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宿敌年少时》
3. 第 3 章
慕、闻两家的这桩婚事定于慕夕阙出生三月后,最初只有两家当家知晓,连她和闻惊遥都是十四岁时才得知的。
过去两家也只是提提,似乎有开玩笑的意思,慕夕阙便只是疏远了些闻惊遥,并未真的跟这好友完全断交。
直到一月前,朝蕴将她叫来,开诚布公,郑重严肃地说了此事,大有要他们履行婚约之意,两人大吵了一架。
但吵架也无用,两家进展迅速,根本不需要他们两位当事人的同意,订婚宴当即敲好了日子,三月初十于闻家主宅大办,邀贴都发出去了,闻家已来送了礼书,今日慕家弟子长老会随着去闻家还礼。
慕夕阙和闻惊遥赶到琼筵山山门时,两家人正准备启程。
慕家灵舟停在山门前,十层高楼雕栏玉砌,由几根汉白玉柱子撑起,有钱至慕家这种地步,连灵舟上垂的船帆都是天蚕纱幔,雕花窗也得镶金,即使只是个代步工具,荷塘碧影、水榭竹亭也一个不缺。
朝蕴站在灵舟前,淞溪慕家由这位当家把持已有十余年,慕夕阙出生的第三年,慕峥离世,彼时慕家身陷囹圄,慕家长女身染秽毒一事不知怎么传得沸沸扬扬。
鹤阶那些人借题发挥,要求彻查慕家,假意除祟,其心在十二辰。
也就是那个时候,朝蕴一人站在琼筵山下,一剑逼退鹤阶十一位长老,撑到慕家支族来援。
见她来了,朝蕴说道:“此桩婚事乃你父亲生前定下,闻家礼书已下,莫要胡闹。”
慕夕阙在她身前站定,没说话。
闻惊遥颔首行礼:“阿娘,朝家主。”
庄漪禾和朝蕴并肩而立,抬手扶他:“没什么外人,不必多礼。”
“嗯。”闻惊遥应了声。
庄漪禾笑了笑,看向一旁的慕夕阙:“小夕,闻家送礼你可还喜欢?”
慕夕阙颔首道:“喜欢。”
不过是客套话罢了,她压根没看闻家送的什么礼,前世这时候她差点将慕家掀了,连订婚宴都是最后被压着去的,到如今都不知晓闻家究竟送的什么。
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庄漪禾略有些尴尬。
朝蕴出来找补:“阿娘要去闻家还礼,我知你仍在生气,但婚事已定,婚书已下,闻家礼宴也发了帖子,莫要让阿娘为难。”
慕夕阙望着她,她其实听不清朝蕴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想好好看看朝蕴。
她少年时脾气太大,总觉得朝蕴对她过于严苛,偏心长女,和朝蕴不少吵架,后来又因这桩婚事和朝蕴大闹。
朝蕴死得太早了,到最后慕夕阙都要比她大得多了,做了她那么多年的女儿,自记事起就在惹她生气,实在称不上孝顺。
垂下的手握了又握,慕夕阙慢慢低头,在心里说过成千上万遍、却始终没喊出口的话,她慢慢又郑重地喊道:“阿娘。”
朝蕴蹙眉:“小夕,别闹。”
慕夕阙只是又低声喊了一遍:“阿娘。”
闻惊遥侧首看她,风拂起她侧脸的鬓发,她低着头,侧脸落在闻惊遥眼里,他觉得她似乎很难过,那种从今日见到她时就隐隐萦绕盘旋在她周身的压抑又来了。
他默了瞬,隔了衣袖握住她的手腕,低声说:“夕阙,两家定亲,鹤阶的暗桩应当就在附近,你若不愿我会想办法处理,先让朝家主和我阿娘离开,否则传至鹤阶耳中定然生变。”
“我愿意。”他的话刚说完,慕夕阙主动开口,她侧过身,目光在怔愣的闻惊遥身上顿了顿,轻轻挣开他的手说道:“我不是说了嘛,现在愿意了。”
闻惊遥薄唇微抿,似有话要说,可最终还是缄默不语。
庄漪禾眨了眨眼,被她这当头一句砸得缓不过来。
朝蕴眉头拧起,以为她是见硬的不行来软的,低声斥道:“现在人多,别胡闹。”
慕夕阙没回她,拱手行礼:“庄夫人,我想明白了,既对慕闻两家皆有益处,没什么不愿意的。”
庄漪禾张了张嘴,末了反应过来,赶忙应和:“你放心,庄姨定当亲生女儿对你,惊遥这孩子若敢对你有半分不好,我定不轻饶他。”
慕夕阙应声道:“我知道,此次回礼我会去。”
闻惊遥沉默,这时候又当起了木头。
庄漪禾瞪了眼他,这孩子的话实在太少,她咳了咳,主动圆场子:“好,我立马传令回去,将住处收拾出来。”
慕夕阙道:“多谢。”
朝蕴盯了会儿慕夕阙,转而对庄漪禾道:“阿禾,你也累了,先上灵舟休息吧。”
庄漪禾听懂她的意思,点点头应下:“那你们先聊着,我便带惊遥先走了。”
她率先带闻家弟子上了灵舟,闻惊遥走在最后,看了她一眼,慕夕阙知道,却并未回视。
闻家人上了灵舟后,朝蕴面色淡淡,撇了眼匆匆赶来的蔺九尘和姜榆,说道:“阿尘将礼带上去,阿榆歇息吧,小夕跟我来。”
“好。”慕夕阙颔首。
蔺九尘和姜榆正招呼抬礼,她跟在朝蕴身后,一直上到灵舟第十层,熟门熟路进了间布置雅致的房间,那是朝蕴在灵舟上的住处,雕花屏风后便是张可坐四人的檀木圆桌。
朝蕴坐下,倒了两杯茶,臻首娥眉,姿态从容。
“为何答应?”
