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卷上天,我睡觉成状元》 第一章 “一朝穿越,本以为能当大少爷,混吃等死逍遥自在,没想到,还是牛马的命……” 毒辣的日头悬在天上,没有一丝风。 田垄间,苏辰扶着锄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由发出了这么一道叹息。 没错,他穿越了。 前世在写字楼里吹着空调猝死,一睁眼,成了大户人家的少爷,本以为是上天垂怜,谁知十六年的富贵荣华不过是场乌龙。 他是个假少爷。 半个月前,他从锦衣玉食的周家离开,被一顶小轿送回了这家徒四壁的苏家。 从周辰,变回了苏二狗。 他这具身体的亲娘王氏,是个懦弱的妇人,只会抱着他哭。 而大伯母邹氏,则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一张嘴刻薄得能刮下人三层皮。 念头到这里,苏辰忽然觉得脚下不太对劲。 赤着脚,泡在水田里,浑浊的泥水没过脚踝,冰凉的触感下,总感觉有什么滑腻的东西在蹭着皮肤。 该不会是…… “啊!” 好痛! 苏辰一声痛呼,丢下锄头蹿上了田埂,脸色煞白。 只见一条黑褐色的蚂蟥,吸附在他的脚踝上,身体已经胀大了一圈。 “哎哟,这不是我们的周家大少爷吗?怎么了这是,被个小玩意吓着了?” 尖酸刻薄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邹氏扭着腰,手里拎着个菜篮子,嘴角撇着,满脸的讥讽。 “我们家苏昂在田里干一天活,眉头都不皱一下,你这才下地多久,就鬼吼鬼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田里有鬼呢!” 苏辰看着脚上那只还在蠕动的蚂蟥,头晕眼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听着邹氏的冷嘲热讽,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已是黄昏。 苏辰躺在硬邦邦的草床上,身下是硌人的茅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汗味。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冲击,让他彻底认清了现实。 荣华富贵是假的,牛马人生才是真的。 可是,他不想奋斗了。 前世就是卷死的,这辈子,说什么也要躺平。 可是,这种情况下,怎么当个混吃等死的咸鱼呢? “辰儿,你醒了?” 亲娘王氏端着碗稀粥走进来,眼圈红红的。 “是娘没用,让你受苦了。” 苏辰看着她那张写满歉疚和愁苦的脸,心里叹了口气,没说话,接过了碗。 就在这时,邹氏的大嗓门又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弟妹!我说你就是心软!一个大男人,被个蚂蟥吓晕,说出去都嫌丢人!还躺着,饭倒是等着人端上床了!” 邹氏一边嚷嚷着,一边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宝贝儿子,正在备考童生试的堂哥苏昂。 苏昂瞥了苏辰一眼,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邹氏的目光落在苏辰手里的粥碗上,更是不屑:“还有粥喝?真是好命!我们家苏昂念书累了一天,晚上都只能啃个杂粮馍!说起念书,苏昂,我考考你,先生今天教的《论语》,你可还记得?” 她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问道: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下一句是什么?又作何解?” 苏昂正想在苏辰面前卖弄一番,可张了张嘴,却卡住了。 具体是哪些来着? “敏……敏于……” 邹氏的脸顿时有些挂不住。 这个题目可是她背了好久才背下来的,正打算在村里卖弄个几十番呢,怎么头一回就碰壁了? 不是刚给儿子提过要他背好了吗? 整个屋子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寂静。 苏辰折腾了一天,身心俱疲,此刻闻到碗里那点可怜的米粥香气,困意和饥饿感同时涌了上来。 他眼皮沉重,脑袋昏昏沉沉,几乎就要睡着。 “敏于事而慎于言……” 一个模糊不清,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从苏辰的嘴里飘了出来。 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邹氏和苏昂猛地回头,看向苏辰。 王氏也愣住了。 苏辰半闭着眼睛,似乎在说梦话,嘴唇无意识地动着。 “……就有道而正焉,可为好学也已。” 他不仅接上了下一句,还把整段都背了出来。 这还没完。 苏辰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什么,继续梦呓般地说道: “此句有三解。其一,君子之志在道,不在口腹之安,故食不求精,居不求华,唯求于事敏捷,于言谨慎,方能近道。其二……” “其二,孔圣此言,亦是说给弟子颜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此为安贫乐道之境。其三,从事上说,‘敏于事’乃是执行之速,‘慎于言’则是决策之重,告诫为政者,行事需雷厉风行,言语却不可轻出……” 一番话,如行云流水,洋洋洒洒。 不仅对答如流,更是引申出了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层层递进的解释。 这番见解,别说是村里的先生,就是县里的教谕也未必能说得如此透彻!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邹氏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苏昂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苏辰的眼神,从幸灾乐祸变成了惊骇。 王氏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而始作俑者苏辰,说完这番话,头一歪,竟是彻底睡了过去。 【叮!】 【检测到宿主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圣贤书梦境系统已激活。】 【扫描日间信息:农田、劳作、蚂蟥、邹氏嘲讽、苏昂背书、《论语》……信息整合完毕。】 【梦境场景构建中……“圣贤空间”开启。】 【时间流速调整为100:1。】 【教学任务生成:填鸭式《论语》精读,主讲人:孔丘。】 苏辰的意识沉入一片无尽的黑暗。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古朴的学堂,一位面容古拙,身穿儒袍的老者手持戒尺,正威严地看着他。 “竖子!《论语》开篇即为‘学而时习之’,何为‘习’?非温习,乃实践!今日,老夫便让你好生‘习’上一番!” “啊啊啊啊——!” 梦境中,响起了苏辰凄厉的惨叫。 而在现实的破草床上,他只是咂了咂嘴,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第二章 天光大亮,苏辰是被饿醒的。 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浑身舒泰,神清气爽,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昨晚睡得格外香甜,就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拿着一把戒尺,非逼着他背书。背不出来就打手心,打得啪啪响,疼得他嗷嗷叫。 “真是个噩梦……”苏辰嘟囔了一句,撑着身子坐起来,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找点吃的填饱肚子,然后继续躺下,争取睡个回笼觉。 可当他抬起头,却发现屋子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亲娘王氏正坐在床边,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里面闪烁的不再是愁苦和歉疚,而是一种他看不懂的、混杂着激动和狂喜的光。 屋子另一头,大伯母邹氏和堂哥苏昂也直愣愣地站着,像是两根木桩。 他们的表情更是奇怪,活像大白天见了鬼,惊惧之中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探究。 苏辰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这是? 难道我昨晚说梦话骂人了?还是睡觉姿势太豪放,吓着他们了? 苏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犯着嘀咕,完全不知道自己昨晚那番“梦呓”在这间小小的茅草屋里掀起了何等的风暴。 此时的邹氏,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一夜未眠,她把昨晚的事情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 一开始是震惊,然后是彻骨的寒意。 装的! 他绝对是装的! 这个苏辰,在周家那样的富贵窝里待了十六年,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学过?锦衣玉食,请的名师硕儒,肯定比村里的李先生强一百倍! 他就是故意藏拙! 邹氏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他肯定是早就看穿了自己家的那点小心思,故意装成一副不学无术的废物模样,就是为了看他们家的笑话! 昨天她还当着他的面,考校自己的儿子,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个跳梁小丑! 人家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自己呢! 这个苏辰,心机太深了!太可怕了! 一想到这里,邹氏就又气又怕。 气的是被一个半大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怕的是,这样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若是记恨上了自己家,以后稍微动点小指头,自己家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而她旁边的苏昂,更是失魂落魄。 昨晚,他亲耳听着苏辰对《论语》那番入木三分的注解,只觉得自己的读书生涯就是个笑话。 什么叫“君子之志在道”?什么叫“安贫乐道之境”?什么叫“执行之速,决策之重”? 这些道理,先生从来没讲过,书上更是半个字都没提! 他再回头看自己书案上那些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经义,只觉得上面每一个字都在嘲笑他的愚钝和浅薄。 他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在苏辰那番话面前,简直如同三岁小儿的牙牙学语。 人比人,气死个人! 就在这心思各异,气氛凝重之时,苏辰的肚子又“咕噜噜”叫了一声,打破了寂静。 “娘,有吃的吗?我饿了。”他一脸无辜地看向王氏。 王氏浑身一颤,如梦初醒。 “有!有!娘这就给你做!” 她猛地站起身,脸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抱着儿子哭哭啼啼的懦弱妇人,此刻,她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希望之火。 儿子不是废物!儿子是文曲星下凡!是真正的读书种子! 王氏快步冲进简陋的灶房,在瓦罐最深处,摸出了两个被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鸡蛋。 这是家里最金贵的东西,是准备等苏昂下场考试时给他补身体的。 但现在,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辰儿重要! 很快,一股诱人的水煮蛋的香气飘了出来。 王氏将两个剥得干干净净、光滑圆润的鸡蛋用碗装着,端到苏辰面前:“辰儿,快吃,趁热吃,吃了好好歇着。” 苏辰眼睛都直了。 鸡蛋! 来到这个家这些天,他连鸡蛋壳都没见过! 他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三两口就吞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王氏赶忙又递上一碗温水。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王氏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而另一边的邹氏,看着那两个本该属于自己儿子的鸡蛋,进了苏辰的肚子,心里却不敢有半分不满。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挤出一张笑脸,凑了过来。 “那个……辰儿啊……她搓着手,语气前所未有的和善,“大伯母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苏辰刚吃完鸡蛋又吃了个大白馒头,正觉得又困顿起来,只想躺下再睡三百回合,冷不丁被邹氏打断,顿时有些烦躁。 他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大娘,有事等我睡醒再说行吗?天塌下来也没睡觉重要。” 说完,他脑袋往枕头上一歪,拉过破旧的被子蒙住头,不到三个呼吸的功夫,细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邹氏端着碗,僵在原地。 完了! 他果然是在生气! 我昨天那么讥讽他,今天又拿这种小问题来试探,他肯定觉得我俗不可耐,心里对我厌烦透了! 邹氏的脑海里瞬间上演了一出百万字的大戏,越想越觉得苏辰高深莫测,越想越觉得自己之前的行为愚蠢至极。 不行,绝对不能再得罪这位“文曲星”了! 想到这里,邹氏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把碗往旁边一放,二话不说,抄起院子里的扫帚就开始扫地。 “弟妹,你快去歇着吧,看你累的。这院子我来扫,锅里的碗我也帮你洗了!” 邹氏一边卖力地扫着地,一边冲着目瞪口呆的王氏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王氏愣愣地看着眼前这魔幻的一幕,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苏昂,看着那个倒头就睡,仿佛对外界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堂弟,再看看自己那点头哈腰、主动干活的亲娘,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都是什么事啊! 不行,他必须找人说道说道! 第三章 很快,一则消息在苏家村迅速传开。 “听说了吗?苏家二狗子……哦不,苏辰,现在可了不得了!” “咋了?不就是个被赶回来的假少爷吗?听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你还不知道?邹家那婆娘不是总炫耀她儿子会念书吗?昨天考了个《论语》,她儿子憋半天没答上来,苏辰在睡梦里不仅对答如流,还讲出了三种意思!把邹家娘俩都给镇住了!” “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千真万确!邹氏今天早上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又是扫地又是洗碗,客气得不得了!” 村头的大槐树下,田间地头的田埂上,到处都有村民在议论这件事。 流言蜚语,越传越神。 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则当成了奇闻异事,说得眉飞色舞。 这番话,自然也传到了村里唯一一位读书人,村塾的李先生耳朵里。 李先生年过六旬,在村里教了半辈子书,德高望重。 他为人最是古板方正,将圣人学问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听闻此事,他当场就把手里的戒尺拍在了桌上。 “一派胡言!” 李先生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圣人经典,博大精深,皓首穷经亦难窥其万一!这等黄口小儿怎么能精通?简直是荒谬!是对圣人学问的亵渎!” 他认为,这定是苏家那小子,不知从哪里听来些一知半解的歪理,就敢拿出来哗众取宠,愚弄乡里。 这种投机取巧、不敬学问的风气,绝对不能在村子里蔓延! “备笔墨,老夫要亲自上门,戳穿这个谎言!” 李先生一脸正气,带着两个平日里最得意的学生,气势汹汹地朝着苏家走去。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得那苏辰哑口无言,让他知道学问之道,容不得半点虚假! 此时的苏辰,对外界的风起云涌一无所知。 他正享受着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回笼觉。 然而,好梦不长。 他感觉自己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强行拖拽了起来,耳边是王氏焦急的声音和邹氏谄媚的劝说。 “辰儿,快醒醒,李先生来了!” “是啊是啊,我们家辰儿最有学问了,李先生是来向你请教的!” 苏辰被她们一左一右地架着,睡意朦胧,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李先生?哪个李先生?请教我什么?请教我怎么睡觉才能梦见周公吗? 他被推搡着来到院子里,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只见一个山羊胡老头,正板着一张脸,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周围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苏辰烦躁地打了个哈欠。 他现在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会面,然后回去继续他的躺平大业。 李先生看到苏辰这副睡眼惺忪、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心中更是冷笑一声,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装神弄鬼!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老夫听闻,苏家郎君有梦中得圣授之奇遇,对圣人经典有独到见解,老夫不才,今日有一惑,想向郎君请教。” 他没等苏辰反应,便直接发难道:“《礼记·曲礼上》有云:‘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此句世人皆知,但老夫想问,圣人将‘傲’置于四不可之首,其深意何在?又与后面三者有何关联?” 这个问题一出,周围的村民都听得云里雾里,而李先生身后的两个学生则是面露得色。 这个问题极其偏门,寻常学子只会背诵,根本不会去深究其中的逻辑关联。先生这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辰身上。 苏辰此刻的状态,已经到了半梦半醒的边缘。 李先生那段文绉绉的话,就像是催眠曲,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眼皮沉重,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就要当场睡着。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脑海深处,仿佛有一道微光闪过。 昨夜那个被孔丘老头填鸭式教学的噩梦之后,似乎还换了个场景。 一个面容更为严肃,头戴高冠的老者,拿着一本厚厚的竹简,对着他念叨了一整晚的“礼”。 那些被强行灌输的知识,此刻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以一种“肌肉记忆”的方式,从他那不受大脑控制的嘴里,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傲……慢也……” 苏辰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在说梦话,“傲为七情之首,百恶之源……故为首。” 李先生眉头一皱,这个解释虽然沾边,但太过浅显,村塾里三岁的孩童都能说出来。 他正要开口讥讽,却听苏辰继续梦呓般地说道: “‘傲不可长’,非指傲气,乃指傲心。心傲,则目中无人,不纳箴言,不敬天地……后三者,‘欲、志、乐’,皆为心之所发。” “心若已傲,则欲望必纵,其志必满,其乐必极……故,‘傲’为根,根不除,则枝叶必乱……”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先生的心坎上! 将“傲”解释为“傲心”,并将它视为“欲、志、乐”的根源! 这个见解,如醍醐灌顶,瞬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教了一辈子书,只知道告诫学生这四样东西不好,却从未想过这四者之间,竟有如此深刻的递进关系! 这还没完。 苏辰似乎觉得站着不舒服,换了个姿势,继续嘟囔道:“先生……教错了……礼之用,和为贵……是没错……但……若为和而和,失其本……则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非礼,乃媚也……” 轰! 如果说前面的解释是重锤,那这最后一句,简直就是一道天雷,直直地劈在了李先生的天灵盖上! 指出他教学中的错误! 李先生猛地想起来,就在前天,他还教导学生,与人交往要以和为贵,哪怕受点委屈也要维持表面的和谐,这便是“礼”。 可今天,这个睡眼惺忪的少年却告诉他,那不是“礼”,那是“媚”!是谄媚!是丢了风骨的假和谐! 李先生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此刻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苏辰的眼神,从审视和不屑,瞬间变成了惊骇、狂热,最后化为了无尽的崇敬。 他几十年来建立的学术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然后又以一种更高妙、更通透的方式,重新建立了起来。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什么哗众取宠之辈。 他是真正的……大才! 是能解说圣人微言大义的……先生! 在全村人震惊的目光中,德高望重的李先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对着那个几乎要睡着的苏辰,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标准至极的弟子礼。 “先生大才!振聋发聩!请受学生一拜!” 第四章 李先生那石破天惊的一拜,和那句激动到变了调的“请受学生一拜”,彻底引爆了整个苏家小院。 村民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李先生是什么人? 是村里最有学问,最受尊敬的长者!他教了村里两代人,就连村长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先生”。 可现在,他竟然对着一个睡得东倒西歪的毛头小子行如此大礼?还自称“学生”? 这世界是疯了吗? 苏辰被那声大喊吓得一个激灵,总算清醒了半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深深鞠躬的山羊胡老头,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合不拢的嘴,脑子里一片浆糊。 “啊?完了吗?能回去睡觉了吗?” 他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只想赶紧摆脱这诡异的场面,回到他亲爱的草床上去。 这一句话,再次让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完了? 在场的村民们,尤其是李先生,脑海里自动为这三个字补全了含义。 大家风范! 这是何等的淡泊名利!在他眼中,刚才那番足以震惊学林的言论,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小事,甚至还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来得重要! 视功名利禄如浮云! 李先生抬起头,脸上的崇敬之情更甚。 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对着王氏和邹氏拱了拱手:“是老夫唐突了,打扰了先生清梦。先生大才,我等俗人,万万不能再以俗事相扰。” 说完,他对着院子里还处于震惊状态的村民们一挥手,说道:“都散了!都散了!莫要在此处喧哗,惊扰了先生静修!” 村民们如梦初醒,纷纷带着满脸的敬畏和不可思议,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他们看苏辰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这是一尊需要仰望的文曲星! 邹氏此刻已经激动得浑身发抖,她看着苏辰,就像看着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她再也不敢有半分不敬,反而挺起胸膛,用一种与有荣焉的姿态,将李先生送出了院门,那模样,仿佛自己才是苏辰的亲娘。 王氏则是捂着嘴,喜悦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看着自己那个哈欠连天,只想往屋里走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她的辰儿,不是废物!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啊! 从这天起,苏辰在苏家村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家二狗”这个称呼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恭恭敬敬的一声“辰哥儿”,或是更谄媚的“苏先生”。 而苏辰,也终于迎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 他再也不用下地干活了。 邹氏把所有脏活累活全包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饭菜做得香喷喷,对王氏也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好弟妹”。 苏辰每天的任务,就是吃,然后睡。 这日子,简直比在周家当少爷还舒坦。 唯一的烦恼,就是总有人来打扰他睡觉。 这天下午,苏辰刚吃完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糕,正准备进入午睡状态,院子外就传来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来的是村里的屠夫张山,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手里提着一大块用荷叶包着的五花肉,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那个……辰,辰先生在家吗?” 邹氏赶忙迎了出去,一看是张屠夫,又看了看那块油汪汪的五花肉,立刻热情地把他请了进来。 “张大哥来了,快请进!找我们家辰儿有事?” 张屠夫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是有点小事,想请教一下辰先生。” 说着,他把目光投向了正躺在床上,一脸不爽的苏辰。 苏辰困得要死,被人打断睡眠,心情极度糟糕。 又是请教!你们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吗? 张屠夫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为了儿子,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辰先生,是这样的。我家那小子,不是块读书的料,先生教的东西,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开窍。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能不能……在梦里,帮我想个法子,让他开开窍?” 说完,他把那块五花肉往前一递。 苏辰的目光落在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上,烦躁的心情顿时被安抚了不少。 肉!好久没吃过这么肥的肉了!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罢了罢了,看在肉的份上。 苏辰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书……书读百遍……” 他实在是太困了,话都说不完整。 可这几个字落在张屠夫耳朵里,却不亚于纶音佛语。 “书读百遍?”张屠夫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是我以前太心急了,总想着让他一遍就懂,是我错了!” 他恍然大悟,对着苏辰连连作揖:“多谢先生指点!多谢先生指点!这块肉您收下,不成敬意!” 说完,他把肉放下,千恩万谢地走了。 苏辰看着那块肉,满意地点了点头,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这样的事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时有发生。 东头李婶家的鸡不下蛋了,提着一篮子青菜来问。 苏辰睡得正香,被吵醒了随口骂了一句:“鸡犬不宁!” 李婶回去琢磨了半天,觉得先生是说她家狗太吵,吓着鸡了。 于是把狗拴了起来,第二天,鸡果然下蛋了! 西头王大爷的牛不肯犁地,牵着牛在苏家门口转悠。 苏辰在梦里正被一个叫孟轲的老头追着辩论,烦躁地喊了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王大爷听了,觉得先生是说要对牛好一点,不能把它当畜生。 于是又是喂精料又是给它刷毛,牛第二天果然乖乖下地了。 一时间,苏辰“梦中解惑”的名声,比他“梦中读书”还要响亮。 苏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收到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堆满了整个厨房。 苏辰的幸福烦恼也随之而来。 吃的变多了,睡眠质量却下降了。 他只想当个与世无争的咸鱼,可总有刁民想打扰他睡觉! 与此同时,村长和李先生,正为了他的前途,进行着一场严肃的商议。 村长苏大石抽着旱烟,眉头紧锁:“李先生,这事你怎么看?辰儿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啊!” 李先生此刻已经成了苏辰最坚定的拥护者,他抚着胡须,一脸激动:“何止不是池中之物!依老夫看,辰先生乃是文曲星下凡,是上天赐给我们苏家村的瑰宝!此等大才,若埋没于乡野之间,不仅是他的损失,更是我等全村人的罪过!” 村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先生说得对!我们不能耽误了孩子!再过一个月,就是县里的童生试了,我们必须让辰儿去参加!” 李先生一听,更是激动得站了起来:“对!必须去!以辰先生的才学,考个童生,不,考个秀才,那都是探囊取物!一旦他有了功名,我们全村都能跟着沾光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亮。 第五章 当村长苏大石和李先生,带着几位村中长者,抬着一块崭新的砚台和一刀上好的宣纸,郑重其事地出现在苏辰面前时,苏辰刚解决完一碗王氏特意为他炖的鸡汤,正准备进入一天中最重要的午睡环节。 “辰儿啊,”村长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和蔼又郑重的表情,“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了一下,有个事,得跟你说说。” 苏辰眼皮耷拉着,一副随时可能睡过去的样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李先生上前一步,语气里满是激动和期盼:“先生,再过一月,便是县试之期。我等恳请先生出山,参加童生试,为我苏家村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后面的几个长者也跟着齐声附和,声音洪亮。 童生试?考试? 苏辰混沌的脑子,被这几个字炸得清醒了一瞬。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 “不去!我不去!” 开什么玩笑? 考试? 那意味着要早起,要赶路,要坐在一个狭小的号房里一整天,还要绞尽脑汁地去想那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 这简直比让他下地除草还要命! 他的毕生追求就是躺平,考试这种极度内卷的活动,是他天生的敌人! 苏辰的反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预想过苏辰可能会谦虚地推辞几句,但万万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 院子里,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还是李先生最先反应过来,他看着苏辰,脸上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赞叹表情。 他抚着胡须,对着众人感叹道:“看看!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才风范!视功名如粪土,看利禄如浮云!我等俗人,还在想着功名利禄,先生的境界,早已超脱于物外了!” 村长苏大石也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高人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满脑子都是考试当官这点事? 苏辰拒绝得越是干脆,就越说明他心性高洁,不为外物所动! 这是在考验他们啊! 想通了这一点,村长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他上前一步,语气更加诚恳:“辰儿,我们知道你不在乎这些虚名。但是,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他指了指周围,声音也高亢了起来:“这是为了我们整个苏家村!是为了村里几百口人!只要你考上童生,我们村就能减免一部分赋税,孩子们去县学也能有个照应!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旁边一个长者也跟着劝道:“是啊,辰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老骨头,为了全村的荣耀,去试一试吧!” “为了全村的荣耀!” 众人又开始齐声呐喊,一个个面色涨红,仿佛苏辰不去考试,就是全村的罪人。 苏辰被这阵仗搞得头都大了。 为了全村的荣耀?关我什么事?我只想睡觉啊! 他看着眼前这些激动的人,只觉得他们不可理喻。 “我不要,”他固执地重复着,“考试太累了,我不想动。” 这句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在众人听来,又有了新的解读。 “‘不想动’,先生的意思是,他的心境如古井不波,不想被科举这种俗事搅乱了心湖!”李先生激动地分析着。 “太累了,先生是觉得我等凡夫俗子的期盼,成了他的负累!是我们境界不够,强求先生了!”一个长者痛心疾首地说道。 邹氏在一旁急得不行,她可指望着苏辰当官,自己好当官家大伯母呢。 她眼珠一转,快步跑进屋,把王氏给拉了出来。 “弟妹,你快劝劝辰儿啊!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王氏看着儿子,又看看满院子期盼的村民,她的内心无比挣扎。 她心疼儿子,但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走到苏辰面前,眼圈一红,泪水就下来了。 “辰儿……算娘求你了,好不好?娘这辈子没别的指望,就想看你出人头地,不受人欺负……” 苏辰最怕的就是这个。 邹氏的冷嘲热讽他可以当耳旁风,村长的道德绑架他可以不理会,但亲娘的眼泪,他实在顶不住。 他看着王氏那张写满哀求和期盼的脸,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不就是去考个试吗?大不了到了考场就睡觉,交白卷总行了吧? 只要应付了眼前这关,他就能回去继续躺平了。 想到这里,他终于松了口,有气无力地说道:“行了行了,别哭了……我去还不行吗……” “太好了!” 院子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村长和李先生激动得老脸通红,仿佛已经看到了苏辰金榜题名的那一天。 接下来,事情就由不得苏辰了。 他被一群人半推半就地按在了桌子前。 李先生亲自为他研墨,村长则小心翼翼地铺开一张报名文书。 “辰儿,来,按个手印就行!” 苏辰看着那鲜红的印泥,只觉得自己的咸鱼人生即将盖上一个耻辱的印记。 他生无可恋地伸出大拇指,在一群人的“簇拥”和“绑架”下,重重地按了下去。 “成了!” 看着文书上那个清晰的指印,全村人都沸腾了。 邹氏甚至激动地从家里拿出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苏辰已经高中了。 苏辰在一片喧闹中,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他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这热闹非凡的时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村里的欢庆。 一辆装饰极其华丽的马车,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停了下来。 马车的车厢是用名贵的楠木打造的,四角挂着银质的风铃,拉车的两匹马,更是神骏非凡,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辆马车与整个贫穷破败的苏家村,显得格格不入。 村民们停止了欢呼,好奇地朝着村口望去。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个身穿锦衣,头戴玉冠的少年,从车上缓缓走了下来。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衣着不凡的小厮。 他一脚踩在泥地上,名贵的云锦靴子上顿时沾了些许湿泥,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这片他曾生活了十六年的土地是什么污秽之物。 “那不是……苏然吗?”有眼尖的村民压低了声音,不确定地说道,“哦不对,他现在是周家的大少爷,叫周然了!” 原来,他就是那个被从苏家村接走的真少爷! 他来这里做什么?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了这个疑问。 周然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掠过一张张他曾经熟悉无比的面孔,最后定格在了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一脸生无可恋的苏辰身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果然是你啊,苏二狗。” “占了我的位置十六年不够,如今回到这穷乡僻壤,竟还学人装神弄鬼,把自己当成读书人了?” “周家上下,谁人不知道你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哪里来的学问?” “怎么,不满足于当个假少爷,现在又想当个假秀才了?”, 第六章 周然那句话淬着冰碴,砸进苏家小院,原本热烘烘的人声,瞬间就凉了。 院子里方才还鼎沸的人声,一下就没了。 一张张朴实的脸面面相觑,视线在那个华服倨傲的贵公子,和被簇拥在人堆里、眼皮都快粘一块儿的苏辰身上来回打转。 空气都僵了。 周然唇角牵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就是要这样,当着这群蠢货的面,把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那身可笑的皮,一层层剥下来。 苏辰杵在那儿,半天没个动静,一副三魂七魄还没归位的呆样。 周然俯视着他,那点轻蔑几乎要从下巴颏儿滴下来。 戳中了? 心虚了吧? 连句囫囵话都编不出来。 他往前压了两步,名贵的皂靴踩进泥地,发出“噗、噗”的闷响,嗓门也跟着拔高。 “怎么,没话说了?” “你个骗子!在周家,一本账簿都看不明白,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怎么,跑到这穷山沟里,倒学会装神弄鬼了?” 字字句句,都是当头泼下的脏水。 可那脏水的正主儿,压根没接招。 苏辰甚至没听清那人在狗叫什么。 耳边一阵嗡嗡,吵得人脑仁疼,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瞌睡虫,全给惊跑了。 苏辰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侧过脸,冲身旁的王氏含混地抱怨。 “娘,这谁啊?” “吵死了,能不能让他滚?我还想睡个回笼觉。” 一句轻飘飘,又像是发自肺腑的抱怨,就这么落了下来。 周遭霎时一片死寂。 先前心里还七上八下的村民,这一下,全看透了。 瞧瞧! 都瞧瞧人家这气派! 脏水泼到这份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叫心虚? 这叫不屑! 有人压着嗓子,又敬又怕地嗫嚅:“高人……不跟夏天的虫子说话……” 周然脸上那点子得意,彻底凝固了。 他满肚子的话都备好了,就等苏辰张嘴,然后他好一句句地砸回去,把这小子活活摁死在泥里。 可眼下算怎么回事? 人家不接招? 何止不接招,压根没把他当盘菜! 蓄满了力气的一拳,卯足了劲,结果砸了个空,连点风声都没带起来。 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堵在胸口,又闷又胀。 他那口气还没喘匀,一声怒喝当头炸响。 “放肆!” 村塾的李先生拨开人群,气得浑身发抖,那撮山羊胡根根倒竖,一双老眼死死钉在周然身上。 “黄口小儿!没见过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苏先生的学问,也是你这种东西能胡说八道的?” 李先生的手指点着自己的耳朵,又戳向自己的眼睛,嗓子都喊破了音。 “先生的微言大义,我亲耳听得一清二楚!先生的大家风范,我亲眼见得明明白白!” “怎么?在你眼里,我这把老骨头,也是个合起伙来骗人的老东西?!” 这话一出,人群彻底炸了。 李先生是谁? 村里最有脸面的读书人! 他这是拿自个儿一辈子的清名给苏辰背书啊! 村民们心里最后那点儿小九九,也给震得烟消云散。 如果说李先生是点了导火索,那下头蹿出来的这位,就是直接把火药桶给踹翻了。 邹氏!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两手往水桶粗的腰上那么一插,下巴高高扬起,那张嘴皮子利索地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劈头盖脸地朝着发绿的周然扫了过去。 “我呸!你个白眼狼!” 一口浓痰差点喷上周然的锦缎袍子,吓得他狼狈地往后一缩。 “你忘了?当年在村里还叫二狗子的时候,眼看要饿死了,是谁家掰了半拉窝头给你续命?” “如今穿了身好皮子,倒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跑回咱们苏家村来作威作福了?!” “你懂个屁的学问!” “我们家辰儿,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能跟圣人说上话的大人物!” “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配在这儿指手画脚?!” 邹氏越骂越是气壮,胸脯一挺,拿眼角轻蔑地把周然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堪称能记进苏家村的村史。 “我告诉你,烂泥它就扶不上墙!你就是披上龙袍,也变不成太子爷!” “我们家辰儿,就是裹个麻袋片子,那也是真龙!懂吗!” 周然整个人都懵了。 他算计过苏辰的百般狡辩,算计过村民的窃窃私语,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头一个跳出来指着他鼻子骂的,竟是这个从前待他还算和气的邹家伯母! 更要命的是,她这话,一呼百应! “邹大姐骂得好!” “我们信李先生!信辰哥儿!” “对!辰先生还教我家的牛怎么吃料呢,那法子可管用了!” “忘本的狗东西,滚出我们苏家村!” “你们……你们都被他骗了!他就是个……” 周然还想喊冤,可他的声音刚冒个头,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口水和骂声给彻底吞了。 他这一身锦绣绫罗,他这一脸的倨傲矜贵,此刻,在那些泥腿子冲天的怒火里,被烧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孤立无援。 狼狈不堪。 他眼里的蝼蚁、愚民,正用最粗鄙的唾骂和最原始的蛮横,把他那点可怜的尊严,撕扯得粉碎。 周然那张脸,青红皂白地变幻,最后涨成猪肝色,气得浑身剧颤,牙关都在格格作响。 他亲手布下的局,头彩竟砸在了自己头上。 他,才是那个供人取乐的跳梁小丑。 “少爷!少爷!快上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旁边的小厮脸无人色,手脚并用地把主子往车上塞。 周然屁滚尿流地滚进车厢,车帘“唰”地一声重重砸下,总算将那震天的唾骂隔绝在外。 他死死抵着车壁,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倒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讲道理? 呵。 跟这群蠢货,有什么道理可讲! 一群被苏辰那妖人灌了迷魂汤的废物! 周然猛地掀开车帘,从缝隙里投出的视线,淬了剧毒,死死钉在苏家那座破院子上。 院墙里头,那个罪魁祸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竟还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这一眼,让周然心底的毒火轰然燎原。 不信? 当他是文曲星下凡? 好! 好得很! 童生试! 我便在你们最信奉的“学问”上,当着全县人的面,把他狠狠踩进泥里! 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到那时,我看你们这群蠢货的脸,往哪儿搁! 身后的咒骂声还未散尽,马车已经狼狈地调转车头,卷着漫天烟尘,落荒而逃。 第七章 望江楼上毒计生 华丽的马车在泥泞村道上剧烈颠簸,车身每一次起落,都像是要散架。 车厢里,周然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 车窗外,乌云压城。 他阖着眼,眼前却全是苏家村那些人鄙夷又看好戏的嘴脸。 尤其是那个邹氏泼妇,唾沫横飞的样子,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地过,每一次都像针扎,刺得他颜面无存。 还有苏辰! 那个鸠占鹊巢的混账! 从头到尾,他就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自己所有的准备,满腔的怒火,就这么被轻飘飘地化解了。 简直像个丑角,把浑身解数都使尽了,台下却空无一人,只剩自己尴尬地站在那儿。 奇耻大辱! 砰! 周然一拳砸在光洁的楠木车壁上,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一旁的小厮吓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连气都不敢喘,生怕惹祸上身。 胸口剧烈起伏,周然把自己重重摔进柔软的锦垫,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 怒火渐渐冷却,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 光发怒,解决不了任何事。 十六年的光景,一帧一帧在眼前闪过。 周家的私塾里,先生讲得口沫横飞,苏辰趴在桌上流哈喇子。 账房中,掌柜手把手教看账本,他对着那些鬼画符似的数字,头痛欲裂。 周然记得很清楚,苏辰对笔墨纸砚的厌烦,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宁可在花园里喂一整天的鱼,也绝不肯多翻一页书。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了满腹经纶的“文曲星”? 绝无可能! 周然眼中的怒火褪去,只剩下阴寒的笃定。 骗子! 他就是个骗子! 指定是那小子在周家十六年,从哪个犄角旮旯听了几句玄乎的歪理邪说,囫囵吞枣地背下来,就敢跑到这穷山沟里来蒙人! 这地方的土包子,识字的能有几个? 还不是被他耍得晕头转向。 就连那个老眼昏花的李先生,一辈子都缩在村里,能有多少见识?八成也是被几句听不懂的怪话给唬住了。 这么一想,周然堵在胸口的那股子邪火总算顺了下去,可烧出来的不是灰,是淬了毒的冰碴子。 是骗子,画皮就总有被戳穿的一天。 他不会再犯今天的蠢,跑到人家的地盘上,跟一群蠢货掰扯什么道理。 他要在自个儿最拿手的场子里,用所有人都得认的规矩,把苏辰身上那层假皮,撕个稀巴烂! “停车。” 周然的声音嘶哑,却冷得吓人。 车夫赶紧勒住马。 “少爷,还没到县城呢……” “改道。” 周然的视线穿过田垄,落在远处县城的轮廓上,眼底泛着阴冷的算计。 “去望江楼。” 望江楼,清河县最大、最气派的酒楼。 半个时辰后,望江楼三楼,临江的雅间里,杯盘狼藉。 桌边除了周然,还坐着三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郎。 这几位都是周然在县学的同窗,家里非富即贵。 坐在首位的张浩,是县丞的公子,心思深沉。 另一个叫王旭,家里开着县里最大的绸缎庄,最好脸面。 末座的赵霖,他爹是县学教谕,平日里总以清河县年轻一辈的读书种子自居,眼高于顶。 周然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交织着悲愤与屈辱,把在苏家村的“遭遇”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通。 在他嘴里,他成了不忍乡亲受骗、挺身揭穿骗局的正义之士。 而苏辰,则是个巧舌如簧、妖言惑众,把全村老少都玩弄于股掌的乡野神棍。 “……诸位,我周然受辱,是小事。” 周然“砰”地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声调沉痛。 “可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就凭几句道听途说的怪话,竟被那些愚民捧成‘文曲星’,被村学的老先生尊称‘先生’!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霍然起身,目光扫过三位同窗。 “此等跳梁小丑,要是真让他闯出了名头,再去考个童生,那我们清河县所有寒窗苦读的学子,岂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圣人学问的脸面,岂不是要被他按在泥地里踩?” 这话,煽动性十足。 王旭当即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一个乡下泥腿子,也配谈学问?周兄,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霖更是满脸不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过是些哗众取宠的把戏,骗骗愚夫愚妇罢了,也敢登大雅之堂?周兄犯不着为此等人置气,平白脏了自己的身份。” 唯独县丞公子张浩,不紧不慢地转着手里的青瓷酒杯,眼皮都未抬一下。 “周兄,你的意思是?” 周然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对付骗子,最好的法子,不是下场去跟他滚一身泥。” 他缓缓坐下,声音里透着一股稳操胜券的从容。 “而是要把他请到最高、最亮、人最多的台子上,再一脚,亲手把他踹下去。” 他看着三人,一字一顿。 “咱们要做的,不是戳穿一个谎言,而是要把这个编谎的人,吊在所有读书人面前,当成一个耻辱的标本!” 张浩眼睛一亮。 “周兄有何妙计?” 一个恶毒又周密的计划,在望江楼的雅间里,迅速成型。 “首先,我们联名,以清河县众学子的名义,办一场‘清河文会’,广邀县内所有读书人参加,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然后,专门为他苏辰,制一份措辞恭敬、礼数周全的请柬,派人快马送到苏家村,盛情邀请他三日后,来这望江楼,当众与我等‘论道’!” 周然的眼中闪烁着残忍。 “他若是不敢来,正好坐实了他心虚胆怯,骗子之名不攻自破!到时我们只需把消息放出去,他苏辰在苏家村也就待不下去了。” “他若是敢来……” 周然冷笑一声,望向自傲的赵霖。 “那便更好。届时,诗、词、经、义、策论,咱们轮番上阵,当着全县读书人的面,问得他哑口无言,问得他原形毕露!” “到那时,他偷听来的那几句怪话,还有屁用?” “咱们要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学问!要让他当众身败名裂,沦为整个清河县最大的笑柄!” 来,是自取其辱。 不来,是畏罪潜逃。 无论苏辰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妙啊!” 王旭抚掌大赞。 “此计一出,那小子必死无疑!” 赵霖也傲然点头。 “区区乡野村夫,何足挂齿?届时,看我如何让他下不来台!” 张浩更是补充道: “此事我可让我爹爹知晓,请几位县衙的前辈一同前来做个见证,更显公允。” 万事俱备。 一张用上好澄心堂纸写就的请柬,被塞进精致的信封,上面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苏辰先生亲启”。 这份制作精美的“战书”,被交到一名骑手手中,朝着苏家村的方向,绝尘而去。 第八章 梦中学“喷”,被迫应战 那份用词考究的“战书”,快马送抵苏家村时,天色将将过午。 来人是望江楼的伙计,一身短打,干练利落,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 他双手奉上的,是一封澄心堂纸裁成的请柬,恭恭敬敬,递到了村长苏大石跟前。 苏家小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但凡村里能喘气的,都来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空气闷得人胸口发堵。 李先生接过请柬,指尖都有些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他一字一句地念着,嗓音干涩。 信上的字眼,谦卑得近乎谄媚,礼数周全到滴水不漏。 信里大赞苏辰先生是乡野遗珠,学问通天,听闻其才名,三月不知肉味,因此清河县的学子们按捺不住,特设文会,诚邀先生大驾光临望江楼,与我等“煮酒论道”,好让全县的读书人都能开开眼界。 “呸!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 邹氏第一个炸了,两手往肥硕的腰上一掐。 “什么狗屁的煮酒论道,这不就是摆鸿门宴,憋着坏让咱们辰儿当众丢人现眼吗!” “可不是!周家那小王八蛋,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 村民们也炸了锅,骂骂咧咧,个个脸上都挂着愤色。 这信,面上是蜜,里子是刀。 去,是刀山火海。 不去,就是认怂了,是心虚,这骗子的名头就算焊死在身上了。 刷的一下,所有人的视线,全钉在了院子中央那人身上。 苏辰正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木盆边,慢条斯理地脱鞋褪袜,打算烫个脚就去会周公。 周遭的吵嚷灌进耳朵,嗡嗡作响。 李先生捏着那封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请柬,走到他跟前,神情严肃到了极点。 “先生,此事……” 苏辰掀了掀眼皮,瞥了眼那张写满漂亮小楷的纸,又扫过李先生那张沉得能拧出水的脸。 他伸出手,接了过来。 在所有人绷紧神经的注视下,他把那张周然等人绞尽脑汁才写成的请柬,随手揉成一团。 然后,他把那纸团子塞进灶膛,抄起旁边的火折子,“噗”地吹燃。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火苗“呼”地蹿高,转眼就把那张名贵的澄心堂纸,连同上面那些花团锦簇的屁话和阴损的算计,一并吞了进去。 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想借张好纸引个火,烧锅热水罢了。 这样水热得快。 院子里,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烧了? 就这么……给烧了? 这哪里是应战,这分明是唾弃!是彻头彻尾的无视! 在先生眼中,这劳什子的“清河文会”,这帮跳梁小丑的叫嚣,竟连让他多瞧一眼的份儿都没有,只配当一撮引火的柴禾! 震惊过后,李先生和村长苏大石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里头都跟猫抓似的。 高人风范是有了,可眼下的坎儿过不去啊! “辰儿啊!这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村长苏大石急得原地跺脚,凑到苏辰跟前。 “你把请柬烧了,可人家话已经放出去了!三天后你要是不露面,那周然还不得把黑的说成白的,满世界嚷嚷你怕了他!” 李先生也跟着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先生,我知道您不屑与此等宵小为伍。可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您不能让那周然得逞,不能让他脏了您的名声,更不能让他拿圣人学问当筏子,作践您啊!” 苏辰把脚探进热水里,浑身舒坦地喟叹一声。 他眼皮都懒得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去。” “吵死了,我要睡觉。” 说完,他真就旁若无人地闭上眼,摆明了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任凭村长说破了嘴,李先生讲干了口水,他自岿然不动,最后干脆翻了个身,拿被子把脑袋整个蒙住。 众人急得团团转,却拿这个油盐不进的活神仙没一丁点办法。 邹氏在一旁看得抓心挠肝,眼珠子一转,一把将旁边默默掉泪的王氏推到了床前。 “弟妹,这时候就得靠你了!快,快劝劝辰儿!” 王氏被推得一个趔趄,看着被窝里缩成一团的儿子,又看看满院子眼巴巴的乡亲,心口绞着疼。 她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拉住苏辰露在被子外头的手。 那只手,比在周家那会儿,粗糙了许多。 王氏的眼眶登时就红了,滚烫的泪珠子“啪嗒”一下,砸在苏辰的手背上。 被子里的身子猛地一僵。 只听王氏带着哭腔,嗓子发哽。 “辰儿……娘知道,你不想争,也不想抢……” “可……可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啊……” “你要是不去,他们会怎么说你?他们会说你是个胆小鬼,是个骗子……会戳着娘的脊梁骨,说我生了个只会装神弄鬼的废物……” “娘这辈子,已经够苦了……真不想再看着你,被人指着鼻子骂……” 王氏的哭声很轻,却一字一句,都砸在苏辰的心尖上,不偏不倚。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 全世界他都能当成耳旁风,唯独扛不住亲娘的眼泪。 被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把浑身的力气都抽空了。 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胡乱在王氏脸上抹了一把,蹭掉那些泪水。 苏辰猛地从被子里坐起,头发乱糟糟地翘着,一张脸上挂满生无可恋。 “行了行了,别哭了。” 他看着满脸泪痕的王氏,又扫了一眼院子里屏息凝神的众人,认命了。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他又看着自己的亲娘,一脸正色地补了一句。 “娘,说好了,就这一回。等我回来,谁再敢搅我睡觉,我就……我就睡死在谁家门口。” 这句威胁,倒把王氏给逗得破涕为笑。 院子里轰然炸开一片欢呼。 最大的难题解决了,苏辰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眼皮一沉,脑袋一歪,栽在枕头上,几乎是沾枕头就着。 这一次,他没有进入那间熟悉的私塾。 四周混沌一片,脚下是翻滚的云海。 脑海深处,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检测到高频关键词:文会、论道、辩论、诘难、下不来台……】 【危机等级评估:中等。核心需求:语言逻辑、辩论技巧、临场反应……】 【正在基于需求,于圣贤库中匹配最优导师……】 【匹配成功!】 下一秒,一股巨力凭空出现,将苏辰猛地拽起,瞬间置于云海之上。 一个穿着宽大袍子,头发随意束着,神情不羁的老者,正侧躺在一头大到望不见边际的巨鲲背上,手里拎着个酒葫芦,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那笑容,玩味中透着狡黠。 老者灌了一口酒,打了个酒嗝,声音空灵飘渺,却又清晰地响在苏辰的脑海里。 “孺子,可知何为‘辩’?” 不等苏辰回答,老者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辩之一道,在言,亦在不言。在理,亦在无理。” “来,老夫教教你,如何与人‘讲道理’。” 苏辰脑子还一团浆糊,那老者已经开了口。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苏辰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那些被硬塞进脑子里的知识,开始自动反驳。 “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老者哈哈大笑,身下的巨鲲也跟着翻腾了一下,搅得云海汹涌。 “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一夜之间,苏辰在梦里,被这位自称“庄周”的老神仙,用各种偷换概念、逻辑诡辩、循环论证的法子,反复蹂躏,被怼到怀疑人生。 他只剩一个念头:自己的脑子,已经被搅成了一锅浆糊。 而现实中,天色已蒙蒙亮。 苏家院外,村长苏大石借来的、全村最好的那辆牛车,已经套好了。 车辕上,还特意铺了层厚实的干草。 第九章 文会之上,一鸣惊人 清河县顶好的一辆牛车,轱辘一停,稳稳当当落在了望江楼气派的大门口。 苏辰让人搀下车,一个哈欠打得惊天动地,眼角都给逼出了一滴泪。 梦里跟个姓庄的老头掰扯了一宿,那老家伙忒不讲理,一说不过就骑上条大到没谱的肥鱼撒丫子跑,害他追了整晚,两条腿到现在还发酸。 他现在就想找个地方躺下,管它什么床,先睡个天昏地暗再说。 “先生,到了。” 李先生的声音发紧,透着股子悲壮,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赴宴,是奔赴刑场。 苏辰眼皮沉重,勉强抬了抬。 楼里头,人声鼎沸。 黑压压一片,全是头戴方巾、身穿儒衫的读书人。 一个个摇着折扇,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空气中那股子酸味儿冲得人脑仁疼。 他一只脚刚迈进门槛,楼上楼下,近百道目光“唰”一下,全钉在了他身上。 三楼正中主位,周然一身月白锦袍,手里的玉骨扇轻摇,正跟几个同窗说笑着。 目光扫过苏辰那身皱巴巴的衣裳和乱糟糟的头发,周然唇边勾起一抹讥诮,那份“果然不出所料”的轻蔑,几乎凝成了实质。 他身边的赵霖——县学教谕的公子——更是直接嗤笑出声,半点掩饰都欠奉。 “周兄,这就是你请来的苏家村‘大才’?” “瞧这副尊容,莫不是昨晚凿壁偷光,用功过度了?” 这话阴阳怪气的,满堂学子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笑声尖锐,跟在后头的李先生和几个村民脸上血色上涌,涨成了猪肝,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赵霖站了起来,俯瞰着苏辰,那神情,完全没把对方当人看。 他摇着扇子踱步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在下赵霖。” “久闻苏先生学究天人,心向往之。” “今日得见,特来请教一二。” 他刻意一顿,环视一圈,确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才不紧不慢地抛出那个准备已久的难题。 “《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敢问先生,何为‘大道’?” “又何以‘为公’?” 这问题,毒! 看似基础经义,实则暗藏杀机。 历代大儒对此各有解读,牵扯极广,无论怎么答,都能被挑出错漏,当场驳斥。 这根本就是要把人架在火上烤。 周然的脸上,已然挂上了稳操胜券的笑。 满楼寂静,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怎么出丑。 可苏辰就那么戳在那儿,眼皮耷拉着,活脱脱一尊快睡着的泥菩萨。 赵霖的问话嗡嗡地钻进耳朵,跟脑子里庄老头那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魔音搅和成了一锅粥。 烦。 吵。 想睡觉。 在一片死寂中,苏辰总算动了。 他抬起头,目光没什么焦距,就那么看着赵霖,几乎是凭着本能,把昨夜梦里跟庄子抬杠的那套逻辑,断断续续地吐了出来。 声音含混,鼻音很重,每一个字都透着没睡醒的味儿。 “你……又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是苦读,还是去神游了?” 满堂哗然! 这算什么回答? 牛头不对马嘴! 赵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腾起一股怒火,只当苏辰在装疯卖傻,存心羞辱他。 “我问的是经义!请你正面回答!” 这一嗓子吼得苏辰一个激灵,困意反倒更重了。 他拧着眉头,继续梦呓般地嘟囔。 “你问我经义……” “那你先说说,什么是经?” “义,又在何处?” 赵霖的脸当场就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问题……太大,太空,也太玄了。 这根本就跳出了儒家辩经的范畴,直接捅到了万物的根子上。 这让他怎么答? 说“经”是圣人言?对方会问什么是“圣人”。 说“义”是道理?对方会问什么是“道理”。 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被这种方式无限追问下去! 这是个纯粹的逻辑死循环! “强词夺理!” 周然身边的王旭看不下去了,猛地站了出来。 “少在这故弄玄虚!我来问你,《论语》有言‘君子不器’,作何解?” 苏辰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哈欠。 “你都知道君子不是个东西了,还用东西的标准来问我?” 王旭当场就懵了。 是啊,君子不器,你怎么能用“器”的标准来问呢?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鬼逻辑! “荒谬!” “胡搅蛮缠!” 又有几个学子不信邪地站出来,从诗、词、经、义各个角度发难,想把这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拖回到他们熟悉的场子里。 可不管他们问什么,苏辰永远是那副半梦半醒的德行。 一手偷换概念,一手逻辑诡辩,三言两语就把所有问题消解于无形,要么就干脆一个反问,噎得对方哑口无言,冷汗直冒。 望江楼里的气氛,彻底变了味。 起初的嘲讽和不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大片的震惊和茫然。 在场的学子们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活见鬼了”四个大字。 他们引以为傲的学问,苦读十几年的典籍,在这个乡下人面前,竟然全成了废纸。 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卯足了劲,一拳拳地捣出去,却全都打在了空处。 有力无处使。 憋屈。 还有点儿……恐惧。 角落里的李先生,已经从紧张变成了呆滞。 他嘴巴半张着,那张老脸上,渐渐涌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他听不懂。 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这不耽误他明白,这玩意儿绝对是超越了凡俗的大学问! 这哪里是辩经? 这是论道! 是传说中圣人才能玩的论道啊! 连着几个人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场面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死寂。 再没人敢站出来了。 苏辰这一通“掰扯”下来,反倒更困了。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毫无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跟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眼泪都给打了出来。 这一声哈欠,不偏不倚,抽在了周然和他所有同党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这不是云淡风轻。 这是蔑视。 是彻头彻尾的蔑视。 人家压根就没把这场精心准备的围剿当回事,这所谓的文会,还不如他回去睡个回笼觉。 奇耻大辱! 周然那张俊朗的脸已经彻底成了铁青色,捏着玉骨扇的手,指节根根泛白,几乎要将扇骨捏碎。 他最自傲的领域,被对方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从抗衡的方式,砸了个稀巴烂。 再在“辩经”上纠缠,就是纯粹的自取其辱。 他猛地站起,声音拔高,带着压不住的颤音,响彻全场。 “逞口舌之利,算什么本事!” “真正的学问,是经世济民的文章!” 周然死死盯着苏辰,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们比试策论!” “就以‘清河水患’为题!” “看谁能拿出安邦定国之策!” “这,才是读书人的真功夫!” 他一把将战场,拉到了最考验真才实学的策论上。 你不是能说会道吗? 你不是会讲歪理吗? 写文章,可是硬碰硬的功夫,来不得半点虚假! 我看你这次,还怎么装! 第十章 一睡惊人,县令关注 策论。 这两个字砸下来,望江楼里死寂的空气,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铁丸,瞬间沸腾。 “对!比策论!”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才是读书人的正途!” “周兄此言,正合我意!” 方才被苏辰那套神神叨叨的歪理邪说噎得半死的学子们,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附和起来。 辩经,他们不懂。 可写文章,那是吃饭的家伙,是十年寒窗磨出来的真功夫! 周然脸上重新浮现出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朝楼下伙计打了个响指。 “笔墨伺候!” 两张长案很快被抬了上来,上好的宣纸、徽墨、端砚一应俱全。 周然意气风发,走到一张案前,饱蘸浓墨,手腕一抖,笔走龙蛇,顷刻间便在纸上落下洋洋洒洒的开篇。 他为“清河水患”这个题目,早已准备了数月,腹稿打得滚瓜烂熟,今日正好拿来,一举定乾坤!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另一张空荡荡的桌案前。 苏辰被人半推半就地按在了凳子上。 梦里跟庄老头极限拉扯了一宿,又被这帮人吵吵嚷嚷折腾了一上午,他的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铁。 面前的白纸,在他眼里晃来晃去,变成了一张又软又舒服的大床。 他拿起笔。 脑袋一点。 又拿起笔。 脑袋又一点。 那支狼毫笔在他手里颤颤巍巍,像个喝醉了酒的醉汉,迟迟落不到纸上。 终于,在全场近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苏辰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而他本人,脑袋往前一栽,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竟趴在桌案上,当场睡着了。 鼾声四起。 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哄堂大笑。 “睡……睡着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一到动真格的,他就睡着了!” “装不下去了吧!我就说他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赵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苏辰,上气不接下气。 “周兄,你看,这就是你请来的‘高人’!他……他用睡觉来写策论吗?” 周然写得正兴起,闻声抬头,看到这一幕,嘴角的讥讽几乎要咧到耳根。 废物! 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李先生和几个村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欲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满楼的嘲弄声中,一道含混不清的梦呓,幽幽响起。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所有的喧哗。 “法者,国之重器……” “欲强国,必先明法……” 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呆呆地望向那个趴在桌上酣睡的身影。 恰在此时,望江楼外。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缓缓行来。 车内,清河县令刘文远正与身旁的幕僚低声交谈。 “……城西的米价又涨了三文,民怨颇大,须得想个法子平抑一下。” 刘文远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 正说着,望江楼里那阵喧闹声传来,他眉头一皱。 “又是这些学子在聚会?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绕道走吧。” 他话音刚落,一道微弱却字字清晰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法者,国之重器……” 刘文远猛地一掀车帘,整个人都僵住了。 “停车!” 他竖起耳朵,示意幕僚噤声,屏息凝神地朝着楼上倾听。 这见解,直指治国之本! 这绝非寻常学子能有的见地! 楼上,苏辰的梦话还在继续。 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与什么人激烈地争辩着。 “……农战结合,寓兵于农,方能国富兵强。” “以法治国,不避亲疏,不分贵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此,则法度立,威严生!” “欲治水,先治人!” “欲治人,先治吏!” “欲治吏,必先明法度、立威严!” 一句句,一字字,如洪钟大吕,在寂静的望江楼内回荡。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的掉书袋。 有的,只是一套逻辑严密、层层递进、直指问题核心的强国之策! 楼上所有学子,包括自视甚高的赵霖,全都听傻了。 他们呆若木鸡,张着嘴,脸上写满了震撼与恐惧。 这……这是在说梦话? 这简直是在传授治国安邦的无上大道! 李先生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着:“圣人传道……是圣人传道啊……” 而另一张桌案前。 周然刚刚写完他那篇洋洋洒洒、自鸣得意的策论,正准备搁笔,享受众人崇拜的目光。 可他一抬头,却发现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那个趴在桌上打着呼噜的苏辰。 他愣住了,侧耳倾听。 当“欲治水,先治人”那几句话传入耳中时,周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纸上写的那些“修堤筑坝、开仓放粮、安抚流民”的陈词滥调。 再听听人家梦里说出来的东西。 一个在修修补补,一个却要从根子上重塑整个国家的骨架! 自己的策论,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三岁小儿的涂鸦! 是米粒之光,与皓月争辉! “啪嗒!” 一声脆响。 周然手中的狼毫笔,脱手掉在了地上,墨汁溅了一地。 他精心准备的一切,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最后的自信和骄傲。 在对方那几句轻飘飘的梦话面前,被碾压得粉碎,连一丝灰尘都没剩下。 楼下。 县令刘文远已经激动得浑身剧颤,他死死抓住车窗,指着楼上,声音都变了调。 “国士!此子……乃国士无双!” 他猛地回头,对早已惊呆的幕僚厉声喝道。 “速去!速去查明!此人究竟是谁!” 这场本为羞辱苏辰而设的文会,最终不欢而散。 学子们一个个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看苏辰的眼神,已经从看骗子,变成了看怪物。 苏辰被人摇醒时,还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嗯?比完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和一份“睡梦中论强国策”的传奇事迹,被县令的幕僚用最快的速度记下,呈送到了县衙的案头。 夜深。 县衙书房内,灯火通明。 刘文远手捧着那份关于苏辰的报告,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苏辰……苏二狗……周家弃子……梦中得圣授……” 他缓缓放下报告,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向深邃的夜空。 良久,一声夹杂着激动与感慨的低语,在书房内响起。 “清河县,要出真龙了……” 第十一章 考场之外,毒火焚心 周府,书房。 灯火如豆,在风里挣扎,将周然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拉长,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面前的紫檀木书桌上,静置着一方上好的端砚。砚台旁,那篇他曾引以为傲、自认能技压全场的策论,此刻已被他亲手攥成了一团死物。 “你说什么?” 周然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又干又涩,带着砂砾刮擦的质感。 “县尊大人……称他为……国士无双?” 立在他面前的,是周家的心腹管事,周福。 周福躬着身子,脑袋垂得快要塞进胸腔里,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是……外头就是这么传的。县衙里的张主簿亲耳所闻,说是县尊大人看完幕僚呈上的文会纪要,激动得当场拍了桌子,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砰! 周然一拳砸在桌案,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滚落满地。 国士无双? 就那个只会在人前打哈欠、说梦话的乡下泥腿子? 望江楼上的一幕幕,成了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脑子里,烙下耻辱的印记。 自己的引经据典,沦为笑柄。 自己的锦绣文章,成了陪衬。 自己精心布下的局,到头来,竟是亲手把那个骗子,送上了青云路! 凭什么! 嫉妒与屈辱交织成毒,在他心底燃起一丛黑火,转瞬便烧遍了四肢百骸。 那都是歪理邪说,是妖言惑众! 县令大人定是被那个骗子蒙蔽了! “他现在住在哪儿?” 周然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周福不敢抬头,急忙回话: “回少爷,打听清楚了,就在城南的悦来客栈。最便宜的那种通铺,跟一帮脚夫苦力挤在一处。” “悦来客栈……” 周然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的阴翳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踱步到窗边,推开窗,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却半点吹不散他心头的那股邪火。 童生试就在明日。 不能让他考。 绝不能让他踏进考场半步! 一旦让他进了考场,凭着县尊大人那份“赏识”,主考官们会如何另眼相看? 到那时,他就算交上一张白纸,怕是都能被吹成什么“大道至简”! 周然猛地回身,目光死死钉在周福身上。 “福叔,我爹让你事事听我的,没错吧?” 周福心口一抽,赶紧点头哈腰。 “老爷吩咐过,少爷您但有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好。” 周然的脸皮扯动,牵出一个扭曲的、满是恶意的笑容。 他压着嗓子,一字一顿。 “我要他,参加不了明天的考试。” 周福的脸色顿时煞白,他试探着问: “少爷的意思是……派人去教训一顿,打断他的手脚?” “蠢货!” 周然低喝。 “动手?那是下三滥的手段!明日就是大考,满城巡逻的衙役比耗子还多,你想把我们周家也搭进去?” 他眼珠微转,里面尽是与年龄不符的阴沉算计。 “对付读书人,自然要用读书人的法子。” 他话音一顿,脸上浮现出病态的快意。 “我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夹着尾巴,被人从客栈里一脚踹出来!” 他又凑到周福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周福听得眼皮狂跳,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少爷……这……这么做,动静会不会太大了?” “不大,他怎么翻身?” 周然的声音里满是报复的快感。 “我不仅要他在考场上输,我还要他连踏进考场的资格都彻底失去。” “天才?等他被熏成一只黑炭耗子,我看谁还认得这个天才!” 周福不敢再劝,领了死命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周然一人。 他走回桌前,捡起那支掉落的毛笔,重新铺开一张宣纸。 窗外的风愈发大了,吹得灯火明灭。 …… 城南,悦来客栈。 这里说客栈都是抬举,其实就是个大车店,空气里汗臭、脚臭和劣质酒的酸气混成一团,熏得人头晕。 苏家村的村民们难得进城,又亲眼见证了苏辰在望江楼大发神威,一个个亢奋得睡不着觉。 众人凑了些铜板,要了几斤浊酒,一盘茴香豆,就在大堂里扯着嗓子,唾沫横飞地吹嘘苏辰的“神迹”。 “你们是没瞅见!当时那场面,啧啧!” “咱们辰哥儿就那么一站,哈欠一打,那帮穿得油光水滑的读书人,一个个蔫头耷脑,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邹氏喝得满脸通红,嗓门尤其响亮。 “我早就说了!我们家辰儿是文曲星下凡!能跟那帮凡夫俗子一样吗?” 李先生坐在一旁,端着个茶杯,嘴上没说什么,可那张老脸上焕出的神采,比喝了十年的人参汤还补。 唯独苏辰,对这一切都兴致缺缺。 他缩在角落,靠着根柱子,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随时都能睡过去。 “辰儿,辰儿!” 王氏推了推他,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到他面前。 “快,吃口热乎的,明儿还要考试呢。” 苏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瞅了瞅那碗面,又扫了眼周围一张张兴奋的脸。 他只想睡觉。 他抓起筷子,胡乱扒拉了两口,便将碗推开了。 “娘,我困了,先去睡了。” 话音未落,他也不管众人什么反应,自顾自晃悠着上了楼,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狭小,仅有一张板床和一张快散架的桌子,推开窗,正对着客栈堆满杂物的后院。 苏辰一头栽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几乎是瞬间就没了动静。 夜,愈发深了。 大堂里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村民们也各自回房睡下。 整个客栈,都坠入了沉寂。 一道黑影贴着墙根滑过,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客栈的后院。 后院里杂物成堆,最扎眼的,是一间塞满了干柴的柴房。 那黑影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 他吹燃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亮了他蒙着黑布的脸,只露出一双阴狠的眼睛。 他将火折子,轻轻丢进了柴房的干草堆里。 火星爆开,起初只是一缕细弱的火苗,贴着干草茎蔓延。夜风一过,火苗猛地一蹿,胆子便大了。 火焰开始吞噬干燥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黑影发出一声冷笑,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火势,起来了。 从一小簇,到一小团,再“轰”的一声,蹿起半人多高! 滚滚浓烟升腾,带着呛人的焦糊味,顺着风,飘向客栈的二楼。 火焰映红了半边夜空。 苏辰的房间里,窗户纸被火光照得一片通红,那光影在他沉睡的脸上明暗交替地跳动。 他翻了个身,咂了咂嘴,不知在梦里尝到了何等美味。 窗外,那场足以吞噬一切的灾祸正悄然降临,他却睡得深沉,一无所知。 第十二章 烧了客栈?县尊请我去官衙睡! 一股子焦糊的辣烟猛地灌进喉咙,又冲又呛。 苏辰炸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眼泪当场就呛了出来。 烦。 真他娘的烦。 梦里正跟庄老头儿驾着条肥头大耳的怪鱼,在云海里兜圈子,才刚挑中一朵最绵软的云准备躺平,怎么就起火了?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屋里全是灰蒙蒙的烟,那股子烧燎的味儿熏得人头疼。 窗外,冲天的火光将窗纸烧成了一片血色,人声嘈杂得要掀翻屋顶。 “走水了!快跑啊!” “救火!快提水来!” 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木头在烈火中爆裂的噼啪脆响,所有声音拧成一股绳,直往人耳朵里钻。 苏辰残存的那点睡意,被这要命的动静彻底搅碎了。 他一张脸阴沉得吓人,满是好梦被扰的戾气。 也顾不上别的,伸手捞过搭在床尾的外衫胡乱披上,抬腿一脚,砰地踹开了房门。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整个走廊被夺路而逃的人影堵得水泄不通,彻底乱了套。 苏辰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冲下楼,一头栽进了客栈外的长街。 冰冷的夜风兜头一灌,混沌的脑子才算找回几分清明。 他回身望去,客栈后院已是火海一片,火舌蹿起数丈之高,连二楼的飞檐都在高温下焦黑、卷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浓密的黑烟扭曲着升腾,遮蔽了半边夜空。 “辰儿!辰儿你没事吧!” 王氏带着哭腔扑过来,抓着他从头到脚地摸索,那架势,生怕他被火燎掉一根头发。 苏家村的乡亲们也凑了上来,一个个被烟熏得灰头土脸,眼神里全是后怕。 “他娘的!哪个天杀的放的火!” 邹氏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石板上,拍着大腿就嚎开了。 “我们的行李家当都还在里头啊!明儿就要下场了,连身换洗的干净衣裳都没了!” 李先生一张老脸煞白,嘴唇抖个不停,一双眼睛直勾勾地钉死在那片火海。 “笔……墨……老朽的笔墨……” 众人彻底没了主心骨,哭爹喊娘,急得原地打转。 唯独苏辰,事不关己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视线在众人脸上淡淡扫过,最后落在了不远处一堵还算干净的墙壁上。 那地方,瞧着能挡点风。 他拨开身前的人,径直走了过去。 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中,他寻了个还算舒坦的角落,靠着墙根儿坐下,缩了缩身子,把外衣裹得更紧了些。 然后,他阖上了眼。 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补觉。 这火,烧得还没他眼皮沉。 这一下,连嚎得最起劲的邹氏都忘了下一句该哭什么,傻愣愣地看着他。 “这……这娃,莫不是吓傻了?” 李先生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干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此等处境,此等心性……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就在这片鼎沸的混乱中,一队手持水火棍的衙役疾步赶来,嘴里呵斥着,强行将看热闹的人群向后驱赶。 紧接着,一辆寻常式样的马车在不远处停稳。 车帘掀起,清河县令刘文远一张脸绷得死紧,快步走了下来。 他挂心着明日的童生试,这才深夜巡查考场周边的治安,不成想竟撞上这等恶劣的纵火之事。 “怎么回事?” 刘文远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官威。 一名衙役班头赶忙跑上前,躬身禀报: “回禀大人,是悦来客栈后院柴房起了火,火势太猛,已经救不了了。所幸店里的客人都逃了出来,暂无伤亡。” 刘文远的视线扫过那些劫后余生、满脸后怕的住客,眉头锁得更紧了。 “都是些什么人?” “大多是外地来的脚夫力工,还有……” 班头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 “还有今日在望江楼出了大名的苏家村一行人,那位苏辰先生,也住在此处。” 苏辰? 刘文远眉梢一跳。 他的视线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墙角。 那道身影,在喧嚣的火光与混乱的人群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站着,或急,或怕,或不知所措。 唯独他,靠着墙,抱着臂,脑袋一点一点的。 竟是睡着了。 刘文远的脸色沉了下去,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与怒意。 昨日文会的事,他听幕僚说得一清二楚。 今夜苏辰下榻的客栈便遭了无名大火。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周然! 好一个读书人,好一个周家! 再看那苏辰,身处火场之侧,家当眼看付之一炬,明日就是决定前程的县试,他竟能安然入睡? 这不是吓傻了。 这是何等的静气,何等的从容! 这分明是“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胸襟! 此子,确有国士之姿! 这等璞玉,若是真毁在宵小之辈手里,那便是他刘文远的失职,是整个清河县的损失! 刘文远不再迟疑,拨开人群,大步朝着苏辰走去。 苏家村的众人一见是官老爷走过来,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一个个吓得不敢出声。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刘文远走到苏辰面前,竟微微俯下身,放轻了声音。 “苏小友,苏小友?” 苏辰被人推了推,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不耐烦地看着眼前这个穿官服的中年男人。 “谁啊你?吵死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差点吓得集体厥过去。 王氏更是脸都白了,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刘文远却不见丝毫恼怒,反倒露出欣赏的笑意。 他直起身,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送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清河县的风,吹得熄柴房的火,却吹不熄真正的人才之火。” 他看着苏辰,目光里满是真诚与爱才之意。 “此地嘈杂,非安寝之所,明日尚有大考。苏小友若不嫌弃,且随本官到县衙后院暂歇一晚,如何?” “本官那儿,至少能让你睡个安稳觉。”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傻在当场。 县……县尊大人,亲自请一个乡下小子,去官衙后院睡觉? 这……这是多大的脸面! 李先生激动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老泪当场就下来了。 邹氏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那表情,比见了活财神爷还夸张。 苏辰这下总算听明白了。 有地方睡觉? 还是安稳觉? 他眼睛一亮,困意都散了三分,当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行啊。” 他点点头,又补了一句。 “得有床,有被子。” 刘文远闻言,哈哈大笑。 “放心,都有。” …… 周府,书房。 周然端坐桌前,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看似镇定,眼底的焦躁却怎么也藏不住。 门被猛地撞开,周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满头大汗,一脸惊恐。 “少……少爷!” 周然心头一跳,面上却强撑着镇定。 “怎么样?那小子是不是被烧成了丧家之犬,正哭天抢地呢?” 周福大口喘着气,一张脸比哭还难看。 “火……火是着了,客栈也烧了……” “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快说!” 周然不耐烦地催促。 周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嗓子眼儿里都带着哭腔。 “但是县尊大人正好路过!” “他……他亲眼看见那苏辰在墙角睡觉,大加赞赏,说他有国士之风!” “然后……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把苏辰……请回县衙后院去住了!” 周然嘴角的弧度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周福,一字一顿地问: “你说什么?” “县令……把他……接去哪儿了?” “县……县衙……” 轰! 周然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场大火,非但没让苏辰身败名裂,反而成了那小子的垫脚石! 让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被县尊大人亲自盖章认证,请进了官衙! 奇耻大辱! “啊——!” 周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一挥胳膊,扫飞了桌上所有东西。 笔墨纸砚碎了一地。 他仍不解气,一双眼熬得通红,一把抓起桌上那个价值不菲的前朝青瓷笔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啪!” 瓷器碎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第十三章 考场睡大觉,主考官说好! 卯时三刻,天光乍破。 清河县贡院门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数百名考生,个个面色肃然,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儒衫,对着贡院大门的方向,遥遥叩拜孔圣先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到发酵的酸腐气,混杂着墨香和考生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 周然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一身崭新的天青色绸衫,鹤立鸡群。 他神情倨傲,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紧张得手心冒汗、嘴唇发干的同窗,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一群土鸡瓦狗,也配与皓月争辉? 今日,他周然就要用一篇锦绣文章,洗刷掉昨日在望江楼受到的所有屈辱! “开——门——”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考生们鱼贯而入,经过衙役的严格搜检,各自走向自己的号舍。 那是一排排狭窄的隔间,仅能容纳一人一桌一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个哈欠连天的身影,在一众衙役略带敬畏的目光护送下,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正是苏辰。 他在县衙后院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此刻精神饱满,就是还有点回笼觉的余韵。 他一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他!那个苏辰!” “他怎么从里头出来的?还跟衙役走在一起?” “哼,靠着县尊大人的赏识,走了后门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考生们压低了声音议论,眼神里充满了嫉妒与鄙夷。 周然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苏辰身上。 他看见苏辰那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看见他那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心头的妒火烧得更旺了。 凭什么! 自己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这个骗子,反倒能安然高卧! 苏辰对周遭的视线浑然不觉,在衙役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他探头往里瞧了瞧,狭小的空间,硬邦邦的木板凳。 他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这地方,怎么睡? 在所有考生开始检查笔墨、调试呼吸、准备进入考试状态的时候,苏辰做了一件让全场下巴脱臼的事情。 他没有去碰桌上的文房四宝。 他先是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衫,仔细叠好,垫在了那硬邦邦的木板凳上。 然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个软软的布包——那是王氏连夜给他缝的棉坐垫。 他把坐垫铺平,试着坐了坐,觉得还不够舒服。 他又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往墙角挪了挪,好让后背有个倚靠。 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数百双呆滞的目光注视下,苏辰双臂交叠,往桌案上一趴,脑袋枕着胳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闭上了眼睛。 “当——” 开考的锣声,还没敲响。 均匀的呼吸声,已经从他的号舍里传了出来。 他睡着了。 整个考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考生都石化了。 他们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睡……睡着了? 在童生试的考场上? 考试还没开始,他就睡着了? 短暂的死寂过后,压抑的嗤笑声此起彼伏。 “疯了!这家伙绝对是疯了!” “这是自知才疏学浅,直接放弃了吗?” “藐视科场!简直是斯文败类!应该将他当场逐出!” 周然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无声的狂笑。 他差点笑出眼泪。 废物! 装不下去了吧! 这就是所谓的“国士无双”? 这就是县尊大人赏识的奇才? 一个在考场上睡觉的废物! 巡场的一名老考官,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他执教鞭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嚣张、如此藐视科考的考生! “岂有此理!” 老考官脸色铁青,提着教鞭,大步流星地就朝着苏辰的号舍走去。 他要亲自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揪起来,赶出贡院! 就在这时,贡院最高处的望楼上。 县令刘文远凭栏而立,将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身旁的副考官,县学的张教谕,也看到了那惊世骇俗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 “县尊大人!您看!那苏辰……他……他竟敢在考场酣睡!此乃大不敬之罪!依律当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刘文远却摆了摆手,脸上没有丝毫怒意。 他的目光落在苏辰那个小小的号舍上,眼神里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光彩。 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别人看到的是懒惰,是放弃。 他看到的,却是极致的从容,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静气! 昨夜大火加身,他能安然入睡。 今日科场大考,他亦能酣然入梦。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魄! 眼看那巡场考官就要冲到苏辰的号舍前,刘文远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朝下方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巡场考官脚步一顿,抬头望向高处,满脸不解。 刘文远没有解释,只是转头对身旁气愤不已的张教谕,淡淡一笑。 他压低了声音,那话语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张教谕的心上。 “张教谕,你错了。” “常人应试,求的是金榜题名。” “此等奇才应试,或许……” 刘文远微微一顿,目光悠远,仿佛能穿透时空。 “是圣贤来梦中授课。” “看着吧,今天我们可能会见证一场奇闻。” 张教谕当场就懵了。 圣……圣贤来梦中授课?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县尊大人,莫不是也跟着那小子一起疯了? 巡场考官虽然满心疑窦,但县令的命令不敢不从,只能恨恨地瞪了苏辰的号舍一眼,悻悻退下。 周围的考生们都看傻了。 怎么回事? 主考官看见了,竟然不管? 难道这苏辰的背景,已经通天到可以无视考场纪律了? 周然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他不明白,但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当——!” 一声清脆的锣响,划破了贡院的宁静。 考试,正式开始。 衙役们开始分发考卷。 雪白的试卷,带着墨香,一份份递进号舍。 