来,故而哪怕年纪不那么合适,她也还是将小女儿一同带来了。 可惜没成…… 不过解家能看中四丫头也是好事,于夫人瞥了一眼于四姑娘,笑着应下。 事情就这么默契地定了下来,汤婵帮着于氏将大房的客院收拾出来,接待于四姑娘。 于氏同汤婵道谢,“劳烦婶婶了。” “跟我客气什么。”汤婵接过丫鬟送过来的茶,余光不经意间一扫,却忽然顿住。 给她上茶的丫鬟她认得,是于氏身边的画眉。然而此时此刻,画眉竟然梳起了妇人头。 于氏注意到汤婵的目光,顿了一下,主动笑着解释,“这是院里新抬的姨娘。” 画眉给汤婵见礼,“见过二夫人。” 猜想落实,汤婵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在这个时候给解桢纳妾,于氏这是在留后手吧。 汤婵想着于氏,想着于四姑娘,想着画眉,最后只能叹一口气。 命运弄人,这可真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于氏没能撑到垚哥儿百天,第一场秋雨落下的时候,于氏渐渐开始卧床不起,生命的更漏走到了尽头。 到了最后,她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连话都说不太出来。 床前围着许多人,解桢紧紧握着于氏的手,“慎娘……”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解桢的眼泪止不住地掉。 视线模糊间,于氏看着丈夫的脸,心里钝钝地疼。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坦然。 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儿子……垚哥儿还那样小…… 于氏用尽全力看向自己的丈夫,“夫君,你要照,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垚哥儿……” 解桢眼含热泪,连连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 于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她也只能说出一句,“妾身……妾身,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是能嫁给夫君为妻……” 解桢紧紧握着于氏的手,“我下辈子还娶你……咱们下辈子、下下辈子继续做夫妻……” 于氏忍不住笑了,她带着无限的眷恋,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再次抓紧那只手抵在额头上,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丫鬟婆子也都在哭,太夫人伤感不已。 “我这把老骨头都还活着,她却还这样年轻……” 谁说不是呢,汤婵过了好一会儿叹气道:“以后这个月份,对桢哥儿更不好过了。” 解大哥夫妻也是八月时去世,爹娘妻子都没在初秋,日后这个季节对解桢来说怕是更难过了些。 太夫人眼神一黯,也不说话了。 于氏去世,解府开始治丧。想着往日与于氏相处间的种种,汤婵主动挑起了大梁。 报丧、大殓、设灵位、布灵堂、接待来客、请和尚道士念经…… 时人极其看重丧葬礼仪,整个程序郑重又繁琐,汤婵第一次主理丧事,忙得脚不沾地,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妈妈来报,太夫人晚间失眠多梦,身子有些不舒服。 汤婵一怔,随即便开始暗自后悔在太夫人面前提起解大爷夫妻的往事——太夫人应该是因为想到了儿子儿媳和丈夫,还有当年同样是难产去世的女儿。 她立马请了太医来瞧。太医诊过脉后,果真是郁结于心,他开了方子,叮嘱道:“太夫人岁数已经不小,还是要好好保养才是。” 太夫人也是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确实不年轻了,还好没有什么大事,解瑨和汤婵都松了一口气。 忙碌了近半个月,于氏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她的棺椁暂时停灵寺庙,日后再葬入祖坟。 最近事多,汤婵每天睡不够以往的九个小时,脸上多了一对黑眼圈,时不时打个哈欠。 解瑨看着有些心疼,不由把人捞过来抱在怀里。 “不成,今天做不动了。”汤婵还以为他是想做运动,“我得睡了,明天皇后千秋,还需早起进宫朝拜呢。” 解瑨:“……我不是为了这个。” 认识汤婵之后,解瑨无奈的次数比以往许多年加起来还要多,好在相处越久,他也愈发习惯起来。 “明日的千秋节,应该不会太久。”解瑨想到什么,“皇后如今有孕在身,不能劳累。” 嗯? “皇后怀孕了?”汤婵来了精神,“你说真的?” 解瑨点了点头。 皇上太过高兴,今日话赶话,就没忍住跟他显摆起来。 “皇后都三十六七了吧?”汤婵佩服道,“太厉害了,这个年纪的产妇,还是头胎,要吃很多苦头的。” 解瑨不置可否,想来皇后是极愿意吃这苦头的。 若是诞下皇子,朝局怕是会有大变化…… 两人聊了会儿天,在解瑨怀里磨磨蹭蹭,汤婵来了点感觉,手逐渐不老实起来。 解瑨把她的手扒下来,严肃拒绝道:“不可,你需要好好休息。” 昏暗的烛光里,汤婵没能看到他红了的耳朵尖。解瑨顿了顿,郑重道:“……等明天。” 汤婵有点无语,又有点想笑,“行吧,这可是你说的。” 知道他这些莫名其妙的原则,汤婵也不再逗他,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夫人,咱们到了。” 马车在杜府二门前停下,汤婵从小憩中睁开眼睛,打理好自己后下了马车。 今儿是杜府大喜的日子,刚刚过去的秋闱上,杜家老二得中举人,而且名列前茅,杜府于今日宴请亲朋,以作庆祝。 天公作美,秋高气爽,杜府上下张灯结彩,门口大红灯笼高挂,面带喜气的下人们来去匆匆,都在忙着为宴席做准备。 听闻汤婵到了,杜夫人亲自前来迎接。 “亲家妹妹来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杜夫人满脸是笑,很是热情地问候。 汤婵笑着道贺:“恭喜贵府二少爷金榜题名。” 杜夫人谦虚道:“哪里,还有最后一关最难的没过呢。” 汤婵笑,“听闻二少爷乡试拿了第六,名次这样靠前,会试取中该是早晚的事。” 杜夫人笑道:“那便借您吉言了。” 汤婵来得早,宴席还有许久才会开始,其他宾客都还没到,杜夫人知道汤婵是为了什么,与她寒暄过后,便主动笑道:“德音正在后院休息,”她叫来丫鬟,“红梅,带解二夫人去五少夫人那儿。” 汤婵笑道:“多谢您了,回头您忙完了我再来寻您说话。” 跟着叫红梅的丫鬟来到德音的小院,一进门,便见得了通传的德音快步上前,满心欢喜地迎接,“小婶婶!” “哎。”汤婵赶紧伸手扶住了行礼的德音,扶着她坐下。 二人一入座,德音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婶,哥哥他最近还好吗?” 提起 解桢,汤婵不自觉叹了口气。 “还是老样子,”汤婵摇头,“他跟慎娘感情很好,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罢。” 于氏去世,收到打击最大的当属解桢,短短几日,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于氏的葬礼上,德音见过颓废不已的兄长,心中一直担忧不已。 已经快一个月过去,解桢还沉浸在哀痛之中,德音面色不由一黯,“哥哥他……唉,嫂嫂怎么就……” 她心里难受,再说不下去了。 “千万不可哀毁过度,”汤婵见状安慰道,“要知道你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有逝去便有新生,德音有孕的好消息,为解府冲淡了于氏去世带来的惨淡愁云。 正好杜府有喜事办宴,来吃席的汤婵受太夫人嘱托,顺带来看望一下德音。 德音缓了缓,轻轻点了点头,“嗯,小婶您放心,我晓得的。” 当初跟杜怀岳说开之后,德音跟他的感情逐渐升温,再看杜怀岳高大的身材,也不再觉得害怕,笃定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后,反而多了不少安全感,甚至隐约明白了,小婶为什么说武夫某些地方上要比文弱书生要好…… 日子过得舒心,德音面色愈发红润,下巴都圆了一点,直到后来得知嫂子的事,伤心难过之下,才又瘦了回去。 虽然相处时间还不到三年,但于氏对德音很好,姑嫂之间十分亲近,于氏去世,对德音打击不小。 杜怀岳想了很多办法逗德音开心,还时常带她出去散心——虽然很多时候,德音的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无奈,但她能感觉到丈夫的心意,有他的关心,德音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只是经了这一遭,德音似乎落下了吃不下饭的毛病,杜怀岳焦急不已,赶紧请了大夫来看,却得到了一个让他脑袋空白的惊喜——德音有了身孕,他们要有孩子,他要做爹爹了! 德音的喜悦豪不吝于杜怀岳,她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忽然就懂了许多。 “小婶,自从知道我肚子里有了一条小生命,我突然就理解了嫂嫂。”德音认真地对汤婵说,“只要他/她能好好的,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她眼里的温柔和坚定,跟当初于氏谈起垚哥儿时一模一样。 汤婵不禁恍惚了一瞬,回过神后,轻轻瞪了德音一眼,“说什么呢,你肯定也能好好的。” “只要好好养着,该注意的注意到,不会有事的。” 德音抿嘴一笑。 无论是不是事实,这是长辈对她的美好祈愿,她自然不会反驳。 汤婵问起了德音现在身边伺候的人,德音道:“除了我的陪嫁妈妈,婆婆知道我不经事,也指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妈妈,小婶不必担心。” “那就好。”汤婵稍微放下心,但还是一一叮嘱着注意事项,“太夫人得知你有孕,十分高兴,让我同你说,等胎坐稳之后,怀孕期间要多走一走,生产时才有力气……等后期胃口开了,吃食上要节制,不然孩子太大了就不好生了……” 零零总总,汤婵絮叨了许多,德音用心听了,一一记下,还让丫鬟们一起来听。 “小婶放心,我都记下了。” 收到家人沉甸甸的关心,德音心里暖洋洋的。她迟疑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小婶,我有另一件事想问问您……” 她小声问,“我如今身子不方便,是不是要给夫君准备通房才好?” 汤婵顿了一下,问道:“你跟他提过么?他怎么说?” “我提过,”德音略带羞赧地抿了抿唇,小小声道,“夫君拒绝了。” 汤婵接着问:“那你婆婆呢,有没有过问?” 德音摇了摇头,“我私底下悄悄问过,婆婆说她不插手,让我们自己决定。” 汤婵闻言不由点了点头,心说杜家确实不错,德音继续补充道:“小婶,我自己是愿意的,只是夫君不愿,我倒不好强迫,但我有些担心……” 话说到这儿,德音脸色羞红,有些难以启齿。 汤婵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年轻人血气方刚,同床共枕,容易擦枪走火,你怕杜怀岳毛手毛脚,若是忍耐不住,伤了孩子就不好了。” 德音脑袋点了点又摇了摇,红着脸道:“其实也还好,他不会不顾我的意愿,也不会不顾孩子……但我看每次他似乎都忍得难受……” 汤婵啧了一声,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呀姑娘! 但看着德音期待的眼神,汤婵还是不负德音所望,带来了解决的办法——虽然汤婵细品之下,觉得“德音笃定自己有办法”这事儿好像有点儿难评——“确实是有许多折衷的办法……” 德音眼睛瞪得圆圆,又羞又惊讶地听着,再次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汤婵又给德音上了一课,充分地举例说明了人类在这上头是多么喜欢开发花样。 “……等胎坐稳了,不激烈的同房就不碍事了,不过为了保险,可以让大夫看过再说。” 德音崇拜地看着汤婵,把她的话记在心里,“多谢小婶,我都记下了!” 汤婵看着她的眼神,突然顿了一下,心里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 怎么觉得自个儿的角色有点跑偏呢? 二人说了这许久的话,红梅来提醒,外边宴席快开始了。 汤婵便跟着德音一同去参加宴席不提。 从杜府回来,汤婵想起跟德音聊的话,叫秋月走一趟大房把解桢请来。 她本是想跟解桢说说德音的近况,结果没过一会儿,秋月回来禀告,“夫人,大少爷不在府上,说是又去相国寺了。” 于氏的棺椁暂时停灵在相国寺,寺里还点着于氏的长明灯,解桢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 汤婵问秋月,“他屋里的陈设还未动过?” 秋月点头,“大少爷特意吩咐下去,屋中各处要保持大少奶奶生前布置的原样,大少奶奶的东西也不让人收拾。” 汤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晚上解瑨回来吃饭,汤婵就跟解瑨提了一嘴解桢的事情,“……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有点担心,你看要不要想办法开导一下?” 解瑨整日在外忙碌,汤婵不说,他还真没注意侄子连屋中陈设都不愿变动这样的事。 他伸筷子的动作缓了缓,也意识到了严重性,看向汤婵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感激,应道:“明日我找他聊聊。” 汤婵点了点头。 第二日,解瑨就把解桢叫了过来。 解桢胡子拉碴,眼底青黑,形销骨立。解瑨也不说话,就这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到底还是解桢忍受不住解瑨的目光,“小叔……” “于氏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哀毁至此,也不知道能不能合得上眼。”解瑨淡淡道。 这不是什么重话,听在解桢耳朵里却恍逾千斤,“小叔……” “太夫人与你小婶都跟担心你。”解瑨语气依旧平静,“垚哥儿亲母已经不在了,你这个亲爹,也不打算管他了?” 这些日子垚哥儿都是太夫人跟汤婵帮着带,解桢压根儿顾不上关心询问。 听了解瑨的话,解桢这才反应过来他都错过了什么。 他顿时羞惭不已,“侄儿不孝,让长辈们担心了……” “你如今已经是一个父亲 ,哪怕为了垚哥儿,也要活出个样子来。”解瑨微一停顿,“今年的秋闱你守孝错过,再这样下去,三年后你也不打算考了?” 解桢闻言不由一震。 是啊,他继续这样下去,垚哥儿怎么办呢? “小叔,我知道错了……”他打起了精神,“我会认真读书的!” 解瑨看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 斯人已逝,生活总要继续,解桢总算勉强收拾好心情,回到国子监发奋读书,而随着垚哥儿一天天长大,解家人都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转眼,新的一年来临,太夫人的屋里多了一道稚嫩的咿呀声,带来一种别样的勃勃生机。 垚哥儿半岁了,已经开始认人,每每看见汤婵,就冲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经过半年的精心养育,垚哥儿个头虽不如正常婴儿壮实,但生的又白又嫩,葡萄大的眼睛水灵灵的。汤婵被萌得肝颤,忍不住伸手把他抱到怀里揉揉捏捏。 垚哥儿性子特别乖巧,被汤婵抱到怀里搓就安静地跟她贴贴,也不哭闹。 汤婵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每回见到他,都忍不住想把他偷回去养。 哎,这怎么就不是解瑨的儿子呢? 太夫人笑着看汤婵哄孩子玩,正在这时,外头来人通传,“太夫人、二夫人,于夫人带着于四姑娘到了。” 太夫人道:“请进来吧。” 这半年来,于夫人成了解府常客,时不时就带着女儿来看垚哥儿。 “亲家来了。”太夫人浅笑招呼。 “见过太夫人。”于夫人笑着跟太夫人寒暄。 等看到垚哥儿,于夫人脸上笑意更深,她上前把垚哥儿从汤婵怀里抱了出来,“哎呦我的小乖乖,这两天好不好呀……” 汤婵转而招呼侍立在嫡母身旁的于四姑娘,“四姑娘,快坐罢。” 于四姑娘抿唇对汤婵笑笑,不好意思地摇头婉拒。 于夫人注意到这边,目露满意之色,对汤婵笑道:“不必了,长辈面前,哪有她坐着的份。” 汤婵闻言,心下微微皱了皱眉。 于家母女来得频繁,汤婵很快就发现于夫人对于四姑娘似乎十分严苛。 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汤婵不好指指点点插嘴,便闭口不言。 于夫人逗了好一会儿外孙,才恋恋不舍地把孩子交回到奶娘手上,对太夫人道:“说来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垚哥儿这孩子太招人喜欢,我想着,等开春天气暖和了,能否接垚哥儿到于府小住几日?” 她笑着看了于四姑娘一眼,“也好让谨姐儿多跟垚哥儿熟悉熟悉。” 于四姑娘面颊一红,害羞地低下了头。 解家已经跟于家定了婚事,等解桢的孝期一过,就会迎于四姑娘过门。 垚哥儿年岁还太小,说来不该去外人家住,但外祖家想要亲近女儿留下的骨血,太夫人换位思考,感同身受,沉吟片刻便应了下来。 于夫人大喜,笑容止都止不住,“那我回头再跟您细说,您放心,我们一定精心照料,保管垚哥儿全须全尾地回来!” 孩子去亲外祖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太夫人笑着点头,“您太客气了。” 等送走于夫人母女,汤婵便也要告退。 太夫人却留住了汤婵,“先等会儿,我有事同你说。” 汤婵不明所以,太夫人见状不由笑了笑。 她温和地看着汤婵,“如今距你嫁进来,也已经一年有余,我想把桓哥儿交给你,你意下如何?” 这事来得突然,汤婵一怔,“啊?” 太夫人眼神愈发柔和,“我如今精力不济,你是桓哥儿的母亲,也该多和他亲近亲近。” 这一年多,汤婵其实遇到了不少事,太夫人一直观察着,觉得汤婵不仅事事都处理得极好,为人更是没得挑。 她对汤婵愈发放心,见汤婵对垚哥儿的喜爱,太夫人觉得,是时候让汤婵亲自照料继子了。 汤婵心下纠结,她其实想要垚哥儿,可垚哥儿是她侄孙,比起桓哥儿这个便宜儿子,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垚哥儿确实激起了她想养娃的瘾,徽音佳音两个姑娘已经大了,虽然特别懂事贴心,不过跟玩具似的小婴儿还不太一样。 养不着垚哥儿,有个别的小娃娃也行? 这么想着,汤婵就对太夫人道:“要么我先试试?只是我年纪轻,经验不足,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怕是还要请您多费心了。” “这是自然,”太夫人笑着点头应下,还忍不住看了看汤婵的小腹道:“希望桓哥儿争点气,早点给他带来个弟弟妹妹。” 汤婵面色不变,笑着把话题岔了过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太夫人让人把桓哥儿抱过来,跟桓哥儿说了这个消息。 没想到桓哥儿听了,反应极大,瞪着大眼睛可怜地看向太夫人,“祖母不要我了吗?” 见他舍不得自己,太夫人心里一暖,耐心和他解释,“没有不要你,只是你有母亲,该让母亲照顾你才是。” 桓哥儿却不依,当场便闹了起来,“她不是我娘!她是坏人!” 这话一出,屋里霎时一静,抱他过来的奶娘大惊失色。 太夫人同样脸色大变,当即喝道:“跪下!” 桓哥儿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老实跪到太夫人身前。 太夫人紧紧盯着桓哥儿,“这话是谁教你的?” 桓哥儿才刚刚两周岁,若不是有人别有用心特意教的,这么小年纪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桓哥儿被太夫人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吓住了,小孩子都有本能,他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不对,不敢再说话,转而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太夫人视线转向奶娘,奶娘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赶紧跪在地上喊冤。 一旁的汤婵生怕太夫人气坏了,赶紧宽慰道:“您息怒,一点小事而已,把人找出来惩戒便是,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她没好意思说,桓哥儿其实没说错,她确实不是亲娘嘛。 至于是不是坏人……她好像也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是什么好人。 再说小孩子懂啥,桓哥儿不愿意那就算了呗,汤婵对塑料母子情完全接受良好。 然而太夫人却完全不觉得这是小事,她生气地一拍桌子,斩钉截铁道:“查!” 第82章 余妈妈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做着一双虎头鞋。 自从段姨娘私自抗命,偷着给三姑娘裹脚,差点害得三姑娘没了之后,太夫人得了这件事提醒,为了以防万一,亲自给桓哥儿又指了个新嬷嬷。 在余妈妈眼里,这位新来的姜妈妈可不是善茬,甫一过来,她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却毫不客气地要从余妈妈手中接过桓哥儿衣食住行。 姜妈妈是太夫人的人,余妈妈再不愿意,也不敢抗衡,只得把气咽下去。 有了姜妈妈这位“竞争对手”,余妈妈陪小少爷的时间就少了不少。 像是今日,就是姜妈妈在他身边伺候。 听说太夫人把小少爷抱了过去说事,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好在小少爷认她,她也因此有机会教导小少爷一些事…… 一边琢磨着心思,余妈妈手里动作不停,虎头鞋 逐渐成了形状。这是给桓哥儿家常穿的,不仅图样漂亮可爱,鞋底纳的又厚又软,穿起来也特别舒服。 余妈妈看着成品,满意地点了点头。外头买的、别人做的,可都不如她的手艺! “余妈妈。” 正在这时,门口来了人叫她,是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喜雨来传话,“太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她面色严肃,眼底还带着几分审视,余妈妈本来是带着笑容迎上去,见状心里不由一个咯噔,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定定神,再度扬起笑,“我这便去。” 喜雨点了点头,转身引着余妈妈过去。 余妈妈边走,边试探问道:“不知道太夫人叫我,是为了什么?” 喜雨不答,只是道:“等妈妈去了就知道了。” …… 太夫人院里,桓哥儿身边伺候的人都被叫了过来,众人都是一脸紧张,神色肃穆,一个交头接耳的都没有。 余妈妈一迈进院门,看到这样的景象,更加确定是出了事。 “余妈妈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喜雨将余妈妈引到等候的位置,自己则是进屋复命。 等她离开,余妈妈赶紧抓着机会问熟人打听,“这是怎么了?” 被她逮着的石榴扫了一眼四周,等众人的目光都挪开,才咬了咬唇,快速说了一句,“小少爷说了不该说的话,太夫人大怒,正在查是怎么一回事。” 余妈妈一愣,随即她的心重重落了下去。 不该说的话……是哪种话? 难道是她教给小少爷的,让他小心继母的话? 不,不会的,余妈妈安慰自己,她告诉了小少爷,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在谁面前都不能说…… 太夫人很少发这样大的火,一一排查之下,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余妈妈性格不算小心谨慎,之前跟徽音和桓哥儿相处时,说话间偶尔会流露出几分对新夫人的不敬,许多人都心照不宣。 她以为自己跟桓哥儿说私话时没人知道,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次数多了,甚至被一个粗使丫鬟亲耳听见过,小丫鬟当时不敢说什么,在这个时候却是指认了出来。 余妈妈被人连番检举,证据确凿,根本狡辩不得,只得苍白地大喊冤枉。 “我怜惜徽姐儿跟桓哥儿小小年纪没了生母,想着你到底是孩子生母留下来的人手,定然不会对两个小主子不利,这才允许你始终照顾着桓哥儿。”太夫人沉着脸,缓缓说道,“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倚老卖老、不知感恩,还敢挑拨桓哥儿跟他母亲的关系!” 这样的人绝不能继续留在桓哥儿身边,没得带坏了孩子,太夫人当即就做了决定,“段姨娘清修的庙里还需要人手,你便去陪她吧。” 余妈妈脸色一白,猛地抬起头。 不行!她要是被送走,桓哥儿岂不是要跟三姑娘一样,随汤氏揉圆搓扁? 余妈妈再顾不得喊冤,对太夫人挣扎道:“您不能这么做!我的身契不在解府,您无权处置我!” 太夫人一愣,“你的身契不在解府?” 她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难道还在许茹娘手里不成?” 这…… 余妈妈以为自己有了倚仗,不自觉挺了挺腰杆。 太夫人回过神来,见状不由冷笑一声,“既然你如此惦念旧主,不如我将你送回到许茹娘身边如何?” 余妈妈脸色大变,送回旧主身边还不如去庙里,寺庙至少还在京中,若去了辽东,那可真是一辈子都再没有盼头了! 她登时委顿在地,这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倚仗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余妈妈还想说什么,太夫人却不想再听,直接让人把她拉了下去,关起来等候处置。 等解瑨回来之后,太夫人第一时间把他叫了过来,将事情始末说给他听。 末了,太夫人问道:“许茹娘走的时候,没有把下人的身契留下?” 解瑨从得知余妈妈暗中挑拨开始就脸色微变,此时听了太夫人的问话,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是我不好,”解瑨抿了抿唇,“我当时……没想过会同她彻底撕破脸皮,也没想到会再娶。” 更没想到……再娶时选择汤婵是别有目的,结果二人的关系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解瑨沉默片刻,“不过身契不在,倒不是什么难事……” “我知道这不是难事,”太夫人叹气道,“只是我突然觉得,自从婵娘嫁进来,咱们不知不觉间,真是委屈了她许多。” 哪怕她当时对许茹娘为了娘家不顾丈夫子女的行为很是失望,但比起陌生的汤婵,太夫人还是更信任相处了几年的许茹娘,这才有如今种种。 太夫人不知道解瑨和汤婵的婚姻实际上始于一场交易,一想到汤婵所经受的不公,她就有些坐不住。 这次借着机会,她将桓哥儿身边的人仔细筛了一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是跟着余妈妈一起被送进庙里,就是调得远远的,再不能接触桓哥儿。 事情理清之后,太夫人把汤婵叫来,把前因后果都说了,随后跟汤婵认真道歉:“是我们的纵容,才有刁奴作怪,实在是让你受委屈了。” “人都有疏忽的时候,”汤婵听说是余妈妈,完全不意外,太夫人已经将事情处理好,她也没有揪着不放,而是笑着安抚,“哪里能想到有人胆子会这么大呢?您再亲自挑些合适的人手给桓哥儿便是了。” 她言下之意是不会插手桓哥儿的人事,毕竟有余妈妈这事儿在先,汤婵主动避嫌,给太夫人台阶下。 没想到太夫人却道:“你也来一同把把关罢,我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也不如年轻时眼明心亮,若是再来一个余妈妈就不好了。” 她似乎对汤婵很是信任,温和地说:“再说日后这些事,总是都要交给你的。” 啊?汤婵听得哭笑不得,怎么太夫人前脚刚信错过人,后脚就又对自己如此放心,解家的太夫人不该这样傻白甜啊! 她不知道太夫人如此反常,实际是一腔愧疚无处安放,但汤婵总不会将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笑着应下。 …… 等回到院里刚刚坐下,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母亲!” 汤婵认出是徽音的声音,抬起头让人进来。 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先是让徽音别慌,问道:“怎么了?” 徽音白着小脸,欲言又止。 她是听了余妈妈出事的消息才来的。乍闻之下,徽音一急,下意识就来找了汤婵。 然而等冷静下来,徽音才觉得似乎不太合适。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母亲,我听说余妈妈跟石榴姐姐被送走了……” 汤婵没有粉饰太平,点了点头温和道:“余妈妈做错了事,太夫人按着规矩处置了她。” 徽音抿了抿唇,“母亲,我能知道余妈妈做错了什么事吗?” “当然可以。” 汤婵没把徽音当成小孩子,将事情都说了。 徽音听得愣了一会儿。 竟然是这样…… 徽音已经懂了不少事,也被余妈妈照顾过一段时间,虽然不愿相信,但她隐约知道,余妈妈没有被冤枉。 没想到她被送到母亲膝下后,余妈妈变本加厉,竟然教桓哥儿那样的话…… 求情之语卡在喉咙里,徽音没能把话说出口。 秋月一直冷眼瞧着,见徽音直到低落地离开也没有求情,神色才稍微缓了缓。 结果她转眼就见汤婵跟没事人一样,拿着本游记边磕瓜子边看,不由疑惑地问:“夫人,您怎么都不生气?” “嗯?”汤婵不解,“怎么突然这么问?” “您对二姑娘那么好,二姑娘还是惦记着生母和她留下来的人,太夫人一开始也对您存着偏见,”秋月抿唇,“现在太夫人对您生出信任,您好像也没有特别高兴… …… 汤婵磕着瓜子,不以为意地道:“因为我一开始就没抱着期待呀。” 秋月听得怔了怔,汤婵一边翻书,一边跟她闲聊,“‘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我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一件事,不要对别人抱有期待,这样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 她想到什么,突然笑了笑,“有些人大概会觉得我这是精神胜利法,但人活着不就图一个舒心,管它什么法,我自个儿开心就行。” 秋月没怎么听懂,但她听到后来,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主子开心,我就开心。” 汤婵失笑,对秋月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嗯,我家秋月最好了。” 秋月美滋滋地下去了。 太夫人存着让汤婵跟桓哥儿亲近的心思,从这天开始,就时常让桓哥儿到汤婵这儿玩。 可桓哥儿对汤婵很是抗拒,虽然他被太夫人教训过,不敢明着违抗太夫人的命令,但一到汤婵这儿,他就开始说头疼腿疼肚子不舒服,哭着闹着要回去。 这小鬼头豆子一点儿大,还挺机灵,汤婵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干打雷不下雨,脾气很好一般,特别温柔可亲地跟他说话。 “你知道我是后娘吧?” 小鬼头顿了一下,继续嚎。 “听没听说后娘恶毒?”汤婵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你现在落在我手上,可不能惹我生气,再这么不听话,小心我下毒把你毒成小傻子。” 小鬼头安静了一瞬,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哇——” 一旁听了全程的解瑨:…… 桓哥儿身边的姜妈妈等下人:…… 嗯,这次总算是真哭了,汤婵笑得不得不用团扇捂住脸。 桓哥儿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下意识想找人撑腰,“祖母——” 可惜祖母不在跟前,转眼看见解瑨,桓哥儿眼睛一亮,也顾不得自己其实跟解瑨不熟,“爹——” 结果他没等到爹爹说话,那个女人恶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再教你一句乖。” 汤婵继续吓唬小孩儿,“‘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爹可帮不了你。” 解瑨继续:…… 他无奈地默默看她一眼,汤婵感受到他的视线,也挑着眉头望了过来。 她逗小鬼头,也是借着这个机会试探。 桓哥儿性格可不如两个姑娘乖巧,连几个月大的垚哥儿都不如,对这么个熊孩子,汤婵可不愿意做温柔可亲的老妈子。 若是解瑨接受不了她这样的对待方式,那还是趁早别让她养。 解瑨沉默片刻,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转头对桓哥儿道:“听你母亲的话。” 汤婵有些意外,桓哥儿则是一愣,哭得更大声了。 汤婵看了解瑨一会儿,她总觉得解瑨最近有点怪,总是盯着她像是有话要说,但实际说出口的话却更少了些。 实在摸不清他的想法,但见他没有生气反对的意思,汤婵就暂时把解瑨放到一边,继续听着桓哥儿嚎。 姜妈妈听到小少爷嗓子都有点哑了,不禁露出心疼的表情。 可解瑨放了话,她也不敢随便插嘴,只好用请求地眼神示意汤婵。 汤婵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等桓哥儿哭得开始打嗝,她才道:“你要是好好表现,我就奖励你好东西。” 打一棒子,再给一甜枣,这一招汤婵用得熟练极了。 桓哥儿到底还小,把汤婵的吓唬当了真,听了这话,一边抽泣,一边不甘不愿地应道:“我,我听话!” 汤婵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也不骗孩子,说好东西,那就真是好东西——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健康的好东西——没有什么熊孩子是一顿肯x基哄不好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这个年头自然没有肯x基,但弄一点类似炸鸡薯条的小零食,还是可以做到的。 说来还要感谢小老乡庞妍,她一直坚持不懈开发新品,炸鸡也好,薯条也罢,都是她“琢磨”出来的东西。 只是庞妍试验后发现,若是大批量制作,炸鸡的味道似乎没有想象中好,就没有往外卖,汤婵则是在研发过程中在庞逸那里尝到新品,走后门要来了方子。 为什么说不能大量制作呢? 最大的问题是鸡种,后世用的鸡种是特意培育出来的,长肉速度快,出笼时间只有四十多天,这样被端上餐桌的时候,才能保证鸡肉量足的同时还鲜嫩多汁。而此时却只有土鸡或者野鸡,等鸡长大,肉质已经发柴,炸过后味道自然不好,若是想要味道还可以的炸鸡,只能用几个月的小鸡来做,故而货源就十分有限。 除了鸡种,炸鸡的油和腌制的香料也是问题。后世用来做炸物的油多是工业化以后出产的棕榈油,发烟点高,可以复炸的次数也比较多,成本低廉,但如今不管是荤油还是植物油,都是人工榨取,而且炸过一次就要倒掉。 至于香料,这时候香料是奢物,许多自海外运来的都是难以想象的高价,有几样干脆还没有呢。 最后还有炸鸡外头挂着的面包糠。虽说如今炸东西也可以挂面糊,但如果想要酥脆的口感,还是需要面包糠,那就需要先把吐司做出来,等于是为了蘸醋才包盘饺子…… 不过这些问题,只要舍得花钱,只做一点给自家人吃差不多质量的话,那就都不是问题。 有了庞妍的方子做铺垫,汤婵也不怕做出什么改良被人发现。 她花了找齐材料,兴致勃勃地带着人在厨房忙活了很久,总算得了一锅像模像样的金黄炸鸡。 炸鸡刚出锅,汤婵就忍不住尝了一口。 随着牙齿咬下面皮的咔嚓脆响,美拉德反应带来的美妙滋味在舌尖炸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让闻婵差点泪流满面。 就为这一口,忙活这一通也值了! 此时为了哄孩子,汤婵拿出了这个杀手锏。 她让厨房做了一盆炸鸡,又炸了一大锅红薯薯条,把徽音跟佳音也叫了过来。 “今日带你们吃点新鲜玩意儿。” 自从炸鸡端上来,桓哥儿就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哭都忘了,汤婵一说开饭,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桌子上。 不过他刚两周岁多,不怎么能吃油炸的东西,汤婵就只给他弄了一小根鸡翅外加几根薯条尝尝味道,两个姑娘则是一人一个鸡腿加三角,一小碗薯条。 没有小朋友能逃过垃圾食品的捕获,虽然就这么一点,小鬼头一尝味道,大眼睛就是一亮,小脑瓜里什么想法都没了,吃得头都不抬。 两个女孩子面色矜持实则期待地夹起鸡腿,一口下去,连跟解瑨同桌的紧张都不记得了。 佳音大着胆子问:“母亲,咱们明天还能吃这个么?” “不行,”汤婵答道,“这东西虽然好吃,但很不健康,以后只能当奖励,每个月最多吃两次。过生辰也可以。” 佳音听了没说话,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安排了。 见几个孩子吃得香,汤婵给解瑨也递了一块。 嗯,是鸡胸,真是恰好就夹到了。 “你也尝尝,”汤婵说,“不过吃这个容易胖,这么一块吃下去要跑一刻钟,其他的要跑半个时辰,你自己斟酌。” 解瑨看了一会儿,默默吃了。 桓哥儿很快就把自己那点吃完了,但他根本没吃够,不由眼珠一转,盯上了一旁的姐姐徽音。 他伸出小手拉了拉徽音的衣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碗里的炸鸡,“姐姐……” 徽音看到桓哥儿湿漉漉的眼神,习惯性地就要把碗里的鸡肉夹给弟弟。 汤婵却开口阻止,“等等,那是你的,不能给他。” 徽音连忙道:“没事……” 汤婵问:“你是不喜欢吃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徽音犹疑片刻,还是没有说谎。 汤婵说:“该是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不用让着你弟弟。” 徽音一愣。 自有记忆以来,徽音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多让让弟弟”、“你要照顾弟弟”,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不用让。 不知怎地,她心里骤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 汤婵转头对桓哥儿道:“那是你姐姐的份,你还想吃,怎么不问我要?” 桓哥儿刚被汤婵逗过,但这个年纪的孩子哪里会长记性,闻言就赶紧重复:“要!” “不行。”汤婵直接残忍地拒绝了他,“你还太小,不能吃那么多,这次的份已经吃完了,等下回再吃。” 桓哥儿一听,这还得了,他熊孩子脾气一上来,当即就要摔勺子,给他盛的普通饭菜也不要了。 一旁姜妈妈赶紧要哄,汤婵却直接打断,“你不吃?” 桓哥儿还挺有骨气,小脸一扭,“不吃!” “那就别吃了。” 汤婵把他的小碗端过来,放到解瑨跟前。 解瑨:……? 汤婵示意你是孩子爹,总不该嫌弃自己亲儿子的剩饭,接着对傻眼的桓哥儿道:“你不愿意吃就饿着,正好你是个小胖墩,少吃一顿不会怎么样。” 桓哥儿气得小脸通红,哇哇大叫,汤婵看了姜妈妈一眼,“把他抱下去吧,也不用哄,他要哭就让他哭。” 姜妈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下,“是。” 桓哥儿被赶下桌后哭了一路,姜妈妈把他放到小床上,也不敢说话,只能陪着他生闷气。 看他哭着哭着睡了过去,姜妈妈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不由叹气,二夫人怎么……唉,可真是…… …… 跟恶毒继母斗智斗勇,桓哥儿这一觉睡了很久才醒过来。 一醒过来,他的肚子就饿得开始咕咕叫。 桓哥儿捂着肚子扁起嘴,心里委屈极了。 突然一阵香甜的食物香气窜入鼻尖,桓哥儿口水不自觉分泌,肚子响得更厉害了。 他赶紧转头望去,原来是姜妈妈端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进了房门。 她笑着招呼桓哥儿,“小少爷,要不要吃点东西?” 眼见桓哥儿被抱下去,徽音急得不行,直到听见汤婵吩咐给桓哥儿备着吃食,才放下了心,用过饭后偷偷看过弟弟,跟佳音回房做功课了。 汤婵转过头,笑眯眯地对解瑨道:“你儿子还挺有意思的。” 解瑨动作一顿,“也是你的儿子。” “别,打住,”汤婵抬手,“我只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 解瑨皱了皱眉,心里不太舒服,“不要乱说。” 汤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哪里乱说了? 用完膳,时候还早,二人各自消遣,汤婵拿了话本子解闷,解瑨研究棋谱自己对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等到了晚上,汤婵得到下人禀告,“二夫人,小少爷刚刚醒了,吃了一根烤红薯,喝了一碗牛奶,洗漱后又睡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汤婵听了这话,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就准备就寝。 她洗澡时间比解瑨长,等她收拾好出来,解瑨已经躺好了。 汤婵小跑钻进了被窝。 天气还没暖和起来,汤婵手脚容易凉,夏天里惨遭汤婵嫌弃的解瑨在这个时候有了大用处。她不怎么客气地钻进解瑨怀里,把他当成人形火炉。 她的长发扫过解瑨鼻尖,皂角的清新香气隐隐传来,解瑨呼吸一顿,耳根有些发烧。 他犹豫了许久,试探着轻轻伸出了手。 汤婵感觉到什么,有些惊讶地抬眼望向解瑨。 什么情况,铁树开花了? 屋中昏暗,解瑨却像是感觉到了汤婵的视线,他面色不变,耳朵却一阵发热。 等一声轻笑入耳,解瑨耳朵尖都红了。 还好什么都看不到…… 解瑨动作微顿,神色始终正经,却没有停下。 汤婵嘴角上扬,呼吸稍稍急促几分,轻轻闭上了眼。 两人挺久没做,她也有些想了…… 然而想到什么,汤婵突然睁开眼,稍稍挣脱了一下,“等会儿……” 她掐指一算,面露遗憾。 可恶,今天是危险期…… 虽说不止一个大夫说过她不易有孕,但经过于氏的事,汤婵一点儿风险也不想冒。 开荤以后不久正逢于氏去世,再加上解瑨公务素来繁忙,两人之间没有特别频繁,之前都是汤婵主动,而她都特意挑在安全期。 汤婵的动作让解瑨一愣,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这几日不方便。”汤婵感觉到了解瑨的蓄势待发,这个时间段特有的生理冲动让她喉咙滚了滚,但她还是坚定了自己拒绝的心思。 解瑨不解,“我记得你的小日子不在这几天……” “确实不在,”汤婵说,“但这几天正好是两次来红中间。” 这事没啥可瞒的,她跟解瑨解释了危险期,解瑨听着听着,突然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我去书房。” 汤婵摸摸鼻子,觉得解瑨似乎不太高兴,没有多想就顺口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或者叫哪位姨娘来伺候?” 结果不知道这句话捅了什么马蜂窝,解瑨似乎突然恼火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语调冷冷道:“不必了。” 说着解瑨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往外走。 汤婵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在发什么神经? 她之前就说解瑨最近一直怪怪的,素来精神状态稳定的人发起神经来都是这么不可捉摸吗? 值夜的双巧恰好听到了汤婵后半截话,赶紧问汤婵道:“夫人,您怎么赶着二爷去姨娘那儿啊?” “不然呢?”汤婵无语,“难不成他还非得看几个女的为他争来争去、要死要活才行?” 双巧犹豫片刻,“夫人,我曾经听素心姐姐隐约提过,当年前头那一位夫人要抬通房的时候,二爷就很不愿意……” 汤婵不以为然,“再不愿意,最后不还是愿意了?” 双巧低声道:“似乎是因为那位嫁进来前几年一直没开怀,听了不少闲话,便总要给二爷纳妾,只是二爷一直没允。后来那位总算有了身孕,结果却不是儿子,那位担忧二爷子嗣,也怕得个善妒的名声,便一定要抬举通房,夫妻似乎闹得挺僵。她忧心之下,月子里修养不好,身体越来越差,二爷这才允的。” 结果后来段姨娘也生了一个女儿,那位顿时战战兢兢,又做主抬了陈姨娘。 汤婵:“……” 她听完只有一个感受,做男的可真好…… 可她又没让解瑨一定怎么样,只是提一嘴而已,谁想到解瑨反应这么大。 不想包容他这莫名其妙来的脾气,汤婵撇了撇嘴,翻了个身,自顾自睡了。 第83章 汤婵酣然入梦,离开的解瑨却是一夜未眠。 月明星稀,解瑨站在窗前,眉目间带着一点几不可查的懊恼。 刚刚是他失仪了…… 为官多年,解瑨自诩心如止水,安如磐石,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样患得患失,被一个人轻易搅乱心绪。 就像在汤婵醉酒,二人亲密那夜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们会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生来复当归,死当长相思——解瑨以为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解瑨逐渐发现,她的想法……似乎跟他的不一样。 一想到二人最初的开始,解瑨更是直觉出几分不安。 这股情绪逐渐堆积,当引线被点燃时,解瑨难得的失了态。 ——汤婵不愿为他生子,除了几分难以避免的失落之外,解瑨理解并且尊重她的想法,毕竟从一开始,这是解瑨选择汤婵的部分理由。可听到汤婵轻飘飘地把他推给别人过夜,解瑨没能控制住情绪,一下子就冷了脸。 她究竟把他当成什么? 然而迈出房门之后,夜晚的微风拂过面颊,解瑨冷静下来,就知道自己的脾气来得毫无道理。 他能怪谁呢? 记忆退回到最初,一切的开始,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对方从未向他承诺过什么。 想到这里,解瑨不免有些泄气,甚至罕见地茫然起来。 解瑨曲折离奇的心路历程,汤婵丝毫不知,她一夜好眠,没心没肺地直接睡到天亮。 起床之后,汤婵打扮美美出门,向庆祥侯府而去。 庆祥侯府近来喜事不断,刚刚过去的冬日里,世子庞逸与忠国公府的郑九小姐喜结连理,今日则是二姑娘庞妍嫁入丰王府的好日子。 庞妍是侯爷亲女,嫁的又是王府世子,出嫁的场面比起当初汤婵来自然要大上不少。正逢初春,各处林木的枝丫上鼓着花苞,侯府大红灯笼高挂,各处张灯结彩,门前更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庞妍的闺房里,作为新娘子的庞妍坐在镜前,全福夫人正为她梳妆,庞家其他姑娘跟不少女性亲眷们都在,下人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女儿出嫁,侯夫人春风得意,正喜气洋洋地跟庞妍说着什么。新嫁的世子夫人郑宝珠则是在一旁,帮着侯夫人打下手。 “婵娘回来了?” 见到汤婵,侯夫人笑容满面地跟她寒暄,只是没说两句就要起身去忙,“都是自家人,我就不招待了 ,你自便就是,随意坐啊。” 汤婵可是很久都没在侯夫人这里感受到这样真心实意的和悦亲近了,看来对庞妍这桩亲事,侯夫人再是满意不过,对着汤婵,心情都依旧是不受影响的好。 “您快去吧。” 汤婵笑着应下,又跟郑宝珠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问候,“表姐!” 汤婵认出声音,是庞盈。 “三表妹。” 两人笑着寒暄几句,汤婵顺口问道:“怎么不去跟二表妹说说话?今日她出阁之后,你们再想见面聊天,可就不如现在方便了。” “可别提了,还同她说话,”庞盈一听这话就没好气,止不住地抱怨起来,“表姐,你是不知道,二姐姐那张嘴到底多会说。” 汤婵被她冲天的怨气弄得一愣,不由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庞盈可算是抓到人倾诉了,她刚想说话,但意识到现在在哪,就暂时把话咽了回去,伸头看了看庞妍那边,随后拉着汤婵道:“看起来还早着呢,表姐饿不饿?咱们用些点心去。” 汤婵心里更好奇了,顺着她起身,被拉到一边供人休息的侧间里坐下。 等四下无人,庞盈立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表姐知道我母亲正在给我议亲吧?” 提起亲事,她脸上泛起一点霞色。汤婵随手抓起几颗花生,见状不由笑道:“是同你外祖家营国公府的表哥议亲吧?听说就快下定了,我还未来得及恭喜你呢!” 庞盈咳了一声,虽红了脸,但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就是我外祖家。” 她接着道:“正常姐妹听闻这个消息,都该像表姐一样,道一句喜吧。可二姐姐倒好,别说恭喜,居然张口就说我不能嫁给表哥,会生出傻子和畸儿!” 说到这里,庞盈面上已经带上了气愤的表情,“之前我与二姐姐是有些不愉快,可我以为那都是姐妹间小打小闹,我竟从不知道,她原来这样记恨我,开口就是诅咒我未来的孩子!” “表姐,你来评评理,世间哪有这么过分的姐妹,说是仇人还差不多!” 呃……汤婵没敢应声。 血缘关系太近,孩子确实有几率会出问题,庞妍话说得不好听,却是事实,她还真不能跟庞盈站在一起同仇敌忾。 汤婵觑了庞盈一眼,试探说道:“二表妹再是鲁莽,也不至于是这种人,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比如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说出她认为的事实,而不是咒你?” 庞盈顿了一下,眼神狐疑,“她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汤婵斟酌着语言,旁敲侧击道:“说起来二表妹似乎懂得很多东西呢,还能琢磨出那么多新鲜玩意儿,万一她说的……有可能是真的呢?” 随着汤婵这些话出口,庞盈脸上的气愤逐渐消失,转而带上了几分犹豫。 还别说,自从二姐姐病过一场再醒来之后,确实有些蹊跷在身上…… “我之前想过,若是我无法生育,那就给表哥抬个姨娘,等生下儿子之后抱过来便是。” 思考了一会儿,庞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我不能有健康的孩子,也是一个道理。” 汤婵听完,心下暗自松了口气,“你有准备便好。” 庞盈撇了撇嘴,虽然她话是这么说了,但实际上并不是很在意,“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只说咱们周围,就有不知多少表亲结成的夫妻,更别说全天下了,这些人的孩子不都是好好的么?” 汤婵没有反驳,只顺着她的话点头,将剥好的花生递了一点过去,“你说的是,许是我多想也说不定。” 庞盈伸手接过,边摇头边道:“若只是我,倒也罢了,新嫂嫂一进门,就也被二姐姐得罪了去!” “二嫂嫂前几个月嫁进来,人家出身国公府,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吃穿用度比咱们府上要讲究不少。结果二姐姐口无遮拦,跟下人说什么‘一个庶女,竟能这般奢靡’,还不慎被旁人听去,传到二嫂嫂耳朵里去了……” 她露出一脸不忍卒视的表情,“真是……我听了都替二姐姐尴尬!” 汤婵也不禁沉默起来。 嗯,看来小老乡跟她年少无知时一样,吃了不少嫡庶神教的洗脑包呢…… “那你二嫂嫂怎么说?” “这般没谱的话,二嫂嫂自然不高兴啦!”庞盈说,“她毕竟刚嫁进来,不好不给婆家面子,不跟二姐姐一般见识就是了。” 汤婵眨了眨眼,看来郑宝珠跟庞逸处得很不错,不然依那小祖宗的脾气,可不会不计较。 庞盈憋了一肚子话,如今可算是都倒了出去,她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再次摇头感慨道:“二姐姐如今嫁出去,家里是消停了,可若二姐姐依旧是这个性子,以后丰王府怕是有的热闹瞧喽!” 汤婵也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呛着。 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无奈道:“你这张嘴……也是有够促狭的!” 庞盈嘟囔,“那也没有二姐姐能得罪人就是了……” 两人说了这一会儿话,正屋传来了动静,“新娘子妆成,可以去观礼了!” 汤婵跟庞盈听了,一同回到正屋不提。 …… 很快到了吉时,迎亲的队伍到了。 汤婵还是第一次见到丰王世子,他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是少年身量,白皙俊秀,文质彬彬之外带着矜贵之气,此时在拦亲的队伍为难之下颇有些狼狈,却不损风姿。 满足了好奇心,汤婵收回视线回到席上,正好瞧见二夫人、大少奶奶钱氏和庞盈,被招呼着坐下一起说话。 汤婵入座,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庞雅不在,“大表妹今日不来吗?” 钱氏答道:“三皇子妃病重,大姑奶奶身为侧妃,要为三皇子妃侍疾,不方便过来。” 汤婵还真没听说这个消息,不由眉头一动。 “说起来,大姑奶奶当年是不是跟宋家有过婚约?”钱氏有些遗憾地开口,“这事怎么就没成呢?” 见汤婵不明所以,钱氏解释道:“前几日会试放榜,宋家少爷高中会元,大家都说他有三甲之相呢!” 会元? 汤婵有点惊讶,原来当初那位宋羲和这样出息? 那当初庞雅想方设法都要摆脱这桩亲事…… 想到刚刚钱氏说如今三皇子妃病重,汤婵心里啧了一声。 “啊!”庞盈听了却瞪大了眼,很是扼腕道,“那当初大姐姐若是嫁了他,以后便是正经的诰命夫人……” 比起现在伺候正妃的侧室,可不是要强得多了! 钱氏 也很是可惜,“许是命里差了些福分罢……” “话可不能这样说,”二夫人总算开了口,她扔掉瓜子皮,拿起绣帕按了按嘴角,意味深长地对女儿跟儿媳妇道,“世事难料,若是她当初嫁了宋家,日后未必会一帆风水,如今嫁了三皇子,也未必不会有大造化。” 汤婵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抬了抬眉。 大造化吗? 解府。 桓哥儿打着瞌睡被带到太夫人面前请安,一见到祖母,小家伙就精神起来了。 “祖母!” 太夫人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绽开,就见小孙子眼泪汪汪地跟她告状,“她不给饭吃,坏!” 从昨天开始,桓哥儿的小脑袋瓜里就只有这一件事,一见到太夫人,就急不可耐地找人做主了。 虽然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太夫人还是很快理解了桓哥儿的意思。 她不由一怔,眼带询问地看向姜妈妈。 姜妈妈就赶紧将汤婵吓唬桓哥儿、罚他不吃饭的事一一说了。 自然,姜妈妈说全了前因后果,桓哥儿任性在先、汤婵暗里准备吃食,并不是真的不管这些事都没落下。 太夫人先是皱眉,全部听完之后,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真是…… 跟姜妈妈一样,想了半天,太夫人也没想出来该怎么评价。 要说赞同汤婵这种做法,她还是有些犹豫,但要说特别不满,似乎倒也没有…… 想了一会儿,太夫人决定看看再说。 她没注意自己压不下来的嘴角,看向委屈得不得了的桓哥儿,哄道:“咱们也自己吃,不叫她。” 桓哥儿一听这话就高兴了,“嗯!” 太夫人带着桓哥儿用早膳,亲自给他夹了一点韭菜到碗里,“多吃点菜。” 姜妈妈把装着韭菜的勺子递到桓哥儿跟前,桓哥儿脑袋一扭躲开,指着咸鸭蛋说:“要黄!” 在疼爱他的祖母这里,桓哥儿自然放得很开,不自觉挑挑拣拣。 绿叶菜哪有咸蛋黄好吃? 哄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吃饭一直都是老大难,太夫人早已习惯,她刚想开口讲道理,却突然灵机一动。 她叹气道:“桓哥儿,你不听话,我就只能把你送到你母亲那儿了。” 桓哥儿:…… 姜妈妈:…… 太夫人,您怎么也…… 面对姜妈妈一言难尽的表情,太夫人咳了一声,神情不变,眼看着桓哥儿小脸一僵,要哭不哭,最后扁起嘴巴,委屈巴巴地吃起韭菜。 还真就这样听话了! 太夫人心中诧异,简直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桓哥儿性子她最是知道,养他这样久,哪里见过他这么乖巧的模样? 原来还能这样么…… 太夫人若有所思。 骗子! 祖母是个大骗子! 他已经很听话了,祖母怎么还把他送给坏女人! 春深日暖,花园里,桓哥儿愤怒地板着小脸,瞪着悠闲靠在躺椅上的汤婵。 汤婵懒洋洋地摇着团扇,“还差一个来回,你去摘朵花给我,今日的运动完了,这些就都归你了。” 顺着她的手指,桓哥儿的视线落在了一小箱子玩具上。 刀、剑、长枪……木头制成的十八般兵器,做工精细,个头很小,正适合两三岁孩子玩。 桓哥儿咽了咽口水,又瞪了汤婵一眼,化悲愤为动力,迈起小短腿走向不远处的花圃。 汤婵唇角勾了起来。 一旁的秋月无奈地看着自家主子,也不知道夫人怎么就这么想要一朵威逼利诱来的花? 桓哥儿好不容易走到花圃,他还是个矮墩墩,踮脚也摘不到,便指挥着护在他身边的姜妈妈帮忙。 拿到花后,他立刻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汤婵面前伸出手,“拿!” “谢谢桓哥儿。”汤婵笑着接过,她说到做到,把箱子递给跟在一旁的姜妈妈,“太沉了,你拿不动,叫姜妈妈替你收着。” 姜妈妈是自己人,不会昧他的东西,桓哥儿放心了。 汤婵让人给他倒水,桓哥儿坐到她旁边的躺椅上,晃着小短腿,咕嘟咕嘟把喂给他的水喝完了。 “姐姐呢?”桓哥儿想到什么问什么。 汤婵给他擦了擦脑门上的一点儿汗,“两个姐姐都上学去了。” “上学?”桓哥儿疑惑。 “嗯,”汤婵给他擦完汗,顺手就把他捞过来搓了搓小胖脸蛋,“就是读书。” 她跟撸小狗似的,好一会儿也没放手,桓哥儿到后来被她搓出了火气,恼火地用脑壳撞了一下她的胸口作为抗议。 “我也上学!” 汤婵随口敷衍,“好,等你长大一点就去。” 桓哥儿不干,“现在去!” 汤婵把解瑨拉出来当挡箭牌,“那等我问问你爹。” 桓哥儿就问:“爹呢?” 汤婵告诉他,“你爹出门给你挣奶粉钱了。” 上次解瑨莫名其妙发火,汤婵没去哄他,自己该干嘛干嘛。 解瑨也没解释什么,整日早出晚归,汤婵看出他好像有点想暂时避开的意思,耸了耸肩,配合地给他留出了空间。 后来解瑨领了皇命,到外头办差去了,这次去的地方比较远,至今已经一个多月,还没回来。 桓哥儿没听懂汤婵什么意思,但知道出门就是不在家,不由扁了扁嘴。 “夫人。”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庆祥侯世子夫人来了。” …… 郑宝珠一进门,就看见汤婵身边的桓哥儿。 三头身的人类幼崽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桓哥儿又白又胖,五官也漂亮,郑宝珠一看就喜欢上了。 “这就是你儿子?” 郑宝珠稀罕地不得了,“给我抱抱呗。” 汤婵转头笑着问桓哥儿,“行不行?” 她的笑在桓哥儿眼里最是邪恶不过,桓哥儿看了她一眼,敢怒不敢言,哼了一声,向郑宝珠伸出了两条胳膊。 “哎呀,怎么这么乖?” 郑宝珠止不住笑,她小心地抱起他,“乖乖,说起来我还是你表嫂呢,给你表嫂借点福气。” 福气自然指的是早日有孕,汤婵让人给她倒了茶,听了这话不由道:“你这才嫁多久,急什么。” “唉,你不知道,”郑宝珠神色一黯,“我本来都没想这么早嫁人的,可去年我爹病了一场……” 她顿了顿,故作洒脱道:“老头子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蹬腿,我寻思着,也该早点让他抱上外孙。” 汤婵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消息,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冬天里我去你娘家赴宴,有幸见过老爷子一面,我瞧着老爷子精神头挺好,身体看着还硬朗得很,肯定能长命百岁,你也别太着急。” 没人不爱听这样熨帖的好话,郑宝珠不由一笑,“借你吉言。” 等郑宝珠稀罕够桓哥儿,汤婵让人把桓哥儿带了下去,这才问起郑宝珠道:“你今儿怎么突然想来我这儿?” “我来你这躲一躲。”郑宝珠说着摇起了头,“你是不知道,家里头现在乱的……” 汤婵一愣,“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我那个小姑子!”郑宝珠压低声音,“出大事了!” 庞妍十里红妆,风光出嫁,最开始的日子过得舒心极了。 丰王世子欧阳淳出身尊贵,年轻俊朗,性格体贴,对庞妍更是少有的爱护,二人婚后感情和睦,称得上蜜里调油。 不仅丈夫本人拿得出手,庞妍婆家的环境也很不错。丰王府人口简单,丰王没有王妃,只有一众美姬,欧阳淳只有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故而庞妍没有正经婆婆,身为世子妃,府里地位最高的女眷就是她,丰王的妾室也好,郡主也罢,对她都很是客气。 幸福的新婚生活中,唯一称得上烦恼的,大概就是欧阳淳总拉着她吟诗作赋了。 庞妍自小被父母管着,背了不少唐诗宋词,早先参加诗社的活动时,一般的即景诗,从 库存里找一找,基本就能应付过去。 可她自己并不喜欢这些,等以诗词成名,定下与丰王府的婚事之后,庞妍就被侯夫人关在家里备嫁,不怎么再参与诗社。 然而嫁入王府以后,庞妍与欧阳淳朝夕相处,就很难避开他的请求。 除了作诗,欧阳淳还会拉着她鉴赏各种诗词骈文,庞妍哪里耐烦这些? 再说若是遇上她不熟悉的东西,不小心露馅了怎么办? 她用各种理由推脱了几回,后来实在推拒不得,便拉着欧阳淳的手跟他撒娇道:“作诗有什么意思?陪我去试衣裳嘛,我新做了几件裙子,明日姐妹摆宴,我要穿得好看些,你帮我挑一件好不好?” 欧阳淳显然有些怔愣,但依了她的意思,之后品诗作文,也不再叫她一起。 就这样,庞妍每天吃喝玩乐谈恋爱,日子过得很是甜蜜快活。 直到有一日,替庞妍打理院中事务的妈妈向她禀告道:“世子妃,伺候过世子的雪青到了年纪,您看是放她出府,还是要把她留下?” 庞妍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伺候过谁?” 妈妈重复了一遍。 她不解庞妍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多说了几句解释道:“世子成人后就是雪青姑娘按着规矩伺候的,不过她不怎么得世子喜爱,一两回之后就再也没进过世子房里,故而之前就没特意来拜见您。”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庞妍耳朵一阵嗡鸣。 片刻后,她突然弯腰,干呕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娘亲分明说过他后院干干净净,没有纳过妾室! 这个丫鬟又是怎么回事!? 好脏…… 原来他根本就不干净!这完全就是骗婚! 像是饭里吃出了苍蝇,又像是水果里吃出了半截虫子,曾经的甜蜜此时都化作浓酸,腐蚀着她的胃部,庞妍吐得昏天黑地。 等终于停下呕吐,庞妍已经满脸是泪。她不等自己缓过来,直接跑回了娘家。 “娘,我要和离!” 第84章 “这是怎么了?” 看到庞妍这副狼狈模样,侯夫人大惊失色,还以为女儿受了委屈。 等弄明白庞妍是因为一个连通房都算不上的丫鬟想和离,侯夫人不禁皱起了眉,斥道:“胡闹!” “丫鬟通房算是什么东西,你跟这样的下等人一般见识做什么?”侯夫人语重心长,“若是惹了你不喜,按规矩处置了便是,因着这点小事就要闹和离,传出去了可要让人笑话!” 庞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丫鬟也是人啊! 再说她厌恶的也不是丫鬟通房,而是随随便便的欧阳淳! 一想到自己认定的爱侣曾经跟别人在床榻上翻云覆雨……庞妍胃部抽搐,又转头开始干呕起来。 侯夫人被吓了一跳,“哪里不舒服?” 说着扭头喊道:“潘妈妈!快去请大夫!” 潘妈妈立刻应下,侯夫人紧张不已,弯腰给庞妍拍着背,希望她好受一些。 突然,侯夫人想到什么,脸色微妙地一变,再看向庞妍的眼神里,担忧中夹杂着一点期待。 庞妍没注意到侯夫人的变化,直到大夫望闻问切,拱手道了一句恭喜,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庞妍呆立当场,手下意识捂住小腹。 她怀孕了! 猜想得到确认,侯夫人简直喜不自胜,笑意止都止不住。 刚成婚就有身孕,这是多大的福气,真是老天保佑! “好了,不要闹别扭了,还不快回去禀告世子这个好消息!” 侯夫人不住地对庞妍叮嘱,“有了身孕,可不能再任性了!我这就再寻两个经验足的嬷嬷给你……对了,你是打算给身边的丫鬟开脸,还是再准备别的通房?” 庞妍还没能够从怀孕的无措中回神,闻言脸色骤变,下意识反驳:“什么丫鬟通房?我都不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侯夫人嗔她一眼,“怀孕生产要将近一年呢,这么长时间,爷们能忍得住就怪了!与其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狐媚子勾过去,不如挑一个好拿捏的抬举,能省去无数麻烦……” 庞妍哪里听得来这种封建糟粕,她连连摇头,提高声音喊道:“他许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侯夫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戳了戳庞妍的脑门,恨不得把女儿戳清醒,“你这傻孩子,男人贪花好色是本能,什么一世一双人,这话哪里是能信的?” 庞妍抿唇闭眼,扭过头去拒绝交流。侯夫人没有办法,担心庞妍怀着身孕情绪不稳,只能不再和她争吵,心里想着自己先把人准备好再说。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回去吧。”侯夫人亲自把庞妍送回丰王府,“幸好有了你怀上身孕的好消息,不然这么突然跑回来,可不好跟世子解释……” 被怀孕的事实冲击,庞妍心乱如麻,浑浑噩噩地被送回了丰王府。 等欧阳淳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自然是大喜过望,“真的?我要当爹爹了!” 若是这个场景发生在一日以前,庞妍觉得自己一定会依偎在欧阳淳怀里,和他一起享受这份喜悦。 可如今,看着欧阳淳眼中的神采,庞妍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撕扯一般,最后还是扭开了脸。 不行,她真的接受不了…… 庞妍对他的抗拒和鄙夷藏不住,欧阳淳很快就发觉了不对,“怎么了?” “……你以前那个叫雪青的丫鬟,是怎么回事?”庞妍忍不住质问。 欧阳淳初时还未反应过来,“谁?” 还是经下人提醒,欧阳淳才想起来,那是一个很久之前服侍过自己的丫鬟。 这…… 见庞妍因此而不满,欧阳淳一时无措。 当初庞妍才华名动京城,欧阳淳读过她的诗作,只觉得惊为天人。 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面对他的求亲,庞妍却丝毫未有受宠若惊。 她对他说,她只愿与未来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然她宁可不嫁。 欧阳淳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她与世间其他庸俗女子都这样不同,能娶她为妻是他的福气,他愿意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他没有想到,妻子会为了他的一点过去心生芥蒂…… 欧阳淳心情很是复杂,意外和愧疚之余,也有隐约的不满。 他出身皇家,成人后被丫鬟教导人事是规矩。除了皇家,许多勋贵高官等高门大户也都是如此行事,他在这些高门子弟中已经算是非常洁身自好,经了一两回明白人事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 若不是被这件事情提醒,欧阳淳都快忘了这个人。 如今他却因为这个被妻子嫌弃…… “……那时我尚年少,不知情爱,也不知道会遇见你,只是依规矩行事而已。”欧阳淳道,“我没想到你会如此介意,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改变,但我同你保证,我未来只会有你一个人。” 庞妍紧紧抿着唇,没应下,也没拒绝,只再次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道:“我不舒服,要先休息了。” 欧阳淳迟疑片刻,起身离开,“那你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恰在此时,好友邀请他出门赴宴。宴上会有不少已经崭露头角的年轻文人出席,欧阳淳犹豫片刻,应下了宴请。 一群风流才子聚会,自然少不了美人助兴,欧阳淳身边也坐了一位。 对方样貌秀美,气质柔媚,恭敬地上前为他倒酒。 欧阳淳抬手推拒,“不必。” 美人依言退后,静静侍跪在一旁。 酒过三巡,席间已经有人开始与美妓调笑狎昵,放浪形骸,欧阳淳不喜这般场景,自顾自铺纸研墨。 借着酒意,欧阳淳挥墨泼毫,作诗抒发心中郁气。 “世子爷心情不好?” 欧阳淳身边的美人静静看着他笔走龙蛇,等他写完,美人才开口问候,又点头赞道:“好诗!” 欧阳淳愣了一下,视线转向她,“你看得懂诗?” 美人摇了摇头,“奴婢愚笨,懂得不多。” 欧阳淳闻言不由兴起,与她聊了起来。 “你叫什么?” “奴婢清霜。” 不过一会儿,欧阳淳就惊喜地发现,清霜自称懂得不多,只是谦逊之词,若要他评价,分明是才华过人才对! 欧阳淳与她越聊越投机,恨不得将她引为知己,直说到口干舌燥,才总算不舍地停下。 待酒阑人散,欧阳淳乘兴而归,回 到家下了马车,酒意渐消,才发现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好友见他与清霜聊得投缘,竟将人送了过来! 欧阳淳头疼,他揉了揉眉心,“今日太晚,先住下吧,明日我派人将你送回去。” 世子从酒席里带回来一个女人,消息很快经下人传到了庞妍的耳朵里。 她情绪正是敏感的时候,哪里受得住这种刺激?当即就提着裙子找来,跟欧阳淳吵了起来。 欧阳淳担心她跟肚子里的孩子,想要拉住她的手试图解释,“你听我说……” “不要碰我!”庞妍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你简直脏死了!” 欧阳淳一僵。 毕竟是天潢贵胄,欧阳淳活了十八年,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再是温和的脾气,此时也不由脸色铁青。 庞妍忍不住委屈,边哭边恨恨道:“……若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当初绝不会嫁给你!” 欧阳淳脑袋中的弦霎时间崩断,积攒多日的情绪爆发出来。 “若知道你是这般心胸狭窄之人,我也不会生出求娶的心思!” 他面色发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的才女之名,全都是假的吧?” 庞妍一噎,眼神游离了一瞬,但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你爱信不信!” 这时跪在地上的清霜抬起头出言劝道:“两位贵人息怒,不要为奴婢一个卑贱之人伤了和气,奴婢很快就会离开……” “你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庞妍看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想冷笑,她依旧在对清霜说话,视线却转向欧阳淳,“不用你走,我走就是!” 经过这一桩事,庞妍反而坚定了信心。欧阳淳根本不值得,她一定要和离! 欧阳淳下意识开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背着手扭过头,未发一言。 庞妍大步奔出了门,但她脚步匆匆,情绪激动之下,下台阶时不慎狠狠摔了一跤,滚落在地。 好痛…… 庞妍摔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都痛,连小腹都疼了起来。 随着丫鬟的惊叫,她的裙摆逐渐染上一片血红…… …… “小产之后,她不顾小月子,转天就跑回了侯府住下不走,寻死觅活一定要和离。”郑宝珠摇头,“可和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婆婆又怎么会允?侯府跟丰王府都要闹僵了。家里鸡飞狗跳,她还来找我,让我出手帮她……我实在呆不下去,出来躲躲清净。” 汤婵听完,半晌没说话。 “真的不能和离吗?” 好一会儿,汤婵才道:“对方虽是王府,但没有实权在身,和离之后,再嫁得远些就是……” “你以为这话我没说过?” 郑宝珠毫无仪态地翻了个白眼,“我说帮她可以,但她和离之后必须远嫁——哪怕没有实权,可再怎么说丰王府也姓欧阳,若咱们连这点退让都不做,天家的面子哪里过得去?可她却不同意,说京城之外哪有什么上等人家……”她止不住地摇头,“我听她的意思,似乎还想着要嫁哪个皇子龙孙呢!” 汤婵哑然。 说曹操,曹操到,二人正说着,当事人庞妍居然找上了门。 “表姐,你跟嫂嫂一起帮我个忙!” 一进门,庞妍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我要跟欧阳淳和离!” 表姐夫是皇帝心腹,侯府很看重解家,解家跟忠国公府加起来,丰王府肯定不敢得罪! 汤婵看着庞妍,她有些憔悴,面色苍白,但眼睛里满是亮光。 她穿越之前,年纪应该还很小吧,大概率还在读书,从未出过象牙塔,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和期待。 这样天真、鲜活的灵魂,与这个充斥着陈腐教条的地方格格不入,多行一步,就会撞得头破血流。 对爱情满是憧憬的她还不明白,不平等的两人之间没有平等的爱情可言,在这样男尊女卑的地方,对高位之人生出感情和期盼,只会落得一地鸡毛,甚至遍体鳞伤。 好一会儿,汤婵才开了口,“我们可以出面,帮你同丰王府和离,但我跟你二嫂嫂一个意思,你若想再嫁,怕是不好留在京城。” 庞妍一听,脸上就带了失望之色,“可不留在京城,我还怎么再寻亲事?” 汤婵:“京城之外也有不错的人家……” 庞妍皱眉,“那些人怎么配得上我?” 郑宝珠没忍住不屑道:“和离再嫁之身,还想嫁进什么好人家不成?” “为何不能?”庞妍不忿道,“你们自己身为女子,怎么都这样看轻女子?” 女人和离之后就变得一文不值,再不能嫁到好人家……这些女人,怎么都这样愚昧? 汉代还有生过孩子才进宫的皇后呢,她怎么就不能高嫁,只能认命嫁给一个普通人? 这几日她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欧阳淳只是渣男炮灰,她只要跟渣男分手,正牌男主肯定正在前面等着她! 而且她的正牌男主,定然要比欧阳淳这个渣男更俊美、更尊贵,哪怕丰王府这等小人记恨,也无可奈何……比丰王世子地位还高的人,只会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呀! 