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歌》 1、东海 黄昏。东海。 雪白的浪花翻滚着漫过海岸线,又逶迤退了下去。 李璧月站在一处高峨的礁石上,远眺天边将坠的红日。目光所及之处,连一片帆影都没有。 她此行是奉了圣命,到海陵县迎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入唐。传灯大师于二十多年前东渡扶桑传教,最终客死异乡。当今圣人信奉释迦,更奉佛教为国教,为示虔诚之心,特遣使节东渡扶桑,迎佛骨归葬,并敕造法华寺安放舍利。扶桑国主素来仰慕中土繁华,趁此机会派出一支规模庞大的遣唐使队伍,护送佛骨返乡,也顺便学习中土的各项技艺与文化。 这是两国之间的大事,圣人对此极为重视,特派承剑府协同鸿胪寺官员经办此事。李璧月更是作为天子特使,负责奉迎舍利入长安。 据信,那艘载有遣唐使的大船已于一个月前出发,本该于近日到达。可李璧月在此苦等多日,仍未接到大船。 若是再耽搁下去,恐要耽误原定于下个月举办的法华寺开光大典。圣人交托的任务无法圆满完成,也有损承剑府的颜面。 红日渐沉东海,霞光吐粲,气象磅礴,是一日将终之时最后的盛景。 一旁等待的明光打了个稽首,道:“李府主,看来那艘船今天是不会到了,不如我们先回驿馆休息,等明早再来。”明光是当今国师昙无大师的师侄,虽只有十六岁,但已被佛门视为传承衣钵的佛子,此行是代表佛门而来。 李璧月道:“明光禅师倒是并不着急。” 少年僧人合什道:“万发缘生,一切随缘。船今日未到,想必是李府主与小僧今日尚无此机缘。这是急不来的事,李府主不妨放开心怀,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定,明日一早,扶桑的大船便已在码头等李府主了。” 他压低了声音,看了看身后鸿胪寺与海陵县出迎的队伍,微笑道:“其实府主坚持要在海边守候,小僧亦愿奉陪。只是以府主之尊,若不回去休息,鸿胪寺高大人和海陵县方县令也不敢轻动,府主身后上百人今夜都不得安歇。” 李璧月笑道:“禅师慈悲心肠,那便承禅师吉言,明日再来吧。”她转身唤道:“如松,思槐——” “属下在。”两名玄剑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拱手侍立李璧月身前。两人身着窄袖直襟飞鹤袍服,腰束玄青色双钩腰带,黑裤皂靴,腰悬宝剑,凛凛生风。站在高处,只一个背影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下面有人窃窃私语:“你们快看,那是飞鹤袍,那两人怕是承剑府的玄剑卫吧。” 高如松、夏思槐此时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骄傲之心油然而生,连脊背也更挺立了些。 也无怪二人骄傲,承剑府是大唐天子独属的监察机构,上可巡察庙堂,下可辖掌江湖,只对天子负责。承剑府玄剑卫共百人,个个都武功高强,是精锐中的精锐,较之天子御林禁卫犹有过之。而两人更是玄剑卫中的翘楚,这才得以被府主李璧月选中,参与这次的任务。 恰在此时,海风拂起苍青色的斗篷,一张白玉般的女子面孔在帽檐下隐现,细眉淡目,额间一点朱砂殷红似血。女子目中神光如有实质,让人不敢逼视,高如松与夏思槐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李璧月道:“你二人在此候着,若有消息,立刻到驿馆通知我。” 高如松夏思槐齐齐应声道:“是。” 李璧月转身示意:“明光禅师请。” 两人一同下了高崖,到了道旁。明光便向不远处已候了多时的马车走去。 李璧月则在站在原地等着侍从牵马过来。她不喜坐车,去哪里都是骑马。 她回望海岸,果然她和明光一走,剩下的人也纷纷撤了下来。熙熙攘攘,挤成一团。 海风的呼啸声、海浪的潮涌声与人群的喧嚣声杂在一起,充斥着她的耳膜。在这嘈杂的混响中,她却听到一道极细的破空之声—— “小心——” 明光脚步一顿,只听得“叮当”一声,面前有寒光坠地。未及细看,却见一道苍青色身影越过自己头顶,一剑刺向他前方的那辆马车。银色剑光四散,李璧月人在剑光之中,一袭广袖随剑影翻飞,因风猎舞,飘若出尘。 下一瞬,那辆马车从正中间轰然裂开,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从车内飘出,意欲逃走。 可李璧月比“它”更快,手中棠溪剑脱手而去,直追那黑影而去,将“它”钉死在地面上。 剑锋透过胸膛,却没有半点血流出。那东西扭了扭头,发出艰涩的机括转动声。少顷,那张没有面目的脸转到了正面,用一双空洞的瞳仁望向李璧月,发出喑哑的声音:“李府主果然敏锐,我躲在马车上一下午,又趁此刻人最多也最容易放松的时候出手,竟也能被你发现……” 李璧月声音冰冷:“你是谁?刺杀明光禅师究竟有何目的?” 那东西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道:“呵,我是谁?传说李府主承掌承剑府一年以来,无往而不利。就连当今圣人,也多所倚仗李府主。李府主不妨猜一猜,我的身……” 可“它”尚未说完,李璧月已重新握住棠溪剑柄,剑光匹练般溢散,地上那东西瞬间变成了一堆破碎的零件。 棠溪重新入鞘,李璧月口齿轻吐:“啰嗦。” 高如松上前,双手奉上一物。原来刚才情急之下,李璧月拔下一支玉簪飞出,与袭击明光禅师的银针交击坠地。 明光此刻才回过神来,指着地上那堆东西,惊愕道:“这,这是……” 李璧月将玉簪插回头上,答道:“这只是傀儡,刚才它意图刺杀你,禅师没事吧?” “我没事。”明光不顾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对这傀儡非常好奇:“这只是傀儡吗?方才它的动作如此灵活,还有我方才分明听到它在说话。” 李璧月道:“那是方士寄魂之法,用以操控傀儡,那刺客的本体并不在这里。禅师可知是谁要杀你?” 明光摇头:“我不知道。”他自幼长于寺中,此行也是第一趟出远门,实在想不出与何人结仇。 两人说话之间,天空中骤然变色。方才铺满天空的橙红艳紫已被青灰取代,乌云翻滚着,瞬间荫蔽整片天空,仿佛某种不祥之兆。 李璧月遥望天色,道:“既无线索,就先回驿馆吧。如无意外,暴风雨要来了。”仿佛在应证她的话,一道紫色的电光撕碎天幕,闷雷轰响,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那刺客不会轻易放弃,回程或许仍有危险,就由我亲自护送禅师回去。” 她没有再骑马,与明光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 东海之上。 同样的乌云席卷过苍青色的夜空,黑色巨幕如猛兽,一口吞噬了高悬天际的青白冷月。 海风呼啸着,发出鸣镝般的声响,足下这艘双桅木船猛烈震动起来。船长阿吉吹响了口中的铜哨,大喝道:“警戒,暴风雨要来了。” 在船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上遇到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是何等危险。更何况这艘船还是载有扶桑遣唐使的船,若惊扰了船上的大人们,说不定他的小命就不保了。 阿吉一边操纵着船舵,大喝道:“船工调整帆向,其余人都回到船舱里去。”甲板上一阵骚乱,好在船上的水手都跟随他多年,经验老到,很快木船就避开暴风雨最盛之处,收起一半风帆,又抛下巨锚,船身的震荡渐趋和缓。 阿吉微微松了一口气,正要坐下暂歇,忽然闻到一股酒气。他一扭头,发现自己身边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他定睛一看,正是此行的最高长官,扶桑遣唐正使藤原野。藤原野右手拿着一只酒坛,足下踉跄,目光透着迷离,看起来已喝至半醉,浑然不觉一身罗衣已在暴风雨中打湿,贴裹在身上。 阿吉顾不得去擦面上的雨水,连忙上去将他扶稳,道:“藤原大人怎么还留在甲板上,暴风雨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大人身份尊贵,不如先回船舱休息。” 藤原野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低声道:“阿吉,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阿吉问道:“什么声音?” “叫我们回去的声音……他说不想回去,他让我们返航回扶桑去……”藤原野抚上耳朵,似乎正在倾听:“他在说‘此身寂灭湮尘,归去不如不归……不如不归……不如不归……’,阿吉,你听到了吗?” 他的声音孤寂而苍凉,与平常大不相同,仿佛是模仿着什么人。阿吉凝聚精神,竭尽全力想从风浪的咆哮声中找出点别的什么,可惜什么也没有。 阿吉伸手取了他手中的酒壶,扶着他向舷梯走去,道:“藤原大人,您喝醉了,我送您回去吧。樱小姐还在房中等您呢,知道您又喝了这么多酒,只怕要生气呢。” 听到“樱小姐”三个字,藤原野仿佛一瞬间从醉梦中惊醒,粗声粗气地囔囔道:“不过一个孤女,敢同本使置气。本使能看上她,带着她一起入唐,已经是她修了几辈子的福分了……” 阿吉怎敢同大人争执,点头应和道:“是大人体恤,赏她脸面。” 藤原野果然满意极了,道:“对了,我们的船还有多久能到中土?”他这会倒不提回东瀛的事了。 阿吉答道:“原本明日清晨可至,但是今晚遇到暴风雨,船现下已偏离了航向,约莫要再晚半天。” 他刚扶着藤原野下了舷梯,到了舱室门口。突然听到甲板上传来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荡起来。 “不好,船撞上什么东西了,我去看看——” 他已顾不上藤原野了,连滚带爬地冲上甲板。 藤原野推开房门,空气中传来一股媚人的幽香,他抬起头,影影绰绰,前方好像出现了一道女子身影。 “贱婢,还不过来扶我……”他叱骂着,向来人扑了过去,却扑了一个空。 一股寒意从后背袭来,紧接着是利刃破开骨肉的剧痛。生死之际,藤原野从酒醉中彻底清醒,下意识去摸架上的长刀,可他的胸膛已被一把冰寒刺骨的匕首透过,视野中只余下漫天猩红。 他仰面倒了下去。 身后传来金铃叮咚的脆响,还有比铃声更清脆的女子笑声,这些声音原该近在耳侧,此刻却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像是生者的挽歌,也像是给亡者的安魂曲。 一张白笺从半空中飘摇着落下,字迹浸染了触目的红。 “浮生一梦短,欢情问何如?恩爱如朝露,色空在须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失物 回程路上并未再遇到刺客,回到驿馆,李璧月将四周探查一番,并无异常,便与明光各自回房休息。 这一夜也平安无事。 第二日,李璧月在海边刚下马,却见高如松急匆匆骑马奔行而来。见了李璧月,高如松翻身下马禀道:“禀府主,大事不好,扶桑遣唐使的大船出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想必是事发突然,一路纵马疾驰过来。李璧月长眉细敛,沉声道:“不必这般火急火燎,仔细点说。” 高如松:“是。” “我与思槐两人在海边巡视,今天清早在六七里之外的海滩上发现一艘双桅大船陷在泥沙之中。我绕船连呼数声,无人答应,便登船查看,发现这船是正是来自扶桑。船上上至官员,下至船工,尽数被杀,无一活口。属下推测,这艘船似乎在海上便出了事,只是昨夜风大,又遇到望日大潮,这船被潮汐推到岸边,陷到沙泥中。思槐留下清理现场,我前来回报。” 李璧月心中一凛,船上无一活口,那佛骨舍利呢? 传灯大师在三十年前曾是佛门领袖,不但佛法精湛,其自身修为更曾是当世巅峰。自圣人下诏修寺,奉迎佛骨舍利伊始,就有传闻说谁得到佛骨舍利,就能得到传灯大师的毕生修为。她此前也听过这些传闻,自然明白圣人何以特意派她来坐镇。 她料到觊觎之人甚多,大船一到岸恐怕就会动手,所以一直在码头盯守。没想到,船尚未入港,在海上就出了事。 她提蹬上马:“先去船上看看。” 半个时辰之后。李璧月便看到了那艘扶桑大船。船身向前倾斜,船头大半已撞在泥沙中,船尾处破了一个大洞,仍有海水不断从豁口处流出。 夏思槐正指挥着附近的村民将尸体从船上搬出来,并排摆在沙地上。李璧月一具一具看了过去,这些虽然经过海水浸泡之后肿胀了不少,但脖子、胸口,下腹等致命处多半有利器留下的伤痕。显然这些人并不是因为船漏水之后溺水而死,而是被人杀死。 李璧月问道:“这些尸体可有辨认过,哪一具是扶桑派出的遣唐使?” 佛骨舍利是涉及两国邦交的大事,这样的重宝多半是船上的最高长官——遣唐使滕原野的身上。使团在海上出事,善后之事自有鸿胪寺的人负责。承剑府当以找回佛骨舍利为要。 夏思槐道:“遣唐使的尸体并不在这里。这些人的尸体都是在甲板上发现,似乎是与人力战不敌被杀死。唯独遣唐使死在他自己的房间内,死状也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那个房间处于船的前方,位置绝佳,纵然船体破损,也没有进水。属下已命人将房间封锁,这便领府主过去查探。” 李璧月道:“带路。” 二人来到位于船舱底部的房间。 遣唐使藤原野仰面躺在地上,一柄匕首从他胸口穿过,鲜血从上下涌出,流了一地。滕原野双眼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的右手指向前方不远的兵器架,架上长刃锋寒,显然在他死前想要拔刀应敌,可惜尚未拿到刀,就被一击毙命。 他的前襟的衣袋已被人翻动过,一个半掌大小的沉香木盒被抛在地上,李璧月拾起一看,里面已是空空如也。李璧月望向室内,衣柜、床头、箱笼等所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得一片凌乱。 李璧月望向夏思槐:“这里是你翻动过?” 夏思槐道:“没有,属下来时这里已是这副样子。属下怕破坏现场,影响府主厘清案情,所以确认死者正是滕原野本人之后就离开并封锁了房间。” 李璧月喃喃道:“奇怪……” 夏思槐:“府主,哪里奇怪?” 李璧月望向地上的尸体,道:“这位遣唐使死在自己的房间的门口,死前表情惊诧,似是不可置信。房间有武器,可这位遣唐使并没有随身佩带,似乎是临死之前才拔刀。”她取下架上的长刀,道:“这柄刀锋锐无匹,显然非是凡品,这位遣唐使大人应该也是个习武之人。可是现场并没有经过激烈的打斗,这位大人就被人一击毙命,并不符合常理。” 夏思槐思索道:“这刀既非凡品,也许这位滕原野大人并不会武,这柄刀只是用来观赏。不然他为何不将刀随着携带,而是放置在刀架上?” 李璧月摇头道:“若只是观赏之用,这柄刀应该保存得十分完好,可是这柄刀的刀鞘,却有不少磨损,就连对应的刀身也有一些细微的刮痕,可见经常使用。这位遣唐使没有随身佩刀,是因为他本是船上的最高长官,这一艘船上的人都需听他的命令,他自然没有必要整天佩刀。凶手很有可能是他极为熟悉的人,甚至有可能本来就与他同居一室,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动手杀他。凶手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可是,如果凶手原本与他十分熟悉,两人还同居一室,想必对佛骨舍利存放之处也很是熟悉,又何需这般翻箱倒柜的寻找东西。”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在滕原野的衣襟下方,一张诗笺已经彻底被鲜血染红,与血衣粘连在一起,若不仔细分辨,几乎难以发现。 她将红笺揭了下来,轻声念道:“浮生一梦短,欢情问何如?恩爱如朝露,色空在须臾。” 李璧月心念急转,看了一眼滕原野死前惊异的表情,又望向夏思槐,道:“船上的尸体中,有没有女子?” “女子?”夏思槐一愣,随即摇头:“船上众人中有水手,工匠,扶桑使团官员,留学生,僧人,但这些人都是男子,并没有女子。以往扶桑也曾派过几次遣唐使团,从来没有过女子。” “不。”李璧月目光炯炯,笃定道:“这次的使团中最少有一个女子。她才是杀了滕原野,拿走佛骨舍利之人。而上船杀了扶桑使团的是另一伙人,他们趁夜摸上了船,杀了所有人之后在船上四处搜寻佛骨舍利的下落,可是此时佛骨舍利已经被那个女子带走了。” 她环视周围一周,叹息道:“遭过两遍贼的地方应该是什么也不会有了。为了保险起见,一会你与高如松一起,再将船上的房间仔细搜一遍,便可以将这里移交给鸿胪寺了。后事如何处置,怎么向圣人交代,怎么向扶桑国主回书就是他们该操心的事了。” “那佛骨舍利……” “当然是由我承剑府继续追查。”李璧月轻轻挑眉,声音傲然:“我倒想知道,是谁敢从我承剑府眼皮子底下拿走我要的东西。” 李璧月走出船舱之时,鸿胪寺高大人与海陵县方县令都已经到了。得知出了这样的大事,两人脸上都是一片愁云惨雾。特别是鸿胪寺少卿高正杰几乎是瘫倒在沙地上,两三个人也扶不起来。 两人虽然是前后脚出京,但李璧月与他并不相熟,此刻也没有宽慰同僚的心情。她径直望向海陵县令方文焕。 方文焕虽早闻承剑府盛名,但对这位传闻中极得圣人信重的李府主的了解也仅限于昨日的惊鸿一瞥。此刻,注意到李璧月的目光,心里直犯嘀咕。 海陵位于东海之滨,往来东瀛的船只多半会在这里停泊。这次迎接扶桑遣唐使的事也是方文焕期待了很久的盛事。这件事情若是办得完满,他这个小小七品县官很有机会在圣人面前长脸。可是,没料到,一夜之间好事变成坏事。听说李府主此行是代表圣人而来,如今佛骨舍利若是丢了,李府主若是将此事怪罪到自己头上…… 所以,当方文焕见到李璧月矫健的步履跨过高正杰,停在他的面前时,他差点直接给这位李府主跪下了。 李璧月扶了下他的臂膊,将他撑了起来:“方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个问题要问。” 方文焕见李璧月态度温和,似乎不是兴师问罪而来,稍稍松了口气:“府主请问——” 李璧月问道:“我想知道,海陵县最近是否有出现什么特别的道士?” 方文焕一怔:“道士?”虽然当今圣人奉佛教为国教,但是大唐李氏皇族认老子为先祖,并尊为“太上玄元皇帝”,道教信者遍布海内,海陵县自然也是有几处道观的。 李璧月又补充道:“不是本地的道士,是最近突然出现在海陵县的游方道士。” 如今扶桑使团被杀并佛骨舍利失踪一案,船上的线索虽然不少,但是事发在海上,无论是行凶者还是夺宝者都已逃之夭夭。她想根据现有线索,再想找到宝物踪迹已是十分困难。 她想起昨日黄昏之时意图刺杀明光禅师的那个傀儡。 明光禅师并不是会与人结仇的性子,对方必是针对他未来佛子的身份而来。若有人争夺佛骨舍利,也绝不是针对承剑府或李璧月,不是为了得到传灯大师的修为,就是为了破坏下个月法华寺举行的开光典礼。 佛道两教殊途,这两件事说不定就有某种关系。 乱成一团的麻绳,既然这头被缠死了,便不妨从另外一头开始解起。 “最近才出现的游方道士?”方文焕一拍脑袋:“这样的人最近还真有一个,名叫玉无瑑。他平日里就在海陵县县衙附近摆摊算卦,据说十卦九不准,时常与人发生些纠纷。还有一次被告发到官府,下官见他十分贫困,餐风露宿,情状可怜,便替他调解了一番,让原告撤了状子,饶他去了。” “十卦九不准?”李璧月皱起眉头,山医卜相,这些九流之术她也有所了解,但是十卦九不准还敢替人算命的着实没有见过。 方文焕看着李璧月晦暗不明的神色,犹疑道:“李府主,您该不会怀疑他与这船上的凶案有关吧。老实说,下官当日也与他交谈过几句,那道士虽然卦算得不准,但为人颇为和善,不像是个作恶的人。” 李璧月摇头:“方大人不必担心,我只是随便问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道士 李璧月当然不是随便问问。 她离开海边,一个时辰之后就进了海陵县城。 海陵县城并不大,不过纵横两三条街,她很快就找到了海陵县衙的所在,也找到了那挂着“玉相师算命,十卦九不准”招牌的算命小摊。 小摊位于一处柳荫之下,一只简陋的签筒里摆着十几支竹签,随意地滚落在路旁,一个竹制的折叠小凳置于摊位后面,却并没有看到人,不知方县令口中的游方道士去了哪里。 此时恰是正午,她脱了外面的披风,露出里面的浅蓝色罗衫。旁人哪知道眼前这位身材高挑、气质昂然的年轻女子正是承剑府的府主,天子的近臣,只以为是哪位富家小姐。 见她在摊位前驻留,一旁卖花的大娘凑了过来:“姑娘可是来算命的?” 李璧月点点头:“正是,请问这位玉相师缘何不在?” 卖花大娘将她拉到一旁:“我说姑娘,若是正经找人算命,海陵城也有几处道观。这个玉相师算命,算不准的,只不过是白白浪费银钱。他在这摆了几天的摊,几乎每日都与人发生纠纷,这不,方才有人因为他算得不准找他退钱,他就开溜了……” 李璧月:…… 两人正说话间,不远处一道年轻男子的身影从街道尽头急奔过来,匆匆将地上的招牌、签筒和小凳拢在怀中,又飞快向前方奔去。 那人来去如风,竟连李璧月也没看清他的形貌。 在他身后,一头大黄狗汪汪叫着疾追而去。 而在那大黄狗的后面,还跟着一位跑得气喘吁吁的白胖汉子,一边跑一边破口大骂道:“十卦九不准,还敢出来替人算命。今天要是不退钱,我就要砸了你的摊,拆了你的招牌——” 那玉相师人已被狗追得没影了,但是,声音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气如洪钟,较那白胖汉子倒是丝毫不落下风。 “说了十卦九不准,您老还来算。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命也算过了,就是银货两讫,概不退钱……” “放狗咬人,这是犯法的……” “招牌可以给你拆,但这是我花了二十个钱做的,拆了是要赔钱的……” 那白胖汉子被怼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站在原地,双手叉腰,愤恨道:“你算得不准,还敢找我赔钱,我要去县衙告你。” 那玉无瑑此时已被大黄狗又追了一圈,重新回到柳荫之下,见那大黄狗一时没追上来。腾出右手,替那白胖汉子顺了顺气,道:“莫烦恼,莫生气。我统共只赚了您十个铜板,您要是气病了,请医问药可就不是十个铜钱的事了。” 白胖汉子:“那你倒是将铜钱还给我……”他说着,就去抢玉无瑑腰间的钱袋。 玉无瑑连忙将钱袋抄在手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眼见那大黄狗又汪汪追了上来,玉无瑑人影一闪,又从李璧月眼前消失了。 …… 饶是李璧月见过诸多场面,此刻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望向卖花的大娘,问道:“既然这位玉相师十卦九不准,为什么还有人来找他算命?” 卖花大娘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玉相师算命,既不推流年大运,也不算姻缘财禄,只有一桩,专门替人寻找失物。在这县衙门口,每日总有些因为财物失窃等事来报官的。既然是报官,那数额多半不小,很多案件官府也没有线索断案。那些苦主走投无路,看到这么个算命替人找东西的,再加上他算命只要十文钱,总是有人来试试运气。虽说十卦九不准,但也有一次是准的,说不定这运气就落在自己头上了呢?” 李璧月道:“真的十次会有一次准的吗?”她疑心此人并不会算命,纯属招摇撞骗,骗人钱财。 卖花大娘道:“确实有一次是准的,五天以前,城东小井村有户人家丢了耕牛,报到官府找了一日一夜都没有找到。后来找玉相师算了一卦,玉相师说他家的耕牛陷在村东边五里山坳的一个大坑内,那户人家按他所说,果然在那大坑内找到了耕牛。” “也正是因此,明知他算卦不准,他的生意倒也还过得去。有的人知道自己是碰运气,既然碰不上也就不会埋怨,但是有的人就会说他骗钱,要求退钱。”卖花大娘瞧着那白胖汉子,低声道:“像这位是城东的刘员外,他昨日丢了钱袋,到官府报案也没有找到,就来找玉相师算命,结果测得方位也不准,听说今日一早,他的钱袋被个小孩捡到还回去了,他家老太太给了那小孩二十文赏钱。刘员外回家一想,昨天算命的钱算是白花了,因此就想找玉相师退钱,玉相师自然不肯,两人就有了争执……” 卖花大娘看着李璧月沉思的面容,问道:“姑娘来找玉相师算命,可是家中也丢了东西?” 李璧月心念一动,她确实是丢了东西,还是非同一般的东西。 这位玉相师专门替人寻找失物,十次九不准,那么她能好运气地撞上准确的那一次吗? 她朝玉无瑑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玉无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位刘员外。他猫在城门右边,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看了看,确认不会有人追上来之后,将折叠的小凳打开坐下歇脚,又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汗水。 他其实长得不错,面容清隽,颀长挺拔,玉质金相。若非这身与他绝不相称的粗布白衫,定会被认为是哪家的公子王孙。 他在城门口等了没一会,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鬼鬼祟祟的跑了过来,叫道:“师父。” 玉无瑑脸上露出欢喜笑容,问道:“小柯,怎么样?” 小柯兴高采烈地道:“按照师父说的那个地方,我果然找到了那个刘员外的钱袋,送到员外府,他家老太太心善,给了我二十文赏钱。”他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倒出里面的二十文大钱,喜笑颜开道:“师父,这一趟我挣的钱比你还多耶。” 玉无瑑接了钱,眉开眼笑:“好徒儿,师父就等你将来出息了挣钱,给你师父我养老……” 小柯:“话说,师父,你是怎么知道那刘员外的钱袋是掉在城里曲水桥下的河水中?” 玉无瑑懒洋洋道:“这位刘员外虽然抠门,但是却有一桩爱好,喜欢在每日晌午时分从家里带些饵料去曲水桥边喂野鸭。他昨日在县衙告状,诬称是中午在城西酒楼吃饭时落下钱袋,被店家给昧下了。可是我打听过了,那家酒楼在海陵已经开了十来年了,若是有昧人钱财之事,早该关门倒闭了。多半是他自己喂鸭子时一时不慎,将钱袋掉在河里。” “算命的十文钱加上二十文赏钱,一共三十文。今天可算是丰收了。”他从那三十文钱中数出六文钱,塞到小柯手里,道:“你师父我好久没吃到西街王记的酒酿圆子了,徒儿快去买了来孝敬师父。” 小柯接了钱,却并不走,道:“师父,你昨天答应我今天赚了钱就给我买糖葫芦的……” 玉无瑑:“我有答应过吗?” 小柯:“当然有。” 玉无瑑微微闭目:“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小柯大喊道:“来人啊,有人坑蒙拐骗,丧尽天良……为了十文钱,出卖自己的良知和灵魂……” 玉无瑑连忙捂住他的嘴:“别乱嚷嚷……” 小柯:“档(糖)咕(葫)噜(芦)……” 玉无瑑无可奈何地抖开钱袋,精挑细选找了五个长得丑的铜板,颇为肉痛地放在小徒弟手中:“给……” 他看了看钱袋里剩下的十九个的铜板,掰起手指头算道:“林记酒楼的阳春面一碗六个铜钱,两碗就是十二钱……” “今天被那刘员外一搅和,下午也不会有生意上门了。明早吃畅春园的肉包子,两个需要十文钱,加起来二十二钱,还欠三文……”他叹息一声,又从小徒弟手上收回六个铜钱,摸了摸他的头:“为师不吃酒酿团子了,你去买糖葫芦吧,不要贪玩,记得早点回城隍庙。” “好嘞——”小柯接了钱,欢呼雀跃着走了。 玉无瑑站起身,将自己摆摊算命的行头整理了一番,就要离开。 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女子的手,莹润丰泽、如玉雕成。若是行家看来,便识得这是一只握剑的手,虎口有几处薄茧。 他并没有看那只手,而是看向手中的一锭银子。 银子成色十足,根据他的目测,最少也有十两。 他刚想伸手去拿,那银子就被收了回去。 他抬起头,就看到李璧月。女子脸庞洁净而白皙,额点朱砂,目透神光。脖颈修长,更显身量挺拔。若以世俗的标准而论,李府主足以称得上绝代佳人。可对于二十岁便成为“天下第一剑”,执掌承剑府的女子而言,这样的修辞多少显得不尊重了。 不过他脸上没多少尊重的样子,仍是吊儿郎当的:“李府主——” 李璧月有些讶然:“你认得我?” 玉无瑑叹了一声:“人最怕的就是出名,能被李府主找上门,说明我现在多少有点出名了。啧,麻烦——” 敢称承剑府主为“麻烦”的人李璧月尚未见过,但她并不介意对方的冒犯,冷声道:“十两银子,请玉相师替我算上一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交易 玉无瑑转身便走:“李府主的卦,我可算不得。” 李璧月:“为何算不得?十两银子,足够你吃上半年的酒酿团子。” 玉无瑑驻足,仍是背对着她:“李府主是明知故问了。你真的相信佛骨舍利的下落,是靠几根竹签便可算出来的。就算我敢算,府主也不敢信,不是吗?” 李璧月:“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玉无瑑摇头:“并非我消息灵通。扶桑国派出遣唐使入唐,李府主奉圣人之令迎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入长安。在如今的海陵,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大事。李府主这几日都在东海之滨等到大船抵达,可今日却有空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相师算卦,可见大船已经入港,而李府主并未如愿拿到佛骨舍利。” 李璧月看着他清隽的背影,心想,如今的海陵果然是藏龙卧虎。此人如此敏锐,其真实的身份绝不可能是一个小小的相师,只是不知他来趟海陵的这趟浑水什么目的。可是方才观玉无瑑与小徒弟贫困潦倒,三餐无着,却并没有昧下刘员外的钱袋,而是将之物归原主。此人确如方文焕所言,应非恶人。 对付恶人李璧月最少有一千种的方法,可是如果对方只是个良民…… 承剑府并非刑部或大理寺,以她府主之尊,也不能毫无凭据随便抓人。但如今佛骨舍利失踪,此人身上有诸多谜团,她也不可能将人放走。 她略一沉思,道:“那我换一个说法,十两银子,请玉相师帮我找到佛骨舍利。你看如何?”这是她想到的折中之法,让玉无瑑暂时跟在她身边一段时日,等她厘清案情,找到佛骨舍利,再放他离开。 玉无瑑仍是拒绝:“李府主手下强手如云,玉无瑑一介布衣,恐怕帮不上李府主的忙。” “这可由不得你,不瞒你说,昨日佛门佛子明光禅师遭遇刺杀,对方使用傀儡寄魂之术,如今海陵是所有的游方道士都有作案嫌疑。”李璧月的声音中多了一股肃杀的冷意:“玉相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玉无瑑脸色变了,他终于明白了李璧月找他的真正原因。他转过身,面对李璧月:“看来,我若拒绝,李府主是要以势压人,强行将我带回去承剑府了。” “玉相师言重,我李璧月也并不愿意强人所难。只是佛骨舍利之事非同小可,在我查清实证之前,只能委屈玉相师在承剑府的监牢里住上一段时日了。” 玉无瑑满不在乎:“李府主刚才也知道我玉无瑑穷得叮当响,都已经吃不起饭了。李府主非要抓人,我便只能跟你回去了,刚好省下几日的饭钱……” 他甚至还有几分从容自在:“对了,承剑府应该不会故意虐待囚犯,不给饭吃吧……” “饭当然是有的。”李璧月直视着他,冷哂道:“玉相师虽身无余财,却并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早饭要吃畅春园的肉包子,下午要吃王记的酒酿圆子,晚上要吃林家酒楼的阳春面。你真的想在承剑府的牢房里啃一个月的窝头吗?” 玉无瑑身体一个哆嗦,像见鬼似的瞪着她,仿佛吃一个月窝头是比蹲一个月大牢更可怕的事。 半晌之后,他终于伸出两只手指,从她手中夹过那锭银子,脸上又换上一副看起来颇为真诚的笑容:“咳,鄙人正愁下顿着落,李府主就送银子上门,可真是我玉无瑑的贵人。” 他拍拍胸脯:“李府主如此慷慨,那佛骨舍利之事,就包在鄙人的身上了。不过,我不喜欢和你们这些官府的人打交道,这样吧,三天之后的这个时辰,李府主来这里找我,我会告知你佛骨舍利的消息。”他倒是变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该说“帮不上忙”,现下就可以打包票了。 李璧月:“不行,你现在的身份仍是嫌犯,并没有单独行动的权利。” 玉无瑑无奈叹气:“李府主好生矛盾,既要用我,又要怀疑我。”他将那银子颠了两下,连着一双手一起送了出去,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架势:“不如,我还是去承剑府的监牢享几天清福吧。酒酿圆子没有,窝头咸菜也是可以将就的。只是我那小徒,就得麻烦李府主照看几日了。” 李璧月薄唇轻抿。 须臾,右手轻动,手中棠溪剑已闪电般出鞘,一道剑意贯入玉无瑑眉心。 “这是我独有的浩然剑印,三日之内你在何处我都会知晓。三日之后,我会再来。” 她收剑回鞘,转身离开。 玉无瑑站在原地,目视那抹苍青色的影子消失在街角。他摸了摸眉心,感受到里面那道滚烫的剑意,发出一阵苦笑。 这位李府主的风格,还真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浩然剑意,也还真的是很贴切她的风格。 可惜他的悠闲时光,只怕是要告一段落了。 他抱着自己的一身行头,慢慢地朝城北的城隍庙走去,那是他和小柯这段时日暂时歇脚的地方。 到城隍庙时,小柯已经到了一会了,一整有十个的糖葫芦被他啃得只剩下个竹签,还舍不得放下,似乎意犹未尽。 玉无瑑扔给他六文钱:“去,给师父买酒酿团子。”他想了想,又将钱袋整个抛了过去:“徒儿这段时日跟着师父餐风露宿,着实辛苦,这些零钱就拿去花吧……” 小柯接过钱:“师父,你闯了祸事了?” 玉无瑑:“啊?” 小柯摸了摸脑袋,苦着脸:“是不是师父你骗钱被人发现,马上就要被抓去坐监。不能再照顾徒儿,所以把钱都给我,让我自生自灭……” 玉无瑑呲牙,敲了他一个爆栗:“胡说八道,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他从怀中掏出那块十两银锭,轻轻抛起又接住,眉眼都笑出一条细缝:“你师父我今天接了一个大生意,赚了一大笔。今晚徒儿想吃什么,随便买……” 小柯瞪大双眼:“哪里来的冤大头,竟然肯花十两银子找你算命……” 玉无瑑又敲了他一下:“什么算命,是找东西。你师父我别的不说,找东西不是手到擒来。” 小柯仍是不可置信:“是什么东西,值得花十两银子去找。”毕竟从他跟着玉无瑑以来,可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赤贫如洗。玉相师虽然没有饿着他,身上的铜钱从来没有超过五十文。 玉无瑑仍然那副散漫样子,笑道:“当然是天下间顶重要,顶值钱的东西……” “扶桑使团船上的佛骨舍利,你听说过吗?” …… 李璧月离开城墙根,向驿馆走去。 玉无瑑说得信誓旦旦要帮她打探佛骨舍利的消息,李璧月只将这当作敷衍塞责的手段。此人虽然穿着道袍,却并不像个道士,反而一身的市井气。三教九流,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横竖他与那个刺杀明光的傀儡应并无干系,有她的浩然剑印,他也跑不了。李璧月就将此事放下了。 佛骨舍利之事,还需要寻找其他的线索。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忽然看到一辆马车以极快的速度迎面疾驰过来,马车车夫一边抽着马屁股,一边高喝道:“避让,避让,林家老爷有急事出城——” 马蹄和车辙扬起漫天灰尘,街上的百姓与商贩显然对这种情况极是熟悉,飞快向街道两边避让。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青色的杏子滚落在街道中央,一个小女孩从妈妈的手中挣脱出来,转身向那颗青杏追了过去,咿呀叫着:“杏杏……” 马车离那小女孩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了上去,所有人心中都捏在嗓子眼。那小女孩的母亲更是发出一声嘶喊,朝小女孩扑了过去。马车夫此时发现情况不对,想要勒住马,可是又如何来得及。 眼见那小女孩就要命丧当场,一道苍青色的影子凌空而起,稳稳落在马车顶上。李璧月足尖一踏,那辆飞驰的马车似是失去全部动力,被钉在原地。套辕的马在惯性下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所有人都惊呆了,偏那小女孩就在马扬起的四蹄之下,一旦马蹄落下,小女孩扔免不了被践踏的结局。 下一刻,李璧月已落在马背之上,她扯了下辔绳,马竟然向后退了一步,马蹄堪堪避开那对母女,这才重新落回在地面。 小女孩捡起了那枚青杏,母亲一把将小女孩抱在怀中,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多谢恩人”。人群都议论纷纷,任谁都知道,若不是李璧月及时出现,只怕这小女孩凶多吉少。 李璧月将那年轻母亲扶起,转身望向车辕之上目瞪口呆的车夫,声音已带了数分怒意:“你是谁家的奴仆,竟敢当街纵马,冲撞行人——” 车夫自知理亏,犹自嘴硬道:“我家老爷有急事出城,我已喊了避让,这是她们自己撞上来的……”林家以海运起家,家中豪富,在海陵是数一数二的大家,这车夫平日少不了狗仗人势,盛气凌人,又见挡路的是个女子,语气更多三分硬气:“你又是谁,敢管我林家的闲事?” “承剑府,李璧月。” 这一声清凛,犹如裁冰切雪。 自大唐开国以来,承剑府便作为君王的左膀右臂而存在。掌江湖之事,行监察之责,代天子巡视天下。 在这海陵地界,自然没有她李璧月管不了的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归船 马车之中,林家家主林镇心道不妙。 他早前已知承剑府主李璧月为佛骨舍利之事留驻海陵,但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撞在她手上。早知如此,他真不该赶这一时半刻的。 他马车上爬了出来,拱手道:“福海林家家主林镇见过李府主。今次之事是林某御下不严,致使这刁奴街上纵马,更冲撞了李府主。林某回去之后,定会将这刁奴从重治罪。李府主大人不记小人过,万勿和这奴仆一般见识。” 李璧月声音微冷:“方才这车夫分明是说你有急事出城,因此才纵马疾驰。怎么,当老爷的作威作福惯了,出了事就全赖下属?” 林镇面上一白。林家在海陵是数一数二的豪族,他在海陵跋扈惯了,遇到事情便用钱解决。就算撞在官府手上,也就是把个下奴拿去问罪,给个交代也就罢了,但承剑府并不同于一般官府,李璧月也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 在过去的一年里,承剑府经办诸多大案,查撤诸多官员。谁都知道,李璧月是圣人手中最锋利的刀。盛名之下,就连大唐门阀的五姓七家也不敢轻易开罪于她,何况他一个小小的海商。 他既撞在对方手上,唯有诚诚恳恳认错的份:“李府主明鉴,草民不敢争辩。实在是草民船坞昨夜有一艘海船失踪,草民一时心急想要出城查看,这才冲撞了行人,草民愿意赔偿损失,求李府主饶恕。” 李璧月神色一变:“海船失踪?” 林镇道:“李府主有所不知,草民是经营海上生意的。东南一带的福海船运,便是我家的生意。我在海陵海边的白沙川买了一片海湾,建了船坞,用来泊船。昨日正逢望日,风大潮大,因此船都泊在港口,谁知中午,船坞的管事派人来报,说是丢了一艘大船……” 李璧月心中一动,今早她已看过了那艘扶桑大船。船尾破损,船在海上似乎与另一艘船相撞。遣唐使团在海上出事,一船人全部被杀,凶手肯定不可能是凭空出现,最有可能是乘着另一艘船才能接近扶桑大船,再上船杀人。昨夜那般风大潮大,能出海的肯定不是一般渔船,或许只有林家长期跑海运的大海船才能做到。 她望向林镇:“此事蹊跷,请林掌柜带我到船坞中查探一番——” 林镇一喜,连声道:“好,好。”没想到李璧月愿意插手此事,如果有承剑府帮忙,他的大船能找回的几率少说提高两成。 李璧月将食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她那匹名为“灵骓”的照夜白应声而至。 她又将林家那辆拉车的马从辕套上解了下来,将缰绳递给林镇,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林镇诧异道:“李府主让我骑马?” “骑马走得快些。”李璧月翻身上马,见林镇不动,讶然道:“难道林掌柜不会骑马?” “会,会……”林镇欲哭无泪。他年轻之时,白手起家,风里来,雨里去,自然是会骑马的。可从家业做大之后,早过惯了在家里数钱的日子,哪里还惯马上颠簸。可此刻李府主让他骑马,他是不敢不会的。 两人出了城,李璧月一骑绝尘,不断催促,倒像丢了的大船是她承剑府似的。林镇跟在后面颇为吃力,也只好铆足了劲跟上。等到海边船坞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船坞的辛管事见到林镇,连忙迎了上来。见到林镇身边竟跟了一位身量高挑,气质卓然的女子,问道:“主家,这位小姐是谁?” 林掌柜道:“这位是承剑府的李府主,听说我们家船失踪的事,特意过来调查。” 辛管事肃然起敬,正要见礼,李璧月已抢先开口道:“林掌柜,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先说清楚。” “什么事?” 李璧月道:“今天早上,扶桑遣唐使乘坐的大船在海上出事。船上之人尽数被杀,佛骨舍利也失踪。事情发生在海陵近海,昨夜风大,又逢望日大潮,一般的船出不了海。恰逢你们林家的海船失踪,这两件事情说不定有什么联系。换一句话说,你们林家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些嫌疑。” “什么,扶桑遣唐使的船在海上出事?”林掌柜才知此事,吓了一跳。他此刻才知李璧月来船坞并不是为了帮他找回海船,而是为了调查此事。他哭丧着脸道:“请李府主明鉴,我林家做的是正经生意,杀人越货的事,是万万不敢的,此事与我林家毫无关系。” 李璧月淡声道:“敢不敢的,要调查了才知道。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将海船是如何失踪,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不得有任何隐瞒,知道吗?” 辛管事也知道兹事体大,连忙道:“事情是发生在昨日,那艘船是我们林家商队的主船‘鸿运’号,上午在码头卸了货之后便入了港。昨日是望日大潮,船一般是不出海的,船上的水手,船工也都早早回家休息,船坞里只有我与几位伙计值守,大家早早吃了晚饭睡去了,只留下一人守夜。谁知今早起来,发现守夜的伙计睡着了,船坞里的大船竟然不见了。” “一开始,大家以为是昨夜风大,船锚没有下稳,被吹到海里去,以往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大家就分别驾小船到附近海域搜寻,一无所获。只好派人送信给主家,没多久,你们也就到了。” 李璧月:“还有吗?” 辛管事:“旁的也没什么了。” 李璧月:“那个睡着的伙计呢,他可见着什么?” 辛管事:“他说他原本坐在屋内,隔着窗远远看着海里的大船,一直都没事。可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也完全不记得后来的事,李府主可要我将他叫来问话?” 李璧月正要点头,忽然一个伙计跑了进来:“掌柜的,‘鸿运号’自己回来了——” 船坞内三人皆是一惊:“你说什么?” 那伙计道:“‘鸿运号’如今就在海上,而且在向船坞这边行驶——” 李璧月一个闪身,已掠出房间,来到海边。只见一艘巨大的海船,扬着风帆,缓缓向林家船坞这边开了过来。 不多时,便撞上船坞的栅栏,停了下来。 诡异的是,甲板上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船泊在岸边,既没有人下船,船上也没有任何声音。就好像这是一艘幽灵船,它诡异地完成了一次海上的旅行,又自己回到了母港。 李璧月问道:“这艘大船,若是正常行驶,最少几名船工?” 辛管事此刻也追了上来,脸色也有些骇然,答道:“海船在大海上多半是依靠风力行驶,远航最少需要船工三十余名。在近海,也最少需要一个人调整帆向和轮舵,才能保证正确的航向。”他喃喃道:“船上既没有人,开船的难道是鬼?” 李璧月摇头:“世上哪里有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她虽不知这船上有什么古怪,但是昨夜摸上扶桑大船上杀人的,绝对是人而非鬼。 她右手握上棠溪剑柄:“我上船看看——” 她足下轻捷如风,几个踩踏之间,便翻身上了大船。 就在她足尖落在甲板上的一刹那,风桅下散落的那一堆废弃木料突然飞速抖动了起来,“它”似乎迎风而长,四肢拉伸,最后拼凑成一个人形。 又或者说,这个傀儡本来就是在桅杆下面的,方才也是“它”操控风帆,控制航向。 与之前刺杀明光的傀儡一样,“它”没有脸,只有一双凝聚着黑雾的空洞瞳仁凝视着李璧月。 傀儡本该没有表情,李璧月却莫名感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之感—— 那傀儡开口,音调嘲哳,极为难听:“又见面了,李府主。” 李璧月右手一转,磅礴剑意从傀儡身体中穿过。 “佛骨舍利在哪里?” “我不知道。” “不说吗?我杀了你——”棠溪剑沐青光,毫无疑问,她只要轻轻动念,这个傀儡就会如上一个一样,变成一堆废弃的零件。 那傀儡似乎已经习惯她的风格,语气毫无波澜,甚至还带了几分嘲弄:“李府主还是这么心急,可你毁了这个傀儡又能如何呢?这不过是我暂时寄魂用来和你见面的工具人而已,你找不到我的本体,也就无法杀我,不如好好同我说几句话。我想李府主应该有很多问题想知道答案,不是吗?” 这傀儡装神弄鬼,竟然只是打算和她说几句话。李璧月问道:“你是谁?” “这个问题,我不能答。” “那什么是你能答的?” “比如,李府主不妨问问,我有什么目的?” 李璧月心中已有几分不耐,这个傀儡的风格还是和上次一样,啰嗦无比。她倒是可以直接出剑将“它”劈成一堆木屑,可是操控傀儡之人显然与昨晚扶桑大船上的命案有关。放走了他,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她按捺住性子:“阁下有什么目的?” 那傀儡桀桀笑了:“我的目的与李府主你一样,在某种程度来说,我是你的同路人。” 李璧月冷声道:“阁下藏头露尾,滥杀无辜,满手血腥,我承剑府可不敢与你这种人为伍。” “呵呵。”那傀儡冷笑道:“承剑府确实是光昭日月,可你李璧月的手真的干净吗?” 李璧月身躯一震,目如照炬,几乎要将那傀儡烧出一个洞来。 那傀儡又道:“这一年以来,李府主帮助圣人整肃朝堂,杀了多少人呢?如今圣人原是先皇皇叔,在先皇薨逝后被扶上皇位,大违旧制,即使多年过去,朝堂依然煊赫不休。可圣人如今安坐明堂,四海威服,垂拱而治,这都是因为你李璧月手中的剑足够锋利。”说到这里,那傀儡的声音突然肃杀起来,带了几分锋锐—— “可是,李府主,你难道忘了十年之前,武宁侯府的血案吗?武宁侯云嗣秋镇守灵州,战功赫赫,他是为何满门被杀?武宁侯世子云翊,他本与你青梅竹马,可如今他又在哪里?他若知道你现在做的事,该会如何看你?” “就算十年前的旧事太远,李府主贵人忘事。你总该记得一年之前,上一任的承剑府主谢嵩岳是为何而死?” “李府主不仅不思报仇,还整日与仇人为伍。谢府主泉下有知……” “它”说到这里,被一道凛冽的声音打断:“够了。我李璧月想做什么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李璧月心潮起伏,握住剑柄的指节苍白,一寸一寸将那东西钉入它身后桅杆之中:“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 青白色剑光亮起,傀儡大骇,它无疑是触到了李璧月的逆鳞,这一具傀儡之躯怕是马上要报销了,它大喊道:“不要动手,我还有话说。佛骨舍利决不能进入长安,也不能供入法华寺……” 剑锋再入一寸,傀儡的四肢瓦解,从躯干上脱落下来。那傀儡语速愈快:“这八年以来,昙摩寺势力愈大,皇亲宗室,文武百官,佛教门徒越来越多。传灯大师传法东瀛,有大功德。法华寺开光典礼之后,佛教的影响力将更加扩大,昙摩寺的势力将更上一层楼,李府主想做的事更难完成……” 那傀儡大喊道:“就算佛骨舍利失踪,圣人也还需依仗承剑府和李府主。可李府主替佛门寻回佛骨舍利,天下大势将不可挽回。先皇灭佛的功德将毁于一旦啊——” 青光溢散,那傀儡身首分离。 剑光中,被撕碎的魂体发出最后的嘶鸣:“佛骨舍利决不能回到长安,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蝴蝶 李璧月回到驿馆的时候已是深夜。 高如松和夏思槐守在门口,一见到她,连忙迎了上来。李璧月问道:“下午的搜查结果如何?” 两人皆是垂头丧气:“没有收获。”李璧月早有预料,也就无所谓失望。两人忙碌一日,李璧月便遣他们回去休息。 临走之前,高如松道:“府主,鸿胪寺正卿高正杰大人有事求见,我让他在偏厅等着,已经有了好一会了。” 李璧月走入偏厅,高正杰听到脚步声,起身相迎:“李府主。” 李璧月神色微凛:“不知高大人有什么事?”她与高正杰虽然同为扶桑遣唐使团一事来到海陵,但是职司不同,她的任务是将佛骨舍利带回长安,而使团接待则由鸿胪寺负责,两者可说干系不大。如今,一整个使团的人都没了,佛骨舍利失踪,她和高正杰就更扯不上关系了,不知对方寻她为何缘由。 高正杰神情有些惴惴,道:“扶桑使团被人截杀,此事凶手是谁,不知李府主可有眉目?” “尚无眉目。”李璧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高大人的职司应是处理后事,将此事妥善收尾,再禀奏圣人,遣使将此事告知扶桑国主才是。” 高正杰有些为难地搓手,道:“整个使团人员尽数被杀,发生此事,我鸿胪寺颜面无光,该如何向圣人奏报,下官实有些为难。我是想李府主若是能查出凶手,我在给陛下的奏报上一并写上,这样事情便有个交代。” 李璧月明白他的意思了。鸿胪寺卿虽是九卿之一,但在朝中实属闲职,平日里也没什么表现的机会。这位高大人在鸿胪寺正卿的位置上干了多年没有挪窝,眼瞅着这次有个机会能出个风头,可惜事还没开始办就搞砸了。尽管说不上是高大人的过失,但是出了事自然是要担责,估计是想等李璧月能缉拿到凶手,再由他去奏报朝廷。这样他什么也不做,也能从中分个功劳,抵消过失。 可惜,佛骨舍利失踪,她自己身上也担着不小的干系,没什么心情与他虚与委蛇,淡声道:“此事内情复杂,非一两日可以厘清。缉凶之事,我承剑府自会负责。若是高大人没有其他事情,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高正杰脸上有些失望,也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李璧月离开偏厅,打算回自己居住的小院休息,却见明光禅师立在亭廊外,显然也是有事找她。 佛骨舍利失踪,明光禅师作为佛门代表,自然也要过问此事。看着那一身白色僧袍,李璧月的心情微微有些异样。 那傀儡最后的声音在她耳际回响。 “这十年以来,昙摩寺势力愈大。传灯大师传法东瀛,有大功德。法华寺开光典礼之后,昙摩寺的声望将更上一层楼,那个人手中的权力也会更大,李府主想做的事更难完成……” “就算佛骨舍利失踪,圣人也还需依仗承剑府和李府主。可寻回佛骨舍利,大势将不可挽回——” 大势将不可挽—— …… 十多年前,先皇武宗在位时,承剑府上任府主谢嵩岳曾是武宗最为信重之人。彼时佛宗势大,大唐的国土之上建有佛寺数万余座,僧人有百万之众。寺庙不纳税赋,僧侣不服徭役,成日念经诵佛,不事生产。武宗下定决心灭佛,除长安洛阳各留两寺,天下佛寺皆令拆毁,僧尼皆令还俗,改奉道宗。 可一年之后,武宗服丹药而亡。武宗去世之后,登上皇位的并不是原先定下的太子,而是本来受封为“光王”的皇叔李怡,也就是如今的天子。谢嵩岳不服此议,曾公然表示反对。也正是因此,天子登基之后,承剑府一度被弃用闲置,编制规模大幅度削减。 只是因为承剑府于二百年前大唐立国之前便已存在,为免朝野议论,才没有被取消建制。而昙摩寺主持昙无大师趁此机会,获得天子信任,成为大唐国师。佛教也因此重新兴盛。 等谢嵩岳身死,她成为承剑府主,重新获得天子信重,也不过这一两年的事。可昙无大师取代玄真观紫清真人成为大唐国师,已有整整十年。 武宁侯府的血案如何发生,谢嵩岳究竟如何早逝,这答案重要吗? 这一年以来,她位高权重,杀伐果断。可她的仇人也如过江之鲫,只需要有人轻轻一推,她便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她本来就走在一条险之又险的路上,又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脑中那些杂念排了出去,脸上尽量显出轻松笑容:“明光禅师。” 明光见到她,迎了过来,稽首道:“李府主。” 李璧月敛容道:“佛骨舍利失踪之事,明光禅师想必已经知晓。法华寺的开光典礼恐怕只能延后。稍后我便将此事上奏给圣人,请求将此事延期,并修书一封给昙无大师解释此事,不知明光禅师认为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明光道:“李府主不必为此事担心。李府主这些时日为佛骨舍利之事殚精竭虑,小僧都看在眼里。佛骨舍利在海上被劫,此事着实算不上府主的过失。我在这里等待府主,就是想告诉您下午我已经修书回长安向昙摩寺禀报此事,并奏请圣人将法华寺的开光典礼延期。李府主不必担心长安那边,只需能心无旁骛寻找佛骨舍利的下落便可……” 李璧月心中微叹,这位明光禅师倒是心如琉璃,与他的师伯不太一样。只是,心性无瑕的佛子离开山寺,走到这世外红尘,这份纯净又能保留几时呢? 她颔首为礼,谢道:“如此就有劳了。承剑府会尽快找回佛骨舍利,让传灯大师的遗骨能够早日归于法华寺,重归佛祖座前。” 明光道:“府主错了。传灯祖师佛法精深,更为弘扬我佛之法远渡东瀛,此为大功德。不管遗骨能不能入归法华寺,都是佛祖座前弟子。其实以我之见,如今圣人和昙摩寺为了奉迎佛骨舍利,劳师动众;敕造法华寺,专门安放佛骨舍利,更是劳民伤财,并非善举,也不一定是传灯大师心中所愿。” 他忽地觉得李璧月一番好意,自己却反驳于她,大失礼数。而且奉迎佛骨舍利诸事,也并不是李府主做下的决定,他神色有了几分局促:“我不是说府主不对,府主的心意是好的,我是说……是说……” 他结巴了几句,有些不知所措。 李璧月失笑:“是我失言。明光禅师不必放在心上。” 她又与明光交谈几句,便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 此时已是深夜,晚间驿丞送来的饭食已经凉了。李璧月也浑不在意,果腹之后便躺下休息。 也许是白日被人搅动过往思绪,她竟再次重复那已梦过多次的梦境。 *** 那是十五前的灵州城,她还只有六岁。 五月的花园里开着无数的绣球花,蓝色的蝴蝶栖息在轻盈的花瓣上,透明的翅膀轻轻扇动着。 小女孩猫着身子,蹑手蹑脚靠近,双手迅捷一握,那蓝色蝴蝶就包裹在掌心。李璧月揪着蝴蝶翅膀,看着它在自己手中挣扎,扑下蓝色晶莹的粉末。 “你放了它——” 绣球花团后,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花架后站着一个男孩儿,穿着一件冰绿色丝缎绣金外袍,头束玉冠,模样看着周正,玉雪可爱。 李璧月冲他做了鬼脸:“这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蝴蝶,你说放就放啊——” 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蝴蝶,循循道:“《南华经》上说,每一只蝴蝶都是梦中的自己。今天你抓蝴蝶,晚上做梦就会变成蝴蝶被人抓走的……” 李璧月不相信地道:“我是我,怎么会变成蝴蝶呢?” 男孩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经书上写的,圣人说的话。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他摇头晃脑背了起来:“‘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李璧月虽进过学,可是南华这样的经书对她而言还是太深奥了些,问道:“这段经书是什么意思?” 男孩歪着头,解道:“意思就是,蝴蝶就是梦境的纽带。在你的梦中,你会变成蝴蝶。可是在蝴蝶的梦中,蝴蝶就会变成了你。这就是物化。” 他说话的时候,眉眼都是笑着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迤逦与宁静,光是这样看着,便让人觉得很舒服。 李璧月就这样呆呆看着他,浑然未觉,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她手中的那只蝴蝶已经挣脱桎梏飞入高天。 男孩握着她的手,指着那飞走的蝶影:“今天我们一起遇到了蝴蝶,以后我们就会在它的梦境中出现……” …… 蝴蝶蹁跹而逝,梦境戛然而止。 李璧月惊醒,看了看天外,疏星数点,月亮尚未爬过中天。 “云翊……” 她脑中又不自觉地想起白天那傀儡的话。 “武宁侯世子云翊,他本与你青梅竹马,伴你一起长大,可如今他又在哪里?他若知道你现在做的事,该会如何看你?” 她自嘲笑了一声。他怎么看,从她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乎了不是吗?她找了他这么多年,都杳无消息。云翊是否还活着,都已说不定了。 到底是修行不足,才会被人三言两语惊扰了心神。她蒙上被子,再次睡下。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早膳之后,高如松和夏思槐两人已在外等候。佛骨舍利失踪,两人这一夜都睡得并不安稳。 李璧月昨夜推敲所得线索,心中已有成算。 昨日那操控傀儡之人借了林家的海船,多半便是派出杀手,杀了整个扶桑使团的幕后主使。他也许是心向着武宗太子的人,又或者是道宗的人。杀了东瀛使团,破坏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便是要让昙摩寺在天下人面前大失颜面。 可从他话中,他应该并未拿到舍利,舍利的下落还是在杀了滕原野的那个东瀛女子身上。 她吩咐道:“你们这两日可派人可在海陵县附近打探有没有最近出现的陌生女子,我稍后会去见方县令一次,让他派人协助你们。那东瀛女子渡海而来,很可能对中原并不熟悉,难免露出行藏。” 高如松夏思槐应声道:“是。” 清晨。城隍庙。 裴小柯一早便醒了。 他昨夜几乎一夜没有睡着。昨日下午,他去买酒酿圆子的当口,便听到海陵城内几乎人人都在讨论佛骨舍利失踪之事。 佛骨舍利,昙摩寺高僧传灯大师最后的遗骨。 扶桑使团不远万里,派遣上百人的使团,便是为了将之送回大唐,作为两国友谊的见证。圣人派遣承剑府府主李璧月亲自到海陵迎佛骨舍利入长安。 李府主是谁,那可是名震天下的大唐第一剑啊。这半年以来,裴小柯跟着玉无瑑游历四方,可没少听说这位李府主的事迹。以女子之身,年纪轻轻就执掌承剑府,一柄棠溪剑无人可挡。简直就是裴小柯心中的偶像啊! 可是佛骨舍利还没有上岸,竟然失踪了。 这些事情,落在年方十二岁的少年心里,激起澎湃的热血。要知道,这些大事从前都只能从戏台上或者话本子里才能听到,可是他现在竟然能亲身参与其中,这是多么幸运啊。 他知道之后,恨不得立马就催玉无瑑赶紧去找佛骨舍利,可他那师父只有懒洋洋的一句:“今日晚了,我们明天再去。” 此时一宿过去,他看着身边仍然在呼呼大睡的玉无瑑,他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心。 他简直怀疑这骗子师父昨日又在说谎,李府主英明神武,怎么可能委托这个骗子去找什么佛骨舍利呢? 还花费了十两纹银—— 他为李府主不值! 不,李府主的钱决不能白花。 裴小柯将嘴唇凑到玉无瑑的耳边,大喊道:“师父,该起床干活啦……” 玉无瑑被这一声震天霹雳吼震得头皮发麻,瞬间从地铺上跳了起来。还没回过神,便见裴小柯站在榻前:“师父,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江湖上的规矩你懂不懂啊……”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鸟蛋 在海陵城门刚刚开的时候,被迫早起的玉无瑑便带着小徒弟出了城门。 裴小柯一路很是兴奋,他跟着玉无瑑已有一年。这便宜师父虽然算卦不准,找东西确实挺有一手。 不多时,师徒两人便到了一处树林。玉无瑑停下脚步:“到了。” 裴小柯四处张望,除了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四野一个人也没有。 “哪儿呢?” “在那儿呢。”玉无瑑打了个哈欠,指了指高处的大槐树树梢,鸟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裴小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不是一个鸟窝吗?” 玉无瑑笑着说道:“徒儿,你师父我昨夜占了一卦,卦象上说那佛骨舍利就是藏在这棵大槐树上的鸟巢上……” 裴小柯张大嘴巴:“算卦?师父,你知不知道你算的卦十卦九不准啊?佛骨舍利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在鸟窝里面呢?”裴小柯十分无语,师父忽悠别人就算了,怎么能连自己也骗呢? 玉无瑑托着下巴:“十卦九不准,那不还有一卦是准的吗?说不定这一次就是准的呢?” 裴小柯含泪控诉道:“师父,你说这话不会心虚吗?” 玉无瑑很配合地心虚地低头:“可来都来了,说不定佛骨舍利真的在那鸟巢里面呢?徒儿你身子轻,就爬树先上去看看……” 裴小柯:“不去。” 玉无瑑:“下午给你买糖葫芦。” 裴小柯:“不去。” 玉无瑑一咬牙:“要是佛骨舍利真的在鸟巢里,师父管你一个月的糖葫芦。” …… 裴小柯费劲九牛二虎之一爬到树梢,看到鸟巢里白花花的鸟蛋,感觉自己像个大怨种。 佛骨舍利在鸟巢里,师父管一个月的糖葫芦。 可鸟巢里没有佛骨舍利,他纯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是怎么会相信那个无良骗子的? 玉无瑑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徒儿,看到窝里的鸟蛋了吗?有几个蛋?” 小柯有气无力:“四个。可是里面没有佛骨舍利。” “怎么会没有呢?卦象显示明明就是这里。”玉无瑑装模作样嘀咕了几句,又道:“徒儿,你从鸟窝里掏一个鸟蛋出来。” “掏鸟蛋做什么?” 玉无瑑煞有介事道:“山人自有妙计,徒儿你照着我的吩咐便是。” …… 裴小柯从树上下来,将那颗鸟蛋递给玉无瑑。 玉无瑑接过去,掂了掂,笑得一脸灿烂:“我就说佛骨舍利就在鸟窝里面吧,东西得手,回去师父就给你买糖葫芦……” 裴小柯觉得不是他瞎了就是自己瞎了:“师父,这明明就是鸟蛋。” 玉无瑑道:“谁说佛骨舍利就不能是鸟蛋了。它现在不是,一会就是了。” 裴小柯觉得玉无瑑简直是胡扯,鸟蛋就是鸟蛋,怎么可能变成佛骨舍利呢? 可是半天之后,他觉得自己真的瞎了。玉无瑑从市场上买了颜料、笔、刻刀和砂纸,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一个人在房间里忙活了半天,等裴小柯再见到那枚鸟蛋的时候,那鸟蛋已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它被玉无瑑托在掌心。 原先暗黄色的蛋壳已经变成玉白色,光薄透亮,上面隐隐有几道金色的暗纹,神光流转,清圣无比。 裴小柯看呆了。 玉无瑑拿出下午买的沉香木盒,将“佛骨舍利”放在底座之上。沉香木质地醇厚,幽香宜人,“佛骨舍利”放在其中,就如同金鞍配玉马,相得益彰。 玉无瑑满意地盖上盒盖道:“看起来应该是差不多了,糊弄人应该是够了。徒儿,师父今晚有事,徒儿你就好好在这客栈里住一晚,师父明早回来。” 他就要出门,裴小柯连忙拽住他的衣角:“师父,你丧心病狂了吧,你就打算拿这个鸟蛋向李府主交差吗?”他总算明白,玉无瑑为啥早上带他去掏鸟蛋,原来一早他就想好了要用鸟蛋来以假乱真。 也对,这才像是这个江湖骗子能干出来的事。 想到李府主花了十两银子,就得到一个破鸟蛋,裴小柯悲从心来,觉得某人简直良心被狗啃了。 下一秒,头上又被敲了一个爆栗,玉无瑑呲牙道:“李府主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少说也有我一半的机灵,怎么可能被一个鸟蛋糊弄。”他夸李璧月的同时,把自己也夸了一遍,颇有些洋洋自得地道:“我当然是去糊弄那些不太机灵的人。” 裴小柯松了一口气:“不太机灵的人,是谁?” 玉无瑑摊手:“还不知道。但是自佛骨舍利的消息问世以来,海陵县的暗潮底下不知潜藏着多少势力。真舍利是被谁拿走谁也不知道,但有了这假舍利搅动海陵这一摊浑水,说不定水面之下的真舍利就露出来了呢?今晚说不定好大一场热闹——” 裴小柯瞪大眼睛:“热闹?我也要去……” 玉无瑑:“去什么去,小孩子家,早点睡觉。” *** 海陵县衙。 花厅之内,两人相对而坐。 一者,承剑府主李璧月。一者,海陵县令方文焕。 此时正是暮春,天气并不算上炎热,但方文焕官服内里的夹衫已被汗水染湿。 李璧月来的时候正是上午,请方文焕派出人手调查这一两日城中出现的陌生女子。佛骨舍利在海陵地界失踪,虽负责查案的是承剑府,但李府主若是需要地方帮忙,方文焕是不敢不配合的。当下,他就将县衙所有的衙役,捕快,差役都派了出去。又发了通告文书,遣附近村镇里正帮忙留意。 李府主站在府衙,看着方文焕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到中午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方文焕自然是不敢赶人的,只好请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家常便饭宴请李府主。 饭后,李府主仍不提告辞的事。方文焕又将人请入花厅奉茶,亲自作陪叙话。可自进了花厅,茶壶的水都已换过六次,方文焕的嘴巴就没有停下来过。 李府主从海陵县每年收成、纳税、人丁、徭役,到地方上多少村镇,多少豪族,多少巨富,多少寺观,多少僧尼道士,一年多少盗匪,多少悬案等等事无巨细,都问了一个遍。有些方文焕不清楚或不记得,她也不着急催促,让他去调取文书或资料再回答,只有一条,所有信息都务必准确详实。 方文焕心中咯噔,扶桑使团在海陵近海出事,朝廷若是追责,他肯定难辞其咎。李璧月作为天子特使,莫不是考察他的政绩,向朝廷奏报。 这可是干系他头上乌纱帽的事,他不敢轻忽,一一详尽作答。所幸,李府主虽面色清冷,但听他汇报之时,大多数只是颔首以应,并无指摘之意,方文焕便慢慢放下心来。 末了,李府主方才淡淡道:“方知县为官勤勉善政,治理有方。本府回京之后必如实向圣人奏报。” 方知县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头上的乌纱多半是保住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圣人教化,百姓威服……”方文焕尚未说完,便听李璧月话锋一转:“但是,按方知县所言,海陵地界民风淳朴,既无大盗山匪,也无未结悬案,四处清平。那么,前夜劫了林家大船,杀了扶桑使团的海盗是哪里来的?” 方文焕手中一个哆嗦,手中茶盏差点失手坠于地上,连声道:“李府主明鉴,下官昨日也听说了林家海船被劫的事,但下官着实不知这伙劫船的海盗是从何而来。海陵海上有海市商会维护海上治安,这片海域通航商船颇多,自下官到海陵就任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附近有海盗。” 李璧月若有所思:“海市商会?” 方文焕道:“海陵外海如同凹月,是南北洋流汇聚之处,也是天然的良港,因此四海商客在此聚集。海市商会就是他们自发建成互帮互助,维护海上商路的组织。这些商会的成员虽然不一定都是唐人,他们每年都向朝廷缴纳不少的赋税,在海陵行事也愿意遵守大唐的律法,因此官府也不大管他们。” 忽地他想起什么:“对了,海市商会一年一度的海市拍卖会就在今晚举行。今日一早我还收到他们送来的请柬,李府主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去看看。” 李璧月:“拍卖会?” 方文焕道:“这些海商通行海上诸国,也会带回来自各国的异宝和海上寻得的奇货。譬如只有海上才有的龙涎香、珊瑚、玳瑁、鲛珠,还有波斯的精美地毯、狮子国的精美宝石等等,海市拍卖会便是他们互通有无的场所,也时常会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宝物出现,价格也多半不菲。他们每年拍卖会都会给我发一份请柬,以示愿意接受官府监管。” 李璧月心念一动,这些海商通行海上,说不定有人曾在海上碰到过那艘扶桑遣唐使团,知道船上女子的信息。 更有甚者,拍卖会上会出现佛骨舍利的信息。那扶桑女子得了佛骨舍利,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多半会转手出卖,海市拍卖会无疑是最合适的交易场合。而这海市的拍卖会大多是异国客商,若是佛骨舍利真的在这还是拍卖会上流出,只怕再难追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瑶台 离开海陵府衙,李璧月向正南而行,不多时,便见到了一座飞檐斗拱的楼台。 楼高十二层,名小瑶台,取“瑶台十二层”之意,雕梁画璧,直插云霄,是海市商会的大本营。 李璧月走到门口,便有殷勤的管事迎了上来:“客人是来参加今晚的海市大会的吧,可有请柬?” 李璧月将从方文焕处得到的请柬递上去之后,管事登时肃然起敬,道:“原来是代表方知县而来,客人这边请——” 李璧月跟着管事转过几个弯,到了一座四方形的阁楼。阁楼牌匾上书“清明”二字,楼中设有桌椅,管事道:“客人,请先入坐。” 他又大大喊了一声:“小五,贵客已至。还不出来给伺候?” 楼阁左侧的小门打开,一名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走了出来。这少年模样清秀,只穿着一身薄纱衣服,施礼道:“小五见过贵客。” 李璧月微感诧异,这里不是海市拍卖会吗?这座小阁楼虽然精致华美,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拍卖会现场。 管事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微笑道:“贵客不必着急,我这就送您前往拍卖会场,只是一会客人可得坐稳些。” 李璧月尚未明白他之话意,那管事已离开阁楼,从外面将门关上,这座阁楼变成了一座四面密封的空间。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机括转动的声音,李璧月感到这座阁楼摇晃进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失重感——这阁楼似乎是在绳索的牵引下向上攀升。 这座阁楼虽是木制,加上两个人少说也有数百斤,竟然能够单凭机关牵引向上,这需要极为精妙的机关术才能做到。这海市商会的手笔果然非凡—— 她正赞叹间,这阁楼晃动的幅度突然加大,那清秀少年脚下一个不稳,直直向她跌了过来。 等到阁楼停稳之时,两人已挨在一起。少年温润的肌肤透着薄薄的冰纱贴在她一身华袍上,秀美的头颅几乎就要埋在她颈间,只是这抹香艳被一把既冷且硬的剑柄给挡住了。 李璧月轻挑剑鞘,眼神冷冽:“坐好。” 冰凉的剑刃贴着脖颈,只稍稍再进一步,只怕就要染血。那少年主动投怀送抱,不意碰到了一块石头上,连忙爬了起来:“贵人恕罪,是小五刚才没有站稳,冲撞了贵客——” 李璧月还未说话,便听到外面再次响起机括声,阁楼四周的木板忽然下坠消失,只剩下四角的四根支柱,重新变成了原先的方亭模样。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四周传来阵阵惊呼之声。 李璧月向周围看去,只见四周都是同样大小的方形亭子,依次排列,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方亭都悬于半空之中,下方以无数条巨绳拉伸浮起,如同一座座空中楼阁。向东望去,便可看到滔滔东海,碧波万顷。若是向下望去,可以见到小瑶台的斗拱飞檐和更在小瑶台之下海陵县的万家灯火。 置身其中,几乎让人有立身云端,登于仙境之感。 这海市商会好大的手笔,这拍卖会竟是在天上举行。 方亭围着的中央是一座巨大的莲花台。莲台上千叶金瓣,托着万千琉璃灯盏,照得夜空亮如白昼。 看着李璧月惊异的目光,小五道:“贵客应该是第一次来参加我们海市的拍卖会吧,小五身为这‘清明阁’的侍奴,按照规矩,应该是由我就给贵客介绍一下我们海市大会的拍卖规矩。”他刚才差点被切下脖子,此刻面对李璧月倒是没有半点害怕或恐慌,若无其事,侃侃而谈。 “贵客进来的地方叫小瑶台,是我们海市商会在海陵县的大本营。而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叫大瑶台,也是一年一度的海市拍卖会的会场。我们海市的拍卖,又被称为瑶台会。” “所以每年的瑶台会只会发出二十四张请柬,对应的是此间的二十四座方亭。这二十四座方亭以节气命名,各有一位侍奴服侍贵客。譬如现下我们所在的这一座方亭名为‘清明阁’,而左侧的这一座名为‘春分阁’,右侧的这一座名为‘谷雨阁’,后面以此类推。” 李璧月顺着看了过去,只见在左边的“春分阁”里的是一位锦衣貂裘的富贵公子,他怀中抱着一位的妖娆红衣大美人儿。在如此喧嚣热闹的场合,两人却耳鬓厮磨,旁若无人,时不时可听到那美人发出的娇笑声。 而右边的“谷雨阁”则是一位满面髯须的胡商,这位是一个人来的,这阁中的侍奴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波斯少女,眼下正被那胡商抱在怀中,两人正忘我的拥吻。 她向四周望去,发现方亭中大多数都是一男一女。若客人为男客,亭中侍奴便是女子。若客人是女子,亭中侍奴便是像小五一般容貌姣好的美少年。大部分的都已像她的“左邻右舍”一样粘在一起。 她忽然有些明白,阁楼在停稳之前晃荡的那一下,小五会向她跌了过来恐怕并非意外,而是有心献媚。 这海市瑶台,除了是个巨大的销金窟,更是纵情声色之所。她并非不懂这些风月之事,从前在长安之时,就见过贵族之家豢养的优童伶女,互相赠送成风。在她成为承剑府主之后,更是收到了几位公主郡主赠送的“特殊礼物”。她看向小五的脸色多了几分审视,这海市的侍奴的真实作用,怕并不是讲解规矩这般简单。 小五看出她的戒备,倒也坦荡。微笑道:“其实每座方亭中的侍奴,除了讲解规矩之外,都是供客人使用的。不过我知道,贵客对我没有兴趣,所以我也不会再做什么。” 李璧月微微松了口气,她在这样的场合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小五从桌下的暗格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酒水和茶点,一一摆在桌面上:“今夜的拍卖会时间不短,贵客要喝点什么,西域的葡萄酒、江南的女儿红、北地的杏花村等等,凡各种珍奇佳酿,我们海市皆有准备。” “我不喝酒。”李璧月摇头,问道:“可有普通茶水?” 小五一双桃花眼眨了眨,随即一叹:“没人像贵客您一样,到了我们海市这一等一的销金窟,不爱美人,不喝美酒,只想着要一杯普通茶水。可惜,并没有——” 人总是会让自己表现得趋于合群,大部分的人到了这样的场合。就算不爱美人,也一般会愿意逢场作戏,避免表现得像个雏儿,就算不爱美酒,也会装装样子喝两杯,避免独立特行,被其余人当作异类。 但李璧月不一样,她已独立特行的存在了很多年,更不会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她能站在今天的位置,凭恃的不过是一把剑,一身剑骨而已。 她重复道:“我不喝酒。” 小五忽又笑了起来:“不过,茶水虽然没有,其他可以解渴的东西也是有的。” 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红色的液体。 “不瞒贵客,其实我也不会喝酒,所以每次到了这样的场合,都会悄悄地准备一瓶樱桃汁。这樱桃汁色泽艳丽,与西域的葡萄酒看起来一模一样,所以每次陪客,我都会将它混在葡萄酒中充数。”他压低声音,狡黠地笑了起来:“这可是我的秘密,还望贵客不要说出去。” 红露流泻,倾注入琥珀杯中,杯深玉魄浓。小五将其中一盏推至李璧月面前,另一盏自饮。李璧月轻轻啜了一小口,这樱桃汁口感酸中带甜,清爽不腻。 她浅浅酌了两口,便将杯子放下,向四周望去。 四周的场面更加热辣了,男男女女搂抱一起,多少有些不堪入目。虽然开场的时间将近,主持人已经开始上台准备。但是似乎没有人关注那座高高的金色莲台,只纵情享受怀中的软玉温香。 李璧月本是为寻找线索而来,也就顾不得污染自己的眼睛。便沿着方亭的顺序,一座一座看过去,倒是看到一个画风不一样的。 在与她相隔两座方亭的“小满阁”内,竟坐着那日她在海陵府衙前见过的穷酸道士玉无瑑。他一身破旧道袍,与此地遍地的豪华奢靡毫不相称,偏他却没有半分局促。他眉眼飞扬,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亭中的娇美侍奴被他逗得前俯后仰,几乎笑得合不拢嘴。 李璧月眉头轻蹙,她先前在玉无瑑体内留下一道浩然剑印,按理来说,玉无瑑出现在她附近不远处,她应该有所察觉。她感应了一下,发现她昨日留下的那道剑印竟然消失了。 而且,据她所知,这位玉相师一穷二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本身已足够让她感到意外。 李璧月问道:“你们瑶台会发出请柬的标准是什么?今日在座的这些客人都有谁?” 小五道:“我们海市商会是由来自各国的十二支商队组成。按照规矩,隶属海市商会的所有商队,都会有一张请柬。”他指了指“春分阁”的锦衣公子,道:“比如这位林允公子,便是海陵福海商会林家的少主。” 海陵林家?李璧月想起来了,她昨日下午去的便是林家的船坞,这么说这位林公子便是昨日街上纵马撞人的林镇的儿子。 小五又望向右边道:“右边‘谷雨阁’的这位胡商,他名叫苏莱曼,是来自西方大食国的大商人,在海上拥有一支由十五支大船组成的商队。” “方县令作为本地父母官,每年都会有一个固定席位。除此之外,剩下的十一张请柬都是由我们海市商会的大掌柜亲自发出邀请,邀请的对象都是大唐的门阀世家,巨贾豪商。比如,大唐顶尖的五姓七望每年都有固定的席位,每年海市大会上花钱最多的也是这些人。” 李璧月有些明白了,这里除了她自己,剩下的不是海市的股东老板,就是过来一掷千金的豪客。她指了指玉无瑑那一席:“那这位是怎么回事?我不久前见过此人,此人穷得连六文钱的酒酿圆子也吃不起,难道也是你们海市的大主顾?” 小五道:“那座小满阁,原是清河崔氏的固定席位。听说今年清河崔氏出了点变故,并没有派人来参会。不过,每一位入场的贵宾,海市大掌柜的认定的。这位贵客能出现在这里,必是得到了大掌柜的允准。至于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恰在这时,玉无瑑也朝这边看了过来。见到她,他似乎微微一惊,随即好像并不认识她一般偏过头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拍卖 忽地,那千叶莲台上鼓声一响,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主持人高声道:“今日是海市一年一度的拍卖会,诸位客人想必久等了。海市这便奉上今日第一件珍品,是一对来自万加的紫色孔雀。” 说话间,侍从搬上了一个罩着金色绸缎的巨大铁笼。两名美貌侍女一左一右,将金幕解开,两只孔雀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孔雀一雄一雌,羽色鲜亮,更难得的是尾羽并非常见的蓝色或绿色,而是呈现瑰丽的紫色,高贵而神秘。 大唐贵族之家,多有专门的园林饲养各种珍禽异兽。李璧月从前也见过孔雀,但都不如这一对紫色孔雀吸人眼球。很快,四周方亭传来阵阵赞叹之声。 主持人道:“这对紫孔雀来自‘谷雨阁’的苏莱曼商队,是在苏门答腊的河谷猎到的。这可是连皇宫的御苑都不一定有的珍禽,更难得的是刚好一雄一雌,若是买回去精心饲养,还能将如此珍稀异种繁衍下去。苏莱曼先生订下的起拍价为三万两白银,益价三次,现在起拍。” 谷雨阁内,那胡商苏莱曼显然也对自己的这一对孔雀寄予厚望,端着酒杯,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金莲台。 很快有人喊道:“三万五千两!” “四万两!” “四万五千两!” 竞价了几轮之后,这对紫孔雀最终以十万两白银的高价被博陵崔氏斩获。 接下来几轮拍卖的物品也是几件出自海外的异宝,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金绿色猫眼石,一株半人高的珊瑚树,还有一块极品迦南沉水香。虽然都没有十万两银子这么高,但都拍出了不菲的价格。 李璧月没有参与竞价,只是留心各方动静,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拍卖继续,相继又有几件珍宝被卖出。这时,场面已经逐渐沉寂了下来,一来,后面这几件物品已经没有前面那么稀缺,二来,一些主顾前面银子已经使完了,后面也只能望洋兴叹。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是在等最后压轴的珍宝。按照拍卖行当的规矩,最后的一件拍卖品才是本次拍卖会上价值最高的。 钟声响起。 主持人再次走向台前:“接下来要拍卖的是一件来自扶桑国的重宝,不,准确来说,这本是我大唐国的稀世之珍,可惜流落异国多年,近日才回到旧土……” 李璧月呼吸一顿。 “来自扶桑”,“流落异国多年”,“近日才回到旧土”。难道佛骨舍利会在这海市拍卖会上出现吗? 场面一时寂静,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大都知晓前两日海上“佛骨舍利”失踪之事,心中生出无限遐想。 主持人不慌不忙,微笑道:“这件藏品就是,六十年前杨贵妃用过的金雀翠翘玉步摇。” “当年玄宗深爱贵妃杨玉环,可惜安史之乱时,陈玄礼认为是国舅杨国忠作乱才导致安禄山谋反,在马嵬坡发动兵变,要求玄宗处死杨贵妃,玄宗无奈,只好命高力士在佛堂缢死杨贵妃……”主持人轻轻一叹:“诸位应该都读过大诗人白居易写成的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娥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这金雀翠翘玉步摇就是当年玄宗送给杨妃的定情信物,可说是承载了两人的一番痴恋,极具收藏价值。” 台下有人问道:“既是杨妃之物,为何说是从扶桑而来?难道说马嵬坡兵变之后,这玉步摇被人带去了扶桑?” 主持人道:“玄宗深爱杨贵妃,怎么舍得真的将其处死。当初死在马嵬坡的根本不是杨贵妃,不过是道家方士的障眼法,在陈玄礼等人面前做了一场戏。马嵬之后,玄宗命人送杨贵妃远渡东瀛,另派心腹唐如德将军率人保护。这金雀翠翘玉步摇,当初也被她带到了扶桑。之后,杨贵妃在扶桑安享余年,直到近日,当年那位唐如德将军的后人回归中土,才将这件至宝携回。这金雀翠翘玉步摇便是她委托海市出卖。” 主持人敲锤:“起拍价,一万两白银。” 竞价很快开始。但是叫价的人并不多,虽然主持人说了一番杨妃未死、东渡扶桑的玄奇故事,但是大部分都对此将信将疑。能到这海市拍卖会上来的都是人精,生怕多花钱当了冤大头。 仅有两三家参与竞争,而且加的价格也并不多,每次五百一千的向上抬,最后价格停止在一万三千两。 主持人正欲举锤定拍,这时,李璧月听到左侧内传来一道女子明亮的嗓音:“春分阁,一万五千两。” 她朝旁边看去,只见之前与林家公子一直腻歪在一起的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她倚着方亭角柱,手里拿着一只琉璃杯,杯中满盛着琥珀色的葡萄美酒。酒色轻轻荡漾,她眸中秋波也轻轻荡漾着。 李璧月先前以为她是这春分阁的侍奴,此时才发现她举手投足之间明艳而张扬,与海市商会这些经人豢养的侍奴,绝不相同。 那林家公子听得她叫价,面上一急:“樱娘,我们买这个干什么?” 那女子轻轻呷了一口杯中美酒,送了一个媚眼,道:“允郎,难道樱娘的美貌比不上杨贵妃吗,配不上这玉步摇吗?”她唇上美酒未干,便去吻林允的耳朵。 林允骨头都酥了,不过尚存一丝理智,道:“当然比得,就算十个杨妃也不及你。可是杨妃东渡之说一直只是传闻,这玉步摇未必是杨妃之物。” “怎么不是?你不信,只不过是因为你们男人不信玄宗对杨妃是真爱,竟然愿意花费这么大的力气保全心爱之人的性命。可这玉步摇既然是海市拍卖之物,海市的大掌柜必然鉴定过真假。海市这么多商队,在各国行商,想必是到过扶桑,调查过此事,不然这位主持人又何以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呢?” 那红衣女郎娇笑道:“允郎,这玉步摇是当初玄宗与杨贵妃海誓山盟的见证。难道允郎你待我之情竟不如当初玄宗对杨贵妃吗?你口口声声说真心待我,难道你的真心竟不值区区一万五千两银子吗?” 美人含嗔带媚,一笑之间更有万种风情,林允不自觉道:“值,当然值。” 那主持人见他们两人争吵,问道:“你们决定了没有,到底要不要加价?” 林允咬牙道:“加,春分阁,海陵林家,一万五千两银子。” 也许是那红衣女子一番话稍稍打消了大家的犹疑,又有几家下场参与了竞争,随着金雀翠翘玉步摇价格越来越高,林允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那名为“樱娘”的女子仍是成竹在胸,一直参与竞价。 又过了一会,有人出到了三万两银子的高价。樱娘叹了一口气,不再举牌出价,林允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璧月望向小五:“你们海市拍卖还会找人抬价吗?”樱娘如果不出价,那原本的买家一万三千两就可以将玉步摇拍下,可是经过樱娘抬价之后,最后的成交价是原先的两倍多。可樱娘最后并未竞拍下这玉步摇,怎么看她都像是个抬价的“托”。 如果她是海市的侍奴,那海市着实有自己抬价之嫌。 小五摇头道:“海市拍卖自有规矩,绝不会找人抬价。她是跟那位林公子一起来的,不是我们海市的人。” 这一段插曲很快过去。接下来的几种拍卖品,有兴趣的人不多,拍出的价格不高,还有几件无人问津而流拍,很快拍卖会也进入尾声。 “诸位贵客,接下来便是本次拍卖会的最后一件稀世奇珍。”主持人站在金莲台上:“事实上这件宝物也是在本次拍卖会开场一个时辰之前,被送到海市商会,大掌柜看过之后,决定让它取代苏莱曼先生的一对紫孔雀成为本次拍卖会的压轴拍品。” 众人呼吸一滞,齐刷刷瞪大眼睛。那一对紫孔雀已是极为稀有,也拍出了本场拍卖会最高的十万两的最高价,原来这本该是本场拍卖会的压轴物品,只是被临时取代。那么能取代它的该是什么样的稀世珍宝。 方才已经有些沉闷的拍卖会现场重新鼓噪起来。主持人道:“这件物品也是从扶桑而来。我想现场的各位都已经听说过这件东西,它是在两日前随扶桑遣唐使团的大船到达海陵。” “这件奇珍,就是二十多年前东渡扶桑的佛门第一高僧传灯大师坐化之后留下的——” “遗物。” 方亭之中人人躁动,李璧月更是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主持人身后,侍女捧出一方沉香木盒,将之高高托起。盒内放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圆形物体,色泽玉白,光薄透亮,上面隐隐有几道金色的暗纹,神光流转,圣洁无暇。 李璧月从未见过舍利子,却忽然觉得,如传灯大师那般伟大的佛者的舍利子,应该正是眼前这样。 主持人手中巨锤落下:“十万两银子,开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困笼 李璧月重新坐了下来。 承剑府财政并不宽裕,但就算这金莲台上的舍利子是真的,她也不可能花十万两银子来当这个冤大头。 承剑府为天子亲卫,李璧月得到圣人赋权,在大唐境内,承剑府都有执法之权。她只需要在拍卖之后言明此物为赃物,不管是买方还是卖方,如果不想去承剑府吃牢饭的话,应该不敢不给。 事实上,她忙碌了整整两天,在此时看到“佛骨舍利”之后,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开始着意观察那些参与拍卖的人——这些多半是对佛骨舍利有觊觎之心,甚至可能有参与船上劫杀的幕后之人。 很快就有人试探着出价。 “立夏阁,范阳卢家,出价十二万两。” 范阳卢家一下子便将价格向上抬了两万两。场上一时寂静,并没有人再往上加。一来,十万两本已是极高的价格,范阳卢氏财力雄厚,一下子加了两万,显出志在必得之意,无人敢与之争竞。二者,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这是赃物,怕惹上承剑府的麻烦,并不敢轻易开价。 主持人等了一会,见无人继续出价,敲锤道:“十二万两第一次。” “十二万两第二次。” “十二万两第三——” 就在此时,一个喑哑难听的男子声音响起。“小寒阁参与竞拍,出价二十万两。” 李璧月抬起头,这男子的声音她有些熟悉。这仿佛锯木头一样难听的声音,就是那天在海边意图操纵傀儡,刺杀明光佛子之人。 竟有人如此财大气粗,直接出价到二十万两。喧闹的拍卖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向小寒阁的方亭望去。李璧月也不例外,只可惜相隔甚远,看不太清楚,只隐约看到亭内坐着一个裹着黑色袍子的男人。 主持人再次举起手中大锤:“二十万两第一次……” 这次自然没有人再出价,主持人道:“恭喜小寒阁,以二十万两的价格拍得压轴宝物。按照海市规矩,所有的拍品都将在各位所在的阁楼重新落地之后送到买主手上。客人可事先准备好银钱,交易完毕之后,银货两讫,概不退换——” 主持人话音刚落,那巨大金色莲台上的琉璃灯齐灭,四周一片漆黑。紧接着便是机括响起的声音,木板上升,阁楼重新变成密封状态,在绳索的牵引下慢慢下降。 先前上升之时,阁楼上升的速度并不慢,此刻却像蜗牛一样慢吞吞的。 李璧月心中有些焦急,依之前主持人所言,海市的拍卖品要在空中楼阁落地之后由海市方面派人送到客人所在的阁楼之中再行交易。她此刻悬在空中,若是这阁楼迟迟不落地,等那边小寒楼与海市完成交易,她再想找人就难了。 她问小五:“这阁楼还有多久落地?” 黑暗之中看不清神情,小五的声音也似乎有些歉然:“不知道,正常情况来说,这会子我们应该已经到了地面了。我想,可能是机关出现故障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阁楼一下子停住了,悬在半空之中,摇摇晃晃。 李璧月:“现在怎么办?” 小五也有些惊慌,但还是强自镇定道:“客人不用担心,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状况不对,来救我们下去的。” 李璧月霜眸一睐,她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她拿的是方文焕的请柬,又没刻意改换装扮,保不齐海市会有认识她的人。别人不说,那位出现在小满阁的道士玉无瑑就清楚她的身份。 承剑府主到了海市,任谁都知道是为了佛骨舍利而来。如果佛骨舍利不出现在海市也就罢了,可偏偏佛骨舍利是本次拍卖会的压轴珍品,更拍出了二十万两的高价。 二十万两,足够海市铤而走险,将她困在这里,也要保证交易的顺利进行。不过,海市应该不敢对她本人不利,等海市的人“发现”情况不对,修好机关将他们放出去,佛骨舍利早就被小寒阁的黑衣人带走了。 方才拍卖之时,海市并没有说自己卖的是佛骨舍利,而用的是“传灯大师的遗物”的说法。只要没拿到赃物,她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海市销赃,就算把这海市的十二层瑶台拆了都没用。 她闭上眼,默默回忆方才下降的过程,片刻之后开口道:“七楼——” 小五疑问道:“什么七楼?” 李璧月道:“方才的金莲台距离小瑶台的十二层顶有约十丈的距离,而据我先前目测,你们的小瑶台上九层应是每层一丈高,下三层应该是每层二丈高,方才我们大概下降了十五丈左右,我们现在的高度应该是在小瑶台的七层楼左右……” “在这个高度,以我的轻功,可自保无虞,不过若是带人就不行了。”她手中棠溪已然出鞘:“稍后我会用剑破开阁楼四周的木板跳下去,不过我会尽量不破坏阁楼主体,保证你的安全。” 黑暗之中,小五声音有了几分惊惶:“你要从这里跳下去?贵客何必着急,自会有人救我们下去。” 李璧月摇头道:“不会有人来的。你们海市的大掌柜未必希望我现在从这里出去。此事与你无关,等我离开之后,自然会有人来救你。” 她秀腕一转,棠溪剑光溢开,就要插入墙壁缝隙。 下一瞬,她的持剑手腕忽然被冰凉的指节扣住,小五的声音响起:“李府主果如传闻一般聪明敏锐,可惜你说对了,二十万的交易,眼下我还真不能让李府主你从这里离开。” 他的声音苍劲森冷,更带了几分睥睨,与之前小五清琅的嗓音绝不相同。 若非这阁楼一直封闭,李璧月几乎以为自己身边换了一个人。 李璧月身躯一震:“你是谁?” 小五道:“敝姓沈,名云麟。是通行东海的十二支船队的当家人之一,也是这海市商会的本年度的轮值大掌柜。李府主,幸会了。” 李璧月轻指一弹,棠溪剑已从右手换到左手,向沈云麟斜刺而去,冷哼道:“沈掌柜为了盯着我,不惜假扮优童娈宠,还真是忍辱负重。” 沈云麟笑道:“李府主大驾光临,令海市商会蓬荜生辉,沈某作为海市大掌柜,当然得亲身作陪。本来沈某也想给海市商会找一座大靠山,可惜李府主不解风情,沈某人也好生遗憾呢——” 他右腕一震,腕上的银镯被他握在手中,里面弹出几缕机关丝,向李璧月袭去。 两人竟在这逼仄的空中楼阁中缠斗起来。这小楼本在悬在半空之中,又从外面被封死,里面是一点光线也无。两人都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风声和自己的敏锐的直觉来出招躲避。 棠溪锋刃较重,出招之声自有风声。可那机关丝来去无踪,更无声响。在这狭窄的空间内,更难避让。 不一会,棠溪剑便被那机关丝裹住脱手而飞。 沈云麟心中大喜,李璧月号称天下第一剑。如果失去手中剑,李璧月便如失去利爪的猛虎。他只需要再困住她一会,等交易完成,承剑府主也只能徒呼奈何。 可就在此时,他手腕中的力道一空,紧接着便是一道“咯吱”声响。沈云麟察觉不对,拨动银镯上的机括,就要收回手中的机关丝,却发现另外一头已是空空如也——那柔韧非常,削金断玉的机关丝竟被李璧月手中棠溪剑尽数绞碎。 冷锋已抵在他的咽喉处,李璧月声音冷戾:“机关在哪里?将这座楼阁降下去,再将佛骨舍利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湿滑的液体贴着脖子流下,虽然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沈云麟知道自己的脖子多半已经见血了。他不敢乱动,声音也有了几分慌乱:“操控的机关就在这座清明阁内,但是机关繁琐,需要先点燃灯火,才能开启。” 脖子上的剑锋松开半寸,沈云麟明白李璧月之意,他伸出手,从怀中掏出火折子。 咔滋一声,火折子瞬间点亮,阁楼之内,一股青烟燃起。李璧月忽地感到一阵眩晕,身体虚软,几乎站立不住。 棠溪剑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李璧月心道一声大意,竟然着了这位海市大掌柜的道。 一阵困意袭来,李璧月强撑着眼皮。她望向沈云麟:“你动了什么手脚?” 火光之下,沈云麟俊逸的脸上浮起一缕微笑。他站起身来,将棠溪剑重新归入鞘中,道:“李府主只怕想不到你喝的那杯樱桃汁并不是真的樱桃汁,而是一种名叫心梦引的美酒,这酒喝起来没有酒味,也并不会醉人,可若是碰上我手中的引梦香,便会让人陷入沉睡,并重温你浮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李璧月又惊又怒:“你……” 沈云麟悠然道:“李府主是国之栋梁,沈某一向也对李府主颇为敬慕,只想与您在这空中楼阁中共度一晚的闲雅时光。可惜李府主你非要出去坏我的事,沈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当然,李府主是圣人身边亲近之人,我们海市也绝不敢对您不利,就请李府主在此好好睡上一觉吧。” 最后那几个字李璧月已经听不到了,心梦引果然是极为霸道的迷药,虽然她极力抗拒睡意,还是进入了梦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梦境 三更已过,海市商会门前车水马龙。 拍卖结束,人群三三两两自小瑶台走出,有的和熟悉的朋友寒暄着;有的高谈阔论,讨论今天的收获;也有不太合群的,出了门就上了自家马车离开。 玉无瑑一身旧道袍,隐在暗处,不一会就看到那拍走佛骨舍利的黑衣人从大门走出。那人朝四周看了几眼,选了一条人少的道路,脚步飞快地离开。 玉无瑑回头望去,人群都已散去,却并没有看到李璧月出来。虽说承剑府主出现在拍卖会并不在他的预先设想之中,但既然来了,既没有现场阻止交易,事后也并没有追缉买赃之人,这不合常理——这绝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他想了一会,放弃了原定追踪买主的打算,转身回到海市商会。 先前迎客的白管事迎客上来,笑道:“玉相师,我还以为您已经先离开了。按照您之前与我们大掌柜的约定,这次拍卖所得的银子五五分账,您应得的数额是十万两。您可以现在跟我去库房支取……” 玉无瑑摇头道:“今日已经晚了,这笔银钱就先留在海市商会,等我需要用时再行支取。我半路折返是为另外一件事,我之前出来时匆忙,算卦用的竹签少了一支,想必是之前落在小满阁了,不知白管事可否让我回去找找?” 白管事道:“玉相师如今有了十万两银子,何必还做这走街串市、替人算命的行当,大可以置买别业,多纳田产,蓄养些娇妻美婢,这一辈子便快活似神仙。” 玉无瑑哈哈一笑:“方外之人,自在惯了。我意逍遥,不在红尘。这副算卦用的竹签是我师当年留下,对我而言意义非凡,还望管事行个方便。” 白管事道:“那你可要快些,一会我们小瑶台就该关门了。” “多谢管事。”玉无瑑作个揖,沿着方才出来的路往里面行去。 他并没有回小满阁,而是找到了那座标着“清明阁”的方形阁楼。他从虚掩着的大门钻了进去,很快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苍青色身影。 李璧月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府主,李府主……”玉无瑑轻声唤着。但李璧月并没有回应。 她一动未动,完全未因周遭的响动而惊醒。脸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正做着一枕好梦——可李璧月并不是会在这个时候睡着的人。 玉无瑑用手指沾了沾杯中的红色酒液,又闻了闻空气中残留的香味,他微微蹙眉:“这是……心梦引?还真是麻烦……” *** 窗明几净,夕阳透过碧纱,在书桌上投下暖橘色的光。窗外的银杏叶微微泛黄,正是一个爽朗的秋日。 程先生站在讲台上,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学堂的孩子们一个个身板挺立,高声跟着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七岁的李璧月趴在桌子上,偷偷逗弄着被她藏在砚台里的蟋蟀,又趁程先生不注意用纸团子砸前面的同学。 程先生是国子监的大儒,是武宁侯云嗣秋为了自家独子云翊专门从京城请来,同时也在秋山书院教这些驻扎在灵州的这些将门子弟。用武宁侯的话来说:“生长边境的泥腿子,上得了马,杀得了敌。还需知道些忠义,才好为大唐效力——” 程先生的学问是顶好的,灵州边军的纨绔们都被他训得服服帖贴,对他崇拜得不得了。 但李璧月是个例外,她生性好动,从没有一刻安分。程先生一有点小事,就喜欢向她父亲——灵州府军参将李良用告状。每次告状之后,她总免不了被父亲责骂一番。 她不喜欢程先生,也不喜欢上学。但她还是每天按时去书院,因为在那里可以看到云翊。 武宁侯的世子这个时候才八岁,已经是灵州城闻名遐迩的神童了。李璧月喜欢听他讲故事,比如蝴蝶和庄生的故事,秋水和河伯的故事,还有那些云翊自己编出来的故事。 在七岁的李璧月眼中,她世界只有灵州的黄沙、尘土、边境黄不溜秋的马和她养着的一笼蟋蟀。可是在云翊的脑海中有另外一个新奇而五彩斑斓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仙人是餐风饮露,不食五谷的;马除了四蹄还有两只翅膀,能带着她飞去遥远的远方;蝴蝶是梦的媒介,让她可以每晚都梦到他。 她喜欢他的那个世界。 可惜云翊的座位在最前面一排,与她相隔甚远。她想听他说故事,得等到下学,她抬头望向窗外的阳光,盼着它赶紧落下去。 不知何时程先生已经出现在她的坐席旁,呵斥道:“李璧月,本先生已经说过了,在三炷香之内,要把今日学过的千字文抄写二十遍,没有完成的,一律打手心十下。将手伸出来——” 李璧月心中一慌,她方才光顾着逗弄蟋蟀,全没有听到程先生这番话。今日这顿罚是免不了了,她战战兢兢地将手伸了出来。 程先生挥舞着的戒尺正要落下,云翊走了过来。武宁侯的世子近来长大了些,长身站在那里,已有那么些玉质金相的意思。他恭声道:“程先生,李师妹她开蒙晚,书写还不熟练,才会无法完成。今天我留下来教她把课业完成再下学,还望先生免了这次责罚。” 程先生点点头,他喜欢云翊,几乎都是顺着他的意思,便道:“也好,只是须得将课业补齐。” 云翊搬了板凳,她旁边坐了下来,取下架上毛笔:“李师妹,今天要写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你先看我写一遍,再自己临写一遍。” 李璧月道:“好。”她想,如果云翊来教她写字,她或许也是愿意好好写的。 云翊握了笔,准备用笔去蘸墨。这时,李璧月才想起来,她的那方砚台只是摆设,里面根本没有墨汁,只有一只蟋蟀。 “等一下。”她话音未落,云翊已经打开了砚台的盖子,那只被她养在砚台里的蟋蟀忽地跳了出来,一口向他的手背咬去。 李璧月平日里常和灵州的纨绔子弟们斗蟋蟀,盒子里这只名叫“青将军”,是她养的蟋蟀王,最是好强斗狠,它一口将武宁侯世子手上的皮肉撕咬了一块下来。云翊发出了一声痛呼,他的眼泪蓄在眼眶里,又收了回去。 所有人都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字自然是写不成了。 云翊很快就被程先生亲自送回武宁侯府,并请了大夫医治。而她则被罚了三十戒尺,在夫子祠罚跪思过,等父亲来接。 回到家之后,父亲原本要再责她三十鞭,被母亲哭天抢地的拦下了,最后被罚在家祠跪上一晚。 祠堂里既黑且冷,她倒不觉得害怕,甚至肿了的双手也不觉得疼,只是肚子饿极了。从中午到晚上,她连一滴水都没有进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祠堂外传来“哐当”一声,那是瓷碗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父亲的怒骂声:“我说过了,今天谁也不许给她送饭。” 母亲抽泣:“月儿她已经知道错了。罚跪就算了,不让吃饭,你是想饿死月儿吗?” 父亲道:“她那态度叫知道错了吗?我今天就是要杀一杀她这顽劣的性子。不然将来长大了,也是个祸害……” …… 李璧月听着门外父母的争吵声,无知无感,无痛无觉。她似乎天生没心没肺,比别人少了一分心窍。 争吵声突然被一道清澈明净的声音打断:“世叔。”李璧月心中一个激灵,竟然是云翊来了。 父亲惊异道:“小世子,您怎么来了?” 云翊道:“世叔,今天我答应了程先生要教阿月将作业写完。眼下还没有完成,我是来找她的。” 父亲陪笑道:“小世子,我家阿月天生顽劣,今天还弄蟋蟀咬伤了世子,着实不需要您这般替她费心。而且她天生驽钝,学不学都是那样,就不必劳烦世子了。” 云翊不赞同地道:“人无信不立,我既然答应了程先生,这件事就非完成不可。况且我的手已经好了,并不碍什么事。” 父亲又道:“可今日天色已经晚了,要不世子今天先回去,明日再教也是一样。” 云翊道:“明天还有明天的功课。今日的完不成,明天的课业就更跟不上了。” …… 他虽然年龄小,说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父亲没有办法,让人将她从祠堂叫出来,送回房间,云翊自然也跟着一起。 一进房间,李璧月愣住了。她花了一个月抓的蟋蟀将军们,全部都被笼子里扔出来,踩成了碎片。 她积累了一晚上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她重重地将云翊推出门外,关上门:“你走,我讨厌你——” 她背倚着门,呜呜地哭了起来。 云翊没有走,他不停地敲着门:“阿月,你开门,让我进去好吗?你不喜欢写字就不写了,我给你讲故事,唉,你别哭啊……我今天被蟋蟀咬了都没哭呢……” 李璧月呜咽着道:“你走,我不用你教我写字,也不要再听你的故事了。呜呜,都是你不好,我的蟋蟀将军才会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从前父亲虽然不喜欢她整日顽劣,全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可对她养这些蟋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是因为今日那只青将军咬了灵州城最尊贵的武宁侯世子,父亲也不会一气之下将蟋蟀们全部杀死。 门外,云翊沉默了,好一会他才道:“阿月,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赔给你新的蟋蟀将军好不好?” 李璧月抽抽哒哒的:“我的蟋蟀将军都是我一只一只在城外的野山坡上抓的,你怎么赔?” 云翊道:“那我陪你去山上抓……”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今日不行,你父亲不会再让你出门。明天下学后,我和你家的仆人说你要回我家练书法,我们一起去城外的野山坡……” …… 那天晚上的课业终究没有完成。 但是李璧月却开始期待第二天上学,期待和云翊一起去野山坡抓蟋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野山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云翊有点恹恹的,说是手上的伤没好。程先生急急催他回家休息,下学特别早。 两人到野山坡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一到了山上,李璧月就像飞鸟归林,撒着脚丫子狂奔起来。云翊虽然出身将门,性格却随他出身江南的母亲武宁侯夫人白氏。他喜欢读书,平日里甚少出门。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山上,连路径也辨认不清,很快就追丢了。 等李璧月抓了满满一笼子的蟋蟀,这才发现云翊不见了。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黑漆漆的荒山上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她终于感到一丝害怕。她养的蟋蟀咬伤了武宁侯的世子,就差点被罚三十鞭。若是将武宁侯的世子弄丢了,父亲非得活活打死她不可。 她抱着蟋蟀笼子在山上发足狂奔,一边跑一边喊着云翊的名字,可是山林寂静,没有任何回应。忽然,脚下传来一阵“吱嚓”一声,她的脚被猎人遗落在山上的兽夹夹住了。 那兽夹夹得很紧,李璧月一个人使尽力气竟然也没法将它掰开。她足下的皮肉渐渐失去知觉,她既惶急又无助,终于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会,听到喊声从远处传来:“阿月,是你吗?你在哪里?”那声音中有着无限的惶急,似乎还带着浅浅的哭音。 那是云翊的声音,李璧月止了哭,大声喊着:“云翊,我在这里。” 云翊听到了她的声音,他飞快地向她这边奔跑过来,到她面前蹲下:“阿月,你怎么了?我刚才在山口,好像听到你在哭,你怎么了?” 李璧月问道:“你一直在山口?” 云翊道:“我刚刚上山,一晃眼你就不见了。我找了你好久,可是找不到。我想你抓好了蟋蟀也会下山回家的,就在上山的路口等你。谁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你下来,我本来想回侯府找人上来搜山,隐隐约约听到你的哭声,就先上来找你。” 李璧月下意识向山口望了望,这山中草木茂盛,隔太远就听不见人声。也不知道他在山口是怎么听到她的哭声,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她指了指脚下:“我的脚被夹住了,我打不开……” “我看一看。”云翊点亮了火折子,看到李璧月已经彻底肿了的脚踝,眼神一颤,问道:“疼吗?” 李璧月摇摇头:“不疼。”她天生对疼痛不怎么敏感,更何况这只脚已经彻底失去知觉。 云翊虽比李璧月大上一岁,但若是论力气,未必及得上一身顽性的李璧月。他试了一下。同样打不开兽夹。他想了一下,寻了一截枯木点燃,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递到李璧月手上:“阿月,你拿着这个,帮我照一下,我把这个兽夹给拆下来。” 李璧月有一丝茫然:“拆?” 云翊道:“这个兽夹是一个简易的机关,只要找到了关窍,就能拆下来。”他的手很灵巧,找到了兽夹连接处的一根铁丝,将它抽了出来。“咔”的一声,李璧月脚下的兽夹掉了下来。火光照耀之下,脚踝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云翊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阿月,你的脚不能走路了,我背你回去。” 李璧月看着他清瘦的后背,有些犹豫,他太瘦了,比那些平常跟她打架的纨绔们都要瘦。从野山坡下山到回城,这么长的距离,他能行吗? 如果让父亲知道她在山上闯祸让云翊背她回去,说不准回去又要被罚。 她摇摇头:“云翊,我不疼,我可以自己走。” 云翊道:“阿月,你是不怕疼,不是不疼……”他看着她犹豫的神色,又道:“你今晚住我家客房,不用担心你阿爹会罚你,我去求我阿娘,让她出面说话,你阿爹不敢不听的……” 他的声音清悦而镇定,李璧月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她爬上他的肩膀,云翊背着她站起身来。 夜色更深,月亮不知从何处爬出来,笼中的蟋蟀发出一阵一阵的和鸣,云翊背着她,踏着山路缓缓向前。 她趴在他的背上,心想,今日这一趟出门挺值的。 …… “李府主,李府主,你快醒醒——” 耳畔声音急促,李璧月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站着一个清瘦的男子,面容有几分熟悉。 玉无瑑道:“李府主,你方才中了心梦引。我唤了半天才将你唤醒,你感觉怎么样?” 心梦引? 她恍惚的意识回笼,想起先前沈云麟说的话:“……这酒喝起来并没有酒味,也并不会醉人……李府主会重温你浮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她有些自嘲,原来与云翊一起去山上抓蟋蟀就算得上她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吗? 她过往的人生还真是乏善可陈。 她重新闭上眼,想从片羽流光中攥住些什么。 玉无瑑见她不答话,用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嘀咕道:“还没醒,这不应该啊——” 李璧月眼睫轻轻颤动,将过往那些驳杂乱离的回忆从脑海里驱散了出去。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便重新成为那个不苟言笑、威严有度的承剑府主。 她看向玉无瑑:“玉相师。” 玉无瑑很爱笑,李璧月只是叫他的称呼,他的眼睛就翘了起来:“是我。” 李璧月:“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疑惑,那沈云麟对她使用心梦引,摆明了是不想让她破坏这次的交易。这个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玉无瑑道:“是这样的。拍卖会结束之后,我本想等李府主你一起走,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你出来。我寻思定是海市的人从中作梗,便又折返回来,果然看到李府主在这里睡着了。 李璧月:“你为什么等我?” “海市商会藏污纳垢,他们既然敢拍卖佛骨舍利,背后必有凭恃。李府主孤身一人,只怕中了别人的暗算也不知道。”他眼睛眯起,双手比了个“十”的手势:“玉无瑑在海陵摆了这些日子的摊,可是第一次遇到像李府主出手这么大方的主顾。李府主如果有个万一,那我十两银子的尾款不就打水漂了吗?” 李璧月有些明白了。佛骨舍利出现在拍卖会,她托玉无瑑的事也算有了着落。虽然她是自己找来海市,但玉无瑑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出过力了。在海市门口等她,便是找她结算余款。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银锭,递了过去:“这是剩下的钱。” 她站起身便欲离开,玉无瑑却将那十两银子推了回来:“说来惭愧,佛骨舍利的消息我眼下还没有着落,这钱我不能收。” 李璧月不解:“佛骨舍利不是出现在拍卖会吗?” 玉无瑑咳了一声,眼神有些心虚:“其实,今晚拍卖的那颗,并不是真正的佛骨舍利。那是我伪造的……” “伪造……” 看着李璧月震惊的眼神,玉无瑑继续道:“佛骨舍利出现之前,海陵就有诸多势力盘踞,风雨欲来。如今佛骨舍利失踪,若是被人暗中带走,就再难追踪行迹。如果这时候,海陵出现了另一颗佛骨舍利,势必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将海陵这滩水搅浑,真正的佛骨舍利才有可能冒出来……” 李璧月沉思道:“所以你便想到了这个李代桃僵的法子?” 她看向玉无瑑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别的不说,能伪造佛骨舍利并瞒过海市商会的大掌柜,还将之拍出二十万两的高价。按理说,这样的人绝不应该是走街串巷给人算命,还一卦只收五文钱,连酒酿圆子都吃不起的穷鬼。 更不会为了区区十两银子跟她在这里掰扯。 可是玉无瑑脸上的神情,又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 “是,毕竟李府主只给我三天时间……”玉无瑑道:“方才在拍卖会上的情景,李府主也看到了。对佛骨舍利感兴趣的除了范阳卢氏,便是花二十万银两将之拍下的那名黑衣人。范阳卢氏暂且不提,他家与昙摩寺素有往来,想拍下佛骨舍利估计也只想花十二万两借花献佛。而那个黑衣人应该才是李府主你的目标——” “虽然他手中未必有真的舍利,但顺着他摸下去,应该会有收获。” 他思维缜密,有条不紊,与李璧月第一次见他时吊儿郎当的样子绝不相同。但他既非涉案之人,眼下也帮了她,李璧月也无意刺探他人秘密,便道:“这次多谢你帮忙,我先走了——” 她睡了不短的时间,那黑衣人想必已经带着“佛骨舍利”离开了。如果再耽搁下去,必难追踪行迹。 她提起剑,才走到门口,玉无瑑又追了上来:“李府主,等等。” 李璧月:“你还有什么事?” 玉无瑑:“如果李府主想追那个黑衣人,我倒是可以带你去……” 李璧月眼瞳眯起,只听玉无瑑道:“我在那个伪造的佛骨舍利上放了一个追踪的印记。”他闭上眼,似乎正在感应某种微弱的灵力波动,道:“那人正在向北移动。不好,他已经出城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密林 他望向李璧月:“以李府主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小瑶台应该不难。李府主出去之后,到北城门口,就是我们上次见面的那个地方等我。” 李璧月:“那你呢?” 玉无瑑眉眼轻轻漾着,笑道:“我来海市商会又不是来做贼的。从大门进来的,当然还是得从大门出去……” 呵,这说得像她堂堂承剑府主是做贼的一样。 可惜,李璧月还真不能从大门走。海市商会底细未知,那个神秘的海市大掌柜也不知身在何处。她身形一闪,便跃上了围墙离开。 …… 玉无瑑回到商会大门的时候,白管事仍在门口候着。 见他出来,问道:“玉相师,竹签可找着了吗?” 玉无瑑摇了摇手中的签筒:“找着了,谢过白管事。我这便告辞了。” 白管事道:“找着了便行,您慢走。” 白管事送走了玉无瑑,关上大门。 忙碌一晚,总算一切都按照大掌柜交代的圆满结束,没有出什么差错。他打了个哈欠,正欲回去睡觉,肩膀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白管事吓了一个激灵:“谁?” 他转过身躯,只见眼前站在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那女子笑容潋滟,顾盼之间满是风情。白管事道:“你……你是跟着林家少爷一起来的那个什么樱……” 红衣女子道:“唐绯樱。” 白管事道:“今日海市拍卖已毕,您寄卖的那支金雀翠翘玉步摇一共售出三万两银子。其中的一万五千两已经按您的要求,换成银票结清,不知唐小姐这么晚还有什么事。” 唐绯樱道:“我想求见你们大掌柜,请白管事引见。” 白管事:“我们大掌柜轻易不见生客,唐小姐有事可由我通传。” 唐绯樱睨笑道:“杨妃当年东渡,带着玄宗赐给她的无数珍藏,我手中的宝物可不仅仅只有那支金雀翠翘玉步摇。如果都交由海市代售,可是一大笔生意。怎么,这么大笔生意,我想与大掌柜面谈不过分吧…… 白管事仍是摇头:“今日在拍卖会上,唐小姐自己参与竞价,违背拍卖会的规定。不过,念在你是初次,不懂规矩,海市可以不计较。按照我们海市的规矩,不会再与你合作,大掌柜也不会见你。你请回吧——” 唐绯樱脸色有些难看,辩驳道:“今天叫价的是‘春分阁’,是海陵林家的大少爷,并不是我唐绯樱。” 白管事:“可若非你撺掇,林家少爷根本不会参与竞价。于海市而言,两者并没有区别。” 这白管事软硬不吃,唐绯樱不悦道:“好吧,不提合作的事。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掌柜,如果大掌柜坚持不肯见我。等我走出这道大门,海市商会就会声名扫地——” 白管事:“你敢威胁我?” 唐绯樱声音冷了下来:“这不是威胁,而是切切实实的警告。” 白管事:“慢走不送。” 就在这时,原本空寂的大厅里传来沈云麟的声音:“请她到我房间。” 李璧月到了海陵北城门,不一会,就看到城墙根出现了一道穿着破旧道袍的人影。 李璧月看着紧闭着的城门,看向玉无瑑:“你确定那个人是出城了?”海陵城门酉时便已关闭,到次日卯时才开,不知那人是如何避开守卫出城。 玉无瑑点头:“绝不会错。” 李璧月拂袖往城门而去。她才靠近城门,便被守城的士兵拦阻:“城门已闭,请明日早上再来。” 李璧月拿出腰牌,道:“承剑府办案,急需现在出城,请立刻打开城门。” 守城士兵见了腰牌上明明晃晃的“承剑府”三个大字,嘟囔道:“又是承剑府的人……这出城查案还分成两拨……”他嘴上抱怨,但还是转身去开城门。 李璧月一怔:“又是?难道今晚还有承剑府的人出城?” 守城士兵道:“可不是吗?就在两刻钟前,也有人拿着承剑府的腰牌出城。” 李璧月冷眸一沉,望向玉无瑑。玉无瑑知道她的意思,低声道:“按时间来算,那黑衣人出城的时间,应该恰好是两刻钟之前。难道李府主的腰牌也有人伪造吗?” 李璧月摇头:“未必是伪造。” 她方才并没有亮出自己承剑府主的身份,用的是玄剑卫的腰牌。承剑府的玄剑卫并不少,此番跟着她到海陵的便有高如松和夏思槐两人。这两人昨天被自己差遣去寻找那从扶桑大船上逃走的东瀛女子的下落,眼下她还真不好说两人在哪里。又或者,两人已经出事了。 她将目光投向城外,道:“无论是谁,追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 两人出了城,玉无瑑指了指西北方向,道:“那边——” 李璧月足尖轻点,身如轻燕,往西北而去,玉无瑑随即跟上。 李璧月的轻功是上代承剑府主谢嵩岳亲授,以承剑府浩然剑意为根基,讲究的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全力运使之下,快哉如风,天下间没几个人能追上,可玉无瑑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倒也看不出吃力的样子。 行出未久,前方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李璧月放慢脚步,玉无瑑很快追了上来:“就在这片林中。” 今夜无星无月,密林深处黑沉静谧,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让人只觉得压抑。玉无瑑莫名有些不安,李璧月已先一步跨入林中:“我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玉无瑑:“等等,里面可能有……” 埋伏…… 他还没说完,李璧月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是一柄孤峭的剑,永远勇往直前。 玉无瑑情急之下一拉,只摸到她的半片衣袂,那剑锋已破开黑暗向密林深处而去。 …… 李璧月曳着剑前行,她苍青色的衣裳在林中已失了颜色,与黑夜连成一片,似乎那无尽的暗只是她张扬的裙摆。 正常人在这样的黑暗中恐怕都要成为睁眼瞎,但李璧月不一样,她是天生就为战斗而生的物种。黑夜不会让她的感觉迟钝,反而会让她更加敏锐。 剑锋划开地上的草叶,在这沙沙的响动中,她听到了一道极轻的呼吸声。 看来,埋伏在此的猎手也会沉不住气。 她恍若无觉,继续向前。感知之内,敌人越来越多了。 十个,二十,三十……最后增加到四十九…… 四十九名死士,布成北斗七绝阵,对方是打定主意在此伏杀她。 看来,那买走“佛骨舍利”的黑衣人早料到她会追来。不知留在外面的玉无瑑对此是毫不知情?还是他与那人合谋,故意引她前来? 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继续向前,一步踏出,踩到阵眼中心。一刹那之间,无数柄寒刀同时出鞘,组成绵密的刀阵,向她袭来,可刀锋落处,却空空如也。 紧接着天上亮起一道炽烈的光,那光是如此耀眼,如此明亮,照彻这无明之夜,使得藏于暗夜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那是棠溪的剑光—— 所有人都抬起头,只见那抹苍青色的影子手握剑柄,凌空斩下,紧接着便是一道清叱之声:“魑魅魍魉又如何,我当持剑一斩之——” 一剑之下,已有五人咽喉点血,倒于地上。 但潜藏幽夜的暗影不会因此后退,而是再次围了上来。刀锋赫赫,将李璧月围在最中央,无间之中,杀狱再起。 林中的鹊鸦似乎被方才突起的这一场嚣战惊醒,发出嘶哑的嗷叫。战声之中,那道嘲哳的男子声音再次响起:“李府主果然不愧天下第一剑之名,竟然能一剑破掉我精心布置的北斗七绝阵——” 李璧月冷嗤一声:“这有何难,阁下太高估自己了。” 那声音一瞬间沉默,半响方道:“呵,李府主天赋绝顶,年纪轻轻就能将当年秦士徽留下的浩然剑诀修炼至第八重,确实有资格傲视群雄。” 李璧月:“奉承的话不必多说,识相的话就将佛骨舍利交出来。”剑身震颤,剑声嗡鸣,执剑的人如暗夜的死神,瞬间再取走数条人命。 可那幕后指挥之人没有半点紧张的意思,似乎也不在乎自己的人正在被一边倒的屠杀,慢条斯理道:“看来李府主是不打算好好考虑我上次的提议了?” 李璧月寒锋再斩一人:“上次,什么提议?” “不可让佛骨舍利回到长安的提议。”那声音气急败坏:“李璧月,你不要装傻——” 在这瞬息之间,又有数人倒下。 刀阵再次聚集,黑衣蒙面的死士们,似乎对林中的对话毫无所觉,对同伴的死亡无动于衷。 他们就好像被设定好的机器一样,只会执行主人的命令。 静默,无畏,杀伐。 李璧月一边应对黑衣死士,一边希望凭借声音找出那人的位置。 可是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无法确定方位。 而林中的气息,明明只有四十九人,不,被她杀了十三个人之后,还剩下三十六人。 并没有说话男子的气息。 此人身份不明,行踪隐匿,擅长操控傀儡。之前两次都是以傀儡附魂之术与她见面,而这次,很可能是她抓到他本体的最好时机。 也许该速战速决了,她想。 根据这些黑衣死士的武器与招式来看,他们应该便是那日在船上杀了整个扶桑使团的一伙人。 处置了这些人,再将尸体交给鸿胪寺,鸿胪寺在写给扶桑国主的回书上也算有一个交代。 心念起,剑光动。长剑幻化出无数道剑影,整个林间被一种臻于极致的剑意笼罩。 天地肃杀,草木摧折。 下一瞬,剑影散作三十六道虹光从空中斩下,将剩下的三十六人尽数钉死在草叶之间。 那流出的血本应是殷红的。 但在黑夜中,一切只归于沉黯。 李璧月持剑而立,犹如杀神。 暗林里响起一声低笑:“好,好。想不到今天能有幸见识到李府主的绝代剑招万山归雪满江白,我原想在这里伏杀李府主,看来是不自量力了。” 李璧月不欲与他废话:“佛骨舍利呢?” 那声音道:“呵,李府主果真以为自己赢了吗?” 密林中响起一道尖锐的哨声,紧接着变故再起,刚刚被李璧月斩杀的四十九人的尸体竟然重新站了起来,拾起地上碎刀,再次结成刀阵,向李璧月围了上来。 李璧月一剑扫出,剑锋落处,再添血痕。这些死士不但不退,反而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 李璧月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惊异:“这是……尸傀?” 传闻,天下之间有一种邪术,在活人的心脏中种入一只傀儡虫,此人死后身体不腐,成为任人操控的傀儡,谓之尸傀。这些尸傀都已经是死人了,就算刀兵加身也不会感到痛苦,只会依照本能而杀戮,直到肉躯彻底毁灭。 看来,之前的北斗七绝阵只是饵,眼下才是真正的杀招。难怪那道声音的主人明知伏杀失败,却并没有撤退的打算。 李璧月抬起头,夷然不惧:“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杀不了我,难道死了就可以吗?阁下可真是天真,我能杀他们第一次,便能杀他们千千万万次……” 她衣袂翩转,手中棠溪剑再次绽放出炽烈光芒:“万山归雪满江白——” “呵呵,李府主还是这么心急。” 那声音再次开口:“李府主府主的剑法确实天下无双。仅凭一颗剑心便能使出浩然剑诀的无上剑招,可是你一身剑骨破碎,还能再出几招。” “杀你绰绰有余——” “是吗……”那声音桀桀笑着:“这些人都是武宁侯军中旧部,是李府主昔日的手足袍泽,而他们今天尽数死在李府主你的剑下,难道这还不够,李府主一定要将他们毁尸灭迹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尸傀 李璧月心神终于一震。 恰在此时,不知何处吹来了一道轻风,最前面的那名黑衣尸傀头上的面罩落下,露出一张李璧月极为熟悉的脸。 李璧月发出一声惊呼:“陈叔——” 李璧月是认得陈思明的。 在那次抓蟋蟀事件之后,不知云翊给武宁侯夫人说了什么。总之她没有再回到自己家的参军府,而是留在了武宁侯府。 彼时武宁侯夫人的妹妹,嫁于京兆韦氏的白夫人新寡,在武宁侯做客。白夫人说自己没有女儿,见了她觉得投缘,要认她做个义女。李良用心思两位夫人出身江南名门,知书达理,性情淑柔,或许可以管教她这一身逆骨,便应了下来。在那之后,李璧月大部分时候都住在侯府小白夫人的院中,每日与云翊一同上学。 而陈思明,曾是武宁侯府的马夫,每日负责驾车送她与云翊去秋水书院上学。 武宁侯府变故之后不久,她便进了承剑府。当年侯府旧人,也数年不聆音讯,不意会在此时再逢故人。 而这些人竟已都死在她的剑下。 “陈叔……”她看着那张满目丘壑的脸,剑心似乎有了一丝裂痕,握剑的手轻轻颤抖。 已死的尸傀无言,一双已然空洞的眸子里无悲无喜。若非要从里面找出点多余的东西,大概也只有冰冷的杀意了。他拖着刀,彳亍着向前。 李璧月心中抑制不住悲愤,遥望空处,高喝道:“阁下究竟是谁?这些人为什么会听你的命令?” “呵,你问我是谁?武宁侯一生忠义,身死之后,他的这些旧部念念不忘旧主之仇,投奔于我,可是李府主你呢?武宁侯与夫人对你可谓恩重如山,可惜他们刚死,你就攀上了承剑府的高枝,反而对昔日袍泽辣手无情。” 那声音语调一转:“你以为他们是听我调遣吗?不,他们奉的是武宁侯世子的命令。李府主不是一直在追寻他的下落吗?只要你同意与我合作,我就带你去见他。” “武宁侯世子?”乍闻云翊的消息,李璧月心魂一瞬失守:“你知道云翊在哪里?” 就在这时,半空中那诡异的鸣哨声再起,“陈思明”发出一声低啸,朝她扑了过来,一口咬到她的右腕之上。李璧月猝不及防,雪白的腕口流出鲜血,更有一股青气环绕,周遭皮肉竟开始腐烂,此时,更多尸傀一起向她冲杀过来。 仓促之间,李璧月横剑一扫,剑气将尸傀逼退大半,可终究还是有了数只漏网之鱼。她的手腕一麻,竟是中了一刀。 那声音哈哈笑道:“李府主武功高强,心智坚定。只有云翊是你唯一软肋,听说你成为承剑府主之后,一直在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呵,想不到,李府主还是个痴情种子……” 李璧月怒喝:“你骗我——” “兵不厌诈。哈哈哈哈……李府主死了,去了阴曹地府自然能见到云翊——” 鸣哨声越来越高昂,那些尸傀也愈发兴奋暴虐,李璧月陷入鏖战之中。 这些尸傀本来就已经死了,根本就无所谓再死一次。剑锋削破皮肉,可只要骨骼尚存,便能继续挥刀向前。 李璧月背倚着大树,望着悍不畏死,杀之不尽的尸傀,心知今日过于托大,落入敌人算计之中。若想尽快脱身,需要再用一次“万山归雪满江白”,以纯粹剑意同时斩断这些尸傀的四肢关节,方能使之失去战斗力。 可是,她的右手受伤,此时已无多少知觉,无法发挥全部实力。 而且,她真的要让这些人死后被戮、遗骨不全吗? 犹豫之间,林中忽然响起一道箫声。 那箫声甚是诡异。忽高忽低,时急时缓。前一秒紧锣密鼓,石破天惊;下一秒便如秋风呜咽,婉转低回。既不成曲,也不成调,竟比那控制尸傀的鸣哨声还要难听几分。 李璧月暗自皱眉,那些尸傀群忽然静止了一瞬。 紧接着,那箫声似乎找到了某种节奏,维持同一个曲调开始吹奏。那尸傀群停止了攻击,向四周慢慢散去。 李璧月顺着箫声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人着素白的道袍,手按竹箫,踏着黎明破晓的天光而来。他长眉如画,双目深峻,只是先前其中的懒散已然退却,眸光深沉,一如夜色。 是玉无瑑。 先前她交代他留在外面等候,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还用一支不知哪来的竹箫控制住了这些尸傀。 那道尖哨声的主人似是诧异尸傀竟会失去控制,哨声越发尖锐起来,希望激发尸傀凶性,再次发起攻击。可是那箫声却愈发沉缓起来,尸傀群在两种不同声音的迷茫起来,摇摇晃晃,手舞足蹈,就像在原地跳舞一般。 同时,李璧月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李府主,你还能出剑吗?” 那是玉无瑑的声音。不知此人是如何做到一边吹箫操控尸傀与那哨声相抗,一边还能分神传音入密与她说话。 她抬头望向玉无瑑,点了点头。 脑海中声音再起:“一会听我指出的方位,找到那个操控尸傀之人。” 就在此时,那箫声忽然从沉缓转为激越,音节愈短愈蹙,尸傀群瞬间兴奋起来,挥舞着武器向林中四处散去。李璧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驱逐尸傀群来找出那鸣哨之人的踪迹。 那鸣哨之人不意尸傀竟然会反水,也越发尖利急促起来,声如裂帛,几乎刺穿耳膜。与此同时,李璧月脑海之内出现玉无瑑的传声:“西方坎位——” 棠溪剑划开夜幕,庞大剑意瞬间直冲西北,那哨声戛然而止。棠溪落处,传来一声惨呼。 箫声亦止。 玉无瑑道:“过去看看。” 李璧月点头。如果没有意外,这操控尸傀想要伏杀她的人便是制造了扶桑使团劫杀案的幕后凶手,也是刺杀明光禅师,又花费二十万重金购买“佛骨舍利”之人。 找到此人,或许便能破解诸多谜题。 可地上并无尸体,只有一堆由木头和金属制成的机括零件,已经被棠溪剑劈成了碎片。 李璧月皱眉:“又是傀儡,又是寄魂之术。” 玉无瑑愕然一瞬,道:“傀儡?难怪,原来如此。” 李璧月:“什么‘原来如此’——” 玉无瑑道:“操控尸傀的邪术,一般会使用笛子或者竹箫,而不会使用哨声。因为乐器能发出的声音远比口哨更加复杂,更能准确表达意思,使尸傀循令而行。那人是制作尸傀的人,尸傀本应与他更亲近,不会轻易被我所趁,可是此人附魂于傀儡行事。傀儡虽然能作为纳魂的容器,却做不了吹奏乐器这般精细的动作,此人才会用哨声来操控尸傀,最终被我反客为主,找到他的位置。” 李璧月疑惑道:“你之前不是说那假造的佛骨舍利有你留下的追踪印记,我们才会追踪来此。而之前在海市商会拍下“佛骨舍利”的那人绝对是真人,而非傀儡。”别的不说,海市商会对客人甄选严格,应该不至于会让一个傀儡入场参与拍卖。 玉无瑑道:“我也正是疑惑这一点。就在李府主你进入林中不久,我就失去了对‘佛骨舍利’的感应。” 李璧月:“嗯?” 玉无瑑:“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对方已经发现‘佛骨舍利’是假的,将之毁去。第二种情况,对方发现了上面的手脚,将印记抹除。不过,以我的猜测,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李璧月:“为什么?” 玉无瑑轻笑起来,他慢慢抬眸,目光清亮:“因为那枚舍利子是我用一枚鹧鸪蛋仿制的。那鸟蛋经过打磨之后,蛋壳已经极薄极脆,只要轻轻一碰,便有可能碎掉。对方只要试图抹除上面的印记,那个舍利子就会损毁……” “鹧鸪蛋……” 李璧月一时有些无语,用鹧鸪蛋来伪造佛骨舍利,还真是天才的想法。 不知那黑衣人花了二十万两的巨款,却买了个一碰就碎的鹧鸪蛋,一时是什么反应。 玉无瑑道:“所以我猜测,那黑衣人可能是进入林中之后发现舍利子是假的,又发现有人追踪,便在此布下杀阵伏杀李府主。他不敢与李府主碰面,所以暗中逃走,只留下一具傀儡控制局面……” 李璧月点头,玉无瑑所言与她所想大差不差。甚至,她有一种直觉,这黑衣人是她认识或熟悉的人。 如今线索虽断,但那黑衣人既然出现在拍卖会上,必然是得到海市商会的请柬,此事或许可以从海市商会着手调查。 不过,离开之前,倒还是有一件事情要做。 她重新回到之前大战的林地中央,先前死去的那些“尸傀”失去哨声的指引,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 她用剑锋挑开哪些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个黑衣人说得不错,这些人确实都曾效力于武宁侯军中和府中,都是她儿时认识的。 他们本是大唐边军中最好的男儿,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桩血案,他们本该生活在灵州的土地上,卫戍大唐的边关。而不是像现在,不知被何人利用,成为杀手、凶犯,成为她的敌人,最后死于她的剑下。 李璧月许久未曾悸动的心,至此终于有一丝滞痛。谢嵩岳去世之后,她一个人扛起整个承剑府,成为圣人手中最锋利的刃,在一个个案件中打转忙碌,忙起来的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 此时,见到这些死得不甘的人,一丝酸涩与滚烫从目中涌下。可是那泪水尙未流到颊边,便已干涸。 她是承剑府最后的执剑人,也是武宁侯府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从那时起,她就已没资格再流泪了。 玉无瑑清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先前听那操控尸傀之人所言,这些都是李府主你的故人。既已被炼制成为尸傀,这些人的尸体也都留不得了,只能就地处置。” 李璧月低声道:“我知道。” 玉无瑑感觉到李璧月心情不佳,便不再说话。他从林中捡来干枯的树枝,找了一块干净的空地,将那些人的尸体堆在一起,然后点燃火把。火光窜起,青烟升腾。他坐在火堆旁,又依着道经念了一段往生咒,超度亡魂。 等他念完,李璧月站了起来:“走吧。” 忽然,密林外围传出一道浑沉的声音:“玉无瑑,你果然在这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伤势 玉无瑑抬起头,只见密林中出现了另一拨人马。 为首之人,一身锦带貂裘,雍容华贵。只是眉眼细长,颇有几分脂粉之气。此人正是“清明阁”的侍奴小五,也是海市商会的大掌柜沈云麟。 他身后跟着三个人。 最左边一人,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腰挎长刀。 中间一人,身材壮硕,发色微黄卷曲,似乎有一部分胡人血统,武器是一对双钩。 右边一人,一身白色衣裙,头戴幕篱,身形纤瘦,应是一名女子,腰间系着一柄软剑。 三人皆气息沉凝,应是海市商会搜罗而来的高手。 玉无瑑叹道:“辟水刀罗宗,铁塔双钩拓跋铎,玉面梨花傅小蝶,一次出动海市商会三大高手,看来沈大掌柜今日来意不善了。” 沈云麟望向玉无瑑:“玉相师,请你跟我们回海市一趟。” 玉无瑑:“如果我不愿意呢?” 沈云麟:“这恐怕由不得你。”他轻轻举起右手,那身后三人便朝左右分散,堵住他的退路。 玉无瑑看了看天色,叹息一声:“看来昨天出门前没有看黄历,以至于伤天时,损地利,欠人和,忙忙碌碌到现在也未能消停。” 沈云麟道:“玉相师既然敢用伪造的佛骨舍利欺骗海市商会,便应该有此觉悟。” 玉无瑑无辜地眨眨眼:“可昨日那颗‘佛骨舍利’也是沈大掌柜你亲自验货,觉得没问题才决定拍卖。沈掌柜还说‘佛骨舍利’至关重要,最少可以拍出十五万两的高价,我才同意拍卖。而且拍卖所得如今都在海市,我可是分文未取。沈大掌柜为了此事就要抓我回去问罪,未免不讲道理。” “哼,我那是被你骗了。分明是你知道如今的‘佛骨舍利’堪为奇货,有意用假货来蒙骗海市。我海市商会百年声誉,岂能容你愚弄践踏?来人,拿下——” 沈云麟一声令下,那三人同时出手。三种兵器,三股气息,同时玉无瑑袭来。 几乎同时,从密林深处涌出一道白色的剑光,剑光如飘雪落霰,旋舞而下,那三人还没有摸到玉无瑑半片衣角,便已被那纯粹剑意所伤,各自退开。沈云麟神色惊恐,望向密林深处:“是谁?” 李璧月一身苍青色衣衫,几乎与林中黯色融为一体,以至于外面几人第一时间并没有看到她。 李璧月望向沈云麟:“沈大掌柜,又见面了。” 沈云麟脸色有些僵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拱手道:“李府主。” 李璧月手按剑柄:“昨晚之事,沈大掌柜是不是应该先给承剑府一个解释?” 沈云麟昨晚虽然用“心梦引”将李璧月暂时陷入沉睡,但他并不敢对她怎样,只是将之安置在清明阁。他原想等她第二日醒来,“佛骨舍利”交易完成。李璧月并没有看到实物,即使是承剑府也没有证据指证海市商会销赃,而他可以平白得到十万两银子。 没想到他刚一离开,李璧月就失踪了。 更糟糕的是,他得到消息,自己被玉无瑑给骗了,海市商会当晚拍卖的佛骨舍利根本就是假的。 幸亏他身为海市商会的掌柜,经历的事情足够多,练就一张自然浑如的厚脸皮,赔笑道:“昨日之事纯属误会,如今我们海市商会已经查明,昨日拍卖的佛骨舍利实系伪造,我们海市商会自然谈不上销赃。至于冒犯李府主之事,沈某愿意给李府主道歉。不过,这个人我们海市商会要带走。” 他指了指玉无瑑道:“这算命的蒙骗于我,败坏我海市商誉,希望李府主不要插手此事。” 他将海市见利销赃,想漫天过海赚十万两银子的情节一笔带过,却揪着玉无瑑不放,李璧月冷笑一声道:“既然佛骨舍利系这个算命的伪造,那本府便将他带回承剑府问罪。” 她目光如刀,望向沈云麟:“另外,根据大唐律令,明知是赃物,买方与卖方同罪。既然那买赃之人系受到海市商会邀请而来,请沈大掌柜配合本府查案,将那人的名字来历交代出来,本府或可从轻发落海市商会代为销赃之罪。” 沈云麟见李璧月软硬不吃,打了个哈哈:“海市商会主顾甚多,鄙人虽然身为大掌柜,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我这就回去问一下昨日下面的人,问那人是何来历,再派人向李府主回报……” “至于这个算命的,希望李府主将他从重治罪。沈某这便告辞了。” “我们走——” 他转身,带着那三名高手离开。 “多谢李府主方才替我解围。”玉无瑑回头,恰见李璧月手中棠溪剑脱手,坠于地上。 她之前手腕被尸傀咬伤,外表的皮肉为尸气所腐,几乎溃烂。之后又两次出剑,至此终于彻底失去知觉。 玉无瑑看着她腕口上的青气,倒吸一口凉气:“李府主,你的手……” 李璧月微微闭目:“之前被尸傀咬伤,沾染了尸气。”她语气平淡,目光中也看不出多少痛苦之色,就好像受伤的不是她一般。 玉无瑑看着她神色倦淡的脸,实在有些想不出她手腕受伤这么严重,方才是如何一招斩杀傀儡,又是如何一招逼退海市的三位高手。 他飞快地从怀内掏出一个小瓶,从中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道:“李府主,这是净气丹,能阻挡尸气扩散,你先服下。” 李璧月用左手将丹药接过,放入口中,咽了下去。 玉无瑑握住她的手,道:“李府主,你手腕上的皮肉已经腐烂,眼下,我要将你手臂上的腐肉去除,再行用药。只是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疼,你要忍一下——” 李璧月摇头:“你动手便是,我不会疼。”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玉无瑑眉心轻轻蹙了一下。 他从腰间拿出一柄匕首,放在火堆上烤了一下,又走了过来。他托起李璧月受伤的手腕,似乎有点不知该如何下手。 半响,开口道:“对不起,李府主。今日之事是我自作主张,如果不是我伪造佛骨舍利,又带你过来追踪那个黑衣人,李府主也不会因此中了埋伏而受伤。” 李璧月双目紧闭,淡声道:“这并不能怪你。” 凭心来说,这件事和玉无瑑并没有太大关系,是她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去调查佛骨舍利的下落。 当时,她觉得对于算一卦只收十文钱、连酒酿圆子都吃不起的玉无瑑来说,十两银子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而她的目的也不过权且一试,也并没有真正期待他去做些什么。 可是玉无瑑为了调查线索,竟然想出伪造佛骨舍利、引蛇出洞之计,还为此开罪海市商会。为了区区十两银子,他根本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今日若不是他以竹箫控制住尸傀,后果不堪设想。 她静静地想着这前前后后的事,突然感到手腕一痛。去除腐肉,便是割肉刮骨,又怎么可能不痛,就算李璧月痛觉较一般人迟钝,额上也沁出细密汗珠,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叫出来。 却听玉无瑑轻声道:“好了。”他下刀着实又快又准,一次便大功告成。原来刚才他故意和她说话,只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李璧月抬起头睁开眼睛看他,青年道士额前的鬓发自然垂落,半遮住清淡的眉眼,俨然似画中人。 他又将另一颗药丸碾碎,敷在伤处,从自己的道袍上撕下一截衣摆,将她的手腕包了起来。 “这种止血丸含有麻醉的成分,能缓解疼痛,但是并不利于伤口的快速恢复。等李府主回去,承剑府应该有更好的伤药。只是,我看伤口要完全愈合,最少需要七天,在这七天之内,李府主最好不要与人动手。”他说。 李璧月:“嗯。” 在过往的数年中,她也时常会受伤,这不过是微不足道之事,甚至不足以将之放在心上。她抬头望向东方,天色已经微亮。她用左手拾起地上的棠溪剑,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你先与我一同回驿馆。” 玉无瑑没有说什么,跟在她身后,离开树林。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使用轻功,只是同来时一样,玉无瑑依旧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到城门之时,天色已经亮了。海陵城门已开,两人回到李璧月歇脚的驿馆门口,玉无瑑才跟了上来,作揖道:“李府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李璧月有些讶异:“你就这样离开吗?你得罪海市商会,不怕他们找你麻烦……”她虽不知这游方道士是何来历,但这次的事情着实是自己欠他一个人情。她出言让他与自己回驿馆,便是有心庇护。 纵然海市商会再有不甘,也不敢动承剑府的人。 玉无瑑轻轻笑了一下,道:“麻烦当然是麻烦,但是我那徒弟眼下还在客栈,不好将他一人抛下。海市商会虽然势大,但他们的势力主要是在海上。玉无瑑方外之人,四海为家,等我要做之事了结,再往他处云游便是。” 他震了震衣袖,那短了一截的破旧道袍在晨风中飘逸飞扬,颇有些道家逍遥游的真意。 李璧月想了想道:“这驿馆本有多余的房舍,玉相师这段时日不妨先在此住下。你那小徒,我命人将他接来便是。” 这于承剑府主而言,实属难得一见的善心了。 玉无瑑微微怔了怔,似乎颇为意外。片刻之后,他的脸上绽放笑容:“那便承李府主一番好意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飘蓬 两人进入驿馆,李璧月向值守的驿卒吩咐了几句,那驿卒便飞快去了。 不一会,驿卒端着一小碟咸菜和几个冷掉的窝头过来,放在大堂的桌子上。他有些歉然,不敢抬头看李璧月的脸,局促道:“李府主,眼下天还未亮,厨房的烧火师傅才刚起来,早饭尚未备好,厨房只有昨夜剩下的这些……李府主是先随便用点,还是再等等,等师傅做好早饭,再送到您房间……” 李璧月忙碌一晚,这会早已饥肠辘辘:“这就行了,你放下吧。”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窝头,就往嘴里塞。她于吃食方面一向不挑,生的可以,冷的可以,隔夜的可以,一个月不吃肉也可以。用她师父温知意的话来说,就像一颗野草,天生地长,顶好养活。 她吃了几口,才发现对面的人一筷子都没有动。 玉无瑑吃惊地看着她,道:“驿站就给李府主吃这个?” 怎么说李璧月也是承剑府的府主,整个大唐朝最有权势的女人。在海陵这样的小地方,只有人人逢迎奉承的份,没想到竟然吃隔夜的冷食。 李璧月有些歉然,这样的饭食于她,如同家常便饭一般。若是用来待客,多少还是有些不尊重的,更何况此人虽然穷酸,吃饭可比她讲究多了。她解释道:“承剑府事忙,因此我时常误了吃饭的时辰,从来是有什么吃什么。若是玉相师不习惯,可以先等一会,再等上小半时辰,驿馆的早饭便该备好了。” 玉无瑑眉心不经意的一蹙。他伸出手,将她手中咬了一半的窝头重新放在盘中,道:“李府主,你先等我一下。” 他足下如风,飞也似地离开了驿馆。等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堆东西。他问驿馆的人要来碗碟,将东西横七竖八地摆了一桌子。 陈记的水煎包子,两面煎至金黄酥脆,肚囊鼓鼓的,有汁水从顶端溢出,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李记的糯米糕,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白白胖胖,酥酥软软,上面还裹着一层糖霜。 还有从王记买来的酒酿圆子,一颗颗精巧的小圆子如珍珠一般排列在碗中,混着桂花与淡淡酒香,香甜腻味,馥郁勾人。 玉无瑑重新在桌边坐下,道:“人生真味,一半便在这个‘吃’字上面。李府主每日吃饭如此敷衍,这可要不得。说起来,我到海陵也算比李府主你早半个月,今日就由我做个东道,请李府主你吃一顿好的,也许以后李府主就再也吃不下已经冷掉的窝头了——” 他拿起筷子,率先夹了一个包子,一口咬了下去,顿时肉香四溢。 玉无瑑脸上一本满足,道:“果然要刚刚出锅的大肉包子吃起来才香,李府主,你快尝尝……” 李璧月嘴角微微翘起,他明明一身破烂,身无余钱,似乎只要有那么一口吃的便可满足,却还如此讲究。纵然李璧月从来不贪究口腹之欲,仍不免被这种情绪感染,夹起包子,轻轻咬了一口。 之前她在县衙门口初见此人之时,以为他不过一落魄道士,卦算得不准,用些小聪明来谋生。 可是以昨夜观之,他既能伪造佛骨舍利瞒过海市之人,又能单凭一支竹箫控制尸傀群,颇有几分能耐,并不像一般的游方道士。 想起那个数次从她手中逃脱的操控傀儡之人,她望向玉无瑑,正色道:“玉相师,我有一事请教。” 玉无瑑:“请教不敢,李府主有话直说便是。” 李璧月道:“玉相师既然出身道门,不知对‘寄魂’之术知道多少?” 玉无瑑眼神浮移不定,李璧月第一次找上他就是因为这等秘术,他微微点头道:“略知一二。” 李璧月:“愿闻其详。” 玉无瑑道:“据我所知,寄魂之术源出于道门八术之一的御物。百年之前,道门旁支妙真一脉,出了一名修士,道号妄机。此人出身天工世家鲁家,天生聪明,精于机关术,经过多次尝试,他复原了先秦的傀儡之术,造出几乎与真人无异的傀儡。可惜,傀儡再为精妙,也不过是死物。就算是再高明的御物之术,也难以完全驾驭。妄机道人最后想出了寄魂之法,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寄附于傀儡之上,得以操控傀儡行动。” “这些寄魂的傀儡天生就是最优秀的杀手与刺客,就算被官府发现,寄魂者随时可以脱离傀儡之躯。甚至连凶手是谁也无从追查。文宗朝时,圣人最宠爱的云阳公主被傀儡所害,查无凶手。文宗一怒之下,将傀儡寄魂之术列为禁术,天下道宗自玄真观以下,都不允许门下弟子再修习此术,此术便逐渐鲜为人知。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世间藏污纳垢的地方有的是,越是禁术,越是禁绝不止。”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此法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对付。一般来说,寄魂者并不能离傀儡太远。只需要在寄魂者附魂于傀儡之时,使用定魂符,将分出的那一部分魂魄封于傀儡体内,便能找出寄魂者的位置——” 李璧月颇有些意外,关于傀儡寄魂之术,承剑府的典籍确有不少记载,毕竟承剑府一直听命于圣人,掌握秘辛不少,就连禁绝此术承剑府也有不少功劳。而玉无瑑显然知道得更为具体,甚至还能有办法找出本体位置。虽然市井之中多有奇人,不过此人应该不属此类,多半有些来历。 她斟酌道:“不知玉相师出自何宗何派?” 玉无瑑悠然道:“在下出自齐云山逍遥观,只是何宗何派,我师父未曾说起,所以我也不知道。” “齐云山逍遥观?”李璧月倒是从未听说过。 本朝道宗,奉玄真观开山鼻祖李玉京为祖师,李玉京驾鹤西去之后,天下道宗以玄真观为首,衍出无数小宗。这些宗派,在朝廷自有名录,只要对方能讲个来历,她便能溯本正源。齐云山她是知道的,可这逍遥观似乎并不在她知晓的天下道观名录之内。 玉无瑑:“这个宗派是我师父说的。其实这逍遥观我也从未去过,到底有没有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 “你师父是谁?”以玉无瑑的能耐,他的师父想必不会是一般人。 玉无瑑道:“我师父道号清尘散人,我这次来到海陵,也是为了寻找师父。” “清尘散人……”李璧月想了想,确认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看来天下间奇人异士众多,也不是自己全能知晓。 她问道:“你师父失踪了?” “是,其实我从小是跟着我师父一起长大,他带着我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呆超过三个月。一年前,他突然失踪了,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大概在两个月前,我听到有人说在海陵见过他,所以便来这里寻找。”他苦笑道:“不过,迄今为止是一无所获。” “不对,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他眉眼舒展,舀了一勺酒酿丸子:“毕竟结识名动天下的李府主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的话音带着恭维。 并非那种有意的恭维,而是临时想起来加了这么一嘴。可是配着他脸上的笑容,没多少真诚的话也能听出几分真心来。 李璧月回了个笑容:“若有机会,我会帮你留意,就当答谢你今日请我吃饭。” 等裴小柯跟着驿卒来到驿馆的时候,玉无瑑正在堂馆里剔牙。 桌上的还没有收拾好,盘子上浸着一层油光。 裴小柯使劲闻了闻,哭天抢地:“水煎包……糯米糕……酒酿圆子……” “呜呜呜……竟然都吃完了,连一点面皮都没剩下……”他泪眼汪汪,控诉道:“师父,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玉无瑑一时有些哑然。 他早上去买早点的时候,确实是不记得自己还带了这么一个小拖油瓶的。 可是这个时候用完早饭,正是“躺尸”的美好时光,当然是不想再出门一趟的,只好指了指先前驿卒送来的隔夜窝头,咳了一声:“小柯,这里还有几个窝头,要不你先对付一下……” 小柯哭得更大声了:“你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就给你徒弟我吃这个……你说这像话吗……” 这会天已经亮了,驿馆里来来回回地不少人出入。孩子委屈的哭声顿时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毕竟方才不少人瞅着玉无瑑和一美貌女郎吃饭,两人还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眼下却给这半大的孩子吃隔夜的窝头,有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开始脑补了一出狗血故事。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瞧这孩子没了娘就是可怜,这当爹的一心只想寻找第二春,钱都花在旁的女人身上,只给孩子吃这冷的窝头。” “就是,这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孩子以后的日子难过了哦……” “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真是不像话……” 玉无瑑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就是请李府主吃顿早饭,怎么就成后爹了呢? 不是,他今年芳龄二十二。也生不出小柯这么大的孩子啊? 莫非是自己昨日熬了一个大夜,有违养生之道,以至于老得太快。 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揽镜自照一番,看到依然毫无瑕疵的一张脸,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倒是小柯止了哭,听着人群的议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师父,我有师娘了?” 这着实是一桩天大误会。 玉无瑑连忙捂住他的嘴:“瞎说什么呢?那是承剑府的李府主。” 裴小柯更吃惊了:“李府主成我师娘了?” 裴小柯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李府主是哪只眼睛不好使了,竟然看上这个江湖骗子。 还有! 这骗子以前骗人钱财也就算了,竟然还学会骗人感情了。 裴小柯流下悔恨的泪水,他万分懊恼昨晚没有跟着这骗子一起去。怎么才一夜过去,他心目中英明神武的李府主就成了失足少女了呢? 哦,不对。怎么就被骗子给骗走了呢? 玉无瑑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至于吗?” 不就是一口吃的吗?何以至此。 裴小柯重重点头:“至于。”他最崇拜的偶像,心细如发、英明神武的承剑府主怎么能在江湖骗子这条阴沟里翻船呢? 就算骗子每天用镜子照三百遍,那也配不上李府主啊。 玉无瑑看着裴小柯迷离的泪眼,深刻地检讨了一下,觉得自己这师父做得可能确实不太地道。 别的不说,若是当年他师父清尘散人当年给自己吃隔夜的冷饭,他琢磨着自己也是要哭上一哭的。 “好了,好了,你在这里等着。师父给你去买包子……” 约莫是小孩子忘性大,裴小柯吃完两个馅大皮薄的肉包子之后,转头就忘了“师娘”的事,跟着驿卒到了李府主给师徒二人分配的厢房。 玉无瑑昨日一夜没睡,如今已经困得像个鹌鹑。但琢磨着如今自己得罪了海市商会,在海陵这段时间少不得要藏头露尾一些。别的不说,不能给承剑府添麻烦。 但裴小柯素来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来不是能拘住的性子。他闲闲从兜里翻出一本书,道:“小柯,师父今日不去摆摊,正好有空好好教你……” 裴小柯眼睛亮了起来:“师父,你要教我道法吗?”这骗子算卦虽不准,却也露过几手几手玄门功夫。裴小柯早想着学,可惜一直没找着机会。按骗子的说法,传道授业乃是大事,得找个黄道吉日才能开始教他。 玉无瑑将书递了过去:“小柯,字都认识吗?” “当然认识。”裴小柯看着那本没有封皮的旧书,以为是什么神功秘籍,满心雀跃的接了过去。 等翻开第一页,顿时傻眼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此为《南华经》第一篇,但凡开过蒙的学童都是学过的。这虽然是道家经义,勉强能算专业对口,但和裴小柯想学的玄门功夫可说是毫不相干。裴小柯涨起来的皮球瞬间泄了气:“这玩意有啥可以看的——” 裴小柯在拜这骗子为师之前,也是妥妥的名门子弟,这些都是早学过了的。 “咳,你以前的先生教得不对。”玉无瑑脸不红气不喘,继续忽悠道:“现在你是我的徒弟,所以你得按照我的要求再学一遍……” 裴小柯将信将疑:“怎么再学一遍?” 玉无瑑循循善诱:“你说南华经里讲的是什么?” 裴小柯家学渊源,从前教他的私塾先生也是一代名儒,当即答道:“《南华经》是战国时期庄子所著,讲的自然是道学经义。” 玉无瑑摇头:“不对。南华经其实是一本故事书。” 裴小柯讶然:“故事书?” 玉无缘:“我问你,你可知昨天那颗鹧鸪蛋是怎么变成佛骨舍利?” 裴小柯:“那不是师父你用颜料画成的吗?” 玉无瑑肃容,一本正经地道:“非也,那是因为你师父我相信那就是佛骨舍利,所以它在我的手下就能成为佛骨舍利。这就是我们玄门中的心念之力,也是一切道法的根基……” “心念之力?”裴小柯心中将信将疑。 玉无瑑扬了扬手中的书卷,道:“同理,为师手中这半卷南华,你若是当它是道家经典,它便是道家经典。你若是相信这就是一本故事书,它便是故事书。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知道为师所说的心念之力是怎么回事了。这便是师父要教你的第一课。” 他拍了拍裴小柯的肩膀:“这几天你就不要出门了,什么时候读懂了这本南华,师父就教你真正的玄门功夫……” 他躺在床上,打了几个哈欠,懒洋洋地拉上了被子。 裴小柯总疑心自己又被忽悠了,然而榻上的玉相师已经响起了鼾声。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窗外,传来裴小柯朗朗读书之声。 李璧月好静,若是往常,李璧月定会觉得聒噪。可是此时,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弯起。在她小的时候,也曾有一个人把道家经典的《南华经》当作故事书讲给她听。 在秋山书院的那些年,她后来逐渐识文断字,学会了各家经义;若论最为熟稔,仍是那一卷《南华》。 此时此刻,在这转烛飘蓬的驿馆,对隔壁那位萍水相逢的江湖骗子,倒有了片刻的知己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睡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凶杀 等李璧月醒的时候,已是下午。 她起床洗了把脸,见高如松和夏思槐都已侯在门外。 两人昨日调查东瀛女子之事,到今天上午方回。听说府主受伤的事情,大为焦急。 见她出来,两人一起跪下道:“府主,属下昨晚未能及时回返,竟然致使府主受此重伤,请府主责罚。” “无妨,而且我的伤势并无大碍。”李璧月轻轻扶了扶腕口,问起正事:“你们二人,调查一日一夜,那东瀛女子可有消息?” 两人摇头:“我二人昨日已经带人分头走访海陵海岸线附近的村庄,多方打听,并没有陌生女子的消息。” 李璧月蹙眉道:“按理来说,海船进水,那东瀛女子必定无法在海上生存,应该会上岸到附近村落寻求庇护才是。她既然是异国之人,服色与语言不通,没道理会毫无消息。” 除非,她漏算了什么。 高如松见李璧月神色晦暗不明,开口道:“府主,要不我们扩大搜索范围。这一带海岸线漫长,说不定那女子上岸的地方并非海陵——” 李璧月摇头道:“不,昨日海陵方县令曾言,此处是南北洋流汇聚之地,在大海之上,想以人的力量想抵抗潮汐与洋流是不可能,她如果没死,必定是在海陵上岸。也许她这两天已经混入城中,我们不妨先等等方县令那边的消息,若是查无实证,再做打算。” 如今最糟糕的情况,恐怕就是那日海潮过大,那东瀛女子溺死在海水之中。若真是如此,只怕佛骨舍利便如沧海遗珠,再难寻踪迹了。 李璧月觉得,她的运气并不会这么差。她重新望向两位下属:“你们两人昨夜宿在何处?” 高如松道:“属下从那日发现扶桑大船的所在率人向南搜寻,晚上在海陵县东南的李家村歇脚。” 夏思槐道:“属下率人向北搜寻,等搜完天色已经晚了,便在附近的水月寺休息了一晚,今早方回。” 李璧月挑眉:“可有人证?” 两人皆道:“有,我二人昨日各带了几名士兵一起行动,昨晚也都在一处。” 李璧月:“你们二人随身携带的玄剑卫腰牌可在?” 两人异口同声:“在啊。”两人都有些奇怪,不知李璧月为何有此一问。 李璧月道:“昨夜有人持玄剑卫的腰牌出城,我疑心我们承剑府内部或许有奸细——” 高如松和夏思槐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犹疑的目光。 李璧月见两人神情不似作伪,内心浮现一丝忧虑。昨日那小寒阁的人持承剑府的令牌出海陵城门,如果事情真的出在高如松或者夏思槐的身上,事情反倒简单,可是如若不然,此事复杂程度,更在她原先设想之上。 她想到什么,道:“高如松,你去将我们承剑府所有玄剑卫的名单拿过来,不仅是要现在的名单,往前推六十年的名单也一并取来。” 高如松虽知道李璧月多半是要调查奸细的事,还是忍不住道:“府主,就算有人六十年前曾经是玄剑卫,如今也是一耄耋老头了,我们需要调查这么久远吗?” 李璧月道:“少废话,去将名单档案取来。” “是。” 这一中午李璧月没有继续出门调查,而是在书房翻了整整半日的卷宗。直到下午时分,她打算出门再去见一见方县令,去一问海陵城这两日调查的结果如何。 这时外面驿卒来报:“启禀李府主,‘福海号’林家的掌柜林镇有要事求见李府主。” 李璧月问道:“是为了什么事?” 那驿卒道:“据说他的独生儿子林允今日中午被人所害,林老爷特来求李府主,希望李府主能找出凶手,帮他的儿子报仇。” “什么?林允死了?”昨日在海市拍卖会上,林允的坐席就在她的左侧。那位林家少爷生得也算五官端正、风姿挺秀,不像是短命的面相,没想到竟会横死。 高如松向驿卒斥道:“让他走。这等凶杀案,自有地方上处置。这也来找我们府主,难道海陵县的捕头衙役都是吃干饭的吗?” 驿卒道:“林老爷说杀他儿子的是个高手,觉得海陵县的那些衙役不顶事。又说李府主武功高强,断案公正严明,定能查清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 高如松道:“我们府主日理万机,如今佛骨舍利的事情都没有着落呢,哪里有空去管这事……” 李璧月一瞥眼,制止了他,道:“此事蹊跷,我去看看。