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成了白月光的专属药引》
1. 同居夜
未婚夫睡熟了,从阖眼仰卧到沉入梦乡,不过三十下呼吸声。
林衡的脸闷在枕头里,薄被紧裹,屏着呼吸,简直像躲避一场弥漫的瘟疫。
Alpha烟焦油似的信息素,令他无法自抑的头晕恶心。仿佛沾上一点,皮肤就熏得发黄,是一种顽固、浑浊又肮脏的臭气。
他受不了这气味,可无论父母或是媒人,都一脸惊诧地瞪着他:
“开玩笑吧?如峰虽然是个大老板,却是出了名的不烟不酒,干净得很……”
“嗨,小衡这孩子,自从分化为Omega后,就对Alpha的信息素有些敏感,克服一下就好了……”
“如峰这么优质,一定要牢牢把握住,你年纪也不小了……”
“是啊,为了家里的债务,你也要懂事点,该承担起责任了……”
……
林衡侧过鼻尖,一丝一丝地吸气。
优质、干净、多金,他的未婚夫无可挑剔。
可他喉头发堵、心里发慌,满室的黑暗压瘪了胸腔,快将他的眼泪挤出来了。
林衡像挨了记重拳似的,按着胃部缓缓下床。他赤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挪着,做贼般不声不响。
咔哒一声,房门被拉开了。
林衡压力顿轻,像只脱了笼的鸽子,眨眼便蹿进了隔壁书房。
他落座、按键、开机,在台式机嗡嗡的白噪声里,才察觉到额上已然冷汗如瀑,将半张脸都浸透了。
——这就是他们订婚后的第二天。
月光照彻的书房里,植物叶片肥厚的轮廓落在墙壁上。
坐在虚无的影子中央,林衡心头涌起一阵惶恐。
——往后余生,该怎么度过呢?
在屏幕的荧荧白光里,他心跳发闷、手心冒汗,神游般点开了“蔷薇色”论坛的生活杂谈区。
十分钟后,他犹豫着新建了帖子:【对未婚夫的信息素生理性排斥,该怎么办?】
半分钟后,消息列表的铃铛摇动起来。
林衡动了下鼠标,光标点中了……
咔哒——
书房的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
门开了,一双长腿迈了进来,接着是宽松的灰色睡袍,一双骨节宽大的手,和被乱发遮住的英俊脸孔。
林衡手一颤,条件反射地关了页面。
未婚夫闻如峰身材高大,投下的影子像天际的乌云,居高临下地笼罩着他:“小衡,失眠了?”
林衡笑笑:“不太习惯身边有人,睡不……”
话音还未落地,身边便响起了拖动椅子的声音。
闻如峰自顾自地落座了,黑黢黢的双眸紧盯着他,无形的压迫感抵着他的喉咙,让末字的尾音暗淡地哑了下去。
“小衡,我们还没好好聊过吧?”
他留了停顿的间隙,直到林衡如他所愿地点点头,才继续道:“从你我初次见面,到两家正式订婚,总共不到一个月。”
——是二十八天。
林衡在心里默默订正。
不会有人比他数得更清楚,因为每一天都是彻头彻尾的度日如年。
“算上今晚,你我总共见过五次,累计的相处时间,想必不足一整天。”
“这在未婚夫妻中不算常态,我清楚。但考虑到我的工作强度,相信你也能够理解,毕竟这是我全部的业余时间。”
闻如峰刻意沉默了一会儿。
寂静无声的氛围,自有一番压力,催促不懂事的另一半躬身反省。
“你我相处时间还短,感情还需要培养。所以,父母提议先订婚、再同居,我也是同意的。”
“前提是,我们愿意为彼此改变,而不是消极逃避。”
林衡的两颊霎时刺刺的。
他的嘴唇虚张了下:“我只是……对Alpha的信息素太敏感,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没做好准备,需要你更耐心……”
“你我家庭背景相似,你一定懂得,打理生意会烧干我所有的时间、精力与热情。”
闻如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是我的事业的爬坡期,也是闻家的财富急剧积累的时期。我能分给家庭、亲情与爱情的精力,最多十分之一。”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呢?独居的话,不就能毫无顾忌、百分百地投身于工作中了吗?”
闻如峰笑了:“结婚,为什么不呢?”
在显示屏黯淡的幽光里,他变换了坐姿,上下扫动着眼珠,直白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未婚夫。
这是一种品评的姿态,黑夜的遮蔽赋予了他一丝礼貌,否则林衡不敢想象这眼神该有多么直白露骨。
Alpha对Omega,就像禽兽对猎物。
闻如峰略微凑近了,低哑的嗓音在耳边隆隆作响:“你我家世、外貌和年龄都极登对,实在是天赐良缘。”
“我喜欢你信息素的味道,像风干的橘皮,苦里掺着甜,带着些刺激性,却又恰到好处。”
他探出手掌,从上到下,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林衡的额头、眼睑、鼻梁、嘴唇,一寸一寸,一分一分。
“端正挺拔,却不会过度惹眼。养在家里很安心,放你出门也不担忧……你是个天生的好伴侣,能满足男人对另一半的绝大多数幻想。”
闻如峰的嘴唇停在咫尺之外,一开一合,热热的吐息吹在耳廓上:“或许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丈夫,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也绝对不会亏待林家。”
“闻家资财丰,林家背景深,强强联合,定能让家族兴旺发达。”
“至于你哥哥欠下的赌债,放心,按照约定,我会婚后帮忙还清的。”
林衡一动也不敢动。
未婚夫的指腹擦过时,他寒毛直竖。
比起信息素的威压,更令他坐立不安的是闻如峰话语背后的暗示。
——林家还要指望闻如峰还债。
——对于这场婚事,林衡没有拒绝的余地。
林衡强笑一声:“这是在讽刺我吗?”
闻如峰也在笑,笑得意味深长:“怎么会,我是在夸林家兄友弟恭呢。”
说罢,他手腕一转,擒住了林衡的下颏,将未婚夫的面孔霍地拉近了。
林衡一动不动,屏着呼吸,任由他剐蹭把玩着纤细的颈子。
Alpha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避无可避,他只得直着身体,兀自忍耐着,连眼皮都不敢落下。
就像面对凶兽时假死的雀鸟。
“我很中意你,小衡。”
与他四目相对的闻如峰,有一张挑不出错处的脸。
“我的确想娶你回家。”
他的声线放得很低,听起来沙沙的。
林衡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这不是心动,而是他清晰地觉察到,自己对这个挑不出错处的男人毫无感觉,却又拒绝不得,于是心里发出轻微的咯噔一声。
如坠冰窟。
半明半昧里,闻如峰与他的距离在缩短,他动弹不能,像目睹着地壳渐渐隆起,一座炽热的山岩正挤压另一座。
五秒钟过后,林衡方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两人正鼻碰着鼻、唇贴着唇。
不是在撞击,而是在轻吻。
这是林衡的初吻,或许是吧,他却不记住是什么滋味,因为他用尽浑身气力来对抗本能的排斥。
他猜他僵硬得像个死人,只有死人才不会从这个吻里逃脱,那滋味活像嘴唇里被塞进了黑烟熊熊的木炭。
烟尘味让他疯狂地想咳,焦臭味让他险些失去意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肉和脂肪在烧,他几乎是透支了下辈子的意志力才熬过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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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刑。
而这甚至不算他婚姻生活的开始,最多是蜻蜓点水的预演。
情感上疏离,生理上厌憎。
他的未来,是一座能扎穿骨肉的黄金鸟笼。
窒息、想吐。
砰——
林衡手肘一挥,猛地带翻了桌上的马克杯。
闷钝的撞击声令人牙酸,闻如峰向后一闪,脊背重重磕在了椅背上。
对面的Omega扫了扫前襟:“你的话我懂了。你我身份相当、需求互补,是表面上还算般配的一对。”
慌乱到极致后,林衡反倒冷静下来。
“你说不该消极躲闪,我接受。既然你认为这不利于磨合,那我便如实地说出我的想法。自从十七岁分化为Omega之后,我对Alpha的气味便非常敏感,今晚突然暴露在高浓度的信息素下,生理上有些排斥,身体不太舒服。”
“为了婚姻,我可以适应,但你我见面不过五次,刨去未婚夫妻的名头,甚至不算熟人,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拘谨,过于亲密的举动,有些不合适了。”
“感情可以培养,但要循序渐进。你我都不是轻浮的人,希望我们能彼此尊重。”
看来这个Omega,不是个柔弱可欺的角色。
为人正派,敢说敢做。
闻如峰点点头:“是我考虑不周。既然你身体不适,我们就暂且分开睡,你住主卧,我住次卧……”
都是要脸面的人,对方的话说得这样明白,若他再举止唐突,那便是猥琐小人了。
来日方长。
林衡似听非听,强笑几声,将未婚夫打发走了。
等男人离开后,他仍是僵坐在靠椅中,直到隔壁响起了关门声,他才一把拽开拉门,冲进小阳台,扶着栏杆干呕。
胃里翻江倒海。
林衡汗泪齐下,浑身打颤,整个人几乎虚脱了。
林衡靠着栏杆滑坐在地面上,迎着瑟瑟夜风擦着脸颊,睡衣的袖子被洇湿出一小块一小块,在霜雪似的月光下现出斑斑点点的暗色。
林衡的心忽然好空。
他的脑海中,又回荡起那个问题,他在“蔷薇色”论坛发帖求助的问题:【对未婚夫的信息素生理性排斥,该怎么办?】
他游魂似地荡回桌前,木然地点开消息列表,有位陌生网友在评论区回复道:『可以去医院做个检查。另外,你和未婚夫有感情基础吗?』
一行大字,让他呼吸一窒。
片刻后,他十指按键如飞,速速回道:『没有感情,但可以培养。只要他无重大疾病、不干涉我的工作、能帮扶我的家庭,我便愿意试着交往。』
『我不理解。作为Omega,你在婚恋市场上炙手可热,为什么不在家境优渥的适配者里挑个喜欢的?』
一句石破天惊的质问。
林衡浑浑噩噩地扫向了回复者的用户名。
『瑶池』
纯黑的两个大字。
林衡嗒嗒地敲出了一行字:『我有喜欢的人,但是没办法在一起。』
没有回复,世界陷入迟滞的沉默,悬而未决的情绪被画下逗点,焦躁感停在喉咙里,噎得他心慌意乱。
他继续解释道:『我和心上人断联七年了,绝不可能有任何越轨的行为,我会试着和未来的丈夫培养感情,也会做个合格的伴侣和父亲……我会不会太自私了?』
等待答复的每一秒,都是漫长的自我拷问。
十分钟后,“瑶池”才回复道:『别这样想,每个人都有过去,没必要苛责自己。』
林衡忍不住苦笑,只当这是一句不走心的安慰。
还没等他礼貌地回句谢谢,“瑶池”的私信便先一步送达了:
『你是个有底线的人,不像我的未婚夫,在结婚前的三个月里,和前男友出轨了。』
2. 再重逢
“您相信一见钟情吗?”
身穿暗红色志愿者T恤的林衡,笑眯眯地递出了手中的宣传册。
金发碧眼的游客灿烂笑着,牙齿白得晃眼:“当然,罗密欧与朱丽叶就是一见钟情。”
人到中年的Beta夫妇互相对望一眼,腼腆地摸摸耳朵:“没经历过,心动的感觉更多来自于生活的细节吧……”
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仰着脸拉妈妈的手:“我爸爸说在他高中分班的时候,一眼就喜欢上妈妈了。”
……
架在后方的单反如实记录着鲜活的一幕幕。
“OK,素材够了!”
亮绿的指示灯黑下去了,摄像陶青扣上电子屏:“累坏了吧小衡?陪我去展厅里拍点镜头,咱俩就撤吧。”
“那怎么行?还剩两小时……”
“哎呀,我一个人扛设备回去多累呀,反正这里有阿程看着……”
陶青笑得促狭,冲他挤眼睛:“对了,你那相亲对象怎么样啊,看上了没?”
她声音不低,唬得林衡一跳:“学姐,你小声点,你答应过我不声张的……”
“行行行……那个Alpha高吗?帅吗?哪个学校的?”
“还……挺好的……”
林衡被噎住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介绍道:“比我大六岁,相貌英俊,谈吐成熟,大学毕业就接管了家里的生意,单身四五年了。我和他见过四次……”
陶青一侧的眉毛拧起来了,她盯了一会儿林衡,头像拨浪鼓似地摇起来了:
“不行不行,和你家里说说,这人算了吧……”
“怎么了?”
“很明显啊,你……”
陶青话说到一半,突然间停下了。
下一秒,她的杏仁眼大睁起来,亮得像探照灯:“开机!阿程帮我开机!”
陶青笑得像花似的,右手连推身旁的林衡好几下:“小衡!去把那个黑衣服的拦下来,快采访他!”
“素材不是够了吗?”
“哪儿够啊?那么上镜的大帅哥,男模似的,要是放在纪录片开头,从艺术馆的领导到屏幕前的观众,肯定齐刷刷的眼前一亮……”
林衡无奈,他轻车熟路地抽出薄薄的宣传册,台词早就烂熟于心了,无非是……
林衡忽然站住了。
在展馆入口处,落地窗明暗交杂的光影下,有位穿风衣、戴墨镜的年轻人正向导览台走来。
他太高挑,头窄肩宽,身材优越,黑蓝的风衣收得很窄,勾出挺拔的脊背和长直的双腿。在展馆雪白的曲面墙下,他毫不费力地从稀稀落落的访客间跳脱出来,步伐利落、身姿潇洒。
“天呐,怎么构图都好看……”
陶青一瞬不瞬地盯着相机取景框:“随便一拍,就是一组模特大片啊……”
像被陶青唤醒了似的,林衡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他手心出汗,血向上涌,满耳都是杂乱的鼓噪声。
太像了……
他有些惶恐、也有些贪婪地盯着那道身影,大脑陷入了白茫茫的雾里。
年轻人比例绝佳、气质出众,时值黄昏,他走在暗铜色的夕照中,空旷的艺术馆如橘色的水潭,他的轮廓朦朦胧胧,仿佛自回忆的另一端遥遥走来。
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这是如梦似幻的一刻,林衡陷入了漫长的恍惚,仿佛两人身处各异的时空,隔着七年光阴、迢迢岁月,而他动弹不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看那人跋山涉水,回到自己身边。
“小衡……”
身后的陶青低低催了一声。
年轻人路过导览台前,斜斜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暗色笼罩下来的刹那,林衡堪堪回过魂来,血管擂动的声响泄露了他的慌乱、雀跃、无措、狂喜……
耀清……
来不及眼眶发酸,林衡的躯体便先一步替他行动了,他半抬着头,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般,浑身僵硬、无知无觉地上前一步。
“先生……”
离得近了,他才发觉他风尘仆仆,像刚从海滨度假归来,身上的布料弥漫着太阳暴晒后的味道。
林衡浑浑噩噩,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错了!错了!
盯着显示屏的陶青急得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不该是先问一句“我们在为美术展拍纪录片,方便抽三十秒接受采访吗”?
英俊的年轻人忽地站住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拦在面前、故作镇静的林衡。
林衡的呼吸蓦地停了半秒。
隔着墨镜对峙时,无言的沉默仿若潮涌,昏暗轻柔,徐徐地将他们推向彼此。
林衡有些怔忡,他盯着自己投在漆黑镜片上的面孔,莹白一张,困在昏暗的镀膜中央,像陷进一口无光的深潭,即便快要溺毙,仍维系着疏离的姿态,不敢挣扎,亦不敢呼救。
或许过了半秒,又或许过了半分钟,颀长的手指抵着玳瑁框一晃而过,将墨镜推了上去。
年轻人低垂着眼,他动了下薄而狭长的眼睑,浓密的长睫扇了下,幽幽的目光蜻蜓点水地掠过林衡的名牌。
他面露倦怠,剑眉蹙了蹙,像是偏头痛,或是不耐烦:“不清楚。”
他在回答那句提问,漂亮的黑瞳越过了林衡,直视着相机镜头:“所以才会来看展。”
他轻描淡写地敷衍着,似乎他与林衡只是陌生人。
林衡扯出个笑来,他没什么实感,思绪像浸在水里,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直到年轻人从他身边掠过,从他手中抽去图册,两人的衣袖轻触又分离,他才大梦初醒一般,瞳孔猛地紧缩,手指微微颤抖。
一瞬间,成百数千个念头在脑海中齐齐轰鸣,争先恐后地喋喋不休。
你过得好吗?地质工作累吗?病治好了吗?还和母亲吵架吗……
你有没有交往中的……
他不敢问,七年了,他一直从别人口中零星地拼凑消息,也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重逢,而真当面对面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
他对不起他,他们不是能微笑寒暄的关系,江耀清已足够礼貌,给彼此都留了体面。
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林衡一顿一顿地回过头,控制不住地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
明明是胆怯的,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胸中腾起不可理喻的冲动,粗鲁地推搡他追上前去,结结巴巴地问出那两句厚颜无耻的话:
——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肯回来,是不是代表着你能原谅……
他的肩膀被重重地拍了拍。
陶青激动地凑了过来:“小衡,太好看了这个镜头,简直能竞争我的年度最佳啊!”
她咔哒一声将单反从云台上卸下来,端到林衡面前,兴冲冲地递给他看:
“你瞧,这构图,这背景,这对俊男,太绝了,满满的故事感……这么绝妙的光影下,哪怕两只狗对视都深情款款……当然我不是在骂你,总之就是太棒了!养眼!绝配!”
绝配?
林衡像被戳中心事似的,一个激灵:“别开玩笑了,学姐……”
“没开玩笑啊,我是实事求地评价好吧?不信你问阿程……阿程,你觉得呢?”
“好看。”
程秋意正有条不紊地归拢着宣传册,向来惜字如金的他,罕见地多添了两个字:
“般配。”
“你瞧!阿程认证的般配!”
陶青同林衡咬耳朵:“要不要去要个联系方式?”
是啊,联系方式……
他曾犯下大错,欠了耀清许多,却没机会作出任何弥补。
“学姐,等我下,一会儿我再回来找你……”
不消片刻,单薄的林衡便汇入人潮中,他焦急地穿行,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面孔,男女老少从眼前晃过,却独独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那道身影,仿佛方才的邂逅只是一场梦境。
不可能,他不相信……
林衡转身奔向旋转楼梯,他一路攀上二楼,俯瞰美术馆的中庭,可那人当真像一滴水消弭在海洋里,彻底失去踪影,只余他激烈燥热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地冷却下去。
“小衡!”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陶青跨过最后一阶,把三脚架往地上一竖:“找到人了?”
林衡慢慢垂下了眼睛。
“没找到?有点可惜啊。我还想劝你换个人交往,甩了现在的相亲对象呢……”
林衡一怔,忽然想起被打断的对话:“怎么了,他哪里不好吗……”
“当然是因为你不喜欢他,多明显啊。”
陶青摆摆手:“回到咱们这场艺术展的主题,‘一见钟情’。我是相信一见钟情的那类人,是不是良缘,信息素会告诉我们答案。你们都见了四次了,一提起他,你还是一脸为难,显然就是没感觉嘛。”
林衡的视线闪开了,声音哑哑的:“确实欠点感觉,但感情也可以培养……”
“不不不,像他这种人,我可太了解了。”
陶青摇摇头:“按你的说法,他的相貌、家财、谈吐和才干都没有短板,这种六边形战士级别的富二代,竟然单身了四五年,三十一岁未婚,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陶青的音量压低了:“我直白点说吧,只有三种可能,他要么是个海王、要么非常挑剔、要么是个极端工作狂。”
“这三种人,在择偶方面,有个共同点,那就是现实又精明,只想要个被乖乖养在家里的太太,肯定会哄着你三个月结婚、十个月生孩子……你阅历太浅,根本玩不过他,就算他有钱,也会把经济大权控得死死的,钱袋子给看不给花……我可不是危言耸听啊,这都是我身边姐妹的血泪教训……”
“知道你是为我好……”
林衡沉默了一会儿:“这门婚事,我做不了主。”
陶青脸色有些变了:“什么意思?你爸妈逼你联姻?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和钱色交易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妈妈不会这样做,因为她很爱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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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讲体面……”
林衡轻轻叹了口气:“但哥哥去世前欠下的债务,实在是不乐观,况且妈妈的公司近来经营困难,被下游拖欠四十亿的回款……我是个学生,即便拼命打工,也只能负担自己的日常开销而已,我能帮家里做的,也就只有结婚。学姐,谢谢你给我介绍的兼职,下周我请你吃饭。”
这是闲聊到此为止的意思。
陶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客气什么……等你毕业了,正式入职了华锐集团,成了数据工程师再请我也不迟。”
陶青的眼神有些复杂,她一向快人快语,现下却难得地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小衡……婚姻是终身大事,如果你结婚了,被标记了,恐怕就一辈子和那个Alpha绑定了……”
“是啊,不只是我,对方也有这个顾虑。”
林衡帮学姐调整三脚架的高度:“所以两家打算先订婚、再同居,从明天开始。”
“明天?!”
“是啊,明天。”
林衡苦笑了下,眼里像起了阵雾气。
“今晚就是我的订婚宴,聚餐去不了了,抱歉。”
……
*
上午八点半,林衡从昏暗的主卧里惊醒了。
他喘得厉害,两颊发热,额前冷汗淋漓,耳朵里嗡嗡直响,浑身酸痛得动弹不能。
他的发.情期……是提前了吗?