郑宝珠听了庞妍的质问,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汤婵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 若是知道庞妍的腹诽,汤婵怕是更要叹气了——汉代确实有二婚的皇后,可一千多年之后的明清,程朱理学之风愈刮愈烈,“烈女不更二夫”,“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她可以理解庞妍年纪还小,但若是庞妍一直这般不肯睁眼看看如今的世情,汤婵对她再是同情,也不可能牺牲自己去帮她什么。 这时外头突然又有人来报,“庆祥侯夫人来了!” 庞妍脸色一变,她娘来得好快! 得知庞妍偷偷溜出了门,侯夫人立马就追了上来,跟庞妍前后脚到了解府。 “我来带妍姐儿回去,”侯夫人面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对汤婵挤出一点笑意,“给你添麻烦了,你们继续忙罢。” 说着她不顾汤婵挽留,让跟来的婆子强行把庞妍带回了家。 庞妍挣扎了一路,侯夫人不为所动,只让人把她押回房里,斥道:“你还没有闹够吗!?” 前两年女儿钻牛角尖要嫁给解瑨,后来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想明白后不仅主动放弃,而且变得孝顺懂事,侯夫人本以为她的性子已经扳过来了,怎么如今突然又开始犯倔? 庞妍梗着脖子,“我要和离!” “不可能!”侯夫人语气坚决。 若是丰王世子真的为人不堪,或者宠妾灭妻,那侯夫人拼着命也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可“不干净”、“出轨”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京城一众勋贵子弟中,丰王世子已经是难得的好夫婿,可庞妍非但不珍惜,还非要跟一个下贱的娼妓过不去,导致自己滑了胎……侯夫人简直想把庞妍的脑子打开看看,女儿都在想些什么? 庞妍又气又急,“您是我娘,我是您的亲女儿,您怎么都不向着我,反而向着外人!” 不知道这话里哪一句击中了侯夫人的心弦,她突然沉默下来,吐出一句让庞妍差点大惊失色的话。 “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吗?” 深夜里潘妈妈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夫人,您说二小姐会不会……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怎么会。”她先是下意识地摇头,可很快,脑海中却不自觉回忆起这一年多的种种…… 这个自称没了记忆,会作诗、会经商、会做新鲜吃食、满脑子不可理喻念头的,真的是她的妍姐儿吗? 侯夫人目光沉沉地看向庞妍,语气虽轻,却让庞妍不自觉打了一个冷颤。 “娘您在说什么啊,”停了一会儿,庞妍才委屈般道,“我怎么会不是您的女儿呢?” 侯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应这句话,而是起身说道:“你先好好休息罢。” 她的态度不太对劲,庞妍不敢再说什么,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侯夫人离开。 等侯夫人再来的时候,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捧着一只药碗的丫鬟。 庞妍暗自咽了咽口水,她拼命压下心中不断浮现的不安,面上若无其事地问:“这是什么?” “一点治病的药。”侯夫人摸摸她的头,“快点喝吧,喝下去你的病就好了。” 庞妍下意识地道:“我没有病……” 她余光看向药碗,心里的恐慌再也抑制不住。 发黑的水里飘洒着如同香灰一样的大片尘状物,这分明是一碗驱邪用的符水! 娘亲这是什么意思? 她碰都不想碰这个碗,古代人封建愚昧,谁知道这里头都加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可侯夫人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才用这个试探? 万一她暴露了身份来历…… 想到其中后果,庞妍心里一颤,在侯夫人的催促下,强忍着恶心凑近了药碗。 碗中的脏水浑浊不堪,似乎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冲入鼻尖,庞妍胃部一阵抽搐。 “呕——” 她刚逼着自己喝下小半碗,转头就吐了出来。 完了…… 庞妍心中一阵绝望,余光看见侯夫人脸色一变,她再顾不得其他,伸出手拉着侯夫人的衣摆,“娘,我真的是您女儿啊!” 侯夫人却站起了身,看向庞妍的眼神完全变了,喃喃自语道:“果然不对劲……” 女儿自小到大喝过许多次符水,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反应……果真是有脏东西作怪! 那是不是只要把邪祟祛除,她乖巧的女儿就能回来? 侯夫人的神情让庞妍心中发凉,她终于忍不住害怕,崩溃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让她跟渣男分手? 为什么要怀疑她的身份? 她不想再在这个破地方待下去了! 庞妍忽然就想念起那个曾经她无比嫌弃的、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她想回家…… “你说什么?” 汤婵瞳孔一缩,动作一个不慎,一根筝弦倏然崩断,“三表妹撞柱了?” “是,一直昏迷到现在还没有醒。”双巧点了点头,低声道,“似乎是侯夫人怀疑女儿中了邪祟,请了好几位尼姑道婆,什么吃香灰、洒黑狗血、喝童子尿等等各种驱邪的法子轮番着来,世子妃受不住折磨,趁人不备撞了柱。” 她停了一下,凑近汤婵耳边道:“听说世子妃撞柱的时候,还哭喊着什么‘妈妈我要回家’之类的话……” 不知不觉间,汤婵紧握义甲的手指已经泛白。 她果断站起身道:“走,去侯府!” 第85章 庞妍意识昏昏沉沉,在黑暗中漂浮了不知多久,突然觉得一重—— 她睫毛微动,睁开了眼。 甫一清醒,庞妍就忍不住“嘶”了一声。 头好疼…… 发生了什么? 记忆逐渐回笼,与母亲摊牌想嫁进解家、母亲大怒掌掴将她禁足、她愤而悬梁…… 所以她这是被救了下来,没有死? 庞妍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怎么感觉自己脖子没有伤,反而额头这么痛? 床边打瞌睡的侯夫人听到动静,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见庞妍醒来,侯夫人却没有立刻激动地扑上来,而是先打量着庞妍,目光中藏着怀疑和审视。 庞妍脑中还全是不久之前落在脸上的一巴掌,并没有注意到侯夫人的异常。 她抿起嘴巴,扭过头不去看侯夫人,没好气地道:“娘还当我是您女儿吗,直接打死我算了,还来看我做什么?” 侯夫人这才像是确定了什么,眼中露出狂喜,抱着她大哭起来。 “娘的妍姐儿,你总算回来了!”侯夫人激动不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之前有什么不对劲,老天保佑,你终于恢复正常了!” 天知道之前女……不对,那个东西——那个东西疯魔一般喊着“爸爸”“妈妈”的时候,她有多么脊背发凉、心惊胆战! 庞妍被吓了一跳,“您在说什么?” 她初时还不明所以,结果突然之间,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庞妍脑中一疼,过去一年多的种种记忆霎时间涌入脑海…… 这都是什么? 怎么可能,居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期间居然有人用着她的身体! 庞妍呆坐当场,情绪一瞬间陷入空白。 涌现的画面又多又杂,但庞妍很快就被两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已然别娶,甚至她也另嫁他人…… 庞妍脑中乱成一团浆糊,她怎么也想象不到,只是一场昏迷的功夫,生活已经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巨变。 赶来的大夫抚着胡须,诊断庞妍没有大碍;侯夫人抱着庞妍抹泪,诉说着她有多担心;下人因为主子醒来高兴不已,双手合十直念“菩萨保佑” ………庞妍却像是被什么同外界分隔开来,始终怔然不语。 她好一会儿才扭过头,看向周围的人。 她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能在庞妍心里激起丝毫波澜。 真是挺好笑的,这么长时间,母亲也好,下人也罢,居然都没有发现那是个冒牌货。 是因为冒牌货比她厉害吧? 又会做吃的,又会作诗,还特别懂事乖巧,比起她来可不是强多了! 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通报,“表姑奶奶来探病了!” ——表姑奶奶?是姓汤的? 庞妍捕捉到关键词,瞬间抬起头,直勾勾地盯向了门口。 …… 汤婵一迈进门,就感受到了一股快要化为实质的视线。 若是目光能带刀子,汤婵怕是已经被戳出洞来。 只这一眼,她心里就有了猜测。 只她面上只作不觉,惊喜状道:“听闻二表妹从我那儿回去之后不慎受了伤,如今看表妹神完气足,没有大碍,真是太好了。” 她让秋月送上准备好的探病礼物,侯夫人让丫鬟接过,客气笑道:“难得你还亲自跑一趟,有心了。” 庞妍看着汤婵梳起的妇人发髻,上面戴着的金累丝嵌珠镶玉观音挑心簪微微折射着阳光,落在她眼中,只觉得无比刺眼。 “你来做什么?”庞妍眼里不自觉带上愤恨,凭什么她成了他的妻子,可以光明正大同他站在一处? 汤婵:……嗯,是原来的庞妍没跑了。 那穿越来的庞妍哪里去了? 侯夫人见庞妍这样失礼,不由脸色一变,暗中瞪了庞妍一眼,让她赶紧收敛,随即对汤婵赔笑道:“她受了伤,情绪不佳,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没关系的。”汤婵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得到了确认,她对侯夫人笑了笑,“那表妹好生休息,我就先走了。” 怕庞妍再说什么不该说的,侯夫人没有挽留,亲自将汤婵送出了门。 …… 等侯夫人回来,庞妍叫了膳食,正在用饭。 侯夫人看着庞妍,激动的心情过去之后,心里又开始发愁。 ——事情还没完呢,丰王府那边该怎么办? 之前那个……不管什么东西,做的唯一好事,大概就 是得了与丰王府的亲事了。 这样一桩好姻缘,侯夫人自然不想放弃。 这样想着,侯夫人坐到庞妍身边,边帮她夹菜,边试探着道:“……等你养好了身体,就该回丰王府了。” 庞妍喝汤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淡淡道:“我知道了。” 侯夫人一喜。 她就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会那么不懂事! 庞妍放下筷子,“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侯夫人连连点头,亲自照顾着庞妍洗漱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你好好歇息,晚点我再来看你。” 庞妍随意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等侯夫人走了,庞妍翻了个身朝里,过了一会儿,一滴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洇湿了软枕。 如今他已经另娶,她已经不能嫁给他,那她嫁给谁都是一样…… …… 额头伤愈后,庞妍回到丰王府,见到了她如今的丈夫。 个子不如他高挑,相貌不如他英挺,气质更是生嫩得跟他差了何止千里万里。 庞妍扯了扯嘴角,之前占了她身体那个玩意儿,到底看上这个人什么? 欧阳淳则是怔怔地看着庞妍。 之前庞妍把自己折腾小产,闹起和离,还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回了庆祥侯府,欧阳淳对此气恼不已,但他心底还是存着半分不忍,在侯夫人亲自给他送信之后,欧阳淳就默认庞妍在娘家休养,但这期间,他从未上门看望,这还是出事之后,欧阳淳第一次再见到她。 她清瘦了许多,气质更是大变,原来她身上那股吸引他的鲜活的精神气不见了,换上了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随心所欲,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庞妍扯起一个笑,“只是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太不懂事,让世子担忧了。” 欧阳淳觉得更不对劲了。 庞妍突然问道:“之前那个清霜,现在还在吗?” 说到这个,欧阳淳立刻忘了其他,脸上带了些不太明显的犹豫与心虚。 当时的庞妍闹得太过不可理喻,欧阳淳恼怒之下,就没将清霜送走。 他没想到庞妍会这么快认错服软,清霜到现在还一直住在府里。 虽然欧阳淳未说话,但答案已经很十分明了。庞妍眼中划过不屑,差点嗤笑出声。 果然,母亲有句话说得没错,男人说的话,十句里头九句半都不能信,也就只有之前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蠢货才会当真。 她心下讥讽,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表露,反而主动道:“若是世子喜欢,就让她留在府里罢。” 欧阳淳怔住了,下意识拒绝道:“不必……” “难得您遇到一个这般合心意的人,”庞妍劝道,“还是留下罢,为您解闷儿也是好的。” 庞妍面上温和,心里却在冷笑,她早已经打听得清楚,这段时间,那个叫清霜的可没少跟欧阳淳一起吟诗作对。 她可没心思陪欧阳淳附庸风雅,这种事,还是交给这些邀宠的小玩意儿去做吧。 两人之前针尖对麦芒,欧阳淳对庞妍很是不满,如今庞妍这样善解人意,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放心,”欧阳淳犹豫片刻,拉过她的手认真保证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庞妍忍着恶心,敷衍地对他笑了笑,“我都知道的。” 庞妍与欧阳淳和好,在丰王府安顿下来不提,且说汤婵从庆祥侯府回家之后,就多了个经常出神的毛病。 贴身伺候的秋月很快就发现了汤婵的异样,怎么主子这两日总爱盯着小剪子发呆? 直到汤婵有一天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秋月啊。” 月色正好,汤婵难得有点睡不着,翻了个身问床边值夜的秋月道,“你说有没有什么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的死法?” 秋月愣了一下,随即一瞬间脸色大变,立刻就跪倒在汤婵面前。 “夫人!您可不能做傻事啊!” “欸,好端端的,你跪什么。”汤婵坐起身把秋月拽了起来,“我没想不开,就是随便问问。” 秋月依旧狐疑地看着汤婵,汤婵赶紧道:“我真就是随口问问而已,你别瞎想。” 寻死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眼睛一闭是不是真的就能回去。 少年人天真无知,大胆莽撞,做事只凭一腔孤勇,可她却得过且过、瞻前顾后,能凑合躺一天就绝不动弹。 唉,真是个糟糕无比的大人啊…… 汤婵保证了好几回,秋月才算勉强安了心,但自此落下了看不得汤婵拿剪刀的毛病。甚至汤婵一用什么锋利的东西,秋月哪怕不即刻上来抢夺,也要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唯恐一个错眼,汤婵就出什么意外。 汤婵无奈,但这是自己乱说话惹来的麻烦,只好随秋月去了。 “夫人,二爷回来了!” “嗯?”汤婵抬起头,解瑨出差总算舍得回来了? 她望向门口,进来的却不是解瑨,而是解瑨的小厮捧砚。 “见过夫人。”捧砚躬身捧着个小盒子,“奴婢奉二爷的命,来给夫人送点东西。” 汤婵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玉蝉配饰。 “二爷人呢?” “二爷还得进宫面圣,过一会儿才回来。”捧砚笑得讨好。 汤婵挑眉,进宫之前来见她的一点时间都没有? 都多久了,这人还在这闹别扭呢。 捧砚似乎也觉得主子不像话,话里话外给解瑨找补,“……这是二爷特意带回来的礼物呢,二爷不管走到哪儿,可都念着夫人……” 汤婵一笑,“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想到解瑨也才二十多岁,汤婵不打算小年轻一般计较,等解瑨从宫里回来,她拿着解瑨送来的礼物,施施然去书房找他了。 进门的时候,解瑨正端坐着看书,见她进来,只是状若平静地瞥了她一眼,“你来作甚?” 汤婵也不戳穿他,她扬了扬玉蝉,笑眯眯道:“特意给我带的?” 解瑨神色淡淡,“顺路随便买的而已。” “真的只是随便买的?”汤婵挑起眉头,在解瑨再次出声之前道:“说实话。” 解瑨刚要出口的话一顿。 办完差事之后,一同出行的同僚约他一同购置些土仪带回家,二人顺路游览了当地有名的一条古玩街市。 在逛到其中一家店铺的时候,解瑨被一枚佩戴用的古玉吸引了注意力。 古玉是玉蝉形状,玉质晶莹温润,造型简洁大气又不失俏皮活泼,解瑨看到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块玉似乎很适合汤婵。 一旁的伙计见解瑨目光停留在玉蝉上,赶紧殷勤解说道:“贵人好眼光!这枚玉蝉是千多年前的古玉,算是咱们镇里最老的物件儿之一,说是镇斋之宝都不为过,您可是看中了它?” 解瑨点了点头,“装起……” 结果话说一半,解瑨才反应过来,眉目间闪过一点微不可查的懊恼。 ……怎么又想起她了? 借着差事出门,是想趁机理清思绪,结果倒好,看见什么都能想起她来。 人家根本就不甚在意,只有他自作多情…… 伙计等了半天没见他再出声,只得小声提醒,“贵人?贵人?” 解瑨回过神来,沉默片刻,终是道:“装起来罢,我要了。” 回忆画面戛然而止,解瑨看着眼前的人,抿了抿唇道:“……只是觉得会很适合你。” “这才对嘛,有话就要说出来,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汤婵弯起眼睛,“谢谢你,我很喜欢。” 解瑨眼神微缓,“喜欢就好。” 鼻尖传来淡淡香气,汤婵忽然凑近解瑨,“你沐浴过了?” 解瑨一愣,微微颔首,“面圣前需要整理仪容。” 汤婵闻言,嘴角弯起,不客气地往解瑨大腿上一坐。 解瑨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环住她。 他皱眉问道:“你要作甚?” 汤婵挤进解瑨怀里,轻笑着环住他的脖子,小声咬着他的耳朵道:“昨日我小日子刚走……” 解瑨耳根迅速浮起薄红,他喉结滚了滚,哑声道:“白日宣淫,不庄重……” “跟你当然无需庄重,”汤婵故意曲解他的话,“难道我要跟别人不庄重吗?” “……”解瑨额角一蹦,却在她乱扭时怕她坐不稳,不自觉就伸手扶住她的腰。 ……也罢,遇上她,他似乎只剩认命的份。 汤婵唇角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 庞妍之事,她已经不再多想。 多想无用,反正不管自己在哪,她都有信心把日子过得很好。 第86章 烈日炎炎,蝉鸣阵阵,刚进五月,外头就热得人只想躲在屋里。 今年入夏比往年都早,也比往年更热。巷子里树荫下,老人们坐着马扎,摇着蒲扇回忆,“上回夏天这么热,还得是三十多年前的时候呢!” 解府,汤婵早早就让人把各处用冰的份例分发下去,不过来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她却发现太夫人房里并没有放多少冰。 太夫人本来靠在榻上小憩,见汤婵进来,太夫人这才坐起了身子,“你来啦?” 见她没什么精神的模样,汤婵不由有些担心,“您还好吗?” 太夫人笑着说没事。 走的时候,汤婵特意跟何妈妈打听了两句。听了何妈妈的话,汤婵沉吟一会儿,忽然兴起个念头。 晚上解瑨回来,汤婵就对他道:“天气越来越热,徽音跟佳音她们的学堂都放假了。太夫人也苦夏,最近胃口一直不好,老人家身子又弱,不好贪凉用冰,你说,我同太夫人带着几个孩子去东郊云香山那边的庄子避暑怎么样?” 解瑨一怔,随即眼神暖了几分,“我刚刚给母亲请安,也觉得她似乎身体不太舒服,正想同你商量怎么办。” 汤婵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本来我想等过两日母亲把平安脉的时候,请大夫给母亲开个方子,但是药三分毒,还是你的法子好些。”解瑨道,“辛苦你安排了。” 汤婵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她也就是动动嘴皮子指挥下人,何况她自己也想出门玩。 转天,汤婵就跟太夫人说起了这件事。 太夫人听罢,眼中露出心动,但表情有些迟疑。 见她犹豫不决,汤婵劝道:“今年天气反常,孩子们也都不好受呢,特别是垚哥儿,他年纪太小,也用不得冰,下个月天候更热,怕是难捱。” 提到孩子,太夫人就定了心思,“都听你的。” 一说到出去玩,汤婵那叫一个精神头十足,迫不及待安排起行程。 她正要指挥下人收拾行李,却突然想起个事,叫来秋月道:“派人去三皇子府跟大表妹说一声,太夫人去京郊避暑,我要在太夫人身前伺候,她的喜宴就不亲自去了。” 前段时间,三皇子妃去世,三皇子请旨,将有了身孕的庞雅扶正为皇子正妃,过几天正好要办喜宴。 汤婵不想跟庞雅有交集,如今正好有了理由可以避开。 “表姐说不能来了?” 庞雅坐在梳妆台前,得了汤婵送过来的消息,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着她照镜自揽,将手中凤钗插入发髻。 这是只有皇子正妃才能佩戴的七尾凤钗,传信的丫鬟立刻恭维道:“这凤钗果真最配您了!” 庞雅露出一点笑意,眼中闪过志在必得。 三皇子妃体弱多病,她本不想做什么,免得脏了自己的手。可她的退让换来的却是三皇子妃的得寸进尺,在得知她有身孕之后,三皇子妃竟然找各种理由给她立规矩。 为了保住孩子,她只能让三皇子妃先一步让路了。 庞雅微微转了转头,金凤口中衔着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好看极了。 如今不过是七尾而已,总有一天,她会戴上那至高无上的九尾凤钗! …… 到了喜宴这日,三皇子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只是比起想象中人人争相示好的场景,许多来赴宴的客人对庞雅只是矜持地恭喜,态度中带着几分客套。 这其中的缘故,庞雅再是清楚不过——上个月,皇后顺利诞下皇子,皇上大喜过望,不仅亲自赐名为“稷”,洗三、满月办得极其盛大,堪称普天同庆。 稷为百谷之长,江山又称社稷,所有人都看出了皇上对这个中年才得来的嫡子寄予厚望,只差没有直接立储大赦天下。 皇上的偏好如此明显,之前立储的热门人选三皇子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这样的场合,为了避免误会,众人自然要保持距离。 面对这样的情况,三皇子私下里都不免露出几分消沉,庞雅却是不慌不忙,心里波澜不惊。 她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眼中划过一丝凉意。 皇后所出的嫡子后来确实被封为了太子,可惜皇上也不看看,那么小的孩子能不能承受这么大的福气。 没过几年,太子就会意外去世,她只需静静候着便是。 突然,一道谄媚的妇人声音传来,“见过皇子妃殿下。” 庞雅回过神,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人,三十多岁年纪,打扮堪称豪富。 不过庞雅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不自觉被跟在她身边的一位少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世间竟有如此之绝色! 少女正值及笄之年,发若乌丹,肤如凝脂,明眸皓齿,浓桃艳李。不只是庞雅,妇人带着少女一路走来,场中已经有不少人投来目光,伴着低声议论和窃窃私语。 妇人还在谄笑阿谀,“……妾身从未见过这么贵气端庄的人,怪不得三皇子殿下将您放在心尖上呢!” 庞雅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妇人,“夫人是?” 妇人连忙道:“妾身夫家姓宁。” 说着她把旁边的少女拽到跟前,“这是小女洛姐儿。洛姐儿,快来见过皇子妃殿下。” “见过殿下。” 少女依言恭敬行礼,动作间姿态万千,声音婉转若莺啼。 庞雅眼神一闪,随即笑道:“姑娘出落得这样好,夫人真是有福气。” 妇人听得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哎呀,哪里,哪里,殿下过誉了,她身份低微,怎么也比不得您。” 庞雅与妇人客气寒暄了一会儿,等妇人带着女儿离开,她对丫鬟示意,低声吩咐,“去打听打听,这宁家是怎么回事。” …… “……是南方的商户出身,不过父亲砸下大笔银子,捐了个小官,一朝改了门庭,刚刚搬到京城……不知哪里得来的请帖混了进来,看这模样,似乎是想勾搭贵人,将女儿卖个好价钱……” 丫鬟将打听来的消息细细说了,庞雅听得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丫鬟觑着她的脸色,试探问道:“您觉得,宁家的目标是殿下吗?” “那般绝色,若是钻营得当,嫁进高门做正妻也未必不成,没必要一个劲儿往咱们府钻。” 如今在众人眼里,皇后有了嫡子,三皇子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皇子,与其做皇子妾室,还不如做个勋贵的正室夫人。 庞雅扶着肚子小心坐下,丫鬟在一旁伸手搀着她,顺手拿起一个靠垫塞到她腰后。 直到靠到榻上,庞雅才放松下来。 她身怀六甲,胎儿已经不小,在宴席上交际一天,只觉得腰酸疲累。 丫鬟笑道:“您这肚子的形状愈发明显了,肚子尖尖的,肯定是个小皇孙。” 庞雅微笑着抚了抚肚子。 梦里她在宋家操劳受累,情绪不好,身子也不好,从未有过身孕。而现实里,她在皇子府吃好喝好,甚至顺利怀上了皇孙。 “你下去罢,我休息一会儿。” 丫鬟轻手轻脚地退下,庞雅闭上眼睛,打算眯上一会儿。 …… 庞雅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跟在太监身后,走在皇城长长的红色宫墙之间。 庞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已经生了细纹,带着操劳的痕迹。 引路的太监热情搭话道:“……宋山长桃李满天下,太后娘娘为陛下寻老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宋山长。听说宋夫人您也一同回了京城,太后娘娘立马就说想要见见您……” 庞雅探问:“公公,您可知道,为何太后娘娘要为皇上寻新师傅?原来为皇上讲学的师傅呢?” 太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原先那位管不住自己的嘴,欺负皇上年幼,竟然跟皇上说什么要顾念骨肉亲情,劝皇上放了圈禁中的废太子……” 跟着太监,庞雅来到了一处华美的宫殿。她不敢乱看,低头等候宣召。 过了一会儿,太后传庞雅入内,庞雅小心地跟着宫女迈入殿门。 她恭敬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嗯,起来吧。你就是宋山长的夫人?”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庞雅小心起身,朝上首望去。 …… 庞雅蓦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她直直坐起,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没有错!虽然年长了许多,添了妇人的成熟风韵,但梦中太后的脸,就是今日见到的那个绝色少女! 幼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给幼帝寻找课业师父,寻到了先帝钦点的状元、这些年在山中书院教书的宋羲和头上。 所有零碎的信息穿成一串,昭示着一个事实——今天见到的宁姓少女,日后会进宫成为后妃,或是 诞下皇子、母凭子贵,或是魅惑皇上、子凭母贵,总之一路做到了太后! 庞雅眉头紧皱,焦虑地咬着嘴唇。 宁氏女膝下的皇子登基,那本该是太子的三皇子呢? 想到梦里太监说的“圈禁中的废太子”,庞雅的心直直下坠,纤指死死捏着薄被。 不,不会的! 三皇子怎么会在夺嫡中输给宁氏女和她的儿子? 不行,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另一边,解家的马车队伍已经到了云香山的庄子门口。 庄子的管事得了消息,早早候在门口,等汤婵扶着太夫人下马车之后,立刻上来恭敬地行礼问安。 这庄子本属皇家,因地处山中,又毗邻水脉,夏日里十分凉爽,本来也是作避暑之用,后来被先帝赏给了谢阁老,故而修建得极为舒适,庄中服侍的人得知主家要来,更是将各处打理得干净整洁。 山里温度比外头低了不少,微风拂过,很是惬意,太夫人的精神头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等众人休整安顿之后,汤婵就忍不住想到周围转转。 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垚哥儿,剩下几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桓哥儿早就兴奋地坐不住,喊着要出去玩,徽音佳音小姐俩对视一眼,也暗含期盼地看两个长辈。 太夫人上了年纪,又坐了两个多时辰的马车,有些疲累,见状就对汤婵道:“我领垚哥儿睡一会儿,你带着几个孩子去玩罢,晚上回来吃饭。” 第87章 小时候一放暑假,汤婵就会被父母带回到农村老家,穿着背心裤衩上山下河,抓鱼逗鸟,疯玩两个月,肤色被晒得黢黑之后,再狂补两天暑假作业回到学校。 此时迈出庄子,周围树木成荫,鸟语蝉鸣,汤婵不自觉回忆起儿时在林间疯跑的场景,眼中闪过一抹怀念。 跟在汤婵身后的小姐儿俩手拉着手,一眼不错地看着周围的秀美风景,时不时小声低语。桓哥儿被姜妈妈抱着,也睁着大眼睛,看新鲜看得目不转睛。 出了庄子,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 除了她们一行人之外,四处没有人烟,汤婵一时兴起,脱了鞋袜,拎着裙摆踏进溪里踩水。 小溪清澈见底,水位很浅,只没过脚踝一点儿,河底的卵石细腻圆润。一踩进水里,清凉舒爽的感觉瞬间带走了暑气,汤婵惬意地眯了眯眼。 徽音和佳音见状,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汤婵进了水。 溪水很浅,只有些小鱼小虾,并没什么危险,身后又跟着一大帮人,汤婵也不担心会出事,便没有阻止。 桓哥儿一看岸边就剩自个儿,那还得了,立刻急得直蹦跶,“我也要!” 姜妈妈为难地看着汤婵,汤婵知道桓哥儿在解府人眼里金贵,一丝差错都不能有,就不许桓哥儿下水。 桓哥儿拉着脸很不高兴,汤婵皱眉,“解桓!” 一叫大名,桓哥儿就不敢闹了,他气鼓鼓地看着汤婵,委屈得眼泪都憋出来了在眼眶里直打转。 汤婵看孩子怪可怜的,就让人在小溪边缘刨了个坑。很快,溪水从泥坑底下渗进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汤婵低头寻摸了一会儿,看中目标之后,她眼疾手快,捧起连带着两条小鱼的一抔水,走到溪边放进泥坑里。 小鱼浑然不觉自己被迫搬家,摆着尾巴在坑中游动。桓哥儿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哭也忘了。 汤婵如法炮制,又弄了几只小虾放进去,还翻开石头捉了一只溪蟹。 不过为了避免鱼虾成了溪蟹的饲料,汤婵把溪蟹放到旁边另挖出来的一个坑里,随后让姜妈妈把桓哥儿摆到水坑旁边。 桓哥儿有新鲜玩意儿看,也不记得要下水了,撅着屁股蹲在泥坑边看。 见他还要伸手去摸溪蟹,汤婵阻止道:“不能伸手进去。” 溪蟹个头小,对成人完全没有杀伤力,但对上桓哥儿的小手指头就不好说了。 她指着放小鱼小虾的坑对桓哥儿道:“只能伸手玩这个,记住没有?” 桓哥儿撅着个嘴应了。 汤婵看了他一会儿,看他玩得投入,就转身上岸穿鞋去了。 但她忘了,桓哥儿年纪还小,又是个淘气的性子,甚至有时候你不让他干什么,他偏偏就要干什么。等玩了一会儿,他就把汤婵的话忘在脑后,看顾他的姜妈妈去给他拿水的功夫,他便要伸手去捉溪蟹。 “哇——” 汤婵刚穿好鞋袜,桓哥儿那边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 她吓了一跳,赶紧奔了过去,“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桓哥儿的手指头上牢牢夹着那只溪蟹,他一个劲儿地甩着手,甩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溪蟹甩了下去。 他举着手指哭着扑到姜妈妈怀里,“好疼!” 姜妈妈心疼得不得了,焦急地看向汤婵,汤婵皱着眉,“我瞧瞧。” 听见汤婵的声音,桓哥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悄悄瞄了她一眼,才抽噎着把手指举到汤婵面前。 汤婵握住他的小手,仔细看了看,随即松了口气——还成,只是有些发红,没有破皮,不用担心感染,问题不大。 但如今这种情况,还是先回去上个药。 徽音跟佳音听见桓哥儿的哭声,早就上了岸来查看情况,汤婵就带着众人一同回到了庄子。 出门的行李里早备好了常用药,汤婵把止痛消肿的药找出来,用冰块给桓哥儿冷敷了一会儿之后,给他上了药,最后用白色纱布加压包扎好。 整一套流程下来,桓哥儿已经打起了瞌睡。 赶了一早的路,又是出门又是受伤,小人儿已经撑不住了。 最后桓哥儿脑袋一歪,栽在汤婵身上睡了过去。 汤婵小心地抱起他,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了床榻上。 …… 等桓哥儿睡了一觉醒过来,就又变得生龙活虎。 他被抱到太夫人屋里给长辈请安,“祖母!” 早在他睡觉的时候,汤婵已经跟太夫人禀告了他受伤的事情。此时见桓哥儿声音中气十足的模样,太夫人就知道他没什么大事,担忧的心思也放下了大半。 她拆开桓哥儿手指上的包扎看了看,有一点红肿淤青,皮外伤,并不严重。 想到这伤是怎么来的,太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手还痛不痛?” 桓哥儿本来挺正常的,结果像被这句话提醒了一样,他赶紧装出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可怜巴巴地道:“痛的。” 太夫人失笑,这个鬼精灵。 “以后还敢不敢不听母亲的话了?”太夫人问他。 桓哥儿见没搏到太夫人心疼,只得扁了扁嘴,“不敢了。” 一旁的汤婵眨了眨眼,心里滋味有点儿奇妙。 解桓受伤,汤婵学到了教训,但并没因为这事儿自责内耗。不过之前跟太夫人禀告的时候,她做好了太夫人会怪罪她照顾不周的准备。 结果太夫人听了全程,非但没有责备汤婵,反而生怕她自己过不去似的,主动安慰道:“你别多想,除非把他拘在院子里不出门,不然小孩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汤婵本来以为出了这样的事儿,太夫人会心疼得不让她继续养娃,结果没想到太夫人这么向着她。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更不习惯 欠人,太夫人如此态度,反倒弄得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看着蔫巴巴听太夫人教训的桓哥儿,汤婵心里啧了一声。 哪怕只看在太夫人的面子上,以后也要对小鬼头多上心几分了。 太夫人跟桓哥儿说了会儿话,正好到用膳的时候,徽音佳音一同被叫了过来,一家人一起用了饭。 桌上有许多农家特色菜,炒田螺、炖泥鳅、炖河鱼贴玉米饼子,又鲜又香,汤婵和太夫人吃得满足,几个孩子下桌时更是都捂着肚子。 “这几个傻孩子,只知道憨吃。”太夫人嗔道,但见到小辈们能吃能睡,老人家心底还是很高兴的。“今儿折腾了一天,时候也不早了,都快回去早些歇息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汤婵就被闹了起来。 “小祖宗,你要干什么?” 桓哥儿睁着大眼睛趴在汤婵床头,他视线火热,盯得汤婵不得不醒过来。 ……太夫人这么早就把这小子打发过来作甚? 昨天觉得要对这小子温柔一点的心思不翼而飞,汤婵打了个哈欠,伸手搓搓他的圆脸。 温柔什么温柔,真是温柔不了一点。 桓哥儿被捏地吐字有点变形,但还是坚持不懈地说:“出去玩!” 汤婵没理他,“右手先伸出来我瞧瞧。” 桓哥儿听话地把右手举到汤婵跟前,这是他受伤的那只手,只见他的手指已经消肿,只有一些淤青,应该很快就能好。 汤婵放下了心,“行了,你坐着乖乖等我。” 桓哥儿就坐好,边啃点心边等她。 结果刚等汤婵收拾好自己,一声雷响传来,伴着哗啦啦的声响,外头下起了大雨。 桓哥儿傻眼了。 他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汤婵看得想笑,“别急,等雨停了就带你出去。” 夏天的雨来得急,走得也快,雨势很快转小。 天一直没放晴,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次下大雨,汤婵不想走远,给太夫人请过安后,便打算只在庄子里逛逛。 叫徽音跟佳音一起时,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对汤婵道:“母亲,外头还下着雨呢,我们想在屋里做功课。” 女学留了课程让她们自学,汤婵见二人用功,就不多打扰,只带了桓哥儿一人出门。 反正之后还有的是机会,想什么时候逛都行。 刚下过雨,走在路上,时不时会遇见或大或小的水坑。 汤婵打着油纸伞,带着桓哥儿慢悠悠地溜达,桓哥儿瞧见水坑,就忍不住去踩。 看着溅起的水花,桓哥儿开心得不行。 姜妈妈看他腿脚都溅上了泥水,忍不住道:“小少爷……” “没事,让他踩吧。”汤婵说,“难得见他这么开心,反正穿着雨鞋,弄脏一件衣裳而已。” 姜妈妈就没再阻止。 走着走着,众人逛到了庄中自带的一处果园。 园子占地不小,种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果树。照顾果园的果农正好也在,如今桑葚成熟,几位妇人正在采摘。 桓哥儿看得新奇不已,汤婵就让下人举着他摘了一点儿过过瘾。 不过摘下来的他只尝了一个,其他的都让姜妈妈替他收了起来。 汤婵见状就问他:“不好吃?” “好吃的!”桓哥儿说,“给祖母和姐姐。” 汤婵挑了挑眉,还挺贴心。 除了果树,果园里还有相当一部分地方是瓜园。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汤婵带着桓哥儿下了瓜田,摘了几只西瓜准备带回去。 这时乌云散去,天气渐渐放晴,日头升高,阳光变得毒辣起来,汤婵抬头看了看天,准备回去歇午觉。 桓哥儿还没玩够,恋恋不舍地不想走,汤婵道:“咱们现在回去,晚上再带你出来玩好玩儿的。” 第88章 太阳西斜,汤婵斜倚在罗汉床上,腰后垫着让巧手绣娘特意做的靠垫,闲适地翻着书。炕桌上放着一盘今天刚采摘下来的新鲜桑葚,上头还带着洗净后留下的水珠。 一旁,徽音佳音正跟桓哥儿一起过家家。不过桓哥儿明显心不在焉,隔一会儿抬头瞟一眼汤婵,隔一会儿又瞟一眼。 等丫鬟进来点灯的时候,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噔噔”跑到汤婵跟前,大声提醒道:“晚上!” 之前汤婵说到了晚上要带他玩好玩的,小家伙一直记着呢。 汤婵随手拿起一个桑葚喂进他嘴里,“放心,没忘。” 桑葚肉厚多汁,口感酸甜适口,但对于不爱吃酸的桓哥儿来说有点涩,他不自觉皱起小脸看向汤婵。 又欺负小孩儿! 汤婵唇角一弯,放下书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差不多了,走罢。” 夕阳沉落,倦鸟归林,远处群山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 汤婵带着几个孩子来到庄子北角,这里有一片面积不小的池塘,周围生长着茂盛的草丛灌木,此处建造时追求天然野趣,未有多少人工斧凿的痕迹,很是质朴自然。 桓哥儿吸了吸鼻子,不自在地动了动脚。 汤婵余光看见,问他道:“被咬了?” 桓哥儿摇了摇头,指了指脚腕处示意,“紧。” 池边温暖潮湿,蚊虫很多,小孩子皮肤娇嫩,汤婵让他们涂了驱虫的药水,戴了防蚊虫的荷包,又把手腕脚腕扎紧,防止被叮咬。 汤婵温声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天边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她对举着灯笼的丫鬟婆子吩咐:“把灯笼都灭了。” 几个孩子不明所以,直到下人依言灭了灯笼,周遭陷入一片昏暗,点点萤火突然自地面亮起,漫天飞舞,灿若繁星。 “!” 几人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唯恐惊扰了虫群。 汤婵笑着问眼睛眨也不眨的桓哥儿,“好不好看?” 桓哥儿全副心神被眼前景象所占据,也想不起来跟汤婵作对,听到问话,只顾着点头。 “这是萤火虫呀!” 佳音首先认了出来,忍不住伸手去捉。 萤火虫飞得慢悠悠的,佳音快跑两步,用手就将一只捉到了手里。 她小心翼翼地拢着萤火虫仔细一瞧,只见虫儿身体细长扁平,有一双小触角,屁股亮着小绿灯,有节奏地一闪一闪。 “二姐姐,快看!” 佳音激动不已,跟同样眼睛发亮的徽音叽叽喳喳,一旁的桓哥儿急得直跺脚,“我也要!” 他学着佳音的动作去追,姜妈妈在一旁护着,“小少爷,您慢着点!” 稚嫩的惊叹声与笑闹声传来,汤婵眼中不自觉带上笑意。 她是偶然听庄子管事说起这里有萤火虫,回想起儿时在农村田边抓萤火虫的记忆,便准备好了网扑等工具,带几个孩子来看看。 汤婵往随身携带的小椅子一坐,吩咐小丫鬟们去帮着几个娃一起捉。 很快,众人满载而归,萤火虫被装进网绢布里扎起,做成一只只小灯笼,徽音姐弟三个一人一只。 佳音好奇地问:“母亲,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呀?” 汤婵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为了求偶繁衍,也有恐吓敌人的作用。” “求偶?” “萤火虫闪烁起来是有节律的,不同节律就代表着不同信号,一般来说,飞在天上的雄虫 传递求偶信号,地上的雌虫若是有意,就会用另一种信号回应。”汤婵笑道:“再多我也不知晓了,怕是要问问老农,或是找一找书里有没有解释。” 佳音连连点头,徽音也听得十分认真,看向汤婵的目光里不自觉带了几分崇敬。 好厉害……怪不得母亲总跟她们说人要读书呢! 桓哥儿攥着自己的小灯笼,他已经发现装进去的萤火虫越多,小灯笼越亮,于是便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姜妈妈,“还要!” 徽音听了,赶紧小声劝住他,“不能全都抓走的,若是都抓走了,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桓哥儿扁了扁嘴,没敢闹,他小心地瞟了一眼汤婵,见她没说话,只好作罢。 不能抓更多,桓哥儿愈发宝贝手里本来就有的这只小灯笼,他小心翼翼地攥紧小袋子,似乎生怕一不小心,灯笼就不见了。 徽音佳音也不遑多让,三人心满意足地回了房。 桓哥儿回到太夫人院里,第一时间就把萤火虫灯笼拿到太夫人身前献宝,“祖母!看!” 太夫人看清这是什么之后便笑了起来。 “你母亲带你去捉的?” 桓哥儿点了点头,“嗯!” 太夫人眼中含笑:“你母亲待你好不好?” 桓哥儿点头点到一半,反应过来之后赶紧摇头,欲盖弥彰地大声说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太夫人失笑,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 桓哥儿心虚地哼哼一声,扭过了头。 太夫人又想笑了。 日久便能见人心,外人对他如何,其实小孩子心里最明净,只是桓哥儿嘴硬要面子罢了。 …… 汤婵不知道太夫人与桓哥儿的对话,她洗漱之后看了会儿书,就准备早早歇下。 梦中是到儿时在田间撒欢儿的景象,汤婵睡得正香,突然觉得床边有人。 她模模糊糊地问,“秋月?” “是我。” 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语调里带着不自知的柔和,“吵醒你了?” 汤婵认出来人的声音,很快清醒过来,她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解瑨帮她盖好乱踢的薄被,“来看看你们。” ——汤婵带着一家老小抛弃了他跑到外面游玩,解瑨昨日一回到空空如也的家里,怎么呆怎么觉得不对劲。 正好他能调出几日的假来,解瑨今日将工作安排好,晚上就连夜过来了。 看着风尘仆仆赶过来的解瑨,汤婵突然玩心大起,表情一变,作烈女状瞪着他控诉道:“我警告你!虽然我丈夫不在,但我是不会背叛他的!” 解瑨:“……” 解瑨:“……” 解瑨:“……” 前几日在床头意外看见的话本突然出现在脑海,解瑨额角不由一跳。 汤婵戏瘾大发,表情动作像模像样,只眼底深处带着笑意。 解瑨沉默地看了汤婵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念起下面的台词,“你那个小白脸丈夫,能像我一般满足你吗?小娘子,还是别挣扎了,乖乖从了我罢!” 汤婵乐不可支,起身扑到他怀里,嘴上还在玩play,“不要,快住手!” 解瑨赶紧伸手接住她,他一路过来还未换洗,“我身上脏……” “去洗嘛?”汤婵笑着跟他咬耳朵,“快,你要强迫我伺候你洗漱!” “……”解瑨实在说不下去,抱着她一起到了净房。 …… 第二天,天色大亮,解瑨从房里出来,去给太夫人请安。 见到解瑨,太夫人自然是又惊又喜。 “婵娘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太夫人问。 解瑨摸了摸鼻子,“……她还在睡。” 太夫人只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她是过来人,立刻露出会意的笑,“好好好,让她好好休息便是。” 看儿子这样,倒总算有点年轻人的样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徽姐儿桓哥儿再添个弟弟妹妹…… 汤婵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得知解瑨早就起床,现在已经领着几个来请安的孩子出门逛花园去了,汤婵不由面露钦佩。 这人是真不睡懒觉啊! 她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起床洗漱。等吃过早午饭,解瑨一行人回来了。 徽音手里捧着一只花瓶,里头插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色彩鲜艳,错落有致,“母亲,我跟三妹妹摘的花,送给你。” “谢谢徽姐儿和佳姐儿,”汤婵笑着伸手接过来,不吝啬于自己的夸奖,“很漂亮,我很喜欢。” 徽音羞涩地抿唇一笑。 “母亲,”佳音凑到汤婵跟前问,“今天我们有什么计划吗?” 如今她已经认识到汤婵最是会吃会玩,一早起来,就对今天的活动充满了期待。 汤婵也果真没让她失望,笑道:“你爹爹今日也在,晚点咱们出门野炊怎么样?” 等天气最热的时候过去,汤婵带着众人来到前日来到的小溪旁边。 野炊需要的种种东西早就备好了,食材是现成的,庄子昨儿刚收了附近猎户打来的一头小鹿,汤婵又另外让人备了炊具跟调料。 今儿太夫人也一起来凑了热闹,溪边草地不远处就是小树林,汤婵让人在林边安了一个吊床,太夫人抱着垚哥儿往树荫下吊床上一躺,舒适极了。 有解瑨在,桓哥儿总算得了机会下水,他迫不及待地奔到水里撒欢,解瑨跟在一旁看着他。 汤婵不用再花心思注意孩子,她乐呵呵指挥着厨房的仆人架火烤鹿肉,徽音跟佳音觉得有趣,也跟在她旁边看着。 很快,鹿肉烤好,香气四溢,溪边翻石头挖泥鳅的桓哥儿闻到这股香味,不自觉动了动鼻子,转头看了过来。 汤婵切了一片尝了一口,鹿肉被提前处理腌制过,考得火候也正好,肉质细嫩,口感柔润,微微带着焦香。 她点头示意厨娘表示火候正好,厨娘就赶紧把肉片好,装盘端了上来。 汤婵把太夫人叫过来,徽音跟佳音坐在她旁边,几人围坐在树荫下,边吃边笑着聊天。 看到娘几个正在吃独食的桓哥儿:“!” 他赶紧扯扯解瑨的衣角,仰起脸焦急道:“爹!” 解瑨随手拎起他的衣裳后领,把他抱上了岸。 太夫人看他在解瑨怀里一脸着急探头的模样,不由笑着道:“放心吧,忘不了你,给你留着呢。” 鹿肉性热,吃多了上火,汤婵不敢给桓哥儿吃太多,只给他夹了几片,对他道:“你年纪小,不能吃太多,等会儿再烤别的再给你。” 桓哥儿哪是讲道理的年纪,只顾着嫌弃太少,撅个嘴不乐意。 汤婵便故意道:“不想吃?那给我罢。” 她作势就要把肉夹走,桓哥儿立刻急了,他赶紧护住碗,“我要吃的!” 几片也比完全没得吃来得强,桓哥儿屈辱地接受了现实。 “你看看垚哥儿,人家什么都不能吃,但也不闹,”汤婵还不忘一本正经地PUA小孩,恶毒继母人设不倒,“你瞧瞧你,还比不上你的小侄子乖。” 垚哥儿正啃着特意给他准备的果泥,他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认得自己的名字,听见汤婵喊他,垚哥儿睁着大眼睛看了过来:? 其他人:…… 众人哭笑不得地看着汤婵,再看桓哥儿,小家伙不理不睬,只顾着埋头大吃,嚼饭的动作都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儿。 哼,他要快点长大,到时候才有机会反抗这个女人! 第89章 落日跌进群山,绮丽晚霞自天边漫开,众人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汤婵脚步慢悠悠地溜达,微风拂过,带走白日间的暑气,她惬意地眯起了眼。 “你这次过来能待多久?”汤婵问走在一旁的解瑨。 解瑨转过头看向她,“后日便要回京了。” “这么早?”汤婵微怔,“唔,那明天你有什么想玩的吗?说起来这儿附近还真有不少好地方。” 解瑨停了一会儿才道:“后山山顶修了一座远眺观景的亭子,听说景色很好。” 他看着她问:“明早要不要一同去看日出?” 汤婵有些意外,但她很快欣然应下,“好啊!” 她语气里带了几分兴奋,“日出诶,还挺难得的,要不要把几个小的一起叫上?” “时辰太早,晨光熹微,上山的路不会太好走,”解瑨缓缓摇了摇头,“还是等他们大一些再说吧。” “唔,也好。” 因着明日要早起,晚上也干不了别的,汤婵很是清心寡欲地跟解瑨聊了会儿天,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感觉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汤婵就被喊醒了。 “已经到时辰了?” 她不由戴上痛苦面具,心中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答应。 这也太早了,外头天都还是黑漆漆的呢…… 解瑨已经清醒地坐起了身,每逢大朝会的日子,他寅初就要起床,风雨无阻,多年下来早已习惯。 见汤婵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解瑨下地的动作一顿。 “要不还是算了?确实太早,你接着睡。” “那怎么成,”汤婵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昨日咱们说好的。” 等洗漱完,汤婵总算精神了起来。 拂晓时分,换好衣裳吃过简单早膳的二人带着仆从出发。 与庄子相连的后山并不算高,修建山顶的观景亭时也一并修了山路和台阶,只是许久未曾修,风吹雨打之下有些陈旧。 解瑨本来还有些担心汤婵体力不足,但其实汤婵平时一直有注意适量活动身体,爬到后来虽然有些气喘,也顾不上像刚出发时一般说说笑笑,不过还是顺利地依靠自己走完了全程。 天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众人抵达了山顶。 清晨凉爽的风拂过汤婵带着汗珠的额间,她问丫鬟要来随身带着的酸梅汤喝了一口,舒爽地叹了口气。 往远处眺望,鱼肚白正在渐渐变成粉色,汤婵问:“应该快了罢?” 解瑨随手帮她理了理乱了的衣摆,“嗯,咱们来得时候正好。” 二人靠在亭中围栏,面向东方。头顶残星点点,深蓝的天空蔓延至边际时颜色逐渐变浅,最后染上绚丽的霞色。 随着时间推移,云卷云舒,霞色扩大,勾勒出远处群山的轮廓。 汤婵眼睛一亮,“来了!” 似乎就在眨眼之间,一轮红色的圆日自群山之间跃起,万缕金光洒向大地,整个世界都醒了过来。 这不是汤婵第一次观赏日出,但她还是着迷地又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这样的景象,似乎能让人感受到世间生机勃勃的跳动。汤婵不自觉嘴角上扬,“活着可真好啊……” 解瑨侧过头,朝阳明媚的光线照亮了汤婵的笑容,他甚至能看清她脸颊上的细小绒毛。 “嗯。”解瑨眼中不自觉带上暖意,“确实很好。” 汤婵唇角勾起,眼中闪过怀念。 她曾到泰山见过日出云海,也到云南看过日落金山,虽然这辈子大概率是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但谁说身边就没有美妙风景呢? 无论身处何地,她都要好好生活。 解瑨捕捉到她的神情,心头突然闪过一点疑惑。 她这个眼神……是回忆起了什么? 不过还未来得及抓住这个念头,就见汤婵转过头看向他。 “谢谢你今日带我来,”她眼中盛满笑意,“我很欢喜。” 解瑨神情和缓,“那便好。” 他说道:“以后有机会可以再来。” 汤婵笑着点头。 …… 赏完日出,二人便打算下山。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一行人回到庄子,正巧碰到闹着要找人的桓哥儿。 “我们刚刚有事出去了。”汤婵没跟他说二人偷偷出去玩没带他,不然又好惹得小鬼头委屈要闹了。 说有事要办,桓哥儿果然没仔细追究。他跟在汤婵身后,亦步亦趋地当着小尾巴。 “你想干嘛?”汤婵看着有趣,弯下腰调侃他,“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我了?” 桓哥儿一僵,连忙摇头反驳,“才不喜欢!” “浑身上下就嘴最硬。”汤婵笑着捏捏他的脸。 小家伙为啥跟她,还不是指着她会带他出去玩。 只是今天起得太早,又是上山又是下山,汤婵可没有精力再带孩子了。 她把桓哥儿打包送给孩儿他爹,指了指小孩笑眯眯道:“解大人,这是你今天下午的任务。” 解瑨跟桓哥儿大眼瞪小眼,桓哥儿扁扁嘴,表情委屈巴巴的。 他还是有点怕他爹。 桓哥儿出生之后,解瑨作为父亲,根本没怎么跟他好好相处过。 解瑨看了桓哥儿一会儿,转过来对着汤婵点点头,“我来罢。” 得知能出门去玩,桓哥儿倒也不再挑剔是谁带着,高高兴兴就跟他爹走了。 等父子二人离开,汤婵去看过徽音姐妹俩,见二人头对头做着功课,一切都好,便回到房里开始补觉。 结果睡得正香的时候,汤婵被一阵熟悉的嚎啕吵醒。 她一听就知道这是桓哥儿那小子,看看时间,正好也睡得差不多了,汤婵就起身把人迎了回来。 见解瑨没有什么紧张担忧的神色,只是一脸无奈,汤婵就知道没出什么大事。 她心里也不急了,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解瑨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 却说早先解瑨牵着桓哥儿出去,不到三岁的小孩儿也没什么太多能玩的,解瑨就带着他沿着溪边逛逛。 他腿长,走一步顶桓哥儿三步,桓哥儿跟得吃力,溜达了一会儿就累得够呛。 他也顾不得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累死啦!” 解瑨低头看看他,似乎是没想到他这样娇气,皱起了眉。 一直跟在后面的姜妈妈赶紧解释,“二爷,小少爷还小,走不得这么快……” 解瑨这才一怔,对姜妈妈点点头,“是我疏忽。” 他再次低头看向桓哥儿,犹豫了下,伸手把桓哥儿抱了起来,让桓哥儿在他怀里歇一会儿。 其实放在之前,解瑨定义自己为严父,对桓哥儿的期许又高,是不太可能会做这样的动作的。 但自从桓哥儿像个沙包似的经常被汤婵随手塞进解瑨怀里,无论是解瑨还是桓哥儿,竟都习惯了这个举动。 日头毒辣,解瑨加快脚步,来到林间树荫下走动。 不用自己走路,桓哥儿瞬间变得精神头十足,在解瑨怀里左顾右盼。突然他看到什么,眼睛一亮,小手拍拍解瑨指了一个方向,“啊!那里!” 解瑨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对上了草丛里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野鸡。 野鸡全身隐在小腿高的草丛里,只露出脑袋跟五彩斑斓的尾羽,也不知道是不是没见过人所以不怕,见了他们也不躲。 解瑨没因为这鸡有些呆而放过它,他在四周寻摸了一下,俯身捡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手腕一甩,一个巧劲,石子砸中野鸡,野鸡一声没吱,就被敲晕了过去。 “哇!” 这一下收获了桓哥儿无比崇拜的视线,他稍微挣了挣,示意解瑨他要下来。 解瑨俯身把他放了下来,他蹬蹬跑到野鸡跟前,开心得不行。 解瑨见他喜欢,便吩咐跟着的婆子捡起野鸡,拎回庄子。 结果就这么说话时一个错眼的功夫就出了事。 野鸡躺在地上,桓哥儿撅着屁股蹲在它跟前,看着它绚丽的大尾巴,眼馋不已。 他伸出手去,使劲揪了一根尾羽下来。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下揪得疼了,野鸡直接清醒了过来。 下人还未来得及将野鸡捆起来,这一下好似捅了马蜂窝,野鸡本质凶悍记仇,新仇旧恨全都算在了眼前的桓哥儿身上,跟在桓哥儿身后的姜妈妈反应慢了半拍没拦住,大野鸡扇着翅膀就冲桓哥儿扑了过来。 桓哥儿吓得懵了,下意识撒腿就跑,但他人小腿短,根本跑不过,期间被野鸡叨了一口,疼得又哭又嚎。 还是解瑨再次出手,才救了桓哥儿于水火之中,他也顾不得带桓哥儿继续去哪玩儿了,赶紧回来看看受没受伤。 “噗。” 汤婵听完,实在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她看着桓哥哭红的鼻头,这可怜的娃,怎么总是又惨又好笑? 跟上次被螃蟹夹手一样,又受了一回这么无厘头的伤。 “……还好伤得不重,没什么大事。”解瑨扶额无奈,“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就管不住手,胆子也大,什么都要碰一碰。” 汤婵笑道:“正常的事,他还不到三岁,懂得什么?” 桓哥儿听到她幸灾乐祸的笑声,好不容易停下的金豆子又要掉了。 他气得扭头,“不理你了!” “哎呀,别呀,”汤婵忍住笑意,认真道,“等我给你报仇!” “真,真的?”桓哥儿抽搭的声音一停,“怎,怎么报?” 汤婵卖了个关子,“晚上你就知道了。” 晚上,饭桌上出现了一道色泽明亮、香味扑鼻的叫花鸡。 汤婵一本正经地指着鸡,对桓哥儿道:“母亲给你报仇了。” 解瑨看着体型明显不对劲的鸡,沉默。 送到庄中的食材都是上好的,叫花鸡选用的是又肥又嫩的小母鸡,跟白天的野鸡完全是两个模样。 他一眼看出蹊跷,可桓哥儿年纪尚小,当然觉不出不对,还真以为这就是欺负了他的坏鸡。 他狠狠啃了个 大鸡腿,总算是不那么委屈了。 解瑨听着汤婵应和着桓哥儿,一同说野鸡的坏话,无奈片刻后,到底没能忍住,眼里闪过一点笑意。 第二天,解瑨依着计划回京,汤婵继续过着自己的惬意日子。 她隔三岔五带几个孩子出去热闹一番,太夫人也经常加入,期间解瑨又来了两回,其中第二次正刻苦读书解桢也来了,一家人野炊钓鱼,登山郊游,过得好不快活。 山中不知岁月,等汤婵反应过来的时候,时节已经过了立秋。 “在外头玩了这样久,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这天汤婵跟太夫人请安的时候聊起了这件事,两人商量着,决定过几日便回京。 孩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却很失望,他们撒欢了一个夏天,哪里舍得走? 桓哥儿赖在太夫人怀里,晃着她的衣袖,腻着嗓子撒娇,“祖母~不走~继续住~” 太夫人被他磨得忍不住唇边的笑,但再是受用,也没答应桓哥儿的请求。 “垚哥儿过生还办要抓周呢,你不想给小侄子庆生吗?”太夫人循循善诱。 小孩子心里,过生辰可是大事,桓哥儿想了想,也只好扁扁嘴应了下来,“好吧。” 解家一行人刚刚回府安顿好,汤婵就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 “你说什么?”汤婵惊讶,“锦平侯要成亲了?” 她翻看着送来的婚宴请帖,“这宁家姑娘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宁家是今年刚搬进京城的人家,本来是商户根底,后来家主捐了官,也算改了门庭。”双巧小声道,“宁家姑娘一在京中露面,就引起了不少注意,只因她姿容实在绝色。本来众人都在猜测,究竟是哪家公子能有幸抱得美人归,甚至有的还说,宁家姑娘的前程怕是要落在宫中,谁想到最后竟然花落锦平侯府。” 汤婵沉吟片刻,“这两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亲事是怎么定下来的?” 双巧闻言,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是在三皇子府的一场酒席上发生了意外……有传言说,锦平侯对宁姑娘看中已久,蓄谋使出手段,才得以求娶宁家姑娘……” 汤婵听完,注意力却全都放在了前半句话上——三皇子府?意外? 她第一感觉就是微妙。 这事不会跟庞雅有关系吧? 虽然心里狐疑,但汤婵暂时将这件事放下,并没有立刻寻根问底。 这段时间,除了垚哥儿抓周,于氏周年祭、解桢娶亲这些大事都赶在了一起,她连跟锦平侯新夫人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别人家的事情,可以缓缓再说。 天还未亮,于四姑娘睁开了眼。 今日是她成亲的大日子,于四娘忐忑不安,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不知躺了多久,帐外响起丫鬟翠喜的声音。 “姑娘,该起了。” 于四娘深吸一口气,依言起身。 很快,屋里热闹了起来。 于四娘被伺候着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喜娘为她绞面上妆。 “哎呀,要么怎么说是姐妹呢,四姑娘同当年的大姑娘一样好看。”喜娘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说着吉祥话。 当年大姐姐出嫁时,就是这位喜娘照料大姐姐…… 思绪飘远,直到外头有人喜气洋洋地传话“新郎到了!”,于四娘才回过神来。 她依礼拜过父母,心中突然一阵酸涩。 从今日起,她往后便不是于四娘,而是“小于氏”了…… 于夫人也是百感交集,她不忘殷切叮嘱,“嫁妆里给你的补药记得喝,早日给垚哥儿添个弟弟妹妹才是……” …… 人声鼎沸,鞭炮声不绝于耳,花轿抬进解府,拜堂礼后,小于氏被送入新房。 随着喜娘唱礼,盖头被掀起,小于氏半是忐忑不安、半是羞涩期待地望向她的未来夫君。 然而很快,小于氏的心头便是一凉。 男人穿着红色的喜服,脸上却没有一点儿娶亲还有的喜悦。 看清她的第一眼,他似乎有些恍神,但很快,他眼底的波澜消失,恢复了像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 解家女性亲属的夸赞声传来,小于氏回过神,袖子下藏着的双手紧握,抿起唇低下了头。 喜娘只当她是害羞,热情地张罗着完成了接下来的种种礼节。 解桢出去敬酒,小于氏坐在床边,神情怔然。 这时外边响起了敲门声,小于氏回过神来,连忙让翠喜去开门。 看清来人,小于氏一愣,“小婶婶?” 她赶紧站起身来要行礼,汤婵笑着把她按了回去,“不必多礼。” “桢哥儿还在宴宾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来看看你,正好躲个懒。”汤婵对着身后的秋月摆了摆手,让她把手中食盒摆上了桌,“感觉怎么样?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应该也饿了,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 摆在桌上的有鸡汤面、小馄饨、还有几个清淡的小菜,都是方便好克化的东西。 小于氏心中暖洋洋的,感激不已,“多谢小婶婶。” 她说着又要行礼,汤婵再次把她按回去,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汤婵没有坐太久,给小于氏介绍了自己身边的人,告诉她有事直接去找之后便离开了。 小于氏用了些汤婵送过来的吃食,等用过膳,她换好衣裳,便坐在床边等着解桢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再次传来了动静。 解桢满身酒气,不知道喝了多少,连眼神都时不时地微微失焦。 小于氏赶紧上前服侍,却突然觉得手腕一紧,随即被人拉进了怀里。 “慎娘?” 解桢低声喃喃,伸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 小于氏身体一僵。 慎娘,是大姐姐的闺名…… 解桢醉酒后反应迟钝,还没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他猛地抱住小于氏,“慎娘,我好想你……” 小于氏攥紧了手中绣着鸳鸯的绣帕,新房初见时凉了一半的心此时已经冷得彻彻底底。 但她没有出声,更没有拒绝。 夫君与长姐感情深厚,自然不会多么喜欢她,但无论如何,她要与他圆了房,才能在解家站稳脚跟…… 心里猛然划过一阵尖锐的酸涩,小于氏眼眶发热。 与此相比,第一次打开身体的疼痛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第二天,解桢头痛欲裂地醒了过来。 回忆了一会儿,解桢才想起昨日发生了什么,不由蓦然坐起了身。 一杯温水恰到好处地递了上来,解桢抬眼看去,沉默下来。 小于氏温和笑道:“夫君,喝点水吗?” 好一会儿,解桢才哑声道:“抱歉,昨夜是我认错了人……” 小于氏心头一酸,但她神色如常,依旧是恭顺地道:“没关系的。” 见她这样,解桢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后他只道:“去敬茶罢。” 小于氏顺从应下,“是。” 解瑨和汤婵早早就来到太夫人房里,正跟太夫人说着话,解桢夫妻到了。 新婚小夫妻跪在蒲团上,恭敬地给长辈敬茶。 小于氏举止得体,性格稳重,太夫人十分满意,给了厚厚的见面礼。 汤婵也对小于氏印象不错,等小于氏收了礼物,汤婵笑着对她道:“以后没事可以多来我这儿玩。” 小于氏羞涩应是。 接下来要见礼的是徽音姐弟三个,小于氏特别喜欢孩子,看到几个堂弟堂妹,还有后面自己的继子兼外甥垚哥儿,便克制不住地露出喜爱之色。 她不自觉摸摸小腹,希望她能早日有自己的骨肉…… 等再去祠堂拜过,敬茶认亲就算完成,太夫人笑道:“好了,昨日辛苦一天,我便不留你们了,都早些回去吧。” 等众人散去,太夫人回到内室。 佛香袅袅,太夫人本想读读经书,却不自觉靠在榻上打了个盹。 何妈妈轻手轻脚地为太夫人盖上毯子,神情闪过一丝忧虑。 每年入秋以后,太夫人的精神头就会变得不太好,但今年的情况似乎尤其严重些……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太夫人醒了过来。 “我刚刚又睡着了?” 她看了看身上的毯子,问何妈妈道。 何妈妈应了是,踌躇问道:“太夫人,要不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 “没什么可看的,年纪大了而已。”太夫人淡笑着摇了摇头。 何妈妈还想说什么,外头通传,桓哥儿跟垚哥儿来了,何妈妈就把话咽了回去。 两个小的是来跟太夫人用午膳的,太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吃饭,童言童语逗得太夫人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等用完膳,两个孩子回去午睡,太夫人出了会儿神,突然问起何妈妈一件事,“你觉得,桓哥儿跟垚哥儿,是不是早点送到他们母亲那里比较好?” 何妈妈一怔,不知道太夫人为什么说起这个。 不过没等她答话,太夫人就自己答道:“罢了,还是再等等罢。” 她眼中闪过不舍,“怕是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何妈妈不明所以,太夫人露出一点浅淡笑意,对何妈妈这个堪称世上与她最亲密的人说起秘密。 “我最近总是能梦到老头子,”太夫人心有预感,“想来他等我这么多年,也要不耐烦啦。” 何妈妈愣住,等反应过来太夫人话里的意思,她不由立刻神色大变,“太夫人……!” “诶,你慌什么,”太夫人倒是很平静,甚至嗔了她一眼,“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的。” 何妈妈手足无措,太夫人则是想了想,吩咐道:“唔,去把我嫁妆册子拿来罢。” 何妈妈张了张口,知道自己不好在主子面前露出丧气,最后强行挤出一个笑,“是。” 第90章 敬茶认亲后,解桢有事出门,小于氏独自回到了院里。 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才微微放松了脊背靠在大迎枕上,按了按略微酸痛的腰,神态间露出几分疲色。 一位四十多岁嬷嬷打扮的仆妇打了帘子进来,小于氏见到来人,赶紧坐直了身子。 “李妈妈。” 小于氏并不在嫡母身前长大,得了与解家的亲事后,于夫人才亲自带着小于氏,教她一府主母需要懂得的种种。 但于夫人担忧小于氏受教导的时日尚短,嫁进解家后做事不周,特意指了李妈妈到小于氏身边帮扶指点,故而小于氏对待这位妈妈很是敬重。 “少奶奶,该喝药了。”李妈妈将手上端着一只药碗递了过去。 小于氏连忙接过,“有劳妈妈。” 出嫁前,于夫人请大夫为她请了大夫看诊,大夫说她有些寒症,想要早些有孕,须得仔细调养,给她开了现在这个补药方子。 药汁又酸又苦,但想到白白胖胖的宝宝,小于氏丝毫没有犹豫地把药喝了下去。 “妈妈,”小于氏用帕子擦了擦嘴,将药碗递回给李妈妈,“这药我还要喝多久?” 李妈妈亲眼看着她喝完药,接过药碗,又递上漱口的温水,温和道:“大夫开方时不是说过,先喝个半年看看?不过,许是在那之前,您就能怀上身孕呢。” 小于氏听了这句吉祥话,不禁露出一点期待的笑意。 二人正说着,丫鬟翠喜进了屋。 “姑……大少奶奶,李妈妈。” 她给二人行了个礼,随后对小于氏道:“金姨娘来敬茶了。” 小于氏一怔。 后院里只有一位姨娘,便是长姐身边的陪嫁丫鬟画眉。 她打起精神,“快请她进来。” 画眉娘家姓金,抬了姨娘后,府里便改称她为金姨娘了。 不一会儿,一位二十上下,身形苗条,样貌清秀的女子进了门。 她头发绾起一个规规矩矩的圆髻,穿着秋香色缎面袄裙,打扮简单素雅却不简陋。 小于氏曾经见过画眉,脑中还有些印象,眼前身影和昔日那位在长姐身边服侍的丫鬟渐渐重合起来。 翠喜在身前摆上蒲团,金姨娘恭敬磕头敬茶。 “见过大少奶奶。” 小于氏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大姐姐是最后才决定要将画眉抬成姨娘的,留下一个人在大姐夫身边,是为了防着自己吧。 她与大姐姐差着五六岁,并不算亲近,垚哥儿年级尚小,大姐姐心里忧虑,也是人之常情…… 茶有些浓了,咽下一口,就在舌尖留下一抹苦涩的余韵,久久不散。 小于氏送给金姨娘一只金玉镯子作为见面礼,温和地让她起身坐下,“你是大姐姐留下的人,同我不必这样客气。” “少奶奶为人和善,奴婢却不能不懂规矩。”金姨娘恭敬接过礼物,搭在小锦杌边上坐了,笑着道,“礼不可废。” 两人聊了一会儿,金姨娘便准备告退,“想来大奶奶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奴婢就不多留了。” 小于氏没有多作挽留,只是邀请道:“以后没事可以多来正房,咱们一块做针线。” 金姨娘笑着应下。 等金姨娘走了,小于氏吐出一口气。 翠喜跟她最久,能看出小于氏怕是因着昨日洞房身子不适,只是一直在忍耐,不由心疼道:“少奶奶歇一会儿吧。” 小于氏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还是算了。”她故作轻松地笑笑,伸手让翠喜扶她起来,“陪我看看新房吧,昨日嫁进来一直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过呢。” …… 解府府邸风格方正典雅,建筑宽敞大气,只是大房人丁稀少,垚哥儿在太夫人院里没有搬过来,除了几个常用的房间之外,其他闲置的房间不免带了点萧索之感。 翠喜陪着小于氏逛了一圈,看过会客的明间,二人又走进西次间。 房间北边摆着一张大书案,上头堆着笔墨纸砚和书本,瞧着颇有些杂乱。 看来除了书房,这里也应该是解桢常用的读书的地方。小于氏看到书案跟一旁的博古架都凌乱不堪,不由皱了皱眉,忍不住走上前,打算整理一番。 翠喜连忙帮着小于氏一起。 她收拾书案,小于氏则是将博古架上的随手放着的书籍拿下来,打算等会儿摆到书架上。 不过她看着博古架上的陈设,越看越觉得不对。 架上的各种摆件颜色都很明亮饱满,这样活泼的东西,不太像是秋冬该用的陈设,反倒是春夏用的才对。 是因为院里没有主母,所以下人不懂胡乱布置吗? 小于氏心里疑惑,翠喜见状,跟着主子打量了一会儿,也咦了一声。 “大奶奶,这些陈设要不要换掉?” 小于氏想了想,“嗯,换掉吧。” 说不定等夫君回来,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心情也会变好一点。 小于氏初来乍到,还使唤不惯院里的人,故而只叫来自己的几个陪嫁丫鬟帮忙。她从自己的嫁妆里挑了挑,又转了一圈库房,亲自选了些物件儿摆上去。 刚将屋里整理收拾好,解桢回来了。 小于氏赶紧迎了 上去。 二人一见面,气氛就有些尴尬,解桢生硬地点了点头。 见她从西次间出来,解桢顺着往里一看,突然就变了脸色。 “你把屋中陈设换掉了?”解桢提高了音调。 小于氏没想到他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心里一个咯噔,茫然应道:“是……” “谁让你动了!?”解桢心里的火气直冲头顶。 小于氏张了张嘴,“妾身只是觉得,原先的摆设不合节气……” “那你也要先问问我啊!”解桢发火,“以后不要随便乱动我的东西!” 小于氏攥紧帕子,难堪地闭了闭眼睛,强忍泪意,“是妾身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解桢发泄完冷静下来之后,便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态度过激了。 他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那些东西,是你姐姐还在的时候亲自布置的。”解桢哑声道,“我不想把它们换掉。” 小于氏的手瞬间紧了紧。 “我之前不知道……” “算了,没事。” 解桢沉默一会儿,神色带了几分疲累,“我去书房。” 