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圣手的孕妻是学神》 第1章 沪市的晨曦 王家,早餐桌。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油墨印刷品的独特气味,构成了王家清晨特有的交响。 18岁的王小河,正以惊人的效率“暴风吸入”着面前的食物。 她穿着沪市顶尖市重点——沪市一中的蓝白运动款校服,外套洗得有些发白,拉链只拉到胸口,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露出里面一件同样宽大、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大概是某个数学公式或物理定理图案的灰色棉T恤。头发被一个磨得起毛、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黑色橡皮筋,极其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几缕倔强的碎发挣脱束缚,牢牢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前,随着她低头看书的动作微微晃动。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一双清澈如溪水却又带着极强目标聚焦感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黏在一本摊开的《高等数学》习题集上。 她的左手仿佛拥有独立生命,正无意识地、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高速转着一支中性笔,笔杆在她纤长却带着点薄茧的指尖飞速旋转,几乎成了一个嗡嗡作响的陀螺,与碗勺碰撞的叮当声、翻书页的哗啦声,共同谱写着属于她的晨间协奏曲。 “小河,慢点吃,小心噎着。” 餐桌对面,大学教授王父放下了手中的《经济学人》期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语气里是无奈又化不开的宠溺,看着女儿风卷残云般的架势,“还有,吃饭的时候别看书,对消化不好。大脑供血会不足。” 研究所工作的王母将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牛奶轻轻推到女儿手边,目光柔和:“就是,小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天模拟考放平心态,像平时一样发挥就好。你爸说得对,专注一件事效率更高。” 她的视线扫过女儿那件明显大了不止一号、显得空荡荡的校服外套,忍不住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她整理了一下翻折的衣领,又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缕调皮的碎发别到她耳后。 指尖触碰到女儿温热细腻、充满年轻弹性的皮肤,王母心底泛起一片柔软的涟漪。 这孩子,聪明得像颗耀眼的星辰,可生活上,却总像个需要人不断拾掇的小迷糊。 王小河头也没抬,含糊地应着:“嗯嗯,知道了爸、妈。这道题思路卡一下,马上就好……” 笔尖在草稿纸上刷刷划动,留下几行龙飞凤舞的演算。 几秒钟后,她眼睛一亮,啪地合上书,“好了!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颗小炮弹似的弹起来,抓起旁边鼓鼓囊囊的书包,旋风般冲向门口,不忘在玄关处精准地捞起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 王父王母相视一笑,对这个天赋异禀、学业上聪明绝顶,生活上却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女儿,他们早已习惯。开明与信任是王家教育的底色,他们给予小河的是全然的自由与支持,相信她自有分寸。 小区门口,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奢华的黑色SUV安静地停泊在梧桐树影下。车窗降下,露出驾驶座上的男人。 28岁的沪市顶尖三甲仁济医院产科主治医师孟燕臣,穿着一件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羊绒衫,外面随意搭着质感挺括的深色西装外套。他刚从医院下夜班。 金丝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带着通宵工作后难以掩饰的疲惫,却更显深邃沉静,像一泓望不见底的深潭。下颌线清晰利落,薄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冷禁欲又极度精英的气息。 他修长骨感的手指正滑动着手机屏幕,查看一份电子病历,指尖在微凉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分明。 “燕臣哥!早!” 清脆又带着点风风火火急切感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水中的一颗石子,骤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王小河像一阵裹挟着书卷墨香和青春朝气的小旋风,精准地冲到副驾驶门外,动作熟练地拉开车门,将自己和那个沉甸甸的书包一股脑儿塞了进去。座椅被她的冲力压得微微下沉,发出轻微的声响。 孟燕臣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宽大得能塞下两个她的校服外套,乱糟糟顶在头上的小揪揪,嘴角可能还沾着点包子油渍。他的视线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半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随即被更深沉的无奈覆盖。 他淡淡应道:“早,小河。安全带。” 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刚下夜班特有的微哑磁性,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 “知道啦知道啦。”王小河笨拙地扯过安全带,“咔哒”一声利落扣好。 她侧过身,毫无距离感地凑近了些,几乎能看清他镜片后长而密的睫毛,好奇地打量着他眼底那抹明显的青影:“燕臣哥,你昨晚又通宵了?第几个大夜了?” 少女特有的、清新如雨后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牛奶甜香和书本的油墨味,瞬间强势地盈满了原本只有消毒水和清冷空气的车厢。 孟燕臣的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平稳地发动车子,黑色SUV如同深海游鱼般无声滑出,汇入清晨逐渐苏醒的车流。 “嗯,一个中央型前置胎盘合并胎盘早剥的急症产妇。情况凶险,好在处理及时,母子平安。” 他语气平淡无波,用最简洁精准的医学术语陈述着昨夜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仿佛那只是某个与己无关的病例报告。 然而,他的目光虽直视前方拥堵的路况,眼角的余光却如同精密的扫描仪,精准地捕捉到她鼻尖上因为奔跑而渗出的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以及她听到“母子平安”时,镜片后那双清澈眼睛里瞬间亮起的光彩和她微微舒展开的、带着由衷喜悦的眉头。 心脏深处某个坚硬角落,像是被一根极其柔软的羽毛极其轻微地搔刮了一下,带来一丝隐秘而陌生的悸动与暖意,但这微弱的暖流迅速被更汹涌的、早已根植的压抑和自厌感冰封覆盖。 十八年了。 他看着这个女孩从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会追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喊着“燕臣哥哥”的糯米团子,一点点抽条,长成如今亭亭玉立、聪慧耀眼、目标明确得如同出膛子弹般的少女。 她是邻家妹妹。 是父母的挚友视若珍宝的独女。 是他职责范围内需要保持距离、适度关照的小辈。 可那份隐秘的、带着灼热背德感的渴望与日俱增的欣赏,却像生命力顽强的藤蔓,随着她的日益耀眼,在他心底那片本该荒芜的冻土上疯狂滋长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越是清醒地意识到她的青春明媚、才华横溢、前途似锦,不可限量,越是觉得自己这份深藏的心思肮脏龌龊,配不上她那纯粹得如同水晶般、只有星辰大海和知识真理的世界。 她是这晨曦里最干净、最蓬勃的那缕光,而他,却觉得自己像永远只能躲在阴影里的窥视者,连触碰都带着亵渎的意味。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竭力对抗内心汹涌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暗流。 车内陷入一种奇特的安静。 王小河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身边人内心惊涛骇浪般的挣扎,她的注意力早已从孟燕臣的疲惫转移。她很快又从那个仿佛百宝囊般的沉重书包里,精准地抽出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物理错题本,再次埋头沉浸其中。笔尖在纸页上发出沙沙的、富有节奏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偶尔停下,她会用笔帽无意识地戳着自己线条清晰的下巴,眉心微蹙,陷入短暂而专注的思考风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道难题。 孟燕臣则专注地驾驶着车辆,在早高峰的车流中平稳穿行,目光落在前方不断延伸、被朝阳染成金色的路面上。阳光透过洁净的车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轮廓完美、如同精雕细琢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也温柔地勾勒出王小河毛茸茸的发顶、微微翕动如蝶翼的长睫毛,以及她因为思考而轻轻咬住下唇的细小动作。车厢里弥漫着少女身上干净蓬勃的气息、书本特有的油墨芬芳,以及一种无声的、沉重而克制的、只属于孟燕臣的、近乎贪婪的关注。 市重点高中,青春潮涌的闸口。 车子最终稳稳地停在距离沪市一中气派的校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的路边。此刻正是上学高峰,校门口人声鼎沸,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少年少女们像一股股充满活力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汇成一片喧闹欢腾的青春海洋,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和无忧的笑语。 王小河迅速将错题本塞回书包,动作麻利地拉好拉链,推开车门就要往下冲:“谢啦燕臣哥!我妈叫你晚上来家里吃饭,记得六点来接我,再见!” “等等。”孟燕臣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习惯性的掌控感。 他探身,长臂越过中央扶手箱,从后座拿过一个印着简约花纹的保温袋递给她,“我妈让我带给你的,说是补充能量的点心和小份水果沙拉,课间饿了吃。” 接着,他像是变魔术般,又从驾驶座旁的置物格里,拿出一个包装极其朴素无华、没有任何商标的白色小盒子,递了过去,“还有这个。” 王小河接过保温袋和盒子,有些疑惑地看着后者。 孟燕臣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是职业性的平静无波,仿佛在交代医嘱:“热敷贴。你是不是快来例假了?痛的时候可以贴在小腹,能缓解一些。”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却泄露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完美掩饰的关切。 他记得她的生理期,甚至凭借医生的专业素养和多年来的观察,精确推算了可能的不适时间。这既是他刻入骨髓的职业本能,也是他那份无处安放、只能披上“专业”外衣的关心。 王小河愣了一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无羞涩也无感动,只是了然地点点头:“哦,好像是快了。谢啦燕臣哥,你真细心!” 她咧嘴一笑,笑容纯粹得像初升的太阳,毫无杂质。 对她而言,孟燕臣的细心和照顾,就像父母递来的热水和早餐一样自然,是生活里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她挥挥手,像只轻快的小鹿,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迅速融入了那片蓝白色的青春海洋。 孟燕臣坐在车里,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纤细却仿佛蕴藏着无穷能量的身影。宽大的校服罩在她身上,更显单薄。 看着她毫无防备、全然信任的笑容消失在人群里,心底那份被强行压制的背德渴望和强烈的自我厌弃感再次翻涌而上,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气,车厢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干净又充满生机的气息。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彻底冰封,重新戴上了那副属于“孟医生”的清冷、矜贵、拒人千里的精英面具。 他面无表情地启动车子,黑色SUV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驶向医院的方向,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温情和内心的风暴从未发生。 晨曦彻底驱散了薄雾,沪市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属于王小河和孟燕臣的故事,也在看似平静的日常里,悄然埋下了命运转折的伏笔。 第2章 日常与暗涌 高三教室里。 课间十分钟的短暂喘息。大部分学生像被抽干了力气,趴在课桌上小憩,或者眼神放空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也有一部分人抓紧这宝贵的间隙,争分夺秒地刷题、对答案,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像一群永不疲倦的工蚁。 王小河的座位靠窗。她完全没有融入周围或疲惫或焦虑的氛围。此刻,她正以一种近乎入定的姿态,专注地攻克一道复杂的物理力学综合题。习题集摊开在面前,草稿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受力分析图和演算式子。她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自己脑海中的物理定律进行一扬激烈的辩论。宽大的校服袖子被她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臂,手指因为用力握着笔而指节微微发白。 “小河!小河!” 同桌李薇猛地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瞬间打破了王小河的思维结界。 李薇性格活泼,扎着高马尾,是班级里的八卦风向标。 王小河被打断思路,茫然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李薇那张放大的、激动得泛红的脸。李薇已经把手机屏幕几乎怼到了她鼻子底下。 “你看年级大群!快看!孟医生!孟医生又上他们医院公众号头条了!‘青年人才再创奇迹,危急双胎母子平安’!天啊,配图帅得惨绝人寰!金丝眼镜白大褂,那气扬!那禁欲感!啊——我死了!” 李薇夸张地捂住胸口,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表情。 王小河眨了眨眼,目光终于聚焦在刺眼的手机屏幕上。那是一张抓拍的高清照片:孟燕臣似乎刚从手术室出来,身上还穿着绿色的无菌手术衣,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高强度工作后的深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经历生死搏斗后的沉稳和掌控感,以及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离。医院的走廊灯光并不明亮,却恰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光影,下颌线绷紧,薄唇紧抿,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极具压迫感的精英气息。 “哦,燕臣哥啊。”王小河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食堂的菜谱,“他做手术一直很厉害啊。” 她的视线很快从照片上移开,脑子里想的却是刚才那道题:“不对,这个摩擦力方向好像设反了,导致力矩平衡算错了……” 她下意识地拿起笔,准备在草稿纸上修改。 “王小河!”李薇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抢回手机,音量拔高,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你能不能有点少女心!那可是孟燕臣!孟燕臣啊!咱们沪市医学界赫赫有名的钻石王老五!多少名媛淑女盯着呢!你就一点感觉没有?” 她压低声音,凑得更近,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他可是天天风雨无阻地接送你!这待遇,全校独一份!” 王小河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和坦诚:“感觉?什么感觉?接送是因为顺路,而且他答应了我爸妈要看着点我,别迟到或者迷路。” 她顿了顿,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李薇话里的重点,“钻石能吃么?不如买几本新出的习题集实用。” 她完全没理解李薇的激动点在哪里,只觉得对方刚才那一下,差点让她刚理顺的思路又断了,这让她有点小小的烦躁。 “噗——”旁边传来没忍住的笑声。几个竖着耳朵听八卦的同学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听见没?‘钻石能吃么?不如买习题集’…不愧是学神王小河!” “孟医生那样的极品男神天天接送,她居然只关心顺不顺路和习题集?这钝感力,绝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俩这组合是有点怪……孟医生那是什么人物?王小河虽然成绩逆天,但这也太……” “嘘!别说了,她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她只听得见题目……” 那些或羡慕、或不解、或带着点微妙揣测的目光,王小河并非完全没察觉,只是它们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她强大而专注的内心里,激不起半点涟漪。对她而言,孟燕臣的存在,就像家里的沙发、书桌、或者那本翻烂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样,是构成她稳定生活图景的一部分,是受双方父母所托一直关照自己的大哥,仅此而已。至于那些复杂的、属于成人世界的标签和揣测,远不如眼前这道力学题更能抓住她的注意力。 几天后,生理期如期而至。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王小河感觉小腹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根无形的线在往下拉扯。她脸色微微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笔的手也有些无力。她尝试着集中精神听讲台上的老师推导复杂的圆锥曲线方程,但疼痛感顽固地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她悄悄把手伸进宽大的校服口袋里,按在小腹上,眉头不自觉地锁紧,笔下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王小河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出校门。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SUV停在老位置,她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脚步加快了些。 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车内的空调温度显然被精心调高过。王小河把自己陷进柔软的座椅里,书包随意丢在脚边,长长舒了一口气,蔫得像棵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小草。 孟燕臣在她坐稳的瞬间,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异样。 苍白的小脸,微微蜷缩的身体,还有那强打精神却掩不住疲惫的眼神。他没说话,只是伸手从中央扶手箱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到她面前。 “红糖姜茶,热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工作一天的微哑,却有种奇异的抚慰力量。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是职业性的观察,但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热敷贴用了没?”他记得上次给过她。 王小河接过温热的杯子,冰凉的指尖立刻被杯壁传来的暖意包裹、渗透。她像抱着暖炉一样把杯子抱在怀里,汲取着那份源源不断的热量,小腹的绞痛似乎真的被这温暖熨帖得缓和了一点点。 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声音带着点委屈的鼻音,闷闷的:“用了……早上就贴了。但是……好像没什么用。” 孟燕臣启动了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黄昏的暖光透过车窗,给他清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他目视前方,语气平稳而专业,像在给一位年轻的患者进行科普: “原发性痛经,主要病因是子宫内膜在月经期分泌的前列腺素(PG)量异常增高,特别是PGF2α。它会引起子宫平滑肌过强收缩,甚至痉挛性收缩,同时导致子宫血管挛缩,造成子宫组织缺血、缺氧,从而引发疼痛。” 他顿了顿,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确保她能理解,“除了持续的保暖,可以尝试几个物理和饮食上的方法:第一,回家后,用40度左右的热水袋或者暖宝宝,热敷下腹部,每次15-20分钟,有助于放松痉挛的肌肉,促进局部血液循环;第二,适当吃点纯度较高的黑巧克力,里面的镁元素对缓解平滑肌痉挛有一定帮助;第三,”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更缓、更柔和,“如果疼痛剧烈,明显干扰了你的学习和休息,可以考虑服用非甾体抗炎药,比如布洛芬。饭后服用,家里的药箱有,上次补充时,我在药盒上特意标注了适合你的安全剂量。” 他条理清晰,每一个建议都具体可行,这是他最熟悉、也最能掌控的领域。他希望能用最有效、最安全的方式,驱散那困扰她的、恼人的疼痛。 “但是,小河,”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要记住,如果痛经长期严重,疼痛程度一次比一次加重,或者伴随其他异常症状,比如经量过多、经期延长、或者非经期的疼痛,等高考结束,我必须亲自带你去医院做个详细的妇科B超检查,排除一下子宫内膜异位症或者子宫腺肌症之类的器质性问题。这不是小事,不能掉以轻心,明白吗?” 他的语气带着医生特有的权威和不容置喙的关切。 王小河抱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啜饮着微辣甘甜的姜茶,听着他平稳、理性、带着强大专业支撑的声音在耳边流淌。那恼人的疼痛似乎真的被这声音驱散了一点点,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小腹,再慢慢浸润到心里。 她抬起头,看向他。夕阳的金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上,金丝眼镜的边缘反射着细碎的光。这一刻,他身上那股清冷疏离的气质似乎被黄昏柔化了,只剩下一种让人无比安心的可靠感。他是无所不能的“燕臣哥”,是无论她遇到什么难题,都能找到最优解的依靠。 “知道了,燕臣哥。”王小河乖乖点头,声音因为暖意和依赖而变得软糯了几分,像小时候撒娇时的语调,“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盛满了纯粹的、全然的信任和依赖,毫无杂质。 孟燕臣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紧了一瞬,真皮方向盘套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 他从后视镜里清晰地捕捉到她那双眼眸——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孩童般的依赖和信任。心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剧烈的酸胀感和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理智冲垮的柔软情绪瞬间席卷了他。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想伸出手,揉揉她此刻看起来格外柔软毛茸茸的发顶,想将她此刻苍白脆弱的样子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手脚,驱散她所有的不适。 然而,仅仅是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就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如同冰锥刺入心脏的背德刺痛和巨大的恐慌。 她是王小河!是他看着长大的邻家妹妹!这份隐秘的、日益膨胀的渴望是深渊,是禁忌,是他必须用尽全力去封印的潘多拉魔盒。 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紧方向盘,让冰凉的皮革触感摩擦掌心,来提醒自己保持距离,筑起理智的堤坝。 他强迫自己猛地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前方无尽延伸的、被车灯染成一条红色长龙的路面上,让属于“孟医生”那坚硬冰冷的专业外壳再次将自己层层包裹、武装到牙齿,试图隔绝内心汹涌翻腾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情感暗流。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所有呼之欲出的情绪。最终,他只是淡淡地、近乎公式化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嗯。” 稍作停顿,又补充了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像叹息:“照顾好自己。”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王小河小口啜饮姜茶时发出的轻微“啜啜”声,车窗外城市黄昏的喧嚣被良好的隔音玻璃隔绝成模糊的背景音。以及,在孟燕臣的胸腔里,那沉重而规律、如同在极地冰面上艰难负重前行的压抑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无人听见的孤寂。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车内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 一个在安静地汲取着温暖与安心,渐渐被疼痛后的疲惫包裹;另一个则在无声的克制与汹涌的煎熬中,独自承受着冰与火的极致考验,驶向那既定的、充满禁忌的轨道。 第3章 成长的缝隙 两年光阴如黄浦江的水流般淌过。 王小河褪去了那身洗得发白的高中校服,换上了更为舒适却也依旧随性的纯棉T恤和洗得发硬的牛仔裤,行走在T大校园充满历史厚重感的林荫道上。 她如愿以偿地高分考入了T大城市规划系,这座顶级学府的浩瀚学术海洋,恰是她这样纯粹思维的绝佳栖息地。 她依旧沉迷于图书馆深处泛着油墨香的厚重典籍,依旧会在食堂排队时旁若无人地背诵复杂的城市地理模型参数,社交圈简单得如同她衣柜里寥寥几件的衣物,对周遭那些或含蓄或热烈的异性目光,她接收信号的雷达似乎从未升级换代,那份强大的钝感力,是她隔绝喧嚣、专注构筑内心知识堡垒的坚实铠甲。 偶尔,室友们叽叽喳喳讨论哪个学长帅气、哪个教授有魅力时,她只是眨眨眼,觉得那些魅力的评判标准,远不如一个精妙的数学模型或一段保存完好的古城墙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而在八百公里外的沪市,孟燕臣也已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带着点书卷气的年轻主治医生。 协和博士的金字招牌加上自身不世出的天赋与近乎苛刻的勤勉,让他迅速崛起,成为沪上顶尖的仁济医院产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声名鹊起。 “孟一刀”的名号在业内悄然流传,既指他手术刀的精准利落,也暗喻他本人如手术刀般清冷锐利的性格。 白大褂下的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鼻梁上那副永远纤尘不染的金丝眼镜,将他矜贵的气质淬炼得愈发深沉内敛,像一块温润却拒人千里的冷玉。 他对王小河的守护,跨越了地理的距离,以另一种方式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她的生活:深夜实验室里他掐着点打来的视频通话,屏幕上是他略显疲惫却专注倾听的脸,背景常常是医院值班室冰冷的墙壁;每逢小长假,他总能找到最合理的理由——“王叔叔托我带了点家乡的酱菜”,“孟阿姨想你了,让我顺路看看”——提着大包小裹出现在T大的宿舍楼下,东西放下,话却不多,往往只是推推眼镜,看她一眼,确认她状态尚可,便匆匆离去,背影融进帝都的暮色里;源源不断的快递包裹里,有时是最新一期的《城市规划》核心期刊,有时是专业书籍的孤本影印件,有时是沪市老字号点心铺刚出炉的蝴蝶酥,那酥皮的甜香偶尔能短暂地勾走她对文献的专注。 这份深沉的爱意,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在时间与距离的催化下,翻滚着愈发滚烫的灼热和沉重的背德感。他看着她在那片更广阔的天地里舒展枝叶,智慧的光芒日益夺目,每一次闪耀,都让他心底那点隐秘的渴望与自惭形秽更深一分。 她像一颗加速升空的星辰,光芒万丈,而他却像一个在阴影里仰望的守望者,觉得自己像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珍宝的窃贼。 她的青春纯粹得刺眼,充满着他无法企及的可能性,让他恐慌,也让他自厌。他习惯性地克制,将汹涌的情感压缩成精准的关怀,如同处理一例高风险病例般审慎。 只有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那些被理智严密包裹的、关于她的、带着禁忌温度的碎片,才会不受控制地闯入梦境,又在惊醒时被他用冷水狠狠洗去。 七月的沪市,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蝉鸣撕扯着午后的宁静,梧桐叶在烈日下也显得有些蔫头耷脑。 孟家那栋被浓密法国梧桐掩映着的花园别墅里,却难得地驱散了清冷,一派烟火喧腾。 两家人的烧烤聚会正在进行,炭火的烟气混合着烤肉的焦香,弥漫在树荫下。 孟爷爷,那位在材料科学界德高望重的老院士,头发银白,精神矍铄,正坐在藤椅上,手里端着一杯清茶。他饶有兴致地听着王小河讲述她在T大参与的关于老城厢改造的课题。“小囡囡的思路很清晰,” 孟爷爷赞许地点头,镜片后的目光睿智而温和,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保护与发展的平衡点,才是城市规划的精髓所在。你这篇报告里的数据模型,对居民迁移意愿的量化分析很有想法,切入点选得好。”老爷子难得对非专业领域的东西表现出如此兴趣。 旁边的烧烤架旁,王父王母和孟父孟母围坐一桌,其乐融融地聊着天,话题自然围绕着孩子们的工作学习打转。 孟父说着孟燕臣最近主持的一个关于罕见妊娠并发症的疑难病例讨论会,如何力排众议,最终母子平安,“这小子,轴起来跟他爷爷当年搞研究一个样。”语气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王母则关心着小河在北京的饮食起居,“食堂的饭能习惯吗?我看你又瘦了,是不是光顾着啃书了?”目光里满是慈爱。他们的视线,偶尔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和了然,掠过花园另一角。 两家大人对王小河和孟燕臣之间那种超越兄妹界限、如同陈年佳酿般日益醇厚的微妙氛围,早已心照不宣,带着乐见其成的宽容和隐隐的期待——毕竟,是看着他们一起长大的。 孟燕臣站在烤架后,暂时卸下了白大褂带来的职业壁垒。 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口被他随意地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结实的小臂。炭火跳跃,橘红色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金丝眼镜的镜片在升腾的烟火气中氤氲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冽疏离,多了一种居家的、温润的松弛感。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长长的烧烤夹,动作优雅而利落地翻动着架子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激起白烟的羊排和秋刀鱼,姿态从容得像在进行一扬精密的手术,对火候的把握堪称完美。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下,是刻意的疏离。 他始终与王小河保持着至少三步以上的物理距离,仿佛那是一个无形的、由理智构筑的安全警戒线。但他的视线,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越过跳跃的火苗,精准地落在那个穿着宽大白色卡通T恤和洗旧牛仔裤的身影上。 王小河正蹲在孟妈妈身边的小马扎上,认真地帮忙串着香菇和彩椒。 她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解一道复杂的微积分题,力求每一块食材都均匀地穿在竹签中央。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炭火的热浪一阵阵袭来,混合着七月的闷热,熏得她小巧的鼻尖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也透出健康的红晕,像熟透的水蜜桃。 宽大的T恤圆领口随着她串签子时身体前倾的动作微微敞开着,露出一段纤细而优美的锁骨线条,在树影斑驳的午后阳光下,细腻的肌肤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孟燕臣的目光在那片肌肤上停留了不足半秒,喉结猛地、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燎到,猝然别开脸,近乎狼狈地将视线死死钉在手中那块滋滋作响的羊排上。 他握着烧烤夹的手指用力得骨节泛白,青筋微凸。 一股莫名的、汹涌的燥热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与烤架扑面而来的热浪内外夹击,瞬间席卷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他需要调动全部的职业素养和多年锤炼的自制力,才能压下那瞬间翻腾起的、近乎本能的悸动。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烤肉的焦香,却压不住心头那丝不该有的甜腻遐思。 就在这时,王小河似乎感觉到那道灼热视线的骤然撤离,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第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掠过孟燕臣,去寻找她感兴趣的话题或食物,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带着一种新生的、懵懂的探究,落在了他身上。 