林衡像被蒸熟了似的,脑子都快融化了,雾昭昭的眸子涣散地望着铁灰的天花板。
那是两天前的事情,学姐为银城美术馆的装置艺术展拍纪录片,顺带拽上他和阿程去做志愿者,负责分发宣传册和采访游客。
偶然中的偶然,他竟与旧友重逢了。
是与他生活半年、遭他陷害、与他断联的江耀清。
长达七年的分别,不足半分钟的问答,平淡如水的擦肩而过。
他曾以为两人将此生不复相见,因为愧悔,因为无颜面对。
阴差阳错,他魂牵梦萦的那人,竟再次出现在面前,即便形同陌路。
“耀清……”
林衡叹息一声,他屈起手肘,强撑着坐起身,习惯性地摸来手机检查消息。
按亮屏幕的一刹那,他的心跳突然停了半拍。
暗红的锁屏壁纸中央,是堆叠成山的未读消息浮层。
『……这就是我未婚夫出轨的始末』
消息来自昨晚在论坛上新加的网友,“瑶池”。
林衡悚然一惊,手指不听使唤地点开了消息。
在屏幕荧荧的白光里,他从头翻阅着零零星星的文字。
『我和未婚妻是相亲结识的,在一起三年了』
『他相貌英俊,温顺懂事,我工作繁忙,却能为他提供优渥的生活』
『刚接触的时候,我们没多少热恋的感觉。但感情可以培养,我和他之间越来越默契,我也就主动将结婚提上了日程』
『可就在五天前,我却收到了一沓厚厚的信』
『信是打印的,写着我的未婚妻根本不爱我。他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完成结婚生子这项任务』
『在我独自加班的日日夜夜里,在我看不见的街角、商场、酒店里,他在和另一个男人甜蜜地约会』
『那个男人才是他的真爱,是他年少时的白月光,也是深埋心底的求不得』
『因为父母的阻挠,他们不可能结婚。可我的未婚妻情难自禁,背着我与他幽会,享受这份偷来的刺激』
『寄信的人附了照片,一张又一张,记录着那些甜蜜的互动』
『他们在大桥上骑车、在书店里喝咖啡、在露天运动场打羽毛球、在公交车站共用同一副耳机……』
『照片里的他好陌生,亮亮的眼睛、羞涩的小动作、开怀甜蜜的笑容、装模作样的嗔怒……都是我从未见过的』
『在我面前,他从来都是淡淡的。他自称性格慢热,甚至温柔得像个假人……现在我明白了,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我,和我相处的每分每秒,他始终在演戏』
『太难受了,从收到信到现在,已经五天了,我没睡过一个整觉……我心乱如麻,烟灰缸里的烟蒂都塞不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到底该不该和他摊牌?摊牌后又该怎么办?是给他个机会,还是彻底舍弃这段三年的感情?』
『这就是我未婚夫出轨的始末』
看到最后一行时,一阵无名的凉意蛇一样蹿上脊背。
林衡寒毛直竖,手臂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静了几秒,慢慢地将消息向上划。
相亲结识、一人有财一人有貌、没有热恋的感觉、有忘不掉的初恋、不能和白月光结婚是因为家庭……
甚至和初恋约会的地点,都是大桥、书店、球场、公交站……
林衡的脸褪了血色,眼珠畏惧地颤动起来。
为什么,怎么会像是……
像在影射他和江耀清?
这个“瑶池”,难不成……
是闻如峰派来试探他的人?
3. 对不起
论坛上结识的网友,会是未婚夫派来敲打他的侦探吗?
林衡攥紧了手机,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的,他和“瑶池”描述的“未婚妻”大不相同。
在结识闻如峰后的一个月里,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亲密接触,他与江耀清的故事,早就结束在七年前了。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暗恋而已。
电光石火间,他的眼前又浮起了昨天与耀清对视的情景。
高挺的眉骨、低垂的浓睫、若有似无的注视。
目光掠过时,像一团捉不住的轻风,在林梢绕了一瞬,便涌向了天空。
终是有些怅然若失。
林衡叹息一声,抬手遮住了眼睛。
思绪到此便熔断了,像无数次发情期那般,难以抗拒的热潮袭侵袭着感官,令他的意识断断续续,像电台频闪的信号。
算了,无论如何,先稳住“瑶池”再说。
林衡昏昏沉沉的,软绵绵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按键,向“瑶池”发了一连串的安慰。接着他揉了揉脸,拉开床头柜,用发烫的手拆了一盒全新的抑制剂。
当针头扎进血管,凉冰冰的药液被推入静脉时,他烧融的思绪也一滴滴冷却,混沌的意识重归清明,渐渐从荒唐的昨夜里醒来了。
他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年了,他已经订婚了,刚刚和未婚夫度过了同居后的第一夜。
他没资格再回忆无疾而终的初恋,更没资格怀念对不起的那个人。
就这样结束吧……
嗡、嗡、嗡——
手机突然震响了。
“喂,小衡,醒了?”
电话另一端响起了闻如峰的声音:“昨晚睡得好吗?”
“早安,如峰。”
林衡强打精神道:“睡得还行,你在工作?”
“嗯,虽然是周日,但也要见客户,我提前到了几分钟。”
闻如峰似乎在喝咖啡,听筒里传来了轻微的音乐声,以及瓷杯和托盘的碰撞声。
在咖啡厅里见客户?甚至自顾自地提前点餐了?
林衡不太灵光的脑子隐隐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你吃个早餐,好好休息一上午。我给你约了下午的体检,短信很快会发到你的手机上,我派助理开车送你去。”
林衡一怔:“体检?我们不是刚做过婚检吗?”
“嗯。但很明显,那些项目不全,医生水平也有限。”
闻如峰意有所指:“不然就不会查不出你很排斥Alpha的信息素了。”
无形的压力霎时笼罩了林衡的肩头。
“我约的是眀寿医院,是银城最大的私立医院,检查速度很快,半小时出完整的纸质报告,你可以直接去找腺体科的专家看诊。”
他慢悠悠地吹开热气:“如果有病,就好好治。如果没病,就去精神科挂个号。如果心理也查不出问题,那么我会找人来‘教’你,让你尽快适应闻太太的身份。”
林衡发汗的身躯颤了下,呼吸变得艰涩,胸前像压了石头。
同居后的第二天,他的未婚夫便开始立威。
明明他昨晚严肃表达过,要互相尊重。
“好了,客户要到了,先聊到这里。对了,看诊结束后,唐助理会带你去挑一套成衣,明天晚上跟我出席酒会,见见生意伙伴,你爸妈也会来,已经约好了。”
“我……”
嘀、嘀、嘀——
听筒里响起一串忙音。
林衡怔了会儿,脸色难看地放下了手机。
他脾气好,却还是被这种态度惹得不快。
闻家是近五年崛起的新贵,财大气粗;林家是颇有背景的老牌望族,声名显赫。
两个年轻人的结合,是一场赤裸裸的利益互换——资财丰厚的闻家为林家输血,林家则成为闻家迈入豪门圈子的引荐人。
双方各取所需,本该是平等的。
但如今的林家债台高筑造,不但没还完大儿子生前的赌债,母亲林不默的公司也经营困难,他们便成了这桩婚事里更被动的一方。
“夫妻之间啊,不能太计较……”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爸爸苦口婆心的劝诫,结婚二十余年,他一直是妻子坚实的后盾:“家和万事兴。要是学不会忍让,和谁在一起都长久不了……”
哗啦——
林衡抬手一拨,桌上的针筒被一股脑地扫进垃圾桶。
他摇摇晃晃地下床,拖着发热的躯体走进浴室,砰地一声甩上了玻璃门。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他自我开解着,或许闻如峰不是不尊重他,只是当惯了上位者,做事便有些霸道。
细密的水流从花洒中铺天盖地的洒下,林衡扬着脸,将湿透的额发向后梳拢。
既然低人半头,自然该迁就对方。
小事而已,他要学着包容。
*
下午两点十五分,林衡坐在贵宾候诊室的最末排,袖管高高挽起,用棉签紧紧压着抽血留下的针孔。
“林先生,要不要往前坐?整间候诊室都是空的……”
“不用,谢谢。”
“是嫌前排阳光太晒吗?我帮您拉百叶窗……”
“不了,我只是不喜欢医院。”
唐助理呵呵地笑起来:“您以前总来?”
“有段时间身体不好。”
林衡略微抬起棉签,青紫的静脉从纤薄的皮肤下透出来,不一会儿又钻出一点猩红,他便重新按了回去。
“这样啊……小时候身体弱?”
林衡没回应,他的睫毛动了两下,随后慢腾腾地抬起视线,看了闻如峰的助理一眼。
唐助理的背后霎时一紧。
他试探得太明显,引起了对方的警惕。
『……下午去陪小衡体检的时候,好好旁敲侧击一下。』
老板的吩咐在脑海中回响:『虽然婚检看不出异常,但他看起来体质一般,说不定有其他病史……未来的闻太太,不能选个病秧子。』
在对方平静的审视里,唐助理笑得有点僵,厚着脸皮道:“您把叫号单给我下,一会儿我去服务台帮您取纸质报告……”
吱呀——
话未说完,候诊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唐助理一怔,看清来人后,脸上立刻挂起招牌式的笑容:“江总好,您也来体检?这么巧啊……”
江总?
林衡的心跳忽地变速了。
在他略微颤抖的视线里,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停在了初秋的阳光下。军绿的短夹克、黑亮的高帮靴、暗色的马裤,像街头时尚又利落的街拍模特,甚至有着毫不逊色的高挑身材。
是昨夜出现在梦里的江耀清。
林衡的右手突然用力,啪地折了棉签,甩手掷进垃圾桶里。
他胡乱勾下衣袖,匆匆掩饰着针孔,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心虚。
江耀清脚步一顿,剑眉下浅褐色的瞳孔偏移几分,视线落在唐助理身上。
他冲对方略微颔首:“是啊,秘书正帮我拿报告单……唐助理是陪闻总一起来的?”
“没有,是陪老板的未婚妻……”
助理麻利地闪开,让身后的林衡彻底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
“江总,这位是林衡,林先生。林先生,江总是闻总的大客户,帮闻总介绍了融资,明晚的酒会也会出席……”
助理躬身在耳边絮絮着,林衡听得不分明,某个念头乌云似地盘旋在脑海中,压得他的心头暗沉沉的。
江总?闻如峰的大客户?这不应该……
他明明该去追寻自己的地质梦,他明明该像七年前所畅想的那般……
“……就是这样,您和江总打声招呼?”
助理从耳边退开,他的视野蓦地亮起了,刹那间,林衡的思绪荡悠悠地中断,眼里只剩下江耀清挺拔的身影。
他们的视线猝不及防地交接一瞬。
在窗外梧桐叶沙沙的涛声里,林衡的目光与他的眼眸虚虚一触,便故作匆忙地四散开来。
又来了,这样沉闷、轻柔又意味不明的对视。
“耀清,好久不见……”
林衡慢慢起身,维系着假面般的微笑,视线却始终是游移的,漫无目的地寻觅着落点。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捻着裤线,心绪分明焦灼,语气却生疏客套:“时光荏苒,看来你事业有成,或许我该叫你一声‘江总’。”
江耀清目光蓦地一凝,眉头不耐地蹙起了。
这丝稍纵即逝的厌烦,令林衡恍惚了一刹。
他太熟悉这样的神情,七年前,那个郁郁寡欢又英俊逼人的少年,每当被不识趣的家伙缠上时,便会露出这般眼神。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息,他的胸膛忽然涨得满当当的,呼吸格外艰涩,某种发酸的滋味向鼻腔处蔓延。
曾经亲厚无比、同食同宿的两个人,竟变得如此陌生了。
“0043号,0043号……”
休息室中忽然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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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播报声:“请去服务台领取纸质体检报告……”
林衡回过神来,速速冲江耀清点头示意:“先去取报告单了,回见。”
说罢,他一阵风似地离开了休息室,直到身后的门锁咔哒一声,才一顿一顿地吐气。
这阵广播简直是及时雨……
林衡揉了揉脸,走向服务台,出乎意料的是,服务台后空无一人,唯有一沓纸页规矩地收拢在文件夹里,放在大理石台的边沿上。
想必这便是他的报告了。
林衡自顾自地翻开封面,在看清第一行字的瞬间,他的视线突地一跳,眉毛不可置信地挑得高高的。
『姓名:江耀清』
……
这竟是江耀清的体检单?
应该是拿错了,要赶快换回来才行……
林衡步履匆匆,折身返回候诊室。
这段路不长,不过三分钟的脚程,可不知为何,他却越走越吃力,好不容易安定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激烈得令他有些想吐。
林衡慢慢在走廊里站定了,食指略微抽搐了一下,指甲刮过文件夹的磨砂外壳。
摩擦声很钝,一挫一挫,仿佛听得见颗粒震动的微微声响。
鬼使神差,他垂下眼皮,视线碰巧落在纸页探出的一角上。
某个不甚光彩的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滋生,现下已膨胀到避无可避的地步。
江耀清的报告单上……写了什么呢……
他犹豫了半秒,双眼飞速扫过空荡荡的走廊,确定无人后,便大步拐进洗手间,轻声带上门,背对着墙壁囫囵翻阅起来。
纸页的碎响在空间里反复回荡,气氛鬼鬼祟祟,简直像是在做贼。
侵犯他人隐私实在是为人不耻,但心底有个刺耳的声音一直在重复着,他要看、他该看、他必须看……他必须了解江耀清的健康状况。
因为七年前,是他害得耀清……
林衡的目光蓦地定在了第三页的表格上。
三秒钟后,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浑身的肌肉惊骇地缩紧,连嘴唇都发白了。
『……腺体曾遭受高频次电击,致使局部烧灼坏损,并于六年前接受腺体修复手术,目前仍存在易感期紊乱、信息素异常等后遗症,且可能损害……』
林衡丢了魂似的,愣愣地消化了一阵,继续拨动着纸张,翻到下一页。
霎时间,一丝刺痛感爬上了他的食指。
纸页太锋利,他的皮肤被划破了。
咔嗒——
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林衡一个激灵,下意识站直了,他立刻夹起报告,埋着头匆匆出了门。
和门外那人擦肩而过时,他嗅到了一线淡淡的啫喱水味。
发情期的Omega,五感格外敏锐,他忍不住抽了下鼻子,向对方扫了一眼。
那人动作比他更快,黑色呢子衣虚虚一晃,门扉便砰地关严了。
宽阔的肩膀、拳击手似的体格、若有似无的啫喱水味……
或许是直觉作祟,他竟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林衡没继续想下去,他大步流星地原路折返,穿过回声隐隐的走廊,拧开休息室大门,想也不想地走进玻璃窗投下的一片光亮里。
室内的寒暄中止了,视线齐齐投向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的林衡。
林衡的喉结动了下,像正竭力克制着什么:“耀清,报告拿错了,这份是你的……”
“好……”
江耀清伸手接过,在指尖触到文件夹的一瞬,颤抖的三个字吹进了他的耳廓:
“对不起……”
湿湿的三个音节,像雨滴在下落。
林衡瑟瑟地动着唇,浑身的肌肉紧绷到发疼,胃袋痉挛般绞紧了。
□□分明极端痛苦,可在字句出口的刹那,他的大脑却嗡地一声,累积经年的负罪感飞灰般溃散,让他短暂地卸下了枷锁,像跌进了云层,陷入茫茫的失重。
意味不明的致歉,真是极不负责。
可他太卑劣,竟感到了瞬息的解脱。
江耀清的呼吸似乎顿了下。
他稍稍用力,向后轻拽,文件夹缓缓从林衡的指腹间抽离,边沿在空气中隐微地震动。
他没看他,草草翻了下报告,目光蓦地悬停在纸张侧边,静止不动了。
他的视线末端,是林衡划破的手指留下的细小血印。
林衡两颊忽地发热发烫,颈子上血管砰砰地跳动。
——他发觉他偷看报告了。
4. 阻隔剂
啪地一声,江耀清合拢了封面,随手甩给了身后的秘书:“把误拿的报告还给他。”
没等林衡回应,唐助理倒是抢先一步,半个身子挤过了来:“好的好的,给我就好……”
江总的秘书是个人精,他飞速揣摩着老板的心思,笑嘻嘻地避开了唐助理的手:“没事,哪好意思麻烦唐助理呢……”
唐助理心里发苦,闻如峰叮嘱过他,务必要看紧这份文件:“嗨,麻烦什么……帮林先生拿东西而已,是我应该做的……”
“在这些微末小事上,唐助理已经足够敬业了。倒是在更重要的方面,该多加留意。”
江耀清忽然开口了,他两手抄进口袋里,没什么表情地笑笑:
“林先生身上沾了Alpha的信息素,从进门起我就发觉了,让他这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下,不太妥当吧?”
林衡一怔,登时变了脸色。
他在闻如峰的信息素里浸淫久了,所以不曾察觉,经耀清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满是未婚夫的味道。
这非常不妥当,一个浑身沾满Alpha信息素的未婚Omega招摇过市,毫无疑问是在告知所有人,他和某人春宵一度。
唐助理支支吾吾:“啊,真抱歉,是我疏忽了……我对信息素非常不敏感……”
真是拙劣至极的谎话。
林衡没时间兴师问罪:“不好意思,有阻隔剂吗?”
“有。”
江耀清向右侧动了动下巴。
他的秘书立刻打开了公文包,殷勤地向林衡献上:“有的,林先生,在这里……”
嗡、嗡、嗡——
是手机振动的声音。
江耀清看了眼腕表:“有个线上短会,我先走一步……唐助理,帮我向闻总带个好。”
“好的好的,江总慢走,今天多谢您帮忙,明晚酒会上见……”
唐助理忙不迭地送人,被江总面无表情地盯了一阵,冷汗都快要下来了。
林衡却没动,他的眼珠一瞬不瞬,怔怔地对着掌心里银亮的铝瓶发呆。
『腺体曾遭受高频次电击,致使局部烧灼坏损……』
粘了血的报告单忽然在脑中一闪而过。
愧疚感如火焰般熊熊焚烧,让林衡焦灼不安,胸膛里渐渐凝聚起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欠他一个交代。
砰——
关上门后,唐助理长长地松了口气:“林先生,咱们差不多可以去精神科……”
“等下。”
林衡猛地拔了阻隔剂的盖子,拇指按住喷口,嗤地一声,空中腾起一团白雾。
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头喷到脚:“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阻隔剂还给耀清。”
林衡大步冲出休息室,他先是快走,再是小跑,甚至不愿等下一班电梯,直接奔向了一楼大厅。
“耀清……”
在他摇晃起伏的视线里,那道军绿的身影停在了旋转门边,脚尖向左侧一偏,别过头来望了一眼。
喧闹的大厅只安静了一刹,转瞬便恢复了嘈杂。
林衡顶着他似有似无的目光,紧张得嘴里发苦:“一分钟……耽误你六十秒,不好意思……”
江耀清逆光而立,黯淡的阴影遮住他英俊的面容,脸上的神情有些朦胧。
他单手将耳机收回充电仓,向身边的秘书比了个手势。
秘书心领神会,立刻双手接过手机,小跑着离开,替老板接听线上会议。
林衡长舒一口气,他踉跄地跨过海海人潮,有人在排队取药、有人在通电话、有人在长椅上等候……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生老病死中,没有人留意他们,就像大海中的水滴不会关心其他水滴。
当他停在耀清面前时,世界奇妙地拉下了卷帘门,旧友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障壁,耳中的一切都不真切了,他只能听见血管隆隆的搏动声。
他仍是不敢看江耀清,便紧盯那人身后天空上的白斑,是一轮炽烈的日头,半秒不到,他便眼酸泛泪,不自然地屈了下眉毛。
“谢谢你,耀清,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双手拘谨地前伸,犹豫着递出了阻隔剂。
瓶身在掌心里攥了太久,外壳变得温热,甚至附着些微的薄汗。
“还有,对不起……”
抖出那三个字时,他的唇有些发麻,舌缝里是满满的苦味。
可他仍在继续,他克制住齿关的战栗,和强烈的退意搏斗着:“七年前,在深红谷地,是我的错,害你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对不起……”
没有回应。
眼珠盯着亮斑太久,视野中甚至生出了重重虚影。凌厉的线条火灼一般,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白光里焚烧。
眩晕感锐利得失真。
他的耳中响起不置可否的一声:“只是这样?”
林衡动了下酸胀的眼睑,昏昏然地看向江耀清的脸孔。
“你我之间,是一笑泯恩仇的关系吗?”
林衡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下。
视网膜上红亮的光晕,让他脑中缭乱一片,瞬时跌回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
堆在脚下的白浴巾,沐浴后发烫的皮肤,湿漉漉的黑短发不住地滴水,雷霆和暴雨在窗外伴奏……
那是他和江耀清初见的夜晚,十五岁的少年满怀戒备,锃亮的黑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潮润的风将白纱帘吹得摇曳不止,在落地灯幽幽的影子里,林衡温声细语地解开了两人间的误会,将塑封的暗红邀请函递进了少年的手心。
“……我没骗你,你要去的夏令营,深红谷地,我替你申请了名额,不好意思。”
林衡吮了下发干的唇面,柔和地扬起嘴角:“一笑泯恩仇,好不好?”
少年仔细地读着邀请函上的字句,一遍又一遍,过了好久,才倒扣过去,看也不看他:“嗯。”
从此之后,耀清对他彻底信任,直到他被林衡骗到矿区四院,被四名身穿棕黑制服的壮汉拖进了一扇生锈的大门。
还是“一笑泯恩仇”的关系吗?
“对不起……我愿意承担你全部的治疗费用,包括你遭受的精神创伤。如果未来你会留在银城,我会竭尽所能,为你找最好的医生……”
林衡强压下脸上颤抖的肌肉,深深地呼吸:“我知道这番弥补来得太迟了,现在旧事重提,是在打扰你平静的生活……只要还清费用,我会尽可能少出现在你面前……”
“时间到了。”
江耀清出声打断了。
他看向林衡攥在掌心里的铝瓶,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阻隔剂不用还了。我还有事,回见。”
他向林衡点头示意,随即便迈出了旋转门,明晃晃的玻璃掀起一阵透明的浪,将他的身形卷了进去,让对话终结在刺目的光灿里。
林衡怔怔地放下手臂,呆滞几秒后,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银色瓶身。
凌乱潮湿的指印在强光下格外清晰。
林衡脸一热,立刻用袖管擦了个干净。
再抬起头时,已经看不到江耀清的身影了,唯有光斑在玻璃上微微摇晃。
他说“回见”,是会找机会和自己面谈吗……
他会接受林衡迟来七年的弥补吗?
如果可以,林衡希望一次性付清款项,干脆地消失在对方的生活中。
他有婚约在身,他怕自己对耀清再生出别的心思,既然注定不会有结果,不如互不打扰……
叮——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
是来自网友“瑶池”的V信消息。
他的脑中忽地闪过“瑶池”未婚夫出轨的经历。
或许是罪恶感作祟,握在掌心里的瓶子莫名地有些烫手。
林衡缓缓吐气,步履沉沉地走回贵宾候诊室。
路过转角时,他甩了甩手腕,将江耀清的阻隔剂掷进了垃圾桶。
*
晚上七点三十分,芳泉餐厅。
服务生端来了法式煎羊排,又为两位客人添了柠檬水,随后静悄悄地躬身退离了包厢。
闻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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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靠在椅背里,翻阅着搭在桌沿的体检报告,安静的室内唯有纸页翻动的声响。
前菜和主菜上了一桌,他却连叉子都没碰过。他不开动,林衡便只能静坐,对着餐点蒸腾的白汽发呆。
不算松弛的气氛在沉默里慢慢绞紧了。
读完一份,还有一份。
闻如峰仔仔细细地看完了精神科的报告单:“检查结果这一栏,写得很模糊啊……”
“医生说你可能在性别分化期受了强刺激,导致你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或是信息素恐惧症,因此对Alpha的信息素极端排斥……所以到底是什么病呢?”