所有考生都正襟危坐,屏息凝神,接过了那张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纸。 笔尖蘸墨,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瞬间响成一片。 整个考场,只有一处例外。 分发考卷的衙役走到苏辰的号舍前,看着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身影,犯了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考卷轻轻放在了苏辰的桌角。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整个考场,数百名考生都在奋笔疾书。 只有苏辰的号舍里,静悄悄的。 一张白卷,一个人。 还有那悠长平稳的,呼吸声。 第十四章 梦中答题,笔走龙蛇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一点点流逝。 贡院之内,安静得能听见考生们紧张的心跳。 主考官刘文远亲手揭开弥封的试题,洪亮的声音传遍考场。 “本科童生试,策论题为——论农桑之本!” 题目一出,场内响起一片细微的松气声。 农桑,这是最稳妥、最常见的考题,考验的是读书人经世致用的学问。 在场的考生,哪个不是把历代关于农桑的典籍背得滚瓜烂熟。 周然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这个题目,正中他的下怀。 他为此次县试,准备了三篇策论腹稿,其中一篇,正是专论农桑。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几乎没有片刻思索,便在卷首写下了一个气势恢宏的破题。 “国之大计,在农与战……” 笔走龙蛇,洋洋洒洒。 他下笔如有神,脑海中那些准备已久的华丽辞藻和精妙论据,此刻都化作了笔下的锦绣文章。 他甚至有闲暇,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斜后方那个号舍。 那个方向,静得像是一口枯井。 周然心中冷笑。 睡吧,睡吧。 最好一觉睡到考试结束。 待我金榜题名时,你就是全清河县最大的笑话! 一个时辰过去了。 考场内,大部分考生已经写完了开篇,进入了最耗心神的承题、起讲阶段。 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额角滑落,滴在砚台里,溅起小小的墨花。 周然的文章已经写过大半,渐入佳境。 而苏辰的号舍里,依旧只有那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他的卷子,还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梦境深处。 苏辰正飘荡在一片无垠的田野上,脚下是肥沃的黑土,空气中满是庄稼的清香。 一个机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关键词:农桑……】 【正在匹配最优圣贤导师……】 【匹配成功!东汉农学家,贾思勰,为您授课!】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古朴麻衣,皮肤黝M黑,手上满是老茧的老者,凭空出现在苏辰面前。 老者手里拿着一卷竹简,一开口,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何为农?非仅耕种,乃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 “何为桑?非仅养蚕,乃固水土,利民生,一岁种桑,十年之蓄也。” 老者不由分说,拉着苏辰就开始在田埂上边走边讲。 从如何相地、选种,到如何辨识节气、利用水利,再到如何堆肥、除虫…… 那些深奥古朴的知识,化作一道道金光,被强行灌入苏辰的脑海。 现实中,考场之上。 异变陡生! 那个趴在桌上沉睡的身影,突然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缓缓地,甚至有些僵硬地,坐直了身体。 他双眼依旧紧闭,面无表情,整个人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但这尊“木偶”,却精准地伸出右手,握住了笔架上的那支狼毫笔。 手腕一沉,笔尖稳稳地浸入了砚台之中,不多不少,恰好是三分之一的笔锋。 这一幕,诡异至极。 一个负责巡视考纪的老考官,恰好踱步到附近。 他本是想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懒汉是不是还在睡觉,却被眼前这幅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那是什么? 老考官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看见苏辰双目紧闭,神如木石,仿佛魂魄早已离体。 唯有那持笔之手,仿佛被看不见的神明捉住,开始在雪白的卷面上自行移动。 没有丝毫停顿,没有片刻思索。 那支笔在他的手中,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一个个铁画银钩的蝇头小楷,便从笔端流淌而出,瞬间铺满了卷首。 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老考官的嘴巴越张越大,手里的戒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中邪了! 这小子绝对是中邪了! 要么就是用了什么妖法在作弊! 他心头大骇,正要张嘴高声示警,将这妖人当场拿下。 “肃静。”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一名身材高大的衙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看向高处的望楼。 老考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望楼上,县令刘文远正举着一具西洋传来的单筒望远镜,镜筒的方向,正死死对着苏辰的号舍。 县尊大人……他早就看见了! 他不仅看见了,而且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这是为何? 就在老考官惊疑不定之时,高台上的刘文远,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通过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不是中邪! 那也不是妖法! 那是圣人附体!是文曲星代笔! 寻常人写文章,是“我手写我心”。 而此刻的苏辰,是“天心代我手”! 他在写的,不是凡人的文章,是天道之文! “快!快去!” 刘文远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幕僚下令。 “再搬一张桌案来,笔墨备好!本官要将此等天象,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今天,他将亲眼见证一篇足以流传千古的雄文,在这小小的清河县贡院里诞生! 号舍内。 苏辰的笔,已经停不下来了。 【“……欲兴农,必先均田,然均田非夺富济贫,乃在于‘尽其利’。山地可种果木,洼地可养鱼藕,盐碱之地亦有其用,因地制宜,方为上策……”】 【“……水利之要,非在筑高坝,而在疏通。大禹治水,疏而非堵。一县之水网,如人体之血脉,主脉通,则支脉活,毛细皆畅,方无水旱之忧……”】 【“……种之改良,仓之储备,商之流通,三者互为表里,缺一不可。以官府之力,设‘农学’,立‘常平仓’,开‘商路’,则天下再无饥馑之患!”】 一篇策论,一气呵成。 从土地、水利、种子,再到仓储、物流、金融,层层递进,环环相扣。 其见解之深刻,措施之具体,逻辑之严密,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 周然刚刚搁下笔,长舒一口气,对自己那篇华美的文章满意至极。 他正准备检查一遍,却无意间瞥见那名老考官,像个傻子一样,呆立在苏辰的号舍外,一动不动。 他顺着老考官的目光看去。 只一眼,周然脸上的得意笑容,便彻底凝固了。 他看见苏辰的笔,在卷子的末尾,写下了最后一个句读。 然后,那支笔被轻轻地、稳稳地,放回了笔架之上。 仿佛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 紧接着,苏辰挺得笔直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猛地一软,重新趴回了桌案上。 均匀的鼾声,再次响起。 仿佛之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唯有那张写满了字迹的考卷,静静地躺在那里,每一个字,都仿佛在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望楼上,县令刘文远放下了望远镜,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看着那张已经写满的卷子,又看了看远处趴着酣睡的身影,嘴里反复念叨着。 “奇文……旷世奇文啊……” 那位目睹了全程的老考官,已经彻底傻了。 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颠覆了他数十年的认知。 那……那到底是什么? 那篇“梦”里写出来的文章,到底写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 第十五章 他写了?不可能,他就是个废物! 巡场的老考官姓王,在清河县贡院里熬了二十年,自诩眼光毒辣,什么腌臜事没见过。 考生吓到当场呕吐的,有。 思绪堵塞,拿脑袋猛磕号舍隔板的,也有。 可今天,他这二十年的见识,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按在地上,碾成了齑粉。 王考官僵在过道,喉咙里火烧火燎。 他浑身发软,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号舍。 那个鼾声又响起来的号舍。 “老王,杵这儿干嘛呢?吓傻了?” 另一名考官巡了过来,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下。 王考官浑身剧震,猛地回魂。 他血色尽褪,嘴唇抖个不停,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有个考生闭着眼睛,手舞足蹈,一炷香不到就写满了一整张策论卷? 这话要是说出去,别人不当他是癔症发作,也得当他是老眼昏花,该滚回家抱孙子了! 何况,望楼上县尊大人那冰冷的眼神,明晃晃地警告着他闭嘴。 “没……没事。”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含糊的音节,脚下虚浮,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可自那以后,他每巡视一圈,眼珠子总是不听使唤地往那个方向瞟。 那眼神里,混着惊恐、敬畏,还有一种凡人见了神仙的狂热。 这副丢了魂的模样,自然瞒不过同僚的眼睛。 “老王头今天不对劲啊,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谁晓得,你瞧他老往丙字号那边瞅,那边出了什么妖蛾子?” “丙字九号……那不就是县尊大人特意吩咐要‘多加关照’的苏辰吗?” 窃窃私语,在考官之间无声地蔓延。 一个荒诞到可笑的传闻,在极小的圈子里悄然发酵。 “我听人说……那个苏辰,是睡着觉把卷子给答了……” 周然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刚刚为自己的策论,落下了最后一个堪称点睛之笔的句号。 他将卷子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又从头到尾,在心中默诵了一遍。 完美! 无懈可击的完美! 立论高远,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文采飞扬,字字珠玑。 别说区区一个童生试,这篇文章就算直接摆到府台大人的案头,也足以换来一个“优”等! 望江楼上的羞辱,昨夜的愤懑,在这一刻,都被这篇文章带来的巨大成就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周然,才是清河县当之无愧的文坛魁首! 那个苏辰,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他登顶路上的一块垫脚石,一个供人取笑的丑角。 案首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周然志得意满地抬起头,习惯性地,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朝苏辰的号舍瞥去。 他想最后再欣赏一下,那个骗子趴在桌上,面对一张白卷的绝望睡相。 可他看到的景象,却让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那个趴着的身影动了。 苏辰依旧双目紧闭,仍在深沉的梦境里。 他只是无意识地,身子僵直地伸出手,将桌角那张写好的卷子拿了起来。 然后,他将卷子凑到嘴边,轻轻地、均匀地,吹了一口气。 那动作,是为了让墨迹快些凝固。 做完这一切,他又用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将卷子对折,再对折,叠得方方正正。 最后,他把叠好的卷子放在桌案一角,整个身子一软,脑袋重新枕上胳膊,继续沉沉睡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滞。 也正是因为那个吹气的动作,那张卷子,在他手中翻转了半圈。 就在那不到一息的瞬间,周然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他看见了! 那张纸上,不是他预想的一片空白,更不是什么胡乱的涂鸦! 那上面,墨迹淋漓,写满了字! 每一个字,都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杀伐气! 那字不是写在纸上,是直接烙进了他的眼球! 即便隔着几丈远,那股扑面而来的文章气势,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周然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他……他真的写了? 而且,还写满了?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从开考就睡到了现在,连眼皮子都没掀开过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淬着剧毒,第一次钻进了他的心底。 难道他不是骗子? 难道望江楼里那些荒唐的梦话,不是胡言乱语? 难道那些关于“文曲星下凡”、“圣人梦授”的传闻……是真的? “不!” 周然在心里无声地咆哮。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死死攥住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一个人的废物是装不出来的! 我与他同住周家村十六年,他是什么货色我一清二楚! 他连大字都认不全一筐,整天除了睡就是睡! 这一定是巧合! 他只是在胡乱涂鸦,装神弄鬼! 他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试图说服自己。 可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回响起望江楼里,苏辰那些振聋发聩的梦话。 “欲治水,先治人!” “欲治人,先治吏!” 他引以为傲的策论,在那些话语面前,不堪一击。 他胸中那股傲气,寸寸碎裂。 一道裂缝,悄然出现。 “当——!” 一声清越的锣响,宣告着第一场考试的结束。 这声锣,是重锤,狠狠敲在周然的心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猛地一个哆嗦,从剧烈的内心撕扯中惊醒。 考官们开始挨个号舍收取考卷。 一名衙役走到苏辰的号舍前,看着睡得人事不省的身影,嘴角抽了抽。 他伸手推了推苏辰的肩膀。 “喂,考生,醒醒!交卷了!” 苏辰被人摇醒,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慢悠悠地抬起头,揉着惺忪的睡眼。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眼神里一片混沌,还没对上焦。 “嗯?比完了吗?” 衙役指了指他桌角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卷子,没好气地开口。 “卷子。” “哦。” 苏辰像是才想起这回事,顺手拿起那张卷子,看都没看一眼,就递了过去。 然后,他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眼角都飙出了泪花。 他拉住正要离开的衙役,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让全场差点绝倒的话。 “这位大哥,问一下。” “考场里,哪儿能躺着睡会儿?” 第十六章 这卷子,是写给苍生的! 衙役那句没好气的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里,在考生中激起一片涟漪。 “什么?躺着睡?” “他把贡院当成他家炕头了!”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周然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听见了什么? 那个废物,那个骗子,在交了一份不知所云的涂鸦之后,居然还想着找地方睡觉? 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这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这场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童生试,在他眼里,连一场午觉都不如! 苏辰可不管别人怎么想。 他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见那衙役不搭理自己,便自顾自地晃悠着走出了号舍。 他在一众考生杀人般的目光中,寻了个墙根,背靠着冰凉的墙砖,双臂一抱,脑袋一歪。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节奏。 考试结束的锣声,成了他入梦的摇篮曲。 …… 清河县衙,后堂。 气氛肃穆,空气里飘着浓郁的墨香。 数百份考卷,被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几张长案上。 所有卷子的卷头都被一张纸条糊住了姓名籍贯,这是“糊名”,为的是最大程度保证阅卷的公正。 县令刘文远端坐主位,他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 张教谕等几位副考官,正襟危坐,神情专注,开始分头审阅。 “唉,又是一篇陈词滥调。” “这一份还行,四平八稳,没什么大错,也没什么出彩之处。” 阅卷的过程是枯燥的。 大部分考生的文章,都跳不出固定的窠臼,看得人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负责审阅“天”字号卷的张教谕,眼睛猛地一亮。 他将一份卷子从一堆平庸之作中抽了出来,如获至宝。 “大人!诸位同僚!快来看这份!” 他声音里的激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几位考官凑了过去,争相传阅。 “好字!这手馆阁体,火候十足啊!” “文笔更是华美!‘国之大计,在农与战’,这个破题,气势恢宏!” “通篇引经据典,对仗工整,堪称范文!依我看,本科案首,非此卷莫属!” 众人赞不绝口。 张教谕更是满脸红光,将那份卷子恭恭敬敬地呈到刘文远面前。 “县尊大人,此卷乃学生所见,本次县试的最佳之作!其文采,其格局,皆远超同侪!” 刘文远接过卷子,一目十行地扫过。 他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嗯,是不错。” 他将卷子放到一旁,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文采斐然,是个会读书的。” 张教谕一愣,听出了县尊大人话里的保留之意。 会读书,不代表会做事。 刘文远没有多做解释,他站起身,亲自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前。 他的目光,在一沓沓试卷上缓缓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丙”字号的那一堆。 他伸出手,不偏不倚,抽出了最中间的一份。 正是那份他通过望远镜,亲眼看着“写”完的卷子。 他回到座位,将卷子缓缓展开。 只一眼,堂内几位考官就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那字! 跟刚才那份工整秀丽的馆阁体截然不同。 这份卷子上的字,笔画锋利如刀,结构开张如弓,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气! 仿佛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剑刻的! 刘文远的呼吸,在看到那字迹的瞬间,就停顿了一下。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开始看内容。 只看了个开头,他的瞳孔就骤然收缩。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的卖弄。 开篇第一句,石破天惊! “农桑之本,不在天,不在地,在人,在官!” 刘文远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去,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被这张薄薄的纸吸了进去。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目光在字里行间飞速移动。 “……欲兴农,必先均田,然均田非夺富济贫,乃在于‘尽其利’。山地可种果木,洼地可养鱼藕……” “……水利之要,非在筑高坝,而在疏通。一县之水网,如人体之血脉,主脉通,则支脉活……” “……以官府之力,设‘农学’,立‘常平仓’,开‘商路’,则天下再无饥馑之患!” 他看到了什么? 这哪里是一篇童生试的策论! 这分明是一套完整、具体、可立刻推行到全国的兴农国策! 里面的每一个观点,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里面的每一个措施,都像一道闪电,劈开他多年施政的迷雾! 他越往下读,脸上的表情就从欣赏,变成了震惊。 又从震惊,化为了狂喜! 他拿着卷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甚至忘了呼吸! 整个后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考官都屏息看着他们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县尊大人,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如同风云变幻。 终于,刘文远读到了最后一个字。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颤音。 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在回味一道绝世珍馐。 数息之后,他猛地睁开双眼! 啪! 一声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刘文远狠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霍然起身! 在场所有考官都吓得浑身一哆嗦,张教谕更是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给摔了。 “大……大人,这……这卷子有何不妥?” 他结结巴巴地问,以为县令看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文章,龙颜大怒。 刘文远没有回答他。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份试卷,像是举着一方传国玉玺,神情激动到近乎癫狂! “奇才!” 他大吼一声,脖子上青筋暴起。 “天纵奇才!” 他环视着满堂错愕的下属,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此卷之见解,莫说一个童生!便是放眼我大夏朝堂,能有此经世济国之策者,亦是凤毛麟角!” “这写的不是文章!” “这是兴国之策!是救民之方!” 他一把抓过旁边那份被众人盛赞的周然的卷子,两相对比,毫不留情地摇头。 “文采虽有,却如空中楼阁,辞藻堆砌,言之无物!” 他将周然的卷子往桌上重重一丢,满脸不屑。 “与此卷相比,犹如萤火之于皓月!”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刘文远这番石破天惊的评价给震傻了。 张教谕更是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萤火之于皓月? 这……这是何等悬殊的评价! 所有考官,都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死死盯着刘文远高举的那份试卷。 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 “你们自己看!” 刘文远将卷子递了过去。 一群人蜂拥而上,脑袋挤着脑袋,贪婪地阅读着。 “嘶……‘均田在于尽其利’!妙啊!此一言,可解千年土地兼并之困局!” “我的天!看这里,‘常平仓’与‘商路’互为表里!这……这简直是经商治国的神来之笔!” “老夫阅卷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老辣、如此务实的文章!这哪里像个少年人写的,分明是一位致仕宰辅的毕生心血!” 惊叹声,抽气声,此起彼伏。 每一个人,都被这篇策论里展现出的宏大格局和超前智慧,冲击得头晕目眩。 刘文远看着下属们的反应,胸中激荡难平。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为这场争论,盖棺定论。 “周然之文,是写给考官看的锦绣文章。” “而此子之文……” 他顿了顿,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是写给天下苍生的救世良方!” “此等大才,若不为案首,天理不容!”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本官决定,力保此子,为我清河县本届童生试之案首!” “立刻!揭开弥封!” “本官要看看,写出这篇旷世奇文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十七章 复试策论,再论强兵 一名衙役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在那份被县尊大人誉为“救世良方”的卷子上一触。 纸条弥封的边角被轻轻揭开。 两个墨色小字,暴露在灯火通明的后堂之内。 苏辰。 这两个字一出来,整个后堂死寂无声。 张教谕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嘴里喃喃自语。 “是……是他?” “竟真的是他……” 那个在考场上睡得天昏地暗的狂徒? 那个被他痛斥为“斯文败类”的懒汉? 写出了这篇足以当国策的雄文? 张教谕感觉自己的脸,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左右开弓,抽得火辣辣地疼。 刘文远却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他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 他拿起那份被评为第二的卷子,揭开了弥封。 周然。 刘文远将那份卷子随手丢在一旁,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 “好了,第一场的结果,就这么定了。”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依旧处在震撼中的下属。 “传令下去,一炷香后,进行复试!” “所有考生,不得离开贡院!” …… 复试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池塘,在考生中掀起轩然大波。 “什么?马上就考第二场?” “连口气都不让人喘吗?” 考生们怨声载道,却又不敢违抗。 唯有周然,失魂落魄地坐在号舍里,双目无神。 他听见了周围人的议论,听见了衙役的传令,可那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苏辰…… 那份被县尊大人当众盛赞的卷子,是苏辰写的。 那个废物,那个骗子,真的写出了一篇惊天动地的文章。 他十六年的寒窗苦读,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那个睡着的人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他的脚底板,一路蔓延到天灵盖。 就在这时,贡院的高楼上,再次传来县令刘文远那清朗的声音。 “本科复试,不考经义,不考诗赋。” “只考一题!” 所有考生,包括周然在内,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刘文远负手而立,声音穿透了整个贡院。 “策论题——何以强军!” 轰! 题目一出,全场哗然。 强军? 开什么玩笑! 这是童生试!不是武举!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让我们论如何强军? 这题目太偏了,偏得离谱! 大部分考生当场就傻眼了,抓耳挠腮,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读的都是圣贤书,讲的是仁义道德,王道教化。 兵戈之事,那是武夫的范畴,读书人谈论这个,简直是有辱斯文! 周然也是一愣,随即,他那死灰般的眼底,竟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强军策! 这个题目,虽然偏门,但他恰好涉猎过! 他周家经商,与边军也有些生意往来,他父亲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感叹过军备废弛,粮草不济。 他为此,还专门读过几本前朝的兵略! 天不亡我! 周然猛地攥紧了拳头。 苏辰那个乡巴佬,他懂什么农桑,已是侥Gou运。 他绝不可能,连行军打仗都懂! 这一局,是我翻盘的唯一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杂念,提起笔,开始绞尽脑汁地构思。 而考场的另一头。 苏辰刚刚被衙役从墙角推醒,迷迷糊糊地被赶回了号舍。 他听见了那个题目,皱了皱眉。 “强军?搞什么鬼……” “打打杀杀的,多累啊。” 他嘟囔了一句,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没半点关系。 于是,在所有考生都陷入苦思冥想的时候,苏辰熟练地脱下外衫叠好,铺上坐垫,调整好姿势。 他往桌案上一趴。 又睡着了。 这一回,贡院里的考官们,没人再觉得奇怪了。 他们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汇聚到了高楼之上。 他们在等。 等县尊大人的反应。 望楼上,幕僚忧心忡忡地对刘文远说。 “大人,这题目……是不是太冒险了?” “那苏辰再是奇才,也不过一介少年,先前那篇农桑策,已是石破天惊。这行军布阵之道,与经世致用之学,乃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他怎可能也精通?” 刘文远手持单筒望远镜,嘴角却噙着一抹智珠在握的笑意。 他看着那个再次趴下睡着的身影,眼神里满是狂热的期待。 “你错了。” 他放下望远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农桑,安邦之本。” “兵戈,定国之器。” “若他两者皆通……” 刘文远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此非状元之才,乃帝师之才也!” 幕僚当场就懵了。 帝……帝师? 县尊大人对这小子的评价,已经高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了吗?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梦境之中。 苏辰正烦躁地挥着手,想把耳边嗡嗡作响的读书声赶走。 一个冰冷的机械音,在他脑中炸响。 【检测到关键词:强军、兵法……】 【正在匹配最优圣贤导师……】 【匹配成功!兵圣,孙武,为您授课!】 刹那间,周围的场景轰然破碎。 苏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古老的帅帐之中,面前的沙盘上插满了各色小旗。 一个身披古朴战甲,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铁血气息的将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那将军一开口,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 他不给苏辰任何反应的机会,手中令旗一指沙盘。 “何为计?何为势?何为虚实?何为奇正?” 无数的兵法韬略,化作千军万马,在他脑海中奔腾、冲杀,强行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现实中,贡院之内。 在所有考官期待的目光中,那个趴着的身影,再一次,如提线木偶般,缓缓坐直了身体。 双目紧闭,面无表情。 右手抬起,握笔,蘸墨。 动作精准,分毫不差。 他落笔了! 这一次,他笔下的字,风格与之前截然不同。 不再是农桑策的沉稳厚重。 而是锋芒毕露,杀气腾,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每一个结构都透着一股排兵布阵的森然! “强军之道,非在人多,而在制胜。制胜之要,一曰利器,二曰精兵,三曰良将!” “何为利器?铁炼钢,钢锻刃,火药配比,火炮铸形……工部当立‘军械司’,集天下巧匠,十年之内,必使我大夏兵锋,冠绝当世!” “何为精兵?兵在精而不在多。募兵当择良家子,立军功爵,废除兵户世袭之制!操练之法,当分步、骑、弓、炮,各司其职,阵法合击,令行禁止!” “何为良将?将者,国之爪牙。当立‘武学’,不拘一格,凡有才者皆可入学。擢升不看门第,只看战功!赏罚分明,则三军用命!” 一篇强军策,从武器革新,到军队编制,再到将领选拔,构成了一套完整到可怕的近代化军事改革方案! 其内容之大胆,见解之超前,让高台上通过望远镜窥视的刘文远,看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他赌对了! 他真的赌对了! 这个少年,不是奇才! 他是个妖孽!是个能以一人之力,推动整个时代前进的妖孽! 周然刚刚写完自己关于“足兵足食,以德服人”的策论,正长舒一口气。 他抬头一看,却见所有考官,都像看神仙一样,围在苏辰的号舍外,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满脸的痴迷与狂热。 他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将他笼罩。 “当——!” 复试结束的锣声响起。 苏辰的笔,稳稳地落下最后一画。 他将笔放回笔架,叠好卷子,身子一软,重新趴下。 均匀的鼾声,第三次,响彻在这寂静的贡院之中。 第十八章 别人费脑,他费枕头! 复试结束的锣声,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割断了贡院里最后一丝紧绷的神经。 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考生们如同被抽了魂的木偶,一个个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 他们有的双眼通红,显然是心力交瘁到了极致;有的则捶胸顿足,懊悔于某个典故没能想起。 苏家村的众人,早已在贡院外那棵老槐树下,等得望眼欲穿。 王氏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求哪路神仙。 村长苏大强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却掩不住他眼底的焦灼。 李先生则背着手,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出来了!出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投向了贡院门口。 王氏一眼就看见了自家儿子。 在一群形容枯槁的考生中,苏辰简直是一股清流。 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脸上睡意惺忪,红光满面,仿佛不是去赶考,而是去赴宴刚回来。 “辰儿!” 王氏第一个冲了上去,拉住苏辰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眼泪先下来了。 “考得咋样?累不累?在里头有没有吃苦?” 邹氏、李先生、村长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题一个接一个。 “辰哥儿,那题目难不难?” “苏贤侄,可有把握?” 苏辰被晃得有点晕,他揉了揉眼睛,老老实实地回答。 “还行吧,睡得挺香的。”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 王氏的眼泪憋了回去,李先生的胡子抖了抖,村长刚送到嘴边的烟杆差点掉地上。 睡……睡得挺香的? 这是什么考后感言? 短暂的死寂后,邹氏猛地一拍大腿,那声音响得跟过年放炮仗似的! 她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王氏,叉着腰,嗓门提到了最高。 “听见没!都听见没!” 她那大嗓门,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等待家人的百姓的注意。 “我们家辰儿说了,睡得香!” 邹氏脸上放着光,那骄傲的神情,仿佛苏辰不是去考试,而是去登基。 “这叫什么?这叫胸有成竹,稳如泰山!” “别人考试费脑子,我们家辰儿考试费枕头!境界就不一样!”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让苏家村众人哭笑不得,也让周围的人群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笑。 “疯了吧这婆娘,把考场当睡房还吹上了?” “就是,我看那小子是自知考不上,直接放弃了。” 就在这时,人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了。 几名身穿绸缎、腰板挺得笔直的家丁,面无表情地开出一条路。 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早已停在不远处。 为首的一辆马车前,站着一个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他身穿暗紫色锦袍,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不怒自威。 正是周家的家主,周然的父亲,周维安。 他听见了邹氏那番粗鄙的吹嘘,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周然从贡院里走了出来。 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倨傲,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仿佛之前在考场内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父亲。” 他走到周维安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周维安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然儿,感觉如何?” “父亲放心。”周然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第二场策论,儿子极有把握,必能扭转乾坤!案首之位,非我莫属!” “好!” 周维安脸上露出笑容,目光扫过不远处那群土里土气的苏家村众人,就像在看一群蝼蚁。 “一个只会装神弄鬼的骗子,也妄想与我周家麒麟儿争辉?可笑至极!” 周家的管事也凑趣地笑道:“老爷说的是,那乡下婆娘还在那吹呢,说她家侄子睡得香,真是笑掉大牙。” 周然闻言,嘴角的讥讽更浓了。 他看向苏辰,眼神冰冷。 睡吧,睡吧。 你就永远活在自己的梦里,当一个笑话吧! 贡院门前,泾渭分明。 一边是苏家村寥寥几人,衣着朴素,靠着一股近乎盲目的信念在支撑。 另一边是周家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衣着华贵,仆从成群,气势逼人。 所有等待放榜的人,目光都在这两拨人身上来回扫视,窃窃私语。 “那周家大少爷,可是咱们清河县有名的才子,听说这次案首是十拿九稳了。” “那个苏辰又是谁?怎么没听过?” “嗨,就是苏家村那个被周家退回来的假少爷呗!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被县尊大人看上了。” “原来是他啊……就他,还想跟周大少爷比?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议论声像针一样,刺向苏家村众人。 邹氏气得脸都绿了,正要撸起袖子跟人理论,却被村长一把拉住。 “别冲动!等榜出来!” 村长压低了声音,可他捏着烟杆的手,却抖得厉害。 时间,在所有人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突然!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鼓响,从县衙的方向传来。 放榜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只见两名衙役,抬着一块巨大的红色木榜,从贡院的侧门快步走出。 他们身后,跟着一名书吏,手持铜锣,面色肃然。 “肃静!” 书吏高喝一声,待到人群稍稍安静,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唱道: “大夏启元二十三年,清河县童生试,放——榜——!” 话音未落,人群像是炸开的油锅,轰然一声,疯了似的朝着那面巨大的红榜涌去! “让开!让我先看!” “我的!我的名字在哪儿!” “别挤!踩到我脚了!” 王氏和邹氏,也被这股人潮挤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靠近。 周维安则稳如泰山,他身前的家丁早已组成一道人墙,为他和周然隔开了一片清静之地。 他的脸上,挂着胜利者才有的从容微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面红榜,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疯狂地寻找着。 寻找着自己的命运。 第十九章 周然上榜,自鸣得意 那名负责唱榜的书吏,留着一撮山羊胡,神情肃穆,手持一份卷宗,立于巨大的红榜之前。 喧闹的人群,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瞬间安静下来。 “唱榜!” 书吏的声音,清亮而尖锐。 他从榜末,也就是录取名次的最后一名开始念起。 “第五十名,赵家村,王二狗!” 人群一角,猛地爆发出一声狂喜的呐喊。一个身材壮硕的妇人当场就哭了,旁边一个年轻人更是疯了似的又蹦又跳。 “第四十九名,李家庄,李四海!” 又一个角落,响起了震天的欢呼。 每一个被念出的名字,都像一道惊雷,将人群炸开一个个狂喜与痛哭的漩涡,也让余下之人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 苏家村众人挤在一起,脖子伸得老长,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紧张。 王氏的双手死死绞在一起,指节发白。一向咋咋呼呼的邹氏,此刻竟也闭紧了嘴巴,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第三十名,城东,刘三!” 榜单已经念过大半。 苏辰的名字,依旧没有出现。 村长苏大强脸上的自信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浓浓的忧虑。他叼着已经熄灭的旱烟杆,一下下地嘬着,喉咙干得发紧。 李先生一向挺得笔直的腰杆,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佝偻。他死死盯着那面红榜,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亲自核对着每一个名字。 “咋回事啊?这都念了多少个了,咋还没辰儿?”邹氏终于憋不住了,声音干涩沙哑,“不应该啊!” 王氏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不远处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下。 她的儿子,那个牵动着所有人心的家伙,正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脑袋一歪,睡得正香。胸口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仿佛眼前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喧嚣,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副模样,本该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可不知为何,王氏看着看着,心里那根绷紧到快要断裂的弦,反倒松了那么一丝丝。 或许……或许辰儿他,是真的胸有成竹。 周遭人群的议论声,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看样子,那苏家是没戏了。吹得那么响,还以为是什么文曲星下凡呢。” “我就说嘛,装神弄鬼罢了!靠睡觉也能考上?那天底下没有落榜的书生了!” 这些闲言碎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苏家村众人的心上,密密麻麻,又痛又痒。 就在这时,那唱榜书吏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洪亮而庄重。 他已经念到了前十名。 “第十名……” “第九名……” 每念出一个不属于苏辰的名字,苏家村众人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 周家的家主周维安,始终站在自家马车旁,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看着苏家村众人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眼神里满是快意。 周然立于父亲身侧,面色平静,但那双紧紧攥住的拳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不在乎苏辰,那个废物根本不配做他的对手。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名次!他要的,是案首! 唱榜书吏深吸一口气,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本科童生试,取中第三名——”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整个贡院前。 “周家!周然!” 轰! 这两个字,像一颗火星,落入了滚油之中。 “是周大少爷!” “第三名!中了前三甲啊!” 周家的仆从们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跟着鼓掌叫好,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恭喜周老爷!” “周大少爷真乃人中之龙啊!” 周维安那张严肃的脸,终于绽开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他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中满是骄傲。 周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第三?不是案首? 但这丝失望,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抬眼看向那面红榜,榜单已近末尾,苏辰的名字,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连榜都没上! 一股巨大的、胜利的喜悦,瞬间冲垮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遗憾。案首又如何?第三又如何?真正的胜利,是把那个胆敢与自己争辉的乡野骗子,彻底踩在泥里! 他理了理身上华贵的绸衫,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完美的、自信的笑容。他在一片恭贺声中,享受着万众瞩目。 他转向自己的父亲,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了傲气。 “父亲,孩儿虽未得案首,但已将那乡野骗子踩在脚下,维护了我周家的颜面。” “好,甚好!”周维安朗声笑道,目光轻蔑地扫过不远处失魂落魄的苏家村众人。 周然的目光,也随之望了过去。 那眼神,充满了胜利者的倨傲、怜悯,和毫不掩饰的挑衅。 他看见了他们惨白的脸色,看见了王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看见了那个老塾师面如死灰,呆立当场。 看到了吗? 周然的眼神仿佛在说。 这就是差距!这才是真才实学换来的荣光,而不是靠装神弄鬼的把戏! 这无声的对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苏家村每个人的脸上。 他们那颗本已沉入谷底的心,此刻更是被一块巨石压住,沉入了冰冷黑暗的深渊。 中了。 周然中了。 他们的辰儿……落榜了。 一切都结束了。 王氏眼前一黑,泪水终于决堤,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邹氏喃喃自语,平日里的泼辣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李先生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精气神。他看着远处酣睡的苏辰,又看了看这边意气风发的周然,一双老眼里,第一次充满了迷茫和自我怀疑。 “难道……老夫真的看错了人?”他低声自语,一生建立起来的自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唱榜书吏可不管这些人的悲欢离合,他顿了顿,继续高声唱道: “本科童生试,取中第二名——县学,王浩!” 又是一阵欢呼,但声音明显弱了许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红榜最顶端那个孤零零的、空悬的位置上。 整个贡院前,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风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钉在那位唱榜书吏的身上。 所有人的心跳,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书吏清了清嗓子,那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手,用手指着卷宗上的第一个名字。 案首。 一县魁首,无上的荣耀。 在所有人看来,这个名字已经没有悬念。必然是县学里某位声名在外的才子。县尊大人将周然放在第三,或许只是为了平衡各方,不想让周家显得太过扎眼。 念出这个名字,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人们依旧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那书吏,终于张开了嘴。 第二十章 案首?是他?这天要塌了! 唱榜书吏那高亢的声音,在念完第二名后,戛然而止。 整个贡院前,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风停了,树叶不动了,连天上流云的影子,都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数千双眼睛,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洪流,死死地烧在那位山羊胡书吏的身上,烧在他那张即将开合的嘴上。 周然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甚至能感受到背后投来的无数道羡慕、嫉妒、敬畏的目光。 他微微挺直了胸膛,理了理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皱。 第三名,已经足够了。 足够将那个乡野村夫,那个只会睡觉的骗子,彻底踩进烂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他嘴角的笑意,恰到好处,既有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又不失世家子弟的谦逊从容。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最后一次投向了不远处那群失魂落魄的苏家村众人。 他看见了,那个叫王氏的妇人,已经捂着脸,在无声地抽泣。 他看见了,那个咋咋呼呼的泼妇邹氏,此刻像一只被霜打了的鹌鹑,蔫头耷脑。 他看见了,那个老塾师,呆呆地望着红榜,浑浊的老眼里,满是信念崩塌后的空洞。 真是一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啊。 周然收回目光,准备接受属于他的荣耀,然后在一片恭贺声中,优雅地离去。 苏家村众人,已经彻底沉入了绝望的深海。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之前吹得有多高,现在摔得就有多惨。 他们甚至不敢去看周围人投来的,那些毫不掩饰的、看笑话的眼神。 邹氏死死咬着牙,指甲掐进了手心,她宁愿此刻地上裂开一道缝,让她钻进去。 王氏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她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不该逼着儿子来受这份罪,遭这份羞辱。 李先生长叹一声,佝偻的身子又弯了几分。 他错了。 他真的错了。 这世上,终究没有一步登天的奇迹。读书,还是要靠十年寒窗的苦功啊。 那唱榜书吏,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那一声轻咳,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擂鼓。 他将手中的卷宗,郑重其事地举到了胸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炸出来的! “本科童生试,经主考官、县尊大人亲定——”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周然的嘴角,不自觉地又上扬了几分。 苏家村众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听。 书吏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山羊胡都跟着抖了三抖,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声音,吼出了那至高无上的两个字! “——案首!” 短暂的停顿,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苏!辰!” 最后两个字,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铺垫,就这么赤裸裸地、野蛮地、用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砸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贡院前的广场上,轰然炸响!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周然那完美的笑容,僵住了。 王氏捂脸的动作,停住了。 邹氏低垂的脑袋,定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幅无声的、荒诞的画卷。 这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下一刻,山崩海啸般的哗然,瞬间引爆了全场! “什么?!” “我……我没听错吧?他念的是谁?!” “苏辰?哪个苏辰?!” “就是苏家村那个!那个在考场里睡觉的!” “案首?!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是案首!” “假的吧!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不可能!” 议论声、质疑声、惊呼声、倒抽冷气的声音,汇成了一股要把天都掀翻的巨大声浪。 整个贡院前,彻底疯了! 周然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寸寸碎裂。 就像一只精美的瓷瓶,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中,连带着他所有的骄傲、自信、优越感,都化为了满地的齑粉。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涨红到煞白,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不……”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这两个词,在他脑子里疯狂地尖叫,盘旋,撞击着他的颅骨,震得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十六年的寒窗苦读。 三代人的殷切期盼。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精心准备的策论,他志在必得的荣耀…… 在“案首苏辰”这四个字面前,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荒诞绝伦的笑话! 他输了。 输给了那个他最看不起的废物,那个只会睡觉的骗子。 而且,是以一种他最无法接受的方式,被碾压得体无完气。 他精心构建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而在另一边。 苏家村众人,还保持着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他们像是被雷劈傻了,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还是邹氏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面巨大的红榜,盯着榜首那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苏辰。 真的是苏辰! “啊——!!!” 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从邹氏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之尖利,甚至盖过了全场的喧哗。 她一把推开身边的王氏,像一头发了疯的母老虎,双手叉腰,仰天狂笑! “哈哈哈哈!听见没!你们都听见没!” 她指着周家的方向,指着所有刚才嘲笑过他们的人,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案首!我们家辰儿是案首!” “你们这帮有眼无珠的东西!现在傻眼了吧!哈哈哈哈!” 王氏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也终于回过神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红榜,那决堤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只是这一次,是滚烫的、喜悦的泪水。 “我的辰儿……我的辰儿……”她捂着嘴,喜极而泣,激动得浑身发抖。 李先生那张老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他嘴里喃喃自语:“苍天有眼!圣人显灵!老夫……老夫没有看错人!没有看错人啊!” 村长苏大强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咧着嘴,嘿嘿地傻笑。 这惊天动地的反转,让所有人都看傻了。 周维安那张威严的脸,早已黑如锅底。他死死盯着那面红榜,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这一片沸腾与混乱之中,一个清亮而威严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县尊大人有令!” 一名衙役快步从贡院侧门走出,高声喝道。 全场瞬间安静了几分。 那衙役环视四周,朗声道:“本科案首何在?!”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开始四下里疯狂寻找。 对啊! 案首呢? 那个创造了这等奇迹的苏辰呢? 周然下意识地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怨毒、嫉妒和不甘的眼神,望向那个他之前一直注视的方向。 苏家村众人也猛地回头,脸上带着狂喜和骄傲,想要将他们的英雄迎接到这荣耀的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贡院门外,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一片斑驳的树影,在地上静静地躺着。 那个总是在睡觉的身影,那个刚刚震惊了全清河县的新科案首,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十一章 圣人梦中授课,尔等凡人岂懂! 那两个字,像两柄无形的重锤,一锤砸在了周然的天灵盖上,另一锤,则砸在了苏家村众人的心坎里。 只不过,一个砸得魂飞魄散,一个砸得心花怒放。 死寂。 如坟场般的死寂。 紧接着,这片死寂被一声尖锐到几乎能刺破耳膜的狂笑,撕了个粉碎! “哈哈……哈哈哈哈!” 邹氏,那个前一刻还蔫头耷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妇人,此刻猛地抬起头,一张脸因为极致的狂喜而扭曲,双眼瞪得溜圆,迸射出骇人的光芒。 她像一头压抑了太久的母狮,终于发出了胜利的咆哮。 “听见没!都听见没!” 她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王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人群最前面,双手往那水桶粗的腰上一叉,下巴抬得快要翘到天上去。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剐过周然父子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案首!我们家辰儿是案首!” “你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刚才不是笑得挺欢吗?再笑啊!怎么不笑了?!” 这番粗鄙却又酣畅淋漓的叫骂,像一盆滚油,瞬间点燃了整个广场。 人群彻底炸了! “天啊!真的是那个睡觉的小子!” “这……这怎么可能!他连书都不看,怎么考的案首?” “作弊!一定是作弊!”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尖叫起来。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老秀才立马吹胡子瞪眼地骂了回去:“你懂个屁!这叫糊名阅卷!县尊大人亲自监考,谁敢作弊?谁能作弊?” “就是!我看这才是真神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舆论的风向,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完成了惊天动地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周然呆呆地站着,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案首……苏辰…… 这两个词,像两只最恶毒的咒怨,在他脑子里反复回荡,撕咬着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莫名其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他身旁的周维安,那张精心保养的脸早已铁青一片。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羡慕和恭维,而是赤裸裸的嘲弄、讥讽和幸灾乐祸。 他周家,在今天,在整个清河县父老乡亲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周然失神地喃喃自语,身体摇摇欲坠。 另一边,苏家村的阵营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王氏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她看着红榜最顶端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她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喜悦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溢出,滚烫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的辰儿……我的辰儿是案首……” 李先生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浑身颤抖,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抓住村长的胳膊,语无伦次。 “文曲星!是文曲星下凡啊!老夫……老夫此生无憾了!无憾了啊!” 村长苏大强咧着嘴,嘿嘿地傻笑着,口水流到了嘴角都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那边的邹氏,又有了新动作。 她在一片喧哗中,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传道授业般的庄严口吻,对着周围所有投来好奇目光的人,大声宣布: “我就说!我就说我们家辰儿考试费枕头!你们还不信!” 她得意地一拍大腿,声音响彻云霄。 “这叫圣人梦中授课,尔等凡夫俗子岂能明白!” “圣人梦中授课”! 这八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 对啊! 这就说得通了! 难怪他能在考场上呼呼大睡! 难怪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在用凡人的法子读书!人家是在梦里,由圣人亲自开小灶! 这等境界,这等机缘,简直闻所未闻! 一时间,所有人看向苏家村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羡慕,甚至带着一丝朝圣般的狂热。 邹氏看着众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表情,心中得意到了极点,她还想再说几句,却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哎哟……” 她惊呼一声,两眼一翻,竟是太过激动,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哎!大娘!” “快!快掐人中!” 苏家村众人顿时手忙脚乱,现场的混乱达到了顶峰。 就在这片乱局之中,县衙侧门再次快步走出两名衙役。 为首一人,正是县令刘文远身边的亲随。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运足了中气,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 “县尊大人有令!”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那亲随目光如电,扫视全场,脸上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激动和敬意,朗声宣布: “本科案首苏辰,文采惊世,策论济国!实乃我清河百年不遇之麒麟才子!” “大人决定,破格为其举行‘簪花游街’之礼,以彰其才,以励后学!” “簪花游街”! 轰! 人群再一次被引爆! 这可是只有府试、院试的案首,才有可能获得的殊荣!县尊大人竟然为一个童生试的案首,破格举行此等大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嘉奖了! 这是官方最高规格的认证!是把“苏辰”这两个字,彻底捧上了神坛! 所有关于作弊的谣言,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周维安听到这句话,身体猛地一震,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完了。 彻底完了。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周家和他那个引以为傲的儿子,将彻底沦为这位新科案首光环之下,最可悲、最可笑的垫脚石。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一把抓住还在失魂落魄的周然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在一片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钻进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仓皇离去,像一只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贡院前,仪仗已经开始集结。 红毯铺地,鼓乐齐备,两排衙役手持彩旗,威风凛凛。 一名吏员,手捧着一朵用金线缠绕的大红花,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所有人的热情都被调动到了最高点,他们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想要一睹这位“梦中受圣人教诲”的传奇案首的真容。 那名县令亲随,再次高声喝问,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新科案首,苏辰何在?!” 这一声问,让狂喜中的苏家村众人,猛地回过神来。 王氏擦干眼泪,李先生停止了大笑,刚被掐醒的邹氏也顾不上头晕。 对啊! 辰儿呢? 那个创造了这一切奇迹的中心人物,他人呢?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汇聚到了贡院门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之下。 那里,依旧是空空如也。 只有夏日的微风,吹拂着几片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第二十二章 你们找案首,关我睡觉什么事? 那一声“新科案首,苏辰何在”的喝问,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苏家村众人狂喜的火焰上。 喜悦的表情,僵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对啊! 辰儿呢? 王氏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她猛地扭头四下张望,眼神里全是慌乱。 “辰儿!辰儿!” “刚才……刚才不还在那树底下睡觉吗?”邹氏也傻眼了,她伸长了脖子,使劲往老槐树的方向瞅,可那里除了几个看热闹的闲人,哪有苏辰的影子。 李先生一拍大腿,急得团团转:“哎呀!这孩子!这等光宗耀祖的时刻,他跑哪儿去了!” 贡院前的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这边,是锣鼓喧天,仪仗齐备,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就等着英雄登场,接受万众瞩目。 那边,是英雄的亲友团,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扯着嗓子呼喊着英雄的名字。 而英雄本人,不知所踪。 县令的那位亲随,站在高台上,脸上的表情从激动,到疑惑,再到一丝尴尬。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应声,只好又运足了气,高声喊道:“县尊大人有令!全城寻访新科案首苏辰!寻到者,赏银十两!”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 十两银子! 这都够寻常人家好吃好喝大半年了! “找!赶紧找!” “案首大人是不是去哪家酒楼喝酒了?” “我猜是去书铺买书了!” 一时间,整个清河县城,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寻找案首”大行动。 衙役们分成了十几队,拿着苏辰的画像(临时找画师根据苏家村人的描述画的,画得歪歪扭扭),冲进了县城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茶馆、书铺。 “老板!见过这个人没有?新科案首!” “小二!有没有一个十六七岁,长得白白净净,可能在打瞌睡的少年来过?” 苏家村众人更是急疯了。 王氏急得直掉眼泪,拉着村长哽咽道:“大强哥,这可咋办啊?辰儿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弟妹你放心!这青天白日的,能出啥事!”村长苏大强嘴上安慰着,心里也直打鼓,领着村里几个后生,专往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找。 邹氏则发挥了她的大嗓门优势,一边找一边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找谁。 “辰儿!我的好侄儿!你在哪儿啊!快出来吧!县太爷要给你戴大红花游街啦!” 这消息,比长了翅膀还快,迅速传遍了清河县的每一个角落。 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听说了吗?新科案首,放了榜就丢了!” “我听的版本是,那苏案首文曲星下凡,考完试,功德圆满,直接白日飞升了!”一个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 “不对不对,我隔壁三舅姥爷的儿子的同窗说,是天上的仙女看上了苏案首的才华,把他接回天上当女婿去了!” “新科案首神秘失踪”的故事,被添油加醋,演绎出了十几个光怪陆离的版本。 苏辰的形象,在老百姓的口中,越发地神秘,越发地传奇。 …… 周府。 “砰!”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瓶,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周然双眼赤红,像一头困兽,在华丽的书房里来回踱步,胸口剧烈地起伏。 “跑了……他一定是心虚跑了!” 他死死抓住这个念头,仿佛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一定是作弊了!现在怕县尊大人当面考校,所以连夜潜逃了!对!一定是这样!” 周维安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听着儿子这番自我安慰的话,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一个管家匆匆跑了进来,低声道:“老爷,少爷,外面都传疯了。县尊大人下令全城寻找那苏辰,还要为他簪花游街,仪仗队现在还在贡院门口等着呢。” 周然听到这话,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回头,面目狰狞。 “游街?他还想游街?他一个骗子,一个窃贼!他也配!” 周维安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而疲惫。 “够了,然儿。”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事已至此,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输了。” “我没输!”周然尖叫起来。 周维安缓缓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把他带回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出来。” …… 县衙后堂。 刘文远悠闲地品着茶,听着幕僚的汇报。 “大人,已经找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是不见苏案首的踪影。贡院那边,仪仗队和看热闹的百姓都还等着呢,您看……” 幕僚忧心忡忡,生怕县尊大人动怒。 毕竟,这等于是新科案首,当众打了县尊大人的脸。 谁知,刘文远放下茶杯,非但没有半点怒气,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有趣,有趣至极啊。” 幕僚一愣:“大人,这……” 刘文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抚须笑道: “他人求官,如过江之鲫;此子避名,如避蛇蝎。”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欣赏。 “本官为官半生,未尝见此等妙人!” 幕僚彻底懵了。 还能……还能这么解释? 自家大人对这苏辰的滤镜,是不是厚得有点离谱了? 这哪里是避功名如蛇蝎,这分明就是不懂事,不识抬举啊! 可看着县尊大人那副觅得知音的愉悦表情,他只能把这番话,死死地咽回肚子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日头,渐渐偏西。 全城寻人的热情,也慢慢冷却了下来。 所有人都找累了,找乏了,几乎要放弃了。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巡查城南犄角旮旯的衙役,名叫张三的,感觉肚子一阵翻江倒海。 他捂着肚子,左右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座破破烂烂的城隍庙。 那庙宇年久失修,墙倒屋塌,香火早就断了,平时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 “真是个好地方。” 张三嘀咕了一句,提着裤腰带就钻了进去。 他绕到庙宇的后墙根,这里堆着一大堆干枯的稻草,大概是以前哪个乞丐用来过冬的。 稻草堆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干草香气。 张三刚解开裤腰带,就听见那草堆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极有节奏的声音。 “呼……呼……” 他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没错,是鼾声! 这荒郊野岭的,谁在草堆里睡觉? 张三心里犯嘀咕,他今天找那个失踪的案首,腿都快跑断了,心里正憋着火呢。 他皱着眉,走上前去,伸出脚,踢了踢那草堆。 “喂!谁在里面?出来!” 草堆动了动,那鼾声停了一下,随即又响了起来,还翻了个身,似乎睡得更沉了。 “嘿!还挺横!” 张三来了脾气,他伸手拨开最上面的稻草。 稻草之下,一个少年正裹着一件青色的外衫,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他脸上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嘴角甚至挂着一滴晶莹的口水,似乎正做着什么美梦。 张三看着这张脸,先是觉得有点眼熟,随即,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道雷劈了下来。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画像,凑到少年脸前,仔仔细细地比对。 眉毛,像。 鼻子,像。 嘴巴,也像! 就是……就是这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德行,跟画像上那股子“文气”不太搭。 张三的手,开始哆嗦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推了推那少年。 “喂……喂……这位公子,你……你可是叫……苏辰?” 那少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嘴里嘟囔了一句梦话。 “别吵……打打杀杀的……多累啊……让我再睡会儿……” 张三:“……” 他看着眼前这张睡得红光满面的脸,又看了看自己跑得快要冒烟的双腿,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感觉,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全城出动,闹得天翻地覆,找了一整天的新科案首…… 居然他娘的…… 在这里的草堆里…… 睡觉?! 第二十三章 睡梦领赏,名场面诞生 衙役张三看着草堆里睡得人事不省的少年,又看了看自己快要跑断的双腿,一股巨大的荒谬感直冲天灵盖。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全城出动,锣鼓喧天,上至县尊大人,下至贩夫走卒,闹腾了一整天要找的传奇案首…… 居然他娘的,在这破庙的草堆里,睡得跟头猪一样! “喂!醒醒!苏案首!醒醒啊!” 张三连推带晃,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苏辰烦躁地哼唧了两声,把脸往稻草深处埋了埋,含糊不清地嘟囔:“别闹……孔夫子刚讲到‘礼’……让我听完……” 张三:“……” 还孔夫子!我他娘的现在就是阎王爷,也得把你从这儿给勾出去! 他一咬牙,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直接上手,连拉带拽地把苏辰从那温暖的草窝里给拖了出来。 “哎哟!干嘛呀你!” 苏辰被拽得一个趔趄,总算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这个满头大汗的衙役,一脸的起床气。 “谁啊你?知不知道打扰人睡觉,是要遭天谴的?” 张三快哭了。 “我的爷!我的案首大人!您可算醒了!全城的人都快找您找疯了!” “案首?”苏辰揉了揉眼睛,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什么案首?你们找案首,关我睡觉什么事?” 张三彻底没脾气了。 他指了指贡院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您就是案首啊!童生试第一名!县尊大人要给您簪花游街,仪仗队都等了大半天了!” 苏辰愣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枯黄的稻草。 脑子里,一些模糊的片段开始闪回。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好像是去考了个试,然后在考场里睡了一觉。 “哦。” 苏辰应了一声,然后,当着张三的面,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哈欠,眼泪都飙了出来。 “那……走吧。” 他那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能再次倒地睡过去的样子,让张三感觉自己的心好累。 …… 贡院前。 人群的热情,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仪仗队的衙役们,一个个站得腿都麻了。 那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也无聊地用蹄子刨着地。 县令刘文远坐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端着茶杯,神情倒是依旧淡定自若。 就在众人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人群后方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 “找到了!案首大人找到了!” 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齐刷刷地扭头望去。 只见两名衙役,几乎是架着一个少年,正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过来。 百姓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道好奇、敬畏、期待的目光,聚焦在了那个身影上。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想象中的案首,应该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身着锦绣,满面春风。 可眼前的这位…… 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很别致地插着几根稻草。 一身青色的布衣,满是褶皱,衣角还沾着些许尘土。 最要命的是那张脸,睡眼惺忪,一脸的不耐烦,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眼屎,嘴巴正不受控制地张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这是案首? 这怎么看,都像是刚从哪个草垛里被抓出来的逃荒少年啊! “搞错了吧?这是苏案首?” “看他那样子,怎么跟没睡醒似的?” “天!我心中的文曲星形象,碎了……” 人群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苏家村众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王氏刚止住的眼泪,差点又急了出来。 邹氏张了张嘴,想喊一嗓子“圣人梦中授课,尔等凡人岂懂”,可看着苏辰这副尊容,那话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李先生的胡子抖了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苏辰被无数道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困。 好困。 床,我的床在哪里? 他被衙役半推半就地带到了高台之下。 台上的官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表情古怪。 按照流程,苏辰此刻应该立刻跪倒在地,山呼“学生叩见县尊大人”,然后发表一番感激涕零的获奖感言。 然而,苏辰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台上的刘文远,然后……又打了个哈欠。 那副样子,脸上就差明明白白写着六个大字:快点搞,我好困。 台上一名负责礼仪的官员,脸都绿了,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苏案首!见到县尊大人,为何不跪!” 苏辰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似乎没听清。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那个城隍庙里的草堆,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躺上去可舒服了。 全场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死寂。 所有人都替苏辰捏了一把冷汗。 这可是县尊大人!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如此失仪,这案首的功名,怕不是要被当场剥夺了! 就在这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高台之上,县令刘文远,非但没有半分怒气,反而“哈哈”一声,大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亲自走下了台阶! 这一举动,让所有官员都大惊失色。 县尊大人,竟然亲自走下高台,去迎接一个无礼的童生! 刘文远走到苏辰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看着他头发上的稻草,看着他脸上的倦意,看着他那双清澈却又充满着“赶紧完事”的眼神。 刘文远眼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郁。 好! 好一个赤子之心! 视功名如浮云,视礼法如无物!这等心性,这等风骨,绝非凡品! 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庸才,见到本官,哪个不是诚惶诚恐,极尽谄媚? 唯有此子,率性而为,不为外物所动!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好,好一个苏辰!”刘文远朗声笑道,声音里满是赞许。 他从旁边吏员颤抖着手捧着的托盘里,亲自拿起了那朵用金线缠绕,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案首大红花。 全场百姓,都屏住了呼吸。 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刘文远拿着红花,亲手为苏辰戴在了胸前。 就在花朵触碰到衣襟的那一瞬间,苏辰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点,像是要睡着了,然后又猛地惊醒。 他含含糊糊地,挤出了一句。 “谢了啊。” 那语气,随意得就像是邻居帮他递了根葱。 簪花礼成! 全场都在等待。 等待着这位传奇案首,在接受了县尊大人如此厚爱之后,会说出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感言。 李先生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苏辰开口,他就要带头高呼“苏案首文采盖世”。 邹氏也攥紧了拳头,准备随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苏辰揉了揉眼睛,总算清醒了一点。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中年大叔,又看了看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感觉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梦,回去继续自己的好梦。 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下,苏辰抬起头,看着县令刘文远,用一种极其真诚,极其困惑的语气,问出了那句足以载入清河县县志的千古名言: “那个……请问现在弄完了吗?”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要是完了,我可以回去补个觉了吗?” 第二十四章 老狐狸的算盘,这儿子得认! 周家的马车,几乎是逃回府邸的。 车轮碾过府门前的青石板,发出刺耳的、仓皇的声响,像是在尖叫。 厚重的府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外面所有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都隔绝在外。 可那股子深入骨髓的耻辱感,却像跗骨之蛆,跟着钻了进来,在华丽的府邸里弥漫开来。 周然失魂落魄地被仆人搀扶下车,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空洞无神。 “案首……苏辰……” 他嘴里,还在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名字。 周维安一言不发,脸色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他大步流星,径直走向书房,身上散发出的寒气,让周围的仆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然浑浑噩噩地跟在后面,一脚踏入书房的门槛。 他还没站稳。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他整个人都旋转了半圈,一头撞在旁边的书架上,哗啦啦地掉下来好几本线装书。 火辣辣的疼痛,从脸颊上炸开。 周然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你打我?” 他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不解。从小到大,他都是周家的骄傲,是父亲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何曾受过这等对待。 周维安指着他的鼻子,胸口剧烈地起伏,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全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失望。 “打你?我恨不得打死你这个废物!”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周然被打懵了,也被骂懵了。他梗着脖子,红着眼眶争辩道:“我怎么了?我考了第三名!我是中了前三甲的!” “第三名?”周维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怒极反笑,“哈哈,第三名!你好大的功劳啊!” 他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你那第三名,是踩着我们周家的脸考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清河县都在看我们周家的笑话!说我们周家有眼无珠,把一颗夜明珠当成鱼眼珠子给扔了!” “说你周然,就是个跳梁小丑,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垫脚石!” 周维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 他每说一句,周然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这些话,比那一巴掌,更让他难堪,更让他痛苦。 骂了许久,周维安胸中的那股恶气,似乎终于吐出去了大半。 他停下脚步,缓缓地坐回太师椅,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周维安闭上眼睛,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那极有节奏的“笃笃”声,像重锤敲在周然的心上。 这个叱咤清河县商界半生的男人,正在用他那商人独有的、冷酷的方式,迅速剥离情绪,复盘整件事的利弊得失。 许久,他睁开了眼。 眼中的怒火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精明而锐利的寒光。 “然儿。”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冷静。 “你现在,把今天,不,是把从那个苏辰回到苏家村开始的所有事情,都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一遍。一个细节都不要漏。” 周然虽然心中不服,但还是不敢违逆父亲的命令。 他抽抽搭搭地,将自己听来的那些传闻,从“梦中论道”折服李先生,到“装神弄鬼”解决村民纠纷,再到今天考场上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得颠三倒四,充满了主观的偏见和不屑。 可周维安,却听得异常认真。 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敲击桌面的手指,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当周然说到苏辰在贡院门口,当着全城百姓和县尊大人的面,问出那句“可以回去补个觉了吗”的时候。 周维安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周然说完,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 “呵……” 周维安忽然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看着自己这个还沉浸在个人荣辱里的儿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 “蠢货。”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 周然茫然地抬起头:“明白什么?” 周维安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声音悠远。 “第一,考场酣睡,却能作出惊世文章,拿下案首。这说明什么?说明此子之才学,已经远超我等的认知范畴,不能以常理度之。” “第二,面对县尊大人的亲自簪花,万众瞩目的无上荣耀,他心心念念的,却只是回去睡觉。这又说明什么?” 周维安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周然。 “说明功名利禄在他眼中,根本一文不值!他所求的,是更高层次的东西!这等心性,这等胸襟,是你我能比的吗?” 周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维安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像是在宣判。 “愚蠢!你以为你是在打压一个乡下穷小子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周然的灵魂上! “你是在与一位未来的巨擘为敌!我们周家,差点就毁在你这双势利眼上!” 周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未来的……巨擘? 这个评价,从他一向眼高于顶的父亲口中说出,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不可能……他就是个骗子……他……” “住口!”周维安厉声喝断了他,“事到如今,你还在自欺欺人!” “我周维安纵横商场半生,最信奉的就是价值!十六年前,他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对周家毫无价值,所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弃之如敝履。” “可现在,他展现出了惊天的价值!他是一座还未被挖掘的金矿!是一支能让周家一飞冲天的潜力股!” “而你!我的好儿子!”周维安指着他,脸上满是痛心疾首,“你不仅没能发现这座金矿,反而拿着锄头,想把它给填上!你甚至还上赶着,给所有想来挖矿的人,当了回免费的向导,告诉他们这里有宝藏!” 这番比喻,粗俗,却又无比精准。 周然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他终于明白了。 他输了,不是输在才学上,而是输在了格局和眼光上。 他看到的是一个抢了自己身份的乡下小子,而他父亲看到的,是一个能给周家带来无尽利益的“麒麟才子”。 周维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既然是我们周家有眼无珠,丢掉了这颗明珠,那现在,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给捡回来!” 他抬起头,看向周然,下达了命令。 “从今天起,收起你那可笑的骄傲。见到苏辰,你要像见到长辈一样恭敬!不,比见到我还要恭敬!” “什么?”周然失声叫道,“父亲!你要我去讨好那个泥腿子?我做不到!” “由不得你!”周维天一拍扶手,声音不容置疑,“这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们周家百年基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原本阴沉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和善的笑容。 “管家!”他朝门外喊道。 管家立刻推门而入,躬身道:“老爷。” 周维安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吩咐道: “立刻去库房,把我珍藏的那支三百年的老山参,还有那对前朝的玉如意,全都打包好!” “备上最好的马车!” 管家一愣,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这是要……送给哪位贵人?” 周维安背着手,望向苏家村的方向,眼中那属于商人的精光,闪烁到了极致。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去苏家村。” “我,要亲自登门,去认回我的……亲生儿子!” 第二十五章 衣锦还乡,全村荣耀 县令刘文远是个讲究人。 他不仅要赏,还要赏得风风光光,赏得人尽皆知。 于是,苏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回去补觉的机会。 他被几个衙役七手八脚地“伺候”着,骑上了一匹他这辈子见过最高大的马。 那马披红挂彩,神气十足,可苏辰坐在上面,却像是挂在衣架上的一件湿衣服,摇摇欲坠,随时都能滑下去。 胸前那朵大红花,沉甸甸的,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苏案首,您坐稳了!” 旁边一个衙役满脸堆笑,殷勤地牵着缰绳。 “起驾——回乡——!” 随着一声高亢的吆喝,锣鼓声再次震天响起。 一队衙役在前面鸣锣开道,后面还跟着两个吹唢呐的,那调子吹得又高又亮,方圆几里地都能听见。 苏辰被这噪音吵得脑仁疼,他耷拉着眼皮,身体随着马背的颠簸有节奏地晃动着。 一下,两下…… 这节奏,还挺催眠。 他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一点一点的,差点就直接在马背上睡了过去。 从县城到苏家村,不过几里路,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还没看见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一阵比县城里还要响亮十倍的鞭炮声,就“噼里啪啦”地炸响了! 那动静,跟过年似的,不,比过年还热闹! 苏辰被惊得一个激灵,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抬眼望去,整个人都傻了。 只见村口的大路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苏家村,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太,下至刚会走路的奶娃娃,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出来了! 