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攀高枝另娶,我嫁权臣你哭什么》 第1章 降妻为妾 灰白院墙下,戴缨枯坐在窗榻上,咳得肩头发颤。她伸出去够茶壶的手,柴瘦得能看见皮下青紫筋络。 “娘亲,你看我给爹爹做的笔筒!”隔壁院传来小儿清亮的声音,是夫君谢容和他正妻陆婉儿的小儿子谢逸。 “逸儿手巧,你爹爹准喜欢。”陆婉儿的声音柔净,满是笑意。 接着是奴仆们恭顺的喊“大爷”,再是谢容温和的回应:“难为我儿心意,爹爹喜欢。” 戴缨的手顿在半空,又颤巍巍收回。丫鬟归雁端着汤药进来,眼眶发红:“娘子,药好了。” “那小儿是逸哥儿?”戴缨没看药,目光注视在院墙上。 “是,大爷和主母最小的哥儿。”归雁把药搁在桌案上,心里发堵,她家娘子和大爷本有婚约,如今却成了妾,被弃在这冷院十年,谢容连踏进来一步都不肯。 戴缨抓起药碗,面无表情地灌下去,苦涩漫满喉咙:“下去罢。” 归雁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终究没敢多说。当年谢容娶了枢密使之女陆婉儿,转头就把自家娘子贬妻为妾。 后来娘子怀了孕,被陆婉儿灌了堕胎药,伤了根本,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谢容却连句问责都没有。 屋门关上,戴缨把胳膊搭在窗栏上,日光下,她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这稀烂的日子,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弥留之际,过往在眼前闪得飞快,她是平谷戴家的女儿,戴万昌的长女,戴家虽说是商贾,却在平谷富甲一方,她和谢容的婚约,是因姑母戴万如。 当年戴万如执意嫁给穷书生谢山,谢山科举、仕途打点全靠戴万昌出钱,戴万昌图的是日后谢山出仕能帮着抬一抬戴家的地位。 后来谢山在京做了七品都事,戴缨就和谢容订了娃娃亲。 十六岁那年,戴缨和谢容本要议亲,戴母却突然病逝,她守孝三年,婚事拖到十九岁。孝期一满,谢家便派人来接她进京。 初进谢府时,姑母待她亲厚,表妹谢珍一口一个“表姐”,表哥谢容更是温柔体贴,让她牵动了心。 他的样貌同儿时变了许多,只有在笑起时才有儿时的影,孩提的她总会跟在他的身后,不称兄长,而是拉长稚嫩的声调,唤他“哥——”。 可自从谢容认识了陆婉儿,一切都变了。 “兄长是不是认识枢密使家的陆娘子?”她问过谢容。 “都是下人乱传,我的妻子自然只有你一个。”谢容当时这样说。 可后来谢容偏拿“仕途艰难,需借陆家权势铺路”当幌子,一边风风光光娶了枢密使千金陆婉儿,转头却又来哄她,让她先委屈做妾,等日后他在官场站稳脚跟,定把她抬为平妻,与陆婉儿不分大小。 她那时眼里心里全是他,竟真的信了这番空口承诺,还傻傻将自己从戴家带来的万贯家财尽数交了出去,只盼着能换他一句“言出必行”。 后来她怀了孕,谢容还常来,她以为能有转机,可陆婉儿带人闯进来,两个婆子按住她,一碗黑稠的堕胎药灌了下去。 那是个成形的男婴,也毁了她的身子。 她拦过谢容,只换来他的冷脸。再后来,陆婉儿接连生了孩子,谢容的心思全在那边,她被丢在这冷院,直到油尽灯枯。 “阿缨……阿缨……”恍惚中,她听见谢容的声音,带着颤。 她睁开眼,他两眼通红地将她抱在怀里,可她已经没力气回应。 日光从浮尘突下,落在身上,慢慢冷了下去。 …… “娘子!这京都街上的小玩意儿,平谷都见不到哩!”归雁端着茶进来,叽叽喳喳的。 戴缨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惊觉自己不是在做梦,两日前醒来,她竟回到了十九岁,刚入谢府不到一个月。 她低头看手,指根到指尖线条流畅,甲盖饱满得泛着粉泽,再走到妆台前,铜镜里的女子面庞姣好,双眼澄澈,双颊透着健康的红,哪里还有半分病气? “无事,就是累了。”戴缨打发归雁出去,指尖在镜沿摩挲,这一世,她绝不再嫁谢容,绝不再沾谢家半分! 可她清楚,这事难。谢容不会放她走,姑母戴万如更不会,戴万如既瞧不上她商户身份,又贪她丰厚的妆奁。 父亲戴万昌也靠不住,他只在乎她的婚事能给戴家换取多少利益,前世她落难,他连手都没伸。 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归雁。”戴缨朝门外喊。 归雁立马进来,眼里还闪着初到京都的欢喜:“娘子唤我?” “把今儿买的簪子、耳坠、香粉带上,去给姑母和珍姐儿送过去。”戴缨声音微冷,“眼下住在这里,脸面上得顾着。” 归雁打开装首饰的木匣子,看着满盒的上品珠宝犯了难:“拿哪样啊?” 戴缨走过去,随手挑出几件最贵重的:“这些给珍姐儿,这几样给姑母。姑母是戴家出来的,敷衍不得。” 归雁点点头,装好首饰和香粉,目光落到戴缨颈间:“娘子今儿怎么把它戴上了?” 这金累丝青玉项圈娘子并不常戴,说它稀贵,稀贵的东西还是掩着好,露出来就会惹祸。 “该让它出来见见光了。”戴缨略有深意地说道。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见戴万如和谢珍——人还是那些人,可她的心境早已不同。 上房里,戴万如正坐着喝茶,谢珍在一旁摆弄手帕。见戴缨进来,戴万如抬了抬眼:“前几日说病了,今日瞧着倒好了些。” “劳姑母挂心,已无大碍。”戴缨屈膝行礼,归雁把首饰匣子递上去。 谢珍眼尖,一把掀开匣子,看见里面的珠宝,眼睛都亮了:“表姐这簪子真好看!” 戴万如瞥了眼匣子,语气淡淡的:“你刚到京都,哪用这么破费。”话里却没推辞的意思。 “姑母和珍姐儿喜欢就好。”戴缨垂着眼,掩去眼底的冷意。 谢珍被匣子里的簪珠晃花了眼,忘形道:“我正愁呢,有了这些,明日去陆府也不怕失颜面……” 话才出口,慌忙掩嘴。 明日是陆家千金的生辰宴,她一直瞒着此事,怕戴缨知晓后也想随去,她自然不愿,一来看不上戴缨商女的身份,二来也怕连累自己被其他贵女轻看。 戴缨岂会不知谢珍自以为是的小心思,陆婉儿的生辰宴并非什么秘密,走一趟街市,并不需要刻意探听便能得知。 正当谢珍费尽心思圆话时,上首的戴万如开口道:“你来之前这丫头正愁烦,说只得了一张帖子,去不得两人,遂要把帖子让出来,让你这个表姐去,难为她的这番心意。” 姜还是老的辣,客气得没有一丝重量,却叫戴缨不得不承情。 谁知谢珍不明戴万如的用意,一听把帖儿让出来,急着张嘴要说什么,被戴万如一记眼刀止住。 她这个女儿一味的没头脑,一匣子簪珠能让她失态,哪像官户娘子。 思及此,戴万如也是无奈,谢山官场多年,仍是位卑权轻,每月俸禄只那么些。 她作为当家主母,里里外外哪一样不需钱财打点,这么些年全靠她当年的嫁妆,是以常常后手不接,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也让谢珍养得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同戴缨相比,反落了下乘。 “陆相千金必是同珍姐儿交好,这才下帖儿给她,就是表妹好意相让,我也没脸接过。”戴缨笑说着,面上没有一丝异样的波动。 陆婉儿眼高于顶,她的筵宴受邀之人皆是极权极贵,若无一定官阶,连陆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为何给谢珍一小官之女下帖儿?无非为着谢容罢了。 谢珍会过她母亲的用意,见戴缨还算识相,有些得意。 “可不是,那样的高门贵府,表姐去了只怕也不受待见……” 谢珍话未说完,一双眼定在了戴缨的颈间。 那是一条极为罕见的饰物,不必上手掂量,只观外形也能看出它的不寻常,璀璨小金珠镶嵌,簇着剔透如水的玉质,项圈两端缀有大小均匀的珠粒和玛瑙,看上去古朴又大气。 “这个项圈怎的从未见表姐戴过?” 戴缨垂首,看向胸前垂挂的项圈:“太沉,我一般不戴它。” 谢珍眼中闪动,把匣子里的珠宝撇向一边:“表姐可否借我戴一日?” 戴缨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而是露出为难之色。 “那是你表姐惜爱之物,怎能随意借你。”戴万如适时说道。 谢珍撇起嘴角:“不过借着戴一戴,又不是不还。” “不是不愿借出,而是此物有些不同……”戴缨似有难言。 “正是看出它的不同才问表姐借,表姐也忒小气。” 戴缨想了想,说道:“既然表妹喜欢,借你戴一日有何妨。”说到这里停了停,又道,“只是切记,万不可将它戴出府门……” 谢珍哪管她说什么,以为她怕弄丢项圈才这般叮嘱,遂满口应下了,却没发现戴缨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 第2章 等我长大娶你 戴缨亲自替谢珍戴上青玉项圈,没口子的夸赞,让谢珍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然后又说了几句闲话,辞了去,出了上房并未离开,折身转过拐角,行至上房侧面。 屋里母女二人的对话,隔窗传来。 “母亲还要留她在咱们府上多久?怎的不打发她走?叫我在小姐妹面前抬不起头。” 跟着是戴万如的声音:“你也别嫌她,她总归要做你兄长的房里人。” “真打算把她嫁给大哥?”谢珍惊呼,兄长年纪轻轻就是国子监丞,官阶虽不高,却也仕途阔达,戴缨怎么配得上。 戴万如横了谢珍一眼:“她那样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你兄长,你兄长自有高门仕宦之女相配。” “母亲的意思是……” “戴家几世经商,到我兄长手里更加隆昌,堆金积玉,万贯家财,他膝下又无男嗣,戴缨出嫁,妆奁之厚必是惊人,届时叫容儿纳她为妾,其嫁财尽归谢府。” 其实真要说,戴缨是戴万如的血亲,她若为妾,戴氏面上并不光彩,但贪心之下一权衡,既想自己儿子娶高门贵女,又舍不下戴缨的丰厚妆奁。 戴万如走到谢珍身边,拿指戳了戳她的头:“为娘这番苦心为得谁?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了她,你出嫁也能风光些。” 谢珍拉着戴万如的衣袖,嬉笑道:“还是娘心疼我,就是给大哥做妾,也是她高攀了。”说着停了一下,又道,“我那表姐心气高,万一她不愿意,如何是好?” “若无登天梯,难摘星斗,只凭心气高有何用,她既入了谢府,便由不得她……”说到这里,戴万如追加一句,“去了陆府千万管住嘴,不该说的别说。” “母亲放心,女儿晓得。” 谢珍明白,这是叫她在陆婉儿面前莫要提及戴缨,陆婉儿虽说对兄长有意,若知道家里有戴缨这么个人,如何肯依?虽说可以搪塞过去,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家门槛太高,在兄长和陆婉儿的事情还未有定数前,不能出半分差池。 …… 回院的路上,归雁实在忍不住,气恨道:“主子,夫人怎能这样!竟让您给表少爷做妾,要不给信老爷,让他出面替您做主,不兴这样作贱。” 戴缨摇头道:“刚才姑母有句话说得很对,入了谢府,便由不得我。” 谢家官位虽低,压制她却是绰绰有余,是以,绝不能冒进,否则随便给她扣个罪名,再难翻身。 