“看诊的医生说,是信息素恐惧症的概率更高。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建议我去A大附属医院,挂腺体科大专家陈丽才的号。”
“嗯,没关系,去腺体科查查也好,精神科的量表的结果不见得百分百可信,毕竟人的感觉瞬息万变、有真有假……”
这话听着意味深长。
仿佛在质疑林衡填表造假。
闻如峰撂下文件,抬眉看林衡一眼,有些惊讶道:“哎?怎么一直在等我?真不好意思,别客气,快吃……”
这话令人不太舒服。
林衡不信一个频繁应酬的商人,会不懂基本的餐桌礼仪。
分明是故意晾着他,给他脸色瞧。
林衡没兴趣和对方打太极,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关于信息素恐惧症,这七年来,我的确没发觉。我的家人是Beta和Omega,同学们也都配戴颈环或喷洒阻隔剂,有时会接触到Alpha信息素残留,因为浓度低,所以没到极端排斥的地步。没想到接触高浓度Alpha信息素时,我的生理反应会这么激烈,实在抱歉。但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过欺骗的打算。”
闻如峰摆了摆手,叉子无意间碰上了酒杯,叮的一声:“哪里话,你多虑了。现在是文明社会,不暴露信息素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如果没有恋爱经验,确实难以接触到异性的信息素。”
说罢,他笑了下:“当然了,我就是喜欢你的简单清纯。”
这句让人更不舒服了,仿佛林衡只是个干净可靠的妻子。
“说得很对,随意暴露信息素,确实不太礼貌。今天我去医院,身上满是你的信息素,你的唐助理却装聋作哑,还是偶遇的江耀清出言提点,借了我阻隔剂。”
林衡没碰餐盘,只是呷了口柠檬水,道:“爱侣间的私隐,没必要在人前展览。带着另一半的气味招摇过市,折了我的面子,自然也是折你的面子。我建议往后换个助理来接送我,最好是对信息素敏感些的,能在身边提醒一下,你觉得呢?”
林衡很清楚,助理都是人精,小唐之所以不提醒他,自然是闻如峰授意的。
他大概能揣测出背后的动机——闻如峰昨夜试图亲热却遭拒,于是大男子主义作祟,想昭告天下,林衡是他的人。
同时,这也是针对林衡的一种服从性测试。
他想试探林衡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有道理,小唐这次确实疏忽了,我会罚他好好反省。”
闻如峰有数了,他一边切羊排,一边换了个话头:“听小唐说,你和江总是旧相识?下午简单聊了几句?”
林衡心里一动,回应却很平淡:“没错,认识。”
“哦?怎么认识的?”
“两家有点关系。”
“再具体一点?”
“他妈妈和我妈是朋友。江阿姨来银城工作,让耀清在我家住过一阵。”
“那你和江总应该是好朋友?”
“很久没联络了。现在是点头之交。”
“因为他出国了?就断了联系?”
“怎么了?”
“有事麻烦你帮忙。”
闻如峰仍是笑,却不再是皮笑肉不笑。
他将切好的羊排殷勤地送进了林衡的盘子里:“这段时间,多和江总叙叙旧。他刚回国,没什么朋友,正是缺人陪的时候,你嘴甜一点,打打感情牌,帮我搞定江总。”
5. 午夜场
一时间,林衡几乎疑心自己幻听了。
他的未婚夫,竟派他去哄别的Alpha?
这是试探?是圈套?
见林衡的眉梢古怪地蹙了起来,闻如峰仍是挂着笑,温声解释道:
“唐助理应该和你介绍了,江总是德通药业的董事,而德通是我的大客户,最近还为我介绍了融资。要是能和江总攀点私交,对公司未来的发展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
“我理解,但我和耀清早就生疏了。聊感情没什么可聊的,聊工作我不懂医药公司的业务。”
林衡不愿介入:“如果有需要伴侣陪同的场合,我自然会陪你出席。但若是专门的私人招待,还是派你的高管去吧,从天南海北聊到公司业务再到同舟共济……不比闻太太出马强多了?”
“我试过,但江耀清是出了名的公私分明,非必要的应酬都推给手下人,个人爱好也从不透露,平时深居简出,能搭上线的只有寥寥无几的老朋友。”
闻如峰按响了桌边铃:“我明白,和断联七年的旧相识贸然约见,确实会无所适从。你只管放心,我会为你们搭个台阶,若是真聊不到一块儿去,那就算了。记得今早我在电话里说过,明晚要带你去酒会吗?”
“嗯,唐助理还带我去挑了新西装。”
“明晚江总也在,借这个机会,你们好好攀谈,联络下感情。刚刚你说他曾经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想必和林阿姨也很熟?不如顺势约他抽时间去你家坐坐……”
“不,恐怕不太方便。”
林衡忽然出声打断了:“耀清和我父母……相处得不太融洽,也因为这层缘由,我们分开后便断了联系……”
闻如峰眉毛一挑:“那不太好办啊,明晚的酒会,我还请了你父母……”
咚、咚、咚——
包厢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服务生推着银亮的餐车进了门,精巧的三层蛋糕端坐在中央,干冰的白气四下缭绕,远远望去,像浸在云雾中的城堡。
闻如峰摆了摆食指:“把菜都撤了吧,我未婚妻没什么胃口,吃蛋糕吧。”
“好。”
服务生手脚麻利,将一桌没动过的菜肴堆进餐车底层,接着小心翼翼地捧起蛋糕,放在方桌中央,又贴心地倒了红酒,嗤地一声点了蜡烛。
黯淡烛光里,蛋糕上的糖霜折射着冰冷的光泽,厚重的拉花像天鹅绒帷幔,边缘的坚果如凹凸的鹅卵石……令人联想起中世纪的堡垒,庄严、华贵、阴森。
“今天是我们相识三十天的纪念日,我特意订了蛋糕,开心果口味,是你最喜欢的。”
林衡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你记错了,如峰。今天是第二十九天,而且我从没说过我喜欢开心果。”
何止是不喜欢,甚至是非常讨厌。
真是太讽刺了。
“哦?这样吗?没关系,就当提前庆祝了,毕竟明晚我们还有其他应酬。”
闻如峰浑不在意,同服务生指示道:“切蛋糕。”
当盛着蛋糕的小托盘被推到面前时,林衡忍不住皱了下鼻子,开心果味道太浓郁,让他胃里有些翻腾。
“纪念日的第一口蛋糕,就请未来的闻太太先尝。”
闻如峰十指交叠,唇角挂着笑,深深地瞧着他。
若是拒绝,就太不给面子了。
林衡搭着眼皮,捏起细细的叉子,尖端从厚厚的奶油上切下。
他想着“城堡”这个譬喻,中世纪领主的宅邸中,总会有座地牢,关押着犯罪的佃农、下仆、和不听话的美人。
独断专行的闻如峰,他的婚姻,会是这样一座堡垒吗?
奶油在舌尖上融化的滋味,令林衡腮边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灯影太暗,闻如峰似乎没有察觉,他兴致不错,晃了晃高脚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两人你来我往,喝到微醺,饮下最后半杯时,闻如峰闲闲地撑着头,隔着酒杯的玻璃曲面盯着他,乌黑的眼瞳被放得硕大。
像某种意味不明的审视。
“小衡,当另一半夸你‘简单清纯’,你却不开心的时候,知道最聪明的回应方式是什么吗?”
他吐字黏连,慢悠悠道:“是顺势而为,撒个娇,嗔怪他夸得不到位,罚他再夸几句,夸到你满意为止……”
——而不是试图回击,闹得双方都不愉快。
说罢,他向林衡懒散地举杯。
*
『……看完你的体检单,你未婚夫发脾气了?』
晚上十点钟,林衡窝在床上,顶着半湿的发丝,回复“瑶池”的消息:
『暗讽了两句,点到即止。是我不好,没发现隐藏的疾病,客观上给他造成了困扰』
『他问过你的病因吗?』
『报告上写了,我在分化期遭受了强烈的惊吓和信息素刺激。』
『我想问的是,他问过你在分化期究竟遭遇了什么吗?他有了解过你的创伤,并试图宽慰你吗?』
林衡愣住了,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没有。』
他和他聊明晚的酒会,聊闻家的生意现状,甚至聊了江耀清,但林衡的事,他始终没多问一句。
『看来你的未婚夫对你没多少感觉』
“瑶池”一针见血道:『如果你只是个毫无背景的Omega,不能为他的事业提供任何帮助,恐怕他已经打算退婚了吧?』
真是有够直白。
能说出这种话来,想必“瑶池”不是闻如峰派来的人。
林衡叹了口气,他擦干了头发,躺在床上按键:『也许吧,但没什么好苛责的,因为我也没能主动靠近他、了解他、关心他。』
林衡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静静地复盘着未婚夫的相处,字斟句酌道:『实话实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从相识到现在,我一直打心底里抗拒这桩婚事,感情的进度条几乎是零,但两人的下半生却快被绑定了,这就催生了极大的戒备感。两人都想得利,也都怕被骗,最终的恶果就是今晚的剑拔弩张——谁也不了解谁,谁也不信任谁,只是在互相试探底线。』
『这样僵持不下,没什么意义,我打算主动做那个破冰的人』
过了好久,“瑶池”才回复道:『能和你订婚,是件幸运的事』
林衡苦笑:『如果我能在未来爱上他的话,确实能成为一个及格的伴侣』
『嗨,总比我的未婚妻强,今天周日一大早,就去咖啡店和情夫幽会了』
『你还没下定决心摊牌吗?』
『下定决心了,但在摊牌之前,我要搜集更多的证据』
『你雇私家侦探了?』
『没错,想开了之后,我甚至故意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兴许他在暗暗窃喜吧,但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其实被一丝不漏地拍下了。这堆不堪入目的照片,在摊牌的那一天,我会狠狠地甩在他脸上』
林衡的表情略微凝滞了。
大抵是问心有愧,他的脑中竟忽然闪过未婚夫的那句:“明晚江耀清也在,借这个机会,你们好好攀谈,联络下感情……”
或许问心有愧的人,哪怕听闻半点风吹草动,都怀疑是捉奸的预告。
滴——
耳中隐隐传来防盗门开合的电子音。
闻如峰回家了。
晚餐结束后,闻如峰还有工作,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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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
这让林衡有些惭愧——未婚夫公事缠身,难得抽时间陪他过纪念日,或许自己的态度该柔和些的。
这样想着,林衡迅速起身下床,系好睡袍直奔客厅。
这间位于市中心的大平层足足三百平,他踢踢踏踏了好一会儿才转到玄关处,看见了正在通电话的未婚夫。
见到林衡身影的刹那,闻如峰眉梢一动,当即按灭了手机,扣在玄关台面上。
他俯身换鞋,声音是带着笑的:“怎么突然来接我了?”
林衡上前几步,面对面地替他解风衣的排扣:“看你工作太忙,心疼了,以前妈妈回家很晚,我也会主动来接她的……”
原来念出预备好的台词,一点都不难,只要不看对方的眼睛就可以。
闻如峰任他摆弄,瞧着白嫩的手指尖拨来拨去:“嗯,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你的心里要多记挂一个人了。”
是句情话,有点刻意。
见氛围烘托得甜蜜,林衡便顺势邀约:“这周一到周五,明达影院承办了法国艺术电影展,我本想约你去放松放松,没想到你这么忙……”
“好,我们周五去看电影。”
闻如峰一侧的唇角勾了下:“午夜场。”
林衡应了声,他没意识到这是句调情,直到对方拢住他的手,牵着他一点点抽开风衣的腰带。
布料与布料窸窣地摩擦,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不断放大。
皮肤传导过来的温度,让林衡嘴唇一抖,掌心霎时便泌出了细汗。
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掩藏着青白惊惧的脸色。
太古怪了,脑中有尖锐的声音在啸叫,他们还太陌生了,这样太古怪了……
这个暗示意味极强的动作,激起的鸣响与触感直接作用在他的神经上,那滋味诡异至极,仿佛有毛刺刺的东西在脊椎上爬,让头皮一阵阵地发寒发麻。
他不该推一整支抑制剂的,剂量太大,让他对Alpha的排斥更强烈了。
“害羞了?”
闻如峰捏了下林衡滑润的指尖,捞到下颌边,用唇面碰了碰。
当湿热的吐息吹在指节上时,林衡战栗起来,全部心神都凝结在扑面而来的气味上。
有烟焦油味,淡淡的,还有香水味,浓郁刺鼻,像杂糅了几种香型,浑浊异常。
幸好打了足量的抑制剂,令他能强作平静地忍受碰触。
就当自己是人偶、是花瓶、是木头。
一片刻了“闻太太”三个字的木头。
“对了小衡,明天你提前些来我公司,五点钟到……”
闻如峰留恋地松开手:“关于明天的酒会安排,我们需要花点时间,提前对好。”
林衡脸色惨白,眼珠动了下,嘴里应道:“明天是周一,我有实习安排,是华锐集团的数据分析岗……我会和leader请一小时的假,提前下班。”
“嗯,很好。”
闻如峰单手挂好风衣,见林衡有些为难,不由得笑了声:“怎么,请假有心理压力?一份实习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揉了揉林衡的头,以年长者的姿态指点着:“学生啊,还是太单纯……你很在乎实习证明?让你妈开一张不就好了?或者你大可以来我公司……”
——不,我不需要实习证明傍身,更不想开口让妈妈帮忙。
林衡想订正对方的说辞,但见如峰一脸轻描淡写,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了。
关系刚刚回温,没必要引发新的争吵,让努力付之东流。
他的耳畔又回荡起父亲三令五申的那句:“……小事而已,当忍则忍吧。”
林衡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6. 男朋友
下午四点半,林衡搁在后排座椅上的手机振动了下,深灰色的皮面传来嗡的一声。
『青天大老爷:小衡,阿程,明达影院承办了法国艺术电影展,今晚是《欲在今宵》主创团队的座谈会,位置就在华锐集团大楼附近,我有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独木成林@不加班』
——是来自学姐陶青的V信消息。
『不加班:不去,晚上有约』
林衡也回得飞快:『我也去不成,今晚有事,已经提前下班了』
屏幕对面的陶青一愣,顶着“包青天”头像的她连发好几个问号:
『青天大老爷:???不是吧小衡,华锐的数据工程师,而且是包转正的实习名额,这可是你击败了将近两百名候选人才赢来的机会,你刚入职三天就提前下班了?不怕给你leader留下坏印象吗?』
林衡苦笑,慢吞吞地打字:『家里举办的商业酒会,我必须去露个面,拒绝不了,没办法』
“青天大老爷”更诧异了:『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无论你爸妈怎么威逼利诱,你都不肯陪他们应酬,莫非你现在想通了,不去华锐打工了,打算跟着你妈学做生意了?』
林衡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的目光停在三人群的群名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林衡、陶青、程秋意,这三人都家境优渥,却出于各自的原因,坚决地搬出了自家的豪宅,摆脱了长辈的控制,自己负担起了自己的生活。
被人捏住经济命脉,就会被逼着去做不想做的事。
去应酬、去接班、去自己讨厌的领域打转一辈子,每天为股票涨跌、巨额债务和千百个员工的饭碗操心……
林衡不愿,便用实际行动来表明态度、划清界限。
他和家里为数不多的经济牵扯,就是市中心的那套三百平的大平层。房子一直闲置着,放假时他偶尔去住一阵,却住得有点别扭,一直盘算着工作几年攒点钱,给自己购置一套小公寓。
本以为羽翼丰满后,便能飞离暴君的手掌心。
……算了。
林衡戳开学姐的“包青天”头像,同她私聊道:『我不是陪爸妈见客户,是陪未婚夫出席酒会。放心,吃顿饭而已,业务上的事我不掺和。』
『青天大老爷:陪你未婚夫?好吧,偶尔请假没关系,别太过频繁,耽误实习就麻烦了。』
陶青一向快人快语:『别怪我多嘴,小衡,某些家世显赫、霸道古板的Alpha,非常痛恨自己的Omega脱离掌控,不允许他们拥有自己的事业,甚至会千方百计地搅黄对方的工作……就我的所见所闻,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
陶青虽只大他两岁,是个在读的博士生,但她的专业是纪录片,从本科起就扛着设备天南海北地闯荡,可谓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林衡也有自己的盘算:『我明白,学姐,订婚前双方家庭就商量好了,他们不会干预我的事业,这是我的底线,我绝对不会妥协』
『好,那我就放心了,你随便编个借口吧,在群里回两句,免得阿程担心你』
『好,今晚的电影展你好好享受,记得往在群里发点照片,《欲在今宵》的导演我很喜……』
“林先生……”
驾驶位传来一声提醒,轿车在红绿灯路口缓缓停下了:“还有五分钟,就到万峰大厦了。”
万峰药业,是闻家的产业,新一任掌舵人便是他的未婚夫,闻如峰。
林衡搭下眼皮,嗯了一声:“知道了,小唐。”
他态度冷淡,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唐助理只能尬笑两声,松一松卡着脖颈的领带,继续闷声不吭地开车。
昨晚在芳泉餐厅里,林衡和未婚夫提过,唐助理对信息素不敏感,建议换个人负责他的日常接送。
结果第二天一早,林衡就收到了唐助理长长的致歉短信,言辞恳切卑微,看得人压力陡增:
“……我已经充分认识到我的失职给您造成的巨大困扰,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以后我再犯下类似的低级错误,我会自愿放弃季度奖金,并主动辞职离开万峰……”
密密麻麻的一篇,让林衡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不用说,这必然是闻如峰指使的。
变更一下工作安排,给林衡换个助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他却不肯如了未婚妻的愿,非要逼着小唐负荆请罪,卑躬屈膝地乞求一次机会。
因为他捏准了林衡心慈,不会为难一介打工人。
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除了让唐助理难堪,让林衡烦闷,到底有什么好处?
大概是为了抬高自己的位置,在婚姻关系里压林衡一头。
林衡的后颈靠在皮椅上,他半仰着头,疲惫感如潮水般渐次涌来。
昨晚他放低姿态,主动示好,闻如峰笑眯眯地照单全收,甚至有来有回地调情,可没想到他竟将林衡的要求当做耳旁风,看不出对伴侣的丝毫尊重。
父亲总是教导林衡,夫妻间相处,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以。
当帕拉梅拉驶入停车场时,万峰大厦刺目的玻璃尖角从视野中一扫而过。
这次他可以迁就,但下次、下下次、乃至往后的无穷次,要多好脾气的人才能迁就?
每天不起眼的千百件琐事,是淬炼感情的千百道雄关隘口。
助理开始倒车,车轮缓缓碾入模糊的白线,玻璃上的倒影徐徐后退。
他忽然没有信心与闻如峰永远相敬如宾。
“小衡。”
在停车位等候三分钟后,车门突然弹开了。
西装革履的闻如峰躬身钻进后排,落座的一瞬,西装外套隆起褶皱,衣领处传来浓郁的香水味,银亮的鸢尾花胸针在心口处熠熠发光。
他脸上挂着笑,借着昏暗的地库灯光,仔仔细细地扫视着林衡:“新衣服很衬你,考究贵气,颇有老牌豪门的风范。”
他自然而然地拉过林衡的手,搁在膝上拍了拍:“很不错,优雅得体的未婚妻,是我们闻家的骄傲。”
*
然而在今晚七点的酒会上,闻如峰并没有公开他和林衡的关系。
“这位是林家的少爷?幸会幸会,头一次见。”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亲切地与两人碰杯,金黄色的香槟酒在杯中晶莹地浮动。
老先生做了二十年医疗生意,在国内颇有名气,和闻家长辈私交不错:“如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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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你争气,事业蒸蒸日上,谈婚论嫁也没落下,真是比我家那两个小子强多了……”
闻如峰谦和地笑了笑:“程叔又来打趣我了,秋言大哥优秀得很,是同龄人里最拔尖的,秋意也是,读书期间就自食其力了……”
林衡微微一怔。
他口中的秋意是谁?程秋意?阿程?
这位程总,难道是他的好友阿程的父亲?
“嗨,可别提了……那两个小家伙没一个省心的,秋言到现在都没个男女朋友,一头扎进工作里,秋意就更别提了,只想着搞科研攒实习拿奖金,连家都不回,今天倒是来参加活动了,却是陪朋友来的,我这个当爸爸的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啊……”
阿程来了?
林衡有些错愕,漆黑的眼珠挪动着,四下搜寻着好友的身影。
身边的两人继续寒暄着:“不聊我家那两个添堵的了……如峰啊,我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啊?”
闻如峰没正面回答,巧妙地四两拨千斤:“您着急啦?我就知道在这些叔叔伯伯里,属您最疼我了……今天难得有机会见下秋意,他在哪里?我们去打个招呼?”
“在香槟塔附近吧?和他朋友在一块,据说是德通集团的董事,年纪轻轻,不简单啊……”
“找到了。”
林衡忽然出声了。
他的视线落在半岛状的甜品台右侧,那里停着一双身影,一人身着米色西装,站姿挺拔,脸孔侧对着远处的三人,偶尔用银叉将红丝绒蛋糕送到唇边,低头时灯光扑在脸上,更显出面部干净瘦削的轮廓。
真的是程秋意。
而与他低声交谈的另一人,则松弛得多,身着暗色条纹西装,外套扣子敞开,一手向后扶在案上,一手持杯轻晃,领带夹滚边的银光一闪而过。
当目光凝在那人俊美的面容上时,林衡倏然一惊,分明隔着喧哗的宾客,可他视野中的每个像素点都锐利得可怕,甚至令他有些惶恐。
是江耀清。
程总热情地招呼如峰二人,“走,我们去见见秋意。”
林衡跟着未婚夫的步伐,机械地向前。随着距离逐渐缩短,那两人聊天的模样愈发清晰,一人细碎地说着,一人凑在一旁倾听。
并肩而立的两人,相隔不过一拳的距离。
林衡的心忽然蒙了淡淡的阴翳。
“秋意,来来来,介绍一下……”
在父亲嘹亮的吆喝声里,程秋意抬起头来。
下一秒钟,他微微发怔,随手放下了瓷碟,银叉发出轻轻的滚动声。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会儿林衡,接着扫了眼闻如峰,视线跌落在两人若即若离的手臂上。
“闻总好,小衡好。”
他冲闻如峰点了下头,眼瞳却始终紧追着林衡,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
——这是你男朋友?你竟然交了男朋友?
程秋意着实诧异,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连眉梢都要压不住了。
林衡无奈地提了下唇角,不着痕迹地碰了下闻如峰的手臂,算是承认了。
接着他的目光向左侧一滑,下颌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向阿程身边那人点了点。
——你和江耀清,是什么关系?