他们伸长了脖子,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正眼巴巴地望着这边。 村长苏大强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挂点燃的万响大地红,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开了花。 李先生站在他旁边,激动得老脸通红,那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要不是村长扶着,他估计能当场乐得躺地上。 “回来了!回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整个苏家村,瞬间就炸了! “是辰儿!是我们家辰儿!”王氏拨开人群,哭着笑着就冲了过来,她看着马背上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的儿啊!你可给娘长脸了!” 邹氏紧随其后,她叉着腰,嗓门比那唢呐还亮。 “都看见没!这就是案首!我们老苏家的文曲星!” 她那副与有荣焉的得意劲儿,就好像案首是她自己考上的一样。 苏辰被这阵仗搞得手足无措,他僵在马背上,看着一张张激动到扭曲的脸,感觉自己像是被围观的猴子。 “下马,快,快让案首大人下马!”村长苏大强扔掉手里的炮仗杆子,亲自跑过来,想扶苏辰下马。 那几名护送的衙役哪敢让村民动手,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苏辰从马背上“请”了下来。 苏辰双脚刚一沾地,就被热情的村民们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辰哥儿,你可真行!” “苏案首,以后可得提携提携我们啊!” “沾沾文气,沾沾文曲星的文气!” 一张张淳朴的脸,一句句滚烫的话,往他身上涌来。 苏辰脑子嗡嗡作响,他现在只想找个缝钻进去。 李先生分开人群,颤颤巍巍地走到苏辰面前,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学生,浑浊的老眼里,泪光闪烁。 “好!好啊!” 他重重地拍了拍苏辰的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 “老夫就知道!老夫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苏家村的祖坟,这是冒青烟了啊!是冲天的青烟啊!” 就在这一片喧闹和狂喜之中,一个身影,默默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是苏昂。 他今天也去放榜现场了,也亲眼见证了那石破天惊的一幕。 从贡院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此刻,他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心,身披红花,享受着无上荣耀的苏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曾几何时,他才是村里同辈人中最出色的那个。 他看不起这个从城里回来的堂弟,觉得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个只会睡觉的废物。 可现在,现实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人家不是废物,人家是天上的文曲星。 自己在他面前,连萤火之光都算不上。 巨大的失落和挫败感之后,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深吸一口气,拨开挡在身前的人,走到了苏辰面前。 全村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苏昂,他们都知道,这兄弟俩以前可不怎么对付。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昂站直了身体,对着苏辰,深深地、郑重地,弯腰作了一个揖。 “辰弟。” 他抬起头,目光无比真诚,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半分嫉妒和不服。 “以前,是哥有眼不识泰山。” “你……你才是我们苏家真正的麒麟儿!” 这一拜,这一声“麒麟儿”,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代表着,苏昂,这个曾经苏家村年轻一辈的翘楚,彻底地、心服口服地,向苏辰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这也标志着,苏辰在苏家村,在整个苏氏宗族内部,地位彻底巩固,再无人敢有半分不敬! 旁边一个跟苏昂关系不错的年轻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嘀咕:“昂哥,你……” 苏昂转过头,看着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释然。 “以前是我瞎了眼。”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咱们这位辰弟,压根就不是池中物,他是天上的龙!” “轰”的一声,人群再次沸腾! “说得好!” “昂哥说得对!辰哥儿就是天上的龙!” 邹氏更是得意地一拍大腿,感觉苏昂这句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苏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脑子更乱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只挤出两个字。 “哦……好。” 他现在什么麒麟,什么龙,都不关心。 他只想睡觉。 他拨开人群,对着王氏和村长说道:“娘,村长叔,我……我有点累,想先回去歇会儿。” “对对对!看我们这脑子!”村长一拍脑门,“案首大人累了一天了,快,快让案首大人回家休息!” 众人连忙让开一条路。 苏辰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家那个小小的院子。 他一把推开自己房间的门,那张熟悉的、硬邦邦的木板床,此刻在他眼里,简直比龙床还要亲切。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他反手就准备把房门给关上,彻底隔绝外面的一切喧闹。 可就在他门板即将合上的那一瞬间。 “铛——铛——铛——” 村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锣声。 紧接着,一个尖细的、带着官腔的嗓音,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地传了过来。 “清河县周府,前来拜见苏案首——!” 院子里,正准备张罗着杀鸡宰羊庆祝的苏家村众人,全都愣住了。 周府? 哪个周府? 苏辰关门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他皱了皱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麻烦,好像才刚刚开始。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扭头,望向村口。 只见一辆装饰得无比华丽的马车,在四名高大家丁的护卫下,正缓缓地、不容拒绝地,驶进了苏家村的泥土路。 第二十六章 罪人周维安,登门请罪! 那一声尖细悠长的唱喏,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苏家村沸腾的喜庆气氛。 “清河县周府,前来拜见苏案首——!” 院子里,正准备杀鸡宰羊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村长苏大强端着一碗酒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李先生刚刚捋顺的山羊胡,又被他自己惊得揪下两根。 所有村民脸上的笑容,都像是被寒风吹过,瞬间凝固,然后迅速转为疑惑、警惕,最后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周府? 哪个周府?整个清河县,除了那个刚刚丢了大脸的周家,还能有哪个周府! 他们来干什么? 放榜的时候没羞辱够,现在追到村里来找麻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上紧了弦的弓箭,齐刷刷地射向村口。 那辆华丽的马车,与苏家村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显得格格不入。车厢是用上好的楠木打造的,车壁上雕着繁复的花纹,在夕阳下泛着油润的光泽,就连拉车的马,都比村里最壮的牛还要高大,神气活现。 这辆马车,就像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贵妇,误入了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农夫之中,每一寸都散发着“我跟你们不一样”的傲慢。 “他娘的!还敢来!” 一个年轻的村民,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顿,唾了一口。 “真当我们苏家村没人了是吧!” “走!去看看!要是敢对辰哥儿不敬,今天就让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村民们自发地动了起来,男人们抄起了手边的扁担、锄头,女人们则双手叉腰,簇拥着挡在了苏家小院的门口,瞬间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那阵势,如临大敌。 苏辰关门的手停住了。 他皱着眉,外面的吵嚷让他刚刚酝酿出来的睡意,跑了个精光。 他现在只想清净,可麻烦却像闻着腥味的猫,一桩接着一桩地找上门来。 院子里的王氏,脸色发白,她紧紧抓住村长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大强哥,他们……他们不会是来报复辰儿的吧?” “弟妹你放心!”苏大强把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沉声道,“有我们苏家村的爷们在,谁也别想动辰哥儿一根汗毛!”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那华丽马车的车门,缓缓打开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以为会看到周然那张怨毒的脸。 可走下来的,却是一个身着暗色锦袍,面容精明,保养得极好的中年男人。 正是周家家主,周维安。 他下了车,却没有立刻走向人群,而是先转身,对着跟车的四名高大家丁,挥了挥手。 “你们,退到村口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那几名家丁虽然面露疑色,但还是躬身领命,牵着马车,退到了远处。 这个举动,让原本怒气冲冲的村民们,都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示弱? 周维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手持“凶器”,满脸敌意的村民。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富家翁的倨傲,更没有被冒犯的怒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谦卑的、带着一丝讨好意味的笑容。 他朝着人群,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个长揖。 “各位苏家村的父老乡亲,在下周维安,有礼了。” 他的声音沉稳,态度恭敬,与周然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邹氏可不管他这一套,她作为苏辰最坚定的“守护者”,第一个站了出来。 她双手往腰上一叉,下巴一抬,摆出了吵架的标准姿势。 “周老爷?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可当不起您这一拜!”她的声音又尖又亮,“你儿子在贡院门口是怎么说我们辰儿的,我们可都听得真真切切!现在带着这么大的阵仗来我们村,是想干什么?接着来羞辱我们吗?” 这番话,问出了所有村民的心声。 面对这毫不客气的质问,周维安非但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些,甚至带着一丝愧疚。 “这位大嫂说的是,说得对!” 他再次拱手,态度诚恳至极。 “犬子无状,口出狂言,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管教不严,是我的错!” “我今天来,不是来找麻烦的,正是为了此事,特地登门,向苏案首,向各位乡亲,赔罪来的!” 赔罪? 这两个字,像两颗石头丢进了平静的水塘,在村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清河县谁不知道,周家财大气粗,周维安更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现在,他竟然说,要来给一个农家小子赔罪?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周维安看着众人将信将疑的表情,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不再多言,迈开步子,独自一人,缓缓地朝着苏家小院的门口走来。 围堵的村民,在他谦恭的态度下,竟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终于,他走到了那扇斑驳的木门前。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院内,然后整理了一下衣冠,仿佛接下来要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用一种清晰、洪亮,却又充满了忏悔的语气,朝着院内高声喊道: “罪人周维安,诚心前来,求见苏案首一面!” 罪人! 他竟然自称“罪人”! 轰! 这两个字,比“案首”那两个字带来的冲击力还要巨大! 所有村民都傻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个富甲一方的周家家主,竟然当着全村人的面,自称罪人,只为求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已经不是赔罪了! 这是把自己的脸面,狠狠地撕下来,扔在地上,再用脚踩上几下啊! 苏辰房门内的那条缝隙里,他那张昏昏欲睡的脸,也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 他听到了。 罪人?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就在全场陷入死寂,所有人都被周维安这石破天惊的一手给镇住的时候。 一个身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老虎,猛地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是邹氏! 她刚才也被那声“罪人”给喊懵了,但她反应最快! 管你什么罪人好人,想打扰我大侄子睡觉,门都没有! “砰”的一声,她直接把院门从里面拉开,然后自己像一尊门神一样,往门口一站,用她那水桶粗的腰身,把整个门堵得严严实实。 她抬起下巴,瞪着周维安,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了。 “见什么见!” “我们家辰儿考了一天,累了!乏了!现在正在梦里跟圣人读书呢!” “有什么事,跟我说!天大的事,也等我们家案首睡醒了再说!” 第二十七章 当初扔得有多狠,现在脸就有多 周维安那一声“罪人”,喊得是情真意切,荡气回肠。 可邹氏的回应,就像一记响亮的大耳光,直接抽在了他那张精心准备的“忏悔”面具上。 整个苏家小院门口,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邹氏,这个平日里最爱东家长西家短的妇人,此刻像一头被惹怒的母狮,用她壮硕的身躯,将那扇破旧的院门堵得密不透风。 她的眼神,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地扎在周维安的脸上。 周维安脸上的谦卑笑容,僵住了。 他纵横商场半生,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没应付过。可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农村妇人,用这种近乎粗野的方式,当众顶了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维持住自己的风度。 “这位大嫂,在下……” “谁是你大嫂!”邹氏眉毛一横,直接打断了他,“别跟我攀亲戚,我们苏家村的穷亲戚,你们周家可看不上!” 她往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维安的锦袍上。 “罪人?周老爷,您可真是折煞我们这些泥腿子了!” 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充满了辛辣的嘲讽。 “我倒想问问您,十六年前,是谁派人开着大马车,把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娃,像扔一只没人要的病猫一样,扔回我们苏家村的?” “那时候,你怎么不自称罪人啊?”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周维安心里。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分。 邹氏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一串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 “我可还记着呢!那天风有多大,雨有多冷!我们弟妹抱着辰儿,哭得差点断了气!她想去你们周家问个明白,可你们周家的大门呢?跟皇宫似的,她连门槛都摸不着!” “那时候,你们周家的管家是怎么说的?他说,一个乡下女人,也配踏进周家的门?脏!” “那时候,你们周老爷怎么不出来主持公道,自称罪人啊?” 周围的村民们,听得是义愤填膺。 王氏的遭遇,村里人都看在眼里。这些年,她一个人拉扯孩子,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头。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周家! “说得好!”人群里,一个年轻后生忍不住吼了一声。 “就是!当初干什么去了!” 周维安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没想到,这个妇人的记性这么好,嘴皮子这么利索,把陈年旧账翻得一清二楚,让他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还有你那个金尊玉贵的宝贝儿子!”邹氏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声音又拔高了八度。 “今天在贡院门口,他是怎么说我们辰儿的?啊?全城的人都听见了!” “他说我们辰儿是窃贼!是骗子!说我们苏家村是穷山恶水的泥潭!” “怎么着?当初嫌我们是泥,把我们辰儿这颗珠子给扔了。现在发现这珠子自己会发光,还是颗能照亮你们周家门楣的夜明珠,又想舔着脸,上赶着来捡回去了?” 这番话,说得又俗又狠,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维安的脸上。 他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成了猪肝色。 “我们苏家村是穷!我们是泥腿子!”邹氏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周围所有村民,“可我们穷得有骨气!我们知道谁对我们好,谁把我们当人看!” “不像你们周家,嫌贫爱富,捧高踩低!看见我们辰儿没出息,就一脚踹开!看见我们辰儿中了案首,就跟闻着味儿的狗一样凑上来!” “我呸!” 她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告诉你,周维安!晚了!” “我们苏家村的门,不好进!我们苏家的娃,也不是你们想扔就扔,想捡就捡的破烂货!” “想见我们家案首?可以啊!”邹氏下巴一扬,眼中满是鄙夷。 “先去我们苏家的祠堂,给你十六年前干的混账事,磕一百个响头!再去我弟妹面前,跪下认错!否则,今天你就是说破天,也别想见我们辰儿一面!” “滚!” “滚回你的清河县去!” 邹氏最后那个“滚”字,喊得是荡气回肠。 人群彻底被点燃了。 “滚!” “周家的人,滚出我们苏家村!” “我们不欢迎你!” 村民们的怒吼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周维安。 他带来的那两个家丁,早就吓得躲回了马车里,连头都不敢探。 周维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全村人的怒火,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被撕得粉碎。 他这辈子,从未如此狼狈,从未如此屈辱。 他想发火,可他不敢。 他想离开,可他不能。 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认回”苏辰这支潜力股。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那之前所有的铺垫,所有的算计,就全都白费了!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就在这嘈杂与混乱达到顶峰的时候。 “吱呀——” 一声轻响,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苏辰房间那扇紧闭的木门,被不耐烦地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苏辰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衣服也皱巴巴的,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印。 他眯缝着眼,扫视了一下院子门口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全场的怒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刚睡醒的少年身上。 邹氏脸上的怒火,瞬间化为了心疼和关切。 周维安的眼中,则爆发出了一阵狂喜和希望。 在万众瞩目之下,苏辰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飙了出来。 他看着院门口黑压压的人群,用一种极其不爽,极其困倦的语气,开口问道: “吵什么吵?”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被打扰睡眠的滔天怨气。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第二十八章 苏辰的“条件” 苏辰的声音不大。 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全场的怒火。 他那副刚睡醒的模样,那股子被打扰清梦的滔天怨气,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理直气壮。 以至于不管是义愤填膺的村民,还是准备好了一肚子说辞的周维安,都被他这一下给问懵了。 全场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邹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脸上的怒容瞬间化为护犊子的心疼,连忙转身。 “辰儿,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他们太吵,把你给吵醒了?” 她一边说,一边还狠狠地瞪了周维安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干的好事! 苏辰没理她,只是眯缝着眼,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那个衣着华贵,此刻正一脸错愕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但基本情况还是搞明白了。 又是周家的人。 真烦。 周维安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正主出来了!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再也顾不上跟邹氏这种妇人纠缠,连忙抓住这个机会,往前抢了两步,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混着悲痛与懊悔。 “辰儿……你……你就是苏辰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颤抖,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激动。 苏辰懒得回答,只是不耐烦地“嗯”了一声,那表情就差直接问“有屁快放”了。 周维安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的嫌弃,他向前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苏辰,却又在半空中停住,露出一副近乡情怯的模样。 “好,好孩子……长这么大了……” 他眼眶微微泛红,开始了他准备了一路的深情独白。 “为父……为父知道,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十六年前,是为父有眼无珠,听信了小人谗言,才铸成大错,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 “为父心中有愧,日夜难安啊!” 他这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捶胸顿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戏班子的老生在唱苦情戏。 苏家村的村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这老狐狸,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王氏站在院子里,听着这番话,眼圈也红了,十六年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 周维安见状,知道火候到了,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恳切。 “辰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你打我,骂我,为父都受着!绝无半句怨言!” “只要你肯跟为父回家,周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为父会请最好的先生教你,会为你铺好最光明的路!我们父子同心,将来必定能……” 他正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 “行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直接把他那长篇大论的“宏图伟业”给剪断了。 苏辰打断了他。 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太吵了。 而且,他困。 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人打发走,然后回去继续睡觉。 周维安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一张脸憋得通红。 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苏辰身上。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新晋的案首,这位苏家村的麒麟儿,会如何回应这份迟到了十六年的“父爱”。 李先生捋着胡子,心想,苏案首必会义正辞严,斥其虚伪,彰显读书人的风骨! 邹氏攥着拳头,心想,对!骂他!狠狠地骂!让他知道我们苏家不是好欺负的! 苏昂站在人群后方,目光复杂,他觉得,这或许是一个让周家大出血,为苏辰,也为苏家村争取巨大利益的机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辰又打了一个哈欠。 他看着眼前这个演得满头大汗的周维安,懒洋洋地开口了。 “想和解?” 周维安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想!想!为父做梦都想!” 他以为苏辰这是松口了。 “行啊。”苏辰的回答,干脆利落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周维安脸上的喜色更浓,他激动地搓着手:“好孩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为父能办到,什么都答应你!” 他已经准备好了,苏辰可能会要求他当众给王氏道歉,可能会要求周家摆宴席昭告全县,甚至可能会要求周然下跪认错。 这些,他都认了! 只要能把这颗夜明珠捡回来,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值! 苏辰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调调。 “以后,别来烦我。” 他顿了顿,特别补充了一句。 “尤其是我睡觉的时候。” 周维安:“……” 全场村民:“……” 所有人都傻了。 这算什么条件? 大家想象中的唇枪舌剑,道义之争,尊严之战,全都没有发生。 就这? 周维安感觉自己像是卯足了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张了张嘴,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就……就这个?” “还没完。” 苏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来了!正题肯定在这里! 周维安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知道,这第二个条件,恐怕才是真正的狮子大开口。 苏辰揉了揉眼睛,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措辞。 然后,他用一种仿佛在菜市场买菜的语气,极其随意地说道: “第二。” “看在你名义上是我爹的份上,我也不多要。” “拿一千两银子来。” 一千两!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周维安的心,反而落了地。 要钱就好! 商人最不怕的就是谈钱!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一千两虽然不少,但对他周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刚想满口答应,彰显自己的大度与诚意。 苏辰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这一千两,就当是你赔给我这十六年,在你们周家没睡好觉的精神损失费吧。” 精神损失费? 这是什么词? 没人听得懂。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理解这句话里,那深入骨髓的、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 羞辱!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我苏辰,跟你周维安,跟你周家,没有任何父子亲情可言! 所谓的和解,不是认祖归宗,不是父子团圆! 而是一笔交易! 一笔买断过去,从此两不相干的交易! 你周维安不是自称罪人吗?不是要赔罪吗? 好啊! 那就用钱来赔! 一千两,买断你十六年的亏欠!买断你未来所有可能的骚扰!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睡我的独木床! 周维安准备好的一肚子关于亲情、关于未来、关于家族荣耀的宏大叙事,在这一千两“精神损失费”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 比被邹氏指着鼻子骂,还要疼一百倍! 因为骂人,是情绪。 而苏辰,连情绪都懒得给他,直接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用价码衡量的麻烦。 院门口,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苏辰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条件,给震得外焦里嫩。 他们看着那个睡眼惺忪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真正的“视功名如浮云,视亲情如无物”。 不,他不是无物。 他只是把这一切,都排在了“睡觉”的后面。 周维安站在那里,嘴巴半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苏辰那张毫无波澜,甚至还带着一丝“怎么还不给钱”的催促表情的脸,第一次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算计和手腕,在这个少年面前,像个天大的笑话。 第二十九章 周家妥协,抱错案疑云 周维安感觉自己被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脸上。 不疼,但晕。 他准备好了一切。 准备好了迎接苏辰的怒火,准备好了面对他的质问,甚至准备好了下跪认错的屈辱。 可他唯独没准备好,对方会给他开出一张价目表。 精神损失费? 这是什么东西? 他听不懂,但他看懂了苏辰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里,写着明明白白的三个字。 “拿钱来。” 这种感觉,比被邹氏指着鼻子骂一百句“嫌贫爱富”还要难受。 因为咒骂代表着对方还在乎,还在意这段关系。 而开价,则代表着,在他苏辰眼里,你周维安,你周家,连让他产生情绪波动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个可以用银子打发的……麻烦。 院门口的村民们,也都被这神来之笔给搞懵了。 一千两? 这是多大一笔钱?足够在县城里买一座大宅子了! 可这条件听着,怎么就那么……解气呢! 邹氏愣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看苏辰的眼神,已经从看文曲星,变成了看活神仙。 瞧瞧!瞧瞧我们家辰儿这格局! 跟你们谈感情? 俗了! 我们直接谈钱! 周维安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那张精于算计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 他是一个商人。 商人最擅长的,就是权衡利弊。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脑子里疯狂地转动着。 一千两,买断十六年的亏欠。 一千两,买一个未来的巨擘,不再与周家为敌。 这笔买卖……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值! 太他娘的值了! 周维安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情绪,只剩下商人的冷静和决断。 他脸上的屈辱和尴尬,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爽快的干脆。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在全村人震惊的目光中,他伸手入怀,直接掏出了一沓厚厚的银票。 那是大通钱庄的票子,一百两一张,崭新挺括。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点算。 “一百,两百,三百……” 那清脆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口,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声,都像一记耳光,抽在周维安自己的脸上,也敲在所有村民的心坎上。 没人说话。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清河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像一个账房先生一样,低着头,认真地数着银票。 当初扔得有多狠,现在脸就有多疼! 周维安很快数出了十张。 他将那一千两银票整整齐齐地叠好,迈步上前。 村民们不自觉地让开道路。 他走到苏辰面前,双手将银票奉上,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一丝……交易完成的恭敬。 “苏案首,这是您要的一千两。” 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 “从此以后,我周家,绝不会再来打扰您……睡觉。” 他把“睡觉”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苏辰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沓银票,又看了看周维安。 他伸出手,接了过来。 那动作,随意得就像是接过一张无关紧要的草纸。 他掂了掂,然后转身,看都没看,直接塞到了身后早已泪流满面的王氏手里。 “娘,给你。” 王氏下意识地接住,那厚厚的一沓银票,在她手里,却感觉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辰做完这一切,又打了个哈欠。 他转身,慢悠悠地晃回自己的房间,仿佛刚才只是出门上了个厕所。 “砰。” 房门,再次关上。 整个世界,清净了。 周维安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久久无语。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不是输在财力上,而是输在了境界上。 人家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同一个层面上对话。 他长叹一声,准备转身离去。 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越过了院子里的众人,越过了那扇紧闭的房门,最后,落在了那个手握银票,神情恍惚的妇人身上。 王氏。 他名义上的……发妻。 周维安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那里面,有愧疚,有懊悔,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带着探寻意味的审视。 像是在确认一件埋藏了十六年的秘密。 像是在问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问题。 王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猛地抬起头,正好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 周维安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王氏心中所有的委屈和激动,直直地扎进了她灵魂最深处的某个角落。 那个角落,她藏了十六年,以为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王氏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手里的银票,几乎要握不住。 周维安的眼神,只停留了一瞬。 他很快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村长苏大强等人,再次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那辆华丽的马车,调转方向,仓皇而又决绝地,驶离了苏家村。 村民们看着马车远去,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赢了!辰哥儿太厉害了!” “一句话就让周家赔了一千两!还是那老狐狸亲自送上门来的!” 邹氏更是叉着腰,笑得合不拢嘴,开始向周围人吹嘘起来。 “看见没!这就是读书人的本事!动动嘴皮子,比我们刨一年地挣得都多!” “我们家案首,那是天上的人物,跟那周家算账,都算得这么有水平!” 只有王氏,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没有听见周围的欢呼,也没有感受到众人的喜悦。 她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周维安最后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 他为什么那么看自己?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的……那件事,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手脚冰凉。 那沉甸甸的一千两银票,此刻在她手里,变得像一团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 就在全村还沉浸在这场奇异的胜利所带来的巨大喜悦中时。 “驾——!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飞速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匹快马,正从县城的方向,卷着一路烟尘,疯狂地冲向村口。 马上是一名衙役,他满头大汗,神色焦急,仿佛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吁——!” 衙役在村口猛地勒住缰绳,那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翻身下马,踉跄了几步,也顾不上喘气,对着人群便高声喊道: “圣上……不!县令大人有令!” 他许是跑得太急,一开口,差点喊错了。 “县尊大人有急信!火速传给苏案-首-大-人——!” 第三十章 当咸鱼怎么就这么难 那一声“火速传给苏案首大人”,喊得是声嘶力竭,破了音。 刚刚因周维安离去而爆发出欢呼声的苏家村,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辆远去的华丽马车,齐刷刷地转到了这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衙役身上。 县尊大人的急信? 还是火速传达? 刚才县令大人不是才派人敲锣打鼓地把辰哥儿送回来吗?这才过了多久,又来一封急信? 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了? 村长苏大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迎了上去。 “这位官爷,您辛苦,辛苦了!快,喝口水!” 那衙役摆了摆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真的一路狂奔而来。 他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眼睛却在人群里焦急地搜寻。 “苏……苏案首呢?信,信必须亲手交给他!” 邹氏一听,腰杆子又挺直了三分,她刚想扯着嗓子喊“我们家辰儿累了正在休息”,就听“吱呀”一声。 那扇刚刚关上没多久的房门,又被不耐烦地推开了。 苏辰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他头发更乱了,眼神里充满了被人从美梦边缘强行拽回现实的暴躁和杀气。 他发誓,他刚才已经快要睡着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现在,全没了。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刀,直接钉在了那个衙役身上。 “我就是。” 他的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那衙役被他这眼神一看,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把要说的话给忘了。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明明穿着一身粗布衣,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比县令大人还要可怕的威压。 这……这就是案首大人的气场吗? 果然是文曲星下凡,凡人不可直视啊! 衙役不敢怠慢,也顾不上喘匀气了,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封,双手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 “苏案首大人!这是县尊大人给您的亲笔信!大人嘱咐,务必,务必请您亲启!” 苏辰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一把将信抓了过来。 他现在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破事,值得把他吵醒两次。 撕开火漆,抽出信纸。 信是用的上好宣纸,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官样文章气息。 苏辰皱着眉,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院子里,所有村民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李先生更是紧张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心里猜测着各种可能。 难道是朝廷又有新的嘉奖下来了? 还是说,县尊大人发现了苏案首乃是治世之奇才,要破格提拔? 只有王氏,看着儿子那越来越黑的脸色,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 信的内容,并不长。 但苏辰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一本天书。 信的开头,是县令刘文远极尽华丽辞藻的吹捧。 什么“惊才绝艳,百年未有之奇才”,什么“文光射斗,笔落惊风雨”,什么“清河县有君,实乃阖县之幸,万民之福”。 看得苏辰直犯恶心。 他直接跳过了这些废话,看向了正题。 刘文远在信中说,为了不让苏辰这样的明珠蒙尘,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聘请苏辰为清河县学的“名誉讲席”。 这个职位,没有俸禄,也不用点卯坐班。 只是希望苏案首能偶尔“屈尊”,去县学里走动走动,给那些学子们“指点一二”,也方便他刘文远自己,随时可以登门“请益问道”。 苏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说得好听。 这不就是想把我拴在县城,给你当免费的智囊吗? 他继续往下看。 信的后半段,图穷匕见。 刘文远话锋一转,说起了一件“关乎我清河县阖县颜面”的大事。 他说,再过一个月,便是南阳府三年一度的“南阳文会”。 届时,整个南阳府下辖七县的所有青年才俊,都会齐聚府城。 南阳知府大人,将会亲自主持这场盛会,于会上择优取士,拔擢英才。 能在文会上拔得头筹者,不仅能名动南阳,更能直接获得知府大人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 刘文远在信中痛心疾首地写道,往届文会,他们清河县总是排名末尾,被其他县的才子们耻笑为“文风不盛之地”,让他这个县令,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 “然,今时不同往日!” “今我清河有苏案首在!” 信的结尾,刘文远的语气变得无比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他恳请苏辰,能够看在清河县数十万百姓的份上,看在他这个县令的面子上,代表清河县,出战此次南阳文会! “若案首能为我清河夺得一二名次,文远必将扫榻相迎,执弟子之礼!” “此不独文远一人之幸,实乃清河全县之荣耀也!”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苏辰拿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他的手,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激动。 是气的。 院子里,李先生见他看完了信,再也按捺不住,凑了上来,激动地问: “案首大人,县尊大人可是有什么天大的好事?” 苏辰没说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院子里一张张充满期待和好奇的脸。 他看到了村长苏大强那紧张又骄傲的神情。 他看到了邹氏那副“我大侄子又要给我们老苏家长脸了”的得意嘴脸。 他看到了王氏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一千两银票。 那是他刚刚到手的,准备用来实现“躺平大业”的启动资金。 可现在,这封信,就像一张催命符。 一张将他从“咸鱼”这条康庄大道上,硬生生拽向“奋斗逼”那条不归路的催命符。 名誉讲席? 南阳文会? 为县争光? 去你娘的争光! 老子只想睡觉! 一个清晰而绝望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地呐喊。 当个咸鱼怎么就这么难? 我只想在新手村躺平,为什么总有人想把我的角色拖到下一个地图去? 他看着手里的信,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撕了它! 就说没收到! 或者干脆回信,就写三个字:我不去! 他苏辰,连周家家主的面子都敢不给,难道还怕一个区区县令? 就在他即将把这个念头付诸行动的时候。 “辰哥儿!” 邹氏那嘹亮的大嗓门,带着无比的激动和骄傲,响彻了整个院子。 “是不是县太爷又要赏你了?是要把你请到县里当大官吗?” “我就知道!我们家辰儿,绝不是池中物!”李先生激动得老脸通红,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南阳府!那可是南阳府啊!案首大人若是能在府城扬名,那我们苏家村,可就真的要出一条真龙了!” “为县争光!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村长苏大强也反应了过来,他激动地一拍手,“辰哥儿,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你可千万不能推辞!” 村民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去府城!那可是大地方!” “要是辰哥儿真能在府城拿了名次,咱们清河县的人,以后出门腰杆都硬了!” “到时候,谁还敢说咱们是穷山恶水!” 一句句滚烫的话,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苏辰的身上。 他看到,自己的娘亲王氏,正用一种无比期盼,又带着一丝担忧的目光看着自己。 那眼神,和当初在村口,求他去考童生时,一模一样。 苏辰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又没得选了。 他可以不在乎县令,不在乎村长,不在乎所有村民。 但他没法不在乎王氏。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里,充满了认命,充满了无奈,充满了对这个操蛋世界的深深怨念。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还眼巴巴等着回信的衙役,用一种生无可恋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回去告诉刘县令。”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知道了。” 第三十一章 盛情难却,这鱼非翻身不可了 那衙役得了苏辰一句“我知道了”,松了口气,赶紧爬上马,跑得比来时还快。 他一走,苏家小院门口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甚至比刚才还火热。 “听见没!要去府城参加文会了!” “天呐!咱们苏家村的娃,要去府城跟全府的才子比试了!” “这可是给咱们清河县长脸啊!” 邹氏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抓住王氏的手:“弟妹!你听见没!咱们辰儿要代表全县去争光!这是多大的荣耀!祖坟都要冒青烟了!” 王氏被她晃得头发晕,手里还捏着那沓银票,只是一个劲儿点头,眼里含着泪,有欢喜,也有骄傲,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担忧。 苏辰看着眼前这群人,脑袋嗡嗡作响。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砰!”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吵闹。 他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去他娘的南阳文会! 去他娘的为县争光! 这日子还能不能好了?对一条咸鱼就不能宽容点吗? 他愤愤地想着,在吵闹声中,竟然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是他考完试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梦里没有圣人拿着戒尺追着他跑,也没有满耳朵的“之乎者也”。 或许是县令的命令太吓人,连梦里的圣贤都觉得他可怜,放了他一马。 第二天一早,苏辰是被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不像村民们下地,倒像是村里来了什么大人物。 苏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想继续睡。 可下一秒,“咚咚咚”的敲门声,伴随着邹氏激动到变调的嗓子响了起来。 “辰儿!辰儿!快醒醒!天大的贵客来了!县令大人亲自来看你了!” 县令? 苏辰的动作僵住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脑子一片空白。 搞什么? 不是说去参加文会吗?怎么还亲自上门了?这服务也太到位了吧! 他还没反应过来,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氏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又激动又紧张。 “辰儿,快,快起来洗把脸!县令大人的马车都到院门口了!” 苏辰被他娘拉扯着,机械地洗了脸,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服,整个人还是懵的。 当他被带到院子里时,被眼前的阵仗惊呆了。 一辆比周维安的马车还华丽的官家马车停在院门口,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县令刘文远,这位清河县的父母官,此刻正满面春风地站在院子中央,被村长苏大强和李先生等人围着。 他一看到苏辰出来,眼睛顿时一亮,立刻撇下众人,大步迎了上来。 “哎呀!苏案首!本官可算是见到你了!” 刘文远热情得不像个官,他一把抓住苏辰的手,力道不小,让苏辰瞬间清醒了大半。 “昨日一别,本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啊!总觉得让你这样的好苗子待在乡下,是我这个做县令的失职!是我清河县的损失!” 他的声音洪亮,说得周围村民一个个与有荣焉,腰杆都挺直了。 苏辰被他抓着手,浑身不自在,勉强挤出一个笑。 “大人……言重了。” “不重!一点都不重!”刘文远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本官想了想,南阳文会固然重要,但你的学业更重要!让你一个人在村里苦读,岂不是耽误了你的前程?”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道: “所以,本官今日亲自前来,就是要接你入县城,到我们清河县学去深造!” “你放心!本官已经在县学里给你安排了最好的院子,还派了两名书童伺候!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安心读书!一切费用,全由县衙承担!” 轰! 这话一出,比昨天周维安自称“罪人”的冲击力还大! 县令大人亲自来接一个农家小子去读书?还包吃包住包书童? 这是什么待遇?简直是当亲儿子在养! 村民们激动得面红耳赤,看苏辰的眼神,已经不只是崇拜了,那是在看活菩萨。 苏辰的脸,却绿了。 去县学?今天就走?还配书童? 这不就是把我从家里这个小鱼塘,直接捞到县城那个大鱼缸里养起来吗? 他的咸鱼人生,还没开始就要破产了? 不行!绝对不行! 苏辰的求生欲瞬间爆棚。他连忙把手抽回来,对着刘文远深深一躬,脸上挤出“诚恳”的表情。 “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学生身体弱,前几日考试耗费了太多心神,恐怕需要在家静养一段时日。” “无妨!”刘文远大手一挥,“县城有最好的郎中!本官让他每日都去给你请脉!” 苏辰心里一沉,又想一招。 “而且……学生才疏学浅,这次县试不过是侥幸,尚需在家闭门苦读,巩固所学,实在不敢去县学那种地方,贻笑大方。” “哎!苏案首何必过谦!”李先生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你的学问,老夫亲眼所见,已有大家风范!去县学,是去指点他们,怎么会是贻笑大方!” 苏辰快哭了。 李先生,我谢谢你啊!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他心一横,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他转头看向王氏,眼眶一红,声音带上了哭腔:“况且,家有老母,学生……实在不忍离家,留母亲一人在此……” 这招,过去一直管用。 然而,这次他失算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到了刘文远面前。 推他的人,正是邹氏。 邹氏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吼道:“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男儿志在四方!你娘有我们全村人照顾,还能饿着不成!” 村长苏大强也跟着说:“是啊辰哥儿!忠孝不能两全,你如今是为全县争光,这是大孝!你娘会为你骄傲的!”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开始劝。 “去吧辰哥儿!别辜负了县令大人的厚爱!” “我们苏家村能不能出一条真龙,就看你的了!” 压力铺天盖地而来。 苏辰无助地看向自己的娘亲。 王氏红着眼圈走上前,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帮苏辰整理了一下有些皱的衣领。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辰儿,”她抬起头,声音沙哑,“听县令大人的话。” 完了。 最后的防线也塌了。 苏辰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心里在呐喊:我只想当个咸鱼,你们却非要逼我翻身,翻过来粘锅了怎么办! 看着眼前一张张充满期盼的脸,看着刘文远那不容拒绝的笑容,苏辰知道,自己没得选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对着刘文远,行了一个大礼。 “学生……遵命。” 半个时辰后,苏辰被人塞进了那辆华丽的马车里。 车窗外,是全村人挥手送别的身影,是邹氏她们骄傲的笑脸,和李先生欣慰的泪光。 苏辰靠在柔软的坐垫上,感觉自己像是被绑票了。 马车缓缓启动,他下意识地回头,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母亲王氏的身上。 王氏正站在人群最后面,没有笑,也没有哭。她的脸上,除了欣慰和不舍,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 那眼神,和昨天周维安离去时,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有些像。 苏辰的心莫名地一跳。 马车驶离了苏家村,在土路上颠簸着,朝着县城方向行去。 苏辰闭上眼,想在路上补个觉。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一停,外面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 “大人,案首大人,县学到了。” 苏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被刘文远扶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座气派的大门,门楣上挂着黑漆金字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清河县学。 门口站着两排青衣学子,显然是提前安排好来迎接的。 然而,苏辰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被站在人群最前方的一个人吸引了。 那人一身华贵的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与怨毒。 正是周然。 周然身边,还围着几个同样衣着不凡的富家子弟,他们看苏辰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四目相对。 周然看着苏辰那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轻蔑地一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开口。 “乡巴佬,你还真敢来啊。” 第三十二章 开学第一课 周然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现场微妙的气氛里。 那句“乡巴佬”,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县令刘文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门口那两排前来迎接的青衣学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有惊讶,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他们早就听说了,县尊大人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来了一个泥腿子案首,还要请进县学来。 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脚上一双沾着泥点的旧布鞋,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倦意。 这模样,别说跟周然这种锦衣公子比,就是跟他们这些普通学子比,都显得格格不入。 苏辰抬起眼皮,看了周然一眼。 他没生气,甚至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只是觉得吵。 好不容易在马车上酝酿出的一点睡意,又被这个家伙给搅和了。 刘文远毕竟是官场老手,他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呵斥。 “周然!休得无礼!”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学堂大门内传了出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深色儒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老者,正手持戒尺,踱步而出。 他便是清河县学的教谕,郑玄。 郑教谕在清河县学执教三十余年,以严苛古板著称,县里不少官员都是他的学生,连刘文远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行个晚辈礼。 周然见到郑教谕,气焰收敛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不服气地拱手道:“郑教谕,学生并非无礼,只是为我县学清誉着想!” 他伸手一指苏辰,声音拔高了几分。 “县试案首,何等荣耀!可此人来路不明,毫无学子风范!若真有才学也就罢了,学生怕就怕,某些人沽名钓誉,滥竽充数,败坏我清河文风!”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引得周围不少学子暗暗点头。 郑教谕的目光,像两把尺子,落在了苏辰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苏辰,眉头越皱越紧。 刘文远连忙上前,笑着打圆场:“郑教谕,这位便是本官与你说过的苏辰,苏案首。其才华……” “县尊大人。”郑玄直接打断了他,语气生硬,“县学乃是传道授业之地,非藏污纳垢之所。是不是良才美玉,老夫自会分辨。” 他转过身,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直视着苏辰。 “你叫苏辰?” 苏辰困得不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这副惫懒的态度,让郑玄的脸色又难看了三分。 他手中的戒尺,轻轻敲了敲掌心。 “老夫问你,《礼记·祭义》有云:‘是故君子之教也,外则教之以尊其君长,内则教之以孝于其亲。’” 他声音一顿,目光如电。 “你且说说,此处的‘外’与‘内’,除了字面上的君臣与家庭,可还有更深层的含义?” 这个问题一出,周围的学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太偏了! 《礼记》本就晦涩,这《祭义》一篇更是冷门中的冷门。郑教谕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是在考校对儒家“教化”二字的根本理解。 别说一个乡下来的小子,就是他们这些在县学里读了好几年的学生,一时半会儿也答不上来。 周然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等着看苏辰出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辰身上。 刘文远的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在万众瞩目之下,苏辰的眼皮,开始打架。 他站着,身子微微晃了晃,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随时都能睡过去。 完了。 刘文远心里咯噔一下。 “呵,装不下去了吧?”周然冷笑出声,“我看他不是来求学,是来找地方睡觉的!”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哄笑声。 郑教諭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正要发作。 就在这时。 苏辰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囔声,从他嘴里飘了出来。 “吵……” “外者,礼也……礼者,理也……所以治人也……” “内者,乐也……乐者,情也……所以感人也……” 他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是在说梦话。 周然正要再次嘲讽:“梦里作答吗?真是闻所未闻……”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最前方的郑教諭,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片阴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苏辰的眼睛依旧半闭着,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那梦呓般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故礼以治外,乐以感内。礼主敬,乐主和。外敬而内和,则民服矣。此非君臣、家庭之小内外,乃天下邦国之大内外也。以礼治国,以乐化民,方为教化之本……” 一番话,行云流水,由表及里,层层递进。 不仅完美回答了郑教谕的问题,更将“内外”之论,从个人修身,直接拔高到了治国平天下的宏大格局! 全场,死寂。 那些刚才还在哄笑的学子,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周然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显得无比滑稽。 郑玄手中的戒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立在原地。 他看着那个还在打瞌睡的少年,嘴唇哆嗦着,眼神从震惊,化为了狂喜,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瑰宝! 这是绝世的瑰宝啊! 老夫穷尽一生研究《礼记》,也从未想过,这简简单单的“内外”二字,竟能引申出如此经天纬地的大道理! 这哪里是学生? 这分明是……老师! 郑玄激动得老脸通红,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周然等人怒目而视,声若洪钟! “竖子!一群有眼无珠的竖子!” 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圣人学问在前,尔等不思进取,反以衣冠取人!鼠目寸光!简直是我清河县学的耻辱!” 周然被骂得脸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玄骂完,看都不再看他们一眼,一个箭步冲到苏辰面前,那动作,和他这把年纪完全不符。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戒尺,然后用一种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苏先生,您……您可是乏了?” 这一声“苏先生”,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刘文远在内,都石化了。 苏辰被他这一嗓子喊得,总算清醒了一点。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眼前这个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老头,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脸,脑子里一片浆糊。 刚才……发生什么了? 郑玄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自己怠慢了贵客,急得满头大汗。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学子,亲自在前面引路。 “先生这边请!是老夫的错!老夫早就为您准备好了独立清静的‘静思苑’,这就带您过去歇息!” 他口中说着“歇息”,心里想的却是,必须把这位大神“圈禁”起来!以后老夫天天上门请教! 在全场学子敬畏交加的目光中,苏辰被郑教谕像祖宗一样,亲自引着穿过学堂,来到了一处极为雅致的独立小院。 院内有假山流水,翠竹猗猗,一间书房,一间卧房,干净整洁,纤尘不染。 郑玄指着卧房里那张铺着柔软被褥的床榻,满脸堆笑。 “先生,您看这里可还满意?您先好生静养,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老夫!” 苏辰的眼睛,在看到那张床的瞬间,就亮了。 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他转过头,看着一脸期待的郑教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说完了吗?” 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期盼。 “可以找个地方睡觉了吗?” 第三十三章 来自母亲的敌意 郑教谕那一声“苏先生”,像一道天雷,把周然劈得外焦里嫩。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乡巴佬,那个他眼里的泥腿子,被县学里最古板、最严苛的郑教谕,像供奉祖师爷一样,毕恭毕敬地请进了学堂最深处的静思苑。 周围那些学子看他的眼神,已经从看好戏,变成了看笑话。 周然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比被他爹抽一耳光还疼。 他再也待不下去,拨开人群,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县学大门,跳上自家的马车。 “回家!快!” 他冲着车夫怒吼,声音都变了调。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了周家那座位于县城中心的大宅。 周然一脚踹开车门,怒气冲冲地闯了进去,下人们见他这副模样,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避让。 他穿过前厅,绕过花园,直奔后院母亲柳氏居住的“静兰轩”。 人还没到,哭嚎声先到了。 “娘!娘啊!孩儿被人欺负了!孩儿不活了!” 他冲进那间雅致的厅堂,只见一个身穿暗紫色锦缎长裙,头戴金步摇,保养得宜的美妇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她便是周然的母亲,柳氏。 柳氏听见儿子的哭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汤上的浮沫。 “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成何体统。”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听不出半点心疼。 周然扑到她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哭诉。 “娘!那个苏辰!那个乡下的贱种!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把郑教谕给迷住了!” 他添油加醋地把县学门口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把自己描绘成维护县学清誉的英雄,把苏辰说成是沽名钓誉、巧言令色的无耻小人。 “……郑教谕竟然还叫他‘先生’!娘,您说这可笑不可笑!他一个泥腿子,凭什么啊!” 周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着母亲为他出头。 然而,柳氏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直到周然提到“苏辰”这个名字时,她端着茶杯的手,才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了她的手背上,烫起一个细小的红点。 她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 “苏辰……” 她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那双丹凤眼里,瞬间涌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厌恶与怨毒。 那不是对一个抢了儿子风头的小辈的恼怒,而是一种发自骨髓的、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憎恨。 “啪!” 她手中的青瓷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一个乡下贱种,也敢跑到县城来撒野!真是不知死活!”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 “还有那个贱人!十六年了,还阴魂不散!生个儿子也是个扫把星,走到哪里就克到哪里!” 周然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连哭都忘了。 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 在他印象里,母亲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端庄的,哪怕是发怒,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可现在,她提起苏辰母子,那模样,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柳氏胸口剧烈起伏,她盯着自己的儿子,眼里的怒火转向了他。 “哭!哭什么哭!你就这点出息?” 她厉声呵斥,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周然脸上。 “你是我柳家的儿子,流血不流泪!这点小挫折就倒下了?真正的敌人,是要让他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周-然被骂得一哆嗦,不敢再吭声。 柳氏站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踱步,身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 她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冷的算计。 “你斗不过他,是你的本事不够。” 她冷冷地瞥了周然一眼,“但你记住,你是周家的嫡长子,是未来的家主。那个贱种,他什么都不是。” 她停下脚步,眼神变得幽深。 “他不是孝顺吗?不是最在乎他那个乡下的娘吗?” 柳氏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我倒要看看,当他那个娘,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他还能不能在县学里安心做他的‘苏先生’!” 她转过头,对着门外扬声道:“来人!”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夫人。” 这是周家在县城所有商铺的大管事,钱通。 柳氏坐回椅子上,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钱管事,我记得,苏家村那一片的田地,有不少佃户都是从我们周家的粮行借的粮吧?” 钱管事连忙点头:“回夫人,是的。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都会来借贷,秋收再用粮食还,利息是三成。” “三成?”柳氏的指甲,轻轻划过杯壁,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太少了。” 她抬起眼,看着钱通,一字一句地说道: “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苏家村那一片,我们的利息,提到五成。” 钱通脸色一变:“夫人,这……这不合规矩啊!五成的利,他们……他们怕是还不上,会出乱子的!” “乱子?”柳氏冷笑一声,“出了乱子,正好把他们的地收过来。我嫌我们周家的地,还不够多。” 钱通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不敢再多言。 柳氏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重点‘关照’一下一个叫王氏的寡妇家。我听说,她家就一个儿子,叫苏辰。”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想办法,让她家欠的债,再多一点。我不希望,秋收的时候,她家里还能剩下一粒米。” 钱通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他不敢问为什么,只能躬着身子,颤声应道:“是……小的,明白了。” “下去办吧。”柳氏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钱通如蒙大赦,擦着冷汗,倒退着出了门。 厅堂里,又只剩下了柳氏和周然母子。 周然看着母亲那张冰冷的侧脸,心里又是解气,又是发怵。 他知道,母亲这是真的动怒了。 那个叫苏辰的乡巴佬,还有他那个娘,要倒大霉了。 柳氏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她看着窗外,眼神仿佛穿透了层层屋檐,落在了遥远的苏家村。 “贱人……跟我斗……” “十六年前你斗不过我,十六年后,你和你那个贱种儿子,一样斗不过我。” 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与快意。 而此刻,县学,静思苑。 苏辰正躺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发出了香甜的、均匀的鼾声。 他终于睡着了。 睡得昏天黑地。 梦里,一个白胡子老头拿着戒尺,正指着一副巨大的地图,唾沫横飞。 “竖子!看好了!此乃《禹贡九州图》!为师今日便教你,何为经纬,何为山川,何为天下大势!” “你给老子记住了!不然,打断你的腿!” 苏辰在梦里抱头鼠窜,嘴里含糊地嘟囔着。 “不学了……不学了……我要睡觉……” 他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第三十四章 苍蝇就得拍死 静思苑。 苏辰觉得自己找到了天堂。 床是新弹的棉絮,又软又暖和,带着阳光的味道。 窗外是翠绿的竹林,风一吹,沙沙作响,比世上任何催眠曲都管用。 没有邹氏的大嗓门,没有村民的围观,更没有圣人在梦里拿着戒尺追着他跑。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才是人生啊! 为了这一刻,之前受的所有罪,都值了!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准备一觉睡到明天日上三竿。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苏辰的眉毛,不悦地皱了起来。 他没动,用被子蒙住了头。 听不见,就是不存在。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郑教谕那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呵斥声。 “放肆!此乃静思苑,苏先生正在潜心治学,任何人不得打扰!” “郑教谕!郑教谕!出大事了!天大的事啊!我必须得见辰哥儿一面!”一个陌生的、带着哭腔的男声焦急地喊道。 苏辰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是村里的一个远房堂叔,苏老三。 他来干什么? “再大的事,也得等苏先生歇息好了再说!”郑教谕的声音固执得像块石头,“苏先生耗费心神,为我县学指点迷津,岂是尔等凡俗小事可以惊扰的!” “哎哟我的教谕大人呐!再不惊扰,我们全村都要没饭吃了!”苏老三急得都快哭了,“您就让我跟辰哥儿说一句话,就一句!” 苏辰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有点烦。 没饭吃? 这可不行,他自己也得吃饭呢。 他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不情不愿地去开了门。 “吵什么?”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起床气。 门外,郑教谕正横眉竖目地挡着一个黝黑的汉子。 那汉子正是苏老三,他满头大汗,裤腿上全是泥,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 一看到苏辰,苏老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辰哥儿!你可得给叔做主啊!” 郑教谕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在苏先生面前行此大礼!” 苏辰往门框上一靠,打了个哈欠:“说事。” 苏老三也顾不上礼数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县城的方向,嘴唇哆嗦着。 “水!咱们村……咱们村田里的水,被人断了!” “断了?”苏辰愣了一下。 “是啊!”苏老三一拍大腿,眼泪都下来了,“就在昨天!咱们村上游那条河,被人用沙袋给堵了!水全改道流到隔壁张家村去了!我带人去理论,人家直接亮出了地契,说那段河道,前两天刚被县城一个大户人家给买下来了!人家在自己的地盘上干活,我们……我们管不着啊!”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咽。 “咱们村就指着那条河浇地啊!现在秧苗刚插下去,正是要水的时候!这水一断,不出三天,地里的苗子就得全干死!你家的那几亩上好的水田,首当其冲啊!” 苏辰的睡意,瞬间去了一半。 他家的田? 那可是他未来躺平生活的物质保障! 郑教谕听得眉头紧锁:“岂有此理!水源乃万民之本,怎可私自截断!是哪家大户如此胆大包天?” 苏老三哭丧着脸:“不知道啊!只听那些人说,东家姓周……” 周? 苏辰的眼睛眯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院门口又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县学的学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一个布包。 “郑……郑教谕,苏……苏案首……”那学子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门外有个妇人,说是苏案首的大伯母,非要闯进来,我们拦不住,她就托我把这个……这个带进来!” 学子把手里的布包递了过来。 苏辰认得,那是邹氏做针线活时常用的那种蓝印花布。 他接过来,打开。 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堆被剪得稀巴烂的碎布头,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是邹氏那狗爬一样的字,歪歪扭扭,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泼妇骂街的愤怒。 “辰儿!你个没良心的!你在县城吃香的喝辣的,你大伯母我都要去要饭了!” “天杀的周家!他们家的布庄,今天带人把我堵在集市上,说我的布料是偷他们的!不由分说,把我辛辛苦苦染的一批新布全给抢走了!还把我吃饭的家伙,那把祖传的大剪刀,当着我的面给砸了!” “他们还放话出来,整个清河县,谁敢再收我的布,就是跟周家作对!” “这群挨千刀的!这是要断我的活路啊!辰儿!你再不给大伯母想办法,我就吊死在你这县学大门口!”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苏辰捏着那张纸,又看了看手里那堆碎布。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苏老三张着嘴,忘了哭。 郑教谕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先是断水源,再是砸生意。 一个是针对苏辰家的根本,一个是针对苏辰最亲近的亲戚。 目标明确,手段狠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周家……”郑教谕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那张古板的脸上,浮现出滔天的怒火,“欺人太甚!简直是斯文扫地!败类!” 苏老三也反应了过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完了……完了……得罪了周家,我们苏家村都完了……” 整个院子,被一股绝望的气氛笼罩。 只有苏辰,还静静地站着。 他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张信纸,看着那堆碎布。 然后,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再次关上。 郑教谕愣住了:“苏先生?” 苏老三也止住了哭声,不解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这是……不管了?放弃了? 郑教谕心里一沉,涌起一股深深的失望。 他原以为,苏辰虽有旷世奇才,但毕竟年少,面对这种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心生畏惧,选择退缩,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去安慰一下苏老三。 “吱呀——” 房门,又开了。 苏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换下了那身舒适的睡袍,穿上了来时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 他的头发,被一根布条利落地束在了脑后。 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清明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整个人,气质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苏辰,是一块温润的、藏在泥土里的璞玉。 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走到院子中央,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 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任何惫懒和不耐烦。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 “平生所求,不过两件事。” 他顿了顿,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不能饿肚子。”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二,不能睡不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郑教谕和苏老三,最后,望向了县城的方向,望向了那座宏伟的周家大宅。 “你们周家,很好。” 苏辰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成功地,把这两条,都给我占了。” 说完,他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院门外走去。 郑教谕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巨震,下意识地问道:“苏先生!您……您要去哪?” 苏辰没有回头。 一阵清风吹过,将他那冰冷的声音,送了回来。 “去把吵得我睡不着的苍蝇,拍死。” 第三十五章 系统的新课程 郑教谕和苏老三跟在苏辰身后,两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觉得,苏先生此去,必有石破天惊之举,说不定能当场引动文气,口诛笔伐,让那周家颜面扫地。 另一个则纯粹是六神无主,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刚成年的侄子身上。 “苏先生!”郑教谕快走几步,与他并肩,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我们现在……是去县衙鸣鼓升堂吗?老夫可以为您作证!” 苏辰的脚步,在县学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远处,一座青砖黛瓦的高墙大院,鹤立鸡群般矗立在县城最中心的位置,正是周家的大宅。 刚才在院子里那股冲天的怒火,被这街市的喧嚣和烈日一晒,迅速冷却了下来。 他看着那座戒备森严的周府,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苏辰,现在是个什么身份? 一个刚考上童生的农家子,一个空有“案首”之名,却无半点实权的穷书生。 去县衙? 拿什么告? 说周家截断了水源?证据呢?人家手里有地契,在自己的地盘上施工,于法于理,都挑不出错。 说周家抢了邹氏的布?人证呢?集市上那么多人,谁敢为了一个村妇,去得罪县城首富周家? 他那句“拍死苍蝇”,说得豪气干云。 可现实是,他手里连个苍蝇拍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无法安睡的烦躁,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规则,并非几句圣人文章就能轻易撼动的。 “辰哥儿?”苏老三见他不动,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苏辰收回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慵懒。 他摆了摆手,语气平淡。 “不急。” 他对郑教谕拱了拱手:“教谕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学生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着。”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他转身就走,回了那清静的静思苑。 郑教谕和苏老三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茫然和失望。 这就……回去了? 刚才那股子要掀翻周家的气势呢? “砰!” 静思苑的院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苏辰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板。 “从长计议个屁!” 他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团乱麻。 断掉的水源,干涸的秧苗,母亲忧虑的眼神,邹氏那泼妇骂街般的求救信…… 一桩桩,一件件,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 这些事情,就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虫子,在他心里爬来爬去,让他浑身难受。 他想睡觉。 前所未有地想睡觉。 只要睡着了,这些烦心事就都追不上他了。 可是,他越想睡,脑子就越清醒。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失眠了。 对一条咸鱼来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酷刑。 就在他烦躁到快要把床板拆了的时候,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机械提示音,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宿主遭遇“商业纠纷”、“水源争端”、“名誉侵权”等多项现实难题……】 【经分析,现有知识体系(儒学)不足以提供最优解决方案。】 【正在为您匹配全新课程……匹配成功。】 【最优导师:韩非。】 【课程内容:《法经》总论及大夏律法详解。】 苏辰的动作僵住了。 韩非? 法家那个集大成者?那个主张“以法治国”的狠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别……别啊!我就是想想,我还能睡!我……” 他的反抗还没喊完,一股无法抗拒的浓重睡意便席卷而来,他的眼皮重如千斤,脑袋一歪,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 再次睁开眼时,苏辰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旷、阴冷的大殿之中。 大殿由巨大的黑色岩石砌成,没有窗户,只有穹顶上一颗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珠子,照亮了四周。 殿内空无一物,只有正中央,摆着一个蒲团。 一个身穿黑色深衣,头戴高冠,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正盘腿坐在那里。 他的面前,漂浮着无数竹简。 那男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一种毫无波动的声音开口。 “来了?” 苏辰一个激灵。 这气场,比梦里那个拿着戒尺的孔夫子,可怕一百倍! “你……你是韩非先生?”苏辰小心翼翼地问。 那男人缓缓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冰刀,直刺苏辰的内心。 “法,宪令著于官府,赏罚信于民心者也。” 他没有回答苏辰的问题,而是直接开始了教学。 “术,藏于胸中,以稽群臣,独视、独听、独断者也。” “势,人主之大柄,人主之所恃以制人者也。” 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钢铁铸成,敲得苏辰耳膜生疼。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治国之道,不在仁义,而在法度!” 苏辰听得头皮发麻,刚想说点什么,就见韩非一挥手。 那些漂浮的竹简,瞬间展开! 无数金色的文字,从竹简上飞了出来,化作一条文字的洪流,铺天盖地地朝着苏辰涌来! “啊——!” 苏辰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强行撬开,那些冰冷的、严苛的、带着血与铁气息的律法条文,被一个字一个字地,硬生生烙印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盗法》一篇,窃人之财,谓之盗。断人水源,毁人农田,亦为盗!当没其家产,流放三千里!” “《杂法》一篇,强买强卖,以势压人,欺行霸市,乃乱市之举!当杖责一百,充没其非法所得!” “《具法》一篇,诬告陷害,毁人清誉,以假乱真,是为诬!当以其所诬之罪,反治其身!” …… 苏辰在文字的洪流中抱头惨叫,这比被戒尺打屁股痛苦一万倍! 这哪里是上课?这分明是上刑! 韩非冷漠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苏辰,眼神没有丝毫怜悯。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若学不好,便先拿你依法处置!” …… “啊!” 苏辰一声惊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 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那个梦,太真实了。 韩非那双冰冷的眼睛,仿佛现在还在注视着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那些在梦里被强行灌输的,关于《法经》六篇,关于大夏王朝从田产、水利、商业、民事到刑事的各项律法条文,此刻,正像一个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巨大书库,静静地躺在他的脑海里。 每一条,都清晰无比。 每一款,都了然于胸。 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大夏律第二百七十一条规定:凡无故壅塞水道,致他人田亩损毁者,计其损失,十倍赔偿,主犯处以三年徒刑。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半晌没有动弹。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周家的方向。 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第一次,没有了半分困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韩非一般,冰冷而锐利的锋芒。 苍蝇,是不能用手去拍的。 那样会脏了自己的手。 对付苍蝇,得用律法这张网。 让它自己撞上来,死得明明白白。 第三十六章 县令的难题 苏辰是被饿醒的。 他睁开眼,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脑子里,那些冰冷的法条还在嗡嗡作响,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蚊子。 “《田律》一篇,凡侵占他人田地,尺寸之间,亦有定法……” “闭嘴!” 苏辰低吼一声,从床上坐起,感觉自己不是睡了一觉,而是被抓去衙门打了一夜的板子。 浑身酸痛,精神萎靡。 他现在只想干三件事:吃饭,发呆,然后继续睡觉,把昨晚那个噩梦给睡回去。 就在这时,静思苑的院门,又被敲响了。 “苏先生!苏先生!本官刘文远,前来探望!” 县令刘文远的声音,充满了热情洋溢的穿透力,直接把苏辰刚升起的一点回笼觉给震散了。 苏辰的脸瞬间就垮了。 还来? 这县令是把自己当成什么灵丹妙药了?一天不来吸两口就浑身难受? 他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去开门。 门外,刘文远正满面春风地站着,身后还跟着一脸崇敬的郑教谕。 “哎呀,苏先生!”刘文远一看到苏辰,眼睛就亮了,上来就要拉他的手,“昨日一别,本官回去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先生那番‘内外之论’,真是振聋发聩!本官今日特来,想再向先生请教一二!” 苏辰有气无力地躲开他的手。 “大人,我困。” 他说的言简意赅,态度明确。 刘文远脸上的笑容一僵,郑教谕连忙在旁边打圆场:“县尊大人,苏先生昨夜潜心治学,想必是耗费了极大的心神,不如让他再歇息片刻?” 他口中说着“潜心治学”,实际上是怕这位县尊大人把他的宝贝疙瘩给累坏了。 刘文远也觉得有些唐突,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就走。 突然,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神色慌张。 “大人!大人!不好了!公堂上……公堂上快打起来了!” 刘文远眉头一皱:“何事惊慌?” 那衙役喘着粗气,急声道:“是城东的王家布行和城西的李家布行!两家都说对方仿冒了自家的‘云锦’,带着家丁伙计在公堂上对峙,谁也不服谁,小的们快拦不住了!” “云锦?”刘文远脸色微变。 这“云锦”他知道,是近半年来清河县最火的一种布料,颜色雅致,质地轻柔,深受大户人家的喜爱。因为织法独特,价格不菲,是县里布行的一大利润来源,也是县衙税收的重要一块。 郑教谕在一旁解释道:“这王、李两家,都是我县的百年布商,为了这‘云锦’的独家生意,明争暗斗许久了。只是没想到,今日竟闹上了公堂。” “胡闹!”刘文远一甩袖子,官威顿显,“走!去公堂!” 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头看向苏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等棘手的案子,若是能让苏先生旁听,说不定能从他那得到些许指点? 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刘文远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苏先生,此案关系我县民生,颇为复杂。你若是有空,不如随本官一同前去旁听,也算是……体察民情?” 苏辰本来想都不想就要拒绝。 可他转念一想,公堂之上,肃静威严,除了原告被告,其他人应该不许大声喧哗。 那岂不是一个绝佳的、没人打扰的补觉场所? 