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际捡到剑修大师兄》 1、首发于文学城 安知知被师姐姜玉芝拉着,一路沿着山道的石阶往下跑。 冷冽的山风夹杂着热烈的嗔叹,从她耳边飞过。话听不全,只能依稀辨出七分。 辨出七分,便有七分都在谈议同一个人。 “看这阵势,还以为是神仙下凡了呢。” “怎么不是……在我心里大师兄就是神仙。” “这次干掉了一只血妖……嘶,那可是个厉害的妖怪,听说已经屠了好几个村子呢。” “不知那血妖可有什么感想……千年的修为输给只活了两甲子的人。” 风停了,说话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 姜玉芝突然刹住了脚步,安知知跟着一个猛停,差点撞上谁的后背。她小心地探了探脑袋,发现前面的路上已经站满同门的弟子,没法轻易通过了。 几十米开外的四方坛上更是人挤着人。那些剑宗弟子皆穿着同样的道服,梳着近似的发型,仿佛手艺师父捏出来的同一批泥人。 可安知知一眼就在拥挤的人群里头认出了传闻中那个大师兄。 在这片单调的色彩之中,竟会有一个人可以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就好像他独自一人在众人拥簇中,身处另一个世界。 周围突然迸发出一阵激动嘈杂的声音。 “大师兄好像往这里看了一眼欸!” “真的真的!” “大师兄他可真好看啊……” 安知知看到那个人的确往这个方向扫了一眼,心中感到一阵讶异。 玉芝师姐提及大师兄的时候,总说他容貌如何英俊、剑招如何凌厉、气质如何拔群,于是知知在脑中擅自描绘了一位剑眉星目、盛气凌人的青年。 没想到,在她心目中本应凛冽如剑的大师兄,竟长着一双妖媚的桃花眼,看起来水波潋滟,似醉非醉。 她以为他应如飞仙般清高孤傲,而亲眼见到,却是一身人间风流。 许是人潮汹涌,安知知感到胸口有些堵。 长阶上的弟子们如众星拱月一般纷纷向四方坛上的青年涌去,又小心翼翼地留出了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看上去就好像青年周身自带着一层结界。 安知知被人潮推动,身体往前一个趔趄,但因为前方没有足够的空间,万幸没有倒在地上。她气闷愈发严重,心惊胆战地向后退了几步。 “知知,你不去看大师兄了吗?”姜玉芝已经被人流挤到了前面,正艰难地转过头向她喊道。 “我……我还有事,就不过去了。”安知知一边慌慌张张地向后退,一边使劲摇头。 她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人流很快就变得稀疏,她终于觉得呼吸畅快了起来。 * 安知知今年十三岁,入天衍摇光的剑宗刚满三天,是长余子座下崭崭新的新弟子。 她出生的那一年,人间正好爆发战乱,狼烟四起,杀伐不断,大地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为了祝愿这个出生于乱世的孩子能平安健康长大,安母按习俗给她起了一个贱名。 吱吱。 吱吱,就是老鼠的叫声。 等她长大些,过了最容易夭折的年纪,安父正式给她起了大名,安知知。说是知足的知,希望她能知足常乐。 此时战火终于有了偃息的苗头,安家夫妇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然而战火虽然止歇,但因为农民逃窜、农田荒废,加上天灾不断,人间很快迎来了一场漫长的饥荒。知知一家东躲西藏地逃过了战乱,却没有躲过饥荒。 因向来将食物先留给妻女,安父长期忍饥挨饿,身体渐衰,几年之后终于没能撑住,先一步撒手人寰。 知知的父亲去世后,知知母亲悲痛欲绝,不久便抛下知知,随着丈夫一起去了。 被姜玉芝捡到的时候,安知知刚刚丧母,正用一把尸堆里找来的锈了大半的短剑为母亲掘墓。 据姜玉芝说,看知知握剑的模样,不知为何便觉得这孩子定与剑宗有缘,二话不说将她带了回来。 安知知被带到剑宗现任掌门长余子面前。 这位活了几百年的长者看到知知后,起先摇了摇头,但最后还是未予置评,默认了她的入门。 于是知知就这么留在了摇光山,一晃过去三天。这三天来,她从姜玉芝口中听到最多的便是严决的事。 严决是摇光剑宗的大师兄,掌门长余收的第一个弟子。一百二十年前入门,如今已至化神。 “什么是化神?”知知问。 “化神,就是元婴与元神的过渡阶段,元神你应该听说过吧?人有了元神,便是向着成仙迈了一大步。”姜玉芝答,“大师兄已经是化神后期,应该马上就能修成元神了。” “仙门中人,不都是仙吗?”知知又问。 姜玉芝指了指正在广场上练功的弟子们说:“你傻呀,世上哪有那么多仙人?那些弟子,还有我,现在都不过是凡人,就连师尊都尚未成仙。俗世称我们为仙人,不过是因为我们会那么些术法,还可以不寝不食,和他们不一样罢了。” 知知抬头,眼神呆呆的,没有光点:“不吃饭不睡觉,不会死吗?” 姜玉芝想起知知的经历,顿时哑然,知道自己说话有欠考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那个大师兄都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那岂不是应该满头白发、胡须飘飘的呀?”知知似是觉察到她的为难,没有追问,识趣地换了个话题。 姜玉芝笑了一下:“大师兄弱冠时便已修成元婴,如今看上去比我大没几岁。” 当时知知还觉得不可思议。哪有一百二十多岁的少年郎?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一百二十多年的光阴,对人与仙来说,的确是不同的。 她站在离四方坛很远的石阶上往回看,严决仍站在人群的中心,如一颗耀眼的星辰。 她觉得那确实已经是另一个天地的人,离她很远很远,远得好像只是看一眼,目光都要花好久才能抵达他的身边。 * 严决穿过浩浩荡荡的迎接队伍,迈步走进了四方殿。 在跨过大殿门槛的瞬间,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平息了下来。 大殿中立着一人,面容说不上苍老,但鬓发已经全白,垂落脸侧。他穿着和剑宗弟子不同的道袍,发髻用白色玉冠束在头顶,未佩抹额,双目深沉,不怒自威。 “师尊。”严决在他身后稽首道。 “你回来了。”长余子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大弟子,“怎么样?” “战火将息,饥荒便至,妖鬼早就已经急不可耐了。血妖虽除,但很快就会有其它大妖为祸人间。天衍四十九峰,很快就会忙碌起来吧。” 长余子沉吟片刻,道:“百二十年,对人间来说,也是段不短的时光了。若师兄们还活着,如今或许已经飞升成仙。可叹啊,可叹……” 他目光寂寂,神情有几分悲戚。 “——当年仙门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竟只换来人间百二十年太平。” “上古六妖鬼已被封印在六峰之中,剩下的不过是乌合之众。就连千年血妖也不敌我这晚生。师尊,徒儿不仅会守护苍生,更会护好摇光,护好我剑宗上下。” 与带着几分怅然的长余子相比,严决倒是显得大胆无畏又意气风发,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能让他动摇的事物。 长余子不禁失笑:“元神未成的小毛孩,倒是会大放厥词。” “师尊不信我?” “不信你,我还能信谁?” 上古有六妖,败坏天道、祸害生灵。一百八十年前,仙门封印其三,一名曰奉除、一名曰方相、一名曰垠仙,镇压于四十九峰的天璇、天玑、天权三峰之下。 又六十年,镇余下三妖,各名鬼持、无尽藏、衡九生,封其元神于玉衡、开阳、摇光三峰之中。 至此苍生无灾,天下太平。 然而,经此一战,大妖虽被悉数封印,天衍却也因此式微。仙门损失惨重,尤以剑宗为剧。 当时剑宗仅剩的一名弟子,道名长余。 剑宗尊长许是知道此战有去无回,强行将长余锁在千鼎印中,未许他同行。等长余挣脱千鼎之印,剑宗已遭灭门,摇光峰只留松涛阵阵,长鸣不绝。 为重振师门,长余子游历人间,寻访有慧根的孩童,并在一道仙灵剑气的指引之下,找到一户严姓的豪族大家。 严家嫡出有三子。将长余子指引至此的,便是严家第三子。 长余子第一眼看到严决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千年难遇的苗子。 ——天赋异禀、根骨奇绝,若能得到这个孩子,重振剑宗必不在话下! 严决时年七岁,正是开始炼气筑基的好时候。长余子顾不得许多,开口便向严家二老要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严家怎会轻易舍得送走亲生的幼子。 于是长余子声泪俱下,在严家门外长跪叩首三日,终于打动了严家二老,同意送幺儿去仙门修行。 仙魔之战才刚刚平息不久,人间百姓终究知道是谁替他们守住了这片太平。 “就当是向仙人报恩吧,也是份功德。”严老爷一边叹气,一边抚慰独自垂泪的妻子,目送一大一小两条背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严决的出现,对孑然一身的长余子来说,无疑是一种救赎。他对严决寄予了极高的期待,既当他的导师,亦当他的父母,对他既是宠爱有加,又教导严厉。 这对师徒守望相助,百年过去,才使得摇光剑宗重现出几分昔日的神气。 “是啊,你要守护苍生,更要护我剑宗上下。”长余子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我自是信你。” 严决出自纨绔之家,又是极受宠爱的幺子,身上似乎总有些洗不去的铅华与顽劣,但神识里的侠骨仁心,一百二十年,足以让长余子看清。 只是这个于太平盛世里长大的孩子,并未亲眼见过六妖之力,又自视甚高,性情散漫。 纵使他天生奇才,也还是太年轻,太年轻,怎能与洪荒时代便流窜于人间的远古大妖相比? 想到这里,长余子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 殿中片刻沉寂。 严决忽的想起刚才在四方坛上偶然一瞥所看到的人影,嘴角微扬。 “对了,师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玉芝带了新弟子回来?” “你不在这些时日,剑宗又入了不少弟子,你倒只在意那丫头带来的?” 严决轻笑不语。 长余子看了看他,摆了摆手,“玉芝是领来过一个孩子。可那孩子全然没有灵根,身上徒有一丝剑意罢了。怕是苦修万年啊,也未可成仙。” “——不过人间乱世,留她在摇光,护她安稳度过这一生,也算是为剑宗积些善缘了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首发于文学城 剑宗刚入门的弟子是块万年不开窍的榆木。 这个消息不知怎么的就在摇光山传开了。 “哪怕真的是块榆木,若是活上万年,也能修成个树精啊。居然真的有修行万年也没法得道的人,你不觉得反倒有些稀奇?” “玉芝师姐不是还在那信誓旦旦地宣称找回来一个剑修的好苗子吗?” “这回她是真的看走眼啦!摇光虽是剑宗,终究是个修仙的地界,身有剑意算什么,没有灵根,还不是白搭。” “不如在山下找个江湖门派,练上几下子,日后说不定能当个女侠。” “诶,说谁谁来,喏,咱们新来的小侠女——” 说话的人抬了抬下巴,引得同行者都往一个方向看去。 叶片有些发蔫发黄的翠竹下,盘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身上是一件显然偏大了些的道服,头发学着门中其他弟子的模样束在头顶,没有玉冠抹额,不够长的前发稀稀拉拉地垂在眼前,看上去有些磕碜。 “这不就是那个万年妹吗?在这里做早课呢?” 修行一万年也不可得道的小师妹,简称万年妹。 “这么用功?可惜,把劲头花错了地方。” “你若是能像这位小师妹一样用功,怕是早就能突破金丹的境界了吧?” “行了,说话小声点,人家都听得见。” “怎么?我们说的话难道还怕被人听去不成,又不是造谣诋毁。‘万年而不可成仙’,这可是师尊亲口盖棺定论。” “玉芝师姐这回可真是吃瘪了。” 闲逛至此处的几名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调侃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人声在人群后方响了起来:“你们说谁吃瘪呢?” 众人回头,杏目圆睁、柳眉倒竖的女弟子正站在后边山崖一侧的石阶上,一副气恼模样。不是姜玉芝是谁? 她气恼倒不是被这几名不懂事的弟子戳到痛处,而是替沦为众人笑柄的小师妹感到不平。 “好师姐,你就说是不是吧。”小集团中为首的弟子不慌不乱,笑着应道。 姜玉芝入门早,大多年少门人见了都得称她一句师姐,但因为人长得小,修为和功力也只能说马马虎虎,又是大大咧咧的糙性子,丝毫没有师姐的威严,这些年轻弟子们见了她少有敬畏的。 正如此刻,这群闲散弟子非但没有因为姜玉芝的出现而停止对安知知的嘲弄,其中一人甚至走到翠竹之下,伸手扯了扯她头顶那团可笑的发髻。 一直紧闭双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安知知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睁开眼,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护住脑袋。两边的手肘紧紧贴着太阳穴,将小脸挡了起来。 “哟!是活的!”那弟子笑了起来,“刚才看她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小家伙就这么坐化了呢。” “你们给我够了!都是同门,竟然对新来的小师妹做这种事,像什么样子?”姜玉芝冲了上去,将安知知护在身后。 为首的弟子搭腔:“师姐,什么叫‘对小师妹做这种事’,我们做什么了吗?说得好像我们在欺负小师妹似的。” “难道不是吗?你们看知知乐不乐意!”姜玉芝不满道,“真是的,天资好又怎样?就怕日后剑宗要败坏在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家伙手里。” 眼下的这些弟子都是有点灵根在身上的,这也是他们如此目中无人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像姜玉芝这种资质平平、入门早却修为滞后的前辈,他们面上糊弄,心里却是瞧不起的。 知知不知所措地躲在姜玉芝身后。 她其实想跟姜玉芝说不要紧的。比起被前辈弟子们捉弄,她更不愿意看到姜玉芝因为自己的事而受气。 但此时若是出声,又无异于驳了姜玉芝的面子,叫她下不来台。 安知知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恨不得地上能裂一条口子出来让她藏身。 姜玉芝还在和那几名欺负人的弟子争执,而安知知只觉得头晕目眩,已经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身后清风拂过,翠竹摇动。混沌不安之中,两个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玉芝那丫头,真是让人不省心。” “哎,大师兄,今天吹的是哪阵风啊,你居然会主动去找玉芝姐?” 沙——沙—— 两道白影自翠而微黄的竹叶后面出现。 乾坤朗朗,天清气爽。争执的声音一瞬间止息。仙人谪临,无人敢轻易冒犯。 “大师兄!”姜玉芝先喊出了声。她像是见到了救星似的,一下蹦了过去,拉着左边那人的衣袖,委屈巴巴地告起状来。 “你可管管这群家伙,年纪都不小了,居然聚在一起欺负女孩子,像什么话。” 说着,纤纤玉手往地上一指。 严决的目光落到蜷缩在地的那一团小小的白色上面,眼神微动。 挑事的弟子虽然在姜玉芝面前肆无忌惮,但见了大师兄,一个个顿时噤若寒蝉,只有为首的那个弟子战战兢兢地出言辩解:“我们没有欺负小师妹,只是觉得有趣,想逗她玩玩而已。”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感到周围的空气蓦地变得冰冷刺人,叫人如芒在背。一滴冷汗不受控制地从他的额角滑了下来。 不等严决开口,他就先幡然醒悟,立刻改口道:“不对不对,是天友错了!晚生不该对师姐无礼,更不应该拿小师妹开玩笑!” 没有回应。 半晌,就在他开始怀疑时间是不是被冻住了的时候,一个听不出感情的声音才从头顶飘来:“知道错就好。”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身后的那些同行者也是如此。 他们虽然敢对姜玉芝出言不逊,但是绝对不敢怠慢严决。只是这位大师兄平日行事恣意,待人也随和,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一个眼神、不对,是他周身的那股气场,就足以令人感到巨大的威压,让人不住想要逃离。 自称天友的弟子躬身稽首,讨饶般说道:“若师兄无事,师弟告退。” “等等。” 他呼吸猛地一滞。 “道歉。” “什么?” “做错了事,难道不应该道歉吗?” 他忍不住用袖口擦拭了一下差点就要淌进眼睛的汗水,连声道:“对不起,大师兄。” “对不起,大师兄。”跟随着他一同前来的弟子们也附和道。 然而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冰冷了。 “道歉的对象,不是我吧?” 他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头抬起了一点,看见站在严决身边的姜玉芝正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而被他们嘲弄的安知知在边上缩着肩膀,垂眼看地。 大师兄是要他们,向这两个人道歉? 他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唇。 一个是资质欠佳的拖油瓶,一个是新入门的小叫花,他堂堂剑宗金丹弟子,竟要向这样两个人低头道歉? 他心中不服,视线一飘,猛然撞上一道刀子似的寒光,不由得一个哆嗦,当即将手聚过脑袋,弯着腰对姜玉芝和安知知连连作揖:“师姐、小师妹,天友错了,向二位道歉!” 身后众人也立刻随着他的样子:“向二位道歉!” “这还差不多。可以走了。”严决的话像敕令一样降了下来。 众人像是得了赦免似的,一溜烟地消失在来时的路上。 “大师兄,你可真威风呀。”见寻衅滋事的家伙已经离开,姜玉芝半是奉承半是调侃地对严决说道,“幸好你来了,此事才能安然收场,否则呀,我就算违反门规也非要将他们几个痛揍一顿。” “原是这样。早知如此,我便不出声了。”严决戏谑道。 “玉芝师姐,大师兄是被你抓住了什么把柄吗?不然今儿个怎么会亲自来侧长峰找你?”和严决一同前来的陈元松从一旁冒了出来。 姜玉芝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瓜:“啊,大师兄是想见见我带回门里的新弟子呢!正巧,不用我给带过去了,人就在这里呢。” 说着,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子推了出来,推到严决面前:“喏,新晋的小师妹,安知知。可爱吧?” 她伸手从后面帮安知知理了理被刚才那帮弟子弄乱的头发。 安知知低着头站在那儿,身上觉得一阵阵发冷,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座巨大的庙宇中,面对着垂目俯视人间的神佛,心中满是畏怖。 “是挺可爱的。”陈元松凑了上来,“是叫吱吱吗?像小老鼠叫唤似的。嘿,小家伙人也像只小老鼠。” “她胆子小,你别挨这么近,会吓着她。”姜玉芝又忍不住站出来护着安知知。 “……知……的知……” 空气中响起一个蚊呐般的声音。 陈元松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安知知在说话。他将手作听筒状放到耳边,“什么?” “是……知足的知。”安知知像是花了毕生的勇气,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陈元松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哦,安知知吗?知足的知,知道的知,知道而知足,真是好名字!” 姜玉芝一手护着安知知,一手去拉严决,俨然将陈元松排除在外:“都别傻站在这里了,去竹林里那间茶室吧,我还想听大师兄讲讲这趟除妖的见闻呢!” 而陈元松毫不气馁,厚着脸皮跟在三人后面一起去了茶室。 茶室位于翠竹林的深处,少有人往来,是个清净的地方。四面墙及屋顶皆由竹竿排成,阳光穿过竹子之间的缝隙落在室内,刻下一道道利落的光斑。 四人在茶炉边围坐,坐下时,姜玉芝看了一眼严决的腰际:“大师兄,你的无我剑呢?” 严决头也不抬:“斩妖时磕碰了,在剑墟修理,得花上些时日。” “还没有找到同无我剑合得来的铸剑师吗?”陈元松顺着话题问了一嘴,“把剑交给不称意的铸剑师,也是在消磨剑的灵气啊。” “没关系,无我剑若灵气不足,我自可以补上。”严决气定神闲。 “嚯——”陈元松调侃起来,“真是羡慕啊,千年一遇的天灵根,在嫌自己灵气用不完呢。真想看看你的气墟是什么做的。” 姜玉芝还在期待大战血妖的故事:“能把无我剑给磕碰坏了,看来这个妖怪有点东西。” 陈元松搭腔:“毕竟是有千年修为的老妖嘛。若眼下不除,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下一个六妖。” “噫,好可怕!幸好有大师兄出马!”姜玉芝虚空比了个剑指。 “可不是?” 两名年轻弟子坐在严决一左一右,唱戏似的,一搭一和聊得热络。 严决看了一眼对面的安知知。 还没长开的女孩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梳着乱乱的头发,困惑不安地坐着,两只手绞在一起,刚好有一块光斑落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捧着这世间最为稀奇的珍宝,又仿佛是剑锋上反射出来的一道金光,让人移不开眼。 和他归来那日在四方坛上看到的一样。 山道的石阶上,明明就站着那么多穿着同样衣服、梳着相似发髻的弟子,他却仿佛受到冥冥中的某种指引,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师尊说的没错,她身上没有灵根,只残留一缕剑意。 然而……这缕剑意对他,却是极好的。 “以后若是还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他突然开口道。 热聊中的姜玉芝和陈元松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两人迟疑了片刻,才确信严决是在对安知知说话。 姜玉芝先回过神来,在安知知的肩上拍了两下:“太好了,知知,有大师兄罩着,以后可以在摇光山横着走了。” “真好啊——”陈元松感叹,“倒不知是该羡慕大师兄,还是该羡慕小师妹。” 安知知却仿佛受了惊吓一样,把头垂得更低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首发于文学城 夜里,安知知铺好了床,躺在褥子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白日受到的寒意还没有彻底退去,再者山里夜凉,让知知有种隆冬的感觉。 桌上的烛火跳动了一下,是姜玉芝回来了。 “今夜不做功课吗?”她问。 安知知刚上摇光山的那几日,每晚都按着姜玉芝教的方法打坐吐纳,今晚却睡得格外早。 姜玉芝怕是她遭了白天那些事,自暴自弃,断了修行的念头,于是考虑着该如何开导她。 知知从被子下面闷闷地发出嗯的一声,更坐实了姜玉芝的猜测。 “仙门之中也不乏势力抱团的小人,若是因为他们的挑衅而挫折了自己,那可多划不来。”她说。 “嗯。”安知知说,“玉芝师姐,今天谢谢你。” 姜玉芝连连摆手:“这算什么呀,还是应该感谢大师兄。” “嗯……”安知知讷讷地应道。 过了一会儿,姜玉芝以为她睡着了,结果突然听她说:“玉芝师姐,剑墟是什么呀?” 姜玉芝起初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但想起来今日在茶室严决提到一嘴,估计是引起了她的好奇,便解释道:“剑宗是以剑修行的地方,剑修嘛,顾名思义,得有剑才行。剑墟就是为摇光剑宗铸剑修剑的地方,就在后山,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嗯。” “知知,别听其他人瞎讲,我跟你说,只要努力,一定能修成正果的。就像我,我入门时也被师尊说过资质欠佳,恐怕没什么前途,但现在好歹也已经筑好了基,也能驭剑了。总之慢慢来,不要放弃,会好起来的。” “……嗯。” 姜玉芝也算是言出必行,说有空带安知知去剑墟,第二日做完功课,便风风火火地带着她去了。 剑墟,地如其名,如一座用剑堆砌起来的废墟,废墟之中有一条小路,通往中心。而它的中心是一座巨大的剑炉。 “那简直是一座火焰山。”姜玉芝指着剑炉说道,“每次来都能把我热出一身汗。” 黑色的碳在炉中被烧成红色,黑色的铁矿也在炉中被烧成红色,炽热的高温扭曲着周围的风景,让那些画面在安知知的眼中颤动不已。 那巨大的、灼热的剑炉,如同摇光山永恒搏动的心脏。 在剑炉前忙碌的剑墟弟子们,在橙红色背景的衬托之下变成了一个个黑影,如同生生不息循环涌动的血液。 “好温暖……”知知愣愣地说道。 这里的温度一下子驱散了缠绕在她身上的寒意,让她的手脚终于开始暖和了起来。 “你还真是个不怕热的家伙。”姜玉芝轻轻戳了戳她的脑袋,又向四周环顾一圈,突然朝某个方向指了指,“快看——” 安知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景色和剑墟其他地方一样,看起来都是扭曲的,灼热的,她没法分辨出姜玉芝想要指给她看的究竟是什么。 姜玉芝见她眼神呆滞,索性拉起她的手,向那个方向小跑过去。 在她们的目的地,一柄剑身长而阔、剑柄质朴又高雅的长剑正斜倚在剑炉附近的石块上。 “这就是大师兄的忘我剑,怎么样,很漂亮吧?” “嗯!”安知知说。 * 陈元松发现大师兄自打回来之后总往侧长峰跑。 侧长峰是摇光的一脉分支,也是剑宗初阶弟子生活修行之处。那是在剑宗复兴、人丁兴旺之后才被重新修整出来的地方。 严决入门时侧长峰几乎还是荒山,他自然没有在那里住过。因此他往那儿跑,至少不会是为了怀念往昔时光。 严决去侧长峰,或是在竹林茶室坐坐,或是在山顶远眺,又或者是找姜玉芝闲谈几句。 他以前还总因为姜玉芝的喋喋不休而感到头痛,如今听那个姑娘叽叽喳喳侃山侃海,倒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念及此,陈元松如有所悟。 “大师兄,你不会是终于被玉芝师姐打动了吧?” “什么?”严决不解。 “我说——你最近三天两头往她的山头跑,难道不是玉芝姐滴水石穿,把你这颗块顽石打动了?” “乱说什么。” “玉芝师姐喜欢大师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正在林中空地练剑的姜玉芝此时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喷嚏。 陈元松看好戏似的地看着坐在窗边读经文的男人,以为自己可以赢下一局。 然而严决岂是寻常人物,他半侧着脸,后背倚在窗框上,手不释卷,岿然不动:“我自是知道。” 陈元松面露喜色,然而还不等他喜下眉梢,就等来了严决的下文。 “这摇光上下,难道还有不喜欢我的人?” 桃花眼轻轻一瞥,晴柔流转,水波粼粼。陈元松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 见鬼,着了他的道了! 剑宗大师兄严决,天赋异禀、根骨奇绝,看着正儿八经颇具威严,实则是个揽镜自顾夜不眠的自恋狂。世人皆爱他,他也爱自己。 此间详细,看严决回门那日的盛景便可知晓一二。 陈元松有些自讨没趣地闭上了嘴。 严决从窗台上轻轻跃了下来,将手中竹简往桌上一放:“你说我总往侧长峰跑,我总得帮你坐实这个说法。我去一趟,莫想我。” 说罢,飘至门外,转瞬便没了踪影。窗台空空,没了遮挡阳光的物什,那明亮耀眼的光线肆无忌惮地闯入房间,整个居室瞬间变得空明亮堂。 被留在房中的陈元松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 对严决来说,数日之前,侧长峰还是个陌生的地方,如今却已如自家后院一样熟悉。 艳阳高照,惠风和畅。 此时应是初阶弟子们进行午课的时候。 远远地,严决就看到一排排白衣的弟子盘坐在广场空地上,正襟危坐,默念心法。 一眼望去,没有什么特别的。 严决觉得有些不对,找到姜玉芝的宿舍,敲门,无人应答。 门内没有活人的气息,是空的。 不在广场上,也不在房间里。 他悻悻踱回练功场,站在一旁,静静等午课结束。 “大师兄!”功课结束,姜玉芝一睁开眼,就看到立在树荫下的严决。 周围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姜玉芝不管那些声音,欢天喜地蹦到师兄跟前:“你来找我?” “……嗯。”严决顿了一下,“近日可有进步?差不多该有结丹的迹象了吧?” 姜玉芝摇摇头,一张小脸登时皱了起来:“哪有?大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天资不佳,根骨欠乏。 长余子当年给姜玉芝定下的鉴语,明着说她不是块修行的料子。 不过姜玉芝不信邪,硬是留在了摇光山。 比她晚入门好几年的弟子都早已在修为上超过了她,她还是坚信天道酬勤。之后孜孜不倦地修炼数年,还真被她筑成了基,让她嘚瑟了好久。 只不过以她的资质,不知还要多久才能修成金丹。 “说到这个,哎,知知这孩子也真是的……”姜玉芝有些埋怨地叹了一句。 “知知师妹怎么了?”严决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毛。 “她觉得自己不是修炼的料,便向师尊提了要去剑墟当剑童。剑童有什么好?又苦又累的,还整天被正经弟子颐指气使。”姜玉芝恨铁不成钢似的说着,“我都告诉她了,只要勤加修炼,一定可以有所收获的,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严决一副在听又没在听的样子,他朝着后山的方向望了一眼:“师尊说什么了吗?” 玉芝瘪了瘪嘴:“师尊竟说那对她确实是个好去处,要是能跟着欧冶子精进手艺,日后说不定大有可为。” “那不就好了?” “可是……”姜玉芝仍是一副没有想通的样子,但看到严决已经转身欲去,又立马跟上,“欸,大师兄,你怎么就走了?” 严决忽地顿步回首:“玉芝,你要知道,‘无灵根’与‘欠根骨’不同。” “什么?” “无我剑应该已经修好了。我去一趟剑墟。” 说话间,那袭白影已经走远。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首发于文学城 安知知睁开眼,窗外的天还是黑的,抬手一看时间,凌晨三点半。还够她睡上一觉。 她赶紧闭上眼睛,想趁着那个世界彻底远离之前再次回到梦中,但是脑子异常清醒,一时半刻竟难以入睡。 这是怎么了。在这种时候,竟会梦见过去的事。 她已经离开那里一年,换一种说法,她已经来到这个新世界将近一年了。 那个存在着天衍四十九峰,还有摇光剑宗,还有还有长余师尊、玉芝师姐、欧冶子师父、莫揶前辈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然成为了一场镜花水月。 她甚至偶尔会猜测,自己是不是患上了某种影响记忆的精神疾病,致使她在脑中构架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虚假的十八年。 毕竟这两个世界差别实在太大,她能够找到的相似之处屈指可数。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安知知终于还是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终端上的数字显示的正是她平时起床的时间。 她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穿衣,从冰箱捞出一袋营养果冻,拆封,快速食用完毕,将食品包装塞进垃圾桶,然后背上放在学习椅上的背包,就这么出门了。 离开公寓楼之后步行大约七百米有一个空轨站,从这里上车坐五站路,会到一个叫做“信越工业园区”的地方,出站后再步行三百米左右,就是安知知现在上班的工厂。 工厂的大门外竖着一款接近长方形的石头,上面用阴刻的方式镌着“时代智钢”几个字,以及一个简单的图案。 安知知是这家工厂的一名机甲维修工。 从石头边上绕过,安知知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卡片,在门口的机器上贴了一下。 机器发出轻轻的哔声,阻挡在她与前方道路之间的路障向两侧退开,对她表示出一种不带感情的欢迎。 “早上好!” “早上好。” 进入工厂之后,热情的前台小哥雨露均沾地对每一个路过的同事问好,安知知有些局促地回了一个不失礼貌的问候。 她从前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之后尤为如此。 万幸维修工是一个几乎不需要和人交流的工种。 安知知快步穿过车间的走廊,闪进了自己专属的工位。 确切来说,这应该用工间来称呼。 机甲维修工的工位和文职员工的工位不一样,是一个八米乘六米、高度超过二十米的巨大空间——这是容纳重型机甲的规定最小空间。 需要维修的机甲会通过地下的通道被送到各个指定的维修工位,完成修理后,则会由全自动的传动吊臂将它们从上方带走,为下一台等待修理的机甲腾出空间。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安知知每天都要在心里默默感叹科技的力量,现在则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打开工位上的终端,输入自己的工号,登入工厂的系统,找到自己今天被分配到的任务: 轻型机甲,型号lc-09,左臂壳损; 轻型机甲,型号lc-09,左臂线损; 轻型机甲,型号ld-02,驾驶舱重构; …… 工作量和难度在一天天缓慢增加。 每日工作量是工厂的分工系统根据前一段时间的综合绩效测算出来的,工作量系数会被乘算进当月的工资里,系数上限为1。 系数越高,工作越难,工资自然水涨船高。 虽然有点辛苦,不过知知对于涨薪水这件事还是感到很高兴的。 除此之外,充实的工作量也给了她一种得到认可的踏实感。这对于在新世界无根无凭的安知知来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感受。 午饭可以选择自行解决,也可以选择工厂方面提供的工作餐。如果选择后者,那么到饭点的时候,一盒标注好工号的营养果冻就会通过传送带被投放到工位上。 早餐和中餐都是营养果冻确实有些乏味,但无需与人交流就能得到食物的便利性远远超过了安知知对美食的追求。她每天在工位终端上确认完当日工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工作餐”的选项上打勾。 午后的时光对大多数工人来说都是困顿的,他们通常会在午饭结束后进行二十分钟的小憩。而知知则会利用午休的时间进行学习。 不单单是机甲维修方面的专业知识,关于这个新世界,她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下午的工作时间是四小时。系统的工作量分配一般智能而精准,因此几乎所有工人都能在下班的时间准点回家。 在打卡离开工厂之后,知知搭乘空轨,在离住处还有一站路的地方下车。这站附近有一座公立图书馆,是知知在业余时间对这个世界进行“恶补”的去处。 在图书馆呆到大约晚上七点,知知收拾好东西步行回家。 她通常会在路上买一点速食食品作为晚饭,又或者是像今天这样,在路过的夜市买一点已经被降到一个离谱价位的打折菜,回家自己简单地捣鼓两个一点也不好吃的小菜。 一天三餐如果都吃营养果冻的话,就未免太无趣了。 夜市和住处之间有一条因为半途而废的建筑施工而被开辟出来的小路,能让原本需要十五分钟的行程缩短至五分钟。 自从发现这条捷径之后,知知就把它列入了自己下班通勤的固定路线中。 尽管是一条小路,由于利用者人数众多,又离夜市很近,即便是晚上也不会让人感到危险。 今天的小路格外安静。 当知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通行在小路上的只有她一个人。 氛围有些奇怪。 她低着脑袋,看着脚背,借着路口的灯光快步向前走。 在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一团不自然的物件突兀地闯进她的眼底。 一团沾染了大片污渍的布料。污渍的成分包括沙泥灰尘,以及一种在昏暗的天色中看起来漆黑一片的液体。 至于这种液体是什么,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说明了答案。 安知知在第一时间屏住呼吸。她做这个动作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功效,只是下意识的避险反应。 她认为不管地上那团东西究竟是什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快速绕开是最安全的做法。而她的确也这么做了。 可是就在她迈步从那团东西边上绕过的时候,她的余光瞥见那东西动弹了一下。她差点就要啊的一声叫出来。 她猛然间意识到,地上的那团东西,是个活人,一个浑身血腥的活人。 按照安知知那胆小怕事的天性,她本不会管这些事。但是在那一刻,她脑子下意识的想法却是——得帮帮他。 她折返过来,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确认起那团倒在砖堆里的衣物。 伸手触摸到那块布料的时候,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急急低下头,从地上攥起一捧放到眼皮底下细细查看——这种手感,这衣料上的暗纹……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和摇光剑宗的道服别无二致! 那是安知知一穿就穿了五年的衣服,她熟悉得很,她确定。 这是一个和她一样,来自“那个世界”的人?不仅如此,这个人还与她一样,是剑宗的弟子! 安知知心中再没有犹疑,不顾一切地将这个气息奄奄的人从砖堆里刨了出来,扛到自己背上。 那具沉重又微暖的身体贴在她后背,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安。 那个无法被证明的十八年,因为这个人的出现,突然生出了一段根,让她觉得踏实了起来。 这是一个身量比她高不少的男人,扛着行走确实多有不便。倒不是因为太重,而是因为男人垂下来的头发遮挡了视线。 从外形上或许看不出来,其实扛一个七八十公斤的成年人对安知知来说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她一向干的都是气力活。不管是当年在剑墟当剑童,还是现在在机甲工厂当维修工,几十公斤的铁疙瘩都得一个人扛。 五分钟的路只多花了三分钟。到家的时候依然是知知平日回家的时点。 知知脱掉了男人那件满是血污的外衣,将他放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又去浴室取了毛巾和脸盆,打了清水,帮他擦去脸上和身上的污渍。 在这一过程中,昨夜的梦境和多年前的往事一道涌入她的脑海,亦真亦假,几乎让她分不清楚。 而当最后一块乌黑结块的血迹被拂去,那张包藏在凌乱发丝之间的面孔与她记忆中的一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浓而不失秀气的眉,形状优美的眼,俊挺的鼻,线条流利的唇。 摇光剑宗的谪仙,天衍四十九峰的人间风流。 大师兄…… ——这大抵……真的是在做梦。安知知想。内心平静得有些诡异。 她检查了一下严决的伤势,发现除了左臂的一道裂伤之外,他身上并无其他外伤。那些血,应该都是别人的。 血渍里有一股妖气,大概大师兄又去斩妖了吧。 安知知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跪坐下来。 她期待严决能快点醒来,因为她有好多问题想问大师兄。 但她又害怕他在下一秒就睁开双眼,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尚未酝酿好问候的话语。 即使在梦中,她也不知该如何与这个人相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首发于文学城 过了一会儿,见严决没有要转醒的意思,安知知便去厨房做了晚饭,简单吃了一顿。 不出所料,味道还是很微妙。独自生活半年,厨艺怎么丝毫没有长进? 洗好碗筷,回到客厅。沙发上的病人依然双目紧闭。 知知在他身边不出声地呆了一会儿。 到了平日就寝的时间,起身去洗漱更衣,躺在床上睡不着,索性捧了一本书在沙发旁边守着。 守着守着,神思便飘荡了起来。 身旁那丝若有若无的清气,总让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摇光。 …… 脖颈和肩膀有些酸痛,大抵是白日里敲铁敲累了。 剑墟的大铁锤,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挥的。 咯噔一下,安知知在骨头挣扎的声音中醒来,发觉自己挨着沙发睡了一夜。 好累的一场梦。知知有些疲惫地想道,身体微微后倾,斜倚在背后的沙发扶手上。 下一秒,她的视线落在玄关的地面,琥珀色的眼睛忽的睁大,细密的睫毛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里胡乱地堆着一团脏兮兮皱巴巴的布,是她记忆中的那种布料,上面还有她记忆中的那种暗纹。 她猛地回过头,昏迷不醒的大师兄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后的沙发上。脸被擦得干干净净,但头发上还缠着已经凝固的血块。 不是做梦?! 知知的心率一下子飙升到了三位数,以至于她甚至能听到血液泵动时那阵咚咚咚咚的声音。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她的激动之情显然来得有些迟钝和迟疑。 她揉了揉眼睛,起身,然后去浴室洗练刷牙,回到卧室换好外出的衣服。 回到客厅,那人依然躺在沙发上。 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 安知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从冷藏室的深处捞出一袋营养果冻,拆封,迅速食用完毕。冰冷的流质滑过食道的时候,也顺带冷却了一下心脏的温度。 她不知所措地发了一会儿呆,看了一眼时间——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于是匆匆忙忙跑回卧室,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出纸笔,唰唰写了起来。 “大师兄,我是安知知。这里是我家,很安全,家中物件可随意使用。我会在入夜之前回来。请大师兄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写完之后,她看了一遍,觉得语气太过生硬,划掉想要重新写过,但脑子里又没有更合适的措辞,于是又原模原样地写了一份。 如果大师兄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完全陌生的世界,身边又没有可以询问的人,看到这张字条,多少可以安心一点吧? 她好歹算是个过来人。 安知知在出门前最后又看了一眼被丢在玄关的外衣,然后按部就班地踏上了通勤的道路。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看上去好像要下雨一样。远处的城市风景看上去灰灰的,玻璃大楼诚实地映照出天空的色彩。 太阳躲了起来,从云层的缝隙之间射出无数光矢,让那些镜面的建筑在灰色的天地之间释放光化学污染,从而显得熠熠生辉。 这座城市原来是这样的啊。 安知知被挤在车厢中靠门的位置,她被身后的人压着,脸几乎要贴在车窗上。窗外的风景以不同的速率变化着,越是遥远的那些,在她的视野中逗留得越久。 她已经在这座城市滞留一年,但总觉得好像今天才真正看见了它的面貌。 世界对她来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就连那些死气沉沉的灰色看上去都充满了生机。 “早上好!” “早上好!” 在和工厂入口处的小哥打过招呼之后,安知知又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工位。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确认今日的工作配额,而是进入了考勤的页面,生疏地在上面寻找起请假的按钮。 入职半年,这还是她第一次使用请假功能。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但又好像很有必要。 “时间……时间是明天,带薪还是不带薪?唔……”知知研究了一下这两个选项的差别,在后面的选项上打了勾。 接下去是持续三个小时的午前工作时间。 开工前千头万绪,一旦动起手来,这位尽职的修理工很快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 专心致志的副作用在午休的时候表现了出来。 安知知觉得脑袋胀胀的,被封印了一个上午的胡思乱想在她吮吸营养果冻的时候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明明已经确认过好多次了,可她还是不住地担心,担心下班回家之后,家里其实空空荡荡的——这一夜一日的惶惑,都是她想象中那场精神疾病的加剧。 滴! 工位终端的底部弹出了一个小小的惊叹号。安知知吓了一跳。 她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屏幕上的叹号,原来是请假申请被批准的通知。她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呼…… 回家的时候,大师兄应该已经醒了吧?他会对“这个”和“那边”完全不同的世界产生怎样的印象?大师兄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对了,如果是大师兄的话,知道回去的办法也说不定! 但是一想到自己那张傻乎乎的字条,安知知又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起来。 告诉大师兄“这里是安知知的家”又怎么样呢?说不定大师兄都已经不记得她这个人了。若是这样,她岂不是在自作多情吗? 啊,要是没写什么字条就好了。 不对!最关键的是,大师兄他……还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文字呢!!! 唔,说不定这样反而正好…… 安知知脸上的表情一惊一乍,变幻多彩。 “知知,我在办公室看到你的请假单子了。发生什么事了,身体不舒服吗?”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知知转过头,看到同期的张晓宇正站在工位门口,一手抱着一堆资料,一手正跟她打招呼。 她立刻收敛起表情,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脑袋:“不是,就是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呀?需要帮忙吗?”张晓宇走进了知知的工位间。 大概是因为看到从来没有缺勤过的同僚突然请假,有点担心,所以特意过来看看的吧? 知知明白她是好意,但还是显得十分局促:“没、没什么……是——是家乡的朋友要上这儿来……找……工作,我……” 她“灵机一动”捏造出了一个理由。 “哦,给朋友当导游吗?没想到知知你还挺热心的?”张晓宇稍微凑近了些,“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男、男……性朋友。”知知慌乱地答道。 “噢——”张晓宇发出了意味深长的一声,然后拍了拍知知的肩,“加油!祝你们明天玩得开心。那我先走了啊。” 看着那条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知知想到了另一件事。 张晓宇和安知知一样,都是在半年前进入时代智钢的。对于性格内向过头的安知知来说,张晓宇是她在同期中唯一说得上话的人。 这不仅仅是由于张晓宇自身那种和谁都能自来熟的性格,更因为……她竟和莫揶长得一模一样。 莫揶是知知在剑墟时的前辈,手把手教她打铁锻造的前辈。 在工厂迎新会那天第一次见到张晓宇的时候,安知知一瞬间以为莫揶和她一样,也穿越到了这个世界。 然而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张晓宇搭话之后才发现,她对自己根本就毫无印象。 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存在,还是……失去记忆后被重构了过去的,真正的莫揶前辈呢? 安知知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大师兄……或者说她捡到的那个男人,会不会和张晓宇是同样的情况?如果是,她又该如何是好? 下午开工的时候,安知知在心里期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她觉得家里似乎有无数谜团等着她去确认。可是一旦等到下班的铃声真的响起,她又开始变得踌躇不前。 要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人呢?要用怎样的方式和他打招呼呢?万一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万一他根本就不是大师兄…… 根本就不是…… 在将所有一切预设妥当之前,她几乎没法提起回家的勇气。 一千米的步行距离原来这么快就能走完,通勤的五站空轨原来这么短暂。安知知恍恍惚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出租屋的门口。 虹膜认证系统在她下定决心之前就提前帮她打开了大门。 事已至此,即使还未准备万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进门,换鞋。屋内寂寂无声,一如她每一个下班回家的傍晚。而染血的白衣躺在玄关,和早上离去的时候一样,如同一件不容置疑的物证。 客厅的灯被打开,暖黄色的光线沉稳地洒落在那张沉静而俊秀的脸上。 安知知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感到一丝沮丧。 ——他还没有醒来。 她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沉眠中的那个人,把放在桌子上的字条捏皱,攥在掌心。 在一片死寂之中,她突然担心起来。 如果大师兄就这样永远都醒不过来的话? 过了一会儿,安知知缓缓起身,去厨房把字条扔进了垃圾桶。接着,又把昨天晚上没有用完的食材处理了一下,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 并不宽敞的出租屋显得比平日还要寂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首发于文学城 安知知想,如果大师兄一直不醒过来的话,她依然可以把现在的生活继续下去。 等攒下足够的钱,她就去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这样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把大师兄藏起来。 说不定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久到她都已经变成了老奶奶的时候,大师兄会突然醒过来。 嗯……那时候,大师兄肯定认不出她,而她就可以谎称自己是偶然捡到他的善良老人。 于是,安知知决定将捡到大师兄的事情当成现在的生活中一个短暂的、即时性的小插曲,并反复告诫自己今后不应该再因此伤神。 吃完晚饭,她快速收拾好餐具,打算用一个热水澡冲掉脑子里那些混沌的念头。 * 虽然已经决定不要多想了,但是当安知知穿着起居服、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第一时间往沙发的方向飘了过去。 那双交叠在胸腹部的手就在她视线落下的瞬间突然动了一下。 安知知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手里的毛巾甩了出去。 那毛巾在空中飞了一会儿之后,恶作剧般落在青年沉睡的脸上。 白布覆面,像是要让死者安息似的。 “!” 安知知一愣,继而手忙脚乱地跑了过去,将毛巾从严决的脸上掀开—— 墨色的双眸在橙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显露出一种琥珀般的光泽,眼神似醉非醉,缱绻婉转,如水波粼粼,如琼浆潋滟。 安知知僵在原地,耸起双肩,头皮一阵发麻,好像满脑袋的头发都要炸开一样。 “……”刚刚苏醒的美人静静地望了她半晌,从嘴里吐出一个名字,“安知知?” 被点到名字的人感到一阵十足的慌乱和惶恐。 “大……大师兄……”她像是挤牙膏似的,好不容易把这个称呼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原本就尚未成型的应对方案毫不意外地变得支离破碎,在她的脑中成为一地残渣。 下一秒,严决一挺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额头几乎要和安知知的脑袋碰到一起:“知知师妹,真的是你!” 那双墨一样的眼睛在安知知面前闪动着,就像当年她站在山崖的石阶上瞥见的那一眼。 眼神迷离,目光却无比清明。轻轻一扫,便涤荡了整个凡尘。 那时候他们隔得那么远,远得她的目光好像要好几个世纪才能抵达他的身边。而现在,他们居然靠得这么近。 安知知突然觉得眼睛好酸,鼻子也好酸。 真的是大师兄啊……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别人,也没有失去记忆,就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大师兄,那个说受了欺负可以告诉他的大师兄。 大师兄现在就在她面前。是活生生的,叫着她名字的大师兄! 她脑海中那个毫无证据的十八年,在这一刻终于落地生根。 “知知,你怎么哭了?”严决看到安知知眼眶一红,眼泪混合着发丝上的水珠哗啦哗啦地在脸上乱流,下意识地扭过身子想帮她擦一擦。 但就在指尖碰到她脸颊之前,安知知猛一个下蹲,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她似乎想要掩饰自己的声音,也可能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那张狼狈的表情。 严决的手停在半空,有些无奈地看着在地上哭成一团的小师妹——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日,在侧长峰的翠竹林下,她也像现在这样蜷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正如陈元松说的,看起来如同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白老鼠。 他用手在安知知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受欺负啦?跟大师兄说说?” 明明许久未见,他却动作熟稔。 * 对现状感到茫然无措的人明明是严决,但实际情况却是,在搞清楚事情的始末之前,他不得不先好生安慰哭得稀里哗啦的安知知。 知知埋头哭了五分多钟,终于偃旗息鼓,肩膀一抽一抽地,抬起了脑袋。 “大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她小声问。 严决垂眸,轻轻摇了摇头:“掉进了剑炉,醒来之后就是这样了。” 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知知,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安知知抹了抹眼睛:“我不知道。”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师尊、元松、还有玉芝,你有见到过他们没有?” 知知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师兄,我想……这里应该不是死后的世界。”她迟疑着开口,“我们还活着。这里是一个和我们活过的世界很不一样的世界。” “另一个世界,但不是死后的世界吗?”严决突然轻笑了一下。 安知知觉得那笑意之中还藏着别的什么,让人觉得身上发冷。 她听严决接着说道:“看来上天不想拯救苍生,却不知为何,独独放了我一条生路。” 安知知愣住。 她虽然有些木讷,但不是傻子。严决的话意思很明显。她听得出来,但是不敢问。 考虑再三,她好不容易开口:“大师兄,你……为什么会掉进剑炉?” 严决沉默了一会儿,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陨星坠落,打破了摇光山的封印,衡九生出世,祸乱天衍。剑宗上下虽合力抗击,仍力有不敌。宗门被毁,我本欲殉死——” “所以就跳进了剑炉?!”安知知睁大了眼睛。 严决又笑了一下,但那个表情在安知知看来似乎有些扭曲。她第一次在总是自信满满的大师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我信誓旦旦向师尊保证,说定会护我摇光上下,没想到却落到那种局面,怎么还有脸一个人活下去?” 知知哑然。 严决虽然轻描淡写,但她却觉得心中像是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 剑宗被毁,她固然震惊,故人亡去,她也固然悲伤。可大师兄呢——对她来说,摇光是五年的人生,对严决来说,那里可是他一百二十多年的全部啊…… 过了半晌,她才又小心翼翼问道:“……大师兄,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知知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否合时宜。她害怕听到大师兄要再一次赴死,但更害怕大师兄在她浑然不觉时离开。 没想到的是,严决用手指梳了梳被血块粘在一起的头发,叹了口气说:“既然老爷天不肯收我,那我虽然死皮赖脸,也只能活下去了。” 字句间,是与方才迥然不同的随性和淡然。 大抵因为和想象中的回答大相庭径,知知的脑筋一时没能转过来,傻傻地瞪着眼睛,艰难地解析着大师兄话语的意思。 “怎么了啊,知知师妹觉得我应该去死吗?”严决看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和往昔别无二致。 那些要将人吞没的悲伤仿佛就像一场幻觉。 “不是的!”知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师兄这么说,我好高兴!”但说着说着,两行眼泪又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大师兄想要活下去,这固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但是……欧冶子师父,莫揶前辈,还有玉芝师姐、元松师兄,那些人,她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了…… 大师兄呢?大师兄打算怀着怎样的心情活下去呢? 她飞快地用擦头发的那块毛巾在脸上抹了一下,用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大师兄,正好我明天请了假,我、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吧?” “好啊。”严决笑了起来。这次是真心的。 他看着安知知那潮湿的、泛红的眼尾,忍不住用拇指抹去那上面残留的一道泪痕。 他说过要护好摇光上下,原以为摇光已烟消云散,才打算自绝性命。没想到,他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小师妹。 哪怕要守护的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会践守誓言。 ——现在你我就是剑宗上下,就是摇光。从此以后,我们相依为命。 他将这话藏在心里,秘而不宣。 * 安知知哭完了,用手掌一搓脸蛋。 严决指了指自己一头乱糟的发,说要沐浴。 知知便像个老师一样,一板一眼地教了他水龙头和莲蓬头的用法,又将洗发水护发素和沐浴露摆到他眼前,一瓶瓶地进行功能讲解。 把浴室门关上之前,知知下意识地问了句饿不饿,说完才想起严决早就辟谷,于是悻悻地走开了。 她从衣柜深处翻出了一套连体的小恐龙居家服——这是当初房东姐姐送给她的礼物。 严决身量大她不少,这恐怕是家里唯一能让他穿下的衣服。 她将小恐龙摊在从浴室出来一眼就能看见的桌子上,又从柜子里找了一套未用过的褥子,吭哧吭哧把被单套好,抱到外面的沙发上。 她本想等着大师兄沐浴完再交代点事的,但大概是被刚才那番情绪耗了太多力气,坐在沙发上等了还不到一分钟,就小脑袋一歪,然后整个人连带着栽进被窝里,失去了意识。 严决上下裹着毛巾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桌上形制和配色都散发着古怪气息的连体衣装,以及从它上面散发出来的“穿我”的气息。 第二眼,则是沙发上那蜷成一团的被子。 他不出声音地走到沙发边上,好不容易在被子的细缝间找到了安知知的脑袋。 看着那颗潮漉漉乱糟糟的脑袋,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首发于文学城 …… “你就是新来的剑童啊?” 安知知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梳着高马尾辫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 少女一身稀奇古怪的衣服,蹭着锈迹和碳灰,但仔细一看,那居然正是剑宗的道服,只是扯掉了两条碍事的袖子,腰上不是规制的腰封和玉带钩,而是缠着一条粗麻绳。 这里是六年前的剑墟,安知知成为剑童的第一天。 “嗯……嗯……”安知知惶恐地点点头。 少女咧嘴一笑:“那你就是我的后辈啦!以后跟着我混,保你吃香喝辣,日子过得流油!” 安知知眨巴了几下眼睛,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应。 “咳咳!” 一声乍听就不正经的咳嗽从另一个方向飘来,两人同时循声望去,一名肌肉虬结、孔武有力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石堆上。 “师父,你也来啦!”少女转眼就抛下知知,蹦到中年人的身旁,“也是来看咱们新来的小剑童吗?” 安知知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定是长余师尊口中的“欧冶子”了,于是老实巴交地跟着少女喊了一声:“……师父……” 欧冶子眯缝着眼睛将安知知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发出了一个嫌弃的声音。 “呿,太瘦了,打得了铁吗?”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一面走,一面还在嘴里嘀咕:“长余那老头还说是个有天分的,又被他给骗了……我看他就是主峰地方不够,硬要往我的后山塞人!哼……” 欧冶子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奈何中气太足,说的话让安知知一字不落地给听去了。 她看了看渐行渐远的欧冶子,又看了看奇装异服的少女,惶惶不安地站在原地。 少女歪了一下脑袋,从石块上跳了下来:“别担心,师父他没有讨厌你。我叫莫揶,莫等闲的莫,揶揄的揶。你呢?” * 安知知来到剑墟的第一日,跟着莫揶在后山逛了个遍,从这一块石头认到那一块石头,从这一柄剑认到那一柄剑,听莫揶介绍了在这里每日早起要做什么,中午要做什么,下午和晚上又各要做什么…… 等绕完一整圈,听完通篇讲解,已是暮色沉沉,将近黄昏的时候了。 安知知被莫揶带去了后山的食堂,所有铸剑师和剑童都已经汇到了这里等待开饭。 剑墟是剑宗的一支,也是仙门修真者,只不过他们不称剑修,而称器修。 与仙门其他入门便要辟谷修身的弟子不同,器修以精血哺剑,所以饮食少不了血肉滋补,少有能彻底断绝饮食的。 “你在这儿啊,就先从吃饭开始练起吧。”莫揶打了一大碗饭,又往上面盖了两大块肉、一个鸡蛋、几条青菜放在安知知面前。 安知知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豪华的饭食,第一时间竟感到有几分反胃。她忍着胸口那股不适,疑惑道:“练吃饭?” “不吃好饭,就炼不出好剑。”莫揶把筷子塞进安知知手里,“师父不是也说——你太瘦了。剑墟干的可是气力活。” 安知知想起欧冶子的眼神,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生疏地握着筷子开始夹米饭。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沾着油水的肉菜了,舌头和胃都不习惯。但想到莫揶的话,拼着半条命把碗里的东西全部填进了肚子。 “嗯嗯,就是这样。”莫揶心满意足地看着知知面前的空碗。她自己的饭早就吃完了,坐在一旁给知知打了半天气。 安知知在剑墟的头半个月,很快就在熟悉各种器具与流程、喂养鸡鸭、捡蛋,以及大口吃饭中过去了。 她在人间的时候,打小就没吃过一顿正经饱饭,如今正是发育的年龄,顿顿有肉蛋饭伺候,营养上来,身体很快就长开了一截。 再加上莫揶每天都督促她晨练午练晚练,等欧冶子再次见到安知知的时候,她已经变了个模样。 从干瘦变成了精瘦。 看着还是有些瘦小,但胳膊腿上已经看得出肌肉的轮廓来。 欧冶子脸上总算不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嫌弃表情,挥了挥手,沿着剑墟中间的那条小路向剑炉走去。 安知知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直到莫揶拍了拍她的肩:“还傻站着干什么呀,快跟上,师父让你去剑炉呢!” 剑炉里是自点燃后便再没有灭过的老火,用摇光的灵脉养着,生生不息,荧荧烁烁。 越是靠近剑炉,空气的温度越是高,密度则越是稀薄。 知知默默地吞了口唾沫,跟在欧冶子和莫揶身后,走到了剑炉近前。模具、冷却池、锻造台、导渠……莫揶之前拿着图纸给她一一讲说过的工具器械在摇晃的光影中一件一件地在她眼前呈现出来。 剑炉外,一名弟子正将两片锻好的钢材叠至一起,中间包夹着另一片细细长长的材料,他将这完全重叠在一起的三片按在模具中,放入炉内。 炉火顿时闪出一道蓝色的火焰,又噼啪地响了一声,火舌开始快活地舔舐起怀中的金属。 “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吗?”莫揶看知知两眼发直,便戳破了她的心思。 安知知老实地点头。 “那叫做灌钢。外面那两片是经过折叠锻打的钢材,坚硬,但是不够柔韧,容易折断,所以要在它们之间包夹一块具备柔性的材料,将这三片钢材用炉火铸成一体,就能达到刚柔并济的效果。” “就知道卖弄。”欧冶子回头槽了一句,而莫揶在他身后做了一个鬼脸。 欧冶子从地上拎起一柄锤头,用手掂了掂,然后走到安知知面前:“拿着这个给我看看。” “这个对知知来说还太重了吧?”莫揶比了比知知的手掌,又比了比铁锤的大小,“明明还有更小的。” “呿,更小的那是给七八岁的小孩子用的,你看这家伙都多大了?”欧冶子没有接受莫揶的建议,执意要让知知用他手里的锤子,“喏,拿还是不拿。要是拿不动这个,你还是收拾收拾滚回长余子那边去吧。” “我拿!”知知害怕被欧冶子驱出门外,连忙伸手去接。 指节才刚接触到温热的锤柄,知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腰际一软,整个人呈现出弯腰鞠躬的姿势。 “别急着给我行大礼,我还没认你这个徒弟呢。”欧冶子冷笑一声。 知知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脸红到了脖子根。她深吸了一口气,双肩和背脊用力,接着收紧腹部,靠核心发力,终于颤颤巍巍地将铁锤往上提高了一些。 “呼……哈……呼……哈……” 她小声地吞吐了两口气,再接再厉,一滴汗不知不觉地顺着她的额角滚落下去,砸在她的手背上。 连汗都已经是热的了。 知知皱紧眉头,紧闭双眼,最后一次使劲,终于用一种勉强可以称为“站立”的姿势将铁锤捧在手中。 “嗯,马马虎虎吧。”欧冶子点评道。 “往后半个月,你就练习挥铁锤。下次让我看见的时候,你至少得练成那样——”他说着指了指剑炉附近另一名炼剑弟子。 那名弟子正举着比安知知手中那把还要大一些的锤头,热火朝天地将一块折起来的铁条砸得乒乒作响。 “听懂了吗?” “听……懂了。”安知知吊着一口气说道。 欧冶子很快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莫揶对气喘吁吁的安知知解释道:“那个啊叫做折叠锻打,把钢材锤扁之后折起来,再锤扁,再折起来。一共要重复十五次。你猜最后得到的那一片薄薄的钢材有几层?” 安知知放下锤子,掰着手指,从左算到右,又从右算到左,小声说:“三十层?” 莫揶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表情:“错啦,折一次是二层,折两次就变成四层,折三次呢是八层。折十五次的话,一共会有三万两千七百六十八层!” “这么多?” “以后你自己动手做一次就知道了。” 安知知看着那名被拿来做范例的弟子,看他一下又一下,毫不倦怠、一丝不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心中一股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安知知胆子的确是小了些,不过她是个极有毅力的人,并且也真的以这分毅力做到了几件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个月的时间,从一个连铁锤都拿不稳的女娃,变成了能够熟练进行折叠捶打的剑童,这算一件。 孤身来到异世界,从零开始学习,进入这个从业人数长期供不应求的行业,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到成为独当一面的机甲维修工,这也算一件。 但归根究底,大概是因为她心底一直存着某种恐惧,害怕自己变成一个因为没有价值而被世界抛弃的人吧。 安知知在梦中皱了皱眉,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一点。 * 即使是深夜,城市的风依然显得有些喧嚣,涌动的空气中都是陌生的气息。 刚刚洗过的长发还在淌水,在凉夜之中瞬息便被寒意浸透。 严决用毛巾将头发半裹住,钻进墨绿色的奇异连体服装中。 从触感上难以辨别服装的原料,但是穿在身上软软的、柔柔的,带着淡淡的香气,很舒服。 ……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严决身上还是这套小恐龙居家服。 安知知实在找不到别的衣服,对此感到抱歉,但当事人似乎不以为意。 “我穿什么都好看,是不是?” 他说的没错。即使套着一件走可爱路线的小恐龙居家服,严决看上去依然玉树临风、不可方物。 从没有人会管你穿什么上街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自由开放的世界。 而路上的行人之所以会频频向他们投来目光,并不是因为严决奇装异服,而是因为无论在什么时代,绝对的美貌都天然有着吸引视线的能力。 这让安知知感到如芒在背。 “那是什么?”走在路上的时候,严决突然问道。 街边电器商场门口放着的展品终端上正在播放机甲部队在邻近宙域作战时的画面。 大小不一的铁疙瘩们在深黑色的背景中飞来飞去,时不时还要射出两道刺眼的光线。 那光线能一下击碎空中飘浮的巨大岩块,也能一击穿透偶尔出现在镜头中的不知名怪物。 严决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铁疙瘩。 “那是机甲,一种主要用金属制成的……兵器,里面有人在操控它们。” “他们在用这个叫‘机甲’的东西对抗天空中的妖物吗?”严决问。 “嗯。这里把那些妖物统称为虫族,另外还有一种叫星兽的,和这个长的不太一样。” “你很了解这些吗?” “唔……因为现在的工作和机甲有关。” 严决有些吃惊:“难道知知师妹也要和那些妖物战斗吗?” 安知知连连摇头:“我的工作是修理在战场上损坏的机甲,不用上战场的。” “这么说来——”严决若有所思,“倒和在剑墟的工作挺像的。” 安知知愣了一下,想了想说:“好像是的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首发于文学城 安知知带着严决先在住处附近逛了逛。 她向来寡言少语,想不到能和严决聊什么,也不知道他喜欢怎么样的话题,一路上都是严决主动开口。 他一副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的样子,一路上问这问那,在走进空轨站之前,已经把目之所及的一切新鲜事物都给问了个遍。 知知不厌其烦,有问必答。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听她说话,她觉得挺开心的。 只不过很多东西她也还不了解,只能含含糊糊地蒙混过关。严决也不为难她。 坐了一站空轨,知知带着严决换乘到另一条线路。换乘后的车厢里几乎没有人,严决望着窗外:“这里的人无法御风飞行,便制造出了这样的工具,倒也了不得。” “不过……搭乘这样的机械,和御剑飞行应该很不同吧?”安知知说。 严决瞅了瞅知知:“早知道你好奇,在摇光的时候就该带你飞一飞。” 知知噤声,暗自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但是失败了。 “前方列车到站:市政大厅,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携带好随身物品,列车停靠后,请等待车门打开,有序下车……” 车内广播响了起来,安知知仰了仰脑袋,飞快地看了一眼严决:“大师兄,我们到了。” * 离开车站之后,步行大约一两百米,安知知带着严决来到一栋四四方方的建筑前。 建筑不高,占地却很宽,气势不输四方坛。 这里是这座城市的市政办公厅,负责处理和对接市民日常生活中的问题。 “我们先要有一个嗯……合法的身份。” 在进入市政大厅之前,安知知向严决简要解释了到这里来的原因。 “新生儿出生之后,市政厅就会为他建立个人档案,而像我们这样没有档案的,就要以……‘外星人’的名义注册新的档案,不然就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工作和生活。” 一年前,安知知在这里安顿的时候,是房东姐姐带她来办理身份登记的。 这里每年都会有很多没有档案的人前来登记,其中有因为工作或婚姻关系而从其他星球移居过来的人,也有从贫瘠多灾的星球逃难至此的人。 房东替她捏造的就是垃圾星b-08出身的履历。据说是因为这样容易通过审核。 安知知一边回想当初房东教给她的说辞,一边将那些内容转述给严决,主要是关于身份制度的说明,以及登记身份的流程。 但是看到严决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她不由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大师兄……我说的,是不是不清楚呀?” 严决沉吟片刻:“我差不多能明白。” “那个世界”也有类似的制度,地方官府会登记百姓的户籍情报,以作为征税、征兵等的依据,也是合法居民的证明,严决离开严家的时候,已经是对这些事情有所了解的年纪了。 从安知知的讲述来看,这里的身份制度和那里的户籍制度有诸多共通之处,无需如此详尽的说明。 但他并没有打断安知知略显繁琐的介绍。 和他不同,安知知出生于战火纷乱的年代,从记事起便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亡命生活,根本没有机会学习那些世情社理;天下再次安泰时她又已归入仙门,离了凡尘,对民间的户籍登记制度可以说一无所知。 所以他便任她絮絮叨叨地从头说起,顺便也好看看两个世界在制度上的不同之处。 其他都好理解,唯独“外星人”这个词汇令人困惑。不过从上下文来看,大抵也就是“外来人口”的意思。 “具体需要填报哪些信息,知知还记得吗?”待安知知讲解完毕,严决开口问道。 安知知想了想,打开手腕上的便携终端,翻出一张电子证件,指指上面的文字,刚要说明,却突然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好像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似的。 “怎么了?”严决一阵紧张。 “我忘了,大师兄还不识字!”她突然大声道,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个不识字的成年人,穿着一套品味奇怪的连体居家服出现在大街上,八成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关键是这人偏还长得漂亮……路人不知此时是应同情,还是应浮想。 难得这个漂亮傻子还一脸镇定。 两个世界的语言在大体上通用,但是口语上的词汇和书面的写法和那个世界相比又有很多或大或小的差别。 因此听说不成问题,读写却需经过训练。即便严决聪慧,也不可能即刻无师自通。 明明昨天才遇上过这个问题,怎么这么快又给忘了呢? 身份登记需要独自办理,若不识字,会有诸多麻烦。 她尴尬又惭愧地盯着自己的终端,试图想出一个弥补的办法,但又忍不住在心里责怪自己,脑袋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大师兄……要、要不今天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严决思考片刻,微微弯腰,凑上前来看了一眼知知的终端:“没关系,你告诉我怎么做,要在哪些地方写哪些字,我就当是练习画符好了。” 他的气息像是一片羽毛飘落在眼前,扫得安知知的皮肤痒痒的。她唰地往后退了一步,把严决吓了一跳。 知知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脸蛋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不起,我靠太近了?” 安知知猛地摇头。 那算不上一个僭越的距离,但知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大概是心虚。 “大、大师兄,那、那我把要填写的东西告诉你……”像是转移话题似的,她打开终端的手写板功能,开始一字一画地比起来。 她自己在那时候也是当成画符来记的,花了好几天练习,才终于在房东姐姐那儿过关。 只这一会儿功夫,大师兄能记下来吗? 如果是大师兄的话,应该是可以的吧。 毕竟是大师兄啊。 “在‘住处’这两个字后面填我们家的地址……对了,还有‘年龄’,虽然不知道大师兄到底几岁了……” 她刚到摇光的时候,玉芝师姐说过,大师兄登山百二十年,而自她入门之后又过去了六年,就算大师兄刚出生就进入摇光门下好了,那至少也得有一百二十六岁。 这个世界倒不是没有能活到一百二十六岁的人,但那些超过百岁的人,都是长相与年龄相符的老者,若是像大师兄这样……恐怕会被什么科研机构抓去研究吧? 严决眯着眼睛,问:“知知师妹觉得我报几岁比较合适?” 安知知抬头,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将严决的脸打量了一番,歪了一下脑袋,在与那双桃花眼对上的瞬间,又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一秒收回视线,看着地面喃喃道:“玉芝师姐说大师兄弱冠时便已有元婴修为……” “……既是如此,大师兄现在大约是弱冠时的容貌。要不,就填二十岁吧……如果是二十岁,那么出生的年份就是……” 安知知又掰着手指算了起来。 严决却说:“知知今年该是十九了吧?” 知知的手指停了下来:“嗯……”但是大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填二十啊,好像有点太年轻了。加几岁,二十四吧。” “嗯……也好。”知知继续掰手指,把时间又往前推了四年。 * 一个小时后。 在等候区坐立不安的安知知终于看到墨绿色小恐龙揣着一张小卡片从办事区走了出来,笑意盈盈、春风得意。 “给我看看,有没有弄错的地方。”安知知迎了上去,指指严决手中的卡片。 “怎么会出错呢,看不起你家大师兄啊?”严决嘴上这么说,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卡片递了出来。 知知接过,用手指比着,将上面的条目一项项地确认过去。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右侧那张奇奇怪怪的证件照。 墨黑而柔顺的长发被束到脑后,露出了形状优美的耳廓和赶紧利落的下颌线,本该是很赏心悦目的图景,但墨绿色恐龙头帽子堆在双肩和后背,成为画面的不和谐因素。 知知有些懊丧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应该先带大师兄去买衣服的。” “怎么,不好看吗?”严决笑。 安知知摇头:“好看,当然好看!” 即使是在让人原形毕露的证件照里,大师兄还是那么好看。安知知想起自己身份证上的照片,不仅呆呆愣愣,还显得又黑又瘦,整一个磕碜。 “这不就行了。”严决整理了一下头发,“这里的技术还真是厉害,竟能将人原模原样地画下来。” “……这个呀,叫照片。”安知知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首发于文学城 办完身份登记,两人沿着市政大厅所在的道路向西走去。 走了大约四五百米远的样子,安知知指了指街对面一栋奇形怪状的建筑:“我们去那里。” “那是什么?” “商场,一个卖东西的地方。”知知说,“先要给大师兄买衣服,然后是日用品……嗯,顺便再买一点晚饭的食材。” 解决了身份登记这件大事,安知知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不少,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细数着购物清单,看上去有点呆呆的。 严决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脸,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商场的入口在检修,安知知带着严决从位于地下的超市进入商城,按着楼层指示找到了男装卖场。 这家商场也是当初房东带她置办日常用品的地方,她来得不多,但是分外亲切。 服装店有一键试穿的功能,选择要试的衣服之后,在指定的镜子前面按下衣架上的按钮,内置的立体成像功能就会启动,在屏蔽顾客原有衣服的同时,将所选择的服装投射到其身上,达到预览的效果,十分方便。 如果要进一步确认衣服的质感和上身后的松紧度,才会用到试衣间。 安知知让严决自己挑衣服,丝毫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傻乎乎地揣着终端站在一旁看严决试衣服。 严决也没有多说,从善如流地在镜子前试了几件。 手指在顺过一排排晾衣钩的时候,迅速地翻起挂在上面的纸牌,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将它们塞了回去。 如果纸牌上面的数字代表价格,那么这里的衣服应该不便宜。 尽管对这个世界的货币价值还没有确切的概念,但是对比刚才在地下超市看到的食品价格,再以他记忆中“那个世界”的米价和布价比作为参照,就可以大致知道这里衣服的价位。 其实,就算不看价格,光是从面料的手感和针脚的细密程度来看,严决也能猜到这里的东西价格不菲。 更不用说店里那位虽然堆着满脸笑容,身上却从头到脚地散发出对他们的购买能力怀疑态度的导购员。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为客人的美貌产生动摇。 这让严决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他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傻站在一边的安知知,停下了正在选别的手:“去别家再看看吧。”说着将安知知拉到了店外。 “没有喜欢的吗?”安知知仰着小脑袋说。 “知知,难道你很有钱吗?”严决直问不讳。 “也算不上特别有钱吧,不过我现在的工资挺高的,平时开销又小,帮大师兄买几件衣服不会成为负担的。”安知知意识到严决在顾虑什么,心里突然有一点小得意。 这是一个她不会因为“没有灵根”而被否定的世界。她与严决不再是天壤之别。她甚至可以成为大师兄的依靠。 而这一切都是她通过努力得来的。 “这里的衣服不算特别贵的,大师兄你就尽管挑喜欢的吧。”像是想让严决彻底放心似的,她挺起胸膛补充道,“不要担心,大师兄,我养得起你的!” 严决失笑:“养我一辈子?” 安知知答得认真:“我想想……只要不失业的话,应该没问题的!” 严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最终,严决用一套轻商务风格的衣服换下了那套滑稽的居家服,又被安知知拉着去另一层买了套正儿八经的睡衣,剪裁舒适,面料高档。 知知没什么表示,但应该花费不少。 买完衣服,两人又回到位于地下的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和食料。走出商场大门,安知知一脸心满意足。 接下来是原路返回。 在去往空轨站的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等红灯跳转的时候,知知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知知……安……知知!” 她转过头,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确切地说,一张熟悉,一张不那么熟悉。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穿着一套黑色正装、挂着时代智钢工牌的女性从人群后面挤了上来,和她在一块的那名同伴被拉着,也挤到了安知知的身旁。 “知知,好巧啊!”她说。 “是认识的人?”严决低头,看了看围聚过来的两名“陌生女性”,在看到其中一人的脸时,眼神明显动摇了一下。 知知觉察到了他这一细微的表情。 ……大师兄一定也和一年前的自己一样,以为是莫揶前辈出现在眼前了吧。 “嗯……是一个公司……唔,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同事。”知知介绍道,“何雨思,张晓宇。” 何雨思就是刚才先开口叫住安知知的人。 何雨思和张晓宇是销售部的,平时总是在外面跑业务,以市政大厅为中心的这一带行政商业区域原本就是她们的主要活动场所之一,只是没想到真的会碰巧遇到。 其实知知没有必要为这偶然相遇的三个人相互通报姓名。她只是想以此暗示严决,眼前这位并非故人。 只是既然提到了其中一人的名字,若不把其他人也一一介绍便有些说不过去。 介绍完同事,知知又转头向两位同事介绍严决:“这是……从家乡来的……朋友,严决。” “我天!”何雨思抬头看了一眼严决,下意识地叫出声来,“没想到知知你居然会有这样的大帅哥朋友!叫严决是吧,哎呀哎呀,幸会,幸会!” 接着又凑到知知面前,八卦地问道:“从实招来,不会是男朋友吧?” 知知连连摇头,小声辩解:“不……不是!” 殊不知她那个心虚的停顿反而更加令人疑心。 何雨思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不怀好意地看着安知知。 而知知局促不安地向张晓宇投去求助的目光。 张晓宇会意,拉了拉同伴:“知知胆子小,你就别捉弄她了。” 正好信号灯在这个时候变了颜色,她直接一把拉过何雨思,向马路对面走去,边走边丢下一句:“我们还有业务要跑,先走了,你俩玩得愉快!” 两条黑色正装的身影转眼就被乌压压的人群给淹没了。 “我们也过去吧?”严决说。 知知这才想起他们也是要过马路的。 “故乡的朋友吗……”等走到了安静的地方,严决才玩味地提及知知方才借用的说辞,但又好像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嘴上顺口一提。 这却让安知知如临大敌,她低下脑袋,眼睛盯着地面上的花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大师兄。如果说‘大师兄’的话,她们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严决轻笑一声:“干什么道歉啊,其实也没错,我可是一直把知知当做朋友的。” 安知知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身边的人,眨了眨眼睛,心里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被大师兄视作“朋友”? “我们也确实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说是故乡,也很贴切。”严决看向远方,目光不知道聚焦在哪里。 * 快到家的时候,严决突然停下了脚步。 知知问他怎么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路边上的一间小店面,问:“那家店,做的是理发的营生吧?” 店铺外面,一个风格古老的红白蓝三色旋转灯正释放着意味不明的光彩。透过透明玻璃的橱窗,可以看见理发师为客人修理头发的场景。 “嗯。”知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大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然后她就听见严决说:“我想把头发剪了。” 知知受到惊吓似的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为什么呀!” 在摇光峰,剑墟弟子大多嫌长发耽误干活而男女多留短发,而正经剑宗弟子,无论男女,皆是一头长发,用带子束在脑后,然后覆以玉冠钗。 严决昏迷的时候,头发已经被打散了,玉冠束带也不知所踪,醒来之后洗了一次头,那些头发便一直披散着垂在身后,没有刻意梳理。 就算是现在,那头乌黑柔顺的头发也还是安静地淌在他的后背,随着行走时的步率和带起的微风轻轻地晃动着。 好看是好看……但却不是严决向来的作风。要细说的话,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小恐龙的事也是如此。 在安知知的印象里,大师兄是一个十分注重仪表的人,在外形打理上颇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在人前露面时,绝不会头发披肩、衣着散漫。 眼下只是因为情况特殊,才不得不将就着。 话虽如此,居然说要把长发剪掉…… 知知小心地将脑袋扭转到能看到严决后背的角度。那头黑色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宣泄而下,看上去沉静而服帖,却有一种张扬不羁的生命力。 这么好的头发啊。 严决却不以为然:“我看街上的男子大多都是短发,最长的也不留过肩,我也应该入乡随俗吧?没有冠带约束,这一头长发实则碍事得很。” * 安知知留的是短发,不是来这儿之后才剪的,而是在剑墟的时候,就被莫揶撺掇着给剪掉了。 因为儿时过的是亡命生活,为了行动方便,也为了节约营养,知知的头发原本就养得不长。到了摇光之后,学剑宗弟子束发,前额两鬓有很多细短的碎发扎不进去。 别人家束发束得干净整齐,而她不管怎么束,都能束出一股小叫花的味道。说起来,这也是那日以石天友为首的几个无礼弟子忍不住捉弄她的原因之一。 在去到剑墟之后没几日,莫揶便提出了让安知知索性把头发剪短的建议。 她指着那一个个奔走忙碌的铸剑师给她看:“大家都是短头发。在剑炉干活的时候多少能凉快些,也省得哪天头发不小心伸进火里,惹出什么灾祸。” 知知觉得很有道理,就同意了。 莫揶虽然铸剑的功夫到家,但实在不擅长理发,拿着剪刀咔咔咔地一通操作后,在安知知尚不自知的情况下,将她的脑袋剪成了一颗毛栗子。 毛栗子上再绑一条抹额,脸上沾点灰蒙蒙的汗水和煤渣,脖子上围一条半湿的毛巾,扯掉两条长袖子,露出精干的胳膊——不到一个月,安知知就已经在外形上和整个剑墟完美地融为一体。之后姜玉芝去找她,都差点认她不出来。 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安知知依然保留着那头毛栗子般的发型。 这乱七八糟的发型放在凡事讲究的仙门之中看起来是个异端,但在这里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倒是挺好的。 严决向来是说做就做的人。 转眼,他已经坐在了理发师身前的转椅上,身体从脖子开始被围了一圈银晃晃的薄布。 安知知乖乖呆在一旁,眼睛却不安分地向他一瞥一瞥。 但与其说她是在看着严决,倒不如说,她看的是理发师手中的剪刀。 一副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样子。 等到理发师两指抻开,剪刀随着他的动作张开大口,扑向那一头柔软温顺的头发时,安知知终于鼓起勇气,叫了起来:“等、等一下!” 这把严决和理发师同时吓了一跳。甚至安知知自己似乎都被吓了一跳。她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唷,吓我一跳。幸好还没开工,否则这颗脑袋非得缺一个口子。”理发师打趣道,“姑娘儿,什么事啊?” 安知知忸怩再三,好不容易把在脑子里演习了几十遍的话给说了出来:“剪、剪下来的头发,我……我、我能不能……带走呀……” 叫那么好的头发被当成垃圾扫掉,她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而且,那可是大师兄的头发。 “这个没问题。”理发师哑然失笑,“养得这么好的头发,就这么丢掉是心疼的叻。” 说着,将严决脑后的头发握成一把,从手指捏住的地方齐刀剪下,又从一旁的抽屉里捞出一根皮筋,哐哐地将剪下的头发缠成一束,交到安知知手上。 安知知像接圣旨一样,把那束头发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 在这个过程中,严决一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从镜子里注视着身后发生的一切。 身体发肤皆有灵,就算知知不提,他也会带走这些头发,以免留下隐患。如此倒正好。 “我开始修啰。”理发师发出了正式开工的宣言,一手拿着理发刀,一手拿着梳子,用梳子尾巴上那根细细长长的柄比划着,“剪到这个长度差不多吧?” “嗯,你看着剪就行。”严决心不在焉地应道。 他从镜子的画面中看到安知知已经全身心地扑到了他的那把头发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用两根手指小心地、轻柔地整理着。 似乎这把头发才是她真正在意的东西。 他突然觉得心情微妙,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无我剑也好,剪下的头发也好,她总是将目光投注于他的身外之物。 余下的修剪没有花费太久。 在将打湿的头发吹干时,理发师突然提出了要严决留一张照片的请求。 “照片?”严决问。他看了一眼镜子,镜子中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里。 发生在他与理发师之间的对话被电吹风的声音完全地遮盖掉了,安知知一个字也没听到。 好在借着登记身份的机会,知知才同他解释过照片是何物。 “用来做什么?”严决问。 理发师用手指了指玻璃窗:“我想做成海报贴在外面。” 虽然不知道“海报”的确切意思,不过结合理发师的言语,应该就是贴在窗外的巨幅画像吧? 画像和头发一样,也是有灵的,它和被刻画的对象存在某种玄妙的联系,能对其造成各种影响。 因此和姓名八字一样,画像在仙法道术之中也可以被当做诅咒或庇佑的媒介。越是逼真的效果自然越好。如照片这样的,自是效果上乘。 严决皱了皱眉,下意识就要拒绝。 但随后又听理发师说:“哎呀,这年头,好看的人我见多了,但像帅哥你这样好看的,是真稀罕。拿你的照片当看板,感觉能招揽到不少新客户。成不?” “——对了,要是帅哥你愿意,这一单我算你免费好了。” “好。” 回过神的时候,严决发现自己已经应了下来。 其实他已经试探过,这个世界的气息和天衍不同,没有能产生灵气的力量。虽然他的一身根骨算是没了用武之地,但这也意味着别人同样无法利用术法作祟。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想。 理发师没有给严决剪完全的短发,而是将他的头发剪到肩膀上面一点的位置。他从严决身上掀开那层薄布,然后拉过一盏明晃晃的灯,用一台严决没见过的器具开始拍照。 和市政厅里的那台机器不一样,这台看起来更厉害一点。 而见理发师摆好架势,安知知这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在干什么?”她站在理发师身后,慌张问道。 理发师回过头,对着她咧嘴一笑:“姑娘儿,你男朋友这么好看,我这不是想给他拍几张照片,留我这儿做门面嘛。” 就算不为理发来,也会有不少人来问照片的出处,人多了么,生意自然也会多的。 说着,用喷雾沾湿发尾,捏出一点凌乱感,将脑后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又拍了一张。 严决也一边摆着表情,一边用口型对知知说了一句:“没事的。” 知知窘迫,干站了一会儿,才酝酿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不……不是男朋友……” * 虽然起初有些不放心,但到了最后,在一番激烈的内心斗争之下,安知知还是妥协了,甚至向理发店老板要来了那两张照片的数据。 回家的路上,她盯着存在终端里的两张照片看了好久—— 眉目含情,恣意烂漫,放纵不羁。 剪了头发的大师兄,的确还是那个大师兄,但给人的感觉又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那种颇有艺术家气息的中发,一下子为他塑造出了与这个世界毫无违和感的气质。 大师兄或许正在以自己的方式,积极融入这个世界吧。 “为什么光看照片啊?”严决侧着脑袋,有些不满地看着几乎要把终端的屏幕盯出一个洞来的知知。 知知一愣,好不容易从那两张令人艳羡的照片中抽离出来,抬起头,就对上了比照片上的人像还要生动许多的面孔。 “啊!”她无意识地呼出了声。 “难道不是真人更好看吗?”严决说。 知知避开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就是因为真人太好看了呀……知知心说。 就像太阳,光辉而耀眼,永恒而伟大,但正是因为它的光芒无与伦比,所以才让人难以直视,只能以这种迂回的方式瞻仰它的容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首发于文学城 * 回到家里,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微风夹带着弥漫在街道上的食物气息闯进出租屋的窗户。 安知知的肚子毫无征兆地叫了一声。 今天没有吃午饭,又在外面走了一天的路,饥饿感比平日要提早到来很多。 幸好在超市买了煮一下就立刻能吃的预制小火锅,只要烧好水就能开饭。 严决已辟谷,理论上不需要进食,安知知便留他在客厅看电视——房东说过,这也是了解世界的重要方法之一。 对电视机的使用方法做完简单的说明,趁严决还觉得新奇,知知一溜烟跑进房里,将从理发师手上要来的那束头发小心地藏进了抽屉,然后才假装无事发生地去厨房烧水。 火锅很快就烧开了,鲜咸的香味伴着水汽四处弥漫,安知知一个人坐在餐桌前,捧着一只小碗,对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汤水傻傻地笑。 这里的蔬菜和肉类虽然没有剑墟的那么新鲜多汁,但味觉丰富。对食物品质并不挑剔的安知知来说,这即是她的心头好之一。 她一筷子迅猛地揪住一颗在汤面上飘浮滚动的肉球,用碗接着,夹到面前,轻轻吹了几下。等觉得凉得差不多了,便张嘴一口将它整个儿吞进嘴里,脸颊随着咀嚼的动作鼓胀起来。 动作极不优雅,胜在豪迈。倒与安知知平日的性格作风大相径庭。 “我可以一起吃吗?”严决的声音突然从头顶飘来。 猝不及防,咬到了舌头。 “呜……”安知知吃痛,小小地叫出了声。 严决有些慌神,弯下身来:“怎么了,哪里伤到了?” 安知知连忙摆手,不动声色地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没事的!没事的!” 她放下碗,问:“大师兄……不是已经辟谷了吗?” 严决见她确实没事,才放下心来,轻笑道:“看你吃得这么香,馋了。”说着在边上坐下。 知知见状,从橱柜里找了一只碗出来,又从下层的抽屉里翻出一双没开封的一次性筷子,交给严决。 知知是一个人住,家里也只有一套餐具。好在平日叫外卖的时候把没用过的一次性用品都存了起来,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不是什么精细吃食,大师兄大概吃不习惯吧……”看严决兴致勃勃地从锅里打汤的时候,安知知忍不住给他打了个预防针。 她自己对食物完全不挑剔,但总觉得像严决这样的人,若不曾辟谷,应当是对食物极讲究的。这些油腻味重的冷冻速食,怕是很难合他的口味。 没想到严决眯眼一笑:“在知知心里我难不成是个纨绔公子哥,非得锦衣玉食地伺候着才行,吃不得俗世杂食?”说话间又往碗里捞了一条皱巴巴的贡菜。 知知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被他说中,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说是,似乎失礼,说不是,又有欠真诚,只好愣愣地看着严决满脸期待地啜了一口汤。 那好看的眉眼露出了欣喜的神色:“这是什么汤,真好喝。”随即又夹了一片涮肉。 “辟谷这么久,吃这些油腻的,身体会不会受不了呀?”安知知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剑墟吃上大肉和白米饭时的感觉,看着汤面上的浮油,有些担心地问。 严决暂时放下碗,似乎是在观察身体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答道:“不知道,好像没问题。” 安知知以为严决只是尝个新鲜,结果最后实打实地和她一起干掉了整个锅,连汤都没剩几口。 她想说汤底重盐,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但看严决喜欢,又把话给咽了下去,默默从橱柜里摸出两个杯子,满满地倒上清水,放在餐桌上。 趁严决喝水的时候,知知开始收拾桌子。 严决放下杯子,看着知知低着脑袋忙碌的样子,突然开口:“碗就让我来收拾吧。” 知知像是没听懂似的,一脸迷茫地看了严决一眼。半晌,回过味来,猛地摇了摇头:“怎么能让大师兄做这些事?” “现在我可是在靠知知过日子么,没法出钱,自然只能多出力了。”严决说得义正辞严,“若是还有什么家务事要做,我不会的,你教我,以后我来做可好?” 末了还补上一句:“我学什么都很快的。” 知知一边觉得不能拂了大师兄的意,一边又觉得让大师兄做这些事过于大逆不道,心中纠结,大脑险些宕机。 严决此时已经起身,从知知手中“接”过碗筷,转身放进水槽,试探了几下水龙头的开关。水很快就冲出来,他将水量调节到适当的大小,无师自通地拿起放在水槽边小盒子里的海绵擦,唰唰地刮掉了碗壁上的污渍。 知知一脸惶恐地站在边上,犹豫了半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指了指放在窗台上的一个橙色透明的塑料瓶:“洗碗的时候,要加一点那个。” 严决顿住,随后从水槽边上让出半个身位,转过头问:“怎么用?” 知知走上前,浑身僵硬地从窗台上取下塑料瓶,将瓶口对着严决手里的海绵按了一下,一团粘稠的液体啪地掉了下来,空气中突然飘散出一股淡淡的橙子香味。 “用这个可以很轻松地洗掉厨具上的油腻,之后用水冲干净就好——唔!” 从水槽边退下的时候,肩膀和严决撞了一下,吓得她再次咬到自己舌头。 见严决回头看她,她又连连摇头,表示没事。 严决用加了洗涤剂的海绵擦在碗壁上搓了搓,很快,他的手就被淹没在一堆白花花的泡沫中了。 安知知看到这番景象,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严决听到身后气流的细微变化,半低着头,对着安知知看不见的方向,也笑了起来。 * 吃过晚饭,收拾好厨房,知知把严决带去了卧室,指了指自己的床:“大师兄晚上就睡这儿。” 严决若有所思:“但这是知知的房间吧?” 虽然安知知是一个人住,但床是出租屋自带的。双人床。 加上她说话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严决的脑回路不知为何拐到了一个神奇的走向上…… 而紧接着他就听安知知答道:“嗯。因为只有一间卧室,所以我睡外面的沙发。” “——总不能让大师兄睡沙发嘛。”她露出了理所当然的表情。 沙发指的就是客厅里那张布罩着的长椅子,昨天晚上安知知就是在那里睡的。 而他昨夜打了一整晚的坐,想了很多事。 对严决来说,睡眠早就已经不是必需品了,他知晓安知知将自己的卧房让出来,必然是在顾虑他大师兄的辈分。 “知知还是睡在自己的房间吧。我需要睡觉的时候不多,将房间给我也是浪费。”他回绝道。 “可是……”安知知还在犹豫。 “更衣起居,若是在厅室,总有不便之处。”严决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令人难以反驳的理由。 知知果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听严决提起,愣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去憋出了一个“嗯”来。 “那大师兄夜里怎么办?” 严决想了想,说:“先学习吧。” 安知知起初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大概是大师兄表现出来的态度太过自然熟稔了,她差点就忘了这里对于他来说还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科学知识、社会常识,乃至语言文字,对他来说都是未知的,尚须了解。 现在的大师兄,不就是一年前的自己吗? 那时候的她毫无征兆地来到这个世界,就像是突然被风从巢里吹到大马路上的雏鸟,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在来往行人的脚步间不知所措。刚刚被捡到的那段时间,她几乎连话都不会说。 之后,在房东的耐心开导和悉心照料之下,她才渐渐回过魂来,决心面对这个陌生的新世界。 而意识到要学习这里的知识,则是又过了好几个礼拜后的事了。 所以……大师兄虽然表现得很镇定,其实也是有点不安的吧? 更何况,摇光还出了那样的事…… 安知知甩了甩脑袋,抛开那些念头。 她把严决领到客厅的书架前,从底层抽出了好几本书,一本本地摊开在地上,依次介绍起来:“这些都是学习语言用的课本,这本是发音法则,这本是关于字形的,这本是词汇书……因为和我们的文字有相通之处,所以学起来应该会很快。” 严决点点头。在市政大厅门口练习“画符”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接着安知知又指指倒数第二层左侧的书:“那些是法律书,之前照顾过我的人说,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要了解规则的话,阅读法律是最快的。” 然后是倒数第二层右侧:“这些是有关科学知识的书,本来是给小孩子写的东西,所以读起来很有趣……” 接下去是倒数第三层……正中那层……正数的第一层…… 安知知如数家珍似的将书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书籍尽数介绍了一遍,除了摆在第二层的那些。 以知知的身高来说,第二层应该是最顺手的高度。 严决看了一眼那些未被介绍的书册,大多是他不认识的字符,即便有几个认识的,连缀成词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这些呢?”他没有多掩饰自己的好奇,直接问道。 安知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回避:“啊,那些……那些大师兄就不用看了,是我工作方面的书。” “为什么不用看?”严决随手抽出一本,“知知现在做的是什么,我也想了解一些。” 他翻了几页,已经被用得发皱的纸页上印着看上去不像是文字的符号,以及结构复杂的图像,有点像他曾在天衍的藏经阁里看到的建筑图。 完全看不懂,而且看起来并不简单。 “之前说是修理机甲对吧?为什么选择这份工作?”他忍不住问。 “啊……”知知一瞬显得有些紧张,她绞了绞手指,“因为……听说这个行业很缺人,所以我就觉得……自己的机会说不定会大一点。而且还能用到在剑墟时候的经验……而且、而且,不怎么需要和人说话。” 铸剑师的经验吗?嗯……到底哪里能用上? 严决又看了一眼手上那天书一般的书册,将它塞回了书架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首发于文学城 夜晚很快就过去,白昼降临。 起床后,安知知像往日一样按时出勤。 不同之处在于出门的时候会有人笑着向她道别,祝她工作顺利。 尽管只请了一天假,但复工之后工作量总是格外多。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安知知觉得今天干活格外有精神。 唔,是不是因为家里多了一口人,肩上的担子变重了,所以工作更有动力了呀? 安知知在午休的时候一边吸着果冻,一边胡乱地想道。 “安——知——知——” 清脆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声呼唤着安知知的名字,将她吓了一跳,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她伸长脖子,向工间的门口看去。 一跳黑乎乎的影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在知知面前站定,两只手像大型猫科动物的爪子一样一把搭在知知的双肩。 是何雨思。 安知知心里蓦地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光是何雨思,跟在她后面闯进工位的,还有一串尾巴。既有和她一样穿着黑色正装的销售部员工,也有和知知一样穿着工装的维修部同事,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兴味盎然的表情,推推搡搡地在工间的空地上排了开来。 细细一看,都是和安知知一起进入时代智钢的同期。张晓宇不在里面。 “怎、怎么啦……”知知没受过这种阵仗,不自觉地耸起了肩膀,心惊胆战地问道。 “你呀——老实交代,昨天那个严决大帅哥,明明就是男朋友吧?!”何雨思火力全开,直冲主题。 “不要抵赖,我们都看到照片啦!” “知知你这丫头,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居然私底下藏了这样一个花美男,今天可必须向我们交代清楚!” “顺便问问帅哥男朋友身边还有没有单着的美男子,让我们捡个便宜呗!” 一群同事像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起哄,把安知知的脑袋震得嗡嗡作响。 “什么……什么照片……”她晕乎乎地问道。 何雨思得意洋洋地将自己的终端转到安知知面前,屏幕上赫然是她和严决过马路时的图景。画面上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片,但严决在这里面就是格外显眼。 格外显眼的好看。就好像自带着一层无形的光晕,让人下意识地就会注意到他。 “虽然说是普通朋友,但我怎么想都不对劲。你昨天拎的那个袋子,我可看见了,睡衣、毛巾、牙具,甚至还有——男、式、内、裤!”何雨思用好像压低过但实际上根本没有的、故作神秘的声音说道,“你们,其实已经同居了吧?” “——不然怎么会一起买那些东西?” “不要狡辩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敏锐的观察力,命中红心。 对同事的八卦兴奋不已的女孩们虽无恶意,却显得咄咄逼人。 安知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是和大师兄住在一起没错,但那是有特殊原因的。只不过那原因曲折离奇,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和大师兄,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关系? 她怎么敢…… “话说这么好看的人居然没被抓进娱乐圈?现在的星探不太行啊。” “对嘛对嘛,就应该把他塞进屏幕里,替我们洗洗眼睛耶!” “知知你倒是说说,究竟怎样才能捕获极品美男的芳心啊?” 小麻雀们不依不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什么事啊,这么热闹?” 一个温和平稳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在一群女高音之间显得更外突兀。 空气忽的安静了一秒。在看清来者何人之后,小麻雀们又立刻唱了起来。 “呀,是齐前辈啊!我跟你说,我们知知小妹妹谈恋爱啦,对象是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帅哥!” “哦?”一声不置可否的回应。 说话间,被称为齐前辈的人已经走了进来,一副要加入讨论的样子。 除了工厂开集体大会的时候,知知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同事聚在一起的场面,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大脑晕眩,身体几乎出现缺氧的反应。 明明她不过是一个没有人在意的小小维修工,同期的女孩们暂且不说,为什么连并不相熟的前辈也要来凑她的热闹? 齐前辈的全名是齐浩,只比知知她们219期早两年入职。工龄不长,却已经是工程部的中流砥柱,在今年年中的大会上当选为优秀员工。 安知知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齐浩这号人物的。 她一直觉得工程部是一个神奇的部门,部员的脑瓜一个比一个好使,偶尔在从卫生间往返工位的路上碰到工程部的人,他们每个人口中都说着堪比外语般难懂的话。 身为维修工的安知知并不是听不懂他们所说的术语,但由那些术语缀连成的句子却仿佛毫无规律的咒文,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安知知觉得他们就像天衍道宗的术修一样神秘莫测。 而现在,这个神秘部门最优秀员工之一的齐浩,现在就站在她面前,笑意盈盈,一点架子都没有地加入了后辈们缺乏营养的八卦论坛中。 他手中捧着的那杯棕褐色的养生茶更让他显得谜之平易近人。 “齐前辈我给你看——”何雨思的小爪子终于从安知知肩上离开了,她得意洋洋地将自己“趁乱偷拍”到的照片展示在齐浩面前,“就是他,知知小妹妹的男朋友,帅吧?” 齐浩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嗯……” 安知知坐不住了,使出了毕生的勇气站起来,双手挡在何雨思的终端前面,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男、男朋友!” 同期们皆是一脸不信她鬼话的样子,倒是齐浩有些吃惊:“嗯?不是吗?” 安知知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从猛地摇头变成猛地点头:“嗯!不是的!” “前辈你别听知知的,她就是害羞啦!”小麻雀之一叫道。 “对呀对呀,前辈别捣乱,我们还准备挖掘更多消息呢——” “我们还等着大帅哥介绍小帅哥朋友给我们欸!” 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腔道。 齐浩苦笑:“知知都这么为难了,你们就不要太捉弄她了吧。” “这怎么行?” “公开恋爱情报——这可是我们219期的规矩!” 都已经是职场人了,对于恋爱方面的事,却还是像高中生一样,充满新鲜和兴奋感。 “这是我们同期之间的事,齐前辈不许多插手。” 见齐浩有要护着安知知的意思,其他人自然不肯,暂时把矛头都对向了这位工程部的才子。 齐浩不为所动,捧着茶杯往前走了几步,对安知知说:“那个人,不是知知男朋友——对吧?” 不知为何,周围起哄的声音好像被齐浩的油盐不进给镇住了似的,一下子轻了不少。 “嗯……只是故乡的朋友,上城里来——找工作。”安知知终于有机会解释,“很多事情不懂……所以,我带他一下……” 齐浩点了点头,帮她补充:“嗯,不是都说出门靠老乡嘛。知知不过是好心帮忙罢了,你们莫再开她玩笑。” 周围的人听得一怔一怔的。她们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齐浩的身周似乎有一团低气压,眼睛看不见,身体也感觉不到,但能让人觉得胸口像被堵住了一样。 有人想起来工程部关于齐浩的传闻。他虽然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平时也总是笑眯眯的,实际上却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 “是、是这样啊……哈哈。”何雨思第一个回过味来,干笑了几声,麻利地顺着台阶爬了下来。 于是其他人也附和起来:“老乡嘛,那是得帮衬帮衬。” 刚才的热切仿佛一场幻觉。 见事态平息,齐浩打算功成身退,围堵在边上的小麻雀们立刻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等走到了门口,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引得众人心头一颤。 只见这位前辈回过头,悠悠道:“知知现在还是单身吧?” 知知一脸迷惘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我还有机会啰?” ——一片沉寂。 在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中,齐浩的背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众人眼中。 “什么情况?!”一只小麻雀眨巴着眼睛问道,眼中重燃八卦的光芒。 “齐浩前辈对知知有意思?!” “哇!那可是齐浩前辈欸!” “左一个乡下来的青梅竹马大帅哥,右一个职场上从天而降的天才前辈,我说这桃花运质量也太高了!” “救命!我已经开始期待修罗场了,哈哈哈哈哈——脸蛋天才和头脑天才的对决!” 事实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小麻雀们已经掀起了一场新的狂欢,并靠浪漫的天分和丰富的想象力将故事设定往越来越离谱的方向补充。 前一刻安知知还打心底里对齐浩表示感谢,而此时她已经弄不懂了 ——好像比起这些热情又八卦的同期女孩们,齐浩才是那个真正想要捉弄她的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首发于文学城 安知知上班的时候,严决一个人在家里看书。 文字的学习对严决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在快速翻阅完书架最底层的那一排还带着彩色图画的书籍之后,他就已经基本掌握了这种简化文字的应用规律。 和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相比,他所活过的年岁可以说相当久了。 一百二三十年,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不过沧海一粟,可却是大多数人都触不可及的一生。 书籍将这一生又一生记录下来,传递下去,承载了无数个百年,记录了岁月的变迁。 江山改换,斗转星移,字字句句,悉数在案。 天衍四十九峰的藏经阁汗牛充栋,他曾花上十数年的时间在其中钻研。 古往今来,官书民册所使用的文字也几经变化,读得越多,见得越多,对文字的变迁便有了无法明言的心得体会。 时日久了,就连上古经文中那些未解的文字,他都渐渐能够解析破译,更不用说眼下这些。 唯一需要时间去消化的,便是那隔三差五便要冒出来的谜一样的新词汇。 冰箱……嗯,用冰做的箱子? “用于冷藏食品、药剂等物品的家用电器……‘电器’?” “——利用电能来驱动的家庭用具或生产办公器械。” 电,说的就是电闪雷鸣的电吧? 修真者所谓渡劫,便是遭四十九道天雷闪电之劫,涤荡凡躯,方能羽化成仙。 雷电本是象征着上天毁灭和破坏的力量,在这个世界,却被凡人驱使,为他们的生产生活创造便利。 “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世界。” …… 看了整整一日书,等再抬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知知师妹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严决将手中的书还回书架,独自站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夕阳斜照进这间没有开灯的屋子,在临窗的地板上印出一个橙黄色的痕迹。那是此刻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唯一的亮色。 城市的道路上开始陆续亮起灯光,在藏青的背景色中显出一层朦胧的光晕,与他曾在天衍的最高峰上远眺时看到的景象奇异地重合在一起。是人间的万家灯火。 但是一眨眼,那片光景就瞬间变得陌生起来。无论是近景还是远景,一切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异样的,就连他身处的这个房间,格局和摆设,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东西。 在这个孑然的黄昏中,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来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要他从文字开始,一点一滴向外求索的陌生世界。 那么安知知呢? 总是像小老鼠一样紧张又胆怯的她,又曾在这里经历过什么?初来乍到时,她身边甚至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她又是如何度过最初的那段时光,如何获得眼下的生活的? 严决想起那双总是四处躲避的,却又在黢黑的瞳孔深处藏着一丝亮光的眼睛,心中那股对自己处境的惶惑,在恍然间变为了心疼。 眼底有一星点的光闪起,严决回过神来,发现是楼下的街灯亮了。 他摇了摇头,开始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起来。 大概是当惯了“大师兄”,让他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这种自以为是的性子。如今身无所长的人分明是他自己,他又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去“心疼”安知知呢? 他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又走到电视机前,捣鼓一阵。噔的一声轻响,原本漆黑一片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显示出一副五彩斑斓的画面。 屏幕上是一个衣装板正的女人,将头发梳得像一朵黑云一样,画着清淡的妆容,唯独唇色鲜亮,像是要着重突出说话时的口型。她身边摆着一块屏幕,屏幕中是一片混乱的画面。 “今日下午三时十一分二十五秒,一颗脱轨小行星突然撞击比邻星伽马三远地面,该次撞击对伽马三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而脱轨小行星也在撞击中发生崩裂解体。部分行星碎片将受引力影响落入大气层,目前近地轨道防御系统已经启用,预计能够阻挡98%的碎片冲击……” 伴随着女人起伏平坦、口齿清晰的声音,画面中传来轰的一声。 一颗不规整的球体在另一个球体的撞击之下逐渐解体。 ——陨星。 严决怔怔地看着那个画面,瞳孔不自觉地收缩,脑海中所浮现出来的却是另一个场景。 熊熊燃烧的烈焰从天而降,几乎将摇光峰夷为平地。 一百多年的封印就这么化为齑粉。在一片不祥的黑雾和黄沙之中,被镇在山中百多年的远古大妖横空出世,顷刻之间便夺去剑宗百千弟子的性命。 从来都没有怕过什么的严决,在那一刻第一次体会到了战栗的感觉。 是啊,他信誓旦旦对长余子说,自己定能回护苍生大地,回护剑宗上下。可结果,当灾难降临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到。 是他过于高看自己,是他过于自以为是。 出生成长在太平盛世的他,根本没能想象到一百多年前,差点就要摧毁整个仙门的远古六妖究竟有多恐怖。 是那颗陨星——那颗陨星来得太早了。再过百年,待他修为大乘,他说什么都能阻止这一切发生的。 不、不……我……我真的可以吗? 滋——滋—— 温暖的灯光突然从他的头顶倾泻下来。 严决转过头,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胆怯又兴奋地看着他。 “大师兄……大师兄,那个……你听我说——” * “模特?” “嗯!托尼老师说对方一眼就看中了你的照片,说什么都想见见你本人,想请你给他们的杂志拍一组封面。报酬好说。” 安知知下班回家,带回了一个应该算是好消息的消息。 有家著名时尚杂志的美术总编在路过楼下那家理发店的时候,看到了挂在门面上的海报,觉得和他们下一季度要出的一期企划气质相符,便提出想要和照片人物见上一面的请求。 理发店的老板没有留严决的联系方式,只好守株待兔。 于是当安知知下班路过理发店门口的时候,就一把被他逮住了。 “模特是什么?”严决问。 知知动了动脑筋,发现组织不好语言,最后从书架里找来一本书,指着封面上的图画说:“嗯……好像就是这样,拍一张照,在书的封面上印上这张照片,照片里的人就是模特。” 严决低头看了看安知知手里的书。 书名是《机械原理及在机甲工程中的应用》,封面上是一个头发稀疏、穿着一身天蓝色鼓鼓囊囊的衣服、手上戴着白色厚布手套、手中捧着一团巨大金属零件的男人。 男人其貌不扬,眼中和那口洁白的牙齿上倒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 严决一时语塞,蹲下身来,从安知知的脚踝边找到一本书,唰唰一翻,“其一,绘画、雕塑时的刻画对象或参考对象,摄影作品的描绘对象,又或是文学作品中所塑造人物的原型;其二,用于展示服装细节与上身效果的人或人体模型。” “啊……”知知将嘴张成了扁圆形,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她趁着严决将书合起,飞快瞄了一眼书的名字——《辞宙》,记得是房东姐姐推荐给她的,当前时代最为通用的纸质版词典。 “就……就是这个意思。”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窥伺着严决的表情,“大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严决看到安知知眼里那丝小小的期待,没多想,下意识就应下来:“好啊。” 看到安知知原本紧紧抿着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他也跟着开心起来。 照片这东西,留一张是留,留两张也是留;留在玻璃窗上是留,留在书籍封页上也是留。 更何况,“报酬好说”。 得到了严决的首肯,安知知连晚饭也顾不上做,欢天喜地给托尼老师传了简讯。 “说起来‘近地轨道防御系统’是什么?” 安知知在打字的时候,突然听严决这么问道。她跟着重复了一遍:“……近地……轨道……防御系统?” 确实是在书本里看到过的东西。 因为从事的是机甲相关的工作,安知知自然也就会顺便了解一些星际战争的东西,其中就包括目前塞勒斯星具备的武装防御体系,而近地轨道防御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那是布局在星球外层的一套防御体系,可以自动监测并提前击落有可能闯入大气层的未经报备的地外物体。”知知像是背课文似的,一边回忆之前看过的内容,一边解释道。 “啊,就是那个——”她突然指了指严决身后。 严决转过头,在他身后,电视机的屏幕上,一个围绕在巨大圆球之外的链状物体正在深黑色的背景中熠熠生辉,在它的不远处,轰然的火花正陆续绽开,如同盛夏之夜的烟火。 他突然之间明白过来,画面中的那颗圆球,原来就是……他现在所立足的这个世界? 九天之外竟是这般景象。 没有云阙天宫,没有玉宇琼楼。 大地之外,是一片没有边界的虚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首发于文学城 * 托尼老师很快就把杂志编辑的联系方式发到了安知知的终端上。 提交好友申请后,很快,一条平平无奇的自动回复出现在聊天界面中。 “《星瑞》美术总编罗雯。” 以及一条字里行间散发着如火热情的问候。 “哇哦,理发店门口的大帅哥?(眨眼)” 安知知局促地回复道:“我是大帅哥的朋友。”在输入“大帅哥”三个字的时候她显然犹豫了很久。 “大帅哥呢?他怎么不亲自和我联系?在摆架子?” “不是——”安知知输入了两个字后,抬头看了一眼严决的手腕,那上面空空如也,只有尺骨的茎突在表面形成了一个形状优美的起伏。 对了,应该给大师兄配一个便携终端。大师兄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学会怎么用了。 “好吧,看在他颜值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既然你这个代理人跟我联系了,说明他对当封面模特的事有兴趣对吧?” 不等安知知解释严决没有亲自出面的理由,罗雯已经发出了邀约。 “定个时间,当面对接。我还得亲自确认一下他到底适不适合。” 安知知默默地把已经输好的“不是”给删掉,看着“当面对接”四个字,心里一阵紧张,轻触在屏幕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晃动起来。 “对方怎么说?”严决的适时出声打破了安知知的无措。 知知低垂着脑袋:“主编说想约个时间,先见一面看看。” 又用指尖碰了碰屏幕说:“要不后天吧?后天我休息,可以陪大师兄一起去。” 严决凑到安知知身旁,盯着屏幕上的对话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我都可以。你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一个人去。” 安知知下意识地摇起头来:“那怎么可以,大师兄……” “大师兄怎么了?”严决低头看她。 “大师兄还不认识路啊,要、要是走丢了,我……都不知该上哪儿找。” 安知知的声音越来越小——竟将大师兄说得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似的,她好大的胆子。 她看向严决,恐这样说他会不高兴,眼里皆是惶惑。 严决并不介意,很轻地笑了笑:“嗯,说的也是。我连这儿哪是哪都尚未明白,贸然独行,若真是迷路倒也麻烦。那知知师妹,就麻烦你与我同去了。” “嗯!” 安知知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对话框中输道:“主编您好,请问这个周六您有时间吗?” “有啊,为了脸蛋天才,就算没有也会特意凑出来的。”罗雯很快就回复了,“你们想约什么时候,约在哪里?要是没什么主意,可以交给我来安排。” “主编您安排吧。” 安知知慢吞吞地把字打完,才刚发出去,对面就蹦过来一张电子邀请函,写明了时间和地点,看来是早有准备。 点开看了一眼,是一家离这里并不太远的餐厅,坐空轨两站路就能到。 对方知道他们住在这附近,所以特意挑了方便他们的地方吧?看来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呢。 安知知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罗雯这般性格大喇喇的人物,但觉察到对方在细节上的用心之处后,便立刻产生了几分亲近感。 她胆子是小,可偏偏总是会很轻易地就被别人卸去心防。 就像是不敢随便和别人打招呼,但又会被两颗糖果给骗走的笨小孩。 看着安知知那张表情逐渐缓和的小脸,严决突然陷入了思索之中。 * 吃过晚饭,收拾好厨房之后,严决又挑了一本没看过的书,坐在沙发上慢慢翻阅。 知知泡了两杯茶,都放在茶几上,然后捧了一本厚砖头坐在地上翻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支笔,时不时在纸上记录勾画着什么。 两人各自不发一言,却似乎又存着某种默契。 洗涤剂的橙子香味还没有完全散去,混合着茶香,淡淡地萦绕在空气中。这股香味又伴随着橙色的灯光,将房间的氛围晕染成了清甜的暖调。 时光很安静,仿佛将这一刻定格。 这让严决想起在藏经阁读书的那些光阴,也让他回忆起尚未离开严家时所度过的那些无忧岁月。 “这些也都是和工作有关的内容吗?”他突然放下自己手里的书,隔着一点距离凑到安知知边上。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安知知面前那本书上充满了意味不明的图案和完全属于另一个体系的文字。 安知知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 严决审视地盯着纸上的图案,从喉咙深处发出拖长的“哦——”的声音,又指了指页面右下角的一堆方块。 “这个是机甲的腿部零件吗?这里是……链接扣吗?” 安知知眨了眨眼睛,讶异道:“大师兄怎么知道的?” 言下之意是答对了。 严决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日在街上的屏幕里看到过,便记下了。” 安知知回忆了片刻,才知道严决指的是什么,不由更加吃惊。 实物机甲和结构图差距明明就很大,如果没有经过系统性的学习,一般人应该很难看懂才是。 大师兄果然好厉害啊。 她暗自想着,心里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这个世界,虽无根骨修为之差,但是果然,无论在怎样的世界里,大师兄都是那个天赋异禀、才觉过人的大师兄,不管怎样努力,都离她很远很远的大师兄。 她忽的有些失落,但也只是把这些感想默默藏在心里。 “天衍的藏经阁有墨家留下的秘籍,其中记录过与此外形相似的机巧偶人,我曾钻研过一段时日,略知一二,不过也仅限于形体罢了。”严决补充道。 “——倒是知知师妹你,从零开始学会这些,以此工作谋生,叫人佩服。” 不,知知在心里反驳道,这才不是什么……能让人佩服的事。 * 入夜,安知知洗漱完毕,和严决道过晚安之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严决靠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那条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背后。 房门轻轻碰上的瞬间,他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 安知知不是回到了她的卧房,而是将他锁在了这偌大的客厅之中,将他独自一人锁在了这片虚无之中。 是因为刚才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吗? 一种无法挣脱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之间蔓延开来,染入肺腑,让他觉得心脏一阵阵刺痛。 即使不闭上眼睛,那日的场景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重复。 “大师兄,救我!” “别过来,别过来!!” “师尊小心!” “啊啊啊啊我跟你拼了——” “呜,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陈师兄,姚师兄,你们在哪里?” “四方坛要崩了,快走!” 轰——轰…… 烟云遮天,秽气蔽日。 无数声音在追赶他,呼救的声音、悲鸣的声音、怒吼的声音、绝叫的声音。 他要救这个人,就无暇去救那个人,他要粉碎飞落的巨石,就无法扑灭蹿起的烈焰。 他顾此失彼,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住。 衡九生妖气肆虐,摇光峰地裂山崩,整个摇光剑宗,在他眼前溃灭,在他眼前魂飞魄散。 已经不可被称为残墟的残墟之中,只剩下剑炉那焦黑的炉心之中,还剩下一点星火在明明灭灭。 他以为这是上苍给他的最后审判。 他曾得天独厚,独享太多,如今许是该到了尽数奉还的时候。 以这尚未羽化的凡躯,以这尚未大成的元神,以这骨肉,以这血脉…… 跳进剑炉的时候,向他扑来的焰火让他觉得好暖好暖。像是暌违太久的生父生母,跨越时空给他最后一个拥抱。然后在他心上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看着那扇在眼前关上的门,他蓦地有一种冲动——敲开它、砸开它、打碎它。 他想要确定安知知就在门后面,活生生的…… 必须确认她的存在,必须确认她的体温,确认她安然无恙,这样才能堵上心里那个口子。 才能堵上那个源源不断有空虚感涌出来的口子。 严决在卧室门口站了半晌,半握着拳的手抬起又放下。 “哈……算了。” 走到门口,关掉客厅的灯,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寂而冰冷的黑暗。 他看到远处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不是星辉,而是某种别的东西。 它们有规律地排成一列,彼此之间相隔很远,却又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栓在一起,同进同退,在藏青色的夜幕之中散发着银白色的碎光。 近地轨道防御系统……吗? 他抬头,视线追寻着那些缓慢运动的轨迹,喃喃自语道。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到书架前,新找了一本书,借着月光看了起来。 手指轻轻地拂过书页上细密的手写的注脚,凝视着遗留在油墨线条上铅字勾勒的纹案,终于让心中的惊涛骇浪慢慢平息下来。 事已至此,不断重复那些噩梦般的画面又还有什么意义? 