她指望不上父亲,谢万昌这人把商人的精明发挥到极致,除非她有更高的利用价值,否则他是不会出面的。 对女子而言,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总有一把枷锁锢着,何谈自由。 她不过就是一枚还能跳动的“棋子”,谁去管“棋子”的意愿,想同谢容解除婚约,绝非退回信物或是解除契纸那般简单。 就算拿回信物,撕毁契纸,只要谢家开口,她那父亲便会再次将她作筹码出卖。 这两家人,朋比为奸,各取所需,谢家想要利,戴家想要名。 若想摆脱桎梏,她需借一把“快刀”,斩断谢家套在她脖子上的镣铐,刀落时,让谢家和戴家皆不敢啧声。 而那把“快刀”就是陆家。 归雁自小跟在戴缨身边,自有她的伶俐处,稍稍一点便能明白其中牵带的关系。 “可惜了那条项圈,怕是有借无还了。” 戴缨声调平平,眼睛望着虚空的远处:“放心,这青玉项圈是烫手山芋,她巴不得还回来。” 归雁呆了呆,不明所以:“这是为何?”刚才谢家姐儿的眼神分明想据为己有。 戴缨笑了笑:“太重了,她拿不住,且看罢。” “所以娘子打算让珍姐儿在陆府闹笑话?”归雁又问。 戴缨摇了摇头,一个谢珍,不值得她动心思,她的目的是脱离谢府,至于谢家人和陆婉儿…… 别说她重生过一次,就算重生几次,自己也没能力对付这帮人,尤其是陆婉儿,她和她的出身阶级差距太大,从一开始就注定。 哪怕陆婉儿毫无缘由地当众了结她的性命,以陆家的势力也能把黑洗白。 戴缨实识务,不会自不量力地同这些大人物交缠,只想平淡过完此生。 …… 晚间,夜色渐深,戴缨沐洗过后凭着窗榻打络子,听得熟悉的脚步声朝院子响来,立在阶下。 “你家娘子呢?” 温润干净的声调,浮于面上的柔,下面是坚毅的力道,谢容其人就像他的声音一样,穿过柔层触底,内里的坚硬让你生痛。 “回表少爷的话,娘子已歇下。”归雁恭声道。 谢容往纱窗上看了一眼,昏黄的烛光中,映着一道薄薄的身影,他走到窗下,拿指在窗栏叩了叩。 “之前你说想去城外的青山寺给姑母祈福,明日我得闲,带你去可好?” 戴缨打络子的手一顿,明日陆婉儿生辰宴,他不去? “不劳兄长费心,这几日身上乏累,不去了。” “身上哪里不好?我叫大夫来看看。” “不是什么病症。” 谢容从袖中掏出一物,搁于窗台:“去外城几日,闲来无事鼓捣了这个,你看看喜不喜欢。”一语毕,窗内仍没有动静:“你早点歇息,等身子好些我带你出府游玩。” 戴缨“嗯”着应下。 窗下之人离开,脚步声远去。 谢容走后,戴缨支开窗扇,将窗台上的东西拿到手里,是一个木雕“小人儿”,圆圆的脸,眼睛弯成新月,扎着两个鬟髻,一边结了一个缨穗。 儿时她的模样。 “阿缨,等我长大娶你,咱们永永远远好下去……” 孩提时天真的话语变了调性,“永远”二字也败了色。 她被陆婉儿强灌了堕胎药,他不再来她的院子,她让人递信于他,求他给一封休书,那时他若让她走,换一个环境和心境,兴许她还能活。 可小厮带回的话却是:“你一妾室哪有什么休书?要么转赠要么发卖,无‘放妻’一说。” 接着小厮又道,“主子爷还说,姨娘安心待在谢府,莫要想些不相干的事情。” 他将她囚困,直到她郁郁而终才现身。 …… 陆家先祖原是开国帝君的佐命之臣,权势较之平常仕宦不同,孰料,族中子弟一代不如一代,只知安享富贵。 在朝为官者多半无实权,致使偌大的钟鸣鼎食之家渐呈颓势。 直至这一任陆家家主,也就是陆婉儿之父,陆家才得以重振。 这位陆大人任大衍朝的枢密使一职,负责军事决策、统军调配,除皇帝以外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员,私下人们尊称一声陆相或是枢相,可见权柄之大。 此人膝下唯陆婉儿一女,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呢,也会着人摘下来给她把玩。 这日,陆府门前车马簇簇,来往宾客不断。 谢珍在丫鬟的搀扶中下了马车,跟着引路婆子进入府内,七拐八绕走入一条绿荫翳翳的小道,穿过几道垂花门,到了内园。 园内楼阁林立,殿宇层叠,山石树木皆有,直到这一刻谢珍才真实体味陆家是何等的高门赫赫。 谢珍心里艳羡,面上却不显露,生怕被人看不起,于是带着自己丫头在园中故作镇定地漫走。 她今日着意打扮一番,衣裳是新置办的,头上簪的珠翠也是挑得那日戴缨匣子里的,还有颈间的青玉项圈。 原以为来了陆府,会见到陆婉儿,谁知一整个白日连人家的影儿都没见着,心里生了怨气。 陆相千金又如何,日后进了我谢家门,管你是谁,都得低身给我母亲奉茶! 日暮时分,陆家下人开始预备晚宴,丽婢环伺中,一少女款款行来。 女子长挑身,细白的肌,乌压压的环髻,一身藕合色华纱,广袖垂至腿弯处,腰系着碧玉带,裙摆处禁步叮当,女子的五官虽不出众,可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了去。 来人正是陆婉儿,才一现身,园中的贵女们围上相互见礼。 谢珍缩手缩脚起来,正在她踌躇之际,有人唤她。 “是珍姐儿么?” 谢珍一抬头,就见陆婉儿领着一群人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谢珍忙福身见礼,陆婉儿执起她的手,笑道:“我还怕你不来呢,你若不来我是要去你府上抓人的。” 随在陆婉儿身边的一众贵女并不认识谢珍,见陆婉儿言语热络,又见谢珍珠翠满头,一身富丽,不知她是哪家的。 谢珍有些受宠若惊,转念一想,又暗自得意,陆家娘子对她亲近必是因为她的兄长,于是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 陆婉儿将谢珍介绍给其他人,众人得知谢珍不过一个七品都事家的女儿,不免轻视。 这时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好精致的项圈,从未见过这般剔透的玉质。” 众人早已注意到谢珍颈间的饰物,又一人戏笑道:“这项圈把咱们都比下去了,成了二流货色。” “可不是,能同此项圈相较的只有婉儿的金镶宝珠璎珞了。” 来参加陆婉儿筵宴的女眷个个家世显贵,以谢珍的身份,平时连话都搭不上,今日却被这番吹捧,乐得晕晕乎乎。 然而,接下来的话惊得她一身冷汗…… 第3章 你在避我? 不知谁道了一句:“倒是奇了,七品之家竟如此粗富,咱们这些破落户反倒不及,就是不知这财从何来……” 又一人轻笑:“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咱们这些立于高处的,不得身清气正?哪像下头这些门户,手握肥差,油水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说,话锋越来越不对味。 谢珍身上冷汗直冒,这可干系到她父兄的声誉,忙摆手解释:“众位姐姐想错了,这项圈并非我的物件,是借戴的。” 陆婉儿见状,冷下去的笑意再次扬起,她在意谢容,不想他被谢珍带累,遂接下话,问道:“哦?珍姐儿佩戴的项圈从何得来?” 此时的谢珍哪还记得她母亲的嘱托,急着把戴缨扯出来,替她挡事。 “这青玉项圈是我表姐……” 谢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可也晚了。 陆婉儿笑容变淡:“表姐?原来你家还有个表姐,她人呢?今日可来了?” 这一问把谢珍问得更加心慌,磕磕巴巴道:“她……她并未随同……” 谢珍越是遮掩,陆婉儿越是狐疑,在谢珍面上打量,转瞬荡出更清亮的笑语。 “我同珍儿交好,你的表姐就是我的表姐,几时带来让我见一见?” 谢珍知道自己闯了祸,陆婉儿刚才看她的眼神叫她心头发毛,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众人跟着应和:“是了,成日就是咱们这些人,你请我来,我请你,多无趣,等不及想看看谢家的表姐是怎样一个妙人儿。” 不及谢珍回答,陆婉儿接话道:“过几日我随家人去城外寺庙祈福,不如珍姐儿将那位表姐带上一道?” 谢珍忙不迭应下。 陆婉儿亲昵地携起谢珍的手,带她游转园景,细细问起那位表姑娘的情况。 …… 霞光退去,天边染上深蓝和浅蓝,杂糅一点点的墨色。 用罢晚饭,戴缨带着丫头往后园散步消食,手里打着一把团扇,姿态闲适。 前方拐角处行来一人,微暗的光线中,观得那人身量挺拔,夜风卷起他的衣摆,无声地朝她走来。 谢容这类人,即使看不清面目,凭着那一身丰迥之度,也能肆无忌惮地闯入人心。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戴缨立住脚,静在那里。他走到她的面前,清逸的面庞变得清晰。 “你在避我?” 戴缨低下眼,说道:“兄长哪里的话,你我年岁不小,虽为兄妹,却也男女有别。” 话落,砸下一瞬的安静。 谢容逼近一步:“男女有别?你入谢府不就是待嫁于我,将做夫妻的两人,何来男女之别?” 夫妻?戴缨平下的心绪在讥讽中生出隐痛,她一个妾室,连要他一封休书的资格也无,哪来的“妻”? 于是抬头看向谢容,一眼就望进了他的眼底,仍是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眸,叫人永远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看着他,没有任何言语,如不是经历一世,怎会想到在她面前举誓的他,狠心将她撇下十年,隔着墙垣,不愿见她一面,直到死…… 戴缨的目光太过专注,谢容在怔愕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心慌,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自己,明明她就站在面前,却隔着好远似的,竟忍不住想以指尖揾一揾她的眼角,让她别这样看自己。 “缨娘……” 戴缨缓缓低下头,再次抬头时,眼中流绪尽掩,平静如砥。 “小妹有个请求,不知兄长可否答应?” 谢容松下一口气,笑道:“说来,只要我能办到,没有不应的。” “兄长可否解除你我二人的婚约?” 谢容面上微冷,问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戴缨懵懂道:“听说了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想探究出一点痕迹:“婚约是两家订下的,这个我办不到。”顿了片刻,又道,“阿缨不想嫁我么?” 戴缨换了一种语调:“我同兄长玩笑呢,你就当真了。” 谢容还想再问,戴缨却福了福身:“夜已晚,小妹这便回了。” 说罢转身离开,谢容,机会我已给你,奈何你不要,如此……都别想好过。 戴缨离开后,小厮上前,不知在谢容跟前说了什么,谢容听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谢府侧面的窄巷内,没有光亮,墙影下停着一辆华车,几名仆丛守于巷口。 车里传出女声:“谢郎今日怎的没去?” 陆婉儿问完后等着回答,好一会儿,谢容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 “有些私事耽误了。” “什么私事,比我的生辰还重要?” 