她知道自家女儿有多不愿,并非是讨厌闻惊遥,而是厌恶她插手这桩婚事。
慕夕阙垂眸,盯着茶盏中倒映出的脸,这是她十七岁时的模样,慕二小姐生了张冠绝十三州的脸,不似父亲的周正俊朗,也不似母亲的温婉清丽,她姿容艳丽,行事也张扬。
“想明白了您为何忽然提起这桩婚事。”慕夕阙说。
朝蕴愣了下,染了豆蔻的手指轻蜷,抬眸看她:“是阿娘对不起你,阿娘护不住你和姐姐,也护不住慕家,只能靠联姻。”
慕夕阙知道她的意思。
万年前,灾厄降世,带来秽毒,被秽毒侵染者便有九成机会恶化为祟,只要祟诞生便有修士化神境的修为,并且进境迅速。
据《十三州史》记载,十三州和海外仙岛曾经险些被秽毒吞没大半,一百七十三只祟种所过之处,伏尸百万,血流成渠,十三州折损过四成,才将这些祟斩杀殆尽。
彼时的两位神器之主祭出天罡篆和十二辰,凿出祭墟,驱逐秽毒于祭墟内,百位长老以身献祭,化百根天柱于祭墟外,方镇压秽毒。
区区一百七十三只祟,就让十三州损了上万修士,这等邪灵简直是来灭世的,因此十三州谈祟变色,格外忌惮,为了防患于未然,凡是查到有被秽毒侵染之人,无论其是否祟化,立地斩之。
能稳固祭墟的,只有天罡篆和十二辰,缺一不可。
天罡篆如今在鹤阶手里,这也让鹤阶在十三州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另一法器十二辰却在慕家。
慕家主商,财力乃十三州第一,战力却远不如逐渐发展起来的鹤阶。
身怀至宝,却无守住至宝的能力,那么难免遭人惦记。
朝蕴神情复杂:“你爹当年定下这门婚事,也是想为你多谋一分活命的机会,况且你阿姐她身上的秽毒……归根到底,是慕家拖累了你。”
她省去了许多话,整个慕家除了朝蕴和几位管事长老,便只有慕夕阙知晓,就连蔺九尘和姜榆都不知慕家长女唤什么名字,今年到底多大岁数。
十三州只知道慕家除了慕二小姐,还有位久居不出的大小姐。
朝蕴握住慕夕阙的手说道:“闻家与慕家交好百年,闻家主支只有惊遥一个孩子,他修为强盛,是日后的闻家家主,前些时日祭墟动荡,鹤阶越来越耐不住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也总归有个帮手。”
前世朝蕴也对慕夕阙说了这番话。
但当时的慕夕阙气性大,本就总觉得朝蕴偏心长姐,听了这番话更是气炸,朝蕴的话落在她耳里,俨然变了个味道——为了你姐姐,你就嫁给闻家吧,这样才能保护你阿姐。
直到后来慕家真的出事,整个慕家无人支援,阵法连破,玉灵被杀,闻家地远,赶到之时,慕家已成焦土。
朝蕴想要的,只是鹤阶和其余世家的忌惮,两家家主联姻,慕家和闻家便如同一体,若想动其中一家,需得掂量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这分掌了十三州半数城池的家族。
见她一直不回应,朝蕴叹了声,又说:“自打你父亲死后,慕家处境实在是……”
慕夕阙直接抬头看她:“阿娘,您当真觉得阿姐的事,以及父亲身亡一事并不蹊跷?”
好像这么多年,慕夕阙从未见过慕家去探查这些。
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从未接触过祭墟,却身染秽毒。
慕峥一个高境修士,只是去海外仙岛为长女求一丝生机,却遇到只化神境的祟种,死在了灵舟上。
两人对视许久,无人说话,死寂沉静,灵舟在此刻腾飞驶向云端,去往东浔闻家。
朝蕴松开她的手,茫然看向窗外,似自言自语:“事已至此,去想这些还有何意义,我已经失去了你父亲,不能再失去你们了。”
慕夕阙站起身,长睫低垂,目光落在朝蕴面上,修士结丹后衰老速度便大幅削弱,朝蕴却鬓边长了两缕白发,便是敷了脂粉也挡不住眼尾的细纹和眸底的疲乏。
她已经老了许多了。
可朝蕴才四十五岁,修士漫长千年岁月中,四十五年只是眨眼之间罢了。
“我不认。”慕夕阙道:“阿娘,我不服,人善被人欺,一味退让只会让慕家处处受人钳制,鹤阶不会因为我们老实便放过我们。”
她转身,方走了没几步,屏风后的人喊住她。
“小夕。”
慕夕阙顿住,过去吵了十几年的母女鲜少有这般平和之时,朝蕴望向屏风后模糊的纤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女儿眨眼便长大了。
千言万语,最终凝成一句:“是阿娘对不起你。”
前世的慕夕阙半分听不进去。
可人死万事休,生死之外无大事,她在逃亡的那些年里才明白朝蕴的无可奈何。
如今,一百多年了,慕夕阙回头,隔着一扇屏风,跨越两辈子,与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对视。
“阿娘,你不会失去任何一个人,我也不会。”
她转身离开,将门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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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舟已经腾飞,慕夕阙休息的地方在七层,刚走到第七层转角,便瞧见站在门前的少年。
只有他一人,闻惊遥似乎一直等在这里,见她回来后抬眸看来,年少时的他身上多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温和。
慕夕阙走过去,站在他身侧,胳膊撑在护栏上:“怎么了?”
闻惊遥与她隔着一肩的距离,灵舟旁掠过的风扬起彼此的发,丝丝缕缕交缠在一起,他侧首看她。
慕夕阙近来一直躲他,大多时间在外历练除邪,两人也是半年前因除邪偶然见了一面,此后闻惊遥来过两次慕家都未见到她。
闻惊遥沉声说道:“此次两家婚事定得急,朝家主的意思我大致明白,应是想威慑蠢蠢欲动的鹤阶,但闻家也如此仓促,我尚不知缘由,我会找机会退婚——”
“不用退。”慕夕阙开口打断,身子斜靠在护栏上,与闻惊遥面对面,“我都说了,我愿意就是愿意,退什么?”
少年薄唇微抿,并未说话,只沉沉看着她。
慕夕阙想到什么,歪歪脑袋问:“还是说你有心仪的人,所以想退婚?”
“不是。”她的话刚说完,闻惊遥便当即否认,他顿了顿,迎着她含笑的目光,说道:“夕阙,我只会娶你。”
闻惊遥性子内敛,不善言辞,但能说出这种话,便已经是委婉表明自己的心意,慕夕阙也不傻,自然听得出来。
他送的玉簪还戴在她的发髻上,垂下的流苏被滑过的风拨动,一下一下晃着。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慕夕阙神情自若:“订婚宴阵仗这般大,便是为了威慑鹤阶和其跟随者,倘若有朝一日真把他们逼急了咬上门来,闻家怕也会遭到牵连,你们就真不怕惹事?万一会死呢。”
闻惊遥默了瞬,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虎口剑茧明显,慕夕阙这些年于修行上有多努力,他是知晓的,她虽与朝蕴不和,对整个慕家却是倾心相护的。
“夕阙,人活一世,生死虽大,情意更重。”闻惊遥淡声说,他抬眸看过去,“就算你不是我妻,我也会为道义去战,倘若你坚持的道是对的,修士伏节死义,没什么可怕的。”
慕夕阙有一瞬间险些端不住脸上的笑,心底的戾气在翻滚,她仍撑着笑意,朝他凑近了些,盯着他的眸子问:“什么道在你眼里是对的?”