徒增烦恼罢了。 哗—— 纸页被翻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轻轻的。 一张白色的纸片从书中飘了出来,如同一只翻飞后翩然降落的白色夜蝶。 严决伸手,凌厉的剑指顷刻将猎物收归囊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首发于文学城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 严决透过落地窗,看着遥远的太阳从远处的高层建筑背后攀升,从橘红色的火球变成无法直视的光焰。 “世界”是飘浮在无限之中一个被命名为塞勒斯的球体。 球体上的一切事物都受到名为“引力”的力量吸引,而不会从这个球体上四散开去。 塞勒斯在无限之中进行永恒不息的运动。 并非太阳环绕世界,而是世界环绕太阳。 ——这都是昨天晚上他从名为《百万个为什么》的儿童读物中得到的知识。 在看《机甲工程基础知识》看到头昏脑涨之后,他选择了这本封面花哨的儿童科普读物作为消遣,一直到晨曦来临。 神奇的知识又增加了呢。 咔哒。 开门的声音。 “大师兄,早!”安知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从房间里探出脑袋。 身穿浅蓝色格子居家服的男人背着光,站在不远的地方,阳光为他镀上绚烂的色彩,让他看上去仿佛身处另一个结界。 安知知被那钻石环一般的光芒晃得眯起了眼睛。 不过很快,她就被飘荡在空气中的某种气息所吸引,从而移开了视线。她像觅食的小动物似的,半仰着脑袋,鼻尖轻轻耸动,循着那股气息望向厨房。 烘烤过的麦香,微甜的黄油香味,被仔细研磨过的胡椒也在发散着让人心痒的味道。 红橙黄绿的色彩和谐地搭配在一起,那是…… 煎蛋三明治、牛奶、规整切好的苹果。 那些被她深藏在冰箱深处,每次都临近放坏才被手忙脚乱随随便便处理掉的食材,在她熟睡的时候摇身一变,成了一顿精致的早餐。 是仙女教母,还是会做家务的小精灵?安知知想起不久前才看过的童话故事集。 严决带着一个满意的表情,像是向安知知炫耀一般指了指那一桌早点:“我做的,你试试。” “啊……”安知知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做梦。 原来大师兄就是仙女教母啊…… “啊——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做这些吗?”严决看着安知知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他晃了晃手里的书,“我在这里面找到了一份食谱,正好食材冰箱里都有,就照着做了一下。” 安知知看到那本画风童真的《百万个为什么》,以及被严决夹在手里的纸片,恍然大悟。 当初房东确实塞过一张早餐食谱给她,叮嘱她好好吃饭。然而那个时候她活得跟半个死人似的,哪有心思料理食物?那份食谱被随手一塞,便再也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 更何况她还发现了营养果冻这种虽然寡淡但方便高效的食物。 安知知完全不擅长“下厨”这件事,即使只是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三明治。 剑墟食堂的饭菜本应该由弟子们轮流负责,然而在安知知第一次光荣执行这一任务后,便永久地从值班表中被剔除了出去。 不过安知知至今还没有彻底放弃修炼厨艺,不然也不会在冰箱里屯着那些食材了。 只不过万万没想到,第一次正儿八经吃上的像模像样的早餐,竟然是大师兄亲手做的。 被按着肩膀坐到餐桌前时,安知知仍处于一种如梦似幻的心情之中。 这可是大师兄做的…… “我尝过,嗯,味道应该不错——毕竟是我做的嘛。”严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眼如桃花扑闪扑闪地看着她,“这儿炉灶的火候比摇光峰上的好控制多,用起来趁手得很。” 正方形的面包片被切成了三角形,夹杂着生脆的菜叶,包裹着半淌不淌的蛋黄。 “大师兄在剑宗的时候,也做过饭吗?”安知知有些讶异。 严决眼带笑意,颔首道:“活了那么久,当然什么都得试试啊,若每日都在修炼,岂不是太无聊了?” 安知知一愣。 倘若严决不说,她还真的以为大师兄的生活日常就是修行和除妖呢。 可大师兄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多年……一百二十多年的时间有多长?她怎会知道。她还没有活够二十年呢。 安知知小心翼翼用两手将三明治从盘子里端了起来,举到面前。粘稠的蛋黄在面包和菜叶之间轻轻摇晃着。 “有时候我觉得……”她踟躇道。 “总觉得什么?” “大师兄是一个……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的人呢。”安知知说。 严决一脸探究:“知知师妹以为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嗯……很遥远,很耀眼,就像太阳一样。” 但是现在,太阳就在她面前,她以为自己会被灼得透不过气、会被烫得遍体鳞伤,却没有想到,走近了看,竟如此温暖,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揽入怀中。 没有那么遥远,也没有那么灼人,是很好很好的,太阳。 她小心地抬头,严决正静静地看着她。 一对上目光,安知知便把头低了下去。啊,还是有些灼眼。 严决有些无奈地笑笑。 太阳啊?嗯……太阳。 很温暖,很灿烂。点亮了黑夜,驱散了寒冷,给了我……存在的意义。 对我来说,你又何尝不是太阳。 * 安知知走出家门,心脏怦怦怦地跳了一路,害她几乎以为身体出了什么毛病。这种症状直到走进工位、确认过今天的维修任务之后才逐渐平息下来。 今天的维修对象中有一台重型机甲。 型号hg-v9,系统整体修复。是不熟悉的型号。 当传动机械将这台庞然大物送入安知知的工间时,她感觉到地面在震颤,这种震颤与轮轴的运动达成了一致的频率,通过共振形成一种仿佛来自外太空的遥远而巨大的轰鸣。 车间中原本弥漫着的油脂与金属的气味被残破机身上的锈蚀和烧焦的味道覆盖了。 安知知仰头望着这台战甲,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 这是她参与工作半年来第一次正式被分配到修复重型机甲的工作。这项修复任务,对她来说无疑是一场考验。 调整好车间中的灯光,戴上护目镜。开工。 重型战机银白色的外壳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痕迹以及灼烧的黑痕。而这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外伤。 安知知走到它右腿近旁,取下手套,用手指触碰了一下机甲腿部的合金外壳。她手指滑过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钝物造成的划痕。 是和高速运动的星屑发生刮擦后产生的痕迹。 昨天有一颗临近的行星被摧毁,除了轨道上的自动防御系统之外,似乎防卫部还派出了作战部队去处理那些行星碎片,同时也是为了防备有可能趁虚而入的虫族和星兽。 看来这台重型机甲也参与了昨天的战斗。 “辛苦了……”安知知收回手,重新戴好手套,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她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找出合适的工具,开始对机甲的各个部分进行检查。在登上智能梯之前,安知知略微犹豫了一下。 伴随着一阵轮轴传动的声音,她的双脚离地面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升到了与驾驶舱齐平的位置。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下方的景象,小心地从梯子上迈出一条腿,然后快速地闪进了机舱之内。 有血的味道…… 在如此周全的装甲防御之下,驾驶这台机甲的战士还是受了伤。 对于昨天发生在轨道上的对抗战,新闻轻描淡写地一揭而过,但实际上的情况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至少……有人因此而流了血。 安知知用抹布擦掉视线能够触及到的血迹,然后打开正中的小型控制面板。绿色和红色的指示灯开始交替闪烁,被自动记录下来的数据一条一条地被呈现在她眼前。 她开始检查每一个电路板,用焊接设备修复了点火系统上的一个连接问题——确保电线没有断裂或短路、保证机甲的火力系统正常,这是在进行维修时最优先进行的步骤。 接着,她爬到机甲的胸腔位置,那里藏着一个重要的面板,在机甲工程学中被称为是一台机甲的心脏。她用螺丝刀打开面板的外壳,露出里面一排排复杂的电子元件,细小的线路纷乱交错,如同人体的神经和血管。 她借着头顶的灯光检查起线路的排布,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个世代的机甲所应用的设计系统最后一次更新时间是在八年前。目前市面上各种型号的战斗机甲都是基于那一套底层逻辑设计出来的,因此,只要掌握一种型号的维修原理,就能触类旁通地学会其他型号的修理模式。 但是这台机甲的系统和她平时见过的都不太一样。倒是……和她在进厂之前参加的那场测试中接触到的系统很像。 难道说新世代的机甲已经被正式投入使用了吗?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相关的消息。 安知知心里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决定先把眼前的任务完成。 因为曾经有过处理相似问题的经验,所以她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进行思考。 第一次碰见这种系统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纯粹的新人,在面板前绞尽脑汁地摸索了半天,才勉勉强强过关。 在经历半年的经验积累之后,再次挑战这套系统,她只觉得比那时要得心应手许多。 没问题的,能修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首发于文学城 一个钟头之后,最核心部分的维修终于完成了。 安知知擦了擦滴落在金属外壳上的汗水,清洁了一下连接器,又查看了一下元件的老化情况,然后再次钻进驾驶舱,确认一下修复的成果。 面板上的红色指示灯已经不再闪烁,一切运转正常。 “呼……”她小小地吐出一口气,从驾驶舱爬了出来。 剩下的都是一些简单的问题了。 搭着智能梯升到机甲的肩膀附近,确保两肩的关节和液压系统正常运转,对活动不顺畅的部位进行了擦拭和上油。 接下去是手肘、手腕和手指关节……最后是腿部…… 等安知知重新回到地面的时候,这台重型机甲的维修工作也已经全部完成了。 她站在地上,仰着小脑袋,有些骄傲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hg-v9已经焕然一新,看上去就像是一位静静伫立的巨人。 安知知在终端上按下完成的按钮,很快,传动机械就从高空降下,带走了这位巨人。 第二项任务依然是同型号的重型机甲。 这一次是头部和胸腔部位的外壳损伤,没有伤到内部的线路。安知知看了一眼时间——在午休之前应该刚好能够完成修复。 她很快又搭着升降梯去到了上空,机甲的头部附近。 脑袋对于人体来说是一个重要而复杂的器官,对于人形机甲来说却并非如此。机甲的头部占整体体积的比重很小,主要功能也集中在探测和提供视野方面,因此修理的难度通常不大。 不过看到实际的受损部位之后,安知知发现情况比她想象的要严重一点,所耗费的时间也比预设的要多。午休的铃声已经响过了,她还扒拉在这台重型机的脑袋上进行最后的一点处理工作。 “安知知——” 等安知知拧好最后一颗螺丝,正打算下来的时候,突然听到地面上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然而在看清呼唤自己的那个身影之前,她就先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击了。 “喂!” 心脏因为一瞬的恐惧而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又因为失速而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安知知觉得这颗柔软又强韧的脏器几乎像是要爆炸了一样。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空气摩擦所提供的阻力微不足道,根本无法阻止引力对她的吸引。 她从梯子上栽了下来,像陨石坠落一般砸向地面。 “唔!” 比起骨头摔断的声音,她听到的却是一声略显低沉的闷哼。肩背附近有感到那么一点疼痛,不过比想象中那种猛烈的剧痛要缓和许多。 “你还好吧?” 带着一丝担忧的声音在她头顶响了起来。 安知知劫后余生一般,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看到了一张不算特别陌生的脸。 “齐……齐浩前辈?” 齐浩将安知知放了下来。 双脚着地的时候,安知知一下子没能站稳,齐浩还在一旁扶了她一下,“抱歉,我突然出声喊你,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扶着安知知站稳后,很快便将手收了回去,用右手揉了揉左手的肘部。 安知知连连摇头。就算确实是被吓到了,她此时也说不出来,毕竟若不是齐浩,她现在多少得摔断几根骨头。 “你……手、手……没事吧?” 齐浩摆摆手:“没什么大碍。” 他看知知一眼:“反正我工作也不靠手,主要靠脑子。倒是你,要是伤到了胳膊或是腿的,可就难办了。” 话虽如此,知知还是觉得不安:“得去医院看看。” 齐浩笑:“不用,真的不用,我又不是纸做的,没那么脆弱。” “……”知知望着他,突然想起昨天的事,觉得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也不知齐浩有没有觉察到她的为难,又或者是觉察到了,却故意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他抬头看向刚刚完成修理的hg-v9,说:“这是个不错的家伙吧?” 安知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困惑地点了点头。 齐浩转头看她:“刚才那台重型机,昨天下午就被送过来了,但是负责修理的工人没能把它修好。” “为什么……”听到他说的是工作上的事,知知才放下了一些防备,她盯着眼前那台机甲的腿部关节看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什么,“是、是因为那个不一样的系统吗?” “我看过你的履历,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算是厂长破格招进来的——据说是他的一个朋友拜托他,才有了这个名额。”齐浩没有当即回答,反而突兀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安知知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心虚地缩了一下肩膀,不自觉地从齐浩身边退开了一小步。 齐浩说的没错,她能进时代智钢工作,其实是走了后门的,不然像这样有头有脸的大公司,怎么可能轻易招一个没有读过书,还是“垃圾星出身的移民”进来。 齐浩前辈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特地跑过来对她冷嘲热讽的吗? 她又想起了昨天中午那个莫名其妙的恶作剧,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不小心招惹了这位工程部的大明星。 * 下一世代机甲的系统框架正在研发之中。毕竟距离最新系统框架的发布已经过去了八年,也差不多到了技术迭代的时候。 各大机甲制造商都在私底下进行着竞赛,想要成为新系统专利的所有者。 这在整个行业内其实不算是个秘密,但通常只有工程部的人知道。 齐浩之所以能够以两年的工龄成为时代智钢工程部的领军人物,就是因为他最先构建出了对比现有框架具备显著优越性的新框架。 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目前装载新系统的机甲还处于试点试验的阶段,因此世面上根本查询不到相关的信息,甚至连时代智钢的内部人员都大多尚不知情。 新的系统框架,就意味着一套新的维修逻辑。已经习惯了原有套路的维修工往往需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彻底适应新的模式,这也是新框架没有被立刻推广的原因之一。 而半年前安知知入厂前的试题,就是齐浩受厂长委托,在新框架的基础上设计出来的故障。 厂长不想放一个来路不明、甚至都没有正经接受过教育的工人进来,但又不好当面拂了过来拜托他的那位朋友的面子,所以特意让齐浩出题来刁难她。 试题是提前让厂长过目过的,没有问题。就算是已经有好几年经验的老维修工,也未必能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操作。别说是完成操作了,说不定连思路都整理不好。 万万没想到那个精心编排出来的故障居然真的被安知知给修好了,思路和步骤甚至比齐浩预设的还要简洁明了。 完全是一份能让人哑口无言的答卷,纵使厂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可能当场毁约。 只能招安知知进厂了。 那时候齐浩还安慰厂长,既然能解决这样的问题,肯定是有实力在的,就算没有文凭、来路不明又怎么样呢?机甲维修是一份唯结果论的工作,能够按照要求一丝不苟地完成修复,才是最重要的。 而他自己也想看看,这个能在第一次上手的时候就顺利排除故障的维修工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之后就是如他所见,通过了他的试题进入时代智钢的新人维修工安知知,是一个唯唯诺诺、胆子小得要命,还没什么自信,把工位当成龟壳,一缩就是一天的小丫头。 他今天本是想来试探一下她的,可还没说几句话,就把她吓成了这样——齐浩侧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悄悄向远离他的方向慢慢挪动的安知知,既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好气。 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能吃了她不成? “我是想说——”他叹了口气,“你虽然不是通过正规渠道进来的,但你的工作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在很多方面甚至比那些名校的毕业生做得还要好,让我感到很佩服。” “啊……”安知知停止了以毫米每秒为速度单位的挪步运动,呆呆地张了张嘴。 因为齐浩的话完全背离了她的想象。 他不是来质疑她的,而是来表扬她的吗?为什么?她做了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吗? “你刚才说的没错,hg-v9之所以让那些老维修工都感到棘手,正是因为它使用了不同的电路配置和能量系统。如果不是熟练掌握了这套系统底层逻辑的人,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对它的修复。” 但是安知知做到了。 如果测试时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恰好被她解出来,那么经过刚才那架hg-v9的试探,应该足以证明那不是碰巧,她是真的看透了这套系统的逻辑,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对症下药。 而安知知懵懵懂懂地摸了摸后脑勺,似乎对齐浩的发言感到意外:“欸……怪不得它的能量流动和别的型号不一样,果然是用了和市面上不一样的系统呀。” 齐浩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毛。 能量流动?指的是电流?能源配置?还是别的什么?这是肉眼能观察到的东西吗? “可以说说你的修复思路吗?”齐浩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20 第16章 钻牛角尖 大概是因为话题转向了知知所熟悉的领域, 安知知脸上的表情显然比刚才放松了一点。 她用手捏了捏下巴,一边回忆一边说明:“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思路。刚才那台HG-V9的问题出在动力系统上,点火之后, 可以观察到能量在线路中的流动存在瓶颈,导致在特定条件下会出现机动性故障。” “——因为问题在流动性上,所以解决的方式就是疏通。我重新配置了部分电路, 优化了能量的路由, 这样能量在流动的时候就不会遇阻, 故障也就消除了。” 听完安知知的话, 齐浩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没有提到底层框架的问题,也没有提到系统构造,而是——“观察”。是在隐藏实力吗?还是说她真的就是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的? 世界上确实是有类似这样的灵感型天才的, 就像过去有一位数学家, 在梦中得到了很多事后被验证为真的公式一样,他们认知世界靠的不是逻辑,而是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 就比如这个……能量流动。 但怎么说呢,总觉得安知知看上去离这种类型的天才给人的感觉相去甚远。 齐浩还在心里暗自盘算着, 就听见一旁的安知知继续说道:“虽然在流通性上还有值得优化的空间,但是这套新的系统在能量的利用效率上比现在的系统有了很大的提升。明明原来的框架已经很完善了, 没想到居然还能做出这么大的改进, 架构出这个新系统的人好厉害啊……” “是吗?”齐浩笑着看了安知知一眼。 “嗯!”安知知难得很响亮地应了一声,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强调她口中那个发明新系统的人真的很了不起一样。 “对了, 有空的时候, 我可以约你一起吃午餐吗?”齐浩说。 知知脸上原本挂着的那个笑容顿时僵住了, 让齐浩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我想和你更加深入地探讨一些机甲工程方面的话题。”他补充道, “你刚才的话给了我不少启发。” “啊……这样……嗯……”知知磕磕碰碰地发出几个干巴巴的音节, “好、好的。” 就好像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这么回答似的。 齐浩抬头看了看已经修复完成的HG-V9, 以及悬在它手掌附近的智能升降梯,突然问道:“对了,知知,难道说你恐高?” * 安知知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融入这个世界了,但事实证明好像还没有。 果然还是没法习惯和这里的人相处。 因为严决而在工厂受到了来自同期们的莫名其妙的关注,偏偏齐浩跑出来掺一脚,以至于出现了以他们三人为主角的三角恋传闻。 她去一趟洗手间,都能在路上听到好几个人在讨论这件事。 齐浩在时代智钢本来就是一个有讨论度的人物,而随着何雨思手中照片的流传,严决也引起了不少女同事的关注。 即使她们中间大多数人压根儿不知道安知知长什么样,却还是对这个以她为女主角的恋爱绯闻津津乐道。 而安知知能够采取的对策无非就是在上班的时候少喝水,以减少上洗手间的次数。 不管其他人愿意把她的“风流韵事”传成什么模样,只要躲在工间里不去听,不去关注,她就可以当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 据说这种心态有一个专有的名词,叫鸵鸟心态。 安知知为此专门去动物园亲眼看了看鸵鸟究竟长什么样。当她看到场地里面那只灰扑扑的、脑袋乱蓬蓬的大鸟时,立刻对它萌生出了一丝亲切感。 * “知知,难道说你恐高?” “啊!” 大概观察和推理能力也是天才头脑的重要成分吧,不然为什么一个和她才见过两次面的人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戳中了她的弱点……之一。 安知知露出挫败的表情。 齐浩看见她的反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忍不住笑道:“我也只是猜猜。升降梯的空间还挺大的,站在上面的人应该不至于稍微受到一点惊吓就会摔下来。” “唔。”安知知甘拜下风,小小地点了点头。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我害你受惊了。再次向你道歉。” 安知知诚惶诚恐地摇起头来:“没事的,没事的。” “作为赔礼,今天下班之后,我请你喝咖啡吧?”齐浩说,“如果不喜欢咖啡,奶茶也可以。” 安知知把脑袋摇得更厉害:“不用的,真的不用。” “总得让我做些什么,不然我会一直感到很愧疚的。” “那……”安知知终于停下了拨浪鼓运动,低头看着地面想了一会儿,“要、要不这样吧,以后在工作方面有问题的话,我……可以去请教前辈吗?” “当然。”齐浩答得很干脆,“只是这样吗?” “嗯……” 听到齐浩的肯定回答,安知知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一心看着地板,她没有注意到工程师脸上那个得逞的表情。 * 时间一晃就到了星期六。陪严决去“面试”的日子。 在商场买的套装显然是一个具有先见之明的选择,正好能在这种场合发挥作用。 和罗雯约的是下午茶时间。赴约之前,安知知又带着严决去托尼老师那边整理了一下发型。 托尼老师依旧慷慨大方地为他们免了单,据说是因为新海报在招揽顾客上立下奇功。 到达约定的地点时,距离说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知知看起来比严决还要紧张得多,在餐厅门口转悠了一阵,严决也没有催她,跟着她一块转悠。 到了正点,安知知才深吸了一口气,顶着门口服务生的热情笑容,如慷慨就义一般带着严决走了进去。 提前说好的那个卡座上已经有人坐着了,不用说,那个人就是《星瑞》的美术总编罗雯。 那是一个靠窗的位子,窗帘没有拉,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那个人的皮肤映得如同会发光一样。 “罗主编……”安知知被服务生领到座位前,撞着胆子打了一个招呼。 那人将视线从窗外转过来,扎在脑后的高马尾从肩头滑落,给人一种高扬又活泼的印象。 那张脸上的眉眼明丽挺拔,嘴角微扬,又是一种从容而让人难以接近的气质。 “安知知,” 开口,吓了知知一跳。很明显,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还以为“罗雯”是一名女性。 “——还有安知知的大帅哥朋友。” 那双明媚的眼睛逆光眯起,变成弯弯的两道,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增添了几分柔美。 和受到惊吓的安知知相比,严决则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坦然地点了点头,顺便就自我介绍道:“我叫严决。” 于是罗雯改口:“大帅哥严决。” 安知知坐进了靠里的位子,严决坐在她身边。服务生很快就送了两杯柠檬水上来,冰凉的水气很快在杯壁上凝成一片细小的水珠。 “照片已经够好看了,不过真人更好看。身材比例也很完美。气质出众。”两人才入座,罗雯就像是对着一张无形的打分表,对着严决一条条地罗列起来。 ——已经不用打磨了,天生就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火闪。 “真是奇怪,像你这样夺目的钻石,应该早就被星探发掘了才对。” “嗯,是有人找过我,” 就在安知知还在费心考虑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严决已经自己做出了回答,他语气一本正经,表情似笑非笑,“不过我全都拒绝了。” 字里行间有一种让人无从质疑的信念感。 安知知坐在一旁,瞠目结舌。 * 在基因科学和整形技术都已经十分发达的现在,能够得到公认的无死角美貌依然是一种稀缺资源。 美的形成,既需要天工的偶然,也需要后天的精心维护。 除了骨相肉相与身体比例之类的基底,对皮肤和头发的保养也是一门深奥的功课,身材的维持也必不可少——这些都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达到效果 能够将上述所有都做到七八分,已经能够打造出令人艳羡的小美人了。但在这之上,还有更加难得的东西。 气质。 温婉也好,甜美也好,狂放也好,一种能够与外在相貌恰好吻合,同时让人一眼就能辨识出来的气质。 绝对的美貌固然难得,出众的气质亦很难得,如今出现在荧屏或画册中,能够被人叫得出名字的那些俊男美女,能将其中之一做到优秀,另一半能达到合格,就已经具备了受到万众追捧的资质。 眼前的这个人,不仅容姿出众,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气质。 该如何去形容这种气质呢? 眼神流转,天性风流,但比起媚骨,却更像侠骨。眼底七分清明,一分癫、一分悲戚、一分欢喜。 罗雯用指尖碰了一下桌子上的玻璃杯,弯曲指节,勾住流线型的杯把。无名指和小指垫在桌上,将杯底轻轻支起。带柄的茶杯就这么被他提捏在手上。 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背后是有意识的训练和刻意营造出来的优雅。 是的,不管他将这个动作做得如何熟练、如何流畅、如何看似自然,对于敏感的人来说永远都能觉察到隐藏在深处的“刻意经营”。 但从眼前的人身上,他却看不出这样的刻意。 要花多少时间去磨合,才能让“气质”在一个人的身上体现得如此自然,自然到刁钻如他都看不出任何破绽。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确实有不少明星演员在经过岁月的沉淀之后,掌握了和自身气质的相处之道,在“形”与“气”的两方面都渐臻佳境,通过气质的升华而弥补了容颜的衰退,从最终的效果来看,有的人甚至因为气质的提升而获得了更超年轻时的吸引力。 但细数做到这一点的公众人物,至少都已经步入中年。 而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而已…… 罗雯无端想起去年在一处古迹旅行时见到的上古佛像。今夕的阳光,流连于千年前的陶土,穿越洪流一样漫长的岁月,沉淀下风雨不动的慈悲。 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叫做严决的人。 “那这一次呢?你还打算拒绝吗?还是说,动摇了呢?”罗雯故作镇定,以他一贯的有些刻薄但又不折磨人的口吻试探道。 “如果打算拒绝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严决说。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接受我的邀请了?” “你已经向我发出邀请了吗?我还以为这是一场用于甄别的考验。” 罗雯哑然。他约严决出来,初衷确实是看看他是否合乎自己的要求,不过这个念头在他亲眼见到严决本人的时候就被抛到了脑后。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放过这样一个人才?他早就已经默认自己势在必得。 “真的会有在亲眼见到你之后对你说不的人吗?”罗雯不再端着架子了,“我反而有些好奇,为什么我能得到你的首肯呢?” 严决想也没想,答得干脆:“我想赚钱。” 就连这种大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有一种狷狂不羁的味道。 罗雯露出了能够理解的表情——如果是那种诸如“忠实读者”或“久仰大名”之类抽象的理由,反而让人怀疑。 出乎意料的反倒是安知知的表现。 那个看上去已经快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姑娘,在听到严决的话之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看上去好像……有些失落??? 这让罗雯产生了好奇。 “严决大帅哥,可以问一下你和安知知是什么关系吗?” 安知知既然是代替严决和自己联络的人,定位应该是经纪人或者代理人之类的,但是看她的表现以及两人的互动,又完全不像是那么回事。 是恋人吗?不会吧。罗雯暗暗在心里否决。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太不登对了。 更奇怪的是,严决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侧过头看了看安知知,似是在心中经过了一番周详的考量,才说:“……朋友。” * 封面模特的事情很快就敲定下来,接下去只要等罗雯安排好他那边要负责的事之后再来联络他们。 回家路上,安知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中途严决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啊……大师兄……怎、怎么啦?”她恍恍惚惚地眨着眼睛。 严决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路:“我们好像是从那边过来的吧?” “啊——”安知知如梦方醒,从严决身边匆匆擦过,修正航道,继续前进。 严决迈步跟上:“有心事吗?” 知知摇摇头,像是要逃开似的加快了步子。 严决本要拦着她,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是固执地跟在她身边:“骗人。‘心事’两个字都写在脸上了。” “哪有?!”安知知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捧住脸,像是要把脸颊上那些并不存在的字给遮起来似的。 严决几乎要被她给逗笑了,但又担心她钻牛角尖,把笑意给憋了回去。 “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他问,“还是罗雯说了什么?” 安知知还是一顿摇头:“不是的……不是大师兄的问题,也不是罗主编。” 严决了然:“那就是果然有问题了。” 难道是因为那个“朋友”的称谓吗?严决想。 之前在街上遇见张晓宇和何雨思的时候,安知知明明就是这样向她们介绍的。他还以为这是他们之间默认的对外共识。 安知知却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严决追问。他听出来,安知知的声音不太对。 安知知说话向来轻声细语,听上去既没底气,更没自信,但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多了几分沮丧。 严决思索着,出门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若是有什么问题,只能是在刚才和罗雯见面的时候发生的。 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安知知突然停下了脚步。 严决跟了上去,站到她面前,下意识想将手放到她肩上。但看到她垂着的双肩,又收回了手。 就在他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安知知先开口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大师兄……” “我在。” “我是不是……很不可靠?” “为什么这么说?” 风流浪荡的公子哥儿严决,坚信自己对伤心的女孩来说就是一剂良药,但是在面对安知知的时候,他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知知确实是个缺乏自信的女孩子,但在严决看来她认真又努力,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不可靠?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活了一百多年,第一次在面对女孩子的时候感到进退两难。 想要拥抱她、安慰她,想要摸摸她的脑袋,也酝酿了无数褒赞的词汇想要送给她,但又觉得这些举动过于轻浮和冒犯,适得其反。 明明对别的姑娘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放到安知知身上,他就无从下手。 在他暗自否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的时候,安知知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抹,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然后终于把脸抬了起来。 “……对不起,大师兄。” 严决愕然,丝毫没意识到安知知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他的。 “可以听我说吗?” “当然。” “你听了,不要觉得我小心眼好吗?” “怎么会。” 安知知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听到大师兄说接受这份邀约是为了赚钱的时候,我觉得……有些难过。” 把话开了个头之后,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开始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了起来,严决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一旁。 听她这么说,他感到有些惊讶和不解,但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只是静静等待下文。他怕自己一出声,就会吓得这丫头不敢再与他倾诉心事。 原本,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为师兄,非但不能为同门小师妹做什么,还要成为她生活上的拖累,无疑是种失职,所以才想尽快获得经济能力。没料结果反倒让知知多想。 “大师兄是不相信我可以赚很多钱,可以养得起自己,可以养得起大师兄……所以才接受这份工作的吗?”安知知顿了顿,“仔细想想,我身上确实没有任何能让大师兄觉得可靠的要素嘛。” 她说着,又摇了摇头:“嗯……不对,我难过,大概不是因为这个……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可靠的人。” “所以我想……也许我是在……嫉妒大师兄吧。” “……”严决哑然。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敢尝试接触外面的社会……可是大师兄才来几天,就得到了工作的邀约,还能一下子看懂我研究了好久的机甲部件图,真的好了不起啊……” 如果自己也能像大师兄那样,应该就可以省去最初浑浑噩噩的那半年,变得更加强大,更加能让人依靠了。 “我还以为,在这个世界,我……” 还以为,在这个世界,终于可以舍去“没有天资”这个包袱,成为一个不需要再仰望别人的人。 严决是九天高阳,高不可攀,而她是地上蝼蚁,无论如何挣扎,终究只能在泥土里度过一生。 若不曾见过如日中天,也许她尚可安于自己的卑微。 而太阳终究是太阳,是灼人的,是遥远的。看着温暖和亲近,或许只是晨昏光影造就的幻觉。 觉得大师兄不那么遥远什么的,结果只是……她的幻觉。 安知知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只是低头看着脚尖,突然又羞赧起来。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分无中生有的感性究竟从何而来。 啊……她都说了什么傻话?她不过是在钻牛角尖。该让大师兄看笑话了。 严决自然不会笑话她,只是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走着。 她走得快,他便也走得快。她若是放慢脚步,他也跟着放慢。 两个人无言地走进空轨站,在周围乘客好奇的眼神中坐了一站路。 坐到站,下了车,刷卡,走出车站。在通往公寓楼的最后一段路上,严决终于开口:“知知,刚才我一直在想——” 他顿了顿,因为看到安知知的肩膀跳了一下。 “刚才我其实一直在想,知知明明就很厉害啊。” 安知知转动了一下脑袋,小心地看了严决一眼。 “我是摇光剑宗的大弟子,所有人都知我天赋异禀、天资卓绝,没有人会将我拿去与自己比较。当我做了什么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大家也只会说‘毕竟是大师兄嘛’。” “可知知师妹竟会因为比不上我而感到懊恼。” “过去,我总以大家的保护者自居,而宗门弟子也习惯于受我庇护,为了让他们感到安心,我自然要表现出无所不能的样子。” “可是知知师妹却不向我寻求庇护,甚至反过来说要养我一辈子。” “不可思议——明明是小师妹,竟敢对大师兄说这样的话。” “真是的,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严决像是在怪责,但是嘴角又含着掩不去的笑,“还不够厉害吗?” “……来到这里之后,我总是想,如果不是知知师妹的话,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振作起来呢——说不定就会那样一蹶不振了。” “但知知师妹刚来这里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是靠自己一个人就振作起来了,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啊,真的好厉害。” “一年的时间,能在这片浑然不同的天地扎根生存,学会那么多复杂的知识,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严决看着安知知。 短发的女孩子睁大了眼睛,前额的碎发被风轻轻吹动,并不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 “不要担心,大师兄,我养得起你的!” 她是说过。 只不过当时并未觉得,如今回想起来才感到万分羞耻。 简直、简直是大言不惭! 但是……她也没想到,严决是这么想她的。 她忍不住看向身侧。颀长俊秀的青年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眼中映着街灯,荧荧烁烁。 * 六年前,天衍四十九峰,摇光剑宗。 得知安知知去了剑墟,严决便借着取剑的名义去了一趟后山。 以往都是铸剑师将修好的剑送来,他亲自跑一趟,属实难得。 不过佩剑之于剑修,几乎是如同半身般的存在。因此严决亲自取剑,虽说难得,但也合理。 剑修在完成炼气筑基之后,方能得到许可,来剑墟挑选属于自己的佩剑。这并不是剑宗弟子单方面的选择,而是剑器与剑修双向选择的过程。 剑墟,便是剑器之墟。围绕剑炉,无数剑器堆叠缠绕、或直或躺、或折或斜。 其中有千百年前的古剑,经山脉浸润、天地滋养,已然有了灵气;也有先代铸剑大师的杰作,锋芒毕露,冷冽沁心;还有当代剑墟弟子的习作,尚缺匠心,胜在朴实…… 获得许可的剑宗弟子,便要从这一片剑器之海中寻找与自身相合的一柄。 有的弟子好高骛远,即使自知实力不足,也会抱着侥幸心理挑选自己可能无法驾驭的佩剑,结果根本无法将自己想要的宝剑自剑墟中拔出。 也有的弟子气墟包容,可与多种性质的剑意相合,同时得到数柄剑器的青睐,在剑墟之中引起数剑共振的交响。 当初严决选剑之时,剑墟震动,群剑轰鸣,让正在剑炉进行淬剑的欧冶子还以为发生了山崩。 天赋异禀的摇光大弟子严决,不仅招人喜欢,也招剑喜欢。 然而万剑鸣响之中,只有无我剑无动于衷。 严决一眼便在锋芒闪烁的群剑之中看中了它。 也不知道是因为的确觉得它与众不同,还是因为当年少年心性,严决不信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长剑瞧不上自己,他无视竞相邀请的群剑,径直向剑墟深处走去,不等长余子出声阻拦,便以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态伸出手,握住剑柄。 没有山摇地动,没有风起云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轻轻一提,便将那柄剑从剑墟之中抽了出来。 群剑沉寂。 欧冶子从剑炉中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手举长剑直指天日,发带飘扬,意气风发的样子。 这位刚刚执掌剑墟的年轻铸剑师认出了少年手中的剑,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无我剑。 据说是摇光开宗立派的祖师爷登仙前所持的佩剑,曾与祖师爷一同降妖渡劫,性情孤高桀骜,祖师爷羽化后将其留与剑宗后人,但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得到过它的认可,亦从未有人能将它从石缝之中拔出。 长余子将这少年领至门中时,便向欧冶子炫耀过他是摇光的天命之人,欧冶子当时还以为长余子所受打击太大,对重振摇光一事有了魔怔,才会那么说。 直到见到此番景象,也由不得他不信了,那可是连摇光的祖师爷也认可了的人。 至此,无我剑有了新主人。 今回与血妖相斗,无我剑损耗不小,送去修理时,得到约摸需要半月的答复。 眼下确实到了约定可以取回的时候,不过这次严决醉翁之意不在剑,而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师妹。 他之前便寻思,像安知知这样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天赋的孩子,在摇光这种地方想必会过得十分艰难,日后得空或许可以在修行方面对她多加指点,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可以带她一把,帮助她积累经验。 他是摇光的大师兄,剑宗百多年来天资最出色的弟子,对新进的后辈进行提携照顾,也是他身为大师兄应尽的义务,况且这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没想到还未等他实际履行那些想象中的义务,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机会。 安知知去了剑墟。 剑墟与剑宗虽然同在摇光山,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修行之路,除了炼剑修剑方面的事宜,双方弟子几乎不会有什么交集。 严决心中虽感到一丝遗憾,但也知道这对于安知知来说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姜玉芝似乎对安知知的“临阵脱逃”感到耿耿于怀,大概是眼看着自己“天道酬勤”之路上好不容易找到的搭子突然跑了,有点不甘心,又有点寂寞吧。 轮资历,姜玉芝的确能在剑宗排得上辈分。然而要说修为,玉芝的修为也确实差。在安知知之前,整个摇光资质最弱的弟子便要数她。 难得遇上能给自己垫底的,当然不舍得就这么放过。 但倘若安知知就这么继续留在剑宗,走的路定会比她当年走过的更加艰难坎坷。 对玉芝这般天赋不佳的弟子来说,勤能补拙的确是一条行得通的路子,但是像安知知这样连一丝灵根都没的,若真要固执地留下,最终只会是一种折磨。 ——付出倍于常人的努力之后若能得到相应的成果,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但若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回报,而且也注定无法得到回报,那种痛苦和辛酸,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很难体会。 对于只要付出一分努力便能得到十分回报的严决来说,这种感觉自然也是相当陌生的。或者说在遇见安知知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 在他的意识中,这世上的事,只要他想做便没有做不成的,只要他索求便没有求不得的。因为自己能轻易做到一切,于是就很难理解别人为什么无法做到。 只不过他从未因为自己能做到,便瞧不起那些做不到的人。他虽然自傲,但从不贬低他人。这也是他能获得剑宗上下所有弟子拥戴的原因。 但严决也真没想到世界上会有像安知知那样先天不足的人——修行一百二十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见。这既引起了他的好奇,也诱起了他的关心。 他去到后山的时候,安知知正在另一名剑墟弟子的带领下进行见习。 那双怎么看都营养不良的手紧紧地握着一把锈蚀的铁锤,腰也几乎直不起来,但那细瘦的五指却无论如何都固执地不愿松开。 肩膀收紧,后背的骨骼和肌肉在艰难地提供力量,将那铁锤挪动一寸似乎都要花掉她全身的力气。 她皱着一张脸,咬着牙,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汗水混合着煤灰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那模样十分滑稽,滑稽到了叫人感到心疼的地步。 周围传来叮叮叮叮的敲击声,而在安知知手下,铁锤撞击金属时,发出的却是“叮——叮——叮——”的声音,沉重得如同老牛喘息。 “严决,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还打算下午帮你把无我剑送过去呢。” 正在指点安知知的剑墟弟子注意到有人靠近,抬起头来,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这位弟子便是如今主要负责无我剑修复工作的铸剑师,名为莫揶。她是和姜玉芝同年来到摇光的。 和资质平平的姜玉芝不同,莫揶在修行方面颇有天赋,身上的剑意包容性极高,和剑墟半数以上的剑器都能相容。 严决听莫揶招呼,视线从安知知脸上掠过,落到她身上,浅笑着说:“你不是忙着照顾新人吗?我亲自来取剑,正好为你省下些时间。” 莫揶扬了扬嘴角:“都说严决大师兄人好,如今我才终于见识到。你还挺会体贴人的。” 严决不置可否。 “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取剑。”莫揶也不啰嗦,丢下这话,蹦蹦跳跳向剑炉深处跑去。 严决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将目光转到安知知身上。 她就像是不知道有人来了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挥着铁锤。 严决想开口同她打个招呼,又怕突然出声会惊扰到她。 她握着锤柄的动作如此勉强,若不小心滑了手,让铁锤砸了脚趾,岂不是白白受罪。 莫揶很快就抱着剑跑了回来。 严决看到安知知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朝来人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眼神滴溜溜的,毫不掩饰地黏在他的那柄佩剑上,那张呆愣愣的脸看上去都要比平时灵动几分。 严决莫名有些高兴。 但他很快就发现安知知只是盯着无我剑看,却从未拿正眼瞧他,心情又顿然复杂起来。 他之前的感觉没错,安知知身上的剑意果然与无我剑相合,尤其是她和无我剑一起出现的时候,这种直觉变得尤为强烈。 恐怕她自己隐隐约约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会被无我剑吸引。 等一等……严决恍然间发现了问题。 ——所以,安知知在意无我剑,只是单纯地在意无我剑本身,而不是因为他? 第17章 鬼使神差 “这次, 是那什么千年血妖是吧?那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啊?难不成就是一滩黑红黑红的血?”莫揶从安知知身旁经过,将无我剑交到严决手中,顺便关心了一下大战血妖的事迹。 严决接过剑, 又飞快地瞅了一眼安知知,发现她已经低下头去,又开始挥她那把大铁锤了。 ……这丫头…… “是不腐尸身浸透了渗入地下的血液所形成的妖鬼。前些年人间爆发战事, 又是接连好几年的饥荒, 为它提供了不少精血和食粮, 这才让它迅速壮大起来。”严决有些心不在焉地解释道。 莫揶皱了皱眉:“唔……听上去怪恶心的。亏它能将无我剑伤成这样。” “嗯。它能操控血液, 那些妖血有很强的腐蚀性,若换一把剑,或许就直接被它化没了。” “不愧是祖师爷的剑啊, 到底不同凡响。”莫揶歪着脑袋, 盯着无我剑的剑柄看了一会儿。 半晌,她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严决,老实说,你把这活撂我身上, 让我觉得特别有压力。”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也知道,无我剑和我并不相合。就算我在修复的时候再怎么小心, 也没法避免削掉它的灵气。我每次修它都提心吊胆的, 生怕祖师爷的剑就这么断在我手里——那也太折寿了!” 剑修以剑降妖, 亦以剑辅修, 在修成元神境界之前, 对佩剑损耗极大, 时常要去剑炉重新淬炼, 以凝神固形。 铸剑虽是剑墟弟子的日常修行, 但占据剑墟业务最大头的, 其实还是修剑的工作——一名弟只需挑一柄剑,可挑完之后,便隔三差五要来修一回,修剑的任务自然比铸剑要繁重得多。 就像剑修与剑器相互挑选一样,剑器和铸剑师之间也存在配适的问题。若两者不能相合,便会造成剑器的灵气损耗。长久来看,这对剑和剑的主人,乃至铸剑师而言都不是好事。 剑器由铸造者来修补自是最好不过,但剑墟超过八成的剑都是往昔时代的遗物,它们的铸剑师不是已经亡故,便是已经成仙,因而只能在当代的剑墟弟子中寻找气性相合之人。 大多数剑器确实能在当代弟子中找到心仪的铸剑师。唯独无我剑却在成为严决佩剑的百余年后,都没能遇上中意的修复者。 莫揶天资是高,对无我剑来说却不是最相合的器修,只因为那极具包容性的禀赋,才成为剑墟中唯一能修复无我剑的铸剑师。 虽然有折损剑器的风险,但也无他法。 严决正了正色:“我以后会小心一点,尽量别让它磕着伤着。至于灵气消耗的事,你倒是不用太担心,我自会替它补上。” 莫揶双手叉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也只能这样。” 严决又看了安知知一眼,对莫揶说道:“等到小师妹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你的压力或许就会小一点了。” 莫揶转头瞅了瞅正在专心练习的安知知,点点头:“也许吧。虽然知知的胳膊腿现在还细瘦了点,不过我看她的确是个好苗子。” * 安知知在剑墟伙食的“哺育”之下,终于从一根瘦骨伶仃的豆芽菜,变成了一棵紧密结实的麦子。 因为没有哪怕一星点的修为,不可进阶为器修,安知知没有办法独自铸剑,只能从事打铁、烧炉、打水之类的辅助性工作,不能成为剑师,只能当一个剑童。 其实若是剑意相合,剑童也可以进行剑器的修理。 只不过几乎没有人会来找她罢了。 摇光弟子都知道安知知这号人物,也知道长余子曾为她下过“根骨全无”的评语,更知道“万年妹”这个玩笑一样的绰号,因而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她来修理,觉得她定会消磨剑器的灵力。 只有姜玉芝是个例外。 姜玉芝偶尔会来看她,一边说她没出息,笑她只能当个跑腿的,一边把自己那柄磕了刃的剑塞到她手里。多亏了姜玉芝,她才能积累到一星半点儿关于剑器修理的经验。 安知知进入剑墟已满一年。 这日,姜玉芝欢天喜地跑来告诉她,自己有了结丹的迹象。安知知自然是替玉芝师姐感到高兴的,甚至有几分感动。 “大师兄说你和我不一样,不仅仅是天资不够的问题,而是没有构筑修为的基台,算是一种先天不足,其他人也说你就算是修炼一万年也不可能羽化,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的嘛。连我这种人都能修成金丹,你说不定努努力也可以的呢!” 姜玉芝似乎始终都没有放弃劝知知“迷途知返”,只不过语气比最初松动。 安知知是个性格软弱的人,不过在这件事上倒是从未动摇过。 “我觉得在剑墟挺好的。每天都有事做,也有饭吃,我虽然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但大家也总是鼓励我。我已经很满足啦……” 姜玉芝轻戳她脑袋:“你这丫头,没志气,怎么当个剑童就安心了?怎么说也得朝铸剑师努努力呀。” “唔……” “我觉得你有天分——这回肯定没看走眼。”姜玉芝压低了声音,凑到知知耳边说,“自从我把凌雪剑交给你来修理之后,驭剑就更得心应手了,修行的效率也在提高,所以才能这么快就有所突破。知知,这八成是你的功劳。” 知知猛地摇起头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姜玉芝眨巴了几下眼睛,“除了把剑交给你来修理之外,我在修行方面的日课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就这一年,提升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呢。除了你,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是玉芝师姐自己很努力呀……”知知搬出姜玉芝一贯的论调。 姜玉芝搂住她脖子:“勤能补拙,确实没错,不过我自己有多少本事,我还是心里有数的。大师兄也跟我说了,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用勤奋补足的。知知,我自打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你有剑缘,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这份剑缘大概不在剑修,而在修剑。”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知知听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绞起了手指。 姜玉芝是个有些固执的姑娘,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想法。 自姜玉芝分享了结丹的喜讯之后,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严决自人间除妖归来,将无我剑交予剑墟修理。 自一年多前在剑炉前见过半面后,安知知便再没和严决打过照会。 课业繁忙时,安知知一颗心全都扑在剑炉里,没别的心思去想其他。 等夜深人静,倒偶尔想起大师兄的面影,也只觉得那人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她从不敢轻信他曾说过的话。 “以后若是还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这应该是大师兄对一个刚入门的新弟子的无心的体恤吧,或许他对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如此许诺过。 像大师兄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如今一定已经忘了她这砂砾尘土。 安知知觉得有些惆怅,又觉得这事本就再正常不过,便努力将之抛到脑后,不再多想。 这次无我剑是由陈元松送来的。据说严决此行受了重伤,不是被妖所伤,而是遭人算计,伤及根骨。 莫揶一边听着陈元松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将伤痕累累的无我剑捧到手里,末了,忍不住叹一句:“严决这人,斩妖除魔未逢敌手,反倒栽败在凡人手上,真不知该说他天真单纯、缺少防备,还是该直白地说他傻……” 陈元松苦着脸道:“这回大师兄伤得重,险些丢了性命,莫揶姐姐你就人如其名一回吧。” ——莫再揶揄他了。 莫揶瞪他,将无我剑搁在剑炉边上:“三日后来取。” 这天,安知知在剑炉专心锻了一日铁,也就未曾听闻严决重伤的事。 入夜,走出剑炉,看到月光下无我剑的锋芒,才知道大师兄回到了摇光。 无我剑就像她第一次来剑墟时那样,静静靠在剑炉附近的石块上,牢牢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真是奇怪……剑墟有那么多名剑,有比无我剑更宽更大更威风的,也有剑柄华丽无比、剑纹精美无双的,可是在那么多交叠排列的剑器中,她总能一眼就找到无我剑。 就像她当年从长阶上飞奔而下,在四方坛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眼就看到严决一样。 果然,人如剑,剑如人,皆举世无双。 她注意到无我剑伤得很重,却不是外伤,莫名感到一阵担忧。 三日后,莫揶按惯例完成修理,将无我剑搁置在剑炉外,等陈元松来取。 安知知完成日课的时候,剑墟已是深夜寂静。整个后山只能听到剑炉之火哔啵的燃烧声。 她收拾好东西,从剑炉离开,一迈步就被一缕寒芒晃了眼睛。 冰冷的月光之下,由无数金属铸造物堆积而成的山丘上,一方银光映入她的眼帘。一道听不见的声音正在呼唤她,引着她往某个地方走去。 回过神来,那道锋芒已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大师兄的无我剑—— 剑身长而阔、剑柄质朴又高雅。 剑意凛然而清澈,如穿越亘古的风,如永恒不化的雪。 她在那清冽的剑意中,看到一缕遗落的伤痕。 奇怪,莫揶前辈明明已经修过,为何还会如此? 她出神地盯着那道伤痕,过了许久,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 在冰凉的触感中,她感到一阵幻痛,听到一声哀叹。仿佛一位久卧病榻、孤单而悲伤的病人正握着她的手,向她寻求抚慰。 她心中涌上一阵怜惜,鬼使神差地将剑从石缝拔出。 第18章 不求甚解 翌日。 陈元松抱着无我剑从剑墟返回的时候, 正好看到严决结束闭关,慢慢悠悠地从房中出来。 “哎,大师兄, 已经调养好了?”他快步走上前去,将严决上下打量一番。 据说对严决下手的人用了浸过术法的毒,硬是将他这副即将元神大成的身子毒入髓骨, 一下去了他半条性命, 实在邪乎得很。 眼下严决虽然已经可以起身走动, 但脸上少了些血色, 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倒也是一副稀罕的风貌。 陈元松之前还叫莫揶别拿大师兄开玩笑,此刻见他无事, 自己先忍不住在心里调侃起来。 “差不多了, 还需歇息几日。”严决说,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似乎对自己身中奇毒一事毫无嗟怨。 这人便是病了,也仍是一副风流公子的神韵, 眉目含情,浅笑顾盼, 甚至因为虚弱而多了一分嗔态, 比以往更能骗得几许怜爱。 旁人都是女娲娘娘甩下的泥点子, 只有严决是用了心思、细细雕琢出来的杰作。老天着实太不公平。 陈元松心里这么想着, 撇着嘴角将无我剑丢进严决怀里, “喏, 你的剑, 我帮你取来了。” “多谢, ”严决说, “待有了精神,许你差我当一日陪练。” “那还真是谢主隆恩——”陈元松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实则却因为严决的约定而暗自有些高兴。 回过神,见严决盯着手中佩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忍不住问:“怎么了,大师兄,是无我剑有什么问题吗?” 严决敛起笑意,难得正色道:“这次是让谁修的?” “当然是莫揶啊,除非是欧冶子老前辈亲自出马,剑墟还有谁吃得消动这把剑?” “——嗯……也是。” 陈元松看到严决反常的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免一阵忧心:“难道说莫揶终于出了什么差错,叫无我剑受了折损?” 然而刚才一路走来,将无我剑抱在怀中,又未觉察到有什么异样。倒不如说…… “锋芒不露却又清气四溢。甚好。”严决抽剑出鞘,道出了陈元松心中的想法。 不错,无我剑看上去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靠近的时候却能感觉到过去不曾有过的灵气——明明送去剑墟的时候,它已经非常虚弱了。 “这不是好事吗?我看大师兄你一脸严肃的样子,还白白担心了一场。” 严决轻轻摇头:“这剑,怕不是莫揶修的。”或者,在莫揶修理之后,有谁又动过它。 陈元松奇怪:“不是莫揶修的,还能是谁?怕不是它在剑墟的石缝里生了根,从摇光峰的灵脉里汲取了灵气?” 严决失笑:“哪里生了根,我怎么没见到?” 他左手握剑,右手轻抚,半晌,开口道:“去查查,是——” 话说到一半,他的脑中倏地浮出一番景象——那日在侧长峰的茶室之中,坐在卷帘下,手捧阳光的小师妹。 一年未见,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模样。不过都说那个年纪的女孩一天一个样,不知道她的眉眼是不是长开了一些,头发是不是长浓了一点,个子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陈元松见严决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不禁有些诧异,但不用严决说满,他也已经听出大师兄的意思—— 不就是叫他去查查这次究竟是谁经手了无我剑呗!他去查就是了。 虽然严决能够以自身的气墟填补无我剑的灵气损耗,但修复的工作终究只有让铸剑师来做,而若一直让相性不合的铸剑师来接手无我剑,便始终存有折损的风险。 因此,能够修复无我剑,不光是对剑墟而言,乃至对整个摇光剑宗来说都有巨大的意义。 毕竟这可是老祖宗的剑。 照理来说,如果剑墟出了能将无我剑打理服帖的弟子,这个消息应该会在第一时间飞遍整座摇光峰,能叫山脚下的一块岩石都知道这个重大新闻。 可是事到如今却完全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若不是严决亲口认定,恐怕这事也将就此无声无息揭过。 ——很明显,修剑之人并不想让别人知晓。 “这合理吗?”陈元松一手托着下巴,走在剑炉前的小路上。有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吓了一跳。 “什么事啊,合理不合理的。” 他回过头,对上一张满是煤灰的脸。 “莫揶姐姐……”陈元松眼睛一亮。 要问无我剑的事,果然还是得找莫揶。不过陈元松来时,莫揶并未在剑炉中,他只能在剑炉外守株待兔。 剑炉四周本就酷热无比,加上他又在苦思冥想,热上加热,此时已是一身汗湿,看到莫揶一身凉快装扮,顿时羡慕不已。 “瞧你,热得都要化了吧。”莫揶扯下脖子上的毛巾,往陈元松手里一塞,“在这儿站多久了?不会是在等人吧?” 陈元松用毛巾擦了擦汗,露出殷勤的笑容:“就是在等人,等的就是莫揶姐姐你。” “等我做什么?”莫揶也回他一个笑脸,“告白?” “您别说笑!”陈元松当即否认,换来莫揶一阵白眼。 “那是什么事?”她顿了一下,然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会是无我剑折了吧?!” 那她可就成剑宗的千古罪人了! “不是不是,”陈元松摆摆手,“何止不是,大师兄对这次的修复十分满意,连我也觉得无我剑的状态似乎比过去好了不少。” 听他这么说,莫揶脸上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不少,但眼中又浮出一缕疑惑的神色:“这样啊……” 陈元松稍稍压低了声音:“莫揶姐姐,你说说看,这次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子,还是修为又突破了新境界?” “怎么可能?”莫揶仍是面带诧异。 陈元松摸了摸下巴:“唔,我看也不像。” 在换得莫揶第二个白眼的同时,他又补充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莫揶虽气恼陈元松这吊儿郎当的态度,但此时也跟着思索起来,甚至情不自禁地学着他的样子摸起了下巴:“昨天我把无我剑插在石缝里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它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啊……” “不行,我得亲眼看看。”她又说。 两人一前一后,风风火火赶至严决住处,循着剑风响动在附近一片竹林空地中找到了正在修行的无我剑主人。 衣带翻飞,翩若游龙。 “他不该在这儿练,应该去四方坛上,让整个剑宗上下都欣赏欣赏,保准令所有人如沐春风、修为大涨。”莫揶点评道。 清风一掠,白影停在石凳上,如惊鸿飘落。 “大师兄,先前你才说过,还需休养几日的。”陈元松像个老母亲似的怪责道。 “心情好,身子都不觉得虚了。”严决笑得恣意,说着又看了一眼莫揶,“这回你手艺见长。” 严决向来不吝于褒扬别人,莫揶对他的夸奖倒没有太上心,但是抬头望向他手中那把剑的时候,却真觉得有些异样。 她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指节之间遍是茧痕,看上去与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没有什么分别。 是我终于得了无我剑的窍门么?她想着,走上前去,向严决伸出手。 “借我看一眼。” 严决将剑递了过去。 莫揶接过,以指尖轻抚。 无我剑如往常一样,在抗拒她。 但是指尖从剑刃前擦过的时候,能感受到充沛的灵气,几乎要满溢出来似的。 她能觉察到,这柄古剑的状态,的确远胜从前。 可她昨天完成修复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奇怪……总不会是它在石缝里生了根,从摇光灵脉里吸走了灵气?” 严决笑得一脸玩味:“你怎和元松说一样的话?” 莫揶狠狠瞪他一眼。 陈元松走上前来:“看来关于无我剑的变化,莫揶姐姐也不知情呐。行啊,剑墟这回是出了个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了。” 莫揶低头沉思:“莫不是我昨晚离开之后,剑墟发生了什么异常?昨夜知知回来得晚,我回头问问她去,兴许她有注意到什么也说不定。” 严决若有所想,不动声色地将无我剑从莫揶手中收回,垂眸道:“罢了,就当做它真的生了根,从摇光灵脉中窃取了剑气罢。” 一副不求甚解的样子。 莫揶对他的这种态度感到困惑,正想再劝说几句,又看见他猛地侧过头,向竹林之外的某处看去,口中喃喃出声,念的是—— “知知师妹?” 莫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竹影之间有一个灰扑扑的影子,凝神细看了半天,才发现真的是安知知。 她心中感到讶异,但当即只是斜了严决一眼,不满道:“知知现在是剑墟弟子,是我的师妹,不是你的师妹,你可别乱叫。” “一日为师兄,终身为师兄。”严决振振有词。 不知为何,莫揶发现他脸上的笑意突然浓重起来,她懒得理他,冲着灰影的方向喊了一句:“知知——” 那条灰影震了震,旋即穿过竹林,向这里跑来。 片刻后,一颗毛栗子般的小脑袋从不远处的一丛翠竹边上冒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17号的更新放晚上~正常情况每日零点更~ 第19章 争风吃醋 “莫揶前辈。”安知知从翠竹后面探出头, 叫了一声。 看到安知知,严决眼底闪过一丝未曾自觉的欣喜。 不错,不错, 就是这缕剑意。 旁人不知,可他当即了然。无我剑在手中微不可察地震颤,似是要向他传达内心的欢愉。 他知无我剑, 无我剑也知他。 莫揶摆了摆手, 招呼知知过来。 “前辈, 什么事呀?”安知知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然而在看到莫揶身旁站着的人时,蓦地瑟缩了一下,“大……大师兄……陈、陈师兄。” 听她喊大师兄, 严决看了莫揶一眼, 脸上显得有些得意。 莫揶注意到他的表情,顿感一阵无语,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得意个什么。 同时又觉心中有些小小的懊恼,仿佛败下一城, 忍不住鼓起脸颊,将手叉在腰际, 向着灰头土脸的小师妹问道:“知知, 我问你, 你为什么喊严决大师兄, 却只喊我前辈呢?” “啊……”安知知呆住, 动了动嘴唇, 什么也没说, 还忘了将嘴合上, 看上去一副傻样。 莫揶说的没错, 她现在是剑墟的弟子,按理来说,该喊莫揶师姐才对。 她没想过这些细节,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些称呼有了无意间的区分。如今遭这一番质问,当然哑口无言。 莫揶早已熟了安知知怕人的性子,自知不小心吓到了这丫头,顿时觉得一阵冤枉,又觉得一阵好笑:“哎,这丫头。我就随口问问,你别放心上呀。咱们剑墟可没有那么多规矩,知知若是想,别说是前辈,叫我一声师妹都是没问题的。” “嗯……”严决看着这二人,发出一个半是思索,半是玩味的音节,“别,就该喊你前辈,喊我大师兄。我严决是剑宗大师兄,也是摇光的大师兄,剑墟也是摇光的一支,喊我大师兄有什么错?” “嚯,”莫揶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合着我也该喊你一句大师兄了?” “你若愿意,我自不介意。”严决泰然道。 莫揶送他一记白眼。 而安知知夹在“友好交流”的二人之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站立不安,脚尖朝着竹林的方向,一看就是随时想要逃之夭夭的样子。 好不容易,终于被她找到一个机会,在两人暂时“休战”的间隙说上一句话:“那个……莫揶前辈、还、还有两位师兄,没什么事的话,我……我先回去去干活啦……” 莫揶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欸,等等,差点忘了问,还没说呢,你上这儿来做什么?” 安知知肩膀猛的一抖,忸怩了半天,好不容易颤颤地倒腾出两个字:“散……散步!” 散步? 莫揶一脸迷茫,从后山一路散步到主峰,散步到闲杂人等皆敬而远之的大师兄的住处?这个小师妹,散步散得……倒是有些远啊。 陈元松好心帮腔:“唔……此地空气清新,风景优美,想是小师妹在剑炉待得气闷,想找个清净处散散心,不知不觉便循着清气来了这里吧。嗯,很有眼光。” 严决原本将双手背在身后,此时突然右手挽剑、收剑入鞘,改换了一个姿势。 安知知果然被这一动静吸引,一双眼睛紧紧跟着剑锋在空气中划过的弧度,眼神都比方才亮了几度。 严决心下忽有所悟。 若剑墟真的有人能修好无我剑,这个人只能是安知知,在见到她那一刻,他便如此确信。 莫揶说知知昨夜晚回,恐怕便是趁剑炉夜间无人,偷偷动了无我剑,却不知后果如何。今日见莫揶匆匆赶往主峰,担忧自己闯祸反叫前辈背锅,才壮着胆子跑来这里。 这小丫头…… 他嘴角噙笑,微微垂首,将无我剑别至腰际,余光悄悄扫过安知知。 比一年前蹿了点个头,脸也圆润起来,肤色偏沉,但不再是那种缺乏营养的蜡黄,想来是在剑墟风吹日晒火烤,才成了这样。 神情还是小心翼翼的,但比之前灵动许多。尤其是瞅着无我剑的时候。 甚好,甚好。可若能将这目光分出几分投注与他,便更好了。 严决长身而立,思量片刻,眉眼微弯:“想是知知师妹听闻我重伤归来,心下担忧,特来探望。是也不是?”一身自恋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莫揶嫌弃地皱着眉头,陈元松则憋着笑。两人都是一副“又来了”的表情,显然早就已经习惯了严决这性子。 安知知如临大敌,终于从剑柄上收回目光,见了鬼似的看着严决,嘴巴半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神情一半是担心,一半是惶恐。 莫揶怒瞪严决一眼:“莫要拿知知开玩笑。”说着伸手将安知知揽过,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赶紧离开。 安知知如获大赦:“前辈、大师兄、陈师兄,知知告辞!”说罢,像只小老鼠似的嗖地蹿进竹林,转眼便看不见人影了。 “我辈分高,可为什么她先叫的你,而后才叫我?”严决看着小师妹离去的方向,心有不甘似的问道。 “这是自然,我可是手把手带着她的前辈,你算什么?”这回轮到莫揶得意起来。 “大师兄啊。”严决说得理所当然,“虽平日不得在一块修行,没法言传身教,但若摇光遇难,定会护在所有人前面的大、师、兄。” 一副“就是比你了不起”的模样。 莫揶看得连连叹气,而陈元松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 都已经是活了一百多年的人了,怎么心性还如此幼稚? 话说回来,他们到底在这儿争个什么劲儿? 嗯? 陈元松想了想眼前二人那毫无营养的争论内容,觉得大师兄好像在和莫揶为安知知争风吃醋似的,不禁觉得更加有趣,嘴角也扯得更开。 莫揶见陈元松一脸阴阳怪气,意识到自己着了道,有些气恼地看向严决:“跟你讲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我也还有一堆活要干呢!无我剑没事就好!回去了回去了!” 正好严决也有就此作罢的意思,两人一拍而散,相背行去,留下陈元松一人笑得开怀。 莫揶回到剑炉中时,安知知已经开始进行锻打的日课。经过一年的修行,她打铁时的声音终于不再是老牛喘气,节奏和韵律都掌握得很好。 只是那柄铁锤在她手中看着还是略显大些,总让莫揶担心会不会折了她的手腕。 莫揶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突然走上前去问道:“知知,昨日你是最后一个离开剑炉的吗?” 虽然严决没有要追寻真相的意思,但无我剑的修复对莫揶来说事关重大,自然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总得弄它个清楚才好。 安知知停下手里的工作,用手蹭了蹭鼻梁,脸上顿时多了一块煤灰的印记,她将锤子搁在一旁,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在离开剑炉的时候,有看到我放在外头的无我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莫揶问。 她起初对安知知的回答并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在看到安知知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时,又觉得搞不好她真发现了什么。 “昨晚我走之后来过剑炉的都有谁?”她立刻追问道。 “……唔……”安知知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莫揶轻声叹气。 知知在工作的时候总是过于专心,根本就不会注意边上来往过哪些人、发生过哪些事,她早该想到很难从知知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话说回来……知知,这些都是你刚才打的吗?”见问讯无门,她目光突然一转,指了指放置一旁一堆已经锻好的材料,讶异道。 今天早上的这会儿功夫,居然已经做好了这么多,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 只见安知知连连摇头:“不是刚才,是昨天夜里打的。” 原来是昨日打的……莫揶一阵了然,但很快又惊讶道:“昨天夜里?你在剑炉呆到几时?” 她知道知知昨夜晚归,但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大、大约子时一、一刻吧。” 果然,又熬夜干活了。 这丫头,起早贪黑,干的可是整日整日的力气活,既是长身体的年纪,只不过肉身凡胎,又不是铁打的身体,这样下去可不行。 看来不仅要教她吃饭,还得教她睡觉…… 莫揶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安知知在一旁却兀自紧张起来:“莫揶前辈,难道是我回来的时候吵到你了?” 昨夜趁无人注意,她擅自动了无我剑,心里虚得很。 无我剑可是摇光剑宗的宝物,是大师兄的佩剑,怎是她一个连铸剑师都不是的剑墟弟子能随意触碰的?是她僭越了。但她不后悔。 莫揶盯着安知知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倒没有,我睡得可香了。” 她心里有一个奇异的想法,然而没有证据——昨天夜里,动过无我剑的人,会不会就是安知知呢? 可是,大家不是都说她身上全然没有灵根么? 无我剑……真能看上这个小丫头吗? 第20章 水落石出 剑墟之中没有与无我剑完全相合的剑师。因此, 无我剑的主人必须定期以自己的气墟哺剑,以弥补灵气的流失。 而动用气墟,难免有损修为。 严决的气墟虽说深不见底, 但究竟还只停留在化神境界,在元神大成之前,动用气墟补剑, 多少会消磨心神, 严重时, 甚至损耗命数。 每每动用气墟, 他都至少要闭门歇上一整日才行——这是严决的弱点之一,亦相当于是摇光的一大弱点,因而知晓的人不多。 陈元松曾调侃这似乎是上天创造严决时设下的唯一一个漏洞: 摇光剑宗的严决大师兄, 容姿超群、天赋异禀, 乃千年难遇的剑修之材,却挑了一把吃命的剑。 而现在,这个漏洞被填上了。 严决觉得自己已经觉行圆满,甚至可以当场飞升。 只是, 安知知未有灵根,终究只能当一个凡人, 而他在修得元神后, 便可以得到近乎永生的寿数。所以他的圆满……是有期限的。 严决从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 他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八年, 他的父母兄长早已不在人世, 他知道生离死别的滋味, 也自认可以接受物是人非、世事变幻的规律。 无论如何, 能有百年的圆满, 已经是一种幸运。他打定主意要好好珍惜安知知活着的这段年月。 可他虽活得比常人久, 其实也只经历过百多年的岁月, 至于再长久的时间,他尚未产生概念,也不曾有过想象。 分离的事,就等分离的时刻来到时再考虑。若要在离别的感伤中将相聚的时光白白浪费,那才是最愚蠢的——当时,他还是这样开解自己的。 只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相聚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短很多很多,也没有想到,他命数中的劫难,也比想象的要痛很多。 * “你是说安知知,那个安知知,那个……像小老鼠一样的安知知?” 陈元松是个机敏的人,又在严决身旁呆得久了,自认多少能揣度出他的几分心思。 那日他让莫揶莫要追究无我剑,此事明摆着不正常。 能修无我剑的铸剑师,那是严决日思夜想想了多久的人物?他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当场揭过?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如此一来,答案只能有一个:他已经知道暗地里修好无我剑的人是谁,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陈元松不再躬身调查,转而对严决穷追不舍,死缠烂打——直接从他嘴里撬出消息,可比玩那些个什么推理游戏要简单多了。 严决不是一个保密主义者,在陈元松锲而不舍的追问下,没过几天,他就把安知知的事给抖了出去,还不忘叮嘱师弟—— “你可别张扬出去。” “为什么啊?这么大的事,可不得让摇光上下都知道才好!” “……”严决想了想,说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安知知胆子小。” 陈元松看着严决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倒退了几步,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大叫一声:“噢——这么说来,去年有段时日,大师兄总往侧长峰跑,不是为了玉芝姐,而是为了知知师妹!” 他早就意识到安知知和无我剑相合! 严决承认得很爽快:“嗯。” “哎呀,这还真看不出来。玉芝姐当初信誓旦旦说知知有剑缘,被大家笑话,没想到真的被她说中了——知知师妹是有剑缘,和无我剑有缘。”陈元松觉得有些好笑,“安知知……那个安知知啊,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无我剑挑了像太阳一样恣意绚烂的人作主人,却又挑了像尘土般默默无闻的人为铸剑师。这两个人,原本是对极一样的存在,却能够因为一把剑而被联系在一起。 “这剑的性子还真是古怪。”陈元松叹道。 “你这样贬它,小心祖师爷显灵。”严决打趣。 陈元松窥伺严决的神情,只觉得他比过去更加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苍天大地,诸天神佛,赶紧治治这个人吧。这样下去,还不得让他神气死? 严决自己从不声张,陈元松也兢兢业业地他保守着秘密。旁的弟子没有发现无我剑的变化,即便发现了,也不敢刨根问底地追问严决。 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居然眼看着真的就这么被掩过去了。 不过摇光弟子中有个脸皮比山厚的姜玉芝,她向来亲近严决,也是敢对着严决死缠烂打的。 姜玉芝灵感驽钝,但时间长了,加之经常在严决身旁走动,终于觉察到无我剑和过去有些不一样。 事关严决和无我剑,“此等大事”怎会让她不好奇,当然要想尽办法从严决口中撬出些什么来。 “大师兄,你究竟是得了什么修行的法门?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如今的无我剑灵气清冽而丰沛,和之前简直是天壤之别。你就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嗯,也没什么。” “所以是什么?” “没什么。” “大师兄!” “嗯。” “大师兄——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开窍的师妹呗。” 姜玉芝软硬兼施。 她先入为主地相信无我剑的变化源自严决自身的变化,定是严决找到了什么提升气墟的秘法,才能做到既不损耗自己的心神,又能保持无我剑的灵气。 对于像她这样天资匮乏的修行困难户来说,任何行之有效的修行方式都具有巨大的价值,更何况这还是严决身体力行地证明过功用的方法。 她今儿个无论如何都要从严决嘴里把话给套出来。 奈何严决一直摆着一张极具迷惑性的笑脸,耐心地和她打着太极,软硬不吃。 “听闻玉芝近日修为大涨,想必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套路——便按着这个路子继续下去,想来不久便能结成金丹,何必再试别的方法。万一错了,岂不得不偿失?” “大师兄用过有效的,怎会有错?”姜玉芝眨了眨眼。 严决竖起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这你就不懂了,不同的资质禀赋有着不同的提升办法,我用着合适的,放在玉芝身上未必见效。” “能不能见效,也得用过才知道嘛!” 听二人唱戏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坐在一旁喝茶的陈元松不禁失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也真是的,就因为害怕“吓着安知知”这种理由,就要连玉芝姐也一起瞒着吗? 再说了,安知知的胆子要真有严决说的那么小,她当初也就不可能鼓起勇气、不顾姜玉芝的劝阻,一意孤行地前往剑墟了。 不如索性告诉姜玉芝,大家都好落个清净。再说,安知知本来就是玉芝带回的人,让她知道一下又有何妨? “严决!严决!我知道了!我知道无我剑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很少会出现在主峰的身影突然闪现在三人面前。 是一身奇装异服、满脸煤灰油渍的铸剑师,莫揶。 严决还来不及向莫揶使颜色,这位剑墟弟子便激动地补全了下文:“——居然是知知!无我剑居然是被知知师妹修好的!” “知知?!”姜玉芝唰地站了起来,像是要确认莫揶所说的内容一样重复道,旋即又转头去看严决,“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严决没有说话,代替他作答的是剑墟弟子莫揶。 虽然力有不逮,但莫揶到底负责了无我剑好多年,自认是摇光峰除了严决之外,最了解无我剑的人。接手无我剑这么多年,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变化,她心中好奇,想要刨根究底。 几日探寻下来,终于在安知知的剑台上发现了蛛丝马迹。尽管很微弱,但是那上面确实有无我剑的气息。 她本就猜测与知知有关,眼下更是近乎肯定。 而安知知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莫揶把她叫到跟前,还没问上几句,她就像自首罪行一样供认不讳,自白那日晚上趁剑炉没人,擅自对无我剑进行了修复,又因为害怕遭到怪责,便一直瞒着不说。 莫揶以为严决听到这个消息会感到很意外,没想到他看上去一脸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似的。想到他一年前第一次亲自来剑炉取剑时对她说过的话,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嗔怒。 “好你个严决——实话说来,你是不是早就发现知知与无我剑相合,也早就发现那日是知知动了无我剑?” 所以那个时候,他才说什么等安知知能够独当一面,她身上的压力就会小很多——她的压力,不就是因为担心无我剑折在自己手上吗?! 这家伙,若是早一年告诉她,不就能让她少操一年的心?还说他体贴人,她看他压根儿就不能体谅她勉强上阵的辛苦——剑意不合,对铸剑师和剑器来说都不是好事。 “我不说,是怕你为了早日摆脱这个担子赶知知上架。你也知道,知知那个性子,逼不得。”稳坐太师椅的大师兄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得,严决是会体谅人,只不过体谅的是知知那个小丫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贪嗔痴念 莫揶不满严决隐瞒, 看到他那坦悠悠的神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转念想起安知知那张慌慌张张的小脸, 心又软了下来。 这事如果就这么说开,无疑会成为摇光上下无人不知的大新闻。而若真闹得世人皆知,恐怕真的会吓到她这个胆小如鼠的小师妹。 “……行吧, 算你说的有理。”她甩了甩手, 决定放过严决一马, “呼——有了知知, 我日后总算不用担惊受怕了。” 转眼看到姜玉芝,又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玉芝姑娘眼光果然够毒,给我剑墟寻来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受莫揶一拜, 受莫揶一拜!”说着笑嘻嘻地对她拱了拱手。 姜玉芝仍处于一种震惊不已的状态中, 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似的。她看了看一脸笑意的莫揶,又看看窗边正在看戏的陈元松,最后目光落在眼前的严决身上。 大师兄和往日一样,嘴角微弯, 似笑非笑,一副淡然的模样, 但眼角眉梢, 是她这么许多年来都未曾见过的一种欢喜。 大师兄, 因为安知知而感到欢喜。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安知知, 她居然是被无我剑选中的人?怎么会这样…… 姜玉芝心头一震, 随即陷入一阵虚无。 她将安知知从那个乱世中带来, 是出于一眼的缘分, 也是出于一种怜悯。即便是她这样在仙门资质愚钝的人, 到了人间, 也有着能够改变他人命运的权柄。 在她心里,自己始终是要比安知知高一截的。 她又怎么会想到,安知知竟是被选中的人? 姜玉芝茫然抬头,突然觉得在场四人,只有她位于局外,心中顿时生出无限的寂寥。 “我……我就说嘛,知知有剑缘。哈哈……看来我在修行上没有天赋,不过识人的眼光倒是厉害得很呢!”她挤出一个笑容,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勉强语气说道。 “以后我的剑都交给知知师妹吧。”严决为今日的议题一锤定音。他本不想声张,但事已至此,索性开诚布公。 莫揶无疑是这些人里面表现得最开心的一个——这下,长久以来压在她头上的那座大山终于消失了,从今以后可以专心对付那些秉性相合的剑器,这对于修为的提升也是一件好事。 若知知此刻也在这里,非得被她搂住,然后抱起来原地转上几圈才行。 既已说开,此事也很快就在剑宗传开了。 时隔一年,万年妹再次成为摇光峰的话题人物。 剑宗祖师已经羽化三千年,这三千年来,摇光峰上只出过一个安知知。 三千年一遇,说起来,比严决的千年难遇还要稀罕一些。 “我说怎么会有人一点灵根也没有的,原来是拿去换了这等机缘。” “我要能换啊,我也换。能让大师兄高看一眼,便是不能成仙也值得!” “得了吧,若是没有修仙的灵根,百年后就是一具枯骨,有什么好?” “你不懂,若是鸢萝没有仙骨,不可陪我成仙,而我又找不到与这百花剑相合的器修,我怕是活一万年,便会记得鸢萝一万年。” “鸢萝是谁?” “自然是百花剑的铸剑师啊。” “嘿,瞧你说的,还以为你要跟那鸢萝姑娘同生共死呢。” “笑话,难不成大师兄还要与那万年妹同生共死?” “哟,现在可不能叫万年妹,该改叫三千妹了吧?” …… 闲言碎语飞得如同阳春三月的柳絮,而安知知在摇光山的境遇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变化。 纵然她是无我剑时隔三千年才挑中的铸剑师,大家也不会忘记她“修行万年也无法修成正果”的事实。 有两种人,即使得天独厚也难遭人嫉恨。 一种是像严决那样,从上天那里得到太多太多,多到了让人不愿也无法与他作比的地步,而不作比,自然也就不会嫉妒。 另一种就是像安知知那样,虽然从上天那里得到了特异的禀赋,但同时也被剥夺很多,让人在谈起她时,比起嫉妒,更多的反而是同情和怜悯。 是啊,能被无我剑选中,成为严决的铸剑师,这对于摇光剑宗的弟子来说,是多么崇高的荣耀。 可是没有人会真的为了这份荣耀而放弃羽化登仙的机会。 “……被无我剑选中又怎样,最后还不是……” ——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另一方面,剑墟弟子与宗门弟子不同,大多是实干的性格,少有喜欢嚼人舌根的,铁锤叮当的声音已经代替了他们的口舌。 安知知成日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便也不会听到太多闲言碎语。 除了严决之外,会找她修剑的依然只有姜玉芝一人。 也是借无我剑的缘故,即使无法成为正儿八经的器修,欧冶子还是破格给了安知知铸剑师的资质——若无我剑的修理者只是一个剑童,也未免显得太过掉价。 在没有指定任务的日子里,她便打铁挑水,为其他铸剑师打打下手,众人知她勤快,因此也对她格外宽厚。 加上还有莫揶这个剑墟大姐头成日护着她,山中纷扰,终究未有伤及她分毫。 只不过自从严决公然宣称将修理无我剑的工作交托给安知知之后,他便不再亲自来剑墟了。送剑取剑,大多由陈元松代劳。 “有了铸剑师之后,你架子也变大了不少。”陈元松嘴上这么说,心里并不介意帮严决跑腿。 跑一趟腿便可得到与剑宗大师兄对练一日的机会,他只恨无我剑不需要日日修理。 严决正坐在窗边看书,一袭白衣,将窗外的春光与窗内的阴影区分得泾渭分明。他装作没听到陈元松的话,盯着纸卷,低头不语。 陈元松毫不懊恼,反而更加大胆地调侃起来:“我还以为,大师兄很中意知知师妹呢。” “可反观她,每次见了你,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避之不及。整个摇光上下,能给严决大师兄这番‘礼遇’的,恐怕也只有知知师妹一人了。” 严决放下手里的书,阳光在书页上形成一个明亮的斑点。 陈元松没有料到,猝不及防,被这强光乍地晃到眼睛。 八成是故意的…… 陈元松在心里默默吐槽,便听严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是中意知知师妹。” 他抬头看去,严决的一双眼睛在背光处依然盛着一线明亮,如深井中的水波。他熟悉这种眼神,一年多以前,他也是在这里,在这缕眼神中输去一局。 此处需得谨慎。得提防着点,免得又被捉弄。 若是对严决的肯定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定然又要掉入他的陷阱。 思索片刻,陈元松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点子,于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避着那片光斑对严决说:“遗憾知知师妹不中意你。她只中意无我剑。” 不管严决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此番回应皆无懈可击。 若严决说的是玩笑,那刚才的对话两人便只是休憩时的闲聊扯淡;若严决说的是真话……那这次无疑能扳回一城。陈元松暗自盘算道。 没想到严决面无表情,捧起书继续看了起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若中意她,为何不亲自去剑墟,反差我跑腿?交接无我剑,这难道不是一个见面的机会吗?”陈元松不依不饶地继续试探。 如果真是喜欢的人,应该天天夜夜都想要相见才是,怎么会刻意避而不见呢? 好吧,这回大师兄大抵又是在戏弄他。幸好他没有上当。 严决将书翻过一页,房间内一道光斑闪过。 陈元松见他不打算回应,有些自讨没趣,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册子,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这时他突然听到窗边的人有了反应。 “我去剑墟,对知知来说只是徒增困扰罢了。” 仙门非仙界,嗔痴妄念比比皆是、嫉怨之心人皆有之,他不想让这些执念伤她分毫。 装作不在意是最好的。 陈元松没有做声,却对着手中的书页睁大了眼睛。 随后,他见严决伸手轻抚悬在腰间的剑鞘,侧首笑说:“她既如此用心对待无我剑,便是对我用心。” “……”陈元松哑然。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严决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这自恋的品性何时能够改改? “大师兄的意思是,知知师妹实则也中意大师兄?” “我不是说过,剑宗上下,有谁会不喜欢我?” 又来了又来了。 是啊,剑宗上下,有谁不喜欢大师兄?可那么多女弟子属意于你,都不曾见你对她们半分用心。 陈元松默然腹诽,面上却皱眉道:“大师兄,你得注意影响,知知师妹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时间很多,可以等她慢慢长大,也可以等她中意于我。”严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世上没有严决想做而做不成的事,也没有严决想求却求不得的人。 ——开开玩笑便也罢了,哪里真有这样的好事? 陈元松不想泼他冷水,但也想告诉他,喜欢这种事情真的强求不来,既不是靠一厢情愿就可达成,更不是时间能够解决的问题。 然而像大师兄这样的人,恐怕是不会理解的吧? 第22章 虚名 白色无垢的布景在摄影棚中仿佛隔绝阴阳的结界。 而打光板和白炽灯则是令人目眩神迷的魔术。 工作人员在白光的阴影之中穿行, 黑色而静默的摄像机严阵以待。 罗雯右手叉腰,左手捏着下巴,审慎地盯着白布中的世界。 白色的西装下是黑色的衬衣, 消弭色彩的布料从前襟的开口间透露出形状优美的三角,仿佛突兀地出现在纯色虚无中,能够吞噬一切现实的存在。 身量高挑, 肩阔腰窄, 四肢修长。无论摆出什么姿势, 都能在画面中形成恰到好处的线条。 眉形利落, 眼型婉转,两眼一鼻一嘴,是漫不经心的恰到好处, 是造化弄人的浑然天成。面无表情时清冷, 嘴角含笑时轻佻,蹙眉时深情,垂眸时神秘。 得天独厚到让人难以嫉妒,只能对这天神的造物一再感叹。 “太美了!太完美了!”摄影师在镜头后面说出了罗雯的心声, 那些声音旋即被淹没在快门闪烁的响动中。 拍摄结束,罗雯请严决去附近的咖啡厅坐坐。严决没有推辞。 “你的‘朋友’今天不跟着一起来吗?” “知知?她要工作。” “她是做什么的?真的不是你的经纪人?” “机甲维修, 很厉害吧?” “……” 听到这个遥远的职业名称, 罗雯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秃着脑袋、牙齿洁白、穿着蓝色牛仔布工装、带着一副白色粗布手套的中年男人形象。 他皱了皱眉, “维修工吗?还真是看不出来。”不够体面, 而且有失优雅。 严决注意到他口吻中的那一丝不屑, 不动声色地用茶匙搅了搅面前的咖啡。 “这一期杂志, 销量一定会很好, 都是托你的福, 严决大帅哥。”罗雯显然也不打算把关注点放在安知知身上, 将这个话题一揭而过。 “明明还没有发售?” “我的经验之谈。足够的美貌,足够的新鲜感,你的封面会一下子抓住所有人的眼球,即使是对时尚杂志毫无兴趣的人,也会停下脚步为你贡献一份销量的。” “这倒也是。” “噗——”罗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真是有够自信。” “因为有与之相配的实力。” “行吧,你说的没错,你有这个实力。”罗雯敛住笑声,表情开始变得认真起来,“你不打算在这一行扎根发展吗?” “能把《星瑞》当成起跳的平台,对新人模特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现在你已经站在起跳板上了,接下来——” “我没有成为模特的打算,也没想过要在这个行业走得更远。”在罗雯大展蓝图之前,严决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企图。 罗雯用手指敲了敲杯沿,右边的眉毛玩味地挑着,既像是一种挑衅,又像是一种试探。 《星瑞》的封面模特对想要进入时尚界或娱乐圈的俊男美女来说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高起点,只要能够把握住,各种工作邀约便会随之纷至沓来,之后的大红大紫几乎只是时间的问题——迄今为止,《星瑞》已经将不少明星送上神坛,这让罗雯对自己的眼光有十足的自信。 以严决的条件,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他注定要走这条路。 无论是天赐的还是人造的,掌握着“美丽”这一资源的人,怎么可以不投身于美的行业?这是一种不被容许的资源浪费。 他是真的志不在此,又或者是……待价而沽? “我想你根本就不需要为发展机会而感到忧心,那么你在顾虑什么呢?如果你的目标是赚钱,而且是快速地赚钱,那对你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罗雯暂停了敲杯沿的动作,歪了一下头,“——说起来,我还没有了解过,你现在的工作是什么?” 或许是一份真心热爱但不挣钱的工作,罗雯理所当然地想道。所以他才不愿意轻易抽身转行。 然而严决淡淡道:“我现在?暂时还是无业游民。” 罗雯承认自己没见过这样的人,能把“无业游民”四个字说出一股骄傲自豪的味道来。他忽然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无业……游民吗?” 他思忖片刻,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自认抓住了一个重大破绽,或者说重要把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让我猜猜,难道说严决大帅哥如今正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噢,该不会是安知知……” “嗯,我正被她养着。”严决面不改色地抢答。他过去并没有这种打断别人说话的坏习惯。 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罗雯被这个理直气壮的答案噎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安知知……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种会包养小白脸的富婆啊,还是说机甲维修工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能赚钱?又或者说,这是一种——“供养”? 他听闻过类似的事情,缺乏自信又不擅长人际交往的姑娘在男公关俱乐部被花言巧语骗得团团转,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晕头转向花光所有积蓄,最后下海卖身依然执迷不悟…… 不像啊。 罗雯艰难地回忆起上次见面的场景。他既看不出安知知有被严决迷得七荤八素,也看不出严决对安知知虚与委蛇。 一定要说的话,他甚至觉得在这两个人的关系中,占据主动权的人是安知知。 好奇怪。 但既然这样,索性就从这个角度切入…… 严决端起咖啡杯,动作优雅地啜了一口。罗雯敏锐地觉察到他在模仿自己的动作。 而两相对比之下,罗雯竟觉得自己倒像是东施效颦的那一个。 真是该死。 罗雯一边恼怒,一边在脑中盘算好了下一场攻防战的阵线。 “可你是男人欸,正常来说不是应该反过来吗?被一个女人养着,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没错,他决定用羞耻感作为武器攻城略地。 贬低别人是一种没有格调的行为,这有违他向来对自己言行的规训。但是他实在不想错过严决这样的人才。他本不想动用这种粗鄙的手段,但现在,只要行之有效,什么都可以。 他看到严决皱了一下眉,以为自己的言语攻击起了效果。 然而严决想的却是那日回家路上他与安知知的对话。 安知知显然是一本正经地打算“养”着他的,这个时间跨度甚至被拓展到了一辈子。 比起考虑“身为一个大男人却要被一个女人养着究竟丢不丢人”这件事,他注意到的却是红着脸说话的安知知真的非常可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脑袋。 而他刚才之所以皱眉,只是因为他发现茶杯中那种棕褐色液体的味道一点也不趁他的心,让他想起药修们用丹药泡出来的苦茶。 “严决大帅哥,你之前确实说过自己想要赚钱的吧?我可不可以认为,你也清楚寄人篱下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见严决没有说话,罗雯展开了新一波的进攻,“眼前就有一条能让你大红大紫、大富大贵的路,你为什么不走呢?” 严决将杯子放回桌上,想了想说:“你说的对。” 罗雯面露喜色。 而严决话锋一转:“但我不想呆在一个如此功利的世界中,更何况,我所拥有的不仅仅是这张脸。要说资源的话,我有着比美貌更有价值的资源。” “什么?”罗雯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回应感到愕然。 严决想了想,却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 知知应该已经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了。 他最后一次将视线投向罗雯,顺手整理了一下面前的餐具:“提前祝杂志大卖,以及谢谢你的咖啡。我该回家了。”说着便起身离开。 罗雯看着那条高挑的背影消失在咖啡厅的门口,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嘛,这家伙,是被家里规定了门禁的中学生吗?” 还说什么比美貌更有价值的资源,唔,难不成他和安知知是私奔出逃,真实身份是个家里有矿的富二代? 若是这样,那刚才还真是失敬了。 不过有一点严决说的不错,这个行业就是一个功利的世界,不被市场认可、没有商业价值的人不过是泥土做的偶像,能吸引到流量和金钱的,才会被奉若神明。这又有什么不对? …… 严决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从高层建筑之间穿过的风撩起他耳边的发。 这里的风和天衍的风不一样,没有那阵涌动的灵力,也没有那股让人感到身心愉悦的清甜气息,但世俗人心,不管在哪里都有相似之处。 总体上,他不讨厌罗雯,但还是对他的态度感到有些疲倦——他在得知安知知的职业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屑让他疲倦。 就像在摇光的时候,宗门弟子人人都知道铸剑师的重要性,但又在潜意识里看不起他们,自认为比他们更加优越一样。这里的人,原来也有相似的功利心。 可不管是能够把无我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安知知,还是能修复那些巨大而复杂机械的安知知,在他看来都很了不起。 “明明就是很厉害嘛。” 【作者有话要说】 知知:罗雯主编是个好人~ 大师兄:不过一群势利的家伙! 第23章 赖着 风有些喧嚣。 严决回忆着来时的路, 穿过人群向空轨站走去。 人们说话的声音,鞋底在地面敲打的声音,空轨呼啸而过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被裹挟在风中,向这个孑然一身的青年袭来。 他抬头看向远处,如游龙般的轨道高悬天际, 将被染成橙色的天空切割成两半。星点和灯光一同亮起, 天上地下, 交相辉映。 又到了黄昏的时分。 严决从公寓楼的窗户里眺望过这片景象。如今他身处其中, 却依然感到寂寥和空洞。 真想快点见到安知知。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严决不禁有几分自嘲。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黏人。 “……兄……” “……大……师兄……” 细小的呼唤声在城市的嘈杂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敏锐的五感捕捉到了这个亲切的振频。 严决循声望去, 一个蓝色的身影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如同一尾穿越潮汐和涌浪,义无反顾向他游来的海鱼。 他不自觉扬起了嘴角,快步迎上前去。 “知知, 你怎么来了?” 小小的乱乱的脑袋仰了起来,长满茧子的手指按在胸口, 想要平复起伏不定的胸腔, 让呼吸平缓下来。 “我怕大师兄找不到回家的路……”安知知轻轻喘着气, 说道, “我又没有能和大师兄联络的办法, 只好找过来看看。幸好……碰上了。” “嗯, 真好, 碰上了。”严决笑了起来, 眼睛弯弯的。 “啊——”安知知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 迅速收回视线,“大师兄会不会生气啊?” “为什么?” “我……是不是又把你当小孩子了。” 严决想了想,摇头:“知知师妹要把我当小孩子,我也不会生气的。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知知要对我做再僭越的事情,都是可以的。” “啊?”安知知歪着脑袋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迷惑不解。 严决也没有多做解释,拍拍她的肩:“回家吧。” “嗯。”安知知转过身,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严决慢悠悠地跟在她身旁。 走了几步,安知知突然顿住,小手在宽大的裤子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圈环,塞到严决手里:“这个给大师兄用。” 严决看了看安知知的左腕,那上面戴着相似的东西:“这是——终端?” 知知点头:“我跟房东姐姐说了大师兄的事,她就把这个给我了。这个是已经激活过的,可以直接用,回去我教你。” 过了一会儿,想到什么似的,又急急忙忙补充道:“不是舍不得给大师兄买新的,要开新账户就要去营业厅办一堆手续,还要等上好几天……” 说着说着又自顾自地沮丧起来:“都是我想的不够周到,本来早就应该去办了。” 当初房东带她办理各种手续时,早就提前安排好计划,上下承接,井然有序,把需要等候的日子也计算得妥妥帖帖,等到她自己处理大师兄的事,才发现这些事先计算是多么精细的工作。 虽然一早就解决了身份登记的问题,但是社会保险、联络方式,乃至银行账户等等几乎完全被她抛在脑后。要不是房东提醒,她都已经忘了要在这个世界彻底建立起一个新的身份,还需要经过诸多步骤。 严决将黑色的圈环解开,学着安知知的样子套在自己的左腕,调整了一下松紧程度,一边说道:“这又算不得大事。知知师妹工作繁忙,还要分出心思来操劳我的事,已经很不容易了,慢慢来就好。” 是啊,慢慢来就好。 回首过去的百年光阴,仿佛皆在弹指一瞬间,他早该这样慢一点了,慢慢去珍惜,慢慢去体悟。 “今天的工作怎么样?”回家路上,安知知突然问道。 严决起初有些意外,因为知知向来很少主动聊天,常常都是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继而又感到有些高兴,她关心起他的事,当然是因为对他多了几分兴趣,希望对他多几分了解。 “嗯……算是不错吧。摄影师把我的帅气完全表现出来了,不愧是专业的。” “噢——” 好像是对他多了几分兴趣,但这反应怎又有些不咸不淡。 他低头,看见安知知一小半的侧脸,脸颊微微鼓起,一脸认真的样子,好像在考虑什么。 严决猜不到她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但决定在她开口之前不多说话。 等两人走到空轨站的时候,安知知才终于思量完毕,眼睛盯着脚尖,小声问道:“等杂志发售之后,大师兄会变得很有名吧?” “不知道。为什么会出名?” “因为大师兄……很好看呀。”安知知继续看着脚尖。 “嗯……好看就会出名吗?” 知知摇头:“不知道,不过大概吧。只要大师兄想的话……” 只要严决想,便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像在剑宗的时候那样,成为被所有人倾慕和仰望的存在。 他能做到,安知知一点儿也不怀疑。 严决看着那颗摇来晃去的毛栗子,忍不住笑:“我不想。” “唔。”安知知突然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等两人在空轨的车厢里坐下,她才又开口:“那日后若还有这样的工作……” “我不想去了。” “啊?” “一开始,我确实是抱着不想加重知知的负担这样的想法,才接受罗雯的邀请的。但既然知知不觉得我是个负担,那我也便死皮赖脸一回。你可愿意?” 安知知愣了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点点头:“当然,我说过,可以养大师兄一辈子的。” 说罢,才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大言不惭、寡廉鲜耻,飞快地用双手捂住嘴巴,惶恐地看着严决。 头顶突然传来啧的一声。 安知知抬头,和站在面前的一名上班族对上了眼,只见这个一身西装、拎着一只公文包的中年男性看着她连连摇头,口中不住喃喃:“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竟靠女人养着……” 安知知惊惶地低头,从侧旁小心翼翼地窥伺着严决的表情。 只看见严决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 回到家,安知知发现终端上有新信息,是罗雯发来的。没有多余的话语,只在聊天框里附上了和严决签好的电子版合同,以及一笔转账。 数额不小,是此次拍摄工作的报酬。 知知悄悄用手指比了比位数,惊讶于模特的报酬怎会如此高,然后才跑去找严决,将这份工资转到他的终端账户上。 第二天早上,安知知起床的时候,严决正在沙发上看书,厨房的桌子上放着已经做好的早饭,看上去依旧让人食指大动。 从客厅路过,知知瞥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书,发现都是机甲工程方面的著作,也就是被她放在书架第二层,对严决来说没什么阅读必要的那些书。 她有些好奇。既好奇严决能看懂多少,又好奇他看这些做什么。但她没有问,吃过早饭便匆匆出门了。 等坐上空轨,手腕一震,从人堆里把左手抬起来,看见终端的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消息: “工作加油哦~”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然用力跳了几下。 * 这几天工厂的氛围有些躁动,以工程部为源头,整个公司都显得有些兴奋。 被齐浩拉去吃午餐的时候,安知知听到有人在议论新系统的事,才知道新世代机甲的原型机已经完成了,试航和上市手续都在紧锣密鼓地办理之中,不久之后就能在市面上看到正式的产品。 “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不知道。”她有些诧异地对齐浩说。 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还是不幸被前面那两个正在议论此事的工程部职员给听到了。 两人同时转过头来,兴许是要趁机给安知知讲上有关新机型的一课,但在看到安知知身边跟着的齐浩时,又不约而同地变了变脸色。 “浩子哥——”尽管是昵称,但两人喊得毕恭毕敬。 齐浩微微一笑:“吃午饭?” “是啊。浩子哥也是?不如一起——”两人热情地围了过来,“欸,这位是?” 安知知下意识地往齐浩身边躲了一下,眼神有些不知所措。齐浩则从善如流地替她挡了挡:“维修部的安知知,上半年刚招进来的。” 工程部的两人面面相觑,随后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噢——小安。” “我叫刘志远,和浩子哥一样,工程部。比你早半年进厂。” “程琪,同上。” 听完两人自我介绍,安知知终于惊魂未定地来了一句:“……你们好。” 尽管齐浩对二人的邀约尚不置可否,不过这两人显然已经赖住了齐浩,于是四人浩浩荡荡在工厂附近的美食城找了一家饭店坐下,准备就餐。 “说起来,刚才小安是想问新机型的事吧?”等餐的时候,刘志远突然对安知知说。 其实情况和刘志远所述并不相同,但安知知的确好奇,便点了点头。 刘志远看了一眼齐浩,又露出了那种奇妙的笑容:“浩子哥居然没跟你提过?我跟你说,新机型的系统,可就是我们工程部男神浩子哥,凭一己之力研发出来的诶!” 【作者有话要说】 知知(悄悄):哇哦 第24章 异同 新系统……齐浩前辈研发的…… 安知知在脑海里整理了好久, 才回过味来,一脸惊异地看向齐浩。 程琪看到她大惊小怪的表情,不禁失笑, 打趣似的对齐浩说:“喂,不是吧,齐浩前辈真的没向你透露过?” 刘志远搭腔:“哎哟, 这要是我开发出来的, 我非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才行, 这能俘获多少妹子的芳心啊!” “所以浩子哥是有恃无恐, 觉得根本没必要吗?”程琪说。 “噢哟哟,这话太令人伤心了。像我们这些歪瓜裂枣,就只能靠这些东西给自己贴贴金了, 浩子哥属于是根本就不用给自己贴金, 毕竟人本来就是尊金身大佛嘛。”刘志远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颜值、家世、才华,天下所有好事怕不是都被浩子哥给占了。” “我们么就紧紧跟在浩子哥后面,嘿,还能捡口汤喝喝。” “小安, 我跟你说,浩子哥可是个提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 你可别错过了。” “啊~我也想约可爱的妹子出来吃饭啊。” “这个嘛, 恐怕只能等你自行研发出下一个世代的中枢系统之后再说了。” 工程部的两人如同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 听得安知知觉得脑壳嗡嗡作响。 她伸手包住服务员刚刚端上来的水杯, 就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那个被装载在HG-V9中的新系统, 居然是齐浩前辈研发出来的?! 而她不久之前刚刚在这位研发者本人面前对此夸夸其谈, 是不是太放肆了? 齐浩前辈明明可以告诉她的, 却偏偏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无所知地“大放厥词”。 齐浩前辈……果然还是想看她笑话的吧? 想到这里, 安知知顿时觉得如坐针毡, 握着杯子的力道不自觉又加大了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齐浩开口了。 “你们两个,态度太轻浮了,这样不会招女孩子喜欢的。” 刘志远发出一声哀鸣:“浩子哥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像哥你这样的,就算是浮到了云上也会有妹子喜欢的好吧。” “之前在试行任务中受损的那两台HG-V9,就是安知知修好的。”不知为何,齐浩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这一招对两位年轻的后辈看起来非常有效,原本吵吵闹闹的两个人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喀、喀、喀—— 在这片突然安静的氛围中,一个奇怪的轻响显得格外清晰。 砰! 安知知觉得手掌心突然一阵刺痛。 “不要动!”一双手像迅雷一般,从外侧包住安知知的手背,将她的两只手固定在桌子上。 她愣怔怔地低头,看见双手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堆玻璃的残骸,如果不是齐浩及时将她的手制住,也许她的掌心就会顺着惯性合拢,然后被玻璃碎片扎破。 糟糕……是刚才在无意识间太过用力,把餐厅的玻璃杯给 ……握碎了。 齐浩慢慢牵着她的手,将它们带离危险地带,然后招来服务生,让他们处理桌子上的这片残骸。 “这杯子放在桌上,怎么就突然碎了?也太危险了,幸好浩子哥反应快,不然我们小安的手可就要遭殃了。” “你们收拾餐具的时候也不检查一下的吗?这杯子肯定拿上来的时候就有裂缝了。” 工程部二人组持续对戏中。 安知知想出声解释,愣是被这阵势吓得说不出话来。 齐浩递过来一张纸巾让她擦手。 “幸好这里提供的是冷水,要是手被烫伤了,怎么说也要休养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工。” “嗯……” 服务员将四人转移到了另一张干净的桌子上,饭菜很快被端了上来,巧的是四人都点了一样的套餐。 重新落座的二人组比刚才显得乖巧许多,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不少,语气也不再像刚才那般轻佻。 “小安,浩子哥说你修好了HG-V9,真的假的?”程琪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难不成是你给修好的?”齐浩代安知知回答。 刘志远露出一丝钦佩的神色,但仍心存质疑:“不简单啊,这个姑娘。老实说,浩子哥,你没偷偷泄题吧?” “你把浩子哥当什么人了,这点节操还是有的。”程琪接茬道。 齐浩则给出了官方答复:“就是因为能够独立完成HG-V9的修复,所以我才会关注到知知的。” 言下之意,安知知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这下刘志远也只能心服口服:“哎,小安,受在下一拜。这个新系统,没点本事的人还真搞不明白,等正式上市之后,厂里还要给维修部重新培训,小安倒是可以直接免去这一步了。” 这回轮到程琪好奇:“小安今年几岁了?看上去年纪不大吧,在哪读的大学?” 安知知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半个答案:“十、十九……” “十九岁?”程琪睁大了眼睛,“是跳级跳上来的?我十九岁才刚大一,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愣头青呢。” 安知知张口想要解释,却被齐浩挡了下来。 “别说话了,安静吃饭。” 大概是终于看懂了齐浩的颜色,刘志远和程琪不再啰嗦,吃完饭后打了个招呼,便主动消失在餐厅,留下心慌意乱的安知知和目的未知的齐浩。 “你上次那样夸奖了新系统,说实话,我很开心。”齐浩突然说。 安知知从饭碗中抬起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之后又去看了一下那两台重型机的修复日志,觉得有几个地方想和你探讨一下。” 安知知停下了筷子,再次从饭碗中抬起头:“哪几个地方呀?” 齐浩垂眼。果然,只要跟她谈起工作或者技术方面的问题,就能引导她好好对话。 虽然有点无奈,但也只能从这一步开始了。 * “居然是从《基础原理》里获得的灵感吗?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想到答案竟然藏在这么原始的地方。” “那齐浩前辈是怎么想到的?” “我是从杜陨博士的论文里找到思路的。不过那已经是高度整合过的东西了,所以也说不上了不起。” “不会啊,能将理论在实践中验证并达成,明明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如果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话,那这个新系统应该在理论出现的时代就已经被实现了!” 在餐厅的一角,剪着短发、穿着一身工装、挂着一块工牌的女孩正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 虽然说“情绪激动”,这也不过是和平时的她相比而言。在旁人听来,她的声音就跟饿坏了的小猫崽差不多大。 不过正是因为知道她平时的模样,所以这副攥着小拳头努力说话的样子才让人觉得格外可爱嘛。 “了不起”啊、“厉害”啊、“天才”啊……诸如此类的词语,齐浩从小到大已经听得耳朵生茧,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从安知知口中说出来,就显得特别好听一点。 是因为特别真诚吗?齐浩望了望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觉得也许是这么回事。 所以他才忍不住想要接近。 “知知,”他用茶匙搅了一下面前的饮品,说道,“谢谢你。” “啊……”安知知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情。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齐浩此刻的表情让人似曾相识。 “颜值、家世、才华,天下所有好事怕不是都被浩子哥给占了。” 刘志远刚才说过的话突然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刚才明明没有仔细听他们聊天,这句话却清晰可辨地残留在她的印象之中。 她忽的意识到这种相似感源于何处。因为她认识另一个占尽所有禀赋好处、得天独厚的命运宠儿。 奇怪的是,她虽然觉得大师兄离自己十分遥远,却不曾在齐浩身上有过这种感觉。 是因为两个人在机甲工程学的领域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吗,还是因为身上这两套款式相同的蓝色工作服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她和大师兄有着共同的“故乡”,有着相通的回忆,也曾穿过款式统一的道装,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他很遥远呢? * “如果你欺负知知的话,小心我杀了你哦。” 严决原本在专心致志地看书,却突然在终端上看到了这样的恐吓宣言。 因为消息的内容提及了自家小师妹,所以他不能当没有看见。 “?”顺手发了一个标点符号进行试探。 “开个玩笑,杀人可是犯法的,我是守法良民。不仅是法律的尊严,知知的幸福也由我来守护!” “你是?”试探变得更加直白了一点。 “欸?!知知还没有向你介绍过我吗?” 严决思索片刻:“房东姐姐?” “哎呀,你好呀,小弟弟。我喜欢有礼貌的年轻人。” “……” 因为是从房东那里拿来的终端,所以即便会收到这样的信息也不奇怪……吗? 原来如此……节省激活的步骤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这家伙把终端借给知知,再由知知将它交给自己的真正目的,莫不是——监视? 严决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 “多谢您一直以来对知知的照顾,向您表达诚挚的谢意。” 发送。 【作者有话要说】 知知:社恐人化压力为握力,徒手捏爆玻璃杯。 齐浩:获得同业者buff“亲密值增速up”。 程琪:你觉没觉得耗子哥和吱吱妹妹挺配的? 刘志远:敢不敢当哥面说?(笑 * 房东:敢欺负知知就杀了你哦。 百岁老人严决:谢谢姐姐。 (bushi PS:知知和齐浩讨论时提到的杜陨博士是从隔壁《能够打败男A的只有Beta》请来的客串嘉宾诶嘿嘿~ 第25章 异世界少女(1) 孙舒雅, 女,三十五岁,从事幼教行业。 塞勒斯星L市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世航路32号公寓楼2503室的房东。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身份——安知知的“自称监护人”。 第一次见到安知知是在大约一年以前,正好是2503室的上一位房客退租之后不久, 地点就是夜市附近的那条小路上。 当时那里还是一片正儿八经的建筑工地, 一套新公寓楼的二期工程。 新公寓楼的建设遭到了后面一片老小区居民的反对, 对于住在这一片的老年人来说, 白天施工的声音严重影响了休息,对于上班族来说,工地的出现成为了他们通勤路上的绊脚石, 而最具备争议的则是与光照有关的话题。 新的楼盘预计层高为四十二, 能够完美遮挡春秋两季上午八九点时最令人感到舒适的阳光。 尽管引起了老小区居民的集中抗议,但高层公寓的建筑计划并未违反建筑相关的民事法律,它为后方老小区留出的光照时常合法合规。 至于消除噪音和路障,这对于一个建筑工地来说也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总而言之, 直到几个月之前,新楼盘的建筑作业都还一直热火朝天、如火如荼地展开着。 不过现在这片建筑工地已经被搁置了下来。阻碍施工进度的并不是老小区居民的呼吁和投诉, 而是投资方的资金链断裂, 导致工程无以为继。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是有小道消息说地产商的资金危机与这半年来频频发生的小行星撞击有关…… 作为“老小区居民”的一员, 孙舒雅对新楼盘的施工表示不置可否, 甚至认为偶然发现那条可以直线穿过工地的小路给她通勤带来了些许便利。 那个时候知道这条捷径的人还不多, 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孙舒雅就是在这条路上的一堆砖瓦堆里发现安知知的。 因为不是通行用地, 在没有施工作业的晚上, 工地上并不开灯。 孙舒雅一般会开着终端的手电模式穿行其间, 她就是借着这一点并不专业的灯光,看到了从砖瓦堆底部伸出来的衣服下摆。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 ——抛尸? 作为猎奇悬疑故事的资深爱好者,孙舒雅并没有感到恐慌,反而产生了一丝兴奋,以至于当她从砖瓦底下把那具她所以为的尸体挖出来,并发现这具尸体不仅有体温,还会喘气的时候,心中甚至有一点失望。 话虽如此,把一个大活人丢在这种地方,也已经是足够恶劣的行为了。如果不是她及时发现,这家伙早晚会变成真的尸体。 在孙舒雅确认过受害者的生命体征之后,她打开终端,纠结了一会儿应该先叫警察还是先叫救护车,然而在注意到受害者那身并不寻常的打扮后,她当机立断地放弃了联系外援的想法,决定独自处理此事。 受害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看上去应该是还在读高中的年纪,穿着一身她从未见过的衣服,而那衣服上还有她从未见过的纹样。身上没有携带终端,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 这很有可能是一名来自外星球的偷渡者或者逃难者。在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就将她送去医院或警局,说不定反而会导致事情走向不好的结果—— 在这个年纪就独自一个人跑出来的女孩子,大多不是被骗就是被卖,又或者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贸然采取“自以为对她好的行动”很可能反而将她推进火坑,最好是先等她醒过来,了解原委之后再做判断。 孙舒雅没有纠结太久,总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昏迷不醒的姑娘已经趴在她背上了。 带回家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检查,身体上只有陈年的旧伤,看不见其他外伤。 嗯……是怎么回事呢? 在受害者苏醒之前,孙舒雅提前做了很多糟糕的猜测,并为那些情况一一制订了应对方案,其中还包括了最后才被添加进去的“异世界穿越者”的选项。 与这一题材有关的多媒体作品已经换着花样流行了好几个世纪,最近又和新发现的时空理论进行了结合,搞得观众们越来越觉得这事没准真的可能发生。 “唔……嗯——” 正当孙舒雅正儿八经地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备案记录下来的时候,被安置在沙发上的小人儿就醒转过来了。 她的脑袋倚在沙发的扶手上,迷迷糊糊地睁着眼,从喉咙里发出小猫打呼噜似的声音。 在客厅的大灯下,孙舒雅觉得那双隙开的眼睛就像是一对剔透明亮的琥珀。 看上去是个机灵可爱的女孩子。 但是那种光彩转瞬即逝,等那双眼睛完全睁开的时候,孙舒雅只看到了一对呆滞的,聚不起光的棕褐色瞳孔。 “怎么样?身上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她放下整理了一半的文档,双膝跪行,挪到沙发边上。 女孩用无光的眼睛瞅了瞅她,没有说话。孙舒雅注意到她的肩膀在发抖。 看上去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实际上这个孩子正处于恐慌和惊悸的情绪中。 孙舒雅多少有些纳闷,无论怎么看,自己的脸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有必要这么害怕吗? 她举起双手,仿佛投降:“放心,我不是坏人。你倒在工地的砖堆下面,我只是把你捡回来了而已——一个人在建筑工地睡觉是很危险的噢。” 沉默—— 就在孙舒雅以为自己捡回来一个小哑巴的时候,这个小哑巴终于开口说话了。 嘴唇的开合幅度很小,差点让人以为她在表演腹语术。声音也很轻。 “……这里,不是……摇光峰?” 孙舒雅思量片刻,再次打量起少女身上那套奇奇怪怪的衣服。 上面无色的暗纹流淌着另一个陌生文明的美学传统。 然而她们听得懂彼此的语言。 摇光峰?她刚才说的是摇光峰?那是什么地方?城市,还是地区,是另一个星球的区划名称吗? 在那个瞬间,孙舒雅的第六感开始发起预警。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尚没有得到证实的谜底指向那个开玩笑一样的答案,少女时期所幻想过的异世界故事似乎正在她的眼前发生,只不过……主角不是她自己罢了。 她装作风平浪静的样子,用沉稳的口吻告诉陌生的少女:“这里是塞勒斯星L市世航路32号公寓楼2603室,你口中的‘摇光峰’,那是什么地方?” 果不其然,少女的神情变得更加动摇。 作为习惯通过观察幼儿表情来判断他们情绪的幼教师,孙舒雅看得出来,比起思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少女所想的是另一个更加基础的问题 ——她在解析刚才那一堆名词的意义。 如果是居住于同一星系的外星来客,即使不知道L市和世航路这样细微的地名,也不可能不知道塞勒斯这颗行星。 试探的结果愈发向孙舒雅的猜测靠近。她甚至已经预演好该如何充当少女在异世界冒险的领路人。 “我想……有没有可能,你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像念咒一般对少女说道。 这便是中二病晚期青年孙舒雅和穿越时空的少女安知知的初遇。 只不过故事的后续发展和孙舒雅所描绘的情节大相径庭。 名为安知知的异世界少女没有像那些虚拟故事的主人公一样展现出任何过人的品质或足以被称为“金手指”的能力。 比起一个冒险故事的主角,她更像是孙舒雅过去偶然接触过的自闭症儿童。 从她的反应中,孙舒雅可以判断出她已经接受了自己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事实,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想要融入这个新世界的意愿,她在逃避现实,将自己龟缩在脑中有关“故乡”的回忆里,拒绝与外界接触—— 也许她以为,如果和这个世界产生太多羁绊的话,就无法回到她所思念的那个时空中了吧? 以前不是有过这样的传说吗?无意间去了地府的人因为不小心摄入了幽鬼的食物,于是就再也无法返回人间的传说。 不过即便如此,真的有必要这么消沉吗? 那个存在着“摇光峰”的世界,难不成是一个超级无敌好的地方,所以小丫头才会在感受到两个世界的落差之后一蹶不振,拒绝和新世界产生交流? 啊~如果穿越到异世界的是她孙舒雅——这个时候她一定已经大展宏图,开始自己的异世界奇妙之旅,和危险的魔物战斗,捡到奇妙的法宝,受到原住民们的爱戴,被帅气强大的异性追求…… 啧。 BRAVO! 不过……话说回来,换位思考一下,对穿越时空的少女安知知来说,这个异世界既没有魔物,也没有法宝,没有特异能力——怎么看都完全没有能够开展大冒险的条件嘛! 有的只有庸庸碌碌的上班下班,日复一日,每一个新的日子和刚刚过去的那个旧日子有着超过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 要概括一下的话,总之就是:超——级无聊。 噢,所以异界少女才会这么消沉吗? 