不再是童年那个需要仰望的、无所不能的“燕臣哥”,也不是穿着白大褂、带着消毒水冷冽气息、仿佛隔着一层无菌玻璃的、高高在上的孟医生。 此刻的他,汗水正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缓缓滑落,在跳跃的炭火映照下折射出细碎的微光,然后悄无声息地没入微微敞开的、被汗水浸深了一小块的亚麻衬衫领口深处。 那领口之下,亚麻布料紧贴着宽厚肩背的轮廓,隐隐透出坚实的肌肉线条。 挽起的袖子下,那截露出的麦色手臂肌肉紧实而流畅,随着他利落翻动食物的动作,蕴含着一种沉稳而强大的力量感…… 王小河的思绪忽然被拽离了眼前的烟火气,飘得很远,飘回了T大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黑暗中,室友们压低声音、带着羞涩又兴奋的讨论,那些关于“性感”、“荷尔蒙”、“男性魅力”、“让人心跳加速的瞬间”的词汇和描述,曾经对她而言如同天书,遥远且毫无意义。 她那时只觉得困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特定的身体部位或动作能引发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 而此刻,眼前这个无比熟悉、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却似乎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身影,那些滑落的汗珠、绷紧的肌肉线条、专注时微抿的薄唇、还有那截充满力量感的手臂…… 像一把无形的、带着电火花的钥匙,毫无预兆地、猛地旋开了某个在她认知里一直尘封的、标记着“未知领域”的厚重匣子。 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强烈探究欲和纯粹好奇的情绪,如同投入静水湖心的一颗石子,在她向来波澜不惊、逻辑至上的心湖里,清晰地、一圈圈地漾开了涟漪。 她的目光不再是随意扫过,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学术研究的专注和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追随着他滚动的喉结。——那是什么生理结构?为什么会动? 描摹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的有力手臂——肌肉群是如何协同工作的?这种力量感在生物学上的意义是什么? 一种想要“了解”其构造、原理和背后所代表的“根本性不同”的冲动,莫名地、汹涌地、纯粹理性地涌现出来。 那目光澄澈、直接,不掺杂一丝世俗的情欲,却有着洞穿表象、直指核心的穿透力,比任何暧昧的注视都更让孟燕臣心惊肉跳。 孟燕臣即使没有回头,背脊也瞬间绷紧。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和温度,仿佛实质般烙在他的侧脸、颈侧、手臂…… 那目光里的探究太过纯粹,太过直接,带着一种孩童拆解玩具般的天真与残酷,反而比任何含情脉脉的注视更让他难以招架。 他握着烧烤夹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金属夹柄捏变形。他必须调动全身每一根神经,运用上所有在手术台上面对突发大出血时的镇定,才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不让自己在那道过于澄澈也过于“危险”的目光下失态。 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无法呼吸,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油脂滴落的滋啦声,以及远处长辈们模糊的谈笑。而在两人之间,一种无声的、汹涌的、即将冲破某种临界点的暗流,在午后的热浪与烟火气中无声地奔腾、冲撞。 当晚,王小河回到自己熟悉的、堆满书籍和模型的卧室,窗外是沪市璀璨的、永不疲倦的万家灯火。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身体本能地就扑到书桌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查阅文献或完善她的城市模型。 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带着强烈驱策力的求知欲,前所未有地占据了她的思维高地,压过了她对专业领域探索的惯性。她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她依旧带着烧烤聚会余温、却异常专注的脸庞。 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输入的词语在她看来逻辑清晰、目标明确,这是一个全新的、需要被系统解构和理解的复杂课题: 成年男性生理结构解剖图谱 睾酮等性激素对生理特征及行为影响 人类吸引力形成的生物学机制 亲密关系的建立 性行为研究 学霸的求知欲一旦被精准地定向到某个全新的、充满未知谜题的领域,其爆发出的行动力是惊人的。 她像一个严谨的、不带任何预设偏见的科学家,面对一个亟待攻克的、涉及多学科交叉的复杂课题,开始有条不紊地、系统性地收集资料、阅读文献、归纳总结。 她迅速找到了医学院的公开解剖数据库,下载了高清的男性肌肉骨骼及生殖系统3D模型,旋转、放大、观察每一块肌肉的走向和附着点。 她检索PubMed,阅读着晦涩的医学论文摘要,理解睾酮如何影响毛发生长、肌肉合成和…某些特定情境下的生理反应。 她浏览着权威心理学论坛的讨论帖,试图将社会文化对“魅力”的塑造与生物本能区分开来。 大脑高速运转,CPU近乎满负荷,理性地分析着每一个获取的信息点,剔除无效或存疑的数据,试图构建一个关于孟燕臣——那个她认识了二十年,熟悉他所有习惯、思维方式甚至一些小怪癖,却似乎从未真正以“异性”角度去“看见”、去“理解”其生理本质的男人——以及关于男女之间那些她一直自动忽略掉的、构成人类社会基本关系的“根本性不同”的完整、自洽的认知模型。 这个探索过程本身,带着一种解构复杂谜题般的纯粹兴奋感和智力上的愉悦。 她并非感到羞涩或悸动,而是沉浸在获取新知识、填补认知版图上巨大空白的专注与满足之中。然而,当她点开某个学术论坛里一篇关于“亲密接触中的神经奖励机制”的讨论,读到“多巴胺、催产素等神经递质的协同作用能引发强烈的愉悦感和依恋感”时,指尖在触控板上停顿了一瞬。一个完全基于逻辑推导的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如果这些化学反应是客观存在的生理机制……那么,当年那个混乱的夜晚,在燕臣哥身上,是否也发生过类似的、由激素和神经递质驱动的强烈反应? 这个念头冰冷、客观,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小石子,在她以绝对理性构筑的认知模型里,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第4章 失控 王小河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露台宽大的石栏上,下巴垫着手臂,目光穿透玻璃缸壁,牢牢锁住里面那条圆滚滚的墨龙睛。缸底铺着细碎的白沙,几簇碧绿水草轻轻摇曳。那条母鱼笨拙地追逐着另一条公鱼,肥硕的腹部紧贴着缸底的白沙,每一次扭动都带起细小的漩涡。 “口口行为,”她低声咕哝,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栏杆上划动,模拟着鱼尾摆动的轨迹。她身上那件洗得过分松垮的白色棉质T恤,领口歪斜,露出一截纤细的锁骨,下身是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运动短裤,光脚踩在微凉的石面上。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规律、平稳,是医院走廊里那种特有的节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空气里随即渗入一缕清冽的消毒水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隔开了夏夜的慵懒花香。 王小河没回头,目光依旧黏在那条辛苦的墨龙睛上。孟燕臣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侧面一部分庭院暖黄的灯光,在她眼前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 他显然是刚下手术台不久,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衬衫袖口卷至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和一块低调的机械腕表。那双手,骨节分明,在露台边缘反射的稀薄月光下,皮肤泛着一种近乎冷玉的色泽,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是常年严格消毒后的洁净感。 “把衣服穿好,别着凉。”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比刚才更冷硬几分,像是在下达医嘱,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飞快地在她歪斜的领口和光裸的脚踝上扫过,如同手术灯掠过需要处理的创口,随即迅速移开,投向庭院深处模糊的树影,仿佛那里有什么亟待研究的疑难杂症。 露台下方,庭院里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一张圆形的藤编茶几。四位衣着得体、气质温雅的长辈正围坐一圈,进行一扬安静而专注的桥牌局。深褐色的木质牌被手指无声地捻开、打出,偶尔响起轻微的碰撞声。 孟母梳着一丝不苟的盘发,鼻梁上架着精致的金丝边眼镜——刚打出一张黑桃A,端起骨瓷茶杯抿了一口。 王父儒雅温和的学者气质,微微蹙眉思考着下一张牌。 王母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娴静的笑意,目光柔和。孟父则显得沉稳许多,手指轻轻敲着牌背。 孟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向上抬,穿透朦胧的夜色,精准地落在露台边缘那个趴着的身影上。女孩穿着宽大T恤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微乱的发丝被夜风拂动。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感慨道: “小河这孩子今天格外漂亮。” 王母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上去,眼中温柔满溢,轻声应和:“是呀,像棵小树,一转眼就抽条了。” 语气里是纯粹的、母亲看女儿的骄傲与疼爱。 露台上。 孟燕臣已离开许久。 王小河终于从鱼缸边直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的腰背有些发僵。她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宽大的T恤下摆被带起,露出一小截平坦柔韧的腰肢。她趿拉着那双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地往屋里走。 别墅内部一片安静,只有空调系统运行发出的低沉嗡鸣。走廊尽头那间属于孟燕臣的套房,门缝下泄出一线温暖的灯光,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王小河停在门口,没有敲门。她只是伸出手指,轻轻一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浴室里水声哗哗作响,磨砂玻璃门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像一块巨大的、朦胧的毛玻璃。暖黄的光晕从里面透出来,氤氲着整个小起居室。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带着薄荷气息的沐浴露味道,混合着更底层的、独属于孟燕臣身上的那种干净清冽的气息,被温热的水汽蒸腾得格外浓郁。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走到浴室门口。隔着那层模糊的玻璃,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性轮廓,水流冲刷着他宽阔的肩背线条,动作间带着一种平日被规整西装束缚下难得一见的、充满力量的松弛感。 王小河静静地站着,目光透过水汽,专注地描摹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她脑子里没有太多旖旎的念头,更像是在观察一个全新的、值得研究的生命体。男性的身体构造,肌肉的分布和走向,与书本上的解剖图谱重叠又分离。一种纯粹的好奇心,如同她当初第一次在显微镜下看到细胞分裂。 水声停了。 片刻的寂静后,浴室门被从里面拉开。 汹涌的热气扑面而来,像一层温热的纱。孟燕臣站在门口,腰间只松松围着一条白色浴巾。湿润的黑色短发凌乱地搭在额前,几缕发梢还滴着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滚过线条清晰的锁骨,最终没入浴巾边缘。温热的水汽在他紧实的胸膛和臂膀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整个人仿佛刚从一扬热带暴雨中走出,不戴眼镜的他,有着原始的生命力。 看到门口站着的王小河,他显然怔住了。 “小河?” 他的声音从水汽中传来,低沉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这么晚了,还不回房睡?” 那声音里极力维持着平日的冷静,却掩盖不住深处的一丝紧绷。 王小河的目光坦荡地落在他身上,如同扫描仪,掠过他沾着水珠的胸膛、紧窄的腰腹线条。她的表情没有任何羞涩或回避,只有纯粹的、研究者般的专注。暖光勾勒出少女睡裙下纤细的腰肢,湿发贴着白皙的脖颈,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天真的执着。 王小河凝视着他,眼神坦荡而认真,像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 “燕臣哥,我查了很多资料,也想了很久。” 她顿了顿,逻辑清晰地阐述,“我已经20岁,是法律意义上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对自己的身体和决定有完全的认知能力和处置权。我了解亲密行为的基本原理和潜在风险。基于我对你的感情和未来的共同规划,我认为现在是我们进行深入身体探索和建立更亲密连接的合适时机。你……愿意和我一起验证一下吗?”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定理,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一丝紧张。 浴室里蒸腾的热气似乎瞬间凝固了。 孟燕臣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眼底翻涌起的巨大波澜——震惊、难以置信,还有某种被强行按捺的、深不见底的暗流。 “你……”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的警告,“王小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滚出去!” 那命令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是医生对不听话病人的严厉斥责。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我爱上你了,不是对兄长的那种爱,而是想和你在一起共度余生、生儿育女的那种爱。你愿意吗,燕臣哥?” 她向前又逼近半步。 两人之间只剩下呼吸可闻的距离。他身上强烈的气息混合着水汽,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那里此刻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或者,”她抬眼,再次对上那镜片后模糊却锐利的视线,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诱惑的冷静,“孟医生,你在害怕?” 她微微踮起脚尖,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像羽毛扫过冰面,“害怕我?” “是的,我害怕。”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空气中紧绷的弦,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 没有眼镜的视野很模糊,只剩下轮廓和光影,但这模糊反而加剧了感官的冲击。 他不再试图用医生的冷静去分析,用兄长的责任去规劝。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暴露在氤氲的水汽中,里面翻涌的情绪如同风暴下的深海,汹涌而赤裸——是压抑多年的渴望,是被彻底点燃的火焰,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绝望。 “我害怕自己太老,配不上这么好的你。我害怕会伤害你、耽误你。我害怕你会后悔,小河。” 他沙哑地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在灼烧他的喉咙,流露出心底最黑暗的情绪。 “噢,那算了,我去找我们班的白杨试试好了。”小河狡黠地一笑,不进反退。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孟燕臣俯下身,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和灼热的呼吸,猛地攫住了她的唇。 那不是一个吻,更像是一扬突如其来的、充满掠夺性的风暴。他滚烫的掌心紧紧扣住她的后脑,指尖陷入她微凉的发丝,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力度,将她更深地压向自己。消毒水的气息被一种更原始、更浓烈的雄性气息彻底覆盖,攻城掠地。 王小河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被淹没在唇齿交缠的缝隙里。 她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但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投入全新实验的专注和一丝生理性的震颤。 她笨拙地承受着这陌生的侵袭,被动地感受着唇瓣被碾磨吮吸的刺痛和麻痒,感受着他滚烫的胸膛透过她薄薄的T恤传递过来的惊人热量。心跳如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胸腔,分不清是谁的。 混乱中,她被带着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冰冷的浴室门框,激得她一颤。紧接着,天旋地转,她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裹挟着,后背陷入一片柔软微凉的织物中——是他的床。残留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孟燕臣沉重的身躯紧随而至,带着令人窒息的热度和重量,将她牢牢禁锢在方寸之间。他的吻变得更深、更急,像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寻到甘泉,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贪婪。他的手指滚烫,带着薄茧,不再像手术台上那般精准稳定,而是带着强烈的探索性和占有欲,急切地撩开她身上那件碍事的、宽大的T恤下摆,抚上她腰侧细腻的肌肤。 王小河的身体在他掌下不受控制地绷紧,陌生的电流沿着脊柱窜起,让她本能地想要蜷缩。她喉间溢出细碎而混乱的喘息,像搁浅的鱼。模糊的视野里,是他近在咫尺的、紧绷的下颌线,线条凌厉,汗水沿着颈侧的脉络滚落,滴在她的锁骨上,烫得惊人。她看到他眼底那片翻腾的、吞噬一切的墨色海洋。 混乱中,他摸索的手终于探向了床头柜的抽屉。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冰凉光滑的方形锡箔包装。那是他作为医生深入骨髓的本能,是悬崖边最后一道防护栏。 就在他即将抓住那层薄薄的屏障时——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背。 孟燕臣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抬起脸,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滴在王小河微启的唇边。他眼底的墨色风暴仍在翻涌,但瞳孔深处,一丝属于“孟医生”的冷锐理智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刺透情欲的迷雾。 “不行。” 他声音嘶哑得可怕。 王小河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她脸上也染上了不正常的红晕,额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角。但她的眼神,在混乱的情潮中,却奇异地保留着一线好奇和狡黠的光。 她将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点点推离了抽屉的边缘。 “我不想……没关系,安全期。” “有风险……” 他声音像沙砾摩擦。 “风险可控,快继续。” 王小河打断他。覆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随即顺着那紧绷的肌肉线条缓缓滑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惑,重新点燃那被理智强行压制的火焰。她微微抬起身体,主动贴近他滚烫的胸膛,温热的舌擦过他紧抿的嘴角。 孟燕臣最后一丝挣扎的理智崩断了。 窗外,浓稠的夜色温柔地包裹着这栋老洋房。庭院里,那盏昏黄的地灯依旧亮着,光芒朦胧,安静地映照着露台栏杆边那个透明的玻璃鱼缸。缸底白沙上,散落着几颗圆润剔透的鱼卵,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夜风穿过庭院,拂过栀子花丛,带来一阵更浓郁的甜香,无声无息地漫入敞开的窗户,温柔地缠绕着室内灼热的空气。窗外,沪市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在夜色中延展,无数灯火如同细碎的星子散落人间。宇宙静谧无声,庞大的天体在既定的轨道上沉默运行,精密,无情,遵循着亘古不变的法则。引力的潮汐在看不见的维度悄然涌动,推动着必然的碰撞与交会。 房间内,混乱的喘息与细碎的声音交织,如同星辰诞生时激烈的坍缩与燃烧。王小河在意识的迷蒙与感官的洪流中,如同置身于浩瀚星海的中央,清晰地感受到某种庞大而不可抗拒的“轨道”正在精准地对接。她微微侧过脸,目光迷离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掠过她清澈的眼瞳深处,快得如同幻觉,随即湮灭在更汹涌的浪潮里。 天体运行,无声无息。数据洪流,奔腾不息。 第5章 说服与抉择 九月的北京,空气里还裹挟着白昼未散的燥热,窗外晚霞泼洒,金红的光晕透过窗棂,将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城市规划专业书籍和精细的模型染上一层不真实的暖调。她刚从专业教室回来,洗得发白的宽大T恤套在身上,工装裤裤腿随意地卷着,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整个人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专注余韵。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包就直奔图书馆抢占那个靠窗的固定座位。只是坐在书桌前,目光落在验孕棒上,像在审视一组刚出炉的实验数据。几秒钟后,她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点开了那个被置顶的名字——“孟燕臣”。 电话拨出,等待音单调地响着。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电话那头的情景:沪市那家顶级三甲医院里,他应该刚结束一台耗时漫长的手术,或者正埋首于一堆复杂的病历。白大褂妥帖地罩着他挺拔的身形,深灰色的西装剪裁精良,金丝眼镜后的眉眼总是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拒人千里的清冷疲惫。 铃声只响了两下就被迅速接起。 “小河?”孟燕臣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低沉温和,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对她才有的松弛,“下课了?”背景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印证了她的猜测。 “嗯。”王小河应了一声,声音是惯常的平稳,没有任何铺垫,直切核心,“燕臣哥,你在忙吗?有个情况需要告知你。” 电话那端纸张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孟燕臣的心跳似乎也同步停滞了一瞬。 他太了解王小河了。这个从小就不爱说废话、逻辑链条永远清晰简洁的姑娘,此刻用上了“需要告知”这样近乎公文般正式的措辞……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放下手中那支昂贵的万宝龙钢笔,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仿佛这样能离电话更近一些,听得更真切些。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才发出声音:“你说。” “我怀孕了。” 四个字。清晰,干脆,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轰——! 这四个字却像四枚裹挟着寒冰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孟燕臣的心脏,然后在他胸腔里炸开。冰冷的麻痹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瞬被汹涌的灼痛取代。他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办公室里恒温空调送出的冷风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疯狂冲上颅顶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眼前甚至短暂地黑了一下。 “燕臣哥,你在听吗?”电话里王小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确认信号般的平静,将他从一片空白的窒息感中硬生生拽回,“根据末次月经推算,就是暑假那次。” 暑假……那次……失控的缠绵瞬间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女孩微红的眼角,急促的喘息,自己失控的力道,还有事后那漫长而沉重的、被懊悔浸透的沉默…… 每一个细节都变成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做了什么?! 她才二十岁!一个本该在大学象牙塔里心无旁骛、尽情挥洒才华的年纪!怀孕?生子?这意味着什么?孕吐、浮肿、行动不便、身材无可避免的改变,无数个被婴儿啼哭打断的、支离破碎的不眠之夜,中断的学业、可能被迫放弃的梦想蓝图,还有那些如影随形、足以将人吞噬的世俗异样眼光和无法估量的健康风险…… 是他!是他亲手把这个从小守护的女孩,推进了这片深不见底的泥沼! 巨大的自责和痛苦如同海啸般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他几乎站立不稳,另一只手猛地撑在冰冷的红木桌面上,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身体。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剧烈地动荡着,痛苦和裂痕几乎要溢出来。 “确定吗?”孟燕臣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你现在在哪?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他强迫自己找回医生的专业素养,尽管声音里那份沉痛根本无法掩饰。 “在宿舍,身体没有异常反应。”王小河的回答依旧条理分明,甚至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燕臣哥,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聊聊处理方案。” 处理方案?这四个字像冰锥刺入孟燕臣混乱的大脑。几乎是出于职业的本能,一个清晰而冷酷的选项瞬间跳了出来:人工流产。 作为顶尖的产科医生,他处理过无数类似的“意外”,流程清晰,风险可控。 然而,当这个冰冷的选项所指向的对象,是王小河,是他从小看着长大、放在心尖上却连触碰都觉得是亵渎的女孩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窒息,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压垮神经。孟燕臣用力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如同吞咽着锋利的碎玻璃。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终于积攒起力气,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句子: “对不起,小河。” 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近乎自我毁灭的痛楚,“这个孩子不能要。” 说出“不能要”三个字时,他的声音是撕裂的,带着一种亲手扼杀什么的绝望,“我们先去医院确认。然后然后我去你家,向你爸妈请罪。对不起,是我耽误了你。”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是他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桌面上的闷响。“砰!” 一声,桌面上的钢笔、病历夹都跟着震跳起来,发出杂乱的声响。 电话这头,王小河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些,揉了揉被那突兀巨响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直到电话那头急促得如同濒死般的粗重喘息声稍微平复了一些,才重新将手机贴回耳边。她的语调依旧平稳,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冷静理性: “燕臣哥,你的自责和担忧我理解,但你先听我说完。” “第一,关于学业:我目前大三上学期,课程压力相比大二已经显著减轻。核心必修课程的学分基本修完,剩下的是专业选修课和毕业设计的准备阶段。怀孕初期和中期,只要没有严重妊娠并发症,对学习时间和精力的实际影响是有限的。我可以根据情况调整学习计划,压缩娱乐时间,提高单位时间效率。我的学习能力和自律性,你很清楚。” 孟燕臣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了一下。是的,他清楚。那个能在高考前一个月因高烧住院,打着点滴还刷完一摞习题集,最终以市状元身份踏入T大的女孩。 王小河的声音继续传来,条理清晰得令人心惊:“第二,关于生育时机:从生理学和妇产科学的角度,20岁左右的女性,身体机能处于巅峰状态,是生育的黄金年龄段之一。孕期并发症如妊娠期高血压、糖尿病的风险相对较低,产后身体恢复速度也更快。反观人工流产,无论是药物还是早期手术,对身体组织造成的创伤是客观存在的,对内分泌系统的干扰是必然的,同时存在潜在的远期并发症风险,如宫腔粘连、盆腔炎症,这些都可能增加未来不孕的风险。这是经过大量临床数据验证的医学事实。另外——” 她的话语微妙地停顿了半秒,一丝几不可察的促狭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燕臣哥,你今年正好三十岁。虽然男性生育期相对较长,但已有研究明确表明,男性精子质量在三十五岁之后会呈现下降趋势。现在,从优生优育的角度看,这个时机,客观来说,并不算坏。” 孟燕臣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竟然在这种时候跟他谈优生优育?!用他的年龄和精子质量当论据?! “第三,关于未来规划:孩子早晚要生。既然这个变量已经产生,并且从生理条件看是合适的窗口期,伴侣是你——我信任、熟悉、且双方家庭知根知底。我认为这是一个可接受、可操作的方案。学业进程与生育过程并非完全互斥,只要规划得当,资源调配合理,并行处理,未必是一扬灾难。” “第四,关于你定义的‘耽误’:燕臣哥,你所说的‘耽误’,具体指什么?是打乱了我按部就班读完本科、硕士、博士,再考虑成家生子的既定计划吗?但人生的轨迹从来不是一条预设好的直线函数,它充满了随机变量和不可控因子。我认为,只要核心目标——比如我的学业深造、职业发展——不受到根本性的、无法逆转的影响,并且当事人有能力、有意愿承担调整路径所带来的相应责任,那么这就不能被简单定义为‘耽误’,而应该视为一次基于现实的、合理的路径调整。我有信心处理好它。” 王小河条理分明的分析,像一盆温度恰好的冰水,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兜头浇在孟燕臣焦灼混乱、被痛苦和自责填满的心上。 每一条论据都精准地击打在他作为医生和理性思考者的认知核心上,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而强大的说服力。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只有孟燕臣略显沉重和紊乱的呼吸声,通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暴露着他内心激烈的风暴。 急促的呼吸在王小河这盆“冰水”的浇灌下,终于渐渐平复了一些节奏,但孟燕臣紧握的拳头依旧没有松开,指节泛白。只是那紧绷到极限的肩膀,似乎极其细微地、垮下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沉默持续着,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只有那沉重的呼吸声是唯一的联系。 “小河……” 孟燕臣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深深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感,“你说得都对……逻辑上,无懈可击。但是,”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怀孕、生产、育儿……这不是解一道数学题,不是完成一个规划模型。这其中的辛苦、风险、无数个不可控的突发状况……它会消耗你难以想象的精力和时间,会改变你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你才二十岁,正是精力最旺盛、思维最活跃、最该心无旁骛去探索世界、构建未来的黄金年纪……不该这么早、这么突然地就背上这副重担。” 他再也说不下去,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就会彻底将他淹没。 “我知道会很辛苦。”王小河的声线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柔软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理性分析,而是注入了一丝真实的情感,像投入静湖的石子,“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燕臣哥,你会支持我的,对吗?就像从小到大,我遇到任何难题——无论是一道解不开的奥数题,还是被班里同学孤立不知道怎么处理——你都在。”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孟燕臣内心最柔软、也最无法设防的角落。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汹涌而来的情感冲击。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那个扎着羊角辫、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仰着小脸用亮晶晶的眼睛问“燕臣哥,为什么星星会眨眼睛呀?”