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 地方上出了凶杀案,方县令多半也是要到场处置。她此刻去县衙多半也是要白跑一趟,不如去林家便宜。 而且她有种直觉,这两件事说不定是一件事。 林家的大宅位于海陵城东,虽为商贾之家,宅院却修建得古朴风雅,颇类园林。林允所居住的荷风苑位于大宅的西南角,与主宅相距甚远。 房间之内,林允的尸体仰面躺在地上,殷红的血从胸口流出,洇在青石地板上,凝成黑紫之色。他手里还握着一支金镶玉步摇。 李璧月辨认了一会,似乎正是昨日海市拍卖会上的那支金雀翠翘玉步摇。 方知县已经到了一会了,正命仵作验尸,见到李璧月连忙行礼:“李府主。”李璧月微微颔首。 片刻之后,仵作便已验尸完成,方县令问道:“结果如何?” 仵作道:“林少爷是被人一刀贯胸杀死,对方应该是一名熟手,出手很利落,伤处在要害,一击毙命……应该是早有蓄谋,凶器是刃口较细的长刀或者长剑,这种剑比较少见……”那仵作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他目光瞥到李璧月身后的夏思槐,似乎发现了什么:“这位官爷,你的剑……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夏思槐不明所以,转头望向李璧月,李璧月点了点头,夏思槐便将佩剑接下,递了过去。 那仵作将剑身抽出,又与伤口比对了一下,道:“嗯……那凶手所使用的兵器这把剑的形制极为类似……” 李璧月眯起眼睛,露出颇为兴味的笑容。夏思槐的佩剑是承剑府玄剑卫的制式武器,玄剑卫人手一把。如果是这样,这杀人凶手说不定与承剑府有关。 昨夜有人拿承剑府的令牌出城,今日又有人用承剑府的制式长剑杀人行凶。再查下去,哪天查出她自己是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也说不定。 方县令听了仵作的话吓了一跳,急忙道:“胡说八道……这可是承剑府的玄剑卫……凶手的武器怎么可能与恰好与承剑府的剑卫武器一样呢?” 李璧月道:“无妨。这倒是条有用的线索。不过此事极可能牵涉到我承剑府,我希望这桩案件交给我来办,方县令从旁协助,不知方县令意下如何?” 方文焕一听此事可能与承剑府有关,便知此案他多半是办不了。李璧月肯主动接过这烫手山芋,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点头道:“如此就偏劳李府主了。” 他又道:“对了,李府主,还有一条线索,这张红笺是我刚进门时在门口捡到的,不知是否与本案有关,李府主可以参详参详。” 方知县递上来一张短笺,李璧月伸手接过。 这是产于蜀地的薛涛笺,色泽深红若胭脂,题着一行小诗:“情因金玉朽,乐极还自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 李璧月心神一震,这短笺上的字迹她曾经见过。那是在扶桑使团的船上,那死去的遣唐使滕原野身边也有一张诗笺。 她心念急转,望向林镇:“事情是如何发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儿子被人杀死的?” 林镇抹着眼泪道:“如何发生……今天午饭后我母亲忽然心神不宁,一定吵着要看孙儿。她老人家最近卧病在床,因而命身边的丫鬟月娘来荷风苑,让允儿去给老夫人请安,谁知月娘来荷风苑,便见到允儿躺在地上,被人杀死。” 李璧月问道:“家中财物可有失窃?” 林镇道:“已经命人清点财物,并无损失。” 李璧月:“令郎可曾与什么人结仇?又或者是你们林家生意上的事得罪了人?” 林镇道:“犬子一向安分守己,我林家生意上也一向是本分经营,诚实守信,从来不与人结仇。” 李璧月道:“既非为财物,也非是仇杀,那便是情杀了。林掌柜,令郎最近结交了什么样的女子,你知情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绯樱 “这……这……”先前侃侃而谈的林镇脸色胀红,竟是支支吾吾起来。 李璧月双目如电,审视着他:“林掌柜,你若是不说实话,我也无法帮你。” 林镇叹了一口气,道:“唉,家门不幸……我这儿子……”他又吁叹了好几声,道:“我年轻的时候跑船运生意,一年中大部分都不在家。允儿他母亲去世得早,他是祖母带大的,家中虽请了先生授学,怎奈祖母溺爱,不过学了一鳞半爪,只整日沉迷花柳之地,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这两年,我身体大不如前,想让他出两次海,慢慢接手船上的生意,可是他却说自己吃不了苦,死活不肯出海。我一气之下,也就不再管他,只是吩咐家里的账房不许他再支银子……” 李璧月想起昨日在海市拍卖会之上,那位林少爷和那位红衣女子拍买那件金雀翠翘玉步摇,可是喊出了两万多两银子的高价,倒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林镇又道:“我只想着他大手大脚惯了,若是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他没钱花用,自然就收心回来了。谁知祖母溺爱孙儿,竟将这些年的体己钱一共五万两都给了他。他整日沉迷勾栏酒肆,往来都是花魁妓子,整个海陵县的女人,只怕没有他不认识的,这让我如何回答……” 李璧月一时无言,又问道:“那昨日令郎与一女郎一同出现在海市商会的拍卖会上,林掌柜可知情?” 林镇惊异道:“竟有此事?”他转身朝门外呼喝道:“阿兴——” 一个面相忠厚老实的青年走了进来,道:“老爷。” 林镇叹气道:“这儿子太不成器,偏祖母溺爱,我平日也管教不得,只好眼不见为净,对于他平日做些什么也不大清楚。阿兴是允儿身边服侍的长随,李府主有事问他就可。” 李璧月问道:“阿兴,你可知道昨日与你家少爷一起去海市商会的女子是谁?” 阿兴道:“当然知道,那是城西朱颜坊的樱娘……” “朱颜坊?” 阿兴解释道:“就是海陵昨日新开的一家青楼。” 李璧月:“昨日方才开业?”她转头望向方县令:“方知县,昨日我命你调查城中出现的陌生女子,这朱颜坊可查过了吗?” 方县令见李璧月神色有异,知道其中或许有些关窍,便道:“我出去问问。”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李璧月继续问阿兴道:“你继续说这个朱颜坊的事。” 阿兴道:“是。我们家少爷是个多情种子,每次城中有新开的青楼都得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小娘子。这一去,还真看中了一个,就是朱颜坊的花魁樱娘。这樱娘不仅长得美貌,弹得一手好琵琶,性格泼辣,一般人的都见不着,说是只喜欢长得英俊年少的。我们家少爷别的不说,长得是一等一的俊俏,又肯在青楼花银子。在她妈妈那里使了大把的银子后,见了那樱娘的面。两人似乎颇为投缘,才一下午就如胶似漆,一刻也舍不得分开。就连我家少爷晚上要去海市的拍卖会,也带了她去,甚至昨夜回家路上,少爷还念叨着要为樱娘赎身,娶她为妻呢……” 李璧月:“那他与那位樱娘是何时分开?” 阿兴道:“昨日拍卖会结束之后便已经过了三更,少爷便将樱娘送回朱颜坊,之后自己回家了。” 李璧月问道:“既然你家少爷与樱娘如胶似漆,还想娶她为妻。为何不顺道在朱颜坊留宿,难道这个樱娘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阿兴:“那倒不是,昨夜我家少爷本来是要在朱颜坊留宿,可是半路上与樱娘发生了些争执,似乎是为了什么玉步摇的事情,到了朱颜坊樱娘就抛下我家少爷就上楼了。我家少爷觉得有些失了面子,就没有跟进去,命我驾车回府。今日一早,少爷就将老夫人给的体己钱一共五万两的银票都取了出来,便命我驾车去往城内万来客栈,去找昨日那拍得玉步摇的商人。等他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这只玉步摇。回家之后,少爷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之后命我去朱颜坊接那位樱娘,说是要将玉步摇送给樱娘作为赔礼。” 李璧月心下诧异,昨日在海市的拍卖会上,这支金雀翠翘玉步摇最终成交价是三万两银子,当时林允没有继续加价,没想到隔日竟然花五万两银子从买主手中将之赎回,而且还是用掉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可见这林家少爷对那樱娘着实是一片痴心了,她问道:“那樱娘来了吗?” 阿兴道:“没有。我去朱颜坊时,妈妈说樱娘昨日睡得晚了,还没起床,又说知道我们家少爷对樱娘的诚心,等晚上再派车将樱娘送到我们府上来。” “后来呢?” “后来我就驾着空车回来了。我将那妈妈的话回报少爷的,少爷没有说什么。这时差不多已经是中午,是府中下人吃午饭的时间,我便去厨房用饭。我吃完饭不久,就听到少爷被杀的消息。” 李璧月眉心微微动了动:“你确定你回来的时候车是空的吗?” “是空的……”阿兴眉眼闪动了一下,犹豫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 李璧月声音上扬:“什么叫不是很确定?” 阿兴道:“我确定在朱颜坊没人上车,可是回程的时候,我总觉得车比去的时候要重上一些。为此,车停到府门前的时候,我专门打开车厢看了看,里面确实空无一人。” 李璧月问道:“那辆马车在哪里?” 阿兴道:“仍然停在门口。” “带我过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林府门口,果然见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厢内自然空无一人,李璧月围绕着马车转了两圈,忽然钻入车底,从马车车轴之上抠出一点鲜红的蔻丹。 这时,朱县令也已经回来,道:“李府主,根据昨日负责调查的张捕头所言,这朱颜坊昨日新开业,这老鸨原是扬州人,坊中的女子数十人,据说都是从扬州那边过来的。都是那鸨娘知根知底的人,并没有陌生人……” 李璧月望向朱县令,道:“我想,不仅这杀林家少爷的凶手,连带佛骨舍利的下落,应该是有着落了。高如松,你回一趟驿馆,替我传一条口信给玉相师,请他一会到朱颜坊,我有事要请他帮忙。夏思槐,你带人与我一同去朱颜坊。” “是——” 朱颜坊位于海陵坊市东侧,大门正对着主街,位置绝佳。 此时天色将暮,正是生意上门之时。又因为才开业两天的缘故,朱颜坊内颇为热闹,还没进门,就听到歌吹管弦,舞动玉钟,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李璧月朝方县令使了个眼色,方县令朝站在一旁的张捕头耳语了两句。张捕头带着几名衙役站在朱颜坊门口,高声喝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转眼之间,朱颜坊内的客人就腾了个空。那老鸨听到动静,连忙奔了出来,赔笑道:“官爷,怎么了这是……我们是正经做生意,这才开业不到两天,怎么扯上官司了呢?” 方县令冷着脸:“今天福海号林家的大少爷被发现死在房间内,据信他昨天来过你们朱颜坊,和你们坊内的樱娘一起外出过了大半夜。今天上午他还派人来接樱娘,之后不久就死了,我们怀疑你们朱颜坊与林少爷之死有关,请你们配合调查——” “什么,林公子死了?” 老鸨差点瘫倒,随即哭喊着道:“大人,我们冤枉啊。林少爷上午虽然是派人来接我们樱娘,可那会樱娘还没起身,我便打发来人回去了,说好下午派人将樱娘送过去。方才我还催樱娘梳洗化妆,准备出门呢……他死在自己家里,这怎么能扯到我们朱颜坊呢……我们朱颜坊才开业,若是沾上这样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大人,你可一定要还我们一个公道啊。” 那老鸨跪在地上,攥着方县令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方县令挣了几次都挣脱不开,衣襟都被差点被扯破。李璧月最怕坊间这些胡搅蛮缠的泼皮妇人,转头望向一旁的龟奴:“你去将樱娘请下来回话。” 那龟奴见李璧月青衣负剑,气势凛然,就连方县令都得看她颜色行事,不敢违背,很快上了二楼。 不一会,二楼的楼梯口处便出现了一名年轻女子。那女子头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如月新眉,如漆凤眼,着红色低胸襦裙,胸前绣一朵金黄色巨牡丹,风流婀娜,绝艳倾城。 她唇角含春,露齿而笑,款款下楼,一身的媚骨天成,就连腰肢摆动之间,尽是摇曳风情,唤道:“妈妈,是有新的客人了?” 没人应话。 那女子也不怯场,一眼瞥到站在最前面的李璧月,娇笑道:“哟,这是哪里来的姐姐,长得可真俊俏,可远胜世间须眉男子……”她滴溜溜地凤眼一转,斜抛了一个媚眼:“若主顾是这位姐姐,樱娘愿意分文不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真相 她言语放浪轻浮,夏思槐心生不愉,斥道:“你可放尊重些,谁是你姐姐。这位我们承剑府的府主,你少攀亲带故的——” 那樱娘也不恼,咯咯笑了一声:“得罪得罪。我就说昨晚在海市的商会上见过姐姐,正想谁家的大小姐有这般气质,没想到还是位当差的官爷,失敬失敬。” 她口中道歉,称呼倒仍是没改。夏思槐忍不住又要发作,被李璧月拦住。李璧月道:“这位,樱娘,我有事问你……” 那女子勾起唇:“绯樱。姐姐可以叫我绯樱。” 李璧月:“绯樱,你既记得你昨晚去过海市商会,想必是清楚我为何而来了?” 查案之时的承剑府主可说是一块冷透的冰,六亲不认。一般嫌疑人见了李璧月这冷冰冰的模样,多半有些发怵。 可这位樱娘毫无胆怯的意思,笑着道:“我们青楼开门做生意,客人当然追声色犬马而来。不知姐姐觉得绯樱的容貌,是否能配姐姐这样的美婵娟?” 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往李璧月身上靠了过去。美人身段窈窕,一股诱人的馨香扑面而来,就算李璧月同为女子,此刻也有些心驰神遥。 可惜,承剑府主素来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主。 她后退一步,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一双眼幽怨地看着李璧月,含嗔道:“姐姐……” 李璧月面无表情:“对我不必使这些狐媚手段,我有话问你,你好生答话便是。今日中午午时三刻,福海号林家的少爷被发现死在家中,你当时在哪?” 樱娘想了想:“午时三刻,我在房间休息。妈妈可以作证。” 那老鸨点头如捣蒜:“我们樱娘今日一整天都在房间,连朱颜坊的大门都没出哩。” 李璧月:“一整天在房间,那樱娘你下午在做什么?” “是绯樱。”樱娘站了起来,纠正道。 李璧月不知她为何单独纠正自己的称呼,便改口道:“绯樱,你下午在房间做什么?” 绯樱又笑了:“晚上陪客那么辛苦,我白天当然是在补觉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璧月摇头:“你说谎——”她上前一步,握住绯樱的手,捏了她的手指。绯樱吃痛,嗔怨道:“姐姐,你太使劲,捏疼我了……” 李璧月的指梢已染上鲜红,她道:“你手指甲盖的蔻丹颜色鲜红,只要轻轻一捏,这新捣的花泥就剥落了下来。你下午应该是在房内染指甲,是吗?” 绯樱笑了一声:“既然与林公子约好晚上见面,我下午染染指甲,画画妆有什么不对?” 李璧月:“本来没什么不对,可惜你染指甲并不是为了准备晚上的会面,而是要掩盖自己杀人的事实。” 绯樱愣了一下:“什么杀人?我不知道姐姐你在说什么?” 李璧月从袖中拿出一方白绢,白绢上一点丹蔻殷红如血,她道:“这是我方才从林府马车的车轴上抠下来的。阿兴来朱颜坊接人的时候,你暗中潜藏在林府马车下,尾随阿兴进入林允所居住的荷风苑,在阿兴离开之后杀人,随即潜逃离开。可惜你手上的丹蔻本来涂上不久,并不牢靠,刮掉不少。你怕人引人怀疑,才特地重新上色。我说得对吗?” “姐姐联想未免太丰富了。”绯樱抬起纤纤玉指,轻轻笑道:“我们这一行当,本就是靠着一身好颜色吃饭。染指甲便同画眉一般,本就是家常便饭。绯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女子而已,怎么有能力潜入林家私宅杀人。姐姐光凭一点丹蔻,就认为是我是凶手,未免过于武断了。” 李璧月冷笑一声:“手无缚鸡之力?高如松,将剑拿下来吧——” 这时,二楼楼梯再次出现一道人影,乃是承剑府的玄剑卫高如松。他手里拿着一柄长剑,道:“禀府主,这是从樱娘的房间内搜出来的,此剑刃口与林允身上的伤口一致,应是行凶所用凶器。” 绯樱看了看剑,又看了看高如松身上的佩剑,道:“这不是你们承剑府的剑吗?这样的剑你们承剑府一抓一大把,怎么你们随便派一个玄剑卫去我的房间里走一遭,再随便拿出一把剑来就编排我杀人。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指认是你们承剑府杀了林家公子……” 她直接否认此剑为她所有。 周围众人皆不解的看向李璧月。横看竖看,高如松手里捧着的那把剑都和他腰间的佩剑看起来毫无区别。承剑府说这柄剑是从樱娘房内搜出,可是樱娘一个青楼女子,又怎么会有承剑府的制式长剑。 李璧月道:“你为什么会有承剑府的制式长剑,因为你的剑法也是传承自承剑府。我猜想你必定与当年跟随杨妃东渡的侍卫统领唐如德有些关系,那海市商会的主持人说唐如德是玄宗心腹大将,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准确,他其实是当时的承剑府副府主,也是玄剑卫的统领,在马嵬坡之变受玄宗之命随身保护杨贵妃东渡扶桑。” “这柄剑当时与他一起东渡,直到近日才被你带回。”李璧月望向绯樱,道:“你也并不是青楼女子,朱颜坊只是你暂时用来隐瞒身份的场所,你的真实身份是唐如德的孙女。你三日前跟着扶桑遣唐使的大船回归中土,却在靠近海岸时杀了遣唐使藤原野,带着佛骨舍利离开。” 绯樱瞪大眼睛,神情茫然:“什么唐如德?什么遣唐使?我只是朱颜坊的花魁而已,根本就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承认吗?没有关系——”李璧月冷笑一声,转头望向那鸨母:“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这位绯樱小姐,她又是如何成为你们朱颜坊的花魁?” 她目光如刀,鸨母一个哆嗦,正要开口,又听到李璧月道:“妈妈可得想清楚了照实说。今日方县令也在此,若你有一个字说谎,相信今天就是你们朱颜坊开业的最后一天了……” 她声若碎玉,如镂冰雪。 鸨母打了一个寒战:“我说,我说……” 原来,这鸨母名为春娘,原是扬州人,因为在那边得罪了人,生意做不下去,便带了十几个女儿到海陵来谋生。时下青楼开业,总要推个色艺双绝的花魁出来,镇住场面,而来也多笼络些恩客,往后的生意才好做。可惜她的这些女儿们,要么就学艺不精,要么就长相一般,要么就上了年岁,直到临近开业,春娘还在为选谁做花魁而烦恼。 谁知这天,绯樱竟主动找上门来。说她从前也是青楼行当的,虽早已从良,但死了男人,又惹了仇家,想重新下海,在这朱颜坊找个安身立命之处。 春娘见她容貌上佳,弹得一手好琵琶。更难得的是面对男人大大方方,绝不扭捏作态,是个绝佳的花魁人选,春娘就一口应了下来。就连第二日张捕头带人上门,春娘也帮她遮掩过去,只说是自己的女儿。 春娘跪伏在地上,磕头嚎啕道:“官爷,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个杀人的凶犯,又是你们承剑府要找的人,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敢让她进门啊,我们正经做生意,再怎么也不敢沾人命官司啊……” 李璧月示意夏思槐将春娘带了下去,再次转头望向绯樱:“唐小姐,这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来自扶桑。”唐绯樱见无从抵赖,神情反而放松下来,她缓缓抬眸,与李璧月对视:“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自认为下船之后,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知道藤原野被我所杀?” 李璧月道:“你在那些黑衣杀手上船的那一瞬间动手杀人,一般人只会认为藤原野也是被那些杀手所害,佛骨舍利也落入他们手中。可惜,藤原野死得过于干净利落,连挣扎反抗都没有,临死前的表情不是惊恐,而是不可置信。显然,他是被他身边熟悉的人所杀。而且,我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李璧月展开一张白色的诗笺,上面写着一首五言诗:“浮生一梦短,欢情问何如?恩爱如朝露,色空在须臾”。 李璧月道:“按这首诗的意思,藤原野身边本应该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与他有一段露水情缘。可是船上死去的尸体中并没有女人,所以我认为是这个女人杀了藤原野,最后拿走佛骨舍利之人。” 唐绯樱道:“就算扶桑大船上确实有个女人,可这个人也未必是我——” “别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慢慢说……” 李璧月道:“一开始我以为,这船上的女子是个扶桑人,对中原语言文化不熟悉,以为能很快把她找出来,这是陷入了思维上的误区。直到在海市拍卖会上,那主持人所讲的杨妃东渡的故事,又提起当年跟随杨妃东渡的唐如德将军的后人近日回归中土,我才发现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杀死藤原野,取走佛骨舍利之人,并非扶桑女子,而是这位唐将军的后人。这唐家后人虽然在扶桑长大,但是从小在家人耳濡目染之下,仍然精于汉学,能写一手漂亮的中原文字,甚至还会写诗。” 唐绯樱抬了抬眸,没有说话。 李璧月继续道:“在海市拍卖会上,有一件拍卖品是杨贵妃的金雀翠翘玉步摇。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你放在海市商会寄卖。你之所以对林家公子‘一见钟情’,便是因为你想搭乘‘福海号’林家的东风,与海市商会接触,以一个稳妥的渠道,将你手中的佛骨舍利换成银两,是吗?” 一旁方县令插言道:“如果唐小姐是从扶桑而来,她又怎么会在短短一天之内知道关于海市商会的事?” 李璧月道:“海市商会的船队经行各国,想必要到过扶桑。在海市商会的人既然都知道杨妃东渡之事,唐小姐知道海市商会的事也毫不稀奇。” 唐绯樱道:“你说得确实不错。可是我并没有找海市商会拍卖佛骨舍利,在海市商会上拍卖的那颗佛骨舍利与我并没有关系。” 李璧月道:“佛骨舍利这样有价无市的物品,你刚到大唐,对海市还不够了解,当然不会随便拿出来拍卖。于是你拿出了你从扶桑带回来的另一件宝物——也就是那支金雀翠翘玉步摇来试水。拍卖之时,那玉步摇出价不高,你甚至以自己喜欢玉步摇为由,让林允抬价。一是试试行情,二来是试探海市商会的规则,以便下次将佛骨舍利拍出一个更好的价格。” “但是,你没想到当天晚上竟然会有人将伪造的佛骨舍利拿到海市商会的现场拍卖,更拍出了二十万两的高价。你心里蠢蠢欲动,因为你觉得那二十万两本该是你的。于是你向海市商会说出真的佛骨舍利就在你身上……” 唐绯樱眼里闪过微微诧异之色:“你竟连此事也能猜得到——” 李璧月道:“因为伪造佛骨舍利的便是拍卖会当晚坐在‘小满阁’的相师玉无瑑。他受我委托寻找佛骨舍利的踪迹,伪造假的佛骨舍利并将之拿去拍卖就是想引出真的舍利下落。当晚我与他追踪那买走假舍利的黑衣人时,被海市大掌柜沈云麟找上门来,指出佛骨舍利系伪造。这假的佛骨舍利既然在拍卖会之前已经瞒过了海市的大掌柜,甚至都已经卖出,沈云麟没理由事后突然发现佛骨舍利是假。除非,是有人告诉了他。而告诉他真相的人,最有可能是手握真的佛骨舍利的人。” 唐绯樱拊掌道:“李府主果然高明,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林允对佛骨舍利有了觊觎之心,又知道是我杀了林允?” 李璧月微微一笑,“其实,线索是唐姑娘你自己留下的……” 她从袖中掏出另一张诗笺,这张诗笺呈胭脂色,是蜀地出产的薛涛笺,是方县令在林允死的那个房间发现。上面写着:“情共金玉朽,乐极还自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 李璧月将两张诗笺并在一起,道:“这两首诗的字迹,口吻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唐绯樱淡然道:“诗是我写的,不代表人也是我杀的。甚至你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我杀了藤原野,拿走佛骨舍利,不是吗?” 李璧月道:“别急,我们先来看看这两首诗。这第一首诗是写给那位可怜的遣唐使大人的。意思是说,你和他的缘分如朝露短暂,这也就罢了。这第二首诗,意思便多了。‘情因金玉朽,乐极还自悲’,意思是说你们之间的情分因为金玉而快速腐朽,以至于乐极生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是说他对你的恩爱短暂,很快衰败。” “林家的下人阿兴说你们是因为那金雀翠翘玉步摇起了争执,林允死的时候手上正拿着那支玉步摇,说是想要将之送给你作为赔礼。可如果是这样,唐小姐又何必写什么‘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我仔细想了想林家掌柜的一番话,才发现此事另有玄机。” “林家大掌柜说他的儿子这些年不成大器,因此不许他去账房支用银子,只有林家老妇人溺爱孙儿,将自己的体己钱一共五万两全部给了他。而阿兴说,今天上午林允将五万两银子全部用掉赎回玉步摇。林允是个风流浪子,是青楼的常客,林老爷都说海陵的女人就没有他不认识的。这样的人,会因为爱上一个青楼女子,将自己的全部身家一日豪掷吗?” “最有可能的是,林允赎回这支玉步摇,是想从唐小姐你的手上得到更有价值之物。而这个更有价值之物,除了佛骨舍利再无其他。我猜事情的真相可能是这样,唐小姐与沈大掌柜分说真假舍利之时,或许你并没有避着林允,或者不小心被他听到了。” “林允这些年沉迷女色,不甚上进,花钱又大手大脚,被林老爷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之后,只有祖母留下的五万两银子坐吃山空。当他知道唐小姐你手上有价值二十万两的佛骨舍利之时,他认为这是一个将手上的钱翻两番的好机会,于是他在回来的路上替你赎身,允诺娶你为妻,这样便有机会从你手中得到佛骨舍利。” “可惜,唐小姐你并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一个从扶桑回国,杀了藤原野,从他身上取走佛骨舍利的人怎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你很快就识破他的打算,便借着那玉步摇的事与他发生了争执,一个人回到朱颜坊。” “但林允对此并不死心,第二天竟真的赎回金雀翠翘玉步摇,邀请你前去林宅。这时,你发现林允为了佛骨舍利已然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价,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有这样的死缠烂打的人知道你的秘密对于你来说过于危险,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 唐绯樱轻轻一叹:“想不到短短的两首诗,便能让李府主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我本以为承剑府正为佛骨舍利之事焦头烂额,想必是没空管县衙的一桩小小杀人案。若早知此事最终也会落到李府主你的手上,定然不会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此言无异于承认林允正是被她所杀,而佛骨舍利也在她的手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追逐 说话之间,唐绯樱的脸色已然变了。不再是之前刻意造作的娇柔妩媚,而是冰冷如霜,平静得让人心惊。 她那对大红色的翻云袖一扬,三柄连着红色绸带袖刀从袖中激射而出,分别袭向站在门口处并不会武功方县令、春娘、龟公三人,便欲破门而逃,李璧月长袖一拂,苍青色的衣袂在空中与那红色绸带相撞。 衣袂涤荡,水云翩舞,那袖刀叮“叮当”数声,坠于地上。方县令等三人方才无疑是在生死之间有了一个来回,多亏李璧月及时出手才捡回一条小命。 而唐绯樱这一手却是虚晃一招,袖刀落地之刻,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高如松扑去。高如松反应不及,手中长剑已然易主,如雪的剑光直冲霄云,将房顶劈出一个大洞。 “不好——”高如松发出一声惊呼,他拔剑就要动手,却已然迟了。瓦片木屑纷扬着落下,紧接着他便看到唐绯樱已穿过房顶的破洞,向外而去。 方才还在门口的李璧月已然消失不见。 呆立一旁的夏思槐此刻才如梦初醒:“好快的剑法……不好,府主的右手受伤,追出去可能会有危险——” 他与高如松对视一眼,一同向唐绯樱离开的方向追了下去。 *** 海陵城墙上,正交织着两道剑影。 翩袂如舞鹤,剑飞若飞鸿。 两位绝美的女子,一色苍青,一色胭脂,一者清冷出尘,一者清艳秾丽,剑刃锋寒,正斗得难解难分。 若是仔细看去,两人剑法极为相似。唐绯樱每出一剑,李璧月很快便以同样的剑招应敌。只是后者的剑更快,往往后发先至,唐绯樱剑招尚未递出,招式便已用老,不得不变招以应。 可李璧月并不急于取胜,往往一剑并不用尽,似乎存心想要看唐绯樱再出新招。 片刻之间,一整套浩然剑诀便被两人演了大半,李璧月忽然道:“唐小姐的剑法着实不错,最少已得我承剑府浩然剑的七分真传。你虽杀了滕原野与林允二人,但说起来是他们对你先起了歹心。本府主素来爱才,念你多年习武不易,又念你与我承剑府有所渊源,只需要你将佛骨舍利交出,便不追究杀人之事。”说话之间,她手中剑已慢了半拍。 唐绯樱咯咯笑了:“姐姐何必故作大方,你若是能稳赢过我,佛骨舍利自然便是你的。可惜你姐姐你的右手受伤,看似占据优势,却过是勉力支撑。再过一会,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李璧月心道这位唐小姐果然敏锐,她不过稍显颓势,对方便看出她右手伤势,只可惜不太识时务。她摇头道:“唐小姐,佛骨舍利是我承剑府必得之物。你千里迢迢从扶桑回归故国,应该是有事要办。为了本不属于你的佛骨舍利,惹上承剑府这样的大敌,实属不智。” “姐姐这是打不赢我,便以势压人吗?我为了这佛骨舍利可是冒了不少的风险,如今姐姐说要我交出来我就交出来,我岂不是大大的吃亏了。”唐绯樱脸上依旧是一派优容笑意:“这样吧,这佛骨舍利在海市商会的拍卖价格是二十万两银子,只需要姐姐给我二十万两银子,我就将佛骨舍利交给你,让姐姐拿回去向你们圣人交差,如何?” “唐小姐未免狮子大开口了。”李璧月唇角轻轻向上一勾,冷声道:“不知唐小姐你觉得将我卖了,能不能换二十万两银子?” “姐姐这是不肯商量了。不若这样。姐姐将承剑府府主之位让给我来做,你做我的副手,我就将佛骨舍利送给姐姐,再送给姐姐一桩天大的功劳,姐姐你看如何?” 李璧月声音凛冽:“承剑府府主之位,也是你可肖想——”剑光交错,身移影换之间,两人又对了一招。 “说了叫我绯樱。”唐绯樱娇笑道:“就连林允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姐姐怎么这么糊涂呢?佛骨舍利姐姐你不要,这天下间可多得是想要的人。” 她的尾音骤然一提,手中剑光大盛,一整套的剑法已演到了最后一招。她陡然加速,一式三化,剑光化作数道重影,同时攻向李璧月。可是李璧月比她更快,在剑锋落下之刻棠溪剑已点在她咽喉之处,声音淡漠:“交出佛骨舍利,我可饶你不死——” “姐姐剑法高超,我不是对手。可是我从扶桑而来,会的可不仅仅只有剑法。”说话间,那抹红色的影子倏忽不见,就连一丝气机也捕捉不到,就好像那人已平白无故消失在空气中。 李璧月大呼不好。这是扶桑忍术,她从前只见于各种典籍记载,从未亲身见过。 她凝神戒备,可已然晚了。后肩一凉,那道红衣身影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一阵剧痛袭身,身后金铃鸣响,女子笑声清脆,愈行愈远:“看来承剑府主也不过如此,姐姐,绯樱就不奉陪了——” 高如松和夏思槐终于城墙根时,正见李璧月如同一只折翼的青鸟,从城墙上飞速坠落。 两人发出一声惊呼:“府主——” 李璧月心中叹息。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这小丫头。 看在她与承剑府有所渊源的份上,自己对她已多有留手,想不到这小丫头从后面偷袭也就罢了,还一脚将自己从城墙上踹了下来。 这么短的时间她根本来不及腾挪身形,只能微微倾斜身体,尽量靠紧墙根,一会掉下去也不至于摔得太难看。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地面,身体便被一双突如其来的胳膊给托住了。玉无瑑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这人的身法速度极快,堪堪在她落地之前将她托起。 肌肤相触,带来温软滑腻的触感。青年道士的神色顿时有些困窘,发现自己的手放的地方不太对,耳根有些微微的红。他将她放了下来,低声道:“李府主,冒犯了——” 李璧月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坦荡:“没事。” 她坐在石阶上,解开手腕上之前缠好的那一截衣摆,露出里面已然重新流血的一截胳膊。方才与唐绯樱动手,手臂的伤势加重,眼下几乎已经失去知觉。 玉无瑑看着已然被鲜血浸透的布条,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李府主,我早上说过你的手要休养七天才能好,这期间不能与人动手——” 李璧月淡声道:“嗯,我知道。早上那种药,还有吗?” 玉无瑑意识到李璧月说的是早上他给她用过的麻醉止痛的药丸,摇头道:“李府主,我之前说过,那种药虽能使伤口止疼,但是并不利于伤口恢复,你们承剑府应该有上好的金创药才是。” 他看了一眼李璧月,看李璧月似乎没有取药的意思,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带伤药。他叹息一声,转头望向夏思槐与夏如松:“两位,你们家府主受伤了,你们都没有带伤药吗?” 夏思槐赶紧取出绣囊,找到装着金疮药的瓶子,递了上去:“府主。” 李璧月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用。”她仍是望向玉无瑑:“玉相师,我一会还需要与人动手。麻烦你再给我一颗之前的药丸。”承剑府的伤药固然效果更好,但是若论见效快,还是玉无瑑身上的那种更好用,麻醉止疼,能让她快速恢复实力。就算有那么些副作用,也是可以接受的。 玉无瑑皱眉:“李府主还要与人动手?这不行——”她的手昨夜被尸傀咬伤,剔除腐肉之后,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白骨,她竟还要再与人动手。 纵然玉无瑑修的是逍遥道,甚少为外物萦心,此刻也不自觉泛起微微的心疼。 就算是为了佛骨舍利,李璧月也实在过于拼命了些。 李璧月:“佛骨舍利被唐绯樱带走,若我所料不错,她应该会想办法联络当初海市那位买主,将它换成二十万两银子。如果我今夜不能拿回佛骨舍利,此事就会另生波折。玉相师,你若对承剑府抱有善意,想要帮我找回佛骨舍利,便请你再帮我一次。” 虽不知缘由,几次相处下来,李璧月已经感觉到这位出身逍遥观的年轻道士,对她,或者说对承剑府抱有相当程度的善意,最少在帮她找回佛骨舍利一事上,他一直不遗余力。 玉无瑑沉默,良久,他再次从怀中掏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道:“这是最后一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定魂 玉无瑑找夏思槐要了一张干净的锦帕,扶住李璧月的手腕,轻轻拂去伤口上的污血,再将药丸研成细粉,敷在伤处,重新包好。这个过程中,李璧月一直闭着眼睛靠在城墙上,看不出表情。 一旁的夏思槐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们承剑府的这位府主是出了名的冰美人,从来都是生人勿近,今日竟肯让一个游方道士包扎伤口。虽说有李府主手腕受伤,不方便自己上药的原因,但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过往认知。 李璧月靠在城墙根上,过了一会,便感到之前细密的钝痛好了许多,手腕也恢复了知觉。她取过棠溪剑,横于膝上。 玉无瑑见她重新睁开眼睛,这才问起正事:“李府主特意着人让我去朱颜阁,可是有什么事?” 李璧月道:“我想请玉相师帮我一个忙,找出上次操控傀儡的那个人。” 玉无瑑眼皮撩了下,他倒是不意外李璧月会找他帮忙。今早告知李璧月找出寄魂之人的办法,本就是存了帮忙的心思,便道:“何时?” “今晚。”李璧月站起身,清亮的目光投落在他的身上:“那接下来,我希望玉相师能配合我的行动。当然,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她下意识地想去掏腰间的银子。可她随即想到上次想付他十两银子的尾款被他拒绝的事,他似乎打定主意帮她找回佛骨舍利才会收她的钱。 不过,在李璧月的账本上,佛骨舍利是佛骨舍利的事。她找他帮忙查出操控傀儡之人,是另外一件事,这账当然得另外再算。 她想了想道:“事成之后,除了原先我允诺的十两银子,我可以额外答应你一个条件。” 承剑府主并非轻易许诺之人,一旦许下也很难有人拒绝。 玉无瑑拱手笑道:“愿意为您效劳。” 李璧月不再说话,而是倚着墙根闭目养神,今晚还有一场恶战,她必须好好养精蓄锐。 一直等到城墙之上金乌坠落、倦鸟归林,她才重新站了起来:“走——” 夏思槐讶然:“府主,我们去哪?” 李璧月道:“当然是去追回佛骨舍利。” “可是,那位唐小姐已经走远了……”夏思槐讶然:“府主你知道她去了哪?” “不知道。”李璧月抬头,望向天边升起的弦月:“如果她足够聪明,想必会留下足够的线索。” *** 唐绯樱出城之后,寻了一条偏僻的路径向东而行。 不多时,便到了一片荒芜的海滩边。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海风咸湿,潮水拍打着礁石发出轰隆的声响。月光稀薄,投下恍惚的影子。 这种地方,最适合做一些隐秘的勾当。 譬如,进行一些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交易。 唐绯樱停了下来,高声道:“阁下跟了我一路,还不现身吗?” “呵呵呵呵呵……” 空气中响起一道极为诡异的笑声。 笑声撕碎夜幕,一道黑色的人影幽幽在远处浮现。人影全身罩在黑袍中,看不清楚面容。 那人影似乎畏惧被他人窥探,与唐绯樱保持着不近的距离。他开口,声音嘲哳:“唐小姐如此聪明,想必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东西呢?” 唐绯樱托起右掌,掌心浮现出一颗黄色的圆球。 唐绯樱只给他看了一眼,那佛骨舍利很快再次隐于她的掌心。 黑衣人影:“这就是真的佛骨舍利?” 不管怎么看,这颗舍利子的形状与光泽,是远远不如玉无瑑伪造的那一颗。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我从滕原野身上扒出来的,信不信随你。”唐绯樱咯咯笑道:“三十万两,不二价。” 那黑影的声音有些恼怒:“唐小姐,过分了。你应该知道即使在海市拍卖会上,佛骨舍利也只能拍出二十万两的价钱而已。如今你我私下交易,你不需要与海市商会五五分成,对你而言已是凭空多得了一倍。” 唐绯樱脸上笑意未变:“如今的情况可和当时不一样。方才你可看到了,为了这颗佛骨舍利,我可是大大地得罪了承剑府,更惹上李璧月。承剑府的势力你应是清楚,我将佛骨舍利交给你,接下来再无法在中原立足。三十万两作为我后半辈子的保障,可是一点不多。” 黑衣人影想了想道:“你若是担心无法在中原立足,不妨考虑加入我们傀儡宗。” 唐绯樱眼尾一挑,问道:“傀儡宗,这是什么玩意?” 黑衣人道:“现在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你只需要知道,坐镇我们傀儡宗的是我们大唐最尊贵的皇子王孙,将来还有可能成为长安城那把金色椅子的主人。唐小姐说起来也是大唐忠臣良将的后人,若是投效我家主人,将来必定会得到重用。” “看来是一位皇权倾轧的失败者。”唐绯樱满不在乎地摇头:“我从扶桑而来,将来也未必会留在大唐。你们大唐谁是正统皇帝与我无关,我也没有替别人卖命的打算。我从滕原野身上拿走佛骨舍利,也不过是想大赚一笔。阁下若是出得起价钱,我们便合作愉快。你若是出不起,我大可将佛骨舍利交给李璧月,佛骨舍利到了承剑府,你再想得到就毫无可能了。” 黑衣人沉默不语。 三十万两的价格大大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就算这次事情能够办成,回去也少不了会被主上责罚。 不如—— 黑色斗篷之下,黑衣人的眼神浮现森冷的幽光。 这个从扶桑来的女人为了避过承剑府的耳目,特意将他引到这种荒芜人烟的海边,他大可以杀了她,夺走她手上的佛骨舍利。接下来将尸体往海里一扔,抛弃这具傀儡之躯,就算是承剑府也再难寻觅他的行踪。 他阴笑道:“阁下狮子大开口,可惜我可不是事事讲规矩的承剑府,什么事情还与你掰扯掰扯道理。这里荒无人烟,只要你一死,佛骨舍利自然归我所有。” 黑影迅疾如鬼魅,一掌拍向唐绯樱。 唐绯樱怒斥一声:“卑鄙。”她手中长剑出鞘,很快便与这黑衣人影缠斗在一起。 这黑衣傀儡招式狠辣,唐绯樱几次出剑,发觉这傀儡之躯刀剑难入,不久之后便落于下风,左支右绌,好不狼狈。她忍不住朝海那边的礁石望了一眼,吆喝道:“姐姐,看够了热闹,也该出来帮忙啊……如果我死了,佛骨舍利就可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那黑衣傀儡闻言一惊,难道现场还有其他人? 他抬起头,只见月光拨开云雾,李璧月苍青色的身影飘然出现在银月之下。 下一瞬,雪白的剑光划破黑夜,如天光流泻,银河垂地,向他刺来。 那傀儡发出一声惊呼:“李璧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棠溪剑一剑穿透傀儡胸口,庞大的剑压裹挟而来,魂体瞬间记起数次被傀儡被“毁尸灭迹”的恐惧,就要脱离傀儡之躯逃走。 “玉相师——”李璧月一声长喝。 她话音未落,一道身着白色道袍的人影从黑暗中浮现,以极快的速度将一道明黄色的符纸拍在他的后心。 魂体瞬间发出尖锐的嘶鸣:“定魂符……”傀儡转头望向唐绯樱,“它”分明没有表情,但人人都能感觉到“它”的目光充满怨毒:“小丫头,是你故意出卖我……”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李璧月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并且还会与唐绯樱联手。 分明先前在城墙上,她们两人还斗得你死我活,甚至李璧月还被唐绯樱一脚踹下城楼。 唐绯樱拍拍手掌,笑得开怀:“出卖谈不上,反正阁下原本也没打算与我公平交易。两害相权取其轻,承剑府虽然小气了些,但是既然姐姐给了我这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当然得好好把握不是——” 那傀儡脸色倏变。他已然明白了,唐绯樱与李璧月想必早已暗中达成协定。在城楼上她们演了这么一出好戏,目的不过是引蛇出动。而一直对佛骨舍利怀着觊觎之心的自己,才是她们真正的目标。 可惜,他的魂体被定魂符困于这具傀儡之躯内,难以脱出。 李璧月望向玉无瑑:“如何?” 玉无瑑将手指咬破,一点鲜血滴入定魂符中,他随即道:“西南方向,震位。”他忽地闭目:“不好,他想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30 第22章 传灯 西南方向的密林之中,一道人影飞速急掠。 他的一半魂魄被困在傀儡之中,如果始终不得脱困而出,于他本体大有损伤。可是眼下他管不了这么多,如果他落在承剑府的手上,傀儡宗的计划将会满盘皆输。 可他没跑出多远,便见前方摇曳树影之间出现一道绝丽绝俗,衣袂蹁跹的苍青色身影。 下一刻,那柄熟悉的棠溪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冰冷的剑气贴着他的肌肤,他冻得一个哆嗦,大喊道:“李府主,饶命——” 李璧月从半空中落下,她双手迅疾如飞,封住此人几处要穴,随即拉开覆面的头罩。 出乎意料地,她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高正杰?怎么是你?”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操控傀儡、让她吃了好几次亏的人,竟然是与她一同出京,负责迎接扶桑使团的鸿胪寺正卿高正杰。 如今回想,却也有一种“原来如此”的茅塞顿开之感。 第一次明光禅师遭遇刺杀之时,这位高大人同样在海边,距离明光禅师乘坐的那辆马车距离并不遥远。 第二天她去林家船坞之时,这位高大人应该正在发现扶桑大船的海边,离林家船坞距离也不遥远。在她回到驿馆之后,这位高大人当时正在驿馆等她,还问她是否有凶手的消息。当时她以为高正杰是因为扶桑使团被人劫杀不好向圣人交代,希望她早日缉拿凶手,他好从中分功。如今想来,这位高大人是做贼心虚,专门前去试探于她。 只是,劫杀扶桑使团,对这位高大人的仕途是有害无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或者说,他的背后有谁?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阻挠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回到长安。 她横剑抵于高正杰颈侧:“是谁指使你的?你劫杀扶桑使团,谋夺佛骨舍利又有什么目的?” 自从见到李璧月的那一刻,高正杰便知道自己今夜是完蛋了。承剑府李璧月这一年以来经办诸多要案,从来没有人能在她面前隐藏自己的秘密。甚至朝野间有种说法,如果不小心被李璧月找上了,最好是有什么问题就说什么。如实交代的话,说不定李府主会从轻定罪。可若是隐瞒不报——承剑府可从来都不是开善堂的。 在保全背后之人和保住自己的性命之间,他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他举起手:“我说,我说……但是我希望李府主能看在我将一切坦诚相告的份上,替我在圣人面前求情,保我一命……” 李璧月声音冷淡:“高大人,派人劫杀整支扶桑使团乃是大罪,圣人就算是为了给扶桑国主一个交代也会严惩首犯,我救不了你。” 高正杰面如死灰,李璧月此言无疑是判了他的死刑。 李璧月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如果你将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可在陛下面前陈情,祸不及家人。”她看向高正杰苍白的脸色:“我听说高大人你与妻子举案齐眉,感情甚笃,还有一名年方十二岁的女儿。高大人应该不会希望她们被你牵连,沦落教坊吧——” 听到李璧月提起妻女,高正杰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本朝律制,官员犯下重罪,家中男丁抄斩或流放,女眷则成为罪奴,或没入掖庭,或沦落教坊,下场悲惨。 他咬了咬牙道:“好,我说……” “李府主既然知道我的底细,应也知道我是先皇武宗二年的科举榜首。”高正杰回忆道:“那一年,我高中状元,文章是武宗亲阅,批语四个字‘甚善甚美’。因为这四个字,我在那一年的长安城大出风头,之后琼林赐宴,曲江流饮,可谓一日看尽长安花。就连京兆杜氏也榜下捉婿,将女儿嫁给我……” “之后,武宗封我为起居郎。我得武宗重用,三年之内连升三级。从六品的起居郎成为从三品的鸿胪寺正卿。虽然只是个闲职,那时我年方二十五岁,在一众同年之中职位已是最高,那时意气风发,以为我早晚有一日能成为我大唐的宰相,辅佐先皇,实现大唐中兴。” “不想没多久,先皇竟然因服了玄真观进献的丹药而亡,继位的乃是当今天子。从那时起,我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十年,从当初的二十五岁虚度到如今的三十五岁。当初与我一同中进士之人,很多都已成为六部的郎官,手握重权。从前都是他们巴结着我,而如今,他们见到我上门就畏若蛇蝎,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其实我也知道,并不是他们不念旧情,而是圣人不喜欢我的缘故。当初武宗在我的文章下面批下‘甚善甚美’四个字,所以圣人始终认为我是先皇一党。”他苦笑着望向李璧月:“李府主是天子近臣,对圣人的脾性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李璧月默不作声。 高正杰说的并没有错。当今圣人虽勤于政事,孜孜求治。但有一点,约莫是早年得位不正而遗留下来的毛病,但凡武宗朝格外喜欢或者重用的臣属,他都不太喜欢。 就连一向作为天子直属的承剑府也不能避免。承剑府前任府主谢嵩岳亦曾是武宗朝的重臣,故一直不为圣人所喜,承剑府也一度遭到闲置。直到她李璧月成为承剑府主,情况才稍稍好转。 高正杰继续道:“所以我这几年也一向谨小慎微,不敢出一点差错,也不敢出一点风头,唯恐被找到由头贬黜出京。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找上了我……” 李璧月屏住呼吸,知道高正杰接下来说的才是重点。 高正杰道:“那个人说武宗的太子仍然活在世上,让我潜伏朝中,按照他们的指令行事。将来太子登基,保我位列前排……”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武宗太子李屿,他还活在世上,还妄图谋权篡位?你见过他吗?”她心思急转,先皇武宗灭佛,尊奉道教,可惜因玄真观进献的丹药而亡,玄真观受此案牵连颇深,甚至道宗也因此覆灭。 当今天子继位后,重新尊佛抑道。这十年来,朝中本就一团乱局。若是武宗太子仍然在世,再从中掀起些风波,只怕是风雨欲来。 高正杰摇头:“没有。我也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枚棋子,哪有机会面见太子。” 李璧月:“那与你联系的人是谁?” 高正杰面色犹豫,欲言又止。 李璧月冷声道:“高大人,如今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说出你知道的事情,我可保你家人性命。” 高正杰一咬牙,道:“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我不能说他的本名……否则必死无疑,但是我可以写出来……”他望向李璧月:“请李府主先帮我将穴道解开。” 李璧月谅他此时也跑不了,将他穴道解开。高正杰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划了一个“楚”字,可笔锋未收,忽地两眼流出汩汩鲜血,高正杰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将双手手指插入目眶之中,竟欲自己将那双眼睛抠出来。 自戳双目是何等痛苦之事,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一般,直直插入半指之深。 李璧月大骇,急忙去拉他的双手。同时高如松与夏思槐一同上前,死死压住他的胳膊,可是高正杰却匍匐在地上,挣扎着,扭曲着,痉挛着,仿佛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李璧月连忙重新封住他的要穴,高正杰终于静止不动,只是喉腔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啊呀”之声。 方才一直站在最后面的玉无瑑走上前来,捡起一根树枝,掀开他的嘴唇。只见高正杰的嘴巴里面爬满黑色的蛊虫,而他的整条舌头已然消失不见。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用舌头说话。谁料瞬息之间,他的舌头竟然被这种黑色蛊虫啃食殆尽。很快,这黑色蛊虫便从高正杰的鼻孔、耳朵、眼睛里爬出来,撕咬他面部皮肉。 不一会,高正杰的整张脸已是面目全非,可惜他已经无法说话,也无法动作,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只是身体抽搐着表明这仍然是个活物,这等情景,让所有人心中惊骇莫名。 高如松和夏思槐当即退后两步,他们方才都碰过了高正杰的身体,此刻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有无数的小虫在爬,恨不得立刻跳到海里,去洗个澡才舒服。 “这是妖瞑虫,会吞噬人的血肉。”玉无瑑垂眼望向李璧月,声音少见的沉肃:“接下来,他的全身血肉会被这种虫子啃食干净。李府主从他身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如早点结束他的痛苦。” 李璧月点点头,棠溪剑没入高正杰的胸膛,高正杰挣扎了两下,随即不动了。 玉无瑑从怀中掏出一张引火符,点燃,扔在高正杰尸体上,随即,火势大起,暗黄色火苗瞬间爬满高正杰的全身,那些黑色的蛊虫似乎很是怕火,很快在火光中迅速融化,散发出一阵焦臭之味。 等到火势湮灭之时,高正杰的尸体几乎已经辨不出人形。 不久之前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啃成这样,饶是李璧月见多识广,也觉得妖异莫名。她望向玉无瑑:“妖瞑虫,这是什么东西?” 玉无瑑道:“这是《奇物志》上面记载的一种蛊虫,蛊虫据说是以万毒之血培育。育成之后,再以饲主的心血喂养,三个月之后产生灵识,便算成熟。等成熟之后,就可以寄生。寄生之后,这种虫子平日都处于休眠状态,它会与寄生者的视觉、听觉共感,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有一点,它见到或者听到饲主的名字或称号,就会迅速繁殖,以寄生者的血肉为食。” “这种虫子一般用于一些隐秘的组织,防止下级出卖上级的秘密。高正杰应该知道自己身体有这种寄生蛊,但是他以为这种蛊虫只能听到他说什么。不知道这种虫子可以与他共感,写出来同样不可以。” 夏思槐惊叹道:“竟有如此狠毒的手段,那这位高大人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璧月将面光投向地面。 高正杰写下的那个字,已经被他方才挣扎抹去不少,但还是留些可供辨认的痕迹。 “楚”。 这也许是一个姓氏,在如今朝堂之中,姓楚的官员,虽然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其中官位最高者,便是当朝五位宰相之一的楚元颉。 这也许是一个地名,指的是古楚国旧地,也是大唐十道十三州的荆州之地。 这也可能是一个封号。本朝勋爵贵族不少,除了圣人的第五子被封为“楚王”之外,还有“楚国公”、“楚平侯”、“楚襄伯”一众爵位,还有如今圣人的妹妹被封为“楚阳长公主”。 高正杰留下的这个“楚”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正杰已是从三品的高级官员,更参与如此机密的计划,但是一旦试图说出组织的秘密,就被迅速灭口,还死得如此凄惨。 还有,高正杰既是武宗朝的状元,文章出身,他又是如何习得如此奇诡的操控傀儡和尸傀的方法?只可惜,随着高正杰的死,这一切都成为谜团了。 这时,伫立在不远处的唐绯樱上前对李璧月道:“之前那傀儡与我对战之时,他曾经试图拉拢我,加入一个名叫傀儡宗的组织。还说坐镇他们傀儡宗的曾是大唐最尊贵的皇子王孙,将来还有可能成为长安城那把金色椅子的主人。” “傀儡宗?” 李璧月眉头收紧,自文宗朝后,傀儡术被禁绝。如今看来,傀儡宗和十年前宫变时失踪的武宗太子李屿互相勾连,还将手脚伸入朝中,大有死灰复燃之势,此事不得不防。 兹事体大,她也没有权限处置。要等回到长安之后,暗中奏报圣人,再由圣人裁决。 高正杰既死,佛骨舍利的下落也已经明朗,海陵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她望向唐绯樱:“这次多谢你帮忙。” 一旁,夏思槐与高如松如梦初醒:“府主,你之前和这位唐小姐在城墙上打架只是演戏啊,害我们好一阵担心。” 李璧月点头道:“我从朱颜坊追出之后,唐小姐就主动停了下来。她说她这次回到中原奉祖父遗命,将祖父的骨灰带回故乡安葬。她祖父曾是承剑府的人,之前不知道佛骨舍利是我们承剑府要的东西,既然知道了,自然不敢据为己有。是我让她配合我演戏,便是为了找到劫杀扶桑使团的幕后真凶。” 唐绯樱甜甜一笑:“我说了,姐姐你要叫我绯樱。” 李璧月奇道:“为何别人都叫你‘唐小姐’,你唯独纠正我?” 绯樱道:“因为我喜欢姐姐你啊,我喜欢姐姐叫我的名字,这样显得我们比较亲昵……” 看着李璧月吃惊的眼神,绯樱笑道:“姐姐不必这么惊慌,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我就是崇拜、仰慕,想要成为像姐姐这么厉害的女人——” “在我小的时候,我爷爷曾经告诉我,‘既承浩然剑,便照夜八荒’,要成为承剑府主必须将浩然剑法练到最后一层,并且拔出象征承剑府的镇府之剑照夜八荒剑,才能继任。还说承剑府的府主,每一任的剑法都天下无敌。他还说啊,这一辈子的遗憾就是不能回到故国,不能重归承剑府。所以我从小的梦想就是从扶桑回到中土,有朝一日,加入承剑府,拔出照夜八荒剑,成为承剑府的府主。” “可是我回到大唐,发现承剑府的府主竟然是像姐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又武功高强的女子,你竟然已经做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事。”唐绯樱眼里闪耀着激动又热烈的光芒:“所以,我决定了。我也要加入承剑府,以后就跟着姐姐你混了。” 她在李璧月面前单膝跪下:“承剑府第五代副府主唐如德孙女唐绯樱拜见府主,求李府主让我加入承剑府。” 看着眼前女子肆意张扬又热切诚挚的脸,李璧月轻轻一叹:“绯樱,你知道‘既承浩然剑,便照夜八荒’的意思吗?” 唐绯樱:“知道啊。就是说成为承剑府主,就要拔出照夜八荒剑啊……” 李璧月摇摇头:“我从未能拔出承剑府的照夜八荒剑。” 唐绯樱疑惑道:“啊,怎么会,难道我爷爷是骗我的?” “你爷爷并没有骗你,只是……”李璧月抬起头,仰望苍穹之下无尽的暗夜,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她只是轻叹了一声:“只是如今的承剑府,与六十年前已大不一样了……” 唐绯樱仰着头,显然并未听懂她的意思。 李璧月道:“你的先祖唐如德六十年前本为我承剑府的副府主,因为马嵬之变,奉玄宗之命跟随杨贵妃前往扶桑。我念你唐家这数十年异国飘零,又念你归国不易,所以即使你杀了滕原野与林允,我也特地对你网开一面。不过,你想加入承剑府,这件事不可能。你起来吧——” 她说着,便将唐绯樱拉了起来。 绯樱撇嘴道:“好吧。我知道姐姐你觉得我随意杀人,心术不正。可是我杀他们两人都是有原因的,那个扶桑的遣唐使滕原野根本就心术不正,他听说我是唐如德的后人,就一直想从我身上得到浩然剑法的剑谱。哼,这浩然剑可是承剑府的绝学,我能学还是我求了我爷爷好多年,爷爷临死之前才教给我。我怎么能容他人觊觎……” “还有那个林允,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好人。知道佛骨舍利在我身上之后,那晚在马车上就旁敲侧击,问我佛骨舍利的下落,意图占为己有。是我骗他说我并没有将佛骨舍利带在身上,才得以回到朱颜坊。第二天,他还不死心,我又怎能容他。在扶桑的时候,爷爷教过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过如果姐姐不喜欢我杀人,那我以后不杀就好了……姐姐你是承剑府的府主,比我爷爷的官大,说得肯定比我爷爷有道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李璧月失笑。 唐绯樱行事颇有些心狠手辣,不过性子还算单纯,只是单纯的崇拜强者。唐如德随杨妃东渡,杨妃死后,唐家后人想要在异国他乡生存,定然不会那么容易,唐如德少不得教孙女弱肉强食、丛林法则那一套。她独自回国,举目无亲。若仍然这般随意行事,早晚惹出大祸。 她虽然不能让她加入承剑府,但还是将她带在身边,比较周全。 她沉思片刻道:“绯樱,承剑府收人自有规矩,眼下我尚无法决定。不过,你先前说你祖父祖籍晋阳,所以要将祖父的骨灰带回晋阳安葬。此事完成之后,你若在中土无处可去,可以来承剑府找我。你身手不错,我可聘你为承剑府的客卿,月俸为二十两银子。你看如何?” “二十两银子?”唐绯樱挠头:“你们承剑府这么穷的吗?” 她昨夜刚得了一笔巨款,甚至刚刚推掉了一笔二十万两的“大生意”,没想到这样一份不怎么稳定的工作机会,月俸才区区二十两银子。 但是看着李璧月明朗的笑容,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好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就勉为其难……” 李璧月眉尖微蹙:“勉为其难?” 唐绯樱立马改口:“不为难,不为难。” 毕竟,加入承剑府可是她的梦想。谈梦想,多多少少是要伤钱的—— 她能理解,非常能理解。 李璧月身后,高如松和夏思槐呼天抢地:“府主,为什么她一来就有二十两,我们每个月才十两银子。” 他们可是妥妥的体制内编制人员,竟然还不如编外临时工。 李璧月双手抱臂,后退一步,让出中间空地,脸上浮现笑容:“那你们两个和她打上一架,赢了我给你们涨月俸——” 高如松和夏思槐齐齐缩了缩头,先前在朱颜坊他们已见识过唐绯樱的能耐,那么快的剑法,他们俩一起上估计也不是对手。 两人唯唯诺诺道:“府主,涨月俸的事就算了,我们觉得吧,十两银子也挺好的。” 既然加起来也不是对手,唐绯樱的月俸是他们的两倍好像也挺正常的,两人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唐绯樱走过去,拍拍两人的肩膀:“这么说,以后我们就是同僚喽。如果你们以后想涨工资,我还是随时欢迎你们来找我挑战的。”说着,她面上浮现娇媚笑容,右手搭上夏思槐的脖子:“当然,如果想谈感情,也是可以的哟……” “你们知道的,最近我刚死了两任前男友。” 夏思槐吓得一个哆嗦,感觉自己的头都要掉了。 滕原野和林允的死状他都历历在目,和这朵野蔷薇谈情说爱,他是万万不敢的。他连忙躲到李璧月身后,高喊道:“府主,救我!” 唐绯樱叹了一口气,收回右手:“不经吓,没意思。”她回到李璧月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透明晶石:“姐姐,这个就是我从滕原野身上拿到的佛骨舍利,应该就是姐姐你一直在找的东西。” 李璧月将那颗黄色晶石接过,仔细凝视。这枚黄色圆球约鸽子蛋大小,通体浑圆,毫不浮夸,应该确实是传灯大师死后留下的骨殖。 ——为了这枚小小的舍利子能安全回到长安,整整一支扶桑遣唐使团都死于东海。不知当年东渡传法的传灯大师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不过,佛骨舍利顺利到手,她也就可以顺利向圣人交差了。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将佛骨舍利小心收藏起来。 唐绯樱又道:“姐姐,还有一个情报,不知你有没有兴趣知道?” 李璧月:“什么情报?” 唐绯樱道:“这颗佛骨舍利有些古怪。当初滕原野将之带在身上,经常胡言乱语,说什么‘此身寂灭归尘,归去不如不归’什么的,经常说要回东瀛去。我疑心这佛骨舍利里面或许有那位传灯大师残余的灵识,又或许这位传灯大师并不希望自己死后回归中土……” 李璧月讶然道:“竟有此事?那这两天佛骨舍利在你身上,可有什么异常?” 唐绯樱道:“没有,也许是传灯大师知道现在已经是大唐的土地,也没了回扶桑的指望,就不挣扎了也说不定……” 传灯大师并不想自己的舍利回到中土。 李璧月想起那晚明光禅师所言。 “……如今圣人和昙摩寺为了奉迎佛骨舍利,劳师动众;敕造法华寺,专门安放佛骨舍利,更是劳民伤财,并非善举,也不一定是传灯大师心中所愿。” 当时她并没有将明光之言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其中或许另有内幕。 不过此事是他们佛门内部之事,与她承剑府毫不相关。而且佛骨舍利既已归唐,遣唐使已死,佛骨舍利也不可能再送回扶桑,她也便收起心怀,道:“这是佛门之事,我们承剑府的任务告一段落,诸位便先与我一同回驿馆吧。” 她指挥夏如松和夏思槐劈了些木头,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将高正杰的尸体抬上,准备返程。 高大人虽然做下恶事,但是他也是从三品的朝廷命官,后事处置还需奏报长安,等待圣人指示。 东海之滨离海陵城距离并不近,等几人回到驿馆,已是半夜。 众人忙碌半宿,等用过晚饭之后便各自回去休息。 这次回来又多了一个人,李璧月便指使驿卒给唐绯樱安排好房间,便准备回自己居住的小院。 于旁的人而言,佛骨舍利之事已告一段落,今夜可得一夜好眠。 可于李璧月而言并非如此。 佛骨舍利失而复得,鸿胪寺正卿高正杰竟是扶桑使船劫杀案的幕后主使,她需要连夜写好奏章,加急将此事奏报圣人,说不好又要熬夜。 她转过曲折的亭廊,只见东栏之外,正立着一道白衣飘飘的僧影。 那是出身昙摩寺的少年佛子——明光禅师。 明光打了一个稽首,道:“李府主。听说佛骨舍利已经顺利寻回?” 李璧月点头:“幸不辱命。”他们兴师动众,还带回了高正杰的尸体。眼下整个驿馆都已经传遍了,想必明光禅师听闻此事,特来过问。 说起来佛骨舍利本归属昙摩寺,明光过问此事也属应当。李璧月从怀中拿出那盛放佛骨舍利的锦盒,打开盒盖:“虽说应无差错,但我从前并未见过舍利子,请明光禅师鉴定一下真假。” 明光轻轻将舍利拿起,端详片刻,道:“这应该确实是师叔祖留下的舍利子无误。” “咦——”明光轻噫了一声。 只见那佛骨舍利竟然从他掌心浮起,浑圆的珠体散发出淡金色的金光芒,悬于夜空之中,如一颗漂浮的明灯。 明光结跏趺坐,轻捻手中佛珠,闭上双目,双唇蠕动,飞快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 这是一段梵经,李璧月不懂明光想做什么,只好后退一步,静观其变。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利。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随着诵经声,在那团金色光芒中,竟逐渐凝现出一道身影。那是一个身着僧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李璧月微微一惊,这老和尚应该便是传灯大师了。虽然先前唐绯樱曾言佛骨舍利中留有传灯大师的灵识,但李璧月也未曾想还能亲见到传灯大师的元神法相。 传灯大师看了看趺坐地上的明光禅师,缓缓向后者走了过去。明光似乎毫无所觉,依然闭目诵经不止。 忽地,传灯大师抬起头,看到立于后面的李璧月。 传灯大师望向她,开口道:“孩子,你是承剑府的人。” 不过剩下一缕元神,还能一眼认出她的来历。李璧月压下心中震骇,上前施了一礼:“晚辈承剑府府主李璧月,拜见传灯大师。” 传灯大师声音有些倥偬:“承剑府……一别三十年,不知故人尚在否?孩子,你师父是谢嵩岳?长孙璟?还是徐师行?” 李璧月微微一怔,这传灯大师竟似乎与承剑府颇有交情,一口气叫出这么多人名。她答道:“都不是,家师温知意。” 传灯大师道:“哦,原来女娃娃是知意的弟子。小九安好?” 李璧月的师父温知意在师兄弟中排行第九,因为是同辈中唯一的女子,故而长辈与师兄弟私下里称呼她“小九”,想不到传灯大师竟然也会如此称呼。 她轻轻摇头:“家师已经仙逝了。” “小七竟然长辞……”传灯大师轻阖双目:“女娃娃小小年纪就成为承剑府主,想必谢府主也已驾鹤西去。我渡浮槎海上归,故人一半成新鬼。悲乎哉,悲乎也!” 传灯大师悲怆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似有无尽凄凉。他渡海而去三十年,待归来时,肉身已朽,不过遗下元神一缕。可当年故人,又安在哉? 李璧月想起谢嵩岳与师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问道:“前辈认识我承剑府先辈?” “三十年前,我与谢府主可谓至交。”传灯大师轻轻一叹:“如今看来,老僧避居扶桑三十年,也终究未能避免宿命的发生,不过是徒留遗憾而已——” 李璧月心中疑惑,传灯大师当年是佛门领袖,修为更是当世第一人,又有什么样的‘宿命’能让他避于扶桑三十年,甚至连死后也不愿回到中土。 还有,如今的昙摩寺与承剑府表面和气,暗地里已是势同水火,绝走不到一起去,可听传灯大师话意,似乎三十年前并非如此。 她抬起头,问道:“大师,这一切是为什么?” 传灯大师道:“这一切得从我朝太宗皇帝李世民谈起。武德四年,李世民还是秦王。那一年,秦王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建立天策府,开始组建后来称帝的根基。彼时天策府能人众多,共同为秦王出谋划策。在秦王授意之下,秦士徽建承剑府,神慧大师建昙摩寺,李玉京建玄真观,网罗天下神人奇士,要使天下英雄,俱为秦王所用,使王朝归于一统。” “李世民称帝后,本朝同时尊奉佛教和道教,昙摩寺与玄真观分别成为佛教与道教本宗,而承剑府则成为独立于羽林卫的天子近卫机构,形成一府、一寺、一观共同左右朝政的格局。佛教与道教都认为自己为本朝国教,此后无明业障,苍生之劫,都是因此而起……” “三十年前,浑天监卜得一卦……” 说到这里,传灯大师的声音忽地一顿,身上的金光已经黯淡了下去,人似乎苍老了许多,声音也虚弱了下去。夜风拂过,传灯大师的影子时隐时现,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吹散,显然元神之力难以久持。 李璧月惊道:“大师,您——” 传灯大师轻轻摇头:“女娃娃,我知道你有诸多疑惑,但我时间有限,已不能为你一一解答。但还要一件事,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食指,轻点李璧月眉心,轻声道:“你这里有一颗浩然剑种,应是谢府主临终之前所留下。但是没有薪材作为燃料,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了,所以你一身剑骨破碎,难以撑持。老僧当年东渡之前,谢府主曾赠我一粒火种,说或许将来有用。如今看来,是专门为你而留——” 传灯大师一声轻喝,念偈道:“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以一灯传诸灯,终将万灯皆明。阿弥陀佛!” 他按住李璧月眉心,一股雄浑的灵力自传灯大师指尖灌入。 她大吃一惊,难道传灯大师竟欲传功于她。可是,承剑府浩然剑自有传承,讲究的是至极纯粹的剑意,并无法接受其他玄门内功。 她正欲躲避,不料那股灵力十分强悍,竟连她也无法挣脱。 下一瞬,她更加震惊了。从传灯大师指尖贯入的,并非是佛门玄功,而是最为精纯的浩然剑气。 传灯大师身为佛门领袖,也并不会剑法,为什么会有如此精纯的浩然剑气。 可是,她来不及想这些。这些精纯的浩然剑气迅速在她体内奇经八脉中间游走,修复她体内的各种陈年暗伤,就连手臂上的新伤也快速愈合。她感到通体舒畅,仿佛焕然新生。 等传灯大师将手指收回之时,他身上的金光再暗一层,几乎已是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他重新看了一眼李璧月,眼中充满悲悯:“天生剑骨历来少见,想要彻底完成锤炼,更是万难。看来即使是我养了三十年的浩然气,也不足以完成最后一次锤炼,替你完全修复剑骨。” “天道恒常,邪终不能胜正。而大唐朝最后的气数,或许便干系在你的身上。李府主既承天命,必得福佑。只是你的机缘,还在往后……”传灯大师喃喃道:“今日有缘相会,老衲可再赠送你一道礼物,危急关头,或许能保你一命——” 传灯大师双手结印,一道金色法相没入她眉心深处。 传灯大师转身,向明光禅师那边走去。 李璧月心中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什么叫“大唐朝最后的气数,干系在她的身上”?什么叫“既承天命,必得福佑”?传灯大师最后送给她的礼物又是什么? 可传灯大师已经不能回答她的问题,那抹金光越来越暗,越缩越小,最后隐没于明光的眉心,消失不见。 那颗黄色的舍利子坠于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璧月上前,重新将之拾起。这舍利子外面看起来并无变化,只是似乎变轻了一些。 明光禅师这时方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迷茫:“李府主,这舍利子……”他挠了挠自己的光头,似乎恍然大悟一般:“我想起来了,方才李府主似乎是问我这舍利子是真是假。我看过了,这应该确实是师祖留下的无误……” 李璧月心中惊疑,方才分明是明光禅师诵经召唤出传灯大师遗留的元神,可是眼下他似乎丝毫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开始传灯大师的元神出现,似乎本来是要与明光说话,是看到了她才改变了主意。她是不是在无意之间抢走了原本属于明灯禅师的机缘? 而传灯大师的元神似乎也是进入了明光禅师的体内,这又意味着什么? 可惜,明光禅师既然不记得此事,她也不好过问,道:“佛骨舍利是佛门之物,明光禅师是否要亲自保管?” 明光摇头道:“佛骨舍利觊觎之人众多,小僧毫无武功傍身,也无法保护佛骨舍利的安全。李府主既奉圣命,当然仍是由李府主携带舍利往长安。” 李璧月听闻此言,将佛骨舍利重新收起,道:“如果明光禅师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明光知道真相水落石出,李璧月必然有事要忙,稽首道:“李府主请便,小僧告辞。” 那一抹白色僧影穿过回廊,消失在院门之外。 李璧月回到房间,燃一盏青灯,撰写上呈圣人的奏章。等到安排驿马将奏折送走,已是黎明时分。李璧月这才上床安歇。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用完午饭,李璧月继续回到房间休息。 如今佛骨舍利之事了结,其余诸事须得等待长安方面的旨意,她也难得能偷浮生半日闲。 才眯了一会,便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李璧月问道:“是谁?” “是我,玉无瑑。”门外那声音清润透亮:“海陵的事情已经了结,我打算和小徒再往他处云游,故来向李府主辞行。” 李璧月打开房门,只见玉无瑑依旧一身破旧道袍,站在门外,拱手道:“我今日上午又出门探听了一番,仍是没有我师父的消息,我想他就算到过海陵,也早已离开了。玉无瑑意欲再往他处找寻。” 他眉眼弯起,轻笑道:“这两日承蒙李府主照拂,感激不尽,所以特来相别。” 李璧月微微一怔,没想到玉无瑑这么快就要告辞离开。这也正常,他并不是承剑府的人,不过是云游天下、行云无定的道士。这番与她萍水相逢,事情终了,自然是天涯转蓬。 “那便祝你一路顺风。”她从荷包中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道:“对了,这是我们先前约定的报酬。” 玉无瑑伸手接过,笑眯眯道:“多谢李府主。” 李璧月忽又感觉不太对劲,这两天玉无瑑帮了她不少,说起来,两人也算有朋友之谊。临别之前,她只是照约定给对方十两银子,倒好像两人之间仅仅只是一场交易了。 她又掏出一枚玉牌,道:“这是我的私人印信,玉相师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到承剑府找我。只要力所能及,我必不会推辞。” 玉无瑑一愣。承剑府主的私人友谊,无论如何,这样的礼物还是太贵重了。 良久,他还是将这枚玉牌握在手里,轻咳一声,道:“朋友之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收了李府主的礼物,我也有一物相赠。”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黄色的符咒,打了个哈哈,道:“我观李府主这些日子不仅丢东西,还经常受伤,想必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这是我亲自画的好运符,咳,李府主将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来一个月之内,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诸事皆宜,百无禁忌。这张符纸只要十文……” 他忽地闭了嘴,又改口道:“哦,不,口误,口误。不要钱,不要钱……” 李璧月:…… 这说辞,怎么这么像那些走街串巷,吹牛皮欺骗他人钱财的江湖骗子呢? 她差点就想要将自己刚刚送出去的玉牌收回来。 可是,玉无瑑已经飞快的将那玉牌收入囊中,只剩那“好运符”仍然托在掌心,殷切地看着她。 李璧月将那“好运符”接了过来,放在荷包中。 李璧月将之送出大堂,裴小柯已牵着一头青驴在驿站门口等候。 对面的青年道士再次拱手道:“天涯不遥,江湖不远。李府主不必远送,我们后会有期。” 他轻轻拂衣,依然是一身的从容潇洒。 李璧月目送师徒二人骑上青驴,缓缓向海陵城门行去。 轻风拂过,不知何处飞来一片榴花。 第一卷终 第23章 长安 黄昏,长安城下了初夏的第一场雨。 绵密、细长的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便将地面上的一切浸湿。水气升腾,街面就像笼起一层雾气,几步之外,就看不清形影。这层雾气逐渐扩散,晕染,漫过纵横如经纬的街道,长安城的九重宫阙、万国繁华都被点染得青蔼蔼、昏蒙蒙。 细雨声中,一名青年道士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城南的安化门进了长安城。 两人都身着蓑衣,进了城之后,便找了一处檐角避雨。 这处屋檐原是一家香粉铺的。因这场大雨,街上早就没了行人,主家更怕香粉受了潮,早早就关门歇业了。 两人脱下蓑衣,悬在墙上。所幸里面的衣服还是干的,青年道士从怀中摸出两个用纸包着的油馍,递了一个给小徒儿,在石阶上坐下,打开纸包,闻了一下里面的肉香,开始吃今日的晚饭。 裴小柯吃得快,三口两口就将那油馍啃了个干净。他站在店门口,望着笔直的阡陌长街,叹道:“长安城可真大啊——” 玉无瑑应声道:“是啊,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有人说,长安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裴小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真是了不起……”他啧啧叹了两声,望向玉无瑑:“师父,你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惊叹的样子,你以前来过长安城吗?” 玉无瑑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笑着去摸腰间的水囊,一边道:“当然来过。一年前,我受人所托,送一个人到长安城,可是在长安呆了好一段时间……” 他话音未落,忽地跳了起来,道:“不好,我的钱袋——” 裴小柯看向他的腰间。 那个麻布缝制的钱袋虽然还在,但下方破了一个大洞,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裴小柯用不忍直视的眼神望着他:“你又走霉运了?” 玉无瑑沉重地点了点头:“想必是了。” 裴小柯抓狂道:“这是第几次了?” 玉无瑑他掰起手指头:“大概是第八次……”他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最近命犯太岁,运气不太好。” 裴小柯道:“哪止八次,要是从我们离开海陵城算的话。这一路上遇到黑店五次,师父你吃错东西拉肚子三次,感冒生病两次,遇到劫匪一次。”裴小柯痛心疾首道:“前面就算了,遇到劫匪这一次,不仅李府主给的十两银子没了,连驴子都被抢走。好在师父你事先将那些零钱藏在我身上,才没有被那些恶徒搜走——” 玉无瑑沉痛地道:“可惜,这点零钱现在也没了。徒儿,今晚客栈可能是住不成了,我们可能还是得先找一个城隍庙过一晚再说。” 裴小柯简直欲哭无泪。 他跟着玉无瑑这么久,大部分时候他这师父都囊中羞涩,只能餐风露宿。好不容易,接了一个大单,从承剑府李府主手上赚到二十两银子。可惜,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师父开始走霉运,现在倒好,直接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玉无瑑看着裴小柯哭丧着的脸,安慰道:“没事,明日一早师父就去长安城最热闹的丰乐坊摆摊算命。长安人多,想必生意也会比在海陵的时候好上不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玩手中的签筒,显然丝毫不为自己身无分文感到困窘。 裴小柯不知想到了什么,道:“师父,上次你在海陵的时候送给李府主的那张好运符是真的吗?不会你又造假欺骗李府主吧——”他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你看你,骗人骗到李府主头上,终于遭报应了吧……” 玉无瑑一脸无辜:“我怎么会欺骗李府主呢?那张好运符当然是真的。李府主这一个月保管鸿星高照,大吉大利,四体康健,万事太平。” 裴小柯道:“你既然会作好运符,给李府主转运。你自己这么倒霉,怎么不给自己转个运什么的?不说万事如意,也不要像现在这样流落街头、一贫如洗吧……” 玉无瑑怔了一下,半晌,他轻咳了一声,道:“哪有这么容易。一个人的穷通达变,自有命数。想要改变一个人的气运,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裴小柯:“什么代价?” “当然是用另外一个人的气运去补。”玉无瑑叹了一口气:“所以我这个月才会格外倒霉……” 裴小柯简直震惊了:“所以师父你这么倒霉是因为你用你自己的气运去补李府主的气运。可是李府主的官位那么大,又那么有本事;哪像你,要啥啥没有……” 用一个穷得快要饿死的人的气运去补已然位极人臣的气运,这能补得起来吗? 反过来还差不多。 玉无瑑摇头:“你错了。越是命格贵重,遭遇厄运,便更危险。在离开海陵之前我给李府主算了一卦,是个‘否卦’,‘否’者,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是厄运缠身的命格。” 他望了望长安城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低声道:“这点厄运,落在我的身上不过是损失些钱财,落在她的身上,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裴小柯呆呆了看着他,青年道士的面容依旧是清隽单薄,甚至因为一路生病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裴小柯愣了一会,忽地道:“我懂了,李府主真的是我师娘……” 他挨了一个爆栗,玉无瑑:“瞎说什么呢?” 裴小柯委屈地撇着嘴:“师父,你要是和人家没关系,何必用自己的气运去补人家的气运,害得徒儿现在只能跟你在这吹风淋雨。喜欢李府主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也喜欢李府主啊……” 他头上又挨了一下,玉无瑑呲牙道:“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喜欢。” 玉无瑑抬起头,望向檐外的细雨:“按行程,李府主应该也快到长安了,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她。天色晚了,我们还是先找地方住一晚再说。” 他披上蓑衣,牵着裴小柯的手,重新走入长安城的漫天风雨之中。 两人离开之后,一辆宽大的马车从长安城内城驶出,停在城门不远之处。 一位穿着明黄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从马车内走出。男子浓眉深目、皮肤白净,英俊中透出着少许威严。 男子下车之后,站在马车门口,托起右臂,一名穿着银红色襦裙的少女撑着他的右手,从马车之内跳了下来。 身后很快有侍女相继下车,为两人撑伞,遮挡飘扬着的雨丝。 少女扶上男子的胳膊,脸上浮起笑靥:“太子表哥,明光法师真的会在今天入城吗?” 那青年男子——大唐朝太子李澈望向城门口,答道:“根据承剑府的驿马急报,李府主应该是在今晚入城,馨儿妹妹心心念念的那位明光法师自然也是一起。” 两人说着,并排着走向城门。守城的士兵见了,连忙跪下见礼。 李澈摆了摆手,道:“孤今日是特地来迎承剑府李府主,此为私事。尔等不必行礼,只好好值守便是。” “诺。”士兵们四散退开,只留下兄妹二人伫立在门洞之内,眺望远方逐渐沉下来的暮霭。 不一会。 长安城外的荒野之中驰来了一列骑士,这列骑士人人身着蓑衣雨笠,□□的马匹亦是满身的泥泞,显然是一番风雨兼程才赶到长安。 到了安化门前,骑兵们依例下了马,手牵着缰绳步入门洞之内。 李澈连忙迎了上去,脸上浮起微笑道:“阿月,欢迎回来。” 为首那人似是一惊,她取下斗笠,拂过遮挡住眼睑的湿发,露出如满月清辉般昳丽的脸庞。额间朱砂一点,经雨淋后颜色更加红艳,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 李璧月见到李澈,连忙单膝跪下行礼道:“承剑府李璧月,见过太子殿下。” 李澈连忙将她扶起来,道:“阿月,你我之间,何须这般见外。” 李璧月道:“太子殿下身份贵重,怎可到此亲自相迎,李璧月愧不敢当。” 李澈道:“阿月,你是我朋友。朋友之间,就别什么敢不敢当的了。”他望向身后,笑道:“而且,这次可不光是我,馨儿妹妹也来了。” 那着银红色襦裙的少女从李澈身后闪出,露出甜美的笑容,叫道:“璧月姐姐。” 李璧月见礼道:“见过襄宁郡主。” 襄宁郡主杜馨儿出身京兆杜氏,生母李梳嬛是楚阳长公主,也是太子李澈的姑母。 李澈与这位表妹感情甚好,李璧月与太子交好,对这位襄宁郡主也是极为熟悉。 杜馨儿的眼神从李璧月带回来的十几骑身上扫过,嘴唇微翘,道:“璧月姐姐,你不是应该同明光法师一道吗?怎么没见到他?” 李璧月答道:“明光禅师不擅骑马,又逢此大雨,马车走不快,所以落在后面,再有一两个时辰也该到了。” 李澈嘴角扬起笑容,道:“阿月,知道你今日回来,我今日特地在丰乐坊的胡姬酒肆订了宴席,为你接风洗尘。那胡姬酒肆上个月来了两个美貌的胡姬,会跳传自西域的飞天乐舞,正是如今长安城最热门的酒楼。” 他又朝杜馨儿道:“馨儿,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璧月知道李澈是有事找她。每次李澈有要事邀她单独见面,又不想杜馨儿掺和其中,都会选胡姬酒肆这个地方。 这胡姬酒肆的老板娘是从波斯来的胡商,身上总有洗之不去的狐臭味。 杜馨儿鼻子灵,闻不得这味,从来不去这地方。 果然杜馨儿嫌弃地摇了摇头道:“我才不去呢,我要在这里等明光禅师回来。” “再过一两个时辰,该彻底黑了。”李澈看了看天色,道:“馨儿,你若是太晚回家,姑母和你家里人会担心,不如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母亲才不会管我。”杜馨儿瘪嘴道:“她今日自己还在紫云观修道呢,哪里会操心到我的头上……” 本朝尊佛尚道。不少贵族女子都曾出家,或为比丘尼,或为女冠。譬如高宗皇后武则天曾在感业寺出家为尼,号明空法师;玄宗贵妃杨玉环亦曾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 杜馨儿的母亲楚阳公主,在嫁入杜家一年之后就自筑了一座紫云观,出家为女道士,道号持月真人。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观里居住。也是因此,杜馨儿对自己的母亲颇有微词,平日也并不怎么亲近。 李澈斥道:“馨儿,姑母心里当然是关心你的。为了你的十六岁生辰宴,已是费心筹备好些时日。你这话若是传到姑母耳中,她该难过了……” “好吧。”杜馨儿吐了吐舌头,摇着李澈的手臂,撒娇道:“可是澈哥哥,我不想这么早回家。我可是整整大半年没见到明光禅师了,我只想见他一面,见到了就回家。” 李澈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他随手召来几名侍卫,吩咐道:“你们陪襄宁郡主在这儿守着,等见过明光禅师之后就送她回去。” 侍卫应声道:“是。” 李璧月也走到高如松、夏思槐两人面前,脱下蓑衣,将手中马缰解下扔了过去,低声道:“你们先带人回承剑府,晚点我自己回去。” 两人知道李澈在李璧月入城前亲迎,想必有要事相商。两人告了罪,翻身上马,挥了手,十几骑踏过长安城雨夜空寂的街道,疾驰而去。 李璧月跟着李澈,上了那辆宽大的马车。 她才坐定,杜馨儿从外面扒开车帘,道:“璧月姐姐,明天下午是我的生辰宴,不知璧月姐姐是否有空赏光?” 李璧月下意识地就要摇头。长安城里王公贵族众多,三日一宴,五日一会,今日吟诗饮酒,明日赏花作画,这些风雅之事,她向来附庸不来,所以这种邀请一向都是婉拒的。 可是她忽然想到那日高正杰在地上写的那个“楚”字。 高正杰会道家方士“寄魂”之术,他背后之人说不定与道门有关,而楚阳长公主出家为道。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而李澈方才所言,杜馨儿的生日宴会是楚阳长公主亲自筹备。 楚阳长公主嫁入杜家一年就出家。之后圣人允许驸马杜尚亭另娶新妻,但长公主之后并未还俗再嫁,而是独居紫云观,深居简出,等闲不见外人。杜馨儿是她唯一的女儿,想必心中还是有几分关切,说不定明日她有机会见到长公主本人。 她问道:“不知生日宴是在何处举办?” 杜馨儿道:“在我母亲的府邸。我说的不是紫云观,是长公主府。” 李璧月心念一动,既然是在长公主府,长公主必会在场。她点头道:“我若有空闲,必会亲临。” 杜馨儿高兴得跳起来:“璧月姐姐,你对我真好。” 她虽是闺阁少女,不谙世事。但是平日也与闺中姐妹往来,知道自从李璧月接任承剑府主之后,长安不少世家贵族都暗中嘱咐家中的妻女,找机会结交这位朝中的女新贵,可是迄今为止,李璧月对各家的诗会、花会从来都是婉言谢绝。 方才她的生日宴会也不过是随手一提,没想到李璧月竟真能应允。她估计李府主多半是看太子殿下的面子,心中仍然雀跃不已。 她拉着李璧月的手,道:“璧月姐姐喜欢吃什么,我今日回去吩咐厨下早日准备。” 李璧月待要拒绝,她对吃的向来不挑剔,有啥吃啥。而且这种宴会,自然是客随主便。 李澈在一旁打趣道:“难得见到馨儿对谁这么上心。阿月,你这次有口福了,姑母为了这次生日宴,请了好几个厨子,来自全国各地,天南海北,不管你想吃什么,都可满足。” 他忽地想到什么,道:“阿月,听说你自幼在灵州长大。可有什么家乡菜想要吃的,大可吩咐他们去做。” 李璧月摇了摇头,她离开灵州时只有十一岁。如今十年过去,对故乡风物已记得不多。不过,主人家一番盛情却是推却不得,她在脑中搜罗片刻,开口道:“此去海陵,当地有一味酒酿团子,味道不错。” 杜馨儿脸上洋溢着笑容:“好,我回去就让他们备下,璧月姐姐明日可一定要来。” *** 马车辘辘,不一会就到了位于平康坊的胡姬酒肆门口。 这平康坊是长安城一等一的热闹处,才一入夜,便亮起了无数的红灯笼。到处都是倚红偎翠,上街游玩的士子与游女。 酒肆的胡姬们为了招揽客人,摇曳着腰肢在坊市门口跳舞,远远就可闻到来自西域的葡萄酒浓香。 李璧月跟着李澈,一前一后进入酒肆之中。 早有侍者领着两人,进了最靠里面的包间。李澈要了胡饼、饆饠,又要了几样小菜,打发侍者去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李澈注视了李璧月半晌,忽地柔声道:“阿月,这趟在海陵,你应是过得还不错。” 李璧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这趟去海陵,公务可说是办得一塌糊涂。佛骨舍利虽然失而复得,然而扶桑使船一船人尽皆被杀,最后幕后主使者竟然是鸿胪寺卿高正杰。这些腌臜事她都已经上奏朝廷,李澈作为太子想必已然知晓,不知他是如何得出“她过得还不错”这个结论。 “若是从前,驿馆里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你定然不会关注到‘酒酿团子’这种街头小吃。”李澈笑了笑,声音轻缓:“阿月,你结识新朋友了。” 这是一个肯定的语气。 李璧月答道:“是一个游方道士,他为人不错,还算值得信任。”她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道:“他帮过我两次忙,请我吃过一顿饭。” 在冠盖满京华的长安城,李澈可算是她最好的朋友。李澈是大唐储君,而她是承剑府主,如无意外,会在这个位置上坐上很多年。圣人已经不再年轻,承剑府这柄利刃早晚会交到下一任君主手上,李澈对她的重视多少有点笼络的意思。 这位大唐的储君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就算有笼络之意,但对她确实是一片赤诚,会为她结交新的朋友而开心。 李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阿月,这是好事。你找了云翊这么多年,也该从过去走出来向前看了。” 李璧月一怔,她不过是与人吃了一顿饭而已,李澈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李璧月开口道:“殿下误会了,他只是个普通朋友。” 李澈轻轻叹了一声:“阿月,你身上背着的壳太重太厚了。有的时候,也该放一点下来。” 烛火摇晃,照亮了大唐储君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眉眼深邃,满是关切。 李璧月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承剑府、武宁侯府、云翊。从她承剑府主的那一日起,就注定背负着这些而活。可承剑府已是她无法抛却的责任,也是维系两人关系的重要纽带,李澈是希望她放下云翊,放下武宁侯府那些旧事,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 从关心朋友的角度,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那是云翊啊。 她轻轻闭上眼。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灵州城,回到了花园的那个午后。 蝴蝶轻轻扇着翅膀,她从此走入了另一种命运。 这时,酒肆的胡姬端着两人点好的菜品上来,又悄悄退了出去。 李璧月重新睁开眼睛:“殿下今日亲自到城门迎我,不知是有什么事?” 李澈见李璧月已经将话题转开,只好放弃继续劝说的打算,说起正事:“大概是在二十天前,你上呈给圣人的奏折到达御前。陛下当晚就召昙无国师进宫议事。不知昙无说了什么,当晚圣人极为震怒,下了密诏,派最为信任的內监马元湘为钦差大臣,并命令御林军中的几位高手陪同,要押解你回京问罪……” 李璧月大吃一惊:“竟有此事?” 她在海陵确实收到了来自长安的密诏,但诏书的内容只是关于后续的处置:鸿胪寺少卿高正杰勾结逆贼并劫杀扶桑使团毕竟惊世骇俗,圣命隐下此节,对外只说高正杰到海陵后水土不服,死于任上,火化遗骨,令其家人收葬。佛骨舍利仍由她亲自护送往长安,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仍按照原计划再下月二十五日举行。关于傀儡宗、高正杰可能与武宗太子李屿勾结一事,也由她到长安后亲自细禀。 是以,她这段时日栉风沐雨、日夜兼程赶回长安。但这一路上并未遇到马元湘或其他钦差大臣。 李澈道:“我知道此事已是第二日早上。当时,驿马都已经走了大半夜了。我大为着急,正欲往甘露殿向父皇求情。谁知,我才到前殿,便见到父皇派出內监,说是要将钦差大臣追回来。我进到御书房,见父皇已重新又拟了一封密诏,命我派人将密诏送往海陵。这封密诏才是后来阿月你见到的那一封。” 李璧月轻轻“呀”了一声,没想到中间竟有这等曲折。 而且,圣旨既下还能被追回,这着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李澈又道:“后来,我私下问过父皇宫中的内侍。据说第一封密诏陈了你三条罪状。其一是玩忽职守,致使佛骨舍利失踪;其二是徇私枉法,纵放与此案有涉的扶桑女子。其三是办事不力,致使高正杰死亡。” 李璧月无语,她于佛骨舍利之事上可谓尽心尽力。高正杰之死,更在意料之外,怎么也算不到她的头上。唯一可以说道的,是她在唐绯樱一事上确实有徇私之处。但唐绯樱纵然有错,后来也戴罪立功,协助她找到背后操控傀儡之人,才能顺利抓到高正杰。 她的这点过错,再怎么说也到不了派出钦差大臣押解回京问罪的地步。 李澈恨恨道:“不消说,此事定然是昙摩寺那老秃在圣人面前进献谗言。我还听说,你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昙无国师多次向父皇进言,说你本不配承剑府之位。” 李璧月神色一冷。 李澈继续道:“这一年多以来,你得父皇信重,昙无国师早视你为眼中钉。不过抓到一点错处,就使劲大做文章,好在父皇并未完全昏聩,这才收回成命。” “阿月,你此番回京,想必明日早朝以后便要面圣。我今晚特意告知你这些,便是希望你心里有数。明日御前奏对,须得小心一些,以免惹陛下不快。” 李璧月知道李澈此番着实是为她着想,感激道:“多谢太子殿下。” 李澈面露忧虑,道:“如今昙摩寺势大,陛下又对国师极为信宠,实非大唐之福。幸亏老天保佑,阿月你这次才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李璧月心中一动,右手下意识摸上手上的荷包。 荷包里有一张黄色的符咒。 那是玉无瑑在当日离开海陵前送给她的。 “我观李府主这些日子不仅丢东西,还经常受伤,想必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这是我亲自画的好运符,咳,李府主将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来一个月之内,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当时,那江湖骗子着实没半点正形的样子。 她也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顺手收下而已。不过仔细回忆起来,在刚过去的一个月中,她确实事事称心如意,在过往数年之中,也从未有这般处处被命运之神眷顾的时候。 难道说玉无瑑并没有骗她,这世上真有好运符这种东西? 她从荷包里将那张“好运符”取出来,问李澈道:“太子殿下见多识广,可曾识得这样的符咒?” 作为大唐储君,李澈平日里也结交了不少僧道,他仔细辨认了一番,道:“不曾见过。这是什么?” 李璧月道:“是一位朋友送的。”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位游方道士?”李澈脸上浮起微笑:“这符咒我虽不认得,但是我知道楚阳长公主出家多年,于道法上颇有造诣。阿月如果好奇,明日在襄宁郡主的生日宴上可以向她请教。” *** 承剑府位于大明宫西南角上。从外表看去,是一座巍峨壮丽的宫殿。殿前台阶分三层,每层三十六阶。承剑府的主体建筑便在这一百零八级台阶之上,比周围的其他宫阙都略高一截,更显宏伟巍峨。 宫殿主体是以色彩暗淡的黑瓦砌成,瓦用黑色琉璃。重檐九脊,斗拱交错,庄严而肃穆。 石阶的最下方,是一座用汉白玉雕成的牌楼。玉柱高擎,两边各雕刻着四个大字。右边是“承天授命”,左边是“剑法浩然”,最中间的横楣上则刻着“承剑府”三个大字。 这十一个字俱是草书,笔走龙蛇,剑意沛然。据传,是两百年前,承剑府刚刚落成的时候,秦士徽大喜,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借着三分酒气,亲自用剑在汉白玉上刻写出来。 有人说,秦士徽这十一个字除了臻于书法至妙之外,亦是浩然剑意的巅峰。 微雨之中,李璧月站在牌坊下方,用手轻抚下方的“浩然”两字。 忽地,她长袖一舞,一道雪亮剑光飒然出鞘。这一剑刺破漫天雨帘,雨丝汇聚,在空中凝成“承天授命、剑法浩然”八个大字。 随后,雨丝化作无数道剑影,没入青石地板中。 李璧月叹了一口气,这一剑依旧只得其形,未得其意。就算如今紫府中剑种重燃,她仍然无法达到浩然剑意的巅峰。 她收剑回鞘,撑起一柄油纸伞,沿着大理石砌成的石阶一步步向上。 石阶的最上方,站在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见到李璧月,他屈身行礼,道:“府主。” 李璧月上前将他扶起,道:“三师伯,何必多礼。” 中年人问道:“海陵的事情可还顺利?今日太子殿下特地在城门口等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中年人名为长孙璟,是温知意的师兄,掌管承剑府的麒麟堂,平日负责承剑府的诸多庶务,李璧月往海陵公干的这段时日,也是他代理府主职务。李璧月今晚回长安,消息早就送回了承剑府,长孙谨本来已到城门亲迎,到了地方却发现太子李澈已经到了。 长孙璟不便打扰,便带人早早回府候着。 李璧月看长孙璟的表情,似乎并不知晓圣人前后两道密诏的事——此事可大可小。若往小了说,她李璧月并没有见到那封密诏,不过是虚惊一场。若非李澈特地提醒,甚至她完全不会知道此事。可是若往大了说,圣人至今仍未完全信任承剑府。不过昙无大师稍弄口舌,圣人便会因为一些小事问责于承剑府。 她想了想,瞒下此事,道:“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朋友关切之心罢了。” 长孙璟心头松了一口气,道:“太子信重你,这是好事。”在长孙璟心中,谢嵩岳当年一言之差,使承剑府被闲置整整十年。如今虽换了李璧月为承剑府主,但承剑府远不及旧日声势。谁都知道圣人记仇,昔年圣人与谢嵩岳的那点过节,并未被彻底放下。 李璧月与太子交好,这才是承剑府将来的倚仗。毕竟,圣人年已老迈,将来坐在那个位置的会是太子。 李璧月轻轻“嗯”了一声,道:“三师伯,我想去剑堂祭拜谢府主。” 长孙璟面露讶然之色:“你才刚刚回来,今天天色已晚。何必这么着急?不如明日再去……” 李璧月坚持道:“今晚就去。” 长孙璟还欲再说,想起方才李璧月在牌楼之下的惊鸿一剑,道:“阿月,莫非你还不死心,还想再试一次?” 李璧月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长孙璟轻叹一声,道:“随我来吧——” 剑堂位于承剑府主殿的最深之处。 这地方是承剑府的禁地,平日封闭,钥匙分成两半,李璧月与长孙璟各执一半。 李璧月将自己的钥匙取出,交给长孙璟。长孙璟将两把钥匙上下一扣,插入锁孔之中,只听得“咔嚓”一响,锁钥应声而开。 长孙璟点燃烛火,推开大门。 李璧月跟长孙璟的身后,缓缓步入剑堂。 昏黄的灯火跳跃着,一一照过影壁上的十二幅画像。从最前面的秦士徽,直到最后面的谢嵩岳。 这座剑堂是供奉承剑府历代英灵的地方,从秦士徽传到谢嵩岳,一共十二代。 而她是第十三代,也许将来,这里的影壁也还会再增一幅她的画像。 李璧月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供奉谢嵩岳的灵位之前。 长孙璟料她也许有话想说,将烛火放在供桌之上,悄然退了出去。 李璧月点燃三支清香,插入香炉之中,跪在地上的蒲团上,静静凝望壁上的谢嵩岳画像。 谢嵩岳晚年时,总是愁眉深锁,以至于额间有着重重的“川”字形。这张画上的谢嵩岳则要年轻许多,独立高崖之上,负剑而立,遥望涧中一轮明月,意态潇洒,风华绝代。 她进入这里时,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说她遇到了传灯大师,重新点燃了紫府的剑种。 比如说计划一切顺利,她一定会不负重托,完成谢嵩岳的遗命。 她还想说,“承天授命,剑法浩然”,她既已受命,成为承剑府主,就会收敛过去的一切任性,将这个府主好好做下去。 可是真到了谢嵩岳灵位之前,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世间所有的话,都是同活着的人说的。 人死了,就不会再听到她说话。她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自我的心理安慰而已,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 她看着那三只清香燃尽,重新站起身,继续向剑堂最深处走去。 剑堂最深处之处是一座圆形的祭剑台。台上设有剑架,摆放着十二柄名剑。剑堂的前台供奉的是历代府主英灵,而此处则供奉他们的随身佩剑。 这十二柄剑,有的森寒如水,有的剑气横天,也有的剑身已经破损断裂,甚至还有些刃尖上犹沾染着鲜血。两百年的光阴,这些剑同它们的主人一起,一一见证过承剑府的辉煌、荣耀,也经历过短暂的衰落、沉寂。 最后,李璧月的目光落在最中间的那柄剑上。 那柄剑的造型,在这十二柄名剑中并不算好看,黑鞘黑柄,质朴无华。但隔着剑鞘,都能感受到剑身中那沸腾的剑意。如果拔出剑柄,便可见到暗金色的剑身闪耀着炽烈的剑芒,照澈无尽黑夜。 既承浩然剑,便照夜八荒。 这柄剑就是承剑府的镇府之宝——照夜八荒剑。 自从十年前,谢嵩岳身死。这把剑便再没有人能拔出,只能同它的历代主人一起,就此尘埋于祠堂之中,被时光掩没,共青史成灰。 李璧月伸手抚上剑柄。瞬间,剑躯剧烈震颤起来,发出阵阵金光,与她紫府中剑种共鸣,无数道剑意直冲霄云。 剑躯被她拔出一寸,暗金色的剑光,照亮如此寂夜。 李璧月心神振奋,继续用力。可是不管她如何使劲,剩下的剑身始终牢牢锁于剑鞘之中,岿然不动。而她紫府中剑种的光芒也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几近熄灭。 李璧月无奈放弃,照夜八荒剑的剑身重新归于剑鞘之中。紫府中的剑种终于重新颤颤巍巍亮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但始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显然经此一番,削弱不少。与此同时,她全身骨骼传来剧烈的疼痛。 李璧月坐在地上,心情有些颓丧。当初传灯大师助她重新点燃紫府剑种,她满以为可以拔出这柄神剑,可最终仍是功败垂成。 “阿月,不必这般着急。不论你是不是能拔出这柄剑,你都曾得谢府主临终授命,是承剑府的第十三代府主。” 长孙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安慰道。 李璧月轻声道:“可终究不是名正言顺。” 当年秦士徽留下遗训,历代承剑府主唯有拔出照夜八荒剑方可继任。唯有李璧月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她继位之时,谢嵩岳已在弥留之际。而承剑府再无第二个人能拔出照夜八荒剑。承剑府不可一日无主,事急从权之际,她就这样被推上了高位,当时圣人也并未对此表示异议。 这一年以来,承剑府得到起复,她李璧月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此事如果无人提起也就算了,可若是有心之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实在难以应对。 是以,她见了李澈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剑堂尝试。 她忽又想起传灯大师最后所言:“看来即使是我养了三十年的浩然气,也不足以完成最后一次锤炼,替你完全修复剑骨……李府主既承天命,必得福佑。只是你的机缘,还在往后……” 看来想要拔出此剑,定要等到剑骨彻底修复。 只是传灯大师所言的机缘,又在何处呢? 第24章 宴会 第二日早朝之后,李璧月去往甘露殿觐见圣人。 尽管按品阶论,她已是朝廷二品大员,但因承剑府并不属三省六部,也不参政议政。她并不需要上朝,只需朝后在甘露殿应卯即可。 因是面君,李璧月换了一身青衣纁裳的官服,头上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再束以玉冠。她身量高挑,配上这一身装扮,英姿勃勃,气质卓然。 她在甘露殿外侯了一会,便听到小太监唤她进去。 李璧月行了面君之礼,听到圣人道了声“平身”,站起身,抬头向上首看去。 圣人依旧是同从前一样,坐在书案之后,问她:“李卿啊,这次海陵之行可还平安?” 他目光温和,声音柔缓,并没有任何的压迫感,就像是与臣子闲话家常,并不像是一位威严的君主。 但李璧月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当今圣人李怡在成为大唐天子之前做过十年的皇子,做过五年的皇弟,后来又做了二十一年的皇叔。对谁都是一团和气,从不与人结仇,任何人都认为他毫无威胁。在先皇身亡之后,他却因为“老好人”的形象,被各方势力认为是一个合适的傀儡,被推到宝座之上。 成为皇帝之后,李怡才展现出他真正的野心和手腕,一步步拿回属于皇帝的权柄。 李璧月将装有佛骨舍利的檀木盒子奉上,道:“托陛下的福,臣一切都好。虽然经历波折,但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总算平安回到长安。” 李怡眼神示意,内侍上前,将佛骨舍利奉于御案之上。 李怡的视线在佛骨舍利上短暂停留后,重新落在李璧月的身上,缓缓道:“这次扶桑遣唐使团的事情震动朝野,如何向扶桑国主回报,朕还没有主意。这次的事既是由李卿经办,个中详情究竟如何,不如现下再给朕说道说道。” 其实具体的情况,李璧月在奏折里都已经写过了。不过毕竟奏折篇幅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李璧月知道圣人的习惯,不希望她有任何隐瞒,便将她到海陵之后发生的事情按照事实又详细陈述了一遍。 最后提到高正杰时,李怡又反复向她询问相关细节。 当她提到高正杰最后用树枝画了一个“楚”字时,李怡的神色明显变了,瞳孔向内收缩,眉间也凝成一条细缝。 又过了一会,李怡的神色又缓和下来。靠在龙座之上闭目沉思,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李璧月自然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开口,甘露殿中一片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终于再次开口:“扶桑使船在海上就已经出事,此事着实怪不到承剑府头上。朝中有人弹劾卿家在此案中徇私,纵放杀了扶桑遣唐使的人犯,你怎么看?” 李璧月心道,来了。 李璧月昨日从太子口中得知圣人曾发密诏问罪于她,后来虽收回成命,但是圣人疑虑之心并不能彻底消除,必会问及此事。 她早已做好准备,道:“启禀陛下。那杀了滕原野的并非扶桑女子,而是我唐人的后裔,也是陛下的子民。” 李怡抬了抬眼皮:“哦?” 李璧月道:“陛下可听说过当年杨贵妃东渡扶桑之事?” 李怡点头。杨妃东渡虽属本朝秘闻。但他既已成为大唐朝的主人,这等天家秘密自然知晓。 李璧月继续道:“当年贵妃娘娘东渡,玄宗皇帝命承剑府派人保护。当时承剑府派出玄剑卫十二名,黑骑百人,在唐如德的率领之下,护送贵妃东渡。因为知道此一去再无法回头,这些人都携带家眷,登上前往扶桑的海船。” “贵妃殁后,这些人本想回归家乡,但是海路茫茫,诸事迁延,始终未能成行。六十年过去,承剑府诸人和他们的后人都已客死异乡,唯有唐如德的孙女唐绯樱存活于世。唐绯樱牢记祖父遗训,欲携唐如德的骨灰归葬,这才登上了扶桑遣唐使的大船。但是在船上多次遭受滕原野的歧视与侮辱,这才动手杀人——” 这些事情都是唐绯樱后来告诉她的,御前奏对,她便稍稍润色了一番。 李怡神色一冷:“是这样吗?”大唐作为天朝上国,作为大唐皇帝陛下,不管自己治下是不是政治清明,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听闻自己的国家的子民在异国他乡竟然遭受欺辱,心态多少有些微妙。虽然这次死的是扶桑遣唐正使,李怡也觉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李璧月道:“正是。唐绯樱的剑法得唐如德的真传,说起来是我承剑府遗脉。她见到我之后,主动以身为饵,帮助承剑府找出此案的罪魁祸首,戴罪立功。并且奉上了她从唐如德身上得到的佛骨舍利。而且,她还提出,她想加入承剑府,今后一同为陛下效力。所以,我想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怡的神色舒缓了一些,道:“原来如此,那说起来她也不算大过。承剑府的遗嗣,海外飘零一甲子,尚有思故国之心,也算难得。至于她要加入承剑府,这件事卿家自己做主便是。” 李璧月松了一口气,知道唐绯樱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至于剩下的,便是她的借题发挥了。 她上前一步,面朝李怡单膝跪下,道:“启禀陛下,承剑府素来忠于帝室。六十年前,承剑府百余府卫,因为玄宗皇帝一言,便携带家眷,飘零异国,死而无悔。如今的承剑府亦可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她低着头,感觉到李怡的目光在她后背上逡巡。 她看不到李怡的表情,却知道此刻皇帝陛下的目光应该没有那么温和,而是如同鹰隼一样,审视着她。 良久,她听到李怡的声音响起:“你昨晚见过太子了。” 圣人虽然年老,但不失敏锐。她不过多说了一句话,他便立刻知道其中因由。她知道前后两封诏书的事,所以急着向他表忠。 李璧月道:“是。” 李怡道:“那武宗太子李屿呢?你怎么看?”李怡声音幽幽:“十年前,谢府主似乎有意于辅佐李屿继承皇位。” 李璧月背上一凉。 她至此终于明白,分明她并无大错,在此之前圣人也对她十分倚重,何以昙无大师一言挑拨,就差点被下诏问罪。 什么徇私枉法都是借口,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当年谢嵩岳站错了队。 海陵一案,高正杰的背后有武宗太子李屿的影子,而且对方的目的很有可能是谋逆篡位。——这使得圣人对承剑府的信任已不如当初那般牢靠。 毕竟,在李怡心中,高正杰与承剑府的差别自然是有,但是也并没有那么大。高正杰能与李屿勾结,承剑府自然也有可能。 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只是怀疑臣子不忠,便可下诏入罪,本不需要有什么证据。 李璧月抬起头,声音昂然,斩钉截铁:“并没有什么武宗太子,我大唐朝只有一位皇帝陛下,也只有一位太子。其余敢僭越者,皆为叛逆。李璧月手中之剑愿为陛下肃清逆党,还朝野一片清宁。” 李怡又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道:“爱卿能这么想,朕心甚慰。你起来吧。” 她重新站起身,这才感到背上已是汗流浃背。 李怡又道:“卿家之前说,高正杰曾经招供,指使他的人是姓楚?这个人是谁,卿家是否有方向?” 李璧月回答道:“高正杰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楚’字,便蛊毒发作身亡。朝中诸臣,姓氏或封号中有‘楚’字的不少,范围太大。微臣打算趁这一段无甚大事,慢慢排查。” 李怡点了点道:“那此人就交由承剑府继续追查,若有消息,爱卿可随时向我汇报。” 李璧月:“是。”李璧月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能让她继续追查此事,表明她已重新得到了圣人的信任。 *** 从甘露殿出来之后,已经过了午时。 李璧月算了算时间,离襄宁郡主的生日宴会只有一个时辰。 她回到自己居住的拂霜楼,换了一身衣服。上午那一套算是朝服,过于庄重了些。她不喜欢时下贵族间流行的广袖高腰襦裙,嫌裙子太长,不方便走路,便选了一件月白色对襟褶裙,配上绿色披帛,只是这样就不方便骑马。 她想了想,最终换了一套青灰色的锦澜衫,着白玉冠,腰间配剑。这是男子的装束。 既是嘉宁郡主的生日宴,到场的应该多是世家贵族家中的女眷。她虽与她们年岁相差不多,但对女子闺阁之间的话题应该是聊不到一起去。 既然有壁,便不必强融。 反正,届时李澈也会到场,她与他一席便是。 到达长公主府的时候,府邸门口已经停下了不少车辆。果然如李澈所言,这次的生日宴规模颇大。 李璧月翻身下马。 杜馨儿带着侍女早已守在门口,见到她这身装束,吃了一惊,随即又掩口笑道:“璧月姐姐,你这身衣服可真是英气十足,可把咱们长安城的好多公子哥都比下去了。” 她一边说着,挽着李璧月的胳膊往公主府的花园内而去。 此时已是五月,长安的不少花都已经谢了,但长公主的花园里依然盛开着各色蔷薇、芍药、月季、八仙花等,一丛丛、一簇簇开得格外媗妍。似乎占了这富丽堂皇的皇家气息,连花也比别家精神些、花期也更长一些。 李璧月忍不住赞叹道:“这花开得真好。” 杜馨儿笑道:“我母亲喜欢花。这园里的花草都是园丁精心伺候的,连用的土都是从专门从荷塘里挖出来的藕泥混着草木灰沤成的黑土,所以这花园里长的花儿长得格外好一些。” 生日宴会设在花园的水榭之中。春末夏初时节,水榭之内凉风习习,对一池青翠荷叶,通透凉爽,十分舒适。 此时,水榭之中已设好席案,坐了不少衣饰华贵的青年男女,男子列左席,女子列右席,一席两人。不过此时并未开宴,人群三三两两聚着说话,场面非常热闹。 众人见杜馨儿如此亲昵地挽着一名男子的胳膊,皆是十分讶异。 杜馨儿噗嗤一声,笑道:“今日生日宴,我可给大家请了一位平时见不着的稀客。”她推着李璧月到一众贵女跟前,道:“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如今承剑府的府主李璧月。” 杜馨儿眉飞色舞地道:“怎么样,看我大唐女儿,这气势是不是不输儿郎?” 一众贵女皆露出十分艳羡的神色,她们平日里各种诗会花会,都不知道往承剑府递了多少帖子了,可是都未曾见过这位神秘的女府主,没想到李璧月竟会愿意参加襄宁郡主的生日宴。 一时之间,人人都想邀请李璧月与自己同席。毕竟,能与这位女府主结交,成为闺中密友,可是好处多多。 “李府主,我是徐御史的女儿,我这里还有一个位置,李府主不如坐我这里。” “我是威远侯家的妹妹,月姐姐,坐我旁边吧。” …… 一时之间,叽叽喳喳,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水榭左侧那边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子笑语:“阿月,来,坐我这边。” 出声的是当朝太子李澈,有他开口,这边的声音自然是一起静了下来。毕竟,谁也不敢和太子殿下抢人。 李璧月走到李澈身边,与他并排跪坐。虽说这种场合男女混席并不合规矩,但是两人一人是太子,一人是最得圣人信重的承剑府主,倒是没有人敢说什么。 杜馨儿凑了过来,道:“太子哥哥,璧月姐姐,你们先坐一会,我还要去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 李璧月应道:“你去忙吧。” 等杜馨儿的背影消失在廊桥之后,李澈忽然压低了声音,笑道:“阿月,你今日穿这身装束,可真是遭人恨。” 李璧月不解,问道:“怎么就遭人忌恨了?” 李澈往周围觑了一眼,道:“馨儿过了今日,便满十六岁了,姑母琢磨着替她找个夫家。今日生日宴上得到邀请的男子,都是姑母相中的公子王孙,也是想让馨儿相看的意思。谁知,你穿了这么一身,可把这满座衣冠都比了下去,偏馨儿还与你这么亲密,可不是遭人忌恨吗?” 李璧月往四周看了一圈,果然见不少人的目光追逐已远离的襄宁郡主而去,她笑道:“殿下拿我打趣了,横竖长公主也不可能将郡主嫁给我,忌恨我干什么啊?” 李澈啧叹道:“可惜阿月你不是须眉男子,否则今日一定是雀屏中选,得卧东床……” 两人谈笑之间,听到不远处婢女道:“长公主驾到。” 李璧月朝水榭入口过去,楚阳长公主李梳嬛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之下款款行来。她身着上清道服,紫褐青裙,上加九色,蔚若云霞。头戴莲花宝冠,手持拂尘,这位长公主果然奉道之心甚是虔诚,今日这样的场合也是一身女冠装束。 单论相貌,她与杜馨儿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加端方持重一些。 众人一起行礼:“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轻轻颔首,面露微笑:“今日馨儿生日,多谢诸位赏光。大家不必多礼,快快请坐。”说着便在上席坐定,众人也一定坐下了。 长公主四下看了一眼,问贴身女侍道:“襄宁呢?” 那侍女名为青螺,答道:“小郡主说是还有一位重要客人没来,到门口迎客去了……” 正说着,杜馨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水榭廊桥尽头。人还未到,便有银铃般的笑声从水面浮过来。她身后跟着一位白衣和尚,那和尚相貌俊雅,行走时衣带当风,淡然飘逸。 此人李璧月十分熟悉,正是同她一起到海陵迎接佛骨舍利的明光禅师。 没想到襄宁郡主口中的“重要客人”竟然是他。 李璧月问李澈道:“我先前听明光说,他以前在山中清修,从来没有来过长安。不知襄宁郡主是如何认识他?” 李澈道:“明光禅师从前的清修之所是慈州的云台寺。馨儿妹妹的父亲,也就是长公主出家之前的夫婿杜尚亭如今正任慈州知府。半年前,馨儿妹妹曾到慈州小住过一段时日,因此与之结识。” “慈州?”李璧月疑惑道:“明光禅师不是昙摩寺的佛子吗?为何不在昙摩寺本寺修行,却在千里迢迢的慈州,而且这云台寺名不见经传,似乎算不上什么名山古刹……” 李澈道:“云台寺虽然来头不大,但是云台寺的主持来头可大得很。说起来还和阿月你这次在海陵的事有些关系……” 和海陵的事有关…… 李璧月:“莫非这云台寺的主持和传灯大师有关?” 李澈笑道:“正是。我最近听说一桩秘闻,这云台寺的主持正是传灯大师的关门弟子,法号昙叶,也是昙摩寺的上一任佛子。本来现在昙摩寺的大主持之位也该由他继承,可惜听说他在继任之前犯了佛门清规戒律,所以改名戒慧,自请在慈州修行赎罪。” “犯戒?” “不错。听说二十多年前,当时的天子命昙摩寺在洛阳开凿一座石窟,昙叶禅师负责制作窟中的壁画。昙叶大师要画壁画上的舞天女,始终不得其形,最后,昙摩寺从洛阳的青楼找了一位擅长乐舞的舞女青鸾,作为他的助手。石窟开凿了五年,两人也朝夕相处了五年。可惜最后一幅壁画完成的时候,昙叶大师没有把持住,被那舞女坏了修行,据说还生下一个孩子。不过,他虽然曾经犯戒,但是若论佛家经义的理解,仍然远超昙摩寺众僧。明光禅师被选为昙摩寺的佛子之后,便一直跟随他在云台寺修行。” 李璧月道:“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传承。那这么说起来,传灯大师算是明光禅师的师祖了。”她想起那日传灯大师最后的元神没入明光的身体之内,莫非也与这有关? 李澈又道:“说起来,馨儿对这位明光禅师颇有些好感。两个月前,明光禅师来到长安,馨儿就迫不及待地想与他见面。只是明光禅师刚到长安不久,就去了海陵,直到昨日才回来。我这段时间可是听她念叨了好久,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李璧月心中浮起一种微妙的诡异之感。楚阳长公主想借生日宴替杜馨儿择婿,可是杜馨儿的满腔心思都放在一个和尚的身上。 她抬眼朝楚阳长公主望去,果然发觉长公主脸色有几分不悦。 此时,杜馨儿已领着明光禅师到了水榭之中。明光与长公主见礼之后,寻了一个空位坐下。杜馨儿回到上首主位之上,与母亲并席而坐。 长公主的声音有几分冷淡,道:“开宴吧。” 很快就有女婢仆从鱼贯而入,将酒食奉上。 公主府的宴席自然是奢华非常。菜式囊括各地精华,每一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而且每张桌席上的点心都不尽相同,想必是专门根据宾客口味制作。到了李璧月这里,则是一道汤色清亮的酒酿圆子。 她尝了一口,与那日在海陵吃到的,风味几无二致。 菜上到一半的时候,长公主微微欠身,道:“这水榭风凉,本宫吹得有些头晕,先回房休息。今日小女生日,来的都是朋友,大家也不必拘泥于什么规矩,只管玩得尽兴便是。若有什么吩咐,也只管吩咐府中的下人们去办。” 说完,便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离开了。 李璧月心中明白,长公主既然有意为襄宁郡主相亲,到此的都是未婚的青年男女。长公主在场,大家多少有些拘束,放不开,故而她提前离席。只是,长公主这一走,她想找机会与对方结识的希望也就落空了。 长公主离开之后,场间逐渐热闹起来。大家不再局限于自己席上,而是寻着自己熟悉的人说话。也有仕女站起来,在水榭边观鱼喂鱼,等上新菜时再吃上一两口。男子这席频频有人将目光投向襄宁郡主这边,只是杜馨儿的眼神时不时就飘到明光禅师的身上。 酒过三巡,仆从们撤去残盏,奉上瓜果点心。这时,坐在她旁边的李澈也站起身来,道:“今日是襄宁妹妹的生日宴会,所谓‘无诗不成会’,今日座上也有不少诗豪,我提议做个小小诗会,今日在座的每人赋诗一首,恭贺郡主芳辰,也算答谢主人殷勤。当然,既是诗会,是有奖励的。今日所有的诗都会送到长公主手中,由她评选优劣。前三甲者每人可得一块龙骧坊出品的御用碧松烟墨。” 女眷那边虽没什么太大动静,但男子这边不少人的目光热切起来。 太子李澈是长公主的侄儿,他说的话多半是长公主授意。如果自己写的诗能入前三甲,说不定能在长公主那里混个好印象,成为郡马的人选。 而且龙骧坊是长安城最出众的卖文房四宝的商号,他们家出产的碧松烟墨一向只向皇室特供,平常贵族之家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就算当不了郡马,赢得这块碧松烟墨,到同窗好友面前也是大大的长脸。 一时之间,人人跃跃欲试。 李澈轻轻击掌,又有仆从们进入,将笔墨纸砚摆在条案一侧。 李璧月也得了一份。她有些傻眼了,李澈没提前告诉她还有这个流程,不然她就不来了。她剑用得不错,但是写诗,就算眼下立刻重新投胎去学也是不会的。 好在,有人替她解围。 长公主李梳嬛身边的侍女青螺重新出现在水榭,走到她身前,低声道:“长公主请李府主过去一叙。” 李璧月微感诧异,她与长公主素无交情,对方竟会特地邀她叙话。却见李澈向她轻轻眨了眨眼,想必是他提前打过招呼。 她跟着青螺穿过水榭的廊桥,又行过蜿蜒曲折的小径,到了一座假山。此处地势高昂,从假山上望去,花园的一切尽收眼底。 假山最高之处有一座凉亭,亭内设有案席,长公主意态悠闲,正在凉亭之中煮茶。 见她进来,长公主微笑示意:“李府主,请坐。” 李璧月在长公主对面坐下。长公主用手执起玉壶,将碧色茶汤倾泻入两只精致的白瓷杯中,将其中一盏推至李璧月面前,道:“此为三清道茶,取青城山雪牙、终南山松针和罗浮山梅花制成,又名为神仙茶。李府主,请。” 茶香馥郁入鼻,果有松梅冷香。李璧月连忙接过,谦声道:“多谢长公主,李璧月愧不敢当。” 就算她是承剑府主,长公主亲自献茶,还是过于礼遇了。 长公主微笑道:“当得。馨儿她身边的朋友虽多,但是能让她如此信任亲昵的,只有你一个。就凭这点,李府主便值得我对你青眼相待。” 李璧月不好意思道:“是郡主垂爱,其实我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这是实话,她与杜馨儿交好全是因为李澈的缘故。不过杜馨儿性格单纯活泼,她对杜馨儿有一些好感亲近罢了,也并没有十分看重。 长公主道:“真的朋友,并不一定要为对方做什么,只要心中赤诚就够了。我相信,馨儿将来若有需要李府主帮助的地方,你定然也不会推辞。” 李璧月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她隐约有些明白,长公主今日会特地见她,一大半是看在杜馨儿的面子上。看来,即使长公主出家多年,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仍然是非常看重。 这时,她又听到长公主道:“听澈儿说,你有事要问我?” 李璧月从荷包里拿出玉无瑑送给她的那张好运符,递了过去,道:“不知长公主可认得这种符咒?” 长公主将那张黄色符纸接了过去,仔细辨认过上面看似杂乱无章的文字与符号,道:“认得,这是一张转运符。” “转运符?” 难道玉无瑑并没有骗她?世上真的有可以让人“逢凶化吉,诸事皆宜”的符咒? “不过,这张符咒并非转运这么简单。严格说起来,这是一张补运符,用一个人的气运去补另一个人的气运。李府主这一个月的运气应该不错,就算有什么灾厄,也会自动消解。李府主,这张符咒是谁给你的?”李梳嬛神色凝重:“这转运术在道门也算是一种禁术。” 李璧月吓了一跳:“禁术?” 长公主淡淡道:“一个人的气运都是天定的,气运好的时候,吉星高照,洪福齐天;气运不好的时候,灾厄连连,祸不单行;气运行到最低之处,可能就会面临生死之劫。一些邪魔外道用别人的气运来补自己的气运,自己原本的厄运就会由那个被转移气运的人承担……” 李璧月惊道:“什么?那个被转移气运的人会怎么样?” 长公主道:“这就得看你原来的厄运到什么程度了?如果你原来的厄运只是破财而已,那么那个人也只是破财,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牢狱之灾,那个人可能会遇到牢狱之灾。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横死,那么那个人也可能遇到生死之劫。至于能不能过去,就得看他的命到底硬不硬了——” 李璧月呼吸一滞。 虽然她隐约觉得,圣人前后两道诏书,说不定与这神奇的“转运符”有关。她的生死大劫说不定是也是因此而得到化解,但她并没有觉得心情轻松。 她过去的十几年中时常倒霉,自忖气运从来没有好过,但是也没有觉得要找一个更倒霉的替死鬼来代替自己倒霉,这不是作孽吗? 她问道:“长公主,这张符咒上能不能看出来是补了谁的气运给我?” “给你转运的这个人约莫也知道这种事情不道德,所以他就是用自己的气运给你补运。所以我才问你这张符咒是谁给你的……”长公主道:“这年头,作践别人的人常见,但是用自己的命作死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李璧月神色一僵。 这符咒是玉无瑑给她的。 给她的时候,他的神态可说是非常轻松。 “朋友之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收了李府主的礼物,我也有一物相赠。” “我观李府主这些日子不仅丢东西,还经常受伤,想必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这是我亲自画的好运符,咳,李府主将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来一个月之内,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诸事皆宜,百无禁忌。这张符纸只要十文……” “哦,不,口误,口误。不要钱,不要钱……” 她自忖与那位相师萍水相逢,并不熟稔。虽然她觉得对方性情不错,算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但若论两个人的交情,还远远不到让他用自己气运来给自己补运的地步。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她心如擂鼓,声音却没有太大的波动,问道:“是我在海陵遇到的一位游方道士,算是有些交情,但并不熟稔。长公主,他会不会有事?” 长公主摇头道:“我不知道。按说,用自己的气运给他人补运,一定会遭到气运反噬。但对方既然会用这种禁术,想必来头不小,道术上的修为也应该远甚于我。我也不好说他会不会有事,说不定,他有办法化解灾厄也说不定。” 李璧月慌乱的心稍稍定了下来。 长公主说得不算错,她对玉无瑑并不算了解。但他在她认识的人中,足以归到奇人异士一类。 他对道家各种禁术异法知之甚多,着实轮不到她来为他担心。两人在海陵一别,她根本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而且,她给了玉无瑑自己的信物,万一他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大可以到承剑府找她。 当然,她受了对方天大的人情,也该回报一二。 她问道:“长公主修道多年,可曾听说过一位道号为清尘散人的游方道士?” “清尘散人?”长公主沉思半晌,道:“这个名字好像听过,但是印象并不怎么深刻,一时有些想不太起来。李府主打听此人干什么?” 李璧月道:“是帮别人找人。公主如果有朝一日能想起来,希望能告诉我。” 长公主点头道:“我与玄门平日里有些往来,我会帮你打听一下。” 李璧月道:“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笑道:“何必言谢?你是馨儿的朋友,我帮你是应该的。” 两人闲谈了一会,又用了些茶点。这时,一名侍女捧着一幅装裱好的画作走了过来,禀道:“长公主,您今日画的这幅画已经装裱好了。” 长公主面露喜色,道:“是吗?拿过来我看看。” 侍女们将桌上茶具收拢干净,将画作铺陈在桌上。 一名身着嫩黄色襦裙容貌娇俏的少女跃然纸上,她倚着水榭,取盘中饵食,正在喂水中游鱼。这幅画与真人等身,画中之人,正是今日生日宴的主角襄宁郡主杜馨儿。 这幅画线条流畅、色彩明艳,人物表情生动,几乎像是杜馨儿本人在画上活了过来。 李璧月由衷赞叹道:“想不到长公主还擅长丹青。这等画技,连宫廷画师也比不上……” 这并不算阿谀之词,仅以这幅画作而论,长公主李梳嬛的画技着实是李璧月平生仅见。更令人感到惊异的是,这样的画技竟然在长安城湮没无闻。世人谈论楚阳长公主,皆只言其离经叛道,出嫁仅一年,便抛夫弃女,出家从道,从来没有人说起过她在书画之上的造诣。 长公主以手轻抚画上少女的容颜,目光流露回忆之色,道:“这是我少年时所学技艺,早已生疏了。这些年,我只在馨儿生日的时候每年替她画一幅像,算起来,已经有十六幅了……” 长公主目光投向假山之下,在人群中寻找杜馨儿的身影,微笑道:“馨儿已经有十六岁了,我只盼她找一个疼爱她的夫婿,婚后夫妻俩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我便算了却了一番心事。” 忽地,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李璧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水榭之中,明光禅师倚着桌案不知在写画些什么,杜馨儿坐在他身侧,笑得热烈开怀。任谁也都能看得出来,只要有明光禅师在,杜馨儿的眼中根本就容不下第二个人。 长公主看了看天色,吩咐身边侍女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去告诉太子,将众人的诗作都收上来吧。” 婢女应声去了,长公主握着拂尘,倚着栏杆,望向水榭之中,显得心事重重。 李璧月自然知道长公主因何不悦,宽慰道:“长公主,襄宁郡主年龄尚幼,并不清楚男女之事。她只是觉得明光禅师是她的好朋友而已。” 长公主重重哼了一声,道:“她晓得什么,我是担心那昙摩寺的和尚用心不良。” 李璧月讶然道:“长公主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在海陵时,也同这位明光禅师打过交道。他是佛门未来的佛子,清圣慈悲,修持极高。而且他久在山中修行,性格单纯,应是没有什么不良之心。” “什么清圣慈悲,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长公主神情冷淡,道:“这昙摩寺的和尚,没一个好东西。” 长公主这么一说,李璧月倒不好接话了。 承剑府与昙摩寺不睦,这是自家知道的事。可在外人面前,她绝不敢妄议昙摩寺的是非。 当今圣人在做皇叔时,为躲避武宗的迫害,曾在昙摩寺出家为僧。后来能登上大宝,昙摩寺居功不小。圣人信奉佛教之心甚是虔诚,如今承剑府才刚刚得到圣人的信重不久,不必在些许小事上惹动圣心不悦。 这时,侍女们已经取回水榭中与会之人的诗作。 长公主回到书案前,一一观视。 ——她只盼在今日这些士子中确有真才实学之士,只要打探得对方家世清白,无不良之习气,她便好请媒人过府,约定婚姻。只要婚约既定,襄宁自然就收了心思。 可惜,这些诗作既是应试之作,大多文采平平,唯一一首不错的,作者还是一名女郎。 这让长公主心情更加不悦。 长公主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上,并没有诗作。一尺见方的宣纸之上,用墨色浅浅勾勒了一幅女子的小像。那女子素手纤举,衣袂飘飞,似乎是在跳舞。虽然并未用颜料染色,可那女子线条灵动活泼,几乎要从纸上飞了出来。 这画像上的女子自然也是襄宁郡主。 画像下方有一行小字:“昙摩寺明光以此作贺襄宁郡主芳辰。” 李璧月啧啧赞叹,明光禅师竟然也擅长丹青。她一日之间,竟然能见到两位画技如此卓越之人。 长公主见到这幅画作,竟是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来人,将那昙摩寺的秃驴逐出公主府——” 几名侍女面面相觑,她们也不知道长公主缘何发火:“公主,这样恐怕有失礼数。” 长公主怒喝道:“什么有失礼数,这是我的府邸,难道我还做不了主吗?”她神情几近狰狞,与先前言笑晏晏、端正和雅的女道士形象截然不同,显然这幅画不知如何碰到长公主的逆鳞。 李璧月心道不妙。 明光性格单纯,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今日之宴是襄宁郡主的相亲大会,更没有意识到他这副画像大大不妥。但如果一场好好的生日宴如此收场,大家的面子都不太好看。 她劝慰道:“公主,今日是郡主的生日,明光禅师也是襄宁郡主请来的客人。他若是这样被逐出府,襄宁郡主想必不会开心,对公主难免心生怨恨。如今天色已然不早,长公主不如宣布宴会结束,众人自然便会离开。”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青螺使了个眼色。 青螺跟着长公主时间不短,自然是个晓事的,知道李璧月提出的方案,已是最好的处理办法,急匆匆去了。 她刚步出亭外,忽地听到长公主道:“站住。将那昙摩寺的和尚请来,本宫有话要问他。” 长公主的视线重新落在明光大师的那张画作之上。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似是欢愉,又仿佛悲伤惆怅。 …… 不一会,明光禅师就到了凉亭。杜馨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她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欢欣雀跃的,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李璧月心知不妥,长公主见杜馨儿跟明光禅师跟得这么紧,若是当场发怒,场面必是难堪。 谁知,长公主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馨儿,你陪李府主四处走走。本宫有话要问明光禅师。” 第25章 意外(一更) 凉亭之内。 明光打了一个稽首,道:“昙摩寺明光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并未抬头,她用手指轻触画上的线条,抚摸画上少女的脸庞,似乎想通过那幅画去抓住些什么。 明光等了一会,未见主人应答。他再次见礼,“昙摩寺明光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的目光终于落到明光禅师身上。如果李璧月仍然在这里,定会觉得奇怪。长公主此刻看明光禅师的眼神并不像是之前那般嫌恶,而是十分温和,似乎藏着几缕让人看不分明的情切。 她问道:“你出身昙摩寺,你师父是谁?” 明光道:“家师戒慧法师。” “戒慧法师?在昙摩寺,这个名号倒是声名不显。”昙摩寺上一辈的高僧,多半是“昙”字辈,“戒慧”之名,显得格格不入。 明光:“家师一直在慈州云台寺修行,而不在长安的昙摩寺本寺。长公主没有听说过也属于正常。” 长公主指了指桌上的画作:“画画也是你师父教的?” 明光搔了搔光头,赧然道:“这倒不是。师父虽擅丹青,却并没有教过小僧。小僧根据师父从前留下的画作自己临摹,随便画的。” 长公主一怔:“禅师单凭自己临摹就能达到这种程度,于绘画一道上可称天才。如果有名师传授,成就定不止于此。你师父为什么不肯教你?” “师父说,一切天才的智慧都是执迷,是贪嗔痴三毒。我们出家之人离天才越近,离我佛便越远。师父法名戒慧,便是以此为戒的意思。” 明光看着长公主,目光有几分迷惘:“长公主,你知道我师父擅长绘画,你认识我师父?” 长公主目光悠远,喃喃道:“本宫从未到过慈州,又如何认识你师父。” 她重新望向明光禅师,凛声道:“本宫今日唤你前来,是为另外一事。你知道襄宁是我唯一的女儿,她早已及笄,也该许人了。她与你过从甚密,有损她的清誉,明光禅师如此□□,应该是知道我的意思……” 明光禅师先是一愣,随即慢慢反应过来。他脸色通红,吞吞吐吐道:“今日……是襄宁郡主再三相邀,小僧盛情难却,这才前来赴宴。此事是小僧思虑不周,长公主放心。小僧以后不会再与郡主往来……” 长公主道:“你知道其中分寸,自是最好。” 她燃起火折子,将明光禅师那幅画作点燃。 红色的火苗升起,将画中女子容颜吞噬,只余下一片灰烬。 *** 从公主府回来时,天已入夜。李璧月早早安歇,一晚无梦。 第二日无事。从甘露殿回来之后,她便在承剑府的试剑亭练剑。 一套剑法刚刚演完,便见高如松与夏思槐两人匆匆赶来。 高如松道:“禀府主,方才有人送来了这个。说是李府主的东西,不知怎么落在两个蟊贼手上,特地送回来。” 说着,递上了一块通体莹绿的翡翠玉牌。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块玉牌是在海陵分别之时,她留给玉无瑑的信物。从昨天楚阳长公主给她说那补运符的事之后,她心中的某根弦一直紧着,担心玉无瑑会出事,也想过有一天玉无瑑会拿着玉牌来找她。 谁想,她这块玉牌眼下竟落入其他人之手。 玉无瑑现在怎么样了? 她连忙问道:“这玉牌是从哪里来的?” 高如松道:“京兆府的人说昨晚城隍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楚阳长公主的独女襄宁郡主……” 李璧月心中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襄宁郡主杜馨儿昨日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她昨日还在长公主府见到她,那时的杜馨儿还如同一朵鲜花一般鲜活灿烂。不过一个晚上没见,她竟然已经死了。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高如松道:“襄宁郡主杜馨儿今日早上被人发现死在城隍庙,据京兆府的人说凶手是一个游方青年道士,身边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对了,这块玉牌就是京兆府的人从孩子身上得来的……” “游方道士?身边还跟着一个孩子?”李璧月将那块玉牌接过,声音已带了几分冷意:“他们人在哪里?” 高如松答道:“不知道。京兆府的人只是送回了这块玉牌,别的没有多说。但是一般来说,长安城的命案都由京兆府处置,我想那道士既然被怀疑为凶手,眼下多半已到了京兆府的大牢之中……” 一旁的夏思槐这时插话道:“李府主,你说他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啊?按他们的形容,这凶手倒像是我们在海陵遇到的那个游方道士,叫玉……玉什么来的,可是以属下之见,那玉相师看起来并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李璧月心中猛跳。 楚阳长公主昨天的话回响在她的脑海。 “如果你原来的厄运只是破财而已,那个人可能只是破财,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牢狱之灾,那个人可能会遇到牢狱之灾。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横死,那么那个人也可能遇到死关——” 如果不是因为补运符改变了她的气运,圣人的第一道诏书并没有被追回,那么她多半会被下狱,说不定此刻已在天牢之中。 她眼下平安无事,所以替她补运受过的玉无瑑被卷入一起莫名其妙的杀人案,被投入京兆府大牢之中。 可是,玉无瑑在海陵时连一袋银钱都不贪不昧,他真的会加害与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杜馨儿吗? 还有,玉无瑑一向居无定所,会出现在城隍庙并不稀奇。可是杜馨儿是李氏皇裔,杜氏也是京兆名门,昨天还是她的生日,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城隍庙呢? 这件案子,透着一股子诡异。 她吩咐两位下属:“你们两现在立刻点人,跟我一起去京兆府——” 说完便身如疾风,转身向马厩而去。 剩下高如松和夏思槐留在原地。 高如松望着李璧月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道:“府主去京兆府干嘛,这京城的杀人案一向是京兆府负责啊……我们好不容易从海陵公干回来,一天假都没来得及休息呢。” 夏思槐瞪他:“当然是去救人。你也不想那玉牌是怎么到那道士手上的?” 高如松:“不是偷的吗?” 夏思槐:“你傻啊,也不想想咱们府主是什么人?有什么人能从她手上偷东西……” 高如松恍然大悟:“你是说玉牌是我们府主送给那道士的……那道士和我们府主是什么关系……哎呀,老夏,你等等我啊……” *** 李璧月一路纵马疾驰,不久之后,到了京兆府衙署门口。她将马缰扔给门口的侍臣,大踏步地走入京兆府的大门。 承剑府主莅临,自然有人通报给京兆府尹宗白阳。 宗白阳不敢轻忽,亲自出门相迎。尽管承剑府素来与京兆府并无公务上的牵扯,但李璧月是天子近臣,论起品轶,比他要高两级。 宗白阳拱手行礼道:“李府主莅临京兆府,不知有何指教?” 李璧月神情冷冽:“本府今日早上听闻了襄宁郡主的死讯。我与郡主素日有些交情,所以特来问一问,京兆府此案办得如何了,可有需要承剑府帮忙之处?” 宗白阳脸色一僵,“帮忙”就是要插手的意思。可同是朝廷职司部门,李璧月想要插手此案,就有些同京兆府争功的意思了。 他不悦道:“李府主,京城的治安上的事素来都是我们京兆府负责,承剑府的手是不是伸得有些太长了?”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 涉及到玉无瑑与杜馨儿,又因为此案有可能是冤案,她有些乱了方寸。 承剑府这一年虽办了不少大案,可是这些案件一般都是涉及朝中官员,且都是圣人指定承剑府侦办。京城的普通杀人案一向是由京兆府查办。 她改口道:“我一时意切,并无同京兆府分功之意。我与郡主交情匪浅,不知可否看看她的遗体?” 宗白阳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道:“郡主的遗体是在城隍庙发现的,外表并没有任何伤痕,就连仵作也验不出哪里受伤致死。京兆府勘验之后,遗体已经被送回公主府了。李府主若想看,可以去长公主府。” “外面没有任何伤痕?”李璧月眉心蹙了蹙:“既然仵作验不出伤痕,缘何京兆府指认那游方道士是凶手?” 宗白阳道:“襄宁郡主的遗体在城隍庙被发现,当时庙中唯有那游方道士和一个孩子,最有嫌疑的自然是他。那道士到底是不是真凶,京兆府审一审便知道了……京兆府已定于今日下午初审此案,李府主若对这案子有兴趣,旁听也未尝不可。” 李璧月摇头:“我要先见一下那个游方道士。” 宗白阳道:“此事不合规矩。李府主应该知道,像这等杀人凶案,在开堂审问之前,不允许有人探望人犯,以免有人与犯人串供。” 李璧月道:“这名游方道士是我认识的一名故人,为人一向和善,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我想见一下他,厘清当时的情况,以免发生冤情。若是宗大人担心我与犯人串供,也可以全程陪同。” 话说到这个份上,宗白阳也没有继续拒绝的理由,道:“既是如此,李府主随我来吧。” 这时,高如松和夏思槐已经带着数十名黑骑到了京兆府。李璧月眼神示意,两人一起跟了上去。 四人走下青石砌成的台阶,到了京兆府衙署的地牢所在。又穿过昏暗的甬道,终于停步在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前。 不论何等的牢房,都不会让人心生愉悦。眼前的这间牢室大约八尺见方,幽暗昏黄,空气中弥漫着阴湿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铺着稻草的地板上正侧卧着一个清瘦的人影,面朝墙壁,一动不动。他身边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低低啜泣着,见有人过来,大声嘶喊道:“来人啊,放我们出去,我师父没有杀人——” 李璧月不动声色道:“宗大人,怎么还有一个孩子呢?难道这孩子也会与本案有关吗?” 宗白阳:“有嫌疑的是那个道士,可是那孩子是他带在身边的,估计是无处可去,怎么赶都赶不走,非要和他师父一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们两人关在一起。” 李璧月道:“将门打开,我要进去看看。” 宗白阳眼神示意,很快便有狱卒拿着油灯过来,将监牢的大门打开。 *** 昏黄的灯火之下,裴小柯乍然窥见承剑府主熟悉的脸庞,如遇救星。他大声道:“李府主,你救救我师父,我师父他根本没有杀人……”他声音近乎呜咽。虽然他与李璧月在海陵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亦心知,此刻若有谁能救玉无瑑于水火之中,便只有眼前这位女府主了。 李璧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好了,别哭了,我会想办法。” “玉相师,玉相师——”李璧月叫了两声,可是里面那人并没有回应。她向前两步,将灯火照近了些,这才看到那道士身上那身破旧的道袍都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双脚锁着沉重的脚镣。他脸色蜡黄,嘴唇青紫,全身几乎蜷缩在一起,已然陷入昏迷。 李璧月转头望向宗白阳,眼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宗大人,你们对他用刑了?” 被这样的眼神一瞥,宗白阳只觉得浑身在冷水泡过一般,下意识答道:“没有啊,下午才会初审……”他扭头望向一旁的狱卒:“你们用过刑了?” 旁边一名狱卒吞吞吐吐道:“刚打了……二十下杀威棒……” 李璧月冷笑:“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我竟不知京兆府一向是这么办案。不知京兆府杀威棒下,有多少人蒙受了不白之冤。本府回去之后便上书圣人,请圣人来评评这个道理。” 宗白阳心中一跳,承剑府有监察百官之权,若是被承剑府抓着错处,在御前告上一状,只怕整个朝野都会认为京兆府一向草菅人命。 他连忙道:“别,别……李府主明鉴,京兆府一向办案谨慎,并没有打杀威棒的规矩。”他斥问那狱卒:“这是怎么回事?” 那狱卒如何不知闯下大祸,连忙跪下道:“不干小人的事,是寺正朱大人的命令,说是早上用过刑,到下午审案,犯人才好招供……这道士不经打,才几下就昏迷了过去……所以我们也没用力打他……” 一旁裴小柯反驳道:“你们骗人,我师父昨夜病了高烧不起,被你们抓到这里,没多久就昏迷不醒。可是你们连昏迷的人都不放过,竟然用如此重刑,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李璧月上前摸了一下玉无瑑的额头,触手之处果然极为滚烫。 宗白阳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重重抽了那狱卒一个耳刮子:“混账,谁让你们用刑——” 李璧月心下一凉。 京兆府卿宗白阳的神情并不像作伪,可能是真的不知道用刑的事情。那么此事就颇可玩味了,这京兆府中显然是有人真的想置玉无瑑于死地。犯人病死狱中,正好可以给杜馨儿抵命,也可以给楚阳长公主一个交代,也许这件事就可以就此结案了。 杜馨儿死亡的真相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原本并不打算直接插手此事,只从旁监督京兆府侦办此案,这时却改变了主意。 将玉无瑑留在京兆府,他很有可能死在狱中,事情的真相也会石沉大海。 她背手拔剑,棠溪剑闪过一道白光,斩向玉无瑑身上的锁链。只听得“咔嚓”的金属撞击声,儿臂粗的锁链应声而断。 宗白阳神色僵硬:“李府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璧月眸色森冷:“宗大人,此人已是奄奄一息,随时可能身亡,我认为京兆府无法保证人犯安全,也无法找出真正的凶手。所以从现在开始,此案便交由我承剑府侦办,这名人犯我也要带走审问。” 她语调不高,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宗白阳既惊且怒:“李府主,这不合规矩——” 李璧月昂起头,直视着他,神态倨傲:“宗大人,本府并不是在与你商量,只是通知你一下。至于你说的规矩,本府自然会去向圣人请旨。最晚明天,宗大人便会见到正式的公文。当然,若有什么差池,也由本府一人承担。” 她转头望向身后的两名下属:“高如松,夏思槐,你们两人将犯人和这个孩子带回承剑府,好生看顾,切莫让他死了。” 高如松与夏思槐齐道:“遵命。” 两人进入牢房,夏思槐蹲在地上,高如松将玉无瑑扶了起来,放在前者背上,然后牵着裴小柯的手,走出牢房。 李璧月微微颔首:“我们走——” 她右手持剑在前开道,毫不顾忌宗白阳已黑成锅炭一样的脸色,大踏步朝外走去。夏思槐与高如松连忙跟上。 宗白阳手心握拳,几次想要喝阻,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默然落在最后。那狱卒几次眼神示意,宗白阳只装作不知。 到了地面之上,思槐打了个呼哨,一直等候在京兆府门外的黑骑闻声而动,瞬间将京兆府门口围住。见京兆府无人敢有异动,便拥着李璧月上马。 数十名黑骑也如黑色洪流一般消失在街角,京兆府丞朱甫出现在宗白阳身边,不甘心地道:“宗大人,他们承剑府也太嚣张跋扈了。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李璧月带走人犯?” 宗白阳翻了个白眼:“我们能怎么办?李璧月早就做好准备,京兆府门外守着几十名黑骑。方才那架势,我们如果敢强行阻拦,承剑府肯定会跟我们动手。京兆府的卫兵虽然身手不错,可是和黑骑比起来那不是用鸡蛋与石头碰吗?” 别的不说,李璧月本人就是天下第一剑,方才在监牢里,她一个眼神就令他身胆俱寒。 朱甫摇头道:“可是那边的要求是最好让这道士死在狱中,死前认罪画押是自己杀人。现在人已被承剑府带走,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宗白阳冷冷道:“凭什么要我们京兆府给他们擦屁股。长安城中谁不知道襄宁公主是楚阳长公主的心头肉。如今好好的生日成了忌日,长公主哪能善罢甘休,你真以为随便找个人顶罪就能糊弄过去吗?” “可是那边——” “承剑府喜欢碰硬骨头,就让她李璧月去碰呗。这个案子干系重大,现在人犯让李璧月带走说不定是好事,我们京兆府正好可以置身事外。这件事情要是闹到御前,才真正是一场好戏——” 宗白阳眼神阴郁,转身回到京兆府衙署。 *** 半刻钟之后,李璧月便带着人回到承剑府。 夏思槐背着依然昏迷未醒的玉无瑑,问道:“府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按理说,虽然案件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但是玉无瑑仍然属于嫌犯。但是他受伤严重,眼下最需要的是请个良医。 李璧月看了看玉无瑑蜡黄的脸颊,咬了咬唇道:“先把他关起来。” 裴小柯惊声道:“什么,还要关起来。李府主,我师父真的没有杀人——” 夏思槐解释道:“小鬼头,这和你师父有没有杀人没关系。在没有找到凶手之前,你师父就是嫌犯。如果我们李府主直接将人放了,若是被人弹劾,事情会很麻烦。” “哦。”裴小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师父会不会有事?” 李璧月摸了摸裴小柯的头,道:“我可以保证,你师父在承剑府,绝不会有事。我一定会尽力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这段时间,你就先住在承剑府。”她望向高如松:“如松,你先带这孩子去见长孙堂主,就说这孩子是我带回来的,先在他那里住几天,之后你再到崇仁坊的灵素堂请大夫过来。” “是。”高如松应声,先领着裴小柯离开。 李璧月转头对夏思槐道:“走吧,先去森狱。” 第26章 森狱(二更) 森狱,顾名思义,便是承剑府的监牢。 这里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也是承剑府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负责森狱守卫的是承剑府三堂之一的獬豸堂。堂主楚不则,是李璧月师伯徐师行的弟子,算是同门师兄。 不过,如今楚不则并不在承剑府,暂时代替他职务的是他的师弟,副堂主周宁。 周师弟见夏思槐背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过来,吓了一跳:“李府主,这是怎么回事?” 李璧月道:“此人涉及襄宁郡主身亡一案,这桩案件目前由我承剑府查办,这个人目前要先在森狱关押一段时间。你去挑一间干净点的牢房。” 周宁有些讶异,既是犯人,又何必特别优待,他们承剑府可不是开善堂的。不过既然是府主吩咐,他也没有多问,不多时,便带人到了一个六尺见方,狭窄逼仄的地牢。 地牢同样幽蔽,空气流通不畅,只从最上方的几个孔洞里漏下几点天光。 李璧月皱了皱眉。 她先前在京兆府时,觉得京兆府的牢房阴暗潮湿,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可回到自家地盘,觉得这环境还不如京兆府。 她问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点的地方了吗?” 周宁觉得李府主好生奇怪,这地牢存在的目的就是关押罪人。对待罪人,当然是条件越恶劣越好,李府主也不是第一次来森狱,怎么今天突然就挑剔起森狱的环境了呢? 他无奈道:“这已经是最好的房间了。”他指着上面的几个孔洞,道:“这里还有一点透光通风,其他的房间,连这个也没。” 李璧月深深叹了一口气,望向一直趴在夏思槐背上的青年道士,那人许是伤重,这么长时间一直昏迷未醒,脸色苍白,长眉深敛。 她着实有些想不通,不过是萍水相识、天涯转蓬的交情,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数替她补运,将自己搞成如今这副惨淡的模样呢? 可惜眼下这人是给不了她答案了。 “那就这里吧。”她对周宁道:“只是要劳烦周府主着人将这里打扫一番,尽量干净一些,再取一套新的褥子铺上。” 周宁领命去了。 夏思槐跟在李璧月身边久了,看出她神色不怎么痛快,道:“李府主,规矩是规矩。您贵为一府之主,有些地方想通融也不是没有办法。这地牢阴暗潮湿,恐怕不利于玉相师的伤势。” 李璧月摇头道:“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玉相师很可能是代人受过。如果他与杜馨儿之死无关,却能让京兆府冒险杀人灭口,背后势力来头不小。森狱是承剑府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在这里他才安全。” 她又触了触玉无瑑的脸颊,高烧仍是未退,便道:“一会大夫来了,吩咐大夫好好替他诊治,一切药物都要用最好的,务求尽快痊愈,就说是我的命令。” 夏思槐应道:“是。” “还有,他在森狱的这段时间,就劳烦你贴身守护,从现在起这间牢房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就算是周副堂主也不行,知道吗?” “啊——”夏思槐一惊,李璧月此言分明是连承剑府自己人也不信任。 李璧月道:“在海陵那晚,有人持承剑府玄剑卫令牌出城,当时我以为那令牌也是唐如德留下给唐绯樱的。可是后来我问了唐绯樱,她说她并没有玄剑卫的令牌,那一晚也没有出城。看来我承剑府也并不是铁板一块,说不定已被别人渗透。” “你和夏如松都跟随我多年,也是我最为信任的人。我也不瞒你们,这位玉相师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绝不容他蒙受冤屈而死。所以我将他的安危托付给你们二人,你们务必要保住他的安全,明白吗?” 她说得郑重,分明是以重任相托。夏思槐凛然道:“思槐明白了。只要我夏思槐活着,玉相师一定平安。如果他死在狱中,夏思槐愿以死谢罪。” 听了夏思槐的保证,李璧月觉得心中的阴霾散了一些。 “如果他醒了,尽快让人通知我。我走了——” 她转身离开,却又忽地想起一事。这道士在吃食上一向颇为讲究,这森狱的伙食却一直不怎么样。 夏思槐见她蹙紧眉头伫立在门口,问道:“府主,还有什么交代?” 李璧月道:“这个人在吃的上面极为挑嘴……” 夏思槐恍然大悟:“李府主是怕他不习惯森狱那些给犯人吃的伙食吧,他既是李府主的恩人。我们承剑府当然不能亏待他,回头我们吃什么,照样给他来一份便是……”森狱犯人的伙食虽然很差,但是供给狱吏守卫的伙食还是不错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璧月道:“我是说他想吃什么,你便让如松去长安坊市去买,一应花费回头找我报销。” *** 离开森狱,李璧月向长孙璟的居处走去。 公主府固然是要去,可当务之急,她要知道那天晚上杜馨儿是什么时候去的城隍庙,在城隍庙又发生了什么,玉无瑑又是怎么成了“凶手”。裴小柯应该多少知道一些。 她来到长孙璟居住的小院,只见桌上摆着一碗素面,裴小柯拿着筷子,埋头苦吃。他像是很久没有吃过饭了,狼吞虎咽,食物到了嘴里就溜了下去。长孙璟一脸心疼地看着他:“孩子,别急,慢慢吃,别噎着。” 见到她进来,长孙璟埋怨道:“阿月,这谁家的孩子,大人怎么不心疼。都一整天没吃饭了,看把孩子给饿的……” 李璧月一愣。 玉无瑑绝不会是亏待自家小徒弟的人。当初在海陵,师徒两人身上一共三十个铜板,还给裴小柯买糖葫芦。 可若说没钱吃饭,也说不通。