第26章 异世界少女(2) 比起每天都近乎重复的生活, 安知知的出现某种程度上对孙舒雅来说也算是种调剂了。 她把自家楼下空出来的出租房让给了安知知。顺带一提,免费的。 孙舒雅有些庆幸自己幼师的工作经验居然能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 刚刚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安知知正如同对整个世界尚还懵懂的小孩子,而又比真正的小孩子要听话。 嘿, 就当是多了一个从乡下刚刚进城、而且生活自理能力低下的妹妹吧。 孙舒雅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公寓楼的2603和2503是她当初买给自己和母亲的。在同一栋公寓楼买两套房的初衷是既方便互相照顾,又可以避免长期共同生活而产生的龃龉。 不过母亲在几年前因病去世,楼下的2503也就这么空了出来, 被孙舒雅改成了出租房。 所以说, 能多一个异世界来的妹妹, 孙舒雅嘴上不说, 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她发现虽然她和安知知能听懂彼此的语言,但安知知却不认识这里的文字,于是给她买了幼儿认字用的教材, 借用教小朋友的经验将这里的文字教给了安知知。 虽然缺乏常识和知识, 但安知知毕竟已经有成年人的认知能力,教起来倒是比真的小朋友轻松许多。 之后又为她添置了法律书籍和科普读物,甚至一些通俗小说。 加上之前那位房客留在2503的一堆杂志以及母亲留下的工程学书籍,并不豪华的书架很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安知知成日成日地躲在家里, 除了被孙舒雅强行拖出去办理身份文件的几次,平时几乎不会主动出门, 大把的时间都被用来阅读。 从书架的最底层开始, 一本不落地按顺序看过去。 怕她看书乏味, 孙舒雅又从旧货市场给她淘了一台电视机, 平时放放新闻, 看看电视剧。 她发现自己开始理解那些因为孩子不肯出门而感到烦恼的家长们, 但同时又因此感到放心。毕竟家门外的世界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了。 虽然她不介意就这么养着安知知, 但也知道安知知不能就这么被她一直养着。 应该想个办法让她进一步融入这个世界才好。 转机出现在第五个月。 那时候的安知知显然已经对孙舒雅产生了足够的信任感, 一声声“房东姐姐”总能叫到孙舒雅的心里。 她曾尝试让安知知去掉“房东”两个字, 不过最后失败了。 那天,孙舒雅下班之后去2503给安知知上辅导课,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物。 一架大约有篮球那么大的飞鸟型机甲正在客厅上空“自由翱翔”,鸟眼装有不具备杀伤力的激光发射器,鸟喙开开合合,发出沙哑而不失激昂的电子合成音响:“哔哔哔,我是孙舒雅的守护神,如果你们欺负她,我就要用激光射你们屁屁——哔哔哔——” “舒雅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女巫,欺负舒雅小朋友的人——我要代表大魔女惩罚你们——” “……哔哔哔……哔哔哔——” 而安知知正坐在沙发上,仰着脑袋,看机甲鸟在客厅里飞过来又飞过去。 孙舒雅认识这只机甲鸟。 她当然认识。这是小时候妈妈送给她的礼物。 因为思维经常脱线,言行也总是古古怪怪,孙舒雅在上小学的时候没少受欺负。在班上其他小朋友的眼里,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异端。 这种不和谐的个性起初被巧妙地应用于儿童节文艺汇演的短剧中,她扮演的反派女巫在观众间大获好评,也得到了评委们的一致赞赏。 不知道是因为班上的同学始终没能摆脱短剧所留下的“邪恶巫女”印象,还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想这样做,只不过这场反派的角色扮演给了他们一个契机。在儿童节的表演结束之后,孙舒雅逐渐发现自己正在被同学孤立。 不仅如此,她放在桌上的课本经常会莫名失踪,上交后的作业本也再也没有回到她的手中,座位上偶尔会出现湿漉漉的脚印,铅笔盒里会出现鼻涕虫。 小孙舒雅将发生于校内的困境告诉了妈妈。不久之后,她就获得了这架机甲鸟,妈妈说这是舒雅小魔女的召唤兽兼守护神。 机甲鸟在睡眠状态时可以缩小到一颗鸭蛋那么大,能被轻易地揣在兜里,可以通过按键和语音两种方式开启。 孙舒雅把唤醒用的语音口令设置成了:“出来吧,我的火凤凰!” 估计对中学生来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这句口令无异于羞耻PLAY,但对于小学低年级的学生来说,能够随着一声口令而突然现身的机械神兽简直无敌酷炫。 当孙舒雅第一次在欺负自己的小霸王面前使出大召唤术的时候,小霸王吓得在地上摔了一个屁墩,让孙舒雅暗爽了好久。 孙舒雅小魔女很快就和她的召唤兽一起征服了全班的小朋友,自然也就摆脱了被作为异端审判的命运。 “真让人怀念啊……”孙舒雅在门口换上拖鞋,兴冲冲地跑到客厅,跟在机甲鸟的屁股后面。 “回来吧,我的火凤凰。” 她展开双手,对飞来飞去的机甲鸟说出了尘封多年的暗号。 只见机甲鸟哗啦一声降落在孙舒雅的怀中,然后聚拢翅膀,将脑袋向下埋进腹部,很快就变成了一颗头尖尾粗的鸭蛋。 她激动地转过身,看向稳坐在沙发上的安知知:“你从哪儿找到它的?” 安知知默默地指了指冰箱。 孙舒雅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变得兴奋起来,她抱着鸟蛋,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记得它在很多年前就坏掉啦!本来想交给老妈修理,但是在那之后不久,老妈就生病了,修理的事情也就被搁置了下来。” 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蛋壳:“再之后,老妈的意识就开始不太清楚,连把火凤凰藏在哪里都不记得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它了呢!” “——原来老妈已经把它修好了呀,怎么不早点给我……” 孙舒雅说着,突然发现放在茶几上的一堆工具和零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了安知知一眼。 那只看上去没什么力气的右手正握着一把智能电起,姿势娴熟,宛如一名经验丰富的修理工。 “知知……难道说,这家伙是你修好的?” 安知知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孙舒雅手中的鸭蛋,迟疑地答道:“……大概,是的……吧……” 安知知本来想尝试孙舒雅给她的那份鸡蛋三明治食谱,没想到从冰箱里取食材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这颗被藏在深处的奇异的蛋。 她能从皮肤接触外壳的手感中将它与真正的可食用蛋区别出来,并很快理解了这是一件人工产物。 在按下隐藏在表壳中的开关之后,电子元件运作失败的声音更是让她有所顿悟:这是一件功能受损的机械造物。 不知道是“修理”的天性被激发了,还是想要试验一下连日攻读机械工程著作的学习成果,安知知难得当机立断地决定对它进行修复,并在整整一个白天的尝试后获得了理想的结果。 它会喊房东姐姐的名字,看来这应该是她的东西了。 不过这东西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结构精巧,用材高档,但是却看不出有什么除了观赏外的实际用途,就连从眼部发射出来的“激光”也毫无杀伤力。 “是妈妈送给我的玩具,我上小学时的好拍档。”孙舒雅解释道,“现在也算是一件珍贵的遗物了呢。” “谢谢你啊,知知。这小家伙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嗯……妈妈的礼物嘛,确实是特别的东西呢。安知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羡慕。 而孙舒雅则将话题一转,话锋落到了安知知的身上:“对了知知,你是怎么学会修这家伙的?” 虽说是小孩的玩物,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修好的。 安知知又露出了那种呆呆的表情,愣了一下,然后跳下沙发,噔噔噔跑到书架前,取回一册连正经封面都没有的薄薄的册子:“大致的方法是从这上面学的。” 孙舒雅看到小册子的厚度时已然觉得有些不对,接过一看,只见封面上一行黑体小字: MAENO小型二轮电动车维修指南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手心的鸭蛋,思索自己的火凤凰究竟和电动车有什么相似之处,半晌没有想通,翻开指南书看了扫了几眼,发现更加想不通了。 “其实……”安知知说。 孙舒雅竖起耳朵。 “其实我以前做的就是修理方面的工作,大概这些工作都是有相通之处的吧。” “哦?你以前修的主要都是什么?” “嗯……剑。” 剑?是说打架的时候拿在手里挥来挥去的那种东西? 这简直比什么二轮电动车维修指南还要离谱好吗? 孙舒雅的心中浮现出十万个问号。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说不定,这就是穿越少女安知知的异界金手指来着! 第27章 异世界少女(3) 孙舒雅的妈妈孙荣华女士在机甲工程界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人物。 她的研究方向是机甲工程学应用, 主要贡献在于促进了民用机甲的小型化。其中一些经过体型改良的部件专利被数家机甲制造厂购买,并应用于大型工业机甲和军用机甲的制造。 孙荣华在出席这些商业合作的饭局时,偶尔会将孙舒雅带上, 而孙舒雅则毫不客气地借着这个机会在餐桌上胡吃海喝。 除了收获一顿饱餐,一来二去,社交牛人孙舒雅还和几个接洽人成为了朋友。其中就包括时代智钢机甲制造厂的现任厂长班学武。 看着被安知知成功复原的火凤凰, 孙舒雅脑筋一转, 计上心头。 “知知, 我想到了一个很适合你的工作, 你要不要去试试?” 工作,就意味着要走出家门。 孙舒雅看得出来,安知知对这件事有所抵触。但在介绍完工作内容后, 她同样也捕捉到了安知知内心一丝想要尝试的情绪。 安知知虽然一直没有在融入异世界这件事上展开过行动, 不过孙舒雅在“收养”安知知不久后,就意识到,当一个不劳而获的米虫对这个小丫头来说也是一种精神负担。 安知知不想当一个没用的人,可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当一个有用的人。 正是因为早就体察到安知知的这点心思, 孙舒雅才会积极考虑帮助她寻找创造个人价值的方法。 孙舒雅是一个具备高度执行力的人,距离提出帮安知知找工作一事才过去三天, 就已经和班学武谈妥了所有事前项目, 只要安知知能够通过面试, 就能安排就职上岗。 “三方会面”的餐桌上。 “小雅呀, 我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 才答应你的请求的, 但是你也不能给我找个……这样的人过来呀。” 班学武将后半句话压得很小声。他虽然不想当面打击人, 但若不直白地表现出来, 恐怕难以让孙舒雅意识到自己的离谱。 这家伙, 居然想把一个没有念过大学——别说大学了,连义务教育都没有接受过的十八岁姑娘塞进时代智钢? 如果目标是前台之类的文职工作也就算了,她居然开口就向他要一个维修工的位置。 这不是在拿时代智钢的品牌信誉开玩笑,不是在拿军队那些机甲兵的性命开玩笑吗? 孙舒雅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反过头来将班学武批评了一通:“什么叫‘这样的人’?你今天才第一次见知知,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觉得你这叫学历偏见。怎么了,没读过书难道就不能做人了?” 班学武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怎么还给人乱扣帽子呢?我怎么偏见了,现在全世界都是大学生,工厂招人都是专硕往上了。如今还招大学生的,放眼整个塞勒斯估计也就智钢一家,这还学历偏见?” “老班,我跟你说,对待人才,就是要讲一个不拘一格。既然你都不卡硕士这条线了,那干嘛非卡在大学生上头呢?”孙舒雅振振有词。 班学武卸下肩膀上的力气,叹了一声:“嗐。你说这小安是个人才是吧?那好,就算我不追究学历的问题,那实战经验总可以问问吧?你说的也对,维修本来就是一份实践大于理论的工作。如果她真的是个人才,我倒也不是不能为她破一次例。” 说着,他转头看向安知知:“——小安呐,我问你,你有没有在工厂里实习过?或者跟着别的维修师傅学过手艺?还有,你有哪些维修经验,比如说修复过哪些机型,具体进行了哪些部位的修复……” 安知知像是突然被人从后面打了一棒子似的,一惊一乍地抬起头来,眼神看上去就好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兔子一样。 “我……”她犹犹豫豫地从口中蹦出一个字来,然后猛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呃,”班学武感到有些为难,怎么搞得好像他在欺负小姑娘似的,“是没有实习经验吗?这个问题不大,主要想看看你接触过哪些机甲。”他将声音放轻缓了一些,努力营造平易近人的气质。 安知知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冒烟了。 早知道一开始回绝掉就好了。 孙舒雅见她像一朵打蔫的、马上就要枯死的花一样萎缩在椅子上,立刻伸出援手:“知知还没有接触过正儿八经的商业机甲呢。” 包间顿时被死一般的沉默充斥。 班学武忍不住剜了孙舒雅一眼,好像在说“没接触过机甲你在想屁吃”。 孙舒雅完全没有被班学武的眼神攻击伤到,她转了一下筷子,得意地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厉害啊!一个没有系统学过维修和工程学的人,居然用一本二轮电动车维修手册,就触类旁通地修好了我那台已经动不了的火凤凰。你要是愿意带知知深造一番,她日后定是大有可为啊!” 在听完这句话之后,班学武的眼神突然变了变。他再次打量起不远处那个表情惊恐的少女——无论怎么看,她都与自己曾经接触过的可被称为天才的人相去甚远。 班学武知道孙舒雅口中的那只火凤凰。那是孙荣华在二十多年前设计出来的私人机甲,没有高端的功能,却是一件集微缩变型工艺之大成的作品。 孙荣华没有公开过火凤凰的设计图纸,班学武曾经花了不少时间试图复现火凤凰变型的秘密,可是至今仍没有解开这个谜题。 虽然这个名叫安知知的姑娘所做的并非复现,只是修复,但那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轻易做到的。 大多数见过火凤凰的人都因为它是一件儿童玩具而小瞧了它,但班学武非常清楚它的复杂性和精密性。 对于这种精密机甲来说,即使是一个细小的损伤,只要影响到了机甲的运动功能,在维修的时候都会是大动干戈的一台高难手术。 一个没有相应的理论基础和丰富实战经验的纯新手,真的能独立修好那架火凤凰吗? 如果是真的,那这个姑娘或许确如孙舒雅所说,是一个人才——不仅是人才,应该说是天才才对。 班学武是一个极度信奉理性和现实的人,在亲眼见到天才的时候,比起激动到不能自已,他会更先一步质疑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这种机缘,也会更先一步想要亲自确认这个天才究竟是否货真价实。 他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孙舒雅,以及几乎要把脑袋垂到盘子里的安知知,考虑片刻后,说:“要我接纳安知知进厂当维修工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要先通过相应的测试。” 正好,搭载新系统的测试机型马上就要完成了——如今的市面上、以及教科书里都没有出现过的新机体。 也就是说,不管是现有的维修教本,还是经验最为丰富的维修工人,都无法提前告知与之相关的修理知识。 即使这个姑娘从今天开始恶补实战,也不可能积累到与之有关的任何经验。 如果用那台新机型来出题……呵,就能让我看清你究竟是天才,还是欺世盗名的平庸之辈。 而如果她真的解开了难题,嗯,那么把她吸纳进时代智钢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个月之后,来厂里考试。”他说。 * 孙荣华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被称为机甲工程大师。而作为大师的女儿,孙舒雅虽然对工程学不感兴趣,但也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将这门学问给神话了。 在孙舒雅眼里,机甲工程既不神秘,也不遥远,如果她有心往这一领域钻研,兴许也能取得一番成就。 她对机甲工程师这一职业的态度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对机甲维修工了。在她心里,机甲维修工和所有带有维修工的工种一样,需要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但准入门槛并不高。 至于每年的职业调查报告显示这一工种人数偏少,她也一厢情愿地认为主要原因是社会整体对这一职业的评价较低。 所以,在见到班学武之前,她还以为凭借老妈的面子,能轻轻松松就帮安知知解决工作的事。 没想到差点就被拒绝了…… 好吧,“没有学历”和“外星人口”这两个负面BUFF叠加在一起,的确会让人产生拒意。但看在安知知如此可爱的份上,就不能再通融通融?! 还好,无论如何,老班终究给知知留了一扇窗。 考试什么的,对知知来说肯定不成问题——在那些异世界金手指文学里面,剧情不都是这么发展的吗? 送安知知回家时,孙舒雅看得出来她着实被吓得不轻,如同遭到外来攻击的蜗牛触角一样,好不容易才伸出的试探的脚步,眼看着就要迅速而无声地缩回壳里。 她安慰道:“你别在意,这不是你的问题,都怪我面子还不够大!” 如果她的面子有大总统那——么大,一声令下,看他班学武还敢不敢推三阻四。 “还有一个月后的考试,你也别担心,好好准备准备,一定能让老班刮目相看!” 如果孙荣华还活着,听见自家闺女说这样的话,八成会把她捉来说教一通: 一个月,就能把机甲工程从入门学到精通,那我大半辈子岂不是都白活啦?! 【作者有话要说】 金手指,又何尝不是一种幻肢(远目 第28章 天命 在见过班学武之后, 安知知对工作这事萌生了退意。 她从班学武和孙舒雅的谈话中也能听出来,机甲维修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从事的职业,而她作为一个对“机甲”这一事物还没有系统性理解的外来人口, 会让人感到排斥也是正常的。 那些她只在电视的画面中见过的铁疙瘩,里面可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那些人要驾驶着机甲,去到遥远的太空中, 和意图入侵塞勒斯的怪物们战斗, 如果因为她的修理不当, 而导致那些人成为战场上的孤魂…… 她受不起这番重量。 更重要的是,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真的拥有孙舒雅口中的那种天赋。 修好机甲鸟只是巧合,她只是顺着电动车维修指南所描述的步骤依葫芦画瓢罢了,哪里想到真的能修好呢? 而巧合所造成的才能错觉, 是无法为那些在深空中斗争的生命负责的。 “不过说实话, 我还是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你。”孙舒雅说,“我去过机甲工厂,那里面的维修工基本上整天呆在自己的工间里,完全不需要跟别人交流, 能说说话的,估计也就只有手头那些等待修理的机甲了。” “工作交接和任务分配已经完全由智能系统代劳了, 连午餐也是由AI配送的, 总之是一份只要不想被打扰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工作。再加上你又是真的有天赋的, 只要再补习一下理论方面的知识, 肯定很快就能上手——我真是想不到比这更适合知知的工作了。” 天赋什么的, 也有可能只是一种错觉。人们总是很容易把巧合和错觉当成才能, 并通过“才能”这个巧妙的词汇, 对他人寄予过高的期待。安知知想。 如果她真的有什么天赋的才能就好了。那样的话, 或许她就会有抬头挺胸的底气, 就能获得被爱的价值,就能得到在离开摇光峰之后依然能够好好活下去的勇气了。 孙舒雅看着一言不发,表情却接连变了几番的安知知,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却能猜到她一定又在进行自我怀疑。 这孩子,以前究竟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为什么会这么缺乏自信呢? 如果她班上那些天不怕地不怕、觉得天上天下我最牛的熊孩子们能分一点自信心给安知知就好了。 她挠了挠头发,另一只手拍了拍安知知的肩:“这样吧,先试着学一个月,然后去考试,如果真的通过了,就说明你确实有才能,可以跟着老班去学习深造一番,等到有信心了,再正式上岗。如果没通过嘛,也就是照常过日子,没什么的。” 她又不会把安知知赶出去。 而且自己的工资加上老妈留下的巨额遗产,就算要多养一个安知知也完全绰绰有余。 她没有结婚成家的打算,也没有什么奢侈的爱好,之前还为钱花不完而发过愁呢。 * 天赋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没有的人不会懂得拥有之人的感受,而拥有的人也未必能确定那就是天赋。 “把无我剑交给我,真的不要紧吗?” 那是安知知第二次接手无我剑的时候,她抱着那柄古朴而优雅的长剑,心中仍有许多惶惑,觉得眼下这一刻,乃至那个她擅作主张的夜晚都是一场幻梦。 莫揶半是好笑半是好气地看着她:“怎么这会儿开始担心起来了?那天晚上,就是你偷偷修好无我剑那天,难道那时候你就没担心过把这剑给敲折了?” 安知知低下头去。 就结果而言,皆大欢喜,不仅消除了无我剑上的陈年旧伤,还让剑墟找到了真正与无我剑剑意相合的铸剑师。 但若她未能修好无我剑呢?她无疑会成为剑宗的罪人,成为摇光峰千夫所指的对象。就算她跳进剑炉以血肉之躯祭剑,凭她的肉身凡胎,也不可能重铸一柄配得上严决的剑。 对啊,那个时候,为何她没有担心过会将无我剑折损? 那个时候,她一心想平息无我剑的悲鸣、想抚平它的伤口,想要消弭它在月下绽放出来的那许多痛苦,根本就没有考虑其他。 她被一种无可抑制的冲动支配了,否则她决计不敢擅动大师兄的剑。 “欸,知知,我问你,和无我剑相合到底是种怎样的感觉?”莫揶看着被安知知抱在怀中的剑,忍不住发问,“它在我手上的时候,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不听话,还爱捉弄我,但我又不能打它。” 听到莫揶这番比喻,安知知有些意外地扬起脑袋:“无我剑……像闹别扭的小孩?” 莫揶看着她:“果然,无我剑对待你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吧?!” “——啊,好想知道无我剑当乖宝宝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毕竟……是这么难得的剑呀……” 知知用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抚,心头突然响起一声悠然的长叹,是一种很舒心,又莫名熟悉的感觉。 “我倒是觉得……它像是一个……寂寞了很久很久的人,想要把心事说给别人听,但却始终遇不上……能理解它的人。” “嚯——我可是一直有很努力地去理解它呢!”莫揶忍不住在剑柄上戳了一下,“它呀,就是看不上我!” 知知愣了愣,突然问:“莫揶前辈,我明明资质这么差,无我剑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莫揶收回手,想了半晌,答道:“我也不知道剑器是依据什么来选择主人,更不知道它们又是依据什么来选择铸剑师的。师尊说我剑意包容,可与天下大多宝剑相合,所以,我感觉其实并不是那些剑选择了我,只是因为……恰好?” “恰好?” “世间有那么多人,对那许多剑器来说,那些人里肯定有比我更加合适的存在,只是那些存在没有来到天衍,没有登上摇光峰,也没有成为铸剑师。它们选择我当铸剑师,只不过因为我恰好出现在它们面前。” “是因为……恰好出现在它们面前……”安知知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抚着无我剑的手突然垂了下去。 那天安知知在剑炉呆到很晚。 莫揶以为她是在忙无我剑的修复,于是没有催她早点回房休息。 摇光峰上,谁的剑都可以被耽误,唯独严决的不可以。 然而修复无我剑又极损心神,修上一阵,她就需得歇上一倍的时间,因此每次修剑,少则三日起步,多则十天半月。这种产能和需求的错位也曾是莫揶的压力源泉之一。 现在有了安知知,莫揶简直谢天谢地。 人剑相合时,只要不是剑器大伤,铸剑师通常只需一两个时辰便能完成修复,即便是无我剑也不例外。所以莫揶也不担心安知知会过度消耗心神。 见安知知打算继续工作,她打了个招呼,便自己先回房休息。 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分。 从剑炉里发出的声音变得格外清脆。 叮叮,叮……滋……唰唰…… 锻打,淬炼,研磨…… 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手中长剑焕然一新。 安知知盯着自己的杰作,蓦然想起莫揶白日里的话。 “闹别扭的小孩子……”她摸摸无我剑的剑格,忽的再次发问。 是白日里已经问过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呢?我……有哪里好?” “因为你是对的人,所以对它来说,你哪里都好。” 夜风倏起,将炉心焰火吹得更旺,扑棱扑棱地狂跳不止,仿佛少女加速跳动的心脏。 安知知回过头,向剑炉的入口看去,白色劲装,在月色映照之下,朦胧皎洁得不像是真实的存在。 直到那条身影走近一点,剑炉那赤红的火光扑跃在他的脸上,她才得以确信那并非幻影。 “大、大师兄……”她嚅动了一下嘴唇,慌乱地唤道,“你怎么……” “夜深无人,我特乘月色来此,与知知师妹相会。”嘴角噙笑。仿佛纨绔公子的一个随口玩笑。 安知知呆了呆。 大师兄……来见她? 也对,将无我剑交给她,想来有许多不放心的地方。 “无我剑,”她递出怀中所抱之剑,“已、已经修好了。请、请大师兄查看。” 然而严决没有取剑,也没有出声,叫安知知心中惶恐。 她小心翼翼抬头,对上头顶那双漆黑的眼瞳。那眼中既有火光跃动,又有水波粼粼。 “每把剑都有自己的命中注定。你与无我剑相合,并不是因为它选择了你,而是因为——成为无我剑的剑师,是你的天命。”眼睛的主人说道。 天命…… 啊,原来是天命啊。 “天命” 安知知喜欢这个词。 因为只有这种被注定好了的事,才让她能够不去质疑——质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是否真的可以,是否真的值得…… 她本是乱世尘埃,被父母遗留在这个世上,孤身一人,没有人需要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现在,她知道了,她这副看似无用的血肉凡胎,原是为了这把剑而生的。 她是被需要的,她是有价值的,这世上,也许只有这一件事,是注定要她来做。 也是……只有她能做到的。 * 安知知看着房东姐姐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觉得此情此景无端令人怀念。 她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世间怎会有那么多恰好,能窥见一次天命已是她天大的幸运,她怎么敢妄想再遇见一次。 如果世上真有什么机缘,她是不是应该用这双手…… 试着去抓住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知知性格的形成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乱世流离儿……以后会提到。 总之身为一个自闭的内耗人,其实闺女活得超级累,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在心里进行一番巨大斗争。 所以作为知知灵魂上的亲妈(?)总是忍不住想让笔下的全世界都宠宠她呜呜呜 嗷加油知知,你可以的!> 第29章 学习 安知知一头扎进了对机甲维修和机甲工程的系统学习之中, 科普读本和通俗小说被彻底搁置在了一旁。 自称监护人孙舒雅女士也对知知地奋斗表示不遗余力的支持。 除了孙荣华留在家中的专业书,她还特意购置了一套配有视频课程的义务教育课本,以及能够在终端上进行修复测试的模拟软件。 孙舒雅是个根骨纯正的文科生, 当年上学的时候,她就对理工方面的课程既没有兴趣,也没有才能, 可以说孙荣华女士的那颗工科头脑她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到。 没想到离开校园十多年后, 她竟会主动接触这些东西。 在对数理化工的了解上, 安知知的基础比她还要薄弱——也许根本就不能用薄弱来形容, 而是她根本就没有这些概念。 但是,知知可是一个仅仅通过学习《MAENO小型二轮电动车维修指南》这种东西就能成功修好火凤凰的隐藏大佬! 孙舒雅自己对那些知识不过一知半解,浅知皮毛, 但她就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安知知能够做到。 ……而事实证明孙舒雅确实有些一厢情愿了。 小学水准的方程和运算倒是学得很快, 但加入初中的物理和化学知识之后,事态就变得难以描述起来。 对安知知来说,要理解那些林林总总的陌生概念就要花上不少精力,但每次在她搞清楚那些概念之前, 课程就已经进展到了下一个阶段,出现了更加复杂的新概念, 她不得不来回重播, 将一段视频看上好几遍。 有时实在想不明白, 便要壮着胆子去请教孙舒雅, 然而理科学渣孙舒雅对这些知识的理解程度也没比安知知高到哪里去, 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陷入被科学原理折磨的痛苦境地。 在学习内容步入更高的层次之后, 孙舒雅直接放弃治疗, 重金购入一台教育型对话AI, 把早就已经超过她知识水平的答疑任务一股脑儿交给了这位永远充满理智和耐心的机器人。 然后她就发现, AI的教学水平比自己高多了。她和安知知进厂会陷入鸡同鸭讲的无效讨论之中,但教学AI却能精确地理解安知知的表述,并给予以她的认知水平也能理解的回答。 “怪不得最近中学的理工科教师会陷入求职困境哈……”她有些辛酸地想道,“不过幼教行业的从业者应该还暂时没有被彻底取代的风险,哦嚯!” 比起让安知知和孙舒雅都感到筋疲力尽的理论学习,实操模拟环节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起初孙舒雅还以为,安知知虽然理论不行,却是一个实践高手,但看她在模拟软件上操练了几天之后,正确率都不能突破40%,她对这一幻想也产生了动摇。 “至少比刚开始的3%好很多了,照这个速度进步下去,在考试之前就能把正确率提高到100%,哈哈哈——”她用一种乐观精神自我安慰道。 能够无师自通修好火凤凰的人,绝对不应该只有这点水平啊!!! * “以她的天赋,就算花上一万年的时间,也难以修成正果啊……” “想多了,她根本就活不到一万年。寻常凡人,能活上百年已是长寿。” “你怎么听不懂呢?师尊那么说,其实就是在委婉地断绝她修行的念想。你知道,师尊向来心软嘴软。” “知知,你别听他们乱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潜心修炼,虽然可能要花很多时间,但肯定会有成果的。” “知知,你就不想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刮目相看吗?他们说你不行,你就偏要做给他们看,你得拿出这种气势来!” 在埋头苦学的那一个月里,安知知在休息的空隙中总是会想起还在摇光剑宗时的事。 生活在摇光峰的时候,她没有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剑墟,此时,她忽的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真的是为了逃避才去那里的。 她虽然不争不吵,但并不能对那些关于自己的非议全然不闻不问。 她不想被叫成“万年妹”,不想被大家笑话。比起被嘲笑,她更希望自己索性就那么消失——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她这个人的话,那么那些关于她的笑话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有谁会想活成一个笑话呢? 所以她从剑宗逃到了剑墟。 那些黢黑的矿石不会嘲笑她,那些银亮的剑刃不会讥讽她。只要努力,她也能从一个连铁锤都拿不动的新人,变成一个能熟练锻打的剑师。 在这里,她才能找到一些活着的价值,才能从那一片片亲手锻打的刃片中看到自己的付出并没有被辜负。 更何况,在这里,有无我剑…… “本次操作正确率:50%,尚未达到及格标准,请再接再厉。如需核对答案,请点击‘下一步’。” 没有感情的声音从面前那台机械的扬声器中响起,将安知知的思绪拉回到当下。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在屏幕上轻轻点了一下。 眼前的画面顿时被大片的红色占领,那些被标红的文字和部件正触目惊心地提醒着她的过错。 这里,对她来说究竟是剑宗,还是剑墟呢? 安知知细细地点开每一个条目,检查发生错误的部位,然后按照提示在模拟器上做出正确的操作,在将屏幕上的红色全部转化为绿色之后,她将手指挪到右下角,点击“下一题”。 *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安知知心里还完全没底,却也不得不上战场了。 孙舒雅陪着她一起去了时代智钢的工厂所在地,班学武很给面子地亲自出来迎接。 这位厂长的脸上带着狐狸一般的笑容,殷切中夹杂着狡黠。 “看得出来,你是打算彻彻底底地为难我们知知了。”孙舒雅一下子就点破了他的筹谋。她隐约明白,老班并没有真心接纳安知知的意思,所以肯定会不遗余力地用难题来考倒她。 班学武不以为意:“我这是对自己的工厂负责。”机甲工厂要积累信誉和名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粉碎却只需要一瞬间,作为一厂之长,他肯定得爱惜羽毛。 “行吧,其实我也明白。毕竟是老妈生前合作过的工厂,我当然也希望智钢能活得好好的。”孙舒雅说。 “嗯,明白就好,我也是用心良苦。”班学武说,“不过你真得改变一下自己的认知,机甲维修工哪是想当就能当的?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怎么的,居然会小看这个职业。” “因为觉得又脏又累,说出去又不好听,所以大家才不想往这个方面发展的吧?” “那你还把自家姑娘送来受累?” “我都说了,知知有天赋。” “哼,我跟你说,机甲维修是个十足挣钱的行当,这世上不怕脏也不怕累的人多了去了,多的是想要进这一行的,你以为为什么这个工种一直供不应求?真的是又脏又累没面子吗?还不是因为一个字——难。” 孙舒雅撇了撇嘴。 她承认,这段时间在给安知知当陪读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机甲维修不是她想象中那样会敲榔头会钉钉子就能干的活。 除了她印象中那些敲敲打打的工作之外,对各部零件的熟悉、对线路的判断、对距离和角度乃至重量的敏感度、还有对受力的分析、对不同材料之间化学反应的认知,甚至对控制系统的掌握……要深入了解的东西太多了,涉及的知识庞杂无序,晦涩的程度远超她的预期。 感觉不是光凭金手指就能解决的问题哈…… 对孙舒雅来说,安知知的学习进度已经很快了。在最后一个礼拜的时候,她已经能够解开简单的高数问题,也粗略地涉猎了大学物理以及工程学基础的内容。 虽然这是靠接近修仙一样的作息时间表堆砌出来的成果,但在孙舒雅看来这也已经完全是天才儿童才会有的效率了。 可即便如此,在机甲维修的模拟练习中,知知的正确率也从来没有突破过60%。 在从0突破到40%的阶段,她的进步非常迅速,但再往上走,每一步都变得非常艰难。 在这个细小误差都可能导致巨大损失的精密行业中,60%不是及格线,而是根本没有资格入行的超低水准。 孙舒雅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去了解过,机甲工厂在招募维修工的时候,在技术水平考试中达到98%以上正确率的,才有可能进入面试。 或许知知确实有天赋,也许再进行一两年时间的训练和打磨,倒是真的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维修工也说不定。但目前,她的水准还是差得太远了。 所以这一次在面对班学武的时候,孙舒雅虽然还在嘴硬,心里已经做好了知知无法通过考试的准备。 倒不如说,现在她觉得,知知如果真的能顺利通过考试,那才是一个奇迹。 嗯,就把这次考试当成是见见世面好了。如果之后知知仍对这个职业有兴趣,她当然可以再等她继续沉淀几年。 而如果知知不愿意深耕,她也不介意陪她探寻其它可能性。 毕竟入职智钢这件事,归根究底有点强加给知知的意思。也许是她太心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仙式学习: 一个月搞定义务+高等+职业教育,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百年出头就接近元神的大师兄还厉害了是不是。 恐怕知知也没想到,在剑宗没修的仙,竟在星际修了。 * 孙女士:知知啊,考得不好也没关系,你还可以回家当富二代(不是…… 第30章 考试 班学武领着二人往工厂设施走去。 托孙荣华的福, 孙舒雅和班学武的交情已经超过十年,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幸进到智钢工厂的内部。 超过二十米高的天花板,以及架构在半空中的钢筋轨道充满了压迫感, 让人觉得像是进入了一座远古的神庙。 班学武没多啰嗦,径直带着孙舒雅和安知知来到一个无人的工间。 没有人,但是有一台机甲。 那不仅是安知知, 也是孙舒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台真正的军用机甲。 两人就像是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一样, 眼中满是惊异和新奇。 “是一台小型战机, 型号是HL-12, 这就是今天的试题。”班学武对这台机甲进行了一番过于简短的介绍,颇为得意地看着身旁的两人。 且不说那个一看就没什么文化的小丫头了,连孙家丫头都露出了这种表情, 她一定注意到了这一机型的非同寻常之处吧? “我一直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机甲, 实物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好不一样啊!‘真人’比照片更好看耶。”孙舒雅有些激动地说。 班学武脸色一沉,又是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 什么和电视上看起来很不一样,什么真人比照片更好看? 这可是尚未在公众眼前公开过的新机型,别说上电视了, 连剪影照片都还从未流出过。孙舒雅这丫头,怎么连这点鉴别能力都没有? 这款新战机的原型机在前不久才刚刚完成, 眼前这台则是由量产实验生产出来的第一台量产机。 他敢在孙舒雅面前展出这台仍处于保密状态的机甲, 完全是出于对她的信任。 哪能想到她愣是没看出眼前机甲的非凡之处。 真是浪费感情…… 新机型在外形上针对旧机型的缺陷进行了改良, 应该肉眼可见地比电视上出现过的那些战机要优美得多! 当然, 改良的不只是外形, 相比旧世代的战斗机甲, 新机型最重要的提升在于那套全新的控制系统。新系统完美弥补了旧系统能量转换效率偏低的问题, 这不仅能使新机甲有更强的续航能力, 也提高了激光武器的输出功率。 这两项数据的提升, 对一台战斗机甲来说几乎是飞跃式的进步。 而这也是班学武对它感到如此满意的根本原因——作为一名机甲制造行业的资深从业者,他确信智钢研发的新系统能够在军工界卷起一场新的革命。 为了配合这套系统,机甲的内部构造几乎全部经过同步的更新换代,液压系统、部件连接线路、驾驶室结构、电路板布局等等和旧型号有着很大的差别。 接受旧世代机甲维修培训的修理工们,很难在一场考试的时间内改变惯有思路,找到正确的维修路径。 能够在没有经过对应培训而在短时间内抓住新机甲窍门的,不是那些已经在维修业界沉淀了数十年、对机甲的了解程度甚至超过自己身体的老工人,就是无需依赖知识和经验,仅凭直觉和逻辑就能自行运作的……天才。 这可是杀手锏,用它应该能万无一失又名正言顺地拒绝孙舒雅丫头的无理请求。 “这台机甲是哪里出了故障啊?外面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欸?”孙舒雅已经绕着“试卷”转了一圈,用肉眼从上到下进行了一番扫描。 班学武恨不得送她一个白眼:“哪能让你这种外行轻易看出门道?” 孙舒雅缩了一下肩膀,做了一个鬼脸:“噢。” 班学武将视线转向唯一的考生:“发现故障和排除故障都是考试的内容。接下去这台HL-12就交给你了,我们会在外面等你。限制时间是三个小时,这个房间里的工具你可以自由使用。”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安知知心惊胆战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钢铁小巨人,然后转向班学武,小小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好,我们出去。等墙上的倒计时开始运作之后,你就可以开始答题了。”班学武指了指映射在白色墙面上的一块光斑,那里面显示着六位数字—— 2:59:59 班学武将孙舒雅“押解”着离开了考场。偌大的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安知知仰头看了看机甲的面部,觉得那张棱角过于分明且全无表情的脸看上去竟有几分亲切。 或许是因为知道它永远都不会开口,永远都只会这样默不作声,永远都不会有情绪,不会有藏起来的心思,所以让人觉得相处起来没有什么压力吧。 房东姐姐说的没错,这是一份不需要和人、只需要和这样的铁疙瘩打交道的工作。 或许真的挺适合她的。 安知知一边想着,一边从工作台取了工具箱,绕着小巨人走了一圈,接着踩着矮梯爬到了驾驶室的位置。 这是正常的故障排查步骤:确认机甲的外部伤情,在外伤不会对动作造成影响的情况下,进入驾驶室,软启动,检查仪表盘上的数据。 这台机甲的驾驶室结构和她在模拟器上练习过的有所不同,不要紧,表盘的指示图标都是一样的,她能看懂。 从上往下数,第二排第二列的红灯表示主电路板有问题,它下面那个灯没有亮,表示控制灯光的回路可能出现破损;第四排第三列的红灯表示激光发射系统故障,找出具体故障原因会是一个难点…… 安知知检视完表盘,记下所有有可能存在问题的地方,并用墨水笔在手腕上做好标记——这样就不需要一遍遍爬进驾驶舱确认了。 根据她学到的方法,维修的顺序最好是按照仪表盘上指示灯排列的顺序进行。 于是她回到机甲外部,踩着矮梯,用螺丝刀打开机甲的胸腔外壳,取出一块防护板,被防护板保护住的部分就是主电路板。 她打着一盏灯,将脑袋凑了过去,想要检查究竟是电路板的哪一部分出了问题,但是一低头,她就愣住了。 不一样……和教材上的图解还有模拟器上3D图都不一样。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视野几经闪烁,眼前的电路板依然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这、这、这可怎么办?! 毫无头绪。 她觉得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呼吸突然变得不顺畅。这只是第一个部位,她就已经感到束手无策,而手腕上还记录着那么多待处理的事项。 果然,办不到的……果然。 她就知道会这样。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算不吃不喝不睡,拼了命地学,她也不可能赶上那些接受过正统培训、进行过实操训练的人的…… 既然早就知道会这样,她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她竟对自己的实力抱有一丝幻想?认为自己说不定可以做到?以在模拟器上最高只拿过60分的水准? 在莫名的恐慌之中,安知知的心绪突然恍惚起来。 半个月……一个月…… “喏,拿还是不拿。要是拿不动这个,你还是收拾收拾滚回长余子那边去吧。” “马马虎虎……” “往后半个月,你就练习挥铁锤。下次让我看见的时候,你至少得练成那样——” 她刚到剑墟时,用半个月的时间,才终于能够拿起铁锤,之后又过了半个月,学会折叠锻打,这才终于得到欧冶子师父的认可,得以成为剑童。 因为用一个月的时间做到了,所以才能够在剑墟扎根生长,不再无所凭依。 但是现在,她没有做到。 她终究只是这个世界的浮萍。 可她本来就是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什么也做不到的浮萍,她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尝试? 是在剑墟的那段时光太过充实,以至于让她开始得意忘形了吗? 实际上她不过是……摇光剑宗的吊车尾。 她怎么能够不弄清自己的斤两,异想天开呢? 大师兄……如果是大师兄的话,一定能做到的吧?他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一下就学会…… 安知知感到心脏突然发出一阵不规则的律动,就像是猝死的前兆一样。她捂着胸口,如梦方醒,回过神来,眼前是墨绿色的电路板,上面无数细小的元件,仿佛散落夜空的星辰。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大师兄呢? “每把剑都有自己的命中注定。你与无我剑相合,并不是因为它选择了你,而是因为——成为无我剑的剑师,是你的天命。” 水波潋滟的眼睛在她的脑海中忽隐忽现,线条利落的唇开开合合,声音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是,这里不是剑墟,这里没有无我剑,她已经……失了她的天命。 大师兄,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又成了一个……没有价值的人? 安知知一直刻意避免想起过去的人与事,可意志筑起的堤坝最终被回忆的浪潮击溃,往事无休止地汹涌而来,凝成有形的液体,汇聚在她的眼眶。 不可以,不可以哭。眼泪掉下去,会把电路板弄坏的。 她立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放下手,视线还有一些朦胧,就在这朦胧的视野之中,她看到一丝微小的蓝光在眼前流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工魂觉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男的 “哈, 考试终于结束啦,走走走,姐请你吃大餐!” 从工厂大门走出来的时候, 孙舒雅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妹子金榜题名了。 当然,她没有妹子, 也没有金榜题名。 考试结束后, 班学武走进车间检查答题情况时那张仿佛能杀人一样的脸, 显然是吓到她那位胆小的房客了。 真是的, 对着一个小姑娘摆出那么凶的表情做什么?孙舒雅在心中忿忿不平。 面对好心房东的热情邀请,安知知盯着自己的脚尖,呆呆地点了点头。 孙舒雅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哎呀, 没事的啦,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的好知知。都怪我,非要让你上。” “怎么会……”安知知又从点头变成摇头,“我知道房东姐姐是为我好。” 孙舒雅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脸蛋:“傻姑娘, 有时候有些人有些决定,虽然说是发自内心地为你好, 但不一定就能导向皆大欢喜的结果, 也有好心办坏事的时候——唔, 大概就像我这样。” 是她自己非要觉得安知知有什么特异功能, 像赶鸭子似的把她赶上架, 然后让她来受这番挫折。 过去一个月, 她是亲眼看着安知知连觉都舍不得睡, 不要命似的在那儿学的。 早知她会如此拼命, 她就不该想出这个馊主意来——她还以为, 只要知知金手指一开,就能大杀四方,让班学武心服口服。 她想,以后可千万不能强知知所难啦。 另一头,时代智钢的工厂内,班学武站在刚刚还是考场的工间内,双手抱胸,抬头仰视HL新型号战斗机甲的英姿,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浩子,你看怎么样?” “我看行。”从机甲身后探出一颗脑袋。 “连你也觉得没问题?”班学武仍然不肯放弃,想要从工程部领军人物的口中得到一星点能够否定的机会。 齐浩用干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润滑油:“非要说的话,关节的上油量太多了,看把我的手给糊成什么样了!” “我是说,技术层面,就没别的什么问题了?” “厂长,把我叫来之前,您自己一定已经检查过一遍了吧?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不就对了,连厂长都没有发现问题,那肯定是没问题。” 班学武白了齐浩一眼:“你可是新机甲的总工程师,应该比我更能发现问题。” “我说了,没问题。”齐浩笑笑,“除了机油。” 班学武抬起头,望向钢铁小巨人的面部,那张线面分明的钢铁面庞看起来坚毅不屈,有着令人心醉的力量。 “一个从B-08来的姑娘,没有上过学,真的要把她招进来吗?”他喃喃自语道。 齐浩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听厂长这么说,是个厉害的人物啊——垃圾星出身,没正经读过书,但是能修好HL-12,我看这是个比我还要天才的天才。” “你倒是不谦虚。” 齐浩向来对被旁人称为天才的事情态度坦然,也完全不顾忌以此自诩。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他确实说得上天才。 “厂长,您可一定得把握住她。要是她日后去了别的工厂,对智钢来说肯定是一个损失。” “别的工厂也未必能要她。你也知道的,现在外头的大厂都把学历卡死了。” “那就更能体现厂长您的英明和包容了嘛。” 班学武向侧旁瞥了一眼,不置可否。 如果那个名叫安知知的姑娘真如孙舒雅所说,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也没有积累机甲维修的经验,却能在第一次见到HL-12的时候就正确完成修复—— “会不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你看,正因为她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维修培训,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接触过现世代的机甲,所以才不会被固有的修理逻辑束缚,在有限的时间里顺利找到突破口……什么的?” 齐浩失笑:“厂长,您就这么不想放人进来吗?难道说是个性格很招人讨厌的家伙?” 班学武摸了摸下巴:“那倒不是。” 与其说会招人讨厌,倒不如说是因为看上去乖巧过了头,反而让他觉得棘手。他可不是那种擅长猜女孩心思的人。 “这次的试题是我亲自设计的故障,以电路板为中心,从关节到动力系统都被设下了陷阱,一环套一环,一共有十二个障碍。看破一个还可能是侥幸,我不相信有人能单凭运气排除掉这全部的十二处故障。”齐浩说。 “——如果真的有,那我可得先怀疑一下自己的能力了。” * 安知知在成为新世界住人的半年后,获得了一份薪水丰厚、福利齐全、成长空间大、双休且严格坚守八小时工作制的工作。 不需要巴结同事谄媚上司,甚至根本就不需要跟人交流,而且通勤距离不算太远,单程耗时大约三十分钟。 除了社会地位比较微妙之外,可以说是一份完美的工作了。 “知知,你太厉害啦!”孙舒雅在得知安知知被录用后几乎喜极而泣,抱着她在客厅转了好几圈,那架势比亲生闺女考上一流名校还高兴。 不过在看到知知表情变化不大后,她又立刻将那种激昂的情绪给收了起来,将知知放到地上,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哈哈哈,有点得意忘形了。知知啊,还是像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不想去的话,就拒绝掉好了,千万别有顾虑。” 也不知道班学武究竟从安知知上交的“考卷”上发现了什么,他来联系孙舒雅的时候,态度和之前相比,简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副非要得到安知知不可的架势。 如果安知知愿意接受时代智钢的这份Offer,那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她拒绝,也能欣赏到班学武后悔吃瘪的模样。 总之不管知知怎么选,对孙舒雅来说都是赚到。 她看向正在低头考虑的安知知,默不作声,决定等她做出决定后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安知知似乎有了决意,仰起小脑袋,定定地说:“我要去!” 这让孙舒雅不禁吃了一惊。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安知知口中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过这种表态也让她彻底放下心来。 * 由于职业天性,孙舒雅在体察别人的心思方面,有着略超常人的敏锐;但同时又由于她本人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自然性格,让她偶尔会在照顾他人心情之前,就把自己想说想做的给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她自以为这辈子和胆小敏感、爱钻牛角尖的人最不对付。 但这话套在安知知身上,就立刻不成立了。 这小丫头又胆小又敏感,还老钻牛角尖,但孙舒雅就爱宠着她。 以孙舒雅的年纪,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显然不太现实,更多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都还是半个小孩。 即便如此,她也显然已经把安知知当成半个闺女了。 既然是闺女,她就难免以老妈子的心态,替她的人生大事操劳一番。 好了,如今闺女的工作大事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就该轮到另一件人生大事了—— 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知知这样乖巧懂事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呢? 什么样的人…… 什么人…… 孙舒雅苦思冥想,不管在脑中勾勒出如何优秀的男子像,最终都会担心对方不过一个花心骗子,将知知玩弄股掌,始乱终弃。 知知这丫头,就是那种被拐了还会替人贩子数钱的小笨蛋。虽然看着警惕得像只兔子似的,但其实只要稍微对她好一些,她就能马上感恩戴德掏心掏肺。 就拿老班那家伙当例子好了。 很明显,班学武一开始特看不上知知,知知也打心里害怕他。 然而等正经去上了几天班、受过几次指点之后,知知这丫头就像是被收买了一样,小鸭子一样跟在班学武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师父叫得亲切,工作起来也格外卖力,看得孙舒雅心如刀割。 也亏得她知道老班是个正人君子,才放心知知在他手下工作。 若是不知底细的人,交给谁她都没法心安…… 等一等—— 思来想去得不出个结果,孙舒雅猛然惊觉,她什么时候也受社会观念荼毒,觉得人非得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这样一步步走来? 差点忘了,她自己也是自由自在的单身女青年一枚。 不也挺好的? ……于是此事就此作罢。 * 自知知步入职场已经过了半年时间,她脸上那种漂浮不定茫然无措的表情越来越少、薪水福利水涨船高。 对此,孙舒雅感到非常圆满安详,在面对幼儿园里那些熊孩子的时候,胸襟和器量都大度许多,俨然有了慈母的风范。 就在这平淡而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日孙舒雅突然发现,知知居然带了一个男人回家! 咳,确切来说,是知知主动申告的: “房东姐姐,我有一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要在我这儿借住一段时间。” 收到这条信息的第一时间,孙舒雅还由衷感叹闺女大了,终于交到朋友了,问那句“男的女的”也只是下意识动作而已。 结果—— “男的。” 在屏幕上看到这俩字的时候,她差点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孙女士:完了完了,闺女要被大猪蹄子骗走了(心碎大哭,满地打滚!! * 知知奋斗史的插叙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章回到正常时间线上,为此抽象地前情提要一下: 姐:杀了你哦。 兄:谢谢。 第32章 考核 对于安知知突然带了一个男人回家的事, 孙舒雅不想表现出过于大惊小怪的样子,否则以安知知的性格,一定会因此感到寝食难安。 但同时她又非常、非——常担心安知知上当受骗。 “……”她盯着屏幕看了半天, 在输入框里打了句“不行”,最后给删掉了,又打了一句“送走”, 但也还是删掉了。 “是怎么认识的朋友呀, 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最后发送出去的是一行语气温和的问句。 安知知回道:“是从家乡来的朋友。” 在孙舒雅思忖着要说什么的时候, 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也不能说是朋友。是我尊敬的人。” 这时候孙舒雅突然反应过来——这可是从异界少女安知知的“家乡”来的人, 是不是该称之为……异界少年? 嗯,还不能肯定一定就是少年。尊敬的人……说不定是个老爷爷呢? 在得知安知知带回来的人也是一位异界来客之后,虽然好奇心丝毫未减, 不过孙舒雅心中的警戒值倒是降低了些许。 她从未在安知知面前说起过, 心里却一直有所察觉,不管她待安知知如何好,也不管安知知眼下的生活有多稳定,这个世界对她来说, 都从来不是真正的安息之所。 不过孙舒雅也始终相信,这个困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得到好转。 安知知现在才十九岁, 她人生的十九分之十八都是在另一个世界度过的, 这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只不过人生的极小一部分。 但再过十年二十年, 当这个世界的回忆成为她人生的大部分时, 她一定会逐渐接纳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自己。 在此之前, 能遇上家乡的来客, 一定能给她的心灵带来很大的慰藉吧? 毕竟, 即使是去往另一个城市打拼的人, 在异地碰见老乡的时候, 都会感到亲切和安心,更何况是跨越了整整一个世界的安知知呢? 话虽如此,她果然还是不能任由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就这么生活在知知身边。 嗯,必须打探一下他的情报。 …… 以上,就是孙舒雅把那只二手终端交给安知知前的心理活动。 * “如果你欺负知知的话,小心我杀了你哦。”孙舒雅决定不管知知带回家的男人是怎样的家伙,先给他来个下马威再说。 “?”简单的标点符号。 毕竟突然被陌生人挑衅,在弄明白事情之前不主动流露太多情绪也正常。 应该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愣头青。 “开个玩笑,杀人可是犯法的,我是守法良民。不仅是法律的尊严,知知的幸福也由我来守护!”虽然的确很像玩笑,不过孙舒雅是认真的。 “你是?” 噢,原来还没自报家门呢。呵呵,我故意的。 “欸?!知知还没有向你介绍过我吗?” “房东姐姐?”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还挺机灵。不过“房东姐姐”是知知的专属称呼,你小子可别乱叫。 “哎呀,你好呀,小弟弟。我喜欢有礼貌的年轻人。”总之先阴阳怪气一下。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年龄,不过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 “多谢您一直以来对知知的照顾,向您表达诚挚的谢意。” 唔,这是真的在道谢,还是另一种方式的阴阳怪气? 孙舒雅决定顺着他的话予以回击:“口头道谢没有诚意。” 看他能变出什么花来。 “我眼下身无所长、寄知知篱下,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足以答谢阁下,目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照顾好知知的饮食起居。若日后得以立命,定结草衔环相报。” 花言巧语这一套倒是挺会的。 瞧瞧,这多像穷女婿向老丈人提亲时的说辞,什么眼下没有钱,什么一定会对您女儿好,什么日后一定飞黄腾达…… 空口无凭,谁不会说?况且这都是几十个世纪之前的老土说辞了。以为她会被这些穷酸到掉牙的句子打动吗?也太小看她孙舒雅了。 “不行,我不答应。” “请问,阁下是不答应什么?” 糟糕,她一不小心真把自己代入老丈人了。 “没什么。”咳咳,“对了,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啊?我叫孙舒雅,如你所知,是知知的房东,也算她的半个监护人。” “严决。” 名字不错,简单,大气。但是嘛,总让人莫名觉得有点纨绔公子那味道……是她的幻觉吧。 “几岁啦?” “二十四。” 看吧,小她近一轮,果然是个弟弟。 “好的,严决弟弟,你说你会照顾知知起居是吧?可别骗我。说说具体都做些什么?” 经过一年的适应,知知现在已经完全能够独立生活,根本就不需要再刻意关照。 反观你这家伙,初来乍到,怎么想都是知知在照顾你这个人生地不熟的老乡吧? “我帮知知收拾房间。” 附图:窗明几净的房间。 呃,虽然知知一个人住的时候房间也不乱,但现在好像确实更加整齐了。姑且加十分吧。 “我帮知知洗衣服。” 附图:挂在晾衣架上的换洗衣物。 挂得挺整齐的,间距保持得太精准了,这家伙,不会有什么强迫症吧? 嗯?有一件形制奇怪的长衫混进来了,是这家伙从那边穿越过来的时候穿的吗?这么一看,花纹确实和知知当时穿的衣服一样呢。看来是货真价实的“老乡”。 等一等,知知,你怎么连内衣也让他洗啊?这家伙,不会动什么歪脑筋吧? 先不以恶意揣测这小子,看在晾衣服很整齐的份上,加十分吧。 “我帮知知做早餐。” 附图:色彩明亮的三明治牛奶套餐。 手艺看着不错,比知知当初自己试做的要好多了。 面包的边缘切得很整齐,里面的果蔬鸡蛋也叠放得很平整——所以说他是真的有点强迫症吧? 另外……这不就是照着她当初给知知的那份食谱做的吗?! 原来知知还留着那张小纸条啊,呜呜呜,好感动! 这个可以加二十分! 话说这个叫严决的小子,才来这几天就学会了打字和摄影,还能搞明白洗衣机和炉灶的使用方法,看来适应性很强……不如说,也太强了吧。 和他说话的时候,几乎不会有他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感觉。 一定要挑刺的话,“阁下”这个称呼让人觉得有些古典,不过她倒是不讨厌。 嗯,可以再加二十分。 这样加起来就是六十分,已经过及格线了呢。 不是,她到底在评什么分啊?! 咳咳! “你不会就打算一直这样赖在知知那儿,以为做点家务就能揭过去了吧?就算知知心软同意,我也不会允许的。” 绝对不能让知知栽在软饭男手里。 “嗯,我不会拖累知知的。再过几天就会去试着找工作。” 有志气是好事,不过因为这几年小行星频频来袭,对经济的影响已经逐渐体现出来,近几个月的就业形势并不景气,就连“原住民”要找份工作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外来人口”了。 除非这家伙也有像知知那样的“金手指”。 呃,不会真的有吧? “说的轻松。怎么找,有打算了吗?” 如果只是想在口头上蒙混过关,她可不会轻易放过。 “我打算应征机甲单兵。” 哦,机甲单兵。 等等!什么兵?! 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气泡,孙舒雅猛地愣住了。 结合这家伙似乎很会做家务的属性,她还以为会看到诸如去餐厅扫地洗碗之类的回答。怎么会是机甲单兵? 你小子,开玩笑吧?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既普通又自信? 你以为机甲单兵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吗? 哦,我知道了,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机甲这玩意儿,觉得太酷了,所以才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的吧? 就像那些心智尚不成熟,梦想比天高的小男孩——如果让她在自己班上问问那些五六岁的男孩子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十个里至少有七个会回答机甲单兵。 也就比她小时候成为“魔法少女”的梦想要稍微靠谱那么一丢丢罢了。 绝大多数男孩在上初中之前就会意识到自己和机甲单兵这份职业根本就没有一丝缘分。 你就尽管尝试吧,试过之后,就会像那些男孩子一样,知道自己的斤两了!孙舒雅在心中猛烈地吐槽道。 “祝你好运。不过我劝你最好再预留一个备选的职业。”比如刷碗工什么的。 “有必要吗?我觉得自己能合格的。” 孙舒雅看到这行字,几乎要将一口老血喷到屏幕上。 这家伙,是有多不知天高地厚啊?! 就连军校出身的毕业生也未必百分百能够通过单兵的考核,这家伙以为自己凭什么? 不靠谱,这种男人绝对不靠谱。扣五十分! “呵呵。”她恶狠狠地回复道。 * 电流通过的微小噪音响了起来,玄关出现了一些动静,穿着通勤工作服的少女出现在门后。 “我回来啦。”小小的招呼声。 “工作辛苦了。”严决熄掉终端,将摊在膝盖上的书转移到茶几上,起身迎接。 “不辛苦不辛苦。”安知知摇了摇脑袋,两只眼睛弯弯的。 很开心的样子嘛,严决想,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第33章 思亲 晚餐已经被摆好在了餐桌上, 碗筷也一应俱全。都是严决做的。 安知知看着那片在橙色吊灯下氤氲开来的热气,神情有些恍然。 很小的时候,她曾经有过一个梦想, 就是有朝一日能和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吃晚饭。 桌子不用大,小小的一张就好。饭菜无需有什么珍馐,但却是家人一起做的。 那时候她的父母尚还健在, 只不过乱世流离, 在她记忆里, 一家人从未安安稳稳地坐下吃饭。 不是一边赶路一边嚼一张没有什么味道的面饼, 就是躲在残垣断壁后吊着精神吞咽一只干硬的馍,再要不然,就是树根、土块、草皮…… 后来被带到摇光, 过上了不愁吃食的日子, 但那时她已是父母双亡的孤儿——那时她已知道,即便苍生无灾、天下太平,自己也再无资格去期盼曾经那个美梦了。 剑墟餐点,众人齐齐围长桌而坐, 虽然热闹,但总欠了些小家的温馨, 莫揶待她宽厚, 但也无法代替父母。 她曾经那么眷恋的人, 最终还是将她独自一人地抛在了这世上啊…… “在想什么呢?”严决突然出声。 知知回神, 下意识答道:“想爸爸妈妈。”说完才发现这回答好生奇怪, 又傻傻地啊了一声, 表示反悔。 严决看她一眼, 嘴角微动, 但没有做声。这个时候, 他该说些什么呢?他没有经验,他不确定。 他从姜玉芝那里听说过,她发现安知知的时候,这孩子正在路边掘墓葬母。 小小的人跪在地上,身上衣衫褴褛,手里拿着一把锈得几乎不能用的短剑,一下一下地将那腥臭潮湿的泥土挑。 剑身的锈蚀猩红,浸润了人血的泥土泛黑。 小人儿边上躺着一具干枯的尸首,刺腹自尽而死,身上破败的衣物被染成嫁衣般的暗红…… “虽是饥荒之年,但那妇人与其他饥民相比实则还算好的,至少尚未瘦脱了相,若不选择自绝性命,说不定能捱过这一劫。不知为何,竟会丢下还没及笄的女儿。” 那时姜玉芝是这么说的。 “你说知知发现母亲自杀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啊,活在乱世荒年虽然辛苦,但和血肉至亲相依为命又有什么不好。她在替母亲掘墓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呢?” “说到底,那位母亲……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做出这个选择之前,有考虑过孩子的感受吗?” “……她是可以只求自己痛快,不顾儿女感受,但既然如此,她当初又何必生下这个孩子?” 姜玉芝长吁短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母亲啊……严决在心里叹了一句。 对他来说,亲情已经是一种很遥远的东西了。 知知来到摇光时,严决岁有百二十七,父母早已仙去,两个亲生哥哥也已不在人世。他在世上的亲人,只有哥哥们留下的子嗣——而他们也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严母过世前,严家长兄曾托人寄信至天衍,道母亲病重,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老人家一生圆满,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七岁离家的幺儿。 严决收到信,暌违三四十年,再次回到严家故里。 彼时长兄年已半百,次兄也过了知天命之岁,两人膝下各有子女数人,其中兄姊者,看起来倒比严决还要年长几岁。 当年他住过的房间,如今已经改头换面,从放满图本玩具的稚子之屋,变成了格调高雅而气质沉稳的书房。 文房四宝、床单被套一应俱全。 严决还以为这房间早就有了新的主人。 长兄说,自严决走后,这间屋子便再未住过人,但每隔数年,母亲便会改换其中装饰,仿佛严决从未离家。 在看到那间全然陌生的房屋时,严决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这里过去的模样,缅怀之情自然也比想象中淡薄。 但是从那些符合他趣味喜好的家具摆件中,他依然感受到了名为母爱的温情,并因此暗生出了一丝愧疚。 那亦是他与亲情一词最后的缘分。 他的母亲,是满怀着对他的思恋与不舍而去的。虽然已经换了面貌,但那位老人依然从面前青年的眉眼间看到曾经绕在膝旁的稚子,因而落下了动容的泪水——她已经无法说话,却仍要向他传达这份强烈的情感。 他以为天下人母皆为此般——无论如何,对亲生骨肉总是割舍不下。 但是知知却被生母毫无眷恋地抛下了,在她还尚未能够独立于人世之时。 姜玉芝好奇那位母亲的想法,他又何尝不好奇。 但他更好奇安知知的感受。 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心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念头?是怨是恨?是遗憾还是追思?是痛苦还是自责? 作为一直被牵挂的孩子,他无法想象,但也无法向知知开口。 仅是从旁触及这个命题,他就感到无尽的悲戚,身为局中人,到底又会如何呢? “想爸爸妈妈。” 听安知知这么说,他好像了解了一点,但好像又更加困惑了。 这个被抛弃的孩子,也是会眷恋母亲的呀。 严决从安知知肩上解开背包,挂在玄关的钩子上:“吃饭吧。” 他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不动声色地催她走向厨房,一边浅笑着介绍道:“今日餐点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在摇光时做与师弟师妹们,尝过的可都赞不绝口。这里的食材虽不及摇光,但佐料更为丰富细腻,做出来的菜肴应该别有一番滋味。” 安知知被他半推着,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 严决将筷子在桌上码齐,塞进安知知手里:“快尝尝。”说着自己也拿起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条油光铮亮的菜叶。 安知知愣愣地看他,眼睛被饭桌上的顶灯照得通透。 严决辟谷百余年,自来了这里之后,吃食倒是几乎顿顿不落。 起初安知知只以为大师兄不过好奇异世界的口味,但到了后来,除了吃,他还自行研究起料理食谱,时而复现一番他在摇光“修炼”出来的手艺,时而推陈出新,做出些闻所未闻的菜式来。 而她自己也从最开始的诚惶诚恐渐渐变得泰然起来。这几日来,安知知吃过的菜色怕比过去一年林林总总加起来的还要丰富。虽从未堂堂正正说出口,但会在下班的路上期待今天又会尝到怎样的菜肴。 这样真的好吗?她不禁向自己诘问道。 她不知道好不好。但大师兄看起来乐在其中,她自己也暗自高兴。 既然皆大欢喜,那大抵便是好的。 安知知也夹了一条绿油油的菜叶,放在米饭顶端,扒着吃了起来。 “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吗?”严决开始舀汤,一边舀一边问。 安知知抬头,冲他眨了眨眼,大概是在说:“为什么这么问?” 严决笑:“看你回来的时候很高兴的样子。” “啊……”安知知又是呆呆一愣,随即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这么明显吗?” 严决毫不谦虚,面上却正色道:“嗯……也可能是我眼神比较敏锐。” 安知知被小小地逗笑了,表情放松下来,不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呆样,眼神也跟着灵动起来。 “大师兄,我跟你说,今天午休的时候,我和其它部门的一位前辈聊上天了。这位前辈他可厉害了呢,有几个我一直没弄懂的操作,他今天给我一讲,我就全明白啦!” 安知知本想展开说说那几个操作究竟是什么原理,但想到严决不懂这些,听起来怕是会觉得无聊,加上她虽然弄懂了,却未必能讲清楚,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改口说起齐浩的事来。 “这位前辈进厂才两年,不过比好多老工程师还厉害。大家都说他像是活了第二次的人一样,不然怎么会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呢!” 安知知这时候开始有些懊恼自己那贫瘠匮乏的词汇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厉害”这么一个形容词,翻来覆去地用,根本就表现不出来齐浩前辈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她停下筷子,思索了一会儿,补充道:“大概在我们的工厂里,他就像在摇光的大师兄一样……唔,大家是怎么说来着?嗯……天赋异禀、根骨……奇绝?” 正喝着汤的严决差点被噎到。 他沉吟片刻,放下碗:“大家是这么说的,那知知师妹又以为如何?” “欸?!”安知知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 严决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吃惊,固执问道:“在知知师妹眼里,我这个大师兄是怎样的呢?” 他不想让知知总是提着别人,便不知不觉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安知知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小心起来,她低下头去,看着碗里的饭,想了半天,才说:“……很、厉害。” 严决撇了一下嘴角:“就这样?” “非常……厉害。”安知知如坐针毡。 这回她脑子里是真的除了厉害便再想不出别的词句来。 要描述齐浩前辈的厉害,她还可以拿大师兄来作比。可是要描述大师兄的厉害,她又能拿什么作比呢? 中天之日?九天之月?天上的仙人?人间的神祇? 她将脑袋抬起一点点,眼球向上转,偷偷看了严决一眼。 左手托着腮,右手握着筷,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但因为主体是严决,便自透露出散漫而风流的味道来,那双似醉非醉的眼在汤气的白雾中,如同穿越烟云,自天际降落的一丝水波。 这水波轻轻、轻轻向她扫来。 这能够涤荡凡尘的水波,亦能震慑她这身凡躯、震慑她心魂。 她不禁再一次想起六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 仙人临山,不染尘烟,繁花经侧畔,片叶不沾身。 在她心里,没有什么词可以详尽地描述这个人。俗世的词语都不够贴切,天人的言语才能将他形容。所以她能说什么,该怎么说? 她好为难。 “那我和知知所说的那个前辈比起来,谁更厉害呢?” “那自然是大师兄!” 安知知脱口而出。突然就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原本没什么可比的,但问题的答案依然明显,因为在安知知心中,严决是世上独一份的、超过一切的存在。 托着左腮的拇指划过下颌的轮廓,严决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嗯,我想也是。”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喝起了汤。 * 吃完饭,严决依然积极投身洗碗的工作,安知知抢不过他,还反被推到客厅休息。 她坐在沙发上,看到叠放在茶几上的那堆书,不由吃了一惊。 是放在书架第二排的,她说过没有必要看的那些书。 被翻到一半的那本《机械动力学》正向下摊开,摆在茶几正中,封面下,一张表格滑了出来,露着一半在外面。 似乎是买回来的时候就夹在书里的广告小纸片,因为并不碍事,所以她也一直没有扔掉——倒不如说,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发现书里还藏着这玩意儿。 安知知伸手将那纸片抽了出来。 双面印刷。 一面是官方的征兵广告,一面是参军报名表。 ——征兵启事。 在工学类的书籍里夹带这种广告并不奇怪,尤其是像《机械动力学》这种堪称入门必读的书目——这方面的知识是机甲单兵应募笔试的重要考察项目。 要成为能够在宇宙环境中独当一面的机甲单兵,就必须对自己所驾驶的机甲有所了解。 虽然不必达到像工程师和维修工的程度,但应当具备简单的故障排除能力及意外应对技巧。 毕竟是作战人员,身体能力和战斗素养才是最重要的。 关于机甲单兵的征募,以上差不多就是安知知全部的认知了。 她把那张启事夹回书里,又将书放回茶几上,继而翻开自己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开始看了起来。 自从捡到严决之后,她每日的行程便有了变化,其中就包括不需要在回家的路上去菜市场觅食,以及不会在图书馆逗留太久。 因为获得合法居民的身份已满一年,她的身份证上额外增加了公立图书馆藏书的外借权限。 她现在正在读的这本书据说是高级技工的必读教材之一,甚至是在工程师中都被奉为圣典的存在,乃班学武的倾情推荐。 这位一开始对她完全看不上眼的工厂长,在她入职之后态度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会在她面前表现得趾高气昂,但安知知能感觉出来,他并没有恶意。 关于作业终端的操作方法、工间的利用条例、正确的工作流程等等,这些据说本来是交由人事部门负责的新人教育项目也由班学武一手包圆。 在接受培训的那段时间,他还向安知知亲身示范了不同型号机甲的维修规范——在担任厂长一职之后,他其实已经很少参与一线的工作了,这回显然为安知知破了例。 这倒并非出自班学武的个人意愿,而是孙舒雅的强烈请求。只不过两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对安知知提起过这件事,便让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姑娘误以为是对自己的特别优待,又惶恐又感激地受着。 而班学武,他自己也想亲眼确认一下安知知的常规水平,将她带在自己身边,正好方便管教。 不管再如何有才能,尚未接受过科班教育的野路子终究容易引起问题。而在机甲维修这个严格要求精准性的行业中,规范的程序可以说是维修结果的保障之一。他要尽快让安知知适应这种规范化的工作。 总体而言,在长达一个月的厂长一对一新人培训中,班学武对安知知的表现非常满意。 学习速度很快,犯过一次的错误就绝对不会再犯,至少在班学武的观察范围内是如此。 手很稳,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不借助辅助设备独立完成高精度工作,准确得像一台标准化机器。 力气很大,可以单手提起中型以下机甲的整条手臂。这点是最令班学武感到震惊的。或许安知知的力气比工厂中绝大多数男性维修工还要大。 这还真不是开玩笑。明明看上去个子不高,也不是壮实型身材,但是能像蚂蚁一样,抬起比自己体重还沉的东西。 班学武数度怀疑:这娃儿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是不是在垃圾星生活的时候不小心吃了奇怪的东西,然后导致了基因变异什么的…… 他也问过安知知几次,不过安知知总是一脸傻相地看着他,说不知道,最后虽然不得已,但他也只能作罢了。 午休的时候,他看见安知知总是捧着一本书看。一个月下来换了两三本,每本都有高三习题册那么厚。 他悄悄观察了一下书名,结果发现还真是高三学生最常用的那几套教辅资料。 “小安啊,你想考大学吗?”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安知知。 结果安知知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是为了能对这个世界更多一些理解。 他没懂——为什么增进对一个社会的理解要通过高考教辅书?他将这归结于垃圾星出身的小孩的认知偏差。 “哎——对了,我听小雅说你那些维修技术都是自学的,都看过哪些书来着?” 安知知报了几个书名,还向他展示了存在终端里的网课教程。 班学武一看,差点两眼一黑。 除了几本在学界耳熟能详的著名读本之外,好几本一听书名就是不靠谱的野鸡教材,连网课都是在专业人士眼中臭名昭著的速成机构开办的课。 据说都是孙舒雅弄来的——好吧,以那丫头对机甲工程的了解,他还真不能苛求什么。 亏安知知能靠这些东西学成这样。 不愧是他认证的小天才。 在那之后,班学武立刻就给安知知拉了一份书单,从浅到深,从入门到精通,都是经过时间与实践双重考验的传世经典。 “咳咳,以后就别看小雅推荐的那些书了。看这些,对以后的工作肯定会有帮助。还有,想了解塞勒斯的社会文化,应该看看这些。”他还另外准备了一份与工作无关的业余书单——为了帮这个从垃圾星逃出来的可怜女孩更好地融入塞勒斯的生活。 “这些书都可以在市立图书馆找到。如果下班之后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去那里看看,正好就在你通勤的线路上。” 班学武不愧是资深的业界老油条,制作的书单水准非常高,属于拿出去卖都能小挣上一笔的程度,对安知知的帮助不可谓不大。 正是因为班厂长手把手的悉心指导和这种体现在细节处的教育,安知知才能逐渐克服最初的心理障碍,在自己的岗位上越做越得心应手,也逐渐积累了一些自信。 “班厂长真是个好人呢。” 时至今日,安知知翻着从图书馆借到的书单上的书目时,还总会忍不住这样想。 沙——沙—— 回过神来的时候,书页翻动的声音突然多了一道。 安知知从公式解析的海洋中抬起头来,看到浅蓝色的起居服的衣角,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 大概是觉察到气息的变化,严决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安知知连忙摇头,悄悄地将卡住的那口气呼了出来。 原本趴在茶几上的那本书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严决手中。 “大师兄……对这些内容有兴趣吗?” 说实话,对大多数人来说,那不是什么能让人兴趣盎然的知识,即便对如今埋头于此的安知知来说也是。 当初如果不是“迫于”孙舒雅的压力,安知知恐怕很难会进行如此深入的学习。 而现在,也是因为害怕在工作上出错,导致严重后果,所以才会一直鞭策自己持续输入包括工学在内的各种知识。她的积累还很薄弱,眼下还远远没有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一定是因为她脑袋笨,才会觉得无聊,但如果是大师兄的话,会对这种艰深晦涩的东西产生兴趣也说不定……安知知想。 不料严决却是非常直白地摇了摇头,还皱了一下眉:“很难说有兴趣。一开始其实是为了了解一下知知的工作才开始看的,不过真的……还挺难。”简直和看天书一样。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的程度就是了。 “那……现在呢?”安知知在等着他的下文。 严决理所当然地从封面下面抽出安知知刚才看到过的那张启事:“为了这个——” 征兵启事。长期有效。 “欸?!” 看到安知知正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严决笑笑:“在摇光时,我修剑道,降妖除魔,来到这里,当一名士兵,仍是驾驭铁器,降妖除魔,不是正好?” “不、不好!”安知知忍不住说。几乎是下意识的。甚少会出言反驳的她,用像是喊出来的声音如此说道。 “嗯?”严决挑了一下眉毛,“知知师妹是不信我能入选?我看过报名条件,自认为倒是都符合——除了‘理论知识’这一块吧,还得恶补一段时间。” 安知知连连摇头:“不是!不、不是不相信大师兄。” 她说着,声音飞快地小了下去,似乎在酝酿理由。严决没有催她,只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太危险了……” 就算不去关注官方每年给出的牺牲数据,光是靠经手过的那些从战场上回收的伤痕累累的机甲,她都知道这是一份多么危险的工作。 “能有那千年的老妖危险?”严决仿佛一个不服气的少年。 安知知哑然,不知如何作答。 她没有亲眼见过妖物,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危险的存在,可她见过那些在虫族或星兽手中遭受重创的机甲。 虽然机甲本身就是具有强大防御功能的盾牌,但也耐不住具备各种特异能力的星际生物的疯狂攻击。 她见过被穿透胸甲,整间驾驶舱都被鲜血浸透的侦查机甲,也见过没有外伤,内部却已经被高温熔烂的战术机甲,还见过因为整体爆炸而完全无法修理,只能回收部分材料的机甲残骸…… 她从来都不敢想象这些机甲曾经的主人们都经历了什么。 她更不敢想象如果大师兄…… 严决倒是一副大胆无畏、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用手指梳了一下垂落的前发:“以前我是剑修,知知师妹为我修剑。如今知知师妹修理机甲,那我便要当驾驭这机甲之人。” “——日后便叫知知师妹帮我修缮机甲可好。” 就像过去那样。 就像过去那四年间一样。 你说,可好? 安知知不知自己究竟是惊是惧,是担忧是为难,又或是其他某种说不清的感受。 她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说:“军队有驻队的维修工,倘若大师兄真的当上单兵,我……我恐怕也没有机会负责大师兄的机甲啊……” 维修部对每家机甲工厂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部门主要负责受损机甲的返厂维修和旧式机甲的零件更换。 而维修和更新需求最大的机甲类型,毫无疑问就是隶属于军队的战斗型机甲。 目前,塞勒斯官方军队所使用的机甲是由各大厂商公开竞标决定的。 因为不同厂家的专利专长不同,有的擅长侦查,有的破坏性强,所以针对不同的作战部门,军队所采用的机甲分别来自不同的军工厂家。 以综合性能及高性价比脱颖而出的智钢机甲是目前军队中保有数量最多的机甲。士官级别的单兵所驾驶的机甲便属于由时代智钢生产的LC和LD轻型机甲系列。 而这两种型号的机甲也是安知知在日常工作中接触得最多的类型。 每当有宙域级别的战斗结束,军方会有专人清点和回收受损机甲,并在分门别类后各自送至生产厂家维修。 这一工作的任务量极其庞大,单次送修机甲数量通常就有数千台,每台的受损部位和受损程度不尽相同,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全部维修完成可能需要花费超过两年的时间。 除了之前突然出现的HG-V9,安知知这半年来所参与修理的机甲,大部分便是上一场星际大战的遗留物。 因为在那场星际大战发生时,她还未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对于当时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但可以从机甲的伤情判断,那定是一场惨烈而漫长的战争。 至于维修部的另一项主要任务:零件更换,同样是量大且繁琐的工作。 机甲整体的代际更换周期大约在十年左右,但这十年间,有可能会提前出现对机甲性能有大幅提升作用的单个零件。 每当发生这种情况,军队也会有专人负责将对应的机甲分批次送回工厂进行零件的更新换代。 这种更换工作类似于流水线生产。 每逢遇到这种情况,维修部便会被分为三个小组,第一小组负责拆卸机甲外壳,第二小组负责更换对应零件,第三小组负责重新组装。 这种流程通常缺乏技术性,也难以锻炼技能,但胜在效率高,能在一个月内完成军队派发的所有任务量。 与这种大批量、重复性的“量产性”工厂工作相对应的,则是各大工厂派遣至军队,作为军队编外人员随军服役的驻队维修工。 这一工种主要负责对军队日常训练时产生的机甲损耗进行维护,以及对小规模单点式战斗后收到损伤的机甲进行修理,在战争时期,则需要跟随部队一起登上轨道,以后勤人员的身份为在战场受损的机甲提供即时维修服务。 由于需要受损机甲能够快速返场作战,这一工作对维修工的要求主要在于两个字:快和准,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进行最为精准的修复。因此,这一职位通常由工厂中技能水平最高超的工人担任。 一名新进入军队的单兵被分配到的机甲,很大概率、或者说只要不出意外,应该就是LC或LD的其中一种,其日常维护和修理皆由时代智钢外派至军队的驻队维修工负责——智钢厂的驻队员工确实有接触新兵机甲的机会,但那对安知知来说着实有些遥远。 即使严决真的入选单兵,若要让安知知有机会修理严决的机甲,可能只有等到下一次星际大战爆发了。 听了安知知的解释,严决陷入短暂的思考,过了一会儿,悻悻地噢了一声,但很快就又抬眼看向她:“但是,若我不当这机甲单兵,才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让知知师妹替我修理机甲了呢。” 言下之意,我意已决。 安知知低头,垂眼看着手中的书页,心中不由地难过了起来。 大师兄说要应募机甲单兵,安知知绝不会认为他在大放厥词。 他是命运的宠儿。这世上没有他想做却做不成、想求却求不得的事。他说他想,他便可。 这一点,安知知绝不怀疑。 若大师兄仍同过去一样,持无我剑,遇妖斩妖,遇魔杀魔,或许还能让她踏实一些。 可是这里没有灵脉仙气,亦无宝剑相随,无法驭剑,亦不能使用仙法,又如何能像过去一样战无不胜、一往无前? 她不想大师兄遇上什么危险。 好不容易在此处找到一丝着落,她不想再失去。 如果不曾拥有过,反倒要好一些。但既然让她与大师兄再次相逢,便万万不愿见他涉险。 可那是大师兄。 他做了决定,又怎是她一句话劝得回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劝阻? 她暗自企望如今平和安宁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她白日在外谋生计,晚上回家有大师兄和美味的饭菜相待,饭后在客厅各自读书,休息的日子则可以结伴出游,拓展她尚显狭小的活动版图…… 但她何尝不知道,大师兄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会甘愿寄人篱下。 她说可以养大师兄一辈子——她说得认真,可严决又怎会当真? 就连有不愿严决犯险参军的念想,她都觉得是自己太过自私。 只要不说其中的风险,这何尝不是受人敬仰、万众瞩目的职业? 大师兄是太阳,乌云可以蔽日,但又怎么灭得掉太阳的光辉?只需清风一缕,乌云便会飘散。难道她要做这遮蔽阳光的乌云? 太卑劣了。也太不自量力了。 她终究还是那个不靠谱的吊车尾小师妹啊。 怎么能因为比大师兄早一点站在了起跑线上,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呢? …… * 次日,安知知照常出勤。 “知知。” 休息的时候,齐浩神出鬼没地捧着养生茶的茶杯出现在工位门口。 彼时安知知正一如既往地吸着营养果冻,神思飘忽不定,满脑子是大师兄要去当机甲单兵的事。 朦胧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回过神来,见到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不由得吓了一跳,果冻吸溜一下滑进气管,让她猛地呛了起来。 这条果冻狡猾得很,安知知差点呛掉半条命,也没能把它呛出来,伏在桌子上快断了气似的垂死挣扎。 齐浩无奈上前,帮她拍了几下背。力道恰到好处,位置命中红星,一下子救安知知于水深火热之中。 “谢……谢……”安知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齐浩叹了口气:“好像我每次来找你,都会把你害得够呛。我有那么吓人吗?” 上次是高空坠落,这次是果冻呛气管,下次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状况。 安知知摇摇头,脸因为缺氧,红得像被开水烫过似的:“不……不……是我走神。” “今天情绪不好?在想什么?”大概是发现了她不太自在,齐浩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 站远一些看,她脸上那种茫然无措的表情便愈发明显。 “我也不清楚……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嚅动着嘴唇,小声嘀咕道。 齐浩多少知道一点她的性子,便不打算追根究底,拧开茶杯的盖子喝了一口,然后直接进入正题:“下个礼拜工厂内部有个技能比赛,今天就截止报名了,我去人事那里瞅了一眼,没看到你的名字,你不打算参加吗?” 安知知晃了晃小脑袋:“我不行的,就不参加了。” 齐浩口中的技能比赛是时代智钢面向工程部、维修部、组装部和质检部四个大部门全体员工开展的内部赛事,被大家视为展现个人实力的最佳机会。 在比赛中夺得部门冠军的员工,不仅能够获得一笔数额客观的奖金,还会在年度优秀员工的评选中得到大量加分,这一加分将会成为候选人的巨大优势。 而优秀员工这一头衔几乎是厂内升职加薪的绝对保障。 参与比赛无需花费额外成本,一旦拿到名次还有丰厚的奖励,这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正常人肯定不会错过。 即使是自知实力不济的员工,也会抱着重在参与的心态加入比赛,至少能凑个热闹,充当一下氛围组,顺便膜拜一下大佬们、瞻仰一下最近的技术成果。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实在有别的事情无法抽身,大家都会踊跃报名。 齐浩也只是在经过人事部的时候顺带看了一眼——四部门的员工名单一片绿色,说明这次的参与率甚至接近百分之百,独独维修部万绿丛中一点红。 他定睛一看,那标红的名字不是安知知是谁? 因为齐浩已经拿过一次技能比赛的第一,也已经被评选为优秀员工,按照比赛规则,三年之内不能再次参赛,于是顺理成章地被班学武逮去当出题人。 他还想趁着技能比赛的时候,再次考验一下安知知的实力,也想看看自己究竟是否棋逢对手,没想到安知知根本就没有参赛的意愿。而且理由还是——“我不行的”。 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啊? 齐浩知道安知知胆子小,但此刻也有了想把她的脑壳打开看看的冲动。 一个能无师自通地修好HG和HL两台新系列机甲的维修工,和“不行”两个字完全就沾不上边吧。 如果这样的维修工都要被归入“不行”的行列,那时代智钢恐怕根本就没有拿得出手的人了。 第34章 竞赛 工程部公认的机甲天才对安知知青眼有加、评价甚高, 遗憾的是,安知知本人对此并无自觉。 虽然说因为修复HG-09和HL-12的实绩让她获得了齐浩和班学武的认可,但她自认为和那些已经有十多年工龄的老修理工相比, 在常规机甲的维修实践上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那些理论著作还没有被完全吃透,关于机甲的某些结构也处于尚待探究的阶段。对现在的安知知来说,自己的实力远没有到能够拿得出手的地步。 不过这只是她不愿参赛的原因之一。 技能比赛是工厂内部的公开比赛, 比赛过程由整个工厂的员工共同监督围观。 一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表演”, 安知知就觉得头皮发麻, 想要找一个地洞躲起来。 仅仅是想象就有如此效果, 若在现场,恐怕她要么会被吓得不敢动弹,要么会当即晕过去。 “我……不想, 被那么多人看着……”安知知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这个理由对齐浩来说似乎比“我不行”要说得过去一点, 他注意到安知知的窘迫,心中虽然感到有些不甘,但也不打算强人所难。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他又不能摁着她的脑袋逼她参赛。若真这样做,日后她见了他定会更加害怕。 好不容易让关系变得融洽起来, 他不想让事到如今的努力成果毁于一旦。 嗯……不参加比赛又怎么样呢? 安知知的实力,他与班学武有目共睹。那是不可能明珠蒙尘的才能, 等它发光, 并不需要急于一时。 * 看到齐浩离开, 安知知终于松了一口气, 同时也为自己胆小懦弱的性格懊恼起来。 又在逃避了啊…… 当初从剑宗跑去剑墟, 其实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尽管长余师尊宽慰她, 说以她的资质在剑墟或许大有可为, 但她心里清楚——她害怕那些整天萦绕在耳边的嘲笑声, 害怕被师兄师姐们欺负, 害怕姜玉芝受自己连累…… 因为害怕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她才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逃。 “以后若是还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玉芝师姐似乎相信,有大师兄的这句话,安知知就不用害怕被那些趾高气昂的同门欺负了。但姜玉芝恐怕很难想象,其实安知知根本连去找严决的勇气都没有。 没有面对的勇气,甚至没有寻求帮助的勇气。 那么她能做的,也只有逃跑了。 她有什么资格抱怨自己不能变得更加可靠,在她改掉这个麻烦的性子之前,她怎么可能让人觉得可靠? 太糟糕了。 太没用了。 “以前我是剑修,知知师妹为我修剑。如今知知师妹修理机甲,那我便要当驾驭这机甲之人。” 正当安知知无知无觉地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时,严决的话在她脑海之中兀然响起。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大眼睛。 她资历是还浅薄,她是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但她还有时间去变得更好,她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勇敢地去尝试一下呢? 如今维系她与大师兄的无我剑已经不复存在,她无法再以铸剑师的身份站在严决身边。 她已经失去天命了,但她不想失去留在那个人身边的理由。 逃避——逃避是无法追上那个人的。 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会停下脚步等她。 她……她必须要争取试试。 * 齐浩再次路过人事部的办公室时,正好听见坐在门口位置的事务员伸了一个懒腰,口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喃喃自语:“哈啊——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他探出头,蓦地问了一句。 事务员转了转椅背,看到来人之后,一扫脸上的困顿,露出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哎,浩子,吃完午饭了?” 齐浩单手捧着杯子,点了点头,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在人事部的大门上敲了三下,作为示意,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正在干什么呢?”他看了一眼屏幕。还是职业技能比赛报名系统的后台。 事务员指了指面前的界面:“之前你也看见了吧,整个四部门里只有一个人没有报名,就那一条红的,看得我强迫症都要发作了。我还打算找个时间去跟那个安知知谈谈呢,没想到隔天再看,居然全都给报上了。” 她又用鼠标指了指系统显示的报名时间:“嘶,简直是掐着截止时间报的,她不会就是专门想来搞我心态的吧?!” 一转头,看到齐浩一脸深思的样子。 “果然,浩子,你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齐浩正色:“我觉得应该不是。” 若是别人,说不定真的是在调皮捣蛋,想要捉弄一下这位年轻的事务员,但安知知肯定不会。 卡着截止时间报名,这肯定意味着,对她来说,选择参赛是挣扎了很久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吧? 他有些好奇,最终是什么原因让安知知改变了想法。 肯定不是因为他中午去了一趟——对这种事情,他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更何况,那个时候安知知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要再去问问她吗?不过以她的性格,恐怕不会轻易松口吧? 现在虽然能顺利和安知知搭上话了,但可以畅通无阻地谈论的话题也仅限于工作上的事而已。一谈及个人方面的情况,她仍然会露出那副被刀架着脖子的胆怯表情。 是她自己想通了,还是在他之后又有别人去劝过她,比如说,班厂长?不,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对安知知来说,能够让她打破周身那层坚壳的,一定是对她来说有着非凡意义的事物。 而对安知知来说,意义非凡的事物,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什么呢? 不行,越想越好奇了。 呵,看来被搞心态的不是人事部事务员,而是他才对。齐浩看着那一片绿色的后台页面,莫名感到有几分惆怅。 * 严决发现这两天安知知的睡觉时间延迟了很多。 能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倒也不错。他在翻页的间隙向边上瞥了一眼,半分一厢情愿,半分打趣。 一旦在征募考核中入围,就要去参加为期不短的集训,到时候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见面了。像现在这样,能多在一起呆一会儿,自然是好的。 他看着安知知,而安知知浑然不觉,全身心地扑在手中的书本上,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似的,完全没有注意到来自侧旁的视线。 知知说近期厂里有技能比赛,她基础不好,需要恶补。 这丫头,从以前开始就是工作狂,到了这儿依然死性不改。但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 做事如此认真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严决想起他们两个都还在摇光峰的时候。 自从公开了让安知知负责无我剑的消息,他便会刻意避免在公开的场合和安知知碰面,更不会在大白天人多眼杂的时候特地去后山找她,连送取无我剑的事都全权交给了陈元松。 天衍仙门虽被称为仙门,但其中子弟,终究皆是凡人,尚未脱离凡心,嗔痴妒怨,他见过不少。 这话由自己说来或显得自作多情,若让众人知晓他对安知知另眼相待,也许会让她在摇光峰的日子变得并不好过。 嫉妒心作祟,能让那看似超凡脱俗的翩翩白衣道服也变得面目全非。 虽不敢公然见她,他却会屡屡乘着夜色跑去剑墟。 剑墟弟子大多入夜收工,最晚不过亥时,然而他子时前往,还能听见剑炉中传来的打铁声响。 叮——叮——叮——叮—— 清脆,响亮。和打铁人那畏畏缩缩中气不足的声音相比,简直就像两个极端。 不过不管哪个声音,他都很中意就是。 他大多只在剑炉外,伴着这打铁的声音欣赏月色,只有当无我剑也在剑墟之时,才有借口去剑炉看她一眼。 看上去那么瘦小的人,举着那么沉的锤头,那么小心地修补着剑身的创痕锈迹,虔诚得像是面对天下最最奇珍的宝物。 她如此待他的无我剑,让他怎能不动容。 这是她的天命,亦是他的天命,他授命于天,怎能不为此动容? 唯一叫他心绪复杂的,便是安知知的此般认真并不独独只对无我剑才有。姜玉芝将凌雪剑交予安知知,知知亦全心修补,途中不会有半点分神。 玉芝说自打让知知负责凌雪剑后,修行效率便提高不少。 那是自然。有人以如此心血哺育凌雪剑,它自会将这份心血递给主人。 综上所述,可得安知知并不是对无我剑全心全意,而是对自己手头的工作全心全意。 她在意无我剑,并非因为无我剑是严决的剑,只单纯因为它是无我剑…… “知知这丫头啊,干起活来跟不要命似的,真怕她哪天干活时发困,不小心跌进剑炉里——哎,我得劝劝她,当铸剑师啊,身体可是本钱,不好好保养可不行。” 严决有时找莫揶闲聊,拐着弯地想打听安知知的消息,便总听莫揶“抱怨”她干活太拼。 “我觉得,知知怕不是以为自己干活不努力,就会被抛弃吧?”这个时候姜玉芝倒是一语道破天机,“你看,她妈妈毕竟……是在她眼前自尽的啊。” 她是被至亲抛弃的小孩。 严决不言不语,听得心疼。 她往昔便是如此,而今一如既往。 如今,她又在为什么而拼命呢? 担心她睡得太晚,坏了身体,严决不得不连着睡了好几个晚上的觉。 因为只要他说:“今天想睡觉了。”安知知就会诚惶诚恐地收好书本,早早躲回卧室,把客厅留给严决。 她回卧室便会睡觉,这倒是个好习惯。 不过看她这副模样,恐怕事到如今依然对母亲的离去感到耿耿于怀。 严决自幼便被周围之人视为珍宝,难以理解这种惶惑不安的情感,但也意识到若要让她放下心来,必然要让她全然相信自己不会再被抛弃。不怕她恃宠而骄,巴不得她能有恃无恐。 要用多确凿的事物做证据,才能让她有恃无恐啊? 呼,无论如何,至少得让自己先能够经济独立才行…… 于是严决摸黑从沙发上坐起,悄无声息地跑到窗户边上,借着月光和城市的灯光,继续看书去了。 * 大师兄要去当单兵。单兵是个危险的职业。 想劝大师兄不要去。但是失败了。 不想看到大师兄受伤,更不想他遭遇什么意外。 这么说或许有些高攀,或许有些厚颜无耻,但安知知觉得,大师兄无疑是这个世界中对她来说最为特别的存在。 他是唯一可以与她共享另一段记忆的人,他们是彼此过去的证明,他们相依为命,是摇光剑宗在两个宇宙中唯二的遗孤。 她不想再变成一个人了。 如果大师兄执意前行,那么她也不可以再畏缩不前。 就像大师兄所说的那样,他曾是剑修,而她为他修剑,如今她是机甲维修工,那么他就去驾驭机甲。 如果大师兄要奔赴险境,那么……她也要一同前往。 要成为大师兄的机甲维修工,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能够被选为驻队维修工,就有很大的可能性负责大师兄的机甲。 要被选为驻队维修工,就要拿出能够令人信服的成绩——如果能在职业技能比赛中拿到一个好一点的名次,说不定就能够获得报名外派的机会。 能获得外派机会的话……就能实现大师兄所说的愿景了。 安知知在脑海里一步步地盘算着。这可是她第一次斗胆进行职业规划。 过去她为大师兄修剑,若日后能为大师兄修理机甲,是不是能够重新寻回一点点,在摇光峰度过的那段时光呢?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山清水秀,炉火炎炎。 汗水被挥洒在滚烫的剑刃上,发出滋的一声长鸣后便消失无踪。 前辈们不言不语,都在专心手头的工作,周围是一片叮叮咚咚的声音。 欧冶子师父和莫揶前辈的大嗓门从剑炉外面传来。 “嘿,别说,自知知那傻姑娘接手无我剑之后,这剑的灵气确实日益旺盛,再这样下去,连我都要管束不了它了。” “您还管束它呢?我累死累活淬剑的时候也不见您来帮我一把!” “呵呵呵,哎呀,自从知知丫头来了剑墟,我怎么觉得这剑炉的火都更热了几分。” “您别打岔!” “去,把剑给知知送去。” …… 啊,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好令人感到怀念。好怀念啊…… 知知直直地仰躺在床上,大概是因为想了太多过去的事,久久没能入睡。 *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又有人来工位上找安知知。这回不是齐浩,是何雨思这个活宝,还有跟在何雨思后面的张晓宇。 “严决大帅哥最近有什么动向吗?”何雨思一见到知知就忍不住激情问候,那种活力四射的生命能量让安知知觉得有些受不住。 她张了张嘴,以为自己正在回答,其实压根儿没有出声。 张晓宇看她那副窘迫的模样,忍不住替她解围:“之前说是来城里找工作的吧?现在找得怎么样了?最近这个就业环境,恐怕他也挺不容易的吧?” 何雨思睁大眼睛,用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安知知:“不会吧?他找的是哪方面的工作啊?那么好的外形条件,去当个模特,或者参加一些电视剧的试镜?走红绝对是分分钟的事啊!” “他……好、好像没有意向从事那、那方面的工作。”安知知小声解释,声音有些心虚。 杂志封面的拍摄工作结束那天,严决说过自己不想在这个行业涉足过深。而安知知也出于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私心,暗自希望严决不要进入那个世界。 但她一直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严决自己真心的想法,还是出于对她的顾虑。 “那他有什么目标职业吗?”何雨思又问。 安知知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大师兄正在为应征单兵而做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何雨思的话,恐怕又会在女孩子之间引起骚动吧…… “欸,那就是在抓瞎啰?哎,不然我去和厂长说说,让他多设一个前台?”何雨思一本正经地用手指支了支下巴,“每天上班之前能和那样的大帅哥打招呼的话,感觉一整天的工作效率都会变高哦!” 安知知立刻猛地摇了摇头。 何雨思的性格有些脱线,但凭借那条神奇的三寸不烂之舌,在销售部的业绩名列前茅,如果她有心去游说班学武,没准真的能让她如愿。 “知知最近和他联系多吗?我在想,要不这周末能不能约他出来玩?我们四个人。”何雨思也不再绕弯子,很快把话题转到了真正的目的上。 她指了指自己和张晓宇,划定了“四个人”的范围。 “你知道的,我在各行各业都有认识的人,如果能打探到严决大帅哥的就职方向,说不定我能帮他推荐推荐。” 安知知其实并不知道何雨思有这么广的人脉,不过像她那样性格外向、言行奔放的社交达人,加上那份需要四处奔走的工作,在各种业界都有熟人倒也确实不奇怪。 何雨思的最终目的虽然是约严决出来玩,但也是在真诚地提供帮助。正是因为她那副真心实意的样子,让安知知完全不知该如何拒绝。 此时挺身而出、为安知知挡下一劫的依然是张晓宇。 “别闹,下个礼拜有技能考试,没看知知现在抓紧一切时间复习吗?你就别给人家添乱啦!” 销售部并不在比赛的面向对象中,对何雨思来说,这周末只不过是无数寻常周末中的一个,不过对安知知来说,却是大考前的最后冲刺机会。 她感激地看了张晓宇一眼,而对方回了她一个爽快的笑容。 果然和莫揶前辈很像…… 何雨思则一脸遗憾,不过转眼又变得双目放光:“对哦,我都忘了还有这事。那……下周末呢?正好,知知在比赛上拿个什么奖项,分到个什么奖金,可以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 张晓宇戳她脑袋:“你这家伙,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我要是知知,才不理你。” 何雨思笑嘻嘻:“哎呀,干什么啦,我开玩笑,提前祝知知能取得好成绩嘛!出去玩的话,当然是AA,AA哇!” 张晓宇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继续给她打针:“还有啊,严决正在找工作呢,哪有闲工夫出来陪你玩?他跟你又完、全、不、熟。” “不是有知知吗?”何雨思说。 张晓宇白她:“你别逮着知知薅羊毛,要是被我发现你欺负知知,我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呜!你移情别恋啦,你不爱我啦!你只对知知好!”何雨思嚎叫,“我吃醋啦,我要闹啦!” 安知知在一旁如坐针毡,想要安慰何雨思,又觉得好像这并不是那么回事。 张晓宇看出她心里不安,笑道:“别管她,她就是在这儿撒娇耍宝呢。” “会撒娇的女人命好。”何雨思转眼换了一副表情接茬。 张晓宇摇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给我来这套呢?”说着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门口带。 “别杵在这儿烦人了,知知还在用功呢。” “哎,知知,要是比赛真的拿奖了,咱们一定要出去庆祝庆祝,我请客!”何雨思一路上依然贼心不死,扭过脑袋对安知知说,“记得叫上严决大帅哥!”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安知知的视野之中,但吵吵闹闹的声音仍然持续不断地从外面传来,与寂静无声的工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张晓宇和何雨思,她们的关系真好呀……知知忍不住想。 虽然两个人看起来又是斗嘴又是动手的,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那正是好友之间的玩闹。 知知认为张晓宇是整个工厂里和自己关系最好的人。但对张晓宇来说,安知知是和她关系不错的同事,却显然不是最要好的那个。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何雨思和张晓宇是同一个部门的,两人又是搭档,经常一起出去跑业务,相处的时间长,也都是活泼开朗的性格,能处得好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倒不如说,张晓宇偶尔会特意跑到维修部,来看上龟缩在工间里的安知知一眼,已经让她非常感动和满足了。 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一丝寂寥。 一定是因为昨夜又想起莫揶前辈了。知知想。 转眼又将自己埋头到了书里。 * 和大多数放在双休日进行的社会性选拔不同,机甲单兵的征募考试每年都有固定的日期,而从来不管那一天究竟是星期几,可以说是相当霸道的考试。 今年轮到的是周三,巧的是,时代智钢的职业技能竞赛也被安排在那一天。 早上出门,在空轨站分别的时候,安知知感到有人拉了拉自己书包上的带子,转过头,严决正含笑看她:“知知师妹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安知知愣了愣,在喧嚣的通勤人流中,小声说道:“大师兄,加油哦。” 严决笑得更加开心:“听知知师妹这么说,此次选考我势在必得。知知,你也加油。” “嗯……”安知知应道。 严决趁她发愣,将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拉了起来,拢在自己的掌心。 曾经执剑的手,指节和手掌是已经被磨平了的茧。又大又暖,让安知知无端感到一股力量涌入心中。 她抬头,好奇地看着严决。 “分一点过剩的自信给知知师妹,不许嫌弃。”严决正色道,“嗯——本来想分一点气运给知知的,不过我觉得这样好像就太看不起知知的努力了。” “加油哦,知知。” 安知知被人流裹挟着向闸机口走去,双手无意识地握在一起,好像想要守住残留在那上面的一缕温度。 大师兄皮肤冷白,一看便让人觉得是不曾受过日晒风吹、打出生起就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 质地细腻。 简直如那几个成语形容的一样——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来到异界的这一年,安知知比起在摇光峰的时候已经养白了不少,但是和严决站一块比,仍像是从煤堆里捞出来的一样。 但是……严决的手,却和她一样,布满了厚而硬的茧。 不,那双手的粗粝,分明远甚于她。 那些以为严决终日养尊处优的人,只要摸到那双手,就会立马发现自己对他有所误会。 不应该呀,不应该的。不知道的人倒还说得过去,但她怎能因此感到吃惊呢? 那个人,可是摇光剑宗的大师兄,天衍四十九峰最负盛名的剑修,执剑一百二十余年,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却悄悄在他手中累积。 即便被认为是整个摇光最具天资之人,他也不曾在修行上有所懈怠。 是他的玩世不恭,让她陷入了一种粗浅的错觉,让她错以为他之所以万事顺遂、有求必得,是因为他得天独厚,被命运所宠爱。 她偶尔也有想过,若她也受上天眷顾,天资过人,她是否能离严决更近几分,如今看来,那些念头实在过于短浅,过于狡猾。 备考这几日,他总谎称入睡,实则彻夜看书。 就算知道他已不再需要睡眠,但能没日没夜地阅读那些枯燥而繁杂的文字,思考那些曲折而艰涩的习题,若是没几分毅力,又如何坚持得下来? 大师兄,是如此努力的人啊。 那么,若是她再努力几分,是不是便可再离他近几分? 倒不如说,有天分之人,还如此努力,像她这样的平庸之辈,若再不努力,恐怕永远也无法望其项背。 安知知心情复杂地跟着人流走进空轨车厢,无声望着驶向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募兵的考场与工业园正好在两个方向上,严决乘的便是与她相对的列车。 啊,好奇怪啊。就算是在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她还是一眼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熟悉又陌生,亲近而遥远。 她错以为他是昆仑雪,皎洁但冰冷,而他却是昆山玉,温润柔软,让人想日日捧在心口。 “分一点过剩的自信给知知师妹,不许嫌弃。” “嗯——本来想分一点气运给知知的,不过我觉得这样好像就太看不起知知的努力了。” “加油哦,知知。” 大师兄,我们都加油哦。 * 前一个晚上明明紧张得彻夜未眠,但真走进工厂大门,心情好像又没有那么紧绷了。 是因为大师兄分给她的自信起了效果吗? 嘿嘿…… “知知,来啦。” 安知知半转过身,看到齐浩也正刷卡进门。 她点点头:“嗯。齐浩前辈,今天是评审员吗?”她也知道那个得过冠军的人三届之内不能重复参赛的规则。 齐浩将工牌收好,快步追上安知知:“是啊,工程部和维修部的试题都是我负责的。” “前辈一个人吗?” “班厂长负责监修和审核,减轻了一些难度。不会太刁难你们的。”齐浩笑道,“如果出的题让大家都做不出来的话,那竞赛也失去意义了嘛。” “……初版的试题有那么难呀?” 齐浩低头看了一眼。安知知睁着眼睛,专心地看着前面的路,琥珀色的眼睛似乎比平日看起来有神,不知道是因为光照的角度,还是因为挑战难题之前的兴奋。 有那么难呀? 语气是似有若无的漫不经心,听上去就是句随意的感叹罢了。 齐浩却感到心情有些复杂。 问题是他在复杂什么呢?难道说他其实在期望安知知可以吹捧他一句“好厉害啊,不愧是齐浩前辈”……什么的? 他早就已经对这种千篇一律的夸赞感到厌倦了才对,事到如今居然又开始期待起来。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同她提及此事?日后被多嘴之人说成泄题,岂不是徒增一堆麻烦…… 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犯贱呢? 不对。他并不想听其他人这么说,他只想听这傻乎乎的姑娘说。 他这是有了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职业技能竞赛对工厂里的大佬们来说,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对战平台”,但是对于那些重在参与的普通员工来说,这就像是小学举办儿童节游园活动一样——虽然要去学校,但是不用上课,还能和小伙伴们热热闹闹地玩上一天,最后还能分上学校发放的精致小蛋糕。 尽管前者才是举办比赛的真谛,可无奈后者占据了人数的大半,因而就导致了极个别人剑拔弩张、大多数人和乐融融的氛围。 齐浩觉得,安知知似乎不属于这两类人之中的任何一方。她看上去并没有要和其他人你死我活、分个上下的气势,也不像打算到此一游、凑个热闹。 她分明一脸认真,但好像无人在意。 “知知打算拿个第几名回来?不准备得个冠军,让大家吓一跳吗?”齐浩问。 在齐浩眼里,安知知绝对具备争夺冠军的实力,而经过程琪和刘志远的宣传,“安知知”这个名字现在在工程部也已经小有名气——大家都知道这是个无师自通修好HG-09的牛人。 不过在维修部,安知知目前还是一个完全的小透明,知道她名字的,估计也就只有和她同一批进厂的那几个新人了。 齐浩相信安知知的才能迟早会被大家发现,他非常乐意看到这个时刻如今已经近在眼前。 籍籍无名的小辈一鸣惊人,一定会是相当精彩的故事。 然而安知知似乎没有那种野心,她本人就像她那副谨慎入微的表情一样,即使听到齐浩的“鼓励”也依然面不改色,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姿态,轻轻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只能——努力把能力范围之内的问题解决好。” 无论是修好HG-09新系统的事实,还是齐浩的称赞,似乎都完全不能让安知知感到一丝得意和自豪。甚至与此相反,从她身上总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我还远远不够”的颓丧感。 “努力把能力范围内的问题解决好吗?”齐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齐浩相信安知知的“能力范围”绝对比智钢的大多数维修工要广很多,若她真能如自己所说,把能力范围内的问题解决好,那么获得一个能超越大多数人的成绩简直轻而易举。 看来她已经做好觉悟,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这姑娘,到底是受了谁的刺激? 但不管是谁,能够参加比赛就是件好事,就让他静待结果吧…… 那可是他特别定制的试题,如果安知知不来,难免显得有些浪费。 齐浩突然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安知知的肩膀,另一只手为她指了一个方向:“参赛人员签到的地方在那里,签完到之后在原地等候,过一会儿会有接引人送你们到场地上,再之后,只要听考场监考员的指示就可以了。” “嗯。谢谢你,齐浩前辈。”安知知老老实实地向他微微躬了躬身子,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齐浩没有再跟上去。签到处已经排起了等候的队伍,他陪着安知知过去,恐怕会被起哄。 他倒是无所谓,甚至于乐在其中,只是这定会影响安知知的情绪。 * 工厂比起大多数正儿八经的体面公司来,有一个鲜明的优点,就是不罗里吧嗦、不繁文缛节。 签到程序完成,厂长班学武致了一番不超过三分钟的开幕词,四个部门的参赛选手们被引导至各自的比赛场地,找到自己的位置。 等所有选手站定,大广播一声令下,比赛就正式开始了。 销售部、人事部、财务部等文职部门的员工在场地周边围了三圈还不止,可以说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场地上还很贴心地为这些观众设置了阶梯式的观赛座位,方便他们为心仪选手加油助威。 整个工厂都显得吵吵嚷嚷的。而厂长班学武以及比赛的工作人员只进行秩序的维护,却不会强行要他们保持安静。 这种闹闹腾腾的氛围既是竞赛传统艺能的一环,也是对参赛选手的另一种考验。 平时他们的工作环境都非常安静,没有人说闲话,只有电钻之类的工具运作时发出的声音作为一种白噪音存在着,那样的环境对保持注意力的集中非常有利。 而眼下,各种各样的谈话声在工厂上空飘来飘去,除了指名道姓的助威呐喊之外,还夹杂着无数容易让人分心的话题,有人在讨论时下流行的电影和风尚,有人对作为试题的机甲型号评头品足,有人打赌谁谁谁能拿第几名…… 即使是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比赛的老员工,在经历这熟悉的场景时,仍然忍不住皱紧眉头,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年轻的参赛者更是一个个火气直冒,完全没法集中精神。 太吵了……能不能来个人把他们的嘴给缝上?! 而在这片喧嚣之中,安知知发现自己的心情比想象的要冷静许多。 因为太吵了,反而让人不会去在意周围的人到底在说什么。这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一块无形的海面,将安知知对周围视线的感知一点一点地吸走。 她感觉不到有人在看她,感觉不到有人在注视她,更感觉不到有人在议论她。 在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剑炉之中,周围是前辈们叮叮咚咚的捶打声,还有水汽蒸发的滋滋声,虽然吵闹,可同时又让人感到一种奇妙的安静。 啊……好让人怀念的感觉。 * 维修部的第一道题是一条机械右臂。 不是作为机甲一部分的右臂,而是一条单独被拆卸下来的右臂。手臂和肩膀连接处的结构就这么生生地暴露在外面,就好像一条真的断肢。 当用以遮盖试题的遮光布被掀开的时候,安知知不由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感受到的一点点心安瞬间被推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动着。 被拆卸下来的手臂,意味着不能通电,不能运行,不能调试。 而且这样的话,就没法看到能量的走向了…… 第35章 这儿 安知知可以通过电流和能量在机械线路中的传输和运作状态来判断故障的位置和机甲受损程度。 不需要任何辅助测量的工具, 她可以用自己的肉眼看到那些能量回线的运转,就像她从某一天开始突然能看见那些剑器身上的无形伤口一样。 ——好像就是从无我剑开始的。 安知知至今也不知道那究竟算是自己辛勤修行的成果,还是无我剑赋予她的某种特异禀赋。 这一能力可以在维修工作中发挥用场,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她觉得即使相隔了一个世界,自己冥冥之中仍在受到那柄绝世宝剑的庇佑。 启动能源,观察仪表盘, 检查故障部位的能量流动状况, 这已经是安知知日常工作时的一项固定流程。 可如果机甲的能源供应被切断, 自然也就不会出现什么能量流, 如今横躺在安知知面前的这条机械手臂,只是一堆金属部件和残缺线路所构成的机械工艺品。 首先……首先应该判断故障究竟出现在哪里。 安知知小小地吸了一口气,用起子转开机械臂手腕处的螺丝。 没有能量流, 没有仪表盘的辅助, 甚至无法通过运作状态来判断故障的出处和成因,要确定障碍的具体位置,就只能依靠脑海中对机械结构和元件布局的记忆与理解了。 因为是技能竞赛,为了确保公平性, 每个人拿到的考题应该是一样的。但如果是真正的战斗损伤,就没有办法确保受损部位和受损程度的统一性。 这也就意味着, 眼前这条机械手臂所具备的故障一定是人为造成, 并且可以精准复现。 从这个角度切入, 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缩小排查范围…… 安知知一边思考, 一边用特殊工具解开桡骨部位的螺栓和连接器, 并确保自己没有触碰到其它关键部件。 这个过程就像是一场精确的解剖手术。 前臂很快就被彻底剖开, 像一只被展开的卷轴式笔袋一样被摊在桌面上。 接着是大臂。 前臂和大臂的结构相对相似, 因此安知知很快就完成了这一步骤。 但手掌和手指的拆解就要比前两个部位复杂得多。 为了能够配适各种形制的武器, 以及进行各种精细的战术操作, 和人类的手一样,机甲的手也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巧的部位,越是需要执行精确指令的型号便越是如此。 呼…… 在完成小拇指最后一个关节的拆卸后,安知知才得以长出一口气。 但是真正的解题过程现在才刚刚开始。 被彻底解剖的机械手臂就像一张奇形怪状的金属地毯一样被平铺在安知知面前的车床上。 如果是日常工作,现在她应该会调出维修手册,将眼前的金属地毯和原始的设计图纸进行对照,找出其中不一致的地方。在AI程序的辅助之下,这项工作通常不会花费超过三分钟的时间。 但是现在,既没有辅助程序,也不能打开维修手册,她能够依赖的只有大脑的记忆。 这是一条LC系列轻型机甲的手臂。 作为时代智钢设计生产的机甲中动作最为精细的一款,LC系列机型的手部共有169个金属零件、1024个电子元件;上臂有48个零件、542个元件;大臂有42个零件、398个元件…… 所有零件的构成、线路的连接、元件的布局,都需要严丝合缝,才能够确保最终的结果。 安知知咽了一口唾沫,踌躇地举起了工具。她记过、背过、实际操作过,但她并不确定如今浮现在她脑海中的那些画面是否真实,她那颗狡猾的大脑是否对其进行了难以觉察的篡改? 这一秒,脑中的图景还是这样的,但到了下一秒,似乎又有了什么变化。 她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天才,她的记忆并不可靠。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迟疑了很久,终于再次动手。 她想要一个好的结果,但世事终究不会依照个人的意愿发展。天命难违,但尽人事。 只有这样,才不会后悔。 真的……不会后悔吗? 安知知的身体忽然僵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是大师兄苏醒那日的情形。 她忽然有所感悟,那个时候,大师兄脸上的那个表情,是……后悔?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猛地将眼睛睁开,平铺在面前的黑黢黢的金属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一定要拿到外派的机会……一定要…… * 竞赛结束,安知知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比在剑墟的头一个月还要累。 脑袋昏昏沉沉的,像被灌了铅一样。 “累了吧,给你。” 手臂突然受到了一股冰冷的刺激,鸡皮疙瘩立起一片,安知知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肩膀。身侧传来一阵笑声。 “看你,怎么老一惊一乍的。” 安知知扭过头,看到张晓宇站在身后,手中握着一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能量汽水,瓶口正对着自己。 安知知小心地接过水瓶,小声地表示了感激。 “觉得怎么样?比赛。”张晓宇问。 “比、比想象中要难。”安知知有些颓丧地答道。 第二题是一道改装题,同样要在不启动能源的情况下进行解答,和第一题的机械臂一样,安知知对自己的处理结果并没有多少信心。 唯独第三题,又是那种新型号的机甲,而且允许在正式维修前点火确认状态,这才让安知知心里有了几分把握。 但只有一题有把握,总觉得……希望渺茫。 看到安知知丧着一张脸,张晓宇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别灰心呀,我看你比赛时的状态不是挺好的吗?好多人都还在抓耳挠腮的时候,就看你一个人唰唰唰地在开动。你觉得难呀,别人也觉得难的。” “——知知,你要知道,要获得名次,并不需要把所有的难题都完美解答,只要能答得比别人好就可以了——所谓比赛就是一种这样的活动。” “唔……”安知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去有什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我知道工业园附近最近新开了一家味道不错的餐馆,便宜量大,去看看?” 严决那边考试据说要考到晚上八点,早已和她打过招呼,机会难得,和同事一起吃个饭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安知知刚要点头,终端嗡地一震,又将她吓了一跳。 张晓宇说的没错,她真的有些一惊一乍。 “谁来消息,是不是你那位老乡又要找你帮忙?”还不等安知知确认,张晓宇就先打起了趣。 安知知心虚地打开终端。 她的联系人很少,列表里除了因为工作需要而添加的几个联系人之外,也就只有孙舒雅和严决了。 这个时候发消息来,是房东姐姐或者大师兄有什么急事吗? 点开聊天软件,却看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发件人。 《星瑞》的美术总编罗雯。 难道是之前的模特摄影出了什么状况? 安知知紧张地打开对话框。 页面突然卡了一下。因为数据过大而加载迟缓的图片正从上到下一层一层地显现。 眼波缱绻,冰冷而含情,正隔着屏幕,肆无忌惮地张望着她。 安知知一瞬间忘了呼吸。 “发生什么了?难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还是说,我的约饭要泡汤了?”张晓宇看着安知知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歪着脑袋问道。 安知知像触电一样关闭了罗雯的对话框,熄灭终端,连连摇头:“没有、没事,我、我们一起去吃饭!” 张晓宇探究地看了一眼被安知知藏到身后的左手,突然笑了一下。 这丫头,虽然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观察她各种各样的反应倒也称得上是件趣事。 * 安知知自以为和张晓宇算得上关系不错的同事,不过一起出来吃饭这还确实是头一遭。 这应该能说明,她们两个的关系更好了吧? 和张晓宇一起吃饭,难免会让她想起在剑墟时的日子。她认生,刚去剑墟的那段时日,吃饭时总要莫揶前辈带着才行。 莫揶也不厌其烦,每天乐呵呵地坐在她的旁边或是对面。 安知知吃得多,但速度慢,而莫揶则总是风卷残云,一下就能把一大碗饭干得精光,吃完了也从不催知知,趁她埋头干饭的时候给她讲各种天马行空的话题。 差不多,就像现在这样—— 安知知捧着小碗老老实实地扒着饭,张晓宇在她对面眉飞色舞、谈天说地。和莫揶一样,她并不强求安知知给她什么回应,一个人说单口相声似的,起劲得很。 不过等安知知把饭吃完、将碗搁在桌上,她又像是终于发现了能够交流的机会,赶紧抛出一个“互动话题”,仿佛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似的。 “我问你呀知知,你觉得这儿的生活怎么样?” 张晓宇说这话时将双肘支在桌面,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把玩着筷子,扬起一边眉毛,不光是那张脸,连神情都像极了莫揶前辈。 安知知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睁大眼睛,愣在那儿。 第36章 不难 “这儿的生活怎么样”?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既然有“这”, 当然就有与之对应的“那”。 “这儿”当然是指这里,可“那”呢? 安知知所能想到的由这个代词所指代的意味,那只有一个地方—— 遥远的、幻梦一样的、再也回不去的……那个地方。 张晓宇如今说这话, 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真的是莫揶前辈吗?那么最初相见时那生分的口吻又算是什么呢? 安知知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呼吸困难,头脑发热。 “怎么啦, 表情这么可怕?”张晓宇转过头, 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 “难道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然而身后只有邻桌的饭菜蒸腾上来的热气, 以及正在忙碌运作中的服务生。 “为、为什么……这么问呀?”安知知艰难地开口。 张晓宇眨了眨眼睛:“最近不是总是说到那个从你家乡来的大帅哥么,我就想起知知你之前并不住在这里,唔, 你老家是哪儿来着?哎, 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习惯这里的生活。” 原、原来是这样…… 安知知感到心率逐渐平稳下来,但同时又感到一阵失望。 “我……我是从B-08来的嘛。”她说,“所以……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很、很满足。” B-08是达尔斯阿星系中相对来说比较有名的一颗垃圾星。 