想到这里,苏辰那双没精神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了一丝光亮。 他点了点头。 “好。” 刘文远大喜过望,立刻在前面引路,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在断案时,不经意地向苏先生展露自己的才华,顺便再求得一两句金玉良言。 清河县衙,公堂。 “威——武——” 随着堂威响起,整个公堂的气氛却并未变得肃穆,反而更加嘈杂。 堂下跪着两拨人,泾渭分明。 左边一个矮胖的,是王家布行的王掌柜。右边一个精瘦的,是李家布行的李掌柜。 两人身后,都跪着各自的账房先生和织布师傅,一个个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大人!您要为草民做主啊!”王掌柜抢先哭喊起来,指着李掌柜,“他!就是他!仿冒我们王家祖传的‘云锦’!以次充好,败坏我王家百年声誉!” “你放屁!”李掌柜立刻跳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大人明鉴!这‘云锦’明明是我李家耗费三年心血才织成的!是他王胖子见财起意,派人偷了我们的织法!” “血口喷人!我们王家的‘云锦’,每一匹上都有我们独家的‘王’字暗记!不信大人请看!” “巧了!我们李家的布,也有‘李’字暗记!大人,肯定是他们偷了我们的布,再把暗记给改了!” 两人在堂上就吵成了一锅粥,唾沫星子横飞。 刘文远坐在惊堂木后,一个头两个大。 他让人呈上双方的证物。 两匹“云锦”,从颜色到手感,几乎一模一样。 两家的账本,都记录着详细的销售流水,看上去都天衣无缝。 两家的人证,都信誓旦旦地发誓是自家最早织出的布料。 就连那所谓的“暗记”,经过查验,也确实存在。王家的布上有个极小的“王”字,李家的则有个“李”字,都藏在布料的经纬线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刘文远拍了好几次惊堂木,嗓子都快喊哑了,堂下依旧吵闹不休。 他揉着发疼的额角,下意识地朝角落里瞥了一眼。 苏辰被安排在了一个不显眼的旁听席位上,离主座有些距离。 刘文远本以为会看到苏辰凝神思索的模样。 结果,他只看到苏辰靠着一根红漆柱子,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闭着,呼吸均匀。 睡着了。 他居然在这种环境下睡着了! 刘文远心里涌起一股哭笑不得的感觉。 一个吵得本官头疼,一个睡得让本官羡慕。 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继续审问:“李掌柜,你说这织法是你独创,可有凭证?” “有!当然有!”李掌柜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大人请看!这是我李家三代人研究织法的草图和心得!上面记录了‘云锦’从选丝到染色的每一个步骤!” “假的!肯定是连夜伪造的!”王掌柜立刻反驳,“大人,我们也有!我们有人证!织出第一匹云锦的张师傅,就在堂下!” 一个年迈的织工被带了上来,哆哆嗦嗦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在王掌柜的指导下,织出“云锦”的。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李家那边,也立刻推出了自己的首创织工,说辞同样天衣无缝。 公堂之上,再次乱成一团。 刘文远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了。 这案子,就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根本找不到线头。 无论是判谁赢,另一方肯定不服,到时候必然会影响整个县城的布业市场,甚至引发更大的冲突。 可若是不判,任由他们闹下去,县衙的公信力何在? 他心烦意乱,堂上的吵闹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片极致的喧嚣之中,一个细微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角落里飘了出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梦话。 “吵死了……” 堂上的争吵声太大,没人注意到。 刘文远因为一直分神关注着苏辰,倒是隐约听见了。 他正想细听,那声音又没了。 他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正准备宣布暂时休堂,明日再审。 忽然,那梦呓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次,比刚才清晰了一点。 “布……布不对……” “罪不在布,在人……” “账目可伪,人言可谎……唯有手,不会骗人……” 声音断断续续,不成章法。 可在这吵闹到极点的公堂上,这几句轻飘飘的梦话,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喧嚣的声浪。 离得最近的几个衙役,最先停下了动作,愕然地望向角落。 紧接着,正在哭诉的王掌柜和正在咆哮的李掌柜,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公堂,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靠在柱子上,睡得正香的少年。 苏辰的嘴唇,还在微微翕动。 一句完整的、清晰的梦话,在寂静无声的公堂之上,缓缓飘荡开来。 “查其双手,观其老茧……织工之茧,在指;账房之茧,在笔。” “真伪,立判。” 第三十七章 公堂之上好睡觉 那一句梦话,像一滴冰水,滴进了滚沸的油锅里。 整个喧嚣的公堂,瞬间炸了锅,然后又诡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僵住了。 正在互相撕扯的王掌柜和李掌柜,动作定格,像两只被施了定身术的斗鸡。 那些准备上前拉架的衙役,伸着手,也忘了下一步该干什么。 高坐堂上的县令刘文远,更是嘴巴微张,手里举着惊堂木,忘了拍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到了公堂的角落。 那个靠着红漆柱子,睡得一脸香甜的少年。 “他……他刚才说什么?”一个衙役小声嘀咕。 “好像是……查手?看茧子?”另一个衙役不确定地回答。 李掌柜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下意识地把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王掌柜则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把自己的双手举了起来! “大人!大人请看!” 他摊开一双粗糙的大手,掌心和指节上,布满了厚实而发黄的老茧。 “草民虽是掌柜,但‘云锦’的每一道工序,草民都亲力亲为!这双手,就是证据!” 刘文远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掌柜已经尖叫起来。 “胡说!你那是打算盘打出来的茧子!大人,休要听这乡下小儿胡言乱语!他在公堂之上酣睡,本就是藐视公堂之罪!” 公堂之上,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气氛,眼看又要崩盘。 刘文远一个头两个大,他觉得苏辰这法子虽然新奇,但似乎还不够一锤定音。 毕竟,谁手上一辈子还不磨出几个茧子来? 他正头疼,角落里的苏辰,似乎是被吵得不耐烦了。 少年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翻了个身,脸朝向柱子,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吵……” 他似乎想找个更安静的姿势继续睡。 可这翻身的动作,让他嘴里的话,又漏了出来。 这次,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了些。 “证据不明,以术正法……” “舍其人,查其物;舍其言,查其链……” 这几句话,说得古里古怪,在场的人大多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术?什么法?什么链? 李掌柜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嘲讽这小子是不是睡糊涂了说胡话。 刘文远的眼睛,却猛地亮了! 别人听不懂,他这个浸淫官场多年的县令,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以术正法!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断案思路! 当律法条文无法清晰界定之时,便用“术”,用方法,用手段,去匡正它,去找到真相! 他激动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屏住呼吸,支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那灼热的期盼,苏辰在梦里砸了咂嘴,似乎正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公堂,都陷入永恒死寂的话。 “查其上下游供货商,核其账目往来。”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给听课的人留下思考的时间。 “验其印染独家配方,真伪立判!”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刘文远的脑门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醍醐灌顶,瞬间通透了! 对啊! 我怎么就没想到! 人会说谎,账本可以伪造,可生意不是凭空做起来的! 你要织布,总得买丝线吧? 你要染色,总得有独家配方和染料吧? 这条完整的、环环相扣的“链条”,是绝对无法在短时间内伪造的! 只要顺着这条链查下去,谁是真,谁是假,根本无所遁形! “啪!” 一声巨响,惊堂木被狠狠拍下! 刘文远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因为太过激动,他头上的乌纱帽都歪了。 他指着堂下,双目放光,声音因为狂喜而微微颤抖。 “神人!真乃神人也!” 这一声高呼,把所有人都喊懵了。 王掌柜和李掌柜停止了争吵,呆呆地看着状若癫狂的县令大人。 衙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大人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只有郑教谕,站在旁听席上,捋着胡须的手在不停地哆嗦,老脸涨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狂热。 “来人啊!”刘文远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刻、马上,验证这个天才般的想法! “王朝!马汉!”他对着堂下的两个班头厉声喝道。 “在!”两个衙役班头立刻出列。 “王朝!你立刻带人,持本官手令,去城南丝行,城北染坊,彻查近三个月来,王、李两家所有丝线、染料的采买记录!一笔一笔给本官对清楚!” “马汉!你带人,立刻封存王、李两家所有账房,将他们各自的‘云锦’样品,连同那本所谓的织法心得,一并送往府城织造局,请专人勘验配方真伪!” 刘文远一口气下达了两道命令,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和他刚才那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判若两人。 “大人!”李掌柜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还想狡辩,“这……这不合规矩啊!怎能因一句梦话就……” “闭嘴!”刘文远一声暴喝,眼神冷得像冰,“本官现在怀疑你两家协同作伪,扰乱市场,欺瞒公堂!再敢多言一句,先打你三十大板!” 李掌柜吓得一哆嗦,把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王掌柜则是一脸的坦然,甚至还透着一丝激动。 公堂之上,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了出去。 整个案情的审理方向,因为一个少年的几句梦话,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处理完这一切,刘文远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整理了一下歪掉的乌纱帽,然后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眼神,望向了角落里的苏辰。 少年依旧靠着柱子,睡得安详。 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刘文远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动作,比去后院看自己刚出生的孙子还要小心。 他走到苏辰身边,弯下腰,犹豫着要不要把他叫醒,当面感谢一番。 可看着少年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此经天纬地之才,定是日夜思虑天下大事,才会如此疲乏。 自己怎能为这点小事,打扰先生清梦? 他直起身,对着身旁的衙役,用最低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命令道: “退堂!所有人,出去!” “把苏先生……不,把苏案首的马车牵过来,动静小点!再找两个最稳的婆子,把先生抬到车上去,记住,千万、千万不要惊醒了先生!” 衙役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自家大人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感觉世界观都崩塌了。 这还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刘青天吗? 怎么跟个伺候主子的小厮一样? 在全场官吏、衙役、百姓敬畏交加的目光中,苏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享受到了县令大人亲自护送的最高待遇,被平平稳稳地送回了静思苑。 …… 傍晚,县衙后堂。 刘文远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既期待苏辰的方法能够应验,又怕万一查不出个所以然,那今天在公堂上,自己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衙役班头王朝,带着一身风尘,满脸通红地冲了进来。 “大人!大人!查到了!全查到了!” 刘文远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快说!” “大人真乃神人也!”王朝激动地语无伦次,“我们查了丝行和染坊,李家采买的记录,跟他们账本上记的,根本对不上!他们买的都是次等丝线,数量也少得多!反倒是王家,每一笔都对得上,而且三个月前,他们还从府城高价买了一批极为罕见的‘天青色’染料,正是‘云锦’所用的主色!” 刘文远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 成了! 苏先生的法子,真的成了! 他正要大笑,另一个班头马汉也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份盖着府城织造局火漆印的公文。 “大人!府城加急送回来的勘验结果!王家的织法心得和布料样品完全吻合,确是独创!李家的那份……织造局的师傅说,那心得狗屁不通,布料也是用劣等手法仿制的!” 证据确凿! 铁证如山! “好!好!好!”刘文远连说三个好字,一拳砸在桌上,满脸红光,“本官这就升堂,将那大胆的李贼,判个流放三千里!” 他意气风发,正准备穿官服。 那班头王朝,却犹豫了一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递了上来。 “大人……还有一件事……” “我们在查封李家账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是他们和别人的借贷契约。” 刘文远疑惑地接过来,随手翻开。 当他看到契约上那个借贷方的名字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周记钱庄”。 契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李家布行在一个月前,以整个布行为抵押,向周家借了五千两白银,约定三月为期,若是还不上,整个李家布行,便归周家所有。 一阵寒意,从刘文远的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一切,根本不是王家和李家的商业纠纷。 这是周家设下的一个局! 他们唆使李家仿冒,故意把事情闹大,无论最后谁输谁赢,李家都必然元气大伤,还不上那五千两银子。 到时候,周家就能顺理成章地,将清河县第二大的李家布行,一口吞下!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计谋! 刘文远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了一片铁青。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周家大宅的方向,眼神里,再无半分犹豫。 那是一种,看到猎物的狼,才会有的眼神。 第三十八章 周家这回,脸都丢没了 县衙后堂,灯火通明。 刘文远将那份借贷契约重重拍在桌上,纸张发出一声脆响。 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那份契约点燃。 “好一个周家!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来回踱步,官袍的下摆带起一阵疾风。 “本官还以为是两家布商争利,没想到,竟是一头饿狼在旁边等着分尸!” 王朝和马汉两个班头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跟着刘文远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欺诈,这是在挑战他这位县令的底线,是在拿整个清河县的法度当儿戏! 刘文远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升堂!”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把王、李两家的人,全都给本官带上来!一个都不能少!” …… 半个时辰后,县衙公堂再次灯火通明。 百姓们得了消息,将公堂围得水泄不通,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桩离奇的案子,到底会如何了结。 李掌柜被衙役架着,双腿发软,面如死灰。 王掌柜则站在一旁,昂首挺胸,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啪!” 惊堂木再次响起。 刘文远端坐堂上,脸色铁青,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 他没有说一句废话,直接将手中的一叠卷宗扔了下去。 “李有才!你自己看看!” 卷宗散落一地,离李掌柜最近的一张,正是丝行的采买记录。 那上面用朱笔圈出的几个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你口口声声说‘云锦’是你独创,为何采买的丝线,却是连织粗布都不够的次等货?” “你口口声声说织法是你家祖传,为何府城织造局的鉴定,却是‘狗屁不通’四个字?” 刘文远每问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李掌柜的心口。 李掌柜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汗如雨下。 他知道,全完了。 “大人……大人饶命啊!” 他再也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地,涕泪横流。 “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啊!是周家!是周家的大管事钱通找的我!”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把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 “是钱通给了我五千两银子,让我仿冒王家的‘云锦’!他说只要我把事情闹大,无论输赢,周家都会保我!还会帮我吞掉王家的生意!” “那本织法心得,那批假布,都是他找人帮我做的!大人!我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啊!” 哗! 公堂内外,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案子背后,竟然还牵扯着清河县的第一大户,周家! 刘文远冷笑一声,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缓缓拿起最后那份借贷契约,对着堂下展示。 “本官这里,还有一份更有趣的东西。” “李有才,你以全部家业为抵押,向周家借贷五千两白银。若是此案你败诉,赔光了家产,还不上这笔钱,你李家百年的基业,是不是就要改姓周了?” 李掌柜看着那份契约,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周家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我……我……”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砰!” 刘文远一拍惊堂木,声震四野。 “本官宣判!” “李有才,恶意仿冒,欺行霸市,诬告公堂,罪加一等!判杖责五十,没收全部家产!其中一半,用以赔偿王家布行之损失!” “王家布行,坚守商道,虽遭劫难,其心可嘉!‘云锦’之名,归其所有!县衙将为其正名立匾!”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周家的方向,声音冰冷。 “至于周家,唆使他人,行商业欺诈,扰乱市场,其心可诛!本官将据实上报郡守府,请郡守大人定夺!并责令周家,即刻赔偿王家布行精神损失费,白银三千两!” 判决一出,满堂皆惊。 尤其是最后那三千两的“精神损失费”,闻所未闻,简直是把周家的脸皮,扯下来按在地上狠狠地踩! “大人英明!” 王掌柜激动得老泪纵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围观的百姓们也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刘青天!真是刘青天啊!” 在这片喧嚣中,刘文远却缓缓站起身,对着身旁的郑教谕,低声感慨了一句。 “以前我只当苏辰是文曲星下凡,今日方知,他若愿入公门,恐是包公再世啊。” 郑教谕捋着胡须,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看向静思苑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欣慰。 而那个被他们奉为神人的苏辰,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砸吧着嘴,梦里大概正啃着一只流油的大鸡腿。 ……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清河县。 第二天一早,周家的大宅,气氛压抑得像一口深井。 静兰轩里,柳氏面沉如水地听着大管事钱通的回报。 当听到“赔偿白银三千两”时,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钱不是大事。 可这脸,丢大了! 她本想用最擅长的商业手段,碾死苏辰的家人,给他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一记重拳打出去,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伤到人,反而把自己给震得内伤吐血。 “啪!” 她面前那套她最喜欢的汝窑茶具,被她狠狠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废物!一群废物!” 她尖声怒骂,那张美丽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 “一个乡下小儿的几句梦话,就把你们耍得团团转!我周家养你们何用!” 钱通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头都不敢抬。 “夫人息怒!是那县令刘文远,他……他像是突然开了窍一样!招招都打在我们的要害上!小的实在想不通啊!” “想不通?”柳氏冷笑,“我看你是蠢得想不通!” 她胸口剧烈起伏,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苏家村那边的水呢?” 钱通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县……县衙昨天就派人去了,说是那段河道虽是我们的地,但截断水源,有违天和,于法不容……已经……已经把沙袋都给清了。” 柳氏的呼吸,瞬间一滞。 她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两条计策,环环相扣,一条断其亲戚财路,一条绝其自家生路。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 结果,一夜之间,全被破了! 干干净净! 那个叫苏辰的小畜生,甚至连面都没露!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这是把她的脸皮剥下来,挂在城门上示众! “废物!真是个废物!” 柳氏的怒火无处发泄,一转头,看到了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的儿子周然。 周然被她那怨毒的眼神看得一哆嗦。 “娘……” “你还有脸叫我娘!”柳氏指着他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看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在县学被人羞辱,回家就知道哭!现在人家把我们的脸都踩到泥里了,你还像个鹌鹑一样缩着!” “我……我能怎么办?”周然委屈地辩解,“那苏辰邪门得很!连县令都帮他!” “邪门?”柳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小聪明!真正的对决,靠的是家世,是权势,是让人无声无息消失的手段!” 她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 “若不是为了你那个死鬼爹的名声,我怎会容忍那乡下女人的儿子活到今天!” 这句话,她是盛怒之下,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愣住了。 周然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鬼爹……的名声? 跟那个乡下女人……苏辰的娘,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为了爹的名声,就要容忍苏辰活到现在? 这……这是什么意思? 整个厅堂,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柳氏粗重的喘息声,和周然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声。 第三十九章 周家的秘密,睡不着了 静兰轩内,死一般的寂静。 柳氏那句脱口而出的怨毒话语,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周然过去十几年里赖以生存的那个华丽气泡。 死鬼爹……的名声? 跟那个乡下女人……苏辰的娘,有什么关系? 周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哆嗦着,第一次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柳氏心中猛地一跳,暗道一声不好。 她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失言了。 她看着儿子那张苍白而充满困惑的脸,一股烦躁的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什么什么意思!” 柳氏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像是在掩饰什么。 “你爹生前最重名节!如今你被一个乡下野种比了下去,丢尽了周家的脸面,你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我这么说有错吗!” 她强行扭曲了话里的含义,试图用更强的怒火来压制儿子的疑问。 周然却没被吓住,他往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柳氏的眼睛。 “可您说的是,为了爹的名声,才‘容忍’苏辰活到现在……” “这跟您刚才说的,是两回事!” “住口!” 柳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呵斥。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整日里钻研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话!给我滚回书房去!院试之前,不许再出来!” 她指着门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满是决绝,不给周然任何继续追问的机会。 周然被她吼得一个哆嗦,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母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又似乎带着一丝惊慌的脸,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不仅没有被扑灭,反而破土而出,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柳氏一眼,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出了静兰轩。 那背影,第一次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 柳氏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抚着狂跳不止的心口,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另一边,静思苑。 苏辰终于享受到了片刻的安宁。 断水的事情解决了,邹氏的生意危机也解除了,他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躺在床上发呆更美妙的事情了。 他刚把自己摆成一个舒服的“大”字,准备酝酿,那要命的敲门声又响了。 “苏先生!苏先生!大喜啊!天大的喜事!” 是郑教谕的声音,那调门高得像是中了状元。 苏辰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闭着眼睛装死,心里默念:听不见,听不见。 “苏先生!周家倒大霉啦!您快开门呐!” 郑教谕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狂喜。 苏辰的耳朵动了动。 这个他倒是有点兴趣。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趿拉着鞋去开门,脸上写满了“我很不爽”。 “说。” 一个字,简洁明了。 郑教谕一张老脸笑得像朵菊花,激动地抓住苏辰的袖子。 “先生真乃神人也!您在公堂上那几句梦话,简直是神来之笔!县尊大人依计行事,当堂便查出了李家的伪证!” 他唾沫横飞地把公堂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周家被当众揭穿,还被判罚三千两“精神损失费”的细节。 “三千两啊!周家这次,脸都丢到姥姥家了!我听说那柳氏当场就把一套汝窑茶具给砸了!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苏辰听完了,打了个哈欠,没什么表情。 “哦,知道了。” 郑教谕的笑声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他:“就……就这?” 苏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我还要敲锣打鼓去周家门口庆祝一下?” 郑教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苏先生的脑回路,果然非同常人。 苏辰摆了摆手:“没事了吧?没事我继续睡了。” “有!有事!”郑教諭连忙道,“县尊大人说了,苏家村上游的水已经通了!您家的田半点损失都没有!还有,您大伯母邹氏的布,县衙也派人给要回来了,那周家布庄的掌柜,还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呢!” 说完,他一脸期待地看着苏辰,等着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苏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挺好。这样就没人来吵我睡觉了。” 说完,在郑教谕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郑教谕站在门外,风中凌乱。 合着忙活半天,对这位苏先生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安心睡觉? 苏辰回到床上,重新把自己摊开。 院子里安静了,耳边清静了,可他却睡不着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 周家赔了三千两。 柳氏气得砸了茶具。 这些事,听起来确实挺爽。 可苏辰心里,却盘旋着一个巨大的疑问。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仅仅是因为一个抱错的儿子,柳氏对自己的敌意,是不是太大了点? 截断水源,是想让他家颗粒无收,断他生路。 打压邹氏,是想让他最亲近的亲戚活不下去。 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这不像是对待一个“不小心”换来的乡下儿子,这分明是对待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离开村子时,母亲王氏那个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恐惧和愧疚。 一种……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随时会被清算的恐惧。 一个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一个怕他活得不好,又怕他活得太好。 这两个母亲的态度,都太极端了。 苏辰翻了个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第一次,开始主动地、清醒地思考一个问题。 这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抱错”吗? 他忽然想起了韩非在梦里教他的那些冷冰冰的法则。 当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指向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时,要去寻找那个解释之下,不合常理的情绪和动机。 柳氏的恨,王氏的怕。 这两种情绪,都超出了“抱错孩子”这个事件本身应该有的范畴。 苏辰坐了起来,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一片清明。 “睡觉,是为了逃避麻烦。” 他低声自语。 “但如果麻烦已经大到让人睡不着觉,那就只能先解决掉麻烦,再来睡觉了。” 为了他未来能够高枕无忧的躺平大业,这个隐藏的麻烦,必须搞清楚。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咚咚咚!” 院门又双叒叕被敲响了。 苏辰的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谁!再敢吵我,我就……” 他怒气冲冲地拉开门,正要发作。 门外,郑教谕举着一张红纸,满脸喜色,身后还跟着几个兴奋的学子。 “苏先生!天大的好事!” 郑教谕完全没察觉到苏辰的怒气,将手里的红纸递了过来。 “府学传来公文!院试要开始了!” “院试?”苏辰愣了一下。 “是啊!”郑教諭激动地解释道,“就是咱们童生的最后一关!考过了,就是秀才了!有了秀才功名,见官不跪,免除徭役,那才是真正踏入了士大夫的门槛!” 他身后的一个学子也跟着附和:“是啊苏案首!这可是咱们清河县学的大事!听说这次府学特意将考场设在了咱们县,由郡守大人亲自监考!周家的周然,也报名了!他肯定想借这次机会,一雪前耻呢!” 苏辰看着那张刺眼的红纸,又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议论。 院试…… 秀才…… 周然……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麻烦事。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躺平之路,又远了一大截。 他抬起头,望着县城的方向,目光穿过重重屋檐,落在了那座宏伟的周家大宅上。 那里,藏着一个让他睡不着的秘密。 也藏着一个,想在考场上把他踩下去的对手。 苏辰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行吧。 那就先考个试,顺便,把那个秘密给挖出来。 第四十章 全县的希望,只想睡觉 苏辰关上门的那一刻,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重新拥抱心爱的床板。 他想错了。 第二天,他是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中被惊醒的。 “你这老匹夫!苏先生乃是文曲星下凡,岂能用你那套陈腐的八股文章来束缚他的才情!” “你懂个屁!院试考的就是这个!不通经义,不精策论,才情再高也是空中楼阁!你这是在误人子弟!” 苏辰顶着鸡窝头,睡眼惺忪地拉开房门。 院子里,郑教谕和县学里另一位姓王的教谕,正吹胡子瞪眼,一人手里拿着一沓书,争得面红耳赤。 看到苏辰出来,两人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一左一右围了上来。 “苏先生!你来评评理!”郑教谕把手里的《历代策论精选》递到他面前,“院试在即,当以策论为重!” “别听他的!”王教谕不甘示弱,把一本厚厚的《四书集注》塞进他另一只手里,“根基!根基最重要!先把圣人文章吃透了!” 苏辰左手一本策论,右手一本集注,感觉自己像是被两座大山夹在了中间。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耳边有无数只苍蝇在嗡嗡叫。 “我……” 他刚张开嘴,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苏案首!县尊大人命小的送来湖笔徽墨,预祝苏案首,旗开得胜,为我清河县再添一案首!” 衙役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崇敬。 郑教谕和王教谕立刻停止了争吵,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县尊大人有心了!” “苏先生得此神兵利器,必能马到成功!” 苏辰看着那盒子里的笔墨纸砚,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散发着“我很贵”的气息。 他却只觉得头疼。 这哪里是笔墨,这分明是全县人民沉甸甸的期盼,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现在只想干一件事。 逃。 “多谢县尊大人厚爱。”苏辰有气无力地应付了一句,然后对两位教谕说,“学生……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当苏辰踏出县学大门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什么叫作寸步难行。 “快看!是苏案首!” “就是那个在公堂上睡着觉就把案子给破了的苏神童?” “没错没错!我二舅家的邻居当时就在堂上,说他眼睛都没睁,嘴里念叨几句,县太爷当场就站起来喊神人呢!” 街上的行人,无论是挑担的货郎,还是坐轿的富商,全都停下了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 一个卖包子的大婶,不由分说地从笼屉里抓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硬塞进苏辰手里。 “苏案首!多吃点!补补脑子!院试就靠你了!” “是啊苏案首!一定要把周家的那个小子给比下去!” “为我们清河县争光啊!” 苏辰被人群围在中间,手里捏着两个滚烫的包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感觉自己不是去参加考试,而是要去上战场。 全县人民都是他的后援团,就等着他凯旋归来。 这种压力,比韩非的文字洪流还让他难受。 他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落荒而逃,连滚带爬地跑回了静思苑。 “砰!” 他把院门死死拴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太可怕了。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他只想当一条咸鱼,为什么全世界都要逼他当一条飞龙? 郑教谕和王教谕还在院子里等他,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是感受到了考试的压力,纷纷上前安慰。 “苏先生不必紧张,以你的才学,院试不过是探囊取物。” “对,放平心态,就当是寻常温习功课。” 苏辰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一句真心话。 考前焦虑我没有,考前嗜睡我倒是很严重。 求求你们了,别给我加油了,给我个枕头比什么都强。 可这话他没法说出口。 他只能默默地回到房间,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世界,终于清静了。 可他还是睡不着。 外面那些期盼的眼神,那些加油鼓劲的声音,像魔音贯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以前,他睡觉,是因为无事可做,也无事可烦。 现在,他想睡觉,却是因为烦心事太多,想用睡眠来逃避。 性质,完全变了。 这让一条有职业操守的咸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 “不行!”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捍卫自己睡觉的权利,为了能心安理得地躺平,这场该死的考试,必须速战速决! 他掀开被子,走到书桌前,看着县令送来的那套顶级文具,又看了看两位教谕塞给他的两本大部头。 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名为“早死早超生”的斗志。 他拿起那本《历代策论精选》,翻开了第一页。 院子里的郑教谕和王教谕,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激动得热泪盈眶。 “开了!苏先生终于开窍了!” “我就说嘛!大考在即,岂有不奋发图强之理!” 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慰。 他们蹑手蹑脚地退出了院子,还贴心地把院门给带上了,生怕打扰了这位清河县未来的希望。 房间里。 苏辰盯着书上的第一个字,看了足足一刻钟。 然后,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脑袋,一点,一点…… “咚!” 额头重重地磕在了书桌上。 他睡着了。 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 …… 与此同时,周家。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周然坐在书桌前,面前同样摊着一本书,可他的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 柳氏那天失口说出的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几天,他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个家里的老人,可他们都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 越是这样,他心里的怀疑就越重。 那个秘密,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寝食难安。 柳氏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又被严厉所取代。 “院试就在眼前,你还有心思发呆?” 她将参汤重重地放在桌上。 “这次院试,郡守大人亲临,全县瞩目。你若是再输给那个乡下野种,不光是你,整个周家的脸,都没地方放了!” 周然缓缓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如果我赢了,您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执拗。 柳氏的动作一僵,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等你赢了再说!”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仿佛在逃避什么。 周然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握紧了拳头。 他拿起桌上的笔,蘸饱了墨,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 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多了一丝阴沉的狠厉。 苏辰。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不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只要在院试里,把这个人,狠狠地踩在脚下。 所有他想知道的,所有他应得的,就都会回来。 这场考试,对他来说,不再是为了功名。 而是为了,一个真相。 第四十一章 考场里最靓的仔 院试开考这一天,清河县万人空巷。 县学门口的大街,被送考的家属和看热闹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气氛庄重得像是在祭天。 每个考生的脸上,都写满了“光宗耀祖”和“鱼跃龙门”的悲壮。 在这片凝重的氛围里,一个不断打着哈欠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苏辰被郑教谕和王教谕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感觉自己不是去考试,而是被押赴刑场的犯人。 “苏先生,放宽心!平常心!”郑教谕紧张地搓着手,额头上全是汗。 “对,就当是寻常温书,莫要紧张!”王教谕在一旁帮腔,声音都在发颤。 他们俩比苏辰本人还紧张。 县令刘文远站在不远处,背着手,强装镇定,但那双频频望向苏辰的眼睛,出卖了他内心的焦灼。 这不仅是苏辰的考试,这是他刘文远政治生涯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治下出了个名动南阳府的案首,他这个伯乐脸上大大有光! 苏辰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他困。 他只想睡觉。 “知道了。”他有气无力地应付了一句。 终于,考场的大门缓缓打开。 考生们如同过江之鲫,开始排队入场。 搜检口,气氛肃杀。 衙役们面无表情,搜身之仔细,比搜查江洋大盗还要严格。 从头发到鞋底,连考生自带的干粮馒头,都得掰开来检查一遍。 轮到苏辰时,负责搜检的衙役明显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都轻柔了三分。 这位可是县尊大人眼里的红人,公堂上睡觉都能破案的神人! 他正想走个过场,旁边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规矩就是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规矩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四品官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人,正冷冷地盯着这边。 刘文远脸色一变,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下官清河县令刘文远,拜见学政大人!” 来人,正是此次院试的主考官,从南阳府专程赶来的学政,孙承宗。 孙学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最恨的就是科场舞弊和投机取巧之徒。 他瞥了刘文远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苏辰身上。 “搜。” 一个字,不带半点感情。 那衙役一个激灵,再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把苏辰从头到脚摸了个遍。 苏辰全程配合,任由摆布,脸上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表情。 搜完身,他拎着自己的考篮,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考场。 考场内,已经坐了不少人。 上百张考桌整齐排列,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辰的目光一扫,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然。 他坐得笔直,神情专注,面前的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 仿佛是感受到了苏辰的目光,他缓缓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周然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轻蔑和嫉妒。 那是一种淬炼过的、带着决绝和狠厉的眼神。 像一头准备搏命的孤狼。 他要在这里,在全县,在学政大人面前,堂堂正正地击败苏辰,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苏辰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开始寻找自己的座位。 找到了。 他走过去,把考篮放下,然后一屁股坐下。 他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检查笔墨,也没有深呼吸调整心态。 他只是伸了个懒腰,趴在桌子上,左右换了换姿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舒服的角度。 周围的考生们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这哥们是来干嘛的? 苏辰趴在冰凉的木桌上,心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你们是来考试的,我是来换个地方睡觉的,咱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他闭上了眼睛。 “当——” 开考的钟声响起。 整个考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极致的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孙学政背着手,如同幽灵一般,开始在考场内巡视。 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考生的心尖上。 他最喜欢在这个时候巡场。 一个考生的心性、才学、乃至未来的成就,从他落笔的第一刻,就能看出一二。 有的考生紧张到手抖,墨点滴落,卷面已毁。此等心性,难成大器。 有的考生拿到题目便奋笔疾书,不假思索。此等学问,流于表面。 他一路看过去,微微点头,又暗暗摇头。 今年的清河县,似乎并无太多出彩的苗子。 他走到周然的桌旁,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这考生的字,写得不错,笔力沉稳,已有名家风范。 破题四平八稳,可见经义功底扎实。 孙学政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是个可造之材。 他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脸。 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他的眉头,也缓缓皱了起来。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位置上,一个考生,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桌子上。 那不是在思考。 他的肩膀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 睡着了。 在如此庄严肃穆的院试考场上,在开考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竟然有人睡着了! 孙学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往前走了两步,看得更清楚了。 没错。 睡得正香。 轰! 一股怒火,从孙学政的心底,直冲天灵盖! 这是什么? 这是藐视! 这是对科举的藐视!是对圣人文章的藐视!是对他这位主考学政的公然羞辱! 他为官十几年,主持过无数场考试,见过抄小抄的,见过传纸条的,甚至见过吓晕过去的。 但他从未见过,敢在考场上睡觉的!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这是压根没把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试放在眼里! 周围的考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看到孙学政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苏辰! 那个传说中的苏案首,竟然真的在考场上睡着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考场里的“沙沙”声都停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孙学政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他胸口剧烈起伏,拳头在袖子里攥得咯咯作响。 他一步一步,朝着苏辰的座位走去。 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怒意。 地面仿佛都在震动。 周然抬起头,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蠢货。 你以为这里还是县衙公堂吗? 这次,我看神仙怎么救你! 孙学政走到了苏辰的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睡得毫无防备的少年。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瞬间扫过整个考场。 “来人!” “把这个藐视科场、不知廉耻的狂徒,给本官……叉出去!” 第四十二章 县令的助攻,最为致命 那句“叉出去”,如同三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架苏辰的胳膊。 整个考场,鸦雀无声。 所有考生都停下了笔,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喘。 完了。 这个苏辰,科举之路,到此为止了。 周然的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就是狂妄的代价!任你再有才名,在学政大人面前,在院试的铁律之下,皆为蝼蚁! 就在那衙役的手即将碰到苏辰衣袖的瞬间。 “大人!大人息怒!” 一个焦急万分的声音,从考场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清河县令刘文远,提着官袍下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和惶恐。 他一路小跑,冲到孙学政面前,顾不得喘气,深深一躬。 “下官刘文远,参见学政大人!大人息怒!” 孙学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刘县令,你来得正好。看看你治下举荐的好考生!视科场为儿戏,将圣贤书当作催眠曲!本官今日,就要正一正这清河县的学风!” 刘文远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孙学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寻常求情根本无用。 情急之下,他只能行险招! 他快步上前,凑到孙学政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压抑着极致兴奋和神秘的语气,飞快地说道: “大人!大人息怒!您误会了!此子非凡人,非得以常理度之啊!” 孙学政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又是这套说辞? 他正要呵斥,刘文远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大人,您看他,”刘文远压低声音,指向苏辰,“他非是在睡觉,而是在……请圣!” “请……圣?” 孙学政活了五十多年,头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以这种方式组合在一起。 他看着刘文远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刘文远!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吗?荒唐!” “下官不敢!”刘文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狂热的颤抖,“大人有所不知!此子县试案首之文,便是下官亲眼看着他,在这等‘梦中’作成!他看似酣睡,实则神交古圣,梦中所言,字字珠玑,皆是大道之音!” 刘文远的描述,充满了画面感。 仿佛苏辰此刻不是在流口水,而是在和孔子喝茶论道。 孙学政的怒火,被这番离奇的话语,硬生生给浇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荒谬和一丝被勾起来的好奇。 他身为南阳府学政,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史书上有些关于“梦中得句”的奇闻异事。 可那些都是文人雅士的杜撰,谁会当真? 更何况,是在这院试的考场之上! “一派胡言!”他嘴上依旧呵斥。 “大人若是不信,”刘文远心一横,直接把自己的乌纱帽给赌了上去,“下官恳请大人,静观其变!给他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后,他交不出卷子,或所答不通,下官……愿与他同罪,摘去这顶乌纱,回家种田!” 这话一出,孙学政是真的被镇住了。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刘文远。 这个下属,他有所耳闻,是个精明能干的酷吏,绝非信口雌黄之辈。 如今,他竟愿以自己的前程,为一个考生作保? 这背后,到底是怎样惊天的才华,能让他如此笃信? 孙学政沉默了。 考场里的气氛,也从刚才的肃杀,变得诡异起来。 所有人都看着那三个站在考场中央的大人物,看着那个依旧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少年,脑子里一片混乱。 请圣? 这是什么操作? 周然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不懂。 他完全不懂! 一个县令,疯了吗?为了一个乡下小子,赌上自己的官位? 孙学政的目光,在刘文远决绝的脸上,和苏辰平静的睡脸上,来回移动。 最终,他缓缓地、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好。” 他吐出一个字。 “本官,就给你刘文远一个面子。” 他挥了挥手,那两个衙役如蒙大赦,立刻退了下去。 “本官倒要看看,他请的是哪路圣贤!” 孙学政的语气里,充满了审视和讥讽。 但他终究是松了口。 刘文远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恭敬地退到一旁,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苏辰,充满了比考他亲儿子还要紧张的期盼。 一场天大的风波,就以这样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暂时平息了。 考场恢复了安静,但所有考生的心,都乱了。 他们一边要写自己的文章,一边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瞟那个全场最靓的仔。 大家都想看看,这所谓的“请圣”,到底能请出个什么名堂来。 就在这时,负责唱题的考官,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 “第一场,帖经!” “题目,《论语》,《学而》篇!” 帖经,考的是最纯粹的记诵功夫。 将经书中的某一页,随机挖去几个字,让考生填充完整,错一字,便不得分。 这是科举考试里,最基础,也是最死板的一关。 考题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苏辰。 这…… 这还怎么“请圣”? 难道要请孔圣人亲自下凡,告诉他哪个空该填哪个字吗? 这根本是无解的死局! 周然的心,瞬间又活了过来。 他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 天助我也! 刘文远,苏辰,我看你们这次,如何收场! 刘文远的心,也“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最怕的,就是考帖经墨义这种死记硬背的东西! 这玩意儿,可没有半点发挥的余地啊! 孙学政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负手而立,就站在苏辰的桌旁,仿佛在说: 来,请吧。 本官看着你,怎么请。 整个考场的焦点,再次汇聚。 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 或许是这股压力太过沉重,又或许是周围的目光太过灼热。 桌子上,那个沉睡的少年,终于有了动静。 他砸了砸嘴,似乎梦到了什么。 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他缓缓地…… 翻了个身,脸朝向另一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嘴角那丝晶莹,在阳光下,拉出了一道亮晶晶的丝线。 刘文远:“……” 孙学政:“……” 全场考生:“……” 第四十三章 默写惊全场 考场里,时间仿佛被那道亮晶晶的口水丝线给黏住了。 刘文远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正在往外冒寒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完了。 赌上乌纱帽的“请圣”,请来了一个翻身继续睡的祖宗。 他这次,死定了。 孙学政的脸,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 那是一种铁青色,像是淬火失败的生铁,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恐怖怒意。 他为官半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刘文远!”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周围的考生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笔都握不住了。 周然的胸膛里,一股狂喜的情绪几乎要炸开。 他强忍着笑意,低下头,肩膀却在微微耸动。 蠢货,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蠢货! 这次,谁也救不了你了! 就在孙学政即将下令,将这对“妖言惑众”的君臣一同拿下之时。 异变陡生。 那个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少年,握成拳头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 就像是做噩梦被惊醒的前兆。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只手松开了。 它在桌面上摸索着,像一个没有视力的人在寻找东西。 它碰到了砚台。 绕了过去。 它碰到了镇纸。 又绕了过去。 最后,它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那支被刘文远寄予厚望的湖笔。 刘文远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孙学政那句即将脱口的怒喝,也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只手上。 梦境里。 苏辰正被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用戒尺追着打。 “竖子!竖子!《学而》篇第三句是什么!给老夫背!”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苏辰抱头鼠窜。 “那是《为政》篇!气煞我也!” 老头手里的书卷“哗啦”一下展开,上面正是《学而》篇的原文,几个大大的空洞格外刺眼。 “看!看清楚了!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给老夫抄一百遍!不!一千遍!” 老头说着,抓起苏辰的手,蘸饱了墨,按在一张无边无际的纸上,开始疯狂地书写。 现实中。 苏辰的手腕动了。 那支被他握住的湖笔,被他无意识地提了起来,笔尖在砚台里轻轻一蘸。 不多不少,恰好是笔锋蓄满墨汁的程度。 然后,那支笔,落在了雪白的卷纸上。 他的头,依旧枕着另一只手臂,双目紧闭,呼吸平稳。 整个人,除了那只握笔的手,没有一处是清醒的。 “沙沙沙……” 一种奇异的、连贯而流畅的书写声,在死寂的考场里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太快了! 孙学政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笔在纸上飞舞,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那根本不是一个考生在绞尽脑汁回忆经文。 那是一种肌肉记忆般的抄录! 仿佛那篇文章,不是刻在他的脑子里,而是刻在了他的骨髓里,他的血脉里!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一个个熟悉的字句,从苏辰的笔下流淌出来。 没有丝毫停顿,没有半点迟疑。 甚至连被挖去字眼的地方,他都没有丝毫的减速,仿佛那里的空洞根本不存在。 他不是在填空。 他是在默写全文! “这……这……” 王教谕和郑教谕在考场外伸长了脖子,看得目瞪口呆。 刘文远则是浑身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激动得嘴唇哆嗦,想喊,又不敢出声,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 请圣! 这他娘的,就是请圣! 真让他给蒙对了! 孙学政已经完全忘记了愤怒。 他一步步走上前,站到了苏辰的桌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卷纸。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惊骇,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震撼。 他主持科考十余年,见过的天才不计其数。 有过目不忘的。 有倒背如流的。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默写! 这已经超出了“记性好”的范畴。 这是一种……神迹! 仿佛孔圣人亲临,握着他的手,将那千古文章,一笔一划地复刻于人间! 考场内的其他考生,彻底傻了。 他们还在为了某个偏僻的字抓耳挠腮,急得满头大汗。 可那个睡觉的家伙,已经写完了大半篇! 周然脸上的血色,比刘文远刚才褪得还要快。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那只飞舞的手,又看了看自己卷子上那因为紧张而写错的涂改痕迹,一股巨大的、名为“屈辱”的情绪,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怎么可能? 他苦读十年,日夜不辍,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可在这场最基础的帖经考试里,他竟然被一个睡着的人,碾压得体无完肤! “沙!”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锋带出一个完美的收尾。 苏辰的手,松开了。 那支湖笔“嗒”的一声,掉落在桌面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整篇《学而》,一千五百余字,从头到尾,一气呵成! 卷面整洁,字迹俊逸,无一处涂改,无一字错漏! 写完了。 苏辰在梦里似乎也完成了罚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脸埋进臂弯里,继续睡了。 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与他毫无关系。 整个考场,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趴着的身影,和那张写满了字的卷纸上。 孙学政缓缓地,伸出手,用两根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了那张还带着墨香的纸。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 看得极其仔细。 他的表情,也从震撼,慢慢变成了一种近乎于敬畏的凝重。 他看的不是一份考卷。 他仿佛在看一件天成的艺术品,一件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圣物。 刘文远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得意和邀功。 “学政大人……您看,下官……没骗您吧?” 孙学政没有理他。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重新看向那个睡得正香的少年。 藐视科场? 不知廉耻? 不,刘文远说得对。 此子,非凡人,非得以常理度之! 他不是在睡觉。 他或许,真的在与古圣先贤,进行着一场凡人无法窥探的神交! “当——” 第一场考试结束的钟声,悠扬地响起。 这一声钟鸣,如同惊雷,炸醒了所有沉浸在震撼中的人。 考生们如梦初醒,慌忙地检查自己的卷子,却发现因为刚才分心,许多地方都空着,已然来不及了。 周然握着笔,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的卷子,只完成了不到七成。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依旧在睡觉的苏辰,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孙学政缓缓放下手里的卷纸,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宣布收卷,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对身旁的考官说道: “将此卷……封存。” “待本官亲自带回府城,裱糊起来,悬于学政堂内!” “让南阳府所有学子都看看,何为……天授之才!” 第四十四章 考算学?这是招账房先生! 孙学政那句“天授之才”,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考场里炸开。 所有考生都傻了。 他们看看那张被学政大人亲自封存的卷子,又看看那个趴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始作俑者,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天授之才……在睡觉? 那他们这些悬梁刺股,苦读十年的人,算什么? 周然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灰。 他握着笔的手在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和无力。 他引以为傲的十年苦功,在人家一场大梦面前,被碾成了齑粉。 这还怎么比? 拿什么去赢? 刘文远激动得满脸通红,站在孙学政身边,腰杆挺得笔直,与有荣焉。 他现在看苏辰,已经不是在看一个考生,而是在看自己未来青云直上的通天梯。 “当——当——” 休息的钟声响起,第一场考试正式结束。 衙役们开始收卷,考场里的气氛却并未放松,反而因为刚才那神迹般的一幕,变得更加压抑和诡异。 考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号舍,却没人敢大声喧哗。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依旧没有醒来的身影。 “刘大人,”孙学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却多了一丝探究,“此子……当真每次都是如此?” “回学政大人,”刘文远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敬畏,“千真万确!下官亲眼所见,县衙公堂之上,此子亦是梦中断案,片言只语,便让真凶伏法!下官以为,此非凡人,乃圣贤托梦,代天言法!” 他这套“请圣”的说辞,现在说起来是越来越顺口了。 孙学政不置可否,只是深深地看了苏辰一眼,缓缓踱步,走出了考场。 他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若真如刘文远所言,那此子的出现,对整个大夏王朝的文坛,意味着什么? 短暂的休息很快过去。 开考的钟声再次响起,考生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第二场,考的应该是诗赋,或是经义的申论。 这是院试的惯例。 不少考生已经开始调整心态,准备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扳回一城。 周然也重新握紧了笔,眼中燃起了一丝残存的斗志。 默写你厉害,我不信你的策论文章,也能在梦里写出来! 一名考官手捧着一个密封的卷筒,走上高台。 他清了清嗓子,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展开了卷轴。 “院试第二场,策论!” 考官的声音洪亮。 众人精神一振,果然! 来了! 这才是真正考验学识和见解的重头戏! 然而,考官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今有堤,下广三丈,上广一丈,高二丈,长一百八十六丈。问:该堤用土几何?” “又,朝廷新开良田八百六十四亩,需征发民夫修渠。若一人一日可掘土八十方,问:欲十日完工,需民夫几人?” “再,有商队运丝,过关抽税,每百两抽三两,过桥纳费,每车纳钱二十文。问:若商队有丝三百四十七两,大车七辆,需纳税费几何?” 一连串的问题念完,整个考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考生都懵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发到手里的考题,感觉自己拿到的不是一张试卷,而是一本账房先生的账本。 算学? 竟然是算学! 这……这怎么可能! 科举取士,考的是圣人文章,是治国大道,什么时候开始考这些“奇技淫巧”了?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童生,考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此刻看着卷子上的题目,嘴唇哆嗦着,突然悲从中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试卷,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吼: “考算学?这是科举,不是招账房先生!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这一声悲愤的控诉,仿佛点燃了火药桶。 考场里顿时一片哗然。 “就是!我等读的是孔孟之道,学的是仁义礼智,何曾算过这些东西!” “简直是荒唐!这是在羞辱我等读书人!” “我不考了!此等考试,玷污圣贤!” 群情激奋,不少考生气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有人将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肃静!” 孙学政冰冷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人的怒火。 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考场,脸色铁青地站在高台上,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 “尔等可知,为何要考算学?” 他厉声质问。 “为官一任,丈量田亩,不知算学,如何均分?修筑河堤,不知算学,如何调配人力物力?征收赋税,不知算学,如何保证国库充盈,百姓不被盘剥?” “满口之乎者也,却连基本的账目都算不明白,便是尔等所谓的治国大道吗?” “一群只知空谈,不务实际的腐儒!” 孙学政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众考生的心上。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此刻一个个面红耳赤,低下了头,再不敢言语。 刘文远站在一旁,暗暗心惊。 这位学政大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其见识远超常人。 可他心里,也开始为苏辰捏一把汗了。 经义文章,可以“请圣”。 这算学……总不能去请财神爷吧? 考场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却更加绝望。 大部分考生看着题目,如同看天书,拿着笔,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 周然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他出身商贾之家,对算学略有涉猎,可也仅限于简单的加减乘除。 试卷上这些涉及体积、工程、税率的复杂应用题,他根本无从下手。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他和其他人,又被拉回了同一起跑线。 一条不会算数的起跑线。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抓耳挠腮之际。 苏辰的脑海里,那个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再次响起。 【检测到未知领域“算学”难题……】 【正在匹配最优导师……】 【匹配成功!】 梦境里。 苏辰刚送走那个喋喋不休的孔夫子,正准备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突然,天旋地转。 原本的杏坛学宫,瞬间化为了一片由无数线条、方块、圆圈构成的奇异空间。 一个身穿古朴长袍,手持规矩,面容严谨,眼神中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老者,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老者的周围,漂浮着无数复杂的几何图形和数字符号。 “吾乃刘徽。” 老者开口,声音平直,不带感情。 “今传你《九章算术》之精要,望你好生学习。” 说罢,他根本不给苏辰反应的机会,伸手一点。 轰! 海啸般的讯息,疯狂地涌入苏辰的脑海。 勾股定理、出入相补、方程术、天元术…… 无数的公式、图形、解题步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这是一种比被戒尺打手心,痛苦一万倍的折磨! 苏辰感觉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算盘,无数的数字在里面碰撞、炸裂。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逃跑,却被禁锢在这片数字的炼狱之中。 他,陷入了比背书更恐怖的……算学地狱。 第四十五章 睡着觉就把题给解了 整个考场,成了一锅煮不开的温水。 绝望,在每一个考生的眉宇间弥漫。 那些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经义文章,此刻在这些冰冷的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个老童生拿着笔,对着那道河堤题,算了半天,草稿纸上画满了鬼画符,最后颓然地把笔一扔,捂住了脸。 他感觉自己读了一辈子的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周然的脸色惨白。 他出身商贾之家,自认比这些寒门学子多了几分算学底子。 可他用尽了平生所学,也只能勉强算出那河堤大概需要多少土方,至于后面的人力调配、税费计算,每一个都像一道天堑,让他头晕目眩。 他看着试卷,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十年寒窗,到底学了些什么? 刘文远站在孙学政身后,手心里全是汗。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比自己下场考试还紧张。 这算学题,可不是靠文采就能糊弄过去的。 苏先生的“请圣”,这次还能灵验吗?总不能真去请财神爷吧? 孙学政面沉如水,缓步在场中巡视。 他看着一张张空白的卷子,一声声绝望的叹息,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丝冷漠的失望。 大夏王朝,文风鼎盛,却也养出了太多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 他出这道题,就是要狠狠地敲打他们!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依旧趴着的身影上。 这一次,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复杂的、看好戏般的心态。 帖经,你可以请孔圣。 算学,你待如何? 就在这时,那沉睡的少年,嘴唇忽然翕动了几下。 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从他嘴里飘了出来。 “勾……股……” “出入相补……各从其类……” “方程……天元……” 声音很轻,像梦呓。 大部分考生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并未听见。 但孙学政和刘文远,却听得清清楚楚。 刘文远眼睛一亮,腰杆瞬间又挺直了! 来了! 又来了!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就好厉害的样子! 孙学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勾股,他知道,是《周髀算经》里的。 可后面那些词,什么“出入相补”,什么“天元”,闻所未闻! 简直是胡言乱语! 他正要发作,却见苏辰那只垂在桌边的手,又动了。 和上次一样,那只手在桌上摸索着,精准地握住了湖笔,在砚台里轻轻一蘸。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了过去。 周然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他死死地盯着苏辰。 他倒要看看,这次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颠覆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苏辰的笔,落下了。 可他没有落在答题的卷纸上,而是落在了旁边的草稿纸上。 他没有写任何文字,也没有列任何算式。 他在……画画。 “沙沙沙……” 笔尖在纸上划过,几笔下去,一个清晰的长方形跃然纸上。 紧接着,是一条对角线。 然后,他又以三条边为基础,向外画了三个正方形。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是干什么? 考试考傻了?开始在草稿纸上涂鸦了? 孙学政也愣住了,他完全看不懂这是什么路数。 可当他将那图形,与试卷上的第一道河堤题联系起来时,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 河堤的截面,不就是一个梯形吗? 用“出入相补”之法,正好可以将其化为一个长方形来计算! 这……这图形,是在演示解题的思路! 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苏辰的笔又动了。 他在图形旁边,写下了一行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天书”。 没有繁琐的文字描述,只有几个简洁的符号,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 (上底+下底)高 2=面积。 面积长=体积。 孙学政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咒语”,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虽然不认识那些符号,但他能看懂那个结构! 这……这是把一道复杂的算学题,提炼成了最根本的规律! 他不需要繁复的算筹,只需要将题目里的数字,代入这个“咒语”里,答案便能一目了然! “原来……原来算学还能如此!” 孙学政忍不住失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哪里是解题……这分明是大道至简的艺术!” 他身后的刘文远,虽然完全看不懂,但看到学政大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已是狂喜! 稳了! 苏先生请来的这位圣贤,连学政大人都给镇住了! 苏辰的表演,还未结束。 解完第一题,他的手腕一转,笔尖移到了第二题的位置。 面对那道复杂的人力调配题,他甚至连图形都懒得画了。 他直接在草稿纸上写下: 总土方完工天数每人每日工量=所需民夫人数。 又是一个简洁到令人发指的“咒语”! 紧接着是第三题,商队税费。 丝绸税=丝绸总两数 100 3。 过桥费=大车数 20。 总费用=丝绸税+过桥费。 清晰! 明了! 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看懂! 苏辰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列出这几个“咒语”,然后才提笔,将最终算出的数字,工工整整地填写到答题卷上。 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那支笔“嗒”的一声,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 而他本人,似乎在梦里也耗尽了精力,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把头埋得更深,睡得更沉了。 整个考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考生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张着嘴,表情呆滞,如同看到了神仙下凡。 周然握着笔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看着自己草稿纸上那密密麻麻、乱成一团的算筹痕迹,又看了看苏辰那几行简洁到堪称艺术品的“咒语”。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拿着石斧的野人,在围观仙人锻造神剑。 这不是学问上的差距。 这是文明的代差! “当——” 第二场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 衙役们开始收卷。 孙学政却没有动。 他快步走到苏辰的桌前,小心翼翼地,先拿起了那张画着图形和“咒语”的草稿纸。 他捧着那张纸,如获至宝,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在他眼中,这已经不是一张草稿纸了。 这是算学一门的“圣旨”!是足以开宗立派的无上宝典!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到那个还在酣睡的少年身上。 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审视和惊骇。 只剩下一种看怪物般的敬畏。 不。 这不是怪物。 刘文远说得对。 此子,非凡人! 帖经,他请来了孔圣。 这算学,他请来的又是哪路神仙? 孙学政的心中,第一次对最后一场的策论考试,产生了一股近乎于狂热的期待。 他很想知道。 这个少年,还能给他,给整个大夏文坛,带来怎样惊世骇俗的颠覆! 第四十六章 周然的挣扎 第二场考试结束的钟声,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周然的耳膜上。 他猛地一颤,从那种近乎魂飞魄散的震惊中惊醒过来。 手里的湖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墨汁溅开,在他那张只写了寥寥数笔的卷子上,留下了一团刺眼的污迹。 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穿过人群,钉在那个被孙学政和刘文远围起来的身影上。 不,不是钉在苏辰身上。 而是钉在孙学政手里捧着的那张……草稿纸上。 学政大人,南阳府学问最高的人,此刻正捧着一张废纸,神情庄重得像是在捧着传国玉玺。 他身边的刘县令,满脸红光,与有荣焉,腰杆挺得像一杆戳破天的标枪。 周围的衙役和考官,看苏辰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考生。 那是在看神仙。 周然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爬上来,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了。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这次院试,付出了什么。 整整三年。 他将四书五经的每一个注疏都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能说出某个典故在哪本书的第几页。 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算学,他父亲重金请来了府城最有名的账房先生,教他珠算和筹算。 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头悬梁,锥刺股,喝下的苦茶能汇成一条小溪。 进考场前,他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周家能不能摆脱商贾之名,跻身士流,就看他这一次了。 他自己也觉得,万无一失。 他以为自己最大的对手,是县学里那几个成名已久的老童生。 他甚至准备了三套不同的破题思路,来应对不同的策论题目。 他准备得如此周全,如此辛苦。 可这一切,在苏辰那张写满了鬼画符的草稿纸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笑话。 “妖孽……真是个妖孽……” 邻座一个考生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们读的是圣贤书,他读的是天书啊!” “还比什么?回家种地算了,我这辈子是考不过他了。” 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考场里蔓延。 这些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周然的心里。 嫉妒? 不。 到了此刻,他连嫉妒的情绪都生不出来了。 当一个人只比你强一点点时,你会嫉妒。 可当他强到你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强到你无法理解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时,剩下的,就只有恐惧和绝望。 那是一种面对天堑鸿沟时的无力感。 你拼尽全力,一步一个血印地向上爬,以为自己即将登顶。 却发现人家根本不在山上。 人家在云端之上,俯瞰着你,像看一只在泥地里打滚的蝼蚁。 周然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他一直以为,苏辰是他的宿敌。 是那个抢走了他十六年富贵人生的冒牌货,是他必须堂堂正正击败,用以证明自己的踏脚石。 现在他才明白。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甚至……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考生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彻底玩坏了的麻木表情。 最后一场,策论。 这本该是他们这些读书人,最能发挥自己见解和文采的重头戏。 可现在,没人抱有任何希望了。 大家只想看看,这位“神仙”,在最后一场,又准备请哪路圣贤下凡。 高台之上,考官展开了最后一份卷轴,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异样的颤抖。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 “院试第三场,策论!” “题目——”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那题目有千钧之重。 “论:官商一体,与民争利之弊!” 轰! 这道题目,像是一道精准的落雷,劈在了周然的天灵盖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官……商一体? 与民争利? 这道题…… 这道题简直就是指着他周家的鼻子在骂! 清河县谁不知道,他周家是本县首富,生意遍布米粮绸缎,与县衙里的官吏们往来密切。 虽然他父亲行事还算有底线,但那些迎来送往,官府庇护下的生意,又怎能说得清清楚楚? “官商勾结,国之大蠹!” “商人重利轻别离,其心可诛!”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考场里那些寒门学子们,会如何挥斥方遒,痛陈商贾之害。 而他,作为一个商贾之子,坐在这里,该如何落笔? 是昧着良心,痛骂自己的出身,以求功名? 还是为商贾辩护,触怒那位铁面无私的孙学政? 这道题,不是在考他的学问。 这是在诛他的心!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苏辰。 那个罪魁祸首,似乎也睡够了。 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终于坐直了身体。 他拿起卷子,看了一眼题目。 然后,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朝周然这边瞥了一眼。 那一眼,很平淡。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没有任何情绪。 可在周然看来,那一眼里,充满了无声的嘲讽和戏谑。 仿佛在说: 看,这道题,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你,待如何? 周然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什么公平竞争,什么堂堂正正,都是狗屁! 人家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或许,从县衙公堂之上,苏辰梦中断案的那一刻起,自己在他眼中,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跳梁小丑。 “噗——” 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周然的喉咙里涌了上来。 他没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雪白的卷纸上,溅开一朵朵凄厉的梅花。 “来人!有考生吐血了!” 考场里一阵骚动。 两个衙役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架起已经瘫软如泥的周然,将他拖了出去。 从始至终,苏辰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拿起笔,蘸了蘸墨。 梦境里。 一个声音威严,面容冷峻,身穿秦国官服的中年人,正冷冷地看着他。 “国之蠹虫,在于商。商鞅变法,首在抑商。何为抑商?非禁绝,乃使其利归于国,而非私也。” “官若与商同,则国法如虚设,民心尽失,国之将亡!” 海量的律法条文,无数的变法案例,疯狂涌入苏-辰的脑海。 这一次,没有戒尺,没有打骂。 只有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法理灌输。 苏辰打了个哆嗦,感觉比挨打还难受。 他握着笔,手腕开始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外面,孙学政已经走到了他的桌旁。 他没有去看苏辰的卷子,而是看着那个被拖出去的周然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心性,还是差了些。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辰身上。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期待。 帖经,你请来了孔圣。 算学,你请来了刘徽。 这论国策大道的策论…… 你,又能请来哪位先贤? 第四十七章 策论为刀,字字诛心 周然被拖出去时,那口喷在卷纸上的血,像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红梅,刺痛了场中每一个考生的眼睛。 整个考场的气氛,从之前的诡异,彻底滑向了恐怖。 这哪里是院试? 这分明是一座无形的刑场! 第一场帖经,用神乎其技的默写,诛了所有人的勤学之心。 第二场算学,用闻所未闻的妙法,诛了所有人的经世之念。 这第三场策论,更是用一道量身定做的题目,直接诛了周然的道心,让他当场血溅考场! 剩下的考生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握着笔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们看着那道题目,感觉那不是一行字,而是一把悬在自己头顶的刀。 论官商一体,与民争利之弊! 写浅了,流于表面,毫无见地,定是下下之评。 写深了,必然要触及本县的根基,得罪那盘根错节的势力。 这笔,怎么落? 这文章,怎么写? 就在众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时,苏辰终于动了。 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仿佛睡了三天三夜,终于醒了过来。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 梦境之中,早已天翻地覆。 苏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宏伟的宫殿之内,殿中左右,坐着两位气场截然不同的古人。 左边一人,面容坚毅,眼神锐利,正是那位汉代的大司农桑弘羊。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盐、铁、酒等模型,言语间充满了国家干预的铁血意志。 “盐铁官营,利出一孔,方能使国库充盈,以御外侮,以兴水利,此乃强国之本!” 右边一人,须发皆白,神态温和却目光如炬,乃是宋时大儒司马光。 他轻轻摇头,声音沉稳。 “与民争利,非王者之道。市易法行,官府化为商贾,吏员心生贪墨,百姓无处营生,终将动摇国本。” 两人的观点,如同冰火,在殿中激烈碰撞。 苏辰被夹在中间,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整个菜市场,无数的论点、论据、实例在疯狂地争吵、辩论。 他想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手。 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成了这场辩论的裁判与记录者。 海量的经济策论,正反两面的思想精华,被强行灌入他的脑海,撕裂,然后重组。 现实中。 孙学政和刘文远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苏辰的笔尖。 “沙沙沙……” 笔尖落下,苏辰的文章开始了。 开篇,中正平和,引经据典,从历朝历代的盐铁、均输、市易等国策谈起,分析其利弊得失。 文笔老辣,见解独到。 孙学政看得暗暗点头,此等学识,已远超寻常举人,即便放在国子监里,也属上乘。 刘文远虽然看得一知半解,但也觉得气势磅礴,不明觉厉。 然而,写了数百字后,苏辰的笔锋,毫无征兆地,猛然一转! “然,以上皆为国之大政。于州县之内,官商一体,其弊更甚,其害更烈!” 这一转,如同平地起惊雷! 孙学政的瞳孔猛地一缩。 刘文远的心,则“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他要开始联系实际了! 只见苏辰笔走龙蛇,毫不停顿。 “有豪商,以银钱开路,结交官吏,垄一县之米粮,断一地之布匹。使其价日高,小民无隔夜之粮,无蔽体之衣,此非与民争利,乃夺民之生路也!” 刘文远看到此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这不是在说周家的米行和布庄吗? 去年冬天,周家的布庄囤积了全县八成的棉布,一场大雪下来,布价翻了三倍,多少穷苦人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当时也想管,可周家上下打点得滴水不漏,他根本抓不到把柄。 孙学政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虽不是清河县的官,但为官多年,对这些地方豪族的手段,一清二楚。 这篇文章,已经不是在空谈理论了。 这是在掀桌子! 苏辰的笔,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锋利。 “更有甚者,霸占水源,筑坝截流,以灌自家之田,而使下游万亩良田龟裂。官府问之,则以‘水利工事’对,乡邻诉之,则以‘恶奴家丁’欺。