她从谢珍嘴里探知谢家住着一位名叫戴缨的表姑娘,家中行商,陆婉儿双手绞着帕子,明知私会外男不对,却急于想听他的回答。 然而,谢容冷着腔子轻描淡写来了一句:“既是私事,不便相告。” 她听出他的语气不快,没再继续发问,她的门第比他高出许多,在他面前却显得过于小意和讨好。 “前些时我向父亲提及你,他还问了几句你的事。” 谢容听说,提起几分精神,能被那位大人问及,才是他在意的。 “陆相可有说什么?” 陆婉儿赶紧说道:“我父亲说他知道你,年轻有为……” 谢容眯起眼,以那位大人的行事作风,“年轻有为”四个字他不会说。 整个大衍朝真论年轻有为,无人能敌过那位大人自己,弱冠之年峥嵘尽显,而今更是位居宰执之列。 可谓是千载一人。 谢容对这位枢密使,敬畏中掺着惧意,有一种想被仰望之人看见和认可的期许,转而对陆婉儿放缓语气:“今日确实抽不开身,你莫恼。” 心上人的软语,叫陆婉儿心里欢跳:“我送你的荷包可戴了?” 谢容“嗯”了一声。 “拿来。”陆婉儿说道。 谢容从腰间抽下荷包,揭起窗纱一角,递入。 陆婉儿接过,将折叠的纸页放入荷包,然后从窗纱递出:“这里面有谢郎想要的。” 谢容看了荷包一眼,接过的同时,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女子的指尖,这似有若无的触碰,叫陆婉儿既羞怯又贪恋。 从始至终,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亦从不否认内心的算计,要青云直上,要位极人臣,野心的外放需要权力依撑,陆婉儿便是他的晋身之阶。 对他来说,儿女私情终须屈于权势之下。 但这并非代表得了权势便要割舍柔情,他都要!他既会娶陆家女,也会把戴缨拴在身边。 彼边…… 戴缨刚回院落,正准备进屋,谢珍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闯进院里。 “表姐能耐,人虽没去陆府,却叫陆家娘子惦着,当真是好算计!” “珍姐儿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戴缨问道。 谢珍冷笑:“怪道愿意把青玉项圈借我佩戴,我巴巴跑一趟,原是给你作嫁衣!让陆家娘子点名要见你,都说无商不奸,果真如此。” 接着就把初八那日陆家去寺庙祈福,让戴缨同去一事道了出来,说罢,将手里的木匣子往地上一掷, 谢珍本想找个由头将青玉项圈据为己有,现在却不能了,不仅得不到,还让戴缨有了崭露人前的机会,如何不恨,装都懒得装了。 戴缨弯腰将木匣拾起,拂净表面的灰土,打开看了一眼。 “珍姐儿这话好没道理,分明是你开口要它,我稍有犹豫,你便怨我小气,怎么反怪我来?” 谢珍语塞。 戴缨又道:“我曾提醒表妹,莫要戴出门……想来这话也是没入耳。” “你……”谢珍理亏,却又不愿承认,转而露一个恶恶的笑,“表姐嘴头子厉害,我说不过,我母亲叫你去前面,走一趟罢。” 戴缨心底冷笑,这才一点点动静,就让戴万如起了戒备。 戴万如见了戴缨,挥手让谢珍和其他人退下,屋里唯她二人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又冷又硬。 “你的那点小心思,打量我不知道?” 撕下伪善的面皮,哪还有以往的亲热。 不待戴缨回话,戴万如又道:“你同我那兄长一样,最惯明里与世无争,背里尽是算计,你见容儿与陆家小娘子交好,便想从中作梗,坏我儿姻缘,是也不是?!” “你也不丈量自己是何身份,如何同陆家千金相比。” 戴缨面露惶恐,解释道:“姑母何苦这样轻贱于我,阿缨虽出身不高,却也知进退。” 说着从袖中抽出帕子,拭去腮颊上的泪,“适才姑母的那番话阿缨听出大概,原是表兄得了陆家娘子垂青,若表兄能做陆家东床快婿,阿缨只有欢喜,哪敢生出别的心思。” 戴缨确实没做什么,不过戴万如却想借此契机压一压她,叫她心里有个数,谢容不可能娶她为妻,以断她的妄想。 “初八那日若见了陆家娘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当清楚。” 戴缨故作不明:“阿缨愚钝,不知该说什么?” 戴万如耐下性子:“虽说你我两家从前有婚约,可今时非同往日,你若识趣,待她问你身份时,你只说是暂住的表亲,不日就会回乡。” “放心,只要你安守本分,姑母不会亏待于你,待把陆家千金迎进门,会让容儿给你一个名分。” 戴缨在心里把戴万如恨骂千万遍,可面上却并不显露,她得忍,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戴万如见戴缨乖顺,懒懒地摆了摆手,“去罢。” 戴缨低垂目光,默然退下。 …… 陆婉儿愁闷一晚的心绪,在见到谢容后散了。 喜鹊见她家娘子回程的路上,一直傻笑,时不时将指尖放到唇边,心叹道,娘子一心在谢家郎君身上,情愿低嫁,不过依她看,她家大人怕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深夜的街道,从远处响来铁甲铿锵声,伴着齐隆隆的步声。 陆婉儿揭开车帘,往外看去,不看还好,这一看,大惊之下赶紧命令车夫:“快,把车赶到暗处避一避。” 车夫应声,将马车驱至角落。 陆婉儿咽了咽喉,将车帘揭开一角,睁眼看去。 手持军器的禁卫并成两列,肃整前行,步声震荡,在这群魁伟军列的中间是一人一马。 马蹄嘚嘚,似是悠慢,却压着整个军队的步调。 一人端坐鞍上,背影削直,在黑夜中有些模糊,哪怕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威压,叫人不敢冒犯。 不似武将的粗野壮硕,却也不似文弱书生的清癯,静默的影儿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恰到好处。 陆婉儿心虚地放下车帘,也是不赶巧,居然碰到从宫中归府的父亲。 此时的宾客大多已散尽,偶有几户官眷从陆府大门出来,见了眼前的情形,赶紧回避到一侧。 待这位大人进府后,才在下人的搀扶中走出。 其中一侍郎家的女眷问向身边的紫衣妇人:“今日我见陆家小娘子十六年岁,想不到陆大人看起来还很年轻,正值盛年。” 紫色妇人低声道:“你才迁来京都,知道得不多,那陆家小娘子并非陆大人亲生。” “非亲生?” “是呢,这位大人至今仍独身。”紫衣妇人说着,顿了一下,把声音压得更低,“这里面说来有一桩秘事……” 第4章 难道有断袖之癖? 那侍郎娘子随她家大人迁来京都不久,官场之事自有她家老爷打点和料理,而官场之外的事,也有它独有的价值。 特别是京贵圈的秘闻,然而说秘闻也不对,准确说来应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事,私下里大家相互通传,算不得秘密。 侍郎娘子干脆邀紫衣贵妇同乘马车,想要打听更多。 “这位陆大人缘何三十多仍旧独身?那陆家千金竟是收养的孤女?”说罢,想到什么急掩住口,低呼一声:“难道陆大人有断袖之癖?” 这会儿坐上马车,紫衣妇人说得也就多了:“这话可不兴乱说,咱们这位陆大人,手握枢机,公务勤恪,其心性和行事威肃、苛正,非一般之流。” 这位新进京都的贵妇人糊涂了:“出身高门望族,弱冠显达,又无殊癖,这样难得的俊才,内宅怎会空悬,即便没有姬妾,正头娘子也该有,一来统奴仆,肃家规,二来持中馈,理家计。” “这话没错,不说官家子弟,便是一般的富户,哪个不是早早定亲,十四五的年纪娶妻也是平常,房里有一两个通房丫头那就更不必说。” “正是呢。” 紫衣妇人继而道:“陆大人早些年若是立妻室,或是纳姬妾,如今子嗣也有好大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些事情……” 紫衣妇人停了一会儿,又道,“那会儿陆大人不上二十,正是金鞍玉勒的风流之年,家中给他定了一桩亲事,女方家世不错,谁知亲事定下没多久,那女子就死了。” “死了?!”侍郎娘子唏嘘道,“是个福薄的,若是活着,这会儿何等的尊荣。” 紫衣妇人摇头道:“你听我继续说,不是福薄,而是根本就活不了。” 马车在寂静的夜道上辘辘前行,车内喁喁私语。 “那女子死后,好端端一桩姻亲就此作罢,当时人们也没想太多,同你一样,只当那女儿家命薄,身体染恙早早去了,之后陆家缓了一年,再次给陆大人相看女方……”紫衣妇人说到这里,补说一句,“陆大人少年才俊,加上陆家的世族底蕴,寻一门当户对的亲事很容易。” 侍郎娘子点头称是。 紫衣妇人说道:“时过一年,陆老夫人……也就是陆大人之母相中了一户人家,两家门第相当,也是合配,孰料过门前夕那小娘子……” 侍郎娘子惊呼:“又没了?” 紫衣妇人点了点头:“自此,陆相克妻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于是鳏居到如今?” “那也不是,之后陆相登立朝堂,权势愈隆,也有人家不顾传言想要攀附,此类人还不少,却都被他给拒了。” 侍郎娘子不明,继续问道:“这又是为何?” 紫衣妇人张了张嘴,似有踌躇。 这位枢密使,姓陆,名铭章,字晏清,他的事情可不是一两句能讲完的。 正巧马车停下,紫衣妇人起身辞去,侍郎娘子自然看出话未道尽,想再多问却是不能。 …… 彼边,陆婉儿见她父亲从宫中回府,避到一侧,待人进入府中才敢现身,车夫将马车赶至角门,下了马车,从角门进入内园。 还未过仪门,便看着前方一个人影立在小径边,似是守了多时。 “小主子这是才回?” 说话之人一身靛蓝色长衫,年约三旬,模样端正和煦,是陆铭章身边的亲随,名长安。 陆婉儿见了长安,心里一咯噔,故作镇定道:“安叔,我适才送别家女眷,这不才折回么。” 长安嘴角带笑,看破不说破,恭声道:“家主请小娘子去一趟书房。” 陆婉儿知道躲不过,只好往书房行去,走到那处院子,立住脚,从月洞门往里探看。 院子很静,花荫蔓草下一阵阵虫鸣,墙角有一排棚架,架子上攀爬着藤蔓,到了季节,便会结出紫红的葡萄。 在她的印象里,院子里的物景几经变动,但这个棚架好像一直未曾动过,架子上的藤蔓依旧,平日下人们会稍作修剪。 陆婉儿将视线移到对面的窗扇上,窗纱被烛光透成浅黄色。 长安引陆婉儿进入院内,走上台阶,轻轻叩响房门:“阿郎,奴将小娘子领来了。” 房里传出人声:“让她进来。” 长安应是,躬身到一边,示意陆婉儿移步。 陆婉儿整肃衣衫,推开房门,进入屋室。 一眼就看见桌案后之人,褪了官袍,着一件鸦青色直裰。 那人眉目微凝,闲闲地靠坐着,一手拈着信纸,纸页很薄,光下隐约透出排布的小字,另一只手搭在椅扶上,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 这人正是她的养父,陆铭章。 她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幸是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对生身父母没有半分印象,而他的幸运源于眼前之人。 他将她当亲女儿教养,不曾亏待半分。 