在一百多年前它也是一颗拥有正式姓名的宜居小星球, 拥有大约一亿人口,后来因为被某场规模宏大的化工实验选为基地, 展开了大千万数量级别的移民, 人口锐减到数百万。 后来又因为实验的展开导致环境恶化和进一步的人口减少, 才被剥夺名称, 打上了垃圾星的烙印。 近年来, 一些星际慈善组织正在帮助B-08进行人口转移, 优先将身体健康的儿童和具备劳动能力的人口转移到有接纳能力的其它行星上。 因为当初那场实验的关系, 出生在那里的儿童很多都发生了基因变异, 其中既包括总体上具有正面效果的改良型变异, 也包括导致疾病和肢体异化的恶性畸变。 安知知属于幸运地没有产生畸变的小孩,但打小父母双亡,靠捡垃圾为生,没有接受过正常的教育,在十八岁的时候在慈善组织的帮助下移民到塞勒斯。 ——以上是孙舒雅为安知知编造的背景故事。 她曾告诫过安知知,虽然大多数人在听到B-08后都会选择绕开话题,不刨根问底,但也无法避免既缺乏同理心又喜欢猎奇故事的人的存在。若真的被问起,只要按照上面的说法,再添加以一些随意的说辞,大多也能打发过去。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星际社会没有公开过B-08垃圾星居民生活困境的真正面貌,因此随便糊弄几下,基本上就能过关。 班学武也被孙舒雅灌输了这套说辞,所以向来对她那些缺乏常识的言行举止格外包容,甚至还将她那种超乎寻常的大力气也归结于由垃圾星的环境造就的良性变异。 提到B-08,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穷困潦倒的生活。和B-08相比,塞勒斯无疑像是天国一样的存在吧? 安知知觉得自己的回答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还是有些不安地看着张晓宇,生怕被她听出什么破绽来。 而张晓宇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没有想要深挖的样子,似乎是真的只想要对安知知的生活现状表示关心。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这样就好。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不要客气,尽管找我,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尽量帮!” 那种和莫揶前辈十分相似的情态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以至于安知知认为那是因为自己过于惊讶而产生的幻觉。 只是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句话之前那段漫长的停顿似乎别有深意。 “所以——”张晓宇继续道。 安知知回过神来,竖起耳朵,乖乖聆听的样子。 “如果是同乡的话,也就是说那个严决——他也是从B-08来的啰?” “嗯……嗯……”似乎有点可疑,但为了使逻辑关系成立,这里也只能作肯定回答了。 果然,张晓宇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总觉得很难想象欸。那样一个贵族公子一样的人,居然是从B-08来的。如果何雨思她们知道了,一定会惊得下巴都掉下来吧?” 安知知长得不丑,甚至应当说相当可爱乖巧,但输在黑瘦,因此B-08难民的身份套在她身上可以说毫无违和感。 而严决皮肤白净、身材颀长匀称,加上气质出众,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垃圾星的水土能养出来的人。 “大、大概是因为……变异吧。”安知知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答案。 “这还真是了不起的变异,”张晓宇扬了扬唇角,眼睛睁成夸张的角度,“他那样的,简直是得天独厚,应该能算得上是命运的宠儿了吧?” 虽然和“了不起的变异”没有任何关系,但要说严决得天独厚、是命运的宠儿什么的,安知知没有任何能够反驳的措辞。 回到家的时候,严决还没有回来,安知知也不敢发消息去问,生怕他正处于什么关键的节点,打扰到他。 大师兄说过,若有什么特殊的状况,定会第一时间联系她。 既然没有新的动向,那么应该就还在考试中吧? 安知知窝到客厅的沙发上。 明明家里再没有别人,她却还是偷偷摸摸地、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打开终端,再一次翻出罗雯总编的对话框。 “封面要用的照片已经定下来了,先给你饱饱眼福。记得可别外传。” “哦对了,就算过了发售日,也不能把它传到网上哦。我可是把它当成了这期实体杂志销量的杀手锏呢。” “大帅哥说不想留在业界,我听了之后心痛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但又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你帮我再劝劝?” “劝诱成功,我这里还有海量美图奉上。就问你心动不心动!” 安知知呆呆地看着嵌在屏幕中的照片。 不愧是大师兄呀,比她见过的所有封面模特都要好看。 黑白两色的空间,仿佛足以消化世间所有斑斓。 红的唇、棕的眼,是隐匿在那个无色世界中最深邃的欲望。 然而那双眼睛真的好冷好冷,让她几乎要认不出画面中的人。 那朵被三月春风吹开的桃花,如今像是被冰封在千年的霜雪中一样。 这明明就是大师兄,可又不像是大师兄。 心不心动? 好像心动,又好像不心动…… 安知知躺倒在沙发上,右手放在左胸前,试探着自己的心率。她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引用了罗雯的话,对他回复道:“我不劝。” 强硬得不像是安知知会说的话。 “在看什么呢,怎么愁眉苦脸的?” 与照片中似是而非的面孔忽的出现在头顶。背着客厅的吊灯,显出模糊不清的轮廓。 严决回来了,她竟都没有察觉。 “大师兄!”安知知像根弹簧似的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右手捂着左手,像是慌忙掩饰错误的小孩。 “抱歉,又吓到你啦?”严决将落在前额的头发撩到耳后,在安知知身边坐了下来,“晚饭吃过了吗?” 安知知缓过神来,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又反问:“大师兄吃了吗?今天应该很累吧?” 严决佯装生气,嘴角却又噙着一丝笑:“累?看不起你大师兄?” 又说:“没吃,反正也不是非吃不可的东西。” 安知知愣了愣。 既然不是非吃不可,又为何日日下厨,与她共进晚餐?就好像……就好像—— 吃饭并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和她一起吃饭一样…… 安知知用力摇了摇头——这是什么异想天开、大逆不道的念头! 严决看她像甩水的小狗一般晃着脑袋,虽不知她脑瓜里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知知师妹呢?晚饭吃了什么?”家里没有开过灶的气息,也没有见到外卖的包装,想是在外面吃的了。 “在单位附近的餐厅吃的,家常菜。”安知知说。 严决警觉:“一个人?” “和晓宇姐,啊,就是之前在街上碰见过的,张晓宇。”知知老实回答。 “哦,和莫揶长得一样的那位。” “嗯!” “……嗯……”严决表情复杂地应了一声。 “大师兄,考试难吗?”安知知见缝插针地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严决回过神:“笔试有点难,其他都还行。” “唔,毕竟都是刚刚才学的东西。”虽然幻想过对大师兄来说那些知识完全不在话下…… 不过这样好像才更有真实感一点。 大师兄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但终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仙呀。 “能入选吗?”安知知歪了一下脑袋,视线落在他的左腕。 “能吧。”严决用拇指揉了揉下巴,“虽然笔试的题目比平时遇到的那些难一点,但好歹也在时限之内全部解开了。其他的体能测试和适应性测试更是不成问题。” 这好像和安知知所理解的“笔试有点难”不太一样。 但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大师兄嘛…… 【作者有话要说】 学霸的有点难:有点赶,但做完了。 我的有点难:解: 第37章 私藏 * “厂长, 您这算不算是在压榨劳动力。” “嘿,你小子,要是自己不愿意, 我哪有本事留得住你?” 早就已经过了退勤的时间,智钢工厂的大车间还亮着灯,显然是有人在进行“超时劳动”。 回收上来的“考卷”被分门别类地排成十二列。 四个部门, 每个部门三道考题。所以是十二列。 班学武和齐浩两人站在那些机械部件的队列空隙, 一边确认参赛选手们的解答状况, 一边相互打趣。 “喂, 浩子,你这次当评委这么积极,说实话是居心不良吧?”班学武快速地剔除了几份一看就是一日游的答卷, “这次的考题, 我猜你也别有用心。” 特别是针对维修部的这套试题。 无能源条件下的修复和改装,尚未正式上市的HG-09的维修。不说细节,光是这两个条件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到刁钻了。 尤其是不允许启动能源,这绝对是种相当不寻常的出题方式。 点火后观测机甲的运作情况, 以此判断出需要修复的具体部位,这对于维修工来说已经是一套固定的工作流程了, 再加上现在有很多高效的辅助测量工具, 记住零件和元件的精准布局早就不是一项必修的功课。 对于班学武的质疑, 齐浩答得振振有词:“技能竞赛都办了这么多届, 在新世代机甲大规模投产之前, 能出的题型早就被出得差不多了, 我也是对照着往届真题想了很久才想出了这种‘别出心裁’的考验呢。” 班学武正想要反驳, 只听齐浩继续道:“现在还会习惯性地去记维修手册上设计图纸的, 恐怕也就只有那些工龄很长的老工人了, 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他们的鼓励吧。您说是不是?” 班学武直起身来,狐疑地看着他:“那最后的HG-09又算什么?针对新世代机甲的修复,厂里的年轻人表现总体要比老人好很多,照你这么说,这得算是照顾年轻人了?” 齐浩狡黠一笑:“您可以叫我‘端水大师’。” 这算是默认了。 班学武从鼻孔出了口气:“哼,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别以为我好糊弄。你给维修部出的这三道题,都是为了试探安知知吧?” “这么说也没错,但前面那些目的也不是假的。”齐浩坦白得很快,“聪明的人做事就是讲究一举多得。” “行啦,知道你是天才。”班学武蹲了下去,开始确认经过修理的机械臂的具体性能,“过来吧,小安的杰作在这儿呢。” 齐浩毫不忸怩地凑了过来:“嗯,我看看。” 一刻钟后—— “机械臂的修复正确率76%,改装作品比较一般,宽松点也只能给个70分吧。HG-09属于她的特长范围,发挥稳定,修复正确率100%,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班学武完成了对安知知所有答案的评分,“浩子,你怎么看?达到你预期的水平了吗?” 对班学武来说,安知知在前两题中的表现算不上出色。很多老工人在前两道题中能拿到平均超过九十分的成绩,和他们相比,安知知的成绩太拖后腿了。 不过这倒也符合他对安知知的认识。 齐浩也说过,前两道题是为了照顾工厂的老修理工而设置的,所以年轻员工在这两道题的正确率上普遍很低。在新员工中,安知知的分数已经算是相当拿得出手的了。 至于HG-09——能搞定大多数人都搞不定的新系统,这本来就是班学武放安知知进厂的决定性理由。 他觉得,齐浩的评价应该和他大差不差。 而齐浩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半晌才说:“嗯……和我想的差不多。” “干嘛要想这么久?难不成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齐浩笑笑,“我故弄玄虚罢了。” “你这小子……”班学武白他一眼,“这个分数的话,名次大概能拿一个,不过冠军应该是没的了。” “嗯……” 在确定安知知的分数之后,班学武就赶着去批阅其他“卷子”了,齐浩却还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着标记着安知知工号的那台机甲和那两个部件。 对她这个年纪的新晋维修工来说,在不参考维修手册的情况下能将未通能源的机甲部件修复和改装到这个地步,已经算得上优秀了。 这样很难判断啊——关于她所说的能量流动。 嗯……246分。参考往届的比赛结果来看,这是个不错的分数,但正如班学武所说的那样,与冠军应该是无缘了。 有点可惜呢。 * 就像机甲单兵的应征考试和时代智钢的技能竞赛刚好撞在同一天一样,这两场考验的成绩发布也撞在了同一天。 不过在这之前,先发生了另一件事。 和午休的铃声一同响起的,是何雨思那惊天动地的尖叫。 正要将扳手放回工具箱的安知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松,扳手跌在升降梯上,接着又被弹起来,掉到地上。 安知知不敢往下看,但凭声音能够判断,地板上大抵是要多一个撞击坑了。 尖叫声不绝于耳,由远及近,黑猫一般的身影像黑色闪电一样蹿进安知知的工间:“知知知知,看我发现了什么!!” 何雨思按下升降梯的开关,将终端的屏幕怼到安知知眼前:“这个人是严决吧?是他吧是他吧!!” 那张已经被封印在安知知相册深处的高清写真再次猝不及防地出现,让她再次屏住呼吸。 她迟缓地点了点头。 “哎呀哎呀,真是要疯了!”何雨思激动得手都在抖,“不是说不想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吗,居然一声不响地去当了《星瑞》的封面模特,哎,老天喂的饭,果然是不吃不行啊。这么大的事亏知知你藏得住!” 不知道是被何雨思的声音吸引,还是和她一样看到了在网路上快速流传的封面照片,不断有人从工间的门口涌进来,正是“不准隐瞒恋爱情报”的219期同事们。 “真的是知知那个同乡啊?怪不得刚看到新一期封面的时候还只是觉得眼熟呢!” “现在‘《星瑞》新晋绝美男模’的话题已经上热搜啦,这是要一炮走红的节奏欸!” “万万没想到未来的大明星就在我身边,救命救命!!!!好想向全世界炫耀。” “知知知知,既然你和他熟,那去帮我要个签名好不好?” “%¥#@……” 安知知懵怔地看着眼前攒动不止的脑袋,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又开始纠缠她了。 被众人簇拥着,羡慕着,她却完全没有任何侥幸,也没有一丝优越感。 她的心中是一种陌生的情绪。 起初她以为那是恐惧,恐惧成为众人所关注的焦点,恐惧成为人群的中心,恐惧那种对她有所期待和企图的眼神—— 但她又隐隐觉得,这种感觉并非单纯的恐惧。 是一种,说出来一定会被笑作矫情的寂寞。 在这群吵吵嚷嚷的同事的环绕之中,她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这明明是让人开心的事呀。 她现在还记得托尼老师向她搭话的时候,她心中产生的,过去从未有过的雀跃心情。 大师兄就连随随便便拍的照片都很好看,如果是正儿八经的写真,那可得好看成什么样呀,她真想看看—— 当时的她,仅仅是怀着如此简单的心情,就答应了托尼老师的提议。 现在,好像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大师兄是个好看得不得了的人了。 她竟会感到,有一些后悔。她怎么会,这么小心眼啊…… “好了好了,你们再这样闹下去,知知的脑袋就要炸了。”张晓宇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俨然成为了这间工位的秩序维护者,“这里是办公场所,都安静点儿。” 众人依然一脸兴奋,叽叽喳喳讨论着,声音倒确实是小了那么一点。 “知知啊,你什么时候带他出来让我们见见呗。” “怕什么,我们又不会把他吃了。” 安知知又生出了想要钻进地里的心情。 穿着黑色正装的张晓宇往她面前一挡:“适可而止一点,没看到知知很为难吗?” 然而这也只是杯水车薪。她一个人的声音根本盖不过处于亢奋状态的一众姑娘们——或者说,群情激动的女孩们根本听不进她的声音。 现场正处于失控的边缘。 就在这时,规则的敲门声突然自人群后方响起。 不知是天使还是魔鬼正从上空走过,说话的声音谜一样地平息了下来,正好让这三记敲门声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看去,手捧养生茶的青年站在门口,眯眼笑着:“最近这儿总是很热闹呢。” “齐前辈齐前辈,你来得真巧!还记得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大帅哥吗?他上《星瑞》的封面啦!” “是啊是啊,我们正在向知知打探详细的情报呢!” “哦。”齐浩应得不动声色,却在气势上明显压人一头。 周围的热情火焰似乎被他周身的低气压浇灭了大半。 有人窸窸窣窣地提起齐浩之前那句引人遐想的发言,想要挑起新的热议,但很快也在愈发变得沉静的氛围中噤了声。 “齐浩前辈,你来找知知呀?”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嗯,有个好消息。”齐浩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又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大师兄超厉害der,又想将他悄悄私藏。 知知你还不懂吗知知(摔 是的,没有看过言情小说浪漫电视剧以及整个青春期都像个假小子一样在打铁的知知不懂…… 总之大师兄任重道远啊。 第38章 难得 技能比赛的成绩公布了。齐浩来找安知知, 正是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 维修部的第一名是已经在厂里呆了十八年的老员工,维修部的组长之一,第一题的正确率达到100%, 第二题则得到了98.8的评分,第三题的正确率虽然只有68%,但266.8的总分让他成功斩获此次竞赛的冠军。 第二名也是一位老员工, 是一名女性前辈, 资历据说比第一名还老, 为人低调不张扬, 工作向来以认真细心广受好评,总分251,也算实至名归。 而安知知以246分的总分位居第三, 是前三名中唯一的新人。 凑热闹的同期们有幸和安知知一起聆听这个喜讯, 半是发自真心的,半是受到某人气场胁迫的,纷纷调转话题,向安知知送上祝贺的话语。 “哎呀呀, 看不出来,知知小妹妹原来这么厉害的呀!失敬失敬!” “看来知知是属于那种闷声做大事的类型啰~” “总之恭喜恭喜呀!这么大的好事, 该请我们喝个奶茶才行, 见者有份!” “我说——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啊?” 说最后那句话的人不出意外地被齐浩盯了一眼。 安知知被人群簇拥着, 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怎么了, 不高兴吗?能在维修部那么多部员里脱颖而出, 拿下第三名, 这足以证明你的实力了。”齐浩说。 安知知茫茫然地看着身前的一小块地板, 像个机器人似的点了点头:“高兴。” 瞎子都能看出来她在说假话。 第三名…… 很好了。 她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小小维修工, 整个部门里资历最浅的员工之一, 能在大几百号人里面得到第三名的成绩。难道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她难道以为自己真的能拿到魁首?她是不是疯了? 但是、但是……第三名,不够啊……一定,不够的。 如果她没有在这个世界遇到大师兄,如果大师兄没有说要去报考单兵的话,她一定会感到非常非常满足,非常开心,说不定还会感到一点小小的骄傲。 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很迷茫。 她本来就不该去肖想自己能拿什么第一名的,得到第三名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可是为什么在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她会感到如此失落呢?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总是得意忘形,去做那些本不属于她的美梦了? 可是……可是……只是第三名的话,就没有立场申请外派,就不能在大师兄身边保护他了。 是因为、是因为当那个人奔赴战场,奔赴那浩瀚无垠的宇宙时,她依然只能盘居在这看似宽阔却四壁耸立的工位上。 在天衍四十九峰,他是大师兄,而她是剑宗最后入门的小师妹,他们之间隔着千万个宗门弟子,隔着仙人天渊。 她以为可以依靠努力而缩小的距离,现在看来依然如此辽远,是她这辈子加上下辈子都跨越不了的隔阂。 他如日中天的时候,她依然只是明月旁的伴星。 好难过…… 可是,她究竟为什么要觉得难过呀? * 不管对安知知来说,还是对严决本人来说,在应征考试中“入选”完全是一个无需担心的必然事件。 所以当严决在餐桌上公布这个喜讯的时候,安知知并没有给出特别的反应。 她放下筷子,小小地说了一句:“恭喜大师兄啦。” 严决跟着放下筷子:“嗯……感觉知知师妹有些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事啦?” 此话正好戳中安知知要害,让她整个人身子一僵。 为什么心不在焉?要将其间理由细细铺陈的话,连她自己也觉得没头没尾,更不要说如何在大师兄面前开口。 她本来把算盘打得啪啪响,想在比赛中拿到第一名,然后向人事申请派遣名额,然后给大师兄一个惊喜,自豪地告诉大师兄:她能够实现他之前说的那个愿景啦。 而眼下她一败涂地,之前在心中构想排练的场景再也派不上用场,前几日天昏地暗的努力也成了打水漂,现在回想起来就仿佛一个笑话。 她那么努力,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这样的话,她怎么好意思说给大师兄听? 太窝囊了。 安知知捧起碗,默默吃饭,直到这时才缓缓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可是明明就有什么…… 严决心里担忧,又恐追究下去反惹她厌烦,于是识趣地没有多嘴。 他拿起筷子,想了想,说:“后天就要去军队参加集训,我想明天请知知和房东吃顿饭。房东那边我同她说过了,不知道知知方不方便?” 听到房东两个字从严决口中蹦出来,安知知不由一愣:“大师兄,是什么时候和房东姐姐认识的?” 她虽分别向二人提及过对方的存在,但两人还未正式见过面才对。 严决转了转左臂,展示了一下手腕上的二手终端:“是她先接触我的,应该是保留了这台终端的联系方式吧。” 安知知哦了一声,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 总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很多事情都在默不作声地发生着。 这是当然的啊……她始终是一个人,只有一双凡眼,一颗凡心,当然只能看到自己身边的景,只能知晓自己经历过的事。 她怎么能够因为看到大师兄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经历,就感到惴惴不安呢? 她好奇怪…… 见安知知没有反应,严决便继续说道:“她帮助了知知许多,作为知知的大师兄,我理应谢谢她。” “——不过她对我似乎挺不放心的。正好趁这次机会,好让她也知道一下,我可是一个靠谱的人。” “嗯。” “对了,我准备了三天的早餐,放在冰箱里,我不在的时候记得吃。做太多我怕放坏。” 不然可以把集训结束为止的份都做完。 “谢、谢谢大师兄……” “……没有别的要说啦?” 至少可以夸他一句贤惠嘛。 还有,马上就要分开一段时间了,说一点不舍的话也是可以的哦。 严决撩起一条菜放到碗里,眼睛却一直停在安知知身上。 安知知正心不在焉地嚼着米饭,甚至没夹一点菜。 不对劲。这不对劲。这家伙,虽然会把“心事”两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但要细究是什么心事却并非易事。 话说回来,眼下的氛围,好像似曾相识—— 是去见罗雯回来的路上…… 严决何等聪明,眨了一下眼睛,心中蓦地了然。 怕是他这个小师妹的“妄自菲薄病”又犯了。 上一次是因为他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模特的工作,这一次……刚好是杂志发行,加上单兵入选。 她是因为觉得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所以在感到不安吧? 怎么办……知知明明还在沮丧难过,他竟兀自感到一阵高兴。 他竟在因为知知的难过而感到高兴? 喂,他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还是说,他的性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 可是,知知会因此感到难过,不正说明了她在意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因为两人的距离变得遥远而难过,不正说明了她想要接近他吗? 这……不是他一直都期待的事吗? * “师尊,为何我明明受人拥戴,却依然时常感到寂寞?” “因为那些拥戴你的人,都离你太远。” “远?我在门中时,常常指点师弟师妹修行诵经,时时于他们近旁言传身教,怎能说远?” “远,并非由你在不在近旁决定。他们对你确实心悦诚服,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就相信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凌驾于你,亦无法达到你的高度。故而你于他们,是远的。” “呵,如此说来,这身修为、这身根骨,反倒成了累赘?” “世上有与你相远之人,自然有与你相近之人。即使为俗世人情而放弃这身灵根,相远之人也不会因此与你相近,你可切莫舍本逐末,最后只求得一场空。” “那与我相近之人在何处、是何人?” “与你相近之人有三,一是出你左右之人,二是视你为你之人,三是愿跨天堑随你而来之人。” “……弟子愿闻其详。” “出你左右者,便是与你一样天赋异禀之人。这样的人,与你站在同样的高处,不会觉得你高不可攀,自然与你相近。” “视你为你者,便是只因为你的人格性情而与你往来之人。不在意你的容姿几何、修为几何,不因你的禀赋而看轻自己,亦不因你的成就而心生妒忌,这样的人,眼中只看到你这个人,而不会看到你们之间的差距,自然与你相近。” “随你而来者,虽然知晓与你之间纵隔天渊,却还是会不受控制地被你吸引。这样的人,最初定在与你相远之处,却可为你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拔山跨海、披荆斩棘,最终行至与你相近之处。” “如此听来,第三种人,最为难得。” “……我知天衍仙门中有过仙凡相恋之事,无一不以仙人遁入凡俗为终,不曾听闻凡人成仙终为仙侣的佳话——毕竟堕仙只需一念,修仙却要千年,此间难易,再好分辨不过。故而愿犯千难万险、受千辛万苦只为一人往,确为世间难得。” …… 他打出生起便在云端之上,注定受人景仰,叫人倾慕。 他俯瞰之时,看到一人不畏这天渊之隔,只害怕自己拼尽力气也追赶不上他。 师尊说过,这便是世间难得。 第39章 家长说:影响不好 * “怎么这么快?头一天才拿到通知单, 第三天就要去军队集合?”孙舒雅顺手端起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主要用以压惊。 “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嗯嗯。”安知知飞快地点了点头。 白天她带着严决去商场采购了必需品,又回家收拾齐当,然后才来这里赴约。 正如孙舒雅所说, 军队的安排的确显得过于着急,几乎是有些不寻常的地步,不过好在严决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 大多日用品军队都会提供, 因此白天的行程并没有那么紧张。 晚上严决说要请客吃饭, 不过地方是让孙舒雅挑的。 好巧不巧, 就挑在上次罗雯安排见面的咖啡厅。除了咖啡午茶,这里也提供正餐餐点。 虽然是严决主动提的请客,不过最初其实还是孙舒雅先找的他。 自严决在她面前“大放厥词”之后, 她就一直有在关注新一期的征兵考试, 蹲成绩蹲得比考生本人还积极。 等放榜的消息一出来,她第一时间给严决发了消息,向他询问结果,为的就是好好刺激一下他那颗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心脏。 彼时严决正在处理晚饭的食材, 看到孙舒雅的消息,才不紧不慢擦了擦手, 去应募的官方网站上查了成绩。 “合格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所以他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 “?” “???” “?????” 与他的平静形成对比的, 是左腕疯狂震颤了好几下的终端。 孙舒雅发来一连串金字塔形的问号, 以抒发内心的震惊。 末了, 才发来三个字:“我不信!” “别骗我。拿证据来。” 截图, 发送。严决毫不介意地将成绩查询界面的图片传给了孙舒雅。 “靠!!!!!!居然是真的!” 孙舒雅看到打有防伪水印的网页截图, 看到那如假包换的合格两个字, 才终于缴械投降, 心不甘情不愿地发了一个拜服的表情过去。 就算是真的合格好了,肯定也是侥幸压线,去了军队就等着被塞勒斯的大好青年们狠狠虐吧——孙舒雅这样想着,将视线上移,审阅起单项考试的成绩来。 然而在看到那一行行数字的时候,她的两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唯一能和侥幸扯上一点关系的恐怕也就只有机甲工程理论考试的成绩,满分100,得分78。没有进入“优秀”的范畴,但至少已经是“良好”级别了。 一般理论考试的成绩能在70分以上,就有很大的出线希望,从这个角度来说,78分已经算得上稳操胜券。她不过想在鸡蛋里挑骨头。 毕竟其他实在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 体能测试、身体对抗、环境测试、反应能力、适应性测试,乃至体检分数都高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这样的成绩进了军队,别说会被塞勒斯的大好青年教做人了,恐怕正好相反。 这……这才像一个坐拥金手指的异世界少年啊…… 孙舒雅看着那一排分数,晕乎乎地想着。 之前表现得太失敬了,这不得有所表示,赶紧弥补一下……嗯,请他吃个饭呗,叫上知知一起,说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知知了。 哎,孩子大了,能独立了,自然就不会成天赖在爹妈身边了嘛。 孙舒雅一边想,一边在输入框里打道:“明天我请你吃个饭吧,就当是祝贺了。叫上知知一起。” 还不等她按下发送,严决的消息就先一步抵达。 “我想明天请你和知知吃顿晚饭,不知道阁下肯不肯赏光?” 也许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这句“阁下肯不肯赏光”在孙舒雅看来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成分在。 不过这回她倒是一点也不懊恼,就好像看到女婿奋发图强出人头地之后就立刻态度软化的严厉丈母娘一样。 被小辈抢先了一步啊……没关系,就给他这个献殷勤的机会好了。 * 虽然三人就住在上下楼,不过两位异世界来客白天要去采购一些集训的必需品,于是孙舒雅一个人先去了订好的餐厅蹲点。 也许姗姗来迟更能彰显长辈威严,不过孙舒雅还是决定走善解人意的流派。 周日的咖啡厅比想象中还要热闹,前后左右不是在举行女子会的闺蜜集团,就是成双成对的恋人。孙舒雅个人最喜欢的是坐在卫生间附近那个旮沓里点着两杯水果茶,安安静静写作业的小情侣。 她像个变态阿姨似的盯着看了半天,直到其中那个女学生抬头喝了一口茶。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多钟,孙舒雅随手翻了翻SNS上的热门话题,被一张封面写真吸引了注意力。 一看就经历过无数次转发和保存,图片已经被裹上一层浓厚的电子包浆。 是用终端拍下的杂志封面图,大面积的纯白底色,柔和的灰色阴影,不经意的黑色衬衣,既像在邀请又像在拒绝的神情…… “嚯,时尚界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个大宝贝?” 她顺着话题摸了过去,虽然里面充斥着无数诸如“五分钟之内我要知道他全部信息”的评论,但是她翻了半天也没翻到关于封面模特的的具体信息,甚至连个艺名都没有。 “不会是个被临时抓去片场的纯素人吧?” 大概情报越是少,就越能引起人的求知欲吧。孙舒雅对美少年并无太多癖好,但也不由自主地对这位神秘的封面模特产生了好奇心——毕竟在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有一个名字,网友都能顺着网络电波查出你家的宠物狗叫什么,更何况是一个登上了著名杂志封面的家伙。 然而五分钟过去,果然一无所获。 孙舒雅皱眉。 在这个从出生开始就会被建立起详细电子档案的信息社会之中,可以让无所不能的网友们为难到这个地步,一般只有一种情况——对方不具备“详细的电子档案”。 在大众的认知里,这种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从垃圾星流亡而来的难民身上,不过对孙舒雅来说,此事还具备另一种可能性,比如说……像安知知那样。 “……不会吧——”孙舒雅嘀咕了起来。 “房东姐姐。”小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孙舒雅抬头,露出一张灿烂得像太阳花一样的笑脸:“知知!好久没看到你的小脸蛋啦!” “嘿嘿。”安知知咧了咧嘴,指了指靠里的座位,让身后的青年先入坐。 青年乖乖弯腰坐下,礼仪周正地向先到者打了个招呼:“孙姑娘。” 孙舒雅身体一僵——“姑娘”这个称呼后缀还真够……古典的,比起“阁下”还要夸张。 不过算了,看在这家伙初来乍到的份上,先不计较这个。 “是严决吧,初次见面。”她正了正身子,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 青年笑笑:“初次见面。” 这青年身量颀长,身姿板正,在普通人之间显得极其出挑,十分抓人眼球。 而且脸也太……等一等—— 孙舒雅突然僵住,她艰难地转了转眼球,将视线落到左手上,终端的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张不可方物的脸。 看上去和面前的人,是不是一模一样来着? “是不是等很久啦?我们该再早点来的。” 安知知的声音让孙舒雅终于回过神来,她连连摆手:“没事,反正在家也没事干。” 尽量装出镇定和稳重的样子,无视那张过于好看但不知为什么让她觉得有些欠揍的脸。 “下午去商场都买了些什么?”她问安知知。 “大师兄去集训的时候要带的东西。”安知知老实回答,严决乖乖保持安静。 “大师兄?集训?”孙舒雅很会抓重点。 “啊……”安知知轻声惊呼,“我还没跟房东姐姐说过,严、严决是我的大师兄。” 嗯,没说过,只说了是“故乡来的”。孙舒雅笃定地点了点头。视线仍在终端屏幕和眼前的人之间游走。 “集训是——军队的集训?” “嗯,明天就要去了。” “怎么这么快?头一天才拿到通知单,第三天就要去军队集合?那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嗯嗯。” 此时严决突然问了一句:“往年军队不是这样安排集训的吗?” 孙舒雅愣了一下,答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一般会给出至少一个礼拜的准备时间吧——我印象里是这样的。” “哦。”严决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孙舒雅注意到他偷偷看了知知一眼。 知知的……大师兄吗? 知知说过自己以前是修剑的吧?那这个严决,就是异世界哪个铸剑门派的大师兄啰? 这家伙,铸剑?不像。 孙舒雅在严决和安知知之间比对了一番,不由想道。 “严决同志,先祝贺你一声,恭喜你单兵合格,这可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当上的。”她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说道。 “谢谢。” 回答简洁,语气却很有涵养。比起刻板印象里的铸剑师,确实更像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从头发尖到手指头都散发着令人喜欢的气质。正是因为这样孙舒雅才会莫名感到不爽。 她话锋一转:“既然你现在有工作了,那等你集训回来之后,就在外面另外找个住处吧,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赖在知知这儿。” 毕竟未婚男女,同居一室,传出去,影响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姐:指指点点 兄:岿然不动 妹:六神无主 第40章 她修好的?&他是第一? 安知知后知后觉地陷入某种慌乱。 成为异世界住民的头半年里, 用早就已经过时的词语来说,安知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家里蹲。 白吃孙舒雅,白住孙舒雅, 还要让孙舒雅劳心劳力地照顾。 尽管不知为何,孙舒雅本人当这个冤大头当得甘之如饴,但对于半年后终于幡然醒悟的安知知来说, 她无疑亏欠这位房东太多。 在成为工薪族后, 安知知开始每个月上交双倍房租, 以弥补前半年的“欠款”, 用时半年终于还清。 不过她也清楚,这只不过是最粗浅的债务罢了,孙舒雅对她的恩情, 绝对是难以用金钱来丈量和偿还的。 本来欠下的情就已经很多了, 现在竟还仗着房东人好,死皮赖脸地让外人住进她的房产。 这样果然是不行的啊!!! 也是,租房合同上写明了租户只有她安知知一个,房东姐姐虽未责怪她, 可她实际上违反了合同的约定。 这……这岂不是在违法违纪?! “我……我多出一份房租,房东姐姐, 可以在合同上多加一个名字吗?”她紧急开动脑筋, 想出一个补救的措施。她对租房的规矩显然不怎么了解。 孙舒雅差点被柠檬水噎到。 她在意的是这个问题吗?! 本来想义正辞严地拒绝的, 但看到安知知那双六神无主的大眼睛的时候, 孙舒雅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安知知看上去更无措了。 反倒是严决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孙舒雅让他搬出去住, 定是觉得两人同居不成体统, 有损礼节。 在他出身成长的那个世界, 有着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也是大多人习以为常、刻在脑子里的规俗。 安知知将他留宿家中, 严决初道是别无他法,后来见她一副毫无顾忌、顺理成章的样子,又当是新世界没有那些陈规旧俗。 但从孙舒雅的反应来看,这里男女之防虽不严苛,但有还是有的。 可安知知却不顾虑。她性情胆小又谨慎,在这一点上反而从未顾虑过。 ……是了,她生于乱世,为了活命已是心力交瘁,睡觉吃食都是凑合而已,哪里还有空闲去习得那劳什子繁文缛节,哪里还有闲心去懂那男女大防? 心中既无那些规训,自然不会顾虑。 直到进入摇光,男女弟子分房而宿、分时而浴,她才多多少少懂得了一些男女差异。但也不过是一点点罢了。 他打量知知。 十九岁的女孩子,一头有欠打理的短发,慌慌张张的眼神,正因为要与他分居而感到为难。 只不过为难的理由并非不舍,而是他初来乍到,尚无闲钱,担心此举加重他负担。 他又想起那日下班回家时知知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忽有所悟。 她看起来胆小如鼠,实则胆大包天,竟敢将他当做比较的对象,竟会因不如他而颓废伤神。 她虽然畏畏缩缩,不愿与人打交道,但能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哭,在他面前敞开心扉,在他面前露出那副傻乎乎的模样,他还以为是因为她虽不自知,但也心许于他—— 如今想来,恐怕是她压根儿没将他当做异性看待。 他这人见人爱树见花开的剑宗大师兄,难道竟没被他的小师妹当成一个男人? 她当他是大师兄,当他是世上唯一仅有的故人,当他是“朋友”。他的喜欢,初以为是心照不宣,到头来实为一厢情愿? 出世绝尘的风流公子,世所罕见的仙骨奇才,曾叫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又让多少女子黯然垂泪,等当真为谁动了凡心,结果却是他—— 一厢情愿? 安知知究竟如何看他? 想不明白啊。 哈…… “孙姑娘的顾虑,我知晓了。”严决收起心里那团乱麻似的思绪,一锤定音。 “欸?”知知的肩膀跳了一下。她困惑地转过头看着他。 严决被她看得心里一阵打鼓。 这丫头,总不至于以为他是嫌她靠不住,所以才答应要搬出去? 都说了,没有那样的事。 孙舒雅观察着对面两个小年轻的反应,心里左一个咯噔,右一个咯噔。 她还担心知知性格软弱,不好意思早早将严决赶出去,眼下看来,倒是她多此一举? 因为她左看右看,都是知知更不想和严决分开。 这么怕生的女孩子,倒是能容许一个外人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连我都没这样的荣幸呢!孙舒雅别扭地想道。 不过这个严决—— 嗯……长得养眼,性格也不错,能通过机甲单兵的考试,看来也不是什么软饭男,真要留在知知身边,倒也不是不可以,何况还擅长料理家务,能照顾知知起居。 而最重要的果然是……知知也乐意同他呆在一块。 她是不是应该收回成命来着? 哎呀,这多有失长辈的体面。 若是在知知面前,这体面失了也就失了,可在严决面前,她的体面就是知知的体面! 孙舒雅左思右想,心中暗自埋怨严决答得爽快。 此时便听严决问道:“孙姑娘可知道知知住处附近可还有出租中的屋室,若是可以,我不想住得太远。” 这真是一条好宽的台阶。 孙舒雅松了一口气,顺着便下:“这个好办,兴许隔壁邻所之中就有,你去集训那几天,我正好能帮你问问。” 安知知委屈巴巴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因为被人嫌弃而暗自伤心的小狗:“我和大师兄现在这样住着挺好的,真的……” “咳咳,”孙舒雅咳嗽两声,随即露出铁面无私的表情,“因为咱们的租房合同上只写了一个名字,合同这种东西,是不能说改就改的。” 哎,将错就错吧,先糊弄过去再说。 孙舒雅偷偷瞥了一眼自家房客,小姑娘正吸着饮料,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瞒骗了知知,孙舒雅感到良心有点痛,不过因为敲了严决一顿竹杠,心里又多少好受了些。 “话说回来,这次新兵集训时间排得这么紧,可能和最近这段时间小行星撞击频发有点关系……” 等菜上来,桌上的话题又回到了集训的事上。 “为什么这么说?” “按照以往的经验,小行星活动频繁的周期和虫族星兽的活跃周期吻合度很高。防卫部应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显得有些心急吧。到时要真发生点什么,说不定还会赶鸭子上架。” “——我知道你小子厉害,但到了军队可别太得意忘形,尤其是到了真的要上战场的时候。太得意可是会丢了小命的。” 孙舒雅舀着汤,半是恐吓半是劝诫地说道。 “嗯,我会注意的。”严决乖巧作答。 安知知捏着筷子的手忽然紧了紧,指节周围的皮肤泛出青白的颜色。 * 翌日,安知知起了个大早为严决送行。 经过数次实践操作,如今严决对于导航软件的运用和空轨的乘坐方式已经得心应手,所以安知知只送他到了空轨站。 “大师兄,训练加油哦。” “嗯,知知也是,工作加油。” 两人简短道别。 安知知站在闸机口,看着严决的身影走远,心中蓦然产生一种预感:走过那道门,大师兄就要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是因为下班回家的时候,大师兄不会准备好晚餐等她一起吃,还是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不会再有人祝她一日顺利……才得到不过没几天,就已经会因为失去而感到不舍了吗? 这是不是所谓……由奢入俭难? 人群之中,那个挺拔的背影突然停顿了一下,脚尖变化方向,肩膀转动,最后是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眼中水波,穿越人潮,漫涌而来。 安知知蓦然有种溺水般的感觉。 严决向她挥了挥手,做了一个口型。 安知知没有看懂,只是懵懵怔怔地跟着挥了挥手。 大师兄说了什么呢? 周围吵吵嚷嚷的,她听不清,也猜不到。 等下次再见到大师兄的时候问一下? 不要,太傻气了。 * 严决在上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安知知已经不在原来那个位置了。 人海茫茫,不知为何,他忽然寻到一缕熟悉的知觉。 毫无灵气的,却对他极好的,那缕剑意。 他摇了摇头。 这丫头,都不等到他上车。好歹送佛送到西。她倒走得直截了当,一点也不留恋。 也好。 要是回过头看到她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说不定他会不敢上车的。 * 时间还很早,但既然已经走到了空轨站,安知知便索性上了对向的车,打算提前去工厂。 未到高峰期的车厢显得有些空旷。她从对面的车窗望出去。 天阴沉沉的,城市看起来像是一团模糊不定的迷雾。 空轨到站,下车,出站,慢吞吞地走到工厂门口,刷卡。 智能AI依然不带感情地为她放行,前台的小伙子还没有到岗,她向那个无人的座位说了一句早上好。 工厂空空荡荡的,在去往工位的路上,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有一点点吓人。 打开终端,打卡,勾选工作餐,确认每日安排,因为还没有到开工的时间,所以任务无法显示。 她有些无聊地趴在桌子上,愣愣地看着搁在眼前的手指。 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但还是遮不住磨损的痕迹。指尖看上去光溜溜的,是因为生了茧。 过了一会儿,她又从桌子上坐直,打开挂在墙面上的工作终端,在并不熟悉的面板上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调职的申请。 “您要申请的岗位是[外派防卫部驻队维修工],是否已确认信息无误?” 安知知从来很少会主动争取什么,修无我剑是天命所归,进智钢厂是孙舒雅的敦促,她上一次主动选择什么的时候,还是她刚进天衍不久,在长余子面前说要去剑墟修行。 而眼下…… 心脏砰砰直跳,像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 “确认。” “您的申请已提交至人事部,请耐心等待批复。” 虽然只在技能比赛里拿到第三名的成绩,虽然入厂的年限还很短、资历也还很浅,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业绩,但是、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既然凭她的条件难以让人事主动找她,她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去伸手够一够呢? * 午休的时候,安知知被人事部叫去了办公室面谈。 只能是因为申请调职的事了。 安知知还以为调职申请和请假一样,只要经历“提出申请”和“得到批复”两个步骤就行了,哪里想到还要被叫去和完全不熟的同事谈话。 她好不容易才在离开工位之前收起那副痛不欲生的表情。但是在去往人事部的道路上,她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是,害怕的事,果然还是害怕呀。 要谈什么呢? 有没有考虑清楚?当然,若是没有想清楚,她怎么会有勇气按下申请的按钮。 动机是什么?为了完成和大师兄的约定……不行,这样的理由肯定不会被接受的。那么就说为了尝试更有挑战性的工作?想要获得更高的薪水?就这么说吧。 你觉得你够资格吗? “……”安知知停住了脚步。我有这个资格吗? 资历尚浅,除了技能比赛的第三名之外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实绩——驻队的维修工,是只有工厂中能力最强的那一批工人才能够担任的重要岗位,她凭什么去竞争? 人事部的同事,会不会在心里笑她不自量力啊? 可是,她真的……好想去。 “……知知……安知知。” 胡思乱想之间,安知知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她恍恍惚惚地回过头,齐浩正捧着他的保温杯站在那儿。 “在想事情?”他问。 “嗯……”安知知诚实地点头。 “在想什么?” “……”说不出口。 好在齐浩没有多问。他换了一个问题:“你要去人事部?” “嗯。”这个可以回答。 “巧了,我也是。”齐浩说。 安知知僵住。被人嘲笑不自量力已经很难堪了,偏偏还要被齐浩看到,这下就更令人难受了。 太丢人了。可这都是她自作自受。 “既然顺路,那一块走吧。” “嗯……”安知知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如果有合适的理由,她是想拒绝的。 “听说最近军队那边很缺人。”齐浩挑了一个话题。 安知知勉强打起精神:“好像……是的。今年的新兵集训……据说都比之前提早了很多。” 齐浩显得有些意外:“没想到知知还关注征兵方面的情报,难道说是因为——今年家里有亲戚应征什么的?” 好、好厉害,一下子就猜中了。不愧是齐浩前辈。只不过不是亲戚……是同门师兄。 “差……差不多。” 齐浩没有追究所谓的“差不多”到底是什么意思,继续说道:“不止是这方面的缺人,连后勤方面的缺口也很大。虽然没有爆发大的战争,但小战役一直没有断过,装备方面的损耗非常大,我猜人事部叫我们过去,也是为了这事。” “啊?”安知知的脑筋显然没有转过来。 “我想,人事部这次叫我们过去,可能是想跟我们谈外派到军队的事情。” 安知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 “因为涉及到那批已经输送到军队的未公开的机甲,所以防卫部那边指名道姓要齐浩你过去驻队,你知道的,我们对军方的要求并没有太多回绝的余地,所以——”人事部的事务员面露为难,似乎想要表现自己的难处,以求得谈话对象的体谅。 她知道齐浩是个看上去脾气很好、实际上特别难弄的家伙。 “好啊,那我就过去好了,什么时候到岗?” 谈话对象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还不等她编排好最后的语句,就已然应承下来。 事务员打好的腹稿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以至于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呃,什么?” “不是防卫部指名让我驻队、而工厂没法拒绝吗?所以我什么时候需要到岗?” “哦哦,呃,我看看——”其实根本不用看,她在“彩排”的时候已经把相关事宜背得滚瓜烂熟,更何况最为关键的日期信息,但事情的意外发展让她需要有一些时间重新整理台词,“这个啊,对方说最好这个礼拜四就能过去一趟,看一下有什么要准备的,然后下个礼拜正式开始工作。哦,不用担心,这周四和周五的工时是算在我们这边的。” “明白了。” “具体的事项我等会儿传给你,你自己再看一下。” “好。” “那,那就这样,既然你没问题,那我这边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了。”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齐浩岿然不动:“知知也是这次的外派职员吗?” “哦,对,下面就要和她说这事呢。”事务员从资料中抬起头来,扭头看向安知知,“你早上提交了调职外派的申请对吧,倒是挺巧的。” 安知知愣愣地点了两下头。 “防卫部那边从我们这边要了两个人,一个齐浩,另一个没指定,我们部里双休日的时候讨论了一下,本来想让老霍,霍永刚同志去的,结果他家属刚好进了待产期,就没谈妥,我在上班路上还在跟厂长商量换谁去,这不,坐到工位上,刚开机,就看到你的申请了——” 霍永刚就是之前在技能比赛中拿到维修部冠军的那位老员工。 “你的资历是浅了点,不过这次部里面的比赛能拿到第三名,说明实力是有的。上午的时候我把你的事跟厂长提了一下,厂长也说这项任务交给你刚刚好,也是一个锻炼的机会,所以就这么定了下来。礼拜四的时候,你跟齐浩一起过去看一下,下周就直接去那里报到,别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安知知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嗯,那当一下资料我也会传你一份的。没别的事的话,你们两个都可以走了。” 从人事部办公室出来,安知知感觉心情像是坐了趟过山车似的,只不过一飞到上面,就一直下不来了。 没想到!没想到!她真的被外派去军队了!她真的成了驻队的维修工了! 早上提交了申请,真的太好了!! 太顺利了,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她心惊胆战所顾虑的那些事,原来都是她自己想太多。 什么叫做向前一步,海阔天空,安知知这下算是深有体会了。 齐浩走在一旁,看着安知知默不出声却眉飞色舞的表情,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能被派到军队去,有这么高兴吗?” “嗯!”安知知用力答道。 “看不出来,你还会毛遂自荐。”齐浩打趣。 “唔。”安知知一下收敛了表情,显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嗯——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没有被人事部质疑的问题,没想到却在齐浩这儿撞到了。 安知知努力转动脑筋,思索该如何回答。 在她开口之前,齐浩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推断。 以安知知的性格,做出这样的决定必不是为了升职加薪。倒不是说她不在乎工资高低,而是说工资的诱惑并不足以让她鼓起勇气按下申请的按钮。 就像她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报名参加技能竞赛一样,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真正能推动她前进的力量存在。 “是为了你那个参加了征兵的亲戚?” 安知知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回过魂来,颤颤巍巍道:“差、差不多……” 齐浩脑中莫名浮现出一张出现在杂志封面上的妖媚而冷峻的脸。 从安知知故乡来的“朋友”,倒也是可以被称为“差不多”是亲戚一样的存在。 是叫严决吧? 不过那个家伙不是去当模特了吗?这么说来,能让安知知痛下决心的,是另有其人啰? 齐浩又悄悄瞥了一眼安知知,她正紧紧抿着嘴,好像就算用扳手撬也没法撬开似的。 就算他开口问,想必她也不会乖乖回答的吧? 那便作罢好了。免得又像是他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 事实如何,等去了军队,早晚能够知晓。 那便到时再说吧。 * 因为两名当事人已经首肯,外派的名单很快就在工厂内部进行了公示。 张晓宇很快就跑过来对她表达了一番惜别之情,安知知则害羞地表示还有半周时间可以一起玩耍。 霍永刚也特意来安知知的工位上走了一趟,对他表示感谢。 据他说,在他之后,人事部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技能竞赛上拿到第二名的大前辈,但是那位大前辈已经临近退休,而且腿脚不是很方便,对于外派这种事情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到时候不免再次找到他头上来。 幸好安知知主动请缨,让他“幸免于难”,他表示在安知知出发前,应该请她吃顿饭,结果又一次被安知知置换成了“请教的机会”。 这让之后得知此事的齐浩感到心情微妙。 但工厂里也有不少并不服气这次安排的人。 像霍永刚这样的老员工或许只想在工厂里图个稳定,但其实不少年轻人对这个外派的机会眼红得很——在工厂当维修工,最多也就当个小部长,若是在军队表现出彩,那可是件前途无量的好事。 然而这件好事,居然在他们得知风声之前,就落到了一个资历尚浅的新员工身上。 就算她侥幸在技能比赛上拿到第三名吧,可无论如何,她也只有半年的工龄啊……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 “我看啊,她肯定拍了厂长不少马屁吧?” “她是不是厂长亲戚啊,我看新人培训的时候,都是厂长亲自带她的,厂长不是早就不带新人了吗?那时候我就觉得估计是个有关系的。” “欸欸欸,她之前不是和齐浩传过绯闻吗,我觉得说不定是搭了齐浩的顺风车吧?齐浩是军队那边指定的,如果他开口要带人,人事那边估计也不会不同意吧。” “你别瞎说,齐浩前辈可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肯定是这个新人耍了什么手段。” “什么手段啊?” “……” 维修部的年轻员工们围绕着这个他们并不熟悉的新人进行了一番热议。 就在这时,热烈的闲话奏鸣曲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程。 “——喂,人家知知就不能是凭实力得到这个机会的吗?” 众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看向发出不同声音的人物。 穿着销售部标志性套装的张晓宇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抱胸,用睥睨众生的神情俯视着众人。 “实力哈……她实力很强吗?才进厂半年,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个新人欸。”有人不服气地反驳道。 “修理工作是注重实践积累,但同样也重视最终成果,安知知经验可能是没你丰富,但人家的工作就是做得比你好啊。”张晓宇言之凿凿。 “凭什么说她做的比我好?就凭比赛的成绩吗?”应战者变得更加不服。 “为什么不?你要是真的厉害,就应该拿个名次回来。自己没够上领奖台的槛,却要在这里编排别人,丢不丢人。”张晓宇毫不示弱。 “你——” “我什么?” 张晓宇充分发挥身为销售部成员的口才优势,以一敌众,很快就让嚼口舌之人哑口无言。 “诶——你们在谈什么呢?这么多人围一块。” 程琪正叼着午餐的营养果冻从人群后方经过,因为嗅到了热闹的气息,立刻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一下就看到了被众人围观中的外派通告。 “哟,浩子哥和知知妹妹被挑中外派了,好事儿好事儿。实至名归!” 这两人一块去,在军队培养培养感情,回来的时候没准能成一对——程琪这般盘算着,虽然没有说出来,脸上已经笑得阳光灿烂春暖花开。 他觉得,小安同志和他的浩子男神真挺般配——一个是周所周知的天才工程师,一个是低调而有实力的新人维修工,凑一块,有理论有实践,正好。 “——你们也这么觉得吧?” “没看到吗?这儿的人不服着呢。”张晓宇没好气地说。 “有什么不服的?浩子哥那可是工程部的王牌,我听说是军队那边指名要的人,你们要不服气啊,那只能找军队去啰。”程琪说着,吸溜了一口果冻。 齐浩年轻有为,威名远播,被人嫉妒也不是不可能。 刚刚和张晓宇拌嘴的家伙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干嘛跟齐浩过不去?” 程琪挠了挠后脑勺,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哦,对了,你是维修部的。所以你是不服气安知知啊?嘿——” 他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将脑袋往那人面前一凑:“你可别不服气,之前你没修好的那两台重型机,后来你知道是在谁手上修好的吗?” “谁啊?你可别告诉我就是——”那人下意识地将脑袋后仰几寸,试图与程琪拉开距离。 “就是安知知。”程琪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要是因为小安同志那低调老实的性格就一并忽视了她的真正实力,那可是要吃瘪的。程琪最喜欢看的就是别人吃瘪的样子。 “阿嚏!” 安知知此时正坐在工位上,对外头的风言风语一无所知,一个人静静看书,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喷嚏。 唔……是房间里粉尘太多了吗?她想着,站起身,按下了角落里空气净化器的开关。 * 下班回家,家里空荡荡的,余晖和阴影交织在一起,让房间的光线显得更加阴森暗沉。 变成一个人了呢…… 虽然在大师兄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现在却突然生出了陌生寂寥的感觉。 安知知吸了吸鼻子,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礼拜四就可以去军队啦,去到军队说不定就能见到大师兄啦! 很快的! * 防卫部的军队营地设置在人烟稀少的L市远郊,从世航路32号公寓楼出发到这里,单程大约需要花一个半小时。以空轨的时速计算,这也是一个相当远的距离了。 严决离开车站,拖着行李箱,按照指示牌的方向往营地走去。 门口有查验身份的岗亭,查验有三步,指纹、虹膜和声纹。 岗亭放行,他又继续前进,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引导用的AI,根据指示,前往宿舍放置物品,上午九点在训练场集合。这一流程在他的录取通知里被写得明明白白。 士官级别的单兵住的都是多人间,严决的房间靠墙对放着两张床铺。他是这间宿舍第一个到的人。 床铺不由个人挑选,他被安排到左侧的那张床。个人物品柜则是靠门的那一格。 距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他稍作收拾,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和借住在2503室时不同,这回是真的要和某个人同居一室了。 他倒不是特别介意。毕竟在摇光峰的时候,他就是和陈元松住在一块的。 两人一间已经很好了,总比那些六七八个人挤一间房的要宽适许多。 据说剑墟那边则是十人一室,恐怕更为拥挤,不过他看安知知那怕生的性子,和那许多人一起住,竟也没显出丝毫别扭来,这一点倒曾让他感到过意外。 今天知知下班的时候,家里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她晚饭会吃什么? 那种半成品的小火锅着实不错,不知道她有没有再买一些…… 严决想着想着,蓦然觉得自己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 知知明明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他非要操心这操心那的,难怪知知不开心。 他用拇指抵了抵下颌,突然有些回过味来。 “啊,兄弟,你已经到啦。我还以为我会是先到的那个呢!” 门口响起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严决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留板寸头的青年拖着有半个人那么大的行李晃进房间。入伍的年龄下限是二十岁,但青年看着像是只有十五六岁似的,唯独个子够高大。 “你好。” “你好呀,我叫高响,高大的高,响亮的响。兄弟你咧?” 个子确实高大,声音确实响亮,严决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人如其名的人。 “严决。”他答。 高响看到靠门的格子已经被占领了,便径直把行李箱往靠窗的物品柜一塞,在床上坐了下来,抹了把汗。 从最后一站空轨到军营需靠步行,距离不短,还得拖着这么大个箱子,出点汗也正常。 “颜绝啊?”高响一边抹汗一边说,“嗯,兄弟这张脸确实很绝,人如其名,人如其名!” 严决不动声色:“严肃的严,决定的决。” 而高响则面不改色:“哦,那个严决啊,嗯,好名字哇。不过兄弟,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来着,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 九点快到了,严决和高响两人自宿舍楼出发,前往指定的场地集合。 这一批单兵只招了四十三个人,原计划是五十个名额,据说有两个人是瞒着家里报的名,录取之后又活生生被逼着退出,回老家继承生意去了。 剩下的空缺则是因为成绩断档,即便军队有意补录,无奈第四十六名成绩没到及格线,防卫部自然是不会放行的。 “兄弟,我就说你长得很绝,有没有发现,大家都在看你。”高响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自己的舍友。 严决注视着营地大门口的那一团晃眼的天光,淡淡道:“嗯,发现了。” “那个人,跟新一期《星瑞》的封面模特长得好像啊,不会是双胞胎吧?” “没想到你小子浓眉大眼的,还对时尚杂志有兴趣呵?” “怎么着?欸,那个人真的是来当兵的吗?我看他不像是个抗揍的啊。” “人家腿是腿胳膊是胳膊的,一看就知道身体素质不错,你别看人光看脸好不好。” “呿,我才不信,他肯定打不过我。我看他搞不好是走关系进来的。” “别瞎说了,要真能走关系,还会年年征兵,年年都征不满吗?” 严决很熟悉这种感觉,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议论自己的感觉。上一次体会这种感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了,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安知知的时候。 他在人间游历八年,斩杀血妖而归摇光,在众人谈议与簇拥之中,隔着百千白衣弟子,瞥见匆匆离去的安知知…… “咳!”一声铿锵有力的咳嗽声让所有的议论瞬间平息下来,也将严决的思绪拉回到这里。 营场前方的空地上,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性,他穿着正式的军装,左胸别着花花绿绿的一片勋章,左手夹着一份档案夹。一看便是这帮新兵的长官。 他锋利的目光平等地扫过场地上的每一个人,没有为任何一个人多停留一秒,接着用右手打开档案夹,白色的手套拂过其中一份文件:“现在,点名。” “严决。” “到。” 场上的氛围突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意识到这声“到”究竟是从谁口中发出的新兵们,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虽然站次是按照身高排列的,但名单是根据应征考试的名次来编排的。 被第一个叫到名字的人,毫无疑问就是那场考试的第一名。 那个刚才还在被众人怀疑有走后门之嫌的人,居然是他们之中的第一名?! 这、这……不科学。 而站在严决身边的高响当即露出了敬佩的表情,他刚想出声赞美,长官那刀子一样的视线就扫了过来,他只好在私底下比了一个大拇指。 “欸……那个人居然是今年的首席,完全想象不出来。” 横亘在营场上空的栈桥上,凌雪停放下手里的望远镜,略显意外地对身后的人说道。 “要是我那个傻瓜相亲对象有那人半分好看,我也不至于躲到这儿来……呼。这次来新兵营,可真是来对了耶。收获巨大!” 身后那人无奈:“大小姐,你也跑出来够久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啊?”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凌雪停的回答,反而听到她小声惊呼:“啊,他向这里看了一眼!” 萧文秀意外地向下瞥去。 这里离地面有几十米高,又有横在空中的各色线路零件遮挡,那人是怎么发现她们的? 还是说,只是恰好? 【作者有话要说】 知知OS内容TOP3:1我该怎么办?!2我真的行吗?!3我、我、我真的做到了QAQ!!! 严决OS内容TOP3:1知知会为难吧?2知知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过得开心不开心?3毕竟我是大师兄…… (总之大师兄是自恋和恋爱脑的奇妙融合体,简称恋恋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赶上 没有灵气, 不能使用仙法道术,但这并不妨碍严决的感知力依然像过去一样灵敏。 他很早就发现藏在十几米开外的上空向下窥伺的那两个人了。 趁着长官点名的时候,他向上看了一眼。从天顶上悬垂下来的装吊机械形成一片片或连贯或破碎的阴影, 将那两个人掩藏得很好。 算了,站在那种地方,反正也是军队的人, 管他是谁呢。 大抵军队都讲究作风不拖泥带水, 点完名, 没有十分半刻的开幕致辞, 长官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军队情况,严正讲明纪律,再加上集训期的日程, 及集训结束后的安排, 半个小时,已经把一群新兵安排得明明白白。 介绍完毕,直接进入训练,耐力、力量、敏捷一个不落, 安排得比直销店的货架还要饱满。一天下来,大家的锐气值直线下降一半。 “哈……我还以为马上就能上机呢!毕竟咱们可是机甲单兵啊。没想到居然还是得从最基础的体能训练开始——我的体能明明已经够好了!” 冲完澡, 高响趴在自己的床上嗷嗷叫着。最初的训练比他想象得还要无聊。 严决看着他, 忍不住笑:“要是体能真有那么好, 现在就别趴着。” 高响为了证明自己, 翻了个身, 换成仰天躺着的姿势。 他侧过头看了自己室友一眼:“大兄弟, 还是你厉害, 一天下来还跟个没事人似的。不愧是咱们这届的第一名啊。” 严决一脸高深, 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那是自然。” 若往后一直被困囿于这个世界, 元神尚未大成,境界虽不可能再有突破,但原本的根底幸而未曾消失。两甲子的修为,自然不是吃素的。 嗯,他修行时辟谷,连素也不吃。 “大兄弟,那以后小弟就由你罩着了。” 严决低头,对上高响那双闪亮闪亮的眼睛,顿然又想起自己那些师弟师妹来——不管是自己爬上山的,还是被长余子带回来的,摇光峰上有多少小屁孩们都是被他罩过来的? 都已经成为习惯了。 于是他顺口便答道:“好啊。” * 接下去两日的训练比头一天更加饱和,地狱的魔鬼跑上来看了都要自叹不如的程度,然而训练内容依然与机甲没有半点关系。 会跑来当机甲单兵的人,大多不单只是有从军的理想,更多是因为对驾驶机甲这件事情充满憧憬。 在与不断入侵的宇宙生物斗争的过程中,各种机甲装备为人类生存的环境构筑起了一道道防线。这个世界的人们往往会对机甲投射很多特殊的感情,在童年时代也或多或少做过成为机甲兵的白日梦。 不过,由于肩负守卫人类家园的重要使命,机甲兵的选拔标准相当严格,所以能将这一理想坚持到长大成人,并付诸实践的人,对机甲的热爱注定不容小视——比方说正在营场上吃苦受累的这四十几个新兵蛋子。 克服重重困难、接受重重考验才脱颖而出来到这里,可是长官却迟迟不让他们接触机甲,这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着实有些难耐。 “我听说前几年的日程都不是这样的,前两天就会安排驾驶理论课,第三天就能上训练机了。” “那今年怎么改成这样了?难不成我们跑错训练场,跑到普通单兵的地界来了?” “就算明天就有理论课,那也要等到两天后才能摸到机甲了啰?啊,我手痒,痒得快死了,要开机甲才能好。” “这两天咱们也差不多跑遍整个营场了,都没见到几台正儿八经的机甲,地面格纳库的库存也存在明显不足。就是说,长官一直不让我们上机,会不会是因为机甲的数量根本就不够?” “具体说说?” “最近轨道上的情况不是一直很多吗?新闻也提过防卫部近期派了很多支部队出去,搞不好军队这些训练用机都被调过去当替补了。”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们这一届新兵的召集日也特别早,好像也跟这件事有点关系。” “不一定吧,我听说主要的格纳库在地下,地面格纳库主要存放比较‘占内存’的大型机甲。” “哇,等一等等一等,什么情况,难道我们很快就有机会上战场了?” “别听风就是雨的,在有确切消息之前最好不要乱传,小心到时候吃处分。” “如果急着要我们上战场,那不是更应该早点让我们接触机甲吗?到时候可别让我们无证驾驶。” “&……%¥#” 在各种猜测议论之中,高响和严决则显得要淡定许多。 “欸,兄弟,我问你,你最喜欢哪个型号的机甲?”比起时事政治,高响有更加关心的话题,“我最喜欢的是新星技研设计的SR001,虽然是个远古型号,但是在外观上,我觉得新星后来的机甲都没能超过它。” 为了应付考试,严决也恶补了不少与机甲工程相关的知识,而理论考试中没有型号识别的版块,他也自然就没有关注过这方面的问题,此时被高响问道,不由愣了一下。 他略作思考,然后笃定道:“我喜欢时代智钢的机甲。” 他看到过安知知的工牌,上面写的确实是这个名字。 高响表示认可地点了点头:“智钢机甲也是挺不错的,军队大多数战斗机都是从智钢那边订的,估计我们以后成了正式的机甲兵,最开始被分配到的也是智钢的机甲,不是LC系列就是LD系列。那在智钢的机甲里面,你最喜欢哪一台?” 严决回忆起在安知知的课本上看到的笔记,报了一个出现频率最高的型号:“HL-12。” “什么?”高响似乎有些惊讶。 “HL-12。”严决面不改色。 高响摸着脖子回忆了半天:“我不记得智钢出过HL-12这个型号啊,兄弟你是不是记岔了?” “不会的。是一款轻型战斗机甲,腿部比通常的机甲要粗短一点,炮管则更大。”严决回忆着笔记中的结构对比图,振振有词。 “嘶……怎么会,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等回宿舍了查查。”看着室友那副肯定的样子,高响不由陷入沉思。 “嗯。”严决则是一副“我肯定没错,要错只能是你错”的表情。 这时候,一瓶冷水从天而降,好像凭空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抬头,是一张姣好的女性的脸。也许精致的容貌给了她很强的自信,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张扬的气息,让严决好生熟悉。 女性有一双上扬的眼尾,唇角也像是一直含笑似的带着弧度,就连头发丝也显得招摇而飞扬。 是一个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 身上不是军服,应该不是这里的女兵,但是脖子上挂有认证过的身份牌,是在军事基地有合法身份的人物。 严决疑惑地看着她。 而她毫不露怯:“训练辛苦了吧,给你送瓶冰水降降温。还不谢谢我?” 严决接过水瓶,面不改色:“谢谢。” “我叫凌雪停,是这里的实习军医,如果受伤了可以来找我。” “明白了。”严决有些好笑似的扬了一下嘴角,“不过我轻易不会受伤的。” 如果他真的受伤,那必然是光凭营地的医疗设施与设备无法轻易治疗的死生大伤。 “是吗?”凌雪停见他笑,表情中多了几分满意,也不知是为什么,“不愧是这届机甲兵的首席,这么有自信?先给你提个醒,你们今后要对付的那些怪物,可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能打死的家伙。” “嗯。”严决丝毫没有动摇,“我没有要小看它们的意思。” 凌雪停笑意愈发浓厚:“不受伤是好事!那——你不受伤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我先走了。” 说完这话,便利索转身,摆了摆手,走远了。高挑而自信的身影消失在营场大门外的那一片白色光芒中。 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起哄声音,不过没有持续太久就平息了下去。 显然,正如某人说的那样,这里的大多数人,对异性的兴趣完全没有对机甲的大。 是那天藏在栈桥上的人,其中之一。严决想。 但还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抱有什么奇怪的目的。 “啊,真好,有姑娘给你送水,明明我也渴了。”高响望着严决手中的矿泉水,露出了羡慕的表情。他汗量大,方才训练时出了一身汗,正是缺水的时候。 严决一挥手,将水瓶精准地丢进高响怀里:“我不渴,你喝吧。” “哎呀,兄弟,你真好!”高响顿时喜笑颜开,毫不客气地接过水瓶,大手一拧,便拧掉了那颗红色的小脑袋。 严决亦笑:“应该的。你不是让我罩你吗?” 不知为何,来军营这几日,个中人事,叫他时常想起摇光。 高响就像是天资不错,但脑袋单纯的新晋师弟,虽然容姿禀赋皆与陈元松相差甚远,大相径庭,然而却与陈元松一样,是师尊口中“视他为他”之人。 其余众人,起初对他充满质疑,而自从知晓他是新兵首席后,看他的眼神便显然不同了,颇有敬而远之之意,倒和剑宗的大多弟子相似。 而凌雪停则让他想起姜玉芝。摇光的一众师妹之中,包括姜玉芝在内,对他有意之人简直数不胜数,不过敢成日跟在他屁股后面,或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数来数去也只有姜玉芝一个。 这个凌雪停,倒比姜玉芝还要大胆。兴许也与这个世界的风气有关,这里的女子,显然比剑宗那些师妹们开放许多。 要是知知能有她半分任性妄为就好了……嗯,还是算了,知知现在这样就已很好很好。若再稍微任性些,未免过分可爱。 严决想象起若是安知知为他送水,那又会是怎样的表情,想着想着便情不自禁笑起来。 “兄弟,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事应该特别得心应手,怎么看着人家姑娘的背影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边上高响牛饮一番,看看严决,又看看凌雪停消失的方向,发现新大陆似的,“难不成你其实——” 这兄弟,长得像只孔雀似的,能力出众,性格又好,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才是,但难不成其实压根儿就没谈过恋爱,看到个美女就情窦初开? 连我都交过两个女朋友了,严决大兄弟,不能够啊……高响妄自揣测起来。 严决看着高响那变幻莫测的表情,正色道:“莫要瞎想,我早已心有所属,刚才就是在想我那心上人。”反正身为当事人的小师妹不会听到,就让他大放厥词一回好了。 高响恍然大悟:“哦!” 随即那张粗犷的脸上又露出了好奇宝宝似的表情:“欸,兄弟,你给我说说你那……心上人,她是个怎样的姑娘呀?” 心上人——话说这年头谁还用这种老掉牙的词语? * 星期四。 是工厂外派员工去市郊营地踩点的日子。 大师兄离开前备在冰箱里的三明治昨天已经吃完,今天只好宠幸久违的营养果冻。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口感,清甜而寡淡的味道,恰到好处的饱腹感,搭配均衡的营养组合,被算计好的工业产品,总让安知知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糟糕,许是被大师兄惯坏了。 她用力一吮,将藏在最底下的一口果冻也给吸了上来,然后将干瘪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收拾好着装,背起她的通勤书包,匆匆出了门。 从世航路站到L市郊的军营,坐空轨单程就要花一个多小时,她可不能外派第一天就给别人留下爱迟到的印象。 因为时间还早,车厢里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安知知在上车前就透过窗户看到了里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下意识地想要换一节车厢,但对方显然也已经看到她了,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踏入车厢,诚惶诚恐地在距离那人三十厘米远的“旁边”坐了下来。 “齐浩前辈……”她小心地打了个招呼,“你也坐这趟车呀?” 齐浩抬头,表情笑眯眯的,报了这条线路上的另一个站名。 “我住在那附近,平时上班坐的就是这条线,知知是坐对向那辆的吧?” “嗯。” 安知知老老实实地挺着腰板坐着,透过对面的车窗,双眼放空地眺望着外面的街景。 透明的玻璃在经过暗色的背景时,会清晰地映照出车厢内的景象。 她看了一眼被映在车窗上的齐浩。他今天和平常的样子不太一样,嗯……大概是因为多了一副眼镜的关系吧?比起一名高级工程师,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文质彬彬的书生。 “在看什么?”齐浩发现安知知在看“自己”,故意问道。 安知知触电一样避开了那对经由镜面反射而笼在她身上的眼神,心虚而实诚地答道:“齐、齐浩前辈……今、今天,戴眼镜了。” “哦,这个啊——”齐浩伸手扶了一下镜腿,“今天不是赶时间吗,就没戴隐形。” “前辈……视力不好吗?” “五六百度加高度散光?”不知为何,是疑问句的语气,“上学的时候太用功了,把眼睛都用坏了。” “——要是度数再低一点,镜片再薄一些的话,我肯定会选那种细框眼镜。” “这样挺好的呀。”安知知歪了一下头,终于又将视线移回了车窗上的人影。 “是还行,就是看上去有点像高中生。”怎么像是那种急着想要变得成熟的高中男生一样。 安知知忍不住笑了一下。 “会想念故乡吗?”齐浩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安知知的表情一僵,显出几分落寞来,她点点头:“想的……但是……回不去了。” 齐浩若有所思,半晌,又问:“塞勒斯虽然没有发往B-08的正式航线,但是使用获批的私人飞行器的话,也不是不能去的。” 安知知怔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从车窗上收回视线,静静盯着自己的膝盖。 可是,她的故乡……并不是那个陌生的,用代号命名的星球啊。 …… 抵达基地。基地大门口已经有人提前等着他们。 负责对接的人员是负责后勤的士兵,原先也是军校的工科专业出身,对机甲颇有心得,一下就和齐浩攀谈起来。 “上面已经下了指示,从明年开始就要大规模投入使用新的中枢系统了,现在招进来的这批新兵,就打算直接让他们从新系统上手。”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会指名让我过来。” “这两天主要带两位熟悉一下这里的工作环境,下午会有专门的负责人陪同两位清点营地的机甲库存,两位可以确认一下日后需要用到的材料,我会向相关部门报备,下周开工前尽量帮你们准备周全。” “好的,麻烦你们了。” “我先带两位走一下宿舍和食堂的路线,这是两位的工牌,进宿舍以及在食堂点餐的时候都会用到。” 一张用蓝色带子吊起来的卡片被放到安知知的手心。 低密度的宇宙材料,质量很轻,被碾制成能够让硬度和韧度达到完美均衡的厚薄。芯片虽然被暴露在外,但设计了兼具美观和功能性的保护结构。 不愧是官方的直属部门,连工牌都做得这么讲究。 她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芯片外面那层繁复的保护层,试图破解它的底层构造。 “走了,知知。”齐浩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 她慌慌张张地把工牌往脖子上一挂,迈开腿,紧紧跟上了对接人。唔,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 宿舍在距离营场百米开外的地方,食堂同样在距离营场接近一百米的位置,三者均匀地构成等腰三角形。格纳库一半建造在营场地下,一半和营场共用空间。 对接人先带安知知和齐浩认领了各自的宿舍,然后前往营场,介绍了格纳库的出入路径,以及二人的具体办公地点。 做完这一番讲解,时间正值中午,到了午间的饭点,于是对接人又带着两名派遣员工前往食堂就餐。 军队的伙食给得很阔绰,安知知按一贯的饭量要了大碗,结果被那小山似的白米饭吓傻了眼。 齐浩跟在后面,看着她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发笑,他从餐具盒里多抽了一副筷子:“我就不打饭了,你那碗分我一半吧。” 两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安知知拿着公筷把饭往齐浩面前的空碗里扒拉。 食堂门口的甬道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结束上午训练的士兵们涌向食堂。 “大兄弟,怎么了?”高响在突然停下脚步的严决后背捶了两下。 “没——什么。”严决说着,一边神情复杂地看着食堂的两名先客。 高响顺着他的目光:“嗯?没见过的人欸,难道和那个三天两头找你的凌雪停一样,是医务部的?嗯……这么看来军医盛产大美女的传闻不保真啊。” 严决用手肘对他进行了一番痛击。 “哎,大兄弟,你干什么打我?”高响大声叫了起来。 正在和同行者分饭的女孩子抬起头,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出门前显然没有好好打理头发,那头毛栗子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凌乱。 但是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看到严决,就亮了亮。 怎么说呢,像一只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之后还傻乎乎等着主人表扬的小狗一样。 “知知——”齐浩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同僚一无所知地将那山包一样的米饭全倒进自己的碗里,出声提醒道。 “啊!”安知知回过神,一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空空荡荡的碗,不由得将嘴张成了圆形。 齐浩哭笑不得,从安知知手里取过公筷,又从自己碗里挑出一半的量还回去:“这些够吗?” 安知知连连点头,趁着齐浩正在分饭,又偷偷看向食堂的入口。 * 哈……不是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而是把他的心脏弄得乱七八糟的小狗……严决想。 但是,真的来了啊。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拔山跨海、披荆斩棘。为他,涉险而来。 * “兄弟,有心事?”高响看着对面明显有点心不在焉的严决,“难道说……又在想呃,心上人了?” 严决停了一下筷子,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心虚的感觉,他往角落的方向望了一眼:“差不多。” “这事怎么还有差不多的?差的是哪一部分?是‘想’,还是‘心上人’?”高响偶尔也会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来。 “赶紧吃饭,吃完饭赶紧回去训练。”严决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指节。 “嗯,兄弟说得对。”高响恢复了那副憨憨的表情,“下午就要开始第一节驾驶理论课了,哎呀,真让人激动。” 因为有在剑墟时养成的好习惯,安知知很快就把一大份套餐干完了,而齐浩也不遑多让,只比安知知慢了一小会儿。 两人吃完饭,端着餐盘去归还处,路过严决那一桌的时候,安知知下意识地抿着嘴,眼睛却不安分地眨巴着,看到大师兄对她笑了一下,她这才默不作声而又欢天喜地地走远。 齐浩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个和自家后辈“眉来眼去”的男人。 嗯——这就是严决。之前只活在照片和传闻里的名字,总算让他见到活人了。 心中的揣测似乎有了肯定的回答。 不过,一个明明靠脸就可以在时尚界受到万千宠爱的家伙,偏偏跑来当一个朝不保夕的机甲单兵,一个……出身B-08的人? 还真是奇怪。 * 午后的训练课程。 “……很多人早就已经对驾驶课程迫不及待了吧?想知道今年为什么会推迟驾驶训练?告诉你们,以LC和LD为代表的旧世代战斗机型马上就要成为过去式了。” 长官一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论是理论学习还是模拟操作,这些新兵们在正式进入军队之前,都是按照LC和LD的标准进行自我训练的,而现在长官的一句话,就否定了他们之前的努力成果。 他们心中有无数疑问,却因为纪律的约束而无法问出口,只能焦急地等待长官的下文。 而长官也没有卖关子:“防卫部已经决定引入由智钢研发的新世代机甲,并计划从你们这届新兵开始推广,逐步覆盖整个军队。你们现在还没有旧世代机甲的实际操作经验,理论上应该能比过去的单兵更快适应。” “——今天,先由我来介绍这款今后将陪伴你们很久的机型:HL-12。” 在听到这个型号代码时,高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一眼严决。 大兄弟上次说的,就是HL-12吧?! 高响从小就是一个机甲迷,长大以后更是成了一个资深机甲迷,更更是少数能够实现儿时梦想,真正成为一名机甲兵的机甲迷。 虽然心中的唯一本命是新星技研SR001,但要讨论其他型号同样可以滔滔不绝,每一台公开过的军用战斗机甲,他都能随口就滔出一篇论文。 在第一次从严决嘴里听到HL-12这个代号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肯定——世界上并没有存在过这一型号的机甲。 不过他有着一颗体谅他人的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这样对每一台机甲都如数家珍,军队也没有规定一个新兵要熟记各种机甲型号,所以说错也不是什么大事。 “回去查查”也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大兄弟一个台阶下而已。 HL-12,不存在的,即使不用查他也知道。 不过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大兄弟没有错,不仅没有错,还快人一步,提前知道了尚未正式公布的新世代战斗机型。 大兄弟……到底是什么来头?! 长官很快就向新兵们展示了新机型的外观和整体结构,并对各部位的操作方法进行了简单的介绍。 正如严决所说,和过往的那些机型相比,新机型的腿部比例显得略短,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有损美观的设计,但由于其它各部件也进行了与之配合的联动变化,让机甲整体看起来更具稳定性和攻击力。 而这些外观上的改变,最终都是为了与新的中枢系统相配——新系统克服了旧世代引擎的部分缺陷,有效提高了能量转化效率,提升了武器的攻击功率,也使机甲能在宇宙环境中进行更加高速且精准的移动和转向。 毫无疑问,这台HL-12对旧世代机甲的超越是全方位的。至少从长官的介绍中来看是这样。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操作效果究竟如何,但高响显然已经跃跃欲试了。 “HL-12的第一批量产机目前还处于制造中,为了配合新兵集训,军方邀请了智钢工厂方面的专家,对目前保有的机甲进行系统和构造的升级,从下周起,就可以逐渐加入实战演练方面的训练,请大家提前做好准备……” 这么说来,刚才在食堂看到的那两个陌生人,应该就是长官口中的专家了。高响摸了一下下巴,在心中想道。 ——但是感觉态度不正不经的,吃个饭还要你分我我分你,可千万别是一对儿! 机甲改装可是大工程,不光是工作量大,还关系到每个驾驶者的人身安全,往大了说,还关系到整个塞勒斯的防卫系统,可不是小情侣打情骂俏就能做好的事儿。 * 下午的训练完毕,之后都是自由活动时间。 严决本想寻个机会去找安知知,结果被告知智钢过来的那两个专家已经回去了,要下个礼拜才会正式进驻,不由感到一丝失望。 等他回到宿舍,开启终端,一条消息便立刻蹦跶到他眼前: “大师兄,忘记跟你说啦~我申请到了外派的名额。我真的可以帮大师兄修机甲啦~” 字里行间感觉都开心得要冒小花花了。 寻而不得的失落感顿时一扫而空,严决受到感染,心中也格外欢喜。 “好厉害啊,我的知知师妹。” “嘿嘿~” 但中午在食堂看到的景象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还是问个明白吧。 “今天和你一块吃午饭的人,是同事吗?” “嗯!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特别厉害的前辈!他叫齐浩。” 才刚喜悦完,又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对啦,大师兄,你在那儿有什么缺的?我到时可以帮你带来。” 缺你…… 严决在键盘上敲完这两个字,又默默删掉。 他什么时候成油腻骚话男了? “不缺,挺好的。工作忙也别落下休息。” “嘿嘿,不累~” “那也得好好休息。” 严决移开终端,面前是一张黝黑而粗犷的脸,以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大兄弟,看什么呢,看你表情变来变去,怪好玩的。” 严决张口就来:“和喜欢的姑娘聊天。” 高响继续恍然大悟:“噢!” “——都说谈恋爱会让人变傻,这话放在兄弟身上也适用。” 这话引起了严决的注意:“我刚才看上去很傻吗?” 高响乖巧点头。 “大抵是你看错了。”严决说。眼波含水,冷而媚。 高响打了个哆嗦。 肯定没看错……大兄弟刚才笑得可开心了。 话说回来,能被大兄弟看上的姑娘,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高低总得是个大美女……能让他连凌雪停都看不上。 但不是有这么个说法嘛,大帅哥的女朋友不一定是大美女,因为大帅哥自己已经够好看了……嗯…… 不好说不好说。一切皆有可能。 * 因为已经确认下个礼拜就能开上机甲,新兵们的训练热情显然提高了很多,高速、高压、无重力、耐力、温度变化……各种项目一套下来,普通人都能蜕一层皮,搁营场里居然没一个人喊累的。 这让身为长官的郭航建感到十分满意。 除了…… “王修文,认真点儿。” 他提点了一声,视线游移的青年肩膀一震,瞬间摆正了态度。 二楼的走廊上传来一阵哒哒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减弱成空旷营场里回响的尾音。 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公主,能不能不要在训练的时候来捣乱啊……郭航建有些头痛地摸了摸后脑勺。 虽然只看到一个隐约的背影,但结合那阵肆无忌惮的脚步声,还有新兵蛋子的反应,郭航建不用猜也知道刚才站在二楼看向这里的人是凌雪停。 凌雪停,塞勒斯防卫部总司令家的千金,为了逃避相亲,目前暂时在L市军事营地栖身,以实习军医的身份临时参加工作。 绕过流程强行往军队塞人,这在原则上是不允许的,但对方身份特殊,郭航建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那姑娘本来就是军校医学专业出身,在新兵营地参加实习也无可厚非。 但是在新兵训练的时候随便跑出来晃荡就有些不对了。 分散注意,扰乱军心。 所以说他当时才不想同意的啊…… 幸好,这群新兵蛋子还算争气,除了那个王修文,倒也没人因为凌雪停的出现而分心。 大概那位小公主也是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所以才肯主动离开的吧? 郭航建欣慰地看了一眼手下的新兵们。 * “一群呆子!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女站在那儿,居然都没一个人拿正眼瞧我!”凌雪停甩了甩头发,有些懊恼地说道。 “不是有一个吗?”穿着一身黑色便服的萧文秀忍不住吐槽。她是被凌司令安排在凌雪停身边的保镖。 “那家伙?我才看不上!”凌雪停皱眉。 “话说回来,大小姐,我一直想提点你一句。”萧文秀说。 “什么?” “根据我的经验,能跑来当机甲单兵的男人,对机甲的兴趣通常比对女人大。” “好啊,你是说我还比不过那些笨笨的铁疙瘩啰?!你这家伙,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啦!”凌雪停咋咋呼呼。 “不是你比不过机甲的问题。你们压根儿就不在一个赛道上。这是那些人的……癖好问题。”萧文秀循循善诱。 “可是那天,那个叫严决的,不是就看了我一眼吗?”凌雪停没有放弃挣扎。 “以我们所站的位置,他是不可能看到我们两个的脸的。恐怕——他只是感觉到上方有人,所以下意识地警惕罢了。”萧文秀一语道破天机,“又或者只是恰好无意识地抬了一下头罢了。” “但是……不轻易为美色而动摇,这样的男人才有追求的价值啊。”凌雪停不依不饶,“我并不是想要引起那些人的注意,我不过是想给他们一个考验而已。” “——总而言之,那个叫王修文的已经出局了。” 看得出来,这位大小姐也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不为美色所动摇,不一定是意志力坚定的证明,有可能真的只是性取向的问题。 据说在机甲营里,有超过二成人的性取向都是机甲呢……萧文秀望着天花板,默默想道。 * 双休日,对集训中的新兵来说是不存在的。 能够吊着这些年轻人高强度运作一个礼拜还依然保持热情的胡萝卜,当然是对于实际驾驶机甲的渴望。 经过两天的理论学习,到了周六周日,新兵们终于被允许上机了。 不过上的是模拟机。 据说是智钢派来的专家在礼拜五的时候新设置好的系统,为的就是能在等待机甲系统改造完成之前,先让他们熟悉一下操作环境和氛围。 对于严决来说,HL-12不能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 他早就已经在无意间通过安知知的手记对其系统和构造都有所了解。只不过现在,那些理论上的知识终于被落到了实践上。 果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坐在模拟机的驾驶舱里时,忍不住想。因为这是由知知亲手改装的?还是因为他已经通过知知的笔记了解过它? “不愧是大兄弟!”严决回到地面时,就听见高响对着他的模拟成绩不住感叹,“不像是第一次接触,你是不是被透过题啊?” “说什么呢。”严决笑,“这就是实力。”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哎,听说下周就会安排实机的对战演习了,你说这进度要么不推,一推起来,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快?” “第二周就排对战?这倒是够快的。看来展现真正实力的时候到了。” “嘿嘿嘿,看我L市机甲小霸王大杀四方!” “可去你的,我还塞勒斯金刚兽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让一让让一让,我要开屏了。 第42章 岂会轻易失败 一晃就到了正式在军队开工的日子。 安知知一大早就安置好自己的行李, 向基地的负责人报到,然后就一头钻进了位于地下的格纳库。 齐浩负责为旧机型安装新系统,并根据不同的型号设计不同的改装方案。 安知知则负责修理受损的机甲, 并在得到齐浩的改装指令后,将这些机甲改装为能够模拟HL-12作战体系的训练用机。 两个人配合默契,在工作过程中几乎不需要进行口头交流——需要沟通的内容已经全部被记录在了图纸上。 对于齐浩来说, 安知知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搭档。 能够充分理解他的设计意图, 能够忠实呈现他的设计效果, 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 简直就像是不长在他身上的,但却是属于他的一双手。 他们这样难道不能算是天作之合? “那个人,就是何雨思她们口中的严决吗?”吃午餐的时候, 齐浩突然提起了这件事。他没有改换姿势, 只用目光指示了话题人物的所在。 安知知的动作僵了一下,她没有顺着齐浩的视线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因为她对答案心知肚明。 “嗯。”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因为看见过照片,所以齐浩前辈早晚会认出大师兄的。这一情形她已经在心里设想过了, 所以才没有表现得太过慌乱。 只不过她不知道齐浩还会再追问些什么,因此又显得有些谨慎。 齐浩审视地看着几桌之外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对方敏锐地觉察到他的视线, 也侧过脸来看向他。 眉眼的形状比照片上还要好看许多。和写真上那千年寒冰似的眼神不同, 眼含桃花, 花中有火, 正烈烈地烧灼着他。 是一个自大的家伙。齐浩想。 视线向侧旁移动, 坐在严决身边的, 是一名长相明丽、气场张扬的年轻女性, 穿着基地的制服, 大概也是军队的一员。 “他是真的很招女孩子喜欢呢。”齐浩说。 安知知的动作又僵了一下,她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像做贼一样收回眼神,开始默默扒饭。 从那堆白米饭底下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嗯。” 是的呢……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不管是在摇光峰,还是在其它地方,大师兄总是那么受人欢迎。他的身边,永远都那么热闹。 * 安知知没有在公开的场合表现出认识严决的样子,在这一点上,严决亦和她保有同样的默契。 如果被军队这帮家伙知道他们两个认识的话,一定会给知知造成很多麻烦。严决是这么想的。 如果被队友们知道大师兄和她认识的话,一定会让大师兄感到困扰。安知知则是这么想的。 两个人最多就是在食堂碰见的时候用眼神打个招呼,然后在晚上熄灯前聊聊今天发生的事。 “如果干活累了,可以到营场上来看我们训练。” “不累的,有齐浩前辈指挥,效率比在工厂单干高不少呢!” “他指挥?” “他是新系统的总工程师啊,脑子特别好,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嗯……不过要是干活累了的话,可以到营场上来看看我们训练。” “不累的啦,大师兄。” “不累的时候也可以来看。” “真的可以吗?会不会被长官说啊?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凶。” “营场上有维修重型机用的栈桥,你可以在那上面看。格纳库应该有能够直接通到那上面的电梯。” “那是不是很高啊?” “嗯,大概有十几米吧,那上面长官管不到,也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啊?严决有些纳闷地盯着屏幕。 还是算了吧——知知师妹何曾用过如此冷冰冰的语气说话。 远程通信技术确实方便,但唯独在情绪还原这一点上的匮乏让人感到讨厌。 太高了……有点恐怖。安知知有些内疚地想道。 大师兄如此盛情邀请,她却一再拒绝,是不是不太好? 但若要直白地解释自己恐高,又更显得奇怪,虽然是事实,可看上去反而像绕着弯子婉拒。 不过严决可不是会被一次两次的失败就打倒的人,被小师妹连着拒绝三次,依然保持着内心的坚定:“后天有队内的实战演习,营场会放开观众区,允许基地内的所有工作人员旁观,真的不来看看你大师兄耍威风吗?” “那个倒是可以。” 为什么看起来回答得勉勉强强? “嗯,记得来。” “嘿嘿,大师兄加油哦。” 这还差不多。 “剑宗大弟子严决,岂会轻易失败?” 严决关上终端,将双手叠起,枕在脑后,笑得春风得意。 高响盘坐在对面的床铺上,上半身模仿着“思想者”的动作,正努力开动小脑筋。 “大兄弟,”他说,“我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 “你那位心上人姑娘,难道说只是兄弟你一厢情愿的单恋对象,你们压根儿就还没有互通心意——”高响一边揉着下巴一边说,“你一会儿说她是你心上人,一会儿又说是喜欢的姑娘,就是没说过她是你女朋友,所以我寻思着,是不是这么回事。” 高响看着傻憨憨,偶尔倒真能被他悟出点什么来,并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严决的小心思。 严决索性摊牌:“嗯,是还没捅那层窗户纸。” 高响忍不住笑:“没想到大兄弟看上去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实际上还挺纯情的噢!” “我不急于一时。”严决说。 他想了片刻,又转头问道:“如果要和喜欢的人互通心意,通常是怎么做的?” “你们互相喜欢吗?”高响问。 严决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 “那还不好办?既然互相有好感嘛,那只要在不经意的时候随口一说,比如‘不如我们交往吧’——这种就行。”高响张口就来。 “这样会不会显得有欠诚意?”严决说。 “要诚意啊?那就找一家有情调的小餐厅,但又不要太刻意的那种,两个人一起吃顿饭,在吃饭的时候,随口提一嘴,还可以准备一束花什么的。” “若对方觉得意外,不小心噎住了怎么办?” “大兄弟,你不是在抬我杠吧?” “我认真的。”严决一脸正色。 “嗯……那你就顺便给她拍拍背什么的?”高响想了想说。 “——话说回来,我还以为兄弟你对这种事情很有心得才是。”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就是从小到大都不会缺女人的类型嘛!和你交往的姑娘一定都特别累,天天担心你会不会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我不是那种人。”严决否定道。 “也挡不住有人主动投怀送抱啊。”高响有意无意地拎起摆在床头柜的矿泉水瓶揣在怀里。 严决一个战术后仰,又倒回床上。 六年前,四方坛初见,情窦初开,六年后,异界重逢,那不曾诉诸于口的感情依然没有开花结果。 剑宗大弟子严决,岂会轻易失败。 他说的倒是好听。 * 周二。 在计划表的最后一行打上勾,今天的预定进度已经全部达成。 虽然特意减少了今日的工作安排,但眼下的时间还是比预计的结束时间早了不少。 齐浩走出驾驶舱,看了一眼正坐在升降梯上的小板凳上,等待他发号施令的安知知,向她挥了挥手:“知知,下来吧。” 安知知眨了眨眼睛,用挂在脖子上的湿毛巾擦了擦汗,然后想到什么似的,猛地站了起来。 “慢点——”齐浩想起她曾经从升降梯上掉下来的事,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安知知如梦方醒,条件反射般伸手抓住梯子的围栏。 齐浩走过去,帮她按了地面上的控制按钮。 轮轴吱呀吱呀地转动,将安知知放到地面。 “前辈,出什么事啦?”她从升降梯上走下来,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指挥官。 “今天的工作量已经完成了。” “这么快?!” “我减少了今天的单日工作量。营场的实机对战演习马上就要开始了,难道你不想去看?”齐浩笑,“我还以为你就是为了能早点结束工作,今天才干得这么起劲的。” “——效率提高了20%,恐怕厂里最熟练的老员工看了都要自愧不如。”他将今日份的工作记录传到了安知知的终端。 安知知被戳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从事机甲工程这一行的,真的会有对实机比赛毫无兴趣的人吗?一起去看看吧。”齐浩说。 等安知知跟在齐浩身后,从格纳库的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营场四周已经挤了不少人,基地里大大小小的人物似乎都已经汇聚到了这里。 虽然对新兵的驾驶技术不能抱有过高的期待,也不能太看得起他们的战术思维——也就是说这场比赛注定不会像机甲尖兵之间的对决那样精彩,但还是吸引了大量的围观者。 毕竟平时能够近距离亲眼观看机甲实战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第43章 比赛 营场上, 郭航建正在和基地的其他几名新兵负责人张罗着安排轮次的事。 参赛人数四十三,一对一的淘汰赛,一名幸运儿可以首轮轮空, 直接进入第二轮。 轮空名额由机器随即产生,花落高响。 “看来要等到明天才能大显身手了。”留着寸头的大个子嘴上这么说,眼里却并无遗憾。对这位机甲资深爱好者来说, 观赛的乐趣并不比实际参赛少。 “大兄弟, 你第一轮跟谁打?” 严决站在队列外围, 远远地看了一眼前面的轮次表, 报了一个不怎么熟的名字。 “嘿,跟你说,那家伙看着很低调, 其实挺有本事的。要不是这么早碰上兄弟你, 也是能闯一闯决赛圈的人。”高响点评道。 严决轻笑:“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高响得意:“我水平一般,眼光一流。” “嗯,眼光是不错。” “这次驻队的两个外来人员倒是比我想象的更有水平。”高响一转头,又开始点评起正在场地上候命的两台改装机。 据长官介绍, 比赛用的两架轻型机甲都是经过临时改造的,大幅降低了武器的输出功率, 装甲也部分替换成了不适应宇宙环境, 但对于模拟战来说更加安全的材质, 为的就是尽可能减少对战造成的机体损伤, 同时也是为了保护驾驶员的人身安全。 “虽然说替换了大部分装甲, 但是从外观上居然完全看不出差别, 照理来说, 由于材料的密度和性质发生变化, 机甲给人的第一印象会随之发生变化才是。” “是吗?” “一般人看不出来, 但是我能懂。”高响振振有词,“这可是一双观察过无数原装机和改装机的毒辣眼睛。”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眼。 “毕竟是知知经手的作业。”严决说,带着一点炫耀的味道。 “什么?”高响一脸迷惑。 “没什么……”严决无意识地看向营场的一角。 真的是无意识吗?在越过重重的人潮,与那双黑亮的眼睛相对时,严决忍不住感慨自己对安知知的偏心。 那是一张被扔进人群就很难再找到的灰扑扑的脸,那是一具被扔进人群就很难再找到的小小的身躯,可他总能在千人万人之中,一眼找到她。 他看不确切安知知的表情,但还是隔着整整一个营场,对她笑了一笑。 * 比赛用的那两台机甲是昨天白天的时候,安知知和齐浩一起改造的。 齐浩制定主体方案,安知知实际执行,顺便向齐浩请教了不同材质对机甲实战效果的影响,以及如何用性质不同的材料模拟另一种材料,收获了一大堆有用的新知识。 虽然知道会有很多人搭乘这两架战机,但想到这其中就会有大师兄,安知知不由得干得比平时还要再仔细些。 军队和工厂一样,是个不怎么说废话的地方。 轮次表很快就被投放在场地上空的屏幕上,接着,各类无关人员在指引下陆续离开比赛区域,连开幕致辞也没有,等观众们回过神来的时候,裁判已经挥动了手中的小旗子,宣布第一场演习赛正式开始。 蓝色机甲一下子就从发射轨道上冲了出去,直奔对手的半场,红色机甲被动采取防守态势,输了先手。 “……但其实这是因为小蓝对防御操作的技巧还不够扎实而不得已采取的策略,它必须避免自己陷入防守的境地。呃,不过看来它的攻击操作也没有那么突出。” 高响坐在观众席上,时时刻刻对赛场形势发表意见,不知不觉就担任起了严决的专职解说。 “如果小红能看破小蓝的计划,稍微大胆一点,抓住机会发起反攻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压制小蓝。从它的防御动作来看,它的操作其实比小蓝要稳重多了。可惜……”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双方驾驶员的操作弱点。”严决突然出声。 听到“观众互动”,高响顿时更加来劲,兴致勃勃、手舞足蹈地说道:“小蓝启动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机甲的右腿这样‘咯噔’一下——”他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老驾驶员或者手感好的新人,一般是不会出现那样的问题。点火和换挡之间的空隙太长了才会那样的,连启动流程都还没有完全习惯的驾驶员,操作能扎实就怪了!” “还有小红,如果它刚才……” 高响原本就是个话多的家伙,谈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更是滔滔不绝,收都收不住,一个问题解说完了,只要严决不打断,他就会自动找到下一个问题,进行另一篇长篇大论的解说。 严决静静听着,默默在心里记起小笔记。 他作战经验丰富、对敌技巧高明,但那时他手执的是长剑,面对的是妖魔,正儿八经驾驶机甲的战斗,这的确还是第一回。 再加上他虽善战妖魔,但不善与人勾心斗角,对人战斗,缺乏谋略,眼下高响所说的这些小心机,对他来说非常受用。 不过好就好在他的对手八成也没有实际的驾驶经验,在战斗方面的经验更不可能会比他丰富,胜算还是很大的。 在同门小师妹面前,作为大师兄,怎么能丢人呢? 每场比赛的平均用时大约在十分钟左右,但也有实力悬殊的对战组合三分钟不到就结束了战斗。一个小时过去,比赛进行到三分之一。 “呿,王修文这小子居然赢了,这不科学,就他那通稀烂操作。”高响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对比赛结果表示无法认同,同时也感到意外。 王修文在这届新兵里面,体能和反应都不算好,几次模拟上机的成绩也不出彩,唯独理论成绩不错。据说当初能通过征兵的考试,也是因为超高的理论成绩把总分给带了上去。 刚才这场比赛结束得太快,对战双方的操作水平都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 高响还想细细复盘一下,想看看这个王修文到底在哪个节骨眼上奠定了胜局,一扭头,发现坐在身边的严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噢,兄弟,你要上场啦?” “嗯。” “你放心大胆的打,我敢打包票,咱们这一届的新兵里,没一个能打过你的。” 严决看了一眼赛场的一角,对高响道:“托你的福。” 高响这一个小时里给他唠叨的实战干货,比他这两天集训学到的多不少。若真能赢,少不了高响的一份功劳。 严决上场时,从场上退下来的王修文与他擦肩而过,他感觉王修文似乎正盯着自己看,于是也侧过头,对他展现了一个表示友好的笑容。 王修文立刻把脸别了过去。 真是个性格糟糕的家伙。 严决摇摇头,径直向被分配给自己的那台小蓝走去,也没用升降梯和踏板,右脚在机甲的左腿上借力,右手在机甲的侧腹部一撑,直接翻身进了驾驶舱,轻盈得像一片叶子,引得观众席上一片叫好。 点火,操作控制杆,确认表盘—— 有哪里……不对? 虽然这是严决第一次操作实机,他也不确定正常的启动究竟是什么感觉,但直觉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在刚才的战斗中发生隐性损伤了吗?这样的话,仪表盘应该会有所显示才对。 表盘上的数据都是正常的。是他想多了? 来不及等他再细想,裁判的小旗子已经一晃而过,屏幕上的秒表开始走动,属于他的这场比赛,已经开始了。 不管了。 严决握住控制杆的把手,整个人向前倾去,在引擎的高歌中,轻型战机快速向前推进。 * “……齐浩前辈,我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因为距离赛场中心很远,所以没法看得很清楚,但安知知直觉有哪里出了问题。 蓝色机甲的推进和驱动……明明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但就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未知的预感让安知知感到十分不安。 “哪里不对劲?”齐浩问。 “我、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太对劲……”安知知的整张脸几乎都皱了起来。 齐浩多看了几眼战场中心正在缠斗中的两台机甲,过了一会儿,他压低了声音说:“能量流动?” 安知知睁大眼睛,直直看着蓝色的机甲。涌动在回路中的能量源流很通畅,看起来并没有异常之处。她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也许……也许是我太紧张了……” 齐浩若有所思:“因为里面的人是严决?” 安知知没有说话,依然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话说回来,严决——确实很厉害嘛。”齐浩说。 动作流利,出招精准而直接,预判到位,仿佛战场上的所有形势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红色机甲的表现与之前的参赛者相比已经十分优秀,但在蓝色机甲的出色表现前只能显得平平无奇。 这个严决,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第一次驾驶机甲。与其说他在驾驶机甲,倒不如说,机甲就是他。 “看他那样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44章 猫腻 太奇怪了,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大师兄的表现那么出色,观众席上的人都在为他欢呼叫好,连平时一脸严肃的郭教官都露出了欣慰之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难道正如齐浩前辈说的那样, 因为那是大师兄,所以她才会如此不安吗? 难道她对大师兄就这么没有信心? 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安知知觉得心上就像有一只蚂蚁在爬,又疼又痒, 想要去安抚它, 又无从下手——她又不能把手伸进自己心里, 去把那只蚂蚁给捉出来。 “看他那样子, 有什么好担心的?”齐浩说,“我倒是觉得应该提前担心一下被他压着打的那家伙的心理状况。” “……唔。”安知知只好把那些本就理不清说不明的情绪彻底收回心里。 没错,目前来看, 蓝色机甲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红色机甲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性了。 只剩下最后的终结一击—— 哔! 随着前胸的装甲被激光铳击中,红色机甲头部的指示灯发出战败的信号。 战斗以所有人共同预计的结果结束了,蓝色机甲获得胜利。 虽然只不过是小试牛刀的第一轮比赛,但是见证了这场比赛过程的所有人都显得十分激动。 一场精彩的对练, 完全超过“新兵”的水平,双方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而蓝色机甲更胜一筹。 “好耶耶耶耶——”高响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几乎要穿透营场的天顶。 两名比赛当事人没有因为热烈的氛围忘乎所以、忘记比赛还在进行中。 一红一蓝的两台机甲默契地背向而行, 各自回到起始处的发射轨道上, 检查仪表数值, 确认无误后熄火, 然后离开驾驶舱, 将机甲留给下一场比赛的参赛者。 安知知在远处看着, 看着被精心喷涂成蓝色的驾驶舱门隙开一条缝, 然后缓缓打开, 一条影子,像是枝头熟透的果实一样,啪地掉了下去。 “大师兄!”她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手在面前的扶栏上一撑便翻了出去。 果然出事了!她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之间挤了过去,仗着个子小,硬生生地钻到了最前排去。 现在她知道是哪里奇怪了,现在她知道刚才觉察到违和究竟是什么了。 机甲的运作没有问题,武装输出没有问题,能量流动也没有问题,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的问题—— 是因为……是因为她看到的畅通无阻的能量流,根本就不是引擎产生的! 她想起来了,刚才蓝色机甲运作时的反应,和玉芝师姐当年为她演示驭剑时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供应能量的引擎,输送能量的中枢系统,肯定有哪个环节发生了故障。 而大师兄为了不露出破绽,竟动用了气墟,借驭剑的方式,以自身修为操控了机甲。 这里可不像天衍一样充斥着灵气,贮藏在气墟里的那些修为一旦被消耗掉,就再也不会恢复了。 在天衍时,大师兄每每以气墟哺剑,尚要休歇一日至数日,方才以修为代替能源,不知会对身体造成多大的损耗。 安知知不顾一切地朝着蓝色机甲的方向跑去,心里乱成一团,越想越急,越想越慌,在跑近的时候一个大趔趄,脸朝下,扑倒在地。 等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去。 一头张扬黑发的军医跑在最前面,第一个抵达目的地,跪坐在地上为那个昏迷不醒的人检查伤势。 “怎么样?”郭航建也第一时间跑了过来。 “没有外伤,呼吸、心跳正常,没有生命危险。”凌雪停冷静地答道,“失去意识的具体原因要经过检查才能明确。” “没有生命危险就好,有可能是第一次操作实机战斗,失速、晕眩、失衡,这些状况都可能导致昏迷,你先把他带去医务室。”郭航建说,他又点了两个兵,让他们帮凌雪停抬人。 安知知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前方围堵着一大群人,顿时萌生退意,但还是耸着肩膀,向前挪了挪。 “哎你——” “你,智钢过来的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听到智钢两个字,安知知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转过头去,看到是郭航建,犹豫了一秒,跑上前:“……郭长官……” “你赶紧趁这会儿功夫看看,这台机甲有没有问题。有时候一些数值的偏移也会导致驾驶员的身体出现意外状况。”郭航建指了指身后那台蓝色机甲。 “啊……”安知知嘴上含含糊糊地应着,眼神却不住地往另一个方向飘。 “哎,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看看,接下去还有比赛呢!我在下面等你,要是缺什么工具,跟我说一声,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啊!嗯!好。”安知知有些颓然地收回视线,看着地板,有气无力地向蓝色机甲走去。 郭航建的话让她心情格外沉重。 他说得没错,机甲的问题也有可能导致驾驶员的身体出现意外——难道是她在改装的时候不小心发生了什么错误,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的吗? 她紧张地钻进了并不宽敞的驾驶舱,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无声地向她袭来。 * 齐浩看到安知知钻进了机甲,思索片刻,又看了一眼身前的扶栏,这才沿着走廊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这里可是二楼…… 虽然一楼的层高比正常要矮一点,导致二楼的高度并不危险,但这里……可是二楼。 安知知,不是恐高吗? 可是就在几分钟前,她居然毫不犹豫地从这里跳了下去。 那个人,对安知知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她喊那个人——“大师兄”?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什么仙侠小说。 广播通报了刚才意外事故的具体情况,了解前因后果之后,场地上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不过窃窃私语的声音依然不少。 机器的维修需要时间,下一场比赛被暂时延时,正好也快到了场间休息的时间,几个长官商量一番,索性重新安排了时间表,将场间休息挪了上来。 齐浩仗着工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比赛场地,走到蓝色机甲底下。 抬头,透过驾驶舱的玻璃,可以看到安知知正紧皱着眉,对着眼底的仪表盘苦思冥想。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踩着踏板爬了上去。 “有什么发现吗?” 安知知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齐浩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他可不擅长哄骗伤心的女孩子。 安知知显然也没这个被哄的需求,她稍稍揉了揉眼睛,低头看向仪表盘:“引擎系统中确实存在一些可疑的痕迹,这些痕迹,肯定不是昨天改装的时候产生的。” “哦?需要我帮忙吗?” 安知知轻轻摇头:“我能搞定。”说着,人就整个儿钻到了面板下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多功能起子,将面板下面的一块方形的零件给取了下来。 这个位置从外面看的话,正好是机甲的胸腔。 机甲的胸腔部位可以进行两头拆卸,但因为驾驶舱这一端的位置刁钻,光线也不好,所以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有人专门挑里面的这一面下手的。 从机甲工程的理论来讲,这个双面拆卸的意义主要在于防止外胸腔被某些能够操纵极高温的星兽给焊上。 而安知知现在采用内部拆卸方式的原因显然不是上面说的这种。 是因为在众人眼前进行工作会让她觉得紧张吗?还是说…… 齐浩想了想,远远地看了一眼仪表盘,又打开终端的前照灯,主动充当照明:“看来不是冲击和外部损伤导致的故障,你的改装结果我也检查过,根本就没有导致引擎和中枢停转的隐患。” “之前的几场比赛也充分证明了机甲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人为故障,只能认为是在严决之前驾驶过这台机甲的人在这上面动了什么手脚。通过内侧面板进行操作的话,外面的人也根本发现不了。” “——这么说来,上一轮比赛的参赛者嫌疑很大。” 安知知从驾驶座底下探出脑袋:“……齐、齐浩前辈,这件事,应该就和前辈说的一样。但、但是,前辈能不能……不要说出去?” 齐浩探究地看了安知知一眼。 被终端的灯光照着,黑色的眼睛显出琥珀一样的色泽,瞳孔缩得像针尖一样小,看起来像是一副惊惶的神色,像是大半夜突然被发现在厨房偷东西吃的小老鼠一样,但又莫名有几分率真和单纯,让人觉得—— 嗯,太可爱了,就让她偷吃一点呗。 不过这个严决,果然充满了谜题。 刚才的口头试探,对嫌疑人的推理,还有安知知正在检修的部位,这三点足以说明在刚才的那场比赛中,这台机甲的供能驱动系统出了问题,正常的情况,启动不超过一分钟,供能就会断裂,机甲会在比赛的中途停止运作。 ——这应该也正是下手之人的意图,破坏比赛,让严决在众人面前出丑。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位神奇的驾驶员是如何让机甲的供能一直撑到比赛结束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浩:有猫腻—— 第45章 人心 * 身体很疲惫, 但情绪却莫名畅快。 在短短数分钟的比赛中,竟又重拾了过去的那种感觉。 执剑挽花,肆意狷狂。 风入万古松竹, 绕于指尖剑尖,剑随心动,来去自如。 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了呢…… “……见吗?” “严决, 严决, 能听见吗?” “嗯。” 被安置在白色床铺上的病人动了动手指, 继而缓缓睁眼, 神情泰然,仿佛只是从一场平和的小憩中转醒。 “呼……太好了。明明所有的指标都正常,但就是没有恢复意识, 我还以为会怎样呢。” 凌雪停抱着一份文件夹坐在病床边上的陪护席上。 严决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 距离他上场已经过去了三个钟头,今天的比赛不出意外已经全部结束了。 赢是赢了,不过最后出了这样的意外。不知道知知现在在干什么。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身体状态还行, 不至于要像给无我剑添补灵气之后那样休息整整一天。看来机甲这玩意,块头虽大, 器量还不如无我剑——也好, 这样更好对付。 “喂, 你去哪里?”凌雪停伸出一只手来, 拦住正欲擅自离开的病人。 严决回过头, 露出惯常的笑容:“我昏迷的这段时间, 多谢你照顾。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也该回宿舍了。” 凌雪停被他这一笑怔住, 一时想不到如何应对, 虽想将他留下,却又没有合适的借口。 为什么一醒来就急着离开?难道说比起和她这样的美女多呆一会儿,还是宿舍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 还是说——凌雪停试探地窥伺着病人的神情——这家伙其实在玩欲擒故纵? “诶!”然而等她从自己天花乱坠的想象中抽离出来时,严决已经绕开她的手臂,径直走向医务室的大门,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而那人不为所动,按下开关,自动门向两侧退去,离开,在消失之前还留下一句—— “告辞。” 告辞个鬼啊!凌雪停有些气恼地看着已经再次合拢的自动门,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 严决回宿舍之前,往营场的方向绕了一点远。 赛场的大屏幕上还显示着比赛初日的结果,几个长官还留在裁判席附近商讨什么,大概是明天的轮次安排,也可能只是单纯在闲话家常。 “哎,严决,已经醒啦?”郭航建眼尖,第一个发现在场地边缘游走的学生,毫无长官风范地冲他挥了挥手。 当兵的人身体好,说话中气足,郭航建这一嗓子立刻充斥了整个营场,空空荡荡的场地上当即响起几阵回声。 比赛区域的一角,有一颗小脑袋从轻型机甲的身后探了出来。 严决顿时高兴起来,冲那个方向笑了笑,然后才向裁判席的方向快步走去。 “长官好,我已经没事了。” 郭航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没事就好。有查出是什么原因吗?” 原因无非是他动用气墟,以驭剑之能强行催动机甲。但这话总不能当着长官们的面说。 “还不清楚。” 郭航建显得有几分遗憾:“你今天的表现很精彩,训练成绩也很优秀,但身体如果容易对高速高压等驾驶环境出现反应的话,恐怕今后……” “不是的!” 没等郭航建把话说完,一声大喊就突然打断了他的下文。 郭航建下意识皱了皱眉。打断长官说话,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他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颗毛茸茸、灰扑扑的脑袋,机甲的手臂在那家伙的脸上落下大片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唯独能看见一对黑亮的眼睛。 原来是智钢派过来的维修工啊,赛后的维修护理工作还没结束吗?真是拖拖拉拉的。不过,既然不是隶属于军队的人,也不好用军官的威严管束。 郭航建依然皱着眉,不过语气姑且缓和了下来:“怎么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家伙的脑袋在阴影中抖了一下。 “哎,有什么话过来说呗。”郭航建说。 穿着工装的小姑娘从阴影中显出身形,战战兢兢,又屁颠屁颠地跑到了裁判席边上。 “你刚才说不是,什么不是?” 小姑娘低头看着脚尖:“不、不是失速反应……” “哦?”郭航建精神一振,“难道你在机甲上找到原因了?” 安知知飞快地点了点头,一口气报出了一长串复杂的机械故障,把近旁围观的几位长官听得云里雾里。 郭航建也是听得一怔一怔的,摸着下巴整理了半天,终于说:“总而言之,就是说严决之所以会在实机驾驶后出现昏迷的状况,不是因为他的体质问题,而是因为机甲在接受改装的时候发生了失误——” 似乎是什么隐性的短路使得能量通过控制杆泄露了出去,对接触到控制杆的人造成了能量过载,最终导致了驾驶员的昏迷。而受到影响的人之所以是严决,也只是因为这个故障刚好在轮到他的时候被触发了。 “也就是说主要原因还是由于你们的工作疏漏。” 郭航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幸好这次只不过是模拟演习,如果真的是在战场上,你要知道,可是会有人因为你的疏忽而丧命的。” 安知知像俯首认罪似的点着头。 “你看上去年纪不大啊。啧,智钢这次怎么派了一个新人过来?真是的,太怠慢了。”郭航建见安知知认错,忍不住又数落了几句。 严决出事那时候他就觉得这姑娘不够灵光了,现在逮着机会,自然要多教训教训。 没想到这时候事件受害者突然站了出来,挡在小丫头前面:“郭长官,也别太责怪她了,智钢工厂既然选她作为外派人员,自然有它的道理。这次大面积更换新系统,不光是机甲兵需要时间适应,维修和工程人员也要经过很多实践才能熟悉,大家都是一样的。” 郭航建大概觉得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又或者是因为他对这个优等生有所偏爱,听完这番话,终于舒展了眉头:“嗯……也是。” “我有些话想同知知单独说,可以带她出去一会儿吗?”严决说。 郭航建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就同意了。等看到严决和安知知的身影离得远了,才觉察到哪里不太对劲。 “知知”是谁?哦,对,那个智钢派来的小丫头就叫安知知来着。 嗯?严决是喜欢这样亲昵称呼异性的家伙吗? * “大师兄……身体怎么样啊?” 两人慢悠悠地沿着营场的边儿走着,难得安知知当了先开口的那个。 严决低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安知知的脸皱得像颗核桃似的。 “真的没事。” “可是、可是……大师兄动了气墟……” “是动了,不过没事。那些铁疙瘩比无我剑好拿捏多了。” “真的啊?” “嗯。倒是你,干嘛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去?” 这还是他那个胆小怕事的知知师妹吗? 安知知愣了一下,随后理所当然似的说:“总、总能让长官质疑大师兄的身体适应性呀……如果被认为患有失速反应的话,今后在军队都不会有什么发展空间啦。” 失速反应,即是身体对驾驶时的高压高速失重等环境产生的应激反应,包括休克、昏迷、抽搐等多种表现。 患有失速反应,便基本上意味着失去了成为一名正式机甲兵的可能性,纵使可以继续留在军队,也几乎不可能得到任何提拔的机会。 严决仍是看着她:“不用担心,我有的是时间证明自己。” 过了一会儿,又说:“但是,这次的事情,责任既不在你,也不在我——” “啊!”安知知有些惊讶地轻呼了一声,“大师兄已经知道啦?” “说是故障,大概是有人玩的小把戏吧?为了什么?不想让我赢吗?”严决说,“嗯……这么说来,下手的人是王修文?他排在我上一组,从时机上来讲刚刚好。至于动机——唔,他中意凌雪停,所以……” “噗,所以他是因为嫉妒我?”严决突然笑了起来。 安知知转过头,忽然抬脸看了他一眼,表情仍有几分讶异。 严决接到她的眼神,心中似有所悟,故作调皮地歪了一下头:“知知师妹莫非也从莫揶那里听过——我不善识人心?” 安知知又把头低了下去,算是默认。她没想到大师兄竟立刻就想通了事故的隐情。 严决轻叹一声:“五年前因轻信他人而身中毒术,险些丢了半条性命,得了这么大的教训,我也不能没一点长进是不是?” 好歹活了一百多年,纵使再不世故,他又岂能对世事人心一无所知? 轻信,不过是他在摇光峰沐浴了太多仰慕和善意,因而不愿轻易以恶意揣度他人。 即便是那些师弟师妹们,他也知道他们暗藏那些凡心痴念。 只是无需介怀罢了。他们都还是凡人,有一颗凡心又有何不可,只要不以这凡心作恶,有何不可? 反倒是他这个小师妹,让他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她懵懂而不知人心险恶,也因此总是对她生出担忧,怕她遭人诓骗。但越是在近处看得久了,越是发觉她心思敏感又敏锐。 也是啊……乱世之人,若不知世道艰险,又怎能在那动荡流离中活下来。 只是她何时能将这份敏锐,分予一些给他的一厢情愿? 第46章 有意思 * 凌雪停。 听到这个名字, 安知知顿时将它与脑中那张大气而美丽的脸庞联系了起来。 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既会让人想到凛冽的冬风,让人觉得寒冷,不敢靠近;又会让人想到银装素裹的雪原, 想要走近,想要在那劲直的雪松下细细观想;还会让人想到春之将至,融雪淌入山川, 汇入春江, 变成秀丽江山的一道涓流…… 这样好听的名字, 果然才配得上那样美丽的女子。 “哦, 知知还不知道,王修文是在我前面那一场里操作蓝色机甲的那个人。凌雪停是我们这儿的实习军医,你大约在食堂看见过。”严决怕安知知听得莫名, 特意介绍了一下自己方才提及的两个名字。 安知知缓缓点头:“嗯, 是这几日都坐在大师兄边上的女孩子。” 严决对凌雪停三天两头过来凑近乎的事向来不以为意,但听知知这么说,心情便忽的微妙起来。既有那么些烦躁,又有那么些高兴。 这是为何?他似乎知道, 又不敢分辨。 “方才大师兄倒在地上,也是她第一个冲上前去的。”安知知又说。 为何愈发觉得高兴了?他真的不该仔细分辨吗? 严决真希望自己能像在陈元松面前一样, 能开玩笑似的问一句:“知知师妹莫不是在吃醋?” 但他只能暗自幻想那种高兴, 却无法实在地问出口。因为看到心仪的女孩为自己吃醋而高兴, 这是否太过小气? 更何况, 这还有可能是他自作多情是不是? * “那就是下午晕倒了的那个新兵?长得倒是好看。”从隔壁训练场地过来串门的教官看着在视野的远处缓缓挪动的两个影子, 突然说道。 郭航建忍不住八卦了一句:“你不知道, 那家伙还上过时尚杂志的封面呢。” “哪个杂志啊?” “《星瑞》, 总听说过吧?” “嚯, 有点东西啊, 这小子。干嘛不进娱乐圈,非来军队凑什么热闹。难道美貌还能用来打击那些宇宙怪物不成?” “看没看到人家下午的表现,那种人才不来军队才是浪费呢。” “倒确实可圈可点。战斗风格很老练,对机甲的驾驭也很熟稔,不像新兵。” 郭航建的表情变得得意起来:“那家伙,可是以征募考试第一名的成绩入伍的,看这势头,妥妥的明日之星。” 原本因为昏迷的事,他还有些担心,眼下得知那是机甲的短路故障造成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哎,要是能再早几年入伍就好了。