当初两人分别之前,她还付给玉无瑑十两银子的报酬。就算师徒两人从海陵辗转来长安,十两银子也足够了。 想必这师徒俩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不少。 等裴小柯将一碗面吃完,李璧月问道:“小柯,你相信我吗?” 裴小柯连连点头。 李璧月道:“好,你师父被京兆府指认是谋害襄宁郡主的凶手。我虽相信你师父不会杀人,但是承剑府查案需要实证。你和你师父是怎么来的长安,路上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城隍庙,你师父又是怎么被指认为凶手,这些事情你知道多少,全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才能尽快找到真凶,还你一个清白,你知道吗?” 裴小柯点头道:“好,我这就将我知道的都告诉李府主。” 原来,那日在驿馆与李璧月分别之后,玉无瑑就带着裴小柯一路西行。 这一路上并不算平安。离开海陵地界之后,玉无瑑就没来由的经常生病。虽然都是些风寒腹痛之类的小毛病,但每次痊愈没两天,又会旧病复发。一开始,玉无瑑还延医问药,到后来他估摸着自己的病并不是求医就能好的,索性不去管它了。 此外,师徒两人运气似乎特别差,总是能遇到黑店山匪之类。临近长安的时候,师徒两人已是身无分文,连代步的驴子也被抢走了。 进城的那天恰好大雨,两人无钱住店,只好在城隍庙落脚。 玉无瑑本来打算第二天在长安坊市做他的老本行,摆摊替人算命挣钱,可是这一夜风大雨大,城隍庙后堂当风,估计是受了寒气,牵动病气,玉无瑑发起高烧,竟是一病不起。 裴小柯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又是第一次到长安这样的大城,不知往何处找人帮忙,只好守着师父,师徒两人就这样在城隍庙过了一天,因为没钱,所以都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些雨水。 李璧月脸色一白。 这所谓的“厄运”是如此危险,简直什么倒霉事全都能撞到一起。 想到玉无瑑很有可能是因她受过,她的心里着实有些微妙。 她问道:“你师父为什么不到承剑府来找我?” 裴小柯道:“师父这一个月经常生病,一开始,他并没有将生病当成一回事,只以为还是和之前一样,捱过一阵子就好了。但是,昨天晚上,师父有些心神不宁,将李府主你留下的玉牌给我,让我第二天上午来承剑府找李府主。可是没等到天亮,就出了事……” “这一晚,师父的情况时好时坏,大部分时候都昏睡着。到清早的时候,师父说是要起夜,我便扶着他出去。回来的时候,我们看到城隍庙的门槛坐着一个年轻的贵家小姐。我师父说,这天还没亮,怎么会有女子出现在这破庙,便上前问她遇到什么难事了。谁知我们才刚刚凑近,忽然外面就来了一群带刀着甲的兵士,说我师父是杀了那小姐的凶手。无论我师父怎么澄清,他们就是不信,一定要将我师父抓走……” “我师父病没有好,落在这些人手上不知道会怎样。我就死皮赖脸一定要跟着师父,后来有一个人说:‘这两人住这破庙,想必是无家可归。眼下抓了这道士,这孩子也是无处可去,不如一并带走。’我瞅着那人面善,就暗中找机会将那李府主那块玉牌交给他,让他想办法送到承剑府。我想,李府主你是大好人,若是知道我师父被人冤枉,一定会想办法救他的。” 李璧月暗想,裴小柯虽有些贪玩,遇事倒是机灵。今日,若非她及时见到这块玉牌,恐怕要出大事。 根据裴小柯的讲述,玉无瑑师徒见到杜馨儿的时候,她可能便已身亡。 杜馨儿昨夜为何出门,为何身死,遗体又为何会出现在城隍庙,她还需尽快去一趟公主府调查清楚。 她站起身,看向长孙璟,道:“师伯,这几日小柯就麻烦你先照顾几天。” 长孙璟应声道:“交给我,阿月你大可放心。你还有要紧事,师伯就不留你了,你去忙吧。” *** 李璧月到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府已经四处挂满了白幔和白色灯笼,门口停满了前来吊唁的车辆,公主府的丫鬟仆妇皆是一身素服,满面哀戚。 灵堂设在正厅,李璧月在仆人的带领之下到灵前撮香为礼,拜了三拜。她环视四周,发现到灵前祭奠的一大半都是昨日参与杜馨儿生日宴的那些人。 昨日相聚之时,犹有微笑,而今不过一日之隔,便生死有憾,一别成永,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祭仪之后,李璧月跟着仆人转过中庭,到了襄宁郡主停灵的瑶华堂。 襄宁郡主的棺木停在堂中,四周镶着白色蔷薇花,少女双目微闭,神情恬淡,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长公主一身素服坐在棺木之旁,她神情木然,簪环未梳,昨日青丝竟已隐隐发白。 “长公主,长公主……”李璧月试探着唤了两声,长公主毫无反应。 侍女青螺靠近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承剑府李府主来了。” 李梳嬛这才扭动脖子,看到了李璧月,轻喃了一声:“李府主……” 她声音苍老,如同沉沉暮霭。失去唯一的女儿的哀痛压垮了她,让这位昨日还精神饱满的妇人形容枯槁,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李璧月道:“长公主,死者已矣,还请节哀……” 长公主毫无反应。 李璧月心中沉痛,长公主昨日还谋划着给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今朝便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伤痛,岂是旁人“节哀”可以安慰。 只不知那幕后黑手是谁,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杀害一个纯朴天真的少女,背后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璧月望向长公主:“公主,我是过来查案的。您可知道郡主是怎么死的?” 长公主神情呆滞,她睁着眼,眼神中却一片空洞,似乎并不明白李璧月这句话的意思。 李璧月又道:“长公主可否容我检视郡主遗体?” 长公主仍然神情恍惚,李璧月无奈叹息。她走上前去,触摸杜馨儿冰凉的手腕,见长公主并未阻止,便将杜馨儿全身要害之处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如宗白阳所言,杜馨儿全身上下并无伤口,连一点出血都没有。她又将杜馨儿口鼻检查一遍,也并无中毒的痕迹。 无论怎么看,她都看不出这样一位青春活泼的少女会这么离奇去世。 李璧月见长公主精神憔悴,心知此时不是问讯的最佳时机。但她既已将此案揽下,也不得不尽快找出事情的真相。 她又问道:“公主,您可知昨日晚上郡主是何时出门,又为何出现在城隍庙?” “出门……”李梳嬛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是了,馨儿出门了……她本来是不会出门的……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啊……” 她喃喃说着,突然痛哭出来。 李璧月连忙将她扶住,长公主哭了一阵,竟然晕了过去。侍女们围过来,张罗着将李梳嬛扶回房内,又命人去请太医,现场一片混乱。 片刻之后,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青螺走了过来,歉然道:“李府主,今早郡主的遗体被京兆府的人送回来之后,长公主一直精神恍惚。您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吧——” 很快,从青螺口中,李璧月知道了昨晚的事。 *** 昨日黄昏时分。 明光禅师离开之后,李梳嬛便让青螺将杜馨儿叫到了她会客的凉亭。 李梳嬛将那些诗稿挑了些好的出来,问道:“馨儿,你来看看这些诗作,你觉得有哪些可以列入三甲?” 杜馨儿将那沓纸拿在手上,嘟嘴道:“这些酸诗都有什么好看的,横来竖去都差不多。这些人的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矮子里面挑将军,有什么好挑的。” 李梳嬛:“那长相呢,你看谁家的儿郎顺眼。母亲明日便央媒人上门——” 杜馨儿不满地道:“我说了我都不喜欢。母亲,我不想嫁人。” 李梳嬛:“谁家的女儿及笄之后不嫁人的。这些你都不喜欢,那整个长安城可有你喜欢的少年郎,不拘是谁,只要你能看上,母亲便让圣人给你赐婚——” “真的?”杜馨儿眼里露出一道惊喜的光。 “当然,母亲什么时候骗过你。”李梳嬛点头道:“怎么,馨儿真的有心上人了?” “没有。”杜馨儿的神色有些慌张:“我就是不想嫁人,母亲,我觉得女子也不是非得嫁人不可,你看承剑府的璧月姐姐,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的,我们姐妹行好多人都很羡慕她呢……” 李梳嬛道:“李璧月天生剑骨,二十岁就已是承剑府的支柱,等闲谁能与她相比。” 这时,杜馨儿已经将那叠诗稿翻过一遍,问道:“母亲,这里面的那张画呢?” 李梳嬛问道:“什么画?” 杜馨儿道:“就是明光禅师画的那张画,画着一个飞天乐舞的那张……” “那幅画我已经烧了。” “烧了?”杜馨儿跳了起来:“那幅画是明光禅师送给我的,你凭什么平白无故烧了它!” “就凭我不喜欢。一个和尚,竟然给闺阁女子画像,这成何体统——”李梳嬛的声音冷了下来:“馨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今日来的那个和尚?” 隐秘的心事被一下揭破,杜馨儿如遭雷殛,竟是没有反驳。 李梳嬛见状大怒,她虽已有猜测,但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大唐朝的郡主竟然真的对一个昙摩寺的和尚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一巴掌狠狠向杜馨儿的脸颊拍去:“荒唐——” 杜馨儿的脸颊肿起,她捂着脸,一双清透的眸子里满是泪水,却是毫不相让:“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公主名义上是我的母亲,但也只不过是将我生出来而已,又什么时候关心过我。自己求仙问道,却将我扔在杜家自身自灭。怎么,到我长大了,该嫁人了,公主就想起来管我了。我告诉你,你管不着——” 李梳嬛气得近乎颤抖,嘶吼道:“来人,将她带回房间内关起来,禁足一个月,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 青螺道:“就这样,公主命人将襄宁郡主锁在房间之内。公主最后从昨日那群王孙公子里选择了范阳卢氏长房的第五位公子。长公主说‘卢家儿郎虽无大才,但范阳卢氏门第清贵,足配吾儿’。公主也是被小郡主气着了,连夜就请了媒人,到卢家谈论议亲之事……” 李璧月没想到昨晚上杜馨儿与长公主竟然闹到这般田地。 她问道:“既然襄宁郡主昨晚被长公主禁足在房间之内,又怎么会出现在城隍庙?” 青螺道:“李府主,你跟我来。” 李璧月跟着她离开后堂,到了左近的一处名叫“会芳馆”的小楼。 “这里,就是襄宁郡主在公主府的居所。”青螺带李璧月到了杜馨儿的房间门口,门上落着一把大锁。 青螺指了指锁头,又道:“昨晚母女两人生了一场大气,没有长公主的吩咐,我们谁也不敢开锁放她出来。只想着等到明早公主消气之后,再好好劝劝。谁知道,今日一早,公主府大门未开,就从京兆府那里得到郡主身亡的消息。我们开始都不敢相信,打开门锁,才发现郡主早已不在房内……” 李璧月敛眉,“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是。”青螺打开房门。 李璧月进入房中,见房中陈设整洁,只是雕窗上面有两个纤秀的脚印。在大门被锁之后,杜馨儿应该是自己从这里跳窗出去的。 前两日下雨,院内泥土并未全干,延伸出一行脚印通往院墙之处。 李璧月沿着脚印到了院墙那里,见下方生着一从蔷薇,白色的墙壁上有着几抹泥印。杜馨儿想必是从这里翻墙出去,只是不知道她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胁迫。 青螺这时也跟到了墙根处。李璧月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 第27章 囚徒(三更) 李璧月施展轻功,越过外墙。一墙之外,是长安城内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脚印又向前延伸了数步,便再也见不到了。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时间距早上已过去了大半天,就算有什么也寻不到了。 她回到原处,重新翻墙进去。青螺仍然留在原地,问道:“李府主可有发现?” 李璧月摇了摇头,问道:“你可知襄宁郡主平日一般去什么地方?”如果杜馨儿是因为对长公主不满,自己一个人偷跑出公主府,她应该会去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 青螺道:“不知道。” 见李璧月露出讶异的神色,青螺补充道:“郡主一年中大部分的时候都不和公主住在一起,公主一直都是住在紫云观。最近只是为了郡主的生日宴才重新搬回公主府,而郡主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她自己家。” “她自己家?” “就是京兆杜氏,长公主的前驸马家。” 李璧月这才反应过来。她从前见到杜馨儿的时候,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和李澈在一起。他们兄妹感情极好,竟让她一时忘了杜馨儿是姓杜,父族亦是京兆名门。 青螺道:“其实公主和郡主每年大概也只有郡主过生日的时候才会一起住几天,郡主平日去哪里,可能只有杜家的下人才清楚。” 李璧月心想,如此说来,杜馨儿说长公主只是生了她,并没有管过她也并不算错。 只是,昨日她见到长公主时,她怜爱女儿之心并不似作伪,还每年为女儿画像,又为何平日对女儿不管不顾呢? 就在这时,有侍女来报:“李府主,公主醒了,请您过去相见。” 李璧月跟着侍女重新回到先前停灵的后堂,长公主的神情比先前好了一些。她先前至恸,情绪无法宣泄,大哭过一场反而恢复了一些精神。 她坐在软席之上,气态沉郁:“先前本宫失礼了。李府主先前说,你是过来查案的?” 李璧月道:“正是。此案中间有些蹊跷,所以我自作主张将此案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的名下。当然,这件事还需要长公主您的配合。” 李梳嬛不解道:“配合?这是何意?” 李璧月道:“京城命案,一向属于京兆府的辖理,并不归承剑府管。我希望长公主能够向圣人说项,请求圣人将此案移交承剑府。” 李璧月上午强行从京兆府带走人犯,但如宗白阳所言,此事并不合规矩。宗白阳若是上书弹劾于她,圣人必会不愉。长公主身为死者家属,又是圣人的妹妹,由她出面,这件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李梳嬛皱眉道:“何必这么麻烦,上午京兆府不是已经抓到了谋害馨儿的凶手吗?” 李璧月摇头道:“据我所知,京兆府抓到的那名嫌疑人只是恰巧昨晚出现在城隍庙,并不一定是此案真凶。京兆府动用重刑,想逼他招供,此案背后恐怕不简单。所以我希望长公主能够给承剑府一个机会,让我找出真正的凶手,还襄宁郡主一个公道。” 李梳嬛神情漠然:“这些案情上的事情我不懂。我的女儿死了,缉凶追凶是京兆府的事情,我只希望早点让凶手替我女儿偿命。李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情与承剑府无关,李府主不必牵涉其中。” 李璧月一愣,她满心以为她提出此案背后疑点,长公主必会支持她的决议,找出幕后的真凶,没想到长公主对此反应冷淡。 她张了张嘴,想要再劝两句。长公主又道:“今日多谢李府主来看望馨儿,送她最后一程。本宫身体不适,就不多留李府主了。青螺,送客吧。” 青螺望向李璧月,歉然道:“李府主,我们家公主心情不好。李府主还是请回吧——” 李璧月无奈,只好拱手告辞,离开公主府。 这一趟虽然并没有得到长公主的支持,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最少,她知道杜馨儿是昨日从与长公主争吵之后,翻墙离开公主府的。 杜馨儿不过是一个年方十六岁的闺阁少女,她会去哪?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她遇到这种情况,多半会去到她熟悉的地方,一个可能是回杜家,另一个可能就是去太子府。 李璧月上了马,骑马向杜家而去。 杜馨儿之父杜尚亭如今还在慈州任上,府中只有他的继室夏夫人和她的几个孩子。 据这位夏夫人所言,杜馨儿自恃郡主的身份,和她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是杜尚亭对这个公主前妻留下的女儿还很是看重,杜馨儿平常也是自己住一个大院子,丫鬟仆妇都是长公主选的人。不过昨日她并没有见到杜馨儿回家。 离开杜家,李璧月又转道往太子府。但她也知道,杜馨儿去太子府找李澈的希望也很渺茫。李澈为人稳重,太子府也守卫森严,杜馨儿如果去了太子府。李澈根本不会让她晚上再出去,她也就不会遇害了。 她骑马穿过两条长街,忽然听到后来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叫声:“府主——” 李璧月回头一看,见是夏思槐手下的一名黑骑。 李璧月驻马,问道:“什么事?” 黑骑道:“府主,是夏大人特地命属下来寻找府主您,说是玉相师醒了。” *** 李璧月再次来到森狱的时候,玉无瑑正在喝粥。 这时已是傍晚,牢房的高处悬着一盏灯笼。 灯光之下,可以看到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他坐在蒲团上,左手端着碗,用勺子舀了粥,轻轻吹了吹热气,放入口中。待细细咀嚼其中滋味,才缓缓咽下去。 那矜贵的姿态,好像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可那碗中,分明只是最普通的白粥而已。 见到李璧月,玉无瑑放下手中碗,站起来打招呼:“李府主。” 李璧月:“你先吃吧,不用管我。” 她固然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从眼前人口中知道答案,却也知道对方眼下是个病人,有十万火急的事也该等他吃完这顿再说。 玉无瑑重新坐了下来,继续慢条斯理地喝他的粥。李璧月则站在牢门外,背对着他,只任灯光在地面上投下修长的影子。 两人都不说话,夏思槐忽然莫名觉得眼前的情况自己有些多余。 他想,牢房偏窄,两人还稍微有些空当,三个人就太挤了,于是道:“府主,我去外面守着。” 李璧月还没有说话,夏思槐便一溜烟的跑了。 又过了一会,李璧月听到碗放到桌上的声音,知道玉无瑑吃完了,这才转过头。 “玉相师,久违,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 玉无瑑抬起头看她,“李府主风尘仆仆而来,想必是要询问早上的命案吧。” 李璧月点头:“中午我已经问过裴小柯,他说你们是早上起夜回来时遇到襄宁郡主,你上前探问,之后就被京兆府的人指认为凶手。但他年幼,也许有些地方记得并不清楚,不知玉相师可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玉无瑑想了想,道:“当时情形,与他所言大致不差。若说有什么补充的,便是死者应该不是死在城隍庙,而是被人杀死之后,抛尸至此。” “哦?何以见得?” 玉无瑑道:“早上我与小柯离开城隍庙时,门口并没有人。而是回来的时候,才看到她出现在那里。从我们离开到回来不过半刻钟,死者如果是出现在城隍庙,凶手要杀人再逃脱,应该不可能毫无行迹。” “那你昨晚与裴小柯夜宿在城隍庙,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玉无瑑摇头:“没有。如今长安城中人人信佛奉道,城隍庙并没有什么香火,一般也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晚上就更没人了。” 李璧月蹙眉道:“城隍庙没人会去,那为何你刚刚靠近襄宁郡主,京兆府的士兵人就到了?” 玉无瑑回忆当时情形,点头道:“说也奇怪,我因为病着,在城隍庙呆了两日。平日那地方并没有京兆府的官兵巡逻,可是今日早上,那些人竟凭空出现在那里,确实有不寻常之处——” 李璧月心中一动。这说起来,就好像京兆府的人早就在那里候着杜馨儿的遗体,只等着有人上前探问,便将人抓回去指认。只是玉无瑑恰好倒霉,稀里糊涂成了替罪羔羊。 但此事她只可猜疑,并无实证,也无法帮玉无瑑脱罪。 她叹息一声:“抱歉,虽然你的案件我已经暂时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但是,在我找到真凶之前,玉相师还是要在森狱呆上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夏司卫已经和我说过了。”玉相师依然是盘腿坐着,他意态悠闲,面带微笑,似乎根本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想来,是我玉无瑑命中有此一劫,一定要坐一次承剑府的大牢。就算上次侥幸躲过初一,这次也躲不过十五。李府主也不必对此感到抱歉,你能将我从京兆府救出来,我已是万分感激了。” 他的笑容诚恳真挚,好像对李璧月救了他十分感谢。 但是李璧月知道,这件事谁救谁还不一定。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探问道:“真的是命中之劫吗?难道玉相师不打算向我解释一下这张‘好运符’的事吗?” 玉无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半晌,他眨了眨眼,叹了一声:“李府主已经知道了呀……” 他的声音轻如挹露,似是有些懊恼,又似有些喟叹。 “为什么?” 她自上而下与他对视,目光如霜似雪,带着一缕探究的意味。 在所有的事情中,她最无法理解的便是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李澈告知她前后两道圣旨的事情,又恰好从楚阳长公主口中得知这是一张补运符,她可能从始至终都不会知道竟然有人曾为她逆天改命。 几息之后,玉无瑑终于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道:“好吧。我便从头说起,在我离开海陵的前一晚,我一时技痒,所以给李府主算了一卦。” 李璧月打断道:“你会算卦?你不是十卦九不准吗?”李璧月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她此前疑心此人根本不会算卦,所谓算命找替人寻找失物也不过是仗着些小聪明,十次有那么一次能恰好找到失物遗落之处而已。 玉无瑑咳了一声,十分神棍的装模作样道:“既入了玄门,多少还是会一点。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所以卦不可尽算,算了也不会尽准。” 李璧月道:“你接着说。” 玉无瑑道:“我那日算得一个‘否’卦。否者,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李府主就算成功找回了佛骨舍利,也未必能平安回到京城。我既收了李府主的十两银子,当然不能坐视李府主遭遇如此厄运……” 李璧月摇头道:“就为了十两银子?让自己身陷囹圄,玉相师不觉得这桩买卖赔本吗?” 玉无瑑道:“这笔账不能这么算。如果今日入狱的是李府主,天下间无人能救李府主出来。可是入狱的是我玉无瑑,我相信以李府主的道义,一定会想办法救我。这么一来二去,我从这天地之间,偷得了一尺命数。算起来,已是我大大赚了——” 他凝望着李璧月,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李府主,你的生命宝贵,是多少人用尽全力才保下。你的命运也不在眼前,而在无垠高天。李府主,谢府主在天上看着你……” 李璧月心魂巨震:“你认识谢府主?” 玉无瑑道:“谢府主于我有半师之谊,认真算起来,李府主或许该叫我一声师兄……” 他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拈起剑指,指尖缀起一道小小白光:“承剑府的浩然剑意,李府主应该并不陌生——” “你是谢府主的弟子?” 李璧月这一惊非同小可。 在承剑府上一辈的诸多长辈中,谢嵩岳排行第五,但是修为最高,所以最终是他担任府主之位。但是谢嵩岳性情颇冷,一生并没有收过弟子,连记名的都没有。 玉无瑑指尖的确是最为纯粹的浩然剑意,难怪当初在海陵她留下的浩然剑印在他身上并没有效果。如果他本来身怀浩然剑意,这一切便可解释。 “我出身玄门,另有师承,算不上他的弟子。只是得他指点,进益良多,算是对我有恩。”玉无瑑停顿了一下,又道:“谢府主是为你而死,李府主若今朝陷于小人之手,承剑府的偌大牺牲便都白费了。我用了补运术,虽说是为了李府主,但也不全是为了你。” 他眨了眨眼,又轻轻笑了起来:“李府主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再付我十文钱好了。” 李璧月来此本来心怀焦虑,听他提起谢嵩岳更是激起过往感伤。可不知为何,此刻看到他这轻松无忧的笑容,心中惆怅都散去不少。 “只收十文钱,是不是太少了?” 玉无瑑笑道:“那不如等我能出狱那天,由李府主做东,请我吃顿饭。” 李璧月道:“那就一言为定。我一定会早日查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玉无瑑:“那便承李府主吉言。” 她转身正欲告辞离开,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玉相师见多识广,可知道玄门有没有什么巫术咒术,可以致人死亡,全身毫无伤痕?” 她之前检视杜馨儿的遗体,始终未曾发现伤痕,此事超出她的过往认知。但是,在海陵,她见到各种傀儡尸傀种种玄奇之事,觉得此事说不定与玄门有关。 玉无瑑摇头:“据我所知,所谓巫蛊诅咒之术,只是影响被诅咒者的气运,使之遭遇祸事。譬如突发重疾、溺水、坠马等等,并不会使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无缘无故暴毙而亡。不过,我知道天底下有一种功法,名为绵骨掌。若是练到至境,可以在一瞬间使人的全身骨头粉而不碎,致人死亡,却丝毫不损伤人的脏腑、肌肤……可是这种功法……” 他说到这里,又止住话头。 “可是什么?” 玉无瑑喃喃道:“可是如果有人能练成这种功法,为什么要伤害一个全然无辜的弱女子……” 忽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死者襄宁郡主是楚阳长公主的女儿?” 李璧月:“是。” “楚阳长公主在十六年前在紫云观出家为道,如今是一名女冠?” 李璧月:“是。” 玉无瑑轻声道:“你下午见过襄宁郡主的遗体,那是否见过长公主?是否觉得长公主有反常之处?” 李璧月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意识到了什么。 长公主下午的确十分反常。昨日在杜馨儿生日宴会上,她分明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可是今日她提出将此案转到承剑府时,调查此案真凶之时,长公主却反应冷淡。 予逆^3^ “这些案情上的事情我不懂。我的女儿死了,缉凶追凶是京兆府的事情,我只希望早点让凶手替我女儿偿命。李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情与承剑府无关,李府主不必牵涉其中。” 当时,她觉得长公主可能是悲痛过度,所以情绪不好。但是如今看来,长公主或许也知道些什么,也选择了替凶手隐瞒,甚至长公主还十分好心,不想承剑府牵扯到这件事。 这件事,背后到底牵扯着什么样的势力?竟能让京兆府与长公主同时选择想找一个“替死鬼”,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玉无瑑看她青白的脸色,摸了摸鼻子,道:“看来是我运气不好,这件事恐怕会让承剑府非常为难……”他十分诚恳地道:“不如趁现在天还没黑,李府主再将我送回京兆府去?” 李璧月的神色陡然凝重起来,一双眸子如冰雪寒彻,逼视着他:“你想回去?” 玉无瑑直觉不妙,连忙道:“不想。” 李璧月喊道:“夏思槐——” 很快,夏思槐走了进来,道:“府主,您有何吩咐?” 李璧月指了指玉无瑑的脚踝:“你去找脚镣过来,将他锁起来。” 夏思槐惊讶地“啊”了一声,“府主,没这个必要吧。这不是都是自己人吗?” 李璧月冷声道:“什么自己人?到目前为止,他就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给我锁上,以免犯人脱逃——” 夏思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上午李府主还对玉相师十分关切,甚至问药吃食都亲自交代,怎么到了晚上就换了一副脸孔呢? 可是府主有令,他也不敢违背,只好拿了镣铐来,将玉无瑑双脚铐上。 玉无瑑无奈道:“我不过开个玩笑,李府主至于吗?” 李璧月却不理他,道:“钥匙给我。” 夏思槐将钥匙奉上,李璧月道:“你好好看着人犯,别让他跑了。我明天再来。” 她转过身,穿过长廊,那苍青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烛光范围,在夜色中了无痕迹。 夏思槐转过头,见玉无瑑的目光犹自追逐那已看不到的影,他叹道:“玉相师,你可真能耐,我可从来没看到我们家府主生这么大的气……” 玉无瑑有些讶然:“李府主这样就叫十分生气了吗?” 他觉得平常人生气怎么说也该是怒发冲冠、捶足顿胸,可是李璧月只是不理他而已。 应该……算不上……十分生气吧…… 他心里这么想着,到底觉得不太确定。 夏思槐道:“我们家府主性子冷,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他看着玉无瑑脚上的镣铐,道:“现在怎么办?钥匙被李府主拿走,我想给你打开也没办法……” 玉无瑑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成了你们承剑府的阶下囚,还能怎么办?” 他拖着那沉重的镣铐,回到床褥上躺下,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不一会,房内响起了轻微的呼吸声。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特质,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境遇,都能自适其意、自得其安。 这尘世的凡人庸人,俗人痴人,都与他不是一个物种。 第28章 刺杀(一更) 李璧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钥匙放入箱子之中,又把箱子锁了起来。眼不见为净之后,心中那股无名邪火才终于压了下去。 她今天确实是有些生气。 并不是生玉无瑑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 玉无瑑那无所谓的态度确实激怒了她。 他可以随随便便在她的命运上添上一笔,哪怕自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这其中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他是谢嵩岳的半个弟子。谢嵩岳为她而死,而这一切的牺牲都不可白费。 承剑府为了如今的地位,已经牺牲了众多人命。所以也得为了那个长远的目标继续牺牲。 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但面对无可琢磨的命运,不可避免的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她抬头望向窗外,一抹下弦月落在飞檐一角,清冷而皎洁。檐上螭吻张开兽口,似乎就要将那残月吞入腹中,远处巍峨的帝宫和长安城的九衢长街都黯淡在这无星的夜里。 她将白日的那一身苍青色衣袍脱下,又换了一身夜行衣,将棠溪剑也用黑布裹了起来。 持剑在手,她终于重新生起了些微对抗这诡谲命运的勇气。 鼓楼上三更的更鼓已经敲过,天河寂寂,繁忙了一日的城池沉寂于这万古洪荒。 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李璧月穿过几条僻静的小道,绕到朱雀大街,从白天的那堵围墙翻进公主府。 不远之处的小楼,是公主府的瑶华堂,襄宁郡主的灵柩就是存放在此。 此刻,小楼四周挂着白色灯笼,亮着几缕幽微的灯火。 李璧月靠近了些,发现四周却安静得不像话,连走动的丫鬟仆妇都没有。 她心生疑窦。时下贵族兴厚葬之风,杜馨儿本身是有封号的郡主,母亲又是长公主之尊,一朝枉死,一般都会邀请僧道做上几日的醮事,接引亡灵早日超脱。长公主本身尊奉道教,对唯一的爱女的丧仪本不该办得如此草草。 杜馨儿之死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或许她该再去瑶华堂,重新检查一下杜馨儿的遗体,说不定有什么遗漏的关节。 她正欲抬步,见不远处行来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素服,手提白色灯笼,走入瑶华堂大门之中。 正是她下午才见过的长公主李梳嬛。 只是不知对方为何在此深更半夜,不带丫鬟仆妇,孤身一人,来到杜馨儿停灵之地。 李璧月心念一动,反而不急着上前,而是绕到瑶华堂的后门。后门是关着的,李璧月用剑轻轻切开门闩,将门拉开一个细缝,钻了进去,藏身在龛座之后。 她的动作如猫般轻捷安静,几乎没有一点生息。 确认没有惊动到李梳嬛后,她抬起头,去看堂中的情形。 杜馨儿的棺木依然在白日的位置,李梳嬛坐在棺木旁,凝望着女儿的娇颜,伸出手,去抚摸女儿的脸颊。 “馨儿,我的女儿……” 李梳嬛的声音是压抑着的低泣:“馨儿,阿娘知道你死得不甘。你要原谅阿娘,无法为你报仇雪恨……” “你往生之后,投胎的时候找个好人家,不要找一个不爱你的娘,也不要找一个无情无义的爹……你要在爹娘的膝下长大,要每天活得快乐开心,嫁给一个能给你爱的人,千千万万不要喜欢上他们昙摩寺的佛子……” 李梳嬛一边说着,一边伏在棺木旁低低哭泣。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种莫名之感:杜馨儿既已死了,为何长公主还要纠结于她喜欢上明光的事。且不说,这应该只是杜馨儿少女情窦初开的单相思,就算她与明光真有什么,人都死了,也是万事皆空。 难道—— 杜馨儿之死,会与她喜欢上明光禅师有关?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瑶华堂的大门发出“哐当”一声,堂中昏黄的灯火倏然一灭。 四下一片漆黑,李梳嬛猛地回头:“谁?” 一股浩大雄厚的劲风从身后偷袭而至,一双巨掌几乎拍向她的肋骨,她也看到了出现在身后的黑色的幽影。 李梳嬛脸上露出骇然之色,瞳孔剧烈放大。如果被这股力道撞上,她必是粉身碎骨—— 她想要出声呼救,可在这生死攸关一刻竟然失语。 就在此时,李梳嬛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道如雪亮光,那是棠溪剑的剑光。 剑光如青莲般开谢,隔断了向她涌来的大部分掌风,紧接着追逐着那道幽影而去。 清冷月色落在她的如冰雪皎洁的脸庞,照亮额间一点殷红朱砂,那是承剑府的李璧月。 李梳嬛瘫坐在地上,虽然死里逃生,但那道凌厉幽冷的掌风仍然让她感到一阵锐痛,从脏腑到骨髓都觉得冰冷生凉。 …… 那道黑色人影看到李璧月,遽然一惊,随即飞速后退。一击不中,今夜刺杀长公主李梳嬛的行动已经失败,他不再恋战,转身欲逃。 李璧月心知此人或许便是破除此案的关键,又怎肯让他离开。 她脚下是迅疾如风,抢先一步踏上公主府的外墙,棠溪剑织成绵密的剑网,从上至下封锁住那人退路。 那人大半张脸都裹在黑色布巾里,望向高处的李璧月,冷声道:“李府主今日拦我,怕是要后悔。” 李璧月不语,剑刃锋寒,折射出冷月幽光,一剑化作无数重影,当空刺下,势必要将他留下。 那蒙面人飞快双手捻指结印,一掌击出。雄浑掌劲与浩然剑意在空中相撞,狂暴的力量迅速膨胀,爆发,花园之中草木摧折,就连外墙也坍塌损毁大半。 气劲崩散之后,两人各自后退一步。 那蒙面人捂着胸口,目光凶狠。棠溪剑一剑刺入他的胸膛,穿透而过。虽然被一身黑衣隔绝了伤口,李璧月知道对方伤势必定不轻。 但她也绝不好受。方才剧烈冲击之下,她的身体不可避免被对方那绵长幽冷的掌劲所伤,那掌劲竟瞬间突破她的血肉脏腑,直入骨髓而来。 一瞬之间,她全身骨头都被撕扯着,彷如生生裂开——她一身剑骨破碎,始终未能彻底修复,而这气劲竟然重新激起她体内旧伤,疼痛在这一瞬间沸反盈天。 她心中有了某种明悟,望向那黑衣人:“这就是绵骨掌?是你杀了杜馨儿?” 黑衣人站起身,双目流露出冷厉的凶光:“呵,看来李府主知道得不少。既是如此,留你不得——” 他再次推出一掌,威风赫赫,如若雷霆。李璧月剑刃一斩,身体飞速后退,堪堪避过这致命一击。 黑衣人一掌不中,又是数掌连至。李璧月心道不妙,她先前依仗兵器之利,稳居胜势,可这绵骨掌激起她体内沉伤,久战不利。 突然“啸”的一声锐响,身侧风声呼啸,一道剑光暴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那道黑色幽影! 风雷相击,刹那间风云激荡,天地变色,掩住天际那半轮青白月光,李璧月视线之中只余一片白茫茫。 风止之时,先前已经坍毁的公主府花园再次被犁过一遍,已是满目狼藉。那道黑色幽影已然消失不见,在她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位男子。那男子一身银色衣袍,手持长剑,他脸上戴着青铜面具,那面具上刻着上古凶兽,看起来狰狞恐怖,邪气凛然。 刚才是此人突然出手,打退了意图刺杀李梳嬛的黑衣人。 李璧月喝问道:“你是谁?” 男子并未答话,他将兵器还入鞘中,飞快地越过倒塌的围墙,消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 李璧月遥望他远去的背影,想起长公主李梳嬛还一个人在瑶华堂,最终放弃了追人的打算,转身向瑶华堂走去。 她唇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她来此本来是想趁夜一探公主府,看能不能找出些许破案的线索,没想到线索没找到,疑点反而越来越多。 这个使用绵骨掌的黑衣人是谁?杜馨儿是不是被他所杀?他为何要刺杀李梳嬛? 而将这个黑衣人打退又飞速离开的银袍男子又是谁?他与此案有什么牵扯? 眼下,只能寄望于长公主李梳嬛能够给她答案了。 *** 李璧月回到瑶华堂时,堂中一片漆黑。 李梳嬛仍然坐在地上,听闻人声,向后退了两步,惊声道:“是谁?” 方才的刺杀让她惊魂未定,犹如惊弓之鸟。 李璧月轻声道:“长公主,不必惊慌。是我,李璧月。” 她点燃火折子,又点亮了桌上的九层缠枝银灯台的白蜡。灯火之下,李梳嬛脸色苍白,双眼空洞,仿佛失了魂魄。 李璧月将她扶了起来,又倒了一杯水给她喝下,李梳嬛才惊魂甫定。这时,公主府的仆妇侍卫都被刚才的响动惊醒,纷纷赶了过来。 李璧月压低声音道:“长公主,今夜来的那两个人都是高手。襄宁郡主枉死,长公主在自己的府里遇刺。此事如果众口煊赫,传到圣人耳朵里,彻查下去,大家都不好收场。长公主如果相信我,不如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情。” 李梳嬛讶然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公主府的侍卫们到了近前,最前一人细瘦结实,显然是众人的首领,问道:“长公主,方才是出了什么事,这府邸的外墙怎么塌了?莫非是有刺客潜入,欲对长公主不利?” 李璧月抢先上前一步:“抱歉抱歉,这公主府的外墙是我方才不小心弄倒的。我今夜本想再来看一看襄宁郡主的遗体,不想遇到几个小蟊贼意图潜入公主府行窃,所以教训了他们一顿。只是动手的时候,不小心用力过猛……这修缮公主府外墙的经费,就由我承剑府来出。不好意思惊扰大伙睡觉,实在是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家就先回去休息吧……” 那首领将信将疑,承剑府主收拾几个偷窃的蟊贼,怎么就至于弄垮这么大一堵墙?而且,这李府主来公主府拜访,怎么不走正门,而且还穿着一身的夜行衣? 这件事怎么看都诡异,他不禁抬头去看一旁的长公主李梳嬛。 李梳嬛撑持起精神,道:“外墙既然倒了,天明就去找几个知根知底的工匠过来修。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潜入府中,各位这些日子多尽心些。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下去休息吧——” “是。” 听得长公主没事,众人便一齐退下。 很快,房间里便只剩下李璧月和长公主两人。 李梳嬛神色恢复了几分镇定,问道:“李府主打算如何处置这次的事情?” 李璧月平视着她,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长公主可否告诉我,方才刺杀你的人是谁?” 李梳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李璧月道:“此人杀了襄宁郡主,方才还意图刺杀公主。难道长公主还要替他隐瞒吗?” 李梳嬛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我不知道李府主所言何意。” 李璧月叹息一声,道:“是昙摩寺的人,对吗?” 听闻“昙摩寺”三个字,李梳嬛身躯一震,一双凤目睁圆了望着李璧月,眼里满是震惊。 李璧月看了她的反应,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杜馨儿之死的确与昙摩寺有关。杜馨儿并不是前驸马杜尚亭的女儿,她的生身之父应该是昙摩寺的前任佛子昙叶禅师吧?” “你怎会知道——”李梳嬛脱口而出,脸上露出了极其惊骇的表情。 “青鸾”这个身份已经葬身于洛阳石窟的那场大火,这世上本不该有人知道她与昙叶禅师的关系。 “因为明光禅师画的那幅画——” 李璧月道:“刚开始见到这幅画时,我就有些奇怪。据我所知,杜馨儿是名门闺女,根本不会跳舞,甚至她因为不喜欢胡人身上体味,从来不去那些胡人开的酒肆。可是明光禅师昨日画的杜馨儿却是在跳舞,而且是传自西域的飞天乐舞。” “开始我并没有往心里去,只以为是明光禅师根据自己的臆想来作画。可是襄宁郡主死得莫名,长公主似乎并不想找出真正的凶手,只想京兆府随便找个替死鬼结案。要么长公主你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是不想得罪对方。要么这个人对你非常重要,以至于连女儿的枉死都可以轻轻放过。” “可是方才在灵前,长公主却说希望襄宁郡主下辈子投胎‘不要找一个不爱你的娘,也不要找一个无情无义的爹,更不要喜欢上他们昙摩寺的佛子’。长公主是否爱郡主我无法评判,但杜尚亭对襄宁郡主并算不上无情无义。杜馨儿在杜家虽然没有母亲关爱,但是一个人住一个大院子,即使是杜尚亭的继妻平日都对她很恭敬。杜尚亭在慈州任上,还专门接她去慈州小住。再联想之前太子殿下给我说过关于昙摩寺前任佛子昙叶禅师犯戒之事,我才推出整件事情的真相。” “杜馨儿根本不是长公主与杜尚亭的女儿,而是长公主您与昙叶禅师所生。您就是当年让昙叶禅师破戒的舞女青鸾,而您口中杜馨儿那个无情无义的爹就是昙摩寺的前任佛子昙叶禅师。” 长公主没有说话,她失神地坐在棺木旁。仿佛李璧月所说的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李璧月继续道:“昙叶禅师擅长丹青,因此得了圣人敕命,在洛阳修建石窟。这本是一件大功德,可惜破戒之后无缘昙摩寺主持之位,改名戒慧,在慈州云台寺修行,也成为明光的师父。不过,绘画的技法他应该并没有教给明光,所以其实明光并不会画画。” “杜馨儿并不会跳舞,明光禅师却画出了杜馨儿跳飞天舞的图,是因为他长久地跟随在昙叶禅师身边,见过不少师父当初画下的飞天舞女图样,依样画葫芦。而昙叶大师笔下的飞天舞女的容貌恰好长得与杜馨儿极为相似,以至于杜馨儿也以为明光画的是自己。” “可其实明光禅师画像上的那个飞天舞女,画的也不是杜馨儿,而是公主您。” “您就是当年的舞女青鸾,爱上了昙摩寺的佛子,一段真情不得善果,最终出家为道。可是您的女儿重新走上了您当初走过的老路,再次爱上了昙摩寺的下一任佛子。您不想她重蹈覆辙,所以想将她禁足在公主府,没想到她竟然私自出逃,为人所害。” 李璧月重新望向李梳嬛,目光清朗:“长公主,昙摩寺为什么要杀杜馨儿,还要刺杀您。您为何不能将一切说出来,让我来帮您。” 李梳嬛目光黯淡,她缓缓摇头道:“李府主,此事与你们承剑府无关。多谢你救我一命,你回去吧。今晚李府主就当没有来过公主府。” “你——”没想到长公主仍然是这样的态度,李璧月心中冒火,又强自压了下去,道:“长公主,那人一击不中,必会再来。公主为何宁愿置身险境,也不愿意帮助我破除此案?” 李梳嬛:“这件事情与承剑府根本没有关系,李府主又为何一定要牵涉其中?” “为了救一个人。京兆府下午抓的那名嫌犯是我的朋友,如果此案真相无法厘清,他就会蒙受冤屈而死。”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将一切实话实说:“长公主上次问我,那个转运符是谁给我的。现在我可以告诉长公主您,就是如今被指认为凶手的那名游方道士。如果不是他用了这种补运的禁术,或许根本不会遭遇到这种厄运,所以我非救他不可。” 李梳嬛一愣,叹道:“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这种用自己性命作死的人。他和你什么关系?” “我和他……”李璧月本想回答,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但她转念一想,长公主李梳嬛公主之尊,为了昙叶大师竟不惜自降身份,假扮成青楼女子,更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生下女儿,多半是个痴情种,有几分恋爱脑在身上的。话到嘴边,改口道:“就是长公主你想的那种关系……” 她心中道,长公主爱怎么理解,可和她没有关系。 李梳嬛神色动容,她怔怔留下泪来:“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有人肯这么对你,不像我……” 她道:“凶手是谁,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将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真相如何,需要李府主自己判断。” 李璧月拱手:“感激不尽。” *** 二十四年前,李梳嬛还是一个年方十五岁的少女,是李唐皇室最尊贵的公主。 虽说她出生不久父皇就已经死了,但是继位的兄长对她很好,给了她一个公主应有的娇宠和尊荣。 李梳嬛从小喜欢画画,圣人便延请宫廷画师教她画画。到十五岁时,她在绘画上的技艺就已经超过她的老师。无论花鸟、山石、人物,皆精美绝伦,为一时之盛。每次新作一出,在长安坊市都是千金难求。 但是李梳嬛对此并不满意,她看自己的画作,总觉得画的都是死物,美则美矣,缺少了生命本应有的灵动神韵。 这时,她的老师对她说:“公主殿下,丹青之艺有三境,一者,形神也;二者,意境也;三者,求道也。您如今的作品,形神皆足,意境幽远。如果还想求继续精进,便是‘求道’,到了这等境界,当世之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继续教你。” 李梳嬛问道:“是谁?” 老师道:“昙摩寺的佛子昙叶大师,他如今正奉圣人之命在洛阳开凿石窟。” 李梳嬛惊讶道:“他是一个和尚?” 老师道:“是。他虽说是一个和尚,却是这世上最具灵性与慧性的人。他作画不依靠任何的技巧与工艺,只需随手勾勒,笔下万物便宛若有生。不过昙摩寺戒律森严,他从不收女徒,公主未必能如愿。” 李梳嬛道:“有志者,事竟成。我心赤诚,想必佛祖亦会怜我。” 在那一年的夏天,李梳嬛离开了居住了十年的长安,前往东都洛阳。 那时的她,并没想到自己会与昙摩寺最为清圣的佛子开启一段长达七年的痴恋。 第29章 佛恋(二更) 李梳嬛初到洛阳不久,就向昙叶禅师送上自己的拜帖,希望到如今正在开凿的佛窟拜访,但没有回音。 她在洛阳住了一个月,连续送了七次拜帖,表明自己想要拜师的意愿,全都石沉大海。后来,她花钱贿赂昙摩寺的执事僧人,才知道自己的拜帖昙叶禅师连看都没看就烧了。 李梳嬛知道,再等下去昙叶禅师也是不会见她的。 为了打动昙叶禅师,李梳嬛将心一横,她从自己居住的洛阳行馆出发,三步一叩首,以朝圣礼佛的姿态,步行前往昙叶禅师所在的石窟。 这一路上三十里路,她不眠不休,足足走了三天三夜。等到石窟之时,她的鞋履裙裳都已经磨破,脚掌与膝盖都已经肿了。这对从小娇生惯养的帝国公主而言,毫无疑问是一场苦行,刚到佛窟门口,她就彻底晕了过去。 她以为昙叶禅师感她诚意,无论如何也会见她一面。 可是,等她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居住的行馆。根据随行的侍卫所言,昙叶禅师根本就没有出现。只有昙摩寺的执事僧人出面,请了郎中为她治伤,又雇了马车将她送了回来。 僧人留下一封书信,说是昙叶亲手所书,李梳嬛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八个大字:“心有执念,不能见佛。” 李梳嬛见到这八个字几乎是气疯了——她金尊玉贵地长大,又怎会没有一点脾气,怎能忍受一再被无视和拒绝。 她想,什么昙摩寺的清圣佛子,她发誓,早晚有一天要这惺惺作态的佛子为轻辱于她付出代价,她要让他做不成佛陀,方能出了这一口恶气。 执念从此转为嗔念。 李梳嬛将自己身为公主的仪仗、使女、侍卫都遣回长安,对外宣布楚阳公主拜师不成,已回到长安。她孤身一人留在洛阳,寓居在坊市,开了一家书画铺子,留意那座新开凿佛窟的动静,打探有关昙叶禅师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她听说佛窟暂时停工了。 根据暂时返家的佛窟工匠所言,停工的原因是因为壁画上的一幅伎乐飞天图。昙叶大师为这张飞天图耗费三个月时间,无论他怎么描摹,画出的飞天图始终无法呈现出他想要的样子。 李梳嬛思考了一整夜,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早上,她将自己的书画铺关了门。随后以重金贿赂洛阳丰乐楼的鸨母,成为丰乐楼的乐伎“青鸾”。在丰乐楼的三个月,鸨母为她延请洛阳最擅舞的胡姬为师,教她跳从西域流传而来的飞天乐舞。 三个月之后,那名胡姬表示,李梳嬛学艺已成,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她了。 但李梳嬛觉得这还不够,她又花费重金求购各种从佛窟中临摹或者拓刻的飞天图的样本,模仿学习图中的各种姿势和动作,融入自己的舞蹈中,日日对镜练习。 又过了三个月,李梳嬛终于大功告成。 李梳嬛又贿赂了昙摩寺往佛窟运送物资的僧侣,藏身在一口箱子里,被当做运送的物资送进了正在开凿的佛窟里。 就这样,她终于见到了昙叶禅师, 这时,距离她初到洛阳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光阴。 长安城里僧道众多,李梳嬛自幼见过不少修行的僧人。但昙叶与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和尚都不一样。 他眉目清正澄澈,全身自上而下无一丝沉浊之气,只是随意站着,便可见天地淡泊,宇宙空灵。 比白雪更无暇,比月光更圣洁。 就像一幅绝世名画。 初见第一眼,李梳嬛便明白,为何大唐寺庙三千,僧众数万,唯独此人能成为昙摩寺的佛子。 少女的心为此怦然一动,她甚至忘了自己曾立下报复对方的誓言。 昙叶禅师见到箱笼里竟然开出一个活人,大惊失色。 他自幼便在佛寺长大,所见都是僧众,从未见过女人,还是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少女。 他几乎语无伦次:“你是谁,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梳嬛未答话。 她轻轻勾起唇角,一双灵动的双眼微微上撩,眼波流转之间,她整个人已是飞旋而起。 璎珞宝珠发出轻灵的脆响,衣袂翻飞隐现晕沙的流光。 她的四肢屈直、拉伸、旋转,红黄两色的绸带在空中回旋轻盈、迎风舒卷。 在彩带摇曳间,舞者如一朵飘飞的花瓣,在空中浮游、翻飞、腾跃、回旋,千变万化,又不可捉摸。 她一颦一笑,皆美丽妖娆,动人心弦。 一动一作,皆灵健神幻,美到极至。 昙叶瞪大了眼睛。 他几乎是飞快地取了纸笔来,开始作画。 他画的极快,墨色在宣纸上肆意游走,几笔就随意勾勒出一张舞天女图。 等李梳嬛一舞已毕的时候,地上的堆积的画稿已有数十张。每一张都没有面貌,只有跃动的线条,却极具生命的灵韵。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神里闪动着兴奋、新奇又不知所措的光芒。 他知道,他找到了他遍寻半年不得的法门,那始终悟不得的飞天舞女图终将大功告成。 在这一刻,从来不懂尘心的佛子,入了相。 看着昙叶的神情,李梳嬛知道,这一年的苦心并没有白费,她终将会得到她想要的。 她走到昙叶面前跪下,轻声道:“奴家名为青鸾,是丰乐坊的乐伎,擅长飞天乐舞。是昙摩寺的师父们说起禅师最近作画遇到阻碍,特命奴家前来帮助。”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是刻意的低声下气,眼神却是骄傲沉静,绝不似一般青楼乐伎的怯弱轻浮。 但昙叶从未见过女人,更分不清公主与乐伎的区别。他下意识拒绝道:“佛窟中只有和尚与工匠,条件艰苦,从来没有女人。青鸾姑娘女子之身,多有不便,稍后我就命人送姑娘回去。” 李梳嬛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又怎肯轻易回去,道:“我不怕吃苦,也有敬佛礼佛之心。佛说,一切众生,皆无差别。禅师身为佛子,竟因我是女子而起分别心,还是因为我是乐伎而起分别心?” 昙叶大师面色一惭,道:“小僧告罪。” 李梳嬛最终得以留在佛窟。 彼时,佛窟才开凿一小半,还有大量的壁画和雕像没有完成。 有了“青鸾”的帮助,接下来昙叶禅师的创作特别的顺利。以她为原型,昙叶禅师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石窟中那幅高达三米的天女散花图。 在昙叶禅师作画的时候,李梳嬛并不打扰。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静静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他作画与一般人并不一样,不会慢慢起笔,然后一笔一笔细细描摹。有的时候,他会在昏暗的油灯之下,在石窟一坐就是一整天,观察每一块石头的色泽、裂纹、明暗,仿佛在冥想。 但当他开始画画的时候,便见落笔如金蛇狂舞,袍袖飞扬,一挥而就。 李梳嬛时常觉得那并不是人在作画,而是神在起舞。而那壁上的佛陀明王天女神尊在他的舞动之间一一都仿佛睁开眼睛,活了过来。 ——那就是她想要找的画之极意,画之道。 她在不知不觉中为他的画而沉沦,更为这幅佛子作画图而沉沦。哪怕是他坐地冥想的样子,都足以让她沉醉流连,不自觉看上一整天。 于是嗔念成了痴念。 李梳嬛于画道之上的确天资独厚。跟随在昙叶大师身边仅仅一年,她便自行领悟了她从前苦思不得的画道上境。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时候她应该离开了。 离开洛阳,回到长安,她就可以成为长安城最受到追捧的画师,是长安名利场上最耀眼的明珠。没有人知道她曾是青鸾,就像昙叶也从不知道眼前人是两年前跪求他相见而不得的楚阳公主。 可是,她竟然生出不舍。 如果没有意外,离开之后,她的皇帝哥哥应该会给她找一个驸马。对方应该是世家子弟,文不成武不就,但是好在家世清白,尚了公主也不会纳妾来恶心她。对方也许根本不懂书画,他们也不会有共同语言,就这样相敬如宾、冷冰冰地过一辈子。 这样的日子,绝不会比这座石窟的日子更让她快活。 她想,我是大唐的公主,我为什么不能选我喜欢的人。 不就是昙摩寺的佛子吗,既然她李梳嬛看上了,就合该是的她的。 不过嘛,在找昙摩寺要人之前,还是应该早日先将这座佛窟中的浮雕与壁画完成,不然别说昙摩寺绝不会答应,圣人也绝不会同意。 想通这层,李梳嬛主动提出帮助昙叶完成佛窟的壁画。 一开始,昙叶对她会画画很是惊奇,问道:“青鸾姑娘还会画画,是谁人所传授?” 李梳嬛道:“并没有人教我,我跟随在禅师身边已有一年,平日观摩禅师画画自己学习,看着看着就会了。” 说着,她便在宣纸上画了一幅《鹿王本生图》。这幅图是她根据昙叶不久前的一幅壁画临摹,画风有八九分相似。 她道:“这座石窟如此之大,所需壁画更有数百,禅师一人想要完成,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如果由我帮助禅师完成,最少可以节省一半时间,禅师意下如何?” 昙叶看着那张《鹿王本生图》后,合什道:“善哉善哉!青鸾姑娘如此天赋,不该仅仅为一乐伎。青鸾姑娘的画作应该留在这座石窟,永远流传下去。从今日开始,便请青鸾姑娘与我一起完成石窟的画作……” 李梳嬛心神一动。是啊,如果自己的画只是画在宣纸上,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湮灭在历史的埃尘之中。可是如果画在佛窟之中,就可以永世流传。 她习画多年,这不就是最大的价值与意义吗? 在那之后的五年时间里,李梳嬛便与昙叶禅师共同完成了那座石窟的三百六十幅壁画。 她以他之法相为原型,画诸菩萨、佛陀。他以她之舞姿画壁上飞天舞女。 他们将对方容颜萦刻于心,到了最后,随后勾勒都是对方形貌、姿态、精神。 …… 听到这里,李璧月问道:“那昙叶大师也喜欢上你了吗?” 李梳嬛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一心只扑在壁画上,在他的心中,我是他的助手、同伴。在石窟中的五年,我们朝夕相处,同吃同住,但他从没有逾礼之举。” 接着她叹了一声:“虽然如此,那五年的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只是局限于石窟那小小一方天地,每日饮食都是粗茶淡饭,我却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才好。但是,再大的石窟,再多的佛像也终究有完成的一天。” “在最后那张图即将完成之际,我得到一个消息,昙摩寺有意让昙叶大师回去继承方丈之位。那时候,昙摩寺的上任方丈传灯大师渡海东去已有多年,方丈之位一直空悬。昙叶禅师是传灯大师的亲传弟子,又是昙摩寺的佛子,本该早早回去接任,只是因为修建佛窟之事一直耽搁。因此圣人下了敕命,等佛窟完成,便命他即刻回到长安,接任昙摩寺方丈一职。” “我在洛阳整整七年,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本以为一朝佛窟完成。就可以表明自己公主的身份,让他为我还俗,成为我的驸马,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且不说昙摩寺必定不会同意方丈还俗之事,圣人已经下了的法旨,也必不会收回。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 李璧月问道:“什么主意?” 李梳嬛:“我想办法让人送信给当初学飞天乐舞的那座青楼,让鸨母以送衣服首饰为由,给我送来一味合欢散。” 李璧月:“你偷偷让昙叶禅师服下了?”如果是这样,这恐怕便是昙叶大师破戒,失去方丈之位,最后流放慈州的缘由。她心中叹息,楚阳长公主对昙叶大师的一腔痴恋,最终导致野心勃勃的昙无大师成为昙摩寺方丈,大唐十几年的政局也因之改写。 “不。”李梳嬛抬头道:“他素来修持极正,就算是再厉害的药我也没把握对他一定有用。所以,我自己把它吃了。” …… 那一天,整个佛窟的最终一张经图终于完成了。 那张图的内容是“天魔娆佛”,是说释迦牟尼成佛后不久,魔王波旬感到恐惧,便派出自己的女儿来诱惑佛陀,阻止他修成正果。但佛陀深心寂定,对魔女的挑逗视而不见,毫不动心,魔女最终无功而返。 当昙叶勾勒完画壁上最后一笔时,已是深夜,他习惯性地叫了一声:“青鸾。” 女子朝他靠了过来。这是前所未有之举,从前两人虽然共同完成石窟壁画,但他有意无意之间一直与她保持距离,她也从未逾矩。 青灯之下女子面色潮红,衣衫半掩,媚眼如丝,这一瞬间竟极似那壁上所绘的魔女——这也并不奇怪,他这段时日所思所想凝聚于笔端,自发便是青鸾的模样。 那魔女自然也是。 天魔娆佛,青鸾便是他成佛之前最后的魔考吗? 昙叶触手一烫,他急急忙忙将女子推开,惊惶地退了出去。 李梳嬛这时心底有些后悔。 那合欢散的性子极烈——她怕那鸨母糊弄她,计策不成,点名要了那青楼最烈性的春药。 她本是室女,如何能承受住,只感觉身躯如被烈火焚烧,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可昙叶禅师竟是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自己跑了。 李梳嬛在欲海中苦苦煎熬,她想着自己果然是蠢极了。 天魔娆佛,最终不过是自取其辱。昙叶本是昙摩寺最清圣的佛子,可她根本没那一点手段能比得上那“娆佛”的魔女,又怎么可以成功? 正昏昏沉沉之际,忽然感觉到有人用湿冷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身体。 她睁开眼睛,见昙叶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素来清圣端方的佛子此刻面色酡红,眉心蹙起,呼吸急促而慌乱,自额间滴落漉漉汗珠,一声轻声唤着:“青鸾姑娘……青鸾姑娘……” 僧人温热的鼻息萦绕在她的颈侧,那是极为清冷的檀木香,是常用檀香供佛所留下的。这本该如月照寒潭般空寂的气息落入她的鼻尖,却似乎更催动她体内燥热。 她想开口唤他。她的嘴唇早已被自己咬碎,一开口竟是破哑的哭音。 后面的事情她模模糊糊,记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她难受极了,神识时而清明,时而模糊。 清醒的时候,她便一遍一遍问他:“昙叶,佛陀欲修成正果,所以不动心,你不曾动心吗?这六年里,你就从来不曾为我动心吗?” 不清醒的时候,她便不停哭喊着:“昙叶,救我。佛陀,救我。求你,你救救我……” 时沙不可计量,她只记得青灯燃尽,她滚烫的身躯终于落入清冷的怀抱之中。 到最后,她听到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一夜,画壁上有万千佛陀,目视画下他们的佛者与天女共同坠入天魔之境。 唯有天魔娆佛图上的魔女,露出胜利的微笑。 …… 第二日早上,李梳嬛是被诵经声吵醒的。她闭着眼睛,听昙叶在不远处,念诵《金刚经》。 这《金刚经》往日昙叶闭目成诵,可是这次背到一半便中途中断,无论如何也续不上去。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菩提非树,明镜染尘,无复清净之心。 李梳嬛愿他从此舍了这清净心才好,她道:“不要念了。” 昙叶见她醒了,微微一惊。他随即脱下僧袍,袒身下跪:“小僧无礼,向公主告罪。” 李梳嬛这才知道,昙叶早已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她的画风本来典雅秀美为主,与昙叶飘逸灵动的画风本来有区别。在纸上临摹之时可以模仿,但是在壁上创作总是难□□露出自己本来风格。于外行人可能看起来差不多,但是于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区别,只是过往他从来不曾主动提起。 李梳嬛本打算一度春风后主动表明身份,让他跟自己走。他既自己认出,自是再好不过。 她道:“起来吧,我不怪你。” 昙叶并未起身,而是道:“小僧特来向公主辞行。小僧今日便将启程,回昙摩寺修行。请公主在此暂住几日,小僧回到长安之后,便上书陛下,请陛下派人来此接公主回京。” 李梳嬛一惊:“你要回昙摩寺去?” 昙叶道:“昙摩寺是小僧出身之处,自是要回去。” 李梳嬛发怒道:“你既已破戒,难道还想回去做昙摩寺的方丈。我只要将此事告知圣人——” 她还没说完,便被昙叶打断道:“小僧罪业深重,自然再无资格担任昙摩寺的方丈。小僧回寺之后,自会向戒律堂请罚。我会自请离开大唐,效法三藏法师,西行天竺求经,想必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与公主相见。请公主往后珍重,行事莫要这般任性糊涂。” 李梳嬛怒从心来,她爱他,他们已经发生了那样的关系。 在他心中,最后就只有“任性糊涂”四个字的评价吗? 难道他从来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他是要从此躲着她吗?躲到昙摩寺还不够,还要躲到那不知远在何处的天竺去? 她抬起手,一巴掌就向他脸上扬去。 这时,她看到他闭着眼睛。 并非因为躲避而闭眼,而是自他跪在她身前伊始,就一直闭着眼睛。 他不敢看她。 佛子往日清圣的面庞已然失措,细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压抑着未知的情绪。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将手放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好,你去。但是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你去哪儿,我就要去哪。我不做公主了,你要去昙摩寺也好,要离开大唐去西域也好,去扶桑也好。你是僧也好,是俗也好,是王侯将相或是贩夫走卒,都没有关系,我都要跟着你。” 第30章 悬溺 一阵轻风拂过,灯花毕剥一声。李梳嬛看着涌下的烛泪,目光出神。 故事到这里,李璧月已入了神,她轻声道:“后来呢,为什么你们又会分开?” 李梳嬛道:“他最终决定还俗,与我成家,我那时开心极了。我想,昙叶禅师为他心中的佛祖,用十年的时间开凿了这座石窟。我用六年的时间,终于他静如山海的佛心中开凿出另一方石窟。在这方石窟中,仅能容我一人存在。佛窟是他的正果,而他是我的正果。” “但是佛子还俗,并非小事。虽然那时他的师父传灯大师已然东渡扶桑,但他还是决定回长安,向昙摩寺向几位师伯禀报此事,让我在洛阳等他。” “可是洛阳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彼时,距离李梳嬛初到洛阳已经过去了七年。 那几年,皇座之上又换了一个皇帝,继位的是她的侄子。七年时间,李梳嬛杳无声息,皇室以为这位公主已经失踪了,但还是保留了她的封号。只是升了一辈,从长公主成为大长公主。 公主诱使昙摩寺佛子破戒还俗,终究是惊世骇俗、于世不容之事。若是传扬出去,朝野震动,事有不谐。李梳嬛索性抛却公主的身份,她想,她只要昙叶,他们从此隐姓埋名的过日子。 她回到自己曾经寓居的书画铺,重新开门营业,一边等昙叶还俗回来找她。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长安方面来的迎接公主回京的仪仗。三百金吾卫,浩浩荡荡,煊赫威仪。 她知道事情出了变故,只好跟着金吾卫先回长安。 一到长安,她还没见到皇帝,便被立刻赐婚,嫁入京兆杜氏,驸马便是杜氏第三子,新科的探花郎杜尚亭。婚礼办得特别急促,几乎是在她回京之后的三日之内就匆匆被迫下嫁。 *** 李璧月奇道:“难道你没有反抗吗?” 李梳嬛道:“没有,我就是自己坐进花轿里出嫁。” 李璧月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以李梳嬛的性格,她根本不可能乖乖地坐在花轿里,被迫嫁给一个根本没有见过的男人,怎么说也该闹一个天翻地覆才合理。 李梳嬛苦笑道:“事实上,我一进入长安,意识就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我的魂魄明明在自己的身体里,却不知怎么被困住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行动。我看着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进入皇宫,拜谢新帝,感谢他的赐婚。之后回到自己的府邸里,安安心心地等着出嫁。三日之后,花轿上门,我便在一众宫女仆妇的簇拥下上了花轿,与杜尚亭拜堂成亲,向公婆敬茶,成为杜家新妇。” “我心里想着要想办法去昙摩寺去找昙叶,让他带我离开。可是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洞房花烛夜,杜尚亭应付完宾客,回到房间,挑开我头上的红盖头,我好像才从一场大梦中忽然惊醒。他上来要同我亲近,我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 杜尚亭出身世家,又是新科探花,得尚长公主,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这一巴掌直接打蒙了。 总算是杜家百年传承的家风让他没有直接在新婚之夜拂袖而去,而是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李梳嬛甩完那一巴掌也有些后悔了。 杜尚亭在这件事情上本没有错处。这是皇帝赐婚,杜家并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婚礼仓促,但是杜家迎娶的礼仪丝毫不缺,如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楚阳大长公主已经嫁入杜家,此事木已成舟,绝难改易。 如今她想更改婚事,只有一段时间后,以夫妻感情不好为由,向皇帝提出和离。只是新帝说起来已是她的晚辈,彼时不过年方十几岁的少年。赐婚之事多半也是由别人所操控,甚至可能与昙摩寺有关。此事不好仓促而就,只能徐徐图之。 婚后第二日,杜尚亭便知情识趣地搬到书房去住。李梳嬛松了一口气,几天之后,顺势搬回公主府。 回到公主府之后,她开始四处打探昙叶禅师的消息。熟料,整整一个月,一无所获。 她到昙摩寺去问,昙摩寺只说根本没有过法号为昙叶的僧人。甚至将寺中僧人名录,给她查看,任她查遍昙摩寺每一间的僧房。 她不死心,暗中雇了车马,又去了一次他们一起呆了六年的石窟,发现那石窟已被石头封死,从外表看上去就像一座普通的石山一样。她在洛阳找寻了一个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像昙叶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有的时候,她一个人走在洛阳的街道之上,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倥偬的大梦。 从来就没有什么佛窟,也没有过昙叶这个人,这一切不过是她的臆想。 她变得喜怒无常,她身边伺候的人都觉得长公主在失踪的那几年一定是已经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发疯一样去找一个根本不存于世的人。听得多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恶心干呕,请了郎中诊治,才发现自己已有了身孕。 知道怀孕消息的那一刻,她几乎激动地狂喜。这世上终有一件事能够证明,那一夜如涅槃的温存并不是她的想象,她喜欢的人真的曾经存在过。 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于是她重新回到了杜家。 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杜尚亭脸色一阵青白。他总算明了,为何堂堂公主下嫁,婚事办得如此仓促。又为何新婚之夜,公主对他是那样的态度。 李梳嬛与他谈判。 她要杜尚亭认下这个孩子。她向他允诺,孩子出生之后,她就会向圣人自请出家为道,让出嫡妻之位,让杜尚亭可以再行婚娶。孩子出生之后,她会带走自行抚养。 杜尚亭思虑之后,接受了她的提议。只是他说,要他认下这个孩子可以,孩子以后需要留在杜家。杜家数百年世家,若是骨血飘零在外,不仅惹人疑窦,更有失世家的体面。他可以允诺,这个孩子他会视若己出。 数个月之后,杜馨儿出生。 杜馨儿三个月大的时候,她遵照前约,出家为道,将孩子留在杜家,就这样,杜馨儿在杜家长大,她只有每年在杜馨儿生日前后与她共处一段时日。 予逆^3^ 此后多年,她想方设法继续寻找昙叶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 自这件事之后,佛门再无人提及这位佛子的事,最终继任方丈之位的是昙无大师。 又过了不久,武宗继位。这位皇帝崇信道教,不喜欢和尚,开展轰轰烈烈的毁佛运动,佛教势力饱受打击。但没过几年,武宗服了玄真观道士进献的丹药而亡,当今圣人继位,佛教卷土重来,昙无大师成为大唐国师。 但这些事情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出家多年。虽然一开始并非真心奉道,但是多么过去,也慢慢放下当年之事,学些淡泊清净之道。 到如今杜馨儿十六岁,她便想好好为她择一门亲事。等到杜馨儿成家,便与杜家再没多大关系,她也可以好好和她一续阻断多年的母女情分,没想到杜馨儿竟然会再次喜欢上昙摩寺的佛子明光。 直到那日见到明光禅师的画作,她才从明光口中知道昙叶早已改法号为戒慧,多年以来一直在慈州云台寺修行。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梳理这件事,杜馨儿就已经莫名身亡。 几乎是第一时间,她就觉得此事与昙摩寺有关。 李梳嬛抬头望向李璧月,说出了她的推论:“十六年前,昙摩寺的佛子为一名女子破戒,以至于明珠蒙尘。虽然昙摩寺多年未提及此事,但是必定以此为辱。十六年后,杜馨儿再次喜欢上昙摩寺的佛子,或许出于防患于未然的考虑,昙摩寺或许会选择对杜馨儿出手。” 李璧月疑惑道:“那为何长公主一开始不愿告知我真相,反而让我不要插手?” “虽然本朝立国以来,有一府、一寺、一观,但是以承剑府如今的力量,足以和昙摩寺对抗吗?”李梳嬛幽深双目凝视着她,道:“据我所知,一年之前,李府主你在洛源遇到袭击,之后剑骨破碎,更连累前任府主谢嵩岳死亡。这件事情,背后就与昙摩寺有关——” “如果承剑府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掀翻昙摩寺,李府主又何须这般忍气吞声,你的那位朋友又何须替你逆天改命?” 李璧月握紧拳头。 李梳嬛继续道:“李府主你是馨儿的朋友,所以我也并不想让你左右为难。昙摩寺人心不古,终有一天会遭到惩罚。”说到这里,长公主脸上已尽显疲惫,她道:“如今,李府主既然想救你的朋友。我可以如你所愿,向圣人请书,要求将此案交由承剑府查办。但是案子如何查办,或许李府主该好好掂量……” “天快亮了。本宫也累了,该回房休息了,李府主请回吧——” 李璧月抬头望向门外,天际已经发白,那一轮下弦月只剩下一抹溟濛的影子。 这一晚李璧月睡得并不踏实,前前后后做了好多个梦。 她先是梦到杜馨儿,杜馨儿站在那间灰败的城隍庙的大门口,迎面向她走来:“璧月姐姐,我最喜欢你啦。” 后来又梦到谢嵩岳,谢嵩岳撑持着她破碎的剑骨,将自身浩然气输入她的体内,用她全身骨头与静脉在剑气慢慢修复、凝固。最后,谢嵩岳发肤灰白,身体枯朽,他道:“李璧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承剑府的第十三任府主。你要握紧手中剑,忠诚于自己的勇敢,从此你的命运就由自己主宰。只要相信自己,便没有人能打败你。” 最后,她又梦到了云翊。 那是在灵州城外的大湖。 武宁侯府的小世子大约十岁的样子,撑着钓竿在湖边钓鱼,李璧月穿着碧色衣衫,梳着双丫髻,在草地上放风筝。 忽地,云翊被咬沟的大鱼拖入水中。李璧月去拉他,却与他一起沉了下去。她想要救他上来,可是云翊的双脚被湖底的水草缠住,怎么都拉不动。 水底无法呼吸,很快她就将尽窒息,云翊想挣开她的手。但她死死拉着他,怎么都不愿意放弃。 最后,云翊一瓣一瓣地将她的手指头掰出来,用力将她托了上去。他说:“阿月,我不需要你救我,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不断上浮,看着云翊在水底不断下坠。 在她上升到水面那一刻,看到云翊那张脸变成玉无瑑。 李璧月猛地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心悸的呼喊:“云翊——” 燕姨听了房内动静,走进来道:“府主,你又做噩梦了?” 燕姨名为燕秋芍,年龄大约四十岁。从前是她的师父温知意身边服侍的嬷嬷,在温知意死后,留在她身边。 李璧月虽为一府之主,但她素来不喜欢有人随身侍候。平日燕姨在承剑府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做些扫洒的杂事。 李璧月撑着身体坐起,燕姨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道:“府主,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璧月没有说话。 燕姨又道:“府主,您平日里难得在府中用饭,我去吩咐他们今日好好做一顿饭,给你补补。这两个月,府主你在外面可消瘦了不少。若是主人还活着,定会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她还没等到回应,李璧月从床上起身,趿了鞋就往外跑。 燕姨追了出去,只看到李璧月匆忙离去的背影。 燕姨脸色剧变:“府主这是……旧症复发了……” 她顾不上去追李璧月,向长孙璟居住的庭院跑去。 *** 森狱。 三尺见方的小桌板上,摆满了各种食物。 晶莹剔透的莳萝角儿、青翠碧绿的甜心粽子、金黄酥脆的天花饆饠,香浓细腻的藕粉粥……各种长安城坊市上的名吃,满满当当地堆了一满桌子。 夏思槐啧啧称奇,眼前人是怎么知道长安城这么多名吃的。 他作为地地道道的京兆本地人士,玉无瑑罗列出来的各种美食,他十不闻一。托玉无瑑的福,他这两天都没吃狱中的伙食,倒是吃遍了长安的名吃,只感觉这张嘴都被养刁了。不得不感叹,自己这玄剑卫的编制说出去人人称羡,每日的生活过得还不如眼前这个道士轻松肆意。 他正欲举箸,忽然看到昏黄的油灯下,牢狱的栅栏外站了一个人。 李璧月一身青衣,簪发未梳,趿着鞋站在门外。她的眼神如同溺亡的水鬼,幽幽地盯着里面的两人。 夏思槐被这样的眼神吓了一跳,筷子都掉到了地上,颤声道:“府主?” 李璧月还是没有回应。 夏思槐将牢门打开,李璧月径直走到玉无瑑前面的位置坐下,一双瞳仁动也不动,仍然死死落在青年道士身上。 “府主?府主……”夏思槐又叫了两声。 “她还在梦中没醒……”玉无瑑微微皱眉,道:“似乎是被梦魇着了。” 夏思槐惊声道:“啊?” 玉无瑑道:“夏司卫可先出去,此事让我来处理——” “哦。”夏思槐离开牢房,又转身关上了门。 玉无瑑用右手捻指,一抹乳白色的柔光从他指尖溢出。他食指轻动,画了一个极为繁复的符印,印入李璧月眉心。 “李府主,醒来——” 梦境之中。 李璧月在水中不断下潜,她想要回去寻找云翊,可是水底太黑,没有一点光,她来来回回游了很多遍,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急得想哭,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时,从水面上映射出一抹天光。 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水底黑暗,湖底瞬间澄澈空碧,就像透明的玻璃罩子。 她看到云翊站在岸边,对她喊道:“阿月,快上来……” 她遥遥对他伸出了手。 他们相隔偌远,他却一下子抓住了她。 浮出水面的一刻,她听到旁边有一道轻微的松气声:“还好,总算没事。” 李璧月睁开眼睛。 说“睁开”或许并不太合适,因为她的眼睛本来一直是睁着的。只是此时,那双空洞的瞳仁终于眨了一下,恢复了黑色宝石一般的神采。 她看到了对面的人。 青年道士一身白色道袍,神情柔和恬淡,唇角微微弯出一抹轻漾的笑容,他伸出右手五指,在她眼前晃动,问道:“李府主,你还认得我吗?” 李璧月咬唇道:“玉相师。” 她心跳如擂,直到此刻才彻底清醒,这才发觉全身上下已是冷汗淋漓。 还好,不过是一场梦境。 她看了看周遭环境,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竟然梦游到这森狱来了。 是因为梦境中云翊的脸最后变成玉无瑑吗? 可她为何会做这种梦? 她再次抬眼向玉无瑑看去。 青年的脸型修长,轮廓分明,与云翊并不相似。而且他性情跳脱,与云翊沉静温雅的气质完全不同。她以前从未将此两人联系在一起,可是方才那个梦境如此真实,就像某种诡异的征兆。 玉无瑑看着她苍白脸色,问道:“李府主一向有这梦游之症吗?” 李璧月点头:“从前一直有,但是已有一年没有发作过了。” 玉无瑑蹙眉:“此症因何而来?” 李璧月:“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想找一个人。” “嗯?” “从前武宁侯的世子,云翊。玉相师听说过这个人吗?” 武宁侯出事的时候,李璧月并不在灵州城。 那时她的母亲已经逝世,她的父亲也不太管她。她的义母,那位嫁入京兆韦氏的小白夫人要回长安省亲,便带着她到了长安。 等小白夫人得知消息,带着她回到灵州之时,武宁侯府已成为一片被烧毁的废墟。白家的下仆,从废墟中挖掘出四十七具遗体,都是她一一亲自辨认。武宁侯云嗣秋和夫人都死了,连带着还有王府的四十多名仆人,唯独没有找到云翊。 小白夫人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没两个月也去世了。 她被送回自己家,那时她的父亲已经娶了新妻,对她这个从小就不服管教的女儿自然也谈不上关爱。 又过了几日,承剑府的温知意上门,问她愿不愿意跟她回承剑府。 ——这其实并不是温知意第一次来灵州,两年前,温知意偶尔游历灵州,第一次见到她,就说她天生剑骨,是习剑的良材,就曾提出收她为徒。但彼时云翊的母亲、侯府夫人说“承剑府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天子近前,是非也多。我只盼阿月和云翊这一双小儿女都在我近前,平平安安长大,将来随心自在而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彼时,武宁侯府坐镇西北,天高皇帝远,并不乐意与承剑府打交道。 但是时序更改,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李璧月最终同意和温知意离开灵州,她只提出一个条件,希望承剑府能尽全力,帮她寻找云翊的下落。 刚到承剑府时李璧月时常梦魇。 梦魇之时,她就会陷入一种看似醒了、实际上还睡着的状态。在梦境中,一个人跑出承剑府,去找云翊。 温知意为她延请名医,但是始终没有效果,只是在她睡觉时,总是有人看着她,以免她外出出事。后来,她渐渐长大,可以独自出门找人,这梦游之症就渐渐好了。这最近一年更是从来没有发作过。 李璧月盯着玉无瑑,等着他的回答。她手心冒汗,唇舌干燥,心如擂鼓,只觉得一辈子从没有这般紧张过。 她并不觉得玉无瑑会是云翊。 母亲去世之后,云翊是对她最好的人。如果云翊还活着,知道她的下落,他一定会不顾不切地来找她,绝不会是这般见面不相识。而且上次在海陵之时,他们曾一起遇到成为尸傀的武宁侯府旧属。当时玉无瑑的表现,并不像是认识那些人。 然而她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此刻心中又不免生出一丝妄想。 如果玉无瑑就是云翊,这逆天改命的补运术才有最合理的因由。 ——他用自己的气运为她补运,才会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在黑暗的漩涡中不断沉溺。 所以她才会做那般真实又诡异的梦。 “当然听说过。”玉无瑑微微笑了起来:“咳,这件事算不上秘密吧。听说李府主与这位武宁侯的世子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这些年承剑府一直在找这个人的下落,甚至为之悬赏千两银子……” 李璧月:“那你呢,你这些年四方游历,见多识广,有听说过这个人的消息吗?” 玉无瑑悠然道:“当然没有。那可是千两银子啊,我若是知道,不就早来承剑府领这么大一笔赏钱了吗?”他语调微微上扬,托着腮,很有几分神往:“不过既然这个人对李府主这么重要,魂牵梦萦的,以后我有机会就一定帮你多打听打听……” 李璧月心中一口气莫名松了下来。 果然是她想多了。 玉无瑑又道:“对了,方才李府主是梦到了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李璧月答道:“溺水。”她忍了忍,总算没有说出是梦到你溺水。 “溺水啊……”玉无瑑担忧道:“李府主最近应该是遇到的事情太多,心理负担太重,才会又出现梦游之症。我给你画一个清心符,应该有些作用。但是此法治标不治本,李府主心事过重,还是应该放开心怀,此症才会好转。” 他拿出一支笔,这时才发现并没有带空白的符纸。 他想了想道:“你将手腕伸出来。” 她伸出手,露出一截雪白胳膊。 玉无瑑执笔,细软的白毫蘸了朱砂,在她手臂上蜿蜒蠕动,纤细的线条在她手腕处凝结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李璧月一愕,他不是要画清心符吗,怎么最后变成了一只蝴蝶。 玉无瑑看出她的心思,笑道:“道门符箓之术,讲究心诚则灵,符法为末。李府主身为女子,若是画上符咒,有失美观,还是画一只蝴蝶好看。” 李璧月低头,那只蝴蝶纤秀灵巧,确实好看。 玉无瑑递过来一双筷子,道:“李府主刚刚睡醒,应该还没有吃午饭吧。要不,先随便吃点?” 李璧月这才注意到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的食物,显然之前玉无瑑应该是准备吃饭。只是被她一打搅,食物都有些凉了,唯剩下杂陈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她从昨晚到现在都没进食,此时觉得肚子有些饿。想到这些吃食应该都是高如松买来的,记在她自己账上的,她也就毫无心理负担,顺手接过筷子开始吃。 长孙璟听闻消息赶来的时候,两人堪堪将满桌食物打扫一空。 长孙璟看到玉无瑑,神情微微一诧。他很快掩过眼中惊异,看向李璧月,道:“阿月,燕姨说你今日又梦魇了,怎么样?” 李璧月没注意到师伯的异样,她道:“师伯,我没事了。我们出去再说……” 两人走出森狱。 长孙璟道:“阿月,你今天又梦到了云翊?” 在谢嵩岳与温知意相继去世后,长孙璟是李璧月在承剑府最亲近的长辈,李璧月点头道:“我梦到云翊溺水了,我想要救他,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长孙璟一瞬沉默。事实上,李璧月小的时候梦魇都是梦到云翊陷在火海,溺水这倒是第一次。 李璧月抬头望向长孙璟,问道:“师伯,这些年承剑府寻找云翊的下落,果真没有一点点消息吗?” 长孙璟一怔,道:“阿月,你为什么这么问?” 李璧月:“我只是觉得奇怪,承剑府为天子近卫。下辖三司,有玄剑卫百人,黑骑千人,还有为数不少的密探。这么大的能量,找一个人十年,怎么说也不应该毫无音讯。” 长孙璟:“阿月,从前谢府主执掌承剑府的时候,尚不好说。可是如今你自己执掌承剑府,所有关于此事的卷宗你都亲自看过,结果如何,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李璧月不语。 长孙璟又道:“两个月前,你出发往海陵后不久。你师兄楚不则得到消息,说有人在荆南遇到长相疑似云翊的人,他便往荆南打探。今天上午我收到他传回的消息,说是今晚回到长安。你今晚若是没有大事,可以去安化门迎一迎他。这两年承剑府外面的事主要由他掌管,具体的事情你可以再问问他。” 听到楚不则的名字,李璧月心中有些愧疚。 平心而论,承剑府多年为了完成对她的承诺可谓不遗余力。楚不则更是为此每年都有一大半的时间奔波在外,她对承剑府的怀疑并没有道理。 可方才那个奇诡又真实梦境总让她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她缓了缓心绪,点头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也许是我想多了。” 长孙璟转移话题道:“你这两天是在查襄宁郡主的案子吧,进展如何?” 李璧月含糊道:“有一些进展。” 李璧月没有给长孙璟说起这桩案子涉及到昙摩寺的事情。她的这位师伯为人平和,是承剑府内的保守派,老好人,一向并不愿意与人起冲突,更不愿意与昙摩寺冲突,凡是以隐忍为上。所以谢嵩岳临终交代长孙璟只可决内事,外事让她与楚不则商量着办。 既然楚不则马上就会回承剑府,不如等他回府再议。 与长孙璟分别之后,李璧月便去了弈剑阁。 弈剑阁是承剑府的主楼,也是府主理事之地。她任府主之位以来,这里一般是由高如松与夏思槐值守,协助她办理署理承剑府日常事务。不过如今夏思槐被她派到玉无瑑身边,这里便只有高如松一人值守。 见她进来,高如松行礼道:“见过府主。” 李璧月在桌前坐下,道:“今日可有什么事?” 高如松道:“正要着人禀告府主,京兆府适才已派人送来关于襄宁郡主一案的全部案件卷宗,说是圣人已经下旨,将此事交由承剑府办理。” 李璧月诧异道:“这么快?”她与楚阳长公主分别不过几个时辰,没想到楚阳长公主的效率这么高。 高如松道:“根据宫里的消息,今天上午下朝之后,楚阳长公主亲自进宫求见陛下,当时太子殿下也在宫中。半个时辰之后,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前后脚离开。不久之后,圣旨就到了京兆府。” 李璧月料想李澈在其中应该发挥不少作用,这位太子殿下这一年以来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 她点点头,问道:“昙摩寺呢?这两天昙摩寺可有什么动静?” 高如松道:“圣人已经定了于本月二十五举行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届时将会将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供奉舍利塔中。在这是昙摩寺期待已久的盛事,如今昙摩寺上下都在为此事做准备,听说昙摩寺已经从各地召集上万名僧侣入京,届时,要做上整整七七四十九的水路大会,宣扬传灯大师传法扶桑的功绩……” 李璧月心中了然,这是三个月前就早定下的流程。 本来这仪式中还有一节,那便是扶桑的遣唐使团会在开光大典上向圣人献上扶桑出产的风物特产作为国礼。只可惜,遣唐使团在海上出了变故,不仅一船人全死了,那所谓的“国礼”泡了海水之后,也成了一堆无用的废品。 这宣扬佛法普度众生,立无数功德的流程平生少了一道,着实令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失色不少。昙无禅师想必是记恨上她了,才会向圣人进献谗言,让圣人疑心此事是承剑府与高正杰合谋。 只是,按常理来说,昙摩寺大事当前,应是无暇关注到明光禅师与襄宁郡主的小事。在这个当口,暗杀襄宁郡主,对昙摩寺有害无益。 …… 下午无事。晚饭之后,李璧月骑了马来到安化门。 三天之前,她就是从这座城门入城,当时太子李澈和杜馨儿一起在这里迎接她,不过短短时日,伊人便香消玉陨。世事无常,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宵禁之前,楚不则骑着一匹黑色的乌骊马进了城。 他年约二十七八岁,肩宽腰瘦,穿一身深青色的交领澜袍。英挺的脸庞五官分明,眼神锐利,给人的感觉很是精明干练。 李璧月牵着马迎了上去:“大师兄。” 见到李璧月的那一刻,楚不则的脸上瞬间绽放灿烂笑容,他下马迎了上来,叫道:“璧月。” 李璧月进入承剑府时年方十一岁,彼时楚不则已经十八岁。 虽两人师承并不相同,但是承剑府这一代弟子并不多,李璧月也跟着大家一起叫楚不则“大师兄”。平日里,温知意有事出门,李璧月的剑法也常由这位大师兄代为传授。后来李璧月后来居上,成为承剑府第一人,被谢嵩岳遗命为承剑府之主。楚不则继承了其师父徐师行的位置,执掌獬豸阁。但李璧月对这位师兄始终有一份孺慕之情,遇事不决时,也时常寻他商量。 楚不则接过李璧月手中的缰绳,一人牵着两匹马在长街上,与李璧月并肩而行,道:“我听说你也是这几天回长安,想必有不少大事要忙,怎么今日有空专程来迎接我?” 李璧月问道:“师兄此次南行,可有云翊的消息?” 楚不则摇头道:“白跑一趟,不过是长得相像而已。身份,年龄什么都对不上。” 察觉到李璧月的神情明显有些低落,楚不则安慰道:“璧月,其实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虽然如今温师叔和谢府主都已经不在了,但是只要有师兄在,承剑府一定会完成当初的承诺,帮你找到云翊。” 李璧月看着楚不则那被风霜磨砺过的脸庞,愧疚道:“这么多年,辛苦师兄了,为了我的事常年在外奔波……” 楚不则一笑:“说什么辛苦,你可是我师妹,我不帮你谁帮你。说吧,你今天愁眉苦脸,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让师兄替你排解排解?” 李璧月道:“我们边走边说。” 等两人回到承剑府时,楚不则已经大概明白了这几天发生的大小事情。 承剑府门口的司卫见到府主与楚堂主一起回府,连忙将马缰接过,将两匹马带回到马厩里。 师兄妹两人站在门口那“承天授命,剑法浩然”的牌匾之下。 楚不则抬头望向高处门楣上的“承剑府”三个大字,轻声道:“所以师妹这次专门迎接我,便是想问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李璧月道:“师兄应该知道,虽然这一年承剑府重新得到圣人启用。但圣人笃信佛教多年,承剑府如今尚撼动不了昙摩寺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这件事情如果继续查下去,承剑府将比原先计划早一步走到昙摩寺的对立面。此乃大事,我无法一人而决,长孙师伯素来是个和事老,所以我想听听师兄你的意见。” 楚不则顿了片刻,道:“其实这件事情,师妹你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又何必问我?这十来年,圣人宠信昙无国师,长安的京官们都多多少少看昙摩寺的脸色。其实你在从京兆府带走那位姓玉的相师时,就已经做好了要和昙摩寺正面冲突的打算,不是吗?” 李璧月垂下头,神情有些愧疚。救玉无瑑之事,多少是为她一己之私,但是此事极有可能将整个承剑府都拖下水。 楚不则看着她微皱的眉头,忍不住想伸出手,将她眉峰抚平。但手刚刚抬起,又收了回来,最终只是在她鼻尖轻点一下,他叹息一声:“师妹,师兄并无怪你的意思。谢府主生前在时,也时常说起,‘这世路不平,承剑府既承天授命,能让这世路平坦一些、让普通人走得更轻松的事,都是我辈该为之事’,师妹你没有做错什么。” 李璧月道:“谢府主也曾经说过‘韬光养晦,用兵于时’,如此时机,可能会打乱我们原先的计划。” 楚不则道:“可是,如果坐视昙摩寺与京兆府两相勾结,冤杀人命,你我又如何对得起承剑府的‘浩然’二字。而且,我认为这件事情说不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李璧月:“什么机会?” 楚不则:“这些年昙摩寺飞速扩大,其中不少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又何止眼前一桩。圣人之所以一直对昙摩寺坚信不疑,除了因为昙无大师当初支持他登上皇位之外,也是因为人人畏惧昙无国师威权,无人敢在圣人面前揭露昙摩寺的恶行。可是,这一层窗户纸总归是要有人去捅破。” “襄宁郡主和楚阳长公主都是皇亲国戚,尚且遭到昙摩寺的刺杀,已经可见其猖狂。这件事情如果被查明,哪怕不能完全撼动昙摩寺如今的地位,也能在圣人心中敲一下警钟。只是对承剑府而言,开了这个头,以后就和昙摩寺从暗斗变成明争了。然而有句老话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认为这也并非全是坏事。” 楚不则拍了拍她的肩膀:“璧月,不需要想那么多。你如今是承剑府的府主,众人的主心骨,不管你想做什么,师兄都会支持你。” 看到楚不则温润的目光,李璧月心头如同一股暖流淌过,之前的惘然和不安尽数化为前行的动力,她轻声道:“楚师兄,谢谢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谶言 昙摩寺位于长安城西北,占地极广。除了正中的大雄宝殿之外,另建有地藏、普贤、观音、弥勒、天王、韦陀、龙王、药王、佛母诸多殿宇供奉诸菩萨。 十年前,武宗灭佛之时,昙摩寺一千僧众一度被强制还俗,仅剩一百余众。但如今圣人继位之后,气象大大不同。昙摩寺如今修行的僧侣已激增至三千余人。后殿更修有十二座经堂、二十四座禅堂,占据整整一座坊市,作为僧侣的日常参禅修行之所。 屋顶黄绿的琉璃瓦如鱼鳞一般,远看飞阁流丹,气势雄伟,正是大唐第一佛宗的巍然气象。 早课之后,明光穿过如同迷宫一般的经堂与禅堂,准备回自己修行的静室。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大多数都行色匆忙。 算起来,到长安已经好几天,明光仍然不太适应。 从前在慈州时,云台寺里的僧众不过十来人。大家一起早课,一同听师父讲经,师兄弟们彼此亲切有爱。如今,到长安之后。他的几位师兄都被抽调去准备三日后法华寺的水陆大会,只有他因为佛子的身份被留在昙摩寺,与本寺的僧人一起修行。 虽然一起修行的师兄师弟们变多了,但是能和他“修行”到一起去的基本没有。 平日里听师兄们闲聊,讨论的不是今日又攀附上这家的权贵,就是结交了那家的王孙。每次讲经结束,大家都步履匆匆,各自离开。有时候他遇到经义上的问题想找人讨教都寻不到人。 今日到经堂讲经的是禅院首座昙华禅师,讲的是《华严经》的一段。 明光听完讲,有几个问题没有思索明白,因为一时出神。等他晃过神来,偌大的经堂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离开经堂,拐了几道弯,只见迎面行来了一位头戴毗卢帽、身着紫色袈裟的和尚,身后随侍着两列沙弥。 明光上前稽首:“明光见过二住持。” 来人是昙摩寺的二住持昙迦禅师。如今昙摩寺的方丈是昙无禅师,但是昙无禅师成为大唐国师之后,大部分都居住在宫中,随侍圣人身侧,昙摩寺的庶务大部分都是由昙迦禅师打理。只有大事、要事才会送至宫中,由昙无禅师亲自裁决。 昙迦禅师看到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慈容:“明光,是你。这几日在昙摩寺可还适应?” 明光坦诚道:“回副主持的话,弟子有些不太习惯。” 昙迦禅师道:“哪里不适应?” 明光愁眉苦脸道:“每次上完经课,师兄们都行色匆匆,好像在忙大事。弟子于经义上有些疑惑,不知向何人讨教。” 昙迦禅师微笑道:“是何经义不明,不妨说来,我与你参详参详。” 明光道:“《华严经》中说‘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这‘菩萨初心’是什么,‘后心’又是什么?” 昙迦禅师答道:“菩萨初发菩提心,是始觉智,趋佛圣道;是佛弟子入我禅门的初念,可是如果后来不能坚持这份初心,为外物所惑,便会生颠倒心。这颠倒心便是‘后心’,生了后心,便堕入邪道,无法成佛。” 明光想了想,道:“可是以弟子观之,如今寺中诸弟子多想着攀附权贵,以求声名,并无多少礼佛之心。按主持所言,这不是生‘颠倒心’,堕入邪道了吗?” 昙迦禅师道:“你说的不错。我昙摩寺十年前于武宗灭佛时许多弟子被遣散,如今的弟子多是新近入寺,难免良莠不齐。”他望向明光,道:“但你不必和他人比较,你和其他人本不一样。” 明光道:“哪里不一样?” “出身不一样。其他人求佛可能不过是家无恒产,到寺中为僧也不过是谋一个生路而已。你是传灯大师的嫡系传人,也是我昙摩寺未来的希望。将我佛之法广布天下,便是你的职责。”他慈爱地拍了拍明光的肩膀:“不说我如今这个副主持的位置,就算将来大唐国师之位,也非你莫属。你无需将目光放在旁人身上,只关注自身修行便是。” 明光张了张嘴,他想说,昙摩寺如今人人趋权向利,恐怕非是正道。 但他未来得及开口,便见昙迦禅师领着人,乌央乌央地离开了。 明光回到自己修行的僧堂,意外看到了一抹苍青色的人影。 承剑府年轻的女府主双手抱剑立于檐下,目光看向外面,显然是在等他。 明光惊喜道:“李府主,你怎么来了。”两人在海陵之时有了些交情,回到长安之后,虽在杜馨儿的生日宴会上短短一瞥,但也没来得及说上话。承剑府主一向事忙,明光想不到李璧月今日竟有空来找他。 李璧月看向他,开门见山道:“襄宁郡主前日在城隍庙遇害,此事禅师可知情?” 听她提起杜馨儿,明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下来:“此事小僧已经听说了,我本想去公主府祭奠,但那日生日宴时,长公主曾言我与襄宁郡主结交,于她声名有碍。想必长公主也不愿我再去打扰亡人清净,所以我只好每日睡前为她念一卷地藏经,愿她早日超脱,得登极乐。” 李璧月道:“她是如何遇害,禅师可知其中内情?” 明光摇头道:“不知。” 李璧月又问道:“生日宴那晚,你从公主府出来,去了哪里?” “我当时就回了昙摩寺,晚课之后,就去睡觉了。”明光惊愕地看着她:“李府主是来昙摩寺查案的吗?你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 李璧月打量着他。明光神情有些异样,但是这仅仅是因为奇怪李璧月会因为这件事找上他,绝非因为紧张或心虚。 李璧月心道,看来他确实不知其中因由。这位佛门佛子确实性情单纯,杜馨儿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而死,可他对此毫无知觉,甚至全不觉得这件事会与他有关。 她着实有些奇怪,昙摩寺这些年作风一贯强势,为何会选出一位这么单纯善良的沙弥作为佛子。 她放软语气:“只是例行询问而已,当日下午你与郡主颇为亲近,我以为你也许会知道一些情况。”她直入正题道:“我是为拜会令师戒慧禅师而来,不知明光禅师可否为我引见?” 明光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李府主是来找我师父的。我师父最近在后山的静斋修行,李府主随我来吧。” 戒慧禅师不喜欢人多喧嚣之地,他修行之地在昙摩寺后山的一座小佛堂。李璧月跟着明光走过昙摩寺纵横纤陌的巷道,一刻钟之后,到了戒慧禅师修行的禅房。 禅房掩映在几株松树之间,曲径通幽,绿意盎然,一片安宁祥和。 还未进门,远远就能听到清脆悦耳的木鱼声,一位老僧正趺坐在蒲团上默诵经文。 明光解释道:“师父正在午课,劳烦李府主先等一会。” 李璧月点点头。 她站在廊下,观察周围环境,此禅院规模甚小,木板为四壁,瓦片不乏缺漏之处尚未修补,较之富丽堂皇的前院显得颇为寒伧,屋前有一小块菜地,种着几样时蔬,长得翠绿可爱,可见主人照顾得颇是精心。 那老僧身形略显佝偻,灰色僧袍有多处补丁,很是简朴,很难让人相信眼前之人会是十六年前的昙摩寺佛子,楚阳长公主口中惊才绝艳、奉敕命修建洛阳佛窟的昙叶禅师。 忽地,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一双罗汉鞋上。那双鞋是黑色面料,白色的百纳鞋底,鞋底上沾着一圈黑色的泥土。 这时,木鱼声停了。 明光这才上前,行礼道:“弟子明光拜见师尊。” 昙叶禅师起身,问道:“你从海陵回来这段时间,师尊都未曾考教你的课业,你这几日在本寺中修行如何?” 明光道:“这几日弟子随本寺中众师兄弟一同温读《华严经》,但是昙华首座讲经与师父并不完全相同,弟子心中有不少疑惑之处。” 昙叶禅师道:“有何疑惑?” 明光道:“‘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何解?” 昙叶禅师道:“‘初心’即是真如。如花蕾含苞之时,所生与春争发之心便是‘初心’。如黄莺出谷之时,所生初试鸣啼之心便是‘初心’,如我佛弟子入梵门之时,所生清净心、智慧心、慈悲心等,如春华争发,如黄莺初啼,动念时便已无念,是梵之心。在此之外,若再起心动念,便都是执着和妄想,便是‘后心’了,‘后心’一起,则堕入无边恶障,于修行有损。明光,你可还记得你是因何入了空门?” 明光摇头:“弟子自幼修行,已不记得了。” 李璧月未料这明光小和尚如斯勤奋好学,他们二人师徒对答,讨论佛法,竟将她撇在一旁。但客随主便,她也就继续听了下去。 昙叶禅师道:“那你可记得你是为了什么而修行?” 明光道:“这我知道,弟子幼时曾闻师祖传灯大师的事迹。愿效法师祖传,将我佛之法弘扬天下,普渡天下众生……” “普渡众生……”不知为何,李璧月觉得此时昙叶禅师的语气有一丝嘲弄,他道:“佛从来渡不了众生,渡者自渡。” 明光面色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可是师父以前不是说‘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吗?” 昙叶禅师抬起头,看着眼前稚拙的弟子,那双智慧的眼睛似乎隐藏着千山万水。最后他叹息一声,道:“孩子,你秉此初心,是昙摩寺之福。我不知你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昙摩寺的未来在哪里。师父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 明光:“请师父示下。” 昙叶禅师道:“一切的佛法都是于自身的修行。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修行,你明白吗?” 明光并不完全明白,仍然颔首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昙叶禅师这时才看向门外,道:“你今天带了客人来?” 明光此时才想起李璧月尚在门外等候,连忙道:“这位是承剑府的府主李璧月,在海陵之时,正是李府主智勇兼备、明察秋毫,昙摩寺才能迎回师祖的佛骨舍利。” 昙叶禅师合什道:“阿弥陀佛,多谢李府主奉迎吾师佛骨返乡。” 李璧月道:“此为圣命,昙叶禅师不必谢我。”她抬起头,一双如有实质的眸子看向昙叶禅师,问道:“我今日来昙摩寺,是为另一件事。近日京城发生命案,楚阳长公主之女杜馨儿于三日前死于城隍庙,禅师可曾听说过此事?” 昙叶禅师摇头道:“未曾。” 李璧月又道:“前夜楚阳长公主李梳嬛深夜在灵堂遇到刺客,差点死于刺客手下,此事禅师可有听闻?” 昙叶禅师道:“老僧久居慈州,自到长安之后每日只闭门从未外出,从未听闻李府主说的这些事。” 他面容一派平静,就好像不管是李梳嬛还是杜馨儿都与他毫无关系。 李璧月的视线落在窗台上的那双罗汉鞋上,道:“从未外出,那这双罗汉鞋上为何沾着黑色泥土?” 昙叶禅师道:“出家人种了些菜蔬,总是少不了下地伺弄,前几日下雨,因此粘了泥土。” 李璧月道:“禅师菜地里的土是黄土,可是这双罗汉鞋底上沾的土是黑土。不知禅师是否还有别处菜畦,可否带我去看看?” 昙叶禅师瞳仁一缩。 李璧月继续道:“据我所知,关中之地都是清一色的黄土。除了宫中,京城唯有一处地方有这种黑色的泥土,是长公主李梳嬛因为爱花,所以命人挖了荷塘藕泥混着草木灰肥沤制而成,所以长公主府的花儿开得特别好。禅师明明去过公主府,为何谎称未曾外出?” 昙叶禅师盯着李璧月,一言不发。 分明外面还是大日头照着,这寂静幽深的禅堂一下子森冷起来。 明光打了个哆嗦,上前道:“李府主,你这是怀疑我师父与这桩案件有关?这是不可能的,我师父一向慈悲为怀,平日连蚂蚁都不忍践踏,他怎么可能出去杀人伤人?” 李璧月淡声道:“不可能吗?那能否请昙叶禅师脱去上衣。是不是凶手,自然明了。” 李璧月今日来此,本只是想探探昙叶禅师的口风,厘清当年昙叶禅师莫名从长安失踪,前往慈州这穷山辟水修行的真相。如果能从昙叶禅师这里得到一点关于案情的线索,自然是最好不过。 直到她看到窗台上那双罗汉鞋。 在那刹那之间,许多她之前没有想明白的事骤然有了另一种可能性。 假如昙叶禅师便是那晚的刺客—— 这就是为何长公主李梳嬛痛失爱女,一开始并不愿意将此案移交承剑府,配合她找出事情的真相。 又为什么李梳嬛会说希望杜馨儿下辈子投胎不要找一个不爱你的娘,也不要找一个无情无义的爹…… 因为李梳嬛曾与昙叶禅师在洛阳佛窟共处六年,她或许早就知道昙叶禅师习有绵骨掌,是杀死杜馨儿的凶手。 但是,她深爱昙叶禅师多年。离开杜家之后,也一直未曾改嫁,或许她心中仍对昙叶禅师心存一分恋慕之情,明知女儿死亡的真相,仍然想替他隐瞒此事真相。 直到那一晚,她再次遇到黑衣人刺杀,她才死心,对李璧月说出这件事情与昙摩寺有关。 但即便如此,李璧月仍不愿意相信昙叶禅师会是以绵骨掌杀死杜馨儿,又意图刺杀楚阳长公主的凶手。 李梳嬛与昙叶的那段情事最终好事不谐,但昙叶毕竟是李梳嬛深爱过的人,也是杜馨儿的父亲。昙叶禅师还曾是佛门的佛子,传灯禅师的亲传弟子,李梳嬛并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人会泯灭良心,去杀自己的曾经的女人和孩子。 楚阳长公主遇刺那一晚,李璧月曾与那刺客交手,棠溪剑一剑穿透那刺客胸膛,到如今不过两日,就算有大罗金丹,伤势绝不可能好得这么快。只要昙叶禅师脱下上衣,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昙叶禅师站在原地,双目似阖不阖,神情沉静如水。 时间似乎禁止了。 李璧月再次开口道:“昙叶禅师,我一向敬重传灯大师,也钦佩禅师您在洛阳十年,建造佛窟的无上功德。如果此事真与您毫无关系,就请你脱下上衣,自证清白,也好让承剑府尽快厘清此事真相。” 明光禅师听到这里,也约略明白了几分,他劝道:“师父,既然李府主有所怀疑,您就脱下上衣让她看一看吧。我相信李府主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好吧。”昙叶禅师轻叹一声:“既然李府主执意要看,便让李府主一观吧。” 他脱下外面的灰色僧衣,只见胸膛上面裹着一圈白布。白布上面染着殷红的血迹。昙叶禅师扯下布条,赫然可见细长的剑伤。那道剑伤从前到后从右胸贯穿而过,想必是刺穿了他的肺部,他到此终于忍受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李璧月眸光骤然缩了一下:“那晚的刺客真的是你?” 纵然是她执意要求查看,可是这样的结果还是让她不可置信:“为什么?你可知杜馨儿是你的……” 最后的“女儿”两字未能说出,李璧月只感觉到有一股强大沛然之力压住了她的喉舌,让她将这两个字吞了回去。 她诧然望向眼前的僧人,昙叶禅师曾是昙摩寺佛子,于武道上的修为亦是深不可测。 一旁的小和尚明光并未察觉两人的暗流,他惊诧道:“师父,你什么时候受的伤?弟子去请药堂的师父来给您治伤——” “不必了。”昙叶禅师咳嗽了两声,道:“明光,你长安城吉庆坊有一家卖书画的铺子,名叫撷芳斋。师父将一卷画册交给撷芳斋的吴掌柜,请他代为保管。你现在就去撷芳斋,将我寄存在吴掌柜那里的画册取回来。” 明光有些犹豫地看了李璧月一眼。 他就算再单纯也知道眼下这位承剑府的李府主正怀疑他的师父正是日前两起案件的凶手。他师父身受重伤,却要他此时离开,取那不甚紧要的东西,他心下有些嘀咕。 昙叶禅师缓声道:“不用担心。你方才不是说相信李府主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吗?” “好吧。”明光道:“我会快去快回。” 昙叶禅师又道:“不必,取了画,你再去安德坊的药堂,买些金疮药回来。” “是,弟子遵办。”明光听闻昙叶愿意用药,心下大喜。他转身离开禅房,向外走去。 昙叶禅师将伤处裹好,重新将外衣穿上,坐到蒲团之上。指着地上另外一张蒲团道:“李府主,请坐吧。” 李璧月心知昙叶禅师方才应该是故意支走明光,想必是有话要向她说。她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势在蒲团上坐下。 昙叶禅师开口道:“李府主既然知道襄宁郡主是我的女儿,想必已经从长公主那里知道了十六年前的那段旧事。不知李府主可有闲暇,听老僧说一说另一段故事。” 李璧月道:“禅师既然有兴趣述说,我自然愿意聆听。但是这两桩案件……” 昙叶禅师道:“不急,李府主既然找到了这里,我自然会告知李府主真相。”他微微颔首,道:“李府主年纪轻轻便执掌承剑府,不知可曾听谢府主说起过三十年前浑天监夜观天象,最后得出了十个字的谶言?” 李璧月心中一跳,三十年前浑天监的谶言,她在海陵见到传灯禅师的元神时,曾听对方提起,这似乎与传灯禅师当时远渡扶桑有关。但是当时传灯禅师的元神虚弱,并没有告诉她这句谶言究竟为何。 她沉声道:“还请昙叶禅师示下。” 昙叶禅师道:“这十个字是‘佛兴,道泯,剑灭,唐亡天下’。” 李璧月失声道:“什么?”“佛兴”两字还好,这条谶言预示佛教必将兴盛,但后面的把个字一个比一个严重。 昙叶禅师道:“在这十个字之中,‘佛’代表昙摩寺,‘道’代表玄真观,‘剑’代表承剑府,‘唐’便是代表李唐皇室。这十个字的意思是佛教将会兴盛,道教会消隐,承剑府会灭亡,而李唐皇室会失去天下。此谶言一出,玄真观、承剑府以及李唐皇室俱以为此乃不祥之兆。为避免人心动荡,这句谶言一出,便被封锁消息。只有当初在位的宪宗陛下,我师传灯大师,承剑府谢府主、玄真观紫清真人寥寥数人知情。”昙叶大师轻轻一叹:“如今三十年过去,四人都已作古。既然谢府主临终之前未曾告知李府主此事,玄真观紫清真人并没有传人,天下间知晓此事的可能唯有老衲一人了。”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这句谶言中的一大半可说已经实现了。如今的昙摩寺声望一时无二,玄真观自十年前牵涉到武宗服丹而亡一案,被斩首者达千众,名存实亡。承剑府因为这场宫变实力大减,如今不过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而已。 而这谶言的最后一句是“唐亡天下”…… 这于李唐王朝简直就是亡国之谶。 昙叶禅师继续道:“当时昙摩寺的大主持是我师父传灯禅师。彼时我师佛法精深,修持也高,时常到各地讲学说法。佛教扩张很快,因为佛教徒不需生产,无须纳税,受附近乡民供养,许多无田产者纷纷到寺庙为僧。这些人或许并不懂佛法,也不遵法戒,但因为僧人的身份便可高人一等。我师父见此种种乱象,认为此于大唐并非福事,恰在此时,浑天监出了这样的谶言,他深深感到恐惧。” “我知道这些年来承剑府与昙摩寺有些龃龉,李府主对昙摩寺或有偏见。但是三十年前,我师父与承剑府谢府主、玄真观主紫清真人都是挚友,几人常在一起交流探讨各家经义。我师父也并不希望这‘佛兴,道泯,剑灭,唐亡天下’的谶言会应验。” “他思考了三个月之后,最终决定孤身一人,往扶桑弘法。” 李璧月听到这里,问道:“为什么传灯禅师觉得他离开大唐,前往扶桑便可阻止谶言应验?” 昙叶禅师微笑着道:“因为,他当时声望太高了。那时玄真观紫清真人不过是二十七八岁,承剑府谢府主更小一些,只有二十五岁,可是传灯大师已经名满天下。昙摩寺的声势彻底压过承剑府、玄真观,这自然于承剑府、玄真观不利。我师自幼修行,他抱持着将佛法普传天下的信念。那是他求佛的初心,如若此心改易,于修行有损。既然此处已无法传法,那便弘法海外,倒并不因为全是因为谶言之事。” 李璧月想起方才昙叶禅师与明光禅师的对答。 传灯禅师传法之心是“初心”,若他动了他念,便是“后心”。若生“后心”,便于自身修行有损。到扶桑传法,倒是一个取巧之法。 昙叶禅师道:“我师临走之前,告知我谶言之事。他遗命我留在中原,执掌昙摩寺,并留下了四个字‘无为而治’。我想昙摩寺若有主持,算不上真正的‘无为而治’,所以我并未选择回寺中继任,而是讨了一道圣命,往洛阳修建佛窟。修建一座佛窟少说也要十年,十年之后,谢府主与紫清真人都正当盛年,承剑府和玄真观自然也会强大起来。这什么‘佛兴,道泯,剑灭,唐亡天下’的谶言自然就破了。” 李璧月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传灯禅师听到这个谶言之后,选择了摆烂。他的继任者昙叶摆烂得更加彻底,他直接躲到洛阳十年,不理寺中之事,以为这样就能破解这个浑天监的誓言,但是现实显然并非如他所想。 她问道:“那后来呢?” 昙叶禅师道:“我没有想到,我不在昙摩寺的十年。昙无禅师已经彻底掌握昙摩寺的大权。我更没有想到,我在洛阳佛窟之中,竟会遇到了楚阳长公主,并且因之修行尽毁,从昙摩寺的佛子成为一个普通人。” 李璧月愕然道:“修行尽毁,怎么会?” 昙叶禅师道:“沙门所修禅心,便是佛教徒修持的根基。我决意还俗与公主成家,禅心已失,一切修持自然如沙上之塔,瞬间崩毁……” 昙叶禅师眉睫轻轻一颤,似乎陷入久远前的回忆之中。 *** 那日清晨,他长跪在长公主面前,说他要回长安去。 他闭眼不敢看她,不敢看她一身娇嫩红痕,更不敢看她明眸笑靥。 可是即便是闭着眼,他的脑海中亦全是她。他想起昨夜,她如云雾般缭绕着他,如甘霖般滋养着他,如烈火般炙烤着他。那滚烫的温度让他几乎涅槃,带他往极乐之境。他想这世上如有天国,也不外如是。 他想停下这种观想,却不到。 却只能在心里默念:“……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她的手掌就要砸下来,却在离他脸庞一寸之地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咬牙切齿:“好,你去。但是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你去哪儿,我就要去哪。我不做公主了,你要去昙摩寺也好,要离开大唐去西域也好,去扶桑也好。你是僧也好,是俗也好,是王侯将相或是贩夫走卒,都没有关系,我都要跟着你。” “你分明对我动心,为什么不愿承认,为什么不敢承认?” 她伸出手,扯下他一身僧衣,抚在他心口之处:“从此时此刻开始,你的这一颗心不应因佛祖而跳动,而应为我而跳动,它从此归属于我。” 清圣的佛子闭着眼睛,他识不清她脸上表情。可偏那颗心被她握上之时,竟感觉到比昨夜欲根受制之时更加颤栗。 他苦笑了一声:“‘应无所住,因生其心’,我心已有归处,如何能发菩提,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我心归处,不在佛国,而在你呀。 心念一起,无尽劫生。 他睁开眼睛,看向李梳嬛。 在他睁眼一刹那,他周身那浑厚的佛门玄功竟开始逐渐消散。他的面容也有了变化,于佛窟中十年不变的少年面貌也开始衰老,成为三十来岁的青年之貌。 李梳嬛未料有如此变化,惊呼道:“昙叶禅师,你——” 昙叶道:“这世上从此再没有昙叶禅师了,我愿为你还俗。” 天魔娆佛,是自取其辱,但他终究不是佛陀。 *** 昙叶禅师说完往事,禅院安静了下来。 他目光放在远处,似乎仍然落在久远的回忆之中。 李璧月知道这应该便是当日楚阳长公主未曾说过的关于昙叶禅师还俗的真相,可是事情显然并不顺利,不然如今的昙摩寺便不会有戒慧禅师了。而且,在昙叶禅师的讲述之中,他当日失了禅心,已然散去一身功力。可是如今的戒慧禅师的功力深厚,或许并不在她之下。 又过了一会,昙叶禅师方才继续道:“我是昙摩寺的佛子,就算要还俗,也不能一声不吭便离开,总要回到长安向众位师兄说一声。回到长安之后,此事遭到几位师兄的强烈反对。” “昙摩寺建寺两百余年,佛子还俗之事前所未闻。更关键是,他们认为我是被妖女所惑,认为长公主是玄真观所派,这么做只是为了坏我的修行……” 李璧月奇道:“这和玄真观有什么关系?” 昙叶禅师道:“佛道经义不同,各成派系。各朝各代两教都排斥异己,互相诋毁。本朝虽佛道并立,昙摩寺与玄真观交好的时候有,但是不合的时候更多。常常为了国师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我师父传灯大师东渡之后,大唐国师之位便落入紫清真人手中。紫清真人因为浑天监那十字谶言,那些年对我佛门打压不少,与师兄早有了嫌隙。只是我在洛阳,对此并不知情。” 昙叶禅师苦笑道:“佛子犯下色戒,若是被旁人知晓,必然落下口实,昙摩寺的声望必将一落千丈,这是昙无师兄的顾虑。但是我那时想着公主还在洛阳等我,一心只想还俗,与她归隐,并未仔细思考这些事。师兄见我坚持,便说长公主对我并非真心,让我等一个月。说我若一个月不返,长公主必定会另嫁他人,若公主未嫁,便许我还俗离开。” “我那时心想。楚阳长公主是心志坚定之人,为了学画在洛阳一年也等得,一个月又算什么,便同意了师兄的提议。可是,我没想到我到长安半个月之后,长公主便从洛阳返回长安。三日之后,下嫁给京兆杜氏的三公子。成亲那一日,师兄特地带我前去观礼,见到一对璧人郎才女貌,拜堂成亲。” “我在那一刻心如死灰,我为她弃了佛,舍了一身修为。她却又弃我,另字他人。我伤心之下,决定离开长安。昙无师兄告诉我,昙摩寺在慈州建了一座云台寺,让我到云台寺重修。我在云台寺一住就是十六年,直到三个月前听闻扶桑国主将遣使护送师父的佛骨舍利回到大唐,我才回到长安。师父于我恩重如山,他当年毅然决然渡海而去,将昙摩寺交在我手中。我却未能照他老人家的吩咐而行,无论如何,也该于他老人家灵前忏悔。” “往事已矣,我本待法华寺开光大典之后,便再返回慈州云台寺修行。谁知,却收到一封书信,这才知道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楚阳长公主并非自愿下嫁杜尚亭,两人婚后便分居,而杜馨儿竟是我的女儿。” 李璧月道:“这封书信是谁所写?” 她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杜馨儿生父是昙叶禅师之事是极隐秘之事。据长公主所言,就连杜馨儿的养父杜尚亭也不知此事,她自己也不过是因为明光所画的一张飞天画图才勘破真相。 在这长安城中,又有谁能知道此事。 昙叶禅师从佛龛香案下取出一张素笺,道:“书信在此,李府主可以一观。” 李璧月接过素笺,展开,只见上面用工笔写着一行小字:“戒慧禅师再拜:当日禅师与楚阳长公主于洛阳佛窟春风一度,遗有一女襄宁郡主杜馨儿。在下怜禅师多年骨肉分离之苦,将于五月二十五日法华寺开光典礼将此事上秉天子,将此事昭告天下,让禅师与郡主骨肉团圆,再享天伦。” 落款处写着两个小字:傀儡宗刑天。 李璧月一惊。 “刑天”这个代号,她并非第一次听到。 在海陵之时,她就从高正杰口中知道“刑天”乃是傀儡宗中的执事,傀儡宗与武宗太子李屿有关,与昙摩寺有着深仇大恨,在海陵之时,就曾一心阻拦她将佛骨舍利带回长安。 而这位代号为“刑天”的执事的真正名号中有一个“楚”字。 可是这信上所写的内容更是在她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昙摩寺将于开光典礼上,将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供奉佛塔。此为大事,昙摩寺为此准备三个多月,召集上万名僧侣入京,要做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大会,向世人宣扬传灯大师传法扶桑的功绩。 届时,长安城上至皇帝陛下、达官贵人,下至普通黎民百姓都有可能前往法华寺观礼。 而这位“刑天”,竟打算在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上向世人昭告传灯大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昙叶禅师曾犯下淫戒,与楚阳长公主生下一女,后又始乱终弃,将女儿养在杜家。 此事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开,昙摩寺与皇室的脸面都将荡然无存,这场开光大典将会彻彻底底地沦为一场笑话,更有损传灯大师的名声。 这一招,真是既狠,又绝。 昙叶禅师合什道:“恩师对我恩重如山。弟子当年做错了事,竟连累师尊死后蒙羞。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做了一个决策。” 李璧月想到什么,失声道:“难道——” 昙叶大师阖上双目,声音中有一丝哀悯:“只有杜馨儿与长公主死无对证,昙摩寺和皇家的颜面才能得以保存,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做此抉择。” 李璧月目中迸发出冰锥一样的冷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为了这个理由,你竟然下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第32章 宛转(一更) 李璧月长身而起,她的眼神满是愤怒:“既然昙叶禅师自承杀人之罪,那便请昙叶禅师跟我一起回承剑府。” 昙叶禅师身姿未动,双目依旧轻阖着,道:“此事不急,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向吾徒交代。我既伏罪,便不会畏罪而逃。从昙摩寺到吉庆坊再到安德坊并不远,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会回来了,李府主不会连这点时间等不得吧……” 李璧月想了想,今日本是明光禅师带她来此,他心思单纯,从始至终相信自己的师父不会杀人。她要带走昙叶禅师,于情于理是应该同他交代一声,便道:“好,我便等他回来。” 昙叶禅师道:“老僧想趁这段时间再诵一次经卷。李府主请自便吧……”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佛龛面前坐下,右手持起木杵,重新敲响木鱼,诵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 这段经文李璧月在海陵曾听明光禅师念过一遍,是梵文的往生咒。她心有疑问,昙叶禅师在此时念这段经咒,又是想为谁超度往生呢? 梵呗悠悠,涤荡心尘,更拂起檐外一缕凉风。 清风扑面,李璧月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昙叶禅师太淡定了。 她担任承剑府主虽只有一年,但已经办过不少案件。所有凶犯在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刻不是想着推卸罪责、甩锅给别人,就是想伺机逃走,从未见过这般淡定在禅院念经敲木鱼的。 就算昙叶禅师曾是昙摩寺的佛子,自身修持高,不同于以往那些普通人,不屑推诿。然而此事牵连甚广,是他一人之事,亦是承剑府与昙摩寺之事。她今日从昙摩寺带走昙叶禅师,必将在长安城掀起轩然大波。就算他再淡定,昙摩寺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但从她进入昙摩寺至今已超过一个时辰,并没有一个人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连一个出面的和尚都没有。 ——她可不相信昙摩寺高层那些主持和首座会对她李璧月的到来毫不知情。 没反应,不过是装不知道罢了。 就在此时,明光从禅院外面飞跑进来。 他一边跑着一边道:“师父,我回来了。” 他看到李璧月依然像之前那般抱剑立于檐下,又听到内中木鱼的声音,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才松了一口气,一脚跨过禅房的门槛。 “师父,我买的是安德坊最好的金疮药,师父快点用上,您的伤势很快就会好的。还有,您要的那册画卷,我也带回来了。” “撷芳斋的掌柜让我问您,这册画卷是师父您早上刚寄存的,为何下午就要取回?” 忽地,明光发出一声惊呼:“师父,您怎么了?” “扑棱”一声,他手中的画册坠落在地上。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冲进禅房之中,只见昙叶禅师仍端坐在蒲团之上,却是脸色苍白,口鼻之中涌出黑血,呼吸困难。他勉强伸出右手,指了指地上的画册,又指了指李璧月。 明光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明光将这册画卷交给李璧月。但是他摇了摇头,飞快从怀中取出他刚从药店买回了金疮药,撕开昙叶禅师的衣服,双手颤抖着将药往昙叶禅师胸前的伤口抹去。 昙叶禅师勉强耷拉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喃喃道:“傻孩子,没用的……” 李璧月将手按上他的脉搏,那脉息已经十分微弱了。她又取了帕子,蘸了昙叶禅师鼻端流出的鲜血,闻了闻;又看向昙叶禅师已经变为青紫色的面庞,脸色一变。 她声音急促:“是雪钩藤之毒,服毒已经超过三个时辰了。” 她心中恼恨,雪钩藤是一种慢性毒药,服药之后三个时辰才会发作。然而一旦发作,便会很快死亡。想必在她来此之前,昙叶禅师已经服毒,他早知自己今日会死,所以在她面前才会那般镇定,可是她竟然一直没意识到。 她用手抵住昙叶禅师背心,将一缕真气送了进去,希望能延缓毒性爆发。 真气涓滴汇入昙叶禅师经脉之中,后者勉强睁开眼睛:“李府主……不必白费力气了……” 李璧月问道:“为什么?” 她心中犹如一团乱麻,昙叶禅师是否杀了杜馨儿,又为何要服毒自尽?他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今天会来找他,所以计划了现在的这一切? 目的又是什么? 昙叶大师仍是指着地上的画册,最后道:“那里有李府主你要的东西……还有……那卷画册……请李府主代我转交给青鸾……” 他鼻腔中再次涌出无数黑血,佝偻的身躯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气息,缓缓倒在佛龛之前。 “师父……”明光禅师失声痛哭了起来。 李璧月捡起地上的那卷画册,还未打开,从里面掉出一张素笺。 李璧月拾起一看,那是一封认罪书,上面写着:“吾昙叶,于五月二十二日夜杀害襄宁郡主杜馨儿,后弃其尸于城隍庙。又于二十三日夜潜入长公主府,意图行刺长公主李梳嬛。吾愿认罪伏法,惟愿此事不牵连他人。”下方有昙叶禅师的落款签名,上面还有着鲜红的手印。 只需要将这张认罪书拿回去,于承剑府而言,这桩案件就可以结案了。玉无瑑自然也可以洗去冤屈,从森狱放出,所以昙叶禅师才会说这是她要的东西。 她又打开那卷画册,只见上面每一张都画着飞天神女图,那画上的天女线条飘逸流畅,在空中翩跹、腾跃、翻飞、翱翔,每一幅画都美到极致。 那天女虽没有面貌,但李璧月仍然可从笔墨线条看出楚阳长公主年轻时的影子。 那是昙叶禅师心中的神女青鸾。 空白的扉页之上题着一行小诗:“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李璧月喃喃道:“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不对,昙叶大师心中应该一直是喜欢青鸾,他绝不会是那晚刺杀长公主之人……” 她忽地想起什么,她从窗台上取下那双脚下沾了黑泥的罗汉鞋,与昙叶禅师脚下的那双鞋比对。果然如她所料,这两双鞋的大小并不一致。窗上那双鞋较昙叶脚下的鞋大了一个尺码。 她又撕开昙叶禅师的衣服,重新检查他胸前的伤口。那伤口的确是为利剑所伤,但是与棠溪剑所造成的伤口并不完全一样。 李璧月一瞬间只觉得肺腑俱冷。 不,昙叶禅师并不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承认是自己杀人?还专门给她留下这封认罪书?又为什么要服毒自尽? 那窗台上的罗汉鞋是何人留下,他胸口上的伤口又是何人所为?这人的目的就是要引导她相信昙叶禅师便是此案真凶吗? 昙叶禅师又为什么甘心替他人顶罪?真凶究竟是谁? 明光仍然伏在昙叶禅师的尸体上低声抽泣,又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李璧月等他彻底平静下来,这才歉然道:“明光禅师,不管你信不信。今天这样的结果,着实在我意料之外。我原本只是想找戒慧禅师询问案情相关的线索,实在没想到他会服毒自尽。” 明光抽了抽鼻子,道:“既然师父在李府主来之前就已经服毒,此事的因果并不在李府主这里,但是我相信师父他肯定不是此案真凶,这其中必有其他内情。” 李璧月道:“我相信你说的话,那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明光点头。 李璧月又道:“那你可知道这座禅院,平常都有谁会来?” 予逆^3^ 明光道:“师父喜静。他在慈州修行已有多年,本寺中僧人大多不认识。除了我之外,只有几位师伯偶尔会来此与他老人家说几句闲话。” 李璧月心中暗忖,明光口中的师伯,应该就是昙摩寺那几位“昙”字辈的师兄了,她指了指那双罗汉鞋:“那这双鞋子比昙叶禅师的鞋子大一码,昙摩寺谁穿过这种鞋子,你有印象吗?” 明光看了看,摇头道:“昙摩寺的僧人穿着鞋子都是这种样式,我看不出这双鞋是谁的……”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满怀希望地看着李璧月:“李府主,这双鞋不是我师父的,是不是说明我师父并不是凶手,他是被人陷害的对不对?李府主,你明察秋毫,一定能查出真相,还我师父一个公道,对不对?” 李璧月没有说话。 李璧月抬起头,看向远方。天色阴暗了下来,昙摩寺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的盔顶笼罩在阴霾之中。 她方才思绪混沌不明,此时倒是思忖出一二缘由。那日她在公主府与那黑衣刺客交手之后,长公主向圣人请书将此案移交给承剑府,对方显然知道她很快就会查到昙摩寺。法华寺开光典礼在即,昙摩寺方面很显然不愿意在此时与承剑府多生事端,为了避免事态扩大,昙摩寺必须给承剑府交出一个“凶手”。 昙叶禅师显然就是那个替罪的羔羊。 或许他是出于对长公主与杜馨儿的愧疚,又或许他不愿意师父传灯大师的安葬仪式遭到破坏,成为一场笑话。 ——杜馨儿已死。昙叶禅师自尽后,李梳嬛与这位佛子当年的一段隐晦情事彻底成为死无对证之事,傀儡宗那名代号为“刑天”的执事的计划自然落空。 也许就是这些原因,让昙叶选择了服毒自尽,但此事远不是结束。 有了昙叶禅师亲笔写的认罪手书,在她找出关键性的证据、揪出幕后真凶前,她不能明里再继续查下去,只能以昙叶禅师留下的手书先行结案。如若纠缠不放,只怕昙摩寺很快就会在御前告她一状。 此事她会继续查下去,但绝不是现在。 她看着明光那稚嫩的面庞,他是昙摩寺的佛子,却心性单纯犹如稚子,这些事眼下告诉他,于他有害无益。 她道:“明光,你可还记得先前你师父说的一句话?” 明光:“什么话?” 李璧月:“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你师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继续修行。” 明光身形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擦干了脸颊上的泪痕,对着昙叶禅师的遗体磕了三个头,呜咽着道:“弟子一定谨遵师尊教诲,继续修行。” 李璧月叹息一声,她将那卷画册携在手中,穿过昙摩寺纵横交错的步道,从大门离开。 她骑马驰过街道,远远听闻昙摩寺响起无数道钟声,那钟声沉郁,久久不绝。 她没有回头,转身纵马离开。 她穿过两条大街,到了楚阳长公主府门口。 前日塌毁的围墙已经被重新修完好。仆人们正架着梯子将之前布置好的白幔、白色灯笼等物从墙上取下,地上残留着不少出殡用完的纸花、冥钱等物,有几名使女正抡着扫把清扫。 她微微一惊,问仆人道:“襄宁郡主……已经出殡了?” 仆人看到是她,连忙回话道:“正是,是今日上午出殡的。” 李璧月道:“怎么这么快?安葬在何处?” 仆人道:“自小郡主去后,长公主伤心过度,身体不好。昨日晚上太子殿下得了空过来探望,说死者已矣,不如早点出殡,以免公主殿下触景伤情,便做主让小郡主早日入土为安,葬礼一应事宜也都是今日太子殿下着人操办,安葬在杜家祖坟之中。” 李璧月抬眼:“太子殿下也在?”自那日生日宴会之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李澈。 仆人道:“出殡之时,长公主又大哭了一场,殿下正陪着长公主叙话……” 李璧月道:“那烦请通报殿下一声,就说李璧月求见。” 仆人急匆匆地去了,又过了一会,便见李澈从长公主居住的小楼出来,李璧月迎了上去,浅施一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澈道:“阿月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是不是案件有了新进展?” 李璧月苦笑一声,道:“算是吧,昙摩寺昙叶禅师自承杀人之过。我准备据此明日奏请圣人,了结此案。”按目前的结果来说,确实是进展一大步。但是她却骗不了自己,此案后面重重烟雾,不知何时才有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一天。 李澈有些诧异:“昙叶禅师?就是慈州云台寺那位前任佛子?他有什么理由杀人?” 李璧月疲惫道:“这件事情内情复杂,殿下请勿挂怀。” 李澈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流露出一丝担心:“阿月,你不对劲,是不是遇到为难之事,要不要我帮你?” 李璧月摇头道:“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眼下我还能自己处理,殿下不必担心。” 李澈知道她向来说一不二,也就不再多问,道:“好。但是我们说好了,要是你遇到棘手之事,可不要强撑,一定要先告诉我。” 见太子目光殷切,李璧月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道:“好。我今天是有事来找长公主。方才听公主的仆人说她病倒了,不知情况如何,可否容我觐见?” 李澈有些为难地道:“姑母受此打击,这两日精神一直有些恍惚。如果不是要紧的事,就先不要打扰她了。” 李璧月道:“好,那我过几天再来。” 她今日绕道公主府来,主要是奉昙叶禅师的遗命,将那卷画册转交长公主。既然长公主病倒,过几天再转交也是一样。 她转身正欲离开,忽见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青螺急匆匆赶来,道:“公主听说李府主来了,请李府主前去相见。” 李璧月抬头看向李澈,李澈道:“既是姑母想见你,你便去吧。只是这两天姑母情绪不太稳定,受不得刺激,你和她说话尽量注意一下。” 李璧月道:“好。” 她跟着青螺穿过的花园,到了长公主居住的小楼。她进到长公主的卧房,只见李梳嬛坐在书案之前,似乎正在作画。 李璧月行礼,轻声道:“李璧月见过公主。” “免礼。”李梳嬛回过头,招呼道:“李府主,你过来看看,我画的这幅画……” 李璧月抬头望向长公主,只见长公主虽然身着一身素服,但是精神尚好,并没多少病容。先前李澈说长公主这两日生病,精神恍惚、情绪不稳,可是在李璧月看起来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走向前去,只见书桌上铺着一张长长的画卷,画卷之上,是一座极为普通的小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秋千架。秋千上坐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双手握着秋千绳,荡得极高。那小女孩开怀地笑着,从那圆嘟嘟的小脸中能看出那正是小时候的杜馨儿。 房子门口,一对青年男女并肩站立,两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十分般配,画的正是李梳嬛与昙叶两人。两人的目光一起看着秋千上的女儿,微笑的目光中有无限深情。 李璧月心中叹息。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这本是一个温馨有爱的三口之家。 李梳嬛道:“这两日的时候,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如果那日金吾卫去洛阳找我,我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公主,不跟金吾卫回到长安。而是坚持在洛阳等他,你说,他最后会不会回到洛阳找我?” 长公主目光中露出神往的表情:“如果是这样,馨儿就可以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长大,不会年纪轻轻就夭折。” 李璧月无言。 人生是一条单行道,没有如果,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再没有反悔重来的机会。 何况,这件事情有昙摩寺从中作梗,又事关皇家颜面,恐怕由不了她。 她宽慰道:“往者已矣,公主当以保重自身为要。襄宁郡主虽不在了,但您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李梳嬛道:“太子殿下也是这般劝我。其实你们不必担心我,活到我这个年岁,很多道理比你们年轻人要明白。”长公主搁下画笔:“李府主今日登门,是不是案件有了进展,是否找出杀害馨儿的真凶?” 李璧月垂下眼眸。 她心中犹豫,不知该不该告诉长公主昙叶禅师的事。 李梳嬛痛失爱女,若是知道昙叶禅师的死讯,对她定然又是一个打击。 但此事谅也难以瞒住。若要结案,早晚长公主都会知道的,只是今日和明日的差别。 这时,李梳嬛注意到李璧月手中抱着的那卷画册,问道:“李府主手中拿的是什么?” 李璧月上前一步,将那卷画册呈上,低声道:“长公主,今日下午在昙摩寺中,昙叶禅师承认自己是杀害杜馨儿和刺杀长公主您的真凶,已经服毒自尽,临死之前,他托我将这卷画册转交给……青鸾姑娘……” “你说什么?”李梳嬛后退一步,她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砸到地上。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不可能,怎么会是他,不可能是他……” 她大口喘着粗气:“昙叶怎么可能会伤害我和馨儿,又怎么可能自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我……是你骗我的对不对?” 她癫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是你骗我的……是你为了结案,救那个道士,所以强行找了一个人顶罪,是不是……” “……你们承剑府,也是恶人……都是恶人……” “你,李璧月也是杀人的凶手……” 李璧月内心酸楚,此事别有内情,但她并不能告知李梳嬛。 昙摩寺手段非同一般。如今法华寺的开光典礼在即,昙摩寺绝不会允许昙叶与李梳嬛当年之事爆出,有损昙摩寺的颜面。 杜馨儿与昙叶都死了,当年之事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李梳嬛暂时安全。但若是李梳嬛为此事找昙摩寺的麻烦,昙摩寺绝对有手段让她也死得不清不楚。 这时守在门外的青螺听闻屋内动静,急匆匆进来,道:“不好,长公主的病又发作了。”她大声朝门外,促声喝道:“来人,传太医——” 李梳嬛嚷嚷道:“我不要太医……”她手舞足蹈、鬓发皆乱,看起来面目狰狞。她指着李璧月:“来人,将这个杀人凶手抓起来……” 太医很快进来,侍女们扶着李梳嬛躺到床榻之上。 青螺用眼神示意李璧月先出去。 李璧月知道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退出小楼之外。李澈听闻这边动静,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李璧月歉然道:“长公主问我真凶的事情,我据实以告,长公主似乎无法接受真凶是昙叶禅师之事……” 李澈问道:“为何?” 看来李澈眼下应该还不知道杜馨儿竟是李梳嬛和昙叶禅师的女儿。但此事说起来千头万绪,她眼下实在没有心情,便推托道:“这些事情我以后再同殿下解释。”她将手中那本画册塞到李澈手中:“这本画册劳烦殿下转交给长公主,我还有事,先回承剑府了。” 李澈目送李璧月离去,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的李璧月说不出的疲惫和孤独。 他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花丛的后面。 第33章 笛声(二更) 李璧月回到弈剑阁时,高如松正趴在桌上打瞌睡。见到李璧月进来,连忙直起身,道:“府主,您回来了。” 李璧月坐到自己的座位之上,写了一道手令给他:“你现在去森狱,将这个给夏思槐,将玉无瑑放出来。再给长孙师伯说一声,收拾一间客房让他暂住。” 高如松讶然道:“这么快就可以放人了吗?” 李璧月淡声道:“此案已经了结,我明日去奏明陛下就可销案。他本是被人冤枉,多关他一晚并没有意义,你去将人放了吧。” “是。”高如松应声去了。 李璧月留在弈剑阁,将这两天积压的公务处理了一番,天便黑了下来。 晚饭之后,她便早早回房休息。 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让她感到十分疲惫。 除了四处奔波导致的身体上的疲乏之外,还有心理上无人理解的孤独与寂寞。 自师父和谢嵩岳相继离世之后,楚不则一年大部分时间在外,她一个人肩挑复兴承剑府的重任。很多事情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无人分说。 长孙璟虽说是可以信任的长辈,但是他性情过于和善,一辈子都被谢嵩岳保护得太好。在承剑府内务方面是不可多得的帮手,可是牵涉到承剑府外的事情,便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李澈虽是她的好友,他的身份敏感,又处处维护她。很多事情让他知晓,容易给他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情绪她便只能一个人默默在心里消化。 就比如今日,她目睹昙叶禅师的死亡,心中恚怒、哀伤、愤懑种种情绪发之于胸。她甚至冲动得想一剑将昙摩寺的大雄宝殿给拆了。 如果是一年之前的李璧月,她可能真的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她只能苟且,只能妥协。她只能看着明光痛哭,只能看着楚阳长公主发疯,甚至对着李澈的犹疑也只能三缄其口,假装昙摩寺给她的“结果”便是最终的真相。甚至明日,她还要拿着无辜者的“认罪书”,到圣人面前将此事销案。 她着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安置好自己那些不良的情绪,明日才能说服自己,让这件事暂时过去。 可是人越是想要入睡的时候,就越是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和自己较劲了数个时辰,终于确认自己是失眠了。 当长安城三更的更声响过之后,她终于放弃了和自己身体的本能对抗。 她提起棠溪剑,来到承剑府的试剑台,开始演练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浩然剑法。这是她从前的失眠用的招数,将一整套的浩然剑法演练上三遍,用身体上的疲劳来麻痹心里那些不断翻涌的情绪。 一套剑法演练下来,胸中块垒消去不少。正要练第二遍之时,她听到前方不远处,弈剑阁的方向传来一道悠扬悦耳的竹笛声。 李璧月一愣。弈剑阁是她的办公之地,平常晚上那里根本就不会有人去,是谁人在如此寂夜,漫吹横笛? 她收了剑,朝弈剑阁望去。 一弯下弦月勾在庑殿一角,发出银白色幽静的冷光。月光之下,玉无瑑坐在屋檐之上,手中握着一只竹笛,正在吹奏一支不知名的乐曲。 笛声清旷幽远,醒人心脾。一曲听完,李璧月只觉得心中忿郁又消去不少。 这时,她看到玉无瑑收起笛子,远远朝她看来。 他显然也发现了她。 她足下如飞,轻轻一跃,几个起落之间便落在弈剑阁房顶。 玉无瑑站起来,轻轻拱手:“李府主。” 李璧月径直走到檐角的高处坐下,问道:“玉相师怎么大晚上不睡,跑到我的弈剑阁来吹笛子?” 玉无瑑唇角一弯,露出极为清浅的笑容:“不瞒李府主,这几天李府主每天在外奔波的时候,我都在森狱里呼呼大睡。好不容易脱狱,当然迫不及待多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至于为什么是在弈剑阁,这里视野开阔,站在此处,长安城的九衢宫阙尽收眼底,是绝佳的赏景之地。”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市如星罗棋布的棋盘一般,层层展开,巍然而壮观。夜晚的长安城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只散落着星星般幽微的灯火,宁静而祥和,不见夜幕之下的暗潮汹涌。 玉无瑑道:“说起来,这座弈剑阁的屋顶,是整个长安城第三高的地方。” 李璧月心不在焉问道:“是吗?那长安城第一高和第二高的地方是在哪里?” 玉无瑑道:“长安城最高的地方当然是大慈恩寺的大雁塔,是玄奘法师为了保存从天竺带回长安的经卷与佛像所建。不过,眼下那地方是佛宗的地盘,想必我这辈子无缘上去一观了。”他叹息一声,接着道:“至于第二高的地方,则是皇宫之中的太极殿。但那是圣人朝殿,在下一介白身,想必也是到不了。所幸当初承剑府的第一任府主秦士徽在主持修建承剑府时,特地向太宗皇帝要了长安城东北最高的地方建了承剑府,所以在下才能在此一观长安夜景。对了,关于秦士徽向太宗皇帝索地,还有一段掌故,不知李府主可曾听闻?” 李璧月被他勾起好奇心,问道:“什么掌故?” 玉无瑑笑道:“据闻当初太宗皇帝敕造长安城时,承剑府这块地盘是长安城内唯一一座山丘。当时昙摩寺的神慧大师、玄真观的李玉京和承剑府的秦士徽都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三人为了争这么块地争得面红耳赤。太宗皇帝怕伤了和气,便将三个人召到御前,令三人和好,然后抓阄决定这块地的归属。” 李璧月道:“那最后是我们承剑府秦府主运气比较好,抓阄赢了这块地?” 玉无瑑摇头道:“不是。” 他的眼神滴溜溜的一转,笑道:“三人到了御前,本来要开始抓阄。秦士徽忽地对李玉京道:‘我听道德经上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李道长既然道行精深,又怎么能不知这个道理,要和承剑府、昙摩寺争这块小小方寸之地呢?’” “李玉京想了想,是这个道理,方外之人当奉行清净无为之道,便当场退出了竞争。秦士徽又看向神慧禅师,叫道:‘神慧禅师,神慧禅师……’” “神慧禅师知道秦府主必有用意,任他一连叫了好多遍,都闭目不答。秦士徽转头向太宗皇帝道:‘陛下,不是我不想与神慧禅师重归于好,是他根本就不答应我。’太宗皇帝问神慧禅师道:‘秦府主叫你,为何不应。’神慧禅师见太宗皇帝出面,便答道:‘不应是应,应是不应。这是和尚的禅机也。’” “秦士徽哈哈大笑道:‘既如此,那么这块风水宝地应该归我承剑府所有。’太宗、李玉京都十分吃惊,神慧禅师也没说不要地啊,这地怎么就成承剑府的了。秦士徽道:‘不争是争,争是不争。这也是和尚的禅机。和尚既然也不争,这地当然是我承剑府的。’” “哈哈哈哈哈……”李璧月哈哈一笑。秦士徽耍耍嘴皮子就从玄真观和昙摩寺手中夺下了这块全长安城最高的风水宝地,这个故事着实非常有趣。 她笑过之后又觉得不太对:“为什么我在承剑府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按说,这等让昙摩寺和玄真观大大吃瘪的掌故,承剑府应该记录下来,让后世的徒子徒孙天天背诵才是。 玉无瑑摊摊手,唇角漾出一抹干净粲然的笑容:“李府主没听过很正常,因为这个故事是我刚才现编的。” 李璧月:“现编?” 玉无瑑道:“我看李府主今晚似乎不太开心,大晚上还一个人出来练剑,所以编了这个故事。李府主听了这个故事,是不是觉得心情好多了。” 李璧月:…… 敢情这道士是在这里随口胡诌哄她开心。可李璧月不得不承认,笑过一场之后,她的心情确实比之前好多了。 她唇角微扬,诚恳道:“谢谢你。” 玉无瑑道:“李府主半夜失眠,或许近日查案遇到了为难之事?此事毕竟是因我而起,不如李府主说一说,说不定我能帮李府主参详参详?” 李璧月在心中迅速判断了一下此事的利弊。 玉无瑑是一个游方道士,与京城这潭浑水中的各方势力都没有太大关系。但是他既然自认是谢嵩岳的半个弟子,之前也帮过她不少,基本上可以归为自己人的范畴。此人神神秘秘,道法上的修为不好评判,但是脑瓜子应该挺聪明的,说不定能有一些不一样的见解。 最关键的是她也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头,而和这位道士相处,让她十分舒适。 她重新坐了下来,将这几日调查发现的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虽然昙叶禅师已经认罪,我打算明日据此先行结案,但此案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依你之见,杀了杜馨儿的凶手究竟是谁?” 玉无瑑没想到一件简单的杀人案竟然牵引出后面这么复杂的事,他脸上的神情也难得地严肃起来,道:“无论始作俑者是谁,但是能让昙叶甘愿顶罪、服毒自尽的,在昙摩寺绝非一般人。我同意李府主的看法,此案不妨暂时搁置,不如等法华寺的开光典礼过后之后再说……” 李璧月疑惑道:“为什么是要等到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之后?” 玉无瑑道:“李府主最近着眼于案件本身,反而忽略了眼下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事?” 玉无瑑:“眼下最重要的事,自然便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我们可以梳理一下,从海陵佛骨舍利失踪伊始,一切的事情都是围绕这件事情。在这件事上针锋相对的两方,一方是昙摩寺,另一方就是傀儡宗。于昙摩寺而言,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开光大典的顺利进行,傀儡宗则想方设法破坏这件事。” “这两方势力的第一次交锋是在海陵。昙摩寺为了佛骨舍利顺便回归,撺掇圣人派遣李府主到海陵亲迎佛骨舍利,而与李府主一起到海陵的鸿胪寺卿高正杰早已是傀儡宗的人,他在海上劫杀使团的人,意图夺走佛骨舍利。可是阴差阳错之下,佛骨舍利被唐绯樱带走,之后献给李府主。” “但是傀儡宗并没有放弃继续破坏此事。高正杰的上司,是那名代号为‘刑天’之人。此人可能长期在长安城活动,对长安城的官员贵族之间的事情比较熟悉。他知道了楚阳长公主和昙叶禅师的事,给昙摩寺写了一封信,知会昙摩寺自己会在法华寺开光大典上揭露此事。这件事情引起昙摩寺的恐惧,他们选择找机会暗杀杜馨儿和楚阳长公主,将这件事情掩盖下去。可惜,这件事情好巧不巧又不小心撞到李府主你的手上,并没有完全成功。李府主还顺藤摸瓜,查到了昙摩寺的头上。” “昙摩寺不得不弃卒保帅,昙叶禅师自尽身亡,李府主没有再查下去的理由。而昙叶禅师一死,‘刑天’便再也没有办法用这件事在开光大典上搞事,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便能一切顺利地进行下去。但是,那位‘刑天’前面为破坏开光大典做了这么多坏事,害死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很有可能还会再有其他的动作……” 他忽地顿住了,脸色有些古怪地道:“等等,高正杰曾经说起‘刑天’的名号中有个‘楚’字,‘楚阳长公主’的名号中不正是有个‘楚’字?” 李璧月道:“你怀疑楚阳长公主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这不可能,做这件事情对长公主没有什么好处。别的不说,她对杜馨儿和昙叶的感情绝非作假,如今杜馨儿和昙叶双双死亡,她怎么可能会害死对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人。” 玉无瑑道:“可是‘刑天’又是如何知道长公主和昙叶禅师的情事,还用它来威胁昙摩寺?李府主也说了,当年之事极为隐秘。昙摩寺虽然知情,但是此事于他们是极大污点,绝不会对外宣扬。除了昙摩寺,能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长公主本人了……” “而且,当年李梳嬛与昙叶禅师本来已经情投意合,打算双双归隐,却被昙摩寺暗中生事,硬生生给搅黄了。她这些年难道对昙摩寺没有一点恨意吗?难道不会想着报复吗?至于杜馨儿与昙叶之死,可能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行动会害死两人。” 李璧月一下子愣住了。 她一开始因为李梳嬛与道门关系,确实短暂怀疑过李梳嬛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但是她与李梳嬛打过几次交道之后,觉得对方性情和善,与残忍毒辣的“刑天”应该并非一人,便慢慢打消了疑虑,可此时听玉无瑑一番分析,心中又不由得疑云再起。 玉无瑑忽地面色一变,又道:“不对,不对……‘刑天’如果要让昙摩寺在天下人面前大大丢脸,只需要在开光大典上将这件事抖出来就行。又为什么要写信警告昙摩寺,让昙摩寺有‘杀人灭口’的机会,这不是多此一举吗?除非他还有其他的目的……” 李璧月下意识问道:“什么目的?” 玉无瑑:“现在的结果便是他的目的,杜馨儿与昙叶禅师之死恐怕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也许会利用这件事去重新部署针对法华寺开光大殿的计划。至于这个计划是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最近长安城的风波应该暂时少不了,不过,对于承剑府来说,并不是坏事。” 李璧月道:“怎么说?” 玉无瑑道:“承剑府多年被昙摩寺压制,想必对昙无国师很是头疼。可是昙无国师眼下应该比你更加头疼,不知这么说,会不会让李府主轻松愉快一些?”他脸上恢复了一派优容微笑,好像看到昙摩寺吃瘪比路上捡到钱还开心。 李璧月噗嗤一笑:“谢谢你的安慰。” 她打了一个哈欠。 一番夜谈,她原本沉甸甸的心情放松下来不少,之前沉寂已久的瞌睡虫便一起爬了出来,她看到逐渐消淡的弦月,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去睡了。” 玉无瑑笑道:“李府主请便。接下来长安城的风波想必不少,李府主确实该好好养精蓄锐,应对未来之变。” 他站起来,微微拱手,目送李璧月的身影消失在楼台之后。 第二日,李璧月醒时已是辰时。她梳洗之后,换了一身朝服,便往甘露殿面见圣人。 此时早朝已罢,当今天子李怡端坐在御案之后,道:“李爱卿,平身。” 李璧月正欲开口说话,这时一名内宦上前道:“陛下,昙无国师正在甘露殿外,说是有要紧事求见。” 李怡微微颔首道:“既然国师有要事,便宣他进来吧。” 不一会,一位身着紫色袈裟的老和尚跨过丹墀,进入甘露殿中。那老和尚看起来约五十多岁,须眉俱白,面相庄严中透出祥和之气。他的鼻梁比一般人至少长上寸许,眉骨也颇高,倒显得五官格外突出。 此人正是昙摩寺方丈,如今的大唐国师昙无禅师。 昙无禅师一手持佛珠,另一手拂掌为礼道:“昙无参见圣人。” 李怡道:“国师免礼,不知国师有何要事啊?” 昙无装作才看到李璧月的样子,惊道:“老衲不知今日李府主也在这里,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是李府主先至,就让李府主先说吧。” 李璧月心中暗骂这个老和尚是个老狐狸。他分明是见到自己进了甘露殿,怕她在圣人面前说些于昙摩寺不利之事,所以专门赶来横插一杠子,偏现在还假惺惺地让她先说。 李怡无可无不可地道:“既如此,那就李府主先说吧。李府主从五日前进宫述职之后,倒是几日不见爱卿到宫里来,不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李璧月应答道:“启禀圣人,襄宁郡主于五月十七日夜,也就是五日之前的那个晚上莫名其妙死于城隍庙。应长公主之请,这件案子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微臣这几日都在探查这件案子。” 李怡对这件事有了些印象,他虽对杜馨儿并没有多少记忆,但是长公主之女好歹是个皇亲,若是死的不明不白,皇家脸面何存。他问道:“那李府主案件查得如何了,可有找出真凶?” 李璧月道:“此案已有了结果。此案真凶正是昙摩寺的戒慧禅师,微臣手上已有戒慧禅师亲笔所书的认罪条陈。戒慧禅师昨日已伏罪自尽,臣今日便是奏请圣人,将此案销案。” 她一边说着,将认罪书奉上。 早有内侍过来,将认罪书陈于御案之上。李怡看过之后皱起眉头,眼神扫向昙无禅师:“国师,这个戒慧禅师是什么来历,为何要杀襄宁?” 昙无道:“陛下,此事老衲亦不知情。自从圣人在宫中敕造龙华寺以来,老衲大部分时候都在宫中修行,一边为圣人祈福,已不太管昙摩寺的事。昨日有人来报有寺中有僧人自尽身亡,老衲这才知道此事。但是那案犯既死,关于案件详情老衲也并不比李府主知道得更多。” 他把皮球重新踢回了李璧月这边,而且丝毫不提戒慧禅师便是昙摩寺上任佛子昙叶的事。 李璧月倒是可以在御前拆穿此事,可是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起昙叶禅师与李梳嬛的禁忌之恋,和杜馨儿的身份禁忌。可她并不太想在眼下戳穿这件事,一来,此事于昙叶和杜馨儿的身后声名都有不少妨碍。特别是杜馨儿已经安葬入杜家祖坟之中,若是杜馨儿不是杜家之女之事曝光,届时若闹得沸沸扬扬,少不得要改葬,搅动死者不安。 她道:“微臣刚到昙摩寺不久,戒慧禅师便已自尽,杀人情由微臣亦不得而知。”她说完这句,感觉到身旁的昙无禅师表情放松了下来,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李怡皱了皱眉,道:“既然案犯已经自尽,那便先结案吧。”他转头望向昙无,道:“国师有空也该回昙摩寺看看,多多约束门下弟子才是。” 昙无垂首道:“是。” 李怡又道:“国师有何事,现下可以说了吧?” 李璧月道:“国师想必是有要紧要同圣人商议,李璧月先行告退。”她料想昙无国师压根没啥大事,眼巴巴地过来不过是防着她而已。事情已经奏完,她也没兴趣陪老狐狸在御前演戏。 她前脚尚未踏出殿门,听到昙无国师道:“李府主留步,老衲欲奏之事正与李府主有关。” 第34章 法会 李璧月停下脚步。 昙无道:“启禀圣人:三日之后就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届时法华寺将会有万名僧人的水陆道场,到场的官员百姓很多,恐怕会有不少三教九流的宵小之徒寻衅滋事。兹事体大,考虑到金吾卫本已担负护卫圣人、巡查街市之责,老衲奏请承剑府负责开光大典的安全。” 李璧月心下不愉。 这老和尚平日里和她不对付就算了,还诚心给她找事。 他想必已经知道“傀儡宗”存心搞事,可敌暗我明,觉得光凭他昙摩寺恐怕不好应付,干脆将承剑府一同拖下水。