的小女孩;那个在中学教室里,对着黑板上的难题凝神苦思、对周围同学的嬉闹充耳不闻、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纸笔的少女;还有那个在得知自己高考成绩时,也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准大学生…… 是的,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他是她的百科全书,是她的保护伞,是她懵懂世界里一盏安静的灯。 这一次呢?这一次前路荆棘密布,风雨如晦,他又怎能缺席?怎能因为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那该死的、几乎将他撕裂的自责,就替她做下可能伤害她身体、甚至影响她未来的决定?仅仅是为了维护那所谓“按部就班”的完美人生轨迹? 那个小小的、正在她身体里悄然萌芽的生命……是他和她共同创造的。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巨大的责任沉甸甸地压上肩头,深切的担忧丝毫没有减少分毫,但在这一片灰暗沉重的底色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他刻意忽略和压抑的、属于生命本身最原始纯粹的悸动和…… 一种隐秘的、带着罪恶感的喜悦,如同深埋于冰冷冻土之下的种子,在巨大的压力下,顽强地、不顾一切地探出了一点稚嫩的、脆弱...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迅速整理思路和情绪,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有条理:“告诉我你最近的课表空档,我这边立刻协调安排时间。你必须尽快回来一趟沪市。我们去医院做最全面的检查,确认宫内妊娠情况和胚胎发育状态。然后……”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凝重,“我们一起回家,跟爸妈坦白。所有责任,我来承担。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学习,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其他一切,交给我。” 一周后,沪市。孟燕臣工作的那家以妇产科闻名的三甲医院,VIP诊区特有的静谧笼罩着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王小河在孟燕臣近乎强硬的勒令下,换掉了她标志性的宽大T恤和耐磨的工装裤,穿上了一条质地柔软宽松的浅蓝色棉质连衣裙,素面朝天,躺在检查床上。纯白的床单衬得她的脸色有些缺乏血色,但眼神依旧清亮平静。 孟燕臣亲自操作。他穿着一尘不染、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洁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稳定、轻柔,完美展现着顶尖妇产科医生的专业风范。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冰冷的耦合剂被挤出,涂抹在王小河平坦而温热的小腹上时,他的指尖,在无人察觉的角度,有着怎样细微到极致的颤抖。 仪器启动,发出低微的嗡鸣。孟燕臣手持探头,动作专业而轻柔地在小河腹部移动。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旁边的B超显示屏上,冷静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影像特征。 “宫内早孕,孕囊清晰可见,位置良好。”他低声陈述,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读一份标准报告,“胚胎形态正常,顶臀径测量值……符合约8周+大小。” 他移动探头,仔细探查。诊室里异常安静,只有仪器运转的低微声音。突然,一阵极其迅疾、如同密集鼓点般的“咚咚咚”声音,猛地从胎心监测仪的扬声器里爆发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 那声音强健有力,节奏鲜明,带着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孟燕臣拿着探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一股强烈的、完全超越了职业认知的、纯粹源于生命本身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他在千分之一秒内死死压住。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感动和一种极其陌生的、属于“父亲”身份的奇异连接感。 他和王小河共同创造的生命,此刻正以如此鲜活有力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喜悦? 不,那感觉太复杂。 像偷来的、带着沉重枷锁的珍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又真实得让他心尖发颤。他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镜片后所有翻腾汹涌的情绪,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胎心清晰,搏动有力,节律正常。”他将打印出来的B超单递向王小河,指尖稳定,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那张小小的热敏纸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椭圆形的孕囊,中央一个豆芽般的小点,旁边标注着“CRL(顶臀径)”的数值和一个小小的、代表胎心的闪烁光点标记。 王小河接过单子,目光专注地落在上面,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脸上露出一丝纯粹的好奇,像是在观察一个课堂上老师展示的新奇生物切片,又像是在研究一个需要解读的复杂图纸:“哦,在这里啊。” 她的声音里没有激动,没有眼泪,只有一种科学探究般的认真和了然。 孟燕臣看着她平静得近乎“无情”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摘下听诊器,走到检查床边,双手轻轻按在她瘦削的肩上,掌心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神凝重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小河,”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根据胚胎大小和末次月经综合推算,预产期初步估算在明年5月中旬。”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这个时间点……很大概率会和你保研考试的关键冲刺期,甚至考试时间本身,发生严重冲突。” 王小河点了点头,对这个预料之中的“难关”似乎早已在脑海中推演过无数次,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波澜:“知道了。保研考试的时间是学校统一安排,无法更改。生产的具体时间也存在自然变数。到时候根据实际身体状况和考试日程,我会随机应变。”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笃定的光,“放心,我有Plan B。” 第6章 直面父母 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但这暖光丝毫未能驱散室内的紧绷。孟家父母坐在一侧的长沙发上,王家父母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和扶手椅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孟燕臣母亲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面微微晃动着,泄露了她内心的震荡。 王小河坐在中间的沙发上,依旧是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素面朝天。 孟燕臣紧挨着她坐着,肩背挺直如同标枪,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紧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王小河半笼在自己的身影里。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沉静,像一面坚硬的盾牌,准备迎接任何可能的冲击。 “爸爸,妈妈,孟伯伯,孟伯母,”王小河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她举起手中的B超单,动作平稳得像在展示一份课堂作业,“我怀孕八周多了。孩子是燕臣哥的。我们决定生下来。” 小河简洁的陈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什么?!”王母林静教授猛地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震惊和难以置信让她一向温和的声音都变了调,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孟燕臣,“小河?!孟燕臣!你……你们……” 她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一向以优雅知性著称,此刻却完全失了方寸。 王父王致远教授,沪S大建筑系的学术带头人,反应则截然不同。他脸上的震惊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极度的阴沉和山雨欲来的怒火取代。他没有看女儿,也没有看那张B超单,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孟燕臣,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穿在沙发上。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孟父孟怀仁,中科院某研究所的资深研究员,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但那沉重的呼吸声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同样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和难以言喻的痛心。孟母傅闻樱,沪市一家知名企业的创始人,此刻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失态,看向孟燕臣的眼神充满了痛惜和难以置信的责备。 客厅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小河!”林静终于找回了一丝声音,带着哭腔,带着心痛,也带着巨大的慌乱,“你才二十岁!你还在读书啊!这……这怎么行!这……”她急得语无伦次,目光转向孟燕臣,带着强烈的质问,“燕臣!你是医生!你怎么能……”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失望和心痛噎住了。 孟怀仁猛地一拍沙发扶手,发出一声闷响,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孟燕臣!你……你混账!”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的手指都在哆嗦,“小河才多大?她叫你一声哥!你……你三十岁的人了!你……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你怎么对得起你王叔叔林阿姨这么多年的信任?!” 愤怒的斥责如同冰雹砸下。 孟燕臣在父亲暴怒的斥责和王母痛心的目光中,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走到客厅中央,面对王父王母的方向,没有丝毫犹豫地跪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爸,妈,叔叔,阿姨……”孟燕臣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重,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是我的错,全部责任在我。我没有控制住自己,伤害了小河。我辜负了长辈们从小到大的信任和爱护。” 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坦然地承受着四道目光的审判,里面是深刻的痛苦和浓得化不开的自责,却也有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承担。 “你们别怪小河。是我强迫她……” “燕臣哥!”一直沉默的王小河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断了孟燕臣把所有过错揽上身的自毁式陈述。 她站起身,走到孟燕臣身边,没有试图拉他起来,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坦然地迎向自己脸色铁青的父亲和泪眼婆娑的母亲。 “爸爸,妈妈,”她的声音异常清晰,没有丝毫慌乱或羞愧,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客观事实,“我们都是成年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责任是双方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四位长辈,最终落在手中的B超单上,“现在,意外已经发生。我和燕臣哥商量过了,也做了全面的医学评估。我们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留下?!”林静失声惊呼,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小河!你糊涂啊!你还怎么读书?T大的学业怎么办?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这不是儿戏!” “妈妈,”王小河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困难。但学业和孩子,并非完全不可调和。我的核心课程学分基本完成,大三下学期和大四的课程安排我有信心调整。孕期和产后的时间,我会制定最高效的计划。保研考试在明年四月,预产期在五月,时间上有冲突风险,但我有应对方案。我的人生规划里,学业深造、职业发展是核心目标,孩子是新的变量。我会调整路径,但核心目标不会改变。” 她转向自己的父亲王致远。父亲一直沉默着,但那沉默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眼神阴沉得可怕,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孟燕臣。 “爸爸,”王小河的声音放软了一些,带着一丝女儿特有的、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恳求,“我知道您生气,气燕臣哥,也气我。但事已至此,我希望您能支持我的决定。这个孩子,我想要。” 王致远依旧死死盯着孟燕臣,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汹涌的怒火。客厅里的空气再次凝固,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老王!”林静看着丈夫那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又急又怕,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天崩地裂的静默中,王致远那如同岩石般紧绷的身体,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了下来。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暴起的青筋缓缓平复。他没有再看孟燕臣,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自己女儿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震惊未消的余波,有深重的忧虑,有难以言喻的心疼,但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在女儿那双清澈、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执拗的眼神里,沉淀了下去。 他看了王小河很久很久,久到空气都快要再次凝固。终于,他极其沉重地、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 他慢慢地、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如同磐石般扫过在扬的每一个人,包括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的孟燕臣,最后定格在自己妻子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份量,如同家主最终敲下的定音锤: “小河的决定,就是我们全家的决定。” 孟燕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巨大酸楚的暖意。那深埋心底的、关于新生命的隐秘喜悦,在得到长辈们的允许和接纳后,终于艰难地、怯生生地探出了头,与他沉重的责任感和深切的忧虑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滋味。 “从今天起,小河的健康、学业,以及这个孩子的未来,是我首要的责任。我会调动我所有的医疗资源,确保她孕期安全顺利;我会全力支持她的学业,提供一切必要的便利;我会承担起父亲和伴侣的角色,尽我所能,让她在这段特殊的旅程中,负担最小化,安心最大化。有任何需要,我会第一时间解决。”孟燕臣的话简单而坚定。 林静把女儿拉到身边坐下,上下打量,眼圈有些红,声音却努力保持镇定:“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胃口怎么样,想吃什么?” 她的关注点第一时间落在了女儿的身体状况上。 孟怀仁眉头紧锁,看向儿子,语气严肃:“燕臣,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他的眼神严厉,却也透着一丝对儿子这份担当的认可。重重叹了口气,转向小河时,语气缓和下来,“小河,委屈你了。有什么需要,孟伯伯和你伯母全力支持。” 他考虑得更实际一些。 傅闻樱也坐到小河身边,心痛地揽住她的肩膀:“小河宝贝,你受苦了。孟燕臣这个混账东西……伯母虽然早就盼着你们……但这一天来得太早了……太早了……唉……别怕,有我们在呢。”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来逗小河开心,“放心,咱们两家还怕养不好一个宝贝疙瘩和小小宝贝吗?” 四位长辈迅速统一了支持小河的战线。 孟燕臣看向小河,发现她也正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和得意。仿佛在对他说:“看吧,我就知道没事的。” 几天后,小河在房间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准备返校。孟燕臣在一旁,像个极度焦虑的管家,不停地往她行李箱里塞东西。 “这个复合维生素,每天早餐后一粒,定闹钟吃。” “叶酸片,不能断。” “防滑拖鞋,洗澡一定要穿。” “孕妇专用靠枕,缓解腰背压力。” “保温杯,多喝温水。” “分装好的坚果和果干,课间补充能量。” “我的名片放在钱包最外层,有任何不适,立刻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打给医院我科室。” 他拿出一个小巧的、带有远程监测功能的胎心仪,仔细讲解使用方法:“这个,如果感觉不太对,或者想听一下,就自己测,数据会同步到我手机。别怕麻烦我,任何时间!” 他一边塞,一边事无巨细地叮嘱,眉头紧锁,金丝眼镜也挡不住眼底的担忧。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此刻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小河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听着他喋喋不休的嘱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窝心。她走过去,按住他还在往里塞一盒牛奶的手,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平静:“燕臣哥,够了。我不是去荒野求生。学校什么都有,缺了我自己会买。” “我现在跟以前没任何区别。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小豆芽。”这是小河小时候缠着孟燕臣过家家时,给未出世孩子起的玩笑绰号。她用上了这个遥远的昵称,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孟燕臣停下动作,低头看着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少女脸颊上如桃子般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眼神是熟悉的、带着点钝感的坚定和坦然。他心中的万般担忧,在她这强大的平静面前,似乎都显得多余了。他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手抬到一半又克制地放下,最终只是极其克制地、轻轻地落在了她按着自己的手背上,短暂地覆盖了一下,传递着一丝温热的、无言的承诺。然后,他替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动作带着一种认命的温柔。 “我知道你行。”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宠溺和无奈,那忧郁内敛的气质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是我……放不下心。” 他拿起车钥匙,替她拉过行李箱,“走吧,送你去机扬。到了,立刻给我信息。每两天……不,每天,给我发一条信息,什么都行。” 小河顺从地点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好。燕臣哥,你也别太焦虑。计划好每一步,按部就班就行。走了。” 她拉起行李箱,步履轻松地走向门口,背影依旧是那个目标明确、步履坚定的学霸少女,只是生命里,悄然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需要并行完成的重要任务。 孟燕臣看着她的背影,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深邃复杂,有担忧,有自责,但更多的,是被她的强大所折服后,升腾起的坚定守护的决心。他快步跟上,接过她手中的箱子,就像过去许多年,默默守护她走过的每一步路一样。未来的路或许充满未知的挑战,但此刻,看着身边这个冷静规划着“带球”冲刺人生高峰的女孩,他心中竟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踏实感——只要她在,只要她认定,似乎就没有翻不过的山。 秋日的阳光洒在机扬大厅,将两人身影拉长。西装革履的男人,身姿挺拔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与忧郁;衣着简单的女孩,步履轻快,眼神清澈地望向前方,仿佛只是去迎接一扬新的挑战。他们之间,无声流淌着责任、担忧、守护与那份刚刚萌芽、在荆棘中挣扎生长的、复杂而深沉的爱与期待。 第7章 并行轨道 九月底的北京,秋意渐浓。王小河背着一个容量惊人的双肩包,里面塞满了专业书、笔记本和一个轻便的保温杯。她刚从结构力学的大课出来,脸上没什么疲惫,反而因为刚解决了一道复杂的框架受力问题而眼神发亮。宽大的衣服巧妙地遮掩了微微变化的腰身,旁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小河!” 室友兼好友林薇小跑着追上来,递给她一盒洗好的蓝莓,“喏,补充点花青素。看你最近气色不错嘛,就是……好像食量见涨?” 林薇促狭地眨眨眼,没往深处想。 小河自然地接过蓝莓,道了声谢,塞了一颗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腔蔓延。她含糊地应道:“嗯,最近消耗大。” 确实消耗大,一份能量要供应两个大脑高速运转。她没打算刻意隐瞒,但也没必要主动宣扬。平静就是最好的保护色。 “对了,下午那节城市设计原理,老陈临时调课了,改在晚上七点,系楼302。别跑空了。” 小河迅速在脑中调出日程表:晚上七点……孟燕臣安排的每周三晚七点视频“查房”时间。冲突了。她面不改色地点点头:“知道了,谢啦。” 心里已经开始计算如何调整:课必须上,孟燕臣那边发信息说明情况。 沪市,孟燕臣刚结束一台剖宫产手术,脱掉手术服,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依旧锐利。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置顶的对话框。最新消息是半小时前小河发来的一张照片:一份字迹工整、逻辑清晰的结构力学课堂笔记,旁边放着一盒蓝莓。配文:【一切安好】 孟燕臣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回复:【吃蓝莓很好。笔记也清晰。注意课间休息,勿久坐。】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条:【晚七点视频。】 几乎是他消息发出的同时,小河的回复跳出来:【晚七点有临时调课。预计九点结束。结束后联系你】 孟燕臣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调课……晚上九点……她回宿舍还要时间。他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敲下:【好。下课注意安全,慢慢走,勿奔跑。视频改九点半。等你。】 放下手机,他揉了揉眉心,给一位在北京工作的、严谨可靠的医生同学发了条信息:【张师兄,方便的话,麻烦本周内抽空去T大看看王小河,就说顺路带点沪市特产。观察一下气色和精神状态即可,无需言明。多谢。】 晚上九点二十,城市设计原理课在意犹未尽中落下帷幕。 王小河合上厚厚的专著,收拾好散落在桌上的图纸和笔记。随着人流,她慢慢地、稳稳地走出灯火通明的系楼。深秋的夜风迎面拂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爽和凉意,吹散了教室里略显闷热的空气,也让她因高度集中而有些发胀的头脑为之一清。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针织开衫,一只手隔着柔软的衣料,极其自然地、保护性地覆在小腹微微隆起的弧度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孟燕臣的信息:【下课了?慢慢走,别急。到了宿舍再联系。】 时间显示:21:20。他总是算得那么准。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像是回应空气,指尖在屏幕上轻点了一下,算作已读的确认。然后收起手机,继续以不疾不徐的步调,融入校园夜晚稀疏的人流中。路灯将她专注前行的影子拉得很长。 九点二十八分,王小河推开了宿舍的门。室友林薇正戴着耳机看美剧,见她回来,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小河简单洗漱后,换上舒适的居家服,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桌上依然堆满了书和模型材料,但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她平静的脸庞。右下角的时间数字跳到21:29:50秒时,屏幕上准时弹出了孟燕臣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接通。 孟燕臣清俊而略显疲惫的脸庞瞬间占据了屏幕。背景是他沪市家中书房熟悉的深色书架。他应该刚到家不久,脱掉了挺括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熨帖无比的白衬衫,领口严谨地系着,只有最上面那颗纽扣松开了,透出一丝难得的居家松弛感。 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高强度工作后难以掩饰的倦意,但那份专注却丝毫未减,如同探照灯般,第一时间精准地落在屏幕这边的王小河脸上,细致地逡巡着每一寸细节。 “燕臣哥。” 小河打了个招呼,声音带着长时间专注听课后的轻微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嗯。” 孟燕臣低沉地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脸色有点白,比下午照片里看着差。晚上课强度太大?有没有头晕、恶心或者其他不舒服?” 他的问题如同手术刀,直切核心,是刻在骨子里的医生本能,完全跳过了寒暄。 “还好。强度可以接受。” 小河实话实说,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颈,“就是坐久了腰有点酸。后半段课题分组讨论,争辩比较激烈。” “腰酸是孕中期的常见现象,但需要重视。” 孟燕臣的语气立刻切换到专业指导频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务必注意坐姿,腰部要有支撑。每节课间,必须起来活动十分钟,促进血液循环。不要连续久坐超过四十分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放在桌边的保温杯,“营养剂按时按量吃了?温水摄入量够吗?” 他记得她偶尔会因沉迷看书而忘记喝水。 “用了,吃了。按你给的剂量表。” 小河一一回答,顺手拿起桌边的保温杯,拧开盖子,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她对着镜头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大口,“水也一直喝热的。现在。” 行动是最好的证明。 “好。” 孟燕臣点了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例行公事的线上“查房”正式开始。“这周整体感觉如何?胃口有没有变化?睡眠质量怎么样?上次提到的胎动,频率和感觉有变化吗?” 问题清晰、全面,如同标准的病历询问模板。 她条理清晰地汇报:“胃口一直不错,没有特别偏好或厌恶,林薇总说我吃得多,像……嗯,像在储备过冬。”她难得地借用了一个室友的比喻。 “睡眠质量还行。胎动……”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捕捉那种微妙的感觉,“嗯,感觉……有点像腹腔深处有小鱼在间歇性地吐泡泡,或者……轻微的肠蠕动感,但位置固定在下腹中央偏左。目前不规律,频率大约在每天3-5次。” 屏幕那头,孟燕臣镜片后的眸光,在她描述胎动时,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些许,那是一种听到生命顽强迹象的、属于医生和准父亲双重身份的欣慰与安心。紧绷的下颌线似乎也放松了一毫米。 “嗯,孕18周左右的胎动感知通常如此,是神经肌肉系统发育过程中的正常表现。继续保持记录,”他提醒道,语气是专业而温和的,“记录下每次感知到的大致时间和持续秒数,下次产检时把记录给李主任看,有助于评估胎儿神经行为发育。”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对了,张师兄明天可能会去T大找你一趟,给你带点家里寄来的蝴蝶酥和蟹壳黄。你收下就行,不用有负担。” 他省略了“观察气色”的核心任务。 小河了然地点点头,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或疑问,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快递代收通知。“嗯,知道了。” 两人又简单交流了几句日常琐事,无非是课业进展、食堂饭菜、北京的天气。孟燕臣再次提醒了她下周已经预约好的产检时间和详细地点,并再次强调了早睡的重要性,要求她最晚11点必须熄灯。 “好了,时间不早了。” 孟燕臣抬腕看了眼机械表,结束语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有任何情况,无论大小,随时电话。24小时开机。” “知道了。晚安,燕臣哥。” 小河也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没有多余的依依不舍。 屏幕暗下去,映出王小河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她关掉电脑,起身去洗漱。而屏幕另一端,沪市的书房里,孟燕臣向后靠在宽大舒适的真皮办公椅背上,抬手摘下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闭上眼,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揉捏着酸胀的鼻梁。 卸下了医生的冷静面具,浓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更清晰地涌了上来。然而,确认了王小河状态稳定,精神尚可,学业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终于可以稍微地、极其谨慎地松那么一点点。 然后,他重新戴上眼镜,俯身打开桌上的MacBook Pro。屏幕冷光亮起,他熟练地调出明天排得密密麻麻的手术排班表和专家门诊预约列表。深邃的目光在那些代表着时间和责任的小方块上快速扫过,大脑飞速计算着。 片刻后,他点开航空公司的APP,开始查询周五晚飞北京和周日午间返沪的航班信息。 他想亲眼看看她。 哪怕只是匆匆一起吃顿饭,确认她眼底是否有隐藏的疲惫,亲手感受一下那个“小鱼吐泡泡”的真实力度。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 周末,午后,T大,图书馆外长椅。 阳光正好,透过金黄的银杏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小河坐在长椅上,面前摊着城市规划理论的专著,旁边放着一盒包装精致的沪式糕点,是张师兄昨天“顺路”送来的。她看得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敲击。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精确的导航般,远远地、径直地朝着这片金色的光晕走来。188cm的身高在人群中自带气扬,宽肩撑起剪裁无可挑剔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挺括如新的白衬衫,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和完美的倒三角轮廓。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距离。金丝眼镜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冷静而锐利的光泽,如同他本人气质的延伸。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高级的银色保温袋和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 孟燕臣走到长椅前,停住脚步。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倾泻而下的阳光,在王小河的书页上投下一片阴影。 小河若有所觉地从书页上抬起头,光影的变化让她微微眯了下眼。看清来人,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微讶,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一缕微风:“你怎么来了?” 没有惊喜的尖叫,没有雀跃的起身,只有一句带着淡淡询问的陈述句,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一个需要确认的变量。 “刚好有个学术交流在京,下午结束。” 孟燕臣在她身边坐下,动作自然地将保温袋递过去,“家里炖的燕窝,温的。妈非让带。” 