7. 相片盒
程秋意的嘴唇稍稍分开,还未等暗示什么,便被父亲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秋意,你这位朋友,不给爸爸介绍下?”
程总掺银的鬓发在灯下闪着光,他的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看向耀清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女婿,越瞧越满意,越看越欣赏。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江耀清。
他高挑、俊美、气质绝佳,哪怕只是随意地靠在角落,也能轻松地成为视线焦点,似乎在生活的舞台中央,有一束追光独独照亮了他。
江耀清浅色的眼珠迟迟地动了下。
叮的一声,他在大理石台面上搁下香槟杯,身体前倾,收回了小臂,慵懒地将脊背挺直了。
他稍稍理了下前襟,无名指和小指略微扫动两下:“程总好,我叫江耀清,在德通集团任职。”
他与程老爷子礼貌地对视着,语气慢条斯理:“我常驻海外,和客户也好、和阿程也罢,都难得见面。刚巧今晚借闻总的酒会,和客户碰个面,和朋友叙叙旧。”
朋友啊……
在场的人都觉得这个称呼意味深长。
朋友那么多,为什么单单邀请程秋意陪同呢?
程总悄悄向儿子使了个眼色,见秋意垂着眼帘,默认一般,便以闲聊的语气打探着:“小江总这是考虑回国发展、成家立业了?”
“成家立业”四个字,被微微拖长了。
江耀清颔首:“嗯,有此打算。”
闻如峰也跟着打趣道:“想来江总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江耀清定定地看他两秒,扬了扬唇角。
他两指叩了叩西装马甲排扣,因着这番动作,众人才发觉他佩戴了长链,银色的吊坠被藏在马甲下,隐隐能看出一枚椭圆的形状。
“是啊,异国这么久,我一直戴着他的相片。”
林衡悬垂在身侧的手指忽地曲张了下。
周遭的惊叹声涟漪般一朵朵弹开:“江总真是长情啊,如今修成正果,恭喜恭喜啊……”
“江总回国后打算在银城布局业务?听说德通药业在和A大谈合作,打算共建实验室……”
“都是做生物药的同行,可以多交流交流嘛,江总,这是我的名片……”
宾客们揣着各自的目的,很快便从风月聊回了生意,频频推杯换盏,气氛越来越热络。
一分钟不到,甜品台边便聚起人潮,就像飞蛾涌向最亮的光源。嘈杂的恭维、模糊的面孔、纷乱的酒香,如同曲折的围篱,在林衡与阿程间划下无形的障壁。
看不清眼色,辨不出口型,他们在咫尺之遥失联了,在声色的漩涡里各自下沉。
闻如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最热闹的当口,他使了个眼色,打发助理去会场另一侧寻人。
等小唐折返后,闻总冲众人摆了摆手:“容我占用诸位一点时间,向大家隆重地介绍下……”
人群渐渐地静了,脸孔齐刷刷地面向一位身着墨绿套裙的女士。
女士年纪不轻,眼角有些笑纹,她有双漂亮的杏眼和一对英姿勃勃的弯眉,笑起来优雅自信,容光熠熠,连耀目的钻饰都为之失色。
而她左侧的丈夫,虽称得上俊美儒雅,但站在妻子身旁,气场却灰蒙蒙的,仿佛□□练的另一半吸走了全部的热量。
飒爽的社交明星和她的陪衬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引起了震荡。有人目眩神迷,抻长了脖颈探看,有人比着手势,问询着女人的身份,也有人霍然一怔,同身边人窃窃私语:
“是林不默和她的丈夫……”
闻如峰笑得愈发得意,这是今晚最有面子的一刻。
他按捺着喷薄而出的虚荣心,尽量以谦和低调的口吻介绍着二位,像一只孔雀遮遮掩掩地开屏。
银城老牌豪门的掌舵人林不默,成了暴发户商业酒会的座上宾,这是在给他抬身份,更是在给闻家人镀金。
某些宾客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看来闻家是找到挤进上流圈的门路了。
现下他们总算弄清了这场酒会的目的,原来闻如峰是故意把大客户和投资人召集起来,向所有人秀肌肉呢。
在暗潮汹涌的氛围里,林衡心不在焉,未婚夫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让他有些抽离。
他太久没以林家人的身份出门应酬,几乎忘却了站在家族光环下的滋味。扮演一座玻璃展柜里的奖杯,是他应尽的职责,毕竟这是他在婚姻牌桌上为数不多的价值之一。
“……来,大家敬林女士和她先生一杯。”
“好!”
“来,一起举杯!”
当林衡麻木地举杯时,他的母亲林不默眼珠向右略转,向他递了个眼神。
林衡明白她的暗示,却没有听话地挪到她身旁,反倒是向左撤了半步,仿佛喝完这杯酒,就要拔步离开他们的圈子似的。
林不默的眉梢陡然下压,眼看着脸色就要垮下来,却被丈夫轻轻碰了下手肘。
她飞速收回目光,在无数张面具似的笑脸前,她暂且息事宁人。
可就在下一秒钟,她蓦地捕捉到一张陌生又熟稔的面孔。
那个身穿暗色条纹西装的年轻人,他是……
林不默的眼皮突地跳了下,心里的火气猝不及防地蹿高,作为母亲的她气得脑中噼啪作响,戒备地咬紧了牙根。
是那个拖累小衡的灾星,江耀清。
“干杯!”
“干!”
众人纷纷仰头,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
隔着海浪般起伏的玻璃反光,江耀清向林不默略微示意,浅浅抿了口流金似的酒液。
像知道自己碍眼一般,他撂下空杯,抽身离开,礼貌地回绝了搭话的宾客,一眨眼便消失在觥筹交错的酒色场中。
*
“那个江耀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酒会接近尾声时,林不默将儿子堵在一处偏僻的露台里,有密匝匝的树荫做篱笆,她的音量便不加控制地拔高了:“他什么时候回国的?今晚是你请他来的?”
“妈。”
林衡忍不住叹气,慢声解释着:“他是德通的董事,是万峰药业的大客户,是被如峰邀请来的。”
“你和他见过吧?看你一脸淡定的模样,今晚你们不是头一回见吧?”
“去医院体检时偶遇了,打了个招呼,没别的了。”
“偶遇?银城这么大,医院这么多,是随便就能偶遇的吗?他是有备而来,是故意接近你!七年前他被关进矿区四院的事,他一定记在你头上了!你立刻让如峰给你安排保镖……”
“妈,不至于这样……”
“怎么不至于?他没父亲,母亲精神有毛病,性格孤僻乖张,住我们家的时候还要你教他学规矩。你待他像亲兄弟一样,结果反被利用,和他这种人搅合在一起注定会倒大霉……”
“好了!”
林衡脸色煞白,忍不住打断道:“耀清做错了什么?他母亲精神失常,难道该怪罪他吗?我待他像亲弟弟一样,他不也对我像亲哥一样吗?他被关进矿区第四医院,难道他不是受害者吗?骗他去的人是我,难道我……”
“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是被卷进去的无辜者!我叫你远离江耀清这个灾星有错吗?难道妈妈能害你吗?你就为了这种人一再伤我的心吗?”
又来了,林衡被逼得手抖,他勉强吞咽了下,强压着火气道:“一定要在外面吵架?今晚是我第一次陪如峰出席酒会,一定要因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拉着我教训一顿吗?”
“不然呢?难道要回家再吵吗?你多久没回家看我了,你自己记得吗?”
林不默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怒火:“你觉得我不可理喻?觉得我的管教让你窒息?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如果你哥没死在外面,我会这么担惊受怕吗?”
听到她提起去世的哥哥,林衡突然没力气应付了。
他靠在外墙上,蹙起眉头,屈起指节揉了两下。
他疲惫地想着,如果不是你那样苛刻地体罚哥哥,他又怎么会离家出走,怎么会被人骗去赌博,怎么会枉送了性命?
但他没开口,他不愿意用这桩惨剧来惩罚彼此了。
他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怒气消颓后,这个美丽自信的女强人罕见地有些虚弱,她向前俯在露台栏杆上,从银色的手包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点燃了。
她的面庞不再紧致了,身后打来的黯淡白光幽幽照下,她的眉心和唇颊显出无处遁形的深痕,指间缭绕的灰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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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攀升,愈发衬得她憔悴沧桑。
“听妈妈的话,离江耀清远远的,别让他害了你。”
她的声音略微嘶哑。
林衡拧着眉毛,只想息事宁人:“我尽量。他是如峰的大客户,要面子上过得去才行。”
林不默脸一沉,将唇间的烟雾一股脑地吐了出去:“他知道你们的关系?让你去打感情牌了?”
林衡飞快地琢磨了下,决定保持沉默。
他的妈妈果然冷笑起来,咬着烟蒂,含混道:“如峰倒是会使唤人啊……今天这场酒会,他一直没公开承认你是他未婚妻吧?”
明明两家已经订婚,子女也正在同居,闻大少爷却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像给自己留退路似的。
毫无疑问,这狠狠地下了林不默的面子,让她心里极不痛快。
她板着脸,食指磕了磕烟卷,含着火星的灰烬摔在栏杆上。
不公开关系也就罢了,低调行事也未尝不可。
但方才在酒会上,闻如峰可是将林氏夫妇当作谈资,大张旗鼓地炫耀了一番。
一点责任都不想沾,却又一丝好处都不放过,莫非他是想将林家盘剥干净,再片叶不沾身的离开吗?
真是一点都不体面啊。
林不默面色不虞:“今晚的事,你回去找他谈谈,委婉点。这桩婚事两家是互惠互利的,不是我们林家上赶着求来的,要是下次还这么不尊重人……”
“不默……”
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
她的丈夫张源单手推开了露台的玻璃门,隔着黑黢黢的蓊郁枝叶,向母子二人举了下晶莹的空杯。
“快散场了,去和各位打个招呼。”
在丈夫温和的注视下,林不默熄了烟,单手扣严了手包,在细跟鞋的哒哒声里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张源笑了笑,体贴地为妻子撑开门。
等那阵墨绿的香风掠过后,他迈进了僻静的露台,语带关切地和亲儿子闲聊:“小衡,体检情况怎么样?挺健康吧?”
林衡的气消了大半:“嗯,没什么问题。”
父亲的眼神有些感慨,欣慰地点点头:“好孩子,懂事了……”
很明显,他从林衡故作平淡的语气中猜到了,儿子的身体状况没这么简单,只是不愿给父亲徒增烦恼罢了。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你长大了,马上就要成家了,你们未婚夫妻相处的琐事,没必要原封不动的讲给妈妈听……”
林衡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父亲一眼。
没想到自己的盘算被人看穿了。
最近他和如峰相处太累,拿不准两人能否走到最后,便拣了最能刺激母亲神经的话题,提前给她打打预防针。
若是真走到退婚这一步,也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
张源捏起粘着妻子唇印的烟蒂,心平气和地掷进垃圾桶:“你妈妈的气话,听一听就好,别去找如峰对峙,都是些小事,一家人不必这么计较……”
露台圆拱的阴影落在张源的脸上,他的眼神或表情都模糊在黑暗中,嘴唇慢悠悠地开合时,仿佛将夜色吹开了一角。
“成熟点,小衡,退一步海阔天空。要是你的婚事被搅黄了,所有人都会后悔的……”
说罢,他慈和地笑笑,拍了拍儿子的肩,去找妻子了。
林衡目送着父亲的背影,一动不动,他觉得哪里古怪,却又说不出异样感的来源。
不对……
父亲怎么会知道他昨天去体检了?
林衡眼神忽变,脑中迅速过了下昨天的遭遇,电光石火间,他突然回想起了……
他的心脏发出咯噔一声。
这种滋味他好久没体会过了,他的血液似乎在慢慢的冷下去。
咚、咚、咚——
露台的玻璃门忽然被轻叩三声。
一身米色西装的程秋意,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门扉在背后迟缓地合拢,明月的倒影在玻璃上颠簸荡漾。
他满身酒意,急匆匆地迈进枝丫的暗影下,将好友堵在角落。露台莹白的栏杆将他们围抱,像茫茫大海中迎风破浪的船头。
“小衡。”
他吐字急促,眉头严肃地皱起:“你和闻如峰订婚了?”
8. 不快乐
“你认识闻如峰多久了?什么时候确定关系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朋友介绍?家里相亲?社交软件?”
“你了解他过往的感情经历吗?你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吗?对未来的规划一致吗?”
“他会尊重你摆脱原生家庭的决定,而不是摧毁你七年以来的努力吗?”
清寒的秋夜里,惜字如金的阿程,咄咄逼人地寻根究底。
在一句快过一句的追问里,满庭草木婆娑不止,身不由己地摇荡着,在疾风的摧折下沙沙哀鸣。
草木也好,世人也罢,没有谁心甘情愿地折腰。
各有各的苦衷罢了。
林衡静了一会儿,清凌凌的月影下,他的轮廓仿佛在滴水:“我和你……说过我哥哥的事吗?”
林衡背过身去,手腕搭在栏杆上,疲惫地叹了一声。
“他叫林彻,是妈妈和前夫生的孩子,如果还在世的话,今年应该二十九岁了。”
“他聪明、桀骜、急性子,和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妈妈对他的管教游走在两个极端,要么忙得半个月都不理他,要么对他施展铁腕、呼来喝去、打骂体罚……”
“至于我的父亲,他从不会对叛逆的继子多说什么,总是笑呵呵的。哪怕家里吵得沸反盈天,也慈和地陪我读书,带我出去玩,给我过生日……”
“不出意外地,哥哥高考落榜了,母亲怒不可遏,将他赶回前夫那边了。那时她的生意蒸蒸日上,每年打给林彻大额生活费,随他干什么,只希望他别在自己眼前晃荡。”
“人一旦手头宽裕了,用不着他主动学坏,就会有居心叵测的臭虫蜂拥而上。”
“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他被狐朋狗友设套,被骗去赌博,染上赌瘾,一年后欠下天文数字的债务,彻底人间蒸发了。半个月后,他的死讯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在盘山公路的悬崖外,发现了一辆报废的汽车和一具尸体……”
林衡顿了顿,他恍惚一阵,继续道:“哥哥去世后,他的债务,我们没义务偿还,但他的债主之一,是银城势力最大的黑.帮,甚至还牵扯到银城上流圈的另一老牌豪门。”
“妈妈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更不想拼得鱼死网破,最终双方协商,重新划定债务金额,控制在能清偿的范围内。”
“自此之后,我们一家便多了笔债务,本来靠妈妈的收入三年内能还清,但就在去年年初,她的公司现金流断档,客户欠她六十多亿的回款……贷款和融资都试过了,还是填不上窟窿……”
林衡没有继续说下去。
留白亦是有声的,他的沉默昭示了一切。
程秋意沉沉叹息:“所以你才努力负担自己的生活……”
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自扫门前雪的父亲,负债横死的哥哥……
能自立自强,过上平淡踏实的生活,林衡便已经知足。
可惜为了帮家里还债,他被迫与闻如峰订婚,不得不将自己的后半生称重出售。
“你家的债务,究竟还剩多少?方便透露吗……”
林衡别过脸去,向天空的尽头眺望着,昏黑的地平线上,是起伏的松林、锯齿状的灯火、和墨絮般的云团。
“哥哥的赌债,剩下的其实不算多……四千多万,市中心两套房的价格。”
“但你母亲的公司经营困难,所以暂时没钱偿还?”
“嗯,没错,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林衡渐渐没了声音。
“风好大。”
他忽然道。
这座庄园面朝广袤的山林,暗色的风自原野奔袭而来,携来万里之外的呼啸声,拂过他的面容和鬓发,与他纤细的身躯猛烈地相拥。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和人世的联系很浅,仿佛轻轻扯动,他便是再无拘束的风筝,能自由地升入青空,脚下皆是蚁穴般无足轻重的光点。
摆脱束缚、自在高飞的方法一直都在,只是他不忍心家人重重跌落。
“你有解决的办法。”
阿程的语气是笃定的。
他和林衡相识五年,彼此再熟稔不过。他很清楚林衡的秉性,看上去文弱谦和、易于哄骗,其实每件事都算得清清楚楚,入局之前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阿程左手抛上抛下,带起金属链条碰撞的细声:“直觉告诉我,闻如峰虚荣、强势、大男子主义,你真的做好了接纳的打算吗?”
“放心,我有分寸,不会无底线的包容。”
林衡被他掌心里的吊饰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什么?你的项链?”
“不是我的。”
程秋意语气淡淡,漫不经心地摊开手:“是耀清佩戴的相片盒,搭扣太旧,被拽得松脱了。”
林衡定睛一看,精致的挂坠盒呈橄榄型,外层是镂空掐丝的放射状花纹,四周是晨星般的碎钻,中央镶嵌着矢车菊蓝宝石。
他的心跳忽地一滞,匆匆收回了视线。
想必是相当激烈地亲密了一番,才将银链拽断的……
异国的情侣久别重逢,自然会热情非凡。
“如果你需要钱,我说真的,小衡,别客气。”
程秋意严肃地盯着他:“我和陶青,都能帮你想办法。咱们三个认识五年了,一直是报团取暖过来的。如果这桩婚约正在蚕食你的独立性,我会无条件地支持你快刀斩乱麻。”
“嗯,我明白。”
林衡笑容暖暖的,他拍了拍好友的肩,心里似乎有块石头落地了。
挺好的。
阿程人很好,耀清人也好,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双倍的好。
能自由热烈的相恋,真的很好,只是他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才能将心底的祝福落落大方地说出口。
嗡、嗡、嗡——
林衡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喂,小衡……”
是闻如峰的来电:“去一楼后门,单独送一送江总。”
想必这便是为他创造的机会了。
“好。”
林衡挂断通话:“阿程,我们一起……”
“等等……”
程秋意拧起眉,乌湛湛的瞳仁紧盯着玻璃门,忍不住啧了声:“我家那个老头子喝多了,踉踉跄跄的,我先去照顾他了。”
程秋意拔步前行,他脚下生风,穿过森黑的树篱时,左手向后一抛,一道银灿灿的弧线从空中疾速划过。
林衡下意识地伸手一接,一枚沉甸甸、凉冰冰的物什坠进了掌心,像是一颗小小的流星。
是银色的相片盒吊坠。
“把它带给耀清。”
没等林衡回应,程秋意便如银鱼般游回了喧闹的会场,徒留厚重的门扉和鹤望兰的叶片在空气中震荡。
林衡微微怔忡,他的掌心仍是平摊着,从手腕到小臂都有些发麻。
这是两人的私物,被耀清贴身佩戴了好几年,吊坠里藏着阿程的相片。
他一介外人,别说是代为转交,就连触碰一下都……
林衡的两颊隐隐发热,他如针扎似火烤,遭受着良心无声的非难。
一定要赶快归还。
*
“耀清……”
凄寒萧索的秋风里,传来一线低低的呼唤声。
在桂树下等候司机的江耀清怔了一瞬,他回过身来,只见洋楼凝黑的阴影下,走出一位挺拔纤瘦的年轻人,从铺满月色的长阶拾级而下。
俊秀的轮廓,玉白的肤色,澄净的眼瞳。
一身银灰西装的林衡停在面前,两人的鞋尖隔着青草两两相望,是跨过半步便能相抵的距离。
江耀清的目光落在林衡手中的一抹暗红上。
那是一方小巧的绸布袋,柔软地躺在掌心里,淡银的细绳缠在颀长的手指上。
江耀清盯着丝绸上的深色绣纹,曲曲折折,围成圆润端正的双喜字。
“这里是你的吊坠盒,阿程托我还给你。”
林衡递了出去,低声解释着:“我怕其他配件会松脱,便找前台要了首饰袋。首饰袋没有,只有别人婚宴剩下的喜糖袋子……”
搬出这段预备好的谎言时,林衡不禁有些赧然,始终垂着眼睛。
他心里不太平,攥着吊坠的手心一阵阵地泌汗,便只能用细布将指印全部擦去,再将项链装进绸布袋里。
在别人的私密物品上留下信息素,实在是不太妥当。
江耀清浓密的眼睫扇了下,轻声道:“还以为这是你和闻总的喜糖。”
林衡怔怔地抬眼,刹那间,手中忽然分量一轻。
绸袋被人取走了,掌心里残余着指腹轻碰的触感。
像桂花跌入湖水似的。
耀清的两指挑着淡银的抽绳,绸袋上的暗红喜字随着动作一晃一晃:“订婚恭喜了。”
一声贺喜,听得林衡舌根苦岑岑的。
“和未婚夫相守的每一天,都有不同的快乐吧?”
——不快乐。
——与闻如峰相处的时光里,林衡几乎忘了什么是快乐。
林衡只是笑笑,温和地回应:“等你订了婚,也一定会快乐的。”
他庆幸这是夜晚,黯淡的银辉,像一层朦胧的面纱,隐匿了彼此真实的表情。
江耀清或许笑了下,唇角似提非提,他看不清。
“嗯,我很期待。”
林衡挪开视线:“未来你们会定居在银城吗?”
“应该会。这里是他的家,我愿意留下来陪他。”
林衡的左手搭在右手腕上,缓缓摩挲着:“那么我昨天的提议,不知道你能不能考虑下……”
昨天下午,他在医院旋转门前向江耀清致歉,提出用金钱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
“你知道我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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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得了什么病吗?”
江耀清拂了拂肩线,零星的桂花向四处散落:“昨天你偷看了我的体检报告,看懂了吗?”
“看懂了个大概……你的腺体……”
“昨晚回去后,我打电话给舅舅,让他的秘书一笔笔计算我七年来的治疗费用。”
江耀清打断了他的话:“知道我去过多少家医院吗?十一家。问诊的科室包括精神科、脑外科、腺体科、心外科、眼科……缴费发票塞满了三大盒子,病历本摆满了书架的一整层,秘书熬到第二天早上才整理完。”
“秘书报给了我一个数字,一个不包括食宿和交通费用的数字。你觉得这个数字重要吗?”