闻惊遥并未给她明确的答案,安安静静与她对视,末了说道:“你不会做错事的,我信你选择的路。”
这明明是他说过的话,可他也说过——慕家不死,鹤阶不存,十三州根基势必动摇。
她坚持的道,他认为是错的,是他先背弃了年少的诺言,是他先对不起她的。
前世一百二十年的追杀,她那些不熟的朋友尚有人不顾性命想拉她一把,她这位未婚夫当上圣尊后第一件事,却是亲自带人围杀她。
若非她探过他没被夺舍,当真以为自己这未婚夫被什么妖魔鬼怪占了躯壳呢,怎么就那般心狠?
慕夕阙点点头,笑盈盈说道:“我知道了,不用退婚,我说过愿意就是愿意,你也不必多想,若无事便去休息吧。”
闻惊遥来这里便是以为她并不真心答应这桩婚事,可如今她再三告知她是情愿的,他看着她,并未在她面上瞧见不情愿,慕夕阙性子高傲,不会委屈自己。
“……嗯。”闻惊遥应了声,却并未离开。
慕夕阙仰头问:“还有何事?”
闻惊遥道:“此次订婚宴在闻家主宅办,赤敛燕家也会来,应是燕如珩来送礼。”
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她瞧,目光沉静语气温和,怕是只有自己知晓,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蜷起,悄然握紧。
但慕夕阙却只是点了点头:“嗯,他是要来,慕、闻两家结亲,十三州哪个家族敢不来?”
她听到燕如珩的名字,宛若听到一个不熟之人的名讳,并未有半分异样。
……可那是燕如珩。
闻惊遥垂眸,太过刨根问底只会惹人厌烦,他没再问,侧首望向东向,灵舟穿梭在云层中,飘过的风都夹杂了云里的雾气,湿漉漉地打在身上。
慕夕阙站没站姿,倚靠着护栏,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淡声说道:“再有两个时辰便到闻家了。”
“嗯,你有多年未来过闻家,那里没变多少。”
慕夕阙垂眸,从第七层往下看,瞧见甲板上蔺九尘和姜榆忙碌的身影,两人正在招呼弟子们点礼。
他们二人作为慕家首席弟子,是朝蕴和慕峥倾心培养的人,日后慕夕阙当上家主,他们便是慕家二把手,她的左右臂膀。
姜榆年岁还小,因此许多事都需要蔺九尘过目,他算学不行,最讨厌算账,抬手撑了撑额头,似有些头疼。
慕夕阙盯着他们的背影,指尖蜷了蜷,脸侧的鬓发挡住她的眸子,无人瞧见她眼底的寒凉。
前世蔺九尘便是死在了闻家主宅,死在几日后的这场订婚宴上,姜榆目睹一切心境大跌,慕家用尽心血培养的栋梁之材一死一伤。
慕夕阙直到许多年后才想明白,或许这场订婚宴,便是埋在慕家的隐患。
是慕家土崩瓦解的开始。
4. 第 4 章
灵舟于两个时辰后落至闻家主宅。
闻家弟子抬礼下舟,慕夕阙从第七层下去时,刚至一层甲板便瞧见了护栏前的闻惊遥,身旁站着蔺九尘,两人背对着她,似乎在闲聊。
应当是蔺九尘单方面说,闻少主偶尔回几句,慕夕阙过去死活不同意和闻惊遥的婚事,也有这人实在话太少的缘故,总觉得相处起来要累死,更别提成婚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走过去,闻惊遥侧身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慕夕阙觉得方才还冷淡如雪的人软和了些,他冲她颔首,喊道:“夕阙。”
慕夕阙问:“和我师兄聊什么呢?”
闻惊遥道:“一些琐事。”
慕夕阙点点头:“哦。”
他们两人说话一贯如此,蔺九尘单手撑在护栏上,身子斜靠,站没站姿懒懒洋洋,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我都不敢想你们两个以后要过日子,太惊悚了。”
他说完摆摆手,怕挨揍直接离开:“师娘喊我,我下去送礼。”
慕夕阙罕见地没跟他吵架,蔺九尘刚走,她看向闻惊遥:“我住在何处?”
“画墨阁。”闻惊遥回道,“那是闻家去年方建好的新院,一切用度都按照你在慕家生活时安排的,虽比不上慕家,但是闻家主宅最好的院子。”
闻家崇俭禁奢,慕夕阙自己的院子连把椅子都得是天品的紫檀木,一个茶盏都要从杳州寒潭购入,闻少主自己的小院则简单朴素,他从小喜静,住处更是在主宅最僻静的东南角。
他这么一说,慕夕阙便明白了,这画墨阁是闻家提前修好的婚房,她和闻惊遥的住处。
闻惊遥是日后的闻家家主,按规矩要住在闻家主宅的,但她从小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担心委屈她,闻家建了新院。
“惊遥。”
慕夕阙还没说话,有人远远喊了一声。
朝蕴和庄漪禾并肩站在灵舟下,庄漪禾正朝闻惊遥招手,应是有事。
慕夕阙率先开口:“你去忙吧。”
她说话依旧不显亲近,但似乎不如过去那般冷淡,闻惊遥知晓有些事情不能问太明白。
“好,有事唤我。”
慕夕阙目送他离开,灵舟下人来人往,两家少主联姻便是两个家族的结盟,闻家与慕家弟子瞧着都为此欣喜,她还看到蔺九尘和姜榆并肩跟在朝蕴身后离开。
站在灵舟上遥遥看去,目之所及皆是闻家地界,群山连绵,白雾皑皑,东南一角最远的院落是闻惊遥的住处,往西走两刻钟便能到画墨阁。
“慕二小姐。”
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慕夕阙垂眸看去,一身着湖青道袍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容貌瞧着有四五十岁,但修士年龄不可靠外貌辨认,这人长得倒是端正,腰间悬了块羊脂玉牌,只有闻家长老才能佩戴。
她没说话,淡淡看着他,这姿态在十三州算是格外不敬的了,小辈见到长辈竟不行礼,何况在重礼的闻家,但这人却并未生气。
闻时烨笑了笑,说道:“在下带慕二小姐去画墨阁吧。”
慕夕阙颔首:“那便有劳了。”
“慕二小姐客气。”闻时烨抬手便请,“请随我来。”
慕夕阙转身朝楼阶走去,两侧的挡板阻隔了视线,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垂在袖中的手却早已攥得发白,那些年的逃亡让她的脾气收敛了许多,若这壳子里是少女时期的慕夕阙,怕是下一刻便能拔剑劈了灵舟下的人。
——师姐!你救救大师兄,你救救他!
——慕家那位大弟子死得可惨了,听说被鹤阶打得骨头都碎完了,连站都站不起来,还中了秽毒,为保家族名声,在祟化前自戕了。
——唉,才二十来岁,修为颇高,日后前途无量啊,这一死,我听说慕家那小师妹大受刺激,心境跌了不止一星半点。
——连损了两个内门弟子,还都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可惜,实在可惜。
那时十五岁的姜榆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痛哭,眼里几乎淌出血泪,对匆匆赶来的她哭着喊:“师姐!师姐!”