小于氏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是。” …… 书房里,解桢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房梁发呆。 有小丫鬟来禀,“大少爷,金姨娘来了。” “她来作甚?”解桢回过神来,皱了皱眉,“让她进来吧。” 金姨娘端着一盅乳鸽汤,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把乳鸽汤放在书案上,盛了一碗递了过去。 “大奶奶刚进门,您怎么自个儿在这儿,没陪着大奶奶?” 解桢沉默地接过汤,不语。 金姨娘叹了口气,“若大奶奶在天有灵,定然不愿意看到您这般。” 和刚刚不同,她这句里的大奶奶,指的便是已经去世的于氏了。 解桢突然恼火地放下碗,碗和书案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若她真的在天有灵,看到丈夫这么快就与她的妹妹亲密无间,心里该有多难受?” 金姨娘一怔,柔声道:“怎么会呢?如今的大奶奶,可是大奶奶亲自过了眼的人选,她只希望在她走后,您也能过得好。” 她越这么说,解桢就越是愧疚痛苦,而且这份愧疚不仅是对于氏,更是对后嫁进来的小于氏。 他心底明白,小于氏没有错,不该被他这样对待,可…… 解桢闭了闭眼,愈发觉得煎熬。 “大少爷……” 解桢打断了她的话,“你先下去吧。”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金姨娘欲言又止,“是。” 她收拾好东西,告退离开。 无人注意,在她转身的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暗喜。 如今大少爷对旧人余情未了,对后来人才会生出反感,等再过几年,再深的感情也会消失不见,若是那时候再娶新人,可就不会像现在一般了。 她可得抓住现在的机会,好好“撮合”大少爷跟新进门的大奶奶,如此才有她的前途…… 转眼到了小于氏回门的日子,解桢同小于氏早早出发,来到于府,垚哥儿也被裹得严严实实,一起带了过来。 于夫人一大早便翘首以待,总算把他们盼了回来,看到垚哥儿更是惊喜,满脸笑容止都止不住。 奶娘抱着垚哥儿给于夫人请安,教他喊人,垚哥儿害羞地躲到奶娘怀里。 于夫人用糖块把他哄了出来,抱着他好一顿亲香。 等垚哥儿开始打瞌睡,于夫人让人抱他下去睡觉,拉着解桢同小于氏说话。 她亲热地问解桢道:“怎么样,四娘没有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解桢对于夫人很是尊敬,听于夫人问起,他微顿片刻,如实答道:“四娘稳重知礼,家里人都很喜欢她。” 小于氏闻言,不由愣了一下。 “好好好,那就好。”于夫人没注意到小于氏的怔愣,转头对她道,“这算是开了个好头,以后更不可怠慢。你在我这里是读过女四书的,之后要多多孝敬太夫人,好好照顾夫君儿女……” 小于氏已经习惯于夫人随时的训诫,微垂着头,恭敬听着。 倒是解桢见于夫人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好在于夫人看到解桢的脸色,很快反应了过来不对。 她唯一停顿,不由暗中看了表情谦顺的小于氏一眼,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解桢陪着小于氏在于家用了膳,太阳西斜时,一行人回了解府。 转天,解桢就要回国子监。 国子监虽制度严格,不准监生随意请假,但若是成婚这样的人生大事,国子监会通融,允许监生请十天半月的长假,甚至有祖籍外地的监生,他们需要回老家成婚,离开小半年的都有。 像解桢这般只休三五天的实属罕见,小于氏是官宦人家出身,有兄弟在国子监读书,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许是短短几天经受了太多次失望,小于氏听说解桢要走,心里竟然没有太过难受。 她想,夫君刻苦上进,也是好事。 …… 送走解桢,隔日是个雨天,小于氏推开窗子,静静听着外边的雨声。 一场秋雨一场凉,她靠在窗边,已经能感觉到随着雨水而来的寒气。 忽然间想到什么,小于氏转身从衣柜里收拾出几件厚衣服,打包成一个包袱,叫来翠喜吩咐道:“让来保去一趟国子监把这个送过去。天气转寒,大少爷昨日带走的衣裳有些薄,别再冻着。” 犹豫片刻,她还是添了一句,“再跟大少爷说,让他多注意身体,小心着凉。” 翠喜接过包袱,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为小于氏抱屈。 “大奶奶,大少爷那样对您,您还对他这么好做什么?” 从跟着小于氏嫁进来第一天开始,翠喜就把她受的委屈看在眼里,然而小于氏只把委屈都默默咽了下去,翠喜从未听见主子抱怨过一句。 ——何止没有抱怨,对着解桢,小于氏依旧尽心尽力,怕他在外头吃得不好,得了什么好的都要送过去,如今天凉了,也不忘嘘寒问暖,惦记给他添衣。 可说句难听的,大少爷哪里配? 小于氏沉默下来,看向窗外,很久没有说话。 “翠喜。”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你觉得解家这桩婚事,对我来说怎么样?” 翠喜一怔,面露纠结。 要说不好吧,解家人口简单,家风淳厚,太夫人跟二夫人都是极好相处的人,当家的二爷更是前途远大;可要说好吧,大少爷又真不是个东西…… 小于氏见她皱成一团的脸,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我是庶出,姨娘已经去了,亲事完全拿捏在母亲手里。我同母亲并不亲近,没道理盼望母亲能花费心力,给我寻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能嫁到解家,我已经很满足了。” 翠喜抿着唇说不出话,小于氏接着道:“大姐夫对大姐姐情深意重……这不是什么坏事,总比那般妻子还重病在床,便忍不住寻欢作乐的狼心狗肺之辈要好。” “俗话说得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慢慢说着,眼里闪着微光,语气轻柔又坚定,“只要我全心全意待他,我相信,总有云开月明那一日的。” “夫人,厨房来人问话,今日府上采买又进了些上好的活蟹,您想怎么吃?” 听了双巧的传话,正靠在炕上敷脸的汤婵眼睛一亮。 金秋菊香蟹肥,正是花式吃蟹的季节,前几天厨房做了一道蟹酿橙,橙子的清香与蟹黄蟹肉的鲜美以及酒醋的提味完美混合在一起,简直让人魂牵梦绕。 “叫厨房再做一回蟹酿橙,再清蒸两只送来吧。” “欸!”双巧脆生生应了一声,去厨房传话了。 “对了,”汤婵想起什么,叫住她问,“螃蟹一共有多少,各个院子的份都送去没有?” “您放心,都送了的。”双巧回道。 汤婵这才满意地靠回迎枕上。 很快,螃蟹蒸好送了过来。 双巧边摆桌边问:“奴婢帮您拆开?” “不用。”汤婵踩着睡鞋下了地,洗过脸和手后坐到桌前,摩拳擦掌,“螃蟹要自己拆才好吃。” 她也没让双巧闲着,“去找本话本子念给我听听呗——放心,不让你读不正经的。” 双巧早习惯了主子整天没个正形,刚开始还闹一闹,现在最多就是无语地翻个白眼然后去做事,惹得汤婵用总开玩笑说她“大不敬”。 古时富贵人家吃蟹很是讲究,还有一套专门拆蟹的工具“蟹八件”,用铜银打造,甚至镶金带玉的也有。 汤婵就不管那么多了,她直接上手拆。 如今正是秋蟹最为肥美的时候,送来的两只一公一母,蟹壳翻开后,香气扑鼻,蟹黄饱满,汤婵深吸一口气,虔诚地嘬了一口蟹黄送进嘴里。 鲜、香、甘、腻,舌尖味蕾瞬间爆炸,汤婵陶醉地闭上眼睛。 清蒸最大程度还原了螃蟹本身的鲜美,配醋、酒作为蘸料,让人大快朵颐。 因螃蟹性寒,厨房还一并送来了一小盅黄酒。汤婵就着酒啃完两只蟹,最后把蟹酿橙当甜点解决,饱足得瘫回到大迎枕上。 太舒服了…… 汤婵边揉着肚子,边跟双巧闲聊,“唔,说来新的大奶奶进门也有几日了,怎么样?” 提起这个,正收拾桌子的双巧摇了摇头,露出几分唏嘘之色。 新的大奶奶不得大少爷欢心的事儿,在下人之间不是秘密。双巧把听来的种种消息都说了,其中还包括小于氏动了房间摆设,解桢大发雷霆的事。 汤婵听着,不由皱了皱眉。 她动作缓了下来,沉吟片刻。 “明天把大奶奶请到我这里一趟罢。” “小婶婶有事找我?” 小于氏听到双巧的传信,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起身说道:“姑娘稍等,我这就过去。” 双巧笑道:“不着急,大奶奶慢慢来。” 小于氏跟着双巧来到汤婵的院子,心下不解,也有些忐忑不安。 小婶婶突然找她,是想说什么? 等来到汤婵跟前,听了汤婵的话之后,她不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您说什么?” 小于氏以为自己听错了,颇有些手足无措地问:“让我接手中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汤婵笑吟吟地点头,“对,我已经同太夫人商议过了。” 她看出小于氏的惶恐,笑着安抚道:“不要慌,你是长房长媳,这府中中馈本就该交给你的。” 新人进门,汤婵总算能把手上这一摊事分出去,减轻自己的负担了。 再者,解桢和小于氏之间的事,汤婵没法插手,但她希望小于氏有了事情做之后,可以被分散一些注意力。 想来有了掌家权,小于氏心里也能更有几分底气。 见小于氏心动,却又担忧做不好的模样,汤婵便跟当年她刚开始时一样,先让小于氏跟在自己身边,边看边学。 小于氏终是不好意思地应了。 …… 汤婵指点起来很是用心,小于氏感受到她的照顾,心里愈发感激,学得也更认真了。 做完今天的功课,小于氏眉眼带着几分放松,坐到炕上拿起了绣绷。 翠喜进来问,“大奶奶,午膳已经做好了,传饭吗?” 小于氏看了看天色,“大少爷还没回来吗?” 今日国子监休沐,解桢总算能回家,小于氏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他喜欢吃的菜。 见翠喜摇了摇头,她便道:“我还不饿,先温着罢,等大少爷回来再说。” 翠喜应下。 小于氏低下头,继续做绣活。 专心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日头偏西,小于氏却没等回解桢,而是等到了小厮的传话。 “见过大奶奶。”小厮小心翼翼地禀告道,“今儿是前头大奶奶的生辰,大少爷去了供着她长明灯的寺庙,晚上应该就不回了……” 小于氏一怔。 过了一会儿,她才松开紧握的顶针,平静地应道:“好,我知道了。” 小于氏独自用了温热的饭菜,又捡起了针线。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小于氏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她本以为下次休沐前都见不到丈夫,结果第二天,院子里就迎回了发烧的解桢。 许是在寺庙呆的一晚受了冻,解桢染上风寒,转日就烧得说起了胡话,被同窗送回了家。 小于氏很是着急,送走看诊的大夫之后,她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直到下半夜,总算让解桢的高热退了下来。 解桢清醒过来,耳边便传来小于氏惊喜的声音,“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小于氏直起了身,“您渴不渴?想不想吃点什么?” “不必了。”解桢声音沙哑,“你守了一晚上?还是早些去歇息罢,叫丫鬟来伺候就行。” 小于氏笑道:“没事,妾身还不累……” 解桢打断了她的话,“你这样,我更没有办法面对你。” 小于氏笑容一僵。 借着昏暗的烛光,解桢看着小于氏眼下的青黑和憔悴的面色,心里五味杂陈。 小于氏勉强笑了笑:“是妾身哪里做的不好吗?您说,妾身以后会改……” 解桢摇了摇头,“没有,你很好。” 她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这些只会让他心里愈发沉重。 “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当初我应下这门亲事,是以为我能接受你,但我现在发现,我好像做不到。” 他停顿了一下,“我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想起你姐姐。” 小于氏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解桢开口道:“既然我已经娶了你,就一定会负责,以后我会把你当成妻子,相敬如宾,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办法许出更多。” 好一会儿,小于氏才低声道:“我没想过跟大姐姐争什么,只是想做到妻子的本分……” “嗯。”解桢扭过头错开视线,“你好好照顾垚哥儿便是。”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刚过立冬,竟然就下了一场持续一夜的大雪。 解瑨轻手轻脚翻身下床,汤婵感觉到动静,模模糊糊动了一下。 随着她的动作,白皙的胸前露出了一片痕迹。 解瑨一顿,不自在地挪开眼。 他重新将被子给汤婵盖好,轻声道:“还早呢,接着睡罢。” 汤婵听了,便又钻回被窝,只留了一个脑袋在外头,只一个呼吸间便再次睡沉了。 解瑨眼神更缓。 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到外间,洗漱换衣之后推门而出。 一跨出门槛,寒风扑面,解瑨不为所动,迈步出门。 捧砚缩着手,哈出一口白气,苦着脸跟在解瑨后面,可怜兮兮道:“这么冷的天,二爷就不要出门晨练了罢,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屋里比外头暖和太多,呆在屋里不好吗? 解瑨脚步微顿。 脑中闪过昨夜汤婵嘀咕的一句“怎么感觉你腹肌边线没有之前清晰”,解瑨转头看向捧砚,平静地问:“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点?” 捧砚大惊:“有吗?” 他摸摸小肚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能前段时间跟着二爷吃太好了……不过我娘说了,贴了秋膘好过冬嘛!” 解瑨默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了。 “欸……二爷您慢些!” …… 汤婵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外头天光大亮。 她吓了一跳,“这么晚了?” “还早呢,”帐外传来秋月的声音,她把床帐挽起,“是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汤婵下地的动作一顿,闻言更惊讶了,“这才什么时节就下雪了?” “可不是,下了一夜呢。”秋月道 ,“说来今年的天候真够怪的,夏天比往年热,冬天竟也来得早……”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汤婵刚洗漱完,外头一阵脚步声,桓哥儿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 他眼睛发亮,兴奋地拉着汤婵的衣角,“雪!” “太夫人怎么又把你送过来了?” 汤婵惯例捏了捏他手感甚好的脸,姜妈妈笑着悄悄告密:“是小少爷自己要来找的。” 汤婵唇角一弯,“走,带你出去玩。” 怕染风寒,桓哥儿被裹成球之后才被放了出去。 看到厚厚的雪,桓哥儿忍不住激动小跑着想要踩雪,结果一身装束太笨重,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咚一下就扑进了雪里。 桓哥儿一懵,很快便听到汤婵毫不掩饰的笑声,随即就感觉自己被提着后衣领拎了起来。 他又羞又气,小老虎一般张牙舞爪,“不许笑!” 汤婵笑得更欢了,“来,决斗!” 她开始带着桓哥儿打雪仗。 桓哥儿人小,没什么力气,汤婵抓雪不握实,砸在身上没什么重量,两只菜鸡互啄,最后汤婵顺着桓哥儿一发攻势倒地,躺倒在雪里。 今儿是晴天,天空是瓦蓝色,一点云也没有,冬日暖阳罩在身上,舒服极了。 桓哥儿见她倒地,先是慌了一瞬,赶紧冲了过来,见她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随即他回过味儿来,大喜道:“你输啦!” 汤婵眉眼弯弯,抱拳夸赞,“大侠厉害!” 桓哥儿美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成年人比不得幼崽精力旺盛,汤婵跟小崽子玩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 正好这时徽音佳音也到了,今儿她们不必去上课,汤婵就退场坐到廊下,端着热茶,看着徽姐儿佳姐儿带着桓哥儿堆雪人。 “小婶婶安。” 听见小于氏的声音,汤婵扭过头笑着招呼,“你来啦?” 小于氏如今每日雷打不动地来她这儿报道,学习进度喜人,汤婵觉得年后就差不多可以放手了。 “进来吧。” …… “怎么感觉大奶奶像是又瘦了些?” 今日的工作完成,小于氏离开,秋月一边给汤婵端来热茶,一边不解地问道。 汤婵看着小于氏的背影叹了口气。 最近一段时日,小于氏的精神都肉眼可见的不好。 她旁敲侧击问过,小于氏却没有透露分毫,加上她装作若无其事,干活也努力认真从未耽误,汤婵就没有追根究底。 不过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症结应该在解桢身上。 偶尔看到解桢和小于氏一同出现,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夫妻两人之间的客气疏离,汤婵大概有自己的猜测。 好好的姑娘也真是怪倒霉的,被扯进一段烂俗剧情…… 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汤婵也只能盼望小于氏早点看开,或者守得云开见月明。 挥洒完精力的几个孩子总算愿意回屋了,徽音佳音还好,汤婵打量打量桓哥儿,“怎么蔫儿巴成这样了?” 桓哥儿打了个哈欠,他玩疯了,累得够呛,现在都没什么精力跟汤婵顶嘴。 汤婵让人把厨房提前准备好的姜汤端上来,“把姜汤喝了罢,驱驱寒气,别感冒了。” 三个孩子都乖乖喝了。 两个姑娘还有功课要做,跟汤婵说了会儿话就告退了。汤婵见一旁的桓哥儿困得脑袋一点一点,便也姜妈妈抱着他下去睡觉了。 只是虽然做了预防,桓哥儿不知怎么,还是中了招,睡到一半就烧了起来。 听到消息,汤婵赶紧放下手头的事,来到了太夫人院里。 桓哥儿只是低烧,不严重,已经喝了药,但眼圈还是红的,蔫巴巴地没有一点平时生龙活虎的样子,汤婵看着都有点可怜了。 她柔声问:“怎么样?好点没有?” 桓哥儿平日里嘴上最讨厌后娘,这时候却晕晕乎乎地顾不上装相,喊了一声母亲就往汤婵怀里钻。 汤婵顺手把他抱着哄他睡觉。 桓哥儿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汤婵仔细一听,登时哭笑不得。 这小子都这样了,还念叨着玩呢,汤婵随口跟他提的要带他去溜冰拉爬犁,他一直惦记着。 “好,等你病好了咱们就去。”汤婵低声安抚。 其实得等桓哥儿再长大一点,但她说的毫不心虚,反正小孩子不记事,过两天就忘了。 这一幕全都被太夫人收入眼帘,看着桓哥儿安稳睡在汤婵怀里的模样,太夫人心中大慰。 她对汤婵道:“这几天就让他歇在你那儿吧。” “也好。”汤婵应下,可能是天气冷,太夫人最近时常没什么精神,别再因为照顾病人自己累病了。 …… 晚上解瑨回来,汤婵就跟他说了解桓生病的事。 解瑨皱了皱眉,“还是需要强身健体,我回头给他寻摸一位武艺师傅。” 汤婵一怔,“但他身子骨还未长成呢,学武这种事,怎么也得等到五六岁吧?” 解瑨犹豫,“那等我再想想。” 汤婵看他很有一点鸡娃的势头,不由同情地摸了摸孩子的脑壳。 可怜的娃,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解桓的小身板底子很好,没过几天,风寒就痊愈了。 然而他住好汤婵这里,不太愿意走了——在汤婵这儿,每天他都能在睡前听到点稀奇古怪的故事,自己睡可就听不到了! 汤婵也不反感,解桓睡相挺乖,再加上幼崽火气旺盛,冬天抱着崽睡跟抱个小火炉似的,比抱着汤婆子还暖和。 解瑨对霸占了他床铺位置的解桓严肃道:“你马上三周岁,该自己睡了。” 桓哥儿抱着被子一扭脸,拒绝跟他爹交流:“我不!” 汤婵乐不可支,解瑨揉了揉太阳穴,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听外头来了人慌慌张张禀告。 “二爷、夫人,太夫人身子有些不好,何妈妈请您过去看看!” 第92章 “母亲身体不适?” 解瑨脸色一变,当即起身就往松鹤堂赶。 他边走边问来传信的丫鬟具体怎么回事,丫鬟焦急禀道:“下午的时候太夫人困倦小憩,睡到了晚膳时分还未醒,何妈妈怕太夫人腹中饥饿,便想将太夫人唤醒,结果唤了许久,太夫人却始终不醒……” 跟在一旁的汤婵心下骤然一沉,不由看向解瑨。 解瑨也是脸色骤变,他紧抿着唇,脚步更快了几分,“请太医了吗?” “未得主子的吩咐,奴婢们不敢擅专!” “捧砚!拿我的名帖,速去请太医!” “是!” 一行人匆匆赶到了太夫人院里,等迈进门的时候,太夫人已经醒了。 她应该是刚刚醒来,何妈妈正搀扶着她坐起靠在大迎枕上。 听见动静,太夫人转头看来,神色平和地笑道:“哎呀,到底还是惊动你们了。” 解瑨快步走到太夫人面前,“母亲……” 太夫人柔声安慰,“没事,没事。” 解瑨眉头紧皱,“母亲感觉怎么样?我已派人请了太医……” “兴师动众得作甚?”太夫人嗔他,“我心里有数,没有大碍的。” 解瑨哪里肯信,太夫人犟不过他,只得应了。 也罢,想来时候差不多,该叫他们知晓了。 看着太夫人的神情,汤婵非但没能放下心,反而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她将那点预感压下去,扬起笑问道:“您饿不饿?要不要用些东西?” “也好。”太夫人笑着点头。 丫鬟赶紧忙着摆膳。饭菜都是现成温着的,只是太夫人像是没什么胃口,最后只拿了一碗香菇鸡丝粥慢慢地用。 喝了多半碗,太夫人将粥碗递给站在一旁服侍的解瑨,解瑨接过,又亲自奉茶给太夫人漱口。 他服侍周到稳妥,太夫人看着儿子,眼里藏着的笑意愈发深了。 这时外头 有人小心地通传,“太夫人、二爷、二夫人,太医到了。” 解瑨立刻将人请了进来。 未有过多寒暄,太医一进门,解瑨便郑重请托道:“家母身体不适,有劳您了。” “解大人这话重了,”太医赶紧躬身回礼,“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待他给太夫人一搭脉,便是微不可察地一顿,望闻问切之后,心里答案更加笃定,却是觉得此事难办,一时没有说话。 “不知家母如何?”涉及到母亲身体,素来稳重的解瑨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先行开口询问道。 太医面带踌躇,“太夫人并无病症,只是年事已高……” 解家太夫人早年遭逢大变,一直不算康健,再说她如今年近古稀,依时人来看,已经是长寿了。 解瑨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听懂太医言下之意后便是色变,“什……” 这时太夫人却是接了话,对太医从容笑道:“我知晓了,有劳您走一趟。” “不敢,不敢。” 太夫人本人如此讲理,太医松了口气,躬身下去开方了——说是开方,也就是些珍贵补品而已。 等太医告退,太夫人看向解瑨,柔声道:“生老病死,总有这一天的。” 解瑨张了张口,心乱如麻。 “儿子不孝,没能及时发现母亲身体有恙……” 太夫人眼中温和,眉眼带着浅淡笑意,“是我不愿你发现,不怪你。” 解瑨怔然不解,“母亲……” 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阻止了他的话,“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 解瑨自然不肯,“儿子应当为母亲侍疾。” “我哪里就病了呢?”太夫人温温和和地将儿子赶走,“今天先回去罢。” …… 一路回去,解瑨很是沉默,还算熟悉他的汤婵甚至能看出他有些失魂落魄。 “是我疏忽了。”汤婵沉默片刻,有些自责,“之前我有感觉到太夫人最近最近精神不好,但她老人家说没事,我就没有多想。” 解瑨摇头,“母亲不想让人知晓,连我身为人子都没有发现,又怎么能苛责你呢?” 虽是拿道理宽慰汤婵,但感情上最接受不了这件事的还是解瑨。 他一连几日没有睡好,本是最工作狂的一个人,这几日对待公务却是能推则推,同汤婵一同照顾太夫人。 太夫人心态平和,情况却是越来越差,白日里睡觉的时辰越来越多。 直到有一天,太夫人醒来后精神特别好,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众人却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仅笑不出来,反而都绷紧了心弦。 四个字出现在众人脑海——回光返照。 太夫人眼睛有神,嘴角噙笑,“把桢哥儿叫回来。” …… 同一家人作完最后的交代,一一看过几个孩子,隔天,太夫人于睡梦中安详离世。 解桢跟小于氏二人始终没反应过来。 太夫人突然把解桢叫回来,主持着大房二房分了家,又嘱托解瑨好生照顾侄子,解桢夫妻两人还没回过神,就被这个噩耗砸懵了。 解桢不敢置信,寻求主心骨一般惶恐地看向解瑨,“小叔叔……” 解瑨没有说话,撩起衣摆跪到太夫人床前磕头,借着动作掩住了所有情绪。 解桢身体一颤,终于痛哭出声,“祖母!” 随着他的哭声,默默流泪的徽姐儿跟佳姐儿也都忍不住大哭。 下人们得到消息,也都哭了起来。 什么都不懂的垚哥儿被声音一激,也吓哭了,扭头躲到小于氏怀里低声抽噎,小于氏抱着孩子,默默抹泪。 实在太突然了。 她虽嫁进来不久,但太夫人为人和善,小于氏受了许多恩惠,此时难免伤怀。 桓哥儿比垚哥儿大一点,但也还是不懂生死的年纪,他跑到太夫人床前着急地问,“祖母怎么了?是病了吗?怎么还不起床呢?” 说着他就想去拉太夫人的手。 汤婵心里叹气,把他截了下来抱到怀里摸了摸脑袋瓜。 “祖母累了,要睡得久一点。”她小声说,“咱们不要打扰她。” …… 太夫人生前特意嘱咐了丧仪从简,但她曾经是尚书兼阁老夫人,一品命妇的身份放在这里,连皇帝都会派人来吊唁,该有的架子不能缺了。 解府上下打起精神治丧,汤婵不想出一丝纰漏,罕见地亲力亲为。 她一年前操办过于氏的丧事,但这次太夫人的丧仪比起于氏要重大得多,许多事务也是第一次处理,汤婵忙得脚打后脑勺,好在能力在这儿,一切还算井井有条。 “小婶婶!” “德音?”汤婵连忙站起身迎,见到德音快步奔过来,赶紧迎上去道,“你可慢着些!” 德音肿着眼睛,见到汤婵就又忍不住掉眼泪。 “小婶婶……祖母她怎么就,怎么就……” 她说不下去了,汤婵叹了口气,挽着她柔声道:“好了,你还怀着身子呢,若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你这般,走得也不安宁。” 今年春天的时候,德音顺利生下一个女儿。杜怀岳欢喜得跟什么一样,娶了个乳名儿叫宝姐儿,天还没冷的时候,还特意抱到解家来玩。 有了子嗣,夫妻俩感情愈发和睦,前几天,德音就又传出再次有孕的好消息。 自家人也没讲究瞒到三个月,刚得了喜信儿就报来给解家,就在太夫人走的前几天。 德音越想越难过,“……祖母还送了许多东西给我,怎么不叫我来看看她!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天寒地冻,路不好走,太夫人担忧德音胎还没有坐稳,出行会出事。 “她得知你过得好,心里就没有遗憾了。”汤婵安慰她,“莫要辜负了她老人家一片心意呀。” 她担心德音郁结伤了身子,转移话题问:“你这一胎感觉怎么样?反应大吗?” 说起孩子,德音勉强有了点笑模样,抚了抚小腹道:“比怀宝姐儿的时候吐得严重些,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心里倒没有第一次那么慌了……” 汤婵便同她聊起了孩子,“你这刚有了宝姐儿,就又怀了一胎,虽是添丁进口的大好事,但频繁生育耗血气,平时要注意进补,万不能伤了根基……” 她跟七大姑八大姨似的唠叨了半天,“……等你生产的日子,咱们家里人都在老家守孝,不在京城,早早找好稳婆、大夫,自个儿一定得警醒……离京之前,咱们看看能不能再找机会见一回……” 德音一个劲儿点头。 她哭了一场,又说了会儿话,汤婵就让杜怀岳把德音接了回去。 德音走后,庆祥侯府、纪家、于家等亲朋好友也都一一到过,汤婵收拾心情,继续招待客人。 …… 天色已晚,汤婵看过几个孩子,又安排好明天待客的事宜,回到灵堂给太夫人守灵。 忙了这一阵,汤婵眼里都是红血丝,她靠坐在灵前,拢了拢身上大氅,轻轻吐出一口气。 为了让遗体保存更长时间,寒冬腊月,灵堂只点了一个炭盆。 秋月给汤婵塞了一个新装的手炉,心疼道:“夫人还是回去歇一歇罢。” “没事。”汤婵摇了摇头,“我等会儿眯一觉就行。” 太夫人待她不薄,老人家去了,她做不到伤心欲绝,但该尽的心意要尽到。 秋月见劝不动,也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在汤婵身边坐下,汤婵转过头。 解瑨瘦了不少,脸上的线条更分明了些。他眼下带了青黑,下巴生出一点来不及打理的胡茬,看着多了几分憔悴。 汤婵问他:“前头怎么样?” “一切如常。”解瑨这些天也带着解桢忙碌,没闲下来过,“孩子们呢?” “都睡下了。”汤婵道,“得亏有桢哥儿媳妇,帮了我不少忙。” “嗯,那就好。” 炭盆火星迸溅,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灵堂里悄然安静下来。 月上中天,夜阑人静,解瑨看着摇曳的烛火,心中突然生出茫然之感。 他不自觉转向身边传来暖意的人,“阿婵。” “嗯?” “我……没有娘了。” 汤婵心头一颤。 她沉默了一会儿,默念“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但还是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片刻后,汤婵感觉自己的肩膀落下了一点重量。 她再次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收紧,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久久没有松开。 汤母收到太夫人去世的消息,当天就收拾行囊,亲自前来奔丧。 “您来了?” 汤婵正在忙,听到下人通传汤母到了,立时找了过来。 母女俩许久未见,只见汤母风尘仆仆,鬓间多了点白发,但精神还不错。 看汤婵有些憔悴,汤母有些心疼地嘱咐,“别太累了,小心身子。” “欸,也就这一阵了,忙过就好了,” 汤婵领着汤母祭奠过太夫人,汤母上了点年纪,感触更深,心底唏嘘,“怎么就这样突然……” 祭过太夫人,汤婵就带汤母下去,母女二人说点私房话。 “我都很好,没什么事,你们逢年过节就派人去看我,族里对我很照顾……” 从汤家族里捡来的小姑娘春分这次也跟着来了,她年纪不大,但人最是孝顺体贴,忙前忙后帮着照顾汤母,也不曾假手他人。 汤婵欣慰地打量她,当初汤母一时恻隐,换来的结果不亏。 汤母低声问汤婵,“丧仪办完,你们什么打算?” 汤婵道:“二爷丁忧,我们回老家守孝,这是惯例了。” 汤母叹息,“该是如此。” 自从皇后诞下皇子,朝局暗潮涌动,这个当口,解瑨回老家守孝也能暂避风波。 太夫人明白了一辈子,儿女事也不含糊,走之前就主持了分家,但解家人口单薄,两房分产不分居,依旧是一处行动。 太夫人丧仪之后,解家也没歇下来,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扶太夫人灵棺归乡。 庙中寄存的于氏棺椁也会被一同带走,葬入祖坟,入土为安。 过了个冷清的新年,解家人出发离京,向老家而去。 “母亲,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路边绿意零星,通往太原府曲阳县的官道上,一行车马缓慢而行。 桓哥儿蔫巴巴地靠在汤婵身上,半点不见平时的生龙活虎,徽音佳音脸色也不太好。 一行人自开春出发,已经走了半个多月。路途难行,舟车劳顿,自出生便起养尊处优的几个孩子吃了不少苦头,圆润的小脸都消瘦不少,但几人都很懂事,不舒服也从来不吵不闹,连桓哥儿都感受到家里气氛不对,一直很乖巧。 汤婵不由心软,摸了摸桓哥儿脑袋,“就快到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桓哥儿摇了摇头。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已看得见城门了!” 解家祖籍太原府阳曲县,是府治所在,虽与京城无法相比,但已经十分繁华。听见外头的喧闹声音,几个小的都打起一点精神,偷偷掀了帘子往外看。 汤婵也不阻止,只看着不让他们的动作太明显。车马进了城门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了一处大宅前。 解瑨下马,后头跟着解桢,接到信早早等在门口的老管家快步迎了上来,“二爷可算到了!” 解瑨颔首,“福叔可好?” “都好,都好。”福叔下意识喜笑颜开,但随即想到主家是因着太夫人去世才回来,就没了半点喜意,“唉,老封君怎么就……” 解瑨默然,“先安顿下来罢。” 福叔回过神,“是,是。” 老宅地角极佳,闹中取静,占地也极大。解瑨先安顿棺椁,以正堂充作灵堂,暂时停灵,再择吉日送棺下葬。 女眷的马车直接驶到二门,汤婵带着几个孩子下车,后头小于氏也抱着垚哥儿被人搀扶下来。 汤婵看着眼前大宅,轻轻舒出一口气。 接下来的两年,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第93章 同在京中的宅邸类似,解家老宅风格沉稳庄重,深沉大气,不过京城寸土寸金,相比之下,老宅共有四个七进的院子并一大一小两处花园,面积要大得多。 “……屋顶、墙垣都修整过,墙面也是新粉刷的,若是还有什么不尽意的,您吩咐奴婢们便是。” 内宅的管事妈妈福婶引着汤婵一行人走在回廊里,她与福叔是解家的老人,一家子带着留守的仆人将宅子维护得很好,得到解瑨要回乡丁忧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把老宅收拾了出来。 汤婵看着处处干净整洁的宅院,点头道:“你们有心了。” “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福婶笑容可掬,“只不过有一样要请您示下——之前请来干活的,多是临时雇佣的人手,现今宅子里伺候的人怕是不够,您看要不要叫人牙过来,再挑些懂规矩的丫鬟?” “不必了,”汤婵摇了摇头,“如今正在孝里,也不好太过铺张,我们从京城带回来的人尽够了。” 福婶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夫人有计较便好。” 简单参观之后,汤婵一家子住进南院,小于氏则是带着垚哥儿住到了西院。 带回来的行李有许多,汤婵指挥着众人安置。 徽音几个年纪还小,一路劳顿都没怎么休息好,到了新地方的兴奋劲儿一过,就困得脑袋一点一点,没过一会儿,姐弟三人便头对着头,睡得东倒西歪。 汤婵瞧见不由莞尔。 这时,在灵堂忙碌完的解瑨也回来了。 “前头都安顿好了?”汤婵问,顺手给解瑨倒了杯茶。 解瑨坐到汤婵对面,略微放松了脊背,接过茶盏,“嗯,缺了些香烛,已经打发人去买了。” 回到老家,第一件着手要办的事,便是太夫人的丧仪,两人商量起接下来的安排。 解瑨道:“明日我去祖坟看看,另外还要寻一位阴阳先生,早些定下送棺下葬的吉日。” 他语气平静,只眉目间有一些掩不去的疲色。 太夫人去世,解瑨没有流过泪,过了头七之后更是行动如常,但日渐消瘦的身躯还是泄露了他试图隐藏起来的情绪。 想到当年父母去世时的自己,汤婵眼神难得温软,“你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解瑨一怔,随即心里一暖,“我没事,别担心。”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来报,有客人到了。 …… 解家从祖上起就是当地有名的士绅大族,居住在县里的亲族不少。上门拜访的是解瑨的三叔、解阁老的庶弟,他于读书一道上不怎么开窍,连个童生的功名也没能考取,不过前两年上一辈的老族长去世之后,解三叔作为解阁老的弟弟,被推举成了解家的族长,因他性子和气,是个周全的老好人,族里众人对他都很服气。 得到解瑨入城的消息,解三叔便赶紧带着妻子来了。 他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个头不高,身形微胖,面相憨厚。解三婶与丈夫年纪相仿,比解三叔稍矮一点,二人站在一起十分有夫妻相。两人穿着打扮都很朴素,比起阁老的弟弟与弟妹、大族的族长与族长夫人,倒更像是一对普通的乡绅夫妻。 两家上次见面,还是解瑨出了父孝,被太夫人带进京城的时候,时隔多年再次相见,解三婶看清解瑨,便是眼前一亮。 “不愧是大哥的血脉,瞧瞧这,多出息……” 她一个劲儿地夸个不停,解三叔也激动地红了眼圈,止不住地点头,“好,好,大哥后继有人啦!” “见过三叔,三婶。” 解瑨礼貌地请人入座,解三婶是第一次见到汤婵,她坐到汤婵身边,打量了汤婵一会儿,也是不停地夸赞。 她拉着汤婵的手热情道:“打断骨头连着 亲,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只管使人来叫我们便是——你几个堂兄弟随了他们爹,没开那读书的灵窍,但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汤婵笑道:“三婶放心,都是一家人,我不会客气的。” “好好好,这才对。”解三婶喜笑颜开,满眼都是满意。 等重逢的喜悦过去,说到太夫人,解三叔神情黯淡下来。 他对解瑨道:“该给大嫂上柱香的。” 解三婶闻言,连忙道:“是了,虽说回头肯定还要带你堂兄弟他们来正式祭奠,但既然我们今日已经来了,不上一柱香说不过去的。” 她跟着解三叔站了起来,解瑨自然不会拒绝,众人一同到灵前给太夫人上了香。随后解三叔夫妻又同解桢一家三口以及徽音三姐弟各自见过,等一起用过饭,夫妻俩才离开了解府。 解三叔是同解瑨亲缘最近的一门亲,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解府来吊唁太夫人的客人络绎不绝。与解三婶说过的一样,解三叔又来了一回,这次带上了所有儿孙祭拜太夫人。 除了解家的族亲,当地知府、县令等等官员以及士绅也都各自上门,借机同解瑨结交——这位可是简在帝心,板上钉钉的未来阁臣,交好总没什么坏处。 隔了几日,太夫人的娘家人也从隔壁的平阳府赶了过来。 来的人是太夫人的弟弟,即解瑨的舅舅,他身穿道袍,面相儒雅,半灰的长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一眼瞧上去便有仙风道骨之感。 解瑨的舅母早逝,舅舅未曾续娶,此番是独自前来,没有携带女眷,汤婵拜见过一次后便由着解瑨招待。 她手头的事情也不少,丧事宴请、管理内宅、照顾孩子……幸好有小于氏、福婶、还有紫苏等丫鬟这些能干的帮忙,人手充足,一切都很顺利。 就这样忙碌了小半个月,到了吉日,解家族人能来的都来了,解瑨同解桢亲自扶灵送棺,出城后走了十多里地抵达解家祖坟,将太夫人葬在了谢阁老身旁早早预留好的位置。 仪式过后,解三叔有事要找解瑨,解瑨回城后便到解三叔家坐了坐。 “我之前听大哥提过,守孝期间是朝臣养望的大好时机,”解三叔斟酌着问道,“如今丧事办完,这两年做什么,侄儿心中可有打算?” 解瑨颔首,“家父与家兄留下了不少治经的手稿,我打算将他们编纂成书。” “编书?”解三叔闻言点点头,“嗯,编书确实不错,是个好主意。” 解瑨看出他像是有话要说,略一思索,想到什么,接着道:“若是需要,我也可以在闲暇时到族学,看看族中子弟的课业。” “需要,自然需要!”解三叔听罢,立刻露出喜悦的笑容,目露欣慰,“哎,侄儿你也明白,咱们解家族学请来的董先生,有举人功名在身上,其实这样水平的先生,对于普通族学来说已经很是奢侈,但比起你来可就差远了——你家学渊源,年纪轻轻便蟾宫折桂,又为官多年,不说董先生比不得,连府学的先生怕是都不如你……我已经打算交代在府学就读的几个解家子弟,定会让他们认真对待,哎呀,若是有你指点,可是那群小子的福气!” 他止不住高兴,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解瑨耐心听完,微微点头,“三叔放心,我既是解家一份子,自然要为解家出力。” 解三叔喜得合不拢嘴,跟解瑨仔细商议过教书的细节,才放解瑨回了家。 …… 解瑨一进门,眼前就是熟悉的一幕—— 汤婵又在“欺负”解桓,也不晓得汤婵手里是个什么好东西,解桓想要,汤婵不给,抬着手让他蹦高伸手够,急得解桓小脸都快红了。 当地有习俗,送葬时女人家不好出面,汤婵正好留在家里躲懒。桓哥儿跟垚哥儿虽是男丁,但年纪太小,怕冲撞,也没有凑这个热闹。 孝期闭门谢客,也没什么娱乐,汤婵就只能逗孩子玩。 汤婵逗他就跟逗小狗似的,偏解桓不争气,对他百依百顺的奶娘丫鬟他嫌没意思,就爱跟汤婵玩闹,解瑨发现这一点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见到父亲回来,解桓才不情不愿地停下,给解瑨行礼,“见过父亲。” 在汤婵这儿越久,桓哥儿是越来越不怕解瑨了。 解瑨沉默一会儿,低头看着他,“你如今已过三周岁,若按虚岁,已有五岁,该开蒙了。” “开蒙?” 解桓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汤婵先惊了一下,“他才萝卜头一点大,就要开蒙了?” 这下解桓不高兴了,撅个嘴不满地看向汤婵,“不是萝卜头!” 汤婵暼了一眼解桓,故意道:“你还没我膝盖高呢,不是小萝卜头是什么?” 解桓憋气,大声道:“我不是萝卜!” 汤婵哄他,“好好好,那咱们桓哥儿是小土豆。” 解桓一愣,表情疑惑,“土豆是什么?” 汤婵认真地胡说八道:“土豆,那可是很厉害的东西。” 解桓哪里知道汤婵这不要脸的不怀好意,他被虚假的夸夸迷惑,总算满意,面上矜持地哼了一声。 汤婵忍笑摸摸他的脑袋,对解瑨道:“我听三婶说,族学的蒙馆只收五岁以上的小童,桓哥儿生日小,跟人家最小的也差了一岁,能行吗?” 解瑨看了看解桓,确实,解桓年纪太小,也许会给蒙馆的塾师添麻烦。 他沉吟片刻,“或者也可以不将他送到族里的蒙馆,而是另择西席。其实他这个年纪,也不求他读多少书,只是要让他尽早养成习惯。” “唔,也好。”亲爹有规划,汤婵自然不会反对。“那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解瑨点了点头,“我这便去信询问。” 他看向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解桓,“请到蒙师之前,这期间就由我带着他罢。” 汤婵顺着他的视线,目光同样落在三寸丁身上,忍不住露出一点点同情——可怜的娃,快乐的童年还没开始就要结束啦! “若是你亲自教,把两个姑娘也带上吧。”汤婵道,“如今她们重孝在身,即便县里有女学堂,也不好再出去上学,离京时我问过女学的几位先生,徽音跟佳音的功课都很不错,若是耽误了便可惜了。” 解瑨一怔,“也好。” 不用担负起教导孩子的责任,汤婵一身轻松,却听解瑨接着说起另一件事:“对了,我刚将母亲留在老宅的私产清点清楚。母亲遗命,私产中留给了你不少东西,你什么时候方便去看看?” 汤婵愣住了,“留给我?” 这…… 她完全不知道太夫人会留给她一份遗产,乍一听闻,惊讶之外还有点不知所措。 她抿了抿唇,“那现在就去瞧瞧?” …… 当年太夫人妆奁丰厚,随着丈夫上京时带去了一部分,还有许多就留在了老宅的库房。 解瑨叫来福婶,领着汤婵到了太夫人的私库。 福婶拿了钥匙开锁,推开了房门。 她心知里头的物件珍贵,这些年不敢怠慢,时时亲自清扫房屋,保养物品,此时屋中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在用心维护。 汤婵跟着解瑨迈进门槛,各种珍贵的物件映入眼帘。 有用料珍贵的大件家具、摆件,还有许多书箱,收藏着各类书画和古籍,另是一排妆匣,里面是各类珠宝跟首饰,其中不乏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品,诸如大小各异但颗颗圆润饱满的东珠、鸽子蛋大小的红宝、帝王绿翡翠…… 解瑨带她到那排妆匣面前,指了其中三分之二道:“母亲记得当年赐你的一盒首饰十分合你的心意,便将这些留给了你,剩下的留给徽音跟佳音做私房。” 汤婵不敢置信地看着各色妆匣里的珠光宝气,又看看解瑨以求确认。 这些……都给她? 解瑨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只眼里隐约带着些笑意——想要讨她欢心,实在不难,母亲果真也 了解她,没有送她书画,而是多送了珠玉。另外给徽音和佳音留了一小半,倒不是因为怕汤婵吝啬,不肯送好东西给继女,而是因为等两个姑娘出嫁的时候,添妆总要有祖母单独的一份。 汤婵暂时还没想到那么多,她咽了咽口水,快要被这些华丽丽的光芒闪瞎了眼,“这……她老人家也太大方了……” 解瑨道:“都是身外之物,你喜欢便好。”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汤婵觉得自己不应该收,可这样的诱惑摆在面前,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 这一日,汤婵的身家暴涨,当晚,她虔诚地给太夫人上了一炷香。 太夫人您放心,看在那些大宝石和大翡翠的面子上,我一定做一个合格的打工人! 第94章 得了太夫人的礼物,汤婵自觉需要尽职尽责,转天就来到解瑨的书房,兴致勃勃地给三姐弟布置“教室”。 一进书房,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排大书架,足有四个,上头摆满了书籍。而这只是家中一小部分藏书,书房隔壁的三间房间都被打通,专门作收藏书籍之用。 汤婵让人在房里添了三张书案,再备好笔墨纸砚等用具。书房占地很大,又因书案是给孩子用,比正常书案的尺寸高度要小一些,故而哪怕多了三套桌椅,房间依旧不显逼仄。 她在这里布置房间,解瑨在隔壁藏书的次间找书。汤婵收拾好之后看他一直没有出来,便转进隔壁寻他。 她凑到解瑨身边,“在找什么?用不用帮忙?” 解瑨正在对着手中一本旧书出神,听到汤婵问话才回过神来,“没事。” 汤婵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书,“这是什么?” 解瑨将手中的书递到她面前,“是父亲和大哥治经留下的札记。” 汤婵伸头瞧了一眼,但没接,解瑨就把它放回了原位,“当年备考,多亏有了这些。” 解家父兄都是一甲,留下的心得注解自然极为珍贵,解瑨年纪轻轻能于科举中试,除了自身天资聪颖,跟这一大书架的笔记也分不开。 说来当年逢遭大变,若不是从父兄的这些遗物中获得了抚慰和激励,年少的解瑨怕是不太容易撑过来。 汤婵看到他眼底露出怀念之色,静静地陪他站着,没有出言打扰。 直到解瑨从回忆中抽身,汤婵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问道:“以后我能从这里拿书看吗?” 感受到汤婵的用心,解瑨眼底柔色一闪而过,“自然可以。” 他领着汤婵逛起藏书阁,低声同她讲解书籍的分类以及如何存放,以便于日后寻找。 汤婵随着他走在书架间,瞥了一眼掩在袖口下二人牵住的手,挑了挑眉。 看他故作正经讲解的模样,汤婵轻轻一笑。 “小少爷,该起了。” 清晨,姜妈妈撩开床帐,柔声将躺在床上的小人儿唤醒,“今日要上学呢。” 叫了两声,解桓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上学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更不要说是跟两个姐姐一起,解桓昨晚兴奋地半天没睡着觉,然而此时听到上学两个字,解桓还是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他立刻爬了起来,积极得不得了,“上学咯!” 姜妈妈眼神柔和地应是,服侍他洗漱穿衣,最后带上一只装了各种文具的小书箱,领着他先到汤婵房里请安用膳。 到门口时正巧遇见同样来请安的徽音和佳音,三姐弟一同进了屋。 汤婵惯例睡了个懒觉,刚起身不久,见几个孩子来了,便吩咐下头传膳。 徽音小声问:“不等父亲吗?” 汤婵笑道:“他起得早,已吃过了,咱们不必管他。” 解瑨是那种天生精力旺盛、睡眠时间短的人,汤婵的作息比解瑨晚一个时辰,刚好跟睡眠时间更长的三姐弟同步,一般汤婵吃早饭的时候,解瑨或者早已出门,或者已经在书房做事了。 姑娘都是贴心的小棉袄,时时惦记着老父亲,听了这话,徽音才放心地跟众人一同用膳。 等菜上齐,解桓看了一圈,很快扁起了嘴巴。 “母亲,”他可怜巴巴地看向汤婵,“我想吃肉。” 因着还在孝期,桌上没有一道荤腥,全是素菜,解桓已经几个月没吃到肉了。 汤婵也想,但是不能。她回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给解桓夹了一块豆干,哄他道:“回头就让厨子给你做。” 解桓期望落空,满是失望地把豆干塞进嘴里。 其实解家的厨子手艺上佳,素食做得新鲜可口,只不过太久不沾荤腥,身体每个细胞都会发出吃肉的呐喊。解桓虽不再闹,但吃了小半碗饭就说饱了,徽音跟佳音很懂事,从来没有提出过不满,但这么久茹素下来,饭量也不自觉地比之前少了一点。 汤婵看在眼里,心里琢磨,怕是得寻个仿荤菜做得好的厨子了。 用完饭,三姐弟结伴一起去往书房。 汤婵忍不住好奇,将姐弟三人送去之后,她假装离开,实则绕了一圈回来,在隔壁偷偷瞧了一会儿。 书房里,解瑨站在上首,姐弟三人则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案后,面前摆的是启蒙常用的三字经。 徽音同佳音已经上了一年多的女学,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启蒙用的读物已经都学过,不过姐妹俩相信温故而知新,故而二人表情认真,态度并没有变得懈怠。 桓哥儿坐在椅子上,够不到地面的两只脚丫不停地动来动去,脸上也是忍不住的兴奋。 见两个姑娘神情专注,桓哥儿也未有抵触,态度积极,解瑨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点了点头。 他打开书本,读一句,下头跟着念一句,随后他将意思讲解一遍,问道:“可有何处不明?” 姐弟三个摇头,解桓也听懂了,解瑨便继续往下讲。 老师和学生都很像模像样,汤婵莞尔,没再多留,脚步轻轻地回房了。 解瑨讲完了八句,觉得一天讲这些内容足够,于是就此停了下来,让徽音和佳音默写这部分内容,顺便练字,自己则是又领着解桓诵读了三遍,随后对解桓道:“开始背罢。” 啊? 解桓瞪大了眼睛,解瑨见状,问道:“怎么了?” 解桓低头看看书,又抬头看看父亲,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小声道:“第一句已经忘了……” 解瑨一怔,又领着他读了两遍。 可近百字哪里那么容易就记下,桓哥儿读了头忘了尾,读到尾巴,前头又忘了大半。 他动了动屁股,瞧着解瑨的脸色,没敢再说实话,而是偷偷扭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两个姐姐。 徽音悄悄抬眼看向解瑨,见他只是微微皱眉,并未阻止,便小声读给桓哥儿听,一旁的佳音时不时补上一句。 解瑨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两个姑娘当老师,也能巩固自身学识,便由着姐妹俩给解桓开小灶。 只是反复诵读记忆最是枯燥无聊,解桓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新奇,很快就变得百无聊赖。 这就是上学吗,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扁了扁嘴,根本一点儿趣味都没有…… 于是等一堂课结束,三姐弟回到汤婵的院子,汤婵就喜提一个蔫儿吧唧、眼神黯淡的三头身。 早上还斗志昂扬的小公鸡,只一会儿就漏气成了这个样子,汤婵又是好奇又是想笑,“这是怎么了?上学不开心吗?” 解桓赶紧装成若无其事,大声反驳道:“才没有!” 在汤婵面前,他最是不肯服输的,她也不戳穿,只笑着问:“有没有功课要做?” 解桓脸色一僵,一句话就彻底破功泄气,“有……” 他眨巴着眼睛看向汤 婵,想起汤婵之前的话,试探问道:“母亲,如果我是小萝卜,是不是就不用背书了?” “噗……”汤婵乐不可支,小家伙为了逃避功课,连之前可不乐意听的萝卜头称呼都妥协接受了。“这么不喜欢上学?” 解桓噘起嘴嘟囔,“上学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惜跟守孝茹素一样,开蒙读书是大事,汤婵同样爱莫能助。 她摸了摸解桓的脑瓜,“可能你刚刚上学,不太适应,也许后面就好了。” 解桓欲哭无泪,脚步沉重地回去继续背书了。 汤婵实在好奇,怎么一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甚至有些后悔她早上没在书房多留一会儿。 她转头问起解瑨:“你今儿带桓哥儿的时候都说了什么?我瞧小公鸡直接蔫儿成小萝卜了。” 解瑨微怔,“只是正常读三字经而已。” 他给汤婵简单讲了讲课程的内容,总结下来就是“诵读、讲解、背诵”这三步教学法。 “……就这么硬灌吗?”汤婵有些惊讶,不说三岁小孩坐不坐得住,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一次学这么多字,哪有可能记得住? “当年兄长带我开蒙,就是如此。”解瑨眉头微皱,理所当然道,“兄长自己也是这样开蒙的,他读书时,基本看过一次便能背下,我不如兄长,需要多读两次方可。” 汤婵:……行吧,不是很懂你们天才玩家的世界呢。 再看到因为上学而蔫头耷脑的解桓,汤婵眼里都不自觉带上了两分怜爱。 不过有两个姐姐带着,汤婵也不太担忧,依旧放心地让三姐弟在孩子爹那儿接受知识洪水的冲刷。 守孝在家,没有交际和娱乐,汤婵有了大把空闲。她每日写写字,练练琴,天暖了也经常出门运动运动,后来兴起,还到藏书阁里找书读。 她不看圣人言,除了常看的各种杂书之外,就只挑些史书来读。解家藏书极多,甚至有不少神奇的野史,汤婵大开眼界,只当故事来看,多了不少乐子。 说起来她小时候沉迷百家讲坛,高中学了文科,还曾想过日后选择历史类的专业。但人总要面对现实,为了就业和薪资,高考时,她还是填报了更加热门的新闻传媒。不过她运气不错,搭上了新媒体这个快车道,赶上风口,加入的创业公司有了一些成绩,幸运达成了提前退休的愿望。 本来打算退休后重拾一下儿时梦想——倒也不用重回校园,网络上各类质量极高的公开课和纪录片,上下五千年,想看什么搜索一下便是。 只是那时候她肯定想不到,有一天要捧着大部头自己啃原文。 汤婵翻过一页书,不过还真别说,其实读进去了,也还挺有意思的…… 解瑨回来时恰好看到汤婵在看书,本来以为像往常一样,读的是杂记话本一类的杂书,结果他目光轻触移开,随即又转了回去。 果然没看错,“你在看正史?” “至于这样惊讶?”汤婵嗑着瓜子,“好嘛,原来在你心里,我这么不学无术。” 解瑨:……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汤婵唇角一弯,将装着瓜子的小碟子往他那儿推了推。“这本书留里的注解很有趣,是你父亲或者兄长写的吗?” 解瑨瞧了一眼,“是父亲的笔迹。” “可惜未能得见。”汤婵有些遗憾地合上了书,“话说外头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学了一下解瑨眉头紧锁的样子,“你刚刚进来怎么这副表情?” 解瑨看她搞怪,哭笑不得,心中愁云还未聚集就散了个干净。 “……是桓哥儿。”解瑨叹了口气,他稍顿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瞧着,他的天资怕是不那么出色。” 这回汤婵眉头真皱起来了,“这是什么话,人家分明挺机灵一个孩子,怎么就不出色了?” 解瑨摇了摇头,“我带着三个孩子读书也有几日了,如今看下来,感觉竟是徽音学新东西学得最快。” “徽音年纪最长,有什么奇怪的?哪怕就是徽音最聪明,不也挺好的么,反正都是你的孩子啊。”汤婵莫名其妙,“再说桓哥儿才三岁,你急个什么?” 解瑨皱眉,俨然一个鸡娃老父亲:“俗话说‘三岁看老’……” 汤婵截了他的话反驳,“那还有个词叫‘大器晚成’呢。” 其实要她来说,孩子健康快乐就好,但她是继母,这话不好多说,劝多了可能不讨好。 解瑨再次轻叹口气,“希望如此罢。” 汤婵以为她说通了解瑨,没成想过了没几天,在书房外头侍候姐弟三个上课的小丫鬟突然跑到汤婵这儿。 “夫人!”她慌慌张张,竟是来搬救兵的,“您快去书房瞧瞧罢!小少爷书没背下来,还在堂上打了瞌睡,二爷很生气,要打手心惩戒小少爷呢!” 汤婵一怔。 书房。 解瑨失望地看着解桓,解桓梗着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是记不住……” 姜妈妈在一旁低声求情道:“二爷容禀,小少爷做功课绝对不曾偷懒,近来也是因着背书才睡得晚,许是休息不足,才在堂上失态,绝不是因为懈怠……少爷年纪还小,经不得重罚,还请您手下留情啊!” 徽音和佳音也在一旁作证,解瑨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见父亲没有更改心意的意思,徽音急得眼圈儿都要红了。 解桓满腹委屈,哭着哭着,甚至想起了往日里对他最好的太夫人。 “祖母在哪里?”他大声哭道,“我要祖母!” 解瑨瞬间无言。 正在气氛僵持之时,汤婵来了。 “隔老远就听见哭声,这是怎么了?” 汤婵低头看了一眼解桓,只见他鼻头通红,眼睛也肿,嗓子更是快哭哑了,小脸上全是不明液体。 要不是场合不对,这模样简直是又可怜又好笑。汤婵蹲了下来,“哎呦,可怜见的,怎么哭成这样?” “母亲!” 解桓委屈得不得了,他忍不住想扑到汤婵怀里,汤婵赶紧把他按住,“等会儿!鼻涕!” “……”解桓更委屈了,“母亲!” “嗯嗯,我在呢。” 汤婵轻轻摸摸他的脑袋,让人打了温水,拿起帕子给解桓擦脸。 解桓像是找到了靠山,哭声小了不少,但抽噎声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汤婵心里也软了一点,等给解桓收拾干净之后,她才对众人道,“行了,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都先回去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的面子,解瑨是要给的,他没说话,便是默认了,姜妈妈赶紧趁机把几个孩子带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汤婵这才转向解瑨。 “别站着了,坐呀。”汤婵坐到罗汉床上,给自己倒了杯茶,闲聊般笑道:“我之前有听过一些街坊传闻,说有些父母指导孩子功课,简直是水深火热,有把自己气哭的,有拍书案太用力,把手掌拍骨折的,甚至还有气得卒中发作的。” 她打趣道:“解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 解瑨无奈。 他坐到汤婵对面,伸手按了按鼻梁,叹了口气,“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本来天资就不算顶尖,若是连努力也做不到,万一我哪天出了什么意外,他要怎么撑起门楣,照顾家里的女眷?” “你这话有够不吉利的,”汤婵拄着下巴开玩笑道,“没事,这不是还有我呢么,我总不会卷了你的家当改嫁就是了。” 解瑨噎住,再次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汤婵笑了笑,“若是他调皮捣蛋,那你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绝不阻拦,但他只是完不成过多的课业——解大人,不是我 说,他才三岁啊,不是十三岁!” 她给解瑨倒了杯茶,“教书育人如植树,拔苗助长可不好。解大人,不要心急。” 解瑨接过茶盏,没有喝,也没说话,但汤婵知道,他应该至少听进去了一些。 “好了好了,回去吧,到用膳的时候了。” 汤婵不再多说,起身拉着解瑨往回走。解瑨放下茶盏,随着她的力道起身,回到了南院正房。 汤婵张罗着传膳,又让人去给三姐弟送去吃食,特别是解桓,这孩子气性不小,可不能赌气不吃饭。 饭菜很快摆好,两人上桌,汤婵夹起一根绿叶青菜,动作突然一顿。 解瑨注意到她的停顿,“怎么了?” “话说,桓哥儿背不下来书,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汤婵看着一桌菜,若有所思,“家中守孝茹素,咱们大人没事,孩子可能受不了啊。” 不吃肉就没有脂肪跟蛋白质,孩子正在长身体,营养哪里跟得上? 解瑨也是一愣,汤婵转头看向他,“我本来是想找个会做仿荤菜的厨子,只要长得像,至少能把最小的那个糊弄过去,但现在看怕是还不够——你说,若是给姐弟三个每天加上些鸡蛋牛奶,一旬再补两三次肉食……孩子祖母在天之灵会怪罪吗?” 第95章 孟夏时节,阳光明媚,暖风拂过窗棱,将屋中稚嫩的背书声传得更远。 解桓磕磕巴巴背完了前日留给他的功课,解瑨微微颔首,“不错。” 解桓松了一口气,小脸肉眼可见地明亮起来。 之前汤婵跟解瑨讨论了给孩子加菜的可能性,解瑨犹豫后最终决定试试。 结果果真如汤婵所料,饮食跟上来之后,姐弟三个气色都好了不少,解桓从一颗蔫儿巴的小白菜变成了水灵灵的小白菜,精神完足,解瑨考校时也更容易过关了。 解瑨看向他道:“明日柳老先生便要进府,你要尊师重道,不得懈怠。” 解桓下意识便要垮起小脸,但想起这是在父亲面前,不得不憋了回去,委委屈屈道:“是。” 读书对他来说已经等于洪水猛兽,意识到自己逃脱不开,哪怕不用再面对父亲的面无表情的冷脸,解桓也高兴不起来。 得知新先生就要来了,佳音没什么所谓,徽音却是有些不舍。 佳音看了徽音一眼,问解瑨道:“我们同老先生上课之后,还能向请教父亲功课吗?” 解瑨颔首,“自然可以。” “多谢父亲!”佳音笑道。 徽音也忍不住露出笑来。 不过想起解桓,徽音又小小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新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弟弟可要好好表现才是…… …… 解瑨为解桓请来启蒙的柳老先生同为太原府生人,不过不是同县,而是在太原府的另一端。柳老年轻时曾经得中举人,然而当年进京赶考时不慎受了腿伤,伤愈后就变得微微跛足,再不能入仕,自此绝了科举之途。但他学识渊博,被邀请在京城附近一家有名的书院做夫子,一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无数。 因是同乡,解瑨父亲在世时便与柳老先生认识,解瑨自己与柳老的交情则要追溯到四五年前——那时柳老的女婿意外卷入了一桩冤案,柳老想到官任大理寺少卿的解瑨,无奈之下,只得上解家门求助。案卷交到大理寺复核时,解瑨果真看出疑点,追查之下,这才查明真相,还了柳家女婿清白。 柳老对解瑨十分感念,两家自此有了交情。不过因这次意外,柳老的妻子担惊受怕,留下了一点病根,京里的名医束手无策,只说需要静养,一年多以后,柳老的妻子病情没有好转,柳老便辞去书院夫子一职,依着老妻的意愿,带她回到了家乡。 解瑨在考虑启蒙先生的人选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柳老先生。 柳老只有一女,老妻也于去年病逝,正在家闲得无聊,接到解瑨来信请托,他几乎没做太多考虑,便欣然应下,交代好家中事宜后,跟随解瑨派去接应照顾的人轻装来到了解府。 “晦之小友!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柳世叔。”解瑨迎了上去,见礼道,“您身体还好?” 柳老开朗道:“还不错,再活几年不成问题!” 他视线一转,见到解瑨身边的汤婵后,不由略微一怔。 柳老离京比较早,并没赶上解瑨和离再娶的事。这年头消息传递不便,太原府这边,也就是解三叔这些老家的亲人,因着逢年过节走礼还算频繁,才知道了事情的大略经过,柳老则是完全不知解瑨的妻子换了人。 解瑨派去接他的人也没特意说,此时见到眼前人与记忆中不同,柳老不免有些意外。 不过即便不解内情,他自然也不会当面询问,笑道:“这是侄媳?” 柳老看向汤婵的时候,汤婵也在打量这位老先生。 只见老人家须发皆白,慈眉善目,面色红润,表情笑眯眯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中气十足,是一位十足乐天豁达的微胖老爷爷。 汤婵笑道:“您老精神矍铄。” 柳老摆手笑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啦。” 叙旧接风之后,解瑨把姐弟三人叫过来,让他们行拜师礼。 柳老面目和善,态度和蔼,徽音姐妹俩都心生亲切,恭恭敬敬地口称先生。 柳老高兴受了礼。 他并不嫌弃二人是女孩,有教无类,若不是他的女儿天生不爱读书,柳老高低也要教出个才女来的。 轮到桓哥儿,小家伙虽然依着礼节板板正正地行了礼,但他情绪不高,很容易就能感受出不情不愿来。 不过柳老像是什么都没发觉,笑呵呵地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玩具送给解桓。 这是他女婿做来哄外孙的,现在外孙大了,柳老特意向外孙讨了一些他儿时的玩具,准备哄解瑨这个孩子用。 这一招效果很好,解桓眼睛一亮,看向柳老的眼神一下就亲近不少,“多谢先生!” 柳老笑意更深。 等姐弟三人拜过先生,汤婵带着他们离开,柳老对解瑨夸赞道:“都是好孩子。” 解瑨道:“您谬赞了,还差得远呢。” 柳老揪着胡须,“不过我瞧着,令郎看起来对我似乎有些抵触?” “并不是针对您。”解瑨沉默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是晚辈之前对他态度严厉,使他有些反感读书……让您见笑了。” 柳老了然,笑道:“严师出高徒,日后令郎定能体会你的用心。” 随即他带了点迟疑问道:“那贤侄是希望,我对待令郎也要严厉些才好?” 柳老有些为难,他脾性比较温和,不怎么威严得起来,若是解瑨信奉这一套,他可能教不了。 解瑨摇头道:“交到您手上便是托付给了您,自然是依着您的想法来。” 柳老这才放下心来,笑道:“那我可不能辜负贤侄的信任了。” 他跟解瑨简单讲了一下自己的打算,虽然解瑨全权相托,但做先生的还是得让孩子父亲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等聊完了,柳老才问起另一桩事,“对了,你之前的夫人……” 许茹娘性子贤淑,之前柳家老两口在京的时候,特别是柳家女婿蒙冤那段时间,二老得了许茹娘不少照顾,于情于理,柳老都要问问许茹娘的近况。 解瑨微一沉默,低声道:“许家结党获罪流放,我与她有了分歧,如今已经不再是夫妻了。” 柳老一怔。 他知道解瑨的为人,不信他会做出“妻子娘家落魄便将对方休弃”这样的事,背后必有内情。 稍一思索,柳老便猜到许茹娘怕是不愿与娘家做切割,在夫家和娘家选择了后者。 “唉,”柳老叹了口气,“既是她的选择,能全了孝道也好。” 他笑道:“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姻缘一事上天注定,我瞧着你如今的夫人同你甚是般配。” 解瑨眼底掠过一丝温软,“她很好。” 他的神情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和,柳老看在眼里,不由抚上胡须,微微一笑。 柳老安顿下来之后,很快便带着姐弟三个开始了讲学。 新教室不再用解瑨的书房,而是由汤婵另挑了一处安静舒适、宽敞明亮的堂间。 第一堂课,汤婵依旧留在隔壁听了一会儿,结果她越听越久,竟是没舍得离开。 ——老先生讲得太好了! 三字经、千字文这些虽然是幼童的启蒙书籍,但用典极多,柳老幽默风趣,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听他讲课简直就像是听故事会。 徽音姐妹俩聚精会神,连打怵读书的解桓都不自觉被吸引,认认真真听了进去。 解瑨的学问当然也很好,只是自己会读书不代表会教书,解瑨教起人来也跟做事断案似的,简明犀利,直切要害,对大人许是没什么,对于小孩子来说,就不免显得干巴巴的,相比之下,柳老的风格自然更受孩子们喜欢。 徽音跟佳音本还想着,日后继续向父亲请教,如今也不提了,解桓提起读书时,也再不是一副苦瓜脸。 连汤婵都时不时跑来隔壁蹭课,柳老也不嫌弃她岁数大,他本以为汤婵跟时下许多贵妇人一样不怎么识字,后来得知汤婵不仅识字,还会私下里看书读史,便很高兴地让她有什么问题就来问他。 汤婵毕竟是成人,总跟三岁的解桓小朋友上一个水平的课,也太对不起前世在学校里的十六年,听柳老这么说,看书时偶有不解之处,就跑去找老爷子闲扯。 老先生本就喜欢讲课,客居在解府,本来也没什么事,有人找他聊天,柳老再乐意不过。 两人经常一聊就是小半天,汤婵愈发喜欢老爷子了。 …… 听到传话的人来回禀,说汤婵又跑去跟柳老先生聊天,解瑨笔尖一顿,“好,我知晓了。” 他写字的动作停了一会儿,直到外头来报,“二爷,大少爷来了。” 解瑨回过神,放下了笔,“让他进来吧。” “小叔叔,”解桢拿着一些手稿进了屋,“您前日让我做的策论,我已写好了。” 解瑨道:“嗯,我给你瞧瞧。” 解桢恭敬地将作业递了上去,看着解瑨提起朱笔,开始勾画删改。 随着时间推移,解桢心里愈发没底。 这样差劲吗?抬眼望去,纸上已经是一片红了…… “还差了点火候。” 解瑨做完最后一点批改,开始给解桢剖析文章。解桢赶紧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打起精神,认真听着解瑨指点。 等解瑨说完,解桢呼出一口气,诚恳道谢,“多谢小叔叔。” 解瑨把纸稿递回给他,突然问道:“我是不是对你太过严厉?” “嗯?”解桢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的腹诽被解瑨听到了,连忙说道,“严师出高徒,侄儿天资鲁钝,小叔叔严格一些,也是为了我好。” 解瑨没点头,也没说别的,只道:“嗯,你回去吧。” 解桢挠了挠头,“那侄儿先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解桢还在琢磨小叔叔这是怎么了,直到迈步进屋,他看见有人正在榻前收拾着什么。 “你怎么来了?” 正在忙活的小于氏听见呻吟,连忙转过了身,“您回来了?” 她解释道:“近来天气愈发暖了,书房里的被褥用品还是厚的,盖着怕是不舒服,妾身来给您换一套更薄些的。” 解桢作为承重孙,要为太夫人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不能与妻子同房,正好他想用功读书,干脆独自搬到了书房居住。 解桢道:“这点小事,叫丫鬟做便是了。” 小于氏笑道:“妾身怕丫鬟不用心,总得亲眼来看一下才是。” “也罢,随你,”解桢抿了抿唇,“有劳你了。” 小于氏摇了摇头,“不辛苦的。” 两人相对无言,解桢示意了手上的纸稿,“我还有事,你……” 小于氏连忙道:“您接着忙吧。” 解桢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坐到了书案前。 小于氏领着丫鬟,很快便将屋子收拾好。 解桢感觉动静停了,抬起了头,小于氏轻声对解桢道:“那妾身就先走了?” 解桢点头,“好。” 小于氏对他笑了笑,福礼离开。 一转过身,小于氏眼底闪过一抹黯然。 她攥着帕子的手松开,不自觉抚了抚小腹。 守孝近三年不能同房,也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有孕…… 看着小于氏的背影,解桢捏着笔有些出神。 平心而论,小于氏是一个很好的人,更是一位完美的妻子。她精心照料他的起居,记得他的所有口味和喜好,待他最是用心不过…… 若是没有遇到慎娘在先…… 这个念头一出现,解桢便立刻摇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 他不再多想,低头看起了手稿。 汤婵喜滋滋地进屋,发现解瑨正坐在榻上看书。 她有些意外,“今儿回来这么早?” “嗯。”解瑨抬起头,“你刚从柳老处回来?” “啊?是。”汤婵凑过去坐到他对面,感慨道,“老爷子真的厉害,不管我请教他什么能得到答案,感觉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解瑨给她倒了杯茶,像是随意般道:“柳老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好过多打扰。你日后若有不明,也可以问我。” 汤婵接过茶盏笑道:“没事,我问过柳老的,我找他聊天,老人家很高兴呢。” 解瑨几不可查地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噗。”汤婵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跟人家老先生吃什么醋啊?” 解瑨这才知道汤婵刚刚是故意的,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面上故作镇定地皱起眉,“什么吃醋?不许胡说。” 汤婵不以为意,伸出手指边点边笑道:“你要编书,要指点桢哥儿,还要给族里的后辈备课讲学,我怕你太忙,平时不敢打扰你嘛。” 解瑨下意识道:“也不算太忙……” 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不对,想要停下来却已经晚了。 他心下懊恼,汤婵笑得更深了,解瑨不自觉看向她,目光停留在她小扇子般弯起的睫毛上。 “既然你不忙,”她拄着下巴,眉眼弯弯,笑吟吟看着他,“那咱们说好,以后晚上讲故事给我听吧,嗯?” 第96章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连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徽音姐弟三个下了课,一同来给汤婵请安。进了院门,解桓放开姐姐的手,小跑着进了屋,“母亲!” 守门的丫鬟自然不会拦着他,都行礼笑道:“小少爷。” 屋里四处放着冰,温度比外头低了一截儿,甫一进屋,解桓便舒服地松了口气。 他欢畅地奔到窗下,就要往汤婵身上扑,“我回来啦!” 汤婵一身薄衫,正毫无仪态地盘腿坐在榻上吃东西,看他跑过来,赶紧放下手里的勺子伸手把他拦截下来,“跑什么?当心出一身汗再着了凉。” 解桓嘿嘿伸手往头顶比划,“姜妈妈举伞,遮太阳!” “看把你能的。”汤婵往解 桓身后探去,发现他里头衣裳是干的才放下心,又拿了帕子来擦了擦他脑门上一点细汗,“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解桓扬起小脸让她擦,“天气热呢,先生说给我们休息。” 说着他余光看见榻几上放着吃食,颜色乳白微黄,散发着凉气和奶香。 解桓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汤婵啧了一声。 盘中之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酥山,是她从一本杂记里看到的一种古制法,有点像后世的冰激凌——冰同果肉打碎做底,将加热到近乎融化状态、混了糖和蜂蜜的酥酪淋递在上面,做出山峦的造型,放到冰窖里冷冻成型。酥酪便是近似后世奶酪和奶油的乳制品,太原府离关外更近,饮食上头受影响更深,这些奶制品也更容易得。 本来冻好成型的酥山还会插上花朵、彩树一类的装饰品,但汤婵这是自制,就没弄那么漂亮,只能叫秃山,但味道是没得说的。 汤婵以前吃这个都不在孩子面前,这东西温度低,怕小孩子吃了肠胃受不了。不过小崽儿们今天回来早,汤婵还没来得及销毁,被撞了个正着。 果然,解桓馋得口水直流,眼巴巴地看着汤婵,“母亲~” 见汤婵不说话,解桓干脆扭了起来,“母亲~~~” 这时候徽音和佳音也进了门,见小弟在汤婵跟前扭来扭去,徽音面露无奈,佳音掩唇偷笑,二人一同给汤婵问了好。 “都坐吧。”汤婵冲姐妹俩点了点头。 佳音坐下来笑道:“桓哥儿这是在干什么?” “嘴馋了,闹着吃冰呢。” 两个姑娘随着她的话都看到了桌上剩下的酥山,但这俩都是懂事孩子,即使面露好奇,也不会主动说要。 汤婵看到俩姑娘额头都有细汗,想了想问:“你们想不想吃?” 