在她的印象中,陆铭章算不上严父,因为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却也算不上慈父,因为他不曾对她笑过。 事实上,养父的五官很耐看,不是世俗认定的俊颜,有种别样的韵致。 他的眼皮很薄,带一道淡淡的褶,眼尾如丝墨勾勒,鼻梁挺直,肤色是文人所持有的清冷。 俊美、英朗等浮于面上的词,放在他的身上不合洽,反倒有损他的身份,而他凝肃的神态,也常常叫人忽略他年轻的样貌,和真正的年纪。 这么一想,她好像从未见父亲发自内心地笑过,明明才三十来岁,却总是端严着面庞,同众人隔着无形的距离。 很早以前她就有了认识,她未来的夫婿一定要同父亲大人这样,卓尔不群,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高出众人的君子。 在她看来,没有哪家女子可以配得上父亲。 而谢容就相当于年轻时的父亲,她从他身上看到了潜力和相似的神形,趁他未形成大势之前,伴他身边。 所以她认定了谢容,她要嫁他。 陆婉儿的进入并未引得陆铭章的注意,一双眼仍落在信纸上,终于,从信纸上抬眼,淡淡道:“去见谢家那小子了?” 陆婉儿不敢隐瞒,也隐瞒不了,点了点头。 陆铭章将书信搁放于桌案,声音不疾不徐:“再不许同这家人往来。” “为何?!” 父亲知她心仪谢容,先前隐约听说,他同老夫人提及过她的婚事,还托老夫人探问谢家的情况。 且父亲并非一味讲门第之人,更看重心性和才干,虽然谢容官阶不高,可他还年轻,比那些只知风流作乐的膏粱子弟不知强上多少。 为何这会儿突然转变态度。 陆铭章抬眼看向自己的养女,他从未将她看外,可他到底是男子,女儿家的教养,不好过多指摘,严格说来,这丫头是在他母亲,陆老夫人身边长大。 “老夫人替你相看了另几家,皆是门户不错的子弟,但谢容不可。” “父亲!” 陆婉儿急得要说什么,陆铭章却摆了摆手:“下去罢。” 陆婉儿立着不动,心里不甘愿,然而陆铭章一个抬眼,她就怕了,赶紧福身,乖乖退了出去。 陆婉儿离开后,长安进到屋内,走到桌案边侍茶,瞥了一眼桌上的书信。 “小主人日后定能明白阿郎的苦心。” 那位谢家小郎有婚约在身,却还来招惹他们家小娘子,其中心思不言而喻。 陆铭章的视线落到摊开的信纸上,随口问道:“那丫头是平谷戴家的?” “是,谢家夫人原是戴家家主的亲妹子,那小娘子同谢家小郎君乃表亲。” 陆铭章点了点头:“名字。” 长安怔了怔,反应过来阿郎问得什么,答道:“姓戴,单名一个缨字,戴缨……” 第5章 该给她找个婆家 此时府里的戏班子撤去,园中的花植仍挂着彩灯,下人们来来去去,收捡桌面。 陆婉儿从书房出来,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往另一边去了。 喜鹊见方向不对,问道:“主儿,天已晚了,不回屋歇息?” 陆婉儿斜睨她一眼,喜鹊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两人行至正院,院子还亮着灯,几个媳妇正指着小丫头们端盆递水。 此时门帘揭开,从里走出一个年长妇人,目光同陆婉儿撞上,走到阶下,笑问道:“小娘子这会儿怎的来了?” 陆婉儿越过妇人的肩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周嬷嬷,老夫人可歇下了?” 这周氏是陆家老夫人的陪嫁,一直随在身侧侍候。 “才拈了一遍佛珠,正要歇呢。” 周氏说完,见陆婉儿仍立着不动,知道有事,遂说道:“小娘子稍候,容老奴往里通传。” 周氏进了屋,没用多久走了出来。 “老夫人让小娘子进去。” 陆婉儿进到屋内,绕过帷屏进到里间,一眼便看见罗汉榻上端坐的锦衣老妇人,忙上前偎在她的身侧,讨巧卖乖道:“祖母——” 陆老夫人拍了拍孙女儿的肩,揶揄道:“到底是年轻,自己玩闹好了又颠颠跑来闹我。” 陆婉儿吃吃一笑,知道老夫人疼她,且老人喜欢小辈们的鲜活劲,于是言语越发乖觉。 “婉儿如今又长了一岁,再不闹祖母的,只想多陪着您老人家,在跟前逗乐子。” 陆老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周嬷嬷说道:“一转眼也有十五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 周嬷嬷笑着点头。 陆婉儿脸上一红,难为情道:“祖母怎的拿婉儿玩笑。” “你父亲向我提过你的亲事,我正物色着……” 陆老夫人话未说完,陆婉儿绞着指,低声道:“婉儿不想嫁那些人家。” 陆老夫人嘴角的笑淡下去,给周嬷嬷睇了眼色,周嬷嬷便带屋中一干人退出,待屋里只她二人时,陆婉儿扑通一声跪下,把自己心仪谢容之事道了出来。 “谢家那位小郎已有婚约,并非你的良配。” 陆老夫人曾看过谢容的画像,长得确是一表人才,谁知一番查探才知,他府上还有个平谷来的表妹,且是儿时定下婚约。 陆婉儿掩泣道:“这里面定有误会。”不知想到什么,又道,“一定是那个叫戴缨的女子,祖母,那女子只是借住谢家的表亲,且是商户,谢家乃官宦之家,怎会娶一商女。” 陆老夫人看着面前的孙女儿,有些拿不准态度。 谢家官位虽低,但谢家儿郎年纪轻轻已是国子监丞,仕途坦阔,应当不会同商户结亲。 这方思忖间,陆婉儿眼珠一滴溜,伏到陆老夫人的膝头,言语中带着讨好。 “今日晚宴上,谢家的珍姐儿同我说,初八那日他们家也要往青山寺祈福,正巧同咱们撞上一日了,不如两家一道,也是热闹,祖母可借机相看相看。” “还有……那个叫戴缨的小娘子也去,届时孙女儿亲自讨她的话,若真是那般,婉儿便断了这一门心思,再不同他家往来,婚嫁一事全听祖母安排。” 陆老夫人听此一说,觉着可行,遂点头应下了。 周嬷嬷送陆婉儿出了上房,指了两个下人:“提灯引路,把小娘子送回院子。” 看着陆婉儿离去的身影,周嬷嬷暗自嗟叹,阿郎名下只这一女,且不是亲生,老夫人前些年还费心力地替阿郎张罗亲事,可阿郎一概拒阻。 渐渐地,老夫人也歇了心思,兴是年纪上来了,把这没有血缘的孙女儿看得格外亲。 那二房、三房还有偏院的曹氏,一面享受着阿郎重振陆家,给族中增添的尊荣,一面又暗戳戳起旁的心思。 还有那些远房旁系,一门心思地想把自家孩儿过继到阿郎名下。 总之,阖族上下也就面上看着光亮,内里并非一条心。 …… 谢府后院…… 丫鬟正替谢山宽衣,戴万如走了进来,挥手让丫鬟们退下。 她走到谢山身后,一面替他更衣一面说道:“陆家小娘子要见缨娘,这可如何是好?” 说罢怨了一声:“那丫头年纪不大,鬼得很,也不知是不是算计好的。” 谢山慢悠悠说道:“你们戴家出来的。” 戴万如也是戴家出来的,听了这话心里不喜,却也不能反驳,自谢山当官后,她在他面前总是低一等。 “陆家是何等门户,陆大人岂是好糊弄的,我先前就同你说过,找个由头把戴家的亲事退了,凭你妇人之见,偏贪那点子嫁妆,还把人接到京都来。” “老爷说得好轻巧,这些年府里的艰难您不是不知道,且不说您,就是容儿如今的国子监丞,那不也得左右打点,府里府外的,哪一样不得撑排场,顶着这么个官户头衔,进来的少,俱是往外出的。” 戴万如越说越不是滋味,自她跟了谢山,头些年寄住在戴家,受了多少嘲笑,下人们面上不说,私底下说长道短,说她哪里是嫁出去的姑娘,分明是招了个赘婿。 后来谢山做了官,以为就此可以扬眉,谁知到了京都,立了门府才体味到,谢家喝的汤比戴家喝的水还清。 除了名头好听,还不如她从前在戴家的日子, 谢山见戴万如两眼微红,想她多年来操持家计不易,缓下语气:“行了,行了,适才容儿来找过我,陆小娘子给他递了信,初八那日陆家去青山寺,这可是个机会。” 戴万如拭着面上的泪,有些担忧:“话虽如此,可陆小娘子指名要见缨娘,这一碰面可不就完了。” 谢山走到床榻边坐下:“缨娘那边容儿自会处理,不用你去操这个心。” 戴万如还想再问,谢山已躺下,拉起被子闭眼睡去。 次日,天未亮时,落起微雨,湿了小院的石板。 院墙下的花草,还有架上攀着的蔓藤用枝叶接着雨,簌簌回应着。 湿润的晨风从半掩的窗隙吹进屋里,屋中光线黯淡,床榻的纱帐随风轻轻鼓动。 隐隐可观得帐下侧卧的身形,曲度有致,柔和下去的腰肢随着绵长的呼吸像是弄风细柳。 一双修长的腿微蜷,舒适自在的夹着薄衾,宽大的裤管卷到膝弯,露出玲珑白腻的小腿肚儿和纤细的脚踝。 朦胧中,戴缨感觉有些凉,平过身,把一双脚缩进被中,再辗转过身,面朝外,睁开惺忪睡眼。 窗扇被风吹开,雨飘了进来,临窗矮几上的茶碟接着雨点,一滴、二滴…… 她将眼睛闭上,凭着感知抬手摸了摸脸颊,是温的,再次睁眼,透过窗扇看向外面。 只能感知到院中影影绰绰不可名状的轮廓,还有深深浅浅的雨声。 戴缨从床上撑起,披衣下榻行到窗前,跪坐于窗榻上,将窗扇推得更开,探出手伸向雨中。 再有两日就是初八,她已得知那日陆家人会去青山寺祈福,谢家人也会去,而她的转机就在那日。 一阵凉风袭来,激得她打了一个寒噤,赶紧把窗扇闭上,现在可不能着凉,不然初八那日还怎么上演好戏。 此时天还暗着,于是重回榻间,掩被再次睡去, 归雁从侧间出来时,天色已明,出了屋,让院子里的下人备水,然后折身回屋唤戴缨起身。 “不知几时落了雨,地面还湿着,娘子今日可要出府?”归雁一面扶戴缨起身,一面问道。 “雨可停了?” “停了,天还阴着。”归雁往外望了一眼,“只怕一会儿还要下哩。” “不打紧,你让小厮备辆马车,就是真落起雨来也淋不着咱们。” 戴缨不喜计划好的事情随意变动。 就算没有陆家这一茬,她也准备往寺庙去一趟,想着给过世的母亲祈求福佑。 给亡者祈佑,衣着不可太艳,只是此次来京她未带素衣,想着去成衣铺子置办两身。 因要外出,归雁从衣橱取出一套熏香衣衫,伺候戴缨更衣,又引她坐到妆台前,替她绾发。 她家小娘子的头发又黑又密,盘绾起,乌云堆叠,衬得秀发下的脸越发莹白如雪。 那一双清亮的妙目天生七分机灵,闪动中不经意透出三分惹人的娇憨。 正是这不够纯粹的天真,不够精明的算计,让人想去捕获眸光中更多的信息,想要探知眉目转盼间更多的意趣,更想多看几眼。 归雁知她家娘子不喜敷粉,只用香膏在掌心匀化了,抹在面颊上,最后点上胭脂和口脂。 刚穿戴好,下人传知谢容来了,并迎到外间坐下,看了茶。 手边的茶水换过两盏,戴缨从里间出来。 “兄长怎么这会儿来了?” 谢容看向戴缨,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定了定,再转向别处。 “有件事情同你相商。” 戴缨敛裙坐下,微笑道:“兄长说来。” 谢容点头道:“初八那日青山寺上香,你就别去了……” 第6章 被包占了 闻得谢容的话,戴缨交叠于腿上的双手微微一颤,面上却保持平静。 “兄长担心什么?怕我去了让陆小娘子误会?怕她知晓原来你有婚约在身?” 谢容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知道了……” “兄长何必多此一句,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我需要借陆家的势,你可知道?” 戴缨点头:“知道。” “那你定能理解我的为难,对不对?” 戴缨不去回应,而是转开话头:“兄长一向明决,怎的这会儿倒糊涂起来,把我隐下不是更叫陆家疑心?反而弄巧成拙。” 谢容听出戴缨话里有话,问道:“依阿缨的意思该当如何?” 