尽管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受害者的坦陈时,林衡的身体仍是不受控制地发颤。
金钱不重要。
和这七年来遭受过的折磨,以及未来将持续纠缠的病痛相比,金钱只是个数字,对于德通集团的董事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道歉很苍白,金钱也苍白,精神和□□的伤害,是永久的黑洞,活生生血淋淋地长在江耀清的生命里,没办法战胜,甚至会一点点扩散。
林衡的瞳仁忽然起了雾。
他做过关于他的噩梦,很多很多,今晚这场和每一场都雷同,像所有恐惧的结合体,即便耀清的声音很轻柔。
越是低沉轻柔,便越是飞沙走石,雷声隆隆。
像无法承受沉默的重量一般,林衡艰涩地动着嘴唇:“对不起,昨天我欠考虑了,我并不认为金钱足以摆平一切,更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之所以提出一笔清偿,是因为他想彻底消失在耀清的生活里,他怕自己像“瑶池”的恋人那般越轨,他问心有愧。
“一味道歉没有用,金钱赔偿更是毫无诚意。”
江耀清暗暗的眸子直视着林衡,将这道身影囚禁在漆黑的瞳仁里。
苍白的林衡,在无光的水域里挣扎。
“不如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一个腺体残疾、易感期紊乱、罹患PTSD的病人,到底怎样才能走出阴霾,维系如履薄冰的平静生活。”
“别用金钱打发自己的良心,回去好好考虑,究竟怎样才是真正地帮助我。”
嘀、嘀——
一辆纯黑的高级轿车停在路口,刺目的双闪在夜里一亮一亮。
江耀清的司机到了。
“我记住了……”
林衡心里堵得厉害,不良情绪如一颗颗石子,沿着细窄的食道疼痛地下坠。
他知趣地为这番不愉快的对谈画上句点:“可以加下联系方式吗?等我考虑清楚,再联络你……”
林衡划开手机锁屏,怕被耀清拒绝,便忐忑地加了许多理由:
“我是银城人,如果以后你要在这里定居,我可以帮到你。医院我也熟,帮你介绍专家也不成问题。我和阿程是好朋友,未来你们结婚的话,我也可以……”
江耀清没有回答。
他信手取过林衡的手机,调出通讯录,拇指无声地按键:“这样更有效率,不介意吧?”
“……不介意。”
林衡的心突突地跳。
江耀清按灭了屏幕,递还给他:“我结婚的话,你要做什么?”
林衡霎时便后悔了。
那是他们十六七岁时的玩笑话,某一天午后,他们在阳光浸泡的客厅里看电影,一人靠在沙发里,一人坐在地板上。
电影没什么意思,他只记得有一场温馨的婚礼,在意大利的小镇里举办,当新人在教堂里宣誓时,新郎的父母在台下落泪,看得林衡心里酸酸的。
因为他想到了身边的江耀清。
耀清自小没见过父亲,和母亲关系紧张,唯独有个疼爱他的舅舅,不知道会不会千里迢迢来帮他操办婚事……
那时候他太年轻,以为十七岁的情谊能维系到永久,便用打趣的口吻同耀清说着:“等你结婚了,我来做你的‘娘家人’,怎么样?”
江耀清正坐在地板上拼航模,闻言一怔:“什么‘娘家人’,我不会分化成Omega……”
林衡没理会他微弱的抗议,从身后轻拍着耀清的头,笑吟吟道:“以后我来给你办婚宴,给你做伴郎。你要是在婆家受委屈了,马上告诉我,我立刻赶过去给你撑腰……”
江耀清不耐地用手肘撞他,林衡笑嘻嘻地拿抱枕一挡,两人打打闹闹,盖过了电影的音量。
再往后的记忆便模糊了,只记得绿植的影子落在薄薄的液晶屏上,随着风忽上忽下。
……
七年后的林衡掐断了回忆,微微吸了口气。
今时不同往日,他害得耀清易感期紊乱,为那对恋人添了沉重的负累,没人会欢迎他出现在婚礼上。
不速之客该有不速之客的自觉。
林衡露出了苍白的笑容:“我送你上车吧。”
9. 玻璃镜
江耀清的车停在了庭院另一侧。
林衡跟随耀清的脚步,迈出桂树芬芳的暗影,穿越枯黄萎靡的灌木,绕过一片墨色的人工湖。
长风撩动寒澈的湖水,两人的倒影被短暂地揉碎,光斑与光斑在彼此的身体里穿行,让林衡一时微微恍惚。
七年前,他们曾并肩走过太多地方,露天的羽毛球场、积水的公交站、艳阳下的咖啡厅,一起打球、骑车、看书……
林衡有些怀念,却不敢怀念太多。
今夜能心平气和地同行,他便已经知足。
他们来到车前,黑亮的车门弹开。林衡伸手撑门,耀清没有拒绝。
一切在沉默中运转着,到了该告别的那一刻。
林衡不知该说些什么,车窗的反光很亮,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绸布袋记得收好……”
最终他提醒了一句:“这么重要的信物,别弄丢了。”
耀清大抵在注视着他:“吊坠盒里的人,好看吗?”
“什么?”
“没看吗?”
江耀清降下车窗,手肘搭在窗沿,袖扣的银边亮晶晶的:“体检报告都偷看了,项链没看过吗?”
林衡微微脸热:“这不一样……”
借着月光,江耀清勾松了喜糖袋的抽绳,两指探了进去,夹出了椭圆的银坠:“来。”
相片盒被送进林衡的手中:“打开吧。”
这是……什么意思……
林衡不明所以,浑浑噩噩地看向耀清。
江耀清仰着头,正对着高空中的满月,从面孔到衣着,身上的每处褶皱都被点亮了。
直到此刻,林衡才看清,他的衣领有一道项链的勒痕,前襟上有揉出的指印,西服纽扣也软塌塌地垂着头……是和恋人缠绵时留下的痕迹。
一直笼罩林衡的局促感,在这些甜蜜的证据里,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心反常地平静下来,脑中回荡着两个字,也好。
亲眼看到耀清恋人的相片,或许能粉碎他的执念,这样也好。
林衡缓缓吐气,凝视着小小的挂件,右手拇指均匀地施力,将这桩珍藏的爱情故事轻轻掰开。
啪——
他的视线很平稳,没有任何颤抖。
片刻后,他的双眼诧异地睁大了:“这是什……”
橄榄型的相片框里,倒映着夜空的浓黑一角,和霓虹灯昏黄的光晕。
“对着月光,拿近些。”
林衡迷茫地眨眼,将它举到面前。
他看见了被风拨乱的黑发、苍白俊秀的面容、略带错愕的神情。
他的脸孔出现在一片薄薄的玻璃镜里。
“……是镜子?”
“在国外这七年里,某些社交场合中,总有些不识趣的人,打探你为什么不带男伴女伴……”
耀清语气闲闲的:“准备一个相片盒,和一段异地爱情故事,能巧妙地解决问题。”
林衡回过魂来,和镜片里的人影四目相对,“所以这是假的?你没有心上人?”
江耀清冲着他笑了笑,伸出手指来,阖上了吊坠的盒盖:“你不是看见了吗?”
“该回家了。”
江耀清收回了项链,重新放回喜糖袋里:“晚安。”
车窗徐徐升起了,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里,纯黑的轿车缓缓驶离庭院,车身融入夜色中,唯有两点尾灯仍然跳跃在视野里。
林衡怔怔地目送着,他转身、提膝、迈步,走在灰扑扑的小径上,鹅卵石一颗挨着一颗,硌着他薄薄的鞋底。
他想不明白,七年未见的耀清,他有恋人吗,他爱阿程吗?吊坠里为什么没有相片?他说他看见了心上人,可他只在镜子里看到了……
林衡忽地站住了。
他停在一座石桥边,白莹莹的圆拱横跨乌黑的水面,缭乱的芦苇稠密地生长,一眼望去,竟酷似一只卧在夜色里的耳朵,正诡秘地窃听着他的心事,窃听着胸膛里轰隆作响的碰撞声。
咚咚、咚咚、咚咚……
“你不是看见了吗?”
耀清语焉不详的回答,像纯黑背景上的美丽泡沫。
林衡仓皇地回头,像在寻找一丝佐证,什么都没有了,车灯的光斑早已隐没,唯有一轮冷森森的孤月,照耀着浪涛般起伏的黯淡草木。
仿佛一切只是幻象。
这不道德……
林衡的身躯微微发抖。
他被灌注了不道德的期待,他知道这不道德……
心绪激烈到极致时,他只感觉头晕想吐。
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接二连三地振动起来。
林衡重重地抽气,用僵冷的双手狠狠地揉搓着脸颊。
他魂不守舍地划开屏幕,点开群聊消息,逼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跳动的图片和文字上,一条接一条地查看起来。
『青天大老爷:《欲在今宵》主创座谈会的返图来了!快看快看!@独木成林@不加班』
『青天大老爷:[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陶青很兴奋似的,万图连发,在群里密集地轰炸。
『青天大老爷:这是今晚活动的男主持,打扮得特别精致。瞧瞧他身上这枚胸针,是白钻和红宝镶嵌的鸢尾花,特贵气,散场后我还偷偷问了是哪个大牌赞助的,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是他订制的私物……』
她连发了三张胸针的特写,看上去是从合照中截下来的。
林衡缓缓地眨了下眼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胸针有些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吗……
嘀、嘀、嘀——
一阵鸣笛声划破了寂静。
林衡定了定神,匆匆收起手机,向不远处一辆银灰色轿车走去。
他矮身钻进后排,还没坐稳,便听见未婚夫关切地问道:“和江总聊得怎么样?”
闻如峰的手肘搭在椅背上,侧对着他,窗外路灯的光线朦胧地洒进来,在胸前激起数十道密匝匝的微光,像一团亮到模糊的星云。
林衡定睛一看,瞬间了然了。
是了,如峰的胸针也是鸢尾花,想必这是时下流行的款式。
林衡带上车门,嘭地一声:“随便聊聊,加了联系方式。”
“哪个号码?”
“177开头。”
闻如峰挑了下眉,体贴地替林衡掖了掖衣领:“是江总的私人号码,不是给生意伙伴的,看来你们关系不错嘛……”
林衡充耳不闻,双手搭在膝盖上,心虚地沉默着。
他心里很乱,如果可能,七天之内他都不想提起江耀清。
“和江总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吗?”
“没有。”
“要抓紧些了。”
闻如峰同他娓娓道来:“江总刚回国,身边没什么朋友,事务也不算忙,正是拉近距离的好时候……后天吧,后天约江总和程秋意吃个饭,程家二公子是你朋友吧?在饭桌上,你顺势约他们去看马术比赛,就在周五下午,票不用担心,我……”
“如峰。”
林衡打断了他的安排:“我知道你工作很忙,找融资也不容易,我理应帮你分担。但现在是毕业季,我有论文要忙,还要兼顾华锐的实习。偶尔抽时间应酬,我还算吃得消,但是天天围着耀清打转,恐怕……”
闻如峰一笑:“实习这种事,没什么要紧的,推掉也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
林衡惊诧地动了下眉毛:“华锐是数一数二的科技公司,我很看好它持续深耕的AI赛道,也看好我这个岗位的发展前景……”
“我知道,这是份体面的工作。”
闻如峰摆了摆食指:“体面的工作,几十万的年薪,我可以随时给你安排。但要是能搞定江总和他背后的德通集团,起码能养活我的三个分公司,接近一千个家庭。这样的投入产出比,小衡,你明白选择哪方更划算吧?”
林衡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平静、有力且坚决:“如峰,这不只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更是我持续钻研的领域和为之奋斗的事业。我加入的团队实力非常强劲,正计划对现有大模型进行全方位的迭代,在商业上前景极佳,社会效益也是不可估量。更重要的是,团队leader承诺不遗余力地培养我。如峰,我有着十分清晰的职业规划,是从本科时代便开始绘制的蓝图,我不能舍弃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至于你方才说的,我去交际应酬就能解决一千个家庭的生存问题……”
林衡的脸色愈发严肃了:“如峰,我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双方是朋友,商务上能顺利些,价格也好谈。至于一千多个家庭的饭碗,我解决不了,我的能力有限,我能负担的只有自己的生活而已。”
“小衡啊,你这就是学生思维……”
闻如峰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工作只是工作而已,哪有那么多崇高的意义?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在融资D轮的科技公司里当个螺丝钉,和无数名校精英卷一个晋升的机会,二是为自家的生意添砖加瓦,和大人物打交道,见更多的世面,轻松写意地把钱赚了。以后要是你想自立门户,我也会……”
林衡忽然笑了,左腿叠在右腿上:“给自家打工,哪有什么轻松写意?使唤自家人,必然毫不客气。我只知道有开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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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喝不完的酒,成了单也未必能收得回款,收不回款就是砸了几千个家庭的饭碗……我妈妈每天在这种生活里打转,我太清楚了,我一点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才不肯接手她的生意。”
“瞧瞧你,冤枉我了是不是?”
见林衡不上钩,闻如峰便委婉地换了说辞:“我怎么舍得爱人吃苦?我的意思是你来我公司,挂个闲职,每年给你四五十万的薪水,和华锐基本持平,但工作强度却低很多,这样不好吗?”
林衡不为所动:“如峰,我从上大学开始,就试着自食其力了,我早就和家里断了经济往来,现在我用的一针一线,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吃着用着都底气十足。要是在你公司领着高薪,却创造不了足够的价值,我自己都抬不起头。”
他想说得更直白些,但终归是忍住了。
要是在丈夫公司里挂个闲差,就意味着工资发多发少都没个标准,伸手接钱都要看别人脸色。为了这么个低人一等的位置,舍弃了在华锐的大好前程,只有好逸恶劳的傻子才会欢欣鼓舞地应允,再笑嘻嘻地来一句你对我真好。
闻如峰一时被噎住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平日里顾全大局、身段柔软的林衡,一提起事业和前途时,立刻就换了副面孔,变得牙尖齿利、寸土不让。
“小衡,你多虑了,结婚之后,我的一切都有你一半,闻太太花自己的钱,有什么抬不起头的?更何况身为Omega,在婚后要承担养育孩子的义务,这会占据你百分之七十的精力,相对应的,你在事业上的投入只能降低。出于现实的考量,我才想把你安排在我身边……”
“现在就开始聊遥遥无期的育儿话题,让我提前舍弃唾手可得的好机会,太早了吧?”
林衡没了耐心:“如峰,我不排斥为家庭付出,都是可以商量的。但按你我目前的进展,连算不算订婚都有待商榷,就让我推掉自己的工作来招待耀清,不太合适吧?”
闻如峰的眼珠微微动了下:“今晚我没向宾客公布你我的婚事,所以你生气了?”
他的语气更柔缓了:“今晚是个休闲的场合,我父母也不在场,贸然地宣布了,不太正式,我打算再过一个月,向亲朋好友们下帖子,专门办场小型宴会,请大家来热闹热闹。”
见对方继续装傻充愣、模糊重点,林衡只觉得荒谬,甚至有些想笑。
“如峰,今晚这件事,我没生气,我尊重你的选择。”
眼下这番唇枪舌剑,几乎比他们七天加起来说过的话还多。
他继续道:“我父母在酒会上给你撑场面了,我也如约去和耀清攀关系了,我们一家可谓是诚意满满了。接下来要轮到你们家向前迈步,推动关系,才算是双向奔赴,你说对吗?”
绕来绕去,林衡总算说出了心里话。
连未婚妻这个名头都不肯承认,就想让别人抛掉工作、为闻家的事业添砖加瓦,甚至还画了个有钱有闲的闻少奶奶的大饼,还真是大言不惭。
稍微有点自尊心的人,被林衡这般用话一刺,大多会笑嘻嘻地打圆场,就此作罢了。
但闻如峰偏生不是一般人,兴许是大男子主义作祟,仍在继续推拉:“我明白你的顾虑。在咱们的婚事上,闻家并不吝于展示诚意,我已经在帮林阿姨的公司找融资了,也在和股东讨论投资的事情,这都需要时间,但讨好江总这件事,却迫在眉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只能先请你出马。至于你的事业发展,这并非我多嘴,而是双方父母一早就商量好了,往后我主外,你主内,难道不是吗?”
“我怎么不知道家庭分工已经定下了?”
林衡皱起了眉:“我交代过我家里人,另一半不能干涉我的事业发展,这是我的底线。他们回来后对我说,闻家人很开明,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了。”
闻如峰的眉毛高高地挑起了:“小衡,双方约定的恐怕不是不干涉你的事业发展吧?他们说的是不会干涉你外出工作,不会强迫你婚后全职带孩子。你爸爸还主动说过,希望你婚后能找份清闲的工作,好好照顾家庭呢。”
“我爸爸说……”
林衡愣了几秒,脸色忽地变得铁青。
“这样吧小衡,咱们取个折中的法子。江总这边,在不影响你工作的情况下,你先帮忙应酬着。咱们三个月后结婚,婚后就备孕,再过十来个月孩子出生,然后再考虑换工作的事情,这样可以吧?”
轿车转过红绿灯路口,司机一脚油门,很快便来到了万峰大厦门前。
“就这样吧,我还有工作,要见个客户,先去忙了。”
闻如峰先一步开门下车,他无视林衡的脸色,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记得约江总和程秋意吃饭。晚安。”
10. 夏日梦
夜里十二点半,林衡靠在客厅沙发里,查看“瑶池”发来的消息。
『……你被家里人背刺了?这父亲是怎么当的?』
林衡对着屏幕苦笑:『是啊,我差点就一个电话打过去了』
『为什么不打?怕打扰他休息?』
『原因之一吧。我爸五十多岁了,心脏不太好,今晚喝了不少酒,怕把他气病了』
林衡停了一会儿,继续按键道:『找他对峙也没什么用。他的观念很传统,在他眼中,Omega就该找个经济实力雄厚的另一半,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瑶池”显然不认同:『即便没什么用,该抗议还是要抗议,不然他会更加不知收敛,肆无忌惮地替你做主,控制欲日益膨胀』
『嗯,他的掌控欲确实很可怕。我怀疑他做的不止这些,还有更过分的事情』
『做了什么?』
林衡想了会儿:『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先不讨论了。我先按兵不动,攒一攒素材,等证据足够了,再好好地算一算账』
『父子之间还要玩无间道,你们家的关系可真复杂……』
“瑶池”很是感慨:『既然你早就经济独立了,为何还要听爸妈的话,乖乖结婚还债呢,明明这个家给不了你多少温暖了』
『父母精心养育我十七年,即便我和家庭的纽带日益淡薄,但当父母的生活陷入困顿时,我还是做不到冷眼旁观。还有就是,怎么说呢……』
林衡低垂着头,额发遮了眼睛:『或许越是从父母身上感受不到温暖,就越舍弃不了家庭吧,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些什么,总是隐隐期待着』
『因为不甘心吗?』
『大概吧。我一直认为他们是不称职的家人,母亲专制严苛、脾气火爆,父亲控制欲强、自私冷漠,他们把我哥哥彻底毁了,我特别想成为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做不到的事,我一定要做到。如果我有个弟弟,我绝对会照顾好他』
『你有弟弟?』
四个大字烙在昏黑的视野中,刺得林衡有些出神,仿佛他仍坐在七年前的夜里,只要晃一晃小腿,便能碰到坐在地毯上的江耀清。
那年耀清十五岁,有一对柔和的浅褐色眼瞳,配上郁郁寡欢的神色、清瘦纤细的身材,轻易便能博得他人的怜爱。可与此相悖的是,他身边鲜有人打转,他冷峻寡言、态度粗野,干脆利落地隔绝了旁人的窥探。
他很警惕,许多无关痛痒的小事,都会刺激他敏感的神经。
『算是有过弟弟吧。但最终我没成为一个好哥哥,间接地伤害了他』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向“瑶池”吐露太多了。
『聊聊你的情况吧。你未婚夫的事还没解决吗?』
『快了,出轨的证据厚厚一沓,已经在谋划摊牌了。但说实话,一想到这三年的付出的感情,我还是鼻子发酸。大概是因为我真的爱过他吧』
『我理解,如果你想哭的话,就肆意地哭吧,如果想要倾诉,也随时可以向我倾诉』
林衡也有过这种时刻,被激烈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刻。
耀清在深红谷地出事后,林衡精神崩溃,大病了一场。
他被关在白森森的医院里,像躺进一个纸糊的洞穴,空旷的单人间、浓烈的消毒水味、此起彼伏的按铃声……输液管中的盐水不疾不徐地滴下,他心焦如焚,茫茫然地流泪,口齿不清地呓语着,井喷般的愧疚感几乎要撑爆单薄的躯壳。
唯有宣泄是良药,他无休止地尖叫、诅咒、痛哭,一次次从噩梦中冷汗淋漓地惊醒……这是精神的减压阀,在无数次崩溃中,他渐渐放干了易燃易爆的情绪,也正是以此为契机,他决心脱离父母的控制,做自己人生的掌舵人。
这段碎后重生的遭遇,再回顾时,让林衡感慨万千,忍不住叹息一声。
终归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瑶池”回了长长一段:『谢谢你。实话实说,我真的很需要倾诉,却没有勇气和身边人开口。我整宿整宿地失眠,一天一包烟,吃饭完全没有胃口……我快到极限了,想说的太多太多,多得快把自己逼疯,我能和你见面聊聊吗?』
像害怕对方回绝似的,“瑶池”立刻补充道:『我们可以约在白天,位置选在人流密集的市中心咖啡馆,我们双方不必露脸,各自戴好帽子假发口罩,这样可以吗?』
林衡犹豫了片刻:『好,时间选在什么时候呢?』
『明天中午十二点,方便吗?』
『地点呢?』
『墨白咖啡,[图片][定位]』
『好的,离我公司不算远,打车十五分钟。时间不早了,你要睡了吧?』
『是啊,你呢?还在等你未婚夫回家?』
『没错,虽然今天和他争执不下,但我还是要尽可能温柔体贴』
关系越是岌岌可危,便越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到位。若是双方真的闹到退婚,最起码能让他看起来无可指摘。
今晚这番关于工作的争吵,已经让林衡脑中拉响了警报,开始不着痕迹地给自己准备退路了。
『好,那我不打扰你了,先睡了,晚安』
『晚安[月亮]』
林衡按灭了手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端坐在昏黄的暗室里,说不清的紧张感笼上心头,他曾结交过许多网友,却从来没有人和他投缘到如此地步,甚至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线下见面的请求。
他后知后觉地忐忑起来,见面安全吗,会不会被人尾随,该怎么安慰“瑶池”,会不会很尴尬……
或许他该问问陶青,他的学姐为了拍纪录片,常常在网上搜罗采访对象,聊成网友后再线下约见,这样的小事她肯定手到擒来……
滴——
玄关处传来电子门开锁的提示音。
闻如峰到家了。
见林衡等在客厅里,他惊讶地扬起眉毛,转瞬又变做分毫不错的完美笑容:“这么晚了,还在等我,怎么不先睡?”
“睡不着。”
这倒是林衡的真心话。他的语气温温柔柔,仿佛今夜的争执只是幻觉:“你不回家,我不放心,我给你热杯牛奶?”