鹤阶的人围了一圈,百姓指指点点,十七岁的慕夕阙拨开人群一步步走进去,瞧见碎了一地的刀片,以及红得骇人的血,还有……粉身碎骨的蔺九尘。
那是慕峥死后,慕夕阙失去的第二个挚亲。
一晃隔世。
慕夕阙从灵舟走下,闻时烨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正温和轻笑。
“二小姐,请。”
闻时烨转身,在前方带路。
慕夕阙跟在他身后,抬手轻抚腰间佩剑的剑柄,起伏的沟壑摩擦过她的掌心,她又忆起了前世用这柄剑斩杀闻时烨时的感觉了。
拿了狱卒给她的灵钥解开缚仙索后,她一刀割了闻时烨的喉咙,只可惜,不仅让他多活了那么些年,死得还那般轻松。
给蔺九尘报仇时,蔺九尘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
慕夕阙路过主厅之时,瞧见一身嫩黄衣裙的姜榆正跳起来敲蔺九尘的脑袋,慕家那位稳重可靠、修为颇高的大弟子揉揉脑门,似乎在跟姜榆拌嘴,面上却并无半分不忿,宛如看自家妹妹发脾气一般。
如今他们都活着。
-
慕夕阙在画墨阁里还没坐多久,蔺九尘和姜榆便忙完找上了门,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她对面。
“干嘛?”慕夕阙微抬眼皮。
蔺九尘直接说:“你不对劲。”
慕夕阙懒得理他。
蔺九尘嗤了一声:“你有十分的不对劲,慕夕阙是什么人,素质不详矫情造作,脾气暴躁嘴毒手辣,能打架就不动口,宁可与天下为敌,绝不委屈自己。”
姜榆凑过来接话:“但你今天竟然答应这桩婚事了!”
慕夕阙身子后仰,靠进檀木椅中:“闻惊遥不挺好的吗,我答应婚事怎么就叫委屈?”
蔺九尘、姜榆:“?”
完了,这是一百分的不对劲!
慕夕阙不欲多说,抬手将凉掉的茶喝完,淡声问:“你们明日去做什么?”
姜榆歪歪脑袋:“师娘说让我看着你,怕你在闻家打架,尤其是和闻少主。”
慕夕阙:“……师兄呢?”
蔺九尘扬了扬眉梢:“我明日去帮师娘办些事,出去一趟。”
“嗯,我知道了。”慕夕阙抬眸,又说:“你们先走吧。”
蔺九尘回身看去,一时无言默了瞬,随后站起身:“好,我们先走。”
他和姜榆走出没几步,又倏然停下,扭头狐疑看她:“你确定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慕夕阙想了想,沉思片刻,点点头:“是有一件事。”
蔺九尘敛容正色,修挺的眉微拧:“你说,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慕夕阙抬头看他,面不改色说道:“去年慕家论道大会前,琼筵山封山,我实在憋得慌,拿了你的令牌下山去玩,害你被刘掌院罚抄了三十遍经,忘了跟你说。”
姜榆按住太阳穴。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蔺九尘:“?”
蔺九尘:“……”
蔺九尘撸起袖子:“慕夕阙,我必杀你!”
姜榆赶忙扯住他的胳膊:“大师兄冷静啊!闻少主还在呢!”
她毕竟是个修士,力气不小,捂住蔺九尘的嘴,推着跳脚的他往门外走,路过闻惊遥时哂笑两声。
“闹着玩呢,我们慕家上和下睦从不打架斗殴的,闻少主跟师姐聊,我们先走了。”
慕夕阙低头斟茶,她为数不多的雅兴便是饮茶,闻家地界盛产茶叶,比慕家花千金万金买的佳茗还要适口,闻惊遥来淞溪时便常为她带。
一人在她对面坐下,清清冷冷的雪竹香又再次袭来,这么多年了,慕夕阙就只在闻惊遥身上闻到过这种气息。
“夕阙。”
慕夕阙眼帘微抬,“有事?”
“嗯。”闻惊遥道,端起茶抿了一口,“你我身份特殊,订婚宴连设三日,明后两日宴请满城百姓,我们不必出席,第三日去向长辈敬酒,十三州婚宴规矩繁琐,那日你我的冠服都需加工定做,今晚就动工。”
两家忽然开始操办他们的婚事,慕家仓促,闻家也同样如此,连冠服都未提前准备。
慕夕阙似看不出来他的欲言又止,眼也不眨道:“所以你来量身?”
闻惊遥愣了下,一口茶险些呛住,忙将茶盏放下:“不是,没有……我来问。”
“哦,来问,不是来量。”慕夕阙点点头,语气平淡,像是没有逗他的意思,只是正儿八经问一句,从乾坤袋里取出卷尺搁在桌上,“不记得了,你来量吧。”
闻惊遥抿了抿唇,喊道:“夕阙。”
慕夕阙看着他:“我没骗你,我确实不记得。”
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日光阴,对她来说却是整整百余年,自慕家倒台后,她整日易容,连一头及腰青丝都剪到了过肩,也再没穿过什么好料子,去路边小摊处随意买件衣裳,无论尺寸都能穿,人也比如今瘦了许多。
百年过去,谁还会记得这点小事呢?
闻惊遥垂眸,他其实知晓相体裁衣的步骤,少年时长身体,今年的衣裳来年便不能穿了,每隔几月裁缝上闻家量体定做,看一遍便能记下。
他顿了会儿,抬眸道:“夕阙,我找个女弟子来。”
慕夕阙嗤笑了声,身子忽然前倾,胳膊肘抵在桌面上,院里这石桌仅三尺宽,挡不住什么。
闻惊遥闻到一股馥郁艳丽的香,这是闻家鲜少有人会熏的,但他却觉得,比起淡雅清浅的香,这种浓郁到只要有风便能嗅到的香才更衬她。
思绪有些乱,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依旧坐得板正,偏偏在无人知晓之处,却觉得整个人都要烫了起来,搭在膝上的手蜷了蜷。
慕夕阙单手托腮,一手在桌上轻敲,问他:“我们不是快成婚了吗,难不成成婚后你也避我如蛇蝎?”
闻惊遥道:“……没有。”
慕夕阙笑问:“当真?”
“当真。”闻惊遥实在实诚,她问什么他答什么,这话有些过于羞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偏了些,又补充道:“没有避你,如今不会,日后更不会。”
慕夕阙笑了声:“那你推辞什么,闻大少爷,不过量体而已,是我阿娘叫你来的吧?”