戴缨微笑着,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呷了一口:“先前姑母已告诫过阿缨,阿缨很是受教,毕竟血浓于水,咱们两家连着亲,只有谢家好了,戴家才有更大的仰仗。” 谢容往戴缨面上望去,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然而一无所获。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自是真心,阿缨并非那拈酸吃醋、不明事理之人,在阿缨看来,我同兄长是一条船上的人,只有兄长好了,阿缨往后才有好日子。” 谢容心尖尖萦绕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是喜还是烦闷的心绪。 按说戴缨表现出的大度和理解,他该高兴,可转念间,好像她的反应不是他想要的。 她该跟他泣诉,问他要一个承诺,他会应下她,毕竟他对她的情意不假,二人自小就玩在一处,他将她看着自己的一部分。 哪怕中间分隔了几年,他也一直惦着她。他曾对她说,他们会永永远远地好下去。 将她从平谷接来京都,也是他向母亲提及。 “难为你这般善解人意。”谢容面上似笑非笑。 戴缨察觉出谢容的异样,掐了掐指尖,违心道:“阿缨不计眼前,为的是长长久久同兄长厮守。” “当真?” 戴缨点道。 谢容失意的心情这才好转:“你放心,娶陆婉儿只为仕途,无关其他,待我日后在朝堂立住脚,便抬你起来做正头娘子。” 戴缨嘴角含笑,这话听着耳熟,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只想快些让谢容离开。 “兄长不必忧烦,明日我会照姑母的意思行事,阿缨只是前来投靠谢家的表亲,你我二人并无婚约。”戴缨停了一会儿,又道,“只要咱们不认,婚约一事便不作准,陆家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在大衍朝,民间婚约属于私约,只有闹出纠纷,官府才会受理,属于被动备案。 谢容走到戴缨身边,俯下身,替她绾起耳边的碎发:“缨娘,你有这份心,我必不负你。” 戴缨强忍不适,说了几句闲话,终于把谢容送走。 此时的天不见放晴,反而越来越阴沉。 归雁往她家娘子面上觑了一眼:“咱们还去街市么?” “去。”戴缨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再这么待下去,她怕自己往井里撒一包药粉,都别想活。 明天,明天一过就好了。 一辆马车从谢府侧门驶出,径直往成衣铺子行去。 戴缨置办了两套成衣,不想立马折回谢府,恰逢午时,便让车夫驱车到福兴酒楼。 她身份虽不高,可钱袋子却是充盈,衣食住行从不亏待自己。 福兴酒楼并不算大,也非京都城一等一的酒楼,上下通共只有两层。 但这家的酒菜却是格外的好,戴缨口舌刁钻,吃惯了好东西,到了京都也只有福兴酒楼的饭菜合她胃口。 入到店里,许是天气的原因,一楼客堂稍显清冷,零散坐着三两桌食客。 客堂里的光线比外面还要暗上几分,窗檐上的棚子被风刮得“呼啦啦”直响。 店伙计见来人是两位女客,赶忙迎上去。 “哟,这天黑沉沉,风里夹着雨点子,戴小娘子还出来,只怕一会儿雨脚阻了回去的路。” 戴缨笑道:“小哥儿好记性,来过几回,你便记住了。” 店伙计嘴皮子利索道:“戴小娘子与别个不同,人好,出手还阔绰,迎您进来,就跟请进一尊菩萨似的。” 一旁的归雁听说,扑哧一笑:“你这小厮,只怕我家娘子在你眼里不是菩萨,是财神爷爷。” 说笑着,店伙计引二人引到窗边的位置。 “本该领小娘子去二楼,只是今日不赶巧,二楼被包占了。” “无事,坐哪里都一样,还是拣那几样上。”戴缨说道。 店伙计斟上茶水,应下去了。 戴缨侧过脸,望向街面,行人来去,脚步匆忙,想赶在落雨前回家。 不一会儿,饭菜摆上桌面,两人开始用饭,此时雨点落下,越下越大,越下越火炽,在地面激起白色的烟。 戴缨望着雨幕发怔,心头掠过一丝暗影,照这样下下去,明日出行只怕要变…… 正在这时,虚怔的目光穿过窗沿,瞥见二楼突出的平台。 这家酒楼由两间铺面打通,且两间铺面恰好处于拐角,坐在她这个位置,可观得二层延伸出的平台。 那里坐着一人,玄色翘头朝靴,苍青色的衣摆,雨水随风飘入,那衣摆因沾了雨水的缘故,洇成了墨蓝色。 戴缨下意识抬眼往上看,视线阻碍,看不到更多,便转开目光,仍投到雨幕中。 也是这会儿戴缨才发现,窗下蹲着一妇人。 妇人头身湿了大半,头发粘黏,油垢地贴在脸颊,胸口还兜着一个鼓鼓的布包,凝目再看,布包里裹着一熟睡的小儿。 妇人蹲坐在地,佝偻着身,尽量把自己的怀抱蜷窝,护着怀里的小儿。 她的身边是一个竹篓,篓筐里堆得不知什么,垒得满满的。 戴缨静静看了这对母子一会儿,起身走到过道,行到妇人身边,敛裙蹲下。 “阿嫂可是京都人?” 妇人陡然见这么个金玉人儿,有些不知所措,点点头:“是,奴家是京都人。” 说罢,看向戴缨,问道:“小娘子听口音不像咱们这儿的。” 眼前这位小娘子,声音甜净,虽是操着京都腔,仍能听出不一样的口音,语调软款,像是俏皮的细语。 “我是外地来的。”戴缨说道,“从老家来这里,坐马车也得好久。” “那离京都可远!” 戴缨笑着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街面积洼的水,问道:“阿嫂,京都这个季节雨水可多?这雨会下到几时?” 妇人反问一句:“小娘子打算返乡么?” “明日去城外的青山寺给亡母祈佑,若是有雨水,只怕去不得了。” 妇人笑道:“京都这个季节雨水也就一阵,越是下得凶猛,停得越快,小娘子不必忧心,用不上半个时辰雨脚就歇了。”说着又补了一句,“明日必是个顶好的大晴天。” 戴缨一扫心头的愁郁,微笑道:“那借阿嫂吉言。”转眼看向一旁的竹篓,里面装着一个个圆圆实实的褐色疙瘩,“这是什么果儿?” “羊奶果儿,别看它壳子丑,里面的果肉却是鲜甜。”妇人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揩了揩,从篓筐取出一个掰开,递给戴缨,语中带着一点期盼,“小娘子尝尝看?” 戴缨接过,她从未见过这类果儿,外壳看着乌沉,粗糙,里面的果肉却是乳白。 于是,拈取一片放入口中,绵香的气息萦纡口齿间。 “如何?”妇人眼中起了光亮,她也是没了办法,男人做活时不小心伤了脚,下不来地,如今单靠她卖水果维持生计。 今日赶上雨天,生意不好,一大框没卖出多少。眼前这位小娘子若是能买些,再好不过。 戴缨眯起眼,笑道:“这果肉口感好,汁水足,甜津。”说着递给一旁的归雁,“尝尝看。” 归雁尝过,连连点头:“婢子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果儿,主儿,咱们买些罢?” 妇人也说道:“奴家给小娘子包些?” 戴缨想了想,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妇人眼中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随即又扯起嘴角,笑道:“无事,小娘子当是不喜羊奶果的味道。” “阿嫂适才解了我的忧闷,我也替阿嫂想个生财之道,如何?” 雨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小,淅淅沥沥的,不似刚才那般势大。 妇人不明所以,问道:“生财之道?” 戴缨点头道:“一斤羊奶果儿多少钱?” “三文一斤。”妇人答道。 “这一篓子就是卖完,也赚不来几个钱,阿嫂不如回家,将这些羊奶果制成饮子,明日在青山寺脚下支个摊位,兜售凉饮,三文一份,咱们不按斤卖,按份卖。” 妇人怔了怔,有些没缓过来,接着两眼睁亮:“哎呀,我的天爷,奴家早怎么没想到哩!” 一旁的归雁插话道:“这季节,天一放晴就是大太阳,明日初八,寺庙祈福的人可多,上山下山又乏又渴,阿嫂这一箩筐只怕不够卖呢。” “正是,正是。”妇人喜得眼睛没了缝,一面轻轻抚拍怀里的孩子,一面拿眼看那一筐羊奶果。 此时雨也停了,妇人向戴缨道了谢,背上竹筐离去。 戴缨直起身,理了理裙裾,一侧眼才发现,屋檐下的过道上立了一人。 那人一身苍青色圆领袍,腰系白玉带,三十来岁的模样,侧庞线条是坚毅和英秀的杂糅,正是二楼那人。 戴缨读书不多,会扒拉算盘,但她知道,这人读书一定很多,起码比她多。 似是感知到她的目光,他回看过来…… 第7章 小娘子可有婚配? 陆铭章下了朝,习惯到福兴楼小坐半日,只要他来,二楼就是他的。 但他也不是每日来,隔三日来一趟,是以,这福兴楼总会提前把地方空出,迎他。 他到外面饮酒不为别的,就想自在清静,无人搅扰。碰上雨天,愈添兴致。 一楼堂间的笑语传到他的耳中,菩萨,财神爷…… 那尊“菩萨”坐到窗边,手肘支在桌上,衣袖褪到臂弯,露出一截莹白丰腴的腕子,腕子上戴着一个剔透玉镯和一个素圈银镯。 手掌托着下颌,尖尖的指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腮颊。 雨下大了,吹进来,湿了他的袍角,兴许出于好奇,她抬头探着眼,往他这方看来。 她看不见他,不过她这一动,倒叫他看清她的面目。 陆铭章笑着摇了摇头,是个小丫头。 他端起酒盏小酌,把心神入到雨里,再空下来。 安静的雨声里又有了动静,她敛衣屈蹲着,向农妇询问天气,腔音柔缓,夹着外地的口音,有些特别,陆铭章不禁想,这调子只怕发狠也是不能。 不知觉中雨缓了下来,他下了楼走到酒楼外,立在屋檐下,听了一套生意经。 戴缨侧目间,同那人的目光撞上,怔了怔,出于礼节,嘴角带起弧度,福了福身。 然而她发现对面那人,面无表情,眼神清浅,没有任何回应,哪怕连颔首也无。 在戴缨看来,这文人并不是个讨喜的,只一眼,就让人生出不近人情之感,当下也冷了脸,吩咐归雁:“去把饭钱付了。” 归雁应下,进去付了钱,不一会儿出来,扶着戴缨上了马车,远去了。 待人走后,长安瞥向他家阿郎,问道:“阿郎可要回府?” 陆铭章点了点头。 …… 次日,天空放晴,湛蓝一片,太阳挂起,晨光熹微却已带上热度。 归雁招了几名丫鬟进屋,服侍戴缨起身洗漱。 谢家上下忙碌起来,因着今日要去青山寺祈福。戴万如母女从头饰到衣衫无不精心装扮。 谢山这个家主虽不像妻女那般喜形于色,心里终不似往日平静,毕竟得见陆相一面,已是天赐机缘,若是能近前拜见,再得两句提点……衙部的同僚们看他就会不一样。 这还在其次,主要是陆家千金要见戴缨,好在戴缨那丫头有些自知,想来不会有碍。 谢家一行人出了府门,乘上马车,前后奴仆跟随,呼啦啦往城外驶去。 戴缨揭开车帘,往外看,路上游人不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初八这日往寺庙上香祈福。 柔风阵阵,风中带着潮湿的青草香,还混着一点点泥腥气,行人、马车纷纷踏着香尘。 走了好一会儿,到了青山寺,戴缨同谢珍在奴仆的搀扶中下车。 山脚下很热闹,有售卖香烛的、有售卖祈福物件的,还有算命解签的。 一行人拾级而上,先进寺庙烧香祈福,戴缨另向僧祝请奉了几本经书,归家后为亡母诵读。 出了寺门,不知从哪里走来几名锦衣妇人,上前向谢山和戴万如福身见礼。 “仆妇们特特在这儿候着,可算把大人和夫人等来了,咱们老夫人一早念叨想见见贵府的小娘子……” 仆妇说着往四周看,目光落在戴缨身上,忽闪了一下。 想来这就是谢家那位表亲了,乍一看,心里一咯噔,再一看,心里又一沉。 听说这位小娘子商户出身,可单看这姿性,同她们家那几位姐姐相较,竟是不落什么。 这女子颈脖细长,背纤薄,皮肤少见的细白。 为何用“少见”二字,就好比,一群官户女眷们围坐,各自有意无意露出精心保养的香肌,放眼一看,嗯!白得不相上下,然而当这女子往旁边一立,贵妇们的白便泛着黄气,失了光泽。 戴万如面上绽笑,回说了几句,谢家一行人随着陆家仆妇往寺庙后院去了。 寺院前,人声喧杂,寺院后,嘈杂隐去,间或从林间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寂静。 经过的僧侣们双手合十退让。 仆妇们将人带到一间阔大的禅房前,前面早已有人通传,丫鬟见了来人,打起门帘。 禅房宽整阔大,中间架着一展六扇帷屏,隐隐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谢山和谢容因是男子,落座外间,三个女眷则随仆妇进到里间。随着他们的进入,屋子里的笑言笑语静下。 “老夫人,谢家大人和夫人来了。”仆妇将人带到,然后招呼下人们上茶,看茶点。 外间的谢家父子面向帷屏,向上躬身见礼:“老夫人金安,扰了您清静。” 陆老夫人和煦道:“大人不必拘礼,老妇年纪大了,不讲究这些,坐下说话。” 就此,谢家父子外间安坐。 戴万如引着谢珍和戴缨上前见礼。 陆老夫人笑着点头,招手让谢珍上前,拉着手端看几眼:“谢家夫人好福气,教养出一对好儿女。”说着看向身边,戏说道,“怪道我家婉丫头三句有两句就是你家的。” “你家的”指的谁?在场之人都明白,偏陆老夫人拉着谢珍的手,谢珍便以为说的是她,高兴之余生出得意,自己把自己更加高看一等。 这时从旁插出一道娇嗔:“看祖母说的,珍儿的岁数同我差不了多少,小姊妹们有说不完的话儿,自是惦记着。” 一语毕,屋子里响起笑声。 “快,别站着了,引谢家夫人入座。” 陆老夫人发了话,下人们引戴万如坐下,戴万如一再谢过,方告了座。 从始至终,戴缨垂着颈儿,听她们说笑,她能觉察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止一道,四面八方来的。 这时,陆老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朝她而来:“这个丫头就是……” 戴万如赶忙解释:“回老夫人的话,她是我娘家的侄女儿,自平谷来,到我家住些时。” 陆老夫人放开谢珍的手,转而招手让戴缨上前:“你叫什么?” 戴缨福身道:“回老夫人,小女姓戴,单名一个缨,年岁十九,家中排行老大。” “好,好,抬起头来我瞧瞧。” 戴缨抬起眼,也就是抬眼的一瞬,把屋中看了个大概。 上首坐着一名华贵老妇人,虽称陆老夫人,实际看起来并不年迈,鬓发掺着一点银白,精神矍铄。 她的身后侍立着两名锦衣仆妇,左右两边各坐着一名年轻少女。其中一人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格外笔直,除了陆婉儿不会是别人。 陆老夫人将戴缨拉到身边,细细打量,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听说平谷水土养人,看来不假,这丫头竟把咱家的几个都比下去了。” 众人笑着应和:“平谷水土再养人也比不上跟在老夫人身边养人。” 这话既承奉了陆老夫人,又变相夸了陆婉儿,以及承欢在陆老夫人身边的小娘子们。 一旁的陆婉儿偎到陆老夫人身侧,嗔道:“祖母眼里只有这位戴娘子,没我们几个孙儿了。” 陆老夫人笑说道:“你们听听,这是怨我没夸她呢。” 正在众人说笑时,陆老夫人右手边的另一少女走到戴缨跟前,往戴缨面上看去,说道:“怪道老夫人这般喜欢,我看着也喜欢得了不得,竟像是雪凝出来的人儿。” 戴缨不知这女子是谁,前世,自打她成了谢容的妾室,居于深闺,几乎再没踏出过府门,对方寸之地以外的事知之甚少。 这时,陆婉儿也走了过来,执起戴缨的手,问道:“你比我大几岁,我唤你姐姐,可好?” 戴缨回看向陆婉儿,看着她那张“天真无害”的脸,冷却的记忆再度燃起,让她无法控制的白了脸。 那些人捏着她的鼻,将她的头发揪扯,头皮像要撕裂一般,她的脸被迫仰起,手脚被死死压住,腥浓的黑色药汁灌满口鼻。 在那一刻,她不觉得自己是人,人不会被这样对待,屈辱、无力让她看清了,自己在她们眼里是可以被随意对待的家畜。 因为她是妾! 她保不住自己,保不住腹中的孩儿。 戴缨从遥远的记忆中强行抽离,把淹漫喉头的恨压下,露出笑来:“不敢当小娘子一声姐姐,叫我缨娘便好。” 陆婉儿眼中含笑,嘴角更是带着笑,拉着戴缨坐到陆老夫人身侧,反把谢珍丢在一边。 众人坐下,开始絮絮说着闲说。 说了一会儿,不知陆家哪一房起了头,问道:“戴小娘子年岁十九,不知可有婚配?” 戴缨心道,终于来了。 不及她答话,戴万如抢话道:“前些年我那嫂子得了一场病,走了,她守了三年孝期,把年纪拖大了,未曾有婚配呢。” 戴万如以为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谁知话音落下,陆家女眷根本不接话,面上似笑非笑,各自拿起盏,悠悠品茶。 戴万如有些忐忑,像是所有人都在看戏,明知戏台上是个假,也乐得看表演。 谢珍虽说不机敏,这会儿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僵坐在她母亲身边,背后起了汗。隔断外的谢家父子自然把里面的话听得清楚。 戴缨心中冷笑,陆府是什么人家,岂是一两句话能糊弄的,婚约一事,人家早探得清清楚楚,岂是由你随口说。 人家那样高的门第,邀你来,你却口出不实,别人没打你出去算是好的,竟还想着欺瞒。 陆婉儿眼看不对,晃了晃陆老夫人的胳膊:“祖母——” 陆老夫人暗叹一息,她是真看不上谢家,要不是先前发生过一些事……再加上谢容那孩子才气不俗,婉儿这丫头又执拗。 她是不会出面的。 虽说婉儿这丫头同她没有血缘,可也是她看着长大。 陆老夫人侧过头,看向戴缨,和声问道:“丫头,你姑母怕是知道得不清楚,你同我说说,家中可有为你婚配?” 婚姻之事不可儿戏,谢家若是为了攀附而罔顾婚约,这种人家绝不可结亲,问清楚了,好叫婉丫头死心…… 第8章 解除婚约 戴缨听到这声询问,抬起眼,开口刚想回答,陆婉儿的声音斜出。 “戴姐姐这样标致的人儿,想是未有婚配的,若是有,那家人怕早等不及迎回家里供着了。” 说着眉眼弯弯地看向戴缨,故作俏皮道:“婉儿说得可对?” 天真的语调下是威胁,她太了解陆婉儿了,她看中的,不论是人还是物,一定要弄到手,陆家的权势便是她肆无忌惮的倚仗。 子不教,父之过,戴缨没由来地有些迁怒陆家那位掌权之人。 当下心中冷笑,既然你这么稀罕谢容,成全你好了,于是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立在屋室正中,敛衣跪下。 “老夫人问缨娘有无婚配,缨娘不敢隐瞒。”戴缨停了一下,接着清晰地道出,“缨娘有婚约在身。” 一语毕,屋中众人面色各异。 不用想,帷屏外的谢家父子脸色一定不好看,再是戴万如和谢珍,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她们一定会上前撕烂戴缨的嘴。 陆婉儿看向戴缨的眼神淬着毒,掩在袖下的手狠狠绞着。 陆家女眷中一扮相富丽,面目英气,不知是二房还是三房的妇人轻笑一声,笑中含着不可言说的讥讽:“这可有些意思,明明有婚约在身,怎的谢家夫人反说无婚配?” 说着眼梢斜向戴万如,戴万如面上噌得一红。 “缨娘同表兄原是有婚约,这婚约是儿时定下的,但缨娘此次上京却是为了解除婚约而来。”戴缨顿了一下,继续道,“姑母那话虽有不准,却也合理。” 贵妇人声调上扬着“哦”了声,问道:“谢家小郎乃官家子弟,你嫁到谢家,又有姑母依托,可谓是亲上加亲,这样好一门亲事,为何要解除?”接着向众人笑说,“难不成这位小娘子有了更好的下家?” 一番言语激迫下,戴缨不生半点恼意,平静道:“岂敢,姑母一家已叫缨娘高不可攀,怎敢妄图下家。” 上首的陆老夫人点头道:“那为何要解除婚约?” 陆老夫人倒有些欣赏这个小丫头,一屋子的人,明里暗里对她审视,她却沉着应对,不见半点慌张,遂吩咐下人:“把戴小娘子扶起身。” 一旁的仆妇上前,将戴缨搀扶起身。戴缨起身后,回着陆老夫人的话。 “兄长身登仕途,门楣光耀,然,戴家终是不入流的蓬门,缨娘才疏德浅,却也知些道理,昔日婚约恐已成表兄拖累,让人诟病其有个商贾的岳家,致使官声有瑕,缨娘万死难辞其咎。” 戴缨腔音提起,好让众人听得清明:“是以,我同父亲商议,此次往赴京都,一来看望姑母一家,二来解除婚约。” “因即将解除婚约,姑母这才对外说我未有婚配”戴缨说着侧过身,问戴万如,“姑母,阿缨说得可对?” 戴缨就是要在陆家众人面前把此事捅破,让陆家人作见证,戴万如若想同陆家结亲,想要陆婉儿这个儿媳,便不得不当着陆家众人的面应诺,解除她同谢容的婚契。 不仅如此,戴缨更是把她父亲戴万昌牵出,切断后路,让他们反悔不得。 谢容的仕途,谢家的清贵,还有光耀的门楣……这些词句一层一层垒叠,将谢家人高高架起,脚不着地。 戴万如就是再贪她的嫁妆,也不敢打她的主意,更是绝了谢容纳她为妾的念头,否则,谢家人便是有意欺瞒,打陆家人的脸。 届时不用她出手,陆家人首先不答应。 戴万如银牙暗咬,算是看明白了,这会儿再不明白可就白活了,他们一家被算计,被架到火上烤。 “谢家夫人,戴小娘子说得可是真的?”陆老夫人问道。 戴万如扯起嘴角,笑道:“这丫头说得没错,正要解除婚契呢。” 帷屏外的谢容一听解除他和戴缨的婚约,噌地站起,就要往里间走去,被谢山一把拉住。 “你做什么去?!” “婚约不能解……”因为情急,谢容眼角跳动。 谢山低声骂道:“混账!给我坐下,这会儿由得了你?” 里间的人声仍在继续。 陆家先时发声的贵妇人,不依不饶道:“虽说解除婚契,到底还未解除,再者,婚约本就是私约,口空白话的,岂能作准。” 戴万如强忍怒意,勉强应对:“自然是有信物的,各自退还信物,也就了结了。” 谁知戴万如话音刚落,戴缨说道:“姑母想是忘了,昨儿你才说信物早已遗失,寻不着了。” 这一下,在场众人皆懵怔,不知该作何反应,戴万如更是捉摸不出戴缨这又是唱得哪出。 在戴缨认清自己新生后,就在心里筹划如何解除婚契,要么不做,既然踏出此步,绝不给自己留后患。 戴万如嘴上说退还信物,万一反口说信物遗失,她就被动了。届时陆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否则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既然如此,不如她提前把戴万如的话说了,让她无话可说,无计可施。 陆家那位贵妇人讥笑道:“原来信物丢了……” 戴万如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不知该如何接话。 然而不及她多想,戴缨从衣袖掏出一张纸页:“缨娘已拟好解契文书,字意明了,本打算过几日呈与姑母,今日谈及此事,便拿出,众位长辈也可做个见证。” 