二人对视,都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跟汤婵表达了意愿,佳音说了想尝尝,徽音也害羞地点了点头。 如今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解桓也长大了点儿,好像自己小时候吃老冰棍也没什么大事,便低头对快黏到她身上的解桓道:“行吧,让你沾沾你俩姐姐的光,给你们再做一点。但你只能吃一点,听到没有?” 解桓一喜,连连点头,“听到啦!” 说完还乐颠颠地跟两个姐姐道谢:“谢谢姐姐!” 徽音眼神柔和,佳音掩嘴而笑。 食材都还有剩,汤婵吩咐下去,让厨房再新做三份。 很快,新做的酥山端了上来,三份分量都比较小,混了新鲜的葡萄果肉。等了许久的解桓发出欢呼,徽音跟佳音也面露期待。 汤婵示意徽音和佳音开动,自己则拿起给解桓那一盘,扒拉了一小半出来。 “先给你吃这些,你吃了没什么事的话,下次再多给你一点。” 随着她的动作,碟子里的小山眼见着矮了一截,解桓看得着急,“母亲!” 汤婵看了他一眼,停下动作,把分出来的那些也推到他面前,“那你吃吧,吃多一回拉肚子就长记性了。” 解桓一听,知道这不是好话,想了一会儿,讨好地又把分出来那个碟子推了回来,“给母亲~” 只是他脸上心疼的小表情还来不及收回去,汤婵看得想笑,捏了捏他的肉脸,“谢谢桓哥儿,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 解桓这才高兴起来。 汤婵转头问姐妹俩,“怎样,好不好吃?” 其实不用问,看二人的表情就知道了,小姐妹边吃边悄悄说话,都是一脸喜色,“好吃!” 汤婵嘱咐,“慢慢吃,别吃太急。” 姐妹俩点头。 答应了解桓,晚上汤婵让厨房特意做了凉皮,等解瑨回来,汤婵把姐弟三个叫来一起用饭。 凉皮是关中特色的吃食,面皮蒸熟过凉水,切成长宽条,柔软筋道盖上水灵灵的黄瓜丝和豆芽,放点辣子,淋上盐、糖、醋、蒜、酱油等等调料混成的酱汁,搅拌均匀,鲜香扑鼻,爽口开胃,再是因着苦夏而没有什么胃口的人,也能吃下满满一大碗。 解桓小脑袋转了转,瞅瞅其他人碗里的,再瞅瞅自己碗里的,撅了噘嘴。 他碗里的没放辣,颜色就不如其他人红润好看。 汤婵见状,从辣子最少的佳音碗里夹了一小点放进解桓嘴里,“喏,尝尝。” “!” 解桓被辣得一个激灵,嘴唇迅速变红,斯哈斯哈地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 汤婵:“要不要辣?” 解桓赶紧摇头。 可吃了两口,那股劲儿过去,解桓反而又想念起那个感觉。 他咽下嘴里的饭,转头眼巴巴地看向汤婵。 “母亲,再一点点好不好?” 桌上人忍俊不禁,伺候的丫鬟们也都露出善意的笑,汤婵嘴角弯起,依他所言给他加了一点点。 晚膳用完,一家人捧着肚子散步,最后溜达回来坐在廊下,对着天边深蓝夹杂着黄色的夜幕享用井水镇过的西瓜,晚风轻轻拂过,惬意极了。 徽音突然有些伤感道:“若是祖母还在就好了。” 佳音一愣,没第一时间接话。她不像徽音和解桓一般被太夫人亲自抚养过,感触到底不深。 解桓则是眨了眨眼睛,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优雅慈和的面庞,“啊,祖母!” 三岁多的孩子其实不怎么能记得半年以前的事情,解桓已经没什么具体的记忆了,但小家伙毕竟被疼爱了很久,提起祖母,情绪不自觉地低落起来。 他扬起脑袋扯了扯汤婵的衣角,“母亲,我们去看祖母?” 自从徽音说起太夫人,汤婵和解瑨两个大人都是一怔。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感触。汤婵摸摸解桓的后脑勺,低头柔和道:“等下回先生给假,我便领你们去看她。” 解桓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远处依稀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解瑨侧耳细听,不确定道:“好像是隔壁人家传来的?” 汤婵听了一会儿,“挺远的,应该不是家里。” 南院在老宅最边上,一巷之隔就是另一户人家,还是上个月新搬进来的,是位家大业大的豪商,家主姓常。常家人搬进来之后,常太太还给解府递了帖子,不过汤婵以想要闭门守孝为名,婉拒了常太太的拜访。 汤婵把双巧叫来,让她去打听打听情况。 过了一会儿,双巧急急忙忙来回话,“确实是常宅出了事,不知道怎么走了水,火势还不小……” 汤婵一惊,天干物燥,这时候房子又大多是木制,烧起来不是闹着玩的。 她把几个孩子赶回去休息,对双巧吩咐道:“赶紧召集人手,去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双巧应下,风风火火去办事了。 火情危急,常家自然不会拒绝有人来帮忙,两家合力,还算快速地扑灭了火情,除了烧毁了两栋房屋、常家几个下人受了点轻伤,没有更多损失。 常家千恩万谢,特意派了人来传话,“我家太太呛了些烟,不方便过来,等她伤好,一定上门给您致谢。” 汤婵笑道:“不必这样客气,没出大事就好。” 虽然她婉拒了常家,但过了几天,常太太亲自带着礼物来拜访了。 人都来了,汤婵也不好冷硬地拒绝,只好把人请到花厅。 常太太是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打扮富贵,外貌气质养尊处优。一见到汤婵,她便立刻带着笑迎了上来,行礼道:“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汤婵扶了她一下,“您请坐。” “久仰大名,可算见到您了!”常太太笑道,“前几日多亏了您伸出援手,不然情况还不知道会有多严重。” 汤婵心说你从哪能听到我的名字,客气笑道:“邻里邻居,遇上这种事自然要帮忙,常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您胸襟宽广,不图回报,但若我们不知感恩,便是我们的不是了。”常太太后头 跟了不少人,都拿着各式礼物,她从最前头的丫鬟手里接过一只小箱子递了过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您能收下。” 小箱子开了一道缝隙,汤婵一看,眼皮就是一跳——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沓银票! 她摇头推拒道:“不过举手之劳,何至于此?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常太太陪笑道:“一点心意而已,以后常府的生意,还要请解大人多多指点啊。” “不必如此,”汤婵笑道,“常老爷闯荡商海多年,经营如此大的身家,哪里用外子这样对经商一窍不通的指点?您实在太客气了。” 常太太笑容有些僵硬,似乎是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 汤婵也没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往她身后扫了一眼,随手指了个看起来比较顺眼的玉器,“这玉龙瞧着倒是合我的眼缘,常太太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这个送我把玩吧。” “这……”见她心意已决,常太太无法,只得留下那一件礼物,带着人走了。 …… 常太太回了自己府邸,进了屋,就见常老爷正在屋里转圈。 常老爷听见动静,赶忙迎了上来,问道:“如何?” 常太太自顾自坐下,没好气道:“没收。” “没收?”常老爷拔高声音,“怎么会?” “是不是你出了什么差错,没奉承好贵人?”常老爷着急地只差跺脚,“唉,可惜解大人根本不接拜帖,不然我亲自出面……” “就那么几句话,能出什么差错!?”常太太不高兴地打断了他,反问道,“你觉得我出差错,我还想问你打听清楚了吗?” 常老爷道:“怎么没清楚呢,绝对是解家!朱家老五叔亲自悄悄告诉我的,就是因为搭上解家,他们家才换到了盐引跟盐!” “那不应该啊……”常太太不解地嘀咕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等等,会不会是因为解大人夫妇不愿意主动出面,以免落下把柄,才拒绝咱们的拜帖跟礼物?” “这……”常老爷恍然地一拍大腿,“确实!”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解大人之前远在京城,怎么好亲自管这里的事?此处肯定有一个自己人帮着办事!” 常太太道:“那你还不去打听!?” “好好好,知道了,”常老爷揉着耳朵站起身,变往外走边小声嘟囔着,“真是好一只河东狮……” 一巷之隔,汤婵并不知道隔壁的讨论。 她正跟回屋的解瑨说话,解瑨看到了随手被她收在桌子上的玉器,拿起来多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常家送来的谢礼。”汤婵跟他说了今天常太太上门的事,见解瑨一直轻轻皱着眉头看着玉件,有点不明所以,“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解瑨若有所思,“只是我瞧着这像是千多年的古物,价值很是不菲。” “什么!?”汤婵吓了一跳,“这么贵重?”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件玉器,“我还是看它比较朴实不花哨,长得不像是值钱样子,才特意选的它……我是不是不该收?给你惹麻烦了吗?” 解瑨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古物大多风格古拙,其貌不扬。” 他放下了玉件,“无碍,收着吧,常家能住在隔壁,定然是家资富豪的巨贾,这点东西对他们不算什么。这是谢礼,师出有名,不会有麻烦的。” 汤婵这才松了口气,“日后逢年过节,常家怕是还会走礼,我会再挑出来仔细瞧瞧。” 第97章 转眼快到七月十五,这是太夫人去后第一个中元,解家对此十分重视,汤婵特意请了解三婶上门,商量祭祀的事情。 解三婶的儿媳解大嫂也跟着婆婆来了,“怎么不见徽姐儿跟佳姐儿?” 解大嫂年过三十,至今也没能得个女儿,对两个小姑娘喜欢得不得了,几次来拜访都要跟她们说说话。 汤婵让丫鬟给二人奉茶,闻言笑道:“这个时辰应当还在跟着先生上课呢,等会儿下了学就叫她们来请安。” “上学?”一旁的解三婶惊讶,“好好的姑娘家,上什么学?” 汤婵笑道:“就是姑娘家识些字才好。” 解三婶神情像是刚刚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怪话,“这是什么话,世间哪有这个道理!” 汤婵也不辩驳什么男孩子女孩子都该一样对待,只笑道:“多学些东西,以后也好跟夫君有话聊。” 解三婶嗔道:“什么大事能有妇人插嘴的道理?” 汤婵只笑了笑道:“请了先生来,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个也是教,反正两个姐儿还小,就让她们一起了。” 解三婶皱着眉,还想劝些什么,解大嫂见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儿去,连忙转移话题聊起别的。 “这玉倒是漂亮,”解大嫂看着博古架上的玉器随口道,“是古物吧?看着得千八百年了,养得可真好。” 话音刚落,解三婶立刻暗中瞪了谢大嫂一眼。 解大嫂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心下后悔,连忙去看汤婵。 汤婵顺着解大嫂的视线转头看过去,正好错过了二人的眉眼官司,见是那件玉龙摆件,便道:“是隔壁常家送来的。” “常家?”解三婶瞳孔一缩,宽袖下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她忍了忍,没能忍住,似乎好奇般问道,“是那家大商户吧?侄媳竟然跟他们家有交情?” 汤婵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之前他家意外走了水,邻里邻居的,我叫了家里的人去帮忙,常家便送了谢礼过来,再多的交情是没有的。” “原来如此。”解三婶像是解了好奇,忙笑了笑不再多问,转而问道,“对了,这个中元节,侄媳是怎么打算的?” 不知怎么,汤婵感觉解三婶对常家的态度有点怪,不过说起正事,汤婵很快将这一点不对劲抛在了脑后,跟解三婶说起中元祭祀的事。 送走解三婶婆媳,汤婵叫来福婶和紫苏,开始吩咐跟解三婶商量好的安排,众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是有了章程。 半夜,万籁俱寂,汤婵躺在床上,突然腾地坐起身来。 忙的时候没时间多想,忙完了躺到床上,白天的事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她越琢磨越不对劲。 先说解大嫂随口认出古玉来历的事,虽说解三婶是族长夫人,但解三叔无官无职,解三婶出身平平,解大嫂娘家也只是普普通通的耕读乡绅,一家子简朴,怎么会一眼就能认出古董,还说出了年份? 这也就罢了,更奇怪的是,解三婶听说是常家送来的,反应为什么会那么大? 难不成解三婶一家和常家有什么交情不成? 便是有交情,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看解三婶的反应,分明是不想让人知道…… 汤婵越想越不妙,连忙叫来了紫苏,把事情跟她说了,“……我觉着事情不太对劲,可要是去查解三婶家,就怕一个不慎打草惊蛇。咱们有没有人手能用,去跟常家人套套话?” 紫苏想了想,“京城家里来送东西的人应该过两日就到,紫藤昨儿跟我说,这回他兄长也跟着来了,顺便来看看她。她兄长是生面孔,办事也得宜,不如我让紫藤送个信,让她兄长到了先别回来,而是去常府打探打探?” 解家回乡守孝,姨娘们并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宛姨娘同秋月一起被汤婵留在京里的解府看家,若是京中有什么急事也好及时应对。每隔一段时间,留守京城的二人都把京里的重要消息送回来,一同送回来的还有东西,比如只有京里才有而老家买不到的生活用品、别家送的重要节礼一类。 紫藤则是紫竹被送走后补进汤婵院里的大丫鬟,为人踏实,当差也用心。听紫苏说紫藤的哥哥不远路途遥远,特意求了差事来看妹妹,汤婵心里多了几分好感,很快点头应了这个主意,“那就麻烦他了,送信的时候一同多送些银两,在外头办差没有钱可不凑手。” 紫苏笑着点头,“是。” …… 汤婵本来以为要等些时日,没想到没过几天,她就收到了紫藤兄长的来报。 却说紫藤兄长得了交代,很快就想出了法子,他脱离了解府的队伍,装成刚来阳曲县的商户公子,找了家酒馆一打听,很顺利便打听到了常家。 听了一耳朵常家的事,紫藤兄长得知常家三少爷最爱在外厮混,他才具平平,却因嫡出身份参与许多重要家族事务,便选了这人为目标接近。 他暗中跟着常三少爷,准备摸清规律后找机会偶遇结识,结果却意外发现三少爷有一回出门后掩人耳目似的七弯八拐,最后进了一家看上去门户普通的大门。 紫藤兄长直觉不对,没有贸然上前,等常三少爷走了,他一打听,原来这竟是解三叔的府宅。 出了这样一件事,紫藤兄长不敢耽搁,立马就来悄悄找了紫藤,将消息报于汤婵。 汤婵得了回禀,面色不由郑重了几分。 她对紫藤道:“我知晓了,你兄长这差事办的不错,让他回头去领赏。只是这事不可对别人说起,让你兄长烂在肚子里,不然出了事情,我是要追责的。” 紫藤高兴应下,“多谢夫人。夫人放心,我兄长晓得轻重的。” 等紫藤告退,汤婵叫来紫苏,“二爷人呢?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请他回来一趟,我有事要说。” 紫苏连忙应下,吩咐婆子去外头找小厮传话。回来之后她观察了一下汤婵的神色,“夫人,出什么事了?很 严重吗?” 汤婵摇了摇头,“还不好说——等之后消息确认了再同你说,许是我想的太多也说不定。” 之前常家太太被她拒绝后依旧亲自上门道谢,还送了完全超出谢礼意味的重礼,这是打着攀附的主意,而且多半有所求。 汤婵没有接常家太太的示好,常家却转头上了解三叔家的门,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走不通她的门路,转而把主意打到解三叔身上。 若是解三叔同样拒绝,那这事倒没什么,但汤婵却不由联想到解大嫂见惯富贵的模样……解三叔接待过多少这种想要攀附的人家?收过多少礼?甚至……有没有帮人家办什么不该办的事? 而解三婶在得知常家给汤婵送礼时,突然反应不对,是不是因为害怕东窗事发,心急失态,想要打探详情? 等解瑨回来,汤婵就把事情同他仔细说了一遍。 解瑨皱起了眉头,与汤婵对视了一眼。 汤婵委婉道:“这事儿是我猜测,并没有实际证据。许是我小人心肠,还是私下查一查,别是真有误会,白白冤枉了三叔一家。” 解瑨点了点头,他知道轻重,“嗯,这事我来办。” 比起汤婵的虾兵蟹将,解瑨手底下的人就专业多了,没过几天就有了结果。 这天解瑨面沉如水地回来,汤婵就有了预感。 “你是说,解三叔暗中用着你的招牌,收受盐商贿赂?” “是。”解瑨看到汤婵,轻轻吐出一口气,接过她递来的一盏茶,慢慢冷静了下来,跟汤婵说起事情始末。“我朝的开中法,你知道吧?” 汤婵点头,“知道,太-祖想出来的法子。北方边镇储粮,路远费烦,太-祖便允许商人用粮食马匹等军需换取盐引,鼓励商人向边塞输送物资。” 解瑨颔首,“太-祖至太宗年间,开中法卓有成效,甚至吸引了大批商人雇佣民力迁居边镇开垦田地,生产粮食,边地也由此日渐繁荣。” 汤婵再次点头,大名鼎鼎的晋商就是因此而起家兴盛的。 解瑨接着道:“然而多年过去,天下承平日久,勋贵官僚甚至皇子宗室见持有盐引有利可图,便打通上下关节,随意用些军需甚至空手讨来盐引,再转卖给盐商,如此贱买贵卖,从中牟利。如此一来,边地商人便无盐引可换,或者换了盐引,到了盐场却无盐可领,只得苦苦等候支盐,有的甚至要等上多年。” 汤婵听明白了,她张了张口,“山西就设有两个边镇,所以解三叔他……” 解瑨叹了口气,“如今盐商里都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是只要搭上解三老爷,得了解家的名号,就能在府衙领到特殊的盐引,拿着这种盐引,不必在盐场空等,直接便可支取食盐。” 果然如此,汤婵不由咋舌。 她想了想又问:“可是没有你出面,换发盐引的官员竟也认?再说解三叔就不怕被戳穿吗?” 解瑨道:“大笔银子进了解家,这便是把柄,日后若是事发,必定会惹来大麻烦,三叔觉得我为了自己和解家,定然会将事情掩盖过去。其实也不只是他如此想,外人眼里,一笔写不出两个解字,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必要把我同三叔分开看。再说那些官员也都被喂饱了,即便疑心事情有异,也不愿追根究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已。”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解瑨常年在京城,不会过多关注老家的情况,故而只要做的小心,再在人前伪装好简朴的样子,不要有闲话传到解瑨耳朵里,那就基本不会露馅。 这样瞒天过海的事,还真让解三叔做成了。 想起解三叔夫妻朴实的样子,汤婵难免觉得不可思议。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汤婵问:“那你打算如何?” 解瑨很干脆:“自然是上折请罪,治家不严,是我之过。” 他选择大义灭亲,汤婵一点都不意外,她不禁摇摇头,“也不知道解三叔怎么会觉得你是会把丑事用一床被子掩过去的性子……” 讲究家丑不外扬,但未免太看不起解瑨。 解瑨看着她,“折子一上,议论不会太好听,我或许会延迟起复,或许起复后会贬官。” 汤婵挑了挑眉,“要真是这样,咱们就和离,我再寻去个官大的老头嫁了。” 她冲他眨了眨眼,“放心,我偷他的钱养你。” 解瑨:“…………” 他又气又好笑,最后只得咳了一声,无奈道:“胡言乱语。” 不过被她这么一打岔,心情到底好了一些。 笑闹过后,汤婵道:“说来这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开中法,你要上折,不若在在折子上一同陈述此法积弊,若能想出解决办法便最好了。” 解瑨颔首,“你便是不提,我也要如此行事的。” 二人自去写折子不提。 折子很快便递了上去,因为还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如何,汤婵只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在解三婶面前也表现如常,没有泄露半点风声。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院外树木的叶子逐渐由绿转黄。这日汤婵领了几个孩子出门捡落叶,打算带他们一起做书签,回院的路上,她笑着问几个娃:“中午想吃什么?今儿该徽音点菜了。” 徽音想了想道:“吃暖锅好不好?” 她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天气凉了,想吃点热乎的呢。” 虽说在汤婵的要求下,徽音如今也敢提要求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寻求其他人的意见,说完之后她便转头去看佳音和桓哥儿。 佳音只抿唇笑点了点头,桓哥儿却不矜持,只差吸溜口水,欢呼道:“火锅!” 也不知道汤婵哪天说了这个词被他听了去。 汤婵笑道:“成,今天便吃暖锅。解桓小朋友最近表现不错,今天可以吃辣。” 而且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自从尝试过辣味之后便再也离不得,小小年纪便无辣不欢,因着汤婵不许他吃得太辛辣或是吃辣太频繁,还跟汤婵抗争过不少次。 果然,桓哥儿更开心了,小鬼头心情一好就开始撒娇,“母亲对我最好啦~~” “那你打算怎么孝敬我?”汤婵逗他,“过年时的压岁钱给我好不好?” 桓哥儿的笑容就眼见的慢慢变僵硬了,最后定格成一个 要哭不哭的表情,纠结了好一会儿,才破釜沉舟般道:“给……给母亲……” 说完他自己心疼得不得了,汤婵乐不可支。 正想说两句好听的哄哄他,却突然听一片嘈杂声传来。 “出什么事了?” 不过不必丫鬟回答,汤婵就知晓了,竟是有人闯了进来。 “侄媳!” 来人远远就喊出了声,汤婵眯起眼睛一看,只见解三婶形容狼狈地冲了进来,也不看孩子也在,不管不顾就跪倒在汤婵身前,“侄媳,快请侄子救救你三叔把!婶娘在这里求你了!” 第98章 解瑨的折子掀开了边镇军政贪腐的一角,皇帝沉着脸看完折子,当即下了密旨委派钦差到边地巡查整顿盐政,打算好好治一治这些只知道扒在朝政身上吸血的蠹虫。 钦差四十多岁年纪,姓徐,是新上任的左都御史,以刚正不阿闻名,做事却很有手段,胆识更是过人。以防打草惊蛇,他接旨之后,婉拒了皇帝遣禁卫军护送的好意,表面上称病在家,实则带了几人悄悄出城,低调微服到了边镇。 他一路暗访,直到把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才用皇帝的密令调来边军,不由分说地开始抓人。 被调来的边军是皇后娘家忠国公的旧部,铁杆的保皇党,与当地势力并无任何暗中来往。徐大人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之势,犯官根本没什么销毁证据四处串联的机会,案子进展很是顺利。 审问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两三个月,徐大人抓了一批,杀了一批,风气总算为之一清,想来日后边镇的官员总该有所收敛了。 此案牵扯了不少小鱼小虾,比如假借解瑨之名牟利的解三叔,他本人判了仗八十,流放,并家产充公,家中其余人一同被判流放。 解三婶突然找上门求救,便是因着解三叔被抓进牢里,想求解瑨出面疏通关系。 汤婵不动声色,怕她吓到孩子,让丫鬟把姐弟三个都带下去之后,才跟解三婶打起太极,搪塞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需要打听打听,将之敷衍了回去。 看着她真诚的表情,解三婶满怀希望地回去了。总归是一家人,哪有不伸手帮忙的道理? 然而等她再次上门时,汤婵却一改之前的热心,怨叹道:“三婶,不是我不想帮忙,可夫君被三叔牵连,已经自身难保,连起复都要无望了!” 解三婶一愣,这才发现冬日萧索,似乎连汤婵院里的下人都带着些愁云惨淡之色。 “陛下已经传了旨意,罢了夫君的官职,还将夫君好一顿训斥,让他好好闭门思过……”汤婵语气幽幽,眼神里尽是埋怨,“三叔也真是的,怎么能做出这样害了一家一族的事?” 话里话外兴师问罪,怪解三叔一家连累了自家夫君,解三婶哑口无言,得知确实有圣旨,解瑨怕是真的无能为力,才咽下那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术,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解三婶走了,汤婵才收起表情。 解瑨确实受了牵连,他本在丁忧,保留了编制跟俸禄,此事一出,便被皇帝撸了官职。 不过解瑨对此有所预料,接旨时很是平静,汤婵看他的反应,便猜到没什么大事。 本来丁忧跟闭门思过也没太大区别。 只不过在解三婶面前,她故意把解瑨的处境说得凄惨无比,因为实在是不想帮忙。 若不是直接将人拒之门外对解瑨的名声不好,汤婵都不想让人进门。 双巧对着解三婶的背影“呸”了一声,“还说什么‘都是姓解的’、‘为官者有犯过事的亲族终究名声不好’,怎么当初贪钱的时候不知道为二爷想想?” “不过是心里只有自己而已。”汤婵不想多提,“不说他们了,太夫人周年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东西都买置备齐了?” 一旁的紫苏立刻上前道:“您放心,都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只是家里刚出这样的事,周年祭怕是不好办得太过张扬。” “嗯,无碍,回头我跟二爷商量一下,把宾客名单改一改。想来老人家也不会在意这些小节,自家人在一起就好。”汤婵道,“等周年祭过去,小辈们出孝,倒是能让他们热闹热闹。” 等太夫人周年祭过去,解府的孩子们出了孝。借着桓哥儿过生辰的机会,姐弟三个换上了颜色鲜艳的新衣裳,吃了一顿汤婵特意做的炸鸡薯条,孩子轻快活泼的笑声让汤婵弯起嘴角。 解桓上个生辰正逢太夫人去世,唯一的庆祝就是只吃了一碗长寿面。这个生辰,汤婵准备起来就用心了不少,提前大半年就寻了手艺高超的匠人,给他做了一套积木玩具作为礼物。 积木是一座斗拱建筑,用了榫卯结构,拼起来之后又精致又漂亮。徽音佳音看到指示图册上最后成品会有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今年生辰时得到的那套过家家玩具都不新鲜了。 汤婵看出她们的心动,对姐妹俩笑道:“这东西费时费力,刚开始的时候光研究就花了不少时间,紧赶慢赶只得了这一套,只好先给小寿星。给你们的已经在做了,过些日子就能送过来。” 徽音红了脸,佳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多谢母亲费心啦!” 解桓抱着礼物不撒手,简直喜欢得不了,回去之后就开始搭,甚至到了晚上都不停下。 “小少爷,”姜妈妈轻声唤他,“已经到就寝的时辰了,咱们明天再继续好不好?” 解桓正是上头的时候,跟姜妈妈软语相求道:“妈妈让我再搭一会儿吧……” 姜妈妈心一软,一时不忍拒绝,便等候了片刻。 一刻钟之后,姜妈妈再次请解桓洗漱,然而解桓软硬兼施,依旧闹着不肯睡觉。 姜妈妈无奈,只好遣人请汤婵过来。 汤婵听了禀告挑了挑眉,披了衣裳来到解桓屋里。 小子是要翻天啊。 “你如果现在不睡,那今晚就不要睡了,玩一整个晚上,你选哪个?”汤婵看着他问道。 解桓见她来了,本来还有些惴惴,结果听说能尽兴玩一整晚,眼睛立刻就亮了,“母亲,我想搭积木,让我搭积木吧。” 汤婵点点头,“好,我陪你。” 说完就真坐在一旁看着桓哥儿拼积木。 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解桓心里最后的不安也飞了,高高兴兴地继续搭了起来。 过了片刻,解瑨来了。 汤婵冲他抛了个疑惑的眼神,无言问着“你来干啥”。 如今正在守孝,二人需得分房睡,解瑨一直歇在汤婵隔间,没必要等她回去睡。 解瑨坐到她对面,“下不下棋?” 他回正房之后见汤婵不在,听说了前因后果,便知道汤婵要治治解桓的毛病,自然要来陪陪她。 汤婵看了他一会儿,长眉微挑,唇边也多了一点弧度,“好啊,你不嫌弃我臭棋篓子就行。” 夫妻二人在榻上开始对弈。 解桓见父亲也没有管他的意思,更加得意,又继续投入到积木大业里去了。 他精神抖擞地奋斗了半个多时辰,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解桓渐渐感觉到了疲累,眼皮子开始打架。 “桓哥儿,醒醒。” 就在这时,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要玩一整晚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谁说我不行!”解桓一个激灵,他可不愿意被轻视,立刻清醒了过来。 可好景不长,没过一会儿,解桓的脑袋又开始一点一点。 但他只要一打盹,汤婵就会把他叫醒,还让他站起来继续拼。 刚开始面对汤婵的嘲讽和激将,解桓还梗着脖子不服输,然而到三更的时候,解桓实在是熬不住了。 他紧紧握着一块积木,眼睛一瞥一瞥地看向施施然跟解瑨悔棋的汤婵,殷切地问道:“母亲,你困不困的啊?” 解瑨没忍住唇角一弯,汤婵也差点笑出声。 但她面上没显出来,只摇了摇头,“我还不困,怎么,你困了?” 解桓吭吭哧哧,悄悄看了解瑨一眼,突然灵光一闪,“我不困,但父亲困了。” 汤婵忍住没有喷笑出声,但实在没忍住唇角上扬,她赶紧扭头瞥开视线,装作询问解瑨。 被亲儿子甩了个锅在头上的解瑨深深看了解桓一眼,“我也不困。” 解瑨蔫了。 又困又倦却不能睡觉的滋味难受极了,解桓憋了半天,看汤婵就坐在一旁盯着他却不帮他,不由越想越委屈。 解桓憋出两包泪,最后到底服了软,带着哭腔小声道:“母亲,我想睡觉。” 汤婵语气凉凉,“嗯?不是不想睡觉,要玩一整晚吗?” 解桓忍着泪,“不玩了……母亲,我错了……” 汤婵双手抱胸看着他,“错哪儿了?” 解桓可怜巴巴地 跟汤婵认错,“不该不睡觉……” 汤婵:“以后还敢不敢了?” 解桓赶紧拨浪鼓似的摇头,“再也不敢了!” 汤婵打量了他一会儿,“行吧,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闹着不睡觉,不到天亮你别想闭眼。” 解桓一下就哭出来了,他扑过去哭哭啼啼地跟汤婵撒娇,“母亲~呜呜呜……” 汤婵轻轻摸摸他的脑壳。 看桓哥儿眼睛熬得通红,她也不是不心疼。情分都是处出来的,照顾着孩子这么久,哪能一点感情没有? 她放柔了语气,“好了,赶紧睡吧,允许你多睡半个上午再起来。” 解桓揪着她的衣襟小声道:“想跟母亲睡……” “行。”汤婵对他伸出手,“走吧,洗漱去。” 看着一大一小手拉手去洗漱的背影,解瑨眼中一片温软。 老宅的生活平和又安宁,一眨眼,冬天过去,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刚下过一场春雨,天气渐暖,鸟鸣声声,鹅黄嫩粉悄然绽放在枝头。 双巧手中拿着一封信,小心翼翼避过路上的水坑,快步进了正院。 只是进了屋,却没见到汤婵,她问守门的小丫鬟道:“夫人呢?” 小丫鬟忙答道:“夫人去小花园的菜地了。” 双巧得了消息,连忙往小花园去。 果然,远远便见汤婵在忙活,屁股后头还跟着一身小菜农打扮、手里拿着小锄头的解桓,徽音同佳音则在不远处一起荡秋千。 汤婵住的南院挨着小花园,前些日子她心血来潮,就在小花园划出一片地,将花都移到了大花园里,把空出来的地方收拾成了菜地,打算种上不同节令的蔬菜。本来她还想在旁边移栽几棵果树,但据果农说怕一二年间结不了果,这才作罢。 看着菜园一片郁郁葱葱,汤婵不禁莞尔,如今的乡野田园不愁吃穿的日子,倒有些接近梦想中的退休生活了。 “夫人,”双巧晃了晃手里的信,“大兴来信了。” “是母亲的信?”汤婵站起身,把特意做的手套跟围裙摘了下来,“走,回去。” 汤婵成亲之后不久,汤母就回到了汤父祖籍居住。虽然没有汤婵在身边,但汤母收养了族里的小孤女春分,日子过得并不孤寂。 来到老宅,汤婵依旧与汤母时常通信,算算日子,是该有新信到了。 她对身后的解桓道:“去找姐姐们玩吧。” 解桓功课做完没事的时候,汤婵就会把他抓来当小苦力——虽说捣乱的时候比帮忙的时候多,但汤婵看他乐在其中,便也由着他去。 见汤婵有事,解桓乖乖点了点头,那边徽音和佳音也都过来行礼告退,“儿子/女儿告退。” 回到院里换了衣裳,汤婵伸手将信接了过来。 信上问候了汤婵与解瑨以及三个孩子,又说自己一切都好,春分也是,过年之后又长高了……汤婵露出笑意,不过随即,她突然蹙了下眉。 双巧见汤婵神情有变,赶紧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汤婵回过神来,“倒不是大事,只是母亲突然说起了过继的事,说正在考虑将父亲亲生弟弟的小儿子过继为嗣。” 汤父当年是被过继给后来的父母的,如今他嗣父母这边已经没有亲戚,亲生父母那头倒有不少亲侄儿。 双巧长大了嘴巴,“这……老太太怎么突然想到要过继?” “倒也不是突然就有的想法,”汤婵摇了摇头,“母亲觉得没能给父亲留个儿子,一直觉得愧对父亲,只是父亲并不在意,还一直劝慰母亲,母亲这才作罢。后来母亲虽然不再提了,可心里还是认为得有个男丁继承香火才行。”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不意外母亲放不下这个念头,只是好奇为什么选定了这个人。” 若按血缘关系,亲侄儿当然是最亲近的,可过继不能光看血缘,还要看合不合适。 若她没有记错,汤父这个血缘上的小侄儿至少七八岁了,早就是记事的年纪,并且父母双全,很得家中宠爱。这样的孩子过继来干嘛?又不是像汤父当年爹不疼娘不爱,家中贫困养不起才送出去。 “这事不太对劲。”汤婵起身让双巧伺候笔墨,“得让母亲先等等,咱们大概还有一年多就出孝了,等我回了京城之后去亲自看看再说。” 双巧连忙应是。 等写完回信让双巧送出去,外头便传来一声孩子稚嫩的大呼小叫,“母亲!” 随着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解桓冲了进来,一进门就跑到汤婵跟前,拉起汤婵的手就要往外走,“母亲快跟我来!” “出什么事了?”汤婵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不是跟着两个姐姐出去玩了吗?” 解桓边走边跟汤婵解释,“有小鸟受伤!二姐姐说请母亲去帮忙!” 一路跟着解桓,走了一会儿,便远远看见徽音跟佳音并一群丫鬟围在一块,像是守着什么东西。 “夫人。” “母亲。” 见汤婵过来,众人连忙问好。 汤婵点了点头,走上前一看,原来被众人围着的,竟是一只跌落在地的小雏鸟。 看品种,小雏鸟应该就是普通的麻雀,羽毛还没有长齐,被地上残留的雨水打湿,看着有点狼狈,想来是几个孩子路过发现的。 “母亲,咱们能救救小鸟吗?” 徽音满脸心疼地看着小雏鸟,佳音站在一旁也好奇地看着,不过神情却没太大所谓,更像是单纯瞧热闹。 汤婵对徽音笑了笑,“好,你别急。”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很快心里便有了数,“徽音,你看,这只小鸟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有点懵头懵脑,很可能是正在练习飞行的小鸟,不慎跌落下来,但没有受伤。我们可以把它捡回去养起来,也可以找到它的鸟窝把它放回去,让它跟父母团聚,你怎么想?” 徽音听到小鸟没有受伤先是一喜,随即听到自己可以养它,更是眼睛发亮。 可等最后听到把小鸟送回与父母团聚,徽音神色一变,咬起了嘴唇。 片刻后,徽音忍着不舍,抬头对汤婵道:“母亲,我们把它送回去吧。” 汤婵问:“想好了?” 徽音点点头,“嗯,想好了。” “好。”汤婵摸摸她的头顶,看了看周围,只见两步之外就是一棵大树,抬头仔细一寻,果真看到一个鸟窝隐在枝桠间。 她转头吩咐双巧,“去看看林师傅有没有空,有空的话请他来一趟。” 去年解瑨给桓哥儿加上了武艺课,林师傅便是桓哥儿的武艺老师,如今客居在解府。这棵树算得上挺拔高大,为防止丫鬟婆子攀爬出现意外,还是请专业人士来比较好。 不一会儿,一个壮年男子随着双巧而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满面英气的姑娘。 汤婵见到那位姑娘不由好奇,“这位是?” 林师傅双手抱拳,示意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向汤婵行礼,“见过夫人,这是小女丁香,刚好来府上看望小的,得了夫人相召,便带她向您来请个安。” 汤婵笑着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她摸了摸身上,因在孝中,身上没什么合适的首饰,便让双巧去挑两匹适合年轻姑娘用的料子,送给丁香作为见面礼。 丁香道谢之后,汤婵便跟林师傅说起了请他来的原因,“……想请您上树看一看,若确实是雏鸟巢穴,便将鸟儿送回到巢里,不知您可方便?” 林师傅点点头,“夫人慈悲。不过小事一桩,夫人不必这样客气。” 只是他说完却没有动作,而是示意丁香上去。 汤婵一愣,“这树可不矮……” 林师傅笑道:“夫人不必担忧,小女自小跟随小的习武,身手还算利落,这点事儿还难不倒她,甚至论起爬树,她倒要比小的灵活呢。” 汤婵看向丁香,只见丁香羞涩一笑,随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蹿上了树。 看着她的动作,众人都是一阵惊呼。解桓仰着头,看人家在树上潇洒腾挪,更是眼馋不已。 “母亲……”他抬手拉了拉汤婵的衣襟,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他也想上去。 “你个大宝贝蛋可省省吧,”汤婵一看这小子撅屁股就知道他想干什么,毫不留情地道,“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解桓被残忍拒绝,扭脸哼了一声,不理汤婵了。 丁香爬到鸟巢跟前伸头看了一眼,随即下来禀告道:“夫人,鸟窝里还有几只雏雀儿,想来确实就是这只鸟儿的家了。” 汤婵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不敢。” 丁香便将小雏鸟踹到衣襟里,再次爬了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雏鸟放回了鸟窝。 众人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过了不久,两只成年的麻雀陆续飞回了巢穴。解桓见了 不由欢呼出声,徽音也抿起唇,脸上露出高兴的笑。 汤婵也不禁微笑了一下,“好了,咱们回吧。” 注意到徽音一步三回头,总是不舍地看向那个鸟巢的位置,汤婵沉吟片刻,回房后找来福婶,交代了一件事。 福婶虽是惊讶,但立刻点了头,“这是小事,夫人等几日便好。” 汤婵笑道:“有劳了。” 福婶赶紧摆手,“夫人言重了。” 却没想到福婶刚走,佳音后脚便来了。 “母亲,”她鼓起勇气问道,“我能不能也习武?” 第99章 “嗯?你想习武?”汤婵很是惊讶,随即想明白了什么,不由笑了,“是因为今儿看到了那位丁香姑娘?” 佳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感觉丁香姐姐好生潇洒……” 汤婵笑道:“你想习武,当然可以。”还没等佳音高兴,她便接着又道:“不过习武是很辛苦的,我希望你如果决定了,就要做好准备,不能轻易放弃。” 佳音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她懵然了一瞬,不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想了想问道:“那如果我辛苦练习,以后能像丁香姐姐那样吗?” “唔……”汤婵没有立刻答话,沉吟片刻后,她说道,“我没有习过武,所以不知道答案,要不这样,我问问丁香姑娘愿不愿意来给你们做教习,你先亲自感受一下习武需要付出什么,自己究竟喜不喜欢,了解了再做决定。” 佳音虚岁已经快要九岁,又因儿时经过生死,性子早熟理智,汤婵觉得比起“一定可以”这种一味鼓励孩子的话,倒可以跟佳音一起寻找答案。 而这样务实的回答,显然很合佳音的心意,她立即应了下来。 不过没想到此行居然如此顺利,佳音觉得心里有点没底,再次向汤婵试探着确认道:“母亲对我习武是怎么看的呢?还有父亲……” “你父亲我不知道,不过我嘛,非常鼓励你习武。”汤婵认真地看着佳音,“倒不是为了你能像丁香姑娘一样厉害,而是希望你们强健体魄。身强体健,不容易生病,以后过怀孕生子这道鬼门关的几率也多上一分。” 佳音听着听着,小脸也严肃起来,到了最后,她郑重点了点头,“我记下了,母亲。” 汤婵对她眨了眨眼,“放心,你父亲那里我去说。” 佳音笑了出来,再次点了点头。母亲出马,父亲必不会反对的。 晚上跟解瑨吃饭的时候,汤婵就把这事跟解瑨讲了。 因着姑娘们习武不是文官家惯例,汤婵准备了一堆理由,不过没等她说出口,解瑨就已经点了头。 看出汤婵的惊讶,解瑨提醒道:“你忘了?我儿时曾经想要从军,有不少相熟的武将人家。” 武将家里,女子练武便常见得多了。 “是了,”汤婵恍然,赶紧笑着给解瑨夹了一筷子菜,“解大人见多识广。” 解瑨悠悠看她一眼,把她夹过来的菜吃了。 得了解瑨的许可,汤婵就请了丁香来说话。 得知汤婵的打算,丁香自是欢喜地应下。家里能多一分收入,解家夫人跟两位姑娘性子也都很好,丁香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徽音虽然好静不好动,但她愿意陪着佳音一起试试。于是很快,小姐俩就穿着新裁的短打,在新收拾出来的大花园里劲头十足地开始上武课了。 汤婵送了姐俩回来,到自己院里之后,不免也起了念头——之前在京城,每日总还会出门给长辈请安,自从开始守孝,好似很久都没运动了。 于是开始每天换了衣裳,在院里打五禽戏八段锦不提。 等上了几回课,佳音便对汤婵感慨道:“世上果真没有容易的事情,我扎了两天马步就累得不行,可听丁香姐姐说,她四岁便开始习武,此后寒暑不歇,风雨无阻,受伤更是家常便饭……真是太不容易了。” 汤婵笑着问道:“那你如今怎么想?” 佳音显然已经提前想了很久,很快便答道:“习武很有趣,我很喜欢,但想要在武学上有所成就,童子功、努力、天赋缺一不可,我怕是不行的。不过我是解家女儿,本就不可能像丁香姐姐一样以武为生,以后还是要嫁人相夫教子,那就跟母亲之前说的一样,即便达不到多深的造诣,能够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她曾因为裹脚不当,高烧不退差点丢命,对健康的身体很有执念,没怎么多纠结就做了决定。 一旁的徽音听了佳音的话,小小松了口气。 她学武只是因为想陪着妹妹一起,可若是妹妹想同丁香小师傅一样,踩梅花桩、练铁板桥,她还真不知道会不会“舍命陪君子”。 若只是强身健体,徽音还是愿意跟佳音同进退的。 解桓一听说两个姐姐也要学武,比两个当事人还要兴奋,等得知两边是不同的师傅,还噘嘴不开心了好久。小姐俩便去接他下课,随后一同去读书,读完书一起回来再各回各院,姐俩或写字练琴、或刺绣插花,解桓则另有功课,日子过得愈发充实。 这日下了课,姐弟三个来给汤婵请安,却见汤婵冲他们招了招手,“快来,”她笑着道,“给你们准备了礼物,来瞧瞧。” 几人好奇上前,一旁的福婶笑着拎过来一个篮子,把盖在篮子上的布掀开—— 一个个嫩黄的毛绒团子挤在一起,正在睡觉,毛茸茸的小翅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时不时轻轻抖上一抖。 姐弟三个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动也不敢动。 “别怕,你们可以呼吸的。”汤婵笑着提醒。 徽音和佳音这才满面潮红地小声叫了出来,“啊!” “是小鸡!” “这也太可爱了!” 似乎是声音让小鸡仔们醒了过来,有两个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脑袋,探出篮子边又很快缩了回去,声音又细又软地叫了两声。 两个小姑娘又是一阵尖叫,手牵手激动得不得了,就差抱在一起转圈了。 “最近上课都辛苦了,”汤婵笑道,“上次没能有机会领养小鸟,若是喜欢,咱们就留下几只小鸡养一养。” 徽音和佳音拼命点头,上手想去摸,又不太敢,福婶在一旁笑道:“三姑娘放心,鸡仔已经出壳五六日了,只要不抓着乱玩,不会有什么事的。” 姐妹俩便头顶着头,挨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摸完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分享感受。 见一旁的解桓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汤婵笑着问他:“想不想摸一摸?” 任谁都看出来桓哥儿的眼馋,结果这小子憋了一会儿,居然拒绝了。 随着年岁愈长,许是身边丫鬟婆子总夸他男子汉,不知道怎么,他就多个了讲究男子气概的毛病。 如今嘴硬拒绝,显然是觉得喜欢这么可爱的东西有损他的“男子气概”。汤婵心说小子毛还没长齐呢,现在就讲究起来了,见他死要面子不承认,眼神却根本移不开的样子,便逗他道:“没事,给你挑只小公鸡,等它长大就变得可威风了,特别配你。” “真的?”解桓眼睛一亮。 汤婵差点笑出声,“真的。” 有这么个台阶在,桓哥儿立刻就下来了,“那我要养一只大公鸡!” “好。” 汤婵真让福婶帮忙挑了只公的给他,桓哥儿将它捧在手心,一动也不敢动,小脸不一会儿就红了。 他想了想,郑重宣布道:“我想好了,以后它的名字就叫将军!” 汤婵忍俊不禁,“好名字!” 桓哥儿言出必行,说要养他的将军,还真就上了心。汤婵在小花园里圈出了一小块地,让人给小鸡们搭了个大别墅,桓哥儿却不愿意让将军跟其他兄弟姐妹住在一起,而是想要抱回到自己院里。 汤婵道:“要是你能说服你院里的所有人都接受你养将军,再找到人照顾它,那就可以。” 桓哥儿便挨个去问。 院里伺候的人哪能不愿意给小少爷这个面子,另有不少丫鬟婆子都是农家出身,养只鸡堪称小菜一碟,没过多久,解桓就顺利把将军抱回去了。 小鸡一天一天长大,越来越活泼,在小花园里圈出的鸡舍里到处跑。 只是有两只运气不好,没能成活,徽音看到以后哭得天塌地陷,也不敢像桓哥儿一样挑一只养了,只怕日后没了受不住。 解桓的将军倒是一直挺好,抱到房里之后,姜妈妈养得认真,甚至将将军训练得能在固定地点上厕所。 这天,解桓突然拿着一张画来找汤婵,“母亲快看!” “嗯?”汤婵瞅了一眼,“这是什么?” “先生最近开始教我画画了,”解桓挺起小胸脯,“我画了将军!” “呃……”汤婵对着那一坨深深浅浅的墨色端详了半天,“不错!” 解桓眼珠转了转,道:“母亲要不要也画一幅吧?咱们比一比!” 解桓刚开始描红写大字的时候总是拖拖拉拉,汤婵就陪着他一起写,并且毫无廉耻之心地拿自己的字嘲笑小朋友。 解桓敢怒不敢言,忍到现在,如今终于有机会反击了。 汤婵一看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想比啊?成,我这就给你画一幅。” 汤婵居然也会画画,解桓明显有点失望,但他很快抖擞精神,万一母亲画得不如他呢? 结果等终于看到汤婵的画,解桓懵了,“怎么是白纸啊?” “哪里是白纸?”汤婵道,“分明是将军吃米图。” “什么将军吃米?”解桓指着画,“米在哪里?” 汤婵:“米被将军吃完了呀。” 解桓一噎,“那将军呢?” 汤婵一本正经,“将军吃完米跑了。” “噗——” 屋里众人都忍不住笑,唯独解桓反应过来后气得小脸发红,“母亲——!” 佳音捂嘴闷笑,肚子都笑疼了,徽音哪怕心疼弟弟,也实在没忍住,笑得东倒西歪。 解桓握着小拳头,“母亲你太过分了!” 汤婵看他快被气哭了,赶紧向他认错,“好吧,是我不对,桓哥儿对不起,我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解桓气鼓鼓的,“那母亲要怎么给将军赔礼?” 嗯……这也是现世报,每回桓哥儿认错的时候,汤婵都要问一句“要怎么表达诚意”,小鬼头有学有样。 汤婵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道:“让你去我的菜园子给将军摘菜吃怎么样?” 解桓知道母亲把自己的菜园子看得很重,得了这份“诚意”,心里就不气了,只面上还别别扭扭地应道:“哼,原谅你了。” 他矜持地对汤婵伸出手,“咱们去吧。” 汤婵笑着拉了他一起出门。 第100章 “喔喔喔——” 一声嘹亮的啼鸣传来,守门的小丫鬟眼睛唰地一亮。她伸长脖子向外看去,果然过了不一会儿,便见到一个粉妆玉琢的孩童身影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只羽毛丰满、色泽艳丽的漂亮公鸡。 后院的丫鬟婆子都认得,这是小少爷的爱宠将军。 大半年过去,曾经嫩黄可爱的小鸡苗已经长成了一只精神威风的小公鸡,一路走来,看见它的众人都不曾阻拦,还有人笑眯眯地同它打招呼。 小丫鬟弯起眼睛,跟解桓行礼问好,“小少爷。” 解桓似模似样地点头回礼,“铃铛姐姐。” 小丫鬟笑着替他打起了帘子,解桓溜着将军,一主一宠迈着同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走进房门,解桓迫不及待地喊着,“母亲,我来啦!” 只是还没见到母亲,却见爹爹从母亲房里走了出来。解桓赶紧停下脚步行礼,“见过爹爹。” “来给你母亲请安?”解瑨低头看他,“怎么这样早?” 解桓挠了挠脸,“早上被将军叫醒,没什么事,就来找母亲了……” 将军精神奕奕地叫了一声彰显存在感,解瑨不由看了它一眼。 他本来不太赞同儿子养一只鸡做宠物,只是随汤婵的心意妥协,直到清明那天,祭拜太夫人的时候,解桓一同把将军抱上了。 “祖母!我们又来看您了。”小人儿抱着小公鸡在太夫人坟前絮絮叨叨,“祖母您瞧,这是我养的将军,母亲送给我的。它长得可威风了,又很乖巧……” 解瑨静静地听着,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不许解桓养将军的想法。 见解桓好奇地往屋里看,解瑨回过神,低声对他道:“你母亲还没起身,晚些时候再过来吧。” “母亲还没起啊?”解桓瞪大眼睛看了看窗外,时值初春,外头暖阳高照,“太阳都照屁股啦——” 解瑨看了他一会儿,“你母亲身体不适,还在休息。” “什么?”听了这话,解桓不由急了,“母亲没事吧?” 解瑨微顿,“没有大碍,只是有些劳累而已。” “劳累?”解桓仰着脑袋看解瑨,大眼睛里全是疑惑不解,“爹爹让母亲做什么了,怎么能让母亲受累呢?” 解瑨一时顿住,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转眼,太夫人逝世已经二十七个月,解家在前几天正式出孝。 忙完了除丧诸事,解瑨与汤婵在两年多以后第一次同床共枕。 小别胜新婚,昨晚床帐落下,两人都有些克制不住。 昨晚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热意不着痕迹地爬上了解瑨的耳廓。 正当他思考要如何解释,甚至想着干脆板起脸问起桓哥儿功课转移话题的时候,脚步声从内室传来,有人走了出来。 解桓眼睛一亮,“母亲!” 汤婵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解瑨一眼,显然刚刚听到了父子的对话,随后笑吟吟对解桓道:“谢谢桓哥儿关心母亲,我没事,不用担心。” 解桓仔细打量了汤婵一会儿,见她脸颊红润,面色极佳,才放下心来,还认真嘱咐道:“母亲注意身体,累病了就不好了。” 汤婵眉眼带笑:“好,我记下了。” 她转头吩咐双巧,“去看看两个姑娘起了没,若是已经起了,便请来一起用早膳。” 双巧应下。 没过一会儿,徽音和佳音便到了。 行礼问安之后,众人一边等着传膳一边聊天,佳音看着汤婵身上的新衣裳夸道:“母亲穿红色好看。” 汤婵被嘴甜的小姑娘哄得心情大好,笑眯眯道:“这是旧款式了,也不知如今京里如今实行什么新样子,等回了京咱们就去逛绣坊,给你们做新裙子。” “昨儿奶娘同我说咱们要回京了,是真的?”徽音听了插嘴问道。 “是啊,毕竟相熟的亲朋好友都在京城。”汤婵叹道。 在老宅这段日子便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可惜不能永远住下去,解瑨还要给皇帝打工呢。 她看了一直默默听着娘几个说话的解瑨一眼,又看向徽音,“怎么,你们不想回去?” 徽音摇摇头,“想回的。” 她羞涩地笑了笑,“我们同菲姐儿还有其他同窗们都好久没见面了呢。” 菲姐儿是翰林楚家的十二姑娘,也是姐俩在陆家女学的同窗兼好友。虽然相距甚远,但小姑娘们时不时通信送礼物,感情反而 更加要好了。 汤婵笑道:“那咱们早些开始收拾行李,争取早点跟朋友们见面。” 用完早膳、送走孩子们,汤婵打发解瑨去找大少爷解桢,自己则带着丫鬟去了一趟大房小夫妻的西院。 “小婶婶来了?” 小于氏正在给垚哥儿讲绘本,见汤婵来了,连忙带着垚哥儿起来行礼。 垚哥儿也奶声奶气地跟汤婵作揖,“见过小叔奶。” “诶,快来给小叔奶抱抱。” 汤婵眉开眼笑地冲垚哥儿伸出手,垚哥儿已经两岁多了,生得玉雪可爱不说,性子更是软糯乖巧,汤婵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她一边抱起垚哥儿一边对小于氏示意,“快坐。” 小于氏抿唇笑着应了。 汤婵打量了小于氏一眼,见她只穿了一身偏旧的蟹壳青衣裙,头上也只有一根银簪挽住头发,便随口问道:“已经出孝了,怎么还打扮得这样素净?” 小于氏闻言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抹晦涩。 她很快恢复如常,笑着小声对汤婵解释,“反正是在家里,也没什么人看……” “也不是光为了给别人看嘛,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也高兴不是。”汤婵笑道,“当然,在家里还是舒服为主,看你自己。只是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你心里有数就好。” 知道这是待她亲近才会说的话,小于氏心里一暖,“是,谢小婶婶教我。” 汤婵见她明白便不再多说,一边逗垚哥儿,一边问道:“说起来咱们过些日子就要启程,回京之后怎么住,你们什么打算?” 小于氏一愣,“小婶婶是指……” 汤婵道:“二爷和我的意思,咱们虽然分了家,但回京后还是一起住在解府为好。” 小于氏赶紧摆手,“这怎么行?太麻烦小叔叔和小婶婶了。” 解家在京里的宅子并不算解家祖产,那是当年先皇赏给解阁老的赐宅,解阁老去世、解家回老家那一年,宅子已经便被先皇收回,直到当今登基,解瑨高中后,皇帝再次把宅子赐给了解家,但赏的人实是解瑨。 汤婵解释道:“咱们家人丁稀少,若是你们另寻宅子住,家中也太冷清了,更何况你们还要多一笔开销。不如住在一块,只把你们的院子单开个门,再分开走账便是,等垚哥儿大了也好跟他小姑姑小叔叔一起玩。” 若说别的还好,可提到垚哥儿,小于氏不得不心动了,“那大少爷那边……” “桢哥儿那边你小叔叔去说了,”汤婵玩笑道,“放心,你小叔叔是桢哥儿克星,他怕是不敢拒绝。” 知道解桢最怕他小叔叔,小于氏也不禁莞尔,“那便有劳小婶婶了。” 汤婵笑着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两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到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老宅已经承载了许多回忆,别的不说,养了大半年的小鸡们如何处理就是个大难题。 将军是一定要带上路的——桓哥儿抱着自己的将军不撒手,一副如果汤婵把将军留在老家,就要水漫金山的架势,哪怕汤婵严肃地告诉桓哥儿,说将军可能在路上生病,桓哥儿也没能改变自己的主意。 至于鸡舍里的其他小鸡,佳音说由姐姐决定,徽音思考了很久,最后跟汤婵说算了。 “还是趁着现在还没那么深的感情,早早分别了吧。”徽音轻轻一叹,“幸亏当时知道它们寿数有限,看不得它们早一步离开,故意没有跟它们有太多的接触……” 她决定这辈子都不养宠物了。 活物有了归属,剩下的死物,便能精简就精简。半个月后,一家人同抹着眼泪的福叔福婶作别,向京城而去。 不管过去多久,京城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繁华热闹。 秋月和宛姨娘早早便翘首以盼,得到汤婵一行人已经到了府外的消息,秋月立马奔到二门,伸长脖子向外张望,看到汤婵从马车下来的一瞬间,她便激动地哭了出来,“夫人!” “好了,”汤婵哭笑不得地扶起扑到她身前就要跪地行礼的秋月,心里也有些发软,“都好好的呢,这不就见到了?” 秋月好一会儿才缓和了情绪,反应过来后不好意思地抹了抹泪,“叫夫人看笑话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看到跟在汤婵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解瑨。 秋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完全把男主人忽略了过去,脸色瞬间通红,赶忙行礼问安,“见过二爷。” 解瑨微微颔首示意她免礼。 宛姨娘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这时候才道:“二爷夫人快进来吧,院子已经都收拾好了。” 一行人就此进府安置叙旧不提。 回到阔别依旧的京城,安顿下来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拜见长辈,访亲问友。这日风和日丽,汤婵同解瑨带着三个孩子坐上马车,来到了庆祥侯府。 庆祥侯府是解瑨的外家,也是汤婵的半个娘家,侯府上下都很重视,女眷们早早便聚在老夫人房里,等着汤婵她们抵达。 老夫人见到人更是十分欢喜,“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两年多未见,老太太头发已经全白了,但精神头还是那么好。众人一一见礼,围着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拉着徽音姐弟几个看个不停,夸赞汤婵道:“好好好,不错,你把她们养得真好。” 三个孩子长得好,性子又都很懂事,老夫人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挨个问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们,笑着道:“行了,都还小呢,别拘在咱们跟前,叫敏姐儿陪他们玩去罢。” 敏姐儿是庞侯爷的幼女,跟徽音佳音差不多大,听了吩咐,便很有主人翁意识地起身,似模似样地邀请徽音姐弟一起出去了。 等孩子们走了,老夫人又拉着汤婵两人说了大半个时辰的家常,路上辛不辛苦、过去几年好不好、听说之前解瑨因叔叔受贿而被皇上训斥,有没有事…… 解瑨一一恭敬答了,汤婵在一边说笑调节气氛。直到前院派人来问,老夫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放解瑨去了前院,“你舅舅跟表弟他们都等着你呢,叫婵娘留在这儿陪我便是。” 解瑨应是,随后微微偏头,跟汤婵示意之后,才被丫鬟领着出去了。 郑宝珠坐在一边的榻上,用团扇挡着面颊,等解瑨出去了,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走了。” 不知怎么,郑宝珠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见到解瑨有些拘谨,完全不敢随意说笑。老夫人闻言不禁乐出了声,“你这丫头,跟逸哥儿不愧是夫妻。那个兔崽子遇上别人都是混不吝,只怕他小舅舅怕得要命,你跟他简直一模一样!” 汤婵笑眯眯道:“光瞧弟妹这红光满面的样子,也知道跟表弟感情愈发好了。” 这两年郑宝珠的日子过得格外舒心,脸颊圆润,连身材也丰满了些,端坐在美人榻上的样子,很有几分大人模样。 郑宝珠脸颊一红,坐在郑宝珠身边的庞秀也大着胆子凑趣,抿嘴笑道:“到了年底,咱们就有小侄子了呢。” 提起这桩喜事,老夫人笑意止都止不住。汤婵视线落在郑宝珠带着弧度的小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一晃眼,当年那个娇蛮任性的小姑娘也长大成人,就要做母亲了。 众人的目光让郑宝珠耳根一热,只她哪里是任人打趣的性子,不甘示弱地回击庞秀道:“四妹妹别急,你同未来四弟妹好好努力,明年便也能抱上大胖小子了!” 庞秀白皙的面颊霎时便红透了。 她今年也有十七了,于去岁秋定了亲,婚期就在四个月后。对方是一位宗室子弟,普普通通,丝毫没有出奇之处,但也同样安稳,庞秀很满意自己的亲事,对自己的婚后生活也有隐约的期待。 “我来迟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句爽利的招呼,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影打了帘子,迫不及待地迈进了屋。 汤婵起身笑着打招呼,“三妹妹,好久不见。” “表姐!”庞盈快 步走了过来,“你可算回来了!” 庞盈去岁成亲,嫁给了外祖家营国公府的表哥,汤婵没能参加庞盈的婚礼,只能送了添妆和礼物遥表祝福。 礼单上除了常用来祝贺新婚的贵重之物,还有两套汤婵特意定制、自己也参与制作的瓷塑。一套是五个女娃娃,每个都各有特色:从左往右,笑眯眯的、端庄持重的、眉目骄矜的、笑容爽快的、表情羞赧的,一看便知道这是她们庆祥侯府姐妹几个的模样;另一套则是一对男女,前一套里那个笑容爽快的女娃娃穿着大红嫁衣,眉目间多了几分羞涩,旁边是同样一身喜服的男娃娃,二人分别手捧并蒂莲和连理枝,寓意夫妻百年好合。 收到这份珍贵又用心的礼物,庞盈眼前浮现起闺中的日子,瞬间哭得稀里哗啦。 想起那份礼物,庞盈又要红眼圈了,她见过礼,便拉起汤婵的手打量,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堆问题,汤婵笑着挨个回答。 众人正有说有笑,有丫鬟悄悄走了进来,在老夫人耳边禀报了一句什么。 老夫人不着痕迹地看了汤婵一眼,这才对众人说道:“妍娘刚刚送信来,说丰王府里有事,今儿就不来了。” 汤婵微微挑眉,笑容未变,庞盈似乎有些失望,“那大姐姐呢?” 庞盈脱口问完,随即便暗叫不好,仔细看老夫人的表情。 果然,提到庞雅,老夫人的笑淡了几分。 自从皇后有了嫡子,三皇子位置越发尴尬,作为三皇子妃的庞雅,这两年却在京中经营了不小的好名声。老夫人每每想起当年庞雅因为不满亲事而毫不犹豫算计亲人,便总是心惊胆战,生怕她会闹出什么大事来,故而一直对庞雅颇为疏远。 她也没有隐藏自己想法的意思,众人都能看明白老夫人的态度,故而即便庞盈挂念庞雅,也不太在老夫人面前提起。 郑宝珠见状赶紧转移话题,“时候也不早了,咱们用膳吧。” …… 直到天色将晚,汤婵一行人才回了家。 孩子们回了自己的院子,汤婵和解瑨刚坐下,今天留在府里看家的紫苏便来禀告,“夫人,今儿杜府来了人送信,明日大姑奶奶来不了了。” 德音本来约好了和丈夫明日回娘家的,解瑨皱起眉,“出什么事了?” 紫苏笑道:“说是今天大姑奶奶身体不适,请了大夫诊脉,竟是有了喜,这几日都不便出门。杜夫人说,等过几日给咱们府上下帖子。” 添丁进口是大好事,紫苏喜气洋洋,然而她话音刚落,便听汤婵惊讶问道:“德音又怀孕了?” 她掐指算了算,德音三年前生了女儿,隔年又生了儿子,这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年,就又要生第三胎了? 紫苏惊讶地发现汤婵的喜悦似乎只持续了片刻,更多竟是担忧。 她不解汤婵为何是这个反应,多子多福不是好事吗? 一旁的解瑨也看向汤婵,眼中稍有疑惑。 “我只是有点担心,频繁产育对身子伤害挺大的。”汤婵叹了口气,“再说生产也是会发生意外的,生一次遇不到,可五次十次呢?” 想到因为难产伤了身体导致早逝的于氏,汤婵坐不住了,“不行,回头我得跟德音说说避孕的事,若是不打算避孕,那就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解瑨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想劝她不要生?” “当然不是了,你怎么会这么想?”汤婵诧异地看向解瑨,“不生孩子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要是把我的意愿强加给别人,那跟那些成天苦劝我生孩子的有什么区别?若是德音喜欢孩子,自己也想清楚了,那她生八个我都支持。” 解瑨一顿,“是我想岔了。” 他心里生出一丝懊恼,认识她这么久,他该知道她的为人才是,怎么会问出那样的话? 汤婵本就没在意解瑨的问话,更没注意到他的心思,心里记下下回见到德音要说的话,思维就跳到了别的地方,“对了,话说今儿老夫人还问起来着,解桓读书的事,咱们什么章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无论什么时代,孩子们读书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在老家时教姐弟几个读书的柳老先生年纪大了,不愿离开故土,并没有跟来京城。 这对徽音佳音姐妹俩来说影响倒不大,她们离京之前是在陆家女学就读,回来之后直接插班继续便可,解桓却需要一个新先生。 “不必再请先生,我打算把桓哥儿送进书院上学。”解瑨说道,“柳老先生辞去之前,曾写了一封荐书,推荐桓哥儿去他曾经担任夫子的翰川学院就读。” 翰川书院……汤婵一怔,有些惊讶地道:“那家书院离京城不近吧?你是打算让桓哥儿寄宿在书院?” 解桓年纪那么小,真的可以撒手不管? “书院有规定,八岁以下的学生允许带一名书童照顾生活。”解瑨解释道,“过了八岁,也该学会自理了。”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汤婵了然之余不由感慨,解家这样的家风,是绝对不会养出废物的。 “书院里也有武艺课吧,”汤婵这才想明白,“怪不得当初我想请林师傅跟着回京,你没有同意。” 翰川书院是天下四大书院之一,有不少名师在此讲学,吸引了不少学子来此就读。与天下其他设于山林胜地的书院不同,翰川书院坐落于繁华市井之中,学生也多以富家子弟为主。他们不止要读书,还要修习君子六艺,虽然因为不像其他三大书院一样招收很多寒门学子,而被人诟病是“权贵书院”,但不得不说,翰山书院的学生们会更加全才一些。 解瑨颔首道:“我已经给山长下了帖子约好了时间,过些日子便送桓哥儿去就读。” “嗯,书院里同龄人多,倒比家里要好。”汤婵没有反对的道理,“只书院是个陌生的环境,而且不能时常回家,你儿子是个暴娇性子,跟他沟通时还是得注意些,不然把他弄得厌学便不好了。” 解瑨疑惑,“……暴娇?” 他品了品,联想到解桓的性格,莫名就理解了这词的意思,哑然的同时又有些想笑,“好,我知晓了。” 汤婵点了点头,既然亲爹心里有章程,她这个继母就不必多管了,让父子俩自己沟通去。 二人就此歇下不提。 第二天德音不能按照计划前来,汤婵日程空出了一天,便叫人去探望一下自己的琴艺师傅冯娘子,问问她有没有空过来,约定一下日后的课程安排。 然而还没等回冯娘子,宫里先来了人传皇帝口谕,说得知解瑨回来,叫他进宫去面圣。 汤婵便指挥着众人把解瑨拾掇体面。 男人一身绯袍,笔挺而立,姿态沉默又从容。过了三十岁之后,解瑨身上少了年青时的锋芒毕露,多了成熟男人的沉稳厚重,整个人像一把收鞘的刀。 汤婵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帮他挂上玉佩,在他耳边低声道:“等会回来先别换衣裳,嗯?” 解瑨一听就知道这女色鬼打什么注意,他深深看她一眼,“那你今日可别讨饶。” 看着他的背影,汤婵愣了半天才回过神,随即没忍住勾起嘴角。 还真是长进了。 “夫人,冯娘子到了。” 等解瑨走了,双巧进来禀告道。 “快请进来吧。” 汤婵收起思绪,转头见双巧欲言又止,“怎么了?” 双巧叹了口气,“冯娘子的状况,怕是不太好……” 一个多时辰前。 南城一座小院,昏暗的房间里,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响起。 一个小小的身影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房里,小心翼翼地来到床榻前,“娘,该喝药了。” 冯纨挣扎着起身,就着儿子的手,一点一点把药喝了下去。 只是喝药,她便出了不少汗,程徵将药碗放在一旁,拿出帕子给冯纨擦汗。 “徵哥儿,娘这个身子,怕是不行 了。”冯纨虚弱地靠在床上,从枕下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他,“你拿着这个,去……” “我不去!”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徵哥儿打断,“我就是爹的孩子,不是什么侯府的私生子!” “咳咳……徵哥儿……你听娘说,”冯纨耐心地劝道,“只要你认了亲,你便不是贱籍之子,哪怕不得一份家产,也可以科举入仕,我儿聪慧,定能博出一个前程……” “娘就没想过,万一当家主母不容,要害我性命怎么办?”程徵面无表情道。 “这个你放心,”冯纨语重心长道,“娘之前打听过那位新娶的主母,她虽是商户出身,却不是容不得人的,后院里那么多妾室孩子,这两年都好好的,想来多你一个也不多……” “娘不必再说了,”程徵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我宁可自卖自身,去做书童,也不会上门去摇尾乞怜!” “你!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冯纨气得眼前发黑,连连咳嗽,“你当为奴作隶是什么好事不成!奴才的命连蝼蚁都不如,遇上心狠的主家,说没就没了!” 程徵眼中闪过一丝懊悔,赶紧起身给母亲顺气,却始终紧抿着嘴不开口。 冯纨知道这孩子性子倔主意正,可没想到会犟成这样,怎么也说不通。母子二人僵持不下,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冯娘子在吗?我们夫人请您一见。” …… 听双巧说冯纨情况不好,汤婵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等真正见到冯纨,汤婵还是不由心惊,“这……怎么病成了这副模样?” 只见冯纨眼窝深陷,脸色透着久病的苍白,身上更是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她是使劲了全身力气才能来到解府,一路过来面色极差,连唇色都有些发紫。 汤婵心里发沉,转头唤人,“秋月,去请大夫过来!” 冯纨连忙阻止道:“多谢夫人,只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妾身这是陈年旧疾,多年下来已经油尽灯枯,不必劳烦了。” 说着,冯纨跪在汤婵身前扣个了头,将身后搀扶着她的程徵拽到汤婵身前跪下,“夫人,如今妾身只有一件事请求,求夫人赏这个孩子一口饭吃吧!” “你这是做什么?”汤婵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起来,“你先起来说话……” 冯纨哀求道:“妾身知道此举有胁迫之嫌,只是实在顾不得许多了,哪怕是入奴籍也好,求夫人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把他留下吧!” “唉……你这……何至于此,”汤婵怎么也拽不动冯纨,见冯纨情绪激动得快要喘不过气,虽然无奈,也只得先答应下来,”放心,你于我有师徒之谊,能帮的地方我一定帮。只是现在还不到说这些的时候,先让大夫看看你的身子再说。” 冯纨闻言如释重负,再次磕头道:“多谢夫人。” 心弦一松,冯纨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旁边倒去,被程徵和眼疾手快的秋月扶住。 汤婵让人收拾一个院子给母子二人住下,对程徵道:“先好好照顾你娘,别想太多。” 程徵给汤婵磕了三个响头,“大恩不言谢,夫人恩德,程徵铭记在心,日后定将报答。” 汤婵帮忙不是为了图回报,但为了让孩子安心,汤婵就什么都没说。 等安顿好冯纨母子,解瑨从宫里回来了。 汤婵便把收留冯纨母子的事情说了。 解瑨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随意颔首应道:“你做主便是。” “你怎么了?”汤婵看他状态不对,“是刚刚面圣出事了?” 解瑨沉默片刻,一语惊人,“皇上打算封太子了。” “嘶……”汤婵喝茶差点烫到嘴,她放下茶盏,“八皇子?” 解瑨点头,“中宫嫡子,无可指摘,只等择吉日正式颁布天下,成年皇子一并封王。” 汤婵吐出一口气,喃喃道:“这还真是大事……” 她想起什么,“那你的差事呢?” 解瑨看了她一眼,“户部张大人马上要退了。” “张大人?户部尚书?”汤婵瞬间瞪大了眼,“你是说……” 她虽然想得到,却不敢相信,要知道去岁解瑨才刚过了三十一周岁生辰,三十出头的尚书,简直是闻所未闻。 她忍不住问:“那原先的两位侍郎呢?” 解瑨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二位手伸得太长,皇上怕是有些不满,这次点了我,也有敲打之意在其中。” 汤婵皱了皱眉,若是这样,解瑨在户部怕是不好过,好在有皇帝撑腰,不至于步履维艰。 解瑨却是已经习惯了,他自登科任官以来,便一直都是这个路子,并不觉得艰难。 “说起来这还要多亏你。”解瑨道,“还记得在老家时的盐政案吗?” 汤婵哪能不记得,因为看出解三婶婆媳的不对,才扯出边军、盐政官员和商户勾结的大案,“你是说,因为你在这个案子立了功,所以皇上才打算让你去户部?” 解瑨嗯了一声,“还有,我刚任刑部侍郎时,有一桩大案也与盐课有关,且破案关键在于认定关键账册,用的是你教我的法子,归根究底,这也是你的功劳。” 汤婵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初刚接下解府中馈时,她用过本福特定律查账,还告诉过解瑨,但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续。 她犹觉不可思议,又听解瑨继续有几分歉疚道:“除此之外,皇上另令我于文渊阁进学观政……以后我在家的时间可能更少了。” “文渊阁观政……”汤婵已经震惊不动了,语气颇有几分麻木,“你这是,要入阁了?” 内阁大学士替皇帝起草诏令,批条奏章,参预机务,实权甚重,而文渊阁是阁臣入直办事之地,让人进学观政,便是在挑选内阁接班人。 也对,都是户部尚书了,阁臣还会远吗? 解瑨纠正她,“只是进学而已,并不能算是阁臣。” “不是阁臣,也是阁臣预备役了……”汤婵不禁幽幽问道,“你跟皇上之间,真是清白的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解瑨无奈斥道:“不许胡说八道。” 只是他不舍得厉声呵斥,警告的眼神也没半点儿威严。 “知道啦。”汤婵忍不住笑着拉长语调,接受了被大佬队友带飞的事实。 她伸出手,两只白皙细长的手指呈小人顺着某人坚实的大腿走上去,“要不要庆祝一下,未来的小解阁老?” “不许轻狂。”解瑨捉住她作乱的手,见她不依不饶,又赶紧加了一句,“不许胡闹。” 汤婵只轻笑着点了点他慢慢开始苏醒的东西,“之前不是说让我别讨饶吗?” 解瑨额角跳了跳,最终放弃忍耐,伸手将她抱起,向净房走去。 果真如解瑨所说,没过多久,皇帝就下了旨意,立皇后所出八皇子为太子,其他成年皇子封王,其中大皇子被封为安王,三皇子被封为康王。 消息很快自京城传遍天下,也随风抵达了辽东。 六月,苦寒的辽东也终于迎来了盛夏。 许茹娘有钱财傍身,同许家人抵达流放地所在的小镇后,她便购置了一座三进的宅院,将家人安置了进来,还买了丫鬟婆子伺候。 只是如今这座宅院满目素缟,下人们动作小心,不苟言笑,氛围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之感。 许茹娘形容枯槁,被萱草搀扶着走进灵堂。 她的母亲孔氏正在灵前烧纸,见到许茹娘,孔氏憔悴的脸上满是恨意,“你还在这干什么?” 她声音嘶哑,“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死了你弟弟!” 