此非与民争利,乃绝民之命脉也!” “轰!” 刘文远的脑子嗡的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完了! 这下是把周家往死里写了! 清河县城东那条河,上游最好的水源地,三年前就被周家买下建了庄园,他们筑起高坝,引水入园,下游的几个村子为此闹过好几次,都被周家的家丁给打了回去。 这案子,至今还压在县衙的卷宗里!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清河县人尽皆知的“潜规则”。 可谁敢说? 谁敢拿到台面上来说? 现在,苏辰就用他那支笔,蘸着墨,把这些血淋淋的现实,一笔一划,刻在了院试的卷纸上! 他写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通篇不见一个“周”字,却字字句句,都像一把刀,捅在周家的心窝子上! 孙学政拿着卷纸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不是害怕,是激动!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读书人最宝贵的东西——风骨! 是“为生民立命”的担当! 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就在这时,苏辰的文章写到了最激昂处,他手腕一顿,笔锋凝聚,写下了震耳发聩的一句! “国之利,在藏富于民,非藏富于官,更非藏富于与官勾结之贾!” 这句话,如同一道金光,从纸上迸发出来! 孙学政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好! 说得好! 此一句,可为天下所有为官者之座右铭! 写完这一句,苏辰似乎也耗尽了所有的精力。 他草草地收了个尾,将整篇文章的气势收束起来。 然后,在满场死寂的注视下,他把笔一扔,“扑通”一声,再次趴在桌上。 熟悉的鼾声,很快响起。 仿佛刚才那篇足以掀翻一县豪族的檄文,与他毫无关系。 “当——当——当——” 考试结束的钟声,悠扬而沉重地响起。 衙役们开始收卷,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苏辰的桌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学政身上。 孙学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 他亲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一件绝世珍宝,将苏辰那张墨迹未干的卷子拿了起来。 他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那些战战兢兢的考生,最后落在了脸色煞白的刘文远身上。 “刘文远。”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刘文远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孙学政将那份策论卷子,轻轻地放在帖经和算学的卷子之上,三份叠在一起。 他看着刘文远,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三份试卷,本官将亲自带回府城,不入卷宗。” 刘文远一愣,不明白这是何意。 孙学政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睡得正香的少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此等文章,若仅以‘案首’二字评之,是对它的羞辱。”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本官要将此文,连同他前两场的答卷,一同呈送京城,上达天听!” “让天子看看,我南阳府,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麒麟儿!” “也让朝堂诸公看看,何为真正的治国之论!” 刘文远闻言,浑身巨震,倒吸一口凉气。 上……上达天听? 学政大人,这是要捅破天啊! 这篇文章一旦到了京城,到了陛下的御案之上。 苏辰固然会一飞冲天,名动天下。 可他清河周家,乃至整个南阳府与周家有牵连的官吏,怕是都要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刘文远看着孙学政那张不容置喙的脸,又看了看那个还在流口水的苏辰。 他忽然明白了。 这位苏先生,他请来的,哪里是什么孔圣、刘徽、商鞅…… 他请来的,分明是一尊执掌生杀大权的……活阎王啊! 第四十八章 学政大人的失眠之夜 院试的所有卷宗,都已批阅完毕。 灯火通明的官衙偏厅内,几位襄助的考官围坐在一起,神情疲惫,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地上散落着一堆堆的废卷,桌案上整齐码放着通过的卷子。 而在主考官孙学政的桌案正中央,三份试卷孤零零地摆着,仿佛自带光芒,让周围所有通过的卷子都黯然失色。 “学政大人,这……这当真是人能写出来的卷子?” 一位头发花白的考官,颤巍巍地指着那三份卷子,声音里满是梦呓般的恍惚。 他批阅了一辈子的考卷,见过文采飞扬的,见过逻辑缜密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 三场考试,三份答卷,完美得像是不属于人间。 另一位年轻些的考官拿起算学那份草稿纸,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念有词。 “(上底+下底)高 2……天啊,梯形面积,竟能如此简单的算出来?我用算筹算了半个时辰,还险些出错!” “还有这人力调配,这税费计算……这哪里是算学,这简直是经世济民的大道!大道至简啊!” 刘文远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惊叹,后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县令,而是一个发现了绝世璞玉的伯乐。 不,苏先生不是璞玉。 苏先生是神仙。 孙学政没有说话。 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考官们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偏厅,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刘文远也想跟着溜,却被孙学政叫住了。 “刘文远,你留下。” “下官在。”刘文远心里一咯噔,连忙站好。 孙学政指了指那三份卷子,又指了指自己。 “本官今夜,就在此处不走了。” “你,去把本官的铺盖搬来。”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刘文远,自顾自地坐下,拿起苏辰的帖经卷,借着烛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品读起来。 刘文远愣在原地。 不走了? 睡在这儿? 抱着三份考卷睡? 他看着孙学政那如痴如醉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位学政大人,怕不是也中了苏先生的邪。 …… 夜深了。 整个县衙都陷入了沉寂,只有偏厅里,烛火依旧明亮。 孙学政就着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他干脆坐起身,再次走到桌案前。 烛光下,那三份答卷仿佛在呼吸。 他拿起第一份,帖经。 那字迹,初看俊逸,再看则风骨天成。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超然物外的身影,手腕轻抬,千古文章便从笔端自然流淌,没有半分烟火气。 “圣人手笔,不过如此。”他喃喃自语。 他放下帖经,又拿起了第二份,算学。 那几个简洁的“咒语”,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华美的诗篇都更具魅力。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想立刻上奏朝廷,将这几道公式,颁行天下! 此法一出,天下府库的账目,能减少多少错漏?天下万千的工程,能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这哪里是一份考卷,这分明是一份足以改变国运的章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策论上。 他的手,在拿起它的时候,竟有些犹豫。 这份卷子,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他重新读了一遍。 “……垄一县之米粮,断一地之布匹。使其价日高,小民无隔夜之粮,无蔽体之衣……” “……霸占水源,筑坝截流,以灌自家之田,而使下游万亩良田龟裂……”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他的心上。 他为官十余年,这些腌臢事,他见得多了。 可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决定自己功名前途的院试之上,如此赤裸裸地,将一地的脓疮,血淋淋地揭开! 酣畅淋漓! 痛快! 可痛快之后呢? 孙学政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很清楚,按照规矩,案首的文章,是要张贴在县学门口,公示三日的。 这篇策论一旦公布,就等同于他这个南阳府学政,亲自下场,指着清河周家的鼻子,抽了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周家,他有所耳闻。 清河县的地头蛇,生意遍布南阳府,其家族姻亲,甚至与府城的几位同知、通判都有牵连。 得罪了他们,自己未来的仕途,怕是要多出无数的绊脚石。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要不……压一压? 此子之才,惊天动地,即便不是案首,也足以名列前茅,入府学,考举人,绝无问题。 自己只需将案首判给第二名那个文笔稳妥的考生,再将苏辰的策论封存,不予公布。 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天才,也免去了麻烦。 两全其美。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理智。 他甚至开始为自己寻找理由。 为官之道,在于圆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现在就让苏辰如此锋芒毕露,或许反而是害了他。 对,这是在保护他! 孙学政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伸出手,想要将那份策论,压到所有卷子的最下面。 可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张微凉的纸张时,却猛地一颤,如同触电。 他看到了纸上那句最激昂的话。 “国之利,在藏富于民,非藏富于官,更非藏富于与官勾结之贾!” 墨迹漆黑,字字如刀。 孙学政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烛火在他的瞳孔里摇曳。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也曾为了乡里的不平事,拍案而起,也曾以为自己手中的笔,可以扫尽天下尘埃。 可后来呢? 后来,他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明哲保身,学会了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手中的笔,依旧能写出锦绣文章,却再也写不出那份少年时的风骨了。 他看着眼前的卷子,又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如果,当年有人肯为自己撑一把伞,挡一挡那些风雨,自己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孙学政的眼神,从挣扎,到迷茫,最后化为一片清明。 他缓缓地,将那份策论,重新拿了起来,郑重地放在了最上面。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吐尽了心中所有的犹豫和尘垢。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那三份惊世骇俗的卷子,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若为一己前程,埋没如此麒麟儿,我辈读书,所为何事?” …… 放榜之日,天还未亮,清河县学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考生、家人、看热闹的乡邻,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紧张、期待与八卦的奇特表情。 “哎,你听说了吗?这次院试出了个神人!” “早就传遍了!说是全程睡觉答题,把笔都给写断了好几根!” “我三舅的儿子的同窗就在里面,他说那苏辰根本不是在写字,是在画符!学政大人当场就看傻了!” “我听说啊,他最后那篇策论,是把周家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你说,孙学政敢不敢点他做案首?” “嘘!小点声!周家的管家就在那边盯着呢!” 人群中,刘文远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手里捏着一把汗,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 他一晚上没睡好,眼圈都是黑的。 他不知道孙学政最终做了什么决定,这颗心,就七上八下地没处安放。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放榜了!” 只见县学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衙役手捧着一卷长长的红榜,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走到了照壁前。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卷即将展开的红纸。 那上面,写着无数考生的命运。 更写着清河县,乃至整个南阳府,即将迎来的一场巨大风暴。 第四十九章 案首,又是那个睡着的家伙! 卯时刚过,清河县学门前的长街,已经被人海堵得水泄不通。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汗水、脂粉和廉价点心味的奇特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焦灼。 “哎,听说了吗?周家的公子,考第三场的时候,当场就喷血了!” “我亲眼看见的!两个衙役架出去的,脸白的跟纸一样,人都瘫了!” “啧啧,这苏家的大郎,是真神仙下凡啊!听说他考算学,连算筹都不用,在纸上画了几个圈,答案就出来了!” “什么画圈,我听我表弟说,那叫‘咒语’!学政大人拿到那张草稿纸,手都在抖!” 人群中,各种版本的传说飞速传播,每一个版本都比上一个更离奇,更玄乎。 苏辰的名字,已经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充满了神话色彩的符号。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县学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 不远处的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静静地停着。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 柳氏端坐着,往日里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 周然靠在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车窗外攒动的人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然儿,喝口参茶。”柳氏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强压的怒火。 周然没有动,嘴唇翕动了一下。 “娘,我们……还有希望吗?” 柳氏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骨节发白。 希望? 她比谁都清楚,当周然吐血被抬出考场的那一刻,周家就已经输了。 可她不甘心! “那妖孽的文章,字字诛心,句句都在影射我周家!孙学政若是有半点顾忌,就不敢点他为案首!” 她的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周然惨笑一声,没有接话。 顾忌?那位孙学政,像是会有所顾忌的人吗? “来了!放榜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整条长街瞬间炸了。 县学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身穿红袍的唱榜官,手捧一卷巨大的红绸榜单,表情肃穆地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两名衙役,一人提着铜锣,一人拿着浆糊桶。 “当——!” 铜锣一响,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唱榜官清了清嗓子,展开榜单,从最末尾开始念起。 “末名,李家村,王二狗!” 人群中,一个黑瘦的汉子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地跳了起来,抱着身边的婆娘又哭又笑。 “第五十七名,赵家庄,钱有财!” “第四十二名,县学,张文远!” 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截然不同的情绪。 有人的狂喜,就必然伴随着更多人的失落。 马车里,柳氏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周然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榜单越来越短,唱榜官的声音也越来越洪亮,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第十名,县学,吴子谦!” “第九名,……” 当榜单只剩下最后寥寥数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唱榜官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调。 “第三名——周然!” 轰!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第三名! 这对于任何一个考生而言,都是足以光宗耀祖的成绩! 可今天,这个名字出现,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悄悄瞟向了街角那辆青布马车。 车厢内。 周然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雷劈中。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第三名……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柳氏的脸,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猛地一甩手,滚烫的参茶泼洒在华贵的坐垫上,氤氲起一片水汽。 “混账!”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外面,人群的议论声已经压抑不住了。 “周公子才第三?那前两名是谁?” “我的天,这还用问吗?案首肯定是那位苏神仙啊!” “快看!苏神仙在那儿呢!”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投向了照壁下的一个角落。 苏辰正靠着一棵大槐树,脑袋一点一点的,睡得正香。 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串晶莹的口水。 他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安静惊动了,不满地咂了咂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会周公去了。 这副与周遭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慵懒模样,让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继而生出一种荒谬的敬畏感。 高下立判! 什么是差距? 你们在这儿为功名利禄愁白了头,人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唱榜官看着那个睡觉的身影,也是嘴角一抽。 他定了定神,将所有的气力都凝聚在了丹田。 整个广场,再次陷入死寂。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个注定要载入清河县史册的名字。 “清河县院试案首——” 声音拖得长长的,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苏——辰!”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开!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潮! “啊啊啊!是苏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苏神仙!真的是苏神仙!” 整条长街都沸腾了! 人们疯狂地欢呼着,尖叫着,仿佛这不是一次放榜,而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县衙二楼的窗边,刘文远看到这一幕,激动地一拍大腿,抚掌大笑。 “好!好啊!本官就知道,苏先生必不负众望!” 县学里,李教谕老泪纵横,仰天长拜。 “圣人开眼!圣人开眼啊!我清河县,出了一个真麒麟!” 狂热的人群,潮水般涌向那棵大槐树。 “苏案首!给我们讲讲经义吧!” “苏案首!您是怎么睡着觉就算出河堤土方的?” 苏辰被这巨大的声浪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眼前一张张涨红的、狂热的脸,一脸茫然。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干嘛?吵什么吵?” “到饭点了吗?” 这句发自肺腑的疑问,让冲在最前面的人群一愣,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看! 这是何等的境界! 视功名如浮云,唯饭点在心中! 高! 实在是高! 人群的另一端,县学的台阶之上,孙学政一袭青衫,负手而立。 他看着那个被人群簇拥,却还一脸没睡醒的少年,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少年的名字,将不再局限于小小的清河县。 就在全城狂欢之际,那辆青布马车,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一动。 车帘“啪”的一声被狠狠摔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和声音。 车夫不敢有丝毫怠慢,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 马车在人群惊愕的避让中,仓皇地调转车头,狼狈地逃离了这片属于胜利者的喧嚣。 车厢内,一片死寂。 柳氏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扭曲得如同厉鬼。 第五十章 秀才功名,文气加身 狂热的人群像涨潮的海水,将苏辰这块小小的礁石彻底淹没。 “苏案首!您那句‘国之利,在藏富于民’,真是振聋发聩啊!” “苏神仙!求您给我儿也摸摸顶,让他沾沾文气!” “苏案首,饿了吧?我家刚出笼的肉包子,您尝尝!” 一只油腻腻的手,举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就往苏辰嘴边送。 苏辰一个激灵,从茫然中惊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这记“包子袭击”。 他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到扭曲的脸,听着耳边嘈杂的呐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这下彻底睡不成了。 “肃静!肃静!” 刘文远带着衙役,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开一条通路,像护着传国玉玺一样护着苏辰。 “诸位乡亲,诸位乡亲!本官理解大家的心情!” 刘文远满面红光,声音洪亮。 “但授禄仪式即将开始,此乃朝廷法度,不可延误!请大家让一让!” 孙学政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县衙的台阶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他只看了一眼,原本沸腾的人群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学政大人的威严,比县令的锣鼓管用得多。 苏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半推半请地带进了县衙大堂。 大堂之内,气氛庄严肃穆。 香案高设,烛火通明。 其余几十名通过院试的童生,早已按照名次排好队列,一个个神情激动,身体绷得笔直。 当苏辰走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敬畏,羡慕,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苏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随便找了个靠前的空位站好,然后开始观察哪根柱子比较粗,适合待会儿靠着眯一觉。 孙学政走上主位,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 “今日,尔等金榜题名,脱去童子之身,晋为秀才。” 他的声音不响,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此非终点,而是起点。望尔等日后,勤学不辍,修身立德,为国分忧,为民请命。” 一番公式化的训话之后,授禄仪式正式开始。 一名吏员展开名册,高声唱名。 “第三名,周然,上前听封!” 队列中无人应答。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吏员愣了一下,又喊了一遍,依旧无人。 刘文远赶紧上前,在孙学政耳边低语了几句。 孙学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挥手道:“跳过,念下一个。” 唱名继续。 一个个新晋秀才,怀着激动的心情上前,从孙学政手中接过那份代表着他们身份蜕变的功名文书。 每个人都激动得满脸通红,手都在发抖。 苏辰站在队列里,困意再次上涌,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开始打架。 这仪式,又长又无聊。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好想吃饭,好想睡觉。 “案首,苏辰,上前听封!” 洪亮的声音将苏辰惊醒。 他旁边的吴子谦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苏兄,到你了!” 苏辰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迈步上前。 他走到香案前,看着孙学政那张严肃的脸。 孙学政拿起一份制作得格外精致的文书,双手递了过来。 那是一份用上好桑皮纸制成的牒文,上面用馆阁体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他的名字、籍贯,以及“大夏启元二十三年南阳府院试案首”的字样,末尾盖着南阳府学和清河县衙的朱红大印。 “苏辰。” 孙学政看着他,眼神深邃。 “此份功名,你受之无愧。望你好自为之。” 苏辰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文书。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纸张的一瞬间。 异变陡生! 一股清凉、纯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流,仿佛从九天之上垂落,穿过县衙的屋顶,无视一切阻碍,精准无比地从他的天灵盖灌了进来! 那股气流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冲刷着他的每一寸经脉。 苏辰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感觉自己像是三伏天喝下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从里到外,透心凉。 不,比那更舒爽。 一直以来,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的那股浓重困意,被这股清凉气流一冲,竟如同阳光下的积雪,飞速地消融、蒸发! 困意,没了? 苏辰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从未有过的清醒。 感官,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能清晰地看到,孙学政官服袖口上,一根脱落的丝线正在微微颤动。 他能清晰地闻到,大堂角落的铜炉里,檀香燃烧后,那丝丝缕缕的、带着木质的独特香气。 他能清晰地听到,队列末尾,一个秀才因为过度激动,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整个世界,在他的感知中,瞬间从一个模糊的马赛克画质,升级成了纤毫毕现的超高清版本。 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困了? 苏辰彻底懵了。 穿越过来之后,睡觉是他唯一的追求,困意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现在,伙伴没了? 这感觉,就像一个老烟枪,突然发现自己闻到烟味就想吐。 恐慌!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他为自己失去“天赋”而惊骇欲绝时,一个冰冷的、机械的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叮”的一声响起。 “叮!检测到宿主获得功名,受天地文运认可,文气贯体,满足系统升级条件。” 苏辰一愣。 系统? 哦,对,那个天天在梦里逼我读书的噩梦制造机。 它还会升级? 不等他吐槽,新的提示音接踵而至。 “系统2.0版本升级中……10%……50%……99%……” “升级完毕!” “恭喜宿主,核心功能【文宫显圣】已解锁!” 一连串的提示音,炸得苏辰头晕眼花。 文宫显圣? 什么玩意儿? 能让我重新变得嗜睡吗? 他下意识地想在脑中打开系统界面看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那个冰冷的声音,在播报完最后一句后,就彻底沉寂了,如同从未出现过。 “苏案首?” 孙学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案首,你还好吗?” 苏辰回过神,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孙学政和刘文远都正用一种关切中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他刚才愣神了多久? “下官在。”刘文远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学政大人您看!苏案首他……他这是在感悟文气入体啊!” 孙学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苏辰那副呆滞的模样,自动脑补出了一番景象。 此子天纵奇才,第一次被文气贯体,必然感受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天地至理。 此刻,他定是沉浸在某种玄妙的顿悟之中,神游太虚,与先贤共语! 看他那眼神,空灵,淡漠,仿佛已经看穿了世间的一切虚妄! 此等心境,此等悟性,恐怖如斯! 苏辰看着眼前两位大佬那越来越亮的眼神,心里直发毛。 他张了张嘴,想问问“文气”是什么,又想问问怎么才能把这玩意儿从身体里弄出去。 他想回到过去那个能随时随地睡着的自己。 可他看着孙学政那张写满“我很看好你”的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能木然地拿着那份文书,躬身行了一礼。 “学生……谢过学政大人。” 他的声音,因为内心的惶恐,显得有些干涩。 可在孙学政和刘文远听来,这声音里充满了大道初悟后的平静与谦逊。 不骄不躁,大才之相! 授禄仪式终于结束。 新晋的秀才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未来。 苏辰却像个局外人,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捏着那份滚烫的功名文书,眼神忧郁地望着天空。 完了。 不困了。 以后的人生,要清醒地度过了。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的人生理想,在金榜题名的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第五十一章 说好的不睡了呢? 苏辰站在廊下,手里捏着那份秀才文书,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对劲了。 太清晰了。 清晰得令人发指。 他能看见远处屋檐上,一只麻雀梳理羽毛时掉下的一粒灰尘。 他能听见大堂里,刘文远因为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甚至能闻到,风中送来的,街角王大妈家烙饼的焦香味。 这种对世界的全方位高清感知,让他浑身难受,如坐针毡。 困意,那个陪伴了他十六年,如同手足兄弟般的亲密伙伴,消失了。 一丝不剩。 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的心脏。 一个不能随时随地睡觉的苏辰,还算是苏辰吗? 这日子,没法过了! 就在他绝望之际,脑海里那个冰冷的提示音,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叮!核心功能【文宫显圣】已解锁!” 文宫显圣? 这是什么鬼东西? 能把我的困意还给我吗? 他迫不及待地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那里一片虚无,只有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面板,面板上,一个崭新的、金光闪闪的图标正在缓缓旋转。 图标的样式很古朴,像是一座微缩的宫殿,上面刻着四个篆字——文宫显圣。 苏辰的意念,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上去。 “嗡——” 一行行崭新的说明文字,如同瀑布般在他眼前展开。 【功能名称:文宫显圣】 【功能说明:宿主可在清醒状态下,主动消耗体内“文气”,与梦境圣贤导师建立短暂的思维链接,以获取解决特定问题的“灵感”或“关键提示”。】 【消耗标准:链接将根据问题的复杂程度,以及所链接圣贤导师的位格,消耗不等量的文气。】 【友情提示:文气耗尽,宿主将陷入强制性深度昏睡,以补充精神能量。请谨慎使用。】 苏辰逐字逐句地读着,眼睛越睁越大。 清醒状态? 主动消耗? 短暂链接? 他那颗沉入谷底的心,瞬间像是被打了气的皮球,“嗖”地一下就蹿上了云霄!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主动技能”吗? 以前他那个金手指,是被动触发的,什么时候显灵,显什么灵,全看天意,他自己根本控制不了。 现在不一样了! 他可以在醒着的时候,想用就用!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以后再也不用靠睡大觉来解决问题了! 遇到麻烦,直接开挂,消耗点“文气”,把问题秒了。 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毫无负担地去……睡觉了! 这简直是为他这种终极懒人量身定做的完美外挂啊! 从此以后,他就是天才中的战斗机,懒人中的VIP! “哈哈哈……” 苏辰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还好及时捂住了嘴。 他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光芒。 得找个东西试试这新功能的威力。 他的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孙学政身旁茶几上的一杯残茶上。 就它了! 这问题足够简单,消耗应该不大。 他看着那杯茶,在心里默默地构思着问题。 “如何能用现有材料,将这杯已经凉了的茶的口感,提升三成?” 问题有了,接下来是链接哪位圣贤导师。 茶…… 苏辰脑中灵光一闪。 茶圣,陆羽! 就决定是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 “系统,激活【文宫显圣】,链接导师‘陆羽’,解决问题!” 他身旁,刘文远和孙学政正低声交谈着,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苏辰。 “学政大人您看,苏案首似乎又有所悟。”刘文远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崇拜。 孙学政捻着胡须,缓缓点头,眼神深邃。 “文气贯体,初窥大道,必有诸多玄妙涌上心头。你看他,目光澄澈,神游物外,定是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我等,切莫打扰。” 两人说话间,苏辰已经发动了技能。 就在他下达指令的瞬间! “轰!” 他的脑子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无数关于茶的知识,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此水乃井中之水,性寒,味咸,已失其鲜活。” “茶叶已浸泡过久,茶多酚尽出,苦涩已显。” “欲救之,当以火攻。取木炭微炙茶杯,以去水寒之气。再取微量食盐入茶,盐能提鲜,可中和部分苦涩,激发回甘。” “若有姜片,取其一丝,可……” 海量的知识,在一刹那间被他完全理解、吸收。 他甚至感觉自己能闻到那杯茶被改造后,散发出的全新香气。 太强了! 这功能简直逆天! 苏辰心中狂喜。 然而,这份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与知识洪流一同到来的,是一种被瞬间掏空的、极致的虚弱感! 他体内那股让他精神百倍,让他感觉世界无比清晰的清凉文气,就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猛地一下,给吸了个干干净净! 一滴都不剩! 苏辰的眼前猛地一黑。 大脑的清明,感官的敏锐,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凶猛,更加霸道的……困意! 那是一种仿佛欠了三生三世睡眠债的恐怖疲惫感。 他的眼皮,重如千钧。 他的身体,软如烂泥。 他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在孙学政和刘文远惊骇的注视下,这位刚刚还“神游物外”的苏案首,脑袋一歪,眼皮一翻。 “扑通!” 整个人直挺挺地,一头栽倒在地,当场不省人事。 大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 “苏案首!” “苏先生!” 刘文远和孙学政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刘文远手忙脚乱地探了探苏辰的鼻息,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呼吸匀称,只是……睡着了?” 孙学政则是蹲下身,看着苏辰那张睡得无比香甜,甚至还流下一串口水的脸,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震撼和沉思之中。 他刚才……到底悟到了什么? 是何等惊天动地的道理,才能让一个刚刚文气贯体的秀才,在瞬间耗尽所有心神,当场昏厥? 这已经不是顿悟了。 这是……天启啊! 而在陷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苏辰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欲哭无泪的念头。 “说好的告别睡觉呢?这下好了,欠的觉更多了……” 第五十二章 学政的厚爱,枕边的风刀 苏辰是被饿醒的。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浮起,第一个感受到的,不是光,也不是声音,而是胃里那阵阵火烧火燎的空虚。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 房间的陈设雅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安神香。 “苏先生!您醒了!” 一个充满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苏辰扭过头,看见刘文远那张写满关切的大脸凑了过来,眼里的血丝比他官袍上的补子还密集。 “我……睡了多久?”苏辰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骨髓,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虚弱。 “一天一夜!”刘文远伸出一根手指,语气里充满了敬畏。 “您在大堂顿悟之后,便陷入沉睡。学政大人说,此乃神思消耗过巨,是天大的好事!特意让下官将您安置在这县衙最好的客房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天一夜?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 才一天一夜? 那点被抽空的文气,根本不够补的。 他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体里那股清凉的气流恢复了不到一成,困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脑海深处。 “学政大人呢?”苏辰有气无力地问。 “大人一直在等您醒来。”刘文远赶紧上前扶他,“大人说,有要事与您单独相商。” 苏辰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麻烦是躲不掉的。 …… 一刻钟后,在县衙后院的书房里,苏辰见到了孙学政。 书房里没有旁人,只有袅袅的茶香。 孙学政换下了一身官服,穿着件素色长衫,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儒雅。 他亲自为苏辰斟了一杯热茶,目光温和地打量着他。 “身体可还有碍?” “谢大人关心,已无大碍。”苏辰端起茶杯,小口抿着。 热茶下肚,胃里的灼烧感才稍稍缓解。 孙学政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欣赏与赞叹。 “苏辰,本官为官十余载,阅卷无数,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麒麟儿。” 他语气郑重。 “你的帖经,有圣人遗风。你的算学,藏经世大道。你的策论,怀济民之心。” “若你只是三者得其一,便足以名列案首。而你三者兼备,本官只能说,南阳府,乃至整个大夏,都低估了‘天才’二字的份量。”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压得苏辰有些喘不过气。 他只想说,大人,你过奖了,我就是个想睡觉的废物。 可他还没来得及谦虚,孙学政便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一张是制作精良的名帖,上面用瘦金体写着“孙敬之”三个字。 另一件,则是一封火漆封好的信。 “这是本官的名帖。”孙学政将名帖推到苏辰面前,“你此去府城,人生地不熟。若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或是有不长眼的人寻衅,可持此帖,去南阳府任何一家官衙。” 苏辰看着那张名帖,感觉手里捧的不是纸,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这玩意儿,意味着人情,意味着因果。 太麻烦了。 孙学政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的为难,又将那封信推了过来。 “至于这封信,更为重要。” 他看着苏辰,眼神里带着期许。 “本官的恩师,乃是江南西道大儒,宋濂宋夫子。他老人家如今正在南阳府学讲学。你到了府城,可持此信去拜见他。” “有宋夫子为你引路,你的前程,将不可限量。” 苏辰的大脑飞速运转。 拜师? 那岂不是意味着,以后要天天早起晨读,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刚想找个借口婉拒,孙学政的脸色,却毫无征兆地沉了下来。 书房里的气氛,瞬间从春风和煦,转为凛冬将至。 “苏辰,本官为你铺路,既是爱才,也是……为了保你的命。” 孙学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寒意。 “你的那篇策论,写得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可你也应该清楚,你得罪的是什么人。” 苏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周家在清河县,不过是其伸出的一根触手。” 孙学政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刀。 “他们真正的根基,在府城!周家的生意遍布南阳七县,与府城官场、士绅、帮派,关系盘根错节。你那篇文章,抽的不是清河周家的脸,是整个南阳府周氏宗族的脸!” 苏辰沉默了。 他想起了那辆马车里,柳氏那张扭曲如厉鬼的脸。 “一个商贾之家,本不足为惧。” 孙学政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 “但周家那个当家的男人,周万金,他没什么本事。可他娶了一个好夫人。” “你要千万小心那个女人。” “有时候,枕边风,比沙场刀,更伤人。” 苏辰的心,猛地一沉。 柳氏。 那个当初将一袋银子扔在地上,让他和母亲滚出周家的女人。 那个在考场外,眼神怨毒如蛇蝎的女人。 孙学政看着苏辰陡然变化的脸色,知道他听进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竹林。 “本官将你的试卷呈送京城,是为你扬名,也是为你加一道护身符。天子知你之名,朝中诸公见你之才,周家就不敢在明面上动你。”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苏辰。 “你的才华是一柄绝世利剑,能为你披荆斩棘,也能引来无数觊觎。在你能执剑自保之前,学会藏锋,比展露锋芒更重要。” 苏辰看着孙学政那双充满真诚与关切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这位学政大人,是真的在为他考虑。 他默默地站起身,对着孙学政,深深地作了一揖。 “学生,多谢大人教诲。” 这一礼,发自真心。 孙学政欣慰地点了点头,上前扶起他。 “去吧。明日便启程前往府城,不要在清河县多做逗留。此地,已是是非之所。” 苏辰拿着那张名帖和那封沉甸甸的信,退出了书房。 走到院子里,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府城。 周家。 柳氏。 一个个名词,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他只想躺平的梦想之上。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 拜访大儒宋夫子? 看来,为了能安稳地睡个好觉,有些麻烦,是不得不解决了。 苏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忧郁。 这该死的世界,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一个只想睡觉的好人呢? 第五十三章 周府的风暴与失言的代价 周家府邸,静得像一座坟。 往日车水马龙的前厅,此刻空无一人。廊下,几个丫鬟把脖子缩进衣领,像一群受惊的鹌鹑,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空气里,昂贵檀香也盖不住那股浓重的苦涩药味,两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吸进肺里,沉甸甸地压着胸口。 砰! 一声闷响,炸碎了满室死寂。 周家家主周宏,将那卷斥巨资抄录来的策论抄本,狠狠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雪白的纸张四散迸开,墨黑的字迹如同一双双眼睛,充满了无声的嘲弄。 “国之利,在藏富于民,非藏富于官,更非藏富于与官勾结之贾!” 周宏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霍然转身,一双充血的眼睛瞪向主位上脸色煞白的柳氏,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看看!你亲眼看看你干的好事!” 柳氏的肩膀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紧紧攥着太师椅的扶手,指节根根泛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周宏的咆哮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我早就警告过你,一个泥腿里刨食的农家子,不必理会!他就算跳到天上去,又能翻起多大的浪?” “你呢?你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柳氏的鼻尖上,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落。 “你派人去村塾寻衅,结果把他‘梦中得圣授’的鬼话传成了神迹!” “你买通关节想在考场里使绊子,结果人家当着学政大人的面酣然大睡,睡成了全县人人敬畏的神仙!” “现在好了!”周宏一脚踢开散落在地的抄本,弯腰捡起最上面那张,发狠地甩到柳氏脸上,“一篇策论,指着我们周家的鼻子骂!整个清河县,不,是整个南阳府!谁不知道我周家是‘垄断米粮、霸占水源’的奸商!” 纸张的棱角划过柳氏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 “今天我去福源楼谈生意,几个二十年的老主顾,见了我跟见了瘟神一样躲着走!府衙的王主簿,连我的帖子都直接退了回来!” 周宏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我们周家三代人小心翼翼积攒下的名声,全被你这个蠢妇,一夜之间败了个精光!” 柳氏被这连番的羞辱骂得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涨成一种病态的潮红。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尖利的声音撕裂了厅内的压抑。 “我蠢?周宏,你现在倒有脸来怪我了?” 她双目赤红,发髻散乱,状若疯魔。 “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的然儿!那个小畜生,他偷了然儿十六年的富贵!现在又踩着然儿的脸夺走了案首!我不甘心!我就是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然儿?” 周宏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 “你张嘴闭嘴都是为了然儿,那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然儿现在是什么样子?人被气得呕血,功名被人死死压在身下,如今更是沦为全县最大的笑柄!这就是你给他的好?” “你……”柳氏被噎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门外,一道清瘦的身影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朱漆廊柱上,正是周然。 他本是想来寻母亲几句安慰,驱散心头的寒意。谁曾想,竟撞见了父母之间这场从未有过的决裂。 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像烧红的钢针,一根根,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输掉了功名,输掉了父亲的看重,甚至……输成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借口。 厅内,周宏的怒火并未平息。他看着柳氏那副执迷不悟的模样,一股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气轰然决堤。 他向前踏出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自己的妻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比任何咆哮都来得冰冷刺骨。 “柳如玉,收起你那套慈母的嘴脸!” “你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然儿,还是为了你自己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你自己最清楚!” 柳氏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我胡说?”周宏的唇角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他俯下身,凑到柳氏耳边,一字一句,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还口口声声为了然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对王氏做了什么!”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柳氏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脸上的血色,连同那股疯狂的、不甘的、怨毒的气焰,被这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扑灭得干干净净。 她踉跄着向后退去,重重撞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的眼神涣散,只剩下无边的惊恐。 他……他知道了?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门外。 周然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氏? 那个乡下女人的名字? 苏辰的亲娘? 我娘……对她做了什么? 一个他从未敢想,却又无比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破土而出。 当年的事,难道不是一场意外?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时运不济,被命运错置。 他一直以为,母亲对苏辰入骨的恨,全都源于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扭曲的爱。 可父亲刚才那句话…… 那句话里隐藏的惊天秘密,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窒息。 周宏看着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意。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威严沉稳的家主模样。 他冷漠地扫了柳氏一眼,声音里再无半分情绪。 “那个苏辰,暂时别去动他。孙学政对他青眼有加,他的卷子已经送往京城。现在动他,就是自寻死路。” “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再也不看柳氏一眼,甩袖离去。 空旷的前厅,只剩下柳氏一个人,像个被抽去骨头的泥偶,瘫软在太师椅上。 许久,她的喉咙深处,才挤出一声如同夜枭般凄厉而压抑的尖叫。 廊下的周然,却对这声音充耳不闻。 他只是麻木地转过身,一步,又一步,如同游魂般,向自己的院子挪去。 父亲冰冷的话语,母亲惊恐的表情,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撕扯着他最后的理智。 他曾引以为傲的出身,他曾坚信不疑的母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了一地再也无法拼凑的瓦砾。 第五十四章 我娘,到底做了什么? 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院子的。 脚下的青石板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云上。 廊下的风灯摇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挣扎的鬼魅。 “王氏……” “当年你对王氏做了什么!” 父亲那句冰冷刺骨的话,像一根毒针,扎进了他的脑髓里,反复搅动。 他一直以为,母亲对苏辰那深入骨髓的恨,源于对自己这个亲儿子的爱。 是一种被夺走十六年母子情分的扭曲补偿。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那恨意里,藏着更深的东西。 是恐惧。 是心虚。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猜测,像毒藤般从他心底疯长,缠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 他不能自己胡思乱想。 他要去问个清楚! 周然猛地转身,发疯似的冲回前厅。 前厅里,柳氏还瘫坐在太师椅上,失魂落魄。 周宏背着手站在厅中央,脸色铁青,听见脚步声,他猛然回头,眼中迸射出骇人的怒光。 “你回来做什么!滚回你的院子去!” 周然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暴怒的模样,但他此刻已经被那个恐怖的念头冲昏了头脑。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爹!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娘对王氏做了什么?王氏不就是那个乡下女人吗?我娘能对她做什么!” 周宏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柳氏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椅子上“噌”地一下弹了起来,尖声叫道:“然儿!你胡说什么!你爹他气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 她快步冲过来,想拉住周然的胳膊,却被周然一把甩开。 “胡话?”周然的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你们的表情,像是说胡话的样子吗!” 他转向柳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 “娘,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的事……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柳氏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然的心上。 周宏看着眼前这母子二人,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所取代。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够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他冷冷地看着周然,“你现在要做的,是养好你的身体,准备府试。而不是在这里,追问一些不该你问的东西!” “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耳光,抽得周然一个踉跄。 他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母亲躲闪惊恐的眼神,心,一寸寸地沉入了冰窖。 他们都在隐瞒。 他们在合伙骗他! 周然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前厅,胸口憋着一股血气,堵得他头晕眼花。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一脚踹翻了书案。 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 不能从父母口中问出真相,他就自己去查! 十六年前的事,家里总有老人知道些蛛丝马迹! 一个名字,从周然的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福伯。 周家的老管家,在周家待了三十多年,当年府里的大小事务,都经他的手。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 后院的下人房里,福伯正佝偻着身子,就着昏暗的油灯,缝补一件旧棉袄。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福伯抬起头,看见周然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吓得手一哆嗦,针尖扎进了指头。 “大……大少爷?” 福伯慌忙站起身,躬着腰,脸上堆满了惶恐。 周然反手关上门,一步步逼近。 “福伯,我问你几件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的声音很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福伯的腿肚子开始打颤。 “少爷您问,老奴……老奴知无不言。” 周然盯着他的眼睛。 “十六年前,我出生的那段时间,家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福伯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浑浊的眼珠子剧烈地转动着,嘴唇囁嚅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没……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您出生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是吗?”周然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扔在桌上。 “好好想想。想不起来,我就让娘把你那在城外开杂货铺的儿子,赶出清河县!” 福伯看到那块玉佩,又听到这句威胁,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知道,这位大少爷,说到做到。 “少爷……少爷饶命啊!”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的事……老爷和夫人都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再提啊!” 这句话,无异于承认了确有其事! 周然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压下心头的狂跳,声音压得更低了。 “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福伯浑身抖得像筛糠,在威逼利诱之下,他那尘封了十六年的记忆,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 “老奴……老奴只记得……当年夫人和那个……那个苏辰的娘,王氏,差不多是前后脚生产。” 周然的心猛地一揪。 “然后呢?” “然后……夫人生您的时候,不太顺当,折腾了很久。”福伯的声音细若蚊蝇,“您生下来的时候……身子骨很弱,像只小猫似的,好几天都只会哼哼……” 周然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想起了苏辰。 那个家伙虽然懒,但身子骨却结实得很,一看就是从小没病没灾长大的。 “还有呢?”他追问道,“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福伯犹豫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惊天的禁忌。 “说!”周然低吼一声。 福伯被吓得一哆嗦,闭上眼,豁出去一般地说道:“在……在您和那个孩子出生前后,夫人……夫人她,一个人去过王氏生产的那家稳婆的家里。” “什么?”周然的瞳孔骤然收缩。 “夫人说是……说是去探望,给乡下妇人送些补品。”福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她没带任何下人,一个人去的,在里面待了……待了快一个时辰才出来。” 一个时辰! 周然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他最不愿相信,也最不敢相信的可能。 他抓住福伯的肩膀,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稳婆呢?” “那个接生了苏辰的稳婆,现在在哪里?” 福伯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恐惧,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少爷,当年的事……夫人去过那稳婆家后,没过几天,那稳婆一家就说是得了急病,连夜搬走了,再也没人见过……” 轰! 周然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松开福伯,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重重地撞在门板上。 一切都串起来了。 前后脚的生产。 自己出生时的体弱。 母亲那次诡异的、单独的“探望”。 还有那户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的稳婆一家! 一个完整的、恶毒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原来…… 原来不是什么命运的乌龙。 原来不是什么阴差阳错。 是他最敬爱的母亲,亲手策划了这一切! 他这十六年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他引以为傲的出身,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从苏辰那里……偷来的! 他不是周家的少爷。 他是一个贼。 一个窃取了别人人生的……小偷! 周然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华贵的丝绸衣袍,看着自己手上名贵的玉扳指。 这些东西,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滚烫,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捂住嘴,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 第五十五章 奋斗一卷,归来养老 苏辰回到苏家村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疯了。 那辆从县衙派来的青布马车,还没进村口,就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苏案首回来了!” “快让开!让文曲星下凡的马车过去!” “都别挤!别惊扰了苏案首构思文章!” 村长苏大有拿着个破锣,一边敲一边吼,嗓子都喊劈了叉。 大伯母邹氏一马当先,像一头护崽的母老虎,用她丰腴的身躯挤开一条通路,双手叉腰,唾沫横飞。 “看什么看!没见过秀才老爷吗?” “我家辰哥儿可是案首!南阳府第一!” “都给我退后三步,沾了泥气,污了文气,你们担待得起吗!” 苏辰撩开车帘,看着眼前这熟悉又疯狂的一幕,脑仁一阵阵地疼。 他只想回家,躺下,睡个天昏地暗。 马车艰难地挪到家门口,邹氏一个箭步冲上去,殷勤地搬来脚凳。 “辰哥儿,慢点,慢点下,别磕着碰着。” 苏辰刚一脚落地,他娘王氏就扑了上来,抓着他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儿……我儿你可算回来了!瘦了,都瘦了!” 苏辰看着自己圆润了一圈的脸颊,陷入了沉默。 娘,您对瘦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还不等他开口,两名骑着快马的衙役便已赶到。 “清河县衙公文!” 为首的衙役翻身下马,从背后取出一个黄布包裹的卷轴,当着全村人的面,朗声宣读。 “兹有本县苏家村学子苏辰,于启元二十三年院试中,才压群雄,荣登案首!此乃阖县之光,乡里之荣!” 村民们挺起胸膛,与有荣焉。 衙役清了清嗓子,声音拔得更高。 “依大夏律,凡家有秀才者,朝廷赐三项恩典!”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停滞了。 邹氏更是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一!苏门上下,三代之内,免除丁税、田赋!” 轰! 人群炸开了锅。 “免税了!老苏家以后种地不用交税了!” “天老爷!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啊!” 邹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幸福得差点晕过去。她死死掐住自己的人中,嘴里喃喃自语:“发了……发了……” 衙役没有理会沸腾的人群,继续高声宣布。 “二!苏门男丁,永免徭役!” 如果说免税是富贵,那免徭役就是保命! 这个时代的徭役,修河堤,建皇陵,十去九不回。 苏昂和他爹,两个大男人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都在发抖。 “三!”衙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苏辰身上,带着一丝敬畏,“秀才苏辰,见县令及以下官吏,可不跪!” 整个苏家村,彻底陷入了死寂。 所有村民,都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苏辰。 见官不跪! 在这皇权大如天的世道,这是何等的体面!何等的尊荣! 王氏捂着嘴,喜极而泣,整个人都软在了苏辰身上。 宣读完毕,衙役将一份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恭恭敬敬地递到苏辰手中。 “苏案首,这是您的秀才禄米凭证,每月可去县衙支取三石白米,二两纹银。” 苏辰木然地接过。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免税”、“不跪”这些词。 这些词汇,最终在他那颗只想躺平的脑袋里,汇聚成了一个让他心潮澎湃的念头。 以后……没人敢随便来烦我了吧? 送走衙役,苏家大摆流水席,整个村子的人都来道贺。 苏辰被按在主位上,应付着一波又一波敬酒的乡亲,脸都快笑僵了。 他只想睡觉。 困意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他最后的理智。 终于,他抓住一个空档,对他娘王氏小声说:“娘,我头疼,想回去歇会儿。” 王氏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哎呀!定是读书耗费了心神!快,快回去躺着!” 邹氏更是夸张地叫了起来:“都别吵了!我家案首要休息了!你们知道案首休息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在梦里跟圣人请教学问!耽误了圣人讲课,你们赔得起吗!”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了不少。 苏辰在一众敬畏的目光护送下,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他扑到床上,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他听着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被刻意压低的喧哗声。 他听见邹氏在院子里压着嗓子训斥某个不小心弄出大动静的半大孩子。 他听见村长苏大有在门口跟人小声交代,以后村里有任何事,都不准来打扰苏案首。 苏辰忽然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考取秀才,对他而言,最大的好处不是免税,不是禄米,甚至不是见官不跪。 而是…… 他获得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最奢侈的权力。 ——神圣不可侵犯的,睡觉权! 以后,他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 他想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 再也不会有人敢把他从床上拖起来,逼他去干这干那。 因为他是秀才。 是案首。 他的每一次睡眠,在别人眼中,都是在用功,都是在学习,都是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功名,成了他躺平事业最坚实的后盾。 特权,成了他咸鱼人生最牢固的基石! 苏辰从床上爬起来,搬了张破旧的竹摇椅,放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躺在摇椅上,轻轻晃荡着,眯起了眼睛。 暖风拂面,鸟鸣啾啾。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舒服。 奋斗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不。 奋斗一卷,归来直接养老。 这才是人生的真谛啊! 钱(免税)有了。 地位(不跪)有了。 清静(没人打扰)也有了。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至于那什么乡试、会试…… 苏辰在心里“嗤”了一声。 考那玩意儿干嘛? 去府城?人生地不熟,多麻烦。 去京城?天子脚下,规矩更多,更麻烦。 当官?那更是要了老命了。 他的人生理想,在这一刻,已经彻底达成了。 一个伟大的、关乎余生的决定,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不考了。 乡试,谁爱去谁去。 我的人生,已经圆满了。 苏辰想着,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微笑,头一歪,沉沉睡去。 院子里,王氏和邹氏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看着在摇椅上睡得香甜的苏辰,脸上都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看,辰哥儿又用功了。”邹氏小声说。 王氏欣慰地点点头,拿起一件薄毯,轻轻地盖在了儿子身上。 第五十六章 慈母的请求与动摇的计划 夜,凉如水。 苏辰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他娘给的薄毯,晃晃悠悠,半梦半醒。 天上挂着一轮残月,几颗疏星。 耳边是蛐蛐的叫声,和远处村民家里传来的几声犬吠。 没有人在耳边催他读书。 没有人在旁边大声喧哗。 这日子,简直就是神仙过的。 他眯着眼,感觉自己已经摸到了人生幸福的终极密码。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脚步声很轻,带着犹豫,慢慢靠近。 苏辰眼皮都没抬,他知道是他娘王氏。 只有他娘,走路才会像怕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小心翼翼。 “辰哥儿,睡着了?”王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试探。 “快了。”苏辰含糊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摆明了不想聊天的态度。 麻烦。 他闻到了麻烦的味道。 每次他娘用这种语气说话,准没好事。 王氏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久到苏辰以为她已经放弃,准备回去睡觉了。 “辰哥儿。” 她又开口了。 苏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 “娘,大半夜的不睡觉,啥事啊?” 月光下,王氏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藏着一团化不开的忧虑。 她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干硬的麦芽糖。 “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把糖递到苏辰嘴边。 苏辰愣了一下,张嘴含住。 一股廉价的甜味在嘴里化开,带着点粮食的香气。 “娘,有话就直说吧。”苏辰嚼着糖,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这样我心里发毛。” 王氏攥着那块空了的布巾,指节捏得发白。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辰哥儿,那个周家……特别是那个柳氏,你还记得吧?” 苏辰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又提这茬。 “记得,不就是把我扔回来的那个女人么。”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娘这几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王氏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总觉得,事情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不就是抱错了孩子,人家把亲儿子接回去,天经地义。”苏辰晃着摇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是的!”王氏的声调忽然高了一点,随即又赶紧压了下去。 她凑近了些,月光照亮了她眼中的恐惧。 “娘见过恨。村里张家和李家为了地界打得头破血流,那种恨,娘见过。” “可那个柳氏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那不是看一个占了她儿子位置的孩子的眼神,也不是厌恶,不是嫌弃……” 王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 “那是要你死的眼神。是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 苏辰嚼糖的动作停住了。 他想起了在考场外,柳氏那张扭曲的脸,那双怨毒如蛇蝎的眼睛。 确实。 那不像是一个母亲,在看一个无辜的、被命运错置的孩子。 王氏见儿子听进去了,眼圈一红,泪水就涌了上来。 “这些年,娘一直不敢想。你爹走得早,娘没本事,护不住你,只能让你在周家受委屈。” “可现在不一样了,你出息了,是秀才老爷了。” “娘……娘不想再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 她一把抓住苏辰的手,冰凉的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上。 “辰哥儿,你告诉娘,那个女人,是不是在周家对你做了什么?她为什么那么恨你?” 苏辰沉默了。 他能说什么? 说他其实是个穿越来的,对十六年的事一概不知? 他只能拍拍王氏的手背,干巴巴地安慰:“娘,你想多了。可能她就是气不过,觉得我占了她儿子的福气。” “不是的!”王氏固执地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了。 “如果是气不过,她把你送回来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派人去村塾找你麻烦?为什么要在县试的时候,用那种眼神看着你?” “娘怕啊,辰哥儿!” “娘怕他们现在不动你,是碍着学政大人。等风头过去了,他们还会想别的法子来害你!” “这种恨,不会因为你成了秀才就没了,只会更深!” 王氏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苏辰那颗只想躺平的心上。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 他只想躺平。 可周家,那个柳氏,会让他安安稳稳地躺平吗? 孙学政临走前的警告,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有时候,枕边风,比沙场刀,更伤人。” 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母亲,苏辰第一次感觉到,他那套“与我无关”的咸鱼哲学,是那么的脆弱。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大不了再穿一次。 可他娘呢? 他不能不在乎。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待他,也是他唯一亏欠的人。 王氏哭了一会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用袖子擦干眼泪,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苏辰。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儿啊,娘什么都不要,不求你当多大的官,也不求你挣多少钱。” “娘就想活个明白。” 她握着苏辰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也该活个明白。” “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被抱错?那个女人入骨的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这些事不弄清楚,娘这辈子,睡觉都睡不安稳。” 苏辰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唯一的软肋。 他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看着她脸上混杂着期盼、恐惧与痛苦的神情。 他那个刚刚成型,完美无缺的养老计划,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晃动。 不考乡试了? 一辈子待在苏家村? 然后呢? 等着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递过来的刀子,等着柳氏那双怨毒的眼睛,成为他娘一辈子的梦魇? 那样的日子,他还能安稳地睡大觉吗? 恐怕不能。 苏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他第一次发现,想安安稳稳地睡个觉,竟然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他伸手,轻轻为母亲擦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娘,”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知道了。” 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但在这一刻,那个“乡试谁爱考谁考”的念头,在他心里,第一次变得不再那么理所当然。 第五十七章 这仇人,怎么还带投降的? 苏辰仰躺在竹制摇椅上,眼皮沉重,脑子却像一锅滚水,咕嘟咕嘟地沸腾不休。 这简直是对他人生的终极侮辱。 月光如水银,泼洒进小院,将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勾勒得清晰无比,地面上拖拽出一条张牙舞爪的巨大黑影。 他娘王氏的话,就混在院墙角落的蛐蛐声里,一声叠着一声,固执地往他耳朵里钻。 “那是要你死的眼神。” “这些事不弄清楚,娘这辈子,睡觉都睡不安稳。” 苏辰烦躁地拧过身子,身下的摇椅立刻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抗议。 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六个字,简直是世间最歹毒的诅咒。 他悬梁刺股,过关斩将,拼死拼活地考个案首回来,究竟图个什么? 不就是图个从此往后,能把觉睡到日上三竿,睡到天荒地老,再没人敢来搅扰他的清梦吗? 现在看来,这个伟大的人生理想,似乎出了点岔子。 只要柳氏那张怨毒的脸还在眼前晃悠,只要当年的事情还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他娘就睡不安稳。 他娘睡不安稳,就必定会三更半夜摸到他房里,拉着他“谈心”。 他娘一“谈心”,他也甭想安稳睡觉了。 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循环。 苏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从摇椅上撑起身子。 麻烦。 天大的麻烦。 看来,为了能一劳永逸地捍卫自己的睡眠权,这个乡试…… 他正按着发疼的太阳穴,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叩击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犹豫,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 苏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都什么时辰了?村里人早就睡得跟死猪一样。 谁这么没眼力见,半夜三更来敲一个案首的门? 不知道打扰未来文曲星睡觉,是会折寿的吗? 他懒得动弹,想着外面的人敲几声得不到回应,自然会识趣地滚蛋。 可那敲门声只停顿了片刻,便又执着地响了起来。 “笃笃笃,笃笃。” 节奏比刚才急促了些,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苏辰心头的火气“噌”地就蹿了上来。 他平生最烦的就是这种一根筋的执着。 他趿拉着布鞋,拖着满腹怨气走到院门口,一把就扯开了冰凉的木门栓。 “谁啊!还让不让人……” 后半截的怒骂,硬生生卡死在了喉咙里。 月光下,门口静静站着一道清瘦孤寂的身影。 来人一身锦袍,料子是顶好的云锦,此刻却皱得像一团用过的咸菜干。一头墨发也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夜风吹起,黏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那张脸,苏辰熟得不能再熟。 是周然。 看见周然的瞬间,苏辰的第一反应,竟是一股排山倒海的浓重困意猛然袭来。 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屈辱的条件反射。 周然等于麻烦。 麻烦等于耗费心神。 耗费心神等于想睡觉。 他重重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连眼皮都懒得完全抬起。 “哟,周大少爷,大半夜的不在你家金窝银窝里待着,跑到我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 苏辰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敷衍与不耐烦,“闻闻泥土的芬芳,还是来体验一下民间疾苦?” 然而,预想中针锋相对的讥讽并未出现。 周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有些骇人。 那双曾盛满骄傲与敌意的眼睛,此刻空空荡荡,像一场大火过后,寸草不生的荒原。 里面只剩下无尽的迷茫,痛苦,还有一丝……哀求? 苏辰微微一怔,脑子里的困意都因此驱散了些许。 这小子什么情况? 被人夺舍了不成? 就在苏辰满心疑窦的时候,周然动了。 他面对着苏辰,没有任何预兆,猛地弯下腰,对着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揖。 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姿态谦卑到近乎卑微。 苏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差点从门框上滑坐到地上去。 “喂喂喂!你干什么!” 苏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往后跳了一步,满脸警惕地盯着他,“我可告诉你,我不好那口!你少用这种方式来恶心我!” 周然缓缓直起身,重新抬起头。 月光照亮了他眼中盘根错节的血丝,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苏辰双臂抱在胸前,发出一声冷笑:“那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现在是案首,日子过得好得很。” 周然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 他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辰,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窥探到他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最深处用尽全力挤压出来的。 “苏辰,我想知道……” “十六年前,我们出生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轰。 院子里,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轰然炸响。 风停了。 虫鸣也骤然噤声。 苏辰脸上所有懒散和不耐烦的表情,瞬间凝固成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他看着眼前的周然,看着他那双被真相的重量压得几近崩溃的眼睛。 十六年来,苏辰第一次在面对这个“宿敌”的时候,没有感到一丝困意。 那股常年盘踞在他脑海深处的浓雾,像是被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悍然劈开。 他忽然明白了。 周然不是来寻衅的。 更不是来看笑话的。 他问出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周家大少爷,也不再将苏辰视作那个窃取了他富贵人生的乡下穷小子。 在他的世界里,那座用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华丽宫殿,已经塌了。 他今夜前来,是作为一个同样被卷入这桩陈年旧案的受害者,来向另一个受害者,寻求一个答案。 他此刻的姿态,是一种彻底的认输。 也是一种绝望的求助。 苏辰看着他,心里没有半点“打脸成功”的快感。 他只觉得荒谬。 两个本应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此刻却像两个同时站在悬崖边的瞎子,试图从对方身上,摸索出一条活路。 事情,正在朝着一个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向,疯狂地发展下去。 而且,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第五十八章 咱俩合伙,把你娘送进去? 苏辰盯着周然,就像在看一个刚从粪坑里爬出来,却一本正经问他“今天天气如何”的疯子。 荒谬。 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苏辰的大脑,甚至压过了他那深入骨髓的困意。 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从周然这个“受害者”嘴里问出来,简直比半夜闹鬼还离奇。 苏辰懒洋洋地倚着门框,掏了掏耳朵,动作粗鲁得没有半点案首风范。 “周大少爷,你是不是考傻了?” 他上下打量着周然,“还是说,你们周家的晚饭里,被人下了能让人说胡话的巴豆?” 周然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石像,任由夜风吹动他凌乱的衣袍。 那双空洞的眼睛,固执地,甚至带着一丝乞求,锁定在苏辰脸上。 “我问过他们了。” 周然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他们不肯说,他们都在骗我。” 苏辰脸上的讥诮表情,慢慢收敛了些。 他看出来了,周然不是来演戏的。 这家伙身上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和崩溃,装不出来。 一个养尊处优十六年的大少爷,究竟是听到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死了爹娘的模样? “进来吧。” 苏辰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他不是发善心。 他只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送上门来的仇人,或许能帮他解决那个“睡不安稳”的终极诅咒。 周然麻木地迈过门槛,跟着苏辰走进那间简陋到堪称家徒四壁的屋子。 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两条长凳,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墨香。 苏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豆大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扯变形,如同两个对峙的鬼影。 “坐。”苏辰指了指长凳,自己则一屁股坐到了对面。 他翘起二郎腿,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周然。 “说吧,大半夜跑来我这儿发疯,到底怎么回事?” 周然坐了下来,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抬起头,灯火映亮了他眼中的血丝。 “我爹……他和我娘吵架,我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爹问我娘,当年对王氏……对你娘,到底做了什么。” 苏辰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粗茶,送到嘴边,动作顿了一下。 原来如此。 周宏那个老狐狸,他知道内情。 “然后呢?”苏辰呷了口茶,味道又苦又涩。 “我娘的反应很惊恐,像被人踩住了尾巴。”周然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我起了疑心,就去问了家里的老管家,福伯。” “他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我用他儿子的前程威胁他,他才招了。” 周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似乎光是复述,就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说,当年我娘和你娘,是前后脚生产。” “他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很弱,像只猫,随时都可能夭折。” “他还说……”周然猛地抬眼,死死盯住苏辰,“在你出生前后,我娘,她一个人,没带任何下人,去了给你接生的那家稳婆的家里!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苏辰放下了茶杯。 屋子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那豆大的灯火,在“噼啪”作响。 周然说的这些,与他娘王氏那些零碎的、充满恐惧的猜测,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幅阴冷、恶毒的画卷,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 一个刚出生的、体弱多病的婴孩。 一个刚出生的、身强体壮的婴孩。 一次诡异的、无人陪同的“探望”。 一个完美的偷天换日。 苏辰忽然想起了柳氏那双怨毒的眼睛。 他之前一直想不通,就算自己占了周然十六年的富贵,那也只是命运的玩笑,何至于有那种不共戴天的、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的仇恨? 现在他懂了。 那不是恨。 那是恐惧。 一个犯罪者,在面对自己罪行的唯一活证据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想要将其彻底抹除的恐惧! “所以,你就跑来问我?” 苏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语气平静得可怕。 “周然,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我才是那个在乡下吃了十六年糠咽菜的人。你跑来问我这个受害者,不觉得可笑吗?” “我知道可笑!” 周然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情绪激动地低吼道。 “可我还能问谁!他们所有人都在骗我!我这十六年,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双目赤红,身体摇摇欲坠。 “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身份,我的富贵,甚至我娘对我的爱……全都是偷来的!是从你身上偷来的!” “我不是周家的少爷,我是一个贼!” 他痛苦地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恶。 苏辰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不久前还高高在上、视自己为蝼蚁的少年,此刻正被真相的重量压垮,在他面前彻底崩溃。 苏辰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他只觉得麻烦。 这桩破事,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 “坐下。”苏辰淡淡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镇定力量。 周然喘着粗气,身体晃了晃,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回去。 “光有这些猜测,没用。”苏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叩叩”声。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周然猛地抬头。 苏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稳婆。” 周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墙壁还要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绝望地摇着头。 “没用的……我问过福伯了。” “他说,我娘从稳婆家回来没几天,那稳婆一家就得了急病,连夜搬走了……从此以后,人间蒸发,再也没人见过。” “所有人都说……他们一家,早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 一个死无对证的结局。 柳氏可以永远高枕无忧。 而他娘王氏,将永远活在那个无法安睡的噩梦里。 苏辰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捍卫睡眠权的大计,似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然而,就在这时,周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涣散的眼神骤然重新聚焦。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接下来说的话,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 “不……” “她没有死!” 苏辰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周然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福伯说他们死了,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 “可我不信!我不信事情会这么巧!” “我……我偷偷拿了我娘妆匣里的一张银票,去县衙找了张师爷,让他帮我查了十六年前所有离县人口的户籍存根!” 苏辰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家伙,看着像个草包,竟然还知道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 “就在今天傍晚,张师爷派人给了我消息。” 周然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混杂着痛苦、仇恨与疯狂的火焰。 他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查到了!” “那个稳婆姓钱,她男人和儿子,十六年前根本没有得什么急病!他们是在县衙注销了户籍,说是……回乡养老!” 苏辰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的老家在哪?” 周然抬起头,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上。 他看着苏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不甘,有认命,还有一丝同为棋子的悲凉。 “她没死,我查到了她老家的地址……” “就在南阳府城外三十里的,一个叫石桥镇的地方。” 轰。 南阳府。 石桥镇。 唯一的活证人!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苏辰脑中所有的迷雾。 去府城。 考乡试。 这两件事,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线索,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它不再是母亲的期盼,不再是乡亲的寄托,更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无聊追求。 它变成了一件必须去做,且只有他能去做的事情。 为了他娘能睡一个安稳觉。 