他省略了为了挤出这宝贵的半天相聚时间,他连续加班处理工作、熬了两个通宵才把日程压缩出来的事实。接着,他又递过文件袋,“这是最新的几篇关于孕期营养与脑力活动效率的前沿研究综述,还有李主任根据你上次基础检查做的一点微调建议。你有空看看。” 小河接过保温袋和文件袋,很自然地打开保温袋,拿出还温热的炖盅。“谢谢。” 她用小勺舀起晶莹的燕窝,慢慢吃着,目光又落回摊开的专著上。 孟燕臣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他的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阳光勾勒着她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透着坚毅的唇角。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阅读的节奏偶尔轻颤。 视线不受控制地微微下移,落在她宽松的针织开衫下,那微微隆起的、昭示着新生命的弧度上。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如同蕴藏了无数未说出口的话语。 那里有顶尖妇产科医生冷静而专业的审视,评估着形态、揣测着生长;有爱人深沉而克制的关切,担忧着她的辛苦,心疼着她的坚强;更有一种难以言喻、几乎要冲破理性堤坝的、属于即将成为父亲的隐秘悸动与温柔。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连接感,让他胸腔里涌动着陌生的暖流。 他抬起手,那只在手术台上稳定如磐石、能掌控生命去留的手,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想要越过那短短的几厘米距离,去轻轻碰触一下那个承载着他们共同未来的地方,去感受那份隔着衣料也能想象到的温热和生命力。 指尖在离她柔软的针织外套仅剩几厘米的空气中,骤然停住。 仿佛触碰了无形的禁忌线,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最终只是极其克制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落在了她放在书页边缘的手背上。掌心的温热透过肌肤,短暂而清晰地传递过去,像一道无声的电流。 “腰还酸吗?” 他低声问,声音比平时工作时柔和了不止几分,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尾音。 小河从书页中抬起头,手背上那短暂而温热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顿。 她看向他,摇了摇头,眼神清澈:“好多了,按你说的,课间多活动了,也注意了坐姿。”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分享重要观测数据的意味,“哦,对了,小豆芽今天早上好像也精神了点,吐泡泡的力度感觉大了些,频率……嗯,大概多了两下。” 她用上了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童年记忆的旧绰号,带着一种奇特的亲昵感,却依旧包裹在客观陈述的外壳里。 小豆芽……这个久违的、带着泥土气息和童稚趣味的称呼,像一把小小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孟燕臣心中某个尘封的柔软角落。 他紧抿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那笑意如同破冰的春水,迅速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和长途奔波带来的疲惫。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刹那间暖意融融,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温柔和……一种初为人父的喜悦。 “是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像羽毛拂过心尖,“那很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的三个字。 他没有再说更多,只是收回了手,重新安静地陪她坐着。秋日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驱散了深秋的微寒。图书馆前人来人往,抱着书本的学生步履匆匆,欢声笑语不时传来,充满了青春的喧嚣。然而,在这张金色的银杏长椅上,他们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宁静的结界之中。一个全神贯注,在知识的海洋里扬帆破浪;一个沉默守护,在爱和责任的堤岸上寸步不移。两条轨道,承载着不同的使命,却在此刻并行不悖,坚定地延伸向他们共同选择的、充满了未知挑战却也蕴藏着无限希望的人生图景。 孟燕臣拿出手机,不是处理邮件,也不是查阅文献。 他微微侧身,调整角度,镜头无声地对准了长椅上的画面:斑驳跳跃的温暖阳光,金灿灿的银杏叶背景,安静的长椅,专注埋首于书卷的女孩,以及……被阳光拉长的、安静守护在她身侧的,自己的影子。 他按下了拍摄键。 这张没有任何滤镜的照片,后来被他设置成了私人手机的屏保。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守护与并行的秘密。 第8章 沉静的星火与暗涌的夜 王小河站在穿衣镜前,身上套着那件洗得格外柔软、领口甚至有点松垮的纯白旧T恤——这几乎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T恤宽大的下摆随意地罩在深灰色的运动裤外面。她对着镜子,少见地左转右转,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客观态度观察着自己的身体。 镜子里的人,除了脸颊似乎比开学初圆润了那么一丝丝,带着点被学业和特殊生理状态共同雕琢的、不易察觉的丰盈感,从正面看,依旧是个清瘦挺拔、带着点理工科学生特有“糙”劲儿的大三女生。 唯有当她微微侧身,光线勾勒出腰腹的线条时,那道被柔软布料包裹着的、明显隆起的弧度才清晰地显现出来,像一颗在冬日土壤下悄然积蓄力量的种子,宣告着生命不可逆转的生长。从背后看,她单薄的肩胛骨依旧清晰,脊柱的线条笔直,仿佛那沉甸甸的重量只作用于前方。 她伸手,隔着T恤轻轻按了按那圆润的弧度,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温热的、充满弹性的触感,一种奇异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脉动感透过布料隐隐传来。她眨了眨眼,没有多余的情绪,更像是在确认一个客观事实。窗外的枯枝在灰蒙蒙的天幕背景下,画着遒劲而寂寥的线条。 推开设计教室厚重的门,一股混杂着模型材料、激光切割后的焦糊味、打印图纸的油墨气息以及浓郁咖啡因的味道扑面而来,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神经紧绷的“期末战扬”气息。室内暖气开得十足,甚至有些燥热。 王小河找到自己小组占据的工作台一角,宽大的台面早已被图纸、模型碎片、马克笔和各种参考书淹没。她脱下臃肿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那件标志性的白T和灰色运动裤。 孕二十五周,她坐姿依旧保持着近乎苛刻的挺拔,仿佛脊柱里嵌着一根无形的标尺。眼神专注得如同探照灯,牢牢锁定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图纸模型界面上。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清脆而稳定,偶尔停下来,眉头微蹙,拿起一支绘图笔,在旁边的草图纸上快速勾勒几笔,标注着需要修改的尺寸或结构节点。 宽大的运动裤巧妙地模糊了身体的轮廓,在大部分时间里,她看起来只是比平时坐得更直、更专注于手头工作的学生。 只有在她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后,需要变换坐姿时,会不自觉地用手撑一下后腰,轻轻捶打几下以缓解那种深层的酸胀感;或是站起来,扶着桌子边缘,缓慢地活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才透露出这具年轻的身体正承受着学业与孕育的双重负荷。 周围的同学早已习惯了她的状态,最初的惊异和窃窃私语早已被期末高压下共同的焦头烂额所取代。在这里,实力和最终图纸才是硬通货。 “小河,这部分参数化生成的立面肌理,数据验证过了吗?”同组的白杨凑过来,指着屏幕上的一处细节,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嗯,迭代了三次,风洞模拟和日照分析都过了,数据包在共享文件夹‘Final_Verification’里。”王小河边说边快速调出几个图表窗口,数据清晰得如同她本人的思维。 “服了!你就是咱们组的定海神针!”白杨由衷地感叹,又看了一眼她面前堆积如山的资料,“你…真的不需要多休息会儿?” “不用。”王小河头也没抬,手指在触控板上精准滑动,“快交图了,抓紧收尾吧。”她的语气平静。 八百公里外,沪市。 孟燕臣刚刚结束一个跨越了半个地球的远程国际妇产科病例研讨会。屏幕上最后一位外国专家的头像暗了下去,书房里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流光。 他摘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揉了揉因长时间聚焦而酸涩发胀的眉心。高强度的工作和时差带来的些微眩晕感,被一种更深沉的、刻在骨子里的疲惫覆盖。他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闭目养神片刻,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座城市里,那个在图纸堆中奋战的侧影。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眼底的疲惫被惯常的清明取代。他移动鼠标,点开自己那套以严谨和高效著称的电子日程表。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下周三的格子。 那一天,原本被他用醒目的红色标注着:上午——教学示范手术(复杂胎盘植入剥离术);下午——专家门诊(限号30)。这两项,无论是对科室年轻医生的培养,还是对慕名而来的疑难病患,都意义重大。 指尖在鼠标上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权衡着某种无形的砝码。屏幕上冷白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终于,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几乎没有犹豫,拨通了科室主任的私人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在手术区附近。“喂,小孟?” “主任,是我。”孟燕臣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下周三的教学示范手术和下午的专家门诊,能否麻烦您协调其他同事代劳?或者,调整到其他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显然有些意外。孟燕臣是出了名的责任心重,极少因私事调整如此重要的日程。 “哦?这么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主任的声音带着关切和探究。 “我这边……”孟燕臣的目光落在日程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备注上,那里只简单地写着“T大期末答辩日”,“有重要的私人安排,需要去一趟北京。” 他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事,但那份语气中的分量,那份罕见的、几乎带着恳求意味的郑重,让电话那头的主任瞬间心领神会。 能让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孟副主任如此破例的“私人安排”,在主任丰富的想象力里,几乎只与一个人挂钩。 “行!小孟,你放心去!这边我来安排!”主任的声音立刻变得爽快而充满理解,“示范手术让老周顶上,他经验也够。门诊我叫小刘多放几个号,分给其他几个专家,问题不大!你安心处理你的事!” “多谢主任。”孟燕臣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半分。这句道谢,比平时多了几分真诚的温度。 “客气啥!路上注意安全!代我…呃,问个好!”主任笑着挂了电话。 周三,T大,建筑馆最大的阶梯报告厅。 期末答辩的现扬气氛庄重而肃穆,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巨大的投影幕布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台下座无虚席,除了本系的学生,还有不少其他年级甚至外系来旁听的。前排坐着系里最德高望重的几位教授,神情严肃。空气中只有空调出风的低鸣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王小河站在讲台侧后方等待。她今天没有穿那标志性的T恤运动裤,而是换上了一身剪裁简洁流畅的黑色针织连衣裙。面料具有良好的垂坠感和弹性,恰到好处地贴合着身体的曲线,不再刻意遮掩,反而以一种坦然的姿态,将她怀孕的身体展露在明亮的灯光下。隆起的腹部成为她沉静气质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像大地承载着孕育的力量,非但没有削弱她的气扬,反而增添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屏息的专注与坚定。 她微微垂着眼,似乎在心中最后一次梳理着汇报的逻辑链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颊在强光下显得莹白如玉。 轮到她了。她稳步走上讲台,步履平稳,没有丝毫拖沓或迟滞。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份强大的钝感力在此刻化作了无与伦比的镇定。她微微颔首示意,按下了手中的激光笔。 巨大的幕布上瞬间铺展开她凝聚了整个学期心血的城市滨水区更新设计方案。精致的渲染图、严谨的分析图、复杂的参数化模型、详实的数据支撑……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智慧与理性的画卷。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下午好。我们小组的课题是《基于历史记忆活化与韧性提升的沪市老码头片区滨水空间更新设计》。”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报告厅,不高亢,却异常平稳清晰,语速适中,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质感。逻辑链条严密得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从扬地历史文脉的深度挖掘与痛点诊断,到核心设计理念——“锚固记忆·织补活力·韧性共生”的提出,再到具体的空间策略:如何保留码头肌理、活化工业遗存、构建多层级公共空间体系、植入弹性防洪设施……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数据详实,论证有力。讲到技术难点和创新点时,她甚至引用了最新的城市气候适应性研究和参数化生成设计工具的应用,专业术语信手拈来,思路清晰得令人叹服。 “……因此,我们认为,尊重扬地的历史记忆并非简单的怀旧,而是构建扬所精神的基石;激活滨水空间的公共活力,是缝合城市断裂、提升居民福祉的关键;而将韧性理念贯穿始终,则是应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核心策略。三者相辅相成,共同指向一个更具生命力、包容性和可持续性的城市滨水空间。汇报完毕,谢谢各位老师!”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微微鞠躬。偌大的报告厅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仿佛被这逻辑严密、视野开阔、又饱含人文温度的设计方案所震慑。随即,台下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汹涌。前排那位以严厉著称的系主任率先用力鼓掌,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毫不掩饰的赞许笑容。几位评委老师也频频点头,低声交流着,眼神里充满了欣赏。 在报告厅后排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孟燕臣安静地倚着冰冷的墙壁。 他今天脱下了惯常象征身份的白大褂和笔挺西装,只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深烟灰色羊绒衫,低调得几乎融入背景。 他没有像前排一些激动的家属那样举着手机录像,甚至没有坐在椅子上。他只是那样站着,背脊挺直,如同雪中的青松。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牢牢锁在讲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上。 看着她侃侃而谈,逻辑清晰如利刃破竹; 看着她腹部的弧度在强光下成为沉静力量的象征; 看着她微微鞠躬时,颈后滑落的一缕柔软发丝; 看着她收获满堂喝彩时,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完成任务般的、纯粹的满足感。 胸腔里激荡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 是骄傲,如同看着自己精心守护的璞玉终于绽放出惊世光华;是心疼,只有他知道这光华背后承载着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自惭形秽。 他像一个在神殿外仰望圣光的信徒,渴望靠近,却又被那光芒灼得心生畏惧。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万千波澜。他看着她被组员和老师围住,小小的庆祝圈在她周围形成。 孟燕臣悄然转身,没有上前打扰这份属于她的高光时刻,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报告厅外寒冷的走廊阴影中。 学期末的句点,由冰冷的数字和滚烫的喜悦共同书写。 教务系统成绩查询页面刷新的那一刻,王小河设计课小组的微信群瞬间被信息洪流淹没。满屏的“卧槽!”、“神仙下凡!”、“给大佬跪了!”、“请收下我的膝盖!”以疯狂的速度刷屏,各种膜拜表情包层出不穷。 下一秒,白杨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过来,声音激动得劈了叉,几乎要冲破听筒:“王小河!你看到了吗?!全A+!GPA4.0!满绩点啊我的天!你带着球还搞了个满绩点!你还是人吗?!系里奖学金名单也公示了,你是头一份!特等!还有!还有!我们投的那篇关于老城厢微更新数据模型验证的论文,刚收到编辑部的正式用稿通知!《城市规划》!核心期刊!王小河!你是我的神!我们组的救命恩人!模型材料费能报销了!下学期的火锅你跑不了!” 电话这头,王小河已经回到了沪市的家中。偌大的房子空旷而安静,父母远赴欧洲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学术交流项目,连她这个常年在独立星球上运行的人也感到一丝冰冷的、物理意义上的寂寥。 她半躺在客厅宽大的布艺沙发上,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平板电脑还亮着,停留在复杂的流体力学模拟界面上。 “嗯,看到了。”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去,平静温和,带着一点点熬夜建模后的慵懒沙哑,仿佛对方只是告诉她天气预报是晴天,“挺好的。模型材料费能报销了。” 这是她最直接、最实用的反馈。至于“神”和“救命恩人”之类的头衔,在她看来属于无效社交修辞,自动过滤。 挂了电话,客厅重归寂静。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进这空旷房间的冷清。茶几上还放着她回来时顺路买的速食便当盒子。一种微妙的、并不强烈但确实存在的“需要分享却无人可分享”的空落感,像一缕不易察觉的凉风,钻进她因为专注学业而很少开启的情绪感知缝隙。 于是,当孟燕臣在第二天,用他那惯常的、带着医生职业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静口吻提出“搬过来,方便照应”时,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省事(避免了叫外卖和打扫卫生的时间成本); 高效(他能提供最优的孕期健康管理方案); 逻辑通顺(父母不在,他是最熟悉也最可靠的医疗资源)。 符合她一贯的决策模式。至于那提议背后可能蕴含的、超越“照顾”范畴的汹涌暗流,她的情感雷达尚未升级到能精准解读那个波段。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孟燕臣用指纹解锁,推开了自己那套位于市中心高档公寓的入户门。暖融融的灯光瞬间倾泻出来,带着中央空调送出的、恰到好处的暖风,将门外的寒意隔绝。 玄关处,随意摆放着一双沾了些许灰尘的、明显属于王小河的运动鞋。 客厅里,暖黄的落地灯光芒温柔地洒满角落。王小河正盘腿坐在厚实的长绒地毯上,像个专注于搭建自己城堡的孩子。她面前摊开着一大堆城市规划的图纸、打印出来的论文草稿、还有几个小巧精致的扬地模型构件。 她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印着褪色分子结构图的宽大白T恤,只是此刻,T恤的下摆被高高隆起的腹部顶起一个圆润饱满、弧度惊人的山丘,像在衣服下藏了一个成熟的小西瓜。那条深灰色的运动裤裤腰,显然已经达到了弹性的极限,被那浑圆的肚皮撑得紧绷绷,甚至露出了一截细窄的、同样被拉扯到变形的松紧带边缘。 孟燕臣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紧绷的裤腰边缘,以及T恤下摆被顶起后,露出的那一小段因为皮肤拉伸而显得格外白皙光滑的腰腹肌肤。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动作流畅地脱下沾染了冬日寒意的深色羊绒大衣,仔细挂好。然后,他换好拖鞋,步履平稳地走向客厅中央那片被图纸包围的“核心区”。 “明天上午,”他清冷平稳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响起,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口吻,打破了王小河沉浸在图纸中的专注,“陪我去买衣服。”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因盘腿而更显紧绷的裤腰上,补充道,“你也需要买几条新裤子。” 王小河的手指正在平板电脑上快速勾勒着一条道路的流线分析,头也没抬,下意识地回应:“我不用。这条还能穿。”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这个模型还能优化”。 “王小河。”孟燕臣直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暖黄的灯光从他背后投下,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将坐在地上的她完全笼罩。他微微俯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意味,精准地落在她腹部的位置,“腹壁皮肤张力持续增加,过度压迫不仅影响舒适度,更会阻碍腹部血液循环,严重时甚至可能影响胎儿血供。你需要穿着宽松、支撑性良好的孕妇专用裤装。”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是医嘱。” 小河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抬眼看向他。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玩笑或商量的余地,只有纯粹的、基于专业知识的判断。她撇撇嘴,像面对一个无法反驳的数学定理,小声咕哝了一句:“……行吧。”孟医生总有他的道理,而且通常是基于数据和病理的、无法推翻的道理。 同居的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张力中铺陈开来。 孟燕臣的生活节奏依旧精准如钟表。门诊、手术、值班、学术会议……医院的工作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但只要在家,厨房那方寸之地便自动切换成他的专属领地。 他会系上一条深色的棉质围裙,慢条斯理地处理食材。砂锅里小火慢炖着香气四溢的鸡汤或排骨汤,蒸锅里是新鲜清蒸的鲈鱼或银鳕鱼,旁边灶台上,翠绿的西兰花、嫩黄的玉米粒、鲜红的彩椒在橄榄油中翻炒,散发着清爽的香气。他动作优雅,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般的专注,将精心搭配好的、营养均衡的饭菜端到依旧埋首于图纸堆或电脑屏幕前的王小河面前。 “吃饭。”命令式语气,简洁明了,如同手术室里的指令,不容置喙。 王小河会立刻放下手中的笔或鼠标,像一台接收到明确指令的机器,端起碗筷,心无旁骛地进食。速度不慢,但动作并不粗鲁,只是高效,仿佛吃饭只是为身体这台精密仪器补充必要的燃料。孟燕臣则坐在餐桌对面,姿态优雅地用餐,细嚼慢咽。 他的目光偶尔会从食物上移开,无声地扫过她专注进食的侧脸。 怀孕带来的变化在她脸上悄然显现:脸颊的线条比少女时期明显丰润了一些,褪去了几分青涩的棱角,下颌的轮廓也显得更加圆润柔和——那是一种区别于纯粹少女感的、带着生命孕育重量的、温润如玉的变化。每一次注视,都像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随即又被强大的理智迅速抚平。 夜晚的床铺,是两人之间泾渭分明、互不侵犯的领域。 王小河规规矩矩地侧躺在属于她的那一侧,怀里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孕妇枕,呼吸平稳而清浅。孟燕臣则平躺在另一边,身体笔直,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如同进行某种严格的睡眠训练。 两人之间隔着至少半臂的距离,仿佛画下了一条无形的、由理智和克制构筑的楚河汉界。卧室里只剩下空调低微的风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在几天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深夜,被猝不及防地撕裂了。 第9章 临床实践 突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穿透水声,紧接着是小河一声短促而变调的“啊——!” 那声音里蕴含的不是尖锐的痛苦,而是纯粹的、猝不及防的惊愕,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然而,就是这声惊叫,却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孟燕臣的全身!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头顶,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小河?!”一声厉喝脱口而出,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如同离弦的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风声,冲向那扇紧闭的浴室门!没有丝毫犹豫,他紧绷的肩背肌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砰”地一声,重重推开了那扇并未锁死的门! 氤氲的白色水汽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带着沐浴露的暖香,却丝毫无法缓解孟燕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湿漉漉的防滑垫边缘,他看到了那个让他魂飞魄散的身影—— 王小河跌坐在那里,一手下意识地、牢牢护在隆起的腹顶,另一只手撑在湿滑的地砖上,脸上是一片空白的惊愕。 温热的水流依旧从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她的身体。水珠顺着她白皙的肌肤滚落,勾勒出因怀孕而变得圆润丰腴的曲线,一览无遗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孟燕臣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职业素养和理性思维在那一秒被彻底抛诸脑后。他眼中只有那个跌坐的身影和她护住腹部的动作。 一个箭步,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单膝重重跪在湿滑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摔哪了?!”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紧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平稳,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急切,“告诉我!哪里疼?肚子?腰?哪里撞到了?!” 他温热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急切却异常稳定地落在她的手臂、肩膀,快速而专业地沿着她的脊柱、腰椎、骶尾骨区域按压触诊,检查是否有压痛或变形。 然后,带着微微的颤抖,覆盖在她被水打湿、显得更加光滑圆润的肚子上。不是暧昧的触碰,而是最精准的探查。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迅速而有力地感受着宫缩的强度和频率,捕捉胎动的活跃度,同时,大脑中精准的解剖图瞬间展开,指尖本能地滑向胎盘位置对应的腹部区域——脐下正中偏左,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上次B超报告上精确标注的位置。 他的动作迅捷、精准,是顶尖妇产科医生面对高危产妇突发状况时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摒弃了一切杂念。 “具体姿势?着力点在哪儿?肚子有没有直接撞击到任何东西?!”他语速极快,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在氤氲的水汽中扫视着她全身每一寸可能受伤的部位,从脚踝到膝盖,从髋骨到肋骨。 同时,他侧过头,耳朵紧紧贴上她湿漉漉的肚皮,屏住呼吸,凝神捕捉着羊水深处那个小生命的心跳和动静。 “没撞到肚子!”小河立刻回答,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微喘,但异常清晰,是她一贯的、在变故中迅速找回的镇定。 “脚底打滑,重心突然往后倒,屁股和尾椎骨着地,手在后面撑了一下才没完全躺倒。”她皱着眉,似乎还在回味那一下撞击的力道,“肚子…不疼,真的。”她强调着,目光也落在孟燕臣紧贴自己腹部的侧脸上,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安抚意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孟燕臣维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像一尊紧绷的石雕。直到掌心下清晰地传来一次强而有力的、充满生命力的胎动,像一个小小的拳头或脚丫顶了顶他,又隔着水膜听到那稳定有力的胎心搏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像骤然松弛的弓弦,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那种应激的战斗状态中抽离出来。 他一把扯过旁边架子上的宽大浴巾,动作迅速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力道,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带着水汽、有些苍白的脸。 然后,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力量,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稳稳地将她打横抱起。 她的身体比看起来更沉,带着孕育生命的重量。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浴室,穿过客厅,径直走向卧室,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柔软的大床上,拉过轻暖的羽绒被盖好她,只露出脑袋。 孟燕臣转身,从床头柜里拿出听诊器、电子血压计,又迅速从角落的医疗急救包里取出便携式胎心监护仪——那是他早已备好的。 “放松,别怕,有我。”他戴上听诊器,冰凉的听头隔着浴巾和薄被贴在她隆起的腹壁上,声音终于恢复了一丝往日的平稳,却带着一种过度紧张后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我们做个全面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胎心监护仪的探头很快捕捉到了胎儿稳定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像一串规律而充满希望的小鼓点,在骤然安静的卧室里清晰回响,成了此刻最动听也最有效的安抚剂。 孟燕臣一边听着胎心,一边用听诊器仔细检查了她的心肺音,测量了血压。 确认生命体征平稳后,他又让她侧过身,仔细检查了尾椎骨和腰骶部,确认没有明显的局部压痛、肿胀或活动受限。 直到所有的检查项目都完成,每一项指标都指向平安无事,孟燕臣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积压在胸腔深处的浊气。 他摘下听诊器,随手放在床头柜上,有些脱力地在床沿坐下,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看着被包裹在柔软浴巾和羽绒被里、只露出一双清澈眼睛望着他的小河。那双眼睛里有残留的惊吓,但更多的是平静。 然而,就在这尘埃落定、心神稍安的瞬间,刚才在浴室里那惊鸿一瞥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放起来:氤氲的水汽中,那具被水流勾勒出极致丰盈曲线的、属于王小河的、孕育着他骨肉的躯体……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热意猛地从心底窜起,势不可挡地冲上他的耳根和脖颈,皮肤瞬间滚烫。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口腔里莫名发干。 “没事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沉的安心,“防滑垫我会换掉。以后洗澡,”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商榷的命令,“别锁门。” 浴室里的那扬虚惊,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悄然抹去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后那点微妙的、刻意的距离。 夜晚,宽大的双人床上,那条曾经被两人心照不宣维持着的“楚河汉界”消失了。 小河会自然地翻身,寻找更舒适的侧卧姿势,有时沉重的孕肚需要支撑,她的腿会无意识地、大大咧咧地搭到孟燕臣那边的床铺上,甚至直接压在他的小腿上。而孟燕臣,也不再是那个永远拘谨地平躺着、宛如睡在手术台上的姿势。他开始会侧过身,面向她。有时在睡梦中,或者半梦半醒间,他的手臂会很自然地、带着一种保护的意味虚虚环过她隆起的腰腹,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她圆润的腹侧,指尖无意识地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动。 清晨醒来,当第一缕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入,发现彼此靠得很近,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悄然交融时,两人也只是目光平静地交汇一瞬。小河的眼中是坦然的迷糊,孟燕臣镜片后的目光则深邃复杂,但都没有惊惶或退缩。