许茹娘心中大恸,“娘……” 她怎么也想不到,百般小心之下,她让许天赐避过了前世瘫痪在床的命运,却让弟弟惨遭更大的厄运,丢掉了性命! “别叫我娘!”孔氏高声打断。 许茹娘低下了头,萱草却忍不住出言反驳道:“这跟姑奶奶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为了给你出头,你弟弟怎么会死!”孔氏身边一个年轻女子冷笑道,“若不是你和离,惹得那姓林的嘴里不干不净,你弟弟不能坐 视姐姐被侮辱,又怎么会跟人家起了争执,惹来祸事?” 说话的人是宝哥儿的生母小孔氏,原先的孔姨娘,也是许茹娘母亲的远方侄女。 许家落难后,许天赐原先的妻子带着一双女儿和离大归,孔姨娘便争着要被扶为正妻。孔氏要拉拢这个侄女的人心,没有反对,许茹娘本来不是很同意,但考虑到如此一来,宝哥儿能成为嫡子,便也点了头。 然而小孔氏没想到,扶正还没几年,就被大姑姐害得做了寡妇! 许茹娘对上小孔氏,内心更加愧疚不已,“弟妹,都是我不好……” 萱草急得暗中拉了拉许茹娘的衣袖——小孔氏的话倒不假,可还有前头一半没说呢! 却说许家来了辽东之后,因有许茹娘兜底,许天赐很快就恢复了以前不务正业斗鸡走狗的生活。只是最开始许茹娘看得紧,许天赐还指望着从许茹娘手里拿银子,不得不有所收敛,直到过了某个时间点,许茹娘像是放下了心,不再严格过问弟弟在外边的事情,许天赐便故态复萌,胆子越来越大。 前些天,许天赐在赌场不慎冲撞了林家的少爷却拒不道歉,反而指责对方不长眼睛。 林家是当地有名的地头蛇,城里一半的赌场青楼都是林家的生意,自然不会将一个犯官的儿子看在眼里,张口便是污言秽语,还攀扯上和离大归的许茹娘,话里话外很不好听。 两方大打出手,许天赐势单力薄,林家的打手下手又极重,许天赐受了重伤,被人抬回家的当夜便起了高烧。 许茹娘母女衣不解带守了几天,请了好几个大夫,还是没能将人救回来。 萱草忿忿,分明是许天赐自己闯的祸,跟自家姑奶奶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自家主子和离,这一家子老老小小早就死在流放路上了,许天赐出事,自家主子更是大病一场,甚至病得起不了身,才有好转便赶来了灵前。 如今许家人没有丝毫感激,反倒全是怪罪,这是什么道理? 许茹娘却被内疚和后悔压得抬不起头。 若是她没有放松警惕,一直仔细看着弟弟,弟弟会不会就不会出事了? 算算时间,大赦天下的旨意很快就会到来,弟弟却再也回不去京城了…… 一想到这儿,许茹娘就心痛得喘不过气。 至于孔氏和小孔氏其他指责,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母亲和弟妹只是太难过了,她们不知前世,才不理解自己为何一定要和离,许茹娘又怎么会怪罪? “娘,弟妹,你们放心,弟弟虽然不在了,但宝哥儿还在,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宝哥儿,给弟弟赎罪……” 许茹娘正说着,突然有丫鬟急急忙忙来报,“太太,大奶奶,姑奶奶,小少爷病了!” 许茹娘倏然抬起头。 虽然这一世有她的照顾,宝哥儿挺过了流放之路,但孩子不适应辽东的气候,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很容易生病,连给许天赐守灵都是能免则免,唯恐劳累过度,伤了身体。 弟弟没了,宝哥儿是弟弟留下的唯一骨血,绝对不能出事! 小孔氏也有些慌乱,不由看向孔氏。 孔氏板着脸对许茹娘道:“还不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灵堂不能离人,许茹娘脚步匆匆来到侄儿宝哥儿的屋子里,小孔氏跟在后面。 宝哥儿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小声问好,“姑姑,娘。” 刚说完一句话,宝哥儿便开始咳嗽。 许茹娘心疼地将孩子抱了起来,问一旁伺候的丫鬟,“怎么回事?” 丫鬟连忙解释道:“哥儿昨夜喊热,睡不着觉,大奶奶便叫用了些冰……” 结果被凉气一激,今日就开始咳嗽了。 小孔氏心中焦急,也有些悔意,听了丫鬟的话,她一个激灵,连忙对许茹娘道:“还不是忙着你弟弟的丧事,一时疏忽……” 果然,这话成功转移了许茹娘的怒意,许茹娘对伺候的人训斥道:“哥儿年纪小不懂事贪凉,你们也不懂事吗,不知道劝着奶奶?” 丫鬟们低下头嗫嚅着不敢说话,却腹诽道,大奶奶可不如这位姑奶奶好脾气,谁敢跟大奶奶唱反调? “好了,”小孔氏道,“还是快请大夫来看看吧。” 她也害怕真出什么事,丈夫没了,她只剩下这个儿子,除非改嫁,可依她的条件,又能找到什么比许家更好的人家? 许茹娘深吸一口气,吩咐萱草道:“快去请大夫,多准备些钱财,要快!” …… 天色将晚,孔氏回到正房。 一进屋,孔氏便闻到一股酒气。 她眼中闪过不满,强忍着气开口,“怎么又出去喝酒?” “我那么大一个儿子没了,还不允许我借酒消愁吗?” 许茹娘的父亲许正儒醉醺醺地看了孔氏一眼,自从来了天气寒冷的辽东,他就多了个酗酒的毛病。 “对了,林家下聘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跟茹娘说?”许正儒又喝了一口酒。 “还差点火候,”孔氏坐下倒了杯茶,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怕茹娘会不愿意。” “不愿意?”许正儒提高声音,“父母之命,她能有什么不愿意?” 他啪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要不是她招惹来的祸事,咱们哪能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小点声!”孔氏警告般看了他一眼,低低道,“毕竟是去做妾……这摆明了是折辱,茹娘的性子你也知道,万一逼急了,三尺白绫怎么办?” 许正儒沉默下来,不由咬着牙又气又恨,“林家欺人太甚!” 要了天赐性命还不够,甚至向茹娘提亲,要“尝尝大官女人是什么滋味” ………简直龌龊至极! 可许正儒却不敢拒绝,林家势大,许天赐一条命,说没就没了,对付许家其他人又有多难? 孔氏抬了抬眼皮,意有所指道:“总是咱们精心教导出来的女儿,茹娘性子柔顺贤惠,能化解两家恩怨也好,以后宝哥儿的亲事也能有靠。” 如今家里没有进项,只靠着茹娘坐吃山空,可茹娘的钱财可不够他们一辈子的花销。 茹娘总要再嫁,若是林家,倒比那些家境平平想要续弦的鳏夫好上不少。 许正儒心中一动。 茹娘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算不得青春年少,但她皮肤白皙,长相漂亮,气质温柔贤淑,在辽东这样偏僻的地方十分招眼,甚至对某些有特殊喜好的人来说,比豆蔻少女还要吸引人。 林家那个少爷比茹娘小四五岁,若是茹娘能得宠,趁着这个机会傍上林家…… 天赐已经没了,宝哥儿又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人,说亲事还太远。 要延续香火,还是得他来纳妾生子。若是纳个普通的奴婢……贱妾之子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但靠着林家,他也好纳个知书达理的良家女子,儿子生母的身份还是越高越好…… 许正儒心思慢慢火热起来,他看了孔氏一眼,“你说的不无道理。” 孔氏不知许正儒已经想到了纳妾生子,只当二人已经达成共识,歇下不提。 只是还未等跟许茹娘谈起,第二天一早,二人被远处一阵响亮的锣声吵醒。 孔氏不明所以,起来让外头扫地的婆子出门去问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婆子眉开眼笑地跑了回来,操着有些口音的官话道:“太太,大喜事!说是皇帝老爷要立太子哩!” “什么?”孔氏错愕,“你听准了,是立太子?” 婆子赶紧点头,“喊话的俺认得,是衙门的帮闲,不会有假的。” 皇帝立储,蠲免赋税、大赦天下可都是常例……想到这里,孔氏一阵头晕目眩,心跳加速,不敢置信地看向许正儒,“老爷……” 许正儒面上似乎镇定,可眼里全是不容错辨的狂喜,他语气掩不住的激动,“若是大赦天下,咱们可以回京了。” 孔氏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可很快,她表情一变,眼眶一红,“可惜天赐……” 许正儒甩袖哼了一声,还不都是 她这个娘亲惯出来的! 慈母多败儿,古人诚不欺我,等他再生儿子,可不能再让妇人养坏了。 许正儒已经彻底忘记了失去长子的痛苦,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句话——他可以回京了! “对了,”孔氏想起什么,“茹娘的亲事……” “什么亲事!”许正儒瞪起眼睛,“茹娘清清白白,哪有什么亲事?” 便是嫁了人也能和离,不过是收了聘礼而已,将钱财退回去便是。 再好的女婿,还能比过解家的二爷吗? 有解家做靠山,他还用怕一个小小的林家? 许正儒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回踱步,“快把茹娘叫过来!” 第102章 随着解瑨正式升官,汤婵也变成了不少人眼里的香饽饽。 数不清的宴会请帖递到解府,大部分的宴席汤婵都可以不到场,只吩咐紫苏派送礼物即可,直到看到一封来自安王府的请帖——安王受封,安王妃定下吉日,将于王府大宴宾客。 虽说安王曾经参与夺嫡,母舅雄安侯因此犯下结党大案,皇帝对其很是不满,但他如今已经封王,皇帝还给安王委派了差事,这都表明皇帝已经消气,至少表面上父子恢复了曾经的和乐。 皇家的面子不能不给,汤婵将请帖放到“赴宴”那一摞,准备亲自前去。 宴席当天,安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很是热闹。 汤婵抵达之后,很快被引到安王妃跟前。 安王后院女眷的娘家大部分都牵扯进了结党案,包括原先的安王妃,娘家落败之后,前任安王妃郁郁而终,如今这位是安王新娶的续弦,汤婵还是第一次见。 安王妃年纪不大,个子娇小,气势却摆得很足。汤婵福身见礼,“见过安王妃。” “快快请起。”安王妃亲自上手把汤婵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才语气真诚地笑道,“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夫人好气度。” 汤婵客气道:“王妃谬赞。” 她不欲与皇子内眷过于亲热,寒暄片刻,汤婵便打算告退。 安王妃知她身份贵重,更看重她背后的解瑨,本想再多留她一会儿套套近乎,奈何客人太多,只好先放汤婵离开,“回头再请夫人来说话。” 汤婵笑着应下。 今日到场的客人大多是高品命妇,身份低一点儿的一个都见不着。汤婵很快碰见了忠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郑宝珠的长嫂黄氏,两个人便坐到一起喝茶说话。 正品着茶,忽然一声尖细的唱名响起,“康王妃到——” 汤婵动作一顿,扭头望去,只见庞雅一身明黄色常服,被一群人簇拥着款款而来。 安王妃迎了上去,二人亲密地说着话。汤婵眯眼看去,庞雅仪态端庄优雅,一举一动如同完美的大家闺秀般规范标准,连唇角的弧度都像精心设计过一般。 “这两年康王名声不显,倒是康王妃,长袖善舞不说,还带头组织做了不少善事,名头愈发响亮了。”黄氏低声感慨道。 汤婵不置可否,没评价庞雅,却是问起了另外一个人,“跟在康王妃身后的那位是谁?” 黄氏眺望一眼,了然,“你是说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吧?” 汤婵点头。 她自忖见过的美人也不少了,从早先的春桃再到后来的紫苏宛姨娘,都是大美女,然而这些人在这位姑娘面前,竟然都要黯然失色。 黄氏道:“那位就是锦平侯夫人,娘家姓宁。” 汤婵挑了挑眉:“在三皇子……康王府宴上出了意外,不得不嫁给锦平侯的那位姑娘?” “就是她。”黄氏小声跟汤婵八卦,“听说锦平侯对她极是宠爱,连烟花柳巷都去得少了。戚太妃本不喜她出身,但后来看她能栓住锦平侯,便也只好认了这个侄孙媳妇,一心等着抱曾侄孙。” 汤婵看着锦平侯夫人一直跟在庞雅身后,和庞雅很是亲热的模样,心下不由暗忖。 所以当初康王府宴席的意外当真只是意外,还是锦平侯夫人没有发觉不对? “走吧,咱们也去问个好。” 汤婵同黄氏起身来到庞雅面前问安,庞雅看到汤婵,眸光微闪,“表姐。” 解家那位小舅舅,爬得比她的梦里还要快,这个表姐运气还真是好。 庞雅面色如常,心里却飞快转动起来。 虽然如同梦里一样,八皇子被立为了太子,但锦平侯夫人宁氏的出现给她敲响了警钟。 王爷登上太子位后绝不是结束,反而只是开始。 解瑨是皇帝心腹,若是有他支持王爷,日后的变数便又少了一些。 庞雅倒是想在众人面前展示和汤婵的亲密,但若是汤婵跟侯府老太太一样,不接受她的示好选择拉开关系,反倒弄巧成拙。 想到那位不知好歹的祖母,庞雅心里闪过一丝烦躁。 她身为康王妃,与庆祥侯府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为什么老太太就那么倔强,不愿意帮帮她呢? 还好庆祥侯府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勋贵,不然入宝山而空回,庞雅觉得自己怕是要怄死。 至于解瑨……倒也不急,太子还有半年多可活,可以之后再想办法。 汤婵不知道庞雅心里又在琢磨什么,但这样有金手指的天选之女,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她寒暄几句之后,便主动提出告退。 同安王妃一样,庞雅没有多留,只是客气邀请道:“日后表姐有空,定要去我那坐坐。” 汤婵还以微笑,“一定。” 开席的时辰很快到了,汤婵跟黄氏随众人一起,往摆宴的花厅而去。 …… 热闹的戏曲丝竹声从花厅对面的戏台传来,锦平侯夫人宁洛吃了两口,见众人的视线都被戏吸引,领着丫鬟悄悄退了席。 只是她没注意到,在她就要退出花厅的时候,上首安王妃的目光扫了过来。 宁洛交代丫鬟守在净房,作出里面有人的假象,自己则避着人来到一处偏僻的书阁。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一道人影出现在屏风后面。 屏风设计得很是巧妙,再加上另一边光线昏暗,故而宁洛看不到对面,对面之人却能看见她。 不过宁洛显然知道对方是谁,见到人影,她立刻跪地行礼,“见过殿下。” “嗯,起来吧。”一道男声自屏风后传来,“康王妃最近如何?” 宁洛低声禀告道:“康王妃头胎未能得子,现下急切想要再次怀有身孕,并一举得男。” “唔……”对方安静了一会儿,似是在沉吟,“你有什么想法?” “奴婢想,不如安排药婆进康王府,向康王妃献生子方,以取得她的信任,再图后事。”宁洛恭谨答道。 “不错,确实是个主意,你的确有些智计在身。”对方应该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只是你还是想得浅了——用药婆,不如用道姑。” 宁洛思索片刻,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崇敬之色,“王爷英明,奴婢受教。” “你最近做得很好。”男人的语调带了几分满意,“只要你认真做事,你的父母家人就会安安全全的,而且想要 什么就有什么,知道吗?” 宁洛诚惶诚恐地再次行礼,“是。” 屏风后人影消失,屋里安静下来,宁洛退出房间,恭顺的表情瞬间被一抹讥诮取代。 ——这个蠢货,谁在乎宁家那些烂人? 早年夺嫡失败一次还没半点长进,现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还想着染指皇位? 真是不如做梦来得快一点。 宁洛看了看四周,匆匆往宴席的花厅走回去。 然而没想到她刚走出来不一会儿,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捂住她的嘴,将她往远处拖去。 宁洛奋力挣扎,对方伸出手敲上她的脖子,宁洛头一歪,没了动静。 对方将她拖到最近的一处楼阁,里面已经有一个嬷嬷在等着了。 宁洛被扔在榻上,嬷嬷倒出一杯凉茶水,抬手泼到了宁洛的脸上。 宁洛睁开眼,便见到一个面容严刻的嬷嬷手里拿着茶杯站在她身前,旁边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婆子。 她大惊失色,惶恐不已地喊道:“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 “锦平侯夫人,”嬷嬷冷笑一声,“自从你与安王私下联络,甚至胆敢在府中幽会的那一日,就该料想到如今的结局了。” 宁洛瞪大眼睛,脸随即涨红,“什么幽会?你在说什么?” “还敢狡辩?”嬷嬷轻蔑地看着宁洛,随即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不过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只要再过一会儿,人人都会知道,你想算计攀附安王殿下,却自作自受,意外跟小厮有染。” 她向里招呼了一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举止猥琐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嬷嬷看着宁洛如花似玉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说,若是知道你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待你如珠如宝的锦平侯会怎么对你?” “不要……”宁洛吓得脸色发白,拼命摇头。 嬷嬷不再看她,转头交代男人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有劳嬷嬷。”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男人哪里见过宁洛这样的绝色,他贪婪的眼神落在宁洛身上,连视线都没转开。 嬷嬷撇了撇嘴,带着婆子离开。 男人搓了搓手便要上前,嘴上还道:“小的也是奉命行事,美人可别怪我……” 宁洛吓得瑟瑟发抖,她缩紧身体,“你别过来!”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根本没将这点反抗看在眼里。 他饿狼一般扑了上去,却突然感觉胸口一凉。 “什……”男人低头一看,只见一把细窄的匕首精准利落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随即他太阳穴一疼,眼前一黑,再也没了知觉。 …… 宁洛冷着脸推开男人,将他随意扔在地上,随后拔出匕首,用对方的衣服将刀刃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放回袖中藏好。 低头看了看自己,衣饰凌乱,一身狼藉,宁洛不由啧了一声,暗叫晦气。 门上了锁无法打开,宁洛转身来到窗前,直接撞开窗户翻了出去。 刚刚那个嬷嬷有一点没有说错,隐在书阁屏风后跟她见面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安王。 当年安王看上了她的美貌,却不是打算自己享用,而是要把她作为棋子和内应插入后宫。 她那对眼皮子浅的父母贪心不足,看到皇亲国戚便什么都忘了,很快便被安王收买,逼她为安王所用。 那时的宁洛势单力薄,无力反抗,只得假意归顺,准备且走且看,攒够力量再行反击。 结果不知是不是安王的计划被提前察觉,康王妃竟然在中间横插一脚,要把她跟锦平侯凑作一起。 察觉到自己被暗算的时候,宁洛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将计就计,把自己嫁进了锦平侯府。 果然,这成功打乱了安王的计划,最重要的是,安王没有对她起疑,而是将账都算到了康王妃的头上。 康王本就是安王夺嫡路上的对手,康王妃还毁掉了宁洛这一颗棋,安王对康王妃可谓恨极。 虽然宁洛已经不可能再入宫,但安王并没有完全放过她,他命令宁洛接近康王妃,寻找能用来扳倒康王府的可趁之机。 宁洛来安王府赴宴时,便会趁机与安王见面汇报进展。算上这次,她在安王府见了安王四回,没想到二人会面之事被人察觉。 只是这人不知底细,误会了宁洛跟安王见面的目的,以为二人有私情,还直接对她出了手。 能发现不对,还能在安王府安排这样一出好戏,在背后策划之人只能是安王妃。 宁洛脑海中闪过安王妃的脸,心中冷笑。 才刚嫁进安王府没多久,位置还没坐稳,便开始大肆清除异己,还是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 也幸亏自己有些三脚猫功夫,不然今日就要翻船了。 离开之前,宁洛在窗下不起眼的角落留下一个特殊记号。 该让安王发现安王妃惹出的大麻烦,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女眷了。 她如今的模样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宁洛避着人往后花园处走,那处当值的丫鬟有安王的手下,可以帮她遮掩。 只希望路上不要遇见其他人……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正当这个念头闪过,宁洛刚转过墙角,便看见对面走来两个身影,一主一仆,应当是来赴宴的女眷。 见到她,对方脚步一停,惊讶开口,“锦平侯夫人?” 宁洛心里一沉。 …… 汤婵在席上被劝了不少酒,借口去净房出来溜达一会儿,散散酒气。 这座府邸是安王还是大皇子时兴建的,那个时候结党案刚刚落幕,大皇子的府邸便没有太过奢华,直到如今升格成了王府,府中景致便多了几分精巧匠心。 汤婵赏景赏得兴起,不知不觉便逛得远了,却没想到竟会在偏僻处遇见这位锦平侯夫人。 汤婵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 对方虽然衣饰完好,但细看便能发现褶皱,发髻也有一些凌乱。这样颇为狼狈的模样,又是独自一人走在这种偏僻避人的地方…… 汤婵表情如常,心里却有些郁闷,自己怕是撞进什么阴私里了。 若是不想被牵扯进去,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立刻离开。汤婵想要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转身迈步之际却生出几分犹豫。 对方到底是个姑娘,而且看上去十分柔弱,万一是真的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 正在纠结,对方却先开了口。 “解二夫人?您是解二夫人吧!” 宁洛迅速红了眼眶,梨花带雨道:“我刚刚在净房里被人打昏,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被锁在一个偏僻的房间里,我撞破了窗户才逃出来,慌乱之下就到了这里……”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然而细想之下便是漏洞百出。 若是对方能悄无声息将一个人劫走,又怎么会让一个弱女子随意逃出来? 更重要的是,宁洛逃出来之后,为什么大声呼救,向人多的地方走,反而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一条偏僻小路? 宁洛也知道个仓促之中编出的谎话经不起推敲,她咬着唇,楚楚可怜道:“汤姐姐能不能帮我个忙,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说着她抬起手臂,撩起衣袖,怯怯道:“若是我家侯爷知道,定是要起疑心教训我的。” 汤婵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讶。 只见对方白皙纤细的手臂上满是青紫勒痕,有新有旧,触目惊心,想来掩在衣物下的还有更多。 宁洛见汤婵盯着自己的伤,稍微松了口气。 她不愿意将这种事告诉别人,但如今没有别的办法。 听说解二夫人性子和善,见到这般惨状,总该帮帮她了吧? “宁妹妹。”却听汤婵突然开了口,“妹妹衣袖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什么!? 宁洛心跳倏然停了一拍,下意识顺着汤婵的视线看去,当即瞳孔一缩。 她的衣袖上果真带着一块凝固的血迹,撩起之后一眼便能看到。 宁洛转瞬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对那个男人动手的时候,她瞄准了对方的心脏,拔出匕首时必然有大量血液喷涌而出。 虽然她拔刀时有所躲避,后面动作也很小心,但还是不慎弄到了袖子上,并且因为位置刁钻没能发现。 还是大意了! 汤婵没有错过宁洛一瞬间露出的戒备和锋芒,眼中掠过了然之色。 果然,最美的花都是带毒的。 宁洛也很快反应过来不对,自己应激太过,怕是已经露出了马脚! 她不由后悔,自己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什么血迹,硬着头皮装作不知不就行了? 然而已经晚了,此时再装懵懂怕是欲盖弥彰,宁洛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一时没敢动作。 就在她思考应对之策时,对方的应对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夫人的丫鬟在哪里?”汤婵表现得像是刚刚的问话没有发生一般,“出门有没有带备用的衣 裳?” 宁洛美眸中闪过错愕,她试探着道:“丫鬟应该在净房附近候着,也带了备用的衣裳,就在马车里……” 汤婵点头,转头吩咐双巧去喊人,而后对宁洛道:“那边有个亭子,我们在那等一会儿吧。” 宁洛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乖乖跟在汤婵身后走了过去。 看着汤婵的背影,宁洛不由生出一丝兴味。 很快,宁洛的丫鬟带着新外衫赶了过来,一同来的还有一个王府打扮的丫鬟。 汤婵看向双巧,用眼神询问安王府的丫鬟是怎么回事。 双巧低声道:“是锦平侯夫人的丫鬟主动去找的。” 汤婵心里有数,看来是认识的人了。 她也多不打听,站起来行礼告辞,“我也该回去了,夫人多保重。” 宁洛深深福了一礼,“有劳夫人相助。” 汤婵笑了笑,“不必。” 宴席散去,宁洛靠在回府的马车上,回想起安王妃看到她平安无事时瞬间阴沉的面色,心头满是畅快。 “对了,”宁洛懒洋洋地问她的丫鬟,“我瞧见解二夫人的丫鬟找你搭话,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丫鬟犹豫了一瞬,低声禀告道:“没说什么正事,只是聊起几户男主人出了各种意外,最后都不幸去世……” 宁洛动作一顿,唇边弧度逐渐上扬,最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位解二夫人……果真是个妙人! 若是宁洛没有那个心思,那这些话便只是丫鬟之间闲聊,不会留有丝毫把柄;若是宁洛真有什么别的心思,这就是明晃晃的提醒了。 听说当初解二夫人还跟锦平侯议过亲,她答应这桩亲事,不会也是打着一样的主意吧? 而面对自己这个后来的锦平侯夫人,对方分明不想沾上半分关系,却依旧顾念着情分,让丫鬟来跟她说了这些…… 宁洛笑吟吟地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怪不得人家命好嫁进了解家,行善积德就该有好报。 倒是锦平侯那个废物,说起当年解二夫人差点嫁进锦平侯府,只是被解二爷抢先提亲时,语气很是愤愤,他还曾在醉酒后破口大骂康王妃狡诈,说康王妃在还未出阁时耍过他。 然而这个窝囊废却不敢招惹解二爷和康王妃,只会变本加厉地在弱女子身上泄愤。 想到他的那些龌龊手段,宁洛眼中闪过一丝森寒冷意。 锦平侯会死,但不能是现在……她得先保证自己生下儿子,得到爵位继承,再除掉那个没用的东西。 除了锦平侯,还有她那对贪婪的爹娘、安王府的蠢货两口子,以及那个伪善的康王妃…… 对不起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道姑的人选安排得如何了?”宁洛低声问道。 丫鬟答道:“您放心,已经安排妥当了。” 宁洛勾起唇角,“很好。” 她被人视为棋子,可谁说棋子不能成为执棋人? 就让这些天潢贵胄们狗咬狗去吧! 第103章 双巧喜滋滋地捧着两盆花进了屋,走到靠在榻上看书的汤婵跟前,“夫人,锦平侯夫人派人送来了两盆芍药,都是珍品呢,您看放在哪里?” 汤婵一听锦平侯夫人几个字就头疼,“她怎么又送东西过来了?” 安王府宴后,汤婵隔天便收到了锦平侯夫人送来的谢礼。 礼单很是贵重,更看得出花了心思,然而汤婵不愿与秘密太多的人牵扯过深,故而只回了一份中规中矩的礼。 本来事情就应该到此为止,然而不知道为何,锦平侯夫人却像是盯上了她,时不时地往府里送东西。 为了不失礼,汤婵只得准备回礼,来来回回,倒像是二人有了多少交情似的。 看着两盆珍贵的芍药,汤婵只得叹气,放下书来到花房,随意挑了两盆月季送了过去。 她要出城躲一躲。 恰好她回京后还没来得及去探望汤母,汤婵开始打包行李,准备去一趟大兴。 “我也许久未向岳母请安,不如等我得了休沐,带着徽音他们三个一同前去吧。” 解瑨接过汤婵递来的热棉巾,边敷干涩的眼睛边道,“只是我这会儿挤不出假来,估计得等上一段时日。” 升官之后,要学的东西、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解瑨整日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这次还是算了。”汤婵将他换下来的巾子浸到热水里,“我这次去,主要是为了过继的事。你也知道,父亲只有我一个独女,并无男丁继承香火,一年多前母亲来信,说想要过继族侄,人选却是一个已经九岁而且父母双全的孩子,我心里总觉得没底。” “九岁且父母双全?”解瑨睁开眼睛看过来。 “没错,”汤婵知道他抓住了重点,“我父亲也是过继给祖父的,他被过继之前有好几个兄弟,那孩子就是他亲生四弟汤全海的儿子,早已经记事了,而且家里对他很是疼爱。” 解瑨眉心拧起,“怎么会选了他?” 虽然血缘上来说确实合适,但这样的孩子,不可能对长大的家里没有感情。待到过继之后,他在嗣父母跟亲生父母如何抉择? “你也觉得不对劲吧?” 见解瑨严肃的模样,汤婵反倒笑了。她示意解瑨闭眼,将刚拿出来折好的热棉巾轻轻放到他眼睛上,“当时我回信里没有反对,只是让母亲等一等,待我回京之后再说。只是咱们回来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还没来得及过问,没想到前两日母亲来信,说正式过礼的日子已经定好了。” 虽然按世情来说,外嫁女对娘家过继这样的事没什么发言权,但她们家只有她们母女二人,汤母竟然没有等汤婵的意见就下了决定,还是让她很惊讶。 汤全海一家给汤母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哄得汤母松了口? 汤婵不信他们没有所图,除了惦记汤父留下的东西,就只能是汤婵这个嫁给大官、有权有势有门路的姑奶奶了。 解瑨有些犹豫,“真不用我一同去?” 汤婵笑了,“真不用,你若去了,那些人反而不会轻易露出真面目。只不过情况不明,最坏还得有一场撕撸,我可能要多呆几日才能回来。” 解瑨心里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到底放心不下。他嗯了一声,“那你有什么事记得写信回来,我快马过去只要半日。” 稍一停顿,他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去,家里有我。” 汤婵莞尔:“好。” 大兴县。 一个月前,汤四老爷汤全海喜得长孙,今日小少爷满月,汤宅大办喜宴,以贺添丁之喜。 鞭炮声响起,大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不是汤四家吗?”有路过的人被这场景吸引,不禁好奇,“汤家不过是做点小生意的普通人家,怎么办个宴席竟这样热闹?” 他不过站了一会儿,就看到县里几个有名的乡绅都来了,连县官都派人送了礼! “你不知道?”旁边有大婶打量他两眼,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出远门刚回来的?” 先前问话的人摸头笑笑,“是,确实许久未回乡了。” 大婶便为他解惑,“这汤家如今攀上了贵人,发达啦!” 问话的人很是惊讶,“真的?怎么说?” 大婶努了努嘴,“是府上的三少爷要出继给贵人——是真贵人,那家的老夫人是侯府的贵女!女儿就更了不得了,嫁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官!” “大官?有多大?”旁边一直听着二人说话的路人忍不住问。 “这……”大婶一噎,这她还真不知道,“反正是很大的官……” 却见汤宅的门房瞥了外头众人一眼,倨傲地伸出两根手指,“我们少爷的姐夫是二品大员,皇帝近臣!” 这话立即引起一片哗然,“二品?” “那还是真了不得!” “真是好运道,居然有了这么大的靠山……” 议论声中,有人小声嘀咕,“可是等人过继了,跟汤四老爷一家子有什么关系?” “话可不是 这么说,”大婶道,“血缘关系断不了的,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 众人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汤全海一家的际遇,隔着院墙的内院正房,汤四太太夏氏高高兴兴地对着阳光伸出手,欣赏手腕上金灿灿的镯子。 不愧是大兴县最大的乡绅,王家富了几代,送来的东西可是真好看…… 她面前站着三个丫鬟,各自捧着一个托盘,都是外头送的礼,夏氏挨个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有些更贵重的当家的不让收……夏氏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不过没关系,等跟解家成了亲家,好东西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汤氏族长家的大儿媳顾氏一进门,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不由酸溜溜开口道:“如今弟妹可是发达了,可别把咱们这些旧相识忘了啊。” “嫂子来了?快坐。” 夏氏回过神来,将镯子褪下来放到托盘上,“嫂子放心,事成之后,除了那座宅子,别的好处也少不了的。” 顾氏一家在汤父留下的宅子里住了十几年,直到汤母回到大兴,一家人不得不搬出来。为了争取族长的支持,夏氏把这座宅院许了出去,承诺等儿子过继之后能做主,就过户给顾氏一家。 顾氏却没有想象中高兴,一座宅子和金山银山怎么能比?更别说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惜再眼红也没有办法,谁让人家生了个好儿子呢? 若换了别家儿子,过继这事儿还真不一定能成。 “哎,什么好处不好处的,”顾氏坐到夏氏旁边,“能跟在弟妹家身后喝点肉汤便是福气了。” 见顾氏视线落在托盘上,夏氏暗自咬了咬牙,对顾氏笑道:“也不知道嫂子看不看得上我这些东西,若有喜欢的,便拿去玩罢。” “哎呀,弟妹真是客气了。” 顾氏这才有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她挑选着托盘上的首饰和摆件,一边说道:“这事要是能再快些,就还是快些罢。她家那个姑奶奶已经出孝回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腾出手来搅和。” 想起当初汤婵把他们毫不留情地赶出家门,顾氏暗自咬牙切齿,“那丫头可是个不好惹的,以防万一,要赶在她插手之前定下。” 夏氏却对顾氏的如临大敌不以为然。汤婵再厉害,还能违逆亲娘的意思不成? 只是她不会驳顾氏的面子,面上应了下来。 顾氏最后揣着一只最重的金镯子走了,等送走顾氏,夏氏才露出心疼的表情,拿起扇子给自己扇风。 这个顾氏,每次来都要雁过拔毛,要不是必须和族长打好关系,她是真不想和顾氏打交道。 好在等一切落定,就不必再忍受她了…… 正畅想着未来的美妙图景,突然有婆子气喘吁吁奔进来禀告,“太太!京城、京城那位夫人来县城了!” “什么?”夏氏“腾”地站了起来。 汤婵来了? 还真就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她什么时候到的?”夏氏问。 “刚到不久,车才进了汤府。”婆子赶紧答道。 夏氏立刻就想出门去汤府,可看了看天色…… 如今已经夕阳西沉,没有这个时辰去别人家做客的道理。 犹豫片刻,她吩咐道:“让二门备好车子,明早我要出门!” …… 汤婵这次来大兴,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连汤母都是得了门房的禀告,才不可置信地迎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见果真是汤婵,汤母又惊又喜,“你这孩子,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夏日炎热,汤母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薄纱汗衫,比起两年前,她脸颊圆润了一点,脸上多了一些皱纹,气质更和善了,乍一看上去,像是慈眉善目的邻家婶子。 汤婵扶着她往里走,笑着解释道:“也是突然决定的,出孝回京后应酬实在太多,我出来避一避。” “你来得正巧,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传铭的过继礼呢。”汤母高兴地说,“你这次过来能留几日?刚好能见见他。” 传铭就是汤母打算过继的孩子,汤婵问道:“说到过继,怎么突然就定下了日子?” 汤母脸上露出慈爱的笑,“也不算突然,从有这个念头开始,也过了一年多了。传铭和他娘都说该早日来孝敬我,我想着传铭年纪已经不小了,早些过来也好,还能跟春分这个妹妹多培养些感情。” 汤婵仔细打量着汤母表情,斟酌问道:“母亲很满意那孩子?” “那孩子性子很好,也会读书,特别像你父亲。”汤母止不住得夸,“明日他会来请安,等你见过就知道了。” 汤婵心里愈发觉得怪异,顺着汤母的话笑道:“母亲说得我愈发好奇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 母女二人说话间,春分也迎了出来。 她端正沉稳地行礼,“见过姐姐。” 转眼间,小丫头已经十一岁了,她一身鹅黄色衫裙,个子拔高了一节,身上也从刚被收养时的瘦骨嶙峋变得骨肉匀停,皮肤白了不少,曾经又枯又黄的头发养得乌黑,跟初见时判若两人。 汤婵忍不住笑叹道:“咱们春分也是个大姑娘了。” 三人一同进了屋,用了晚膳。有一段时日没见,吃过饭,母女三个扇着蒲扇,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乘凉聊天。 “母亲,”春分看到更漏的时间,“该用药歇息了。” “母亲要用药?什么药?”汤婵闻言立刻坐了起来。 汤母赶紧安抚道:“没什么大事,人上了年纪多多少少有点小毛病,吃的也是太平的保养方,你别紧张。” “您怎么都不跟我说啊?”汤婵紧紧捏着扇子,后悔自己的粗心。 汤母嗔道:“一点小毛病而已,有什么可说的?” 见汤婵担忧,汤母心中一暖,“只是偶尔有些失眠盗汗,真没什么大碍。” “只是这样?” 听着像是更年期常见的问题,确实不像什么大毛病,汤婵仔细问了问,确认没有别的症状,这才微微松口气,“要不母亲跟我回京一次吧?大兴到底是个县城,京城的大夫应该会比这边高明些。” “不至于不至于。”汤母连连摆手,“之前不跟你说,就是怕你小题大作,要不是有天丫鬟熬药被春分看见,我也不想告诉春分的。” 说着她嗔了一眼春分,“你这丫头,怎么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是不是故意让你姐姐知道的?” 春分抿嘴笑,眼睛忽闪忽闪,“是我口快了,母亲勿怪。” 汤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春分的额头,“得亏你不会写信,不然就要成你姐姐的小耳报神了。” 汤婵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春分没有读书?” “嗯?”汤母道,“这倒没有……” 春分的出身摆在这里,汤母不打算让她高嫁,周边县城里家境富庶的乡绅人家最合适。 对这样的夫家来说,与其让春分读书,倒不如多教导她女红庶务更实用,故而汤母之前没有考虑过读书这件事。 汤母看了春分一眼,孩子还在,汤母不好在她面前直说她的亲事,但汤婵大概能猜出来汤母的想法。 她说道:“给春分请个女先生吧,不管以后怎样,人还是要识字,不能做个睁眼瞎。” “这……”汤母看向春分,却见春分罕见地露出了高兴之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识字了?” 汤婵笑道:“是,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春分赶忙大声道,“多谢大姐姐,多谢母亲!” 对她们这样的乡下孩子来说,读书是极为神圣的事情,在她原先生活的宁安村,只有家境最富裕的男丁才有这样的机会。 如今同样的机会摆在春分面前,她又怎么会不激动得失态呢? 汤母见春分欢喜的模样,表情不由一缓,也就决定随孩子们的意,“那我明日就让人去打听先生的事。” 说话间,丫鬟把汤母的药端了上来。春分赶忙接过药碗,亲自为汤母奉药。 这孩子话不算多,但极为懂事,刚刚用晚膳时,汤婵就发现春分记得汤母的所有喜好,细致妥帖的程度连汤婵都自愧不如。 汤婵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这孩子得知汤母想要过继是什么想法。 家里突然多一个人分享亲人,孩子会是什么感受呢? 等要散的时候,汤婵找机会旁敲侧击了一下。 却听春分道:“村里头没有男丁的人家是要被欺负的,母亲过继,也是找个兄弟为我撑腰,我又怎么会反对呢?” 汤婵语塞。 但她也知道当今世情下,春分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汤婵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叹气,不过,至少孩子心里没有情绪就好。 …… 第二天一早,夏氏便带着汤传铭来求见汤婵了。 “您来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夏氏笑容满面,热情地道,“总要给您接风的呀!” 她推了推身 后的男孩,正是汤传铭,“快给你大姐姐问好!” 汤传铭有些拘谨,但恭敬地行礼,“见过大姐姐。” 汤婵的目光定在汤传铭的脸上。 见到真人的那一刻,汤婵一瞬间就全明白了,为何汤母会如此反常地亲近一个孩子。 ——面前的小男孩,五官竟跟汤父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汤婵之前只见过汤传铭一次,那是她出嫁不久,差不多四五年前的时候。那时候孩子还小,没有长开,汤婵根本没注意,谁能想到,这孩子长大之后竟然跟汤父越来越像。 “快起来吧。”汤婵收回视线。 汤传铭小小地松口气,“谢大姐姐。” “传铭快来,”汤母就像天下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笑着招呼汤传铭,“我叫厨房做了莲子汤,快来尝尝。” 面对汤母,汤传铭显然没有面对汤婵的拘束,他一边用莲子汤,一边笑着答汤母的问话。汤母专注地看着他,目光里不止有慈爱,还有藏不住的怀念。 汤婵静静看着这一幕,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了。 汤母显然是把这个孩子当成了慰藉,才想要认他做儿子。 这要她怎么阻止?又怎么能阻止? 第104章 等夏氏带着汤传铭离开,汤母笑呵呵地问汤婵:”怎么样,不错吧?” 汤婵嗯了一声,“瞧着倒是个恭敬知礼的。” 汤母笑道:“也聪慧呢,跟你父亲一样,是个读书的料子,在学堂里的功课是数一数二的……” 汤婵安静地听汤母说话,等汤婵回到房间,双巧才悄悄问:“夫人,您打算怎么办?” 汤婵问:“打听消息的回来了没有?” 她命人暗访汤传铭一家有没有仗势欺人、干不该干的事情,双巧回道:“除了之前回禀过的偶尔借着喜事收礼,再没有别的消息,许是太过隐蔽,还需要些时间。” 汤婵却摇了摇头,她有种预感,汤全海一家怕是真的没出什么大格。 要么是她把人想太坏,要么就是这一家人为防止落下把柄闹黄过继,很是注意羽毛,越是如此,所图越大。 事已至此,汤婵只能静观其变。 “也罢,现在看来,早日过继也好。”汤婵沉吟道,“咱们多住几天,这几日装得高兴一点,钓一钓鱼,看看他们会不会在得意的时候露出真面目。” 三日后,在汤氏族老和族人的见证下,汤母和汤全海夫妻立下过继文书,汤传铭被正式过继给汤父。 围观的汤氏族人议论不断,不少人满脸艳羡。 汤全海夫妻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身体更挺直了些。 羡慕也没用,谁让他们生不出和汤父生得像的儿子呢? 这福分合该是他们家传铭的! 夫妻二人紧紧盯着文书,红色的手印落下,尘埃落定。 拿到过继文书,二人再也按捺不住喜色。 总算成了! 汤母同样欢喜不已。亡夫有了香火祭祀,还是跟他那样有缘的孩子,汤母可谓夙愿得偿,不仅在宁安村请族里的人吃席,汤传铭正式搬到汤母这里这一天,汤母还办了宴席,专门宴请了夏氏一家。 安静的汤宅久违地热闹,汤婵让双巧把准备好的改口礼物送给汤传铭,还给夏氏等人都准备了厚礼。 见到这些礼物,夏氏瞪大眼睛,眼底不自觉闪过贪婪之色。 除了送给汤传铭的徽砚狼毫等文房四宝,还有布匹料子、首饰玉佩等等,都是极其贵重的东西。 夏氏还看到了一只金嵌红蓝宝的镯子,跟这只精致华贵的镯子比起来,早几天王家送来又被顾氏顺走的那个镯子算得上什么! “不行,这太贵重了……”夏氏逼着自己移开眼睛,忍痛推拒道。 “过继之后,铭哥儿便是我弟弟,什么好东西用不得?”汤婵笑着道,“以后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你收着便是。” 这话简直说到了夏氏的心坎里,她又惊又喜,“夫人太客气了……” 假意推拒几番,夏氏心花怒放地收下了这些东西。 她美滋滋地想,果然之前顾氏说得太夸张了,这位姑奶奶哪有那么难打交道? 夏氏转头看了一眼跟汤传铭说话的汤母,心里忍不住得意。 只要哄好了这位,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宴席过半,汤母和夏氏一起去查看给汤传铭布置的居所,汤婵则笑眯眯地跟夏氏的两个儿媳凑在一起说话。 她平易近人,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夫人,亲热地跟众人聊着家长里短。 话题很快转到孩子身上,夏氏的大儿媳丁氏观察了汤婵一会儿,大着胆子问道:“听说夫人成婚多年,还未有一儿半女?” “嗯?”汤婵不解道,“我膝下有子有女,这话从何说起?” 夏氏的二儿媳恭维道:“夫人果真贤惠,这是将前头留下的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呢。” “是该这样。”丁氏点头认同,“不过咱们自家人说心里话,孩子还得是亲生的才亲,有了亲生儿子,夫人才能算真正在后院站稳脚跟呀!” 汤婵心头一动,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说的是,不过孩子的事要看缘分,许是我缘分还未到吧。” “要不怎么说夫人不是一般人呢,这般豁达的心境就不一样。”丁氏笑着捧道,心里却是一嗤。 什么缘分没到,她可是旁敲侧击过汤母,看汤母的反应,汤婵根本就是生不出来,不然怎么可能成亲五年都没消息? 但她面上自然不显,说完好听的,丁氏就如同最亲近的自己人一般,为汤婵打算道:“不过夫人总得早些有自己的孩子吧?不是亲生,也得是从自己人的肚子里出来的才好。有了新生儿,说不定就能替夫人招来缘分呢!” 到了这时,汤婵大概就看出丁氏唱的什么戏了。 她露出犹豫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丁氏心中一喜,赶紧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夫人为何不请自家姐妹帮忙?血浓于水,一家子姐妹总比外人可靠,夫人在后宅也能多个帮手不是?” “你有人选?”汤婵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动。 丁氏指着坐在自己身边羞涩低着头的姑娘热情道:“这是我娘家妹子,夫人瞧她这身子,绝对能帮夫人生儿子!” 自家妹妹不过十五,胸脯和臀部却已经生得丰满傲人,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容易生养的好姑娘。 丁氏信心满满,女人嫁进夫家,只有有了儿子才算有靠。汤婵本就是高嫁,却迟迟没有生育,她就不信汤婵不着急。 事情果真如同预料般没什么新意,汤婵笑呵呵地放下了茶盏。 她喊了一声,“紫苏。” 紫苏正在外间忙活,听到汤婵唤她,连忙进了屋,“夫人?” 幸亏这回把紫苏带了过来,汤婵指着走近前的紫苏,对丁氏和善笑道:“这是我给外子准备的通房丫鬟,会识字,会管家,身契握在我手里。” 紫苏多聪慧的人,见丁氏 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再一听汤婵的话音,便知道自己是被叫来是干嘛的。 她故意袅袅婷婷地行了个礼,娇滴滴对丁氏几个道:“见过诸位娘子。” 丁氏的妹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低头咬紧了嘴唇。 汤婵的意思很明显——我府上的通房都是这个水平,你何德何能进府? 丁氏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她哼了一声,酸溜溜道:“这般妖妖娆娆的做派,能给夫人生儿子么?” “说得也是。”汤婵也不恼,她看了丁氏的妹妹一眼,“五娘是吧?既然是自家姐妹,进府也不是不行,我也不要求你有什么才艺了,只要立下身契便好。” 丁五娘脸色一变,丁氏也不满道:“夫人是要五娘给你做奴婢?” 她是想送妹妹去享福的,可不是让妹妹去伺候人的! “我自然是不想的,”汤婵慢吞吞道,“不过可惜,这是外子的规矩。在解家,妾必须有身契,不然妻妾不分,当为乱家之源。” 丁氏这时候哪还不明白,汤婵根本没想过同意,这是变着法子羞辱她们呢! 她脸色变了又变,“我给夫人真心出主意,却没想原来夫人只拿我们当猴耍!” “你误会了,府上规矩如此,我也有没办法。”汤婵抬起眼皮,“五娘是个好的,等她定下亲事,我给她送一份添妆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丁氏还能说什么? 她强笑了下,对五娘道:“还不快谢谢夫人?” 五娘红着眼圈小声道谢,一旁一直保持安静的夏氏二儿媳见状,赶紧接话圆场道:“哎呦,能得夫人的东西,五娘可真是好福分……” 话就这么岔了过去,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等丁氏她们离开,汤婵并没有跟汤母说起这件事。 汤母对汤婵不生孩子这事可是一直耿耿于怀,要是提起丁氏的打算,怕是又要触碰到汤母的心病。 更重要的是,汤婵总觉得这事没完,这家人的图谋不该这么简单才是。 果然不出汤婵所料,第二天,汤婵等来了夏氏。 “我是来给夫人赔罪的。” 一进门,夏氏便满脸歉意道:“我那个大媳妇儿太不晓事,在夫人面前说了胡话……真是,她小门小户出身,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您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汤婵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打太极道:“您言重了。” 夏氏叹了口气,“不怕夫人笑话,我是我家四老爷的续弦,大儿子是前头的原配所出,丁氏也是原配娘家定下的亲事,我一个继母、继婆婆……” 说着夏氏像是刚意识到不对,“哎,说得多了,夫人勿怪。” 她转而问道:“对了,怎么不见夫人带几位小姐和少爷过来?” 汤婵笑道:“他们要上学,不好耽搁功课。” 夏氏语带羡慕,“夫人同他们感情很好吧?” 汤婵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道:“孩子们都是懂事的。” “孩子再懂事,您肯定也不容易。”夏氏叹道,“后母难为,多管一点说你故意搓磨,少管一点说你故意不上心,总之怎么也不对,心里的苦可都自己知道……” 若换了个人,听了夏氏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不定就要感同身受地对着夏氏大吐苦水了。 汤婵的心里却是毫无波澜,她端起茶杯品着茶,心说夏氏说这一通究竟是想要做甚? 陪着夏氏说了一会儿废话,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找了过来,“祖母!” 她一身红裙,白白胖胖,玉雪可爱,汤婵不由笑道:“这是小侄女?” “是我孙女慧姐儿,”夏氏疼爱地看着小姑娘,对汤婵解释道,“今日我出门的时候,缠着我说想哥哥了,我就正好带她来看看。” 一旁的双巧皱了皱眉。 哥儿既然已经过继,就不再是小姑娘的哥哥了,可看夏氏的模样,竟然连点面子功夫都不做。 可她们还真没什么办法,小姑娘年纪小还不懂这些,只吵着要哥哥,她们总不能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吧? 双巧憋着气,看夏氏低头问慧姐儿道:“怎么不去找哥哥?” “哥哥在读书,不能打扰。”慧姐儿奶声奶气地答道。 “好孩子。”夏氏欣慰地笑了起来,“快见过夫人。” 小姑娘跟汤婵行礼,“夫人好。” “你也好。”汤婵笑眯眯地道。 乖巧漂亮的人类幼崽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汤婵跟孩子聊了会儿天,才让人带她下去玩。 等慧姐儿离开,夏氏笑道:“夫人跟慧姐儿投缘呢。” 汤婵笑了笑,“是个机灵孩子。” “不是我自夸,我们慧姐儿,天生的性子好,”夏氏语气亲热,“您要是瞧得上,不如让慧姐儿留在您身边解闷?” 嗯?这话什么意思? 汤婵微微一怔,随即便听夏氏道:“小娘子和小郎君青梅竹马一块长大,说不定就能成一段佳话呢。” 汤婵这下弄明白夏氏绕一个大圈子究竟是想干嘛了,忍不住摇头失笑。 原来昨日丁氏只是来探路的,丁氏先来跟她商量开屋顶,她不同意,便换夏氏来商量开窗户——不愿意给夫君添妾室,给继子找姻缘总行了吧? 汤婵干脆拒绝道:“我那继子的婚事,怕是轮不到我这个后母插手。” 夏氏连忙道:“若是孩子自己动了心思,还能硬顶着反对不成?实在没有缘分做正头夫妻,做个贵妾也好啊!” 夏氏极力鼓动道:“夫人容我倚老卖老说一句,以后挑儿媳,您可千万要慎重。就像我那大儿子,本来挺好一孩子,结果娶了丁氏之后就被媳妇儿带的愈发不像话——俗话说得好,婆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夫人有个帮手在,就算是不喜欢的儿媳妇儿进了门,也不怕拿捏不住她!” “好了。” 闹剧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汤婵扣上茶杯轻叹一口气,“您这主意可真好,算盘珠子都要崩我脸上了。” 夏氏笑容一滞,“什……” 她强笑道:“侄女这话怎么说的?我这也是为你好……” 汤婵笑了,“父兄官职功名皆无,连个乡绅都够不上,这样人家的女儿,谋算未来阁臣嫡长子的婚事,你说这是为我好?” 夏氏有些讪讪,“这不是互惠互利的好事嘛……” “停。”汤婵打断她的话,淡淡瞥她一眼,“别以为拿捏了老太太,就能顺势拿捏我。我为着母亲高兴,随手养着你那个小儿子无所谓,但你要是打着吸我家血供养你自己家的主意,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罢。” 夏氏脸色乍青乍白,没想到汤婵说翻脸就翻脸,“好好好,夫人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倒要和夫人的母亲说道说道。” 汤婵微微一笑,“我倒想看看母亲听了你的打算是什么反应。” 她端起茶盏,“双巧,送客。” 夏氏一噎,气冲冲地走了。 ——汤母是什么反应? 本来见夏氏来访,汤母很是地热情招待,见夏氏脸色不好,还主动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她能帮忙的地方。 夏氏抱怨道:“嫂子,不是我说,你这个闺女也太犟了一些!” 她在汤婵那儿受了一肚子气,恨不得马上寻求到汤母的共鸣,“……她嫁人也有五年多了,肚子没半点消息,这可怎么好?那解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一个不能生育的主母,如何能站稳脚跟?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愿意让自家姐妹分忧。唉,毕竟是年轻人,不舍得夫君,咱们都是过来人,倒也能理解,这也就罢了,可是她竟然连继子也不知道好好笼络!我也没说别的,只是建议她早早从家里挑个合适的后辈,跟她的继子培养感情,若是能成就姻缘,那最好不过,毕竟自家亲戚,日后肯定向着她,结果也不知道哪里戳了她的脾气,直接把我赶了出来!您说说,这……” 夏氏有一肚子 的话不吐不快,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却没有注意随着她的讲述,汤母的脸色渐渐变了。 “够了!” 突然被一声忍无可忍的高喝打断,夏氏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怎……” 汤母涨红了脸,指着门道:“出去!” 夏氏傻眼。 汤母一字一顿道:“给、我、出、去!” 第105章 汤母的性格往好了说是与人为善,往坏了说就是耳根子有点软,优柔寡断,但她有一道不能碰触的底线,就是汤婵。 老实人发起火来往往最恐怖,夏氏从未见过这样的汤母,像是为了保护小兽的母兽,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她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赶紧强笑着解释,“嫂……” “不必再说了。” 汤母却异常坚定地打断,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霜菊,送客。” 夏氏就这样被赶了出去。 站在大门口,夏氏犹不可置信。 明明进这扇大门之前还是大好的局面,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 等夏氏离开,汤母才垮下脊背,颓然地坐到榻上。 自从见到汤传铭的第一眼,汤母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是那么像他啊……第一次见到长大之后的汤传铭,汤母甚至忍不住背过身,偷偷红了眼眶。 如果她曾经能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 如同在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等偶然听到有族亲说起过继,汤母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那个孩子的脸庞。 种子迅速生根、发芽,汤母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可汤传铭与父母家人的感情很好,甚至在汤母搬到大兴县以来,夏氏对她很是亲近,时常照应,这让汤母怎么好意思开口夺走别人的儿子呢? 然而许是她实在不擅长掩盖自己的心思,对铭哥儿异常的关注很快吸引了夏氏的注意。 见他们相处得实在投缘,夏氏竟然主动向她提起,可以让铭哥儿继承汤父的香火。 汤母犹豫了许久,最开始没有同意。 然而夏氏态度异常豁达,在她的劝说下,汤母最终没能忍住内心的渴望,应了下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夏氏别有所图,但她一个寡妇,有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汤母愿意把这些东西留给汤传铭这个有缘的孩子。 答应要过继汤传铭之后,夏氏一家恪守分寸,从未开口要过什么东西。汤母沉浸在夏氏一家为她编织的幻梦里,甚至以为自己运气很好,遇到的至亲是温暖的家人,而不是贪婪的豺狼。 直到今日夏氏图穷匕见,如同一盆冷水突然浇在头上,汤母前所未有的清醒过来。 原来夏氏不是没有所图,而是根本看不上她这个守寡的老太婆,瞄上的是汤婵和解家! 现在是想要给姑爷送妾室、算计桓哥儿的婚事,那下次呢? 汤婵嫁进解家,本就不易,哪里经得住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闹腾? 汤母确实是把为夫君延续香火当成一等一的大事,可她却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伤害汤婵! 汤母无比后悔,她怎么就能错把夏氏当成好人呢? “母亲?” 夏氏被赶出门时闹了不小的动静,很快,得了信的汤婵便来了,“刚刚好像听见了吵闹声,没出什么事吧?” 汤母赶紧站了起来,“婵姐儿!” 慌乱之下,她的称呼都错了,“夏氏跟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千万不要理她!” “嗯?”汤婵赶忙道,“没事,那些话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汤母很是愧疚,“到底还是给你惹麻烦了……” 随着子女慢慢长大,逐渐年老的父母在孩子面前会变得弱势,看着迷茫无助的汤母,汤婵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嗐,”她扶着汤母坐下,自己靠在汤母身边,一副轻松自若的姿态道,“这算什么麻烦?都是小事,您要因着这点事跟我生分不成?” 汤母苦笑一声,“人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不知怎么就像是鬼迷心窍了一般……” 汤婵倒是理解,前世都有那么多电信诈骗上当的老人,还有掉进杀猪盘的年轻人,何况对汤母来说,不仅有一个长相得天独厚的汤传铭,又有夏氏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背后的算计,时时来献殷勤,几年下来,任谁都得迷糊。 “没事儿,谁都有走眼的时候,这都是小事,很好解决。”汤婵豪迈地挥了挥手,“只用您一声令下,想怎么办都能给您办好。” 这话终于把汤母逗笑了,汤婵不以为意的态度也很好地安抚了她。 “不能给你找这么一家子累赘。” 缓过神后,汤母坚决道:“过继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汤婵劝说道:“您别着急,今儿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认真考虑之后再做决定。” 她自然是无所谓汤母改变决定,甚至乐见其成,但她怕汤母一时冲动走了另一个极端,回头反应过来再后悔。 汤母摇摇头,“我已经想好了。” “本来以为过继一个男丁能让你跟春分多些助力,但现在来看,不拖你的后腿就不错了。”汤母想得清楚,”不能让你跟着操心,你爹爹定然也不愿意这样。” 她心意已决,很快便送信召集族长和族老,要反悔过继,让汤传铭归宗。 得到消息,汤全海大惊失色,夏氏更是慌乱不已。 她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之前待她那么亲近的汤家母女,怎么一言不合就突然变了脸? “你这个蠢货!”汤全海劈头盖脸将夏氏一顿怒骂,“你究竟做了什么?” 夏氏无比委屈,“我就是提了个建议而已……” 若说汤婵善妒,不愿意给夫君纳妾是人之常情,可谁能想到,给她的继子娶个自己人这种互惠互利的事情,汤婵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甚至连一向老好人的汤母都翻了脸! 汤全海气得脑袋发胀,“这才跟那位夫人相处几天,你着什么急?” 夏氏讪讪,“她多少年不来一次大兴,错过这回就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我瞧着她待咱们很是亲热……” “人家那是真的待你亲热吗?”汤全海吐沫星子乱飞,“还不是要麻痹你,等着你得意之下露屁股?” 他恨恨道:“好好的局面,全让你这个愚蠢的妇人毁了!” 只恨他要跟寡嫂避嫌,不得不让夏氏去交际……汤全海再也看不下去夏氏那张脸,甩袖而去。 族里众人得知汤母这么突然地反悔,都是一片哗然。 等到约定之日,汤氏族人再次聚集起来。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群,上次的氛围喜气洋洋,这次却变得很是微妙。 族长抽着旱烟问汤母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刚过继就要反悔,没有这个道理呀。” 他语气还算平和,汤母给这位长辈面子,态度很是客气,只是她不愿宣扬家丑,“实在抱歉,您就当我寡妇任性罢。” 汤全海总算见到了汤母,觍着脸上前试图挽回,“嫂子,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再商量,您直接这么做,让铭哥儿怎么自处……” “您不必再说了。” 对着汤全海,汤母的语调就变得平淡了许多,“铭哥儿是个好孩子,是我们没有缘分。除了过继文书上签订的反悔条件,我会另补偿他一笔钱,足够他生活优渥地读书到三十岁,但除此之外,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多出。” 按惯例,过继文书上都会有关于反悔的条件。几天前,双方还在其乐融融地相处,汤母根本没觉得谁会反悔,只拿这个条件当摆设,汤全海夫妻虽然巴不得汤母不反悔,却不敢提出任何苛刻的条件,以免暴露他们的心思,便也只装作毫不在意,故而文书上只是签订了最常规的赔银。 搁在平时,白得一笔银子,汤全海自然乐得收下,可这个时候,再多的银子也比不得儿子继续呆在汤母名下的好处啊! 汤全海不肯同意,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想劝和,“怎么就到这个地步?” 还有收了汤全海好处的族老对汤母的反悔提出异议,“……这也太任性了,说过继就过继,说不要就不要,族里就这么由着她?” 汤母听着众人种种议论,最后忍不住提高声调打断:“够了!” 她板着脸对汤全海道:“要么咱们悄悄办了,要么我就告你儿子不孝!” 汤全海一怔,随即大怒——好歹毒的妇人! 汤传铭是要走功名一途的,若是沾上不孝的名头,这辈子可就毁了! “我本以为嫂子性子和善,定会善待铭哥儿,才放心把铭哥儿交给嫂子,却没想到,嫂子心里竟然有这样的念头!”汤全海痛心疾首,“嫂子,你这么做,对得起铭哥儿吗?” 汤母被这话一刺,眼中闪过痛楚,抿唇不语。 一直在旁边喝茶没说话的汤婵这时开了口,“这话倒是有趣,怎么,只许你 们包藏祸心,不许我们翻脸无情?” 汤全海一噎,眼神闪烁,“你什么意思?” 汤婵懒得跟他掰扯,她放下茶盏,微笑着对族老们道:“我父亲身后没有男丁,便该由我这个独女来做应做的事。父亲当年给族里设了祭田,还办了蒙学让族中子弟读书,我就再添上五成吧。” 汤全海许之以利,暗地里拉拢了族长和两位族老,可论起给好处,汤婵会输给汤全海吗? 比起汤全海只拉拢了几个说话最有用的人,汤婵许诺的祭田可是挨家挨户都能分到好处。 果然,听到汤婵的话,不少人的眼神都闪烁起来,显然很是意动。 终于有人开口道:“过继的事讲究双方情愿,若是母子相处不来,日久生怨,反倒不美,倒不如早些了结得好。” 此人对汤全海只巴结族长、却没给他送好处的事怨念已久,而有了第一个打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开始说话,“是啊是啊。” “虽然少见,但过继反悔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嘛。” “说的是。” ——其实以汤婵的身份,便是强行反悔,又能如何?现在她还客气地许下好处,大部分人还是很识相的。 很快,大半族老倒戈,族长和仅剩的几位族老势单力薄,不得不妥协。 大势已去,汤全海恨得牙痒。 赔进那么多好处,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成了笑柄,汤全海胸口绞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族谱上“汤远山”下面新添没多久的“汤传铭”三个字被抹去,重新回到了“汤全海”下面。 …… 事情办完,汤婵随着汤母回到了县城。 第一件事就是让汤传铭搬走,汤母把汤传铭叫来,亲自将归宗的事情告诉了他。 汤传铭抿紧了嘴唇,伤心地看着汤母,“您不要我了吗?” 汤母心中一痛,扭头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汤传铭的眼睛。 汤婵却是表情淡淡,心中毫无波澜。 汤传铭已经这么大了,读过书,通晓世情,还素有聪慧之名,这样的孩子,真的对父母的打算丝毫不知吗? 但不管是不是全然无辜,比起大人,孩子确实情有可原,汤婵对他道:“以后你若遇上什么要命的大麻烦,可以遣人到京城找我,我会出手帮你一次,也算对得起咱们这桩缘分。” 汤传铭亲近汤母,却很害怕汤婵,他攥了攥衣摆,低下了头,“多谢……夫人。” 汤传铭被夏氏接走的时候,汤母还是没忍住,偷偷跑到门口去看,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才回了屋。 她连着几日情绪不好,汤婵怕她闷出个好歹,一时也没敢回京,跟春分一起整日想着法逗汤母开心。 汤母这才赶紧振作起精神。 这天,看着忙前忙后照顾她的春分,汤母忽然道:“春分,如果以后我不让你出嫁,而是给你招婿,你愿不愿意?” 春分一怔。 赘婿身份极其低下,很少有好男儿甘愿入赘,若是招赘,未来夫婿跟正常出嫁比起来可能就是天上地下。 但春分没有半分犹豫便说道:“女儿能有今日,全凭母亲善心,别说招婿,哪怕让女儿终身不嫁伺候母亲,女儿也心甘情愿。” 她还未到春心萌动的年纪,提到未来亲事没有半点羞涩,语气里满满都是认真。 汤母被春分这番话说得窝心不已,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往日春分贴心懂事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汤母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她找来汤婵道:“我打算正式收养春分,给她改名添在族谱里,以后给她招赘,延续香火。” 汤家的女孩子是不上族谱的,除非决定招赘继承香火。汤婵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 她想了想道:“不过倒也不必招赘,不如跟以后的亲家约定好,春分的第二个孩子不论男女,都随母姓汤便是了。” “这主意好!”汤母惊喜,“还是你脑子活泛,我怎么就没想到!” 如此以来,春分就不必硬在歪瓜裂枣里挑赘婿了! 事情就这样说定,有了目标,汤母很快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有汤婵捐赠祭田的事情在先,族里不管暗地里心思如何,表面上很殷勤地帮汤母办好了一众事宜。 很快,春分正式成为汤远山的次女,以后便是汤家幼婵了。 只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汤婵不由怔忡一瞬。 幼婵,也是“佑”婵啊。 这个名字寄托着汤母对女儿的思念和祝愿,不只是汤婵,更是那位真正的汤大小姐。 也不知汤大小姐是否已经转生?如今身在何处? 汤婵自己有穿越的际遇,实在希望那位姑娘一切都好。 …… 忙完这件事,汤婵总算要回京了。 “母亲真的不打算搬回京城吗?” 出发之前,汤婵还在试图劝说汤母,汤母被她烦得都有些恼了,“不回不回,你赶紧走罢!” “好吧好吧。”汤婵哭笑不得地独自上了马车,“那等过段时间解瑨闲了,我再带他和徽音她们来看你。” “你这孩子,怎么直呼人家的名字?”汤母瞪她。 汤婵嬉皮笑脸地摆了摆手,“走啦!” “路上注意安全!”汤母喊道。 马蹄声响起,马车渐行渐远。汤母被幼婵扶着,目光温柔地送汤婵远去。 在大兴县耽搁地有点久,汤婵回到京城时,大暑已过,夏天进入了尾巴。 汤婵问留守在家的秋月,“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秋月低声道:“别的都好,只是……冯娘子过身了。” 汤婵一怔。 第106章 时值午后,大厨房的丫鬟婆子忙完午饭,打着招呼散到各处。再过一会儿,她们就要开始为晚膳做准备,众人都趁着这个难得的间歇休息片刻。 一个小丫鬟端着一个食盒来到大厨房,见管事妈妈正坐在阴凉处跟另一个婆子说话,便走上前对管事妈妈讨好笑道:“妈妈安好,可否劳烦您给换一份饭菜?” 她打开食盒向二人示意,“我是照顾程小公子的,刚刚送来的这份素斋许是放得时间有些久,已经酸坏 了……” 那个婆子立刻认出这是隔夜的菜色,目光不由瞥向管事妈妈,没敢说话。 管事妈妈则是立刻皱紧了眉,却不是对着坏了的饭菜,而是对着小丫鬟对程徵的称呼,“他算哪门子的公子?” 一个死了娘亲的琴师儿子,夫人心善才接济一番,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想跟府里其他主子用度一样不成? 丫鬟抿了抿唇,她心里明白,没有银钱打赏,很难支使这样手中有油水的管事做事,便只好放低语气道:“小公子不挑的,若是有下人的饭菜,匀出一点不带荤腥的便好。” 管事妈妈当即瞪起眼睛,“怎么,还要再特意给你做一顿全素的宴席不成?” 小丫鬟咬紧了唇,程徵的母亲刚刚过世,虽然他这样的平民百姓不似大户人家一般讲究守孝三年,但白日内吃穿上的讲究还是有的。 可现在管事妈妈明显看不起程徵的身份,做事如此怠慢……小丫鬟想到程小公子还饿着,便放下争吵的心思,憋着气硬邦邦道:“那便请妈妈有什么便给些什么吧。” 只能委屈小公子挑拣着用了…… 念头刚一闪过,便听管事妈妈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这丫头嘴馋?若是那位要吃,叫他自己过来要吧。” “你……”小丫鬟当即被这话气了个倒仰。 程小公子已经十多岁了,不好在后宅随意行走,才委托她来取菜,婆子说让人亲自前来,分明是故意为难! 她已经退让至此,管事妈妈却得寸进尺,简直欺人太甚! “你们在吵什么?” 突然一道稚□□声传来,争执中的几人连忙去看,只见两个年幼的女孩子相偕而来。 丫鬟大喜,另两人则是一慌,三人行礼道:“见过二位姑娘!” 来的正是徽音和佳音,刚刚问话的就是佳音,“发生什么事了?” 岁月如梭,姐妹俩如今已经过了十岁,回京之后,汤婵就开始教导两个姑娘庶务。 姐妹俩第一次接触,都觉得新鲜,这次汤婵去大兴,佳音便带着徽音请缨,想要试着独自主持中馈。 汤婵见她们雄心壮志,自然没有泼冷水,她应了佳音所请,只让秋月在旁看顾。 佳音誓要做出一番成绩来,徽音也不想出差错,两人特意挑了这么一个大热天四处巡查,还真叫她们发现了一些偷懒耍滑的,更撞见了这样一回事。 小丫鬟口舌利落,很快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佳音看着食盒里那份昨夜的剩菜,眼神一冷,“母亲不在府中,让我与佳音主事,你们欺我年幼,糊弄了事,是也不是?” 她冷着小脸细细查问,很快就弄明了事情起因。 原来程徵的母亲去世后,秋月特地吩咐了厨房为程徵单独做一份素斋,但管事妈妈将这份份例克扣下来,转而用其他院里的剩下的边角料拼凑糊弄。 之前程徵发现不对,都默默忍了下来,管事妈妈见状,变得愈发胆大。 