“好啊,有劳闻太太了。”
闻如峰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顺势奉上几句蜜语甜言:“有你这样体贴的太太,真是我的福气,以后别睡得太迟了,你陪我熬夜,我舍不得。”
林衡麻利地替未婚夫解了扣子,将他脱下的外套抱在怀里,冲着他笑:“先去洗澡吧,我来挂衣服。”
“好。”
闻如峰抬起指尖,在未婚妻的发梢间留恋地绕了绕,嗅了嗅香气,便回卧室去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林衡的脸仿佛是擦拭过的玻璃,关切的笑意踪影全无,唯余一张干净冰冷的面孔,平静地反射着黯淡的灯光。
林衡的左手慢慢地从纯黑的风衣里抽了出来。
玉白的指尖,夹着一片透光的薄纸。
他垂下眼睛,没什么表情地翻过来。
锃亮的油墨规矩地印出硕大的二维码、加粗的片名和细窄的日期。
是《欲在今宵》的票根。
明明昨天约好了,周五陪林衡去法国影展,没想到就在今天晚上,闻如峰却提前去了。
他是独自去的吗?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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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默不作声地盯着纸页。
他拍了张照,将票根原封不动地塞回口袋,接着抖了抖风衣,展平挂起。
*
夜里三点,萧瑟寂静的黑暗里,林衡做了一个关于沉闷夏日的梦。
他梦见一台复古电话机,樱桃红色,黑亮的按键像一颗颗虫蛀的孔洞。
他心焦如焚,一次次抓起沉甸甸的听筒,拨号、恳求、挂断,甜美的女声刺激着耳膜,他急得汗水滴进了眼皮里,眨眼时涩涩的,好疼。
“……我和领导争取过了,既然那位客户没交定金,您又这么有诚意,他同意把夏令营最后一个名额转给您的朋友。可以报一下您朋友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
林衡跌坐在沙发上,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我还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妈妈姓江。后天再告诉你,可以吗?”
“好的,我先发您链接,您可以在线上支付定金。夏令营的邀请函明天寄出,麻烦您到时签收下……”
林衡没留意听,梦里的阳光晒得他头重脚轻,广藿香的气味让思绪浑浑噩噩,在嘶嘶的电流声里,他只是一味地幻想着,接到夏令营烫金的邀请函时,那个小他两岁的新朋友会不会很激动?
他怀着隐秘的雀跃熬过了三天,在临近十七岁的傍晚,他总算见到了那个漂亮的男孩。
“小衡,妈妈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江峥流江阿姨,是妈妈的好闺蜜,刚刚辞掉德通医药研发中心主任的工作。这位是江阿姨的儿子,江耀清……”
十五岁的男孩很清瘦,T恤下摆长及膝盖,五五分的穿搭,却越发显得身量高挑。
他左肩挂着包,行李薄薄几件,甚至撑不开牛津布。鞋子是潮牌限量款,林衡在店里见过,价格签上满满一堆零,是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
离奇的是,男孩身上却全无富贵气,亦没有骄矜、从容或玩世不恭,他转着浅褐色的瞳仁,视线触了下林衡,又迅速飞散,虚虚落在远处:“哥哥好。”
没人责怪他的冷淡,因为他长了张不爱笑的脸,这张脸美得惊人,足以将无礼装点为矜持、稳重与深沉。
青春期的少年,总会有些郁郁寡欢。
许多人都这样想,因为他表现得很温顺。他们喝茶、闲谈、吃饭,耀清像一道影子,沉默地守着大人,却又存在感鲜明,令林衡不由得频频探看,即便映在眼中的只有一张纹丝不动的面孔。
叮铃铃——
是快递员的来电。
林衡一边起身,一边解释道:“我订了深红图腾夏令营的名额,邀请函到了,我去签收一下。”
他转身离开时,林不默笑着调侃道:“哎呀,为了这个夏令营,小衡真是费尽了心思……前两天我总见到他打电话,说是夏令营满员了,但有个人没交定金,他就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名额给磨来了……”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江峥流仍是温和地笑着,她扶了扶镜框,不慌不忙地同林不默叙话。
窗外雷声隐隐,闪电劈开乌云,浑浊的雨滴零星地打湿了玻璃。
她慢条斯理地闲聊,坐在她影子里的耀清面色不虞地擦嘴。揉皱的纸巾被不耐烦地一弹,轻飘飘地撞上桌沿,而后翻滚着滑落到地毯上,摇晃着停在一片黑暗中。
没人察觉他的失礼,更没人察觉他何时离开了餐桌、绕到后门、翻出庭院、撬开了自行车锁……
见面不到两小时后,江耀清便提着行李出走了。
等林衡回来后,只有空空的座位,消失的背包,泥泞的脚印,失窃的单车……
耀清从林家大宅里消失了,甚至连句“吃饱了”都没曾交代。
11. 幻亦真
很久之后,林衡才逐渐察觉江峥流的异常。
她坚信儿子罹患精神疾病,只是病情隐藏得太深,连医生都诊断不出。为了证实自己的猜疑,她怀着非比寻常的耐心,在生活小事里不遗余力地刺探,逼得儿子一次次情绪失控。
在耀清情绪崩溃的一瞬,她脑中总会轰地一声,心里的石头像是落了地,身心骤然一松。
果然啊,她的儿子不正常。
但出乎意料的是,耀清的性情并不像病人那般狂躁易怒,随着年龄增长,他展露的情绪越来越少,变得孤僻、警惕、冷漠,却又停留在正常范畴内,维系着一线脆弱的平衡。
于是江峥流的手段变得愈发隐秘和精妙。
她会留意学生间时兴的话题——夏令营、珍稀物种、野外考察,会在购置的新书里添一本地质学的图册,会在看电视时点选深红谷地的纪录片,会参加家长会后带回一张夏令营的宣传单……
她审慎地抛洒着鱼饵,直到热爱户外的耀清主动咬钩,私下去找疼爱他的舅舅帮忙报名。
当弟弟替外甥来做说客时,江峥流爽快地应了,她预约了夏令营名额,却迟迟不交定金,接着便像个耐心的猎人那般,等待着名额被别人抢走,等待着儿子掉落陷阱后暴怒的一刻。
“看哪,这个孩子有病……”
这句话被她重复了太多年,早已搔不到她灵魂的痒处,此时此刻,她希望有更多双眼睛来见证,更多张嘴发出相似的议论,“看哪,这个孩子有病……”。
她喜欢让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控。
她丝毫不觉得这很病态,她自认是个严母,这是在为儿子的将来做打算。
若是耀清能早早确诊,能被尽快送去干预治疗,想必他便不会像他的生父一般,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可江耀清却并没有大发雷霆。
十五分钟后,当林衡终于在公交站找到他时,耀清整个人被淋透了,像一面湿漉漉的灰帆,停泊在暴风雨中。
翻滚的暗云、奔腾的雨珠、恹恹的面孔……紫亮的闪电下,他苍白的脸忽明忽暗,唯有上衣湿黏的轮廓分外鲜明,被冰冷的风瑟瑟拂动。
林衡没有埋怨,更没提“江阿姨”三个字。
他语气温和地道歉,即便他不清楚是谁得罪了耀清。他认真地劝他留下来,他一直企盼着有同龄人与他同吃同住。他提前一周收拾出哥哥的房间,买了耀清喜欢的地质学图册,认真规划了要带他游玩银城的哪些名胜,还定了两个深红图腾夏令营的名额,是他三番五次打电话才磨来的……
耀清虽小他两岁,却略高他半头,让他只得微微仰着脸,以直白诚恳的眼神瞧着他。
铺天盖地的水汽里,一切都是泛着腥味的。凭着直觉,他察觉耀清额发下的眉头蹙紧了,像被一点火星烫伤了。
隔着朦胧的黑暗,一丝预感在林衡心里落地生根。
即便他拖住他的手腕,也不会被拒绝的。
梦里的思绪总是流动得迟缓,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拉着耀清在雨中疾行,子弹般的水花在明黄的伞面上砰砰炸响。
“假的。”
耀清的声音在绷紧的伞下闷闷地震荡。
林衡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你骗我。”
冷冷的讽刺钻进了耳朵:“抢走了我的名额,你一定暗暗窃喜吧?”
“什么意思?”
“最后一个没交费的名额,是我的,被你抢了。”
握在虎口间的腕子不屑地挣动着,“你想把我哄回去,便谎称替我报了名,对吧,其实是留给你自己的,你在撒谎……”
“不……”
“我知道你追出来是为了什么,是怕我在外面出事,连累你们家。你为了稳住我,才说什么要留我同吃同住,其实你只想把我交给江峥流,让她赶快把我带走吧?”
“不是的,我……”
“惺惺作态,很勉强吧?”
耀清重重地甩开手,揉了两下腕骨:“放心,我今晚就走,今晚就让我妈带我走,不给你添麻烦。”
林衡脚步一顿,他扯住男孩单肩包的带子,三两下就将挎包一股脑地剥下来,往自己肩上一甩:“你误会了。”
林衡温和地、不容分说地制住他的反抗,雨伞大幅度地倾斜,白珠噼啪乱溅,像置身于一艘东倒西歪的小舟:“跟我回家,我说的每一句都是认真的。”
回家……
隔着湍流的夜色,耀清的脸色蓦地冷到了冰点。
他抬肘猛地一撞,瞬间掀翻了头顶那片明黄的阴影:“我自己能走。”
话音未落,他便厌憎地甩开了林衡,大踏步地冲进了隆隆的雨幕中。
*
被戳穿最狼狈不堪的一面时,每个人都是应激的、羞恼的、暴躁的。
他的哥哥就是这样,每次林彻和妈妈争吵过后,要么将自己关在卧室里,要么冲出家门不知所踪。若是林衡鼓起勇气去安慰他,一定会被哥哥不耐烦地赶走。
渐渐地,林衡便不再自讨没趣了,可林彻却没能自我疗愈,他对家庭的怨恨越积越深,无处倾诉与排解,最终破罐破摔,和母亲彻底决裂了。
林衡后悔莫及,如果他能开解哥哥,哪怕是陪他一起发泄,做他的减压阀,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这样想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叩响了次卧的房门:“耀清,我来送衣服,可以进来吗?”
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拒绝。
林衡默数了五下,他慢慢拧动门把手,咔哒一声,推开了深色的木门。
房间里没开灯,昏黑一片,唯有窗外的霓虹光晕隐隐透进来,勾出了屋内陈设的轮廓。
在半透明的夜色里,林衡呼吸一滞,环抱着衣服的双臂缓缓垂下了。
他的眼中映着一张白莹莹的背,晶亮的热气蒙在皮肤上,反射着微光,像是山谷里某处神秘的矿藏。
耀清刚刚淋浴过,上身赤着,肌肉薄薄一层,看得清骨骼的沟壑。他短短的黑发柔顺地贴伏着后颈,水珠颤颤巍巍,随着肩胛的鼓动,轻盈地滚落下来。
林衡反手带上门,向耀清递去衣物:“你背包里的衣服全浇湿了,先穿这一套,凑合一晚吧。”
耀清头也不回地拽过,他单手抖开,利落地套在身上。
伴着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围在腰际的浴巾渐渐松脱,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
林衡长睫一闪,登时避嫌般垂下眼帘。
他半低着头,黯淡的视野中,唯余潮湿起皱的浴巾、起伏挪动的脚掌、和小腿至脚踝间绷起的弧度。
当男孩腿侧的筋脉随着动作凸浮的一瞬,林衡蓦地轻声道:“衣服都是全新的。”
“……什么?”
林衡的视线拘谨地停在别处,继续自顾自道:“从内裤到睡衣,都是新买的,三天前我让保姆洗净烘干,没有其他人穿过。”
耀清的背影顿住了,他侧了下头,发梢湿漉漉地扫过,却又硬生生地停下了。
凝结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在拉扯。
分明各自偏开了头,却能无比清晰地觉察到,他们的注意力正牢牢黏在彼此身上。
怪异的一瞬。
啪,江耀清按下开关,立在床头的落地灯睁开了眼睛,空旷的卧室盛满了柔和的暗橙色。
耀清拧过身来,侧脸的轮廓被涂得锋利,湿湿的黑瞳被光焰点得锃亮。领口软塌塌的布料大片地摊着,遮掩着肩颈的线条、硬硌的锁骨、翕动的胸膛。
他动着手指,一枚枚塞紧睡衣扣子,像一尾警惕的鱼,戒备地观察着林衡。
似乎深黑的池水一搅,他便会悄无声息地遁走。
林衡任他揣摩,像暗流里耸立的礁石:“这样东西,是特意留给你的。”
他递出了塑封的暗红图册。
是深红图腾的邀请函。
耀清的视线停了几秒,接着回荡起手指翻动封皮的滞涩声响。
“对不起,我听说你对自然风光很感兴趣,就自顾自地订了暑期研学班……”
窗外雷鸣渐歇,嘹亮的雨声衰弱下来,变得稠密、细碎、又乏力,击打在绿树浓阴间,溅起绵绵的沙沙声。
林衡认真讲明了前因后果,怕耀清不信,又补充了许多细节。而耀清却没抬过头,目光始终在纸页上逡巡着,翻来覆去地读着灯影下模糊的字句,眼珠从左移向右。
“……我没骗你,你要去的夏令营,深红图腾,我替你申请了名额,不好意思。”
林衡吮了下发干的唇面,柔和地扬起嘴角:“我们抛开误会,‘一笑泯恩仇’,好不好?”
两人的影子落在墙上,静静对峙着,是两道浓黑的平行线。
耀清垂着鸦羽似的眼睫,眉头微微隆起,似是觉得厌烦,想要张口拒绝。
就在他启唇的刹那,窗外忽然闯入了一阵狂风。
雨水密集地撞上窗纱,气流胡乱地掀翻了白帘,在急促强劲的拍打声中,夜风搅动着两人滴水的黑发、半敞的衣襟、未出口的话语,紧紧地裹着他们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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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猛烈的、不容分说的拥抱。
一切都被拨乱了,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在狂舞。
他们一动不动,可身上的气味却澎湃地涌向彼此。
是相同的气味,是柔顺剂的淡香,是林衡的味道。
仿佛他们贴得那样近、那样近、那样近……
耀清微张的唇忽然合拢了。
他沉默着,扰人的香气不一会儿便散了。
江耀清将邀请函倒扣过去,看也不看他:“嗯。”
重新认识一次。
他答应了。
*
林衡从梦里惊醒时,是五点零五分。
天刚微微亮,他忘了拉窗帘,黎明前涳濛的青蓝色盈满了卧室,也填满了他迷离模糊的视野。
林衡挪动着软绵绵的手掌,盖在了发汗的额头上。
好烫。
碎发湿漉漉地贴着掌心,让他恍惚了一阵,仿佛时光仍然停留在十七岁淋雨的夜晚。
这是一场梦,他被发情期混乱的激素所干扰,回到了与耀清初见的时候,做了一场不该做的梦。
林衡放空了几秒,抹了下潮红的脸颊,扯着打卷的睡衣领口,拎到鼻端嗅了嗅。
没有什么特别的,他的五感在高热里失灵,只隐约闻到一丝柑橘味。
柔顺剂的味道。
梦的余韵仍在萦绕,林衡怔怔地回味着,梦境里的他,有时是第三视角,有时是第一视角,甚至有时是耀清的视角。
当衣襟上干燥的、馨香的气味被风掀起时,他感受到了,耀清的大脑霍然一空。他形容不出耀清的感受,不是上瘾也不是眷恋的某种感受,那样舒适,那样熟稔,他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明明是最常见的气味,超市里几十元一桶洗衣凝珠的气味,却在那一瞬释放玄妙的魔力,让戒备感无声无息地松脱。
风起的刹那,仿佛林衡的一切都在涌向他。
林衡遮住了眼睛,用力地揉了揉眉骨。
果然该打抑制剂了。
林衡侧过身子拉开抽屉,单手拆了支药剂,借着熹微的晨光,他梦游似地注射,接着拔出针筒,扑通一声倒回了床铺上。
嘀嗒,嘀嗒,嘀嗒……
时钟的针脚敬业地向前迈步,流淌的思绪在药效的作用下渐渐凝固。
林衡陷入了短暂的清醒,天光是高纯度的蓝,淹没他的脸孔,像浸在冰水中。
对了,他答应了未婚夫请耀清和阿程吃饭……
林衡勾出手机,浑浑噩噩地编辑着短信:『后天晚上在芳泉餐厅吃个饭,方便吗?』
他点下确定键,消息立刻发送了,阿程的手机一向静音,不会被打扰到的。
至于给耀清的短信……
林衡将手机一抛,翻身埋进了枕头里。
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想逃避。
醒来再说吧。
林衡阖上眼帘,在一片黯淡里,重新下潜至梦境的海流中。
就在他窥见洋底的一瞬,被子的褶皱里忽然传来嗡的一声,闷闷的震动霎时驱散了浅浅的睡眠。
……阿程怎么回短信了?
林衡不太舒服地皱着眉,按亮屏幕时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睛。
『好。』
简单利落的一个字。
来自江耀清。
他发错人了。
刹那间,林衡的上半身猛地从床上弹起了。
他的耳里嗡嗡地响,在清寒的、幻觉般的晨光里,他的眼珠错愕地颤动着,灵魂出窍似地盯着发送人的姓名。
江耀清。
他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七年前的回忆,一刻钟前的梦境,像和他隔着一层透光的窗纸,纷纷的幻象、似是而非的眷恋、逝去的种种都可望不可即,像隐在雾中。
可屏幕上的一个“好”字,却轻轻刺穿了薄薄的纸面,无尽的思念山洪般一泻而下,轰隆隆地降临在这个秋分后的清晨,日历上的九月二十八号。
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
战栗一阵阵地爬满全身。
太阳出来了,他一会儿发着呆,一会儿又是笑,眉梢眼角都轻盈,腔子里却有什么重重地跌落。
直到晨间的青霭消散殆尽,霞光将脸上的绒毛照得灿金,他才将邀约转发给阿程,按灭了屏幕,抬手遮住了眼睑。
挺好。
林衡安慰自己。
耀清还能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便已经是难得的福气。
他不该奢求太多。
知足最好。
12. 咖啡厅
整整一上午,林衡头重脚轻,像悬在水里似的。
哪怕是一个回身的功夫,思绪也会不受控制地泛滥,一次次被卷进回忆的涡流。
七年前的夏季,他和耀清曾亲密无间。
他们的衣柜里塞满了彼此的衣服,他们买的杯子、文具、蛋糕、车票全是双人份的,他们看同一部纪录片、拼同一个航模、翻同一本图册,杂志上的批注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他们一遍遍穿行于银城的大街小巷,曾在雨后污水横流的街上找篮球,也曾一前一后地走在水族馆中,幽幽的光线落在脸上,水中透出的湛蓝微光,就像今天黎明前的蓝调。
于是在无声的青色调里,七年前和七年后重叠了,耀清的短信仿佛穿透时光,将回忆载入现实,让一切重新咬合。
他仍然没太多实感,多少个日夜,他早就习惯于梦中重温往昔,然后在闹铃中醒来、在黑暗里醒来、在白噪音里醒来,没有回应,梦中的一切是金鱼吐出的气泡,浮进现实后便寂静地破裂。
而就在今天,他竟然收到了回音,简单的一个字,像是来自外星的传讯。
不该再回味,不能再劳心费神,他坐在华锐十二层的会议室里,竭力勒住思绪的缰绳,leader正在大屏幕前讲PPT,会后还有亟待研习的资料、堆积如山的工作、与“瑶池”在咖啡厅的碰面、以及一段岌岌可危的婚约……
岌岌可危。
他的道德底线亦是岌岌可危。
林衡忽地按亮了手机,调出了短信界面。
他看也不看,拇指长按耀清回复的“好”字,点选了删除。
世界清静下来了。
松开手时,他的指尖有些发抖。
林衡总算回过魂来,用袖口一点点擦去屏幕上的指印。
摩擦的感觉很钝,他的双耳隐约捕获到细小难听的吱呀声。
嗡——
手机再次亮起了:『十二点钟,在墨白咖啡见面,没问题吧?』
是来自“瑶池”的消息。
林衡忍住没回,直到散会之后,才一面踱回工位,一面慢吞吞地打字:『没问题,我的搭配是黑色渔夫帽、齐腰金色假发、黑色口罩、米色帆布包』
『好,我是棕色锁骨发、米色大衣、黑色口罩,我会提前半小时到,桌上放一束鲜花,你直接过来找我就好』
『嗯,中午见』
林衡刚退出聊天界面,V信的消息浮层突然又闪动起来。
——是来自“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的群消息。
『青天大老爷:同志们!经过我三天三夜的奋斗,银城美术馆特展的纪录片已经粗剪完成了!』
『青天大老爷:我还有些小衡的采访素材要单独处理一下,一会儿弄好了我再发出来,@独木成林你肯定会非常喜欢的!!!』
林衡摸不着头脑,在群里连发了三个问号。
不会是他的NG集锦吧?
独木成林:『???』
独木成林:『学姐,你还是单独发我吧』
他甩出个求饶的表情包,匆匆熄了屏幕,继续投身于工作中。
*
十一点四十分,林衡挎着米色帆布包,捋着微乱的长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华锐二楼的洗手间。
他早早做好了功课,大厦二楼是营销部,销售们天南海北地奔波,偌大的办公区只有零星几人。在午休时潜入空荡荡的男厕所,换上一身女装,再麻利地闪出来,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林衡扣上渔夫帽,调整着口罩的细绳,迅速地钻进了消防通道。他步履迅捷地下楼,金灿灿的鬓发垂在眼前,在视野里微微晃动。
三分钟后,林衡钻进了出租车,同“瑶池”发信息:『十二点钟准时到』
『好』
“瑶池”回了张照片,雪白的背景里,是高耸的书架、飘荡的纱帘、远处的人影、暗色的桌面和一只玻璃咖啡杯。
林衡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他两指滑动,将照片放大,观察着图像中的细节。
问题很多。
照片中的桌沿、书架和踢脚线有不自然的弯曲,如此严重的曲像畸变,必定使用了广角镜头。拍摄的视角也很奇怪,比餐桌略高一点,咖啡杯只看得到中段,看来设备架设在桌上。另外图像没有滤镜、色彩偏灰、锐化过度但像素不高……
是用微型摄像头拍摄的照片。
有备而来啊。
林衡垂着眼皮琢磨了一会儿,食指摩挲着后座上帆布包的侧边。
凸起的布料下缝着暗袋,里面是一枚椭圆的银色物什,外观像车钥匙,实则是附带录音功能的一键报警器。
网友见面,双方都各有保留,没人会全然相信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也好,如果所有人都心怀警惕,说不定社会会安全很多。
话虽如此,一丝微妙的紧张感却渐渐攀升,随着时间推移而水涨船高。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林衡默默地靠在后座里,盯着车机导航上移动的箭头。
离目的地越近,他的心跳便越嘹亮,喉管一阵阵地发胀,像吞咽着无形之物。
兴许是发.情期的疑神疑鬼,又或许是某种天生的直觉,正滴滴地拉响警报。
嗤——
是踩下刹车片的声音。
林衡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出租车停在了街边,从贴了暗色玻璃膜的车窗向外望去,黑底白字的招牌赫然跃入眼中。
墨白咖啡。
咔哒一声,车门解锁了,车内响起了导航语音:“已经到达目的地,请带好随身物品,下车时注意后方来车……”
隔着厚厚的米色布料,林衡的手指蓦地在报警器上下意识地一攥。
他迟疑了不到半秒,便挎好帆布包,推开车门,干脆利索地下车。
在网约车渐行渐远的引擎声里,林衡站在人行横道上,转动着眼珠,审视着宽阔的街道。
没有遮挡物,没有可疑人员,在正午毒辣的秋阳下,行人皆是来去匆匆,擎着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从咖啡店门前一次次路过。
林衡压了压帽檐,他走到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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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招牌下,左手拉开明晃晃的玻璃门,右手自然而然地插进了口袋里。
他的指尖触着某件凉凉的东西。
是电击棒。
直到此刻,他的身体才真正紧绷起来,驱之不散的恍惚感彻底褪去了。
身体的反应在不断放大,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听得一清二楚。
“您好,我是来见朋友的。”
他沉下心来,同门前靠坐在露营椅中的店员搭话:“他在桌上放了一束鲜花,能带我去找他吗?”