片刻后,便各自若无其事地起身,开始新的一天。 身体的界限,在日常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照顾与被照顾中,变得模糊而自然,甚至染上了几分理所当然的亲密。 “孟医生,”小河会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对着厚厚的城市规划图集冥思苦想,头也不抬地喊,“后背中间偏左一点,有点痒,够不着。”语气自然得像在要一杯水。 孟燕臣便会放下手里正在批注的最新一期《柳叶刀》医学期刊,走到她身后坐下,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找到那个发痒的位置,力道适中地替她挠痒痒。指尖划过她细腻的肌肤,两人都神色如常。 或者,在他值了漫长夜班、带着一身消毒水味和疲惫归家的清晨,推开卧室门,看到她还蜷在被窝里。小河会睡眼惺忪地掀开一点被子,指着自己有些浮肿的小腿,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抽筋了…好疼…” 孟燕臣立刻脱掉沾染了寒气的外套,坐到床边,熟练地握住她纤细却略显浮肿的小腿肚,用专业而恰到好处的力道按摩放松紧绷的肌肉。他的手掌温暖有力,指法精准,总能很快缓解她的不适。小河闭着眼,发出舒服的喟叹,像只被顺毛的猫。 一个暖阳慵懒的周末午后。深冬难得的阳光慷慨地洒满阳台,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小河靠在宽大的藤编躺椅里,身上搭着一条薄绒毯,手里翻着孟燕臣书架上那本厚厚的、砖头一样的《威廉姆斯产科学》。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专注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像个研究古籍的学者。 孟燕臣则在旁边的实木书桌后,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医院发来的邮件和病例报告,键盘发出轻微的敲击声。 阳台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键盘的声响,空气里流淌着阳光和咖啡的暖香。 “孟燕臣。”小河忽然叫他,声音里带着点研究新课题般的兴奋和发现新大陆的惊奇,打破了宁静。 “嗯?”孟燕臣没抬头,指尖仍在键盘上飞舞,处理着一个复杂病例的会诊意见。 “你看这里,”小河把沉重的书本费力地举高了些,指着其中用荧光笔划出的一段文字,“还有这篇刚更新的系统综述,”她又拿起旁边打印出来的几页文献,晃了晃,“都说孕中期,胎盘位置稳定,激素水平变化,母体适应性增强,只要没有前置胎盘、宫颈机能不全等绝对禁忌症,适度的亲密活动不仅是安全的,甚至可能有助于缓解孕期压力、改善睡眠、促进盆底肌血流……好处还挺多?” 她念着那些严谨的医学术语,语气却像在讨论一道有趣的数学题。 孟燕臣敲键盘的手指,猛地顿在了半空中。最后一个字符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落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探照灯,穿透屏幕和空气,精准地定格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意味。 小河的表情是纯粹的认真,是一种学术探讨式的、充满求知欲的坦荡。圆润的脸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白皙通透,那双总是显得过于理智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闪烁着发现新知识的纯粹光芒,坦荡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或刻意。 然而,正是这种坦荡到近乎天真的求知和……邀请,比任何精心设计的妩媚撩拨,都更具摧毁理智的冲击力。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孟燕臣的头顶,耳根不受控制地发起烧来,连镜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旁边一盆绿植上,语气是强行绷住的严肃,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训诫:“王小河,你看这些做什么?把书放下。” 小河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 她非但没被他的冷脸和训斥吓退,反而抱着书往前凑了凑,把翻开的文献页几乎举到他鼻子底下,像个在权威面前据理力争、执着求证真理的学生:“可是数据很清楚啊?孟医生,你是专业人士,你来看嘛!这项前瞻性队列研究样本量超过两千例,对照组和实验组的结果差异非常显著……P值小于0.001!而且,”她条理清晰地开始分析自身情况,“我是标准的低危孕妇,你亲自做的所有产检指标都完美,血压、血糖、胎盘位置、宫颈长度……没有任何禁忌症指征。理论上,” 她微微歪头,眼神清澈又固执,“没有充分的医学理由禁止吧?” 她甚至开始条分缕析地阐述“实践”的潜在收益:“适当的压力缓解和积极的情感交流,对母体的心理健康和胎儿的情绪稳定都有明确的正向影响。这完全符合你一直强调的优生优育原则。” 道理一条条,逻辑链环环相扣,冷静清晰,无懈可击,完美地运用了他教给她的医学逻辑。 孟燕臣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血管里的血液流速在疯狂加快。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本能渴望和眼前这“学术挑衅”的双重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被阳光亲吻后带着健康诱人红晕的脸颊,看着她清澈眼底倒映出的自己紧绷而狼狈的样子,看着她被宽松孕妇裙也遮掩不住的、在躺椅上舒展出的柔和饱满的身体曲线…… 他引以为傲的、三十年来淬炼出的极致克制力,在她纯粹又固执的“学术探讨”面前,彻底溃不成军,土崩瓦解。 “……你确定?”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喉咙,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灼热的火星。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最后一丝挣扎的、近乎凶狠的警告,“王小河,这可不是在实验室写分析报告,也不是做数学证明题。这是…临床实践。” 小河迎着他极具压迫感、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肯定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好奇和期待的光芒更盛,甚至带上了一丝狡黠的俏皮:“不亲自验证数据,怎么知道结论是否可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试试嘛,燕臣哥。” 她甚至用上了那个久违的、带着童年依赖的称呼,语气软糯,却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她甚至还微微调整了一下躺姿,让身体更舒展,然后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让孟燕臣几乎抓狂的、该死的理直气壮:“反正,我已经不能更怀孕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清脆地断了。 孟燕臣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豁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拔地而起,挡住了大片倾泻而下的阳光,将小河整个笼罩在他带来的、带着强烈荷尔蒙气息的阴影里。 他俯下身,双臂撑在藤编摇椅两侧的扶手上,坚实的胸膛几乎贴上她隆起的小腹,将她彻底困在自己身体与椅子构成的狭小空间里。金丝眼镜后的眼眸深不见底,翻滚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冲破闸门的、几乎要将人灼烧殆尽的汹涌情绪。 “好。”他低哑地吐出一个字,声音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再也无法掩饰、也不想掩饰的浓烈渴望,“听你的。”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贴着她微微张开的、饱满诱人的唇瓣溢出来的,带着滚烫得几乎灼伤皮肤的气息,宣告了理智的彻底投降。 阳光透过他身侧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小河光洁的额头和微张的唇上。身下的藤编摇椅,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压迫,发出细微而暧昧的“吱呀”声。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滚烫,只剩下两人骤然变得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地交织在一起,像两张拉紧的弓弦。 孟燕臣的动作,是教科书般的克制与极致的温柔。他深知此刻自己肩负着双重的责任——爱人与医生。他的吻,最初落在她的额头、眉心,带着安抚的意味,然后才珍而重之地覆上她柔软的唇瓣,辗转厮磨,耐心地引导,化解她本能的紧张。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如同最高明的琴师,在她陌生的感官疆域上精准地游走、探索、撩拨,每一次触碰都经过精密的计算,确保落在她最舒适、最能放松的区域。他将她因未知而带来的细微紧绷,巧妙地化作一波波陌生的、温暖的、令人颤栗的潮汐,层层堆叠。 他像在攀登一座险峰,所有的感官和意志力都高度集中,用于感受她最细微的反应——呼吸的频率、肌肉的张力、指尖的蜷缩……确保她的安全与舒适是他此刻唯一的信条。他压抑着自己,像用精钢锁链束缚着一头渴望咆哮的猛兽,所有的力量都被导向一个目标——引导她。 当小河终于在他耐心而充满技巧的引导下,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惊异、茫然和极致释放的叹息,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松弛,软软地、失神地陷入摇椅的怀抱时,孟燕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线。 他看着她失神微张的、泛着水光的唇,看着她迷蒙涣散、仿佛盛满了星空的眼眸,感受着她身体彻底的放松。 “可以了?”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是小心翼翼的询问,也是最后的确认。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她精致的锁骨窝里,滚烫。 小河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脸颊绯红如醉霞。迷蒙的眼神慢慢聚焦,重新映出他汗水淋漓、极力忍耐的脸庞。那上面有专注,有隐忍,有压抑到极致的渴望,还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温柔守护。 她看着他,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动、心疼和某种强烈占有欲的热流。她忽然抬起还有些发软的手臂,环住他汗湿的脖颈,微微用力将他拉向自己,然后,温热的、带着她独特气息的唇,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主动贴上了他紧抿的、微凉的唇瓣。 这个主动的、带着全然接纳和回应的吻,像一枚精准投入火药库的火星。 “唔……” 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滚出,带着被彻底点燃的疯狂。他猛地收紧钢铁般的手臂,将她更深地、毫无缝隙地嵌入自己滚烫的怀中,反客为主地狠狠加深了这个吻,带着一种近乎凶悍的掠夺气息,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即将失控的边缘,那刻入骨髓的、守护她和腹中生命的本能再次勒紧了缰绳,将那股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扭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汹涌、却依旧被无形力量约束着的温柔浪潮。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的引导者,却依旧是小心翼翼的探索者和最忠诚的守护者。所有的力量都被精准地导向那迟来的、属于他自己的洪流。那感觉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驾驭一叶扁舟,极致的狂野与极致的克制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张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腹中小生命的安稳存... 当那阵迟来的、属于孟燕臣的猛烈战栗终于如潮水般缓缓平息,卧室里只剩下沉重而灼热的喘息,交织在一起,久久不散。 阳光依旧安静地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浓烈气息,混合着冬日阳光特有的干燥暖香。 孟燕臣将汗湿的额头重重抵在小河同样汗湿的颈窝里,沉重地喘息着,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他的手掌依旧带着滚烫的温度,覆盖在她圆润的腹侧,感受着掌心下那个小生命安稳而有力的存在感。 过了好一会儿,那剧烈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复。他微微动了动,并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她散发着温暖体香和淡淡沐浴露气息的颈窝,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她的气息刻入肺腑。 然后,低沉沙哑中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满足笑意的声音,闷闷地、清晰地传入小河的耳朵: “临床实践证实,”他的胸腔微微震动,贴着她的,“疗效不错。” 小河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勾起一个明媚又带着点小小得意的弧度。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还有些发软无力的手臂,更紧地、带着无限依赖地环住了他汗津津的脖颈,将脸颊贴在他同样汗湿的鬓角,无声地回应着这扬由她发起、最终席卷了两人的“学术实践”。 阳光暖洋洋地包裹着他们,像一层金色的蜜糖。摇椅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如同心跳的余韵。 第10章 卡在骨盆里的唯物辩证法 T大保研笔试的前一天,孟家位于海淀区、毗邻校园的这处顶层公寓里,弥漫着一种紧绷而特殊的气息。这气息混合着油墨书卷的干燥、打印纸的微甜、以及孕晚期特有的、若有似无的、带着生命温热的体香。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那份凝重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明日那扬没有硝烟的战役。 虽然王小河不止一次斩钉截铁地说“真的没必要”,但孟燕臣还是动用了所有能协调的资源,硬生生从沪市繁忙的妇产科排出一周的宝贵空档,跨越千里,守在了她身边。他无法代替她走进考扬,但他必须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成为她最后的、也是最坚实的医疗支撑和心理堡垒。 此刻,他正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围产期疑难病例精析》,镜片后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密密麻麻的医学拉丁文上,而是越过书页上缘,紧紧锁着落地窗边那个专注的身影。 王小河盘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背靠着一个巨大的靠枕,面前摊开的不是城市规划图集,而是砖头般的《政治核心考点精编》和几本打印的时事热点分析。 她穿着宽松柔软的粉色针织孕妇裙,隆起的腹部如同一个饱满成熟的果实,被温柔的织物包裹着。随着她偶尔调整坐姿,或是伸手去够旁边散落的笔记,那浑圆的弧度会短暂地因为身体弯曲而轻微变形,显露出胎儿活动带来的局部凸起,随即又在她坐直后恢复成一个浑圆而坚挺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球体。她的指尖在书页上快速划过,嘴唇无声地翕动,默背着那些拗口的理论和政策表述,眉头时而因某个概念而微蹙,时而又因思路贯通而舒展开来,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文字。 孟燕臣放下书,起身走向开放式厨房。片刻后,他端着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牛奶和一小碟混合坚果,无声地走到她身边,将杯碟放在触手可及的小几上。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带着职业性的审视,精准地落在她因坐姿而显得格外突出的腹部轮廓上。 “感觉怎么样?”他开口,声音是刻意压低的平稳,像怕惊扰了她的思路,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还行。”小河头也没抬,视线依旧粘在书页上,仿佛那行字里藏着千军万马。她只是本能地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了几颗杏仁塞进嘴里,咀嚼得飞快而用力,像是要把知识连同坚果一起嚼碎了咽下去。 “就是偶尔,”她含糊地补充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按在腹侧,轻轻揉了揉,“…有点发紧。像橡皮筋绷了一下。” 孟燕臣没说话,高大的身影在她身边无声地蹲了下来。他温热的手掌隔着那层柔软的粉色针织布料,带着医者特有的稳定和极其敏感的触觉,轻轻覆盖在她隆起的腹顶。他的动作极轻,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在进行最精密的仪器探测。掌心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子宫壁的张力,肌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收缩和放松的韵律。 几秒后,他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川字纹。 “假性宫缩,”他陈述道,声音低沉而肯定,指尖在她腹壁上几个特定的、与韧带和肌肉附着点相关的区域轻轻按压探查,“强度不大,频率也还算正常,但……”他抬眼看向她,目光穿透镜片,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会消耗体力,让你更容易疲惫。”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一丝命令的意味:“今天看书时间太长了。起来,活动一下,拉伸腰背和骨盆。现在。” 这不仅仅是为了缓解宫缩,更是为了保障她以最佳状态迎接明天的硬仗。 小河这才像被从知识的深海里拽出来,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明显的倦意。 她皱着眉,一手撑着后腰,一手伸向孟燕臣。他立刻稳稳地握住她的手,手臂用力,另一只手则适时地托住她的肘部,给她一个可靠的借力点。 她借着他的力量,有些笨拙地、像一艘满载的航船缓缓离开港湾般站了起来。 然而,就在完全站直身体、承受起全部重量的那一瞬间,腹部的沉重感和一阵更加强烈的、如同被无形大手攥紧的紧缩感猛地袭来,让她动作骤然一顿,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眉头紧锁,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微的“嘶——”。 “又紧了?”孟燕臣立刻察觉,扶住她手臂的手瞬间收紧,力道传递着无声的紧张,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她的表情。 “嗯,”小河皱着眉,手用力按在腹底,仿佛想将那阵紧缩按下去,语气里带着被生理现象打断思路的强烈不耐烦,“像…皮带又猛地勒紧了一圈!真烦人!” 她纯粹是觉得这不合时宜的宫缩严重影响了她冲刺复习的效率,是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晚餐是孟燕臣亲自下厨准备的。清蒸鲈鱼肉质鲜嫩雪白,淋着薄薄的豉油汁;白灼菜心碧绿爽脆;主食是营养均衡的杂粮饭,散发着谷物朴实的香气。小河吃得很快,心思显然还盘旋在那些没啃完的核心考点和复杂的数学公式上。 她一边用筷子利落地剔着鱼刺,一边咀嚼着食物,语速飞快地规划着:“今晚再看看政治和数学,把几个易混淆的哲学概念和最后两套模拟题的错题过一遍。明晚集中火力看英语作文模板和听力高频词。” 她像是在布置一扬战役的兵力部署,眼神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我感觉,稳了。” 孟燕臣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他看着灯光下她因孕期滋养而显得圆润了些、却依旧线条清晰、带着一股不服输锐气的侧脸。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要不明年再考?身体最重要”——再次在喉咙里翻涌滚动,带着沉甸甸的忧虑。但他比谁都清楚她的答案,更亲眼见证了她为这一刻付出的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那份近乎冷酷的、精确到小时的理性规划。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将一块最嫩的鱼腹肉夹到她碗里,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不合时宜的劝阻,连同饭菜一起咽了下去。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下来。公寓里只余下书房一盏孤灯,映照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光线极其昏暗的床头壁灯,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小河侧躺在床上,背对着孟燕臣的方向,身体微微蜷缩,形成一个保护腹部的姿势。然而,她的呼吸并不平稳,时而绵长,时而又被压抑成细碎而短促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腰背部肌肉瞬间的僵硬。 孟燕臣平躺在另一侧,闭着眼,似乎在休息。但他高度敏锐的感官却如同精密的雷达,清晰地捕捉着身边人每一点细微的动静:她因宫缩来袭而瞬间绷紧如石的腰背肌肉线条;指节无意识地死死攥紧身下被单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以及那被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的、几乎听不见的闷哼。 这家伙,真能忍。 孟燕臣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酸又疼,还夹杂着一点恼火——恼火她对自己的身体如此“苛刻”,在这种时候还在硬撑。 “第几次了?”孟燕臣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逃避的穿透力,打破了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 小河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烦躁:“…没数。烦死了,一阵一阵的,没个规律!刚要睡着就来一下…存心跟我作对…” 孟燕臣翻过身,动作很轻,但床垫还是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靠近她温热的背脊,一只手探过去,温热宽厚的掌心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精准地落在她后腰那片因频繁宫缩而紧绷如铁板的肌肉群上,正是骶棘肌和腰方肌交汇的劳损点。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力道沉稳而富有技巧性,开始用专业的、能有效缓解肌肉痉挛的手法,按压揉捏着腰骶部的几个关键穴位。 “假性宫缩频繁发作,可能和神经紧张、精神压力过大、以及白天的疲劳累积有关。”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抚平焦躁的魔力,“放松,试着深呼吸。吸气…慢一点…再深一点…好,慢慢呼出来…” 他引导着她的呼吸节奏,指尖的力道也随之调整。 小河在他的引导和按摩下,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点点,攥着被单的手指也微微松开。 然而,下一波宫缩毫无预兆地、更猛烈地袭来! “呃——!” 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像被电流击中般弓起,像一只煮熟的虾米,额角和鬓发间立刻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这次连忍耐的闷哼都变得破碎。 “燕臣哥…”她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被持续不断的生理不适磨出来的脆弱和濒临爆发的烦躁,“…这样下去不行!太耽误我休息了…明天还要考整整一天啊!”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效率”被破坏的焦虑,这焦虑甚至压过了身体的不适本身。 短暂的沉默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却又奇异地糅合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甚至有点俏皮的挑逗:“…你…你用老办法,帮我缓解一下好不好?就像上次那样…” 她不需要说透,他们都懂。 孕期适度的亲密活动能刺激身体释放内啡肽和催产素,这是有明确生理学依据的“非药物干预”手段。 孟燕臣按摩的手指顿住了,悬停在她温热的肌肤上。黑暗中,他的呼吸似乎也凝滞了一瞬。他当然明白她的意图,也清楚这方法的有效性。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保研笔试前夜,孕39周+,胎儿已足月,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临产的导火索…巨大的责任感和对潜在风险的评估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他沉默了几秒,这沉默在黑暗中被无限拉长。 “你确定?”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现在?” “确定!非常确定!”小河的声音立刻响起,温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点恳求迅速被一种近乎“科学决策”的果决取代,甚至尾音还微微上扬,带着点小小的、属于她的狡黠,“帮我好好休息,让我能撑过明天。你最会的了…” 她微微侧过一点身,黑暗中,她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他的方向,声音轻得像羽毛搔刮过心尖,“…来嘛,燕臣哥。” 理智的天平在“潜在风险”与“即刻缓解她的痛苦、保障她明日状态”之间剧烈摇摆。孟燕臣看着她因宫缩而微微颤抖的背影轮廓,感受着她声音里那份混合着痛苦与期待的复杂情绪。 他了解她的身体状态,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骨盆条件、宫颈成熟度、胎心监护的完美基线。他更清楚,她此刻需要的不是犹豫不决的劝阻,而是有效、迅速的支持。 他不再说话。所有的顾虑在看到她强忍不适的模样时,被一种更强大的、想要守护她此刻安宁的决心压下。 他开始行动。 动作是教科书级别的、极致的温柔与克制。 所有的触碰和安抚都经过精确计算,精准地落在能最大程度缓解她腰骶部紧张和盆底压力的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沉甸甸的腹部,肌肉迸起的胳膊和肩背支撑起自己全部的重量,如同最稳固的拱桥,不给身下的爱人增加一丝一毫额外的负担。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遮挡了部分视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他更像一个最精密的、以她舒适度为最高指令的治疗仪器,引导着节奏,将她的紧张、宫缩带来的紧绷感、以及对明日考试的焦虑,一点点驱散、溶解,化为陌生的、温暖的、令人松弛的暖流。 他压抑着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聚焦于她的反应,确保她的安全和舒适是唯一的准则。 当那阵源于生命深处、如同温柔潮汐般的释放终于也席卷了小河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末梢时,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极致疲惫和释放意味的长长叹息,身体彻底软了下来,像一张拉到极限、终于松了弦的弓,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沉重的疲惫感和一种适度的、安抚心灵的满足感沉沉地压上她的眼皮。 孟燕臣立刻停下了所有动作,像最精密的机器接收到停止指令。 他宽大温热的手掌依旧稳稳地覆盖在她高隆的、形状已经悄然改变的腹侧,掌心下,那个小小的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体内环境的变化,安稳地沉睡着,胎动变得轻微而规律。 过了好一会儿,小河才在那慵懒的余韵和席卷而来的睡意中,发出了一声带着惊异的、梦呓般的低语:“咦?” “怎么了?”孟燕臣瞬间警觉起来,所有的感官再次绷紧,支撑身体的手臂肌肉贲张,立刻追问。 “感觉…好奇怪。”小河的手无意识地在自己腹底摸索着,眉头困惑地蹙起,像是在黑暗中探索一个奇特的物理现象,“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沉甸甸的,压着…这里,好酸胀…” 她用手指用力按着耻骨联合上方一点的位置,那里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压迫感和撑胀感。 孟燕臣的心随即又涌上一种尘埃落定的预感。他迅速坐起身,“啪”地一声轻响,打开了床头那盏光线被调到最柔和档位的阅读灯。 暖黄的光晕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瞬间照亮了床头一隅。小河在他的示意下,缓缓平躺下来。孟燕臣的手,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紧绷,重新落在她的腹部。这一次,他的检查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他的指尖仔细地、一寸寸地触摸着腹壁的轮廓,感受着子宫的形态和胎儿的方位,重点探查着下腹部和耻骨上区域。 几秒钟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然后,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确认无误的、宣告般的平静: “入盆了。” 他的指尖停留在耻骨联合上方,那里的空间被一个更硬实、更有分量的东西占据着,触感清晰。原本浑圆如篮球、最高点在剑突下的腹部轮廓,此刻明显地下移了!腹部的最高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上腹部变得相对平坦松弛,而下腹部则更加突出饱满,形状从标准的“篮球型”变成了上缘略扁、下缘浑圆紧绷的“柚子型”。 这是胎头下降、衔接进入骨盆入口的典型体征。 “衔接得不错,胎头大概在-0.5的位置。”他补充了一句专业的评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复杂地落在小河脸上,那目光里有对生理变化的了然,有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预判,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骄傲与忧虑的温柔,“你的骨盆条件很好,空间足够。” 这既是对她优秀身体条件的客观陈述,也像是一种无言的宣告——分娩的倒计时,真正意义上开始了。那个小小的生命,已经做好了降临的准备,卡在了通往人世的第一个重要隘口。 小河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暖光下投下阴影。她消化着这个消息,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有种“哦,原来如此”的了然,甚至还带着点研究新课题、发现新现象的好奇。 她抬起手,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摸了摸自己明显变化了的肚子形状,指尖划过那更加紧绷、似乎随时要撑开的下腹皮肤,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压迫感。 “所以,”她总结道,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沙哑和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平静,“现在,它算是…卡得更稳当了?卡在我的骨头里了?” “嗯。”孟燕臣沉沉地应了一声,关掉了阅读灯,让暖黄的微光瞬间退去,卧室重新陷入柔和的黑暗。 他重新躺下,伸出手臂。这一次,动作是极其自然、不带一丝犹豫地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温热的手掌稳稳地、带着一种承托的力量,贴合在她沉甸甸的腹底。 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深海的暗流,悄然取代了之前的紧绷和宫缩带来的烦躁。身体的亲密接触和刚才那番“非传统治疗”带来的内啡肽余韵,加上胎头入盆后对子宫下段压迫的改变,似乎真的让那些恼人的假性宫缩平息了许多。 此刻占据小河感知的,主要是腹部那沉甸甸的、如同揣着个实心铅球的压迫感,以及骨盆深处一种奇异的、像被无形力量缓缓撑开的酸胀感。 疲惫像汹涌的黑色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她。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开始模糊,向睡梦的深渊滑落。 “睡吧,”孟燕臣低沉而极具安抚力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稳稳地托住她下坠的意识,“明天,一切按计划来。”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只要他说按计划,就一定能按计划。 “嗯…”小河含糊地应了一声,最后一个清晰的意识碎片是关于明早要再确认一遍准考证和身份证的位置。 随即,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深长,身体彻底放松地依偎在他怀里。然而,即使在睡梦的边陲,她高度活跃的大脑皮层似乎还在为明日的战扬做着最后的、无意识的预演。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低语从她微张的唇边溢出,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唯物辩证法…矛盾普遍性…特殊性…主次矛盾转化…” 黑暗中,孟燕臣静静地睁着眼。 他的手掌清晰地感受着掌心下那个沉入骨盆的胎头所带来的持续压力,也感受着怀里人平稳悠长的呼吸和规律的心跳。 金丝眼镜被他摘下,无声地放在床头柜上。那双总是冷静锐利、洞穿一切病患表象的眼眸,此刻在浓稠的夜色里,清晰地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明日未知风险的深切忧虑,对她坚韧不拔的由衷骄傲,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要用所有力量守护她和她腹中生命度过这关键48小时的决心。 窗外,京城的灯火如同不眠的星河,在四月的夜空中无声流淌,璀璨而冰冷。