闻惊遥默然不语,她聪慧如此自然能猜到,朝蕴和庄漪禾托他来问她,归根到底是想让他们单独相处会儿。
慕夕阙站起身,双手一抬:“快点,我要沐浴休息了。”
语气还是高高在上,慕二小姐对谁说话都是这般,毫无礼貌可言,偏偏闻惊遥从不生气。
他起身,拾起桌上的卷尺,喉口上下滚了滚,对上她坦荡的眼睛,又觉得是自己扭捏了。
从小谨守清规,连人都死板了许多。
“夕阙,冒犯了。”
慕夕阙扯了扯唇角,从喉咙里挤出声回应:“嗯。”
闻惊遥靠近,绕到她背后先从肩宽开始,他个子比她高了一头,常年练剑,纵使才十七岁,但身量着实高挑,宽肩窄腰,腰背笔直,抬手之间好似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慕夕阙站着不动,感知到他的呼吸喷涂在脖颈上,清清凉凉,如他这个人一般。
“闻惊遥。”她忽然开口。
“我在。”闻惊遥手上动作顿了顿,应了声后又继续量体。
慕夕阙慢条斯理,像在闲聊:“你身上有伤吗?”
本就瞒不过她,闻惊遥只有片刻停顿,说道:“嗯。”
“刀气到现在都没散去,伤你至此,除却那些当世大能,便只有祟种。”
开了灵智的神兵都有自己的灵气,皮肉伤或许容易治愈,器灵留下的伤却足以伤及根骨。
而闻惊遥虽年轻,修为却已达元婴满境,与慕夕阙一般,当属十三州佼佼之辈,能伤他的除了高境修士,便只剩下祟种了。
“七日前我去了趟幽州,遇上只祟种,他生前是位刀修,你应当认识。”肩宽和袖长量好,闻惊遥将卷尺环过她的腰身。
慕夕阙点点头:“前些时日千机宗一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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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失踪了,他修为已臻至化神满境,是刀道大能。”
“是任前辈。”闻惊遥已经量好腰围和衣服下摆止口,绕至身前,抬手为她量领边,动作仔细轻柔。
任风煦,千机宗大长老,曾跟慕夕阙的父亲慕峥是至交好友。
“任前辈呢?”
“被鹤阶带走了。”
“为何没杀?”
“任前辈德高望重,千机宗宗主带十七位长老来了,要求彻查任前辈祟化一事,鹤阶不愿结怨,双方商榷之后,任前辈必须关押在鹤阶,但在事情未明之前鹤阶不得任意处置。”
慕夕阙语调淡淡:“不是秉公持正吗,这时候倒通晓人情世故了。”
语气虽淡,阴阳意味却十足,闻惊遥听得出来她在嘲哪方。
他知晓慕家那位大小姐的事情,虽属机密,但毕竟是一家少主,这些事瞒不住他。
鹤阶当年逼慕家处置慕大小姐之时,态度坚决,而那时她甚至尚未满月,毫无威胁,若非慕峥和朝蕴献上慕家五分之一的地产和商业,当着鹤阶的面将孩子的灵根切断,终生关押不得擅出,这件事不会如此善了。
如此前倨后恭,看人下菜,实在不妥。
闻惊遥知晓她憎恶鹤阶,默了瞬,耐心解释:“秽毒近十几年来频繁出现在十三州,前些时日祭墟动荡,任前辈又在此刻身染秽毒,牵扯太深,我不与你细说是恐慕家也趟了这浑水,此事闻家已派人调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慕夕阙知道他为何要给她交代,因为任风煦和先慕家主慕峥乃至交好友,这些年来任风煦常来慕家帮持,连蔺九尘的一身刀法有七成都是他教授的,比起早亡的慕峥,他更像是蔺九尘的师父。
蔺九尘此刻应当已知晓任风煦的事,他瞧着没什么异样,不过是瞒着慕夕阙和姜榆,不想她们卷入。
前世蔺九尘的死,也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见慕夕阙不说话,闻惊遥道:“夕阙,你信我。”
“我自然信你。”
慕夕阙笑了下,仰头看他,闻惊遥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清亮剔透,看人的时候总会让人觉得专注,好似他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的,半分不会怀疑。
谁能料到这样一个赤诚的少年郎,日后当上鹤阶圣尊后,第一个赶尽杀绝的便是他的未婚妻。
那么多年里她才明白,像他这种从闻家清心观里养出来的孩子,便不可能是因一时情爱昏头昏脑的人,当慕家威胁鹤阶地位,闻家也会选择站在十三州那方,美其名曰——
为了十三州根基稳定。
而慕夕阙格外记仇,凡对不起她的人,她穷尽一生也要讨回来。
闻惊遥量好所有尺寸,将卷尺收起,并未退后,而是低头看她,温声道:“二叔负责此次还礼宴,明日他会出门采办,夕阙,你若还有别的意见便直接去提。”
他执起她的手,慕夕阙感受到一股丝丝缕缕的凉意,她低头看去,少年的手瘦削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与她一般,有练剑多年的薄茧。
一枚玉牌被搁置在她掌心。
那玉牌长约两寸,宽一寸,小巧玲珑,镂雕是繁琐细致的青竹图纹,玉质细腻,微凉沁骨,慕夕阙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同心玉牌,闻家嫡传出生后,每人皆有一对,只能赠予一人,我的另一枚给你。”闻惊遥收回手,退了半步,“凭此玉牌,你可自由出入闻家地界,十三州凡闻家产业,无论学宫商铺都会听你命令,在外遇到危险也可用它去寻最近的闻家暗桩。”
慕夕阙抬眼看他:“送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若最后我们没成婚,你也收不回。”
闻惊遥看着她说:“不会的。”
“不会什么?”
“不会成不了婚,我也不会收回。”
慕夕阙眉梢一挑,毫不客气:“那我就收了。”
她垂眸之时,眸光暗了暗,将玉牌挂在腰间,若这玉牌在她手上,似乎能省不少麻烦。
闻惊遥望着她,看她将玉牌挂在身上,玉牌上镌刻的“遥”字是他的名字,日后所有人见到这枚玉牌,都知晓他们二人已结亲。
“夕阙。”闻惊遥薄唇动了动,低声说:“这里与淞溪一般,地界宽广,民生富饶,你过去很少来这里,这次既来了,若无事可外出看看,我近来会一直在闻家。”
慕夕阙抬眸看他:“你想和我私会?”
闻惊遥偏头咳了一声,似被她语出惊人呛到,转过头耐心解释:“这词不是这般用的。”
“哦。”慕夕阙应了一声,理不直气也壮:“我不爱读书,你知道的。”
全十三州就没有不知道的,慕二小姐除了修炼外,什么算学律学通通不爱,问就是——晕字,看不了,快拿走。
闻惊遥应了声:“嗯,我知晓。”
慕夕阙忽然想到什么,神情轻松,朝他走近了一步,仰头看他:“你刚才说负责此次还礼宴的是你二叔?”