店员正闲闲地抱着黑猫晒太阳,闻言他单手将猫咪从膝上放下来,麻利地站起身,左手扫了扫工装围裙:“好的,是一位穿米色大衣的女士吗?”
店员高他一头,染了时髦的灰蓝色中长发,鼻梁上架着眼镜,戴了单边的银耳坠,和围裙同色的口罩遮了大半张脸。
林衡没应,只是一寸寸地打量着店员的面孔。
“女士?”
店员的声线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她坐在里间,需要我带您去吗?”
林衡点了下头:“谢谢,麻烦了。”
说罢,他在店员的引领下,在宽敞的咖啡厅里穿行。
店铺有两层,很明亮,午间客人稀少,风来来去去,唯有洁白的纱帘在树影投下的光斑里晃动。
伴着足音空旷的回响,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半分钟后,店员掀开里间的门帘,最先跃入眼中的是整面墙的藏书,随后是郁郁葱葱的绿植角,最后是三三两两的沙发椅和咖啡桌。
性别成谜的店员向他比了个手势:“在最里面,靠近绿植角的位置。”
店员戴着手套,松松的,看不出指骨的轮廓,腕子上系着木质的串珠,遮盖了露出的一小截皮肤。
林衡的视线在他手上黏了几秒,才投向了远处的圆桌。
一捧密匝匝的紫黑色鲜花傲慢地冲着他笑,黑马蹄莲、黑玫瑰、黑郁金香……被暗黄的报纸包成一束,正轰轰烈烈、肆无忌惮地昂首怒放,像火焰在故纸堆上烧出的新鲜孔洞。
在桌边那张背对着他的沙发椅上,论坛中结识的“瑶池”正静候他的到来。
“好,谢谢。”
林衡拨了下金发,大步迈向房间尽头的绿植角。
随着距离缩短,他看清了立在桌边的提包、玻璃杯的反光、垂下来的大衣一角。花束上的水珠也越来越清楚,亮晶晶圆滚滚,沿着马蹄莲暗色的花瓣下滑,最终啪地一下……
林衡来到了桌前。
没有人。
沙发椅的皮面略微凹陷下去,桌上的咖啡冒着淡淡的白汽,一切都昭示着,“瑶池”刚刚离开不久。
林衡点开聊天界面,拨了一通语音电话。
然而电话刚响两声,便被对方干脆地挂断了。
林衡皱了下眉,拇指飞速按键:『怎么回……』
未等他打出最后一字,对方的消息便先一步弹出来了:
『平衡木,我知道你很困惑,但请你先坐下来,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
『注意,不要抬头,不要发出任何响动』
13. 愧疚心
林衡的眼神微微变了。
他没太犹豫,从善如流地卸下单肩包,规矩地坐在“瑶池”对面的沙发椅上,扫了桌边的二维码。
在浏览菜单的同时,林衡不时地转动眼珠,留心着室内的情况。
店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除他之外,便只剩斜对面的一对情侣,他们的交谈声很低,在房间里模糊地回响。
林衡收回视线,在小程序上随便下单了一杯浓缩意式。
『然后?』
『在你对面的玻璃杯下,压着一张卡片,打开它』
林衡抬起眼来,从咖啡杯下缓缓抽出一张与桌面同色的卡片。
他手指一翻,将它展开。
密密麻麻的白字立时跃入眼中。
是如何用手机连接微型摄像头的简易说明书。
林衡的目光猛地调转,刺向了手边那束紫黑的鲜花。
无数或长或短的鲜嫩花瓣,环绕着深邃空洞的花心,围成一轮轮漆黑的漩涡,像一颗颗窥视的眼睛。
一道电光似的闪念霎时照彻脑海。
林衡探出手来,伸向中央的一朵,指尖顺着花瓣的缝隙锥了进去。
当手指钻入三分之一时,一层冰冷坚硬的不明物贴住了指腹。
林衡挪动着食指,谨慎地摸索着,似乎有一层弧形的轮廓……
是一枚黑圆的针孔摄像头。
顺着这只黑眼睛的指向,林衡慢慢地抬起视线。
摄像头隐蔽的枪口,正对着不远处亲昵的情侣。
两人毫无防备地谈笑、调情,像暴露在瞄准镜下的猎物。
『你想让我帮你偷拍?』
林衡的心陡然一沉:『斜对面的两个人,是你的未婚夫和他的出轨对象?』
他按键如飞:『我不是你雇佣的私家侦探』
『对不起,但容我解释一句,不是这样的。他的出轨证据,刚刚我已经拍下了。我让你连接摄像头,是想给你看一些东西』
看什么?
可惜距离太远、角度不佳,单凭肉眼,林衡只能看清一人的侧脸和另一人的背影。
侧对着他的年轻男人,他的发型、体态和脸部轮廓都似曾相识。至于那道背影,他似乎也见过……
林衡回绝了:『摄录无关者的私隐,这非常不道德』
『不,相信我,你有知悉这件事的权利』
对面仍在继续:『十秒钟,你可以用变焦镜头观察他们十秒,再决定要不要摄录』
林衡的嘴唇慢慢抿起了。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涌起了一种可怖的预感,一种掀开生活的表皮、直面真相的预感。
“瑶池”仿佛觉察了他内心的动摇:『别犹豫,也许这能改变你的人生』
这番说辞真是夸张得过火。
但林衡的胸膛却被这行文字狠狠地撞了下。
他的手心有些发汗。
伴着无限拖长的吸气声,林衡退出聊天界面,点开了手机系统设置。
他对照着说明卡片,一步步点选,进入应用商店下载app。
等待安装的半分钟里,他的脑中天人交战,从指尖到掌心都紧张得发麻,当成功连接针孔摄像头时,他甚至能听得清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半秒钟后,手机屏幕的正中央,跳出了那对情侣的侧面像。
这是……
林衡的心跳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他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调整着变焦。
摄像头捕捉到的图像被放大再放大,直至那两张面孔清晰异常。
一人梳着栗色短发,眉眼立体、颌面极窄,即便在广角镜头下,依旧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精致面孔,真是天生便是荧幕的宠儿。
就在昨晚,林衡曾在陶青的照片里见过他。
是《欲在今宵》主创座谈会的主持人。
另一人是位英俊的中年男子,气质沉稳、相貌端正,正言笑晏晏地同他调情……
竟然是他的未婚夫,闻如峰。
在极度的惊愕下,林衡的意识彻底飞散了,满耳是嗡嗡的白噪音,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原来如此……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对恍若孪生的鸢尾花胸针。
它们形状相同、大小相似,都嵌满了钻石和红宝石,只是排列的顺序不一样。
就在昨晚,它们一枚出现在主持人的照片里,一枚被佩戴在他未婚夫的身上,像两团辉光熠熠的华丽星云。
不止如此,在酒会结束后,闻如峰没和他一起回家,而是去公司办公,直到深夜才推开家门,风衣的口袋里揣着《欲在今宵》的票根……
原来他们去幽会了……
他的未婚夫,万峰药业的接班人,长辈口中“优质、干净、多金”的好伴侣,竟然和另一位同样有婚约在身的男人出轨了。
林衡的眼珠微微发颤。
他的确猜疑过,昨夜从闻如峰的口袋中夹出票根的一刻,他便嗅到了背叛的气味,更何况他自己也不看好这桩婚事,相处越久,崩盘的预感便越强烈,他也确实使了小心思,为退婚谨慎地做铺垫……
但他万万不曾料到,世事竟会如此荒谬,他未婚夫的出轨对象竟是网友“瑶池”的未婚夫。
“瑶池”的控诉忽然浮现在脑海:『在我独自加班的日日夜夜,在我看不见的街角、商场、酒店里,他在和另一个男人甜蜜地约会……』
『他们在大桥上骑车、在书店里喝咖啡、在露天运动场打羽毛球、在公交车站共用同一副耳机……』
与此同时,他的耳中又回荡起闻如峰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我家庭背景相似,你一定懂得,打理生意会烧干我所有的时间、精力与热情……”
“现在是我事业的爬坡期,也是闻家的财富急剧积累的时期。我能分给家庭、亲情与爱情的精力,最多十分之一……”
太可笑了。
所谓醉心事业、工作为重、全无闲暇、热情耗干……
全是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借口。
林衡的胸膛激烈地起伏起来。
他的家庭虽不和睦,但父母全都正派传统。即便他也曾听说过许多不干不净的婚姻,但当这种事真的发生在他的头上时,冲击实在是过于强劲,让他的思绪一时翻江倒海。
他忽然庆幸他全副武装,让他此刻的失态不会暴露在任何人眼中。
多亏了“瑶池”的提议……他是故意的吗?他是故意让林衡打扮得像个狗仔一样,出现在双方未婚夫的幽会现场,拍下伴侣出轨的证据吗?
更关键的是,他怎么知道闻如峰是林衡的未婚夫?
难道他在现实生活中认识林衡吗?
『半分钟过去了,决定要摄录了吗?』
手机屏幕顶端弹出了“瑶池”的消息。
林衡回过神来,目光重新凝聚在图像上。
监视窗里,隔着一张圆圆的黑色咖啡桌,闻如峰牵起主持人的手,拇指一下下地摩挲着白嫩的手背。
两人一人在说,一人在听,眉目传情、秋波暗送。
主持人似乎说了句什么,惹得闻如峰挑了下眉毛,他深深地盯着他,顺势将情人漂亮的手送至唇边,吻了吻圆润的指尖。
主持人被他闹得发痒,他单手撑着头,脸上浮着慵懒的神色,唇边挂着似是而非的一抹笑。
林衡点下了录制键。
在监视窗口的顶部,立时弹出了白色的时分秒,数字匀速地跳动,屏幕中的啄吻也一下下地跃动。
他们鼻梁的侧影、嘴唇的轮廓、手指的线条全都被高度锐化,实在是清晰得骇人。
过了一会儿,那只被捉住的手忽然抽开了,玩笑似的在闻如峰的侧脸上扇了下。
闻如峰也不恼,主动贴了过去,甚至还叉起一口蛋糕,送至情人的唇边。
林衡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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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被一把攥紧了,唇色霎时惨白,不是出自愤怒或难堪,而是他留意到了主持人面前的切片甜点。
那是一方淡绿色的巴斯克蛋糕,顶端铺了层坚果的碎屑,是开心果口味,毫无疑问。
三天前的夜晚,闻如峰陪他过相识“三十天”纪念日,服务生推来一座硕大的、堡垒似的开心果蛋糕,吃得他意欲作呕。
闻如峰故作殷勤,说他记得林衡最喜欢开心果的风味。
原来是他记错了,喜欢它的另有其人。
『小衡!小衡!』
屏幕顶端忽然弹出了文字。
『快看看我单独为你整理的银城美术馆特展素材!』
『好东西!绝对的好东西!太养眼了!』
陶青一连发了三条消息,随后便马不停蹄地上传了若干图片和视频,消息浮层唰唰堆叠,接连不断地在屏幕上闪烁。
林衡用指节抵着眉毛,重重地揉了两下。
他静了几秒,随后退出摄录app,监视窗口自动缩为小窗,悬在屏幕右上角,接着他点开V信,翻阅陶青发送的消息……
看清图片的一瞬,林衡神情一僵,脸色登时由白转红。
聊天界面里,赫然排列着十余张他和江耀清的合影。
上周在美术馆中随机采访时,像遭到命运捉弄一般,他迎面拦下一位俊美高挑的年轻人,没成想竟是刚刚回国的江耀清。
鬼使神差,林衡手指一颤,点开了其中一张照片。
当图像骤然放大时,林衡禁不住瞳孔一缩。
画面的确太美,让他的呼吸一时被夺去了。
浪潮般的曲线白墙、现代感十足的深灰钢骨、茂盛浓密的热带植物、恣意泼洒的浓艳霞光……
在命运蒙着金辉的舞台上,林衡与耀清相顾无言,所有细节清晰可见,发丝或眼睫都历历可数。
中段高耸的眉头、眼睑大张的弧度、唇面略分的一隙……
凄烈的暮色里,每格像素都静止,却每根线条都颤抖.
他们不敢眨眼、不敢呼吸,唯恐泄露一丝一毫的眷恋,唯有熔岩似的静默在寂寂燃烧。
世界便定格在欲言又止的这一秒。
再往下便是采访视频,记录了林衡打破沉寂的一瞬:“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多温柔的一句话,像是缱绻的问候。
而耀清的回应,竟也不像记忆中那般冷淡,他扇动着长睫,目光蜻蜓点水地掠开了,轻声应了一句:“不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他有些为难地蹙着眉梢,抽去林衡手中的图册,匆匆离开了。
他抽取的动作很慢,离开时擦过林衡的肩膀。
林衡的心脏越撞越凶,他甚至能感受到血管的收张,血液向脸上疾冲,他的皮肤烧得发疼。
『青天大老爷:怎么样!是不是很配!绝配!』
林衡霎时打了个激灵,战栗像蛇一般从尾椎蹿上后颈,可怖的寒意啮咬着头皮,令他从耳朵麻到两颊,连眉毛都僵住不动了。
——你在干什么?你在想些什么?
林衡惊惧地盯着右上角的小窗,他放空的眼瞳中,倒映着那对出轨的情人打情骂俏的模样,一人暧昧地摸着另一人的脸,指尖滑过耳垂,意味深长地□□了两下。
——难道你就无可指摘吗?
一声震耳欲聋的诘问从天灵盖灌下,令他的世界惶惶地震荡,一切画面都在心虚中急速崩落。
——难道你不算精神出轨吗?你和耀清真就完全清白吗?你和那对幽会的情人有本质区别吗?
林衡垂着头,金发遮住他的脸,他的眼角微微发红,肩膀不自知地颤抖着。
他最怕良心的谴责,负疚感将他折磨得反胃,无数种念头嘶嘶作响,难堪、羞惭、痛苦,让他又是发汗,又是恶心,几欲作呕。
林衡忍不住将脸埋进了湿冷滑腻的手掌心。
这样的婚姻,太病态了。
14. 黄雀计
林衡知错了,错在根本便不该听从家里的安排,试着步入一段无爱的婚姻。
“我今年五十岁了,我也曾年轻过,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很纯洁、很天真。”
第一次相亲后,父亲张源语重心长地劝道:“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其实没那么重要,它不是一成不变的。你十五岁时喜欢的明星、爱看的书、爱吃的菜,到了二十五岁时,还全都喜欢吗?即便你现在正处于热恋中,不说再过十年,哪怕是再过五年,你还会爱他如初吗?”
“爱情会变的,荷尔蒙会衰减的,这是客观规律。绝大多数人的婚姻走到最后,都剩不下多少喜欢,支撑两人走下去的是适配的条件、共同的利益、肩上的责任,你和如峰恰巧具备这些潜在的要件,足以让你们成为举案齐眉的一对。”
“人是会长大的,小衡,以你二十五岁的眼光来看,这当然不够浪漫,但再过十年,你回头看,只会庆幸自己抓住了这个好机会。”
彼时他哑口无言,只是点头答应了。
人是会长大的——在滔滔不绝的劝诫里,只有这一句撞在了他的心坎上。
逃避是有期限的,不是不肯挥手作别,就能永远躲在回忆的屋檐下。他总该结识新的恋人,经营新的关系,迈入新的生活。
命运无常,爱也无常,他太年轻,生活中仍有太多未知,他不敢保证会永久爱他。
可就在此刻,他恍然惊觉自己错得多么可笑。
即便时光步履不停地走了七年,即便他喜欢的明星会变,枕边的读物会变,爱吃的菜肴会变,但二十五岁的他,依旧喜欢着江耀清。
他仍旧热烈地、真挚地、不讲道理地爱着十七岁时爱上的那个人。
哪怕闻如峰是个忠诚体贴的好丈夫,哪怕他与他互惠互利、相敬如宾,哪怕他从未出轨,一门心思经营安稳的小家……
一切都抵不过与耀清对视的一瞬,夕阳下的凝望,只消一眼,便会立时陷落。
是他错了,是他没看清自己的心意,为了亲人、为了金钱、为了重新出发,他草率地应承了婚约,让彼此深受折磨。
林衡渐渐冷静下来,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对沉浸在甜蜜中的“恋人”。
既然他有错,便该勇敢地承担责任。
他会以最快的速度,主动结束这段荒唐的关系。
哒、哒、哒——
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起一阵脚步声。
一只手拨开了门帘,布料向一侧拢起,一抹黑色一晃而过,似乎是手套的颜色。
是那位戴着口罩的店员。他侧过身体,在一阵器皿轻微的碰撞声里,为身后的客人让开道路。
新来的客人身穿卫衣,扣着兜帽,外面套了件棕色夹克,拉链一路拉到顶,领子竖得高高的。
他头也不抬地迈进门槛,小半张脸都埋进领子里。他的脚步又快又轻,一晃眼便来到了空桌旁边,卸下背包,拉开椅子,一声不响地落座。
这位客人头发很长,遮住了额头、侧脸和耳朵,他从包里掏出一摞暗色封皮的精装书,一本随手摊开,另三本叠在桌面上,书脊正对着林衡的方向。
包着塑封皮的书脊反着亮光,林衡定定地看了一眼,视线又慢慢地回到那位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人个子不高,但肩膀很宽,体格健壮……
林衡的指尖若有所思地蜷缩起了。
叮——
远处传来杯盘轻碰的声音。
斜对面的两人站起来了,在闻如峰絮絮的恭维声里,主持人的目光心不在焉地游弋着,直到在某一时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林衡平静的视线。
主持人的表情忽然凝住了。
这位高傲漂亮的Beta,仔仔细细地扫视着林衡,用目光描摹着他眉眼的轮廓。
“女士。”
伴着一声雌雄莫辨的低唤,一道身影遮住了两人交错的视线。
发色灰蓝的店员轻轻躬下身,将咖啡连同托盘一并放到林衡面前:“您的意式浓缩。”
林衡转动着眼珠,与近在咫尺的年轻人四目相对。
没有阻隔剂的味道。
盯着这张精致的脸孔,林衡忽然想到,他竟没有一丝阻隔剂或信息素的味道。
这位店员的身高与体型,分明属于Alpha,但他身上却只有浓郁的咖啡香。
店员任由林衡肆意打量:“还有其他需要吗?”
“怎么了?在看谁?是你的熟人?”
斜对面隐约传来闻如峰低沉的声音。
“没,”主持人漫不经心地敷衍:“那位小姐桌上的花很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们一人揽着另一人的腰,向门外走去:“哦?是吗?说不定今晚你一回家,就发现地上里铺满了黑色的鲜花呢……”
“这是在暗示我给你家里的钥匙?”
“嗯。怎么?不想收到这份惊喜吗……”
随着两人渐行渐远,调情声逐渐消隐了。
林衡收回注意力,黑白分明的眼瞳直视着店员:“你知道‘瑶池’吗?”
店员面不改色:“什么?”
林衡静了几秒,冲他笑了下:“那位客人点了什么?”
他向那位扣着兜帽的年轻人偏了偏头。
“冰博克拿铁。”
“点了蛋糕吗?”
“没有。”
“他身上有啫喱水味吗?”
“怎么了?”
“有吗?”
“有。”
“二楼有什么?”
“休息区和洗手间。”
“好。”
林衡的语气轻轻柔柔:“麻烦你帮我……”
*
扣着兜帽的年轻人刚刚将手中的杂志翻到下一页,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走动声。
“洗手间在这边……”
店员走在前列,为金发“女士”带路:“柠檬百香果千层已经帮您下单了,一会儿给您送过来……”
“好,谢谢。”
“女士”低声道了谢,她从年轻人的桌边掠过,和店员一前一后地掀开门帘,穿过空旷的走廊,哒哒地上了二楼。
待室内重归寂静后,年轻人从杂志下抽出手机,按下暂停键,回看起方才的录像。
“啧,录了一段不该录的啊……”
他忍不住腹诽一句,随后熄了屏幕,一边敲着桌子一边悠闲地等候。
时间过了十五分钟,那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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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难道她已经走了?
年轻人心觉不妙,立刻从手机后台调出另一个app。
他双指放大地图,象征着金发“女人”的红点仍然停在墨白咖啡,GPS显示她并未离开。
难道她在楼上出事了?或是她把“那样东西”弄丢了,以至于没法定位行踪?
年轻人决定上楼看看。
他收拾好背包,将道具统统藏好,唯独在留下桌上的三本“精装书”。
万一自己离开后她突然回来,这三本“书”能如实记录她的一举一动。
话说回来,她来墨白咖啡究竟打算干什么?
年轻人匆匆出门,轻手蹑脚地爬上二楼,他小心翼翼地前行,慢慢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吱呀——
没上锁,没有人,是空的。
他沉下气,将二楼彻头彻尾地勘察了一遍,根本没见到半个人影。
跟丢了?
不可能。
年轻人心念电转,飞速下楼,重新冲回了里间。
哗啦一声,他急躁地掀开门帘。
她没回来,真的没人。
年轻人咒骂一声,他退了出去,大步流星地直奔前台。
“你好。”
他敲了敲大理石台,试图吸引店员的注意力:“刚刚那位女士离开了吗?”
店员正在电脑上查看什么:“您说哪位?”
“女的,金色长发,桌上放了一束花。”
店员疑惑地挑了下眉,他抬起脸来,镜片滚过一丝白光:“没有,我守在一楼,没见到有人离开过。”
“真的?你再想想?”