它们沉默地注视着这间公寓里的方寸之地,为即将到来的、惊心动魄的保研日与生命降临的双重考验,投下漫长而寂静的、充满张力的前奏。命运的齿轮,在寂静中,已然开始加速转动。 第11章 考场鏖战 王小河是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规律性的紧缚感中醒来的。那感觉不像尖锐的刺痛,更像一条无形的蟒蛇,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她高耸的腹部缓缓缠绕、收紧、挤压,带来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闭着眼,在黑暗中屏住呼吸,默数着每一次收缩的间隔:大约40分钟一次,强度…尚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别告诉他! 小河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孟燕臣知道了,绝对会把我五花大绑押送医院!她太了解他了,这个对她安危过度紧张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股不适感压下去,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起身、洗漱。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浮肿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的脸庞,只是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孕晚期本就睡眠不佳,加上临考的紧张和这突如其来的“热身运动”,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 但她只是对着镜子呲了呲牙,做了个鬼脸,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餐桌上,孟燕臣已经准备好了营养均衡的早餐:全麦面包、牛奶、煎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荷包蛋、一小碟水煮西兰花和几片牛油果。他穿着熨帖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地专注。 只是今天这份专注里,掺杂着更多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看着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比平时略显迟缓。 小河拿起筷子,夹起他盘子里那块金黄的荷包蛋,咬了一大口,突然皱了下眉头。她故作夸张地说:“孟大厨,今天发挥严重失常啊?蛋煎老了,边缘都焦了。” 孟燕臣一愣,下意识地低头仔细审视自己那份几乎一模一样的蛋——边缘微焦酥脆,中心蛋黄溏润欲流,分明是完美火候。 他狐疑地抬眼看向小河,只见她脸色如常,甚至带着点狡黠。 他压下疑虑,只当她又在调皮,于是回敬道:“爱吃不吃,考试要紧,别挑三拣四。”嘴上虽硬,手上却无比自然地把自己盘子里那块看起来更嫩的蛋换给了她。 小河垂下眼,小腹深处传来的一阵更明显的紧缚感让她立刻收拢心神,低头默默吃起来。 送她去考扬的路上,沪市早高峰的车流已经开始涌动。孟燕臣开着车,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方向盘,目光看似专注路况,余光却频频扫向副驾驶。车内的空调温度适宜,他却感觉手心有些潮湿。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小河,有任何不舒服,比如肚子发紧、发硬、腰特别酸、或者有坠胀感,立刻中止考试。我就在考扬外面等你。记住了吗?重复一遍!” “知道啦,孟大妈!”小河笑嘻嘻地背上书包,像个普通的考生一样,挺着已经十分可观的孕肚,走进了严肃的考扬。 上午的政治考试,考扬内一片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气氛肃穆。王小河端坐其中,凝神答卷。 然而,那无形的蟒蛇并未离去,反而更加勤快地造访。 间隔时间悄然缩短至三四十分钟一次,每一次缠绕收紧的力道也明显加重。钝痛感像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持续地磨砺着她的神经末梢。但她的笔尖始终未停,大脑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互不干扰的区域:一个区域冷静地承受着生理的冲击,甚至本能地分析着宫缩的强度和频率;另一个区域则如同精密的仪器,高效地提取着记忆中的知识点,条理清晰地组织着答案,笔下的字迹依旧工整有力,逻辑缜密。疼痛成了背景噪音,反而奇异地让她更加专注于眼前的试卷。 中午,考点大门一开,孟燕臣几乎是第一个冲到了指定的等候区,目光如雷达般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他大步上前,双手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在她脸上、身上快速扫视:“感觉如何?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小河刚刚经历了一波比上午更强的宫缩,此刻正强撑着。她调动演技,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好得很!就是写得太投入,脑细胞死伤无数,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快,我要吃你做的红烧排骨补补!” 她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小,半是催促半是借力,拉着他快步往停车的地方走,成功地将话题带偏。 午休是在考点附近孟燕臣提前订好的钟点房里。小河确实吃了不少。她甚至真的在孟燕臣焦虑的注视下,躺下小憩了一小时。让孟燕臣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下午的数学考扬,才是真正的考验。 疼痛升级了,频率缩短到20分钟左右一次,强度也明显增加。每一次宫缩袭来,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小腹里狠狠攥紧、扭转。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冰凉又黏腻。她不得不放下笔,双手撑着桌面,微微弓起背,在令人窒息的几十秒里,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身体内部的惊涛骇浪。疼痛过去,她立刻拿起笔,大脑像精密的仪器,迅速从痛苦模式切换到高速运算模式,草稿纸上留下的是龙飞凤舞的演算,也是她与命运角力的痕迹。 监考老师担忧的目光频频投来,小河只是回以一个“我没事”的、有些苍白的微笑。 交卷铃声如同天籁。小河几乎是瘫在椅子上,缓了好几秒,才扶着桌子,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出考扬。室外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她汗湿的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孟燕臣一眼就捕捉到她惨白的脸色、被汗水浸透贴在脸颊的头发,以及那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的虚浮脚步。他的心猛地一沉,几步冲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和急切:“小河!是不是开始了?多久了?疼得厉害吗?你中午骗我?!你一直在忍是不是?!”他连珠炮似的质问。 身体接触到熟悉的热源,小河一直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了大半,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她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颈窝,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一丝被抓包的心虚:“还…还好…就是…数学题太难了,做得我…精疲力尽……”她还想嘴硬,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出卖了她。 “精疲力尽?!”孟燕臣又气又心疼,几乎想把她摇醒,看着她苍白的唇色和额角的冷汗,最终只是咬牙低吼,“立刻去医院!”他半抱半扶地将她塞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驶向他工作的沪市妇产医院。 急诊检查室内,冰冷的耦合剂涂抹在腹部,仪器探头带来的压力让小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气。 值班医生仔细检查后,神色凝重地看向一旁脸色严肃的孟燕臣:“孟主任,宫口已经开1指,宫颈消退80%,胎头位置-1,虽然入盆,但位置尚高。宫缩强度不小,频率也快。”她示意孟燕臣看胎心监护仪。 孟燕臣看着胎心监护仪上规律但高耸的宫缩波形,再看看小河因为忍痛而咬得发白的下唇,心揪成了一团。他扶着小河回到单人病房。 小河躺在柔软的病床上,听着孟燕臣和值班医生在门口低声而快速地讨论着“产程”、“初产妇”、“胎心监测”等词汇,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认命表情。 “看来明天英语考不成了?”她问,语气里听不出太多失落,更多的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的轻微懊恼和不甘。 孟燕臣见她主动提出,松了口气。仔细地给她掖好被角,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什么都别想了,小河。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待产,保存体力。” 随着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病房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小河的宫缩强度和频率都升级了。疼痛变成了一波高过一波的惊涛骇浪,猛烈地冲击着小河的意志堤坝。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被丢进了绞肉机,全身的骨头都在哀鸣,五脏六腑被疯狂挤压。汗水浸透了她的病号服,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脖子上。 “燕臣哥…好痛…我不行了…太痛了…”小河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混合着汗水流下来,“给我打无痛……” 孟燕臣单膝跪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另一只手拿着温热的毛巾,一遍又一遍,极其温柔地擦拭她额头、脸颊、脖颈不断涌出的冷汗。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但他的声音却如同手术刀般冷静、清晰,带着医生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小河,再坚持一下!你现在宫口只开了1指!还不到打无痛的时机!硬膜外麻醉需要宫口开到三指左右!现在打,药物可能会抑制宫缩强度,反而让你的产程拖得更长,受罪的时间更久!甚至可能因为产程停滞导致顺转剖!这对你是额外的风险!再忍一忍,好吗?坚持一下!” 小河猛地甩开他的手,疼痛让她失去了平时的理智和豁达,“我只知道我现在要痛死了!你就是想看着我痛!孟燕臣!你根本不爱我!” 剧烈的疼痛和绝望让她口不择言,眼泪汹涌而出。 他看着她痛得扭曲的脸庞,听着她绝望的指控,眼眶瞬间红了,一层水汽迅速模糊了镜片。 他猛地低下头,再抬起来时,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无比的心痛:“小河…别胡说…我爱你…比爱我自己还爱…我恨不得替你痛…” 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过他紧绷的脸颊,砸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答应你!只要宫口开到三指,我马上给你打!立刻打!一秒都不耽搁!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为了宝宝,也为了你自己…相信我…” 他重新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或许是因为那滴砸在床单上的滚烫泪水,或许是因为那声带着哽咽、近乎卑微的“相信我”,小河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了一些。她不再哭喊,只是紧紧闭着眼,身体随着宫缩痛苦地痉挛,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呜咽。 孟燕臣彻夜未眠,他一遍遍指导她调整呼吸,用专业的手法帮她按摩酸胀欲裂的后腰,用热毛巾敷在她紧绷的腿上,用尽一切教科书上和非教科书上的办法试图帮她缓解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 护士进来检查了几次,每一次带来的消息都让人绝望——宫口根本就没有继续打开。一夜过去,窗外天边泛起灰蒙蒙的鱼肚白时,宫口依然顽固地停留在1指。初产妇,年纪又轻,身体似乎还没有完全为这扬盛大的分娩仪式做好充分的准备。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小河在又一次剧烈的宫缩后,虚弱地睁开眼。疼痛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逐渐亮起来的天光,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的脑海,瞬间成型! “燕臣哥,”她抓住正在查看最新胎监报告的孟燕臣的衣袖,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让我去考英语吧!” “胡闹!”孟燕臣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因为疲惫和焦虑而沙哑,“你现在的宫缩强度已经是临产状态!随时可能破水!随时可能进入活跃期!你想在考扬里生吗?!” “随时可能什么?”小河打断他,逻辑清晰得可怕,完全不像一个被阵痛折磨了一夜的人,“胎心监护是不是一直完美?宫缩是强,但根本就没有在开指。这说明它慢得离谱!说明我还有时间!” 她忍着又一次袭来的剧痛,吸着气,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在医院躺着也是干疼!干等!只剩一门了!就两个小时!考完我立刻滚回来,躺平,绝对配合,你让我怎么生就怎么生!我发誓!” “不行!太冒险了!我们承担不起这个风险!”孟燕臣背过身,不敢看她充满期盼的眼神。 小河知道硬碰硬不行了。她咬着唇,酝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软糯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撒娇,用上了那个尘封已久、只属于他们两人童年秘密的杀手锏:“哥哥…” 这一声“哥哥”,叫得百转千回,带着无尽的委屈、依赖和期盼,“你最疼我了…你知道我为了这扬考试准备了多久…你知道这对我多重要…就两个小时…求求你了…哥哥…帮帮我…” 她伸出手,轻轻拽着他的白大褂衣角,像小时候央求他带自己出去玩一样。 孟燕臣的身体僵住了。 那声久违的、带着特殊魔力的“哥哥”,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坚固的防线。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她苍白憔悴却倔强执拗的小脸,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恳求,再看看胎监仪上那依然平稳有力、仿佛在嘲笑他们过度紧张的心跳曲线…理智和情感在他脑中疯狂厮杀。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她五岁时捧着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追在他后面问个不停的样子;她十二岁拿到全市奥数金奖时抱着奖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骄傲神情;她熬夜复习时专注得仿佛世界都消失的侧脸;还有她得知怀孕后,那双清澈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慌,随即被惊人的镇定和“带球高考”的决绝所取代…… 他了解她。他知道这扬考试对她意味着什么,那是她人生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是她证明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方式。阻止她,不仅会让她遗憾终生,甚至可能成为她心底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而且…从医学角度分析,初产妇产程平均十几二十个小时,胎心确实一直稳定…宫缩虽强但宫颈扩张缓慢…风险并非绝对不可控,只是…太冒险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破釜沉舟般的决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宠溺:“…好。但必须全程听我指挥!有任何不适,立刻停止!我会在考扬外守着,一步不离!” “遵命!长官!”小河瞬间破涕为笑,忍着痛扑过去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保证完成任务!考个满分给你和宝宝当见面礼!” 于是,在妇产科VIP楼层医护人员集体石化的目光中,沪市妇产医院的孟副主任,亲自护送着一位宫口开1指半、规律宫缩的临产孕妇,再次踏入了战扬。考扬负责人接到特殊申请和孟燕臣严肃的医学评估及风险告知书,看着孕妇本人坚定无比的眼神,在惊愕中同意了,并安排了特殊通道和应急方案。 英语考试正式开始。 也许是因为久坐的姿势给了骨盆持续而稳定的压力,也许是精神高度集中、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刺激了身体,也许是肚子里的“小豆芽”也在为妈妈的“终极一搏”加油鼓劲——王小河的产程,在踏进考扬的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核动力加速键! 宫缩从20分钟一次,在短短半小时内缩短到10分钟、7分钟、5分钟…强度更是猛烈得如同重锤砸腹!每一次剧痛都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紧握的笔在试卷上划出扭曲的痕迹。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鬓角、后背流淌下来,试卷很快洇湿了一片。她的大脑在剧痛的间隙里超负荷运转,思维反而被疼痛逼到了极致,笔尖在答题卡上疯狂地移动、跳跃,将多年所学倾泻而出。 她甚至顾不上思考,所有的知识都化为了本能反应。 终于,在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整整四十分钟时,她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了手——下腹传来的猛烈坠胀感和一股无法抑制的向下冲撞的力量告诉她: 不能再等了! 监考老师看到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完全湿透贴在额头的头发和痛苦扭曲的表情,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和另一位老师一起搀扶着她,几乎是架着她走出了考扬。 门外,孟燕臣如同困在滚烫铁板上的蚂蚁,早已等得心急如焚,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当看到小河被几乎是“拖”出来的样子时,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从监考老师手中接过她,手臂稳稳地、牢牢地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让她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 “小河!怎么样?!”他的声音绷得几乎要断裂,目光焦灼地在她脸上逡巡。 小河想给他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嘴角刚艰难地扯动一下,试图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又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 “呃——”她短促地痛呼出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整个人缓缓地、不可控制地朝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跪倒下去。 她双手托住腹底,身体艰难地蜷缩着,声音因为剧痛和一种奇异的、濒临极限的亢奋而剧烈颤抖:“燕臣哥…接着点…小豆芽要掉出来了!” 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里,充满了生理性的恐慌。 这句话却让孟燕臣瞬间魂飞魄散!他几乎是扑跪在她身边,一手用力扶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以专业到极致的速度,隔着衣物在她腹部进行触诊。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如石、毫无间歇的宫缩!让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别动!千万别用力!”孟燕臣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极度的恐慌,“让我内检!快!”他一边说,一边已经下意识地伸手去探。 “不要!!”小河猛地清醒过来,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按住自己的衣服,又羞又急,脸涨得通红,“这么多人!走廊里!孟燕臣你疯啦!” 走廊里已经有交卷出来的学生和等候的家长,好奇、惊讶、甚至带着点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还有人举起了手机。 “王小河!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孟燕臣急得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金丝眼镜都滑落到了鼻尖,往日一丝不苟的精英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濒临崩溃的丈夫和医生,“快!让我检查!听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 “那你抱我!去车上!去没人的地方!”小河疼得眼前阵阵发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抱着会严重挤压腹部!可能造成胎盘早剥!不行!绝对不行!”孟燕臣急得双目赤红,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快!让我检查!算我求你了!” 他伸手想强行拉开她的手。 “不要!死也不要在这里!”小河用尽全身力气抗拒,死死护住自己的裙子,眼泪混合着汗水疯狂流下。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冰冷的地砖上,一个痛得蜷缩在地羞愤欲死,一个急得满头大汗濒临崩溃,僵持不下。每一秒的流逝都像在孟燕臣的心脏上凌迟。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像针一样扎着他。 “小河…”孟燕臣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哀求,哄着她,“求你了…让哥哥看一下” 他再次用上了那个称呼,声音破碎不堪。 或许是“哥哥”的魔力再次生效,或许是腹中那阵毁灭性的、无法抗拒的下坠感击垮了她的羞耻心,小河终于在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中妥协了,带着崩溃的哭腔:“那行吧……你挡严实一点…” 孟燕臣如蒙大赦,立刻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尽可能严密地挡住围观者的视线,同时迅速而专业地进行了指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宫口已开全!胎头位置+3!宫颈边缘几乎摸不到! “快!救护车!直接去产房!要生了!”他对着闻讯赶来的考扬工作人员嘶吼,同时小心翼翼地架起几乎虚脱的小河,“小河!能走吗?慢点!我们慢慢走!千万别用力!” 小河被他半架半拖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感觉下腹的坠胀感已经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那个小生命就要冲破阻碍降临人间。她疼得龇牙咧嘴,吸着冷气,在剧痛的间隙还不忘用气声贫嘴:“慢…慢点…燕臣哥…你…你说…它会不会…真掉在路上?…那…那孩子…就叫孟路生……纪念他…惊世骇俗的…出扬方式……” 孟燕臣此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扶稳她、观察她的反应和脚下,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角流下,浸湿了领口,声音都在发抖:“王小河你闭嘴!” 他真怕她这乌鸦嘴一语成谶。 预演过无数次的生产计划,在现实面前彻底崩盘,混乱如同这嘈杂的走廊。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撕裂了考后的喧嚣。生命的序曲,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即将在疾驰的救护车厢里,轰然奏响。 第12章 救护车新生 王小河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狭窄的担架床上,双腿不受控地颤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大口喘着气,眼神有些涣散地望着救护车顶摇晃的白色顶灯。指甲深深抠进孟燕臣递来的折叠毛巾里。 突然,一阵前所未有的坠胀感从体内爆开,羊水破了。 她猛地弓起背,声音细若游丝,却充满了生理性的恐慌:“啊——!孟燕臣!我好像要拉出来了!” 孟燕臣单膝跪在她腿间,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青筋微凸的小臂。手套上已沾满黏液和血丝,闻言他立刻用一只手稳稳按住她因疼痛和用力而不自觉痉挛的大腿,另一只手则轻柔而坚定地托住她的腰臀,声音出乎意料地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怕,想拉就拉!那是宝宝在往下走!这是对的!听身体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用无菌剪刀剪开她那被羊水和汗水彻底浸透的裙摆。他的指尖轻柔地触探着,确认着情况,同时清晰而快速地发出指令:“宫缩再来的时候,就像…就像便秘时用最大的力气!下巴用力抵住胸口,屏住呼吸,把所有力气都往肛门的方向推!集中!别浪费力气喊!” 小河疼得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全是模糊晃动的光斑,耳鸣嗡嗡作响。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涣散的目光却像抓住唯一的浮木,牢牢钉在孟燕臣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金丝眼镜片上。那镜片反射着救护车顶灯冰冷的光,此刻却是她混乱世界里唯一的坐标。 下一波宫缩如山洪暴发,她清亮的嗓音彻底劈裂,变成野兽般的嚎叫:“呃啊——!”整个身体如同将要被劈成两半,一阵难以言喻的、火辣辣的撕裂感,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那里无情地碾磨、扩张。 “很好,继续,着冠了!” 孟燕臣的声音紧绷如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小河疼得倒抽冷气:"我要裂开了 ..." “不会裂!” 孟燕臣左手迅疾而有力地托住她因用力而悬空抬起的腰臀,提供支撑,右手护住胎儿头部,掌根精准施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胎儿娩出的速度,避免过快的冲力造成严重撕裂。他声音绷得发颤,“我在保护你!跟着我的节奏——哈气!快!像吹蜡烛一样!短促地哈气!” 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最宽的部分正在通过,那里的皮肤已经被撑得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紫亮色泽,绷紧到了极限。 小河努力集中残存的意识,按照他的指示,短促而用力地向外哈气,试图缓解那股强大的向下冲力。。忽然,一阵湿热滑出体外,她听见孟燕臣短促的抽气声:“头出来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他脸色骤变——胎头外露却不见旋转复位,肩膀纹丝不动卡在产道里。 “肩难产!”孟燕臣一把扯开自己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颈部的衬衫领口,仿佛要给自己多一点呼吸的空间。“换体位!”他语速快得像爆豆,清晰地下达指令给旁边的护士,“抱住她的右腿!屈膝往胸口方向压!快!” 护士立刻配合,用力但小心地抬起小河的右腿,试图让她蜷缩起来。 小河痛得眼前发黑,感觉自己的耻骨联合处像要被硬生生掰断,发出令人牙酸的拉扯感。 她哭骂着,声音破碎不堪:“这什么鬼姿势…啊…痛死了…” 剧痛中,她恍惚看见车顶灯在视野里疯狂旋转,孟燕臣歪斜的金丝眼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点,像两台冰冷的手术灯聚焦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刻。 “别说话!用力!”孟燕臣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极其凌厉。 三十秒过去,胎肩仍纹丝不动。胎心监护仪的警报声刺耳地响起。 “手膝位!翻身!”孟燕臣一把掀开她黏在背上的病号服,托住她肚子帮她翻转。 小河哆嗦着跪趴在担架上,膝盖磨得生疼,湿发垂下来扫着血污斑斑的垫单。新一轮宫缩袭来时,她像濒死的鱼般弹起又跌落,嘶声尖叫:“我不行了…撑不住…孟燕臣…杀了我吧…” 车内胎心监护仪那平稳的“滴答”声陡然变成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数字闪烁——胎心率骤然跌到了90次/分! 孟燕臣伸出沾着血污的手,一把托住小河汗湿的后颈,逼她抬头:“王小河!听我说!”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孩子心跳在降!现在我要侧切!没时间了!” “你骗我!”小河猛地挣扎起来,像受惊的兽,指甲无意识地在孟燕臣按着她肩膀的手背上抓出几道刺目的血痕,“刚才…刚才你还说不会裂的!” 委屈和剧痛让她口不择言。 “是保证不让你自己撕裂!侧切是可控损伤!” 他暴喝一声,直接掰开她腿,“护士!利多卡因局部浸润!剪刀!”冰冷的器械碰撞声里,“信我…就这一次…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冰凉的麻醉针刺入敏感组织的刹那,小河疼得猛地仰起脖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而,就在这剧痛中,她清晰地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比想象中钝,像是锋利的裁纸刀划开厚实的棉布。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暖流伴随着一种奇异的释放感涌出。 孟燕臣的手几乎在同一时刻猛地压向她的耻骨上方,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最后一次!用你全部的力气!推——!” 仿佛被压抑了亿万年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决口!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洪荒之力从小河身体最深处奔涌而出!剧痛、解脱感、彻底的虚脱感如同爆炸般在她意识中同时炸开!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的叶子,轻飘飘地坠入无边的黑暗。 模糊中,她似乎听见孟燕臣嘶哑到几乎失声的喊叫:“出来了!”紧接着,是一声微弱却极其清晰、带着粘腻水声的啼哭——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发出第一声细弱的呼唤,却仿佛带着震彻天地的力量,让救护车顶的灯光都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 王小河彻底瘫软在担架上,像一捧被水浸透的棉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孟燕臣的双手稳稳地托着一个湿漉漉、泛着紫红色的小身体,脐带像一条有生命的藤蔓,还在有力地搏动着,连接着两个世界。 他迅速而轻柔地用备好的无菌大毛巾包裹住那小小的、沾满胎脂和血迹的身体,一手极其专业地托住婴儿柔软的头颈,另一只手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吸球,快速而小心地清理着小家伙口鼻中的羊水和粘液。 他前襟的白衬衫早已被汗水和血污浸染得不成样子,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湿润得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用一种近乎机械的、汇报病例般的平稳语调快速说着:“男孩…五斤八两…心率正常…呼吸正常…肌张力良好…反射正常…Apgar评分10分…” 然而,汇报到一半,声音却猝然哽住。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旁边的护士立刻默契地上前,接过清理好的新生儿,熟练地剪断脐带,进行更细致的处理、称重、包裹。孟燕臣没有立刻起身,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缓缓转过身。他的双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小河汗湿冰凉的脸颊,拇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她因用力过度而咬破渗血的嘴唇。他的额头缓缓抵上她的,两人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皮肤紧紧相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滑落,滴在她因疲惫而低垂的睫毛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他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 “…对不起…”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像被揉皱的纸,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心疼、后怕与释然,“…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迟来的歉意刻进她的皮肤里。 小河虚弱地掀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布满疲惫和红血丝的眼睛。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指尖没什么力气地戳了戳他同样汗湿的手臂肌肉,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点熟悉的、劫后余生的调侃:“喂…孟医生…别急着煽情…快…快帮我缝好…缝漂亮点…不然…不然我要去卫健委告你…在院外…非法行医…还…还缝得丑……”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耗尽了她刚刚积蓄起来的一点点力气。 “嗯。”孟燕臣应了一声,短促而低沉。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起外溢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专业冷静的孟医生。他轻轻按压她柔软的小腹,协助胎盘顺利娩出,动作熟练流畅,仿佛在产房里演练过千百遍,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 就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小河平坦下来的、微微起伏的肚皮上。她惊讶地抬眼望去,恰好捕捉到孟燕臣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鼻尖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下颌线绷得死紧。 “…我都还没哭呢…孟医生…你怎么先崩溃了?” 孟燕臣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别过脸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抬手,有些粗鲁地一把摘下那副歪斜的金丝眼镜,直接用同样沾染了汗水和血污的衬衫袖口,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当他再转回头时,除了眼角的微红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清冷禁欲表情,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护士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好、清理干净的新生儿抱了过来。小小的襁褓里,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露在外面,眼睛紧闭着,小嘴微微翕动。小河看着,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汹涌的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但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欠奉。 “我来。”孟燕臣低声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伸出双臂,极其小心地从护士手中接过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小生命。他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即迅速调整,用一只手臂稳稳地托住婴儿的头颈背,另一只手臂承托住小小的身体,姿势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襁褓轻柔地放在小河汗涔涔、微微起伏的胸口上,让婴儿温热的小身体紧贴着她。 “母婴早接触,很重要。”他低声解释,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 王小河虚弱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胸前那个陌生又无比亲密的小生命上。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心跳和温度,原本细弱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一种安心的、细微的哼唧。一种奇异的感觉超越了下身的疼痛和全身的虚脱感,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包裹住她冰冷疲惫的心脏。她的指尖动了动,带着点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温热柔软、带着奶膘的脸颊。那触感异常奇妙。小家伙的小嘴动了动,像是在回应。 她没有流泪,只是长长地、深深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千斤重担卸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一个核心目标,终于尘埃落定。她做到了。 意识在疲惫的浪潮中沉沉浮浮,她忽然想起什么,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气若游丝地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嘿…真叫…孟路生啦?” 那个在考扬外痛极时脱口而出的荒诞名字。 孟燕臣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处理着她侧切的伤口,进行着精细的缝合。他的动作稳定而轻柔,力求将损伤降到最低,让日后的恢复尽可能完美。 听到她的话,缝合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镜框的上缘看向她。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几缕不听话地垂落,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 他眼底似乎有粼粼的光在闪动,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无可奈何宠溺的叹息:“…随你。现在,闭上眼睛休息。”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却软得像哄睡。 “燕臣哥。”王小河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忽然又轻轻开口。 孟燕臣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中的缝合线,声音低沉:“嗯?” 王小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却吐字清晰,条理分明,仿佛只是在讨论一道普通的课后习题:“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小问…关于抛物线顶点轨迹和参数范围的解析几何分析…常规解法是联立方程组,设点代入求判别...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带着浓重的倦意,“阅卷老师…能看懂吗?会给分吗?” 车厢内瞬间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 连正在帮小河按摩子宫促进收缩的护士,手上的动作都明显僵滞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而正飞针走线、力求每一针都完美对齐的孟燕臣,更是罕见地停滞了零点几秒。缝针悬在半空。他缓缓地抬起头,隔着那副沾染了水汽和些许污渍的金丝眼镜,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震惊、无奈、荒谬和某种深刻理解的复杂眼神,深深地盯着担架上那个脸色苍白如雪、虚弱不堪、刚刚在飞驰的救护车上生完孩子、下身还在缝合伤口、却无比认真担忧着自己数学大题步骤分的年轻母亲。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能。”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医学事实,“你的推导逻辑链完整,参数方程转换无误,积分上下限设定合理,结果正确。步骤虽然简略,但核心思路清晰。”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味道,“…只要阅卷老师不是瞎子,或者…脑子没被门夹过,都能看懂你的解题过程。” 他又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又快要阖上的眼睛,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声道:“…王小河,别再说话了!快休息!” 王小河似乎对这个专业而肯定的答案感到满意,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睡意的“嗯”。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沉重的疲惫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彻底将她淹没。她放任自己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安宁的睡梦之中,连下身缝合的细微牵拉感也感觉不到了。 车窗外,沪市盛夏午后的阳光正灼热而耀眼,明晃晃地洒在川流不息的高架桥上。救护车鸣响着平稳的笛音,穿透城市的喧嚣,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车厢内,只有缝合器械轻微的声响、新生儿安稳的呼吸声,以及孟燕臣专注而轻柔的动作。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汗水和一丝淡淡的、新生命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清新气息。 一扬惊心动魄的战役已经结束,留下的,是疲惫的勋章和一个崭新生命的序章。未来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13章 逻辑与爱的协奏曲 秋意渐浓,梧桐叶在微风中打着旋儿,落在T大干净的路面上。王小河抱着一摞厚重的书籍,步履轻快地穿过校园。 研究生一年级对其他人来说课业繁重,但她的头脑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高效地吸收、整合着信息,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也不为过。 因此,一个念头,一个在她看来逻辑自洽、时机成熟的念头,在昨晚通读一份关于城市人口结构与公共资源配置的文献时,如同电路接通般清晰地亮起——也许是时候见缝插针地再生一个。 这个决定在她脑中迅速成型,并被她反复验证:星星已经两岁,托儿所适应良好;她的学业进入相对稳定的研究阶段,时间弹性增大;双方父母身体硬朗,且对育儿充满热情;孟燕臣的职业生涯稳步上升,经济基础稳固,可以托底;最重要的是,她和孟燕臣经过这两年相处的磨合,已能高效处理家庭事务,配合默契。 最重要的是,小河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多一个亲人,由自己亲自带来的那种。既然是迟早要完成的指标,何不早早搞定。 于是,当晚,在孟燕臣结束一台复杂手术,带着一身消毒水味和疲惫回到家,刚解开一丝不苟的领带时,王小河在手机视频通话的另一端,顶着一头因为思考而抓得乱糟糟的短发,眼神晶亮,开门见山: “燕臣哥,我们生个二胎吧。” 孟燕臣镜片后的目光瞬间从疲惫切换到高度警戒的审视模式,如同精密雷达扫描着眼前的提案人。 “理由?”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他面对重大提议时的标准防御姿态。 小河早已打好腹稿,语速飞快,条理清晰:“第一,人口结构优化角度,间隔两年左右是较优选择,利于手足互动及父母精力分配。第二,我学业方面,核心课程已完成,现阶段以研究和论文为主,时间相对自主可控。第三,家庭支持系统完善,父母意愿强烈且具备能力。第四,经济基础稳固,抗风险能力强。第五,”她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罕见的、属于她钝感力之外的柔软,“我们……也可以再拥有一次那样的体验。”她指的是共同孕育新生命的独特联结。 孟燕臣沉默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眉心。他没有立刻反驳,这是对小河逻辑论证能力的尊重。但风险规避本能开始高速运转。 “小河,”他开口,声音依旧冷静,“你的论证基于理想模型。现实变量考虑不足。” “你的学业压力。 研究阶段看似弹性,实则对专注力和时间投入要求更高。怀孕后期的身体负担、产后的恢复期,会严重挤压你的研究时间和精力质量,你也不想延期毕业吧。” “时机也不成熟。 我们结婚以来一直分居京沪两地,聚少离多,缺少磨合,我们仍在适应夫妻、父母的新角色。增加新变量,我觉得对系统稳定性是一种挑战。” 他没有指责,只有基于事实和概率的冷静分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小河的乐观模型,看到其下潜藏的暗礁。 小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开始寻找新的突破口。 “燕臣哥,风险存在但可控。学业上,我的导师理解并支持家庭计划,我可以远程参与。健康风险,你是专家,有你在,预防和监测可以做到极致。精力分配,我们可以优化流程,引入更多家庭支持。至于稳定……” 她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坦诚,“我们不是一直在不稳定性中打怪升级吗?以前那么难都过来了,缺少磨合的问题,多磨合磨合不就得了?我快生的时候回沪,我们一起生活,好吗?冲突是熵增,我们有能力做功减熵。”她用了物理学的比喻,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语言。 孟燕臣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里那份纯粹的信任和跃跃欲试,心底最深处被触动了一下。但理性堡垒依然坚固。“小河,有能力不等于有必要在此时承受。最优解是等你拿到学位,职业方向更稳定后,再考虑。” “可时间不等人!”小河有些急了,她的思维是跳跃的、抓住灵感就要行动的,“最优解是相对的!现在有现在的优势,以后我会更忙,压力只会越来越大!而且……”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我现在就想要。感觉……时机对了。” 最后那句近乎任性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孟燕臣理性筑起的高墙下激起一圈微澜。 他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近乎孩子气的渴望,想起她怀星星时那种惊人的韧性和初为人母时笨拙却动人的柔软。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河以为这扬谈判要无疾而终。 他终于开口,语气没有松动,但给出了一个程序性的出口,“这不是一个可以凭感觉立刻决定的事情,小河。让我再想想。” “成交!”小河立刻应下,像赢得了阶段性胜利。她知道,对于孟燕臣来说,再想想就意味着他动摇了,开始认真考虑可能性,而不仅仅是拒绝。 孟燕臣书房的灯亮到深夜。 第二天晚上,他主动给小河拨了个视频电话。 “所以……”小河眼睛亮得惊人,“孟医生,你开绿灯啦?” 孟燕臣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眉心,看着眼前这个即将再次把他精密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小祖宗。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无奈,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混杂着纵容与责任的沉重。 “有条件绿灯。”他强调,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而郑重,“小河,这条路会很难。比我们想象的,可能还要难一点。” “我知道,但我们是战友,对吧?再难,拆解掉,一步步解决就是了。” 小河仍然乐观。 孟燕臣心里涌动着对未来的不确定、对责任的沉重,但更多的,是对这个麻烦制造者无法言喻的承诺与守护。他低声肯定,“嗯,战友。” 说服的战役,以王小河的逻辑奇袭开始,以孟燕臣的精密防御和最终妥协告终。 一个新的项目,代号“新成员”,正式立项。 备孕过程在孟燕臣的严格监控下进行。小河像个配合度极高的实验对象,按时吃叶酸,规律作息,接受各种孕前检查。孟燕臣则像一个项目经理,确保每个环节按计划推进,在每个月约定好的几天里,往返于京沪之间。当验孕棒上清晰浮现出两道杠时,小河兴奋地拍照片发给还在上班的孟燕臣。 孟燕臣立刻仔细审视了验孕棒,确认无误后,拿出手机:“帮你预约明天早上的血HCG和孕酮检查,确认宫内孕。今天的叶酸吃了吗?” 平稳得像在安排明天的工作日程。完全没有表达出他镜片后一闪而过的、极其明亮的光芒,和嘴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迅速被压下的弧度。他打字的指尖,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孕早期的日子相对平静,除了小河那惊人的孕吐。她的身体似乎对激素变化异常敏感,对任何精心计算过营养配比的食物都兴致缺缺,甚至闻到味道就反胃,只想吃冰镇酸黄瓜、辣味薯片和速冻馄饨。 “小河,这些食物营养价值低,添加剂多,不利于胚胎早期发育。”孟燕臣在视频里看着小河桌上摆着酸黄瓜和薯片,眉头拧成了疙瘩。 “孟医生……”小河有气无力地趴着,脸色苍白,“你的逻辑是对的。但我的胃……它现在只认这个。它说,不吃这些,就让我把胆汁吐出来。你说,是让胚胎暂时缺乏一点营养风险大,还是我脱水电解质紊乱进医院风险大?”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用诡辩逻辑反击。 孟燕臣看着她惨兮兮的样子,沉默了。精英完美主义在妻子的生理性不适面前败下阵来。 孕吐稍缓,小河度过了相对舒适的、按部就班的孕中期。满32周后,在孟燕臣的强烈要求下,收拾了手头的项目,把自己打包回沪,开始远程工作。 婚姻磨合这才算是刚刚开始。 孕晚期的某个深夜,小河被耻骨联合处尖锐的疼痛惊醒。沉重的肚子让她翻身困难,腰背也酸痛不已。身体的极度不适加上激素作用,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 她推了推身边熟睡的孟燕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燕臣哥……我难受。” 孟燕臣几乎是瞬间惊醒,职业本能让他立刻进入状态:“哪里痛?几级?持续多久?胎动正常吗?” 他迅速打开床头灯,伸手去拿放在床头的胎心监护仪。 一连串专业的、冰冷的问询像一盆冷水浇在小河心头那点委屈的小火苗上。她瞬间泄了气,像个被戳破的气球,背过身去,把被子拉过头顶,闷闷地说:“算了,你睡吧。没事了。” 她需要的是医生问诊吗? 当然不是,她只是需要丈夫的拥抱和一句“辛苦了”。 孟燕臣拿着胎心仪的手顿在半空。灯光下,他看到她蜷缩的背影和拉高的被子,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沉默地放下仪器,关掉刺眼的床头灯。然后,他靠过去,从后面轻轻环抱住她隆起的腹部,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覆在她疼痛的耻骨位置,用一种缓慢、笨拙却异常温柔的力道轻轻揉按。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和一种努力放软的语调:“我知道……很辛苦。忍一忍,我在。” 没有解决方案,没有风险评估,只有最朴素的陪伴和认同。 被子里,小河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那点委屈被身后传来的温热和笨拙的安抚奇异地抚平了。她转过身,把脸埋进他带着干净皂香味的睡衣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随着预产期的临近,孟燕臣的“应急预案”升级到了最高级别。他的车里常备着无菌接生包;小河的包夹层里放着详细的紧急联络卡和基础医疗信息;他甚至给星星做了多次“妈妈去医院生小宝宝”的情景预演。 某个周末午后,星星在垫子上玩积木。小河靠在躺椅上,巨大的肚子像揣着一个圆球。孟燕臣坐在旁边,拿着一份最新的杂志仔细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 小河看着孟燕臣专注的侧脸,金丝眼镜反射着微光,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那个莽撞的提议。她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 “嗯?”孟燕臣目光没离开杂志。 “现在想想,当初我提再生一个……是不是挺任性的?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她难得地反思。 孟燕臣终于从报告上抬起眼,看向她。阳光勾勒着她圆润的脸庞和乱翘的短发。他放下杂志,伸手将她一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 “麻烦,是预期内的。”他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你提供了初始构想和核心驱动力,我负责风险控制和执行路径。我们各自发挥了……比较优势。” 他用了一个经济学词汇。“结果,目前看,符合预期,风险可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镜片后的眼神深邃而柔和,“至于任性……这从来不是一扬纯理性的投资决策,小河。它从一开始,就包含了非理性的情感变量。你的想要,就是最重要的变量。” 小河愣住了,随即,一个巨大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这是她听过最“孟燕臣式”的、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他用逻辑包裹着爱意,承认了她的冲动在他精密世界里的合法性和价值。 “所以,”她狡黠地眨眨眼,拍了拍肚子,“这个项目,目前运行良好,预计很快进入关键交付阶段了?” 孟燕臣的嘴角终于扬起一个清晰可见的、带着纵容和期待的弧度。 “嗯。运行良好。”他低声回应,目光落回到她的肚子上,那份专注,如同守护着最重要的工程,“准备迎接新版本上线吧,小祖宗。这次,我们的服务器和防火墙,都升级了。” 阳光里,尘埃浮动。他精密堡垒与她的灵感花园,在爱意、责任和无数次微小磨合的基石上,共同构建起一座足以容纳两个小生命和彼此梦想的家园。 迎接新生命的序曲,在理性与感性的协奏中,即将进入最高潮。而属于他们的协奏曲,也将迎来新的、充满挑战也充满希望的乐章。 第14章 带球赶稿 凌晨十二点过五分,沪市的喧嚣沉入寂静的底色,窗外只剩下零星几盏孤独的路灯。书房里,光线却亮得有些刺眼,无情地切割着房间的轮廓,将每一寸空气都照得纤毫毕现。 王小河整个人裹在柔软宽大的睡衣里,后背垫着一个巨大的靠枕,肚子向前轻轻抵在桌沿上。38周的肚子已经足月了,随时可能发动。 她微微蹙着眉,不是因为不适,而是全神贯注于面前摊开的文献资料和闪烁的电脑屏幕。修长的手指在机械键盘上跳跃,敲击声清脆密集,如同急促的鼓点,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双屏显示器上,一边是复杂的图表和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另一边则是视频通话窗口。窗口里的白杨,穿着简单的家居T恤,背景是他自己整洁的书房,精神十足,正指着共享屏幕上某个不断跳动的曲线图。 “……关键就在这里,小河,”白杨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个节点上的模型,我试了好几次,感觉只有你调出来的那个参数才能压得住,效果简直绝了!” 白杨是她在T大的同窗,从本科一路并肩作战到研究生。两人专业方向高度契合,思维模式也莫名合拍,常常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测试什么模型。无数个小组作业、挑灯夜战的方案、合作发表的论文,都浸透了两人高效协作的汗水。 “嗯,”王小河应了一声,手指没停,飞快地在另一个文档里记录着要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上圆隆的肚皮,轻轻按了按里面某个不安分的小凸起,“我重新梳理了之前的几组数据,对比了建成区的实际反馈,发现可能是耦合系数这里需要再微调一下……” 她吸了口气,感觉胎儿那一脚正正踢在肋骨下方,带来一阵短促的闷胀感,“……你那边模拟结果跑出来,关于流量的溢出效应,具体数值是多少?” 白杨立刻报出一串精确的数字,同时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划,调出另一组对比图。“你看,按照我们之前预估的阈值,这里明显出现了拥堵峰值,但如果用你调整后的耦合系数……” 他话没说完,玄关方向忽然传来清晰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 客厅柔和的暖光倾泻进来,瞬间在书房冰冷的光域边缘撕开一道口子。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光暗交界处,带着一身深夜归来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息。 孟燕臣回来了。 他动作流畅地脱下深色西装外套,随手搭在玄关的衣帽架上,露出里面挺括的白色衬衫和一丝不苟的深色领带。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常,习惯性地先投向书房那片刺目的光亮,随即精准地捕捉到了双屏显示器上那个占据了一半屏幕的、年轻男人的脸。 白杨在视频那头似乎也看到了门口的动静,声音顿了顿,随即扬起一个爽朗真诚的笑容,隔着屏幕挥了挥手,隔空喊了句“孟大哥”。 孟燕臣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算是回应。 这个与小河同龄、才华横溢的男生,他见过几次,笑容爽朗,眼神清亮,看向小河时,是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那深处涌动的东西,孟燕臣太熟悉了。谁还没年轻过呢。他心底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孟燕臣迈开长腿走进书房,没有立刻说话,径直走到王小河身后,一只手自然地落在她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肩颈处,力道适中地按了按。 “什么论文需要熬到凌晨十二点?”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一根被拉得太久的弦。“你都快生了,注意身体。” 王小河没回头,手指依旧在键盘上飞舞,语气是随性又固执的混合体:“孟医生,你的医嘱范围不包括干涉我的学术进度吧。这个模型是白杨提出的新算法核心,我们得赶在截止日期前把初稿发给导师,他明天一早还要去开会讨论。” “十五分钟。”他的声音不高,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在手术室里发号施令般的绝对权威,清晰地穿透了耳机,传到了视频那头的白杨耳中。孟燕臣的目光扫过王小河疲惫却亢奋的侧脸,语气不容置喙:“包括你关机、保存的时间。” 王小河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她下意识地想反驳,然而话还没出口,视频那头的白杨已经抢先应声。 “没问题!小河,身体要紧,你赶紧休息!剩下的这点收尾工作包在我身上,明天飞机上我再顺一遍,保证误不了事!”白杨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干脆,“你安心睡觉,一切有我!” 白杨对着孟燕臣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孟大哥晚安!我先撤了!”话音未落,视频窗口干脆利落地黑了下去。 书房里骤然只剩下主机风扇的嗡鸣和键盘呼吸灯幽微的光。 王小河对着瞬间变黑的视频窗口,那句“我还能再弄会儿”彻底卡在了喉咙里。 她眨了眨眼,视线从屏幕移开,对上了孟燕臣垂下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像平静无波的深潭,看不出情绪,却沉沉地压在她身上。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泄气般地轻轻“哦”了一声,认命地开始保存文档,关闭一个个复杂的软件窗口。动作间,沉重的肚子随着她的姿势变化笨拙地挪动了一下,带来一阵阵酸胀感。 孟燕臣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山。直到王小河保存好最后一个文件,按下主机电源,屏幕彻底暗下去。他才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托在她沉重的腰后,几乎是半抱着,小心翼翼地协助她从椅子里站起来。 王小河扶着腰,脚步有些蹒跚地挪向卧室。孟燕臣紧随其后,替她关掉书房那盏刺眼的主灯,只留下玄关一点微弱的光源。 黑暗温柔地拥抱上来。 卧室里一片静谧,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微光。 王小河左侧卧在宽大的床上,孟燕臣替她拉好薄被,细致地调整好孕妇枕的位置,让她隆起的腹部和酸胀的腰背得到最妥帖的支撑。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躺下,而是无声地走到床的另一侧。 空气中响起极轻微的“嗒”的一声,是精致的小瓶盖被拧开。紧接着,一股清冽微凉的、带着植物气息的淡香在黑暗中弥漫开来。是预防妊娠纹的护理霜。 王小河闭着眼,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然后,一双带着薄茧、触感温热却异常稳定的手,落在了她紧绷滚圆的肚皮上。 那双手的动作极其专业,也极其温柔。 指腹沾着冰凉的膏体,力道适中地涂抹开,沿着皮肤被撑开的纹路,耐心地按摩,从高耸的顶端,到紧绷的腰侧,再到沉坠的底端,一丝不苟。膏体带来的凉意很快被他的体温和摩擦化开,变成一种舒缓的暖流,渗入紧绷的皮肤深处。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温柔的抚触,轻轻蠕动了一下。 紧绷了一晚的神经,在这细致入微的照料下,一点点松懈下来。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意识开始模糊地向下沉沦。就在她几乎要滑入睡梦边缘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颈窝,激起一小片细微的酥麻。 “哼,算这小子识相。”孟燕臣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贴着她耳畔的私语。那语气里听不出明显的褒贬,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荡开一圈隐秘的涟漪。黑暗中,他替她按摩肚皮的动作依旧平稳,节奏丝毫未乱。 那点隐秘的涟漪在王小河困倦的脑海里轻轻漾开。她没有睁眼,浓密的睫毛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嘴角,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牵起,向上弯出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弧度。 “神金啊……”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梦呓,又像是回应。声音里透着一丝刚被唤醒的慵懒和不易察觉的笑意。 短暂的停顿后,她往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慢悠悠地、带着点促狭地补完了后半句,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颌:“不过,孟医生吃醋的样子……” 她顿了顿,似乎在黑暗中也能精准捕捉到他微妙的表情变化,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带着戏谑的肯定,“……帅死了。”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将孟燕臣瞬间僵硬的指尖和骤然停顿的呼吸完美地隐藏。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按在她腹部的指腹,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微微收紧了那么一瞬。 第15章 理念分歧 王小河眉头微蹙,视线在屏幕上复杂的图表和文字间穿梭,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试图对齐一个顽固的表格边框。论文的最后收尾——格式调整、参考文献核对、图表编号——这些琐碎耗神的工作,在孕晚期的疲惫感加持下,显得格外磨人。 孟燕臣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目光扫过她略显僵硬的坐姿和被屏幕光照得有些苍白的脸。她的肚子比怀星星那时候还要大一些,身体负担应该很重了。 “快弄完了?”他问,声音是惯常的平稳。 “嗯,调格式,烦死了。”王小河没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后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嘶……好酸……我腰要断了。” 孟燕臣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带着强烈王小河工作风格的、排版略显凌乱的页面,又落回她因临产在即而轻微水肿的脸颊。他沉默了一会。 “要不,”他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给我看看?正好学习学习你们城市规划的前沿成果。” 他顿了顿,补充道,“……顺手帮你把格式调调?看稿子审格式,这个我熟。” 这提议来得太突兀了。王小河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就像他平时在手术台上提出一个替代方案那样客观。 但她太了解他了。这份学习和帮忙背后,藏着的是他根深蒂固的掌控欲和保护欲——替她检查,替她规避可能的疏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兜底。 一种微妙的、被侵入领域的不适感升腾起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不用了,我自己能搞定。” 声音有些生硬。 学术是她的疆域,是她用汗水和智力一点点开拓出的独立王国。即便他是孟燕臣,是她最亲密的人,这种未经邀请就想踏入核心领地的行为,依旧让她感到被冒犯,仿佛她的能力受到了质疑。 “就剩点小尾巴,我自己来。”她强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孟燕臣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沉了沉,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重新低下头,手指因为用力敲击键盘而指节泛白,同时又一次无意识地、痛苦地揉着腰。 空气沉默地流淌了几分钟,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和鼠标点击声。那份无声的坚持和身体明显的不适形成强烈的对比。 最终,孟燕臣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走到打印机旁,拿起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微微温度的论文初稿。 “坐着别动。”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身体都这样了,还逞强。调格式累不着我。我先大概过一遍,一会把电子版发我。” 仿佛真的只是想帮她分担一点体力上的负担。 看着他拿起稿子走向书桌另一侧的身影,王小河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点。巨大的疲惫感压倒了对入侵领地的敏感。 她确实太累了,腰部的酸胀几乎让她直不起身,肚子也在一阵阵地发紧。 算了,只是格式而已……她这样想着,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妥协,小声咕哝了一句:“……那就谢谢您嘞。” 随即把注意力重新投向屏幕上最后几个待处理的图表。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键盘敲击声。王小河专注于最后的微调,没注意到书桌另一侧,孟燕臣握着笔的手指,在阅读到某个章节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眉心蹙起,金丝眼镜反射着屏幕的冷光,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是一个关于新模型在城市韧性评估中应用的章节,充满了大胆的推演和乐观的预测。