这个时机入伍……立功升迁的机会是多,但是丧命的机会更多。就算再有才能,实战经验终究不够。对星兽还有虫族的作战,和对人的演练可差得太多了。”串门的教官毫不客气地往郭航建脑袋上泼了盆冷水,“看看这些家伙,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还有闲情逸致跟小姑娘散步聊天呢。” 郭航建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热情似火的肘击:“人家显然是在交流机甲工程方面的问题,像人严决那样的小年轻,要什么样的女孩儿找不到,有必要跟一个其貌不扬的修理工套近乎吗?” 串门教官笑着瞪了他一眼:“说不好,没准人家就好这口。” * “知知难道打算自己背锅吗?” “……嗯……我觉得、还是不要说出真相比较好。若是把王修文做的事给说出来,大概会更招他嫉恨,不能保证他还会不会做出些别的什么……而且,若是揭发了他,就必须要解释为什么大师兄能够驱动本应该已经无法运作的机甲了。” “说的也是。” “教官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其他人应该也不会怀疑什么,王修文固然会觉得奇怪,但肯定不可能为了探明真相而把自己供出来……大概。” “嗯。” “不过大师兄还是要,多加小心。” “嗯。” “以后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哪怕直接说退出比赛……也、也别像今日这样逞强好不好?” “嗯。” 毛栗子晃了一下,抬起头来,愣愣看着严决。 严决忍不住笑:“做什么?觉得意外?” “我……还以为大师兄会……唔,更固执一点。”安知知小心地说。 “知知师妹最近胆子可是越来越大,敢指摘起大师兄来了。” “呜……” “放心吧。我不会随随便便逞强的。这一次……不过是确信动用这点气墟于我无碍罢了。” 严决嘴上这么说,实则多少有些心虚。要说为何?因为他虽有确信,但也还藏了别的心思。 他就是忍不住,想在知知面前展现自己厉害的一面。 在小师妹面前退赛,未免也太丢脸。 但说不逞强,也确实是真心的。 他不能出什么事。他若出了什么事,摇光便真的只剩了知知一个人,她便要品尝不久前他曾尝过的痛;他若出了什么事,知知便……再也没有大师兄了。 所以他不会逞强的。 * 周三的上下午分别是二十二进十一,以及十进五的比赛,将产生一个轮空名额被保送第四轮。 大概是应了那句“苍天饶过谁”,王修文在第二轮好死不死对上严决。 这位理论高手在开场一分钟内直接被安详送走,贡献了一场因为是“单方面殴打”而显得有些无聊、又因为“殴打”得很好看而显得有点精彩的比赛。 第一轮的幸运儿高响在第二轮终于大显身手,毫无悬念地晋级下午的比赛,并以十一分之一的概率再次被抽中轮空,成为众人眼中的天选之子。 当然,天选之子本人坚信,只要对手不是严决,他就算凭实力也可以进入第四轮。 第二天的比赛安知知没有来看,当然不是因为她不想看——KPI尚未完成,她不得不在格纳库里当劳苦力。 第一天本就是齐浩特意分散了工作量,两人才得以抽空观看比赛的。那些“被分散”的工作量自然是被分到了后面的这几天中。 回到宿舍,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时,安知知收到了来自严决的消息。 “工作辛苦啦,我让队友录了比赛的录像,要看吗?” “要的!!!” “大师兄的飒爽英姿,好好欣赏吧!(视频)” 视频是高响录的。因为知道安知知没法过来观赛,严决特意拜托了他这件差事。高响的手稳得跟台三脚架似的,虽然只有固定视角的画面,但录制效果很好,能看到整个赛场的景象。 安知知在床上翻了个身,改成了趴着的姿势,把终端放在眼前,下巴垫在枕头上,一边看一边不自觉地傻乎乎地笑。 本以为大师兄之所以能那样行云流水、随心所欲地操控机甲是以气墟驾驭之故,如今看来,即便是像其他人一样普通地驾驶,他依然运作自如,仿佛人机合一。 画面一闪,比赛结束,长发飞扬的实习军医飞奔上场,将一小束不知从哪儿搞来的鲜花塞进凯旋的战士手中,笑得热烈而灿烂。 ……是一幅,非常好看的……画面。 安知知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 * 周五刚好是决赛的日子。比赛被安排在大早上,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将回归常规训练。 得知这个安排的新兵们不由感叹一句长官是懂得利用时间的。 其实到了最后几轮时,比赛结果已经逐渐失去了悬念,但过程依然令人啧啧称奇,每一场都会留下几个值得反复品味的骚操作。 冠军不出意外地落入严决手中,亚军则由高响获得。此前认为高响靠轮空的狗屎运进入决赛圈的观众在看了最后一场比赛后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军队是一个慕强的地方,严决通过比赛顺理成章地收获了一群小迷弟,俨然从高响的大兄弟变成了所有人的大兄弟。 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天赋异禀、无所不能的剑宗大师兄,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 礼拜五的训练结束时,严决看到安知知和齐浩两个人正拖着行李箱往基地外面走。 “哈……驻队的维修员都下班啦,算算我们已经连续运转多久了?”一名新兵流露出一丝羡慕,“我都半个月没见到老爸老妈了。” “兄弟,再坚持一天,就能放风了。”高响拍了拍他的肩膀。 连续无休半个月之后,新兵们将得到一天的休息时间 感觉好久没有回到那个小小的家里了呢。看着安知知的身影消失在基地的大门口,严决忍不住想。 * “感觉你有心事。怎么啦,驻队的工作不习惯吗,还是那边有讨厌的人?” 久违的和房东两个人的晚餐。 孙舒雅以幼教师的细腻心力敏锐地觉察到安知知正处于情绪波动的状态。 安知知挖了一筷子饭,没塞进嘴里,呆了半晌,说:“军队里有个漂亮的女孩子。” “哦?女兵?” “是实习的军医。” “嗯,她怎么啦?不会持靓行凶,欺负你了吧?!”孙舒雅一脸警觉。 安知知摇摇头:“没有,我们都没说上过话呢。” “唔,那……” “我觉得,她大概……对大师兄有意思吧……” 孙舒雅一听,差点将嘴里一口饭喷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兄犹豫该不该暗自窃喜,姐不知是欣慰还是痛心疾首 第47章 长相守&单相思 比起出现在军队的那个大美女到底对严决有没有意思, 孙舒雅更好奇自家租客到底是什么意思。 ——瞧这话说的,多像情窦初开、患得患失的青春期女孩! 呃,不过知知也差不多也到了这个年纪……不如说, 已经有些晚了。 孙舒雅自己没有那方面的经验,不过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她就以吃瓜群众的身份目睹了无数在十多岁这个年龄段患上相思病的男孩女孩。 孙舒雅将嘴里那口饭又反复嚼了嚼,才咽下去, 压压惊, 故作镇定道:“那知知啊, 你喜欢严决吗?” “嗯, 喜欢呀,我……喜欢大师兄。” 她原以为会看到知知慌慌张张的样子,没想到这丫头居然风平浪静地点了点头, 一口承认, 自然得让孙舒雅瞠目结舌。 “啊?” 安知知这才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来,但也只有一丝而已:“当然啦,整个剑宗,有哪个弟子, 会不喜欢大师兄的呢?” 知知常听严决如此自吹自擂,还不知不觉地信以为真。这种说法肯定有夸张之处, 但在她看来确实如此。 六年前, 严决自俗世斩妖归来, 四方坛上那水泄不通的震撼景象便是令她至今坚信的证据。 孙舒雅撇了一下嘴角:“那是仰慕——”也确实是一种喜欢, 不过很显然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就是你口中的——有意思。” 她毫不掩饰地将本意吐露了出来。 安知知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又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 孙舒雅不敢肯定, 但她怀疑安知知甚至不了解所谓“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究竟指什么。 她还以为到了那个年纪, 所有人都会无师自通呢——毕竟有那么多小说和电视剧为他们充当教本。 想到这里,孙舒雅忽然意识到,她搁在书架上那些通俗小说好像都是她打定主意封心锁爱之后沉迷过的热血升级流派,推荐给知知的电视剧也大多以对她融入社会有帮助的生活喜剧为主。 这丫头……是真不知道——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屁颠屁颠跟着严决去了军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其他接近严决的女性吗? 别说,可能性还挺大的。 “男女间的那种喜欢,是一个人想要靠近另一个人,想要了解另一个人,想要和另一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看到对方的背影会想要拥抱,看到对方的嘴唇就想要亲吻,想肌肤相亲,想融为一体……” 孙舒雅大放厥词,循循恶诱。 “——你对严决,会产生这些想法吗?” 啪! 这回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安知知惊慌失措的样子。小丫头手一抖,甚至把筷子都甩到了地上。 趁着安知知钻到桌子底下捡筷子的时候,孙舒雅挥了挥手,让服务生再取了一副干净的来。 两人再次坐定,孙舒雅将双手支在桌子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吗?严决这家伙,虽说自我感觉有点良好过头了点,但怎么说呢……他确实有那个资本不是吗?我打包票,他几乎能秒杀我认识的所有性别为男的人类,是属于提着灯笼都难找的珍惜物种。”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他也喜欢你呀。” “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安知知不出所料地又变成了一只拨浪鼓,呼啦呼啦地摇着头:“……不、不可能。” 孙舒雅咋舌:“怎么就不可能了?” 上次一块吃饭的时候她就想说了,严决看这小丫头的时候,眼里是盛都盛不住的宠。 以她单身三十多年的毒辣眼光来看,严决肯定是喜欢安知知的。 安知知认真地想了想:“大师兄那么优秀的人,怎么会喜、喜、喜欢我这样普通的人啊?” 经过孙舒雅的一番讲解,她已经难以直言“喜欢”这个词语了。 孙舒雅也认真地看着她:“严决是很优秀没错,可我家知知也不普通啊。” “我……长得不好看,性格……不招人喜欢,能力也不上不下的……做饭,不好吃……没、没有灵根……就算修行一、一万年也……” 安知知又结结巴巴又滔滔不绝地念出一串自己不优秀的证明来。 话说,“没有灵根”是什么? 孙舒雅有些哭笑不得。 “知知哪儿不招人喜欢了?我就很喜欢知知啊。” “但是,这种喜欢,和、和男女间的……喜欢,也是不一样的吧?”小丫头突然机灵。 “你这丫头,还学会杠人了。”孙舒雅忍不住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手背。 安知知低下头,右手无意识地捏着筷子,在碗里捣来捣去。 “……房东姐姐,你说,这世上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又漂亮又大方,一个又丑陋又胆小,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喜欢哪一个呢?” 就好像在问,猫儿和老鼠,人们会喜欢哪一个呢? “当然是漂亮又大方的。”孙舒雅说。 “……”安知知低垂的睫毛颤了一下,“你看,对吧?” “不是——”孙舒雅发现自己上当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白色的瓷盘叮地一抖,“知知,难道你是想说又丑又胆小的那个就是你自己吗?”分明不是这样的。 “你很可爱,又很勇敢,为什么总要妄自菲薄呢?” “退一步说,丑八怪和胆小鬼又怎么得罪人了?难道丑八怪和胆小鬼就不值得被爱吗?只是你自己觉得他们不会被爱而已——你这是偏见,是歧视,是一种——很不好的想法!” 孙舒雅叽里咕噜一通连续嘴炮输出,说着说着就把问题上升到了一个它本不该有的高度,成功将安知知吓得瑟瑟发抖、无地自容。 “咳咳……是我太激动了。”孙舒雅将右手半握成拳,放在面前,假装咳嗽两声,又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我就是不明白,你好端端一个姑娘儿,干什么要这么看不起自己?” 为什么不敢相信别人的喜欢呢? 安知知有些苦恼地夹了一小团米饭塞进嘴里,发泄似的嚼了几口,又喝了一勺汤,似乎这才让心情平复一些。 “房东姐姐,我想……你会觉得大师兄他喜、喜、喜欢我,应该是有原因的。” 就像严决对她而言是过去十八年岁月的证明,是她在历经流离风雨之后见到的一抹阳光,她对严决来说,亦是摇光剑宗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啊。 大师兄那么在意剑宗。 现在,只不过是将曾经分诸整个剑宗的在意,都灌注给了她一个人。 是她……厚颜无耻地占了那场天地异动、生死大灾的便宜。她怎么能够因此沾沾自喜? 她怎么敢? “哎……” 这丫头,别的地方平平无奇,钻牛角尖倒是无师自通,还是一等一的高手。孙舒雅看着一脸沉重的安知知,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就在这个时候,桌上的餐盘突然发出铛的一声巨响,将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安知知的终端震了一下,因为刚好磕在餐盘的边缘,所以才显得惊天动地。 正好,转换一下餐桌上的氛围。 “有新消息?” “嗯。” “严决?” “不是,是同事。” “噢——难道是齐浩?” 安知知从屏幕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来,讶异地看了孙舒雅一眼:“房东姐姐怎么知道的?” 孙舒雅笑道:“老班跟我打的小报告,说那小子在厂里和你关系不错。” 接着,又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表情来:“那小子,以前是我妈的学生。我妈老说他脑瓜子好使。” “原来是这样呀……” “他找你有什么事吗?工作上有问题?” “他说,明天要是有空的话,想让我去厂里走一趟,好像有什么新发现,说不定可以应用到下周的工作上。” “哦——”孙舒雅盯着自家房客那张严肃认真的小脸,突然绽出一个八卦又狡黠的笑,“哎,知知,那你觉得齐浩这人怎么样?” 安知知迅速在终端上回了一条消息,然后想了想,说:“齐浩前辈,很好,很厉害。” “就这样?”孙舒雅不依不饶。那小子很厉害这件事,她八百年前就知道。 “唔……”安知知又想了一会儿,“大多数情况下都挺好相处的,但偶尔喜欢捉弄人……唔,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孙舒雅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同时严重闪过一道光芒:“他都是怎么捉弄人的?” 老实小朋友安知知开始回忆两人第一次有所交集时的经历,毫不添油加醋地转述给自家房东。 孙舒雅听完之后啪地一合掌,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音:“哎,我怎么觉得齐浩这小子也对你‘有意思’呢?” 这回安知知的表现倒是意外地稳定,甚至有点安详:“齐浩前辈平时基本上只会和我讨论工作上的问题。” 孙舒雅嘴上补充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和齐浩谈论工作问题的。” 心里想的却是:看知知这反应,齐浩这小子一看就没什么戏啊…… 于是默默在心里给母亲的这位高徒点了一支蜡。 在这种事情上,她可不会因为这层关系而偏帮齐浩。 * 因为周六有夜间的训练,归心似箭的新兵们都只能等到周日早上再离开。 严决搭了当日首发的那班空轨兴冲冲地回家,开门后没见着安知知,只看见穿得一身休闲的孙舒雅蹲在书架旁,身边摊着一堆书。 头顶传来扑棱扑棱的声音,一只红色的机械鸟正在客厅上空自由飞翔,两只鸟眼耀武扬威地闪闪发光。 “阁下怎么在这里?知知呢?” 毕竟对方是知知的房东,又对知知有恩,因而严决表现得态度良好。 “我妈留在这儿的几本书,我突然想起它们来,想拿回去看看,已经跟知知打过招呼了。”孙舒雅头也不抬,“知知嘛,和小年轻约会去了。” “什——” “哎呀,知知没和你说起?是她同事来着——年轻有为,仪表堂堂,挺好一小伙。” ——是齐浩? 不等严决发表疑问,孙舒雅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还有啊,租房的事,我帮你打听过了,隔壁的隔壁,2507,怎么样?最好赶紧定下来,然后搬出去。一个大男人赖在小姑娘家里,耽误人家找对象。” 严决的表情顿时变得锐利起来:“找对象?” 孙舒雅也是一本正经:“我们知知很受欢迎的,难道你以为自己能这样没名没分地在她身边赖一辈子?” 她特别好奇,自我感觉良好到爆棚的严决同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但是等了好久,也没听到严决的下文。 她抬起头来,看到那位“剑宗大师兄”长身而立,站在玄关处,正呆呆地看着她那只扑棱扑棱的火凤凰。 “喂——”孙舒雅喊了一声。 严决动了一下,好像终于被她招回了魂,神情肃然地看向她。 “我问你,”孙舒雅搁下手里的书,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表情,“你喜欢知知吗?”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 让人有些意外的回答。若真是这样,知知所谓的“移情论”很明显就不成立了。 孙舒雅若有所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当是六年前。” “嚯,挺久了噢。”孙舒雅掰了掰手指,“你十八岁,知知十三岁。马上要上大学的小青年,和才刚刚上初中的小姑娘……这不合适吧?” 严决愣了愣,想起自己谎报的年龄是二十四。 若让她知道自己真实的年岁,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无奈笑笑:“所以那时候我什么也没说。” 孙舒雅像审讯犯人似的盯着他:“所以你对知知算是……一见钟情啰?” “奇怪……知知虽然很可爱吧,但也不是什么能让人一见倾心的大美人儿啊。” “嗯,很可爱。”严决颔首以示一半的认同,继而又对另外一半表示质疑,“不过为什么让人一见钟情的就非得是美人不可?” 孙舒雅哑然。 昨天刚说过知知有偏见,可她自己不也一样?一个觉得丑人不会被爱,一个觉得被爱的一定得是美人,说到底不是一回事? “唔,其实……症结主要在你。”她想了想说,“像你这样的人吧,太出色了,自然让人觉得你眼光一定很高。” 她也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只不过因为主角是严决才觉得难以置信的。 “根据结果而做出相应反应的,那是程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动,难道是依靠是否匹配的结果来决定的吗?更何况,知知又何尝不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女孩子呢?”严决说。 “呃……”孙舒雅又一次哑然。 不是“在我心里,知知又何尝不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女孩子”。 他把这句话,当成了一句客观的陈述。 这种下意识的表达,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潜意识,也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 他是真的觉得,知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他是真的这么觉得,而不是一种对失去之物的移情和对残存之物的怜惜。 孙舒雅自叹不如地举起双手:“好吧,我被你说服了,我真的认输了,真的。祝你好运,加油,大师兄!” 这时候,门铃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门内二人面面相觑。 “是知知回来了吗?”现在还是上午,若是约会,现在回来是否太早? “不能够吧?”虽然约会是拿来诓严决的,不过以商议业务来说,好像也太快了一点,“你看看是谁。” 严决后退几步,在门口的电子屏上看到了一张失真的,但却熟悉的脸,神情顿时一凛。 “谁啊?” “是知知的……同事。”严决语气微妙。 “你认识?那就交给你打发了——”孙舒雅看好了时机,抱起整理出来的那堆书,挥手招来火凤凰,大摇大摆向门口走去,不等严决阻拦,就把门打开了。 严决不自觉地僵在原地。 门外同样是一张看好戏的脸。一张与他有过数十年交情的铸剑师的脸。 孙舒雅像一条鱼一样从门缝之间钻了出去,留下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转眼就溜向电梯间,再看不见影子了。 “知知一口咬定你是她上城里来找工作的老乡,不过这回倒是被何雨思猜中了,你们两个真的在同居啊——大新闻,大新闻!”张晓宇笑得不怀好意。 严决堵在玄关,没有放她进门的意思:“你来找知知做什么?” 张晓宇仍然一脸笑意:“怎么?就不能——是来找你的吗?我特意挑了今日来,就是知道知知不在家。” 严决皱眉,话中隐隐有怒意:“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说了吗,来找你的——”张晓宇本不打算改口,但看到严决的表情,装模作样地瑟缩了一下,继续笑,“好吧,你是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当然,是因为,那个世界太、无、聊、了啊。” 妖媚的,挑衅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你想要像毁掉‘那里’一样,把这里也毁掉吗?!”严决低吼道。 带着胁迫恐吓般的意味,好像严刑逼问的审讯官,将刚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隔壁住户吓了一跳。 张晓宇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低调,低调。怎么才这么点时间,你脾气变得这么暴躁了?” 严决看了一眼门外不知所措的邻居,一把将张晓宇抓进玄关,然后恶狠狠地关上门,像要吃人似的盯着她。 被抓住肩膀的年轻女性神态自若。 “毁掉那个世界?别说得那么夸张,好歹是我呆了几千几万年的地方,有感情的——别那样看我。”她勾了一下嘴角,“我可没有毁掉那个世界。” “本想捣毁整个四十九峰,奈何功力不够,只毁得了一座摇光峰。” 她似乎清楚该如何戳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痛处。 遗憾的是没能如愿看到这个人发疯的模样。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生生把方才一涌而上的负面情感强行压了下去。 若只是这种程度,未免扫兴。 “呼,你岁数还小,大概没有感觉,在同一个地方呆上几千年几万年,到最后总会感到无聊的,就难免会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她佯装惋惜的样子,“听说打开时空通道要很多很多能量,所以我才准备借用天衍四十九峰的灵脉——没想到啊,原来只需要摇光这一条就够了呢!” “只因为这样?” 强忍怒火的声音。正中她下怀。 “什么?” 她装作不解。 “摇光峰山崩地摧,剑宗弟子血流成河,只是因为你——腻了?” 她灿然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什么叫‘只是这样’?我高兴,那可就是天大的事!” “别开玩笑了!”严决伸手,掐住张晓宇的脖子,将她压在墙上。 “——衡、九、生。”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出眼前之人的真名。 被扼住咽喉的女子不急不恼,反而一脸愉快,眼神天真地反问道:“我能怎么样?若是垠仙还在,我在那个世界、我在那个小小的结界里,就算再呆上千年万年又如何?” “——可惜垠仙死了,死在天衍那些个臭修仙的手里……” “嗳,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品味着失去挚爱的痛苦,妖也是会发疯的呀……”那双澄澈的眼睛渐渐污浊起来,散出一缕妖气,冷冰冰的。 “啊,对了!你若是不懂这种滋味,我倒是可以让你也尝尝。” 原本睁圆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一条缝,透露着一股妖冶。 严决下意识地加大了手劲,几乎要捏断那条纤长的脖颈:“你敢动知知一根手指头试试。” 滋—— 电子锁被解开的声音。 刚刚被点到名字的女孩一脸愣怔地站在门外,不知所措地看着玄关的情形。 “呃……呃?” * “你敢动知知一根手指头试试。” 她听见大师兄是这么说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张晓宇会出现在她家,为什么大师兄要掐着她的脖子?晓宇姐身上,难道发生了什么? 安知知脑中一片混乱,无论怎么整理,都无法整理出关于眼前景象的合理解释。 被卡着脖子的张晓宇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甚至有几分得意地笑了起来:“毕竟是难得的老乡,又是个这么乖巧可爱的小家伙,我怎么舍得轻易对知知下手呢?” 老乡……晓宇姐说了老乡这个词吧? 安知知睁大了眼睛。 对她来说,老乡只有一个意思。和她一样,和大师兄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来自那个可以被称为“故乡”的世界的…… 晓宇姐,难道真的是莫揶前辈?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都不与她相认?而且、而且大师兄又为什么…… “知知,这家伙不是莫揶!”像是知道她在困惑什么似的,严决骤然出声,“她是衡九生!” 安知知的肩膀跳了一下。 衡九生。封印于摇光峰下的六妖之一,亦是使摇光峰地崩山摧的邪灵。 张晓宇,衡九生…… 怎么会?这个和莫揶前辈长得一模一样的同僚,与她交好的、对她亲切的同期,怎么会是毁灭摇光的罪魁祸首呢?! 脑袋好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办? 衡九生,这可是衡九生。 是让剑宗那么多有天资的弟子,还有大师兄,还有师尊,让他们束手无策的大妖衡九生,她就在她眼前,而她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安知知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在内心有所抉择之前,身体已经擅自行动起来。她脚步虚浮地闯进家门,抓住严决的手,将那只已经鼓起青筋的手从张晓宇的脖子上挪开。 “晓宇姐,你走!”她对张晓宇说。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张晓宇已经离开了,门被合乎礼节地关上。 严决将拳头抵在墙上,过了好久,才冷静下来,松开力气,用手覆住半张脸,像是试图遮挡自己的表情。 “衡九生被封印时,形体已毁。那确实是莫揶的肉身,只不过里面再不是她的神魂。”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于是颓然地解释道。 * “呼……每日醒来看到的都是这些景,每日遇到的都是那些人,这九州大地已经翻来覆去走了好多遍,都没碰上什么新鲜事,我厌啦!” “那不然,我们去别的世界游历一番?” “哦?!何以去得?!” “扭曲时空,需要庞大力量,若是借天衍四十九条灵脉,应当足以打开连接异世的通道。若阿衡想,我便去窃那灵脉。” “别别别,你可别去。仙门那群臭道士可不是好对付的。” “只要是为了阿衡,那些修士又能奈我何?” “我才不想去什么异世呢。我不过开玩笑罢了。阿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哪里会觉得厌呀?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待在哪里都快活得要命!” “——阿垠,你可不许离我而去。再过千年万年,我们都要在一起。” * 严决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入了梦。 最近吃了不少凡食,还睡了不少觉。只怕如此下去,这副身躯就要脱去仙骨,再次成为凡胎了…… 这倒也无所谓。只不过那个梦境…… 关于梦境的记忆在他睁眼的瞬间便渐渐远去,等神智清明时,只残存了一缕飘渺不定的印象。 是……噩梦吧?他摸了摸额头,那上面罕见地覆了一层薄汗。 “大师兄?” 抬眼,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清亮无比,一下扫荡了心中莫名的不安。 “怎么不去房间睡?” 窗外天还黑着,大约正是刚过午夜的时分。安知知靠在沙发边上,怀里抱着一床薄被,显然打算在客厅过夜。 “唔……”她神色游移。 严决会心一笑:“担心我?” “嗯……”安知知定定地看着他。 毕竟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怎么会不担心? 若是别人感到失落低沉,她必定不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可这不是别人,是大师兄,是永远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大师兄。 他究竟要有多难过,才会露出那种表情来?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只不过,她的担心又有什么用? “莫要担心,我没事。”严决说,“继续睡吧,明日还要早起。”确切来说,已经是今日了。 “嗯。”安知知扒拉了一下被子,把脑袋半埋进去,蜷成一团,就那么坐着地毯、倚着沙发,打算继续睡觉。 严决想让她回床上睡,但准备开口的时候,又犹豫了。他想让她留在身边。 他看着蜷在地上那团棉被,既有些心疼,又感到安心。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轻轻唤她一声,没有回应,只有均匀又绵长的,细微又柔软的呼吸声传入他的耳中。 他悄无声息地从沙发上起身,将棉被连带着安知知抱了起来,小心地放在他刚才睡过的地方。 * 太阳升起,一个敞亮的礼拜一,是回军队的时间,安知知和严决同路同行。 在前往空轨站的路上,严决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都要怪昨日突然赶来凑热闹的衡九生,让他难得的一天休息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张晓宇不是普通人,这件事情他第一次和安知知在街头偶遇那个人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觉察。 即使那个人自己为将妖气遮掩得完美无缺,但这是一个没有灵力的世界,因此一旦出现任何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就会像黑白画像中唯一的彩色一样显眼。 更何况,她又长着一张故人的脸。怎会叫他不起疑。 只不过直到昨天他才确认,那人竟是衡九生……那个,在他眼前摧毁了整个摇光的大妖,他曾发誓不共戴天的仇敌。 可在这里,他又不能向她寻仇。 真是让人烦躁啊。 直至坐上空轨,在尚还空荡荡的车厢里看到另一张熟悉的脸时,严决才从这种躁动不安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并突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 因为唐突出现的“故人”扰乱了的计划—— “要诚意啊?那就找一家有情调的小餐厅,但又不要太刻意的那种,两个人一起吃顿饭,在吃饭的时候,随口提一嘴,还可以准备一束花什么的。” 高响的声音突然回荡在他脑中。 对了,他打算礼拜天带知知出去吃饭,顺便试探一下她的心意,想着在摇光时尚须避人眼光,来了此处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两个人索性把话说开,就这么在一起算了。 结果一回家,就从孙舒雅那里得到了知知和齐浩去约会的消息。 他是不安的。只不过这种不安很快就被由衡九生带来的另一种不安给覆写了。 直到此时见到齐浩,那已经被暂时抛却的情绪又突然被唤醒了。 “齐浩前辈,今天也好巧啊。”安知知恪守着身为后辈的礼仪,先走过去打了个招呼,严决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齐浩抬头看看他俩,眯着眼睛,笑得意义不明:“如果在固定时间上车的话,那总是能坐到同一班的。”接着又瞥了严决一眼,表情越发高深莫测。 “严决。”他念出他的名字,“你也这么巧?” 安知知露出有些窘迫的表情。他们两个不能算巧,毕竟同门而出,同路而行。只是这话,又不好轻易告诉齐浩。 在安知知还在苦恼于对策时,严决已经主动领取了这项外交任务,轻松一笑:“我与知知是左右邻居,约好同行,算不得巧。” 这也不全然是假话幌子,孙舒雅说2507有空置的出租房,他也已经开始着手相关事宜,等集训结束,工资下发,他便可以去签正式的租房合同,此前已与小师妹知会过。 齐浩不置可否地侧了侧头:“原来如此。” 托工厂那群八卦女孩们的福,齐浩早就知道严决这号人物。而严决也已经从自家小师妹那里听到过好几次齐浩的名字。 这两人虽然早就“认识”彼此,但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对面,按照道理,需要安知知这个中间人为他们相互介绍。 她隐隐觉得空气中有些许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道,但又不肯定。 犹豫许久,到底还是见缝插针地开了口,用朗读公文似的语气磕绊地说道:“齐浩前辈,看、看来已经认识了呀,这位……便是我从故乡来的朋友,严决。” “久仰。”齐浩对严决伸出手,做了一个握手的姿势。 严决客气地握住。 知知紧跟节奏,继续道:“大、唔,不是……”她有些迷惘地看看严决。 严决含笑回看她。 “这位是和我一起外派到军队的工程师前辈,齐浩。”安知知赶紧说。 严决握着齐浩的手,合乎礼仪地上下晃晃:“彼此彼此。” 知知不想坐在齐浩旁边,但若坐到对面去,到时面对着面,三双眼睛面面相觑,更加尴尬。最后不得已隔着一个空位,坐在这位前辈的同列。 “昨日上午,便是这位齐浩前辈叫你出去?”列车运行起来之后,严决装作随意地问道。 安知知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嗯,工厂里有事。”直接把实情供了出来,让孙舒雅的玩笑不攻自破。 严决感到有几分好笑,不仅笑孙舒雅,也笑自己。 他将头侧过一个微小的角度,看了一眼齐浩,没再细问到底是什么事。 * 随着两位驻队工人的工作迅速铺开,训练基地的机甲改造进展飞快,相应的上机训练也快速地推进,增加了这一位维修工一位工程师又每日维护的额外工作。 所有人都显得十分忙碌,也就只有医务部的几位军医们能有闲情逸致,每日在偌大的营场上随便逛逛。这其实也是托了“司令女儿”的福。 而新入伍的机甲兵虽然是整个营地最忙碌的人群,但在训练中间也有可供谈天说地的休息时间。 “我说,要是现在再来一场对练比赛,我有自信能打进半决赛。这几日来我感觉自己的驾驶技巧当真提升很多。” “就你提升了?我跟你讲,在你进步的时候,大家也都在铆着劲儿向前跑呢,能被你落下?” “可是为什么要把对练放在那么前面?对我们这些以前几乎没有几乎接触过机甲的乡下人太不公平了。” “你以为城里人就是天天开着机甲长大的啊?别找借口啦,大家的起点都差不多的。” “问题是现在排名前几的那几个,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和我们一样刚刚才学会开机甲的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把实机对战安排在大家都还处于起步阶段的时候是上头计算好的,这样才能挑出真的天才嘛” “天才?” “……嘘,我听说啊,现在星际前线的情况挺紧张的,若是新兵里面有好苗子,说不定得直接送上战场去。” “靠,幸好我表现得够烂,我可不想现在就上战场……” “——不过,如果真要和你说的那样,严决岂不是……” “八成就是那么回事吧。” “哎,我说那个医务部的漂亮小妞,她是不是看上严决了?天天在营场上晃来晃去,怪显眼的。” “这个啊,我看八成也是。” “呿,怎么坏事好事都被那小子给占了?” “呵呵,人各有命,加油吧,同志。” 两场训练间隔的休息时间,长官允许新兵们在营场范围内自由活动。大多数人或坐或站,和朋友聊天,严决呆在场边,盘腿席地而坐,习惯性地摆出打坐入定的姿势。 地上的格纳库就在他一眼能够看到的地方,主要停放各种型号的重型机——这些机甲体积大,重量高,防御性能强,即使不处于启动状态,也能自动抵御大多数低级攻击,因此被允许停在地面。 他看到里面有个小小的影子在上上下下爬来爬去,一下便认出那是工作中的安知知,于是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嘴角。 烦心之事虽多,但只要看到她便顿觉心安。 “大兄弟,看你这模样,又在想你那个心上人了啰。”高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刚好”从附近散步经过的凌雪停听到这话,猛地停下脚步。 严决显然注意到身后有人,但并未在意,点了点头:“是啊,想来她现在正忙着。” 【作者有话要说】 姐:好家伙,两情相悦! 衡:小日子过得不错,来添点堵。 浩:为什么感觉被堵到的是我? 雪:还有我…… 第48章 开战 严决有喜欢的人? 嚯, 怪不得不为所动。凌雪停幽幽想道。 同时她也好奇起来,能入严决法眼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无意识地顺着两人的视线向远处望去, 自然而然看见了停放在格纳库中的重型机。 轻型机甲不过瘾,想要试试更有挑战性的重型机吗?这些新进军队的机甲兵总是眼高手低。 哼,厉害又怎么样, 还不是两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 她抛下身旁几个医务部的同僚走上前去:“嘿, 严决战士, 一天不见, 有想我吗?” 高响自发当了严决的嘴替:“才一天而已,有什么好想的?” 凌雪停瞪了他一眼,继续不依不饶地向严决搭话:“放假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 严决这才看她:“也没做什么, 毕竟只有一天。” 凌雪停试探道:“陪女朋友去了?” 高响积极回答:“大兄弟现在还在单相思。” 严决一言不发地扫了他一眼, 算是默认。 而高响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脸“罪该万死”的表情。 凌雪停觉得自己突然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么说来,我还有机会的吧?” 单相思啊?原来如此。反正名花无主, 她为何不能争取一把?她就不信了,从小就在异性追捧中长大的自己还拿不下一个新兵蛋子。 不想严决抬眸看她一眼, 轻轻摇头, 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温和悦耳的口吻说道:“没有。” 你没有机会。 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凌雪停顿时恼怒起来。 开什么玩笑!还在玩欲擒故纵是吧?哼, 别以为我会落入你的圈套。 她甩了甩头发:“哦?是吗?那还真是可惜。” 说完, 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转身离开。鞋底敲打地面, 发成有规律的哒哒声。 “凌医生, 你也别太灰心, 虽然我这大兄弟心有所属, 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咱这军营里就有不少——”高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过先提醒一句,我的主意你就不用打了,小弟我早就将男欢女爱弃之脑后……” 凌雪停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以免将自己性格中最暴躁的那一面给暴露出来。 大概是围坐在一起的那一群人里有谁讲了个笑话,四下响起一片快活的笑声,凌雪停下意识觉得那些人都在嘲笑自己,不由得感到愈发忿忿不平。 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凌雪停在心中酝酿一番,猛一转身,向人群聚坐在一起的地方走了过去,准备“大开杀戒”,好好发泄一通。 就在她用力跺了一下脚,试图引起那些后知后觉的男人们的注意时,地面突然震动了起来。 建筑和机械在这种高频的震动波中发出低沉的轰鸣,石砾从很高很高的天花板上掉下来,引得人们纷纷避让——虽然只是一颗颗小石头,但高空坠物的威力不容小觑。 凌雪停有一瞬的发愣。时机未免太巧了,她还以为自己一跺脚竟会产生如此猛烈的效应。 直到有人高喊一声:“是星兽!” 一条黢黑的、仿佛被浓烟包裹的长尾从人们的视线中一闪而过,接着一对巨大的利爪腾空而来,污浊的红色瞳孔散发着不带理性的光芒。 是星兽的突袭! 在这种时候? 在这个地方?! 凌雪停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学生时代所接受的逃生训练此时没能发挥任何作用,她愣在原地,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突然有一双滚烫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她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 “安静点儿,想当那些怪物的目标吗?!”低吼着的男声自她身边响起。 她才发现抓住自己的人是新兵们的长官,郭航建。 郭长官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然后迅速将凌雪停往营场的边缘区域拉去。那里有前往地下防空洞的通道,在这种情况下,躲在那里无疑是最安全的。 真是的!他本该第一时间奔向格纳库,用最快的速度应战,以吸引火力,帮助其他人逃生,而不是在这里当大小姐的专属保镖。 当初他就应该反对到底,坚决不让这个任性的姑娘留在军营的——这可是凌司令家的千金,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还真担待不起。 “沿着这条路跑到底,在底下躲好,安分点,等安全之后会有人通知你出来。”郭航建一把将凌雪停塞进逃生通道,这么叮嘱了一句,说着就要离开。 不料凌雪停反手抓住郭航建的手腕:“你要去干什么?不留在这里保护我吗?萧文秀呢?你去找找她,把她带到这儿来!” 郭航建心中有无数偶蹄目动物奔腾而过:“大小姐,基地的防御设施比我牢靠多了,你乖乖呆着就行。你的那位贴身保镖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她知道怎么保命。” 说着,将凌雪停的手给掰开,将通道的大门一合,头也不回地向格纳库冲去。 虽然不知道这头星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看个头,显然不是赤手空拳就能对付的家伙,至少要搞到一台体型相当的机甲—— 就在郭航建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一条遍布鳞片的后腿从他头顶上一晃而过,接着,一片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靠!居然还不止一头!见了鬼了! 他在心里破口大骂。 * 地面开始震动的第一时间,严决就站了起来,在看到那两头只在电视画面上见过的怪物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向百米开外的地面格纳库飞奔过去。 “大兄弟!”高响在他身后大叫了一声,也跟了上来。 “知知!”严决在重型机的右腿后面找到了还抱着一把巨大扳手的小师妹。 “大师兄?”安知知有些意外地唤道。 看到安知知没事,严决不由松了一口气,他伸手拉起她:“星兽来了,这里不安全,我带你去防空设施。” 话音未落,一道刀锋般的风刃从身后袭来,他下意识弯腰护住安知知。 等风劲过去,再回过头的时候,营场上已是一片狼藉,从天而降的各种建筑结构在地面上堆积出了一座迷宫,成为了供两头星兽娱乐的猎场。 整个营场的空间几乎都被扬起的尘土烟雾给充斥了,只能从烟气的晃动和惊惶的喊叫声中辨别出里面还存在着人类活动。 “大兄弟,我们好像出不去了!”高响的声音从重型机的另一条腿后面传来,“要不就先躲在这儿吧!重型机的防御性能还挺靠谱的!” 严决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被烟尘笼罩的空间,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隐藏在心底的一缕恐惧险些就要被唤醒过来。 仿佛这里是摇光峰,眼前是崩塌的山峰,崩裂的山麓,是无处可逃的剑宗弟子们,这是他生命中最糟糕的劫难,而他能做的事—— “知知,这台机甲现在能运作吗?”严决猛地回过神来,指了指正被他们当成盾牌堡垒的机械巨人。 安知知迅速点点头:“可以!” 又说:“大师兄,你要用吗?” “嗯。”严决答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安知知愣了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她从严决怀中挣出来,按下右腿踵部装甲下的一个按钮,一架升降梯很快从上方的驾驶舱降了下来,停驻在他们面前。 “去吧,大师兄……”安知知说。 严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跳上升降梯的踏板:“一起。留你在这儿我不放心。” 高响的声音从机甲的左腿后方冒了出来:“大兄弟,你走了我怎么办?!” 严决回头看了一眼,正要按下上升按钮的手在空中悬停住:“快点,你也一起。” 重型机的驾驶舱很宽敞,因为有副驾驶座的存在,容纳三个人也绰绰有余。 一钻进驾驶舱,高响就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副驾的位置,严决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你怎么不坐那边。”说着伸手指了指主驾驶座。 高响一脸乖巧:“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安知知则一脸更加乖巧地钻到了驾驶座位的后面,找了个空间缩好。 严决麻利地坐上主驾,系好各种保险设备,熟练地点火、调试座位,一边告诫知知抓牢座位后背,否则有被甩开的危险。 轰—— 机甲启动时喷射而出的气流在一瞬间吹散了营场上的漫天黄雾,标志运作的眼部灯光在雾气中穿透出一个诡异的红色光圈。 在驾驶舱的视野中,两头星兽的行踪显得格外清晰。 高响盯着屏幕上的画面,突然问了一句:“大兄弟,这是你第一次开重型机吧?” 其实这话问的没有必要。在军队的规定中,重型机是获得尖兵及以上评级的士兵才能驾驶的机型,他们还在集训阶段,自然不可能有机会驾驶。 严决只是嗯了一声,不等高响发表更多感想,就将控制杆一压到底—— 惯性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后倒去。 “知知,抓好椅背,不要摔着了。”没有保险设备防护,果然让人有些担心。 安知知两只手紧紧扒在驾驶座后面,声音定定地说道:“嗯,放心吧,大师兄。” 高响忍不住转过头向后看了一眼,只看到贴在驾驶座后背上的小小一团:“我刚才就想问了,大兄弟,你和这丫头认识?她为什么叫你大师兄啊?”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高响隐隐约约听见严决似乎是说了什么。 “……同你说过的……我喜欢的姑娘……” 他不确定,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高响没有听清,但是将脑袋紧紧贴在主驾驶座椅背上的安知知却意外地听得一清二楚。 “知知啊,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那个,我喜欢的姑娘。” 在星兽的呼啸和引擎的鸣响之中,她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和频率。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规则的,但却不寻常的律动。 是因为第一次面对真正的魔兽而产生的恐惧,还是因为第一次搭乘机甲而感到兴奋,又或者是…… 因为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言语,而情不自禁产生了悸动。 机甲运行时的震颤通过物理介质的传递抵达她的身体。 她觉得有什么正在和她的心跳共鸣。 哐—— 巨大的合成金属砸在同样巨大的爬行兽身上,墨绿色的鳞片噼里啪啦地炸响,形状奇异的躯体上出现一道深刻的沟渠。 比鳞片颜色更深的诡异的血液噗噜噗噜地冒出来。 还不等这头爬行类星兽因为疼痛而陷入暴怒,一道激光便精准地刺向它的头颅,彻底毁坏了它的视野。 这头巨大的怪兽顿时从半空砸向地面。 接着,金属刀从高空落下,重力加速度让它力达千钧。一片混乱的营场在这一刻变成了这头星兽的断头台。 嘎啦—— 干脆利落的斩首。任务完成二分之一。 重型机甲因其庞大的体积及质量,在无重力的宇宙环境中可以说是稳定且主要的大功率输出手,但在受重力影响的地面环境则通常难以有出色的表现。 严决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指望这台机甲能发挥多少机动性,进攻的要点在于凭借其优越的防御性能和巨大的体型和两头星兽进行硬碰硬的对决。 这台机甲所装备的武器和大多数常规战术机甲一样,有两种:左手的激光铳和右手的合成刀具。 其中激光铳原本是作为远程打击武器装备的,但因其强大的穿透性和极长的攻击距离,在这种视野不良的战斗环境中容易对地面的逃生人员造成误伤,因此只能在确定能够精确瞄准和定位的情况下使用。 而右手刀具——对严决来说,驾驭这种武器和长余子当年教他重剑的使用技巧有异曲同工之处。重剑和轻剑虽然都是剑类兵器,但在攻击模式上却大相径庭。 轻剑主要的攻击方式是抹和刺,而重剑的精髓则在于砸和劈,讲究借力借势,是以少对多,或与高防御力的敌人对决时的上选。 眼下的敌人正好符合这样的条件。 “我去——大兄弟,你也太猛了,刚才那一套,绝对是练家子啊!”虽然高响原本就对严决的实力有着谜之信任,但看到刚才干脆利落的一套斩首动作,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 安知知从座位后面探出半颗脑袋,也看到了那头大蜥蜴一样的星兽兽头落地那一幕——她从名义上来说与严决师出同门,但真正看到严决动手破敌,这还是第一次。 和她想象的似乎不一样。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斩妖除魔,不管在哪个世界,或许这都是那个人的使命。 “坐稳了,还有一头。”严决不慌不忙地提醒道。 安知知抓着椅背的手指愈发紧了紧。 另一头黑色星兽状似黑猫,动作也像猫儿一样灵敏,让人难以想象它实际上是体积比重型机还要大的怪物。 它对同伴的死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边肆意破坏着营场上的各种设施,一边自以为是地逗弄着黄烟之中四窜逃命的人们。 重型机甲一转手,大刀向它的腹部扬去,它起初一动不动,在刀尖几乎已经触到它身上那层黑色烟雾时,才猛地一跃而起,向尚未来得及收刀的敌人扑来——竟是算计好的。 “哎,小心!”看着从头顶上罩下来的黑色阴影,高响忍不住叫起来。 只见右侧的机械臂在视野中缓缓晃荡而过,巨大的刀刃就如千钧雷霆般从正面杀到,精准挡住星兽那从天而降的一击。 “那家伙太敏捷了,用重型机恐怕很难赢它。”高响的解说员天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不过它同样也很难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 “现在它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移到我们身上来了,就以这种状态对峙下去。长官他们肯定已经联络过援军,就等防卫部那边派人来救我们了,大兄弟,你只要撑住就行。” “呵,”不想严决竟轻笑了一声,“用重型机确实不方便对付这家伙——” “可惜它碰上的是我。” 说罢,手上一通操作,调整了态势,正对黑猫的面向,挑衅一般举起左手的激光铳。 “喂,大兄弟,这不合适吧。它肯定一下子就躲开了,到时候也就是在基地的墙壁上留一个大洞,这倒没什么,但如果把墙壁搞塌了,估计会把不少人卷进来……”高响看到严决的动作,顿时一阵紧张,想要阻止。 严决拉下扳手。 星兽四肢发力,做好了躲避的姿势。 明晃晃的一道光线划过半个营场,直奔星兽那黑黝黝的肚子而去。 高响一脸惊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调整了铳口的方向,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光与暗交汇,时间好像突然慢了下来。 轰—— 猝不及防的,一道落雷从天而降,自另一个方向直击星兽的脊背。两道光芒正正相对,在可怜的星兽的体内相撞,形成威力巨大的震荡波,瞬间将星兽撕成粉碎。 “啊这——”高响瞠目结舌。 严决不动声色,抬头看了一眼,一台形制不同的轻型机甲悬浮在营场上空,刚才那道落雷显然就是它造成的。 “那就是防卫部的援军吗?”他说。 * 两头星兽的尸体像两座山包一样堆叠在营场的地面上。 各路人马各司其职,场地上的损毁建材和机械零件很快就被请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滚滚黄烟也逐渐尘埃落定,在地底防空设施进行避险的工作人员和新兵们有序地从逃生通道走出来,再一次汇聚到营场中央。 “根据司令塔收到的报告,各地多个军事基地几乎同时遭受星兽突袭,防卫部已经派出人手进行分别救援。” “知道突袭的原因是什么吗?如果是多发性的事件,那肯定就不是偶然。” “目前还在调查中。不过你们这边运气倒是好,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攻击,也没有出现牺牲者,不少基地可都是伤亡惨重。” “这样啊……” “多亏了那台重型机吧。看起来就算我不过来,他也能自己解决麻烦。” “哪里哪里……” “我想见见重型机的驾驶员。” * “知知,还好吗?”严决刚一熄火,便卸掉了安全带,扭着身子向座位后面看去。 安知知扒拉着椅背,弓着腰站起来,一抬头,严决的脸近在咫尺,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距离。 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了,皮肤几乎能感到睫毛扇动时微微颤动的气流。 她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屏住呼吸,僵在原地,甚至忘了要退开。 我喜欢的姑娘。 我喜欢的姑娘…… ——我喜欢的姑娘。 六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桓着,盘桓着,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像要爆炸了一样。 “喂,大兄弟,干什么呢?”高响不解风情地中断了两人无声的凝视,伸手指了指视野的画面,“长官在喊你下去呢。” 咒语消失了。 安知知如梦方醒,唰地缩到驾驶舱的最后面,慌慌张张、后知后觉地答道:“挺、挺好的。” 高响已经按下了开舱的按钮,舱门隙开一条缝,像是飘荡在眼前的一道月牙。 “兄弟,先下去吧,就你刚才的这番精彩表现,我猜郭长官有一大堆话想跟你说来着。” 严决把身体转了回来,伸手推开舱门:“行,我先去长官那边看看是什么事。” 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但很快又扭了回来:“知知,不舒服的话,可以先在这里呆一会儿。” 说着打开了机舱内部的换气装置。风扇旋转的声音唰唰地响了起来。 高响在旁,一脸呆滞,他还筹谋着趁严决去找长官的时候,好好向后座的姑娘打听打听,挖掘一点八卦故事,然而严决一把拉住他的手:“走吧,你也一起去看看。” 驾驶舱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沉寂于黑暗之中,看到屏幕上那片混乱的景象,眼下的环境反而让安知知感到一阵安心。 她慢慢从驾驶舱的后面爬到驾驶座的位置。那位子上还有残留的余温,她静静靠在那儿,心里半是惊涛骇浪,半是海阔天高。 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好陌生,又好亲切。 严决的身影很快也出现在了屏幕上,很多人都自发地围到他身边。 安知知忽然发现,这情形她在很多年前也经历过,不错,就是她穿过长阶,在人群的后方眺望四方坛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这样,一身风流的人间谪仙在拥簇的人群之中……之中…… 向这里看了一眼。 那时候,安知知身边挤着好多好多人,她不知道严决究竟看的是什么,看的是谁。 但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很明显。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他自然只能是为她回眸,他自然——看的只能是她。 她到底何德何能,让那装下三千世界的眼,只看向她一人? 她到底能不能相信,这一眼,真的为她而来? * 发生于多处军事基地的星兽突袭验证了新兵之中流传着的前线吃紧的说法,随之而来的是把新兵里头的尖尖直接送去前线的猜测也变成了真人真事。 当时从天而降的轻型机正是防卫部派出的援军,据说军衔不低,一落地就开口向郭航建要人,不问资历、不问背景,说了几句话之后直接大手一挥,把严决给挖去了自己那儿。 坐在副驾的高响虽然实际上什么也没做,但也跟着严决鸡犬升天,一同成了正式的机甲兵。 被收入正式的军队,也就是说,他们两个——马上就要离开新兵基地,去往真正的战场了。 那时候安知知正蹑手蹑脚地从重型机的驾驶舱爬出来,听到地上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脚底一滑,差点从升降梯上栽倒。 “……” 要追上一个很远很远的人,原来是这么辛苦的事情。 她好不容易够到大师兄的衣角,可没想到还不等她攥紧,那片衣角又如同惊鸿一般飘向远方。 想追逐惊鸿,便要不舍昼夜地奔跑。 不知道为什么,她既知道自己不自量力,可还是仍不住朝那个遥远的影子跑去。就像当年她明知自己根本无法承担后果,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从石缝中拔出了无我剑。 这世上,即便真的存在天命,依然绕不过人的选择。 如果她没有选择跟玉芝师姐去天衍,如果她没有选择去剑墟,如果她没有选择触碰无我剑……那么,大师兄也便不会同她说什么“天命”了。 好不容易……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都已经追赶到这里,都已经触到过惊鸿的一羽,她已经无法说服自己回头了。 继续跑下去。 只要那道影子仍在前面,就要继续跑下去…… 只不过不是为了那句喜欢。 * 宇宙生物的联军正在向以恒星达尔斯阿为中心建立起来的文明星系发动袭击。 达尔斯阿的星际联盟立刻组织了一场高级别会议,召集了各大行星的代表,以制定紧急防御和反攻计划。 在这个关头,各行星之间曾经存在过的因为政治经济及意识等各种原因所产生的罅隙都被暂时搁置一旁。迫在眉睫的危机让这个同一种族的宙域体系变得空前团结。 统合防卫署决定先在外围行星的轨道上建立坚固防线,以保护内部的关键星系及宜居行星。 各行星的技术专家和专利公司齐聚一堂,尽管仍然有所保留,但已在最大程度上分享各自的最新科技和武器系统。 在防御系统上,新星技研分享了近期加大投资正在钻研的轨道护盾技术,这一技术能使得位于不同轨道层次的行星在自转和公转的同时,能够持续不断和其它正在运动中的行星产生实时联动,从而大力提高达尔斯阿星系的整体防御能力。 在进攻体系上,则有时代智钢大放异彩。 异族的突袭对于整个人类文明来说是一场确凿的危机,但同时,对于刚刚完成新系统研发的时代智钢来说,这又无异于一个至关重要且恰逢其时的机遇——以HL-12轻型战斗机甲为代表的新世代机甲在经过各方考核和实力认定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雪花一般的大量的订单。这让智钢工厂的生产链立刻变得无比繁忙。 同时,统合防卫署也意识到单纯的防卫和抵抗并不足以解决问题,必须采取主动措施、实施反攻,摧毁由星兽和虫族共同组成的联军,才能让这片蕴藏着古老文明的星系重归和平。 相关部署开始着手一系列具体的宙域行动,要求作战人员尽可能地侦查宇宙生物的弱点和战术,最关键的是——找到并摧毁它们潜藏在深空之中的行动基地。 目前统合防卫部能征集到的军力有限,说不定会根据战场局势强行召集平民志愿军。 …… 上一次星际大战也还没过去太久,从战场上回收的机甲都还未彻底完成修理,统合防卫署的状态也还有些疲惫。星兽和虫族频频大举进攻,对于整个星系的安全稳定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电视新闻和网络媒体铺天盖地地渲染和报道相关情况。 在头几天里,这一紧张的态势几乎弄得整个星系人人自危,囤货屯粮,向星系内部移民……等等,各种对策不一而足,导致民间经济和社会秩序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不过这种混乱状态没持续多久就收束了。 由于星兽攻击多处军事设施,防卫署进一步加强了各行星内部的防御力量,并死守战线,战火并没有蔓延到地面上。 在发现那些主要发生在深空中的战争似乎并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之后,人们很快又投入了与往常几乎别无二致的生活中去。一来二去,虽然没有产生什么具体伤害,但大多数人的精神都产生了疲惫。 “感觉现在的日子好像和其它行业的从业者已经产生了一种壁垒。”午间休息的时候,何雨思坐在食堂的窗边,一边等菜上桌,一边向同僚抱怨,“别说和其它行业了,我觉得和工厂其它部门的同事都有壁了。” 虽然是饭点,但食堂和美食街都显得有些冷清。工业区的工人们似乎已经忙到了连饭都来不及吃的地步。 军队发注的订单已经多到了难以按时完成的地步,销售部也就根本没有必要去拉额外的业务,这也是何雨思现在能有如此闲情逸致的主要原因。 张晓宇仰着脸,看着建筑物的间隙中露出来那片没有云彩的光秃秃地天:“这样才适合看好戏。” “嗯,晓宇,你刚才说什么?” “不是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在这种时候,置身事外反而更方便观察事物的走向。” “走向?我们要观察什么走向?你难道想转行当战术情报师?” 张晓宇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 “欸——对了,你听说了吗?”看到同伴没什么兴致,何雨思立刻识趣地换了一个话题。 张晓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等着她的下文。 “严决大帅哥去军队了耶,据说还在新兵集训地时候就被上头来的人给挑走了。没能看他在娱乐圈成为当红流量是有点遗憾,不过机甲兵这个显然格调更高诶!他和知知的老家是哪来着?怎么出来的人一个两个都那么厉害?” “有这么值得高兴的吗?格调高有什么用,才刚刚入伍就碰上真的战争,运气倒是够糟糕的。万一他日后死在战场上怎么办?你是不是要嗷嗷地为他奉上几把眼泪啊?” “那想想是有点遗憾哦……说不定我真的会哭呢——哭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美男子!”何雨思笑,“不过换个角度想,要是真‘战死沙场’,成就一个英雄传说,那岂不是显得伟大又不朽,好像更好磕了。” 她笑得无所谓,好像谈论生死就像谈论游戏的结局一样轻松。 张晓宇转头看她:“你磕什么磕,当人家是瓜子吗?” 见何雨思没有回答,又淡淡道:“你这话要是被安知知听见了,信不信她会上来跟你拼命?” 这下何雨思有了反应,她睁大眼睛:“知知这么看重严决的吗?之前我问两个人是不是在交往,她不是一直否定的嘛。所以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张晓宇沉思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想,以知知的性格,她就算真的和严决在一起了,估计也不会大大方方承认的吧?” “你说的有点道理。”何雨思眨巴几下眼睛,“不过我看知知那丫头最近和齐浩形势不错哦,感觉他俩是不是也有什么?嘿嘿,真人版的少女漫画,众望所归的修罗场究竟何时才能出现?” 张晓宇心不在焉地捶了她一下。 两人从食堂踱回办公室的时候,刚好看到安知知从走廊上一路小跑地经过。 何雨思刚想开口跟她打个招呼,但安知知跑得很快,一下就让人见不到影子了。 “那丫头,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呢?”何雨思有些奇怪。 张晓宇看了一眼走廊的尽头:“那个方向的话,只能是人事部的办公室了吧?” 在统合防卫署发布紧急态势之前,安知知被外派到L市的军队基地当驻队维修师,主要目的是辅助新兵营更换训练机体的系统,帮助新兵适应新世代机甲。 那边的工作在统合防卫署发布声明后没过两天就完全结束,这即意味着外派周期结束,借调人员可以返回原岗位继续工作。这一安排羡煞了厂里不少年轻的维修工。 外派工作不论时间长短,都能在年度评比的时候刷到一大波业绩积分。而外派时常通常都是半年起步,工作量大,工作时间也不如厂内稳定。 如今安知知只出去了一个月,就能妥妥拿到这波积分,自然让人羡慕,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也许人事是想就这个问题让她注意一下影响?张晓宇暗自想道。 “知知去人事部干什么?难道军队又开始从工厂抓人了?”何雨思则有着不同的猜测,“这姑娘是个不敢惹事的,人事那边是不是故意挑她这个软柿子捏啊?太黑心了!” 在星际战争时期,防卫部或者防卫署向各行星的军校、军事基地、公立医院以及军工厂要人都是很常见的事情,尤其是前线战事比较吃紧地时候。通常情况下,被索要人员的单位没有反驳拒绝的权利。 去前线和外派驻队不一样,那可是真的要过上刀尖舔血的日子,危险得很。 张晓宇斜着眼睛,看着安知知的身影消失的方向:“最好不是。那丫头胆子那么小,哪里上得了战场?” 等一等,刚才是不是说严决被防卫署挑走了?那安知知这家伙…… * “你真的要去啊?”这是人事部的事务员第二次和安知知打交道了。然而她看得出来这位过于年轻的修理工在面对她时还是显得十分生涩。她也不由得用上了比往常温和很多的语气。 小修理工点了点头:“嗯。” “唔,也不是不行。反正到时候防卫署八成也是会过来要人的,与其去一个不情不愿的,还不如让你这个主动请缨的上。” “那我……” “嗯,我这边还要跟厂长打个报告,厂长一般也不会不批,现在把申请表交上来的话,我觉得明后天应该就能通过了,到时候会通知你再过来一趟。” “嗯……谢谢……” “好的,资料就留在这里好了,回去工作吧。”事务员点了点垒在面前的一堆文件。 安知知乖乖地将申请书放了上去,然后一溜烟离开了人事部办公室。 事务员扫了一眼申请表,忍不住嘀咕道:“上次是申请外派,这次又是申请去前线——这丫头看着不声不响无欲无求的,怎么好像野心也蛮大的。” 一般来说,这些都是年度评选上最有料的加分项目之一。之前的短期外派暂且不说,主动去战场这种危险的地方当志愿者,那分数不用说,肯定哗哗涨。 问题是安知知的业务成绩本来就不错,加上之前比赛拿了第三名,就这么老老实实把业绩保持下去,就已经有很大的机会评优了,何必再赶着去轨道上冒战争的险? 【作者有话要说】 【无责任人物介绍】 衡九生:远古丧偶大妖兼看戏乐子人,实际年龄高达五位数。目前和抢来的身体融合得不太好,脑子偶尔抽筋。一方面因为某些原因看严决不太爽,一方面又莫名蛮喜欢安知知(合理怀疑是莫揶的身体记忆)。但是暴露身份之后显然被知知敬而远之了…… 第49章 下凡 无论发生在哪里, 战争都是一件很消耗人力的事情。 目前先锋队还在探索宇宙生物联军的巢穴据点,轨道上三天两头地发生局部攻防战,距离最后的决胜显然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不过防卫署已经开始为最终部署招募各种人手。正如人事部事务员所说的那样, 隶属于军校、军事基地、医院和军工厂的人都成了上前线的预备军。 最先被招募的是自愿报名的那些人,人数不够的时候则会进行随机抽取。 “既然不愿意上战场,当初为什么要选这条路?”凌雪停有些鄙夷地看着身边那些正在向并不存在的神灵乞求不被抽中的同学们。 自从L市军事基地遭到突袭之后, 她就被迫回到了学校。不过这位大小姐是个一天也没法安生的性子, 防卫署一发布需要志愿者的消息之后, 她就第一时间通过学校的渠道报了名。 要说救死扶伤的情怀, 她的确是有的,不过促使她报名的因素中,或许对“宇宙之花”、“战场天使”这种夸张虚名的追求占比更大一些。 身为司令家的千金, 在这种时候能起到表率作用确实值得称赞, 只不过这其中的动机实在不能深挖。 想到这里,一路跟在她身后的萧文秀就忍不住直叹气。 大小姐你居心不良,也好意思指摘别人胆小怕事——那些普通学生可没有成天跟在身后护卫他们周全的保镖啊。 她攥着一份通知,走上前去:“我的大小姐, 明天就要上轨道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凌雪停撇了一下嘴角, 没再说什么, 看了一眼正在筹备中的抽选程序, 带着萧文秀回宿舍了。 虽然报名的初衷是因为虚荣心的呼唤, 但她内心终究还是有些恐惧的——她即将奔赴的战场可是深邃的、危险的、无边无垠的宇宙, 她即将面对的敌人是巨大的、丑陋的、诡计多端的异星生物…… 打小便被保护得很好的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面对那些东西。 * “明天就要出发了, 今天还不好好休息?” 安知知从被剖开的机械臂零件中抬起头, 看到手捧保温杯的青年正站在工间的门口。 “齐浩前辈……”她礼貌地叫了一声, 接着又摇了摇头, “现在工厂的大家都很忙,我想在走之前多帮大家解决掉一点任务……不过看起来好像也只是杯水车薪了……” 齐浩走了进来:“现在工程部都有大半人马被分到生产线上赶工,厂长恨不得把销售部的人都速成培训成装配师傅,你能多做一件都算是帮大忙了。” 安知知一歪脑袋:“齐浩前辈呢?不用去帮忙吗?” 她也听闻如今工厂生产线已经不是热火朝天,而是水深火热的水平了。 齐浩笑了一下:“想到有段时间不能见到知知了,就觉得必须抽空过来告个别。” “噢。”安知知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呆呆应了一声。 齐浩沉默了一会儿。他来这里,实际是因为心中存有疑问,而这个疑问的答案又似乎很明了,所以他才会因为是否要开口而感到犹豫不决。 但若就此揭过,心里似乎又会感到不甘。 “你……是因为担心严决吗?”半晌,他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安知知此时倒是不忸怩,直白地点了点头。 齐浩看到她的回答,有些无奈地笑笑,又忍不住问:“在我看来,你和严决两个人之间,似乎总是只有你在单方面努力,严决倒好,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也不等等你——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安知知旋好一颗螺母,放下扳手,想了想说:“齐浩前辈有听说过仙子和凡人相恋的故事吗?” 齐浩聪明,听她起这个头,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她要表达的意思,为了证明心中的想法,他轻轻颔首:“嗯。” 安知知垂眸:“在那些故事里面,为什么总是仙子为了凡人,放弃天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放弃与天地齐同的寿数降到人间,却不是凡人为了仙子,刻苦修行,求道升仙呢?” 齐浩哑然。 他听安知知继续说:“如果喜欢天上的明月,又怎么会忍心让它坠入下界的污泥……如果喜欢明月,就应该伸长手去够,若伸长手还够不着,就再踮起脚,若还是不够,就登上高楼……” “登上高楼,就算仍然触不到明月,却能将远近景色尽收眼底。这难道不能算是明月的赠礼吗?” “这么说来,你是真的喜欢严决?”齐浩笑得促狭。 将他比作仙子,将他比作明月,即使高不可攀,也要为他拔山涉海,这怎么能不叫作喜欢? 安知知如梦方醒,发觉自己被齐浩套了话,一时有些懵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握着的扳手:“嗯。” 对于齐浩来说,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自从安知知在营场二楼那一跳起,他心里便有了笃定。只不过有些事情,不听当事人亲口承认,就很难彻底死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盒,放到安知知面前的车床上:“这个送给你,一套组合工具,比你手头这些更适应宇宙环境,在战场上,一切小心。” “嗯。” * 各内部行星地面军工部门忙得焦头烂额,相关供应链亦是一刻不停地赶工,除此之外,各地市民的生活一切照旧。 外围行星日常遭遇敌方斥候的探视,每天都能见证几场发生在大气层边缘的小型战斗,市民几乎已经习以为常,紧急避难已经成为了工作生活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局势中,防卫署招募的第一批志愿者被送到了外围轨道附近。 安知知被分配到一架小型运输机,没有作战能力,装载有自动巡航功能,可以在设定的宙域范围内自动寻找维修信号。 一般来说,机甲在受到需要及时修理的创伤后,会从前线撤退到提前划定好的一大片后方区域待机,并释放相应信号,而这些信号就是安知知所搭乘的运输机会识别并捕捉的维修信号。 在战场后方进行现场维修工作,没有能够精心思考的环境,也没有足够平缓的车床,不能使用用于提升稳定性的辅助器材,对维修工的专业知识和操作水平都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姑娘,你手也太稳了吧,不去试着考个狙击执照吗?” 耳机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安知知抬起头,透过机甲胸前的玻璃窗,看到有着一口白牙的战士小哥正在冲着她笑,一只手还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继续处理主板上被熔断的线路。 不可思议…… 还以为被人看着的话,会因为紧张而没办法发挥正常水平,没想到心境要比想象的平静很多。比起在工厂里麻木地修理被传送吊臂送过来的受损机甲,似乎在战场上进行紧急维护的成就感要来得更多。 手底下的机甲似乎比平时更有温度。是因为有驾驶员在里面的缘故吗? 处理好故障处,重新将装甲覆盖好,安知知将工具收回盒子里,对年轻的战士比了一个结束的手势。 战士又是咧嘴一笑:“多谢!我去啦!” 虽然听不到引擎发动的声音,但装甲的震动让她意识到对方又要再一次投身战场。她比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在原地目送战士离开。 不知道大师兄现在在哪一片战场上?不知道他在遇到故障的时候,能不能及时找到维修工?安知知悄悄想着,钻回运输机里,开始确认下一个信号的位置。 * “歼灭任务执行完毕,1209返航。” 星舰的舱门缓缓打开,严决拉下手柄,HL-12收起双翼,平稳地向舱门后的轨道滑去。 被投入战场的第三天,身体反应良好,作战成果良好,自我感觉良好。 就像当初他自己说的那样,操作机甲和驭剑差不多,杀灭宇宙生物和斩杀妖魔也差不多,虽然形式上天差地别,但本质都是那么一回事。 这样的事,他已经做了百多年,如今只需稍作习惯,便立刻得心应手。 下机。 “兄弟,牛逼!”不出所料,同时下机的高响一看到他就是这句话。 “你也不错,勇猛。”严决从善如流地开始和他进行商业互吹。 “和兄弟你比起来可差远了。哎,你打起架来怎么就那么好看叻?唰唰唰的。”高响开始手舞足蹈,滑稽地比划起机甲的动作来。 耳机里有一阵电流声通过。两个人顿时老实起来。 “V03战区外有一支医疗分队失散,请未在执行任务的单位急速前往救援。” “重复,V03战区外有一支医疗分队失散,请未在执行任务的单位急速前往救援。” 严决高响二人面面相觑。 严决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刚刚熄火的HL-12,丢给高响一个眼神。 高响心领神会,按下通话键:“1209,1210收到,现从三号星舰出发,前往救援。” 【作者有话要说】 想追仙女就去修仙,让仙女下凡的算什么好汉! 第50章 熔断 “话说为什么医疗分队会跑到战区外去啊?” 刚刚返回星舰的两人很快就出现在通往V03的路径上。 高响一边调整地图方向, 一边随口问道。 目前主要的战斗区域一共有9个,分别被标记为V01~V09,每个战区驻扎有作为战力据点的星舰, 从数字一至九分别编号。这些区域被视为统合军的占领区。 而位于战区外及据点外的空间,不是战场,就是敌后, 一般只有执行战斗任务的战士才会出现在那些区域, 而敌后区域更是只有斥候部队才会涉足的地方。 属于后勤集团的医疗分队出现在那里, 确实让人感到摸不着头脑。 严决同样在确认地图, 听到高响的话,突然皱了皱眉:“如果主动移动至战区外的行动路径不符合常理,那——” 高响不笨, 很快就反应过来, 沉声接道:“……捕获。” 消失在V03战区之外的医疗分队,很可能是被具有一定智能的异星生物捕获了。 “情况不乐观啊。” “无论如何,先找了再说。” 路径上偶尔有落单的星兽或是虫族经过,一个不落地被两架街溜子似的轻型机甲给顺手消灭了。 随着距离据点的路程越来越远, 两人所遭遇的敌人数量逐渐增加,不过都是斥候级别的低级星兽, 没有对两人的探索造成阻碍。 但这对于两个人正在执行的任务来说, 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异星生物的增加, 很可能意味着附近的空间里存在着一个虫兽们的临时据点或巢穴。如果医疗分队真的被抓去了那种地方, 只能说, 凶多吉少。 “大兄弟, 你看!” 出航半小时后, 高响突然对着通话机大叫一声。轻型机甲抬举着手臂, 指向前方一个巨大而黢黑的螺旋状球体。 即使不用他说, 严决也早已注意到了前方那件异样的事物,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躯壳,让他莫名感到一阵身心不适。 那个谜一样横亘在空间中的球体让他想起以前接触过的某种东西——妖穴。 顾名思义,那是妖魔盘桓的巢穴。然而和兽穴虫穴不同,一处妖魔的巢穴中所居住的并不一定是同一族的妖魔。 不同妖魔聚集在一处,相吞相杀,就像炼蛊一样。和蛊毒不同的是,妖穴中厮杀的结果并不是某位妖王的胜出,而是角逐出力量相当的三四只大妖,在洞穴之中相互制衡,相安无事,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达成共生互助关系的数头大妖聚在一处形成的妖穴,绝非普通修士轻易能够对付得了的东西。严决曾经见到过两次,那都已经是他进入化神期之后的事了。 每次遇见,无我剑必元气大伤。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相似的东西……”他盯着那团黑黢黢的球壳,忍不住喃喃一句。 “兄弟,你刚才说什么?!”高响没太听清,不由问道。 “没什么。”严决制住控制杆,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在接近那东西之前,最好小心一点。” “嘿,我知道!”高响利索回答。 严决不动声色地释出一丝神识,向前方探去,那种熟悉感竟愈发强烈起来。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会和那个世界的妖魔们有着相近的生态体系。 等到两台机甲更加靠近那团黑球,两人才发现,这玩意儿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远,还要大。 “我的天……这、这……”高响看到前面的机甲停了下来,便也跟着停了下来,仰头望着不远处那仿佛一个无底黑洞般的东西,“这……不会真的是那些家伙的一处巢穴吧?” 如果是这样,他们两个别说是救出失踪的医疗分队了,说不定还会把自己给搭上——就算严决再厉害,也不可能靠一台轻型机甲解决一座巢穴,这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这是设备极限的问题。 严决将视野拉近放大,看到黑色球壳的外面,长着鞘翅结构的生物遍布其上,缓缓地蠕动着,时不时有几只腾空飞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黑烟。 “托你吉言。”他说。 “不是……大兄弟,这种情况我们还是回去请求支援吧!”高响一慌。 然而就在这时,两人同时看见被黑色的虫族们包裹起来的东西。 那东西被不知用什么东西系在螺旋的外围,像一只气球一样,上上下下地飘浮着。在虫子们黑乎乎的躯体之下,那东西原本的颜色几乎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但在某些角度上,它的外壳偶然地反射了来自远处的恒星光芒,闪出一丝银亮地色泽。 是一架标准的运输机。 “找到了,任务目标。”严决说着,唤醒了右手的武器,不由分地向前滑了过去。 “喂,等等,大兄弟。我们恐怕不太行!”高响叫道。 “来不及等待支援了。”严决用刀尖指了指被挂在洞口的黑色包裹,“等援军的功夫,那架运输机可能就要被肢解了。” 普通机甲在战区外无法联络司令塔,他们没有办法在原地发送求援信号,必须要先回到有通信电波的地方去,这一来一回,再加上司令塔调度援军的时间——一架运输机的防御性能可支撑不了那么久。 “任务是救回医疗分队,只要抢到那架运输机就立刻离开。”严决冷静道,“我执行夺还,你执行接应。” 说罢,控制杆一推,1209就挥着金属道具飞向了螺旋洞口地顶端。 空间之中声音无法传播,但是因为感受到危险逼近而振动翅膀的虫子们硬生生地让人幻听到了嗡嗡地轰鸣。 高响往后一跳,躲过一只从他头顶掠过的虫子,顺手直接用光线铳冲着对方的腹部来了一发,成功拿下一例战绩。 “行吧,大兄弟!我后方援护,你自己小心!” 说着就又冲着空中扫了几梭,送走了几只正向1209围聚而去的虫子。 * “救援还没有到吗?”凌雪停抓了一把头发,从缩在一起的人堆里站了起来,有些不耐烦地走到窗边,试图从那一小方强化玻璃中发现逃命的机会。 啪嗒一声,一条粗壮的虫腿很合时宜地从天而降,刚好横在玻璃窗的中心,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缓过神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正抱着膝盖蜷在地上的同僚们,又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前往轨道的第一天,飞行器还没有和星舰接驳,就被半路杀出的大虫子给截到了这里。 据萧文秀说,这里没有能够连接到司令塔的电波,无法主动求援,也无法主动发送位置,只能干等救援。万幸的是飞行器的行动轨迹已经被预计登陆的星舰捕捉到,司令塔知道有一艘搭乘医疗小队的运输机在接驳前失踪的事。 “如果知道这艘运输机载着的是什么人,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懈怠。”凌雪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些沮丧地嘀咕了一声。 萧文秀拍了拍她的肩膀:“会有人来的。”虽然这位大小姐的行为举止时常让她感到头痛不已,但真看到她现在连大小姐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反而有些不习惯。 会有人来的…… 谁知道呢,不过现在也只能这么说了。 萧文秀对机械机甲的了解并不多,但身为司令千金的保镖,在入职初期她还是接受过相关知识地基本培训的。以她浅薄的认知来判断,这艘运输机的寿数已经所剩不多。 没想到比起空气、水和食物来,率先支撑不住的居然是机甲本身。 早知如此,出发前就应该再多等等,据说下一班运输机就是从隔壁行星送来的防御强化版本,就算被异星生物俘获,想必也能比她们现在搭乘的这艘存活更久一点。 有什么办法呢?是大小姐急着要上天。 吱呀—— 舱室之间的链接处突然传来一个不祥的声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无一例外,一个个都是神经衰弱的表情。 自从被虫族带到这个地方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天,这艘船上的人,都至少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入睡过,又一直处于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中,会集体出现这种表情也不奇怪。 这种时候,萧文秀倒发现大小姐的厉害之处了,在这群人之中,也就只有凌雪停还有力气偶尔吐个槽,偶尔站起来在船舱里走来走去。 在声音响起的时候,也是凌雪停第一个蹦了过去查看情况。 “是不是援军到了!” 萧文秀很快意识到情况不对,当即伸手将凌雪停一把抓了回来,同时按下墙壁上的红色按钮。 船舱两侧探出两扇移门,迅速向中间合拢,将本来就不怎么宽敞的船舱分隔成两半。 在门彻底合拢地瞬间,凌雪停隔着最后的缝隙看到被留在对面的几个同行者的惊惧眼神。 “你干了什么?!”她转身看向萧文秀,不可思议地大叫起来。 “那边的舱门被外面的家伙们熔断了,不立刻隔开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在舱门破裂的瞬间死掉。”萧文秀冷静地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救援 船舱迎来了一片沉默。 一阵令人心慌的震动之后, 所有乘客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晕眩。因为隔门内外两侧质量和空气密度的变化,运输机在虚空之中晃动了起来。 很显然,这意味着这艘飞行器的“那半边”已经不存在了。 过了一会儿, 凌雪停才焦躁地开口:“这有什么用?这有什么用?反正到最后,我们也会变成那样的!” 只要稍一想象发生在对面的情形,就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血液倒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们不用目睹那种景象, 以及那些人对她们来说也只是一些漠然的陌生人罢了。 即便如此, 这一事实还是给船舱里余下的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比起同情, 更多的是恐惧, 害怕自己最终也变成那样。 这会儿萧文秀不再说话了。“会有人来”的安慰充其量不过是一句安慰,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多说无益。 她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大小姐, 心想若是她没有因为那份虚荣心而固执要前往战场, 也就不至于发生这种事了。 滋——滋——滋—— 虫族的指爪在舱体外壳上搔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船舱的晃动变得更加厉害了。 萧文秀意识到事情似乎有变,她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身手灵敏地越过其他乘客, 来到窗边,从黑乎乎且密密麻麻的虫足之间向外窥探。 有什么东西从她视野地一角一闪而过。 “有人来了!”她小声惊呼道。这回是真的援军。 凌雪停一听, 立马来了力气, 摇摇晃晃地走到萧文秀身边, 伸着脖子向外看去。还不等她站定, 船舱一阵天旋地转。若非身处无重力的空间, 船舱中的乘客很可能已经变得像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那样了。 “啊——” 有气无力的尖叫声在船舱中此起彼伏。 本地通讯接口被连上了, 一个声音带着混乱的电流从扬声器里飘了出来:“预定于三号星舰着陆的医疗分队?” 萧文秀稳了稳身形, 扶着天花板飘到对讲机附近:“没错!” “1209, 1210前来执行救援任务。请各位做好准备。” 萧文秀刚想问要做好什么准备, 就迎来了一阵更加剧烈的晃动,无数黑色的虫足在狭小的玻璃窗上降停又离去,最后那上面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扬声器里的声音显得悠远和模糊起来。 “……高响……交给你了……” 哐的一声巨响之后,那些铺天盖地的噪音总算是消失了,只听见舱体上方传来一个稳定的引擎运作的声音。 萧文秀降到玻璃窗附近,通过窗户的拱形弧度向上看去,一架形制陌生的战斗机甲正飞在运输机上方,机甲的右手正发挥着吊臂的作用。 余光中又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顺着那道闪光看去,另一架同样型号的机甲正逗留在虫穴附近,周围萦绕着一大群虎视眈眈的虫子——看来刚才停在这架运输机外面的那些家伙都被那台机甲吸引了注意力,这才让她们搭乘的运输机有机会逃出来。 这时,缓过神来的凌雪停也又一次飘到窗口,她伸手扒着拱形窗地边缘,眼睛亮晶晶的:“文秀,你刚才听到没有,救我们出来的那个人叫了‘高响’这个名字欸——” 她指了指在虫穴附近殿后的机甲:“那另一个人肯定是严决。” 说着头发一甩,转身蹦蹦跳跳地飘到对讲机那一头:“1209,1210,严决和高响,是你们吗?!” 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那种精神。 一个音调更低的声音响了起来:“认识的人?” 这下能听得很清楚了,没错,这就是高响的声音。 “是我,凌雪停呀!” “……”两架战机都没有给出反应。这让大小姐感到几分懊恼。 “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 “……”还是没有应答。 萧文秀又叹了口气:“对面已经关闭了通讯。在战区以外的地方长时间开启通讯功能是很危险的。” 凌雪停又抓了一下发尾:“哦……既然这样,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吗?” 因为没什么必要吧。萧文秀在心里默默回答。 * 虽然关闭了对外通讯,不过两台同型号的机甲之间内置本地通讯的装置,在一定距离之内可以进行相对安全的交流。 高响看了一眼后方视野,发现同伴还没有跟上,不仅有些担心。 “大兄弟,你那边怎么样?” “这些妖……这些虫子不难对付,不用担心。你留一个这里的坐标,先带医疗分队回去复命,顺便帮我叫一台能量艇。”严决说。 尽管没人看见,高响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这边就交给大兄弟啰!” 他看了一眼剩余燃料,发现供能确实有些紧张——毕竟他们之前刚刚执行完任务,就立刻来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期间没有进行补给,能量不足也是正常的。 眼下的能量差不多刚好能支撑他返回星舰,就是不知道在持续战斗的情况下能支持多久。 总之他现在能做的,确实如严决所说,把医疗分队带回据点,然后送一艘能够临时补充能源地飞艇过去。 高响在地图上点了一下,记录下巢穴的位置,然后信心满满地沿着来时的路径往回飞。 然而才航行没多久,他眼前的面板就突然闪烁起来,下一秒,所有的图标和数据都消失了,整片屏幕上只剩下一片又蓝又绿的雪花。 靠!什么情况! 高响试着按了面板上的几个按钮,没问题,明明机体运行没有问题,但为什么面板突然变成雪花屏了?这还让他怎么回去? “大兄弟?大兄弟?”他试着联络自己的队友,但是没有反应。 已经超出两台机甲能够进行本地通讯地最远距离了。 不过对于乐天派青年高响来说,这不是什么会令人一蹶不振的情况。 他摸了一把下巴,环顾起四周的景象——虽然前后左右的风景看起来大同小异,但如果有心分别的话,还是能找到一些“地标物质”的。 他开启了节能模式,循着脑海中不知是真是假地记忆悠悠地飘在星屑之间。 “怎么突然开这么慢啊?”凌雪停敏锐地察觉到窗外景象地变化速度慢了下来。 萧文秀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做了一个噤声地手势,示意她也像其他人一样坐下来。这位大小姐神经显然有些大条,但这里的其他人并没有义务来忍受这种大条。 能源指针的位置越来越低。 不过还好,嗯,前面那块石头在来的路上见过,没错,就是这条路。 高响稍微调整了一下飘行的角度,向着那块“熟悉的石头”飞去。 倏—— 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他条件反射地举起激光铳,结果发现是一艘隶属于统合军的小型运输机。 运气不错!让他碰上一个能问路的了。 高响立刻收起武器,向小型运输机迎了过去。 而运输机看上去被他吓了一大跳,整个机身似乎都抖了三抖,然后迅速向远离战机的方向后退,一副对他退避三舍的样子。 “喂,等一下,我不是坏人!”高响飞快地打开通讯机,试图连接对方的对讲机。但是无论他说什么,扬声器里都只能听见沙拉沙拉的声音,和他那块布满雪花的显示屏简直相得益彰。 高响这时候终于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对外通讯系统出了故障。 “……”这时候该怎么办来着?唔,肢体语言?可是对方好像根本就没有交流的意愿啊…… 高响一边看着那架运输机越逃越远,一边摸了摸自己那颗只有一层青茬的脑袋,终于想起来,指导员在解释战时注意事项的时候,提到过遇到故障可以发送求援信号——现在已经位于战区内部了,有效的求援信号应该很快就能将战地维修员吸引过来。 求援信号和一般通讯功能分属不同的系统,功能单一,构造简单,但几乎可以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联络到在战区后方巡回的后勤人员。 位置就在—— 高响伸手,在驾驶座的侧上方找到了那颗传说中的按钮,然后重重按了一下。 接着,他就看到刚刚那架一溜烟就逃远了的运输机再次出现在视野之中。 哦,原来这小家伙就是战地维修员啊,LUCKY! 高响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他收好左臂的激光铳,将机械手伸到机甲的头部,做了一个嘴巴被缝住的动作,以表示通讯功能的故障。 运输机上下摆动了几下,表示会意。 高响总觉得这架运输机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感觉很像一个人。是谁来着? 过了一会儿,穿着空间服的维修工从驾驶舱钻了出来,带着工具箱,系着保险绳,飘到了1210的头上。 人类的脑袋是神经和思维活动的中枢,而人型机甲的头部则集中放置着具有通讯功能的设备和元件。 大概十分钟后,高响听到耳机里传来一阵嘶嘶的电流声,又过了几秒钟,眼前的屏幕再次闪烁了几下,蹦出了他所熟悉的那个面板画面。 他立刻把对讲机扒拉到嘴边:“好了耶!谢谢你啊!” “嗯……” 对方轻呼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 高响总觉得这个声音似乎也有点儿熟悉。 第52章 在战场上相遇 通讯系统恢复作用。 高响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数据, 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入了己方阵线的后方区域,这让他突然之间对自己的方向感产生了强烈自信。 他可是盲猜路线走到这里的呢! “我、我先走啦。”正当高响自鸣得意的时候,女孩子的声音弱弱地从耳机中传来。 高响低头, 从视野中看到穿着空间服的小小身影正循着保险绳,慢慢飘回运输机中。 “哦——哦!”他应道。 想了想又说:“女孩子在战场上干这个很不容易吧?辛苦你啦!注意安全!” 他甚至有点想伸“手”拍一拍运输机的左翼。 耳机中再次传出声音:“能帮上忙,我、我很高兴。” 说着, 那个身影转眼消失在舱门后面。运输机的双翼摆了一下, 显然是准备离开了。 高响突然想到什么, 急忙阻拦道:“等一下!” “唔……”运输机晃了一下, 悬停在了空中,“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机舱里有备用的能量砖吗?”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能量指针,想起了还留在战区外和虫群们缠斗的大兄弟。 大兄弟让他叫一艘能量艇过去来着。如果眼前的运输机上有能量砖的话, 就不用等回到基地再报备了, 能省不少时间呢。 “……嗯,有的。” 高响一阵高兴:“那我给你一个坐标,那儿有一架能源快要耗尽的HL-12,编号是1209, 能麻烦你跑一趟,给他送块砖救救急不?” “啊?啊……好、好的。” 看到对方应得“爽快”, 高响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运输机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多谢!路上小心!” 此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返回三号星舰, 把1210和搭载着医疗分队的运输机在格纳库中停放好, 高响立刻就被刚刚逃出生天的凌雪停给缠上了。 “严决呢?他怎么还没有返航?” “他一个人留在那边, 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怎么只管自己一个人就回来了?” “你这人, 怎么一点义气都没有?” 高响被她炸得脑壳嗡嗡地响, 他将眉毛拧成一团:“大小姐, 我们两个都是执行完任务回来, 机子还没彻底熄火呢就赶着去救你们了,能量吃紧。要是不先回来一架,没准今天都得交代在那儿。” 他好说歹说也算她半个救命恩人了,不说一声谢谢也就算了,怎么还一副欠她一百万的态度? 凌雪停一听,急了:“那现在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让司令塔派人过去支援严决啊。” 高响不耐烦地摸了摸后脑勺:“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给他送补给去了,只要机甲的功能跟得上,那些虫子对大兄弟来说算不上什么大威胁,他撑得住。” 这一情报让凌雪停终于放下一点心来,但很快,她又睁大了眼睛:“等等,你说让人送补给,不会就是刚才路上遇见那个维修工吧?!” 高响的动作忽然一僵。 他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他居然拜托一艘负责在战场后方进行巡回维修的运输机去战区之外的宙域运送补给! 众所周知,为了在有限的舱体中尽可能多地拓展出载物空间,这些行动区域被限定在战场后方的小型运输机没有搭载任何武器装备,不具有任何战斗功能。 让一艘小型运输机独自前往敌后区域,无疑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 不要到时候补给没送到,反而白白让那个负责维修的小姑娘送了命。 “哎!夭寿啦!”高响一拍脑袋,“我得赶紧去跟上级汇报一声!” 得赶紧派斥候去路上查看情况,必要时候给予救援。 应该没事的,应该没事的……他这一路回来,不都没遇上敌人嘛?小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有好报,肯定不会出事的!他在心里急切地祈祷起来。 凌雪停也是一脸急切,大力地挥手:“快去快去!” * 安知知看着画面上那片什么信息都没有,只有一个显眼的小红点的区域,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高响战士传过来的那个坐标位于安全区域之外,是在地图上甚至没有细节标注的地方。 一个未被探测过的区域,不知道那里存在着怎样的危险。 未知会让人产生不安,这句话说的果然没有错,安知知此时就感到十分紧张。 可是……大师兄很可能就在那里。 高响是和大师兄一起被吸纳进正式部队的,因此高响所说的那架需要补给的战机,很可能就是大师兄。 大师兄可能有危险,所以一定要去。 安知知把这段逻辑在脑中演绎了一遍,然后关闭战场后方的自动巡航,义无反顾地向着地图上的坐标飞去。 * 能量指针进入红色区间,以目前的耗能速度来看,不出五分钟,这架HL-12就要陷入能量枯竭的状态了。 让高响先带着医疗分队返航的时候严决就计算过了,就算1210全速返航唤来援军,1209的残余能量也不足以支撑到补给抵达。 不过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再从气墟里掏一点修为出来罢了,倒也说不上是什么……太大的代价。 毕竟,这里是一个这样的世界啊……严决想。和性命比起来,气墟那些修为自然算不上什么代价。 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黑色球体突然鼓动了一下。那个看上去硬质的庞然大物突然像是柔韧有力的心脏一样,怦地收缩,又怦地舒张,就像是突然由死物变成了活物一样。 攀爬在螺旋状边缘的虫群受到了这阵鼓动的感召,纷纷扬翅而起,向入侵者飞扑而来。 为了节约能量,严决原本已经将激光铳上锁,单凭右手的刀具抗敌,但是现在也不得不再次打开光束武器的保险,左右开弓。 遽—— 光束划过漆黑的虚空,能量指针瞬间下压一截。 看来连五分钟都撑不到了。 严决皱了皱眉。 刚才虫穴发生的那一阵鼓动,让他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了。 是这座巢穴的领主吧? 这些长着鞘翅的飞虫虽然个头大、数量多,但智能低下、动作套路,对严决来说即使以一当百也绰绰有余。 但潜藏在巢穴之中的王虫就不好说了,它们具备智能,而且能通过脑波直接控制虫群。更何况,从飘回来的神识反应看,那样的家伙很可能还不止一头。 严决打开气门,将气墟中的灵力向机体的能量回路中灌注进去,抬手击落萦绕在机体附近的几头虫族,注意力却始终放在虫穴的洞口。 黑色的球体再次鼓动了一下,幅度比刚才更加剧烈。 “以后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哪怕直接说退出比赛……也、也别逞强好不好?” 严决盯着洞口,脑中却突然浮现出这样的话来。 他愣了一下,右手仍在下意识地挥刀,逼退源源不断凑近的虫子们。 而后,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收起武器,然后——逃了。 虽然能量中枢已经中断了能源的供应,但是由气墟产生的灵力还能继续支撑机体的运作。比起为激光武器功能,维持基本运行对气墟的损耗显然不值一提。 严决飞到附近路径上的一块天体碎片后面,以此为据点,杀灭了一直尾随在身后的几头虫子。虫穴似乎没有派出更多的部下对他进行追击,逃跑路线看起来十分轻松。 然而就在严决收拾装备准备正式打道回府的时候,他观察到视野中有一个银白色的小点正慢慢向虫穴的方向靠近。 “……”他思忖片刻,意识到那可能就是他让高响请来的能量艇。 司令塔也真是够心大的,在知道目标位置存在巢穴的情况下,居然敢派一艘能量艇单独前往,就不怕那上面的能量砖最后都成了那些宇宙生物的补给吗? 话说回来,这次的援军来得可真快。 他摇了摇头,推了一下控制杆,改变了机甲的移动方向,重新向巢穴的位置逼近。 怦—— 巢穴又鼓动了一下。 严决此时已经通过视野发现这艘支援机甲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所谓能量艇,而是一架连基础战斗功能都不具备的普通小型运输机。 “司令塔还真是不干人事啊……”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同时按下面板上的通讯搜索,试图连接上对方的机体。 轻微的电流声淌过。 “1209正在通讯。前方存在大型巢穴,继续靠近会有危险,请立刻停止移动,调转方向。” “……” 运输机乖乖地停止了前进。但比起领会了他的指令,倒更像是因为突然的惊吓才被动停了下来,证据就是它在停止前进后并没有调转方向离开,而是就这么愣在了原地,机舱中的驾驶员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正当严决考虑是否要重复指令的时候,一个经过电波的压缩而显得有些失真的声音响了起来。 熟悉的,细小的,欣喜的,有些胆怯的,但又勇敢的、坚定的声音。 “……大……师兄?” 第53章 怦 * “……大……师兄?” 严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并花了三秒钟的时间来确认自己并没有产生幻听。 “知知?!知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阵地后方巡回的时候遇见了高响战士,他让我到这个坐标附近输送能量砖, 所以就过来了。” “高响那小子,真是——”严决叹了一句,随后想起自己问题的本意并不在此。 知知她怎么……她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她不是已经结束外派, 回到工厂里去了吗? 当时严决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还觉得松了一口气——只要战争被控制在星系外围, 在工厂工作的知知的生活就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离开基地, 回到工厂,知知就是安全的。 可为什么……可为什么,眼下她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会出现在战场上?! 她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她……是为了他而来的吗? 严决说不清现在在心中涌动的那股情绪究竟是什么, 是生气还是喜悦,是担忧还是意外,他驾驶着HL-12向运输机的方向飞去。 也不管能源不能源的了,抬起左手, 对着正要向运输机发起进攻的飞虫就是一梭子。 解决了最后几只穷追不舍的虫族之后,严决带着安知知躲到了刚才藏身的天体碎片后面。 这团天体碎片原本应该是一颗流浪的小行星, 在某次撞击事故后损失了超过四分之一的体积, 其后崩裂处在运动过程中持续解体分离, 让余下的部分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撞击产生的创口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拱形空间, 可以容纳数台大型机甲, 同时还具备足够的落脚平台, 作为战场上地临时避难所可以说再合适不过。 严决看着安知知从运输机的机舱里把那坨巨大的能量砖拖出来的时候, 忍不住也从驾驶舱钻了出来, 并试图在装卸过程中发挥一点用场。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纯粹属于多此一举。 因为刚刚催动了气墟, 现在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他又不想在安知知面前表现出软弱没用的样子,于是只好装模作样地将手撑在HL-12的大腿上,佯装成正在观赏小师妹工作的样子。 安知知手脚麻利地把能量砖安置在能源中枢的回路上,调试角度,测试功能。虽然穿着并不便利的空间服,不过安装能量砖的作业过程全部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分钟。 严决刚想夸一句不愧是知知师妹,就见安知知扭过头,一脸怨念地看着自己。 “?”他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并试图用自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惑对手。 安知知小小地呼了一口气,玻璃罩上顿时产生了一小片白雾,让她的面容变得模糊起来。 “大师兄,又动过气墟了。” 安知知站了起来,严决心虚地后退一步,结果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要不是身处无重力环境,他可能又要像对战那日一般栽在地上。 开玩笑,剑宗大师兄,什么时候变得好似弱柳扶风了? 好在眼前很快就恢复了清明,严决轻轻咳嗽两声,不动声色地摆正姿势,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就动了,一点点。”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以表示真的动用不多。 知知此前那么严肃正经地强调让他不要逞强,他也那么严肃正经地答应了,结果这才过去几天,他就破坏了那个约定。 如果知知因此生气的话,他也无可狡辩。 没想到安知知往前飘了几步,定在他跟前,小心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又开口问:“身体……还好吗?” 竟没有责怪的意思。 严决立定:“嗯,好。” 安知知似乎有些不放心:“动过气墟,终归会给身体造成负担,大师兄还是回驾驶舱里休息吧。” 严决没多想,脱口一句:“但还是呆在知知师妹身边让我比较有精神。” 然后他就看见安知知的肩膀跳了一下。隔着厚厚的空间服都很明显。 又将她吓着了…… 严决垂眸,而后突然开口:“我未能遵守约定,知知可会怪我?” 氤氲在一片白雾中的那双眼睛静静地眨了眨,轻得像蝴蝶扇动翅膀。 “我看过表盘,能量指针已经被压到了最低点,如果没有外力供能的话,这架机甲早就不能动了……若不是大师兄以气墟催动中枢,使它得以继续运作,恐怕……难以抵挡方才那些进攻。”她说着,声音忽的就低了下去,表情显得有几分内疚。 “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要不要借用气墟,在什么情况下用,用多少……这些大师兄一定比我更有分寸,我还任性妄为地劝大师兄不要逞强,实在是……实在是太不懂事。” 她似乎在后怕着。 若大师兄真的如她所说那般,再不逞强,再不随意动用气墟,那在方才的攻防战中,他要如何撑到援军抵达? 幸好,大师兄没有守着那个愚蠢的约定。 幸好大师兄没事,真的,幸好…… 万籁俱静的宇宙空间中,她所熟悉的那个声音,那不管在哪个世界她都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细微的电流响了起来。 “我特别喜欢知知师妹管我。知知,你大可多管管我,我愿意听。” 安知知抬头,那张不可方物的脸,隔着两层玻璃,隔着千万个宇宙时空,又似乎近在咫尺。她不由得屏息凝神,生怕错听了什么。 又是那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她撞着胆子,像个小无赖似的开口:“唔,若我管的不对,大师兄可千万别听。” 严决也像个无赖似的应道:“嗯。” “知知师妹说什么我都听,但我也会有自己的决断。所以知知大可不抱有什么负担,在我面前,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 怦—— 一阵无声的悸动,无声的震颤,无声的天地异变,无声的地动山摇,在他话音落下的这一刻精准地震荡开来。 轰—— 严决是在看到空洞周围飞散开来的星辰碎屑时意识到事情不对的。 怦—— 他一把抱起恍恍惚惚的安知知,三两下蹦到运输机的舱门口,将她塞了进去。自己则转身一蹬,飘进1209的驾驶舱里。 潜藏在虫穴深处的那些个东西,最终还是出来了! “知知,你躲在这儿不要动,我去外面看看!” 点火,启动,转向,迂回。 那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型号机转眼就消失在了天体空洞地入口处。这个空洞背对着虫穴的方向,安知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能感觉到周围的景象好像在微微晃动。 碎裂的陨石块像烟花一样在掩体四周炸裂,飘散,然后变成虚空中一无所知的悬浮物质。 “大师兄?” 她战战兢兢地连接上1209的通讯系统,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的,别担心。”严决答。 大概是怕她一个人东想西想,随后又补充一句:“虫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出来了,若不在这里解决掉,它怕是不会轻易放我们回去。知知稍等,我片刻便能将它们解决掉。” 此前释放出去的神识已经探知到巢穴附近的动静,确实是比巢穴外围这些黑色鞘翅虫要难以对付地家伙,但以化神后期的修为来看,并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敌人。 比不过那头千年血妖,与六峰所镇压的远古大妖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去去就回。严决想,自己并没有大放厥词。 天体避难所外,团聚在虫穴上的飞虫们此时已经各自散开,在没有空气和重力的空间中不安地游走,虫穴的螺旋状中心有一点橙红色的光团正在闪烁,一明一灭,好似呼吸时的韵律。 那座球状的巢穴被炸裂了一部分,穴口出飘浮着因为来不及远离而被炸死的虫子们的尸体。他刚才感受到的震颤正是来自于这一场爆炸。 一条布满岩石状凸起的节肢从橙红色的光团中探了出来,继而露出一张难以形容的巨型虫类的脸。这头虫子比漫天飞舞地鞘翅虫要大上数倍,下半张脸似人,上半张脸又像是未经上色的金属塑像,想必便是统领这座巢穴的王虫。 那只怪物从光团中挣脱出来,难以名状的口器收缩,然后舒展,在没有介质的虚空之中发出没有声音的嘶吼。 巢穴还在鼓动。 和妖穴一样,这里的王虫可能不止一只,只不过万幸还未孵化。 严决摁着控制杆,提着两把武器便迎了上去,尖刀一阵挥舞,便把附近碍事的鞘翅虫清扫一空。 加载了能量砖的1209显然又恢复了动力,操作手感似乎轻便不少。 不如速战速决吧,否则,又要让小师妹担心受怕。 不过他似乎忘了,这些怪物对化神后期的修士来说或许算不上什么,但他现在能驾驭的不是无我剑,而是轻型战斗机甲HL-12。 经过系统升级后的新世代机甲有了更高的输出功率,不过战斗性能终究是有极限的。 他将一梭子光射向张牙舞爪的虫族首领,而对方好像并不吃这套,浑然无伤地从高功率激光的光束中飞了起来,带着一大片乌烟瘴气的黑色粒子向这架不识好歹的人造机械俯冲而来。 “呼……”严决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铳口,变化了一下角度,拿着激光铳去对付那些小虫子去了。 第54章 英雄事迹 打架的时候, 果然还是剑比较顺手啊。 他握紧了右手的武器,将它横在身前——哦,从形制上来说, 它不能算剑来着——然后迎着王虫刺了过去。 一道能量波动如涟漪一般四散开去,触到黑色虫穴的外壁,瞬间炸死了几只尚未找到状态的鞘翅虫。 刀具的尖端砍中了王虫纤细的侧腹, 破开了一道不可思议的伤口——黑黢黢的粒子从那伤口中喷射出来, 长蛇一般缠上了锋利的合成金属。 刀具的外涂层瞬间发生了变化, 被粒子碰到的地方当即出现锈蚀。这倒和他当年对付血妖的情形有些相似。 严决迅速收回武器, 抬眼看向王虫。 这家伙,激光伤不到它,刀剑近不了身, 但总不可能毫无弱点。 他循着那头巨虫的飞行轨迹, 将目光回溯到虫穴中心那团橙红色,如心脏一般搏动着的光团,想了想,然后在虫群们反应过来之前, 迅雷一般朝那个方向飞了过去。 一束包裹了化神剑气的光线直捣那团橙红的心脏,能量波如同海啸一样向四周扩散, 将试图靠近的虫族纷纷掀飞。 黑色的球状巢穴, 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惊慌失措的黑虫四处逃窜, 远远看去, 仿佛一阵黑烟。 它们没能逃出能量波, 在如同星爆一样的光热中升华殆尽。 王虫发出一声无法传达的尖啸, 很快也被淹没在光焰之中。更不用说它那些尚未孵化的同类。 巨大的巢穴在几秒之内便只剩下一具残骸。 严决从驾驶舱的视野中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天地崩解的景象。 等一等…… 这何尝不是, 那场噩梦的再现? 在投身剑炉的时候, 他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在异界苏醒的时候,他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甚至当衡九生用莫揶的脸在他面前露出狞笑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他悲伤过,愤怒过,痛苦过,可是,不曾像现在这样——无助过。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根楔子,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的心尖上挖掘、搅动,将他不愿回顾的往事以最疼痛地方式呈现在面前。 他像被火光吸引的夜蛾一样,拖着疲惫的钢铁身躯,无意识地向黑色深渊中仅存的一点焰芯飘去。 仿佛那就是摇光剑墟中仅存的一丝星火。 * 安知知一个人在机舱里等了很久。 其实时间才过去了十五分钟,但是她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 星屑的运动似乎已经平息了,那些裂片的粗糙表面上也不再反射火光。 战斗已经结束了吗?可是大师兄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找她? 大师兄……没出什么事吧? 她蜷在驾驶座上,双手抱着膝盖,将脑袋半埋在里面。 想去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大师兄让她好好呆在这里。如果私自乱跑,说不定会给大师兄平添麻烦。 可是……好担心。大师兄会不会……不、不,不会的。一定是因为马上就要结束了。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她频频地查看终端,却发现距离自己上一次确认时间才过去了十几秒、二十几秒。 不行……就让她去看一眼吧,只看一眼,看到大师兄还在就好,只看一眼的话,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再过一分钟,再过一分钟大师兄还没有回来的话,她就出去! 怦怦怦怦—— 哒,哒,哒…… 心脏的频率和秒数变化的频率越差越大。 再也忍耐不了了! 安知知在驾驶座上坐直了身子,点火启动,小型运输机在昏暗的半球形空间中腾空而起,慢慢驶离这座天体避难所。 在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片黑烟正在缓缓散去,她在地图上确认了一遍——那里就是高响给她的坐标所指示的地点。 初来之时,她明明在那里眺望到了一颗巨大的黑色球体,但现在,那里看上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有剩下什么,也只是一片甚至不能称之为废墟的残骸。 大师兄……在那里吗? 她小心翼翼地开着运输机驶向前方,避开仍处于运动状态的天体碎片,在蔓延好几百米的黑色烟雾中寻找她所熟悉的那架机体。 有了! 小型运输机在狼藉的中心看到了银色的反光,并快速向银光的方向靠近。 “大师兄!”安知知扯过对讲机,激动地唤了一声。但眼前的钢铁小巨人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她继续靠近,直到降落在HL-12的面前。 从机甲前胸的玻璃窗里,她看见驾驶舱中空无一人。 “大师兄?”刚刚放下的心旋即又提了起来。 怦—— 在没有传播介质的真空中,她好像突然听到了心脏搏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穿着驾驶服的青年正站在一团跃动的火焰面前。 那火焰一闪一闪,最外层是红色的,然后是橙红,再然后,渐渐变作幽幽的蓝色,让她无端想起剑炉的炉火。 那大概就是巢穴的核心。 巢穴已经被彻底毁坏,这颗核心也将会在数分钟之后熄灭。 “大师兄——”安知知解开保险措施,打开舱门,朝着那团火焰跑了过去,“大师兄,你怎么了?为什么站在这里?” 严决似乎没有把通讯工具带在身上,直到安知知撞着胆子戳了一下他的左肩,他才懵懵怔怔地转过头。 眼神很正常,表情也很冷静,好像没什么,是平时的大师兄,又……不像是平时的大师兄。 安知知抬起眼,试探地望向他的眼睛。水光潋滟的桃花潭,如今看起来像是沉寂千年的冰山。她想她看到过与此相似的眼神,就在那张照片上,那个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里。 “大……师兄……”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了起来。 严决似乎说了什么,但是隔着玻璃,隔着真空,安知知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努力地在昏暗的光线中辨认他的唇语。 ……抱……抱……我…… 怦—— 那团已经萎缩至只有一星点地光焰又搏动了一下,像是要向这个无垠的宇宙传递最后的心悸。 安知知像被夺魂摄魄一样,什么都没有说,走上前去,张开手臂,一下子抱住眼前的人。 双手隔着并不轻薄的服装,在那个人紧实的背脊后面交缠在一起,像是要把他锁在自己怀中一样。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给别人如此热烈的拥抱,第一次主动而自发地和另一个人进行如此亲密的接触。 她还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鼓起勇气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当这件事真真切切发生的时候,她心中不断舒张的情感并非胆怯,并非羞涩,没有丝毫不情愿,也没有一丁点惊异。 她觉得不是自己付出了这个拥抱,她觉得自己正在被某个温暖的怀抱包裹着,回到了生命原初的场所。 安详,而让人无比眷恋。 后背感到一阵轻轻的压力,她也彻底被严决圈进怀里。 那种眷恋的感觉愈发强烈,强烈得好像在燃烧一般。 * “已经确认过了,巡回中的战地维修人员中,只有79号暂时下落不明,刚才和你进行交接的应该就是它。” 三号星舰的司令塔分支中,观察员快速清点了回收到的数据,对身后两名提出申请的人员如此回复道。 高响和凌雪停面面相觑,接着凌雪停用她那双上扬的杏眼狠狠盯了高响一眼,才让这位人高马大的年轻战士回过神来。 “79号,79号……能搜索到它现在的信号吗?还有,刚才提交的那个坐标——” 观察员的十指在键盘上进行了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各种各样的窗口在屏幕上展开又被关闭。 最后,他调出了一副略显单调的画面。没有战场细节,没有密密麻麻的信号点,只有一朵自中心不断向外扩张的涟漪,静静地铺陈在空无一物的窗口中。 “虽然很微弱,不过勉强能接收到79号的信号,看样子它已经安全抵达了你指定地那个位置,就一架运输机而言,它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那1209呢?”高响的心暂且放下了一半,还有一半仍为他那位大兄弟吊着。 观察员久违地操作了一下鼠标,将光标移动到画面中心附近的某个位置:“嗯……信号同样很微弱,毕竟距离实在是太远了。不过目前来看应该没有大碍。” 凌雪停和高响同时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位刚刚才脱离危险的志愿军医很快就想到了什么,盯着那副情报量过于稀少的画面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反映实时情报的画面吗?” “毋庸置疑。”观察员点点头。 “那为什么79和1209都没有动?不管是战斗还是撤离,都没有理由静止在那里,对吧?” 观察员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唔,你说的有道理,难道画面卡住了?战区外围的信号本来就不好,更不用说战区以外的宙域了……我刷新一下试试。” 分支室中一时间只剩下电子机械运作时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观察员才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开口:“对了,高响战士,你刚才说过那个坐标上存在一个巨型巢穴的吧?” 高响连连点头:“是啊,怎么了?” 观察员不动声色地再次刷新了一下页面,趁机确认了一下设备的信号接收状态——运转良好,没有遗漏信息,没有卡顿,延迟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从目前在那个坐标附近收集到的信息来看,那片空间中并不存在可以被认定为巢穴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一个大型巢穴了。” 如果是小型的临时巢穴还不好说,可若是大型巢穴的话,不可能一个指征都发现不了。 除非那些迅速进化的宇宙生物已经发展出制造隐形巢穴的技术。 “啊——怎么会这样?”高响摸了摸后脑勺,“这不能够啊,那么大个球呢。”他还用两条手臂在空中进行了一番夸张的比划。 凌雪停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可能没有?那些虫子就把我们吊在巢穴的口沿上,毁掉了我们的大半艘机体,杀死了我们半船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没有了?” “——难道你要说,我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都是幻觉吗?” 她起初说得情绪激动,但到了最后,又泄气起来,语气中带着三分的疲惫和三分的恐惧。 她看起来还算精神,但之前发生的事不可能对她完全没有影响。几乎涂满了整半个机舱的干涸血迹显然触动了她的神经。她到底还只是一个没有经历过战争残酷的女大学生而已。 观察员沉默了一会儿,在心中斟酌措辞。他知道这姑娘身份特别,因此没有轻易出言反驳。 但她口中的“幻觉”,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确实有少量的高等虫族拥有影响人类精神的超能力,其中就包括生成幻觉。 毕竟不管两位当事人怎么说,他都没法从眼前的画面里抠出半点有关大型巢穴的信息。 身后传来的四束热切目光让他倍感压力,他不得不在脑中编织能让这两人满意的解释。 确实还存在一种可能性。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作为一种可能性,它确实是存在的。 HL-12的输出性能比旧式的机甲提高了很多,尽管在测试中已经算出了它的输出上限,但那种东西也并非是绝对的。 根据操作方式以及机甲所处环境的不同,偶尔确实有机甲能够发挥出远远超过测量数据的性能。 他盯着那片不断扩散的信号波,审慎地开口:“不然的话,就是在你们返航的这段时间里,1209和79号合力把那个虫穴给……销毁了?” 这是一个接近异想天开的猜测,但在这种情形下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合理的解释。 假设那个坐标附近确实存在一个大型巢穴好了,但是眼下所有的指征都表示那儿没有那样的东西。 要让这两个条件同时成立,想来想去也只能将“存在”修改为“存在过”了。 观察员从屏幕的反光里窥视了一眼司令家的千金,觉得自己的回答想必能让目前在场地所有人感到满意。 但是高响很快就打破了他的良好感觉。 “怎么可能?就算大兄弟再厉害,那个巢穴也不是只凭借一架轻型战机就能毁掉的东西啊?” 观察员顿时感到有些沮丧。他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最后放弃了治疗:“反正援军已经出发了,既然现在1209和79的状态都显示不错,不如我们还是耐心等一等援军发来的回报吧?” 虽然等待让人心焦,但一时也别无他法。 就在观察员以为这事可以就此揭过的时候,凌雪停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79号运输机的驾驶员是谁?” 她问这个做什么?观察员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将相关的信息给调集了出来。 “安知知,时代智钢的维修工,第一批进入轨道的志愿者。” 还不等凌雪停发表感言,高响就率先啊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军医皱眉问道。 高响一拍脑袋:“我知道这姑娘!” “——她在L市基地呆过,还叫严决兄弟‘大师兄’来着!” 他想起在一片引擎轰鸣声中隐隐约约听到的话语。 “……同你说过的……我喜欢的姑娘……” 大兄弟喜欢的姑娘…… 他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自己八成是听错了。再见到那两人的时候,一定得再仔细问问。 * 安知知有些困惑地坐在运输机的驾驶座上。来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回去的时候反倒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 她正开着跟随模式,让这艘小型飞行器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HL-12的后面。 前面有人带路,不需要她自己查询地图和调整方向。 大概正因为不需要自己动手操作了,所以才会觉得手足无措的吧。她想。 但是心跳得好快,呼吸也还没有平静下来。 “知知?”耳机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原本就超出正常数值的心率变得更快了一点。 “大师兄!”她慌慌张张地应道。 耳机里淌过一阵轻轻的气流声,电波对面的那个人在笑。是平常的大师兄。 “知知,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安知知紧张起来,支支吾吾道:“……唔,嗯……” 对面沉默了几秒,才问:“在剑炉修剑的时候,知知通常都会想些什么?” 安知知有些意外,她抬起头,从视野中看到那架银亮银亮的机甲就飞在眼前,没有一丝动摇。 大师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呢? 她心中疑惑,思绪却被这个问题挑起,不知不觉回到了那个显得分外遥远的时空之中。 剑修以剑修身,以剑证道,佩剑对剑宗弟子来说,无异于自己的一个分/身,无异于生命的一部分、道的一部分,每一柄剑,对持有它的剑修来说,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存在。 她虽然早早放弃了剑修的道路,却以铸剑师的身份通晓了这一点。 欧冶子师父也曾教导过她,若不知剑于剑修的重要性,便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铸剑师,若不知剑之道、剑之命,便无法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铸剑师,若不以心待剑,便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铸剑师。 她灵根全无,是为先天不足,无法炼气修身,与天衍其他弟子一样求仙问道,但于修剑一途,她自认问心无愧。 ……因为严决同她说,这是她的天命。 这是她的天命。她之所以没有在乱世中死去,皆是为了遇上这段天命。 是故,她以真心锻每一块铁,以真意淬每一柄剑,以所有心魂消弭剑上伤痕。 她在修剑的时候,只想着一件事:不管遇上什么灾祸危险,你,你们——都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想,宝剑啊宝剑,一定要和你的主人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 又是一阵轻轻的气流声。 安知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恍恍惚惚地把真心话给说了出来,想是让大师兄见笑,猛地觉到一阵羞臊,下意识地将脸埋进双膝之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严决的声音淡淡传来。 安知知感到脸上一阵发热。为何会这样,若大师兄笑她幼稚,她会觉得无地自容,但大师兄反应淡然,又让她感到一丝失落——为何会这样? 她又替自己感到一阵羞耻。 没等她脸上的热度消散,严决便又开口,不知为何,似乎突然变换了话题,大抵是觉察到她尴尬。 又大抵只是,他想这么说。 “自我入门起,便一直受师尊教诲。师尊要我好好修行,不可懈怠,将来定要成为一个能够保护剑宗的人。我自视甚高,也仗着天赋有恃无恐,始终觉得此事不在话下。” “我弱冠之时便有元婴修为,再一世*(即三十年)成化神,若未遭变故,过几年便可元神大成,三甲子之内可甄渡劫圆满,纵横观览,天衍仙门怕也再找不出资质出我右者。” “我既有此大能,自然要担当大责。庇佑剑宗,我自认责无旁贷。可惜……我最后还是辜负了这一生一世的责任。” 语气清朗,可让人生生从里面听出怅然。 安知知忽的明白过来,大师兄方才一反常态究竟是为什么。他一直表现得不甚在意,但果然无法放下。 摇光被毁,他始终自责。 虫穴崩塌,状似天崩地裂,想必是……又唤起了他不愿回想的那段记忆。 责任,怎是说放下就能彻底放下的?愧疚,又怎是说释怀就能释怀的?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怕是内心陷得越深。 她要怎样,才能让大师兄真正走出来呢?她又不可将时光倒流,将空间错位,让一切再次回到摇光尚存之时。 光是过好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她就已经要全力以赴了。 她能做些什么呢?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大师兄……”她明明还未组织好言语,喉舌却擅自动了起来。 “为什么别人都是受庇护的一方,唯独大师兄只能当那个保护别人的人呢?为什么大师兄非要承担这份责任不可呢?” “……大师兄是觉得,这,是自己的天命吗?” 沉默。 无垠的宇宙中,是死一般地沉寂。 安知知感到一阵焦灼。她从膝盖之间抬起脑袋,紧张地看着视野中那架无声前进的机甲。 “如果这是我的天命,那我已经是一个失天命之人了。”严决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知知慌乱地辩解。 “……” “知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严决再次开口。 “好好保护我。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好不好?” 琥珀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 这仿佛是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语,安知知觉得这奇异得像一场幻听,又真实得理所当然。 在虫穴的残骸之前被索求的那个拥抱一下子有了缘由。 为什么人们会那么理所当然地向强者索要保护,让那天生的禀赋由一件礼物成了一件枷锁?谁又决定了,强大的人便不需要保护?再强大的人,也会流血受伤,也有一颗肉长的心,并非无坚不摧、固若金汤啊。 她替大师兄感到不公,但她又何德何能,去当他的盾,去当他的铠,去贴在他心口,为他构筑最坚固的防线? “好不好?” 四方坛上,白衣玉冠的少年,目光穿越万千人群,盈盈地看着她。 灰尘遍布的营场上,一身军装的战士在尘霾之间回首,眼神坚定,穿透机械的装甲,撞在她身上。 他们望着她,眼神皆在询问—— “不要离开。” “好不好?” 怦,怦,怦,怦。 心脏有率无率地跳动着,她从未如此动摇过。心头上不知因何而起的,被揪住一般的疼痛似乎在逼迫她做出回答。 “好。”她说。 几乎要将控制杆捏碎的手指突然松了开来。严决不知该如何形容在听到这句答复时的心情。 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喜出望外,又觉得理所当然,仿佛注定如此,仿佛他命中注定,会在这一天,这一刻,这一处,听到这个回答。 他不知其中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只觉得正因为这个回答,所以他会在万千人海中一眼注意到她。 正因为这个回答,所以三千弱水,芸芸众生,只有她如此特别。 正因为这个回答,所以这世间,再没别的能比得上她。 * 自三号星舰出发的援兵在抵达指定坐标附近时,并没有发现需要救援的对象。 在遍布鞘翅残骸的广阔宙域之中,银白色的机甲正安安静静地沿着标准路径执行返航,在它身后,小小的三角形的飞行器同样安安静静地跟随着。 通讯器里有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1209,这里是执行战区外救援任务的斥候小队,收到请回答。” “1209收到,感谢救援。” “发生了什么?1209,请汇报。” “执行医疗分队救援任务,过程中顺便清剿了一处大型巢穴。汇报完毕。” …… 很显然,斥候小队的出现纯属多此一举,惊扰了一场浪漫而宁静的星海之旅。 不过小队长对此无知无觉。他撑着控制杆,打开空间探查器扫描附近的宙域,扫描结果显示,空间中的无数漂浮物都是虫族的尸体和巢穴的碎片。 以漂浮物的数量和散布范围来看,这片宙域正如求援者1210提供的信息一样,存在过一个规模不小的虫穴。 一个大型虫穴。 已经被“顺便清剿”了。 仅凭一架轻型战斗机甲和一架维修运输机。 