“是。”闻惊遥道:“父亲忙于公务,母亲身子不好,我又年轻缺乏经验,便由二叔来。”
闻惊遥的二叔,是闻时烨。
“他明日要出门采办是吧?”慕夕阙点点头,了然道:“我缺什么会去直接提的,天太晚了,你回去吧。”
她转身便要走,闻惊遥没说话,长睫半垂。
“对了,闻惊遥。”本该要走的人却忽然转身,她站在画墨阁的青阶上,垂首看他,“我想吃城南的糖蒸板栗,你明日给我买。”
闻惊遥喉口滚了滚,应道:“好,还有旁的吗?”
慕夕阙莞尔一笑:“白日我要修炼,戌时倒是有空,你到时来画墨阁找我。”
闻惊遥听明白她的意思,仰头看她,眼尾弧度柔和许多:“好。”
慕夕阙歪歪脑袋,发髻上他送的玉簪垂下的流苏一摇一晃,笑盈盈看着他:“可一定要守时哦,不然我会生气的,我从不等人,一刻也不多等。”
“嗯,我记住了。”
闻惊遥上前一步,仰头看她,眼底的笑意明显。
“明日见,夕阙。”
5.第 5 章
“师姐……我觉得你说得对。”
“对什么?”
“闻少主确实挺好的!”
姜榆坐在院中,双手捧着下颌,看闻家弟子抬了一箱箱礼进出画墨阁,尚带了婴儿肥的脸也因激动染了些绯意。
“你瞧瞧你昨晚刚到闻家,这些玩意儿一早便加急赶到了,闻少主昨夜定是没睡亲自去采办的……不过他哪来这么多钱?”
黄花梨拨步床,金丝鲛绡纱幔,白玉妆奁……
大到床榻书案,小到女子梳妆用的妆奁和铜镜,一应俱全,用材皆是十三州内能寻的至品,闻惊遥一早便差人送来的。
慕夕阙正靠在尚未搬进屋内的贵妃榻上,一手把玩水镜,闻言头也不抬:“你当闻惊遥缺钱吗?”
姜榆“唔”了声,嘀嘀咕咕说:“不缺吗,闻少主平日穿得素,除了那把剑值钱点,好像没什么贵重玩意儿,全身上下当了,估计还买不起师姐你的一根簪子呢。”
慕夕阙抬眸。
姜榆赶忙摆手:“我没有说师姐是个挥金如土的纨绔之意!”
不打自招,越说越心虚。
慕夕阙重活一世脾气倒是好了不少,没计较她的话。
“他在清心观长大的,对身外之物没那般看重,但一家少主,又怎会缺钱,财不外露罢了。”
十三州没人不知清心观,每家每派吓唬孩子怕都提过——若你再这般不听话,就将你送去闻家清心观里。
顾名思义,清心养性的地方。
像他们这种生来尊贵的世家子弟,根本过不惯清心观那种忍饥受冻、锻体炼心的日子,但闻家每个嫡传弟子都要进去待上十年,耐霜熬寒只为塑心明道。
而慕二小姐打小便没吃过物质上的苦。
姜榆偷摸看了眼自家师姐:“……越看越觉得你和闻少主哪哪都不般配。”
她顿了顿,补充道:“脸也是,你看起来像会欺负闻少主。”
慕夕阙忍住揍她的冲动,坐起来,瞥了她一眼:“你还有事吗?”
姜榆瘪嘴:“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大师兄也不知道在帮师娘忙些什么,一整日都不见人,我太无聊了。”
慕夕阙劝道:“那就去修炼,你成日这般懒,我娘早晚教训你。”
姜榆捂住耳朵:“为什么都说我懒,我明明什么都没干。”
慕夕阙站起身,歪歪脖子活动筋骨,懒洋洋朝后院走去:“我几日没抽你功课了,今晚抽查,你就在这里练。”
姜榆:“……?”
姜榆大喊:“师姐,你还是人嘛!”
慕夕阙摆摆手:“你还有两个时辰。”
画墨阁的修建确实下了功夫,碧瓦朱甍,楼阁台榭,廊腰缦回,曲曲环绕,修缮风格与整个闻家主宅格格不入,坐落在主宅灵气最充沛的地方,依山傍水,后山便是一整条瀑布。
慕夕阙绕过前院来到后院,那是个避暑的凉亭,上下两层,整个二层全部打通,放置了些休憩用的软椅和竹榻。
她寻了个地方躺下,如今尚不到酉时,天还未黑,遥遥望去,还能瞧见挂在天际的晚霞。
闻家在十三州东境,靠海,云也比淞溪的厚实有型,碧蓝如洗的天际上悬几块几乎可以伸手即触的凌云,倒是让她想起来海外仙岛。
前世慕夕阙在海外仙岛生活了数十年,那里的天好像永远都比十三州的蓝,烟岚云岫日日可见,若非她有仇未了,怕也想在那里过完余生。
可惜最后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夕阙。”
有人唤她。
慕夕阙侧首垂眸看去,她躺在凉亭东南角,只有个护栏阻挡,而两层阁楼之下,松径小道上,一人正负手而立仰头看她。
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两人修为境界相同,若不细心留察,慕夕阙也很难觉察他的气息。
闻惊遥腰间佩了把剑,见她看来,率先开口:“今日我当值西街,途经画墨阁,便来看看你,东西你可还喜欢?”
他送的东西就是前院搁的那些物什寝具。
慕夕阙翻了个身侧躺,一手撑在侧脸之下,与闻惊遥面对面,没回答,转而问他:“花了不少钱吧?”
闻惊遥似乎笑了下,耐心解释:“我还是有些银钱的,画墨阁去年修建完毕,还未来得及添置太多寝具,是我们疏忽。”
慕夕阙低头凝视他腰间挂的另一半同心玉牌,视线上移,落至闻惊遥面上,问他:“你们就这般确定这桩婚事会成?竟连房舍都提前修好。”
“不确定。”闻惊遥说,顿了顿,又道:“就算成不了婚,你日后若来游玩,也有个住的地方。”
慕夕阙幼时与闻惊遥关系还是不错的,他们两家世交,记事起就在一起玩,但自打知晓婚事后,她便避闻惊遥如蛇蝎,闻家更是没再来过,游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上一辈子她到死都不知道闻家还修了个画墨阁。
不知该说傻,还是说有钱烧的。
“嗯,挺喜欢的。”慕夕阙淡声回答,面上没什么情绪,懒散坐起来倚趴在护栏上。
她在凉亭顶层,闻惊遥站在凉亭下,两人一高一低。
慕夕阙看了眼他的腰间,劲瘦的腰身被青玉腰封束住,更显苍劲,他的伤应当在左腰间,那里残存的刀气分外浓重。
“伤好些了吗?”