戴缨一面说一面将文书呈于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接过,看去,上面写着: 立解婚书,谢、戴两家缘于旧时缔结婚约,然,今时移,事易,两家商议,愿解姻盟,自退婚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此系两家情愿,并无逼勒、财物纠葛等情,恐后无凭,立此书约为照。 立书人那里空出几个字的位置,后面落着“戴缨”二字,显然是早已备好的。 陆老夫人看了戴缨一眼,将解契文书递给身侧的周嬷嬷,周嬷嬷转递给戴万如。 戴万如拿纸的手抖了两抖,强行压下怒火。好!好!好!她这是被摆了一道又一摆啊! 解契文书拿到谢容面前时,他的一双眼几欲把纸洞穿,最终在谢山的催逼下,签了名,押了手印。 这纸文书再次转递到戴缨手里时,她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陆婉儿欢喜不已,可能这屋里除了戴缨以外,她算是最高兴的那个。 陆老夫人是个重礼教之人,戴缨谦容退让的态度,让她很满意,在她看来,大衍朝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官商通婚并非一件好事。 戴缨不仅在陆老夫人心里落了一个割恩全义的好印象,还让她生了怜惜之意,是个好孩子,只是出身差了些。 就这么,在接下来的闲谈中,陆老夫人出于怜惜,一直握着戴缨的手,反把陆家一众小辈撇到一边。 这时,有丫鬟进来向老夫人身侧的周嬷嬷递话,周嬷嬷听罢又传知于陆老夫人。 因戴缨离得近,把话悉数听到耳中。 “那边散了,阿郎问老夫人是再坐会儿,还是回?” 陆老夫人往外探看一眼,说道:“难为谢大人和谢小郎君在外候等,引去见一见罢。” 周嬷嬷应下,往下安排。 陆老夫人又让陆婉儿等小辈不必陪在跟前,自去玩闹。 陆婉儿等小辈行过退礼,出了禅房。 戴缨也在其中,出了禅房后这些金贵的小娘子们,或独个儿,或结对,带着丫鬟们往周围散去。 有的登阶后山,有的往寺前闲逛,戴缨得了解除婚约的文书,心绪明朗,打算一会儿回谢府便收拾行当,巴不得立刻回平谷老家。 待回了平谷,她会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再替自己谋一个归处。 她不奢求不着边际的事情,亦不会自不量力,只想远离京都,因为这里的人她惹不起,这里的是非太多,她的想法也简单,就六个字,全性命,求善终。 “戴姐姐——” 一个甜净的声音从后响起。 戴缨转过身,陆婉儿携着谢珍朝她走来。 陆婉儿脸上带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很好,而她身边的谢珍则默着脸不发一言。 “陆小娘子唤我?”戴缨问道。 外间的光线比屋室更加明亮,陆婉儿的目光落在戴缨的脸上,把她整个人看到眼中。 随之起了比较之心,比样貌、比衣着、比气韵……哪怕比较出了高低,结果让她不满意,傲慢的心也把结果击得粉碎,然后再黏成自己想要的答案。 然而不牢靠,稍稍一动又碎了,于是越看戴缨越刺眼。 “姐姐同我不必客气,唤我婉儿就好。”陆婉儿看了眼周围,说道,“姐姐随我到周边走走罢。” 戴缨不想同陆婉儿走得太近,只想应付几句就离开。 “我……” 话刚出口,一个仆妇急急走来,朝陆婉儿福身,附耳说道:“小娘子快随奴婢往后去,家主要见您。” 陆婉儿一怔,避到旁边,低声反问:“父亲要见我?” 仆妇应是。 陆婉儿心念几转,这个时候,父亲怎的突然要见她,只怕有事相问,心里这么想着,眼珠溜到戴缨身上…… 第9章 居然是他?! 陆婉儿对养父的感情是敬畏中透着一点惧意。 大多人家皆是如此,父亲这一角色总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们平日不出声,一出声绝非好事。 陆婉儿清楚记得,那晚书房中父亲告诫她,不许她同谢家人往来,说谢容有婚约在身,那么这会儿召她前去所为何事? 心里这么想着,下意识往戴缨身上看了一眼,眼光流转,对戴缨莞尔一笑,说道:“我父亲要见你,姐姐随我走一趟罢。” 陆婉儿担心父亲的责问,便把戴缨薅上,真若质问起来,就让戴缨出面,道明她同谢容已解除婚约。 这样一来,既怪不到她的头上,也怪不到谢容的头上,就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 戴缨怔了怔,惊惑道:“陆相要见我?” 这位大人为何要见她? 适才她在陆老夫人跟前坐着,听见她吩咐仆从,引谢家父子前去见一见,难道谢容在那位大人面前说了什么? 戴缨心思渐重,烦郁起来,害怕横生枝节,只好随陆婉儿折回寺庙后院。 几人走到最深处,守门小厮往里报知,不一会儿出来。 “大人让小娘子进去。” 陆婉儿转头对戴缨道:“我先进去,一会儿传你,你再进来。” 戴缨点头,立在外间,谢珍没得传唤,也在外间候着。 “表姐好本事,今日这一出把咱们都戏耍了,果然‘末业之徒’狡诈。”谢珍侧过头,一双眼狠狠咬着戴缨。 虽说行商乃末业,可公然呼出便是非常不客气。 谢珍这副贪婪恶毒的嘴脸一点不输她娘。 戴缨敛下眼皮,嘴角牵起一抹笑:“末业之徒?劝你这个词莫要乱用,别叫骂到自己身上。” “你……” 谢珍涨红着脸,虽气怔,到底不敢再说,真要追根溯源,她母亲也是末业之徒。 …… 禅房里间,窗扇开着…… 屋内萦纡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雨后草木的清香。 壁面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烟云苍茫,题着万籁俱寂,画下是长案,错落垒着几摞封套好的经卷,经卷旁是一鼎紫铜香炉,白烟中绕着一缕紫调,依依上升。 地上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砖,靠窗设一张花梨木榻,榻上置小几,几上摆着棋盘,上面散布着黑白子。 整个禅房器物不多,却件件精雅,风动,窗外的竹叶簌簌响起,破开岑寂。 天光从格子窗筛进来,凭空剪成斑驳辉动的光影,落在棋盘之上。 案几边坐着一人,他的手边是一盏白瓷杯温茶,在他右侧的一溜交椅中,坐着一个清俊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正襟危坐,双手撑于腿上,腰背直起,目光微垂。这人正是谢容。 而上首之人正是陆婉儿之父,陆铭章。 陆婉儿上前,福身道:“父亲。” 陆铭章“嗯”了一声,问道:“谢小大人的婚约解除了?” 这话看似在问谢容,可陆婉儿知道父亲问的是她,遂点头应是。 “父亲,那女子同谢家已解了婚契,且有文书,祖母她们都看着……” 陆铭章眼珠轻斜,淡淡瞥了谢容一眼,再转看向陆婉儿:“解除婚约乃大事,岂能儿戏,仅凭她一女儿家定夺?族中长辈可在场?就算无族中长辈,双亲可有?还有……此事可是你在其中搅和?” 一连串质问,陆婉儿不能答。 陆铭章着人探过,那女子家中行商,才来京都不久,同谢容乃表亲。谢家家主谢山曾受过岳家恩惠,这才有了这桩亲事。 这女子同谢容既是青梅竹马,况且行商的人家,哪个不费尽心力攀结官户?怎会自愿解除婚约。 稍稍一想便知不合理,其中定有门道,陆铭章以为,应是自己的养女对那女子施压,难说谢家也参与其中。 不过这一回,陆铭章倒真是想错了陆婉儿,因为她还未来得及出手,戴缨已筹谋了一切。 陆婉儿有些急了:“此事是她自愿,并无人强迫。” 说罢,看向一直默不出声的谢容,打算他出言两句,然而他却只是垂首静坐。 好像无声承认刚才解除婚约只是一场闹剧。 陆婉儿受不得憋屈,从来只有她让别人受气的份。 “那女子就在门外,父亲若是不信,召她进来一问便知。” 陆铭章眉头微凝,还未发话,陆婉儿已掀帘而出,拉了一名女子进来。 戴缨几乎是被陆婉儿拽进去的。她在外间候立时除了先开始应付两下谢珍,之后便默然静思。 若那位大人召她进入问话,会问些什么,她又要答些什么,把所有可能在脑子里滚过一遍。 然而,当她瞥到上首之人时,却怔愕在那里,连礼也忘了行。 那一双眼不常见,眼皮微薄,带着陷下去的浅褶,克制得近乎无味,透着一股冷清般的寡淡,而眼尾的流线却撇出一刃出挑的弧度。 不同于昨日锦袍玉带的随性,今日更显端肃。 陆婉儿养女的身份,戴缨是知道的,但也仅于此,上一世,她的整个世界兜转在后宅,未曾涉及过其他。 这一刻恍然发现,前一世好似罩在雾中,看不清明,直到这一世,才渐渐云消雾散,人和事在她眼前显现。 戴缨回过神来,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收敛心神朝上屈膝福身。 “民女戴缨拜见大人。” 上首的安静在延长,她本是不紧张的,一切都在她的把握中,可这会儿却不得不承认,她心慌了。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这声音同他的样貌一样,淡淡的。 戴缨不敢,仍立在屋室正中。 一旁的陆婉儿没瞧出异样,一心只想戴缨快些澄清。 “缨娘,你说说看,解除婚约可有人逼迫你?” “无人逼迫,字字句句出自肺腑。”戴缨便把自己身份低微,不愿玷污谢家门楣的话语再次道出。 陆铭章往戴缨身上看了一眼,缓缓启口:“门户虽不相当,然,你家于谢家清贫时相助,如今谢家入仕,于恩于义,应诺娶你也算合理。” 戴缨重整态度,回说道:“大人说得是,只是当初父亲助姑父一家,并非奔着有利可图去的,虽说商人重利,可我父亲看重的是姑父之才,不忍他因钱财之道湮没无闻,盼得是他登阶而上,上效国家,下泽黎庶。” 戴缨语调越扬越高,基调升华,在她的话语中,戴万昌洗去铜臭,镀上金光,成了慧眼识珠的伯乐。若戴万昌本人在这里,只怕也要拊掌感叹。 戴缨说着说着发现调起高了,有些降不下来,忙调转话头:“若以恩为挟,反将这份情义看轻,变了味道,大人以为呢?” 陆婉儿看向戴缨,这女人哪里来的胆,敢反问她父亲。 陆铭章端起手边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余光再次瞥向一侧的谢容。 那谢家小郎的一双眼自这女子进来后,就未从她身上移开过。再转看屋中这名叫戴缨的女子,双手端持,目光垂敛。 这时,陆婉儿开口道:“父亲,缨娘已道明事情缘由,可证女儿清白了?也可证谢郎清白了?” 陆铭章沉出一口气,都说女大不中留,她竟一门心思地想嫁谢家,罢了,罢了…… “此乃你戴、谢两家之事,料理清楚,莫要牵累旁人。”陆铭章看向从头至尾不声不响的谢容,“谢小大人可有话说?” 这话是在提醒戴缨和谢容,他二人的纠葛不要影响到陆婉儿。话音中带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戴缨说不清什么滋味,像是羡慕,羡慕狠了,又滋生出一些妒意,同为人父,人家还是没有血缘的养父,却比她那个生父更疼自家闺女。 谢容当下站起身,向上拱手:“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 陆铭章点头道:“明白就好,你们都下去罢。” 