所谓不做不错,多做多错。这开光大典原本和她承剑府没啥关系,届时她在一旁嗑嗑瓜子、凑凑热闹就行。这样一来,承剑府也牵涉其中。要是法华大会上出点岔子,少不得她又得惹一身骚。 李璧月正想找个理由拒绝,李怡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点头道:“国师此言有理。李爱卿手上的案子已经了结,左右也无大事……” 李璧月道:“陛下,上次那个‘傀儡宗’的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微臣正想好好调查此事。” 李怡挥了挥手道:“那件事情也不急于一时,爱卿这段时间就先将重点放在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上。承剑府有玄剑卫百人,黑骑五百,朕回头命金吾卫与你配合,一起保障开光大典的顺利进行。” 圣令既下,不容更改,李璧月只好拱手道:“李璧月谨遵圣命。” 昙无禅师脸上露出笑意:“此事就偏劳李府主了。” 李璧月心中不爽。这老和尚暗地里给她使了不少绊子,要用着她承剑府的时候却毫不含糊。海陵的时候是,眼下还是。偏偏圣命压下来,她还无法拒绝。 李璧月看着他虚伪的假笑,只觉得厌恶至极。可是在圣人面前,还不得不装出和睦的样子,道:“国师言重了。” 事情商议完毕,李怡打了个哈欠,李璧月与昙无禅师颇有眼色,知道圣人体力不济,眼下该回后宫休息,便一同告退。 李璧月出了皇城,正要打马回承剑府。 淤泥bobi 忽地,她看到朱雀大街的方向升起滚滚浓烟,隐隐飘来焦糊的味道。 她骑马驰去,见人群汹涌,有人大喊着:“走水啦,救火啊,救火啊——” 李璧月停下马,问道:“是何处失火?” 路人答道:“是楚阳长公主的府邸今早失火了,这火烧得好大,已经烧了大半个时辰了。就连平日在街边巡查的金吾卫都去救火了,还没有扑灭……” 李璧月心中一跳。 楚阳长公主昨日那歇斯底里、如癫似狂的神情浮现在她的眼帘。她急忙催马,往长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眼下公主府大门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根本挤不进去。李璧月只好将马随便系在一家酒楼的廊柱之下,施展轻功从附近的房屋跃进府去。 只见四周的火都已扑灭,而花园正中的小楼仍然在熊熊燃烧,那冲起的烈焰足有四五丈高,将整座小楼都吞噬其中。金吾卫中郎将赵洵正指挥着官兵从花园里的湖中取水灭火,而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青螺瘫坐在地上,望着起火的方向哀哀哭泣,却并没有见到楚阳长公主本人,也没有见到公主府的其他仆人。 李璧月喉咙发紧,问青螺道:“长公主呢?” 青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公主在那座小楼里……她……她点火自焚了……” 李璧月失声道:“你说什么?长公主自焚了?” 青螺抽抽哒哒地道:“昨日李府主和太子殿下相继离开后,长公主就醒了。她醒了便要酒喝,命府里的刘管家去坊市买酒。刘管家去买了一坛上好的‘绿蚁’回来。喝完酒,长公主有些醉了,发起酒疯,斥骂了刘管家一番,说一坛不够,要买一百坛酒,喝得醉死才好。” “刘管家不敢违令,便当真驾了车出去,去买了整整一百坛酒回来,全部都堆在公主的房间内,公主又喝了几口,便醉着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后半夜,公主又醒了。当时公主看起来很清醒,她让我们收拾东西,说不想在公主府继续住下去了,要搬回紫云观居住。奴婢心想,小郡主生日宴会年年都在这里举办,如今小郡主不在了,公主自己住在这里难免睹物思人,不利于养病。奴婢和刘管家商议后,招呼大家收拾东西,并备下三辆大车,打算等天亮之后搬回紫云观去。” “早上起来,公主的精神倒也还好。她命刘管家先赶着三辆大车把行李运回紫云观那边,等那边一切安顿好了,下午再来接她。每次公主来回搬家也会这般安排,大家也都没有异议,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陪她。” “过了小半个时辰,公主说想要吃胡姬酒肆的樱桃饆饠,命我去买。从前长公主并不喜欢胡食,不知今日怎么想起来要吃这个。奴婢也不敢违令,但府中的车马刘管家都带走了,奴婢只好步行前去,来回花了不少时间。等奴婢回来的时候,见长公主所住的小楼里面已经起火了,那火带着一股酒味,竟是越烧越大。奴婢想要去开小楼的门,可是门竟然从里面锁住了。奴婢在外面呼喊长公主,却没有应答。” “奴婢没有办法,只好回到街面上,喊大家来救火。这时,火势逐渐蔓延开来……” “呜呜呜呜……长公主一定是因为襄宁郡主惨死而动了轻生之念。只怕她早就想着要点火自焚,昨日才会借着醉意要了那么多酒。今日一早,又将府里的仆人们都遣走了……呜呜……” 青螺犹在嘤嘤低泣,李璧月只觉得手脚冰凉。 杜馨儿已死五日,这几天李梳嬛虽然伤恸,但并没有轻生之意。 事情的缘由恐怕是出在昨日昙叶禅师的死讯之上。 长公主是个情志坚定之人,她对昙叶禅师的感情恐怕远超自己的想象。 李璧月心中懊恼,李澈早已告诉过她长公主最近情绪不稳,如果昨日不曾告知长公主昙叶禅师之事,也许长公主便不会自尽。 …… 到中午时分,肆虐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只留下一片废墟。昨日精美雅致的小楼烧得只剩下一个木架子。 听闻长公主起火之前在楼中,中郎将赵洵指挥着金吾卫进入楼中搜寻。又过了一会,楼内传来几道呼喊声,紧接着一名金吾卫士兵出来,道:“禀中郎将,长公主遇难,尸体已经找到了——” 李璧月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火势这么大,如果长公主真的是自焚必然无幸,但是在找到尸体之前,她始终存着一丝侥幸,说不定长公主根本不在楼中呢? 这时,赵洵走到她的身边,道:“李府主,一起进去看看?” 事关皇亲国戚,金吾卫肯定是要确认之后才能向圣人、太子奏报。若是李璧月不在,赵洵大可自己进去。如今承剑府主在这里,正好做个见证。 李璧月点头,跟在赵洵的身后进入了小楼的废墟之中。 地面之上,躺着一具已经烧成焦炭的尸体,那尸体的面目已无法辨认,只能勉强从身形辨认出是一名女子。 小楼中残留的热气蒸得两人满头是汗,赵洵望向李璧月,问道:“李府主,您看,此事该如何向圣人奏报。” 李璧月尚未答话,忽地后方有一个人冲了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尸体旁边,悲声道:“姑姑,姑姑……你为什么想不开啊……” 原来是太子李澈到了。李澈与这位长公主一向走得颇近,这几日长公主身体不好,他也常到公主府问候,不意竟然横生这等变故,伤痛之情溢于言表。 赵洵劝慰道:“逝者已矣,太子殿下节哀。” 李澈强自镇定下来:“长公主这幅遗容,已不适合让人瞻视。赵大人命人取担架和白布过来,容我为她收殓。” 赵洵擦着一头热汗,答应着去了。 李璧月站在长公主遗体前,俯身拜了三拜。 赵洵命士兵们抬了担架过来,李澈将长公主的遗体抱了起来,放在担架之上,又用白布盖住。 李璧月望着已然烧成灰烬的长公主府,心中唏嘘。 不过短短数日,这座华美府邸的两位主人相继命赴黄泉。 昨日宴良辰,今日化烟尘。 人生无常,不外如是。 *** 因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在即,长公主的丧事并未大肆操办,只以薄礼安葬。 李璧月心中唏嘘,但也无暇过问此事。圣人既命承剑府与金吾卫共同负责开光大典的安全工作,她这几日十分忙碌,不时与金吾卫的几位将军见面磋商。回到承剑府,也与楚不则、长孙璟等人讨论细节,调集自家人手,做下种种计划。 一直到第三日,才将这些事安排得差不多。 五月二十五,开光大典正式开始。 一大清早,整个长安城都喧腾起来。自武宗灭佛以来,长安城再没有过这等规模的大法会。来自全国各地乃至海外诸国的游客,纷至沓来,将整个长安城围得水泄不通。法华寺门前的大广场上,一万名僧人全部席地趺坐,组成纵横各一百人的巨大方阵。 广场外围人头攒动,不知被踩掉多少双鞋。附近酒楼茶楼的高处也全都挤满了人。 从广场再往内,便是今年才完工的法华寺。 此寺专为纪念传灯大师而建,若论规模,自然是比不上昙摩寺本寺。但此寺是按园林式样修建。为了修建此寺,昙摩寺着人从江南运回数百座太湖山石,堆叠成一座座假山,其中最醒目者足有十丈之高,又修建人工渠,引曲江之水入寺。整座寺院依山势错落而建,殿宇恢宏。四周种着瑶花琪草,流水淙淙,精美绝伦。 寺院两侧建有高大的观礼台,一排排几案上陈列着各种素食鲜果,这里是京城里达官贵人及其家眷的席位。对于京城的贵妇人来说,能够在观礼台上拥有一个座位,足够她们在接下来的社交场合上吹嘘上一整年。 若再往前,便是法华寺的伽蓝殿和舍利塔。圣人对这次盛典极为看重,一早便在伽蓝殿内等候,太子李澈与文武百官在一旁随侍。 在李璧月的安排之下,法华寺外围广场的安全工作主要交由金吾卫负责,法华寺内场则由楚不则带领承剑府的府卫来回巡视,附近的高楼暗处都安排了不少的便衣密探,至于圣人所在的伽蓝殿,则是防卫最为严密的地方。六十名玄剑卫和一百名御林军守在殿外,李璧月与金吾卫大将军裴柏元更是一步不离圣人与太子的身侧。 *** 此刻,在距离法华寺不到三十米的一处高楼之上,凉风当轩。玉无瑑站在窗边朝外看去,这里视野极好,从高处往下看,几乎整个法华寺的风光都尽收眼底。 长孙璟在窗边摆下棋坪,拉着他坐在矮几之上,道:“来来,我们再杀一盘。” 长孙璟一生最爱围棋,从前与谢嵩岳并称承剑府两大国手。但自谢嵩岳故去之后,晚辈之中楚不则、李璧月都对棋道毫无兴趣。前日,玉无瑑被释放之后,去长孙璟院中寻自家小徒,发现一老一少正杀得不亦乐乎。可惜裴小柯于棋道之上的天赋着实不怎么样,没几下就溃不成军。玉无瑑忍不住在后面指点几招,很快就挽回颓势。 这一下可搔着了长孙璟的痒处,长孙璟一连拉着他下了三天。每天早饭过后就着人来请,晚上亥时才放他回去休息。 难得今日这位前辈想起正事,早早到此布防。玉无瑑也跟着占了个便宜,抢占了这个视野最好的观礼窗。 不曾料到,只是换了个下棋的地方。 玉无瑑揉了揉脑袋,无可奈何道:“长孙前辈,我们这三天已经杀了快五十盘了。今天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前辈不是向李府主自请在这里布防,怎么到了地方光想着下棋呢?” 长孙璟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承剑府这么多府卫和黑骑,这等事情哪里需要我亲自坐镇?阿月素来知道我的性子,她定会安排好一切,不需你我操心……”他取了一个黑子,落在棋盘左下角星位上,催道:“到你了。” 玉无瑑拈了一颗白子在手中把玩,微笑道:“就算这里的防卫不需操心。可如此规模的法会也是三十年难得一见,难道前辈不想瞧这个热闹吗?” 长孙璟道:“这长安城哪一天少得了大事,我在这长安城呆着数十年,看得多了。今日王侯将相,明日荒丘野冢……哪有棋枰上厮杀来得快活?” 玉无瑑将白子随意抛下,笑道:“难怪我师父说,承剑府老一辈几个人中,唯有长孙前辈您是入错了门。您这般心性,倒是颇合我道门清净无为之道。” 长孙璟笑眯眯道:“昙摩寺天天说自己‘普渡众生’,可做这么大规模法会,不过是劳民伤财,又普渡了哪个众生。至于你们道门,玄真一脉从祖师李玉京到紫清真人,又有哪个真的清净无为。除了你师父这个例外,可是你师父还不是被排挤在外……”他顿了顿,道:“对了,听月儿说起,这一年以来你一直在找你师父,可有消息吗?” 玉无瑑摇头道:“师父去年兵解入道,或许羽化而去,又或许形魂俱灭。我不过是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其实我也知道,我永远也找不到师父了。在海陵时,我见李府主似乎并不记得我,想来谢府主和长孙前辈应该没有和她说过去年高阳山的事,所以我便对她隐瞒了这件事。” 长孙璟执棋的手一顿,歉然道:“说起来,都是因为我承剑府的事,连累了令师。” 玉无瑑道:“这是谢府主与师父老人家的交情。而况‘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死生之间,自有大超脱,又谈何连累?” 长孙璟心中暗叹,玉无瑑这幅性子,倒是颇类其师。他一边下棋,一边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你这些年随你师父四处流浪,可你师父已经不在了,你有没有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玉无瑑讶然:“安定下来?” 长孙璟道:“你似乎与阿月颇为投缘。说起来,你与谢府主也有半师之谊,也算半个承剑府的人,要不要留在承剑府?自温知意去世之后,承剑府的貔貅堂主一直空缺。你留下,正好可以补上这个缺口,还可以陪我下棋,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他说来说去,又说到下棋上来。 玉无瑑微笑道:“我逍遥自在惯了,留在一个地方恐怕不习惯。而且我答应了帮李府主找一个人,可不能食言。等法华大会结束之后,我就离开长安。” 长孙璟奇道:“找什么人?” 玉无瑑:“云翊。你们承剑府不是一直在找这个人吗?我这些年跟着师父周游各地,找人之类或许比你们承剑府暗探更加得力也说不定。” 长孙璟看着他,脸上露出十分古怪的神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欲言又止。可这一刻分神,手上棋路未及细思,大龙已然落入玉无瑑包围圈。 玉无瑑笑道:“晚辈先拔头筹,承让了。” 长孙璟不服气地瞪眼:“刚才不算,我们重新再来。” *** 午时,法华大会正式开始。 圣人亲往佛前进香之后,由昙无国师率领昙摩寺众僧为大唐祈福。 再之后是表演环节,伽蓝殿外早早搭建了戏台,木偶戏上演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鹿王本生”、“韦陀伏魔”等佛教故事,赢得观礼台上的观众一阵阵掌声,甚至有不少贵夫人感动得涕泪横流,将大把的香油钱捐献给寺庙。 表演之后,昙无国师走上高台,开始今天最重要的环节——向今日到场的众人讲述传灯大师传法的无上功德。传灯大师为了东渡扶桑传法,在暴风雨中九死一生,但此心不馁,终于将佛法传到扶桑,直到古稀之龄仍为弘扬佛法奔走,最终客死异乡。直到今日,才由扶桑遣唐使团带着他法身涅槃后留下的佛骨舍利回到中土。 按照原本的流程,这时应该请扶桑遣唐使□□出代表,设身处地地宣讲一番。可惜,如今这个流程不得不取消。 虽然流程上打了折扣,但在昙无大师动情的演讲之下,现场几乎人人动容,使劲擦着眼角,恨不得从眼角多抠两滴眼泪下来。 李璧月自然是无心听昙无国师的宣讲,她站在伽蓝殿外四处眺望。 如今法华寺内外一片热闹祥庆的氛围。但有玉无瑑的警告在前,她总感觉今天的开光大典并不会那么顺利,可惜,她来回巡查了几遍,什么也没有发现。她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李澈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凑了过来,道:“阿月,你在担心什么?” 李璧月下意识摇头道:“没什么。对了,下一个环节是什么?” 李澈道:“很快就到最后一个环节了,是由昙摩寺副主持昙迦禅师带着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上台,向民众展示之后,将之供奉在舍利塔。” 李璧月道:“那么,昙迦禅师人呢?” 按照流程,昙迦禅师早应该带着佛骨舍利在伽蓝殿等候,可是自从今日的法会开始,她一直没有见到昙迦禅师的身影。 李澈微微皱眉,望向高台:“对啊,昙摩寺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高台之上,昙无国师也很快发现情况不对。 按照原计划,在他宣讲结束,气氛最为热烈之时,昙迦禅师就应该捧着佛骨舍利上台,将现场气氛再次推上高峰,而昙摩寺的声势也将达到顶峰。 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刻钟,昙迦禅师仍然没到。 他望向身边侍立的明光禅师,低声道:“你师伯怎么还没来,你去催一下——” 第35章 女鬼 明光急匆匆去了。 昙无禅师站在高台之上,对下方的民众高声道:“今日,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葬入舍利塔。我相信,传灯大师在天有灵,一定会庇护我大唐国泰民安,人人安居乐业……” 下方的民众纷纷喝彩,也有的开始窃窃私语。 有的道:“传灯禅师可真是伟大,难怪死后的法身能烧出舍利子。就是不知道这舍利子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白闪闪、亮晶晶,就像宝石一样?” 有的道:“我长这么大都还没有见过得道高僧的舍利子呢?你说这要是能摸一下,是不是就能得到佛祖庇佑,百病不侵啊?” 有的道:“传灯大师虽然死在异国他乡,但是死后能够得到如此大的荣耀,这辈子可算值了。毕竟今天的典礼可是连圣人都到了呢……” ……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但昙迦禅师始终不见踪影,甚至连之前离开的明光禅师都不见回来。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道:“真的有佛骨舍利这东西吗?不会是昙摩寺编出来骗人的吧……” 也有人道:“我知道了,之前不是听说,传灯禅师修为高深,得到他的舍利子就可以成为绝世高手。昙摩寺这么多和尚,谁不想成为高手啊,我想这舍利子说不定是被那个和尚给私吞了。” “就是,就是,这样的宝物谁不想要……” 昙无禅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他又唤来一个僧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广场上的一万名和尚再次开始诵经,竭力想维持现场庄严肃穆的气氛,但是昙迦禅师久久不至,众人都逐渐失去了耐心。 伽蓝殿内,皇帝李怡也有些坐不住了。 向李璧月道:“李爱卿,你去般若殿看看,昙迦禅师到底在干什么?” 李璧月道:“是。” 般若殿是法华寺后山的一处侧殿,也是昙摩寺僧人们的暂时休息安置之所。不过,今日开光大典事务繁忙,这里反而空荡荡的。 李璧月走进殿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念经的声音。一道声音雄浑苍老些,似乎是昙迦禅师的声音,另外一道年轻清润些,正是明光禅师。 李璧月心下奇怪,外面数万的人都在等着将佛骨舍利奉入舍利塔的仪式。这两人一人身为昙摩寺的副主持,一人是昙摩寺的佛子,都不慌不忙,在这里念经。 她走上前去,唤道:“昙迦禅师,明光禅师。外面都在等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昙迦禅师一动未动,口诵佛经,目光慈祥悲悯,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明光则道:“李府主,这般若殿有女鬼,征兆不祥,所以昙迦师伯说要先将女鬼超度才能奉舍利入塔。” 李璧月讶然道:“女鬼?在哪?” 明光道:“只有昙迦师伯见到过,我没见过,但是我听到了她的笑声……她的笑声,很像是襄宁郡主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拂动檐下铜铃,发出清脆的铃响。 “咯咯咯咯咯咯咯……” 几乎是同时,殿中响起一道诡异的女子笑声。那声音尖利幽怨,颇似野鬼夜哭,音色确实与杜馨儿有几分相似。 明光小声道:“李府主,你说是不是襄宁郡主死得冤枉,所以她的鬼魂到此作乱。所以我和师伯想着先将郡主的鬼魂超度,再去安放传灯祖师的佛骨舍利。我想师祖宽仁,应该也不会怪罪我们。” 李璧月暗自皱眉。这是传灯大师会不会怪罪的事吗?现在外面等着的可是皇帝陛下、文武百官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明光禅师年龄小性子单纯也就罢了,可是昙迦禅师可是昙摩寺的副主持,署理昙摩寺日常事务,怎么今日也这么糊涂。 这时,那“咯咯”的诡异笑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比较清晰,似乎就是从般若殿屋顶上方传来。 李璧月道:“那女鬼似乎在屋顶上,我出去看看——” 她出了殿门,一跃而上便到了屋顶,恰好看到一道杏黄色的影子,飞快地跃过屋顶,落在远处的假山之上。 那女鬼的衣着、妆容、装饰与杜馨儿十分相似。李璧月心中惊异,杜馨儿的尸体她亲身检查过两次,确实已死无疑。可是这出现在般若殿的杜馨儿又是哪儿来的?难道真的是鬼魂有灵,知道昙叶大师并非真凶,特意到这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上来捣乱? 她追到假山之时,“杜馨儿”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这法华寺修建的时候为了力求景致优美,假山弯弯绕绕的,李璧月转了两圈,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只好悻悻往回走。 她走出假山,迎面看到楚不则走了过来。 楚不则今日带着承剑府的众多府卫在法华寺外殿守卫,这里正是他的巡查范围。 他看到李璧月有些吃惊,道:“璧月,你不是在圣人身边护卫吗?怎么在这里?” 李璧月问道:“师兄,你方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穿杏黄色衣服的女子人影,她速度很快……”她有些不确定地道:“或许是人,或许是鬼……” “没有啊。”楚不则讶然道:“今日可是昙摩寺准备已久的盛典,怎么可能会闹鬼?” 李璧月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师兄,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帮我留意一下这法华寺内穿杏黄色衣服的女子,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楚不则应声道:“好,交给我了。” *** 与楚不则分开之后,李璧月重新向般若殿走去。 路过一处偏僻的长廊,见到昙摩寺的两名小和尚正在廊下忙里偷闲聊天。 其中一个道:“明净,你听说吗?昨夜昙迦主持的房间里闹鬼了。” “没有听过。真是稀奇,我们昙摩寺可是佛光普照之地,怎么会闹鬼?” 李璧月听到“闹鬼”两字,轻轻地放缓脚步。那两个小和尚也没有注意到她,那叫明净的小和尚自顾自道:“可不是吗?可是这事千真万确,说是昨日夜里,主持半夜起来,见到了一个黄衣女鬼。” 另一个道:“怎么是黄衣?一般的女鬼不都是红衣或者白衣吗?” 明净道:“听说襄宁郡主生前喜欢穿杏黄色,我听有的师兄说这女鬼是襄宁郡主的鬼魂……” 另一个道:“可是害了她的戒慧禅师不是自尽身亡,为什么她的鬼魂还要来我们昙摩寺来作乱?” 明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为了超度这只女鬼,昙迦主持昨日在禅房里念了一整日的渡亡经呢。” …… 李璧月重新回到般若殿时,昙迦禅师已经起身了。 李璧月上前道:“昙迦禅师,我是奉圣命而来。陛下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请禅师快些与我去伽蓝殿吧。” 昙迦禅师稽首道:“劳烦李府主亲身而至,我们走吧。” 三人离开般若殿,朝伽蓝殿主殿而来。 昙迦禅师到圣人面前请罪道:“陛下,老衲方才有要事耽搁,因此来迟,请陛下恕罪。” 李怡神色有些倦怠,挥手道:“既然来了,便赶紧将舍利子供奉入舍利塔吧——” 昙迦禅师应声道:“是。”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将盒盖打开,露出里面那颗黄白色的舍利子,踩着铺在地上的红色地毯,庄严地向伽蓝殿前的舍利塔走去。 舍利塔高七层,供奉舍利之处设在最高之处。 为了观礼的效果,这舍利塔被有意设置为中空的样式,每一层八个方向,都设有窗洞。此刻,场上万众一同目视着昙迦禅师手奉着佛骨舍利,向舍利塔最高处走去。 昙迦大师手心微微冒汗,足下有些颤抖。 只要成功将佛骨舍利安放在原先设好的佛龛之上,今日的大典就算圆满成功。至于那女鬼,今日超度不成,稍后还有一万人整整一个月的水陆道场,他就不信那女鬼死不瞑目,能一直缠着他。 三步,两步,一步。 昙迦禅师终于站到了舍利塔最中心的佛龛之前。 他将手中的佛骨舍利托起,正要将之供奉上去。 这时,舍利塔顶响起了一道缥缈幽怨的女声:“呜呜呜呜……我死得好惨啊,是和尚,是昙摩寺的和尚杀了我……皇舅舅,你要为我报仇啊……” 这次的声音极大,随风远送,不仅观礼台上,就连坐在伽蓝殿的圣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昙迦禅师手一滑,金丝楠木盒中“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人们抬头向舍利塔顶看去,只见那高达七层的塔尖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身着杏黄色衣服的影子。 观礼台上在座的大部分都是官员家中的夫人小姐,立时就有人认出了那道人影,嚷嚷叫道:“那不是襄宁郡主杜馨儿吗?” “可是襄宁郡主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还凭吊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啦,闹鬼啦……” 这些夫人小姐们都是养在内宅,没几个胆大的,听说闹鬼,当下就吓晕了几个。还有几个涕泪涟涟,嚷嚷着要回家,场上一片混乱。 伽蓝殿内,皇帝陛下李怡也是吃惊不浅,当下便望向昙无禅师,神情有几分凛然:“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昙无国师此刻已从先前讲法的高台上撤了下来,他伏躬在圣人之前,道:“启禀陛下,今日是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今日聚集在此的僧人有数万之众,最是佛光沛然,百邪不侵,根本不可能闹鬼。而且襄宁郡主虽说是因昙摩寺而丧命,但首罪已自尽,亡魂纵有怨念,想必也已消弭,又怎么可能出来作乱。恐怕是有心之人装神弄鬼,存心想破坏此次盛典。陛下不用担心,老衲听说金吾卫中郎将赵洵精于弓术,百步穿扬,只需命他在殿外向舍利塔上射上一箭,立刻便知道是何人作乱。” 李怡素来对昙无国师很是信任,点头道:“可。” 金吾卫中郎将赵洵本立于廊下,听了圣人之下,立刻张弓拉箭,跃跃欲试。 那舍利塔高七层,周围别无障碍物。被弓箭瞄准,那“女鬼”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惊恐的表情。 这时,伽蓝殿内响起一道清透的女子声音:“且慢——” 昙无国师回过头看向李璧月:“李府主这是何意?” 李璧月道:“今日是法华寺的大典,先前昙摩寺一直在弘扬我佛慈悲,方才我们也听了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等等舍己救人的故事。昙无国师在众目睽睽之下,却要命金吾卫当场射杀一名女人——” 昙无辩驳道:“那不过是一个作乱的‘女鬼’……” 李璧月道:“可是刚才国师不是说,法华寺佛光沛然,百邪不侵,根本不可能闹鬼。” 昙无哑口无言,恶狠狠地剜了李璧月一眼。这个承剑府的新任府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起来。她从前在圣人面前,都是万分恭谨,有他在场的时候更是唯唯诺诺,从不会多说半句话,今日竟会当众驳斥于他。 李怡看出他的两位近臣有些冲突,但显然李璧月说得更有道理,他望向李璧月道:“李爱卿,你为何阻止赵洵?” 李璧月道:“启禀圣人,微臣是怕圣人后悔,也怕事后赵大人承担罪责。” 李怡:“此言何意?” “因为舍利塔上的那个女子,并非女鬼,而是活人,而且还是陛下的亲人。”李璧月一字一顿道:“舍利塔上的那个人,正是楚阳长公主李梳嬛——” 此言一出,伽蓝殿内,人人呆若木鸡。杜馨儿不是活人,可长公主李梳嬛不是同样已死,三日之前葬身火海了吗? 太子李澈最先反应过来,道:“三日前,长公主府失火,姑母不是已经丧生在大火之中,我还亲自为她收敛……” 李璧月道:“当日小楼中人已经被烧成一具焦炭,早已辨认不出面目,也许那人并非长公主殿下。” 李澈道:“可是青螺说长公主当时就在小楼之中。” 李璧月道:“那只是青螺的说法,事实上长公主当时遣散公主府的仆役,又特地命她步行去胡姬酒肆买樱桃饆饠,这一来一去最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公主府再无第二个人,并无第二个人亲眼见到长公主自焚,说不定那只是原先备好的一具尸体,长公主已经独自离开公主府。” 李澈:“可是那小楼的门是从里面反锁……” 李璧月:“我当时看过小楼,朝背面的那扇窗户的插销是开着的,说明长公主很有可能是反锁大门之后,从窗户离开。” 李澈道:“皇姑姑既然没死,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她为什么要穿着襄宁的衣服,又要假扮成女鬼到这里捣乱?” 殿内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李璧月,李澈的疑问也是他们的疑问。 李璧月沉心静气,缓缓道:“我想,她应是想找出杀死杜馨儿的真正凶手,为她的女儿报仇。”她望向昙无国师,意有所指地道:“之前,国师说‘首罪已自尽,亡魂纵有怨念,想必也已消弭,又怎么可能出来作乱’,此言也不算错,但是对于亲人亡故的事主来说,死者已安,难安的从来都是活人。她始终想要做的正是为自己的女儿讨回真正的公道。” 她在心中道:不仅是襄宁郡主的公道,还有昙叶禅师的公道。 李怡眼神幽晦,望向李璧月,狐疑道:“三日之前,李爱卿到甘露殿,不是说此案已查明,罪首正是昙摩寺戒慧禅师吗?戒慧既已伏罪,长公主又为何心中难安?” 李璧月跪了下来,高声道:“当日认罪书是戒慧禅师亲手所书,微臣别无其他证据,不得不据此先行结案。臣后来发现,此案实有纰漏,写认罪书或许是戒慧禅师被他人逼迫,自尽也是被同样逼无奈。至于真正的犯案之人,就在今日的法华寺中。陛下圣明,微臣恳请陛下重理此案,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李怡面露犹豫:“可今日是法华寺的开光典礼,这佛骨舍利尚未供奉入佛骨塔……” 李璧月一怔,圣人礼佛敬佛之心过于虔诚了些,这个时候,还想着供奉佛骨舍利之事。可是若要戳穿昙摩寺的伪善面孔,揭穿此事真相,眼下着实是最好的机会。 这时,李澈上前,同样跪下道:“父皇,我认为府主言之有理。佛祖心怀慈悲,至善至明,眼里肯定也揉不下沙子,也不会希望冤案错案发生在大唐第一佛宗昙摩寺之中。矫枉归正,既可使昙摩寺为天下人表率,也可免众说纷纭。至于安放佛骨舍利之事,等解决完这桩事再做不迟。” 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就连昙无国师也一时支吾,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李璧月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对他有诸多隐瞒,可是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站在她这边。 李怡终于点了点头,道:“李爱卿和太子都起身吧。那李爱卿说一说,今日场中,谁是杀死襄宁的凶手?” 李璧月站起转身,面向不远之处的舍利塔,声音清冽:“微臣以为,杀死襄宁郡主之人,是昙摩寺的副主持昙迦禅师,也正是今日负责安放佛骨舍利之人。” 场中文武大臣俱是一惊,昙迦禅师虽不及昙无国师这般德高望重,但身为昙摩寺副主持,精于禅学,佛法精深,也与不少官员有交情,没想到竟被李璧月指认为杀人凶手。当下就有不少人站了起来,道:“李府主,这话不能乱说,你可有证据?” 李璧月道:“我自然是有把握,才会这么说。不过此事内情,想必长公主会更清楚,不然她也不会假扮女鬼缠着昙迦禅师。不如陛下命人先将昙迦禅师与楚阳长公主一同请来,当面对质,事情自然一清二楚。” 李怡道:“来人,按李爱卿的意思去办。” 很快随侍在圣人身边的内侍走出殿外,不一会,昙迦禅师与舍利塔上那名黄衣女子一同步入伽蓝殿中。 先前李璧月只是猜测。如今近前一看,那女子果然是人非鬼,正是楚阳长公主李梳嬛。她的容貌本来与杜馨儿十分相似,多年清修,也并不显老,梳上少女的发髻,穿上杜馨儿惯常喜欢的杏黄色,便可以假乱真。 李梳嬛在大殿中央跪下,行礼道:“臣妹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如此盛典,平白生出“活人闹鬼”之事,李怡面色自然好不了,斥道:“楚阳,这是怎么回事?你诈死扮鬼,在今日盛会上闹事,该当何罪?” 李梳嬛转头看向昙迦禅师,咬牙切齿道:“陛下,是昙迦这贼人害死我女儿,又逼戒慧禅师顶罪,结果让真凶逍遥法外,令无辜之人含冤而死。臣妹不得已,才不得不行此下策,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揭穿真相,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昙摩寺表面上清圣慈悲,暗地里却是蝇营狗苟,丧尽天良,为了一己的名声,随意杀人。” 这样的指控可谓严重至极,昙无国师立马坐不住了,道:“一派胡言,昙摩寺多年来以普渡众生为念,以佛法感召世人,惟愿天下再无作恶之人。陛下切勿听信他人抹黑中伤之言。” 李梳嬛冷笑道:“既然我的话全是抹黑中伤,国师又在害怕什么?” 昙无国师气得跳脚,怒道:“你——” 李璧月适时打断,将话转回正题:“长公主,你为何要白日扮鬼,又为何认定昙迦禅师是杀人凶手?” 李梳嬛放缓心绪道:“李府主那天告知我前往昙摩寺的调查结果,杀了馨儿的凶手是戒慧禅师,我就知道事情出了差错。他是全天下最纯粹干净、最善良的人,他绝不会杀人。” 有偏帮昙摩寺的官员质疑道:“长公主在长安出家为道,这戒慧禅师听说一直在慈州修行。你二人毫无交集,你又怎知他纯净善良,不会杀人?” 李梳嬛抬起头:“因为这天底下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二十一年前,洛阳佛窟之中,我曾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他的心性如何,我自然最是清楚……”长公主的眼中涌下泪来:“如果不是因为我破戒,他如今仍是最为清圣的佛子昙叶,而不是以戒慧的身份蒙冤而死。” 场中文武大臣俱是诧然。戒慧竟然是佛门曾经的佛子昙叶禅师。 这怎么可能? 第36章 昭雪 二十几年前,昙摩宗的佛子昙叶禅师清圣无瑕,修持极高,在长安曾享有盛名,曾被认为是昙摩寺未来的主持。但在传灯大师东渡之后,昙叶禅师自请往洛阳修建佛窟,这一修便是十年。 后来,昙叶禅师逐渐被人遗忘。在其师兄昙无成为昙摩寺主持之后,这位曾经的佛子就鲜有人提起。若非今日长公主说起,几乎让人忘了曾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昙摩寺的佛子竟然会破戒。是了,楚阳长公主嫁入杜家三天便与驸马分居,生下女儿之后出家为道。如果长公主心念之人是昙叶禅师,那杜馨儿的身世颇有可议之处。 长公主道:“没错,杜馨儿是我与昙叶所生的女儿。”她望向昙迦禅师,眼中满是怒火,道:“昙摩寺为了在法华寺开光大典前,掩盖佛子破戒生女之事,暗中杀死无辜的馨儿,后来还想刺杀我,被李府主阻止之后,为了找出替死鬼平息此事,便逼昙叶写下认罪书,还逼他服毒自尽——” “为了这微末虚名,昙摩寺逼杀我们母女,更诬父杀其女,天日何在?公理何在?人心何在?” 长公主情绪激荡,眼中泛着泪光,话声哽咽。 伽蓝殿上,文武百官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望着昙无国师与昙迦禅师的目光也不太自然起来。昙摩寺一向自诩清圣,上任佛子竟然在修建佛窟时数年与一女子朝夕相处,甚至破戒生下一女,这样的丑闻本已足够惊人,没想到昙摩寺为了掩盖此事,竟不惜枉造杀业。 这时,自进入殿中一直没有说话的昙迦禅师终于抬起头,看向李梳嬛道:“既是御前对质,一切都需讲究实证。长公主诬蔑老衲杀人,可有证据?” 李梳嬛道:“若非是你,为何前晚见到杜馨儿的‘鬼魂’,就吓得大惊失色,念了一整夜的《渡亡经》?又为何今日见到‘鬼魂’出现就心神不安,甚至误了安放佛骨舍利的时辰。因为你造了杀业,你心虚,你根本就不敢捧起你师父的佛骨,怕他老人家骂你早忘了修佛初心——” 昙迦道:“这些都是长公主臆想之言。老衲不过是怜幼女夭亡,魂无所归,所以想先为她超度而已。长公主指控我为凶手,可曾亲眼见到我杀人?” 李梳嬛一时顿住。昙叶禅师毕竟曾是昙摩寺的佛子,地位尊崇,能逼他自尽的,唯有昙无国师和如今昙摩寺副主持昙迦可以做到。她假扮杜馨儿的鬼魂,出现在昙摩寺,昙迦果然表现得极为心虚。她自是认定昙迦就是幕后黑手,却也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李璧月上前一步,道:“这件事情,我有证据。” 她望向昙迦禅师,目若琉璃幽火:“那晚长公主遇刺之时,我恰好在场,救了长公主一命。那名刺客被我棠溪剑洞穿胸口,必定留下伤痕。既然昙迦禅师说自己与此事无关,不知昙迦禅师可敢脱下上衣,自证清白——” 昙迦望向李璧月。 他的眼中已没有先前在般若殿诵经时的慈祥与悲悯,而是充满了怨毒、愤恨,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 伽蓝殿中,文武大臣的目光都投向这边,场中一片寂静。 承剑府住指控昙摩寺的二主持为杀人凶手,还是在今日这样的大场合,此事必定无法善了。 可是,昙迦禅师真的会同意脱下衣服,与她对质吗? 昙摩寺的方丈,最受圣人信赖的昙无国师又会怎么做?想到这里,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侍立在圣人之侧的昙无国师。 昙无国师望向昙迦,目光混沌不明,道:“师弟,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承剑府心生怀疑,师弟你就脱下衣服,让大家知道我昙摩寺清清白白……” 昙迦禅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领命道:“是。” 他缓缓地揭开外面的紫色袈裟。 李璧月心中疑问,昙无和昙迦竟表现得如此镇定,难道真的是她想错了。凶手并不是昙迦禅师? 她悚然一惊。是了,凶手除了是昙迦以外,还有可能是昙无国师本人。 如果是这样,今日她可能便赌错了,不但无法揪出真凶,还有可能一败涂地。 这时,昙迦已经脱去里面的僧衣。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的右胸三寸之处,果然有一处细长的剑痕。——那正是棠溪剑所造成的剑伤,虽然已过去好几天,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是留下了狰狞的疤痕。 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真如李璧月所言,昙迦禅师的身上有她留下的剑伤。 李梳嬛道:“昙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璧月没有说话,她方才差点以为自己搞错了。此刻见到实证,心中却并没有半刻放松。她不相信昙无国师真的像他所言的那样,这几年都深居宫中为圣人祈福,对于昙迦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可若非如此,他又为何要求昙迦在众人面前脱衣自证。眼下,昙摩寺又打算如何收场。 昙无国师看向昙迦胸前的伤痕,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气急攻心道:“师弟,你太让我失望了。” “师兄,我全是为了我昙摩寺的名声,更是为了师尊的佛骨舍利安放仪式能顺利进行。”昙迦咬牙道:“我在十天前,收到一封署名为‘刑天’的信,那个人威胁昙摩寺,说要在法华大会上将当年昙叶与楚阳长公主的丑事抖出来。我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只要那个孽种与楚阳长公主都一起死了,自然没人再知道当年的事。” “可惜,我暗杀长公主的行动却失败了,更引来了承剑府的人。我不得已之下,只好劝说昙叶师弟为我顶罪。这件事情本是因他而起……师父在渡海之前,对他这个关门弟子本来就更加信重一些,只要他一死,对承剑府有了交代,再没有人能查得出当年的丑事。但是我万万没想到,长公主就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她怨恨昙摩寺当年拆散了她和昙叶的一番姻缘,说是出家为道,实际上早就与玄真观的余孽互相勾结,就是为了要让昙摩寺在今日的开光大典上出丑——” 李璧月心中骇浪急涌。 昙迦此时此刻竟称长公主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是确有其事,还是他罪行暴露,反咬一口,将水搅浑? 她正要说话,将此事问个清楚,昙无国师已经抢先开口道:“住口!昙迦,你违背昙摩寺清规戒律,枉造杀业,枉为昙摩寺二主持。从今日开始,你就不再是昙摩寺的弟子。” 昙迦惊声道:“师兄,你竟要将我逐出师门?” 昙无道:“非止如此,我要亲自将你擒拿,交由承剑府治罪。” 昙无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禅杖,那禅杖隔着虚空向昙迦遥遥一点,昙迦几乎站立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他目眶欲裂:“师兄,你真的要将我交给承剑府——” 伽蓝殿上,人人都惊呆了。 今日可真是一出大戏,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之上,昙摩寺竟爆出如此惊天丑闻。且不说因何而起,但如此盛会一片大乱,必会引动圣心不悦。 昙摩寺位次最高的两人竟然直接在御前大打出手,而且昙无国师还要将昙迦交给承剑府问罪。难道说,这十年来,承剑府一直被昙摩寺压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如果,昙摩寺因此失去圣心,那本朝最受圣人信重之人不就成了承剑府主的李璧月了吗? 场下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动心思,以后或许应该多抱抱承剑府的大腿了。 昙无怒喝道:“不是师兄无情,而是师弟你行事过于糊涂,还不跪下受擒——” 昙迦道:“师兄,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昙摩寺的名声!” 昙无道:“住口——”他手中禅杖再次向昙迦袭去,昙迦又岂会坐以待毙,他就地一滚,向龙座这边而来。 李璧月发生一声高呼:“保护陛下——” 她手按棠溪剑柄,横剑挡在圣人李怡面前。如果昙迦不肯束手就擒,今日殿中极有可能喋血,承剑府当以保护圣人安危为第一要务。 随着她一声落下,守卫在伽蓝殿前的承剑府府卫齐刷刷宝剑出鞘,而守在殿外的禁军士兵则举起手中弓弩,一齐对准昙迦禅师。 可是昙迦的目标并非龙座之上的李怡本人,他向右一扑,已到了太子李澈的身旁。李澈正要躲避,却已被昙迦扼住咽喉,昙迦大声呼喝道:“放下武器,谁都不许过来——” 一时间,场中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文武大臣更是人人震骇。 昙迦禅师竟然劫持了大唐的储君,这可如何是好。 李璧月心呼不妙,方才危急之下,她只能护驾为先,无暇顾及十步之外的太子李澈,以至于李澈沦为昙迦手中的人质。 她手中棠溪剑应声出鞘,就要去救人。 昙迦加重手上的力道,冷笑道:“李府主,你若是过来,太子殿下的小命就不保了。”李澈被他扼住脖子,几乎无法呼吸。他脸颊涨红,双眼翻白,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毕竟是一国储君,硬是一声不吭。 李璧月投鼠忌器,只好停手。 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李怡抬起手:“李璧月,让他们先放下武器。”他抬头望向昙迦,道:“放了太子。你有什么条件,大可提出,只要不太过分,朕可允你。” 昙迦摇头道:“我现在谁也不信。想要我放了太子,便让外面的这些人让开通道,打开长安城门,放我出城,只要我离开长安城,自然会放了太子。” 李怡身为一国之君,决断道:“好,李璧月,让你们的人退开。再命人打开长安城门,先放他出去。” 李璧月以眼神示意侍立在殿外的楚不则,楚不则轻轻做了个手势,承剑府的府卫让出了从伽蓝殿到法华寺门前的通道。 昙迦一只手将李澈提在手中,飞一般地急掠而出。 伽蓝殿中,昙无国师跪在御前,冷汗淋淋:“陛下,臣御下不严,以至于昙摩寺出了这样的大错,臣甘愿受到重惩……” 李璧月心下鄙夷,方才那一出,昙无自以为能瞒过他人,又怎能瞒过她李璧月。她此刻已反应过来,方才昙迦本来离李澈并不近,是昙无国师用禅杖一扫,才使他恰好落在李澈不远之处,使得他最终劫持太子脱身。 昙迦禅师为了隐瞒昙摩寺的丑闻,害死两条人命,此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爆出,不仅昙摩寺,整个大唐的颜面都被按在地上摩擦,圣人必定震怒,最终必然会牵连到昙无国师本人。可是今日昙无国师装作一副被蒙在鼓里、对此事毫不知情的样子。再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圣人未必会真的重惩于他。 只要昙无能保住国师之位,对昙摩寺而言,今日之事便算不上毁灭性的打击,日后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今李澈被昙迦带走,她实在担心,也无心围观昙无在圣人面前如何演戏。她奏道:“陛下,昙迦如今走投无路,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跟上去,将太子救回来。” 李怡亦担心太子安全,嘱咐道:“爱卿小心行事,务必将太子平安带回来。” 李璧月应了,她走到伽蓝殿门口,向守在门口的楚不则交代几句,叮嘱他保护圣人安危,便足下如风,顺着昙迦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马蹄驰如疾风,停在长安城安化门前。 城门口一片慌乱,适才昙迦禅师劫持着太子李澈,从此处离开。城门校尉还不知道法华寺发生的变故,正要前去禀报,见到李璧月连忙迎了过来,报告道:“李府主,方才昙迦禅师他,他,他……”他心中慌乱,竟是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李璧月倒是处变不惊,点头道:“此事我已知道了,他是往那个方向离开的?” 城门校尉用手一指道:“是往东北方向……” 李璧月手控缰绳,正要离开,又被叫住。那城门校尉道:“李府主,还有一事,方才昙迦禅师离开之前,留下一句话,他说李府主想要救回太子殿下的话,就在洛源高阳山的山神庙见面。他还说李府主一定还记得这个地方……” 李璧月眉角一跳,眼神也冷了下来。 高阳山,山神庙。 那是她刻骨铭心之地。 一年之前,她在高阳山遭到昙摩寺高僧偷袭,一身剑骨粉碎,最终连累谢嵩岳惨死。 昙迦想将她引往高阳山,是想与承剑府新仇旧恨一起算吗? 如果是这样,她李璧月自然奉陪,这一年以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一报一年前的大仇。 她调转马头,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响哨。不一会,高如松不知从长安城的哪个疙瘩角儿跳了出来,行礼道:“府主——” 李璧月坐在马上,沉声道:“三件事。一,昙迦禅师挟持着太子到了洛源,我现在追过去看看。你将此事告诉我师伯长孙璟,让他禀报圣人,就说承剑府一定会将太子平安救回来。另外告诉他我这几日不在长安,承剑府劳他坐镇。” “二,方才在伽蓝殿中。昙迦禅师称楚阳长公主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此事我尚有疑虑。此事不管真假,圣人必定会查问。但是当下我当以太子为要,没时间厘清个中真相。你去给我师兄说一声,让他设法先保长公主一命,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三,前两件事做完后。你会合夏思槐点黑骑一百,快马到洛源与我会合。” 高如松应命道:“是——” *** 法华寺外的小楼之上,长孙璟与玉无瑑仍在下棋。这一下午的时间,两人下棋入神,二胜二负,战了个平手。 至于法华寺闹鬼、之后佛骨舍利安放的大礼出事,再后来昙迦挟持太子李澈离开等等一应事宜,竟是一概不知。 见到高如松急匆匆进来,长孙璟也只略一抬眼皮:“如松,是不是典礼结束了?”他瞥了一眼天色,已经接近黄昏,终于心满意足地收拾棋盘。 高如松促声道:“堂主,典礼上出事了。典礼上白日闹鬼,之后咱们府主在伽蓝殿上指出昙摩寺的副主持昙迦禅师是杀了杜馨儿、逼死昙叶禅师的幕后凶手。昙迦被昙无国师逐出昙摩寺,还要捉拿他归案,便挟持了太子殿下作为人质逃出长安城,我们府主已经追上去营救太子殿下了——” “还有,昙迦在城门处留下一句话,说要救回太子,就让咱们府主到洛源高阳山的什么山神庙见面……” 他话音未落,长孙璟腾地一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那常年只有一条细缝的眼睛也瞪得老大,粗声粗气道:“什么?洛源高阳山,山神庙?阿月已经去了洛源?” 长孙璟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高如松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愕然道:“这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长孙璟撇下玉无瑑就向外走:“不行,这事情不太寻常,我去将她追回来……” 高如松连忙拦下他:“不行啊,堂主您不能去。府主离开之前说了,她不在的时间承剑府劳您老坐镇……” 长孙璟听了这话,撑着桌子重新坐了下来。 此事对他冲击力太大,棋盘上还未收拾的棋子被他不小心扫落大半,玉无瑑弯下身,将棋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回盒中。 玉无瑑神情凝重,缓声道:“长孙前辈,您该冷静一下。洛源高阳山之行,李府主是非去不可的。当今圣人在武宗朝时,遭到武宗忌惮,差点身死。虽为皇叔,亦不得不出家,在寺庙存身。正是因为这一番因果,圣人继位之后才会笃信佛教,并信重曾经帮助过他的昙无国师。过往十年,承剑府才会因此失去圣心……” “今日变局,或许会是承剑府的转机。您想想,法华寺大典出了这等大事,昙迦大师慌乱之中挟持储君,必定会惹动圣人大怒。如果李府主能平安将太子救回来,圣人和太子将来自然会更加倚重承剑府……” 长孙璟神色颓然,喃喃道:“不,洛源之行可能极为危险。你不知道,一年之前,阿月就是在洛源高阳山被人以佛门玄功重伤,之后一身剑骨破碎……之后……之后……” 他的两颊竟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显然是想到了极为惨痛之事。 玉无瑑轻声道:“我知道,您忘了吗?一年之前,我的师父清尘散人也死在高阳山上,最后……是我将重伤的李璧月送回承剑府……” 忆及过去,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昙迦禅师会约她去那个地方,看来他们是打算与承剑府彻底撕破脸了。不过,洛源之行,您去不合适。那地方我比您更加熟悉,就让我去一趟。” 玉无瑑拂衣而起。 眼见那抹松风水月一般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三楼的楼梯之处,长孙璟叫住了他:“玉无瑑。” 玉无瑑脚步一停,回过头来。 长孙璟舔了舔唇,道:“玉相师,前几天我从阿月那里听说了你帮她转运的事,这件事,承剑府该感谢你。” 玉无瑑轻轻一笑,道:“这倒不用客气,不提我师父与谢府主的交情,李府主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长孙璟道:“方才是我过于失态,阿月这一年成长了许多,已经不是一年之前的李璧月,就算昙迦是去年伤她的那个人,她也应该能够自己应付。倒是你……”他顿了一顿,苦笑道:“你此行务必小心。你若有事,阿月只怕要怨恨我……” 玉无瑑心下一疑。算起来,他和李璧月只见过几次面,虽然有些交情,倒也算不上多重。他想了半天,也没明白为何他若有事,李璧月会怨恨长孙璟。最后只将这话当做长孙璟的关切之语,应道:“我会小心行事。” 他下了楼,施展轻功,往安化门的方向而去。 长孙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年之前,高阳山的那场大战,清尘散人兵解入道,谢嵩岳和温知意不久相继身亡。自此之后,当年武宁侯府的世子下落便成了唯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 是的,就连“云翊”也已经前尘尽忘,不记得自己曾经的身份。 无可阻挡的命运,让当年武宁侯的那一双小儿女终于重逢。 可是,这一盘大棋,真的会按照谢嵩岳布下的棋局走下去吗? 十年前,武宁侯府的血案之后,谢嵩岳和清尘散人将云翊和李璧月两人刻意分开,这个选择真的正确吗? 他叹了一口气,在原地坐了片刻,起身往伽蓝殿走去。 第37章 高阳 洛源位于长安东南,大约四五十里路。 李璧月驱马赶到洛源县城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城中已然宵禁,城门口站着一列士兵,个个手持火把,盔明甲亮。 听到马蹄声响,队列里一名着绿色官服的官员排众而出,躬身问道:“来的可是承剑府李府主?” 李璧月下马道:“是我。你是何人?” 那人行礼道:“下官洛源县令俞鸿远,特率人在此等待李府主。” 李璧月道:“何事?” 俞鸿远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有一个和尚挟持太子殿下到了洛源县……” 李璧月急道:“那是昙摩寺昙迦禅师,太子如何了?” 俞鸿远道:“下官本想将太子救出,可惜那人武功高强,本县的卫兵们都不是对手,反被那和尚打伤不少。那和尚放话说以本县的这点人手,想要救太子是痴人说梦。不过,想必很快承剑府的李府主就会赶到洛源,他让我给李府主捎一句话。” 李璧月道:“什么话?” 俞鸿远道:“那和尚说,只要李府主去到山神庙中,自然可以见到太子殿下。但是,李府主只能一人前往。” 李璧月眉头轻蹙,沉思不语。 俞鸿远看着她的脸色,斟酌着道:“李府主,您看要不下官带人陪您一起上山?那和尚穷凶极恶,没半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样子,况且山上的情况不明,仅凭李府主一人,恐怕难以应付……” 李璧月摇头道:“不用了,对方有人质在手,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太子若有损伤,无人担待得起。我一人上山即可。”她转头望向俞鸿远道:“对了,你们有没有带干粮?” 俞鸿远:“干粮?” 他很快反应过来:“李府主一路从长安过来,怕是还没有吃晚饭,下官这便让人准备晚饭,等李府主吃饱了再上山。” 李璧月道:“不需那么麻烦,只需随便拿几个馒头便可。” 俞鸿远:“是是。”他吩咐了一声,一名士兵进了城门,片刻之后,取着一包馒头过来。李璧月将包裹挂在马鞍上,嘱咐道:“晚些时候,承剑府的黑骑会过来,麻烦俞县令转告一声,让他们在山下接应。” 俞鸿远连声道:“是,下官遵命。” 李璧月调转马头,往洛源县南的高阳山而去。 这地方她去年来过一次,路径都很熟悉。 进了山口之后,路变得崎岖,无法骑马,她便将马缰系在路边,徒步上山。 月上中天之时,终于看到山腰悬着的一角飞檐。 半炷香之后,李璧月去到了这位于高阳山中的旧庙。这山神庙长久无人祭奠,也无人扫洒,神像已然倾倒,蛛网积灰,一片萧条。大门敞开着,李璧月一眼就看到李澈被绳子捆缚着反绑在殿柱根部。李澈看到她大喜,高声喊道:“阿月——” 大唐的储君殿下虽然神情狼狈,看起来并无大碍。不过此处并没有看到昙迦的人影。 李璧月抽出棠溪剑,割开绳索,将李澈扶了起来,问道:“李璧月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殿下可有受伤?” 李澈微笑道:“我没事,昙摩寺那老秃并不敢真的伤我。” 李璧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太子果然并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道:“殿下没事就好。昙迦呢?” 李澈道:“我不知道,他将我绑在这里就离开了。不过,走之前,他似乎料到会找来的人是你,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李璧月:“什么话?” 李澈道:“他说,若李府主想再见到云翊,就去找他。” 李璧月呼吸一跳,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作为李璧月的朋友,李澈自然明白云翊在她心中的分量。 可也正因为此,人人皆可以此要挟她、欺骗她。他忍不住劝道:“阿月,我觉得这多半是一个陷阱。承剑府找了云翊这么多年都没有下落,他们昙摩寺的人偏偏就知道了?我们不必管他,先回长安再说。我会向父皇奏明,为你请功……这两年父皇身体已不太好,我也帮忙处理一些政事,太傅上了折子在东宫开设秘府,让我组建自己的班底,为未来做准备,父皇已经允准。按照计划,秘府会有三名秘府令,一正二副。我已经想好了,这秘府令的正职就由你来担任,这样朝野上下都知道你是东宫的人,等闲没人敢动你。” 李璧月明白他的想法。谢嵩岳昔日见弃于圣人,是因为武宗太子李屿。如今圣人虽用她李璧月,心中却始终不能彻底信任。如果将承剑府与东宫绑定,圣人只要不想废立太子,便不会轻易动东宫的人。这等于是李澈用自己的太子之位为她承剑府背书,从此东宫与承剑府共同进退。 这于如今的承剑府自然是大大的好处,而对于李澈来说,则是有利有弊。好处是承剑府从此便为太子所用;弊处在于,承剑府遭遇的许多明枪暗箭也会转移到东宫。 李璧月犹豫道:“殿下好意,璧月心领。但是秘府中人将来都会是你的心腹重臣,承剑府素来不涉朝政,我来担任秘府令并不合适,而且殿下对璧月过于爱重,也会遭致他人的忌恨。” “忌恨又如何,如今满朝文武,又有谁能真正为国做事,为主上分忧……”李澈不满意地道:“阿月,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昙摩寺藏污纳垢,表面上吃斋念佛,暗地里包藏祸心,哪怕皇亲国戚也说杀就杀,甚至京兆府也配合着他们嫁祸他人,今日更是连太子也敢劫持。长此以往,大唐还是我李家的大唐吗?我想好了,等我登基,一定好好整肃朝野这股歪风邪气,还天下一片清平,希望阿月你能站在我这一边。” 看来,今日昙摩寺挟持太子之举,终究是触动到这位储君的逆鳞,也让他比以往更迫不及待想要与承剑府结盟。当然,成为东宫的秘府令,对承剑府也不是坏事。 李璧月道:“殿下有此心,李璧月当然不敢推辞。不过,眼下当以殿下的安危为要,我先送你下山。” 她从包裹中取出两个馒头,递了一个给李澈,道:“殿下想必饿了,这是我适才问洛源县的人讨要的,殿下可先垫垫肚子。” 这馒头已经有些冷硬,不过山中别无吃食,李澈也不嫌弃,两人吃过之后,便沿来路下山。 山下,高如松与夏思槐已经领着三百黑骑赶到,见李璧月已经成功救出太子,皆是大喜过望。 李璧月对两名下属道:“高如松,你先带一半人马护送太子殿下到洛源县的驿馆休息一晚,再命人将此消息送回长安。等明日天亮,再护送太子回京。夏思槐,你带着剩下的人,跟我进山。” 李澈诧异道:“阿月,你不与我一同回去吗?” 李璧月声音清冽:“此案既然移交至承剑府,缉凶之事承剑府必须负责到底。昙迦武功高强,若是今日不能将他擒获,让他逃走,日后想要再抓他就难了。” 她看着李澈担忧的神色,笑道:“我知道殿下担心我因为云翊的关系,落入敌人的陷阱。云翊对我当然很重要,但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不会一听到云翊两个字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只是去看看,如果有危险,我当然不会逞强。” 李澈知劝不动她,只好道:“那阿月你万事小心。” 看着李澈在高如松的护送之下安然返程,李璧月松了一口气,向着夜幕中的高阳山望去。 方才,她对李澈并未完全吐实。她想找出昙迦的下落也并非仅是为了承剑府缉凶这个理由。一来,昙迦禅师害了杜馨儿和昙叶禅师两条人命,若是就此逍遥法外,她却两手空空地回长安,又如何面对楚阳长公主。二来,她疑心此事本是昙无国师所指使,如果能将昙迦生擒,说不定能就此扳倒昙无国师。 至于第三个理由…… 昙迦特意约她在此相见,想必一年前她剑骨尽毁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若是顺藤摸瓜下去,真能找到云翊的下落也说不定。 她望向夏思槐道:“思槐,你带来的人都配备了千金弩了吗?” “配了。”夏思槐道:“属下准备仓促,并未想到这点,临行之前,是楚堂主说高阳山山路崎岖,草木繁盛,承剑府的剑阵不好施展,特地命大家配备千金弩。” 千金弩本是承剑府貔貅堂的前任堂主温知意所研发的一种弓弩,射程可达数百尺,用来弥补浩然剑法不善远攻的缺点。 李璧月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将带来的人,分成十人一个小队,分散开来,寻找昙迦的踪迹,若有发现,便以烟花传讯。” 夏思槐道:“是。” 夏思槐领命之后,就带着众人去了。李璧月提着剑沿着崎岖山路往前。 这高阳山山路繁复曲折,但绝壁高处有一处摩崖石刻,她决定先上去看看。 然而,今夜的山路似乎是被人设下阵法,不管她从那条路上山,最后都会回到半山腰的那座山神庙。 她奔忙半夜,又累又饿,决定回到山神庙中暂时歇歇脚,吃点东西再说。 她再次推开山神庙的大门,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她定睛一看,她看到的并非之前所见的旧庙,而是一座广袤的花园。 那是春天,紫藤花一条条垂下如同花瀑,空气中弥散清浅的香气,有彩色的蝴蝶在花丛中间翩翩起舞。 紫藤花架下面有一座木制的秋千,秋千架上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手中拿着一卷书,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翻读,这时,从紫藤花架的后方转出一个穿着浅绿裙子的女孩子,那是年少的李璧月,她举着一个风筝,笑道:“云翊,这个是我新做的风筝,你看好看吗?” 云翊站了起来,将女孩儿手中的风筝仔细看了看,微笑道:“好看。” 女孩儿道:“云翊,三天后就是我们灵州城的风筝比赛,听说这次的奖励可不一般哦。” 云翊道:“是吗?是什么奖励?” 女孩儿道:“听说城主大人与民同乐,只要在比赛中得到第一名,就可以向城主大人提出一个要求。” 云翊笑道:“阿月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反正城主是我爹,你有想要的东西不妨告诉我,我去帮你求来,不是容易很多。” 女孩儿神气地道:“不行哦,我想要的东西你可要不来。这次的比赛我一定要夺魁,让城主大人无法拒绝我。” 云翊掩起书卷,好奇地道:“是什么东西,连我也要不来?难道你看上我爹的神驹追风?” 女孩儿摇头。 云翊又道:“难道是我爹最近新得的那柄龙泉宝剑?”他思索着道:“虽然我爹宝贝得不行,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找我爹借过来给你玩儿几天……” 女孩儿道:“不是。” 云翊连着猜了好几次,始终猜不着。女孩儿终于有些急了,道:“都不是这些啦,我是想要城主大人将他最宝贝的儿子许给我做夫婿。” 云翊的脸一下子从脸颊红到脖子根,他的声音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你说什么?什么……夫婿?” 女孩认真道:“我义母说了,自从你上次写的那篇文章传到长安,这几个月来求亲的人都快踩断城主府的门槛了。我要是不抓紧点,你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云翊垂着头,低声道:“你别听姨母瞎说,她逗你玩呢。哪有此事……” 女孩抱着风筝道:“我不管,反正这次的比赛我一定要赢。你要是许了我,就不能再许给别人了。” 云翊觉得好笑,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伸手道:“风筝再给我看看。” 女孩将风筝递了过去:“怎么了?” 云翊将风筝掂了掂,思考片刻,然后道:“这风筝底座的竹片有点太厚,飞的时候吃重,不容易飞太高,还有这麻线粗细不均匀,若遇大风保不住线会断掉。我去找点粗棉丝线过来,帮你把这个风筝改良一下……” 女孩儿兴高采烈地拍手:“好的,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 云翊很快就找来了合适的材料,不一会,风筝就改好了,果然比之前做的更加轻盈、结实。女孩子拉着风筝的线在院中跑了几圈,风筝很快凭风借力,直上青天。 女孩儿喜滋滋地看着云翊:“你说,这下我夺魁是不是十拿九稳。” 云翊的脸仍然有些红,他答道:“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女孩儿上去拉着云翊的手说:“走吧,我们去城外找到空地试一下。” 男孩和女孩手拉着手,向花园外走去。 李璧月心知眼下不过是她记忆中的幻境,她却情不自禁的追了上去。她跟着两人步出花园,眼前却并不是记忆中繁华的灵州城街道,而是之前高阳山中那间破旧的山神庙。 掉漆的山神像倾倒在蛛网之中,神像之下的蒲团上坐着一个青年道士。那青年道士的容貌与云翊极为相似,只是从少年到青年,五官都长开了许多。他手里握着一卷《南华经》,看到李璧月走进来,他站了起来,笑道:“阿月,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 那清脆透亮的声线,与记忆中一无二致。 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人一朝出现在眼前,李璧月忍不住涌下泪来:“云翊,我找了你许久……” 云翊伸出手指,轻轻擦去她腮边泪痕:“阿月,别哭啦。”他凝望着她,似乎想要上前,将眼前人紧紧拥抱在怀里,可终是情怯,只是道:“阿月,这十年来,我好想你。” 李璧月问道:“云翊,你这些年在哪里?今晚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高阳山中?” 云翊道:“这些年我一直随师父隐居在这高阳山。我本来想去承剑府找你,可是师父说当年我家牵涉到武宗皇帝服丹而亡一案,按律当诛九族,我怕给你带来麻烦,所以一直不敢去找你。倒是你,今日怎么会到这高阳山上来” 李璧月道:“我是来这里抓一个要犯。对了,你既然一直住在这山中,应该知道到山顶的摩崖石刻怎么走吧。” 云翊点头道:“这山里的八卦迷踪阵据传是玄真观第一任观主李玉京所布下的,若是不懂道家阵法,一般人难以走到山顶。不过,我可以带你上去。你跟着我来——” 他走出山神庙,从左侧的一条小路上山。李璧月跟在他的后面,这山中的阵法果然奇妙,眼前分明无路,等到绕过石障,却从两山的夹缝中多出一条小道来。又或者到了悬崖边上,再往前几步便可进入山洞,从山洞出来又是别有洞天。 不多时,李璧月果然见到了去年见过的那座巨大的摩崖石刻,那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二十八个大字:“我谓浮荣真是幻,醉来舍辔谒高公。因聆玄论冥冥理,转觉尘寰一梦中。” 据野史所传,当年玄真观第一代观主李玉京,在六十岁这一年,将玄真观观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徒弟,四处云游,有一日云游到了这高阳山。在山中遇见了高阳山的山神,与之坐而论道,忽觉尘寰一梦,便提剑在山顶绝壁留下了这摩崖石刻,从此在山中结庐隐居。 李玉京隐居山中,但是仍得皇帝信重,三番五次下诏命他回京,李玉京都推辞不受。再后来,使臣再来高阳山,李玉京与青庐皆不见踪迹,使臣问周围山民,有人说曾见李玉京与青庐一起飞升仙界。 不过,这些都是野史传说而已。李璧月在崖顶张望片刻,并没有发现昙迦的行迹。 云翊也走了过来:“阿月,看来你想找的人不在这里,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多年不见,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李璧月点点头,跟着云翊往山下走去。 两人行过一棵矮松,李璧月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云翊转过头:“阿月,你怎么不走了?” 李璧月低头道:“这下山的路太陡了,我有点害怕……” 云翊微笑道:“来,我牵着你。” 他又回头走了数步,向李璧月伸出手,就在那一刹之间,李璧月手中棠溪剑已经出鞘,向云翊的胳膊斩去。 云翊仓促间收回手臂,可是胳膊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染红了白色道袍。他退开数步,与李璧月拉开距离:“阿月,你——” 李璧月冷笑道:“昙摩寺当我李璧月这么好骗吗?你不是云翊——” “云翊”的脸倏然变幻,赫然便是之前挟持李澈的昙迦大师。 周围的幻境刹那消失,李璧月这才发现自己并非站在平地之上,而是站在悬崖之前,只需向前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昙迦正站在不远之处,捂着胳膊上的伤口,面色狰狞:“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璧月道:“你的破绽太多了。就算山神庙中迷香的会让我陷入过往的幻境,可是十年前的云翊只有十二岁,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进入变声期,声音清脆透亮。可是算起来,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声音又怎么还会和以前一样。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根本就不知道云翊在哪,你只是设下了这个幻境,我在幻境中所见所听的不过是我心中想象云翊的样子。”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说云翊这么多年一直在高阳山中隐居,只是怕连累我所以不敢找我。可云翊如果还活着,如果他还记得我,知道我在找他,他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来见我一面。我和他的感情,你们昙摩寺这些和尚又怎么会懂。” 昙迦面色酱紫,他恶狠狠地道:“李府主识破又如何,你中了我的‘十二因梦’,接下来你会不断地在现实与过往的幻境中来回穿梭,永远都走不出这高阳山中的八卦迷踪阵,哼——” 他冷哼一声,越过石阶,倏忽消失了。 在他离开之后,李璧月眼前的视野再次发生了变化。 眼前的悬崖峭壁和摩崖石刻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灵州城外广阔的草场。 天空中飞着无数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风筝,其中飞得最高的是一只蓝色的蝴蝶风筝,此刻,风筝的线正握在一个女孩儿的手中,不断向上攀升。 人们中有人高喊道:“阿月,头名!阿月,头名——” 人群簇拥着女孩儿,向操场一侧的礼台走去。礼台之上,穿着玉白色澜袍的云翊雀跃着向她跑了过来:“阿月,你真厉害——”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草场中央的方形礼台。 礼台之下,灵州城主府的两位贵妇人——城主夫人白氏和她的妹妹小白夫人,一起笑眯眯地看着她。 城主夫人取了手帕,擦去她额角的灰尘与汗珠,微笑道:“没想到我们阿月还是放风筝的高手,不过才十一岁的女孩儿,就将这灵州城满城须眉都比了下去。” 一旁的城主大人云嗣秋捋着胡须,看向一旁的参将李良用,笑道:“令嫒果然是将门虎女,说不定她将来会是一位威风赫赫的女将军。李家有女如此,是灵州之福。” 李良用虽然平素并不喜欢这个女儿,此刻得到上司夸赞,也觉得脸面有光,嘴上却忍不住道:“她不过是会在玩上面爱下功夫罢了,不成大器。” 云嗣秋道:“李将军此言差矣,我看李璧月心志坚定,聪敏又有恒心,这样的性子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做不成的,将来的成就说不定更在你之上呢。” 这时,两位白家夫人将李璧月拉过一旁,笑道:“阿月还没说要什么奖赏呢……”城主夫人瞧了一眼丈夫,笑道:“城主大人既然如此赏识我们阿月,这奖励可不能太小气了——” “当然。本城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云嗣秋看着女孩儿,笑眯眯道:“璧月,你想要什么,告诉云伯伯,伯伯一定满足你。不过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女孩儿舔了舔唇:“我……” 虽然她早已想好了该讨要的奖赏,可是临出口之时仍然不免紧张。 她忍不住往云翊的方向看去,男孩的一双眼清澈透亮,正在偷偷看她。 她鼓起勇气,闭上眼,朝云翊的方向一指:“城主,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他。” 云嗣秋一愣:“云翊?你要他干什么?” 女孩儿道:“我想要他陪我读书习字、骑马射箭,给我讲故事……”她用手绞着衣服,她想要的并不止这些,可是更多的,她并不知该如何表达。 白夫人奇道:“可是云翊不是每天都和你一处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讲故事吗?” 唯有小白夫人笑得前俯后仰,道:“阿月,你是不是想要姐姐和姐夫将云翊许给你做夫婿啊……” 女孩儿有些羞怯,但她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 场中倏然一静。 李良用瞪了她一眼,斥骂道:“大胆,世子岂是你可肖想——”他拱手向云嗣秋道:“城主,小女无状,口无遮拦,城主不要往心里去。小女鄙陋,不敢高攀世子……” 云嗣秋哈哈一笑道:“令嫒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我倒是挺喜欢。李将军又何必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就轻视于她……何况,儿女亲事,只要他们两人愿意就行,谈什么高攀?莫非李将军瞧不上我这儿子?” 李良用连忙道:“属下不敢。” 云嗣秋又转头望向自己儿子,笑问道:“云翊,你可愿意?” 小白夫人见云嗣秋点头,这桩好事多半妥帖,她将云翊推上前去,笑道:“姐夫还不知道,云翊这几天连书都不读了,每天陪阿月在外面放风筝,你说他能不愿意么?” 云嗣秋哈哈笑道:“还有这事?”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云翊,虽说李家姑娘是巾帼不让须眉,但是我们云家的规矩,可不能让姑娘家受委屈,你可要好好待人家,知道吗?” 云翊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爹,儿子晓得。” 云嗣秋将云翊推到李璧月身前,爽朗笑道:“李姑娘,我这儿子不好武事,和他母亲一样就喜欢读书。难得你能看得上,我今天就许给你啦。不过,你要是反悔,可以随时找我退货,哈哈哈哈哈……” 云翊不满地道:“爹,我才不会被退货呢——” 再一瞬,草原和喧嚷的人群都消失不见。 过往种种,恍如梦幻。李璧月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高阳山的山顶,天光微晞,隐约可见前方路径。 李璧月却并不敢随便乱走,这诡异的“十二因梦”,似乎是一种致幻之术。昙迦说她会不断地在现实与过往的幻境中来回穿梭,眼下她看到的是高阳山,也未必便是实境。 还有这山中的迷阵,说不定眼前看着是大路,下一脚便会失落悬崖。 她握住怀中的烟花,心中一瞬犹疑。现在她可以给夏思槐传讯,可是有这八卦迷踪阵在,夏思槐和黑骑未必能找到上山的路,说不定还会平增不少危险。 她叹了一口气,将棠溪剑握在手中,一块块敲击眼前的石块,再根据石头的声音和回响,判断出哪一条是真实的路,再慢慢摸索着下山。 这样速度虽慢,倒是安全了许多。只是她走了小半个时辰,竟又重新绕回了山顶。 这次,她发现“云翊”竟又出现在山顶。他依然是那副青年道士的模样,看到她,神情似乎颇为急切:“李府主,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没事吧……” 又来。 李璧月虽分不清眼前到底是真人是幻境,但是她早已认定这一切都是昙摩寺的阴谋,云翊是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不发一语,棠溪剑闪电般出鞘,向眼前“幻象”刺去。 “云翊”大吃一惊,避过杀招,但是半片衣袖已被斩下:“李府主,你——” 他看向李璧月眼中弥散着的紫色血丝,诧异道:“这是‘十二因梦’,不好——” 他飞快捻指,指尖升起一团炽烈的白焰,抚上李璧月的双眼。李璧月下意识闭眼,可那道白光并不受影响,穿过眼皮,透入她的瞳膜。李璧月只感到双眼一阵灼痛,下一瞬,那灼痛又转为清凉。 一个声音道:“李府主,睁开眼睛。” 李璧月睁开眼睛,感觉到柔滑的指腹抚上自己双眼,从自己眼膜上揭去了一层浅浅的薄膜。李璧月的视野中似乎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被拨开,她终于看清楚眼前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极为干净澄澈的脸,眼睛如同春日未及融化的暖雪,注视着她的眼神清雅温和。 李璧月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玉相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玉无瑑道:“先前高司卫传讯给长孙前辈时,我恰好在。长孙前辈不放心李府主,我便主动请缨过来看看。毕竟,这高阳山顶的八卦迷踪阵乃是玄真观第一任观主李玉京设下,若是不通阵法,很容易被困在这里。” 李璧月问道:“你对这里很熟?” 玉无瑑道:“这高阳山曾是李玉京祖师隐居之处,我陪着师父曾经云游在此,在这里小住过半个月。” 李璧月道:“原来如此。” 李璧月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似乎捕捉到什么。未及细想,又听玉无瑑道:“李府主,你这剑……” 李璧月这才发现自己手中剑仍然对着他,连忙将剑收入剑鞘中,道:“你没事吧,我方才有没有伤到你?” 玉无瑑摇头道:“我没事,方才李府主似乎将我当成旁人。不过,那应该是‘十二因梦’的关系,李府主怎么会中这种蛊虫?” “这是一种蛊虫?”李璧月回忆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中的蛊。不过,在我看来,最后可能就是在山中的那座山神庙中。我第一次去那间山神庙救出太子李澈时,那里一切如常。可是我第二次进去的时候,鼻子闻到了一股诡异的香味,我当时以为是迷香之类,但是身体没有什么反应,就没有放在心上。” “你闻到的应该是松花粉的香味。”玉无瑑道:“这种蛊虫极为细小,肉眼都不可看见,平生寄生在松花粉之中。会随花粉进入人的口鼻之中,之后就会在人的眼膜上寄生。被这种蛊虫寄生之后,眼睛会幻视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人与事。这种幻觉每一个时辰发作一次,十二次之后,人就会彻底沉溺于幻境之中,无法清醒过来,因此名为‘十二因梦’。如果症状严重,会将自己眼中见到的人幻想成自己最想见到的人。” 李璧月心想,这么看来,在自己送李澈离开之后,昙迦潜行回到山神庙中,她便是在开门的一瞬间中蛊。 玉无瑑又问道:“李府主经历了几次幻境?” 李璧月道:“两次。” 玉无瑑道:“两次就是两个时辰,被这种蛊虫寄生的时间太久,可能会损伤眼睛,严重的话可能导致失明。还好李府主中蛊只有两个时辰,应无大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李璧月:“什么事?” 玉无瑑道:“按理说,李府主应该会将我当成你想见到的人。为什么李府主一见到我就出手?”他眨了眨眼:“难道李府主着急缉凶,将我当成昙摩寺的那个大和尚昙迦了吗?李府主未免过于敬业了——”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方才将你当成了云翊。”她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道士,说起来,他和她幻境中见到的云翊还真的有点像,只是不如云翊沉稳些,毕竟云翊从小就少年老成,而眼前的年轻相师倒是活泼许多。 玉无瑑眼角上抬:“嗯?就是李府主一直在找的童年玩伴?” 李璧月点头:“是。不过,之前我在山间见到昙迦禅师,也将他当做云翊,差点上当,失足摔下悬崖。所以,你要说我将你当成昙迦,倒也不算错。”只是出剑之时,她到底有几分迟疑,这一剑已慢了数分。 玉无瑑:“原来如此,还好我闪得快。不然就这样成了棠溪剑下的亡魂,岂不是冤死也没地方说理去。” 李璧月没说话。 玉无瑑又道:“我这一路上山,并没有看到昙迦禅师的行踪。李府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继续搜寻,还是先回长安再说?” 李璧月遥望天际,天色已经泛白。 从昨日法华大会,到此刻,她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这时也觉得疲惫不堪,道:“天快亮了,我们先回洛源县,让洛源县再派人来山中搜寻——” 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东边天际亮起一道白色的烟花。 “那是夏思槐发出的讯号,看来他们已经遇到昙迦了。”李璧月推断烟花的方位:“那是下山出口附近,我们赶紧过去——” 玉无瑑道:“我知道近路在哪,李府主跟我来吧。” 玉无瑑显然对这山中道路比昙迦更熟,再加上两人的轻功都非常不错。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李璧月就重新回到了山口之处。 见到李璧月,夏思槐连忙迎了上来,拱手道:“府主。” 李璧月道:“昙迦人呢?” 夏思槐道:“在下面。”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脚下竟有一座圆形的天然地堑。 夏思槐道:“这和尚本来想逃走,被守在山口的黑骑发现了。我们交上了手,这和尚打伤了我们几个兄弟。不过,他也中了好几支弩箭,最后跳入这座地堑之中。眼下这和尚坐正坐在里面念经,只要稍稍靠近,兄弟们就觉得魔音贯耳,头痛恶心,呕吐不已。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让大家守在这座地堑四周,等府主来援。” 李璧月疑惑道:“魔音贯耳?”她倾耳去听,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她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地堑边缘,一瞬间便听到呼啸的风声,风声中隐隐传来和尚的念经之声,她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恶心欲吐。 玉无瑑伸手,将她拉了回来:“李府主不可再上前,这里似乎是一处天然的风洞,越是靠近,魔音越大。” 李璧月:“风洞?” 玉无瑑道:“这里是一处天然的岩洞,内凹如同盖碗,岩洞内中有无数的风眼,若是在里面发出声音,通过这里的风洞传播,就会形成使人虚耳紊乱的魔音。” 李璧月道:“若是用千金弩呢?” 夏思槐道:“之前我们尝试往里面射箭,但是下面的风很大,弩箭很快就便偏离方向。” 李璧月微微皱眉:“难道我们就只能等他自己出来,没有其他办法?” 玉无瑑道:“也不是毫无办法。现在正是黎明之时,是山中最冷的时候,也是风洞的风最大的时候。等到正午的时候,风会最小。届时,魔音的效果最弱,到那个时候,李府主便可带人进去。” 夏思槐为难地道:“这么说,还要等到中午?” 李璧月看着夏思槐疲惫的神色,知道他的顾虑。今日承剑府在这山中搜寻了一夜,就算是李璧月这样的高手,都觉得疲惫不堪,何况其他人。 她挥了挥手道:“你带大家先去安营扎寨,让大伙好好睡一觉,等到中午再说。” “是。”夏思槐领命去了。 夏思槐离开之后,李璧月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她将剑横于膝上,一双幽深瞳目却依旧望向地堑最深之处。 玉无瑑望着她眼中血丝,忍不住道:“从昨日清早到现在,李府主一日一夜未曾合眼,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我估计那和尚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 李璧月摇头道:“这算什么,昨日长公主指证时说起,昙迦禅师前一晚上念了一晚上的经。算起来,他已有一日两夜没有休息,他既然能坚持,我又为何不能?想要取胜,就要比敌人更坚韧、更耐心。” 玉无瑑皱眉:“这是谢府主教你的?”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玉无瑑回想起来,这位李府主每次查起案来都不分黑夜和白天。从前他也明白那是案件紧迫,不得不为,这会子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心疼,觉得承剑府对李璧月的用法似乎过于非人了些。 要是让他像这样熬上一整个大夜蹲守,他是绝不愿意的。这昙迦一直不出来,还能在这里守一辈子不成。 这时,他听到李璧月道:“玉相师也忙了一夜,要是困了。就自己去休息,不用管我。” 玉无瑑打了个哈哈,道:“我不困,李府主守在这里也无聊,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李璧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说吧。” 玉无瑑站在地堑边上,施施然开口道:“从前,西域有一座古寺,寺庙里有师兄弟两个人。师兄名叫秃头,师弟名叫头秃。” 李璧月知道这厮多半又在胡说八道,指不定是在编排谁。她也不拆穿他,只是配合地一笑:“然后呢?” 第38章 青羊 玉无瑑道:“有一天,头秃对秃头说:‘师弟啊,我听说在西边的极乐之地,有一座无上佛国。只要你我能够到达那座佛国,就能成为罗汉、菩萨。师弟,你与我一起到那座无上佛国去吧。’” “头秃质疑说:‘可是西域佛国很远,还要经过一片沙漠,听说路上有狼王要食人血肉,有妖魔要食人心脏。你我又怎能到达?’秃头语气坚定:‘你我可以去做行脚僧。路上自然免不了吃苦,但只要最终能到无上佛国,肉身成佛,这一点点牺牲又算什么。’” “于是师兄弟两人就启程到了沙漠之中。可是沙漠茫茫,没几天,两人身上带的水便只剩下最后一罐,已不够两人所用。秃头对头秃说:‘师弟,这罐水如果均分,你我二人都会死在沙漠之中。不如师弟就将这罐水让给我,让我到达无上佛国。’头秃说:‘没有水,我岂不是要渴死?’” “秃头说道:‘师弟如果死了,我会带着你的尸体穿越沙漠。等我成了佛陀,师弟自然能够复活。’头秃想:秃头是师兄,修为比自己高,懂的道理也比自己多,听他的肯定没错。他点点头,将最后一罐水让给自己的师兄。头秃果然渴死了,秃头背着他的尸体继续上路,终于走出了沙漠。” “秃头又遇到了狼王,狼王对秃头说:‘我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要么你自己被我吃掉,要么将你背上的尸体送给我做食物。’秃头当然不想被狼王吃掉,于是和头秃商量:‘师弟啊,我若是被狼王吃了,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反正你已经死了,不如就将你的尸体送给狼王做盘中餐,这样我便可以继续西行。’头秃说:‘可是狼王吃掉我的尸体,将来我怎么复活?’” “秃头说:‘没关系,这具肉身迟早要腐朽的,我可以将你的佛心收在行囊之中。等我成了菩萨,便帮你重塑肉身。’头秃想: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便同意秃头将自己的尸体献给狼王做食物,只留下一颗佛心。” “秃头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三个月,终于到了无上佛国的入口。有一只魔鬼拦住了他的去路,魔鬼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秃头摇摇头:‘我身上没有钱。’魔鬼说:‘你虽然没有钱,可是你身上那颗佛心是妖魔最好的补品,只要你将它进献给我。我便放你过去。’” “秃头便将头秃的心取出献给魔鬼。头秃终于感到恐惧,如果没有心,他就再也无法复活了。秃头劝说道:‘师弟啊,六道有轮回,等师兄成了佛,一定能找到你的转世,再接引你往西天极乐之地。’头秃大喊着‘不要’,他只想这辈子成佛,并不想再等下辈子。但他只是一颗心,又如何反抗,最终被秃头留给了魔鬼。魔鬼说:‘你别喊了,难道你师兄不知道要到达无上佛国会经过沙漠,有狼王要食人血肉,有魔鬼要食人心脏吗?你从一开始就是被准备好牺牲的那一个,现在叫唤又有何用?’” “头秃不信地辩解道:‘师兄是迫不得已,等我转世之后他一定会接引我到无上佛国。’” “魔鬼哈哈大笑说:‘你的佛心已经被献给魔鬼,死后必定会下到地狱,沦为畜生道。你师兄确实是准备到无上佛国去,可是能到那里的人,从来只有他,而不包括你,你不过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而已……’” 就在此时,地堑中传来一道怒喝:“胡说八道,你们这些红尘泥胎,又懂什么叫做无上佛国——” 风中一道影子快速靠近,昙迦禅师竟从地堑中出来了,他站在风洞边缘,对着两人怒目而视。 李璧月这才意识到,地堑中那诡异的魔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李璧月一愕,向玉无瑑看去。玉无瑑对她眨了眨眼睛,低笑道:“虽然我们不好下去,但还是能想办法引他出来。” 李璧月恍然大悟,玉无瑑方才的故事分明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暗指昙迦不过是被其师兄所利用,最后一颗佛心沦为魔鬼口中食的可怜虫。 联想到目前的情况,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如果加害杜馨儿和昙叶之事是昙无所指使,而如今背锅、被逐出昙摩寺,被承剑府缉拿的只有昙迦一人,昙无依然是昙摩寺的方丈、大唐的国师。难怪昙迦沉不住气,主动从地堑中出来。 玉无瑑口中的“无上佛国”又是怎么回事,昙迦反应这么大,难道真有什么缘故? 看样子玉无瑑似乎知道昙摩寺不少内情。他的身份可能并不是她所了解的那般简单,不过此刻也不是追问的时候。如果昙迦因为刚才的故事出现一两分的动摇,能够指认昙无国师,自是最好不过。 她站起身,看向昙迦,朗声道:“昙迦禅师,《大唐律》中说,‘诸共犯罪者,以造意者为首,余者减一等。’如果真的是昙无国师指使你杀人,只要你愿意指认他为首犯,你自然就降罪一等。我李璧月愿意向圣人与太子陈情,保你性命。” 昙迦冷哂一声,看向李璧月双眸,见其中的紫色细丝已然消失不见。他望向玉无瑑道:“阁下巧舌如簧,我道是谁,原来是清尘散人的弟子。这么说来,道心源火在你手上。难怪,难怪……” 玉无瑑的表情有一丝疑惑:“我师父确实是清尘散人没错,不过道源心火是什么东西?” 昙迦道:“唯有玄真观历代所传的道源心火,能够这么快杀死十二因梦虫。”他指了指李璧月:“她身上的十二因梦,应该是你所解吧。” 玉无瑑捻指,指尖重新凝现一小朵微弱的白色火种,神色有些迟疑:“你说的就是这个东西?你认识?它的名字叫道源心火?” “竟然有人身怀重宝而不自知。你若用不上,便给我好了。”昙迦望着他指尖的火种,换了一副痴狂的笑容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说着,便一指向玉无瑑抓去,竟是想强取玉无瑑身上的“道源心火”。 李璧月虽没有搞清楚两人所说的“道源心火”是什么东西,又怎会坐视有人在自己面前对玉无瑑动手。 她向前一步,棠溪剑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如龙吟凤鸣,直入云霄。寒光白刃,携风纳云,向昙迦禅师刺去。昙迦面色一变,顾不上玉无瑑,本能地转身,劲风凝聚于双掌,迎上剑招。 “嘭——” 两股凶悍的力道交接,烟尘陡然弥漫。 李璧月听到玉无瑑大喊了一声:“小心——” 李璧月只觉得双腿站立之处一阵晃动,脚下地面竟然片片龟裂,再无支撑,与昙迦一起向着底下的地堑深处坠落。 这时,李璧月才发现这地堑竟然是中空的,刚才站立的土地只有浅浅一层。正在坠落之际,有人抓住了她的右手。玉无瑑站立之处土地较为坚实,想要将她拉上来。 半空中正在下坠的昙迦发出一声冷笑,竟是一掌向玉无瑑足下站立之处袭去。这一掌击碎玉无瑑脚下的石头,玉无瑑站立不住,与李璧月一起向着看不清的幽暗坠落。 这下面果然是一个极大的风洞,李璧月瞬间感觉到有好几道劲风从不同的方向的吹来。在这样的大风中,人如一羽浮沉,随时会被吹走。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玉无瑑的手,这风洞既然有风,显然有无数个可供气流通过的孔洞,路径必然复杂。 若是在这风洞中失散,再想找到对方想必不容易。 两人飘飘荡荡,随风逐流,最后被缓缓抛向地堑中央。 四面望去,只见这地堑上窄下宽,比他们原先所见要大上许多。四周都是光滑得如同鸡蛋壳一样的岩壁,岩壁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孔洞,想必风就是从这些洞口吹进来。中央的穹顶就像是有人打碎了鸡蛋壳,漏出些许的晨光。 地堑的最中央是一座方形的平台,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建成。上方没有任何的建筑,只在最中间种着一棵老槐树,那槐树树干粗壮,看起来最少已生长了数百年,几个人也合抱不来。 这时,空中无数气流在风洞中聚合,逐渐形成风漩,风漩不断扩大,继续吸纳周围的风流,最终形成一股圆柱形的龙卷风。那龙卷风围绕着槐树旋转,老槐树被摧残得枝摇叶落,下方的平台竟也被龙卷风带着飞速旋转起来,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两人被巨大的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好紧紧趴伏在地上,以免被风吹走。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停了下来。两人站起身,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穹顶之上,之前两人掉下来的大洞也消失了,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缝合起来一样。那棵巨大的槐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的地宫。 一条长长的石阶,从两人立足之处。一直延伸到高台尽处。高台之上坐落着一座巍峨的宫殿。宫殿四方各有青龙、朱雀、玄武、白虎石雕镇守,最上方的庑殿顶上有一条巨龙的石雕盘绕,巨大的龙口中衔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亮了这幽暗的地下世界。 李璧月想不到这高阳山中竟然有此洞天,问一旁的玉无瑑道:“这是什么地方?” 玉无瑑脸上的震骇也绝不比她少,他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李璧月:“你不是说你去年来过这里,还住了半个月吗?” 玉无瑑道:“这风洞我曾下来过,但是只见过坑底的那颗古槐树,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地宫。”他沉思道:“我想,这座地宫的开启应该有条件限制。” 李璧月道:“你是说那阵龙卷风?”方才他们掉下来之后,似乎是那阵突然出现龙卷风带动了古槐树下面的巨大平台,之后这座地宫才出现。 玉无瑑道:“想必是如此,这座巨大的风洞可能是某种人造的机关。” 李璧月瞠目结舌道:“有谁会建造这么庞大的机关?”她在海陵见到海市商会通过机关将海市建在天上就已经令人惊叹了,如果玉无瑑料想得不错,说明有人能在岩壁上开凿出这么多的风洞,用风力来控制机关开启。如此大的首笔,这地宫中又藏着何种秘密? “不知道。”玉无瑑忽地眼睛一亮:“不过,虽不知这座宫殿是如何出现在这里,但是我应该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了。” 李璧月:“是谁?” 玉无瑑指着宫门上的牌匾:“你看宫门上的字——”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念道:“青羊宫……”她醒悟过来:“青羊宫,这不是玄真观第一代祖师李玉京居住的洞府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玉无瑑道:“传说中,李玉京曾舀干东海之水,降服了住在东海之中的万年玄龟为坐骑。在玄龟的背上建了这座青羊宫。李玉京走到哪里,这玄龟就驮着青羊宫到哪。后来,李玉京将玄真观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弟子,隐居于高阳山,这座青羊宫也消失无踪,没想到竟会出现在高阳山的地底。” 他望向李璧月,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期待:“李玉京是道门玄真观的祖师,他学究天人,道法通天。他的洞府想必有不少典籍与传承,李府主想不想进去看一看?” 李璧月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她来高阳山是想要将昙迦抓捕归案,对旁枝末节并不感兴趣。可她随即想到玉无瑑出身道门,目前虽不确定源出何门何派,但是李玉京的传承想必对他有不小的吸引力。 她点头道:“好,我们进去看看。” 玉无瑑有些惊讶,微笑道:“我还以为李府主一定会以搜捕逃犯为要。” 李璧月道:“我方才看了看四周,这地下空间辽阔且空旷,眼下无法得知昙迦去了哪里。如果他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说不定也会进入青羊宫探查一番。如果昙迦并不是第一次来,便是知道这座地宫开启的时间,方才他很可能是故意让我们失足坠落,这其中或许有阴谋。想要找到他,少不得也要进入这座地宫看看。” 她率先向高处的石阶走去道:“这地方奇诡莫测,就由我在前面探路,你在后面跟着我。” 玉无瑑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眼前人分明是个女子,却总是将其他人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后。可更让他感到诡异的是,他分明心里有一点别扭,却又似乎很习惯眼下这种跟班的感觉。 眼见那抹青色的影子就要进入宫门,他连忙跟了上去。 青羊宫的正殿供奉着太清道德天尊,这里显然很久没有人扫洒祭拜,彩塑的雕像上积了满满一层灰。两人转入后殿,是四座对称的小楼,分别是经楼、剑楼、书房、丹房。 经历两百年的岁月,这里似乎仍然保留着李玉京当年离去之前的样子。身处其中,便能感受到其中那股古老沧桑的气息。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 玉无瑑选择的是经楼,而李璧月却是向剑楼走去。 察觉方向相悖,两人又同时停下脚步。这里情况不明,两人并不宜分开行动。 李璧月抢先道:“先去到经楼。” 玉无瑑已调转脚步:“道藏典籍,我大半看过,多半也没什么可看的。李府主剑艺天下无双,想必对李玉京剑楼珍藏感兴趣,就先去剑楼吧。” 李璧月知道家冲合之道,不与人争先,也就不再坚持。两人一同往剑楼而去,李璧月道:“看来李玉京亦通晓剑术,这倒从未听说。”毕竟当年天策府中,秦士徽以浩然剑术闻名当世,李玉京则以道术见长,没想到在这青羊宫中还有这么大的一座剑楼。 玉无瑑解释道:“道家飞剑术,与你们承剑府的剑术不同,本质是一种御物之术。李府主进去就知道了——” 打开剑楼大门,李璧月很快就明白了玉无瑑所言的差别。满满一屋子的剑架之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飞剑。这些飞剑长的约一掌之长,短者不盈一指。只可惜经历这地底两百多年的光阴,大多数都已经锈迹斑斑,无法再用。 这时,她听到玉无瑑叫道:“李府主,你看那边——” 李璧月抬头看去,只见东南壁上的壁龛之上,竟悬着一幅月相图。图中八种月相依次排布,分别是朔月、蛾眉、上弦、盈月、满月、亏月、下弦、亏月。仔细看去,这些月亮的边缘皆是锋利无比,竟是八柄飞剑被制成了月亮的形状。 这飞剑不知是以何种材质制成,不仅毫无生锈腐蚀的迹象,反而如月亮般莹润透亮,与这满屋的破铜烂铁一对比更是鲜明。 李璧月不由叹道:“好精巧的飞剑。” 玉无瑑道:“李府主的名字中有个‘月’字,倒是与这剑颇为相配。若是喜欢,不妨将这一套月相剑带走赏玩。” 李璧月迟疑道:“可这是李玉京的遗物,按道理应归玄真观所有。”她虽然喜欢,但是也没有抢占其他派门宝物的道理。 玉无瑑哈哈一笑,道:“李府主这就太过于实诚了。常言道,路过宝山,岂能空手而回。再说了,李玉京仙去两百年,玄真观子孙不肖,惨遭灭门,以致这些宝物被沉埋地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说着就用手取壁上的飞剑,可还未碰到剑身,手就被弹了回来。 他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是如此,悻悻道:“原来能看不能摸。” 李璧月道:“我来试试。”与玉无瑑一样,手似乎已触到飞剑边缘,却有一层无形却如有实质的力量将她的手隔绝在外,似乎是某种术法。 玉无瑑看到地上掉落了一本手札,他将之拾了起来,翻看道:“唔,应该是李玉京亲笔,我看看写了啥……” 他念道:“余性喜清净,耽于山水。然炀帝暴虐,英雄并起,苍生罹难。余实不忍见此,故以所学救世,后为太宗皇帝所用,至今已二十年,终致天下兴平。今余愿已足,唯在此高阳山中,结青庐归隐。或许百年之后,又醒一场大梦……” 李璧月心中暗赞,这玄真观道祖在天下大乱时应命而出,在天下兴平时遵从本心,自然归隐,是第一等的逍遥人物。 玉无瑑将手札翻到第二页,念道:“呵,老夫不过离开长安短短一个月。秦士徽这龟孙子就有事找老夫,说是到北海除蛟。呵呵,没了我李玉京,你秦士徽就不行了吧,不过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帮你这个忙。不……以秦孙子的能力,区区蛟龙还需找人帮忙,分明是想诳老夫再回长安,老夫才不上你的当。哈哈哈哈……” 玉无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李璧月:…… 这札记第一段看起来俨然是个世外高人,怎么到了第二段,就变成阴阳怪气的“哈哈哈”了呢?而且阴阳怪气的对象还是她承剑府的祖师爷秦士徽。她虽然也很想笑,强忍着又憋住了。 玉无瑑继续念道:“今天,秦孙子竟然派人送来了一套月光飞剑,啊啊啊,老夫实在心痒不已。可惜这月光剑竟然被加了一层封印,需要承剑府的浩然剑气才能解开。啊啊啊啊啊,这秦孙子分明是想让老夫去求他。真是可恶,送礼没有一点诚心,老夫就偏不去……啊啊啊啊啊,气煞老夫也……” 这次李璧月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玉无瑑又翻了一页:“老夫不但不去,老夫还要再以道源心火,加一层封印,把这月光剑再给他送回去,等秦士徽这孙子回来求老夫。呵呵,大不了大家都用不成……” 他继续往后翻,却发现后面一页竟是空白,他连往后翻了几页,都是如此,想必李玉京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 李璧月还等着听后面的故事,问道:“后来呢?” 玉无瑑道:“没了。这月光飞剑不知道是李玉京没有送出去,还是又被秦士徽送回来了。看起来这位道门玄祖和你们承剑府的秦府主关系不错。不过,既然道源心火和浩然之气可以解开这道封印,就好办了。” 说着,他的指尖重新凝起一团白色的火焰,重新靠近那悬挂于璧上的飞剑,这次毫无阻碍,他果然触碰到了那几柄月光剑。 李璧月想起先前昙迦的话,问道:“这道源心火是什么?” 玉无瑑道:“算是一种先天真炁,有点像是火种。我也不知从何而来,我记得很小时候这东西就在我体内了,经过我的研究,可以用来施展一些玄门道术,用来破解各种封印之类的。” 李璧月心中有些嘀咕,这道源心火看起来原本是李玉京的东西,为何会在玉无瑑体内,导致昙迦禅师想要抢夺。她问道:“很小的时候是多大?” 玉无瑑道:“大概十二三岁吧。” 他将那套飞剑取了下来,递给李璧月道:“这上面还有一层封印,应是秦府主所设下。李府主用浩然剑气破除上面的封印,就可以使用了。” 李璧月将之接过,这把飞剑持在手中,轻盈而小巧,在幽暗中散发着银月一样的光泽。她叹了一口气,道:“这飞剑虽然不错,我可不会你们道门的飞剑之术。” 玉无瑑道:“以李府主习武的天分,此事再简单不过,你跟我来。” 他拉着李璧月向对面的经楼走去,一边道:“如今道门八术,多半传承自李玉京,有符箓、丹术、占卜、奇门、御物、御魂、捉妖、驱鬼八种。御剑之术,当属御物一类。虽然我师父没教过我,但在青羊宫的经楼中应有典籍记载。” 李璧月心念一动,她于剑道一途,已有一年未有突破。如果能够习得道门所传的飞剑术,临敌之际自然更有把握。 不过—— 她问道:“玉相师出身道门,这套飞剑你也可以留着自己用啊。” 玉无瑑道:“道门八术,也分文武两大类。我之所长在符箓、丹道、奇门、占卜四种,至于御物、御魂、捉妖、驱鬼几种属于武行,我于此道一向没有天分,自然也无法发挥出这套飞剑最大的威力。” 李璧月想了想,她认识玉无瑑已有不短的时间,这人知闻广博,似乎什么都会,但从来没有见过他与别人动手。没有武功,却身怀重宝,真不知他是如何保住道源心火的。 两人来到经楼。经楼藏书甚巨,除了道门典籍之外,还有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甚至还有各种传奇小说,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玉无瑑从一排排书架中飞快穿过,很快便找到了收藏李玉京本人所著道门八术的书架。 这时,他发现记载符箓、丹道、占卜、奇门、捉妖、驱鬼等六种道术的著作都整整齐齐的摆在书架上,可是记载御物、御魂的两部典籍消失不见。 玉无瑑:“看来,我们并不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这两本书已经被人取走了。” 李璧月道:“难道是昙迦?” 玉无瑑摸了一下书架上厚厚的尘灰,摇头道:“不是,这两本书被人取走很久了,看灰尘的厚度少说也有几十年——” 就在此时,两人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整座房屋都在摇晃。装满藏书的书架倾塌,向玉无瑑身上倒去。李璧月眼疾手快,一只手将书架撑住,另一只手将他从掉落的书中拉出来:“似乎地震了,我们先出去看看。” 刚走出门外,两人便听到一阵念经之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念的是大悲咒,但不同于以前李璧月在寺庙里听到的清圣梵唱,反而非常的喑哑诡异,在这昏暗的地底更显诡谲。 李璧月听了一阵,轻轻蹙眉道:“这是大悲咒,似乎是昙迦的声音,他果然也进来了。” 玉无瑑却神色大变道:“不好,这里留不得了,我们快走——” 李璧月:“怎么了?” 玉无瑑道:“我知道刚才的地动是怎么回事了!这座青羊宫是李玉京建在玄龟背上的。李玉京平生与昙摩寺的那位神慧禅师不对付,他平生最讨厌和尚念经,据说这玄龟也随着主人的性子,一听到念经声就会发怒。这玄龟在这里少说也睡了二百年的大觉,眼下却被昙迦的念经声吵醒,它只要稍稍翻个身,建在他龟背上的这座青羊宫就要倒塌……” 仿佛印证他的话,四面八方的宫殿楼宇一瞬间倾塌,砖瓦梁柱一起向两人砸了下来。 他想去拉着李璧月快点离开,却见到女子向他扑了过来。他被带着后退了一步,仰着向后倒去,脊背撞在地板之上。恍惚之间,女子绵软的身躯覆盖在他的身体上。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竟是李璧月将他护在身下,替他挡住坠落的木头瓦砾。 四下漆黑一片,他听到女子的呼吸声带着轻微的颤抖,他想抬手,却摸到了一片湿热浓稠的液体。 是血…… 玉无瑑心蓦地一慌:“李府主,你流血了,你怎么样?” “我没事。”李璧月的声调微微压着,却还是能听出一丝痛楚。 “我看看……”玉无瑑挣扎着就要起身,但他抬头,就听到李璧月抽痛哼了一声,连忙又躺了下去。 李璧月道:“你别动……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经楼的斗拱下面,这座房屋是榫卯结构。斗拱的位置最为结实稳固,就算房子倒塌,房顶的结构也保持完整,并不会破碎倾倒。只是我的身体被梁柱压到了,现在动不了。” 玉无瑑将手向上,果然摸到了一根圆形的柱子,它的上半截撑着还未完全倒塌的房顶,下半截则压在李璧月的身上。 他沿着柱子向前,想要试试是否能将它移开。猝不及防之间,却摸到了一片温滑柔腻的肌肤,应是女子衣衫被撕破,一截素腰裸露在外面。 他的手闪电一般收回,呼吸却乱了几分:“对……对不起……” 李璧月下腰被那梁木砸中,腰部几乎失去知觉。只是她素来痛感比常人弱上三分,做了府主之后,又比从前刚强,不愿示弱于人。她只感到玉无瑑的手蜻蜓点水一般触过又收回,尚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听到身下之人的致歉之语。 若是平常,她定然恼怒。可此时此刻,她的大半身体都压在对方身上,几乎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她甚至能完全完全感知到身下秀颀坚实的男子躯干,又怎么有空计较此事,只轻轻撇了唇:“没事。” 玉无瑑这下不敢再乱动,只道:“李府主,现在该怎么办?” 李璧月低声道:“你摸一下你右手的右前方,是不是有一块空地?” 玉无瑑伸手在黑暗里摸索,果然那个方向什么也没有。应是处于房顶最中央,下面留出来的一块空隙。他答道:“是。” 李璧月道:“你往那个方向移动,再试试看能不能将腿移出来……” 梁柱压着她的腰,她的腰压着他的腿。如果他将腿移出,下方多出来的一点缝隙,便足够她腾挪脱困了。 “好。”玉无瑑向右移动了少许,先将没有承重的右腿抽出来,然后是左腿,可是上方重有千钧,他试了几次,竟是动弹不得,只好无奈道:“好像不行……”被压了久了,他的左腿也感觉有些肿胀麻木。 黑夜中并没有回应,玉无瑑又唤道:“李府主,李府主……” “我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李璧月的声音比方才更加虚弱,语气却很坚定:“这里位于地下,就算是夏思槐发现我们失踪,也很难进到这里来救我们。所以我们只能想办法出去,一会我数到三,你再试一次。” 在黑暗之中,玉无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是,两人认识以来,他已知道这位承剑府的女府主不论聪明机敏还是勇敢果决都远甚于他,便道:“好。” “一。” “二。” 李璧月喊到“二”时,玉无瑑感觉李璧月的右手似乎动了一下,接着一道掌风向被压住的腰骨击下,玉无瑑只感觉压着自己身体的骨头瞬间轻了,两人身体相接之处出现极为微小的缝隙。 紧接着他听到李璧月颤抖的嗓音。 “三。” 他不及细想,飞快地将自己的腿抽出来,抱着李璧月向右一滚。那根梁柱坠落在地上,被它支撑着的房顶震颤着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彻底塌下来。 他抱着李璧月,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颤栗。他促声道:“李府主,你怎么样?” 他此刻已经明白,方才李璧月为了让两人身体之间能有那么一点缝隙,让他可以将腿抽出来,竟出掌击碎了自己的腰骨。 李璧月仍然趴在他身上没动,声音却比之前更加虚弱:“我没事……” 玉无瑑心道:骨头都碎了,怎么可能没事。他虽然从没经过过碎骨之痛,但只要稍微想一下都觉得心脏抽痛。而眼前的女子,到底是有怎样的意志力,竟然能对自己的身体下这样的这重手。 他的呼吸都轻了数分:“让我看看。”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正要点火,却被李璧月按住:“不要点火,这片废墟都是木头,还有李道祖留下的典籍。若是起火,我们只怕要葬身火海。” 玉无瑑道:“可你……” 暗夜之中,李璧月的声音低沉又苍凉:“你想必也听说过,我的一身剑骨,本就是碎的,眼下也只是碎得彻底一些。这于我并无大碍,等我缓一缓,用浩然剑气温养剑骨,就没事了。” 她靠在他身上,体内的浩然气却自发地向腰间聚集,蕴养已经破碎的骨骼,缓缓将之修复。 玉无瑑抿了抿唇,身体却往她那边又移了半寸,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问道:“浩然剑气可以修复你的剑骨?” 李璧月无力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紧接着,玉无瑑的右手重新覆上了她的腰身。 男子修长的指节触感温软,李璧月忍不住抬头看他。玉无瑑修道,绝非轻薄之人,即使两人如今处在如此尴尬的境遇,他也一直小心翼翼,避免自己失礼,为何此时…… 这时,她感到一股磅礴的浩然剑气从他指尖逸出,源源不绝地灌入她的腰间,与她本身的剑气混在一起,破碎的骨头在剑气的温养之下慢慢重新凝聚、还原。 李璧月心中惊叹,虽然她早知道玉无瑑算是谢嵩岳的半个弟子,体内有承剑府的浩然剑气。但是对方出身道门,不会武功,甚至不会使剑,为何会又为何会拥有如此深厚而且精纯的浩然剑气? 修炼了浩然剑气,却不会用剑,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不过,多了这股额外的剑气,她的剑骨修复速度想必会快很多。 剑骨淬炼,于她而言,并非第一次。只是这一次,有了玉无瑑的帮助,似乎轻松了许多。她一夜没睡,又因受伤身体疲乏,在两股浩然剑气的滋养之下,只觉得通体舒适,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之时,她仍然趴在玉无瑑的胸膛之上,对方平躺在地板之上,一动不动,呼吸绵长,似乎也睡着了。 她腰间的疼痛轻了许多,她感知了一下,只是皮肉被梁柱压出的外伤,骨骼已经恢复如初。 她轻轻一动,玉无瑑立刻便醒了,睁开眼睛,道:“李府主。” 从青羊宫倒塌开始,她就一直不得不靠在他身上,此时终于能够恢复行动,便立刻从他身上下来,道:“我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暗夜里看不出表情,但玉无瑑的语气放松了许多:“还有,多谢李府主相救。”在屋顶倒塌的一刻,如果不是李璧月推了他一下,又将他覆在身下,想必他眼下已经被活埋了。 李璧月道:“你之前也救过我,你本就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高阳山,我理应保护你的安全。而且你也助我修复剑骨,我们算是扯平了。” 李璧月顿了一顿,又道:“想不到你的浩然剑气竟然如此精纯,你是怎么修炼的?” 玉无瑑摇头道:“我没有修炼过浩然剑气。” “啊?” “当初,我认识谢府主的时候,他给了我一颗浩然气的种子。他说,这浩然气是天生地长的,不用修炼……” “怎么可能?”李璧月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承剑府的浩然剑法便是以浩然剑气为根基,若是浩然剑气天生地长,不用修炼。那如今的承剑府不说人均“秦士徽”,人均“谢嵩岳”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如今的承剑府,只有李璧月能勉强够到谢嵩岳巅峰时期的实力。 她狐疑地望向玉无瑑:“你是怎么认识谢府主的?” 第39章 妄机 玉无瑑回忆道:“那是十年前……” 那时候,他跟着师父清尘散人四处流浪,有一次正好到了扬州。 原本,清尘散人不太喜欢这些大城市,路过也会刻意避开。那一次特地带他进城,说要去见一个老朋友。 进了扬州城,到了一间茶楼,他见到一位身负长剑的中年人。那人面孔瘦削,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摄人的威严,看向他时却如春风化雨般亲切和蔼,对方放下十枚铜钱,对他道:“是阿玉吧,拿钱去玩吧,我和你师父有话说。” 玉无瑑那时也贪玩,便拿钱去了。他用十枚铜钱买了两块桂花糕,自己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就掰成碎屑,爬到屋檐上,去喂房檐底下刚出生不久的雏燕。一只黄雀垂涎他手中吃食,叽叽喳喳地靠近,毫不怕生,他也就雨露均沾,掰下一块给它。 那黄雀衔着糕点,到角落去吃,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野猫,将那黄雀咬住就跑。玉无瑑大惊,便追着那猫跑了十几条街。十二三岁的少年追猫,竟引得满城的人来围观。 最后,是那中年人闻讯而来,投出一枚石子,砸伤了野猫一条后腿,玉无瑑这才抓住那野猫,从猫口底下救出那只黄雀,所幸那黄雀生命力顽强,虽被咬伤,但总算留得性命,休息了一阵之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中年人见他满头大汗,便用袖子替他拭汗,笑着问他道:“阿玉,你为什么要追这只猫啊?” 玉无瑑理所当然的道:“这野猫捕食黄雀,我若不追,这黄雀就要沦为野猫的盘中餐,岂不无辜。” 中年人反问道:“可这只野猫被主人抛弃,又生下三只幼崽。它若不捕食鸟雀,它和三个孩子都会饿死。而且鸟雀长到这么大,也少不了捕食虫子,虫子难道不无辜,为什么不见你去救它?” 玉无瑑一愣,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思考片刻,问道:“那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中年人道:“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你的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我谢嵩岳可以送你一件礼物。” 他的指尖出现了一簇晶莹的萤火,轻轻一弹,那萤火就漂浮在空中,发出白绿色的光。 玉无瑑问道:“这是萤火虫?” 谢嵩岳笑道:“不,这是浩然气的剑种,你可以把它当成一颗种子。也许当有一天这颗种子长大,你便会得到自己的答案。” “浩然气?剑种?我需要修炼吗?” “不。”谢嵩岳肯定道:“浩然气是天生地长的,不用修炼。” 那簇萤火在玉无瑑身旁飞舞着,最后没入他的眉心深处。 谢嵩岳大笑着和清尘散人回到茶楼之中,两人重新找了张桌子坐下。谢嵩岳看着玉无瑑,颇有些艳羡地道:“你这徒儿,天生一颗无垢无尘之心,颇合我的性子。” 清尘散人笑眯眯地道:“谢府主若是心动,老道也可以让给你。” 谢嵩岳道:“道兄说笑了。以我承剑府如今的情况,更加需要的是一柄能披荆斩棘、撑持天地的利剑,他和我没有缘分。” 清尘道人笑道:“他既然得了浩然气的传承,也算谢府主的半个弟子,又怎么会没有缘分。” 两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到扬州城门分别之时,谢嵩岳似乎有些不舍,问道:“道君,你难道就打算带着这个孩子一直四处流浪吗?长安诸事便不再过问了吗?要知道‘你不涉江湖,风波自扰人’啊。” 清尘散人哈哈一笑,道:“你承剑府修的是‘剑法天地,道法自然’,可老道我修的是逍遥法,行的是世间道,在这尘世之间自在来去,体验世情百态,又有何不好?风波由它来,风波任它去,于我又有何挂碍?” 谢嵩岳叹了一声,道:“这也很好。只是你若不回长安,今日一别,不知何时你我才能再见。” 清尘散人道:“朋友贵在相知,见与不见,又有何妨?” …… 李璧月听他讲了一段旧事,还是没琢磨出为什么大家都修浩然气,就他天生地长,不需要修炼,倒是抓住了另一个重点。 “你师父清尘散人和谢府主认识?” 玉无瑑点头:“我随师父云游四方,谢府主时常有信寄来,两人关系还不错。” 李璧月:“为何我没听谢府主说起过令师?” 玉无瑑:“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谢府主交游广阔,四海皆朋友,没有刻意提起也说不定。” 李璧月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忽略了,不过,两人如今在这废墟底下,很多事情也无法仔细推敲,还是想办法出去再说。 她从怀中取出之前在剑楼所得的月光飞剑,将之并排摆在地上,剑身散发出银光,堪堪照亮这处昏暗的废墟。 她一手持着棠溪剑,在顶头的房梁之上轻轻敲击,听上方传来的声音,片刻之后道:“好在这座倒塌的殿宇并不算很高,这屋顶上方也没有被其他的建筑压倒。屋顶上覆盖的是琉璃瓦,我们只要小心揭开琉璃瓦,就可以去出去了。” 听说可以出去,玉无瑑也十分高兴。两人休息过后倍觉神清气爽,很快就行动起来,不一会倒塌的房顶就出现了一个大洞,李璧月持剑砍断椽木,两人便从废墟中爬出。 出来一看,青羊宫除了主殿尚未倒塌,后面的经楼、剑楼、丹房、书房全部倒塌,幽暗之中,更显荒废。只是天上穹顶依然是闭合的,无法出去。 至于那惊醒了玄龟的昙迦,亦是不知何处。 李璧月将整座废墟搜寻了一番,没有发现半个人影。却听玉无瑑道:“李府主,这里有一条地道。” 那条地道在青羊宫正殿的道德天尊塑像之下,也许是地动的缘故,塑像倾倒,露出里面的入口。 李璧月道:“我们下去看看。” 昙迦既然消失不见,肯定有其他的出路。这里情况不明,还有昙迦藏在暗处,不知还会使什么阴谋,下去的时候依然是李璧月持着剑走在前面,玉无瑑则拿着火把在后方策应。 进入地道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三尺多宽,一人多高,不知是何人修建。地底潮湿,隐隐可以看到两个脚印,似乎是僧鞋踩出来的。 李璧月道:“看来昙迦果然是从这里离开。”既然知道方向,两人反倒不太着急,昙迦对此地显然比他们要熟悉,他们跟着昙迦留下的脚印走准不会错。 这地道开始是下坡,到后来转为上坡,前方时不时有一阵凉风吹来,玉无瑑感受着风传来的方向,道:“这里通向外面的风洞,向前走或许可以出去……” 李璧月亦十分欣喜,算算时间,他们进入这个地宫已经有快四个时辰了,夏思槐现在应该正在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 又走了一段距离,前方出现了两条岔道,李璧月仔细分辨了一下,竟然两条岔道都留有昙迦的脚印,且都是足尖向前延伸,她不由得驻足沉思:按理来说,昙迦绝不可能会分身术,从两条道路离开。这里情况不明,两条岔道,他们该选哪一条? 玉无瑑见她迟疑,道:“李府主,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由我来算上一卦?” 李璧月眉眼闪动了一下:“你不是十卦九不准吗?” 这要是万一算错…… 不,不是万一,是十有八九会算错。 “咳。”玉无瑑露出笑容,晃了晃手中的签筒:“我觉得李府主近日的运气应该不至于这么差,偏偏遇上算错的那一卦。” 李璧月知道这道士说话常常藏一半露一半,神神秘秘的。但他既然主动提出,想必有几分把握。便将手伸入签筒,随便摸了一支签文出来递给他。 玉无瑑打开念道:“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他微微皱眉:“怎么是这个签文?” 李璧月素来不去求签,也看不懂签文上这些似是而非的句子,问道:“这支签怎么了,不好吗?” 玉无瑑摇头道:“也不是,单从签文来说,这是一只上上签。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意指李府主前路一片畅通,天地间哪里都可去得。只是无益于解决我们现在的难题,向左还是向右,签文中并没有答案。” 李璧月:“既然哪里都可去得,那不就是两条路都可以走吗?”她做事本就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便道:“我们就先走右边,要是不对,再换一条道就是了。” 她提着剑,率先向右边的通道而去。玉无瑑也没有再说什么,抬步跟了上去。 甬道很长,两人走出两三里,道路渐宽,视野也开阔起来,前方更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光线。又走了一小段距离,前方竟出现了一座精美的庭院。 庭院的大门开着,里面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应有尽有。房屋的飞檐上挂着无数的夜明珠,照亮了这一处原本幽暗的地下世界,也照亮了牌匾上的四个大字:“天工世家”。 李璧月问道:“天工世家,这是什么地方?” 这段时日的相处,李璧月已经知道这道士见多识广,天底下各种掌故轶闻故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就算真有他不知道,他也能信口胡编出来。 果然,她话音刚落,就听玉无瑑回答道:“天工世家,原本是指春秋时期大工匠鲁班的后人所传承的家族,不过听说在百年之前,天工世家嫡系已经灭绝。这座建筑名为鲁班世家,却似有人居住。不知它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几乎同一时间,两人都想到之前同样莫名出现在地底的青羊宫。 李璧月一脚跨入门槛:“都到了这里,先进去看看再说。” 进门之后便是一处极大的花园。庭中的石凳之上,坐着一位貌美端庄的仕女,她手里握着一卷书卷,身前跪着一位十六七的少年,似乎是她的奴侍。 亭台之中,另有数名仕女,或端着茶点,或举着餐盘,侍立于后。花园中还有不少的园丁和奴仆,有的正在修剪花木,有的正在除草,有的正在打扫,甚至湖中的小船上都有几名船夫。 不过,这些人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却全都一动不动,就像生命被定格了一般。 可若说这些都是死人,偏偏面目栩栩如生,与生人一无二致,这样的场景光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李璧月只觉得后背毫毛竖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对,这些人身上的气息,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玉无瑑将手放在那跪着的少年背上,这里摸摸,那里敲敲,一点也不畏惧的样子。 李璧月心说,这要是突然诈尸可就好看了。玉无瑑回过头,十分肯定地道:“这些人都是——傀儡人。” 李璧月道:“傀儡?这也太像了吧?” 她先前在海陵见过高正杰御使过的傀儡人,外面的躯壳看起来确实有几分真人的样貌,却远没有到眼前这般连表情都生动自然、足可以假乱真的程度。 既然知道是傀儡,她先前心中那种诡谲之感也消淡了很多,便仔细向那亭子最中央的女子看去,只见她虽然手握书卷,却并没有在看书,而是面目含笑,目光向下,看着她身前的少年,似乎在说些什么。那少年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并不敢去看自己的主人。 这时,她听玉无瑑道:“我大概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了,也知道这座庭院是谁修建在这里的了。” 李璧月:“是谁?” 玉无瑑:“这女子应该是天工世家的最后一位家主,鲁心瑜。建造这座庭院的便是她的弟子鲁才英。在我们玄门之中,他还有另外一个称号,邪道妄机。” 李璧月在海陵曾听他说起过邪道妄机,此人最早将道门御魂之术与机关之术结合,制造出了能寄魂于傀儡的杀人术。 玉无瑑接着道:“邪道妄机的生平经历我曾见过一些记载。天工世家嫡系自千年以前便有传承,历六十七代,传到鲁心瑜的父亲鲁长津手上时,已经逐渐没落。没落也就罢了,偏鲁长津只生有一个女儿。天工世家祖传的机关术历来是传男不传女,若是嫡系没有儿子,就由旁支继承家主之位,以小宗代大宗。鲁长津不想技艺外传,所以从小就将女儿当做男子养大。” “鲁长津死后,鲁心瑜继承了天工世家的家主之位,她于家传绝学之上的造诣一般,只能勉强保住家传祖业而已。但她的徒弟鲁才英于机关术上可称天才,在短短两年之时,就学会了鲁心瑜传给他的机关之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鲁才英一心想将天工世家的机关术发扬光大,但因鲁长津父女性格粗枝大叶,先祖所传许多珍贵的文本和图纸都散失了,很多机关都无法复原。” “后来,鲁才英发现家中很多仆人都被鲁心瑜的堂兄鲁奇正收买,那些散失的文本和图纸都是被仆人偷走,最终落到鲁奇正手中。鲁才英那时少年心性,找鲁奇正讨要,谁知鲁奇正矢口否认,还让人将他打了一顿。” “鲁心瑜性格懦弱,敢怒不敢言。鲁才英忍不下这口气,趁一个黑夜,摸入鲁奇正书房之中,想要将这些东西偷回来。谁知鲁奇正早设好陷阱,鲁才英被抓了一个人赃并获。那鲁奇正勾结官府,将他判了一个秋后处斩。鲁心瑜为了小徒弟去找鲁奇正求情,求他撤回诉讼。鲁奇正却说,想要救你的徒弟,除非一命换一命。鲁奇正其实并不想要鲁才英的性命,他觊觎天工世家的家主之位已久,但只要鲁心瑜活着,他就没有机会。” “最后,鲁心瑜当着鲁奇正的面拔剑自刎,鲜血流了一地。她断气之后,鲁奇正如愿得到了天工世家的家主之位,也如约撤回了诉讼。鲁奇正欣赏鲁才英的天赋,想收买他为自己所用。但是鲁才英什么也没要,只恳求让他收殓师父的骸骨之后,就一个人离开了天工世家。” “十年之后,天工世家鲁家满门都被人所杀。官府在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痕迹,只找到一个破碎的傀儡。不久之后,邪道妄机之名,传于天下。” 玉无瑑顿了一下又道:“先前在青羊宫经楼之时,我就奇怪,经楼里‘御物’与‘御魂’的两本典籍怎么会消失不见。如今想来,恐怕是百年之前就被妄机取走。如果这座机关城,真的是妄机所建造,那两本典籍说不定会在这里,我去找找。” 他内心惦记着李璧月在剑楼中取得的那一套精巧的月光飞剑,若是没有李玉京留下的御剑术,终究无法使用,未免遗憾,便往亭子一侧的小楼走去。 这座小楼似乎是妄机曾经用过的书房,书房内也有不少的傀儡,分布在四周。书桌上点着一盏长明灯,灯油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竟然经历百年仍未熄灭。书桌上最显然的地方摆着两本书,玉无瑑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书封上【御魂】【御物】的大字 玉无瑑惊喜道:“果然是这里。”他顺手将那两本典籍收入怀中,忽地倒退一步,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李璧月上前一步,手按住棠溪剑,问道:“怎么?” 玉无瑑捂着胸口,倒退一步,差点撞到李璧月身上:“那里……有一颗人头……”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桌子上搁着一颗人头。 准确的说,并不是一颗人头,而是整整齐齐一具尸体。只是那死者原是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身体,趴在桌上。死了之后,尸体干枯腐朽,其他的部分都被笼在衣袖之中,只余一颗人头搁在桌上,空洞的五官乍看过去,确实有些骇人。 李璧月这些日子没少和尸体打交道,也不害怕,反而习惯性地打量起这具尸体,一边道:“嗯,根据骨骼来看,此人死的时候大约二十多岁,应该不到三十岁,从尸体上看不出受伤的迹象,应该也不是因为中毒而死……” “奇怪,看起来,他四肢健全、身体康健,也不像被人谋杀,怎么会盛年而逝?”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桌上的头骨,想看看是不是有其他致命伤痕,谁知她才轻轻一碰,那头骨就从脖子上掉下来,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时,李璧月才发现他头骨上压着东西,似乎是一叠书稿。李璧月正琢磨着把头骨拾起来,将尸体复原。 玉无瑑伸出手来,将书稿取走。 李璧月讶然地多看了他一眼,此人方才还被这个头骨吓了一跳,这会子便毫无心理障碍地去摸头骨下面垫的东西。 玉无瑑面不改色地道:“李府主不用管我,我的老毛病犯了……” “老毛病?” 玉无瑑将书卷打开,悠然道:“就像李府主每次看到尸体就忍不住翻翻看看,看他是怎么死的。我的习惯是看到有记载文字的东西就忍不住翻翻看看,用来补充我的知识体系,编故事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素材……” 李璧月:…… 玉无瑑扫了两行,抬眼道:“这似乎是妄机留下的日记,李府主要不要过来一起看看?” 李璧月凑了过去,审视书上的字迹。 【今天,我终于将天工世家的人全部杀了。鲁奇正被傀儡杀死的时候嚎啕大哭,求我放过他的儿子,说他是无辜的。呵呵,难道师父当初被逼自刎的时候不无辜吗?最终我用傀儡术操纵着他的手,让他亲手杀了他最爱的儿子。他骂我是个恶魔,他说的没错,我就是恶魔,可我成为恶魔不就是拜他所赐吗?魔鬼将人逼迫成他们的同类,最后却怪别人以魔鬼的行径来对待他们,岂不可笑吗?】 【杀了人,报了仇,我以为自己挽回了曾经的错误。可是我心中没有一丝满足,反而更加空虚。看着空空荡荡的天工世家,我终于知道,没有了师父。我的心腔就算还在跳动,却早已如一滩死水。如果错误没有被修正,那它就永远是个错误。我便永远只能是邪道妄机,不能成为曾经的鲁才英。】 【今天,我终于造出一具与师父一模一样的傀儡,我这颗黑色的、纯恶的心脏终于重新开始了跳动。可是她只是木头,我跪在她的面前时,她并不会回应我。所以我终究不知道,在她临终的一刻,是爱我更多,还是恨我越多……呵,她那么善良,知道我做了这么多的坏事一定会责怪我。 如果她能活过来,就算以我的全部骨血为祭,我也心甘情愿。所以,该如何做,才能让一具傀儡拥有真正的生命?】 …… 第40章 遇劫 李璧月心中一动。 看起来,邪道妄机和鲁心瑜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鲁心瑜自刎换鲁才英活下来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师徒之情已不好说,但是鲁才英在出狱之后,知道鲁心瑜竟是因自己而死,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最后竟想以傀儡之术来复活鲁心瑜。 玉无瑑又翻到下一页。 【我回到天工世家的遗址,想方设法收集到了师父一缕残留的魂魄。可是师父已经死去三年,魂魄之力实在所剩无几,无法让傀儡活过来。或许因为这具傀儡是木制的,并非真实的血肉,师父她不喜欢,也许我该替师父寻找一具新的□□。】 …… 【前几天我带回了一个女人,她长得和师父有几分相似。我将她的魂魄抽了出来,将她的躯体做成了活傀儡,再将师父的残魂灌入傀儡之中。 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鲜活的躯体,为什么师父还是无法醒来?】 …… 【活人做成的傀儡终究不能长久,我终究只能看着她变成一滩腐烂的血肉。师父残留的魂魄也逐渐消散,每过一天我都能感觉到她愈加虚弱,也许,很快我就会彻底失去她了。不行,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也许我该试试最后那一个设想,如果能够成功,我就能回到从前,与师父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李璧月一头雾水,邪道妄机所说的“最后的设想”是什么? 他要和鲁心瑜在天工世家重聚,永不分离。如果凉亭中的那名女子是鲁心瑜的傀儡,可是邪道妄机最后也没有成功将她复活,他自己也英年早逝,在这间书房里化成了一堆白骨。 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与师父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可李璧月觉得以邪道妄机在日记里的这股疯劲,应该不会只满足于这样的结果。 …… 不过,李璧月也并不算好奇心特别重的人,横竖妄机已经是死了一百年的人了,他最后的设想是什么,有没有实现,与他们关系不大。 既然两本典籍都已经找到,这里看起来也别无出路,想必这里只是一条岔道,出路应该是在左边那条路,她正想唤玉无瑑一起离开,却见玉无瑑正弯下腰捡起邪道妄机掉在地上的头骨。 李璧月想不到他竟然还有心思做这样的事,奇道:“人都死了,捡它干嘛?” 玉无瑑摇头道:“虽说邪道妄机并不算是一个好人,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人都死了,总不至于让他身首分离……而且妄机既然以机关术闻名于世,我们还是不要乱动这里的东西,以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将那头骨重新接在断裂的脊骨处,压在桌上那卷日记之上。 忽然,两人听到小楼外突然传来一道极为尖利的哨声。 邪道妄机那搁在桌上的半截衣袖,忽地转出一条青蛇。 那条蛇吐着艳红的信子,尾巴飞了起来,地向玉无瑑的胳膊咬了下来。玉无瑑大惊,急忙缩手,可他的速度又怎能比飞蛇更快,眼看就要被毒蛇一口咬中。 就在这时,他眼前划过一道雪亮的剑光。李璧月的剑比那蛇更快,竟直接削去那青蛇的半截尾巴。那青蛇失去支撑,坠落在地上,竟然未死,蠕动着带血的半截残躯爬走了。 李璧月望向玉无瑑:“你怎么样?” 玉无瑑惊魂甫定:“我没事,但是他——” 他指向坐在桌边的邪道妄机的遗骨。 那尸骨在此地放了百年,本就已经风化,更承受不住如此强悍的剑气,竟顷刻间四分五裂,骨头滚了一地。 刹那之间,整座小楼接连响起“咔擦咔擦”的响声,那是无数的机关同时响动的声音。 李璧月定睛一看,书房内的傀儡就像在这一瞬之间全部活了过来,瞪着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起向两人看了过来。 “不好,我们快走——”李璧月飞快地拉住玉无瑑的手,向外奔去。 可来到门口,才发现现在庭院中的伫立不动的傀儡也同时朝小楼这边围了上来,这时两人才发现这座庭院的傀儡总共有上百之巨,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傀儡木制的双手处长出利刃,一起向两人杀了上来。 眼见避无可避,李璧月旋身而起,一步跳跃,踩在最前面的傀儡双肩之上,发出一声清叱:“一剑破万法——” 棠溪出鞘,十几道剑光像是一朵花一般向四周炸裂开来,将那些傀儡震散了开去, 剑光浓冶、冰冷、美丽、危险。 就像她的人一样。 锋锐的剑气透过傀儡的心脏——李璧月已有不少与这些东西打交道的经验,傀儡的心脏是其中枢所在,只要破坏内里的机关,就可以将这些傀儡拆解成一堆破碎的木头。 一剑、两剑、三剑。 在她的剑锋之下,一具又一具的傀儡飞快地倒地,但她体内的真气也飞速消耗。 这些傀儡毕竟是傀儡祖师爷邪道妄机亲手所制,材质明显比之前她在海陵见过的那些更加坚韧结实,想要将之拆解颇费力气。 傀儡数量实在太多,她计算着自己剩余的真气,不敢浪费一丝一厘。务必要在真气耗尽之前将这些傀儡解决,否则两人今日是很难走出这天工世家了。 长剑一刺、一转,又一具傀儡倒在地上,李璧月正要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剑柄,玉无瑑道:“李府主,先不要浪费真气了。这里的傀儡与海陵我们见过的那些不一样,是可以再生的。” 李璧月回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那些被刺破心脏的傀儡倒在地上,那堆破碎的木块竟开始飞快地自动重新组装,重新变成一个人的形状。亮出指爪间锋利的兵刃,再次向两人走了过来。 李璧月发丝间冷汗流下。 如果这些傀儡被拆解后还可以自动复原,等于是杀之不绝,他们今日几乎没有可能突破重围,逃出生天。 李璧月问道:“怎么会这样?” 玉无瑑道:“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按理来说,傀儡需要以御魂术来驾驭。邪道妄机已死百年,这些傀儡应该都是死物,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复活,更加不会攻击我们。” 李璧月挑眉:“会不会是昙迦?” 她想起之前那道尖锐的哨声,正是那道哨声。惊动了那条藏在邪道妄机身体内的毒蛇,之后她的剑气不小心劈碎了邪道妄机的尸骨,这些傀儡才会苏醒。 而这座地宫之内,除了昙迦,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玉无瑑道:“这种可能性不大。佛门功夫和道门手段南辕北辙,属于八竿子打不着,这其中必定还有别的缘故。我先以定魂符一试……” 他掏出一张定魂符拍在刚刚被李璧月拆得稀碎的傀儡身上,闭上眼睛,感知魂魄本体所在位置。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李璧月问道:“怎么样?” 玉无瑑皱紧眉头,道:“感知不到生魂所在的位置。” 李璧月:“怎么会这样?”在海陵之时,玉无瑑使用定魂符之后,很快就揪出找出了操控傀儡的高正杰,没想到同样的术法在这里完全不起效用。 玉无瑑道:“两个可能,一种可能,此人道法上的修为远甚于我,可以屏蔽我的感知。第二种可能,此人已死,没有生魂,自然感知不到位置。但是,具体是哪一种,我还要好好想想……” 两人说话之间,方才那被李璧月拆得稀碎的傀儡们已经多数还原,再次聚拢起来,向两人靠近。 李璧月吸取之前的教训,不再消耗多余的真气拆解傀儡,只是用剑气将傀儡逼退。但傀儡并不会感到疼痛或者害怕,即使刚才摔了个人仰马翻,爬起来便能继续向前。 眼见包围圈也越来越小,李璧月心中焦急,她的真气已只剩下一小半,再这样下去,两人恐怕会被耗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玉无瑑忽然道:“我有一个大猜测,眼下操控这些傀儡的很有可能是邪道妄机本人。” 他知道眼下战况紧急,飞快解释道:“先前李府主所言,邪道妄机死的时候,骨龄不到三十岁,身上无病无伤,本不该壮年而逝,可是却坐自己的书房里面死亡。他在日记本里写着他有一个设想,如果能实现,便能与自己的师父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 “我在想,他恐怕使用某种异法,将自己的生魂抽出,保存在天工世家的某个地方。他的□□死后,他的魂魄却依然留在此处,依然可以操控这些傀儡。李府主之前不小心用剑打碎了他的遗体,惹他发怒,所以他才会操控这些傀儡攻击我们。” “但是,人的魂魄必须有附着之处才能长久存在。邪道妄机的□□早已化作白骨,他的魂魄必定是在隐藏在其中一具傀儡之中,只要杀了这个傀儡,其他的傀儡便不会再攻击我们——” “所以,眼下的关键,要找出邪道妄机是附着在哪一具傀儡之上——” 李璧月一边挥剑,一边心念急转。 邪道妄机最有可能附着在哪一具傀儡之上? 他生前既如此恋慕自己的师尊鲁心瑜,死后自然是要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李璧月向庭院中的那座方亭望去。 与身侧这些傀儡不同,亭中端庄温婉的傀儡女子依旧手捧书卷坐在石凳之上,她身前依旧跪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傀儡少年,看向女子的目光中似乎有着无限恋慕。如果忽略庭院中危险的战况,这一幕简直可以称得上岁月静好。 仿佛注意到她的目光,那傀儡少年竟抬起头,朝着李璧月邪魅一笑。 李璧月手中棠溪剑脱手而出,向那傀儡少年的胸膛刺去。 这一剑携带着李璧月最后的全部真力,迅如疾风,威若雷霆。只能得“砰”的一声,那傀儡胸前的中枢核心便被搅碎炸成了粉末,再也无法还原。 下一刻,方才还在围攻二人的傀儡大军们好像在一瞬之间失去了生命力,维持着前一秒的姿势,一动不动,看起来诡异而悚然。 李璧月走到傀儡少年已经粉碎的肢体旁,拾起棠溪剑,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最后一刻,她赌对了。 玉无瑑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向端在亭中的“鲁心瑜”,又看了看已然成为一堆碎片的邪道妄机,叹道:“原来如此。邪道妄机用傀儡之术复活鲁心瑜不成,最后为自己打造了一具傀儡,将自己的魂魄保存在其中,希望能永远守护她。虽然误入歧途,沦为邪魔,但其用情之深,着实可叹。” 李璧月撇了撇唇。老实说,她情感没那么丰富。若仅仅作为旁观者,也许会为邪道妄机和他师父的曲折爱情叹一口气,然而她方才被邪道妄机和他的傀儡大军差点折腾掉小命,对他自然没什么好印象。 若非邪道妄机的白骨早就成了碎片,她完全不介意再劈几剑泻火。 她另想起一事,指着地上的傀儡碎片问道:“这傀儡毁了,邪道妄机的魂魄还在吗?” 玉无瑑道:“按理来说,失去附着的躯体,魂魄也会慢慢消散。但是魂魄幽冥之事,即使是我师父也未能尽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令人正在往外走,这时,不知何处又突然一道哨声。 先前就是这道哨声引来了毒蛇,两人登时戒备。 可是已然晚了,李璧月感到小腿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似乎被蛇的利齿咬中,紧接着,眼前一阵昏黑。 她听到耳边传来玉无瑑惶急的叫声,他在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她咬破舌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却只看到眼前恍惚模糊的影子。她的身体无力再支撑,倒在他的怀中。 模模糊糊中,她感到玉无瑑将她抱着放到了石凳之上,撕开了她裙衫里面的帛裤。 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李璧月完全没有听清楚,只感到他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不……”李璧月隐隐约约知道他想做什么,她想要阻止,可是已经麻痹的舌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感觉到那温暖的唇舌砥上了自己的脚踝,吸出毒血,又吐了出来。 她勉力地抬了抬眼,只看到玉无瑑一惯风轻云淡的表情因惶急而显得有些狰狞。 再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 玉无瑑背着李璧月在长长的甬道中穿行。 背上的人已经陷入彻底的昏迷,那条蛇甚毒,虽然他已经帮她吸出了伤口的毒血,但要彻底解毒还得用些手段,必须尽快离开这座地宫。 他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明明他已经用转运符帮他,就算此行有危险,有事的应该会是他才对。 在地道的岔路口,他因为心中不确定,又给她算了一卦,占卜的结果她也不应该有事。 …… 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她该是这天地宇宙之间最自由自在的一只飞鸿啊! …… 玉无瑑背着她在地道中狂奔,可这地道是如此甬长,几乎看不到尽头。 她会死在这里吗? 他几乎不愿去想象这个问题。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后背传来一道极为虚弱的声音:“玉相师……” 玉无瑑心中狂喜:“李府主,你醒了?你怎么样?” 李璧月道:“我头有点昏,不过已经好了。你先放我下来……”也许是玉无瑑已经帮她吸出了大部分的毒血,又或者,她的体质自小到大都是抗造的类型,眼下虽余毒未清,但只是乏力而已。 她当承剑府主一年有余,性子要强,不习惯在人前显露出虚弱的姿态,更不习惯有人这般背着自己。 而且昏昏沉沉之间,她也能感觉身下的男子背上的衣服几乎是全部湿透,连她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湿,黏黏腻腻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她不知他背着她走了多久,可是心腔下方有如鼓鸣一般的心跳声,让她知道他眼下也已经到了极限。 玉无瑑自进入地宫之后,两人就没有喝水吃东西,眼下他的体力也已经消耗殆尽。见李璧月已醒,心中绷着的那一根弦已松了大半,只觉身体精疲力尽,便将她放下。 李璧月听着风声,似乎比之前更响一些,问道:“这是哪里?离出口还有多远?” 玉无瑑道:“还不清楚,不过这里光线比之前要亮一些,也许接近出口了。” 李璧月“嗯”了一声,她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被毒蛇咬伤的那条腿仍然有些麻痹,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想要靠自己走出去还是颇为困难,便对玉无瑑道:“你过来扶着我……” 她从前很讨厌别人碰触自己的身体,但两人这两日陷入地宫之中,比这更贴近的姿势都有过了。之前他还替自己吮出脚踝的毒血,又背了自己一路,再计较这些当然就不值当了。更何况他是个方外道士,或许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 两人互相搀扶着前行,前方不远处出现了天光,果然出口就在不远之处。 当两人终于跨出风洞之时,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转出风洞出口,才发现此处原是高阳山中的一座石崖,只是洞口被木石遮挡,先前从未发现。 不远之处,高阳山顶上那座刻着“我谓浮荣真是幻,醉来舍辔谒高公。因聆玄论冥冥理,转觉尘寰一梦中”二十八个大字的摩崖石刻就在前方。 忽地,两人一怔。 高崖之上,紫色袈裟的昙迦禅师凌虚绝顶,冷笑道:“想不到两位真是命大,老衲好一番苦心布置,你们竟还能逃到这里——” 李璧月此时看到这老和尚,只觉得胸中怒火高涨,她紧紧握拳:“青羊宫的地震、天工世家的毒蛇与傀儡,都是你干的?” 昙迦冷哂一声道:“地震和毒蛇确实是我所为,不过那傀儡突然复活,确实是因为李府主失手毁了邪道妄机的尸骨所致。两位真是好本事,能从邪道妄机布下的杀阵中脱出,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玉无瑑道:“青羊宫和邪道妄机留下的天工世家都是我道门的宝地,你们昙摩寺又怎么知晓?” “自然是有人告知。”他不去看玉无瑑,而是望向李璧月,道:“李府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李璧月:“什么?” 昙迦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区区杜馨儿,李府主为什么非要和昙摩寺过不去?如果不是你将这位玉相师从京兆府的大牢里带出来,又非将此案转到承剑府名下。昙叶根本不会死,承剑府和昙摩寺又怎么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李璧月扯了扯嘴角。 这是一个讥诮的笑容。 “禅师说得好没道理。什么叫区区一个杜馨儿,难道只因为一个私生女的身份,妨碍了你们昙摩寺的名声,她就该去死吗?还有我身边这位玉相师,就因为不小心撞见你们抛尸的现场,就要为此送命吗?” “至于承剑府和昙摩寺怎么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禅师更是心知肚明。不然你又为何故意将我引入这高阳山呢?怎么,难道昙摩寺觉得我李璧月碎骨之恨、谢嵩岳身死之仇不值一提吗?” “好,好。”昙迦面色愈冷:“李府主果然是因为那道绵骨掌,有意寻上了昙摩寺,想要报一年前的仇。既是如此,老衲更不能放你们离开——” 他双掌张开如蒲扇,山间的山风似乎被为某种力道所牵引,一同向他的掌心涌来。 李璧月全身血液凝固,几乎无法动弹,道:“一年之前,果然就是你……” 此刻昙迦脸上的笑容全无出家人的慈悲,而是狰狞可憎。 “没错,去年打伤了你的黑衣人就是我。李璧月,剑骨粉碎之痛你是不是想再来一次呢?” 玉无瑑无法置信地看向昙迦,他的脸上显现出一抹错愕的神情。 昙迦冷声道:“虽然李府主的剑法较去年更上一层楼,几乎可以比肩谢嵩岳。可是你一身真力在天工世家已然消耗殆尽,又能耐我何?” 他发出一声爆喝,双掌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道向两人压来。那双巨掌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巨大,似乎下一刻就能将面前的两人拍成一蓬血肉粉末。 李璧月举剑迎了上去,但她之前消耗殆尽的真气,远远没有恢复。剑掌交击,她竟先退了半步。那凌厉的掌风已扑面而来,如一道道细针扎进她的身体里,让她本就裂痕遍布的剑骨再次崩裂。 她再次体会到了一年前曾经历的,那无法忘怀的、来自骨髓深处的剧痛。 就在这时,玉无瑑朝她扑了过来,将她压在草地上,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整个覆盖住了她。他把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茧,而她就是被茧包裹在里面的蝶蛹。 几乎是同一时刻,强大的浩然真气从他的四肢百骸,从他们身体交接的每一寸肌肤绵绵不绝的涌入她的体内,迅速灌满她的经脉,修复她剑骨的伤势。 而昙迦禅师那暴烈霸道的掌劲尽数打在了他的身上,鲜红的血喷在李璧月的脸上,她的视线一片血红。 玉无瑑最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声音几乎无法听清。李璧月只能通过唇形辨认,他说的是“李府主,你命运的终点不在这里。” 说着,他就闭上了眼睛。 李璧月一把扶着他坐起来,她的胸腔压抑着滚烫的情绪,大声道:“玉无瑑,玉无瑑……” 可是玉无瑑已无法有任何回应。那双如初夏湖水般的眸子已经闭上,人也失去了呼吸。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角不断涌下泪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是她分明感到自己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泪水根本无法停下来。 朦胧之中,她看到昙迦禅师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轻轻地抬了下手,一团白色而炽烈的如同玉髓一样的东西从玉无瑑的身体中浮出,被他握在手里。 她听到昙迦轻哂的一声:“呵,玄真观最后的遗脉、身怀先天道种的道门传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死,真是不堪大用。不知紫清和青溟这一对师兄弟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掀开棺材板活过来?也好,十年前遗失的先天道种终于归于我手,三块龙睛很快就要集齐,建立昙摩寺想要的无上佛国只差最后一步……哈哈哈哈……” 忽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李璧月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她的眼神阴森嗜血,犹如从地狱里走出的厉鬼:“你说玉无瑑是道门的传人。” 昙迦被这样的眼神震得退后一步。 可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可怕的。李璧月真气耗尽,此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很快也要死在自己的掌下,就连她体内的那颗浩然剑种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对于将死之人,慈悲为怀的佛门高僧当然应不吝于解惑。 “哈,玄真观那对师兄弟将先天道种藏在一个不知名的游方道士身上,藏得可真够深。难怪我昙摩寺找了这么多年,一直一无所获。若非那天他替你解了十二因梦,我还不知道玄真观的传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李璧月沉声道:“先天道种又是什么?” 昙迦亮了亮掌心的白色玉光,道:“就是这个东西,是李玉京所传下的道门先天真炁。经过淬炼之后,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道源真火。一年之前,清尘散人那老道宁可死在高阳山,也不愿交出这东西,原来是藏在他的徒弟身上。” 李璧月望向玉无瑑,一刹那面色灰死,嘴唇蠕动着,近乎颤抖:“云翊,我竟没想到你真的是云翊……” “云翊?”昙迦回忆了一番,道:“哦,听说李府主的青梅竹马,当初武宁侯云嗣秋的世子就叫云翊。是了,玄真观的上一任观主紫清真人的俗家名字就是云嗣白,是武宁侯的亲弟弟,难怪,难怪,昙摩寺竟没有早点想到这一层……” 他哈哈一笑,“不过李府主也不必可惜。他前脚刚死,李府主后脚便到。到了阴曹地府,你正好可以赶上他,两人一起投胎……” 忽地,他的笑声定住了:“怎么会,你的真气,明明早就用尽了——”他分明感受到了李璧月身上的沛然剑意。 “这个问题,你去西天问问佛祖自然会知道。” 李璧月腾身而起,半空之上,承剑府女府主双眼中是他前所未见的暴虐与疯狂,那恨意如有实质,几乎就要将一切刺穿。 一道极亮的剑光贯下,照亮了周围的白昼。哪怕是空中的皓日,在这抹剑光下都显得有些黯淡。 剑锋朝着昙迦的脖颈直斩而下。 昙迦想要闪避,却惊觉在这道剑气的笼罩之下,自己竟无法动弹分毫。 他惊恐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明明李璧月真气已经用尽,为何突然恢复了近乎巅峰的实力。 可是,这个问题他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下一瞬,他的人头已被斩落,向高阳山下的悬崖深处坠去。 一团轻飘飘如玉髓的白色火种也从他手中坠落,又被李璧月小心托起,重新放回到玉无瑑身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流光 承剑府。 拂云楼外,夏思槐守在李璧月房内,等着太医诊断的结果。 此时距离高阳山中的那一场恶战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 那日黄昏,当他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爬上高阳山上的那座摩崖石刻之时,简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个心惊胆裂—— 昙迦那少了一个头颅的尸体倒卧在血泊之中,在不远之处,玉无瑑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他一身白衣已成血色,已然失去呼吸。李璧月与他相对而坐,双掌抵在他的胸口。看来,她应该是想用自己的真气替玉无瑑续命,最后力竭而陷入昏迷。 夏思槐跟随李璧月也有整整一年,第一次遇到如此惨烈之战况。他不知那一天三人在高阳山上发生了什么,只能命人用担架将两人并昙迦的无头尸体一一搬运下山,又问洛源县令要了几辆马车,将人送回承剑府。 至于后续事宜,就非他所能插手了,而交由长孙璟与楚不则亲自处置。 *** 拂云楼中,李璧月仰卧在瓷枕之上,她双睫紧闭,昏迷不醒。 一只枯瘦的手指按在她的手腕上,正在为她诊脉。诊病的老太医姓康,发须皆白,乃是东宫太子李澈委任而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老太医凝重的神色逐渐舒缓了下来,示意守在床边的燕姨垂下纱账,让李璧月好好休息。 长孙璟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太医,李府主情况如何?” 康太医道:“以脉象来看,李府主只是战中消耗过大以致脱力,之后又悲伤过度,情志受损以致昏迷不醒。好在李府主身体并无大碍,等真气慢慢恢复之后,就会自行醒转。但稳妥起见,我还是拟一副药方,为李府主疏气强身。” 听闻李璧月无事,长孙璟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太医。”他唤来夏思槐,道:“思槐,取十片金叶子来谢康太医。” 康太医早年是太医院的人,医术精湛,但年龄已经大了,早已致仕退休。平日里甚少出门看诊,只是偶尔奉诏入宫,看一些疑难杂症。今日到承剑府来,还是看了太子李澈的面子。不过承剑府也不好让人空手走一趟,这些面上的规矩长孙璟还是省得。 康太医连连摆手道:“李府主此番杀死了劫持太子殿下的恶僧,实在有大功于国。太子殿下听闻李府主受伤昏迷,才特命下官为李府主看诊。来此之前,太子殿下已有厚赐,不需承剑府破费。” 长孙璟道:“不瞒康太医,除了李府主之外,还有一个人需要请太医瞧上一瞧。” 康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哦?是什么人?” 长孙璟道:“是一位游方道士。