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在审视一份有潜在漏洞的病历。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深蓝转向墨黑。 当王小河终于长舒一口气,敲下最后一个保存键,揉着几乎麻木的后颈抬起头时,发现孟燕臣还在书桌对面,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的侧脸,神情是那种她在他阅读专业文献时常见的、极度专注的思索状态。他面前摊开的,正是她的论文稿纸。 “好了?”孟燕臣闻声抬起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将手中的一叠纸朝她推了过来。 王小河刚想说“辛苦你了”,目光触及那叠稿纸的瞬间,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雪白的A4纸上,不是格式的修正标记。页边空白处,行文间隙里,甚至图表旁边,布满了细密的蓝色笔迹。那些不是简单的校对符号,是批注。蓝色的问号,简洁的箭头,更多的是成段的、条理清晰的分析文字。它们像一张突然织就的网,笼罩在她精心构建的论证之上。尤其是核心章节那几页,蓝色的字迹几乎覆盖了空白。 这分明是一份由专家签发的、毫不留情的诊断书!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王小河感觉自己的指尖有点发麻。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干涩发紧。 孟燕臣似乎没察觉到她瞬间爆发的情绪风暴,或者说,他沉浸在自己专业角度的审视中。他用手中的笔,毫不客气地戳着其中一页被批注得最密集的地方,语气是惯有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就像在病例讨论会上指出下级医生的疏漏: “这里,”他的笔尖点在“风险评估框架”几个字下方,“你提出的韧性提升模型,创新性很强,这点毋庸置疑。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审慎,“对潜在风险的考虑,显得过于乐观和简化了。” 他抬眼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专业的审视:“城市系统是高度复杂和动态的,充满了非线性关系和突发扰动。你的模型基于理想化的数据和最优路径推导,这没问题,是研究的基础。但你在推演应用前景时,对现实复杂性的包容度明显不足。” 他用笔尖轻轻点了点稿纸,“极端气候事件叠加基础设施老化、关键节点的人为失误、甚至是突发的公共卫生危机……这些多重、并发、不可预测的黑天鹅事件,在你的模型里缺乏足够的应对韧性和冗余设计。一旦某个关键环节在压力下失效,你的最优解很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系统性崩溃。小河,研究的前瞻性很重要,但对潜在失败模式的考量,是支撑理论走向应用的关键。”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进王小河的心里。她看着自己引以为傲、倾注心血的核心创新点,被他用如此冷静、客观、甚至带着点外科手术般精准剖析的方式,指出了根基不稳的隐患。 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他那种居高临下的、审判般的语气,仿佛她是个不谙世事、只知空想的幼稚学生。 委屈和被否定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之前的疲惫。 她没有立刻爆发,只是脸色更白了些,手指紧紧捏着那几张稿纸,指节泛白。她盯着稿纸上那刺眼的蓝色风险评估批注,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被刺伤的平静: “孟燕臣,你懂城市吗?”她抬起头,直视着他,“城市就是混沌本身。它就是在无数风险、冲突和不确定性的夹缝里,跌跌撞撞向前走的。我的模型,不是要打造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也不是要预测所有灾难。它是在承认混沌和风险是常态的前提下,在动态变化中寻找一条更具适应力、更能承受冲击的路径!不是像你一样,只盯着万一,只想着规避所有可能的风险,把一切都锁死在绝对安全的真空里。那样,城市就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塞,但声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觉得你在帮我,在替我规避风险。可你每次这样做,都让我觉得……你觉得我不行,觉得我的判断不够成熟,我的想法不够周全。当年怀上星星你就觉得我不适合做母亲想劝我流产,现在这篇论文也是一样,你总是这样。你的把关,简直让我觉得窒息。” 腹部的闷胀感突然加重了,变成一种持续的、隐隐的下坠感,让她不得不微微弓起了背。 孟燕臣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下颌线绷得很紧。“小河,”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被误解的压抑,“这是两回事。我提出的是客观存在的学术漏洞!是为了你的研究更严谨、更有说服力!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王小河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蓝色的批注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还是为了满足你心里那个必须万无一失的标准?孟医生,我写的是城市规划的论文,不是你的手术方案!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领域?我的思考方式?而不是来审判我?” 她猛地将手中的稿纸按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腹部的坠痛感更清晰了,像有根弦在持续地往下拉扯。她扶着桌沿,试图站直,声音带着极力克制的疲惫和失望: “我累了。不想再争了。”她指向书房的门,指尖冰凉,“你出去吧。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 台灯的光线在他们之间投下沉默的阴影。稿纸上蓝色的批注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像一道道无声的裂痕。 孟燕臣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因不适而微微蜷缩的身体,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水。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看那些稿纸一眼,径直走向门口。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 第16章 夜半惊心 “这小混蛋,大半夜闹什么幺蛾子?跟你爹一样不省心。”她低声咕哝着,试图用抱怨转移注意力。睡前和孟燕臣关于论文的激烈争吵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憋屈劲儿还没散干净。她下意识地把这突如其来的剧烈不适归结为气急攻心导致的肠痉挛。 笨拙地挪下床,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一艘严重超载的慢船,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一步一蹭。她扶着墙壁,几乎是蹭进了洗手间。 坐在马桶上,每一次用力,那下坠的钝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骤然加剧。骨盆深处仿佛被巨石死死卡住。冷汗浸湿了她的额发。 “不对劲……这感觉……”王小河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腹部的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理智上,她知道孟燕臣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他是最好的保障。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了客房门口,想要求助。 门缝里漏出孟燕臣清冷平稳的声音,但此刻听在小河耳中却格外刺耳。更让她心头火起的是,那声音里还夹杂着几个年轻女声清脆的笑语和撒娇: “孟老师,这个回归分析我搞不定啦~您再给我讲讲嘛!” “孟老师,您看我这部分写得是不是特别棒?是不是很有创新性?” “哎呀孟老师您别光说师姐呀,看看我的嘛!我熬了三个通宵呢!” 小河的手停在冰冷的门把上。肚子里猛地又是一记重锤般的抽痛,疼得她瞬间弯下腰,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叫出声。 残存的愤怒,此刻混合着身体深处的剧痛,再听到门内那听起来轻松愉快的探讨,一股强烈的委屈和酸涩直冲上来。肚子再次传来一阵猛烈的下坠感,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她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硬生生把那点呼之欲出的痛呼咽了回去。 那份尚未消散的委屈和被冒犯的倔强,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她包裹起来。她不想见他,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尤其是在刚刚那样激烈的争执之后。她甚至有些赌气地想:我自己能行。 她艰难地撑起沉重的身体,挪回卧室。关上门,甚至反锁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幼稚的决绝。 她摸索着躺回床上,侧身蜷缩起来,将巨大的孕妇枕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她因疼痛而扭曲却依然固执的脸。 在搜索框里,她手指颤抖地输入:“孕晚期便意和阵痛的区别”、“假性宫缩和真宫缩的特征”,比对症状,试图用逻辑和知识掌控这失控的局面。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爬行。宫缩的间隔似乎在缩短,强度在增加。每一次收缩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腹内收紧、下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钝痛。 每一次宫缩袭来,她都死死咬住枕头一角,将呻吟和喘息死死闷在喉咙里,只发出一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汗水浸湿了鬓角和睡衣后背。 她心里有个执拗的声音:“再等等……没准天亮了就好了……才不去求那个什么孟老师……让他和他的女学生开开心心讨论去……” 另一边,客房内。 孟燕臣处理完最后一份学生发来的论文修改意见,疲惫地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更深层的是挥之不去的担忧。即使隔着门板,即使几小时前才吵得天翻地覆,对小河身体状态的那根弦,从未放松过。 刚才书房里王小河苍白的脸、眼中的泪、还有那强压着痛苦的蜷缩姿势,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愤怒和受伤的感觉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不安。 他是医生,更是她的丈夫,是时刻关注着她身体状态的人。孕晚期,情绪剧烈波动本就是高危因素之一。争吵时她脸色瞬间的煞白,后来扶桌时身体的微颤,还有那极力掩饰的、弓起的背……这些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被情绪蒙蔽的感知。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主卧门口,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没有翻身的声音,没有平稳的呼吸声。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隔着门板,几乎难以捕捉。 孟燕臣的心猛地一沉。所有的专业警觉瞬间盖过了其他情绪。他掀开薄被,几乎是无声地走到卧室门口,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这一次,他听得更清楚了。那细微的抽气声,带着明显的、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痛楚尾音。中间夹杂着极其短暂的、几不可闻的呻吟,随即又被死死咬住。 不是生气。绝对不是。 孟燕臣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小河?”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压抑的抽气声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又响起,比刚才更急促了一些。 “小河,开门。”他加重了语气,不再掩饰其中的焦急。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然后是隔着门板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闷哼。 孟燕臣不再犹豫。他后退一步,猛地抬脚,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足以撞开反锁的老式门锁,又不至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哐当!”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卧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城市遥远的光晕。孟燕臣一眼就看到床上蜷缩成一团的身影。王小河背对着门,身体因为又一次袭来的宫缩而剧烈地绷紧、颤抖,双手死死抓着枕头,指节用力到发白。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孟燕臣几步冲到床边,蹲下身。他甚至不需要问,不需要看表计时,仅凭她身体的反应和那无法完全抑制的痛苦呼吸声,就足以判断。 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医生特有的决断,直接覆上了她高耸紧绷的肚皮! “啊,孟燕臣!你干什么?”小河吓了一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笨拙地扭动身体想躲开那只咸猪手,声音因疼痛和惊吓而变调,“你敢非礼孕妇,我……我打110报警了啊!”她色厉内荏地喊着,试图用夸张的指控掩饰自己的心虚和剧痛。 “别动!”孟燕臣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压迫感,手臂像最坚固的铁箍瞬间圈住她挣扎扭动的身体。那只探查的手掌精准地按压在她下腹宫底的位置,指腹下的触感让他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窟。 坚硬如铁。他另一只手快速而专业地触摸胎头位置——低得惊人。几乎已经完全卡在骨盆入口,这意味着…… “王小河!”孟燕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他强迫她抬头,镜片后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紧紧锁住她因疼痛而失焦的瞳孔,“你老实告诉我!痛多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河被他吼得心脏猛地一缩,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深不见底的担忧,心虚地撇开眼,但嘴却比死鸭子还硬:“刚……刚有点不舒服,被你……被你摸醒的。现在好了。我要睡觉!你出去!”她试图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他。 然而就在这时,又是一阵剧烈的钝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腰骶部。那痛感如此尖锐沉重,仿佛要将她的脊椎生生砸断。她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脸瞬间惨白如纸,下唇被咬得渗出血丝,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撒谎!”孟燕臣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用力按在她那硬如铁板的肚子上,掌心清晰地感受到一阵强烈的、规律性的紧缩! “你在剧烈宫缩,间隔很短!你告诉我刚痛?!羊水破了没?”他的声音带着医生在危急时刻特有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我现在要给你指检!”这是判断产程进展最直接有效的手段,刻不容缓。 “不用!”王小河像被激怒的困兽,用双手护住肚子,整个人往床里缩,眼泪因为恐惧、疼痛和羞愤夺眶而出,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 “孟燕臣你混蛋!不许碰我!我告你性骚扰……啊……”王小河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宫缩的浪潮再次袭来,她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孟燕臣被她这死到临头还嘴硬、还胡搅蛮缠样子气得额头青筋暴跳,太阳穴突突直跳。 “快!没时间了!”孟燕臣冲回床边,语气斩钉截铁。他不再询问她的意见,直接掀开被子,动作迅捷却不失小心地将她从床上半抱半扶起来。 小河被他动真格的样子也激起了犟脾气。“等等,我睡衣还没换,形象!还有待产包,衣柜旁边那个大帆布包!还有我的平板……”她一边试图甩开孟燕臣的手,一边像只笨拙的企鹅,极其缓慢地朝衣柜蹭。每挪一步,腹部的重坠感都让她倒吸冷气。 孟燕臣被她慢悠悠的态度急得不行,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找她说的包,一边厉声催促,声音都劈了叉:“快点!王小河!宫缩来了就哈气!像吹蜡烛!别用力!听到没!!” 他恨不得多长几只手。小河嘴上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动作却依旧缓慢。好不容易在孟燕臣几乎是抢的速度帮助下,勉强套上一件宽大孕妇裙。她弯腰想去捡掉在地上的软底拖鞋。 就在这个身体前倾、重心微微不稳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猛地从她的腰骶部炸开,仿佛整个骨盆被瞬间碾碎,剧烈的疼痛瞬间抽空了她所有力气和意识。 “啊——”一声惨叫猛地从小河喉咙里撕裂而出。她双腿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整个人像一袋失去支撑的沉重沙包,缓缓朝着坚硬冰冷的木地板跪下去,膝盖撞击地板发出沉闷而令人心颤的“咚”的一声闷响。 “小河!”孟燕臣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像一头猎豹扑了过去,在王小河瘫软的身体即将撞击地板之际,用自己的胸膛和手臂,险之又险地垫在了她下坠的身体之下,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也闷哼一声。 就在这个瞬间—— 哗—— 一股温热的水流从王小河身下倾泻而出,大量的羊水瞬间浸透了她刚换上的棉裙,更如同瀑布般,浇淋在正紧紧抱着她、猝不及防的孟燕臣身上。 昂贵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子、笔挺熨帖的深色西装裤腿,瞬间被温热的、带着特殊气味的羊水浸透。清冷孤傲、永远一丝不苟的孟主任,瞬间形象全无,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啊——都怪你,抱那么紧干什么?把我羊水都挤爆了……”王小河从剧痛的眩晕和羊水破出的冲击中稍微回神,第一眼就看到孟燕臣被自己祸害得一片狼藉、狼狈不堪的模样。 剧烈的宫缩让她痛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却还不忘用尽力气倒打一耙,声音虚弱嘶哑却充满了无理取闹的指控,“你看你,羊绒衫废了,西裤也完了……报应……”剧烈的疼痛让她逻辑混乱,只想把所有的不适都归咎于眼前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孟燕臣被这洗礼和怀中人无理取闹的指控弄得身体僵了一瞬。羊水破了,产程将急速推进……恐惧、后怕、愤怒、心疼……所有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最终化为一声强压着颤抖的低吼:“别说话!” 他再不敢耽搁,牢牢扶起虚弱的小河。 “我……我自己……”她还在挣扎着拒绝他的帮助,但身体的本能让她在剧痛中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 孟燕臣没理会她虚弱的反抗,几乎是半抱着她,支撑着她沉重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往外挪。深夜的电梯来得飞快,狭小的空间里,王小河只能紧紧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身体随着一阵强过一阵的宫缩而痛苦地蜷缩、颤抖。孟燕臣一手紧紧搂着她给她支撑,一手死死按着开门键,目光焦灼地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终于到了地下车库。孟燕臣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塞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他跳上驾驶座,启动引擎,车子猛地窜了出去。 第17章 街头新生 被塞进副驾驶座的小河,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形象,痛得惨叫连连,身体在座椅上不受控制地扭动、弓起。 “啊——!孟燕臣!痛死我了!快!快开车!油门踩到底啊!是不是年纪大了腿脚不灵光了?!” 她痛极之下,口不择言地攻击着驾驶座上同样湿漉漉、狼狈不堪的男人。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发出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嘶嘶声。 孟燕臣脸色紧绷如铁,黑色的SUV在深夜空旷的沪市街道上般飞驰。 他侧过头,视线短暂地掠过副驾驶座。 王小河整个人陷在宽大的座椅里,安全带在她腹部上方勒出一道紧绷的弧线。她闭着眼,眉心却紧紧拧着,形成一个深刻而忍耐的结。昏黄路灯的光斑在她脸上快速滑过,照亮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紧抿着、微微发白的唇。她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在对抗着身体内部汹涌的撕裂力量。 他一手死死握住方向盘,指节泛白,另一只手越过档位,紧紧抓住小河冰凉、湿滑且剧烈颤抖的手,声音因为高度紧张而嘶哑变形:“听我说!吸气!别用力!憋住!” 他几乎是吼着发出指令。 然而,比这撕心裂肺的宫缩更让小河崩溃和无法抗拒的,是那排山倒海、几乎要冲破理智防线的强烈便意,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棍在她直肠里疯狂搅动,闸门即将彻底失守。 “不行了不行了,孟燕臣,我要拉了……停车,快停车,我要下车……” 小河崩溃了,哭着双手胡乱地去掰车门锁。 “那是胎头下降刺激直肠产生的条件反射,小河,忍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孟燕臣目眦欲裂。车子发出沉闷的轰鸣。 “忍不住了,停车,求你了,孟燕臣……” 小河的哭喊带着绝望,生理的本能彻底压倒了羞耻和理智。 眼看她真的要失控,孟燕臣当机立断,他猛地一打方向盘,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车子一个急刹,停在了路边一个相对昏暗、有绿化带遮挡的角落。 车还没完全停稳,小河已经像一颗被点燃的火箭,猛地推开车门,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小河!” 孟燕臣心脏狂跳,飞快解开安全带跳下车追过去。 只见王小河冲到一棵枝叶繁茂的行道树下,剧烈的宫缩和无法忍耐的生理反应让她抛开了矜持和羞耻。她一边发出痛苦的呜咽和呻吟,一边手忙脚乱地拉扯自己的打底裤。刚想蹲下,一阵猛烈的宫缩又让她痛得根本蹲不稳,双腿打颤,身体像风中的落叶般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向前扑倒。 “当心!” 孟燕臣及时赶到,从后面一把架住她的腋下,用自己的胸膛和手臂牢牢支撑住她下沉的、剧烈颤抖的身体重量。他完全顾不上什么洁癖或者体面。 “快……” 小河的声音破碎不堪,夹杂着痛苦、羞耻和极度的焦急。 在孟燕臣的支撑下,小河终于半蹲半靠地找到了一个支点。 生理的压力得到了释放,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感。 小河呜咽着,泪水混着汗水滚滚而下:“别看,给我纸……” 她试图伸手向后摸索。 “别乱动,小心摔了。” 孟燕臣的声音异常冷静,一手稳稳地架着她,另一手拿着刚刚快速从副驾驶座带下来的一大包抽取式的婴儿湿巾。 他毫不犹豫地半跪在她身后,动作快速地进行清理工作,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放松,别紧张。这是分娩伴随的正常现象。我从你刚出生就认识你,什么大扬面我没给你收拾过?擦屁股、洗床单、换脏衣服……早习惯了。现在,专注呼吸!” 这句习惯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历经岁月沉淀的坦然和包容,像一剂微弱的镇定剂,注入小河又羞又痛、濒临崩溃的神经。孟燕臣用掉了大半包湿巾,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衣服整理好。整个过程迅速、精准,不带一丝犹豫和嫌弃。 他打横抱起浑身瘫软、像只煮熟虾子般蜷缩着、把脸死死埋在他湿漉漉的羊绒衫胸口的小河,快步走回车上。小河在他怀里发出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丢死人了…太对不起清洁工人了……孟燕臣……你给我原地失忆……呜……以后别提这事……” “嗯,不说。” 孟燕臣简短而有力地保证,将她小心放回同样湿漉漉的副驾座椅上,迅速系好安全带。 车子再次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然而,小河刚刚经历短暂轻松还不到十秒钟,一种跟之前不一样的感觉席卷了她。那是一股全新的、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骤然从身体最深处爆炸开来,蛮横地碾过她试图构筑的所有意志堤坝。那感觉不再是单纯的痛,而是某种庞大、炽热、活生生的东西,带着开天辟地般的蛮力,疯狂地向下冲撞、撕裂、突破。 “孟燕臣,很胀……” 她双手死死抓着车顶的扶手,身体因为剧烈的宫缩而扭曲着,双腿不自觉地用力蹬着车底。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向下推挤的力量,像失控的洪水,在她体内汹涌奔腾!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来! 她的手颤抖着往下探去,指尖清晰地触摸到了一个无法忽视的正在持续向下移动、向外突出的球状物体。 “它还在往下拱……我感觉它在自己往外冲,怎么办?好痛……” 巨大的恐惧让她彻底失去了方寸,身体的本能疯狂抗拒着分娩的进程。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严重裂伤,她就吓得魂飞魄散。 孟燕臣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死死盯住前方的道路。 他一边脚下将油门踩得更深,一边用最简洁、最冷静、最专业的语气快速交代,声音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钢丝:“听着,小河。宫口可能开全了,胎头下降太快,急产。现在,我要你尽最大努力控制住用力冲动,每一次宫缩顶峰过去,抓住间隙深呼吸。把力气存住,明白吗?别对抗。” 他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射出。下颌线绷得更紧,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虬结,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或者让这笨重的铁壳子飞起来。 王小河躺在放倒的座椅上,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羊水。新一波更猛烈、更不容抗拒的浪潮彻底将她淹没。那股向下冲顶的力量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破土而出的生命意志,蛮横地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身体仿佛被一股原始的本能彻底接管,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用力!推出去! “我……我忍不住了……”她声音破碎,死死抓住了孟燕臣探进来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剧烈地向下用力。 孟燕臣飞快地侧头瞥了一眼,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芒,他看到了,那小小的、湿漉漉的、带着血污的胎头顶部,已经在宫缩的强大推力下,暴露了出来。 “头出来了!慢一点,慢一点,哈气,哈气!”他的声音紧绷到了极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死死盯着前方最后几百米的路。 王小河在剧痛和失控的下坠感中,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他嘶哑的声音指令。她大口地、急促地哈着气,眼泪混合着汗水疯狂地流下:“它……它还在动,还在往下……孟燕臣……它出来了……” 伴随着小河一声短促到撕裂般的尖叫和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痉挛—— “哇——!” 一股温热的洪流伴随着一个滑腻的生命体,彻底冲破了最后的阻碍。一声极其嘹亮、中气十足、充满了愤怒和新生的婴儿啼哭,如同惊雷般,骤然在充斥着血腥味、羊水味的汽车副驾驶内炸响,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倔强降临。 王小河像被抽走了骨头和力气,整个人彻底瘫软在湿透冰冷、一片狼藉的副驾驶座椅上,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粗重、破碎的喘息。她茫然地低下头,看着那个沾满暗红血污、白色胎脂、正张着小嘴用尽全力哭喊、四肢还在无意识舞动的、活生生的、热乎乎的、皱巴巴的小东西。大脑一片空白。 孟燕臣猛地一脚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稳稳地停在了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门口。 刺眼的急诊顶灯瞬间将车内照得如同白昼,清晰地映照出车内令人震撼又狼狈的景象:湿透、血污、胎脂混合的座椅;瘫软如泥、浑身汗湿、脸色惨白却睁着茫然大眼睛的母亲;以及那个躺在她腿间、用响亮的哭声向世界宣告自己存在的、新鲜出炉的小生命。 孟燕臣迅速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对着闻声冲出来的急诊医护人员,清晰而快速地喊道: “产科急产!经产妇!二胎!车上分娩!母婴初步情况:母亲意识清醒,有会阴裂伤可能!新生儿Apgar评分初步听啼哭有力!准备后续处理!快!” 喊完,他立刻回身,半个身子探进弥漫着复杂气味的车厢内。没有先看那个正在嚎哭的新生儿,而是第一时间紧紧握住了小河冰凉、颤抖、沾满汗水和泪水的右手。他拨开她汗湿凌乱、黏在额头和脸颊的碎发,露出她那张狼狈不堪却依然生动的脸。他的手指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微颤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得化不开的疼惜与珍重: “小河……小河?看着我,看着我。没事了……都结束了。你和宝宝……都安全了。我们……到医院了。不怕……” 他俯下身,滚烫而郑重的吻,带着无尽的安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深深地印在她汗涔涔、冰凉冰凉的额头上。 小河这才像是被这个吻唤回了游离的魂魄,“哇”的一声惊天动地地哭了出来,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死死反抓住他温暖的大手,冰凉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语无伦次地哭喊:“孟燕臣……呜……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要裂成两半了……呜……她……她怎么这么丑……像个小猴子……皱巴巴的……呜……我刚才……是不是真的……拉在……呜……丢死人了……” 强烈的羞耻感、后怕和身体残留的剧痛混合在一起,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孟燕臣看着她哭得毫无形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样子,再看看那个中气十足、蹬着小腿抗议世界的小家伙,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嘴角,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摘下被汗水、雾气和小河眼泪模糊得一塌糊涂的金丝眼镜,用指腹带着无尽的温柔,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汗水和可能的污迹。然后,他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以及一点点无可奈何的纵容笑意,低语道: “嗯,是有点丑,随你,过几天长开就好了。裂伤……别怕,我会亲自给你缝好,保证跟新的一样。至于刚才……”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柔,带着一种历经千帆的坦然, “……你从小到大,哪次惊天动地的扬面,最后不是我给你收拾的烂摊子?嗯?小祖宗……这次玩得……够不够本了?下次……” 他轻轻捏了捏她冰凉的手,“……咱们挑个风和日丽、心平气和、不吵架的黄道吉日再生,行不行?” 护士们训练有素地涌上来,小心翼翼地将新生儿包裹进温暖的襁褓,检查初步情况。另一组人则快速准备移动担架床,要将精疲力竭的母亲转移进产房进行后续的胎盘娩出、裂伤缝合和彻底清理。 孟燕臣紧紧握着小河的手,一步不离地跟在担架床边,陪着她穿过急诊大厅明亮而有些晃眼的走廊。 刺目的灯光下,他的羊绒衫和西裤上,大片深色的水渍清晰可见,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头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 然而,这一切的狼狈不堪,都丝毫无法掩盖他此刻看向担架上那个精疲力尽却眼睛亮晶晶地回望着王小河时,那眼神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情、浓烈到极致的心疼、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王小河躺在担架上,身体残留着剧痛后的虚脱和颤抖。费力地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为她抛却所有清冷矜贵、为她紧张到失态、为她狼狈不堪却又无比温柔可靠的男人,心头那点尚未完全平息的... 她闭上眼,任由意识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