也为了他自己,能把那该死的养老计划,安安稳稳地执行下去。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着。 许久之后,苏辰抬起眼皮,看向对面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懒散,一丝玩味,还有一丝冰冷的锋利。 “喂,周然。” “嗯?” “咱俩商量个事呗?” 第五十九章 知府的请柬与更大的舞台 周然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剧烈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嘴唇无声地开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般的声音。 合伙…… 把你娘…… 送进去?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铁刷子,狠狠地刮过他那本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荒诞,疯狂,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合乎逻辑的诱惑。 苏辰完全没理会他内心的天人交战。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都挤出了泪花,整个人懒散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怎么?不愿意?” 苏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你吃了吗”,“不愿意也行,反正这事儿吧,主要影响的是我娘,连带着影响我睡觉。至于你嘛……” 他拖长了音调,上下扫了周然一眼。 “你顶多就是当一辈子贼,心里愧疚一辈子,夜里做做噩梦,良心受点谴责,死后下个拔舌地狱什么的,小事一桩。”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精准的耳光,抽在周然的脸上。 小事一桩? 周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十六年的人生,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现在,这个谎言的缔造者,那个他叫了十六年“娘”的女人,还在府里享受着荣华富贵。 而他,这个谎言的受益者,却要背负着偷窃来的身份,活在无尽的自我折磨之中。 凭什么? “我……”周然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凭什么要帮你?”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声音尖利地反问,“你别忘了,我才是那个占了你十六年富贵的人!我们是仇人!” “哦,对。”苏辰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晃了晃。 “第一,你不是占了我的富贵,你是占了原主的富贵。我呢,只是个倒霉的替身,刚穿……刚过来没多久,就替他吃了十六年的糠咽菜。” “第二,”苏辰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你以为你现在跑来告诉我真相,我就该感激涕零,然后咱俩一笑泯恩仇?” “你错了。” 苏辰坐直了身子,凑近了一些,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你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因为你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道德感,已经撑不住这个秘密了。你需要找个人分担,或者说,你需要找个受害者来审判,好让你自己心里好过点。” “至于仇人嘛……” 苏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当然是仇人。所以,我才提议,让你亲手把你的仇人,送进去啊。” 周然彻底愣住了。 他的仇人? 柳氏? 那个给了他十六年锦衣玉食,也给了他一生耻辱的女人? 是啊。 他恨苏辰,恨他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天才”之名。 可他更恨的,是那个将他置于如此不堪境地的始作俑者! 是她,让他成了一个小偷! 苏辰看着周然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重新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下了最后通牒。 “行了,别在这儿演内心戏了,我困了。” “一句话,干还是不干?给我个准话,我好睡觉。” 周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长凳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里的灯油都快要燃尽。 最终,他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骄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灰败的死寂。 “南阳府,石桥镇,钱家老铺。” 他用气音说出了这个地址。 “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至于你要怎么做,与我无关。” 说完,他站起身,像一具行尸走肉,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屋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苏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撇了撇嘴。 “嘁,还嘴硬。” 不过,目的达到了就行。 他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嘣作响。 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 第二天,苏辰是被院子外鼎沸的人声吵醒的。 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满脸怨气地推开房门,就看见大伯母邹氏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着村民。 “都轻点!轻点!没看见我家案首老爷的窗户还关着吗?这说明什么?说明案首老爷还在梦里跟圣人论道呢!” “你们这一个个粗手笨脚的,惊扰了圣驾,担待得起吗!” 苏辰揉着太阳穴,脑仁一阵阵地疼。 他昨晚压根就没睡好。 脑子里一会儿是柳氏那张怨毒的脸,一会儿是周然那副死了爹的表情,乱七八糟,跟演大戏似的。 “辰哥儿,你醒啦!”王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过来,看见他的脸色,心疼得不行。 “瞧瞧你这脸白的,定是昨夜又用功过度了。” 苏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算了,解释不清。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铜锣声,村长苏大有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县衙来人了!县衙给苏案首送公文来啦!” 整个院子瞬间炸开了锅。 邹氏一马当先,领着一群人就冲了出去,那架势,比迎接皇上还隆重。 很快,一名身穿皂衣的衙役,在众星捧月之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他一看见苏辰,立刻满脸堆笑,躬身行礼。 “小人见过苏案首!” 苏辰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免了,有事说事。” 衙役也不介意,从怀里郑重地取出一份盖着大红官印的文书。 “苏案首,这是县尊大人让小的给您送来的乡试公文,请您过目。” 邹氏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一个劲地用胳膊肘捅王氏,压着嗓子激动道:“看见没!乡试!我侄儿要去考举人老爷啦!” 苏辰接过公文,扫了一眼,全是些官样文章,看得他头疼。 他正准备随手扔到一边,那衙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 “苏案首,这还有一封县尊大人的私信,请您亲启。” 私信?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县令孙德才那手漂亮的馆阁体小楷映入眼帘,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亲热和吹捧。 信的前半段,无非是些恭喜他荣登案首,为清河县争光添彩的废话。 苏辰看得昏昏欲睡,直到他看到信的后半段,眼睛才猛地睁大了。 “……贤侄之才,惊为天人,本县已将贤侄‘梦中学问’之奇事,详禀于南阳知府周大人。大人闻之,龙颜大悦,深感好奇……” 苏辰的眼皮开始狂跳。 他继续往下看。 “……恰逢乡试在即,府尊大人有意于试前举办一场文会,遍邀南阳一府新晋之青年才俊,共襄盛举,名为切磋,实为考校。大人特意于信中提及,务必让本县带贤侄同去……”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让苏辰头皮发麻的话。 “知府大人笑言,‘久闻清河有麒麟儿,能于梦中与圣贤神交,本府亦心向往之’。苏贤侄,此乃青云之梯也!” 青云之梯? 这他娘的是送命题! 苏辰拿着那封信,手都在抖。 他去府城,是为了偷偷摸摸地去找那个稳婆,把十六年前的破事给解决了,然后就能高枕无忧地回家躺平。 现在倒好! 人还没到府城,他这个“睡梦奇才”的名声,就已经被孙德才这个大嘴巴给捅到知府那里去了! 还要参加什么狗屁文会! 当着全府的才子,在知府眼皮子底下表演睡觉吗? 万一那天晚上系统不给力,孔子他老人家请假了怎么办? 他当场就得从“麒麟儿”变成“大骗子”! “天老爷啊!” 一声夸张的惊呼打断了苏辰的思绪。 邹氏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正伸长脖子看信里的内容,此刻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知府大人!是知府大人啊!” 她一把抓住王氏的胳膊,兴奋地语无伦次,“弟妹!你听见没!府城最大的官,知府大人,点名要见咱们辰哥儿!说他是麒麟儿!” 王氏也激动得热泪盈眶,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村民更是炸开了锅,一个个用看神仙的眼神看着苏辰。 “苏案首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啊!” “还没考举人,就入了知府大人的眼,前途不可限量!” 在一片喧嚣的恭贺声中,苏辰只觉得眼前发黑。 他看着手里那封轻飘飘的信纸,却感觉重如千钧。 这哪里是什么青云之梯。 这分明是一张催命符! 他去府城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朝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方向,疯狂地奔去了。 第六十章 躺平之路,道阻且长 苏辰最终还是没能睡个好觉。 那封来自知府大人的“催命符”,像一块烙铁,在他那颗只想躺平的脑袋里烙下了一个永不消退的印记。 他的人生规划,彻底乱了套。 去府城的日子定在三天后,由县令孙德才亲自派车护送。 这三天里,整个苏家村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之中。 苏家老宅的门槛,都快被前来道贺、送礼、瞻仰“麒麟儿”的乡亲们给踏平了。 邹氏成了全村最忙碌的人。 她挺着胸脯,叉着腰,站在大门口,像个检阅部队的女将军,将一份份礼物分门别类。 “哎,张屠户,你这块猪后臀就放这儿,沾了荤腥,不能离我家案首的书房太近!” “李木匠!你打的这张椅子不错,用料扎实!回头给我家案首送到府城去,让他老人家坐着跟知府大人说话,腰杆硬!” “还有你们几个!送的鸡蛋都给我轻点放!这可不是普通的鸡蛋,这是要给案首老爷补脑子的,一个都不能碎!” 苏辰躲在屋里,听着院子里邹氏那中气十足的叫嚷声,感觉自己的脑仁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他严重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成为大夏王朝第一个被活活吵死的案首。 终于,启程的日子到了。 天刚蒙蒙亮,王氏就点亮了油灯,开始为苏辰收拾行囊。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想把时间拖得再长一些。 一件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内衫,一双双纳得结结实实的布鞋,还有几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干粮。 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没有提周家,没有提柳氏,更没有提那桩压在她心头十六年的旧事。 可苏辰从她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看到了所有的话。 那里面有担忧,有不舍,更有如野草般疯长的期盼。 期盼他此去,能拨开云雾,能水落石出,能让她后半辈子,睡一个安稳觉。 苏辰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握住母亲那双粗糙的手。 “娘,等我回来。” 王氏的身子颤了一下,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了叠好的衣衫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猛地转过身,紧紧抱住儿子,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来。 “辰哥儿……在外头,要吃饱,要穿暖……” “别……别亏待了自己……” 苏辰拍着她的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种“大不了再死一次”的想法,是何等的混账。 他死了,一了百了。 可他娘呢? 谁来给她一个明白,谁来还她一个公道? “我知道了,娘。”苏辰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放心,没人能亏待我。” 院门外,早已人山人海。 村长苏大有领着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给苏案首送行。 那辆由县衙派来的青布马车,在村民们敬畏的目光中,显得格外高大神圣。 邹氏一手拎着一个硕大的包袱,一手提着一个食盒,挤到苏辰面前。 “辰哥儿,这是大伯母给你准备的!” 她献宝似的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用上好棉花缝制的枕头,枕套上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了四个大字——圣人托梦。 “这个枕头,你带上!保准你夜夜都能梦见孔夫子!” 苏辰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又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个比他脸还大的白面馒头,被捏成了一个……笔墨纸砚的形状? “这是‘文房四宝’馒头!”邹氏得意地拍着胸脯,“吃了它,保你下笔如有神!” 苏辰看着那坨面目全非的东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觉得,吃了这玩意儿,更大的可能是会食物中毒。 在一片“苏案首保重”、“苏案首必定高中举人”的喧嚣声中,苏辰登上了马车。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缓缓启动。 苏辰撩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小村庄。 他看到他娘王氏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用袖子捂着嘴,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看到大伯母邹氏挥舞着手臂,嘴里还在大声嚷嚷着什么。 他看到村长苏大有和所有的乡亲们,都对着他的马车,深深地鞠下了躬。 马车转过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苏家村的轮廓,逐渐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苏辰缓缓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压过土路时,那单调而有节奏的“咕噜”声。 他靠在车厢壁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本以为,考个秀才,就能开启养老模式。 谁曾想,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那个叫柳氏的女人,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娘心上。 不把这根刺拔出来,他娘睡不安稳。 他娘睡不安-稳,他也别想安生。 他的养老大计,就永远只是个镜花水月的屁。 “唉……” 苏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邹氏硬塞给他的那个“圣人托梦”枕头,往脑后一垫,闭上了眼睛。 也罢。 躺平之路,道阻且长。 待我扫清所有障碍,再回来睡个天昏地暗。 马车摇摇晃晃,像一个巨大的摇篮。 熟悉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将他的意识吞没。 就在他即将沉入梦乡的瞬间,那道冰冷的、机械的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宿主已离开新手区域“清河县”,主线任务“一举成名”已完成。】 【正在进行阶段性结算……】 【结算完毕,奖励发放中……】 苏辰的意识,被强行拉入一片虚无的黑暗空间。 眼前,那块熟悉的淡蓝色光幕,自动展开。 光幕的最上方,是一幅巨大的地图。 地图上,“苏家村”的那个小点,正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紧接着,整个“清河县”的版图,被一条金色的光线缓缓勾勒出来,最后“嗡”的一声,整个区域都被彻底点亮,变得清晰无比。 而在清河县的旁边,一片更为广阔、更为复杂的灰色区域,正在缓缓地浮现。 无数的街道、坊市、衙门、宅邸的轮廓,如同工笔画般,一点点地被描绘出来。 最终,四个古朴的大字,在那片区域的中央凝聚成形。 【南阳府城】 【地图解锁中……1%……5%……10%……】 苏辰还没从这地图升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光幕上的内容又是一变。 那是他最熟悉的【圣贤导师】一栏。 只见孔子、孟子、韩非子、刘徽等人的灰色头像,依旧静静地排列在那里。 可在这一排头像的末尾,一个全新的、完全由模糊光影构成的剪影,正在慢慢地凝聚。 那剪影,看不清面容,辨不出衣着。 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一个头戴高冠,身披宽袖大袍的身影,身上似乎还佩着一把长剑,透着一股与之前所有儒家、法家圣贤都截然不同的……锐利之气。 【检测到宿主即将面临全新挑战:文会、乡试、人心诡谲、杀机暗藏……】 【正在为您匹配最合适的圣贤导师……】 【匹配成功!】 【新导师模块已激活,待解锁……】 光幕上的字迹,到此为止。 那个神秘的剪影,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一个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预告。 苏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这次的梦里,他要挨的,恐怕…… 不会再是戒尺那么简单了。 第六十一章 这请柬,是催命符吧? 马车很颠。 每压过一块稍微大点的石子,苏辰的脑袋就跟车厢壁来一次亲密接触。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装在罐子里反复摇晃的骰子,骨头都快散架了。 更糟心的是,车厢里还有另一个人。 周然就坐在他对面,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 他从上了马车开始,就没说过一个字,也没动过一下,只是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 那眼神空洞得,仿佛魂魄已经被野狗叼走了。 苏辰懒得理他。 仇人也好,同伙也罢,都太费神了。 只要不开口说话,不打扰他睡觉,那就是个好木雕。 “吁——” 车夫一声长长的吆喝,马车猛地一顿,苏辰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前方的木板上。 “到了,苏案首,南阳府城到了!”车夫的声音充满了兴奋。 苏辰捂着额头,满心怨气地掀开车帘。 然后,他就愣住了。 如果说清河县城是个热闹的村镇,那眼前的南阳府城,就是一头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 高达数丈的青灰色城墙,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城门口,人流如织,车马如龙。 各种南腔北调的叫卖声,车轮的滚滚声,马匹的嘶鸣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苏辰的耳朵“嗡”的一声。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安静的池塘,被一脚踹进了沸腾的油锅。 “真吵。” 他放下车帘,嘟囔了一句。 周然像是被这声音惊动,僵硬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两人在城门口接受了盘查,马车缓缓驶入城中。 城里的景象,更是让苏辰眼皮直跳。 宽阔的青石板街道,足以容纳四五辆马车并行。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两层甚至三层高的楼阁,酒旗招展,茶幡飘扬。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胭脂水粉的甜腻气,还有……一股子金钱的味道。 苏辰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 周然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付钱的时候,默默地掏出了一张银票。 苏辰乐得省钱,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 他只想赶紧把自己扔到床上,睡他个天昏地暗。 然而,麻烦这种东西,从来不会因为你换了个地方就放过你。 他前脚刚踏进房间,客栈的小二后脚就跟了进来,手里捧着两封信。 “苏案首,这是清河县快马加鞭给您送来的信!”小二满脸堆笑,眼神里透着好奇与敬畏。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 他接过信,一封的封皮上写着“孙德才”三个字,另一封则是学政孙文林。 他先拆开了县令孙德才的信。 信上的字,一如既往地透着一股子谄媚。 通篇都是些“贤侄一路辛苦”、“府城风光无限”之类的废话。 苏辰耐着性子看到最后,瞳孔猛地一缩。 “……府尊大人对贤侄‘梦中学问’之事,深感兴趣,已定于三日后,在府衙后园举办文会,遍邀一府青年才俊,名为切磋,实为考校。府尊大人特意嘱咐,贤侄务必到场,切勿推辞……” 苏辰捏着信纸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还来? 在县里演一次还不够,还要跑到府城来,当着整个南阳府的才子,在知府眼皮子底下表演睡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拆开了学政孙文林的信。 学政的信,言辞就要恳切得多。 信中先是勉励他乡试要沉着应对,莫要因为案首之名而背上包袱。 随后,话锋一转。 “……吾有一恩师,姓林名辅,乃是府学大儒。林师学问高深,然性情古怪,轻易不见外人。汝若有暇,可持我此信前去拜访。若能得其片语指点,于乡试,乃至日后仕途,皆有无穷裨益。” 苏辰看着信上“林辅”两个字,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大了两圈。 一个知府的文会。 一个脾气古怪的大儒。 这两件事,像两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他那“寻找稳婆,解决麻烦,回家躺平”的完美计划上。 本想在县里躺平,现在看来,是换个更大的地方继续躺平罢了。 苏辰把两封信扔在桌上,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形,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床板发出“嘎吱”一声呻吟。 他闭上眼睛,试图用睡眠来逃避这一切。 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知府那张看不清的脸,一会儿是那个所谓“古怪大unn-儒”的吹胡子瞪眼。 根本睡不着。 这简直是对他人生的终极侮辱。 就在他烦躁地翻来覆去时,房门又被敲响了。 “谁啊!”苏辰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客官,楼下有位公子,给您送来一张请柬。”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请柬? 苏辰皱着眉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房门。 小二双手捧着一张帖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那帖子,制作得极为精美。 上好的描金红帖,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苏辰接过来,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心想,大概是那个知府派人送来的正式邀请函吧。 他随手翻开请柬。 熟悉的“南阳文会”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时间,地点,都与孙德才信中所说的一模一样。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最后的落款处时,却愣住了。 上面写的,不是南阳知府周大人。 而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名字。 欧阳杰。 “欧阳杰?”苏辰念出声来,一脸莫名其妙,“谁啊?” 客栈小二一听,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看苏辰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从山顶洞里刚钻出来的野人。 他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语气夸张得像是要唱大戏。 “我的苏案首!您连欧阳公子都不知道?” “这欧阳家,可是咱们南阳府的第一大族!家里出过好几任尚书侍郎,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这位欧阳杰公子,就是欧阳家的嫡长子!他可是咱们南阳府年轻一辈里,公认的头号才子!” 小二说得唾沫横飞,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激动。 苏辰却听得心里直发毛。 他忽然明白了。 孙德才那个老狐狸,在信里只说了是知府要办文会,却没说这文会,是由欧阳家的大少爷出面操办的。 这其中的道道,可就深了。 一个官方的知府,一个地方的第一大族。 这哪里是什么文会。 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他一个外来的乡下秀才,还没拜见知府,就先接到了本地“太子爷”的请柬。 这算什么? 下马威?还是试探? 苏辰看着手里那张烫金的请柬,只觉得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手得很。 他去府城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朝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方向,疯狂地奔去了。 他现在只想把这张请柬团成一团,塞回那个小二的嘴里。 然后告诉他,苏案首偶感风寒,卧床不起,谁来了也不见。 可他知道,他不能。 这请柬,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唉……” 苏辰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张巨大的、逃不掉的网。 他看着小二,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六十二章 文会上的下马威 小二退下后,苏辰捏着那张烫金的请柬,感觉自己像是接了一道催命符。 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文会”这两个字。 他的理想生活,是三尺床板,一枕黄粱,窗外鸟不叫,邻家狗不咬。 可现在,他不仅要跟一群陌生的读书人打交道,还要应付一个听起来就特别麻烦的“南阳府第一才子”。 苏辰烦躁地把请柬扔到桌上,倒头就睡。 管他什么鸿门宴,天塌下来,也得等他睡醒了再说。 然而这一觉,他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不再是孔夫子拿着戒尺追着他喊“朽木不可雕也”。 而是一个头戴高冠,身佩长剑的冷峻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棋盘里,天上地下全是纵横交错的线条。 “天地为局,众生为子。” “汝既入局,当知落子无悔。” 那声音冰冷得像淬了火的铁,每一个字都砸得苏辰头昏脑涨。 他还没反应过来,四面八方就有无数黑白棋子化作的刀光剑影,朝他劈头盖脸地砍了过来。 苏辰在梦里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等他终于从这场噩梦中惊醒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他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感觉自己像是刚跟人打了一宿的架,浑身酸痛,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这破系统,还带升级的?” 苏辰咬牙切齒,对那个未知的、佩剑的圣贤导师,产生了极其浓厚的恨意。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文会当天,苏辰换上了一身王氏给他准备的最体面的青布长衫,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周然本来也要跟来,被苏辰一个“你顶着这张死了爹的脸去参加文会,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家出事了吗”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按照请柬上的地址,苏辰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名为“曲水园”的园林。 他人还没进门,先被门口那两尊比他还高的石狮子给镇住了。 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口停着的不是马车就是华轿,进进出出的人,个个绫罗绸缎,腰佩美玉,手里摇着折扇,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 苏辰站在门口,挠了挠头。 他感觉自己像是走错了片场,从乡土剧一脚跨进了豪门恩怨剧。 一个身穿锦衣的小厮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但还是有礼貌地上前询问。 “这位公子,可有请柬?” 苏辰把那张皱巴巴的请柬递了过去。 小厮打开一看,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恭敬起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原来是清河县的苏案首,欧阳公子特意吩咐过,您里边请。” 苏辰迈进大门,一股混合着花香、水汽和淡淡熏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园内假山嶙峋,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透着一股子“我很有钱”的精致。 此刻,园中早已聚集了不少人。 这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亭子里,或是站在柳树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他们谈论的是朝堂局势,是诗词歌赋,是哪位大儒又出了新的注疏。 每个人都显得那么从容,那么优雅,那么……不接地气。 苏辰的出现,像一滴清水滴进了滚油里。 虽然没有炸开,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朝他瞟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好奇,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疏离。 苏辰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这群华服公子中间,显得格外刺眼。 他就像一只误入天鹅湖的土鸭子。 苏辰对此毫不在意。 他找了个靠近池塘的角落,那里有棵大柳树,树荫浓密,正好可以挡住太阳。 他往树干上一靠,打了个哈欠,准备就地取材,先眯一会儿。 就在他眼皮快要打架的时候,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欧阳兄来了!” “快看,是欧阳公子!” 苏辰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眼缝。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众星捧月般地走了过来。 那人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既显得亲切,又不失身份。 毫无疑问,他就是欧阳杰。 苏辰在心里撇了撇嘴。 长得人模狗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一肚子坏水。 欧阳杰似乎一眼就锁定了角落里的苏辰。 他拨开人群,径直朝苏辰走了过来,脸上那和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想必这位,便是名动清河的苏辰,苏案首吧?”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充满了磁性。 苏辰没法再装睡,只好站直了身子,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 “不敢当,我就是苏辰。” “在下欧阳杰,今日能请到苏兄,实乃我这曲水园的荣幸。”欧阳杰的目光在苏辰身上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光。 他笑得更加灿烂了。 “早就听闻苏兄乃是天纵奇才,能于梦中得圣人亲授,这等奇遇,我等凡夫俗子,当真是闻所未闻,羡煞旁人啊。”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群立刻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原来他就是那个清河县来的‘睡梦案首’?” “呵呵,梦里读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乡下地方,总有些怪力乱神之事,当不得真。” 这些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苏辰的耳朵里。 苏辰明白了。 欧阳杰这番话,看似吹捧,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给他上眼药,把他放在火上烤。 “运气好罢了。”苏辰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大概是哪路神仙喝多了,走错了门。” 欧...阳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没想到苏辰会这么回答,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绵里藏针的话,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苏兄真会说笑。” 他很快恢复了从容,摇着折扇,换了个话题。 “能孕育出苏兄这等人物,想必清河县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苏兄之才,如山中璞玉,只是未经雕琢,少了些我们南阳府城的‘文气’。”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明晃晃地告诉苏辰:你就是个乡下土包子,就算有点小聪明,也上不了台面。 欧阳杰身旁的一个跟班立刻心领神会,大声附和道:“欧阳兄说的是!县学的学问,哪里比得上府学?眼界和格局,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另一人也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听说,有些地方的童生试,连《礼记》都考不全呢。苏案首能脱颖而出,想来也是在那种环境下,才显得鹤立鸡群吧?” 一句句,一声声,都是最体面的言辞,却带着最刻骨的轻蔑。 他们将苏辰和清河县,牢牢地钉在了“浅薄”与“无知”的耻辱柱上。 苏辰的眼皮耷拉着,仿佛快要睡着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烦。 真想把这些人的嘴都缝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中,欧阳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他像一个掌控全场的王者,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苏辰。 “诸位,休得无礼。苏兄远来是客,我们理当尽地主之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苏辰脸上。 “闻听苏兄才思敏捷,反应过人。不如这样,我们以‘对对子’为戏,为今日文会助助兴,如何?” “既能切磋学问,又能博君一笑,岂不美哉?” 他此言一出,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苏辰的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期待,幸灾乐祸的看戏,以及……等着他出丑的快意。 第六十三章 一睡惊四座 对对子? 苏辰的眼皮耷拉着,像是两扇关不上的破门。 他现在只想对床,不想对对子。 欧阳杰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浓。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个乡下来的“睡梦案首”踩在脚下,让他明白,南阳府不是清河县,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撒野的地方。 “既然苏兄不反对,那在下就献丑了。” 欧阳杰摇着折扇,踱步到池塘边,姿态潇洒至极。 他目光扫过池中嬉戏的锦鲤,又若有若无地瞟向苏辰,朗声念道: “上联是:游鱼不知海阔,妄戏浅池中!” 话音一落,满场叫好。 “好!好一个‘游鱼不知海阔’!” “欧阳兄此联,不仅写景,更是写人啊!意境深远,暗藏机锋!” “哈哈哈,这可让某些人怎么对?” 一道道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齐刷刷地扎向苏辰。 这句上联,实在太恶毒了。 它明着是说池子里的鱼,暗地里却把苏辰比作那条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把他来自清河县的出身,贬低得一文不值。 这不仅仅是考校,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欧阳杰身边的跟班们,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等着看苏辰如何出丑。 苏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不是被这句上联镇住了。 他是真的困了。 那股熟悉的、排山倒海般的困意,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就像有人在他脑子里灌了一整缸的迷魂汤,搅得他天旋地转。 他眼前的亭台楼阁开始出现重影,耳边的嘲讽声也变得忽远忽近,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完了完了,这破系统又要搞事……” 苏辰在心里哀嚎一声。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然而,没用。 他的眼皮重若千钧,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耷拉,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彻底变了味。 “哈哈哈!你们看!他是不是吓傻了?” “我看是答不出来,没脸见人,索性装睡了!” “乡下来的泥腿子,能见过什么世面?怕是连对子的平仄都分不清吧!” 嘲笑声、讥讽声,肆无忌惮地在园林里回荡。 欧阳杰脸上的笑容,已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所谓的“清河麒麟儿”,不过是个浪得虚名的草包。 知府大人? 等知府大人亲眼看到这草包的窘态,自然会明白谁才是南阳府真正的第一才子! 就在众人的嘲笑声达到顶峰时,那个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倒在地的苏辰,忽然动了。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一道含糊不清、仿佛梦呓般的声音,从他嘴里飘了出来。 “雏鹰……未识天高……” 声音很轻,被周围的哄笑声瞬间淹没。 只有离得最近的几个人,隐约听见了几个字,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说什么?” “好像是对出来了?” 欧阳杰的笑容一僵,皱起了眉头。 他往前凑了凑,大声道:“苏案首,你若是有下联,不妨大声说出来,何必嘀嘀咕咕,故弄玄虚?” 苏辰像是被他的声音吵到了。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眼睛依旧紧闭着,嘴里不耐烦地把后半句嘟囔了出来。 “……却笑井底蛙。” 声音依旧不大,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跟人抢枕头的抱怨。 可这五个字,却像一道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整个曲水园,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前一刻还喧嚣鼎沸的人群,此刻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混杂了震惊、错愕与难以置信的表情。 雏鹰未识天高,却笑井底蛙? 游鱼不知海阔,妄戏浅池中。 雏鹰未识天高,却笑井底蛙! 工整! 太工整了! “游鱼”对“雏鹰”,“海阔”对“天高”,“浅池”对“井底”! 词性、意境、平仄,无一不是完美到了极点!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这句下联所蕴含的惊人格局和辛辣反讽! 你欧阳杰说我是没见过大海的“游鱼”? 好,我认了。 可你这只自以为是的“雏鹰”,难道就认识到天的广阔了吗? 一只还没长大的小鹰,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井底的青蛙? 你笑我出身乡野,眼界狭窄。 我笑你身在府城,同样是坐井观天! 这一记耳光,抽得又响又亮,又狠又准! 它不仅完美地回击了欧阳杰的羞辱,更是反过来,将欧阳杰那句自鸣得意的上联,衬托得像个狭隘可笑的笑话! “嘶——”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苏辰身上。 只是这一次,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轻蔑和嘲讽。 取而代之的,是惊骇,是敬畏,是见了鬼一般的不可思议。 他们看着那个依然闭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了的少年。 心里同时冒出了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 难道…… 他真的…… 是在梦里对出来的? 欧阳杰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用鞋底狠狠抽了几十下。 他精心设计的陷阱,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对方这句轻描淡写的“梦话”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成了那个真正的笑话。 就在全场失语,气氛尴尬到极点的时候。 园林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一位身穿普通便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茶杯与石桌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身边站着一名神情精悍的随从,此刻也是一脸震惊。 “大人,这……” 中年男子没有理会随从,他只是定定地望着远处柳树下那个昏昏欲睡的青衫少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艳光芒。 他低声将那副对联又念了一遍。 “游鱼不知海阔,妄戏浅池中……” “雏鹰未识天高,却笑井底蛙……” “好!好一个‘雏鹰未识天高’!” 中年男子猛地一拍石桌,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欣赏与激动。 “此子,非池中之物啊!” 第六十四章 这大腿,有点粗啊 整个曲水园,静得像一座坟。 风吹过柳梢的“沙沙”声,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欧阳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从涨红到煞白,最后化作一种难堪的铁青。 他手里的折扇,被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羞辱。 前所未有的羞辱。 在他自己一手操办的文会上,在他邀请来的全府才俊面前,他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子,用一句轻飘飘的梦话,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感觉有无数道目光正黏在他的背上,火辣辣的,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苏兄……当真是好才情。” 欧阳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他试图扯出一个从容的笑容,可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不过是……偶尔得之的句子,当不得真。我……” 他想把这件事强行揭过去,想说这不过是文会助兴的玩笑。 可他话还没说完,一道温和却充满力量的声音,打断了他。 “当得真!怎么当不得真?”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那位身穿便服,一直默默坐在角落喝茶的中年男子,正抚掌而立,缓步走了过来。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身上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玉饰,但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雏鹰未识天高,却笑井底蛙’。” 中年男子走到场中,目光落在苏辰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 “此句对得,何止是工整!更是蕴含了无穷的哲理与胸襟!” 他高声赞叹道:“让本……让我今日,真是不虚此行啊!” 苏辰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搞得有点懵。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这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谁啊?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欧阳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像是被人当众又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中年人,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如此不给他面子,公然为那乡下小子站台? “阁下是?” 欧阳杰压着火气,语气里透出一丝冷意。 他身边的跟班更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就要开口呵斥。 可就在这时,另一个眼尖的跟班,在看清中年男子的面容后,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公……公子!” 那跟班一把死死拽住欧公子的衣袖,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别乱说话!” 他凑到欧阳杰耳边,用蚊子哼哼般的气音,颤抖着吐出了四个字。 “知……知府大人……” 轰!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天雷,在欧阳杰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知府? 南阳知府,周大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便服? 欧阳杰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僵硬地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个中年男子。 这一次,他终于将那张儒雅随和的脸,与官府告示上那个威严的头像,重叠在了一起。 冷汗,“唰”的一下,湿透了他的后背。 全场死寂。 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反应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下官(草民)……拜见知府大人!” 呼啦啦! 仿佛推倒了多米诺骨牌,顷刻之间,满园的青年才俊,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前一刻还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风流名士们,此刻全都把头埋得低低的,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整个园子里,还站着的,只有三个人。 知府周大人。 他身边那个神情精悍的随从。 以及……那个正揉着眼睛,一脸没睡醒的苏辰。 苏辰彻底清醒了。 不是被吓的,是被这阵仗吵醒的。 他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又看看眼前这个被称作“知府大人”的中年人,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 搞什么飞机? 拍电视剧呢? 知府周怀安,压根就没看跪在地上的那些人。 他只是略一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都起来吧,今日是文会,不必多礼。” 说完,他便径直走向苏辰,脸上的欣赏之色愈发浓厚。 其他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却不敢再坐下,一个个垂手侍立,噤若寒蝉。 欧阳杰更是脸色惨白,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周怀安走到苏辰面前,和蔼地笑了起来。 “你就是清河县的苏辰?” 苏辰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是。” “不必拘谨。”周怀安的声音很温和,“本府今日只是微服出游,恰好路过,听闻这里有文会,便进来看看,没想到,竟能听到如此惊才绝艳的绝对。” 他拉起苏辰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那态度亲热得像是看自家晚辈。 “好一个‘雏鹰未识天高’,说得好啊!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气魄和眼界!” 苏辰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道夹杂着嫉妒、怨毒、惊骇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几乎要把他戳穿了。 尤其是欧阳杰那道目光,简直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大人过誉了。”苏辰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回去睡觉,“小子只是……胡言乱语。” “哈哈哈,一句胡言乱语,便胜过多少人的苦心孤诣?” 周怀安大笑起来,他完全无视了一旁尴尬得快要石化的欧阳杰,只顾着跟苏辰说话。 “听孙县令说,你的学问,都是在梦中得来的?” 苏辰眼角抽了抽,心里把孙德才那个大嘴巴骂了一百遍。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嗯。” “奇才,当真是奇才!”周怀安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更加激动,“圣贤之道,果然玄妙无穷!” 他拉着苏辰,问起了他的家世,问起了他的学问,甚至问起了他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那亲热的模样,让周围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这还是那个传闻中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知府大人吗? 欧阳杰站在一旁,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他感觉自己今天就是个跳梁小丑。 精心准备的舞台,悉心邀请的宾客,最后,都成了这个乡下小子一个人的垫脚石。 而他自己,则成了那块最可笑的垫脚石。 两人聊了许久,周怀安才意犹未尽地松开苏辰的手。 他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目光在欧阳杰铁青的脸上一扫而过,最后重新落回苏辰身上。 他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苏小友。” 他忽然换了个称呼。 “本府最近,正为一桩陈年旧案烦心,卷宗看了无数遍,却始终找不到头绪。” “听闻孙县令在信中提及,说小友不仅文才出众,更有‘神断’之才,曾助县衙破获奇案。”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只听周怀安继续说道:“改日本府会派人下帖,或许……要请你来府衙一叙,帮本府参详参详啊。” 说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苏辰一眼,便带着随从,在一众人的跪送下,施施然地离开了。 知府走了。 可他留下的话,却像一颗炸雷,在曲水园里久久回荡。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苏辰。 知府大人…… 要请他去府衙…… 参详案情? 这哪里是参详案情! 这分明是知府大人在向所有人释放一个信号:这个叫苏辰的少年,我看上了! 欧阳杰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点血色也从脸上消失了。 他知道,他今天,输得一败涂地。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苏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知府大人离去的方向,只觉得自己的躺平之路,又被人狠狠地挖了一个大坑。 文会,对子,知府,旧案…… 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现在只想找张床,好好睡一觉,最好能一觉睡回苏家村。 这府城,太危险了。 第六十五章 这条街,它姓欧阳 文会不欢而散。 欧阳杰几乎是阴沉着脸,拂袖而去的。 那些前一刻还围着他众星捧月的才子们,此刻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一个个找着借口,溜得比兔子还快。 苏辰成了全场的焦点。 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被一群素不相识的读书人围着,七嘴八舌地追问“梦中对句”的细节,问得他头都大了。 “苏案首,您当时梦见了哪位先贤?” “苏兄,那句‘雏鹰未识天高’,是您自己想的,还是圣人直接告诉您的?” “苏才子,您下次睡觉是什么时候?能不能让我们在一旁观摩一下?” 苏辰的眼角疯狂抽搐。 观摩睡觉? 你们他娘的都是变态吗? 他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像条被追打了一路的丧家之犬,逃回了客栈。 一推开门,就对上了周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周然依旧像尊木雕,直挺挺地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张摊开的、画着简易地图的纸。 他看见苏辰,嘴唇动了动,沙哑地问:“你……回来了。” “嗯。”苏辰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床上,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现在只想睡死过去,最好能一觉睡到案子了结,他娘心结解开,然后他卷铺盖回苏家村。 周然显然没这个打算。 他将那张地图推到苏辰面前。 “我打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低,透着一股压抑的急切。 “十六年前,南阳府里最有名的稳婆,姓陈,人称陈婆。后来她突然金盆洗手,带着一家人搬到了城南的‘福安巷’,从此深居简出。” 苏-辰瞟了一眼那张粗糙的地图。 福安巷。 名字倒是吉利。 “线索可靠吗?”苏辰问。 “可靠。”周然的语气很肯定,“我花了大价钱,从府衙户籍房的一个老吏那里买来的消息。他说,当年周家……就是请的这位陈婆。”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 他坐直了身子,那股烦人的困意,总算被这个消息冲淡了几分。 “那就走吧。” 他站起身。 早点找到人,问清楚,早点了事,早点回家睡觉。 这才是他的人生正道。 两人没有雇车,步行穿过大半个府城,来到了城南。 越往南走,街道便越发整洁,房屋也越发气派。 青石板路一尘不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精致的灯笼。 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安逸富足的味道。 “这地方不错啊。”苏辰四下打量着,“一个稳婆,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周然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两人按照地图上的标记,拐进了一条巷子。 巷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福安巷。 巷子很深,也很安静。 两边的宅院,无一不是高门大院,朱漆的门,铜制的环,门口还蹲着两尊小小的石狮子。 这哪里是普通百姓住的地方? 这分明是富贵人家的聚居地。 “地图没错吧?”苏辰怀疑地问。 “没错。”周然指着巷子深处,“就是这里。” 两人硬着头皮往里走。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们找了个看起来面善的大婶,正准备上前搭话。 “大婶,跟您打听个……”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墙根下,几个正蹲着晒太阳、掷骰子的闲汉,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穿着身不伦不类的绸衫,手里盘着两个核桃,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拦在了苏辰和周然面前。 “两位小哥,面生得很呐。” 他上下打量着两人,目光在苏辰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上停留了片刻,眼里的轻蔑一闪而过。 “来我们福安巷,有事?” 那个原本还面带笑容的大婶,一看到这几个闲汉,脸色立刻就变了,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低着头,拎着菜篮子,匆匆忙忙地溜走了。 苏辰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这几个人的眼神。 周然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我们来寻一位亲戚,姓陈,是位婆婆,十几年前搬来这里的。” “姓陈的婆婆?” 那瘦高个掏了掏耳朵,夸张地“啊”了一声。 “这巷子里,姓陈的婆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说的是哪个?”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都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不怀好意。 苏辰看出来了。 这帮人,是地痞无赖,是故意来找茬的。 “我们找的是一位以前做过稳婆的陈婆婆。”苏辰耐着性子补充了一句。 “稳婆?” 瘦高个脸上的笑容更玩味了。 他绕着苏辰和周然走了两圈,手里的核桃“咯咯”作响。 “那可就更巧了。我们这福安巷,风水好,人丁兴旺,家家户户都多子多福。这稳婆啊,跟大夫一样,都是稀罕人。” 他说了一大通废话,就是不正面回答。 苏辰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他只想找到人,不想跟这帮垃圾浪费时间。 他懒得再理会这瘦高个,径直朝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走去,准备直接敲门询问。 “哎!” 瘦高个身形一晃,又一次挡在了他面前。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警告。 “小子,不懂规矩?” 他身后的几个地痞,也围了上来,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眼神不善。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周然的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腰间。 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看样子,也不是个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苏辰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几个拦路的货色,心里烦躁到了极点。 “什么规矩?” 瘦高个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用下巴指了指巷口的石碑,又指了指巷子里所有高大的院墙。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小子,这条街,它姓欧阳。” “想在这儿找人,得先问问欧阳家的规矩。” 欧阳? 苏辰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 为什么一个稳婆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为什么这里家家户户都透着富贵。 为什么他们一开口打听,就会被地痞盯上。 因为这条福安巷,根本就是欧阳家的产业! 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都跟欧阳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所谓的陈婆,能在这里隐姓埋名十六年,必然是得了欧阳家的庇护! 周然的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 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放在腰间的手,缓缓松开了。 瘦高个很满意他们的反应。 他轻蔑地笑了笑,朝苏辰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今天在曲水园,我们欧阳公子丢的面子,总要找地方捡回来的。” “我劝你们两个,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别在这里,自讨没趣。” 说完,他直起身子,大手一挥。 “送客!” 几个地痞嘿嘿笑着,推搡着苏辰和周然,将他们一路推出了巷子口。 整个过程,没有打骂,却充满了羞辱。 站在福安巷外,苏辰回头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巷子,只觉得它像一张张开的巨兽之口,深不见底。 他今天在文会上,以为只是和一个叫欧阳杰的才子结了梁子。 现在他才明白,他得罪的,是盘踞在南阳府的一头庞然大物。 而他要找的关键证人,那个能还他娘一个清白的稳婆,正好就在这头巨兽的嘴里。 “怎么办?”周然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力。 苏辰没有回答。 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的脑仁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 躺平之路,道阻且长。 现在看来,路上不仅有拦路虎,还有他娘的一窝地头蛇。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第六十六章 这新课,比挨打还累 回到客栈,苏辰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咸鱼。 他瘫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周然站在他身后,像一截烧焦了的木桩,沉默地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欧阳家……” 周然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在南阳府,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黑白两道都有人。我们……硬闯不进去。” 苏辰连眼皮都懒得抬。 废话。 他当然知道硬闯不进去。 他现在烦的不是这个。 他烦的是,事情脱离了掌控,变得复杂起来了。 原本的计划多好?找到稳婆,问清真相,拿到证据,然后把剩下的烂摊子全扔给周然,自己拍拍屁股回清河县,继续躺平大业。 可现在,路上冒出来一头叫“欧阳家”的拦路虎。 这头老虎,不是他靠着睡觉说几句梦话就能吓跑的。 这需要动脑子,需要谋划,需要跟人勾心斗角。 而这些,恰恰是苏辰最讨厌的东西。 “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他放弃了椅子,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睡觉。 天大的事,等睡醒了再说。 如果一觉醒来解决不了,那就再睡一觉。 熟悉的困意,如同温暖的潮水,迅速将他淹没。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一道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声,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检测到宿主遭遇“权势类”困局,现有“经义”知识体系不足以应对。】 【为保障宿主基本生存(躺平)权益,现开启全新课程:《纵横术》】 苏辰的意识猛地一颤。 啥玩意儿? 纵横术? 还保障我躺平的权益?你这系统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就是被你这破系统搞得才躺不平的! 他还没来得及在心里骂完,眼前的景象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再是孔夫子那间简陋的书房。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空旷、威严、充满了肃杀之气的古老宫殿。 巨大的青铜鼎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料,烟气袅袅。 冰冷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绘着山川河流的地图。 他正茫然四顾,两个身影,一左一右,从大殿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左边那人,身形高大,长袖飘飘,脸上挂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右边那人,身材稍显瘦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诮,眼神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狡黠。 苏辰感觉自己的头皮有点发麻。 这俩人的气场,比上次那个佩剑的哥们还吓人。 “学生……见过两位先生。”他下意识地拱了拱手。 左边那人微微颔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吾,苏秦。” 右边那人则轻笑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邪气。 “吾,张仪。” 苏辰的嘴巴,慢慢张成了一个“O”形。 苏秦?张仪? 战国时期那两个凭着一张嘴,把七国诸侯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纵横家鼻祖? 系统,你是不是玩不起? 我就是想找个稳婆而已,你直接把这两尊大神给我请出来了? 苏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 “少年人,你眼前的欧阳家,便是一堵墙。” “你欲破墙,却只知用头去撞,愚不可及。” 苏辰心里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 我没想撞啊!我压根就不想理这堵墙,是墙自己堵到我脸上的! 没等他反驳,一旁的张仪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兄长此言差矣。撞墙?那是匹夫所为。” 他斜睨着苏辰,眼神里满是戏谑。 “为何要撞?墙有缝,人有隙。找缝,钻隙,此为上策。” “或是在墙边点一把火,让墙内之人,自己开门请你进去,岂不更好?” 苏辰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缝啊隙的,什么点火开门的? 你们能不能说点人话? 苏秦没有理会张仪的插话,他伸手指着虚空,仿佛那里真的立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墙,之所以为墙,因其势大。欧阳家,在南阳府根深蒂固,便是其‘势’。” “你一介白身,无权无钱,欲以己之‘微’,撼其之‘大’,无异于螳臂当车。” 张仪又笑了,他踱步到苏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啊,傻小子,你得学会‘借势’。” “借势?”苏辰下意识地问。 “然也。”张仪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南阳府,难道姓欧阳吗?” 苏辰摇了摇头。 “那它姓什么?” “姓……姓周?知府大人姓周。”苏辰想起了今天在曲水园遇到的那个中年人。 “这就对了!”张仪一拍大腿,“知府,便是这南阳府最大的‘势’!欧阳家再横,它横得过官府吗?横得过朝廷法度吗?” 苏秦在一旁补充道:“欧阳杰在文会上,借知府之名,行打压你之实,本就落了下乘。而知府周怀安,当众对你青眼有加,这便是你的‘势’。你为何不用?” 苏辰有点明白了。 他们的意思是,让我去找知府大人告状? 可……他凭什么帮我?就凭那一句对子? 而且那老狐狸还想让我去查什么陈年旧案,我躲都来不及呢。 张仪仿佛能听到他的心声,嘿嘿一笑。 “求人帮忙,乃是下策。让他不得不帮你,甚至主动帮你,才是上策。” 他指了指苏辰的脑子。 “你今日让欧阳杰当众丢了脸,他会善罢甘休吗?” 苏辰想了想欧阳杰最后那要杀人的眼神,摇了摇头。 “你今日得了知府的赏识,欧阳杰会怎么想?” “他会……更恨我,还会嫉妒我。” “那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张仪循循善诱。 苏辰皱起了眉。 “他会……想办法报复我,或者,在知府面前,把我搞臭?” “孺子可教也!”张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对付你,就必然会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而你,只需要把他的这些手段,不动声色地,捅到知府大人面前。” 苏秦接过话头,声音沉稳。 “此为‘借力打力’。借欧阳家打压你之力,为你塑造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借知府维护官府颜面之力,为你扫清障碍。”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坐山观虎斗。让老虎,去咬那条地头蛇。” 苏辰感觉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 太复杂了。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比他娘亲纳的鞋底还要密。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好麻烦啊。 我只想找到那个陈婆,问一句话,然后回家睡觉。 为什么要搞得像一场战争一样? 他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的两位纵横家大佬。 “两位先生……你们说的都对,都厉害。” 他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 “所以……有没有那种……更简单一点的办法?” “比如,你们直接告诉我第一步该怎么做,第二步该怎么做?” 苏秦和张仪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张仪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苏辰的鼻子骂道。 “朽木!蠢材!我纵横家之术,乃是屠龙之技!是教你如何布局,如何谋势!你竟想让吾等教你如何杀鸡?” 苏辰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心里委屈极了。 我本来就只想杀鸡啊,是你们非要教我屠龙的。 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第六十七章 知府的“考校” 苏辰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反复揉搓过的面,又胀又痛。 苏秦和张仪那两张嘴,比孔夫子的戒尺还厉害。 戒尺只是打得屁股疼,那两张嘴是直接在他的脑仁里开了一场辩论会,你来我往,全是“借势”、“阳谋”、“攻心”,听得他头昏脑涨。 他深刻地认识到一个问题。 这新课,比挨打还累。 他正抱着脑袋在床上挺尸,房门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官面上的客气。 周然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青色公服的衙役,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拜帖。 “请问,哪位是清河县的苏辰,苏案首?” 苏辰把头埋进被子里,假装自己是客栈的枕头。 周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拜帖,声音沙哑地回答:“他就是。” 衙役脸上堆起笑容,躬身道:“我家知府大人有请,请苏案首即刻往府衙一叙。” 说完,便侧身让开,门外还停着一顶小轿。 这阵仗,是不给他任何装病的机会。 苏辰在心里哀嚎一声,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钦点了的倒霉蛋,一步步走向那个名为“府衙”的巨坑。 府衙威严肃穆,门口的石狮子比曲水园的还要大上一圈,眼神凶恶,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人。 苏辰被衙役领着,穿过层层院落,绕过审案的正堂,直接被带到了一处清静的后院。 这里是知府周怀安处理公务的书房。 苏辰一脚踏进去,一股浓郁的墨香和陈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极大,四壁都是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卷宗。 周怀安换下便服,穿着一身绯色的官袍,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得出神。 见苏辰进来,他立刻放下书卷,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苏小友,来了。” 他站起身,亲自给苏辰倒了杯茶,那态度亲切得让苏辰浑身汗毛倒竖。 “大人,您找我……”苏辰接过茶杯,屁股只敢沾半边椅子。 “不必拘束。”周怀安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好,然后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下人。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怀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地开口。 “本府今日请你来,是想请你帮着看一桩案子。”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周怀安走到一面墙的书架前,从最底下抽出了几本厚厚的卷宗,然后又搬来几摞,很快,就在苏辰面前的空地上,堆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山。 那些卷宗的牛皮纸封面已经泛黄发脆,边角都磨损了,散发着一股霉味。 “十六年前,本府还未到南阳任职。” 周怀安的声音变得低沉,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当时,府库的一笔三十万两的赈灾库银,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苏辰眼皮跳了一下。 三十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 “案发后,全府震动,朝廷派下钦差,彻查此案。”周怀安叹了口气,指着那堆卷宗,“这些,便是当年的全部调查记录。” “奇怪就奇怪在,府库内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门锁完好,墙壁无损,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当夜值守的几十名库兵,更是没听到半点动静,事后用尽了所有刑罚,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那银子,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凭空消失了。” 周怀安踱步回到书案后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苏辰。 “这桩无头案,前后查了三年,一无所获。当时的知府被罢官,好几个主事的官员下了大狱,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悬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本府到任后,也曾数次重启调查,可结果……” 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缓缓摇头。 “所有能查的都查了,所有能想的都想了,此案就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苏辰听着这些枯燥的案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不就是个鬼故事吗? 银子自己飞走了?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卷宗,随意翻开。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录着某个库兵的口供,从他三岁偷看邻家寡妇洗澡,到三十岁晚上睡觉说梦话,全都记录在案,繁琐得令人发指。 周怀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 “孙县令在信中对你推崇备至,说你有‘神断’之才。今日在曲水园,本府也亲眼见识了你的不凡。” “所以,本府想请苏小友帮忙看看这些卷宗,或许……你能有与常人不同的思路。” 话虽说得客气,但那股审视的意味,却毫不掩饰。 苏辰明白,这是知府大人在考他。 考过了,或许真能把他当个人物看待。 考不过,那“清河麒麟儿”的名头,也就成了个笑话。 苏辰心里烦躁透了。 他只想回家睡觉,谁想在这里看这些发霉的破纸? 可他又不能直接拒绝。 他只能硬着头皮,拿起一本卷宗,假模假样地看了起来。 周怀安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偶尔会补充几句案情的细节。 “……当夜的账目核对过三百多遍,分毫不差……” “……府库的钥匙,一共有三把,分别由知府、府丞和库大使掌管,三把钥匙必须同时使用,才能打开库门……” “……我们也曾怀疑过监守自盗,但那三十万两白银,重达万斤,就算库兵全体参与,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运出去……” 知府大人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像极了苏辰前世大学里讲高数的老教授。 每一个字,都带着强大的催眠效果。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周怀安低沉的讲述声。 那股熟悉的,排山倒海般的困意,又一次不请自来。 昨晚被苏秦张仪折腾了一宿的疲惫感,此刻被这枯燥的案情彻底勾了出来。 苏辰眼前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慢慢地扭曲成了奇怪的符号。 周怀安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水。 不行,不能睡! 这是在知府的书房!睡着了是要被砍头的! 苏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让他精神一振。 可这股精神头,只维持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后来我们甚至请了道士来做法,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鬼魅作祟……” 周怀安还在滔滔不绝。 苏辰的眼皮,已经重若千钧,上下眼皮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恋人,拼了命地想要拥抱在一起。 他的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 像是在给知府大人的精彩讲述,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卷宗上一个叫“王二麻子”的库兵名字上。 然后,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宁静。 周怀安正讲到当年为了寻找线索,几乎把整个府库的地砖都撬起来过一遍的细节,却发现对面没了动静。 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苏辰。 只见那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少年,正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 脑袋歪向一侧,呼吸平稳悠长,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口水。 他…… 睡着了。 周怀安说到一半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 他端着茶杯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整个书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少年那轻微的、带着满足感的鼾声,在偌大的空间里,轻轻回荡。 第六十八章 梦话破悬案 周怀安脸上的和煦笑容,就那么僵在了嘴角。 他看着那个靠在椅背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失望。 确实有一丝失望。 他本以为,这个能对出“雏鹰未识天高”的少年,会是个心思敏捷、与众不同的奇才。 可现在看来,终究还是个贪睡的孩子。 周怀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自嘲地摇了摇头。 罢了。 是自己期望太高了。 这桩陈年悬案,困扰了南阳府两任知府,无数精明强干的刑名老吏都束手无策。 自己怎么会指望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看几眼卷宗就能看出花来? 荒唐,实在是荒唐。 他放下茶杯,准备叫醒这个睡得香甜的小子,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自己的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 椅子上的苏辰,忽然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枕着。 一道含糊不清的呓语,从他嘴里飘了出来。 “好大的戒尺……先生,别打了……学生再也不敢了……” 周怀安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苏辰。 这梦话,倒像个顽劣的学子。 他正要开口,苏辰的梦话又变了。 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清晰了许多。 “银子……” 周怀安的眉毛微微一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看来这孩子,心里还是惦记着这桩案子的。 “银子是死的……人……人是活的……” 苏辰嘟囔着,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梦里跟谁辩论。 “查案如弈棋……与其盯着棋子……不如看……执棋之人……” 周怀安脸上的笑意,缓缓凝固了。 执棋之人? 这话听着,有点意思。 可不等他细想,苏辰接下来的梦话,像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炸响! “三十万两……那么重……一夜之间,运不出南阳城!” 轰! 周怀安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运不出南阳城! 对啊! 三十万两白银,重达万斤!就算有内应,就算有车马,一夜之间,怎么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运出戒备森严的府城? 这么多年,所有人的思路,都放在了“银子去哪了”这个问题上。 他们派人去各处查访,去追查销赃的渠道,甚至去挖地三尺,寻找藏银的地点。 可从来没有人,从根子上怀疑过——这笔银子,或许根本就没出城! 周怀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一个字。 那个沉睡中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不耐烦地又换了个姿势。 他像是要把脑子里那些烦人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一样,用一种近乎抱怨的语气,大声说道: “蠢材!朽木!” “不必找银!!” “去查!查十六年前,案发之后,这南阳城里,谁家获利最巨!” 这几句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周怀安脑中那团盘踞了数年之久的迷雾!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茶水溅湿了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不必找银…… 去查获利者…… 一个全新的,从未有人想过的,却又简单到极致的思路,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是啊! 他们一直在找那三十万两银子。 可银子是死的,它不会说话,不会自己跑出来。 但得到银子的人,是活的! 一笔高达三十万两的横财,足以让一个普通商户,一跃成为富甲一方的豪族! 这么大一笔钱,不可能永远藏在地窖里发霉。 它必然会被用掉,会被投入到各种生意里,会变成田产、店铺、豪宅、古玩! 它必然会促使一个家族,在短时间内,实现一种不正常的、爆炸式的产业扩张! 这些,都是藏不住的! 都会在账册上,在契约上,在旁人的记忆里,留下蛛丝马迹! “横财……必扩家业……”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苏辰又嘟囔了一句。 “顺藤摸瓜……账册……对,查账册!十六年的账册,必有痕迹!” 周怀安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脑中无数的卷宗,无数的名字,无数的口供,在这一刻疯狂地翻滚、重组。 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猛地跳了出来。 欧阳家! 他记得很清楚,十六年前,欧阳家还只是府城里一个不起眼的绸缎商。 家主欧阳信,为人还算本分,生意做得不大不小。 可就是从那桩库银失窃案发生后的第二年开始,欧阳家的生意,就像被神仙点化了一般,突然开始疯狂扩张! 先是吞并了城里好几家老字号的绸缎庄,接着又开始涉足米行、盐运、钱庄…… 短短三五年时间,就从一个二流商户,一跃成为整个南阳府都数得上的豪门大族! 当时,所有人都说欧阳家是祖坟冒了青烟,出了个经商奇才。 可现在想来…… 那哪里是经商奇才? 那分明是靠着一笔来路不明的巨额资本,在进行野蛮的吞并和扩张! 周怀安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想起来了。 当年负责库银案的那个府丞,在被罢官下狱之前,曾经隐晦地提过一句,说他怀疑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的层级,可能很高。 但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知府身上,没人理会一个即将问斩的罪官的胡言乱语。 而欧阳家,恰好就有一个族人,在当年的府衙里,担任的职位正是…… 库大使! 那个掌管着三把钥匙之一的库大使! 那个在案发后不久,就以“染上恶疾”为由,告老还乡,从此不知所踪的库大使! 一条条线索,一个个疑点,在苏辰那几句梦话的指引下,被瞬间串联了起来! 一个隐藏了十六年之久的惊天阴谋,其轮廓,已然清晰地浮现在周怀安的眼前! 他猛地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个已经停止说梦话,甚至还发出了轻微鼾声的少年。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 那是一种混杂了骇然、敬畏、以及一丝丝恐惧的复杂神情。 神断? 孙德才信里说的“神断之才”,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不是凡人的智慧。 这简直就是鬼神之能! 周怀安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却依旧起伏不定。 他看着苏辰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或许…… 他真的不是在做梦。 而是有某位圣贤,在借着他的嘴,点化自己这个凡夫俗子。 否则,这一切,根本无法解释! 周怀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上。 那些曾经让他头疼无比的废纸,此刻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座指明了方向的宝库。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欧阳家。 盘踞南阳府十六年的庞然大物。 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第六十九章 放把火,等人自己开门 周怀安看着那张睡得恬静安详的脸,缓缓地,将自己僵硬的身体放回了椅子上。 他没有再去看那堆卷宗,而是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看着苏辰。 书房外,有衙役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周怀安眉头一皱,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一条缝。 “大人?”门外的长随低声询问。 “取一床薄毯来。”周怀安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另外,传本府手令,让刑房司吏赵德全,立刻到偏厅候着。记住,要快,要密。” 长随愣了一下,不明白知府大人为何突然要找那个专管陈年卷宗的老吏,更不明白为何要拿毯子。 但他不敢多问,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很快,薄毯取来。 周怀安亲自接过,脚步放得比猫还轻,走到苏辰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毯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了书房,将整个宁静的空间,都留给了这个正在为南阳府破除十六年沉疴的“梦中神探”。 苏辰是被饿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柔软的锦被,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他茫然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这还是知府大人的书房,只是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已经被人收拾干净了。 书案后,周怀安正捧着一本书,见他醒来,立刻放下书卷,脸上堆满了比昨日在曲水园还要亲切百倍的笑容。 “苏小友,醒了?睡得可好?” 苏辰揉了揉眼睛,脑子还有点发懵。 “大人……我……我睡着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在知府的书房里睡着,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无妨,无妨。”周怀安摆了摆手,亲自端来一杯温水,“想必是昨日文会劳累了心神。是本府考虑不周,还让你看那些枯燥的卷宗。” 他的态度,客气得让苏辰心里直发毛。 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案子……”苏辰试探着问。 “有眉目了!”周怀安一拍大腿,眼神亮得惊人,“多亏了小友啊!你真是本府的福星!” 苏辰更懵了。 我睡了一觉,就帮你把案子破了? 难道我睡觉的样子特别有灵感? “本府已经派人顺着新的思路去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周怀安拉着苏辰的手,亲热地拍了拍,“小友这几日就在府城安心住下,一切开销,都记在本府账上。等案子一破,本府必当为你请功!” 苏辰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浑身不自在,他只想赶紧溜走。 “大人言重了,小子什么都没做。” “你做了,你做得太多了!”周怀安一脸神秘地笑道,“总之,静候佳音便是。” 他亲自将苏辰送到府衙门口,还硬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说是“茶水钱”。 直到坐上回客栈的马车,苏辰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 他捏了捏手里的荷包,又回想了一下周怀安那近乎谄媚的笑容。 他隐约记起,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有两个长得挺帅的大叔,一个叫苏秦,一个叫张仪,对着自己一顿狂喷,说什么“借势”、“借力打力”、“制造混乱”…… 乱七八糟的,他也没听懂多少。 难道……自己又说梦话了? 苏辰打了个寒颤,感觉这个金手指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回到客栈,一股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然依旧像尊门神一样坐在桌边,只是面前的地图已经被他用手指划得不成样子。 他看见苏辰回来,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嘶哑。 “怎么样?知府大人找你……是为了案子的事?” “算是吧。”苏辰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将自己扔到床上。 “那……我们娘亲的案子呢?”周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 苏辰叹了口气。 他总不能告诉周然,知府大人让我等消息,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天知道。 他看着周然那副快要崩溃的样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了梦中张仪那张带着邪气的笑脸。 “想进一间锁着的屋子,不一定要撬锁……” 苏辰翻了个身,打着哈欠,把梦里听来的话,学给了周然听。 “也可以把屋子点着,等里面的人,自己开门跑出来。” 周然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困惑。 “什么意思?” 苏辰坐起身,难得地动了动脑子,试着将梦里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转化成自己能理解的大白话。 “福安巷是欧阳家的地盘,我们硬闯肯定不行。” “那帮地痞,也是欧阳家养的狗。狗仗人势,只要主人不发话,他们就会一直拦着我们。” “所以,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的主人……没空搭理他们。” 周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让他没空?” 苏辰挠了挠头,感觉有点费劲。 “欧阳家是做什么的?” “生意。绸缎、米粮、盐运,什么赚钱做什么。”周然对这些显然做过功课。 “那就对了。”苏辰一拍手,“做生意,最怕什么?” 周然想了想:“怕官府查,怕对手抢,怕……没钱?” “对!就是这个!” 苏辰感觉自己抓住了重点,思路一下子清晰起来。 他走到周然身边,压低了声音。 “你去找几家跟欧阳家有仇的,或者生意上有竞争的商户。” “你就跟他们说,欧阳家最近好像得罪了知府大人,官府正在暗中查他们的老底,资金链可能要断了。” 周然的眼睛猛地睁大。 “造谣?这……这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试不就知道了?”苏辰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记住,别自己去,找几个机灵点的乞丐或者混混去传话,话也别说得太死,就说‘好像’、‘听说’。” “这叫……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拽了句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词,感觉自己此刻像极了梦里那个叫张仪的神棍。 周然半信半疑地走了。 他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把苏辰这看似荒唐的法子当成救命稻草。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用苏辰给的“茶水钱”,雇了城里最擅长传闲话的几个破落户。 让他们分别去城中几家最大的布行、米庄的掌柜面前,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那么一丝半点的“风声”。 效果,比最猛烈的炸药还要惊人。 南阳府的商圈,早就对欧阳家这头后来居上的猛虎心怀忌惮。 平日里,大家慑于欧阳家财雄势大,又有官府背景,敢怒不敢言。 现在,一听到“官府要查”、“资金链要断”这种消息,简直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第二天一早。 欧阳家最大的绸缎庄“锦绣阁”,刚一开门,就被几个供货商堵住了。 “欧阳掌柜,上个月的货款,是不是该结一下了?” “是啊是啊,我们这小本生意,可拖不起啊!” 紧接着,城南最大的米行“丰年仓”,突然宣布所有米价下调一成,明摆着是要跟欧阳家的米行抢生意。 