这次,承剑府能诛杀昙迦,此人也有很大功劳。” 康太医颔首道:“那便去瞧一瞧吧。” 长孙璟带着他出了拂云楼,拐过后面的一排房子,到了一处静室。静室的床上,躺着一位青年道士。那道士面容苍白,分明已无呼吸。在床边,守着一位十来岁的童子,在一旁抹泪抽泣。见康太医进来,连忙让出床前的位置。 康太医只看了一眼,摇头道:“长孙阁主,就算再好的医术也只能医治活人,此人分明已无呼吸,又如何医得?” 长孙璟道:“此人虽然已无呼吸,但是心脉并未断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老太医一看便知……” 康太医闻言,将手腕搭上玉无瑑脉搏。数息之后,仍是摇头叹息道:“此人本是道家方士,体内似乎有一种先天真炁保护心脉。所以虽然呼吸断绝,仍能保他心脉不歇。但是他脏腑受伤沉重,脑内更有淤血。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一个活死人而已。长孙阁主,还是早点为他准备后事吧——” 听到康太医的宣判,裴小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师父,你不要死,你不能死啊……” 他“扑通”一声扑道康太医面前跪下,哭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师父。小柯已经没有了父母,若是再失去师父,小柯就又成了孤儿了,呜呜呜……” 孩子哀戚的长哭之声撕心裂肺,长孙璟也跟着抹泪,道:“老太医,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此严重的伤势,他都心脉未绝,想必上天也不忍收去他的性命。老太医,但凡有法可救,我承剑府愿不惜一切代价——” 见此情景,康太医也不由得心生不忍,他叹道:“长孙阁主,下官行医数十年,岂有能救而不救的道理。只是此事确实在超出下官能力。不过,医学之道永无止境,宫廷之外,亦有医术高明之人。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长孙璟:“什么人?” 康太医:“长孙阁主可曾听说过药王传人?” 长孙静瞳孔一震:“孙危楼?” *** 拂云楼内,燕姨按照康太医开的药方,正在煎药。 她怕李璧月突然醒了,叫不到人。干脆便将炉火移到卧室之外,一边扇火,一边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忽地,她听到里面传来数声急促、似乎被梦魇住的呼喊声,“云翊,云翊……” 燕姨心中一喜。李璧月过往被梦魇着了,也时常会喊云翊的名字。武宁侯的小世子伴着她走过风霜砥砺的童年,本就是她心中最无法磨灭的存在。 以往李璧月梦魇之后,一般都会很快清醒。燕姨急忙进入房间,查看她的情况。 李璧月额前冒汗,眉头紧皱,却并未清醒,仍然困于梦中流光的某处缝隙。 …… 这是一个清晨,她正在承剑府的试剑台练剑。 这时,距离她拜温知意为师、加入承剑府已有整整九年。她的浩然剑法已完全融会贯通,是承剑府自谢嵩岳以下的第一高手,连几位师叔师伯都不是她的对手,已被视为下一任府主的人选。 谢嵩岳这些年伤病缠身,也有意隐退,将府主之位传承给她,可这件事情卡在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那便是作为承剑府镇府之宝的照夜八荒剑。 据传,照夜八荒剑是承剑府第一代府主秦士徽的佩剑。秦士徽剑法通神,武功之高,在天策府中当属第一。他跟着秦王李世民面南征北战,凭这柄照夜八荒剑诛尽天下宵小,辅佐李世民登上至尊之位。 他死前留下遗训,承剑府每一任府主都必须拔出照夜八荒剑,获得神剑认可,才能就任府主之位。 可是无论李璧月怎么努力,始终拔不出这柄作为承剑府象征的神剑。 她天性坚韧,也并不气馁。 一方面,让她继任承剑府主只是谢嵩岳、温知意的希望,她本人对此并没有多少想法。在李璧月心中,当年她加入承剑府只是因为温知意承诺她承剑府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她寻找当年失踪的武宁侯世子云翊。 另一方面,她认为拔不出剑只是自己的剑法还有可精进之处,便每日加倍刻苦练习。 她将浩然剑诀全部演过一遍,便往洗剑台一旁的凉亭暂时休憩。 这时,楚不则走了进来,道:“李师妹,云翊的事情有消息了。” 楚不则是承剑府獬豸堂的堂主,也奉谢嵩岳之命帮她寻找云翊的下落。 李璧月站起身,道:“哦?这次是哪里?” 她声音平淡,并无多少惊喜。 这些年,楚不则每年都有大半的时间在外,也时不时有消息传回。她习剑之余,跟着师父几乎走过大唐的大江南北,可每次都是空欢喜一场。次数多了,她也渐渐麻木了。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想,说不定云翊早就死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只是她自己一直不肯死心而已。 楚不则道:“师妹,我这次在洛阳救了一个商人,他听说我打听武宁侯府的事,告诉我一件事。” 李璧月:“什么事?” “那人说,当初武宁侯云嗣秋有一个弟弟,俗家姓名为云嗣白,出家之后道号紫清真人。”楚不则补充道:“那个商人以前在玄真观做过几年道士,知道不少道门秘辛,此事最少有九成的可信度。” 李璧月抬头,震惊地望向楚不则。 楚不则继续道:“紫清真人,我不说你也认识。九年前的玄真观主,道门领袖,当初进献给武宗的那颗长生丹就是他炼制的。武宗服用之后,一命呜呼。谋杀皇帝是何等大罪,当晚他就被投入诏狱,畏罪自尽。我猜想,武宁侯府的大案说不定也是因此被牵连,惨遭灭门。你知道,皇室倾轧,本就是什么都有可能。” 李璧月嘴唇蠕动了下:“可是,当年师父告诉我,武宁侯府的案件是一桩江湖仇杀。而且此事当初是承剑府取证调查的,也已经销案,难道承剑府办案还有错的吗?” 楚不则摇头,道:“师妹,你还是太年轻了。很多时候,承剑府也是不得已的。武宗死后,皇权变更,当今天子上位之后,不允许承剑府再深入查下去。谢府主也是没有办法,不得已只好草草结案。” “你说什么?”李璧月站起身——承剑府于武宁侯府一案上处事不公,此事几乎颠覆她的认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楚不则:“可是武宁侯镇守灵州二十年,抵御北方外族,战功卓著。对待灵州百姓更是爱民如子。如今全家上下数十口一朝尽数被屠戮,难道朝廷连个应有的交代都没有吗?” 楚不则支支吾吾道:“有什么办法,这里面水太深……武宗去世之后,连太子李屿都不知所踪,继位的天子是武宗的皇叔。当年谢府主不过是提了一句按礼制应该寻太子继位,我们承剑府这九年来便一直不得圣人待见,对武宁侯府的事也有心无力。你也知道,没有圣人支持,我们承剑府什么也做不了……” 李璧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在承剑府已有多年,虽一心习剑,但是对于承剑府的处境也多少有所了解。譬如谢嵩岳和温知意之所以急着让她接任府主之位,便是因为谢嵩岳已失圣心。而她李璧月背景干净,与朝中的任何势力都没有关系,犹如一张白纸。 圣人虽登上帝位九年,但因得位不正,朝中仍受掣肘,需要一把利剑,来打破僵局。 承剑府也需要这把利剑,来改变自身备受冷落的处境。 而她李璧月,便是双方都认可的选择。 楚不则见她不说话,知道她最终接受了这个结果,便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们继续说云翊的事。紫清真人早年在终南山白云观修道,曾有一位师弟。后来紫清真人成为玄真观主之后,与这位师弟便断了往来。告诉我消息的商人说,他前几日在洛源见过那位师弟,他身边跟着一个徒弟,与紫清真人年轻的时候有八九分相似。” “紫清真人一生修道,未曾娶妻。那个与他相像之人,很有可能便是他的侄子,武宁侯世子云翊。我想,当初紫清真人死于狱中之后,他的师弟或许知道武宁侯府要出事,可惜他到晚一步,只来得及救走师兄的侄子,这也合情合理。你不也说,当初大火之后,并没有在火场找到云翊的尸体吗?” 李璧月心中一动。这九年来人海奔忙,确实只有这条消息听起来贴合实际。 她问道:“可知那位道长道号?” 楚不则道:“那名道长平日独来独往,在一个地方从来不会呆超过一个月,每次见到不同的人便报上不同的称号,有说他道号海琼子,也有说云外仙、天南翁、白云叟、武夷道人、扶摇子等等,我猜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师侄,所用多为化名。好在洛源离长安不远,李师妹若是去得及时,说不定能找到他。” …… 那时,李璧月的师父温知意恰好有事,并不在承剑府。 李璧月也不好因为自己的私事劳烦本已重病缠身的府主谢嵩岳,便一人一剑,去了洛源。 她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最终打探到那位道人与徒弟最终出现的地点是洛源高阳山的山神庙。 可惜,等她到那里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人。那时天色已晚,她吃过干粮,便打算在那山神庙先凑活一晚,等到天亮再继续寻访。 半寐半醒之间,她听到无数凌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哐当”一声,山神庙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破开。 她心中警醒,猫在神像的背后,见到一大队黑衣人站在门外。 为首之人,身材高瘦,似乎是这伙人的老大,他将山神庙环视一遍后,喝道:“怎么回事,不是听说那老道出现在这里吗?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 他后面的黑衣刀客应声道:“那老道向来乖觉,一有个风吹草动,便跑得比兔子还快。想必是知道消息,溜掉了。” 黑衣老大道:“上山的路口都有我们的人把手,他们多半还在山里,我们追——” “我说,我们得小心行事。要知道,九年之前,紫清那老道虽然死在狱中,可是他灵府之内的那一颗先天道种,竟然平白无故消失无踪。上面将玄真观所有人的灵府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这颗道种。哼,紫清狡猾,这事多半便是落在他师弟头上。为了这事,连尊主都亲身到了济源,非要从这老道手中夺得先天道种不可。你我须得小心行事,以免误了大事……” “怕什么,富贵险中求。既然连尊主都亲自到此,你我兄弟二人更该好好表现,抓了那道人前去领赏。” “走,我就不相信将这座山翻过来,还找不到那牛鼻子老道——” …… 那两人说着,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李璧月心中一个激灵。 听这两人话意,这位道人确实是紫清的师弟,很有可能带走了那位“尊主”一心要找的“先天道种”,因此被这两人追杀。 而根据楚不则的消息,那道人身边的徒弟很有可能便是云翊。 一想到云翊可能会有危险,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悄悄跟在两人身后。 这一日正是十五,一轮满月将夜空照得纤亮。这一群黑衣人起初沿大路而行,后面不知为何,竟专捡崎岖小路而行,有时还会向上攀爬一段路。 李璧月直觉他们应该是走错了路。可是此群人既非善类,她自然也不会专门提醒他们,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最后竟然跟着这群人上了一处高崖。 高崖之上,立着一位发须皆白,广袖宽袍的道人。银月之下,他一身衣袍狂舞,如冯虚御风,遗世而独立。 道人回过头来,望向一众黑衣人,道:“想不到九年过去,他竟然还不死心,劳师动众,派这么多人过来。” 高瘦首领叱骂道:“少废话,交出紫清老儿留下的先天道种,我兄弟二人可饶你不死。” 道人摇摇头:“你们找错人了,先天道种并不在我手中。” 高瘦首领道:“在与不在,你死了自然便知道了。兄弟们,上——” 那道人叹了一口气,道:“同室不须分楚越,萧墙何事动干戈。你们尊主如此做派有如何求得了仙,问得了道。可悲,可叹……” 高瘦首领冷哼一声:“老杂毛死到临头,还管别人能不能求仙得道——” 黑衣人一拥而上,可是那道人连避也不避。他闭上眼睛,竟是闭目待死。 李璧月吓了一跳,她先前见这老道人气度丰神,原以为他自有些功夫傍身,谁知他竟毫不反抗,引颈就戮。 刹那之间,她已来不及细想。手中承剑府的制式长剑已出鞘,剑气一扫,将前面的黑衣人逼退数步,挡在那道人身前。 那高瘦首领眼见大功告成,不意半路上杀出一只太岁。他望向李璧月,既惊且怒:“你是什么人?” 李璧月冷声道:“承剑府,李璧月。” 那首领听闻承剑府之名,发出一声狞笑:“原来是承剑府,谢嵩岳那老狗失了圣宠,自顾尚且不暇,还有空管别人门派的事,看来是还没有长到教训,年岁都活到狗身上——” 他话音未落,一道剑气自颈侧扫过。 那高瘦首领一颗头颅滚落地上。 山岭之中,人人震骇。没想到李璧月出剑如此之快,甚至没人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璧月提剑指向那名黑衣刀客,冷喝道:“带着你们的人,立马消失在我面前。否则,死——” 她的声音冰冷肃杀,如北国一缕凛冽的雪风。 那黑衣刀客战战兢兢后退。李璧月既能轻松杀了他的同伴,自然也能轻松杀了他。 可是,眼下离那道人不过一步,若是这般回去,尊主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他咬咬牙,大喝道:“兄弟们,一切上,杀了这个女人,赏百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黑衣人全部不要命一般地冲了上来。 李碧月夷然无惧:“看来你们是不惜命了,那便与他黄泉作伴去吧。” 长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她凌空而起,天际无数剑光落下,璀璨夺目,在如此寂夜,宛如神阳出世,照彻光明。 这是浩然剑诀的最后一剑,万山归雪满江白,是最为纯粹极致的剑意,也是最为凌厉的杀招。 剑光之下,众生如蝼蚁,一剑尽归尘土。 察觉剑上威势,那黑衣首领目光骇然,几乎是下意识拔刀斩出。 刀剑交接一瞬,无数的气劲爆炸,夜空轰然裂开。李璧月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她肺腑受创,吐出一口鲜血,从半空中坠落。 她以剑拄地,目光惊疑。 她之前一剑轻松杀了那高瘦首领,多少有些轻敌。没想到这黑衣刀客竟然是个隐藏的高手,竟能一刀挡下她的剑招。 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那黑衣刀客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一点也不像是力挫强敌的样子。 他扭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道:“参见尊主。” 他跪下之后,视线再无遮挡,李璧月看到了他身后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身紫色华服,头上带着一个雕刻着睚眦的青铜面具,神秘而狰狞。他一身气息沉凝,如渊似海,深不可测。 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刀,显然方才与李璧月对招之人正是他。 其他黑衣人一起跪在地上,呼喝道:“参见尊主。”这些人的声音都充满了恐惧,不知是恐惧方才刀剑交击之威,还是单纯害怕这个突然出现的紫袍人。 那紫袍人一步一步向前,最后停在李璧月身前。 李璧月想起身迎敌,可是那紫袍人的威压如此强大,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她喝问道:“你是谁?” 第42章 碎骨 那紫袍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手划上她的眉骨,轻哂道:“呵,天生剑骨,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谢嵩岳还真的是找了一个好苗子。难怪我最近听说,他打算卸下承剑府主之位……谢嵩岳十年前斗不过我,如今靠这么年纪轻轻的小娃儿便想翻身吗?” 他的嗓音尖细,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让她想起宫里的太监。 他的手指也很纤细轻盈,在李璧月面皮上游走,让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他啧啧叹道:“真是不错。才不过二十岁,再过一年,你就可以超越谢嵩岳,成为天下第一剑。等这副剑骨彻底锤炼完成,还有可能超越当年的秦士徽,成为剑道第一人。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一块美玉,今日便要毁在我手里了。” 他嗓音温醇,并不见狠戾,仿佛是走在路上看到美丽的鲜花,想要顺手采摘一朵,而不是打算杀死某个人。 那人的手指从她的脖子上划过,落在后背第一块脊骨之上。他的动作轻柔,好像很怕弄疼了她。 李璧月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惧,她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几乎完全动不了。 “对,就是这种眼神。恐惧,无助,悲哀,绝望,在你们承剑府这帮犟驴身上可等闲看不到。十年的时间,他谢嵩岳还是那么的傲气——”那人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不过嘛,我今日就要将他最为看重的这副剑骨给折了……” 这时,她身后的老道人叹息了一声,道:“你我之间的争端,何苦牵连到旁人。这小姑娘虽然出身承剑府,但是上一辈的恩怨与她无关。仙道贵生,你让她走吧。” 那紫袍人抬起头,哂笑道:“你想让我放了她也行,我今日是专程为‘先天道种’而来。只要你交出‘先天道种’,我当然不愿意多造杀孽。”话虽如此,他的手仍一直按在李璧月的脊柱之上。 李璧月心中绝望。 紫袍人话中之意是让这老道人用“先天道种”来交换她的性命。可是她与这老道人素不相识,对方又怎么可能为了救她而交出这么重要的宝物。 山间一片静默,那老道人沉默不语。 紫袍人啧啧道:“看来师兄也并没有多少好生之德嘛。讲什么‘仙道贵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他手上稍稍用力,一股极寒的真气从脊椎灌入李璧月体内,李璧月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全身颤抖。只是她素来要强,绝不肯呼痛,也绝不可能出言求饶,只死死咬住牙关,不肯漏出一点声音。 “住手。”老道人神情悲悯:“罢了,师兄临终之前确实将‘先天道种’交给我,让我替他寻找道门传人。但是老道与谢府主相交多年,他若知晓老道对他承剑府的人见死不救,想必心生怨怼。看来这‘先天道种’是在我身上留不住了。”他看向那紫袍人,说道:“你放了她,我将‘先天道种’给你。” 紫袍人道:“你先将‘先天道种’交出来。” 老道人道:“你以为‘先天道种’是什么东西?这是当年道门祖师李玉京斩蛟龙留下的一颗龙睛,用龙睛锤炼而成的先天真火。这火种只可养在灵府,一出体外,便无大用。你想得到它,就在我面前坐下,凝心静气,我自会将它导入你的灵府。” 那紫袍人将信将疑:“你别骗我——” 老道人气定神闲道:“信不信由你。” 那紫袍人犹豫片刻,终究是想要得到‘先天道种’的愿望占了上风。他终于放开了李璧月,走到了老道人面前。 他盘膝坐下,实际上每一丝意念,每一寸肌肉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灵府是修行之人用来储存真气与内息的地方。武者的真气、佛家之佛气,道家之真力皆是如此,没有任何人敢让他人随意侵入自己的灵府。 紫袍人虽愿意为了“先天道种”冒险一试,但也全身戒备。 老道人右手捻起道指,他的指尖燃起一道白色的几近透明的火种,向紫袍人眉心灌了进去。 刹那之间,紫袍人眉心处涌起白色光芒,一道又一道极为精纯的真力从老道人的指尖灌入紫袍人的灵府深处。 一开始,那紫袍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如此精纯的真力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绝佳的补品,足够让他的修为更上一层楼。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他的灵府几乎已经被真力灌满,再灌下去灵府就有被撑爆的风险,可是道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而且,这灌入的真力是纯粹的道门真力,是那道人自己修行所得,绝非李玉京所传承下来的“先天道种”。 不,两人如今内息相连,灵府相通,他自然也已察觉到对方体内根本没有所谓的“先天道种”。 紫袍人拼命挣扎,想要挣开老道人的手指。可是不知那对方使了什么诡谲手段,那道指竟压得他无法起身,更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就要将他的灵府撑爆。 他怒吼着:“你疯了,不要命了。我若死了,你也要完——” 他并非虚张声势,他的修为本就不俗,再得到老道人修持多年的真力。灵府破碎,必会产生极大的爆炸。他固然是九死一生,对方也必无幸理。这老道人根本没有“先天道种”,先前不过虚张声势,其真实的目的是想他同归于尽而已。 老道人哈哈一笑,道:“人固有一死,若以我微薄之命,能换你这个‘尊主’的性命,算起来,还是我多赚一些。”他真力消耗大半,声音虚弱,却自有一股凌云的豪迈、潇洒的意气。 紫袍人怒道:“你——” 他怎肯坐以待毙,顶着那千钧之力站了起来,双手握拳,击向老道人的脏腑。那道人竟不闪不避,只是那紫袍人眉心的白色光芒愈加炽烈,如同正午的骄阳般刺眼。 下一瞬,那轮白日轰然炸开。气流瞬间向周围震荡。山间狂风呼啸,李璧月被这股狂风差点扫下悬崖,她死死地抓住山间的一颗杉树,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在爆炸掀起的气流中,老道人与那紫袍客在半空纠缠着,一同向深处的悬崖坠下。 山谷之中,回荡着道人的歌声:“浮生五十载,驰如石中火。南柯一觉眠,有蝴蝶梦我。观众生诸相,孰可不生灭。自此振衣去,是我梦蝴蝶……” 那歌声慷慨高远又飘渺似幻,回音在山谷中往复震荡。 “南柯一觉眠,有蝴蝶梦我……” “自此振衣去,是我梦蝴蝶……” “是我梦蝴蝶……” 在下坠的过程中,李璧月看到老道人的身躯竟慢慢灰化成粉末,消失不见。只有那件白色的道袍裂成碎片,如同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翩飞着向上。 她见证了一场璀璨的死亡,可在那逝者的浩歌之中,却并不感到十分悲伤。 一只蝴蝶翩然停在她指尖,脑海之中传来那老道人最后的心音:“孩子,跟着蝴蝶的轨迹,去见你要找的人吧……” 李璧月如梦初醒,她来这高阳山是为了寻找云翊。 这老道人很有可能是云翊的师父,他的意思,是这些蝴蝶会带她找到云翊? 她还未及细想,那蝴蝶已经被山间清风吹拂飞过一个山头,往下而去。李璧月连忙追逐着蝴蝶的轨迹,向山下而去。不一会,便重新回到半山中的那座山神庙,看到两名黑衣人刚从山神庙里走出。 两人都戴着斗笠,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形貌,但是李璧月却顿生警觉。 她对高手的气息极是敏锐,这两个人的修为实力,都不在那紫袍人之下。光是一人她就难以对付,何况两个。 今日的高阳山是怎么了,竟然吸引了这么多高手前来?还是说这两个人也是为了“先天道种”而来? 她只想快点见到云翊,不想惹是生非,就当只是随意路过,目不斜视继续下山。 这时,前面的斗笠人忽然一把抓住那只为她引路的蝴蝶,他将蝴蝶握在手心,感应了一番之后,冷笑道:“有意思,高阳山上一场乱斗,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先天道种也不见踪影,看来你我大老远白走了这一趟。” 后来另一人道:“也不算白走这一趟,这个女娃娃师兄想必认识。” 那师兄微微抬头,看了李璧月一眼:“好一具剑骨?是承剑府的人?” 那师弟啧叹道:“今日虽得不到先天剑种,但若是能毁了谢嵩岳最心爱的这柄剑,才不枉来专程来这青阳山一趟。” 那师兄抬起头,看了看天边越来越薄的月色,道:“天快亮了,你快点动手。在午时之前,我们还需赶回长安,不要浪费太多时间。” 李璧月心头怒火炽烈。 这两人随意谈论着她的生死,说得好像杀了她就如同踩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 她被激出了杀性,手中长剑剑芒迸射,刺向那黑衣人的胸口要害。那黑衣人手上并无兵器,指尖却轻点在李璧月的剑身上,格开了她的攻击。同时运掌如飞,与她缠斗在一起。 两人瞬间已经过了百余招,那黑衣人的内力极其刚猛,每一掌出,都势若钧天,逼迫李璧月以内力来抵挡。李璧月虽有兵器之利,但始终落于下风,真气也飞速消耗。 “唰。”一声震响。李璧月手中长剑飞出,剑刃折断,斜刺进前方不远处的地上。她后退一步,胸口上下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呕出一口鲜血。 那黑衣人狞笑道:“女娃,怎么样,真气消耗殆尽了吧。我说,舒舒服服地上路多好,非得反抗,就像你们家那个不肯认命的谢府主一样?可惜你们承剑府早晚得灭亡,无论怎么挣扎都逆不了天,改不了命——” 他一步步向李璧月逼近,踩过李璧月已经折断的剑刃,站在她的面前。 他掌心隐隐泛起一道白光,他运掌出招,强劲的掌风重重落在李璧月的胸口。 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那已经折断剑刃却突然飞起,落在李璧月的手中,从后面狠狠扎入他的背心。那黑衣人发出一声惨呼—— 李璧月眼下也绝不好受,那黑衣人的掌劲威猛霸道,几乎在一瞬之间她的全身骨骼就已被粉碎,那是她从未经历的剧痛,痛到她几乎已握不了剑。 她苍白惨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狞笑,忍痛将那已经断了的半截剑刃继续扎下去。 剑躯一步步刺破血肉,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刺破对方的心脏。 她知道以眼前两人的实力,今日断无生理。所以假装真气用尽,剑身折断,示弱于人,便是为了眼前出其不意的一击。 她就算死,也一定要拉一个垫背的。 这时,一只脚飞过来,将她远远踢开。断剑落在地上,发出叮铃一声。 李璧月浑身瘫软,倒在地上,怒眼圆睁,满是不甘。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杀了那个黑衣人。可惜,她忘了,对方是两个人。 她的思绪因为那彻骨的疼痛变得不分明,在混沌中感觉到两人的靠近。 一人声音饱含怒火:“想不到此女如此狡诈,竟然行此暗算。我要杀了她——” 另一人看着她挣扎蠕动的影子,阻止道:“想不到有人竟能一身骨头尽碎而不死,我倒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承剑府百足之虫,如今死而不僵,不过是因为谢嵩岳死撑着一口气罢了。不如留她一条性命,谢嵩岳会自己将性命送上。反正她剑骨已碎,就算能救活,也不过是废人一个罢了——” …… 脚步声逐渐远去。 李璧月一个人躺在草地之上,意识在痛苦中一丝一丝涣散。 她其实并不十分明白那两个人的意思,也不想去明白。身体的疼痛让她几乎忘记周遭一切,忘了她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是屈从于本能与这痛苦对抗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她只记得,她要来见一个人。她还没有见到他,所以她不能死去,不能昏迷,也不能闭上眼睛。 她想,就算今日是她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日,她也只想见他一面。 …… 清冷的白月落下,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四周越来越冷,她的肢体慢慢麻木,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不太清醒。时间过得太久,她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晨曦爬上山涧,似乎是日出了。终于,在那跃动的金色浮彩中,她恍惚看到了一对翩舞的蓝色蝴蝶。 她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十六年前,在灵州城的那座花园里。武宁侯府的小世子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今天我们一起遇到了蝴蝶,以后我们就会在它的梦境中出现……”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眼前是错觉还是梦境,只是喃喃喊出了心底的那个名字:“云翊……” 耳畔传来脚步声,有人将她扶了起来,问:“你说什么?” 她没有力气回答,彻底失去意识,沉入永恒的暗夜之中。 …… 再次清醒的时候,她已经在承剑府了。 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耳边是师父温知意忍着哭腔的声音:“师兄,求你救救阿月……” 谢嵩岳的声音由远及近道:“李璧月?这是怎么回事?” 温知意道:“是楚不则探得消息,说是云翊出现在洛源高阳山。阿月前去寻找,却被人所伤,剑骨尽碎,幸好山中有一位年轻道士遇到,他说与师兄曾是旧识,将她送回承剑府。” 谢嵩岳走了过来,看了她身体的伤势,惊怒道:“这种掌法,是昙摩寺才有的佛门玄功。想不到昙无那老秃驴竟私下以如此狠毒的手法对付一个小辈,真是欺人太甚——” 温知意惊异道:“师兄,你说此事是昙摩寺所为?怎么会?” 谢嵩岳道:“传灯大师东渡,昙叶佛子被雪藏。如今的昙摩寺早已不是当初的清正佛寺了,这十年以来,昙无又有哪一天不想置承剑府于死地,只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对小辈动手。” 温知意:“嘴上说是修行人,干的都是不积德的事。难道我承剑府就这样忍气吞声吗?” 谢嵩岳道:“如今昙无深得圣人信宠,我承剑府眼下着还真对他无可奈何。”他叹息道:“师妹,你将璧月留在小山殿,我会设法救她。你先回去吧。” 温知意得了谢嵩岳的承诺,松了一口气,拜谢之后离开。 之后李璧月就留在了谢嵩岳所居的小山殿。 她骨骼瘫痪,犹如一个活死人,谢嵩岳每日早晚以自身最精纯的浩然剑气为她温养剑骨。 一般人的骨头若是碎成她这个样子,想必是无法断骨再生。可是,在谢嵩岳每日早晚的温养之下,她的骨骼竟缓缓开始重新弥合。 七天之后,便已能勉强坐起。 一个月之后,能勉强下地行走。 只有一条,她始终无法重新握剑。 李璧月一天天好转,谢嵩岳却一日比一日虚弱。原先黑色的头发已经变成花白,早上侍从为他梳头,随手一篦便是洁白的雪。谢嵩岳也甚少离开小山殿,以闭关为由谢绝众人的探望。 可李璧月知道,谢嵩岳只是不想承剑府其他人看到他眼下这副样子。 一直以来,谢嵩岳都是承剑府的支柱,如果他倒下,承剑府就离大厦将倾不远了。 这日清晨,谢嵩岳照旧替她温养剑骨。 李璧月在他面前跪下,轻声道:“府主,李璧月身体已经恢复大半,想重新搬回拂云楼。” 谢嵩岳有些讶异:“怎么,你不喜欢小山殿吗?” 李璧月道:“我不想谢府主再为我虚耗真力。我那日重伤之时,我听到伤我的那两人说过一些话,是与谢府主您有关。” 谢嵩岳:“什么话?” 李璧月道:“那人说‘承剑府百足之虫,如今死而不僵,不过是因为谢嵩岳死撑着一口气罢了。不如留她一条性命,谢嵩岳会自己将性命送上。反正她剑骨已碎,就算能救活也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当初,她并不明白那人话中之意。如今却已猜得数分,对方留着她不杀,不过是希望承剑府为她付出更大的代价。 谢嵩岳本人的性命,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谢嵩岳的表情一瞬沉凝。李璧月以为他会发怒,或是沉默,可是他没有。 他深邃的眼神朝李璧月望来,淡声道:“哦,那你呢?你觉得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废人吗?” 李璧月将身体绷直,声音坚定地回答道:“不会。不管前路如何艰难,李璧月都会在剑道之路上重新走下去。不管千难万难,我都将重新执剑,站在剑道顶峰。碎骨之仇,终有一天,李璧月会亲手讨回。” 十年的时光过去,她始终是灵州城那个野性难驯的丫头,她的骨头始终是硬的,谁若是欺辱了她,她必定要亲手报复回去。 谢嵩岳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好,很好。我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是一柄绝佳的剑材。我这几日本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听了你这番话,倒是不再犹豫。” 李璧月不明所以,问道:“府主所言何意?” 谢嵩岳没有回答,而是将眸光投向远处:“你不是说想搬回拂云阁吗?我这便让人唤温知意回来接你回去。” 李璧月就这样回到了拂云阁。 她每天清晨起床,便到试剑台练剑。 她根骨尽废,几乎是一切从头开始,哪怕是最基础的拔剑出剑的动作都需要重新练习。她的重修之路非常艰难。 她花了三天时间才能流畅地、毫无阻碍地将剑从剑鞘中拔出,又花了七天时间,才能每一剑都准确地刺中试剑台的木桩。 从承剑府最优秀的天才跌落云端,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如,一般人恐怕早已无法接受这种落差,进而颓废丧气,甚至想要放弃。但李璧月不同。越是艰难,她心中越是坚定。 她心中燃着一团火,她想,总有一天,她要亲手为自己报仇。 第43章 嵩岳 三个月之后,李璧月终于能以木剑演完一套完整的浩然剑法。 这是每一个承剑府弟子练习一个月就能做到的事,她花了整整三个月。而这三个月的每一天,她都要比旁人多付出数倍的艰辛与汗水。 她的剑骨并未完全修复,每一次挥剑都需要忍耐着旁人难以承受的剧痛。 有的时候,温知意在一旁看着她冷汗淋漓,都不忍心地想要劝她放弃,李璧月本人倒是从未动摇。 这三个月的时间,谢嵩岳并不在承剑阁。他出了一趟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谢嵩岳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就将承剑府的所有人召集到剑堂。 剑堂是承剑府供奉历代祖师之处,一般只有旧府主卸任、新府主继任之时,才会召集大家在此。 承剑府人人都知道,在继任者一事之上,谢嵩岳终于下定了决心。但众人仍不免犹疑,从前,谢嵩岳想卸下承剑府主之位,由李璧月继任,而如今李璧月剑骨破碎,剑法连最低阶的弟子都不如,谢嵩岳想传位给谁? 又有谁能拔出那柄被视为承剑府象征的照夜八荒剑? 不少人将目光放在楚不则的身上。他是徐师行的弟子,在李璧月加入承剑府之前一直是承剑府的大师兄。在如今李璧月被废了的情况下,谢嵩岳传位给楚不则已经是承剑府的最优选择。 李璧月并不关注这些纷纷扰扰的事,她从前对成为承剑府主这件事就没有太多期待,如今更不会有。 当谢嵩岳本人出现在剑堂之后,所有的争吵与议论都瞬间消失了。过去三十年,谢嵩岳都是承剑府的擎天之柱。不管众人有着怎样的想法,都无人敢质疑谢嵩岳本人。人们狂热地相信,谢嵩岳做出的决定,就是对最承剑府最好的决定。 线香燃起,谢嵩岳开始祭拜承剑府的历代祖师,从第一位府主秦士徽始,自第十一位府主谷长川而终。 最后,谢嵩岳站立在众人面前,开口道:“众位,三十年前,我谢嵩岳从师父谷长川手中接过承剑府主的位置。这三十年风云变幻,我不敢称薄有微功,但也算守住了承剑府这番基业。如今,谢嵩岳年老力衰,已无法胜任承剑府主之位。所以,我决定为承剑府选一位新的府主,她将带领大家走出过去十年的泥淖,重振我承剑府的声名——” 人们屏住呼吸,等着谢嵩岳宣布最后的结果。 谢嵩岳深远的目光投放在李璧月身上,从容道:“李璧月,你到台上来。” 人群中传来惊呼声,李璧月眼中也满是不可置信,她迟疑着未动,想不明白为何谢嵩岳还是选择了她。 谢嵩岳再次开口:“李璧月,来,站到我身边来。” 温知意推了推她,李璧月迈开脚步,终于还是站到了台上,站到了谢嵩岳的身边,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 谢嵩岳道:“李璧月,跪下听令。” 李璧月知道,她今日跪下,承剑府的下一任掌门之事就成定局。她抬起头,想问谢嵩岳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她剑骨已碎,谢嵩岳还要做下这样的决定。可是,她背脊上传来一阵威压,几乎是将她按着跪在谢嵩岳面前的地板之上。 谢嵩岳道:“我现在宣布,从今天开始,李璧月就是承剑府的第十三任府主。可有人有异议?” “我有。”李璧月正想说话,已经有人抢在她前面开口:“府主,我有异议。” 长孙璟起身道:“府主,咱们祖师爷秦士徽曾留下遗训,唯有拔出照业八荒剑,才能继任承剑府主之位。阿月从前修为不错都拔不出这柄剑,如今这样的情况,更不可能拔出来。府主是要违背祖师爷留下的遗训吗?” 谢嵩岳沉静自若,他望向李璧月,问道:“李璧月,你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拔出照业八荒剑吗?” 他不说现在,却说将来。 李璧月内心微微挣扎,她觉得她这个时候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否”,谢嵩岳便不会将承剑府主的职责强加给她。可是在她的本心之中,这个答案一直都是“是”。 就算剑骨尽碎又如何。只要不屈从于命运,命运就无法打倒你。 终有一天,她会重新寻回曾经的骄傲,拔出她从前未能拔出的那把剑,亲手为自己复仇。 “我相信。”开口之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比想象中更加坚定。 “我也相信。”谢嵩岳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道:“规矩都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由人来更改。对承剑府来说,李璧月就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拔出照业八荒剑,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仪式,等以后再补全就可以了。还有人有其他意见吗?” 长孙璟率先举手道:“我没有了。”说着便坐了回去。 李璧月跪在地上,等着其他人提出反对意见。可是剑堂之内落针可闻,无人说话。谢嵩岳在承剑府积威至深,如此不合理的决定竟也没不再有人质疑。 李璧月从未感觉这个世界如此荒谬。 谢嵩岳从袖中取出府主令牌,李璧月终于忍不住,艰难开口:“府主,我有意见。我觉得——” 可是她剩下的话被谢嵩岳压回喉咙里。 谢嵩岳那双黯沉如夜的眸光凝视着她:“李璧月,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那日你在小山阁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不管千难万难,你都会重新执剑,站在剑道顶峰,亲手复仇。” 李璧月试图解释:“这是两回事。”她要站在剑道顶峰,并不代表她就要成为承剑府的府主。 谢嵩岳道:“这是一回事。承剑府的府主,本身就是大唐最强大的一柄剑。如此,方能撑持天地,庇护众人。天生剑骨,你本就是承天授命的那个人。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 他忽地抬高语气:“伸出手来。” 李璧月伸出双手,谢嵩岳将那枚剑鞘形的令牌放在她的手中。他拉着她站了起来,站在高台之上,高声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从现在起,李璧月就是承剑府的新任府主。” 人们在她面前跪下,行了拜见新府主的大礼,最终昭示着此事已成定局。 之后人们离去,只留下谢嵩岳与李璧月在剑堂之内。 此为惯例,不管何门何派,新旧交接之时。前任都要向继任讲一讲那诸多不为人所知的旧事与秘辛,传授掌理一府的经验,又或者传授一两门只有掌门才有资格修习的绝学。 可谢嵩岳并没有做这些。 他只是从神龛影壁上的画像一张张看过去,最后落在最后一张神龛上。 那张神龛上并没有画像,壁上一片空白。 谢嵩岳却在那里凝视了数息的时间,才回头对李璧月道:“你跟我来。” 李璧月跟着他走过幽暗的间壁,来到供奉着历代祖师名剑的祭剑台。 谢嵩岳指着最中间一柄刃如秋霜、雪白照人的长剑,道:“这几个月我向西平剑庐最优秀的铸剑师,为你求了一把本命剑。铸剑师说,这样的样式最适合女子使用。我给它起名棠溪,这把剑以后就归你了,当然你若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可以换一个。” 李璧月感激道:“多谢府主。” 以她如今的剑术,使用木剑都很勉强,根本无法驾驭棠溪这样的名剑。但此剑剑刃窄薄而雪亮,轻盈又不会失之太浮,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谢嵩岳出门三个月,只是为了为她求一柄最适合她的本命剑。这样的恩德,已足够让她感怀于心。 谢嵩岳却并没有将宝剑交给她,而是伸手一拂,棠溪剑便悬于祭剑台的中央,祭坛之上的十二柄名剑同时发出震颤的嘶鸣,似乎与那棠溪剑彼此感应。 谢嵩岳道:“来,你躺在棠溪剑上。” 李璧月不明所以,以为这是承剑府主传承的某种仪式,便依言躺在剑身之上。 棠溪剑浮于半空,她的人自然也悬浮于空中。十二道极为精纯的浩然剑意从祭剑台周围的十二柄名剑流入棠溪剑,又从棠溪剑躯流入她的身体,最后进入到她的灵府。 虽然都是相同的浩然剑意,但是她却能感觉到每一道剑意都略有不同。有的严肃板正、有的张狂炽烈,有的潇洒不羁,有的温柔和煦,每一柄剑、每一道剑意都有自己的特点。 她不解地望向谢嵩岳,道:“这是何意?” 谢嵩岳坐在一旁的蒲团之上,道:“这是每一任承剑府主继任之时都必须经历的仪式,找到一把最适合自己的本命剑。通过这留在祭剑台的十二柄名剑,与自己的本命剑结契。百年之后,你若身死,你的本命剑也会留在祭剑台,传承这样的仪式。” 既是惯例,李璧月决定遵从,她问道:“我该如何做?” 谢嵩岳微笑道:“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好好与这些名剑感应就可以了。我会在这里为你护法。” 李璧月闭上了眼睛。不说别的,她也很享受这种被剑意包裹的感觉,让她感觉自己也是一柄剑,也是一道剑意,是它们中的一部分。 也许谢嵩岳说得没错,天生剑骨,她就是承天授命的那个人。 她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却陷入了一种难辨虚实的幻境之中,在幻境之中,她被一股白色的光包裹着,追逐着一道道剑意,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有的人手持长剑,护持着君王扫荡群雄,登上御王之座,威加海内。 有的人为剑侠,除魔卫道,扫奸除恶,替天行道。 有的人为剑痴,一生求败,只为证得剑道巅峰。 有的人热衷收徒传道,将自身所学剑艺传承于天下。 …… 她跟随着一道又一道的剑意,看到了每一位剑者的一生。 那也许并不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一生,却都是浩气涤荡、充满传奇的一生。 她感受着剑躯中浩然剑意,感受着他人的人生,承剑府两百年风雨就这样在她眼底一眼而过。 在最后,她追逐着最后一道剑意,看到了谢嵩岳。 只是她并未能见证谢嵩岳的过去,而是见到了谢嵩岳本人。幻境中的谢嵩岳似真又似幻,他笑着道:“在承剑府历任府主中,我是最不成器的一个。横竖我还没死,你就当给我留点面子吧。” 他手中浮现出一颗金色的火焰,道:“这是承剑府自第一代府主传承而来的浩然剑种,在这其中,有历任府主对于浩然剑法的领悟,这颗浩然剑种今日该传承于你,它能帮助你提炼浩然敬意,使之更加精纯。” 李璧月抬起头,那颗金色火焰没顶而入,坠入她的灵府。 谢嵩岳又道:“天生剑骨,刚则易折,需要以浩然剑气反复淬炼方可大成。剑骨破碎重铸,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道必经的历程。只是想要淬炼完成,需要费些功夫。此事,我早已做好安排,你只需静待时机便是。凝心静气,我现在就替你完成第一次的淬炼——” 李璧月还没有想明白谢嵩岳的话,便感觉到一股至精至纯的浩然剑气涌入她的体内。 她大吃一惊,在三个月前,她便已知道,使用浩然剑意替她修复剑骨会极大地消耗谢嵩岳本人的生命力,所以三个月前她才会要求搬出小山殿,回到浮云楼居住。 如今进入她体内的浩然剑气远比当初更多。 那谢嵩岳又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不可——”她刚想要挣扎,游荡在她周围的十二道剑气一起涌了过来,将她绑了个结结实实。她剑骨破碎,如今修为连最普通的承剑府弟子都不如,又如何能够挣脱。 …… 剑气汹涌着进入筋脉、脏腑,深入没一寸的骨骼,它们弥平了碎骨中的每一处空隙,就像最牢固的粘合剂,将破碎的骨头重新粘合起来。一次一次的剑气涌过,便如同一次又一次的锻打,最终,剑骨变得越来越坚韧。 身体上的疼痛慢慢减缓,消失,久违的感觉终于回归,她却忍不住想要流泪。 她不明白。为什么谢嵩岳明明知道昙摩寺的目标是他自己,却仍然坚持虚耗生命替她修复剑骨。难道一个活着的谢嵩岳对于承剑府的价值比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李璧月吗? …… 不知过了多久,那绑缚着她的剑气终于松散了,李璧月终于从这一场漫长的幻梦中醒来。 祭剑台上,那十二柄神剑已然归位,只有谢嵩岳送给她的那柄棠溪剑握在她的手中。 谢嵩岳倚着祭坛,他的头发已变成纯然的白色,脸也塌陷了下去,身形佝偻,气息微弱,任谁都能看出这位如嵩如岳的承剑府主此刻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淬炼剑骨几乎消耗了他毕生的功力,现在的他不过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他看来她醒了,朝她招了招手,道:“璧月,过来。” 李璧月静默着上前,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已是多余。 她在谢嵩岳面前跪下,道:“承剑府第十三任府主李璧月,听从谢府主的吩咐。” 谢嵩岳静静看着她,道:“璧月,我知道让你从此背负他人的牺牲而活,对你而言过于残忍了些。但是这是对承剑府最好的选择。”他的语气有些嘲讽又有些喟叹,道:“你要知道,一个活着的谢嵩岳对承剑府没有任何价值。而我死了,承剑府才有可能再次得到圣人的重用……” 李璧月浑身一震。 她此前从未关注朝堂上的这些事,但也明白一旦谢嵩岳身死,这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就要落在她的肩上,不能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听。 谢嵩岳道:“当今圣人气量狭隘,当日武宗服丹而亡之后,太子李屿下落不明。昙摩寺勾结禁军,力主让当今圣人继位,唯有我提出遵循旧制,寻找李屿回京继位。可惜,当时承剑府并未能寻到太子李屿,三个月后,圣人继位,一切已成定局。后来我虽极力补救,但承剑府始终见弃于圣人。承剑府乃太宗所置,二百年为天子左膀右臂,也是天子平衡朝堂的力量。当今圣人并非不再需要承剑府,只是不喜欢我谢嵩岳罢了。” 皇权交替时斗争残酷。不为圣人所喜,所以谢嵩岳只能以自身之死换取承剑府的未来。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这是她从未想过的真相。 谢嵩岳继续道:“今年,黄河决堤,大水泛滥。圣人虽知此由地方贪腐所致,但是此事牵涉重大,盘根错节,就连大理寺也查不出真相。圣人如今需要承剑府这把刀替他荡平朝野那些蛀虫和小人。”他淡淡笑了一下,又道:“或许将来有一天圣人也会厌恶昙摩寺势大,那便是我承剑府重新回到过往位置的机会,也是你亲手报仇的机会。或许到了那一天,你还有机会查清武宁侯府血案背后的真相。我知道,这也是你一直想做到的事。” 李璧月握紧拳头,眼含热泪,向谢嵩岳磕了三个头,道:“府主,李璧月必不负所托。” 谢嵩岳道:“好孩子,你起来吧。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李璧月想了想,最后问道:“府主,将来如有机会,您希望承剑府寻回武宗太子李屿吗?” 她对自己要走的路坚定无疑,唯有这一条并不太确定。 谢嵩岳叹了一声,道:“承剑府承天地授命,法浩然之道,以守护大唐秩序和平安、扫荡世间邪吝、维护天下清平为己任,并非忠于某一任大唐君主。我昔日想要寻找太子李屿,是为了名正言顺,也是避免皇权不正常交替之下的诸多杀戮。但是如今圣人继位已有十年,天下清平,再寻武宗太子才是天下兴乱、本末倒置之举。” “当今太子李澈性情宽仁,颇有远志。你可多与他结交,至于将来未定之事,自然是由你决定。” 李璧月点了点头。 谢嵩岳后来又絮絮叨叨拉着他说了许多话,交代一些继任府主又必须知道的事情。再后来说起一些少年往事,说起当初他和徐师行、长孙璟、温知意少年时习剑的往事。他说什么,李璧月就听着。她并不喜言谈,却也会勉力附和几句。 慢慢地,他的眼睛逐渐闭上,喃声道:“南极何高,北辰何远;此身何去,或同山岳……” 李璧月心知他这一次睡过去,也许就不会再醒来。她悄悄的起身,打算去唤长孙璟与温知意等人。 谢嵩岳已然浑浊的眼神忽然睁开,他道:“璧月,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在高阳山的那一晚,是他……” 他在弥留之际,不知为何突然提起云翊,李璧月猛地回身,谢嵩岳的眼睛缓缓闭上,只有嘴唇一翕一张:“罢了……如果有缘,你们自然有机会重遇……” *** “云翊——” 李璧月猛地睁开眼睛。 她终于从这漫长的幻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冷汗已浸湿了衣背。 燕姨走上前来,用帕子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问道:“府主,你怎么样?” 李璧月摇头,掀开被子,问道:“那位姓玉的相师在哪,我要见他——” 燕姨有些瑟缩:“他……他……” 就连康太医也断言无救,燕姨真不知该如何向李璧月回报这个消息。 见到李璧月穿了鞋袜就要下床,燕姨连忙道:“他在客房安置,如今是长孙堂主亲自照顾。” 李璧月已然穿好外衣,浅浅用手篦了一下长发,就向外而去:“我去看他。正好,我有事要问长孙师伯——” 谢嵩岳去世之后,她作为新任的承剑府主,既要主持葬礼,又需要熟悉承剑府的各项庶务,忙得不可开交。再后来,她果然如谢嵩岳所言,得到圣人召见,负责黄河决堤的案子, 她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去细想谢嵩岳弥留之际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可是,在高阳山上,昙迦禅师提起“先天道种”就是玉无瑑体内的“道源心火”,在那一刹那之间,她忽然就明白了她从前没有细想的事。 一年前的高阳山上,那黑衣刀客说那老道人带走了紫清真人遗留下来的“先天道种”,可是最后老道人与那紫袍客同归于尽,兵解湮灭,他体内并没有“先天道种”,可是这东西却出现在玉无瑑体内。 那老道人就是玉无瑑口中的清尘散人,也是紫清真人的师弟,而玉无瑑就是老道人的徒弟云翊。 在她剑骨尽碎的那一晚,她最后看到了蝴蝶,也看到了那在蝴蝶后那团模糊的白色影子。她意识混沌,以为自己是陷入了幻境,可那是真实发生的事。 在那一晚,她曾见到过云翊,又或者说,她见过玉无瑑。玉无瑑与谢嵩岳相识,知道她是承剑府的人,所以将重伤的她送回了承剑府。 “璧月,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在高阳山的那一晚,是他将你送回承剑府。” 这便是,谢嵩岳弥留之际,想说而未说的话。 可是更大的疑问浮现在她心里。 如果玉无瑑便是云翊,为什么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她? 是 如果谢嵩岳一早就知道玉无瑑便是她要找的人,又为何不告诉她真相,而是年复一年地命人帮她寻找云翊的下落? 甚至,到他死前最后一刻,都不曾告诉她真相。 第44章 失明 客房之内。 李璧月站在床前,壁上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地面。白纱账内,她寻找多年的人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她却不敢去掀开那一层纱幔。 目眶中有酸涩的湿意涌起,她用尽全力尚可压住,可心中终是生出了无数倍于眼中酸涩的痛楚来。 她想起那日李梳嬛说的话:“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横死,那么那个人也可能遇到生死之劫。至于能不能挺过去,就得看他的命到底硬不硬了……” 她想起那日在高阳山上,死关之前,玉无瑑将她压在身下,对她说:“李府主,你命运的终点不在这里……” 是啊,这些与厄运有关的生死攸关,本该是属于她的,可最终却由他承担。 可他,分明已不记得她了。 她伸出手,抚上他苍白而冰冷的指节。没有震颤,没有温度,仿佛连鲜血都已经凝固。 蓦地,她想起在地宫之下,她抽出的那支算命的竹签了:“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那分明是一支上上签,可那时玉无瑑脸上并不见开心,他说:“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意指李府主前路一片畅通,天地间哪里都可去得。” 他并没有给她解释下面的两句,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 “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意思就是两人之中,唯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那座地宫。一个人会死去,剩下的那个人会成为天地宇宙之间孤零零的一只飞鸿。 他早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又或者说,早在他使用那诡谲的换运之术时,早已选择承担这样的命运。 这茫茫天地,她哪里都去得,可这世上若没有云翊,就再也没有了可以回首的方向。 从前她想,不管天高地阔、山长水远,只要她活着,他也活着,她总有一天会找到他。可是如今,她宁愿那日在海陵,他并没有见到她。 长孙璟进门的时候,看到李璧月站在床边,用湿热的毛巾替玉无瑑擦拭脸庞。动作之轻柔,仿佛是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十年前认识的粗野姑娘,更不像如今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承剑府主。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他一阵心虚,后脚还没进门,前脚就退了回去。 “长孙师伯。” 淤泥bobi 清冷的声音响起,长孙璟不由得止住脚步。下一瞬,女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长孙璟颤颤巍巍地道:“阿月啊,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我先走了……先走了……” 他很想离开这个地方,脚上却挪不动半步,好似被李璧月的视线焊死在地上。 李璧月的声音带着些许凉意:“师伯,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在心虚什么?” 长孙璟道:“我哪有心虚?” 他努力想抬眼瞪回去,可是一对上李璧月那摄人的目光,便忍不住低下了头。 他心中暗道,不过一年的时间,这丫头便威严得凛不可犯起来。 难道是府主这个位置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当年谢嵩岳也是这样,明明是师门中最活泼可爱的小师弟,成了府主之后,立刻变得练达稳重、老谋深算起来。明明知道他心里藏不住事,还要在临死之前将这么大的秘密交托给他。 谢嵩岳自己死得清净,却让他面对这堆烂摊子。 他嗫嚅道:“好吧,我确实有事瞒着你。”他偷瞄了一眼账内,道:“其实,玉无瑑就是你找了多年的云翊。” 李璧月目光淡淡的:“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呢?” 长孙璟缩了缩头,“啊”了一声:“还有?就这个啊,没有了啊。”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谢府主早就知道这件事对不对?一年前,我在高阳山被昙迦那老和尚打伤昏迷,是玉无瑑送我回来的,对不对?” 长孙璟无可奈何地点头,又忙不迭地补充道:“阿月,你别怪谢府主,他瞒着你,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怕我找到云翊之后,会离开承剑府?” “不不,阿月,你怎么能这么想谢府主呢……”长孙璟叹了一口气:“这个原因,主要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玉无瑑。” “因为他?” 长孙璟道:“阿月,你想啊,他是武宁侯府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人。如果当初做下侯府血案之人知道他还活着,会不会想斩草除根?他是玄真观紫清真人的侄儿,是道门玄真观一脉的正统传人,身怀人人觊觎的道源心火。这世上想杀了他的恶人,比想杀了你的人多得多。如果让人知道他还活在世上,他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危险。他若像你一样武功高强,足以自保便罢。可你知道,他虽身负道脉,并不会武功,随便一场意外便能够要他的命。所以,谢府主和清尘散人商议之后,决定将他藏起来。” “藏起来?”李璧月寻思,这也没藏啊,据玉无瑑所言,他这些年并没有幽居于一地,而是长于市井之间,也爱凑各种热闹。 “不是你想的那种藏。”长孙璟道:“玄真一脉正统道脉所修道法名为‘世间道’,行走世间,自修自悟,而非闭门苦修。所以清尘散人的藏法是大隐隐于市,让他在市井间长大。但是为了避免他人追踪,清尘散人经常更换道号。承剑府多年以来,一直坚持不懈派人寻找云翊也是这个藏人计划的重要一环。” “什么意思?” “承剑府为天子近卫,也担密探之责。你与云翊关系匪浅,一直想找到他的下落,更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想对他不利的人,多多少少都盯着承剑府的动静。可若是连承剑府都找不到他的下落,那些人自然就会松懈许多。承剑府找得越卖力,云翊就越安全。” 李璧月:…… 她没想过竟会是这样的理由。楚不则奉谢嵩岳之命寻找云翊,而谢嵩岳与清尘散人本有往来,有他通风报信,楚不则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云翊。 在这件事情上,她和楚不则都不过是藏住云翊的一颗棋子而已。她过往十年的奔劳,就好似一场笑话。 若是从前她知道这样的事情,说不定会愤怒。可是如今,看着床上那几乎已经失去温度的人,她实在无法指责谢嵩岳的欺骗与隐瞒。 她问道:“那云翊呢,他为什么全然不记得我了。” “是清尘真人用道法‘忘尘’封印了他的记忆。”长孙璟微微一叹:“一来,如果连他都不记得自己是谁,那世上自然不会再有云翊。他于这世上没有挂碍,没有寄托,不会去主动碰触那些致使他失去家人的秘密,那些秘密背后的人自然也找不到他。” “二者,据清尘真人所言,他在灵州见到云翊之时,他或许是目睹全家被屠杀的惨状,走火入魔,状若癫狂,清尘真人封印他的记忆也是避免他失控。” 静室中沉默了下来。 李璧月无言。 她想起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哲言:真正的死亡不是死去,而是遗忘。 如果玉无瑑已经遗忘了一切,那么云翊还真的活着吗?他真的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吗? 可若他全然忘了她,又为什么会救她?仅仅只是因为他与谢嵩岳的交情,便愿意交付性命吗? 良久,长孙璟终究受不住这份静谧的压抑,又道:“阿月,谢府主并没有想过要一直瞒着你。他曾留下遗言,如果有一天你能拔出祭剑台的那柄照业八荒剑,就将一切真相告诉你。” “为什么?” “谢府主说,等你有一天能拔出照业八荒剑,也许便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云翊,找到当年尘封的那些秘密。”长孙璟顿了顿:“他还说,将来如果你们成亲,记得到他墓前请他喝一杯喜酒……” 李璧月止住他的话头,看向躺在床上之人,直接道:“康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要怎样才能救他?” 长孙璟眨眨眼:“你怎么知道他还有救?” 李璧月:“要是他已经死了,想必师伯也不敢将谢府主的这些遗言告诉我。” 长孙璟想想也是,以李璧月的脾性,若是云翊死了,她生拆了承剑府都有可能。他自然得找个地方好好避一避,至于谢嵩岳的那些交代,他就当从来没听到过。 “康太医说他救不了玉无瑑,但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救。” “谁?” “药王一脉的传人,孙危楼。” 李璧月眉角轻抬:“关在承剑府森狱里的那个孙危楼?” 长孙璟道:“就是他。” 孙危楼其人,李璧月绝不陌生。 一年前,李璧月奉圣命往濮州秘密调查黄河决堤一案,最后调查出是濮阳太守贪墨了朝廷下拨修补堤坝的银两,导致最后完成的堤坝质量不如预期,一遇大水便被冲垮。可没等李璧月到濮阳太守府拿人,那太守竟被人毒杀在自己府中,与他一起死亡的还有在他府上赴宴负责赈灾的钦差大臣。 此案非同小可,李璧月在七天之内擒获了凶犯,竟是在河南道一向富有盛名的名医孙危楼。 最后虽然查明,濮阳太守和那钦差大臣实非无辜,但孙危楼毒杀朝廷命官,按律当诛。判决一下,河南道许多百姓自发到李璧月当时驻留的官驿为他求情。民意汹涌,最后李璧月将民情奏秉圣人,最后孙危楼得以保全性命,监禁在承剑府的森狱之中。 李璧月抬脚向外而去:“我去森狱见他。” “我方才已经去森狱见过他了,但是他拒绝为玉无瑑医治,任我如何威逼利诱也不管用。”长孙璟叹息一声:“他脾气古怪,又一直认为承剑府在去年那场大案中处置不公,对阿月你更有天大的怨气,恐怕没有这么容易答应这件事。” 李璧月回想一年前旧事,这位盛名之下的神医除了医术卓著,擅长针灸之术,他手中银针是治病救人的工具,也是暗夜杀人夺命的暗器,若非遇到武功高强的李璧月,本不至于落到锒铛入狱的下场。 李璧月淡然道:“无妨,这并非无法化解的仇怨,我自然会开出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 确认玉无瑑并非药石罔救之后,李璧月反倒没那么焦急了。 她已非不经事的少女,这一年执掌承剑府的生涯更培养出沉稳和厚重,不是从前风风火火的样子。 她回到拂云楼,重新换过一套庄重的官服,又让燕姨重新梳了头发,戴好冠带,这才去见森狱见孙危楼。 狱卒打开监牢大门,又点燃了油灯。 李璧月再次见到了这位兼具大夫和杀手双重身份的神医。 一年的狱中生涯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身体也比一年之前佝偻了许多,他穿着褐色的囚衣,蜷缩在角落里睡觉。 狱卒走上前去,踢了踢他脚下粗长的锁链,叫道:“孙先生,醒醒,府主问你话呢?” 那蜷缩着的人充耳不闻,呼噜声还比之前更响了些,摆明了是不把什么承剑府主放在眼里。 那狱卒脸上有些挂不住,撩起他脚下的铁链向他小腿上撞去,声音更高了:“不过一个囚犯,咱们府主平日都特意优待你,你还故意拿乔起来,快起来——” 孙危楼那双浑浊的眸子突然睁开,随即便是一口唾沫向李璧月这边激射而来,口中斥骂道:“狗官!” 两人隔得距离虽不算远,但也并不算近,李璧月本可以避开,可不知为什么,她竟不闪不避,任那口唾沫星子溅在她的脸上。 那狱卒想不到这大胆罪囚竟敢对承剑府主不敬,就要抡起袖子,却被李璧月喝住:“你先出去,我和孙先生有话要说。” 狱卒怔愣之后,还是退了出去,顺带戴上了门。 李璧月上前两步,站在离孙危楼约三尺的地方,道:“不知这一口唾沫,孙先生是否出了一年前的一口恶气。如若不够,你大可再唾几口——” 孙危楼表情一顿,心中有些异样。 上位者最厌憎他人不敬,而女子多半爱洁,讨厌污秽,而李璧月竟能忍唾面之辱。他寻思早前长孙璟所言之事,料想李璧月多半也是为此事来求他,才消弭下去的厌恶再次升腾,眼神更冷数分,道:“李府主忍辱负重,不过是有事求我。但我今日落得如此境地,全拜李府主所赐,你休想我会帮你。” 李璧月取出手帕,擦去脸上的唾沫,道:“先生错了,我能忍唾面之辱,并非我有求于先生,而是濮州旧案,我虽自问并无错处,但对先生你确实问心有愧。” 孙危楼冷笑两声:“说得好听,难道今日李府主不是为求我救人而来。” 李璧月脸上的神情依旧疏冷不矜:“求人也有很多种方法,我敢断言今日孙先生必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孙危楼仍是冷笑。 可是下一刻,他便笑不出来了。 李璧月道:“孙先生难道忘了,你的夫人给你留下了一个儿子吗?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孙危楼瞳孔一缩,心腔猛烈跳动:“你说阿淮还活着……难道阿淮落在你们承剑府手上?”他怒焰更扬:“你们抓了我的儿子,就为了威胁我给你们做事?” 李璧月摇头:“我承剑府又怎么会做这种挟持稚子之事。只是我确实知道你的孩子如今落在何方。我可以承诺,只要你帮我救人,我便告诉你他的下落。并且我可以向圣人求一张免罪的文书,让你离开森狱,重获自由,与你的儿子团聚。” 孙危楼:“我若拒绝呢?” 李璧月:“孙先生若拒绝,我也不会将你怎么样。最多你就继续在森狱终此一生,可是你的儿子就不好说了。十三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失去双亲,最容易被人诱拐误入歧途。言尽于此,孙先生好好考虑。如果你想将来重获自由,明日可让狱卒带你见我。如果不愿意,孙先生权当今日未见过我。” 李璧月说完话,转身离开。 “等一下——”身后传来孙危楼的呼唤声,但李璧月置若罔闻,青色的人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长廊尽头。 “狗官——”孙危楼气得大骂。 今日下午,长孙璟来时,从苦口婆心到低声下气又到涕泪横流地求了他整整一个时辰,他都没有松口。看长孙璟的态度,那个人应该对承剑府极为重要,李璧月早晚就得亲自求他,他自然可以好好出一口怨气。 谁知,李璧月来是来了,却一下子拿住了他的软肋。看她的意思,明日该是自己去求着她去帮她救人。 可是他却不得不对她低头。一年之前,茵娘去世之时,他本以为阿淮也早已死在黄河泛滥的大水之中,她刚才却说,他的孩子还活着—— 何况,她还承诺,让他可以离开森狱,与阿淮重遇。 *** 第二日一早,李璧月起床不久,就听到燕姨传信,说孙危楼要见她。 事情按照她的计划进行,李璧月却并没有志得意满:“我今日还有诸多要事待办,你让人直接带他去客居,替玉相师治伤。再让人请长孙师伯去那边照应。” “是。”燕姨应声,又道:“那府主你呢?我看府主你似乎很着紧那位玉相师,不亲自去看看吗?” 李璧月道:“自法华大会至今已有好几天,朝中恐怕发生不少大事,我需得先到弈剑阁处理公事。” 她虽然也关心玉无瑑的伤势,但眼下却并不能分更多心思在他身上。她既然当初从谢嵩岳手中接过承剑府主的责任,又向他承诺会带领承剑府回到过去的位置,便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处处只顾自己性情行事。 法华大会如今成了一场笑话,圣人必定震怒。昙迦劫持太子,最终被她斩杀于高阳山,她最终也没能找到昙无国师本人与这些事情有关的证据。虽则如此,圣人想必不会再像以前一般笃信昙无国师。 眼下,便是承剑府再进一步的最佳机会。 弈剑阁。 楚不则将往来的文书分门别类,将已处理好的放到抽屉,又将自己犹疑未决,等待李璧月亲下决断的摆放在书桌上最显然的地方。 李璧月离开长安,前往洛源之前,让长孙璟代理承剑府日常事务。可长孙璟哪里是愿意多管事的,见楚不则在家,便将一股子事推给他。这两日玉无瑑重伤,长孙璟唯恐李璧月苏醒之后嗔怪,更是一颗心都挂在这件事上面,连棋都几日未下了,哪里有心情分心管这些琐事。 所以,这几日在弈剑阁坐镇的都是楚不则。 李璧月进来的时候,见楚不则手里拿着一卷薄薄的画册,微微出神,他原本锋锐剑眉拧出一缕忧愁来,甚至连李璧月进来都没有瞧见。 “师兄。” 听到声音,楚不则这才回神:“府主,你回来了。” 李璧月看了看桌上的文书,又看了看楚不则的神情,道:“师兄脸色似乎不太好,这几日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没有。”楚不则道:“法华大会之后,圣人愠怒,已有三日不朝。这三日,昙无国师求见多次,均被圣人回绝。太子殿下也因为昙迦之事,迁怒于昙摩寺,抓了不少平日里趋炎附势、钻营权术的和尚,这几日长安城中,都无人敢去昙摩寺进香。” “另外,昙迦的无头尸首被送回之后,太子殿下已经上表为你请功,请求陛下封你为太子少傅,圣人已经允准,圣旨大概这两天就会下达。” 李璧月眼底蓄起笑意,经过此事之后,昙摩寺和承剑府在圣人心中的位置自然是此消彼长,离他们的目标自然是又进一步。 她问道:“那师兄为何皱眉?” 楚不则起身,在她面前单膝跪下,道:“府主,楚不则有负府主所托,楚阳长公主在天牢中自尽身亡——” 李璧月笑意消失,脸色骤起波澜:“怎么如此?”楚阳长公主极有可能与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有关,如果她死了,这条线索就从此断了。 楚不则道:“那日风波之后,陛下虽恼恨长公主在开光大典上装鬼生事,但毕竟顾念兄妹之情,只下令将她暂时关押在天牢。谁知长公主早在衣服之内藏有毒药,晚上趁守卫不注意时,服毒自尽。她留下一件东西,指明是给你的……” 楚不则奉上一物,李璧月双手接过,原来那是当日她受昙叶禅师委托送给长公主的那卷画册。 打开扉页,入眼处仍然是昙叶留下的那首小诗: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但画册的空白处上多了一幅画。 那画的是一座佛窟,佛窟中有着无数的壁画、彩塑、雕像,都是诸菩萨佛陀天龙八众的法相,唯有那壁上飞天从画中飞出,从空中俯视地上的佛子,而地上的佛子双手合什,仰望着她,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一眼,万年。 扉页的底处写着另外一行诗句:日月不相见,跋涉万里征。何日生双翼,与君复相逢。 笔迹清秀,应是长公主所书。 李璧月心中喟叹。 失去了女儿,失去了所爱的人,长公主最终决定离开这个于她已无望的尘世。 不知在遥远的天国,天女会不会再遇到她的佛陀。 最终,她伸出手臂将楚不则拉了起来:“师兄,这件事情不能怪你。也许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 虽有楚不则帮忙,但处理完积压了几日的公务还是花费了李璧月大半天的时间。 等她有空去探望玉无瑑之时,天色已近黄昏。 客居之内,孙危楼显然已经看诊结束,正坐在书案之前,运笔疾书。 长长的宣纸,他写了整整三页才停下来,然后才将纸塞给勾长了脖子在身后等待的长孙璟。 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各种各样的名贵中药材,数量都是以斤起步。 长孙璟赔笑道:“孙大夫,怎么需要用这么多的药材?我看这一日三顿全用来当饭吃,也吃不完吧——” 他心中腹诽,别说是给人吃了,就算是喂猪,也吃不了这么多。 孙危楼不咸不淡道:“谁说这药是给人吃的。他如今与活死人无异,就算是硬灌也灌不下去。这些药,是用来熬制浴汤的。他脏腑受损严重,需要将身体泡在温热的浴汤内药浴。浴汤不可过凉,也不可过热。凉不受补,热则损身,所以每个时辰都需要换新的浴汤。这些药材,只是十天的量……” 想到这么多的药材只是用来泡澡,泡完了还得倒掉,孙危楼更觉得肉痛,道:“孙大夫,这些全部置办下来得花多少银子啊?” 孙危楼眼皮一耷:“不多,也就五万两银子吧。” 长孙璟吓了一跳,惊声道:“什么,五万两?”他只觉两眼一黑,差点晕倒。 孙危楼冷笑道:“怎么,治不起啊,那就别治了……” 门外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谁说不治了?我承剑府还能出不起药钱?” 长孙璟看到李璧月进来,将那三页长长的处方单递了过去,哭丧着脸道:“阿月啊,你刚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五万两银子都抵得上承剑府大半年的开销了。我实话说了,如今承剑府可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 李璧月的目光在那张处方单上扫过,又瞥见了孙危楼那冷笑的表情,很快就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想必是这位孙大夫被她强逼着替玉无瑑治伤,心里更憋着怨气,在这里给她使绊子。恐怕孙危楼将对她的怨气都撒在这处方之上,她转过头,望向长孙璟。 长孙璟见势不对,拔腿要跑,可是一柄雪亮的剑插在门框之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璧月的声音幽幽从后面出来:“就算承剑府出不起这么大一笔钱,可从师伯你的小金库拿出这笔钱是绰绰有余……” 长孙璟本出身长安富室,家中有不少产业,他是唯一的继承人。他本人擅长经营,偏又抠门,只赚不花,他的私房钱加起来将整个承剑府买下来都有可能。 长孙璟哭天抢地道:“阿月啊,那是我的棺材本,养老钱……呜呜呜……阿月,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是谢嵩岳瞒你。将来九泉之下你去找他算账,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李璧月无奈,想薅到守财奴的羊毛恐怕比登天还难,她指了指床上那人,叹气道:“算我先借你的,将来让他还给你。” 长孙璟再三看了几眼,确定她说的就是如今躺在床上的穷酸道士,翻了一个白眼:“他?他全身上下加起来没有五个铜板,怎么还我?” 李璧月沉吟:“他眼下确实没钱,但是将来就不一定了。师伯也说了,他的身份不一样……” 长孙璟眼睛一亮,他怎么没想到。 眼前的游方道士虽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鬼,但是这位可是武宁侯府的世子和玄真观的传人。虽如今武宁侯府不存,但府外的产业应该还在,至于玄真观,自李玉京传自紫清真人,想必也积攒了不少的财富。这笔财富虽然名义上充公,但若有一天玄真观复兴…… 长孙璟咬咬牙:“那这笔钱我就先垫上。” *** 有了冤大头出资,药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在每日的药浴和孙危楼的针术之下,玉无瑑的身体确实一天比一天好转。 第三天,他便重新有了呼吸,到第五天时,身体逐渐恢复了温度,第八天时,肢体偶尔会有一些无意识的颤动。 李璧月依然只在每日的黄昏,结束一天的公务之时,才会前往客房看他片刻时间。 承剑府花费五万两银钱,采买各种药材,只为治疗一个莫名出现的游方道士,这件事情已经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关注,甚至连太子李澈都亲自过问这件事,李璧月对外只能宣称是因为玉无瑑为救她的性命伤在昙迦手中,承剑府此举不过是报恩。 如果她表现得对玉无瑑过于关注和看重,说不定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猜测。 刚刚确定玉无瑑便是云翊的那几日,她确实对谢嵩岳隐瞒她十年有些埋怨。可是她这几天想了很久,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觉得谢嵩岳的决定或许没错。 如今的她,确实无法保证云翊的安全,相反还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危险。 她最终决定,还是让这件事停留在只有她自己和长孙璟知道的范围。只是这样一来,从前演过的戏,还需继续演下去。所以当楚不则说要再次出发前往蜀地找人之时,她犹豫了许久,还是点点头。 她将楚不则送出京城之时,道:“师兄这些年到处替我找人,着实辛苦。蜀地风景优美,师兄只当这是一次远行散心。至于云翊,我如今也想通了,如果一直没有消息,也不过是命数使然,师兄也不必强求。” 楚不则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便策马而去。 第十日,是药浴的最后一天。 按照孙危楼的说法,如果这一天施针之后玉无瑑能够苏醒,这条命多半就保住了。如果不能,就算恢复了呼吸与心跳,他也还是一个活死人,如果承剑府不打算一辈子养着他,不如一剑杀了他,让人早死早投胎。 李璧月进门的时候,孙危楼正在进行最后一次针灸。 守在门口的依旧是长孙璟,他眉头深皱,来回踱步,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见到李璧月走近,他小心将人拉到一旁,严肃地道:“阿月啊,孙大夫有一件事让我提醒你,让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璧月被他搞得神经紧张,问道:“什么事?难道孙大夫的治疗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长孙璟道:“人能醒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 “那是什么?” “孙大夫说他的针术虽然能救人性命。但是此症复杂,需要全身用针,大脑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长孙璟:“比如说失忆……” 李璧月:“他不是本来就失忆了吗?” 长孙璟:“他以前失去的是他前十二年在灵州城的记忆,这次可能失去是这十年的记忆。” 李璧月苦笑道:“他原本也不记得我,现在也不过是再忘一次,本来也没什么差别。” 话说这么说,可她心中不免还是失落起来。除去在灵州的那些年,他们重新认识的这几个月,虽然只是短短几次的相处,如今想来,也有不少难忘的回忆。 长孙璟又补充道:“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还有一些其他的情况,比如失聪、失明、失语、变成了个傻子什么的……” 也不知是孙危楼故意危言耸听还是想要提前免责,种种可能的后遗症从长孙璟口里冒出来了一箩筐,不过,李璧月并没有听进去。 从前的十年,她总是会想,说不定云翊早已在火场化为了灰烬。 在高阳山的时候,她抱着玉无瑑的时候,会想他是不是死在昙迦的掌下,再也不会醒来。 如今的情况,总比之前好上太多。好到,她平生第一次,想感谢这诡谲的似乎从未眷顾过她的命运。 半炷香之后,孙危楼总算从房内走出,对守在门外的两人道:“他醒了。” *** 壁上的灯火摇晃着,李璧月推开门,却不敢靠近。 在过往的十年里,她曾无数次构想与他重会的情景。眼下人在咫尺,她偏在此时近乡情怯了。 良久,她方才一步一步靠近,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总感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体外。 其实细看过去,他的眼睛还是有几分像过去的云翊。只是十年光阴,让原先的娃娃脸长开、填平,长成青年修长、棱角分明的轮廓,多年的市井生活,也磨灭了属于武宁侯世子矜贵清雅的气质,让这张脸更加灵动,也更加俊美。 她看向纱账上自己的投影,当年灵州城的女孩也脱去了从前的顽性与逆骨,成为如今沉静内敛的承剑府主。 漫长的时光,不同的境遇,将他们都雕琢成了与童年不尽相同的模样。 床上那人听到这边动静,偏头看过来,问道:“是……李府主吗?” 他声音低沉,语气更有几分不确定。 李璧月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算记得自己,应该没有再次失忆,长孙璟所说的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她压着心中澎湃的情绪,轻声回应:“是我。” 玉无瑑靠在床头,“李府主,我们现在是在山洞里吗?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对了,昙迦呢,你有没有受伤……”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高阳山那场大战的终焉一刻,表情仍有几分惶然和焦灼,只是看向她的眼眸中并没有焦距。 李璧月看向壁上的烛火,心沉了下去。她将灯取了下来,剪得更亮了一些,伸出手在玉无瑑面前晃了几下,道:“玉相师,我们现在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长安,在承剑府。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能不能看见我?” 玉无瑑摇头。他听到李璧月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侧,可是入目却只有一道模模糊糊的阴影。 李璧月咒骂一声:“见鬼,还真被那乌鸦嘴说中一条……” “嗯?” 李璧月:“你可能失明了。” “失明?”玉无瑑的神情有一瞬的怔忪。他眨了眨眼,四处摸索,片刻之后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忘了吗?你在高阳山被昙迦打伤,因为昏迷了多日未醒,失明可能是因此留下的后遗症。”李璧月知道他刚醒,记忆未必那么清楚,解释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承剑府很安全。你先留在这里养伤,我会想办法医治你的眼睛。” “好吧。”他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只是我那徒弟……” 李璧月道:“你放心,他很好,长孙师伯在照顾他。” “如此一来,只怕劳烦承剑府太多。”玉无瑑叹气,他原本计划在法华大会之后离开长安。如此一来,只怕想走也走不成了。想到自己拖家带口在承剑府白吃白住,内心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谈不上劳烦,你本是为救我而受伤,这些都是承剑府分内之事。” 静夜之中,女府主的声音清冷中生出几分热切:“在高阳山上,你为什么会舍命救我?” 虽已经从长孙璟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可此刻李璧月仍期冀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她问道,“云……玉无瑑,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李璧月看着他,眼神炙热又哀伤,清棱的眸子闪烁着期冀的微光。 这是承剑府主少有的情绪外露的时候。 可惜此刻玉无瑑看不见。他只以为李璧月终于想起了一年前的旧事,脸上露出微笑,答道:“李府主想起去年的事了吗?去年,李府主在高阳山中受伤,是我将你送回长安……” “至于为什么我会救你?这是我师父的遗命……我去年和我师父去高阳山,本来是要去找李玉京祖师留下的遗迹,没想到,那晚遇到了师父不想见到的人,师父便让我在山下安全之处等待,说要去将人引开。可是后来,师父没有再回来,只有一缕元神附在山中蝴蝶之上,让我去山上救一个年轻的女子……” “师父在高阳山上兵解,临死之前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唯一吩咐的事情就是让我救你,我想你对他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李璧月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明悟,这可是一桩天大的误会。 并非她对于清尘散人来说多么重要,而是清尘散人知道她对玉无瑑而言有多重要。所以清尘散人最后才会为了保护她,选择与那个紫袍客同归于尽。他的精魂最后化蝶,想带她去玉无瑑身边,可惜被昙迦所阻,最后他只能让玉无瑑冒险去山上救她。 玉无瑑显然理解错了这一层意思,认为他师父的遗命是让他保护她。 他确实一丁点儿也不记得她了。 她眼中酸涩,心中万语千言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问道:“在海陵时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如果在海陵时,他对她提起这段过去,或许她早就发现他就是自己寻找多年的人。 玉无瑑道:“我并没有装作不认识你,只是李府主好像并不记得我,还将我当做用傀儡术害人的疑犯。我若自辩,难免会被李府主认为是油嘴滑舌,妄图与府主你攀亲道故,一个不好,就要罪加一等……” 李璧月想起两人在海陵的初见,唇角终于逸出一丝微笑:“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说不定你早就是我承剑府的坐上贵宾……” 两人又闲聊几句,玉无瑑毕竟苏醒未久,身体虚弱,不一会,就显出疲乏来。 李璧月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但也知道眼下并非最佳时机,只道:“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走出门外,长孙璟与孙危楼仍在外面候着。 李璧月问道:“孙先生,他的眼睛……” 没等她说完,孙危楼冷笑打断道:“生死一遭,多少有点后遗症。如今不痴不傻,还能说会道,已经是我医术高明了。难道你们承剑府还想赖账不成?” 似乎一看到她,孙危楼就会立马变身成一个要炸的火药桶。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我对先生的承诺必定会兑现。只是他的双眼,是否还有复明的方法?” 孙危楼漫不经心,斜觑着她道:“办法当然有,就看李府主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了……” “代价?”长孙璟大惊道:“难道还要加钱?” 那五万两银子几乎花掉他小金库的三分之一,眼下唯恐孙危楼又开出一张天价账单。 孙危楼慢悠悠道:“倒不是要花钱,只是需要一味奇药。李府主是否听说过‘双生花’?” “双生花?这是什么?” “药王谷中,有奇花名为莎诃魔罗,长在枯树之上。一黑一白,圣花魔蕊,并蒂而生。此花三年一开,每次开花之时,药王谷会召开仙品大会,天下间所有犯有疑难杂症之人皆可往药王谷求药。”孙危楼道:“如今离夏至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若是李府主来得及在夏至之前赶到药王谷,在仙品大会上得到莎诃魔罗花,便有机会治愈他的眼睛。不过,想要在仙品大会上得到莎诃魔罗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璧月轻轻摇头:“既有解法,便算不上是难事。”她抬头望向长孙璟:“师伯……” 长孙璟认命地点头:“我知道了,府主你又要出远门,长安的事,就包在师伯我身上了……”他面带苦色,小声碎碎念:“原以为阿月接任了府主,师伯我老人家可以早点退休,谁知道比往年还忙,一年到头就没几天着家……我老人家真是命苦……” 李璧月挑眉:“师伯,您嘀咕什么呢?” 长孙璟转过头,浮现笑容:“没什么,没什么,只要府主不是借钱,一切好说,一切好说……” 第二卷终。 第45章 药谷 “传说古蜀国曾有一位神明,她和她的子民生活在森林中。神明的真身是一只美丽高贵的三足乌,长着金色绚丽的羽毛和长长的尾羽,她每日驮着太阳,从东边的扶桑之树到西边的羽落之渊,给人们带来光明。晚上她就栖息在扶桑神树之上,她唱的歌谣优美而动听,每当听到她的歌声,森林的子民们就会进入梦乡,做一个美梦。” “有一天,这位神明中了诅咒。一到夜晚,她金色的羽毛就会化为黑色,尾羽也消失不见,化作一只乌鸦。她的歌声也和乌鸦一样呱呱难听,不会再带来美梦,而是会给人们带来灾祸。” “原先敬仰她的子民们变了,他们白天依旧祭祀他们的神明,希望她给他们带回光明。可是到了晚上,人们畏惧灾祸,就使用弓箭驱逐她离开,不让她栖息在扶桑树上,也不许她留在森林之中。” “所有的人中,只有一个小男孩依旧爱着神明。每到晚上,他就将自己房间的窗户打开,让黑色的乌鸦住进他的房子遮风避雨。可是无法回到扶桑树上,神明的神力日渐虚弱,不足以支撑起从扶桑树到羽落之渊的漫长旅程,于是一天天的白昼愈短,黑夜越长。” “男孩见到神明日渐虚弱,心疼不已,他决定趁夜带着神明回到扶桑树上去,让神明能够恢复神力。可惜他们还是被扶桑树的守卫察觉了,守卫们发现原来是男孩一直偷偷庇护着神明,于是一箭射杀了他。” “男孩死了之后,神明非常伤心。黑色的乌鸦背负着男孩的尸体,冲破守卫的箭雨回到了扶桑树上。她用自己锋利的爪牙挖下了自己的眼睛,将之化为一颗种子种在扶桑树上。她的骨肉化为泥土,鲜血化为甘霖,滋养浇灌这颗种子。” “太阳出现的时候,种子生根发芽,长出了一白一黑两朵双生并蒂花。白色的花名为莎诃,黑色的花名为魔罗,白色的花瓣落在男孩的尸体上,他奇迹般地复活。那黑色花瓣被风吹拂到了森林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闻到香味的人都死去了,人们称之为死之花。” 马车车厢中,裴小柯瞪大了眼睛,望向双眼系着黑色绸布的青年道士,问道:“然后呢?” 玉无瑑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这个传说中的国度只剩下那个男孩一个人。他每天早上从扶桑树出发,走一整天的时间到羽落之渊,取羽渊之水浇灌并蒂花的花枝。等待着它三年一度的开花……人们称呼他为司花人……好了,这个故事讲完了。” 裴小柯鼻子抽抽,眼角红红:“这个故事怎么又是个不好的结局?师父,你先前不是说这次是个好的结局吗?” 玉无瑑脸上露出无辜的微笑:“怎么就不好了,最后男孩不是和他的神明永远在一起了吗?他们每天都可以见面,这个结局还不好吗?” 裴小柯不满地望向另一侧正在闭目养神的孙危楼道:“孙伯伯,您评评理,这样的故事结局能称得上是好结局吗?” 孙危楼耷拉的眼皮动了一下,细缝里透出锐利的光芒:“年轻人,这是你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玉无瑑摊了摊手:“刚刚我现编的,我们现在不是要去药王谷求那个莎诃魔罗花吗?旅程无聊,随便编个故事哄哄小孩子罢了,不登大雅之堂,孙先生不必在意。这莎诃魔罗花的故事,您想必比我清楚。” “这个故事倒是应景。”佝偻的大夫回答道。行驶的马车摇晃着,他重新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年轻的道士则是干咳了几声,他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说话多了,嗓子难免干哑。 裴小柯从桌子底下拿出水壶,又用竹节杯倒了一杯水,塞到他的手中,道:“师父,喝水。” 玉无瑑喝完水,将水杯放下,摸了摸裴小柯的头,笑眯眯道:“徒儿最近在承剑府倒是懂事很多,知道孝顺你师父我了,不错不错,看来你师父我很快就可以提前过上养老的生活了……” 他视力受损,只能看到眼前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这一段时间倒也习惯了,日常行动也看不出有什么影响。 裴小柯道:“你想得倒美。我是看你眼瞎看不见才帮你的。我们先说好,一杯水换一根糖葫芦,到现在为止你已经欠我三十六根糖葫芦了……” 玉无瑑笑着道:“好,我知道了,回头给你写上欠条。等我眼睛好了,给你买一箩筐的糖葫芦——” 想不到穷酸道士突然大方起来,裴小柯满眼不信:“你有这么好说话?” “没办法……”玉无瑑叹气:“托这位孙大夫的福,我已经欠了承剑府五万两的医药费。三十六根糖葫芦,与五万两银子相比,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裴小柯张大嘴巴:“五万两?你这辈子还得清吗?” 玉无瑑沉痛地摇头:“我算了一下,假定我每天算十卦,每卦得十钱,每天赚一百钱,还清这笔债务需要一千三百年,别说这辈子,恐怕十辈子也还不清……” “这么可怕!”裴小柯对他抱以无限的同情:“真惨……” 正说话时,马车一停,窗帘被一只女子的手撑开,李璧月骑着马站在马车一侧,向车内三人道:“药王谷到了,你们准备一下,一会该下车了。” *** 药王谷位于古蜀阆山之中。 此地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湿润宜人,山谷中长有各种奇花异草,相传是药王孙思邈最早发现此地,在此开设医庐,治病救人也收徒授业,大唐立国两百余年,阆山每有神医出世,此地也被世人称为药王谷。 但药王谷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每三年问世一次的莎诃魔罗花。 这株奇花相传是前代谷主从天竺国带回。它生长在一棵已死的枯木之上,每三年开花一次,为一白一黑的并蒂昙花。其中白色的名为莎诃,传说中此花若是全株入药,能治百病,是花中仙品,被誉为药王谷圣花。至于那朵黑色的魔罗花,含有剧毒,被称为“魔花”或者“死之花”,并不为人所喜,一般只被视为圣花的副产物。 每次莎诃魔罗花盛开之时,身患重病或残疾之人,都会聚集到药王谷求药;这样的盛会三年一度,又被称为药王谷的“仙品大会。” 此番李璧月等一行人来到药王谷,一来自然是为了传说中的莎诃魔罗花,治疗玉无瑑的眼疾。二来也是为了太子李澈的一道谕令。 上个月,法华寺开光大典草草结束,为此事聚集长安的一千多名僧人都被遣回原籍。昙无国师最后虽得以免罪,但也被圣人勒令禁足龙华寺,自省已过。太子生母、中宫曹皇后素来笃信佛教,因此心悸多梦,药石无用,心中以为是佛祖怪罪降罚。每日吵吵嚷嚷,要求太子劝圣人赦免国师,择日再次举行开光大典。 李澈不胜其扰,听闻李璧月有意要到药王谷,谕令她为皇后求一味安神助眠的良药。太子谕令,倒是给承剑府主离开长安提供了不错的借口。 经过一个月的跋涉,一行人终于在莎诃魔罗的花期之前到达了药王谷。 四人来到药王谷附近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叫卖着各种山野药材,狗皮膏药揽客的亦不在少数,宛如一处集市,甚至比长安东市还要更热闹一些。 李璧月问了一下,才知原来在每次仙品大会之前,药王谷都有为期一个月的药市。来自全国各地的行脚医生,或者是采到珍稀奇药的采药人都会在这里聚集,碰碰运气,毕竟并非每一位求药人都病入膏肓,需要莎诃魔罗花才能救命,各种秘方药材都很有销路。 药王谷每天也会派出谷中大夫在谷外开设医庐,免费义诊,一来是治病救人,二来是判定求医之人是否真的是不解之症。唯有所得病症被医庐的大夫判定为非莎诃魔罗花无法治疗的疑难杂症,才有资格进入药王谷求药。 所以,每年到药王谷求药之人虽多,但最后允许进入药王谷的不过三十之数。 玉无瑑的眼疾经过孙危楼这位大唐第一名医盖章认定,非莎诃魔罗花不可。李璧月也就没什么兴趣去找别的行脚医生碰运气了,直接唤裴小柯扶他下车,自己引着玉无瑑去往药王谷开设的医庐看诊。至于孙危楼,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兴趣缺缺,连下车的兴致也无,依旧是窝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今日,在医庐看诊的是一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大夫。其人容貌秀丽,发辫垂腰,一袭青衫若山风摇曳,沉静淡然。她将手放在玉无瑑腕上轻按了一下,抬眼瞅了青年道士一眼,问道:“不知之前为你治病的可是孙危楼孙前辈?” 她号脉之后,也不说是否能治,倒是直接问起孙危楼来。见旁人疑惑,又解释道:“客人之前全身筋脉肺腑受创,几乎死过一遭,唯有孙前辈的神针能治这样的绝症,但是全身施针,难免留下后遗症。客人以黑色绸布蒙眼,应是双眼受损,想必也是孙前辈指点你来此求莎诃魔罗花。” 不过一息之间,她便将玉无瑑的病症诊断得十分清楚。 李璧月答道:“姑娘所言不差,不知姑娘是否有法医治他的眼睛?” 女大夫摇头道:“既然孙前辈都没有办法,我自然也治不了。你们可以进入药王谷,等待莎诃魔罗花之花期。但是我也并不能保证你们最后一定能得到莎诃魔罗花。” 李璧月:“不知这其中有何规矩?” 女大夫道:“依照药王谷的规矩,在夏至之日、莎诃魔罗花盛开之时,由药王谷的司花女选择有缘之人成为圣花的主人。唯有得到司花女的认可,才有可能从药王谷中带走圣花入药。” 李璧月:“有缘之人?” 女大夫道:“司花女会自行判断每一位患者的情况,选择她觉得合适之人。更多的情况,进入药王谷之后你们自会得知。” 她望向身后一位身着青蓝色澜袍、身负长剑的少年,道:“穆成安,你带几位贵客入谷。” 少年对女大夫行礼:“是,小姐。” 三人挤出人群,穆成安道:“两位,请随我来。” 李璧月想起还在车上的几人,道:“穆壮士请稍等,我们还有几人,需要一同入谷。” 她带着穆成安到了承剑府那辆宽大的马车面前,穆成安看了看,道:“尊驾,从此地到药王谷还有一段距离。中间有一段路车马难行。恐怕几位贵客需要下车,步行入谷。” 裴小柯颇为机灵,率先下车,见孙危楼仍然不动,又返身上车,道:“孙爷爷,我扶您下车吧。” 孙危楼并没有搭理他,他耷拉着的眼皮睁开,扶着车门,就要下车。 忽地,他看到了车门外的穆成安,瞳孔一缩,竟是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穆成安伸手扶了他一把,道:“老伯,小心。” 孙危楼从车上下来,仍是死死盯着穆成安,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洞来。穆成安觉得有些怪异:“老伯,你认识我?” 孙危楼发觉自己失态,收回目光:“没什么,你长得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 这段小插曲之后,几人便跟随穆成安一起进谷。李璧月听从穆成安的建议,舍了车马,命夏思槐与高如松在山谷外等候,自己则带着玉无瑑、裴小柯、孙危楼三人轻装简行,行了五六里山路,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座山谷。 山谷之中别有洞天,虽然外面已是盛夏时节,谷内仍是杂花生树、清爽宜人的暮春时节。到了谷口,穆成安将他们交给守在谷口的春三娘,原路返回。 春三娘是药王谷的知客娘子,负责带客人熟悉药王谷的环境。她身材微胖,看起来慈眉善目又带点喜庆,招呼道:“诸位怎么称呼?” 李璧月道:“敝姓李,我这位朋友双目失明,所以来药王谷求药。” 春三娘见李璧月提着剑,看起来身手不凡,又是一行人带头的,将她拉到一旁,道:“李姑娘,你们这一行人这配置,可有些麻烦。” 李璧月道:“哦?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春三娘叹息道:“唉,每次这莎诃魔罗花开之前,谷中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怪事。虽然药王谷每次在花期之前会在谷外举行义诊,拦住大半想要入谷之人,但每年能够入谷的患者还是有二三十个,这些人中最终会有一半的人不但治不了病,还会死在药王谷中。” 李璧月:“为何?” 春三娘:“你想啊,这莎诃魔罗花只有一朵,最后能够得到司花女认可的人只有一个,当然是剩下的人越少,最后能得到圣花的机会越大,所以每年都有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山谷之中。 李璧月听得目瞪口呆:“难道药王谷中还可以杀人吗?那这么说,我把其他求药之人都杀了,难道就可以独得莎诃魔罗花吗?” “也不是这么说,我们药王谷可是药王孙思邈所创建,历代谷主都是仁德兼备。我药王谷之药,是绝不会赐给心术不正、犯下杀孽之人。只要在药王谷杀人,就会失去求取圣花的资格,即刻驱逐出谷,并且永久禁止进入。但是这世上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手法……”春三娘道:“李姑娘你武功高强,自保应是无虞。可是你这几个跟班,一个眼瞎,一个童子,一个老头,三个人就可以凑齐老幼病残。你一拖三,难免独木难支……” 李璧月瞅了瞅身后的几个“老幼病残”,心道这也是没办法。玉无瑑双目失明,多少少少有些不方便之处,此行带上他那小徒弟也是方便照顾。 至于孙危楼,此行是被李璧月强逼来的。毕竟以莎诃魔罗治病之法是孙危楼所提出,他怎么说也应该负责到底,是以李璧月以他那年方十三岁的儿子为要挟,逼迫他跟来。至于这一路上孙危楼如何冷脸唾骂,李璧月皆置之不理。 李璧月道:“多谢三娘提醒,我会小心,尽量少与人结仇就是了。眼下天色已晚,不知这药王谷内哪里有安全点的客栈可以投宿?” 春三娘摇头:“药王谷没有客栈。每次莎诃魔罗花的花期,进入药王谷的客人都是自行选择谷中空置的民居居住。李姑娘你们到的时间早,这山谷中空置的民居还有不少,我倒是知道有一处方便还清静的,你们随我来吧。” 春三娘提起裙摆,踩着木屐,领着一行人走出半里路,到了山谷之中一处隐秘的小院子。 这院子风水算得上不错。屋子后面是一座不大的石头山,前面则是一片宁静的湖泊。湖面很广,一眼望不到边际,湖边的浅水处是天然生长的荷花和菱角,眼下,一片荷花盛开,湖风轻送,颇有宁静的野趣。湖边有一处水榭,视野开阔。屋后种着好几棵果树,不过眼下果子尚未成熟,中看不中吃。 裴小柯素来贪玩,又贪凉爽,当下就钻到河里去了。 春三娘眯眼笑道:“李姑娘,你听我说。这房子是有些运道在的。前两个住在这里的房客最后都得到了司花女的认可,从药王谷带走了圣花。我看这位玉公子的面相不错,应该是个福泽深厚的,人又长得俊俏,说不定司花女会喜欢他,将圣花赐给他……”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李璧月忍不住问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难道你们药王谷的司花女对长得俊俏的男子,会格外眷顾?” 春三娘道:“也不能这么说,司花娘子会眷顾何人自有她的原则。今日司花娘子有事,并不在殿中,不过,你们明早日出之后,可以到司花殿去拜访司花娘子。如果第一面给司花娘子留下好的印象,这件事就多了三成把握……” “司花殿?” “喏,就是那里——”春三娘顺手一指,李璧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心之中延伸出来的半岛,半岛中有一座精美的歇山式阁楼,看起来精致而风雅。阁楼的四角下悬着风铎,清风吹过时,有清脆的铃响拂岸而来。 在阁楼的后面,矗立着一棵枯死的榕树。那枯树颇为高大,几乎是阁楼的两倍,枝桠横生,只是片叶不生,与谷中处处林木秀美相比格外突兀。 李璧月觉得奇怪,这山谷中气候温润,而这棵榕树又长在湖边,按道理说根本不应该枯死。 春三娘见她出神,解释道:“那处阁楼就是药王谷的司花殿,莎诃魔罗花就是寄生在那棵枯死的榕树上。” 原来那座阁楼就是药王谷的司花殿。 李璧月疑惑道:“这司花殿看起来守卫也并不森严,难道药王谷不怕有人盗花吗?” 春三娘叨叨道:“哪有这么简单,莎诃魔罗花本身片叶不生,它的根茎深埋在榕树的躯干之中,平常都看不到它,只有在夏至的这一天,它才会从榕树上突然长出,开出美丽的花朵。而且只有司花女能够将它从树上摘下,其他的人如果碰到那花,那花就会重新钻进树里去。” 李璧月听她说的玄之又玄,将信将疑,却见孙危楼抱着胳膊坐在一旁,脸上泛出冷笑来。见李璧月瞧过来,孙危楼收起笑容,径直离开。 李璧月知道这其中或许另有故事,也不再多问,谢过春三娘,先往小院中安置。 小院中间是篱笆围成的木屋,虽然不大,倒是干净,旁边另有一间厨房,里面置着柴米酱醋等物,春三娘的意思是,这些天药王谷的来客众多,为防有心之人下毒,药王谷不提供饮食,每个人都需要对自己的饮食负责。 是以,所有人都得自炊自食,反正药王谷的药田中也有大量的菜地,时逢盛夏,正是瓜果蔬菜丰盛之时,客人可以随意采摘食用,只需要在离谷之前支付一笔瓜菜钱即可。当然,你若不幸死在谷中,这笔钱药王谷也不会讨要。 春三娘走之后,李璧月看着偌大的厨房干瞪眼。 原因无他,四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是会做饭的。 李璧月自十岁以后便在承剑府习剑,从来没进过厨房。 至于玉无瑑,他在市井中长大,对于各地的美食耳熟能详,但也是光说不练假把式。 至于剩下的一老一小,一个已经下湖摸鱼,一个仍是闭目养神,完全不觉得做饭这件事和自己有关系。 李璧月暗中后悔,早知如此,应该将夏思槐和夏如松带上。别的不说,那可是两个四肢健全的成年男人,还是自己的直系下属,指使起来毫无压力。不像现在,眼前都是老幼病残,让谁去做饭谁都感觉不对。 玉无瑑虽看不见,也感觉到了小院中诡谲的气氛,开口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李璧月看了看他双眼上的黑色绸带,问道:“能行吗?” 三个看得见的人指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去做饭,李璧月总觉得这事有点说不过去。 玉无瑑的声音倒是很淡定:“不太确定行不行,但是我知道一个简单的法子,可以今晚先随便对付一下。” 李璧月:“怎么对付?” 玉无瑑道:“我从前与师父游历洞庭,那里的渔民靠水为生。每年夏天,莲子成熟之时,采摘新鲜的莲子煮熟加上些许冰糖,便是一餐之食。方才在湖边,我闻到荷花清香,眼下正是莲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可以煮点莲子汤吃。” 李璧月点点头,这个办法倒是简单。 方才她在湖边,见到不少莲蓬已经结实,便道:“这个法子应该可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不管怎么说,摘莲蓬这种活承剑府主还是可以胜任的。不一会,李璧月就抱着一大捧莲蓬回来了。她将莲蓬放在地上,望向玉无瑑:“这怎么处理?” 她长于北地,没见过南方出产的食材,虽觉得新鲜,但也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玉无瑑道:“得先将莲子剥出来,我来吧。” 他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个小凳子,坐下开始剥莲蓬。 他眼睛不看见,动作倒是一点不慢。先将莲子一颗一颗从莲房中取出,剥下表面青绿色的外皮,再将剥好的莲子放入竹筐之中。若莲子外壳干瘪,则弃之不用。 他修长的手指翻转轻捻,行云流水,灵动如画,李璧月不知不觉就看了许久。 剥完之后,两人进了厨房,这次玉无瑑显然有些为难:“李府主,不知你可会生火?” 他双目模糊看不清楚,剥莲子虽然可以摸索着完成,可若是生火,一不小心,就有烧毁厨房的危险。 李璧月道:“我来吧。” 她用火折子将柴火点燃,丢入灶膛之中。玉无瑑则向锅中舀了水,又将剥好的莲子倒入锅中,盖上锅盖。之后,便站在灶台边上,用耳朵去倾听锅中的水声。 他看不见,一切便只能听凭声音判断。 若是水声沸腾,便是水烧开了。 若是水声中有轻微的滋啦声,便是水快烧干,该加水多翻搅几下。 若是水声中夹着小气泡咕噜声,那便是莲子汤熬好,可以出锅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屋内的光线也慢慢变得昏暗起来。李璧月仰头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那是她十岁的时候,有一次跟着武宁侯出去围场行猎。 本来,围猎是大人的活动,素来是不带他们这些半大小孩子的。可是耐不住她贪玩想逃学,云翊便去求了父亲,带两人一起去。 武宁侯事忙,不爱管小孩子。李璧月小时候又是无法无天的性子,便想办法甩掉派来跟着他们的守卫,和云翊骑了小马驹,找地方快乐玩耍。两人追逐着一只红色的狐狸,不知怎么的就离开了围场的范围,到了荒野之上。 天色全黑,两人又迷失路途,彻底找不到回去的方向。惶惶无路之际,两人看到在路边有一栋孤零零的房子。 两人本想着敲门投宿,再讨一口吃食,但那房主不知是否有事出门,大门紧闭。旁边的低矮厨房倒是没锁,两人又累又饿,也就管不了许多,房子边上一片生长着的青豌豆,就从田地里摘了豌豆煮食。 两人长于侯府,哪里会做饭。 生了火之后,云翊就一直盯着锅里的豆子,怕煮糊,又怕夹生,便一直一眼不眨地看着,最后锅里有多少颗豆子都快被他数出来了。 两人吃完了豆子,便胡乱窝在人家厨房里睡觉,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主人家回来时,两人都沉睡未醒。 最后,两人因为偷吃了人家的豆子,被主人扭送到官府,白夫人赔了主人家一大笔钱才平息了这次事件,但两人却因为“盗窃”之事,被学堂里的程先生罚抄《礼记》十遍。李璧月素来不是能坐下来抄书的性子,最后也只能是云翊帮她完成。迄今,李璧月也没有想明白,字体端庄秀丽的云翊是如何能写一手和她一无二致的狗爬字,让程先生也发现不了其中端倪。 …… 火光明灭,李璧月不知不觉,又看了他许久。 说也奇怪,从前她觉得他不是云翊的时候,觉得他与云翊处处不同。如今确定他的身份之后,又觉得他与云翊处处相似。 她忽地又想起离开长安之前,长孙璟的话。 那日,一向没有长辈样子的师伯少见的语重心长。 “阿月啊,当初清尘散人和谢府主封印他的记忆,不告诉他真相自然有其原因。如今谢府主和清尘散人都已逝去,武宁侯府阖府被灭,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这个世界上与他羁绊最深之人便是你了。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就由你自己决定……” 也正是因为长孙璟的话,每次李璧月话到嘴边,却又犹豫。 现在的玉无瑑并不记得以前的事,却也活得轻松自在。 如果她告诉他,其实你是武宁侯府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你家的血海深仇等着你去报。纵然届时玉无瑑能想起她,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最后,她想,还是再等等吧。等到她再变强一些,最少等她查清楚一切事情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最少,他们眼下已经重逢,眼下这般相处得还不错。 “李府主,李府主……” 男子清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李璧月陡然回神,这才发现玉无瑑站在她的旁边。 “怎么了?” 玉无瑑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李璧月以为是灶膛的烟火粘在他脸上,以至于他不太舒服。可是她看了一会,那张脸依旧隽逸无暇,什么异常也没有。 她答道:“没有。” 玉无瑑:“那为何李府主一直盯着我看,都没发现灶膛里的火熄灭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李璧月却一下子感觉整张脸都要烧起来了…… 她竟忘了,他们如今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两小无猜的时候,他们整日里看得最多的就是对方,就算看上三天三夜,也都习惯。 的 如今长大了,她这般盯着一个男子的脸看,就算对方算是个道士,这也是不太合适的。恐怕唯一的庆幸是他眼下缠着黑色绸布,看不见她红透的脸。 慌乱之间,她随口道:“玉相师长得颇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我一时看忘了,我这便添柴烧火。” 她胡乱拣了些木材,一股脑塞进灶膛中,红彤彤的火光重新燃起,听到身边人小声嘀咕一句:“故人?”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玉相师就当没这回事。” 锅中的莲子汤很快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不一会就散发出阵阵清香。 …… 莲子汤清甜可口,四人吃完,天就彻底黑了。 这一路路途劳顿,那三个老、病、残,自然是吃饱就呼呼大睡,但是李璧月想着白日里春三娘的话,不敢睡得太深,只是浅眠。 睡到半夜,她忽地听到远处传来“滋滋”的声音,那声音好似用金属摩擦钝物的声音,非常刺耳。 她心中警醒,出门一看,只听到声音是从西南一侧回来。她抬眼望去,见到那个方向有一座低矮的房子,掩映在荷田的后面,白日里并不显眼。 李璧月足下轻蹑如飞,很快就到了那房子后面。 月光之下,她看到一名少年坐在湖边,手中握着一柄铁锈斑斑的短刀,就着湖边的青石,正在磨刀。 那少年穿着一身玄霜色的衣袍,浑身都透着一股如冰似雪的极寒之意。今晚月色分明,周围一切都明晰可见,可偏偏那少年所在的地方似乎不被月光所庇护,始终处于昏暗之中,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 唯有那“滋滋”的磨刀之声却是愈加一声快过一声,暗红色的铁锈从刀身上慢慢剥落,逐渐露出锋利的寒刃。 “阁下是……”李璧月出声。 那少年见有人来,似乎陡然从自己世界清醒,惊慌地抬头。 看清李璧月的形影之后,他飞速地收起短刀,“扑通”一声跳入身后的荷田。 “你——”李璧月追了上去,只看到水面上有一颗黑色的头颅,显然那少年已经凫出老远。 李璧月站在岸边,心中莫名。 她不过是打个招呼,那少年竟如此惊慌,直接凫水逃走。 她回到那座低矮房子前面,那房子的门是锁着的。不光如此,那锁头都已经锈死,门自然是无法打开。 不过,能不能开门关系并不大。这房子年久失修,窗户也已经整个脱落。从外看去,里面除了蛛网一无所有,只能看出地上曾经铺过些苇草。只是大概因为年代已经很久远,这苇草都已经干枯风化与地面粘连在一起。 李璧月心中疑问更甚。 看起来那少年并非住在这里。那少年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在湖边磨刀? 地面上的那块磨刀石看起来倒是新的,看起来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李璧月捻起磨刀石残留下来的红色铁锈,用手碾了一下,手上很快染上一道锗色痕迹。 回去之后,后半夜倒是再无声响。 第二天早起,李璧月与玉无瑑两两配合,又炮制了一锅莲子汤。 早饭之后,孙危楼就不见人影,不知去了何处。李璧月带着玉无瑑与裴小柯去拜访司花殿的司花娘子。 按照昨日春三娘所说,到了药王谷的所有人都需要去拜访司花娘子,如果第一面能给司花娘子留下好的印象,得到圣花的机会也会更大。 春三娘昨日并未说如何去司花殿,但既然是在湖心的半岛上,只要沿着湖岸行走便能到达,沿途也可以好好观赏一番这药王谷的风光。 三人走出不远,便又到了李璧月昨日到过的那处低矮房子。 这时李璧月发现,昨日湖边那块磨刀的青石竟然不见了,就连一旁留下的锈迹也消弭不见。 她有点疑心,但想起春三娘说过,每年莎诃魔罗花的花期,药王谷总是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也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三人到达司花殿时,殿门口已经有不少人了,都排队等着见司花娘子。 这些人一部分是江湖人士,个个手持兵刃,目露凶光,看起来就是要强斗狠之人;另外一部分则看起来就是有钱人,个个衣饰华贵,身边都或多或少跟着三五个雇来的保镖,倒是一个普通人也没有。 李璧月很能理解。 毕竟药王谷的求药之旅,机遇与风险并存。普通人身患绝症进来,也未必能有命出去。 三人一到,李璧月便感觉到周围传来数道含有敌意与轻视的目光。 ——她自然明白这些目光的意味,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竞争者。自己这一行,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和一个瞎子,看起来就是属于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如果不能在眼下震慑住这些人,恐怕在药王谷的这几天会有不少的麻烦。 于是,她面上凝起一道更有敌意,更加轻蔑的冷笑,向周围一一回敬了过去。 很快,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那是西北方向一位大汉,他站了起来,挑衅道:“小娘皮,你看什么看,你爷爷我也是你配看的吗?” 那人脸上长着一个硕大的瘤子,看起来很是凶恶。 可他还未说完,便看到一道迅如闪电的剑光。紧接着,他发出一道极为凄厉的痛呼:“啊,我的脸……” 众人一同向他的脸上看去,只见他的右边脸颊上漏出一个大洞,鲜血涌出,甚是可怖。 虽然大家都是竞争者,但碍于药王谷的规矩,所有人都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其他人消失,从来没有人敢在司花殿里直接动手,想不到这女子竟如此狠辣嚣张,还是直接对别人的脸下手。 如此快剑,几乎没有人看到她是如何出手。 李璧月微笑道:“阁下口出秽言,火气忒大。想必是因为脸上那颗恶瘤的缘故。所以我今日便行善积德,帮阁下割了脸上那颗恶瘤,希望阁下以后能恢复清白面目,做个心地清白之人,也好清楚什么人不该招惹——” 那大汉既惊且怒,想要还手却又不敢,只好骂骂咧咧地道:“小娘皮,你嚣张什么。若非药王谷不能杀人,你爷爷我把你的脑袋掰下来当球踢……” 李璧月慢悠悠道:“我当然知道在药王谷不能杀人,所以才手下留情。否则方才削去的就不只是你脸上恶瘤,而是你整个脑袋。当然,你若不服,大可以出谷之后找我报仇。我李璧月随时在承剑府等你——” 她收剑回鞘,抱剑于胸,恢复凛然神情,重新看向四周。 只是,这次,并没有什么人敢与她对视。 承剑府之名,世人皆知。而李璧月之名,近来更是如日中天。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就连昙摩寺修行数十年的副主持昙迦也被她斩首于高阳山。 一时之间,四下俱静。 李璧月收回目光。 若是平时,她也不想以“承剑府”的威名压人,但眼下这些人显然都不是善茬。承剑府的名头,若是能震慑一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也能少一些麻烦。 这时,从人群中转出一道男子身影,拱手道:“李府主,好久不见——” 李璧月抬头一看,此人有几分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便问道:“阁下是?” 男子笑道:“李府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是海市商会的沈云麟,李府主想起来了吗?” 第46章 包子 李璧月“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沈大掌柜,你的脸怎么了?” 从前在海陵初见沈云麟之时,对方还是样貌姣好的美少年,装扮之后自称是清明阁的侍奴小五,李璧月还险些中了他的暗算。可是眼前的男子面容浮肿,比之前胖了许多,脸上长满了一块块或红或紫的斑块,与“俊美”二字可说是毫不沾边,难怪李璧月竟没有第一眼认出来。 沈云麟道:“这事说起来和李府主也有些关系……” 海市商会原是东海上的十二支商队联合组建,海市商会的大掌柜也是由十二支商队每年轮值。每年轮值到的商队,便拥有一年一度海市拍卖会的主办权。 沈云麟原是泉州“盛扬”商队的主事人,今年恰好轮到他。 按照规定,每年海市拍卖会上成交的商品,主办方可以抽取成交货款的一半作为分成。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本来沈云麟也是打算趁此机会大赚一笔。 恰逢佛骨舍利丢失,他一时生了贪念,大大得罪了李璧月和承剑府。 后来李璧月顺利找回佛骨舍利,虽然并未向海市商会和沈云麟追责,但海市内部对沈云麟大为不满,发起对他的弹劾。 沈云麟自然不肯将赚钱的机会拱手让人,于是海市商会各商队免不了一番明争暗斗。最终,沈云麟不仅丢了海市商会大掌柜的职务,还被对手暗害,中了一种名为“姹紫嫣红”的西域异毒。这种毒虽不伤性命,但中毒之后脸变得浮肿,长满红色或紫色的斑点,可说是容貌尽毁。 沈云麟此行到药王谷来,就是想求得莎诃花解“姹紫嫣红”之毒。 虽说两人在海陵有着不大不小的过节,但这位海市商会的前掌柜显然脸皮极厚,见到李璧月也并不感到局促,反而主动上前攀谈。 李璧月之前被这位大掌柜困在清明阁内,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忍不住讽刺道:“想不到沈大掌柜还颇为爱惜自己的容貌。” 沈云麟坦然道:“李府主此言差矣。锦瑟花颜,谁不自惜,又岂分男女?我这幅尊容,将来若有了喜欢的人,岂不是见弃于卿卿?就比如李府主身边这位玉相师,如果脸上长成我这样,李府主难道不会嫌弃吗?” 李璧月下意识道:“当然不会……”那可是云翊,她找了好多年才找到,无论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嫌弃,最多寻医问药而已。 她很快觉得这话不太对。 沈云麟此话说得好像玉无瑑是她的情人一样。她是无所谓,但若教玉无瑑听到,误会了什么可不好。毕竟在他心中,大概只当她是半个师妹。 她飞快接道:“……出现这种情况,又不是谁都像沈大掌柜一样,有机会中这种西域的奇毒……” 她偷偷看了玉无瑑一眼,他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与裴小柯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并没有在听她和沈云麟的对话。她松了一口气,问沈云麟道:“不知沈大掌柜找我,有何贵干?” 沈云麟:“李府主想必也知道这药王谷的规矩,老实说我此行虽带了三位护卫,但是也并不敢保证万全。我看李府主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所以我想我们不妨住在一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唤道:“罗宗,拓跋铎,傅小蝶,你们过来。” 从人群中转出三个人来,一个黑衣刀客,一个用双钩的胡人,一个带幕篱的女子。 这几人李璧月都认识,便是之前在海陵见过的沈云麟的几个手下。 沈云麟指了指那黑衣刀客道:“我这位罗兄弟,在加入海市之前曾是酒楼的厨子。李府主那边,应该没有人擅长烹饪。如果住在一起,诸位的一日三餐就由我方全部负责如何?” 李璧月稍一想就明白了,这殿中有不少高手。沈云麟这伙人虽然实力不错,但是也未必能保无虞,自己方才露了一手之后,承剑府的名头也能震慑一些宵小,对方便想着来抱大腿了,连之前有过节都顾不得了。 李璧月奇道:“哦?沈大掌柜既然惜命,难道你不怕我对你暗下黑手吗?那莎诃魔罗花只有一朵,你我可是竞争的关系。” 沈云麟道:“李府主刚才要强斗狠,不过是为了震慑他人。你们承剑府行事一向颇有原则,只要我不主动做出对你们不利的事,李府主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 李璧月还是拒绝道:“沈大掌柜的提议不错,但是对着阁下这幅尊容,就算那位罗大厨做的饭再好吃,我也一口吃不下……” 这番话说得极为难听,不知沈云麟是涵养极好还是能屈能伸,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淡淡笑道:“既然如此,沈某便不叨扰李府主了。” 他退到一旁。这时,前面队伍的人已经少了不少。 又等了小半时辰,便轮到沈云麟,他进入内殿,大概半柱香的时间才出来。不知那司花娘子说了什么,沈云麟出来之时,面色愉悦,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没有和李璧月再打招呼,带着三名属下径直离开。 又等了一会,终于轮到玉无瑑。 李璧月正要带他进入内殿,却见春三娘带着一位金装玉裹、华冠丽服的男子匆匆而来。那男子看起来甚是年轻,大约只有三十多岁,却头发全白,连一根青丝都没有。 春三娘高声道:“借过,借过——”她一路带着那男子挤到最前面,径直越过李璧月与玉无瑑,直接往内殿而去。 被李璧月一把拦住:“三娘,怎么回事?按排队顺序现在应该是轮到我们了——” 春三娘回到一看是她,连连致歉道:“哦,是李姑娘和玉相师,抱歉抱歉,这位卢四爷出身范阳卢氏,卢家一向是我们药王谷的大主顾,所以按照药王谷的规矩,这位卢四爷享有贵客的待遇,可以随时求见司花娘子。所以只好麻烦李姑娘与玉相师再稍等一会。” 她又凑到李璧月耳前,挤眉弄眼小声道:“实不相瞒,方才这位卢老爷给了我二十两的赏银,所以我带他来插个队。李姑娘放心,并不是谁进去得早,谁就能得到司花娘子的青睐,就烦请您二位多等一会。” 李璧月哭笑不得,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在哪里都好使。不过,她对这位热情的春三娘挺有好感,横竖也不差这一点时间,便让开通道,让两人先进去。 此处距离内殿很近,加之李璧月内功深厚,听力远好于一般人,很快就听到内殿里传来说话声。 先说话的是那位范阳卢家的卢四爷:“一年未见,叶娘子安好?” 女子声音响起,清清冷冷,隐约有几分熟悉:“四爷此番来药王谷,是为你的白头之症,还是为了老夫人的病情……如果是为了你自己,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将莎诃魔罗花给你。这世上受残疾病痛之苦的人那么多,四爷的白头之症只是因为令堂怀你时春秋已高,气血不足所致,对你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若四爷实在介意,只需将头发染黑而已,药王谷可以提供染发的配方。” 没想到司花娘子竟如此直接,拒绝将莎诃魔罗花给这位有钱的卢四爷。李璧月继续听了下去。 那卢四爷又道:“如若我是为母亲求药呢?” 司花娘子道:“恕我直言,当年卢老夫人生育四爷之时,年已五十,算起来,今年已有八十五岁的高龄。据我所知,如今卢老太太已经痴呆,就算莎诃魔罗花能挽救她的性命,也无法治愈她的痴呆之症。莎诃魔罗花耗费无数心血方才养成,三年仅开花一次,十二年前我师父在时,已经给卢老夫人一朵,所以这次我不会选范阳卢家。” 卢四爷又道:“叶娘子真是直接,不过我还有另一个提议。” 女声道:“四爷请讲。” 卢四爷道:“叶娘子可以带着莎诃魔罗花嫁入范阳卢家,成为我范阳卢氏的四夫人。只需要能给老太太续命半年,不,续命一个月,我就有把握同意让老妇人废掉大哥,让我成为范阳卢家的下一任家主。届时,娘子就是范阳卢氏的宗妇,从此锦衣玉食,岂不是比在药王谷养花弄草好上百倍千倍,不知叶娘子意下如何?” 李璧月目瞪口呆,这位卢四爷原来不是前来求药,而是来求娶的。不过这个法子也算不错,如果这位叶娘子愿意嫁入范阳卢家,说不定还可以将这莎诃魔罗花移栽到范阳去。毕竟按照春三娘的说法,药王谷只有司花娘子知道如何培养莎诃魔罗花。 果然,有钱人的路数多,他们这些普通人是比不了。 女子声音愠怒:“我原以为范阳卢氏高门大姓,子孙都是知礼之人,这才以礼相待。没想到四爷如此粗鲁无礼,三娘,送客……” 春三娘有些惴惴的声音穿透墙壁传过来:“四爷,叶娘子恼怒,您请回吧——” 屋内传来一道拍桌子的声音,应是那位卢四爷拍案而起:“好你个叶衣霜,四爷想娶你是看得起你。不然以我范阳卢氏的名望,连皇帝都想巴不得将公主下嫁,你竟如此不识抬举——” 叶衣霜不再多言,凛然道:“三娘,请这位卢四爷出去!” 很快,李璧月就看到那位卢四爷被三娘半拖半拉地“请”了出来,那卢四爷脸上不忿,犹自骂骂咧咧地道:“不过就是一卖草药的,你清高什么,四爷能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你给我等着,我卢四爷看得上的人还没有要不到的……” “赶明儿我定要你哭着跪着求着嫁给我……” 春三娘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一边拉着卢四爷往外走,一边对李璧月道:“叶娘子请你们进殿去。” 进入内殿,入目便是一座雕镂绨素屏风,看不见那位叶娘子的形貌,只看得到屏风后有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屏风后传来一道声音:“原来是李府主。成安,请李府主到里面相见。”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熟悉,李璧月正沉思之际,昨日领他们入谷的那位的穆成安从屏风后转出,道:“李府主,我家小姐请您到里面相见。” 屏风之后,设有坐席。席上坐着一位女郎,正是昨日在药王谷口义诊,并替玉无瑑诊脉的女大夫。 只是今日她一改昨日的青衣装束,一身白菡萏单丝绣罗裙,臂上缠着浅蓝色巾帔,看起来神姿高洁,不染纤尘,宛若神仙中人。与昨日那沉静淡然的女大夫形象大不相同。 她起身行礼,重新自我介绍道:“我便是药王谷的司花女叶衣霜,如今家师云游未归。药王谷诸多事务又是由我代理,昨日不知是承剑府主亲至,叶衣霜失敬。” 原来,这位女郎不仅是药王谷的司花女,还暂代谷主一职。李璧月连忙回礼道:“见过叶谷主。”她望向身边的玉无瑑,道:“李璧月正是为了这位玉相师的眼疾,向药王谷求药而来。” 叶衣霜微笑道:“这位玉相师的脉象我昨日便已看过,今日倒也不用再看。穆成安,你带这位玉相师去后院游览,我有话要同李府主说。” 穆成安行至玉无瑑身前,扶起他的胳膊,道:“玉相师,这边请。” 玉无瑑双目失明,纵然这药王谷景色再好,也是一点看不见,但他也不以为意,跟着穆成安离开。 叶衣霜这才向李璧月道:“李府主请坐,由我亲自奉茶——” 也许是因为承剑府主的身份,叶衣霜待李璧月格外不同。李璧月等了好一会,才见叶衣霜亲自端着两盏香茶过来,在她对面的座位坐下:“这是出产自药王谷的云雾茶,受药王谷各种灵药之气滋养,颇有养生之效,请李府主品尝。” 李璧月望着袅袅升起的茶烟,道:“不知叶谷主为何将玉相师支开,据三娘昨日所言,司花娘子应是根据患者本人的情况来决定是否赐药。” 叶衣霜撇去茶中浮沫,脸上浮现莫测的笑容:“一般情况下,确实如此。但是你们两位的情况有些不同。” 李璧月:“有何不同?” 叶衣霜:“大部分到药王谷求药之人,都有很强烈的想要治愈自身之疾的愿望。因此明知药王谷之行充满危险,希望渺茫,却仍然想来碰碰运气。比如之前那位沈公子……他爱惜自己的容貌,希望恢复原本俊俏的面容,他的几位跟班不过是奉命来保护他。但是你们两位的情况不一样,那位玉相师心性淡泊,据我观察,他对自己双眼复明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反倒是李府主,迫切地希望拿到莎诃魔罗花,治好他的眼睛。李府主,我说得对吗?” 李璧月微微一怔,她之前并未想过这个问题。 玉无瑑是为她受伤,她该设法尽量让他痊愈。何况他是她的云翊,曾经的武宁侯府仅剩下他们两人,就算玉无瑑不记得她了,他们也该彼此扶持一起走下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叶衣霜说的也没有错。药王谷之行,一切都是由她安排,玉无瑑只是配合她的行动。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天不习惯之外,这一个月以来他已接受失明的现状,努力适应现在的生活。 若说愿望,确实不如她那般迫切。 见她点头,叶衣霜又道:“所以我会根据对李府主你的评价,决定是否赐药,而非是那位失明的玉相师。” 李璧月直截了当道:“那叶谷主会选择将莎诃魔罗花,给我吗?” 叶衣霜眼底依旧是不可捉摸的笑意:“不知李府主会愿意为了莎诃魔罗花付出什么代价呢?” 李璧月毫不犹豫道:“倾我所有。如果药王谷需要我付出什么条件,叶谷主不妨提出。” “看来这位玉相师对你而言意义非凡,能让承剑府主做出如此许诺。”叶衣霜轻轻笑了一下,“不过,药王谷从来不会提出交换的条件,我一向只选择我认可的人。” “眼下离莎诃魔罗花的花期还有七天,我现在也并不能给李府主许诺。”叶衣霜眸子眨了眨,笑得愈加神秘:“这几天,药王谷想必会发生不少事。谷中的每个人这些天做了什么,都会影响到我最后的抉择。如果一切结束之后,李府主仍然是我最欣赏的人,我便会选择你。” 离开司花殿的时候,李璧月仍然有些莫名奇妙。 叶衣霜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她对自己还是有好感的,只要在这七天之内,好感度不降只升,就会在七天之后,将莎诃魔罗花给自己。 可是该如何去刷叶衣霜的好感度呢? 玉无瑑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沉默,问道:“李府主,是否事情不顺利?” 李璧月轻轻摇头:“不是。” 玉无瑑又道:“如果这莎诃魔罗花实在难求,李府主也不要太有压力。这一个月过去,我多少也有些习惯了,其实适应了之后,失明也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李璧月忽然意识到,玉无瑑唯恐失明这件事情会给她带来压力,又怕她对这件事情抱有太高期待,最后却求而不得,难免失落。他小时候就比旁人更加淡泊,这些年在清尘散人身边长大,多少学会了道家随遇而安、欣然自适的那一套,对自己的眼睛也就没那么在乎了。 可他越是这样,李璧月便越觉得心中酸涩。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此事并不难,你放心吧,我必会为你求得莎诃之花。” 玉无瑑感到掌心传来女子柔软又坚定的力道,心中蓦地一烫。 可还未来得及仔细感受,李璧月已经将手松开:“我们先回去再说。” 三人顺着原路,回到居住的小院。 回到院中时,孙危楼已经回来了,他不知从哪里找回来一堆废弃的木头,在院中叮叮当当地敲着,似乎是要做一艘木船。 李璧月上前:“孙先生,您可知如何能取得司花娘子的认可?” 她想起孙危楼似乎便是出身药王谷,对药王谷之事必定了解不少,说不定与叶衣霜本是旧识。若能稍微透露一点线索,也好过她在这里瞎琢磨。 孙危楼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自从长安出发,孙危楼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璧月摸了摸鼻子,约莫自己这次将人得罪狠了,便也不强求答案。 她昨夜没有睡好,想到今夜说不定还会有事发生,便先回去补觉。 这一觉倒是睡得踏实,直到夕阳西照之时才醒。朦朦胧胧之间,她听到外面传来玉无瑑和裴小柯的说话声,似乎是玉无瑑在教裴小柯和面做包子。 玉无瑑:“加水,使劲揉捏。嗯,再使把劲,再揉面半柱香的时间,这包子皮差不多就算完成了。待会儿再去地里割一把韭菜,在加上下午在湖边找到的水鸟蛋,就足够吃一顿韭菜包子了。” 裴小柯:“你又没做过包子,这个方法靠谱吗?” 玉无瑑:“你师父我博览群书,这个做法可是前朝美食家谢讽记录在《食经》里的,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保管错不了。” 裴小柯不满地道:“你就会出一张嘴,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玉无瑑声带笑意:“你师父我不是眼睛看不见嘛。而且论语里说了‘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况且师父又不是让你白干活,做一顿饭可以抵十根糖葫芦……” 裴小柯:“哼,你分明便是虐待童工。明明你看不见也不影响什么,昨晚李府主在的时候,你倒是很积极,主动做晚饭。今日趁李府主睡觉,便欺负小徒弟……” 玉无瑑施施然道:“怎么能叫欺负呢,我这是好好锻炼你。” 裴小柯:“鬼扯,你肯定是偷偷喜欢李府主了对不对,所以只在她面前表现。要我说,你应该等李府主起床之后再和她一起做晚饭,这样不是更能增进感情……” 他头上又挨了一个爆栗。 玉无瑑:“李府主的手可是用来拿剑的,怎么能每天干这种粗活?徒儿加把油,争取在李府主起床之前,把包子上锅蒸好,我就封你做我的开山大弟子。” 裴小柯嘟囔道:“可师父你又没有其他的徒弟,我本来就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玉无瑑:“所以吾徒更应该好好表现,锤炼筋骨体魄,将来才能好好继承为师的衣钵。” 裴小柯委屈巴巴:“师父的嘴,骗人的鬼……徒儿我都入门大半年了,就听你瞎忽悠,什么有用的本事也没有学到……” 玉无瑑:“吾徒此言差矣,这蒸包子难道不是最有用的本事吗?” …… 李璧月听着师徒两人斗嘴,觉得颇有意思,竟也不觉得吵闹,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晚上再次醒来的时候,果然闻到包子的清香。 嫩绿的韭芽与金黄的禽蛋包裹在柔软白嫩的包子皮中,玉无瑑吃了一口,称赞道:“不错,看来我果然很有授徒的天分,徒儿第一次做包子就有如此水准,将来一准是个大厨……” 裴小柯被他的不要脸惊到了:“明明是我天赋卓绝……不对,我的理想不是要当大厨,我是要学道法,学道法你懂不懂……” 玉无瑑嘴角含笑:“不想做厨子的道士不是一个好剑客,徒儿你先好好修炼厨艺,将来自然可以成为剑道天才。” 裴小柯哭了唧唧:“呜呜,我怎么会拜你这个骗子当师父。我要是拜在承剑府,一整套浩然剑法都学会了。” 李璧月这时已经吃了两个大包子,她“噗呲”笑了一声:“小柯,你若是真想学浩然剑法,这几日有空,我可以先教你一点入门的粗浅功夫。 她琢磨着,不知清尘散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教玉无瑑可以防身的功夫。且不说这药王谷处处危险,如果他将来身份暴露,危险将如影随形。如果裴小柯会点武功,这师父二人遇到事情也能自保。 裴小柯眼里露出憧憬:“真的吗?” 李璧月:“当然。吃过晚饭,我们可以先演练几招。”她看向玉无瑑:“对了,玉相师不会有意见吧……” 玉无瑑笑道:“没意见,我师门凋敝,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并没有什么规矩。李府主愿意教小柯剑法,是他的福气。” 李璧月想起他体内的道源心火和道门传人的身份,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她努了努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晚饭之后,李璧月便折了两根树枝开始教裴小柯剑法,裴小柯兴致勃勃,性子颖悟,李璧月教了两遍他就学会了,李璧月便让他自行练习。 这一晚李璧月依旧睡得很浅,到了后半夜,她特意到昨夜发现那白衣少年的低矮房子周围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 谁知一大清早,春三娘便急匆匆来敲院门,说是昨夜那位范阳卢家的卢四爷死了。 第47章 试针 春三娘颇为热心,听闻药王谷中有人出事,第一件事就是来几人居住的小院通报消息。 昨日李璧月在司花殿一剑震慑群雄的名场面她并没有亲眼得见,始终觉得李璧月这一行人员配置不太好,是最好拿捏的软柿子,生怕有事,专程过来瞅一眼。 开门的是孙危楼,他年龄大了,一向早起。春三娘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他只是冷笑道:“自有莎诃魔罗花开始,每次花期,药王谷哪有不出事的,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李璧月听闻那位卢四爷的死讯,倒觉得十分奇怪。 药王谷每年出事,都是因为来药王谷求药之人利益相冲,谁都想多除去一两个竞争者。然而卢四爷实在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昨日这位卢四爷在司花殿闹得动静不小,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卢四爷不为叶衣霜所喜,几乎不可能求得圣花。 李璧月问道:“那位卢四爷住在哪里?我去看看。” 春三娘道:“他呀,住在药王谷的东北角,与你们的小院隔得远。不过地方倒是好认,卢家有钱,他们家几乎每次都要来药王谷求药,因为嫌弃谷中的房子住不惯,专门在药王谷修建了一座精美的别馆,你过去就能看到。 李璧月提剑出门,不久便在药王谷的东北角上找到了春三娘所说的那座别馆。地方不大,但雕栏画栋,非常精美。 眼下馆中已经围了不少的人,都是听闻卢四爷的死讯过来看热闹的。 卢四爷的尸体被摆在别院中央的青石板地面上,尸体旁边跪着一人,像是卢四爷身边的长随,正呜呜咽咽地哭着。 卢四爷的伤口在下腹,死的时间已经不短,鲜血都已经凝固。 站在最中央的是当日接引李璧月入谷的那位穆管事,他熟练地将卢四爷的尸体检视了一番,道:“卢四爷是被人用刀剑之类的锐器一招穿透要害,当场殒命。也许是为了混淆耳目,凶手又在伤口处胡乱刺了几刀,使得伤口模糊,难以辨认。” 他抬头看向四周的人群,道:“按照药王谷的规矩,只要被证实在谷中犯下杀孽,就会失去求药的资格,即刻驱逐出谷,并且永久禁止进入。此外,还有另一条规矩,如果能找到在药王谷杀人的凶手,维护药王谷的声名,便会获得司花娘子的认可,也更有机会得到莎诃魔罗花。” 李璧月细眸一睐,她突然明白了昨日叶衣霜的意思。 “谷中的每个人这些天做了什么,都会影响到我最后的抉择。如果一切结束之后,李府主仍然是我最欣赏的人,我便会选择你。” 叶衣霜的意思是如果在药王谷的这几天,她能帮药王谷找到凶案的幕后黑手,那么叶衣霜最后就会选择她。 只要有了明确的方向,事情就好办多了。何况她承剑府这一年也办过大大小小不少案件,驾轻就熟。此案虽说诡谲,但凶手就隐藏在药王谷这些人中间,范围不大,侦查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她径直走到卢四爷身边,向那正在哭泣的人问道:“你是卢四爷身边的人,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起头:“小人名叫容桂,是四爷身边侍候的人。” 李璧月道:“四爷昨天干了什么,什么时辰睡的?晚上你可听到什么动静?” 容桂答道:“四爷昨日从司花殿回来之后,就气呼呼地痛骂叶娘子不识抬举,又说要回范阳去,多带些人来灭了这药王谷,将叶娘子抢回去做妾……” 眼见那边那穆成安越来越冷的神色,容桂瑟瑟发抖:“这些都是四爷气头上的话,做不得数……小人怕四爷气坏了,就到厨房做了一碗绿豆汤,给四爷消暑降火。四爷喝了之后,气顺了不少,说反正叶娘子今年也不会将莎诃魔罗花给他,不如早早收拾行李明早出谷。” “四爷天一黑就睡了,小人睡得晚一些,大约是亥时左右,一晚上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只是今早醒来,就发现四爷被人杀死在院内。” 李璧月奇道:“难道卢四爷不知道这药王谷的危险,身边没有人保护吗?” 容桂道:“早些年,四爷来药王谷求药都会带上高手。但是,今年老夫人重病,家主之位被大老爷把持,大老爷不赞成四爷今年再来药王谷求药,不肯派人随行保护,所以只有小人跟来。没想到四爷就这样死在药王谷……小人回去如何向老妇人和大老爷交代,呜呜呜……” 李璧月心道这位卢四爷这般品行,死在药王谷倒是不冤枉。只是如今线索有限,无法直接锁定凶手。 她沉吟着,向现场之人一一看了过去,期冀能发现一二可疑分子。 可惜,还没等她有所发现,倒是有人先将矛头指向她。 一道女子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道:“依我看来,现在有两人有重大嫌疑。其中一人,便是李璧月——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剑府主。” 那女子走到李璧月身旁,高声道:“李府主身负棠溪剑,剑身细窄,完全有可能造成这样的伤痕。而且李府主昨日在司花殿露了一手,大家应该都有瞧见。如此快剑,杀人于无形,完全能做到杀死卢四爷而不让他的随从发现任何端倪。” 李璧月抬眉看向眼前的女子。她身着滟红色襦裙,额间贴着梅花状的花钿,眉如细柳,目若含情,唇点胭脂,腰肢细瘦,见李璧月望来,便双手捂胸作西子捧心状,看起来弱不禁风。 李璧月问道:“阁下何人?” 女子微笑道:“妾身红鹛夫人,夫家乃是蜀中唐氏,经营一些绣坊生意,在长安也有分店,李府主想必有所耳闻。” 李璧月道:“原来是盛源绣坊的掌柜娘子,失敬,失敬——”蜀中盛源绣坊的布料,以华丽精巧著名,擅长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素来受到长安贵族与富豪的追捧。李璧月也早有耳闻,这盛源绣坊的掌柜是一位深居简出的妇人,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 “比不上李府主不过二十来岁,便承掌承剑府。”红鹛夫人冲着李璧月甜甜一笑:“李府主的能力,完□□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卢四爷,我说得没错吧。” 李璧月不知红鹛夫人这是夸她还是陷害她呢,只好道:“我不否认,我确实有能力杀人。不过,杀人者并不是我。夫人说有两人有嫌疑,不知另外一人是谁?” 红鹛夫人纤手在人群中遥遥一指,道:“她——” 她指的人正是沈云麟的三个手下之一,那个头戴幕篱,身负长剑的白衣女子傅小蝶。 “这位傅姑娘五年前就以‘轻功无痕,快剑无影’名动江湖,尤擅长暗夜刺杀。她的剑法自然是比不上李府主了,但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卢四爷也足够用了。” 傅小蝶摇头:“不是我。” 沈云麟越众而出道:“我可以证明,傅小蝶昨夜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根本不曾外出。” 红鹛夫人兰指轻翘,笑得怡然:“你们本就是一起的,沈公子的证词可不算数。” 李璧月道:“即使如此,夫人你的指认也过于武断了。卢四爷不会武功,他的长随辛苦伺候了一天,睡得太沉也是有的。以夫人的标准,眼下场中所有武器为刀剑的都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穆管事,你觉得呢?” 穆成安点点头:“依现在的证据,确实难以断定谁是杀人凶手。不过,场中人人都有怀疑、举证、求证的权利,一旦指控被证实,行凶者就会被驱逐出药王谷。如果大家有新的发现,随时可以到司花殿找我。”他说完便离开了。 他一走了之,剩下的人可没走。找到凶手,就更有机会得到圣花,场上的人很快就在卢家这处别馆四散开来,希望找到新的证据。 李璧月摇摇头,这么多的人足迹踏过,就算凶手真的留下什么痕迹,也找不到了。 她步出别馆,准备回自己居住的湖边小院去,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李府主,留步——” 她回头一看,又是沈云麟。李璧月迟疑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沈大掌柜,你又有什么事?” 沈云麟脸色不太好看:“李府主,你对这位红鹛夫人怎么看?” 李璧月摊了摊手:“没什么看法,怎么,沈大掌柜不会因为她指认了你的人,有什么想法吧。” 沈云麟冷哼一声道:“我看她就是存心的,她想让药王谷的人怀疑到我们,早点将我们踢出局,自己就更有机会得到莎诃魔罗花。” 平心而言,沈云麟的怀疑颇有道理,但是李璧月并不在意红鹛夫人的这点小动作,她找不到凶手也就罢了,可若是连自证清白也做不到,岂不是白做了这一年的承剑府主,她淡声道:“存心又如何?药王谷不得杀人,难道你还想对她动手?” 沈云麟一噎,又道:“承剑府前段时间不是在打听傀儡宗的消息吗?我前些日子得到一个隐秘的消息,李府主想必会有兴趣。红鹛夫人表面上是蜀中唐氏的掌柜娘子,她实际上另有一个身份,乃是傀儡宗三位执事之一的青鸟。” 李璧月脸色一变:“此言当真?” 楚阳长公主死于天牢之后,傀儡宗那位神秘的执事“刑天”再无消息,傀儡宗也销声匿迹。如果红鹛夫人真的与傀儡宗有关,倒是一个可以突破的方向。不过,为了不影响药王谷的仙品大会,这件事可以等到离开药王谷之后再调查。 沈云麟语气坚定道:“千真万确,我们海市商会与大唐各大商号素有业务上的往来,这件事是我无意间探知,来源可靠,确信无疑。” 李璧月:“多谢你告知消息,是与不是,我自会调查。” 沈云麟见她终于心动,露出满意的笑容:“那沈某便祝李府主早日成功。” 李璧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哂。 这沈云麟也是个人精,分明是对红鹛夫人不忿,自己不敢动手,却想着利用她李璧月借刀杀人。这趟药王谷之行,鱼龙混杂,又各怀鬼胎,倒是越来越有越有意思了。 她莫名又想起前天晚上在湖边洗剑的白衣少年。 这两日她已经将这到药王谷求药之人认了个七七八八,再没有见过那白衣少年。 他是谁?会与卢四爷之死有关吗? 湖边小院之内,李璧月离开之后,孙危楼走入院中,继续捣鼓自己那一堆木头。 他的木工手艺很是不错,不一会,一艘小船逐渐成型,孙危楼将小船拖到湖边。 春三娘看着他,隐约有几分熟悉之感。忽地,她发出一声惊呼:“你是……少……少谷主,少谷主,你怎会回到药王谷?你怎么会变得如此?茵娘呢?” 眼前的孙危楼,与春三娘记忆中的影子已相差甚远。原先高大的身材变得佝偻,风朗俊逸的面庞也布满皱纹,眼睛里毫无神光,早已失去了昔日大唐第一神医的风采。难怪昨日她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孙危楼用冰冷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并不搭话,他径直寻了一根竹竿,上了船,向湖心深处划去。 春三娘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轻轻一叹。 她正要离开,却被玉无瑑叫住了。 青年道士坐在门槛上,一身白衣,一派优容自得,唤道:“三娘,你有没有兴趣算卦?” 三娘回头:“算卦?” 玉无瑑信口开河:“我观三娘的面相田宅开阔、山根饱满,一看就是福相,所以想给您算上一卦。” 女人谁都爱听赞美奉承的话,春三娘自然也不例外,她很快便忘了方才因为孙危楼带来的不愉快,兴冲冲地找了小板凳。 刚坐下来,就有人出来扫兴,裴小柯不知从哪个角落疙瘩里钻出来:“春姨可别被这江湖骗子给骗了,我师父他眼瞎,他哪里能看出春姨你田宅开阔、山根饱满?” 玉无瑑:…… 三娘瞅着玉无瑑用来覆眼遮光的黑色绸带,恍然道:“哦,玉相师你是怎么看见的?” 玉无瑑暗骂这小徒弟就知道拆台,回头真该好好收拾一顿。他轻咳了一声,继续胡说八道:“三娘一听声音就是个好人,我以心眼观之,就知道必是生得好相貌,哪里还需要用眼去看……” 春三娘被他夸得恍恍惚惚,“是真的吗?” 玉无瑑十分肯定地道:“当然。”从怀中取出签筒:“来,三娘,先抽根灵签,我给您算算。” 裴小柯倚着门:“春姨,别听他瞎说,我师父是江湖上有名的‘十卦九不准’,他欠了别人五万两银子,都穷疯了,一定是想骗您的钱——” 玉无瑑简直想将这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泼猴叉出去,斥道:“小柯,李府主昨日教你的剑法练会了吗?还不赶紧去练剑!不然一会李府主回来,我让她抽你——” 裴小柯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 玉无瑑脸上堆着笑,道:“三娘,今日算卦,不收您银钱。您要是信呢,就姑妄听之。要是不信呢,就当是我陪您聊聊天,也没有什么损失,是不?” 三娘一听说不要钱,顿时有些心动。又觉得这小道士虽说目盲,但长得实在不错,笑起来更是面目可亲,不像个骗子。 她将手伸进签筒,掣出一只竹签来,道:“不如就请你帮我算算我的财运如何?” 玉无瑑将竹签摸了一番,辨认了一番字迹,念道:“石中藏碧玉,老蚌含明珠;五马庭前立,能乘万里程。”他笑得满面春风:“恭喜三娘,这可是一支上上签。石中藏玉,老蚌含珠,三娘近日运气不错,应该是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三娘想起昨日带那卢四爷发财,最后得了二十两的赏银,觉得这小道士算得真心不错,全然忘了昨日司花殿,玉无瑑也在场,本就知道此事。她又问道:“那之后呢?还有这种能来钱的好事吗?” 玉无瑑煞有介事的掐指算了半天,道:“三娘你这几天吉星高照,机遇不少,还有能发大财的机会在前头等着,可一定不能错过。” 三娘听说还有挣钱的机会,登时心花怒放,一拍大腿,道:“好,我若这几天挣了大钱,一定回来好好感谢你。”她听了好一番奉承话,此时看玉无瑑是越看越顺眼,道:“你这小道士,长得好,算命也好。可惜就是命不太好,怎么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呢?唉,那位李姑娘带着一老一小加一个瞎子还这么爱凑热闹,想必这几天你们在这里也免不了吃苦。这样吧,你平日要有什么事,就让你那小徒弟到司花殿那边寻我,要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就尽管开口……” 玉无瑑道:“眼下还真有一件小事,想请三娘帮忙。” 春三娘拍拍胸脯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玉无瑑道:“方才我听您和那位孙大夫说话,您唤他‘少谷主’,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是想打听这事。”春三娘叹了一口气:“我和他何止认识,从前这位孙大夫是药王谷上一任谷主的嫡传弟子,他若是留在药王谷,说不定便能继承药王谷主之位。可惜那一年他遇上了命中的那个人,为了那个人毅然而然的抛弃谷中的一切,离开药王谷……” 玉无瑑:“命定之人?” *** 孙危楼在七岁时拜入药王谷,成为上一任药王谷主孙郁南的弟子。他聪明好钻研,在十五年的时间就尽得孙郁南的传承,于针灸一道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早早被孙郁南视为药王谷的继承人,药王谷之人皆以“少谷主”称呼他。 那一年夏至,又是莎诃魔罗花的花期。 在义诊的最后一天,药王谷来了一位双腿残疾的少女。少女名为夏白茵,她孤身一人,杵着双拐来到药王谷,想要求药王谷的莎诃魔罗花医治她的腿疾。 当时义诊的乃是药王谷主孙郁南,他诊断出少女的双腿残疾乃是天生筋脉不续所致,只有得到圣花,她的腿疾才有可能治愈。孙郁南决定允许她进入药王谷参与圣花的追逐,这件事却被孙危楼阻止。 孙危楼仁义心肠,不忍心少女为了争夺莎诃花而不明不白死在药王谷,就提醒夏白茵说:“夏姑娘,每年的莎诃花的争夺都激烈无比,多少武林高手都死得无声无息,你孤身一人,死在谷中说不定连尸体也找不到。如果你现在反悔,就算你的双腿再也治不了,你也还能再活上三五十年,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赌命。” 夏白茵却说道:“上天给了我一双无法行走的双腿,却从来没有束缚我的心。我从小就立誓,终有一天要用自己的脚丈量山河的尺寸。如果我不能凭借自己的双腿站起来,生命于我毫无意义。因此就算死在药王谷中,我也无怨无悔。” 女子眼中那坚定的渴望在那一刻打动了孙危楼,他向自己的师父孙郁南请求,让夏白茵留在药王谷。那时,孙危楼于针灸一术上已小有成就,他打算用自己的针灸之术帮助夏白茵重新站了起来。 孙郁南同意了弟子的要求,但是他有一个条件:夏白茵必须成为孙危楼的试针人。 在孙郁南之前,药王谷的医术都是以草药为主。针灸之术是孙郁南首创,后又传于孙危楼。孙危楼青出于蓝胜于蓝,在针灸一术上的成就超过师父,最为擅长的便是断脉重续,但是这门技艺想要更加熟练成熟,还有不少阻碍。 一来,就算是药王谷也并没有多少需要断脉重续的病人。 二来,就算是有,彼时孙危楼的技艺并不稳定,并没有哪个病人愿意忍受针刺之苦让他试验提高。 夏白茵的出现完美地解决了这两个问题。 孙郁南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孙危楼的针灸之术更上一层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挑断夏白茵一条筋脉,再让孙危楼用针灸之术替她治疗。 在药王谷的三年时间,夏白茵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除了每天忍受针灸之苦之外,还需忍受筋脉被断的痛苦。可是为了能早日能站起来,她都默默忍受,不发一言。 孙危楼为了不让夏白茵饱受筋脉被断之痛,只能拼命精进自己的针术,意图尽早让夏白茵康复。然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当他可以轻松治好夏白茵的一条筋脉之时,孙郁南就会同时挑断两根筋脉,给他的医治加大难度。 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救人的医者和待救的病人在不知不觉中相恋了。 于夏白茵而言,忍受病痛与折磨之时,唯有孙危楼坚定温和的目光能够给予她抚慰,让她坚信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孙危楼对夏白茵既是愧疚又是怜爱,是自己当初的提议,才会让夏白茵每日饱受折磨,所以他倾尽自己的一切对她更好。 夏白茵最喜欢湖畔的风光,孙危楼便在湖边修筑了这座房子,又自己造了一艘小船,每日带着夏白茵泛舟湖上,赏花吟月,尽量让她生活得开心一些。 夏白茵心巧手也巧,每到夏天,就会采摘荷花瓣,酿造荷花甜酒。她酿出来的荷花酒清香馥郁,十分甘甜,为人又大方,喜欢分享给众人,因此谷中之人都对她喜爱又同情。 三年之后,孙危楼终于针术大成,治好了夏白茵的双腿,两名年轻人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 他向自己的师父提出娶夏白茵为妻。孙郁南同意了,亲自为他们操办,整个药王谷中的人都为他们庆贺。孙危楼认为一切的苦难都将结束,他们终于可以步入新的生活。 婚后有一天,孙危楼外出看诊之时,孙郁南又打断了夏白茵的两条腿。 “医学探索的道路永无之境。她既然选择成为你的试针之人,又成为你的妻子,便该承受这样的命运。”孙郁南对自己的徒弟说。 第48章 漩涡 孙郁南认为孙危楼在成亲之后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妻子身上,不再像从前那般精进自己的医术,他想用这种方法逼自己的徒弟继续进步。 这一次,孙危楼再也无法忍受。 但是孙郁南在谷中积威甚重,孙危楼不敢与师父正面对抗。他表面上虚与委蛇,将夏白茵带回家。 恰逢莎诃魔罗花盛开之时,药王谷中聚集了各方来求药之人。孙危楼在那一夜潜入司花殿,盗走莎诃花。 他用莎诃花治好了夏白茵的腿伤,之后趁药王谷大乱,搜寻窃贼之时带着妻子离开了药王谷。 孙危楼带着莎诃花叛逃出谷,让药王谷大失颜面。孙郁南大怒,派谷中守卫四处捉拿。不过,很多人都觉得孙郁南对自己的徒弟过分,很同情这一对小夫妻的悲剧命运,并未认真找寻。 孙郁南为此事亲自出谷两次,都没有结果。后来,孙郁南从谷外带回了一个新的女弟子叶衣霜,他将叶衣霜视为自己的关门弟子,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不再出谷寻找孙危楼。 再后来,春三娘也同谷中大多数人一样,渐渐忘了这位曾经的药王谷“少谷主”,直到方才看到孙危楼那推船入水的姿势过于熟悉,才勾起她久远的回忆。 玉无瑑若有所思:“三娘的意思是,叶衣霜是孙先生的师妹?” 春三娘点头道:“没错,不过叶谷主跟在前谷主身边没有孙危楼那么久,她的医术也比不上孙危楼。不过,他们两人擅长的地方也不一样。孙危楼擅长针灸,叶谷主擅长用毒、解毒。” 玉无瑑:“多谢三娘告知消息。对了,三娘之前说,那位夏白茵擅长酿制荷花酒。我这人啊,最好世间美食佳酿,不知如今药王谷中可有此酒留存?” 春三娘咂舌道:“这都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怎么可能还有留存。这荷花酒三娘我从前也很喜欢,可惜再也尝不着喽。” 玉无瑑面露惋惜:“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没有口福。” 春三娘想了想,又道:“那倒也未必。” 玉无瑑:“嗯?” 春三娘:“当年我与那夏娘子交情不错,她见我喜欢喝这荷花酒,离开之前将酿酒的配方写下来留给我。可惜三娘我这人心粗,干不得那般精细的活,若是道长你真的想喝那酒,我可以将这配方送给你。” 玉无瑑惊喜道,“真的?” 春三娘是个行动派:“我这就回去拿给你。不过你要是能酿出那酒,可记得一定要送我两坛。” 玉无瑑连连道:“当然,当然。” 李璧月从卢氏别馆回来的时候,正见到春三娘用小车搬着一车空酒坛子向湖边小院而去。 她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三娘,这些酒坛子是干什么用的?” 春三娘喜笑颜开:“你们家玉相师说想要喝荷花酒,自己来酿,我寻思着他要酿酒没有酒坛可怎么行,所以我就给他先送一些过去。” 李璧月心下嘀咕,这两天也没听玉无瑑说起要酿酒的事,这又是想的哪一出。不过,他既然喜欢,就由他折腾去,最多就是听他们师徒两人嬉闹斗嘴。她道:“三娘,我来帮您推车——” 两人推着车绕湖边小道而行,很快就接近了前夜李璧月遇到洗剑少年的那座低矮房子。 李璧月心念一动,那白衣少年既然不是来药王谷求药之人,说不定是药王谷的人。她问道:“三娘,那座房子,是不是有人居住,我前夜……” 她话音未落,春三娘便一个哆嗦:“李姑娘,你遇到水鬼了?” “水鬼?” 春三娘压低声音:“对啊。这房子以前是叶谷主的护卫住的,后来他落水而死。死后冤魂不散,成了这湖中的水鬼……在深夜,住在湖边的人偶尔会见到他的鬼魂。不过若是被人发现,他就会投水凫走……” 李璧月一愣,她遇到的情形与春三娘说的倒是差不多。 可是,水鬼会在湖边磨剑吗? 李璧月按捺住疑问,道:“药王谷闹鬼,难道没有请和尚道士前来超度吗?” 春三娘:“怎的没有,和尚道士都轮流请过好几拨了,可是大概是这鬼怨念太深,怎么都超度不了。