她本就看不起冯娘子出身,更嫉妒程徵母子得到的看重,最后竟然作践起人,连明显酸了的饭食也往程徵处送。 这回程徵连着饿了快两天,实在没有办法,才叫丫鬟来换一份没坏的,结果叫徽音佳音撞了个正着。 弄清事情经过的佳音气得不行,“你就是这么做事的?等母亲回来,我会将事情原原本本禀给母亲,你就等着被撸下来吧!” 管事妈妈委顿在地,苦着脸不敢回嘴,心里也是后悔。 她不过是欺负程徵寄人篱下,不敢闹事,才想着拿捏程徵,却没想到正撞到两位姑娘手里! 这边佳音发落管事,那厢徽音则唤来一个厨娘,请她立刻给程徵做一份新的午膳。 厨娘手脚利落,很快便做好了两菜一汤。 亲眼见到饭菜被装进食盒,交给欢喜不已的小丫鬟,佳音满意地点点头,对徽音道:“姐姐,我们回去吧。” 徽音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道:“我们要不要跟着去看看?” 佳音一愣,随即恍然,“是了,既然厨房的管事敢克扣他的用度,说不定其他人也敢!” 徽音点了点头。 她怜惜程徵身世,心中对他总有三分恻隐。但她年岁已经大了,自己单独去程徵的院子不像话,若是派人暗下关注,被人发现也不太好,正好,今日可以趁机叫上妹妹一起去看看。 …… 程徵正面无表情地忍受着腹中饥饿,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 见到来人,程徵愣住,“大小姐,二小姐?” 佳音板着小脸问道:“厨房克扣你的用度,为何不来告诉我们或是秋月姐姐?” 程徵听了问话,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总不好说他是故意不声张的吧? 毕竟厨房最开始送来的饭菜只是糊弄,但还没有到不能入口的程度,程徵本也不在意。 他的身份比起下人也没高多少,若他去闹,难免落得一个不知进退的名声,而克扣的人只用推说轻忽,便能轻易脱罪,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程徵自然不会做。 却没想到他的沉默助长了管事妈妈的气焰,最后他连能吃的饭菜都没了。 小丫鬟是秋月安排来照顾他的,她心存义气,见到程徵被这样怠慢,好几回都要去找秋月告状。 程徵将人拦了下来。 他面上瞧起来半点反应没有,暗中却冷眼看着管事妈妈越来越过分,直到火候差不多了,才让小丫鬟走了这一趟。 她定会在厨房碰壁,然后再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告知秋月,事情也就能闹大了。 只是程徵没料到,此事会在机缘巧合之下惊动两位小姐,她们还亲自来了…… 程徵心里滋味有点复杂,“小姐言重了,只是一点小事……” 佳音尚不知程徵心里的算计都能绕上三弯,她四下扫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不对——程徵房里冰的用度也被克扣了。 “真是岂有此理!” 佳音当即就要发作,程徵连忙阻止道:“二小姐不必如此,小的身份低微,本就不配用这样贵价的东西……” 天地良心,这话真心实意,程徵确实是这样想的。人不吃饭就不能活,夏日里的冰却是只有少爷小姐才能享受的奢物,他坦然受之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还不至于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佳音却道:“不管你配不配,这是母亲的吩咐,就不许下面的人阳奉阴违。” 程徵哑然。 佳音将负责冰室的管事记了一笔,不由对徽音道:“多亏姐姐想着,咱们来了这一趟,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呢。” 徽音温婉一笑,“哪怕我不说,妹妹也能想到的。” 佳音嬉笑道:“姐姐就说好话哄我吧,我哪里有姐姐细心?” 程徵心里一动,不由看向徽音。 又被她帮了一次啊…… 犹记当年第一次在陆家女学见面,他狼狈不堪地被比他大的几个孩子围起来殴打,也是徽音小姐出手帮忙为他解围…… 程徵收束心思,向姐妹俩作揖,“多谢两位小姐。” 徽音摇头轻声道:“不必如此,本就是我们失职。” 佳音叹了口气,有些挫败地说道:“看母亲管家只觉得容易,怎么换了咱们,却感觉哪哪儿都是问题?” 徽音想了想,细语安慰道:“母亲毕竟比咱们年长许多,自然老道,咱们也不过是刚开始做,等做熟了就好了。” 佳音听了这话,好受了不少,露出笑颜,“姐姐说的是。” 两人正要跟程徵告辞,外头有人来传话,“两位姑娘、程小公子,夫人回来了!” 徽音和佳音惊喜地对视一眼,“母亲回来了!” 徽音和佳音第一时间来到汤婵的院子里请安,“母亲一路可还顺利?怎么才回来?” “出了些意料之外的情况,不得不耽误了一段时间。”汤婵把带回来的礼物送给姐妹俩,“你们呢?这段时间怎么样?” 每回汤婵出门,必会给家里的孩子带一些又新奇又有特色的礼物,佳音和徽音对此盼望已久,赶紧欢喜地收下。 徽音问道:“外祖母还好吗?” 汤婵笑道:“都好,只是挂念你们,我跟她说,等你们爹爹休沐,便带你们去大兴玩。” “真的?太好啦!”佳音喜道,徽音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对了,桓哥儿呢?”汤婵问。 徽音面色一柔,回道:“桓哥儿已经被父亲送去书院了。” 佳音捂嘴偷笑着揭弟弟的短,“没能等回母亲送他,桓哥儿走的时候哭唧唧的呢……” 汤婵又心软又想笑,看来等解桓回来,要好好安慰他一番了。 “你们这些日子在家怎么样?”汤婵问,“当家作主的感觉如何?” 一说这个,佳音就垮了小脸,“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好玩,母亲平时真是辛苦了。” 她想到程徵被下人怠慢克扣的事情,赶紧把事情说了,还不忘忿忿道:“……这些刁奴,真是该打,怎么敢起这种念头!” 汤婵不由笑了,“是活人,就都有欲望,这是天性,所以我们才有各种规矩用来管理约束,还要时时根据不同的情况变换这些规矩。” 佳音若有所思,徽音则是问道:“母亲,就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一劳永逸吗?” 汤婵想了想,“以我的经验来说,没有。主子和下人之间是你强我弱的关系,这个关系一直在变化,只能不停地斗下去。” 徽音不由皱起了眉头,她着实不喜与人斗心眼 这件事。 佳音却是斗志昂扬,“那我要做一直‘强’的那个,这些人还是‘弱’下去吧!” 两个姑娘性子如此不同,汤婵看在眼里,不由莞尔一笑。 等姐妹俩走后,汤婵把秋月叫了过来,将佳音提到的事情说了。 秋月大惊,随即愧疚不已,连连检讨,“是奴婢看顾不周……” 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暗暗责怪自己没用,竟然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其实自汤婵嫁进解家以来,秋月大多负责汤婵院子里的事务,而府中中馈、人事、人情往来等则是紫苏并宛姨娘统管,直到汤婵回乡守孝,身边需要紫苏这个大管家,秋月才代替宛姨娘留在了京中。 守孝期间,京中的府邸事务不多,秋月做得很不错。汤婵回京后,觉得或许可以锻炼一下秋月的能力,就暂时没有将紫苏换回去。 秋月性子稳重,踏实肯干,但缺少几分机变和周全,盘子一大,她就有些顾不过来。程徵这件事上,她便是被下边人糊弄过去了,而宛姨娘自觉身份低贱,主动退后与徽音和佳音避嫌,没能跟着查缺补漏,这才出现这样的纰漏。 秋月抿唇道:“夫人,奴婢难当大任,您还是把我和紫苏换回去吧……” “也好。”汤婵待人宽和,但在工作上面却不会容情,她愿意给予下属机遇和发展的空间,但如果下属没有抓住机会,汤婵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 “不过做事还是要有始有终,这些欺下瞒上的,就交给你收拾了吧。”汤婵吩咐道。 秋月精神一振,“是。” 预料到汤婵回来后要先忙其他堆积的要事,程徵耐心等着传唤。 果然,到了晚上,程徵便等到了正院来人。 汤婵看到程徵肖似冯纨的面孔,眼中闪过一丝伤感,“节哀。” 程徵微微摇了摇头,“家母去时是含着笑的。” 冯纨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日过得很开心,有老友宛姨娘相伴,儿子程徵也有了安排,她去时没有什么遗憾。 预感到终点之期来临之后,冯纨不想给主家添晦,执意带着儿子回到南城自己家中,当晚含笑而逝。 丧事是宛姨娘和秋月帮忙操办的,冯纨的遗言一切从简,程徵也不愿麻烦解家太多,在寺庙里停灵三日后,便将冯纨葬在了早逝的丈夫旁边。 如今想起母亲,程徵心中哀而不痛,他认真地给汤婵跪下磕了个头,“多谢夫人。” “快起来。” 对于过于早熟懂事的孩子,大人心中总会多一份怜惜。汤婵温声问道:“对于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程徵道:“小的任凭夫人吩咐。” 因着汤婵的嘱托,秋月提出将程徵带回解府,他跟着回来,便是已经表明了态度。 “不必称‘小的’,称‘我’便是。”汤婵问道,“我曾听冯娘子说,你上过私塾?” 对待孩子,无论是之前的徽音姐妹俩、春分,还是现在的程徵,汤婵只有一个想法——把他们通通抓去上学。 见程徵一怔,汤婵笑着跟他解释,“你年纪还小,哪怕我愿意用你做事,也得先让你先学几年本事。” 程徵抿了抿唇,“确实上过一段时日,只是后来母亲病重,我便没有再去了。” 冯纨上等行院出身,通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程徵受母亲教导,自小便识文断字。后来冯纨得了解府这份差事,家中宽裕了不少,冯纨希望儿子懂一些四书五经,便将儿子送进了离家较近的一家私塾。 然而对程徵来说,在私塾的那段时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生得白净漂亮,父母又不是光彩的出身,成绩却一骑绝尘,同窗中一些同龄的富家子弟心生不满,总是以欺辱他为乐。 就连学塾里的夫子也并不怎么管他——虽然程徵聪慧异常,但程徵的父亲是乐户出身,蒙贵人亲眼才脱籍改良,三代子孙不许科考,程徵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前途。 若不是因着冯纨在解家做事,夫子一开始都不会收程徵这个学生,更别提为了程徵得罪其他能考功名的弟子了。 吃过一两次亏,程徵便学会了藏拙,每次小考只马马虎虎考个合格,这才少了不少麻烦。后来冯纨的病越来越重,程徵干脆就退了私塾,一心在家照顾母亲。 “这样啊,”汤婵说道,“那你愿不愿意接着去书院上学?” 程徵几不可查地一顿,应道:“全凭夫人做主。” “那你随我来,”汤婵笑着起身,“我看看你如今大概是什么水平,也好知道怎么跟书院引荐。” 程徵跟在汤婵身后,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解家看好的书院里,应该就不会有那样无聊的渣滓了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到一个新环境,总是有人当他柔弱可欺,在他身上做一些无趣的恶作剧。 不过他现在算是背靠解家这座大山,这样的麻烦应该会少上一些? 汤婵不知程徵心中所想,来到书房,她让程徵坐下,抽出几本四书五经,随口考校了一番。 程徵收束心思,认真答了起来。 面对汤婵,他自然不会藏拙,于是很快,汤婵从一开始的赞许,逐渐变得惊讶起来。 ——这孩子实在太聪明了。 已经学过的东西暂且不提,完全陌生的内容,程徵只要看一遍,就能丝毫不差地背下来。 汤婵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认真,还是第一次见到过目不忘的人,知道自己这点三脚猫水准恐怕不够评判,于是等解瑨回来,汤婵把程徵拎到了解瑨面前。 解瑨听她一说,也不由生出兴趣,抽出时间跟程徵关起门聊了聊。 比起汤婵的随意施为,解瑨的考校就严格多了,但一个时辰之后,解瑨也同样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惊讶。 “天资极佳,甚至比起我当年都只强不差。”解瑨叹道,“若非我实在太忙,定要将他收作学生不可。” 他难得瞧见一个这样的好苗子,爱才之心大起,“这样的天分,只要有名师教导,不出两年,这孩子便能下场试试了。” 汤婵没料到解瑨的评价居然会这样高,不由惋惜道:“但他的父亲曾是贱籍,后来才脱籍改良……” 解瑨却说道:“贱籍改良三代内不许科举,但若有三位官员保举便可破例。只是士大夫看重名声,能让官员为此破例的良才少见而已。” 汤婵仔细想了想,不确定道:“你这样一说,我好像隐约记得吏部有位陈大人,是书童出身?” 解瑨颔首,“陈郎中本是柳城李家的书童,李氏本家子弟不争气,反倒是他这个书童极为出挑,李家家主便将陈郎中放良,又运作一番送他下场,陈郎中不负所望,果真考取了功名。陈郎中念这份大恩,这么多年一直为李家出力。” 他问汤婵,“那孩子品性如何?” 汤婵沉吟道:“我同他接触不多,但他很知进退,倒不像是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那咱们继续看看,若是人可靠,收作弟子也无妨。”解瑨道,“桓哥儿没有兄弟,多得一份助力也好。” 他说这话时看了一眼汤婵,汤婵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但只当作没看到。 什么意思,想让她生孩子? 去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解瑨也只好无奈一笑,认命起身去给认识的人脉写信,安排程徵入学的事情去了。 既然得了解瑨看重,程徵在解家便不再是寄人篱下,汤婵名正言顺地给程徵提了待遇。 之前程徵一直住的是客院,汤婵另挑了一个二门外的院落给他,又给他安排了人手,一应份例只比解桓稍低一些。 于是程徵莫名其妙地被通知要搬家,新院子还添了一批伺候的人,见到他都行礼敬称“少爷”,程徵差点落荒而逃,转头便求见了汤婵。 “你来啦?”汤婵笑道,“快坐,正好,我跟你说一说去书院的事。” 程徵一懵,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汤婵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解叔十分赏识你,还说若不是他太忙,怕耽误你的学业,定要将你收为弟子呢。不过他亲自给翰川书院的山长写信引荐了你,若你愿意,就由我们资助你去那儿读书。” 程徵反应过来汤婵说了什么,心中的忐忑已经近乎变成惶恐了。 解大人赏识他?还要送他去翰川书院就读? 哪怕身在市井,程徵也听说过翰川书院的名声,那哪里是他这种人能去的地方? 汤婵看出了他的不安,故意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小儿子桓哥儿就在翰川书院,若多个人照应,我也能更放心。” 果然,听到这里,程徵微微松了口气。 得知自己对夫人有用,他才敢接受这份厚重的好意,“多谢夫人,小……我一定不负夫人所托。” 只是程徵心里也明白,比起这份慷慨的帮助,自己如今能做的实在微不足道。 他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夫人和解家。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二人说起解桓,外头传来一个孩童的喊声。 “母亲,我回来啦!” 第107章 翰川书院每旬有两日休沐,上八休二,若逢只有二十九日的小月,则在最后一旬上七休二,若遇上节日,则再行调整。 解桓迎来了书院的第一个旬休,下了学便往家赶。 见解瑨迈着小短腿奔进屋子,汤婵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 她让双巧取来棉巾,伸进解桓的衣裳里给他擦汗,“想没想我?” 解桓刚要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扭过头哼了一声,“才不想你!” 汤婵哭笑不得,“为什么不想我?” 她给解桓灌迷魂汤,“我都可想你了。” “我才不信!”解桓忍着委屈,嘴巴都扁了,“书院那么远,你都没有送我!” “这个是我不对。”汤婵先认错,然后跟他解释,“我在外祖母那儿有点事耽搁了,没来得及回来,这回你去书院,我一定亲自送你,好不好?” 解桓半信半疑地看着汤婵,“真的?” 汤婵指天誓日地保证,“绝对真的。” 解桓表情好看了一些,他又小小地哼了一声,“好吧,暂时原谅你了。” 汤婵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蛋,真好哄啊。 “对了,来认认人,”她给解桓介绍程徵,“还记不记得程徵哥哥?以后他就要跟你一起去书院读书了。” 解桓见过程徵一回,但那时他还小,小孩子忘性大,此时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小孩子对大孩子总会带着一点亲近,他好奇地看向程徵,礼数周全地行礼,“程徵哥哥。” 解桓叫了哥哥,程徵却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兄长,他恭敬地回礼,“小少爷。” 汤婵有意叫他们二人熟悉熟悉,便留他们一起用了晚膳。 程徵有些不自在,汤婵并不指望一蹴而就,也不去管他,只笑吟吟地听解桓叽叽喳喳地说着书院的事,“……书院特别大,我跟几个同窗去探险,还被褚老先生骂了……褚老先生好凶的!不过其他先生都还好,钱老先生脾气就可好了,从来也不生气,老先生的夫人还给我们做点心吃……” 许是接触了同龄人,解桓连话都多了不少,看他这样活泼,汤婵总算放下了心。 她叮嘱道:“解桓小朋友,尊师重道,不许跟小伙伴一起欺负先生,听到没有?” “知道啦!”解桓还挺生气,“母亲这话好没道理,我何时不尊敬先生了?” 汤婵说道:“我这不是看你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怕你调皮捣蛋嘛。” “才不会呢!”解桓气鼓鼓道,随即他眼珠一转,“要是母亲担忧,不如多来看看我,亲眼见见我听不听话好了。” 汤婵忍不住笑了,“就你机灵!快吃饭,吃完好回去休息,你的将军还等着你呢!” 解桓这才赶紧认真吃起饭。 他好久都没见到他的小公鸡啦! 不过还好,将军还是那么精神奕奕。 用完晚膳,解桓迫不及待地回了房,眼睛发亮地看着将军。 正要抱起小公鸡说话,姜妈妈突然进来传话,“小少爷,二爷回来了,叫您去书房呢。” 解桓的好心情哗啦一下就没了。 父亲叫他去书房,一定是要验查功课的! 心知无论如何也躲不去这一遭,解桓苦着小脸,怀着壮烈的心情来到了解瑨的书房。 …… 战战兢兢地答完父亲的考校,解桓小心地觑着解瑨的表情。 平心而论,解桓的表现在他这个年纪来看已经很不错,只是离解瑨的预期差了口气,特别是如今多了程徵做对比,解瑨总觉得有些遗憾。 但想到汤婵劝过的话,解瑨还是放柔了语气说道:“还可以,只是这几个部分还不太熟,要多加练习。” 解桓松了口气,连忙应下,“是。” 虽然顺利过了考校,但解桓的情绪并不高。 即便解瑨态度温和,但他能察觉到父亲其实并不算特别满意,只是不说出口而已。 解桓闷闷不乐地回到汤婵给他布置的小书房,把自己关了起来。 “我要背书!”他把来劝他的人都撵走,“不许打扰我!” 姜妈妈无奈,这都什么时辰了,小少爷怎么这时候开始用功? 但见解桓一副小倔驴的样子,姜妈妈只好把门口的人都遣走,只自己和一个小丫鬟远远地守着门。 门内,解桓开始默背解瑨让他巩固的几个篇章。 然而他今日白天上课,傍晚赶路回家,晚上应对解瑨考校,一整日都没歇息,精力早就见底,很快就开始眼皮子打架。 突然,解桓猛地一个点头清醒过来,他揉揉眼睛,随即闷闷地打了个哈欠。 犹豫一会儿,解桓合上书本,从椅子上滑下来。 母亲曾经说过,精神不好的时候不适合硬学,还是明日晨间再起来背书吧! 他跑到门口,正要推门出去,却突然听到角落里有人正在说话。 …… “干妈,”小丫鬟守门守得无聊,便跟姜妈妈嘀咕闲话,“您说二爷是不是不满意小少爷啊?” 姜妈妈立即皱眉轻斥,“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胡话!” 小丫鬟是世代的家生子,她的母亲是姜妈妈的好友,父亲也跟姜妈妈沾亲带故,姜妈妈喜她机灵活泛,便认她做了干亲,将她安排到解桓的院子里当差。 姜妈妈教训她道:“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也不怕打了板子撵出去!” 小丫鬟撅着嘴,不太服气,“她们都在说呢,说二爷喜欢程少爷,想要收程少爷做徒弟……” 姜妈妈一噎,这话倒不是假的,“但这跟二爷满不满意小少爷没有关系,说这话的人分明是挑拨父子情谊,居心叵测!” “我就是担心我们小少爷嘛……”小丫鬟 担忧道,“那天我还听两个婆子闲时磕牙,说夫人对程少爷这么好,一应待遇都是比照着小少爷,说不定就是想把程少爷收为义子,毕竟小少爷不是夫人亲生,继子还不如义子亲呢。干妈,您说这会不会是真的?” 姜妈妈听了大怒,刚要说话,结果先听到了一个愤怒的童音:“你们胡说八道!” 二人一惊,反射性扭头一看,就见一个小身影站在不远处,他小拳头攥紧,眼睛憋着两包泪,显然把刚刚她们说的话听了个正着。 姜妈妈脸色一变,“小少爷!” 解桓转身跑了。 姜妈妈大惊,立刻起身去追,但解桓跑的飞快,姜妈妈老胳膊老腿,不仅没有追上,还差点摔了一跤。 反应过来自己多嘴闯了祸的小丫鬟已经傻了,姜妈妈看她一动不动,心中来气,瞪了她一眼喊道:“还不快去叫人!” “桓哥儿不见了?” 一刻钟之后,汤婵得到了姜妈妈的禀报,“怎么回事?” 姜妈妈把事情经过说完,急得眼圈都红了,“……小少爷腿脚太快,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外头黑灯瞎火,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已经这么晚了,大门四处都上了锁,他出不去,人肯定在府里。”汤婵沉声道,“叫上所有人,搜。” 天色漆黑,整个府里灯火通明。 “小少爷——” “小少爷,你在哪——” 汤婵也举着灯笼在外头喊,“桓哥儿,来吃炸鸡啦——” “夫人,找到小少爷了!” 最后竟然是闯了祸的小丫鬟将功补过最先寻到了人,汤婵赶紧问:“人在哪?” 小丫鬟表情有些奇妙,像是想笑又不敢,“……在花园假山里睡着了。” 解桓抱着膝盖缩在花园的一座假山里,靠着山壁睡得正香。 突然一阵霸道的香味闯入鼻翼,解桓梦见了金黄的炸鸡腿,忍不住口水分泌,喃喃出声:“炸鸡……” 迷迷糊糊间他突然听到了一声笑,有人问道:“怎么睡在这儿啊?” 解桓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反应过来刚刚听到的是汤婵的声音,解桓瞪大了眼,心里的委屈一涌而上,迅速红了眼眶。 早先他一时冲动跑出来,其实只是吃醋闹脾气,内心渴望父母赶紧来哄哄他。 结果他人小藏得又太好,姜妈妈和其他追出来的人愣是没找到,解桓左等等不来人,右等还是没等来,还被蚊子咬了好多口,他越等越委屈,越等越生气,又不能没面子地灰溜溜主动出去,最后实在扛不住疲累和困意,气鼓鼓地睡着了。 解桓不知道府里因着他翻了天,还以为汤婵是生气他乱跑,现在才来找他,不由恶狠狠道:“走开,我不要你管!” 汤婵:“怎么就不要我管了?” “你都不要我了!”解桓握紧小拳头大声控诉,却忍不住带出了哭腔。 汤婵又是心疼又是想笑,“谁说我不要你了?” “她们都这么说的!”解桓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你都不喜欢我了,我也不要喜欢你了!” 汤婵轻叹口气,“解桓,出来。” 解桓不出声了。 小朋友们都知道,有种不祥叫做父母连名带姓叫你,解桓咬起嘴唇,片刻后,慢慢从假山里爬了出来。 但他心中很不服气,梗着脖子不看汤婵。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抱了起来。 “瞧给咱们孩子委屈的。”汤婵捏捏他的耳垂,“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温柔的声音传进耳畔,解桓鼻子一酸,金豆豆瞬间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那个丫鬟就是不知道真假,才会问姜妈妈那些话,姜妈妈还没回答这是假的,你就跑走了。”汤婵道,“听风就是雨,自己吓自己,解桓小同志,你自己说应不应该?” 解桓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问:“程徵哥哥是不是比我好?” 汤婵心说小家伙这回闹得别扭挺大,一时半会儿还哄不好,“你是说哪方面?” “程徵哥哥功课比我强。”解桓低头小声嘟囔。 “他的功课是比你好,”汤婵实事求是道,“但这是因为他年纪比你大呀,人家比你多学了好几年呢,还不许人家暂时领先你了?” “那若是他永远都领先我呢?”解桓又想哭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不会的。”汤婵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对他道,“桓哥儿,我喜欢你,跟你聪不聪明、功课好不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你是解桓。程徵有自己的娘亲,他的娘亲对他就像我对你一样,我永远不会因为他不要你。” 解桓看着她,突然红着脸扭开视线,抿起唇小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 “那我跟他之间,你要更喜欢我!” 确定有人疼,解桓开始有恃无恐地提要求了。汤婵笑着做出立誓的手势,“我保证更喜欢桓哥儿,好不好?” 解桓把头埋进了汤婵的颈窝,“哼,这还差不多。” 汤婵失笑,拒绝了姜妈妈试图接过解桓的动作,抱起他往回走。 风中传来二人的对话,汤婵逗他:“你也太粘人了点,以后可不能成为妈宝男,不然可找不到媳妇。” “什么是妈宝男?”解桓问。 “就是软弱没有主见,什么都听母亲的话。”汤婵道。 “怎么听母亲的话就是软弱没主见呢?”解桓嘟囔。 汤婵忍不住笑,“你小子,又给我灌迷魂汤。” “才没有!” 夏日悠长,晚风轻暖,岁月温柔而安宁。 第108章 解桓的假期一晃而过,汤婵履行诺言,亲自把他送回了书院。 之前说过,翰川书院是天下四大书院里唯一一个作风不太简朴的。书院位于京城附近的昌平县内,院中绿树成荫,建筑大气华美,周边有诸如食肆书斋等各类店铺,十分热闹。 除了解桓,同行的还有要一起入学的程徵。他拒绝了汤婵的陪同,自己拿着解瑨的荐书找到了当值的先生,办理入学相关的事宜。 一切比预想的还要顺利,老先生本来对程徵这个关系户态度平常,可看完信、考校过程徵以后,老先生直接把当值的任务委托给自己的一个学生,自己则亲自带着程徵溜达了一圈,还将他介绍给同僚。 程徵挨个恭敬问好。 这些教书育人的老爷子们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好苗子的,众先生们见猎心喜,差点逮着程徵将所有能考的都挨个考一遍。 好不容易从包围中脱身,程徵抹了一把汗,出来跟汤婵汇合。 见程徵果真自己搞定了一切,汤婵放下心来,不再担忧他未来在书院的生活。 “学业固然要紧,但身体是最重要的。”汤婵不忘叮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然搞坏了身体是得不偿失,听到了没有?” 程徵来书院之前很是紧张,前些天一直在废寝 忘食地看书,学起来那股疯劲儿看得汤婵心惊,跟程徵谈过一回才算好一些。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记得了。” 汤婵又摸摸解桓的脑袋瓜,“你也一样,有事就送信回家,不要自个儿憋着闹别扭,嗯?” “才不会!”解桓别别扭扭应道。 汤婵一笑,“好了,进去吧。” 她对着两人挥挥手,目送他们进了书院。 转眼进了八月,解府上下突然陷入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之中。 几个月前皇帝下旨,加开恩科以庆贺立储,大房的解桢便要在几日后下场考秋闱了。 汤婵送完解桓和程徵回来,就着手将府里能见得着图案的地方全部换成了跟金榜题名有关的纹样:喜鹊桂圆寓意“喜报三元”;鹭鸶莲花寓意“一路连科”;蟾蜍桂花寓意“蟾宫折桂” ……… 解瑨眼看着汤婵摸出来一个绣着两只螃蟹和芦苇图案的荷包,要往他的腰间挂——螃蟹有甲,两只螃蟹和芦苇组合起来便是“二甲传胪”——他有些无奈地任汤婵折腾,“考试考得是平日积累,哪是这些东西能影响的?” 汤婵也不嫌他扫兴,笑眯眯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取个好意头嘛。” 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谁又能想到,她也曾是一个在高考时对养母穿红色旗袍加油助威的行为感到无奈的倔强少女呢? 时间还真是改变人啊…… 八月初八,解桢提着考篮走进考场。 秋闱一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在小小的考号里煎熬了一共九天之后,解桢蓬头垢面双目无神地出了考场,回家倒头就睡。 秋闱期间,考生吃喝拉撒睡全在那一间小小的考号里,试一考完,每个人跟脱层皮一般。 小于氏心疼不已,忙张罗着厨房给解桢做好东西补一补。 十多天后,金桂飘香,解桢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周正俊朗,放榜的日子也到了。 汤婵来到小于氏的院子,跟她一起等看榜的小厮送消息回来。 刚迈进小于氏屋里,正巧碰上小于氏将一只碗放到身边一个小丫鬟端着的托盘上。 屋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显然小于氏刚刚是在服药。 汤婵一惊,“你这是身体不舒服?” 小于氏没料到会被汤婵撞见,她动作一顿,到底说了实话,“……这是生子的方子。” 汤婵哑然。 小于氏嘴角带上一丝苦涩的笑,“叫小婶婶见笑了。” 前些日子,金姨娘诊出了喜脉,小于氏欢喜的同时也更加焦虑,求子之心愈发急切。 汤婵知道她的心病,忍不住劝道:“说来你们出孝也不过刚刚半年,时间还早。就算你要调养身体,也还是正经找位太医看看才是。” “二夫人放心,”小于氏身边的李妈妈插嘴道,“大奶奶用的方子是我们夫人特意从一位有名的妇科圣手处求来的,最是对症不过。” 她话里的夫人是小于氏的娘家嫡母田氏,李妈妈似乎在暗指汤婵质疑田氏请来的大夫水平不够,并对此不满,小于氏听出她的意思,连忙打圆场道:“小婶婶关心我,我都知道的,若是有需要,定会同小婶婶开口。” 汤婵不好不给小于氏面子,她看了一眼李妈妈,只当对方是单纯好意告知实情,对小于氏笑道:“好,你何时需要,只管来找我拿名帖便是。”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伴着一声高呼:“中了——大少爷中了——” 屋中众人都是一怔,随即大喜。 等报信的人进门,小于氏紧紧盯着他,“大少爷中了?” “确是中了!”小厮同样喜气洋洋,不耐其烦地重复,“大少爷高中第八!” “好好好!”小于氏展开笑颜,喜不自胜,“放赏!” “恭喜。”汤婵笑着道贺,也跟着凑热闹,给府中上下多发了两个月的月例作为赏钱。 “谨娘!我中……” 解桢激动地进门,今日放榜,他在酒楼交际会友,得知自己侥幸得中,他第一时间就想回家,跟小于氏分享喜悦,没想到走进来第一眼却见到了汤婵。 想到刚刚的情难自禁,解桢瞬间红了脸,小于氏更是羞得脖子都红了。 汤婵见状,笑意不由更深,她起身告辞,“行了,我就不打扰了,等你们小叔回来,再喊你们去吃饭。” 解桢和小于氏连忙行礼,“小婶婶慢走。” …… 一家人用过一顿简单的宴席庆祝,解桢带着小于氏慢慢往回走。 快要到院门口时,小于氏不慎被裙角绊了一下,解桢连忙伸手去扶。 “没事吧?”他关切道。 “没事,”小于氏站稳之后赶紧道,“多谢。” 解桢却没有松开手,二人双手交握,小于氏脸颊不由浮起一阵热意。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金姨娘尽收眼底,她眼中不由闪动起来。 “见过大少爷、大奶奶。”金姨娘迎上前行礼,她崇敬地看向解桢,“婢妾恭贺大少爷高中!” “你怎么在这?” 解桢收回手,见到来人不由皱起眉,“你如今身子不便,还是要多注意,不要总在外边乱跑才是。” “婢妾知道,只是得知了大少爷高中的消息,实在忍不住高兴,想来祝贺一句大少爷。”金姨娘眼圈微红,拿帕子拭了拭泪,“若是先大奶奶还在,看到这一天,还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听她说起姐姐于氏,小于氏心中一沉,不自觉转头看向解桢。 果然,解桢沉默下来,“好了,你先回去吧,莫要再哭了,你还有身孕呢。” 金姨娘连忙道:“是婢妾失态了。” 等她告退离开,刚刚温馨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解桢道:“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小于氏勉强提起一个笑,“好。” …… 得知解桢是去看望了姐姐的牌位,小于氏没有丝毫意外。 翠喜忿忿道:“金姨娘分明就是故意的,她根本就是见不得少爷跟奶奶好一点儿!” 小于氏苦笑道:“行了,若是大少爷自己没有那个意思,金姨娘说什么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院门前的那片刻喜悦早已消失,小于氏心中泛起熟悉的失落苦涩。 活人要怎么跟一个死人争呢? 刚嫁进来时那些“真心换真心”的天真想法早就没有了,小于氏不自觉将手放在小腹。 如今她只盼早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整个解家因为解桢中举热闹了好几日,汤婵院里也有一桩喜事——秋月要成亲了。 事情还要从秋月在程徵之事上出了纰漏、主动跟紫苏换回职位说起。 中馈之事是紫苏做惯了的,很快就找回了感觉。 这天,紫苏在跟送瓜果的佟家老大交接货物时,却发现对方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 紫苏心里奇怪,佟大是个老实木讷的汉子,向来沉默,这是想说什么? 她等了半天,等到东西都清点完运进院了,佟大才总算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地开口,“紫苏姑娘,不知、不知秋月姑娘出什么事了,为何不见她?” 紫苏美目瞪大,上下打量着这个高壮汉子。 佟大被她盯的发毛,低下头,脖子都红了。 “唉,”紫苏嫌弃,“你爹当初嫌弃你呆,没想到你还真是个呆子!” 佟大一懵。 紫苏交代道:“今日你问的话,再也不许跟第二个说起,听到没有!” 佟大讷讷,“啊,我爹娘也不行吗?” “……”紫苏瞪了他一眼,“不行!” 她摆摆手,“回去吧,过几天再过来!” 佟大蒙头蒙脑被紫苏赶了回去,紫苏等他走了,转头就把这事禀给了汤婵。 汤婵饶有兴味地挑起眉,“佟家那个大儿子?” 这佟家倒也有些来历——解家产业里有不少农庄,佟家原先便是为解家管理出产瓜果的农庄的庄头,世世代代为解家服务。 直到佟大祖父这一代,老人家是侍弄农事的好手,当年老太爷的母亲,也就是解瑨的祖母最爱吃他侍弄的瓜果。 后来佟大的祖父向老太爷的母亲求恩典放了良,他用多年积蓄置了一处自己的庄子,因产出的瓜果比别家香甜,生意越做越好。佟家感念老主家宽和,每季最好的出产都会送到解府里来。 最近几年来解府送货都是佟大的父亲,佟大只是被带着打下手,后来有一回佟老爹不慎伤了腿,只好把任务交给独子。 没想到佟大做得还不错,佟老爹见状,就正式将担子交给了他。 解家离京守孝期间,留守的秋月估计跟佟大有了接触,想来就是这个时候,佟大对秋月生出了好感? 一旁听完全程的秋月从头红到了脚,但她很快想到了什么,脸色忽地一白,急急辩道:“夫人,奴婢恪守规矩,从未私 相授受、暗通款曲……” 汤婵挑眉,“那是佟大故意攀咬?” “不是!”秋月立刻否认,随即她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心思,羞得满脸通红,“夫人……” “哎呀,你莫慌。”见她这个反应,汤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安抚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也确实到年纪了。” 她看着秋月,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当年那个跟着她一同进京的少女。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已是六年过去了。 她笑着问秋月,“怎么样?若那个佟大家中和睦、本人无恶习,我就替你做主。” 秋月脸红得像柿子,却一直没应下。 汤婵不由奇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秋月犹豫低声道:“在二爷身边照顾的小厮,还没有咱们的人……” 汤婵一怔,随即明白了秋月的意思,心里顿时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滋味。 佟大论身份只是个庄头,秋月这是怕嫁给佟大不能成为汤婵的助力。 “你不用考虑这些,我早便承诺过,会将你们放良。”她温声道,“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就是。” “夫人……”秋月又是感动又是庆幸,自己遇到的是汤婵。 想到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秋月心跳不由加快了些。她犹豫地望向双巧,似乎在寻求她的意见。 双巧眨了眨眼,有些遗憾,“可惜我还没见过那佟大是何方神圣!” 秋月的视线只好移向紫苏。 紫苏看得出来,秋月对佟大有一份心思,如今只是在寻求认可罢了。 她笑道:“我瞧着佟大不错,人虽笨了些,但料想以后不敢不听你的话。” 双巧忍不住笑出了声,“还是紫苏姐姐厉害,以后定把姐夫拿捏得死死的。” “那是!”紫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咧咧道,“男人当然是要管的!” 秋月听得面红耳赤,她性子保守内敛,这样的话题她是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的。 最后她小声对汤婵道:“奴婢都听主子安排……” 虽然声如蚊呐,但这是个含蓄的肯定,汤婵当天就派人仔细打听了佟家。 很快,打听的人回报说佟家没什么不好的事,汤婵便叫来佟大的父母,跟对方提了这桩婚事。 自家笨儿子居然被夫人看上,许配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佟大的父母简直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当即就把儿子卖了,并表示是打是骂,全随未来儿媳妇儿的意思。 秋月面如火烧,紫苏和双巧掩嘴闷笑,汤婵则是哭笑不得。 亲事很快议定,佟大比秋月小两岁,都不算小了,便商量着将好日子定在了冬月。 汤婵给秋月放了假备嫁,又私底下问双巧和紫苏,“如今秋月有了归宿,你们俩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两人对视一眼,紫苏道:“我只盼着和秋月姐姐一样,能得了夫人恩典放良,再嫁一户商家做掌事娘子,当家做主便最好了。” “这有何难?你们到了年纪,我是都要放出去做正头娘子的。”汤婵笑道,“双巧呢?” 双巧却问道:“夫人,我能不出府吗?” 汤婵一怔,“你想好了?若嫁给管事,儿女可就得接着伺候人了。” 双巧认真点头:“想好了,奴婢想留在夫人身边。” 俗话说得好,宰相门房七品官,大部分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与之相比,生活反而要更艰难一些。 虽然她有夫人这个靠山,但情分总会耗光,还不如跟在夫人身边好好做事。 跟着夫人这样好的主家,不比外头的富户过得差呢! “也好,你们自己想清楚了就行。”汤婵道,双巧和紫苏都比秋月有主意,她不打算多做干涉,“反正还有时间,你们日后若是改了主意,再来告诉我便是。” “多谢夫人。”双巧和紫苏都感念高兴地行礼应下。 主仆正说着话,突然有一个小丫鬟面带仓皇跑了进来,“夫人,夫人!有人求见!” “来的是什么人,能把你吓成这个模样?”双巧不由皱起眉轻声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丫鬟忍不住看向汤婵,嗫嚅开口:“说是,说是二爷前头那位夫人……” 第109章 许茹娘坐在花厅里,心情迫切地频频向门口张望。 天下大赦的消息传来,许茹娘立刻运作,换得了一家人回京的路引,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辽东的一切,收拾好行李准备回京。 正好此时天气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不必担忧一家老弱受不住路上暑气,但宝哥儿的身体受不住路途颠簸,许茹娘虽然归心似箭,却没有行得太快,近三个月之后,许家人总算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 许茹娘租住了一座小院,将父母亲人都安顿好之后,就再也按捺不住来到解府,敲响了宅院的大门。 过去五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场景,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得知她的身份,解府的人虽然诧异,依旧客气接待了她,许茹娘心中的忐忑去了不少。 她观察着周围,眼中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地方还是记忆中的地方,人却都不是记忆中的人了。 许茹娘心中生出怅然,随即又被担忧、焦躁、和期待盖过。 她的孩子们怎么样了?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还有他……他过得还好吗? 听说他已经再娶,不知道他的新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娘子。” 一声呼唤打断了许茹娘的思绪,一个二十上下、眉目含笑的年轻丫鬟走了进来,看打扮,应该是家中主人身边大丫鬟。 她恭敬含笑道:“奴婢双巧,见过许娘子。您来得实在突然,我们夫人已经去请二爷回来,怕是要劳您稍微等一等。” “应该的,我等着便是。”许茹娘连忙回礼道。 看来解瑨的新夫人不打算见她……许茹娘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她握着茶盏,里头是今年最好的龙井,许茹娘却无心品尝。 直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许茹娘的心跳突然加快,她立刻抬头向门口望去。 一身绯红官袍的解瑨大步走了进来。 他还是那样英俊挺拔,却又成熟了许多,脸上的线条更加分明,周身的气势也更盛了。 许茹娘眼神落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她不自觉怔然出声,“夫……” “许娘子。” 未等许茹娘唤出那个称呼,解瑨便出声打断。 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许茹娘一僵,随即狼狈地低下头,“是我失礼了。” 解瑨沉默。 片刻后他开口,“你来有什么事?” 许茹娘连忙道:“我来见见桓哥儿和徽姐儿。” “陛下立太子,大赦天下,我就带着父亲母亲他们回京了。”说起现状,许茹娘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可惜天赐在辽东出了事,再也回不来了……” 见解瑨皱眉,许茹娘反应过来。 他还是不喜自己娘家,不想听到许家的事。 许茹娘抿着唇,有些讪讪地停了口,“抱歉,我说的多了……桓哥儿和徽姐儿呢?他们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解瑨没有说太多,”你不必担忧。” 许茹娘攥紧了手中绣帕,“我能见见他们吗?” 解瑨没有说话。 此时无声便是拒绝,许茹娘急得红了眼眶,“让我见一见吧,我是他们的亲娘啊!”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新夫人……”她忍着满心的酸痛,“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只是想看看两个孩子,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我走的时候桓哥儿还那么小,徽音都记事了,这五年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他们,他们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解瑨攥紧了茶盏,一言不发,许茹娘泪如雨下,“我知道,你怪我当初舍下孩子一走了之,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如今我回来,一定会尽我所能补偿两个孩子,你连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好半晌,解瑨才沉声开口,“即便要见,也不是今天,他们此时都在上学,桓哥儿也不在京城,等过些日子桓哥儿休沐再说吧。” 许茹娘大喜过望,又小心翼翼问道:“那具体什么时候才方便?” 解瑨一顿,“你留个地址罢,到时候我派人给你送信。” 有了盼头,许茹娘满怀期待地走了。 许茹娘离开之后,解瑨在花厅坐了很久,才回到正院。 汤婵正在看话本嗑瓜子,见解瑨回来还很惊讶,“嗯?怎么这么快就聊完了?” “没有聊天。”解瑨看汤婵一副完全不受影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汤婵奇怪,“这是你的事,我有什么可问的?” 解瑨略有不满,怎么能是他自己的事呢? 汤 婵见他似乎实在烦心,想了想,合上话本,拍拍身旁的位置,“说吧,怎么了?” 解瑨抿唇,“她说想看一看几个孩子。” 汤婵了然,“你不想让她见?” 解瑨不语。 “可这世上哪有不让孩子见亲娘的道理?”汤婵摇头,“孝道为先,你不可能让孩子不认生母。 “许茹娘走的时候,徽音已经记事了吧?你若是瞒着不告诉她,孩子不会伤心失望吗?” 解瑨皱着眉,“你不知道,许家……” 似乎觉得背后说人是非不好,解瑨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 汤婵大概猜到他的意思,“你现在不让见,但你不可能永远把孩子永远关在家里,万一许家人偷偷找上他们呢?还不如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她玩笑般口吻道:“你和先生们教了这么多年的道理,若见一见面、被人哄一哄,就不分是非对错、亲疏远近,那这孩子也别要了。咱家几个孩子不至于吧?” 解瑨沉默片刻,无声叹气,“也只能这样想了。” 几日后,解桓旬休回家,解瑨提前给许茹娘送信请她过府。 之前许茹娘突然上门,汤婵摸不准解瑨的意思,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许茹娘,便直接将人丢给解瑨处理。 如今大概了解了解瑨的想法,便该看看许茹娘究竟是什么打算了。 解桓一回来,便被汤婵告知第二日要见客。 他好奇问道:“是什么客人呀?” “是你的亲生母亲。”汤婵理了理他的衣领,“她最近回到了京城,这些年她一直非常想念你和你姐姐,回京之后第一时间就来看你们了。” 解桓一懵。 虽然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但对解桓来说,生母一直是个符号般的存在。 如今符号突然变成真人,解桓第一反应是茫然,“亲生母亲?” 汤婵就是因为怕他不知所措,才提前告诉解桓,让他有个准备。 她对他一笑,“让你姐姐同你说罢。” 比起解桓的懵懂,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徽音心情无比复杂。 许茹娘走后,徽音怨恨娘亲抛弃了自己,却又不由挂念娘亲过得好不好。最初她还会梦到娘亲回来,但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放下了曾经的期待,偶尔想起娘亲,也早就没了之前激烈的情绪。 面对弟弟好奇的问“生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徽音心底五味杂陈,却还是柔声同弟弟道:“娘亲……娘亲很温柔,很善良,针线特别好,会做很好吃的点心,她会亲手给我们做衣裳吃食,对我们很是疼爱……” 解桓走后,徽音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顶着眼下青黑,跟佳音一同来到汤婵的院子。 汤婵带着穿戴一新的姐弟三个来到了待客的花厅。 许茹娘早早就翘首以盼,听到脚步声,许茹娘立即站起身,等见到那日思夜想的两个小小身影,她再也忍不住奔上前来,“桓哥儿!徽姐儿!” 见到许茹娘的一刹那,徽音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之前的种种想法通通都放下了,她心里只剩下了久别重逢的激动,“娘亲!” 许茹娘同样忍不住落了泪,她抱紧徽音,仔细打量着她,“好好好,徽姐儿长大了……” 等她转向解桓,同样想要抱一抱解桓时,解桓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许茹娘见状,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桓哥儿……” 拉着解桓的徽音连忙道:“桓哥儿,这是娘亲呀,昨日跟你说过的。” 解桓这才有些别扭地喊道:“娘亲。” 许茹娘心中一酸,但还是笑着应道:“桓哥儿也长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你还是在襁褓里呢。” 经了这样一出,许茹娘冷静了不少,这才注意到在场的第三个孩子。 打量了一会儿,许茹娘惊讶道:“你是……佳音?” 在她的记忆中,佳音自从五六岁开始便身子病弱,后来在八岁那年,因为一场风寒高热夭折了。 没想到佳音至今还活着,而且面色红润,一看便很是康健。 许茹娘心中不解,但只能归结于重生带来的变化,“……佳音也长成大姑娘了啊。” 佳音虽然觉得许茹娘看向自己的眼神奇怪,但任她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这是因为自己“死而复生”。 她礼数周全态度恭敬的行礼,“许姨。” 听到这个称呼,许茹娘勉强笑了笑。 是啊,她已经不是佳音的母亲了。 如今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他和孩子们身边的已经不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了。 许茹娘心头酸楚,抬眼打量汤婵。 对方比她年轻不少,通身贵气,但眉眼带笑,瞧着是个极疏朗开阔的人。 许茹娘记得前世这位汤氏嫁给了锦平侯,没想到这辈子因她与解瑨和离,对方居然成了解瑨的夫人。 她心里滋味无比复杂,行礼道:“多谢你这么多年的照料,桓哥儿和徽姐儿被照顾得很好。” 一旁的双巧听得不禁皱眉。 这样主人一般的姿态是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汤婵,却只见汤婵没听出来似的笑笑,“分内之事而已。” 汤婵还是第一次见到解瑨的这位前妻。 三十出头的年纪,温柔漂亮,敦厚和善,和想象中差不多。 对许茹娘,汤婵没打听过太多,听解瑨和其他人三言两语勾勒出来的,是个性子贤惠温良,然而被娘家坑惨的可怜人形象。 生在那样的一个原生家庭是不幸,挣脱不出泥沼是可悲可怜,汤婵不会怜悯她或主动拯救她,却也不会跟她过不去。 “你同孩子们叙叙旧吧,我就不打扰了。” 汤婵带着佳音离开,把徽音和解桓留在屋里,主动给他们留出了空间。 初始的激动一过,母子三人的气氛反而有些生疏尴尬起来。 许茹娘连忙招呼身后的萱草,对姐弟俩道:“对了,娘给你们带了礼物,你们看看喜不喜欢。” 这几年她偶然瞧见有趣的小物件,就买给两个孩子,到现在已经攒了不少。之前她没敢往京中送,如今趁这个机 会一股脑送给了姐弟俩。 得知许茹娘在外一直记挂自己,徽音心中被抛弃的怨念淡了许多,“多谢娘。” 解桓到底年纪小,面对礼物十分开心,对许茹娘也亲近不少,“谢谢。” 许茹娘心里一软,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她试探问道:“桓哥儿,你同姐姐到娘亲家里住几天好不好?” 解桓的脸色瞬间变了,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不要!” 被儿子这样对待,许茹娘心碎不已。 徽音忍不住道:“娘……” “没事。”许茹娘摇了摇头,勉强对女儿安抚一笑。 她没有办法怪桓哥儿,毕竟她离开的时候,桓哥儿才刚刚半岁,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又怎么会对她亲近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慢慢来。 许茹娘不再问可能引起解桓反感的问题,转而随意聊起天来。 “你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们很好。”徽音知道许茹娘在担心什么,又补充道:“父亲和母亲待我们都很好。” 她顿了顿,“娘亲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女儿主动问起这句话,想来是原谅了自己,许茹娘不由鼻尖一酸,“娘亲都很好,只是想念你们……你外祖父外祖母也都好,只你舅舅不在了,留下一个小表弟宝哥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见她提起外祖家,徽音抿了抿唇,心中泛起一丝失望。 但她没有打断,只静静道:“母亲节哀。” 许茹娘缓和了情绪,擦了擦泪,“对了,怎么不见余妈妈?” 余妈妈是当年许茹娘留下照顾姐弟俩的奶娘,徽音垂下眼睛,“余妈妈做了错事,被祖母罚到庙里,照顾清修的佳音生母去了。” “什么?”许茹娘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徽音把当年的事情简单说了说,“段娘子违背母亲命令,私下请人给妹妹裹脚,导致妹妹重病,差点夭折,被父亲送到庙里清修;余妈妈暗下挑拨桓哥儿与母亲的关系,祖母发现后十分生气,换了新妈妈在弟弟身边伺候。” 许茹娘心底微沉,每件事听着都不像是汤氏的算计,可每件事都跟汤氏脱不了关系。 这些会是汤氏的手笔吗? 可惜她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不能深问……许茹娘心里生出一丝焦急,旁敲侧击地问起徽音的生活。 徽音如实道来,而且为安许茹娘的心,说得很细。 只是她越说汤婵的好,许茹娘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什么?你们不仅读书,还要习武?” 等提到功课,许茹娘忍不住愕然打断,“这……你们可是大家闺秀,学这样男人家才需要的东西……这成何体统?” 徽音连忙道:“娘放心,只是陶冶身心,强身健体而已,针黹女工、中馈庶务母亲也都有教导,不会落下的。” 许茹娘欲言又止,显然很是不认同汤婵的教育方式。 徽音看出这一点,便略过这些不再多提,专门挑许茹娘喜欢听的说。 她让丫鬟取来自己的针线给许茹娘看,果然,许茹娘眼前一亮,转忧为喜,“竟绣得这样好!” 徽音抿唇一笑。 其实这也托了徽音在学堂学书画的福。徽音在书画上很有几分天分,学了书画,连刺绣都灵动了不少,只是这个就不必跟娘亲说了。 她听着许茹娘的夸赞,心里不着边际地想,幸好自己不是佳音,不然就佳音那回回敷衍的绣品,还有对针线不以为意的态度,今日怕是没那么好过关了。 母女俩叙旧说了许久,直到双巧敲门进来,请示道:“到午膳的时辰了,许娘子要留下用膳吗?” 意识到汤婵给他们安排了宴席,许茹娘惊喜中带了复杂,“有劳姑娘了。” “不敢。”双巧客气笑笑,下去安排了。 许茹娘不由想,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换位思考,自己做事会这般周全大度吗? 甩了甩头,许茹娘放下乱七八糟的思绪,专心同两个孩子用起膳来。 用完膳,解桓说要做功课,许茹娘虽然不舍,但也知道今天就只能到这里了。 她依依不舍地跟姐弟俩道别,回到了许家暂住的小院。 许正儒并不在家,回到京里以后,他就忙着走亲串友,特别当年许多罪行轻微的同党都遇赦回到了京城,许正儒每日在外呼朋引伴,很晚才回家。 孔氏早早就在家等着,一见许茹娘回来,她便立刻迎上去问道:“如何?” 许茹娘苦笑一声,“徽音还好,桓哥儿……慢慢来吧。” “唉……”孔氏丝毫不意外,毕竟当年桓哥儿实在是太小了,她皱着眉,“这可不妙,有你这个亲娘在,桓哥儿怎么能不亲近你,反而更亲近一个外人呢?” 许家东山再起的希望可都在这个外孙身上,一定得让他亲近许家才行啊。 许茹娘苦笑更甚,“那是他正正经经的母亲,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什么母亲,这世上的后娘哪有好的?”孔氏不屑地嗤了一声,“不过是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需要拢着桓哥儿罢了。等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该撕破脸皮,露出真面目了!” 许茹娘下意识反驳道:“我听徽音说,汤氏对他们很好……” “她们懂什么!”孔氏打断,“就算是真的好,那问题就更大了——茹娘,我问你,若现在让姐弟俩在你和汤氏中间做选择,他们会怎么选?” 许茹娘抿紧了唇,不用问,桓哥儿肯定是选汤婵,连徽音也不一定会选择自己。 她强自反驳,“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选……” “茹娘。”孔氏拉过许茹娘,严肃问道,“我问你,如今咱们一家人回了京,你就没想过,跟姑爷再续前缘?” 许茹娘一僵,随即涨红了脸,“娘您在说什么!” 她羞愤欲死,“什么再续前缘……他早已再娶,我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念头?” “再娶又如何?若论先来后到,你才是先,那个汤氏才是插足者!”孔氏不以为意,“你同姑爷情投意合,又有儿女,她怎么好意思挡在中间?” “娘别说了!”许茹娘再也听不下去,她站起了身,“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孔氏看着许茹娘离去的背影,哼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要不是戳中隐秘的心思,茹娘的反应会这么大? 孔氏眼中闪过一丝暗芒,茹娘还是脸皮太薄,也太天真。 即便有一些念头,茹娘也会第一时间压下,不敢细想。 然而这是大事,可由不得茹娘任性! 第110章 经过考虑,解瑨允许许茹娘每个月来探视徽音姐弟一次。 许茹娘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她数着日子,好不容易挨到了下次探视日,一清早便来到了解府。 依旧是双巧招待了她,二人走在抄手回廊,恰好撞见了一位十来岁的少年。 许茹娘一开始没有在意,然而瞥见少年的长相后,许茹娘的视线不由再次落在少年的脸上。 她脚步一顿,惊讶不已,“锦平侯世子?” 双巧没听清,“许娘子说什么?” 许茹娘看着越走越近的少年,疑惑道:“锦平侯世子来府上做甚?” 双巧这才明白许茹娘的话,“许娘子怕是认错人了,这位是程徵少爷,乃夫人旧友之子,如今借住在府上,与锦平侯府并无关系。” 说到这里,她也很是疑惑,“据奴婢所知,锦平侯府还未立世子,不知许娘子话中的锦平侯世子从何说起?” “什么?” 许茹娘闻言一阵恍惚,锦平侯府还没有立世子?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锦平侯世子幼年流落在外,直到立太子这一年才被锦平侯府认了回去,后来更是因为天资极佳,哪怕生母身份低贱,依旧得了 宫中戚太妃青眼,被请立为了世子。 锦平侯世子姓戚名程徵,刚刚双巧也说,这位少年名叫程徵,许茹娘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人。 那么这辈子出了什么差错? 唯一的不同,就是汤氏不再是锦平侯夫人…… 许茹娘心里一紧,难道这件事跟汤氏有关? “许娘子?”双巧轻唤。 许茹娘回过神来,压下纷乱的心思,勉强笑道:“是我认错人了。” 说话间,程徵已经来到二人跟前。 “程少爷。”双巧笑着跟程徵介绍,“这位是许娘子。” 程徵知道解大人前妻上门看望孩子的事,原来这位就是徽音小姐和桓少爷的生母。 双方行礼问好,随即礼貌告别。 许茹娘跟着双巧离开,程徵眯眼望着许茹娘的背影,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 “徵哥儿?”汤婵疑惑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程徵刚刚来内院给汤婵请过安,没想到走了不一会儿,人又回来了。 程徵面色严肃往汤婵面前一跪,“婵姨,孩儿有话要说。” 汤婵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跟他娘一模一样,动不动便跪地吓人,她伸手将他扶起,“出什么事了?有话慢慢说。” 等汤婵屏退众人,程徵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了汤婵。 他低声道:“母亲病重时,将这块玉佩给了我,并交代我到锦平侯府认亲。” 汤婵接过玉佩的动作一顿,“你是说,你的生父是锦平侯?” 程徵抿唇,“我并无其他凭证。” 冯纨并没有跟程徵细讲过她早年的往事,只是拿出玉佩这个信物,让程徵去锦平侯府认亲。 程徵知道娘亲早年过得艰难,何况若与锦平侯这种人沾上边,必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不愿揭露娘亲的伤疤,从来没有细问,故而程徵自己也不知道他真的是锦平侯的孩子,还是娘亲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想给他寻一条最好的出路。 程徵对锦平侯府没有丝毫好感,并不想搏这个前程,幸而在山穷水尽之前,汤婵派去看望冯纨的人先到了,冯纨才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向汤婵求助。 汤婵仔细打量过玉佩,上等的羊脂白玉,确实不像一般人家能有的好东西。 她将玉佩还给程徵,“既然你当初没有照你娘亲的话去做,想必是不愿认祖归宗的,怎么今天突然跟我说起了你的身世?” “我刚刚遇到了那位许娘子,”程徵微微皱起了眉,“却未想到她见我第一眼,便叫我‘锦平侯世子’。” 许茹娘说出“锦平侯”几个字的时候,耳聪目明的程徵将她的话听了个正着。 他看向汤婵,“我担忧我的身世已经被外人知晓,若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对付您便不好了。” 小少年担心自己的模样让汤婵心里一暖,她不由莞尔,“你的身世有什么可对付我……” 说话了半截,汤婵突然皱了下眉,下意识感觉到不对劲。 “等等,你说她像是认得你,第一眼见到你就叫你锦平侯世子?” 程徵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是,而且她像是十分笃定,可锦平侯还未立世子,说是认错人了又说不通……真是怪哉,总不会是她预见我日后做了锦平侯世子吧?” 最后一句程徵是随口说的,自己都未曾当真,汤婵却是心中一动。 她眯起眼睛细细思索。 锦平侯……怎么又是锦平侯? 上一个把她和锦平侯凑成一堆的人是谁? 是庞雅! 在庞雅的预知里,自己应当是嫁进了锦平侯府。 若没有解瑨提亲横插一脚,汤婵会嫁进锦平侯府,或是依旧在寻找琴师时认识了冯纨和程徵,或是在程徵找上侯府认亲的时候与程徵相识,总之二人达成协议,汤婵认程徵为子,并且让程徵继承了锦平侯府……听起来十分顺理成章。 然而自己因为许茹娘同解瑨和离,最后嫁进了解家。 那么变数在哪里? ——换句话说,在庞雅的预知里,许茹娘有没有和离? 汤婵抿起唇,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猜测。 ……不是吧?又来一个天选之女? 当初她还在想,庞家姐妹里有穿越的有预知梦的,只差一个重生的,难不成这重生的没有应在庞家,而是应在了这里? 汤婵越想越觉得不妙,她不会是穿成什么破镜重圆文里的女配吧? ……也许是自己想太多,汤婵吐出一口气,对一直没敢打扰她思考的程徵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这事我知晓了,不必太过担心,也许真的只是认错了也说不定。” 程徵见她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说,恭敬告退了。 等解瑨回来,汤婵找到书房,向他问起了许茹娘,“当初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解瑨一怔,这还是汤婵第一次问起当年的事。 他自然不会隐瞒,将往事简单说了一遍。 “所以你们当初分开,只是因为她娘家的事情起了争执,她选择帮扶娘家,而不是感情生变?”汤婵问。 解瑨沉默片刻,“当初我尚且年轻,许多地方都处理得不够好。” 汤婵听罢,轻轻叹了口气。 “解晦之,”她说道,“和离吧。” “什……”解瑨一脸错愕,“你要和离?” 少年时的解瑨怕是永远也想不到,他两次娶亲,结果两次都被妻子提出和离。 “为什么?”他眉头紧锁,“你是担心许氏?我不可能再与她发生什么……” 许家这个矛盾点不可调和,只要许茹娘不放弃许家,二人情分磨光是迟早的事。 从答应许茹娘和离的那一刻起,解瑨就彻彻底底地放下了与许茹娘的过去。 “你如今官拜尚书,不会连一个许家都搞不定吧?”汤婵道,“当年你娶我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许茹娘回来,我也功成身退,该退位让贤了。” “什么退位让贤……” 汤婵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解瑨每次听着都觉得无奈好笑,只有今天,解瑨半点笑意都生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汤婵平日里总玩笑说要“早日退休”,解瑨后知后觉意识到,汤婵是想要借着许茹娘回来这个机会,认真想要离开。 他袖中的手不由攥紧,“你就这样迫不及待,一点情分都不顾吗?” “我们有什么情分?”汤婵却是反问,“当初成亲时,你要我照顾老人子女,除此之外做一个合格的摆设,我做到了,这还不够吗?” 解瑨一僵。 他罕见地词穷,好一会儿才道:“当初确实是这样,可后来是你主动……” 他抿紧唇,后面的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汤婵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有些尴尬。 两人的第一回 ,确实是她醉酒之后在美色面前没把持住……可那不是看解瑨平时还算洁身自好,也没想到许茹娘比想象中还麻烦么! 她装作没听懂,“对徽音和桓哥儿来说,总归是生母在身边更好,解大人好好考虑下吧。” …… 回到院里,双巧终于忍不住问:“夫人,您要和离?” “憋了一路,总算憋不住了?”汤婵笑道,却没解释太多,“天气冷了,咱们正好去温泉庄子住一段时间。” 从古到今,女人想离婚都不容易。汤婵递了和离书给解瑨,解瑨自然不认,她也不过多纠结,先按析产分居走。 好在徽音和佳音已经开始接触庶务,再把紫苏留下帮忙,汤婵毫无后顾之忧。 收拾好东西出发的那天,京城正好下起了今年的初雪。 汤婵披着狐裘,握着紫铜小手炉,正要上马车,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汤婵回头,果真是解瑨。 知道他有话要说,汤婵支开身边丫鬟们道,“都先下去吧,我跟二爷说两句话。” 等丫鬟们站远,汤婵才转向解瑨,“您考虑得如何了?” 不知什么时候恢复的敬称,听在解瑨耳朵里刺耳极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第 一句话反而是道歉,“当初,是我太过傲慢,我不该说那样一番高高在上的话。” 解瑨一眨不眨地看着汤婵,“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低人一等看待……你应该感觉得到,不然你绝不会像正常夫妻一样跟我相处。” “我确实是喜欢你的。”汤婵爽快承认,“我喜欢和你相处,也喜欢跟你做快活事,但我更喜欢我自己。 “若是早知道许茹娘打算回来,我是绝对不会跟你搅合在一处的。” 解瑨皱起眉想说什么,汤婵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若是你们当初是相看两厌,和平分手,各自生活,如今为了孩子时不时见面,我半个字都不会说。 “可许茹娘对你分明旧情难忘,她已经帮着娘家度过了危机,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你和她的两个孩子。她的心思,你能防一日两日,还防一辈子不成?” 汤婵不是在乎解瑨那点子过去。她不是十几岁的怀春少女,相反,两辈子加在一起,汤婵已经是三十尾巴的年纪,她自己也有非常美好的感情经历,有不想忘记的、值得她怀念的人。 解瑨和许茹娘少年夫妻,结璃十年的情分,当初分开又不是什么生死大仇,若解瑨弃前妻如敝屣,那她倒要担心自己这个现任了。 也正是信任解瑨的品性,汤婵现在才敢提出和离,甚至在解瑨不愿的情况下离开解府。 可问题是许茹娘不满足于现状,后头拖着一家子都不死心的许家,就算许茹娘不出什么幺蛾子,许家怎么可能会放手? 更别说许茹娘还像是个开了金手指的。 “我不愿同别人争来抢去,实在没什么意思。”汤婵道,“你同许茹娘夫妻缘尽,我同你的夫妻缘也就到这里了。” 解瑨抿紧了唇,“我会同她说清……” “你心里知道,光说清楚是没用的。”汤婵轻声打断,“她是你两个孩子的生母,这辈子都绕不开。就算你不让许家人进门,若他们不要面皮,直接坐在门口号丧,你又能怎么办?徽音姐弟俩又怎么面对流言蜚语?” 解瑨的神情几乎有点委屈了,“你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惩罚我……” 汤婵实话实话,“可我也不愿委屈自己成就你。” 解瑨哑然。 “我天性如此自私,只会最爱我自己。”汤婵认真道,“解大人,好聚好散吧。” 雪下得愈发大了,汤婵叫上丫鬟们,赶在路况变得太差前出发。 马车的背影逐渐变小,解瑨伫立在雪中,久久不语。 直到解瑨肩头落满了雪,捧砚才小心翼翼上前提醒,“二爷,回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16 第111章 解桓回家之后兴冲冲去见汤婵,却得知了一个让他大惊失色的消息。 “什么?”解桓腾地站起了身,“母亲要和离?” 他急忙忙奔到两个姐姐的院里,见面就问道:“母亲为什么要和离?” 徽音听他问起这个,眼神一黯,不知道要怎么答话。 佳音看到姐姐的表情,暗自叹了口气。 虽然无人明说,但姐妹俩心里都能猜到,汤婵如此选择,跟许茹娘脱不开关系。 汤婵离开已经有几日了,从得知这个消息起,徽音便一直心神不定,情绪恍惚,连气色都差了不少。 夹在生母和继母之间,姐姐也是为难。 佳音再次暗叹,含糊回答解桓道:“我也不知晓,许是父亲惹了母亲不快罢。” 解桓瞪大眼睛,“父亲又惹母亲生气了?” 亲密关系总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汤婵跟解瑨这么多年,自然也吵过架,解桓丝毫没有起疑。 大孝子甚至生出一点大逆不道的埋怨,“父亲真是好生无用,怎么这次把母亲气成这样还哄不好?” 佳音顿时哭笑不得,又听解桓小大人似的叹气嘟囔,“若我们是母亲的亲生孩子就好了。” 他想起不知道何时听来的闲话,为母则刚,女人若是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牵绊和盔甲。 若他们是母亲所出,母亲一定不会这样轻易离开吧? “母亲并不想生自己的孩子。”佳音开口提醒,“再说,就算母亲真有自己的孩子,你觉得光凭孩子拌得住她?” 解桓一想汤婵平日的作风,小脸就垮了下来——还真不一定! 母亲跟他接触到的其他贵妇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我们怎么办?”解桓想到什么,又振奋起来,“要不我们去找母亲吧!明日就去,母亲不会舍得不见我们的……” 佳音一顿,不由暗中看了徽音一眼,才转回来对解桓道:“但明日是你娘的生辰,该去给她请个安……” “我不去了!”解桓毫不犹豫道。 徽音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桓哥儿!” 姐弟三人当中,比起佳音和解桓全心站在汤婵一边,徽音却是心情最复杂的一个。 佳音自小和许茹娘本就不算亲近,解桓太小,记忆里根本没有许茹娘的身影,徽音却始终记得儿时娘亲温暖的怀抱。 汤婵的好,徽音记在心里,但她没办法像佳音和解桓一样,她放不下生她养她的母亲。 从解桓说希望自己是汤婵所出起,徽音就有些难过,直到刚刚解桓不认生母,徽音再也忍不住出声。 无论如何,弟弟不应该不认自己的生母啊! 她不由自主生出了一丝为许茹娘的不平,责怪弟弟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不孝的话?娘亲十月怀胎、受尽苦楚才生下了你……” “大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解桓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冷淡,他小小的脸上满是漠然,“当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当初既然舍了我,现在又来认我做什么?” 徽音哑然片刻,“娘亲她,她也是有苦衷的……” “我只知道,她为了别人舍下我,那我为什么不能为了别人舍下她?”解桓看着徽音,认真反问道,“大姐姐,难道为了生恩,就要忘记养恩吗?” “我……” 徽音面对他的诘问,再也说不出话。 佳音赶紧打圆场,“桓哥儿,你这话过了。” 哪怕许茹娘有再多不是,她也是解桓的生母,解桓的话传出去,世人还是会指责解桓不认生母是不孝。 虽然让人憋闷,但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解桓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低头跟徽音道歉,“是我言语失当,给大姐姐赔罪了。” 徽音苦笑着摇了摇头。 然而解桓的话到底在徽音心里留下了痕迹,她内心煎熬不已,跟弟弟见过许茹娘回来之后,徽音很快病倒,甚至发起了高烧。 得知消息的解瑨此时也顾不得避嫌,立刻来到女儿的院子探望。 徽音正虚弱地半靠在床上喝药,余光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她立刻想要起身,“父亲……” “好生歇着,不必起来。”解瑨将她按了回去。 解瑨是典型的严父,没有汤婵在中间做缓冲,单独面对日渐长大的女儿时,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抚。 最后他只道:“是我做的不够好,大人的事,倒让你为难了。” 