更要命的是,与欧阳家一直有合作的通达钱庄,突然派人上门,委婉地表示,之前借给欧阳家周转的一笔五万两的贷款,希望他们能提前归还。 一时间,各种催款的、解约的、落井下石的,像是约好了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欧阳家。 欧阳杰的父亲,欧阳家的家主欧阳信,一整天都在焦头烂额地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想不明白,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帝国,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得风雨飘摇了? 而此刻,福安巷口。 那几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地痞,正垂头丧气地蹲在墙角。 “老大,今天欧阳府上没派人送钱来。” “是啊,我听说,他们家现在自己都乱成一锅粥了,哪还顾得上我们。” 那个瘦高个“呸”地吐了口唾沫,烦躁地骂道:“他娘的,晦气!” 就在他们抱怨的时候,两条身影,一前一后,从他们面前,不急不缓地,走进了那条幽深的巷子。 瘦高个愣了一下,刚想站起来呵斥。 却发现,那两人正是前几天被他们赶走的乡下小子。 而这一次,他们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半分的迟疑和胆怯。 第七十章 人是找到了,嘴撬不开 瘦高个的咒骂连同一口尘土,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他和那几个闲汉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辰和周然走了过去,脚步不急不缓。 像是走进了另一头凶兽的嘴里。 昨日,是头耀武扬威的凶兽。今日,是头闹了肚子,正哼哼唧唧,顾不上嘴边苍蝇的病兽。 巷子里,依旧静得可怕。 但这寂静,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种绝对掌控下的压抑,而是一种屏息等待,等着另一只靴子落下来的紧张。 几个家仆低着头匆匆走过,窃窃的私语声在苏辰两人靠近时,像受惊的麻雀一样散开。 “……听说老爷把他最爱的砚台都砸了……” “……门口全是来讨债的供货商,堵着门不让走……” 风里,都带着乱糟糟的味儿。 周然的手攥得发白,他像一根绷紧的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既盼又怕的焦灼。 “是哪一户?”苏辰问,声音很平。 “老吏说,是巷子最深处的十九号。” 两人往里走。两旁高门大院,仿佛一双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十九号,很特别。 相较于其他府邸的巍峨气派,石狮镇门,它只是一个独立的小院。灰砖墙,看着干净,却毫无威势。黑漆门紧闭,连个门环都没有,更像是个后门。 这不像富贵人家,倒像个笼子。 一个布置得还算舒适的笼子。 周然深吸一口气,上前便要叩门。 苏辰拉住了他。 他指了指墙角,一扇不起眼的小侧门,虚掩着,像是有人匆忙间忘了关。 “别惊动了整条街。”苏辰说着,伸手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里面是个不大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一棵桂花树立在中央,洒下一片绿荫。屋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小马扎上,一丝不苟地拣着一簸箕豆子。 她背影佝偻,那双布满老人斑的、干枯的手,动作缓慢而有条理。 看起来,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与世无争的老婆婆。 听到门响,她僵硬地抬起头。 当看到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两个陌生人时,她怀里的簸箕一斜,褐色的豆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褪。 她眼睛猛地睁大,里面流露出的不是惊奇,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看见地狱恶鬼爬进自家院子的惊骇。 周然的心,狠狠地撞了一下胸膛。 他知道,就是这个妇人。就是她,陈婆。 他上前一步,声音因为压抑了十六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陈……陈婆婆?” 老妇人手脚并用地从马扎上爬起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踉跄着往后退,撞在了身后的石桌上。 “你……你们是谁?出去!快出去!” 她的声音尖利,又细又薄,充满了恐慌。 周然眼眶一红,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里全是恳求。 “婆婆,我没有恶意。我只想问您一件事,十六年前……周家的事……关于一个孩子……” “周家”两个字,像一道催命符。 陈婆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脸上只剩下绝望。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认错人了!”她尖叫着,双手捂住了耳朵。 “求您了!”周然的声音嘶哑,再也控制不住,“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了地上。 “婆婆,我求您了!我娘……她是被冤枉的!十六年了,她背着不属于她的骂名,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有您知道真相啊!” 他的额头,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求您,告诉我真相!” 院子里静了下来,只剩下老妇人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苏辰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这一幕。 他没被周然的悲情打动,他只是觉得,事情很麻烦。 这个老妇人,明显在害怕着比两个陌生人闯进院子,更可怕的东西。 陈婆看着跪在地上的周然,浑浊的眼睛里,泪水滚滚而下。她的嘴唇哆嗦着,张合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眼神里有挣扎,有一闪而过的愧疚和不忍,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巨大的恐惧所吞没。 “走。”她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快走。再不走,我们都得死。” “谁要我们死?”周然猛地抬头,眼中燃着火,“是欧阳家吗?您别怕!知府大人明察秋毫,只要您肯作证,他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公道?” 陈婆发出一声像哭又像笑的短促气音,充满了苦涩和无力。 “年轻人,你不懂。在这南阳府,他们家,就是公道。” 她摇着头,眼泪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不能说。你们就当,从来没来过这里。” 她说着,便要手脚并用地爬回屋里去。 一直沉默的苏辰,忽然开口了。 “你孙子的咳嗽,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根钉子,将陈婆死死钉在了原地。 她身子一僵,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看着苏辰。 “你……你怎么知道?” 苏辰指了指屋檐下挂着的草药。 “枇杷叶,甘草,桔梗,都是治咳嗽的。分量是给孩子用的,看着还很新鲜。但你这院子太干净了,生病的孩子不会这么安分,他不在院子里。” 苏辰的视线一转,落在了那扇紧闭的里屋房门上。 从刚才开始,从惊慌到绝望,这个老妇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已经瞟向那扇门不下七次。 那是一种本能的,下意识的动作。 像一只护着鸡崽的老母鸡。 “他在那间屋子里,对不对?”苏辰的语气依旧平淡,“不止是生病,还被人看着。欧阳家,用你的孙子,拿捏着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婆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陈婆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身上最后一点力气被抽干,整个人靠着门框滑了下去,失声痛哭。 她没有否认。 因为,他全说对了。 周然呆呆地看着苏辰,又看看痛哭的老妇人,脸上露出震惊而了然的神情。他终于明白,她到底在怕什么。 她怕的,不止是自己的命。 “他们……他们简直是畜生!”周然咬着牙,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力。 事情,陷入了死局。 就算把陈婆拖到公堂上,只要她的孙子还在欧阳家手里,她就一个字都不敢说。 院子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周然一颗心直往下沉的时候,那扇虚掩的侧门处,人影一闪。 一个穿着便服的男人,像猫一样溜了进来,动作迅捷无声,眼神锐利。他的腰牌上,刻着府衙捕头的徽记。 他看都没看跪着的周然和哭泣的陈婆,目光径直锁定了苏辰。 他抱拳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这满院的沉寂。 “苏公子。” 捕头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大人让我来的。欧阳家的案子……查到了。” 他顿了顿,飞快地喘了口气,眼睛亮得吓人。 “拿到铁证了!” 第七十一章 天亮了,欧阳家没了 府衙后院的书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周怀安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卷宗。 一份,是十几本泛黄发脆的陈年旧档,上面记录着十六年前库银案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被盘问到祖宗十八代的库兵口供。 另一份,是几本崭新的账册,墨迹未干。上面用朱笔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家族产业,在十六年间,如吹气般膨胀的诡异轨迹。 心腹司吏赵德全站在一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大人,全对上了!” “十六年前,库银案发后的第三个月,欧阳家的‘锦绣阁’突然得到一笔巨额注资,来源不明。以此为始,他们在短短三年内,吞并了城中七家绸缎庄,开设了三家米行,还入股了通达钱庄!” “每一笔大的扩张,都与当年失窃库银的数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根本不是什么经商奇才,这是在销赃!是在洗钱!” 周怀安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他看着账册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想起了那个在自己书房里睡得口水横流的少年。 一句梦话,捅破了南阳府十六年的天。 “哐。” 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周怀安站起身,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传令。” “调动府衙所有当值捕快、衙役。” “封!” 他一字一顿,眼中厉芒闪过。 “天亮之前,我要欧阳家所有核心产业的门上,都贴上本府的封条!” “所有掌柜、账房,全部带回衙门,分开关押,连夜审讯!” “还有……欧阳信。” 周怀安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等天亮了,本府要亲自去‘请’他来府衙喝杯茶。” …… 第二日,卯时。 天色刚蒙蒙亮,南阳府城还沉浸在一片安宁的睡梦中。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一道惊雷,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数十队身穿皂衣,腰佩钢刀的衙役,从府衙大门鱼贯而出,如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扑向城中各个角落。 城东最繁华的街道上,“锦绣阁”的伙计刚打着哈欠拉开门板,就被眼前肃杀的阵仗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为首的捕头面沉如水,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手一挥。 “封!” 两个衙役上前,将一张盖着知府大印的巨大封条,“啪”地一声,死死贴在了朱漆大门上! “官爷,官爷!这是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闻声赶来的掌柜,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捕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锁链。 “误会?跟我们回府衙慢慢说吧。” “带走!” 同一时间,城南的“丰年米行”,城西的“通达钱庄”欧阳家分号…… 南阳府城中,所有与欧阳家相关的产业,都在同一时刻,遭到了来自府衙的雷霆扫荡。 封条贴上,账本被收缴,管事的人被锁走。 整个南阳府的商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那些昨日还堵在欧阳家门口催债的商户,此刻正躲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吓得浑身发抖,庆幸自己跑得快。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府城的每一个角落。 欧阳家,这棵在南阳府盘踞了十六年的参天大树,倒了。 欧阳府内,此刻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家主欧阳信坐在正堂,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在太师椅上。 他一夜未睡。 从第一个被查封的店铺消息传来开始,坏消息就像雪片一样,一片接着一片,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不明白。 他自问这些年,上下打点得滴水不漏,与府衙的关系也维持得极好。 周怀安那个老狐狸,怎么会突然对自己下死手? 而且是如此的不留情面,如此的精准狠辣! “老爷!不好了!府衙的人来了!”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欧阳信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府衙司吏,赵德全。 赵德全没有带衙役,只身一人,缓步走入大堂。他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对着欧阳信拱了拱手。 “欧阳家主,别来无恙啊。” “知府大人有请,想请您过府,喝杯今年的新茶。” 欧阳信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杯茶,是断头茶。 在全城百姓幸灾乐祸的注视下,这位昔日里出入前呼后拥,不可一世的南阳巨富,如同一个待宰的囚犯,被“请”上了前往府衙的马车。 府内,角落里。 欧阳杰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他看着父亲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又看着府里乱作一团的下人。 恐惧,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疯狂翻滚,最后,全都化为了一股滔天的恨意! 苏辰!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苏辰的乡下小子! 如果不是他,自己不会在曲水园丢尽脸面! 如果不是他,知府不会注意到欧阳家! 如果不是他,欧阳家这艘大船,怎么会一夜之间,说沉就沉! 父亲被带走了,在那些铁证面前,绝无幸理。 整个家族,完了。 自己这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马上就要变成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我不好过……” 欧阳杰的眼中,闪过一丝癫狂的血色,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也别想活!” 他猛地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从床底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 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兵器,和几块黑色的铁牌。 这是欧阳家这些年,在暗中豢养的一股见不得光的力量。 他抓起一块刻着狼头的铁牌,眼中杀意毕现。 “福安巷……那个稳婆……” 他很清楚,那个稳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杀了她,再杀了苏辰,就算不能挽回家族的败局,也要拉两个垫背的! “来人!” 他对着门外嘶吼。 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少主。” 欧阳杰转过身,将手里的铁牌狠狠砸进那人怀里。 “带上所有的人,去福安巷!”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怨毒而变得扭曲。 “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那个乡下小子,和那个老虔婆!” “一个……都不能留!” 第七十二章 读书人的嘴,开过光 捕头的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砰!” 那扇本就虚掩的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整个门板碎裂着向内飞来! 木屑四溅中,七八条黑影如猎豹般窜入小院,动作迅捷,悄无声息,落地时甚至没有扬起太多尘土。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劈到嘴角的狰狞刀疤,那只独眼像淬了毒的鹰隼,瞬间锁定了院子中央,瘫坐在地的陈婆。 他看都没看苏辰和周然,只是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声音沙哑。 “奉命,送陈婆婆上路。” “动手,做得干净点,伪装成畏罪自尽。” 话音未落,他身后两个黑衣人已经抽出腰间短刀,刀锋在黎明的光线下泛着森冷的寒意,直扑陈婆! 这变故快得让人窒息! 前一秒还是官府拿到铁证的喜悦,下一秒就是索命的恶鬼临门! “保护婆婆!” 周然目眦欲裂,爆喝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抄起墙角的扁担,想也不想就迎了上去。 那个府衙捕头也反应极快,抽出佩刀,护在了苏辰身前。 “苏公子小心!是欧阳家养的死士!” 苏辰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这辈子,连打架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这种明晃晃的刀子了。 他只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被灌了铅,又像是变成了面条,抖得几乎站不住。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后脑勺,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我……我只是想睡个觉啊……”他内心在哀嚎。 周然有些武艺傍身,一根扁担舞得虎虎生风,竟真的暂时拦下了一名死士。 可对方是两个人! 另一人身形一晃,如同滑溜的泥鳅,绕过周然,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寒芒,直刺陈婆的咽喉! 陈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那越来越近的死亡寒光。 “当!” 一声脆响。 府衙捕头挥刀格开了这致命一击,将陈婆往后一拽,护在身后。 可他刚一站定,独眼龙和其他几个死士已经狞笑着围了上来。 “一个捕快,一个乡下小子,也敢挡欧阳家的路?” 独眼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独眼中满是残忍。 “既然你们想一起死,那就成全你们。”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瞬间,刀光剑影,将小小的院落彻底笼罩! 周然以一敌二,很快就左支右绌,手臂上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顿时染红了半边袖子。 那名捕头武功不错,可对方人多势众,同样被三名死士死死缠住,根本无暇分身。 苏辰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连连后退,脚下一个踉跄,和被拽过来的陈婆一起撞在了墙上。 他看着那个独眼龙,提着刀,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那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 完了。 这是苏辰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自己这短暂的、还没来得及享受的穿越人生,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不知道自己死后,是会再穿越一次,还是能见到梦里那个拿戒尺打人的孔夫子。 “噗嗤!” 一声闷响。 周然的胸口被一名死士的刀柄狠狠砸中,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手中的扁担也脱手飞出。 “周然!”苏辰惊叫出声。 独眼龙的脚步停了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像猫戏老鼠。 “先杀那个老虔婆。”他下令。 一名死士领命,立刻舍弃了周然,转身举刀,再次扑向墙角的陈婆! 捕头被死死缠住,周然已经倒地不起。 再也没有人能救她了! 陈婆看着那把索命的钢刀,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彻底陷入了绝望。 她放弃了抵抗,甚至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苏辰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是被那股血腥味刺激到了,或许是看着周然倒下的身影,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只会流泪的娘。 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张开双臂,用自己那单薄的身躯,挡在了陈婆面前。 他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住手!” 这一声吼,和他平日里那懒洋洋的语调截然不同。 声音不算特别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口古钟被猛地敲响,嗡的一声,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 正要挥刀的死士,动作竟真的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而被他护在身后的陈婆,更是浑身剧震! 她只觉得这一声吼,不是从耳朵钻进去的,而是直接在她脑子里炸开的!像一道惊雷,瞬间劈散了她心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绝望! 她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少年。 那背影,明明还在微微颤抖,却不知为何,竟让她生出一种可以依靠的错觉。 苏辰吼完之后,自己也愣住了。 他感觉自己胸口有一股热流在乱窜,喉咙里痒痒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他看着那愣住的死士,求生的本能让他脑子转得飞快。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杀手,而是猛地回头,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身后还在发懵的陈婆! “你还想死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狠狠砸在陈婆的心湖上。 “你死了,一了百了!可你的孙子呢!他怎么办!” “欧阳家用他威胁你,你死了,他们会放过他吗?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孩子,你觉得他能活多久!” 陈婆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不……不会的……”她嘴唇哆嗦着,“他们答应过我……” “他们的答应值几个钱!” 苏辰再次怒吼,声音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更有力量。 “欧阳家现在自身难保!一条即将沉没的破船,你还指望他们信守承诺?” “你看看外面!知府大人已经动手了!欧阳家倒了!他们完了!” 苏辰指着院门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去府衙!去作证!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只有知府大人,只有朝廷的王法,才能救你的孙子!才能让他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那边的独眼龙已经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跟他废话什么!一起砍了!” 那名死士再次举起了刀。 陈婆看着那把刀,又看看苏辰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心中的天平,在疯狂地摇摆。 一边,是十六年来根深蒂固的恐惧。 另一边,是孙子那张稚嫩的脸,和这个少年话语里描绘出的,那一丝渺茫的生机。 “没用的……”陈婆流着泪,绝望地摇头,“欧阳家在南阳府,就是天……” “天?” 苏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轻蔑,更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浩然之气。 他挺直了腰杆,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欧阳家是天,难道知府大人就不是法吗!” “你的孩子,是要活在他们家的天下,还是要活在大夏朝的法下!” 轰!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煌煌天雷,彻底劈开了陈婆心中所有的枷锁! 法下! 对!还有王法!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求生的意志,是对孙子未来的渴望! 她看着苏辰,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我去作证!”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名死士的刀,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当头劈下! 苏辰瞳孔骤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铛啷啷!” 一阵密集的兵器碰撞声,在耳边炸响。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苏辰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却看到七八个穿着同样制服的捕快,不知何时冲了进来,与那些黑衣死士战作一团。 为首的,正是刚才那个报信的捕头,他此刻正带着人,将独眼龙等残余死士死死围住。 局势,瞬间逆转。 捕头一脚踹翻一个死士,抽空对苏辰喊道。 “苏公子!大人不放心,让我带人过来接应!你们没事吧!” 苏辰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依旧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是自己说出来的。 读书人的嘴……好像真的能开光。 周然被人扶了起来,他捂着胸口,看着苏辰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敬佩。 陈婆在两个衙役的搀扶下站起身,她走到苏辰面前,对着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公子大恩,老婆子……没齿难忘。” 苏辰摆了摆手,想说句“不用谢”,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捕头很快解决了战斗,将所有死士全部捆了起来。 他走到苏辰面前,抱拳道:“苏公子,周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立刻回府衙!大人还在公堂等着!” 苏辰点了点头,在周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一行人,护着那位神情已经变得无比坚定的老妇人,快步走出了这条幽深血腥的巷子。 天,已经大亮了。 南阳府的天,也该亮了。 第七十三章 公堂之上,先让他跳 南阳府衙,公堂。 往日里百姓望而生畏的肃穆之地,今日却挤得水泄不通。 堂外,伸长了脖子的百姓一层叠一层,踮着脚尖,恨不得把耳朵都贴到墙上去。 堂内,府城里有头有脸的乡绅商贾,一个个正襟危坐,占据了所有的旁听席位。 他们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堂下跪着的那个人身上。 欧阳信。 曾经的南阳首富,此刻身穿一件灰布囚衣,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威风。 苏辰和周然被安排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周然的手,死死攥着,手背上青筋毕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欧阳信,像是要用目光把他活活烧死。 苏辰则打了个哈欠。 昨晚又是刺杀又是审讯,折腾到半夜才睡下,今天一大早又被拖来听审,他现在只想找根柱子靠着眯一会儿。 “威……武……” 两排衙役拖着长长的尾音,手中水火棍重重拄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堂上的周怀安面沉如水,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带人犯欧阳信!” 欧阳信身体一抖,被两个衙役押着,跪到了公堂正中央。 “欧阳信。”周怀安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十六年前,府库三十万两库银失窃一案,你可知罪?” 欧阳信猛地抬起头,脸上竟露出一副悲愤交加的神情。 “冤枉啊!大人!” 他声泪俱下,声音传遍了整个公堂。 “草民世代经商,安分守己,何曾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请大人明察!” 这演技,不去唱戏可惜了。苏辰心里默默吐槽。 周怀安冷哼一声。 “安分守己?来人,把证物呈上来!” 几大箱账册被抬了上来,在欧阳信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赵德全出列,手持一本账册,朗声念道:“启禀大人!经查,十六年前库银案发后三个月,欧阳家名下‘锦绣阁’获来路不明之银五万两!半年后,欧阳家斥资十万两,吞并城南三家米行……” 一条条,一笔笔。 赵德全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将欧阳家那不正常的发家史,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这账目上的时间点和金额,与那桩悬案,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欧阳信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 他知道,单凭这些账目,定不了他的死罪。 “大人!”他再次高声喊冤,“这便是您说的铁证吗?草民经商有道,善于抓住时机,何错之有?难道南阳府只许有穷人,不许有富户吗!” 他这话,说得极有煽动性。 “至于那几笔资金,乃是草民早年结交的一位海外巨商所投!此人早已驾鹤西去,死无对证!大人仅凭几本账册,便要给草民定下谋逆大罪,草民不服!”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声嘶力竭。 “草民要状告!状告府衙滥用职权,屈打成招,迫害良民!” “哗!” 公堂内外,一片哗然。 谁都没想到,这欧阳信竟如此悍勇,死到临头,还敢反咬一口。 几个与欧阳家素有往来的商户,甚至开始窃窃私语,觉得知府大人这次是不是真的做得有些过了。 周怀安看着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欧阳信,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整个公堂,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欧阳信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知府大人身上,等着他如何应对这老狐狸的垂死反扑。 苏辰也来了点精神。 他发现,这周怀安城府极深,从头到尾,就像个看戏的。 他这是在等。 等欧阳信把所有能说的话,能耍的赖,全都使出来。 让他跳。 跳得越高,待会儿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响。 果然。 周怀安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看着欧阳信,眼神平静无波,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欧阳家主,说完了?” 欧阳信一愣。 “说完了,就该本府说了。” 周怀安的笑容缓缓敛去,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你说你经商有道,本府信。” “你说你资金来自海外,本府也姑且信之。” “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十六年前,周家少爷被抱错一案,你又作何解释!” 轰! 这话一出,比刚才的账册更具爆炸性! 库银案怎么又扯到十六年前的抱错案了? 众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欧阳信的心,却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草民……草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不知道?” 周怀安冷笑一声,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鄙夷。 “看来,不见棺材,你是不会落泪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了府衙内外。 “来人!” “传本案最后一位证人,陈氏,上堂!” 话音落下,公堂侧门缓缓打开。 在两名衙役的搀扶下,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正是陈婆。 她一出现,旁听席上的欧阳杰,如同被一道天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座位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完了。 他知道,当这个老妇人出现在公堂上的那一刻,欧阳家,就彻底完了! 堂下的欧阳信,也认出了她。 他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是她! 那个稳婆!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被处理掉了吗! 陈婆走到堂中,在看到欧阳信那张惊骇欲绝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随即,就被一种更为坚定的东西所取代。 她想起了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想起了他声嘶力竭的怒吼。 “你的孩子,是要活在他们家的天下,还是要活在大夏朝的法下!” 她深吸一口气,双膝一软,对着堂上的周怀安,重重跪了下去。 周怀安看着她,声音变得沉重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堂下何人?” 陈婆抬起头,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民妇陈氏。” “十六年前,你可曾做过一件亏心事?” 陈婆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那冰冷的青石地面,磕下了一个响头。 “民妇……有罪!” 第七十四章 换太子,是为了偷金库? 那一声“民妇有罪”,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在整个公堂内外激起千层巨浪! 欧阳信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指着陈婆,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疯了!你这个老虔婆疯了!” “大人!此妇人乃是苏辰从乡下找来的骗子!她妖言惑众,意图扰乱公堂,罪该万死!” 他转头,用怨毒的目光死死剜着角落里的苏辰。 “都是他!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他嫉妒周然公子,他想攀附周家,所以才找来这么个东西污蔑草民,污蔑周家!” 这番狗急跳墙的指控,反而让堂上堂下的人看出了他的心虚。 周怀安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目光只落在陈婆身上。 陈婆感受到了角落里苏辰投来的视线,那眼神平静,却仿佛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欧阳信的嘶吼,对着周怀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了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十六年前,周家大夫人柳氏临盆,请的便是民妇接生。” “那一日,柳氏诞下一名男婴。可……可她却给了民妇整整一百两雪花银。” “她让民妇,去城西的贫户区,找一个同一天出生的孩子,将两个孩子……对调。” 轰! 公堂内外,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被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震得头皮发麻! 抱错孩子? 不,这不是抱错!这是偷换! 周然站在角落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老妇人,又下意识地看向苏辰。 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胡说!”欧阳信还在疯狂地咆哮,“一派胡言!柳夫人贤良淑德,怎会做出此等恶事!” 陈婆没有理他,泪水从她满是沟壑的脸上滑落,声音里带上了十六年的悔恨与痛苦。 “民妇当时被猪油蒙了心,财迷心窍,便……便照做了。” “我从苏家,抱走了那个刚刚出生的男婴,将他放在了柳氏的身边。又将柳氏的亲生骨肉,送回了苏家那个贫苦的茅草屋里……” 真相,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十六年的伪装,露出了血淋淋的内里。 周然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了柱子上,脸色惨白如纸。 他不是周家的孩子…… 他才是那个农户的儿子…… 而苏辰……那个他一直看不起,一直鄙夷的乡下小子,才是周家真正的血脉!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情吗? 苏辰则懒洋洋地靠着柱子,心里毫无波澜。 哦,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周家那老太太看自己跟看仇人似的。 这事儿闹的,还挺复杂。 “你撒谎!”欧阳信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的颤音,“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 陈婆凄然一笑,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第一次直视欧阳信。 “柳氏当年,给了我一样东西做把柄,是一枚刻着她闺名的玉佩。她说,若我敢泄露半句,她便以此物,告我敲诈勒索,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害怕,想将那玉佩扔掉,却不想……却不想被你欧阳家的人看见了!” 陈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 “欧一阳一信!你夺走了那枚玉佩,从那天起,你就用它,像一条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周家,也死死缠住了我!” “你用我孙儿的性命威胁我,让我闭嘴!你用周家的名声威胁柳氏,让她给你钱!” “锦绣阁的第一笔钱,是不是这么来的!” “你吞并米行,入股钱庄,每一次缺钱,是不是都从周家吸血!” 欧阳信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跪在地上,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 全完了。 堂上堂下,早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盘根错节、骇人听闻的内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欧阳家这十六年的飞黄腾达,竟是建立在这样肮脏的秘密之上! 周怀安端坐在堂上,眼神冷得像冰。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库银案的卷宗里,处处透着诡异。 为何周家明明有嫌疑,却总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放过。 原来,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所以……”周怀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府库失窃的那三十万两,也是你逼迫周家做的?” 陈婆重重磕头,泣不成声。 “是!大人!民妇曾听柳氏哭诉过!是欧一阳一信的生意出了天大的窟窿,需要三十万两填补!他逼着柳氏,让她利用周家老爷在户房的关系,里应外合,监守自盗,偷走了那笔库银啊!” 她抬起头,指着面如死灰的欧阳信,发出了压抑了十六年的嘶吼。 “大人!‘抱错’是孽,但‘库银’是罪!” “他们用一个孽,犯下了一个滔天大罪啊!” 真相大白! 在这一刻,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完美地合拢了! “抱错案”是因,“库银案”是果! 欧阳家,才是那条潜伏在南阳府最深处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啪!” 周怀安猛地一拍惊堂木,站起身来,声如洪钟。 “罪犯欧阳信,以阴私拿捏周家,敲诈勒索,更主谋策划,盗取国库银两三十万!桩桩件件,罪无可赦!” “来人!将其打入死牢,秋后问斩!欧阳家所有家产,尽数查抄入库,以补亏空!” “欧阳杰,身为从犯,一并收押!” “遵命!”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将瘫软如泥的欧阳信父子拖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失魂落魄的欧阳信,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周怀安!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猛地挣脱开衙役,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怀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告诉你!你动不了我!” “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牵扯到京城的安远侯府!” “你敢动我,就是与侯府为敌!你一个小小的知府,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安远侯府! 这四个字一出,整个公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第七十五章 本官只知有国法,不知有侯府 安远侯府! 这四个字像一盆冰水,从公堂的顶梁浇下,瞬间浇灭了所有人的沸腾情绪。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百姓,此刻鸦雀无声。 旁听席上那些商贾乡绅,更是个个脸色大变,看向欧阳信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惊惧。 就连那两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动作都迟滞了半分。 一个小小的南阳府,如何能与京城里手眼通天的侯爵相抗? 欧阳信看着这立竿见影的效果,脸上重新浮现出狰狞的笑意。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虽然衣衫狼狈,气势却再次嚣张起来。 “周怀安!”他直呼知府大名,“本案牵涉侯府颜面,你若识相,便就此了结!否则,这顶乌纱帽,你戴不稳!”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堂上那个端坐的身影上。 周怀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似乎连那氤氲的茶气都凝固了。 公堂内外,静得能听见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欧阳信的信心越来越足。 他知道,没有哪个地方官,敢拿自己的前程去赌这口气。 周怀安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 他看到了欧阳信那张有恃无恐的脸。 看到了陈婆那张交织着恐惧与期盼的脸。 看到了角落里,那个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周然。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的少年身上。 苏辰正靠着一根朱红色的柱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眼角甚至还挤出了一滴生理性的泪水。 他好像,就快要睡着了。 周怀安看着他,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夜书房里的情景。 那个少年流着口水,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不必找银……去查获利者……” 就是这么一句荒诞不经的梦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十六年都未能勘破的迷雾。 他本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桩地方豪族的陈年旧案。 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张盘根错节,直通京城的大网。 退一步,官位安稳,前程无忧。 进一步,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周怀安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放在桌案下的另一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想起了自己十年寒窗,想起了自己金榜题名时,在圣人牌位前立下的誓言。 为官一任,当清正廉明,护一方百姓,守一寸王法。 他再一抬头,目光与苏辰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在空中对上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畏惧,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清澈的……困意。 仿佛在说,审完了没有?审完了我好回去补个觉。 周怀安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竟被一个黄口小儿的梦话牵着鼻子走,又被他这副天塌下来也要先睡饱的模样给点醒了。 怕什么? 他缓缓放下茶杯。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公堂上,清晰得如同惊雷。 欧阳信的心,猛地一跳。 周怀安站了起来,身形笔直如松。他俯视着堂下的欧阳信,眼神里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彻骨的冰冷。 “欧阳信。”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本官问你,大夏朝的律法,是写在刑部的卷宗里,还是写在你安远侯府的门楣上?” 欧阳信脸色一变:“你……” 周怀安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猛地拿起惊堂木,狠狠拍下! “啪!” 巨响震彻公堂! “本官只知有国法,不知有侯府!” 他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京城侯爵,也大不过我大夏律法!” “来人!”他厉声咆哮,“将罪犯欧阳信、欧阳杰,锁拿归案,打入死牢!所有涉案人等,一并收押,听候发落!” “欧阳家所有家产,即刻查抄充公,不得有误!” “遵命!” 这一次,衙役们的吼声,气贯长虹! 他们像一群被压抑已久的猛虎,瞬间扑了上去,将早已吓得瘫软如泥的欧阳信父子死死按住,冰冷的镣铐“哗啦”一声锁上了他们的手脚。 “不……周怀安!你敢!侯爷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得好死!” 欧阳信绝望的咒骂声,被衙役用一块破布死死堵住,只剩下“呜呜”的悲鸣。 他被拖拽着,像一条死狗,离开了这个他曾经以为能一手遮天的地方。 公堂内外,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好!” “知府大人英明!” “青天大老爷啊!” 百姓们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或许不懂什么侯府,什么权贵,但他们听懂了那句“国法大于天”!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南阳府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欧阳家倒了!” “倒了!知府大人亲自审的!说是十六年前的库银案,就是他家干的!” “何止啊!听说还牵扯到周家的抱错案!这欧阳家,就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活该!真是大快人心!” 无数百姓涌上街头,甚至有人买来鞭炮,在欧阳家那些被贴上封条的产业门口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比过年还热闹。 而在这片喧嚣之中,一个新的传说,也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流传开来。 “你们知道这案子是怎么破的吗?” “怎么破的?” “靠的是一个书生!清河县来的,叫苏辰!” 一个说书先生打扮的人,站在茶楼里,唾沫横飞,说得神乎其神。 “据说啊,这位苏公子,乃是文曲星下凡!知府大人为这案子愁得三天三夜没合眼,苏公子只是在书房睡了一觉,说了几句梦话,就把这十六年的悬案给破了!” “真的假的?” “这还有假!我衙门里的表舅亲眼所见!知府大人当堂都说了,此案能破,苏公子当记首功!这不叫神断,什么叫神断!” “一言破悬案,一梦定乾坤!” “苏神人啊!” …… 公堂之内,喧嚣渐渐散去。 苏辰被一群热情的衙役和乡绅围在中间,各种恭维和赞美之词,听得他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他只是敷衍地笑着,心里盘算的却是,此间事了,是不是可以跟周怀安讨个百八十两的赏钱,然后回村里盖个大房子,从此高枕无忧。 而在人群的最外围。 周然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站着。 他看着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苏辰,眼神无比复杂。 有感激,若不是他,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背负着周家的罪孽。 有愧疚,自己霸占了他十六年的人生,还曾那般鄙夷他,羞辱他。 更有无尽的茫然。 他不是周然了。 那他是谁? 一个农夫的儿子?他该去哪里?他又该叫什么名字? 十六年来建立的世界,在这一天,轰然倒塌。 他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第一次发现,自己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第七十六章 睡着了,也是一种答案 公堂散去,人潮如水般退去,留下满地喧嚣后的空寂。 周怀安换下官服,在后堂找到了苏辰。 彼时,苏辰正被一群衙役和城中乡绅围着,唾沫星子横飞,彩虹屁震天响,吵得他脑仁疼。 “苏公子,赏钱已经备好,共计白银三百两,以彰你破案之功。”周怀安挥手让众人退下,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了过去。 苏辰眼睛一亮,伸手接过,那熟练的掂量动作,让周怀安嘴角抽了抽。 “多谢大人。”苏辰喜滋滋地把钱袋塞进怀里,“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 “不急。”周怀安打断了他,“欧阳家一倒,府城百废待兴,你……” “大人!”苏辰一脸正色,抢着说道,“学生才疏学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实在难当大任。府城重建,还需大人这等栋梁之才,学生精神上支持您!” 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就想开溜。 这南阳府的水太深,他只想赶紧拿钱回村,盖房娶妻,继续自己伟大的躺平事业。 “站住。”周怀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本府不是要给你派活。你忘了,刘学政托我转交你的那封推荐信了?” 苏辰脚步一顿,想起来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让他去拜访府城里一个什么大儒。 “此人姓魏,名知拙,是南阳府学问最高深之人,连本府见了他,都得执晚辈礼。”周怀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敬重,“刘学政对你期望甚高,你既来了府城,理应前去拜会。” 苏辰心里叹了口气。 又是躲不掉的麻烦。 问明了地址,苏辰揣着三百两赏银和那封推荐信,慢悠悠地晃出了府衙。 魏大儒的府邸在城南的青石巷,没有高门大院,只是一座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青砖宅院。门口两棵老槐树枝繁叶茂,连门前的石狮子,都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透着一股子安然恬淡的气息。 苏辰上前敲了敲门环。 很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门房拉开了门,探出头来。 “老丈,学生苏辰,受清河县刘学政举荐,前来拜会魏大儒。”苏辰说着,恭恭敬敬地递上了拜帖和推荐信。 老门房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对“苏辰”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接过东西,转身进了院子。 苏辰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等着。 一炷香的功夫后,老门房出来了,手里却还拿着那封信。 他把信递还给苏辰,脸上带着歉意,却也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疏离。 “苏公子,我家老爷说了。” “你的事,他已听闻。” 老门房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但老夫这里,是教书育人之所,不收只会破案的‘神探’。” 苏辰愣住了。 什么玩意儿? 自己这几天在南阳府闹出这么大动静,名声都快赶上城隍爷了,结果在这儿,反倒成了被拒之门外的理由?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老门房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 “我家老爷还说,你若真有向学之心,便解了这张纸条上的题。” “何时解了此题,老夫的门,何时为你开。” 说完,老门房对着苏辰微微一揖,便关上了大门,只留下一个冰冷的门栓声。 “嘿,这老头,脾气还挺怪。” 苏辰嘀咕了一句,倒也没生气,反而有点想笑。 不让进正好,省得自己进去还得费脑子应酬。 他展开纸条,只见上面用清隽的小楷写着几行字。 “未有我时,山是山。” “既有我后,山非山。” “敢问苏郎,何日山还山?” 苏辰看着这几行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都什么跟什么?绕口令吗? 他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现代灵魂,对这种玄之又玄的哲学问题,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正想把纸条揉了扔掉,却发现巷子口不知何时已经聚了不少人,正对着他这边指指点点。 想来是他从府衙出来,就被人跟了一路。 “快看,是苏神人!” “他怎么在魏大儒府前吃闭门羹了?” “魏大儒脾气古怪,寻常人想见一面难如登天,苏神人怕是也遇到难题了。”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莫非是魏大儒出的考题?” 议论声中,苏辰只觉得一阵倦意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 从昨夜的刺杀,到今早的公堂对质,再到现在,他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眼皮就开始打架。 他瞅了瞅手里的纸条,又看了看旁边那被磨得光滑温润的石狮子。 嗯,看起来像个不错的枕头。 于是,在巷口所有百姓惊愕的目光中,苏辰施施然地走到石狮子旁,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把那张写着题目的纸条往怀里一揣,脑袋往石狮子冰凉的脑门上一靠,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闭上了眼睛。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他……他干什么呢?” “好像……好像是睡着了?” “我的天!面对魏大儒的考题,他竟然睡着了?这是何等的轻慢!何等的无礼!”一个年轻书生打扮的人,气得浑身发抖。 但很快,就有另一种声音响了起来。 “你懂什么!”一个茶楼的说书先生恰好也在人群里,他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对周围人说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苏神人为何被称为神人?” “因为他一身的学问,都是在梦里得圣人亲传的!” “寻常人解题,靠的是苦思冥想。苏神人解题,那是直接去问圣人啊!” 此言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原来如此!” “我等凡夫俗子,险些误会了神人!” “他这不是睡觉,他这是在入定!是在神交古圣先贤!” “嘘!都别吵!别打扰了苏神人向孔夫子请教!” 于是,一副极其诡异的画面出现了。 青石巷的尽头,一个清秀少年,靠着石狮子,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挂上了一丝晶莹。 而他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南阳府的百姓,一个个踮着脚尖,屏息凝神,仿佛在围观一场盛大的祭祀。 就连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后,刚才那个老门房,也正透过门缝,一脸茫然地看着外面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第77章 考场开门,先睡为敬 那日苏辰在石狮子旁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时,巷口围观的百姓非但没散,反而更多了,一个个都用看活神仙的眼神瞅着他。 魏府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老门房递出一张帖子,说是魏大儒请他三日后乡试结束,过府一叙。 至于那个玄之又玄的题目,谁也没再提。 苏辰稀里糊涂地接了帖子,在众人的顶礼膜拜中溜之大吉。他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睡着了,也是一种答案”。 反正麻烦事能推到考完试再说,就是好事。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南阳府三年一度的乡试,终于拉开了帷幕。 天还没亮,贡院门前那条宽阔的青石大街,早已被黑压压的人头堵得水泄不通。 成千上万的考生汇集于此,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名为紧张的无形压力。 考场内外,兵丁林立,甲胄鲜明,一双双锐利的眼睛来回扫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来警惕的目光。 当苏辰打着哈欠,慢悠悠地挤过来时,人群像被热刀切开的牛油,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快看!是苏神人!” “他来了!他真的来参加乡试了!”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其中混杂着敬畏、好奇、嫉妒,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哼,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破了个案子,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富家公子酸溜溜地说道。 “就是,乡试考的是经义策论,是实打实的学问,可不是说几句梦话就能过的。”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我倒想看看,他待会儿在号舍里,是不是也要睡大觉!” 这些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苏辰的耳朵里。 他却恍若未闻,只是觉得有点吵,影响他酝酿睡意。 “苏公子!”周然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他这几日消瘦了许多,眼神也沉静了不少,没了往日的傲气。 他对着苏辰,深深作了一揖。 “乡试在即,预祝公子,旗开得胜。” 苏辰瞅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你也一样。” 两人之间,再无针锋相对,只剩下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几个刚从前面打探消息回来的考生,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今年的主考官,你们知道是谁吗?” “谁啊?不就是按惯例,从翰林院派来的学士吗?” 那个考生哆嗦着嘴唇,声音都变了调:“不是翰林院!是都察院!都察院的‘铁面判官’,严嵩之!” “严嵩之?” 这个名字一出,周围的考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哪个严嵩之?莫非是那个弹劾过安远侯,还当朝怒斥过三皇子的铁疯子?” “除了他还有谁!”那考生哭丧着脸,“我听衙门里的亲戚说,这位严大人最是厌恶华而不实、投机取巧之辈!他批阅过的卷子,据说连一个多余的‘之乎者也’都不能有!” “完了……”一个以辞藻华丽著称的才子,瞬间面如死灰。 “我听说,他去年主持京城会试,有个考生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就因为一个典故用得稍显卖弄,就被他朱笔一批,直接打入了末等!” “何止啊!他自己的亲儿子参加科考,文章写得天花乱坠,被他发现有两个字为了对仗工整,略显浮夸,当场就把卷子撕了,还罚他儿子在家禁足三月!” 一桩桩,一件件关于这位“铁面判官”的传说,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所有考生的心头。 这哪里是主考官,这分明是阎王爷啊! 众人下意识地,又将目光投向了苏辰。 如果说严大人最讨厌的是投机取巧,那这位靠“做梦”出名的苏神人,岂不是正好撞在了刀口上? 这下有好戏看了。 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咚——!” “咚——!” “咚——!” 沉闷的鼓声响起,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一条通往命运的道路,展现在了所有考生面前。 “开考门——!考生入场——!”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考生们开始排队,依次接受检查。 检查之严格,堪称苛刻。 从头发到脚底,从衣襟到袖口,任何可能藏匿纸条的地方,都会被兵丁用手仔细捏过一遍。 轮到苏辰时,那两个负责检查的兵丁,对视一眼,手上的劲儿明显加重了几分。 他们几乎是把苏辰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摸了个遍,连发髻都拆开来仔细搜查。 苏辰全程配合,只是那哈欠就没停过。 检查完毕,兵丁没发现任何问题,只能不甘心地放行。 苏辰提着考篮,走过龙门,踏入了贡院。 就在此时,他感觉一道冰冷的目光从高处落下,犹如实质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抬起头,只见远处的望楼上,站着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苏辰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但苏辰知道,那人,就是严嵩之。 “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不是雕花枕头。” 一个清晰而冷硬的声音,仿佛不是从望楼传来,而是直接在每个考生的耳边响起。 “笔下若无干货,休想在本官这里蒙混过关。” 说完,那身影便消失在了望楼之后。 整个贡院,鸦雀无声。 所有考生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考生们鱼贯而入,根据自己的考号,找到了那一个个狭窄的号舍。 号舍空间极小,仅能容纳一人转身,一块木板是桌,放下是床。 苏辰找到自己的“天字九十五号”号舍,把考篮放下,第一件事就是用袖子擦了擦那块木板,然后伸手敲了敲。 嗯,够硬,睡起来可能硌得慌。 他正琢磨着是把衣服脱下来垫着睡,还是直接枕着胳膊睡,外面响起了发放考卷的脚步声。 一张张密封的试卷,从号舍的小窗递了进来。 整个考场,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苏辰拿起试卷,撕开封条,展开。 与此同时,数千名考生,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下一刻。 “嘶——!” 一声声倒吸凉气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每一个号舍里响起,汇成了一股绝望的交响。 考场内,瞬间死寂。 有考生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有考生双眼发直,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更有心理脆弱的,已经开始用头轻轻撞着墙壁,发出“咚咚”的闷响。 第一场的考题,并非众人预想中的经义或诗赋。 卷面上,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 “《南渠注》有云:‘夫禹疏九河,非欲其利,乃避其害。今官以税计工,民以役计利,是利非害,何以处之?’——试策论之。” 《南渠注》是什么鬼? 这是绝大多数考生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 别说读过,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题目出自极其生僻的典籍,角度更是刁钻到了极点,根本不是在考圣人文章,而是在考为官的实务! 这哪里是乡试!这分明是殿试的难度!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在整个贡院里蔓延。 苏辰眨了眨眼,也看着这道题。 他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南渠注》。 不过,这题目本身的意思他倒是看懂了,无非就是讨论古代修水利,官方和民间的利益冲突问题。 他看着题目,沉思了片刻。 然后,他把试卷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桌角。 接着,他脱下外衫,仔细叠成一个方块,当作枕头。 最后,他在无数考生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的绝望氛围中,将木板床放下,躺平,闭上了眼睛。 先睡一觉再说。 天塌下来,也得等睡醒了再顶。 第七十八章 睡梦答卷,圣贤辩经 贡院之内,一片死寂。 这种寂静,并非无人出声,而是由数千种细碎的、饱含绝望的声音交织而成。 有笔尖在砚台上徒劳摩擦的“沙沙”声。 有考生抓挠头皮,指甲刮过发根的“簌簌”声。 还有那一声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却又忍不住泄露出来的,长长的叹息。 天字九十六号号舍里,一个考生正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嘴里念念有词。 “《南渠注》……南渠……南边的水沟……水沟里有什么好注解的……” 他感觉自己的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隔壁的天字九十四号,一个才子模样的青年,面前的草稿纸已经划得不成样子,却连一句完整的开篇都凑不出来。 题目太偏,太刁,太狠。 它绕开了所有四书五经的康庄大道,直接把人踹进了一条无人问津的知识死胡同。 这根本不是考试,这是屠杀。 而在这片哀鸿遍野的绝望氛围中,天字九十五号号舍,却传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呼……呼……” 平稳,悠长,带着一丝满足的鼻鼾声。 一名负责巡查的考官,提着灯笼,脚步轻缓地走过。 他听着这片区域的动静,眉头紧锁。 这一届的考生,心理素质似乎不太行,这才刚开考,怎么就弥漫着一股要集体交白卷的气氛。 当他走到九十五号门前时,脚步猛地一顿。 他侧耳细听,那清晰的鼾声让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睡觉? 开考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在号舍里睡觉? 考官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这简直是对科举,对圣人,对他这位考官的奇耻大辱! 他伸手就要去推那小窗,准备把里面的懒鬼揪出来,当场取消考试资格。 可他的手刚碰到窗户,脑子里却“咯噔”一下。 等等。 天字九十五号……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考生名册,借着灯笼光一看,那两个字让他伸出去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 苏辰! 竟然是那个“一言破悬案,一梦定乾坤”的苏神人! 考官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想起外面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流言。 “苏神人一身学问,皆是梦中所得!” “他不是在睡觉,他是在入定,是在神交古圣先贤!” 考官咽了口唾沫,再去看那扇紧闭的小窗,眼神里已经没了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和迷茫的复杂情绪。 他……他不会真的是在……请教孔夫子吧? 如果我这一推,打断了圣人讲课,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可如果他只是单纯在偷懒,被严大人发现,自己这个巡场考官也难逃失察之罪。 一时间,这位考官陷入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天人交战。 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凑到小窗的缝隙,朝里望去。 只见那个清秀的少年,正枕着自己的外衫,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 这画面,怎么看都跟“神交圣贤”四个字搭不上边。 它更像是……自家那个不爱读书的侄子,午睡时的模样。 考官的内心在疯狂挣扎,最终,他一咬牙,悄悄地,把脚步挪开了。 算了。 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万一真是圣人讲课呢?这责任,担不起。 …… 苏辰当然不知道外面有个考官为他操碎了心。 他正身处一片云雾缭绕的殿堂之中。 殿堂高远,古朴庄严,一群穿着古代服饰的老头,正围着一张巨大的沙盘,吵得不可开交。 “荒谬!”一个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指着沙盘上的一条水道,吹胡子瞪眼,“禹疏九河,乃为天下苍生避水患!岂能与民争利!朝廷若以税收多寡来衡量工程好坏,岂不是逼着地方官吏横征暴敛,将利民之举,变成害民之政!” “迂腐之见!”另一边,一个眼神锐利,法令纹极深的老者冷笑一声,“水利既成,舟船可通,灌溉可期,皆是利!民因役而获酬,官因税而丰库,国有余粮,方能应对天灾**!利国利民,何害之有?” “此乃饮鸩止渴!短期看是利,长远看,官府尝到了甜头,必会大兴土木,役使无度,终将动摇国本!” “不兴水利,靠天吃饭,遇上大旱大涝,饿桴遍野,就不动摇国本了?” “你这是霸道之术!” “你那是妇人之仁!” 苏辰蹲在一根柱子后面,手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摸来的大西瓜,一边“咔嚓咔嚓”地啃,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他脑海里,一个机械的电子音正在飞速播报。 【叮!“圣贤辅导”模式已启动。】 【当前辩题:《论国家工程中的公与私,利与害》】 【正方辩手:孟轲、杜佑……】 【反方辩手:商鞅、桑弘羊……】 【辩论精华已记录,核心论点正在整合,最优解方案生成中……】 苏辰啃完最后一口西瓜,抹了抹嘴。 他觉得,这帮老头吵得都挺有道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光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啊。 一个懒洋洋的念头,在他脑中浮现。 干嘛非要二选一呢?既要……又要……不就行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整个云雾殿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大儒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看了过来。 苏辰一个激灵,西瓜皮都吓掉了。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被人从梦里狠狠踹了一脚。 …… 号舍内。 苏辰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条缝。 他依然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眼神迷离,似乎还没分清现实与梦境。 他坐起身,拿起桌上的毛笔,甚至都忘了蘸墨,就想往卷子上写。 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无色的痕迹。 他愣了一下,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没有字。 然后,他机械地转头,将笔尖探入砚台,饱蘸浓墨。 随即,他的手腕动了。 那是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流畅。 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片刻的思索。 仿佛这篇文章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千百遍,此刻只是将其誊抄出来。 一个个清隽有力的小楷,从笔端流淌而出,落在洁白的卷面上。 “夫政之要,在顺民心,而非逐末利。然,国无利则不固,民无利则不兴。故,善政者,非辩利害之有无,而在调利害之多寡,衡公私之轻重……” 他的文章,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上来就引经据典,试图破解“《南渠注》”这个生僻的来源。 而是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他先是承认了双方观点的合理性,随即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维度——平衡。 他将题目中的二元对立,升华为了一个系统性的治理方案。 “……故,当立‘三法’以处之。一曰‘审计法’,立专司核算工程之耗,民夫之酬,使账目分明,公之于众,杜绝贪墨。二曰‘功过法’,官之升迁,不以税收为准,而以民生为要,三年之内,地方户籍、粮产、民怨,三项并举,综合考评。三曰‘民股法’,凡大兴工程,可邀地方商贾入股,官督商办,民夫受雇,盈利分红,将朝廷之役,化为利民之事……” 他的笔速越来越快。 梦中那些大儒激烈辩论的观点,此刻都化作了他笔下的论据,信手拈来,严丝合缝。 从财政监督,到官员考核,再到引入民间资本…… 一个个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理念,被他用最古典、最精炼的文字,清晰地阐述出来。 这篇文章,已经完全脱离了“注疏”的范畴。 它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经世济民的策论! …… 望楼之上。 主考官严嵩之端坐不动,面沉如水。 他身前的桌案上,已经摆了十几份提前交上来的卷子。 他看一份,便摇一次头。 “辞藻华丽,言之无物,末等。” “引据倒是详实,可惜全无自己见解,中下。” “此子有些想法,却又畏首畏尾,不敢深入,中等。” 他将手中一份卷子扔下,眼神里满是失望。 “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不是一群只会复述圣人言的蛀虫!”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望楼边缘,目光扫过底下那一个个格子间。 “时辰已过半,本官亲自去巡一巡,看看还有没有能入眼的。” 说着,他走下望楼,在一众官员和卫兵的簇拥下,走进了贡院的考场。 他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所有考生都感觉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严嵩之的脚步很慢,他会随机抽看一些考生的草稿。 一路走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尽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他心中已经给这次南阳府的乡试,打上了一个“差”字。 就在他意兴阑珊,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在天字九十五号的号舍里,一个考生,竟然趴在桌上,似乎在……睡觉? 严嵩之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放肆! 简直是放肆到了极点! 他加快脚步,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猛地停在了九十五号号舍门前。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狂徒,敢在他的考场上如此藐视国法! 然而,当他的目光透过小窗,落在那张考卷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尽数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双阅卷无数,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篇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策论上。 “……将朝廷之役,化为利民之事……” 这…… 这是何等石破天惊的见解! 严嵩之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第七十九章 这道题,是送命题! 第一场策论考完,贡院里像是刚打完一场败仗,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收卷的衙役走过,不少号舍里的考生都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严嵩之的那道题,太狠了。 它像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将绝大多数考生华丽的辞藻外衣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贫瘠可怜的学识内核。 短暂的休息过后,第二场,也是乡试的最后一场,策论考试,正式开始。 当新的试卷发下,所有考生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求求了,来道正常的题目吧! 可当他们颤抖着手撕开封条,看清卷上那一行墨字时,整个贡院,再次陷入了比之前更加彻底的死寂。 然后,是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完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 卷面上,只有一道题。 《论士族门阀之利弊》。 如果说上一道《南渠注》是屠杀,那这一道题,就是诛心! 天字九十六号号舍里,那个之前用头撞墙的考生,此刻双眼翻白,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地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晕死过去。 隔壁的才子,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直接被他自己掰成了两段。 利? 怎么论利?夸赞士族门阀传承百年,为国育才,稳定地方?那和摇着尾巴的哈巴狗有什么区别!主考官严嵩之是出了名的铁骨铮铮,最恨阿谀奉承之辈,这么写,不是找死吗? 弊? 这个字,谁敢写? 天下读书人,十有八九都出自大小士族。当今朝堂之上,公卿大臣,哪个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痛陈其弊,就等于把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一撮人,全都得罪了! 就算侥幸考中,将来入了官场,也必定步步维艰,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一道送命题! 它不考你的学问,它考你的立场,考你的良心,更考你的胆子! 无数考生手脚冰凉,冷汗涔涔。 他们面前的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往前一步,粉身碎骨;往后一步,或许能苟活,却也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第三条路——绕着走。 他们开始绞尽脑汁,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讲到本朝太祖,通篇都是些“圣人云”、“子曰”,用最华丽的辞藻,说着最空洞的废话,企图用中庸之道蒙混过关。 而天字九十五号号舍里。 苏辰看着这道题,久久没有动笔。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 是欧阳信在公堂上那张嚣张跋扈的脸。 是那句“本案牵扯安远侯府,你一个小小的知府担得起吗”的狂悖之言。 是陈婆那张布满泪痕,被欺压了十六年的脸。 还有他自己,那个被轻易调换,被剥夺了十六年人生的,无辜的婴孩。 欧阳家,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士族门阀的缩影吗? 他们盘踞在南阳府,靠着一个肮脏的秘密,像水蛭一样吸食周家的血肉,无法无天,视国法如无物。 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若不是周怀安刚正不阿,这样一个毒瘤,还要在南阳府横行霸道多少年?还要制造多少人间惨剧? 一股郁结之气,从苏辰的胸口猛地升腾起来。 前世,他卷到猝死,是为了生存。 今生,他只想躺平,是想活得轻松一点。 可这个世界,似乎总有那么些人,仗着自己的出身和权势,不让别人好好活着。 他握着毛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深知这道题的凶险。 一篇文章,可以决定他的前程,甚至他的生死。 学了屠龙技,未必能见到真龙。可一旦对真龙挥刀,首先要考虑的,是自己会不会被龙息烧成灰烬。 要忍吗? 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拿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安安稳稳地考个举人,然后继续回村里躺平? 这似乎是最优解。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欧阳信之流可以草菅人命,自己却要在这试卷上,对他们歌功颂德,或者避而不谈? 苏辰的眼神,渐渐变了。 那股平日里的慵懒和倦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锋锐所取代。 他不想再睡了。 这一次,他要清醒地,写下他想写的东西。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笔尖悬于纸上,稳如泰山。 他落笔了。 “士族之利,微如毫末;士族之弊,重于泰山。” 开篇,没有半句废话,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直指要害! 写下这一句,苏辰只觉得胸中那股郁气,瞬间通畅了许多。 他不再犹豫,手腕翻飞,笔走龙蛇。 他先以退为进,承认士族在王朝建立之初,于传承文脉、稳定地方上,有过些许“微利”。 但随即,笔锋陡然一转,变得无比犀利! “然,时移世易,利已作古,弊却丛生!今之士族,已成国之巨蠹!” “其弊之一,在垄断仕途,堵塞民路!寒门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无门第之基,终生困于蓬蒿;门阀纵是碌碌无为之辈,凭祖上荫蔽,亦可窃据高位!” “其弊之二,在兼并土地,与民争利!良田万顷,皆入私囊,百姓流离,沦为佃户,国库空虚,民怨沸腾!” “其弊之三,在结党营私,尾大不掉!同气连枝,互为表里,上则侵蚀皇权,下则鱼肉乡里,成法外之地,如南阳欧阳氏者,欺上瞒下,盗取库银,视人命如草芥,竟敢以侯府之名,藐视公堂!此非一地之景,乃天下之患!”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将欧阳家的事情,隐去了姓名,当作案例写了进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胸膛里喷薄而出的火焰! 每一个词,都像是砸在鼓面上的重锤! 他写得酣畅淋漓,写得痛快至极! 十六年被偷换人生的荒唐,对欧阳家横行霸道的愤怒,对这个阶级固化世界的不满,在这一刻,尽数倾注于笔端! 最后,他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写下了结语。 那力道之大,笔锋几乎要划破纸背! “国之大患,非在外敌,而在内蛀!” “士族若成国中之国,则国将不国!” “今日不除其弊,他日必为其所噬!” 写完最后一个字,苏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这篇墨迹淋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文章,忽然笑了。 管他呢。 大不了,就回家种地。 …… 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 衙役们面无表情地走入号舍,将一份份或写满、或空白、或被泪水浸湿的卷子收走。 苏辰交了卷,第一个走出了贡院。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 而此刻,贡院深处的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主考官严嵩之,以及一众同考官,正襟危坐,开始连夜阅卷。 房间里,只有翻动纸张的“哗哗”声。 严嵩之的面前,摆着一叠已经经过初步筛选的优秀卷子。 他拿起一份,看了几行,眉头便皱了起来。 “言辞中庸,毫无新意,不过是老生常谈。” 他扔下卷子,又拿起一份。 “此篇倒是有些胆气,可惜论据不足,流于空泛。” 接连看了十几份,他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 他出的这道题,本是想看看南阳府的士子中,有无真正的国士之才。 可结果,要么是胆小如鼠的乡愿,要么是眼高手低的狂生。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时,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份卷子。 这份卷子的字迹,锋芒毕露,力透纸背,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展开卷子,目光落在了开篇第一句。 “士族之利,微如毫末;士族之弊,重于泰山。” 严嵩之的瞳孔,猛地一缩! 好大的胆子!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动容之色。 他继续往下看。 当他看到“垄断仕途”、“兼并土地”、“结党营私”那三大弊病时,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这些话,太犀利,太精准,几乎是把他这位都察院御史平日里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事情,全都血淋淋地剖析了出来! 尤其是看到“南阳欧阳氏”那个例子时,严嵩之拿着卷子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刚到南阳府,便听闻了库银案的始末。 此子,竟敢将这桩刚刚审结,还牵扯着京城侯府的大案,直接写入乡试的策论之中! 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刚烈! 他一口气将整篇文章读完,当看到最后那句“今日不除其弊,他日必为其所噬”时,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的考官,都停下了手中的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的主考官。 他们从未见过,这位以“铁面”著称的严大人,脸上会露出如此复杂,如此激动的神情。 严嵩之死死地盯着那份卷子,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他反复读了三遍。 最后,他猛地抬起头,将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之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严嵩之站起身,因为极度的激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眼中,迸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似是愤怒,又似是狂喜。 他指着那份卷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一字一顿地吼道: “此子……此子若不为国之栋梁,谁配为国之栋梁!” 第八十章 严大人,您这是要捅破天啊! 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墨香和一股压抑的紧张感,仿佛连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主考官严嵩之端坐于上首,面沉如水。 下首两侧,知府周怀安与其他几位同考官,正襟危坐,面前都堆着一摞摞筛选出来的优秀卷子。 乡试已经结束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也在这里不眠不休地看了一天一夜。 “这份尚可,论据详实,但失之呆板,可入二甲。”一位同考官拿起一份卷子,轻声评价道。 周怀安也拿起一份,看了两眼,摇了摇头:“辞藻倒是华丽,可惜空洞无物,全是些陈词滥调,三甲末流吧。” 气氛专业而肃穆。 直到一名负责初步筛选的下级官员,双手捧着一份卷子,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 他将那份卷子轻轻放在严嵩之的桌案上,声音都带着一丝颤音:“大……大人们,这份……这份卷子……” 他“这份”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满脸的敬畏与惊恐。 周怀安认得,那正是他之前也看过,并特意标记出来的,苏辰的卷子。 “慌什么。”严嵩之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他伸手,将那份卷子拿了过来,先看第一篇策论。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他翻动纸张的轻微声响。 片刻后,严嵩之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赞许。 “周大人,你来看看。”他将卷子推向周怀安。 周怀安早就看过,但还是恭敬地接了过来,装作初读的样子。 “‘审计法’、‘功过法’、‘民股法’……”他一边读,一边抚掌赞叹,“妙啊!此子之见解,已脱离了书生空谈的范畴,直指政务核心!每一条都切中要害,且具备可行性,是个经世济民的大才!” 旁边一位姓李的同考官也凑过来看,不住地点头:“了不得,了不得!单凭此篇文章,本次乡试前三,必有他一席之地!” 众人纷纷附和,对这篇文章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阅卷房内,难得出现了一片轻松和谐的气氛。 然后,严嵩之面无表情地,将卷子翻到了第二面。 那是第二篇策论,《论士族门阀之利弊》。 几乎是瞬间,房间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方才还一脸赞叹的李考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另一个刚刚还在说“此子前途无量”的官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感觉有点戴不稳。 周怀安更是眼皮狂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压下心头的惊骇,却差点被呛到。 死寂。 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地,瞄向了上首那位铁面判官。 只见严嵩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篇字字带血的文章上,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脏上。 终于,周怀安扛不住这股压力,硬着头皮,率先开口了。 “严大人……”他斟酌着用词,声音干涩,“此子的才华,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然……然这第二篇策论,其言辞之犀利,其观点之……骇人听闻,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掀起滔天巨浪啊。”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响应。 李考官连连点头,擦着额角的冷汗道:“是啊,严大人!他这哪里是文章,这分明是一封讨伐天下士族的檄文!将此等文章列为优等,我等……我等南陽府,岂不成了天下士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何止啊!”另一人也哭丧着脸,“他还将刚刚审结的欧阳家库银案写了进去!那案子背后可是京城的安远侯府!我们这边刚把人家的脸按在地上摩擦完,转头就把一篇指着鼻子骂他们全家的文章评为乡试第一?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下官以为,此子虽有才,但心性过于狂悖,不知轻重,若不加以敲打,将来必成祸端!” 一时间,群情激奋,反对之声四起。 他们怕了。 是真的怕了。 这篇文章里透出的杀气,让他们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油条,都感到一阵阵的胆寒。 严嵩之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冷得像冰。 “说完了?” 他淡淡地问道。 众人噤声。 “那么,依你们之见,当如何处置?” 周怀安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他认为最稳妥的方案:“下官以为,可取其中上,列为第十名开外。如此,既不至于埋没其才华,也不至于太过惹眼,算是一种……保全之策。” “保全?” 严嵩之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是保全他,还是保全你们自己的乌纱帽?” 此言一出,所有官员的脸色都变得煞白。 “啪!” 严嵩之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他那清瘦的身躯里,此刻爆发出如山洪海啸般的气势,压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本官问你们,朝廷开设科举,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是为了选拔只会引经据典,粉饰太平的书呆子吗?” “是为了选拔明哲保身,见风使舵的软骨头吗?” “不!”他咆哮道,“是为了为国选材!是为了寻找能匡扶社稷的栋梁!是为了寻找能斩除沉疴的利刃!” 他一把抓起那份卷子,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面战旗! “这第一篇文章,是宰辅之才!而这第二篇文章,是国士之骨!” “你们只看到了其中的风险,看到了得罪权贵的后果!却没看到字里行间那股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没看到那股敢于直面淋漓鲜血的浩然正气!” “此等人才,百年难遇!你们却想因一己之私,将其黜落于十名开外?” 严嵩之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周怀安的身上。 周怀安脸色苍白,却还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严大人,您是钦差,审完卷子便可回京复命。可我等是南阳府的父母官!此举一出,京城侯府的怒火,天下士族的打压,都会尽数倾泻到南阳府头上!届时,政令不出府衙,商路断绝,百姓遭殃,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地方官的心声。 理想很动人,可现实的巴掌,更疼。 严嵩之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怒火翻腾,但片刻之后,那怒火又渐渐化为了一声长叹。 他知道,周怀安说的,是实情。 但这不能成为退缩的理由! “我等为国取士,若因畏惧权贵,而将此等经天纬地之才黜落,才是本朝最大的不幸!”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他缓缓坐下,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这个责任,我来担!” …… 争论从白天,一直持续到深夜。 阅卷房内的灯油换了一次又一次,茶水添了一壶又一壶。 最终,疲惫不堪的官员们各自散去,房内只剩下严嵩之枯坐的身影。 他拿起那份墨迹淋漓的卷宗,在灯下,又看了一遍。 良久,他提起朱笔,在一张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黄榜名录上,落下了笔。 …… 三日后,放榜之日。 南阳府贡院门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整条青石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茶楼酒肆的二楼窗边,更是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 空气中,充满了紧张、期待、兴奋、焦虑的复杂气息。 “快看快看,时辰快到了!” “你说,这次的解元会是谁?” “还用问吗?肯定是周家的周然公子啊,他可是咱们南阳府有名的大才子!” 