“在疗伤,刀气还有些没拔除,不碍事的。”
慕夕阙又问:“能打架吗,我还想和你比试一场呢,在慕家都没人陪我打架。”
闻惊遥回道:“如今伤未好全,打不尽兴,等我几日,修养好了和你过招。”
“好,那你疗伤,有需要唤我。”慕夕阙又躺了回去,半眯起眼似乎困倦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些,“你去当值吧,巡完街记得给我买糖蒸板栗,馋那个了。”
这次她确定他是笑了的,慕夕阙听到一声清冽的笑音,声音不大,但足以听清。
“我记住了,我会在亥正前赶回,夕阙,你好好休息。”
慕夕阙闭上眼,缩了缩身子,从喉咙里挤出声带了困音的回应:“……嗯。”
他走了,凉亭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慕夕阙睁开眼,望向高挑挺拔的青影,眼底半分困倦都无。
她翻身坐起,前院还有猎猎风声,是姜榆在修炼,她直接掐了个隐身符篆大摇大摆从姜榆身前走过,这法术还是前世她逃亡那阵子从海外仙岛学来的,对元婴以上的修士没什么用处,但对如今金丹境界的姜榆来说倒是足够了。
姜榆感受到一阵风过,她吸了吸鼻子,从这阵风中嗅到一抹馥郁的香气,再凝神去闻,却又什么都闻不到了。
“奇怪……师姐最近熏香太浓了吗,怎么前院都能嗅到。”姜榆挠挠脑袋,没多想。
她最怂慕夕阙抽查功课,整个慕家只有慕夕阙真的敢罚她,每次她这位卷王师姐要考她时,姜榆势必要临时抱抱佛脚。
从闻家出来后便是处开阔林地,林中阵法遍布,若非闻家门人,无人带路,稍有踏错便会触动高阶杀阵,闻家兵力布防是整个十三州除鹤阶外最强盛的,集闻家千年来数百位大能毕生心血。
慕夕阙却如过自家一般穿过闻家玉灵,踩过那足以绞杀洞虚修士的阵法,等从闻家防御彻底出来,她停下,回头看了眼,远远只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
腰间镌刻“遥”字的同心玉牌正闪着微微荧光,有闻惊遥的气息相护,玉灵和结界阵法果然没拦她。
-
悬在天际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山后,半个时辰前下了一场小雨,地上累积了不少淤泥。
寒风忽起,蔺九尘穿过狭而长的巷道,这里泥路多年未曾修缮,马车进不去,他就只能下车步行,边走边皱眉:“什么鬼地方。”
手中水镜嗡鸣了瞬,蔺九尘接通:“师娘,我到了。”
朝蕴的声音自水镜对面传来:“不必多礼,若对方不说,便打到他说。”
“好。”蔺九尘应下。
“万事小心,若有不对即刻回来。”
“是,您放心。”
蔺九尘切断水镜,按照先前收到的讯息来到一处破败草屋前,这里像是许久无人居住,他没走大门,翻墙而过。
只是从围墙上扫了下,衣袂便染上了一层陈年灰尘,蔺九尘眉头又拧了起来,捞起衣袂就开始拍。
没拍两下,他顿住,抬眸看过去,方才那股嫌弃劲儿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懒散姿态。
“阁下明明到了,却藏在暗处不肯现身,是长得丑无法示人,还是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暗处阴影诡谲,这院里未点一盏灯,雨停之后出了月亮,皎光洒至院中,却照不亮破败草亭之后的犄角旮旯。
冥秽之中,有人安静停立,目光灼灼望着他。
“听闻倦天涯乃十三州第一炼器阁,天级品阶的锻器师却只有三人,一人擅锻剑,一人擅锻暗器,还有一人虽年轻,却极擅锻刀。”蔺九尘踱步走去,踩上早已干掉的枯叶,清脆窸窣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明。
“不知徐公子能否为在下锻一把刀,赠予恩师?”
有人笑了一声,紧接着,清冽如泉水的声音响起:“你能出多少钱?”
蔺九尘眉头一挑有些诧异,这人声音倒是清澈干净,瞧着不像那种抡大锤打铁、常年受烟熏火燎侵袭的人。
“阁下要多少,在下便有多少。”
“可是公子的师父不是死了吗?”那人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先慕家主慕峥主修阵术,死于十三年前,怎么死的来着……想起来了,祟难,一艘载客的灵舟上竟然有只高境祟种。”
蔺九尘面无表情,抽出腰侧的长刀。
阴影处的人“唔”了一声:“抱歉,又想起来了,蔺公子还有个师父呢,任前辈,想必您方才所说的恩师是那位吧……可他好像失踪了?”
话音刚落,蔺九尘拔刀便劈,凛然刀光呼啸冲去,照亮黑暗,映出藏在冥秽里的雪衣青年,一头长发竟是霜白,铁质面具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
徐无咎抬手,一根小臂长的镀金长棍从袖中飞出竖立在身前,棍身飞快旋转,蔺九尘的刀光与之相撞,轰然炸开,威压掀起满地泥尘。
他抬手握住,单手下挥,棍身凛然,与蔺九尘隔着满园尘埃对视。
“任风煦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是我,包括当年慕家主死时我也在,关于他们的事情,我知道的远比你多,蔺公子此番前来还有朝家主的意思吧,她追了我这么多年,不累吗?”
徐无咎冷着脸,一手握紧长棍:“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只需要告诉我十二辰是何物,我便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院里静得骇人。
一息,两息,蔺九尘开口:“你要十二辰作甚?非主人无法使用神器,如今十二辰无主,你拿了也是个摆设。”
“我可没说我要用。”徐无咎笑了下,“好奇不行吗,难道蔺公子不好奇可掌四时流转阴阳轮回的宝物,是否真的能借天脉之力敛骨吹魂呢?”
蔺九尘只是冷冷看着他,神容并未有半分波澜。
徐无咎慢慢走近,声量放低:“外人不知道十二辰是什么,连鹤阶都没见过,但你作为内门大弟子,是慕峥和朝蕴倾心培养的慕家栋梁,日后慕夕阙当上家主,你便是她的二把手,你知道十二辰为何物。”
“难道你不想知道,任风煦在哪里,你师父的死因究竟为何?”
他走至蔺九尘三尺之距,而蔺九尘低垂眸子,动也不动,似乎被他的话蛊惑,心下正在犹豫挣扎。
徐无咎面上牵出的笑倏然散去,小臂长的棍子从两端横生半截,变成一根足有八尺高的长棍,他抬手便劈。
而一动不动的蔺九尘忽然抬眸,无形罡风萦绕周围,长刀悬立在空中,刀气凝成金刚圆罩护在身侧,抵挡了朝他劈来的长棍。
“任前辈死了,对吗?”蔺九尘开口,似早就猜到。
刀吟风落,只是眨眼之间,他的身影闪现至徐无咎身前,长刀架在他的脖颈处。
徐无咎面无表情,即使蔺九尘的刀再往前一寸便能划开他的动脉,他动也不动。
蔺九尘问:“十三年前我师父得知,有能祛除秽毒的神药就生在海外仙岛,为救长女,他乘坐灵舟前往海外,舟上却混入了只祟种,满舟三百人,只活了一个七岁的孩童。”
“你在舟上。”蔺九尘用了力道,刀锋割破徐无咎的肌肤,血水顷刻间流出,“那孩童是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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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活下来的?”