这句理解的话瞬间攻破了徽音的心房,她立刻溃不成军,再也忍不住问道:“父亲,我是不是特别不孝?” 她声音哽咽,满是愧疚,“我既对不起给我生命的娘亲,又对不起用心抚养我的母亲……” “不怪你。” 解瑨坐到床边,犹豫着伸出手,轻柔地抚了抚徽音的头顶。 这是自徽音出生以来,父女二人第一次有这样温情的互动。 “是我做的不够好。”解瑨又重复了一遍,“放心罢,没有人会怪你。” 徽音泪流满面。 过了好半天,她才缓和了情绪。许是第一次离父亲这样近,徽音咬着唇,大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父亲,您……是怎么想的?” 解瑨动作微顿,顺势收回了手。 “徽音,我与你的生母,不会再有半点可能。”他语气平静,“至于其他……你是个聪明孩子,只是性格优柔多思,不用我多说,一定能想明白。” 徽音怔然半晌。 …… 从徽音的院子里出来,解瑨回到书房,外头来报,程徵求见。 “见过解大人。” 程徵恭敬行礼,余光打量着解瑨。 见解瑨面无表情,只是有些不明显的疲惫,程徵心中有些好奇。 解大人要怎么处理和汤姨的事呢? 得知汤婵想与解瑨和离,程徵意外之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确实是汤姨能做出来的事情。 汤婵走的时候特意派人告知了程徵,她已经跟解瑨商量妥当,程徵可以放心呆在解府,不必顾及她。 然而当初是汤婵发了善心,程徵才能留在解府,如今汤婵不在,程徵自然不会继续赖在解府。 他肯定是要站在汤婵一边的。 想到这儿,程徵开门见山道:“多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只是当初是汤姨收留晚辈,此时晚辈更应该侍奉在她身边。” 解瑨听出程徵告辞的意思,他心中早有预料,此时不算意外。 “也好,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有程徵在她身边,他也能更放心。 从解瑨处告退,程徵启程来到了汤婵如今所在的温泉庄子。 庄子是汤婵的嫁妆之一,地处京城东郊,占地不大,地角却好,而且修建得十分精致。 程徵一路被引进正院,外头冰天雪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你来了?”汤婵知道这孩子肯定会来看她,也不惊讶,笑着招呼,“还没吃饭吧?来坐下一起吃吧。” 她正在吃暖锅。 这是她冬日里的最爱,加了辣味的骨头汤底沸腾不休,被切成薄片的嫩羊肉,涮上几秒后夹出,蘸一口特制的酱料,放进嘴里,能好吃掉舌头。 除了羊肉,还有丸子、各类蔬菜、豆腐、薯类、宽粉等等其他配菜,最后再 喝一碗汤,身体从里到外都暖洋洋的。 程徵吃过一回,就再也忘不了,他从善如流坐下,陪汤婵一同吃饭。 汤婵边吃边问:“府上怎么样?” 在这里,二人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只要不故意发出不礼貌的声音就是。 “府上都好,两位姑娘和小少爷都想来看您,但又不敢轻举妄动。”程徵答道,犹豫片刻,又道,“不过听说大姑娘病了……” 汤婵筷子一顿,想了想,叹了口气,“这孩子怕是钻了牛角尖了。” “我有几句话,你帮我带回去……也罢,我还是写封信吧。” 程徵却摸了摸鼻子,“姨,我不打算回解府了。” “怎么,解瑨为难你了?”汤婵皱起眉头。 不应该呀。 “没有没有,”程徵赶紧否认,似乎没听见汤婵直呼解瑨大名,“只是您都不在那儿了,我还留在解府像什么话?” 汤婵无奈,“你怎么也钻牛角尖了?解晦之别的不说,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但转念一想,程徵连侯府公子的身份都不要,未必就多稀罕解家这个靠山。 没有一味贪慕权贵,也懂得知恩图报,不嫌弃汤婵是个和离妇人,她确实没看错这孩子。 “也罢,正好我在京里还有两套宅子明年开始要出租,回头你挑一座去住着吧。”汤婵道。 温泉庄子是好,但到底不够方便。 程徵笑着应了,“又偏了您的好东西。” “那就好好读书,等你学成做我的靠山。”汤婵笑道。 她是开玩笑一般说的,程徵却认真记在心里,半点不把它当玩笑。 若是汤姨真的跟解大人和离,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虽然不知道事情经过,也好奇最后和离会不会成,但程徵直到离开,也没问过汤婵这件事。 他跟汤婵有默契,却不代表汤婵身边的其他人坐得住。 “夫人,您就一直在这住下去吗?”秋月是最沉不住气的,悄悄问汤婵道,“您究竟是什么打算呢?真的要……和离吗?” 汤婵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到庄子后无人打扰,她过得愈发闲适了。 她懒洋洋道:“不然呢?” 秋月鼓起勇气,“可二爷心里是有夫人的……” “所以呢?”汤婵反问。 自从汤婵来了庄子,解瑨没有亲自来过,但他一直没有签和离书,还让人给庄子送了不少东西。 刚刚暖锅的食材里头,新鲜上好的羊肉还有冬日里难得的新鲜青菜,就都是解瑨嘱咐送来的,明显是知道汤婵爱吃。 另外还有类似银霜碳这种只有钱而没有门路就买不到的用度,解瑨都送了一些过来。 到底不是铁石心肠,看到这些,汤婵拷问自己,不能说没有丝毫触动。 但也就如此了,理智告诉她,许茹娘这样的前任是大雷,稀里糊涂地过去,总有一天会爆发。 “不过我任性一回,倒是连累了你们。”汤婵问道,“秋月,你有没有跟佟家说,我很快就不是解二夫人了?” “夫人这叫什么话,什么连累不连累,奴婢自然要跟夫人站在一处的。”秋月道,“奴婢也问了佟家,他们说不介意。” 佟家人都老实本分,他们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佟大说看中的是秋月本人,是不是贵妇人的丫鬟都一样,佟老爹夫妻也说,既然婚事已经定下,就没有随意反悔的道理,不管怎样都会把秋月娶进门。 “那就好。”汤婵看着带了几分羞涩的秋月,不禁露出笑意,看来这佟家的确值得托付。 既然婚期未变,很快就到了正日子,秋月带着汤婵给的十二抬嫁妆,风风光光嫁进了佟家。 婚后三日,秋月带着佟大来给汤婵谢恩。 秋月面颊红润,气色上佳,一看就过得不错,小夫妻之间更带着新婚独有的甜蜜。 汤婵心中满意。 只是到了临别,秋月到底红了眼眶,“以后奴婢就不能在夫人身边继续伺候了……” “还自称奴婢?要改口啦。”汤婵笑着安抚,“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我人就在这儿呢。你好好把日子过好,就不辜负我一番心思。” 秋月连连点头,又磕了三个头,才不舍地离开。 “夫人。”双巧喜气洋洋地进来,“营国公府来信,盈姑奶奶生啦,母子平安!” 庞盈两年多前嫁给了外祖家的表哥,今年上半年传出了好消息。汤婵很是惊喜,“算着日子也该到了,母子平安就好。” 双巧递过来一张帖子,“盈姑奶奶请您去参加小公子的洗三。” 汤婵笑着接过,“去让人回信,我当日必定到场。” 洗三这天,汤婵来到了营国公府。 宴席过后,庆祥侯府的女眷们来到后院看望庞盈。 庞盈丰满不少,精神不错,靠在床头跟娘家姐妹们说话。 难得的是庞雅居然也来了,她逗着襁褓里白白胖胖的新生儿,握着他藕节儿似的手臂爱不释手,“这孩子养得真好。” 庞雅眼神微闪,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诞下麟儿? 回去还是要问问长真道长才是…… “这小子太沉了,足有七斤六两,我生他的时候感觉差点死了一次。”娘家人面前,庞盈总算可以抱怨,“生孩子太难了,幸好这次得了个男孩,不必再生了。以后还是给表哥多纳几个妾吧,我可不想再遭一次罪了。” “瞎说什么呢?这话让你婆家听见还得了?”她娘二夫人拍了她一下,“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头胎艰难一些而已,后面就好了。咱们小哥儿这么乖,你不得给他多添几个兄弟?” 庞盈偷偷撇嘴,心说我才不干。 知子莫若母,二夫人看庞盈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瞪了女儿一样,开始苦口婆心地教导女儿。 庞盈没敢顶撞娘亲,苦着脸听她念叨。 庞逸的夫人郑宝珠也在,她寻了个机会,找到汤婵悄悄问道:“你家里……没事吧?” 汤婵没有大肆宣扬自己要和离,但许茹娘找上解府、汤婵搬到庄子是很容易打听出来的事,听说的人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夫妻因此闹了矛盾。 郑宝珠脸上带着担忧,汤婵心里一暖,“没事。” “老太太让我带话,说让你不要太过意气用事……”郑宝珠犹豫一瞬,委婉劝道。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汤婵对她笑笑,示意她安心。 庞盈正被她娘老生常谈念得头疼,余光瞥见汤婵和郑宝珠正说悄悄话,庞雅连忙转移话题道:“二嫂和表姐说什么呢?” “没什么,一点小事。”事情还未尘埃落定,汤婵不欲多提。 庞妍却幸灾乐祸开了口,“是许氏回京找上门的事吧?” “许氏?”庞盈一时没想到许氏是谁,反应过来之后,她惊得坐起了身,“她回来了?” 她之前在预产期,精力不济,外头这些事都没太关注,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说。 随即她就因动作太大嘶了一声,汤婵无奈,“也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 么不稳重?” “没事没事,”庞盈摆摆手,“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什么事,”汤婵笑道,“立太子天下大赦,许家回京,许娘子总要来看看两个亲生孩子。” 她虽轻描淡写,但庞盈知道绝不会这么简单。 只说解瑨如今位高权重,谁会舍得放手这么一个靠山? 庞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年我就说,和离的倒不如人已经去了的清净,就怕后头有的纠缠……”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汤婵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听见有人道:“我怎么听说,表姐想要和离?” 汤婵眼神一沉,看向说话的庞雅,心中闪过一丝怒意。 总有人多嘴见不得她好……不过庞雅是从哪里知道的? “王妃这样关心我,倒教我无地自容了。”汤婵淡淡道,“事情还未落定,王妃见笑了。” 庞雅眼神一闪,这是刺她刺探解府消息呢。 其他人却顾不得这些,都被汤婵要和离的消息摄取了心神。 “你居然要和离?”这是反应最大的庞妍。 庞妍又气又怒,恨不得一巴掌打在汤婵脸上,让她清醒清醒。 能嫁给他,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她居然还不珍惜! 其他人也很惊讶,庞盈不由道:“表姐,你这……是否欠考虑了?” 郑宝珠皱眉道:“难道是解瑨动了什么歪心思?” 汤婵总不好故意抹黑解瑨,只得含糊道:“那倒没有。” “那表姐为什么想要和离啊?”庞盈瞪大眼睛,“遇到问题,夫妻总该共同面对、一起解决才是,可……” 可汤婵并没有跟解瑨站在一块儿,反而直接扔下解瑨要跑……这…… 庞妍冷不丁道:“表姐不会是想要拿乔,借此逼迫解二爷吧?” 她这样一说,众人都是一怔,庞雅蹙眉道:“这就更不应该了,表姐这般任性,万一惹恼了解大人,可如何是好?” 她心中很是不满,解瑨有权有势,哪怕以后借不到力,也不能得罪啊。 考虑到自家的前程,庞雅不自觉端起王妃的威仪,规劝汤婵,“不要闹得过了,许氏到底是你儿女的生母,你更该和她交好,以免去丈夫的后顾之忧才是。” 众人七嘴八舌,没给汤婵一点儿说话的机会。 汤婵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她在事情落定之前不想多说,在座所有的人,没一个会支持汤婵的想法。 汤婵微笑着听众人指点,表面受教,实际半个字没往心里去。 今天回家吃点什么呢? …… 宴席散去,庞妍看着汤婵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沉地坐上马车。 定然是故意拿乔罢了,她才不信,汤婵能舍得板上钉钉的一品诰命。 真是好深的心机! 当年他怎么会看上汤婵? 明明……明明她也不差的…… 庞妍哼了一声,最好汤婵这次自食恶果,二爷能趁机认清汤婵的真面目,然后狠狠甩了她! 庞妍恨恨咬牙,随即露出苦笑,心里一酸。 罢了罢了,即便汤婵离开,自己也再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了…… 马车回到丰王府,庞妍看着自己的院门,眼中闪过厌恶。 刚进屋里,便听丫鬟来报,“世子妃,霜姨娘身子不适……” 庞妍淡淡道:“身子不适就叫大夫,找我有什么用?” 庞妍恢复了自己的意识之后,虽然接受了她嫁进丰王府的事实,却始终看不上欧阳淳这个夫君,根本不愿与欧阳淳亲近。 她不愿给欧阳淳生孩子,王府却不能断了香火,庞妍主动提出给欧阳淳纳妾。 面对变得贤惠的妻子,欧阳淳很是动容,他还是很想跟庞妍好好过的,最初并没有同意。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欧阳淳逐渐发现了不对。 每次同床,庞妍都会找机会拒绝,甚至偶尔不慎有了肢体触碰,庞妍还会露出忍耐的表情。 几次三番,欧阳淳再迟钝,也意识到了庞妍的贤惠,实际是对他的厌恶。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想明白这点,欧阳淳自然也生出怒意,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依着庞妍的意思收了清霜,也就是如今的霜姨娘。 霜姨娘倒也争气,很快怀了身孕,她本就对欧阳淳的脾性,二人一时间神仙眷侣一般,倒显得庞妍这个世子妃多余了。 意识到欧阳淳对世子妃的厌恶,霜姨娘慢慢开始试探庞妍的底线,趁着怀孕,提了不少要求。 丫鬟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安静地退了下去。 她知道,世子妃根本就不在乎,所以她们劝什么都无用。 庞妍坐到窗边,不顾寒风推开窗子,向外张望。 越冬的喜鹊蹦跳着登上树枝,随即展翅飞往天空。 庞妍随之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艳羡。 什么时候她也能从这个地方解脱…… 第112章 孔氏回京之后,便一直暗中盯着解府的动静,汤婵离开解府不久,孔氏便得到了消息。 孔氏心中一动,又继续盯了一段时日,没见汤婵回来,也打听不出更详细的来龙去脉,只说是主母身体不适,去别庄修养。 来回禀的婆子面露忐忑,生怕主子怪罪自己办事不力。 孔氏却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叫人退下,等人都走后,孔氏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什么身体不适,这种理由一听就是假的,不过是汤氏同女婿因茹娘的事情闹了矛盾,使出手段以退为进,想让女婿妥协罢了。 可有句话说得好,偷鸡不成蚀把米,既然退了,那就干脆彻彻底底地退出去好了! 孔氏冷笑一声,转头叫来了许茹娘。 “茹娘,咱们不争不抢,可那汤氏,可没打算给咱们留余地!” 许茹娘一进门,便被孔氏劈头盖脸甩了这样一句话。 许茹娘不明所以,“母亲这话什么意思?” 孔氏便将汤婵搬到别院的事情一说,“……你听听,她这不就是拿自己在威胁女婿么?” “什么女婿,”许茹娘尴尬不已地打断,“您别再说这种话了……” “女婿不是女婿了,那孩子总是孩子罢?”孔氏道,“汤氏使出这种手段,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你若不争,小心桓哥儿以后都不认你了!” 许茹娘抿紧了唇,“也许人家就是单纯去修养身体的,母亲想太多了。” “这话你自己信吗?”孔氏哼了一声。 “母亲……”许茹娘无奈,“下次我去解府探望的时候看看再说,好吗?” 孔氏眼中这才闪过满意之色。 许茹娘揣着心思回到房间,坐到榻上发了会呆。 摇了摇头,许茹娘强迫自己清空思绪,告诉自己别想那么多。 她拿起放下的针线继续,只是动作比起平时慢了不少,明显有些心神不宁。 “嘶——” 针扎进指腹,许茹娘回过神来,抿唇放下了裁好的衣裳。 “萱草,去打听一下,翰川书院何时放冬假?” “桓哥儿。”徽音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推门而来,“娘亲来看咱们了。” 解桓从书里抬起头,“什么?母亲回来了?” 解桓年纪尚小,书院这般年纪的学生们已经放了冬假。 但回到家的解桓也逃不出背书的命运。 乍一听徽音说娘亲来看他们来,解桓惊喜不已,当即放下书本跳下椅子就要往外跑,结果刚走出一步,结果没跑两步就脸色一变,意识到了不对。 “姐姐刚刚是说母亲吗?”解桓满怀期待地问。 徽音心中苦笑,“是娘亲。” 解桓小脸一垮,眼中露出失望。 他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汤婵回来了。 解桓心里嘀咕,离上次探望日还不到一个月呢,他那位娘怎么又来了? 只是解桓知道徽音刚刚病愈不久,他不想让姐姐情绪更差,故而没有闹腾,而是乖乖伸出手,跟着徽音一起来见许茹娘。 “桓哥儿!徽姐儿!” 翘首以盼的许茹娘一见到两个孩子便露出开怀的笑容,“快来,娘给你们带了好玩的!” 为了拉近跟儿子的距离,许茹娘做了不少准备。 最初她按照前世的记忆投其所好,却很快发现,解桓很多爱好都变了。 上次见面,解桓说起练武时神采飞扬,许茹娘才知道儿子喜欢习武。 虽不喜儿子舞枪弄棒,但许茹娘并没有贸然表现出来,她总要先同儿子培养起感情才是。 于是上次分别之后,许茹娘便日夜赶工,亲手给解桓做了两套习武时穿的衣裳。 她将衣裳送给解桓,“快看看喜不喜欢。” 许茹娘满心期待,然而解桓却丝毫没有盼望中的高兴,他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疏离地道谢,“多谢娘亲。” 许茹娘一愣,“桓哥儿怎么了?” 解桓摇头,“没怎么。” 可上次儿子明明已经会跟她笑着聊天,怎么突然之间 又变得这样冷淡? 许茹娘心里焦急,反射性地看向徽音,露出求助的眼神。 徽音嘴唇轻抿,“母亲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到城外庄子修养,桓哥儿心里担忧,才有些提不起精神。” 徽音不好说实情,只能给出这个解释。 许茹娘一怔,想起母亲的话,心里闪过一丝别扭,“她没事吧?” 徽音摇了摇头,“母亲身体并无大碍。” 然而最终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徽音攥了攥手中绣帕,“娘,您如今回京,日后可有什么什么打算?” 许茹娘立刻忘记了汤婵的事,她眼神一柔,抬起手轻轻抚上徽音的头顶,温声道:“当然是守着你们好好长大。” 徽音试探问道:“那您就一直留在许家吗?” 许茹娘一愣。 她听出了徽音的深意,立刻承诺道:“对,娘不会再嫁,也不会再有别的儿女了。” 许茹娘以为徽音问这个,是担心会被再次抛弃,实则徽音想的却全然不同。 她将手里的绣帕攥得愈发紧了,若娘不再嫁,这样时常上门,哪怕只是看望孩子,换了她是母亲,怕是也会觉得烦扰罢…… 想到这里,徽音苦笑一声,坚定了念头。 “娘亲,”徽音低声道,“日后……您还是不要再来了吧。” 许茹娘笑容凝滞,“什么?” 徽音差点忍不住避开许茹娘的目光,“以后还是由我跟弟弟逢节日去给您请安罢。” “为什么?”许茹娘万没有想到会从徽音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心中闷痛,这是与她感情最深厚的徽音啊! 突然,孔氏的话在许茹娘脑海中划过,她“腾”地站了起来,“是汤……是你母亲让你这么说的吗?” 这是不是就是汤氏想要的? 她语气激动,一旁的解桓皱起眉头,徽音也连忙摇头,“不是……” 话音未落,外边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众人不由扭头,只见解瑨大步走了进来。 “父亲!” 徽音和解桓赶紧起身行礼。 许茹娘没想到还能见到解瑨,她的心当即漏跳了一拍,赶紧移开目光。 情难自禁,哪怕许茹娘千万遍的告知自己不要生出妄念,可见到他时,心底还是控制不住地生出一丝喜意。 然而随即这点喜意就被冻结,消失无踪。 解瑨先让两个孩子下去,随即皱眉问许茹娘道:“还不到探望的日子,你来做甚?” 汤婵不在,府里不便接待女客。解瑨还没理清楚跟汤婵之间的事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汤婵接回来,他本来打算如果探望日的前两天汤婵还没回来,就送信给许茹娘让她暂缓来访。 但解瑨没想到许茹娘会提前上门。 得了府里传信,解瑨立刻想办法放下手头的事情赶了回来。 他想问门房为什么放人进来,可还没等问出口,他自己就想明白了答案。 许茹娘毕竟是解府大小姐和小少爷的生母,身份在这儿,守门的下人怎么敢把人往外赶呢。 而徽音得到消息,更不可能把生母晾在外头。 想到之前汤婵的话,解瑨心中生出憋闷。 自己之前的确想得太过简单。 许茹娘见他不悦,连忙解释道:“马上就是桓哥儿生辰了,我是想和你商量,我想接桓哥儿姐弟两个出去玩一天。” 解瑨直接拒绝,“不必。” 他知道许茹娘一定会借机让两个孩子跟许家人亲近,解瑨不喜许家人,甚至称得上厌恶,如非必要,他不会让两个孩子跟许家人相处。 许茹娘闻言,眼中闪过失望,“也罢,那还是我过来吧。” 解瑨却再次拒绝道:“这段时日府中不便接待访客,若你想为桓哥儿庆祝生辰,送来礼物便可。” 许茹娘猛地抬起头,不让她来了? 刚刚徽音的话就已经提过一次,现在解瑨又这样说……许茹娘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是你的新夫人不许吗?” 解瑨摇头,“与她无关。” 许茹娘嘲讽地笑了一下,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解瑨抢先。 “之前让你来访,是我考虑不周。”解瑨道,“以后每逢节日,可以让两个孩子与你在外相聚。” 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待你许人另嫁后也是一样。” 许茹娘脸色霎时涨红,随即变得雪白。 许人另嫁……这话几乎是明示着什么了。 解瑨说完就要送客,却听许茹娘问道:“夫妻一场,你就对我如此绝情?” 解瑨一顿,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当初是你一定要和离。” 许茹娘哑然,“我,我那时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老天爷逼着她做选择,她能怎么办? “当初你选了娘家,如今我选择她,如此而已。”解瑨语气始终平静,“茹娘,你一走了之,不能奢求我在原地等你。” 终于再次从解瑨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许茹娘落下眼泪,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解瑨恢复了客气疏离,“许娘子,请回吧。” 许茹娘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解府。 回到家中,孔氏迎了上来,“怎么样?” “母亲……”许茹娘想要倾诉,却说不出口。 最终她只说道:“日后……我不能再去解府了。” “什么?” 等得知解瑨不许许茹娘上门,孔氏当即便说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连徽姐儿都被她拢了过去,姓汤的就是要把你这个亲娘完完全全赶出去!” “徽姐儿还是向着我的!”许茹娘直起身子,从胸口拿出一封信,“徽姐儿说她会带桓哥儿来看望我,还让人等在二门给我了这个,让我有什么急事就去找她。” “可若是姓汤的不让徽姐儿出门呢?”孔氏语气怜悯,“现在是不让你上门探望,等过一段时间,就再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慢慢阻止两个孩子出门来见你,到最后,谁还记得你这个生母?” 许茹娘紧紧抓着信,“不会的,徽姐儿不会那样对我的。” 从与其说反驳孔氏,不如说她需要这样一个念头让自己好受些。 “徽姐儿会向着我的……” 解府发生的事,很快就由佳音这个小耳报神传到了别庄。 汤婵暗自摇了摇头。 不让人上门看孩子,许茹娘更不可能放弃,解瑨的麻烦还在后头。 佳音还试探问汤婵什么时候回去……在别庄猫冬的日子轻松又惬意,她可舍不得这样的生活。 汤婵给佳音回了信,随后便将其放在脑后,转头叫来丫鬟们。 “走啦,出门耍去!” 今日是个大晴天,瓦蓝的天空挂着暖阳,汤婵打算出门逛逛集市,顺便到相国寺吃素斋。 也是巧,等汤婵到了相国寺,居然碰见了小于氏。 “小婶婶?” 小于氏很是惊喜,上前行礼问安,“您也来上香?” “出来逛逛。”汤婵笑着应道。 她本来想问小于氏来干嘛,不过转念一想,便猜到小于氏是来求子的。 为了求子,小于氏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在尝试,却迟迟不见成效。 有这件事压在心里,小于氏面上也带了几分疲惫。 汤婵看出小于氏情绪不佳,就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带小于氏散散心。 她是市集常客,最是知道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小于氏被汤婵感染,心情放松了不少,也逐渐露出笑容。 玩了一圈,汤婵跟小于氏回到相国寺等着用斋饭。 二人在给女眷专用的厢房歇息,小于氏见汤婵神采奕奕,气色极佳,不由好奇。 “小婶婶,您……真的想和离吗?” “你听说啦?”汤婵正在倒茶,“也对,到底在一个府里,你听说也不奇怪。” 小于氏有些不好意思,议论长辈,照理说是不应该的,“小婶婶您别恼……” “没事 ,事情定下来之前不要外传就可以。”汤婵笑着给小于氏递了杯茶,“没错,我是要跟你小叔叔和离来着。” “真的?”小于氏低呼一声,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 汤婵笑眯眯地反问,“为什么不?” 小于氏欲言又止,“小叔叔待您很好……” 她隐下后半句,对那位前妻许氏,也不像是自家夫君对待姐姐一般旧情难忘…… 汤婵吸溜了一口茶,“我是为了自己活,又不是为了他活。” 小于氏怔愣,若有所思,许久未语。 说话间,斋菜送到了。 相国寺的素斋名不虚传,汤婵吃得肚皮溜圆,满足地舒了口气。 用完膳,二人准备离开。向外走的时候,却见迎面过来一个二三十岁、长相很是眼熟的妇人。 汤婵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她是不是见过这个人? 妇人瞪大眼睛,显然认出了汤婵,“是你!?” 果然是见过……汤婵想了半天,总算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这是谁了。 “哦,”汤婵眯起眼睛,“周大奶奶。” 原先的汤大小姐有个未婚夫,后来未婚夫悔婚另娶,妻子便是这位周氏了。 汤婵刚穿过来不久,还遇上周氏上门拜访,想要下聘将她纳进府里做妾的事。 后来汤婵跟着汤母进京,就把这号人忘在了脑后,没想到今日还能遇见。 比起六年前的盛气凌人,周氏看起来老了不少,也没了以往的趾高气昂,汤婵差点认不出来。 汤婵差点忘了周氏,周氏却把汤婵记得清清楚楚。 这几年周氏的日子不太好过。 她娘家叔叔曾在当初的大皇子、如今的安王手下做官,也是因着这个靠山,祝家才会放弃同汤家的婚事,转而与周家结了亲家。 因为娘家强势,周氏行事张扬,成亲之后也没有收敛。 得知周氏为难汤大小姐,甚至将汤家母女逼得上京投亲,丈夫祝文杰很是不满,但因着周家,祝文杰只得忍气吞声。 直到五年前大皇子遭难,周家也跟着倒了霉,以往有过节的人家开始报复,周氏在祝家的地位一落千丈。 她不得不收起以往的脾气,小心顺意伺候婆婆和夫君,这几年不知吃了多少闲气。 好在祝文杰倒也有些文才,去年恩科,祝文杰考中了举人,周氏成了举人娘子,总算是熬出了头。 她陪同丈夫一同进京参加会试,今日到相国寺,便是来上香祈愿夫君学业顺利。 没想到遇见了早年的仇家……周氏打量着汤婵,只见汤婵穿着一件大红狐皮鹤氅,眉眼带笑,通身贵气,身上的首饰虽然不多,却无一不是精品,甚至有些周氏都认不出来历。 和六年前相比,汤婵就像是璞玉被打磨出光彩,显然这些年养尊处优,过得极好。 周氏心中惊疑不定,难道汤婵是嫁进了什么高门不成? 还没等周氏想好说什么,与她同行之人先惊喜道:“周妹妹,你竟与解二夫人有旧?” 汤婵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以前有些小过节而已。” 原先的汤大小姐自尽,跟周氏可脱不开关系。 对方脸色微变,当即同周氏拉开距离,向汤婵迎了上去。 “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您身体可还好?” 周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同伴殷勤地跟汤婵说话。 和她同行的这位夫人姓马,丈夫在国子监任职,周氏废了好大的劲才巴结上,没想到她费劲攀附的人,居然会这般讨好汤婵! 汤婵只是说了一句话,就让她前功尽弃……周氏暗自咬牙,汤婵如今究竟是什么身份? 汤婵余光掠过乍青乍白的周氏,对面前的夫人笑道:“我还有事,就不多聊了,日后有空再请夫人说话。” 马夫人连连应是,“那感情好,夫人慢走。” 等汤婵离开,马夫人对周氏敷衍笑道:“周妹妹,我突然想起来家中有事,就先告辞了。” 周氏毫无办法,又不敢撕破脸皮,只得陪笑送走了马夫人。 马夫人走后,周氏瞬间沉下脸色。 她转头吩咐丫鬟,“回去之后,让人仔细打听打听姓汤的嫁的是什么人!” 解瑨在京里官宦圈子里是个名人,汤婵虽然深居简出,消息也不少。 周氏很快就打听出来了关于汤婵的种种,心里又嫉又妒。 汤婵居然有这样大的造化,丈夫竟然是二品尚书、内阁重臣! 最让周氏不平的是,这位解尚书才刚刚三十出头! 凭什么? 直到听到“解大人前妻回京,解二夫人搬到别院”,周氏才眼前一亮,慢慢扯出笑意。 看来这二品的诰命也不好消受,汤婵夫妻二人的关系很可能出了问题…… 周氏沉吟片刻,叫来心腹妈妈,如此这般低声吩咐了一般。 妈妈一惊,有些犹豫,“您确定?若是被那汤氏发现……” “所以要你小心谨慎。”周氏目光幽沉,“我与汤氏有仇在先,她撞了大运,攀上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丈夫,她吹吹枕头风,咱们就要遭难,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冷笑一声,“等那汤氏名声尽毁,可就顾不上咱们了。” 妈妈一想,“您说的是,我这就去办。” 第113章 到了年底,衙门事务繁多,户部尤甚。 官员们忙得脚打后脑勺,却没什么人敢偷懒——不同于之前的年老体弱、不怎么管事的张老大人,上任不久的解大人可不好糊弄。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一个刚进户部没多久的年轻官吏仰天长叹,“我连着三天干活超过七个时辰了!” “也就这么几天,坚持一下吧。”旁边一位更年长的官员劝解道。 虽然忙碌,但解大人上任后,规定给的补贴也极其丰厚,作为需要养家糊口的家中顶梁柱,他还是愿意多做活多赚钱的。 “说起来,难道解大人都不睡觉的吗?”年轻官吏跟他嘀咕,“我来的时候就见他在,走的时候他也还没走……之前听说似乎解大人后院起火,不会是真的,所以他才不回家的吧?”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说起八卦,年长官吏瞬间有了精神头,“我最近还听到一种说法,说是解夫人对旧人旧情难忘,被解大人发现,夫妻才争吵起来的……你嗓子怎么了?怎么一直咳嗽?” 因为解大人来了啊! 年轻官吏欲哭无泪,他今儿个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年长官员这才发现不对,转头一看,只见解瑨就站在他身后,不知道听了多久。 他登时一身冷汗,“大人……” “活都干完了吗?”解瑨淡淡问道。 “这就去!”两人赶紧擦着汗埋头干活去了。 解瑨回到自己的值房, 想起刚刚听到的话,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那些传言是怎么回事? 他思索片刻,提笔写了封信,送到了曾经的下属手上。 来到户部之前,解瑨一直在刑狱打滚,请托旧日人脉,解瑨很快就查出事情始末。 “有人寻来闲汉乞丐,让他们散播谣言,说夫人不守妇道,对前未婚夫旧情未了,才被大人赶到庄子上……” 来告知消息的下属语气越说越小心,因为解瑨的眼神冷如寒霜,熟悉他脾气的人都知道,解瑨心中已然怒极。 无外乎解瑨生气,散布谣言永远是最简单有用也最恶心的招数,特别是涉及到男女之事。若是解瑨什么都不做,不明所以的外人会当这是默认,若是他有澄清的举动,也会有人怀疑这是为了面子粉饰太平。 越是动怒,解瑨语气反而越是平静,“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下属道:“办事的人很是小心,是个生面孔,再往下深查怕是还需要些时间。不过谣言是针对夫人,背后之人定与夫人有嫌隙,从这点下手,应该跟快就能排查出是谁干的。” “既然行事谨慎,谣言怎么会传得这样快?”解瑨发觉了不对。 “大人英明,确实另有人在推波助澜。”下属小心道,“好像跟许家有些联系……” 解瑨闭了闭眼。 “我知道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解瑨才再度开口,“有劳你再帮我一个忙,找两个人盯着许家,特别是许正儒。” “大人折煞我了,不过一点小事而已。”下属立刻道,“不过不知是怎么个盯法?” 解瑨淡淡道:“看对方有没有不法之事便可。” 下属了然,“没问题,您放心吧。” 送走下属,解瑨继续等着消息。没想到转天进宫面圣议事的时候,皇帝居然跟他提起了这件事。 “爱卿怎么还没哄好夫人?你瞧瞧外头传的,越来越不像话。” 皇帝表情正经,似乎真的在为解瑨担忧,可语气怎么听怎么都有种幸灾乐祸的劲儿。 他自然是不信外头说的什么解瑨把夫人赶到别庄,实际上,汤婵搬离解府不久,皇帝就从暗卫处听说前因后果了。 听到解瑨夫人提出和离的时候,皇帝差点喷了茶。 这剧情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接连被两任媳妇儿抛弃,他都不知道解爱卿居然这么不招人待见。 面对乐衷于看自己笑话的上司兼兄弟,最好的方式是平淡以对,解瑨平静道:“小人作祟,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啧了一声,“朕让人查了,谣言最开始是被一个来京会试的举人妻子传出来的,那举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你夫人的前未婚夫。想来他妻子对你夫人怀恨在心,才想出这等计策,真是又蠢又毒。” 周氏以为汤婵夫妇有隙,传出谣言之后,解瑨听说必然觉得有伤颜面,迁怒汤婵,不会相信汤婵的辩解,更不会有功夫追究自己,就算想要追查也查不到她身上。 可周氏万万想不到,这点小事居然会惊动高高在上的皇帝。 京里这一亩三分地,九五之尊想要知道什么事,还有查不出来的吗? 祝文杰也想不到,自己还没考会试,名字已经摆到了皇帝案头,莫说以后更进一步,现有的功名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治家不严,皇帝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好好查查祝文杰,褫夺他的举人功名了。 皇帝道:“朕让皇后宣你夫人进宫聊聊,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呢?” 解瑨不想用外力给汤婵施压,刚想说不用,但转念一想,只有同皇后亲近的女眷才会被宣召进宫。 汤婵觐见皇后等于一个对外的信号,外边的谣言都是无稽之谈,皇帝正是考虑到这点,才提出这个建议。 解瑨不愿坐视汤婵名声被毁,犹豫片刻,还是应了下来,“多谢皇上和娘娘挂念。” 兴致勃勃的皇帝转头就跟皇后说起了这个事,皇后自然愿意帮忙,很快便宣召汤婵进宫。 汤婵收到懿旨时简直莫名其妙。 皇后要见她做甚? 然而旨意不得不遵,汤婵收拾停当,跟着来宣旨的嬷嬷进了宫。 皇后眉目温婉,说话轻声细语,待人极为和气,丝毫没有高高在上之感。 她笑着对汤婵道:“叫夫人来,倒不是为别的,听说夫人近来跟解大人闹了些别扭?” 汤婵笑容微滞,脸色变得微妙。 怎么皇后还要管臣子的家事不成? 她定了定神,“是有些矛盾,未曾想惊动了娘娘。” 皇后掩口而笑:“是皇上想听他解爱卿的笑话,说给我听的。” 汤婵心说这什么皇上,怎么一点都不正经,“让您见笑了。” 她嘴上应着,心里快速思索,皇后什么态度?特意把她叫进宫是为了什么? 不会是跟其他人一样,觉得她不可理喻,劝她不要和离吧? “你放心,解大人特意嘱托了皇上,叫我不要给你施压呢。”似乎是猜到了汤婵的想法,皇后笑着补充道。 虽然皇后确实觉得汤婵此举不妥,但有解瑨请求在先,皇后自然不好再劝说汤婵身为妻子要贤良恭俭让。 “夫妻之间有些摩擦在所难免,只是有些小人却借此机会,试图玷污解大人和夫人的清誉,我这才叫夫人进宫,以免小人计谋得逞。”皇后解释道。 汤婵一怔,她这些日子在别庄乐不思蜀,还真没听说京里这些最新的说法。 皇后仔细跟她说了一下外头的传言,汤婵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幕后黑手。 跟当年逼迫汤大小姐时一模一样的手法,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是周氏无疑了。 皇后见她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有数了,“你放心,那位举人娘子行事恶毒,我已经下旨申饬。那祝氏举子纵容妻子如此行事,可见平日里有多糊涂,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官呢?” 有这样的评价在,祝文杰的前途是彻底断了,事情又是周氏惹出来的,哪怕不被休,周氏以后在祝家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不提周氏接到申饬懿旨后怎样五雷轰顶,后面的日子又是怎样悲惨,此时的汤婵心里有点复杂,“多谢皇上和娘娘。” 帝后夫妻对解瑨可真好,她这番倒是沾解瑨的光了。 正说着话,外头来报,太子来给皇后请安了。 太子不到四周岁,一身明黄色常服,样貌清秀,唇红齿白,跟皇帝一样,一副天生的笑模样,只是身材比起一般的三头身要窄一些——帝后是对鸡娃的爹妈,自三岁正式成为储君之后,小太子的功课就开始上强度,故而他的婴儿肥都像是比一般的小孩子少不少。 汤婵福身行礼,小太子没想到有外人在,愣了一下之后连忙道:“夫人快请起。” 知道母子二人相处,外人不便在场,汤婵知机告退,皇后笑道:“也好,朱嬷嬷,替我送送夫人。” 汤婵被引到一旁的侧间,正要穿上斗篷离开,却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提着一个食盒进来,对汤婵笑道:“今儿是腊八节,宫中煮了腊八粥,娘娘刚想起来,特意嘱咐给您一碗尝尝,沾沾福气,您若是喜欢,就多带一些回家赏人。” 腊八粥应该刚盛出来不久,还是热气腾腾的,汤婵一眼就认出了薏米、红枣、莲子、桂圆等食材,卖相十分不错。 汤婵刚好有些饿了,想到回家路上还要一会儿,便顺着宫女的话坐下喝粥。 粥熬了许久,各类食材已经被煮得烂熟,入口浓稠软糯,香甜可口,落到胃袋里暖洋洋的。 正美滋滋喝着粥,却突然听到一旁正殿传来喧闹之声。 有人跑出来仓皇喊道:“快!快去叫太医!殿下出事了!” 听到这一声叫喊,陪着汤婵的朱嬷嬷脸色大变。 “夫人恕 罪,容老奴失陪片刻。” 来不及等汤婵回应,说完这一句,朱嬷嬷就快步奔了出去,宫女也急急福礼道罪,跟着朱嬷嬷一同去了。 汤婵随着她们站起身,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没事吧? …… 此时的正殿已经乱成一团,太子抓着喉咙竭力呼吸,每口都伴随着骇人的喘气声。 皇后心疼儿子,吩咐给汤婵盛粥的时候顺便给太子也盛了一碗,结果太子喝粥时不小心,有东西呛进了气管里。 皇后急得直拍太子的后背,“快试试能不能把东西咳出来!” 小太子吓坏了,他强忍着惊慌使劲咳嗽,却什么都咳不出来,反而渐渐失去了力气,喘气更费劲了。 嬷嬷们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土方,可也都没能成功。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到?”眼见着儿子脸色逐渐失去红润,皇后又慌又怕,眼泪掉个不停,“谁快想想办法!” “能让我试试么?” 这一声落在皇后耳中不亚于天籁,她转头一看,是汤婵站在门口。 汤婵在隔壁听了半天,知道太子是呛到了,而且情况很是危急。 她踱步来到正殿,看着众人各种不得法的抢救,终于忍不住出声。 虽然不想掺和进皇家事,但不说对皇后投桃报李,至少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在眼前出事。 皇后眼前一亮,见汤婵神情稍带犹豫之色,她福至心灵,当即开口道:“还请夫人援手!您放心,无论结果怎样,本宫以皇后之尊担保,绝不会怪罪,请您放手施为!” 汤婵得了承诺,心里压力立刻小了不少。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来到太子身后,双脚一前一后稍微错开单膝跪在地上,随后她将手臂环绕在太子腰上,让孩子稍微前倾,一只手握拳放在他肚脐上方,另一只手握住握拳的手,快速向上向内按压腹部。 这是后世由亨利海姆利希发明的急救法,已经拯救了无数因异物堵塞气道而濒临死亡的生命。 众人紧紧盯着汤婵的动作,正殿里针落可闻,只有汤婵一下一下冲击孩子腹部的轻微声响。 反复数次后,终于有什么东西从太子口中掉了出来。 随着异物落地的声音,太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蓦然爆发出一阵喜悦的惊呼,皇后更是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喜极而泣。 太子用力呼吸着,劫后余生,孩子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忍不住靠在汤婵身上哭了起来。 只是太子到底不是普通的孩子,哭起来都是无声的,只柔软的小身体微微颤抖着,暴露了孩子心里的后怕。 汤婵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随后将他抱起,送到被人搀扶着才站起身的皇后怀里。 皇后激动无比,若不是身份所限,她都想给汤婵磕个头,“夫人救命之恩,我记下了!” “娘娘言重了。”汤婵自然不敢在一国之母和未来的一国之主面前拿救命恩人的架子,“是太子洪福齐天。” 她看了一眼太子刚刚吐出的东西,原来是一粒花生。 就是这个小东西差点要了一国储君的性命。 此时太医终于赶了过来,听闻消息的皇帝也到了。 老太医是被身体强壮的太监架着狂奔而来,累得直喘,他先是检查了太子的情况,又听闻宫人刚刚复述的经过,不由道:“好生惊险,若不是汤夫人处理得当,殿下怕是不会这么容易脱险,好在如今已经无事。” “太子无事吧?”皇帝神情紧绷。 “回皇上的话,太子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待微臣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喝上几日便可。”老太医答道。 “嗯,你去吧。”皇帝松了一口气。 “今日多亏夫人了。”他转向汤婵,示意太子对汤婵行礼,“快来谢过你汤姨母。” “使不得使不得!” 汤婵吓了一跳,立刻摆手拒绝,却没能阻止太子站到她身前捧手鞠躬。 更让汤婵头疼的是皇帝让太子叫她的称呼——这可是太子啊,君臣有别,谁当得起他一声姨母? 她心里苦笑,对皇帝父子道:“您这真是折煞我了。” 皇帝道:“救命之恩,如何感谢也不为过,夫人当得。” 他本就属意解瑨给太子当太傅,若是解瑨不被媳妇儿嫌弃闹和离,汤婵也算师母,跟姨母也不差太多嘛。 “只是夫人救了太子一事不能宣扬,太子认姨母的缘由……对外便只说夫人命格对太子有利,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宫闱之事不好外传,再说太子差点被一颗花生呛死这样的事也不太好听,不能大张旗鼓的告知天下。 汤婵闻言一喜,这样低调处理正合她的意,“都听陛下安排。” 事已至此,皇帝和太子不能拒绝,只是从庞雅的预知来看,上位的似乎是三皇子,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不会被针对。 皇帝点头,汤婵的知情识趣让他更添好感,他随即吩咐下去,“来人,赏汤夫人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蜀锦十匹……” 名声上委屈了汤婵,物质上便不能亏待了。 汤婵听得咋舌,不愧是皇帝,好大的手笔! 本来为了破除谣言,皇后已经赏了东西,但跟皇帝给的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进宫一趟,身价暴涨,心情变好的汤婵带着皇帝的一大堆赏赐出了宫。 刚出宫门,汤婵要换马车回家,便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解瑨知道汤婵今日进宫,早早便等在这里接她。 分明知道她定然应对有度,不会有什么事,但他心里还是放不下。 “还顺利吗?”解瑨问。 汤婵看了他一眼,“上车说吧。” 太子的事得跟他通个气。 解瑨一怔,随即面色沉着冷静地上了车。 车轮滚滚而行,汤婵把自己救了太子的事情说了。 她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在庞雅的梦里,三皇子是怎么上位的? 事后不是没想过,如果没有自己,今日太子遇到的就是死劫,但汤婵不敢确定自己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万一不是呢? 汤婵完全不想参与夺嫡这种事,没想到还是一脚踩进了漩涡。 解瑨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汤婵的手宽慰道:“莫要忧心,太子是中宫嫡出,天生正统,亲近太子不会有错。” 他的手比汤婵大了一圈,掌心宽厚温热。汤婵留恋了这个温度一秒,随即就把手抽了回去。 “干什么干什么?”她瞪了解瑨一眼,“咱们还在吵架呢,你自重。” 解瑨手心一空,不自觉动了一下,无奈收回了手。 “好了,正事说完了,你该下去了。”汤婵开始赶客。 马车缓缓停在路边,解瑨随着她的意思下了车。 “徽音娘亲和许家的事,我已经在处理了,再给我一点时间。”解瑨看着汤婵,又说了一句,“你好好的,我和孩子们都很想你。” 汤婵看了他一会儿,哼了一声,“关我何事?” 她拽过些解瑨手中的车帘放下,吩咐车夫,“继续走吧。” 解瑨下了马车也没有离开,他换上马,一路护送汤婵回到庄子。 看着汤婵的背影安全进门,解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准备回去。 “大人。”护卫突然拎着一个年轻男人过来,“小的刚刚发现这人在一旁鬼鬼祟祟,暗中窥视,不知道要干什么,您看怎么处置?” 解瑨皱眉看了过去。 年轻男人看打扮像是个读书人,皮肤白净,长得还成,身材偏瘦弱,看着倒不像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 “你是何人?缘何来此?”解瑨问道。 年轻男子失神地看着对方,只见解瑨一身绯色官袍,高大英俊,背手而立,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听说 解瑨不过而立,这样年轻的年纪,就站到了权力顶峰…… 男子自惭形秽地低下头,狼狈道:“在下祝文杰,见过大人。” 解瑨一怔,更仔细地打量起对方。 这就是汤婵的前未婚夫? 他神情淡淡道:“你在此做甚?” 祝文杰嗫嚅道:“在下……与汤夫人有旧,却未能发现原先的妻子对汤夫人多有诋毁,在下愧疚难当,想向汤夫人致歉……” 解瑨听得眉头紧锁,一个刚休妻的男子,想来单独见一个有夫之妇? 此人果真脑子有坑,不知道这会给汤婵带来麻烦吗? 或许致歉是假,急着想撇清与周氏的关系才是真吧。 “我原以为你该懂得一些礼义廉耻,没想到不愧是能做出毁约另娶这等事的小人。” 解瑨不愿多看这等人一眼,他示意护卫将人拉下去,又吩咐给庄子添加新的护院,以保证汤婵的清净,这才离开别庄回家。 没想到他也有麻烦在等着。 …… 解瑨一进门便听说许茹娘等在府中,脸色不由微变。 他责问门房,“我不是说过,不要再轻易放人进门吗?” 门房叫屈,“那位娘子以死相威胁,说今儿一定要见到您,大姑娘没办法才让人进门的。” 解瑨皱了皱眉,来到了许茹娘在的花厅。 许茹娘正在屋里转圈,徽音也在。 终于等回了解瑨,许茹娘眼睛一亮,徽音起身行礼给父亲问安。 解瑨对徽音点头示意,随即看向许茹娘。 没等解瑨开口质问,许茹娘便急急解释,“我是为了桓哥儿来的!” “我听徽音说,桓哥儿经常去小于氏那儿……” “你私下与徽音见面了?”解瑨神色微变,沉声打断。 许茹娘一愣,没敢说话。 徽音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之前她给许茹娘留了联系的办法,让娘亲万一有急事能找到自己。 前日她收到许茹娘的信,还以为娘亲出了什么事,今日按时出门赴约,却没想到娘亲并没出事,只是想念她跟桓哥儿而已。 自从不能随意上门看望孩子后,许茹娘更紧紧抓住了依旧对她有感情的徽音不放。 面对许茹娘的哀求,徽音即便对娘亲的行为有些许不满,却终究做不到转身就走,跟许茹娘说了一会儿话。 当许茹娘问起解桓,徽音顺嘴提起弟弟近来经常去嫂嫂小于氏的院子里和垚哥儿玩耍,没想到许茹娘突然脸色大变,当即让徽音带她到解府见解瑨。 徽音不愿,许茹娘便以死相逼,徽音无法,只得应下,却也告知许茹娘以后不会再随意出来见她了。 她对解瑨道:“日后女儿出门前定会告知父亲。” 解瑨看她一眼,又不知道该怎么责怪她,“罢了,你先下去吧。” 徽音行礼告退。 许茹娘看着徽音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伤感。 她固然伤心,但她此时心中无比焦灼,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许茹娘略过了解瑨的问题,只急切道:“总之不能让桓哥儿接触小于氏,更不能让小于氏照看,那个小于氏,她是个疯子!” 解瑨莫名其妙,“你在说些什么?” “真的,你信我!”许茹娘心急如焚,“桓哥儿跟她在一块儿说不定会出事的!” “你怎么知道?”解瑨皱眉问。 “我,我做了一个极其逼真的梦。”许茹娘极力证明着自己,“我没有胡说八道,太子最近也会出大事……” 解瑨本来觉得这些话都是天方夜谭,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问道:“你说太子会出事,是什么事?” 许茹娘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薨逝。” 解瑨瞳孔一缩,“慎言!” 许茹娘知道自己说这种话被外人知道会惹来大麻烦,可她实在没有办法。 “你相信我,我是桓哥儿的亲娘,不会害他的。”许茹娘恳求,甚至带了些歇斯底里的意味,“或者你可以去查,小于氏一直没有身孕,是因为她的嫡母给她下了绝育药,这事很快就会被小于氏发现,然后她就疯了!” 绝望之下为了报复,小于氏会带着垚哥儿自焚! 许茹娘永远记得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万一桓哥儿跟小于氏走得太近,也被伤到了怎么办!? 她又扔下一个炸雷,解瑨听得心中一惊,随即一沉。 “好了,我会去查证此事真假。”他沉声道,“事关重大,你先不要声张,如果事情是真的,我会让桓哥儿小心。” 听到他的许诺,许茹娘这才放松下来,“好好,我不会乱说的。” …… 许茹娘走后,解瑨静思许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让人把小于氏的心腹李妈妈悄无声息地带了出来。 天色将明时,解瑨带着李妈妈的口供走出房间,面色微沉。 “你怎么又来了?” 汤婵面对一大早就上门的解瑨,不由感到头疼。 “许茹娘昨日来找我,跟我说了一番话。” 解瑨开门见山,将他与许茹娘的对话一一重复了一遍。 汤婵本来还在心中嘀咕,结果听到一半,汤婵瞳孔骤然紧缩,猛地看向解瑨,“许茹娘说太子近日会出事?” 解瑨与她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汤婵闭了闭眼。 原来她帮太子度过的还真是死劫! 之前许茹娘认得本该从未见过的程徵,汤婵便猜测许茹娘许是二周目,如今不过是彻底确认了而已。 当年许茹娘突然一定要和离照顾娘家,怕不就是因为前世娘家人结局凄凉,才坚决地为了娘家甩了解瑨。 想到这儿,汤婵睁开眼看向解瑨,眼神微妙。 解瑨自然没能像汤婵一样猜出许茹娘重生,但他确认了小于氏的事情,由此推测出许茹娘有很大蹊跷。 不过她口中的预知梦在太子的事情上不准,是梦本身不准,还是因为汤婵生出了变数? 汤婵突然开口道:“说起预知梦,我有个表妹似乎也有些天赋异禀呢。” 既然如今太子没有夭折,那么庞雅大概率会发现事情不对。 若庞雅查出是自己坏了她的好事,会放过她吗? 绝对不可能。 汤婵叹气,之前她一直避免跟庞雅正面冲突,可如今躲是不能继续躲了,与其提心吊胆等着庞雅对自己下手,不如试着先下手为强。 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与解瑨沟通有无,汤婵将在庞雅身上发觉的异常一一说了:想法设法毁掉婚事,又嫁给了三皇子康王,笃定她会嫁给锦平侯…… 解瑨脑子转的飞快,有了这些信息,他很快就大致梳理清楚了所谓的梦中前世。 “康王妃的梦以及许茹娘的梦是同一个,你嫁给了锦平侯,太子夭折,康王上位……” 解瑨本来应该对许茹娘的选择以及汤婵嫁给自己的阴差阳错而感到心情复杂,但这点心绪很快被担忧盖过。 他也想到了被庞雅知道汤婵救了太子的后果。 汤婵低声问道:“你有人能安插进康王府吗?” 解瑨点头,“这事我来办。” 汤婵松了口气,“多谢了。”她的人毕竟没有解瑨手下的专业,解瑨能帮忙最好不过。 至少要掌握庞雅的动向,不能做个睁眼瞎,若是察觉到对方有动作,自己也能及时应对。 屋里安静下来,两人都被一连串事实冲击得不轻,对坐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直到解瑨咳了一声,“今日回家吧。” 汤婵斜眼看他,刚要刺他两句,解瑨补充道:“是桢哥儿媳妇出事了。 汤婵闻言神情一肃,“怎么回事?” 第114章 解府,东院大房。 翠喜不高兴地走进屋,小于氏瞧见她的表情,忍俊不禁道:“出什么事了?瞧你,嘴都能 挂油瓶了。” “是金姨娘遣人来,说送去的燕窝吃着味道不对,想问问有没有更好的。”翠喜有些忿忿,“仗着身孕,金姨娘三天两头的闹腾,今儿要这个明儿要那个,简直没完没了了!” “我还以为怎么了,”小于氏失笑,她安抚翠喜道,“不过一点燕窝,哪里值得你这样在意,金姨娘有孕在身,挑嘴些也是正常。” 小于氏说着,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一晃眼,金姨娘已经怀孕五六个月。她这一胎怀相很好,有经验的老大夫还说,有六七成是个男胎。 听了这话的小于氏又是高兴又是落寞,高兴在垚哥儿以后多了兄弟帮手,落寞却在这么久过去,自己仍然没有半点消息。 然而再是心中酸楚,小于氏还是打起精神,她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才是。 “从我私库里拿些送去便是。”小于氏语气温和地道,“另外我记得私库里应该还有不少好的药材和补品,各拣一些一同送过去吧。” 见小于氏不仅予取予求,甚至还另外往里搭东西,翠喜更不乐意了。 “那些东西可都是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李妈妈还三番五次叮嘱不让我们乱动,怎么能随便给外人呢?”她小声嘟囔,“不过一个庶出的孩子,您也太上心了……” 小于氏严肃道:“不管是嫡是庶,终归是大少爷的子嗣,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见她变了脸,翠喜不敢再说,小于氏眼神柔和下来,“好了,快将东西送过去吧,再叮嘱让院中的人,让她们好生照顾姨娘。” 翠喜只好依言去了。 却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有人仓皇来报,“奶奶,金姨娘见红了,怕是要小产!” “什么?” 小于氏大惊失色,匆忙赶到了金姨娘的院落。 院子里兵荒马乱,一进门,小于氏便听到屋中传来金姨娘的惨叫。 她的心重重一沉,“大夫何时能到?” …… 解桢赶到的时候,金姨娘已经落下了一个有了形状的胎儿。 他脸色不太好看,“怎么回事?” 小于氏摇头,“妾身还未来得及问……” 话音未落,却听金姨娘身边的丫鬟忽然跪地道:“姨娘是用了奶奶送来的药材,没过多久便腹痛见红了!” 小于氏目瞪口呆,“什么?” 金姨娘面色苍白,浑身冷汗,这个月份流产,遭罪不比真正生产要少。她眼眶通红,看向小于氏的眼神里满是怨恨,“……收了奶奶送来的补品,婢妾感恩戴德,开心不已,第一时间便用了,谁想到那却是害我孩儿性命的毒药!” “婢妾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您,您要这样害我?” 小于氏被她的控诉砸懵了,翠喜忍不住开口分辨,“奶奶性子最是大度和善,给姨娘药材分明是一片好心,姨娘怎么嘴唇一碰,就说是奶奶害您?莫不是姨娘自导自演罢?” “怎么可能?”金姨娘情绪激动地反驳,“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拿自己孩子的性命陷害奶奶!” “那可不好说,”翠喜毫不示弱,“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失手、弄巧成拙?” 眼看着两方就要这么吵起来,解桢一声厉喝,“够了!” 他看向小于氏的目光里满是失望,“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什……”总算回过神的小于氏不可置信地看向解桢,“不是我!” “我那么喜欢孩子,怎么会对孩子下手?” 解桢讽笑了一下,显然是不信小于氏这苍白无力的辩解。 “我知道你着急有自己的孩子,平日里烧香拜佛我都随你去,可你怎么能对无辜的人下手?就因为金姨娘有孕碍了你的眼?” 小于氏僵在原地,心里发冷。 金姨娘的指控让她觉得百口莫辩,而更让她绝望的是解桢的态度。 解桢带着指责的神情印刻在她的瞳孔,小于氏像是第一次认清了这个人。 她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解桢从来没有真正尝试了解过她,更没有相信过她的为人。 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姐姐,解桢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怪罪姐姐吗? “……奶奶?奶奶?” 翠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于氏蓦地睁开眼睛,浑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我睡着了?” 刚刚的……是梦? “奶奶,您还好吧?”翠喜担忧地问道。 小于氏靠在炕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无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翠喜好奇,“奶奶做什么梦了?” 小于氏想到梦中发生的事,自嘲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好事。” “奶奶别担心,梦都是反的,说不定马上就有好事发生了。”翠喜故作轻快活泼地安慰。 小于氏失笑。 随即她陷入沉思。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沉甸甸的,这个梦给她的感觉很不好。 “对了,李妈妈呢?” “李妈妈昨晚家里有急事,她赶着回去,托人告了假。”翠喜道,“您有事找她?” 小于氏迟疑地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突然听到外头通传,汤婵来了。 “小婶婶回府了?”小于氏闻言一喜,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她亲自出门迎接,见到汤婵时却一愣——汤婵不是自己来的。 小于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押送来的李妈妈,“这……” 李妈妈是嫡母给小于氏的人,自她嫁进解家后一路帮扶,十分尽心尽力,小于氏不知道李妈妈如何犯到了汤婵头上,委婉求情道:“不知李妈妈犯了何错?无论如何,是我管教不周,还请小婶婶网开一面。” 见小于氏第一反应是护着李妈妈,汤婵不由在心里轻叹一口气。 这孩子果真十分信任嫡母……也是,谁能想到素来以和善慈祥面目示人的于夫人,背地里竟然会下这样的手。 “我今儿确实是为了她来的,”汤婵道,“咱们进去说?” 小于氏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小婶婶快请。” 屋里闲杂人等都被屏退,事到临头,汤婵竟然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斟酌着字句问道:“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是没有好消息?” “还在看着你母亲给你找的大夫吗?” “药也一直在喝着?” 小于氏摇头又点头,起初她不知道汤婵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些,然而随着汤婵的问题,小于氏表情渐渐变了。 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梦。 小于氏猛地转头,看向满面颓然跪在地上的李妈妈,脑海中忽然蹦出了一个近乎恐怖的猜想—— 不会的!不可能! “……你小叔叔最近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一件事。”汤婵也随着小于氏的视线转过头,“李妈妈,你自己说吧。” 李妈妈抬眼看了一下小于氏,又低下头去,闷声开口。 “奶奶一直不孕的原因,是因 为夫人不许。” 不好的预感成真,小于氏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犹在梦中。 然而李妈妈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夫人担忧若是奶奶有了亲生孩子,便会薄待垚小少爷,故而在奶奶出嫁前,夫人便请来大夫给奶奶‘调养身体’,后来送来的补品和药材或是经过特殊炮制,或是参杂其他药材,都有不利子嗣的效用,以确保奶奶不会有身孕……” 随着她的话,小于氏脸色变得逐渐雪白。 过去种种记忆在脑海中闪过,她想到出嫁前嫡母含笑亲手递给她的药,还有这两年一直没有断过的药材和补品…… 往日里只觉得嫡母关心看重自己,小于氏甚至心怀感激。 谁能想到,一切都是假的,而嫡母只是为了姐姐留下的垚哥儿…… 小于氏怔怔问汤婵道:“小婶婶,这些都是真的吗?” 汤婵看着小于氏失魂落魄的样子,神情中闪过一丝不忍。 她打了个手势,让人把李妈妈悄声押下去,对小于氏轻声道:“我请来了尹老太医,要不要让他给你看看?” 小于氏眼神空洞,木然地点点头,汤婵心中叹气,把太医悄悄请进了门。 尹老太医一把年纪,胡子花白,有最擅长妇人科的名声,还是搭了解瑨的人情,才将今天不当值的尹老太医请了来。 尹老太医问过诊,把过脉,又一一查看过小于氏私库里的药材补品,沉吟片刻道:“这位奶奶体质本就偏寒,像是用过什么药,再加上长年累月接触这些不利子嗣之物,如今已经伤了根本。” 虽然这结果不出预料,但汤婵心里还是微微一沉。 她看了一眼面若死灰的小于氏,问道:“可还能调理?” “这……”尹老太医面露难色,委婉道,“怕是有些困难,恢复的几率可能不大。” 汤婵心中长叹,“有劳您了,还是请您开个方子吧,不管怎样总要试试。” 尹老太医点头应下,说了句宽慰的话,“这位奶奶年纪还轻,持之以恒,说不定能有奇迹。” 奇迹啊……小于氏闭上眼苦笑了一下,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不见。 等送走尹老太医,小于氏未等汤婵说话,便先开口道:“小婶婶,能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吗?” “好。”汤婵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我这两日就在府里,你要是想找人说话,随时来找我。” 走之前,汤婵嘱咐翠喜道:“好好看着你们奶奶,千万别让她做傻事。” 翠喜眼圈红红的,“嗯,您放心吧。” …… 出了院门,汤婵便看见解瑨背手站着等在门边。 听见脚步声,解瑨转过身迎了上来,“都说了?” 女儿家的私房话,他一个大男人不适合在场,就一直在外头等着汤婵。 “嗯,都说了。”汤婵叹气,示意他边走边说,“不出所料,她情况不太好,我在这里住几天以防万一,可以吗?” 解瑨微怔,随即脚步轻快两分,“你要回来?” “只是住几天而已。”汤婵斜眼瞧他,“谨娘没事了我就回去。” 小于氏如果愿意找她,应该不会隔太久。 解瑨犹疑,“那我……这几日正常回家?” 知道汤婵不想见他,那他要不要避出去? 汤婵脚步微顿,她竟从中品出了一点对方小心翼翼的心思,不由好笑,“这是你家,我是客人,若是不方便,我寻别的地方住便是了。” 解瑨认真反驳,“你不是客人。” 汤婵对他露出一个假笑,懒得理他。 把解瑨赶去上班,汤婵回到了自己院子。 自她离开已经有段时日,今日回来也很突然,但院里却半点不像久未住人的模样,一看便是时常打扫,随时等着汤婵回来。 “母亲来了!” 徽音和佳音快步迎了出来,两人听到汤婵进府的消息,便第一时间等在这里。 万一母亲想来看看呢? 没想到真等到了汤婵,两人激动地围了上来,“母亲要回家了吗?” 看见鲜花一样的小姑娘,听着两人如银铃般的清甜声音,汤婵因小于氏而唏嘘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笑眯眯应声,“出了点事,我回来住几日。” 两个小姑娘听了,不由十分失望,不过很快便又振作起来。 有了一回,说不定以后就有第二回 第三回呢,总归是个好兆头。 留守解府的紫苏来给汤婵请安,连宛姨娘也来问安了。 汤婵便顺口问起了府上诸事。 有紫苏在,汤婵本就不担心,接手中馈的徽音和佳音更是成长迅速。 父母吵架闹分居,两个孩子也跟着心情不太好,这个节骨眼跳出来作妖的,通通被俩姑娘拿来开刀,下头人见状哪还敢有别的心思,都十分兢兢业业地做事。 见诸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汤婵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两个姑娘,“真不错,长大了。” 徽音内敛些,只红着脸谦虚,佳音的高兴写在脸上,自豪得不得了。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 自汤婵走后就被父亲赶到外院独自居住的解桓也终于得了消息赶来了。 他气鼓鼓跑进了屋,看到汤婵的一瞬间,解桓用质问负心汉的语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汤婵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过来我瞧瞧。” 解桓梗着脖子来到汤婵面前,汤婵上手捏捏量量,“嗯,还行,就瘦了一点儿。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睡得好不好?功课多不多?” 解桓没硬气多久,就被汤婵撸顺了毛。 听他抱怨功课多,汤婵笑道:“那你还过来?今天没有功课要做?” “看母亲重要,功课可以晚些时候再做。”解桓挤到汤婵身边,“母亲母亲,您还会走吗?” 汤婵实话实说,“嗯,我只待两三天。” 解桓表情一垮。 “母亲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啊?”解桓撅起嘴巴,“是因为生我的娘亲回来了吗?” 解桓这个年纪也懂不少事了,汤婵没承认也没否认,“谁跟你说的?” 见她不答,解桓嘴巴撅得更高了,“又敷衍我。” 他凑近汤婵,一副要谈心的架势,“那母亲讨厌我的娘亲吗?” “讨厌说不上。”汤婵想了想,“你娘人本身还可以的,可惜被她爹娘,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母教得有些问题。比起你娘,我更讨厌你外祖家。” “可我不太喜欢她。”解桓有些发愁地小声道,“我能不能不要她啊?” “呃……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因为我跟她立场有冲突,说什么都不好。”汤婵低头看他,“不过有两个娘照顾你还不好?以后过生辰都能收两份礼物呢。” 解桓拄着下巴,惆怅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缺礼物啊……算了,我也知道不行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嘛。” 说着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汤婵看他这副小人儿装大人的模样,又忍不住莞尔。 孩子们都有在好好地长大。 汤婵没有等多久,第二天,小于氏就出现在了汤婵面前。 短短一夜,小于氏竟像是变了个人。 曾经她看人的眼睛熠熠生辉,现在,她的目光死寂,找不到一丝光亮。 “小婶婶……” 汤婵没有说话,只向她伸出了手。 小于氏一怔,再也忍不住情绪,她向前两步,将头埋在汤婵肩膀上,泪如雨下。 汤婵松了口气,能哭出来就好。 “好孩子。”她轻轻拍了拍小于氏的背,低声温柔地安慰,“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 算算年纪,小于氏还不到二十岁,放在后世,也不过是刚上大学的小姑娘。 “小婶婶,”小于氏哭着问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遇到这样的事?难道是我前世不修,才有此报应吗?” 汤婵沉默一瞬。 “怎么说呢,”她慢慢组织语言,“人生不如意事常□□,有时候你什么都没做,但不好的事情就会落在你头上,有时候拼尽全力,你也仍旧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她认真看向小于氏,“但你要记住一点,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是你的错。”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错……小于氏听到这一句,心弦一松,嚎啕大哭。 汤婵没再说话,只静静由着小于氏宣泄情绪。 直到她和缓下来,汤婵才柔声问道:“要随我去别庄散散心吗?” 小于氏一怔,汤婵对她笑了笑,“人力终有穷,这世上大部分事情,都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咱们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快乐生活,过好每一日。” 小于氏被说得有些意动,出去散心,至少能够暂时逃开这个家。 她面露犹豫,“可是垚哥儿……” “他爹又不是死的,再说垚哥儿也不小了,再过不久也要搬到外院,没事的。”汤婵劝道,“发生这种事,我猜你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不如先避开一段时间再说。” 小于氏听到她的话,鼻子又是一酸。 她知道垚哥儿无辜,连她的奶娘都在劝她,害人是嫡母,不干孩子的事,但她一时半会儿真的做不到毫无芥蒂地面对垚哥儿。 这世上也只有小婶婶会跟她说,你可以怨,可以暂时逃避,可以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小婶婶一定不知道,自己从她身上得到了多少包容和支持,又学到了多少豁达和勇气。 小于氏红着眼眶,对汤婵点头。 她都不敢想,如果没有小婶婶,自己绝望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 汤婵等着小于氏收拾好行李就出发,徽音姐弟三个听说了这件事情,各自对视一眼,跑到汤婵面前。 “母亲,我们能不能也跟着您去?” 佳音揪着汤婵的衣摆,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求求母亲了,带我 们一起去吧!” 汤婵哭笑不得,“刚夸你们长大了,你们就这样表现?” “不管多大,在母亲面前我们永远是孩子嘛。”论脸皮厚,没人比得过佳音,她拽着汤婵的袖子轻轻甩来甩去,“母亲,母亲行行好嘛……” 汤婵被她们磨得不行,只好松口道:“去问你们亲爹,他同意就行。” “太好啦!”佳音振臂发出欢呼。 嗯,就跟父亲说,她们会跟母亲说好话,父亲亲近母亲还来不及,肯定不会拒绝的。 她又开始吹汤婵的彩虹屁,“您就是我最温柔美丽的亲娘!” “快拉倒吧,你们都是我祖宗。”汤婵把她们赶了出去。 姐弟仨跑到书房求见父亲,果然如同佳音所料,解瑨很快就同意了。 解桓还得寸进尺,跟解瑨商量,“爹,我们住到过年之后再回来行不行?” 得,这小子干脆想把亲爹留在家里自个儿过年。 解瑨揉了揉眉心,看向自己的孝顺儿子,“你母亲同意就行。” 姐弟仨压抑住欢呼,乐颠颠去收拾行李去了。 出发这天,解瑨提出要护送一行人过去,但被汤婵拒绝了。 解瑨跟解桢叔侄俩站在门口,目送车马离去,相顾无言。 解桢看着马车的背影,心头像堵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得知真相当天,小于氏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被嫡母暗害这样大的事,没有上头的令,得知内情的翠喜和小于氏的奶娘都不敢乱说乱传。 被语焉不详的下人叫回家的解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得在外头抓耳挠腮。 直到小于氏打开门,语气平静地告诉他,姐姐的亲生母亲、垚哥儿的亲外祖母,下药毁了她的身体。 这话如同惊雷,解桢震惊地大脑一片空白,脱口反问:“怎么会?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他想到自己的岳母,不敢置信那位素来热情慈和的长辈会做出这种事。 小于氏定定看着他,想到梦里那个不信自己的丈夫,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日后我不能为您诞育子嗣,犯了七出之罪,您会休了我吗?” “当然不会……”解桢下意识答道,旋即反应过来不对,“谨娘!我刚刚没有别的意思……” 小于氏却已经不想跟他多说,“妾身身体不适,请恕妾身近日不能照顾您了。金姨娘有孕在身,很是辛苦,您去探望一下她吧。” 说着她就关上了房门,解桢再次被拒之门外,懊恼地捶了捶额头。 他担心小于氏出事,一直守在门边,直到被冻得手脚僵硬,才不得不离开,然后转天就收到了妻子要跟小婶婶一同出门的消息。 