戴缨三人应声退下。 待三人退下后,门帘打起,长安走了进来,目光中透着惊疑:“阿郎,刚才那女子不是……” 昨日福兴酒楼碰见过,这女子容貌不俗,他便记下了,想不到竟是谢家公子的表亲。 若非此女在雨停后不发一言地离开,他必会怀疑,昨日的相遇是有意为之。再观他家阿郎,面目仍是清淡如水,只是搁于案几上的指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然而也就是这一点点异样,叫长安惊诧。 阿郎身居高位,心绪从不浮于表面。 一来他的性格使然,是以,明明年岁不老,却总叫人忽略他的真实年纪。 二来,庙堂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以免旁人看破他的心思,从而有可乘之机。 当得起一句,重而无形,静而无声,只是现在…… 第10章 总有你求我的时候 午后,陆府的主子们在仆从的前呼后拥下乘车离去。在陆家人离去后,谢家人也备马准备起身。 同来时那样,戴缨仍同谢珍共乘一辆马车,谢山夫妇乘一辆,谢容骑马前行。 丫鬟婆子们乘一辆,另有小厮打马前后跟随。 回去的路上,戴缨的耳朵并不清静,无非就是谢珍阴阳怪气的嘲讽,戴缨并不理会,只是闭目养神。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多在谢家住一宿,明日就可启程回平谷。 行了一路,马车停歇,到了谢府门前。 归雁扶戴缨下了马车,两人进入府内,前脚刚踏进小院,后脚下人通传,让她去上房一趟。 “娘子……”归雁有些担心,今日的事情她看在眼里,以夫人的行事作风,事后必会找她家娘子算账。 戴缨随着仆妇去了上房。 门前立着两个粗壮的婆子,见了来人把下巴一扬,目中透着冷光,其中一人打起门帘。 “表姑娘,夫人在里面,进去罢。” 戴缨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捉裙上阶,穿过门帘进入屋内。 戴万如坐在上首喝茶,谢珍坐在另一侧,见她进来,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等看好戏的姿态。 “姑母,阿缨……” 戴缨话刚出口,一个黑影斜飞而来,她下意识躲开,然而下一刻,额上传来剧痛,跟着耳中嗡鸣。 有什么东西从头上流了下来,热的,不一会儿,一只眼睛被糊住,看不清。 耳边是归雁的惊呼:“娘子——” 戴缨伸出手,抚上前额,指尖湿黏,拿到眼下一看,血。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蹄子!我儿肯垂眼瞧你,已是你烧了高香,你倒耍起窑姐儿的欲擒故纵来,真当你那点算计能瞒过谁?分明早存了攀高枝的心肠,如今演这出拒婚戏码!” 尖厉的话语一句连一句。 “呸!什么玷污门楣,什么才疏德浅巩成拖累,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做出一副深明样儿,也不拿镜子照照,让你给我儿做妾已是抬举,竟还拿起乔来!” “莫非指着你那几两碎银嫁妆买个官家的正头娘子当不成?” 戴万如刻薄骂着,一旁的谢珍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嗤笑出声。 “母亲莫恼,当心气坏身子,不值当,都说有娘生没娘养……” 戴万如鼻管里哧哧两声,笑起:“当年你娘活着时就惯会装狐媚子哄人,生生把你爹勾得五迷三道,如今你青出于蓝,学会用退亲来抬身价了?” 戴缨木怔地看着指间的血,僵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戴万如辱骂她的母亲,这才缓缓抬起头。 白腻的面庞被血污了小半边,前额的破口没再往外汩血,一点点凝住,红得发黑,另一侧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新粉的墙面。 戴万如冷不防看见戴缨的样子,心里猛地一缩,不可遏制地起了一丝惧意。转瞬又扬起下巴,刻意睁大眼,故作镇定。 “怎的?你不服?” 戴缨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帕子,揩拭脸上的血污。 “姑母好教养,我母亲再怎么说也是你阿嫂,且逝者为大,你不敬着,反如市井泼皮一般满口污秽,适才表妹说有娘生没娘养……”戴缨在谢珍面上溜了一眼,又转看向戴万如,冷笑一声,“放在表妹身上也适用,不怪她如今这副德行,腌臜话说得比街头游闲还顺溜,原来是有传承的。” “姑母说我认不清身份,如今看来,真正认不清身份的是姑母,想必平日被京都贵妇们排挤,受了不少窝囊气,借着打压我尝一尝官夫人的快慰。” 戴缨句句直戳戴万如的痛处。 谢山若是位高权重,哪怕戴万如出身再低,也不敢有人置喙,偏她那姑父是个庙里的泥胎——稳坐不动的主儿。 这么些年,难有寸进,仍居七品都事之职,戴万如的身份可不就成了京都贵妇圈的笑柄。 戴万如万没料到一直不声不气的侄女儿敢出言顶撞,气得钗鬟乱颤,几步上前,扬起手来往戴缨脸上掴去。 戴缨反手截住,毫不避让地瞪视回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姑母有何资格动我?” 说着将戴万如的手一撂,戴万如没有防备,跌了几步。 谢珍赶紧上前扶住她母亲,骂戴缨:“我母亲乃你长辈,你竟敢以下犯上,对她不敬!” 戴缨眼一横,气性也来了:“好个没脸的货,我母亲难道不是你的长辈?你刚才嘴里浑唚的什么?!” 谢珍又是气又是恼,脸腮憋得通红,嘴巴张了闭,闭了又张,说不出一句话。 戴万如稳住身,重新端起架势,点头道:“好,好,拿你父母压我,我就治不住你了?别忘了,你如今还在我的屋檐下,以为拿了退婚文书就万事大吉了?” 说及此,戴万如嘴角泛笑,“先别得意,我要让你知道,我的话,就连你那父亲也得依顺,更何况是你这毛丫头。” 戴缨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接着就听到戴万如发话:“从今日起,没我的命令,你休想踏出谢家一步。” “姑母这是打算私囚阿缨了?” 戴万如近到戴缨身侧,眼珠斜睨:“不是拿你父亲压我么?那好,我去信给你父亲,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于他,在得到他的回信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戴缨遏制住怒火,竭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不妨告诉你,我就是让你落不着好,不想入我谢府为妾?我便让你连妾都不如!”戴万如朝外叫喊一声,“来人!” 屋外立时进来几个膀粗腰圆的婆子。 “带表姑娘下去,看好了。” 戴万如将后三个字咬得极重。 婆子们会意,簇围到戴缨身边:“表姑娘移步罢。” 戴缨侧过头看向戴万如,问了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姑母真要把阿缨逼到这个份上?” 戴万如全不在乎:“是又如何?只要你还在我谢家地盘,便由我说了算,以为耍点小伎俩就能得逞?你日后求到我跟前,心甘情愿做我儿妾室,届时还看我答应不答应!” 戴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有句话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还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姑母就这般笃定日后我不会压你一头?就这般确信不会有求于我的一日?” “求你?缨娘,下辈子投个好胎,兴许姑母会求到你跟前,这辈子……”话不言尽,朱红的唇间溢出讥笑。 戴万如未曾听见戴缨的呢喃:“这就是我的下辈子……” …… 回了小院,归雁让院中的下人盛一盆凉开水,自己从柜中拿出膏药和纱布。 待水端来,先替戴缨净了伤口,再敷上膏药,一面小心地包着纱布,一面流着眼泪抽搭。 “婢子没能护好主子,叫你受了屈。” 戴缨笑了笑:“可别,再有下次,咱们都躲闪快些,别傻不拉叽往前送。” 归雁破涕为笑,往戴缨头上看了眼:“幸好在额上,不然破相了可怎么样呢。” 戴缨往镜中看去,额上的伤口已包扎好,脸上的血污也洗净。 戴万如不会空口放狠话,她一定是有了别的办法拖住她,至于是什么,她暂时还未想到,如今只有等她父亲的回信。 在此之前,她出不得院门一步。 眼下的境况同前一世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态度。 前一世她自怨自艾,把希望寄托于谢容,而今,她没什么可惧的,左右已经撕破脸,一个光脚的难道还怕穿鞋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端看戴万如有什么后手。 当天晚间,谢容找来,戴缨不愿见他,他便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一声不言语地离开了。 之后的几日,戴缨该吃吃该喝喝,或在院子里盘弄花草,或去小厨房料理小食,又或是倚在窗边摆弄针线。 守望的婆子们会向戴万如报知戴缨的情状。 “就这?再无别的?”戴万如问道。 婆子摇头:“再无别的,早起用罢饭便在院中闲坐,侍花弄草,午后小困一会儿,起身后坐于窗榻打络子,晚间浴过身在院中纳凉,几日下来,不曾变换过,只要到了时辰,老奴闭眼都知道表姑娘在做些什么。” 戴万如笑了笑:“想来是看清实势,认命了,总要治一治,降伏一番,她才认清谁是她头上的天。” “只是……”婆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少爷每日会去一趟那院子。” 戴万如眉头微蹙:“这孩子,一门心思在缨娘身上,都这个时候还不死心。”转头对婆子道,“他再去,你们便拦着不让进。” 婆子哎哟一声:“奴才们哪儿敢拦哥儿。” “怕什么,他若犯横,只管让他来找我。” 青山寺一行,陆家虽未表态,还是流露出一些意思,这样关键的时候,就怕缨娘再起歪心害了容儿,不能让他同那丫头离近了。 婆子应下去了。 待婆子走后,不知怎的,戴万如脑子突然闪现戴缨那双被血糊过的眼。 她说,风水轮流转,姑母就这般确信日后我不会压你一头?就这般笃定不会有求我的一日? 戴万如转念自嘲,行商的人家除了钱多,有什么能耐,当年她是相中谢山,偏谢山也出息,这才得以改换阶级,成了官眷。 这是多少凑巧撞到一起才能成事。 戴缨模样是好,可京都城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她当自己是什么,还风水轮流转,压她一头?思及此,嗤笑出声。 正在此时,一个仆妇碎着步子走来,高昂的语调又惊又喜,恨不得飞到天上。 “夫人,夫人,陆府来人了!来接咱们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