店员沉吟几秒,继而点点头:“没错。”
年轻人皱起眉毛:“行吧,你知道她人在哪儿吗?”
“她去了趟洗手间,然后就回了里间,刚刚我还给她送了千层蛋糕。难道您没见到她?”
“……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
店员和这位茫然的客人对视了几秒,友善地建议道:“她就在里面,您回去一趟就知道了”
见鬼了。
年轻人火气直冒,心里不住地骂骂咧咧。
那个房间里哪有林衡?他又没瞎,他看得清清楚楚,分明连只苍蝇都没有,这个店员肯定是在耍他,如果真有人,他立刻就把眼珠子抠出来……
在掀开门帘的一刹那,年轻人的表情霍地凝固了。
真的见鬼了。
那个人间蒸发的金发“女人”,竟鸠占鹊巢,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自己的咖啡桌旁。
不止如此,“她”还拆了桌上的三本“精装书”,薄膜和书封凌乱地堆在一旁,她的掌心里托着一枚黑亮小巧的物什,见他赶回,便煞有介事地感叹起来:
“厉害啊,竟然能弄到这么隐蔽的针孔摄像头……刚刚我用购物网站拍照识图,根本搜不到同款,果然专业人士都有特殊渠道啊……”
年轻人脸色发青,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甚至连牙齿畏惧得咯咯直响。
他果真该听师傅的劝,别逞能,多学两个月,再独立接单。
这一单委托,真是被他彻底搞砸了……
15. 艳阳里
林衡随手将摄像头扔进帆布包,闲闲地靠进椅背里,向呆若木鸡的年轻人笑笑:“过来坐。”
他的指头慢悠悠地推着桌上的瓷碟,盘底和金属台面摩擦着,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我替你点了块蛋糕,柠檬百香果千层,付过款了,别客气。”
年轻人的胸膛频繁地起伏着,急促的呼吸拍在夹克挺立的衣领上,一声重过一声。
半分钟后,他僵硬地挪动着步子,缓慢地脱下背包,坐回了凹陷的沙发椅中。
林衡将金发拨至耳后,“尝尝吧。”
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视下,年轻人拈起银叉,小心地伸向瓷碟,切下了甜点的一角。
缩回手时,年轻人停顿几秒,最终仍是当着林衡的面,将千层送进了嘴中。
吃下蛋糕的瞬间,他的整张脸被迫暴露在外。
林衡怀中的漆黑花束正对着年轻人的面孔。
“好吃吗?”
他环起双臂,包裹花束的报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很酸。”
“嗯。”
林衡笑了下:“难不成我该给你些甜头吗?”
粘着白色奶油的叉子尴尬地停滞在半空中。
“上周我去医院体检,在洗手间里,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
林衡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寸寸地刮过:“他和你差不多高,体格也相仿,更重要的是,你们身上都有一丝似有似无的啫喱水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信息素的味道吧?”
年轻人沉默不语,他焦躁地揉捏着银叉,锐利的棱角死死地硌进掌纹中。
“跟踪我多久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起码一个月了吧?”
他伸手从口袋里勾出一枚红色的钥匙扣,搁在桌上,指尖不重不轻地点了点。
“是谁雇佣了你,我心里有答案了。我需要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他。”
林衡报出了一个名字。
年轻人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我无意为难你,也不会再追问其他问题,我只想确认你的雇主是谁。”
林衡很耐心,他略微前倾,掰开揉碎地解释道:“如果你不肯满足我唯一的诉求,我能做的就是立刻报警,将你书里的针孔摄像头和装在我钥匙牌上的GPS全部交给警察,到时候无论是你,还是你的中介人,都免不了牢狱之灾,十个月起步。若是真走到那一步,你尝到的可不止是柠檬酱又酸又苦的滋味,而是精神、金钱和□□上实打实的苦头。”
“我再问一遍。”
林衡的眼瞳仿若两汪深黑的漩涡:“你的雇主,他的名字是不是——”
世界仿佛是一口寂静的深渊。
脸色灰白的年轻人点了下头。
“很好,你可以走了。”
林衡将钥匙扣揣回口袋:“回去通知你的雇主,让他今晚六点到九点之间,主动打电话给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对了,今天你拍下的视频,记得给他看看,尤其是前两分钟。关于那两个人,我有许多话想说。”
*
当林衡结束交涉,来到前厅时,那位灰蓝发色、相貌成谜的店员正抱着猫咪坐在落地窗边的露营椅上。
正午炽亮的阳光洒进来,在地砖上切出莹白的滩涂,店员闲适地眯着眼,纯银的耳坠不时拖出一丝光轨,像一闪而逝的彗星。
他一下下地摸着猫咪漆黑的、富有光泽的皮毛,露出的一截手腕偶尔一晃,转瞬又被吞进宽松的袖管中。
林衡贴着墙沿,无声地靠在阴影里,他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懒洋洋的店员,挪动着拇指,按下了发送键。
一条编辑好的消息弹入他与“瑶池”的聊天框:『结束了,谢谢』
半分钟后,他收到了回复:『客气了,我该向你道歉。今天的安排,我没和你说实话,对不起。我留在座位上的大衣和提包不用动,半小时后会有人帮我取走』
『能理解。今晚十点左右,方便接语音电话吗,我们好好谈谈』
『好,没问题』
在他发消息的间隙,那位店员始终在静静地晒太阳,两手轻拍着膝上的黑猫。他没拿手机,没拿任何电子设备,身体舒服地窝在椅子里,手肘动也不动。
林衡的满腔猜疑忽然没了着落。
他不是“瑶池”吗?
林衡走出了书柜的阴影,阳光直射在白皙的脸上,引得他略微屈了下眼睑。
“先生……”
他来到店员面前,背对着光,影子落下来,温柔地将那人覆盖:“谢谢你,已经解决了。”
出于礼貌,店员环着猫咪,下意识地起身:“你们谈好了?需要帮您报警吗?”
“不用,没关系……”
林衡连忙摆手,他抱着帆布袋,在对面的露营椅上落座了:“他不是歹徒,是被人雇佣的私家侦探,收了别人的钱,负责拍下我的行踪……”
说到这里,他笑了下,向店员诚恳地道歉:“不好意思,刚刚事发突然,我没办法向你解释太多,只能简单地交代自己被尾随偷拍了,谢谢你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
当意识到新客人大概率是在医院偶遇的男人时,林衡当机立断,迅速拟定了调虎离山之计。
在店员的引领下,他装作去了二楼洗手间,实则台阶上到一半,就悄无声息折回一楼,藏进楼梯背后停放自行车的杂物角。
“不客气,我是确认了事件的真实性,才主动配合的。”
黑猫的尾巴一摇一摆地扫着小腿,店员随手抓了抓猫咪的头:“回到前台后,我一直在看店里的监控。那人鬼鬼祟祟、行迹可疑,楼上楼下搜了个遍。如果你们是朋友,他肯定会打电话找人,而他却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想必你们是不认识的。”
“嗯,多亏你在前台拖了他很久,给我留出从杂物角折返的时间。”
林衡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从他的精装书里,我拆出了一枚针孔摄像头,不但坐实了我的某些猜想,更是增添我同他谈判的筹码。另外,我还有一事要向你请教……”
林衡的语气蓦地变得低柔:“今天我来见网友,是一位棕色长发、米色大衣、捧着花束的女士,她的网名叫‘瑶池’。”
“如你所见,我被放了鸽子。可不可以告诉我,她几点来到店里,点了什么饮品,又做了些什么呢?”
“她十一点左右到店,点了一杯海盐拿铁,一直坐在位置上。”
店员垂着眼睛,他的睫毛浓得惊人,应该是贴过的,眼线画得很精致,稍稍飞扬,山根处的阴影打得很足,几乎瞧不出原生的轮廓。
“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店的,我不太清楚,大概是从后门走的。”
林衡的拇指摩挲着左手的虎口:“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以让我看看系统里的订单吗?”
店员抬了下眉毛:“您不相信我的话?”
“没有,想确认一下。”
林衡向前伸了伸小腿,鞋跟点在地砖上:“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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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麻烦再让我看一看监控。如果真有位白衣女人捧着花来过这里,肯定会有记录吧?”
“您觉得她根本没来过?”
“眼见为实。我只见到了桌上的花束,听到了你的描述,还没亲眼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来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
林衡慢条斯理道:“我大中午打车来一趟,却被放了鸽子,所以想寻根究底一番,相信你能理解吧?”
气氛微妙地凝固了一瞬。
“很抱歉,店里的监控不能展示给客人,这是店长明令禁止过的,我做不了主……”
意料之中的借口。
林衡将左脚踝叠在右脚踝上,心里掂量着另一种解决办法。
报警。
如果林衡报警,声称自己遭到了偷拍,让警察来店里调取监控作为物证,他便可以顺带确认是不是有个白衣女人来过。
他并不相信店员的说辞,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瑶池”并没有穿上约定的装束,也没有离开墨白咖啡,“她”始终躲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林衡的一举一动。
但若当真报警,定然会给他和店里都增添许多麻烦。
“明白了。”
林衡暂且不想闹大,就先将这念头按下了。
他拉开帆布袋,展示着满满的黑色鲜切花,妖艳、饱满、色彩极纯,像凝结的熔岩:“今天你帮了我许多忙,却没什么能酬谢的,只能借花献佛,希望你不要嫌弃……”
说着他分出两张报纸,拣了三支玫瑰、三支马蹄莲、三支郁金香。
“来,一点小小的心意。”
林衡向店员倾过身,将薄薄的花束递了出去:“祝你万事胜意。”
店员淡色的眼珠中流露出一丝恍惚。
他默了几秒,静静地接过来,隔着松松的手套,两人的手指短暂地轻触。
“你瞧啊……”
林衡的声音带着笑意:“花瓣和你的手套,是同样的颜色。”
轻轻的一句,很温柔。
“我总觉得你很面善,仿佛认识了很久。看来我们很有缘,应该交个朋友。”
林衡将垂下的发丝拢回肩头:“你的手机号码,方便告诉我吗?今天的谢礼太仓促,下次会好好准备的。”
店员的手指一顿,旋即拨弄起带露的玫瑰:“我一直在这家店工作,如果想联系,可以来店里找我。”
“嗯……”
几番试探后,林衡心中有数了。
他注视着年轻的店员,目不转睛,语气幽幽:“那么作为朋友,我可以看下你的脸吗?”
“不然下次我来店里,万一你换了发色或耳饰,我认不出你,该怎么办呢?”
秋日湛蓝的艳阳天下,似有似无的咖啡香里,两位年轻人一左一右地坐在落地窗边,久久地对视着,各自捧着漆黑的花束。
玻璃外是喧嚣的车水马龙,室内是意味深长的寂静,空调的白噪声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是时间的计数。
就像凝固在明信片里的一瞬。
“我数到三,”林衡的睫毛扇了扇,细细密密:“我们一起摘下口罩,好不好。”
他吐字慢慢的,颀长的小指勾住耳边乌黑的细绳。
“一、二……”
“女士。”
店员忽然开口了。
他淡色的眼瞳凝视着林衡,像一面清凌凌的镜子。
“你经常以这样惹人误会的方式,同陌生人交朋友吗?”
16. 等待进入网审
这句突如其来的诘问,让林衡微微怔住了。
他旋即笑了起来:“不用敬语了吗?”
店员的表情纹丝不变,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卧在膝上的黑猫忽然喵了一声,轻盈地一跃而下。
报纸被撞得沙沙地颤,紫黑的花瓣眼泪似地垂落两滴,徐徐坠在雪白的地上。
林衡并拢了脚尖:“我有位朋友和你一样,说我语气太温和,容易给人错觉。而我却觉得他态度冷淡,边界感太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和他相处,觉得累吗?”
店员突然出声打断了。
“并不会。一开始确实要我更包容些,但赢得他的信任后,便会感受到他的主动、热情和坦诚。他很无私,总是以好友为先,会倾听我所有的烦恼,也愿意与我分享他拥有的一切。我们既互补,又相似,两人总能擦出奇妙的火花,和他共度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这样的关系,听起来不只是朋友。”
林衡眉毛一挑,随后又释然地笑笑:“我对他很偏爱,仅仅用‘友情’两个字,确实无法完整地概括对他的感觉。”
这句话有些朦胧,也有些暧昧,但在这位“陌生”的年轻人面前,不知为何竟坦率磊落地说出口了。
“只是很可惜,我们已经许多年没联络了,而你和他有些像,所以才觉得很亲切吧……”
“因为失去了曾经的好友,所以不由自主地寻找他的同类吗?”
“不。你是你,他是他……”
林衡忽然住了嘴,“一不小心说了很多,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他拂了拂长发,站起身来,同店员道别:“跟踪的事我会妥善解决的,谢谢你,我会准备好礼物,再来拜访你的。”
“我先去上班了,下次见。”
林衡向店员挥挥手,随后便大踏步地迈出门,向门前驶过的出租车招手。
他能察觉得到,那位看似冷淡的店员,一直默默地目送着他,直到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鲜红的出租车驶离这段街道,才远远地消失不见。
瘫坐在这间移动的钢铁盒子里,林衡的神经总算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合上眼皮,屈起指节按揉着太阳穴,梳理着杂乱的思绪,三分钟后,他按亮手机,同闻如峰打了个电话。
屏幕另一端的男人很体贴:“小衡,晚上我要见客户,不能和你吃晚餐了,晚上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确认未婚夫今晚不在家后,林衡飞快在购物网站上下单了红外探测器,又预定了换锁服务。
『平衡木:学姐,《欲在今宵》主创座谈会的主持人,你还有印象吧?[图片][图片][图片]』
林衡引用了陶青昨晚拍下的照片:『我有事想找他,有什么渠道可以联系到他吗?』
“青天大老爷”的消息回得飞快:『怎么,你看上他啦?打算退婚了?』
『不是』
『啊?难道是你未婚夫和他出轨了!你要去打小三了!我的天呐!』
林衡一惊,险些按出一连串省略号。
不得不承认,这位纪录片专业的博士生直觉敏锐得远超雷达。
『青天大老爷:昨天我和主办方的摄像师躲在后台抽烟,那家伙一脸八卦地冲着主持人挤眉弄眼,他说郁燃不但有一等一的皮相,还有数不清的花边新闻,暧昧对象如过江之鲫,主动找上门的不是想泡他的,就是来打小三的。说吧,你想对他做什么?』
原来他叫郁燃啊……
他的确长了张高傲漂亮的脸,一打眼看过去,便知桃花极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斩获男男女女的倾慕,像呼吸喝水一样自然。
『平衡木:哪有这么夸张』
林衡斟酌了一会儿:『我有些事想找他打听下,能问到他的私人号码吗?』
『青天大老爷:够呛,我试试吧,一会儿再回你』
『平衡木:好』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华锐大厦后门,林衡匆匆下车,搭乘货梯来到二楼,躲进洗手间里三下五除二地换衣服。在揭下口罩的一瞬,他的手机屏幕重新亮了起来:
『青天大老爷:郁燃身边的人都很谨慎,没人敢透露他的私人号码』
『青天大老爷:但我打听到了其他消息,明晚八点半,在浪潮会所,有一群公子哥包场开派对,郁燃是座上宾之一』
『青天大老爷:[图片][图片][图片]』
『青天大老爷:这是我朋友发给我的宾客名单,看看有没有你的熟人,可以让他把你带进去』
——要和郁燃面谈吗?
——只要闻如峰不在场,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林衡一目十行,快速浏览着拟邀名单,很好,没有“闻如峰”三个字,但也完全没有熟识的名字……
他的视线忽然疾停在倒数第三行的格子里。
江耀清。
林衡一时愕然,长睫难以置信地连扇两下。
一向深居简出的耀清,真的会欣然赴约吗?
不太可能,按如峰的说法,他连商业应酬都能推就推,更别提这群二世祖的酒色场了。
虽然有些强人所难,但如果他肯去的话……
林衡立刻盘算起来,明晚他约了耀清和阿程吃饭,如果双方聊得融洽,宾主尽欢,他顺势一提,即便耀清不愿应承,阿程肯定也会帮自己说话……
想到这里,林衡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和耀清曾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可如今提出再小的请求,都变得小心翼翼。
林衡苦笑一声,算了,先准备两份礼物吧。
他整理好仪容,趁四下无人,轻手蹑脚地溜进消防通道。上楼的间隙,林衡翻出某奢侈品牌SA的V信,下了订单后,他一边埋头走向工位,一边向耀清和阿程发短信:
『明晚七点,在芳泉餐厅的V01包厢见』
时隔七年,他和耀清终于能安静地坐下来,面对面地长谈一次了。
“一味道歉没有用,金钱赔偿更是毫无诚意。”
他的耳边回荡起昨夜耀清的声音。
“回去好好考虑,究竟怎样才是真正地帮助我。”
机会难得,他要先仔细研究,自己究竟对旧友造成了哪些伤害……
*
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林衡利用开会、等车、吃饭等一切间隙来检索耀清罹患的疾病。
他根据自己的记忆,将每个专有名词拆开来,查阅相应的释义、病例、援引的论文,确保基本理解后,给医学院的博士学长拨了通电话。
“如果你对病情的复述准确无误的话,七年前遭受强电击后,你朋友的腺体、心脏、视力、神经和精神都遭到严重损伤。这是终身性的,即便做过腺体修复手术,也无法百分百痊愈,如果体质好、程度轻的话,能治好个百分之七十吧……”
学长正在图书馆里赶论文,声音压得低低的:“只能注意保养、避免刺激、定期检查,如果指标异常,要及时治疗、服药控制。”
“明白了……”
林衡吸紧了下唇内侧,在维修师傅拆卸门锁的滋滋声里,他一手扶着电话,一手端着红外线探测器,在黑暗的客厅里缓缓扫过。
“在体检报告单上,我看到了易感期紊乱、信息素异常等字样,有什么办法能缓解这些病症吗?”
“很难吧。按你的说法,你朋友看过十一家医院,如果还是治不好的话,要么是病人配合度太低,要么就是太严重了。不过在腺体治疗方面,近几年国内确实有些新突破……”
学长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吧,我联系下我学姐,她是A大附属医院腺体科的主治医,明天早上赶在她出门诊之前,我带你找她一趟……”
“太好了,谢谢学长。”
然而还没等林衡松一口气,耳边忽然传来学长八卦兮兮的声音,仿佛这句话已经忍了很久了:
“话说小衡啊……你说的这个朋友,不会是你自己吧……”
林衡:“……”
如果可能,实话实说,他倒是希望能替耀清承受这一切。
林衡苦笑:“学长,我是Omega,又不是Alpha,哪儿来的易感期啊……”
“这样啊……不过一般来说,一个Omega是不会如此关注一个Alpha的腺体健康吧,如果他们只是普通朋友的话……”
学长的语气很是意味深长:“你放心,学长学姐都是自己人,如果你男朋友真有生殖障碍,我们肯定不会瞒你的……”
林衡:“……”
林衡强行按下解释清楚的冲动:“谢谢学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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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几点见?”
“晚点我通知你。对了,如果你男朋友真的很严重,你又铁了心陪他治,我学姐可以联系她博导陈丽才,陈老师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专家,经手过的疑难案例数不胜数,肯定能让你们重获□□……”
林衡被他说得脸上发烧、唇角直抽。
不过“陈丽才”这三个字,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他想起来了——因他对闻如峰的信息素异常排斥,三天前他去明寿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生建议他去看腺体科,去挂陈丽才老师的专家号。
或许他和耀清可以一同去看病……
很难不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先生,门锁换好了。”
玄关处传来换锁师傅的声音:“您过来设置一下吧。”
“好。学长,你先忙,等你论文交了我请你吃饭……”
林衡挂断电话,踢踢踏踏地赶去玄关大门前,在师傅的帮助下录入指纹。
“还可以设置密码,您需要吗?”
林衡躬下身来,键入了一串日期,“好了,谢谢。”
“客气了。您再试一下,看看开门有没有问题……”
师傅一边收拾背包,一边搭话道:“您换下来的电子锁,还有别的用处吗?不如走平台回收了吧……”
林衡笑了笑:“还有用。”
他一面说着,一面启动了红外线探测器,手腕一转,探头正对着搁在玄关柜上的红色钥匙扣。
嘀、嘀、嘀——
探测器发出了凄厉尖锐的警报声。
师傅一愣,他惊疑地看了眼钥匙牌:“……您这个钥匙扣上,被人装了GPS啊?”
“是啊。”
“那这套旧锁和旧钥匙可得留好了,这都是证据,我给您留个密封袋吧,您把它们装起来,到时候该报警报警,该……”
师傅突然住了嘴,干干地笑了一声。
能在钥匙上装GPS的人,大概率是家里人,怎么可能报警呢?他说话又不过脑子了。
“行,谢谢您,辛苦了。”
林衡倒没在意,他礼貌地送走了师傅,将证据三下五除二地装好,一路提回了书房。
『家里的旧锁坏了』
他坐进宽大的办公椅中,给闻如峰发消息:『我换了新的电子锁,密码是XXXX……』
闻如峰迟迟没回,想必是和情人在忙。
林衡按灭了手机,看了眼桌上的电子时钟。
时间是20点53分。
今天中午,在墨白咖啡里,他曾对跟踪他的私家侦探留下这样一句话:
“回去通知你的雇主,让他今晚六点到九点之间,主动打电话给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在窗外满月的清辉里,林衡双手交叠,默默熬过了漫长的七分钟。
他数着秒针清脆的迈步声,数得头皮突突地跳,便只好分散注意力,凝视着夜空中鳞片似的云絮。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形形色色的失约,也曾体会过期待一次次落空,但唯独今晚,他企盼着能有所不同。
哪怕没有道歉,哪怕没有交流,哪怕只是在听筒两侧齐齐沉默,他都愿意将这视为改变的前兆。
可他守了又守,直到浑圆的明月从乌云堆里浮上来,绿植摇曳的影子斜斜地落在脚下,幽暗的书房内仍是一片沉寂,落地灯暗黄的光晕圈着他,世界像一汪凝固的、透明的琥珀。
他们又一次失联了,他发射了抗议的讯号,对方再一次拒收。
或许那人始终将他视作琥珀里的小虫,永远不会长大,二十五岁和十五岁没有什么不同。
21点02分,林衡拉开书柜门,将密封袋里的证据锁进了密码箱。
最迟五天。
当锁芯咔哒一声撞上时,林衡给自己定了期限。
五天之内,他会搬出这里,和他各走各的路。
林衡拿起手机,给“瑶池”拨了一通语音电话。
不出五秒,对面便接通了:“喂?”
是一道属于男性的低沉声线。
“你好,我是林衡。”
既然对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林衡便不再掩饰,堂堂正正地报了姓名。
“今天中午在墨白咖啡的会面,是不是该完完整整地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