后来叶谷主就不费这劲,反正这鬼从来都不会作祟。你要是不小心看见,就当没见过就好。” 李璧月:“那这水鬼是怎么落水而死?” “当然是为了叶谷主。唉,他名叫蔺一觞,总是穿一身白色衣裳。当年叶谷主入谷拜师学艺,他就跟在叶谷主身旁保护她,两人相伴多年。唉,后来有一次,叶谷主得罪了人,遇到刺客刺杀,这蔺一觞便是为了保护叶谷主死在这湖水之中……唉,他死的时候,鲜血将岸边的湖水都染红了,也是可怜……” “再后来,叶谷主从谷外带回了穆成安,接替蔺一觞的位置。说起来,穆护卫和蔺一觞长得还挺像的……” 春三娘啧啧叹息。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湖边小院。不知是不是听春三娘说了这一番鬼故事的缘故,李璧月总觉得这盛夏湖边的风都让人脊背发凉。 玉无瑑将酒方和那一车酒坛子收下,向春三娘道谢。他眼睛看不见,便让李璧月帮他读春三娘送来的酒方。 李璧月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酿酒?” 玉无瑑答道:“我方才从春三娘口中听了一个关于孙大夫的故事……” 他将听来的故事向李璧月转述了一遍,又道:“从孙大夫进入药王谷,我便感到他似乎不开心。我想他自己造了一艘小船,泛舟于湖上,多半也是有追忆妻子的意思。这荷花酒既是那位夏娘子生前所酿,想必孙先生也会喜欢。所以我想便想试着酿一下……怎么说我的命也是他所救,就当是我感谢他的一番心意。” 李璧月听完这位夏娘子与孙危楼的遭遇,也觉得唏嘘。就算他们逃离了药王谷,最终也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最后茵娘惨死,孙危楼锒铛入狱,与儿子分散。她叹息一声:“我来帮你——” 那荷花甜酒原是米酿,酿制方法倒也简单,前两日两人一起煮莲子汤倒也培养了不少默契,花了一整日的时间完成,封坛装好,只需发酵几日,便算大功告成。 晚饭之后,李璧月教了裴小柯几招剑法,早早休息。 夜。深空中玉盘如镜。 小舟之上,孙危楼倚舷看向满天的星斗。失意的归乡之客,漂泊在大湖之上,再无泊岸之处。 药王谷,是他从小长大之地,他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可这次再回来,山川依旧,人世已非。他不是归人,仍是过客。 是啊,人生于天地,本是宇宙洪荒的过客。唯有她在,他才算有归处。 可是,茵娘早就已经不在了。 天上的星子散落在湖心深处,摇曳着一顷碧波。孙危楼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十五年前…… …… 孙危楼清早到湖边那座竹屋的时候,发现茵娘不在。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泊在湖边的那艘采莲船,看到茵娘果然蜷缩在小船之中。她脸色苍白,额前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似乎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孙危楼心中一惊,道:“他昨夜又来过了。” 孙危楼口中的“他”,指的是他的师父孙郁南。自从茵娘留在药王谷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孙郁南都会使用特殊的方法,弄断她身体中的一两处筋脉,将她作为考查徒弟医术的“试题”。 他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将茵娘治愈,才算完成师父布置下来的“作业”。 茵娘轻轻点头。或许并算不上点头,疼痛让她的身体僵硬,其实她只是下巴动了一下而已。 看着茵娘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孙危楼知道,这应该就是新的“功课”了。 他将手按在茵娘的脉搏之上,眉头几乎蹙成一道雪峰。随着夏白茵的腿伤逐渐好转,孙郁南的下手愈狠,这次竟同时毁掉了她手臂和手腕的韧带。还在她脑脊处埋入一根银针,让她疼痛加剧,又绝不会昏迷过去,只能一直忍受着这种非人的折磨。 他将茵娘抱在怀中,为她流泪。 他当初自以为好心,以为用针术可以治好茵娘的腿伤,让她重新站起来,却是将她推向更深的地狱。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茵娘,你再忍一下,我来为你施针……很快,很快就不会再痛了……”他心中酸涩,这不过是言语上的安慰,筋脉受伤本就十分疼痛,若再施针,必会使疼痛加剧。 有的时候,他需要将茵娘死死绑在床上,才能让她不至于过度挣扎。 他抱起茵娘,想将她抱回房间里去。毕竟这船上并没有床,一会茵娘疼起来,他若是按不住,将这艘小船打翻都是可能的。 茵娘却止住了他的手,“我不想回房间,就在船上……在船上,在湖水中,在天地之中,我才不会那么痛……” 孙危楼将她放了下来。 夏白茵曾经说对他过,在那些受到腿疾折磨的日日夜夜中。她常常喜欢将自己置身于一艘船上,那时,她会将自己想象成一只飞鸟、一尾游鱼,或是山川中的一滴水,那时她就会忘记自己身体上的那些痛苦。 孙危楼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传说中有羽化得道的仙人,但他从未见过。他见过的只有形形色色的病人,不论是谁都必须囿于这具肉体凡胎而存在。□□的苦痛是永恒存在的,他的职责就是将病人治愈,解除他们的病痛。 孙危楼拿出银针,褪下茵娘的衣袖。他的手轻轻一顿——茵娘的胳膊上已布满密密麻麻的针孔,几乎没有下针的地方。 不,就算有,也没有人愿意对着这样的躯体继续施加如此酷烈的刑罚。 见他没有动作,夏白茵微微睁开眼,她声音微弱,却仍然坚定:“孙大夫,你下针吧,我,我可以的……” 孙危楼抱紧她,喃声道:“茵娘,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自作聪明,你根本不会成为什么试针人,受了这么多的痛苦……” 夏白茵双眸清亮道:“孙大夫,你不要这么想。其实我也很愿意为你试针……这段日子以来,孙大夫你也说了,你的针术进步神速,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完全治好我的双腿。” 她断断续续地道:“这天下,像我这样天生不良于行的人还有很多,孙大夫你的医术越高,便能救治更多的人。所以我的这些痛苦也并非没有意义,不是吗?” 她太善良了,明明自己身在地狱,却还想着其他人。 孙危楼又忍不住流泪,他不明白,为何他的师父就能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如此善良又柔弱的女孩子。 他取出银针,找准穴位,一针一阵地刺了进去。 茵娘的身体不停颤抖着,近乎痉挛,但是她忍着尽量不动。孙危楼用左手抱着她,右手撑着竹竿将小船划向湖心,希望船身的摇晃能让她稍微好受一点。 他的眼泪留在她的脸上,泪眼朦胧之间,他听到茵娘喃喃道:“孙大夫,你亲亲我……” 孙危楼怀疑自己听错,他将耳朵凑得更近,茵娘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着一字一句吐出来:“太痛了……孙大夫,你吻我吧,我就,就不会这么疼了……” 孙危楼无法再说些什么,他吻上她的唇,将自己的爱意奉献于她。 在漫长的折磨中,他们彼此抚慰着,期冀借此忘记身体和精神上的那些疼痛。 …… 治疗总算在半个月后有了起色,他差不多为她接起断裂的筋脉,便不再积极治疗。因为对夏白茵而言,彻底的治愈不过是下一次轮回的开始。 他只会在师父规定的最后期限之前,才会将人彻底治好。眼下,这种“治了但没完全好”的状态,是夏白茵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种时候,夏白茵便会央着他带她泛舟于湖上,她喜欢采摘莲子回来煮汤。 孙危楼每次都会吃一点,但他不喜欢。 莲子心太苦了,他受不了那种苦味。夏白茵发现他不喜欢,便每次都将莲子心取出来再入锅,可他还是觉得就算去了心,那苦味仍散不去,加再多冰糖都没用。 后来,夏白茵便采摘荷花,尝试做荷花甜酒。她做出来的甜酒,清甜甘爽,后味绵长,带着令人微醺的酒味。她热情又大方,将酒送给药王谷的每一个人。 生活于她是苦痛,可是她却愿意将每一分甘甜分享给他人。 这份甘甜,让孙危楼第一次有了背叛师父、离开药王谷的想法。他说:“我想过了,这次的治疗结束之后,我的针术应该能达到师父的要求,我应该可以出师了。到时候,我带你离开这里,到师父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一日的晚霞正好,夏白茵答道:“好啊。我想啊,将来我们也还要找一个有水的地方定居。你去行医,我就在船上等你。一个地方呆腻了,我们就换一个地方,五湖四海,我们一起漂泊。” 她拥抱着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纯净。 “孙危楼,我想和你有个家。” …… 孙危楼坐在孤舟之上,十数年的回忆历历于心。 家。 孙郁南已死多年,此番旧地重游,他曾以为药王谷会是自己的归乡。 可是午夜梦觉,才恍然发现。数十年湖海漂泊,他并没有归处。 今夜的孤舟,只有他一个人。 …… 一日辛劳,李璧月晚上睡得颇沉。第二天早饭之后,春三娘上门,李璧月才知道晚上又出事了。 这次死的人是红鹛夫人。 李璧月到场的时候,现场已经围了不少人。 红鹛夫人夫家是蜀中巨富,她这次到药王谷求药,带了不少的护卫。她也担心出事,所以晚上睡觉之时,有两班护卫轮流守卫。可是现在这些护卫全部都死了,身上不见任何伤口,而红鹛夫人本人则是被自己的腰带吊死在房梁之上。 没有人相信红鹛夫人是自杀而死。 开玩笑,到药王谷求药之人多半是因为想要求生才会来求药,又怎么会跑到药王谷来自杀,是吃饱了撑了吗? 如此诡异的情景让谷中人人惶惶不安。如果说昨日卢四爷之死还算得上意外事件,今日红鹛夫人之死便是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少部分人开始打退堂鼓,红鹛夫人身边保护的人如此之多,都能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和何况自己!这些人当场就提出放弃莎诃魔罗花,只求尽快离开。穆成安也不阻拦,放任他们离开。 剩下的一部分不想放弃的,便开始勘验尸体,寻找线索。 很快就有人发现红鹛夫人颜面青紫、肿胀,脖颈处有较深的压痕。显然,她并非上吊自尽,而是被人勒死之后悬吊在房梁上。 至于那些护卫,最终被人发现头顶发丝缝中各有一个极为细小的针孔,原来是被人以针刺入头顶要穴致死。 这与卢四爷完全不一样的杀人手法,让谷中人人自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觉得凶手就在自己身边。 这时,沈云麟越众而出,望向李璧月,道:“李府主,你还真是好手段,没想到这么快红鹛夫人就死在你手下——” 李璧月声音冷冽:“沈云麟,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诸位,我认为杀死红鹛夫人的就是眼前这位李府主!”沈云麟微笑道:“大家都知道,昨日红鹛夫人当众指认李府主是杀了卢四爷的凶手,昨日一整天她都在卢氏别馆调查线索,有人心虚,害怕她找到证据,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红鹛夫人杀死。李府主,你说我说得对吗?” 李璧月心中冷笑。 昨日沈云麟明明不忿红鹛夫人,为了撺掇她去对红鹛夫人动手,不惜告诉她红鹛夫人与傀儡宗有关的消息。 今日一见红鹛夫人出事,便想把这两件事一并栽到她的头上,真是阴险无耻。 李璧月反驳道:“就算我昨日与红鹛夫人起争执,也没有必要非杀她不可。而且红鹛夫人的这些护卫是以银针刺入头顶要穴而亡。我李璧月虽然剑法不错,却不会这种阴私下作的杀人手段——” 沈云麟笑道:“李府主你不会,不代表你带来的人不会。据我所知,李府主此行还带了原先出自药王谷,以一手神针名冠当时世的孙危楼。如果是你和那位孙大夫同时出手,杀死红鹛夫人和他的护卫岂非轻松得很。” 李璧月道:“孙先生虽与我一起行动,但他并不会听我的,更不会杀人。” “李府主贵为承剑府之主,这位孙先生只是李府主的阶下囚,你说他不会听你的,有谁信——”沈云麟顿了顿:“更何况,我昨夜亲眼看到这位孙先生独自一人乘船泛于湖上。李府主,你说说看,你的人半夜三更不睡觉,乘着船在湖上乱逛是要做什么呢?” 李璧月心一沉。 孙危楼昨夜晚饭之后,便驾着他的小船往湖心而去。李璧月昨日听了玉无瑑说的故事,想着孙危楼思念亡妻,也就没有管他,眼下她也确实无法证明孙危楼毫无嫌疑。 她心念急转,很快就有了主意。她看向沈云麟,脸上浮起笑容:“若是按照沈大掌柜的这番说辞,沈大掌柜你反而是嫌疑最大的人。” 沈云麟一怔。 李璧月继续道:“昨日红鹛夫人指认的人可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沈大掌柜手下那位名为傅小蝶的剑客。红鹛夫人在卢氏别馆调查线索,沈大掌柜也有心虚杀人灭口的嫌疑。” 沈云麟洋洋得意道:“可惜我手下可没有擅长用长针之人——” 李璧月上前一步,握住沈云麟的手臂。沈云麟尚未回神,李璧月轻轻一按,从他的手臂的银镯中便弹出长长的机关丝。 李璧月道:“沈大掌柜虽然不懂针术,可是你臂上着机关丝杀人于无形,若是贯入头顶,同样也可以造成这样的细微的伤口。”看着沈云麟吃瘪的神色,李璧月脸上笑意愈发浓郁:“沈大掌柜在大半夜看到孙大夫泛舟于湖上,可见沈大掌柜昨夜也没有睡觉。沈大掌柜,你说说看,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湖边乱逛是要做什么呢?” 沈云麟没想到会被李璧月反咬一口,此番实属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目瞪口呆地望着李璧月:“你……你……” 李璧月:“你什么你,我敢去司花殿向叶谷主申辩,沈大掌柜愿意与我同去吗?” 沈云麟眼神畏缩:“还是算了。我不过是提出自己的怀疑而已,李府主既然说此事与你无关,就当是我指认错了。” 这货倒是能屈能伸,走到李璧月面前,长躬一礼:“沈某这厢给李府主赔礼道歉,我刚才纯属胡说八道。” 李璧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璧月回到小院,本想找机会问问孙危楼昨夜之事,却见孙危楼又撑着船往湖心远去。 她有些心事,便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坐在水榭栏杆旁,望着眼前这片湖泊出神。 ……分明是盛夏的午后,湖中满塘荷花盛放,美景一如既往,她的心境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药王谷虽名为谷,实则一切与眼前这座湖有关。 药王谷的司花殿便在湖心深处,谷中的房子也大多修建在湖边水榭旁。 那日她见到的那个“水鬼”少年,便是出现在湖边,最后跳入湖中消失不见。 孙危楼这位前少谷主,总是沉迷于泛舟于湖上。 虽则湖水清澈,水波不兴,李璧月总觉得眼前这片湖泊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李府主,你在想什么?”耳边一道声音响起,李璧月应声抬头。 见玉无瑑轻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盛夏天热,他只穿一件宽松的广袖长袍,手里把玩着一朵刚摘下来的白色荷花,香风盈袖,萧疏清举。 李璧月抬眼望向湖心小船,道:“我在想,孙先生有没有可能是昨夜凶案的杀人凶手?” 玉无瑑眉峰轻拧,道:“李府主为什么会怀疑他?” 李璧月将今早发生的案件给他说了一遍,又道:“红鹛夫人应该确实是死于长针之下,沈云麟的机关丝虽然也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但是我在海陵与他交过手,他的武功不足以对付那么多的侍卫,如果他的三个下属帮忙,那些尸体上必然会有刀剑留下的伤痕,所以凶手应该也不是他。” 玉无瑑:“可孙大夫与那位红鹛夫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去杀她?” “我想他或许是在报复我。他是由我带入药王谷,若是他在谷中杀人,我们就会被判出局,无法得到莎诃魔罗花。”李璧月道:“想必你也听说过,一年前濮州的那桩案子,孙大夫认为处置不公,他若想要报复我,也是有可能的。” 玉无瑑摇头:“我觉得李府主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的性命是他所救,药王谷之行也是他的提议。如果他想报复李府主,又何必救我……” 忽地,他话音一顿。 他方才说了什么。若是报复李府主,又何必救我。 他是如何觉得孙危楼选择不救他便能报复到李璧月的。李璧月是承剑府主,可他并不是承剑府的人。 他一阵恍惚,自己是怎么大言不惭、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番话的。难道在他心中,自己与李璧月的关系亲近到了这种地步吗? 他看不见李璧月的表情,只感觉女子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尴尬得正想找个理由解释,李璧月竟然接受了他的说法。她叹了一声:“你说得没错。唉,他若是想报复我,又何必救你,更没必要告诉我关于莎诃魔罗花的消息。这几天的事情有点多,让我脑子有些乱。” 玉无瑑脑子嗡的一声。 他诡异地想起那天上午在司花殿,沈云麟和李璧月的对谈。 “李府主身边这位玉相师,如果脸上长成我这样,李府主难道不会嫌弃吗?” “当然不会……” 难道李璧月喜欢他? 不知为何,他蓦地想起之前在倒塌的青羊宫下,女子将他压在身下,几乎紧紧贴住他的身体。又想起,他慌慌张张起身时,不小心碰触到的那一截温滑柔腻的腰身。 他只感觉呼吸热了起来,道心都有些不稳。 他连忙打住,心想,不不,李府主这样只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凡事以救人为先而已。 玉无瑑啊玉无瑑,你虽然不是昙摩寺那些只知道修行断情绝爱的和尚,可也算是半个出家人,竟然放纵自己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难道十年的修行都喂了狗吗? 他心中默念了两遍清心咒,才强自定下心来,继续方才的话题:“虽然孙大夫有些孤僻不爱搭理人,未必就会与杀人案有关。而且,目前药王谷的杀人案不是一件,而是两件。在第一晚,孙大夫在院中根本没有出去过。” 一阵清风吹过,李璧月只觉得脑子清楚了一些。她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绪:“如果两起杀人案是不同的人所为,那么这桩案件复杂,短时间难以侦破。可如果是一个人所为,我倒有一个新的思路。” 玉无瑑:“什么思路?” 李璧月道:“前夜卢四爷身死,红鹛夫人指认我为凶手;昨晚红鹛夫人死亡,今早沈云麟又指认为我凶手。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凶手是针对我而来。” 玉无瑑面露疑惑。 李璧月道:“也许凶手感觉到我会是这次莎诃魔罗花最有力的竞争者,他其实是想将我踢出局,所以才炮制了这一桩又一桩案件,想让人以为我是凶手。虽然目前我还可以自证,但是若是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恐怕连我也难以自辩——” 玉无瑑面容微动,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是这样,那今天晚上沈云麟可能会有危险。” 第49章 挟持 今夜无星无月,山谷之中一片漆黑。 李璧月换上轻便的夜行衣,向沈云麟的居处蹑行而去。她运起轻功,踏叶无痕,钻进了沈云麟居住的小院,连在门外守卫的傅小蝶都没有发现。 她用唾液沾湿了窗纸,向内望去。 沈云麟也刚刚换好夜行衣,打开另一侧的窗,翻身而出。 李璧月微微一惊,看来今晚的夜行客并不只她一个,沈云麟也另有盘算。她运起轻功,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 沈云麟低伏着身体,借用高大的荷叶遮挡身形,沿着湖疾走,很快就到了司花殿门口。他在门口侧耳听了听,便一个闪身进了殿。 没想到沈云麟的目标竟是司花殿,李璧月想也不想,追了进去。 司花殿中静得可怕,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李璧月轻轻一跃,攀上房梁,贴着房檐而行。在没有光的情况下,房顶是视觉的盲区,绝不会有人注意到。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小心是多余的,不知叶衣霜是不是根本不怕莎诃魔罗花被盗,这殿中竟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她悄悄靠近了叶衣霜的房间。上次,她就是在这里与叶衣霜品茶、交谈。 “如果一切结束之后,李府主仍然是我最欣赏的人,我便会选择你。”当时,这位药王谷的谷主如是说。 可是眼下,叶衣霜也不在房间内。 她的床铺被随意地掀起,被中犹有余温,应该是出去未久。 她是发现沈云麟潜入,所以去追他了? 还是,她也是这暗夜中的又一个夜行客? 沈云麟进入司花殿之后,一步都没有停留,径直向后殿的那棵老榕树而去。 虽然说离夏至——也就是莎诃魔罗花彻底成熟还有五天,但沈云麟还是决定过来碰碰运气。 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李璧月。 这个女人实在可怕,武功、智谋、心性样样都在他之上。而且从她的目光中,他也能感受到她对莎诃魔罗花的志在必得。 有这样的竞争对手,他觉得这次自己能拿到莎诃魔罗花简直是奢望。 难道他要顶着这样一张丑陋的脸再等上三年吗?不,他不甘心。 今晚他的运气显然不错,司花殿的守卫并不森严。他一路潜入后殿,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很快就看到了后殿的那株枯树。 那棵树已不知死了多少年了,树皮早已脱落,树干也已经腐朽,干巴巴的连一点苔藓和藤蔓都不生,甚至连蚊虫也不靠近,从上都下都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就在那腐朽的躯干高处,却生长着一朵美丽的白色花朵。 不,准确地说是两朵。 在那朵白花的枝蒂之侧,生长着另一朵黑色的魔花。 白色的花瓣优雅、圣洁,黑色的花瓣妖异、幽艳,两朵花互相缠绕着生长在这已死的朽木上,花瓣还未完全打开,便呈现出一种诡秘的美感。 是生之浮华,亦是死之哀艳。 沈云麟很快靠近了树干,他轻轻把弄手臂上的机关丝,用目光丈量着花的高度。 这时,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穿着与他一样的夜行衣,同样以黑色布巾蒙面正站一根树杈上。那夜行客伸出左手,向那还未舒展的白色圣花摘去。 原来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偷花贼。 沈云麟瞬间改变了主意,他手中机关丝激射而出,向那夜行客左手袭去。他的这机关丝既细且韧,足以穿透皮肉,将那人的手切下来。那人亦是反应极快,瞬间收回摘花的手,回身之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暗金色的弯刀。 他从树上腾跃而下,弯刀的线条挑开锋利的弧度,向沈云麟劈斩了下来。 这一刀气贯山河,力道十足。沈云麟所用机关丝本就是以纤巧见长,劲力不足,虽能勉强御敌,每次兵刃相击便觉得虎口发麻、手臂震颤,不一会儿就冷汗淋漓。 危急关头,他灵机一动,大喊道:“来人啊,有人在司花殿偷花啊——” 那夜行客一惊,不敢恋战,飞快地奔向后殿,就要脱身而去。 他奔到殿门,身体本能地向后一倾。 长年在刀口舔血的人有着预知危险的本能,便是这点本能让他避开了李璧月迅如疾风的一剑。 李璧月在叶衣霜的居处浪费了一点时间,等赶到后殿之时,已比沈云麟晚了一步。 她并未见到两人在树下的一番精彩交锋,只听到沈云麟的大喊声,又看到这夜行客欲要夺门而出,下意识地递出一剑。 沈云麟从后面追了上来,看到李璧月,忙道:“李府主,这人企图偷花,幸而被我阻止。你我联手,一起拿下他,交给叶谷主处置。” 他素不要脸,摇身一变,将自己从偷花贼变成了阻止别人偷花的英雄。 那夜行客知道今日若是被二人联手堵在这里,暴露行藏,不但偷花不成,更会永远失去得到莎诃魔罗花的资格。 他看了看挡在殿门口,手持长剑、渊渟岳峙的承剑府主,咬咬牙,一个转身,手中刀向沈云麟右臂斜挑而去,目标正是沈云麟臂上的银丝手镯。他已看出来沈云麟的武功就那么回事,但这臂上的机关丝灵巧多变,极为难缠。 沈云麟骂了一声:“他妈的,还兴捡软柿子捏啊——” 他反应极快,手中机关丝化作无数线圈,绞住了夜行客手中弯刀,越缠越紧。 夜行客被机关丝拖着离沈云麟越来越近,他手中弯刀却忽地放手,沈云麟被这股惯性往后一带,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就在此时,一股极为麻痛之感从手肘间传来。原是那夜行客趁他重心不稳之时,一脚踢在在手臂肱骨之处,竟致他的胳膊当场脱臼。 沈云麟吃痛,胳膊使不上劲,机关丝闪电般收回臂中银镯内,弯刀也落在地上。那夜行客看也懒得再看他一眼,飞快拾起弯刀转身又向李璧月把守的殿门而去。 李璧月没想到沈云麟不到一个回合就被放倒,暗骂一声:“废物。” 她虽鄙视沈云麟,但心下也不敢轻忽。显然,眼前人是一个比沈云麟强得多的对手。 棠溪剑刺破湖边的风,与那柄暗金色的弯刀战在一起。 刀剑相接一瞬,李璧月便明白了沈云麟为何输得如此之快。此人刀法雄奇,又诡异多变。招是大开大合的招,可是使刀的人却心思奇巧,如同一条毒蛇,只要李璧月剑法稍露疲软,那柄刀就会寻隙而至。 对付这种刀法倒也简单,只要比他更疾、更狂、更有力道,压得他无法喘息,那人便有十二分的心机,也发挥不出一丝一毫。 棠溪剑如骤雨催花,剑式一招强过一招,逼得那夜行客左支右绌,不免露出破绽——他惯用左手剑,避退时身体亦是偏左,竟将一整条右臂递到李璧月身前。 李璧月又怎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剑斩向他的右臂,逼他退到一旁墙角,否则整条右臂都会被棠溪剑给切下来。 不料那夜行客竟然在此时不进反退。李璧月心中一瞬犹豫,她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不要命,宁可舍弃一只手也要强行突围。但此刻由不得她多想,她若让出身前空当,这夜行客便会在一隙之间夺门而出。 她狠了狠心一剑斩下,可是她听到的并不是剑锋割破血肉的声音,而是木头坠地的“吱呀”声。 惊异之间,她再次看向那人肩膀,这才发现那人右肩比左肩宽出不少,另有一只手垂在腰间,只是被腰带绑住,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原来,这人并非是左撇子,而是右手残疾,她方才砍下的不过是他用来惑敌的假肢。 高手相争,哪容这等失误。那夜行客再进一步,暗金色弯刀已经寻隙而入,刺中李璧月的手腕,鲜血急涌。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李璧月意识一瞬模糊,而身体战斗的本能让她瞬间用手握住弯刀刀柄,同时棠溪剑换到左手,向那夜行客的脚踝狠狠一绞—— 那夜行客想不到李璧月腕骨受创还能动手,还挑断了他的脚筋。他发出一声惨呼,再也站立不稳,颓然倒在地上,一双怨毒的双眼看向李璧月:“你竟然废了我的脚,你这毒妇——” 李璧月腕骨的疼痛已缓了缓,她浑不在意地将那柄弯刀抛到远处,冷笑道:“你伤我一只手,我废你一只脚,这也公平的很。” 她用右手撩了撩额前的湿发,红色的鲜血落在眉额间,又顺着眼角淌落。美丽,妖异,冷酷,如同危险的邪魅、染血的修罗。她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撕了一截袖子,将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眉峰一挑,望向沈云麟:“你,过来。” 沈云麟右手脱臼,疼自然是疼的。可是看李璧月这副模样,万万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慢慢地走过来:“李府主——” 李璧月指了指那夜行客:“看看这人是谁,认识吗?” 沈云麟上前,撕开那人蒙脸的布巾,辨认了一番道:“认识,他叫程拓浪,江湖上人称金陌刀。原本以他的身手,江湖上也算排得上名号,可惜,一次比武中被人废了用刀的右手,听说已经退出了江湖,我想他来药王谷求药可能是想治好他废掉的右手。” 沈云麟:“可惜右手没治好,又撞到李府主你的手里,又废了一只脚。啧,还真是可怜……” 他说着可怜,语气却没有丝毫同情的意思,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他方才败在对方刀下,几无还手之力。眼下看到对方比自己还惨,顿时觉得胳膊的痛苦都减轻了几分,使劲踹了程拓浪几脚。 李璧月道:“金陌刀程拓浪?” 沈云麟:“他也是此次仙品大会的求药之人,不过他一向深居简出、独来独往,可能李府主没有见过。嘿,第一次做贼就撞到我手里,哦,不……”他陪着小心,道:“是撞到李府主你手里。” 李璧月对此不置可否,望向沈云麟:“沈大掌柜,你深夜潜入司花殿,是来干什么?你不会告诉我,你是未卜先知有人会来盗花,特意前来捉贼的吧……” 沈云麟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她看破,但他也没傻到会主动承认,打了个哈哈道:“当然不是。唉,眼下离圣花彻底盛开还有好几天。沈某是心中着急,又想着有李府主你在,这花沈某人多半是摸不着了,所以先来过个眼瘾,免得回去有人问起,说是到了药王谷,连莎诃魔罗花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 他忽然又觉得不对,他是想做贼来着,李璧月不一样是来做贼,他有什么好心虚的。想到这里,他抬头挺胸:“不知李府主你到这司花殿是来干什么的?” 李璧月:“我是跟着你来的。” 沈云麟一愣。从他的住处到司花殿并不近,李璧月跟踪了他一路,他竟一无所觉。 他一个哆嗦:“你跟踪我做什么?” 李璧月没有回答。今晚除了自己,并没有其他人跟踪沈云麟,可见她白天里的推测错误。不过,倒是阴差阳错阻止了这两人想要偷花的行径。 她的目光淡淡在程拓浪身上扫了一眼,道:“叶谷主想必不久之后就会回来,这个人就交给你了。今晚的事情你自己向她解释即可。哦,对了,这个我先拿走了,明天再还给你。” 她顺手取走了沈云麟臂上的银镯,又将程拓浪的那柄弯刀扔入湖中,转身离开。 沈云麟气得牙痒痒,知道李璧月为了防止他又去偷花,特意搜走了他的武器,可他连说个“不”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璧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在起风的湖岸等了一会,仍然没听到司花殿有动静,恨恨骂道:“都是在药王谷求药的,凭什么老子就得听你的。鬼知道叶谷主什么时候回来。她一夜不回来,难道老子就得在这里等一夜。不管了,先回去睡觉……” 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程拓浪,重重地踢了后者一脚:“他妈的,老子还得带你,真是晦气——” 虽说如此,他也不敢罔顾李璧月的指令置程拓浪于不顾,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将眼前人拖走。 *** 李璧月沿着湖岸一路奔驰。 她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为何叶衣霜竟会不在司花殿中。而且殿中的打斗持续了那么久,她都没有回来,她去了哪里? 她本人不在就罢了,为何司花殿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还有,这药王谷白天平静得如同一处世外桃源,可是一到晚上就命案频发,背后操纵一切的那只手究竟是什么? 忽地,她停住脚步。 不远之处便是湖边那座低矮的房子,一道白色的身影从房子后面走出,正是她那晚见过的磨剑少年,春三娘口中的“水鬼”。 那少年手上提着剑,足下如飞,向东北急掠而去。 李璧月心念急转,东北方向,那不正是她所居住的湖边小院吗?他去那里做什么? 小院之内,玉无瑑正在浅眠。 其实,这几日都是如此。一来,失明之后他对白天和黑夜的感知就很弱,睡眠有些紊乱;二来,他感觉到李璧月外出了。 虽说他心里知道以李璧月的剑法,一个人行动应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他每次听到李璧月外出的动静,还是习惯等她回来才能重新入睡。 这时,“哐当”一声,屋外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了,玉无瑑从床上坐起来,问道:“李府主,是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答。 玉无瑑感觉不对,李璧月每次回来都是轻手轻脚的,绝不会这样开门。 他尽量压平呼吸,望向门口的方向,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阁下是谁?来这里有什么事?” 可对方显然并没有接受到他的善意,一个寒冷而锋锐的物体压在他的脖颈处。玉无瑑虽看不见,却也知道,那应是一柄剑。 好在对方似乎无意杀他,确定他并没有反抗的意图之后,那剑锋就不动了。 他再次开口:“阁下……” 这次他终于听到回音。 那是一道低沉的少年声音:“你知不知道忘尘的解法?” 玉无瑑一怔,很快他感觉到剑锋再入一分,冰冷几乎渗入骨髓,他连忙回答道:“会,会,怎么,有人失忆了?” “跟我走——” 那人右手持剑,左手抓住玉无瑑的胳膊,将他拉出门外。 玉无瑑是一点都不敢乱动,只能顺从地跟着对方往外走,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脑袋就不翼而飞了。 李璧月追到湖边小院时,正见到那白衣少年拉着玉无瑑从屋内出来,那柄雪亮的长剑正压在玉无瑑的脖颈上,让她一瞬间胆裂心惊。 她促声道:“你是谁?将他放下——” 那少年见到李璧月,微微一惊,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剑锋一转,割破玉无瑑的外皮,沁出殷红的鲜血,低声道:“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他。” 李璧月脚步一顿。她知此刻投鼠忌器,是万万着急不得;可偏偏心如火燎,竟是无法镇静。她深吸一口气,又退后一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你先放了他。” 那少年不答,只是挟持着玉无瑑向外走。 忽地,他听到几道极为微小的破空之声。 ——那是十几道银针,刺破暗夜的风,向他袭来。 白衣少年拉着玉无瑑向后一仰,堪堪避开这些银针,余光瞥到一道剑光从后而来。 转瞬之间,李璧月已经挑开那柄架在玉无瑑脖子上的长剑,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她回头一瞥,见到孙危楼的身影已重新隐于房内,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那白衣少年见手中猎物已失,竟毫不恋战,转身进了水榭,一头扎入水中,很快便只剩下一颗脑袋凫在远方的湖面之上。 李璧月将玉无瑑扶起,方觉一颗心重新放下,她问道:“玉相师,你怎么样?” 玉无瑑道:“我没事,方才那人似乎是有事找我,并没有伤我——”忽地,他轻轻蹙眉:“李府主,你又受伤了?我好像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 李璧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方才与那白衣少年动手,伤口重新渗血,已经将那黑色布条染透。虽明知眼前人看不见,她还是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道:“没有,我方才在司花殿抓到一个意图偷花的贼,大概是衣服上染了他的血。” 玉无瑑感觉到她的退避,无明的双眸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之前觉得眼睛看不见也无所谓,习惯了之后,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可眼下却忽然感觉到不便了。就比如今日,面对敌人的挟持,竟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来人是谁都不知道;又比如此刻,明知道她是在说谎骗他,却无法戳穿她。 他忽然怀念起从前能看见的日子了。 李璧月想起那白衣少年,问道:“你说刚才那人有事找你,是为了什么事?” 玉无瑑道:“他问我知不知道忘尘的解法?” 李璧月一愣:“忘尘?” 玉无瑑解释道:“这是道门的一种封印术,可以封印一个人的部分记忆。”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一个被“忘尘”封印了记忆的人正给她解释这门道术。 看到眼前人平淡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记忆有过缺失,但她还是禁不住屏住呼吸,小心问道:“那你知道忘尘的解法吗?” 玉无瑑微笑道:“这种法术用起来复杂,解起来却简单。我师父曾特地教我,还说要我一定记住,说将来一定会用到。”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自她从长孙璟口中知道玉无瑑失忆之后,她就在想清尘散人已死,世上还有谁能解开忘尘的封印。可没想到,答案竟如此简单。 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告诉他真相。只要玉无瑑知道了自己失忆,或许他自己便能解开封印,想起从前。 可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谢府主、清尘散人既然选择封印他的记忆,必然有其深意,现在也不是恰当的时机,她不应该这么自私。 她尽量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不露一丝破绽,继续问那白衣少年的事。 “他问什么需要知道忘尘的解法,难道他有什么亲人或者朋友被封印了部分记忆吗?” 玉无瑑:“我不知道,他只是让我跟他走,李府主你就恰好回来了。不过,这也是一条线索,李府主明日可以找机会打听一下药王谷中是否有人失忆……” 李璧月又想起心头的另一桩疑问:“玉相师精通道法,可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一种道法,可以让将一个人的魂魄封印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中?” 玉无瑑脸色微变,道:“世上确实有这种术法,却并非什么正统道术,而是傀儡邪术。” 李璧月:“傀儡术?” 玉无瑑道:“李府主应该还记得上次青阳山底见过的邪道妄机留下的笔记吧。笔记所载,邪道妄机为了复活他的师父鲁心瑜,抓了一个女子抽出她的魂魄,将鲁心瑜的残魂塞入女子的身体之中。只是,鲁心瑜的魂魄过于虚弱,那具躯体还是很快死亡。” 李璧月思索道:“邪道妄机的术法失败,是不是说明这种复活之术并无法成功?” 玉无瑑摇头道:“我在鲁心瑜手中找到了青羊宫丢失的《御魂》一书,上面有邪道妄机留下的标注。邪道妄机复活鲁心瑜虽然失败,但他认为并非术法本身有问题,而是其中某个环节失当,才导致最终的失败。而鲁心瑜的魂魄过于虚弱,已无法支撑最后的术法。但是邪道妄机,这术法本身没有任何问题。” 他想了想道:“如果有人在我们之前去过那座地底的遗迹,看到过邪道妄机的笔记,便有可能试验这种术法。” 李璧月:“会有这种可能吗?” 玉无瑑:“有,昙摩寺的昙迦禅师对那座地宫极为熟悉,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去。他既然能去,其他人也可以。” 第50章 蚂蚁 折腾半夜,李璧月回到床上时已是四更,她胡乱睡了一两个时辰,天便亮了。 睁开眼睛,便闻到饭菜的香味。 裴小柯这几日在玉无瑑的调/教之下,展现出做饭的天赋,包揽了众人的一日三餐。当然玉无瑑欠下的糖葫芦已经达到三位数,还在日渐增长。 对此,玉无瑑表示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不过,闲下来时他会画些符箓,打算出谷之后托人去卖,发展一下除算命之外的其他业务。 早饭之后,春三娘来了一趟,说是叶衣霜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请她去司花殿一趟,要亲自对她表示感谢。 李璧月到司花殿时,叶衣霜已在门口,她穿着上次的白菡萏单丝绣罗裙,笑容温婉:“昨夜多谢李府主出手,不然若是莎诃魔罗花失窃,这次的仙品大会恐怕会成为一桩笑话。” 李璧月谦虚道:“我昨夜只是调查红鹛夫人身亡一案,跟踪那位沈大掌柜,恰好撞破此事。不过是无心之举而已。”她眨了眨眼睛,问道:“据春三娘所言,这莎诃魔罗花真是只有叶谷主你能摘取,否则就会重新钻回土里面去吗?否则,昨夜司花殿怎会连一个人都没有……” 叶衣霜“噗嗤”一声,露齿笑道:“哪有如此玄乎?莎诃魔罗花只能由我来摘倒是没错,倒不是因为它会转回土里,而是莎诃与魔罗,一圣一魔,一个可以入药救人,另一个却能杀人于无形。两花并生,若是不通药理之人,说不定没有摘到花,反而会死于此花之下。其实,昨夜沈云麟和那位姓程的刀客也应该好好感谢李府主,不然只怕昨夜的榕树之下会多两具尸体。” 原来这才是司花殿无人守卫、任谁都可以随意闯入的底气。 李璧月道:“原来如此,不知药王谷是如何处置昨夜的两名盗贼呢?” 叶衣霜道:“沈云麟虽然有做贼之心,也算阻止了那刀客的偷花行径,算是功过相抵。那名刀客偷花未遂,自然失去此次求药的资格,本应立即驱逐出谷。不过他被李府主你挑断脚筋,虽然我早上用银针替他接续筋脉,最少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好,所以他暂时还留在药王谷。” 她望向李璧月的右手,道:“原来李府主昨晚也受伤不轻,请李府主到内室,让我为你治伤。” 叶衣霜拉着李璧月到内室,取来伤药。 她揭开李璧月手上的布条,便看到她手臂上遍布狰狞的伤口和瘢痕。不仅是这一次留下的,还有上次、上上次,每一次战斗与受伤,都在她的身体下烙下印记。 叶衣霜轻轻一叹:“叶衣霜早听闻李府主年方二十一岁,便在谢嵩岳故去之后执掌天下第一府。世人皆以为李府主风光无限,原来也并不容易。” 李璧月轻阖上目,淡淡道:“世上哪有容易的事,不过事在人为而已。” 药王谷的药果然效果显著,李璧月顿觉一股温凉沁入肌理,入骨生肌,就连疼痛之感也轻了许多。 叶衣霜道:“刀口入骨极深,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愈合,李府主这几日早晚务必来司花殿中,由我亲自给你换药,到夏至之期大概就好得差不多了。” 叶衣霜又拿出另外一盒药膏,递给李璧月,道:“这一盒是我亲制的玉颜膏,李府主伤口愈合之后再用,可以避免留下疤痕。”她顿了一下,又道:“虽说以李府主之尊,无需在意他人目光。但身上留了疤痕,终究是不好看。那位玉相师,他如今虽然看不见,但若是他有朝一日能看见了,想必也不会希望看到这些瘢痕……” 她语含亲昵,李璧月下意识解释道:“我和他并不是叶谷主所想的那种关系……”。 叶衣霜似笑非笑道:“是与不是,李府主自知便可。这药李府主收下,也并没有坏处。” “那就多谢叶谷主好意。”李璧月将药膏收下,问道:“昨夜程拓浪和沈云麟潜入司花殿时,叶谷主并不在司花殿中。不知当时叶谷主在哪里?” 叶衣霜抬头,微微一怔:“李府主你怀疑我与杀人案有关?” 李璧月面容沉静,道:“药王谷内已经发生两起杀人的案件,如今谷中人人皆以为最大的嫌疑者便是我李璧月。而且,昨夜我所居住的小院遇到一位白衣少年剑客的袭击,玉无瑑差点被人挟持。不管是为了自证清白,还是为了自保,我都要查清药王谷的这两桩杀人案。因此我想要厘清与此案有关的一切细节……” “而且叶谷主身边那名穆护卫曾经暗示,叶谷主似乎有意将圣花归属于找到此案真凶的人,不是吗?”她望向叶衣霜,眼神稍稍带了些压迫:“叶谷主既然与我一样希望找到疑凶,应该不会不对你昨晚的行踪做出解释吧……” 叶衣霜眸光幽深了几分,道:“好吧。其实我昨晚并没有离开司花殿。李府主,你随我来吧——” 她说着拨动了壁上的一处机关,原来这房内另有一间密室。叶衣霜将壁上的烛火点燃,李璧月看到在密室的最深处,关着一个人。 那人的全身上下都被锁链捆住。李璧月向前几步,看清那人形貌之后,不禁露出骇然神色。那人的头上、脸上、胳膊上全都是凹凸不平的深坑,尽是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的痕迹,有的地方甚至深可见骨,皮肤也如被火灼之后的焦黑,看起来甚是骇人。 看到有人进来,他似乎被惊动了,发出恐惧的嗷叫。 叶衣霜掐住他的脖子,捏开他的嘴巴,李璧月见到他的整条舌头也已经消失不见。李璧月内心震骇,不知是何等酷刑,能让一个人变成眼前这副模样。 李璧月问道:“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衣霜道:“李府主可听说过妖暝蛊?” 李璧月心中一跳,她瞬间想起高正杰。当日在海陵,鸿胪寺卿高正杰就是便这种名为“妖暝蛊”的黑色蛊虫啃噬致死。眼前之人手臂上的痕迹与那被妖暝虫啃噬后的痕迹十分相似,只是高正杰在蛊虫发作之后,很快就被蛊虫撕咬,其状极惨,已不可救。李璧月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不得已一剑杀了他。而眼前之人,遭遇蛊虫啃咬之后并没有死,竟然活了下来。 叶衣霜道:“看来李府主也听说过这种出自傀儡宗的诡异毒虫。”她目光中露出悲悯之色:“此人名叫许山行,一年之前,他来到药王谷,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求我帮他驱除体内的妖暝虫。可惜我始终未能成功,他体内的妖暝虫最终发作,将他啃咬成眼前这幅模样。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必须为他施针,封住他的奇经八脉,才能勉强压制这种毒虫。昨晚,李府主来到司花殿时,我正在这间密室之中。” 她脸上再次浮现了温和笑容:“不知这样,能不能解除李府主心中疑惑呢?” 李璧月点点头。 她其实并没有怀疑叶衣霜与杀人案有关。一来,叶衣霜本就是药王谷的谷主,同时也是莎诃魔罗花的拥有者,根本没有杀人的必要。二来,叶衣霜气质温婉,目光纯净悲悯,与那杀人不眨眼的凶手相差极大。 两人说话间,那个人剧烈挣扎起来,他忍不住想用双手去抓自己的脸,可他的手被铁链锁住,怎么也够不到,只多出不少斑驳的伤痕。 叶衣霜飞快地打开一旁的针盒,从中取出数支银针,贯入他头上要穴。可也许是用力过猛,银针竟突然断了一根,那人挣扎的幅度愈大。他发出一声嘶吼,限制四肢的锁链俱断。李璧月见状,手中剑光一闪,棠溪剑从那人被蛊虫咬出一个大洞的肩胛骨中穿过,将他钉在地面之上。 叶衣霜手忙脚乱,又花了不短时间收拾残局,等那人重新被铁链锁住,已过去了大半时辰。 李璧月这才问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怎么中的妖暝蛊?” 从见到这个人开始,李璧月的心思全牵系在他身上。 药王谷的杀人案,说到底只是与莎诃魔罗花有关。而眼前此人是被妖暝虫啃噬至此,他极有可能与傀儡宗有关。而傀儡宗的背后很有可能是武宗太子李屿。李屿如今与傀儡宗勾结,在朝中广布眼线,很有可能打的是谋逆复辟的主意。 傀儡宗的那名神秘的执事“刑天”,不仅涉及到海陵扶桑使船被杀一案,上个月杜馨儿和昙叶禅师之死也有此人在背后推动的影子。李璧月奉圣命追查此人行踪,迄今未有着落。本来那位“红鹛夫人”与傀儡宗有关,李璧月本来打算等仙品大会结束之后,从她那方入手,可惜红鹛夫人与她的下属尽数被杀,密室之中这个被妖暝虫啃噬之人很有可能是一条新的线索。 叶衣霜叹道:“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到药王谷时,舌头就已经被吃掉了。只是他从前有些武学的根基,拼命压制妖暝虫,才能支撑到药王谷。开始,他还能用纸笔与我交流,但是后来他的神智慢慢被妖暝虫所侵蚀,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李璧月问道:“那他还能被治好吗?” 叶衣霜抬起头:“没想到李府主还会关心此人的死活。” 李璧月:“实不相瞒,此人与极有可能与傀儡宗有关,而傀儡宗关系到如今社稷朝廷的安稳。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叶谷主能尽力医治好他的伤势,最少让他恢复神智,我有问题要问他。” 叶衣霜:“原来如此。人力有时尽,过去一年我都没有办法,如今希望也渺茫,最多只能维持他的情况不至于继续恶化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以一整株的莎诃花入药,他说不定有恢复神智的机会了。不过莎诃花三年仅有一株……”她望向李璧月,脸上再次露出莫测笑容:“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仙品大会李府主能得到莎诃花,你是愿意让那位玉相师恢复光明,还是愿意用在此人身上,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消息呢?” 李璧月瞥了那暗处的人影一眼,淡淡道:“叶谷主尽力医治就好,如果实在不行,我会再寻求其他的方法。” 叶衣霜轻轻一吁,又是一笑:“看来是我多此一问了。这个问题于李府主而言,根本算不上是一个选择题。” *** 湖边水榭。 孙危楼来到湖边,找到自己泊在湖岸上的那艘小船时,意外发现船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玉无瑑穿着一身广袖道袍,皎如玉树,端坐在船上。湖风拂过他眼上的绸带,更显风姿秀美。 孙危楼面色一冷:“你怎么在这里?” 玉无瑑脸上浮现笑容,从身后拿出两个酒坛:“昨夜在下差点遭人挟持,幸亏孙前辈出手相助,在下才能脱出虎口。因此我特备薄酒,向孙前辈表示感谢……” 孙危楼:“我不喝酒,你下船吧。” 玉无瑑打开酒坛,清香馥郁的酒香瞬间随风远送。 孙危楼神色一变:“这是……荷花米酒……”他喃声道:“十五年过去,此酒药王谷应该早就没有窖藏,你是从何得来?” “自然是今日新酿。”玉无瑑道:“孙前辈自进入药王谷以来,每日只爱泛舟于湖上,怀思故人,难道不想一试这旧日滋味吗?” 孙危楼目光一黯,终究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过酒坛。玉无瑑站起身,手中竹竿轻点,小舟向湖心划去。他虽目盲,划船倒是极稳。 孙危楼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荷花米酿甘甜的滋味一如从前,让他有一分醺醺然。他望向玉无瑑道:“说吧,你今日刻意奉承,是有何事求我?” 玉无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琢磨着孙危楼语气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点,自已所求之事说不定有戏。 他道:“孙前辈,如今的药王谷接连发生命案,凶手难寻其踪,反而有不少人将这些命案推到李府主头上。我想孙前辈本出身药王谷,曾经是药王谷的少谷主,对药王谷的各种情况想必更加熟悉,如果您能帮助李府主,我想李府主必定能更快找出这两桩杀人案件的真相……” “我帮她找出真相?”孙危楼冷笑一声:“她和她的承剑府什么时候又在乎过事情的真相?玉相师,你不是承剑府的人,所以我愿意救你性命。可是你若是想让我帮助李璧月那个狗官,却是想也别想。若不是她,我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玉无瑑轻轻一叹:“我也听说过茵娘的事……” 他还没说完,孙危楼就情绪激动起来:“你听说了什么?听了承剑府在结案书上写的那一番胡言乱语,说是茵娘贪慕权贵,与京城里派下来的那位钦差大臣勾搭成奸,说是我争风吃醋,最后杀死妻子和那位钦差大臣,哼,都是一派胡言!” 他又灌了一口酒,猛烈咳嗽起来。坛中酒,分明仍是甘醇的滋味,可漫过舌头,流过咽喉,深入脏腑,却终究是呛出一丝苦味来。 玉无瑑声音更轻了些:“孙前辈误会了,我听说的是事情的真相。” 孙危楼:“什么真相?” 玉无瑑:“那年黄河大水,恰好孙前辈与茵娘两人云游到濮州。彼时濮州洪水漫灌,死人无数,城中不少人染上时疫。孙前辈便留在濮州,协助当地官府建立隔离点、救治染疫的百姓,而茵娘则一个人留在驿馆。彼时,朝廷派下来到濮州赈灾的钦差大臣苏永怡也在驿馆居住,因贪图茵娘美貌,竟行淫辱之事。之后茵娘不堪受辱,服毒自尽,孙前辈得知消息赶到之时已晚了一步。孙前辈心中不忿,便暗夜行刺,杀了苏永怡。”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彼时,李府主刚刚执掌承剑府,奉圣命调查黄河决堤一案。刚到濮州,就遇到钦差大臣苏永怡被杀一案。她以为此案与黄河决堤一事有关,便深入调查。不久孙前辈落入承剑府手中,在此案之后被关入森狱一年。” 孙危楼冷笑道:“那姓苏的名为钦差,到濮州之后不思赈灾防疫之事,反而淫人妻子。她李璧月奉旨查案,不思匡扶正义,反而在结案书上写茵娘贪慕权贵,将我列为杀人凶手,此等做派,和苏永怡这狗官又有何区别——” 玉无瑑道:“孙前辈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孙危楼哂笑:“玉无瑑,你以为我是你那小徒吗,会听你讲故事?” 玉无瑑:“孙前辈姑妄听之,如若我说得不对,孙前辈指责批评,我皆一概领受便是。” 孙危楼冷冷看他,不发不言。 玉无瑑道:“这个故事是说,很久从前,有一群蚂蚁居住在一座大山的下面。这座大山并不那么稳固,山上经常有石头落下。但是蚂蚁们反应迅速,倒是并没有多少死伤。可是有一次,天上掉下来一块巨石,这块巨石若是碾了过来,足够将这群蚂蚁压死大半。可是这个时候,这群蚂蚁中最大的那只蚂蚁站了出来,挡住了那块巨石,但是它不小心踩到了另一只蚂蚁。但是,如果她为了避免伤到这只蚂蚁,山上的那块巨石就会砸过来,压死山下的蚁群。如果孙前辈是那只大的蚂蚁,您会选择怎么做?” 孙危楼略一沉思:“被踩到的蚂蚁只是受伤?并不会死?” 玉无瑑:“只是受伤。” 孙危楼道:“那当然是以拯救整个蚁群为先,至于那只受伤的蚂蚁,尽心医治,事后予以补偿,取得谅解便是。” 玉无瑑微微一笑:“那孙前辈为什么始终不愿谅解李府主?” 孙危楼眼神一闪:“你什么意思?” 玉无瑑道:“一年前的事,对孙前辈来说固然是屈辱,但是对李府主来说,这已经是她努力、委屈求全之后所能求得的最好结果。” “去年黄河泛滥之前,已有叛军聚集于濮州附近。大水之后,又逢饥荒,叛军势大。您刺杀苏永怡,李府主奉圣命到濮阳查案,查得实证是您杀了朝廷命官。虽然前辈杀人是为了妻子报仇,可按照大唐律,杀了朝廷命官,只有死路一条。” “当时聚集在濮州的叛军首领以孙前辈您的事情大作文章,煽动濮州的灾民反抗朝廷。其实自李府主到濮州之后,查清黄河决堤的真相,处置了一大批的贪官污吏,又开粮赈灾,濮阳的灾情已有缓解。可是在叛军的煽动之下,濮州的很多人因为孙前辈的缘故加入叛军阵营,与朝廷对抗,这些人不乏在之前的时疫中受过孙前辈恩惠之人,甚至连孙前辈交托给故友的幼子,也被裹挟入叛军,成为他们招兵买马的一颗棋子。” 孙危楼眼神一凛:“竟有此事?” 玉无瑑继续道:“当时孙前辈想必已在牢狱之中,不知道外面的事。去年我恰好在濮州,这些事情都是我所亲历。” 孙危楼:“你继续说。” “当时叛军讹传孙前辈已死于李府主之手,以为孙前辈报仇为借口,包围濮州城,而朝廷从河间府调集十万大军平叛,与叛军对峙。兵戈一起,濮州必定血流成河。李府主为了平息事态,才有了后面的那张结案书,将孙前辈与苏永怡之事归结于私人恩怨。此事固然于前辈不公,但此事之后,李府主以孙前辈曾于大疫中活人无数,向朝廷为您请功,最终朝廷将对您的处置从死刑改为监禁。” “在上个月,李府主在法华寺一事救了太子有功,圣人问她要何封赏,李府主最终什么都没要,只是求圣人特赦于你。” 孙危楼至此神色终于动容,他抿了抿唇:“那我儿子孙淮呢?” “孙前辈在与茵娘到濮州时,曾将令郎交托给好友,隐居南阳的名医竺卢。濮阳之事后,叛军大败,李府主命人将令郎救出,仍然交托给竺卢照料。孙前辈前往南阳,便可以见到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孙危楼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却仿佛哭声一样难听。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重新望向玉无瑑:“玉相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李璧月来到药王谷?” 玉无瑑答道:“我知道,李府主说前辈的儿子在她手中,以此为要挟,逼迫前辈与她一同到药王谷。” 孙危楼:“可你现在却告诉我,我的儿子正好生生的与竺卢在一起,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替李璧月那狗官卖命。我大可离开药王谷,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纵使她李璧月剑法再强,也未必能再找到我——” 他一边说着,足尖在船头一点,小舟飞速向岸边划去。 玉无瑑端坐船中的身影依旧沉静淡然:“前辈当然可以如此选择。” 说话间,船已靠岸。孙危楼转身上岸,冷笑一声:“小子,我若离开,你的双眼再也没有见到光明的机会。” 一阵劲风拂来,吹落玉无瑑覆眼的绸带,露出那一双依旧剔透无暇却不见光彩的美丽眼眸:“如果真的如此,那也是我命数使然。不管怎么说,我的性命是前辈所救,玉无瑑对前辈只有感激,绝无怨怼。” 他站起身,轻轻一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人之于天道,就像那庸庸碌碌、一辈子居住在石山下的蚂蚁。黄河决堤、濮州的叛军、像苏永怡这样的贪官污吏,都是蚁山上掉落的巨石,李府主所做的一切,只是避免让这块巨石掉落,伤到更多的蚂蚁。” “李府主确实有对不起前辈之处。可孙前辈与您儿子的性命,都是李府主所救。前辈,并非只有双眼所见的真相,才是真相。” 孙危楼正欲离开的脚步,终于一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醉酒 李璧月从司花殿回来的时候,意外的发现玉无瑑并不在屋内。 小屋内空空如也,只有裴小柯正在屋外练剑。不过几日功夫,他的浩然剑法倒也像模像样。李璧月又指点了他几招,问道:“你师父呢?” 裴小柯顺手就是一招“平沙落雁”,剑锋却是向湖边一指:“在那边呢——” 李璧月一瞥,只见玉无瑑坐在孙危楼的小船上,而孙危楼坐在岸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疾步向湖边而去,转过水榭,见到孙危楼正往这边行来。两人四目相对,孙危楼竟罕见地没有阴阳怪气或者给她一个冷脸,而是躲过她的目光,向屋内走去。 唯有玉无瑑依旧坐在船中,他用来覆眼的绸带不知被风吹去何处,露出一双清透的眸子,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李璧月上前两步,站在河边,问道:“玉相师,你方才同孙先生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大事。”听到她的声音,玉无瑑收起脸上沉惘,浮起清浅笑容:“我刚才同孙先生说,今天下午借他这艘小船一用。” “借船?” “嗯。这药王谷的建筑大多依湖而建,而司花殿就在湖心的半岛之上。李府主之前也说,你晚上见过那白衣少年两次,对方都是跳入湖中遁走。我想,如果乘船泛舟于湖上,能将湖边风景看得更清楚,说不定李府主会有什么新发现也说不定。” 李璧月眼神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果昨夜那“白衣少年”并非春三娘手中的“水鬼”而是某个人,那么他不可能一直呆在水里,必定会找地方上岸,从船上观察,自然更容易找到他上岸的地方。 她轻轻一跃,稳稳落在船中,撑起竹篙,小舟再次划向湖心深处。 李璧月举目望去,湖中荷叶接天,绿水环绕,湖岸四处可见房屋精舍掩映在杨柳烟波中,美景无限。李璧月一边行船,一边用棠溪剑在船身上画下一张粗略的地图,将岸边的屋舍和方便上岸的地方都重点标记下来。 等返程的时候,日头渐西,湖面生起一层薄烟,玉无瑑坐在船头,他的白色道袍被烟雾笼罩,又添朦胧之感。他本就气质出尘,此时看去,更是宛若神仙中人。 他约莫是无聊,手上拿着一只酒坛,轻轻呷饮,扣舷而歌:“我是蓬莱山上客,昆仑瀛海归来闲。倾樽酒,对青山,烟霞风月两悠然……” 李璧月认识的云翊从小便周正,玉无瑑虽活泼了许多,大部分时候还是端方的。他此时这番情状,倒是少见地显出一点放浪形骸、风流怡然的姿态来。 她想了想,问道:“我听说你们道门祖师李玉京曾定下戒律五条,其中就有不得饮酒一条,玉相师似乎并不遵守李玉京留下的戒律。” 玉无瑑悠然道:“李府主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璧月:“哦?” 玉无瑑笑道:“李玉京祖师留下五戒,一戒杀生,二戒两舌,三戒妄酒,四戒偷盗,五戒淫邪。不过他老人家另有八字真言传世,道是‘不拘外物,自在随心’,既言‘随心’,戒律又有何用?” 李璧月心道,可真是会给自己找借口的歪理。 口中却笑道:“玉相师果然通透。” 玉无瑑凑近了些,将坛中还剩一半的酒递了过来:“这坛荷花酒是以茵娘留下的酒方所制,味道清甜。李府主下午忙了这么久,想必口渴,不妨试试……” 接近的一刹那,湖间的风扑面吹来,带着淡淡的荷香和清冽甘香的酒氛。 李璧月心中一动。 她素来酒量甚浅,兼自小酒品不好,虽然喜欢酒,只偶尔在承剑府自己房中小酌几杯解解馋,从不在外面喝酒。 不过在这湖上被太阳照了一下午,也着实有些口渴,便将酒坛接过,浅浅抿了一口。 这酒入口果然十分甘甜,更带有淡淡的荷花冷香,后味悠长。 “好喝吧?”耳边传来玉无瑑略带笑意的声音。 李璧月觉得这声音甚是惑人,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等到船靠岸时,这一坛酒已被她喝了个精光。 她有些醺醺然,转头一看,只见玉无瑑被风吹走的绸带挂在一株莲蓬上。她顺手将那绸带收在手中,向玉无瑑道:“你过来些……” 玉无瑑不解,但还是坐得离她靠近了些。 他抬着头,看向她的方向,虽然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此时,下午的太阳将湖面照耀成金色,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让他的面容更显放松和慵懒。 这是一种毫不设防的姿态,好像她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李璧月原本只是想帮他将绸带重新系上。可这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用手轻轻触上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又顺着眼睛的轮廓划过那修长温润的眼尾。 玉无瑑忍着没动,但呼吸莫名有些轻颤:“李府主,你……” “哦,你绸带掉了,我帮你系上。”李璧月骤然反应过来,匆匆帮他把绸带系上,飞也似地回到岸上。 ***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李璧月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平息了下来。 方才,她竟然忍不住对玉无瑑动手动脚。纵然承剑府主一向清冷自持、不动声色,此时也感觉脸上有些烧。 不,这不是她的本意,一定是喝醉了,所以有些色迷心窍。 对,明日若是玉无瑑问起,她就说她是喝醉了。 没错,就说那荷花酒虽然喝起来酒味不重,但是后劲太大。反正云翊也知道她从小喝酒人菜瘾大,方才那半坛,足够放倒她了。 而她喝醉酒之后,一向是不太规矩的。 这么想着,她愈发觉得头重脚轻,一阵失重感传来,一头栽倒在床上,往那无何有的梦乡而去。 …… 秋山书院。 十岁的李璧月猫在檐廊下面,向武宁侯府的小世子招手:“云翊,过来。” 云翊手里拿着一卷书,正要去教室,看到李璧月叫他,便快步走了过来:“阿月,什么事?” 李璧月指了指不远处的厢房,小声道:“云翊,你有没有听说师娘来了。” 云翊:“师娘?” 李璧月:“就是程夫子的夫人啊,她最近来灵州探望夫子,就住在书院里呢,听说这位师娘是个大美人呢,云翊,你想不想去看看?” 云翊不赞同地摇头:“这不太合适吧?如果夫子知道我们去打扰师娘清净,你恐怕又要挨罚……” 李璧月嘟着嘴:“可是听薛家的大牛小虎说师娘长得真好看,他们都翻墙进去看过了,我也想……” “不行,你不能翻墙,万一摔下来,会受伤的。”云翊义正词严道。 李璧月拽着他的衣袖:“可是云翊,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师娘长什么样嘛。这样吧,师父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来浇花,你把他引开,我偷偷进去看一眼,只看一眼我就出来——” “真的?” “真的,我就只看一眼。” 云翊无可奈何道:“好吧,那说好了,只许看一眼,不要闹出动静。” 两人在檐廊下等了一会,程夫子果然拿着水壶出来,浇种在篱笆旁的几株素菊。 李璧月推了推云翊,云翊走上前去,躬身一礼,道:“夫子。” 程夫子看到是云翊,山羊胡子微微上翘:“是小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云翊道:“弟子最近新作了一篇文章,不知褒贬如何,想向夫子请教。” 程夫子见云翊这般好学,露出欣慰的笑容,将水壶放下,道:“你随我到书房来。” 李璧月看着云翊与程夫子的身影消失之后,从檐廊下转了出来,向程夫子居住的厢房而去。 不过,她的目的并不是偷看师娘,而是看上了程夫子藏在房中的酒。 半个月以前,程夫人从老家来灵州探望丈夫。武宁侯云嗣秋想起程夫子与夫人长期两地分居,好不容易相见,便赐下两坛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程夫子心中高兴,逢人便炫耀一番,还将这两坛珍之重之地收藏起来。 李璧月性子顽劣,这段时日没少受罚,她便寻思着将酒偷偷藏起来,让夫子找不到,出一口恶气。 她潜入程家地窖,果然见到那两坛酒就藏在地窖中。 她将一坛葡萄酒抱在怀里,忽又改变了主意。 灵州地处边境,城中阁楼酒馆常常传唱各位诗家的名作,诸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骆驼红乳葡萄酒,袒割一醉千百觞”等等。 她出身灵州参军府,将来可是要做女将军的,竟然都没有喝过这西域特产的葡萄酒,这像什么话? 不像话! 她心想,她就偷偷喝上一小口,再将它原样复原,程夫子想必也不会发现。 她打开酒封,灌了一口,一股馥郁的果香沁入肺腑,颊齿留芳。她可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她越喝越上头,越喝越好喝,那一坛美酒竟顷刻间被她喝掉大半。 喝醉了的她醺醺然,觉得自己是骑着高头大马征战沙场的女将军,而她的面前有很多的敌军,她手持长枪,将这些敌军一个个全部都杀得片甲不留,最后凯旋而归。 最后她到了金殿,圣人亲自封赏于她,命宰相给她送了解酒茶来。 她本来是不想喝的。 她立了这么大功劳,圣人竟然不再赏她几坛御酒,竟然只给她喝茶,真是岂有此理。 可不知怎么的,那宰相的脸变成了云翊。她想云翊的面子她还是要给的,便将那解酒茶一饮而尽。 …… 酒醒之后,李璧月简直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原来她骑的大马是学堂的长凳,手中的长枪是一根鸡毛掸子,至于敌军—— 书院的同窗,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被她揍得鼻青脸肿,躲在角落里嗷嗷哭…… 云翊则跪在一脸铁青的程夫子面前,替她赔不是。 可是这次,就算是侯府主母白夫人亲自出面都没有用。 她被程夫子用戒尺狠狠打了五十下。 这也罢了,云翊竟也连坐被罚——从前程夫子喜欢云翊,虽然知道云翊偏私于她,从来不会苛责于他。可这次,程夫子痛心疾首,深感自己寄予厚望的好学生被她给带到沟里去了,竟敢欺瞒师长、纵她偷盗酗酒,终于咬牙狠心打了他的手心好多下,直到将戒尺抽断这才罢手。 李璧月自己皮糙肉厚,痛感迟钝,再加挨打的次数多了,五十下也不痛不痒。可是云翊长这么大,可是平生第一次挨打,手肿成了个包子,半个月都握不住笔,可把她心疼坏了,只好在心里又暗暗给程夫子记上一大笔。 这次之后,李璧月恹恹的,将平日狷狂收敛了许多。 程夫子似乎终于发现了管教她这个“差生”的正确方法,但凡她犯错,也不管教她,只寻别的由头逮住云翊重责一顿,云翊从来不哭不闹,也不回家告状,每次生生受着。 这可把李璧月气得牙痒痒,几次与程夫子顶撞,想给云翊出头。 可是程夫子压根不理她,她闹得越狠,云翊就会受更多的罚。 几次之后,李璧月终于焉了。只好小心翼翼藏起一身逆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她本是三天两头就要上房揭瓦的性子,这般生生忍下来,每日没精打采,笑容愈少。 云翊约莫看出她不开心,这天放学后,拉着她去他的书房,说是有好东西给她。 云翊的书房除了书还是书,李璧月从前是不愿去的。可看着云翊那殷切的样子,终究是没有拒绝,跟着他进了书房。 云翊将侯府伺候的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又将房门从里面锁死,用桌子堵住。 李璧月看着他这架势,很是好奇——他这是在房里藏了什么宝贝,至于如此吗? 然后,她看着云翊从柜子里面拿出一坛酒来,和程夫子藏在地窖中的那坛一模一样。 云翊献宝似的看着她:“阿月,你上次不是说程夫子家中的葡萄酒特别好喝,还想再喝一次吗?所以我特地向我爹求了一坛,我们一起喝。” 李璧月看着那紧锁的房门,不解道:“喝酒为什么要锁门?难道你娘不许你喝酒?” 云翊摇头:“没有。是薛大牛和薛小虎说你喝醉了,揍人不认人。我怕你万一喝醉了……” 李璧月接过话头:“你不怕我揍你?” 云翊看着她,叹气道:“你若实在是不认得我了,揍我也没关系,只是不能将旁人引过来,这样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李璧月:…… 敢情他锁门只是怕她喝醉酒揍他,会引来侯府其他的人,害她受罚。 她看了看云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有些犹豫。 云翊长得细皮嫩肉的,和大牛二虎这些塞外风沙里长大的泥腿子还不一样,肯定都挨不了两下。要是她真的打伤了他,就算是破块皮她都得心疼死。 她还在犹豫,云翊打开酒封,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递给她道:“果然好喝,阿月你试试……” 李璧月闻着空气中熟悉的甜香,舔了舔唇,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她安慰自己道,上次醉酒时,最后云翊给她解酒茶,她最后还是喝了。可见她喝醉了,不认识旁的人,应该还是认得云翊的。 她端起酒坛,郑重道:“云翊,你放心。就算这世上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我一定还认得你。” 她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云翊,将那碗红滟如琥珀的葡萄酒喝了下去。 …… 晚饭之后,玉无瑑在床上打坐。 以往他闲暇之时喜欢看书,不拘是什么书。自从失明后,这点消遣也没了,只好打坐静心。 往日他都可很快入定,今日始却终有些道心不宁。他一闭上眼睛,似乎便能感觉到女子细润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睫毛,划过他的眼尾,游走在他的肌理上,引起阵阵战栗。 他想,应该是自己太敏感了。 也许,李璧月只是帮他拂去眼睑上的灰尘而已,他不应该想太多。 承剑府主高如九天华月,他岂可有非分之想。更何况,他半生修道,焉可起念动痴,耽于尘俗,还为此辗转不寐,岂非自坏修行。 他索性将覆眼的绸带取下,随手抛在床上。又念了两遍清心咒,打算先睡再说。 这时,门“吱呀”一动,有人推门进来。 玉无瑑:“谁?” 来人没有应答。 有了上次被挟持的经验,玉无瑑飞快地跳到窗边,打算随时叫人并跳窗逃走。 忽地,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和女子身上熟悉的冷冽剑息。 他试探问道:“李府主?” 来人还是没有应答,只是那模糊的影子却离他越来越近,那确实是李璧月的轮廓。 如果玉无瑑此时能看见,他很快就能发现李璧月此刻双目无神,眼神空洞,不过是因为醉酒而再次陷入了梦游之境。 可是他并没有看见。他松了一口气,道:“李府主下午早早回房休息,应该还没有吃晚饭。我让裴小柯将饭食用热水闷在锅里,现在应该还热着……” 他还没说完,李璧月已经走到他面前。 她用手将他抵在窗户上,方才被他放在床上的绸带不知怎么又出现她手中。她踮起脚尖,手再次轻轻拂过他的眼尾,将那黑色绸带又系了一遍。 玉无瑑感觉有点不对,低声道:“李府主?” 李璧月的脸贴了下来,她的目光注视着他,她的呼吸带着清冽的酒香喷洒在他的脸上。玉无瑑虽看不见,可此时也莫名感受到了某种暧昧的气息,他直觉自己应该将人先推开,可李璧月习武多年,他试了一下,眼前之人竟是纹丝不动。 “李府……” 最后那个字没有吐出来。他的鼻尖被压住,一阵柔软的触感攫住了他的双唇。 玉无瑑脑内一阵轰鸣,同时一股最原始的欲望升腾而起,心跳如鼓声。在这一瞬之间,他几乎陷入彻底的混沌状态,不知有天,不知有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存在。 他看不见,只能闭眼感受,顺应着自己的本能,回应,攫取,放任,索求。 …… 梦境之中。 李璧月将那碗葡萄美酒一饮而下,周边场景竟是一变。 古朴雅致的书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荷香清韵的荷塘。 她从十岁的孩童变成威严持重的承剑府主,而云翊也不再是清风朗月一般的武宁侯世子,而是化作放浪形骸的江湖道士。 他同样将酒坛递给她,笑道:“这坛荷花酒是以茵娘留下的酒方所制,味道清甜。李府主下午忙了这么久,想必口渴,不妨试试……” 看着他唇角温柔笑意,李璧月不知为何,忽然想要流泪。 她想起她找了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他了。 十年之后,她终于找到她珍藏心底的那个人。 她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黑色的绸带。她想起来了,现在云翊看不见了,眼睛畏光。于是她走上前去,用手指轻拂他的眼尾,替他将绸带系上。 不知为何,她觉得眼前一幕有些熟悉,好像发生过。 忽然,李璧月反应了过来,她眼下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不知真的。想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醉酒之后做梦将白天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 她犹豫着要不要醒来。一抬头,见眼前有一双微微勾着嘴角的唇,近在咫尺,仿佛在说些什么。 她忽然福至心灵,她醒着的时候需要守着那些秘密,不敢告诉玉无瑑他的身份,可是做梦,当然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了。 比如偷偷亲一下这张好看的嘴唇,一点问题也没有。 于是她毫不犹豫一口吻了下去。 …… 这是一个极为缠绵和漫长的吻。 几乎等到玉无瑑喘不过气,李璧月才放开了他。 玉无瑑纵是道心再坚定,此时也碎成了一地渣渣,更何况他本来也没那么坚定。他气喘吁吁,脸红心跳,终于忍不住道:“李府主,我们……” 李璧月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满足的笑意:“云翊,我终于找到你了……” 玉无瑑的心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谷底。 云翊,是李璧月寻找十年的那个小竹马的名字。承剑府曾悬赏千两找他的下落。 李府主是认错人了。 不,不是。他是眼瞎没错,可李府主可没瞎,不会连人都认不清。 他的手飞快地按上女子脉搏,脉象涩、结、错杂,正是梦游发作的症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仍有些抽搐。 李府主这是做梦梦游,亲错人了。 第52章 疑云 玉无瑑冷静了下来,捻了一道安神诀,轻轻贯入李璧月眉心。 不一会,眼前的女子便软软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将人抱起,放在床上。自己则找了一个蒲团,在窗边打坐。 夜静更深,玉无瑑念了好几遍清心咒,却是越念越清醒。他刚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忽然感觉到一道森寒的杀意从窗外逼近。 又是昨晚那个剑者,看来这个“忘尘”的解法对对方至关重要,他竟再次暗夜前来。 他正犹豫要不要唤醒李璧月,谁知窗外那人看了躺在床上的李璧月一眼,似乎对她颇为忌惮,又飞快地消失了。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看来李璧月昨晚虽是误打误撞摸到他的房间里,却也因此又救了他一次。 第二天早上,李璧月起床之时,微微一惊。这湖边小院简陋,每间房陈设都差不多,她还是很快认识到这并不是自己住的那间。 一抬眼,青年道士正在窗边打坐。想来是她鸩占鹊巢,他不得不坐了一晚。 李璧月顿时有些心虚,“我……我怎么在这里?” 玉无瑑声音倒是平静:“李府主昨晚梦游之症复发,不知怎么就到了我的房间。我不敢惊扰,所以便守在这里。” 梦游! 李璧月顿时想起昨夜那个无比清晰的梦境来,她记得她最后强吻了玉无瑑。 不,也不算强吻。因为他开始虽然也有些懵,也很快回应了她,甚至比她还上头。 她今早竟然躺在玉无瑑的房间,那么昨晚那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还是她趁着做梦的时候对他图谋不轨? 那个梦境的后面发生了什么,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她心中惴惴,忍不住试探道:“昨晚……” 玉无瑑正襟危坐:“李府主放心。在下是修道之人,昨晚对李府主绝无逾礼之举。” 李璧月一噎。 她当然知道玉无瑑不会对她有什么失礼之举,可她想知道的是她对他有没有失礼之举。 可这个问题眼下自然是不好再问,本来她梦游摸进他的房间睡觉就已经够离谱的了。再问就显得她好像对他觊觎已久,随时准备图谋不轨似的。 她向窗边望去,却见那人白衣出尘,清正端方,清心寡欲,绝不似沾染红尘俗念的样子,与梦中判若两人。 ——她松了一口气,应该确实只是个梦而已。 她收起心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道:“没想到喝醉酒还会梦游,打扰玉相师清眠,实在抱歉——” 玉无瑑的声音听起来也毫无情绪,他缓缓道:“我想是因为李府主最近遇到的案件疑难太多,难免思虑过重。而我上次给你画的清心符失效了,才会再次出现这种症状。好在我前些日子画了一些新的清心符。不过我眼睛不便,不好辨认。早饭之后,我让裴小柯找出来,李府主随身携带,应该就没事了。” 李璧月抬起手臂,上次玉无瑑给她画的那只蝴蝶形状的符咒果然消失了。 听玉无瑑的意思,是打算补一张普通的纸符给她。 她抚着手臂,竟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只淡淡回了一个“好”字。 回去不久,就见春三娘急匆匆赶来,道:“李府主,昨晚又出事了。叶谷主现在召集药王谷内的所有人,让大家早饭之后去司花殿,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宣布。” 李璧月:“又出什么事了?” 春三娘道:“昨晚程拓浪死了。本来叶谷主昨夜给他治伤之后将他留在司花殿养伤,谁知今早叶谷主起床,发现他被溺死在湖边。叶谷主发了好大一场脾气,连自己的护卫穆成安都骂了一顿,罚他跪在司花殿前思过。” 李璧月不解问道:“叶谷主为何生气?” 春三娘道:“我们叶谷主对自己的病人一向尽职负责,叶谷主昨日为了给程拓浪治脚伤,可是花了不少精贵的药材,今早程拓浪就给人杀了,叶谷主当然生气了。” 李璧月:“那这件事又和穆护卫有什么关系?” 春三娘道:“穆成安是叶谷主的贴身护卫啊。这穆成安本来是一名江湖杀手,一次执行任务时身受重伤,是我们谷主救了他,还将他带回药王谷医治。后来,他便自愿留在药王谷,保护叶谷主的安全。昨夜,他都没有发现有人闯入司花殿,还溺死了在司花殿养伤的程拓浪,姑娘当然生气。从前,蔺护卫——就是李府主你遇到的那个‘水鬼’——在的时候,可从来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璧月眯起眼睛:“三娘是说,穆成安晚上都是守卫在司花殿的?” 春三娘道:“对啊。” 李璧月心中隐约闪过一丝不对劲的感觉。沈云麟潜入司花殿偷花的那一晚,司花殿中根本没人,叶衣霜和穆成安都不在。第二天,叶衣霜给她解释说那时她在密室医治病人,那么穆成安去哪里了? 这时,玉无瑑听到春三娘的说话声,从屋内走出,吆喝道“三娘,您要的荷花酒好了,您要不要现在来拿?” 春三娘道:“不了,我现在还要去通知其他人,下午的时候再来。” 她和李璧月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去了。 玉无瑑走了过来,问道:“李府主,又出什么事了?” 李璧月摇头:“我现在要去司花殿一趟,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玉无瑑道:“还有一件事要告知李府主,前夜那名挟持我的剑者昨夜又来了一次。他大约见到李府主在我房间,不敢冒犯,自己退走了。” 李璧月狭眸一睐,脸上不露声色:“好,我知道了。” *** 李璧月到司花殿时,司花殿中的人还不多。 叶衣霜所住的内殿紧闭,穆成安在门外跪着,他面容沉肃刚毅,不发一言,双眼却始终望着司花殿的方向。李璧月隐隐觉得,那双眼中压抑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疯狂。 程拓浪的尸体在司花殿后,离那棵生长着莎诃魔罗花的大榕树不远。他面色惨白,嘴唇青紫,口鼻间还留存着一些细小的白色泡沫和湖里的淤泥。以死状来说,他应是被人溺死的,可诡异的是他的衣服大部分都是干的,只有靠近脖子的那一块沾染水渍。 他的尸体后面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从司花殿延伸到湖边。不过,一夜的时间过去,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尸体四周围了不少人,不过,想来这些人没人与程拓浪相熟,大多只是冷眼旁观,说不定有不少人心中窃喜自己又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忽然,一个人挤到李璧月身边,微笑问道:“李府主,你怎么看?” 李璧月抬头一看,又是沈云麟。 李璧月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冷笑道:“沈大掌柜,你不会又想说。程拓浪前天晚上与我结仇,是我暗夜行凶杀人吧!” 沈云麟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李府主,你误会我了。程拓浪身后有那么长的血迹,口鼻有泡沫和泥沙,应是溺死,可是衣服却是干的。李府主杀伐果决,杀人何须如此麻烦。而且,李府主也应知道程拓浪前夜意图偷花,已被取消资格。不说,李府主没有杀他的动机,连我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李璧月:“哦?那依沈大掌柜之见,他是被谁所杀?” 沈云麟没有回答,而是扭头望向司花殿后面那棵枝桠遮天的榕树,道:“明日就是莎诃魔罗花的花期,可是药王谷中的多起命案迄今没有一个结果。以李府主猜测,药王谷司花的叶谷主会将莎诃魔罗花给谁呢?” 李璧月沉默不语。 这时,司花殿围着的人愈来愈多,穆成安依然跪在司花殿前,他高耸的背脊愈加沉默。 又等了一会,叶衣霜终于从殿内走出。 她着一袭月白色留仙裙,水佩风裳,站在门口,神情肃杀而凝重。 场中有人开口问道:“叶谷主今日叫大家来司花殿,所为何事?” 叶衣霜朝李璧月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道:“大家也都应该知道,自此次仙品大会以来,药王谷中已接连多次死人,范阳卢家的卢四爷、蜀中唐氏的红鹛夫人,还有金陌刀程拓浪,都死得不明不白,凶手却迄今仍未找出。按照历届仙品大会的规则,圣花不能交给在药王谷犯下杀人之罪的人。明日晚上黄昏之时,就是莎诃魔罗花绽放之期。因此我决定,谁能在明日黄昏之前找出这三桩案件的凶手,圣花就归谁所有——” 此言一出,场间沸腾,人群煊赫。 大家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参加仙品大会,不就是为了得到圣花,疗愈自身疾病吗? 之前能不能得到圣花全凭叶衣霜的认可,可叶衣霜的好恶根本无人知道。 而眼下叶衣霜终于给出了一个确定的方法,那便是找出在药王谷杀人的凶手,这标准就清晰多了。 马上就有人问道:“圣花只有一朵,凶案却有三起。如果这三起案件并非一人所为,有三个人分别找到了三个凶手,圣花如何分配。” 叶衣霜道:“在大家的见证之下,抓阄分配。幸与不幸,但凭天定。” 又有人问道:“如果我找到凶手,对方却拒不承认怎么办。比如我指认承剑府那位李府主为杀人真凶,她当然不会承认。” 叶衣霜语气沉肃:“不论是谁,如指认他人为凶手,都需拿出证据。不可胡乱攀扯,若有确切论据,可到司花殿来找我,我叶衣霜自会判断是非。” 她顿了一顿,又环视场内:“当然,眼下距离莎诃魔罗花的盛开还有一天的时间,我也不敢保证那位凶手会不会再作案,诸位缉凶的同时也需保护自身安全,晚上更是如此。还有疑问吗?” 人群有些沉静,人人想得圣花不假,可这凶手如此凶残,谁也不想缉凶不成平白送命。 叶衣霜见无人说话,又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如果大家没有疑问,可以回去休息,也可以寻找线索破案。” 她转身就要回殿,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女声:“叶谷主,且慢——” 叶衣霜回头:“李府主,你还有何事?” 李璧月上前一步,道:“如果,我是说杀人者并非来谷中求药之人,而是药王谷之人。”她的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穆成安身上,道:“比如说我找到证据,证明杀人者乃是叶谷主身边这位穆护卫,也能得到圣花吗?” 叶衣霜点头道:“当然。只要在明晚子时之前找到凶手,不拘凶手是谁,都可以得到圣花。” 李璧月微笑:“好,我没有其他疑问。” 叶衣霜回殿之后,人群纷纷散去。也有人继续留在原地,查看程拓浪的尸体,希望能找到新的线索。 穆成安依旧跪在地上。叶衣霜刚才出来小半时辰,没有看他一眼,他便只能继续跪着,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叶衣霜离开的方向。 李璧月总觉得那双眼中怀着某种渴望与期冀,就像被遗弃在路旁的小狗渴望着自己的主人能回头看他一眼。 李璧月离开之时,沈云麟追了上来:“李府主为什么认为凶手是穆成安?” 这人很没脸色,不管李璧月态度如何,他都能自己贴上来。 李璧月冷笑道:“沈大掌柜,首先,我并没有说凶手就是穆成安。其次,圣花只有一朵,如今你我可是竞争的关系,你以为我会将自己掌握的线索告诉你吗?沈掌柜如若怀疑,不妨自己调查。” “我就是随便问问,李府主不说就算了”眼见李璧月走出几步,他又追了上来,“李府主,我想去卢家别馆和红鹛夫人的居所再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李府主要不要一起去。” 李璧月:“沈大掌柜请便,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李璧月看了看沈云麟离开的背影,沿着湖岸,从司花殿走回湖边小院。 虽然今日司花殿人群煊赫,叶衣霜当众宣布将会将圣花交给破解谜案之人,就连沈云麟都积极寻找破案线索。 但是李璧月并不着急,今早看过程拓浪的尸体之后,她心中对这几桩谜案已有所猜测,但心中始终有疑惑不能解,或许还需再问问三娘。 不,孙危楼曾是邪医孙郁南的弟子,恐怕他知道的情况比春三娘更多。可惜,他因为茵娘的事始终无法谅解她。 她穿过篱笆,回到小院门口,意外看到孙危楼正站在门口等她。 破天荒地,孙危楼主动开口问她:“叶衣霜怎么说?” 李璧月:“叶谷主说会将圣花赐予找出谜案真凶的人。” “此事想必难不倒李府主。”孙危楼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嘲讽,但最后又收敛住了。 李璧月:“孙先生,前天晚上你应该已经认出来了凶手是谁。只是我还有几件事情不明,想向孙先生请教,不知先生可否……” 她心中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孙危楼却指了指湖中的那艘船:“李府主随我来吧——” 小舟浮于水上,孙危楼淡淡开口:“李府主想知道什么?” 第53章 替身 荷香悠悠,小舟遥遥。 李璧月:“我想知道叶衣霜过去的事。” 孙危楼:“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虽然她也是孙郁南的弟子,按辈分算是我的师妹。可是在她拜入药王谷之时,我已经叛出师门,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么会知道她的事。” 李璧月摇摇头,道:“在我们刚进入药王谷的那一天,孙先生您第一次看到穆成安时,曾经说他长得像一个你认识的人。后来春三娘说起,穆成安是叶衣霜在蔺一觞死后才带回药王谷的,他长得与蔺一觞非常相似。既然孙先生认识叶谷主的护卫蔺一觞,又怎么会不认识叶谷主本人?” 她顿了一下,又道:“那日在谷外,孙先生刻意不下马车,应该是为了避免见到叶衣霜,这又是为什么?” 她说完这句,孙危楼似乎惊异了一下。随即,他的目光转为惆怅、惘然,还有一丝丝的悲悯,最后他叹息了一声,道:“我认识叶衣霜,但我确实不想与她见面,因为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 在孙危楼带着茵娘离开药王谷之后,二人四海为家,仍以行医为生。 有一次孙危楼遇到一个棘手的病人,那病人经脉受损,导致双腿残疾。若要彻底医治,除了孙危楼的针灸之术,还需要一种生长在药王谷的药材黑叶草。 孙危楼本想放弃,但是茵娘心善,不忍见到有人遭受与自己过去同样的厄运。孙危楼耐不住茵娘的求恳,决定偷偷回药王谷盗取药材,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叶衣霜和蔺一觞。 那天晚上,他驾轻就熟地摸到药田,采摘了足够多的黑夜草之后,临时决定回之前与夏白茵所住的旧居去看一看。他与夏白茵离开药王谷时,走得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其他东西也就罢了,有一套银针是他所惯用的。这次回来,他想如果有机会,就顺手将自己的东西带走。 等他蹑行到湖边那座小筑时,意外发现那里已经有其他人入住。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十五六的少年,他中了剧毒,全身皮肤都呈现青紫之色,身上的皮肤不断地渗血,连流出的血也都是紫色的。 这样的症状放在旁人身上,早就应该死了,可那少年偏偏还有呼吸。 孙危楼行医多年,遇到这样的症状,自然也起了好奇心,正想进去看时,却见一名少女端着一盅汤药从外面走来。 他连忙避到一旁,只从窗外窥视。 那少女似乎对少年的情况习以为常,她先是从袖中取出干净的白布,擦去少年身上的血迹。然后扶着他坐起来,用汤匙舀了药汤给他喂药。 随着汤药入体,少年身上青紫的皮肤慢慢变成红,就像被火灼过一样。少年脸上青筋暴出,似乎极为痛苦,他一把将少女推开:“小姐,我好痛……我不要喝药了,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你杀了我吧……” 见到少年痛苦的模样,少女泪流满面,她将少年紧紧抱在怀里:“一觞,等解了毒……” 少年嘶吼着:“啊……我不要解毒,我不要解毒了……” 他开始剧烈挣扎起来,用头往墙上撞。少女娇弱的身体又怎么能禁锢住几乎处于癫狂的状态的男子,她很快就被掀翻在地,头撞在地上,流出鲜血。 可是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又上去将少年抱住,几乎是嚎啕大哭:“一觞,你不要这样,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将你治好,我一定可以的……” 她压在少年的身上,从怀中取出一张手帕,死死捂着少年的口鼻之处。那帕子上估摸是沾了某种迷药,很快那少年就昏死了过去,那少女守在他旁边默默垂泪。 又过了一会,少年又悠悠醒转,他这次看起来清醒了许多,他少女头上的鲜血,似乎在一瞬间如梦初醒:“小姐,你怎么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少女连忙抹去眼泪道:“没人伤我,是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了门……” 少年看着放在一旁的药盅,道:“方才你给我喂药了?是不是我挣扎时,又伤到你了……” 少女摇头:“不是,和你没有关系。”她又舀了一汤匙药:“这药还热着,你趁热喝吧。” 少年面色有些犹豫,但看着少女殷切的目光,还是将药喝了下去。 那一晚,孙危楼在暗处看了快两个时辰。 叶衣霜和蔺一觞一直重复同样的流程。 蔺一觞清醒的时候,叶衣霜就给他喂药,可是刚一喝药,蔺一觞便十分痛苦,神志不清,想要自杀自残,甚至会伤害叶衣霜,叶衣霜就会用迷药将他放倒,等他清醒之后再继续喂。 两个时辰过去,蔺一觞固然是死去活来,叶衣霜身上也满是淤青和伤痕,那一盅汤药仍然没能喂完。 孙危楼终于忍不住了,他的医术比那时候的叶衣霜高明许多,也大概看出了一点门道。 蔺一觞中毒不浅,叶衣霜为了给他解毒,用的是以毒攻毒的路数。两种毒药在体内相斥,致使蔺一觞脏腑如焚,不堪忍受的他便会自残伤人。 下一次,蔺一觞服药之后,又忍不住挣扎时,孙危楼终于出手。 他用银针刺入蔺一觞少阴、少阳的几处要穴,疏导蔺一觞体内互相冲突的几种药性,使他不会那么痛苦。 叶衣霜虽然对突然出现的孙危楼有些惊异,但也知道对方是在帮助自己,就这样,在两人合力之下,终于将那碗汤药喂完。 吃完药的蔺一觞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叶衣霜起身,对他施礼致谢,打探他的来历。 她说道:“小女子乃是药王谷谷主孙郁南的徒弟,我叫叶衣霜,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又怎么会出现在药王谷。” 孙危楼一怔,没想到叶衣霜竟是他素未谋面的小师妹。 但他本是背师之徒,有所顾忌,一开始并未自陈身份,只是说自己姓孙,是一个行脚大夫,是为病人向药王谷求黑叶草而来。 叶衣霜让他等一下,她走出小屋,又过了一会,带着一大包黑叶草匆匆赶来,说是给他当做谢礼,又提出让孙危楼在药王谷暂住几天,想向他讨教针术。 她说:“孙大夫也看到了,我的这个病人身中剧毒。解毒的过程痛不欲生。如果能像孙先生方才那样用针术疏导药性,他便不会那么痛苦。” 孙危楼有些讶异,叶衣霜既然是他的师妹,他以为两人所学差不多,问了一下才知道并非如此。 孙郁南彼时并未传授叶衣霜针灸之道,说是贪多不精。叶衣霜主要学的是用毒解毒之法,而那名为蔺一觞的少年,便是孙郁南为她指定的试药人。 三年以来,孙郁南一次又一次在蔺一觞身上试用各种毒药,然后让叶衣霜为他解毒。 一开始,叶衣霜解不出来,孙郁南便会在蔺一觞濒死之前用药将他救活,然后再给他下更重分量的毒,直到叶衣霜能解出来为止。用这样的方法,叶衣霜在短短三年之内,被迫自己摸索出上百种毒药的解方。 就算是有新的毒药,叶衣霜一般也能在一两个时辰内配出合适的药方。 于是这几个月以来,孙郁南变本加厉,他常常在蔺一觞身上同时下两种到三种的剧毒,叶衣霜解毒的难度更大,不得不采用以毒攻毒的手段,每次用药,蔺一觞都极其痛苦,每次都求着叶衣霜杀了他。 叶衣霜提出,她愿意以自己知道的所有解毒药方为交换,只希望孙危楼将针灸之术传授一二,只求能缓解蔺一觞的痛苦。 因为蔺一觞不仅仅是她的试药人,也是她的护卫,更是她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恋人。当初她决心进药王谷拜师学艺时,蔺一觞坚持跟随她、保护她,可是孙郁南提出蔺一觞只有同意试药,才能跟着她一起进入药王谷。当时,两人都只是十二三的少年,蔺一觞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孙危楼听了这番话气愤极了。 这与自己和茵娘的遭遇,又是何等的相似。 自己的这位师父这些年教徒弟的方法,一点也没有长进。 不,也许孙郁南根本不是想教徒弟,只不过是想用这种方法,逼徒弟找出那些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的医学难题,再轻轻松松将答案据为己有。至于试药之人的痛苦和死活,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他明明知道针灸的方法可以减轻治疗的痛苦,却一点也没有教过叶衣霜。 他心血上涌,道:“叶谷主难道就没有想过像你的师兄一样,逃出药王谷吗?” 叶衣霜叹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可这几年,蔺一觞的身体早已被各种毒药摧残得不成样子,如果没有药王谷那么多的药材吊着,他恐怕活不下去……” 孙危楼检查蔺一觞的身体,最终深深叹息。叶衣霜说得没错,蔺一觞的身体需要长期用药,而最关键的几种药材只有药王谷才有出产,除非等到有莎诃魔罗花盛开,或许才有机会治愈。可是彼时离莎诃魔罗的花期还有两年。 那一次,孙危楼将针灸之术教给叶衣霜之后,就离开了药王谷。 他内心深深地同情这一对与自己和茵娘命运相似的小情侣,每隔几个月就找机会偷偷潜入药王谷,确认两人安然无恙,没有被他那个毫无人性的师父磋磨至死。 叶衣霜后来也慢慢猜出了他的身份,看破不说破。她瞒着孙郁南,给他进入药王谷偷药提供种种便利。 再后来,叶衣霜也学会了同他一样敷衍孙郁南的方法,每次给蔺一觞解毒便只解一半,让他维持中毒而不至死的状态,避免孙郁南对他用别的毒。 一次,孙危楼去湖边小筑看望二人。趁叶衣霜不在时,蔺一觞请求孙危楼下次来时,能给他带一本剑法。他说,他自小习剑,自进入药王谷以来,剑法已荒废多年,如今身体好了一些,希望将剑法重新练起来。 孙危楼不知道蔺一觞已经起了暗杀孙郁南的心思,便答应了他。两个月后再去的时候,给他带了一本《风来剑法》。 …… 李璧月听到这里,心中微微一惊,“孙先生是说,孙郁南最终是被蔺一觞所杀?那最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何蔺一觞会死,叶衣霜又为何会失忆?” 孙危楼望向湖心的那座司花殿,叹道:“因为,孙郁南不仅仅是药王谷的谷主,他另有一重身份,便是傀儡宗的客卿。在傀儡宗,他的代号为‘岐伯’。” 这是李璧月第三次在药王谷听说傀儡宗,更没想到堂堂药王谷谷主也与傀儡宗这个神秘组织有所牵连。她按捺住心中疑问:“您继续说。” 这次之后,孙危楼事忙,便好长时间不来药王谷。 过了半年,他再来的时候,蔺一觞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他身体里不再有新的毒素,只是需要慢慢清理以前的毒素,叶衣霜悉心照料他,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从叶衣霜口中,孙危楼知道,孙郁南已经死了。 原来,孙郁南是傀儡宗的客卿,为傀儡宗炼制了一种名为“妖暝蛊”的蛊虫。此蛊甚毒,炼制的过程需要“百毒之血”。他不断用蔺一觞试药解毒,便是为了得到“百毒之血”,用这种毒血炼制出来的蛊虫,本身带有剧毒,噬人之后,死状极惨。 因此,最近半年,每个月他都会命人单独将蔺一觞带他居住的小楼,割血喂养母蛊。 半年之后,蔺一觞剑法已有小成,就在他取刀割血之际,暴起反击,孙郁南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剑刺死,之后,他的尸体被妖暝蛊啃食殆尽。 孙郁南死后,叶衣霜对外宣称谷主外出云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临走之前,将药王谷至宝莎诃魔罗花交托给她,命她以代谷主的身份暂时管理药王谷。因叶衣霜本是孙郁南唯一的徒弟,所以也无人怀疑她,叶衣霜就这样接掌了药王谷大权。 不过,经此一事后,叶衣霜已是身心俱疲。她留在药王谷的唯一目的便是等待下一次莎诃魔罗花的花期,摘取圣花治愈蔺一觞体内余毒,之后便和蔺一觞离开药王谷。 她对孙危楼说:“师兄,我从前以为加入药王谷可以习得医术,治病救人,如今却差点害死自己喜欢的人。药王谷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却不是我的归处。希望他日江湖,我和一觞能与师兄师嫂再见。” 孙危楼觉得既然孙郁南已死,以为叶衣霜和蔺一觞终于苦尽甘来,他也放下心中大石,辞别二人。 那一年,他听到药王谷传出消息,仙品大会取消。 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叶衣霜既然准备用圣花来解蔺一觞体内余毒,当然不必再举行什么仙品大会。 可是临近夏至,又传出新的消息,说是仙品大会照常进行。他察觉不对,急匆匆来到药王谷,从前蔺一觞居住的小屋已经空无一人。他来到司花殿找叶衣霜,问她蔺一觞的近况,谁知叶衣霜只告诉他一句——蔺一觞已经死了。 她的神情一点也不悲伤,甚至有些麻木。就像蔺一觞并不是她曾经最珍视的爱人,只是一个死去的护卫而已。 不光如此,她也不认识他了。 她说她早知道自己有一个被称为“大唐第一神医”的师兄,一直想向他请教针灸之术,却不记得,其实针灸之术,他早就已经传给她了。 当时,孙危楼以为她是因为蔺一觞之死悲伤过度,失忆了。 人在过于悲痛的时候会自动选择忘记那些让自己伤心的人、事、物,孙危楼想,她曾经那样地爱着蔺一觞,恢复记忆对她而言未必是好,只要她好好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至于自己这个师兄,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那次之后,他便再没有回过药王谷。 湖心之上,清风吹送阵阵荷香,孙危楼抬起头,望向李璧月,“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关于叶衣霜的过去。” 李璧月:“可孙先生还没有告诉我,蔺一觞怎么死的?” 孙危楼道:“这件事情我调查过一阵子,但没有找到答案。药王谷的所有人都只知道蔺一觞死在湖中,之后药王谷的湖中常常出现‘水鬼’。不过,有一件事情可能与此有关,在那一年的小满时节,也就是夏至的一个月之前,蜀中唐氏的红鹛夫人曾到药王谷求药。” 李璧月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红鹛夫人?” 孙危楼:“据说这位红鹛夫人天生狐臭,蜀中唐氏为此求医多年,始终不见奏效,所以这位红鹛夫人每次出门都以香料遮掩。”他哂笑道:“天生狐臭的人多了,若是富室贵族,根本不需为此求医问药。那位红鹛夫人竟然为此事死在药王谷,当真因小失大,荒谬极了——” 李璧月摇摇头道:“孙先生恐怕想差了,红鹛夫人或许死于名,或许死于利,但绝不是因为区区狐臭而死。多谢孙先生为我解惑,我想,我明白这个案件是怎么回事了。” 孙危楼:“李府主不必谢我。明日你若能拿到圣花,治好那位玉相师,你我之间就恩怨两讫。我会回南阳接回我和茵娘的儿子,以后想必也不会再和李府主有什么交集。” 说完,他足下一点,已回到岸上。 李璧月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孙危楼自从因刺杀钦差被她抓获以来,对她一向是恨之入骨,每次见面除了“狗官”就是“朝廷的走狗”,她也实在不好向对方解释。这次为了要挟孙危楼和她一起来药王谷,更是不曾吐露半分。他又是从何得知? 她心念一动,难道是玉无瑑告知他的? 只是,这些事玉无瑑又是怎么知道的? *** 下船之时,李璧月见到春三娘正抱着一坛酒站在小院门口同玉无瑑说话。 她性情豪爽,一整坛的荷花酒竟被她一饮而尽。 她打了个饱嗝,用力地拍了拍玉无瑑的肩膀:“啧啧,没想到你这道士酿酒的技艺还不错,不过是几天的功夫,这荷花酒的味道竟然和茵娘差不多……” 玉无瑑笑呵呵的,谦虚道:“哪里,哪里。酿这荷花酒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眼睛看不见,大部分的流程都有赖李府主帮忙。” 春三娘已有了些醉意,看到李璧月过来,啧啧夸赞道:“哪来这么能干的姑娘家,年纪轻轻就是承剑府主,剑法好,酿酒也这么好,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哩?” 李璧月微笑道:“三娘过奖了。” 春三娘笑道:“不过不过,李府主这样的人才,再多的夸奖也当然。”她转头望向玉无瑑:“玉相师,你说是不是哩?” 玉无瑑唇角微扬:“三娘说得是。” 春三娘拎上另外几坛酒道:“李府主你们有事要忙,三娘我不打搅,就先回了——” 李璧月道:“三娘,先等一等,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春三娘停下脚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兴奋:“是不是有关破案的线索,你只管问,三娘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璧月压低声音:“倒不是关于破案的事,就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喜欢瞎打听,就是我看这穆护卫看叶谷主的眼神似乎不太对劲……” 她还没说完,春三娘已会心一笑:“问这个啊,李府主好眼力。他们两名义上虽是主仆,但是穆护卫喜欢叶谷主,三娘可一早就看出来了。叶谷主日常只留穆护卫一人在身边伺候,说不定也有这意思,哪一天三娘能喝到他们的喜酒也说不定。” 李璧月道:“叶谷主也喜欢穆护卫吗?我听说她从前不是喜欢蔺护卫吗?” 春三娘笑呵呵道:“从前叶谷主确实是喜欢蔺护卫没错。可是蔺护卫已经死了九年了,叶谷主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还能一直不嫁人不成?而且穆护卫长得也挺像蔺护卫的,就算人不如故,养在身边当个替身也不错嘛。” 李璧月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微一怔愣,“三娘,您想得挺开放的……” 春三娘笑道:“女儿颜色在青春,年轻的时候,该享受的时候就得享受。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春三娘喝了酒,约莫有些兴奋,一边唱歌,一边手舞足蹈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见李璧月来扶,拉着她的袖子问道:“李府主,有个替身也比什么都没有好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璧月见她已经喝醉,连忙敷衍道:“三娘说得在理……” ……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黑色绸布之下,玉无瑑眼神一颤。 他忽地想起昨晚那个缠绵的吻,和她梦呓中他人的名字。 穆成安是蔺一觞的替身,那昨晚李璧月是将他当成什么人的替身? 今早起来,他本想如果昨晚只是李璧月的一梦,他便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然而直到此时,心中仍是感到莫名滞涩。 她从前那般盯着他,是不是也只是因为他长得像她的故人? “玉相师,玉相师……” 女子柔亮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玉无瑑陡然回神,才发现春三娘已经离开,他身边仅剩李璧月一人。 他将心中种种杂思浮想排出脑外,问道:“听说今天上午叶谷主宣布只有找到药王谷的杀人凶手,才能得到圣花。李府主连日为我奔波,玉无瑑却什么也做不了,内心甚是有愧。不知李府主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李璧月看着站在篱笆之旁的玉无瑑。方才他沉思之时,神情黯然。而此时回过神来,气质又变得清疏空灵。 李璧月道:“你本是为救我而受伤,将你的双眼治好,是我应尽之责,玉相师不必有愧。要说帮忙,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今日孙先生对我的态度忽然转变,是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 玉无瑑点头道:“孙先生一家命途多舛,但以承剑府的立场,李府主并无错处。李府主用心良苦,事后为孙先生一家谋划良多,不该承受这么多恶意的指责。”他又笑了起来:“李府主不会怪我多事吧?” “怎么会?玉相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玉无瑑道:“去年黄河水患之时,我恰好云游到濮州。李府主为孙先生所做的那些事,都是我所亲历,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璧月心中默然。 孙危楼杀了朝廷命官,本是戴罪之身,以承剑府的立场,并不好直接帮助一个已被论罪之人。她去年做这些事的时候,很多举措都颇为隐蔽,若非一向特别关注她的动静,绝难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么说来,或许玉无瑑很早就开始关注她。 想想也在理,他的师父也是因她而死。唯一的遗言也是关于她,他当然得处处关注着她。 这样算起来,也许三个月前他出现在海陵,两个月前他出现在长安,都并非什么巧合,而是他一身跟在她身边,如影随形。 想到这一年,或许他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边,李璧月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就算他们分开多年,但命运的丝线仍然将两人紧紧牵系在一起。 两人说话间,春三娘又匆匆赶了回来,她手里提着一大块酱牛肉,笑道:“今日能再喝到这荷花酒,可算是偿了三娘平生的夙愿,不过三娘也不能白拿你们的东西。你们本来都是京城来的富贵人,这几天在我们药王谷天天吃菜茹素,大人孩子都饿瘦了,这块牛肉是我新得的,给你们加餐。” 李璧月将酱牛肉接过,又谢了几句,春三娘才志得意满地走了。 春三娘送来的这块酱牛肉委实做得不错,这一晚,湖边小院的四人都忍不住多扒了两碗饭。 晚饭之后,玉无瑑照旧是在床上打坐。 才入定不久,他感觉房间的大门又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股冷冽的气息很快到了他身边。他对这股气息极为熟悉,是李璧月。 玉无瑑心中一个激灵,想起自己今日竟忘了让裴小柯将安神符找出送给李璧月的事。 李府主,这是又梦游了?又想起找“替身”了? 莫名地,他觉得自己昨夜被咬过的唇角开始发烫。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趁现在一切尚未来得及发生,先找地方避一避,耳边却传来李璧月低沉的声音:“玉相师,别动。今晚,是莎诃魔罗花绽放的最后一个晚上。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个白衣剑客今晚很有可能会来找你,让你揭开封印叶衣霜记忆的‘忘尘法’。我今晚会守在这里,说不定就可以一举擒获药王谷诸迷案的真凶。”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原来李璧月是清醒的,并非梦游。 他答道:“李府主既然已经知道药王谷失忆的人是叶谷主,为何不遂了那人的愿,让我帮她恢复记忆,这不也是一桩好事吗?这于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何必这么麻烦。” 李璧月道:“话虽如此,但如今药王谷中这么多人聚集,最后能得到圣花的只有一人,我们还是应该以抓到凶手、得到圣花为要。况且那凶手下手极狠,你若被他挟持,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至于叶谷主失忆之事,等我们拿到圣花,你的视力恢复之后再帮她解开封印不迟,横竖不过晚一两天的时间而已。” 玉无瑑道:“还是李府主考虑周全。” 李璧月:“我会找隐秘之处隐匿起来,玉相师你一切照常便可,尽量不要露出破绽。不然说不定那白衣剑客就不敢来了。” 玉无瑑:“好。” 他说完这个字,就感觉李璧月那全身冷冽的剑息在一瞬间收敛起来,整个人也从他的感知中完全消失了。他目不能视,除了知道李璧月仍然在房内以外,完全不知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按照往常,他入定默诵几段经文之后便会睡一会,可是想到李璧月在看着他,竟是再难静心入定。他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便干脆放弃,改为躺下入睡,仍然无法睡着。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有人看着睡觉也没什么,昨天李璧月睡在他的床上,他也看了她一夜,她不也睡得好好的吗? 可是这么一想,竟是愈加辗转反侧起来。 他身下这张床,是李府主昨天躺过的。那句话怎么说的,“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不,救命!他十年清修,一心奉道,怎么能想这些凡尘俗事! 李府主昨夜睡得好,是因为她喝醉了。他去喝点酒,说不定便能入睡了。 他终于忍不住,掀被而起,正欲下床,李璧月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声线压得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见:“玉相师,你去哪里?” “我口渴,想去喝点……水……” 他一紧张,“酒”字脱口变成了“水”字,李璧月却再没声息,似乎是允准了他起床喝水之事。 玉无瑑本就看不见,在黑夜中也一切如常。 他摸索着到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要喝时,感到一股剑气从窗外直射而来。玉无瑑既然知道今晚可能有事,反应也是极快,就地一滚,已到了床边。 李璧月的身影从黑夜中隐现,将玉无瑑护在身后,格挡住那道凌厉的剑招。她看了一眼那白衣剑客的身影,微微有些诧异:“穆护卫?” 穆成安见到李璧月,知道今晚挟持玉无瑑给叶衣霜解开“忘尘法”的封印的计划已经失败,单论武功,他绝非承剑府主的对手。 他飞快地跳窗出逃,李璧月一剑挑开窗户,紧跟着跃了出去,却见穆成安已经被几个人给按在地上。 这几个人李璧月早已认识,正是沈云麟身边的罗宗,拓跋铎,傅小蝶三人。三人拿出绳索,将穆成安绑了起来。 沈云麟顶着红肿得近乎毁容的脸,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从月夜之中现身。 他手中折扇一展,看向李璧月,得意洋洋道:“李府主,这人犯现在被我拿到,明日圣花也必会为我所有。啧啧,李府主这几天白忙一场,不知眼下心中有何感想呢?” 李璧月冷笑道:“沈大掌柜,这位穆护卫可是叶谷主身边的护卫,又怎么会是卢四爷、红鹛夫人、程拓浪三起杀人案的凶手,沈大掌柜恐怕是抓错人了。” 沈云麟微微一笑:“李府主不用讹我,李府主昨日在司花殿的那番话,意思不就是杀人凶手并非到药王谷求药之人,而是药王谷之人吗?昨日我一天也没有闲着,打听了不少消息,药王谷武功最高的人就是这位穆护卫了。” 他折扇轻摇,志得意满,又道:“而且,今天我和我这几位手下可是在司花殿蹲了整整两个时辰,看到这位穆护卫换了这么一身白色衣服,一路潜行到这位玉相师的房间,再当场抓获人犯,这还能有错……” 李璧月心中了然,沈云麟想必是想要圣花想得发疯,昨日听了她在司花殿的那番话之后,就盯上了穆成安,一路蹲守跟踪,没想到还真让他瞎猫撞到死老鼠了。 她道:“玉相师可没死,最多算是行凶未遂。你有穆护卫杀卢四爷、红鹛夫人、程拓浪三人的罪证吗?若是抓错了人,明日得罪叶谷主,恐怕不美。” 沈云麟一噎。 他能抓住穆成安,全凭捡漏,哪里有什么证据,可此时在李璧月面前也不愿示弱,便道:“我现在确实没有证据,但李府主今日专门埋伏在玉相师的房内,不就是为了瓮中捉鳖吗?何况,犯人既然在我手中,我多用些手段,自然能够查出来……” 他忽地反应过来,“不对,那莎诃魔罗花又不在李府主你的手上,我和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来人,将穆成安带走——” 罗宗,拓跋铎,傅小蝶三人得令,将穆成安押着就要离开。 李璧月身影一动,长剑矫矫轻灵,犹如银蛇吐信,向三人袭去:“在我李璧月的地盘上抓人,我允许你们离开了吗?” 如雪剑光暴起,罗宗等三人连忙各取兵器应敌。李璧月虽手腕伤势未愈,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很快就将三人逼退,欺到穆成安面前。 沈云麟咬牙切齿道:“李府主,你这样是输不起了吧——” 李璧月淡声道:“你们想屈打成招,我可不允许。” 她伸手一抓,就要去拿那绑住穆成安的绳子。这时,一条机关丝飞舞而来,若非李璧月闪得快,差点被机关丝割破手腕。但她与沈云麟交手多次,早知道这机关丝的破解之法。 李璧月长剑一震,剑光涌动银色波浪,与那机关丝绞缠在一起,冷笑道:“沈大掌柜,你的机关丝想必造价不菲,难道不怕我又毁了吗?” 沈云麟脸上浮现诡谲笑容:“我当然知道这机关丝拦不住李府主你,但是我早有准备——” 他话音未落,李璧月看到一旁的傅小蝶手上拿着一张点燃的火折子,青烟弥散在夜空之中,李璧月感到一阵眩晕,一股困意袭来,足下有些不稳。 她想起上次在海市商会的清明阁发生的事。她着了沈云麟的道,中了“心梦引”,竟在那空中阁楼之中睡着了。 ——旧事重演,傅小蝶手中应该是“引梦香”,可是今天沈云麟根本没有机会给她下“心梦引”。 沈云麟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李府主想必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哈哈,李府主恐怕不知道春三娘送给你的酱牛肉原本是我送给她的。” “我昨日为了调查案件,找春三娘问了好些问题。事后又送给她好多酱牛肉作为感谢,那酱牛肉以春三娘的食量,怕是好久也吃不完。她这些天与李府主常有往来,人又热情大方,想必会忍不住分给你们一些。当然,引梦香并没有毒,若不是遇到‘心梦引’,就算吃再多也没事……以春三娘的阅历,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李璧月骂道:“阴险——” 她知道这“引梦香”厉害,只能咬破舌尖,勉强与之相抗,但是手中棠溪剑已不听使唤,掉在地上。 沈云麟哈哈笑了两声,机关丝“嗖”地一声,收了回去:“李府主这些天着实辛苦,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起床可以准备一下,早点打道回承剑府。我们走——” 三人押着穆成安,扬长而去。 第54章 酣梦 三人离开,李璧月再难支撑起沉沉睡意,向后倒去。 身体却被一人接住,拦腰抱起。 那是她极为熟悉的温度与气息,李璧月不知眼前是梦是醒,轻轻呢喃:“云翊……” 抱人的手一僵,玉无瑑足下一停。他深吸了两口气,还是抱着已经沉睡的人,回到房间,将李璧月放到床上。 “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帮忙?” 说话的是孙危楼,方才打斗动静那么大,孙危楼自然也被惊醒。他以为凭李璧月的剑法,应付沈云麟那帮人应该是轻轻松松,并未出手帮忙,没想到那沈云麟另有算计。 他昨晚也吃了春三娘送来的酱牛肉,只好等“引梦香”的香味彻底消散才过来。 玉无瑑微微皱眉道:“心梦引,孙大夫也知道解法?” 孙危楼摊了摊手:“心梦引并不算毒药,一般来说睡一觉,于身体也无损害,还能做一个好梦。没人会为这种迷香求医问药,而且听说这种迷香,一旦入梦,除非梦境结束,是不会醒来,除非有人进入梦境之中,将人唤醒。” 玉无瑑:“我所知也是如此。” 孙危楼忧虑道:“按说李府主睡一晚也没事,可是穆成安被沈云麟带走,不知明日莎诃魔罗花的争夺不会再起变数。” 玉无瑑想了想,道:“我来试试吧。还请孙先生在这里等一下,为我护法。” 孙危楼诧异道:“你有办法?” 玉无瑑点头:“之前试过一次。” 他在李璧月面前盘腿坐下,捻起一道法诀,一道白光贯入李璧月印堂穴。 孙危楼:“这是什么?” 玉无瑑道:“是道门祖师李玉京所创入梦诀,可以以神识进入他人梦境。本来李祖师曾降下法旨,未经他人允许,不可私入他人梦境,不过眼下事态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 玉无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团明暖的颜色。他失明已有一阵子了,早已习惯目下一片黑暗。也许因为这里是李璧月的梦境,他又能看见了。 那团明暖的亮光逐渐在他眼前聚焦。 那是一个女孩儿,穿着深红色半臂,朱影簪花留仙裙,梳着双环髻,两边各挂着一对精致小巧的银铃,正抱着一只酒坛,咕咚咕咚喝酒。 随着她的动作,头上金铃发出一声声稀碎的铃响。 “阿月,你慢点喝,没人和你抢……”一道稚嫩又清朗的声音响起。 玉无瑑惊奇地发现声音是从自己的口中吐出。 这时,他才发现在李璧月的梦境之中,自己竟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取过手边的巾帕,一边小心擦去女孩子下巴上的酒渍,一边道:“若是把衣服弄湿,回头又会挨你爹骂了。” 女孩儿笑道:“我才不怕呢,我爹要是骂我,我就说是云翊哥哥让我喝的,回头让你自己去圆谎……” 玉无瑑心道,原来这个少年是李璧月找了许多年的武宁侯世子云翊。只是不知为何,在这处梦境中,他的神识与少年的身体融合,拥有少年的一切感知,却无法操纵少年的身体,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梦境中发生的一切。 ……这和上次的情况可不太一样。 不过出于好奇,他并没有将神识从少年的身体中脱出,也没有急着唤醒李璧月,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也不知那坛中酒是何等的玉液琼浆,一眨眼的功夫女孩儿就喝去了半坛,那双清澈的眼慢慢迷蒙起来。 少年似乎对此也不以为意,而是伸出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阿月,你怎么样?还认得我吗?” 女孩儿努力地睁大眼睛看了看,又嘿嘿笑了:“你是……云翊啊。我就说嘛……就算这世上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我一定还认得你……” 她将酒坛推倒一旁,凑了离云翊更近了些,道:“云翊哥哥,你闭上眼睛。” 云翊闭上眼睛,玉无瑑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感觉小女孩的手轻轻地抚上了云翊的眼睫毛,一根一根地划了过去。女孩子呼吸喷薄着香甜的酒味,声音也带着醉意,嘻嘻笑道:“一根,两根,三根……” 云翊觉得有些痒,连呼吸有些轻颤,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问道:“阿月,你……你在干什么?” 女孩儿道:“云翊哥哥,你的眼睫毛长得又长又卷,比我的还多,我早就想数一下到底有多少根了……九十三,九十六……”她摇头晃脑地道:“不对,我好像数错了,再来一遍。” 云翊见女孩儿醉得不轻,宠溺又无奈地道:“阿月,这哪里数得清,我们不数了。你喝醉了,先睡一会好不好?” 书房里并没有床,云翊将几张椅子拼到一起,扶着女孩儿在上面躺下,道:“阿月,现在还早,你先睡一会,等晚点我叫你,再送你回去。” 女孩儿在椅子上躺好,分明已是醉眼朦胧,却固执地不肯合上,嘟囔着道:“云翊哥哥,我不想睡,我要听你给我讲故事……” 云翊道:“好吧。”他站起身,手从书架上划过:“阿月你今天想听什么?” 女孩儿道:“我不想听书上的故事,我要听你自己想的故事……” 云翊叹息了一声:“好吧,你可真难哄。”他的目光在桌上的酒坛上划过,道:“今天阿月喝了酒,云翊哥哥就给阿月讲一个酒中仙的故事吧。” 窗外的夕阳逐渐落下,少年清浅的声音在书房中弥散。 “在汉朝的时候,有一个卖酒的人酿了一百坛美酒。九十九坛酒他都很快就卖出去了,最后一坛他想留给自己喝,就将这坛酒埋在自己家门前的桃树下。” “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埋着埋着他就忘了。就这样,一直到这人寿终正寝,这酒也没被人挖出来。就这样过了五百年,有一个神仙路过此地,发现这里盛开的桃花有一股酒香。他顺着桃根往下挖,将这坛美酒挖了出来。” “这坛酒沾了神仙的仙气,成了个酒中仙。不论是谁,喝了这坛中的酒,都会美美地睡上一觉,而且还会做一个好梦。每天都有好多晚上睡不着的人向他讨酒喝,酒中仙帮助了他人,每天都很开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酒中仙自己喝不了酒坛中的酒,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而且他晚上睡不好,第二天酒的味道就会变差,这让他很苦恼。” “有个路过的人给他出主意说,‘酒仙啊,我听说,孩童在睡觉时,如果有人给他讲故事,睡得也会更好。不如你让喝酒的人每天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样你就不会被失眠所困扰,酒的味道也会更好,才能帮助到更多的人。’” “这个方法果然很有用。听着讲故事的声音,酒仙很快就能睡着了……” …… 云翊低下头,看了下长椅之上的女孩儿,她果然已经睡着了。 梦境之中,玉无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这武宁侯的小世子这编瞎话张口就来的本事,简直和自己不相上下。 这家伙从小就这么会哄女孩子,难怪过了十年,李府主还对他念念不忘。 ……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进入李璧月的梦境,是有正事,而不是看这个讨厌的“云翊”是怎么将李璧月“哄睡”的。 可不知怎地,看着梦中李璧月娇憨的睡颜,他竟生出一丝不忍,不忍将她从如此美好的幻梦中唤醒。 他随着云翊的目光,看了李璧月许久。直到他耳畔传来孙危楼的呼唤声:“玉相师,怎么样?”玉无瑑施术良久,李璧月却始终没有清醒的迹象,即使孙危楼医术高明,也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玉无瑑神识惊动,他怎么会耽溺于梦境。梦境里的事,于李璧月而言,是已发生的过往,只要她想,就可以不断重温。而穆成安被沈云麟带走,才是眼前急需处理之事。 他捻了法诀,神识从云翊的身体中脱出,轻声唤道:“李府主,你快醒醒——” 那声音如同响在李璧月的神魂深处,她蓦地惊醒,睁开了眼睛,便见玉无瑑和孙危楼一左一右围在两旁。 先开口的是孙危楼:“李府主,你之前中了沈云麟的心梦引,还好玉相师将你唤醒。不过穆成安已经被沈云麟带走,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李璧月的神识终于从梦境中被拉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 她重新闭上眼睛,将今晚发生的事重新理了一遍,胸有成竹道:“看来事情与我原先设想的不太一样。不过也无妨,今日之事,并不会影响明日的最终结果。沈云麟自以为是,弄巧成拙,必会自取其辱。” “我们什么也不必做,静等明日吧。” *** 第二日上午,日出之时,司花殿门口就熙熙攘攘围了一大片,几乎所有人都聚在这里。 今日是莎诃魔罗花的盛开之日,叶衣霜昨日宣布谁能找到三起凶案的凶手,谁就能得到圣花。于是从昨日开始,整个药王谷几乎人人都在查找凶手,为此起了不少冲突,几乎每个人都曾被指认成杀人凶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造成伤亡。 今日一大早,已有五六个人被视为疑凶,拉扯到叶衣霜面前。 只可惜,叶衣霜详细询问了一番之后,认为这几个人都没有作案的嫌疑。场面上有些沉寂下来。 叶衣霜的眼神有些失望,道:“还有人找到其他的线索和证据可指认真凶吗?”她环视场上,眼神最后落在李璧月身上。 场中也有不少人朝李璧月看去。 承剑府主在过去一年破解过诸多悬案,如果药王谷的杀人谜案有人能破解,这个人最有可能便是李璧月。 当然,还有一些人见李璧月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猜想她或许并无把握找出疑凶,有些幸灾乐祸并给自己挽尊。如果武功高强、智慧过人的承剑府主也拿不到圣花,这一趟药王谷之行自己白跑一趟也不算冤枉。 李璧月却并不着急。 今日这场好戏才开场,当然得等人都到齐了,才能开演。 果然,场中很快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有,当然有。来人,将凶犯押上来——” 人群让开道路,沈云麟带着三名下属,押解着穆成安来到司花殿前。 大约是觉得圣花已成囊中之物,沈云麟看起来意气风发,特意为今日的压轴出场换了一身云纹绣金澜袍,如果忽略掉他浮肿青紫的容貌,倒可以算是风流倜傥。 叶衣霜见到被麻绳五花大绑的穆成安,微微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沈云麟跨步上前,站在广场最中央,道:“答案很简单。因为叶谷主你的护卫,穆成安就是造成药王谷三桩凶案,杀死卢四爷、红鹛夫人和程拓浪三人的凶手——” “荒谬!”叶衣霜显然不信,呵斥道:“沈掌柜,平白指控他人可是需要证据。你指认穆成安杀人,证据呢?” 沈云麟洋洋自得,又将他那柄折扇拿出来招摇一番,道:“证据嘛,当然是有的。因为穆成安已经自承杀人之罪,并且写下认罪书,亲自画押。”他望向身后:“罗宗,将穆成安的认罪书拿出来,给叶谷主过目。” 他身后的冷面刀客从怀中掏出写满黑字的纸呈上。 叶衣霜将供词接过,随意地看了一遍,望向沈云麟的目光满是愤怒:“沈大掌柜,你竟敢对我药王谷的人刑讯逼供——” 沈云麟不慌不忙,道:“叶谷主此言差矣,在下并未对穆护卫用刑,穆护卫虽说昨夜在行凶现场被我当场抓获,可他一根汗毛也没掉,是他自愿写下认罪书,不信的话叶谷主可以一看。” 傅小蝶用剑割破捆缚穆成安的绳索,一把扯下他的上衣。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穆成安身上果然并没有受刑留下的痕迹。 这次连李璧月心中都微微一惊,她原本以为沈云麟为了找到证据证实穆成安的罪行,必会对穆成安用刑,这也是昨夜她想阻止沈云麟带走穆成安的原因。 可是,沈云麟并未用刑,穆成安竟这么容易便俯首认罪,李璧月看向他的神情也复杂起来。 司花殿上,叶衣霜目如冷炬,望向穆成安,眼神满是不可置信:“穆成安,你为何杀人?” 穆成安垂下头,朝着叶衣霜的方向跪下:“小姐,对不起。” 他袒露着身体,就这样跪在空旷的广场中央。他的背脊分明还是挺立着的,在李璧月眼中,却是一种献祭的姿态。 就好像要将自己的生命乃至一切,奉献给某个人。 叶衣霜的声音愈加冷淡地落了下来:“为什么?” 少年不答,只是头垂得愈低,脸色愈加苍白。 广场上响起细碎的议论之声,药王谷的护卫竟被指认为杀人凶手,这可是好大一场闹剧。 也有人知道今次药王谷的圣花肯定是与自己无关了,起哄道:“叶谷主,你若不想按照往年旧例将莎诃圣花献出给人治病,取消今年的仙品大会就好。大可不必将大家骗到药王谷,却纵容自己的护卫杀人,这件事情,我们要讨一个公道。” “就是,药王谷遗世独立,当真以为自己是世外桃源,不用讲王法了吗?我们要报官——” 也有人道:“何须额外报官?承剑府的李府主不就在这里吗?咱们找李府主给大家主持公道……” 他们看到如今沈云麟找到凶手,料想李璧月空手走一趟,一定会与他们同仇敌忾,纷纷围到李璧月跟前要她主持公道。 沈云麟出场博够了眼球,不想转瞬却无人在意他,他高声喝道:“等一下——” 他走到叶衣霜面前,朗声道:“叶谷主,你昨日在众人面前宣布,只要找到药王谷内三桩杀人案的凶手,就可以得到圣花。如今,叶谷主也该宣布圣花得主,怎么,叶谷主总不至于出尔反尔吧——” 叶衣霜斜睨向他,冷哼一声道:“沈大掌柜不必着急,我许下的承诺自然会做到。”她抬头扫视着下方的人群,提高音量道:“今年的仙品大会不过是依照往年旧例而行,我自己的护卫我心中清楚,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杀人。此事我自会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完,她直视前方的沈云麟:“让开——” 沈云麟本想再说些什么,被她凛然的眼神一看,竟不自觉后退。 她从司花殿高高的台阶走下,一步一步走到穆成安面前,直到穆成安低垂的头可以看到她的鞋尖。 “穆成安,你为什么写下认罪书?你昨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程拓浪究竟是被谁所杀?” 穆成安深埋着头,无人可看清他的表情。“谷主,我没有隐瞒什么。人都是我杀的,程拓浪……也是我杀的……” 叶衣霜肩膀抽动,她咬住下唇,在穆成安面前蹲下,道:“穆成安,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人都是你的杀的……” 穆成安没有抬头,声音却颤抖着:“谷主,请你将穆成安交给李府主处置便是。其他的,就不要再问了。” 就在此时,人群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李璧月越众而出,走到叶衣霜面前。她伸出手,将后者拉起来:“叶谷主,你不必逼他了,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叶衣霜一瞬恍惚,问道:“为什么?” 李璧月道:“因为,真正的杀人凶手并不是他,穆成安不过是想要替人顶罪而已。”李璧月声音极轻,好像暗夜的噫叹。 叶衣霜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道:“为人顶罪,那凶手究竟是谁?” 李璧月道:“我听三娘说穆成安本来是一个收银买命的江湖杀手,是叶谷主救了他,他便从此留在药王谷,甘心听任叶谷主你的驱驰。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做出如此牺牲、甚至甘心挺身替罪的人,只有一个。”李璧月声音极轻,好像暗夜的噫叹。 叶衣霜的脸色一瞬惨白,喃声道:“你是说……药王谷的杀人凶手,是我吗,那我怎会什么也不记得?” 突然之间,她捂着脑袋,发出痛苦的哀鸣:“不,杀人的不是我,是他……是那个鬼魂……不,我究竟忘了什么,为什么我记不起他是谁,想不起他的样子……” 她忽然头痛欲裂,身体摇摇欲坠。这时,原本跪在地上的穆成安却站了起来,将她扶好,泪流满面道:“不……不是……谷主你没有杀人……不是你……” 他将叶衣霜安置到一旁,重新跪到李璧月面前,磕头道:“李府主,杀人的是我,您拿我问罪、将我处死便是,此事与叶谷主无关,你不要杀她——” 李璧月摇头:“谁说我要杀叶谷主了。这件事说起来,她并没有什么错处。杀人者,也不是她……” 穆成安露出茫然的表情。 不仅是他,在场众人神情都十分疑惑。李璧月方才之意分明是叶衣霜杀了卢四爷等人,穆成安是为她顶罪才甘心认罪,可她现在又说,叶衣霜并没有错处,并不是她杀人。 那么卢四爷等人又是死于何人之手?难道这药王谷中还有真有看不到的鬼魂杀人夺命?有点胆小的,已经吓得一阵哆嗦。 所有人中,只有孙危楼目光了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李璧月一声叹息:“叶衣霜不过是一具活傀儡,操纵她杀人的另有其人。” “活傀儡?”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傀儡宗虽然隐蔽,但在场的若非江湖之人便是地方豪强,多多少少都听闻过傀儡宗之名,有几位也有幸见识过那些用木头、丝线、金属、磁石等制成的傀儡。 可是“活傀儡”一说,却是闻所未闻。而且叶衣霜本人医术高明、行动如常,看起来并不像是为人操纵的样子。 因此,不说他们,就连叶衣霜本人都万分疑惑。她毕竟是一谷之主,迅速镇定了下来,望向李璧月:“李府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璧月:“此事很有可能与傀儡宗有关。叶谷主,你还记得十二年前,与你一同进入药王谷的护卫蔺一觞吗?” 第55章 刑天 “蔺一觞?” 叶衣霜眉头紧皱,再次露出痛苦的神情。 她是记得这个人的,但是仅限于这个名字而已。九年过去,她只记得他曾是他的护卫,后来他死了,更多的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隐约知道他曾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每次试图去想就会头痛无比。后面她便不再去想,放任自己慢慢遗忘。 一旁围观的春三娘此时回过神来:“李府主,你的意思是,操纵杀人的是蔺一觞,可是蔺一觞已经死了九年了,连尸体都是三娘我亲自收殓的。” 李璧月道:“蔺一觞确实是死了。他的魂魄却并未消散,被人以傀儡秘术容纳于叶谷主的躯体中。叶谷主每天白天一切如常,可是晚上入睡之后,蔺一觞便会苏醒。他有的时候会晚上出来活动,因此药王谷晚上会出现所谓的水鬼……而且,药王谷的每一桩杀人案件都出现在晚上。” 春三娘道:“他已经死了九年了。按理说与卢四爷等人无冤无仇,又为什么要杀人?” 李璧月道:“因为他本来就是叶谷主的护卫。就算成为傀儡,也本能地会去杀死想要对叶谷主不利的人。那天在司花殿中,卢四爷因为圣花之事对叶谷主出言侮辱,之后更扬言要强娶叶谷主为妻。我猜,这是他最终死于蔺一觞之手的原因。” 春三娘道:“那红鹛夫人呢?红鹛夫人在药王谷这段时日一向颇为安分,并没有对叶谷主不利。” 李璧月微笑道:“红鹛夫人确实没有对叶谷主不利,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本就是傀儡宗之人,很有可能便是九年之前,造成蔺一觞死亡、叶谷主失去部分记忆的罪魁祸首。蔺一觞杀了红鹛夫人,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她补充道:“杀了红鹛夫人身边六名护卫的凶器是银针,叶谷主日常用于针灸的银针少了六根。不过,负责验尸的穆成安应该发现了其中端倪,所以他后来他悄悄给叶谷主补了几根银针,所以那天叶谷主给那个中了妖暝蛊的病患施针之时用得不太顺手,以至于断了一根。” 叶衣霜一怔,她抬头望向穆成安。穆成安不敢回应她的眼神,竟是默认了。 叶衣霜问道:“那程拓浪又是为何而死?” “程拓浪死的地方是在司花殿后的那棵生长莎诃魔罗花的大榕树不远之处。”李璧月看了不远处的沈云麟一眼,道:“那天沈大掌柜说程拓浪是受伤后被人从房间里拖到湖边,又将脑袋按入水中溺死。沈掌柜说得对,却不全对。” “前一晚,程拓浪因为意图盗取圣花,他的脚伤在我的剑下,并且失去得到圣花的资格。叶谷主一片好心留他在司花殿养伤,可是他并不想就此放弃。这一晚,他再次前往榕树试图偷花。他的脚有伤不能行走,所以一路爬到树下不远处,以至于脚上的伤口重新开裂,留下长长的血迹。可惜他运气不好,恰好撞上了蔺一觞,最终被杀人灭口。” 叶衣霜露出疑惑的神情:“杀人灭口?” 李璧月道:“对。因为他恰好遇到蔺一觞从水面凫出上岸,准备回司花殿。这本来是意外,可是他不小心看到了叶谷主你的面容。以我猜测,为了保全这个秘密,蔺一觞选择杀了她。” 见叶衣霜仍是一头雾水,李璧月解释道:“我进入药王谷的第一晚,就见到蔺一觞在湖边磨剑。他并非叶谷主你的样子,反而长得很像这位穆护卫。我想他不想以叶谷主你的面目行事,所以每次出门之前都会易容成自己原本的样子。若是被人发现,便会跳入湖中。所以,药王谷才会有‘水鬼’的说法,而我曾与他交手两次,知道他是人非鬼。他每次跳湖之后,都会从司花殿后的湖边上岸,去掉易容后再回到你的床上睡觉。” “可是这天他上岸之后,却意外地撞见了程拓浪,又或许入水之后,他脸上的易容被洗掉了,让程拓浪看到叶谷主你的脸。为了避免麻烦,蔺一觞选择杀了他。而这一幕也恰好被穆成安看见。” 李璧月叹息一声,道:“穆成安跟随叶谷主已有两年,他可能早就知道叶谷主每到晚上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他对叶谷主你忠心耿耿,一直暗中跟随着你,并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他那日见到红鹛夫人手下尸体中的银针,又见到叶谷主你亲手杀了程拓浪。” “第二天叶谷主你对前一天晚上的事毫不知情,还斥责他玩忽职守。他害怕我查出真相之后,叶谷主会因杀人入罪,所以选择了牺牲自己,替叶谷主顶罪。他昨夜装扮成蔺一觞的样子,私下潜入我所居住的湖边小院。其实他并不是为了挟持我身边那位玉相师,而是自投罗网,希望我相信,他穆成安才是善于伪装自己的凶手。” 李璧月望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穆成安,问道:“穆护卫,你说我说得对吗?” 穆成安依旧垂着头,不发一言,而那无声的态度已是默认。 叶衣霜无言,她平生不喜欢争斗,更不乐见药王谷屡发凶案,才会提出将圣花赐予找出悬案凶手的人。可她没想到,她一心想要找到的凶手,竟是她自己。 李璧月条分缕析,更有穆成安之佐证,可她终究难以置信。 她真的是李璧月口中的“活傀儡”吗?她的身体里真的居住着另外一个魂魄吗? 那个人是她的护卫吗?还是……她曾经的恋人? 李璧月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不管是谁,只怕一时都难以接受,便不再说话,只静静立在那里。 这时,沈云麟的声音响起:“这一切都不过是李府主你主观臆测而已。什么‘活傀儡’,什么‘水鬼’,什么‘蔺一觞的魂魄杀人’,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都不过是李府主眼见圣花就要落入我沈云麟之手,所以在这里胡编乱造、牵强附会、颠倒黑白,叶谷主万万不可信她。杀人者本是穆成安,与叶谷主你一个铜子的关系都没有。” 没想到穆成安已然认罪,局面还能被李璧月翻转。沈云麟心里气得发疯,脸上的假笑再也都绷不住,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李璧月冷笑道:“看来沈大掌柜还未死心,那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沈云麟:“赌什么?” 李璧月:“这几桩案件的症结,虽是我猜测,想要实证却也简单。如果今晚叶谷主晚上睡着之后,蔺一觞的魂魄真的苏醒,那便证明我的判断无误。那便是沈大掌柜输了,莎诃花归我所有,沈大掌柜还需要替我办一件事。如果今晚无事发生,那莎诃花便归属沈大掌柜,我李璧月绝不纠缠。而且,我也可以答应沈大掌柜一个要求。” 沈云麟心中一动:“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李璧月:“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沈云麟一咬牙:“那我赌了。” 李璧月低头望向叶衣霜:“关于蔺一觞与‘活傀儡’之事都是我的推测,中间还有诸多因由未曾厘清,我需要再见蔺一觞一次才能明白,不知道叶谷主愿不愿意相信我?我相信叶谷主你本性善良,想必不愿看到无辜的穆成安替你顶罪。” 叶衣霜脸色惨淡,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李府主需要我怎么做,我会配合你。” *** 夕阳迤逦,温柔的橘光一点一点落入地平线以下,将碎金溶入细浪。司花殿也落入这片温柔之中,白墙黛瓦消弭掉原本线条生硬的轮廓,与夕阳一起沉入夜色之中。 月亮穿出云层,洒下圣洁的光辉,落在司花殿后那棵枯死的榕树上,也落在高处那并蒂双生的莎诃魔罗花上。 那含苞待放的两朵花苞慢慢地打开蛰伏的花瓣,表露出惊人的美貌。 白色的花名为莎诃,花瓣细长雪白,像冰片一样透明,像雪花一样洁白、晶莹,宛若白玉雕成。 黑色的花名为魔罗,外形与莎诃花一无二致,只是那如浓墨一般幽沉的色泽让它看起来分外诡秘妖异,它花茎与白色的莎诃花紧紧绞在一起,却生长得比莎诃花更高更大一些,替它遮挡住风霜雨露。就像注定背负被诅咒的命运,也要守护自己的爱人。 李璧月收回目光,起身回到前殿。 现在的司花殿已经没有多少人,那些药王谷求药之人已知道最后能得到莎诃花的人不是李璧月,就是沈云麟。他们到司花殿的这些天不过是陪太子读书,如今既一无所得,收拾收拾也就离开了。 还有小部分的人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并没有离开,也担心靠近误事,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唯一的例外是当然是沈云麟。 这位海市商会的大掌柜显然是跟李璧月杠上了。这一下午李璧月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说是怕她从中再做手脚,影响赌局的结果,李璧月也懒得管他。 晚饭是在司花殿吃的,仍然是“玉大嘴”和“裴小厨”做的蔬菜包子,做好之后用食盒装好后送到司花殿来。 素是素了点,但酱牛肉事件之后,李璧月觉得药王谷要求大家自炊自食的规定还是很合理的,她那么小心都能着了沈云麟的道,更不要说其他人。 晚饭之后,李璧月发现一直人憎狗嫌跟着她的沈云麟竟然不见踪影,只有他的三名手下罗宗,拓跋铎,傅小蝶三人守在司花殿中。 李璧月顺口问道:“沈大掌柜呢?” 傅小蝶,拓跋铎两人鼻观口、口观心地看着地面,一派高冷,只有罗宗回道:“我家主人见李府主包子吃得香,回去取干粮去了。” 李璧月心中诧异。沈云麟放着好几个手下不用,竟然亲自回去取干粮,这其中必定有猫腻。 虽说如今局面已差不多是板上钉钉,李璧月并不觉得自己会输掉赌局,可是突然失踪的沈云麟还是让她感觉不太对劲。这人干啥啥不行,搞事第一名,还是小心为妙。 她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人。 玉无瑑眼瞎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裴小柯嘛,还是个孩子,恐怕只有指望孙危楼能帮她这一次了。 她问裴小柯道:“小柯,你孙爷爷在湖边小院里吗?” 裴小柯答道:“在呢。孙爷爷吃完饭之后,又取了一壶荷花酒,他说等他喝完了再过来。” 李璧月瞅了瞅食盒,见里面还剩下两个包子。她顺手在食盒上刻下几个字,对裴小柯道:“小柯,这两个包子我吃不下了,你送回去给孙爷爷。若是他没吃饱呢,就再添添。若是吃饱了,就留着宵夜。” 裴小柯看了食盒上的字,眼睛滴溜溜的一转,知道李璧月这是有任务交给他。 他大声道:“好勒、李府主,那我回去了。” 傅小蝶等三人看到裴小柯离开,脸上稍现异色。但是几人眼神交汇之后,并没有多余动作,仍是坐在地上,只留意李璧月的举动。 *** 孙危楼看了李璧月留在食盒上的字之后,匆匆出门。他借着夜色的遮掩,往沈云麟的居所而去。 他对药王谷的环境了若指掌,走了不远,便找到了湖边的另一座小院。 却见院墙边上,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沈云麟,另一人着银色衣袍,戴着青铜面具,在小院廊柱的阴影下,显出陡峭的轮廓。 如果李璧月在此,或许会对这个人的背影感到熟悉。当初在长公主李梳嬛遇到刺客的那一晚,在她与那黑衣刺客对战之时,正是这个银袍面具客出手,击退了刺客。 他看了看四周,并没有适合遮蔽的地方,想了想,偷偷潜入水中,将大半个身体藏在水面之下,只将脑袋遮掩在高低错落的荷叶之下,去听岸上两人说话的声音。 “圣花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尊主已经等不及了,特命我亲自过来。沈云麟,今天晚上到底能不能按计划拿到圣花?” 沈云麟的声音畏畏缩缩:“这,目前还不好说……我觉得大概有十分之一的机会。” 那影子冷哼一声:“十分之一,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十拿九稳吗?” 沈云麟似乎有些畏惧:“刑天尊使息怒,没想到这次的仙品大会,承剑府的李璧月也到了药王谷。你们傀儡宗之前在海陵和她打过交道,还折损了一名大将。想从她的手上抢到圣花,着实有些难度。” 影子道:“沈大掌柜可别忘了,这是你加入傀儡宗的第一次任务,若是不小心办砸了,尊主那里可不好交代——” 沈云麟有些难堪:“我当然知道。我当然也想取得圣花,作为我沈云麟加入傀儡宗的一桩大功劳,在尊主那里长些脸面,日后也好得到尊主的重用。为此我沈云麟不惜自毁容貌,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不就是为了替尊主效力吗?” 藏在水底的孙危楼一愣,没想到这个海市商会大掌柜为了得到圣花将之献给傀儡宗,竟自毁容貌潜入药王谷,倒真是个狠人。 那影子声音缓和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沈大掌柜想加入傀儡宗的诚意,本使是知道的。但尊主自去年在高阳山受到重创,卧病一年,如今正等着圣花才能彻底治愈伤势,你也是知道的。若是这次的计划失利,不光是沈掌柜你,连我在尊主面前也不好交代的。” 沈云麟叹息一声:“今晚莎诃魔罗花就会盛开,如果这药王谷的杀人悬案真的如李璧月所言,是药王谷主叶衣霜被人操纵,亲自杀人,那李璧月会得到圣花。以李璧月的剑法,我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不会有。” 影子道:“这次的任务绝不容有失。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司花殿去,以免李璧月心生怀疑。至于莎诃花,我会再想其他的办法。” 沈云麟:“尊使想到了什么办法?” 影子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先回去吧——” 沈云麟不敢反驳。很快,他就离开小院,往司花殿的方向回去。 那青铜面具客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上前两步,向湖岸走去。 孙危楼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将脑袋藏在莲叶之间,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屏住呼吸,生怕惊动对方。 他是按照李璧月的吩咐来留意一下沈云麟动静的。他开始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这不过是李璧月疑神疑鬼,没想到竟会撞到沈云麟与傀儡宗的使者私会。而且听沈云麟话意,他似乎迫切想要加入傀儡宗,到药王谷替傀儡宗取得圣花就是加入傀儡宗的投名状。 傀儡宗。 孙危楼再一次在心里审视这三个字。 这个门派不知何时出现在江湖之上,所作所为神秘诡谲,他从前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门派有所交集。 可如今,他知道不仅自己的师父孙郁南曾是傀儡宗的客卿,而且按照李璧月的推断,蔺一觞之死和叶衣霜失忆也与这个门派有关。 这个连沈云麟都毕恭毕敬的银袍面具客在傀儡宗又是什么来头,还有,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尊主”又是谁?他说要想办法从李璧月手中莎诃花,又会用什么办法? 不管如何,这个男子的实力绝非自己可以对付,他应该尽快想办法到司花殿去,将消息告知李璧月,让她早做准备。 脚步声停下来了。 孙危楼心里一个激灵,他抬起头,在面具缝隙之间,看到男子如剑锋般锐利的一双眼睛正逼视着他。 “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偷听,承剑府的眼线还真是无孔不入,你以为你躲在湖里我就不会发现你吗?” 孙危楼心道不妙,他在水里,而对方在岸上,此时若是动手,几乎一点胜算都没有。 他猛地向水下潜去,冀望能摆脱那道摄人又危险的目光。 可是,他还没有潜出多远,腰间和腿上传来锐痛,几支羽箭扎入他的身体之中。那箭矢之上淬有迷药,他的身体很快便使不上劲,昏迷了过去,整个人也如同翻塘的鱼一般浮在水面上,鲜血将身周静谧的湖水染成一片暗红。 月亮的清辉洒在司花殿前的广场之上,清风徐来,洗去盛夏的暑气,带来丝丝凉意。 内殿之中,叶衣霜在安神符的作用下已经陷入沉睡。在司花殿的后院,莎诃魔罗花一层层展开冰清玉洁的花瓣,花形渐渐变得饱满。 一切似乎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李璧月心中莫名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走到湖边,遥望夜晚幽谧的湖面。 也许是她多想了,孙危楼的针术不错。就算如果对上沈云麟的机关丝,也应该有自保之力。可沈云麟迟迟未归,她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她回头,见到玉无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后面:“李府主,你在想什么?” 李璧月:“嗯?” 玉无瑑:“你已经围绕着湖岸来回走了五六趟了……还有,我感觉到李府主你有些焦虑。” 李璧月下意识抬头看他的眼,那双漂亮眼睛被黑色的绸带蒙了个严严实实,竟也能“看到”自己走了五六趟,还能感觉到她的情绪。 她随口应道:“没什么。只是感到不太对劲,总觉得今晚会有意外发生。” 玉无瑑这会子并没有带着他的签筒,于是他随身摸出两枚铜钱:“那要不要我顺手替李府主算上一卦,帮你趋吉避凶。” 不等李璧月回答,他就顺手将两枚铜钱抛向空中。 可是那两枚铜钱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稳稳被李璧月纳于掌中。 玉无瑑犹疑道:“李府主?” 李璧月飞快地两枚铜钱收入荷包之中:“不用算了——” 玉无瑑每次帮她算命,从来没有一个好的结果。第一次在海陵说是帮她趋吉避凶,最后是自己深陷牢狱。第二次在地宫之中告诉她是个上上签,然后自己差点死在高阳山。 刚认识的时候,觉得这江湖骗子十卦九不准,出来算卦简直是祸害人。现在却突然觉得,算不准,才是最好的。 她抬起头,见黑色的绸布下,玉无瑑的视线朝着她这边,显然还在等她一个解释。 她想了想道:“若命运是注定的,该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未来不需占卜,终归会指向命定的结果。无论未来吉凶为何,我都不需要你再替我测算——” 她提起棠溪剑,一瞬间,心中又有了无限勇气,“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我手中剑都会比你那两枚铜钱管用。” 玉无瑑叹息一声,摸了摸自己腰间空空如也的钱袋:“那李府主能不能将我的两文钱还给我?” 第56章 殇逝 两人回到前殿时,恰见沈云麟踏入司花殿的大门。 他进门就征用了殿中的桌子,将各种点心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各色糕饼、蜜饯、肉干、果仁应有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沈大掌柜搬了一个小小食肆过来,要改行做美食生意。 看到李璧月过来,沈云麟又恢复了他那副温和的笑脸:“李府主,要不要赏脸过来尝尝?” 李璧月自然知道此人笑脸之下尽是险恶机心,也懒得虚与委蛇:“沈大掌柜自便就好,我去看看叶谷主的情况。” 她步入内殿,躺在床上的叶衣霜正好睁开了眼睛。 她从床上跳起,一双眼睛如利箭般,朝李璧月望来。叶衣霜分明还是从前那副风姿秀美的容貌,可那眼神与姿态已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森寒,阴冷,嗜血,仿佛时刻准备着择人而噬。 李璧月下意识握上棠溪剑柄,挡在殿门口——与纯洁良善的叶衣霜不同,蔺一觞可是个危险人物。 她尽量将语气放平,将一身肃杀之气收敛,摆出一副没有敌意的姿态,问道:“你是蔺一觞?”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李璧月又道:“我是承剑府主李璧月,之前应该与蔺壮士见过两次,蔺壮士可还有印象?” “蔺一觞”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再是叶衣霜清亮悦耳的女声,而是低哑微冷的少年声音:“不是两次,而是五次。李府主每次白天与衣霜见面,我都可以见到你。” 他顿了一顿,又重新开口:“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却可以通过她的眼睛看到白天发生的一切。你们既然知道傀儡术的存在,想必也知道对于这具身体而言,我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李璧月不解地望向玉无瑑。按理来说,叶衣霜并没有死,眼前的身体也是她本人的身体,这具躯体大部分时间都为叶衣霜所用,蔺一觞只在晚上叶衣霜沉睡之后才能占据一段时间。 玉无瑑解释道:“他说的没错。我不知道傀儡宗的人是如何做到在叶衣霜本人意识还存在的情况下对她使用傀儡术,将她变成一具活傀儡。但理论上,傀儡术成功的那一刻,叶衣霜的躯体便沦为魂术的容器,主宰身体的应该是蔺一觞。蔺一觞并不是晚上才能苏醒,如果他愿意,白天也可以随时占据这具躯体。” 他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哀伤:“李府主也可以理解为,九年前的那场战斗,最终死去的人是叶衣霜,活下来的人是在叶衣霜身体里的蔺一觞。只是蔺一觞并不愿意抹杀叶衣霜的存在,所以选择只在叶衣霜沉睡之后才出现。” 李璧月目光复杂,想不到还有这么邪门的术法,不过既然蔺一觞知道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情就简单多了。她望向“蔺一觞”,重新开口:“蔺一觞,我是叶谷主的朋友,我希望能破解药王谷发生的这一切谜案,帮助她解决目前的困境。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说这些话并没有十足的底气,她固然是愿意帮助叶衣霜没错,但首要的目标仍然拿到莎诃花医治玉无瑑的眼睛。另外,再看看能不能得到有关傀儡宗的线索,找到傀儡宗那个神秘执事刑天的踪迹。 没想到“蔺一觞”点点头道:“我能感知到小姐的心思,她确实对你怀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也愿意相信你。既然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 李璧月松了一口气,问道:“既然如此。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卢四爷、红鹛夫人和程拓浪三人是你所杀吗?” “蔺一觞”微微有些迟疑,道:“我若承认是我杀人,李府主会如何处置我,又会如此处置小姐?” 李璧月一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杀人者虽是蔺一觞,他使用的却是叶衣霜的身体。以刑律而言,此案也着实难以判定。 她想了想,还是道:“无论如何,叶谷主并未杀人。你杀人之事,与叶谷主没有关系。” “好,那我可以向李府主你坦诚,人都是我杀的。”“蔺一觞”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出现在叶衣霜沉静圣洁脸上,诡谲又妖异。“卢家那个老头子,到药王谷纠缠衣霜不是一次两次,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程拓浪也确实如李府主所言,被我杀人灭口。反正他意图盗取莎诃花,也是死有余辜。至于红鹛夫人,李府主说的并不全对。九年前她还算不上傀儡宗的人。她正是为了能加入傀儡宗,恩将仇报,出卖朋友,较之卢四爷和程拓浪更为可恨!” “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衣霜又怎么被傀儡宗的人练成傀儡。我只恨让她死得太轻易了,没有将她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声音冷如九幽冰泉,令人胆寒。 李璧月都不自觉心中一颤,想不到蔺一觞对红鹛夫人的恨意竟到了这种程度。 她问道:“九年前那个夏至,莎诃魔罗花盛开前的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 在孙郁南死了之后,叶衣霜已经意识到药王谷不能再呆下去。孙郁南既然是傀儡宗的客卿,如果傀儡宗长期没有他的消息,一定便会派人到药王谷打探他的下落。 蔺一觞虽然杀死了孙郁南,自己也大伤元气。