一个书生酸溜溜地说道:“那可不一定,别忘了还有个清河县来的苏神人呢!人家可是能一梦破悬案的主!” “嗤,破案是破案,科举是科举!我听说这次的主考官是‘铁面判官’严嵩之,最是厌恶投机取巧之辈!那苏辰靠着睡觉出的名,怕是正好撞在刀口上了!” 人群中,周然一袭锦衣,面色复杂地站着,一双拳头在袖中紧紧攥着。 他既希望苏辰落榜,以证自己才是真正的才子,又隐隐觉得,那个家伙,或许真的能创造奇迹。 “咚——!” “咚——!” “咚——!” 三声悠长的锣响,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投向了贡院门口那高高的龙虎墙。 一名衙役官差,手捧一卷明黄色的长榜,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榜文,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唱道: “奉主考官严大人令——放榜!” 阳光下,那黄底黑字,清晰无比。 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纸。 从榜末的第九十九名,开始向上寻找。 “第九十名,李家村,王二狗……” “第八十名,城西,赵秀才……”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惊喜的狂呼,或是失望的叹息。 周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榜单,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也寻找着那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名字。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榜单已经念到了前二十名,依旧没有苏辰,也没有周然!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难道……两人都落榜了? 就在这时,唱榜的官差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颤抖,吼出了那个万众期待的名字! “大夏弘治三年,南阳府乡试,第一名,解元——” 第八十一章 一举夺魁 唱榜官那拖得长长的尾音,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广场上成千上万颗心脏。 整个世界,安静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流动得异常缓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位高台上的官差身上,钉在他那张开合的嘴上。 人群中,刚刚还在嘲讽苏辰的书生,此刻脖子伸得像只待宰的鹅,眼睛瞪得溜圆,连呼吸都忘了。 茶楼之上,富商巨贾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茶盏,身体前倾,生怕漏掉一个字。 周然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 他从榜末看到了前十,都没有苏辰的名字,心中刚刚升起一丝“此子不过尔尔”的窃喜。 可同样,也没有他周然的名字。 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二人,都在前十之列! 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毒蛇,开始噬咬他的内心。 不可能的。 他才是自幼苦读,名师教导的周家麒麟儿。 那个苏辰,不过是个乡野村夫,靠着一点不知所谓的运气,怎么可能与他并列于此! 高台之下,苏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他觉得这官差有点啰嗦,快点念完,他好去福满楼吃一份刚出炉的蟹黄包。 就在这万众瞩目,各怀心思的极致寂静中,唱榜官猛地吸足了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用尽平生的力气,吼出了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 “——清河县,苏辰!” “轰!” 这两个字,仿佛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型陨石,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过后,是火山喷发般的喧哗! “苏辰!解元竟然是苏辰!” “天啊!我听到了什么?那个在考场上睡觉的苏神人,竟然真的一举夺魁了!” “这……这怎么可能!他那两篇文章,一篇惊世骇俗,一篇离经叛道,严大人竟然会点他为解元?” “你懂什么!这恰恰说明严大人慧眼如炬,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才是真正的国士之选!” 惊叹声,质疑声,狂喜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几乎要将贡院上空的云层都给震散! 那个先前断言苏辰必将落榜的书生,此刻面如土色,双目失神。 他手中的那柄白玉折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浑然不觉,只是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天……变了……” 茶楼上,一个身着锦袍的胖商人,在听到名字的瞬间,猛地一拍大腿,对着身后的管家狂喜地吼道:“快!快去备厚礼!不,把我们库里那尊前朝的青玉笔洗拿出来!马上送到苏家村!不不不,送到苏解元在城里的住处!快去查!” 人群的最前方,周然如遭雷击。 “苏辰”这两个字,像两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他的耳膜,贯穿了他的脑海。 他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身后的人身上。 周围山呼海啸般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在反复地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精心准备的文章,在那个乡下泥腿子的面前,被碾压得粉碎,连名字都没能出现在同一张榜单上。 那是一种比落榜本身,还要痛苦百倍的羞辱。 …… 望楼之上,与外界的喧嚣隔绝。 周怀安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成了。 这个南阳府的天,还真的被严大人给捅了。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与激动。 他看向身旁的主考官。 严嵩之依旧端坐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周怀安却敏锐地捕捉到,当“苏辰”二字从楼下传来时,这位铁面御史的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极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却足以证明,他此刻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恭喜严大人,为我南阳府,为我大夏,觅得一国之栋梁!”周怀安站起身,真心实意地长揖及地。 严嵩之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楼下。 穿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鼎沸的人声,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被人群簇拥,却依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脸上没有狂喜,没有激动,甚至没有半点得意。 他只是微微蹙着眉,似乎在为被人挡住去路而感到一丝不耐烦。 仿佛这天大的荣耀,这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解元之名,对他而言,还不如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来得实在。 严嵩之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毫不掩饰的笑意。 宠辱不惊,大才之姿。 好! 好一个苏辰! …… 苏辰确实有点烦。 他被一群闻讯赶来的差役和同考的士子们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的道贺声吵得他脑仁疼。 “恭喜苏解元!” “苏解元真乃神人也!” “苏解元,今晚福满楼,学生做东,还请您务必赏光啊!” 他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正准备开溜。 就在这时,随着那唱榜官将“解元苏辰”的名号传遍全场,随着无数人的敬畏、羡慕、嫉妒的目光汇集而来。 苏辰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变化,正在自己的体内发生。 一股无形的气,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这股气,他并不陌生,正是读书人所说的“文气”。 只是此刻,这股文气,似乎与以往不同了。 如果说之前的文气是缥缈的云雾,那现在,这些云雾正在飞速地凝结,压缩,仿佛要从气态,化为液态! 他的脑海里,那片沉寂已久的云雾殿堂,忽然风起云涌。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天而降,将“解元”二字,烙印在了殿堂正中的牌匾之上! 刹那间,苏辰感觉自己仿佛冲破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整个世界,在他的感知中,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第八十二章 举人功名,唇枪舌剑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如果说之前的世界是一幅平面的水墨画,那么此刻,这幅画卷仿佛被注入了色彩与灵魂,变得立体而鲜活起来。 苏辰能清晰地“看”到周围人群的情绪。 那些羡慕、嫉妒、敬畏、狂热的情绪,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变成了一缕缕不同颜色的烟气,从每个人的头顶升腾而起,交织成一片绚烂又嘈杂的云海。 他的思维,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仿佛脑子里那台老爷电脑,被人换上了一颗顶级的处理器,无数念头闪过,却条理分明,毫不混乱。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而熟悉的机械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恭喜宿主,荣获“举人”功名。】 【文气已由气态,成功凝练为液态。】 【新能力解锁:唇枪舌剑。】 苏辰的意念沉入脑海,只见那云雾殿堂的牌匾上,“解元”二字金光灿灿。 而在殿堂之下,原本缥缈的文气云雾,此刻已经汇聚成一汪清澈见底的池水,虽不大,却蕴含着惊人的能量。 一块半透明的面板,悬浮于水池之上。 【能力名称:唇枪舌剑】 【能力描述:以液态文气为引,以言语为锋,可直击人心神海。言语之中,可蕴抚慰之力,亦可藏攻伐之机。善用之,可动摇其志,摧毁其心;慎用之,可解开心结,理顺其意。】 【备注:此能力消耗心神与文气,请宿主量力而行。】 苏辰看完了介绍,半晌没回过神来。 合着考个举人,不发奖金,不分房子,就给觉醒一个……嘴炮技能? 而且看这描述,还是个能物理输出,也能精神治疗的全能型嘴炮。 这玩意儿听起来,怎么感觉比读书写字还累。 他从这奇妙的内视状态中退出,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上。 周然。 在苏辰此刻的感知中,周然整个人就像一个移动的情绪风暴眼。 悔恨的灰色,不甘的暗红色,以及对自己身世产生的巨大迷茫的漆黑色……无数负面情绪在他周围翻滚、纠缠,形成一个几乎要吞噬他本人的漩涡。 看着都觉得心累。 苏辰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麻烦,而这个周然,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天大的麻烦源。 一个处理不好,指不定以后天天来找茬,那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得想个办法,一次性把他这身“噪音”给关了。 想到这里,苏辰心中一动,决定拿他试试自己刚解锁的新能力。 他迈开步子,朝着周然走了过去。 人群见状,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好奇、期待与一丝丝幸灾乐祸。 解元公这是要去……痛打落水狗了? 周然也看到了走来的苏辰,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倔强和戒备,像一只准备迎接最后审判的困兽。 他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迎接苏辰的任何嘲讽、羞辱。 成王败寇,他输了,无话可说。 然而,苏辰走到他面前,并没有说任何嘲讽的话。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调动了脑海中那一丝清凉的液态文气,将其融入了自己的声音之中。 “这一切,非你之过。”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平淡。 但在说出口的瞬间,苏辰清晰地感觉到,一缕微不可见的银白色光华,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从自己口中飞出,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周然的眉心。 “嗡!” 周然的脑袋里,仿佛有一口大钟被狠狠敲响。 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远处传来的道贺声,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句不断回响的话。 “这一切,非你之过。” “非你之过。” “非你之过……” 这句话,像一把拥有魔力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那把锁了十六年的,名为“委屈”的枷锁。 这些天来,他强撑的坚强。 他面对苏辰时,内心的嫉妒与愧疚。 他对自己那不堪出身的怨恨与迷茫。 他被周家当成工具的痛苦与不甘。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周然脸上的戒备和倔强,如同冰雪般消融。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他想说些什么,想反驳,想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然后,在广场上成千上万道错愕的目光注视下。 这个刚刚还骄傲得像一只孔雀的周家麒麟儿,七尺高的昂藏男儿,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呜……呜呜……”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间泄露出来。 紧接着,变成了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没有了不甘,没有了怨恨,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孩子般的宣泄。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搞蒙了。 这是什么情况? 说句话,就能把一个大男人给说哭了? 苏辰自己也愣住了。 他只是想安抚一下对方,让他别再钻牛角尖,以后少来烦自己。 谁知道这“唇枪舌剑”的威力这么大? 这哪里是嘴炮,这简直是降维打击,因果律武器啊! “咳,那个……”苏辰看着哭得浑身发抖的周然,感觉有点手足无措,只好上前一步,有些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差不多行了啊,大庭广众的,多难看。” 周然哭得更凶了。 苏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把事情搞得更麻烦了。 就在这全场瞩目的尴尬时刻,人群外围忽然一阵骚动,再次分开一条路。 一位身穿青布长衫,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管家,在两名家丁的陪同下,径直走了进来。 他无视了正在崩溃大哭的周然,也无视了周围的喧哗,目光精准地锁定在苏辰身上。 他走到苏辰面前,一丝不苟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苏解元。” 老管家的声音沉稳而恭敬。 “我家主人,南阳府府学大儒,张敬之老先生,有请。” “张敬之”三个字一出,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比刚才还要强烈的倒吸凉气之声。 那可是南阳府读书人圈子里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 据说连当今圣上,都曾读过他的文章,赞其为“南阳文胆”! 苏辰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就听那老管家继续说道。 “我家主人说了,他已在福满楼备下薄酒,想与解元公……谈一谈那篇《论士族门阀之利弊》。” 苏辰的眼皮,猛地一跳。 第八十三章 大儒开门,为天下才开 那篇《论士族门阀之利弊》?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 那篇文章可是他火力全开的产物,字里行间全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激进思想。 这位张敬之老先生,听着名号就知道是读书人里的老祖宗级别,思想多半偏于保守。 他找自己谈这个,怕不是鸿门宴吧? 莫不是要把自己当成离经叛道的典型,抓过去好好批判一番? 苏辰脑子里瞬间闪过十几种被老学究堵在墙角,引经据典痛骂三个时辰的凄惨画面。 “那个……”苏辰试探着问道,“老先生,福满楼人多口杂,谈论文章,怕是不太方便吧?” 他的言外之意是,要骂人咱找个没人的地方,给我留点面子。 那老管家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再次躬身。 “苏解元思虑周全。我家主人也正是此意,福满楼的酒宴,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主人已在府中备下清茶,专候解元公大驾。” 说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谦恭到了极点。 周围的人群彻底炸了。 “天啊!不是去酒楼,是去府上!” “你们看到没?张老先生的管家,对苏解元用的是‘请’,是‘大驾’!” “这何止是赏识,这简直是奉为上宾了啊!” 苏辰看着还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周然,又看了看面前这位态度好得不像话的老管家,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这蟹黄包是吃不成了。 “带路吧。” …… 张敬之的府邸,苏辰不是第一次来。 上次来,他吃了闭门羹,只能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打个盹。 那时的府门,只开了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侧门,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可这一次,当苏辰跟着老管家绕过街角,远远望见那座熟悉的府邸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朱漆大门,此刻竟是中门大开! 两扇门板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内庭院深邃,青松翠柏,隐约可见。 按照大夏礼制,开中门,是迎接地位最尊崇的客人,或是举行最重大仪式时的最高礼节。 苏辰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冲击。 一位身穿素色长袍,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者,已经亲自从门内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垂手侍立的童子。 正是南阳府学大儒,张敬之。 老管家快走几步,上前低语了几句。 张敬之的目光,便落在了苏辰身上。 那是一道温润,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审视,也没有过分热情地奉承,只是平静地,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还有些少年稚气的年轻人。 片刻后,他抚着自己雪白的长须,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苏辰,苏解元。老夫在你门前出了一道题,你解得很好。” 声音清朗,中气十足,如同春风拂面。 苏辰却是一头雾水。 题? 什么题? 我上次来,除了睡觉,什么也没干啊。 他只好拱了拱手,老实答道:“张老先生谬赞。晚生愚钝,上次前来,并未见到先生题目,只因春光和煦,不慎在门前睡着了,实在失礼。”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实在话,会让对方觉得轻浮。 谁知张敬之听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甚至还带着几分欣赏的赞叹。 “哈哈哈,好一个‘不慎睡着了’!” 老先生大笑几声,侧身让开通路,亲自引着苏辰向府内走去。 “老夫考的,并非纸上文章,考的是一颗‘心’。” 他一边走,一边缓缓说道。 “老夫闭门不见,是第一道关。你若真是汲汲于功名利禄之辈,必会想方设法,投帖钻营,那便落了下乘。” “你在门前等候,是第二道关。你若心浮气躁,稍待片刻便愤然离去,足见你心胸狭隘,难成大器。” “可你倒好。”张敬之转过头,带着一丝好笑的眼神看着苏辰,“你竟能在那车水马龙的门前,安然入睡。这足见你胸有乾坤,心有丘壑,不为外物所扰,不为虚名所累。此等心性,是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都求不来的境界啊。” 苏辰张了张嘴,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合着我就是单纯的犯困,睡了一觉。 到了您这儿,就直接升华成“胸有乾坤,不为外物所扰”了? 这脑补能力,跟我们村里的大娘们有得一拼啊! 张敬之没有理会苏辰的错愕,继续说道:“这,只是你解出的第一半题。” “而你的那两篇策论,便是第二半题,也是最好的答案。” 两人穿过庭院,来到一间雅致的书房。 张敬之亲自为苏辰沏上一杯香茗,这才正色道。 “你的第一篇,是‘骨’,是经世济民的良策,是宰辅之才的骨架。而你的第二篇,是‘神’,是直面沉疴的勇气,是国士无双的精神!” 他看着苏辰,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 “文章是‘骨’,心性是‘神’。你骨神兼备,未来不可限量。老夫今日开中门,是为天下才开,非为你一人开!” 一番话,掷地有声。 苏辰端着茶杯,手都微微一顿。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老者,为何能被尊为南阳文胆。 这份胸襟,这份气魄,早已超越了门户之见,党派之争。 他所思所想,皆是为国为民。 苏辰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张敬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先生之言,晚生受教。” 这一礼,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张敬之坦然受之,待他坐下后,才叹了口气,神色间多了一丝忧虑。 “你的才华与风骨,老夫佩服。但你的锋芒,也着实太盛了些。” 他将话题,引回了那篇《论士族门阀之利弊》上。 “严嵩之将你点为解元,这份魄力,老夫也自愧不如。但他捅了马蜂窝,拍拍屁股回京复命,可你,却要顶着这个名头,走进那个更大的漩涡里。” 苏辰静静地听着。 “府城于你,已是浅滩。以你的才学,来年会试,金榜题名,不过是探囊取物。” 张敬之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帝都。 “但京城,是龙潭,也是虎穴。士族门阀之势,盘根错节,其力量比你扳倒的那个欧阳家,要强上百倍,千倍!” “你这篇文章,此刻怕是已经摆在了京城无数权贵的案头。他们嘴上或许会称赞你一句‘少年英才’,可心里,早已将你视作心腹大患。” 老者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无比凝重。 他盯着苏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此去,务必步步为营。” “切记,‘藏锋’二字。” 第八十四章 周家的求助 “藏锋”二字,说起来简单。 可苏辰琢磨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没露什么锋芒啊。 乡试那两篇文章,一篇是喝高了写的,一篇是气上头了写的,都不是他本意。 至于在张敬之府门前睡觉,那纯粹是生理需求。 这都能被解读成“骨神兼备”、“胸有乾坤”,只能说这位老先生的想象力,属实是有点过于丰富了。 苏辰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嘀咕。 看来以后得多加小心,连睡觉都得挑个没人的地方,不然指不定又被哪个大佬看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道蕴”来。 麻烦。 实在是太麻烦了。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不是京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权贵,而是福满楼那刚出锅,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的蟹黄包。 回到租住的小院时,母亲王氏正焦急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一看到苏辰的身影,她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抓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辰儿,你没事吧?我听说张老先生派人请你去了,他……他没为难你吧?” 在王氏朴素的观念里,儿子乡试的文章写得那般“大逆不道”,被这种文坛泰斗叫过去,多半是凶多吉少。 “没事,娘。”苏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张老先生人挺好的,还请我喝了茶。” “喝茶?”王氏愣住了。 “嗯,夸了我几句,让我以后好好干。”苏辰轻描淡写地总结道。 他总不能跟母亲说,人家大儒开中门相迎,把自己夸成了百年不遇的国之栋梁,还忧心忡忡地为自己的前途指点迷津。 说了她也不懂,反而会更加担惊受怕。 王氏将信将疑,但看儿子一脸轻松,不似作伪,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脸上重新漾开笑容,拉着苏辰往屋里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进屋,娘给你炖了鸡汤,好好补补,看你这几天都累瘦了。” 苏辰看着自己依旧清瘦的身板,心想这可不是累的,纯粹是这时代的伙食油水太少。 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汤,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一个负责看家护院的差役快步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紧张。 “解元公,夫人,门外……门外周家的家主求见。” “周家?” 王氏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抖,热汤洒出来几滴,烫得她“嘶”了一声。 但她浑然不顾,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他……他来做什么?是不是因为然儿他……他落榜了,来找我们算账的?” 在王氏看来,周家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如今自己的儿子夺了解元,把人家的亲儿子给比了下去,对方找上门来,定然是兴师问罪的。 苏辰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倒不是怕。 纯粹是烦。 刚打发走一个哭哭啼啼的,现在又来了个老的。 这家人是跟他杠上了?还让不让人清静了? “让他进来吧。”苏辰放下筷子,淡淡地说道。 躲是躲不掉的,不如看看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暗色锦袍,身形微胖,鬓角已然斑白的中年男人,在差役的引领下,步履沉重地走进了院子。 正是周家的家主,周然名义上的父亲,周文泰。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愁苦,早已没了当初在苏家村时的那份高高在上的气度。 王氏紧张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苏辰前面,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苏辰则安稳地坐着,抬起眼皮,平静地打量着来人。 他倒要看看,这位周家主是准备文斗还是武斗。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周文泰走到堂屋门口,目光扫过紧张戒备的王氏和面色平静的苏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在苏辰和王氏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两人,竟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周某,见过苏解元,见过……王夫人。”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声音沙哑而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恳求。 “轰!” 这一跪,比唱榜官念出苏辰的名字时,给王氏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 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去扶。 “使不得,使不得啊周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苏辰也愣住了。 他设想过对方可能会恶语相向,可能会威逼利诱,甚至可能会直接动手。 但他唯独没想过,对方会直接给他跪下。 这算什么? 打不过就加入?还是说……这是某种更高级的道德绑架? 周文泰却没有起身,他任由王氏拉扯,只是抬起头,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竟是老泪纵横。 他没有看惊慌失措的王氏,而是直直地望着稳坐不动的苏辰。 “苏解元,老夫今日前来,不为周家,只为真相。”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 “此事,也只有你能解局了!” 苏辰的眼皮跳了一下。 又来了。 又是这种“只有你能拯救世界”的眼神。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周文泰的眼睛。 “周家主,有话不妨直说。你我两家如今的境况,实在不适合打什么哑谜。” 周文泰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惨笑。 他从地上缓缓爬起,也不理会身上的尘土,从怀中极为珍重地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一层一层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封早已泛黄,边角都已磨损的信件。 他用颤抖的双手,将信高高举过头顶,恭敬地奉向苏辰。 那姿态,不像是递交一封信,倒像是在呈上一份决定家族生死的奏章。 他的声音,沉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这是贱内柳氏,当年留下的绝笔信。” “关于调换孩子一事,另有隐情。” 周文泰的眼中,迸发出一丝混杂着恐惧与希望的复杂光芒,一字一顿地说道。 “苏解元,我们周家……也是身不由己啊!” 第八十五章 京城侯府,滔天之秘 苏辰的视线,落在那封信上。 信封早已泛黄,像是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古物,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可周文泰双手托举着它,却像是在托举着一座山。 这气氛,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沉重到苏辰都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 他心里叹了口气。 得,看来这顿饭是彻底吃不安生了。 他伸出手,动作很轻地将那封信接了过来。 入手的感觉,比想象中还要轻,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纸张的,历史的厚重感。 “辰儿……” 王氏在一旁,声音发颤,脸上写满了不安。 她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但周文泰这副如临末日的模样,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苏辰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没有立刻拆开。 而是先将信放在桌上,然后看向依旧保持着恳求姿态的周文泰。 “周家主,你先起来说话。” 周文泰摇了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固执地看着苏辰。 “解元公若不看信,周某不敢起。” 苏辰皱了皱眉。 行吧。 不就是看信吗。 他拿起信,指尖轻轻一挑,便拆开了火漆早已剥落的封口。 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被他缓缓抽出。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女子特有的坚韧。 只是那墨迹深浅不一,好几处地方都晕染开来,显然是书写之时,有泪水滴落其上。 苏辰的目光,从第一行开始看起。 【吾儿辰,当你见此信时,想必已非吴下阿蒙。柳氏,你名义上的母亲,在此为你叩首谢罪。】 开篇第一句,就让苏辰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写给他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周文泰,又看了一眼身旁满脸茫然的母亲。 院子里很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往下看。 信中的内容,以一种泣血般的口吻,将一桩尘封了十六年的旧事,缓缓揭开。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抱错孩子的故事。 那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血与泪的阴谋。 苏辰的亲生父亲,并非周文泰口中那个早夭的旁支族弟。 他的真实身份,是当今大夏朝,京城安远侯府的嫡子。 一个真正的,天潢贵胄。 当年,那位侯府嫡子奉命南下巡查,于南阳府偶遇了前来探亲的王氏。 一个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一个是温婉秀丽的乡野少女。 一段本不该发生的恋情,就此萌芽。 然而,侯门深似海。 安远侯府又岂能容忍自家血脉,与一介村女有所纠缠? 当王氏珠胎暗结的消息传回京城,侯府的雷霆手段,也随之而来。 他们没有直接对付已有身孕的王氏。 因为那样,会留下一个巨大的污点,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 他们选择了一个更隐秘,也更歹毒的方式。 他们找到了当时同样怀有身孕的周家主母,柳氏。 信纸上,柳氏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格外凌乱,仿佛能看到她当时内心的恐惧与挣扎。 【侯府来人,只给了周家两条路。】 【一,将你换出,认作周家旁支之子,从此与侯府再无瓜葛。周家,可得侯府庇佑,富贵百年。】 【二,拒绝。那便不止是你与你母亲性命不保,我整个周家上下百余口,亦将因“知情不报”之罪,满门抄斩,灰飞烟滅。】 看到这里,苏辰的手指,微微一紧。 纸张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他终于明白,周文泰为何说他们“身不由己”。 这不是选择题。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是用一个家族的存亡,去逼迫一个母亲,做出最残忍的决定。 信的最后,是那句让苏辰瞳孔骤然收缩的话。 【非我心狠,实乃天命如刀,侯府执刃,周家……只是鱼肉。】 整间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苏辰缓缓放下信纸,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海里。 京城。 安远侯府。 原来,这才是根源。 什么假少爷,真少爷,都不过是京城权贵为了抹去一点“污点”,随手落下的一步闲棋。 欧阳家的刁难,乡试的波折,与这背后隐藏的滔天秘密相比,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堂屋。 周文泰依旧跪在地上,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屈辱与希冀。 而他的母亲王氏,早已听得呆住了。 她张着嘴,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崩塌。 京城?侯府? 这些对她一个乡下妇人来说,比天上的神仙还要遥远。 她无法理解这其中复杂的利害关系,但她听懂了一件事。 她的辰儿,本该是……是那种天大的人物? “辰儿……信上……信上说的是真的?” 王氏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不真实感。 苏辰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扶住了她冰凉的手臂。 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对她的冲击,远比对苏辰自己要大得多。 苏辰将那封信重新折好,递还给周文泰。 “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周文泰看到苏辰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因为跪得太久,他的双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周家主。”苏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封信,你想让我看到。那么现在,你看完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不喜欢绕圈子。 对方费了这么大的周章,甚至不惜下跪,所图之事,必然非同小可。 周文泰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心神。 他对着苏辰,深深地,再次鞠了一躬。 这一次,不是下跪,而是读书人之间,平等而郑重的长揖。 “苏解元,周家这些年,看似风光,实则一直活在安远侯府的监视之下,如履薄冰。”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们就像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看似锦衣玉食,实则生死皆在人手。这种日子,我们过够了!” “侯府需要一个听话的周家,但他们绝不允许一个身上流着他们血脉的人,以‘周家人’的身份,考取功名,踏入官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所以,周然必须败。而你,必须胜!” 周文泰的眼中,迸发出一丝疯狂而灼热的光芒,那是一种赌上了一切的眼神。 “只有你,苏解元!你身负解元功名,有国朝气运护身,他们不敢再像十六年前那样肆意妄为!” “只有你,有这个资格,有这个能力,去京城,走到他们的面前!”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辰,声音也随之拔高。 “我们想请你……去京城,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第八十六章 他们欠的,要去拿回来 周文泰走了。 来时如丧考妣,去时却像个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赌桌的赌徒,脚步虚浮,眼神里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安静得有些可怕。 只剩下那碗早已凉透的鸡汤,还在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香气。 苏辰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今天跟福满楼的蟹黄包,以及这碗老火鸡汤,大概是八字不合。 “辰儿……” 王氏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她没有去看苏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封信,仿佛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条会择人而噬的毒蛇。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粗糙的桌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那上面说的……那个……京城里的侯爷……” 她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成句子。 一个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妇人,她认知里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 “侯爷”这两个字,对她而言,跟天上的玉皇大帝没什么区别,遥远,陌生,又充满了无法想象的威严与恐惧。 苏辰叹了口气,走过去,将那封信收了起来,放进自己怀里。 他拉过一张凳子,在母亲身边坐下,用最简单直白的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周文泰的请求和安远侯府可能的权势,都原原本本地解释了一遍。 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隐瞒。 这种事情,瞒是瞒不住的。 王氏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最后变得像一张白纸。 当听到安远侯府为了颜面,可以毫不犹豫地决定两条人命,甚至用一个家族的存亡来胁迫柳氏时,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愤怒,而是源于骨子里的,最纯粹的恐惧。 她猛地抓住了苏辰的手,冰凉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苏辰的肉里。 “不去!” 王氏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味道。 “我们不去京城!什么侯府公子,什么荣华富贵,娘都不要!我只要我的辰儿,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她死死地攥着苏辰,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被那个叫“京城”的巨大怪物给吞噬掉。 “娘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回村里去,好不好?我们回苏家村,再也不出来了。他们是神仙打架,我们是地上的蚂蚁,我们惹不起,我们躲得起啊!” 看着母亲惊恐万状的样子,苏辰心里那点因为身世揭晓而产生的波澜,也彻底平复了下去。 他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娘,你先别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躲,是躲不掉的。” 苏辰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十六年前,他们能逼着周家换掉我。现在,他们知道我考了解元,只会更忌惮我们。如果我们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缩回头去,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王氏茫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会觉得,我们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是他们荣华富贵里的一个污点。为了安心,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个污点,永远地消失。” 苏辰的话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王氏的心上。 “到时候,我们就真的是案板上的鱼肉,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 王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 她彻底乱了方寸,六神无主。 “所以,我们才更要去。” 苏辰的语气很坚定。 “娘,你忘了吗?你儿子现在是举人,是朝廷亲封的文曲星,身上有国朝气运护着。他们是侯府,可大夏朝,终究是陛下的天下,是有王法的地方。” “只要我站在明处,站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敢像十六年前那样,随随便便把我们怎么样。”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主要是为了安抚母亲。 但王氏听进去了。 “举人”两个字,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和底气。 她看着儿子沉静的面容,看着他那双与十六年前那个负心人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清澈坚毅的眼睛,混乱的心神,总算慢慢安定了下来。 她松开手,怔怔地看着苏辰,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 是啊。 自己的辰儿,已经不是那个需要她护在身后的小孩子了。 他长大了,有出息了,成了连县太爷都要客客气气对待的解元公。 王氏的眼神,渐渐变了。 恐惧的潮水退去后,露出来的,是十六年积压在心底的,那无尽的委屈,不甘,以及一丝被深深埋藏的怨恨。 她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男人信誓旦旦的承诺。 想起了自己挺着大肚子,被村里人指指点点的日子。 想起了在周家见到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时,心如刀割的痛楚。 想起了这十六年来,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又是如何担惊受怕。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就能随意摆布别人的一生? 凭什么自己的儿子,本该是金枝玉叶,却要跟着自己在乡下吃糠咽菜,受尽白眼? 凭什么他们犯下的错,要让她们母子来承担这所有的苦果?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从王氏心底里升腾起来。 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为苏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就像小时候送他去村塾念书时一样。 “辰儿。”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然有些沙哑,却不再颤抖。 “去吧。” 苏辰微微一怔。 王氏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簇明亮得惊人的火焰。 “去京城。”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顿,郑重地说道。 “去告诉他们,我王秀娥的儿子,不比任何人差!” “他们欠我们母子的,你要堂堂正正地,去拿回来!” 说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泪再次决堤而下。 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泪,而是宣泄的泪。 苏辰沉默了。 他看着母亲布满泪痕却异常坚定的脸,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 得。 看来这京城,是非去不可了。 他原本还想着,能不能跟周家谈谈条件,拿一笔巨款,然后带着老娘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继续自己的躺平大业。 现在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不仅仅是侯府的威胁,更是因为,母亲心里那口憋了十六年的气,需要一个出口。 他轻轻地,帮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 “娘,你放心。” “万事有我。” 苏辰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为了以后能安安稳稳地躺平,为了实现终极的睡眠自由,看来,必须得先把眼前这个最大的麻烦,给彻底解决了。 唉,真是劳碌命啊。 第八十七章 一封荐信,一卷孤本,此去京华 与周文泰的谈话,比苏辰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推三阻四。 苏辰只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钱。 第二,关于京城安远侯府的所有情报,越详细越好。 周文泰几乎是涕泗横流地答应了下来,当场就拍着胸脯保证,三日之内,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和一尺厚的卷宗,会准时送到苏辰手上。 对他来说,苏辰要的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 只要能把周家从侯府那座无形的牢笼里解救出来,别说五千两,就是让他倾家荡产,他也心甘情愿。 送走这位打了鸡血般亢奋的周家主,苏辰回到屋里,看着母亲王氏熬好的,已经热了第三遍的鸡汤,总算感觉生活回到了正轨。 去京城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反正到哪儿不是睡觉。 但这个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短短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南阳府。 解元公要上京了!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乡试过后,来年春天便是会试,天下举子齐聚京华,乃是惯例。 可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苏解元此去,似乎与旁人不同。 他更像是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还没等南阳府的百姓看清其锋芒,便已遥遥指向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 三日后,福满楼。 依旧是那间最雅致的临湖包厢。 只是这一次,做东的,换成了南阳府的两位顶尖人物。 知府严嵩,与府学大儒张敬之。 而被宴请的,只有苏辰一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严嵩放下手中的象牙箸,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看着苏辰,脸上带着几分感慨。 “苏辰啊,本官在南阳府任上五年,见过的人才不少,可能让你我二人同时为你设宴饯行的,你还是头一个。” 张敬之在一旁抚着长须,含笑点头。 “是璞玉,总是要发光的。南阳府这方小池子,终究是留不住真龙的。” 苏辰听着这两位大佬的商业互吹式夸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这顿饭,肯定不只是吃饭这么简单。 果然,严嵩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了一封火漆封好的信件,推到了苏辰面前。 “京城不比南阳府,那里水深,规矩也多。你孑然一身,无人引荐,怕是寸步难行。” 他指了指那封信。 “本官有一位同科同年,如今在大理寺任少卿一职,为人刚正。你到了京城,若有闲暇,可持此信去拜会一二。他未必能帮你什么大忙,但至少,能让你对京城的局面,有个清醒的认知。” 大理寺少卿。 正四品的京官。 这封推荐信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苏辰站起身,郑重地接过信,对着严嵩行了一礼。 “多谢府尊大人提携。” 他心里门儿清,这份人情,是严嵩在对他进行政治投资。 自己收下了,便等于上了他这条船。 不过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反正前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债主安远侯府等着自己,多一个不多。 一旁的张敬之见状,也微微一笑,从随身的书匣里,取出了一卷用锦布包裹的书册。 “老夫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同年故旧在京中做官。” 他将书册递给苏辰。 “这卷《春秋》经义,是老夫年轻时游学所得的孤本,上面有前朝大儒的批注,也有老夫这些年的一些浅见。会试经义一科,题目多出于此。你带在路上,权当解闷吧。” 如果说严嵩的信是“器”,是入世的敲门砖。 那张敬之这本书,便是“道”,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两位南阳府的大人物,用各自的方式,为眼前这个即将远行的年轻人,送上了最实在的祝福与期许。 苏辰将书册与信件并排放在桌上,再次起身,深深一揖。 “先生厚爱,晚生铭记于心。” 气氛正好,严嵩端起酒杯,准备说几句祝酒词。 可他的目光落在苏辰那张尚带少年气的脸上时,神情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整个包厢里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凝重了几分。 “苏辰,有件事,本官必须提醒你。” 严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你可知,当初欧阳家那桩案子,背后是谁在给他们撑腰?” 苏辰心中一动,抬起头。 严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安远侯府。” 这四个字一出口,连旁边的张敬之,端着茶杯的手都微微一顿。 严嵩没有理会苏辰的反应,继续说道。 “本官将欧阳信定罪,顶住了来自京城的压力,但这也就意味着,本官,还有你,都已经被安远侯府视作了眼中钉。” “本官在南阳府,天高皇帝远,他们暂时奈何不了我。” 他看着苏辰,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可你,此去京城,等于是主动走进了他们的地盘。安远侯在京中经营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势力之大,远超你的想象。” 张敬之也放下了茶杯,叹了口气,神色忧虑地补充道。 “严大人所言不虚。你那篇《论士族门阀之利弊》,虽是煌煌正论,却也触动了太多人的根本利益。安远侯府,正是如今士族门阀的领头羊之一。你此去,务必万分小心,切记老夫之前与你说过的话。” 藏锋。 又是这两个字。 苏辰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两位长者,是真心在为他担忧。 严嵩看着他平静的脸,以为他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加重了语气。 “你在南阳府掀起的这点风浪,到了京城,可能连一片像样的水花都算不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最后,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苏辰的肩膀。 “但你要记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句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一种期望。 是一种将火种递交到他手上的沉重托付。 苏辰终于有了动作。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站起身,环视着两位面带忧色的长者。 然后,他笑了。 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他们刚才讨论的,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是明天天气如何。 “府尊大人,张老先生。” 他举起酒杯,清澈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平静而深邃的眼眸。 “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既然躲不掉,那便去闯一闯。” “多谢二位今日赠礼,也多谢这番金玉良言。”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带来一阵滚烫的暖意。 他放下酒杯,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窗外,是南阳府万家灯火,湖面波光粼粼。 而更远处的北方,夜幕深沉,一望无际。 那里,便是大夏朝的京城。 是即将到来的会试考场。 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安远侯府。 也是他此行必须踏平的终点。 前路漫漫,虎踞龙盘。 但苏辰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要去拿回一些东西。 一些他们欠了他母亲,也欠了他十六年的东西。 第八十八章 再见南阳,你好京城 一切准备就绪。 南阳府的清晨,带着一丝水汽的微凉。 王氏红着眼眶,一遍又一遍地替苏辰整理着衣领,嘴里絮絮叨叨,说的都是些“在外要吃饱穿暖”、“莫要与人争执”的寻常话。 苏辰安静地听着,没有不耐烦。 他知道,这些唠叨,是母亲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娘,我到了京城就给您写信。” “好好好。” 王氏连连点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布包,硬是塞进苏辰手里。 “穷家富路,拿着,别省着花。” 苏辰掂了掂,入手沉甸甸的,都是些碎银和铜板。 这可能是母亲这大半辈子所有的积蓄了。 他没有推辞,郑重地将布包收好。 周家派来的马车早已等在巷口,车夫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一旁。 苏辰扶着母亲,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走向那辆看起来颇为宽敞的马车。 他掀开车帘,正准备上去,动作却微微一顿。 车厢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长衫,身形挺拔,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正低头看着自己摆在膝上的双手。 是周然。 苏辰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径直坐了进去。 看来周文泰是真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了,连亲儿子都派来当“伴读小厮”,以示诚意。 车厢里一时间有些沉默。 车轮开始缓缓滚动,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苏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闭上眼,准备享受这难得的旅途摇篮曲。 然而,马车刚驶出巷口,拐上主街,一阵喧哗声便由远及近,钻进了他的耳朵。 起初只是嘈杂的人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汇成了一股热浪。 苏辰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大清早的,赶集吗? “解元公的马车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下一刻,原本只是喧闹的街道,彻底沸腾了。 “是苏解元!” “苏解元要上京赶考了!” “快快快,让开道,别挡了解元公的路!” 苏辰被这动静吵得睡意全无,有些烦躁地掀开了车窗的帘子一角。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宽阔的主街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车夫不得不勒紧缰绳,让马车缓缓前行。 街道两旁的百姓,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有挎着一篮子鸡蛋的大娘,有拎着两条肥鱼的汉子,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高高举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他们的脸上,带着最淳朴,也最真挚的笑容。 看到苏辰探出头,人群中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 “苏解元,这是俺家刚下的蛋,您带路上吃!” “解元公,一路顺风啊!” “苏青天!您到了京城,可别忘了我们南阳府的百姓!” “苏青天”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千层浪花。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高喊起来。 一声声“苏青天”,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南阳府的上空回荡。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经义文章,但他们知道,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扳倒了鱼肉乡里的欧阳家,让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挺直腰杆做人。 这份恩情,他们记得。 苏辰看着那一双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心里那点被打扰清梦的起床气,不知不觉就散了。 他沉默地对着窗外的人群,拱了拱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又引来了一阵山呼海啸。 坐在他对面的周然,透过另一侧的窗帘缝隙,看着这万民相送的场景,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不觉间攥成了拳头。 他脸上血色尽褪,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过自己金榜题名,荣归故里时,会是何等的风光。 可他从未想过,一个读书人,能得到百姓如此发自内心的爱戴。 这比任何功名利禄,都更让人心神震动。 马车走得很慢,短短一段出城的路,竟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直到穿过高大的城门,那鼎沸的人声才渐渐被抛在身后。 苏辰让车夫在城外的官道上停了下来。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城池。 灰色的城墙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厚重。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跟着母亲,第一次走进这座府城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籍籍无名,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子,满心想的,不过是怎么混过乡试,然后找个地方继续躺平。 而现在,他已是南阳解元,名动一府。 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个“青天”的名号。 短短数月,恍如隔世。 苏辰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 车厢内,光线陡然一暗。 他靠回原位,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 再见了,南阳府。 你好,京城。 他闭上了双眼,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开来。 这一次,再没有人打扰。 熟悉的困意涌上,他的意识渐渐沉入那片独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眼前的黑暗中,那块熟悉的半透明面板,悄然浮现。 面板之上,一幅详细的地图正静静地铺展着。 南阳府的轮廓清晰可见,上面标注着清河县、苏家村等一个个他曾经待过的地方。 此刻,这片熟悉的区域,正从边缘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得暗淡、灰化,最终彻底沉寂下去。 而在地图的北方,那片原本被浓厚迷雾笼罩的区域,开始剧烈地翻涌。 迷雾散去。 一个崭新而庞大的地图板块,被瞬间点亮! 那是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雄城,宫殿楼阁,坊市街道,密密麻麻,如满天星辰,占据了整个面板的中心。 在地图的最上方,两个龙飞凤舞的篆字,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京城。 就在京城地图被点亮的瞬间,一行新的提示文字,在面板中央弹出。 【检测到宿主即将进入全新环境,知识体系面临升级……】 【正在为您匹配下一阶段圣贤导师……】 【匹配成功!】 话音落下。 面板之上,孔子那和蔼可亲的虚影缓缓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剪影。 那是一个身穿古朴法袍,头戴高冠的身影。 他面容冷峻,不带一丝笑意,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 他手中没有捧着竹简,而是握着一卷散发着森然气息的法典。 一股肃杀、严明、不容置喙的气息,即便只是一个剪影,也扑面而来。 【新任导师: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已就位。】 第八十九章 帝王之学,咸鱼之殇 马车驶上了官道,车轮碾过干燥的泥土,发出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连绵的田野与疏落的村庄,都化作了一抹抹模糊的绿与黄。 这单调的景象,配上车厢有规律的摇晃,简直是催眠的绝佳组合。 苏辰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后背完全靠在柔软的垫子上。 真好。 总算没人来打扰了。 他瞥了一眼坐在对面,从上车开始就一言不发,身体绷得像根木桩的周然。 这家伙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真正的尴尬。 不过苏辰懒得理他。 管他是来当伴读还是当人质,只要他能安安静静地当个背景板,苏辰就谢天谢地了。 毕竟,没有什么比安稳的睡眠更重要。 眼皮越来越沉,外界的声响也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棉花隔开,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就在苏辰即将彻底坠入梦乡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今天的困意,似乎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迅猛,都要……霸道。 念头一闪而过,他的意识便彻底沉入了那片熟悉的无边黑暗之中。 …… 冰冷的,机械的提示音,准时在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宿主已脱离新手区域(南阳府),正式进入高级地图(京城)。】 【生存环境复杂度判定:极高。】 【人际关系网络判定:致命。】 【知识体系面临重大升级……】 一连串的提示,让苏辰那点迷糊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 新手区域?高级地图?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吐槽,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挑战,现开启第二阶段核心课程:《韩非子》精要。】 【附赠拓展课程:《帝王心术》入门。】 苏辰整个人都懵了。 《韩非子》? 《帝王心术》? 搞什么鬼! 我就是去考个会试,又不是去谋朝篡位!给我看这种东西干什么?课程是不是发错了? 他正想在心里抗议,却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那个熟悉的,只有一张蒲团和一位老先生的简陋学堂。 这里……像是一座大殿。 一座空旷、幽深、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冰冷的黑石与巨大立柱构成的宏伟大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肃杀与威严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孔子那和蔼可亲的身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伫立在黑暗中的身影。 左边那人,身穿古朴的法袍,头戴高冠,面容冷峻,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他的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刚刚磨砺过的刀,仿佛能将世间万物都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站在那里,本身就代表着法度,代表着规矩,代表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绝对理性。 右边那人,则更是恐怖。 他身穿一袭玄色龙袍,十二行十二章纹在其上若隐若现。他并未刻意释放什么气势,甚至连面容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看不真切。 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大殿的光线似乎都被他吞噬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威严。 是天下归一,是六合独尊,是那种视万民为刍狗,视天地为棋盘的,独属于开创者的霸道。 苏辰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在这两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新任导师: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已就位。】 【特邀讲师:千古一帝——始皇帝,已就位。】 系统的提示音,如同最后的丧钟,敲碎了苏辰最后一丝侥幸。 他真的要学这个! “法,国之重器。术,君之利刃。势,威之根本。” 韩非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一条条法典被直接宣读出来。 “不明乎法术之学者,可与论世,不可与救劫。” “不察于势位之强者,可与论道,不可与图国。”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苏辰的神经上。 苏辰听得头昏脑胀,只觉得这些字拆开来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却仿佛天书。 救劫?图国? 大哥,我只想躺平啊!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响起了。 那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仿佛能让山河都为之静默的重量。 “他的理论,是剑。” 始皇帝缓缓抬起手,指向身旁的韩非子。 然后,那片笼罩着他面容的阴影微微转动,仿佛有一双洞穿古今的眼睛,落在了苏辰身上。 “而朕,教你如何握剑。” 轰! 苏辰的脑子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终于悲哀地发现,自从绑定了这个该死的系统,自己的人生就已经彻底失控了。 他想走的是乡间小路,系统却硬生生把他拖上了一条通往权力之巅的高速公路。 而且看这架势,油门已经焊死,连跳车的机会都没有了。 “何为驭下?信赏必罚,不使人主之有私。”韩非子冷冷地开口,开始了他的填鸭式教学。 “何为权柄?独断于心,布之于民。生杀之机,皆出己手。”始皇帝的声音紧随其后,充满了不容辩驳的霸气。 一个讲“法”,一个讲“术”。 一个教你如何制定规则,一个教你如何玩弄人心。 无数关于权谋、制衡、人性的黑暗理论,化作一个个冰冷的字符,像潮水般涌入苏辰的脑海。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学习,而是在被凌迟。 被这两位站在权力与律法顶端的男人,用他们的思想,一刀一刀地解剖着灵魂。 苏辰痛苦地抱着头,只想找根柱子一头撞死。 他不想学这个啊! 他只想知道福满楼的蟹黄包有几种新口味,只想研究一下京城的哪家茶馆听说书最安逸,只想找个带花园的院子,安安稳稳地晒太阳,睡大觉。 可现在,他却要在这里听这两个怪物讲什么狗屁的《帝王心术》。 前途一片黑暗。 他那“安稳躺平”的终极梦想,似乎随着马车的前进,正离他越来越远。 躺平之路,遥遥无期啊! 第九十章 旅途睡军师 马车队缓缓驶入了一段狭长的峡谷。 此地名为黑风峡,两侧是刀削斧凿般的怪石峭壁,奇形怪状,如狰狞的鬼神,无声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旅人。 官道在这里被挤压得只剩下两辆马车并行的宽度,阳光也被遮蔽大半,投下大片大片阴冷的暗影。 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车厢内,周然挺直了腰背,双手紧紧按在膝上,一双眼睛警惕地透过车帘缝隙,打量着外面的险恶地势。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呼吸也比平时急促了半分。 而在他对面,苏辰早已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将头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随着车厢有节奏的摇晃,睡得正香。 连日来的赶路,加上昨夜被韩非子和始皇帝两位大佬在精神世界里轮番蹂躏,他的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点。 此刻的他,对外界的危险,没有丝毫察觉。 就在这时。 “咻——!”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破耳膜的箭啸,划破了峡谷中死一般的寂静! 一支黑色的羽箭,带着破风的尖啸,狠狠地钉在了头车车夫脚前半寸的木板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敌袭!” 护卫队长雷鸣般的暴喝声瞬间响起。 “结圆阵!保护主车!” 话音未落,峡谷两侧的山壁上,忽然冒出了无数头裹黑巾、手持利刃的山匪,如同被捅了窝的蚂蚁,怪叫着蜂拥而下。 他们人数众多,又占据了地利,眨眼间便截断了车队的前后去路。 “锵!” “锵!”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迅速拔刀,将苏辰所在的马车团团护在中央,与冲杀过来的山匪瞬间战作一团。 刀剑碰撞的刺耳声,临死前的惨叫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声,交织成了一曲血腥的乐章。 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 这剧烈的震动,非但没能吵醒苏辰,反而像是摇篮晃得更用力了些,让他睡得更沉了。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 …… 梦境之中,不再是那座空旷的黑色大殿。 而是一方巨大的沙盘,沙盘上的地形,与外面的黑风峡一模一样。 韩非子面无表情地指着沙盘中央被围困的几个小旗。 “敌众我寡,地利尽失,此为死局。” 始皇帝负手而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兵者,诡道也。死局,亦是生机。” “你看,敌军虽众,却呈两翼包夹之势,其锋锐尽在中路,意图一举凿穿。然其两翼所依仗的山崖,看似险峻,实则无路可上,不过是虚张声势的陷阱。” …… 车厢内,周然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抓住车壁才没让自己摔倒。 他听着外面愈发激烈的喊杀声,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对面苏辰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呢喃。 “两侧……岩崖……是陷阱……” “断其后路……留中路……诱敌……”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却在这混乱的厮杀声中,异常清晰地传进了周然的耳朵里。 周然猛地抬头,看向苏辰。 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嘴唇还在无意识地蠕动着,完全是一副说梦话的样子。 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在睡觉说梦话? 荒唐! 与此同时,马车外,护卫队长一刀劈翻一个山匪,自己手臂上也被划开了一道血口。 他看着不断倒下的弟兄,目眦欲裂。 山匪太多了! 这样下去,不出半柱香,他们所有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一阵风将车厢里苏辰的梦话,断断续续地送入了他的耳中。 “……陷阱……断其后路……诱敌……” 队长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朝马车看了一眼。 是解元公的声音! 他是在说梦话?还是……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涌了上来。 南阳府万民相送的场景,那些关于“文曲星下凡”、“梦中得圣授”的传说,此刻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管他娘的! 死马当活马医了! 队长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 “听解元公号令!” 他这一嗓子,把周围正在苦战的护卫和山匪都吼得愣了一下。 “分两队佯攻两侧山崖!逼他们以为我们要抢占高地!” “主力收缩!故意在中路卖个破绽出来!” 山匪头目正在后方督战,见护卫队突然分兵去爬那根本爬不上去的峭壁,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 “哈哈哈!这群蠢货是昏了头吗?想跟我们抢山头?” “小的们,别管那两边的傻子!中路给老子冲!一鼓作气,宰了他们!” 山匪们嗷嗷叫着,如同潮水般朝着护卫队“故意”露出的缺口猛攻而去。 然而,当他们兴冲冲地冲入阵中,准备大开杀戒时,才惊恐地发现,周围的护卫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像两扇门板一样,猛地向中间合拢! 这是一个口袋阵! 更让他们肝胆俱裂的是,在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护卫,如同鬼魅般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不好!中计了!” 匪首的怪叫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局势,在这一刻瞬间逆转! 陷入包围的山匪阵型大乱,军心涣散,从猎人变成了猎物,很快便被收拢阵型的护卫队砍瓜切菜般地击溃。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战斗便已结束。 匪首被生擒,余者或死或降。 护卫队长浑身是血,拄着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走到苏辰的马车旁,恭敬地掀开车帘一角。 车厢内,苏辰不知何时已经翻了个身,侧躺着,睡得一脸安详,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满足的口水。 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厮杀,不过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队长看着这一幕,眼神中的激动与疲惫,瞬间化为了山崩海啸般的敬畏与狂热。 他后退一步,对着马车,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仿佛他朝拜的不是一个熟睡的少年,而是一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在世神明。 车厢里,周然目睹了这一切的全过程。 他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震惊,又由震惊化为一片死灰。 最后,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以为自己和苏辰的差距,只是在经义文章上。 可现在他才明白,他错了。 大错特错。 …… “以前我只信刀。” 收拾完战场,队长对着副手,声音沙哑地感叹道。 “现在我信了,解元公的梦话,比我这把刀还快!” 车队重新上路。 “睡军师”的传说,开始在这些劫后余生的护卫口中,悄然发酵。 马车行出峡谷,轻微的颠簸终于将苏辰从深沉的睡眠中唤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嗯?” 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 “怎么停了那么久?到驿站了吗?” 第九十一章 周家的价码 车队抵达下一处城镇驿站时,已是黄昏。 黑风峡一战,虽是有惊无险,但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却像是钻进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怎么也挥之不去。 尤其是护卫队看苏辰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待雇主的客气,也不是对解元公的尊敬。 那是一种混杂着狂热、敬畏,甚至还有一丝恐惧的眼神。 他们如今再看到苏辰打哈欠犯困,只会觉得那是高人在入定,是在神游太虚,是在推演什么他们凡人无法理解的天机。 就连周然,也彻底成了一个哑巴。 他把自己关在车厢里,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绝不露面。偶尔与苏辰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错,也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低下头去。 苏辰乐得清静。 这一路,总算没人敢在他耳边聒噪了。 驿站的房间早已被提前安排妥当,是最好的一处独门小院。 苏辰刚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准备实践一下自己新研究出来的“十三种快速入眠姿势”,房门就被轻轻敲响了。 “苏公子,家父为您备了些安神的汤药,不知可否方便?” 是周然的声音,恭敬得有些过分。 苏辰眉头一挑。 周文泰? 他不是在另一辆更豪华的马车上吗? “进来吧。” 苏辰应了一声,懒洋洋地在桌边坐下。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周然,而是周文泰本人。 他亲自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他身后跟着周然,周然则在将父亲送进门后,便立刻躬身退下,还顺手把院门给带上了。 这架势,显然是要密谈。 苏辰心里叹了口气。 得,今晚的睡眠自由,又泡汤了。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周文泰将汤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姿态放得极低。 “黑风峡一事,若非公子神机妙算,我周家这百十口人,怕是就要交代在那穷山恶水之中了。” 苏辰端起汤盅,闻了闻。 是上好的人参和莲子,火候十足。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没有接话。 他很清楚,对方绝不是来送一碗汤这么简单的。 周文泰见苏辰不为所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作了满脸的苦涩与愁容。 他搓了搓手,唉声叹气起来。 “苏公子啊,您是天上的人物,有些凡俗的苦楚,您可能不了解。” 他拉过一张凳子,在苏辰对面坐下,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抽走了。 “外人看我周家,是南阳府首富,家财万贯,风光无限。可谁又知道,我们不过是活在别人阴影下的蝼蚁,这泼天的富贵,就像是架在脖子上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苏辰又喝了一口汤。 嗯,味道不错。 见苏辰依旧油盐不进,周文泰知道,不拿出点真东西,是打动不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高人”了。 他心一横,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 “苏公子,不瞒您说,当年您和犬子周然的‘抱错’一事,恐怕……”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并非意外。” 苏辰端着汤碗的手,终于停在了半空中。 他抬起眼皮,看向周文泰。 周文泰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精神一振,继续抛出重磅消息。 “此事,与京城里一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有关。十六年前,我周家无意中在生意上得罪了这位大人物麾下的管事,本以为赔礼道歉便能了事,谁知……”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刻骨的恐惧。 “谁知,对方不要钱,也不要货,只要了我周家一件事物,来作为惩戒。” “那就是……我周家的嫡长子。” 周文泰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们逼着我们,用自己的亲生骨肉,去换一个不知底细的婴孩。他们说,这是为了让我们记住,什么是真正的权势。我们的富贵,我们的血脉,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这些年,我们一直活在这位大人物的阴影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们不敢去京城,甚至不敢让周然的名字,出现在任何官方的文书之上,生怕被那位大人物记起,再次降下横祸。” 说到这里,他死死地盯着苏辰,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安远侯府,就是那位大人物的爪牙!” “而公子您,就是我周家脱离这无边苦海的唯一希望!”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苏辰,深深地鞠了一躬。 “只要公子将来能在京中站稳脚跟,稍稍庇护周家,让我周家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我周文泰,愿倾尽所有,助公子青云直上!” “黄金白银,店铺田产,乃至我周家上下所有的人脉关系,只要公子一句话,尽数奉上!” 这番话,已经不是试探,而是近乎“投诚”的表态了。 是将整个周家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苏辰的身上。 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面对这泼天的价码,面对这隐藏了十六年的惊天秘闻。 苏辰的反应,却让周文泰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只是放下了汤碗,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眼角甚至还挤出了一滴生理性的泪水。 他揉了揉眼睛,用一种快要睡着的,含糊不清的语气,慢吞吞地说道。 “周家主。” “京城那么大。” “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觉。” 说完,他似乎再也撑不住,竟真的头一歪,趴在桌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起来。 周文泰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设想过苏辰的无数种反应。 震惊,愤怒,凝重,讨价还价……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睡觉? 他说了这么多,赌上了整个家族的命运,对方的反应,居然只是想睡觉? 这究竟是胸有成竹到了极致,不屑于谈论这些俗事? 还是……他根本就没把自己,没把周家放在眼里? 一股寒意,从周文泰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趴在桌上“熟睡”的苏辰,神情变幻不定,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失望,不甘,忌惮,恐惧……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在神明面前上蹿下跳的小丑。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 他对着苏辰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脚步虚浮地,悄然退出了房间。 院门被轻轻关上。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黑暗与寂静。 过了许久。 趴在桌上的苏辰,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清澈的眸子倒映着窗外的一缕月光,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大人物?”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自语。 京城之行的目的,第一次在他的心中,从“被迫应考”,悄然转变成了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毕竟,只有把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彻底拨开,才能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 第九十二章 会试惊考官 京城,终于到了。 这座大夏朝的心脏,给苏辰的第一印象,不是雄伟,不是繁华,而是吵。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连空气中都飘荡着一股混合了胭脂水粉与各色小吃的复杂味道。 苏辰在周家提前置办好的宅院里,舒舒服服地补了三天觉,总算把路上的疲惫驱散干净,然后就被送进了会试的考场——贡院。 春闱大比,天下瞩目。 数千名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汇聚于此,准备进行最后的鲤鱼跳龙门。 贡院的号舍,狭窄得仅容一人转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墨迹、潮湿木板和考生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围的号舍里,已经传来了或激动或紧张的粗重呼吸声。 有人在低声背诵经义,有人在反复检查笔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渴望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苏辰环顾四周,只觉得这一切都无比无聊。 他打了个哈欠,连日赶路的疲惫感,混合着这单调压抑的环境,化作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困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眼皮,开始打架了。 就在这时,开考的锣声响起。 试卷由专人分发下来,所有考生都屏住了呼吸,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卷子。 今年的策论题,只有八个字。 苛政、猛虎、民生、磐石。 题目宏大,立意深远,几乎没有固定的破题思路,极难下笔。 一时间,整个考场只剩下考生们倒抽冷气的声音。 无数人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苏辰也看了一眼题目。 然后,他把试卷往旁边一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枕着手臂,直接在号舍里睡了过去。 巡场的考官姓钱,是个一丝不苟的老学究。 他迈着方步,如同一只警惕的狸猫,在狭窄的通道里来回踱步,审视着每一个考生。 当他的视线扫过苏辰的号舍时,脚步猛地一顿。 只见那年轻人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呼吸均匀而绵长。 钱考官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睡觉? 在这决定天下士子命运的春闱考场上,竟然有人敢当众睡觉? 这是何等的狂悖!何等的无礼! 这是对朝廷的藐视!是对圣人学问的亵渎!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差点就要冲进去,将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揪起来,当场逐出考场。 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号舍门上悬挂的名牌。 南阳府,苏辰。 钱考官的动作僵住了。 这个名字他听过,今科的南阳解元,据说文章写得石破天惊,连府学大儒张敬之都赞不绝口。 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强压下怒火,又仔细看了看。 没错,就是睡着了。 睡得还很沉。 钱考官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 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当场发作。 但他从怀里掏出名册,找到苏辰的名字,在后面用朱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在他心里,这个南阳解元,已经是个废人了。 …… 梦境之中,苏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冰冷的黑色大殿。 韩非子与始皇帝,正围绕着那八个字展开激烈辩论。 “苛政猛于虎,此乃儒家妇人之仁。法不严,则国不立。民,当以法驱之,以利诱之,何须顾及其心?”韩非子的声音冷冽如冰。 “错。”始皇帝的声音低沉而霸道,“虎会食人,但也会守护山林。苛政亦然。严法酷吏,可震慑宵小,可聚天下之财,以成不世之功。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生若不稳如磐石,再强的帝国,亦不过是沙上之塔。” “王道与霸道,并行不悖。当以雷霆手段,行霹雳仁政……” 无数关于仁政、法治、民本的思想火花,在两位大佬的辩论中激烈碰撞,然后被系统打包,强行塞进了苏辰的脑子里。 “当——!” 交卷的钟声,如同惊雷般在贡院上空炸响。 苏辰一个激灵,猛地被惊醒。 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周围的考生们正手忙脚乱地做着最后的检查,一个个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苏辰拿起笔,几乎是不过脑子地,将梦中那场辩论的观点,化作文字,誊写在了试卷之上。 他的笔速极快,行云流水,仿佛那些文字早已在他胸中酝酿了千百遍。 他的文章观点犀利无比,开篇便直指当下土地兼并严重、士族门阀垄断民生资源的根本时弊,痛陈所谓的“苛政”,并非来自朝廷法令,而是来自层层盘剥的利益集团。 而后,他笔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破局之策。 “以法度为基,行仁政爱民。立法度以限豪强,行仁政以抚黎庶。法为骨,仁为肉,如此,国方可安如磐石。” 这种观点,对于习惯了引经据典,歌功颂德的考生来说,无异于一声惊雷。 写完最后一个字,苏辰放下笔,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搞定了。 他又可以睡了。 …… 考场尽头的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主考官,当朝大儒,礼部侍郎刘庸,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审阅着一份份试卷。 “刘大人,这份卷子,您看看。” 钱考官将一份试卷呈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鄙夷。 “就是那个在考场上酣睡了半日的南阳解元写的。” 刘庸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考场酣睡,这等行径,实在是有辱斯文。 他心中已然生出恶感,拿起苏辰的卷子,本只想草草阅过,便将其丢入次等。 可他的目光,只在卷首扫了一眼。 下一刻,他整个人的身体,便猛地一凛。 好大的口气! 好犀利的笔锋! 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脸上的神情越是心惊。 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了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文章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琐的引证,有的,只是对时弊最深刻的洞察,和对天下苍生最深切的悲悯! 看到最后那句“法为骨,仁为肉,如此,国方可安如磐石”时,刘庸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太过激动,身体甚至都开始微微发抖。 “奇才!旷世奇才啊!” 刘庸不顾主考官的身份,激动地一拍桌案,大声叫绝。 他这一声,把满屋子的副考官都惊动了,纷纷围了过来。 “怎么了,刘大人?” 刘庸将苏辰的试卷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块稀世珍宝,声音都在颤抖。 “你们都来看看!看看这篇文章!” 众考官将信将疑地传阅起来。 阅卷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被文中那洞穿时弊的眼光和大气磅礴的格局,给彻底镇住了。 钱考官站在一旁,看着同僚们脸上那震撼的表情,自己的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羞愧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许久,刘庸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对众人说道。 “此文,非十年寒窗可得,乃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方能写就!” 他顿了顿,看着试卷末尾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此子,有宰辅之才!” 他力排众议,当场将苏辰的文章,定为本届会试第一。 三日后,贡院放榜。 巨大的杏榜之下,人头攒动。 当榜首那“南阳苏辰”四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时,整个京城士林,为之震动。 当晚,新晋贡士们的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人人喜气洋洋。 苏辰的名字,成了所有人议论的焦点。 角落里,几名衣着华贵,出身高门大阀的贡士,端着酒杯,用一种轻蔑的眼神,远远地看着那个正端着一盘桂花糕吃得正香的苏辰。 “哼,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乡野匹夫,侥幸得中罢了。” 其中一人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听说,他可是睡了大半场才写的文章,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新的风暴,已然在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