愿意出门,情况应该就不是最糟……解桢稍微松口气的同时,不由对解瑨生出三分幽怨之情。 都是小叔叔惹了小婶婶闹和离,现在倒好,眼见着他的媳妇也要跑了! 解瑨察觉到他的目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侄子的腹诽,倒是开口提醒道:“于夫人害人一事证据确凿,你身为丈夫,总要为妻子讨个公道才是。” 解桢回过神,神情郑重起来,“是。” 许宅。 孔氏一脸病容的靠在床上,许茹娘正亲手服侍孔氏用药。 母亲近来身体略有不适,许茹娘放心不下,一直在床前侍疾。 “都这个时辰了,父亲怎么还未回来?”许茹娘有些担忧,“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父亲如今可是了不得,”孔氏捂着胸口气闷,“他整日在外交际,也不知道都认识了些什么人,愈发得意,竟还动了纳妾的心思!” 她心中冷笑,许正儒不止想纳妾,还想纳出身良家、识文断字的闺阁女子来传宗接代,真是做的春秋大梦! 若真生了个小的出来,宝哥儿怎么办? 天赐在时再不争气,也是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宝哥儿是天赐唯一留下的根,她不会允许有人威胁宝哥儿的位置! 孔氏握住许茹娘的手,“茹娘,家里现今状况如何,你最是知晓。咱们本可以投靠解家这个旧友亲朋,可那汤氏小人从中作梗,生生要割断两家的情谊,咱们还没有真正在京里站稳脚跟,如何能支撑你父亲纳妾?” 许茹娘下意识算了算自己的私库,“倒也还好……” 当初和离,解瑨不仅让许茹娘带走了剩余的嫁妆,还另外添了更多,足够她们一家十分优渥地度过余生。 孔氏听了却是傻眼。 她本意是拉许茹娘同仇敌忾,却没想到许茹娘不仅不觉得父亲纳妾有何不对,反而还很支持! “可你爹这样做,宝哥儿又该如何自处?”孔氏试图动之以情,“咱们要护住你弟弟唯一一点骨血呀!” “这……”许茹娘犹豫道,“可父亲纳妾,我身为晚辈,如何能插手?” 她看向孔氏,“这样的事,母亲也要以父亲为重吧?” 父亲是一家之主,他的决定,做妻子女儿的怎好质疑? 至于宝哥儿,确实会受到影响,为了让孔氏宽心,许茹娘认真承诺道:“您放心,宝哥儿有我,我一定会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一般照顾。” 孔氏被她真诚的语调噎得险些吐血。 把女儿规训得如此守礼,就是某些时候女儿着实不知变通。孔氏没被许正儒气出好歹,却被来自许茹娘的回旋镖插个正着。 她忍不住刺了一句:“可茹娘,你如今已经不是解二夫人,更不打算再嫁,以后若有什么事,你如何护得住宝哥儿?” 许茹娘一僵,表情变得涩然,“我……” 她没能说下去,母亲说的没错,离了解家,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妇人罢了。 “话又说回来,解家那边,你就打算由着那个汤氏耀武扬威?” 孔氏觉得女儿实在不成事,若换成她,早该让汤氏有多远滚多远了。 还是得下一剂猛药… ……氏眼睛一转,凑近许茹娘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不行!” 听到母亲主意的许茹娘瞠目结舌,连声拒绝,“不行,不可能的,我怎么能如此寡廉鲜耻……” “你和他曾是夫妻,有什么好羞耻的?何况也不是让你脱了衣服去勾引。”孔氏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许茹娘的额头,看着不开窍的女儿,她只恨不得亲身上阵,“若是陌生人,这么做自然是不知廉耻,可你和他拜过天地、生育过儿女,跟普通人能一样吗?” 那解瑨是个君子,只要成了,还怕他不负责吗? 许茹娘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孔氏冷眼道:“那你就甘心这么看着徽姐儿跟桓哥儿跟你渐行渐远?你会放心把他们交给汤氏?” 许茹娘几不可查地一顿。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那位汤氏……想到最近回忆起的前世有关她的传闻,许茹娘摇头的动作迟疑了几分。 孔氏继续劝说道:“再说了,既然汤氏已经主动退出,搬出解府,你也不会对不起她……” 正说着话,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萱草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娘子,有官差闯进来了!他们往书房去了,像是要搜什么东西!” 许茹娘脸色大变,孔氏更是心下慌乱,脑海中闪过一些深埋在心、不愿回顾的记忆。 一切如往日重现,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不等她们出门交涉,便有人站在门外喊话。 “孔太太,许娘子,好叫你们知道,许正儒与他人集会,所作诗文暗中对陛下心怀怨怼,不敬君恩,已经被下狱了!” 许茹娘眼前一黑,差点没能站稳。 怎会如此? “心怀怨怼,不敬君恩”,这往小了说是怨望,往大了说就是造反! “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为首的官差不为所动,“那要查过才知道。弟兄们,搜!” 他们直奔书房,正是要搜检许正儒平日笔墨,看有没有更多证据。 孔氏脑袋一阵眩晕。 该死的许正儒,怎么害家里一次不够,还要再来第二次!? 她转头看见心急如焚的许茹娘,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袖子,“茹娘!如今你爹能不能脱身,只能靠你了!” 许茹娘张了张口,“我……” “去找解瑨!”孔氏一字一句道,“他一定有办法!” “不行的!”许茹娘知道母亲说的不是单纯的找,她紧紧咬着嘴唇,内心抗拒不已,“若真做出这样的事,他绝对会大发雷霆,到时候别说救父亲,他会厌恶我到连见都不想见……” “可你不做,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孔氏高声道,“只要想办法进了门,天长地久,还怕他看不到你的真心吗?再犹豫下去,你爹怎么办?” 许茹娘绞着帕子,表情变幻,心乱如麻…… 第115章 解瑨忙完手头的活,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过了睡觉的时辰,解瑨反而没了睡意。他整理好桌上如山的书册,看了看时间,起身出门。 衙门附近有一家名满京城的刘记汤包,每日供应有限,需要早早排队才能买到。 汤婵最爱吃这一家,今日时间正好,解瑨准备买一些给汤婵送去。 正在这时,却见捧砚上前两步,低声禀告:“二爷,那位许娘子送了信来,说想要见您一面。” 解瑨皱眉,“不见。” 捧砚迟疑片刻:“那位娘子说,有关于夫人的事情要告知您,十分要紧,如果您不答应,定会后悔。” 解瑨本来不以为意,但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不由得一顿。 “她说在哪里见?” …… 一个时辰后,解瑨如约来到一间茶楼。 他报上名字,小二的笑容立即变得恭敬,引着他到一处雅间。 解瑨没有错过对方眼神里的意味深长,他心中不适,但想到汤婵,还是脚步如常地踏进房间。 许茹娘早已等在屋里,“你来了。” 解瑨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连一句寒暄都不肯,”许茹娘苦笑,“如果不是我提到汤氏,你根本不会来吧。” 解瑨神色未变,“如果没话要说,我就走了。” 虽然对解瑨的态度有所预料,但他如此拒人千里之外,许茹娘还是心中一酸。 “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吧,”她深吸一口气,”我重活过一回。” 解瑨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之前许茹娘因小于氏的事担忧桓哥儿时失态太过,他跟汤婵很快就推理出了端倪。 许茹娘见状,眼中露出复杂之色,“……你果然猜到了。” “我是知道你一定能照顾好孩子,才敢放心离去的,也知道用不了多久,便有天下大赦,我过几年便能回京。”她看向解瑨的目光中满是涩然,“只是我没想到……你那样快便会再娶。” “不过自然,那时几个孩子还小,你再娶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就像之前你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不能奢求你在原地等我。” 她自顾自说了许多,解瑨却一直没有回应。“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茹娘沉默。 “陪我聊聊天吧,说完我就告诉你。”她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我记得你最爱喝瓜片,坐下尝尝?” 解瑨看了一眼茶盏,没有动作。 “你如今连我倒的茶都不愿意喝吗?”许茹娘苦笑更深,眼神黯淡下来。 解瑨看着她推向他的茶盏,突然问道:“茶水有什么问题?” 许茹娘手一抖,茶水洒在桌上。她强笑道:“什么什么问题?” 解瑨深吸一口气,“我若是连这点反常都看不出,便白在刑狱打滚这么多年,更何况,我与你做了十年夫妻。” 许茹娘让他单身赴约,又在茶楼雅间这种闹中取静的地方,解瑨怎么可能不防备。 解瑨用陌生的目光看向许茹娘,“来之前我便心中警惕,但我始终不想相信,你居然真的会做出这种事。” 许茹娘被他的眼神刺痛,脸色瞬间一白。 “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沉默片刻,她情绪突然爆发,“还不是因为你的新夫人,我才被她一步一步逼到如今这个境地!” 解瑨脸色冷了下来,“难道是她让你使这种手段的吗?” “哈,她的手段可比我厉害多了!”许茹娘愤慨道,“你知不知道,前世她不仅谋杀亲夫,甚至混淆夫家血脉,为了给一个野种谋夺世子之位,甚至对丈夫的亲生子嗣下手!” 解瑨心中微微一惊,脸色却愈发冷厉,“无凭无据,谁知你是不是信口开河?” “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许茹娘激动道,“我对天发誓,没有一个字在胡说!” 在见到本该是锦平侯世子的程徵在解府出现,还与汤婵十分亲密之后,许茹娘想了许久,才理清楚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一世,汤婵嫁入锦平侯府,不久后,锦平侯便于酒后意外去世。 汤婵膝下无子,本该在几位庶子中选出一个记在名下,降等承袭锦平侯的爵位。然而不知汤婵用什么办法,竟说服了宫里的戚太妃请求皇上暂缓册封,说要考察几个儿子的表现,最后选一个德才兼备的儿子继承侯府,将家业发扬光大。 有戚太妃出面,皇帝不仅应了下来,还凑趣掺和了一把,定了许多规矩,并许诺由此选出来的人可不降等袭爵。 有这样的大胡萝卜吊在前面,锦平侯的庶子们不仅没有反对,反而如同推磨的驴子一般,使尽浑身解数争奇斗艳,誓要赢过其他兄弟。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锦平侯府的风评开始好转,京中众人都津津乐道,猜测最后谁能脱颖而出。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样一过就是好几年,直到锦平侯府突然宣布认回一位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就是程徵。 传闻程徵天纵之才,只被汤婵带进宫一回,就让皇帝忽略了他次一等的出身,下了封世子的旨意,只等程徵成年,便可承袭爵位。 消息传出,众人哗然,特别是锦平侯的其他几个儿子。 这些年他们打得如同乌眼鸡一般,因为有皇帝密切关注,谁也不敢做得过分,使出什么害人性命的手段,反而要真的尽心尽力读书、当差,哪怕装也要装出个好人模样来。 辛苦这样久,却被不知道从哪来的外人摘了桃子,这谁能忍得了? 很快,便有锦平侯府旧仆告上衙门,说锦平侯之死另有隐情,实为汤婵所害,更有甚者,程徵根本不是锦平侯血脉,是汤婵胆大包天,用野种谋夺锦平侯府的爵位家产! 许茹娘那时候已经因为娘家的事,身体逐渐变得不好,并没有精力关注细节。但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全京城都知道,锦平侯留下的所有妾室以及近仆为汤婵作证,首告的旧仆所言纯属子虚乌有, 只因旧仆曾经犯错被汤婵赶出侯府,便对汤婵怀恨在心,借机诬告。 程徵更是当场同锦平侯的庶长子滴血认亲,证实他确为锦平侯府血脉。 后来经查明,告状的仆人为人所收买,背后不是别人,正是锦平侯的庶长子! 庶长子意图陷害嫡母,被判杖刑,腿因此落下了残疾,人就这么废了。 当时的许茹娘听说了这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自然以为汤婵是全然无辜,还跟丫鬟感慨这位庶长子的不孝。 直到许茹娘在解府遇见了本该是在锦平侯府出现的程徵。 她一开始不明所以,然而有一天,她突然想起前世那位旧仆的首告,许茹娘很快便反应过来什么,瞬间寒毛直竖—— 程徵果然血脉有疑! 不然为什么他没有去锦平侯府认亲,反而跟在汤婵身边,在解府当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姓公子? 恐怕前世那位庶长子说的才是真的,程徵根本不姓戚,是汤婵颠倒了黑白!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传说中汤婵暗害锦平侯之事,怕也不是假的,只是她手段了得,蒙蔽了所有人! 许茹娘越想越觉得害怕,她将前因后果一股脑说给了解瑨,“……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万一以后有了亲生儿子,对桓哥儿他们下手怎么办?” 她期盼着解瑨给出回应,却没想到解瑨只是淡淡回道:“我不信。” 许茹娘一愣,又气又急,“你不信我?” “你说这是你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可我也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解瑨语气没有波澜,却十分坚定,“她绝不会主动害人,更不会对孩子下手。” 许茹娘难以置信地摇头,“你真是疯了……”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事,那我只能说,大可不必以此诋毁她。”解瑨说罢便要转身离去,“怪力乱神之事,不可宣之于口,夫妻一场,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等等……” 不顾许茹娘的挽留,解瑨大步离开了房间。 听到通报说解瑨上门的时候,汤婵正同小于氏惬意地躺在汤泉。 一到秋冬,京城的天气就变得十分干燥,两人脸上敷着自制的面膜,汤婵眯着眼睛跟小于氏道:“下回我带你做汗蒸,驱风驱寒、暖身活血,冬天一定要试一试,再让紫荆给你按按摩,她特意去跟老嬷嬷进修过,手艺一等一的绝……” 小于氏拿起手边香甜丝滑的红豆奶茶,一边喝一遍点头。 这些天跟着汤婵,小于氏可算是长了见识。 原来日子还能这么过! 小婶婶说得没错,人生有这么多美好的事情可以享受,陷在一件不幸的事裹足不前,对不起的人只有自己。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外边来报,解瑨来了。 汤婵坐起身,“他来干什么?” 从汤婵住进别庄,解瑨可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怕他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汤婵等了最后两分钟,卸掉面膜,换了衣裳见了他。 “什么事……” 话未说完,就见解瑨突然伸手,用力将她环抱到了怀里。 丫鬟们见状赶忙往外撤,有个年纪小的好奇地睁大眼睛回头看,被旁边的双巧敲了脑袋,赶紧双手抱头溜了出去。 “诶诶,你干嘛?占我便宜?”汤婵挣了一下,没挣动,反而被解瑨抱得更紧了。 解瑨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暖香,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答应见许茹娘,是以防错过什么关于汤婵的消息,比如若是以后会发生什么意外,解瑨也好早做预防。 没想到却从许茹娘口中听到那样一番话。 其实解瑨大概推断的出来,那些事情,汤婵未必一件都没做。 但就像他说的,汤婵不会绝无缘无故的害人,必是有人犯她在先。 毕竟她嫁的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锦平侯,若是一般的女儿家,嫁进这样的火坑,一辈子就算完了,可汤婵仅靠着自己,硬生生踏出了一条坦途。 这就是她啊……解瑨忍不住想,在那个不知道的前世,汤婵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汤婵一脑门问号,完全不知道解瑨在想什么,她用脑袋轻轻撞了撞解瑨结实的胸口,“你这是怎么了?” 解瑨没松开,只老老实实交代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许茹娘要在一间茶楼见我,我去了。” 刚刚只顾着想汤婵的事情,如今再想到许茹娘的谋算,解瑨的声音不由带上了一点沉郁,“她说有关于你的重要事情要告知我,但实际上准备了掺了料的茶水。” 许茹娘仗着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生母,解瑨不能把她做的事情广而告之,更不能过多追究,不然就是为了打老鼠而伤了玉瓶——不管是传出风声,还是对其问罪,有个这样的母亲,徽音日后还怎么嫁出去?甚至在婆家都难以抬头。 曾经的枕边人变得如此不择手段,曾经的情谊也被毁得面目全非,解瑨心里很是复杂。 “你没中招?”汤婵挑眉。 解瑨闷闷地“嗯”了一声,“我没入座,也没动吃喝。” “许茹娘虽然有点糊涂,但不像是能使出这样下作手段的人啊。”汤婵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胸肌,手感很好,又忍不住捏了捏,“这是真着急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解瑨忍耐着,最后抓住了她作乱的手,“许正儒回京后曾写过诗文,借此抒发郁郁不得志之情,甚至有影射皇上之意,如今已经下狱了。” 汤婵了然,看来许正儒下狱跟解瑨脱不开关系了。 她仰起头,带着几分揶揄问:“不怪我逼你当负心汉?” 其实许茹娘如此极端,很大原因是汤婵不妥协。若是她贤惠大度一些,事情未必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当然,汤婵绝不会这样委屈自己就是了,大不了跟解瑨好聚好散。 解瑨摇了摇头。 若说汤婵刚开始提出和离,解瑨还觉得汤婵是借机发作,现在他已经意识到,汤婵寸步不让才是正确的做法。 若汤婵露出一丝退让,落在对方眼里就是软弱,那她只会被得寸进尺。 而那时比现在更糟糕的是,解瑨会因为表面的祥和而放松警惕,再遇见许茹娘今日这般谋算,想必不会如同现在一般,半点机会都不留。 想到许茹娘有成功的可能性,解瑨自己都怄得不愿继续想,更别提汤婵了。 他低声道:“我是共犯,而且心甘情愿。” 汤婵眉头挑高。 不得了,曾经那个高岭之花呢?居然还会说出这种话? 她唇角一勾,旋即恢复如常。“你打算怎么处理许正儒?” 提起许茹娘的父母,解瑨眉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徽姐儿和桓哥儿不能受许家拖累,不能让他们留在京城。”解瑨道。 “先问问两个孩子吧,”汤婵提醒,“毕竟是外祖家,至少得告诉他们一声,把话说明白。” 解瑨本来没想让孩子知道这些事,但转念一想,汤婵说得有道理。 桓哥儿先不提,徽音年纪不小了,瞒着她并没有好处,万一日后徽音从外人口中听说这件事,生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好,我知道了。”解瑨应下。 当天他便把徽音和解桓叫到跟前,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你们的亲外祖父有不法之举,已经被下狱,我不会管,但你母亲让我问问你们的想法。” 解桓不以为意,“国有国法,既然外祖父有不法,依律处置便是。” 徽音对外祖家没有好感,对此并不在乎,但她依旧忍不住担心许茹娘,“父亲,那娘亲……” 解瑨沉默一瞬,“你们娘亲救人心切,做了错事,我日后不会再与她有联系。” 解桓懵懵懂懂,“什么错事?” “具体什么事情不重要,”解瑨看了徽音一眼,“但若传出去,会非常影响你们。” 从很早开始,汤婵就跟家里两个姑娘普及性教育,到徽音现在这个年纪,该懂得的东西基本都懂了。解瑨这一眼让徽音有了一个惊愕的猜想,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解瑨没有就 此说太多,“你们长大之后想如何,我不会管,若你们有能力,也可奉养生母,但成年之前,我不许你们再同许家人来往。” 解桓挠挠脑袋,点头应是,徽音沉默地低头,终究没有反驳…… 许宅,孔氏正在等许茹娘的好消息。 想到自己的安排,她不由心中得意,自己的主意着实是天才之举——解瑨复礼克己,助兴之药不太保险,她给许茹娘准备的是强效迷药,只需一点便能放倒一个壮汉。 等解瑨一倒,把人往床上一放,女儿脱了衣裳躺在身边,再将风声向外一传,为了女儿的名声,解瑨还能如何? 世人都爱听有情人重续前缘的故事,汤氏要么退居侧室之位,要么主动和离,看在汤氏识趣的份上,孔氏不介意大度地宣扬几分她的贤德美名。 孔氏脑海中已经畅想起了未来的美好生活,连不适的身体都轻快了起来。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许茹娘居然没能带着好消息回来!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 孔氏气急败坏,她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你怎么能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成?” 许茹娘咬着嘴唇低下了头,“母亲别气坏了身子……” 孔氏还要再说,就在这时,之前上门搜查过的那队官差再次闯进了许家。 院子里乱了起来,只听为首的官差厉声问道:“许正儒的妻子在何处?” 孔氏一懵,对方明显来者不善,她一时不敢应声。 然而不用她出声,官差很快寻到了她。 “拿下!” 为首的官差一摆手,跟在后面的差役紧跟着扑上前,将孔氏拷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孔氏瞳孔紧缩,挣扎着大喊,“光天化日之下无故拿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谁说是无故了?”官差头子虎目一瞪,“经查明,你丈夫多有怨望之举,有造反之嫌,我等是拿你去问话!” 孔氏心里大喊,放屁! 若真是造反,许宅早就被抄了,还专拿她问什么话?! 等等……电光火石之间,孔氏意识到了什么,腿脚一阵发软。 这怕是算计解瑨不成,反倒让解瑨回头来算账了! 孔氏一个激灵,立刻要对许茹娘说什么。 结果官差首领眼疾手快,将一块布塞进孔氏嘴里,直接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带走!” 再是舌绽莲花,说不出来也白搭。孔氏一阵绝望,心中恨极,甚至看向许茹娘的目光都带出恼恨。 都是这个女儿,怎能如此蠢笨!? 若能成事,她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此时她总算生出几分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该招惹解瑨的,可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一切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许茹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娘!” 孔氏最后的眼神映刻在许茹娘心里,她心急如焚,表情变幻,随即跑出门去。 年关在即,对汤婵来说,又到了买些漂亮金子犒劳自己的好时候。 她带着小于氏出门逛街,却没想到刚离开家,就突然被一个从路边冲出来的人拦住了马车。 “求你放过我的父母吧!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和你争抢了!”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汤婵掀起帘子一看,居然是许茹娘。 “什么玩意儿?”汤婵莫名其妙,“有什么事去找解瑨,找我做甚?” “他根本不见我!”许茹娘看她推脱,更加焦急,“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汤婵看了她一会儿,“你如果是说你爹娘,国有国法,这是连解桓一个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怎么你反而不明白?” “桓哥儿?”许茹娘一怔,随即脸色骤变,“你怎么能这么教他!那是他的亲外祖!” “不然呢?像你一样追着给他们擦屁股?”汤婵神色一冷,“你还真是理所当然地把你的孩子当成娘家人的血包啊,看来解瑨做得没错,两个孩子成年之前,你别想再见到他们了。” “什么?你怎么能让他这么做!”许茹娘又气又急,“你不怕外人议论孩子不孝吗!” “这是解瑨自己的决定,跟我没有关系。”汤婵纠正。 许茹娘哪里肯相信,“哪怕不是你直接说的,也跟你脱不开关系!” 汤婵也懒得再解释,“你都这么认为了,那外人也知道是我教的,孩子孝顺我也是孝。” 许茹娘不敢置信,“你,你不要名声了?” “我不在乎啊。”汤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我是继母,本来也没人觉得我会对孩子好。” 就是继母才更要注重德行啊!许茹娘连连摇头,“你简直不可理喻……” “论不可理喻,我可比不过你。”汤婵道,“心甘情愿榨干自己也要供养娘家,甚至丈夫儿女也不放过……不是我说,离你那个吸血的娘家远一点吧,活着多难得,别辜负了机会。” “你凭什么用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训我!”许茹娘只觉得刺眼又刺耳,“那是我的爹娘!” “那你知不知道,在辽东的时候,你的好爹娘曾经想把你卖掉做妾?”汤婵问,“还是卖给那个间接要了你宝贝弟弟性命的地头蛇林家——当然,你那个弟弟招惹人家在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可能!”许茹娘下意识反驳,“你不要挑拨离间、危言耸听!” “不信算了。”汤婵不再多说,“好好教养宝哥儿吧,别养出一个跟他爹和他爷奶一样的白眼狼。” 说罢她放下车帘,马车再次开始行驶。 旁观了一场对话的小于氏面带唏嘘,“小婶婶,她以后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汤婵摇头,“但感觉她很难从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式中挣脱出来吧,何况她已经为娘家付出了这样多,接受真相的结果是一朝倾覆,这代价太大了。” “我实不喜她缠夹不清,可一想到她是自小被父母训导成了这个性子,又觉得她可恨又可怜。”小于氏联想到了自己,真是不知道哪一个更惨一点。 “是啊,”汤婵叹气,“所以你小叔叔想办法只给许正儒夫妻定罪,不祸及家眷,这是最后能为她做的了。说不定没了爹娘,她能清醒一点。” …… 在银楼买到了喜欢的首饰,汤婵因为许茹娘波动的心情指数很快恢复了晴朗。 回到家,汤婵把顺路给三个孩子买的零食跟玩具拿了出来。 解桓撅个嘴不高兴,“母亲怎么出去玩不带我?” 汤婵才不惯着他,“前儿不是带你们出去了?你小子简直是个撒手没,带你出去一趟,我什么都没干,净顾着看你了。” 解桓小脸一红,咳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谢母亲!”佳音甜甜冲汤婵一笑,见汤婵心情正好,她眼珠一转,“唔,也不知道父亲现在在干什么?” 汤婵微笑,从几天前起,佳音就带头在她面前旁敲侧击,为解瑨求情,想让汤婵留解瑨一起守岁。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佳音一眼,“你这么想念你爹爹,不如回去陪他?” “……”佳音一噎,赶紧讨好笑道:“倒也没有那么想……” 父亲,女儿真的努力过了! 小于氏不由掩嘴偷笑,跟着劝了一句,“小婶婶不再考虑考虑?毕竟过年呢。” 汤婵瞥她一眼,“你还跟着笑,也不想想,当叔叔的来,当侄子的能不跟来吗?” “呃……”小于氏笑容一滞,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徽音看了佳音一眼,决定跟妹妹站在一起,“母亲,咱们不带垚哥儿过年吗?” 汤婵四两拨千斤,“没事,垚哥儿有他爹爹照顾呢。” 这下众人都知道汤婵意志之坚定,旁边双巧等丫鬟一边偷笑一边摇头,这一家子,没一个能在夫人手里走过一回合的。 这时解桓突然灵机一动,跑到小于氏面前,仰着脑袋道:“嫂嫂,您想不想垚哥儿的?” 这下小于氏彻底笑不出来了。 她看着解桓,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另一个小身影,表情带上了几分怅然。 汤婵瞪了一眼解桓,“瞎问什么!” 小于氏回过神,连忙阻止,“没事,不是桓哥儿的错。” 她欲言又止,汤婵看出她有话要说,便把孩子们赶了出去,“怎么了?” 小于氏露出苦笑,“小婶婶,不瞒您说,我有点想垚哥儿了。” 那个孩子是她亲手从一点点大养到现在的,他说的第一句话、迈出的第一步,都曾经让小于氏激动不已。 最近每次看到桓哥儿,小于氏都会有些恍惚。 她不禁自嘲,“您说我是不是活该?明知道这个孩子是我被害的诱因,却还是忍不住想他好不好。” “这是什么话?哪怕是养只小猫小狗,几年下来,也会有很深的感情,更别说垚哥儿是个活生生的人。”汤婵道,“善良不是什么需要自卑的品质,不要对自己如此苛责。” 得知了小于氏的心事,汤婵想了想,送了信给解 府,问解桢要不要把垚哥儿送过来过年。 转眼到了三十这天,解瑨亲自送货上门,解桢果然也一同跟着来了。 解瑨心情很是明快。 汤婵不会不知道,让垚哥儿这个孩子上门,大人肯定会借机顺杆儿爬,试图留下来,但汤婵还是送了信,解瑨自然弦歌知雅意。 果然,正带孩子包饺子的汤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了?” 她也不去管一问过好就拉着小于氏去私下里说话的解桢,只指挥解瑨道:“正好,你手劲儿大,去帮我和面。” 解瑨看了一眼洗菜的解桓、拌馅料的徽音和佳音,默默地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别庄里满是人间烟火气的热闹,京城,举行家宴的皇宫里也是一片喜庆。 温暖的大殿里,灯火通明,杯觥交错,宫女们秩序井然地端上酒菜。 帝后坐在上首,随后是各位妃子、皇子及其家眷,太子坐在皇后旁边,跟皇帝说吉祥话,逗得帝后笑容满面。 他没有注意,自宴席开始,下面就有一道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庞雅侧耳听着安王妃说话,面上带着丝毫找不出错的笑容,眼神却一再落到太子的身上,心中满是阴鹜。 这是怎么回事? 梦里,太子分明于延昌十三年底急病薨逝,从半个月前起,她就一直在等着太子的死讯,可眼见着今年已经结束,太子却依旧活得好好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16章 康王府。 “王妃,宫中打听消息的人回信了。”玉坠低声来报,“太子近来身体很好,没生过什么病,只在腊八那日,太医被急传入宫给太子殿下看诊,不过太医去了才知是皇后娘娘弄错了,不过是虚惊一场。” 庞雅手上动作一顿,一副“平心静气”字就这么毁了。 她盯着字看了一会儿,将笔放下,“太子在皇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玉坠垂下头,“奴婢办事不力,打听不到。” “越是打听不到,就越说明有猫腻!”庞雅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那天有没有什么其他特殊的地方?” “要说有什么事,”玉坠想了想道,“听说那天解二夫人被皇后娘娘宣召进宫,还带了不少赏赐回去……” “什么?”庞雅猛地站起,“汤婵在那天进过宫?” 玉坠吓了一跳,连忙应是,“有小道消息说,解二夫人跟太子命格相合,皇后对解二夫人青眼有加……” 庞雅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她猛地抬手,将书案狠狠掀翻到了地上! “娘娘!”玉坠惊呼。 庞雅的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心中满是怒火。 什么命格相合,梦里的前世根本没有这个说法! 这一定是为了掩盖别的事情……比如汤婵这次进宫,恰巧救了太子性命! ——与梦里嫁进锦平侯府不同,汤婵嫁进了解家,这次被宣召进宫,也是因为解二夫人的身份,如此才恰逢其会救了太子。 想明白这一点,庞雅对汤婵恨得咬牙。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坏了她的大事? 太子没死,王爷要怎么办登位!? “娘娘息怒!”玉坠急忙劝道,“气大伤身,您要为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啊!” 提到未出世的孩儿,庞雅下意识地伸手抚向小腹。 庞雅寄予厚望的第一胎只是个女儿,她盼了许久,才总算再次怀有身孕,只盼一偿宿愿,诞下麟儿。 可若是王爷不登大位,她的麟儿前途又在哪里? 庞雅眉眼间闪过狠意,任何人都不能挡住她的路,就像那个梦里成为太后、如今却只能做锦平侯夫人的宁氏一样! 想到这里,庞雅总算冷静了稍许,开始思索对策。 除掉汤婵倒是容易,可太子…… 太子的衣食住行都被皇后严密把控,安插人手很是困难。之前她怕太子死后引火烧身,不敢把手伸得太长,此时再想布局已经晚了。 要怎么办才好? “娘娘,有客来访。”正在这时,玉坠再次上前,小心翼翼禀告。 庞雅回过神,很是不耐,“谁?” 玉坠连忙回道:“是长真道长。” 听到长真道长四个字,庞雅满是阴云的神情立刻转为喜色。 “快请进来。” 片刻后,一位仙风道骨的道姑被引了进来。她四五十岁年纪,身穿道袍,手持拂尘,气质飘渺,一身高人气派。 “见过王妃娘娘。” 庞雅起身相迎,态度十分恭敬,竟是想要亲手扶起长真道长,“道长快起。” 长真道长连忙客气道:“不敢,娘娘有孕在身,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提起孩儿,庞雅的笑意更真挚了,“还要多谢道长指点。” 长真道长谦虚道:“娘娘自己福缘深厚,贫道不敢居功。” 庞雅笑道:“您太客气了。” 第一胎未能得子,失望之余,她殷切盼望早日诞下男丁,可惜却一直没能再有喜信。 庞雅试了许多求子的法子,却都不甚奏效,就在这时,庞雅结识了长真道长。 听闻长真道长修为精深,最让庞雅注意的是,曾经有好几位妇人在长真道长的提点下成功怀上身孕。 庞雅半信半疑,但对子嗣朝思暮想之下,最终按照道长的指示尝试了一番,结果没想到果真再次有孕! 庞雅大喜过望,自此,长真道长已经成了她最信任的人之一。 寒暄过后,长真道长一甩拂尘,“贫道该为娘娘讲经了。” “自然。”庞雅同长真道长来到特意开辟的隔间,两人对坐,长真道长开始为庞雅讲经。 长真道长修为精深,对经文解读透彻,讲解更是妙趣横生,然而庞雅心有挂念,一直没能沉下心来听讲。 见庞雅眉心隐有焦躁,似是心中烦忧,长真道长的讲经声一停。 庞雅一愣,“道长?” “娘娘心不静。”长真微微摇头,问道,“近来可是有事发生?” 庞雅先是一惊,心下急转,随后犹豫道:“倒确有一桩事……” 长真道长微微一笑,“不如同贫道说说?贫道或可为娘娘分忧。” 庞雅踌躇一会儿,叹了口气。 “道长有所不知,是我早年一位仇家,竟行阴损之法夺来他人运气,如今蒸蒸日上,我却担忧,他得势以后遭殃的便是我了。” 长真道长眼神一闪,“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娘娘不必忧心。” 庞雅心中嗤笑,不以为然。 世上多少好人不长命,却是恶人活得最舒服,善恶有报,不过笑话罢了。 “可若他的报应来得太晚,又该如何是好?”庞雅对长真道长一礼,“若想破了他的运道,怕是得用些非常之法,还请道长助我!” “这……”长真道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摇头拒道,“贫道方外之人……” 若是她一口应下,庞雅说不定要起疑,如今这般推托,反倒让庞雅不想放弃了。 她急切道:“道长不必担忧,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后果也由我一力承担。“ 在庞雅多番恳求之下,长真道长最终长叹一声,“也罢,娘娘对贫道有赏识之恩,贫道自该报答。” 庞雅大喜,“多谢道长!” 兀自高兴的庞雅没注意,长真道长的眼中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二爷,康王府的人来消息了。” 夜深人静,捧砚低声禀告过后递上一封信,解瑨接过查看,很快眼中闪过怒意。 康王妃果然不怀好意,居然要雇佣匪徒,找汤婵外出的机会对她下手! “送信的人扣下来了?”解瑨沉声问。 “这倒不曾,以防打草惊蛇。”捧砚道,“不过跟着送信的人,咱们的人追查到了山匪的位置,并且留了人盯着,若是有动静,第一时间便能知晓。” 解瑨皱眉沉吟稍许,很快写好了一封信,盖上自己的印章,随后递给 捧砚,“去送给京营的吴大人,请他出手剿匪。” 捧砚接过应下。 解瑨的眉头却没有舒展。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焉知这次不成功,康王妃会不会找其他机会对汤婵下手? 却听捧砚凑到解瑨耳边接着道:“另外还有消息,说康王妃对一位女道及其信任,并且在暗中打听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 解瑨瞳孔一缩,“此事当真?” 道人、八字这些关键字,解瑨一想就明白,康王妃这是等不到太子夭折的消息,准备自己动手了,还是以巫蛊之法行事。“那女道是何来历?” 捧砚神情也很是郑重,“二爷英明,那女道来历有些蹊跷,并且为人很是警惕,追查还需要一些时日。” 解瑨微微眯起眼睛,看来这女道背后另有势力,说不定是特意安排给康王妃的。 但康王妃绝不无辜,处理康王妃宜早不宜迟,解瑨吩咐道:“把消息透给康王。” 捧砚低声应下,“是。” 庞雅正在房中抄经,忽听外边通传,康王来了。 她心中一喜,连忙起身迎接,“王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等见到康王,庞雅脸色微微一变。 康王竟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侧妃阮氏,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不少太监婢女。 看到阮侧妃隐含得意的神色,庞雅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她面上不显,笑着迎到康王身前,“王爷这是做什么?” 康王并不跟她解释,只微沉着脸,“搜!” 跟在他后面的众人得令,四下散开,开始搜捡正院。 庞雅脸色止不住一沉,这是把她这个王妃的面子扔在地上踩! 她看了一眼阮侧妃,在心中狠狠记下了这一笔。 “王爷,寻到了!” 有人很快从床下隐秘之处搜出来一个桐木人,上头写了生辰八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康王登时脸色大变,暴怒不已,“庞氏,本王何处对不起你,你要如此加害本王?!” 阮侧妃告诉他王妃胆大包天,行诅咒之事,他还不愿相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庞雅早有准备,镇定解释:“王爷息怒,这不是害您的东西,也不是害府中任何一个人的!” 康王狐疑,“那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庞雅深吸一口气,她本来不想那么早摊牌,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寻找更好的时机了。 “还请王爷屏退左右,妾身有重要的话要说。” 康王可不敢跟庞雅单独待在一块儿,但又怕人多口杂,环顾一周,最后屏退了大部分人,只留下了几个心腹。 阮侧妃也没走。 她前几日收到眼线的消息,可谓大喜过望。好不容易有机会扳倒王妃,她可不允许庞雅巧言令色逃脱了去! 庞雅轻轻蹙眉,有些不满,康王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说,这些人嘴都很紧。” 庞雅嘴唇轻抿,转念一想,也罢,夺嫡大事,他们总要有亲近的人手,谅这些人也不敢背叛。 至于阮侧妃,相信她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我知道您现在很难相信,”庞雅柔声同康王解释,“但您是注定要当太子的。” 什么!? 阮侧妃本来还在按捺喜悦,结果此时听得庞雅狂言,当即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告退,“王爷,妾身突然想起院中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康王回应,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正院。 庞雅也不在意,只暗自嗤笑一声胆小如鼠,复又崇敬地看向康王,“王爷,妾身都是为了您……” “闭嘴!” 从庞雅的上一句话开始,康王便震惊在当场,随即脸色乍青乍白,等庞雅再次开口,他终于反应过来,打断了庞雅,“你在说什么疯话!” 以往康王最喜欢庞雅仰着头满目崇敬看向自己的模样,可放在今天,康王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她——原来那木人是害太子的! 这真是……如今康王倒宁可庞雅针对他,也不想背上谋害太子的罪名! “你这女人真是疯魔了!”康王咬牙切齿,转头低声吩咐了什么。 庞雅愣住,“王爷……” 康王却铁青着脸,不想再跟她多说,很快,两个太监各自端着一个托盘进门,上边分别是三尺白绫和一杯鸩酒。 “看在诗姐儿的份上,你自己选一个上路吧。”康王露出一丝不忍,却很快坚定了决心。 庞雅瞳孔紧缩,猛地看向康王,“你要杀我?” “不然你要我整个王府给你陪葬不成!”康王低声吼道。 暗害太子,还是巫蛊这种人人谈之色变的手段,不赶紧处理掉罪魁祸首,他是嫌自己活得太长吗? 庞雅定定看着他,眼中满是疑惑,“你不想当太子?” “什么太子?你果真是疯了!”康王脸色微变,一甩衣袖,“既然你不愿体面,本王就帮你体面!” 他身后的太监上前一步,“王爷,娘娘还怀着身孕……” 康王挣扎一瞬,随即摆了摆手,“本王不缺儿子,动手罢。” “哈,哈哈哈……”庞雅突然笑了起来,她像是头一次认清了眼前这个人,“错了!我真是错了!我机关算尽,居然嫁给你这么一个废物!” 分明垂涎储君之位,却只敢幻想不敢行动,只等着那把椅子从天上掉下来。 ——前世确实是掉下来了,可这样的人,哪怕一时走了大运,也不可能坐得稳! 当初她怎么会觉得这个废物天命在身呢? “怪不得你封了太子后会被废……唔……” 话未说完,便被骤然色变的太监堵住了嘴。 康王脸色同样难看,这些疯话传出去,他还能有命在? “还不快些动手!” 康王说完,便背着手转过身,不再看她。太监押着庞雅,将鸩酒强灌了下去。 “咳……咳咳……” 庞雅被甩在地上,很快,毒酒发作,五脏六腑传来剧痛。她疼得蜷缩起身体,手指紧紧揪住昂贵的毛毯,漂亮的五官逐渐变得狰狞。 鲜血涌出,划过庞雅唇边那颗美人痣,落在地上。她死死盯着康王的背影,脑海中划过最后一个意识。 老天不公…… 康王妃急病薨逝的消息传来,汤婵怔忡了许久。 “没事吧?”解瑨仔细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担忧地问。 “没事。”汤婵回过神,“我只是没想到事情会结束得这么容易。” 每每想到要跟这位姐妹对上,汤婵都可谓如临大敌,这次得知对方想要对她下手,汤婵更是处处小心,为了不累及他人,她这段时间一直猫在家中,哪儿都没敢去,却没想到,一切便这样草草落定了。 “自作孽,不可活。”解瑨淡淡道,“她倚仗所谓的预知能力,多番谋算都顺利达成,自然变得胆大妄为,对世事失去最基本的敬畏之心。连巫蛊这样的事情都敢碰,落得这样的下场不奇怪,根本不用我们做什么。” 汤婵叹了口气,“她留下的那个女儿呢?” “被康王的温侧妃收养了。”解瑨见她担忧,宽慰道,“温侧妃性格和善,只是常年身体不好,不会有自己的子嗣,她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的。” 汤婵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汤婵便不再多想,打算送解瑨离开。 解瑨走到门口,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要说。 汤婵微微挑眉,心里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 她没出门这段时间,解家着实发生了不少事,主要是小于氏。 解桢找上于府,当着于家人的面,质问小于氏的嫡母田氏暗害庶女一事。 证据确凿,田氏毫无抵赖的余地,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得知此事的于大人震惊不已,随即满心羞惭,然而在如何处理田氏上,于大人却并不肯休妻。 “她自微末时便嫁与我,多年以来操劳不已,即便犯下大错,我也不能弃她于不顾。” 他提出将田氏连夜送进家庙里清修,当 然,为了于家女儿的名声,对外只能说是祈福。 “这……”解桢很是为难,他不好逼迫岳父,可他本就对不起妻子,若在这件事情上还不能对妻子有所交代,他有何颜面为人丈夫? 两方僵持已久,最后还是小于氏出面,认下了父亲对嫡母的维护。 “自儿时起,父亲便对女儿疼爱有加,女儿一直感怀在心,但此事之后,我们的父女亲缘便断了。” 于大人愧疚难当,又拿出许多钱财,让女儿收下傍身。 若在以前,小于氏定然不会接受这样的补偿,可现在,小于氏理所应当地收下了这些东西。 走出于府大门,小于氏转头最后看了一眼。 以后这里便跟她再无关系了。 从于府回来,小于氏便同汤婵说,打算回解家了。 “垚哥儿被他爹照顾得瘦了不少,马上又是会试,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垚哥儿的嫡母,该尽的义务总要尽到。” 汤婵未料到她这么快就做了决定,“你想好了?” 感受到汤婵暗含的关心,小于氏心中一暖。 她温然一笑,“小婶婶放心,我虽然还不能完全放下,但也知道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见她眉目舒朗,已经不见愁苦和阴霾,汤婵放下担忧,不再挽留。 前两日,小于氏已经归家,想来解瑨便是想问既然小于氏已回,汤婵什么时候回去。 然而没想到,解瑨最后什么都没说,“我先走了。” 汤婵眉梢扬起,不问了? 她冲他一笑,“好,路上小心。” …… 解瑨前脚刚走,后脚又有客人到了。 “刚刚在山脚遇见了小舅舅,”郑宝珠接过汤婵递来的茶,斜眼瞧她,“许家那些破事都处理完了,你还不回打算解家?还没玩够?” 当娘之后,郑宝珠骤然稳重起来,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气派。汤婵笑眯眯地端起茶盏,并不答话,“你来就是找我聊这个的?” “那倒不是,我有事同你说。”郑宝珠幽幽地叹了口气,“我那个冤家小姑子、咱们大名鼎鼎的丰王世子妃,跟人私奔了。” “噗!”汤婵一口茶喷了出来。 郑宝珠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刚得知这个消息,她也被这晴天霹雳劈得头晕目眩。 一想到后头的烂摊子,郑宝珠狠狠耍了一通鞭子发泄一番,才没直接撒手不管。 “咳咳……”汤婵难得狼狈,她拿帕子打理好自己,“怎么回事?” “具体经过还不知晓,如今只知道那人是个戏子,生得一张小白脸,庞妍时不时乔装去听他唱戏。前段时日这人得罪了贵人,也不知怎么鼓动了二妹妹,竟引着庞妍跟他一起跑了,给丰王世子戴了好大一顶绿帽。”郑宝珠大冬天的直拿扇子扇风,只觉得摊上这么个小姑子是她的劫数,连二妹妹都不愿叫,“婆婆一听,当即就受不住急得病倒了,还求我请忠国公府、请你和解家一起帮忙寻人。” 跟人私奔,还是一个戏子……汤婵满心震撼之余,不得不对庞妍这姑娘生出几分敬佩。 但想起庞妍的性子,汤婵又觉得这种事放在她身上居然很是合理。 人命关天,她也不含糊,“我该怎么帮忙?” “先不急,忠国公府的人已经出京寻了,你想出力,有件事得提前跟你说明白。”郑宝珠一脸一言难尽,她凑近汤婵耳边低声道,“有个陪嫁丫鬟在提供那个戏子画像的时候,说他……跟你家解二爷有几分相像。” 再联想到嫁进庞家后偶然一次听到过的隐约传言,郑宝珠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婆婆,但她不能不告诉汤婵,不然汤婵热心帮忙,到头来却发现庞妍竟一直惦记着自己丈夫……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汤婵也滞了一瞬,有些哑然。 搞半天,竟还有个菀菀类卿的戏码? “我倒不至于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汤婵心情有点儿复杂,但确实没什么负面情绪,“该帮还是得帮。” 郑宝珠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正要商量着怎么一起办事,却听外头来通报,“夫人,有丰王世子妃的消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7章【正文完】 第117章 这样大的家丑,无论是丰王府还是庆祥侯府都不会声张,寻人更不能大张旗鼓,找起人来难度很大。 但庞妍毕竟是个深闺女子,那戏子也不算多有见识,一路留下了不少线索。忠国公府的人做事有方,很快就寻得了蛛丝马迹,顺利找到人后,悄悄把人押回了京。 身宽体胖的庞侯爷脸上丝毫不见惯有的和善,他从未对儿女动过手,此时一见庞妍的面,却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孽女!” 庞妍被打得头一歪,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但她只是表情淡淡地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毫无心虚羞愧之色,更不要说开口认错。 庞侯爷被她这副态度气个倒仰,“你……” “妍姐儿!”见丈夫还要动手,侯夫人立刻挣脱了丫鬟的搀扶,扑到庞妍身前紧紧护住了她,“你怎么就这么傻啊!” 庞侯爷喘着粗气,“那个奸夫呢?” “你说谭玉官?”庞妍一哂,眼里划过冷光,“那个下贱胚子,想要染指我的钱财,还试图掌控我,被我送去喂鱼了。” 庞侯爷一惊,“你……” 一旁的汤婵却是心中一动,看来庞妍并没有对那个戏子情深意重啊。 她是被郑宝珠请来的,倒不是为了看戏,而是庞家知道,丰王府不会放过庞妍,汤婵虽名声不显,但她得皇后青眼,丈夫又位高权重,等丰王府打上门来,能让丰王府顾及几分。 不只是她,忠国公府世子夫人、郑宝珠的嫂嫂黄氏也被请了过来,郑宝珠为了丈夫这个妹妹,着实是费了心思。 正想着丰王府,外头就传来了一声暴喝。 “庞侯爷!你庆祥侯府今日要给我丰王府一个交代!” 丰王带着丰王世子大步进门,父子两人脸色是一致的难看。 等见到跪在地上的庞妍,丰王更是眼中冒火,“跟人私奔,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当真是半点廉耻都没有了!” 丰王府居然娶进这样一个媳妇儿,简直是奇耻大辱! 皇家的脸面都要被丢光了! 丰王世子欧阳淳看向庞妍的眼神满是受伤,他想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庞妍沉默。 她要怎么说?当初满心欢喜结成这桩婚事的根本不是她! “当初嫁给你是阴差阳错,”庞妍眼神淡淡,隐约带着几分厌恶,“丰王府这座笼子,我早就想离开了。” 欧阳淳一怔,“什么意思?” 庞妍却不再开口了。 见她这般毫不悔改的模样,丰王更加怒火中烧。 “你不想嫁,我丰王府还不想娶!”他一甩袖,“你若不想祸及家人,便自尽谢罪罢!” “王爷息 怒,王爷息怒……” 哪怕刚刚怒骂过庞妍,到了决定女儿性命攸关的时候,庞侯爷还是打躬作揖,满脸赔笑地卑微求情道:“求王爷留情啊!” 侯夫人更是跪在丰王身前,“是妾身教女无方,求王爷饶她一条性命吧……” 见到这一幕,一直神色不改的庞妍眼中闪过动容,不自觉咬紧了嘴唇。 她没想到父母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也罢,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在当初偷逃出丰王府时,她便预料到了今日,但她还是毫无反顾地走出了那扇门。 “父亲,母亲,不必……” 话还没说完,却被另个一个声音打断。 “不过是夫妻闹了别扭,表妹一时激愤,离家出走而已,王爷至于一出手便要人性命吗?” 丰王一愣,随即大怒。 这是哪个不要脸的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转过头去,只见汤婵施施然道:“王爷息怒,什么私奔之说,不过以讹传讹,王爷可要明辨是非才好。” “放……”丰王自诩风流雅士,此刻却被气得差点破口大骂,“什么以讹传讹!那个姓谭的戏子竟是鬼魂不成!?” 他从未见过如此信口雌黄、厚颜无耻之人! 丰王难以置信,这样的人居然还是解府的夫人! 解大人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刁蛮无礼的女子? 何止是丰王,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连庞妍自己都不自觉看向了汤婵。 汤婵说出这话,要怎么解释? 唯有黄氏心中一动,似有预感。 面对众人目光,汤婵面不改色,淡淡道:“那戏子不过是一个奴仆,还意欲以下犯上,已经被表妹处理了。” 她毫不客气地把脏水泼到了谭玉官身上,对谭玉官这个人,汤婵毫无同情,也不想追究他跟庞妍到底怎么回事,只要他不是被庞妍绑着离开的,落得这个下场就绝不无辜。 黄氏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意。 庞侯爷等人都是瞪大了眼睛,还、还能这么解释? 庆祥侯府众人觉得峰回路转,丰王却已经怒火冲天。 他没有过问那个戏子,因为他知道庆祥侯府肯定会处理干净,却没想到汤婵竟因为死无对证,张口便颠倒黑白! 他怒道:“庞氏跟那谭姓戏子肯定早就不清不楚,你以为没了姓谭的,就没有别的人证了吗?” “王爷还请三思,”未及汤婵说话,黄氏也开了口,“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丰王府家风素来清净,您也不愿府上清名毁于一旦吧。” 女儿跟人私奔,这事是庆祥侯府理亏,但丰王府依旧不愿声张,便是不想家丑外扬,惹来外人嘲笑——庞家的女儿固然名声尽毁,绿头龟的名声就好听不成? 更甚一步说,把妻子逼到私奔的地步,丰王世子就一点错都没有? 无论怎样,丰王府都会成为他人口中资谈,如今这样的说法却是从根本解决问题——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私奔,事情从天大的丑闻变成夫妻不睦,不仅庆祥侯府多出许多余地,丰王府也算保住了颜面。 察觉到黄氏话中深意,丰王怒火一滞。 他自然不愿意承认儿子绿光罩顶,更不想沾上一身泥巴洗不干净。可是……难道就这么窝囊地认了不成? 庞侯爷一看有门,立刻躬身上前歉意道:“到底是犬女任性了些,想来还是两家缘分不够,不如就此作罢,请世子予她一纸休书吧。” “一纸休书就想了事?”思来想去,丰王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不成!这未免也太便宜了你们……” “父王。”正在这时,欧阳淳低声打断,“算了吧。” 丰王未料到儿子给老子拆台拆得这样利索,他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欧阳淳,“你在胡说什么?” 欧阳淳劝道:“父王,结亲不成,也未必要结仇。” 丰王闻言,不由冷静稍许。 忠国公府跟解家态度明确,二者一个皇后娘家、太子母家,一个当朝重臣,都不是好惹的,至少他们一个没有实权的王府必须要给几分面子。 庆祥侯府姿态已经放得很低,若王府定要逼死嫡女,焉知对方日后不会寻机报复? 丰王看向欧阳淳,“你想好了?” “已想好了。” 欧阳淳说着,目光不由落在怔忡的庞妍身上。 无论如何,二人夫妻一场,无论对错,他也未必要赶尽杀绝。 侯府也没想到欧阳淳站了出来,庞侯爷连忙行礼道谢,“多谢世子体谅!多谢世子体谅!” 丰王冷哼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看在侯爷侯夫人的面子上,我们可以饶过令媛性命,可这赔礼……” “应当的,应当的。”庞侯爷满脸堆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单跟丰王商议,“您请过目……” 侯夫人心弦一松,浑身一软瘫坐在地,却不由喜极而泣。 女儿的性命保住了! 欧阳淳让人伺候纸笔,挥笔写就一纸文书,递给庞妍。 庞妍接过来不由一怔,欧阳淳给她的不是休书,而是一封和离书。 “当年你假借才女之名使我倾心,我间接害你小产,从那之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也许那时,我们就该分开。”欧阳淳低低道,“成婚时,我们许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后来……总是我先负了你,如今你也扯平了,我们之间……就到这儿吧。” 庞妍攥紧和离书,最终把祝他跟霜姨娘百年好合的刻薄话咽了下去,哑声道:“……祝世子日后姻缘美满。” …… 丰王父子带着丰厚的赔礼离开了侯府,庞侯爷擦了一把汗,对黄氏跟汤婵道:“今日真是多谢亲家和侄女鼎力相助了。” “您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汤婵道,“二妹妹今后如何打算?” 庞侯爷叹了口气,“先送到家庙里清修吧,等风头过去,就找个好人家远远嫁了。” 庞妍听到后半句撇了撇嘴,显然对嫁人这个主意不以为意。 但她没有反驳。 庞妍知道,这次肆意妄为,她已经给家里带来了天大的麻烦,以后她不能再任性了。 事情到这儿,汤婵也不必继续待下去了,她跟众人告辞,准备离开。 “等等。” 听到有人唤她,汤婵回过头,便见侯夫人给汤婵行了深深一礼。 “当年是我亏欠于你,未想你会恩将仇报,救下妍姐儿性命。”侯夫人低声道,“今日之后,我会日日在佛前上香,为你祈福。” “得了得了,”汤婵甩了甩鸡皮疙瘩,“侯府也算对我有恩,举手之劳而已,上什么香,我还没死呢。” 侯夫人一怔,对着汤婵的背影又行了一礼。 对方不图回报,她却不能不知好歹。 …… 庞妍的事情圆满解决,汤婵心情也算不错。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犯了口戒,随意说起生死,在回别庄的路上,她就遇到意外—— 马车正好好地走在山坡的官道之上,突然马儿一声嘶鸣,带着马车狂奔起来。 车上的汤婵跟双巧都被突如其来的加速晃得摔倒在地,汤婵紧紧抓住车厢上的扶手,内心狠狠一沉。 什么情况? “夫人!” “快保护夫人!” 跟在身后的护卫见得惊变,都是大惊失色,急忙追赶上去。 但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车夫摔下马车,马车失去控制,几次变向,最后撞向路边一棵大树,车厢瞬间四分五裂,两个人影被甩了出来。 汤婵只觉得后脑一痛,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解瑨一阵风一样冲进房间,大步径直来到床前,目光落在床上纤细的身影上。 汤婵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宛如失去血色的白玉,双眼紧闭,只有胸口的微微起伏证明她仍有气息。 解瑨不自觉伸出手,却悬停在温热的脸颊上方,唯恐自己碰碎了她。 解瑨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解瑨黑沉的眸子里暗潮翻涌,“夫人怎么会出事?” “是车夫。”被解瑨安排在汤婵身边的护卫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迅速禀告道,“有人以车夫家小的性命相胁,逼迫车夫故意惊马,谋害夫人性命。车夫原本打算让马车坠崖,却没想到夫人绝地反击,强行控制马车撞向了大树。” 护卫愧疚难当,“小的保护夫人不利,请大人责罚!” 解瑨看着汤婵苍白的脸色,掌心不自觉收紧,指尖狠狠嵌入肉中。 疼痛传来,解瑨没有松手,反而更使力了一些,让疼痛帮助自己保持清醒。 康王妃已经伏诛,究竟谁还会对汤婵动手? 康王? 不对,康王断没有这个胆量。 解瑨心口发闷,只恨自己太过大意,竟让她遇到如此险境。 他深吸一口气,“沿着车夫这条线查!” “是!” 护卫领命,立刻下去安排,解瑨一边照顾汤婵,一边追查幕后真凶。 很快,当日指使车夫之人的身份被查了出来,然而等他被找到时,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幕后之人显然很是狠辣,直接斩断了所有线索。 不止如此,很快,连被关押中的车夫都被灭口了。 看守之人自责不已,“小的失职,请大人责罚!” 解瑨却是若有所思。 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的人,整个京城可都不多。 “来人。” 解瑨正要深查,却在这时收到了一封来信。 读完来信,解瑨瞳孔一缩。 …… 夜深人静,解府偏僻的角门迎来一架马车。 一个穿着厚实兜帽的身影下了马车,跟着引路人沿着阴影处行走,一路穿过几重门,悄无声息来到汤婵的房间。 烛光勾勒出来人身影,竟然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来人脱下兜帽,一张绝美的芙蓉面露了出来。 她袅袅一礼,“见过解大人。” 解瑨叫出了来人身份,“锦平侯夫人。” 他回礼,“有劳夫人拨冗前来。” 锦平侯夫人宁洛掩唇一笑,“解大人太客气了。” “妾身不能呆太久,以防打草惊蛇。”她神情严肃起来,“长话短说,对汤姐姐下手的人是安王。” “安王?” 这是一个解瑨从未想过的名字,他眉头紧锁,“安王缘何会对拙荆下手?” 还是说,安王的目标本应是他,汤婵是受了他的牵连? “解大人有所不知,”宁洛冷笑着解释,“康王妃不知为何,活着的时候曾说过因为汤姐姐太子才没死一类的话,这话传到安王那个蠢货耳朵里,便对汤姐姐命格对太子有利之说信以为真,并且深信不疑,他是个只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自然就要寻机对汤姐姐下手。” 解瑨眼中寒光一闪,却未轻信。“夫人有何证据?” 宁洛也干脆,直接将这些年搜集到的安王的罪证全都交给了解瑨。 安王被封王后,彻底忘了还是大皇子时收到的教训,这几年可一点儿没闲着,大肆敛财、暗中结交朝臣、窥伺帝踪等等事情没少干。 解瑨越看越是惊讶,这样详细确凿的罪证,只有自家人才拿得到。 无数思绪划过解瑨脑海,解瑨抬眸看向宁洛,“曾经在康王妃身边出现那个女道是你的人?” 宁洛眉梢微挑,随即笑了,“解大人名不虚传。” 长真道长与庞雅结识不是巧合,而是宁洛的安排,助庞雅怀孕,也不是什么神仙术——一来长真道长精通医理,二来,时下的观点是小日子前后易怀孕,庞雅也是深信不疑并一直照做,长真道长却知道,事实正好相反。 庞雅哪里知道,拜神、斋戒、在什么方位放什么东西等等这些玄而又玄的动作只不过是遮人耳目,真正起作用的,除了养身良药,便是长真道长想办法让她在两次葵水中间的日子行房而已。 长真道长本想取得信任后,再借机鼓动庞雅对太子下手,没想到根本不用蛊惑,庞雅自己就动了心思,长真道长自然顺水推舟,等庞雅付诸行动,便立刻借口闭关,逃之夭夭。 解瑨当初查康王妃,就知道长真道长背后有人,长真道长本人更是滑不溜手,他刚想深查,人就已经失踪了。 解瑨不欲暴露自身,便没有大张旗鼓追查,没想到她背后之人竟是锦平侯夫人,更没想到,锦平侯夫人曾是安王的人。 不过……解瑨皱眉,“夫人为何敢暴露身份?” 宁洛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妾身初见汤姐姐,便对汤姐姐倾慕不已,听闻汤姐姐遇险,自然愿意赴汤蹈火。” 解瑨眉头皱得更紧。 他怎么不知道汤婵跟锦平侯夫人关系这样好? 这些话他半个字都不敢信。 ——其实这多少是有些冤枉宁洛了,她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宁洛最近怀着身孕,精力不济,就没顾得上关注安王府的动静,没想到一个错眼,安王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汤姐姐身上。 宁洛气愤不已,随即得知解瑨正在追查真凶,心思一转,便决定跟解瑨合作,扳倒安王。 能被汤姐姐留下性命的丈夫,总该有些可取之处吧? 她倒不担心自己会如何,任解瑨有千万种手段,也不好对一个大着肚子、立场友善的孕妇施展。 解瑨转念一想,便很快明白宁洛为何有恃无恐。 他心中一哂,对方还真是高看他了,若宁洛对汤婵有半点威胁,他不会在乎她是不是有孕在身。 不过……想到“锦平侯夫人”这个身份,解瑨心中有了几分思量。 “多谢夫人走这一趟,”解瑨起身送客,“拙荆还需要照看,我便不多招待夫人了。” 嗯? 宁洛眨了眨眼,她还等着解瑨盘问呢,怎么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解瑨没有解释。 事有轻重缓急,确定了宁洛对汤婵没有半分恶意,解瑨暂时将宁洛的事情暂时押后,转而将压抑的所有怒火,全部对准了安王。 安王瞬间焦头烂额,当初决定对汤婵动手的时候,他没预料到日后受到的反击会是如此猛烈,自傲如他更未曾预料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养的毒蛇狠狠反咬一口,还是致命伤。 在府里安静养胎的宁洛愉悦地欣赏着安王的势力崩塌倾覆,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爽。 她看向窗外暖阳,上天保佑,希望汤姐姐能早日好起来。 外头天翻地覆的时候,汤婵正在做梦。 眼前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说熟悉,是因为汤婵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准备回老家躺平时在县城买的房子,说陌生,是因为房间装修陈设跟她印象中全然不同,充满古韵。 怎么回事?她心里一喜,难道她要穿回现代了? 正这样想着,汤婵便见到一个女子正靠在床边刺绣。 她自然认出了自己的脸,可视线再往下,汤婵不由一怔。 女子身怀六甲,看样子,应该就快要临盆了。 …… “宝蝉。” 脚步声由 远及近,宝蝉抬起头,脸上不自觉露出淡淡的笑意,“元哥。” 来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胖,皮肤白净,气质温和安定,让人安心。 “孩子今天怎么样?闹没闹你?”男人柔声问道。 “没有呢,宝宝乖得很。”宝蝉伸手抚上肚子,眼神里尽是母性。 男人看得心中一软,忍不住拉过她的手,“辛苦老婆了。” 宝蝉有些羞赧,却没有挣脱。 “你歇着,我去做饭。”丈夫笑着松开她的手,转身来到厨房。 宝蝉看着丈夫的背影,眼中闪过柔和。来到这里许久,她已经适应了这里更为开放的风气,也摒弃“君子远庖厨”的过时观念,开始享受伴侣之间的亲昵,并学着跟丈夫一起相互承担责任。 很快,饭菜的香气飘满了家,丈夫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吃饭了!” 宝蝉手上的绣活还差最后几针,便没立刻起身,“就来!” 男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出来,便进屋找她,刚好见她剪断绣线。 “你也别太累了,忘了当初的事情了?”男人有些无奈,走过来将她扶起,“过劳心梗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快半个月才抢救回来,大夫可是交代过,千万不能再累到了。那时候我还不认得你,如今我这个做丈夫的可不能再让你出事。” 宝蝉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放心吧,我心脏没事的,不然医生也不会同意我怀孕不是?” 男人扶着她来到厨房,边走边道:“我虽然只是个工资不高的语文老师,但爸妈在省会给我留了两套房,都写了咱俩的名字,咱们一辈子总是饿不死的。” “月子里不能动针线,接了订单,不好让客人多等的嘛。”宝蝉也细声细气解释,“这是最后一单了。” “好吧。”男人妥协,“但你也说了,这是最后一单,孩子生下来之前不许再碰针线了。” 宝蝉抿唇笑着应好。 夫妻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突然,宝蝉神色一变,手捂住肚子。 男人见状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我羊水破了……”宝蝉慌张道,“我怕是要生了……” 男人腾地站起身,哪怕早就做了无数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会慌乱。 好一会儿,他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怕,咱们去医院。” 拿起待产包,抱起宝蝉下楼,一边叫车一边安慰妻子……好一通手忙脚乱,夫妻俩总算顺利到了医院,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有序又混乱的,大半天后,医生来通知,宝蝉的情况不太好,需要考虑剖腹产。 宝蝉有些害怕,但她选择相信医生。 根据她的情况,医生选择了全身麻醉,宝蝉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宝蝉第一眼便看到了守在床边的丈夫。 “你醒了!”丈夫第一时间握住了宝蝉的手,眼圈微红。 宝蝉感受到肚子上刀口的隐痛,立即便要起身,“孩子……” “你别急!”丈夫赶紧扶住她,“孩子就在旁边!” 宝蝉这才注意到被裹在襁褓中睡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她的心当即就软成了一团棉花,“孩子好吗?” “她很好,是个健康的女儿。”丈夫虔诚地对宝蝉道谢,“谢谢老婆,你辛苦了。” 宝蝉很是疲惫,心里却无比满足。她冲丈夫安抚地笑了笑,随即轻轻伸出手,去触碰襁褓中孩子柔嫩的脸庞。 夫妻俩低声逗弄着孩子,气氛幸福而安宁。 突然,宝蝉若有所觉,向门口看去。 “怎么了?”她的丈夫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 宝蝉回过神,轻轻摇头,“没事,只是感觉好像有人在看着我。” 她的丈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还特意开门看了一眼,“没有人啊?” “嗯,我已经没感觉了,”宝蝉收回视线,冲丈夫一笑,“刚刚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 汤婵睁开了眼睛。 夜阑人静,汤婵看向更漏,正是凌晨。 解瑨靠在床边的榻上睡得正熟,他连轴转了这些时日,着实累得不轻。 汤婵看了他一会儿,轻手轻脚地下床,没有将他惊醒。 走到外间,守夜的丫鬟抬眼一看,先是一惊,随即面露喜色。 她刚要出声,汤婵抬手打断了她,“嘘——” 丫鬟捂住嘴,顺着汤婵的示意,跟在汤婵身后来到了外头。 “我睡了多久?”汤婵小声询问。 “您已经昏迷快半个月了……”丫鬟也压低了声音,但抑制不住语气里的激动,“如今好了,您可算是醒了!” 这么久啊……汤婵有些怔忪。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那日出事,双巧跟我是一起的,她怎么样了?” 丫鬟答道:“托夫人鸿福,双巧姐姐只是摔断了腿,外加一些皮外伤,需要休养几个月,除此之外没有大碍。” “那就好。”汤婵松了一口气。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吩咐道:“唔,你去让人弄点吃的,要方便能在路上吃的,不要动静太大,我要出趟门。” 丫鬟不明所以,“您要去哪?” “天快亮了吧,”汤婵一笑,“我要去看日出。” …… 京郊西山是京城百姓常来的登高望远之处,婆子掌灯开路,丫鬟跟在后头,汤婵拄着一根拐杖,喘着气爬到了山顶。 天边正好出现了一抹鱼肚白,随后慢慢转为橙红。汤婵丢掉拐杖,微微感受着山峰拂过面颊带来的清凉。 晨曦微露,群山静谧,一轮红日于东方天际悄然跃起,光线穿透云雾,照亮山脚的城镇和远方的山峦。 汤婵静静看着这一幕,唇角不自觉弯起。 天地何其浩大,她又何其有幸,再次生而为人,能够看到这一幕壮丽景色。 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汤婵转身一看,是解瑨找过来了。 解瑨来得很是匆忙,衣衫不整,难得见他这样狼狈。 他紧紧盯着汤婵,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神情更是小心翼翼,仿佛在等着确认什么。 二人对视许久,汤婵突然冲他伸出手。 “解晦之!”她对他露出一个笑,“背我下山!” 熟悉的语调和神情,解瑨的心骤然落到实处,长长松了口气。 他三两步上前,伸手把她抱紧怀里,双臂收紧,像是再也不想放开。 …… 汤婵久久不醒的这段日子,解瑨表面如常,心里却死死压着一件事。 当初庞二姑娘上吊昏迷醒来后性情大变,突然变得善作诗、善庖厨,等撞柱后再醒来,又似乎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而汤婵来京前之前,曾因投水自尽而昏迷不醒,醒来之后随母上京,嫁进解府…… 他认识的汤婵,会因为未婚夫退婚收到打击、因为城中流言寻短见吗? 这些日子,解瑨时时盼着汤婵醒来,又满心忐忑,怕醒来的不是他想要的人。 万幸……她还是她。 …… 汤婵被解瑨的动作搞得一愣,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怎么啦?” 解瑨没有说话,他摇了摇头,松开手转过身,在她身前微微半蹲下来。 汤婵跳了上去,手环住解瑨的脖颈,在他的脖子后面蹭了蹭。 “不好意思哈,”她伏在解瑨耳边,“睡得有点久……辛苦你啦。” 看着他迅速转红的耳廓,汤婵没忍住轻笑,张唇轻轻咬了一下。 她低声道:“我们回家吧。” 解瑨感受着她的气息,抿了抿唇,沉稳应道:“好。” 鸟儿站在枝头,和着微风婉转啼鸣,阳光洒在二人身上,也落在树枝上的带着绿意的新芽。 正是一年春好处。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