身体的状况时好时坏,叶衣霜殚精竭虑,也只能勉强维持他的性命。想要彻底解毒,只能寄望于三年盛开一度的莎诃魔罗花。 为了防范傀儡宗的人,叶衣霜对外宣布取消了三年一次的仙品大会,封闭了药王谷,不再接待任何来药王谷求医之人,静静等待夏至之期。 那段时间是蔺一觞自到药王谷之后最幸福的日子,不会被强迫试毒,也不会为了培育妖暝虫再被取血。叶衣霜也不需要医治病人,从早到晚两人相伴,似乎苦难已成过去,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不远。 一直到夏至的一个月之前。 这一天,红鹛夫人抱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到了药王谷外,说她的儿子被仇人所害,身中剧毒,请求药王谷打开大门,救救她的儿子。 叶衣霜本来心有疑虑,不想为她破例。不想红鹛夫人抱着婴儿在药王谷外长跪了三天三夜,声称药王谷不开门她就不起来。叶衣霜也派人看过那个婴儿的情况,那婴儿面色绀紫,确实是中毒之象。如果不及时医治,只怕很快就会夭折。 叶衣霜最终动了恻隐之心,让她带着孩子和两名照顾婴儿的嬷嬷进入药王谷。 那婴儿中的是一种来自苗疆的奇毒,奇诡无比,竟连叶衣霜也没有见过,只能以针法暂时压制毒素不再继续蔓延,接下来的几天她整日在书房为这个孩子查找解毒的方法,废寝忘食,日渐消瘦。 红鹛夫人心中过意不去,亲自做了吃食送到叶衣霜房中,以为答谢之意。 她颇擅烹饪之道,做出来的食物好吃且日日不重样,也颇合叶衣霜的口味。一来二去的,她和叶衣霜逐渐熟络起来,叶衣霜偶尔提起自己将来想要离开药王谷,红鹛夫人接口道自己在渝州有一处旧宅,位置隐蔽,风景极好,可以借给叶衣霜暂居。 叶衣霜虽然拒绝了她的好意,但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也认为红鹛夫人为人热络大方,是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十天之后,叶衣霜终于彻底拔除了那个婴孩体内的毒素,红鹛夫人喜极而泣,当场提出要那个孩子拜叶衣霜为义母,以感激叶衣霜救人的一番功德。叶衣霜坚辞不受,红鹛夫人又提出要与叶衣霜义结金兰,又说她的夫家是蜀中唐门,将来叶衣霜若有为难之处,可到唐门找她。 对于此事,蔺一觞曾有疑虑,他总觉得红鹛夫人对自己中毒的儿子似乎并不上心,有事没事就往叶衣霜跟前凑,显得过于殷勤,只怕不安好心。 叶衣霜却说,他们两人杀了孙郁南已是大大得罪了傀儡宗。将来离开药王谷,少不得有求人之处,多个朋友也方便许多。而且这里是药王谷,还怕红鹛夫人会害他们不成。 两人叙了年齿,红鹛夫人年长,作了姐姐,叶衣霜年幼,便是妹妹。 红鹛夫人说道:“好妹妹,你我虽是巾帼女子,可这结义之事也怠慢不得,需得效仿男子歃血为盟,方可见证你我姊妹的这番情义,天地可鉴。” 叶衣霜既已同意结拜,不疑有它,便笑道:“但由姐姐做主。” 红鹛夫人设下香案,命下人杀了一只鸡,取鸡血滴入碗中,又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入,叶衣霜也效法滴血入碗。两人指天誓地结义为姐妹,将碗中血水一分为二,分别饮下。 叶衣霜饮下血水不久,正欲回房休息,双腿忽地一软,栽倒在地。 蔺一觞只以为她这段时日劳累过度,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小姐,你怎么了?” 叶衣霜喃声道:“不对,是软筋散……”她望向红鹛夫人:“是你对我下药,不,你是怎么对我下的药?” 她是孙郁南的弟子,更因为蔺一觞和各种毒药打了多年的交道,不管是什么毒药,哪怕颜色再浅,气味再淡,都不可能瞒过她的双眼。她这些天吃的食物大部分都是红鹛夫人亲手所做,但叶衣霜为安全起见都小心辨认过,确定没有下毒。 却见红鹛夫人仍坐在原地,她从袖中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放入口中嚼碎咽下,方才微笑道:“叶谷主于饮食上确实小心非常,所以这软筋散当然不是下在食物中,而是在叶谷主你刚才喝下的那碗血水中。” 叶衣霜明白了,红鹛夫人定是在歃血之前先自己服用软筋散,之后再将自己的血滴入鸡血之中,叶衣霜再怎么敏锐也想不到这样的下毒手法,这才着了道。 蔺一觞一听竟是红鹛夫人下药,立刻便红着眼,提剑向红鹛夫人攻去。红鹛夫人左右各闪出一人,抽出兵器与他缠斗起来。蔺一觞这才发现,跟着红鹛夫人一起入谷的两个嬷嬷并非是照顾孩子的老妈子,而是两个顶尖的江湖高手,两人剑法相辅相成,配合无间。蔺一觞本身毒伤并未痊愈,以一敌二,远不是两人动手,没多久就左支右绌,被两人所擒。 叶衣霜此时如何不知道她好心救人,原来竟是引狼入室。她强撑着身体,问道:“夫人,你既提出与我义结金兰,从此姐妹相称,又为何要害我?” 红鹛夫人哂笑道:“义结金兰?也不是不行——”她走到叶衣霜面前,轻轻蹲下,施施然道:“如果妹妹能够像令师孙郁南一样,答应成为我傀儡宗的客卿,每月向我傀儡宗献上一定份额的妖暝虫,共同为尊主办事,你当然是我最好的姐妹,将来姐姐也绝不会亏待妹妹你,你看如何?” 叶衣霜惊道:“你是傀儡宗的人?” 红鹛夫人道:“我是傀儡宗执事‘青鸟’,奉尊主之命,到药王谷取这三个月分量的妖暝虫。” 叶衣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便道:“孙郁南已经被我们所杀,药王谷已经没有妖暝虫。” 红鹛夫人咯咯一笑,指着被按倒在地的蔺一觞道:“想必叶谷主也知道,炼制妖暝虫最关键的并不是孙郁南,而是‘百毒之血’,孙郁南虽然死了,只要有他的血,叶谷主一样可以炼制出妖暝蛊,不是吗?” 叶衣霜心血上涌,咬唇道:“不可能——” 红鹛夫人眼底仍是满不在乎的盈盈笑意:“我知道妹妹你不愿意,你们俩两小无猜,蔺一觞是为了你才来到药王谷,成了孙郁南的试毒工具。他侥幸历尽百毒而不死,他的血才成为炼制妖暝虫的上佳材料。不过如今的情况,也由不得你们。”她下令道:“王嬷嬷,先砍下我妹妹这小情郎的一根手指。” “是。”那身形魁梧的嬷嬷手起刀落,径直切掉蔺一觞的左手小指。蔺一觞知道红鹛夫人是要利用自己逼叶衣霜就范,虽历断指之痛,竟是一声不吭。 红鹛夫人用右手抬起叶衣霜的下巴,轻声道:“妹妹,你若是不点头,只怕你的小情郎就不是砍一根手指头这么简单了……” 叶衣霜的双眼淌下泪来,她仍是摇头:“不,不……你们休想我给你们炼制那种伤天害理的毒物……” 红鹛夫人脸色一变,冷声道:“想不到妹妹你这般硬气。王嬷嬷,桂嬷嬷,割掉那小子的两只耳朵——” 红鹛夫人的声音阴恻恻:“妹妹,你要是不听话,王嬷嬷的下一刀可就是会割掉他的鼻子。你看啊,你这小情郎长得眉清目秀的,以后没有了鼻子还怎么出门见人……今日时间还长,你的小情郎身上还有不少东西可以慢慢割,我手下两个嬷嬷出手很稳,绝对能保证他活得好好的……” 两片沾着血的耳朵掉在叶衣霜面前,她终于受不了了,哭道:“你们住手,我答应你们,我答应你们……” 红鹛夫人满意笑道:“妹妹早点答应不就好了吗?何必弄得血淋淋那么难看……王嬷嬷,将人……” 她话音未落,一直被按在地上的蔺一觞突然暴起,他捡起地上的长剑,一剑刺向王嬷嬷。 他先前隐忍至此,便是为了等待敌人一瞬松懈的机会,断指断耳之痛更激起他心中无限战意,那王嬷嬷猝不及防,被一剑刺入胸膛,鲜血横流,很快断气了。 蔺一觞再次挺剑向桂嬷嬷攻去。桂嬷嬷见王嬷嬷惨死,心下已惧了几分,再加上剑法没人配合,威力已降了一半,没多久便露出破绽,被蔺一觞杀死。 红鹛夫人见两名手下被杀,脸上却没有多少惊慌痛惜的表情,她扼住叶衣霜的脖子,看向迎面走来的蔺一觞,咯咯笑了:“没想到蔺郎君武功不错嘛,在这样的绝境还能杀我两员大将。” 蔺一觞横剑指向红鹛夫人:“快将小姐放了——” 红鹛夫人声音妖娆:“别急啊,蔺郎君以为我没有万全的准备就会擅闯药王谷吗?不妨看看你身后是什么。” 蔺一觞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死于他剑下的王嬷嬷和桂嬷嬷竟然重新站了起来,手持兵刃向他走来,只是两人眼神空洞无神,并不似活人。 红鹛夫人笑道:“我早就在两人心脏中各植入一只傀儡虫,这样即使两人身体死亡,仍可化为尸傀听我号令,蔺郎君就先和这两只尸傀玩玩吧……” 说话间,那两只尸傀举着兵器一起向他攻来。“她们”虽沦为被人控制的尸傀,但剑招配合默契,丝毫不减方才。更让蔺一觞难受的是尸傀并无痛觉,无论受到多严重的伤势也不会退缩,竟比之前更加难缠。 他的气力就飞速的消耗,不得已之下,蔺一觞一把擒住红鹛夫人那在摇篮中酣睡的孩子,扼住他的咽喉,威胁道:“红鹛夫人,就算你不在乎两名手下,难道也不在乎你儿子的性命吗?” 红鹛夫人哈哈大笑:“蔺郎君,你还真是善良。我既然奉尊主之命到药王谷取妖暝虫,又怎么会带自己的亲生儿子。实不相瞒,这个孩子是我在药王谷外的一户农户家里抢的,他身上的毒也是我自己下的,蔺郎君想杀就杀了,若是舍不得,我也可以让人代劳——” 说话之间,那尸傀手持的兵器刺入那孩子的要害。那年幼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发出一道哭声,就断了气。 蔺一觞目眦欲裂,没想到一切都是红鹛夫人的阴谋。她利用叶衣霜的良善之心进入药王谷,不过是为了逼叶衣霜答应傀儡宗的条件,继续替他们炼制妖暝蛊害人。 淤泥bobi 炼制妖暝蛊需要他体内的百毒之血,红鹛夫人必不会允许叶衣霜用莎诃花替他解毒,相反,还会逼叶衣霜亲自割破他的脉搏,放血来炼蛊。 他和叶衣霜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原以为等待他们的是美好的未来,竟还是逃不出这被压迫与折磨的命运。 两个尸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而蔺一觞已然精疲力尽,没有再反抗的气力。 他想,只要他死了,这一切都可以结束。 没有万毒之血,小姐就不会被逼着炼制她根本不想炼的万毒之血,不会因此被人要挟。 她也不需要继续在他身上耗费心神,将来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唯一的遗憾,是他以后再也不能陪着她,再也不能保护她了。 他看着身后烟波浩渺的大湖,最后说道:“小姐,身为药人的日子蔺一觞已经过够了,再也不想过下去。小姐,原谅蔺一觞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他仰身向后一倒,放任自己坠入冰凉的湖水之中。 *** 湖岸之上,红鹛夫人大惊失色。她没想到,蔺一觞为了不让她的计谋得逞,竟选择跳入湖中自尽。 她急忙下令让王嬷嬷和桂嬷嬷两人下水救人,但两人已沦为尸傀,尸傀怕水,在岸边一动不动,而她自己根本不会游泳,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叶衣霜道:“将软筋散的解药给我,我下水救人。” 事已至此,红鹛夫人红怀中掏出解药递给叶衣霜。 叶衣霜跳入湖水之时,蔺一觞已经沉入水底深处。 …… 等到叶衣霜终于将蔺一觞的身体托出水面之时,少年已然失去了呼吸。 他的身体可以说面目全非,不仅失去了两只耳朵和一根手指,因为常年累月受到毒药侵蚀,他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或青或紫的痕迹,受到湖水浸泡之后,更加肿胀。 叶衣霜托着他的身体,一瞬间悲从心来。 原本,这一切都是不会发生的。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要跟着孙郁南进入药王谷学艺。 如果当初在孙郁南提出要蔺一觞做她的药人时,她果断选择拒绝。 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让红鹛夫人进入药王谷。 是不是蔺一觞就不会死? 是她害死了他,她害死了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最爱她的人。 她还有什么面目继续活下去?该死的人应该是自己啊—— 脸上湿滑一片,她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湖水。她抱着蔺一觞已然冰冷的身体,向湖水深处潜去…… 第57章 忘尘 “小姐最终并没有死,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岸上。岸边站着一个身着紫色锦袍,戴着青铜睚眦面具的人。那个人看起来十分威严,对跪在他面前的红鹛夫人居高临下道:‘这件差事办得不错,从今天起你就正式进入宗门,代号青鸟。既入我门,不该听的、不该问的你可都清楚了?’语气十分严厉。” 李璧月听到这里,眸光一动:“等等,紫色锦袍,睚眦面具,你确定吗?” 蔺一觞道:“我被傀儡术封于这具躯体的时候,不知为何融合了一部分小姐的记忆。根据小姐的记忆,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有什么问题吗?”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如果是这样,这个被红鹛夫人称为“尊主”的人,便是一年之前在高阳山最后与玉无瑑的师父一起坠落悬崖的那个紫袍人。 这么说来,此人的身份极有可能便是傀儡宗的宗主。 没想到傀儡宗竟然也觊觎“道源心火”,原来清尘真人是为了保全玉无瑑身上的“道源心火”,才选择与紫袍人同归于尽。 她继续问道:“后来呢?” …… 叶衣霜看到那紫袍人,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就是红鹛夫人的上司,傀儡宗的宗主,也正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她本想沉湖自尽,没想到又被对方救了回来。她此时心有死志,夷然不惧,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就向那紫袍人刺去,想与对方同归于尽。可惜她不会剑法,长剑轻飘飘得划不开空气,一下子就被紫袍人夹住了剑刃。 他顺势一带,叶衣霜长剑脱手,人也摔倒在地上。 那紫袍人冷声道:“叶谷主,你以为落在我手中,你还有求死的机会吗?” 叶衣霜求死不能,眼神呆滞而迷乱:“你们还想怎样,蔺一觞已经死了,世上不会再有百毒之血。就算是我师父孙郁南还在,也不可能炼制出妖暝蛊了。” 紫袍人道:“就算蔺一觞死了又如何。他体内的百毒之血,是孙郁南一次次用毒,叶谷主一次次解毒最终炼制出来的。只需要再找几个药人照此法炮制,自然可以重新炼出百毒之血。” 叶衣霜心中愤慨无比,痛骂道:“恶魔,你休想——” 紫袍人冷笑道:“叶谷主,这世上多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红鹛夫人,这个人本座就交给你了,三天之后,我要听到叶谷主愿意替傀儡宗炼制妖暝蛊的消息。” 红鹛夫人点头道:“是。” 红鹛夫人身为傀儡宗的新晋执事“青鸟”,自然不是良善之辈。那三天,她对叶衣霜软硬兼施,使尽了种种手段,可是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叶衣霜对她的回应只有一个字“滚”。 蔺一觞之死,让叶衣霜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她更不想从此成为傀儡宗害人的工具。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红鹛夫人再有手段也没有办法。那紫袍人再来的时候,叶衣霜已断水绝食整整三天,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叶衣霜此时已虚弱不堪,神志不清。红鹛夫人说什么她已无法听到,只是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一句话:“一觞,该死的不是你,而是我……你等我……” 这是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唯一存于心中、无法释怀的执念。 紫袍人近前道:“你真觉得应该死的是你?” 叶衣霜勉强支起脖子,坚定道:“是。” 紫袍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假如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救回你的恋人,你愿意吗?” 叶衣霜眼睛忽地睁开:“你真有办法?” “当然,只要你真心愿意奉献你的身体,作为承载他魂魄的活傀儡,他就可以用你的身体活下去。我会用忘尘法封印你的记忆,从此你不会再记得他,也不会再记得与他有关的所有事,你愿意吗?” 紫袍人声音幽幽,如同行走暗夜的神祇,又仿佛贩卖灵魂的魔鬼,向身处绝境的人抛出了致命的诱惑。 叶衣霜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愿意。” 红鹛夫人闻言大吃一惊,她试探地问道:“尊主,如果叶衣霜忘了蔺一觞,她就不会再记得与百毒之血有关的事,那妖暝蛊……” 紫袍人哈哈大笑道:“红鹛夫人,你知道傀儡之道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红鹛夫人摇头:“属下不知。” 紫袍人道:“那便是以活人的身躯炼制的活傀儡。” 红鹛夫人:“活傀儡?” 紫袍人道:“本座曾阅览过邪道妄机留下的关于傀儡术的笔记。邪道妄机一生痴恋鲁心瑜,鲁心瑜死后,他试图用傀儡术将自己的师父复活。他抓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将她的魂魄抽出,再将师父的残魂灌入。可惜,傀儡术并未成功,不久那女子的身体就腐朽了,鲁心瑜的魂魄也逐渐消散……” “本座后来试验了邪道妄机的‘活傀儡’炼制方法,发现其中症结在于他将那具身体里面原本的魂魄抽出,灌入的魂魄又与身体无法兼容,救回导致傀儡身躯迅速腐朽,无法再用。如果有人自愿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盛纳傀儡的容器,或许便可炼制出真正的‘活傀儡’。” “可惜世人贪生怕死,又有谁自愿成为他人的傀儡。”他望向叶衣霜,发出邪诡的笑声:“如今蔺一觞因叶衣霜而死,叶衣霜心怀愧疚,竟愿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成为活傀儡,可不比区区的妖暝虫更有价值。” 红鹛夫人不解问道:“可蔺一觞深恨我傀儡宗,就算宗主以傀儡术将他复活,想必也不肯为我傀儡宗所用。这样制造出来的傀儡又有何用?” 紫袍人道:“何须他们有用,他们是本座的试验品,只要验证本座的猜想正确就足够了。只要此法被验证可行,便已是天大的价值。” 红鹛夫人:“属下不懂。” 紫袍人骂道:“蠢货!若此术能成,只要有人信仰本座,将身体奉上,甘愿成为活傀儡,岂不是意味着本座可随意寄魂于他人身上,从而在这世上拥有了无数具的躯体?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不死之身——” 红鹛夫人身体一震,心悦诚服赞颂道:“尊主圣明。” …… 李璧月心中一跳。 没想到傀儡宗宗主竟是用叶衣霜和蔺一觞来试验邪道妄机的“活傀儡”之术。 显而易见,这个方法最后成功了。 傀儡宗最终的目的是用这种方法让他人自愿献出身体,作为容纳魂魄的容器。从此,傀儡宗便可以随意夺舍他人为恶。 如今九年过去,也许傀儡宗已经用这种方法夺舍了不少无辜之人。 身旁的玉无瑑见她沉思不言,猜中了她的心思,他凑近了些,低声道:“李府主不用担心,之前在海陵,我们也和傀儡宗的人对上,傀儡宗主要用的还是木制的傀儡,还有尸傀,可见这个方法实施起来并没有那么轻易,只是李府主之后要小心留意。” 李璧月想起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师父的死与傀儡宗有关,又想起“道源心火”的事,终究是没有提起这茬,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再次望向蔺一觞,问道:“后来呢?” 蔺一觞道:“我不知道那傀儡宗尊主是如何施术,只是我明明记得自己死在湖中,没想到有一天会迷迷糊糊地在小姐的身体里醒来,还融合了一部分小姐的记忆,知道了这傀儡术的始末……” 刚开始的时候,他十分惊恐。 他是小姐的护卫,怎么能占有小姐的身体。而且自己是一个男人,又怎么能以一个女人的形态存在? 后来,他发现,他放弃身体主导权的时候,这具身体仍然可以由叶衣霜操控。只是因为忘尘法的缘故,叶衣霜全完忘记他了,也不记得与他有关的任何事。 只是偶尔听到别人提起“蔺一觞”这个名字,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护卫,后来战死了。 他们使用同一具身体。是她心甘情愿接纳了他的魂体,他才得以存在,只是她再也不记得他了。 蔺一觞觉得这样也好,对叶衣霜来说,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是充满了灰暗与痛苦的。忘记了蔺一觞的叶衣霜会拥有全新的人生,她是药王谷人人敬仰和喜爱的谷主,她仍然可以行医,可以做她喜欢的事,他可以永远藏在她身体的后面陪伴她,保护她。 他将自己曾经用过的长剑埋在昔日两人曾经相伴过的小屋后面。偶尔夜深人静,叶衣霜熟睡之后,他会易容成自己曾经的模样,回到旧地,缅怀那些并不算快乐的往事。久而久之,药王谷有了“水鬼”的传说。 曾经蔺一觞以为他会就这样与叶衣霜相伴一生,没想到一年之前,叶衣霜出谷一趟,从外面带回了一个新的护卫穆成安。 穆成安长得和自己十分相似。也许叶衣霜即使失去了记忆,心中仍留恋着过去,穆成安很快就填补了叶衣霜心中失去的关于“蔺一觞”的空白。 他们从陌生到熟络,从熟络到亲近。 蔺一觞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他心痛、嫉妒,最终却无能为力。叶衣霜已经忘了他,而且永远也不会想起他了。 最终,他决定寻找“忘尘法”的解方。他想,叶衣霜是爱着他的。只要叶衣霜想起过去的事,她就不会再喜欢穆成安了。过了很久,他终于打探到忘尘法是道门方术,想要解除忘尘法,需要找到一位精通道术的道门中人。 没想到,仙品大会上,玉无瑑出现了。 蔺一觞心想,李璧月身为承剑府主,她身边的人必定不凡,说不定玉无瑑会知晓忘尘的解法。所以他就想挟持玉无瑑,解开叶衣霜记忆的封印。却不想,第一次因为孙危楼的出手而功败垂成,第二次摸到湖边小院之时,却因为李璧月恰好醉酒,夜宿在玉无瑑房间内而没有动手。 玉无瑑听完蔺一觞与叶衣霜这长长的一段故事,一向淡泊的心境也觉得五味杂陈。 蔺一觞虽然是药王谷三桩杀人案的始作俑者,却也难断其中是是非非。 他站起来,面朝蔺一觞的方向,轻声一叹:“蔺护卫,我确实能解开叶谷主身上的‘忘尘法’封印,只是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蔺一觞看着眼前白衣出尘的道士,身体忽地轻轻颤抖起来。半晌,他闭上双眼,摇头道:“不,我不想解开这个封印了。” 玉无瑑一愣:“为何?” 蔺一觞道:“道君既然能解忘尘法,想必修持不凡。我想问问道君,是否有方法可以逆转傀儡术?” “逆转傀儡术?” 蔺一觞:“我不想再以傀儡的方式寄居在这具不属于我的躯体中了。我想,如果能逆转傀儡术。将小姐的身体彻彻底底地还给她,她以后就可以与穆成安在一起,彻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如果,我不再看到,也不会因此而痛苦和伤心了……” 李璧月奇道:“可是,你之前不是因为嫉妒,所以才想挟持玉相师解开叶谷主身上的忘尘法,让她恢复记忆吗?” 蔺一觞望向穆成安的方向,道:“是,我之前确实觉得穆成安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希望小姐能恢复记忆。可是今天在司花殿,穆成安为了保全小姐,竟然愿意签下认罪书,承认自己杀人。我想,他对小姐的爱并不比我少。” 他的声音极轻,像暗夜里的一缕风。 “我想过了,就算小姐恢复了记忆,重新想起了我,又能如何呢?蔺一觞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的骨骸沉在湖底,九年过去,早已腐化成淤泥了。而穆成安还活着,他才是可以伴着小姐度过这一生的人。之前的想法,是我太狭隘了。” 穆成安作为嫌犯,一直跪在司花殿的角落里。 听闻此言,他浑身一震,终于抬头向这边望过来,与蔺一觞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两人眼神一触即分。蔺一觞重新看向玉无瑑:“玉相师,我请求你能逆转傀儡术。让属于过去的归于过去,让属于未来的走向未来……也让我做了九年的荒谬大梦能够醒来……” 他的眼里隐有泪光,声音却无比坚定。 玉无瑑轻轻皱眉:“傀儡宗所使用的活傀儡之法虽说是源出道门,但是直到今日,我才第一次见到。逆转傀儡术,我可以尽力一试,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失败,你很有可能会魂飞魄散……” 蔺一觞道:“如果我魂飞魄散,就当这是我杀人的惩罚,蔺一觞绝不会因此对玉相师有所怨尤,请玉相师施术吧——” 他说完,闭上眼睛,朝着玉无瑑的方向跪了下来。 玉无瑑一叹:“你若坚持,那我便一试吧。” 他轻轻捻指,指尖凝聚了一道白光,口中念念有辞道:“玄天授命,招魂转魄,敕——” “等等——”李璧月隐隐觉得这个决定过于轻率,当初叶衣霜既然选择以傀儡术救回蔺一觞,如今或许应该先问问她的意思,而不是擅自做决定。 可是玉无瑑指尖白光已穿透“蔺一觞”的头顶,直接贯入灵府深处。他手指不断结印,做着繁复的手势,那道白光也越来越盛,直到将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玉无瑑身上也升起腾腾热气,显然这个术法,对他的消耗也是不轻。 又过了数息,玉无瑑才终于停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道:“总算是成了……” 就在此时,躺在地上的叶衣霜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坐在哪里,那双清棱的眸子忽然开始流泪。她并没有哀哭或者抽泣,无声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沿着两颊不断地流下。 李璧月始终觉得玉无瑑方才过于草率,她问道:“蔺一觞的魂魄呢?不会真的魂飞魄散了吧……” 玉无瑑摇头,轻声道:“没有,仍然在叶谷主身体里面。我方才并没有施展逆转傀儡术,只是解开了忘尘法的封印。叶谷主刚刚记起九年之前的旧事,各种滋味一起涌现,情绪起伏不小。虽然蔺一觞深爱着叶谷主,一心为她着想,希望逆转傀儡术,让穆成安能相伴叶谷主往后的人生。但他人的安排再好也始终是一厢情愿,未来如何走,还需让叶谷主自己决定。” 李璧月:“那你方才为何……” 玉无瑑道:“当年,傀儡术大成之后,蔺一觞已成这具身体的实际主宰。如果我施术之时,他有心抗拒,我便无法成功解开忘尘法的封印……”他轻轻一笑:“并非我方才不听李府主你的指示,而是机会只有一次。” 李璧月轻声道:“我并没有怪你。”无论如何,现在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 叶衣霜此时情绪已平复了许多。 她本是极聪明的人,从李璧月与玉无瑑的寥寥数言,便已猜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用袖子擦去了眼角的泪水,走到玉无瑑面前,行礼谢道:“多谢玉相师替我解开忘尘法的封印,让我想起九年前的旧事……” “只是,前程梦寐,爱恨纠缠,恍然梦醒,叶衣霜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到底是庄周,还是庄周梦里的那只蝴蝶……” 叶衣霜思绪茫然。在九年之前,她决心同蔺一觞一同离开药王谷,就像孙危楼与茵娘一样江湖归隐。九年之后,她忘却前尘,身边有了穆成安。 这一团乱麻,如今竟是不知该如何开解。 玉无瑑叹道:“叶谷主不需要想这么多,蝴蝶是你,庄周也是你。挣开金笼,扯断玉锁,今日方知我是我。观自心,见自心,你的来处,你的归处,唯有你自己能决定。如果叶谷主最终的决定也是希望逆转傀儡术,玉无瑑会再次为你施术。” “今日方知我是我……”叶衣霜浑身一震,随后道:“玉相师之言醍醐灌顶,叶衣霜受教了。未来如何,叶衣霜还需思量之后,再做决定。” 玉无瑑点头:“该然。” 叶衣霜目光放在他双眼的黑色绸带上,道:“玉相师松月风度,玲珑心肠。若是白璧有瑕,从此目不能视,叶衣霜也会为之感到惋惜。”她转向李璧月,“两位解开药王谷发生的谜案,按照约定叶衣霜会取莎诃花相赠。子时将至,莎诃魔罗花即将盛开,请几位随我前往后殿吧。” 李璧月抬头一看,果然已经月上中天。 这一晚上发生了许多事,竟让她差点忘了此行最重要的大事,便跟着叶衣霜往后面那棵生长莎诃魔罗花的老榕树走去。 她走了几步,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沈云麟。 这一晚上沈云麟都安安静静地没有作妖,李璧月都差点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了。如今叶衣霜已宣布将莎诃花相赠,两人之间的赌局自然是以李璧月的胜利告终。 “沈大掌柜还跟来做什么?”李璧月冷笑道:“我差点忘了,沈大掌柜之前承诺,输了之后答应替我做一件事。怎么,难道是输得不服气?” 沈云麟连忙道:“没有,没有,李府主心思缜密,抽丝剥茧,破解了这桩悬案,我沈云麟心中只有佩服之情。先前是我口出狂言,对李府主不敬。” 此人厚颜无耻又巧言令色,李璧月懒得与他纠缠:“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云麟无奈道:“如今莎诃花就要归于李府主之手,沈某人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恐怕要顶着这张人嫌狗厌的脸再等上三年……” 李璧月半点不相饶:“沈掌柜还颇有自知之明。” 沈云麟接着道:“在下今晚只不过是想看一眼盛开之后的莎诃魔罗花,沾一沾李府主的好运气……”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那棵大榕树下。 此时的莎诃魔罗花彻底盛开,一层又一层的花瓣恰似七宝莲台,一黑一白,并蒂双生,彼此花叶交缠,几乎难辨彼此。湖风轻拂,莎诃与魔罗,就像一对爱侣在枝桠间婆婆起舞。 叶衣霜上了树,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一双玉手所及之处,原本纠缠在一起的白花与黑瓣如泾渭分流一般迅速分开。 她轻轻地折断花茎,将那朵白色的圣花摘了下来。 就在此时,天际传来一道极其微弱破空之声。 一道极轻极细的羽箭从高处射下,一箭正中莎诃花的花柄。 叶衣霜一时猝不及防,手一松,莎诃花从高处坠下。 李璧月心知不妙,飞身去接,却有一人比她更快! 沈云麟稳稳将那朵坠下的莎诃花接下,足下如飞,向司花殿外急掠而去。 第58章 医者 “沈云麟,你——” 李璧月没料到沈云麟真正的目的在此,急忙去追。 高树之上又是十几发羽箭连射而下,挡住她的去路。这一会功夫,沈云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璧月抬头向榕树上看去,只见在榕树的最高之处,站在一个身着银色衣袍,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在长公主李梳嬛的府邸,她曾见过这个人。 当时,此人曾帮她打退意图行刺李梳嬛的刺客。想不到眼下却成为自己的敌人,帮沈云麟抢走莎诃花。 李璧月心中杀意顿生,浩然剑气直冲云霄,向那银袍人袭去。 那银袍人见势不妙,轻点树梢,掠过东侧的院墙,踩上另外一段树梢。一缕银白色的流苏剑穗从树梢上掉落,李璧月将之一把抓住,正要去追,玉无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李府主,先不要追了——” 李璧月足下一顿,眉目之间掩不住的焦躁:“可是你的眼睛……” 如果莎诃花被沈云麟这么夺走,那这趟药王谷之行岂不是白跑了一趟,玉无瑑的眼睛再难医治。 玉无瑑摇头道:“眼睛的事先不急,沈云麟显然与那在高处偷袭李府主的人合谋。之前沈云麟离开司花殿,李府主曾让裴小柯送信给孙大夫让他去打探沈云麟的虚实,之后,裴小柯和沈云麟先后回到司花殿,可是孙大夫却迟迟未归。我先前以为,孙大夫可能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先回去休息了。可方才那偷袭之人武功高强,那么孙大夫很有可能出事了……” 李璧月如梦初醒:“不好——” 今晚她只将注意力尽数放在叶衣霜、蔺一觞两人的过往之上,竟遗忘了孙危楼的事。 孙危楼是叶衣霜的师兄,与两人过往交情深厚。今晚这样的场合,他又怎会不来。很有可能便是遇到了那银袍人,被他截住,眼下他的安危着实难料。 她急匆匆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不等玉无瑑点头,她脚下如飞,向他们一行人暂住的湖边小院而去。 小院内空无一人,孙危楼的那艘小船泊在岸边,空无一人。 李璧月急忙向沈云麟居所而去,刚进院门,便看到孙危楼躺在青石地板上。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灰褐色的衣服隐隐渗出血迹,身上似乎多处受伤,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被人封住了全身的穴道,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李璧月长舒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人还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解开孙危楼的穴道,扶着他坐了起来,问道:“孙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您是被谁所伤?” 孙危楼脸色苍白,道:“是一个带着青铜面具的银袍人,他和沈云麟勾结,他们都是傀儡宗的人。我偷听到他们说话,沈云麟称呼他为‘刑天’……” 李璧月失声道:“什么?” 不仅沈云麟也是傀儡宗的人,在李梳嬛遇刺那一晚出现在公主府的银袍面具人,竟然就是她寻找偌久的傀儡宗执事刑天。 如果是这样,此事倒是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杜馨儿被杀与昙叶禅师自尽一案,本就是这位傀儡宗的执事在后面拨弄风云,要昙摩寺在天下人面前丧尽颜面。在他的计划完成之前,他当然不会允许李梳嬛死于暗夜行刺的昙迦之手。 孙危楼又道:“听他们的话意,沈云麟才加入傀儡宗不久。在这次的仙品大会上夺得莎诃花便是沈云麟的第一件任务,为此沈云麟不惜自毁容貌,只为能进入药王谷。” 李璧月皱眉道:“可傀儡宗要莎诃花做什么?” 孙危楼:“据那位尊使‘刑天’所言,傀儡宗尊主去年在高阳山受到重创,卧病一年有余,唯有圣花才能彻底治愈伤势……” 李璧月的心直直沉了下去:“他竟然没死……” 去年在高阳山上,她曾直面那位傀儡宗尊主毁天灭地的威势。以玉无瑑之师清尘散人的修为,也只能与对方同归于尽。 她本以为那人已死在高阳山下,没想到竟然没死。 她一时失察,莎诃花已然落入对方手中,如此一来他的伤势极有可能恢复。 如果那位傀儡宗尊主真的没死,势必成为承剑府的大敌。此外,傀儡宗与武宗太子李屿勾结谋求复辟,大唐的朝堂也将再起波澜。 她心中还有另外一个隐忧,当初傀儡宗主之所以出现在高阳山,应是为了玉无瑑身上的“道源心火”。如果他真的再临江湖,以傀儡宗如今的势力,玉无瑑作为道门传人身怀“道源心火”的秘密又能隐瞒多久。 她心中恨恨,早知如此,在药王谷第一次遇到沈云麟的时候,她就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给宰了。 孙危楼见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察觉不对,问道:“李府主,莫非莎诃花——” 李璧月:“没错,莎诃花已经被他们两人联手夺走。”她看向孙危楼身上的血痕,又问道:“那位名为刑天的执事武功很高。孙先生身上受伤,是否曾与他动手?” 孙危楼点头:“我本来藏在水面听他们二人说话,被对方发觉。之后我本来想从水下逃走,被对方用箭矢射伤,我自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他并没有杀我,还用竹篙将我捞到岸上,封住穴道之后离开。” 李璧月拧眉:“奇怪,我之前也与傀儡宗打过不少交道。这位傀儡宗的执事‘刑天’绝非良善之辈,他为何没有杀你?”不仅如此,他还将孙危楼从水中救出,这可一点也不像傀儡宗的作风。 孙危楼思索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迟疑片刻:“他将我捞上来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个人身上隐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或许是我从前认识的人,大概这是他留我一命的原因。只是他脸上戴着面具,辨认不出是谁。” 李璧月惊道:“孙先生曾认识那个人?能不能再仔细回忆?” 孙危楼叹息:“老朽毕生行医,认识的人没有三千,也有一千。许多人如萍踪过眼,又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 李璧月只好道:“此事事关重大,如果孙先生有一天能想起来,还望不吝告知。” 孙危楼点点头。 李璧月将沈云麟的居所又搜索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 孙危楼随便找了一套干的衣服换上,两人一起回到司花殿。叶衣霜与玉无瑑见孙危楼没有大碍,都松了一口气。 李璧月简略说了下沈云麟和傀儡宗的事,对叶衣霜道:“叶谷主,莎诃花对我极为重要,我非将它追回不可。玉相师双眼不便,便留在药王谷,麻烦叶谷主先替我照看几日。” 叶衣霜提醒道:“李府主,傀儡宗的势力非同小可。李府主此次来药王谷,身边带的人手不多。如今敌众我寡,傀儡宗又行事诡谲,李府主孤身犯险,要当心落入敌人陷阱。依我之见,李府主若要调查傀儡宗之事,最好是回长安多调集人手,再行查探方是上策。” 李璧月看了一眼玉无瑑:“可是他……”她又何尝不知叶衣霜所言有理,但眼下不追,放任沈云麟带走莎诃花,玉无瑑的双眼怎么办? 叶衣霜道:“若只是为了治疗这位玉相师的眼睛,倒也不是非需要莎诃花不可,或许魔罗花一样可行。” 她扬了扬手,李璧月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另外一朵花枝。 黑色的花茎与花枝在黑夜中妖娆绽放,正是与莎诃花共生的魔罗花。 李璧月眯起双眼:“魔花?” 叶衣霜微笑道:“莎诃与魔罗本是一体共生,功效相同。所谓圣花与魔花不过是因为黑白之别,以致称呼不同而已。” 李璧月:“可传闻之中,魔罗花不是有毒吗?难道传闻有假?”若是魔罗花也能治病,每三年一次的仙品大会又何必因为唯一一朵的莎诃花争得头破血流,不是有两种选择吗? “传闻倒是不假,魔罗花确实有剧毒,服之必亡,无法单独作为药物使用。可是自孙郁南死后,我担任药王谷谷主已有九年,已见证过三次莎诃魔罗花的盛开。九年之中,我经历上百次的试验,已经研制出这种毒的解方。” 李璧月眼睛一亮。虽然孙危楼被称为大唐第一名医。但说起用毒解毒,仍是叶衣霜最为拿手。如果魔罗花可以解毒后入药,追回圣花之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叶衣霜看了看已接近破晓的天色,道:“诸位已忙碌一夜,先回去休息吧。中和魔罗花的毒素也需要一点时间,玉相师可以等到下午未时再来,我会用它治好玉相师的眼睛。” *** 第二天天亮之后,听闻莎诃花被沈云麟带走,最后一波留在药王谷观望之人也离开了,喧嚣了一段时日的药王谷终于恢复了宁静。 下午未时,玉无瑑依约再次前往司花殿。 内殿之中,叶衣霜一边将银针放在去除毒素之后的魔罗花汁液中浸泡,一边道:“玉相师,银针彻底吸收魔罗花汁还需一段时间,稍晚才能开始治疗。玉相师出身道门,智慧通达,叶衣霜有一事想问。” 玉无瑑道:“叶谷主请说。” 叶衣霜道:“依玉相师所见,九年之前,我的选择错了吗?” 玉无瑑蹙眉:“叶谷主为何这么问?” 叶衣霜面色凝重:“我想,当年我自以为是的牺牲,对蔺一觞而言,大概不是一种幸运。”她叹息了一声:“如果不是我的一念之差,或许蔺一觞早就投胎,而不是一缕孤魂被禁锢在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之中。他活着的时候受我牵累,死了还要替我操心。这一辈子,我注定欠他太多。” 玉无瑑讶声道:“难道叶谷主当初不是因为深爱蔺一觞才会答应傀儡宗主的要求吗?” 叶衣霜苦笑道:“少年之时,只凭满心爱意,便以为可以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而如今我已经二十六岁,知道这世界有太多无法万全之事了。就如同,他的魂魄如今在我的身体之中,偏偏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就连再见他一面,当面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也无法做到……” 玉无瑑想了想,道:“如果叶谷主想再见到他,永远与他相伴,也不是没有办法……” 叶衣霜:“什么办法?” 玉无瑑道:“不知叶谷主身边是否有蔺一觞生前常用之物?” “有。”叶衣霜取出一把一柄长剑,道:“这柄剑是蔺一觞生前所用……” 玉无瑑伸手,弹了弹剑刃,剑身发出清越剑鸣。 玉无瑑道:“这确实是一柄好剑。我可以替你逆转傀儡术,将蔺一觞的魂体从你的身体分离出来,封印在此剑之中。从此他就寄身剑中,成为此剑剑灵。我再教你一套唤灵诀,等你以血饲养剑魂数日,便能召唤出剑灵,届时你们就可以再相见,不知叶谷主可愿意?” 叶衣霜并没有犹豫太久,点头道:“我愿意。” 玉无瑑道:“叶谷主如果准备好了,我就先为你施术。” 叶衣霜看着他遮眼的绸布:“我原以为玉相师今日是我的病人……” 玉无瑑隽逸的脸庞溢出微笑,道:“叶谷主为我疗眼中之病,我为叶谷主治心上之疾。既然都是早晚要做的事,又何必计较先后——” 道源心火在他的手上浮现,如同白色玉髓,散发着温暖的明光。 那团明光落在叶衣霜身上,将她包裹起来,像水又像火,却没有实质。玉无瑑轻声道:“叶谷主,闭上眼睛,将心魂放空,什么也不要想。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也不要说话。” 实际上不需要他特地提醒,在被道源心火覆盖的那一刻,叶衣霜就缓缓闭上眼睛,陷入了未梦未醒之境。从前,她从未见过自己身上被封印的另外一道魂。可此时在灵府之中,她看到在道源心火的牵引之下,隐隐浮现出一道魂魄虚影。 依稀可见一位白衣持剑的清瘦少年,正是十七岁那年的蔺一觞。 玉无瑑的声音从灵府之外传来,道:“阳魂隐,阴魂现。蔺一觞,我们又见面了。” 那虚影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玉无瑑又道:“蔺壮士应该听到了我方才与叶谷主所说的话。如果你愿意从此作为剑灵,陪伴在叶谷主身边,便跟随着前方莲灯的指引,一直向前走。” 他轻捻道诀,在叶衣霜的灵府之中,那些包裹着她的白玉髓光化作一盏又一盏的莲灯,延伸向远方。白衣少年脚踩着莲灯,一步一步向远方而去…… …… 不知过了多久,叶衣霜才缓缓睁开眼睛。 蔺一觞用过的那柄宝剑就在她的手边,剑身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剑刃光华更加湛然。持剑在手,她明显能感受到此剑再非死物,而是与她心意相同的灵物。 她抬起头,见玉无瑑仍是之前盘膝而坐的姿势,人却陷入了昏迷。 叶衣霜吓了一跳,李璧月就守在门外,若是玉无瑑因此有了什么差池,眼下她可赔不起人。她连忙起身替他诊脉,见玉无瑑只是因为灵力消耗过度导致昏迷,并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桌旁,只见玉盒中的魔罗花汁液都已经被吸入银针之中。她想了想,决定不再等玉无瑑醒来,将银针插入他头顶几处穴位之中。 *** 玉无瑑醒来之时,感觉身体说不出的疲惫,识海灵府空空如也。 即使有道源心火的辅助,逆转傀儡术加封魂术两种道术同时施展,对他而言,也是消耗非轻。所幸最后一切顺利,这次药王谷之行终于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叶衣霜的医术果然非凡,他的双眼虽然仍被黑色绸布蒙住,但睁眼之时,已能微微感到外面的白光。 他正欲伸手取下黑色绸布,忽然听到殿外传来说话声。 “谷主。”声音有几分局促,似乎是叶衣霜身边的护卫穆成安。 叶衣霜的声音有几分冷淡:“穆成安,你来内殿做什么。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今天有事要忙,让你不可打扰吗?” “可是谷主你在司花殿忙碌了一上午,并不仅仅是给玉相师配药,你还将收拾整理了自己的东西。谷主,你决定要离开药王谷了吗?你……不打算带我了吗?” 内殿门口,穆成安低垂着头,脸色苍白如纸,他努力想稳定自己的声音,但尾音还是有几分颤抖。 叶衣霜叹了一声,好一会才道:“穆成安,我本来打算今晚诸事抵定之后,再好好与你谈谈我们之间的事。你既然非要现在求一个结果,我也可以告诉你。你说得没错,我打算这两天安顿好药王谷的大小诸事,带蔺一觞离开药王谷。” 穆成安沉默。 叶衣霜叹了一声,接着道:“九年之前,如果不是那件意外,我想我早已经与他一起江湖谐隐,过上自由快乐的日子。如今虽然人事全非,但我既然恢复记忆,从前的约定总是要作数的。” 穆成安声音苦涩:“那我呢?对谷主而言,我一直只是蔺一觞的替身,是吗?” 叶衣霜别过脸,声音却有些歉疚:“两年以前,我在雪山采药初见你昏迷在雪地之时,确实隐隐觉得你的面容有几分熟悉,所以我救了你,将你带回药王谷收做护卫。” “也正因此,后来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并没有拒绝。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何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会对你生出好感。现在我知道了,那只是源于我忘却的记忆。” “昨日,玉相师对我说,‘观自心,见自心’,所以我也不想骗你。我所爱之人,是自我十一岁时与我相伴,最后为我死于傀儡宗手中的蔺一觞,不是你。” 这一句于穆成安犹如当头棒喝,他足下一个踉跄,本已苍白的脸血色尽失。 叶衣霜心中有几分不忍,但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已做出决定,便不会畏手畏脚。她抬起头,看向这个跟随自己两年的护卫:“穆成安,你有你的人生路。只是从今日开始,叶衣霜不能与你同行了。” “我明白了。”穆成安喃喃道,他最终朝着叶衣霜跪了下来:“谷主已经不再需要穆成安,请谷主允许穆成安向您辞别。” 他匍匐于殿外,叩首三次,然后起身,向外而去。他没有回自己居住的偏殿,而是直接走向出谷的大路。 “等一下……”叶衣霜终于忍不住唤住他:“你打算就这样离开药王谷了,你的东西都不要了吗?” 她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我治病救人,也攒下不少的银子。我已为你准备了千两纹银……” 闻言,穆成安停步伫立:“昔日谷主带穆成安入药王谷,我本身无一物而来。如今既见弃,也无一物可以带走。”他回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唯有有这颗爱慕谷主之心,是我不愿割舍,即使千金,也无法易之。” 湖风吹动他轻飘飘的衣摆,如同零落的枯叶之蝶。天涯孤剑,咫尺独影,踽踽独行。 叶衣霜张了张唇,终是无言。她既选择了蔺一觞,便注定只能辜负另一段感情了。 …… 黄昏的夕影中,玉无瑑掀开半扇窗棂,看着穆成安失魂落魄的背影渐行渐远,向药王谷外而去。 玉无瑑心中轻轻一叹。 他违背蔺一觞的意愿,给叶衣霜自己选择的机会。对于叶衣霜与蔺一觞这一对苦命的鸳侣来说,如今确实是最好的结果。而穆成安在这段感情中没有容身之地,只能独自离开。 他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身上。 世人皆知李府主与那武宁侯府小世子之间的深情厚谊,承剑府寻找“云翊”已经整整十年,甚至为此悬赏千两银子。 想必他玉无瑑也是因为与那“云翊”有几分相似之处,又帮了她几次,以至于李府主一时移情。 但替身注定只是替身。 叶衣霜寻回蔺一觞,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不那么爱的穆成安。等李璧月有一天找回“云翊”,便会彻底忘记他玉无瑑。 他本应是尘外之人,若是在这一段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中越陷越深,便是入了魔障。 他虽想到这层,心中到底是不可自抑地悸痛起来。 第59章 离舟 叶衣霜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玉无瑑倚窗而立,手按着胸口,一幅悒怏的样子。 她一时以为是自己的治疗出了问题,连忙上前问道:“玉相师,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玉无瑑将眉头舒展开来,眨了眨眼,拱手道:“叶谷主妙手仁心,我的眼睛已经能重新看见了。” 叶衣霜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李府主正在殿外等你,我们出去吧。” 玉无瑑走出司花殿,一眼便看到李璧月正站在湖边。 她穿着一袭水青色的烟云锦襦裙,湖风轻拂,吹起她脚边裙裾,如神女入画,美不胜收,让他心头一漾,却又不敢多看,正要别过眼时,湖风忽地大了起来。 他一时不适应,眼睛眨了几下,凭空被风吹落几行眼泪,那双如蝶翼一般美丽的睫毛挂满了泪珠。 李璧月连忙取了条丝帕,本想递过去给他。忽地,她鬼使神差地想起来小时候喝醉酒、闹着要数他的眼睫毛的旧事,到底是没忍住,亲自上手,擦去泪珠,玉无瑑本来想躲,到底还是站着不动由她动作。 李璧月转头问叶衣霜:“他这是怎么回事?” 叶衣霜笑道:“我一时忘了,从失明到复明,刚开始总有不适应之处。这两日玉相师的眼睛还是应该少见光,少吹风,再过两日就该彻底没事了。” 玉无瑑闻言,从袖中摸出绸带,重新将双眼遮住。可纵然是被绸带隔绝,眼睑上被女子柔荑触碰过的地方却始终发烫,就如同心底那不知何时被勾起的火焰。 李璧月拱手道:“多谢叶谷主。” 叶衣霜道:“李府主何必客气,说起来,也是你们帮我更多。”她眨了眨眼,微笑道:“对了,我打算安顿好药王谷诸事之后,就与蔺一觞一同远行,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两位若有其他需要帮忙之处,也不妨直言,让我稍稍回报一二。” 李璧月想了想:“说起来,也确实还有一件事需要叶谷主帮忙。”她便说起太子李澈为皇后相求安神助眠药一事。 叶衣霜点头道:“这是小事,那便请李府主在药王谷多留两天。两日之后,我会将配好的药材送到李府主手中。” 向叶衣霜告辞之后,李璧月与玉无瑑回到湖边小院。 裴小柯迎了上来:“师父你的眼睛好了吗,为何还蒙着?”又转向李璧月:“李府主,孙先生已经离开了,他留下一封信,让我转交你。” 李璧月接过裴小柯递过来的信笺,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感谢李府主过去一年的关照。我与我儿阿淮分别一年,如今诸事已了,自去找他。李府主将来若有事,可遣人来南阳寻我。傀儡宗与刑天之事,若有消息,我也会设法送信往承剑府。” 李璧月捏着信笺,心中喟叹。 在来药王谷之前,她早已决定,不管玉无瑑的眼睛是否能治好,都放孙危楼自由。一名优秀的神医,只有活着回到尘世之间,才能救下更多人的性命。这也是为何她煞费苦心,也要保下孙危楼的性命。 只是,她从没奢望过能得到孙危楼的理解与原谅,还能从他的口中得到一声感谢。 玉无瑑的声音响起:“李府主,孙先生信中说些什么?” 李璧月:“他回南阳去接他与茵娘的儿子。” 玉无瑑轻轻一叹:“穆成安走了,孙先生也离开,叶衣霜和蔺一觞不日也会离开药王谷。我们也该离开了吧……” 李璧月倒是没什么伤悲春秋的情绪,仙品大会结束,盛筵散场,从天涯海角相聚而来的人们也自然走向各自的归处。她点头道:“再等两日,等你眼睛修养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玉无瑑:“离开药王谷之后,李府主有何打算?” 他的语气有些伤怀,李璧月不明所以,还是答道:“当然是先回长安,傀儡宗那边……” 她本想说傀儡宗宗主去年并未死在高阳山,沈云麟夺走莎诃花,便是为了给他治伤。如果傀儡宗主伤势痊愈,以他的能力恐怕将会掀起更大的风浪,她是该未雨绸缪,早做安排,应对将来的危机。 可是话说一半,终究是咽了下去。 因为清尘散人的有意隐瞒,玉无瑑对去年高阳山的事知道得并不清楚。他并不知道去年傀儡宗和昙摩寺各领人马,围堵他和清尘散人,只为了他身上的道源心火。 他只知道清尘散人在高阳山遇到了难缠的敌人,与对方同归于尽。 如果现在告诉他杀了他师父的仇人没死,而且即将满血复活,对他毫无益处。 她最终道:“傀儡宗为恶多端,在朝野上下掀起不少风浪。承剑府既奉圣命,自然是要继续追查这件事。” 玉无瑑道:“李府主身怀重任,是该砥砺而行。离开药王谷之时,也是我与李府主分别之日。”宽大袍袖之中,玉无瑑捏紧拳头,才将早已想好的话一气呵出。 李璧月抬起头,惊讶道:“你不和我一起回承剑府?” 玉无瑑道:“这一个月,李府主为玉某受伤之事四处奔走,玉无瑑感怀在心。但是玉无瑑早已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不习惯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如今眼睛既已恢复,自然是不便继续叨扰李府主……” 他面无表情地背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但在李府主那滚烫目光之下,后背到底是沁出一层冷汗。 他想,他和她本来也没啥关系,最多就是李府主梦游时认错人,亲了他一下而已,说不定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他将来去哪里,也与她毫无关系。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竟莫名有了一种自己始乱终弃还主动提分手的即视感。 他只能庆幸,他的一双眼睛有绸布的遮挡,不必直面李璧月的眼神。不然他只怕顷刻之间,就要败下阵来。 李璧月看了他片刻,忽然道:“那五万两的医药费……”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原来李璧月只是怕他欠承剑府的不还,连忙道:“李府主放心,玉无瑑虽然穷,但绝不是赖账之人。三年,不,五年……” 他想了想,觉得单凭自己,大概十年也是换不上这笔巨款的,厚了厚脸皮,将心一横,道:“请李府主宽限我二十年的时间,我一定会还清这笔账……” 李璧月一时静默,想不出用什么理由让他留下。 十年前的灵州城,武宁侯云嗣秋曾经口头允诺过她和云翊的婚约。可那时他们都还小,武宁侯一家又素来亲和,大抵不过是玩笑话哄她而已,那婚约是做不得数的。 别说玉无瑑不记得这件事,就算还记得,如今想要反悔,她还能强求不成。 至于玉无瑑欠承剑府的钱—— 唉,就算玉无瑑欠的不是五万,而是一百万,也是欠债还钱,没有要将自己赔给她的道理。 她确实没有将他留在承剑府的理由。 …… 再往深了想,将玉无瑑留在承剑府,也未必是最正确的选择。 清尘散人在高阳山兵解入道一年有余,玉无瑑在世间独行,后来又收了裴小柯为徒,也一直平安无事。只是今年她在海陵找上他之后,他的麻烦事才多了起来。 玉无瑑说是她为了他的事情四处奔走,可又何尝不是她将他拖入危险之中。 这么一想,她忽地泄了气,便道:“好。” *** 裴小柯觉得自孙危楼离开之后,小院中的氛围便有些不对劲。 他的师父双眼复明后,便一直呆在房间内专注看书,一边看,还一边抄写批注。不像以前,虽然眼睛看不见,一双耳朵比兔子还灵,时刻关注着李府主的动静。 而从前少有闲暇的李府主也闲了下来,每天搬着一把凳子坐在院门口考校他的剑法。以前,李府主只是每天晚饭后随便教他几招,七十二招的浩然剑诀他前前后后也只学了二十招。可这两天,李府主非逼得他将剩下的五十二招全部演完。 裴小柯心知能得承剑府主亲自指点,这机会许多人一辈子求之不得,即使顶着烈日挥汗如雨,也丝毫不敢懈怠。 再想想自己迄今还没完全入门的道术,怀疑自己简直是拜错了师父,只恨不得立刻抱紧承剑府主的大腿,弃暗投明。 光阴转瞬而逝。 两天之后,三人在药王谷外与等候已久的高如松、夏思槐两人会合。李璧月思考之后,便决定带着两名下属先行回返长安,将那辆宽大的马车留给玉无瑑和裴小柯。 虽已约定离别,李璧月到底忍不住问道:“玉无瑑,接下来你欲往何处?” 玉无瑑望着药王谷外的群山,目光有着些许迷离,语气萧索。 “方外之人,萍踪无定。其实,我只是漂泊惯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不知自己在追逐着什么……” “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无根的浮萍……” 明明是他决定了要和李璧月分开。可是,真到分别之时,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已归的舟又离岸,倦飞的鸟又别巢。 明明他认识她不过三个月,却总觉得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 听着他的话,李璧月心头一梗。 她想起长孙璟的话。 “如今谢府主和清尘散人都已逝去,武宁侯府阖府被灭,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这个世界上与他羁绊最深之人便是你了……” 她本就不怎么甘心要放他离开,眼下恨不得当场反悔。 她想,反正他也打不过她,她将人打晕之后打包带走也不是不行。 可是眼前人已收起脸上怅惘,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她,说道:“之前在青羊宫,李府主得了一套月相剑。只是承剑府的剑术与道门的御剑诀到底不同,李府主一直无法使用。后来,我在天工世家找到了李玉京祖师留下的《御物》一书,这两日有空,我将其中《御剑》一卷,重新抄录解注了一番。李府主天赋卓绝,据此便可修炼,也算是临别之前,玉某的小小谢礼。” 李璧月将书册翻开,上面是玉无瑑亲手所写的楷书,字体清新俊逸,写着御剑之术的修炼法门。描述用词摒弃了道门典籍中那些晦涩难懂的言辞,变得通俗易懂。 原来,这两天,玉无瑑每天在房内看书到深夜才睡,原来是忙这件事。 她轻轻合卷,看着他的眼睛道:“多谢。” 分别之前,她再次收到了他的礼物。 她又想起在海陵他送给他的好运符,想到在高阳山上,那喷涌而至的将她的经脉一瞬间填满的浩然剑气。 不管他自知或者不自知,他总归是她的云翊,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羁绊。她该好好筹谋,不可因一时冲动,让他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中,陷他于危险。 最终,她还是压下心中不舍,珍之重之道:“玉相师的礼物,我很喜欢。临别之前,我也有一言提醒,道源心火你不可再用,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道源心火在你的身上。你……务必保重,等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我会去找你……还有,如果有事,可以给我写信。” 她不再回头,招呼高如松和夏思槐两人,策马向北而去。 *** 官道上,马车同样向北而行。 裴小柯坐在辕门之上,望着李璧月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前方,不解问道:“师父,你是不是和李府主吵架分手了?都是向北,为什么大家不一起走?” 玉无瑑呲牙,深深觉得这徒弟养废了,小小年纪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事。他斥道:“什么分手?我和李府主之间本来什么都没有,清清白白……” 裴小柯一脸“休想骗我”的表情:“呵呵,什么清清白白?别以为我年纪小不知道,四天前,还有五天前,李府主分明都宿在你房中。你们之间……那个诗文里是怎么写的来着……” 玉无瑑实在忍不住,屈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不要瞎说,李府主只是喝醉了梦游而已。她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裴小柯捂着脑袋:“师父你搞错了吧?我看李府主对你挺上心的。” 玉无瑑驱车向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裴小柯见他并没有当一回事,道:“我是说真的。李府主这两天逼着我学会了浩然剑诀全部七十二式……” 玉无瑑撇嘴:“她那是对你上心,不是对我上心。” “李府主虽然是在教我武功,却经常朝房间里看。我总觉得,李府主是觉得你不会武功,她又怕你遇到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噶了,所以才教我浩然剑法的……”他摸着自己怀中的木剑,越来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她一定是把保护师父你这个重任交给我了……” 玉无瑑:“那她为什么不干脆教我浩然剑诀……” 裴小柯一下子被问住了,他挠了挠头:“大概她是看你没有这个天赋吧……师父你不是说了,道门八术,你能文不会武吗?” 玉无瑑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唯有小柯依然喋喋不休:“师父,接下来我们去哪?你不会真的没有目标,随便走到哪里算哪吧……” 玉无瑑:“当然不是,李府主的目的地是长安,我们的目的地是太原。” 裴小柯:“太原?” 玉无瑑:“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地上有二十八星野。在星野中,太原属鬼地。鬼者,傀也。傀儡宗的宗门所在地就在太原。” 裴小柯大吃一惊:“师父你要去调查傀儡宗的事?这不是朝廷大事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玉无瑑:“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师祖的事?” 裴小柯:“师祖?”玉无瑑收裴小柯为徒时,清尘散人已死,裴小柯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位师祖,其他的知之不详。 玉无瑑道:“去年,我和你师祖在高阳山寻找道门祖师李玉京的遗迹,却遇到傀儡宗的人,最后师祖死于高阳山,我当时以为师祖与敌人同归于尽。可是如今想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经过药王谷一案我已知晓,早在九年之前,傀儡宗便已掌握了‘活傀儡’之法,通过寄魂于他人身躯的方法以求长生不死……” “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个人没那么容易死在高阳山。不论如何,我该去太原查探一番,才能放心。” 马车粼粼,向北而更北之地驶去。 第60章 龙睛 仲夏六月,骄阳连暑。 下午的烈日渐渐西沉,收拢余下的暑气。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中午歇市的摊主们又纷纷放开嗓子吆喝起来,叫卖着新鲜的瓜果、冰酪、凉粉、乌梅汤等各种消暑佳品。 李璧月打马从街巷中穿行而过,矫健的马蹄踏在长安街的青石板上,发出富有韵律的哒哒声。 在她身后,夏思槐扣紧缰绳,高声叫道:“李府主——” 李璧月停马,回头望了一眼。 夏思槐咧着嘴道:“府主,我看那边胡人摊上的西瓜不错,想买一个给曼娘送去。”他有点不好意思:“西瓜倒是其次,府主,我这一个月多没见曼娘了……” 曼娘是夏思槐的心上人,家中姓朱,也是夏思槐家中世伯的女儿。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也早早定下婚约,只是曼娘母亲舍不得女儿,想着多留一年,所以尚未完婚。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正是情热的时候。夏思槐得了空,总想着往朱家去。 李璧月见他那火急火燎的模样,有些好笑,挥了挥马鞭:“去吧。”她又转头望向高如松,道:“如松,你也回去看你老娘吧。这一趟去蜀中,你们都许久不见家里人,我给你们放三天假,好好陪陪家里人。” 夏思槐和高如松都面露喜色:“多谢府主。” 李璧月骑着马穿过纵横交错的长安坊市,不多时,便到了承剑府那座“承天授命、剑法浩然”的牌楼之下。 她下了马,立在牌楼之下。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忍不住驻足,抬头去望那经历了两百年风雨依旧遒劲飘逸的八个大字。 承剑府百年风流、百年风雨,都系于这八个大字。 “璧月。” 李璧月听到一声呼唤,一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深青色澜袍的男子从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匆匆而下。 男子面庞英挺,五官硬朗,目光深邃,正是承剑府的獬豸堂主、李璧月的师兄楚不则。 见到楚不则,李璧月脸上浮现出清浅笑容:“师兄,你怎么来了。” 楚不则迎上来:“璧月这次回来,怎么也不往府里传个信,我好去接你。”他牵过她手中的马缰,将那匹乌骓栓入马厩之中,不赞同地摇头:“怎么说师妹如今也是承剑府的府主,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府,一点儿排场也没有。” 李璧月浑不在意:“怎么就是一个人了,是高如松和夏思槐陪我进城,只是他们这一个月没见家里人,我打发他们回去了。师兄上个月不是也去蜀中了,我不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结果如何?” 一个多月前,楚不则麾下的密探说在蜀中有云翊的消息,楚不则也为此离开长安。李璧月虽知消息不实,却也没有阻止。 楚不则表情失落:“还是和从前一样,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消息。” 李璧月垂眸:“师兄,我想,你以后不要各处去打探了。” 楚不则抬了抬眉,将尾音放轻:“怎么,璧月不想找到云翊了?” “不是……”李璧月停了一下,道:“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傀儡宗的力量渗透朝野,圣人命我承剑府彻查此事。如果承剑府能将傀儡宗这等害人的宗派连根拔起,不仅有大功于百姓,想必也会更得圣人信重,离我们的目标更近一步。我希望师兄能更多的留在长安,留在我身边帮我。” 楚不则看着她,眸色微深,忽地笑了起来,半跪行礼道:“府主既然有命,楚不则自然遵命。” 本来是轻松适意的师兄妹相见,倏然就有点上下分明的意思。李璧月有些不习惯,她主动上前,握上楚不则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师兄,我们上去吧。” 李璧月这段时间几乎每日在马背上颠簸,回到拂云楼之后,稍洗风尘便打算休息。 燕姨回报,长孙璟求见。 李璧月本以为有什么要紧之事,值得长孙璟深夜巴巴赶来,便又穿好衣服,请他到正厅相见。 谁料,长孙璟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问道:“阿月啊,玉无瑑和裴小柯呢?” 原来是担心玉无瑑,李璧月素知自己这位师伯向来不操心俗事,没想到对玉无瑑和裴小柯这一对师徒倒是格外关切,应道:“他眼睛已经没事了,只是他不愿跟我回承剑府,从药王谷出来,就带着裴小柯离开了。” 长孙璟瞪着大眼,捶胸顿足:“啊,阿月你怎么能让他走呢,我的钱啊——” 他说着就扯着嗓子哭嚎起来,说他的五万两巨款长着腿跑了,这声势简直要把浮云楼哭成水漫金山。 李璧月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许诺每月自己发了俸禄,只领一半,抵扣欠长孙璟的那一笔巨款,才将这位长辈哄走。 躺回床上,李璧月不由苦笑。这人是找到了,他是一点没想起她来,也不肯留在她身边,她还被迫和他一起负债,啧。 第二日一早,李璧月照例先进宫面圣。这段时间朝中无甚大事,圣人也知道她是奉了太子谕令到药王谷替皇后求药,嘉勉几句便放了她去东宫见太子。 出了太极宫,早有太子李澈身边的内宦在外等候,领着她往东宫而去。 君臣见礼之后,两人到了书房,李澈屏退左右,这才温言笑问道:“阿月,这一趟药王谷之行,可还顺利?” 李璧月献上叶衣霜亲手为皇后所配的安神药丸,道:“托殿下的福,一切顺利。这药丸是药王谷主叶衣霜亲自所配,想必对皇后娘娘的失眠之症有些用处。” 李澈收下药盒,搁置在书案之上,道:“与你一同到药王谷的那位玉相师呢,他可无事?” 李璧月料不到李澈会过问玉无瑑的事,答道:“他也平安无事。只是他是方外修道之人,恣情世间,这次并没有回到长安。” 李澈道:“近来京中流言四起,说你与他关系非同一般……”他轻咳了一声:“坊间也有传言,说李府主你原来拒绝诸公主郡主的礼物,原来是喜欢出家的道士。因此最近长安诸道观中,入室的弟子比从前增加了一倍,不少世家公子都弄了一套道士的文牒,只为求得李府主的青眼相加……” 李璧月蹙眉,只觉离谱荒唐:“这些奇怪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上个月,承剑府豪掷五万两银子购买药材,京城中大小药铺都被你们收购一空。”李澈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李府主你在人前素来面冷心冷,不知多少想结交你的人都被拒之门外。可你却忽然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游方道士如此上心,自然会引人关注。” 李璧月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因为他在高阳山救了我……” 李澈道:“阿月,这话你说我信,可别人根本不会相信。自谢府主故去之后,阿月你的剑法便是承剑府第一人,而那位游方道士据说并不会武功,反过来你救他还差不多。” 李璧月哑口无言,竟无法反驳,其实连她也搞不清楚玉无瑑身上那么精纯的浩然真气是从何而来。 所幸李澈也并没多问,只是继续道:“这也就罢了,我听说昙摩寺正在四处打探那位玉相师的来历。” 李璧月心中一惊,沉声道:“昙摩寺打听他干什么?” 李澈:“有人在高阳山下找回了昙迦的头颅。昙无国师见过昙迦完整的尸首之后,便命人打探那位玉相师的消息,具体为何,我也不甚清楚。” 李璧月神色微凛,当日玉无瑑濒死之际,昙迦曾短暂夺取玉无瑑体内的道源心火,是她杀了昙迦后,又放了回去。但道源心火属于先天真炁,昙无国师修为高深,说不定能从昙迦的尸首上觅得蛛丝马迹。 李澈见她紧张,又安慰道:“阿月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上次法华寺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昙无国师大失圣心,昙摩寺这些日子行事已收敛了许多。既然那位玉相师不在京城,昙摩寺应该也找不了他的麻烦。” 李璧月想着她与玉无瑑分别,如今也不知他萍踪何处,只好将担心放下,说起正事:“殿下,这次在药王谷,李璧月阴差阳错之下,倒是知道了不少有关傀儡宗的新消息。” 她将傀儡宗之事择紧要之处说了,又道:“傀儡宗操弄邪道妄机当年留下来的邪术,害人匪浅。如今朝中也有不少人与他们勾结,意图危害社稷,李璧月认为朝廷应禁绝此术,以免贻祸。” 李澈叹道:“这些日子孤也听到不少傀儡宗为祸的事,可惜即使是金吾卫中的好手,对上不怕死的傀儡也很难占到便宜。我听说傀儡宗源出道脉,昔日紫清真人在时,深恶傀儡为祸,玄真观曾下令天下道宗,不可修行这等诡术;凡违令者一概废去修为。可惜紫清真人牵扯到武宗服丹一案,玄真观已不存于世,以致如今傀儡宗死灰复燃,无人可制。傀儡宗行事隐秘,高层人物都是谁,宗门何处,更是无人知晓。想要斩草除根,又谈何容易?” 李璧月思量道:“或许有机会能找到傀儡宗的所在,只是需要殿下帮我一个忙。” “哦?” “我想让殿下帮我打探一个人——海市商会的前任大掌柜沈云麟。此人与傀儡宗关系密切,如果能找到他的下落,便可顺藤摸瓜,查到傀儡宗的宗门所在。” “这当然不是问题。”李澈疑惑道:“只是,承剑府也蓄有不少密探,阿月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人手?” 李璧月说出自己的顾虑:“当初在海陵,傀儡宗的人便曾持承剑府的玄剑卫腰牌出城,我疑心我承剑府已被傀儡宗渗透,有内奸暗通消息。这次从药王谷回来,这种预感愈加强烈。所以我认为,这桩任务用殿下手下的人更稳妥些。” 李澈面色凝重起来,如果承剑府也被傀儡宗渗透,那傀儡宗在暗中的影响力只怕非同一般,他屈指轻敲桌面:“既如此,那阿月等我的消息便是。” 公事商谈完之后,李澈又留她在东宫吃了饭。 直到下午申时,李璧月才得以回到弈剑阁,处理堆积了快一个月的公事文书。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李璧月倒也清闲。 一者朝中无甚大事,二者楚不则留在长安,有他辅佐,很多事情李璧月不需亲自跑腿,办事效率提高了一倍不止。 李璧月虽担忧傀儡宗的事,但李澈那边迟迟未查到沈云麟的行踪,此事急也急不得。李璧月闲暇之时,便翻看玉无瑑给她留下的关于御剑之术的小册子,时时修炼。 她于武道上天赋绝顶,很快融会贯通,那一套月光飞剑在她的御使之下,已能达到轻拨手指、谈笑杀人的境地。她心中暗叹,如果在药王谷时,她便习得这般技艺,想必不会让沈云麟与傀儡宗执事刑天轻易走脱。 对处于政治漩涡中心的承剑府而言,这段光阴真是少见的忙里偷闲。不久之后,就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这一年的八月初一,设于宫中的地动仪东北方向的龙口吐出龙珠,三日之后,从太原郡传来消息,太原西南发生了地震,无数房屋倒塌、河流堵塞,又造成大水漫灌,淹没不少良田,百姓流离失所。 与此同时,浑天监夜观天象,观测到长庚伴月之相,以为不详。 翌日,圣人召李璧月入太极宫,任命她为天子特使,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去往太原赈灾。 受命之后,李璧月往东宫向太子辞行。 李澈带着她走到大明宫最高之处,俯瞰长安城。李澈轻声道:“阿月,让你去太原赈灾,是我的主意。如今朝廷的情况你也知道,贵族世家们一个个贪得无厌,彼此勾连,都钻空了心思从已经受灾的百姓口中夺食。唯有阿月你一向清正廉明,特立独行,不与世同浊,是我大唐朝的良臣,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如今太原的情况,唯有你亲自走一趟,我才能放心。” 李璧月知道这是太子对她的信任,连忙道:“承蒙殿下看重,李璧月不敢当。” 李澈又道:“派你去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上次阿月拜托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五天前,也就是地震的前一天,有人在太原见到了海市商会的那位前大掌柜沈云麟,而且传回消息的人说太原似乎也有傀儡宗活动的迹象。阿月你此去,也可顺便查一查傀儡宗的事。” 李璧月应声道:“是。” 李澈又拿出一枚令牌递给她,叮嘱道:“太原乃是我李唐龙兴之地,也是一方重镇,太原驿馆有一个姓詹的驿丞,实则是东宫的暗子。阿月你有自己不方便的办的事,可指使他去办。有什么不方便传达的消息,也可以通过他传回长安。” 既承圣命,又是如此要务,李璧月也不敢在京中耽搁。回到承剑府,便点了剑卫四十人,以高如松和夏思槐为首,又点了黑骑二百,由楚不则亲自率领,押运粮食赶往太原。 至于承剑府一应庶务,仍交托给长孙璟。 这些日子李璧月和楚不则都在,长孙璟难得享了几日清闲,整日下棋为乐,好不悠哉。他本来还老大不乐意,可听说是太原发生了地震,立马推了棋盘,将李璧月拉到内室,忧心忡忡道:“阿月啊,太原地震,不知具体的方位是在哪里?” 李璧月疑惑,地震乃是天灾,就算知道发生在哪里也于事无补,但她回忆了太原传回的奏报,道:“似乎是在西南二龙山。” 长孙璟一沉眉,道:“果然又是二龙山,李璧月,以师伯的猜测,这次的地震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太原旧名晋阳,本是我大唐的龙兴之地。二龙山,是大唐龙脉所在之地。二龙山地震,河水断流,是龙脉被从中截断之相。浑天监又观测到‘长庚伴月’的天象,恐怕便是因为龙脉有损。” 李璧月惊疑道:“师伯是说,太原的地震很有可能是人为导致,目的是为了损毁大唐龙脉?” 长孙璟道:“有此可能,因为这样的情况曾经发生过一次,而且此事说起来与我承剑府有些关联。你可知谢府主临终之前传给你的浩然剑种是从何而来。” 李璧月愈加惊讶,不知道一场平凡无奇的地震怎么能扯到她的浩然剑种之上。 长孙璟道:“浩然剑种在承剑府传承已经超过两百年,可说起来它的来历也并不怎么光明正大。” “阿月你应该也听说过大唐开国之初的玄武门之变。当时的皇帝是高祖李渊,太子是高祖的嫡长子李建成,后来的太宗皇帝李世民只是受封为秦王,掌管天策府。按照祖宗礼制,该由太子继承皇位,李世民虽然不甘心,但也不敢与兄长相争。但当时的天策府有一名神人李玉京,也就是玄真观的祖师爷。他曾云游天下,到了晋阳山中,发现山中竟生有两条龙脉。” 李玉京道法高强,更精于风水堪舆之术,看出这两条龙脉,都是在隋末天下大乱之时应运而生。一条属于太子李建成,另外一条则属于秦王李世民。只是属于太子李建成的那条龙脉孕生更早,也更加强大,不断吸食天地灵气,越来越强。如无意外,属于秦王的那条龙脉,终究被它侵吞,李建成也终将登上至尊之位。 李玉京天纵奇才,又意气潇洒,他既奉秦王为主,又怎么愿意看到自己选定的人被别人压下一头。于是,他找到了自己的两位好友,秦士徽和神慧大师,一起到二龙山中。 李玉京和神慧大师各使神通,在二龙山布下大阵,而秦士徽剑法最强,他手持神剑照业八荒一剑斩断李建成的龙脉。那一日,蛟龙断尾,天崩地裂,二龙山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大地震。那赤龙不甘心失败,腾云慑空,遮天蔽日,晋阳一地降下三天三日的血雨,经历一场恶斗,最终秦士徽、李玉京、神慧大师三人一起斩杀了赤龙,并挖下了赤龙的三颗龙睛。 二条龙脉,至此仅余其一。 失去龙脉庇护,李建成最终在玄武门死于秦王的箭下。随后秦王继承皇位,开创了大唐盛世。 至于那三颗龙睛,虽含有赤龙的怨气,也是罕见的先天真炁,便由秦士徽、李玉京、神慧大师分别炼化,各有各的功用,在承剑府、玄真观、昙摩寺代代传承。 长孙璟最后道:“这先天真炁,在承剑府,名为浩然剑种;在玄真观,名为道源心火;在昙摩寺,名为佛传明灯。” 李璧月瞠目结舌,她的浩然剑种和玉无瑑的道源心火原本同出一源。 她忍不住道:“如今浩然剑种在我这里,道源心火在玉无瑑体内,那昙摩寺的佛传心灯又在谁手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王氏 长孙璟道:“佛传明灯上一次出现时,是在昙摩寺前代方丈传灯大师手上。但传灯大师往扶桑传法,一去不归,在海外圆寂。这佛传明灯可能便在他的佛骨舍利之中,这也是为何几个月前在海陵,佛骨舍利会成为各方争抢的目标。” 李璧月无语:“师伯,这么重要的情报,你不早点说。” 浩然剑种传承的是承剑府历代府主多年剑道修行上的经验与感悟,还能淬炼她修炼所得的浩然剑气,使之更加精纯。 道源心火既被各方争抢,想必也不简单。只是玄真观被灭之后,清尘散人为了保护玉无瑑,并没有教给他正确的用法,玉无瑑只会用它来破解像“十二因梦”这样的小术法。 至于佛传明灯,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曾经落在李璧月之手,但她当时并没有多想,就将之献给了圣人,之后佛骨舍利便回到了昙摩寺。一想到自己就这样与天下至宝失之交臂,李璧月差点捶胸顿足,只恨不得将长孙璟身上瞪出一个洞来。 长孙璟摊手道:“你瞪我干嘛。各门派传承有别,就算你得到佛传明灯,也无法使用,何必因此与昙摩寺多结仇怨。阿月,我和你说,就算如今承剑府与昙摩寺有些龃龉,那也全是因为昙无国师不尊传灯大师的教诲,倒行逆施所致。原本,我们三家也算渊源颇深……” 他又开始讲他的“以和为贵”经,李璧月颇觉不耐:“师伯,不是我们承剑府要挑起争端,是昙摩寺想亡我承剑府——” 她可没那么宽广的心胸,被人欺负还不反击。 长孙璟讪讪道:“阿月,我不说出来还有别的原因。三颗龙睛,在三派之中,素来只能由掌门亲传,否则无法窥知正确的使用法门。譬如,你体内的浩然剑种是谢府主亲传,玉无瑑的道源心火也同样是紫清真人亲授,可传灯大师已死,就算昙摩寺重新拿到佛传明灯,也无法使用,只能将之重新炼化……换言之,你拿到了也没用……” “只能掌门亲传……” 李璧月心念一动,她蓦地想起在海陵驿站那一晚,传灯大师在用浩然剑意修复她的剑骨之后,元神衰弱,最后化作一缕白光,没入明光禅师的体内。 算起来,明光禅师是昙叶禅师的弟子,也是昙摩寺佛子,心性纯白无暇,与昙摩寺其他人不太一样。 如果传灯大师选择一人传承佛传明灯,最有可能便是明光禅师了。明光年方十六岁,单纯不谙世事,在如今的昙摩寺算得上是一股清流,如果佛传明灯真的在他手上,那他可能比玉无瑑更加危险。 也许,在离开长安之前,她该再见一见这位颇有好感的小和尚。 *** 第二日清晨,李璧月命师兄楚不则带着人马押运着粮食先行,她特地绕了一段路,到了昙摩寺门口。 如今承剑府如日中天,昙摩寺的管事和尚看到她虽然面色不愉,倒也不敢阻拦她。问清她的来由后,便将她领到明光所居的禅房里,喝道:“明光,李府主来找你。” 明光今日并未去经堂上早课,而是趴在禅桌之上,不知在书写着什么。他抬口看到李璧月,脸色微惊,双掌合什道:“李府主,你怎么会来这里?” 从前在海陵时,他不知承剑府与昙摩寺诸多龃龉,对李璧月印象不错。而法华大会之后,两派之前的暗斗已摆在台前。这两个月,他没少听师叔伯们私下咒骂李璧月。 于是他愈加的迷茫与痛苦。 明明是昙摩寺的人杀了襄宁郡主,逼死了师父,李府主不过是找出事情真相,还亡者一个公道,可昙摩寺众人不但不自省已过,却将一切都怪罪到李府主头上。佛法里不是说,一切根源皆有因果,行善者结善缘,恶者自有定数。这佛法到底是他悟错了,还是昙摩寺上下都错了。 以如今两派的关系,他没想到李璧月还会专程来找他。 李璧月看了看桌上的经书与明光所书的手稿,问道:“明光师父,你在写什么?” “是华严经注。”明光道:“我发现我师父戒慧禅师与昙摩寺经堂首座于佛家诸多精要见解不同。我心觉师父说得更对,可首座总说师父曾经破戒,所见都是歪理,更不许我与其他弟子辩经。如今师父已逝,我想将他从前的见解以经注的方式记录下来,否则这些智慧以后都会湮灭无闻了。” 李璧月心中叹息,从昙无禅师成为昙摩寺方丈之后,昙摩寺风气败坏,不复从前纯净。为了瞒骗新入门的僧人,自然会对一些经书进行曲解,以求自圆其说,到最后将自己也骗了进去。 而从传灯大师到昙叶禅师再到明光禅师,这一支佛门正脉反而日渐式微,连解经辩经之权都丧失了。但这些毕竟是昙摩寺内务,她虽心有戚戚,也管不上。 她总算没忘记自己今日是为传灯大师留下的“佛传明灯”而来,便问道:“明光,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发生什么变化?有没有多了什么东西?” 明光一怔:“多了东西?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有点将李璧月问住了,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都没有实质,用玉无瑑的说法就是像“火种”,既然三者同出龙睛。想必佛门心灯也是类似,具体以什么形态呈现她也毫不知情。 她换了一种说法:“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梦境,或者在识海中见过你的师祖传灯大师?” 明光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传灯祖师。” 李璧月泄气,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不过,“佛传明灯”不在明光体内,也并非一件坏事。最少他不会成为有心人的目标,也不会遇到危险。 她沉吟道:“既然没有,那就没事了。你继续忙,我还有要事,先离开了。”她转身,穿过花木深深的禅房,正欲跨出门外,明光不知想起什么,从后面追了出来:“李府主,等一下——” 李璧月回头:“明光师父,还有什么事?” 明光:“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李府主。” 李璧月:“什么问题?” 明光抬起头,他的面容有些窘迫,目光却炯炯有神:“这个问题,我或许不该问李府主。可师父死后,我心中疑问已无处可求答案,只能冒昧一问李府主。李府主觉得,昙摩寺如今的所做所为都是正确的吗?” 李璧月双眸微抬,轻叹一声:“明光禅师,这些问题你该问你供奉朝拜的佛祖,而不应该问我。”她心中哂笑,如今的承剑府与昙摩寺可说是势同水火,明光来问她这个问题,难道还想听到什么好话不成。 明光垂头:“是明光唐突了。” 李璧月走出几步,见明光仍然怔怔站在原地,终于忍不住再次回头:“明光,如果你觉得呆在昙摩寺不称心意,不妨出门走走。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很多事情你现在没有答案,只是因为身处的环境所限制。如果你一时想不到地方可去,也可以回到慈州云台寺,总比呆在长安要好。” 明光犹疑道:“我当然也想离开长安,可是如今昙无方丈被圣人禁足在宫中,昙摩寺本寺的僧人也被太子殿下勒令不可出长安一步……” 李璧月略一思量,又返身走回禅房。 “我给你写一封信,你拿去给太子殿下,自然便可拿到出城的通关文书。” 她提起笔,一封书信很快写就。 明光接过书信,合什道:“多谢李府主。”心中十分感激。说起来,他虽与李璧月共事过一段时间,却也谈不上私交密切。以如今昙摩寺和承剑府的敌对立场,李璧月肯帮他殊为难得。 从昙摩寺离开之后,李璧月纵马去追楚不则带领的队伍。 在她离开的第二日,明光背着一个竹箧独自离开了长安城。 人们在命运的路口分别,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在下一个渡口再相遇。 *** 扁担道是位于太原城南的一处山道,因其两头都是山包,中间一条狭道,形似扁担,因此而得名。 时值盛夏,中午蝉鸣愈胜,李璧月见押运粮食的士兵都汗流浃背,便传下命令,让他们在树荫下暂歇。 她下了马,找了处柳荫系马,见楚不则从前方行来道:“府主,我方才在前方探路,不远处有座凉亭。府主可到亭中暂坐,解解暑。” 李璧月点头,跟着楚不则行出不远,果然见到一座凉亭。 亭中设着两三桌椅,原是有附近的山民支了个简易的茶摊,供客人歇脚,也贩卖自家做的凉茶。茶摊主人见李、楚二人都着官服,腰悬宝剑,知道是上面来的官员,连忙堆起笑脸问候:“两位官爷,是否用些凉茶?” 楚不则拉着李璧月在椅子上坐下,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道:“先上两碗凉茶。再将你这凉茶担到后方柳树下,分给后面的押粮的官兵。” 茶摊主人明白这趟是遇到了大主顾,连忙道:“是,官爷——” 他用大海碗盛了两大碗凉茶,献于两人座前,又用扁担担了凉茶往后面去了。 这凉茶是用采自山中的槐米煮制放凉而成,虽然简陋,胜在香醇冷爽。李璧月灌了一大口,只觉从前心凉到后背,暑热消了大半,感叹这凉茶效果真好,却见楚不则长身而起,呵斥道:“收起你的狗眼,看什么看——” 李璧月回头,这才注意到在两人后面另有一张矮桌,桌前一个老者。那老者衣衫褴褛,面颊上满是苍老的褶皱,只有一双眼睛幽深若寒潭,视线落在人身上,后背凉飕飕的。 ——原来刚才的透心凉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一碗凉茶。 那老者并不理会楚不则,径直望向李璧月:“承剑府李府主?” 李璧月讶异道:“你认得我?” “十五日前太原地震,圣人下旨命李府主为钦差大臣,到太原赈灾。如今太原府人人皆知两位押运官粮到了这太原城外。”他浑黄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过:“两位上官为一男一女,男子沉稳干练,而女子飒爽英伟,浑然气度更在男子之上,自然不难辨出两位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和令师兄楚不则。” 李璧月眼神轻睐:“你倒有些眼光。” 那老者的语气一变:“不过老朽有一言相劝,李府主切不可进入太原城。” 李璧月心神一凛:“嗯?” “太原府在二十八星宿分野中属于鬼地,人死所归则化鬼。”分明是盛夏,那老者的声音却犹如寒窑冷冰,让人全身发凉,似乎是最严正的警告,又似乎是最恶毒的诅咒,“李府主一步踏入太原城,你身边所重视的人都将一一离你而去,化作九幽之魂。” 李璧月勃然色变,按剑而起:“你说什么?” 楚不则更是按捺不住,揪住那老者的衣领:“是谁让你来的?” 他话音未落,便眼睁睁看着那老者的脖子在他手中断为两截,那半身的身躯委顿尘埃,只有那颗头颅睁着一双空洞的眸子看着他,似在嘲讽。 李璧月朝他手上看去——那原是一个木制的偶头,只是比她以前所见制作得更加精细。双目以琉璃珠制作,辅以机括,能够转动,面皮亦是以人皮制成,从褶皱到肌理都几无二致。 楚不则神情严峻:“是傀儡宗的人偶。他们想警告我们,不要进入太原城。” 李璧月冷笑:“真是没想到,我还没有找上他们,他们就先找上我来了。看来,我们很有可能是深入傀儡宗的老巢了……” 楚不则将那傀儡头随手一抛,冷哼道:“傀儡宗如此猖狂,难道他们以为我承剑府是被吓大的吗?” 那傀儡头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一圈,落在一个人的脚下—— 那茶摊主人此时刚刚给柳荫下歇息的众人分完凉茶,担着空桶回来,赫见一个人头滚落在自己脚下,登时被吓得半死,惊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楚不则心情正不好,呵斥道:“鬼叫什么?杀人?你看这是个人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踢了踢那傀儡委顿在地的躯体。 那茶摊主人见是个木头制成的人偶,拍了拍胸脯受惊,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楚不则指了指桌上那一碗没有动过的凉茶:“我还没有问你,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茶摊主人回忆道:“我今早出摊他就在了,一上午也没有挪过位置,我问他要不要喝茶他也不答。我看他衣衫破烂,就免费给他端了一碗,他也没喝……” 李璧月知道这种傀儡,操控之人一般都不会离得太远。她上下打量了这茶摊主人几遍,看起来确实只是普通的山民,便问道:“今天上午,还有人来过这凉亭,或者从这条官道上经过吗?” 茶摊主人道:“今日天热,路上没几个行人。一上午只有几个商人经过,只是他们都不曾在这里歇脚。两位官爷是小人今日头一号主顾……” 李璧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确认他应该与傀儡之事无关,也就将此事放过。等到日头下去了些,便下令继续赶路。至于傀儡宗的警告与诅咒,她并没有多放在心上,只视作一段小小插曲。 从去年的高阳山,到海陵,再到药王谷,她与傀儡宗的恩怨加起来可不算少。如今这群藏在暗处的老鼠就在眼前,她自是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黄昏时候,车队终于到了太原城。 太原刺史马兴远早早得了消息,带着大小官员在城门口恭候。 承剑府的车队远远行来,李璧月在一众玄剑卫的簇拥下趋马行在最前,马兴远连忙起身迎上,行礼道:“李府主一路长途跋涉而来,辛苦了。李府主及承剑府一应人等的驿馆都已经安排妥帖,请李府主随我来。” 李璧月欠身回礼:“李璧月是奉圣命到太原府赈灾,一切公务,还望马刺史配合。” 马兴远道:“这是自然。” 寒暄已毕,李璧月命夏思槐与高如松二人将赈灾的粮食清点之后交接给太原府的官员,其余人则到马兴远安排的驿馆安置。 承剑府此番到太原人马不少,少不得琐事繁杂。好在承剑府纪律严明,马兴远又准备充分,不过一个时辰,也都安排妥当。 马兴远又到李璧月近前,再次行礼道:“李府主远道而来,下官在城中酹月楼设下薄宴,为李府主接风洗尘,还望李府主赏脸。” 李璧月素来不喜欢地方上迎来送往的那一套,从前是能避则避。此番略一思量,还是点了点头。 这回与海陵不太一样,她明面上的公干只是赈灾,可暗地里待查之事还有地震、大唐龙脉、傀儡宗诸事,这些事情少不得要依仗马兴远这太原府的地头蛇,是该和对方搞好关系。 一群人到了酹月楼,马兴远命一应下官陪承剑府的僚属饮宴,他则带着李璧月到了酹月楼二楼包间,酒菜上齐之后,马兴远斥退左右,又关上房门,房间里便只余下两人。 马兴远也不动箸劝酒,脱下头上官帽,问道:“李府主,你可还记得我吗?” 李璧月一愣,在她过往的人生中从未到过太原,自然也想不起曾经与这位马刺史有过交集。可是对方眼神激动,声音有几分颤抖,似乎确实认识她。 马兴远道:“昔日在灵州时,我与你父亲同为武宁侯麾下,只是我那时职位低微,不过是武宁侯身边的虞侯。你与小世子出郊行猎时,我曾为你们牵马,李府主还有印象吗?” 李璧月看着他的脸,仔细辨认了一番。终于从那张沧桑的脸上找出些许旧日的影子——虞侯一职品轶不高,却是武宁侯身边的亲卫。她自小与云翊一处,惹了事,少不得会有武宁侯派人出面的时候,是以见过马兴远几次。 想不到十年过去,马兴远竟成了太原一府的长官。 马兴远道:“昔日我在侯爷身边,侯爷赏识我,常说我做个虞侯过于屈才,只是灵州的参将副将,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没位置提拔我。是以他写了荐书,推荐到我到应州赵将军麾下。到应州之后,我又立下几次大功,慢慢做到了太原刺史的位置。” 李璧月十年前不过一小丫头片子,与马兴远不熟。而一夜间侯府满门被戮,武宁侯昔日旧部也如树倒猕猴散。再见故人,李璧月到底生出了几分劫后重逢的欣喜:“这也是可喜可贺之事。” 马兴远脸上显出悲痛神色:“侯爷忠义无双,对下面的人都好,夫人性情淑善。没想到这么好的人也会遭此厄运,满门被戮。不瞒李府主,我这些年也一直在寻找世子,希望能全侯爷一点骨血,以报当年的知遇之恩,可惜人海茫茫,一直没有消息。这些年也听说承剑府也一直在寻找世子,不知可有线索?” 李璧月忖他神色,并非作假。可是古今的情形,她自然不可能将玉无瑑之事告知第三人,只含糊道:“没有,但只要世子还活着,承剑府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 两人又说了一些昔日灵州旧事,彼此关系拉进不少。 李璧月这才问起公事:“不知此次太原地震,灾情如何?” 马兴远道:“此次地震发于太原城西的二龙山中,太原府民房倒塌,压死不少村民,本府都已着人妥善安置。最紧要者,地震导致附近河道堰塞,河水冲没良田,损毁庄稼,不少人成为流民。仰赖圣人圣德,太子贤明,又有李府主到太原坐镇拨粮赈灾,相信用不了多久,灾情便会缓解。” 李璧月微笑道:“李璧月虽承圣命而来,但对太原诸多事宜并不熟悉,少不得有仰仗马大人之处,还望马大人多多帮忙。” 马兴远拱手道:“当年武宁侯镇守灵州,战功赫赫,无人不晓。可十年之后,除了李府主与下官又有谁记得。就凭李府主这点拳拳心意,李府主在太原府但有所需,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李璧月心中感喟,有了马兴远的帮助,她在太原的行动想必会顺利不少。 “那李璧月就先感谢马大人高义。但有一件要事需得先同马大人分说明白。”她压低声音:“我此番到太原,官粮已交付太原府,赈灾一事主要由马大人负责,承剑府只行监察之职。我奉了太子谕令,秘密调查傀儡宗一事。马大人久在太原,可有傀儡宗在此活动的消息?” “傀儡宗?下官从未听说有关傀儡宗的事。”马兴远闻声色变,如临大敌:“李府主的意思,太原府地界有傀儡宗的人活动?” 李璧月见他神色从茫然转为惊骇,看起来对此事毫不知情。她倒也并不怎么失望,傀儡宗所司邪术,早为朝廷禁绝,各地州府,若知行迹,自然会早早奏报朝廷。只是,若太原刺史都对傀儡宗一无所知,可见其行事隐秘,她少不得多花费一些功夫了。 她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张沈云麟的画像,交给马兴远,道:“此人名为沈云麟,本是海陵海市商会的前任大掌柜。据承剑府调查所知,此人很有可能与傀儡宗有所勾结。马大人可着人暗中调查此人行踪,如有消息,知会我一声即可。” …… 晚宴毕时,已是三更。 马兴远亲自将李璧月送回驿馆,临别之前,马兴远想了想道:“李府主,下官还有一言提醒。” 李璧月:“马大人请说。” 马兴远道:“下官虽然主政太原府,但是在太原一地,下官说的话只能管用一半;李府主若只是到太原赈灾,下官配合便可完成。可若是要查傀儡宗的事,还需要倚仗另外一个人。” 李璧月讶异道:“哦?此人是谁?” 马兴远道:“李府主想必也听说,本朝顶级的门阀氏族五姓七家。而太原府,便是五姓七家之一太原王氏的地盘。王家簪缨世家,在太原一地经营数百年,势力盘枝错节。朝廷政令,往往需要他们的配合才能施行。如今太原王氏的家主,名为王道之。他从前在长安做过京官,继承家主之位后,便足不出太原。论起太原一地的大小事情,王家应该知道得比我更加清楚,傀儡宗的事情,他们知道也未可知。” 大唐朝的五姓七家,无一不是一方豪强。她将心思都放在傀儡宗身上,竟忘了太原有王氏家族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望向马兴远,道:“那有劳马大人,明日替本府引荐这位王氏家主。” 马兴远笑道:“何需本府引荐。承剑府如今声势如日冲天,李府主又是奉圣命至此,太原王氏岂敢怠慢,只不过今日是太原官府奉迎天使,王家不便出这个风头。明日,太原王氏必会奉上拜帖,邀请李府主见面,李府主自然能见到王道之本人。” “还有一事,说起来与李府主有些关系。”马兴远略顿了顿:“李府主可还记得昔日秋山书院的程先生?” “程先生?”自离开灵州,李璧月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位老师的消息,“老师怎么了?” “当年武宁侯府灭亡不久之后,秋山书院自然也开不下去了。七年前,太原王氏为家中子弟求一西席,我便推荐了程先生到王家,教导王道之的一双儿女,李府主这次到太原如有空,也可去见见程先生。” *** 如马兴远所言,第二日一早,李璧月就收到太原王氏的拜帖,说是在府中设宴,邀请李府主与楚阁主赏光。 李璧月也不推拒,稍微准备之后就与楚不则搭乘王家的马车到了王氏大宅。 作为太原的第一豪族,王氏的家宅占地辽阔,几乎占据了整整一条长街。宅邸内亭台楼阁、飞檐青瓦,曲折回旋,错落有致,磅礴大气之中又不失精致优雅,即使是长安诸多王公贵族的府邸也多有不及。 马车停在门口,李璧月一下车,便见大门口站着一位身量颀长的中年人。此人身着石青色澜袍,意态儒雅,气度沉稳。许是常年操心的缘故,不过五十年许,便星霜两鬓,与年貌极不相称。 那中年人先揖了一礼,道:“太原王氏家主王道之,恭迎李府主到访。” 李璧月连忙回礼,微笑道:“宗长客气,是李璧月叨扰。” 花园中已备好酒宴。太原王氏的宴席自是非凡,各色珍馐美味俱全。二人在席上坐定之后,便听闻丝竹弦管的喧声阵阵。 李璧月循声望去,只见花园水榭之中另设有一露台,原是王氏专门请了精于丝竹雅乐的伶人,为酒宴助兴。 这时,一位相貌英挺、年约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走上前来,到王道之面前行礼道:“父亲。” 王道之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满道:“家有贵客,你怎么才来?还有,你大哥和小妹呢?” 客人面前,那青年脸上泛出一丝局促,压低了声音道:“大哥还在书房画画,说是还要再等半刻钟才能入席。小妹一大清早就出城去了……” 王道之脸色有些难看:“她去哪儿了?” 青年顿时有些支吾:“她最近看上……看上……” 王道之知道后面不是什么好话,挥手道:“不必说了。”他望向身后的老仆,道:“你现在去请大公子过来,否则他以后都不用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老仆唯诺去了。 王道之这才向李璧月介绍道:“此乃老夫的二儿子王桓英。桓英,与李府主、楚阁主见礼——” 那青年意态优容,上前拱手道:“王桓英见过李府主,楚阁主。两位都是京城的上官,甫到这穷乡僻壤,少不得有不习惯之处。父亲掌着偌大家业,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小子桓英就清闲多了,二位若有事,都可以找我,桓英必枕戈待命。在太原的地界,少有我王家解决不了的麻烦。” 听了这番话,李璧月知道今日太原王氏宴请自己两人,便是要表明一下太原王氏愿意配合承剑府行事的态度。 至于王道之为何刻意叫儿子作陪,大概是因为她李璧月虽身居高位,但论年岁,不及王道之的一半。 太原王氏赫赫声名,一族之长若是在一个小丫头片子面前俯首听命,多多少少有点失了身份,叫儿子出面,面子上好上许多。 而这位王桓英果然不愧是世家公子,举手投足,风度翩翩,言辞风趣,不卑不亢,让人心生好感。 她想自己在太原要办的事不少,少不得要同王家打交道,便拱手回礼道:“那将来便有劳王公子。” 王桓英点头,在楚不则身旁陪席坐下。 又过了一会,又有一位年轻公子飞奔而至。他一身白色长衣上沾了不少颜料水粉,一双手亦是五彩斑斓,想必是王桓英口中的大哥。显然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挥毫作画,只因为王道之的催促,未及整理衣容便匆匆而至,也向王道之行礼道:“父亲——” 王道之看了长子这不修边幅的模样,怒火中烧,只是在客人面前不好发作,斥道:“贵客之前,像什么样子,换身衣服再来——” 那位王大公子被一众仆侍拉扯了下去,等露台上的伶人又换过一只曲子,这才又到花园中来。 他看了席上,只有李璧月旁边的位置空着,便径直走到李璧月面前,行礼道:“太原王氏王琼英,见过李府主。” 李璧月抬头望去,只见这位王氏公子端的容貌出众。他眉如青山,眸似流泉,前额鬓发微卷,在棱角分明的骨相下,衬出如花似月的秾丽颜色。 若说王桓英是相貌英伟,王琼英便是个十足的俊美少年。 李璧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空座,私揣王道之虽然心里可能并不喜欢王琼英这个长子,但毕竟世家大族,仍以嫡长子为贵。这位王公子才是今日陪自己这位主客之人,便回礼微笑道:“请公子入座。” 宴席很快开始,王家虽备有美酒,但李璧月知道自己的酒量,便推却不饮,只有楚不则同王氏父子三人对饮。 王道之略动了几下筷子,便推说另有要事,由儿子作陪。又道承剑府在太原府若有难处,只管提出,太原王氏无不配合云云,李璧月也说了几句场面话,王道之便退席而去。 王道之离开之后,王氏兄弟二人便活泼了许多。 两兄弟的风格区别很大,王桓英更像是世家大族着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说话处事让人如沐春风又滴水不漏。他与楚不则同席,很快两人便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口一个“什么事都包在兄弟我身上”。 王琼英年龄更长,倒更加单纯些,见李璧月不喝酒,闲坐无聊,便道:“不如我领李府主到花园逛逛?” 李璧月也不推辞,昨日她在马兴远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傀儡宗的消息,今日少不得要从王氏兄弟这里碰碰门道。 两人沿着藤萝怪石点缀的小路徐徐而行,王琼英折了一枝柳条在手:“听说承剑府乃是天子近卫,代圣人巡视天下。不知太原是有什么大案,让李府主到我们这偏僻之地来?” 李璧月道:“正是因为上月地震,奉圣命赈灾。” 王琼英悠然一笑,道:“李府主怕是有所隐瞒,如今太原刺史马兴远官声不错,太原一地虽谈不上路不拾遗,但吏治也算清平,地震受灾也不过数万户。我听说李府主三月到海陵迎接佛骨舍利,也不过带着玄剑卫十数人。可是如今不仅李府主与楚阁主都到了太原,还带着四十名玄剑卫,黑骑两百,算得上是承剑府一半的精锐力量。若非太原有大事发生,应该不至如此。” 李璧月一愣,看起来这位王氏长公子也并非一个绣花枕头。 她点头道:“王公子所言不错,承剑府确实是奉了太子谕令,要调查傀儡宗的事。王公子在太原可见过傀儡宗的人?” “傀儡宗?”王琼英闪过一道惊异神色,又很快敛了回去,摇头道:“听说傀儡宗所行都是诡道邪术,多年前早已禁绝,又怎么会在太原出现呢?” 李璧月眯起眼睛,王琼英方才的眼神分明是知道,至少听说过与傀儡宗相关的事情。 她语气沉了下来,肃容道:“王公子,据承剑府调查所知,傀儡宗不仅操控傀儡随意杀人害人,更勾结乱党,意欲谋反。若是知情不报,与包庇窝藏同罪——” 王琼英微微一惊:“谋反?” “若非如此,承剑府又何需如此劳师动众?”李璧月神情莫测,语气更含警告:“依照本朝律例,凡知谋反及大逆者,不告者,绞。王公子若是知道相关消息,还是早点据实以告的好。否则,若是被承剑府查出太原王氏与傀儡宗有涉,事情便不好收场了……” 王琼英果然被李璧月之言所吓住,道:“我确实知道一些关于傀儡的事,但并不确定是否与傀儡宗有关。” 李璧月道:“王公子直言便是,承剑府自会查证。” 王琼英道:“在太原城中,有一家云阆茶馆,常常有伶人出演傀儡戏,为客人助兴。”他眉眼低垂:“但他们所操傀儡,只是牵丝为戏,可能与李府主所言的害人之物并不一样,不知是否是李府主要找的线索……” 李璧月见他眼神畏缩,并不敢与她对视,心中狐疑。但又想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王琼英对她有所保留,也算正常。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先去王琼英所言的云阆茶馆查探过再说,她微笑道:“多谢王公子提供线索,若有实证,李璧月会上书太子殿下为王公子请功。” 王琼英轻舒了一口气:“多谢李府主。” 第62章 灵签 太原城西二十里处有一座小孤山,山中有一处废弃的道观,名为知一观。这知一观的观主不知为何,失踪数月,观上也很长时间没有了香火,不过最近来了一位带着徒弟的青年道士。 这青年道士想必是有些运道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将这知一观经营得有声有色。不仅正殿中的三清石像时时有人供奉,还在两侧新修建了月老祠和财神庙。 虽说供奉的月老和财神都只有一座不到半人高的木制神像,但朝拜供奉的人远比三清殿要多,神像前的功德箱每日多多少少有一些进账。 裴小柯将功德箱中的铜钱取出,数了数,放入存钱的木头匣子中。一瞅眼,只见东边的山道上行来了一驾华丽的马车。 他立刻将木匣子往床底下一塞,飞快地向道观的后山跑去。他直奔一棵桃树而去,果不其然,玉无瑑正仰身卧在桃树之上,睡得正香。他手里还抓着一个咬了一口的桃子,脚下的树根处扔了一地的桃核。 裴小柯顺手拾了桃核,朝树上扔去,一下子正中玉无瑑手上的桃子。青年道士被惊醒,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见到是裴小柯,换了个姿势,又躺了回去。 裴小柯十分无语:“师父,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还睡呢?” 玉无瑑慵懒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为师我难得找了这么个好地方,过几天清净日子,徒儿你就整日呱噪不休,到底我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啊?” 裴小柯翻了个白眼,他倒是想尊师重道,可这师父大部分时候不怎么让人尊重得起来。从前李府主在时,玉无瑑大多数时候还人五人六的。可自从在药王谷与李璧月分别,就恢复他原本不怎么靠谱的本性了。 裴小柯在心底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结论:就算师父不肯承认,心里一定是喜欢李府主的。男人,就是嘴硬而已。 他想起山道上的那辆马车,在玉无瑑重新进入梦乡前喊道:“师父,你再继续睡下去,今日的银子可就长翅膀飞走了。” 听到银子二字,玉无瑑一下子清醒,“什么银子,飞那儿去了?” 裴小柯努嘴:“王家的马车已经在道上了。你再不起来上工,可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飞走了吗?我说,当骗子能不能敬业一点……” 玉无瑑从树上跳下,依旧没个正形的样子,笑眯眯道:“小柯,这你就不懂了。算命的事,都是你情我愿,怎么能叫骗呢?”他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往山下而去。 马车之上。王慧瑛撩开车帘,看到那座白墙黛瓦的知一观出现在山腰上,脸上绽放出明媚笑容,催促车夫道:“就快到了,再快点——” 身边的侍女小棠惴惴不安道:“小姐,我们今日偷跑出来是不是不太好。昨日老爷说了,今日要在府中宴请昨日刚到太原的天家使者,说好让小姐陪席——” 王慧瑛满不在乎道:“家里有大哥和二哥在呢,这些官面上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以前这些事情阿爹阿娘也从不拘着我。” 小棠道:“今次不一样,这次到太原的钦差大臣是承剑女府主李璧月,因此老爷才特地让小姐作陪,说都是女孩子,说得上话……” 王慧瑛:“这是阿爷太高看我了。承剑府的府主,圣人身边的重臣,太子的亲信,又岂是我这样的人能攀得上的。”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若李府主是个男子,我倒是可以使个美人计,想办法嫁给她。现在嘛,自然是不必费那工夫。” 小棠小声道:“老爷这段时间脾气不好,小姐这般不务正业,晚上回去多半会挨罚。” 王慧瑛反驳道:“我哪里不务正业了。我每次来这知一观,都能求一支上上签回去。我们太原王氏,这些日子阖府安康,阿爷阿娘并两位兄长都平平安安,怎么说也有我一小半功劳吧……” 王慧瑛给自己的“不务正业”找了个十足的借口,而且越想越觉得自己所言有理。 可是小棠显然不这么看,她嘟囔道:“小姐明明就是看那知一观的玉观主生得好看,三天两头过来看,还找这么多理由……” 王慧瑛:“可玉观主就是好看啊!难道每次你没看?” 小棠知道若是论嘴皮子,十个自己也不是小姐的对手,只好闷闷地闭了嘴。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知一观门口。 王慧瑛命车夫在门口等候,带着小棠下了车。 她将带来的供品陈在三清座下,又在功德箱捐了银子。等她来到后面的配殿,果然见到白衣清隽的玉观主正伏在案后画符。案前的白纸上写着四个大字“松鼠灵签”,旁边有一只老旧的竹制签筒,里面的灵签倒是新制的,上面还残留着嫩竹的清香。 见到她进来,玉观主微笑着起身招呼:“王小姐,今日仍照上次的规矩?” 王慧瑛示意小棠将带来的钱袋放在书案上,点头道:“照旧吧。” 玉观主瞅了瞅桌上那沉甸甸的份量,笑容愈胜,吹了个口哨,喊道:“小白,过来——” 房梁上倏然声动,一只白色的长尾松鼠跳到了桌上,它先是跳到王慧瑛的手上,嗅了嗅,又爬到签筒旁边,用灵巧的爪子从签筒里抱起一根灵签。 可未等那小松鼠将灵签抽出来,玉观主忽地一拍脑袋,歉然道:“抱歉抱歉,今天忘记给松鼠喂食了,方才抽的不算。”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桃核仁,撒在一旁的桌上。小松鼠连忙将灵签抛在地上,用前爪抱起桃仁,咔擦咔擦地吞吃起来。 玉观主等松鼠吃完桃仁,又拍了拍签筒,松鼠又从签筒中扒拉出一只灵签,递到玉观主手上。 玉观主看了签上的字句,笑道:“霜天万里无颜色,独占春风第一枝。这可是一只上上签,签文上说小姐将来必能嫁得贵人,一辈子荣华富贵。” 王慧瑛开心道:“我就说嘛,我每次在这知一观抽签,都能抽到上上签……” 玉观主的身后,裴小柯小声嘀咕,可不就是每次都能抽到上上签吗?这一个月,上一副灵签中的上上签都已经被王小姐你抽过一遍了,今天这一副,是骗子专门为了你这只大肥羊重新做的。 至于玉观主本人,则摆出招牌的营业式微笑,奉承道:“是王小姐你洪福齐天,得上天庇佑,遇事必能逢凶化吉,大吉大利。” 王慧瑛目光在玉无瑑身上逡巡几下,越看越是喜欢,道:“你这小道士可真会讲话,在这偏僻的地方做一个小小的观主过于屈才了。不如我推荐你到太原城里的大道观,保管你每天都生意火爆……” 裴小柯心中呵呵,这骗子十卦九不准,从前在大城里每日都为十文钱鸡飞狗跳,你以为谁都像王大小姐你这么单纯好骗还舍得花钱? 果不其然,玉观主装模作样,摇头晃脑:“玉无瑑不喜山下浮华,唯爱山居清净。王小姐一番好意,玉某心领了。当然,如果王小姐能有年龄相仿的闺中好友,需要抽上上签,不,是需要抽签算命,介绍她前来,玉无瑑就感激不尽了。” 王慧瑛连连赞叹道:“玉相师如此人物,竟然这么淡泊名利。你放心,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为你介绍。” 之后玉无瑑又领着王慧瑛到新修的月老祠和财神庙进香,王慧瑛自然没有空手拜神的道理,少不得又往功德箱洒下银钱。 宾主两人,一人精心营业,一人只管送钱,一路相谈甚欢。可惜道观实在太小,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便已逛完,王慧瑛恋恋不舍地告辞,玉无瑑也不挽留,目送主仆二人登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半里路,王慧瑛又探头看了一眼道观,却见裴小柯从后面远远追来。 她命车夫停车,将头伸出窗外,问道:“还有什么事?” 裴小柯道:“我师父让我问问小姐,家中是否有兄长?” 王慧瑛点了点头。 裴小柯:“家师让我同王小姐说,令兄近日或有灾殃,需得提醒他近日小心行事。” 这番话没头没尾,王慧瑛心一慌,待要再问,裴小柯已经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知一观中,玉无瑑百无聊赖地将那从地上捡起的第一支灵签放入签筒之中,一转头,见裴小柯已经回来了。 裴小柯见玉无瑑的脸色少有的凝重,不由问道:“王小姐的兄长真的会出事吗?” “命运的丝线有无数缕,我等凡人窥算天机也只能知其一缕,没有人可以窥见命运的全貌,所以最终的结果谁也不知道。”玉无瑑摩挲着手中的签筒:“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我收了王小姐的银钱,也只能根据卜算的结果对她进行提醒,再多的,也管不着。” 裴小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玉无瑑转头望向桌上的钱袋,笑道:“这次收获颇丰,小柯,快算算为师我现在身家几何?什么时候能还清承剑府的欠款?” 裴小柯摸出一只算盘,将算盘珠子拨得吧嗒吧嗒响:“知一观上个月的结余是三百一十八两零三钱,这个月王小姐来算命三次,每次的赏金都是三十两,加上这段时间月老祠和财神庙所收的香火钱一共五两六钱加八个铜板……” 玉无瑑:“香火钱才这么一点?” 裴小柯:“这知一观穷乡僻壤的,能有这些已经不错了,这里面的五两的整数还是刚才王大小姐捐献的。”他继续道:“师父你两天前去太原城中,给小白买各种干果杂粮花了一钱银子,买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又花了十两银子。” “所以师父你目前的现钱是四百两零八钱加八个铜板。扣除你还欠我的四百根糖葫芦,还剩大约三百九十八两,距离还清承剑府的五万两银子还差四万九千六百零二两……” …… 师徒两人对着算出来的天文数字大眼瞪小眼,最后玉无瑑幽幽道:“你说太原还有像王大小姐这样的大善人吗?” 裴小柯:“你说的大善人是人傻钱多的意思吗?” *** 王家的宴席结束时,已是下午时分。 彼时楚不则与王桓英已经喝得难解难分,李璧月好不容易才将醉眼惺忪的楚不则扶到马车上,向王氏兄弟二人告辞离开。 回到驿馆的房间,方才还脸红脖子粗几乎醉死过去的楚不则双眼很快就恢复了清明,李璧月问道:“师兄,如何?” 楚不则道:“没有消息。这位王家二公子极为难缠,若是问起太原城的大小事务,大到各级官员名册,小到马兴远夫人养的狸奴昨日下了几只猫崽都清清楚楚,可是若问起傀儡宗,就一问三不知。” 李璧月:“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楚不则:“眼下还无法分辨。王大公子那边呢?” 李璧月道:“他倒是提供了一个地点,云阆茶馆。” 楚不则:“这是什么地方?” 李璧月:“一个出演傀儡戏的茶楼,我们晚上可以先去探探。”她回想上午情景,又道:“我总觉得太原王氏的兄弟两人有些奇怪,按理来说,王琼英既是长子,如无意外应该会继承王道之的家主之位,没想到他潇洒骀荡,率直任诞;反倒是王桓英少年老成,处事圆滑,更像是世家的继承者。” 楚不则道:“王道之的夫人出自河东柳氏,长子王琼英和女儿王慧瑛都是这位正房夫人所生,次子王桓英则是妾室所出。柳夫人崇尚魏晋遗风,尊崇道教,好老庄之学,不怎么管束一双儿女,王家反倒是庶子更出挑一些。”他低笑一声:“以我看来,王桓英不是个简单人物,只怕将来王琼英没那么容易继承家主之位。” 李璧月淡然道:“世家大族,子息繁盛,总免不了这些。此事私下闲聊便罢,与我承剑府无关。” 华灯初上之时,李璧月穿了一身天水碧的澜袍,戴上幞头,改做男子装扮,与楚不则从驿馆后门离开。 两人到了云阆茶馆,要了二楼雅座,点了一壶茶,刚喝了几口,便听到丝竹声起。在一口正厅的中间升起一个四方的戏台,戏台上方出现了两个二尺来许的傀儡小人,小人四肢悬着丝线,牵系在坐在戏台后面的两人身上。 那两人一男一女,分饰生旦两角,咿咿呀呀,李璧月一句戏文也听不懂,逢掌柜的上来添茶,她主动攀谈道:“掌柜贵姓?” 那茶馆的掌柜有些微胖,笑容和善,“敝姓乔,贵客叫我乔掌柜便是。” 李璧月问道:“你们家茶馆今日唱的是哪一折戏文?” 乔掌柜答道:“客人是外地来的吧,今日这出傀儡戏演的是柳毅传书的故事。说的是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到夫家虐待。幸好遇到书生柳毅代传家书至洞庭龙宫,得叔父钱塘君营救,回归洞庭,最终与柳毅结为眷属。这出戏大家都爱看,在我们太原各家的茶馆都是最受欢迎的。不过,说起来,还是我们云阆茶馆的好。不光这傀儡小人做工精致好看,师父的表演恰到好处,尚先生和七娘子的唱功也是顶好的……” 李璧月看着下方戏台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心道这店家也不算夸大其实,便顺着掌柜的话赞叹道:“原来如此,这傀儡戏果然是非常精妙。不过,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乔掌柜道:“客人请说。” 李璧月道:“听说太原最近有傀儡宗活动,不知这傀儡戏和傀儡宗有什么关系?” 乔掌柜骤然变色:“客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傀儡宗可是朝廷禁绝的东西,这傀儡戏只是我们太原一地的传统伶戏而已。不光我们云阆茶馆,太原城内哪家茶馆酒楼都有演出。若是逢年过节,还在城中搭台唱大戏。客人可不能因为都有‘傀儡’二字,就将我们与那害人的阴邪诡术混为一谈。” 楚不则连忙道:“误会误会,我这位朋友只是好奇,随口一问而已,掌柜的莫怪。” 乔掌柜离开之后,李璧月和楚不则对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苦笑。 毫无疑问,他们被王琼英摆了一道。 如果傀儡戏只是太原传统伶戏,各处都常有出演,这云阆茶馆根本算不上是线索,因为承剑府很快就能探查到这些。王琼英昨日下意识的反应并不似作伪,显然,他隐瞒了更加重要的消息。 楼下的傀儡戏进入了高潮,引起了观众的满堂喝彩,李璧月却全无欣赏的心情。她站起身道:“为了保险起见,麻烦师兄这几天带人将太原城所有出演傀儡戏的茶馆酒楼排查一番,至于王琼英那边,我明天再去探探口风。” 第二天上午,李璧月让人准备好拜帖,打算再去太原王氏登门拜访,没想到先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驿馆大堂之内,唐绯樱一袭红色衣裙,笑得明媚又张扬。见到李璧月,她直接扑了上去:“璧月姐姐,你果然在这里!” 自从海陵分别,李璧月已很久没有唐绯樱的消息,更没想到会在太原看到她,惊喜道:“绯樱,你怎么在这里?” 唐绯樱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嘴唇上扬:“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我知道璧月姐姐你最近到了太原,就甩了我那个相好的,投奔你来了。” 唐绯樱的风格还是这么直接,李璧月不禁莞尔:“这么说,我岂非坏了一桩好姻缘?” 唐绯樱啐道:“什么好姻缘,烂桃花而已。谈恋爱有什么意思,还是跟着璧月姐姐你干事业比较有意思。”她摆弄着手中长剑,道:“我觉得我这辈子和男人八字不合,男人挑来挑去都那样,早分早痛快——” 李璧月摇头道:“也许绯樱你只是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李璧月想起唐绯樱的两个前男友,分手的下场可都不怎么样,开玩笑道:“绯樱,这次出手没闹出人命吧。” 唐绯樱轻笑道:“哪能呢?姐姐不是说了吗?在大唐的地界,要遵纪守法,不能坏了承剑府的名头,我可都记得呢。这次是和平分手……” 李璧月颔首:“这样就好。你既然玩够了,以后就留在承剑府,跟在我身边。” 她心中暗忖,唐绯樱虽然心性不定,但武功是没问题的。如能跟在她身边,她好好调/教下,将来或许能独当一面。眼下,承剑府所辖三堂,麒麟堂有长孙璟,獬豸阁有楚不则,而貔貅堂主一直空缺。 唐绯樱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这时,驿馆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人道:“来人,围起来,切莫让那杀人的凶犯逃走了——” 李璧月诧异间,已有一队人马冲进驿站,将整个大堂围了起来。为首之人,昨日李璧月也算见过,正是马兴远手下的一个丞尉,名叫周勇。 她站起来,目光清绝沉冷:“周大人带人包围本府居住的驿馆,是什么意思?” 周勇见到李璧月,早已吓得胆裂,跪下道:“李府主恕罪,下官绝非有意冒犯。昨夜,太原王氏的长公子王琼英疑似中毒死在房内,他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张字条,像是一首女子所写的诀别诗。王公子身边的小厮说王公子昨晚曾与这位唐姑娘同在酹月楼用餐,这位唐姑娘有极大的作案嫌疑。王公子的身份非同小可,马大人对此案极为重视,命下官务必将这位唐姑娘缉拿归案——” 李璧月挑眉:“诀别诗?” 周勇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呈上,上面写着一首小字:“感君相思意,好梦画不成。兹兹与君别,云逝水无声。” 上面的笔迹李璧月极为熟悉,正是唐绯樱所书。 李璧月愕然望向唐绯樱:“和平分手?”她可记得清清楚楚,在海陵藤原野和林允的被害现场,都留有同样的小诗。诗句的意思,也差不离。 唐绯樱的眼睛更是瞪得比铜铃还大:“什么?王琼英昨天回家就死了——”察觉到李璧月眼中的危险含义,唐绯樱连连后退:“姐姐,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次真的是和平分手,我真的没有杀他……” 第63章 旧物 “璧月姐姐,这次真的不是我。如果我真的杀了人,怎么还敢到驿站来找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唐绯樱望向四周黑压压的官兵,脸色惶恐。就算她再轻狂不懂事,也知道太原王氏的长公子并非海陵县城的林允,如果她真的被指认为凶手,麻烦可就大了。 李璧月上前一步,示意她稍安勿躁,望向周勇:“你们马大人何在?” 周勇道:“正在王家,同王氏家主一处。” 李璧月道:“也许此案另有隐情,本府先去王家,看看王公子的尸体。”她说着拉着唐绯樱,便向外走去。 周勇自然不敢阻拦,只是为难地看着她身边的唐绯樱:“可是这名女子,是马大人下令要抓的人。” 李璧月道:“她与我一起去,有什么事,到了王家自然可以当面对质。本府可以作保,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她绝无不会逃走。” 周勇不再言语,李璧月吩咐人备车,前往王家大宅。 马车之上。 唐绯樱小心询问道:“璧月姐姐,你要插手这件事?” 李璧月看向她道:“嗯,我相信不是你杀的人。” 唐绯樱轻舒了一口气:“看起来我在姐姐你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分量的。” 李璧月轻轻摇头:“倒不是因为相信你。” 她查傀儡宗的事,昨日刚刚从王琼英身上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今日正打算继续追查,王大公子就一下子嗝屁了。比起是唐绯樱因分手而杀人,李璧月更愿意相信是在她身边如影随形、却始终摸不着看不见的傀儡宗的力量。 她问道:“绯樱,你与王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唐绯樱道:“我老家,不,我是说我爷爷的祖籍是太原。我爷爷临终之前,让我将他的骨灰带回来安葬。所以和璧月姐姐你在海陵分开之后,我就一路游山玩水到了太原,按照爷爷说的位置找到了唐家的祖坟,把爷爷的骨灰葬在里面。虽然家里的祖宅已经没有了,但这里是爷爷的落叶归根之处,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家乡,我就在太原城找了个地方住下,反正我也不缺钱花,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 李璧月想起她在海陵用杨妃的那只金雀翠翘玉步摇,在海市商会卖了三万两银子,确实足够她逍遥快活,道:“然后呢?” 唐绯樱道:“我有一天在茶馆看傀儡戏,恰好就遇到了那位王公子。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一下子就看对了眼,他比我以前的两个男人都好看多了……” 李璧月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了,但是唐绯樱这么直接的风格她还是有点不适应,便打断她的比较:“后来呢?” “我找茶馆的老板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太原王氏的公子。我想太原王氏何等尊贵,多半是看不上我这野丫头。好在我不差钱,我就在太原城买了一座宅子,买了许多丫鬟仆人,准备了宝马香车,给自己伪造了一个郡主的贵族身份,到太原来避暑度假。我派人打探到他去哪,就经常偶遇,给他写写情诗,送送礼物什么的,一来二去地,就将他勾搭到手了。” 李璧月:“那你为什么要和他分手?” 唐绯樱叹了一口气:“唉,每天假装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太累了。我一天不舞枪弄剑就浑身难受。和他在一起的一个月,我都觉得我不是我了。虽然,王琼英比起我的前任们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情人,但是让我一直假装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总觉得别扭。而且昨日我听说璧月姐姐你到了太原的消息,想了想,还是跟着姐姐你搞事业比较重要,就和他提出分手。” “他当时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唐绯樱回忆道:“我本来以为我突然和他提分手,他会很震惊,可是他当时似乎心不在焉,没有吃几口饭,就匆匆离开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王家大宅门口。 大宅之内,王家二公子王桓英正指挥仆人们正在搭设灵堂,看到李璧月进来连忙迎上:“李府主。”他一眼瞥到李璧月身后的唐绯樱:“这位姑娘……” 王道之看到唐绯樱浑身一震,怒火从眼中迸出:“来人,将这个害了我儿的妖女捉了,给我儿抵罪——” 唐绯樱本来大胆,又仗着有李璧月撑腰,挺直了腰板道:“什么妖女,你儿子的死可与我无关!” 王道之冷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来历,哼,不过是一个海外归来的孤女,却谎称自己是郡主,试图嫁入王家,成为我太原王氏的宗妇。被我儿拒绝后,就由爱生恨,下毒杀害了他……” 唐绯樱简直被气笑了:“谁稀罕当你太原王氏的宗妇啊。我不过看你儿子长得不错,和他谈谈情玩玩而已。玩儿过了,就和平分手。说我下毒害他,简直是无稽之谈。” 王道之愤恨道:“你,你……还敢狡辩!桓英,愣着干什么,拿人——” 李璧月上前,稍稍将唐绯樱护在自己身后:“王大人,此事或许有蹊跷,可否容我先看一看令郎的尸体?” “怎么,李府主想要包庇这名女子?”王道之面色沉冷:“是了,我听说这女子的祖先说起来和承剑府有些关系。李府主如此护短,欲置我太原王氏为何地?琼英是我的长子,也是我太原王氏的继承人,就算是闹到御前,我王道之也绝不会放过杀害我儿的凶手。” 李璧月知道王道之是拿圣人来压她,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王大人误会了,李璧月身为承剑府主,也办过不少案子。凡事都要讲证据,眼下并无任何证据能证明是唐绯樱下毒杀人。王大人不敢让李璧月验尸,难道是因为大公子之死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眼见局面僵持,一旁的太原刺史马兴远连忙打圆场道:“王兄,本官也觉得,眼下仅凭唐姑娘和令郎一起吃晚饭,确实无法证明她就是杀人凶手。李府主破案如神,或许能找出真凶也说不定。” 王道之不好拂了马兴远的面子,对王桓英道:“桓英,你带李府主进去看看。” 王桓英道:“李府主,请——”两人一起向王宅内里而去,唐绯樱也想跟着往里面走,却被王家仆人拦住,只好留在外面。 王琼英的居处名为思进楼。眼下尸体尚未收殓,仍然留在床上。他上身并未着衣服,身上肌肤有着大量因为瘙痒抓出的划痕。面色绀红,双手握拳攥紧。只是床单之上有点点猩红,李璧月拨开他的手指,见手掌上已被指甲掐破,只是鲜血都已经凝固。 李璧月用帕子包裹住手指,伸进王琼进口中,搅了搅,帕子上出现一抹泡沫状的白色乳状膏体。李璧月问王桓英道:“二公子,可知你大哥昨天下午到晚上,都去了哪里,又都吃了什么?” 王桓英:“我昨天下午醉酒后,一直睡到今天清早才醒,对大哥的事情并不清楚。大哥身边有个书僮名叫阿来,一向随身服侍,大哥去哪里都跟着,李府主有事可以问他。” 他吩咐一声,不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叫了进来,跪在两人面前,他眼睛肿胀,显然哭过一场。 李璧月问道:“阿来,昨日可是你随身服侍大公子?” 阿来道:“是。” 李璧月:“那大公子昨日宴席之后,都去了哪里,又吃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阿来道:“记得。昨日李府主离开王家不久,大公子就带着阿来出门,说是程先生卧病在床,要去探望……” 李璧月一愣:“可是贵府的西席程儒清程先生?” 阿来道:“正是。大公子离开王家,到城中药店买了几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又到云锦记买了几样时兴的糕点说是要送给师娘。到了程家,公子略坐了一会,程夫人要留公子吃饭,公子本来推辞,但是耐不住程夫人热情,就在程家吃了一小碗面条。” 李璧月问道:“程先生并没有住在王家大宅之中吗?” 阿来道:“没有,程先生喜欢清净,住在离王家大宅不远的安福巷。” 李璧月:“后来呢?” 阿来:“离开程家之后,公子就到了酹月楼赴衡阳郡主的约。” 李璧月:“衡阳郡主?”她怔了一下,很快明白阿来说的是伪造贵族身份的唐绯樱。 阿来:“到了地方,衡阳郡主说自己不是郡主,她姓唐,只是一介白衣,郡主的身份是自己伪造的,还说她不喜欢公子了。送了一首情诗给公子,要和他分手。” 李璧月:“你们公子有什么反应?” 阿来:“公子在女人面前素有风度,虽然吃惊,也没有说什么。他点了唐姑娘爱吃的几样菜式,唐姑娘吃得多些,公子胃口不好,随便吃了几口。两人分开之后,公子便回了府。” 这倒与唐绯樱说得一致,李璧月又道:“当时是什么时辰?” 阿来:“大约是酉时末。” 李璧月:“他回府之后还有吃其他东西吗?” 阿来回忆道:“不知为何,回府之后公子一直心神不宁,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又过了一个时辰,大约二更时分,老爷回来了,公子便往老爷房中定省,中间老爷传唤鱼脍,公子服侍老爷用了鱼脍就回房休息。” 李璧月眯起眼睛:“鱼脍?你家公子是否也食用了鱼脍?” 阿来低了头:“小人不知。公子服侍老爷定省,小人哪有资格入内,只是在外等候。中间见公子出来一趟,端了鱼脍进去服侍老爷。老爷歇下之后,公子也回房休息。谁知今日小人醒来,见公子已经死了……” 李璧月看着王琼英攥紧的拳头,眸底闪过一道暗色:“你家公子昨晚睡觉难道就没有动静,起夜、翻身、呼痛什么的?” 阿来摇头:“小人就睡在房间的隔间,晚上也不敢睡太死,以前公子晚上有事都会叫小人起来服侍,可是昨日确实一点动静也没有。小人早上起来,才发现不太对。” …… 李璧月又反复盘问了他几遍,确认他没有撒谎,一旁王桓英道:“我们王家的家仆都是家生子,个个都是忠仆,谅不敢欺瞒李府主。” 李府主将王琼英的住处上下了一番,发现床后还有另外一道门,正要推门而入。 王桓英快步上前,挡在她的身前,他的神情有些紧张,“那这是大哥的书房,这里面的东西也与案情没有关系,李府主还是不要进去看为好……” 李璧月心中狐疑,声音也隐隐带了几分压迫:“本府没有看过,又怎知没有关系。难道二公子不想本府尽快查清令兄的死因?” 王桓英被她凌厉的眼神一扫,不自觉后退半步,叹道:“李府主非要进去也可,只是大哥素来有些不太寻常的癖好,说起来有碍观瞻,李府主要有心理准备……” 李璧月哪管这么多,直接推门而入。身后王桓英飞快地将门关上,生怕多看一眼。 …… 李璧月很快就知道为何王桓英会有如见到洪水猛兽一般的表情。 整整一大间书房里面全部都是王琼英的画作。 而且不是普通的画作,全都是男女裸身交缠的春宫图。 这些春宫图,几乎都与真人等高。画得极为精细,男女的毛发、眼神、情态都纤毫可见,几乎什么样的姿势都有。 这些画作有的铺在地上,有的悬挂在四壁之上,甚至桌上还有一张未完工的图…… 整个房间,全是这样白花花的肉/体。纵然李璧月见多识广,也在一瞬之间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只想求一双没有看过的眼睛。 这位王大公子的癖好果然非同一般,难怪昨日初见之时,王琼英身上全是颜料水粉。 …… 李璧月面无表情从书房走出来的时候,王桓英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解释道:“大哥平常就喜欢画这些,因为这些和父亲没少起争执。我私下规劝过他几次,让他将这些东西销毁,可他总是将这些当个宝贝,这间书房平素都不让人进来。”他轻轻一叹:“只是如今大哥人已经没了,回头我就命人将这些都烧了。李府主就当今日什么也没看到过……” 李璧月没有搭话,而是道:“不知贵府那位烹制鱼脍的厨师,本否能否见见?” 王桓英看着李璧月那张八风不动的脸,暗叹果然是承剑府主,定力非凡,嘴上答道:“李府主请随我来——” 他领着李璧月穿过几排房屋,到了后厨,见到了那位名为奚喜的厨师。 奚喜大约五十多岁,被李璧月淡淡的眼神一瞥,就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我们家老爷每晚睡前都有吃宵夜的习惯,每天晚上都不重样。昨日是初一,按照惯例是鱼脍。小人也像从前一样,从酉时开始准备工作。老爷回府,会有小厮报到厨房,我那时开始杀鱼,并且要在半炷香之内将鱼肉烹熟……” 李璧月:“为什么是半柱香?” “因为制作鱼脍的雪龙鱼只有烹制半柱香才是味道最好吃的,时间太短则腥,时间长了肉质会老。” 李璧月一向不在吃食上留心,奇道:“有这么讲究?” 奚喜道:“府主有所不知,老爷惯常吃的鱼是捕捞自东海的雪龙鱼,刺少肉美。这鱼从海中捕捞之后,在岸上超过五天就会死亡。所以这鱼上岸之后就需要用千里马从渤海岸边送到太原来,在每个月初一下午的酉时送到后厨,恰好五天。此时鱼还是活的。这样的一条鱼,在路上的花费就不止千金,又怎能不讲究?” 李璧月心中啧叹,这太原王氏果然是顶级门阀,日常用度竟如此奢侈。她问道:“这条鱼进府后,从始至终是否都只经你一人之手,中间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人接触过?” 奚喜道:“此鱼金贵,就连老爷每个月都只吃一次,小人又怎敢让其他人经手……” 李璧月清冷目光在奚喜的身上来回审视,一旁王桓英道:“李府主是否怀疑是奚喜下毒,此事断无可能。奚喜他们家世代都是我们王家的厨子,这烹饪雪龙鱼的绝技还是从他祖上传下来的。而且这鱼脍是献给我爹的,如果有毒,我爹又怎会没事……” 李璧月点头道:“奚大厨既是王氏家仆,如有谋害主人之事,王大人又岂能不察。” 王桓英接口道:“正是此理。” 两人回到前厅,众人的目光一起看了过来,唐绯樱满心期待能洗刷自己的冤屈,问道:“璧月姐姐,如何?” 李璧月摇头道:“王大公子确实是食物中毒而死,但究竟是何物中毒,尚无法断定。我还需要到酹月楼和程先生家中调查。”她招呼唐绯樱:“绯樱,我们走。” 王道之站起身,目光森寒:“李府主想要再去调查取证也可,但是这位唐姑娘,是毒杀我儿的嫌犯。她不能走——”他一声令下,王家的护卫围了上来,挡在两人面前。 唐绯樱看着王道之冷冰冰的眼神,自然知道自己留下没什么好果子吃。连连扒住李璧月的胳膊:“府主,我真的没有下毒杀人,我不能留在这里。” 李璧月看向王道之:“王大人,按照大唐律例,未有实证之前,不可随意羁押扣留人犯。唐姑娘虽有嫌疑,但在查出实证之前,无人有权限羁押她。” 王道之冷哼一声:“可是她确实有重大嫌疑,如果由着李府主将人带走,最后查出实证,人犯脱逃又怎么算?” 李璧月:“有何什么人能从承剑府手中脱逃?我李璧月可以向太原王氏承诺,如果最后查出唐绯樱确实是毒害令郎的凶手,不管她逃到哪里,我必会亲自将她擒回,交由地方处置——” 王道之别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王家的护卫们让出大道,让两人出去。 走出王家大门,唐绯樱犹自愤恨,朝王家门口那个大石狮子唾了一口。 马车很快就到了程儒清所居住的安福巷口。 李璧月让唐绯樱暂时留在马车上,自己一个人扣响了程家的院门。 她轻轻叹息,那日听马兴远说起程先生和师娘在太原的消息,她本想等傀儡宗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来拜访。没想到,因为王琼英之死,不得不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暌违十年之久的先生与师娘再见。 她轻轻敲门。 不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探出头来。 十年不见,昔日貌美得让书院学子常常隔墙窥视的闵白素已经苍老了许多,她的头发花白了,脸上多了许多细纹,只是那张脸依旧和蔼慈善,问道:“姑娘,你找谁?” 看到师娘的那一刻,李璧月声音不由得哽咽:“师娘,我是璧月,师娘还记得我吗?” 闵白素陡然睁大眼睛,嘴唇上下翕动:“璧月?” 李璧月扶着她的双手:“师娘可还记得十年前……灵州城、秋山书院、云翊、李璧月?” 听到“云翊”的名字,闵白素仿若从梦中惊醒,她上上下下将李璧月看了几遍,犹有几分不可置信:“是璧月,小月儿来看你程先生了?”在这一刻,闵白素双眸中绽放出明亮的神采。 李璧月点头,泪水却湿了眼眶:“是我——” 闵白素连忙将她让了进来,一边道:“我和你师父都听说了,离开灵州后,你去了长安,后来又当了承剑府的府主。当年秋山书院的一群小萝卜头,没想到是你一个女娃娃最有出息。” 闵白素领着李璧月向里走,一边高声唤道:“当家的,你看谁来了?”忽地,她撇下李璧月快步向前:“儒清,你怎么出来了?大夫不是说过了,你的腿受伤,要好好卧床修养才能好。” 李璧月向前看去,只见房门口,站着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男子。 隔着一丈的距离,李璧月与程儒清遥遥对望。十年的光阴过去,曾经被先生追着戒尺责打的孩童成为天下最负盛名的承剑府主,可是曾经严厉威赫的书院先生如今已是一个满鬓风霜的老人了。 李璧月躬下身,行礼道:“弟子李璧月拜见恩师。” 程儒清眼中有泪光闪烁,他示意妻子将李璧月扶起,喃喃道:“好,好,阿月已经长到这般年岁,若是云翊还活着,想必也……”说到这里,那泪水到底是抑制不住,翻涌而下。 闵白素嗔怪道:“今日阿月过来,是值得开心的事,你好好的哭什么……”可是说着,她的声音也哽咽起来,悄悄用手背去擦拭眼角的泪水。 李璧月心中酸涩。 秋山书院虽然名为书院,但书院弟子大多来自灵州将门,进学只为识字知礼而已。云翊是唯一的例外。 云翊从小就酷爱读书,长大一点便能诗善文。程先生认为他若是参加科举,必能一试而就,高中进士。程先生将云翊视为自己的衣钵传人,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 武宁侯府的血案之后,云翊不知所踪,对程先生而言,可谓是巨大的打击。 闵白素扶着程儒清向内室走去,将他安顿在床上。听说李璧月尚未用过午饭,便说要买菜做饭,留师徒二人说些闲话。 程儒清仰卧着,问了些她如今近况,李璧月一一答了。程儒清到底上了年岁,又久在病中,不一会就精力不济。李璧月坐了一会,就借口给师娘帮厨,退了出来,嘱咐他好好休息。 出门之时,见闵白素提着菜篮回来,李璧月问道:“师娘,先生的腿怎么了?” “前些日子不小心骨折了。”闵白素抬起头,望向左边的墙壁,“说起来,是因为这张弓。” 李璧月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只见墙壁的高处挂着一丈牛角弓。弓臂比一般的尺寸略短些,颜色深沉,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只是日常保养得宜,弓身油黑锃亮,弓弦柔韧生光。 她正觉奇怪,程先生乃是一介文生,闵师娘也只是寻常妇人,两人都不会使用弓箭,这弓箭是从何而来。 闵白素看出她的疑惑:“说起来,这张弓箭应该是小月儿你的。” 李璧月这次更吃惊了:“我的?”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张弓。 闵白素道:“小月儿你应该还记得十年前,你和云翊分别之前,那时候,他到处寻找合适的材料,说要亲手为你制一张弓……” 李璧月如梦初醒,喃喃道:“师娘是说这张弓是云翊留给我的?” 第64章 矿难 灵州地处边境之地,自古崇尚武风。 将门的孩子,十二三岁都已经开始学习骑射。李璧月岁数虽小,向来要强,不肯落后于人。不过她身量不足,又是女子,手臂也没有完全长成,拉起大弓颇为吃力。 她找云翊抱怨过几次,云翊便找武宁侯要了军中制式弓箭的图纸,自己按比例缩小,打算亲手给她做一张趁手的长弓。 那些日子,云翊每天放学之后,都缠着灵州军中那些制作弓箭的匠师们,学习各种工艺和技巧。李璧月时常找不到人,就在那时,她的义母小白夫人提出要带她到长安省亲。 云翊便说,让她先去长安,等她从长安回来,这弓箭就完成了。 当然,她没有等到这把弓箭完工。等小白夫人在半路听到王府出事的消息再带她回来,整个武宁侯府已经在火海中化为灰烬,云翊也不知所踪,她以为这张弓并没有完成。 没想到,她还能再见到这张弓。 “一开始,云翊用牛皮糅成的细线作为弓弦,后来他又不知听谁说起,用鹿筋制成的弓弦韧性更好,弹性更强,箭也能射得更远,便整天琢磨这些事,连功课都耽搁下了。你知道的,程先生对他寄予厚望,很恼火他成天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面,便将这张弓没收了……” 闵师娘的声音将她回忆中拉了回来,“再后来,武宁侯府发生血案,云翊……云翊也没了,自然不会再过问这张弓的事。后来,秋山书院关门了,我和程先生离开了灵州,辗转过很多地方,一直将这张弓带着。先生说,这弓原是云翊为你做的,希望有一天将这弓给你,留个念想。” “这些年,先生每个月都要将弓拿下来一次,上油保养。上个月,他搬着凳子去取弓时,不小心摔了下来骨折了。如今,月儿能找到这里来,这张弓也该物归原主……” 闵白素说着就要去搬凳子,李璧月连忙道:“师娘别忙,我自己取便是。” 她踮起脚尖一够,就将那张弓握在手里。弓是以紫杉木制成,质地柔韧而轻盈,轻轻一拉,弓弦韧力十足。她再非当日的黄毛小儿,一眼就能看出制作者在上面花费不小心思。她轻抚着弓身温润的纹理,心中百感交集。 十年之后,云翊已经不记得她了,她还能收到他迟到的礼物,这种感觉着实微妙。 她想,她应该快点解决傀儡宗的事情,早些去找他。 她坐下帮师娘择菜,一边问道:“师娘,听说程先生这些年在太原王氏做西席,是吗?” 闵白素道:“是哩,但是太原王氏规矩多,不如从前在灵州自在。不过王家的束脩给得大方,聊以谋生。王家的公子小姐也不是做学问的人,比不得云翊,先生常常念叨如果他还在,也许都考上状元了……” 李璧月想起如今玉无瑑那逍遥随性、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性子,脸上浮起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微笑。程先生还在惦记考状元的事,可惜玉无瑑却被玄真观拐了去。人还是那个人,命运已大相径庭了。 她问道:“王家的长公子昨日是否来看过先生,还吃了一碗面?” 闵白素道:“是啊。王家几位公子小姐,就属大公子孝顺。逢年过节都会买礼物上门,昨日他是专门上来探病,我便留他陪先生吃了一碗面。虽说咱们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这也是师娘的一番心意。” 李璧月看着闵白素的神色,约莫她还不知道王琼英死了的事。王琼英中毒之事谅也和她扯不上任何关系,也就没有提自己查案的事。 她留在程家,帮师娘做完了这一顿午饭,吃过饭之后,告辞离开。 闵白素送她到巷门口,而程儒清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遥遥望着她。一直到马车之前,闵白素都欲言又止,李璧月猜出她的心思,应是程儒清想让她问问是否有云翊的消息,却唯恐伤心,没有出口。 她最终不忍程先生和师娘如此伤怀,宽慰道:“师娘,您回去之后,嘱咐师父好好养身体。若有云翊的消息,我必会带他来拜见你们二老。” 她想,就当给年事已高的先生和师娘留个念想。而且,她既然找到了他,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 唐绯樱已在马车上等了偌久,甚是无聊。见李璧月上车,连忙问道:“怎样?” 李璧月摇头:“闵师娘绝对不可能在食物中下毒。去酹月楼吧……” 唐绯樱道:“酹月楼就更不可能了,昨日点的那些酒菜,我每一样都尝过了,如果有毒,我肯定比王琼英先死。” 李璧月挑眉:“可闵师娘做的面条,程先生和师娘都吃了;王家的鱼脍,王道之也吃了;目前看来,还是你下毒的嫌疑最大……” 唐绯樱告饶道:“姐姐,真的不是我——” 李璧月:“我相信不是你,所以这个案件必定有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两人很快到了酹月楼,李璧月让唐绯樱按照回忆将昨日所点的菜式重新点了一遍。当然主要是唐绯樱吃,李璧月每样略尝了几口,确实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她看着唐绯樱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知为何忽然想到王琼英房间内那些春宫图,开口问道:“绯樱,你和那王家公子在分手之前进展到哪一步?你们是否已经……” 她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虽说唐绯樱叫她一声姐姐,但这毕竟属于隐私之事。 唐绯樱脸上浮现坏笑:“姐姐竟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该做的事情自然都做过。” 李璧月又问道:“你们试过几种姿势?” 这种炸裂的问题从李璧月嘴里问出,直将唐绯樱惊掉下巴,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姐姐问这种事,莫非是有相好的情郎?怎么,你们房事不谐,要不要教你一点经验?” 李璧月面无表情,声音冷硬:“不要将话题扯到我身上。你现在是个嫌犯,我是主审官。我觉得此事说不定与王琼英之死有关,你最好……” 她还没说完,唐绯樱就举起手:“好了,好了,我老实交代。就试了一次,可惜美人中看不中用。所以我就甩了他,自然也没有其他姿势。” 李璧月又道:“那他是否常去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或者还有其他的情人?” 唐绯樱道:“我跟踪过他一段时间,他从来不去这等地方。在男女之事上,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不然,我又怎么会看上他……” 李璧月陷入沉思。王琼英和王桓英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按照唐绯樱的说法,这个王家长公子的感情经历也比较简单,他是怎么画出那么多的春宫图,难道仅仅是凭自己的想象吗? 她又问道:“那你可知他平常最常去那些地方,或者和什么人交好?” 唐绯樱:“他出门不多,一般就是去茶馆看傀儡戏,没见与谁特别交好。不过,他对母亲孝顺,对妹妹也好。柳夫人笃信道教,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城中玉皇观烧香,他一整天在母亲跟前侍奉。” 李璧月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王琼英死亡,最为伤心的应该是他的母亲柳夫人。但李璧月今日在王家,只看到王道之和王桓英父子,并没有看到王家主母柳夫人。 她道:“先回驿馆吧,我明天想办法见见这位柳夫人。”她想起唐绯樱风流佻达、不肯吃亏的性子,到底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在我找出真凶之前,你就先在驿馆住着,不要惹是生非。” 唐绯樱娇笑道:“姐姐放心,我一切都听姐姐的安排。” 知一观内,裴小柯百无聊赖地坐在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扔桃核喂给玉无瑑养的那只松鼠小白。 门外响起一道声音:“小仙君,玉观主在吗?”裴小柯回头,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那婆婆杵着拐杖,佝偻着腰肢,手里捧着几个蜜瓜。 裴小柯连忙将她扶进来,道:“肖婆婆,你快坐会。师父他在忙呢。” 老婆婆将蜜瓜放在袖子上擦了擦,颤颤巍巍地递了过来,道:“小仙君,你给玉观主说,这几个蜜瓜是地里新长出来的。婆婆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个儿子,要是没了,我可怎么活下去啊,婆婆求他一定要救救我儿……” 裴小柯生怕她跌倒,将蜜瓜接过,摆在桌上,安慰道:“你放心,师父这几天在准备下矿的东西。他说了,等准备好了,就去那矿洞里看看,帮你将儿子找回来。” 那肖婆婆用袖子擦眼角的泪痕,看了观里供奉的三清塑像,蹒跚着走到神像面前,道:“小仙君,劳驾你帮婆婆点香。” 裴小柯取了三支供神香,点燃了递到肖婆婆手里。老妇人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她本来驼背,重心在前,下跪的姿势让她差点栽倒,幸亏裴小柯扶得及时,才顺利跪下。 肖婆婆对着神像作揖,念念有辞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请你保佑我儿阿健平安回来……” 裴小柯本来想反驳说这里是道观,不是佛寺,眼前的雕像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尊神,不是什么观音菩萨,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对于肖婆婆而言,这庙里供的到底是那家神仙并不重要,她只是虔诚地希望她的儿子能回家罢了。 …… 肖婆婆离开之后,天色已近黄昏,裴小柯估摸着今日不会再有香客上门,他关了道观的大门,拿着蜜瓜来到师徒两人居住的后殿,拨动墙上的机关,眼前便现出一间地下密室。 裴小柯进入密室,里面空间颇大,可眼下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地板上杂乱无章地摆满了各种金属、断木、画好的图稿和一些木制的傀儡零件,说不出的诡异。 很快他便找到了玉无瑑——懒散不靠谱的青年道士嘴里咬着一只笔,躺在乱七八糟的木头中间,竟然睡着了。 裴小柯腹诽:肖婆婆还等着玉无瑑去救他儿子呢,结果这厮借口要准备下矿洞的工具,原来竟是在密室里偷懒睡觉。他真为肖婆婆送来的三个蜜瓜感到不值。 “师父——” 玉无瑑没有应声,显然睡得极沉。 裴小柯无奈,将蜜瓜放在地上,小心避过地上的榫卯和木块,打算过去将人叫醒。就在这时,躺在木头中间的玉无瑑突然凌空而起,双手成爪,向裴小柯咽喉抓来。 裴小柯心中一惊,好在他在药王谷时被李璧月教了一整套的浩然剑法,这两个月来也时常练习,反应也是极快。超起手中的木剑一剑刺向玉无瑑前臂,口中惊叫道:“师父——” 玉无瑑置若罔闻,剑气划破衣服,玉无瑑仿若丝毫不知疼痛,右手以一个诡异地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一掌拍向裴小柯后心。裴小柯脚下腾挪,手上剑式则按照浩然剑诀一招一招往后运使。 很快,两人就在狭窄逼仄的密室中过了十几招。 裴小柯愈来与心惊,一开始玉无瑑的招式和动作明显非常滞涩,但是十几招之后,便圆通贯通,招式毫无定式,他应付起来也越来越吃力。 ——怎么回事,师父明明不会武功? 犹疑之间,凌厉掌风又到眼前,裴小柯来不及反应,木剑抡开一道圆弧,直接使出浩然剑诀的最后一招“日月经天”,对方料不到他突然变招,不及躲闪,木剑直接拍上脑门,直挺挺躺在地上,不动了。 他上前一看,玉无瑑已然没有鼻息。 裴小柯吓了一跳,声音已然带了哭腔,拼命晃动玉无瑑的身体:“呜呜……师父,你别死啊,你快起来……” 这时,他听到一道低笑声,玉无瑑的嗓音慢条斯理从他身后传来:“乖徒儿,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流眼泪。这个徒弟总算没有白养,为师我真的太感动了……” 裴小柯回头一看,只见那青年道士正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笑眯眯的,正啃着他刚才拿下来的蜜瓜。 裴小柯看了看他的无良骗子师父,又看了看刚才被他一剑拍倒在地的“玉无瑑”,挠头道:“怎么有两个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玉无瑑道:“这就是我这段时间的成果了,我用这间密室的材料做了一具和我一模一样的傀儡。如果连徒儿你也能瞒过的话,出去骗个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玉无瑑勾了勾手指,地上的“玉无瑑”重新站了起来,两人相对站立。 从外形来看,一人一傀几乎一模一样,衣着、身材、脸型、五官,甚至连那如鸦羽一般青黑绵长的睫毛都一无二致。 裴小柯如梦初醒:“师父,刚才是你操控这具傀儡与我打斗?” 玉无瑑道:“这几天研究邪道妄机留下的那本《御魂》之书,对操控傀儡之术颇有心得。”玉无瑑叹道:“邪道妄机果然是道门不世天才,傀儡的身体构造比人体坚固许多,而且完全不惧伤痛损毁。利用傀儡术,可以许多做到人体做不到的事。” 譬如,他从来没有学过武功,却也可以操控傀儡战斗,而且随着熟练掌握技巧之后,战斗力也会提高。虽然遇到像李璧月的那样的高手,毫无还手之力,但比一般人还是强多了。 裴小柯:“师父你修习了傀儡术?你之前不是说过傀儡术是道门禁术吗,已被玄真观禁绝吗?” 玉无瑑:“我又不是玄真观弟子,再说了,玄真观已经被灭,早就没人管这些。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事急从权。我已经许诺三天后和居安村派出的搜救小队再去探寻咱们看过的那个矿洞。那个矿洞深不见底,单凭我的本事肯定是无法探底,查清那三十多名失踪矿工的下落,如果用这具傀儡的身体就方便多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裴小柯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黑漆漆的矿洞,犹疑问道:“我一直不明白,矿上的居民失踪,村民们为什么不上报太原官府,而是到道观来求我们帮忙?还有,师父你为什么同意和他们下矿,这件事情说起来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玉无瑑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说起来就复杂了,总之,这件事情如果上报给官府会很麻烦……” 师徒两人是在一个月前到了太原,玉无瑑知道此地是傀儡宗的地盘,不好招摇行事,也就没有像从前一样,在城中卖卦为生。恰逢听人说起,这城外小孤山有一座废弃的知一观,就暂且在这旧观存身。 这小孤山本来风光不错,自他来了之后,道观又重新有了香火,也时常有城中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前来进香算卦。其中最积极的便是太原王氏的大小姐王慧瑛,王小姐出手大方,每次来都有大把的赏银,师徒二人的日子过得也算不错,甚至还小小攒了一笔钱。 但在知一观住了几天,便有附近居安村的村民找来,说村里有三十人在矿洞失踪,求着玉无瑑和他们一起进矿洞救人。 玉无瑑本也奇怪,问了之后,才知此事原委。 这小孤山山顶原有一处矿洞,在两百年前曾是一座巨大的金矿。据说当年李渊、李世民父子在太原起兵,便仰赖这座金矿出产的黄金招兵买马,附近的居安村便是那时开采黄金的矿工所居住的村落。这座金矿开采了两百年,在二十年前时,便已开采殆尽。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到如今不过两三百之数,依靠散落在山间的薄田过活。 后来,小孤山来了一位名为龙鹄道人的道士,在这山中修建了这座小小的知一观。村里人遇到事情,有事相问,龙鹄道人就为大家指点迷津,慢慢的龙鹄道人就和村里的人熟悉起来。这位龙鹄道人自称擅长风水堪舆之术,平日没事就在这山中闲逛,观测山川走势、水文流向。 有一天,龙鹄道人找到村长,说他算出这小孤山的金矿并没有开采完,另有一条金矿的余脉被掩藏在矿洞的深处。 见村长半信半疑,他又向村长提了一个诱人的条件,将此事瞒着官府,由他带队,由居安村出人,一同寻找金矿。至于最后所挖到的金子,他只取一成,余下的都归居安村所有。 要知道二十年前,居安村的矿工帮朝廷开采金矿,从上头手里漏出的一点点金子,就足够村里人过着富足的生活。如果矿上挖出的金子一点儿也不需要上缴朝廷,全部归自己所有,这样的财富足够让所有人为之疯狂。虽然明知这是杀头的大罪,村长还是忍不住答应了。 于是村长将全村的青壮劳力都集中起来,带上父辈留下的采矿工具,跟着龙鹄道人下了矿。 可就在十几天前,二龙山发生了地震,原本的矿道坍塌,居安村的村民赶来救援,却再也无法找到先前的矿道,进入矿道的三十多名矿工连同龙鹄道人没有一个人出来。那村长见出了这样大的事,连夜带着家人跑路,不知所踪,只留下失去顶梁柱的妇孺们在家中以泪洗面。 居安村的村民在走投无路之际,发现龙鹄道人所修建的知一观竟然来了一个新的道士。他们心想,矿工们是跟着道士进的矿洞,如今又来一个道士,说不定也通晓风水,可以找到路,帮他们将亲人救回来。 玉无瑑耐不住恳求,带着裴小柯去过矿洞口一次,那矿洞深邃无比,绝非他这种不会武功的人能随意进出,只好说他并不擅长此道,下去救人也可以,只是需要准备一些东西,将这件事拖了过去。 此时,见裴小柯问起,玉无瑑解释道:“自古以来,金矿都属于朝廷所有。矿上所采之金,一丝一厘也需上缴国库。居安村的村民私自开采金矿,按大唐律算起来,可是堪比谋反的大罪。若是上报官府,且不说太原府会不会派人搜救失踪的矿工,居安村剩下的这些老幼妇孺,有一个算一个,男子不是流放就是充军,女子多半会没入教坊……” 玉无瑑叹息一声,望着对面新做成的傀儡:“其实我也没办法帮他们,只能用这个傀儡下去探探再说……” 裴小柯听了,闷闷地道:“那这些被埋在矿下的人岂不是太可怜了,唉,要是李府主在太原就好了。以李府主的为人,一定会先想办法救人再说……” 他提议道:“师父,要不我们写信将此事告知承剑府。李府主若是知道这件事情,说不定会……” 玉无瑑打断他道:“你想什么呢?承剑府日理万机,哪有空管这些小事——” 裴小柯:“几十条人命,怎么就是小事了。李府主离开之前不是说了吗?让你有事写信给她,这两个月你信写了不少,每次写完就自己烧掉……” 玉无瑑觉得这徒弟实在聒噪:“我说了我自己想办法,我先出去透个气。” 裴小柯翻了个白眼:“明明就是自己避着李府主,还不让人说……” 玉无瑑少年修行,一向很少做梦,可不知怎么回事,这晚竟做了一个极为诡异的梦。 在梦中,一个人在漆黑的旷野之中奔跑。他一直向前跑,一步也不敢停歇,就好像在躲避着什么。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股极亮的光,他在光中看到了李璧月。那光灼得他目痛,可是他仍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向光的尽头奔去。好像抓住了那个人,就可以得到救赎。 