而且说实话,以运输机接近于零的战斗性能来看,输出主力只能是这架HL-12。 也就是说,一架轻型机,独自销毁了一个大型虫穴—— 把事件要素简单地串连起来之后,小队长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一个世纪玩笑还是世纪奇迹。 以12编号开头的机甲单兵,应该是前线所有战士中资历最浅、军衔最低的那一批,能够在集体的大规模清剿任务中全身而退就足以在同伴面前好好吹嘘一通,在经过大型巢穴时能顺利逃脱就应该谢天谢地。 而1209居然以一己之力销毁了一座巢穴。一座大型巢穴。 HL-12轻型,看来这个型号的新机甲所具备的潜能简直深不可测啊……小队长幽幽地想道。 这场星际战争,说不定很快就能结束了呢。 “斥候小队03,现执行战区外护航任务,请跟随。1209,收到请回答。” 虽然心里清楚对于这次的任务对象来说,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护航,但小队长还是中规中矩地照本宣科。 “收到。” 任务对象也老老实实地回应了他的宣言。 嗯,实力超群,又不居功自傲,是个有前途的家伙。 “大、大师兄……” 一个细小又软弱的声音突然在通讯回路中响了起来。 女人? 小队长皱起了眉。 “怎么了?”1209倒是应得利索。 “航线的七点和四点方向上,似乎……似乎有什么。我、我把坐标传给你。” 小队长下意识在地图的大致方向上扫了一眼,除了一大片空白的未探测区域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十几秒后,一条信息共享被送到了他的表盘上,是分别位于不远处的两个空间坐标,方向正好是七点和四点。他试着将地图放大了一点,然而并没有在那两个位置上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搞什么鬼呢? “这两个位置可能存在高隐蔽性的关键巢穴,斥候03,或许可以给你们的探索提供一些方向。”1209说,“知知的‘感觉’很灵敏的。” “知知”?谁啊? * “你说的那个安知知,她是谁?” 司令塔的分支室外,留着一头黑色长卷发的志愿军医正一脸狐疑地质问着寸头战士。 自返回基地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司令家的千金早就已经平复了情绪,以至于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别人地事情。 高响揉了揉后脑勺的那片短茬,说:“噢——她啊,是在集训基地一个临时的驻队维修工,你没见过吗?个子小小,黑黑瘦瘦,留着一头短发的那个。” 凌雪停挑起一绺头发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努力在脑海中寻找与高响的描述相符的人物,但想了半天,终究无果。 “你说她喊严决‘大师兄’?她以前就认识严决?两个人关系很好吗?” 高响继续挠脑袋:“关于‘大师兄’这个称呼,我也奇怪着呢,现在又不是什么流行拜师学艺的年代,要不就是上大学的时候跟了同一个导师?但好像现在大学里也时兴这种叫法了吧?” 接着,他又突然单手握拳,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敲了一下:“不过要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凌雪停警惕地看着他。 高响立刻晃了晃脑袋:“没什么,没什么。毕竟是同门师兄妹嘛,关系亲近一点也是正常的。” 他刚才差点又要在凌雪停面前泄露自家大兄弟正处于单相思而不得的窘境。甚至这次连单相思的目标也已经锁定了。 但那不是还没找当事人确认过么?万一谎报军情,有损大兄弟威名。 凌雪停觉得高响态度可疑,侧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这股咄咄逼人的视线,高响打算就此噤声。 “你和严决关系也不错吧?”凌雪停问。 毕竟是同一批入伍的新兵,又是一起被挑进正式编制的战友,吃饭的时候也总是坐在一块,会这么想也是顺理成章。 高响显得有些得意:“我俩是室友。” “哦。” “大兄弟说过会罩我。” “……” 凌雪停又玩了一会儿头发。她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得直白一点:“你们平时会说吗,那种,感情方面的话题?” “嗯,说啊。”高响隐约意识到话题的走向又开始微妙起来。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见凌雪停问:“说些什么?像‘喜欢的类型’那种?严决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你知道是怎样的女孩子吗?” 高响这下算是彻底弄明白,自己正在被刺探。 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被当成情报源,是每一个男神女神的好友都逃不过的宿命,而高响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正在经历这伟大而光荣的时刻。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没有立刻回答。 凌雪停笑了一下:“不会和文秀说的一样,比起女人,他对机甲更感兴趣?” 高响忍不住纠正:“那是我。” 凌雪停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 “大兄弟是有喜欢的姑娘。” 凌雪停挑眉。 高响继续:“放心,不是你。” 凌雪停白他:“我知道。” 她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端的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路,让她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空荡的环境中飘荡着刺耳的电子音,让人忍不住怀疑铃声主人的品味。 她皱眉:“为什么不开震动模式?” 高响打开屏幕:“1209返航,嗷!大兄弟回来了!我要去找他!” 说着摆了摆手,迈开两条长腿向星舰的入口跑去。在低重力环境的影响下,他的步子看起来轻飘飘的。 凌雪停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抵达缓冲舱的时候,正好看见透明的玻璃门对面,HL-12在一艘小型运输机的伴随下驶入格纳轨道。 驾驶舱门打开,穿着贴身驾驶服的青年从门内探出身形,在机舱门口升降梯的踏板上借力,轻飘飘地移向那艘战战巍巍的运输机。 穿着笨重空间服的小小修理工从位于运输机顶部的出口钻了出来,青年动作自然地拉住那只向外试探的手,轻轻将它向上拉扯。 蓬松雪白的空间服像一朵云似的浮了起来,青年一把将它抱住,然后小心放到地面。 凌雪停看着门外那副图景,忍不住说道:“我们学校师兄妹之间可没关系这么好的。” 高响说:“大兄弟对女孩子向来很好。” 凌雪停垂眼:“……是吗?” 这个呆愣愣傻大个难道看不出来吗?那样亲昵的互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用“同门师兄妹”来描述的场景。 所以……严决喜欢的姑娘,就是那个名叫安知知的女孩子吗? 嗯……嗯?好——奇怪的品味。 * 一晃眼,距离正式开战就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对统合防卫署来说,目前战况良好,战局明朗,轨道防线十分稳固,战火完全没有向后方蔓延的趋势。 人员伤亡率和军备报废率都被压缩得很低,单兵歼灭数则高于以往大多战事,加上近日来接连攻破了数座虫穴兽穴,对敌方攻势造成巨大打击,联军动向逐渐以防御转向反攻,战区外沿亦在不断扩大。 说不定再过没几天,这场大战就会终结了。 随着战场形势稳定,战场上的话题也愈发轻松起来,发生在战场上神奇的故事也成了战争后期鼓舞军心的调剂之一。 “新世代机甲的性能已经彻底得到证明了啊,这下智钢在业界的声望可要如日中天啰。” “毕竟老品牌了,多少战士的第一台机甲就是智钢生产的LC、LD系列,如今看它这场翻身仗打得这么顺利,大家估计也都挺欣慰的吧?” “可不是!你听说了没,前几天有个单兵用一台轻型就干掉了一整座巢穴、大型巢穴,你敢信?”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简直超神了好吧?!你想想,HL-12的输出极限就摆在那儿,就算性能提高了,理论上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估计是操作好。靠走位技巧和精确点杀,冲到巢穴深处捣毁核心,一个人也不是不能办到。” “你以为玩无双割草游戏呢?想想一个大型巢穴里寄生着多少虫子?没有重型机的攻击范围,凭一架轻型机闯进去,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好想见见那架HL-12的驾驶员哦。” “怕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那不是哪吒么?” …… 毕竟无论在什么年代,英雄事迹总是让人津津乐道。 第55章 不醉不归 单兵捣毁虫穴的故事很快就从三号星舰流传开来, 扩散到各个战区。如果战场话题也有一个热度榜的话,它大概会成为毋庸置疑的榜一。 而创造这个神话传说的当事人自然也受到热捧,一下子就成为了V03战区无人不知的英雄角色。 当然这个故事里另一个重要元素也没有被热心群众遗漏。 毕竟如果没有79号运输机穿越战火, 为1209号战机送去能量砖的话,这个传奇也就无法成立了。 因此,除了在战争尚未结束之前就已经接受各种表彰的严决之外, 安知知也作为“勇敢的志愿者”被大肆宣传了一番。 不过这位勇敢的志愿者同志从未居功自傲, 依然每日奔波于战场, 低调做人, 低调干活。 除此之外—— “大师兄,感觉还好吗?” 事情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安知知仍然时不时要对严决进行一番嘘寒问暖。 不管外界将严决的实力说得如何天花乱坠, 都不可能猜到他真正的秘密。 HL-12的输出上限在哪里, 安知知再清楚不过。 她不会再任性强求严决不动用气墟,但是,表达一下担心总是可以的吧? 至于说严决,他很显然乐在其中。 “本是有些虚的, 但知知师妹来看我,我便觉得好了。” 桃花眼荧荧烁烁。 “你可要多来看看我。” ——你可要多来看看我。 多陪在我身边。 多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 好好保护我。 V03战区上千号人加上已经灰飞烟灭的摇光上千号人, 恐怕都想不到这撒娇似的话是从严决口中说出来的。 在外人面前他到底还是会照顾小师妹的情绪, 但在私底下却总是难以控制地腻歪起来。 在剑宗时, 他怕宗门弟子之间的风言风语会伤着她, 便刻意不在人前与她见面, 真真想见她了, 还得等到夜深人静之时, 借着无我剑的名义, 悄悄去剑墟走一遭。 他说他可以等, 等小师妹长大,等小师妹明白他的意思,等小师妹心里渐渐容得下她。他少年得意,向来快言快语,有什么便说什么,没什么也可说出一团花来,可唯独在小师妹面前收敛克制。 他自知自己太过张扬,但也知小师妹内敛胆怯,所以才将浑身的尖刺变为柔软地触角,想要一点点试探,一点点缠绕。他不怕这个过程需要很久,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时间有很多很多。 但是,世事无常啊。 他尚未离开严家时就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他刚修成元婴时,便知道百年之后,世上再无血脉至亲,他将是孑然一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曾因为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摇光峰,比如长余子,比如剑炉火…… 正因为世界上存在着不变的东西,才能让他在度过漫长的年岁、经历一次次永别时感到安慰。 但是啊,他曾以为亘古不变的那座山峰就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他曾以为可一直陪伴他渡劫圆满的师尊在他眼前殒落,他曾以为永不熄灭的剑炉之火在他眼前只余下最后的星点…… 在那座巨大的虫穴化作碎片的时候,他大概是彻底醒了。 他的修为终究会一点一点耗尽,这副元神未成的身躯终究会堕为一具凡胎,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没有,安知知也没有,这万事万物都没有。 如果他想让小师妹多看他一眼,他就该主动索求,如果他想让小师妹多眷恋他一分,他就该对她更好一分。 摇光峰上那些弟子曾笑话知知还不如一块榆木,谁说不是呢? 难道他的心思表露得还不够明白吗? 那日在营场上,星兽来袭时他说的话,难道她没有听见吗? 她,应该也是喜欢他的吧? * 在这场星际战争开始之初,包括统合防卫署上层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它会结束得这么快。 各种媒体渠道和军事分析家对这场可以说是短暂的战争进行了总结,发现了其中的一个重要拐点。 以V03战区外大型虫穴的粉碎为契机,数十个虫族临时据点失去指令,被人类联军迅速清剿。 司令塔根据这些临时据点的排布规律测算出更多敌方巢穴,攻其不意,使得联军不仅将入侵星系的宇宙生物迅速击退至轨道之外,还进一步扩大了人类在星际中的探索范围。 其中斥候小队03发现的两处隐形的关键巢穴也对战局的逆转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这一切,都源自一架编号1209的HL-12轻型机的单兵战斗。 单兵突破虫穴的事迹已经不仅仅是轨道上的传说,它在地面的街头巷尾也迅速流传了开来…… “工作,看看。”陆放将一份纸质文件塞进严决手中。 名为陆放的军人是严决目前所隶属部队的长官,也是当初将严决从新兵营挖走的人。 战争结束后,所有军队和后勤人员、志愿者都已经陆续返回各个星球。此时两人所处的地方是塞勒斯防卫部L市总部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的所有者正是陆放。 “采访?”严决接过文件,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的关键词。 “虽然还没有在公众面前正式露面,但你已经是具有足够影响力的大人物了,媒体和军队自然都不会放过你。” 严决笑:“长官,别把话说得那么恐怖。” 陆放一脸严肃:“联盟拨给统合防卫署的资金有限,因为装备更新和战争消耗,目前各星球的防卫部预算都很紧张,如果有赚外快的机会,上头肯定会努力抓住。” 说着看了严决一眼,那眼神很明显在说“你就是军队赚外快的机会”。 严决对此并不抗拒,他一边确认时间地点和注意事项,一边反问:“不过这对于补足经费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吧?” 陆放轻咳一声:“后面还有别的。” 严决将纸翻过一页,发现居然是一份演出邀请。 机甲除了在军事方面,在民用和商用方面也有着广泛运用,其中就包括在各类庆典活动或仪式上进行飞行表演——因为费用昂贵,这甚至偶尔会成为民间判断活动规格的指标。 “是政府组织的活动,因为刚好碰上战争结束,让上过战场人参与的话,气氛或许会更热烈一点——委托人是这么说的。” “报酬给得倒是很大方……”严决看了看底下的数字,小声感慨了一句,“不愧是政府吗?” “他们对你的号召力充满期待。”陆放解释道。 严决不置可否,招蜂引蝶这件事情他天生在行。 他又将文件的其它细节确认了一遍,视线落在最开头的那段背景文字上。 “思乡日?” 陆放点点头:“嗯,所以才会这么大手笔。” 严决识趣地没有追问。看陆放的语气,这应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节日,若表现得一无所知,难免惹人怀疑。 “我没问题。” “帮大忙了。”陆放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终于显得放松了一点。 严决将文件收好,然后不动声色地打开终端,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思乡日”三个字。 万能的星网没有对他的提问发表评议,直截了当地将答案告诉了他。 很久以前,人类的家园并不是这个名为达尔斯阿的小型星系。 那时候所有人都住在同一颗星球上,那颗星球距离恒星达尔斯阿有数千光年的距离,如今通常以“原始家园”指代。这座原始家园于一千年前左右变成了一颗彻底不宜居的星球,而在那之前,人类就已经开始了漫长而缓慢的星际移民计划。 人类通过迁跃以及其他空间移动手段移居至遥远的达尔斯阿星系,并矫情地将那颗被抛弃的星球称为永恒地故乡。 “思乡日就是为了纪念人类曾经的家园而设立的节日。这也是人类正式宣告移民完成的日子。” 严决看着屏幕上的这段文字,不由得有些发愣。他难得地产生了一种直觉,他无端认为,那个所谓的原始家园,会不会与他曾经所处的世界有所关联。 毕竟都是“曾经的家园”。 在严决查找定义的期间,陆放又交代他一些事宜,他也一并用终端记录了下来。 事毕,他从办公室退出,转头便向地下的格纳库跑去。 安知知还没有回智钢,据说是因为工厂那边待维修的机甲数量已经趋近饱和,不得不分流一部分留在防卫部的基地。 那些从各大军工厂招募来的志愿者也被留在基地从事各种善后工作。 作为一名维修工,安知知被分配的工作自然只能是修理那些滞留在总部的受损机甲。 “知知!”严决不知为何,似乎显得格外激动。 安知知从一台中型机甲的驾驶舱探出脑袋,表情有些惊讶:“怎么啦,大师兄?” 腰韧腿长的青年三两下跃上中型机甲的肩头,将手腕凑到安知知面前:“你知道思乡日吗?” 知知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年,按理来说,应该把所有的节日都轮过一遍,但此时她却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显然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也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是一个龟缩在壳中,无知无觉的自闭少女呢。 严决将身子凑得更近,将那段文字铺展在安知知眼前:“在一千多年前,人类生息在这片宇宙中的另一颗星球上,他们将那颗星球称为故乡。” 说着,他又挑了几张照片出来。 山河壮阔,风景秀美。 “你看,这里像不像天衍?”严决指着其中一处。 安知知凝神看了半天,才小声道:“……天衍四十九峰到底是怎样一番模样……我、我也并不清楚呀。” 她不曾登高望远,只日复一日地生息在那片山林之间。 她看向那些树,那些山石,那些云雾,忍不住用手指抚过画面。 “——不过……确实有种熟悉的感觉。” 严决扬起嘴角:“等过了思乡日,我带知知去走一遭可好?” 安知知抬起头,看见的是严决那线条流畅而分明的下颌,他嘴角被牵动的皮肤,因为喜悦而微微眯起的眼睛,眼中有光,有水波,还有很多很多,她描述不来的东西。 天衍四十九,摇光。对大师兄来说,那一定是很深,很深,很深的眷恋吧? 所以,当他想要抓着每一丝希望,去追究、去回溯那份眷恋的时候,她能做的,应该就是陪在他身边。 正如她所承诺过的一样,要好好保护他。不仅仅是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他,更要在他希望破灭、因而感到失望的时候保护他。 大师兄是那样美丽、强大,背负着不容犯错的期待。他恣意,他桀骜,他风流,他不羁,那只是因为,他从未,也不敢将那脆弱不安、不堪重负的一面展现在人前。 而她要保护的,不正是那个比她还要不安的大师兄吗? “嗯!”她望着那双清透的眼睛,认真地、怜惜地答道。 * “可以为大家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吗?据说在能量补充完成之后,你是打算直接返航的对吧?为什么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回头就把整座巢穴都摧毁了呢?” “因为王虫出现了。” 虫群的行动通常会因为王虫的指令而变得训练有素,甚至具备高级智能。面对受王虫指挥的虫群,恐怕他们就算直接逃跑,也未必能顺利逃出生天。 握着话筒站在受访者面前的主持人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猛然意识到不对。 “这么说来,你是在王虫苏醒的情况下摧毁巢穴的?” 这明显比逃跑成功更加不可思议。 主持人咽了口唾沫:“那么……可以说说,你见到的那只王虫长什么样吗?” “外形像胡峰,但是体型比通常能见到的大型虫族还要大几倍,身体的防御能力很高,但行动受限于体型,相对迟缓。” “对,我也听说过,王虫级别的虫族生存能力很强,它们的甲壳不是普通功率的激光武器能够穿透的,更不用说刀枪类的近战武器了。那你又是如何凭借一架HL-12击败王虫的?” “众所周知,王虫的最大弱点就是巢穴的核心。我遇见的那头王虫应该还没有完全成熟,身体还有一部分没有脱离核心,因此在它离开巢穴的过程中,核心被一并带了出来。” 和王虫的甲壳相比,巢穴的核心可以说是不堪一击。正常情况下,这玩意儿都是被严密藏在巢穴最深处的——就算王虫死亡,只要核心仍然完好,它就可以孕育出新的王虫。 “看来在这场斗争之中,你一定受到了命运女神的眷顾。” 若不是情况特殊,一个新人怎么可能单凭一台轻型机摧毁一座大型虫穴?用能量转换的公式进行计算,就能得知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但如果目标仅仅是核心的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种情况非常罕见,遇到了只能说是幸运。 因为幸运而一战成名,这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背负上超过自己能力的责任,可不是好玩的。 严决听到主持人的话时,想到的是从遥远的战场后方赶来的那艘小飞行器。命运女神的眷顾吗?谁说不是呢? 他在主持人的注视中突然笑了一下。 就是这个笑容啊……主持人想,这就是收视率的保证。 “作为新兵第一次参加真正的星际战争,可以说说你的感想吗?” “从结果来说,战争与我而言是一次机遇。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世界上不再出现战争。” 像标准答案一样无趣的回答。毕竟这里是一个具有娱乐性质的舞台,总不能大谈战争之残酷。 “都说在这次战争中,搭配了新系统的HL-12对最后的胜利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你是怎么觉得的呢?” “毋庸置疑吧,纵向对比过去的战争数据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么严决士兵今后有什么打算吗?继续在军队服役,还是有其他的职业规划?网络上对你进军娱乐圈的呼声可是很高呢。” 主持人忽然将脸转向镜头开始与观众单方面互动。 “很多观众或许已经发现了,严决士兵并不是屏幕上的新面孔——就在几个月前,他正踩在一块模特圈顶端的跳板上,谁知道这纵身一跳,落进的却是军队的池子?让我们来欣赏一下严决战士曾在时尚圈中留下的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他用夸张的语气和夸张的辞藻请出了那份经过紧急加印结果还是被抢购一空的传奇杂志期刊,炫耀似的放在镜头前。 “这期杂志在发售的时候,创下了近年的刊物销售记录,关于封面人物究竟是谁的讨论也一度成为网络热门话题,现在,这个谜题总算被揭晓了。” “这份由严决战士亲笔签名的杂志,将在节目结束后,通过自动抽奖的方式,赠送给在节目话题中留言的幸运观众……” 主持人话音刚落,投射在后方大屏幕上的话题页面便飞速地滚动起来,一下子将节目相关话题送上了热门搜索。 严决坐在嘉宾的座位上,尽职尽责地挂着笑脸,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些一晃而过的文字。 陆放长官说有采访的工作,他还以为是在新闻节目里看到的那种采访,没想到实际上却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摆了一道。 而主持人看到抽奖互动效果显著,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殷勤起来,决定趁热打铁。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问答环节。我将会从观众朋友们在提问箱中留下的问题中随机抽取,让严决战士进行回答,废话不多说,赶紧让我们看看第一个问题吧!” 屏幕上的话题页面被切换掉了,换上了一个提问池,可以看到有无数字条在里面起起伏伏。 主持人看向嘉宾:“严决战士,请去提问池边上——亲手挑选问题吧。” 军装的青年从善如流,长腿一迈,越过阶梯,走到光线晃眼的屏幕前,伸手在屏幕上一点,被他的指尖所触碰到的字条立刻飞了起来,在屏幕正中缓缓展开。 “想知道严决心目中的理想伴侣是怎样的?” 主持人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看来大家十分关心严决战士的婚恋问题啊,那让我们来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目光落到严决身上,倒没有看到他丝毫的慌张和错乱。 也是……一看就是情场高手级别的人物,不至于在这种问题面前惊慌失措。 严决侧了一下头,略作思考,开口,差点要将安知知的全身像给画出来,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笑着答道:“合眼缘的。” 在他看来,安知知的特征太明显,不管是那头乱糟糟的短发,还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是那种又小心又拼命的性格,若他在这里一说,那些普通观众暂且不提,和知知一块工作的、又知道“严决”这个存在的同事们,八成一下子就会联想到吧。 所以还是不给她添麻烦了。 一张诡异的笑脸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他脑海中,让他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万幸只有短短一瞬,应当不会被人觉察。 衡九生……想到她就呆在距离知知那么近的地方。实在令人无法安心。 严决这边思虑万千,主持人那边也动了一番脑筋。 “合眼缘”这个回答也太空泛了,没有话题性,太浪费这个增加收视率的绝好机会。 “严决战士迄今为止有遇上过吗——合眼缘的人?” “有啊。” 答得倒是很爽快。 “那你喜欢上对方了吗?有交往过吗?” 放在外头,这无疑显得刨根问底,没有分寸。不过可惜了,这里是电视节目的舞台。对主持人来说,节目效果比分寸要重要许多。 严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喜欢。但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现场响起一片哗然的声音。所有人都好奇,能被严决喜欢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孩。 还有“没有走到那一步”又是什么意思?两人正在培养感情的过程中?还是说在成功牵手之前就已经分散了? 主持人还想继续追问,严决已经眼疾手快地点选了第二个问题,试图堵上他的嘴巴—— “可以具体说说怎样的异性合您的眼缘吗?” “……”系统是故意的吧? 严决看了一眼笑得阴险的主持人,酝酿了一会儿,答道:“话不多,笑起来很可爱。勤奋刻苦,但不太精通家务——嗯,因为我很擅长那些事情。” 观众席又是一片哗然。 …… “毫无疑问,他现在心有所属,而且心如磐石,不可转移。”萧文秀站在沙发后面,随口点评起电视中的内容,“总而言之,大小姐希望渺茫,还是早些死了这条心吧。” 凌雪停一边玩着头发,一边将脑袋靠在沙发背上,伸长了脖子倒着去看自己那位尽职且多嘴的保镖:“我只是无聊看个电视而已。” “非得看有他出场的不可吗?” 凌雪停换了几个频道,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氛围轻松的访谈节目:“你看,哪部偶像剧的男主角有他养眼?” 萧文秀点点头:“这倒也是……” “我不会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你说的对,他心如磐石,我希望渺茫。”凌雪停说。 萧文秀则无所顾忌地戳着她的痛处:“我还以为被他从虫穴里救回来之后,大小姐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呢。大小姐是吃了什么药,治好了相思病?” 凌雪停懒得转头瞪她,继续看电视。她是心动过,但她也很识好歹。 “那么大小姐,既然已经断了念想,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吧?” “谁说我要回家了?”放走一个严决,又不意味着她服软,同意和老妈介绍的那些油腻中年男子相亲。 “再不济我也是回学校,好好待到毕业,然后努力考进军队,当一个正式的驻队军医——好说歹说我既有‘实习经验’也‘上过战场’,buff还是很多的嘛。” ——但是最大的buff还是“司令家的大小姐”啊……萧文秀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着。 “但是最大的buff还是‘司令家的大小姐’——你刚才是这么想的吧?” 萧文秀抬头,看到凌雪停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正直直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心虚,冲她眨了眨眼睛。 不过凌雪停也没说她什么,大概她也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否认这件事。 “现在确实是这样,但我会凭自己的本事摘掉这顶帽子的!” 说罢,又转过头继续看电视去了。 * “恭喜用户@安知知在抽奖活动中抽中奖品‘签名期刊’一份,奖品将在七个工作日内发送至后台填写的收货地址,如需修改地址,请联系@星河客节目组。” 安知知在终端后台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严决正好刚刚到家。 “什么事啊,这么开心?”他将外套挂在门口,去厨房洗了手,然后径直在沙发上坐下。 安知知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但眼睛倒是开心地弯着:“我抽到大师兄的签名期刊啦。” 严决想到在录制厅里看到屏幕上滚过去的那个名字,果然是没有看错。他看着兴高采烈的小师妹,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么想要,为何不曾同我说过?这种东西,知知想要几本,我便可签几本。” 安知知陷入了思考的僵局,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 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是一样的杂志,一样的签名吗?” 安知知低头捣鼓了一会儿终端,调出节目话题的页面:“大师兄,你看呀……这么多人参加抽中,可最后竟抽到了我。这、这多……难得呀。” “原来是这样。倒确实难得。”严决看了一眼那上面的数字,有感而发,“这是不是足以证明我们有缘,而且——缘分很深。” 安知知眨了眨眼睛,无知觉地重复道:“……缘分……很深。” “不是吗?”严决说,“同门一场,本就是缘分,穿越时空,在另一个世界相遇,这更是缘分。若非如此,世事怎会恰到好处?” “大师兄,你相信缘分?” “我不相信缘分,但我第一眼看到知知就觉得合眼缘。”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是吗?” 严决看安知知一脸困惑,心中有些迟疑——他这已经算是明示了吧? 偏偏小师妹完全不为所动。 都不知她究竟是胆小懵懂,还是铁石心肠。 “知知,刚才那个访谈节目,知知是看了的吧?”他终于忍不住确认。 “嗯,嗯!”安知知戳了戳终端,眼睛又弯了起来,“所以才能抽中奖品呀!” “全部、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有错过?”几乎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安知知顿时心虚:“啊……抽、抽完奖,去了趟……洗手间,有一些,没看上。” 她抓起遥控,“没、没关系,可以看重播!” 严决有些泄气地捂了捂脑袋:“算了,没事,还是别看了。” 电视上开始播美食节目。 严决陪着看了一会儿,问:“晚饭吃什么?好久没有一起好好吃过饭了吧?” 昨天下午两人才结束防卫部的工作,安知知到家直接扑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接近两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身体也差不多到极限了,都累得顾不上饿了。 不然的话,再给知知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大师兄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严决靠着那副半仙的底子倒是没觉出什么辛苦,拿湿毛巾帮安知知擦了擦脸,又抱出一床被子给她盖着,自己则在一旁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便是陆放交代他的采访工作。大概是因为惦记着他大早上要出门,安知知在六点不到的时候挣扎着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要送他出门,结果被他按回了沙发上。他还没出门,就看到小师妹又沉沉睡了过去。 呼吸很轻,但是绵长而安稳。 这种安稳的韵律总是莫名让他感到心安。 眼下已经过了正常的饭点,天色深沉,安知知的肚子瞅准时机,咕地叫了一声,让正在看美食节目的小姑娘露出窘迫的表情。 “外面吃?”严决对此毫不介意,反而笑得柔情似水。 这时候门铃响起来,安知知啪嗒啪嗒地跑过去看了一眼是谁,然后立马开了门。 孙舒雅拎着大袋小袋挤了进来:“今晚过节,不醉不归!” 放下袋子,又狠狠抱住安知知,对着她的脑袋一顿猛揉:“哎呀,好久没见到知知,可想死我了——一声不吭就跑去当战场志愿者,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对、对不起……”安知知愧疚的声音从她的怀抱底下闷闷传来。 孙舒雅放开她:“傻姑娘。” 又看了一眼严决:“好在这家伙也去了天上。我想着他肯定会护着你,心里才好受些。” 严决几步踱到玄关,看着孙舒雅和安知知像对母女似的相依相偎在一块,又不自觉地笑起来:“我起初也不知道知知来了战场。我没能护着知知,倒是被知知救了。” 孙舒雅睁大眼睛,眨巴几下,又把知知圈进怀里:“呜呜呜,我家知知怎么这么厉害呢?!怎么电视台不请知知上节目呢?!” “唔——”安知知小小地呼了一声。 严决帮着“解围”:“知知这次功劳确实不小,是那些人没有眼光。” 安知知不仅穿越战区,替他送来补给,在返航途中发现的那两个坐标更是大大推进了斥候小队探索的进度,让他们以超出预期的效率发现了虫族星兽联军的大本营。 要真的算起来,说是达尔斯阿联军这次能够在两个月内大败敌军的头号功臣都不为过。 不过他们两个都很默契地把这事给掩了过去,甚至斥候小队03的队长想要替安知知请功的时候,都被她坚决地推辞,将全部功劳都送给了斥候小队。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第一她出力不多,只不过偶然注意到那两个坐标,真正的探险工作都是斥候队完成的,第二她发现坐标的过程并不自然,她不知道若别人问起,她要如何解释自己是如何得到那两个秘密坐标。 她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总不能这样说。 若真这样说,到时候免不了被媒体拿去一顿渲染,搞不好还会吸引一些想要眼睛她身体机能的医学研究室。 索性隐身个彻底,也好落个清净。 好在孙舒雅知道自家租客的性子,让知知上电视,差不多相当于叫她去死一回了,因此也不过嘴上说说,没有深究,转身就欢天喜地拎起袋子,如入无人之地般溜进客厅。 “我买了好多吃的,喜欢什么随便拆。还有火锅底料,宵夜就煮火锅吃吧?这儿是材料,肉管饱……” 她唰啦唰啦地把东西从袋子里一样样掏出来,一边掏一边清点。听她说火锅的时候,安知知眼睛都亮了,立马把严决丢在门口,去厨房找锅子。 严决站在原地,半分无奈半分欣慰。 母爱对知知来说或许是一个难以触碰的话题,但倘若真的有人能像母亲般不计得失地关心她、喜爱她,又有何不可,又有何不好? 火锅很快被安排妥当,三人围着茶几等水烧开。孙舒雅率先拆开一包薯片,又豪迈地开了一罐气泡饮料,仔细一看还真是罐装啤酒——她说要不醉不归,莫非不是玩笑? “喝喝喝,吃吃吃!”孙舒雅说着将开好的酒瓶往安知知手里一塞,继续开第二瓶。 “我一直都想和知知喝酒来着,虽然今天还多了一个人……”待三人人手一罐子啤酒,孙舒雅一副还没喝就已经醉了的样子,乐呵呵地举着罐子,“来呀——碰杯,碰杯。” 她伸长了手,拿着晃晃荡荡的啤酒罐在茶几上方摇来摇去。 严决丝毫不露怯,用三指掐着易拉罐上沿,将手伸到孙舒雅对面。 安知知看看左边的房东,看看右边的大师兄,双手捧着罐子,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 孙舒雅立刻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的罐子撞了过来,也不等严决汇合,高喊一声:“干杯!”然后咕咚灌了自己一口,完了还往嘴里塞了几片薯片。 严决俨然将易拉罐拿出了酒盏的味道,三指举杯,对月长饮。 安知知不曾喝过啤酒,捧着罐子小小抿了一口——苦的,味道比咖啡还难喝,但是又凉凉的,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明明不好喝,但是喝了之后又会让人感到很舒服。 是因为在喜欢的人们身边,和他们一起饮酒,一同欢笑吗? 锅子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股鲜香的辣味扑面而来,锅底烧开了。 孙舒雅立刻哗哗地倒了一堆食材进去,瞬间把锅子填得满满当当,还一脸得意地对身旁二人说道:“下次煮火锅得用我家那个锅,大!” 过了一会儿,水再次沸了起来,她又眼疾手快地捞了一堆已经熟了的东西,放进知知碗里。 “严决,说说在军队感觉怎么样呀?”她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若无其事地聊道。 “嗯?挺好的。” “俘获了一群少女的芳心吧?” “怎么会?不管是在训练营还是战场上,男兵和女兵都是分开的。” “战友之外,比方说——漂亮的军医姐姐呢?” “也许吧。”严决说着,看了一眼安知知——她正一脸开心地夹着孙舒雅给她捞的涮肉吃。 “什么叫也许吧?”孙舒雅追问道。 “那毕竟是别人的心思,只要别人不当面说与我,我又如何确定?” “嘿,你这家伙,看不出来,还挺狡猾的。” “呵呵,彼此彼此。” 喝了一口酒。 端起罐子的时候,正好碰到一根凉凉的手指,侧眼一看,小师妹正迅速将手缩了回去,换了另一只手,伸向另一边,像抓住一根稻草似的握住放在那一侧的啤酒瓶。 “认……认错罐子了。”她小声解释道,声音虚浮。 【作者有话要说】 没醉,就是累困了…… 第56章 母亲 是因为碳酸的刺激, 还是因为辣椒的挑衅,心脏跳得好快啊……安知知晕乎乎地想着。 最近心脏似乎总在这样跳,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她在网上看到, 总是心律不齐,或许是什么心脏疾病的征兆。 接连好久没能好好休息,在战场上奔波的时候昼夜不分, 在防卫部帮忙的时候作息也不规律, 要不是大师兄拉着她去吃饭、推着她去睡觉, 或许她又要像准备入厂考试的那一个月一样废寝忘食。 据说生活得这样不规律, 很容易不小心就猝死。 她会不会就这样突然死掉啊? 凝结在易拉罐上的水珠汇聚到一起,滚落下来,沾湿了手。 安知知猛地捧起啤酒罐头灌了自己一口。 孙舒雅拍拍她的肩膀:“哎, 知知, 喝慢点儿……多吃菜,来,多吃菜!” 转头又对严决说:“这回军队能放长假了吧?趁着这个档儿把搬家的事给搞定?” 安知知突然一个激灵:“房……房东姐姐,我、我会舍不得……大师、师兄……” 严决抿一口酒:“我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签好合同就可以直接过去。” 孙舒雅点点头:“嗯,那边家具也齐全, 倒是要缺什么再买就是。” 安知知觉得自己好像被无视了, 顿时有几分委屈:“大师兄……别走……” 严决安慰她:“不走, 就在隔壁的隔壁。” 孙舒雅反倒在一旁别扭起来。毕竟让严决搬出去这事是她提出来的, 虽然严决本人从善如流, 但知知似乎竟有些不大情愿。 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说:“其实……反正也还没定下来, 严决既然去了军队, 在家的时间本来就少, 不搬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额外租房反而多花冤枉钱。我去跟2507的房东说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一定没法当个好母亲,闺女一委屈,她就心软,什么原则都可以不顾了。孙舒雅闷闷想道。 但严决这人的确不错,性格好能力强,家务一流,最重要的是宠知知,最最重要的是知知也喜欢他……如果知知真的能和严决这小子在一起,她好像还——挺放心的? 尽管这是严决的问题,但孙舒雅却看向知知,像在等她回答。 知知从锅里撩了一坨菜上来,呆呆说:“啊……隔壁,哦……嗯,隔壁……知道了。” ——这是“有点舍不得,但还是同意了”的意思吧? 孙舒雅心虚地看了严决一眼,严决正拿起公筷,制住刚要把菜送进嘴里的知知。 “是八角,别吃。”声音柔和,如同月下清泉。 孙舒雅意外自己竟没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知知没喝过酒,大概有点醉了。”严决动作轻缓地将那颗张牙舞爪的八角从安知知的筷子之间解救下来。 孙舒雅震惊,拿起知知的那罐酒晃了晃——还有大半瓶呢:“哈?” 她猜着知知兴许不会喝酒,又实在想同她畅饮一番,千挑万选地挑了这度数不高又以容易入口而在坊间流行的品类,据说再不善饮酒的人,一罐下去也就落个微醺。 微醺嘛,那是再好不过的状态——孙舒雅原本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呢,知知这才喝了没几口,就已经神志恍惚了起来。没到一杯倒的地步,但好像也差不多了。 “我去倒杯水。”严决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哦,哦!”孙舒雅慌慌张张地点点头,往边上挤了挤,将摇头晃脑的安知知扶正,免得她一头栽进碗里。 知知一个侧身,扒拉在孙舒雅身上:“……不要走哦……” 孙舒雅下意识以为她将自己当成严决,有些好气好笑,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抱在怀里:“我可不是你大师兄,我是你舒雅妈妈,才不会走呢。” 显然想趁着知知意识不清,占她便宜。 “妈妈……”安知知从善如流,倒是让孙舒雅吓了一跳。 她低头看去,安知知的眼睛水汪汪的,有些迷茫,但仍有半分清醒,不全然是醉酒的情态,倒像是半梦半醒之间。 “娘亲,不要走……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说着,两行眼泪掉了下来。 孙舒雅这下真的慌了:“知知,知知……怎么会是麻烦呢?我不走,我不走……” 严决带着两只水杯回来,看到眼前景象,一言不发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将一杯水放到孙舒雅面前,又将另一杯水放在安知知面前的桌子上。 孙舒雅向他投去一个“现在怎么办”的眼神。 严决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无需多说,将错就错。 过了一会儿,孙舒雅才小声打破沉默:“知知她好像睡着啦……” 又有些无奈地说:“抱歉啊,我也没想到知知酒量这么不好。” 严决有些心疼的笑笑:“大约也并非全是酒的过错,有八成应是累的。连日辛劳,昨夜一觉怎补得过来?” 孙舒雅看看怀中小人:“我不过开个玩笑,她倒真的喊我娘亲。小丫头孤身一人来到这截然迥异的世界,会想家人倒也不奇怪……也不知她真正的父母现今怎么样了。” 说着抬头,又看向严决:“你既然和知知是从同一处来的,应该对她的家世有所了解吧?莫非我和知知的亲娘还真有几分相像?” 严决失笑,但很快又恢复肃然,沉声道:“我与知知师妹初见时,她已是孤儿,故而我并不知晓她父母形容样貌。” “噢……”孙舒雅怅然应道。 “将知知带回门中的那位师妹曾说,那位妇人自刎于知知面前,她捡到知知之时,知知正在掘墓葬母。” “啊……”孙舒雅哑然,只是无意识地从口中发出一个表示惊讶的音节,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问道,“为、为什么啊?” 知知的生母,为何要当着女儿的面结束性命? 即便是看到毫不相关的人在自己面前自尽,都有可能给目击者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需要心理医生和咨询师的辅助才能恢复过来,更不用说那人并非“毫不相关”。 岂止如此……那可是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至亲之人。 孙舒雅很难将这种行为解释成单纯的自我了断。这简直是……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用自己的性命向至亲骨肉降下的天罚。 她急于向严决讨要一个理由,一个解释。 然而青年淡淡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孙舒雅絮絮叨叨地念着。 “即便如此,知知依然向往着母亲的柔情。”严决看着在孙舒雅怀中合眼浅眠的女孩。 孙舒雅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等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浇灭些许她心头的邪火,她才再次嚅嚅开口:“今晚我留下来照顾知知吧。” 宽敞的双人床第一次发挥它原本的功用。 搂着安知知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孙舒雅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曾经也是孙荣华躺过的地方。虽然床单被罩全部更换一新,但她似乎依然能从这片沉重的黑暗之中轻嗅到母亲的气息。 她以为这个夜晚自己会彻夜难眠,没想到刚沾上枕头不久便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梦中是无比陌生的景象,和她从小到大所经历所见识的一切事物都相去甚远。 荒凉的土地上是残缺的土墙和倾倒的茅草,如血的残阳就在不远的地方,看上去很大很大,却很冷很冷,它的余光将远处的枯树林映照成黑色,和那些死不瞑目的枯骨混为一体,斜指苍天。 战争,饥荒,瘟疫……这景象仿佛在为启示录中的咒语进行实写的注释。 “吃吧,知知。” 有人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口中呼唤的是一个她熟悉不已的小名。 知知?知知……哦,她的名字,想起来了,是安知知。 她惶惑不安地捧起硬块,小心地用门牙切削,好不容易啃下一小块,含在嘴里,直到用唾沫泡软,才能继续咀嚼,然后吞咽——太好了,真的是可以吃的东西。 她起初还以为那是一块石头来着。 她心满意足地嚼着那块毫无弹性的面团,忽然意识到有人似乎从刚才起就一直注视着自己,她困惑地向四周探寻那道视线,很快就发现了身旁还有一位妇人。 妇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或许是职业习惯养成的敏感性,她竟一下子读懂了那眼神的意思: “要是没有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要是没有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要是……没有把你生下来的话……”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已经……都已经生下来了啊……” “那可是我亲生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我、我怎么能不爱她?” “可是……要是没有生下来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平日里在职场上似乎并不能如此详尽地猜出别人的心思,可在与妇人对视的瞬间,那些漆黑混沌的思绪像是巨大的爬虫一样,在她的脑海之中翻滚起来。 我是一个……不该被生下来的孩子啊。她想。 也是,生在这乱世之中,她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累赘。 如果没有她的话,“父亲”和“母亲”一定可以守望相助,一起撑过这荒芜的年岁,然后生下一个被期待的孩子…… 第57章 相斥 有什么东西温温热热地照在眼皮上面。 孙舒雅用手背挡了一下, 然后才慢慢睁开眼。 下巴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得痒痒的,扭了扭脖子,发现是一颗毛栗子一样的小脑袋。 哦, 对了,昨天睡在知知这儿了。 嗐,做了一晚上噩梦, 可把她累得要死。但眼皮子一碰到阳光, 就忘了梦里到底遇上什么事。 看看知知, 一脸安静祥和, 一看就是睡得很好的样子。 嗯,知知闺女睡得好就行。 孙舒雅慢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生怕将安知知吵醒。又蹑手蹑脚走到窗边, 将隙开一条缝的窗帘给拉严实。 客厅传来轻微的动静。孙舒雅静悄悄地换好衣服, 走出房门,看见严决已经做好早饭,正将盘子往餐桌上摆。 南北两向的窗户都开着,空气中已经嗅不到火锅汤底的辣味, 想是昨天晚上严决一人把一切都收拾妥当。 孙舒雅轻轻合上房门。 “你晚上是不用睡觉的啊?” 严决没有正面回答:“昨天买来的菜还没吃掉多少,我擅自拿了一些做早餐, 其余的都暂时放进冰箱了, 孙姑娘一会儿要带走吗?” “唔……”孙舒雅摆了摆手, “留在这儿吧, 知知可以吃。” “孙姑娘知道智钢那边的联系方式吗?我想替知知请个假, 今天再让她多休息一天吧。” “哦, 嗯, 我也觉得再休息一天比较好。你呢?放假到什么时候?” “有一份军队布置的外快, 真的放假大概还要过一周吧, 到时候能一口气休息半个月。” “一周之后啊……”孙舒雅想了想,“那刚好和思乡日的假期重叠了嘛。有打算出去玩吗?不过去哪儿估计人都很多就是了。” 虽然达尔斯阿星系内各个宜居行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节庆风俗,但唯独思乡日是整个星系共同的节日,不管是星际旅游还是在本行星内旅行,只要是个称得上“景点”的地方,都会被游客填充至爆满。 孙舒雅向来不爱凑热闹,像这种大型节假日她都选择窝在家里看电影看小说——她任职的幼儿园有寒暑假,所以没必要撞着人流出去旅游。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严决答得一本正经。 “我和知知商量过了,假期的时候想和她一起去一趟原始家园。” 孙舒雅一怔:“哈?” 去原始家园度假,这是什么最近刚刚开始流行的旅游项目吗?这可不是简单的星际旅行,费用只会高,不可能低。 这小子,才工作多久啊,就这么阔绰了? 不过那可是原始家园欸——听上去倒让人有些向往。 虽然关于那颗古老星球的知识在义务教育阶段就会被介绍给求知若渴的学生们,但很少有人拥有实地考察的经验,毕竟去一趟不容易,而且那里早就已经不适宜人类生存活动了,去也是自讨苦吃。 但是自讨苦吃算什么? 那可是原始家园欸! “怎么去的啊?要是有空位,我也想报个名来着。” 这肯定是个不会和别人撞行程的旅行地,还能和知知一块愉快玩耍,倒是一个绝佳的去处。只不过达尔斯阿距离原始家园路途遥远,用普通飞行器的话,怕是全速前进,单程也要用上…… 几百年吧。 严决脸上挂上了一些装模作样的遗憾:“我向防卫部申请了特别许可,可以用空间门过去,但是只允许带一名同行者。” 要想快速穿越如此漫长的距离,果然还得靠具备迁跃能力的空间门。枉她还以为在不知道的时候世上又有了什么新的民用空间技术呢。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听到这个回答,孙舒雅不由睁大眼睛,看严决的眼神都有点不一样了:“空、空间门?好家伙,这可不是申请了就能简简单单拿到许可的吧?” “已经拿到了。”严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哈?拿到了?从防卫部手里?”孙舒雅再次以这个简单的音节表达内心的震撼,“你小子,面子有点大过头了吧?” 每年都有很多研究团队申请使用空间门,但能拿到许可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三四个,而且还得向防卫部提交一大笔费用。也就最近防卫部经费吃紧,许可下得才松了一点。 但无论如何,把许可下发给一个个人使用者,这还是有些超乎想象。 严决有些得意地笑笑:“这是我的交换条件啊。” 他答应参加思乡日演出任务的条件,就是空间门的双人双程票。 * 孙舒雅吃过早饭之后就出门上班了,出门前联系过班学武,帮安知知请了一天假。 班厂长也知道知知刚从轨道上回来,又被防卫部抓去没日没夜地加班,身体怕是吃不消,爽快地同意下来。 严决留在家里,收拾好用过的碗筷,又做了一番形象管理,见知知还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于是去客厅打坐去了。 这个世界没有灵气,那些损耗掉的修为再也不会回来,气墟出现的空洞也再也不可能填满了,不过打坐调息仍然可以促进剩余修为循环通畅,避免运转灵力时因为气墟的空缺而遭到阻滞。 南风熙和,但始终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气息。 约摸到了中午的时候,知知的房间依然房门紧闭,但是客厅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严决人还没走到门口,就提前一个剑指切断了铃声。 上一次接待不速之客的时候留下了相当糟糕的记忆,希望这次不是那头心思奇诡的大妖再找上门来。知知仍在熟睡,这回若衡九生再来,恐怕没人能将他的脾气给摁下去。 他在玄关处的屏幕上扫了一眼。 不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妖怪,倒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 “你来做什么?”门倒是痛快地被打开了,严决仍是和上次一样,堵在玄关,不像要放人进来的样子。 齐浩笑得意味深长,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严决回答,他就领悟过来似的:“哦,知知好像说过,你们是邻居来着。那我应该和你一样,是探病来的。知知现在还好吗?” 他将一袋子水果和能量饮料提到面前,以示探望病人的诚意。 严决接过,这才侧身让开一条路来:“知知还在睡,轻点儿。” 齐浩显然是个有社会常识的成年人,没有在别人家里晃来晃去东张西望,顺着严决的指示乖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而严决则客客气气地烧水端茶,从齐浩带来的水果里头挑了几样方便吃的摆了个盘,放在茶几上。 吃不吃的无所谓,派头不能少。至于是什么派头……大抵他趁着知知不知道,擅自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男主人了吧。 两个大男人,一人占着一边沙发。客厅被一阵沉沉的杀机笼罩着。 严决罕见地收起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架子。此情此景,多少让他有些不自在。至于理由,他也多少知道一点。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自在。 他能从这个名叫齐浩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和自己一样,这个男人也对知知抱有好感。 ……男女之情的那种好感。 不巧的是,知知对他感觉似乎也不错。就算没有恋慕之情,至少有景仰之心。 更不巧的是,他有一种直觉。这个人,是他此前从未遇见过的那种人。那种,能与他相近之人。 长余师尊曾说有三种人可与他相近。 视他为他者如陈元松,涉水而来者如安知知,剩下的便是……出他左右者。 天赋异禀,天资卓绝,所求皆得,得天独厚。这是他,亦是此时坐于他身侧之人。 可是师尊,为何我并未觉得与他亲近? 岂止如此,倒不如说,与他凑在一起,竟暗生水火之势。 严决将手肘倚在沙发把手上,用手背托着脑袋,沉思片刻,心中忽有所悟。 或许,此处之“近”,并非相亲相近之近,而是相似相近之近。 异极相吸,同极相斥,因为相近,所以相斥。 “不说些什么吗?”齐浩突然伸手,从果盘里插了一片切好的苹果,“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想浪费——我对你和知知,很、好、奇。” 严决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决定以守为攻:“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很荣幸?” 齐浩牛头不对马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B-08居然成了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 严决耐着性子回答:“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是啊……知道得越多,和未知接触的面也就更宽了。”齐浩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比如说——” “我知道知知喜欢严决的同时,就和知知为什么喜欢严决的未知接触了。” 严决眉心一跳。 齐浩用一种挑衅般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这样看着他,就能看穿他如何驱动那架本应该无法运作的训练机甲。 就好像这样看着他,就能看穿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安知知像飞蛾扑火一样。 忘记生理的恐惧,像追寻灵魂的本能一样,从营场二楼的高台跳下去,飞奔向那团火焰。 那是一种怎样的驱动力,真让人好奇啊。 第58章 格局小了 “啊——啊……” 时间是下午一点多, 从紧紧关着的房门中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接着又是咚隆哐当的一阵动静。 严决飞快起身,三步并两步走到卧室前, 转动了门把手。 门是向内开的。 还不等他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已经被突然开始移动的门把手带向前,仿佛堕入虚空的前一秒。 而下一秒, 他感觉胸口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一声闷响通过胸骨直窜他的脑门。 “唔!” 熟悉的声音自胸前响起。 “知知, 怎么了?”严决顺手就把投怀送抱的小人揽进怀里, 那只老老实实放在安知知肩头的手无疑是他对礼教所保留的最后一点尊重。 毛栗子在他胸前蹭了蹭,伸手一推:“不、不好!我迟到了!!” 遵纪守法的五好员工安知知从来不干无故旷工迟到的事,违反纪律对她来说简直无异于天塌。 严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岿然不动地堵在房间门口, 放在知知肩上的那只手也按捺不住,覆在她的背心。 “放心,房东帮你请过假了。” 手掌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像哄小孩似的。 “唔?”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孙姑娘说, 已经和工厂长联系过,多放你一天假。”严决温声细语地解释道, “厂长也知道你这段时间辛苦, 批得很爽快。” “啊……”好像终于理解了现状。 “昨天晚上你没吃几口东西就睡过去了, 又一觉睡到了下午, 赶紧去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严决忍不住揉了揉怀里那头未经整理的乱发, 发丝粗软, 果然像是小动物的毛发。 安知知这才彻底回过魂, 满脸通红地从严决怀里挣出来, 风一样溜进了卫生间。 洗漱完, 严决已经再次将“早餐”备好,坐在餐桌边上等着小师妹享用了。 安知知从卫生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客厅茶几上的果盘,觉得有些奇怪:“大师兄……难道方才有客人来过?” 她未曾主动将住址透露给别人,但入职时在人事那里填写过,厂里若有人想要登门拜访,一查便知。再者直接询问班学武也是一个路子,班厂长知道她的情况,自然也知道她住在孙荣华曾经的住处。 也就是说,真有客人拜访,也只能是职场上那些同僚。 她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日莫名出现在家中的张晓宇,心中一紧,慌乱地看向严决。 那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不了了之,自那之后,她在工厂也再未与张晓宇有过碰面——对方没有主动找她,她也不敢擅自去追究什么。但她也有预感,他们二人一妖的因缘,不会就此了结。 若是张晓宇……若是衡九生来过,她都与大师兄谈了什么?! 上次相见时二人剑拔弩张,此次又会如何? 对了,果盘……大师兄准备了果盘! 若真是衡九生,大师兄定然不会悉心招待。 那会是谁呢? 严决见安知知脸上表情变换莫测,不由失笑:“齐浩来看过你。房东替你请的是病假,想来他是以为知知病了,特意前来看望。” “欸——”安知知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的事怎能惊动齐浩前辈”似的。 严决意会:“知知师妹莫要妄自菲薄,看得出来,这位前辈很重视你。” 安知知害羞起来,慢吞吞地挪腾到餐桌前:“齐浩前辈来看我,我却在闷头大睡……实在太失礼了。” “想来他并不介意。” “大、大师兄有和他说些什么吗?” “知知觉得我们两个会说些什么?” “唔……”安知知咬了一下嘴唇,一副苦恼又难言的样子,“齐浩前辈会觉得奇怪吗?大师兄竟会在我的住处。” “他似乎以为我们俩是邻居。”严决单手托着脑袋,“嗯,虽然现在还不是,不过马上就是了。” “大师兄真的要搬去2507呀?” “嗯。”严决点点头,“免得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叫人误会,也免得孙姑娘不高兴——我可是拼了命地想在她心里留下好印象呢。” 安知知刚咬了一口面包,听严决这么说,好奇了起来:“为什么?” 严决换了一只手撑头,不动声色地向安知知凑近:“知知师妹猜不到吗?” 安知知努力思考了一会儿:“因为房东姐姐是我的房东,大师兄是不是担心自己要是被讨厌了,房东姐姐会把你连带着我一起赶出去?” “……不、不用担心的。”她用那细小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补充道,“房东姐姐人很好很好的。” 严决佯作半分恼色:“猜错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呀?” “不告诉你。” “那……那大师兄和齐浩前辈都聊了什么?” 严决顿色,换上一副调侃的表情,笑着说:“聊你呀。” 安知知惊讶,飞快低下头去,装模作样吃起早饭。 “现在不好奇了吗?” “唔……”安知知犹豫半天,“不好奇了……” “是不想知道——”严决看着她,“还是因为已经知道了?” 安知知又慌了起来,这回索性彻底默不作声了。 她不想知道,还是已经知道了?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有所猜测,却不敢确认吧…… 严决不知是不是看穿她的心思,倒也不再迫她,若无其事地笑笑:“齐浩说,他在你去轨道之前,给了你一套空间适应性更好的工具——” “啊——前辈是要提醒我记得还给他吗?”安知知惊觉一阵愧疚,“在战场上弄伤了几处,我得送去保养一趟,看来得拖欠几天了……” 严决则是一阵好笑,摇摇头说:“那是齐浩送你的,做什么想着还他?” “那、那齐浩前辈还说什么了?”知知睁大眼睛。 “他说那套工具是他亲自设计的,理论上克服了工厂工具在空间中作业的弊病,但一直没有机会实验,想问问你使用感想。他应该会根据你的‘用户体验’再进行一番改进,然后把这项设计作为专利产品提交上去吧。” “这样啊……”安知知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态,看上去似是松了一口气,“……确实比普通的作业工具好用很多,但也确实有可以改良的地方,我之后会总结一份报告的。” 严决瞅她,佯装生气:“倒是对他上心。” 安知知这回意外地笑得坦荡:“我看和我一起从事巡回工作的那些志愿者,他们拿的都还是寻常工具,在战场上作业,有诸多不便之处。若是齐浩前辈改良过的工具能被推广,一定会大大提高战场维修的效率——这是很好的事呀!” 严决见她笑,也不再装模作样,和她一块笑起来:“嗯,知知说的对,是我格局小了。” 是了,正如他感受到的那样,知知对齐浩,的确有景仰之情,却是没有恋慕之心的。这一点,恐怕齐浩自己也已经觉察到了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嗅到自己心头那股醋味儿。 是他格局太小了。 * 吃完饭,连续操劳了将近两个月的小姑娘终于恢复了精神,虽然是在放假,但还是迫不及待地主动投入了工作,屁颠屁颠地对照着那套受损工具,开始撰写准备交给齐浩的报告。 严决去了趟卫生间,回到客厅时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 安知知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大师兄,你要出门啊?” “傍晚有训练。” “这么快就要回去训练了吗?”明明战争才刚刚消停,防卫部应该会统一放假才对。 “是商业表演的训练。思乡日的庆典,知知会去看的吧?” “军队也会接这样的工作吗?” “经费紧张,组织上下一致决定,由我出卖色相。”严决笑,“过几天应该就会看到宣传了。我对自己的揽客能力很有自信。” 安知知无意识地嘟了一下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没把想说的话给说出来,而是点点头道:“嗯,肯定会有很多人想去看的。” 上过《星瑞》封面的神秘模特,在星际攻防战中大显身手的英勇战士,无论哪个要素都已经足够具有吸引力了,更何况将两者合二为一。 “对了,训练结束之后,孙姑娘帮我约了2507的房东,今天大概就能签好合同。”严决在玄关换鞋,眼神却还黏在小师妹身上。 “噢。”听到这个消息,安知知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太多表现。 昨天晚上还让他不要走的…… 算了,要让这个小师妹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表露真心,他恐怕还得努力很久。 “我走了,”他按下门把,“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回来的?” 安知知摇头。 严决推开门:“晚饭等我回来一起吃?” 安知知快乐地点了点头。 严决这才心满意足地消失在门外。 安知知看着陡然寂寞下来的玄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空落落的情绪。 是因为大师兄说马上就要搬出去了吗?明明就在走几步路就能到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大师兄又离得好远的错觉?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的? 已经十九岁啦,是大姑娘啦,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第59章 意外 训练结束的时间是七点半。 虽然只是飞行表演, 但需要具备的操作技巧比想象中多很多,在操作细节上,要注意的内容也比战场上更多。 机型是适用于商用民用演出的超小型机, 出自与时代智钢齐名的新星技研。 训练时用的机甲是未经喷涂的原版机,据说在演出当日会换成带涂装的版本。 开始的时候严决还在想,反正是见不着人的表演, 其实请谁登台不都一样, 结果舞台指导居然还安排了飞行器落地后驾驶员下机谢幕的环节。 “到时候现场会很轰动的。”指导在提出这个动作要求时还亲切地解释了添加的缘由, “既然要纪念战争的胜利, 又要庆祝一年一度的思乡日,气氛当然是越热烈越好。” 严决充满信念感地点了点头,十分敬业地在下机时按照要求完成动作。 面带微笑, 要有亲和力, 但不能太轻浮,否则会显得油腻,最重要的是体现出军人的坚毅和可靠,让国民感到安心和信赖…… 指导的要求具体而抽象, 难能可贵的是严决真的露出了那种能够满足条件的微笑,这一点令在场的工作人员无不啧啧称奇。 “这就是一张老天喂饭的脸啊……” “你上次说买了那一期的《星瑞》是吧?我那天上二手交易网想淘一本, 结果挂在上面的全部都是天价, 真是夭寿啊。” “可不是, 等哪天我失业没钱了, 还能靠卖杂志活上好一阵呢。” “诶, 那不如等下再问他要个签名呗, 放在家里, 给我当兜底的家产……” 暂时无事可做的工作人员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调侃着。 “对了, 那天的节目你有看吧?” “星河客那个?看了看了, 看了觉得严决这人不仅能力牛逼,素养也挺高的,有点路转粉。” “哎,他在问答环节说的那个,还记得不?我好好奇欸,能被这样的人看上的,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子啊?” “怎样的我不知道,上辈子救了达尔斯阿是肯定的。” 怎么看都得要有过拯救整一个星系的功德,这辈子才能得到这么好的福报吧? “但是……不是说还没有在一起吗?” “那岂不是说我还有机会?” “哈哈哈,那你赶紧上前去晃一下,看看合不合他眼缘。” 训练全程顺利,结束时间比预定早半个钟头。指导满意,于是早早放人,严决从飞行器上下来,向在场的工作人员们礼貌道谢,然后径直去了更衣室。 倒是一个不会恃宠而骄,持靓行凶,四处摆架子的人。 “其实我中途失误了挺多次的,多亏有大兄弟你在,我才没被指导骂惨。”高响唰地从身上剥下那套贴身的地面驾驶服,从置物柜里掏出自己的常服,“大兄弟,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那么牛呢?” 严决也不谦虚,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没听到他们在讨论吗,据说是吃老天爷喂的饭。” “你这样说我可是会信的。”高响说。 思乡日的飞行表演是集体演出,除了主C严决之外,还有不少单兵也被防卫部派出来“出卖色相”,高响以其出色的驾驶技术和“风格独特的外形”成为其中一员。 他原本是不乐意接受这样的工作的,但一看连严决都甘之如饴,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下来,美其名曰与大兄弟“同甘共苦”。 高响伸手套进一条袖子:“对了,我老想问你来着,结果总是忘记。” “问我什么?” “你说有喜欢的女孩子,是安知知吗?” “是啊。” 回答得风轻云淡,好像在说“吃了吗”“吃了”一样。 高响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的啊?” 严决一脸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星兽突袭那天,我不是就同你说过?” “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高响摸了摸后脑勺,“总觉得……有点意外。” 虽然之前隐隐约约也有所觉察了,但直到听到本人的回答,才敢有所确信。因为终于得到了确信,所以才分外意外。 他脑海里浮现出安知知那张又黑又瘦又小的脸,又瞅了瞅身旁严决那张风流俊美的脸,无数俗语谚语猛然从他脑中飞过。 这两人,怎么看都不配呀。 “为什么觉得意外?”严决问。 高响猛地噤声,生怕将心里话说出来会惹恼自己兄弟——他已经看到严决脸上那副正经严肃的表情了。 思来想去,才说:“总觉得你们两个不像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听他这么说,严决反而笑了出来:“是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难道光看几眼就能看出来了?” 他和安知知,从天衍到星际,千真万确的,如假包换的,来自同一个世界。若安知知不是,那么这世上,便再没有另一个人可以说与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了。 高响说:“很多事情,不就是靠第一眼的感觉嘛?” “嗯……你说的对。”严决说,“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高响哑然。他和严决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严决把他给绕进去了。 本来他还心存侥幸,安慰自己说人不可貌相,安知知身上一定有很多美好的品质,所以才让大兄弟如此欣赏——譬如在战场上她敢开着一架不具备武装的运输机到敌后去送补给,就足见这是一个勇敢的姑娘,所以日久生情也未必不可。 但是大兄弟转眼就说自己一见钟情——这审美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严决看着高响那张瞠目结舌的脸,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地说:“这难道很奇怪吗?就像你觉得新星技研的SR001很美一样。” 高响恍然大悟:“确实,不奇怪,不奇怪。” 一句话,瞬间让他觉得一切合情合理起来。 两人收拾好东西向外走去,彩排场上的工作人员们正在各自收拾工具,准备收工。 “小严,小高,这就走了?不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严决摇摇头:“谢谢指导,我和别人已经有约了。” 高响也跟着摇了摇头:“我也在那个约里。” 指导露出略显遗憾的表情:“这样啊,那你们路上小心,明天是加入灯光的训练,回去准备一下。” “好的,指导。” “大兄弟,你上次不是问我应该怎么告白吗?莫非到现在还没有行动?”离开场地,高响又想起了已经过了有些时候的那个话题。 严决若有所思:“你提醒到我了,要不就今天吧?” * 安知知花了一下午时间,删删改改,大致把维修工具的使用报告给写了出来。 因为记忆中的使用感想是十分便利,所以起初以为很快就能完成报告,没想到实际记录下来,左一处右一处,需要改进的地方越挖越多,报告也就越写越长了。 齐浩前辈会不会生气啊……居然挑了这么多不足的地方出来。安知知看着自己那篇洋洋洒洒的报告,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思索着能不能让这份文件看起来更加精简一点。 结果就是除了去掉一些累赘的措辞之外,完全没有达到她想要压缩分量的效果。 果然,还是全部保留着吧,齐浩前辈……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的。他又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安知知删掉最后一句废话,将文件保存好,拎到了对话框里。 再按一个回车键就可以发送了,但安知知迟疑了半天。 发送文件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说一点什么,直接发过去的话会不会显得没有礼貌? 还是说先发过去,然后快速补上文字? 该怎么说呢? “齐浩前辈,你送我的那套工具很好用,再次表达感谢。文件内容是我根据具体使用感受而编纂成的报告,请查看。” 她小心翼翼地在对话框里敲好这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许多遍,一会儿觉得好像过于干巴无情,看起来假惺惺冷冰冰的,一会儿又觉得这样说也不错,毕竟没有更好的措辞了。 手指头在键盘上晃了半天,没等她痛下决心,电子锁开锁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她一紧张,手指碰到屏幕,一行字终于发了出去。 安知知吓了一跳,又赶紧将文件补上,这才像了却了一桩使命,冷静了下来。 她伸着脖子向玄关看去,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原本以为,原本以为大师兄和2507的房东谈好之后,就会直接入住,今天晚上,也就不会回来了。 她都已经做好了“独守空房”的准备,没想到他却回来了。 心里激动,但又怕他转眼就会离开。 “知知,久等了。”身量高挑的青年弯腰换鞋,“饿了吧?我买了好吃的。” 安知知啪嗒啪嗒地跑到玄关迎接,一眼就看到了被稳稳放在地上的袋子。 袋子上印着花里胡哨的图案,被装在里面的东西撑成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圆柱体。 她歪了一下脑袋:“是什么呀?” “蛋糕。”严决一边露出故作高深的表情,一边毫不遮掩地公布了答案。 第60章 蛋糕 身形小巧但装饰繁复的蛋糕很快就被毫不留情地送上了餐桌。 严决从灶上借了火, 点起两支造型别致的蜡烛。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只留下蛋糕上跃跃跳动的烛光。 暮色暗沉之中,火光微动, 气氛暧昧。 “是HL系列的机甲欸!”安知知乖乖坐在桌前,一脸惊奇地看着两支高矮不同的蜡烛——细而短的那支是HL系列的轻型机甲,HL-12, 高而大的那支则是同属于HL系列的HG-12。 为了纪念战争胜利和思乡日到来, 眼下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庆祝的气氛, 商场街巷的装饰也焕然一新, 各种商品也都趁热打铁地推出了纪念款式。 就比如眼下这两支蜡烛。 以HL-12为代表的战斗机甲在此次攻防中起到了巨大作用,模仿其外形制作的各种摆设装饰因此销路紧俏,严决一进店便看上了这款蜡烛, 认定小师妹定然喜欢。 果然…… 看到安知知的眼睛在火光照耀下看起来闪闪发光, 严决心中喜悦。 然而转眼就听到安知知说:“就这么烧掉太、太可惜啦……我能不能把它们留着呀?” “当然。”严决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不过两支蜡烛,知知喜欢,他还有不给的道理? 继而安知知小心地将脑袋往前凑了一点,嘟起嘴唇, 呼地一吹。 世界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看到两双眼中各自有光。 “啊……”安知知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 “我、我去开灯!” 她慌慌张张从黑暗的餐桌边上撤离, 摸索着厨房的导台, 准备去找灯光的开关。 严决伸手, 将她手指扣住, “等等。” “怎、怎么啦, 大师兄?”正在摸黑的安知知有些诧异地回头, 下意识地想将手指抽出来。 “知知, 我喜欢——” “唔!” 一时冲动, 已经说出口的话,可是还未等他说完,黑暗之中便响起一声惨兮兮的惊呼。 “怎么了?” 想要抓住的那只小手像鱼一样从他指尖溜走了。安知知蹲了下去,单手捂着脚背。 “脚趾……撞到凳子腿了。”可怜巴巴的,又有些扭曲的声音。 安知知穿着浅色的居家服,即使在黑暗中依然很好认。严决站了起来,看到一团粉白色、小小的东西正缩在导台边上,和六年前在侧长峰的竹林前看到的一样。 他走过去,单膝跪立在她身旁,单手覆上她捂着脚趾的手背。 “呜——”安知知像小动物一样呜咽起来。 严决轻轻缩了缩手指:“弄疼你啦?” 安知知无言地摇了摇头。 “吓、吓了我一跳……” 纤长有力的手指盖在她并不敏感的手背上,指腹从手背的皮肤浅浅划过,因为握剑而生的茧子小心地摩挲着,留下无痕的印记。 有些凉凉的,又好像热热的,痒痒的。 “我不要紧的。”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嗯。”严决不置可否地应着,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又把她扶回了餐桌前的凳子上,看她坐稳了,才像一条影子似的飘然而去,到玄关按下了吊灯的开关。 温柔的光线倾泻下来,受惊的女孩子垂头坐在桌边,耳尖泛着红。 严决在心里微微叹气,走回桌边,坐下,将两支蜡烛从奶油和蛋糕的合体物之中解救出来,用纸巾擦了擦,放到小师妹面前:“好啦,可以吃蛋糕啰。” 说着,从纸袋里抽出赠品的塑料刀,利落地将整块蛋糕均分成了六份,又露出得意的表情:“不愧是修了百多年剑术的人,即便用这塑料道具,也顺手得很。” 一块切口整齐、形状匀称的蛋糕被盛进纸盘,放置在安知知面前。而安知知眼神飘忽地研究着那两支蜡烛。 严决失笑:“都已经经手过那么多真品了,怎么还对仿制的小玩意儿这么上心。” 安知知想了想,认真道:“因为平日里见得多了,所以看到这分外不同的,就觉得特别有趣。嘿嘿……” “知知。”严决唤她小名。 安知知终于抬起头来,试探地与他撞上目光:“大师兄?” “我喜欢你。”他一字一句笃定地说道。 “……嗯……”安知知难得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眨着眼睛,像是在反刍,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努力理解那四个字的意思,“……噢……” 结果就是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声音。 然后一本正经地拿起附赠的小叉子,从面前的蛋糕上小小切下一块,送进嘴里。接着再切下一块,送进嘴里。 六分之一的小蛋糕,转眼就被吃了个干净。 “再来一块?”严决问。 “唔,嗯。”安知知点点头。 严决看她一眼,笑了起来:“鼻尖上沾到奶油了,怎么会吃到那上面去的?”说话间又盛好一块,放到她面前。 安知知伸手蹭了蹭鼻子,想到刚才手指碰了脚趾,又噔噔噔地跑到水池边上洗了个手,回来吃掉了第二块小蛋糕。 严决用叉子削下一团奶油:“这据说是用蛋清做出来的。实在没想到蛋清在高速搅拌之后居然能变成这副模样,倒是让人惊奇。不如哪天我们在家动手做做看?” “大师兄不是要搬走了吗?” “就两步路的距离,还不是想过来就能过来?还是知知有那——么舍不得我,所以这两步路的距离都会觉得远?” 若不是舍不得他,又怎会一反常态地主动申请调职,又怎会千里迢迢地跑去战场——难道要告诉他,这些真的,真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说他自作多情也好,说他过分自负也好,说他自我感觉良好也罢,他就是相信,安知知定然心许于他。 可是,他都已经如此坦率直白,这个话题怎么又不知不觉被一揭而过? 严决面上风轻云淡,心中早已抓耳挠腮。他简直想抓着安知知的肩膀,将她扣在墙上,让她一丝一毫不得动弹,只能看着他的眼睛,接受他的质问—— “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不过想想罢了,他怎么敢对小师妹做那种事? 算了,既然她要一揭而过,那他也只得装傻下去。 虽吾生有涯,但来日方长。 蜜蜂振翅般的声音在两人之间陡然响起。 安知知低头看了一眼终端,脸上的肌肉似乎松缓下来一些。 齐浩来消息,认可了她的报告,并邀请她复工之后协助改良工作的进展。 “当然好啦!”她快速回复道。 严决端坐在对面,一遍遍让自己克制安分。百年修身养性,此刻多少起了些效果。 不可逼她太甚,不可逼她太甚……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 先前高响充当热心策划,陪严决挑选蛋糕,出谋划策。 虽然这些从一个取向为机甲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可信度有限,但就恋爱一事而言,高响的经验确实比他丰富。 虚心求教,取长补短,尽管天赋异禀,严决也从未丢失这些优良品质。 “大兄弟,其实我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 “你看出来了吧,我刚才那副大吃一惊的傻样——我那肯定还算是好的。不然你去部队里跟别人说一句看看,又或者索性昭告天下,让媒体把你那意中人宣扬一番——” “这事可做不得。” “我知道做不得,我就是打个比方。我就是想说,要是别人知道你中意的竟是那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姑娘——” “知知哪里其貌不扬了?” “呃,是我错,是我错,重新来过。我是想说,要是让别人知道严决大英雄中意的竟是那样一个姑娘,其他人只会表现得比我更吃惊好吧!” “……嗯。也许吧。” “他们一定会觉得你要么是在开玩笑,要么就是眼瞎,总之会有大批大批的人不信这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呢?” “还不懂吗,大兄弟?如果说,那个姑娘和别人一样,也不敢相信这件事呢?” “她怎么会不信我说的话?我这人向来实话实说,从不虚瞒,她定是知道这一点的。” “……我也只是提供一个可能性。若你们两个真的两情相悦、就此说开,兄弟我肯定第一个向你道喜。” “……谢谢。” “诶!大兄弟,你看这家店怎么样?里头蛋糕做得都挺有情调的,适合一场烛光晚餐。” “嗯,确实。” …… “这招对我来说肯定有效,但是大兄弟,你可想清楚了,在告白用的蛋糕上放机甲模型蜡烛,这怎么想都不合适吧?” 挑完蛋糕之后,两人又开始挑选起放在蛋糕上的蜡烛。严决和高响同时相中了以HL系列战机为原型的机甲蜡烛。 那是一个基底用草莓和巧克力构造出玫瑰花园的蛋糕,和机甲蜡烛的造型风格着实相去甚远,恐怕只有毫无浪漫细胞的模型爱好者和高响才会这么搭配。 严决竖起那两支蜡烛,在选好的玫瑰花园上比划了一下。虽然是给人印象完全迥异的两件事物,但灰蓝色的“装甲”和玫红色的“花朵”在色彩和造型上意外地相合。 “知知会喜欢的。”严决信誓旦旦道。 高响凝视片刻:“……噢……” * 严决想起方才在蛋糕店的对话,看着躺在桌子上两支蜡烛的眼神顿时微妙起来。 难道真的被高响说中,知知她——不敢相信他的喜欢? 若是如此,他又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抓耳挠腮,辗转反侧,左右横跳,苦思冥想,絮絮叨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思乡(1) 安知知复工的一周后, 思乡日的假期如约而至。 大概是因为先前的疲劳还没有彻底消解,以及智钢工厂业务繁多,工作量庞大, 劳心劳神,最近她的睡眠一直很沉。 工作日尚有闹铃辅助起床,到了休息日, 闹铃也歇业罢工, 要不是孙舒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叫她, 恐怕她能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嗯……唔……”安知知抱着被子,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红色的机械鸟正在头顶萦绕,不由感到一阵晕眩, 眼睛一闭, 正打算继续睡下去。 孙舒雅将她从褥子里捞出来:“知知,知知,起床了起床了!说好今天要一起玩的。” “嗯……嗯……”安知知一边乖乖地应承,一边丝毫没有展露出要起床的意思。 孙舒雅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不去看你大师兄的演出了吗?”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样, 安知知蓦地睁大眼睛,神志一下子清醒过来。孙舒雅单手抵着额头, 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真是的, 女大不中留啊…… 洗漱完毕, 从冰箱里淘出些零食水果, 以及好久没有得到宠幸的营养果冻, 用它们垫了垫肚子, 又被孙舒雅摁着脑袋打扮一番, 等到终于做好出门的准备, 时间已经将近正午。 因为要考虑灯光效果, 飞行表演理所应当地被安排在晚上,若光是去看表演,实际不需要这么早出门。 “但是你都已经在这儿呆了一年了,还没有凑过这份热闹吧?”孙舒雅从街边的贩卖机器人手里领过一只星舰花样的氢气球塞给安知知,自己又领了一只卡通兔子的,“思乡日是个大日子,加上胜利纪念,今年一定会办得更加盛大。” 战争初期,各星球的经济都陷入了紧缩的状态,虽然那种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但多多少少留下了一点后遗症。达尔斯阿的星际联盟想必也想借这个机会进一步促进经济流通。 安知知将气球的栓绳缠在食指上,紧紧跟在孙舒雅身边,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四周的景色。 明明通勤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一成不变的街景,趁着她蒙头睡了一大觉的功夫,似乎就改头换面,截然不同了。 开在路边的小商铺不约而同地在橱窗和店面上增加了大量以蓝绿为主题色的装饰,用来充当云彩的白色气球则几乎要将店门整个儿淹没。 简直像是梦中的情景。 孙舒雅指了指放在车站门口的一个大型纪念雕塑说道:“你看,那就是模仿原始家园的外观做出来的模型,据说那原本是一颗蓝色和绿色的星球,从宇宙俯瞰的话,则能看见覆盖在外面的大片白色气团。” “那些蓝色的部分是海洋,大多数先民则居住在蓝色以外的陆地上。那时候人类的关系一定非常紧密,不像现在这样,因为星球的分隔,不仅衍生出越来越难以融合的的独立文化,甚至连人类的生物属性都开始发生变化了。” 安知知听着孙舒雅絮絮叨叨的讲解,一边懵懵懂懂地点头。 突然间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后来人类离开了那颗星球呢?” 孙舒雅面露难色:“关于这个问题,科学家们一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不过各种各样的说法倒是很多,比如说资源耗尽啦,环境剧变啦,还有说原始星系的太阳马上就要殒灭啦——反正到目前为止那颗太阳都还活得好好的。” “唔。” “其实民间还有别的传言,比如陨石什么的。你看,现在轨道上不是布置了很多防卫系统吗,除了时不时入侵的星兽和虫族,其实最开始主要是阻拦那些天体碎片的。达尔萨斯星系的行星没有原始家园那么厚的大气层,所以陨石对我们来说还是挺危险的呢。” “陨石……”安知知有些晕乎乎地重复道。 孙舒雅点点头:“——不过科学家已经辟谣过了。原始家园的地质状态显示它并没有遭受过毁灭性的撞击,而至于陨石……光是陨石怎么可能毁掉那么大一颗行星呢?” 陨石。 两个月前的对话突然在安知知的脑中复苏过来。 “……陨星坠落,打破了摇光山的封印,衡九生出世,祸乱天衍。剑宗上下虽合力抗击,仍力有不敌……” 陨星毁灭不了一颗星球,但是可以让一座山峰崩塌。 如果被封印在天衍六座主峰下的洪荒六妖齐齐出世……是不是毁灭一个世界,也绰绰有余? 安知知想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知知,怎么了?”同她手臂挽着手臂的孙舒雅显然感受到了这阵震颤,“着凉了?” 她伸手摸了摸安知知的额头,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没、没事。”安知知挤出一个笑容,“我、我……想去看看那座雕塑。” “好呀。”孙舒雅爽快应道,拉着安知知向车站的入口走去,在那座将近三米高的巨大塑像前站定。 走近了看,可以看到球体表面凹凸不平。 “那些是山脉。”孙舒雅解释道,“这一整块陷下去的是盆地……” 安知知仔细地看着,似乎期望着能从上面找到一处四十九座山峰团簇的山脉。 “嘿,严决不是说长假的时候要带你去看看嘛,到时候你就能走在那些山脉之间好好体验一番了。回来之后可要跟我分享一下经历,我可是好奇得很呢。”孙舒雅说着,随即又露出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话说严决那小子,这种好事居然不带上我,实在太没孝心了!” 安知知转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孙舒雅,似乎在思考这究竟是关乎什么的“孝心”。 孙舒雅哈哈哈地摆了摆手,试图糊弄过去。 两人在原始家园的大型雕像面前驻足了一会儿,接着便混在汹涌的人流之间进了车站,搭乘空轨前往市中心的步行街。 车厢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同样去凑热闹的人们,而车厢顶端则是无数个纪念气球的集会,真真将整辆车挤成了沙丁鱼罐头。 “舒雅姐,知知。” 通过出站的闸机,两人正要好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听见身后有人呼唤的声音。 齐齐回头,戴着粗框眼镜的青年正站在后方。 孙舒雅先反应过来,回道:“哟,这不是小浩子吗?!这么巧。” 齐浩穿过人群,从几步之外走来:“舒雅姐,都说别叫我‘小浩子’了,听上去怪别扭的。” 孙舒雅思量片刻:“也对,你也不小了,该叫大浩子了。” “……”齐浩露出无奈的表情,低头看向贴在孙舒雅身边的安知知。 “齐浩前辈。” 齐浩转瞬便弯起眼睛:“出来逛街?” “嗯。”安知知轻轻点头。 “出来感受节日氛围。”孙舒雅补充,“这种日子,你一个人?” 总觉得好像有点凄凉。 齐浩摇头:“部门的同事硬要拉我出来。” 孙舒雅佯装讶异:“你什么时候也成了硬拉就能拉出来的人了?” 这小子在学生时代明明特立独行得要命,跟谁都不屑于搞好关系,如今怎么突然下凡了? 倒是安知知想到了什么:“是程琪前辈和刘志远前辈吗?” 齐浩笑:“那两个家伙那副样子,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实在推不掉。听说今年的庆典格外隆重,索性出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 “啧……”孙舒雅意义不明的咋了一下舌。 ——三个单身汉聚在一起过节,怎么好像感觉比一个人过更凄凉了? 不知道是不是领会到了孙舒雅的意思,齐浩又是无奈笑笑:“那舒雅姐,我去跟他们汇合了,你们玩得开心。” 孙舒雅咧嘴,向他挥了挥手:“你们也玩得开心,晚上别忘了去广场看特别演出!” 齐浩转眼就已经又没入了人群,只能看见他背着身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想表示“知道了”,还是仅仅在同身后的人告别。 “……不要紧,反正那家伙是个聪明人,特别容易放下。”孙舒雅看着齐浩的背影突然发表感言。 “什么?”安知知不解地看她。 孙舒雅高深一笑:“没什么,欸,那家甜品店不错,进去来个下午茶怎么样?” 街上的火热氛围被甜品店里过分充足的冷气打散了不少,孙舒雅领着安知知找了一个邻街靠窗的位子坐下。 刚准备点餐,前座有人动作夸张地向她们招了招手。 “知知,真是巧了!” 安知知抬头望去。 何雨思正挂着一张比太阳花还要灿烂的笑脸看着她,她身旁是几个安知知不认识的女孩子,应该是私下里的友人。 安知知向对面小小地摆了摆手,对一脸好奇的房东解释道:“是一起进厂的同事。” 这时候,坐在何雨思对面,原本背对着安知知这一桌的年轻女性转过头来,涂得鲜红又张扬的嘴唇微微上翘,带着几分妖冶,目光盈盈地看了过来。 “真巧呀,知知。” 空调的冷气正好吹向这里,扑到安知知身上,如同穿越千年万年的凉风,一直凉到她心底。 衡九生……不,在这里,她是张晓宇。 安知知的笑里有些难以觉察的僵硬,她抿了抿嘴:“晓宇姐。” 张晓宇只是笑着看着她,笑而不语。 何雨思这个自来熟眨眼间已经挪了个位子,凑到安知知面前:“怎么没带严决大帅哥一起?” 张晓宇这才转过身,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严决今天身负要务。” 何雨思恍然大悟:“对哦,他晚上有表演来着,现在在进行彩排?” 安知知有几分无措地点头。 何雨思遗憾地拍了一下椅背:“能者多劳啊,看来对象太厉害也不是什么好事,这种特别的日子还要被上头征去‘服役’。” 孙舒雅没注意到安知知的紧张,在一旁听得暗自好笑。 年轻的女孩子们没有闹太久,何雨思在这边调侃几句,又回到自己的姐妹堆里嘻嘻哈哈去了。 安知知戳了一下桌面,玻璃底下的屏幕荡起水波一样的纹路,从网格状的桌布图案变成了点餐的菜单。 “房东姐姐,你点什么呀?” 孙舒雅将胳膊撑在桌子上,扫了一眼桌面上的样图,很快就选了一个材料丰富到有点离谱的大杯芭菲:“难道知知打算请客?” 安知知嗯了一声,在一堆色彩缤纷的甜点之中选了一份带冰淇淋球的松饼:“因为之前在工厂的竞赛里拿了名次,又因为受到防卫部那边对优秀志愿者的表彰,提高了工厂的社会评价,所以班厂长又给我提工资啦!” 和按照工作量系数乘算的自动加薪不同,这次加薪不仅幅度大,而且附带有荣誉属性,让安知知受宠若惊了好久。 “嗯……老班还是很懂的嘛。”孙舒雅一副“女儿长大了”的欣慰表情。她早就说过让知知进厂肯定不会吃亏。 甜品店此时生意兴隆,但上餐速度丝毫没被耽搁。 订单提交不久,穿着执事服的机器人就转着小轮子滑行到客人的座位边上,两条灵活有力的金属胳膊将巨无霸芭菲和冰淇淋松饼稳当地放到桌面。 又用手指勾起托盘上的小瓷壶,将枫糖浆均匀地洒在松饼表面。然后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潇洒离去。 孙舒雅迫不及待挖了一勺芭菲顶端的奶油,露出一个满足的表情。 “不愧是知知请的,真好吃。” 安知知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刀叉,规规矩矩地从层层叠叠的松饼上切下一个小扇形,蘸了一抹冰淇淋,送进嘴里。 刚出炉的松饼还是热的,和冰淇淋的温度形成对比,冷热交织,冰火两重天,甜爽甜爽的。 虽然衡九生就坐在不远的地方,但是好像没有刚才那么不安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何雨思那桌看了一眼,发现孙舒雅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动了一下位子,刚好将张晓宇的背影挡住。 尽管知道这一定是个巧合,但她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 在甜品店凉快完,孙舒雅又拉着安知知沿着市中心的商业步行街逛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店,由于人流量实在太大,根本没法细细品鉴,只好走马观花地乱荡一通,最后倒也十分愉快。 到太阳开始下沉,街头逐渐呈现暮色的时候,孙舒雅就带着安知知来到了晚上将举行演出的中央广场上,准备早早占据一个视野优秀的位置。 “根据我多年凑热闹的经验,那边才是综合条件最好的观赏席。”她指着一处座位解释道,“太靠前的那些看的是清楚,但要从头到尾仰着脑袋,累得很,还不如这稍微远一点的位置。” 因为现在时间还早,广场上人还不多,因此两人走得并不急,然而刚靠近孙舒雅计划好的位子时,有人居然抢先一步先坐了下来。 “老班?!”孙舒雅看着那个熟悉的侧脸,忍不住叫了起来。 先占据宝座的男性转过头,露出欣喜的表情:“嘿,这不是小雅和小安嘛?你们也来看演出啊?” 孙舒雅此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走哪都是熟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共此时嘛。” 孙舒雅翻了个白眼:“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班学武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哈,这样啊,背诗我背不过你们这些文科生。” 孙舒雅呛他:“这是文科理科的问题吗?这分明就是没文化!” 班学武倒是不恼,拍了拍身边的位子:“你们也想坐这儿?来来来,小安,坐这边。” 孙舒雅当然不是真的跟他不痛快,只不过觉得斗几句嘴好玩,听老班这么说,便推着安知知坐了下来。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秀芬和小钢呢?” “秀芬”和“小钢”分别是班学武的妻女。 “她俩还想继续逛街呢,我一个人先来抢座位。我倒要好好看看,新星这次的商业机到底哪里好了。” “怎么?现在智钢已经是塞勒斯的军工独角兽了,你还要往商用民用发展呐?野心不小嚯。” “这回那些宇宙怪物是吃了大瘪了,估计能安分好久,军工需求自然也就少了,这段时间可不得拓展一下其他方面的业务?你知道我要养多少人吗?” “所以合着您是来观察竞品了?老天,今天可是思乡日!”孙舒雅一副“敬佩不已”的样子。 “这是身为一厂之长的义务和本分。”班学武则一副“本应如此”的表情。 转头他又一脸慈爱地看向安知知:“知知啊,待会儿表演开始了,你也帮忙看着点。天黑下来之后,我这老眼昏花的估计就不好使了。” 安知知老老实实地应着:“嗯!” 孙舒雅皱眉:“您自个儿敬业就算了,别拉上我家知知。知知今天是来看人,不是来看机甲的。” 班学武惊讶:“哦?小安喜欢军人那一型的?这么说来浩——” 还没说完就被孙舒雅敲了一下手背。 班学武瞪她一眼,不过终究还是从善如流地改口:“这么说来好像机甲兵在年轻女孩子之间人气是挺高的。今天那个主演,我在广告上也看到了,是长得好看,不过一看就是棵花心大萝卜,还不如找个老实专一的小伙子。” 说着又被孙舒雅敲了手背。 班学武原本是不满的,但看安知知一副想要钻地洞的样子,一下子就心软了,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结束话题,不再多说。 随着演出时间临近,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观众席的空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去。 天色愈发暗沉,藏在路边和树丛之中的灯光逐一亮起,渲染出更加欢乐热闹的气氛。 一朵巨大的烟花遽的一声在藏青色的夜幕中绽开,将天空染得五色纷呈。 七架被涂装成思乡日主题色的超小型机甲在花火下落的轨迹中出现,无缝衔接,引起人群的阵阵欢呼。 “嗯,设计上确实完美满足地面演出的需要,外形兼顾美观和行动的流畅性——”班学武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架望远镜,贴在眼睛前面,进行起实时点评,“不过我一下子就看出了可以改进的地方。” 安知知也仰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看着在天上飞来晃去的机甲,听班厂长这么说,下意识就问道:“师父,你说哪里还能改进呀?” 班学武立刻就来了劲:“小安啊,你看它机翼和主体之间那个连接的地方……” “&……%¥#@……” 班学武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机甲工程中的专业术语,安知知一边皱眉思考,一边频频点头,看得孙舒雅目瞪口呆。 知知啊,我们不是为了看严决来的吗? 老班,你可别把我家知知给带跑偏了!! 哎,不过知知在涉及工作方面的事情时总是特别认真,只希望严决知道了不要太难过。 孙舒雅坐在一旁,有些惆怅地浅浅叹了口气。 谁想到两个月前她还总担心知知被严决给骗走了,现在反而开始同情起严决来了。 说知知是块榆木吧,她其实也不是,这孩子虽然看着不言不语,但心思细腻且敏感,要说她对严决的感情一无所知,孙舒雅实在不信。 就看严决能不能等到知知真正敞开心扉了。 她抬起头,看向七架机甲中为首的那一架。 即使看不见驾驶员的表情和动作,也能从机甲飞行的痕迹中感受到操纵者自信而饱满的情绪——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总是那么春风得意的,明明连喜欢的女孩子都追不到。 恍然间,又是一朵盛大的烟花在天空绽放,七架机甲在磷光坠落的轨迹中缓缓降落。 观众席爆发出不绝于耳的尖叫和喝彩,夜晚的表演显然达到了气氛的高潮。 机甲按照某种队形在广场中央停稳,驾驶舱的舱门开启,肩宽腿长的青年抱着头盔,从升降踏板上跳了下来,又引起观众的阵阵欢呼。 在追光灯的照耀下,青年显然往观众席的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这种感觉对安知知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如春酒一般的目光,裹挟着来自天衍长阶的风,向她吹拂而来。 “欸,那个叫严决的,我怎么觉得他好像看了我一眼。”班学武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有些激动地说道。 孙舒雅无语地用手撑了一下额头。 * 庆典演出顺利结束,大量观众依然聚集在广场上流连忘返。 空气中淡淡的硝石气味成了狂欢的余韵,竟然会让人感到有几分沉醉。 完成任务的七架演出用机已经返回位于地下的准备室,然而即使隔着厚厚的石板都能听到从上方传来的欢喜激动的声音。 “大兄弟,待会儿一块吃晚饭不?”高响从驾驶舱钻了出来,高大而结实的身体落到地上,只发出了一声轻盈的微响。他摘下头盔,露出那颗长着一头短茬的脑袋。 严决伸手理了一下头发:“怎么,没人一起?” 高响从靠在墙角的储物柜里捞出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抱出一个袋子:“倒也不是,我今天特意带了SR001的模型出来。”毕竟不可能和货真价实的SR001相对而坐,来一番烛光晚餐。 严决意会:“那还叫上我这个电灯泡?” “大兄弟来的话那不能叫电灯泡,该叫增光添彩。”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说冷笑话了?” “我就是长得拙了些,其实从小就伶牙俐齿。”高响露出一口白牙。 严决低头,打开终端的电源,一条新消息立刻跃然眼前。 “大师兄,演出辛苦啦,一起吃晚饭吗?” 他立刻不自觉地笑起来,头也不抬地对高响说:“我有约啦,就不打扰你和SR001的浪漫晚餐了。” “这样啊。”高响揉了揉怀里的模型外出袋,倒也一点儿也不失望。 “好啊,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严决飞快地回复道。 “我们在广场的西口这边。房东姐姐也在,还有厂长一家人,很好认的。” 消息下面还附了一张示意位置的照片。昏暗的色调中,孙舒雅站在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身边,笑得不怀好意。 原来不是共度二人世界的邀请。 严决揉了揉太阳穴,思索一番,看向高响:“我这边人挺多的,问问能不能多带一个,你要是觉得无聊,要不索性跟我一起?” 高响猛烈点头:“那敢情好。” 看严决低头打字,又问道:“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是不是也在啊?” 严决瞪他:“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高响一缩脖子:“我就是好奇。” 严决收到回复,将终端更改成待机状态,将手伸到背后,唰地拉下驾驶服后侧的拉链,像只破茧的蝴蝶似的从里面钻了出来:“赶紧换衣服,别让人家久等了。” “噢!”高响立刻将SR001塞回包里。 和其他共演者道过别,又和后场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之后,两人从一条隐蔽的通道离开准备室,回到地面。 地面出口距离演出场地有一段距离,加上夜色遮掩,谁也没注意到自绿化带深处突然现身的两名年轻军人。 沿着路边的指示牌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已经候在广场西口的那一丛人。 严决还没开口,高响已经长腿一迈,蹦了过去。 “知知妹妹,又见面啦!” 严决还以为知知会被他这一嗓子吓得直接躲到孙舒雅背后去,没想到她只是稍稍抖了一下,虽然有些紧张,但没有立马逃走。 大概是身后站着的那两个人让她感到了安心吧。 “高、高响战士。”她还在用战场上的称呼。 高响一下子兴高采烈:“你还记得我啊!上次救援的事,真是多亏你啦!” “唔……唔。”安知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了。 严决从后面赶上来,抓着高响的肩膀,将他往后带了几步,和知知拉开距离:“挨太近了。” 又看向孙舒雅,有礼有节地打了招呼:“孙姑娘。” 班学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孙、孙姑娘……哈哈哈哈哈……” 孙舒雅一边恶狠狠地敲打他,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严决:“今天的表演很精彩,不愧是你啊严决。” 严决又将目光转向仍在忍笑的班学武:“这位想必就是时代智钢的班厂长吧?久仰大名,知知受您照顾了。” 老不正经的厂长立刻肃正表情,但仍遮挡不住那一脸荣幸:“咳嗯,嗯,严决是吧,我最近也总听到你的名字。没想到你居然和小雅还有小安认识。” 严决笑着点点头,又为高响做了引见,一行人这才开始向餐厅移动。 是位于广场附近一家商贸综合体的大型烤肉店。 因为预见到演出结束后会有大量游客涌向附近的餐饮店,罗秀芬和班小钢母女已经提前占座去了。 两拨人马相遇,正在上初中的班小钢立马就认出了严决和高响,在烤肉店的众目睽睽之下发出一声忘我的绝叫—— “啊——我天!” 然后瞬间被早有预料的罗秀芬捂住了嘴。 “我家闺女上的是军校的附属初中,都是一群想当机甲兵的小屁孩,你们两个现在在他们学校算是公共偶像了。” 相比严决,高响在公众间的知名度并不高,但在机甲单兵的圈子里却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青春期的男生之中有不少崇拜者,也引起了不少女孩的注意。 班小钢从亲妈怀里挣脱出来,两眼冒着星星:“严决战士,高响战士,可以请你们给我一个签名吗?” 高响目前为止还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一时受宠若惊,连连点头,而严决自然也不会拒绝。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好不容易入座坐定,孙舒雅和罗秀芬凑在一起,担当点菜的大任,高响则凭借一肚子的机甲资讯和班小钢聊得火热,班学武身为业界大佬,自然也不甘落后,只矜持了一会儿,很快也加入了年轻人的热议之中。 这一格局正合严决心意,他坐在安知知身边,侧头问她:“今天开心吗?” 安知知自然地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像一只掉进松子堆里的快乐的小松鼠:“嗯,开心!” 严决也跟着开心起来,“刚才的演出怎么样?” 安知知小松鼠快乐点头:“好看!” “有没有别的想说的?”严决问。 安知知眨了眨眼,思索片刻:“新星现有的商用演出机型其实还有很多改进的空间,如果能适当改造的话,演出效果一定还能更加好!” 严决:“……” 安知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哎呀……我也只是拾人牙慧罢了,那些细节都是师父发现的。对机甲设计知识的掌握程度,我还差得好远好远呢……” 就不再夸夸我了吗?严决有些惆怅地想。 但是知知能像现在这样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孙舒雅一见人多,下手就完全没有轻重,各种禽肉兽肉串成堆地点,蔬菜凉菜也一点没有放过,而罗秀芬和她属于同道中人,在菜单上打勾打得毫不手软。 最大号的机器人服务生送来了在它中空的货架身体中摆得满满当当的菜品。 炭火的火候正好,肥瘦相间的肉片放上去,不用久等就能炙出一层油。油水滴进炭盆,立刻勾起一条犯馋的火舌,将肉片的边缘烫得焦脆。 罗秀芬是个宠闺女的,烤好的肉都先往班小钢碗里送,顺便捡走小钢用拙劣技术烤出来的已经接近碳化的肉。 孙舒雅一见此状,自然不甘落后,哐哐地往安知知碗里送吃的。大胃王安知知则是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顺手帮助正在实习烤肉技术的大师兄翻面和涂料。 罗秀芬笑孙舒雅:“你家姑娘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的?” 还不等孙舒雅回答,就见班小钢热情地将一块“焦炭”赠送给了高响。 小食量人士班学武有点头疼地看着立在桌子边上的机器人:“点了这么多,怎么吃得完啊,到时候又得浪费。” 罗秀芬用筷子抽他手背:“班厂长,这种好日子就不要精打细算了,你那套算盘,上班的时候打打就行。” 高响则自信满满:“叔叔放心,肯定吃得完!” 顺便拍了一下自己大兄弟的肩:“我们两个可能吃了!” 天资卓绝大师兄严决发挥过人天赋,经过几次尝试便彻底掌握了烧烤的技巧,成为众人之中没有争议的烤肉之王,到了后半场的时候,仍然在孜孜不倦观察火候、添菜、翻面的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稳坐钓鱼台,看着那些生熟恰好的肉片自己从烤盘上跳进碗里。 安知知是唯一有良心的,好歹还记得在吃肉的间隙问一句:“大师兄,要不要我来帮你呀?” 罗秀芬当即制止:“别,小安,就让小严一个人烤,你烤出来的没他烤的好吃。” 孙舒雅瞪了她一眼,不过对她的言论未置可否,显然是认同了这一说法。 安知知悻悻地缩回自己的座位,和其他人一样等着熟肉进盘。 严决正单手操着夹子,有序且快速地将烤好的食物送进食客们的餐盘,在此隙间,趁别人都未注意,向小师妹灿然一笑。 十二点出头,众人各自抚着滚圆的肚皮,总算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就连之前信誓旦旦的高响也已然再吃不动。 此时只余下严决一人还在自产自销。看他动作不紧不慢,但等回过神来,众人发现机器人的身体已经完全空了。 “哎呀,没想到我们居然这么厉害,真的把那么多东西都吃掉了。”班学武神情恍惚又心满意足地感慨道。 他不怕开销大,就怕资源浪费。 * 一群人从商城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了,但市中心的大街上依然热闹非凡。 三队人马相互道别,班学武带着妻女往西走,搭乘通往老城区的地铁,孙舒雅领着两个异世界小朋友往东北方向乘坐空轨,高响背着他的SR001模型负重行军跑步回家。 虽然吃饭的时候情绪一直很饱满,精力也似乎很旺盛,但是坐到车上,还没过一站,安知知的眼神就开始迷离起来,脑袋一顿一顿地打起盹儿来。 孙舒雅正想伸手把那颗小脑袋搁自己肩上,就被严决抢先一步。她没好气地瞪了严决一眼,但看知知一脸安详,也就随她去了。 “空间门约的是明天吧?”干坐着也是无聊,孙舒雅突然问道。 “嗯。”严决答。 “什么时间?” “可以随我们,只要在下午五点前到场就行。” “那你明天晚点再来叫知知。之前的觉还没补完呢,今天又熬到这么晚,明天早上让她多睡一会儿。”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沉默。 过了一会儿,孙舒雅又问:“怎么突然想起要去原始家园了?”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旅游景点,一般人很难突发奇想在假期地时候去那儿旅游吧——就连她这个原住民都很难想到,严决这个穿越者又是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兴致的? 严决思考了一会儿,说:“孙姑娘,你觉得……异世界真的存在吗?” “当然存在啦,不然你和知知是从哪儿来的?肯定不是‘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吧?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技术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时空的限制,所以才有了空间门这种具备迁跃功能的空间机器。” “所以?” “我有时候会考虑,我和知知或许并非来自另一个世界。” “具体一点儿?”孙舒雅开始意识到事情有哪里不对劲了。 严决抬头看向对面的窗外,环形的轨道防卫系统在大气层的高处,如星星一样明灭不定,“孙姑娘,你说,‘世界’究竟是指什么?一颗星球,一个星系,还是这整个宇宙?” 孙舒雅愣了一下,她虽然把知知和严决定性为异世界的来客,但她似乎确实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边界是什么。 时空的理论过于玄妙复杂,这本就不是她想想就能想通的。 第62章 思乡(2) 按照笼统的考虑, 孙舒雅脑海中的“世界”一词,应该是指代整个宇宙的。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应当包含这个宇宙所有的时间和空间。 也也就是说, “那个世界”所指代的就应该是刨除上述内容之外的世界。 ……唔,有点深邃。 正当孙舒雅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严决开口:“如果我和知知来自这个宇宙中, 达尔斯阿之外的某颗星球, 我们还能算得上是来自异世界吗?套用你们的说法, 这应该算是‘绝对外星人’?” 达尔斯阿星系有十多颗宜居星球, 外加几颗不宜居、但仍有人类存活的垃圾星,几颗完全无人居住也没有生物存在的荒星,居住在其中某颗行星的人会将来自同星系另一行星的人称为外星人, 并将来自达尔斯阿星系之外的智慧生物定义为“绝对外星人”。 孙舒雅显然被问住了:“你和知知可能来自这个宇宙中的另一颗星球?” 她迟疑了一会儿, 追加道:“我觉得……在达尔斯阿星系之外,能出现和我们所称的‘人类’这一物种具有同样特征的‘绝对外星人’的可能性应该……微乎其微?” 所以科幻片里的那些外星人才会被设计成各种模样啊。那种有头、身体和四肢的外星人已经属于人类相对温和的想象了,谁能保证没有哪个星球上住着三棱锥形的智慧生物呢? 没错,正是因为这样, 她才会下意识地认为安知知和严决应该来自另一个世界,而非所谓的“绝对外星人”。 “那么原始家园呢?如果我们来自那颗名为原始家园的星球呢?”严决反问道。 “怎么可能啊……那里在一千年以前就已经没有人类存在了。即使大移民的时候真的有遗漏, 被剩下的人也不可能活到现在的——那里的环境已经不适宜, 至少已经不适宜人类这一物种生存了。”孙舒雅发出了讶异的声音。 “那我再换一个问题, 几千, 甚至几万年前的原始家园, 阁下会认为那属于‘异世界’的范畴吗?” 孙舒雅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应该不能算吧, 不然的话, 历史就不能被称作历史, 而要被称作异世界史了不是?” 既然“这个世界”是一个包含空间和时间的概念, 那么“过去”自然也归属于“这个世界”。 说完,孙舒雅蓦然睁大眼睛:“噢——你难道想说,你和知知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原始家园?” 又低下脑袋嘀咕了一句:“这种情况好像不能算异世界穿越,而属于时空穿越吧……” “嗯。我目前是这么考虑的。”严决说。 “这么说来,你和知知去原始家园,算是寻找故乡去了?”孙舒雅皱眉,“你可不要抱太多幻想哦,就算你们真的来自那里,那地方也肯定和你们生活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我是说,搞不好是山变成海,海变成平原的那种不一样。那样的话,你们应该会很失望吧。” 严决侧头看她一眼:“阁下好像很轻易就接受了这件事嘛。” 孙舒雅无奈地撇了一下嘴角:“毕竟我一开始以为你们来自异世界啊。比起异世界,曾经存在过的时空明显更容易让人接受呗。” 一定要说的话,“来自哪里”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应该仅限于当事人。她并不在乎安知知究竟从何而来,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安知知。 “也是。”严决说,“不过我们也还没有确定。” “所以要去看看?” “嗯。” “也好。弄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可是人生哲思中最重要的命题之一嘛。” 车厢轻轻晃了一下,列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车厢内的乘客们不约而同地向空轨行驶的方向偏去。 “到站了。”孙舒雅拎着包站了起来,准备叫醒自家房客。不过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被严决阻止了。 “让她睡吧。” 右肩抵着安知知的脑袋,右手从她身后环过,在她右臂附近固定。微微侧身弯腰,左手从她膝盖后方穿过。严决 慢慢起身,将安知知稳稳当当抱了起来。 被他抱在怀里,原本个头就不大的女孩子看起来顿时又小了一圈。 孙舒雅无奈地白他一眼:“知道你力气大了。” 严决无辜:“我只是想让知知多睡一会儿。” “出站的时候记得帮知知刷卡。” 安知知这几日还处于补眠期,今天吃饱喝足,显然睡得更沉,被人抱着走了一路也愣是没有半点被吵醒的意思。 “睡得真香啊……”孙舒雅扭头观察被严决抱着的知知,看她表情放松,还时不时像小孩一样咂一下嘴,忍不住像个老母亲一样感慨起来。 严决一脸得意:“因为我抱得稳。” * “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嗯。”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嗯。” “那我们就出发啰。” “嗯。” 塞勒斯防卫部所属的空间门控制器前,全副武装的严决逐一进行事项确认,同样全副武装的安知知将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 两人此时正坐在一架向防卫部借用的小型空间飞行器中,飞行器的内部空间不大,不过一前一后坐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们会搭载这架飞行器进行迁跃,以便于在原始家园那片巨大的陆地圈内移动。 此时已经准备万全,严决向窗外做了一个手势,在旁候命的控制器操作员立刻会意,转身在机器上进行解锁操作和启动运行程序。 飞行器正前方逐渐生成了一个由无数黑色粒子构成的旋涡。旋涡不停向内旋转,大有吞噬一切的气势。 飞行器的引擎发出启动时的标志性声音,下方挂下两排滑轮,推动飞行器从准入轨道滑向黑色旋涡。 “祝二位旅途愉快。”完成设定和操作的操作员在控制器面前直起身体,向那架逐渐消失在他面前的机器告别。 飞行器进入了一个难以描述的空间。它像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又像是一团五彩斑斓的幻彩,如果一直直视前方,直视视线的消失点,大脑很快就会产生强烈的眩晕感。 安知知很快就吃到了这一苦头,不自觉地发出呜咽的声音。 “不要看前面。”严决提醒她。 于是她立刻别过脑袋,视线正好和向右后回避的严决撞上。严决冲她笑笑:“别怕。” 安知知乖乖点头:“嗯。” 穿越空间门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负担,而走出空间门会看到的,也说不定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景象,不过好奇怪,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是因为大师兄就在她身边,所以她感到安心,还是因为,她答应要保护大师兄,所以她变得勇敢了?又或是,两者皆有之吧。 …… 在这个奇幻的空间之中,大脑和身体很难判断时间的流逝,从出发前带来的石英手表来看,距离出发似乎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差不多快到了吧?操作员和他们介绍过,根据过往科研团队的经验,前往原始家园的耗时大约在半个小时到三刻钟之间。 正当安知知这样想着的时候,眩晕感猝不及防地就消失了。她无意识地看向前座。严决对她点了点头:“看来是到了。” “——稍微,有点紧张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空间门被打开了。三角形的小型飞行器从黑洞一般的背景中滑了出来。 此处是大气层之外,低头就可以看见一颗以蓝色为主体的星球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之中缓缓地旋转着。和车站门口那座原始家园的塑像并不完全一样。 严决手动在飞行器的巡航系统中输入了几个坐标。 “已经确定好方位了吗?”安知知有些好奇地从后座探出脑袋。 “根据网络上的图片资料预设了几个有可能性的地点,具体如何还不知晓,只能一个个实地排查过去了。” 说着,飞行器便快速地行动起来,向下方的蓝色星球俯冲而去。 随着运作模式的变化,机舱中出现明显的震颤,强烈的呼啸与刮擦声从外面传来,多亏中间的隔音材料,才使得两名乘客在魔音鬼爪之下逃过一劫。 “高速移动的物体会和大气产生摩擦,据说陨星就是这样形成的。”严决抽空解释起来,说到陨星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 对他来说,落在摇光封印之上的那颗陨星,显然是痛苦和噩梦的根源,因此连带着流星也变得不再浪漫——那些光痕非但无法承载人类的愿望,还有可能带来一场难以承受的灾祸。 虽然在宇宙空间中摩擦几乎不存在,但机甲工业设计依然十分注重空气阻力的问题,因为大多数军用机甲都必须自行突破行星大气层。 即便严决不多加解释,安知知对此也心知肚明,甚至比他了解得更多。不过她没说什么。 这是她的一种直觉:现在的大师兄……有一点奇怪。 所以,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 面板上的压力数值显示飞行器已经进入了大气圈内,飞行器的移动速度明显减缓。原本遮盖在玻璃罩上的装甲自动向两边展开,阳光猝不及防地进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眼前是一片明亮的景象。 即使从高空中也能辨认出陆地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植被,那片密密麻麻的绿色海洋之中有几座耸立的灯塔。 那些建筑看起来已经残破不堪,但仍然高傲而威严,在绿色的波涛之中岿然不动。那是上一个文明在这里留下的遗骸,因为想要接近天空而拔地建起的摩天大厦。 “知知,把护目镜戴上。”严决出声提醒道。 安知知这才发现眼睛有一些酸涩,于是赶紧将那副特制的墨镜从头顶扯了下来,所看到的景象变得暗淡了一点,眼球的不适感很快就消失了。 据说是因为与恒星距离的变化,以及大气层的削弱,如今的原始家园所遭受的太阳辐射非常强烈。为了适应这种环境而不断变异和演化的植物再也不能对大气层的重生有所贡献,这种恶劣的环境便被保留了下来。 安知知看到屏幕上的坐标少了一个。看来第一个预设位置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 飞行器一往无前地向下一个地址狂奔而去。 在筛选了十一个坐标,并抵达第十二个坐标时,飞行器中的两名乘客不约而同地直起了身子,像是受到了某种神谕的感召一样。 严决猛地回过头来:“知知!” 而安知知笃定地点了点头:“嗯!” 看来不会有错了。 脚下那一片被云海吞没的山脉,他们思念已久的故乡。天衍四十九峰。 三角形的载人机械再一次向下俯冲,原本模糊不清的景象一下子近在眼前。 被无数巨木纠缠盘桓的山道,嶙峋的石壁,密如长发而垂向地面的藤蔓。断裂崩塌的缆线,锈迹斑斑的电柱,残缺不全的信号塔,荒废的钢筋混凝土建筑。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和记忆中的景象大不相同,但可以辨认的事物依然存在。 被群山环抱、最为高耸的那座山峰是天衍的主峰天枢,四周环绕的六座山峰分别是曾经封印六妖的六个宗门,位于最东的便是摇光。 即便早已不复从前,但二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自动巡航被关闭,严决将操作模式换成手动,慢慢向东边行驶过去。 大概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山峰已经完全恢复了野生的、原始的面貌,地面被植被遮挡,严决不得不将飞行器停落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之中——过程并不流畅,但这已经是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最好的“停机坪”了。 在离开机舱之前,两人最后确认了一遍防护服的严密性。 即使有合成纤维的阻隔,陡然变化的外界温度依然让人有些不适。 “是真的,大师兄,之前的猜想……是真的呢。”安知知难得当了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她心中有种难以描述的感受正在上下涌动——即便天资欠乏如她,也能够隔着玻璃罩嗅到空气中丝丝窜动的灵气。 沧海没有变成桑田,高山没有变成平原,这是他们在千年万年前的故乡,这是他们的摇光峰。 严决望着头顶的山巅,轻轻嗯了一声。那里原本是四方殿所在的位置,如今只留下了一座高高的、废弃的信号塔。塔顶曾经固定着电缆,而那些缆线早已老化碎裂,像一条残损的蛇蜕一样颓然地从塔顶垂向地面。 他伸出手,看了安知知一眼,像是示意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安知知会意,同样伸出手,任大师兄抓住自己的五指。 “走,去剑炉看看。” 和已经荡然无存的四方坛与四方殿一样,原本剑炉耸立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插满剑墟两侧道路的剑林更是看不出半点过去的残影。 但是在膨胀扭曲的炎热空气中,安知知恍然看见了那些在风中摆动和鸣响的长剑,那永恒闪耀的炉火,她恍然听见淬剑时滋啦滋啦的蒸汽声,还有铁锤敲打铁块时的清脆声音。 剑墟中间的道路已经被一棵霸道的巨木占领,安知知突然拉着严决向前跑去。她毫不迟疑地绕开那棵巨木,向着本应矗立着剑炉的位置跑去。 “知知?” “大师兄,我听见了……我好像听见了!”安知知一反常态地叫了起来。 “什么?” “无我剑的声音!” 严决突然间屏住了呼吸。他跟在安知知身后快步走着,他竖起耳朵去寻找小师妹口中的那个声音,却一无所获,耳边呼啸而过的完全是那些繁茂枝叶在磨蹭他的头盔时发出的响动。 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严决有些自嘲地想:也许即使过了千年万年,无我剑依然没有原谅他,否则不会只向剑师发出邀请,而无视他这个曾经的主人。又或许生气的并不是无我剑,而是无我剑的上一任主人,摇光剑宗的祖师爷。 因为他没有保护好摇光,所以他们都生气了吧? 安知知带着他来到一处被某种爬地植物占据得满满当当的小土沟附近。 严决记得,这条沟原本是剑墟铸剑时排放废水用的,为了避免污染摇光的饮用水源,这条沟最终通入一处石穴,穴内是干燥松软的沙土,沙土之下的地里则是着摇光铸剑的矿藏。 这本是整个剑墟最不起眼的一处设计。 没想到剑炉没了,剑林没了,就连四方坛和四方殿都没了,唯独这处水沟还保留着千万年前的面影。 “在这里……”安知知指了指脚底,然后松开严决的手,从防护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套工具,在地面上挖掘起来。 切断草叶根茎,敲打,铲土,刨坑。坑洞的深度渐渐大了起来,可以被称为无我剑的东西仍然不见踪影。 严决也蹲了下来,和安知知一块刨坑。 “若真能找回无我剑,那正好可以了却我一个心愿。”他说。 知知抬头看他:“什么?” “带知知御剑飞行。” “……”听到这个回答,安知知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出声。 如果在这里说自己会害怕的话,是不是太扫兴了? 严决注意到她微妙的表情,心突然沉了一下——她那表情,分明是不愿。 为何?总不会是厌烦于他?怎会…… 他用力掘开一抔土,便隔着手套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在被这块硬物硌到的时候,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僵在原地。 “大师兄?”安知知轻声唤着。 严决迟疑地、缓慢地移开手,露出了被手掌遮住的东西。 安知知浅浅地抽了一口气,然后激动地叫了起来:“大师兄!是无我剑,真的是无我剑!” 严决怅然。 这丫头,从以前开始就痴迷无我剑,一旦无我剑在手,便有些旁若无人。 真是的…… 他不说话,默默顺着剑柄的走向将两旁的土块掘开,曾经无比熟悉的佩剑在泥土的裹挟之中重见天日。 剑鞘未见锈迹,金属的包边依然寒芒凛冽,在火辣的阳光之下,反射出一缕耀武扬威的金光。 严决猛地捂住额头。然而隔着玻璃面罩,双手无法触及皮肤,一阵无法缓解的钝痛自大脑深处扩散开来。 安知知扶住他的手肘,一脸担心:“大师兄,怎么了?是、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原始家园终究已经变成了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虽然身上穿着防护服,也不能就此确保万无一失,说不定会因为未被注意到的漏洞伤及性命、危及安全。 这个时候,她没有想到他根骨卓绝、天赋异禀,没有想到他境至化神、修为雄厚,她只是下意识地担心着。 严决挤出一丝笑容,将无我剑从土坑中掬了起来,交给安知知:“你不见之后的那一年里,无我剑吃了不少苦头,眼下更是不知一别多久,它一定很想你。” 安知知怀着谨慎而激动的心情从严决手中接过那柄被尘封已久的长剑。 手指触碰到剑格,包裹住剑柄,轻托住剑身。这绝世无双的宝剑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鸣响,一阵惬意的沉吟,像是在故园的宅邸外忠实守候多年的老犬。 虽然伤痕累累暮气沉沉,却因为与故人的重逢而焕发出别样的活力。 “好久不见……”安知知单手抚摸着剑身,将它搂在怀中,熟悉的感觉穿越漫长的时空将她牢牢包裹,“好久不见……” 严决有些苦涩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到两个痛快团聚的灵魂,而他自己却像是一个寂寞的局外人,只能从这幕情景中觉察到心中的悲切。 无我剑还活着,只是不愿与他相认……吗? 方才还在忧心知知为何抗拒御剑乘风,此时他反倒为此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根本无法驭剑。无我剑,在拒绝他…… 而他,根本不敢将此事告知小师妹。 他害怕,小师妹对他的所有依恋,只不过因为他是无我剑的主人。 若她知道无我剑不再承认他,是否会就此疏远他? “大师兄,要去四方坛看看吗?”安知知的声音将他走失的思绪拉扯回来。 严决回过神,看到安知知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扬了扬嘴角,故作轻松地答道:“好。” 侧长峰是入门弟子的修行之处,而四方坛则是中高阶弟子们修炼的地方。 以四方坛为中心,摇光峰山顶之下有一片开阔的平地,一直延伸到四方殿脚下。弟子们日常修习心法或是练习剑诀都在这片广场上进行。若逢长余子讲习经法心得,则弟子们围四方坛而坐,众星拱月。 如今四方坛和四方殿都已经不知所踪,草木深深的荒地上不曾留下当年的一片砖瓦,不免让人嗟叹世事轮转。 岂止是旧时的砖瓦,便是衡九生破印而出,飞沙走石、地动山摇,连那样惊天动地的变故也未曾在此处留下痕迹——崩裂的山脊已经被山石树木缝补,被削去的山顶也在不知何时风华重塑,虽然形貌与当年有所区别,但不至于让人感到生疏。 严决循着记忆,走到“四方坛”的中点,抬头望向西北方向上朝山顶延伸的长阶。 他伸手指了指:“那时候,你站在那个地方——” 安知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意识到严决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之后,不由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记得那一天,她当然记得。 年少时见到的惊鸿一瞥,仿佛记忆的烙印一样,始终镌刻在她的脑海之中,一刻不曾忘掉过。 可她从未想到,严决也会记得那一眼。 她不过是那么多人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啊。 这个自年少时便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困惑终于有了确凿的答案。 那道目光,原来真的是随她而来……那么她到底,何德何能? “那时候我想多看你几眼,可一转头,你就跑得不见踪影了。”严决忽的笑了一下,“自那之后,我一直疑惑,你为什么要跑,莫不是我太过可怕?” “我……我也不知道。”安知知皱起一张小脸,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心境——初见的那一眼太过强烈,在记忆中的残留太过鲜明,以至于模糊了她自己的感受。 那个时候,她为什么突然松开姜玉芝的手转身逃走了呢?是长阶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喘不过气吗,是不敢加入那场盛大的欢迎会吗?还是说,她因为突如其来的心悸感到害怕,是那种未知的情绪让她无措,让她逃离。 “陈元松总是打趣我,说知知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我当时还恼他乱说。” “唔……” “难道知知果然怕我?”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是该被命名为什么的情感,因为那时的我一味逃避,或许,说是害怕也不为过。