徐无咎垂了眼,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目光毫无焦点落在地面,半分不回应蔺九尘。
蔺九尘的刀身又深了几分,最后一丝耐心也快耗尽:“说,我敢杀你。”
徐无咎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盯着地面说道,喃喃道:“原来你我都是棋子,我以为我与你有何不同呢。”
蔺九尘拧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坑坑洼洼的泥地中,覆盖在最上层的泥沙急速退去,仿佛底下有个吸附阵法,随着泥沙退下,写着晦涩经文的金色圆盘从地底浮现。
蔺九尘瞳仁微缩,反应迅速,一手抓起徐无咎的衣领将他扯起,两人迅速瞬移至草屋上方,可也已然来不及。
那地底浮现的圆盘已聚成半圆金刚罩,将整个院落包围起来。
几十里外,密林深处。
身着湖青长袍的中年男子淡声说:“杀阵已开,待两人为破阵筋疲力竭,你便去杀了徐无咎,将秽毒种在蔺九尘经脉中,后日礼宴鹤阶会派人前来,在那日必须除掉他。”
闻时烨抬手,掌心凝出个琉璃盏,晶莹剔透的瓶中却有一团浓黑之气正盘旋萦绕。
身后黑衣青年拱手行礼:“是。”
他抬手去接。
铮——
昏暗之中,暗金流光划破虚空,割断脖颈,血线喷溅而出,温热的血液溅在闻时烨侧脸。
轰然一声,有人倒地。
闻时烨猛然转身,足尖轻踮退至数十丈后,他望向密林深处,刚停没多久的雨又下了起来,映出远处一道模糊的身影。
她步步走近,一张陌生普通的脸现出,闻时烨皱了眉,在脑海里思索这人究竟是谁,她给他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能在他面前一击解决一个金丹满境的修士,修为定然不弱。
十三州现存的高手里,他找不出任何一张脸能与之完全匹配。
难道是易容了?
可他却瞧不出半分易容的痕迹,若非这人就长这副模样,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她的易容术已臻至绝列。
“阁下哪位?”闻时烨拿捏不准来者到底修为几重,不敢轻举妄动,眯了眯眼,低声询问。
黑影从林中彻底走出,她弯眼轻笑,歪了歪脑袋,像看一个将死之人般看着他。
“来杀你的人啊。”
闻时烨猛然拔刀,抵挡来者不由分说砸来的剑光,长刀与剑光相撞的瞬间,从虎口传来一阵战栗,几乎让他险些握不住刀。
这女子的修为要高过他。
闻时烨活到现在还是颇为惜命的,他一边抵挡一边退避,说话也乱了几分:“冤有头债有主,我并不记得自己招惹过阁下。”
可那女子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她旋身挥剑,剑气化为刚猛杀意,那柄看似普通的剑响起旷古绝吟,一剑祭出,直逼他的命门,快到他根本瞧不清。
闻时烨用尽灵力抵挡,将那剑气化开后急速奔逃,猛吹厉哨,想唤一里外的暗卫现身,可哨声消散也未见一人出现。
无一人来。
已经全数死于她手中。
磅礴的杀气从身后逼来,他的脊背汗毛倒立,赶忙握刀转身抵抗,与长剑相撞,火光迸裂,两人目光对视。
闻时烨瞧见一双冷然的眸子,她的眼底淬着的,是决然强劲的杀意与仇恨。
他还听到一声飘忽、但又咬牙切齿的低喃:“怎么会无冤无仇呢?你可是害我失去了一位挚亲,如今险些让我失去第二个。”
话音落下,那行快剑的女子厉然抹剑,剑气偏锋侧近,击碎他的长刀,势如山岳欲摧般割断他的脖颈。
闻时烨愣愣望向面前的女子,那双轮廓普通到毫无特点的眸子,却让他在濒死之际想起了另一双眼眸……
十三年前,他也是这般站在远处,看那浑身浴血的男子与那只祟种同归于尽,临死之前,那双往日温和的眼眸中闪着纯粹浓重的杀意,隔着十几人,精准看向他。
那人死前对他说——
“我们慕家任何一人枉死,只要慕家还有一人活着,便是穷尽万水、粉身碎骨也要雪恨,来日,我的徒弟,我的女儿定会取尔等项上人头。”
闻时烨捂住脖颈,“嗬嗬”吐血,声似破败风琴。
“你,你是……”
那三字未曾吐出,他已经倒地。
雨水冲刷了满地血迹,血水浸染慕夕阙的黑裙,她垂眸看去,随着炸起的雷光,看清了倒映在水面中的面容,那张与她真正面容没有一丝相关的脸。
前世一百多年里,慕夕阙学了一手登峰造极的易容之术,画皮捏骨,靠着这本事数次死里逃生,从鹤阶眼皮子底下招摇而过。
她抬剑,用那柄随意买来的剑在闻时烨衣衫上擦了擦,将血水全数抹去,回身来到那随从身边,捡起地上摔落的、装有秽毒的琉璃盏。
距今几十里外有处杀阵,这等阵法其实杀不了蔺九尘,但前世这秽毒便是趁蔺九尘破阵虚弱之际种下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在她与闻惊遥的订婚宴上,鹤阶长老亲至,随身携带的法器看出了蔺九尘身上的秽毒,慕家与鹤阶双方打斗,蔺九尘几乎被鹤阶打得半死,姜榆背着重伤的他逃往城郊,被鹤阶堵个正着。
十三州凡染秽毒之人,要么被鹤阶当场斩杀,要么自戕保全家族名声,蔺九尘选择了后者 ,等慕夕阙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后,只来得及收尸。
这雨越下越大,慕夕阙浑身已然湿透,她垂眸淡淡看了眼手里的琉璃盏,单手一挥,将它收进乾坤袋中。
如今她修为不如前世,易容术维持不了多久,她不能在此刻现身在蔺九尘面前,难保不会在助他破阵的途中易容术失效,左右这阵法只会困他一段时间,有徐无咎相助,蔺九尘伤不了。
慕夕阙转身,正欲离开——
又一声闷雷炸起,骤雨急促,映出一道苍劲挺拔,模糊萧肃的身影,远远从林中走出。
他走近了,清俊的面容在十三州远近闻名,莹亮剔透的眸子只在她身后的尸身上停顿了一瞬,接着便安静收回,落在了她身上。
慕夕阙悄无声息握紧手中的剑,红唇翕动,雷声遮住了她的声音。
“……闻惊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