就像害怕太阳灼伤自己的眼睛一样。 炎热的风从两人之间钻过。防护服和头盔隔绝了这些感受,但他们从植物摇摆的韵律中觉察到了这件事。 “也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严决看着脚下那片面目全非的土地,“即便陨星没有破坏封印,恐怕摇光也无法支撑到现在。” 他抬头,远远地指着剩下的五峰:“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天衍最兴盛的五宗也已经沉寂了,当初护下摇光,又或是没有护下,到了千万年后,又有什么差别呢?” 安知知静静看着他。 是啊,有什么差别呢?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不变的。不管是摇光峰,还是天衍,还是这颗被抛弃的星球…… 大师兄若早就能这样想就好了,这样就能早点放下、早点从自责和愧疚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就好了。 可是这样的大师兄,就不像大师兄了…… * 从“景区”顺手牵羊地带走当地物产是一种不值得推崇的行为,但遵纪守法的良民安知知依然冒大不韪将无我剑带上了返程的飞行器。 有些事情通过这场旅行已经能够得到解释了,但仍有很多未解之谜继续存在着。 他们都是通过剑炉穿越时空的,但如今的摇光峰已经再找不到半点儿剑炉的影子,亦不用说那长生不灭的剑炉之火——这将他们送至眼下这个时空的引子已经断绝了。 原始家园是如何成为一颗遗弃星球的,与天衍四十九峰所镇压的余下五头大妖有否联系,从能够观察到的情景来看,并不能判断这其中的因果。 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他们能感受到天衍的灵力一息尚存,但无法探知到任何残余的妖力。那些大妖们如今的下落更是不得而知。 对此,严决倒还能够回答一二。 从衡九生说过的话来看,六妖之一的垠仙在当年被封印之时已然殒落,如此看来,其余大妖也或许没能幸免。又或许在封印破出之后,他们并没有逗留人间,而是去往了深空宙域,衍生出那许多与人类为敌的妖魔鬼怪来。 但其实怎样都行。 不管那些星兽和虫族究竟是什么,只要它们威胁到星球的安全,那么把它们全部驱逐出去,或是消灭干净就好了。 只要如今还留在身边的人安康喜乐、平安幸福就好了。 他的要求已经这么简单了,这次……应该不会再落空了吧? 不能再落空了啊。 * 安知知觉得自从原始家园之旅结束之后,大师兄突然变得黏人起来。 她敏锐地觉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以她拙劣的沟通技术,根本无法旁敲侧击地打听出来,只能任由明明已经租下2507的大师兄仍然成日赖在自己这儿,要么钻研家务,要么研读书本,每日都是直到她说要睡了,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能和大师兄多待一会儿,安知知其实还挺开心的。但想到这事出有因,便难免有些难过。 此时已是深夜,严决刚刚被她送走,不算宽敞的出租屋顿时冷清下来。 她无意识地看向被搁在书架顶端的无我剑。 自摇光归来后,安知知本想将无我剑交由严决保管,而严决却坚决推辞,于是安知知才将它安置在了这里——书架两端的木格刚好充当剑架。 “无我剑啊无我剑,你知道大师兄究竟怎么了吗?”她忍不住向这柄宝剑发问,犹如几十个世纪之前古老童话里向魔镜提问的皇后。 无我剑静静躺着,再不鸣动,安知知无端体察到它的情绪有些低落。 “明天我去厂里看看,能不能用那里的工具把你修好。”她说。 工厂中虽然没有像剑炉那样一应俱全的铸剑设备,但有淬铁和锻打的车间,专门负责特异零件的制造和修复。 眼下正是长假期间,厂里没人,正方便她“为所欲为”。 安知知向班学武打了报告,拿到设备的使用许可,又给严决发了消息,说明天要出门。 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完备,裹着无我剑准备出门,正在玄关换鞋,门铃就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安知知开门,看到严决那张含情脉脉的脸。 “知知去哪?我想陪知知一块去。”他说。俨然一只怕被抛弃的猫咪。 安知知想了想,点头同意。 无我剑毕竟是属于大师兄的东西,让他一起看看修复的过程,也没什么不好的。 到了工厂,明明是假期,大门口的智能AI却是被唤醒的状态,显然有哪个勤劳的工作狂已经先到一步。 只不过安知知没想到这个工作狂竟会是齐浩。 她正带着严决前往放置有淬炼工具的车间,在一个拐弯处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前辈工程师。 “知知,你今天也来上班?”齐浩显然有些意外,但在目光后移的过程中,这种意外又转变为了审视,“还有……严决?” 安知知不动声色地挡在二人中间,小声解释道:“不是加班,是有些私事,不过已经和师父打过招呼了。” 严决站在安知知身后,没有说话,身上却散发出一股炸毛猫咪的气场。 齐浩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看了一眼二人前进的方向,对安知知问道:“去特殊零件车间吗?假期的时候有了什么奇思妙想?” 安知知摇头:“不……不是,家里有一样东西坏了,没地方修,想拿到这里来试一下。” 齐浩早就注意到安知知手里那根用布包起来的长条状物事:“哦,是什么?” 安知知下意识侧身一避,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没、没、没什么。是秘密!” 齐浩是一个聪明的人,这种聪明不仅表现在他身为工程师的学识与技术上,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并且很有分寸的人。 但这种分寸也自然而然地早就了他的一个缺陷,那就是对任何事情都不会过分执着。 就比如说他在读小学的时候,邻居家收养了一条小狗,他心里对那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很是喜欢,但这只因为长期流浪而性格警惕的小狗并没有表现出相对应的热情,于是他很快就不再去逗弄这只小狗了。 值得强调的是,这并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自尊心,只不过是因为他觉得既然这只小狗不喜欢他接近,那么他就该自觉一点,不去强行打扰它的生活。 这种过度的分寸感直到今日依然丝毫不减地残留在他身上。 所以当他发现安知知对自己仅抱有纯粹的尊敬之情时,虽然很遗憾,但还是马上就收回了试探的手。 而眼下,安知知那个避让的动作对他来说同样也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追究更多。 “这样啊,那进了车间之后,记得关好门,不然我会忍不住去看看的。” 这当然只是一句缓和气氛用的玩笑话。 “嗯,嗯!” 不过安知知好像很认真地听进去了。 齐浩无奈笑笑:“那你们忙,我也还有工程要赶。”说完便从两人身边绕了过去。 安知知带着严决继续向目的地进发,还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想道:齐浩前辈工作好努力啊。 到了放置淬炼设备的特殊零件车间,安知知摸索着依次打开要用的机器,然后打开无我剑的包裹,将剑从鞘中抽出,用手指在剑身上前前后后地比划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严决问。 安知知暂停手上的动作,答道:“在量尺寸呢,把这些数据在工程终端上填写好之后,机器就会自己调整车床的参数,这样更方便控制成品的形状。” “这里的机器看起来和剑炉那些工具并不相似,要用它们来修复无我剑吗?” “嗯。因为它们本来不是专门为铸剑修剑而诞生的工具,自然和剑炉器具不同。不过在功能上有类似之处,所以我才想带无我剑过来试试。” “不怕操作不当,把剑给折了?” “有点担心。” “那——” “大师兄说过,成为无我剑的剑师是我的天命。我不想辜负天命。我想让无我剑变回从前的样子。” 安知知无法确认严决性情变化的原因,但没有由来地相信这种变化与无我剑有关。 若让无我剑恢复到过去的模样,大师兄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奇怪了? 熔炼模块的温度正在快速上升,车间的空气变得有些扭曲,安知知打开了通气设备,并再三确认设定的参数。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确认无误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将无我剑放到了车床中央。 去锈抛光。调配好的液态金属从熔炼模块的方盒里流淌过来,流入先前设定好的模具中。将无我剑叠上去,那些金属液体迅速找到自己该去的地方,把剑身上的空缺填充完整。 沉重的锤炼具被吊在空中的铰链传送过来,在系统参数的指示下兢兢业业地开始了敲打,很快就将剑身敲打成型,那些液体已经和剑身彻底融为一体。 冷却定型。接下去是刚化处理和韧化处理。再次捶打锤炼。冷却。打磨。冷却。 熟练得仿佛一种本能。 第63章 反常 虽然是第一次用工厂的零件机器进行修剑, 不过对安知知来说这一切意外地容易上手。一定要说有哪里不适应的话,大概就是把捶打的工作也交代给了机器完成。 大约半个小时,无我剑焕然一新, 从车床顺利出炉。 经过冷却的剑身绽出寒芒,如同千万年前照亮摇光之夜的月光。美丽,神秘, 而强大。 安知知用手指小心地抚过剑刃的侧边, 上面还留有一星点余温。无我剑很满意, 她能感觉到。她心中有一点点小得意, 兴致勃勃在严决面前展示起来。 “大师兄,你看,我修好啦!”她乱七八糟地拿着剑对着空气舞了几下。好歹当过几天剑宗弟子, 舞剑却完全不成样子, 像是孩童的嬉戏。 她不习惯这样浮夸的动作,但她想让大师兄开心一点。 严决被她的动作逗笑,扬起嘴角,眼睛也弯了下来:“傻师妹, 看大师兄演示。” 安知知一脸兴奋,立马将无我剑拱手相让, 站到墙角, 找了个好位置打算好好欣赏。 车间中机器林立, 半空又有各种铰链和传送带, 完全不是适合舞剑的地方, 但这难不倒严决, 看他动作, 与其说是处处避让, 倒不如说是故意炫技。 没有白衣, 没有长发,但依然翩若惊鸿,正如安知知很久以前在那片竹林间见到的一样。 真好看…… 她晕晕乎乎地想着,直到被手腕处的一阵震动打断。 抬手一看,是齐浩来的消息,似乎是工程项目有一处拿不好主意,想让她帮忙看看。 严决注意到了那条消息的动静,长剑在空中画圆,然后利落入鞘,长腿一蹬,便在安知知面前落了下来:“有事?” “嗯,”安知知点点头,“齐浩前辈叫我帮个忙。我过去看看,大师兄你在这儿等我!” 严决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无可奈何似的微微颔首:“嗯,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 “嗯。” 安知知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忽然之间万籁俱寂。 严决单手持起无我剑,拇指在剑鞘上来回摩挲:“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没有回应。 曾经他与无我剑相知相通,人剑合一,对方的情感,对方的想法,无一不知。无我剑懂他,他也知晓无我剑。 难道说终于要成为过去了吗? 过了一会儿,车间的入口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是知知回来了吗?这么快。 严决立刻走去开门。 “Surprise?”一张笑意盈盈,而且显然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出现在门后。 严决在看到她的瞬间,眉目一凛,连带车间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一些。 “你又想干什么?”他沉声问道。 张晓宇对此毫不在意,将脑袋探进门内,张望了一圈:“怎么就你一个人,知知呢?上次的事情之后,她都没主动来找过我了呢,可把我给想死了。” 严决一手抓住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往门外“推”出去:“你要是敢做伤害知知的事情,我会让你不得好死的,衡九生。” 张晓宇幅度夸张地扭了一下肩膀:“哇哦,严决,你这是怎么了,这种粗暴的动作,不像你呢!摇光的谪仙贵公子,怎能这样对一个弱女子?” “——还有啊,我干嘛要伤害知知,她和我无冤无仇的。” “那就好。”严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 张晓宇故作娇俏地笑了起来:“不过我和你有。” “——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 她伸手掰开严决几乎要烙在她脑袋上的那只手,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一路小步跳着向远处跑走了。 严决收回手,一瞬间却被一道亮光晃到眼睛,那阵熟悉的痛觉又开始在大脑深处蔓延。 是剑鞘的反光。 可是好奇怪,这里根本就没有阳光。 * 大概是因为修好了无我剑,安知知在回家路上一直显得很开心。 坐在空轨上的时候,两条小腿也一直在座位下面晃来晃去。 而一旁“被迫托管”无我剑的严决心情多少有点苦涩。 他不想表现得太低落,这样会让她也跟着消沉,他也不想暴露无我剑根本不愿回应他的事,这样会让她担心,他更不想说出刚才张晓宇来找过他的事,这样……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不知道。 不光是不知道安知知会怎么想,严决自己都觉得一头雾水。 衡九生与他有什么过节吗?六妖被封印之时,他甚至还未进入仙门,不过人间一个富家稚子,而衡九生破印而出之后,他更是未伤到她分毫——反倒是她,血洗摇光。 无论如何,有深仇大恨之人都应该是他才对。 她凭什么?凭什么?! “……大师兄……” 安知知的声音骤然扑灭了他心中燃起的无名之火。他侧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在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之中显得通透无比。 “到站啦。” 她小声提醒道。 严决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是熟悉的站台景色。 一路上,也都是熟悉的街景——熟悉的道路和熟悉的行道树,熟悉的小餐馆,熟悉的理发店……天色正是黄昏时,一切都被笼罩在晃动的橙黄之中,这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走进熟悉的公寓楼,按下二十五楼的按钮,电梯缓缓上升,有一种莫名的眩晕,躁动不安也愈发强烈。 叮—— 熟悉的楼层,熟悉的走廊,熟悉的门牌……那些景象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会碎掉一样。 顺理成章地跟在小师妹身后,没有回到2507,而是跟着她走进2503的房门。 而安知知也觉得这似乎理所应当。 她蹲下身换鞋,一边问着晚上吃什么。 而严决意识到自己很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从身后锁住安知知,毫不客气地咬住她的肩颈。 像一头饥饿的丧尸,狠狠地咬着。 血很快就淌了出来,在他的唇齿之间缓缓地蠕动着。 好像只有将这液体饮下,才能填补他意识之中那莫名的一块空缺。 唰—— 一声铮响。银光一闪。 无我剑自发从鞘中飞出,室内的灯光在剑身形成反射,让它宛如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 这道闪电劈打在失去理智的男人身上。仿佛一道他本该在多年以后承受的雷劫。 血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重了。 “大师兄?!”感受到钳制住自己身体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安知知立刻从束缚之中挣脱出来。无我剑乖巧地落入她的手中,剑身还沾着猩红的液体。 它刚刚刺伤了严决的右臂,伤口在肩胛的延伸线上,靠近肩头的位置。短袖的衬衫被割破,鲜红的色彩迅速地晕染开来。 安知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梳理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 而多亏无我剑这一刺,严决已然清醒过来,他的表情在玄关那并不明亮的光线中显得模糊不清。 哒。 血滴在了玄关的地板上,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安知知立刻将无我剑搁在鞋架上,连拖鞋也来不及穿,飞速向房间跑去。 “大师兄,你别动,我给你找急救箱来!!”她边跑边喊。 十几秒之后,她就提着一只白色的方形的小箱子回到了门口。 严决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僵硬地杵在原地。 安知知将严决拉进客厅,动作有些生疏地打开急救箱,来不及一字一句地去看那些纱布绷带的使用方法,凭着幼小时期受伤和治疗的经验,止血、消毒、缠绕、固定,倒也像模像样。 “大、大师兄?”她紧张地看着神色茫然的严决。 在摇光峰……不对,在出发前往原始家园的时候,她就隐隐感觉到,今天的大师兄和往常不一样,可她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有些害怕,但仍不愿远离。 血的味道依然在空气中蔓延。严决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微侧过头,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小师妹。 她微微低着头,而肩颈处的伤口正在渗血。红色的线条慢慢地延长。 他觉得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挑动,明明已经吃饱喝足,却有一种强烈的饥渴感。 想要茹毛饮血,想要啃骨吞肉,想要破坏,想要占有,想要伤害…… 那双水光盈盈的桃花目,正一点一点被血腥浸染,透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残忍。 砰! 一声异响自玄关传来。 安知知被吓得一震,随后才反应过来是被搁置在鞋架上的无我剑。 她不安地看了严决一眼,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玄关,从地上捡起剑鞘,又小心地提起无我剑,在身上蹭了蹭,将那上面的血迹蹭掉,才慢慢将它收回鞘中。 她感觉到无我剑有些焦躁,感觉到它有些急切。 它一定也在担心大师兄吧?她想。 正当她准备转身回到客厅的时候,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在墙上升起。 她慌忙转头,只觉得视线一晃,那条熟悉的身影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就猛地推开门,迅速消失在了那块沉重的黢黑的木板之后,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无我剑:保护我方铸剑师!!!!! 第64章 天衍 * 还好。还好在有更加出格的行动之前离开了。 严决有些踉跄地摸回2507的房门, 虹膜认证该死地没有生效,他费力地抬起手臂,将手指重重地按在指纹锁上。 滋—— 电子锁解开的声音。 漆黑而空旷的空间在门背后等待着他。刚搬过来的时候还觉得未免有些寂寥, 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这样正好。 想起刚才的场景,严决依然有些后怕。 他刚刚竟像个疯子一样, 失去控制, 失去理智, 贪恋起血肉的味道。如果不是无我剑—— 还好有无我剑, 还好比起他这个半吊子主人,无我剑更偏爱它的剑师。若非如此,他不敢设想后果。 还好, 还好…… 他现在知道无我剑为什么会抗拒他了。 此刻的他, 并不是他——不知为何他有这种感觉。然而他不敢确定这是否只是为了替自己开脱而想出来的借口。 前额好痛。 …… 回过神来的时候,严决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陌生的空间。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强大的灵力流像是龙卷风一样向他席卷而来。 他从未、从未见过如此汹涌和磅礴的灵力流。 哪怕有着化神后期的修为,他依然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 像是要将他绞杀一样的压迫感。这样强大的灵力,恐怕得要接近飞升圆满之人才能释放出来。而且, 不止一个。 “……垠……阿垠……” 在呼啸的灵力旋涡之中, 他依稀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看见了一张不同寻常的脸。 那张脸呈现出一种介于死灰和青蓝之间的颜色, 繁复的藏青色纹路在色泽古怪的皮肤上如蛇一般爬行。但仔细看去, 那些纹路却又不曾变换过位置。 “阿垠!不要抛下我!” 嵌在那张脸上的猩红嘴唇一张一合, 吐出一句绝望的词眼。 那双如同爬行动物一般的明黄色眼睛正拼命地涌出眼泪。 这是一张怪异, 却美丽的脸。他第一次从这张脸上看到如此脆弱, 如此绝望, 以及如此温存的表情。 是的,他认识这张脸,哪怕化成灰了他也认得。 六妖之一,衡九生。 “阿垠……” 现在,这头令他恨之入骨的妖怪正温情脉脉地、悲痛欲绝地依偎在他身边,一声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阿垠。毋庸置疑,这是第一次封魔大战中被仙门尊长们合力封印的大妖之一,垠仙。 衡九生为何要以这个名字唤他? 在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灵力流中,严决忍不住皱眉。他想甩开缠在身上的这只女妖,但双手双腿全然不听使唤。 这时候,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阿衡,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音落下,他忽然觉得身体变得好轻好轻,像一朵云彩似的,在狂暴的气流中轻盈地飘浮着。 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顺着气流的旋转,不由自主地依附到了女妖的身上。 在他触到那毫无生气的皮肤时,他听到了一个无比凄厉的声音,像是啼血杜鹃的最后一声鸣叫。 “不要——” 他被一股不逊于灵力旋涡的力量给弹了出去。在经历一阵像是肢体被生生撕裂般的痛苦之后,他终于感到呼吸畅快了起来。亦是因为方才所经历的撕扯,他发现自己无需继续附着在衡九生身上。 他似乎,自由了? 严决开始向上飘浮,继续远离已经被抛诸身后的龙卷风。在这一过程中,他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象。云雾缭绕的巨大山脉,灵气充沛,山清水秀。不是天衍是哪里? “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身尖锐而凄惨的高叫。他发现身后的灵力旋涡正在迅速收束,迅速收束……一个熟悉的印记在那团愈来愈小的风暴团中隐隐浮现出来。他知道这个记号——一百八十多年前,天衍众仙封印三妖时所使用的印记。 风暴团被压缩到只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那么大,完全无法想象在不多时之前,里面还困缚着两只名震四海的远古大妖。 如果元神不够强大的话,在如此高压高强的灵力压迫之中能存活一个月都已是足够幸运。 因为要对付的是远古六妖,所以仙门才会使用这个封印。远古大妖的元神深不可测,只不过由于修行无道,所以无法引来羽化雷劫,若非如此,以他们的修为恐怕早已可以登仙。 一道金光从严决头顶倏地划过,即使在青天白日之下,那束光线依然十分醒目。最终,那团光线落在了天衍四十九峰中的天权峰上。 “上古有六妖,败坏天道、祸害生灵。仙门先封其三,一名曰奉除、一名曰方相、一名曰垠仙,镇压于天璇、天玑、天权三峰之下。 又六十年,镇余下三妖,各名鬼持、无尽藏、衡九生,封其元神于玉衡、开阳、摇光三峰之中。 至此苍生无灾,天下太平。” 不会有错,这正是当年天衍仙门第一次合力封印大妖。 然而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一切? “——还有啊,我干嘛要伤害知知,她和我无冤无仇的。” “不过我和你有。” “——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 严决向自己刚才被弹出来的那个方向看去,衡九生早就已经不见踪影,连一丝妖力都感受不到了。 如今仙门众尊长都还未撤退,大批人马依然驻留原地,以免突发事端。好不容易从那么强大的灵力牢笼中逃出来,想必她也不敢再轻易现身。 然而衡九生说和他有仇怨,究竟是为何?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也无从知晓。他不知道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象,更不知该如何离开。 既然如此,索性故地重游。 才与知知游历过“未来”的天衍,眼下又可观览“曾经”的天衍,他与这座山脉,或许缘分不浅,而且缘分不绝。 严决向那座熟悉的山峰飘去。 如今的摇光还没有成为大妖之笼,剑宗当家之人更是他素未谋面的尊者,但剑炉之火一定如他所知的那样熊熊燃烧着,四方坛上定如他所知的那样,有众弟子正在辛勤修行。 与大妖的第一战已然告捷,如今捷报应该已经传到了那里。 大家一定都很欣喜吧。 * 严决迎着太阳,在满山的云气之中缓缓上升。 离四方坛所在的位置已经很近了。他甚至已经看到了站在广场上翘首张望的弟子们。 “到此为止吧。” 一晃眼,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降落在他身前,阻拦了他的去路。 这人鹤发童颜,显然是晚来得道之人,然而此人身上之修为又深不可测,甚至远远超过长余子,在仙门之中绝对是大能的级别。 严决当即乖乖躬身稽首:“尊者,晚生乃摇光剑宗弟子,尊者为何阻我去路?” 人影笑了起来:“你自称摇光子弟,可我却并不认识你,我可问你,你师从何人?” 看来这位尊者也是剑宗之人。 严决神色愈发恭敬,朗声答道:“晚生出自长余尊者门下。” “长余师弟,他分明还未开坛收徒,你怎说自己是长余门人?莫非那小子背着我偷偷收了徒弟?” 严决心中一惊。此人称长余子为师弟,可见是在剑宗地位辈分极高之人,他该喊他一声师叔才是。 对了,这是近两百年前的封魔之战,摇光仍在鼎盛时期,长余师尊也尚未成为剑宗之主,眼前之人—— 恐怕便是牺牲于第二次封魔之战的前代宗主横剑君了。 想到这里,严决再次躬身稽首。 横剑君又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知你来自何处,你所言之事,并非虚妄。只不过,你想上摇光峰,恐怕现在还不是时候。” 严决忍不住抬头,只见横剑君执剑一指:“那儿,才是你现在应该去的地方。” 他向长剑所指之处看去,远处云海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 “尊者——”他回过头,想要再得些许指引,却发现横剑君已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说虽然有那么点关系,不过大师兄不是垠仙啦 第65章 原委 严决向那片云海飘去。不知过了多久, 云雾逐渐淡去,能够看到下方的景象了。下面是四通八达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 还有形形色色行走其间的人们。 原来他早就已经离开了天衍的地界,来到凡尘俗世之中。 因为大妖出世,壮了小妖们的胆子, 人间妖魔肆虐, 疾祸多发, 百姓的生活不能说处处如意。但好在圣君贤明, 在妖魔横行之世依然努力维持社稷稳定,因此下界的景象倒也还算安宁。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方的景象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严决愣了一下。 在那些或曲或直的街巷之中, 有一青砖白墙的大宅院落。院落很大, 几进的屋子,错落的桃树柳树,清澈的池塘……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父母、他的兄长们生活的地方。那是严府。 他心中觉得有些怀念, 不由自主地降了下去,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同时也渐渐意识到这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境。离家一百多年, 他从来不曾做到过与家有关的梦。 一位临月的妇人正好从屋中走出, 挺着肚子, 在随行侍女的搀扶之下, 开始在庭院之中散步。 “风秀, 今日天气晴好, 这院中夏花夏草长得繁茂, 这孩子想是欢喜, 在我腹中闹腾不停呢。” “夫人,那您还不乖乖在房中休息?” “这孩子和我一样,是个闲不住的,真呆在房里,错失了这样的好景致,才要更加闹腾呢。” “夫人,您自己闲不住,还要赖到未出生的孩子头上,哪有您这样当母亲的。” “风秀丫头,怎越发没大没小了?” 严夫人和侍女风秀在园中你一句我一句,虽是没什么意义的闲话,但两人都聊得开心。 严决在上空窥视,见这安宁祥和的图景,也不由失笑,回过神来,又接近了几分。不管是梦境还是幻境,又或者是其他,能让他见到这样稀奇的景事,也属实难得。若他没有想错,严夫人腹中的胎儿,应该就是他的肉身。天衍刚刚镇压垠仙,从时间上来说……对得上。 “你要干什么?”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他转身,青面文身的女妖正满面怨怒浮在半空,明黄色的眼睛如两团幽火似的直直盯着他。 “衡九生,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若敢做对这家人不利之事,我不会轻易饶你。”严决一时忘了自己根本不是这头大妖的对手,他锁着眉,张臂挡在院中主从身前。 女妖惊诧地眨了眨眼,表情旋即变得更加愤怒幽怨:“你、你、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你说……不会轻易饶我?你……” 说着,青灰色的手掌之中已经聚起了一团幽蓝的鬼火:“好啊……你要护着这家人,那我偏要毁了它。你眼中、你心里已然没有我的位置,你难道不记得,你是为了保护我而存在的吗!” “——你应该护着的是我,而不是这家人!” 那鬼火越燃越烈,然而女妖似乎还在迟疑。 严决忍不住冷笑一声:“我为何要护你?你血洗摇光、屠我师门,我、为何要护你?” 女妖睁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你在说什么?!” 那团幽蓝鬼火瞬间脱手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色剑光如万钧雷霆一般自天外降临,刹那间打碎了鬼火的妖力,并以余威将女妖震慑,使之一时无法动弹。 严决认得那柄剑,便是数时之前,将他指引至此的那柄剑。看来横剑君已经知道这妖怪的踪迹,御剑追来。 衡九生见到这把剑,眼中恨意愈发浓烈,但却没再动手,直接化作一缕灰烟,消失在了严决眼前。现在的她,刚刚从天权之印中逃脱,恐怕还很虚弱,不是横剑君的对手。 “妖灵善智,若得善用,亦可造福我仙门,造福人间……”片刻之后,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横剑君的声音自天边悠悠传来。 严决不解。“妖灵善智”?什么意思,难道横剑君没有对恒九生赶尽杀绝,是因为她还存有善智?不,不会的,她是妖,她自有一套善恶曲直,只不过不与人类共通。那……横剑君究竟想表达什么?可不容他细细反刍横剑君的话,身后便又想起一声哀鸣。 “啊……痛……风、风秀——” “我怕是,临盆了。” “夫人!夫人!你流了好多血!风秀这就去叫人,夫人,您要撑住!” “呜……啊……啊……” 严决心中一紧,忘了此时的自己并非有形之物,下意识地想要前去帮扶,结果才一转身,便从严夫人的身体穿过,随后便跌落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呼—— 睁开眼,眼前果然还是一片黑暗。 但随着眼球逐渐适应光线,周围的景象终于渐渐变得清楚。 空旷的房间,一无所有的房间,寂寥的房间,2507的房间。 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原来都是在这片黑暗环境中所做的一个梦。然虽是梦,他又觉得一切似乎过于清晰和深刻,仿佛亲历一般。若真是梦,他又如何将自己尚未出生时的事想象得如此真切? “妖灵善智,若得善用,亦可造福我仙门,造福人间……”横剑君的话如同诅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他开始惶惑。 横剑君的话……难道并非对恒九生所说?那么,他想要传达的对象,是自己?自己究竟是什么?梦境伊始时所发生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起初以为这就像之前的某个梦境,因为受衡九生执念的影响,让他无意看到了她与垠仙浓情蜜意时的景象,但横剑君的话,似乎无情地打破了这个猜想。 他是垠仙吗?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关于两次封魔之战的事,他自入门起便一直听长余子唠叨,他怎会不知道垠仙被仙门众尊者合力汇成的灵力牢笼锁缚,而后被镇压在天权峰中——更何况,在刚才的梦境中,他还亲眼目睹了那个场景。 可若他不是垠仙,他又是什么,他为什么会看到天权封印中的事?梦境伊始时,他为何会和那两头大妖一起被困在旋涡之中? 妖灵善智,妖灵善智。 “阿衡,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严决蓦地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他怎会没有想到,这并不是一句安慰,而是一句承诺? 仙门有分神之术,不过此法被视为邪道异典,只是作为传说被流传下来。 修得元神之人,可以将元神分割保存。若留存在主体之中的元神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只要将被分割出去的元神纳入本体,再加以数日休养,便可重新培育出完整的新元神。 据说仙门曾有人偷习此法以求不死不灭,却不想分割出去的元神在贮存时遭邪祟污染,修习者重新纳回这缕元神后,当即遭到反噬,性情大变,遁入邪道,在天衍引起了一番风波。 所幸当时天衍之中渡劫大能不在少数,很快就平息了这场祸事。 由此,天衍之中专门研究道术的宗门发现,经由分神之术所分离的元神,与其说它们是本体的分\\身,倒不如说它们更像是本体的子嗣,接近于施术者用自己的修为塑造出的一个全新、但是残缺的灵魂。 若梦境中的他,正是垠仙经由分神之术所分离出去的一缕元神呢? 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以远古六妖的修为,做到分神应该并非难事。天权封印是针对垠仙特性而作,能对他形成最大限度的压制。垠仙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出生天,便将一缕元神留给衡九生,助她逃离,亦望其今后替自己伴她左右。 只不过垠仙并不知道,被分神之术分割出去的元神,并不会继承他的记忆,也不会继承他对衡九生的感情,更不会继承他所作出的承诺。 所以梦境中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无知无觉,如同白纸一般的新生的残魂。 ——所谓妖灵善智。 “他”有着垠仙的一部分修为,却没有垠仙那为害人间的邪念,故而横剑君称“他”为“妖灵善智”,才会指引他前往严家。 第二次封魔之战后,天衍剑宗近乎全灭,长余子于人间寻得七岁稚子,灵根卓绝、天赋异禀,可为重振摇光之材。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的禀赋,并非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于妖。 他内心深处的那股狂躁、那股嗜血的冲动,是因为垠仙元神的复苏。 ——是因为,那一缕元神,再次感受到了衡九生的存在吗? 呵,开什么玩笑?不过是被分割出来的元神,哪里还会记得那些前尘往事。 更重要的是,他是严决,发誓要守护好摇光剑宗的严决。 狂躁也好,冲动也好,垠仙也好,衡九生也好,他怎么会输给这些东西? 在想清这一切之后,严决没有感到震惊或是厌恶,他反而因为一切前因后果都有了头绪,而变得平静下来。 只要知道是什么,就总能有应对的办法。世上从来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毕竟,他是摇光大师兄,是无所不能的严决。 呼…… 明天一定要好好跟知知道歉。她一定吓坏了。 这样想着,躺在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中的青年彻底恢复了平静和清明。 明天……会不会太晚了呢? 第66章 说法 安知知抱着无我剑坐在沙发上发呆。 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 窗外的夜景依然透露着喧嚷和繁华。毕竟是难得的长假,大家都想尽情玩个痛快吧? 大师兄…… 她伸手摸了摸肩颈处的那个伤口,可以摸到一小块凹凸不平的齿印。伤口不浅, 但因为截面很小,所以血很快就止住了,经过简单的消毒之后, 她甚至都没贴一块创口贴。 被咬的那一瞬间的确很痛。感觉整个肩膀都要被卸掉似的。但实际上, 虽然产生了那么痛的触感, 最后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稀疏平常的伤口。 很快它就会结痂, 变成一块小小的疤痕,最终痊愈,消失。 但是……但是……好可怕。 那是一头饥饿的野兽想要咬断猎物的脖子, 想要吞食她的血肉。若那不是野兽, 便一定是妖魔…… 荒年逃灾时,她在路边看见过被啃得不成样子的儿童尸首。 那是比她还要年幼的孩子,干枯的皮肤紧紧贴在肋骨上,肚子下陷, 本就细瘦的手臂和大腿被剔了个干净,只剩下几截惨白的还沾着血肉和筋脉的骨头。 乌鸦嘎嘎地呼朋引伴, 围聚在一起叼啄其中的腐肉, 苍蝇也嗡嗡地在周围缭绕, 见缝插针地在已经干瘪的眼球上产下黄褐色的后代。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尸体时, 她被吓了一跳。父亲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拉开, 在她耳边肃然地解释:“那是被妖魔吃过的身体。” 而母亲则皱着眉头告诫:“你若不听话, 总有一日会被妖魔找上, 然后变成那副样子。” 当父亲把手移开的时候, 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同了。那具悲惨的幼儿尸首就这样被他们抛诸身后。 但安知知始终难以忘掉那一幕。那无情的、血腥的情景在她脑中留下了如同烙印一般的鲜明记忆。她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她本来就是安分乖巧的小孩, 自那之后显然更加听话了。 当她被那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束缚住,皮肤被刺破,敏感的神经被狠狠刺激到的时候,那副久远的画面立刻闪现在她眼前,让她几乎想要尖叫出声。 但因为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因为熟悉这个残忍的怀抱的温度,所以她生生地忍住了。 在由多年前的经历所激发的恐惧被镇压之后,她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很深的悲切。 只不过还未等她细想这股悲切的来由,钳制着她的牢笼便消失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在现在想来都变得模糊不已。 无我剑明明已经修好了,可它却仿佛不认识自己曾经的主人一样。 “是因为大师兄身上发生了什么,对吗?”安知知问它。 剑鞘已经被她的体温给捂暖了,抱在怀中能让人觉得安心。似乎在回应安知知的发问,它轻轻地震颤了一下。 “大师兄……是害怕再伤到我,所以才匆匆离开的——我,可以这么想吗?” “他一个人,有办法应对吗?” “一定有的,因为、因为是大师兄嘛……”安知知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安慰自己。 ——好好保护我。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好不好? 她正要闭上眼睛,搂着无我剑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一个清晰又遥远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驱散了她的睡意。 那个时候,她是不是给出了肯定的承诺? 她是不是说过,因为他是大师兄,所以就不由分地让他背负一切是否有失公平? 那么,如她刚才所想的那样,因为他是无所不能、所向无敌的大师兄,所以就自作主张地认为他可以一个人处理好一切——这种想法是不是也有失公平? 因为一个人强大,所以就期望他能摆平所有事情,包括他心中最脆弱无助的部分,和他心中最猖狂放肆的噩梦? 因为大师兄足够强大,足够优秀,所以就要让他一个人扛过难关吗? 过往的情景如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一帧一帧地闪过。 在她第一次体会到万念俱灰这种情绪的时候,是姜玉芝同情她,可怜她,将她带回剑宗;在她第一次以为无路可走的时候,是莫揶师姐和欧冶子师父耐心细心地教导她,开导她;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被熟悉的世界所抛弃时,是孙舒雅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照料她,指引她…… 难道,她得到的这些帮助与眷顾,只是因为她很弱小,她很可怜,人们只不过出于同情,才对她伸出了手? 这种想法太卑鄙了! 她怎敢如此大不敬地践踏来自他人的温柔,质疑灌溉在自己身上的柔情,她简直不知好歹、厚颜无耻! 想要付出爱与关怀,与想要付出的对象是强大还是弱小有什么关系呢?仅仅是因为心中有所牵挂,无法释怀,想要保护,想要去爱,就足以有理由和勇气伸出那只手。 安知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我要去找大师兄!”她对怀中的长剑说道。 剑柄颤了一下,似乎在给予她鼓励。 她趿拉着拖鞋跑到玄关,也顾不得换鞋,便想要夺门而出。 在手指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电铃恰到好处地放声歌唱,凭空响起的声音差点让安知知心脏骤停。 她缩回手,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将门把手转开,门外站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见的那个人。 “我从窗外看见你的客厅还亮着灯,想着你还没有睡觉,就过来了。”严决轻声说道。 “我、我、我也正想去找大师兄……”安知知则用更轻的声音说道,“先、先进来吧。” 房门被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好像屋主人正要举行什么秘密的集会似的。 严决坐在沙发上,难得露出有些无措的表情:“刚才,吓到知知了吧?” 安知知则难得正襟危坐,慌慌张张点点头,又慌慌张张摇摇头。 饶是严决方才还苦大仇深,此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知知师妹,着实可爱。 “大师兄,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安知知看他笑,不由皱了皱眉,“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不要自己一个人扛。” “嗯,”严决像个乖巧的小学生,“所以我才会在这三更半夜的来找知知啊。” 安知知像是钻到什么漏洞:“若我客厅没有亮灯,大师兄是不是就不会来了?” 严决定定说:“会来的。” 安知知正绞尽脑汁地酝酿说教,听严决这么说,顿时愣住了。 严决则趁热打铁、趁火打劫:“我独自一人果然有些害怕,想是熬不过这漫漫长夜,无论如何也要来这里寻求知知庇护。是知知你答应我,会在我身边保护我的。” 长余尊者的首席弟子,摇光剑宗的大师兄,此时像个赖皮又任性的小孩似的,对着门中资历最浅薄的小师妹撒娇。 长余子若在天有灵,也不知是喟叹还是欣慰。 “不知何人托梦,竟让我知道了些前尘往事。”见小师妹还在发愣,严决便兀自说了起来。 “我这身根骨,似乎并非来自天授,而是来自天权印里那头名叫垠仙的大妖。” “我为人间斩妖除魔,用的其实是来自妖魔的力量。多少有些讽刺。” “方才失控,恐怕便是垠仙元神作祟。妖魔喜食血肉,这一百多年不曾尝过,怕是突然有了念想。” “现在呢?好一些了吗?”安知知跪坐在沙发上,探着半个身子问道。 “若我修为突破元神,便可一劳永逸地将这缕大妖元神据为己用,无奈如今元神未成,今后或许还有几番苦斗。”严决看向安知知,“无我剑便交由你来保管,要是我又昏了头脑,它定会替你出气。” 无我剑发出一声铮鸣,似是表示同意。 “都已经老实了一百多年了,真是的,偏偏这时候出来惹麻烦。” ——偏偏在他的修为已经没可能再提升的时候,耀武扬威地跑出来展示存在感。远古大妖,看来脾气都坏得很。严决在心中暗自嘀咕。 安知知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些什么,有些迟疑地问道:“是因为……衡九生吗?” 衡九生与垠仙都是上古大妖,若是相互之间存在某种同类感应,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严决倾了倾上身,向安知知凑了过去,用像是在分享小秘密似的音量悄声道:“大抵没错。垠仙与衡九生,似乎是对情深义重的恋人。” 所以衡九生说与他有冤仇——用尽全力将恋人送出降妖阵法,又剥出一缕元神护她。 恐怕垠仙根本就没有被镇压在天权峰下,而是在进入阵法的那一天,就已经被数十名渡劫大能所制造出来的灵力旋涡给挫骨扬灰,神形俱灭了。 而他,霸占了垠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遗物。 作为“未亡人”,衡九生难免要向他讨要说法——这便是所谓冤仇。 讨要说法啊…… 严决看着安知知睁大的眼睛,心中既有安然,亦有怅然。 衡九生毁他宗门,数千条人命,他又要如何讨要说法? 若她真想要,倒不如自己筹个法子,将垠仙的元神从他身上剥下来。 这如同不定时炸弹般的东西,他可巴不得不要。 第67章 争斗 如果没有垠仙的这一缕元神, “严决”的命运会如何? 他还会是那个能让长余子万里相迎、长跪三日相求、天资禀赋千年难遇的“重振摇光剑宗的希望”吗? 他还能受万人敬仰,得天独厚,手持无我剑斩妖除魔吗? 也许他只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纨绔子弟, 在父母兄长的疼爱中平平凡凡地长大,也许他就可以住上母亲为他一遍遍更换摆设装饰的那间卧房,在合适的年纪成家, 在合适的年纪死去。 究竟是什么机缘, 让垠仙的那一缕元神选择了他——这个让母亲哭喊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 虽说事到如今, 再去设想那些“如果”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但人总是会克制不住自己。 严决想,如果没有垠仙的元神, 长余子就找不到他, 他也无缘进入剑宗,无缘修仙。如此,便无法在百二十七岁那年遇见安知知。 果然,命运这东西, 当真玄妙得很。 凌晨三点,天野墨黑, 空气微凉。 也不知道安知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等严决发现的时候, 她已经肆无忌惮地倒在他身侧, 怀里仍然抱着无我剑, 睡颜香甜, 仿佛全无心事的婴孩。 几个钟头前才被他狠狠咬过一口, 眼下还能如此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熟睡。她的这种坦诚, 让他感到既是欢喜, 又是担忧。 “怎么能这么放心地睡呢,若是当真被我欺负了怎么办?”他小心翼翼用手指蹭了蹭她脸颊。 梦中人无所觉,依然没心没肺地睡着,倒是无我剑在她怀中发出咯噔一声,像是对他的警告。 比如:“要是敢伤害知知的话,吾可要你好看。” 严决忍不住瞪它一眼:“你这家伙,不会真打算不认我这个主人了吧?在剑墟的水沟里躺了那么久,当真一点不想我?” 无我剑再没有响动,似是懒得理他。 “当初认我为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番态度。”严决有些惆怅地低声叹道。 他去房间取了薄被,轻手轻脚替自家小师妹盖上,接着自己也索性钻进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也就睡了三个多小时,天就已经大亮了。 严决做贼心虚地起了大早,掩去一切“同沙发共棉被”的痕迹,在厨房愉快地备起早餐。 准备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知道小师妹也已经起床,便不由自主地还哼起了小曲儿。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电视广告上听来的。 等到时机合适,才转过头,笑眯眯道:“早上好,知知。” 小师妹像只小猫似的理了理脑袋上的乱发,迷迷糊糊地回着:“早上好……哈呜——” 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才睡了不到四个钟头,自然是没有睡够。 “起这么早,不再睡一会儿吗?” 还在长假的假期内,想睡到几时便可睡到几时。 不想安知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解释:“昨天晚上收到师父发来的……消息,哈呜——让我今天去一趟工厂,紧急加班,会给很高很高的加班费呢。” 严决一时失语,原来昨儿个自己在床上做春秋大梦的时候,小师妹居然还在接工作联络…… “我能一起去吗?”粘人精持续上线。 而安知知又是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唔……那就……一块去吧。” 出门的时候,严决把无我剑往安知知手里一塞:“带着它。好防身。” 安知知诧异地回看他:“L市治安很好的。” 严决坚持道:“拿着吧,我怕我又突然发疯。” “……”安知知有些为难地捏着剑柄,“可是空轨上不能带这些。过安检的时候会被收走的。” 严决大义凛然:“今天打车,我出钱。” 好说歹说,安知知最后还是拿着无我剑进了时代智钢的大门。她将严决安置在自己的工间里,无我剑则被放在工作台上。 “我去找师父,”安知知顿了一下,而后改口,“我去找厂长,大师兄你在这里呆一会儿。” 严决听话地点头。 等到安知知的身影和气息完全消失,他才敛起表情,定定地看着工间的入口:“这么巧,今天你也在。” 身穿黑色职业套装的女性慢悠悠地从门后现出身形。 “我还以为是你想见我,所以才昨日也来,今儿个也来。”墨眉红唇,五官清晰而俊秀的人类脸庞。 或许是因为厘清了真相,这次再见到衡九生,严决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立刻动怒。 他稳坐钓鱼台,丝毫没有起立迎接的意思,也没有当场要把人赶走的意思,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垠仙。你不应该在我身上寻求垠仙曾对你许下的承诺。” 张晓宇的脸色登时变了变,那双圆润的杏眼眯了起来,里面流淌着丝丝残忍的神色。 “你不是垠仙……你当然不是阿垠。可你难道就是严决吗?你看看你的那把剑还认不认你!” 她声音虽不响,却有几分凄厉的味道,在这个空旷的厂房中显得格外清冷和骇人。 她此时情绪激动,作为对照,严决反而异常冷静,他静静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扭头瞥了放在桌上的无我剑一眼。 “看来无我剑不愿理我,还真的是你从中作祟。不如说说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既然未曾将他视作垠仙,又为何对他如此执着。思来想去,果然只能是为了那一缕元神。 分神之术后,若原身元神遭毁,将分割出去的元神重新纳入原身后,静心调养,不出几日便可育成完整的元神。 严决神色肃然地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你想拿我的肉身重新育成垠仙的元神?” “你倒是清楚。”张晓宇挑衅似的盯着他。 他垂了垂上睑:“抱歉,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若你有办法取回垠仙的元神,那取便是,但你若要‘严决’的身魂,我是不可能放手的。” 张晓宇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可放不放手,难道是你说了算的?” 严决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在问“难道由你说了算?” 在这个时空中,衡九生理应和他一样,因为环境中没有能够让修为运转的灵气,而无法使用仙灵术法。即便她是洪荒六妖之一,在这里又能奈他如何? 况且还有律法规则——杀人是重罪,自当承重刑。在律法约束之下,他早就知道自己无法杀衡九生而雪恨,亦知道衡九生也无法轻易对他动手。 他心中虽恨,但也做好了将摇光大师兄的责任履行到最后的觉悟。比起报仇,他在这个时空中思考更多的是如何让他唯一的小师妹平安喜乐。 而衡九生又是如何打算? 在严决困惑的眼神中,身穿黑色套装的职业女性突然快步从门外走至工间内,在严决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伸手向他的颈侧挥去,显然是冲着取他性命而来。 “你——”严决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锋利的刀片离他的喉咙不过三寸的距离。 “我的寿数已经长到自己都记不清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道德和法律?”年轻女子笑得阴惨。 “就算你杀我心魂,夺我肉身,也无法再塑造一个垠仙。元神重塑,重塑者并不继承原身的情感和记忆。即便如此你也要执意继续吗?”严决格开张晓宇的攻击,从位子上跳了下来,与她拉开距离。 也许是当大妖的时候用惯了术法,她的体术并不优秀,只不过凭借小刀才暂时占了上风,但也很快在剑修的身法下败下阵来。 “若不试试,又怎知不能?”张晓宇仍然没有放弃攻势,“那缕元神,分明还认得我!你说它没有记忆,那你又是从何得知我与垠仙的往事?” 严决挑眉,他意识到自己先前透露知晓过去一事,反而让衡九生有了更多无谓的希望。 是他失策。 银光逼近,张晓宇又是一记斜刺。严决反手去格,不料牵动昨夜的伤口,骤然蔓延的疼痛让他的动作出现了破绽。 眼看就要被张晓宇得手。 叮! 短兵相接的一声脆响。黑衣女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无人驱使却擅自出鞘的长剑。 严决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一掌劈在张晓宇的肩头,生硬地将她逼退一步。接着又顺手抄起无我剑,剑尖直刺对手心窝。 衡九生——颠覆整个摇光剑宗的罪魁祸首。 摇光的仇,亦是无我剑的仇。这柄古剑,此时已经被复仇占据了心智。 也许即便没有被严决握在手中,它也会一意孤行地刺向仇敌的胸口。 离黑色制服还有一寸,急促而尖利的叫声突然中止了这出复仇的戏码。 “不要!” 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几乎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喊出了这两个音节。 被剑锋带起的气旋骤然止歇,一切仿佛被顶格一般。 “大师兄,晓宇姐,你们在做什么!” 她匆匆跑至严决身边,夺下他手中长剑。 张晓宇红唇一扬,趁着严决兵器脱手,猛地从地面暴起,反握匕首向他的颈侧刺去。 唰—— 握着匕首的右腕突然被一股极大的力气给控制住了。 她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第68章 力大如牛 班学武曾说安知知个子虽小, 实则力大如牛。 岂有此理,她的力气分明比牛还要大。 张晓宇那条蓄满了力气的胳膊就这么被挟制在半空,丝毫不得动弹。 她都已经能够数清分布在那段脖颈中的动脉, 能够嗅到那层薄薄皮肤下流淌的鲜血的味道。只要能将那里刺破,这里立刻就会血溅数米,而她就能得到可为垠仙塑魂的躯壳。 明明……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那么一点点…… “知知妹妹, 我们两个多少有些缘分, 我不想伤你, 你也最好不要碍我。”张晓宇半咬着唇, 如恐吓一般说道。 握住她右腕的手却毫不动摇。 “晓宇姐,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伤害大师兄的。” “好啊, 你若执意不松手, 到头来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 虽然右手无法行动自如,但张晓宇左手往口袋一摸,指掌之间立刻多了一把小巧的美工刀。她划出刀片,以右腕为轴心, 顺时针一转身,猝不及防地向安知知的小腹刺去。 严决眼疾手快, 长腿一踢, 正中张晓宇的左腕, 她吃痛, 当即松了手, 小刀掉落在地。 趁张晓宇愣神的瞬间, 他又手持无我剑, 摆好架势, 剑尖直指其要害。 “你可知将残缺的元神补全, 需要多少灵力?这里根本没有能够养育元神的灵脉,你要如何为垠仙重塑元神?” “我尚有万年修为,分他便是。” “分给一个与你素不相识,也对你毫无情义之人?” “你闭嘴!” “噢哟——”正当一人一妖正一言一句你来我往时,工间的门口响起了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班学武正一脸意外地张望着工间内的情形。 “这难道……是在拍什么网络短剧吗?” “师、师、师、师、师父……”安知知瞳孔颤抖,唰地松开了手,张晓宇这才逃出生天。 班学武皱眉看了看地上的小刀,又看了看严决手里的剑,最后视线落到张晓宇右手的匕首上,他摆了摆手:“怎么还用真家伙呢?这也太危险了!” 转头看向安知知:“哎哟小安同志,你现在也是咱们维修部的中坚人员了,可不能舞刀弄枪伤到手啦,库房里还有那么多嗷嗷待哺的机子等着你去拯救呢!” 又看向张晓宇:“小张同志,销售人员可是智钢的脸面,要是不小心把脸给弄伤了,以后出去跑业务,给人的印象不好!以后咱们的民用商用机上市了,那对接的客户和军队不一样,都是很注重形象的好伐!” 最后看向严决:“小严啊,你你你一个大男人,还是军队出来的,怎么在这里和两个女孩子打来打去,哎哟用的还是攻击范围最大的武器,怎么好意思的?” 一通嘴炮攻击,刚刚还一副你死我活架势的三人纷纷愣住,面面相觑,似乎一下子忘了刚才到底是为什么而打起来,气焰也顿时萎靡起来。 严决叹了一口气,将无我剑收回鞘中,安知知蹲在地上,心虚地捡起小刀,而张晓宇也最终在这停战止戈的氛围中收起了匕首。 “对了,小张同志,销售部最近业务应该不忙才是,你怎么也来加班了?”班学武一脸好奇。 张晓宇终于调整好情绪,挂上了那张销售部新兴王牌的笑脸:“有东西忘在办公室了,过来取一下。路过知知这儿,就想着进来和她打个招呼,然后,好像就被这位给误会了。”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严决一眼。 班学武恍然大悟,面向严决,语重心长地教育道:“诶,小年轻之间有什么误会要亮刀子才能解决的?你这家伙呀,占有欲不要太强,这样不利于感情长久。” 严决:“……” 在德高望重的班厂长的调解之下,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彻底消失,张晓宇一边带着营业笑容,一边又写着满脸扫兴地自觉消失在安知知的工间,同时不忘回收被安知知捡到的美工刀。 班学武没有立刻离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表格走到安知知面前,向她交代了一些任务变动。 “……我先过来跟你说一声,等会儿会有正式的文件发到你终端上,记得去查收。” 安知知像只小鸡似的飞快地点了点头,显然是想要赶紧不动声色地把厂长送走的意思。 班学武偏偏还想调侃几句:“小安啊,今天加班怎么把严决同志也带来了?” 安知知登时露出六神无主的表情。 而班学武看到她这副表情,又开始后悔自己多事,解释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不是怪你。哎,放长假嘛,正是小年轻们腻歪的好时候,我这个麻烦厂长还偏偏要把你捉来加班,多带个人——就带呗。” 严决此时已经将无我剑放到了一旁的工作台上,长身而立,满脸乖巧,一副招丈人喜欢的模样:“又见面了,班厂长。” “咳嗯……”班学武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已经给你开后门了,小安工作的时候你可得老实点,别打扰她。” “——大堂进门左手有自动贩卖机,记得给小安买点饮料小零食什么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简直像是在接受老师布置任务的小学生。 看到班学武背着手踱步离去,留在工间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晓宇姐……衡九生,她果然还是在意垠仙的啊。”空寂的厂房中,安知知突然说。 严决在工作台边坐了下来,伸手抚了一下无我剑的剑鞘:“但是垠仙已经不可能回来了——哪怕她能从我这里夺走身魂,哪怕她能将半数修为分赠与他。” “没有‘万一’吗?”安知知问。 “若是有万一,难道知知想让我交出这副身躯,去成全那只大妖的执念吗?”严决看她。 “怎么可能?!”安知知急切地摇起了头,凑到严决身边,无意识地抓着他衣服下摆,“就算不是万一,而是万万,我也不会那么想的。” 严决失笑:“万万是什么?” 安知知低头,嚅嚅道:“就是万全的意思……就算衡九生有万全的把握,我也不可能成全她。” “你什么时候这么不与人为善了?” “是大师兄要我保护好你的。” “你又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严决不动声色地捉住她徘徊在衣角上的小手,不依不饶地问着。 安知知唰地把手抽了出来,转过身,从工作台上捞起工具,从严决身边逃了出去。 “我、我要工作了。” 按下终端上的指令键,传送带立刻变得忙碌起来,咕噜咕噜地吊着一台沉重的机械一截一截的挪动着。 “HL-12?不是已经在假日之前完成扫尾了吗,怎么还有新送来的?”严决不解地看着被放置在修理位上的那位机械巨人。 安知知小心翼翼地踩上升降梯,在上升的过程中解释道:“这次的工作不是修复,而是更新。针对攻防联动的系统,工程部提出了更好的程序设计,现在要配合新的程序进行改造。” “哦。”严决表示理解。 “昨天来的时候不是见到齐浩前辈了吗?他那时候就是在奉命进行新的程序设计,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成品……希望我能顺利完成改造呀。”安知知继续道。 严决听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一下。 ——又是齐浩那小子……虽然知道知知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听她这样说,心里总会膈应不已。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胸竟如此狭窄。看来班学武说得对,他占有欲太重,希望占有她全部心念。可他又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妹,她固然在意他,但不会整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她向来做事负责,对工作用心得很,自然没法将整颗心都分给他。 严决如此胡思乱想着,忽而又听知知的声音从驾驶舱里闷闷地传来。 “大师兄此番连受提拔,等这新系统配适完成,大师兄兴许就是第一批测试驾驶的机甲兵。所以……我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看看,她虽无意,但分明最懂如何挑拨他心思。完全叫人无可奈何。 安知知在驾驶舱里捣鼓了许久,似乎终于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工作,小心谨慎地搭着升降梯下来。 严决刚想拉着她休息,又看她一个闪身,绕到机甲身后,开始下一个阶段的工程了。 他想到班学武的提点,索性便溜达到工厂的大厅,找到厂长口中那台自动贩卖机,挑了两个口味的能量汽水,又挑了两包孙舒雅之前买过的薯片,才晃荡回去。 有了这些道具,唤知知休息也好有个借口。 没想到回了工间,知知只是探出小半个脑袋,说了句马上就好,又缩回去继续干活。 严决愁肠百结地坐到工作台边,将饮料零食放在那上面,结果就看见无我剑轻轻抖动两下。 这家伙,之前莫名其妙地不认他,现在倒是认得他了,却是在对他幸灾乐祸。 “好啊,你竟敢笑我。”他不满地戳了戳剑格。 就在这时候,原本安静的空间突然飘出一阵歌声来。 第69章 挑衅 严决收回了正在“逗弄”无我剑的手, 细细听了起来。 声音很轻,似有若无,如丝如缕, 又显得有些跳脱,可见哼唱之人心情不错。但是词不成词,调不成调, 严决分辨了大半天, 终于听出来是他今天早上在厨房随意哼的那首广告曲。 虽然刚才经了衡九生的挑衅, 但万幸没有坏了小师妹的情绪。 不过她今日到底为何心情如此大好? “什么事呀, 这么高兴?”他忍不住弄个清楚。 小脑袋又从金属的甲壳后面探出来:“大师兄,刚才我去找厂长,厂长悄悄告诉我, 我被评上这个季度的优秀员工啦!不过还没开员工大会呢, 所以大师兄可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了。” “哦,唔。”这丫头,他还能跟谁说去? “工厂有那么多人,我居然能被评上优秀。那——么多人呢, 可优秀员工只有一个名额。我居然被选上了。嘿嘿。” 原来如此,千里挑一, 倒是个了不起的名目。 “因为上个季度的优秀员工是齐浩前辈, 我想, 我哪能和前辈比呀……不过厂长说, 我虽然资历浅, 不过工作业绩好, 态度也好, 加上军队的驻队经历和战场的志愿者经历加了很多分, 能评上这个称号, 是、是实至名归呢。” 安知知说着说着,自己先莫名其妙害羞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轻,但还是透露着一股高兴。 这是好事啊。严决忍不住想。他的知知师妹在这里的确成长不少。 若是过去的她,在千人万人中脱颖而出,得了什么稀罕的名誉,一定会感到手足无措,或是自己压根儿就不配这名号,别说是高兴了,恐怕会焦虑得睡不着觉呢。 现在的她,总算能认可自己,认可自己的优秀,认可自己的努力,不再会轻易觉得自己配不上什么了。 她是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孩子。一个连母亲的爱都无法拥有的孩子,又怎会相信自己配得上这世间的好,又怎会相信自己能得到别人的爱? 所以才会那么努力呀。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无条件的爱,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确凿不移的爱,所以才会那么努力。 因为只有等到依靠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值得被爱、值得被夸奖的人,她才能心安地接受那些爱和夸奖。 严决一直想让她知道,即使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安知知,他也一样会喜爱她,也一样会保护她。 但若是那样,他只能用“毕竟我是大师兄呀”——这样的话语来向她解释他的纵容。 既然她觉得只有那样才能心安理得,那便让她求个心安理得。这才是她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一路前行的意义啊。 她也想要被肯定,想要成为特别的人,而现在她终于靠自己得到了自己所期望的那个认可。 当然会高兴。当然应该高兴。应该高兴得想要唱歌,想要跳舞,想要被抱起来,在空旷的广场上疯狂地转圈…… 严决看着在不远处上下晃动着的小脑袋,忍不住说:“知知师妹,若我说这天下弱水三千,只有你、只有你一人入我眼,你……又会如此高兴吗?” 那颗小脑袋顿了一下。严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等待那个对他而言犹如生死决断般的回答。 之间小脑袋抬了起来,露出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大师兄,我改装好啦!你要不要试试看?” 看来今天仍是被她糊弄过去的一天。 严决想不明白,他的小师妹都能够高高兴兴地接受“优秀员工”的光荣称号了,为什么还是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喜欢呢? 不管是此前那种直白的告白,还是这种诘屈聱牙的坦露,都没法让她回应吗? 难道她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吗? 严决有些沮丧又有些不安地抓了一把头发。 * 思乡日的假期结束了,达尔斯阿的居民们飞回各自的星球,又一次回到日常的生活中。 严决仍在享受防卫部特许的长假,他打算趁这段时间往家里添置一些家具,在孙舒雅的推荐下开始沉迷起能够模拟装修的实用软件。 在界面中设置好户型格局及硬装条件后,软件会自动生成一间三维立体的空房,可以将系统提供的家具模型拖入其中观看摆放效果。如果解锁付费功能,则可以在素材库中找到几乎所有大型量产家具品牌正在市面上售卖的家具,并贴心附有网络购买链接及实体店购买方式。 当严决正在尽情体验室内设计师的工作时,安知知则一如既往地在工厂中修理机甲。 在假期之前,大多数从战场上回收来的战斗机甲已经得到适当修复,现阶段的工作是进行进一步精修,以及着手例如侦查、运送等战地功能型机甲的维护,最后就是按照防卫部下达的任务,小范围地对HL-12进行升级改装。 比起战争爆发之前,工作的种类和数量都提升了不少,整个工厂仍保持着战争期间那种热火朝天的氛围。 “知知妹妹~” 正当安知知系着防护绳索,心惊胆战地趴在一台大型布雷机甲的肩膀上进行关节润滑时,一个兼具黏腻和清冷的声音从机甲的脚边传来。 安知知心中一惊,手跟着一滑,上油用的漏斗哗地掉了下去。她慌忙抓住紧随漏斗之后也正要掉落的油瓶,不想膝盖蹭到沾了油的部位,一阵打滑,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往地面摔了下去。 幸好有防护绳索栓着,在距离地面还有六七十公分的时候,她终于四仰八叉地悬停下来。令人为难的是吊绳拴在她的肚子上,她仰着身体,双脚没有着落,像一只翻了身之后没法翻回去的小乌龟。 有人走了过来,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扶正,又将她从防护绳中救了出来。 “你果然还是这么一惊一乍。” 安知知抬起头,形似莫揶、又假借了张晓宇身份和名字的远古大妖衡九生正巧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安知知一个趔趄差点原地摔倒。衡九生又拉了她一把。 “你……怎么来了?” “这儿是我的职场,今天是工作日,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安知知摇摇头。 “在严决出现以前,我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就当现在是那时候的延长时间好了啊?”衡九生说得理直气壮。 而安知知又一次摇头:“以前我不过不知道罢了,既然已经知道晓宇姐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是屠杀整个摇光剑宗的妖怪,我就没有办法与你平和地相处了。” “你这小丫头,我又没害过你,为何要这样迂腐?”衡九生说。 也许她从垠仙那里学到了什么是男女之爱,但关于其他的人类情感,她没有能够学习的对象,因此,她显然不认为灭人宗门是伤天害理之举。 她是妖,自远古洪荒时便在人间飘荡的大妖,在文明尚未开化、文字尚未出现、道义还未被编纂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只修为高深的妖怪了。 与其说她无所谓践踏法律和道德,倒不如说她的头脑中根本没有那样的概念。 因此,她的安知知的拒绝感到难以理解。不过她也似乎并不打算因为一次的拒绝就放弃自己的坚持。 安知知解开防护绳索,这次她换成了升降踏板。在踏板缓缓上升的过程中,她不止一次地思考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医生,看看能不能治好这恐高的毛病。 她以为只要对衡九生不理不睬,这妖怪便能放她一马。 毕竟在眼下这个世道,她们不可能对彼此做什么出格的事——衡九生或许可以无所畏惧地跟法律常识撕破脸皮,但她在班学武面前倒是意外地乖巧。 不过同时,她也显然打定主意想要缠着安知知。 安知知把翻倒的油剂收拾好,又清理掉金属表面上多余的液体,期间就听到衡九生在底下问她话。 “知知妹妹,你平时修理机甲的时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总不见得都是那些弯弯绕绕的回路吧?” 明明不想理她的,但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安知知却莫名地心软了。 “在修剑的时候,知知通常都会想些什么?” 大师兄也曾经这样问过。 大师兄也好,衡九生也好,他们想从她的回答中探知到什么呢? 但无论修的是剑也罢,修的是机甲也罢,她在心里怀揣的愿望却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她希望持剑之人斩妖除魔,然后平安归来,她希望驾驶机甲之人驱逐虫兽,然后……同样能够平安归来。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在不经意间将回答泄露了出去。她听见衡九生在地面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不禁有些羞恼。这些妖怪,就算活再久又怎样,到现在依然没有学会丝毫“人”的情怀。真是可恶至极。 “你这个念想倒是不错。可是啊,只要发生战争,不管伤亡人数被控制得有多少,总是会出现牺牲者的啊,你的想法,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衡九生有些得意地说道。 她看向那个灰头土脸的正在工作的姑娘,怜悯似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第70章 助攻 那场过于简洁的星际战争虽然在思乡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人们都认为它所带来的影响也会随着整整一个礼拜的长假而被迅速释放掉。 不过实际上,它留下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后遗症。 “昨日午间十一时十分十三秒,两颗因为星兽活动而脱离轨道的小行星在达尔斯阿星系外围发生碰撞, 两颗脱轨小行星均在撞击中发生崩裂解体。 据天文局测算,行星碎片最早将于近日傍晚接近塞勒斯大气层外围,届时将启用近地轨道防御系统, 击落大型星体碎片, 地面可观测到‘流星雨’现象, 接下来将展示各地可观测到流星雨的时间带……” “嗳, 晓宇,是流星雨欸!要不要一起去看?”何雨思正快乐地舔着一根冰棍,舌头被色素染成了奇怪的绿色。 她的终端上正在播报今天的晨间新闻。 张晓宇捧起杯子, 喝了一口除了冰块之外没有添加任何调剂品的咖啡, 皱了一下眉,“怎么一大早的就在吃棒冰?不怕伤到胃吗?” 何雨思从新闻里抬起头,佯装生气地瞪了自己的同僚一眼:“喂,难道你以为黑咖啡是一种很养胃的东西吗?” 张晓宇不客气地将最后一口液体喝尽, 还向何雨思展示了一下空空的杯底。 何雨思将咖啡杯从她手中夺过,稳稳放在办公桌上:“别岔开话题, 去看流星雨吗?L市的话, 今天晚上九点左右似乎是高峰期哦。” 张晓宇想了想, 道:“行吧, 就陪陪你这个可怜的单身汉吧。” “说什么呢, 我可不是‘汉’, ”何雨思举手抗议, “再说, 你不也还没对象吗?” 张晓宇一脸惊异:“我竟没和你说过, 我其实是一个寡妇来着。” 何雨思扑到她身上,搓揉着她的脸蛋:“我可去你的,什么寡妇?!” 张晓宇笑了起来。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难过。这可真是一件怪事。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看?但愿不是商贸中心的观景台。” 这回轮到何雨思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商贸中心?你不喜欢吗?那可是L市最高的建筑了。” “城市的灯火太亮了,会看不清流星的光,要去的话,还是推荐地势开阔的郊区山顶。” “唔,你说的有道理,我看看市郊有没有适合的山丘。”何雨思关闭了新闻,打开地图软件,开始查询起来。 * 严决正坐在他那间空空如也的房间里进行冥想。 那些花枝招展花样百出的软装方案已经被他推翻过好几次,现在图纸上什么也不剩,就和他房间现在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研究良久,最终得出结论,这里的格局本就不适合打造单身公寓。 终端响了一声。 那昆虫振翅一样的声音甚至在房间里出现了回声。 严决收回思绪,唤醒晦暗的屏幕,上面是来自他可爱小师妹的消息,让他突然间心潮澎湃。 “大师兄,今天晚上有流星雨,要一起去看吗?” 人间风流的大帅哥严决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诸如此类的邀请,但这是他第一次决定答应。 这可是他心上人的邀请,怎会有不赴约的道理?不仅如此,他要提前将自己装点到位,找好最合适的观赏方位,做好充足功课,这一次一定要将一直悬而未决的“告白”落到实处。 就穿他刚来的时候两人一起去商城买的那套衣服好了,然后去托尼老师那里做一个发型,准备好花束,在看到第一颗流星的时候像变魔术一样将花拿出来,说出已经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告白的话语。 她早就该心知肚明了,早就该……但他毫不介意再说一次。 再说几次都不要紧。 如此如此,那般那般,无数念头自严决脑中闪过,等他按下发送的按钮时,时间已经过去三分钟了。 糟了,小师妹可别误会他不积极。 * 安知知看到对话框里出现了新的气泡。 “当然要!!!” 她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 传送带咕噜咕噜地转动着,一台待修机甲被投放到她面前。她立刻老老实实收起终端,开始进行损毁度的检查。 从工作日志来看,这是一台曾经深入过敌后的侦查机甲,外壳用的都是反侦查和防感知的材料,有墨色的、已经干涸的液体沾在头部,那些液体像油漆一样,而且散发出一种青绿色的金属光泽。 那是虫族的血液。 虽然是侦查型机甲,但偶尔也会经历激烈的战斗。 安知知在驾驶舱中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尽管没有看到血迹,但可以肯定操作这台机甲的侦察兵曾经受过伤。 有可能是因为难以适应空间环境或高速运动而导致鼻腔或口腔出血,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某些具有特异能力的虫族导致的外伤。 这不禁让她对衡九生的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可是啊,只要发生战争,不管伤亡人数被控制得有多少,总是会出现牺牲者的啊…… 因为大师兄很厉害,所以他一定不会成为被牺牲掉的那一个…… 因为她有用心地修理每一台机甲,所以驾驶这些机甲的战士们一定可以平安回来…… 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得偿所愿的事? “如果说——呵呵我只是不厚道地假设一下,如果说有一天,战争再次爆发,而严决死在了战争中……”衡九生用不知是捉弄还是挑衅的口吻说着。 “不会的!”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没有想过,没有任何东西能保证这句否决的成立。 “他不仅死在了战争中,而且还刚好死在了你经手过的机甲里——”远古的大妖既天真又残忍地继续着。 “不会的!”重复着同样的否决,却无法给出任何理由和证据。 “如果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你会不会诅咒自己?诅咒自己在工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更认真一点?诅咒自己在祈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更虔诚一点?” * 张晓宇看了一眼维修部的方向。她今天没有去找安知知——她的心眼还不至于那么坏,真的。 哈……那个时候,把她弄哭了呢…… 让安知知流泪可不是她去“找茬”的初衷。确切地说她可不是去找茬的,她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弄清楚的话,心里着实不畅快。 其实严决说的,她何尝不明白?她简直怀疑那些凡人过于低估一只自洪荒时代活到现在的大妖的见识。 分神出体的元神在离开本体的时候就已经独立了,它不是垠仙神魂的一部分,也不是他意志的一缕碎片,只不过是他的修为在世上的残余。即使她将这缕元神培养至成,它也不会是一百八十多年前为她而死的垠仙。 她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在逃离那个令她窒息的世界之后竟还要和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相遇。 看他如鱼得水,看他恣意畅快。 她心里不爽。所以要为他添点堵才行。 只是添着添着,她就上头了,原本只是想找些乐子的,没想到在一时间竟然真的动了杀心。 干嘛要杀他,别看他光鲜亮丽无所不能,实际上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追不到手,就这一点,他可比她可怜多了! 可是,即便有上述这些缘由,她也不曾想过要让安知知伤心,也不曾想过要看她痛哭流泪的样子。 二十岁都不到的丫头,年纪还不到她的零头。是不是因为年龄代沟太大,所以她才完全捉摸不透她? “真是的,我都说了只是‘假如’而已,你哭什么?”一分钟前还趾高气昂、包藏坏心的她在安知知的眼泪面前败下阵来,“是我说得重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要是被班学武看见,肯定又是一通说教——她可不喜欢听中年男人唠叨。 安知知抽了几下噎,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手指上沾着的机油便因此蹭到了脸上。 张晓宇一时想笑,但活生生忍住了。 “我、我、我会后悔……”安知知突然冒出一句。 “哈?” “如果大师兄真的不幸发生什么意外,我一定会非常后悔……” “后悔什么?” “后、后悔没有同他说过喜欢……” “什么?” “后悔没有同他说过我也喜欢他……” 安知知难得没有越说越小声,反而在最后略微拔高了音量。在浓重的哭腔之中,她的话语显得非常可爱。 张晓宇愣在原地,她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她原本是想看严决笑话来着的,可为什么就结果来说,反而成了他的助攻? “这话你跟我说做什么?”她有些忿忿不平地质问安知知。 而安知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因为是你问的啊……” 我可不是这么问的!张晓宇有些不满地想道。她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到了嘴上,又有了另一套不着调的说辞。 “明天晚上,从塞勒斯可以看到行星碎片形成的流星雨。” 安知知又擦了擦眼睛,一张脸变得越来越花:“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张晓宇言不由衷,“不如你约严决一起去看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番外 第71章 流星雨下的恋人们 天气预报真的预告了流星雨的消息——比张晓宇的口头提示晚了十几个小时。 安知知始终没想明白张晓宇是怎么预知流星雨的到来, 而张晓宇似乎也不打算解释。当然,一头有着上万年修为的大妖,即使能够预知一点未来, 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流星雨啊…… 据说那是陨星的集群。 安知知不确定严决是否还会对“陨星”这个词汇耿耿于怀——毕竟打开摇光峰上的封印,释放出大妖衡九生的,就是一颗不适时宜又不知好歹的陨星。 她思虑了很久, 认为还是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严决比较好。 但到了第二天, 电台预告了流星雨的情报之后, 网上有关它的话题便像雨后春笋一般唰地冒了出来。 在这里, 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流星雨,似乎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呢。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 安知知捏着终端想来想去。昨天在张晓宇面前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样的话,仅仅是回想起当时的氛围就让她觉得羞耻不已, 但羞耻归羞耻, 那何尝不是她的真心话? 也许正是因为情不自禁,她才能把那样的话给说出口。 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大师兄喜欢的?她既没有美丽姣好的容颜,也没有丰满迷人的身材,没有操持家务的天分, 也没有幽默风趣的细胞。正如她从小被授予的那个乳名一样,她不过是一只总是躲藏在阴影里的小老鼠。 真的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你这是偏见, 是刻板印象!凭什么说长得不好看的人就不值得被爱了?为什么性格不好的人就不值得被爱了?”孙舒雅突然以一副说教的模样出现在安知知的脑海里。 “因为你是对的人, 所以对它来说, 你哪里都好。”在夜凉如水的晚上, 大师兄来剑炉找她的场景也历历在目。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那双盛满秋波的眼睛, 在跳动的烛光中显出妖媚的神采, 夺魂摄魄。 因为我喜欢你, 所以觉得你哪里都好。 她是不是可以从那些话语中拼凑出这样的逻辑?她是不是可以更加恃宠而骄一点? 喜欢…… 那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她喜欢和大师兄待在一起的感觉, 喜欢他做的饭菜, 喜欢他浓黑而坚韧的头发,喜欢他总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喜欢被他保护着,但又会担心他有没有因此感到疲倦,担心他会不会因此受伤,所以才想拼命拼命地赶上他,到他的身边去,到可以和他并肩而立的地方去,到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地方去…… 这不是因为野心,从一开始,她就明白。她从来都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成为了无我剑的剑师,她可以接受终其一生也只能当一个普通剑童的宿命,如果不是因为大师兄的那番话,她也可以当一个安安分分的新人修理工,不做任何出格的事。 她之所以会这么做,难道不正是因为她也喜欢? “男女间的那种喜欢,是一个人想要靠近另一个人,想要了解另一个人,想要和另一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看到对方的背影会想从后面给他一个拥抱,看到对方的嘴唇就想要亲吻,想和他肌肤相亲,想和他融为一体——” “你对严决,会产生这些想法吗?” 孙舒雅的话再次如连珠炮似的从回忆中冒出来,然后钻进她的耳朵。 她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幻想起那些词汇所描述的场景,然后唰地红了脸。 在孙舒雅开她玩笑的时候,她还能言之凿凿地说不会。可如果现在孙舒雅出现在她面前,将那个问题重复一遍,她又该如何反应? 她刚才……分明产生了那些想法! 啊—— 安知知用两只手捂住脸,好像不这么做,她那些奇怪的幻想就会变得人尽皆知一样。 原来她真的喜欢大师兄,那么不知好歹地,那么恬不知耻地……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是不是应该好好地给大师兄一个答复? 之后,他们两个会变得怎么样呢? 那些不曾发生过的幻想又一次袭击了她的意识。 所以……去看流星雨吧。 * L市的居民们显然还没有完全从小长假的懈怠中缓过神来,假期刚结束那几日的夜晚,城市依然显得热闹非凡,而流星雨的到来更增加了人们的热情。 市郊的山地公园在这一天的夜晚热闹非凡。 严决理所当然地抓住了安知知的手,有怕被甩开,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这么多人,要是走散就不好了。” 听他这么说,安知知便像个怕生的小孩一样,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指,以确保两人不会被人群冲散。 两只因为种种原因而一点也不细腻平滑的手十指交缠,指节间的茧子相互碰撞、摩擦,让人感到一阵阵轻痒。 大约是觉得有些害羞,安知知的手指不安分地微微扭动着,大拇指的指腹从严决的指节上蹭了过去,动作很轻,像是一个别用有心的挑逗。但严决知道这不是。 即便知道这只是小师妹的无意之举,但他还是不甘示弱地用大拇指回击了过去,像小狗摇尾巴一样,在安知知的手背上蹭来蹭去,将安知知吓了一大跳,差点要把手收回去,但被他眼疾手快地扣留了。 离山顶的大平台更近了一些,小路上的人也愈发拥挤起来,严决将手臂向前转了半圈,两人的手臂几乎要缠成一条麻花。 好不容易通过最狭窄的地方,道路一下子变得宽敞许多,人流向两边分散开去,各自寻找观景的良所。目之所及,皆是一对又一对的情侣。熙熙攘攘,亲亲热热,让山顶的气温都直线上升了几度。 严决挑了一个角落,站定:“这里可以吗?” 安知知仰着脑袋看了看天,然后点点头:“嗯。”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嗯。” “热吗?” 安知知的手指头突然又不安分地扭动了几下,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掌心有些汗,下意识地想要松手,但没能如愿。 “有点。”她只好先老实回答问题,“我的手都出汗啦……还、还是先松开吧。” 严决这才松了手——小师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提的,他总不能太不识趣。 安知知松了一口气。 于是两人变成了并排站着的姿势。 “大师兄,谢谢你今天抽空陪我出来。”安知知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那我也得谢谢知知今日邀我。”严决说。 “其实……我今天约大师兄出来,是有事想说。”安知知说。 “哦?”严决歪了一下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他在心中戏谑自己,莫不是自己终于等到知知师妹开窍?又觉得这个时机着实微妙,实在不像是适合告白的节点。 ……如果真的是告白的话,应该会等到第一颗流星出现之后?应该…… 至少高响是这么建议的。 就在他答应赴约后的数分钟,高响福至心灵地给他发了消息: “大兄弟,你还没捅破窗户纸是吧?不如就趁这个流星雨之夜?” “传说流星会实现人们的愿望。在流星雨之下告白的话,好像会大大提高成功率耶。” 那时候他还在心里琢磨,人的心思哪由得流星操控,而且若有很多人同时向流星许愿,它又会实现谁的愿望呢? 但结果他也觉得高响的主意不错,至少听上去够浪漫。 …… “我喜欢大师兄。” 当严决一边揣测着小师妹要同他商量的要事,一边构想着稍后的告白场景时,他耳边猝不及防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 “我喜欢大师兄。”那个细小的声音如此确凿地说道。 人群突然不约而同发出巨大的欢呼。 安知知转过头,看向前面的游客们伸手所指的方向,细小的白线在视野中转瞬即逝,她恍惚道:“啊……是流星。” 下一秒,她忽然觉得眼前一暗,巨大的阴影从头顶倾倒而来,那细如雨丝的白光不见了,天幕也不见了,人群也不见了,嘴唇被温柔的触感堵住,整个人像浸泡在温暖的羊水中一样。 过了不知道多久,温暖的潮水退去了,周围的景象终于再次出现在眼前,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骚动的人群也不知在为什么欢呼喝彩。 啊对了……是流星啊。 “是这样的喜欢吗?”头顶有声音低低沉沉地传来。 她仰起头,对上那桃花瓣一样的眼睛,那里面有影影绰绰的轮廓,是仿佛天衍四十九峰的山峦,还有她自己。 “是这样的喜欢。”她说。踮起脚,勾住那个人的后脑勺,将那颗昂扬的脑袋下压,趁他还未收起惊愕的时候在他的额头轻吻了一下。 “是这样的喜欢。”又在嘴唇上蹭了一下。 好奇怪,竟然就这样说出来了,就这样做了,她还以为自己会害羞得根本就开不了口。 大概是太害怕下一秒就会失去,太害怕自己没能保护好他——如此弱小的自己,没能保护好他…… 这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她想。 流星雨的高峰到来了。 那是两颗经历了漫长时光的行星的碰撞和殒落,而在这寓意毁灭的星屑之中,小心孕育的爱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决定向阳生长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一段超长的作话】 虽然正文完了,不过还有番外噢! 趁着正文完结,来一些碎碎念吧! 其实月初请假那次的出差,刚好有幸参观了几个重工业工厂的内部,现在工厂自动化程度总体挺高的,整条生产线看下来其实人比想象中少很多,不过里面确实能看到女性的身影,有质检员,也有焊接工等等。夏天的工厂很热,工人们基本上都是两件长袖,所有人的专注度都很高,我想知知工作的时候一定也是那样的状态吧~觉得真的好厉害好酷呀。 * 另外叨一叨一些人物吧…… 之前也在作话说过,知知是个社恐又内耗的女孩子,明明既有点才能,又很努力,但就是不相信自己。在自卑感非常强烈的同时,自尊心又非常高。 说实话,放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也许会让人觉得很难相处吧?就算相处一段时间后会慢慢发现他们其实很好,但作为前提的“相处一段时间”就已经让人望而却步了。 在这个问题上,班学武和郭航建两个人其实就是一对参照。 这两个人对安知知的第一印象都不算好,班学武在孙舒雅的“强迫”下不得不接触知知,才有机会发现这是个好娃,而郭航建对知知的印象则只能遗憾地停留在“一看就不太靠谱”的层面了。 * 孙舒雅和齐浩其实也可以作为一组对照。 这两个人是从最开始就接受了知知的。当然,齐浩最初接触到知知的部分是她的才能,简言之就是被她的能力引起了兴趣,从而想要了解她这个人。 但孙舒雅就很玄妙,可能是知知的神秘背景戳中了她那颗尘封多年的中二病之心吧……也有可能是两个人气场很合,哈哈哈。 * 说到气场合,其实大师兄最初注意到知知也是因为气场很合。所谓一见钟情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 不过对大师兄来说,知知真正让他心动的地方,果然还是因为她在不停地成长、不停向他靠近吧,毕竟大多数人对他都是“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只有知知真的吭哧吭哧爬上来了。 而对于知知来说,大师兄令她心动的地方,则应该是那种出自潜意识的肯定。 大师兄认为知知好,不是“我觉得知知很好”,而是“知知就是这么好”,他很自然地把知知的好当成客观存在、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这种过于确凿的肯定虽然会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一定也在无形中让她感受到了安心吧~ 大师兄是一个各方面看上去都特别完美的人,但其实还是有弱点的。他这一生都太顺风顺水了,所以遇上挫折的时候,会比较容易坏掉——可以确凿地说,如果在摇光被毁之后没有遇上小师妹,他肯定会崩溃;以及在星际世界遇上衡九生之后那种很不稳定的表现,也是因为他的心智实际上没有那么坚定。 从这一点来说,生长于战乱和饥荒的知知其实要坚强很多。以及从小见惯了死人,又经历了父母相继离世,她对生离死别的态度相对要淡然一点,以至于衡九生吓她说“严决说不定哪天就在战场上挂掉了哦”时,她最终的态度是“死生之事不是自己可以扭转的,至少在不可挽回之前表明自己的心意”。 * 最后是凌雪停和衡九生。从性格角度来说其实这两个角色有很多共通之处。 凌雪停好像是一个有潜力成为搞事女配的角色,但是不要小看司令家女儿的器量哦~虽然她作风上骄矜蛮横自我中心,但她其实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她的骄傲也不会允许她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死缠烂打,于是给知知打了针催化剂之后就功成身退啦。 而衡九生……说起来她和大师兄还有知知之间是有灭门之仇的,对知知来说可能没那么深刻,但对大师兄来说这其实是没那么容易放下的,但他又不可能真杀了衡九生,只能以后慢慢消化啰。 虽然失去垠仙的事对衡九生来说无疑是个打击,不过垠仙还留有一缕元神在世,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慰藉,尽管不能将它夺回自己身边,但知道有那么个念想在也够了,象征性地抢了抢发现抢不到之后也就潇洒放手了。和凌雪停一样,打完催化剂功成身退~ 不过大概是因为活得太久了,她有时候说话就……疯疯癫癫的。嚯嚯嚯。 Ps:话说回来其实齐浩前辈也是说放手就放手的人,聪明人嘛。 最后放一个预收《流放星可以饲养跳蛛吗》 路麦魂穿了一具废弃实验体。 研究者们十分震惊,因为这具实验体已确认死亡。 他们决定把这个死而复生的怪物暂时送到流放地观察情况。 路麦在牢房发现了一只八条腿的朋友。 原本十分害怕虫子的她,因为在异世界看到熟悉的生物而对其倍感亲切。 她决定将小蜘蛛登记为自己的宠物,慰藉漫漫服刑生涯。 然而 当她打算通过考证减刑,蜘蛛在正确选项上疯狂暗示。 当她被丢进机甲营地充当炮灰,蜘蛛在仪表盘上从容指挥作战。 路麦知道这绝不是普通蜘蛛。 她不知道的是,不普通的蜘蛛每天都对她虎视眈眈,思考如何夺回自己的身体。 * [特殊实验体677号] 具备超高智能和战斗天赋,对人类充满敌意,有强烈破坏欲望。 为防止其繁衍后代、减轻攻击性,将其改造为无性别个体后开展各项生体实验。 实验一……完成。 实验二……完成。 …… 实验…………失败。特殊实验体677号死亡。 …… 特殊实验体677号在假性死亡后复苏,失去原有智力水平及战斗天赋,对人类友好,无明显破坏欲望。 特殊实验体登记姓名为路麦,送至流放地N21进行观察。 …… 服刑者OA7W,表现良好。 第72章 番外(一)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儿孙自有儿孙福 安知知不怎么习惯被表彰。 表扬也就算了, 她可以当成是别人对她的一种友好问候,一种不经意的认可——毕竟那只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让人比较没有负担。 但是正儿八经的开会表彰, 对她来说则有些过于隆重,让她不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配得上这种大张旗鼓的奖励。 “有什么好不安的啊?大家都觉得没什么问题啊。”何雨思按着安知知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之前不是已经很从容地接受了提名吗?不是高兴得都要冒小花花了吗?怎么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反而这么畏畏缩缩的?” 正是因为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 所以才会跨不出这一步啊…… “可是我工龄都还没满一年……”安知知首先说出了让她感到不安的第一个理由。 “好姑娘, 这都什么年代了, 评奖还看资历?当然是谁有本事谁上啰!”何雨思说,“要说这半年多以来,你的工作表现确实很突出, 尤其是还拿到了防卫署的表彰信——这个超光荣的好伐?” “之、之前我拿到外派名额的时候, 不是有几个前辈表示过不满吗?”安知知吐露出第二个理由,“我怕这次也一样……” “哎,他们爱嚼舌根就让他们去嚼呗,你拿你的奖。像你们搞技术的, 反正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根本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的嘛。” “唔……” “知知妹妹, 我的好妹妹, 你就安心领奖, 当然, 能拿奖金请我喝杯奶茶就更好了。”何雨思死性不改, 习惯性地捞点小便宜。 安知知倒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 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嗯。” “这就对了嘛!”何雨思愉快地眯起眼睛。 又突然叹了一口气:“哎, 晓宇这家伙, 居然不声不响就辞职了, 真想不通,明明干得好好的……要是她还在,这时候肯定又要批评我了!” 安知知看了看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离本季员工大会的召开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张晓宇从时代智钢离职了,走之前似乎没有向任何同事提起过只言片语,离职后则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据说任何联系方式都找不到她。 但实际上,她在走之前来找过安知知。就在流星雨到来的第二天。 她没多说什么,只告诉安知知自己决定去旅行,先把塞勒斯逛个遍,然后再游历整个达尔斯阿,最后说不定会去探索宇宙的其它空间,因为那些总时不时来骚扰人类的宇宙生物会让她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你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师兄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就不用替我担心了。”当安知知忧心忡忡地问她要怎么去外太空的时候,她这样不以为意地说道,“还是说,你是在担心我的这副皮囊?” 那时候安知知有些埋怨地看了她一眼。 “嗯——是叫莫揶对吧?”她不为所动地问道。 看到安知知诧异的眼神之后,又嘿嘿一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试探我的那些话,当真以为我一点都听不出来?在交流的技巧方面,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喂,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 安知知不知道自己正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她,只是有些困惑地开口:“……好奇怪。” “奇怪什么?” “我明明应该很讨厌你的……” 毕竟,是葬送了整个摇光剑宗的罪魁祸首。 但为什么,却无法顺应常理地讨厌,或是憎恨她呢?难道,自己竟是如此冷漠薄情之人吗? “是吗?我可是很喜欢你的哦。”张晓宇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她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也许,就像严决身上有阿垠的一缕元神一样,我身上也残留着那个叫莫揶的剑师的心魂——说到底,这是她的身体。不是有一种说法叫‘身体的记忆’吗?” “即便神志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身体还会记得。这具身体,或许还记得自己很喜欢‘安知知’的事。”她说。 “我明明没有那么招人喜欢……”安知知想起莫揶的音容笑貌,心情突然低落起来。 张晓宇颇感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还以为和严决那小子在一起之后,你这死脑筋能有所改善呢……” 算了,慢慢来吧,来日方长嘛。 话说回来,她什么时候也变得像个老妈子一样了? 不对,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更像在交代儿媳的婆婆? 她摇了摇头,甩掉脑袋里那些荒唐的念头:“我走之后,雨思会在厂里罩着你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找她,那丫头人脉广、办法多,虽然有时候的确有些不知分寸……我知道班厂长对你挺照顾的,不过他毕竟要管这么大个工厂,有些事也顾不到是不是?” “……谢谢。”安知知小声道。 张晓宇摆了摆手,一脸戏谑:“别谢我。说真的,要是被严决那家伙知道了,他会不会生你气啊?我可是他一见面就想掐死的人呢。” 安知知噤声,想了一会儿。 张晓宇笑:“行了,他只会生我的气,哪里会生你的气?所以你可别让他知道我俩说过话。” * 那日的闲聊,气氛意外不错,但安知知时不时感到疑惑,她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和名为衡九生的妖怪聊天,还是和名为张晓宇的同僚告别。 总之自那日起,她便真的再也没见到过张晓宇了,取而代之的,是午休时间总要来叨扰她一顿的何雨思。 “对了,员工大会那天,不如把严决大帅哥叫来吧?厂长没和你说吗,受表彰者是可以带家属参加的哦,男朋友当然包含在内。”何雨思仍在想方设法地为安知知打气。 安知知眨了眨眼。 除了张晓宇,工厂里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已经和严决开始交往的事。而至于张晓宇又是如何得知,在安知知心里至今也依然是一个谜。 不过,员工大会,可以带家属参加啊…… 想到自己上台领奖而大师兄笑眯眯地站在台下看她的样子,安知知不由觉得更加羞耻了。 “我、我、我知道了。我会乖乖参加的!家、家属就不用了!” “为什么啊?这种光荣的时刻,应该会很想和重要的人分享才对吧?”何雨思一脸困惑。 安知知睁大眼睛:“啊……是、是吗?” 可为什么她只会觉得很不好意思呢? * “果然是因为还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吧?”严决一脸深刻地答道。 “怎、怎么会?”安知知不知为何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那如果让孙姑娘去呢?” 安知知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没有关系耶……” “为什么?”严决皱了皱眉。 “是啊……为什么呢?” “嗯……难道是怕你厂里边那些姑娘们被我迷得七荤八素?”也就是说,会吃醋? 安知知认真地设想了一番:“好像不是这个原因。” 奇怪,之前营业部那些女孩子拿着严决的照片到处起哄时,她分明还会觉得有几分落寞,如今竟感到有恃无恐起来。 她、她竟仗着大师兄对她的喜欢,而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在外面拈花惹草啊?”严决想起当初高响对他的印象。 安知知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又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不担心。” “为什么?就这么相信我啊?” “嗯。” 因为大师兄,喜欢的是自己呀。 严决似乎看破了她的想法,轻戳她的额头:“好啊,我看知知师妹恃宠而骄了。仗着我的喜欢,开始拿捏起我来了。” 安知知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没、没有!” “还说没有。”严决突然笑起来,“不过对我来说,这倒是好事。” 他想让知知相信他的喜欢。而她也一定是因为在心底终于有了确信,才能够在他面前说这些话的。这怎么不算好事? “可是为什么,不想带我去参加员工大会呢?”严决将双手交叠起来,放到脑后,靠在沙发背上沉思起来。 * “我觉得吧,这不是因为知知对你不够信任,归根究底,还是她对自己不够信任。” 因为左思右想得不出结论,严决带着这个问题去找了“幼儿心理专家”兼安知知的“自称监护人”孙舒雅女士。 而孙舒雅给出了如上结论。 “还请阁下细说。” “你想啊,上台领奖的时候,底下有几千双眼睛盯着呢,像你我这种厚脸皮自然是不带怕的,但知知八成受不了。我想,她应该是潜意识里不想让你看见自己因为‘这点小事’而暴露出的……丑态?”孙舒雅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可为什么是孙姑娘的话,就不要紧呢?” 孙舒雅一脸的顺理成章:“因为我是妈妈嘛。” “……”严决一阵无语,“我还是大师兄呢。” “男朋友。”孙舒雅纠正道。 “嗯,男朋友。” “果然啊,刚刚开始恋爱的女孩子,总是不希望把自己不好的一面展现在喜欢的人面前呢。”孙舒雅语重心长,“这个你倒不用太担心,等成了老夫老妻之后就好了。” 可是,好想陪她一起去面对啊。严决闷闷地想。 孙舒雅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 时代智钢本季度员工大会当日。 各部门所有正式职员排排坐在提前布置出来的场地上,大几千号人物,几乎将整个会场占得满满当当。 说是获奖员工可以携带家属与会,不过看到场地空间紧张成了这个样子,安知知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把房东姐姐请来。 厂长班学武在演讲台上深情朗诵本季度的生产、销售成绩,并满怀期待地宣读下季度的工作发展目标,包括人员扩招、生产线扩展和向民用商用进军的计划云云。 安知知在地下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边将与维修部有关的内容用终端整理记录了下来,这项作业有效地缓解了她的紧张,甚至一时间让她忘了待会儿要上台领奖的事。 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按照工厂一贯秉持的高效原则,大会进程一转眼就推进到了表彰环节,各部门的表彰对象一次上台走过场,没过多久就要轮到每届大会的“终极大奖”——优秀员工称号。 这个听起来朴实无华的奖项名称也充满智钢风格,用最简洁的词语定义最值得嘉奖的对象。虽然看起来和小学时代的三好学生一样平平无奇,却代表着本季度全工厂的最高认可,更不用说奖项背后还有一笔令人垂涎的奖励金和本年度额外五天的带薪休假。 全厂大几千号正式员工,一整年也只能评出四个来,不可谓不光荣。 “经各一线部门领导商议,结合人事部综合考评分数,以及最终的厂长确认,本季度的‘优秀员工’称号,将授予维修部职员,安知知。请大家掌声鼓励。” 班学武笑盈盈地念完这一段颁奖词,犀利的目光一眼就扫到了坐在领奖席的安知知身上。 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工装的小姑娘有些局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是做贼似的穿过主席台前的走道,小心谨慎地立在颁奖台前。 班学武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让她站到台上,面对观众。 安知知紧张得耸了一下肩膀,僵硬地转过身,不知所措地看着台下那片乌泱泱的光景。 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不过姑且能够站稳。脸上有点热,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看出她的脸已经红成一片。 “做得好,小安同志。这是你应得的。”班学武放下话筒,对她轻声说道。 安知知点了点头,忽然觉得心中多了几分勇气。她定了定心,再次看向台下时,心中似乎没有那么恐慌了。 何雨思坐在座位上笑嘻嘻地对她挥了挥手。她是销售部的猛将,也坐在领奖席上,因此很容易看见。 和销售部的座位区域相邻的便是工程部的坐席,齐浩坐在一群工程师中格外显眼,他和其他人一样,鼓掌以祝贺获得嘉奖的同僚。 人事部的助理端着特制的奖状走到台前,班学武从她手中接过奖状,郑重其事地交到安知知手里:“今后也要继续努力。” 安知知用力地点了点头。 奖状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不是简单的一张纸,捧在手中有一点沉,让人感到一阵安心。 台下的掌声在此时变得愈发热烈了起来,她抬眼看去,落入眼中的皆是祝福的神情。 安知知忽然有些后悔。 要是房东姐姐和大师兄也在就好了。 她其实也想让他们看一看,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所付出的努力已经渐渐开花结果。她也想将她采撷果实的自豪模样印在他们眼中,让他们也能够为她感到骄傲。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一定要让他们看一看。她想。 * 安知知的生日是五月七日。当然,是按那个非——常古老的历法来算的。 大移民之后,人类来到这个有着十数颗宜居行星的星系,因为不同行星之间自转公转周期不同,为了方便星际间的往来,人类决定继续使用过去的太阳历法来计算时间。 不过月亮的缺失使阴历历法彻底失去意义,因而也就停止了使用。 “但是现在要用阴历生日倒推公历生日的话,意外还挺方便的。”严决拨弄着手腕上的终端。 虽然义务教育的课程已经不怎么教授与原始家园相关的内容了,但是只要有心去找,还是能找到大量可靠资料——人类可不会轻易放弃文明发展的历史。 只要记得当时的年号,就可以通过相关软件算出对应的公历年份,并计算出五月七日在当年所对应的公历日期。 严决将数字输了进去。 安知知歪着脑袋等待着结果。 尽管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但既然大师兄如此在意,那她也好奇一下好了。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十八岁,在登记住民身份的时候,孙舒雅直接按着五月七日为她登记了信息,并在第二年五月七日的时候为她过了“十九岁生日”。 那倒不是她这辈子过的第一个生日。她还隐约记得爹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为她庆祝诞辰,没有好吃的,但会得到一件小礼物。 有时候是干草编的小动物,有时候是草绳结的新鞋。她一直很小心地保存着那些东西,但终究无法长远,在湿热的季节里,那些东西很快就会腐坏。 而在剑墟的时候,则有莫揶替她庆祝。没有礼物,但是会有莫揶亲手去河里抓来,然后亲手烤的鱼,或是拜托厨长多为她添一颗鸡蛋、一条鸡腿。 仔细想来,她从未将诞辰看得有多重要,可不管是流离还是修行,又或者是漂流至另一个世界,她竟未曾落下过一个生日。 “再不多久便是了。”严决从终端的屏幕中抬起视线。 “什么?” “知知的生日啊。”严决说着,将屏幕转到知知面前,将那个经过计算的日期显露出来,“二十岁的生日,定要好好庆祝。” 安知知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她问:“大师兄的生日又是几时?” 严决笑笑:“这倒不重要。” “为什么?我也想帮大师兄庆祝啊。” “我七岁离家后,便再未庆过诞辰。一百多年过去,早就忘了是何月何日了。” 安知知皱了皱眉。 严决戳她脸颊:“知知师妹这是什么表情?怎一副可怜我的样子?我是当真一点不在意。” “那大师兄为何又突然好奇我的?” “嗯……”严决收回手,“因为要知道知知师妹何日年满二十。” “嗯?” “女子二十,方可成婚。”严决看她,笑得狡黠。 * 几日前。 “哈?那你打算怎么办,到别的地方去租房吗?呃,不然我再帮你问问看,25楼可能没有了,不过其他楼层总会有能够出租的房子的吧。” “不用。” “不用?你已经有打算了?” “嗯,我打算把2507买下来。” “哈?” 因为在业主群里看到2507的房东因为准备移居到其他行星上去,于是打算卖房的信息,孙舒雅第一时间风风火火地联系了严决,询问他的打算。 没想到这小子竟已拿好主意,就等着上奏了。 “你钱够吗?” “已经问过房东和银行了,虽然在塞勒斯的居住时长还没有满一年,不过可以走防卫部的关系拿特别贷款,首付的话倒是还差一点,打算先问知知借。” “哈?”孙舒雅缓缓打出今天的第三个哈。 “我想等买下2507,就让知知搬过来住,当然前提是她愿意的话。这样也好省一份房租。” “你……”孙舒雅觉得自己特别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不久之前她还对严决表示过“深深的同情”,现在看他,却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正好还没有决定室内装修的方案,到时候可以和知知商量着来。” “已经和知知说过了?”孙舒雅有气无力地问。 “还没有,我也是刚刚才打听好的。打算等知知下班回家了再和她当面说。” “行、行吧……”毕竟这对小年轻情况特殊,只要知知乐意,随他们怎么折腾。 “阁下似乎不太高兴?” 总觉得自己的宝贝要被抢走了,实在笑不出来。孙舒雅慢吞吞地按着键盘:“不舍得知知。” “不是还住在楼上楼下吗?” “你这究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是当真不懂?” 对面突然不说话了。孙舒雅悻悻地关掉了对话框。 安家立业,成家落户。 要入别人家的户,自然要先出自己原先的家。这一出一入,在她心里,倒真的像嫁女儿似的。 明明只是个多管闲事的大龄女青年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妈了! “到头来还不是未婚同居?”她又重新点开对话框,“你现在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注意点影响好不好?” “阁下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嫁娶之事,到时也一并同知知商量。” “顺带一提,知知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还得麻烦您多担待一段日子。”孙舒雅终于发现了这个漏洞,得意洋洋地提醒道。 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住知知了。 而严决看到屏幕上的信息,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等,自然没有问题,若要让一切圆满无缺,自然要学会合规合矩。 “明白。” 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为二十周岁。 二十周岁……话说回来,知知生日是何时,他竟至今不曾知晓。 之后可要好好问问。 * 孙舒雅果然还是觉得严决那句打算向知知借钱买房的说辞很让她膈应。 倒不是质疑他还钱的能力。 “以后两个人要是结婚了,那这笔欠债搞不好就被一笔勾销。但房子又是婚前买的,写不了知知的名字,怎么想我家知知都很亏嘛……”孙舒雅有些郁闷又有些恶狠狠地喝了一口汽水。 罗秀芬单手托着脑袋,仔细想了片刻:“这么说来,确实有些风险。” “对吧。” “不过知知不是有你给兜着嘛。就算日后两人发生龃龉,想要分开,让知知继续住你那里不就行了?” “这倒也是。嗯……不过严决那小子,要真敢让知知伤心,我非从他身上剥一层皮下来不可。” “我觉得那是个可靠的青年人,对知知的好也不是装的。” “可靠是可靠,好也是好,但是……‘爱是会消失的’”孙舒雅一脸苦大仇深。 罗秀芬笑起来:“你是说对那些虚拟角色的爱吗?”她知道孙舒雅年轻时的兴趣爱好,也知道她爬墙的速度有多快。对她会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她也喝了一口汽水,继续道:“就是因为不相信爱情,所以你才不敢尝试的吗?” 孙舒雅撇了撇嘴:“才不是。没人能入我眼罢了。” 罗秀芬佯装叹气:“明明上次约我出来的时候,还夸严决是现代社会携带Y染色体的人类中少有的优良型号来着。” 孙舒雅仰天长叹:“跟优良型号谈恋爱是一回事,谈婚论嫁是另一回事。” 她自己也没想到,不管这两人在没在一起,她都会这样抓耳挠腮。 罗秀芬又忍不住笑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且让他们试试。” (二)永恒不变的事物 “男女间的那种喜欢,是一个人想要靠近另一个人,想要了解另一个人,想要和另一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看到对方的背影会想从后面给他一个拥抱,看到对方的嘴唇就想要亲吻,想和他肌肤相亲,想和他融为一体——” 当初孙舒雅的循循恶诱在安知知的脑袋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因为她逐渐发现,很多时候正如她那位亲切可爱的房东所说的一样。她想要接近,想要靠近大师兄,想要一直让他呆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想要时不时地感受他的温度。 在拥抱的时候,会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难以描述的,难以比喻的,让人无比眷恋的气息。镌刻着摇光峰山风的清香,裹挟着侧长峰阳光的明媚,安心的,确定的,无法割舍的气息。 她本不是乐意与他人有过多身体接触的类型,但自从和严决成为一对之后,便总怀揣着想与他亲近的念头。 与她相反的是,严决对这种事似乎并不那么上心。这让安知知感到有些困惑。 她不好意思索求拥吻,严决那边也没有主动出击,自流星雨之夜以后,两人反而没再有过亲密的接触了。 若按孙舒雅的理论来看,这岂不是说明严决对她的喜欢并没有那么深刻。不,她倒不怀疑严决对自己的心意,但想不通两人在这件事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星期六。长假之后难得两个人都得空休息的日子。 约好了去看市中心的某科技展馆正在举行的模型展,据说汇聚了百年来各种型号机甲的大比例高还原模型,展品数量达到上千件。 展出是班学武在工厂大群中倾情推荐的。因为智钢目前正在集中力量开发新型的商业民用机体,班厂长希望自己的员工们能从过去流行的相关机型中博取所长,获得灵感。 向来对班师父言听计从的安知知在头一个礼拜就把参观展览安排进了休息日的日程。孙舒雅则热心建议她把严决那小子也带上。 两人目前各自忙着工作,聚少离多,难得有两人同时放假的日子,自然要抓住机会培养感情。 到了约好的时间,安知知推门出去,看到隔壁的隔壁也刚好开门,不由感到一阵小小的高兴。探出头去,挥挥手,向严决打了招呼。 进了电梯,两人并排站着,中间不知为何隔着一拳的距离。安知知捏着斜挎包的肩带,像一个因为春游而感到紧张和兴奋的小学生。 严决低头看她,觉得有些好笑,便伸出手去:“牵着手吧?” 捏在肩带上的手立刻垂了下来,从善如流地钻进他的手心。好像越发像春游的小学生了,小男孩小女孩排成两列手牵着的那种。 休息日的空轨比通勤高峰期要空很多,虽然没有能落座的位置,但也远远没有到人挤人的程度。安知知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些失望。 或许她知道为什么。如果是在拥挤的车厢里,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黏在大师兄身上了。 展馆在离空轨站有些远的地方,一路上往同方向走的人很多,还有几队穿着小学校服的人马,听他们吵吵闹闹地讨论着,似乎是学校布置的见习任务。 “本来以为能看到以前的军用机模型我才报名的,没想到居然都是商业机型。早知道就不来了。” “就是……要看民用机甲的话,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压根没必要浪费宝贵的双休日特意来一趟。” “别这么说,没准能看到一些好玩的东西呢?” “但愿如此吧。” “民用机和军用机的待遇还真是天差地别。”听那些小学生们的议论,严决忍不住吐糟了一句,“明明是日常生活中经常用到的,应该觉得很亲切才对。” “就是因为太常见了,所以才会觉得无聊吧。”安知知说,“但其实民用机甲在功能和设计上的创意比军用机甲丰富很多,有很多有趣的想法。” “也是,毕竟军用机再怎么创新,最终的目的也都只有一个。要论智慧和匠心,确实民用方面更胜一筹。” “嗯。” 虽说小学生们似乎对这个展览并不待见,不过今天来参观的人倒意外很多,场馆门口甚至已经排起了折了好几折的队伍。 好在入场的速度比想象要快,大约等待了一刻钟之后,两人就顺利进入了展区。 和安知知从前被孙舒雅带去参观的艺术画展不一样,这片展区光线以玻璃穹顶的自然光为主,光线充足,视野很好。比起某一处的细节,布展人似乎更希望强调每台机甲在整体上的设计协调性。 “原来以前的机甲是这样的……”安知知站在一台园丁机甲面前小声感叹道。 现在的民用机甲显然更注重功能性和性价比,外形设计尽量以简洁为主。但早期的机甲设计师似乎特别喜欢在造型设计上下功夫,因此旧时的机甲往往有很多精美但没有实际用途的装饰。 “从实用的角度来说,现在的机甲自然更好,但是像以前那样的也很浪漫啊。”安知知一脸向往地看着展台上那架有着人类形体,脖子以上却是一朵低垂莲蓬的园丁机甲——这朵被拟人化的园丁甚至还穿着一套女仆裙。 严决看着这架一言难尽的园丁女仆,不置可否。 两人顺着布展动线慢慢往前走。不同时代的不同设计风格在游线中依次展现,如同被慢慢展开的历史绘卷。安知知突然就想起了在剑墟时莫揶给她看过的兵器谱,也是像这样,随着卷轴慢慢展开,一件件手绘的兵器便逐次陈列在眼前。 展区的道路呈现出螺旋的形状,越往中间走,人流渐渐密集起来。众人似乎都被螺旋中心的展品吸引,驻足观看,因此造成了拥堵。 安知知伸手拽了拽严决:“前面似乎就是这次展览的魁首。” 严决则反手扣紧她的手指:“小心点,别被人流冲散了。” 安知知听他这么说,立刻退了几步回来,挨在他身边:“嗯,我们慢慢走好了。” 周围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互相说什么都变得难以听清,两人索性不再说话,贴着展区的边墙一点点向前挪去。 快到螺旋的开口出,后边的人潮突然涌动起来,往前一技,安知知被推了一把,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向前摔去,万幸立马就被严决捞了回来。 两人很有默契地又往墙角靠了靠,让后面迫不及待的人群先过去。 安知知觉得胸口有些闷,这让她再一次想起六年多以前的那一天,她跟着拥挤的人群,想要去看一看传说中的剑宗大师兄。 摇光山风的清甜香气隐隐地缠绕在她鼻尖。回过神来,她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了一个人的胸口,心脏在胸腔中鼓动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怦怦,怦怦。 和她的心跳几乎形成共振的节奏。 她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这个人的气息,和那些遥远而恬淡的回忆一并收入自己的肺腑。她松开与严决相扣的手指,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将双手环在他的脊背。 就像那时在深空中,他向她索求拥抱一样。 她很快就感受到肩胛骨被一团火热的温度覆盖了。 她想,自己真的是一个狡猾又胆小的人。 明明想要被拥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像大师兄在那颗破碎的虫穴前对她所做的一样,只不过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而已,她偏要用这样迂回卑鄙的办法。 那个时候,大师兄如此坦诚地将自己的脆弱剖露在她眼前,她为什么一定要隐瞒自己的欲望与胆怯呢? “大师兄,我们可以经常像这样拥抱吗?”她将脑袋埋在他胸前,下定决心似的问道。 “当然。”答案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句。 她有些安心地松开了手,想要告别这个怀抱,却被搂得更紧了。 四周的人流终于稀疏了些许,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相视一眼,各自忍不住笑起来。 又重新牵起手向前走去。 在螺旋的中心,他们见到了这次展览的魁首。 那是一件非常、非常古老的器械,也正因其古老,才会被置于这个被设计为“时间尽头”的螺旋走廊的中心。 据说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尚未能够操控诸如电、核等能源时便已存在于世的“远古的机甲”,主要功能是从事制造,是一种古老的工业型机甲。 那是一座穹形的堡垒,上方树立着三人合抱那么粗的烟囱,而穹形之下的空间里,排布着各式操作台及道具,那都是些对安知知来说无比熟悉的东西。 穹形空间的中央是一个如同炉灶般的结构,布展者在其中的空洞中填充了可燃物,远远望去,能看见红色的焰舌和幽蓝的焰芯,如同一颗永远不会停止搏动的心脏。 原来摇光峰上消失不见的剑炉,跨越茫茫宇宙,来到了这里。 或许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存在着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的。 而这些事物的存在,让人在斗转星移沧桑巨变之中,能够感到些许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配角视角:罗雯&陆放(话说还有人记得这个只出现过一次的名字吗?)非常迷你的(2K多字)小番外 如果不感兴趣的话完全可以跳的啦~ 第73章 番外(三) “话不多, 笑起来很可爱。” “勤奋刻苦。” “……但不太精通家务——嗯,因为我很擅长那些事情。” 陆放在视频软件上看到了自己下属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视频的标题是【最想和他结婚的男性排行榜】,进度条的位置在三分之二的地方。 如果说排行榜上有500个人的话, 那这里大概是第166~167名所处的位置,如果是100人的话,那大概就是33名的样子, 如果是10人的话, 那恐怕就是接近第三的排位。 考虑到大家通常会给前三甲更多的镜头和更长的进度, 三分之二处的实际名次或许比上述预估的数据更高一点。 陆放不是很想去探究这个排行榜的样本数量是多少。他只是随手调戏了一下进度条而已。谁知道会看到这张十分值钱的脸呢? 没错……十分值钱。 商业演出、广告代言、综艺邀请, 这些活动可都是需要甲方掏腰包的,其中有一些的数额还相当大。 谁能想到本年度防卫署经费充足的背后竟是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沦丧…… 就是这张脸。总而言之,这是一张能让人忍不住掏钱的脸是吗? 其实上面那个说法有夸大的成分在。你以为统合防卫署每年会批多少预算?光是数清数字的长度就得花上一些力气了。一场商业演出也就只能赚回一台新机甲而已——这还是把演出费算高了的情况。但是……现在就算是一台机甲, 对塞勒斯的防卫部而言也意义重大。 所以, 就算是陆放,也必须承认严决帮了军队很多——等一等,为什么要用“就算”这个句式?搞得他陆放好像和严决有什么过节似的。 他们关系好得很。那家伙就是他一眼在L市的新兵营里看中,然后带回军队的。硬要说的话, 他怎么也担得上一声伯乐吧? 不过像严决那样的千里马……怎么说呢,其实哪怕没有他这个所谓伯乐, 也绝对不会被埋没。 一个长得那么显眼的人, 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够万人瞩目了, 如果再加上一些优点, 那很快就会被捧到天上, 而严决所拥有的又岂止是一些优点? 命运也太不公平了吧?陆放关掉播放器, 有些烦躁地摆弄了一下面前的餐具。 塞勒斯防卫部机甲军指挥, 正职的上尉, 年纪……说不上太年轻, 但好歹还属于青年的范畴。相貌堂堂,仪态端庄。薪水丰厚,社会保障齐全,社会地位崇高。作风正直,遵纪守法,从不流连花丛,也没有烟酒方面的嗜好。 怎么想都是万里挑一的条件。 可……他为什么就完全不招异性喜欢? 哪怕是冲着钱来的,哪怕是冲着他的地位来的……总之是看上他哪一点都行,但至少得有这么一个人吧? “像陆长官这样的人,还担心找不到对象?” 在几年前的一场庆功宴上,有一名部下这样说过。不止是他,其实类似的话陆放早就听过好多遍了。 他能说什么?就算他说自己在异性之中完全没有人气,别人也只会以为他在谦虚,或者是他眼光太高,又或者被人当成是一种阴阳怪气的炫耀。 “没错,我,陆放——就是找不到对象。”这样的话最多只能在心里说说。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一种在女性眼中自动变成透明的特异能力。 此时,这位德高望重的指挥正穿着一身正装,姿势端正地坐在一家高档餐厅的双人座中。看上去就像是在等待相亲的优质大龄青年。 但是不要误会,他并没有在等谁。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相亲”这个推测有什么问题。 答案很简单,他的相亲对象在五分钟之前已经离开了这里。但他对这件事情的缘由毫无头绪。 而这也是他刚才会在视频软件中寻找有关提升魅力内容的原因。 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在视频中看到的内容—— “……但不太精通家务——嗯,因为我很擅长那些事情。” 或许他应该在这些方面下一些功夫,没准能够增加自己在相亲市场上的竞争力。这样他以后就可以自豪地对女孩子们说:“我可以承包你下半辈子的家务劳动。” 所谓的决胜之招吗…… * “话不多,笑起来很可爱。勤奋刻苦,但不太精通家务——嗯,因为我很擅长那些事情。” 罗雯在看到这个节目的这一片段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定有很多人对严决方才那番话的真伪存疑吧?肯定会有人觉得那只不过是为了塑造人设而特意捏造的漂亮话。 不过他倒是觉得这些话的可信度很高。 毕竟……作为被“包养”的一方,总要在这些事务上面发挥一点价值——哦,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罗雯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能够成为一件传奇宝物出世的见证者。他相信在这个星球上知道严决曾经“当过一段时间小白脸”的人一定很少,而且就算把这件事情爆料出去,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 即使通过防卫部的可公开资料查找到严决的出身地是臭名昭著的B-08,也没有招致舆论的哗然,反而让他增加了一批“妈妈粉”,并且也使得他的这场翻身仗看上去更加具有传奇色彩了。 ……作为半只脚踩在娱乐圈里的业内人士,罗雯很熟悉粉丝文化。在第一次见到严决的时候他就相信这名样貌拔群、气质出众的年轻男性将来一定能够收获为数不少的拥趸。 而事情的发展与他所预料的分毫不差,只是他没有算到严决根本没有走在他规划的那赛道上。 正如当时他放言的那样,他确实有着比美貌更有价值的资源。职业没有贵贱,但保家卫国就是比搔首弄姿崇高,这一点就算是罗雯也无法反驳。 这个时候,罗雯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穿着蓝色工厂制服、带着一双白色手套、露着一口闪亮牙齿的中年男性的身影。现在他好像想起来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个人了。 那应该是他刚刚入行,还是一个没什么地位的摄影助理的时候,曾经在摄影棚见过的人,那会儿他还和那个中年男性随意聊了一会儿。那个男人说话的语气相当谦逊,但身上透露着和他的牙齿一样闪亮的自信,这种自信让罗雯感到了棋逢对手的快意。 “我来给自己著的书拍一个封面,没想到会来到这么专业的摄影棚。” “您是写书的?” “不不不,我是一个工程师,这次要出版的,是机械维修方面的一部教材。” “原来是这样,那您很厉害呀。” “哪里哪里。不过,要是这本书能帮上今后要入行的后辈们就好了。” 说起来严决好像说过,他的“赞助人”,也就是那个名叫安知知的姑娘,就是做机甲维修的吧? 那时候他还觉得这份工作不够体面,但现在想想,那些奔赴深空的钢铁巨人之中,就有那个姑娘经手过的机甲,难道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吗…… 不过…… 罗雯的视线落到屏幕下方的字幕上: 话不多,笑起来很可爱。勤奋刻苦,但不太精通家务—— 怎么想都是在说安知知吧? 是的吧? 吧? 第74章 番外(四)勇者安知知的故事1 勇者安知知的故事 安知知是一名勇者。勇者就是……就是你知道的, 西方幻想故事中拿着宝剑杀死恶龙救出公主的那种职业。 她住在一个叫做智钢的村子里。这个村子以冶铁技术闻名全国,每年都会收到很多来自外地勇者的武器订单,这也是村子的主要收入来源。 除了技术高超的匠人, 这里还有一片巨大的矿藏。那些技术不好的村民就会成为矿工,为冶匠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材料。 而安知知在成为勇者之前,曾经是一名维修工。 维修工, 顾名思义, 就是搞维修的。因为这里是打造武器的村子, 所以她的维修对象就是各种受损的武器。如果你想问这个工作为什么不由武器匠人们来执行的话, 看看那些业务部门齐全的大公司就知道了,生产和售后分开会显得更加专业。 安知知的维修手艺很好,不少客户都反映被她经手过的武器, 有时候用起来比全新的还要顺手, 偶尔还会出现损坏前并不具备的附加属性,比如生命值+200、灵敏+3、力量+5,又或者是火抗性、魔法抗性之类的效果。 村中的长者在文献中查到,这好像是一种叫做附魔的能力……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毕竟现在安知知已经不再是维修工, 而是一名勇者了。 这里稍微提一下她身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似乎是因为国家强制要求每个村子都要任命一名勇者,并且这个名额还要进行上报备案, 搞得好像很正式一样, 但实际上应该只是哪个管理民政方面的大臣一拍脑袋想出来的点子。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吃空饷的, 有些大臣总喜欢自以为是地搞出一些麻烦事来, 他们自己也明白, 其实他们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国家来说的更好的选择——当然, 如果要做一些更加有利于国家的事, 那可能就需要他们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了, 他们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话题回到任命勇者的事上。 智钢使用了抽签的方式来决定由谁成为勇者。因为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目前的职业很满意, 不想轻易做出无法确保未来的变化,没有人愿意主动成为勇者,所以村长班学武才不得不采用这种“相对公平”的方式来进行决策。 话说到这里,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安知知就是因为抽到了那支特别的签,所以才会从维修工转职成为勇者。 智钢目前还没有其他拥有附魔技术的维修工,让安知知离开维修工的队伍对这个村子来说也许是一种损失。但既然命运选择了她,那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由于任命勇者是民政大臣随便想出来的主意,所以它并不具备特别强烈的目的性,安知知在成为勇者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才能符合勇者的这个身份,因此,她在没事做的日子里继续兼职维修工的事业。 接着,时间来到了故事的起点。 智钢村的村长班学武在这一天的清晨送到了信鸟送来的王城的指令,他慌慌张张地跑到安知知的家门前,将尚在熟睡的小维修工给叫了起来。 “国王要召集勇者!我的姑娘,你是时候上路了!”他说。 安知知对现状还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她揉了揉眼睛,然后被班学武抓着肩膀猛地摇了几下。 “去王城吧!那里即将聚集起来自全国各地的勇者,”班学武兴致勃勃地说道,“作为智钢村的代表,你可要给我们挣个脸。” “王城?”安知知迷糊地问道。她打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村子,王城对她来说是一个和“天堂”、“地狱”一样虚无缥缈的存在。“我去那里做什么?” “去了你才能知道。”班学武说。 这一天中午,村子里的人拼拼凑凑,凑出了一套平均稀有度达到S级的装备,准备送安知知上路。因为是拼出来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套装效果,不过好歹有S级的稀有度打底,安知知的勇者属性一下子上升了一大截。 “我……我觉得自己好、好像充满了力量。”在面对村民们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睛时,安知知这样说道。 于是人们发出一声欢呼。每个人轮流上前和即将启程的勇者拥抱,有人在她的肩甲上留下了一个吻痕。 当告别结束,安知知正式踏上前往王城的旅途时,天已经暗下来了。理论上,她可以选择在村中过完一夜再出发,但是想到大家已经对她做了那么郑重的告别,如果不及时消失的话,到了明天早上,方才的感动就都会变成尴尬。 所以,即使在夜色中赶路并不安全,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身上的甲胄还有铁剑加起来估计能有十到二十公斤,对一个赶路的女孩子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不过安知知从小力气就很大,这身装备的重量尚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更何况,何雨思送给她的那双战靴是她自己经手维修过的,维修时幸运地附加上了耐力+7的极高属性,这进一步减轻了她旅途的压力。 夜深了。安知知正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里,手里提着一盏魔法提灯。 提灯的底部是一个圆形的木制平面,上面刻着一个发光魔法阵。魔法阵的中心放置着为它供能的熔炼石。当不需要使用的时候,只要把石头拿出来,灯光就会熄灭。 除了提灯之外,她手里拿着齐浩送给她的导航仪,上面指示出了前往王城的道路已经她现在的进度。她对这东西感到十分惊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它的工作原理——它可能涉及到某种可以脱手释放的魔法。同时她还有一种直觉,如果齐浩愿意在全国范围内尝试推广这个导航仪的话,他马上就会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富翁。 然而下一秒,她就觉得额头撞到了一个粗糙而坚硬的东西。 由于一直盯着导航,她没有仔细确认前方的道路,因此撞到了一棵树。导航上不会显示这些让人困扰的障碍物。或许这将是今后能够有所改善的一个点。 她继续向前走去。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很轻,但没有逃过她的耳朵。 她停了下来,但没有熄灭提灯,只是把导航塞进了口袋里,空出一只手来操作武器。 在危险降临的前一秒,安知知精确地定位了袭击者的来向,并且毫不犹豫地对其进行了反击。 在提灯的光线照亮敌人的瞬间,她看到了巨大、坚硬而且粗糙的鳞片,一股腐肉的臭味伺机钻进她的鼻子,让她感到生理上的不适。这股气味让她明白这是一头食肉的野兽或是怪物,而自己显然已经成了它的进食目标。也就是猎物。 安知知没有任何战斗经验,万幸S级装备为她提供的防护十分到位,这让她不用分心防御,只要不停地进攻就行了。S级武器在她像牛一样大的力气之下发挥出了原本的实力,她终于突破了猎手的护甲,而且将剑锋卡在了它的脑袋和身体连接的地方。 那里的鳞片有一处像接缝一样的东西,看上去很像是弱点的所在。 猎手突然展现出了不安的情态。这让安知知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同时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宝剑在那条裂缝里越陷越深。安知知一边躲避着那条布满鳞片和倒刺的长尾的攻击,一边继续着头身分离的尝试。 五分钟后,她觉得剑刃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突然松开手,从地上跳了起来,在魔物的身上借力一跃,一直跳到它的肩上,从另一个方向握住剑柄,用力往下一压。 在一种类似于撕开胶带纸的声响之中,她成功将魔物的脑袋切割了下来。 森林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安知知没有检查魔物的尸体,而是飞快地远离了这坨开始散发恶臭的有机物。 在刚才的战斗中,她表现得十分冷静和勇敢,判断非常准确,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刚刚离开村庄的新人冒险家,反倒像是一个老练的赏金猎人。但事实上,她心里害怕极了。尤其是在闻到魔物口中那股腐肉味道的时候。 如果不是伙伴们送给她的装备,她一定没法轻易解决这头怪物。 在天亮之前,她都没有停下过脚步,因为她感觉到黑暗中还潜藏着其他生物,它们一直埋伏在暗处,观察她的动向,恐怕她一停下休息,它们就打算一拥而上。不过自那头魔物在她手下变成无头尸体之后,那一晚便再也没有其他魔物出来挑事了。 第二天上午,安知知来到了森林的边缘。那里似乎是森林正式的出入口之一,因为在那附近插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画着一只又像是熊又像是龙的生物,图像的周围写满了诸如“危险”、“请勿靠近”等字样。 这让安知知感到一阵后怕。她在心中庆幸自己没有遇上那头怪物。 她很快就沿着森林之外的一条道路继续向前走去。她想找一个有人的村庄,吃一点东西,然后再稍微休息一会儿。 不眠不休地赶路对身体来说是很重的负担。 她将熔炼石从提灯的魔法阵上取了出来,收拾好,然后清点了一下身上的现金。志刚村的村民们不仅为她筹集了装备,还为她众筹了路费,被她分散藏在身上的好几个地方——这种藏钱的方式是何雨思教她的。 安知知找到的第一个能够落脚的村庄是一个农业村。虽然是以农业为主、自给自足的村庄,但这里的魔法水平相当高超,大部分农业生产的流程都被魔法机器覆盖,村民们则热衷于改良种的开发和各种料理的制作。 安知知找了一家乡间的小餐馆,用一粒银砂换了一顿丰盛的午饭。饭菜的原料净是些她没有见过的东西,比如嚼起来像烤土豆片一样的绿叶蔬菜,口味类似苹果的豆类,还有煮烂到像汤一样柔软的炖肉……据说这都是只能在当地品尝到的新式料理。 “不试着把这些东西推广到外面去吗?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的。”安知知在用纸巾擦嘴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餐馆的主人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外地人大多都不喜欢这里的口味,你是一个特别的姑娘。” “我真的觉得很好吃。”安知知说。 “你是勇者吗?”餐馆主人指了指安知知挂在腰上的剑,“王城现在在召集勇者,你正要赶去王城对吗?” 安知知点了点头:“嗯。这儿的勇者呢?” “他早就出发啦!那家伙,成天嚷嚷着要成为屠龙勇者——他要是真有那个本事,怎么不把森林里那头怪物给斩了。”餐厅主人叹了一口气,“那怪物搬来这里之后,已经偷走了三个孩子了……那些当爹妈的心都碎了。” 安知知露出了一个遗憾的表情。 “对了,你是从智钢来的,途中会经过那座森林吧?有遇到什么危险吗?”餐厅主人问。 “深夜的时候,有一头浑身布满鳞片的魔兽袭击了我,幸好有村里的同伴们准备的装备,我才能全身而退。”安知知摸了摸剑柄。 “浑身是鳞片的魔兽啊……”餐厅主人盯着安知知看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应该不是吧。” “你们这里有旅店吗?”安知知问。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过觉了,她非常需要一张床。 餐厅主人笑了起来:“没有,这里很少有外人住宿。不过你可以在那边的长椅上睡一觉再出发。” 安知知没有客气。她将宝剑抱在胸前,躺在长椅上睡了起来。 在她熟睡的时候,这个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被派遣到森林中巡视的信鸟飞了回来,带回了血鳞兽已经死亡的消息,人们对此将信将疑。 被抓走过一个孩子的父亲立刻不怕死地闯进了森林,向信鸟指示的方向飞奔而去,在一个钟头之后,带着一颗可怕的、包裹着红色鳞片的怪物头颅走出森林。他脸上布满了泪水,看上去非常悲伤。也许是因为在森林里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 困扰村子多时的魔物被击败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来的勇者击败了这头可怕的怪兽,不过村民们还是当即决定在夜晚举行宴会,既为了庆祝危机的解除,也为了悼念那些失去生命的孩子。 那个时候,餐馆的主人正在地下室里巡视自己今年酿的葡萄酒,因而也就错过了这个重要的消息。 安知知醒过来的时候,餐馆的大门还开着,但主人并不在餐馆里。外面传来十分吵闹的声音,还有好闻的食物的香味。不过安知知现在还不饿,而且,她也休息够了,是时候上路了。 于是她又在柜台上留下了一枚银砂,以表达对餐馆主人的感谢。然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陷入狂欢的村子。 离王城的路程越近,森林和农田的数量就明显越来越少,乱七八糟的魔兽也不怎么出现了,安知知昼伏夜出地赶了六七天路,终于在第七天黄昏的时候到达了那座看上去富丽堂皇的城市。 城里的道路都是用砖石铺过的,即使下过雨也不会变得黏糊糊,让人踩一脚泥。建筑看起来很结实,很高大,每一块砖上都会有别出心裁的设计。 主干道路通往王宫,在城市的中心则穿过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一座巨大的喷泉,喷泉的中间是一座雕像,雕的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女性。听路过的王城人介绍,这就是现在统治着这个国家的女王——姜玉芝的雕像。 安知知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国家的王是一位女王。她仰头细细地看着这座雕像,觉得女王的眉眼让她觉得分外亲切。当然,这话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会以大不敬的罪名被送进监狱。 “女王召集来的勇者们都在哪里?”她向城市咨询岗亭里的漂亮姑娘大厅道。 姑娘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城里人看乡下人的不屑感:“难道你也是勇者的一员?” 听到这个声音,安知知不由得吓了一跳。眼前的人虽然长着一张可爱俊俏的脸蛋,说话的声音却格外低沉,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仔细地窥探了几眼,发现站在岗亭里的这个人确实长着喉结。 安知知觉得有些尴尬,目光开始游移起来:“是、是的……我,我还不知道到了王城之后该怎么办。” 岗亭里的人从桌子的抽屉里摸出一张卡片,交到安知知手中:“拿着这个,去王宫吧。集合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如果去迟了的话,女王陛下会生气的。” “时、时间?”安知知结结巴巴地问道。 男性又露出了那种不屑的眼神:“信鸟难道没有告诉你吗?全国勇者的集合时间就在今天夜间的九点。女王会在王宫举办晚宴,招待你们这些粗人。” “哦……哦……”安知知捏着卡片,向后退了几步,“谢谢你。”说完,她又沿着城市的主干道向王宫的方向走去。 女王召集全国的勇者,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不会是要和其它国家打仗吧?又或者是传说里的恶龙出现了? 安知知会这样想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勇者的本业就是锻炼击败恶龙的本领,并在需要的时候将这种本领发挥出来。除此之外,勇者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 她低头仔细将岗亭里的人给她的卡片看了看。那是一封邀请函,台头是致勇者,落款是女王姜玉芝。似乎拿着这个就能进入到王宫参加宴会了。 只不过,刚才那个人连身份都没有验证,就爽快地把这张能够出入王宫的通行证交给了她,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直到将邀请函递给王宫守卫的时候,她都还是一种无法确定的心态,但守卫只是趾高气昂地看了她一眼,倒是很快就将她放过去了。 前往宴会厅的时候,她看到不少平民打扮的人从身边经过,他们和她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应该也是正要赴宴的其它村庄的勇者。 她跟在那些人身后进了宴会厅。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地挤了不少人,男女老少皆有,打扮成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商人的,有的穿得则像个贵族,衣衫褴褛的人当然也有,更多的则是普通平民的模样,像安知知这样一本正经武装好的人反而是少数中。 不是说好了,这是召集勇者的宴会吗?安知知对眼下的情形感到有一丝不安。 她显然已经在不经意间成为宴会厅中的显眼包了,很多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这让她感到更加局促。很多人已经在自助的餐点桌边大快朵颐,安知知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加入其中。她其实是有一点饿了。 好在这样令人为难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宴会的主人,姜玉芝女王出现在红毯的尽头,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并不是让人一眼难忘的超级美女,但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自信张扬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去关注。 “各位勇者们能够远道而来、齐聚一堂,我——塞勒斯王国第三十二代继承人,女王姜玉芝,在此向所有人表示感谢。” 宴会厅瞬间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女王一个人的声音尚在场面上流淌。 “今天,将大家召集到这里,其实是我有求于各位——” “为女王效命,吾等义不容辞!”还不等姜玉芝把话说完,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嘴。 女王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模样,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事情已经过去十天了。十天前的夜晚,我与一位友人正在月下对酌,没想到一条恶龙竟突然闯入,将我的友人掳走,至今生死未卜——” “陛下是想让我们寻回您的那位友人?”她的话再一次被人打断了。 “正是如此。”女王的笑容一如既往地让人如沐春风,“谁能打败恶龙、救回我的友人,我便将这位友人许配于谁。当然,财富、名利,这些也是不会少的。” 宴会厅才安静了没一会儿,很快,这些被从各地召集来的勇者们便纷纷原形毕露。 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可以让我们先看看,陛下的这位友人,是位怎样的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放飞自我的西幻番外,勇者打败恶龙救回公主的俗套段子……hhh 有兴趣的小天使可以收一收专栏里的西幻预收《魔王的公寓》,女主正剧向,末代小魔王复国的故事。 下一本开大型历史公路片《我哥是春秋第一黑莲花》,下下本应该就是《魔王》辣~ 第75章 番外(四)勇者安知知的故事2 于是女王挥挥手, 一张巨幅挂轴从天而降,上面是王国技术最高明的画匠亲笔绘制的人像。 每一个笔触、每一缕色泽、每一处构图都在渲染画中人的美貌。 宴会厅中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安知知没有惊叹。这位性格内向的新人勇者即使在情难自禁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只是单纯地看呆了,像一尊石像似的立在原地。她那颗冥顽不灵的小脑瓜完全想不明白,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女王很满意现场的反应。她再一次挥了挥手,那副超大尺寸的挂轴就像变戏法似的消失在了众人眼前,只留下现场无数恋恋不舍的眼神。 “怎么样, 现在大家是不是感到浑身充满了干劲, 想要立刻去恶龙的地盘上救回这位楚楚可怜的美人呢?” “为了女王陛下的朋友!”众人异口同声地大喊起来, “为了女王陛下的朋友!” 而安知知混在人堆里, 被这震天响的口号声搞得头昏脑涨,于是也跟着举起了手臂,用小猫一样细小的声音呐喊起来:“为了女王陛下的朋友。”这可能是她这辈子说话最大声的时候。 当天晚上, 从王国各地汇聚而来的勇者们被安置在王宫中过夜。 王宫是一座巨大的城堡, 里面有数不清的房间,不过那些房间早就已经被皇室贵族、侍女仆从、厨子园丁、护卫车夫等各种身份不同,但都服务于王室的王宫居民给占领,留给勇者们的房间数量有限, 单间是不可能有的。 大多数人被分到了四人间,人数除以房间数的余数是二, 这说明最后有两个人可以过上比其他人更加闲适的夜晚。这份幸运理所当然似的降临在分配房间时排在队伍最末尾的那两个人。 “你好, 我叫陈元松, 是从王国北方一个叫做摇光的村子来的。” 安知知是最后一个领到房间号牌的人, 当她历尽千辛在迷宫一样的王宫中找到自己的房间时, 她唯一的室友已经做好了入睡的准备——尽管如此, 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和安知知打了声招呼。 他看上去是一个性格随和的人, 但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又让他显得不那么正经。 安知知小心地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到空床位上, 佩剑和铠甲碰撞时发出的叮叮声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小屋中听起来格外吵闹。这让安知知感到十分紧张。她不喜欢由于这些细节上的有欠考虑而引起室友的反感。 “我叫安知知, 是从智钢来的。”安知知简短地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 在进行社交活动时,她永远对这个起步的环节感到格外惶恐,念出自己的名字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别扭的事。小时候有人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老鼠的叫声,这让她自卑了很久。 已经把脑袋挨在枕头上的陈元松突然仰起了脖子,他用一只手将上身撑了起来,看了安知知一眼:“智钢?是那个以制作装备而出名的智钢?” 安知知害羞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我觉得你身上的装备看上去都不简单。”陈元松说。 “是临行的时候,村子里的伙伴们送给我的。”安知知说。 陈元松又躺了下去:“晚宴的时候我听到不少人在商量,今夜就出发前往恶龙的领地。他们显然被女王陛下的那个美人朋友给迷住了。” “今天晚上?!”安知知一惊,“他们不需要睡觉吗?” “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哪怕少睡一天两天也没事的。”陈元松将双手枕在脑后,“像我这种老年人就不行了。” 安知知好奇地看着他:“你看上去明明就和我差不多大。” 陈元松笑了起来:“不瞒你说,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我出生的时候,塞勒斯的国王还是横剑君呢。” 安知知并不知道横剑君是哪个时代的国王。她对本国的历史知之甚少。 “摇光那边的人和南边的人不一样。”陈元松补充道,“我们的寿命特别长,大多数人都能活到三百岁,如果在这三百年间积累了足够的功德,还能向生命之树兑换更长的寿命。我认识的人里面,最长寿的人已经活了一千多年。” 安知知睁大了眼睛。活三百年已经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活一千年……那一定很无聊吧? “对了,其实女王陛下的那个朋友,他也是摇光人。” “什么?”安知知又是一惊。 “他的年纪比我还要大,本来是住在我家隔壁的,我俩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不过十年前,他突然说要去外面闯荡,然后我们就没什么联络了。”陈元松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 而安知知并没有品味出他这种事不关己,于是问道:“那你一定很担心他吧?” 青梅竹马的朋友被恶龙抓走了,正常人应该都会感到难过的。安知知想,如果班学武村长被恶龙抓走的话,她说不定也能掉出几滴眼泪来——尽管她和村长的关系和青梅竹马四个字完全八竿子打不着。 没想到陈元松又笑了起来:“比起他,我大概更担心恶龙一点。” 安知知感到有些混乱:“为、为什么?” 陈元松故弄玄虚地来了一句:“直觉。” 王宫的床很软。虽然这只是一间位于角落的不起眼的下人房(大概),但所使用的家具比安知知至今为止接触过的任何一户人家的家具都要高档。不愧是王宫。 由于床实在是太软了,她躺在上面反而睡不着。到了夜半的时候,她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仔细听了一会儿,似乎是打算半夜启程去寻找恶龙领地的勇者。看来陈元松说的不错。 到了后半夜,安知知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儿,再次睁眼的时候,窗外的天正熹亮。室友陈元松还睡得正香,于是安知知也打算再睡个回笼觉。但一闭上眼睛,就满脑子那张栩栩如生的美人画像,根本就睡不着。 她挣扎了一刻钟,最终决定起床。她尽了最大的努力让铠甲不要发出吵声。装备好一切后,她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房间的号牌不包含早饭,她必须自己找个地方吃点什么。王城的食物太贵了,她一路走到城外,在见到的第一棵果树上摘了果子充饥。她并不认识这种水果,但对于自然母亲的无条件信任让她心无芥蒂地吃掉了那颗果实。 果肉丰满、汁水充足。从甜度判断,糖分大概不低,可以为她提供至少半天的能量。 果树连接着一片树林,林中有一条被以前的冒险家踩出来的小路。安知知犹豫了一会儿,便拿着她的剑,钻进了这片树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王国最不缺的东西好像就是树林。除了城镇和村庄,剩下的面积似乎全部被树林给占据了。 这片树林给人的感觉有点糟糕。安知知不太清楚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毕竟她向来是热爱大自然的好孩子,而这里树木苍翠、灌木茂密、花团锦簇,简直是童话书本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可爱森林。 随着逐渐深入,安知知心中的不安变得越发强烈。她环顾四周,粉蓝粉绿的色调不知在什么时候充斥了她的视野。理智告诉她,正经的树可不会长成这种颜色。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继续沿着小路前进。她预感到这片森林中潜藏着某些危险,不过她相信,这身凝聚了同伴们思念的装备能给予她抵御敌人的力量。无论她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正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她脚底猛地一滑,身体失去重心,整个人以一种非常不雅的姿势陷进了地里。 这里的泥土显然颠覆了她对泥土这一事物的认知,它们散发着一种白桃果冻的香味,而且有着充满弹性和延展度的触感。当安知知全身都陷入这种果冻状的土地中、只剩下一颗脑袋还留在外面的时候,泥土的弹性势能似乎已经积蓄到了极点,它开始奋力反抗重力,以火山爆发的架势将入侵自己身体的生物给反弹出去。 安知知被果冻泥土弹到了天上,而她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直到身体的动能消失,她开始迅速下坠。 在落到一棵树的树冠上时,她紧紧抱住了其中的一根树枝,以免自己掉到地上,然后被再一次弹上天——她不想在这个看起来永无止尽的运动上浪费时间。 正当她躲在树冠上思考要如何离开这片古怪的森林时,她看到周围的藤蔓也像土地一样发生变化,变成了一种柔软光滑而且富有弹性的东西,原本应该长着叶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类似吸盘的结构,这让整条藤蔓看上去像是一条章鱼的触手。 那些触手气势汹汹地向她袭来,她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拔剑抵抗。那些触手又黏又滑很难砍断,而且它们数量众多,从四面八方袭来,令人应接不暇。 很快,安知知就在与树藤的斗争中落了下风。她的后脑勺被一条聪明的触手狠狠敲了一下,随后她就失去了意识,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头顶是有些眼熟的天花板。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正躺在家里那张小破床上,而作为勇者出征的那一切只是一个梦境。 “你终于醒啦!”一个头上戴着鸟形面具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安知知被那面具的古怪纹样吓了一跳。但第二秒就被面具的制作之精美给折服,以至于差点就要在心里演算起它的设计图纸——这也算是她的一种职业病。 “这是哪里?你是谁?”她不安地问道。她迅速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发现盔甲正好好地穿在身上,行李和佩剑则被放在床头,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这让她多少感到了一点安心。 戴着鸟面具的女人毫不客气地在床头坐了下来:“我叫孙舒雅,这儿是我家。” “我怎么了?”安知知坐了起来,摸了摸有些晕眩的脑袋。 孙舒雅像变魔术似的捧出一只圆滚滚的水果,安知知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在树林的入口处吃过的果实。 “你——偷吃了吧?”鸟面具瞪着两只灯泡似的红眼睛,直直地盯着安知知。 安知知心虚了起来,但身为一个诚实正直的乖宝宝,她立刻就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我……确实吃了一颗。对不起,我以为那是树林里的野果。” 孙舒雅笑了起来:“干嘛这么害怕啦,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有,干嘛要向我道歉,这又不是我家的果子。” 安知知困惑地看着她:“……偷吃……” “啊——”孙舒雅拍了一下面具,“你就当我是用词不当!” 她将果子随手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这是一种具有致幻效果的果实,人吃了以后会看见奇怪的东西。据说善良的人吃了,会看到童话世界一样的景象,而坏心眼多的人会掉进它制造出来的欲望陷阱,严重一点的,可能就永远陷在幻觉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安知知这才仔细看了看那颗平平无奇的果子,不由觉得后怕。 “你是王国的勇者吧?听说国王陛下召集了所有勇者,你没有去吗?”孙舒雅问。 安知知回过神来:“陛下召集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去解救她被恶龙抓走的朋友。我现在正在寻找恶龙领地的途中……这回的事,谢谢你了。”说着,她在床上规规矩矩地弯了一下上身,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行了一个礼。 鸟脸面具上的眼睛亮了亮,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孙舒雅指了指安知知身上的装备:“这都是些不错的东西,看来你来自一个富裕的村庄。” 安知知摇了摇头:“我的村子就是以制作装备为生的。我在成为勇者之前,是一名维修师。” 鸟眼又亮了亮,发出奇异的红光:“你的村子,难道就是智钢?你们的村长是班学武?” “你认识他?”安知知惊讶道。 孙舒雅在面具底下笑了起来:“是我妈妈的旧识。我的村子是一个以裁缝闻名的村庄,但我妈是个怪胎,她从小就喜欢鼓捣武器装备,年轻的时候还去智钢游学过一段时间。” 说着,她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这张面具就是我妈妈的遗物。” 安知知又将那张面具仔细端详了一番,她注意到面具两边的鸟羽颜色十分独特,而且在被阳光照到的时候还会散发出瑰丽的光泽。 “好漂亮的面具。这上面的涂料是用什么做的?” 孙舒雅显得很高兴:“你也注意到了?这似乎是我妈的秘方,我怀疑这种颜料就是从幻觉果实里提取出来的,最近正在研究这个课题呢。如果能顺利提炼出颜料的话,我们村子就能制作出更加好看的布料了。” “真的呢……”安知知看着那几片特别的鸟羽,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 “你是因为太饿了,所以才会摘幻觉果实吃的吧?”孙舒雅站了起来,从桌上取来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只圆滚滚的面包,“早上刚买的,不介意的话就用这个填填肚子?” 她抓起一只圆面包,不由分说地塞给了安知知。安知知没机会推辞,便收下了这份好意。她从面包的边缘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将剩下的挤扁,塞进了自己的行囊里。 孙舒雅对她的这一举动感到惊讶,她哭笑不得地从厨房取来一卷油纸,让安知知把打包的面包给包起来。 “我有一种预感,你一定能找到恶龙的领地。”在安知知准备离开的时候,孙舒雅突然对她说。 安知知不解地眨了眨眼。 孙舒雅将鸟面具推到了头顶上,露出了自己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片巨大的刺青,看上去像是一种远古的图腾。安知知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种图腾。 “直觉。”孙舒雅勾着嘴唇,对她说出自己的答案。 好巧,陈元松也是这么说的。 她谢过孙舒雅的收留和面包,再一次踏上不知终点的旅程。孙舒雅为她指了一个方向,说恶龙的领地就在那个方向的尽头。 安知知从善如流地顺着她指示的方向钻进了一座新的森林。反正她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里走,不如就听取一下好心人的建议呢? 在林中小路上行走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种图腾的来历……她在村子里最古老的藏书里看到过,远古时代,塞勒斯的领土上生活着一种拥有预言能力的鸟类,它们有着鸟的头和人类的身体,口吐人言,可以预知灾祸,曾经帮助塞勒斯的先王们躲避了好几场天灾。 不过有一位国王起了贪念,想要借助鸟人的力量征服其他国家,于是命人将鸟人们囚禁起来,为自己预测其他国家的动向。鸟人们不愿意帮助这位贪婪的国王,一句预言都没有泄露。愤怒的国王于是杀死了所有鸟人。从此以后,在塞勒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鸟人的踪影了。 不过……孙舒雅应该只是想用这个传说来捉弄一下她吧?安知知想。毕竟她好好地长着一张人类的面孔嘛。 安知知在林中走了半天,没想到竟然碰上了同行。当然,不是维修工同行,而是勇者同行。 这位同行长得高头大马,孔武有力,就是脸看上去多少有点憨。 是他先发现安知知的。当时安知知正在思考应该走左边的岔路还是走右边的岔路,然后身旁的草丛忽然一阵摇动,接着,一个巨大的影子冒了出来,安知知吓得当即就抽出了剑。 对方一个空手接白刃,两只有力的手掌紧紧夹住安知知的剑刃,让她动弹不得。 “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对方赶忙说道。那情景看上去就像一只大棕熊在安抚一只小白兔。 以安知知这种容易轻信别人的性格,她当然一下子就相信了大棕熊并非图谋不轨,于是松开了手上的力气。大棕熊也放开了她的剑。 “我叫高响,高大的高,响亮的响。”他用一种声如其名的声音报上大名,“也是奉命去寻找恶龙的勇者之一。” 严谨地讲,勇者们的任务是救回女王陛下的朋友,而不是寻找恶龙。只不过由于那位友人是被恶龙抓走的,所以高响这么说也不能算错。 “我觉得我俩有缘,不如就一起上路吧。”高响说。 安知知没有拒绝,倒不如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两个人探险也确实比一个人更加安全。但是当他们遇上一只小怪物的时候,高响并没有动手,而是自告奋勇地当了诱饵,把击杀的任务交给了安知知。 安知知这才得知,高响的武器在昨天的一场恶斗之中毁坏了,而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采购武器或者是维修武器的地方,所以在看到安知知的时候才会积极地提出要与她结伴而行。 以高响的个头,如果遇上的是小型魔兽,或许还能与之一搏,但如果是大型魔兽的话,没有武器必然寸步难行。 安知知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恰好是一名维修工的事,还提出愿意帮高响修理武器。 高响喜出望外,立刻答应下来,将背上那把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剑取了下来。 当他拆开布条的时候,安知知马上就明白了他之所以要将它裹成木乃伊的原因。刃片已经出现了无数裂痕,如果不这样裹着的话,估计很快就会散架了。 安知知带着高响找了一片溪岸,生了火,然后开始干活。 “既然你愿意帮我修剑,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高响突然说。 安知知抬起头,好奇地等待着他的下文。高响觉得她的眼神看起来果然像一只小白兔。 “我认识女王陛下的那位友人,”他说,“我们曾经一起探险过。我记得他的气味。”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嗅觉挺灵的,说不定能在寻找恶龙领地的事上派上用场。刚才在森林里,也是因为嗅到了人的气味,才能找到你的。” 第76章 番外(四)勇者安知知的故事3 虽然不知道高响所谓的“嗅觉灵敏”究竟能在解救友人的旅途中发挥多大的作用, 毕竟这个大个子目前对恶龙领地的方向还没有丝毫头绪,不过安知知还是尽心尽力地替他修了剑。 她对工作向来都如此用心。 在修剑的过程中,高响絮絮叨叨地同她说了不少有关“女王陛下的友人”的事。 “他叫严决, 是从摇光来的。那可是个神秘的地方,没有机缘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通往摇光的入口。那里的人寿命很长, 而且天生就会魔法。严决就是一个法力高强的家伙, 我们两个一起冒险的时候, 我亲眼看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干掉了两头巨型魔兽, 所以听到他被恶龙抓走的消息,我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呢——原来那么厉害的人也不是恶龙的对手。” 高响的话和陈元松所说的能对上。因此安知知丝毫没有怀疑。 “那……我们岂不是就算找到了恶龙的巢穴,也没有办法打败恶龙吗?”她问。 高响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是严决加上我的话, 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哦对了, 不是还有你吗?” “我……我没什么厉害的。”安知知低下头去,开始对付剑身上最大的那一处裂痕。 “别怕,有我和严决联手,一定可以把恶龙打趴下的。我想, 现在严决兄弟说不定就在坚持和恶龙缠斗呢!就怕有人比我们先找到恶龙,抢走了功劳。”高响说, “不过如果真的是那样, 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吧。” 他倒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 安知知的维修工作终于接近尾声, 她补好剑身上最后一个缺口, 将双手剑从火焰中取了出来。 就在这时, 剑身散发出一层淡淡的柔光。安知知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而高响显得比她更加惊讶。 “发、发生什么了?”他问。 安知知有些愣愣地答道:“似乎是因为刚才的维修让这把双手剑产生了附加属性。” “武器附魔?!”高响激动地叫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获得有附加属性的武器呢!这下可真是赚大了!安知知, 没想到你这家伙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暗地里还藏着这么一手!” 他从安知知手中接过武器,掂量了一下,然后又在空中挥了挥。 “附加上了什么效果?” 高响把武器拿走的速度太快了,安知知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确认附加的新属性。 大个子双手握剑,闭上眼睛,静静地体会了一番。接着,睁开眼说:“感知+12。” 安知知的肩膀垂了下来,武器上附魔感知不是什么好事。一般来说,人们更希望武器能够被附加与攻击有关的属性,最优的当然是攻击力和暴击这两个属性,而那些会魔法的人则喜欢魔力属性。 感知对于大多数勇者来说用处不大,反而是地质勘探家和采集师们最喜欢的道具属性。 但没想到高响却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太好了,有了这把武器,再配合上我的狗鼻子,就不怕找不到严决兄弟了!嗯——我好像已经嗅到大兄弟身上的味道了。” 安知知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象出来像严决那样的大美人身上会是什么味儿。她倒是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一股汗味儿,加上一股土味儿。她突然觉得有点沮丧。 高响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了?” 安知知连忙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她指了指孙舒雅告诉她的那个方向说:“高响,你说的味道,是不是从那边来的?” 高响拿着剑原地转了一圈,朝着各个方向都嗅了一遍:“估计距离太远了,不是很确切,但好像还真的是从那边来的。” “嗯……哦。那——” “不管是不是,先走一趟再说呗!”高响乐呵呵地说道。 于是一大一小两位勇者就这么再次踏上了征程。 “我再给你说说那个关于严决的事,想听不?”路上有些无聊,高响突然说道。 安知知连连点头。 高响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被陛下的那幅画像给迷住了?” 安知知迟疑了一下,这让高响自作主张地确认了她的心思,于是笑得更加灿烂。 “我跟你说,严决兄弟真人比画像更好看。” “真的?”安知知脱口而出。 “真的。”高响说。 安知知皱了皱眉:“陛下说,谁能把他从恶龙手中救出来,就将他许配给谁。那个……是在开玩笑吗?” “为什么这么说?”高响愣了愣。 安知知抬起头,反问道:“高响,如果救出严决的人是你,陛下就会将严决许配给你,不是吗?” “对啊,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高响挠了挠后脑勺。 安知知觉得难以理解:“可是,那个严决,明明是个男人。你要和一个男人结婚吗?陛下召集来的勇者之中,有一半都是男人,难道他们都想和一个男人结婚吗?” 这下轮到高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当然不是。” 安知知愈发摸不着头脑:“那……” 高响:“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关于严决的其它事。 “对了,你知道十年前,就是王国还没有让每个村子都任命一名勇者的时候,曾经有一头大魔兽入侵了王国边境,对很多村落造成了重大损失吗?” “还有这样的事?!”安知知不太关注外边的新闻,也不太关注那些往来于村落定制武器装备的那些勇者都带来过什么消息,更何况十年前她还很小,不怎么懂事。不过这么一说,很久以前确实有一段时间,村里的装备订单突然多到忙不过来。 “你不知道?唔,大概因为魔兽是从西边来的,所以王国东部的村庄都不太清楚这件事吧?”高响想了想说,“总之,那头对王国造成巨大破坏的魔兽,最后就是被严决兄弟打败的!” 安知知有些惶惑地点了点头。非要说的话,智钢村在塞勒斯王国也属于“西部”的村落。她居然对这么重大的事件一无所知。这也太不应该了。 “当时我正好在王国西部游荡,也遭到了那头魔兽的攻击,就在命悬一线的时候,被严决兄弟救下了——”高响比划了一下,“他就这样,唰!那头魔兽的耳朵就被削掉了一只。把我给看呆了。” “你从十年前就开始四处探险了吗?”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小屁孩。”高响咧嘴一笑,“不过我不想浪费和严决相识的机缘。自从被他救下一命之后,我就开始跟着他混了一阵子。后来他被女王请去了宫里,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了。我那时候还以为女王打算和这位拯救了王国的勇士结婚呢。” “嗯……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安知知接了一句。 “后来,好像就是因为他和女王达成了什么约定,他给王国施加了一个保护的魔法,那之后就没有像十年前那样的巨魔兽再敢轻易入侵王国了……这么一想,这头恶龙确实不简单,居然随随便便就突破了严决兄弟的防御魔法。” “释放那么大范围的魔法,对身体来说是很大的负担吧?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所以才会让恶龙钻了空子?” “……这么一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欸。原来释放魔法那么耗费精力的吗?我还以为他的魔力是无穷无尽的呢。”高响又摸了摸后脑勺。 安知知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着急:“如果不是有熔炼石这样天然的魔力储存器的支援,一个人身上的魔力当然是有限度的。如果严决真的为王国保持了十年的防御魔法,他现在一定已经很虚弱了!” 安知知没想到原来自己那看似安逸的生活竟然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之上的,这种想法让她感到坐立不安。 “他一定没有太多力气和恶龙抗衡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恶龙的领地!”她说。 高响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无论如何,把严决兄弟从恶龙那里救出来才是正事。”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到了夜晚的时候,高响说他已经能辨认出气味的方向——这说明他们离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了。 安知知趁着休息的时间,把高响那只破损的护腿也修补了一下,这次修补产生了一个防御+30和火属性防御+30%的效果,这是安知知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数值。 “这副护腿一下子就升值成了极品装备啊……”高响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修理附魔本来就是一件看概率的事,十件装备里有三件能得到附加属性已经是很高的概率了,虽然元素防御是个不太实用的属性,但那个增加防御的效果却非常、非常有用,像攻击力和防御力这种基底属性的增加值在15左右就已经是千金难求的高级附魔,一下子能增加30点数值的,说一句极品绝对不过分。 “早知道之前打架的时候就该更加奔放一点的。”高响开了个玩笑,“如果身上的装备全都破损一遍的话,在找到恶龙之前我说不定就能有一身极品装备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装备在没有损坏的时候是没办法修理的。自然也就无法获得附加属性。 凭借+12感知的武器增幅过的嗅觉,高响带着安知知来到了塞勒斯的北方边境。 “根据王国的传说,摇光就建立在塞勒斯的北境,但是一般人找不到它的入口。”高响说。 安知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景色。王国的北方依然被无数森林覆盖,好像这个王国从南到北就只有这么一种生态。 “你说恶龙的领地会不会就在摇光附近?” 安知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提问的那个人:“为什么这么说?” “不管是恶龙也好,还是魔法村也好,在王国的历史上都是像传说一样的存在,但是这些年它们却接连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你不觉得有点巧吗?”高响解释道。 安知知看着脚下的路,暗自想了一会儿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我……我也不知道。” “如果恶龙和摇光之间存在什么联系的话,就有趣了。我是说,应该会有很多认知被颠覆吧——”高响说,“很就以前就流传过这样的言论,说世界上所有魔法的来源就是魔龙。摇光村的人天生擅长魔法,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和龙有关系。” 安知知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两个人继续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前进。周遭的景色渐渐发生变化,开始变得不再像森林。 植被开始变得低矮,颜色也愈发浓和暗,等两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大片大片将枯未枯的荆棘地。 这里看起来不曾有人造访过,因为放眼望去找不到一处已经成形的道路,两人必须一边砍掉前进道路上的阻碍物,一边提防有可能藏身在荆棘丛中的怪物。 在这种时候,+30防御力的护腿就发挥出其独到的功能,让高响能够自如地穿行在这些烦人的植被之间。 而安知知身上的S级装备也不是盖的,它们紧紧贴合她的身体,为她提供周到的保护。 “不觉得很像了吗?” “什么?” “恶龙的领地——在我的想象中,它就是这副模样的。”高响说,“被黑色的荆棘丛包围,整片土地都散发着一股邪恶的气息。唯独缺少了一座黑暗的城堡。” 下一刻,一阵长啸自天边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大鸟一般的影子从高空划过。它的速度非常快,才在两人的视野中出现了短短一瞬,就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也许黑暗城堡是存在的……只、只是离我们还很远。”安知知愣愣地说。 高响一下子来了兴致,一把抓起安知知的手,将她往前拉去:“我嗅到了严决的味道,前面一定就是恶龙的巢穴。刚才一定是恶龙回巢了。” 安知知感到有些胆怯。那只恶龙飞得很高,所以看起来感觉很小,但安知知从它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息。那是一种由绝对力量产生的震慑感。仅仅是看了一眼,就能让人体会到的强大。 “怎么了?”高响回头看了看僵在原地的安知知。 安知知猛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说着又跟随着高响的脚步向前走了起来。 那个人……被恶龙掳走的那个人,在十年前除掉了一头差点要毁了她的村子的魔兽,而且一直牺牲自己的魔力在王国的边境展开魔力护罩。现在,他遇到了危难,身为王国的勇者,她怎么能因为恐惧而退缩不前? 得把他救出来,就算只是为了感谢他这十年来的付出,也一定得救他出来。安知知默默想道。 越往前走,荆棘的分布愈发密集,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柔软潮湿,让人浑身不自在。 高响突然伸手拦住了她:“前面的道路变成沼泽了。” “没错,前面的道路变成沼泽了。”有人重复了一遍,不过那个人并不是安知知。 高响转过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人这才注意到荆棘丛的深处有一朵巨大的蘑菇——或者说那只是一间模仿蘑菇的样子建造的小屋。如果不考虑小屋所处的位置,那其实是一座外观相当可爱的建筑。 蘑菇小屋的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奇怪的女人,刚才的话就是她说的。 “你是谁!”高响立刻从背后抡出双手剑,摆出了防卫的架势。而安知知也将长剑横在身前,以防不测。 女人一个转身,就像一阵烟雾似的消失在小屋前面,然而下一秒,她却突然出现在距离高响只有两三米远的一丛荆棘上。她的脚尖轻轻点在浮在沼泽中的那丛植物上,但那丛植物并没有被它压进沼泽的泥浆之中,就好像她根本没有重量一样。 “你好,亲爱的勇者们,我是沼泽地的引路人,你们可以叫我莫揶。” “莫揶?”安知知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咀嚼了一遍,她觉得这两个字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在她悄悄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看到莫揶正用那双好看的黑眼睛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个浅浅的,非常柔和的笑容。就好像她们曾经熟识。 高响则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是恶龙的手下?沼泽地的引路人?你能帮我们渡过这片沼泽吗?” 莫揶不满于“恶龙的手下”这个说法,反驳道:“恶龙还没有在这里建造城堡的时候,我就已经住在这里了。我才不要给霸占了我土地的家伙当手下。” “那引路人是……” 莫揶笑了起来:“我没有办法打败恶龙,夺回土地,所以只能寄希望于路过的勇者大人们了。我听说王国的勇者是为了与恶龙决斗而被挑选出来的战士,你们是来与恶龙决斗的吧?” 高响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会帮你们想办法渡过沼泽,去到恶龙的城堡。”她又是一个闪身,闪现回了蘑菇小屋的门口,“跟我来。” 高响和安知知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可能将人吞没的紫色沼泽,来到蘑菇小屋的前面。莫揶将屋门打开,迎接他们进去。 小屋的内部比它的外形给人的感觉要宽敞不少,即使三个人呆在里面也不觉得拥挤,更何况里面还堆积着很多颜色古怪的材料。 “你能送我们渡过沼泽,我们该怎么做?”高响迫不及待地问道。 而安知知则迅速将屋子里的那堆材料打量了一遍——这是每一个智钢村民的习惯。她发现那堆奇怪的材料好像就是外面飘在沼泽上的植被,只是有些被沼泽水泡紫了,有的则长了青苔,有的发霉了,所以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什么颜色都有,还散发着一股淡淡地臭味。 她有些担心地看了高响一样。高响嗅觉灵敏,在这种充斥着臭味的环境中肯定不好受。 果然,这位人高马大的勇者露出了马上就要呕吐的表情,脸上泛着一种可怜兮兮的紫色。 “咳咳……”莫揶清了清嗓子,“我要你们帮我做200块荆棘木板,一共需要400个,我自己已经完成一半了。”她指了指堆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东西,那里确实已经叠了厚厚的三堆木板。 “材料我也都已经帮你们准备了一部分,”莫揶说的正是那堆恶臭的沼泽材料,“但不一定够用,如果不够的话,你们得自己去沼泽里砍一点回来。还有制作图纸,就贴在墙上,你们自己看着办。等你们完成我交代的事,我就送你们去恶龙的城堡!说话算话!” 说完,她又一次使用了闪现技能,这一次她不知道闪去了哪里,总之就这样消失在了两位勇者的视线中。 高响面如死灰地看着安知知。 安知知立刻说:“高响,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到外面透透气吧。处理材料是我的强项,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沼泽的臭气都被包藏在粘稠浓厚的沼泽土里,只要不随意翻搅的话,气味就不会散出来,呆在室外会比在屋内好很多。 高响如蒙大赦,丢下一句交给你了,就夺门而出,留下安知知一个人面对那些五颜六色的建材。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角,开始清点和整理那堆凌乱的材料,然后根据墙上的图纸,开始对材料进行表层处理……继而是切削加工……打磨……以及最后的表面处理。 虽然智钢村承接的大多数都是金属装备,但每一个匠人,包括安知知这个维修工,都是从木材开始学习装备制作的,而且魔法师的法杖至今也大多沿用植物材料,因此,安知知对诸如此类的木料加工早就烂熟于心。 200块荆棘木板对一个勇者来说无疑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但是对一个熟练的工匠来说,不过是一项热身运动。安知知很快就用完了屋子里的材料。 而就在这个时候,高响十分适时地送来了新的荆棘。原来他在屋子外面并非什么都没干,他忍着沼泽地那股隐隐约约的气味给安知知搞了备用的材料。 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安知知就完成了莫揶的任务。也不知道莫揶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安知知刚放下最后一块木板还不到十秒中,她就从闪现魔法阵中钻了出来。 “你们是我见过的对加工制作最为精通的勇者。现在王国的勇者都已经进化到如此多才多艺的地步了吗?” “我在成为勇者之前,是一名装备维修工,所以对各种材料的加工和使用都有一些心得。”安知知解释道。 莫揶显得有些意外:“所以你并没有从小开始学习屠龙的本领?那你要如何与恶龙决斗?” 高响帮安知知回答了这个问题:“从小学习屠龙,那已经是旧世代的勇者才会做的事了,现在的勇者,凭借武器装备制作技术的精进,即使本身的体能和战斗力不高,也能达到可与恶龙一战的水平。更何况我们还有两个人,可以相互协作。” 莫揶仍然感到不是很放心,她想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说:“照你那么说的话,如果我去城市里卖一套好一点的装备,岂不是可以亲自屠龙去了——我好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魔法师呢。” “总之,任务我们已经完成了,你可以带我们去恶龙的城堡了吧?”高响说。 莫揶点点头,动了动手指,墙角的400块木板随着她手指的律动而飘浮了起来,一直飘到门外。 “用这些沼泽荆棘配合我的图纸做出来的木板可以稳当地飘浮在沼泽上面而不会下陷。你们用这些木板铺路,大概隔一米左右放一块,等到把这400块木板用完的时候,就可以通过这片沼泽地。过了沼泽,你们距离恶龙的城堡就很近了。” 两位勇者这才知道莫揶要他们制作木板的用意。 “如果我们来得再晚一点,你是不是就能完成所有的木板了?”高响问。 莫揶无奈地摆了摆手:“我是一个魔法师,不是工匠。你以为我做那200块荆棘木板花了多久?”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安知知,友好地笑了一下:“这是你为自己铺就的道路,请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吧。前面的所有荣誉和财富都是你应得的回报。” 安知知一知半解地眨了眨眼。 之后,她与高响告别了莫揶,开始在沼泽地里铺木板。莫揶没有消除她的飘浮魔法,因此那些数量众多的木板一直环绕在他们身边,取用十分方便。 等到所有的木板用尽,正如莫揶所说,沼泽结束了。 现在,安知知已经能看见那座耸立在前方的城堡。高响对它的评价公平公正,它看上去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黑暗城堡。 令人困惑的是,虽然城堡通体漆黑,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但是它的造型相当典雅且雄伟,如果换一种更加明亮的砖块,它或许比王宫城堡看起来更加靓丽。 城堡的大门是一种接近沼泽颜色的深紫,它向外大敞,并没有要阻拦不速之客的意思。 “我、我们可以就这么进去吗?”安知知有些不安地问道。 高响将这座城堡打量了个遍:“嗯……不然我们从那边那扇窗户进去?”他指了指城堡墙壁上一扇离地面大约有十米高的窗。 安知知立刻摇了摇头。 “那还是从大门进去吧。反正它看上去很欢迎我们的样子。”高响说。 安知知想了想:“现在恶龙应该就在城堡里吧?” “我已经嗅到它身上的腥臭味了,不过……果然,严决兄弟就在这座城堡里。” 安知知精神一振:“我们先去找他吧,如果能避开战斗的话是最好不过的了。” 高响带着安知知向城堡的二楼走去,虽然城堡的楼层高度看起来就不是给人类居住的地方,但旋转楼梯的高度很适合人类的步幅,让人不禁怀疑这里除了恶龙和它的俘虏之外是否还生活着其他人类。比如说打扫和做饭的仆人。 走了一会儿,安知知感到有些担心:“这里并没有发生过战斗的痕迹……严决他会不会——” 高响耸动了一下鼻子:“放心,他还活着。” 他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大风从天而降,几乎要将两人吹下楼梯。 幸亏安知知身上的盔甲够沉,加上她及时抓住了楼梯的扶手,才堪堪能够站稳。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城堡的深处蔓延出来,接着,浑身被黑色鳞片包裹着的巨大生物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之中。它有一身漆黑但闪亮的鳞片,每一张鳞片都在诠释五彩斑斓的黑。这简直是一种比致幻果实还要迷人的涂料。 安知知一瞬间有些看得入迷。 但紧接着,恶龙就发现两位渺小的入侵者,它仰起脑袋,深吸一口气,从口中吐出炽烈的火焰,尽数向两位勇者袭来。 高响抓着安知知,滚到附近一处墙壁转角。 “是条火龙,真是麻烦。”他说,“不过还好,之前得到的30%火属性防御可以发挥价值了!干得好,安知知。” 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之中,安知知没有余力去对高响的表扬做出反馈。她握紧手中的长剑,观察着火龙的行动。 看到她一副准备和恶龙决一死战的表情,高响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怕,我们先去找严决。城堡二楼的通道并不宽阔,那头大家伙没法跟上来的。” 如果能在避免战斗的情况下救出严决,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安知知点了点头,缩回脑袋,环顾起四周的通道。墙角的另一头就是楼梯,绕过那座楼梯就可以进入恶龙无法通过的二楼,同时也离严决更进一步。 高响也注意到了同样的事。 两人相视一眼,已经各自在心中规划好了行进的路线。安知知率先冲了过去,高响紧随其后,用宽阔的双手剑身阻挡恶龙的火焰。 翻滚、卸力,顺利抵达目的地。灼热的火焰从二人身后直射而过,被防火的墙壁给拦了下来。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向城堡的深处走去。 在二楼的尽头,两人发现了另一座楼梯,它通往更加狭窄的三楼。 踏上第一级楼梯时,高响突然说:“就在这上面了。” 安知知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黑暗中怦怦直跳。 走完那条过于冗长的楼梯之后,两名勇者来到了城堡的三楼。这一楼层的绝对面积比二楼要小,但因为几乎没有冗余杂物,给人的感觉反而更加宽敞。 在森严雄伟的两排廊柱尽头,是一张用珍贵的石材打造成的石床,那些石头好像自己就会发光一样,在幽森的宫殿尽头,仿佛一朵盛开的幽灵花。而石床周围,则铺满了金币和宝石。这仿佛是为了印证龙类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的那个传言。 “严决兄弟!”高响一眼就看见那上面躺着的人,并将他认了出来。 安知知深吸了一口气,跟在他后面朝石床走去。一段不是很长的路,很快就走到了头。 如此一看,高响确实没有说错。严决长得比画像要好看多了。虽然他紧闭着双眼,处于沉睡的姿态,但那种冰清玉洁、超然出尘的气质却从每一寸皮肤之间渗透出来。 “他中了恶龙的诅咒。”高响在确认了他的模样之后言之凿凿地说道。 “什么?”安知知恍恍惚惚地答道。 “要让他醒过来,必须献上一个……” 高响的最后一个字眼被淹没在一个巨大的爆破声中。整座城堡似乎都因此震动了三下。 嗤—— 宫殿中传来一声轻响,接着,整个三楼的壁灯同时亮了起来,将整个大厅照得富丽堂皇。 一条窈窕的黑影出现在明亮的烛光之中。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那种绚烂的色泽让人联想到刚才的那条恶龙,而她脸颊上尚未褪去的鳞片和头顶上的长角更是如此。 她显然不是一个人类,但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美貌。 “你就是恶龙!”高响完全没有被她的容颜打动,毫不犹豫地将双手剑挥向她。 第77章 番外(四)勇者安知知的故事4 高响的攻击不能说卓有成效, 神秘美女只能说分毫未伤。 高响没有猜错,这位神秘的美女就是方才口吐烈焰的黑龙。她看到入侵者挥剑袭来,立刻在周身张开火焰盾, 将攻击完全阻挡在外。 接着,她身后冒出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尾巴上布满坚硬且锋利的龙鳞。她扭动臀部, 那条尾巴便随之带着巨大的力量向高响甩去。 由于体型的限制和武器的重量, 高响的行动不能说非常灵敏, 他没能躲开这强力一击, 被砰的一声甩到一旁的廊柱上,并且在那些昂贵的石材上留下了一个形状鲜明的坑。 “高响!”安知知看到同伴落于下风,不由得惊慌地叫了起来。 所幸高响伤势不重——+30防御力和30%火焰抗性的护腿对保护他的生命安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看似足以造成重创的一击对他来说体感上就像是被挠了挠痒。 他嵌在廊柱上的大坑里, 对安知知露出了一个闪亮的笑容, 并在美女恶龙的下一波攻击到来前及时从坑里挣扎了出来。 由于极品防具的加护,恶龙在短时间内无法对他造成足以决定胜负的伤害,可问题是,他的攻击对恶龙来说也不过是毛毛细雨的程度。如果之前的附魔不是+12感知而是+12攻击力的话, 或许就会出现不同的情况了——大概能从毛毛雨变成刮痧。 安知知蹲在石床边上观察了一番战况,战战兢兢地握起宝剑, 准备加入战局, 成为高响的助力。她虽然对打架不是很在行, 但是气力方面的优势和S级武器的攻击力应该能为扭转战局做出一些贡献。 她看准了一个对战双方都在短暂喘息的时机, 拔出宝剑, (在她自己看来的)大喝一声, 冲上了战场, 对着美女龙的脖子刺了过去。 恶龙当时的姿势很难躲过这猝不及防的一击, 而安知知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才鼓起勇气冲了上去。 说实话,自从变成人形之后,恶龙对她能造成的震慑力就大不如前了,比起对恶龙本身的恐惧,她可能更加害怕长剑贯穿敌人的脖子之后出现的血腥画面。 叮~ 空间中传来一声脆响。可怕的画面没有出现。那条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灵活多动的尾巴及时挡在恶龙身前。 龙类的鳞片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之一,尽管尾巴部分的强度比不上背脊,但也足以抵挡大多数武器的攻击。 然而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极其意外的是,安知知手里的那柄剑竟然在叮的一声碰撞之后,没有被弹开,而是咬破了龙鳞的表面,在它中心凸起的部分凿出了一条裂痕,接着,裂痕快速蔓延,遍布整张鳞片。 啪! 那如同黑曜石一般的龙鳞就在宝剑的一击之下碎裂成无数粉末,露出了藏在底下的脆弱皮肤。 在突破第一层防御之后,宝剑一往无前,毫不犹豫地扎进了那柔软的肌肉组织。 勇者安知知,成功对恶龙造成了破甲伤害! “无我剑?!怎么可能!!!”恶龙在一句话里用了四个感叹号来表达自己的惊讶。 安知知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把陌生的宝剑……不,要说陌生,好像也不全然陌生,但这毫无疑问不是她的小伙伴送给她的那把S级长剑。 这把剑长得平平无奇,但剑身却散发出一股凌厉的威光。仅仅是握在手中就能感受到它为使用者带来的巨大增益——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战斗经验寥寥无几的安知知居然可以在高响和恶龙战斗的过程中精确找到插入的时机并且在极其短暂的反应时间之内发现恶龙的防御破绽。 因为这把剑具有+49命中的属性。 而命中属性还只是它众多属性中最不值一提的一条。仔细一看,它还附带有+72攻击、+53暴击、+18%暴击率、以及全属性克制等令人眼花缭乱的高级属性。 即使只有那个+49命中就足够让它成为一把千金难求的武器,而剩下那些攻击属性每一条单拿出来都能让专业的勇者为之一掷千金,更不用说这些属性居然集中在一把武器上。 根本不用鉴定师为它附加价值,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这就是一把极品中的极品中的极品武器。 所以安知知能用它击碎恶龙的鳞片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恶龙显然对这件事感到不可理喻。 “怎么可能!!!”她又使用了三个感叹号。 安知知没空理会恶龙的惊讶,她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恶龙因为震惊而露出了破绽,而武器所附加的42点感知值让她看出了恶龙弱点的所在。 不是在心脏、也不是大脑,不是柔软的腹部,更不是灵活的四肢。而是……尾巴尖。 恶龙的尾巴尖上有一截圆锥体的骨骼,尖端处锋利无比,它显然被恶龙当成了一种强力的攻击手段——谁能想到这个被肆意挥霍的部位居然是她的弱点呢?! 安知知抓住恶龙的破绽,向那截乌黑发亮的尾巴尖砍了过去。 恶龙在最后一秒发现了她的企图,并作出对策,不过时间太短,她能做到的只有紧急将尾巴尖甩到远离危险的地方。 +42感知让安知知提前预测到恶龙的动向,她预判了尾巴尖的走势。她的剑在恶龙反应过来之前,就把那截黑色的坚硬骨节给砍了下来。 这一举动又一次让在场的所有参战人员震惊了。黑色尾骨被巨大的动能推动,朝着大厅中的某个方向飞了过去,而那个方向正好是严决沉睡的石床。 恶龙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安知知和高响因此无法顾及严决,而是严阵以待地观察恶龙的变化。 只见恶龙身上的鳞片迅速地褪去,就好像那些鳞片都是用水溶性的颜料画上去的一样。那根又粗又长的大尾巴也瞬间化为齑粉,她头上的两根长角随之灰飞烟灭。总而言之,美女恶龙在那声听起来惨绝人寰的尖叫中变成了美女人类。 当她身上所有的恶龙特征消失之后,这位美丽的姑娘便晕了过去。大概这是由物种变换时产生的阵痛导致的。 而她那截尾骨落在了石床上,最尖端的部分幸运地没有扎进睡美人严决的肚子或脑袋,而是插进了距离他右手大约有十公分的一处石头表面。 不愧是恶龙的尾骨,它一下就在石床上凿出了一个坑,从那个坑中延伸出无数裂痕,接着,整张石床就像刚才的那片鳞一样,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按照某些套路来说,石床的破碎或许能够导致睡美人的苏醒,因为有时候床这种道具正是维系沉睡魔法的重要媒介。不过这个故事显然没有像这样发展。 睡美人在一堆碎石的包围中跌到了地上。并没有恢复意识。 安知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而高响来到她身边:“干得好,你是一个真正的勇者,我会向女王陛下转述你英勇的战斗姿态,现在,去唤醒因为魔法而陷入沉睡的严决兄弟吧。他等你很久了。” “你刚才说,打破沉睡魔法需要献上一件什么?”安知知迟疑地问道。 “噢,刚才被打断了——”高响说,“要让他从沉睡中苏醒,必须献上你的吻。” “什么?”安知知仿佛没听明白。她也确实没听明白。 吻醒睡美人。 她知道有一个童话故事确实是这么设计的。但那只是童话故事而已。她是说……如果非得要一个吻的话,为什么不是高响上? 也许你想说这涉及到另一种性别爱情观念?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很显然,这里的“吻”只是用来解开诅咒的“道具”,它和爱情完全没有关联。所以,即便是高响的吻,也可以解开这个诅咒。 你想,聚集在宫殿中的勇者们中,男性的数量至少有一半。也就是说,最终抵达这里的既有可能是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他们都应该获得同等的权力。 “那你、你的吻呢?”安知知好不容易在高响的注视下提出了这个问题,“不可以吗?” 高响的表情非常确定:“我的不行。” “为什么?这……难道说那些男性勇者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安知知问。她开始思考高响是不是为了结交一个能够吻醒严决的同行者才与她结伴而行的。 “不只是那些男性勇者们,其他的女性勇者同样不行……我说了,钥匙是‘你的吻’,而不是什么别人的吻。”高响重复了一遍,“你的吻。” “这很奇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陛下说要把严决救回去,但没说一定要把他醒着救回去。”高响说,“救他的人可以是任何一名勇者,但能够唤醒他的只有你。” 他的眼神中满是“快上吧”的意味。 安知知这下可彻底不明白了。究竟是什么征兆让高响确定她就是唤醒严决的关键? 她可不想草率行事。这可是她的初吻。她不想将它投掷在与爱情无关的事情上——她仍然是对浪漫故事抱有幻想的那种小女孩。 “我兄弟就交给你了,不用害羞,只不过是一个吻而已。”高响说,“我不看你们,我去关照一下那边那位昏迷的美女。” 他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既然说了不看,那决计是真的。因为他说完之后就毫不留恋地向恶龙化成的那位女性走去。 安知知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画中的美人就毫无防备地躺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用一个亲吻将他唤醒。 大家一定还没有忘记,安知知在王宫里看到那张巨幅画像的时候曾经屏住了呼吸。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那只不过是她自己从未发现而已。现在她知道了,她对这种好看的脸蛋根本就没有多少抵抗力。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安知知就对他芳心暗许,并且在心中期盼着自己能够成为那个打败恶龙的勇士。 不然的话,以她那种沉闷的性格以及平凡的外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勾搭上并结识到这种程度的美人。 要让她描述的话……她觉得严决是那种仅仅是放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就能让她的附魔触发概率提升三四倍的家伙。对于一名优秀的维修工来说,附魔概率应该达到十分之三左右,所以,提升三四倍的话,就是能够达成几乎百分百附魔的意思。 她仍然在脑中进行天人交战。但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在离那张不可思议的面孔只剩几厘米的时候,她开始担心自己粗鲁的气息是否会惊动他。 在两人的嘴唇马上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她又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其实她早就应该注意到了,只是不知为何,直到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时她才意识到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 无我剑的属性最后,还附加有一条专属信息。 “严决专用” 这种专用属性在装备制造业界和维修行业并不少见。被打上专属属性之后,原本人人都能用的武器装备就成了只有一个人能用的,其他人不是根本就拿不动,就是完全无法发挥武器装备的性能。 要添加这个附属属性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客户给钱到位就行,以前安知知在维修的时候也承接过不少相关的请求。 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能够毫无障碍地使用无我剑? 她既没有感觉到这把专属武器重量惊人,也没有感觉到还有未发挥的力量,在与恶龙的战斗之中,这把剑无疑奉献了自己全部的性能,才能使安知知这种战斗经验匮乏的新手勇者都能成功击败凶猛的恶龙。 难道说这就是她的吻能够打破沉睡魔咒的原因? 不对……用一个问题去解答另一个问题只会让人感到更加烦恼。 但这个烦恼又在不经意间为安知知提供了信心。她决定完成这个需要嘴唇和嘴唇接触才能搞定的可怕任务。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与这个名为严决的神秘美人存在某种关联。 她又将身体伏得更低了一些。双唇碰到了冰凉而柔软的东西。 十年前,安知知十岁。对于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小屁孩来说,这个年纪已经足够她学会该怎样独立生活。 过去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过从十岁起,她就开始学着自己搞定三餐。 她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在班学武那里当工匠学徒,学习制作装备所需要掌握的一切本领。而十岁的时候班学武宣布她正式出师,她可以自己承接制造业务,以赚取报酬满足生活需用。 不过智钢村已经有太多熟练且小有名气的工匠了,没有人会看上一个小孩子的手艺,安知知也就一直接不到什么工作。 齐浩是安知知邻居家的小孩,比安知知大半轮左右,他一直都很照顾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包括指点她转职成一个专业的维修工。 齐浩从小就很聪明,毫无疑问是那种标准的“别人家的小孩”,他现在是一名非常稀有的图纸设计师。他不只会在纸上涂涂画画,还对各种材料特性、构成原理、魔术回路等了如指掌,在安知知正式成为维修工之前,他给了安知知不少帮助。 当安知知顺利当上维修工之后,因为这一职业的稀缺性,她的生意终于渐渐好了起来,至少能凑齐每天的饭钱。 还是在她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村子里突然发布了戒严令,好像是说王国监狱中的一名囚犯越狱了,这名囚犯穷凶极恶,曾经杀过二十多个人,根据王国令兵的调查,他近日正流窜到西部一带。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在这种时候闭门不出是最好的选择。 在收到戒严令的那天,安知知最后去了一趟山里,采集了一些闭门期间可能会用到的修理材料。回家的时候,她在自家后门的一堆草丛里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意识不清的男人。 在善良温柔的村民们的培养下健康成长起来的安知知有一颗同样天真善良的心,在看到别人身负重伤的时候,即使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乡人,她也会在第一时间想要对他伸出援手。 于是,她将这名受伤的陌生人拖回了家中。对于一个经常与几十公斤的材料装备打交道的维修工来说,拖一个成年男人回家不是什么难事。 陌生人的腰上有一把佩剑,虽然剑鞘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安知知用自己那双匠人的眼睛鉴定得出这是一把非常极品的武器。剑鞘上遍布血迹,散发着淡淡的凶戾之气,安知知觉得那一定是因为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受到了重伤,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不友好。 等陌生人醒来之后,她或许可以主动提出帮他修理武器。 她用湿毛巾给陌生人擦去了身上的血迹,并把能够看到的外伤进行了一番粗处理。他的头发因为干掉的血液而结成了一绺一绺的,但这依然掩盖不了他那张过于美丽的面孔。 尽管安知知还只是一个木讷的十岁女孩,但也不禁为这张脸心动了一秒。一秒钟之后,她就开始好奇地观察起那柄宝剑来了。 这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呢?剑格处的奇异花纹是用了什么雕刻技巧呢?剑鞘上两种不同的材料是如何进行融合的呢…… 由于剑主人没有醒来,安知知也不敢擅自将剑拔出来好好赏玩,不过仅仅是对它进行观察,就已经勾起了她足够的兴趣,她的小脑瓜里已经产生了关于这把武器的十万个为什么。 第二天早上,安知知接到了班学武的一通电话,是来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的。 “你没有在自家附近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当村长这样问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回答了:“没有。” 挂掉电话之后,她才开始怀疑自己的回答是否出现错误,但她觉得自己救治的那个陌生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受了伤的人,所以回答“没有”是正确的。 做饭的时候,她稍微增加了一点分量,这样等病人醒来之后就不会饿肚子了。然而直到晚上,病人还没有苏醒的意思,于是安知知就把中午多出来的食物给吃掉了。 第三天早上,安知知醒来的时候,看见陌生人竟然已经起来了,他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安知知猜测他正在进行冥想——这是魔法师恢复魔力的主要活动。 不过看他所携带的武器是剑而不是法杖,照理来说他不应该是个魔法师。 “你……早上好……”安知知怯生生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陌生人睁开了眼睛——他长着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睁开眼的时候比闭眼更加好看。 “早上好。”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安知知怀疑自己捡到的是一位逃亡中的王子或是贵族。 “感谢你救了我,但是我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可以麻烦你再收留我几天吗?”他才打完招呼,就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对了,你的父母呢?” 安知知摇了摇头:“我父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你可以在这里呆到伤好为止。” “……对了,如果你的装备有损坏的话,我可以帮你修一下。我是一名维修工。”她也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已经保留了很久的那个要求。 陌生人拿起横在一旁的长剑,将它从鞘中抽出:“它确实伤得不轻。那就麻烦你了。不过它是个麻烦的家伙,如果修不好的话也不用勉强。拿去吧。” 安知知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将剑捧在手中。现在,她可以尽情地观察这把极品装备了。不出所料,基础属性每一项都很高,而且还有全属性克制。班学武村长一定都没有见过比这更厉害的武器。安知知在心中想道。 班学武是她认识的人里面对武器装备最见多识广的人。 而在这把武器的属性列表最后,安知知看到了一条专属属性。 “??专用” 【作者有话要说】 《我哥是春秋第一黑莲花》存稿中~有兴趣的小天使来收藏一下呀~ 【慢穿春秋秦汉】 【黑切白的妹控+社会主义接班人妹妹+白切黑的百变怪】 “我二哥是个了不得的家伙,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年纪轻轻就已名扬列国。顺带一提,他还是个美男子。” “有人说他丧尽天良,有人说他泯灭人性。不过在我眼里他倒是个说到做到的烈丈夫。” “我二哥……他是个为了复仇可以牺牲一切的疯子。我大概……是他唯一不愿付出的代价?” “我二哥是楚亡臣,后官至吴相国。他叫——伍子胥。” * 楚太子太傅伍奢有二子,伍宁是他穿越来的便宜女儿。 伍宁穿书时,伍家刚好被扣上飞来横锅,全家性命不保。 楚平王以伍奢性命要挟,欲骗伍家二子回城杀头。 大哥伍尚:虽知此去死路一条,我也要去父亲身旁尽孝。 二哥伍员:大哥再见,我要留着性命为父兄报仇。 小妹伍宁:(抱住二哥大腿)我不要死!带我一起走! 春秋末期,诸侯纷争、礼崩乐坏。伍宁起初只想在乱世混口饭吃,混条命活,所谓苟且偷生。 奈何她赖以为生的二哥成天想着报仇,不干人事。 历史的长河混杂着无数血沫汇成的浪潮,从她眼前滚滚而过。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你而死,又有多少人日后将因你而死?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值得。” 吴军攻入楚国郢都时,楚平王已入土数年,伍氏子开棺鞭尸;九节铜鞭,将平王尸首砸得稀烂。 伍奢曾为次子作评:刚戾忍垢。 伍宁忆二哥作为:嗯,我哥确实够刚、够戾、够忍、够脏。 伍氏次子是个复仇鬼,于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伍宁决定,把鬼改造成人! * ※女主穿越者,知道历史但不多,偶尔卖弄课本知识; ※家仇及国,伍子胥的作为可能存在争议,如有不适,及时止损。 宁妹当然也不是什么完人,前期较废,后期也没变得无敌,但武力值会很高。 剧情会参照史料,在不改变历史进程的前提下会进行加工; ※穿的是什么书,暂且当个前期的小悬念吧; ※亲情友情居多;恋爱有,稍靠后,当然不是和二哥谈,女主CP马甲众多; ※剧情需要,时间流逝和年龄设定比较我流; ※没那么白的大白话,没那么考据的考据,主打一个字——野; 第78章 番外(四)勇者安知知的故事5 “??”是什么?安知知脑袋里的十万个为什么瞬间又多了一个。 作为一名前·工匠学徒及新晋维修工, 安知知当然知道专用属性的存在,一般来说位于专用两个字前面的就是装备主人的名字。 她文化水平不高,见识也不多, 但也觉得这世上应该没有会叫“??”。 她偷偷看了一眼陌生人,他没有要对此作出解释的意思——但也可能只是因为安知知没有问他。 安知知没有问他。作为一个社恐人士,她已经习惯于将好奇心藏着掖着的感觉。 她把这把剑带到了自己的小工坊, 将它平放在作业台上, 这才敢将它从鞘里抽出来。 剑是用一种她认不出来的金属打造出来的。剑身虽然还完整地连在一起, 但上面出现了散发出奇怪气味的锈蚀。 她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 就像是魔药师用一百只老鼠尾巴和一百只蝾螈以及一百只蟑螂腿混在一起煮出来的魔药。根据经验,一般来说这种奇怪的气味都来自于魔兽的腐败血肉。而某些魔兽的血液具有腐蚀金属的能力,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安知知朝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想, 那个陌生人一定是因为和魔兽战斗才会受那么重的伤的。 可是要怎样去除剑身的锈蚀呢? 不同的金属材料有不同的除锈办法, 但眼前是没有见过的金属,又是没有见过的腐蚀痕迹——怪不得陌生人会说它是个麻烦的家伙。 不过对于好奇宝宝安知知来说,这才不是什么麻烦。她喜欢这种新鲜的挑战。 她取来工具,尝试从剑身上的锈蚀取样…… ……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安知知突然听到身后有别人的动静。她从手头的研究中将脑袋抬了起来, 转过头,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影子飘了过来。 她吓呆了。只不过她内敛害羞的天性让她没有发出尖叫。 手上的工具被唰地甩到地上, 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锋利的划痕, 接着, 血便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直到感到手上一阵潮湿的时候, 她才体会到一阵钻心的疼。 那条影子快步走了过来, 对着安知知的手背释放了一个治疗魔法。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只不过淌出来的血没法再收回去了。 “没事吧?”来人问道。 “谢谢……”安知知有些虚弱地说了一句。她想起来自己家中还有一位陌生人留宿, 而她因为专注于研究去除锈蚀的方法全然忘记了这件事, “你真的是一个魔法师?” 这么说来, 他之前在沙发上的行为,也是货真价实的冥想? 陌生人笑了一下:“我不是魔法师,只是刚好会魔法罢了。”他的视线落到了安知知的工具台上,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外的表情。 安知知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操作不当的地方,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却看见自己滴落在剑身上的血珠正在进行着一种奇怪的运动——它们汇合成细细长长的一条,像红色的蚯蚓,气势汹汹地向锈蚀发起攻击,接着,它们像进食一样,一点一点地将那些锈蚀全部吞噬掉了。 安知知感到有些害怕,她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景象。她不知道这是锈蚀的问题,还是她血液的问题,抑或是这把剑的问题。 “看来最大的麻烦已经解决了……”陌生人还没有收起他的意外,但还是用冷静的口吻陈述了这个事实。 攀附在剑身上的诡异锈蚀就这么消失了。这把剑上剩下的伤痕都是些可以用过常规手段修复的东西,倒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即便是新手上路的安知知也有自信能将它修好。 于是安知知就修了。 由于她身边没有与这把剑原材料相匹配的矿石,她大方地将自己家里最好的金属材料给熔炼掉,用以修复剑身的损伤。 当她正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维修事业中时,小屋的门被猝不及防地敲响了。 在安知知注意到敲门声之前,陌生人就“好心地”帮她去开了门。 “你是谁?”班学武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他身上的衣物沾染着大片大片的不祥液体,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可疑——而那张俊秀到有点过分的脸让可疑的程度更上一层楼。 班学武脑中瞬间就浮现出前不久才从王城的信鸟爪子中得到的消息,关于那个穷凶极恶的越狱囚犯…… “你……”他用狐疑且警惕的眼光将陌生人打量了好几遍,但始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跟杀人犯对视总让人会觉得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你是来找这家的主人的吗?”陌生人问。 班学武决定不要惊扰这个危险分子,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她正在工作。你要先进来吗?”陌生人用一种反客为主的语气说道。 班学武看到陌生人往后退了一步,给他留出了足够的进门的空间。“没错,我要找小安。”他自言自语道,同时迈步进了房间。 他尽量不去看陌生人,径直走到安知知的工坊。小姑娘果然正在埋头工作,她的作业台上躺着一把他从未见过的剑。 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高级工匠,他一眼就能识别出此物并非凡品。而这也让他戒心更重。 “小安丫头,你屋子里那家伙究竟是谁?你没有收到村里的公告吗?”班学武压低了声音,凑到安知知身边,对她说道。 安知知这才注意到村长的存在,露出了一个心虚的表情:“我……他……他受了很重的伤……” “他有可能是个危险人物!那个杀了二十多个人的恐怖分子!”班学武死死地压着声音,却难以掩盖语气中的焦急,“你救了他,他说不定会反过来害了你!” 安知知则试图辩解:“可……可我觉得他、他是一个好人。” “你觉得有什么用!”班学武急得恨不得跳到屋顶上去,“坏人又不会把我是坏人几个字写在脸上。” 安知知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那位陌生人显然就站在他身后。想到这一点,班学武就感到不寒而栗。而且他也从安知知的脸上看到了不安的表情。 看来我的提醒起了效果。班学武想。 “师……师父,那我该怎么办……”安知知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 “你别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我回去和浩子他们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班学武说。 安知知缩回目光,眼珠子不停地打着转,她拉了拉班学武的袖子:“师父……他受伤了,只是在这里养伤……也许、也许等伤好了,他就会自己离开了。” 班学武反手拉住她:“但也许他半路死性不改,大开杀戒呢?” 安知知绞尽脑汁:“如、如果他真、真的是那个逃犯……村里的大家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所以我才要找人商量。小安,你别怕……等我有了方案,会再联系你的。”班学武说,“你先不要惊动他。” 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回头往后看。因为他感觉到陌生人就在后面看着他,这个时候回头的话会显得很可疑。 看到安知知乖乖地点了点头,班学武稍微放心了一点,摸了摸她的脑袋:“万事小心,我先走了。” “你姓安?”等到班学武离开之后,陌生人才走进工坊,站在离安知知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问道。 安知知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只好暂时先低着脑袋:“嗯……我叫安知知。” 她还以为陌生人会在这个时候和她交换姓名,但他什么也没说。 安知知本来还没有完全相信班学武的猜测,可看到他这种反应,不禁也开始怀疑起来。她想索性由自己开这个口来问一问,但酝酿了好久都没能鼓起勇气。 于是她又埋头到作业台前开始修理武器了。 这是她唯一可以彻底放空自己、不用担心任何麻烦、全身心投入到一件事中的时刻。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久久没能睡着。黑暗中,她听到屋外有轻微的动静,不像是人走动时发出的声响。这本应该令她感到十分害怕的,但她想到屋里还有一个人在,顿时就没那么紧张了。 真是奇怪……明明那个人更应该让人感到害怕才对。 就这样,抱着一种纠结而复杂的情绪,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安知知终于睡过去了。 虽然睡得很晚,但第二天她很早就起来工作。 那把剑的修复只剩下最后的步骤,马上就要完成了。等完成之后…… “你、你的伤……”安知知听到陌生人起床的动静,于是走到客厅里看了一眼,顺便关心了一下他的伤势。 陌生人回了她一个温和的微笑:“还没有全好,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他怎么会是一个杀了二十多个人的杀人犯呢? 安知知回到工坊里,从作业台上拿起他的剑,又回到客厅,走到陌生人面前。 “剑……修好了。”她小心翼翼地说,“你快点离开吧。” 陌生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问。 安知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总不能说班学武师父正在和村民们商量着该如何把他赶出去。 就在她内心纠葛的时候,大地突然晃动了起来。 “地、地震?”安知知赶紧扶住一旁的桌子。她在过去也经历过几次地震,这块区域是地质活动相对频繁的地方,地震不是一件什么稀奇的事。 但陌生人却皱起了他那两条好看的眉毛:“不是。”他说得言之凿凿,仿佛已经掌握了震动的来源。 “什么?”安知知抓着桌角问道。 陌生人拿好了他的剑,快步走到门边,对安知知说:“你不是让我离开吗?看来我确实不得不离开了。我走之后,直到震动彻底平息为止,你都不要离开小屋,不要打开门。知道了吗?” 安知知还处于完全没有弄明白的状况,但看到陌生人神色认真,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好孩子。”陌生人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让安知知感到没那么紧张了。接着他打开了门,连一眨眼的功夫都没有用,就这么消失在了安知知的眼前。 现在,她能看见的只有眼前那扇紧闭的房门。 震动再一次发生了。就连安知知也感觉到,这不是单纯的地壳运动所产生的震颤。不是地震,那会是什么呢?她抱有这样的疑惑。 也许打开门确认一下就能很快得到答案,但安知知已经答应过陌生人了,要好好待在家里,在彻底安全之前绝对不要出去。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吧……安知知不那么确定,总之到正午的时候,一切似乎安定了下来。最后一次震动发生在三刻钟以前,应该已经没事了。 但无法确认之后还会不会再次发生震动,安知知决定一整天都不要出门。外面没有什么动静,这说明其他村民们应该也在家中避难。 于是安知知回到工坊,开始处理因为帮陌生人修剑而耽搁的工作。感谢戒严,这才使她能按照私心更改订单顺序。 处理完耽搁的工作,她又简单地弄了一点晚饭,接着是洗漱,最后上床睡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她总觉得和陌生人的相遇或许是一场幻觉。 第二天……因为震动再也没有出现过,安知知判定外面已经是安全的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窥探了一番外面的景象。 糟糕极了…… 在看到门外景象的第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直到班学武忧心忡忡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意识到眼睛看到的都是现实。 “小安,你没事吧?”班学武用略带疲惫的声音关切道。 “嗯。”安知知弱弱地应着。 “那个异乡人呢?” “他昨天就离开了。” “啧……”班学武发出了一个微妙的声音。他看上去有些不太高兴,但更多的是担心和难过。 安知知小心地问道:“师父,发生什么了?” “是巨魔兽。”班学武挠着脑袋答道,“我和浩子怀疑是那个异乡人引来的。” “他可真的把村子给害惨了。”他补充道。 这让安知知感到惶恐异常。因为是她收留了那个陌生人,也就是说,村子会变成这副样子,与她的行为脱不开干系。 这副样子……看得出来,交通要道已经死无全尸,被出入村子的大门被分崩离析的矿山堵住,有很多人受了伤,甚至出现了死者。村子的角落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哭声。 安知知跌坐在地上。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决定造成的,那她要如何去偿还这份痛苦的代价?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有、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班学武闭了一会儿眼睛,说:“你去村子里转转,看看有什么需要修补的工具吧……现在,或许只有你家的工坊还是完好的了。” 安知知走出门外。她这才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的村落之中,只有她的小屋还保持着完好的状态。 齐浩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这里有魔法的气息。有人为这里施加了防御魔法。” 班学武看了安知知一眼:“难道是那个异乡人?他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有能力施加魔法的话,为什么不给整个村子都加上魔法?” 安知知更加惶恐了。在所有人都遭遇不幸的时候,成为唯一幸免的那个人,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不幸? 但毫无疑问,这个防御魔法是陌生人为她施加的,所以她昨天躲在小屋里的时候除了震动之外就没有感受到其他动静——包括房屋坍塌的声音和人们的叫声。 而她也知道为什么陌生人只吝啬地为这间小屋施加了魔法——他的伤还没有好。虽然外伤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但是他的魔法回路一定受到了阻碍。 * 安知知在触碰到严决嘴唇的瞬间想起了这段十年前的回忆。 好奇怪,为什么在此之前一直都不记得有过这种事?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岁了,已经是记事的年龄了。也许会忘记大多数琐事,但像那种影响巨大的大事件,她没有理由忘记。 不过命运没有给她充分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躺在石砾之中的睡美人快要醒来了。 安知知感受到他的睫毛在自己的皮肤上轻颤,因此迅速抬起头,与他拉开距离。 接着,她就看到了睡美人缓缓睁开双眼——那是一双她记忆中的眼睛,形状好看的桃花眼。是十年前以伤痕累累的状态来到智钢的那个陌生人。 “安知知……终于又见到你了。” 严决说。 “知知……” 他柔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在呼唤多年未见的爱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算他是那段失落记忆中的陌生人好了,他与她何时变得如此熟稔?一定要说的话,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说什么一见钟情也太夸张了,毕竟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岁大的小屁孩。 顶多就是看起来比别的小孩要成熟一丢丢罢了。 “对了,你知道十年前,就是王国还没有让每个村子都任命一名勇者的时候,曾经有一头大魔兽入侵了王国边境,对很多村落造成了重大损失吗?” “总之,那头对王国造成巨大破坏的魔兽,最后就是被严决兄弟打败的!” “当时我正好在王国西部游荡,也遭到了那头魔兽的攻击,就在命悬一线的时候,被严决兄弟救下了——他就这样,唰!那头魔兽的耳朵就被削掉了一只。把我给看呆了。” “后来,好像就是因为他和女王达成了什么约定,他给王国施加了一个保护的魔法,那之后就没有像十年前那样的巨魔兽再敢轻易入侵王国了……这么一想,这头恶龙确实不简单,居然随随便便就突破了严决兄弟的防御魔法。” 安知知回想起高响之前说过的话。 对啊,大魔兽入侵王国边境,对西部村落造成重大损失——高响说的就是这件事! 而那头大魔兽是严决打败的! 那个时候,他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好全…… 她忽然觉得很难过。 那时候,村子里所有知道“异乡人”的人,都认为是那个人引来了灾祸——没错,在很多通俗志怪中,异乡人往往和不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可事实呢?如果不是严决到来,智钢村或许会像其他很多湮没在那场灾难中的边陲村庄一样,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兄弟,你醒了!”高响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手里还抱着昏迷不醒的美女。他看了安知知一眼,一副“我没说错”的表情。 “好久不见。高响。”严决果然和他认识,毫无阻力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谢谢……” 等一等,“谢谢”是怎么回事? 安知知有些困惑地看向高响。 而高响耸了一下肩。 她又看了看手中的无我剑——没错,这就是她十年前修过的那把剑。当时还无法解读的“??”如今已经清晰地显示为“严决”。 严决…… 看到她盯着无我剑,两个男人应该都意识到了什么。 “你还在好奇为什么自己能够使用这把具有专属属性的武器吗?”高响说。 原来他也知道专属的事情。也是,他曾经和严决一起战斗过,对这把武器有所了解也不奇怪。 “为什么?”安知知摸了摸剑身。和记忆里一样的触感。她能从无我剑上感受到一种令人舒适的、友好的气息,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严决握住了剑柄,准确地说是握住了握着剑柄的安知知的手:“你不记得了吗?它是用你的心血炼成的宝剑,我是它的主人,而你是它的血亲。它怎么会不亲近你?” 安知知大吃一惊。 那个时候,她的血的确淌到了剑身上,消解掉了那些锈蚀的痕迹,但这完全无法概括为“用她的心血炼成”,怎么看她也只是尽了一个维修工的分内之事而已啊。 “十年前,两头远古魔兽入侵王国,我从摇光圣人那里得到命令,去王国西边击退魔兽。然而远古魔兽的力量过于强大,我好不容易将其中之一封印,却已身受重伤,无我剑也近乎灵力尽失的状态。” 严决开始慢慢解释了起来。 “在你见到无我剑之前,它其实已经接近殒灭……你当时所做的,不仅是单纯的维修而已。” 高响插了一嘴:“我知道我知道!在工匠职业中,有一项技能叫做重铸,它只能应用于SS以上的装备。当SS级装备接近殒灭状态的时候才能触发重铸。除了外观不怎么会发生变化,重铸可以全方位提升装备原本的属性,而且有几率附加复数条属性。” “重铸……”安知知茫然地将这个词语重复了一遍。 “没错。”严决低头看向无我剑,“是你重新赋予了无我剑生命。” 他伸手抓住安知知的手腕:“你是我命中注定的……” 面对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安知知瞬间涨红了脸:“什、什……” “铸剑师。”严决把最后一个词汇补完。 原来是“命中注定的铸剑师”啊。安知知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懊恼。但随后又感到害怕起来。她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维修工,还“不幸”地抽签成为了勇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别的本领。 她有什么能耐去当这把传说级武器的铸剑师?这把武器的玄妙之处完全归功于它真正的铸造者。她只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 但不管怎么说,勇者安知知确实是打败恶龙,并且唤醒睡美人,最后还将他平安带回王宫的勇者。 散落在王国各地、仍在孜孜不倦地寻找恶龙领地的其它勇者们通过御用的信鸟得知了这个消息,并纷纷打道回府,回到王都,再一次像宴会那天一样,一股脑地涌进王宫。 “一位伟大的勇者在这场角逐中胜出了。”女王站在高高的站台上宣布道。 高亮的光束被打在安知知身上,她差点睁不开眼睛。 “来自智钢村的勇者——安知知!”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这让她感到无比紧张。 “我将会遵照我的承诺,将我貌美且强大的朋友许配给这位崇高的勇士,以褒奖她无与伦比的功绩。当然,如果她本人已经心有所属,我也愿意以塞勒斯女王的名义,让她得偿所愿。”女王郑重地宣布道。 所有人的视线依然聚焦于同一个重点。 “那么——亲爱的、强大的勇者,你是否愿意迎娶王国的朋友、来自北方的大魔法师、摇光的第一剑客,严决呢?” 安知知正处于一种灵魂抽离的状态。这种状态往往在她产生过剩压力的时候发生。 她飘浮在王宫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脚底下那群心情激动的勇者们,以及自己那尊看上去就傻乎乎的躯壳。 “怎么了?”有另一个灵魂飞到她的身边。 她转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讶地问道。 “这种情况在冥想的时候很容易发生。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种状态下遇见别人。”严决的灵魂说道,“或许我们真的特别有缘。” 他透明的脸上带着温柔又优美的笑意,让人不小心就会沉醉其中。 “我只是,太紧张了……”安知知不安地解释道,“我太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我、我其实……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严决向她伸出手:“不要太担心,这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安知知情不自禁地回应了那只手的邀请。她将自己的手叠了上去,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无济于事。她的手从那只透明的手上穿了过去。 她愣了一下。 但严决很快就调整了手的姿势,他将自己的手恰到好处地垫在她的手掌下。两只手以相切的方式“碰”在一起。没有任何触感,因为他们此刻都并非实体。但安知知却突然觉得好像和这个陌生的世界突然有了连接。 这种感觉不坏。她忽然鼓起了一些勇气。 “如、如果我说愿意,你……会介意吗?”她问。 严决好奇地看着她。 “女王陛下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就将你许配给未曾谋面的勇者,你不会感到生气吗?” 这个问题,安知知在心里放了很久。她第一次进入王宫,第一次看到严决的画像,第一次听到女王陛下的要求时,就产生了这个疑问。 包办婚姻有违自由平等的宗旨。即便在童话故事里,国王随便将公主嫁给某位英俊王子的故事都已经受人诟病很久了,更何况严决又不是女王陛下的子女。他和女王不过是朋友关系。 “不介意。”严决说。 这让安知知的心情有些微妙。她意识到自己是喜欢严决的,不管是因为对那幅画像一见钟情也好,还是因为他曾经保护过自己也好……理由列得太多反而没什么意思。毕竟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有那么多理由的。 能够列举理由的,那不是喜欢,而是条件匹配。 但严决呢?他对自己又是怎么看的呢? 因为女王的约定,安知知此刻拥有了将严决占为己有的权力,但她不喜欢这种扭转他人意志的权力。她不想成为一个打着喜欢名号的控制狂。如果严决不喜欢她,她就不该应下女王许诺的婚事。 “怎么可以……不介意呢?”安知知问,“你可以毫不介怀地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吗?” 不得不说,这世上确实有不介意这类事情的人存在,但安知知肯定不是。 “不可以。” 严决给出了一个令人感到矛盾的回答。 像是要让安知知信服似的,他又重申了一遍:“我才不会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呢。” “那……” “那我为什么会任由女王陛下将我许配给那个素未谋面的勇者?” “嗯……”安知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严决又一次笑了起来:“因为我喜欢安知知。” 因为我喜欢安知知,所以答应了女王的要求?这是什么逻辑?安知知懵懵懂懂地思考着。 但是她现在知道了一件事,他们是互相喜欢的(?) “差不多是世间了,该回去了。”严决突然说,“对于没有魔法的人来说,灵魂长期游离在外,是会有可能再也回不到身体里的。” 安知知慌慌张张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底。 那束光亮还在她的身上,她脸上也依旧是那个傻乎乎的表情,围聚一堂的勇者们正翘首以盼、等待她的答案,而女王脸上则是一个玩味的表情。 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离开身体有一会儿了,但实际上,现实中的时间似乎只过去了几秒钟而已。 “回去吧。”严决做了一个拍拍肩膀的姿势。虽然因为他们两个都是灵体的关系,无法发生真实的触碰,但安知知莫名从这个动作中获得了力量。 “嗯……”她小小地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的时候,严决已经不在身边了,眼前是一束亮得几乎让她张不开眼的强光,强光的后面是无数期待的视线。奇怪,她真的不再感到紧张了。 于是,她看着高高的站台,以及站在台上的女王陛下,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个坚定的声音:“我愿意。” 大厅之中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所有人都为她的决定感动不已,女王陛下也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接着,女王陛下将严决从休息室中请了出来。 大厅中再一次爆发出欢呼。 勇者和大魔法师的婚礼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举行,女王陛下慷慨地借出了王宫。这对新人在宫殿的露台上接受百姓们的祝福。 羞涩的勇者仍然不习惯面对这种大场面,但不至于会再失去意识了。 不不不…… 遥远的东方,有一片明亮的阳光扫了过来,安知知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记忆瞬间退去,然后,另一段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你愿意与这个男人缔结婚姻的契约吗?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都会与他忠于彼此、信任彼此、深爱彼此,直到生命结束。” “我……愿意。” “你愿意与这个女人缔结婚姻的契约吗?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都会与她忠于彼此、信任彼此、深爱彼此,直到生命结束。” “即使生命结束也不会停止。” 两个人在司会的面前郑重发誓。新郎一本正经的话语引起了台下的一片起哄。 其实大可不必搞什么隆重的婚宴,只要带着双方的身份证件去民政局进行登记就可以了。 但无论是法律还是誓言,如果把它们当成是一种约束就太乏味了。 之所以要获得法律的认可,是为了向这个世界虚无的秩序宣告。 之所以要举办宴会,是为了让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见证。 无论如何,此刻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东西被称为爱情。 哦,是的,昨天举办了婚礼。 安知知醒来的时候,还觉得有一瞬间的懵怔。 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第79章 番外(五)祝福 * 新婚第一天, 是个风雨欲来的日子。 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刮着带有凉意的风。 晴天固然是好,但这样的日子安知知觉得也不坏。她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条纹睡衣齐整地贴在身上。 婚礼太累人,回到家里,洗漱完毕, 就这么睡了。甚至连严决是什么时候躺到床上来的她都不知道。 新婚初夜, 把新郎官晾在一旁是不是不太好?她有些愧疚地回过头, 对上了一双促狭的桃花眼。 严决单手侧身撑着脑袋, 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 安知知不出所料地吓了一跳。 众所周知,对于修为到达严决这个地步的人来说,睡眠并不是一件必需品。就像餐后甜点一样, 可有可无, 全看个人喜欢。 所以大师兄昨天晚上是睡了还是没有睡?如果没有睡,难道他就这么撑着脑袋在边上瞅了她一晚上? 安知知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烫了起来。尤其是昨天晚上还做了那么奇怪的梦。 “睡得怎么样?”严决问。 安知知小鸡啄米似的点着脑袋:“挺好的。” “早饭想吃什么?” “鸡蛋三明治。” 除了大师兄居然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躺在她的床上之外,这似乎只是和过去那些平和的日子相似的一天。 这可是新婚的第一天啊。安知知想。 看着严决掀开被子,老老实实地趿着拖鞋去厨房, 安知知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大师兄……” 称呼没有改。感觉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好在严决对此完全不介意。 “怎么了?”他回过头,依然是那种笑眯眯的表情。那副样子甚至能让人幻视到环绕在他周身的快乐的小花花。幸福得好像要冒泡一样。 安知知小小地笑了一下, 羞涩地提议道:“一、一起做吧?” 当然是一起做三明治, 不然还能是什么? 这对新婚的小夫妻乐呵呵地来到厨房。新郎打开冰箱, 拿出那些需要保鲜的食材。安知知将面包片装到烤面包机里面。 “要试试煎鸡蛋吗?”严决一手握着两只鸡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兜住一只, 无名指和小指借手掌的帮助兜住另一只。他手指修长有力, 两只鸡蛋被牢牢地钳制在他的指掌之间。 安知知忽然发现这景象看上去竟怪性感的。不过她当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她歪了一下脑袋:“我怕煎糊。”她显然有过不少失败案例。就算严谨地按照食谱上记载的步骤和时间, 不知为何最后也无法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在厨艺方面她对自己可以说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帮你盯着。”严决则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他当然可以充满自信, 毕竟第一次尝试的时候他就煎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鸡蛋, “不是知知说要一起做的吗?”他还打起趣来。 安知知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是她提出一起做早饭的, 如果她的分工只是把面包放进烤面包机里的话,那参与感也未免太稀薄了。 “好……”她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那、那就试试吧。”怎么回事,内心有些激动,好像真的跃跃欲试,说不定这次真的能成功呢。 热锅,铺油,打鸡蛋。 透明的蛋清很快就变成白色,色块的边缘在油的鼓吹下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颜色渐渐变深。唯独大片白色中间那粒橙色的蛋黄不动如山。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火候没有过大,油也没有放少,蛋黄没有破。这对于安知知来说已经是个破天荒的奇迹了。 “差不多,可以准备翻面了。”严决说。 安知知顿时慌张起来。翻面……这对她来说是煎蛋这项任务中会遇到的最大的困难。 在这个过程中,不把蛋弄破是不可能的。一次性把蛋完整地翻过来也是不可能的,不把油溅出来是小概率事件,更大的可能性是把整张蛋都给弄飞。 “怎……怎、怎么办?要怎么翻面?” 安知知感觉自己一个头有两个大。锅里那个煎蛋看上去史无前例的完美,这对她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种压力,一种把它搞砸就像是犯罪一样的压力。 “我会把它弄坏的……” “不要怕。弄坏了又不是不能吃。而且还有下一个机会。”严决像鼓励小朋友一样对安知知说道。 安知知不知所措地拿着锅铲,她想索性把锅铲丢到大师兄手里然后逃之夭夭,但性子里那些小骄傲使她终究没有那么做。 大师兄说的没错,就算翻坏了,又不是不能吃。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锅铲去靠近煎蛋的边缘。小心翼翼地顶了顶。 因为油放得很足,鸡蛋很幸运地没有粘在锅底,看起来有戏! 她用锅铲将蛋在锅里轻轻挪了个位置,然后单手掂起煎锅,一推一拉。借着惯性原理,鸡蛋从锅里跳了起来,在半空优美地转身,接着啪的一声掉回锅中。 没有完全凝固的蛋黄在锅底被摔得脑浆迸裂。 失、失败了!安知知在心里尖叫起来。她又用锅铲挪了挪煎蛋,那四散的蛋黄已经在转眼之间变成了固体,覆水难收。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糟糕的是,因为她刚才的犹豫不决,鸡蛋的底面出现了焦色,而蛋白的边缘更是在碳化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大、大、大师兄……”她万分惭愧地嗅着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焦味。 “挺好的呀。”严决一脸真诚地点评道,“就是边缘焦了一点,不过有人就是喜欢这样的煎蛋。” 他将盐罐摆到安知知面前:“上点调料?” “嗯……嗯……”安知知觉得自己应该是得到了肯定,心中稍微放松了一点,接过盐罐,稍稍在上空抖了抖。 细白的盐粒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又抖了抖。 细白的盐粒像雪崩一样倾了下去…… “……怎、怎么办!盐放多了!!!”安知知唰地收回手,差点把盐罐子整个儿扔出去。 “这个煎蛋,等下我来吃吧……”她可怜兮兮地看向严决。虽然不是穷得买不起鸡蛋,但她也不忍心就这么白白浪费。 严决笑了起来,变魔术似的拿出另一枚鸡蛋:“索性做成炒蛋吧。两个蛋的话,盐的分量就不会显得那么多了。” 他将鸡蛋在锅沿上磕开,新鲜的蛋液热情似火地涌入锅中。 安知知的手被抓住了,一个温柔的力量指引着她的动作。将刚打下去的鸡蛋戳破,让蛋液蔓延到锅底的每一个角落,让蛋黄和蛋清融合到一起,同时将煎到一半的那只蛋轻轻包裹了起来。 接着,又将连成一大片的蛋给捣碎,被均匀融合的蛋黄蛋清在受热之后变成了柔和的鹅黄色。煎蛋被瓜分成了无数碎片,顺利变成了炒鸡蛋的一部分。 安知知惊讶地看着锅里的变化。 严决适时地灭了火。 面包已经烤脆了,两片,平整地放在一边。垫上生菜、番茄片、酸黄瓜,撒上胡椒,接着将锅里的炒蛋小心地堆放上去。 盖上另一片面包,压紧,从对角线切成两份,用厨房纸包好,防止里面的内容物掉出来。 “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欸。”严决说。 “我也觉得!”安知知眨巴着眼睛。 她以为无法挽回的错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弥补了,以一种皆大欢喜的、充满创意的方式。 没有浪费鸡蛋。也没有人需要硬着头皮吃掉那只明显过咸的鸡蛋。 严决将早餐装盘,安知知倒了两杯牛奶,两人默契地来到餐桌,开始享受共同制作的早餐。 “失败了呢,煎蛋……”安知知张望了一下夹面包里面的蛋粒。 “但是炒蛋也很好吃啊。”严决说。 安知知咬了一口。和平时的鸡蛋三明治略有不同的口感与口味。 “感觉没有大师兄一个人做的好吃。我还是拖后腿了……” “这种事情哪有谁拖谁后腿的道理。”严决笑了起来。 安知知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幸福小花花。 “嗯……是吗?”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三明治,“明天也一起做吧?” 当然是指一起做早餐。 “虽然今天没能把蛋煎好,但是我感觉跟以前相比有很大的进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也许再多练练的话,我也能把蛋煎得很好呢!” “当然可以啦。不过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吧?时间不要紧吗?” “我可以早点起来的。我……我吃了大师兄那么多三明治,也想让大师兄尝尝我做的呀……” 虽然说新婚第二天就要再次投入工作,多少让人觉得有点意犹未尽。但安知知是个热爱工作的家伙,她对此毫无怨言。 这让严决有些小小的失落。但总而言之,知知高兴就好。 * “新婚快乐。” 路过前台的时候,热情的小哥向安知知打了一个招呼。内容居然是实时更新过的。 这让安知知有些受宠若惊,当然不可避免地还有一些害羞。 “谢谢……早上好。”她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点,然后快速穿过工厂的那一片走廊,兔子回巢一样迅速钻进自己的工位。 这无疑是她的一间避难所。但有些该来的事总是会来的。即使可以在早上逃过一劫,午休的时候则避无可避。 “新娘子,这么早就来上班啦?蜜月呢?”何雨思从后方对安知知发起突袭。两条胳膊勾住了安知知的脖子,脑袋几乎要蹭到她脸上。 好在安知知已经逐渐习惯了何雨思这个缺乏边界感的同事,对她的亲密袭击没有感到不快——该不该说,她一直很期望能有一个亲密无间的闺蜜,能让她主动做出这种行为的闺蜜。 算了,很难想象安知知热情似火地做那些动作。流星雨下的亲吻已经预支了她一辈子在亲密接触方面的勇气。 话说回来,蜜月……嗯…… “最近技术部门的活已经堆到天上,不管是维修还是组装都已经忙得冒烟了,这种时候厂长恨不得把你们这些销售部都塞到生产线上去,怎么可能轻易批假。”齐浩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何雨思转过头,笑嘻嘻地对他说了一句:“齐前辈,节哀。” 也不知道让他节的是什么哀。 “不过咱们厂也太没人性了吧?结婚欸,居然只给两天假?” “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两天已经很多了好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质检部同期A说。 “等一等,星期六和星期日……这本来就是休息日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销售部同期B说,“——也就是说,根本没批假?!” 安知知也不知道自己的工位什么时候变成集会所了。她向众人解释道:“因为工厂最近工作量激增,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所以特意选了双休日的……厂长说假期会在之后补给我的。” “那定好了吗?去哪里蜜月旅行?”何雨思八卦兮兮地问。 “还没有……不急的。”安知知说。 “你性子也太温吞了吧?上一对说日后有空再去蜜月旅行的,还没等蜜月安排上,两个人就离婚了。还是及时行乐的好——”何雨思大喇喇地还没说完,就被齐浩按住了肩膀。 她回过头,看见这位优质男青年用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缩了一下肩膀:“不过知知和严决大帅哥,一看就是能长长久久的啦,齐前辈应该是不可能有机会了的。” 齐浩懒得理她。 安知知如今是终于体会到何雨思的口无遮拦了。这丫头,没有张晓宇在一旁镇着,越来越无法无天。时代智钢苦其久矣。 “欸对了,知知,你们婚礼上订的蛋糕是哪个牌子的?我看着不错,婚礼的时候也想在那家店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道哪个部门的同期C突然问道。 众人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到了那边:“你居然要结婚了?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走漏?” “我还以为你再过几年也能加入我们不婚者堡垒,还真是突然给出一个王炸啊!” “对象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时候带过来让我们见见啰?” “见什么呀,又不是见家长。想看的话,到时候婚礼别忘了来就行。” “……” 众人吵吵闹闹了一个中午,终于在预备铃响起的时候才如梦方醒似的陆续离开。 工位上一下子安静了。 安知知想了想:蜜月啊…… 然后很快就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中去了。 * “结婚会减损商业价值。”陆放说。 严决忍不住送给这个恨嫁男一个白眼:“我是一个战士,一个机甲兵,一个预备指挥,我又不需要用商业上的价值来证明自己。” “也是……一个已婚的、成功的、完美的男人。”陆放怅然地说道,“为什么我非得和这样的家伙成为同僚呢。” 严决无辜地看他:“是你自己选的。” “新娘很漂亮。”陆放说,“任职于时代智钢,工龄不长,但是技术和口碑都很好,一个理想的对象。” “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严决警惕地盯了他一眼,不过随后又把脑袋转向另一边,“不过就算你动什么坏脑筋,知知又不可能跟你跑了。” “秀恩爱——”陆放恨恨道,随后从桌子边上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张表格,“请假单先给你,什么时候要用了,直接填好交到上面去就行。” 严决笑笑:“放心,我会挑不忙的时候去。” “短期内应该不会变得很忙。” “嗯,毕竟大战结束了,新的防御系统也很高效,最近也就是一些训练和巡回任务。” “明年军费肯定会进一步削减,但是你又赚不到多少钱了,防卫部还真是前路未卜。” “别说丧气话,说不定下半年就会出现新的单身摇钱树。”严决打趣。 军费缩减说明局势和平,这对他来说算是一件好事,他也弄不太懂身为指挥官的陆放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资金问题——这完全是一个超出其职权范围的工作。他的初步猜测是这位长官以前或许吃过贫穷的苦头。所以也不是不能原谅。 不过有一件是严决后来才知道的。之前那场大战的时候,塞勒斯的军备等级规格普遍比其他行星要高一个档次,据说这就是托陆放的福。总之塞勒斯的防卫部必然是十分感激队伍里有陆放这样的“员工”存在。 “其实我也很犹豫,强迫你去做那些你不喜欢的事是不是不太好。”陆放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拉。 “是不太好。不过我也算不上完全不喜欢——至少没有到讨厌的地步。”严决安慰道。 “我觉得我应该转变一下思路,这个世界上能赚钱的事太多了。像你这样在娱乐圈受到热烈欢迎的人终究是少数,我不能太指望运气带来的财富。”陆放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有什么灵感吗?” “其实我最近在上网课。我从军校毕业之前,其实主修的专业是机甲系统设计,在军队的几年已经把学校学的知识忘得差不多了,打算重新捡起来。” “业余学一点东西是挺好的。”严决搭腔。 “嗯。我想去尝试开发新的运行系统,系统专利的使用费是很高的。这样的话,就算日后军费进一步缩减,我们还能维持现在的军备规模。”陆放表情认真地说道。 “……”严决觉得这事既有一点离谱,又有一点靠谱。 新的运行系统哪里是说开发就能开发出来的?这比重新架构机甲框架还要困难,更重要的是它必须比上一个世代的系统有十分明显的优势,才有可能被普及使用,获得那笔所谓的“专利使用费”。 问题是这话既然是陆放说出来的,那性质就有点不同了。 他这个人,好像用这辈子所有的桃花运为代价,点出了一个“心想事成”的天赋。 * 下班回家。终端上有新消息。 点开,居然是安知知。 先说一句,虽然已经成了一家人,但安知知还是不习惯于主动和他发消息。如果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她必然不会去当主动开口的这个人。 严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急忙忙打开终端,看见屏幕上只有小小的一行: 大师兄,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们要不要去哪里玩玩?我算了算,我大概能请出一个礼拜的假期。 底下还有一个圆滚滚的俏皮表情——很难想象安知知用这种表情说话会是什么样子。严决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出去旅游吗?这当然是个好主意。他早上还觉得安知知过于投入工作,让他有点落寞,眼下她主动提出旅游,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去哪里玩呢? 塞勒斯的规划过于分明,城市化水平太高,没有什么适合游玩的地方。为期一周的旅行的话,果然还是去其他星球比较好吧? 有些资源不充分、开发不完全的星球上还保有独特且优美的自然景象,或者说那种主打娱乐休闲的度假村星球…… 有些难以决断,不过这个不急,可以回家之后和知知慢慢商量。而且,来日方长,他们完全可以一点一点地把想去的地方游个遍。 严决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知知似乎还没有到家,应该是在空轨上和他发的消息吧?比起去哪里玩,还是先想想晚饭吃什么好了。 他动作熟稔地打开门,弯腰脱鞋的时候,看到地上躺着一张陌生的明信片。不像是被落在这里的,倒像是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他将明信片捡了起来,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字迹: 亲爱的知知,还有讨厌的严决,祝你们新婚快乐,携手一生。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