他全力向她奔赴,但光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玉无瑑……”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他猛地回头,见到承剑府主出现在他身后,她伸手抚上他的眼睫:“你躲我干什么,还好我找到你了……” 第65章 肥羊 玉无瑑猛地从梦中惊醒,茫然四顾,一轮孤月当窗自照。 他叹了口气,自己真是没救了。 本以为离开李璧月,他便能从此静心修行,不再想这人间情爱之事。等到下次相见,或许便能坦然一些,以朋友的身份与她相处。 可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心中越发浮想联翩。每次给她写了信,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寄出,怕自己生出不应有的期待,最后只能烧了了事。 今日不过是听裴小柯提起李璧月,夜晚便梦起她。他绝望地想,他六尘不净,也许根本不适合当个道士,不如早早还俗回家去。他一直辗转到五更时分,都未能入睡。 太原城。 早起之后,李璧月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色衣服,让人准备了祭仪,到王家参加祭礼。 王琼英是王道之的长子,丧仪的规格极高,几乎不逊王侯。李璧月在灵前进香之后,便以慰问为名,求见柳夫人。 柳夫人身为太原王氏的宗妇,有诰命在身,等闲难见;但李璧月官位既高,又是女子之身,王道之也不便拒绝,命仆人领着她前去柳夫人居住的椿茂堂。 李璧月先见到的却是王家大小姐王慧瑛。 王慧瑛身着一身白色素服,鬓角簪着一朵白色小花,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 她向李璧月敛衽为礼:“慧瑛见过李府主。多谢李府主关怀,特地前来慰问。母亲悲痛过度,精神恍惚,我才刚刚服侍她睡下,不便接待外客……” 李璧月见椿茂堂四下寂静,连一点声音也无,空气中还燃着安神香的味道,料是事实。她连忙将王慧瑛扶起:“是李璧月唐突打扰,既然柳夫人不便,那我便先告辞了。” 她正欲离开,王慧瑛叫住了她:“等等,李府主今日前来,除了慰问母亲,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李璧月心想,据唐绯樱之前所言,王琼英事母至孝,对妹妹也好,如今柳夫人卧病,或许从王慧瑛口中也能得到一二消息。她回身问道:“王小姐怎么知道?” 王慧瑛答道:“我昨日听父亲说了,如今哥哥的案子是由李府主你亲自调查。” 李璧月坦诚道:“没错,我今日前来,确实有疑问想向令堂请教。据我调查,令兄应该确实是因为吃了某种食物而导致中毒身亡,可是我确实没有找出他是何时何地因何中毒。” 王慧瑛爽快道:“我自幼和大哥感情极好,如今他死了,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毒手。李府主有什么问题,问我也是一样。” 李璧月恭敬不如从命,便问道:“不知令兄平日里,一般去什么地方?” 王慧瑛想了想道:“大哥不怎么出门,若是出去,一般就是喜欢去茶馆,听傀儡戏,太原城的每家茶馆他都去过,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云阆茶馆,几乎一有空就去那里。那出柳毅传书他都听过好多遍了还听,从不感到厌倦。” 李璧月又问道:“令兄为什么喜欢看傀儡戏?” 王慧瑛:“我问过大哥,他说他特别喜欢傀儡。他还说,希望有一天能收藏两个傀儡,最好是一男一女,真人大小,摆在房间收藏……” 李璧月心中咯噔一跳,真人大小,与正常人看着几乎差别的傀儡她不久前见过一个,便是在太原城外茶摊警告她不要进城的傀儡老头。 王琼英想要收藏,说明他肯定见过类似的东西。李璧月按捺住激动,追问道:“王姑娘见过令兄所说的真人大小的傀儡吗?” 王慧瑛摇摇头:“没有。” 李璧月接着问:“除了傀儡戏,这太原城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与傀儡有关?” 王慧瑛目光迷茫:“没有了啊。”她看向李璧月那明显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忽然福至心灵:“李府主,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啊?” 李璧月默然未语。傀儡宗之事内情复杂,王琼英很可能是因为与之接触而被杀人灭口。王慧瑛看起来天真烂漫,如果真的知道点什么,也可能因此陷入危险。 王慧瑛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认,想了想道:“李府主如果想找东西的话,我倒是有个去处可以推荐给你。” 李璧月:“哪里?” 王慧瑛:“我知道在太原城外的小孤山有一座知一观,观主精于算命,我每次去算都算得很准。李府主想要算命的话,我可以推荐给你去。” 李璧月摇头:“我不算命。” 王慧瑛眼珠子一转,道:“李府主不是对傀儡的事情感兴趣吗?我以前隐约听人说起傀儡和道宗有些关系,只有出身道门的人才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那知一观主年龄虽浅,但见识不凡,他说不定会知道李府主想要了解的事。” 李璧月挑眉:“道士?” 王慧瑛:“那道士有些门道,我保证李府主不虚此行就是了。” 李璧月见王慧瑛成竹在胸的样子,又想柳夫人卧病不起,暂时也没有其他的线索,不如便先去见见王慧瑛口中的这个“很特别的道士”,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于是点头道:“那请王小姐带路。” 王慧瑛吩咐了一声,不一会王家的马车都停在后门口。 李璧月也没有带扈从,跟着王慧瑛、小棠主仆二人坐车上山。 唯一不寻常的是马车驶出太原城后,王慧瑛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抓着她的袖子问道:“李府主,你带够钱了吗?” 李璧月恍惑道:“带钱?” 王慧瑛:“那观主算卦收费很贵。” 李璧月想了想,在海陵时玉无瑑算卦只收十文钱,想来那是市场行情。她掂了掂自己的荷包,正常来说算个卦还是绰绰有余。当然,如果对方心黑,胡乱收费,承剑府主也是有执法权的,那时候就是取缔、没收作案工具、没收非法所得的一条龙服务。 她心安理得地点点头道:“带了。” 王家的车夫显然对小孤山轻车熟路,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就到了知一观门口。 李璧月跟着王慧瑛穿过三清殿,进了后面的配殿。配殿门口摆着一张供案,案上摆着一只看起来有几分熟悉的竹制签筒。 一身白色道袍的青年道士正在伏案浅睡——玉无瑑昨晚因那个诡异的梦一夜没有睡好,吃过午饭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王慧瑛敲了敲供案,道:“玉观主,起身了。我今日给你带来了一个大主顾……” 玉无瑑听说有顾客上门,本能地抬起头。他睡眼惺忪,根本没看清眼前是谁,只隐约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便将眼前签筒推过去,照旧吆喝道:“抽签算命,一卦——”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卦钱,那边王慧瑛已飞快接道:“一卦三百两。” ——王慧瑛这次带李璧月到知一观时,本就是因上次玉无瑑托她介绍熟人照顾生意,恰好遇到李璧月有事。她琢磨着承剑府主位高权重,应该是个不差钱的,在马车上见李璧月举止从容,已笃定此人是一只待宰的肥羊,不等玉无瑑开口,便帮他喊出天价。 偏殿之中,一片寂静。 李璧月自然是看到了玉无瑑。 两个月的时间不见,他的双眼似乎已经完全恢复,如同雪山下最清泠的湖水,又如芳草地里的一方幽泽,令人迷醉。只是他眼中的神情带着疑惑,似乎同样对三百两的报价吃惊不小。 不,一开始是疑惑,等他看清眼前人影之后,疑惑便化为不可思议的惊喜,“李府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璧月这时已明白王慧瑛带自己来这,多半是抱着帮玉无瑑狠宰她一笔的心思。不曾想他乡得遇故知,李璧月嘴角一牵,似笑非笑:“一卦三百两?” 玉无瑑几乎跳了起来,慌忙摆手道:“不,这全是误会……” 王慧瑛此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们两位认识?” 玉无瑑朝后殿喊了一声:“裴小柯,你带王小姐出去逛逛。” 裴小柯从后殿冒出头来,道:“王小姐,我师父和李府主有话要说,我带你去后山逛逛。” 王慧瑛有些不舍,望向李璧月。李璧月道:“王小姐,我有些与此案有关之事要向这位玉观主打听,王小姐还是先回避为好。”她说话态度之间,流露出稍许承剑府主才有的凛絜威严,让人下意识按照她的意思去办。 王慧瑛跟着裴小柯离开之后,偏殿便只剩下两人。 李璧月把弄着桌上的签筒,笑容清浅:“没想到能在太原再遇到玉相师,可真是意外之喜。不过一卦三百两,还有王家小姐帮你拉客,想必你这几个月过得不错。” 玉无瑑看着李璧月挪揄的眼神,不知为何想到昨日的梦境,她最后出现在他的身后:“你躲我干什么,还好我找到你了……” 原来梦境最后的预兆是落在这里,是因为今日会与她重逢才做了那个梦吗?又或者说,从分别伊始,他本就期待着与她再相遇,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他心中微妙地生起一丝宿命难逃的情绪,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清正端方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道:“毕竟在下欠了承剑府一笔巨款,不得不想办法多赚钱还债。” 李璧月噗嗤一笑。她当日在药王谷只是随口一提,希望他留在承剑府,并没有当真要他还钱的意思。从前玉无瑑一个铜板也懒得多挣,如今被一大笔欠款压着,不得不努力挣钱还债,此事倒也有些意思。 卦钱虽说贵了点,但有王慧瑛这样的冤大头愿挨就是了。 嗯,只要“黑店”不是宰在自己头上,承剑府主对此还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玉无瑑抬起头,问道:“李府主不是回长安了吗,怎么会到太原来?又怎么会找到这里?” 李璧月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前太原发生地震,我是奉圣命前来赈灾,也是奉了太子密旨,到太原调查傀儡宗的事。没想到一到太原竟遇到命案。这桩案件多半与傀儡宗有关,是王慧瑛说你可能知道与傀儡宗有关的事情,我便和她一起前来。” 她摊了摊手,无奈道:“如今看来,傀儡宗的事多半是没有影子的事,拉我给你送钱倒是真的。”不过,能再见到玉无瑑,她对这趟小孤山之行也并不怎么失望便是了。 玉无瑑:“是我之前曾对她说起,如果有朋友需要算命,可以介绍前来。没想到,她会带李府主你前来。不过,有一件事她倒是蒙对了,我确实知道一点傀儡宗的消息。” 李璧月意外道:“什么?” 玉无瑑:“李府主请跟着我来吧。” 李璧月跟在玉无瑑的身后,进了后殿地下的密室。入目之处都是些金属、木块、丝线、宝石,这些物品乱七八糟地堆叠在一起,她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这间密室里的东西是知一观的前任观主龙鹄道人留下的。”玉无瑑:“根据我的研究,这些都是用来制作傀儡的材料,而且这几天我用他剩下的材料成功地做成了一具真人大小的傀儡,李府主请看——”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具傀儡从一大堆零件中振衣而起,白衣出尘,飘然清举,与站在她身边的玉无瑑一无二致。 李璧月眉头轻拧,看向玉无瑑的眼神已带了一丝泠然:“你修行了傀儡术?什么时候的事?” 玉无瑑道:“在天工世家的地底,我拿到了邪道妄机从青羊宫取走的《御魂》一书。原先不过好奇,开始研究也是最近的事……” 李璧月眉头愈皱愈深:“此乃玄真观禁术,你……”她本想说你可是玄真观选定的道门传人,怎么能学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可是转念一想,玉无瑑平日里虽然颇为尊敬道门祖师李玉京,却并没有将玄真观放在心上,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她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玉无瑑道:“李府主不用担心。我想,傀儡宗难以对付,其实是因为我们对傀儡术不够了解。只有足够了解,才能知道傀儡术的弱点。你放心,我可以发誓,绝不会使用傀儡术做任何害人的事情……” 看着李璧月犹疑的眼神,玉无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全盘托出:“我之所以制作这个傀儡,是因为最近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李璧月问道:“什么事情?” 玉无瑑便将龙鹄道人以金矿为名诱惑居安村的村民和他一起下矿,最终遇到地震,地道坍塌,以至三十多人失踪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末了又道:“这些居安村的人虽说违反律例试图私自开采金矿,但毕竟是三十多条人命,他们都是家中的顶梁柱。若是全部失陷在里面,剩下的孤儿寡母又怎么活得下去。此事不宜报官,他们因此求到我面前。可是以我的能力,恐怕无法走到矿洞深处,我的本意便是使用这只傀儡在前面探路……” 李璧月奇道:“你觉得此事不宜上报官府,又为何告知我?” 玉无瑑略一迟疑,面带轻笑,笃定道:“李府主你当然与其他人不同。” 李璧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他修习傀儡术的事。 她改口问道:“你与居安村的人约定什么时候下矿?” 玉无瑑答道:“明日辰时。出事后居安村的村长带着全家逃走了,村民们自发组建了一个八人的小队,都是失陷者的兄弟或子侄,由阿黑带队,下矿救人。” 李璧月道:“那我明天再来,你务必要等我来了再出发。” 玉无瑑眉眼闪动了一下:“李府主不是有案子需要调查?” 李璧月道:“我查的案子背后多半与傀儡宗有关,目前在太原城,并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你先前也说了,这个龙鹄道人很有可能是傀儡宗的人,如果能找到他,说不定我手上的谜案也可迎刃而解。”她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那龙鹄道人是不是也在矿下失踪了?” 玉无瑑:“居安村的人确实是这么说。在我看来,也许没这么简单。” 李璧月奇道:“为何?” “这间密室里堆集的都是制造傀儡的材料,这些材料价格不菲。可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居安村的村民,他们见到的龙鹄道人在知一观修行了数年,一直是孤身一人,身边从来没有旁人或者类似傀儡的存在。如果龙鹄道人不使用傀儡,那么他囤积这些材料是要干什么?”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玉无瑑指了指墙角处昨日完工的傀儡:“高级的傀儡术,完全可以制造出一个与本体一模一样的傀儡。我不过初学便可以做到,更不要说浸淫傀儡术多年的龙鹄道人。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矿下有危险,所以提前制作了一具傀儡代替自己。居安村都是普通村民,未必能分出其中真假……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未必准确……” 李璧月蹙眉:“我有一事不解。龙鹄道人为什么要带着居安村的人下矿,难道真是贪图矿中的黄金吗?还是另有所图?” 龙鹄道人以一己之力在这偏僻之地修建了这座道观,密室中的傀儡材料更是价值不菲,这位龙鹄道人看起来并不差钱,他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偷采黄金。 也许,他另有打算。 李璧月想到临行之前长孙璟提及的二龙山地震有损大唐龙脉之事,与这矿工失踪之事隐隐有些瓜葛,顿觉谜团重重、颇不寻常。 “一切的谜题只有下矿才知道。”玉无瑑道:“这座金矿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官府明文下令封存,但这件事本身便有些蹊跷。我向居安村的一些老人打听过,二十年前,就在朝廷明文下旨封矿的七天前,矿工还在矿脉地下发掘出一块几十斤重的金矿石,金矿开采殆尽之说根本站不住脚。这也是为何,龙鹄道人提出金矿并未开采完,居安村的人就信了他的话下矿。” 李璧月若有所思:“这么看来,那个出事之后就逃跑的村长应该也知道一些秘密,我会让人打探他的下落。只是那些矿工陷于地下已有二十多天,就算他们带了干粮和水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明日早上再来,不管如何,先救人再说。” 玉无瑑拱手道:“多谢李府主仗义相助。”玉无瑑虽然答应居安村的村民前去救人,但凭他自己,就算有傀儡术帮忙,救人的希望也不大。如果是承剑府主亲自出手,此事自然更有把握。 李璧月摇头:“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谢字。” 李璧月将王慧瑛送回王家之后,并没有直奔驿馆,而是绕路去了太原刺史府一趟。关于金矿被封的事,玉无瑑说只有下矿才知道。其实不然,本朝地方档案制度齐备。封闭金矿既有明文圣旨,太原府多半会有当年的资料留存,可供查证。 天色已黑,华灯初上。太原刺史马兴远本已回了后宅休息,听到承剑府主正在前厅喝茶的消息,连忙火急火燎地从夫人的床上爬起来,到李璧月跟前拜见,小意问道:“李府主这个时间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李璧月问道:“不知马大人可知道太原城外小孤山附近曾经有一座金矿?” 马兴远调任到太原时,金矿早已封闭,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当下唤来胥吏们问询,其中有个在刺史府掌管文书多年的老吏想了半天,答道:“二十多年前确实有一座金矿,但是已被敕令封闭,眼下已经荒废了。” 李璧月问道:“不知可有当年留存下来的圣旨或者其他资料?” 老吏道:“这二十年换过几任刺史,从没有人关注金矿之事。这些资料应该还在,保存在档案库,下官去替李府主取来。” 李璧月:“不必,你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去太原府的档案库看看。” 第66章 兰阁 太原府的档案库名为兰阁,里面浩如烟海,上百个书架全部挤得满满当当。 这里保存着从本朝立国以来,太原府地方的所有资料、文书、档案等等,按年份一一分门别类。老吏举着灯火,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中寻找二十年前的那封圣旨。 李璧月翻检太原府地方与朝廷中枢的往来文书,寻找提及小孤山金矿的线索。但是书架上文书卷帙浩繁,她翻了上百卷也没有找到有用的消息。 忽然,她看到在架子的最上层,一卷烟黄色的卷轴垂下一角,上面似乎画着一幅地图。她将之取下来展开一看,标注着“小孤山矿道地图”。地图上各类通道纵横交错,上下几层间互相勾连。李璧月既决定和玉无瑑一起下矿救人,想着这地图多半有用,就顺手塞入袖中。 这时,她听到旁边老吏呼道:“李府主,找着了。就是这个,这便是当年圣人下令将矿山关闭的圣旨。” 李璧月将圣旨接过来,上面写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令太原府小孤山金矿即日封闭,一应人员遣散,封山永不开采。钦此。” 李璧月原本指望能找到当年无故封闭金矿的原因,没想到这道圣旨的内容如此简单粗暴,一概前因后果全无,且敕令封山永不再采,她愈发觉得其中有猫腻。 那老吏举着灯火端详,忽然道:“这圣旨的背后还有一行字。” 李璧月将圣旨翻过去,果然见到背面右侧写着一行小字:“毓卿如有不解之处,可与紫清真人所遗书信参看,自然明了。” 李璧月问道:“毓卿是谁?” 老吏道:“乃是二十年前的太原刺史李毓。他本是宗室,二十年前很得天子信任,长期担任太原刺史,直到病死于任上。” 李璧月明白了,封山的圣命是当时的大唐天子所下,执行封山之事的便是当时的太原刺史李毓。皇帝多半也知道自己这封圣旨没有首尾,便另外让紫清真人写了一封书信,给李毓解释此事。不知此事又是怎么和紫清真人扯上了关系? 她又问道:“那紫清真人所留下的书信何在?” 老吏举起手里的两页白纸,道:“下官找到圣旨时,里面裹挟着这两张纸,只是这两张纸上面一点墨迹也无。不知是不是年代久远,上面的墨迹消失了。” 李璧月沉思,此事或涉及机密,应该是使用了特殊方法书写,以免信息被其他人知道。她那两张白纸接过,同样揣入袖中:“这两张纸我便先带走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将上面的字迹复原,下次再还回来。” 李璧月本是上官,这些二十年前的旧文书平素根本无人照管,老吏也浑不在意,恭敬道:“李府主自便就好。” 李璧月步出兰阁时,长街寂寂,繁星满天。回到驿馆之时,已过了二更,灯火半歇。李璧月听着腹内传来的叫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回来得太晚了,连宵夜的时辰也误了。 此刻,驿馆的厨子多半已经安睡。虽说高如松和夏思槐会给她留饭,现在也该冷掉了。 她正准备回房,忽见驿馆灯火阑珊之处,立着一人。那人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看到她的一瞬间,脸上神情放松下来,快步向她走过来:“璧月。” 这么晚了,楚不则还在等她,李璧月迎了上去:“楚师兄,你怎么在这里等?” 楚不则道:“璧月你一早出门,连个侍从也不带,二更天还未回,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师兄多虑了,你又不是不知,承剑府办起案子,通宵达旦也是有的。”李璧月脸上浮现轻快的笑容:“怎么说,如今我也是承剑府主,等闲没有人敢对我动手;而且就算遇到顶尖的高手,我自保也是有余的。” 楚不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这几年我在承剑府的时间少,一转眼师妹都长大了。”他伸出手,比划着李璧月的身量,吁叹道:“我总以为师妹还是十多岁刚进承剑府的样子,没想到十年的光阴,就这样眨眼而过——” 李璧月进承剑府时,刚满十一岁。彼时,楚不则已十七岁,是承剑府的大师兄。温知意生性散淡,李璧月又桀骜不逊,师徒两人相处得并不怎么愉快。温知意便干脆将徒弟扔给楚不则,让楚不则先教她基础入门的部分。 说起来,楚不则于她,亦师亦兄。只不过,李璧月于剑道上的天赋罕见,十五岁后,楚不则已不是她的对手。后来楚不则常常在外,师兄妹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李璧月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姿,笑道:“师兄这么多年,倒是一点也没变。” 两人一起走入屋内,楚不则点亮灯火,道:“先吃饭吧,我给你留了饭,用热水温着,眼下还热着呢。” 他掀开桌上的盖子,露出里面的晚饭。虽说都是简单的菜式,不想摸上去还有热气,这份难得的温情让李璧月心下感动:“多谢师兄。” 她一边吃饭,一边又议起公事,问道:“师兄这两天在城中调查傀儡宗的事,是否有结果?” “我已经将城中那些出演傀儡戏的茶馆都暗中探查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发现。倒是另有一事……”楚不则说起白日得知的消息:“太原府的马刺史已决定明日开始向受灾的百姓发放赈灾粮,我承剑府担负监察之责,眼下恐怕得先将傀儡宗的事放一放,王琼英的案子也放一放,先专注放粮一事。” 李璧月身负钦差大臣的身份,此事她本该亲自到场。但她想起今日玉无瑑提及的三十多人失陷矿洞之事,权衡之下道:“我明日另有要紧之事,需要亲自去办。放粮之事先由师兄代为监察。太原刺史马兴远是从前武宁侯府的旧属,他已承诺会配合我们行事,这头应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楚不则面露疑惑:“什么事情能比放粮之事更加重要?” 李璧月抿唇微笑:“此事干系众大,暂时需得保密。我承剑府既称‘承天授命,剑法浩然’,总有见到了就不得不为的事,师兄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楚不则点头道:“好。” 晚饭之后,李璧月回到房间。她关紧房门,点燃灯火,将从兰阁里带出的那两张纸靠近火源,上面果然慢慢浮现字迹。 “臣紫清启奏:七月十二,臣与谢嵩岳至太原二龙山,见有明火从地下出,致山中林木生火,十日不绝。此火灭而复生,绵绵不尽,谢嵩岳不得已削西峰之顶将此火封于地下。我二人仔细勘探,起因原是二龙山余脉小孤山金矿,矿脉深入致使地脉生变,地火滋生。如今矿脉已深及地下数十丈,如继续深挖,地火爆燃,恐有地震之虞。届时山崩地裂,天柱颓倾,河水断流,灾荒可致也。二龙山乃我朝龙脉所系,如若地脉生变,龙气散逸,后果堪虑。金银虽重,但相较一朝国运,有如鸿毛之轻。臣请奏封闭金矿,封山永不再采,以祈陛下千秋万代,国运昌隆。” 李璧月暗自心惊。这件事不仅与玄真观紫清真人扯上关系,承剑府谢嵩岳也插了一杠子。紫清真人早就发现若是小孤山的金矿继续开采,可能引发地震,致使河水断流,造成灾难,还会有损大唐龙脉。 龙脉影响一朝国运,是何等慎重之事。所以当时的大唐天子见到这封奏疏几乎是想也不想,立下一道圣旨敕令太原府关闭金矿。但龙脉之事不宜大肆宣扬,所以当时的太原刺史封闭金矿给出的理由是,金矿已经开采殆尽。失去生计的矿工们大多离开小孤山,另寻生计,可还是有小部分留下了,聚居在居安村。 二十年后,有人却找到了的当年的矿工和后人们,说当年金矿并未开采殆尽,鼓动矿工继续深挖,其后二龙山果然发生地震。 这是意外?是巧合?还是有心人有意为之? 说不定此事与傀儡宗有关,而傀儡宗的背后可能还有十年前失踪的武宗太子李屿。不管怎么看,这件事都弥漫着一股阴谋的味道。就算不是为了救人,她也应该前往玉无瑑所说的矿洞调查一次。 皇权倾轧,谁是谁非,难以论定。纵然十年前武宗死后,谢嵩岳曾属意由太子李屿继承皇位。可十年之后,李屿与傀儡宗勾结,以傀儡术害人,罪行累累;若是蓄意触动地火,引动地震,更是天理也难容了。 第二天一早,李璧月便一人一马到了知一观。 玉无瑑正在门口等她,招呼道:“李府主,若是准备好了,我们就去矿洞口与居安村的人会合。” 李璧月“嗯”了一声。一旁的玉无瑑唤了一声:“小白。”他话音未落,一团毛绒绒从一旁的松树俯冲而下,飞到玉无瑑的怀里。 小小的脑袋,亮晶晶的眼睛,毛绒绒的大尾巴高高翘着,竟是一只松鼠。李璧月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松鼠,颇为新奇,问道:“这是你养的?” 玉无瑑点头道:“这是我出药王谷的时候,在山中捡到的,养了快三个月。它很机灵,擅长钻洞,我想矿洞里或许能帮上一些小忙,便将它带上。” 小松鼠一身白色皮毛,看起来煞是可爱。坐在玉无瑑手中,很是乖巧,特别是那大尾巴就像蒲扇一摇一摇,李璧月不由生出摸一把的心思。 她才意动,玉无瑑捏了捏松鼠那对小巧玲珑的耳朵,递了过来,含笑道:“小白,给李府主打个招呼吧——” 但小松鼠显然不怎么给承剑府主面子,一头钻进玉无瑑道袍的袖子中,任凭主人怎么呼唤也不出来。 玉无瑑抓了几颗瓜子放在李璧月手上,无奈道:“小白最喜欢吃瓜子,一会儿它就自己出来了。” 果然,没一会,那只小松鼠就从袖子里爬了出来,凌空一个跳跃,稳稳落在李璧月的手上,李璧月还未摸上那条大尾巴,小松鼠便飞快地抓起她手上的瓜子塞入颊囊中,又快速起跳,原路返回,钻回大袖之中,让李璧月看了一个目瞪口呆。 玉无瑑还欲尝试,李璧月搓了搓手:“算了,先走吧。” 眼下当然是救人要紧,至于某只没有眼色的小可爱,承剑府主自认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降服。 第67章 巨石 李璧月与玉无瑑赶到山中那座已经废弃的金矿时,居安村派出的救援分队已经到洞口了。 他们一行八个人,领头的是阿黑,他之前曾经同龙鹄真人一起下洞,中途因生病而退出,比较熟悉矿道。阿黑今年二十四岁,正当盛年。其余七人中,两人年逾五十,一个姓何,一个姓周。剩下的五人还不到十五岁,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半大孩子。 李璧月心中暗叹,看来上次龙鹄道人带走了村中所有的青壮劳力,如今只能拼凑出这样一只老少咸齐的队伍去救人。 阿黑之前见过玉无瑑,招呼道:“玉观主,你终于来了。多谢你愿意帮我们下去救人,不然我们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次下矿,以你为首,我们都愿意听你安排……” 玉无瑑连连摆手,指着李璧月道:“我当不了你们的首领。这位李姑娘是我的朋友,是我特地请来帮忙的,她的能力远胜于我,这次的行动大家听她的便是。”李璧月承剑府主的身份过于惊世骇俗,玉无瑑不想吓到这些村民,因此隐略不提。 李璧月向众人环视一遍,朗声道:“关于矿难和地震之事,我已大略听玉观主说过。但是矿下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们找回亲人,不过这一路上需要听我的指挥与命令。” 她久居上位,随便一站,自有渊渟岳峙的风度。众人哪敢冒犯,连连应诺。 阿黑曾经跟着龙鹄道人出入多次,对原来的矿道十分熟悉,点着火把在前面带路。 李璧月与玉无瑑则落在后面,那只松鼠小白,在地下这阴暗的环境里也并不怕生,不时从玉无瑑的袖子里钻进钻出。只可惜,李璧月每次想摸它的大尾巴,它就滑不溜秋地钻了回去。 走了一段路,李璧月想起一事,问玉无瑑道:“你昨日不是说,计划使用傀儡探路吗?为何今日却亲身下来?” 玉无瑑道:“原先确实是如此。可如今因为我的缘故,将你卷到这件事情中,我又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下来。至于傀儡术,李府主不是不喜欢吗?” 微弱的火光隐没于前方,低黯的甬道内,静闻彼此的呼吸,李璧月不由得脱口而出:“我不喜欢的事,你就不做了吗?” 玉无瑑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回答是何等的暧昧。无意之间,他便因为李璧月昨日反对的态度,不自觉地改变了自己原先的计划。这个认识让他从耳梢到面颊都滚烫起来。 她不过是认错人了,可他竟因她睡梦中的一吻,就暗自沉溺,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 好在地下昏暗,她看不到他的面容,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也不是,我于傀儡一道原本只是好奇,闲着无聊而已。李府主说得对,这不是正途,你不喜欢,我就不用了。” 李璧月静了一会,又道:“也不是不喜欢。” 玉无瑑:“嗯?” 李璧月:“我昨日回去想了想,你说得也没错。只有对傀儡术足够了解,才能知道傀儡术的弱点。而且,当年李玉京创造御魂之道,作为道门八术之一,也是正经的修炼法门。不想到了邪道妄机手上,变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傀儡术。可见制作傀儡本是并不是坏事,危害他人才该禁绝。人有善恶之别,但道术并没有高下之分。你说不会用此术害人,我应该相信你。” 玉无瑑淡淡“嗯”了一声。 李璧月见他反应冷淡,暗暗吁叹了一声。他方才那句话,差点让她以为他心里也是喜欢她的,原来只是自己想多了。 矿道蜿蜒着向前,甬道过后,后面的道路便变得宽窄不一,有的地方甚至只能弯着腰前行,一行人不知走了多久,阿黑终于停了下来。 火光灼如红莲,照着前方一处深邃的岩洞。阿黑执着火把,道:“这里有一处下降的天然岩洞,需要将绳子绑在身上,慢慢下去。” 李璧月朝下看去,只见洞口仅容一人通过,下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岩洞口有一枚铁桩深深敲入地底,下降用的绳子就绑在铁桩之上。 阿黑将火把交给他人,将绳子绑在身上,沿着石壁缓缓下降。他下去了之后,解下绳子,向上吆喝一声,上面的人再将绳子拉了回来,一个一个下去。 下到底之后,前方的通道愈窄,脚下时不时有水洼,踩上去泥泞不堪。地下隐隐有水流的声音,空气也变得愈加浑浊。李璧月和玉无瑑两人,一个武功高强,一个精于道家吐纳之术,倒是还好,但队伍中那两个老人明显呼吸不畅,不断喘着粗气。 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前方便再无法通行。阿□□:“李姑娘,玉观主,前方这条通道就是之前龙鹄道人带我们走的那条。地震之后,我曾一个人下来想要救人,发现这条通道已经被堵住了,才不得不求助玉观主。” 火光之下,赫然可见一块巨石堵住了通道,李璧月用力推了一下,巨石纹丝不动。 李璧月想起从太原府兰阁得到的地图,道:“如果这里走不了,就只能看看地图上是否还有其他的通道与前方相连。” 阿黑见她竟随手拿出了矿洞的地图,暗暗心惊。这座金矿归朝廷所有,绝不会允许私人绘制地图。之前那龙鹄道人虽然也有矿洞的地图,那也是他多次下矿并估算距离之后,根据自己的经历亲手绘制,实属违禁,龙鹄道人也从来不允许任何人看这张地图。 李璧月将地图徐徐展开,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此图原本你看不得,只是今日为救人,事急从权。你看过之后,不可有一笔一画存于心中,可记住了吗?” 这淡淡一眼,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让阿黑心中颤栗。他想,玉观主口中的这名女子,恐怕不是一般的女子。 他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众人一路走来的通道,遗憾的是,地图上岔道虽多,却没有一条通道与前方相连。 李璧月收起地图,重新望向眼前的巨石,轻声道:“如果没有其他道路,便只能看前方通道是否被全部堵死了,如果道路全部塌陷,只能说命数使然了,神仙也没有办法。” 如果地震导致前方山体压积,将通道掩埋。除非召集大量人手,将矿道重新挖开,但这最少也需要三五个月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别说救人了,黄花菜都凉了。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都露出绝望的神色来。他们都有亲人失陷在地下,这次明知危险还要下矿,便是希望能够找到自己的亲人,就算人死了,也要为其收尸敛骨。李璧月一言,无疑是为他们判了死刑。 玉无瑑轻声道:“或许事情尚未到绝望之时。”他喊了一声:“小白。” 白色的松鼠从他的袖子里窜出来,它在岩石上上蹿下跳,竟找了一道极为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不一会,巨石对面发出吱吱叽叽的叫声。玉无瑑吹了个口哨,小白又重新钻了回来。 只是它似乎颇为委屈,钻到玉无瑑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叫着,一边用自己的大尾巴在玉无瑑的袖子上蹭。原来,它的大尾巴都被泥水打湿了,变成了土黄色。 “我想,前方通道并没有完全堵死。”玉无瑑指着脚下的泥土,道:“你们看,这条地道有地下水渗出,因此路面有积水。小白的尾巴会被泥水打湿,说明在巨石的对面也是一样的积水地面。” 他看向李璧月,商量道:“如果通道塌陷,确实神仙也没办法。可是如果只是这一块石头,凭你的能耐,未必没有办法。” 李璧月点头,二十五年前谢嵩岳曾削西峰山顶阻绝地火,她的武功并不亚于谢嵩岳全盛时期。如果矿道并没有完全坍塌,只是眼前巨石挡路,未必没有办法。 她重新用手抚上巨石,不知是不是刚才小白通过使下面的岩层有所松动,巨石这次轻轻颤动了一下。虽然幅度极小,李璧月还是感知到了。她伸出手,见手掌上面有微小的金色砂砾。 李璧月看了看四周石壁,都结构稳固,几乎看不出地震后的痕迹。想必这一片岩体坚固,受地震影响不大,只是石头上或许曾附生金矿,因开采产生松动。遇到地震,恰好落入地道之中。 如果是这样,倒也不难办。 李璧月回头,望向众人,道:“你们后退十丈的距离。” 众人退开之后,她在石头上又敲击了几下,感知巨石的纹理。随后,她握上棠溪剑的剑柄,找到了巨石中间的一条细缝。 李璧月将棠溪剑刃从细缝中间伸进去,一股至精至纯的浩然剑意凝聚于剑尖之上,又瞬间爆裂。刹那之间,那块巨石从中间訇然碎裂,化作拳头大小的石块坍塌在地面之上,露出后面的道路。 矿民们忍不住发出几道惊呼,这么大的巨石眼睁睁在众人眼前碎成渣。原先众人对李璧月虽有几分畏惧,到底心有怀疑,此刻个个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与信服。 李璧月一派淡然,收剑回鞘,招呼道:“妥了,走吧——” 第68章 烈火 众人继续往下探行。眼见救人有望,阿黑显然兴奋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主动说起之前跟随龙鹄道人下矿的事。 原来,龙鹄道人一开始要下矿寻金,这些矿民们并不怎么热衷,根本不相信里面还能挖到金子。 这是金矿啊!里面都是闪闪的黄金啊! 就算是长安城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嫌金子多的,如果里面还能刨出金子来。朝廷会在二十年前关闭这座矿山吗? 大家沿着龙鹄道人所说的方向挖了五天之后,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认为龙鹄道人是在骗人,闹着要罢工。最后,龙鹄道人要求大家再挖一天,如果还是没有找到黄金,他愿意给大家每人十两银子作为补偿。 看在十两银子的份上,矿民们又挖了一天。这一天收工之前,竟然在山壁上找到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元宝。 阿黑指着山壁上的一个小小凹陷,道:“玉观主,李女侠,你们看,那块金元宝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李璧月看了看山壁上的凹槽,看到凹槽里竟有着浅浅的印痕,仔细辨认,上面是“元昌九年敕造”六个小字。 李璧月心中一动,元昌正是前任天子武宗皇帝的年号,她问道:“之后呢,你们继续向前挖,还有挖到过金矿吗?” 阿□□:“有啊,几乎每个月都能挖到一些金元宝,不然我们早就不干了。” 李璧月:“你们挖到的都是金元宝?” 阿□□:“不错。” 李璧月叹了一声:“你们被那个龙鹄道人给骗了。金矿产出的只是矿石,矿石经过冶炼之后才能成为纯金,再用纯金铸造成元宝。金元宝是敕造之物,绝不会生长在山壁之上。想必是那龙鹄道人为了骗你们继续向下挖,所以趁你们不注意将这金元宝镶嵌在这里,你们一直能挖到金元宝,也是因为他想要你们一直挖下继续去。” 阿黑咋舌道:“李女侠是说,我们挖到的那些金元宝都是龙鹄道人事先准备的。这就奇怪了,他带着大家在这矿洞里挖了大半年,一块金矿石也没找到,反而倒贴许多金元宝,这是图啥?” 李璧月神情峭冷。龙鹄真人图什么?大概率是为了引发地震,破坏大唐龙脉,只是这种事情无法对这些普通的矿民言明。 她只道:“此人不安好心。那些挖出来的金元宝在哪?” 阿□□:“都被村长拿走了,村长说先攒到一起,日后再平均分配。地震之后,村长带着这些黄金逃走了。村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李璧月冷哼了一声。这些村长里正,平日里鱼肉乡里,坑害百姓。一旦出了事情,跑得比谁都快。 又走了一段距离,众人到了一处极大的矿洞。 这个矿洞显然有过发掘的痕迹,山石仿佛刀劈斧钺一般,形成九座高低不等的石柱。阿黑并不停留,她转过蜿蜒的石林,便看到了另一道矿道。 玉无瑑却突然道:“等一下。” 众人脚步一停。玉无瑑指着其中一座石柱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李璧月顺着他的手所指的方向,只模糊看出石柱上方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好像是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鬼画符。 玉无瑑向阿□□:“火把借我一下。” 阿黑将火把奉上,玉无瑑在这些石柱上一一照过,只见每一座石林上面都有一个朱砂写就的符箓。 在这山洞深处出现道家符文,李璧月知道此事颇不寻常,问道:“这是什么?” 玉无瑑道:“据我所知,这里应该是道门中的一种封印术,名叫九玄封土。道门许多先辈喜欢云游天下,探索各方秘境。当他们遇到十分凶险的地方之时,便会以九玄封土术封住入口,一来是防止普通人误入丧命;二来也是提醒后来到的玄门同道,不要再进。” “一般使用九玄封土术,会在最中间压胜的石柱上留下记号。”玉无瑑找到最中心的那颗根石柱,果然见到最下方雕刻着一行小字:“再进一步,烈火焚身。九泉幽冥,有死无生。” 小字的右边另刻着:“丁巳年玄真观紫清真人立。” 丁巳,按干支推算,正是二十年前。 玉无瑑微微皱眉:“看来这里的九玄封土术是玄真观前一任观主紫清真人在二十年前所立,原本我们应该到不了这里,只是不知为何,这里的阵法被人为破坏了,这才现出入口。” 阿黑的脸上现出极为惊诧的神情来:“什么二十年前?我们走过的这条路是我们三个月前挖出来的路啊!” 李璧月神色微惊:“你是说眼下的这条通道是你们挖出来的?” 阿黑点头如小鸡啄米,道:“对啊,这个矿道原本的通道只到我们之前遇到的那块拦路的巨石后面一点,后面的路都是我们挖出来的。对了,我们还在这里挖出两个金元宝呢。” 李璧月心中一动,再次拿出她在兰阁取得的那张矿洞地图。 出乎意料的,地图上在这个地方有特别标注。此地名为涵金窟,标注为丁丑年春发掘。而且这个涵金窟是这张地图所标识的离矿洞入口最深最远的地方,涵金窟后面的通道,地图上再无标注。 李璧月道:“我猜测这个地方曾有过矿道,矿道发掘的时间应该是丁丑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春天,甚至,当时在这里发现了金矿,所以地图上才会将之命名为涵金洞。但不久之后,紫清真人到过这里,认为继续发掘会有风险,所以用九玄封土术封印了这里。之后朝廷命人以土石将这里重新填满。” “龙鹄真人破解了紫清真人的封印,而你们居安村的人在他的引诱之下重新将这里挖开。”她望着延伸向更深更远之处的通道,语气幽寒:“后面是紫清真人所认为的禁域,阿黑,你确定你们村里的矿工都跟着龙鹄道人进去了吗?” 阿黑此时哪能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道:“当时挖到这里,我的手被一块掉下来的石头砸伤,不能再干活,就回家休养了十几天,我知道按照龙鹄道人的计划,大家是从这里往后挖的。而且这里没有其他的路,他们应该就是在这里面……” 玉无瑑这时已站了起来,道:“按照我道门惯例,见到有九玄封土术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得再进一步……”他看向李璧月,神色犹豫:“李……” 他想起此时叫她李府主不太合适,又改口道:“璧月,以我之见,此处不再宜向前。你先带他们出去,我留在这里,将这里的九玄封土术重新修补完成,以警后来之人。” 居安村的矿民中的那两个老人,听说到这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一下子扑通跪到两人面前:“李姑娘,玉观主。不行啊。” “什么九玄封土的我们也不懂,可我的儿子就在矿洞里面啊,如果将这里封死,他们就再无活路了啊……” 他们又将队伍中的几个半大孩子拉过来,道:“大牛,二旺,阿生……你们快跪下,求求李姑娘救救你们阿爹……要是你们阿爹死了,你们以后可再也没爹了……快给李姑娘,不,给李菩萨磕头……” 他们察言观色,知道玉无瑑虽然提出意见,但最后做出决定的多半还是眼前这位清冷威严的女子。 几个孩子连忙一同跪下,向着李璧月连连磕头:“求菩萨救救我爹……” 李璧月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心中知道,如果此事真的是龙鹄真人有心而为,那么跟着他下矿的三十多名矿工只是被他所利用完就丢弃的棋子。这里既然有紫清真人留下的“有死无生”的警告,距离地震已有二十来天,那些人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看着这些老人孩子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跪在她面前,她终究是心中侧侧,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她望向玉无瑑,道:“玉观主,你看如何?” 玉无瑑知她心中不忍,道:“来此之前,我已说过此行听李……听你的吩咐,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遵从。” 李璧月伸手将矿民们扶了起来,道:“大家都起来吧。既然救人为要,我们便继续向前,再走一段。如果没有危险最好,但是如果遇到危险,便立刻撤出来,你们可愿意遵从?” 矿民们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一行人继续前进,这次仍然是阿黑举着火把在前领路,只是这次李璧月与玉无瑑走在队伍的中间,方便首尾策应。老人和孩子则走在最后面。 深入隧道之后,空气愈加刺鼻难闻,就算是李璧月也咳嗽不断、喷嚏连连。 玉无瑑将自己的道袍袖子撕下来两块,递给李璧月一块,示意她捂住口鼻,这样呼吸起来舒服一些。只是这样,那只松鼠睡觉用的大袖子没了,它干脆跳到玉无瑑肩膀上,“吱吱”冲着李璧月叫了两声,似乎很是不满。 李璧月哑然失笑,她扬了扬自己的外袍,道:“要不,你试试住这儿?” 松鼠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从她的头顶飞过,落在地上,又吱了两声,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跳走了。 “这是看不上我,还是择床?”李璧月看着小松鼠,又看了看玉无瑑:“不至于吧,还抛弃你这个主人跑掉了。” 玉无瑑倒是浑不在意:“这里空气浑浊,估计小白也不适应。它跑了也没事,回程的时候再找便是。” 后面的人见李璧月玉无瑑两人捂住口鼻之后,咳嗽好了许多,也纷纷有样学样。但是他们舍不得用来蔽体的衣服,只好将衣服整件脱下,掩住口鼻。但是他们本来体弱,这样更加气闷,但是为了自己的亲人,不得不强忍着憋闷继续向前。 又走了一小段路,众人忽然听到前面的石壁间传来三次敲击声,三次敲击声两重一轻。 “李女侠,玉观主,有希望了,这两重一轻的敲击石壁的声音,是我们矿上向同伴呼救的信号。”阿黑兴奋地道:“他们还活着——” 说着,阿黑停下脚步,捡起一块石头,在右边的石壁上敲了三下,同样是两重一轻。又过了一会,石壁上再次传来同样频率的敲击声,而且这次更加频繁。 阿□□:“你们听,他们回应我们了。看来他们就被困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人群发生一阵欢呼。自地震之后,虽然矿民们无时无刻想着营救自己的亲人,但毕竟已过了二十天,心里明白希望渺茫。听玉无瑑说明紫清真人设下了九玄封土术之后,更是觉得这些人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时,确定矿下还有人存活,又怎能不激动万分。 阿黑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只是他才走几步,手中火把忽地一亮。 火光在刹那间无风自涨,犹如火龙飞天,烈焰迅速裹挟住阿黑的身躯,将他整个人包起来。阿黑抛下火把,整个人在地上打滚,发出凄厉的呼喊。 一瞬之间,乐极生悲。 矿民都惊呆了,就要扑上去灭火,却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都别动——” 紧接着,只见李璧月飞快脱下外袍,在地上的泥水里浸湿,用剑一挑,外袍已张开,裹住阿黑全身。长剑裹挟住阿黑的身体,在地上来回翻滚几次,火焰终于扑灭。只是阿黑的身体到底是被火焰所灼伤,发出痛苦的呼声。 而落在地上的火把仍在熊熊燃烧。虽然那火把不过一尺来长,可燃起的火焰,几乎弥散了前方的整条甬道,很快,矿道便被烟尘所淹没,众人几乎无法呼吸。 李璧月长剑凌空一挑,那仍在燃烧的火把落入前方的一个泥水坑内,火焰扑腾了几下,终于灭了,众人才得以喘一口气。 四下一片漆黑,玉无瑑喃声道:“紫清真人在石头上所刻,‘再进一步,烈火焚身。九泉幽冥,有死无生’,看来进入此地,就会烈火焚身。可是,前方还有活人,眼下该怎么办?” 第69章 复返 李璧月扶起阿黑:“阿黑受伤不轻,我们先回涵金窟再做商议。” 众人又一起回到那座有着九根石柱的涵金窟,此时阿黑已经因为疼痛彻底昏迷了过去。李璧月问了一圈,没人想到在地下会遇到火焚之事,也没人携带烫伤的药膏,她只好让矿民将衣服用冷水浸湿,一遍一遍为阿黑冷敷伤口,饶是如此,阿黑的伤口仍然很快溃烂,发起高烧来。 李璧月随身只带了些外用的伤药,玉无瑑有些安神宁志的符咒,也只好给他先用上,聊胜于无。若要保全性命,需得尽快出去求医。 此时,是进是退成为摆在所有人眼前的难题。 若是后退,他们分明听到了石壁后方传来的敲击声,后面存活的很有可能是他们的亲人。 若是继续向前,那“烈火焚身,有死无生”的诅咒横亘在每一个人心里,前方很有可能是烈火地狱。 李璧月若有所思,缄口不言。居安村的老老幼幼聚集在石柱的后面,低声商议着什么。 过了一会,矿民们从石柱后面出来,人人脸上都沾有泪痕。 一位姓何的老矿工走到李璧月面前,强忍着悲痛道:“李姑娘,如今阿黑受伤昏迷,我便是我们居安村的领头的。我们想过了,这次的事情,本就是我们居安村的人起了贪恋,又听信了龙鹄道人的鬼话,才落得如今的境地。这件事情和李姑娘、玉观主你们没有关系,我们也没有脸皮要求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人。” “而且阿黑如今被烧伤,情况很是危险。我们商议过了,就此作罢,我们先回去吧。” 年老的矿工老泪纵横,虽然明知甬道的尽头,是自己的儿子。明知此刻回头,便是与亲人阴阳两隔,然而形势如此,不得不放弃。 年轻的承剑府女府主双手抱着剑,靠在石柱之上,阴影雕琢出她宁谧秀美的轮廓。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老矿工身上,而是一直望向那“有死无生”的甬道尽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回头望向玉无瑑,“玉观主,你先送他们回去,我再进去探探。” 玉无瑑震惊道:“什么?你还要进去?” 李璧月:“见死不救不是我的作风。”看着玉无瑑担心的模样,她又补充道:“你放心,情况不对我会撤出来。” 玉无瑑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她做出的决定轻易不会更改,也清楚他们这些人留在这里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他指挥着两名矿民扶起受伤的阿黑,重新燃起一支火把,带着众人沿来路回转。 李璧月目送他们离开。她吃了些干粮,又休息了一会,继续向前。 这次,她没有再点火,而是将上次在青羊宫得到的月相剑取出,将那柄满月剑随手一抛,那枚光华湛然的明月就这样悬浮于她身前三尺之处,照亮前方的道路,就好像一轮明月常伴身侧。 这是道门御剑之术,是上次玉无瑑将功法抄录解注之后,李璧月据此修成。 只是李璧月没有想到,她练成之后,还没有先用在与敌人对战上面,就先用来照明了。 她回到阿黑被火灼伤的位置,果然没有再引燃烈火。 她在石壁上两重一轻地敲了一下,静静等待。过了一会,石壁深处再次响起回音。 李璧月继续向前,每走一段路就在石壁上敲三下,确定被困者的位置。不知走了多久,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李府主,你脚程真快,我差点都追不上了……” 李璧月回头,看到隧道的阴影之中,重新浮现出青年道士修长秀颀的模样,玉无瑑竟又回来了。 李璧月一怔,“我不是让你将那些矿民送回去吗?你又回来做什么?” 玉无瑑答道:“我已经将他们送到了那座天然岩洞,应该不至于再遇到什么危险。所以,我就又回来找你了。”面对李璧月不赞同的目光,玉无瑑轻声道:“李府主,我也是有原则的。这件事情本是因我而起,如果我自己走掉让你一个人涉险,我实在无法做到——” 他当然见识过李璧月的能力,心知如果遇到连她也无法解决的难题,多他一个也多半没用。 可是他往回走的每一步,都会不自觉地想:如果李璧月遇到了危险怎么办?她会不会受伤? 是了,承剑府主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每次遇到强敌,都免不了受伤——龙鹄道人破坏了紫清真人留下的九玄封土大阵,必定有所图谋。如果他没死,会不会对李璧月不利? 最终玉无瑑给自己的回头找了一个完美的理由。她的剑骨破碎,始终未曾彻底修复,他虽然不会武功,却有谢嵩岳留下的浩然剑气,最少可以替她温养剑骨,也可以补充她消耗的真气。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人都来了,再让他回去必然是不可能的。而且,在重新见到他的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缓缓破壳而出,那是交织着惊喜、喜悦、欢欣等种种表意开心的情绪。 尽管这地下处处充满了危险和变数,两人携行,总是比一个人更安心,也更热闹。 玉无瑑见李璧月时不时敲击山壁,与被困的人联络,但并不急着向前,相反,她每走一段路,就会取下遮住口鼻的面罩,深深吸气。 越往隧道深处,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气味越强,就算玉无瑑身怀道家吐纳之术,也恨不得不呼吸才好,李璧月却时不时就要自己找虐——每次吸气之后,她都会连连呛咳到眼泪都流出来。 玉无瑑皱眉:“李府主,你为什么……” 李璧月又咳了一声:“我在试探空气中沼气的浓度。” 玉无瑑不解道:“沼气?” 李璧月道:“就是我们从进入隧道伊始就闻到的这股难闻的气味,如果我所料没错,就是这种气体造成阿黑被烧伤。紫清真人也正是因为这座隧道之下存有大量的沼气,遇到明火就会点燃,所以才以九玄封土术封住入口,并且留下‘再进一步,烈火焚身。九泉幽冥,有死无生’的石刻。” 她顿了顿:“甚至,太原二十天前发生的地震,也可能与这种气体有关。” 玉无瑑更吃惊了:“你说什么?这和地震有什么关系?” “太原的地震,很有可能并非偶然,而是人为所致。这座隧道存在的沼气体量非常巨大,如果有人故意以明火点燃沼气,必会发生巨大的爆炸,这样的爆炸足够引发一起不小的地震。” 看着玉无瑑瞠目结舌的表情,李璧月想了想此人与紫清真人和玄真观的特殊关系,便将她昨晚在太原府兰阁发现紫清真人书信之事讲述了一遍,又道:“紫清真人想必是发现了这个巨大的沼气坑,知道这座金矿挖掘下去必会产生巨大的危险,连夜上书皇帝陛下封了这座金矿。可惜,龙鹄道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他用黄金引诱居安村的矿民们帮他重新掘开了这座金矿,沼气重新逸散。” “就在他们挖开通道之后不久,太原地震就发生,很难说这两者毫无关系。” 玉无瑑仍有几分不解:“可是这样做,对龙鹄真人有什么好处?” 李璧月声音幽冷:“龙鹄真人是傀儡宗的人,而傀儡宗背后与武宗太子李屿有关,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破坏大唐龙脉,冀望破坏国运……”或许李屿还想着以此为契机,重新登上帝位。 玉无瑑终于神色一变:“你是说二龙山中的大唐龙脉——” 李璧月看着他:“你果然也知道龙脉的事……” 玉无瑑轻咳了一声,道:“我师父清尘散人在世的时候确实对我说过此事。他说二龙山龙脉,关乎大唐国运,如果龙脉被断,会有亡国之祸。他还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有空的时候看顾一下。当然,如果看顾不了,也就算了……” 一朝国运,在玄真观这师徒两人嘴里竟是能管就管,不能管就算了。 李璧月一阵无语。如今佛门锐意进取,道门反而成了真佛系。不过想想如今已经名存实亡的玄真观,又觉得情有可原。 玉无瑑见她神色晦暗,又道:“不过,太原地震之后,我也去二龙山看过一次。龙脉虽然有损,致使龙气逸散了一部分,好在问题也不算大,我也在寻找修补的方法。” 这次轮到李璧月震惊了:“龙脉还可以修补,怎么修?” “当然是找寻找含有龙气的材料修补地脉。”玉无瑑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师父死得太突然,很多事情我还没有搞清楚,只能慢慢找了,反正师父也说看顾不了就算了……” 二人转过弯道,玉无瑑看向前方,忽然停住话头,倒吸了一口气:“这……” 李璧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已无路。唯有一旁的石壁陡然峭立,石壁之下又是一个见不到底的巨大地穴。 第70章 救人 这里已然是山洞深处,没想到尽头处是更深的地穴。地穴幽暗长晦,不见一丝天光,就好像张着的兽口,要将一切吞噬。 地穴之旁的山体已然整体坍塌,成为一片废墟。 “咚咚……咚……”那敲击石壁的声音,就是从一旁的废墟之中传来。 李璧月趴在石壁上,轻轻敲击,问道:“有人吗?” 废墟中间传来极为微弱的呼救声:“救……救命……” 李璧月心中一喜,便要抽出棠溪剑,可剑未出鞘忽又犹豫。她虽能用剑气破开巨石,但这样做极不稳妥。且不说里面的人会不会被浩然剑气所伤,就算是石块飞溅都可能将人砸死砸伤。 一旁玉无瑑在地上捡起一物,道:“李府主,用这个。” 李璧月一看,原来是矿工采矿用的开山锤。锤子一端如方柱形,另一端扁平,形如羊角,中有狭缝,应是矿民们遗留下的。玉无瑑又捡起另一柄锤子,围着废墟转了一圈:“李府主,你看,这里的石块有一条缝隙,我们就尝试从这里将山体挖开,将人救出来。” 他说着用右手抡起开山锤,向石缝上砸去。只是他力有不逮,石缝竟纹丝不动。玉无瑑不由尴尬,待要更用力再试,听到了李璧月的吩咐:“你退后一些。” 玉无瑑让出近前的位置,李璧月抡起锤子较尖的一侧,深深钉入山石中间,向后运力,一块石头就这样被她卸了下来。 噔。噔。噔。 一下又一下,石块一块一块从山体上剥落。一炷香之后,石壁底下终于被凿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洞口,之前那道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可以了,不必再凿了。” 李璧月放下锤头。六名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矿工从她凿出的洞口依次爬出。这些人大约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可是眼下一个个都皮包骨头,神情木讷,眼神空洞,看起来如同干尸。 玉无瑑连忙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与水囊递了过去,六人虽饥饿急了,但也不敢囫囵进食,只能小口小口就着水咽食。 李璧月等他们略微恢复了些许人气,才问道:“阿黑说你们进矿时,连龙鹄道人在内一共三十七人,其他人呢?” 那些矿工们露出十分悲痛的神情来,目光却不约而同望向眼前那个十分深邃的地穴。 “死啦,都死啦。龙鹄道人说可以带我们挖到黄金,让我们居安村的村民从此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我们都被被他骗了……”说话的矿工名为阿健,他是六名矿工中最后出来的一个,也是之前说话求救的人。 长久的饥饿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几乎语无伦次。 “他不是个活人,只是个傀儡……” “头领将他扔下了地穴,没想到引发了地震……” “我们的人,一半在地震的时候掉下了地穴深处,剩下的被石头压死砸死了,还有的渴死饿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啦……” 李璧月一晌沉默。居安村下矿三十六人,在这一场灾难中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六个人。她想起跪在她面前的老人,和那些悲伤抽泣的孩子,他们中的一部分已永远失去了亲人。 玉无瑑见她不悦,轻声宽慰道:“二十天,还能活下来六个人,已经堪称奇迹了。居安村的村民,一定会感谢你救人的恩德。” 李璧月回头,淡淡道:“地道里的沼气就是从这个地穴里逸散出来,既然没有其他人存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带他们回到涵金洞修整。关于龙鹄道人,我还有话要问他们。” 一行八个人,沿着来路回转。 获救的矿工中,能走的便自己走,不能自己走的就两两搀扶。剩下两个虚脱到快要昏迷的,李璧月与玉无瑑只好一人背起一个。 金黄的满月在前方照亮着幽暗的隧道,指引着劫后重生之人前往生的方向。 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涵金洞。 虽然地下不辨天色,不知时辰几何,但这一日辛苦奔劳,即使是李璧月也十分疲惫,不知不觉中倚着石壁睡着了。 醒来之时,她见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她四下张望,只见玉无瑑仅着单衣,靠坐在离她不远的一根石柱上,已然进入了梦乡。她走到他身边,将那件外袍裹在他身上。 她又看向六名矿工。 这些矿工在地下困了二十天,自以为必死,直到石壁上传来同样频率的敲击声,才知道他们并没有被放弃,有人来救他们了。 是对生存的渴望让他们坚持到了现在,终于获救之后,心理上的放松让他们沉沉睡去。 只有之前的说话的阿健似乎睡不着,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隧道出口的方向。 李璧月走到他身边,问道:“你不休息?” 阿健坐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在想我阿娘。” 见李璧月不说话,他继续道:“我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是我阿娘辛辛苦苦将我拉扯长大。我们家只有七分田,根本不够我们母子两人过活。所以我娘每年夏天麦子成熟之后,还要再种一季的花生。她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劳作,背都驼成那样了,却不愿意花钱去看大夫,说要攒点钱给我娶媳妇。我想跟着龙鹄真人下矿,多少可以挣点卖苦力的钱,让我娘能过得轻松点,没想到差点将性命搭上。” “被压在山壁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娘一个人,她怎么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不能死,也正是这股信念支撑着我。” 他又上下打量李璧月两眼,道:“对了,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您和那位道长是村长雇来救人的吗?” 李璧月:“你们居安村的村长在地震之后,已经带着黄金逃走了。那位玉道长是村里找来探路救人的,我是他的朋友,也和太原府马兴远有些关系。” 听到太原刺史马兴远的名字,阿健吓得一个激灵。不论如何,私自挖开朝廷敕令封禁的金矿都是祸连全族的死罪。 李璧月见他被震慑住了,也就稍稍放松了语气,道:“我虽与马刺史认识,但金矿的事也不是事无巨细都要上报朝廷。我现在有话要问你,希望你据实以答,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欺瞒,你明白吗?” 阿健连连点头。 李璧月道:“带你们下矿的那位龙鹄道人是什么人?在你们重新发掘这座金矿之后的几个月,他都做了什么?还有你说他不是人,只是一具傀儡,又是什么意思?” 阿健道:“龙鹄道人就是小孤山上那座知一观的观主。我平常也不求神拜佛,也没有去过知一观,大概半年前,村长将村里的青年劳力集中起来,说龙鹄道长说了,二十年前这座被封的矿脉里还有黄金,让大家跟着他干……” 阿健开始说起跟着龙鹄道人下矿的经历。前面的情节与阿黑说的基本一致,乏善可陈。事情不对劲大概是从矿工们按照龙鹄道人指示的方向,挖开了涵金洞后面的那条矿道开始的。 在那条矿道挖了一半的时候,矿工们就闻到了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矿工中有不少人是二十年前的老人,很快认出了这是沼气。矿井中沼气浓度高时,遇到明火极易燃烧,在这样的矿井中作业极为危险。 矿工们虽然想要黄金,但他们更爱惜自己的性命。很快就有人吵着不干了,要出去。可是他们进来的时候是跟着龙鹄道人,想要出去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岔路都在外面被封死了,根本找不到出口。 李璧月心中一讶,随即想到他们进洞之时那块挡路的巨石。想必那块巨石挡住通道并非地震所致,应该也是龙鹄道人暗中捣的鬼。 她问道:“然后呢?” 阿健道:“然后龙鹄道人拿了一个罗盘,神神道道地演算了半天,说是我们来的路已经不通,想要出去,只能继续向前挖。又说他在涵金洞后储存了足够三十天分量的干粮和水,只要在三十天之内打通向前的道路,不仅可以找到黄金,还可以重新回到地面之上。” “众人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向前挖。只是,在此之前,大家都是使用松明子做的火把照明。可是在这之后,龙鹄道人要求大家熄灭了火把,改用夜明珠照明。” 李璧月疑惑道:“夜明珠?” 阿健他将两手合拢,约合一个桃子大小,比划着道:“龙鹄道人有一颗这么大的夜明珠。那夜明珠悬浮于天上,永远不坠下来,龙鹄道人走到哪里那夜明珠就跟到哪里。”他指了指此刻悬于半空中的那一轮满月:“就像恩人您身边的那个月亮一样。” 李璧月陷入沉思。如此看来,这位龙鹄道人也擅长御物之术,说不定也出自玄真观一脉。他不仅有敕造的金元宝,还有这么大一颗夜明珠,显然身份非富即贵,他的真实身份会是谁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道人 矿工们在昏暗的地底挖了二十天,他们满心以为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黄金,以及通往地面的出路。万万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穴。 那股沼气的源头便是眼前的地穴。他们辛苦了二十天,昼夜不停,最后只挖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气池,什么也没有。 这时,矿工们才发现他们被龙鹄真人彻头彻尾地骗了。 矿工们这次不再听龙鹄真人的任何解释,在发现生路断绝之后,出离愤怒的矿工们决定将龙鹄真人绑了起来,打算先打一顿再说。 可拳头还没有落下去,龙鹄真人就委顿在地,就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魂魄。 这时众人才发现他们一路追随的龙鹄真人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个木头制成的傀儡。 众人一下子愣住了,如果是个人,打他一顿还能出一口恶气,就算死在这里还能拉一个垫背的。 但眼前是毫无生息的死物,打他一顿只会自己手疼。而真正的龙鹄真人早已逃之夭夭,也不会与他们死在这里。 矿工们气恨之下,顺脚一踢,将那具傀儡踢到了地穴之中。 变故就在瞬间发生,脚底下的深渊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导致地动山摇,脚下裂开了巨大的地缝,头顶上的岩石不断坍塌,砸向众人。有几个人站立不住,坠入地缝之中,还有一些人被掉下来的石头掩埋。 阿健他们几人的运气不错,被两块坠下的大石夹在中间,这才幸存了下来。他们家中都有亲人,不甘心死在这里。便用手中的开山锤敲击石壁,希望能凿出一条通道来。可惜他们的人手不够,凿了几天,只凿出一条细缝。 后来他们随身带着的干粮也都消耗殆尽,唯一的希望就是村长知道出事,会找人来救他们。所以他们每天清醒的时候就用锤子敲击石壁,希望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求救声。今天听到石壁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时,他们别提有多么激动了。 之后就是李璧月和玉无瑑出现,救了他们。 李璧月听完阿健的讲述后,若有所思。事情的真相已经大致厘清,然而有一件事情让她不得其解。 她问道:“为什么矿工们将龙鹄真人的那具傀儡身体踢下地穴,会引发爆炸?” 阿健完全摸不着头脑:“小人不知道啊。” “这件事情我倒是知道答案。”身后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李璧月回头,见玉无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我刚到知一观的时候,见到后殿有一座巨大的炼丹炉。那丹炉里面炼制的并不是丹药,而是硝石、硫磺和马兜铃等物的残渣。这些都是制作火药的材料。” 玉无瑑道:“后来,我在龙鹄道人用来制作傀儡的那间密室,同样见到了这几样东西。原先,我还奇怪,这几样东西与制作傀儡毫无关联。现在我明白了,龙鹄道人的那座傀儡,里面应该是中空的,填塞的都是火药。矿工一脚将那傀儡踢了下去,傀儡下坠与石壁撞击,致使里面的火药被点燃发生了爆炸。” “按照阿健的说法,这座地穴原先的沼气应该比现在更浓,而且这座地穴下方到底多深多广根本没人知道。”他看向李璧月,解释道:“正如璧月你之前所说,这么大体量的沼气,若遇明火,必会引发巨大的爆炸,这样的爆炸足够引发一场小型的地震。想不到太原的这场地震,还真是人为……” 李璧月心中喟叹。皇室倾轧,利益争斗,于上位者而言不过一念之间。而于普通百姓而言,便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只望楚不则那边赈灾之事一切顺利,将损失降到最低。 众人休息了一阵,便继续向前。至于此地如何善后,只能出了矿洞再说。 与此同时,带着被烧伤的阿黑离开的何伯他们到了矿洞门口,遥遥瞥见洞外的一抹天光。 躺在担架之上的阿黑似乎恢复了清醒,发出呻吟之声。 那位姓何的老矿工凑近了些,问道:“阿黑,你怎么样?” 阿黑疼痛难忍,一张脸近乎扭曲:“何叔,我……我好疼……” 何伯拍了拍身边一位少年的肩膀,道:“阿牛,这里已快到山洞口,你先跑出去到阿黑家里,叫他娘赶紧去请大夫——” “好。”阿牛听了何伯的话,一溜小跑向洞口而去。 却不想矿洞之外,正站着一个道人。那道人着黄色道袍,道髻上插着一枚紫檀钩,看起来年貌约二十多岁,面容倒是年轻,却透着几分阴鸷凶寒,毫无仙风道骨的气质。 阿牛从前认得此人,惊道:“你……你是……龙鹄道人,你没死,你还活着……” 那道人一步步走近,冷笑道:“呵呵,我当然还活着。” 漫不经心的话语,偏带着一股摄人的压迫感,龙鹄道人一步步向前,阿牛只能一步步后退。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何伯等一行人面前。 何伯此时见到龙鹄道人,如何不知此人就是害得居安村无数人生死下落不明的幕后黑手,目眦欲裂,愤怒道:“妖道,你这个骗子,还我儿命来——” 龙鹄道人却不理会他,他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阿黑,脸上浮现一抹带着几分森然的笑容:“我说你们居安村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怎么还有能耐带人下矿去救人,原来是忘了你啊!你这个贱种伤得真是时候……看来没有顺手杀了你,是我的疏忽……” 他看了看这一行八个人,忽又一哂:“不过,看来你也没救到人,反而将自己搞成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既是如此,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他蹲下身,轻轻伸出右手,掐住阿黑的脖子,将他从担架上提了起来,半吊在空中。阿黑身受重伤,无法反抗,只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咔咔”声。 “恶魔,住手!”居安村的老人和孩子一同冲了上去,撕扯龙鹄道人的手臂,想要将阿黑救下来。他们又怎么是龙鹄道人的对手,龙鹄道人一摆手,众人纷纷仰摔在地。 阿黑的脸色很快变得煞白,眼珠向外凸出,眼看就要被活活掐死。 这时,一团白色的物体从岩壁之上飞下,直接撞上龙鹄道人的脑袋,一双锐利的爪子抓上他的脸。 ——赫然是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白色松鼠! 龙鹄道人吃痛,放开了阿黑,反手将松鼠从脸上抓了下来,重重一摔,那松鼠吃痛,“吱吱”了两声,飞快地钻入山缝中逃走了。 何伯知道眼下龙鹄道人是要杀人灭口,掩埋自己的罪证,愤怒道:“龙鹄道人,你杀了我们也没用。山洞里面还有两个人,是知一观新来的玉观主,还有他的朋友,一位姓李的女侠。那位女侠剑法高超,你要是杀了我们,他们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龙鹄道人的神情骤冷:“姓李的女子,剑法高强?”他唇角勾出讥诮的冷笑:“有意思,竟有傻子不要命,敢来趟这里的浑水。” 龙鹄道人用袖子拭去脸上被松鼠抓出来的血珠,又顺手封住几人穴道,道:“也罢,你们先在这里老实呆着,我先解决了你们请的帮手,再来收拾你们——” 他不再理会几人,转身向山洞深处而去。 山洞深处,一轮璧月之下,一行人在晦暗的山洞里缓慢行走。 最前面一人,清姿飒然,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其余人稀稀拉拉地落在后面,玉无瑑则搀扶着一位身体虚弱、难以自己行走的矿工在最后面。 忽地,李璧月脚步一停,以手势示意众人稍退。她后退了几步,将众人隐隐护在身后。玉无瑑见她神情凝重,问道:“怎么了?” 李璧月低声道:“有人来了。” 玉无瑑:“是不是何老他们又折返回来?” 李璧月:“脚步声只有一个,沉稳厚重,应该是一位成年男子,也许是敌人,先小心戒备为上——” 她话音刚落,昏暗狭窄的地道内,倏然飞过来十几柄飞剑。那些飞剑只长寸许,来得极快,极险,极其霸道。来人显然并非善类,一个照面便欲置众人于死地。 李璧月手中棠溪横剑一扫,便要将这些飞剑挡了下来,可是这些飞剑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避开棠溪剑气,齐齐调转方向,向李璧月身后飞去。 玉无瑑惊呼道:“这是道门御剑之术——” 李璧月的反应更快,刹那之间,她宽大的袍袖一展,同样从袖中飞出七柄飞剑。 七柄飞剑莹润透亮,在幽暗的隧道中散发着湛然光华。 朔月、蛾眉、上弦、盈月、亏月、下弦、亏月,每一柄飞剑都冷谧如月华,再加上一直悬于空中照明的那轮满月,正是李璧月之前在青羊宫地宫所得的那一套月相剑。 八柄月光飞剑缠住空中的十几柄飞剑,裹挟进击,发出清越的脆响。从远处望去,就像无数月光围着李璧月的身躯回旋飞舞,光华漫天,照彻幽夜。 数息之后,那十几柄飞剑被一一绞碎,怦然落地,李璧月长袖一舞,将月光重新拢入袖中,只留一轮满月向前飞去。 龙鹄道人本以为凭飞剑在手,足够将洞中之人一网打尽,没想到来人的御剑之术竟在他之上。他见势不妙,就要后退。李璧月又怎容他逃脱,棠溪剑出鞘,逐满月而去,龙鹄道人的身体被一剑钉在山壁之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 李璧月上前,赫见一张森寒悚粜的脸孔。 龙鹄道人阴沟里翻了船,看向李璧月的神色狰狞无比,他咬牙切齿地道:“是我失策,没想到那些矿民口中的所谓女侠,竟然是你,承剑府府主李璧月。我早该想到,除了声势如日中天的承剑府主、专程到太原赈灾的钦差大臣,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入这座早就被朝廷封禁多年的金矿——” 李璧月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你就是龙鹄道人?发掘金矿、破解紫清真人留下的九玄封土术、酿成二十天前的太原地震,皆是你所为?” 龙鹄道人的一身黄色道袍皆被鲜血沁染:“是又如何?” 李璧月:“为了毁掉大唐龙脉?” 龙鹄道人不答。 李璧月又道:“你和傀儡宗是什么关系。” 龙鹄道人依旧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李璧月冷笑:“你现在不说也没关系,我承剑府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刚被救出的六名矿工亟需救治,眼下不是和此人纠缠的时候。李璧月从腰间取出绳索,要将龙鹄道人先绑起来。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玉无瑑的惊呼:“李府主,小心——” 李璧月未及反应,只听得“轰隆”一声,周身浓烟四起,目不能视。李璧月急忙去抓龙鹄道人,却抓了个空。棠溪剑坠于地上,龙鹄道人已如金蝉脱壳,不见行迹。 此时有人扑了上来,抱住她就地一滚,滚出浓烟范围。 李璧月坐起身,听得玉无瑑紧张地问道:“李府主,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方才龙华道人使用的是一颗烟雾弹,虽然动静很大,威力着实一般,李璧月呛咳了几声:“我没事,你先把手放开……” 玉无瑑这才发现他仍然紧紧将李璧月箍在怀里,他连忙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我方才闻到硝石的味道,心知不对,没想到他身上还藏有火药……” “没事。”她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剑,悻悻道:“可惜让龙鹄道人跑了。” 如果方才能抓到龙鹄道人,地震龙脉之事和傀儡宗的事情或许都有眉目,可是如今龙鹄道人脱逃,想要再抓到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回到那些被救的矿工面前,道:“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 没想到矿工们一起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李府主,饶命——” 他们先前不过以为李璧月是玉无瑑找来救人的,可方才从龙鹄道人口中知道了眼前这位威严持重的女子竟是承剑府的女府主,御封的钦差大臣,他们心知自己跟着龙鹄道人进入这座被朝廷封闭的金矿已是犯了天禁,人人心里发怵。 李璧月微微皱眉,她原先想暗中帮玉无瑑将这些人救出就算了。不想她的身份被龙鹄道人抖出,此事反倒难办了起来。 玉无瑑上前,压低声道:“你们快起来吧,李府主若是要杀你们,自然不必费劲救你们出去。只是李府主身份贵重,你们回去之后不得随意向人吐露口实,以免惹祸。” 众矿工连忙点头。 众人又行了一段距离,到了洞口附近,便见到之前被龙鹄道人点住穴道的何伯一行人。 李璧月给他们解开穴道,询问之后,才知原来龙鹄道人从洞中脱出之后不敢久留,一溜烟地逃走了。 众人见到被救出的六名矿工,才知道当初跟随龙鹄道人进洞的三十六名矿工,如今只剩下六人。幸而何伯的儿子还活着,五个孩子只有两人得以再见父亲。但余者的亲人,已经长埋在矿洞之中。 有的亲人相见,有的天人永隔,呜呜咽咽的哭声与回声混在一起,分外悲伤。 李璧月听了心中难受,便一个人避到洞口,找了一块大石头休息。 过了一会,她看到玉无瑑走了过来。那只名叫小白的松鼠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他的怀里,摇着毛绒绒的大尾巴,再次见到这只可爱的松鼠,她压抑的心情终于变好了一些。 “让我抱一下。”她顺手就提溜着松鼠的脖子,将它从玉无瑑手中抱了过来,她满心以为这个认主的小东西会像之前一样飞快逃走,可是这次小松鼠窝在她手中一动不动。 李璧月诧异道:“这次转性了?不飞了?” 玉无瑑叹了一口气道:“听那几个孩子说,它之前为了救那名叫阿黑的矿工,被龙鹄道人摔伤了,断了一条腿,飞不起来了。” 李璧月一看,果然小松鼠的前腿用一根小木棍固定在一起绑着,心中对龙鹄道人的恚恨更增一层。有的人白活一辈子,还不如一只动物能通人性。 她轻轻揉了揉小松鼠的后背,轻声道:“小白别生气,过几天姐姐就抓住那个打伤你的大坏蛋,给你报仇……” 小松鼠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耷拉着脑袋,用耳朵蹭了蹭她的手指,吱吱叫着。李璧月得了趣儿,沿着脊背慢慢撸了下去。 李璧月少时在灵州城,性子野,最喜欢的便是招猫逗狗。后来小白夫人养了一只雪球儿似的白猫,她撸猫的本事自小练得炉火纯青。虽说到承剑府之后,一心用在剑道之上,可这少时的本事也没扔下,很快便揉得那小松鼠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肚腹,一副享受的样子,李璧月脸上亦浮现少有的温情笑容。 玉无瑑看着一人一松鼠其乐融融的情景,轻声道:“李府主似乎与从前大不一样。” 李璧月抬头:“哦?哪里不一样?” 玉无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从前,我以为李府主你威严高冷,难以接近。没想到,李府主竟能与一只小动物这般亲近。” 李璧月看着青年道士散淡的模样,心中道,我从前就这样,只是你忘了而已。反倒是你,小时候见到猫猫狗狗就绕着走,嫌它们吵闹,现在还会主动养比猫狗还要好动的小松鼠了。 她心有所感,随口道:“人长大了,总是会变。也许,不只我和从前不一样,你和从前也不一样。” 玉无瑑诧异道:“我?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李璧月微微而笑:“那可不一定。” 玉无瑑不得其解,待要再问,居安村的矿民们已诉完衷肠,抬着阿黑从矿洞走了出来,跪在两人面前,感谢两人的大恩大德。 李璧月少不得摆出承剑府主的威严架势,叮嘱他们万勿再到此洞来。 众人眼下已知她身份,哪敢造次,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忙碌一天,已近二更。玉无瑑估摸着此时太原城城门早已关闭,又见李璧月抱着小白不愿撒手,便道:“李府主若是回去不便,不如到观中暂时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城中,如何?” 李璧月摸了摸手中的承剑府令牌。 别说眼下是二更,便是三更已过,承剑府主在太原城也是进出无碍的。但她眷念玉无瑑此刻眼底不经意流露的不舍,轻声道:“好。” 第72章 线索 知一观简陋,仅有两间袇房。 玉无瑑便将住处让给李璧月,自己则和裴小柯挤一宿。 李璧月吃过晚饭后就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 桌上摆放着早餐,裴小柯正在院子里练剑。这一套浩然剑法已比在药王谷时熟练许多,李璧月看了一会,顺手指点了一番,问道:“你师父呢?” 裴小柯道:“我师父在下面那间堆满傀儡材料的密室里,好像有什么新的发现。师父说,李府主你醒了就去找他。” 李璧月到了下面的密室,果然见到玉无瑑窝在一堆木头的中间,研究那些傀儡的构件,见她进来,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李府主,你不是在调查傀儡宗的事情吗?我有一个办法,说不定能打探到傀儡宗的消息……” 李璧月:“什么方法?” 玉无瑑道:“制作傀儡的核心构件之一,便是生长百年以上的槐木。我研究过这里所有的百年槐木,发现上面都有同一家木料店的标志,便是太原城的厚木堂。找到这个厚木堂,或许便能想方法问出一些消息……” 李璧月眸光微动:“我和你去。” 玉无瑑站起,笑容和煦:“好啊。”他又朝外喊了一嗓子:“小柯,师父今天带你到城里玩去——” 片刻之后,裴小柯的小脑袋出现在门口:“真的?” 玉无瑑一副神秘的表情:“当然是真的,今天让你吃够糖葫芦,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一会进了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裴小柯反应很快:“你又要去骗人了?” 玉无瑑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我是帮李府主查案,这桩差事办好了,你也算有功劳——” 裴小柯跃跃欲试:“真的?” “当然是真的。”玉无瑑他转身对李璧月道:“李府主在门口先等等,我和小柯换身衣服就来。” 李璧月牵着马在道观门口站了一会,果然见到师徒二人牵着一头青驴出来。 两人都换了一身衣服,衣服虽洗得干干净净,却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补丁,还四处漏风,李璧月看了暗自摇头。按说玉无瑑如今有了王家小姐这么一个大金主,手头应该比以前宽裕不少,为何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困顿了,难道钱都存起来打算用来还债? 进城时已是中午时分,李璧月歇马在一家成衣店门口,身后青驴也停了下来,玉无瑑问道:“怎么停在这里?” 李璧月抛出一锭银子,道:“说起来,你们如今算是帮承剑府办事,这十两银子就当承剑府预付的赏金。玉观主可以带着小柯换一身新装。” 玉无瑑轻轻一笑,接过银子,但并没有去买衣服的意思,“我这样穿着自然有缘故,李府主一会便知晓。” 不一会,三人便找到了城中那间名为厚木堂的木料店。 玉无瑑将青驴远远系在道旁,对李璧月道:“一会李府主先进去,只管问店里最贵的木材,要记住只看不买,我半炷香之后再进去询问消息。” 李璧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明白其中必有算计。她径直骑马到了厚木堂前,翻身下马,走入堂中。 掌柜的虽不认识承剑府主,但见她衣饰华美,气态矜贵,以为是哪位官家的小姐,殷勤迎了上来:“小姐,你想要看什么木料?” 李璧月随口道:“我最近得了一颗荔枝大小的南海紫珍珠,想挑一块好看的木头做成妆匣来配它,老板你这里有什么好木头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老板一听荔枝大小的南海紫珍珠,想着眼前应该是个不缺钱的主,连忙将她请到楼上雅座,命小二奉上香茶,又亲自取来几块上好的木料,一边介绍道:“小姐,你看,这是二百年的花梨木,质地坚硬,颜色也好看,最适合女子妆匣所用,小姐你看如何?” 李璧月想起玉无瑑让她只管看,拖着不买,她慢悠悠呷了一口香茶,露出犹豫的模样道:“好看是好看,只是这纹理我不太喜欢,老板还有别的推荐吗?” 掌柜地道:“小姐看看这一种,这是柚木,油性光亮,不易变形,能抗蛀蚀,万年不腐。将来小姐嫁了贵婿,用做嫁妆,还能传家万年呢。” 李璧月笑而不语,掌柜知道她仍然是不满意,又道:“要不看看这个檀香木,香味独特,深得夫人小姐们的喜欢……” 李璧月一样一样仔细挑选,拉着掌柜攀谈,过了一会,果然听到楼下传来玉无瑑的声音:“小二,请问贵店有没有百年槐木?” …… 楼下。 店小二看到玉无瑑穿着满是补丁的破旧道袍,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穷酸的小道士,鼻孔朝天道:“有是有,但是这上百年的槐木价钱可不便宜,一尺就是二十两银子,你买得起吗?” 玉无瑑悻悻道:“买不起……” 店小二不耐烦道:“买不起就别挡在门口,嚷嚷耽误我们做生意,我们楼上有贵客呢。” 玉无瑑从袖中拿出一个一尺来高的傀儡小人,赔笑道:“我是没钱,不过有这个傀儡可以抵押。我这傀儡做得精致,会翻跟斗,会跳舞,还会耍剑呢……” 说着,他便将那傀儡放在地上,那傀儡便自己动了起来,连着翻了几个跟斗,又从机括里抽出一柄木剑,开始舞剑。精彩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店小二的目光。店小二看了一阵,再看玉无瑑的神色已有几分不同:“想不到先生竟是精于傀儡术的高人。” 玉无瑑故作谦虚道:“这有什么稀奇,我听说如今太原城盛行傀儡戏,茶馆里到处都有傀儡戏表演。” 店小二鄙夷道:“那些算什么,不过都是些提线木偶而已。只有像先生这样不需要一丝一线,便能驱使傀儡的人才是真正的高人,听说就算在玄门之中,精于此道的方士都是少之又少。” 玉无瑑接口问道:“小二哥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是见过?” 店小二自知失言,连连摇头:“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玉无瑑叹了一口气,又道:“贫道自从长安来,只因得罪了权贵,被逐出京城。不事经营,又带着一个徒儿,每天衣食住行都得花用不少,一路到了太原,身上盘缠都已用尽,连衣服都当了去。” “贫道原先听说太原盛行傀儡戏,所以做了这个傀儡想挣些花用,谁知竟是无人问津。唉,眼看夏去秋来,天气渐寒,连一件厚衣服也无。” 那小二看他长得面善,又见他师徒落魄,到底生了几分恻隐,忍不住道:“只是先生初来乍到,不知门路而已。不然以先生的傀儡术,又何愁不能生财……” 玉无瑑露出激动的神情:“求小二哥指点一条明路。” 店小二眼神畏缩,看了一眼楼上,小声道:“门路虽有,但不方便说。我若说了,叫掌柜的知道,定然饶不了我。” 玉无瑑道:“掌柜的在楼上招待贵客,你悄悄地说与我知,他又怎会知道。”他又稽了个礼道:“贫道如有一朝富贵,必有重谢。” 店小二侧耳一听,见楼上掌柜的仍然与那位贵家小姐叙话,就将玉无瑑拉到一旁,悄悄道:“先生做的这傀儡太小,不知可会做真人大小的傀儡?” 玉无瑑连忙点头:“自然是会的。” 店小二道:“先生可以在二更以后,去云阆茶馆找乔管事,说不定能有一条生财之路。” 玉无瑑作揖拜谢:“待贫道挣了钱,必不会忘了小二哥你的好处。” …… 李璧月从厚木堂出来时,见到玉无瑑与裴小柯正在不远处的街角等她。 她找了个避人之处的墙角,不一会,见玉无瑑与裴小柯跟了过来。 李璧月问道:“如何?”她武功高强,听力卓绝,虽听得玉无瑑与那店小二的绝大部分交谈话语,可最后店小二刻意压低声音,没听到关键信息。 玉无瑑:“他让我二更之时,去云阆茶馆找乔管事。我想着云阆茶馆或许便是傀儡宗在太原城的据点之一,只是具体情况如何,还要今晚探查了才知道。” 李璧月:“云阆茶馆?”李璧月神情有些古怪。 玉无瑑:“李府主知道此地?” “何止知道,我还去探查过,不过一无所获。”李璧月声音泛出冷意:“他们藏得倒是隐蔽。” 玉无瑑指了指右手边客栈,道:“看来今晚回不成知一观,我一会先去客栈休息一会。矿上的事,李府主想必还有不少后续要处理,我们二更时分在这里再见。” 李璧月点头:“好。” 客栈之内。 玉无瑑打开窗户,遥遥看着李璧月离开的方向。 裴小柯啧啧道:“还看,你眼睛都长在李府主身上了。” 玉无瑑关上窗户,坐在椅上,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哪里,我只是欣赏一下太原城的景色。”他轻咳了一声,掩饰道:“太原城本朝龙兴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壮丽秀美不亚长安。” 裴小柯:“呵,三个月前,你说太原城是傀儡宗的老巢,说要来查关于师祖的事,结果三个月过去了,成天窝在道观里,一事无成。如今知道李府主也在查傀儡宗的事情,就比谁都积极……” 玉无瑑:“唔……我是今日才恰好发现那傀儡上的槐木与厚木堂有关……” 裴小柯:“骗鬼。我看你压根没想仔细查师祖的事,只是想找个理由躲着李府主,结果还没躲掉。一看到李府主遇到麻烦,就又忍不住想帮忙。” 玉无瑑被裴小柯戳破心思,有些恼羞成怒,怀疑这捡来的便宜徒弟简直天生克他。他从袖中摸出十几个铜钱:“为师我下午要好好补觉,你自己出去玩吧,记得晚上早点回来。” 裴小柯还是小孩子心性,拿了钱扭头就忘了方才的事,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玉无瑑打发掉拖油瓶,松了一口气,重新打开窗户,见李璧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道尽头。 第73章 探秘 李璧月回到驿馆时,驿馆空荡荡的,大部分人都被楚不则带出去赈粮了,只有夏思槐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杵在堂前留守。 见到李璧月回来,夏思槐连忙迎上来道:“府主。” 李璧月问道:“这两天情况如何?楚师兄呢?” 夏思槐道:“一切顺利,赈粮之事今日就可完成。楚堂主说府主若是今日回来,先不要离开,他有要事向府主禀报。” 李璧月看了看天色:“他有没有说什么时辰回来?” 夏思槐:“大概日落之时便回。” 李璧月算了时辰,从日落到二更还有不短的时间,便道:“如若师兄回来,便让他直接到房间找我。” 她径直回到房间,坐到书案之前开始写信。 太原被封闭二十年的金矿被重新挖开、太原地震竟与傀儡宗有关,目的是损毁大唐龙脉。这样的大事,与朝廷休戚相关。事情之大,绝非承剑府或她李璧月可以私自处置。 最稳妥的处置方法,是将楚不则留在太原坐镇,自己亲自回长安向圣人和太子面禀此事。 然而如今傀儡宗之事扑朔迷离,而且此事已经将玉无瑑牵扯进来,她实在是不放心在这个时候离开太原。 她最终决定先写一道密折将此事禀告太子李澈,等太子回信,自己留在太原继续调查傀儡宗的事情。 她写完密信,将之交给驿馆的朱詹事。再回到房间之时,见到楚不则已经在等她。 李璧月道:“夏思槐说,师兄有事找我?” 楚不则回头,微笑道:“也没什么大事,赈灾之事一切顺利。只是今日见到马大人,他说起前日璧月你问到他关于太原城北小孤山金矿之事,他心中疑神疑鬼,这两日又不见你,所以问我矿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璧月:“我正要和师兄说这件事……” 她将这两天下矿洞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兹事体大,我已写信将此事禀报太子殿下,在长安方面回信之前此事不必声张。但是矿洞内仍存有大量的沼气,为防有人误入,最好是将入口重新封闭,此事还要劳烦师兄。” “封闭入口之事我明日会带人处置。”楚不则的语气带着几分忧虑:“居安村的那些人,虽说是被龙鹄道人所利诱,毕竟也脱不了干系。师妹你这般包庇他们,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少不得在御前奏你一本。” 李璧月道:“都是些老幼病残的苦命人,何必去为难人家。这一点小事,我李璧月还担待得起。” 李璧月的声音清冷如玉,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的慨然之气。 “师妹性情,进可前取,退亦有所不为,难怪谢府主生前最为看重你。”他促狭地一笑,“从前,我总觉得谢府主偏心,不然如今成为承剑府主的人应该是我。不过,如今看来,我确实不如师妹你。” 李璧月想起谢嵩岳临终传位之事,道:“有一件事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只是不知该不该问。” 楚不则唇角逸出一抹轻笑:“师妹是不是想说谢府主临终之前为什么没有选择我成为承剑府主?” 李璧月点头道:“当时我剑骨尽碎,能复原的希望渺茫。其实,我一直觉得师兄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楚不则回忆道:“璧月你去年在高阳山受伤之后,谢府主确实找过我一次。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如今承剑府强敌环伺,风雨飘摇。我若故去,以你为继,你当如何?’” 李璧月心中好奇:“那师兄是如何答的?” 楚不则:“我当时答,‘我承剑府自秦士徽以降,传承两百年,是大唐擎天一柱。如今天柱倾颓,楚不则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扶正,让承剑府回到曾经的位置。’” 李璧月神情迷惘不解,楚不则所答的正是她如今想要做的。无论怎么看,楚不则的回答都没有任何问题,为何谢嵩岳最终没有选择他。 楚不则道:“谢府主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方可成为承剑府主。你不适合,不过,武曲光芒再盛,也需辅星。’我当时并没有明白什么意思,第二天谢府主便当众宣布让你继承承剑府主之位。我才明白,谢府主的意思是你是武曲开阳,让我辅佐你。” 李璧月若有所思,楚不则已站起身:“师妹你这两天在外奔波,想必十分辛苦,今晚早点休息,我就不多打扰了。” 可惜,对于李璧月而言,今晚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她先睡了一个时辰,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悄然离开驿站,不一会,就到了白日与玉无瑑分别的墙角。 青年道士靠坐在墙头,一条腿屈立,另一条腿悠悠晃着,意态闲适,仰头望着天上如钩的上弦月。 *** 浓云从空中翻滚而过,遮蔽皎洁月光,夜色顿时凄冷起来。 此时已是早秋,玉无瑑那身衣服本不避寒,风一吹,便有些微微的冷。他抬眼四下一看,仍然没见到人影。 他从墙上跳下,寻思要不要去驿馆找人,肩膀已被人拍了一下:“玉观主,我在这里。” 玉无瑑回头,见李璧月一身黑色劲装,连脸都被黑巾蒙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睛。 “李府主,怎么穿成这样?” 李璧月道:“云阆茶馆既是傀儡宗的机密之地,必然有所防范。你通晓傀儡术,或许能够获取乔管事的信任,但是多带一人就没那么容易了。一会你我还是分头行动,你先探明地方,我自然有办法跟进去。” 玉无瑑:“还是李府主你考虑周到,那我们走吧。” 此时已过二更,街面上的店铺都早已关门,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玉无瑑很快找到了云阆茶馆,茶馆已经打烊,大门紧闭,只在大堂中留着一盏幽微的灯火。 玉无瑑敲了敲门。不一会,里面传来声音:“今日店里已经打烊,客人请明日再来。” 玉无瑑道:“贫道有事,从厚木堂那边过来,想要求见乔管事。” 茶馆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不一会大门开了一条缝,里面出来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我便是乔管事,尊驾请进来说话。” 李璧月藏在不远处,看到那将玉无瑑拉入茶馆之人正是那日她与楚不则探访云阆茶馆时见过的那位乔掌柜。 只是,当日他自称“乔掌柜”,今日自称“乔管事”。 人还是那个人,称呼却有了差别。于云阆茶馆而言,他是掌柜。这个管事之称,是否代表他是傀儡宗的管事? 见茶馆门前再无其他动静,李璧月身如飞燕,攀上茶馆的二楼,轻轻拉开一扇窗户,翻身进去。很快便听到玉无瑑与云阆茶馆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玉无瑑似乎又在摆弄他的那个傀儡,一边说道:“……乔管事也知道,如今承剑府大肆搜寻会傀儡术的道家方士,贫道被他们追杀,不敢留在长安,这才逃到太原城。只有在傀儡宗,贫道这傀儡术的本领才能有一番用武之地,所以特地来求个出路。贫道不求大富大贵,只能求挣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乔管事的声音听着有几分激动,赞叹道:“玉道君的傀儡术出神入化,不知师承何人?” 玉无瑑道:“没有师承。贫道师父早已仙逝,贫道偶然间捡到一本关于傀儡术的书,自己瞎琢磨。” 乔管事:“你会自己制作傀儡?” 玉无瑑:“会。” 乔管事:“御魂收魂之术呢?” 玉无瑑:“也会一点。” 茶馆下方一片静默,良久才听到乔管事的声调有几分不可置信:“玉道君如此能为,怎会穷苦如此?” 玉无瑑轻咳了一声:“唔……师父从前在世时,每每教导弟子要安贫乐道,所以贫道赚钱的营生一概不会。” 乔管事道:“迂腐……玄真观掌道门魁首这么多年,搞得如今道门修行之人,大多奉行清静无为那一套,自家明明有宝山,却不知使用,才会这么多年一直被昙摩寺压一头,到如今名存实亡……要是道门早点奉傀儡术为正统,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事。” 玉无瑑附和道:“是是,贫道也是最近醒悟的。” 乔管事道:“玉道君只要加入我傀儡宗,想要什么没有。唉,我本应将给你推荐给‘愚公’,以玉道君的能为,必能得他的青眼,说不定将来能成为我傀儡宗的骨干。” 玉无瑑:“愚公?” 乔管事道:“愚公是我傀儡宗三大执事之一,地位只在尊主之下,也是我的顶头上司。可惜最近承剑府的府主李璧月到了太原,愚公为了暂避风头,可能这些天都不会到这里来。” 李璧月心中一动,原来傀儡宗有三大执事,除去她以前见过的“刑天”,已死的“青鸟”,“愚公”应该就是这最后一位了,而且听乔管事话中之意,这位“愚公”,她可能还认识。 那边乔管事道:“说了这么多,我这就带玉道君去看看我傀儡宗的营生。玉道君既然想生财,很快就会知道,只要加入我傀儡宗,财富名利那是唾手可得。” 玉无瑑道:“如此甚好,请乔管事带路。”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璧月不敢离玉无瑑太远,暗中跟上。她蹑足屏息,几乎毫无声响。 乔管事点燃灯笼,带着玉无瑑穿过茶馆的大堂,到了后堂。乔管事拨动壁上机关,从墙后现出一条长长的密道来,两人经过密道,隐约听到上方传来丝竹之声。 玉无瑑疑惑:“这丝竹之声是从哪里来?” 乔管事指了指上方,得意道:“你以为我们头顶上方是什么地方?” 玉无瑑:“贫道不知。” 乔管事:“那是太原城最大青楼万红楼,与云阆茶馆一样,都是我们傀儡宗在太原城明面上的产业。不过,与在地下的这座销金窟相比,万红楼和云阆茶馆都不值一提。”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亮光,传来鼎沸的人声。地道的尽头,是毗连着的地下建筑,金碧辉煌,仿若一座巨大的地宫。 乔管事打了个响指,道:“亭奴,曼奴,还不快来参见贵客。” 第74章 靡艳 香风轻动,从旁边出现一男一女,对着两人盈盈下拜,道:“拜见贵客。”两人五官精致秀丽,男子美如冠玉,女子妖媚清丽,皆是美丽非常。只是,玉无瑑一眼便可看出,这两人虽然看起来与真人无异,实则都是傀儡。 他吃惊地看向乔管事:“乔管事,这是……” 乔管事道:“这便是我傀儡宗的生财之道了。玉道君请随我来——” 他带着玉无瑑继续向前走去,很快玉无瑑就听到前方的房间里传来的男女行事的吟哦之声。那门并未关严,足可瞥见里面情景,一名男子将女子压在身下,那男子是人,那女子乃是与亭奴曼奴一样的傀儡。 两人从燃着宫灯的地下回廊穿过,几乎每间房内皆是一片靡艳。有男人和女奴,也有女人和男奴,原来这地下竟是傀儡宗经营的风月场所。 乔管事得意道:“此地名为傀儡馆,是太原城乃至大唐的一些豪门世族的公子夫人,最喜欢享乐的地方。” 在海市商会时,玉无瑑虽见过不少香艳场景。可如今入眼都是旖旎风月,入眼都是喁喁细声,纵然他定力极深,遇到此情此景也觉五心烦热,口干舌燥。 但道门修持讲究“内动外静”,不管他内心做如何观想,神色依旧是一派淡然:“怪不得乔管事说此地是销金窟,可是傀儡宗不是有万红楼这样的产业,难道活色生香竟比不上傀儡吗?” “任何天然的东西都有先天的缺陷,天生的美女万里挑一,又有几人完美无瑕。可是我们傀儡宗出产的傀奴就不一样,不管是脸面,还是身材,都可以做到尽善尽美。还可以根据客人的口味定制,你想想,若有你求而不得之人,依照其容貌制成傀儡,便可随意亵玩,岂不妙哉?”乔管事悠然道:“这些傀儡最为顺从,不管是什么姿势都可以奉承,与万红楼的活色生香可是不同的滋味。玉道君是修行之人,想必不懂这些。如果有兴趣,大可尝试一番,便知个中滋味。” 这几句玉无瑑确实不懂,但也绝对不想尝试,只好笑而不答。 而不远的阴影之处,李璧月心念一动。 她顿时想到了她在王琼英房中看到的那些堆叠如山的春宫图,那上面林林总总,各种奇怪的姿势应有尽有。 王琼英曾向她提到云阆茶馆与傀儡宗有关,他是否知道这个地方?抑或太原王氏的长公子,也是傀儡馆的常客。他画的春宫图的那些素材,是否又取材于傀儡馆。他的莫名死亡,和傀儡宗到底有没有关系? 那边玉无瑑又问道:“我听说朝廷明文禁绝傀儡术。如今承剑府也视傀儡术如若寇雠,傀儡馆这么多客人,还有不少是达官贵人,难道傀儡宗不怕走漏消息吗?” 乔管事满不在乎的道:“怕什么,越是身居高位,越是有钱,便越是想尝试一些别人没有尝试过的东西。而且,来这里玩的人,很多人家中都有我们送出去的傀儡奴,一旦被发现,也是重罪。他们比我们傀儡宗更害怕这座傀儡馆暴露,不但不会向承剑府告密,还会想方设法帮我们遮掩。” “至于外面的人,又如何轻易找到这里来。”他挤挤眼:“譬如,玉道君你若非身怀傀儡术,又为躲避承剑府追杀才到太原来,我又怎么会带你来到这里。难道玉道君你出去之后,会向承剑府告密吗?” 玉无瑑连忙道:“我当然不会。” 乔管事道:“我虽可以接纳你成为傀儡宗的一员,但是如今‘愚公’不在,给你在傀儡宗安排何等职司,我尚无法做主。不过,前日,有一位客人想向傀儡馆定制一名傀儡,出具了图样。玉道君既然能制作傀儡,不如先试试看能否完成客人的要求。” 他找出图样,又取过一只钱袋递给玉无瑑,道:“这是客人的前订,五十两的黄金,玉道君可以先回去。先拿去买制作傀儡所需的材料。完成之后,还可以得到三倍的赏金。等到十五日之后,我再将你引荐给‘愚公’。这段时间里,你要是有其他的事情,仍然可以二更之后,到云阆茶馆找我。” 玉无瑑没想到乔管事如此大方,他只是号称要入伙,还什么也没干就得到五十两的黄金,眼看着自己的那笔巨债又变少了一点,玉无瑑真心实意地感激涕零:“多谢乔管事。” 两人商议已定,乔管事便循原路送玉无瑑出门。 玉无瑑很满意自己平白得到一笔横财,那便乔管事也很满意傀儡宗又得到一员大将,一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玉无瑑离开云阆茶馆,重新回到之前与李璧月约定的地点。 不一会,承剑府主的黑色身影重新在暗夜里出现。 玉无瑑问道:“如何?” 李璧月道:“那处傀儡馆应该是傀儡宗在太原城的重要据点,玉观主这次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 玉无缘粲然一笑:“能帮上忙就好。”他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又道:“李府主,今日那乔管事似乎已相信我真的想要入伙。我在想,要不我干脆顺势潜入傀儡宗卧底,说不定能帮李府你查出那傀儡宗的执事‘愚公’究竟是谁?” 玉无瑑自觉这可真是个绝妙主意,乔管事出手大方,说不定他很快就能平了承剑府的欠账,而且能深入傀儡宗内部,能帮上李璧月忙,可真是两全其美之事。 李璧月眸光冷锐:“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玉无瑑不解地看着她:“为何?”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有些懊恼。为了此事又将玉无瑑卷入傀儡宗的事情中。而且他还对此很有兴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一年以前,清尘散人死于高阳山,当时情景,李璧月历历在目。 事情发生时,她很多事情不甚明白,到如今综合各方线索,也想清楚了大半。傀儡宗源出道宗,傀儡尊主野心甚大,在玄真观式微之后想取而代之成为道门正朔。所以在高阳山追踪清尘散人,希望得到道源心火,届时便可登高一呼,以道门正统自居。 最终,清尘散人为了隐藏道源心火,保护玄真观最后的传人玉无瑑,自爆于高阳山,和傀儡尊主同归于尽。如今清傀儡尊主如果得到了莎诃花,说不定伤势已然痊愈,玉无瑑到傀儡宗卧底,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他今日没有露出破绽,只因为乔管事在傀儡宗并不算核心的人物。 可惜,玉无瑑被清尘散人封印记忆,全然不记得自己是玄真观传人之事。身怀重宝,却不知“怀璧其罪”的道理。 只是这些事,绝非一两句话可以和他解释清楚。她想了想,说道:“龙鹄道人是傀儡宗的人,他精于御剑之道,也精于傀儡术,说不定他就是傀儡宗的执事‘愚公’。他在地下矿洞见过你,只要他在傀儡宗见到你,一切就都露馅了。” “哦……”玉无瑑有些惋惜和懊恼:“那十五日之后……” 李璧月语气坚决,斩钉截铁:“你不需要再去云阆茶馆。如今既已找到傀儡宗在太原城的据点,承剑府自会处置,你绝不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私自行动。” 玉无瑑见李璧月态度威严,绝不是要和他商量的语气,也就应了一声。 道性无为,外加他本又有几分懒散,他虽想帮她,但既然李璧月坚决不许,也就不想这件事了,便道:“那天亮之后,我就带小柯先回知一观了,李府主在太原的这段时间,如果有事,可以到知一观找我。” 李璧月本要说“好”,但是忽地想起如今住在安福巷的程先生和闵师娘。 程先生和闵师娘悬望云翊已久,如果玉无瑑不在太原府也就算了。人既然就在这里,不去拜望一次,怎么也说不过去。何况先生和师娘年事已高,本已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只是他的身份…… 她想了想,问道:“玉观主如果明日无事,能不能在太原留一天,再帮我一个忙?” 玉无瑑想也没想,微笑道:“当然没问题。” 李璧月:“你想必也听说过,我小时候在灵州,有一个青梅竹马,名叫云翊,我们两从小在一起在秋山书院念书。” 玉无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李璧月并未注意到他神色古怪,继续道:“书院的程先生很喜欢云翊,将他视作亲传弟子,可惜当年武宁侯府出事,云翊下落不明。如今书院的程先生与师娘正在太原。唉,先生病重,十分想念云翊,希望能够见他一面。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云翊,我想你与他年岁差不多,长相也有几分相似,我想请你假扮成他,明日与我一同到程家拜访。说不定见到你,程先生的病情会有所好转……” 玉无瑑心里酸溜溜的,他从前便知道李璧月对他不错,便是因为他和云翊有几分相似。可李璧月直接让他假扮成云翊,去拜访两人共同的长辈,他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得劲。 李璧月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她尾音上扬,语气虽是犹疑的,但眼神热烈,满怀期待。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玉无瑑到底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闷声道:“也没有不愿意。” 李璧月也并未多想:“那明日未时,我到客栈接你。” 第75章 拜访 次日未时,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 接到玉无瑑之后,李璧月并未直接去安福巷,而是让车夫转了一个弯,重新停在昨日路过的那家成衣店。 进了店,李璧月吩咐道:“掌柜的,将文士穿的衣服来一套,要青绿色的……”她指了指一旁玉无瑑:“身材照他的来就行。” 看着玉无瑑疑惑的眼神,李璧月解释道:“云翊从小能诗善文,程先生一直觉得他若是参加科举,定能高中状元。你穿文士的衣服,和他更像一些,才能骗过程先生……” …… 玉无瑑眼神沉黯,心中那久违的暗潮再次汹涌。但是已经答应的事,临时反悔也不是他的作风,到底是跟着掌柜到里间去换了一身衣服。 他本来气质出尘,穿道袍时,显得松形鹤骨,仙气飘飘。若是穿上文士穿的澜袍,又显斯文儒雅,清俊潇洒。蔼如松烟的青绿,修饰出修竹一般的身段,仿佛从江南烟雨中挑出一抹春色来。 李璧月看了甚觉满意,点头道:“不错。” 玉无瑑本来也觉得不错,但是一想到李璧月约莫是照着记忆中云翊的样子来装扮他,心里就怄得要死,几乎维持不住原本云淡风轻的表情。 李璧月付了账,带了玉无瑑重新回到马车上,后者仍是怏怏地没有说话。 这么半天,李璧月到底是察觉到他不对劲:“你不舒服?” 玉无瑑强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车窗:“大概是天气热……有点闷……” 太原的八月,天已入秋,天气已不算热了,柳树坠下早凋的秋叶,随风打转。李璧月看着玉无瑑额头冒出的细汗,若有所思。 …… 半炷香之后,马车停在安福巷门口。 李璧月再次敲响程家大门。 闵白素开门,李璧月上前道:“师娘。” 闵白素看到李璧月,脸上浮现笑容:“是月儿来了,快进来坐。”她看到站在李璧月身后的玉无瑑:“月儿,他是……” 十年过去,玉无瑑的容貌与当年云翊变化极大。就连李璧月当年也不能一眼认出,更何况闵白素。 李璧月道:“师娘,这位是我的朋友,名叫玉无瑑。他是太原知一观的观主,原本是个道士。上次师娘告诉我先生病中十分想念云翊,我想先生若是见到云翊,病情说不定会有好转。我这位朋友长得与云翊有几分相似,所以我拜托他假扮成云翊,希望先生见到他,心中能有几分宽慰……” “师娘,他全然不知道当年灵州的事。一会若在师父面前露出破绽,还望师娘帮助周全。” 因为长孙璟的警告,她到底是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云翊还活着,只是失忆了。可是出于私心又希望程先生能再见到自己昔日的爱徒,一全心中悬想,只好违心对闵白素说谎。 闵白素抬头定定的看了玉无瑑半晌,到底是从那眉眼中看出与昔日相似的轮廓,喃喃道:“像,是真的像……” 李璧月却拍了拍玉无瑑的肩膀,道:“云翊,跪下,拜见师娘。” 玉无瑑有些别扭,但是他昨日已答应今日一切全听李璧月安排,也就顺从地跪下拜见:“云翊拜见师娘。” 闵白素连忙将他扶起:“好孩子,快起来。” 她看着李璧月与玉无瑑站在一起,仿若一对璧人,不免情绪激荡,用帕子拂去眼角的眼泪,唤道:“儒清,你看谁来看你了……” “云翊,你真的还活着——” 小院之中,白发苍苍的中年文士抛却了手中拐杖,一步一步朝着玉无瑑走来。 程儒清步履蹒跚,浊泪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滚落,看向自己昔日最优秀的弟子。他扶住玉无瑑的手,张了张嘴,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一旁的闵白素声音激动,几乎不可置信:“儒清,你能走了?”见到日夜想念的弟子,缠绵病榻多日的程儒清竟抛下拐杖,重新行走。 看来程儒清的那一刹那,玉无瑑同样心魂一震。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沧桑、苍老、颜色昏黄,可看向他的时候,饱含的热泪中满是深情与想念,让他觉得眼前之人就是他暌违已久的亲人。 他鼻子一酸,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行动,俯身跪下,面朝着程儒清的方向重重磕头:“弟子云翊,拜见恩师。” 李璧月和玉无瑑一左一右搀扶着程儒清回到客厅内。 闵白素泡了茶,四人围着闲话。 程儒清本是当世大儒,不免问玉无瑑一些学问方面的事。玉无瑑知道今天主要任务便是哄程先生开心,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少时所学,并不记得,但他本来喜欢看书,这些年跟着清尘散人行走世间,除老庄道学之外,于各家学说皆有涉猎。又听李璧月所言,程先生喜欢《春秋》《尚书》,便刻意奉承,倒也不露破绽。一老一少,叙谈甚欢,程儒清心情开怀,气色好了不少。 席间,程儒清曾问及玉无瑑这些年经历,闵白素想起李璧月先前说的话,打断道:“儒清,云翊适逢家变,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人没事就好,这些事就别问了。”程儒清果然不复多言。 程儒清本在病中,到底虚弱,一个时辰之后便乏了,闵白素扶着他回房休息,又留李璧月和玉无瑑留下吃晚饭,便去了厨房准备。 闵白素精于厨艺,菜肴虽都是家常样式,但是色香味俱全。 席间,程儒清与闵白素坐于上首,李璧月与玉无瑑陪坐两侧。待到举箸之时,程儒清忽地想起什么:“白素,璧月不是最爱喝酒,把我那坛酒起出来……” 闵白素连忙站起身来:“瞧我这脑子,竟将这事忘了。你们稍坐,我去取来。” 李璧月素来不在外面饮酒,阻拦道:“师娘不必麻烦,我如今不喝酒了。” 闵白素道:“要喝的,要喝的。说起来,这酒还是当年在灵州城时武宁侯夫人所赐……”闵白素回忆道:“月儿你还记得那些年顽皮,指使云翊将先生引开,到先生藏酒的地窖,偷偷喝了侯爷赐给先生的葡萄酒。为这件事,先生狠狠地罚了云翊一顿……” 李璧月笑道:“我当然记得。”少年之时,她还为此记恨了先生好久。可少年成长过程中那些的顽劣可笑的把戏、拙劣又肤浅的爱恨,到长大之后,都成为回忆中不可多得的妄想。 这世间唯年少纯真最可贵,再不复得。 闵白素道:“夫人听说这事之后,后来又赐下一坛葡萄酒给先生。先生抠门,一直没舍不得喝,一直藏到现在。先生常说,他半生潦倒,最钟情处在灵州。这酒啊,要有朝一日,再见到云翊才能喝。今日云翊和月儿都在,这酒要是再不喝,便只能跟着先生进棺材了。” 闵师娘说着,眼角又沁出泪花,她偷偷擦了,去后面地窖中,取出酒来,用海碗一一满上。 程先生举起酒碗,看向昔日两名弟子,喟叹道:“云翊,璧月,先生已是半截身子就要入土的人了。世事沧桑,十年一梦,如今在太原城能再见到你们,我此生余愿已足。今宵好聚难得,当浮一大白,不醉不归。” 李璧月心中动容,举酒祝道:“弟子敬先生此觞。先生如今腿伤已愈,好好将养身体,必能长命百岁,与师娘白头偕老。” 玉无瑑亦站起来,道:“这些年是弟子不肖,不知先生下落,未能拜望。如今既知先生在太原城,必会与璧月常来拜访。云翊敬先生一杯,望先生放开心胸,再展襟怀,将来日子还长着呢……” 程先生情绪激动,连声道:“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三人碰杯,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 玉无瑑初到程家时,不过以为是假扮成“云翊”的身份,配合李璧月做戏一场。可见了程先生与闵白素,却一点也不感局促不安,反而有一种回到自己家的感觉。每当触碰到程先生关切的眼神,他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他并不是四处流浪的游方道士,而是真的失踪多年的云翊本人。对程儒清那番话也全然发自内心,甚至不需要任何的思考与犹豫。 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隐约感到不对劲。 …… 程儒清今日开怀,喝得不少,闵白素扶他回房间休息。 李璧月爱酒并不擅酒,喝得晕乎乎地醉倒在一旁,酒坛都空了,还抱着酒坛不肯放,只恨不得将头埋到酒坛子里去。 玉无瑑虽也有三五分醉意,但大脑还算清醒。扶着她到了程家的客房,将人安置在床上,寻思将她怀中的酒坛子拿出来,以免不小心砸碎,反为碎瓷所伤。 可睡梦中的李璧月见有人来抢她手中的东西,竟是越抱越紧。 玉无瑑无奈,低声哄道:“李府主,这只是个酒坛,不能抱着睡觉。松手……” 李璧月睁了睁眼,看到是他,不知她是不是听懂了,手上的力道一松,玉无瑑的顺势将酒坛夺下。刚将东西放置安慰,他整个人已被她从后面抱住,带到了床上——仍是刚才抱酒坛的姿势。 玉无瑑:…… 从前没发现李璧月睡觉非要抱着东西啊。 他挣扎了几次,发现李璧月手劲很大,他完全挣脱不开。无奈将手够到床头,拿了一个荞麦枕头,轻声哄道:“李府主,现在这个也不能抱,你试试这个软的……” 李璧月并不松手,只是嘟哝着:“云翊,这么多年我好想你啊。你别动,让我抱一会……” 第76章 抱枕 玉无瑑本有三五分酒意,一下子彻底清醒了。 原来,她又将自己当成云翊。 这不奇怪,是他自己同意假扮云翊跟她到程家拜访。她对他是什么心思,他本就一目了然,既然同意了,又何必为之难过。 何况,她醉了酒,到明天就不会记得这些事。天亮了,他们之间就会恢复从前那般若即若离,他就可以带着裴小柯回知一观去。 今天,就权当自己是个抱枕就好了。 他压下心情翻涌的情绪,不再挣扎,放任李璧月从后面搂着他。 …… 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腰间的手终于松动了一丝,旁边的人已经沉睡。 玉无瑑掰开李璧月的手臂,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他松了一口气,终于翻身从床上坐起。 他望向窗外,天地之间阒静无声,唯有一弯上弦月挂在柳梢之上。 静夜阑珊,他看着女子的睡颜,一颗心竟又不能自静。他欲回隔壁的客房打坐,忽又听到李璧月声音从后面传来:“云翊,你别走啊……” 玉无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她醒了。一回头,李璧月仍然躺着,连眼睛都未曾睁,原来方才是梦呓。 看着她脸上浅浅的笑意,大概又是关于年少时的美梦。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执,不该去想她和云翊的事,更不该随意窥探他人的梦境。 可他道心已乱,无法克制嗔心尘念。他鬼使神差地又坐了回去,捻起一道入梦诀,贯入李璧月印堂穴。 …… “云翊,你别走啊,你等等我……” 身后传来女孩清脆的嗓音,玉无瑑看着自己身上的松绿色衣袍,看来和上次一样,他的神识又莫名融合在少年云翊的身体上,以云翊的身份体验李璧月的梦境。 云翊回头,他扬了扬手中的图纸,道:“阿月,我今天要去拜访工器坊的邹师傅,他答应了教我做弓箭。等我学会了,就可以亲手帮你做一把弓箭。” 女孩儿脸上有一些懊恼,恳求道:“你可不可以和邹师傅说明日再去啊?” 云翊想了想,点了点头。 女孩儿脸上笑容一下子绽开,她拉着云翊走到了书院的墙角下,道:“云翊,你看,这是什么?” 她晃了晃衣服的袖子,一只雪白色的小猫从袖子里面爬出来。小猫乍见生人,又想钻回袖子里去,被女孩儿捉在手中,轻轻揉着,没一会那小猫就服服帖帖趴在她手心不动了。 云翊看了看四周,声音有一丝紧张:“阿月,你怎么能带猫到课堂上来,要是被程先生发现,我们就惨了。” 女孩满不在乎:“云翊,不要担心啦。雪球儿挺乖的,这一下午都没叫,也没有偷偷钻出来,程先生不会发现的。它可乖啦,要不你摸摸看?” 她抱着雪球递了上去,云翊眼中有几分憧憬,却怕小猫咬人,手上畏缩不前。 女孩儿鼓励道:“它的毛可软啦,摸起来很舒服。它真的不会咬你的……” 云翊到底是缩回了跃跃欲试的手,背到背后,问道:“你让我明日再去工器坊,是有什么事?” 女孩儿雀跃道:“这只雪球是义母从西域商贩手中买的,最喜欢吃小鱼。不过灵州人不吃鱼,坊市都没有卖的,我听说城西的秋湖可以钓鱼,我早准备了鱼竿和饵料,今天,我们一起去秋湖钓鱼,如何?” 云翊有几分迟疑:“可是我听说,有人在那湖中见过水怪……” “哪有水怪,想必只是大鱼而已。”女孩儿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啦,我会保护你的。我的身手,大牛小虎他们几个人也不是对手,对付区区大鱼绝不是问题。” 云翊大约是记吃不记打,抑或从小没学会拒绝李璧月各种不合理的要求,便打发了下人先回去,自己牵了小马驹和李璧月到了秋湖边上。 李璧月少时,哪里是能坐下来钓鱼的性子,几钩钓不上鱼就泄了气。又见云翊那边已有收成,就放心地将雪球儿放出来,陪它在草地上玩耍嬉戏。 云翊起了几竿,钓上来的鱼都不过一两寸,加在一起也不够雪球儿吃两顿,便换了一个水深一点的地方。不一会,看到鱼漂浮动,急忙起竿,却感到水下传来一股大力。 他想起关于水怪的传说,待要放手,整个人已经被拉扯着掉入水中。 …… 玉无瑑在湖水中下坠。 那窒息沉溺的感觉竟如此真实,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云翊还是玉无瑑,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挣扎着想要上浮,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随着云翊的身体沉入黑暗的水底。 “云翊,云翊……”他听到李璧月惊恐的呼声。那声音似乎是响在遥远的河岸上,又好像是响在他的耳侧…… 客房之内,玉无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躺在床上的李璧月喊着“云翊”的名字,她呼吸急促,脸色苍白,额前冒着冷汗,身体颤动,似乎就要醒来。 看来,因为李璧月梦到了云翊掉入湖中,梦境开始坍塌不稳,即将醒来,所以他的入梦诀失效,他被从梦境中甩出来了。 她若在此时醒来,便是妥妥的美梦变噩梦了,也不知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他不知哪里来的同理心发作,一道安神法诀拍了上去,轻声安抚道:“别怕,会没事的。” 李璧月的手一直扑腾挣扎着,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听到他的声音,便又想来抱住他。 玉无瑑这次已有准备,哪有这么容易被她得手,他飞快地闪到一旁,重新抓起昨夜那只酒坛,塞到李璧月怀里。 李璧月果然安静了下来,脸上浮现微笑,梦呓道:“云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看来在这个梦境的最终李璧月还是将云翊救了上来。 窗外天光微曦,这一夜竟这么过去了。他看着重新沉睡的李璧月,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他到底是在折腾什么,又在祈盼什么。李璧月喜欢云翊,这是根本不需要反复验证的事实。 他叹了口气,回到隔壁的房间。 李璧月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看着手上那只酒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昨晚确实抱着什么睡了大半夜,可那似乎是一个长长的、软和、温暖的物体。 她坐起来,又看到了掉在床边的荞麦枕头,抱在手中试了一下,手感似乎仍然不太对。 早饭之后,李璧月和玉无瑑向程儒清夫妇告辞。 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玉无瑑并没有下车,他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李府主,我决定明日带着裴小柯离开知一观,离开太原。我想了许久,还是应该同李府主说一声。” 李璧月一怔,这意思他原本准备不辞而别。她问道:“怎么这么突然,发生了什么?” 玉无瑑低垂着眉眼,声音听不出情绪:“没什么,李府主也知道,我在什么地方都呆不长。在太原呆了快三个月,已经厌倦了,之前没走,只是因为地下矿洞之事。如今,事情既已解决,李府主又说十五日之后,我不需再去云阆茶馆,我想带着小柯往西北转转,也想去灵州城看看……” “灵州?” “听说这是李府主和云……云翊从小长大的地方。昨日与程先生相谈,我对灵州之地也心生向往……” “云翊”两字从他口中吐出时,李璧月到底听出一丝极为微妙的酸味。 她眼睛眯了眯,想起从她提出让他假扮云翊伊始,他诸多怪异之处,恍然明白了什么。 玉无瑑分明是跟着她到了海陵,又跟着她进了长安。可是在药王谷却执意要和她分开,如今在太原重遇不过两三日,他就又想着离开。她又想起今早醒来各种不对劲之处,难道昨晚她喝酒之后,又发生了些不记得的事。 她脱口而出:“你在躲我?” 玉无瑑连忙道:“我没有……” 李璧月又试探着问道:“我昨天晚上是不是……” 她还没说完,玉无瑑飞快道:“我昨晚也喝醉了,很早就睡了,什么也不知道。” 李璧月:…… 答得这么快,是欲盖弥彰的意思了,看来昨晚是真的有什么了。她努力回想,偏偏酒后之事,着实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玉无瑑察觉自己失态,目光已恢复了一惯的清正从容,淡淡道:“李府主,告辞。”他撩开车帘,就要下车。 “等一下——” 李璧月唤住他。她有心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灵州位于边塞之地,离中原路途遥远。如果真的让他离开,人海茫茫,他还有心躲着她的话,想再找到人就难了。灵州固然是要回去的,也该是将来他们两人一起回去。 玉无瑑回头,“李府主,还有什么事?” 李璧月道:“你现在还不能走,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李璧月沉吟道:“为了将来的行动计划,我希望你帮我打造一个傀儡。图纸之后我会让人送到知一观。你也知道傀儡宗道法诸多诡谲之处,仅凭浩然剑法难以对付,我想你的傀儡术应该能帮上忙。我希望你在太原在多留一个月,以备不时之患。” 她想,如果是为了对付傀儡宗,玉无瑑应该不会拒绝她。 玉无瑑鸦羽般的长睫眨了眨,隐去眼底晦暗,最终道:“好,我会在知一观再呆一个月,李府主有事可以找我。” 李璧月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还是同意留下。 希望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她能彻底解决傀儡宗的问题,这样玉无瑑身边潜在的威胁便可减少一大半。 凭着这样天大的功劳,再加上太子的支持,承剑府必会回归过往的威望。她也可以顺势提出再查武宁侯府的旧案,届时,玉无瑑自然也可以恢复云翊的身份。 他们会一起回到灵州,那片她心中始终眷恋的故土。 第77章 鱼脍 寒露之后,太原城迎来了一场秋雨。 细细的雨丝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在房檐下隔出一张细密的帷幕。 帷幕之内,白昼如昏,白瓷宝塔烛台上燃着一根白蜡,灯火跳跃着,勾勒出窗扉下女子青灰色的剪影。而帷幕之外,残红零落,桐叶堆积,风雨漫卷,远方的天空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灰色。 若是被贬谪的骚人离客在此,说不定便要生出伤春悲秋的情绪,写些诸如“孤馆闭秋雨,空堂停曙灯”的诗句。但李璧月无此闲情雅致,就着灯火,读着一封来自长安的急信。 这封信是太子李澈亲手所写,通过秘密的渠道传到她的手中。 不知是因为今年本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还是龙脉损毁确实影响了大唐的国运。 入秋之后,江南沿海竟发生罕见的台风和海啸,海水倒灌,淹没农田,多地发生民变。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河西的吐蕃和党项联手进犯边境,一夜之间,大唐就丢失三座城池。消息传到长安,圣人为此一病不起,朝廷上下亦是焦头烂额。李澈以储君的身份监国,每日旰食宵衣,无暇顾及余事。 当此之时,京畿附近不知何处传出一首童谣。大意是说,圣人当年得位不正,是以遭到天罚,之前的浑天监测得长庚伴月的天象,便是警示。若要灾难平息,除非圣人退位,灾难才能得以平息。长安一地,人心惶惶。 听闻李璧月所奏表的龙脉之事,李澈连夜入宫面见圣人。圣人虽在病中,命人请出了藏于宫中的尚方宝剑,封于匣中,与密信一起星夜驰马送至太原。 李璧月将密信收起,望向陈于书案的剑匣。 剑匣之中,躺着一柄长约三尺的宝剑。宝剑入手极沉,剑刃锋寒,剑鞘为黑底金漆,上以龙纹雕饰。尚方宝剑素来被称为天子剑,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持有此剑者,不仅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且太原城自刺史马兴远以下都须听令行事。 天子将上尚方宝剑赐给她,便是赋予了她在太原城便宜行事的权利,这是天子对承剑府的信重。 但剑乃杀器,此举亦表明了对傀儡宗的态度:无需上奏,立斩无赦! 无疑,傀儡宗毁坏龙脉是触到了李唐皇室的逆鳞。这于承剑府而言,也是建功立业,重新走上权力中枢的大好机会。 李璧月轻轻阖上剑匣,望向侍立一旁的黑衣密使,沉声道:“太子可还有别的交代?” 密使答道:“殿下有一言让我转告李府主,‘龙脉一事,事干重大。太原傀儡宗诸事,卿可放手而为。一切成败,有孤担待’,此为太子原话,属下一字未改。” 李璧月点头,拱手道:“请替李璧月转告殿下,承剑府必不负重托。” “是。”黑衣的人影退后,穿过雨幕,很快消失在烟霭深处。 雨势渐大,雨滴打在房檐顶上,又汇作滚圆的水珠儿从半月形的缥瓦上坠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鸣响。李璧月听了一会,见这场秋雨实在没有歇下来的意思,便放弃了出门的打算,唤道:“夏思槐。” 夏思槐进门在一旁侍立:“府主。” 李璧月问道:“地下矿洞那边,楚师兄可有消息传回?” 夏思槐道:“楚堂主说,矿洞入口已经被挖开,若要彻底封闭,需要用夯土垒实洞口,再用山石掩埋。只是这两天下雨,耽搁了不少功夫,不过应该也快了。但楚堂主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将居安村的村民尽数迁出才稳妥,这样便无人知道矿洞位置。” 李璧月思索道:“此事我也想过,过一段时间再说。”一来,居安村的村民都是老幼妇孺,还有不少伤病,不宜搬迁。二来,他们本来依赖一点薄田勉强度日。若要迁出,也需找到适宜的地方。 她又问道:“那个逃走的村长可查得消息?” 夏思槐道:“查到了,他携家带口离开太原,迁往河间。高如松已经带人去追了,过几日会有消息。” 这些都是地下矿洞之事的后续处置,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倒也急不得,李璧月撇开此节,问起眼前之事:“我今天命人到王家送拜帖,求见柳夫人,王家可有回信?” “没有,还是和上次一样,王家管家说夫人不见外客。我私下让人打探过了,王琼英已经落葬,但是柳夫人依旧卧病。就连从前三番两头往外跑的王家大小姐王慧瑛最近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在母亲房中亲侍汤药。”夏思槐冷嗤道:“这太原王氏的架子真大,府主你以前不管到哪里,谁家不是巴结奉迎,这柳夫人竟然一直避而不见,真是给脸不要脸……” 李璧月沉吟半晌,道:“你去外面放放风声,就说本府主在太原城的公事已经完成,不日就要离开太原,回长安城去。” 夏思槐诧异道:“这就回长安?可是府主你到太原城不是要查傀儡宗的事情吗?” 李璧月道:“罗网若是太紧,鸟雀一眼可见,又怎会落入陷阱。如果将这网松一松,鸟雀以为没有危险,才会投林而入。你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 寒露之后不久便是重阳,虽然太原因为地震之事遭了灾,好在朝廷赈灾及时,这场灾厄并未扩大。 临近佳节,太原城中也日渐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茱萸、蓬饵,酿造菊花酒,准备登高祭祖的节仪和礼品。 李璧月所居的驿馆这些天也时有访客,人人都知道,重阳之后,这位从长安来的天子重臣就要返回长安。 此番太原之行,因为有承剑府的监督,赈灾的流程公正严明,使受灾的民众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事后,承剑府还帮助地方重新疏浚河道,以免明年春夏洪水泛滥。在太原一地,人人称颂承剑府的功德。如今李璧月要离开,太原城的大小官员少不得往来奉迎。再怎么说,李璧月是天子近臣,如果在承剑府主这里留一个好印象,对于将来的升迁自然大有裨益。 李璧月对上门拜访的官员并不积极,唯有马兴远的夫人赵氏带着小女儿马凭兰到驿站拜访,得到李璧月的热情款待。 之后,从刺史府传出风声,说是李府主在太原的公务已毕,为避嫌的缘故,不爱与官员往来。反而喜欢结交各家的夫人小姐,赏花品茗,聊以休闲。 官员们如梦初醒,于是各家夫人小姐们的马车几乎堵塞了驿馆的大门。李璧月命人在驿馆中开辟出一片小小花园,每日与各家夫人小姐品茶闲谈。 到九月初六,李璧月发出请帖,表示此次太原之行十分顺利,多亏了太原各级官员和士绅的支持,临别之前在酹月楼设下酒宴,宴请各家的夫人小姐。 次日,一辆囚车从驿站驶出,唐绯樱被李璧月以投毒杀人的罪名交付太原府,迁延已久的王琼英一案宣告结案。此事也算正常,王琼英死亡一案离奇,李璧月始终没有找到替唐绯樱翻案的证据,但也不可能一直在太原城查下去,回长安之前必须将此案了结。 案情虽有疑窦,但唐绯樱确实嫌疑最大。何况唐绯樱本人也已画押认罪,此事也算完美结束。 九月初八,李璧月在酹月楼设宴,太原城各官员士绅的夫人小姐尽数列席。卧病多日的柳夫人身体终于好些了,携女儿王慧瑛到了酹月楼赴宴。 在场的夫人小姐虽多,但是有资格与李璧月同席的只有刺史赵夫人和小姐马凭兰,以及柳夫人和王家小姐王慧瑛。 柳夫人出身河东大族柳氏,看起来性情淑柔,知书达理,大抵是久在病中的缘故,有些弱不胜风的怯弱,沉默寡言,不像世家命妇的风范。反倒是王慧瑛性情跳脱,很快就和马凭兰挤在一起,有说有笑。 李璧月坐于小花厅上首主位,看向柳夫人,微笑道:“李璧月听说地震伊始之时,夫人连续多日到太原城中给灾民施粥,救活不少灾民。李璧月听闻夫人高义,早想登门拜见。只是夫人抱病,始终无缘得见。” 柳夫人神态有些拘谨,回道:“李府主客气了,是妾身身体不好,怠慢了李府主。琼英被人所害,李府主毫不偏私,最终将凶手交给太原府处置,妾身该亲自登门致谢才是。” 李璧月叹了一声道:“逝者已矣,还望夫人节哀。您还有一个女儿,也该多为她考虑才是。” 赵夫人也听说了王琼英死后、柳夫人一病不起之事,亦劝道:“人这一生,日子还长呢,柳姐姐万勿悲痛过度,虚耗了身体。我前日认识一个游方的郎中,医术高明,回头介绍给姐姐,好好调养身体。” 柳夫人连忙谢过刺史夫人,几人说了些闲话,宴席开始了。 李璧月为了这次宴席可是下了血本,一应菜式俱是精美无比。酹月楼为了奉承这位从长安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特地开发了不少新的菜式。 于普通的官员亲眷而言,或许可以算是饕餮盛筵。不过同席几人都是富贵堆里打滚之人,也不足为奇,每样只动动筷子而已。 宴席过半之时,掌柜亲自端着一碗底色金黄、鲜白如玉,薄细如雪的鱼脍奉到李璧月身前,介绍道:“李府主,此道菜式名为金齑玉鲙。乃是以捕捞在渤海中的雪龙鱼为主材,再辅以蒜、姜、盐、白梅、橘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烹饪而成,味道极为鲜美。因雪龙鱼极为名贵,并非酹月楼常设的菜式,乃是为了今日宴会特别准备。就连这雪龙鱼也是用快马千里迢迢运来,从送到后厨到烹饪完成还不到半个时辰呢,请李府主品鲜。” 赵夫人和马凭兰听闻此鱼如此贵重,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她们虽是刺史府的夫人小姐,吃惯了山珍海味,但是这产自东海的雪龙鱼,如此精细的做法也未曾见识。 柳夫人乍闻雪龙鱼之名,脸色微微发白。 李璧月若无其事,面带微笑,用勺子舀了鱼脍品尝了一口,赞叹道:“果然味美,较之宫宴上的鱼脍也不差了,请掌柜将鱼脍分予夫人和小姐们食用。” 掌柜得令,将鱼脍以小碟分为五份,分至各席。 这道金齑玉鲙果然鲜美,赵夫人与马凭兰吃了之后,都是称赞连连。王慧瑛见了食指大动,亦举起牙箸,就要食用。 柳夫人忽地道:“阿瑛,这鱼吃不得——” 李璧月神色一冷,道:“如何吃不得?怎么,今日本府主设宴款待各官家夫人小姐。这鱼脍也是本府主命厨师精心所制,难道柳夫人疑心本府主会在鱼脍中下毒吗?” 李璧月微笑的时候可令人如沐春风,可是若是冷下脸来,便如九秋严霜,让人不敢逼视了。 赵夫人连忙打圆场道:“李府主刚才也吃了这鱼脍,又怎会下毒呢。而且,方才我和凭兰都吃了鱼脍,不是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吗?”她又转向柳夫人,道:“姐姐,你是病糊涂了吧,李府主专门设宴款待我等,怎可如此失礼?” 王慧瑛之前见母亲阻止,本有些犹豫。听了赵夫人之言,便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柳夫人阻止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口吐白沫,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竟是晕死了过去。 场间登时一片混乱,李璧月沉着道:“柳夫人病体未愈,忽然不适。来人,将柳夫人送到隔间休息,去请个上好的郎中过来。” 很快就有侍女上前,将柳夫人扶到一旁的隔间。事态平息,众人欢宴如旧。只有王慧瑛心中惴惴,那块鱼脍入肚,她浑然无事,不解之前母亲为何阻止自己食用鱼脍,更不解母亲为何而晕倒。 她到底是担心母亲,向李璧月道:“李府主,家母病弱,方才也是无意冲撞李府主。如今她昏迷未醒,可否容慧瑛先行离席,带家母回家修养?” 李璧月摇头道:“王小姐放心,李璧月保证令堂无事。但是令堂行为蹊跷,怀疑我在鱼脍中下毒。今日宴会人数众多,为了避免事后我承剑府留下什么不好的名声,我需要好好问个明白。等我问完,王小姐自然可与令堂一起回家。”她转头望向赵夫人和马凭兰,道:“还请赵夫人和马小姐在此陪王小姐稍坐,我去去就来。” 李璧月来到客房中时,柳夫人已经悠悠醒转。 她仰躺在床上,神情苍白,眼神空洞,看着天花板,双眼垂下泪珠,呜咽着道:“慧瑛……慧瑛,想不到你也步了琼英的后尘,只留下阿娘一人,阿娘可怎么活下去啊……” 李璧月叹了一声,轻声道:“柳夫人,王小姐没事……” 柳夫人显然不信,只是流泪摇头。 李璧月打开客房的窗户,又将柳夫人扶了起来,道:“夫人,您看——” 从窗户向外看去,小花厅的情景一眼可望尽,王慧瑛仍坐于方才的席位之上,与马凭兰低头说话。 柳夫人一怔:“那方才的雪龙鱼……” “听贵府的下厨所言,这雪龙鱼从海中捕捞之后,在岸上超过五天就会死亡。上岸之后就需要用千里马从渤海岸边送到太原来,一路上的花费就不止千金,就连你们太原王氏的家主也不过一个月吃上一次。”李璧月摇头道:“我李璧月一年的俸禄都没有千金,又怎么可能花费千两银子来请客吃饭,方才席间不过是最普通的鲢鱼而已。” 柳夫人:“那掌柜、赵夫人和马小姐……” 李璧月道:“他们不过是按我的指令行事而已。” 柳夫人此时终于明白了过来,她苍白的脸上浮现愠色:“原来李府主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试探于我……” 李璧月道:“我几次送出拜帖到府上,柳夫人你始终避而不见,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如今看来,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唐绯樱说她没有下毒杀人。闵白素不可能下毒害死对他们夫妻关照备至的王琼英,导致王琼英莫名死亡的最有可能的只有平常人根本吃不到也吃不起的雪龙鱼。柳夫人,你不打算解释一下这件事吗?” 柳夫人脸上的肌肉轻轻颤抖,她闭上眼睛,“这件事情已没什么好说的。唐绯樱既然已经画押认罪,那她就是杀人凶手。” 李璧月的眼神冷厉起来,“柳夫人明明知道你的儿子是为何而死,难道没有想过替他沉冤昭雪吗?还是因为那个人是你的丈夫,便宁愿终日装病也要替他隐瞒。” 柳夫人双眼紧闭,只是默默流泪。 李璧月却并不放过她。 “夫人,你看过王琼英的尸体吗?知道他死前的样子吗?他从王道之的房间出来之后,就感到身体不适,他浑身瘙痒难耐,却没有告知任何人,甚至连他贴身的长随阿来都不知道。他用手抓着自己的皮肤,直到鲜血淋漓。可是这只是开始,又过了不久,他就感到胸闷气喘、无法呼吸,他痛苦得攥紧双手,指甲掐到肉里,鲜血淋漓,最终慢慢窒息而死。” 柳夫人的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 李璧月的声音冰冷得几乎严酷,“之前我不明白,王琼英明明有机会向他人求救,为什么甘愿就死。我想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他的父亲想他死,而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救他,所以最后他放弃了求救,一个人孤零零地、万分痛苦地死在房间内……” 柳夫人终于无法忍受,她哀泣着道:“不,不是这样的,在太原王氏,没有人能反抗王道之。琼英……琼英是为了我和慧瑛而死的……” 她掩面而泣,泪水如瓢泼而下:“我又何尝不想杀了那个恶魔,为我儿昭雪,可是……可是琼英已经没了,我还有慧瑛。如果王道之知道我出卖了他的机密,慧瑛一定会死的……求李府主不要再查这件事了……” 李璧月轻拍着她的脊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轻声道:“王道之的机密,是什么?你将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承剑府会查清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 她还未说完,柳夫人便捂着头,逃到床角,歇斯底里道:“不,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李府主,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李璧月看向柳夫人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悲悯,“其实柳夫人你不说我也能知道。王琼英的书房里有大量的春宫图,这些春宫图大多取材于一个叫傀儡馆的地方。我猜他应该是傀儡馆的常客,本来不过花钱买欢而已。可是他却不幸在傀儡馆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王道之,也就是傀儡宗的三大执事之一的‘愚公’,以至于丢了性命,柳夫人,我说得对吗?” 柳夫人露出惊恐的神色,道:“你怎么会知道?” 李璧月道:“世上没有永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恒的秘密。太原王氏在太原之地经营数百年,偏偏此地也是傀儡宗的大本营。若说太原王氏对傀儡宗毫不知情我是不信的,可我到太原多日,竟是查不到傀儡宗任何消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傀儡宗与太原王氏早已合流。夫人,我说得对吗?” 她打开桌上的那一方剑匣,请出里面那柄尚方宝剑。 她遽然拔剑,剑身发出鸣镝的脆响。 李璧月的声音比剑声还要清越,道:“我李璧月奉圣人之命,到太原调查傀儡宗之事,有先斩后奏之权。太原王氏与傀儡宗勾结,该是诛九族之祸。我就算是在酹月楼将柳夫人与王慧瑛斩于剑下,也无人敢论我半句不是。柳夫人,你是要抱着你的秘密与太原王氏一起陪葬,又或者将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为你和你的女儿求一条生路,为你惨死的儿子讨回一个公道呢?” 第78章 遗画 看到李璧月手中的尚方宝剑,柳夫人的心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啜泣道:“我说,我说……” 柳夫人今日这一番情绪跌宕,脸上汗泪交加,面色浮现不正常的潮红。李璧月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柳夫人,道:“夫人不必激动,我早已做下安排,今日欢宴歌舞,至晚方会停歇,夫人可以慢慢说。” 柳夫人喝了水,缓了一会,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道:“王道之并不喜欢我,所以他也不喜欢琼英和慧瑛这一双儿女,他甚至认为琼英不配成为他的儿子……” 李璧月奇道:“为什么?” 柳夫人脸上浮现苦涩的笑容:“李府主可能不信,说起来,只是因为一碗鱼脍。” 李璧月:“雪龙鱼?” 柳夫人点了点头:“因为身为太原王氏的继承人,琼英吃不了作为家族象征的雪龙鱼。” 太原王氏身为五姓七望之一,是大唐一朝的豪奢之家。这样的大家族,自然有一些传承已久的习惯,来彰显家族的财富与地位。 太原处于内陆,远离大海。寻常百姓之家极少有机会能吃到海里的鱼鲜。 太原王氏素来豪富,自然与众不同,素来以食用产自深海之中的雪龙鱼作为家族的传统。在天宝年间,玄宗因为杨贵妃喜欢吃荔枝,修建了一条从蜀地到长安的“荔枝道”,只为将蜀地的荔枝快速送到长安,以博贵妃一笑。 而太原王氏在更早之前,就建了一条从渤海到太原的“雪龙鱼驿道”。深海中的雪龙鱼,上岸之后最多可以存活五天。它们被养在特制的木桶之中,在五天之内千里迢迢从渤海之滨送至太原。驿马每日跑一趟,保证王家的主人们每天都能吃到最新鲜的活鱼烹制的鱼脍。 “每日一趟?”李璧月听着柳夫人的讲述,疑问道:“王家烹饪雪龙鱼的厨师奚喜曾说,王道之每月都只吃一次。” 柳夫人道:“因为太原王氏虽然在外面仍然保持着五姓七望的光鲜,但里子已经大不如前了……” 五姓七望之所以被称为顶级门阀,便是因为自南北朝伊始,这些大家族不断有人入朝为官,出相拜将,在朝野拥有广泛的影响力。 可本朝开始大兴科举之道,不管寒门还是世族,都需应试及第之后才可入朝为官,于是这些豪门望族的影响力便大不如前。太原王氏的前几代家主都不思进取,在祖宗的功劳簿上躺了几代,到王道之成为家主时,太原王氏已有多年无人拜相了,家族渐渐衰落。 太原王氏再也支撑不起“雪龙鱼”每日驿马的消耗,只是这奢侈的习惯不能丢,遂改为每月一次。在王道之看来,睡前食用雪龙鱼脍,才是太原王氏身为顶级门阀的象征。 二十年前,王道之娶了河东柳氏的名门淑女。新婚之夜,下人将烹饪好的雪龙鱼脍进献给一对新人。这也是王氏的习俗,寓意宗妇将与家主同享这顶级的尊荣。 柳夫人从未吃过雪龙鱼,也不知此鱼产自深海,便尝了一口,谁知当下浑身抽搐,差点死亡。幸亏当时柳家送嫁的一位老嬷嬷有过经验,及时催吐,才捡回一条性命。老嬷嬷说,柳夫人之母便是因为不小心食用海鲜而死,想必柳夫人遗传了她母亲的体质,提醒她以后忌食海鲜。 新婚之夜,便遇到这事,王道之自然不开心。但是两人新婚燕尔,倒也很快忘却这些不快,一年后柳夫人便给王道之生下长子。 只是她谨记老嬷嬷的话,再也不敢吃雪龙鱼,也不敢让儿子吃。 王琼英小的时候还好,大些之后,柳夫人便发现王道之看着儿子的神情逐渐不对劲了。她问起此事,王道之郁郁不乐:“若王琼英吃不了雪龙鱼,我太原王氏传承三百年的习俗岂不就此失传?” 柳夫人劝说道:“此等奢靡之风,每年花费银两甚多。如今老爷没有官身,府中虽外表看着光鲜,但是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这习惯就此失传也没什么不好。” 王道之神情冷厉:“夫人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太原王氏如今配不上五姓七望的名头?” 柳夫人连忙道:“妾身不敢。” 此事之后,柳夫人便失去了夫君的敬爱。她虽数次曲意奉承,王道之也鲜少踏入她的房中,转而宠爱妾室杨氏,不久就生下了次子王桓英。有了王桓英之后,王道之愈加不喜欢长子,不管他做什么都不喜欢。柳夫人虽然知道其中缘由,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夫妻之间貌合神离,就连女儿的出生也没有丝毫好转。 也不知王道之因为那句“老爷没有官身”的刺激,抑或他终于觉得王氏家族无人在长安为官,太原王氏将不可避免地继续衰落下去。在王琼英九岁的这一年,王道之离开太原到长安求官。他在长安花费万金,终于在中书省求得侍郎一职。 可是他在任上不过一年,长安城便发生剧变。武宗皇帝服用玄真观进献的丹药而亡,太子失踪,整个长安混乱了三个月后,当今天子登上帝座。 新皇登基,朝堂迎来一场大清洗。王道之被认为是武宗亲信,丢了官职,带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回到太原。柳夫人本以为此事对他打击甚大,谁知回到太原的王道之毫无颓丧之志,将一门心思放在经营太原王氏的原有产业之上。 太原王氏原本根基不差,这些年在王道之的经营下也算颇有起色。唯有一点异样,便是王道之带回来的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一开始王道之对柳夫人谎称是同僚托孤之子,而柳夫人暗中观察发现,王道之对这个孩子态度恭谨,供养甚是奢靡,几乎是有求必应,根本不像是对待同僚晚辈。 柳夫人毕竟是王氏宗妇,执掌中馈,常常因此与王道之发生争执。王道之被纠缠得烦了,最后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个孩子,可是我太原王氏中兴,重振百年前声望的希望所在。区区中书侍郎算什么,等我再回到长安,我就是当朝宰相。” 柳夫人至今还记得,王道之说这句话时,眼中既炙热又阴冷的光,那是男人对权力的向往,也是王道之想要重振家族的野望。 柳夫人出身世族,父兄都曾在朝为官。她刹那间明白了那个孩子的身份,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璧月没想到柳夫人会谈到她最为熟悉的这一段过去——武宗服丹而亡、玄真观覆灭、承剑府被弃用、武宁侯府灭亡、云翊失踪、她被温知意带回承剑府,缘起都是长安城的这一场变故。 柳夫人竟给她揭开了故事中她以前从不知道的另外一角。 李璧月道:“十年前,武宗太子李屿正是十四岁。武宗死后,前任承剑府主谢嵩岳本属意太子继位,可惜太子失踪,遍寻不得。无奈之下,谢府主只好同意昙摩寺让皇叔登基的方案,没想到李屿竟是被王道之带回太原,为什么?” 柳夫人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和王道之已然失和。我虽管着内宅的事,可外面的事他不告诉我,我也不敢再问。就连傀儡宗之事,我也知之不详,唯恐秘密泄露,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这十年来,我心中惴惴,又哪里有安睡的日子……” 李璧月问道:“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柳夫人道:“那孩子在王家呆了两年,他对各种道术很有兴趣,一日来了一个叫华阳真人的道人,将他带走了。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后来我听说他在太原城外的小孤山建了一座知一观。慧瑛小的时候,与他关系不错,倒是偶尔去知一观拜访。不过,慧瑛一个多月前曾说,他不在知一观很久了,现在知一观的观主已经换了别人。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 龙鹄道人、地下矿难、太原王氏、武宗太子李屿、傀儡宗、执事“愚公”,各种她从前以为毫无干系的事情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看来她当日在地下矿洞见过的龙鹄道人多半就是武宗太子李屿了。 武宗太子李屿当年莫名其妙失去了皇位,当然不会甘心。可惜,当今天子在位十年,勤于政事,国家也日渐繁荣。就连谢府主也承认天子除了对臣子过于严苛之外并无过失。 朝中曾经心向旧太子的人,不是遭到清洗,就是改弦易辙。而李屿虽有太原王氏的支持,但王氏多年远离长安权力中枢,并不足以成事。李屿既然同样师承道家,或许他也曾听说过李玉京、秦士徽、神慧禅师斩李建成龙脉的故事,想要效而行之。可惜他能力不足,并无斩龙脉的本事。他在二龙山勘探了一年,意外发现了深埋山中的沼气。 随后,他以发掘金矿为由,骗居安村的矿民帮他挖开了二十年前被紫清真人封闭的通道,最终沼气爆炸,造成太原城一个多月前的大地震。龙脉虽然未被毁,不过龙气外溢,到底是影响到了大唐的国运。 李璧月意识到,这些事情当中,仍然缺少了关键的环节。 当年武宗身死,朝中以谢嵩岳为首,支持李屿继位的人并不少。李屿是因何失踪三个月,最终与王道之一起到了太原? 太原王氏成为傀儡宗的大本营,王道之成为傀儡宗的执事“愚公”,也应该是王道之从长安回来之后的事,他在长安是遇到了谁,对方给了他怎样的承诺,才让他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带回“李屿”这个烫手山芋? 还有那个带走李屿的“华阳道人”又是何人,李屿的傀儡术是不是他所传授?他和傀儡宗又有何关系? 这些问题,恐怕只有王道之自己才能解释了。 她又想起这场给太原城造成巨大危害的地震。只是不知道这场地震是李屿自己所为,还是与王道之合谋? 王道之又为何要杀死自己的亲儿子王琼英,难道仅仅只是因为王琼英遗传了母亲的体质,不能吃雪龙鱼,无法传承太原王氏传承五百年的“贵族传统”吗? 她望向柳夫人:“夫人继续说。” 柳夫人心知丈夫所行不是正道,但是夫妻失和,她对王道之的作为无法阻止,便想方法将当世名儒程儒清请到太原,聘为王家西席。 她将改变命运的机会放在自己的儿子王琼英身上。她想,如果有朝一日王琼英能够科举及第,到长安为官,证明自己是能够带领太原王氏的继承者,王道之对他们母子的看法自然会改观。 可惜,事与愿违,王琼英在母亲的鞭策之下虽然努力,但他的天赋实在有限,两次应试,都没有取得好成绩。 而且儿子越大,越是难以管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王琼英学会了画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若是画一般的花鸟人物也就算了,王琼英喜欢上画春宫图,又不知怎么发现了傀儡馆那个地方,三天两头借着到云阆茶馆喝茶的名义,往傀儡馆那边跑。 柳夫人作为太原王氏当家主母,自然知道傀儡馆的事。她一点也不希望儿子涉足到他父亲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之中,可惜,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王琼英就是不听。 柳夫人认清了现实,不再做有朝一日王琼英金榜题名的大梦,只想着赶紧给他娶一个妻子,能管束住他,以免惹祸。 当唐绯樱假冒郡主与王琼英交往之时,她虽一早查清唐绯樱的身份,也并未阻拦。 直到有一日,王琼英从傀儡馆回来,心神不宁,每晚都从梦魇中惊醒,口中喊着“地震”什么的,柳夫人问起,他却什么也不说。柳夫人知道傀儡馆那种地方阴气重,认为儿子常去那种地方,没准被妖魔魇住了,又或许前些日子,地震中受到了惊吓什么的,只请了城中道观的老道,开了几道符水,勒令他不许再去傀儡馆。 “之后琼英也就慢慢恢复了,一切看起来毫无异常,直到李府主到王家拜访的那一天。”柳夫人回忆道:“那天李府主离开王家之后。琼英忽然到我所居住的椿茂堂,交给我一幅画。说如果李府主有朝一日拜访椿茂堂,便将这幅画交给你。我想李府主位高权重,到太原又是为了赈灾这样的大事,又怎会有空拜访深居的妾身,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那是我见到琼英的最后一面……” 柳夫人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李璧月问道:“画呢?”她心中惊疑,王琼英是她到太原之后,见到的唯一一个愿意向她透露傀儡宗信息的人。他是那间傀儡馆的常客,那张画上或许便有与傀儡宗有关的重要信息。 柳夫人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 李璧月将画打开一看。 画似乎是王琼英根据自己所见到的情景所画。那是在李璧月去过的那座傀儡馆的地下,地道幽暗的回廊之内,有两个人相对站立着说话。 其中一人身着青黑衣服,他背对着王琼英,看背影轮廓有点像太原王氏的家主王道之。另外一人则是正面,他穿着一身紫色襟袍,头上戴着雕刻着睚眦的青铜面具,气质神秘。 李璧月差点惊呼出声,此人一年前她在高阳山见过,正是欲从清尘散人手上夺取道源心火的傀儡宗尊主。他果然并没有死在高阳山下,又出现在太原的傀儡馆。 王琼英见过他,可惜王琼英已经死了。 第79章 傀奴 李璧月指着画上的紫袍客,问柳夫人道:“夫人可见过此人?” 柳夫人摇头:“没有。” 李璧月又问道:“王琼英死后第二日,我就到椿茂堂拜会夫人,夫人为何避而不见?” “李府主要见我,无非是想厘清英儿身死的真相。可是对于我而言,根本不需要去寻找所谓的真相。” 柳夫人神情悲痛,喃喃道:“就在琼英死后的第二天早上,王道之就到了椿茂堂。他说,‘你这个儿子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不光如此,他还试图将王家的秘密出卖给外人,我已将他处置。夫人悲伤过度,这些日子就在府中好好养病,不要外出,也不要随便见不相干的人。不要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 “琼英已经死了,我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保住慧瑛,让她能平平安安出嫁,远离这一座牢笼……琼英只是因为向李府主说了‘云阆茶馆’四个字便被灭口,我又怎么敢将这张画拿出来。” 李璧月心中激愤,王道之竟如此残忍,为了掩藏秘密,连儿女都尽可下手。她问道:“难道夫人没想过将画交给我,为你的儿子讨回公道?” 柳夫人仍是摇头道:“李府主怎么治王道之的罪?雪龙鱼本身并没有毒,王道之大可抵死不认。李府主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琼英是因为鱼脍而死?” 李璧月:“王道之是傀儡馆的执事‘愚公’,仅凭与傀儡宗勾结这一条,承剑府便可依此问罪。” 柳夫人道:“王道之平日行事滴水不漏。他以‘愚公’的身份去傀儡馆时,都会带着象征身份的青铜面具。不管是云阆茶馆、万红楼还是傀儡馆,都不是王家名下的产业。就算李府主现在带人查封了傀儡馆,也绝不会找到任何把柄和证据。太原王氏乃五姓七望之一,就算李府主豪横,也绝不可能毫无证据就拿王家的家主问罪。而且,李府主身为钦差大臣,到太原只是赈灾,事情办完了就会离开。我将画交给李府主,李府主拍拍屁股走了,我和慧瑛怎么办?” 李璧月沉默了。 从柳夫人的角度来看,她的考量也着实不无道理。 李璧月将那张卷轴小心收起来,道:“夫人放心,我李璧月既然插手此事,便绝不会半途而废。我一定能找到证据来治王道之的罪,只是此事需要柳夫人你的配合。” 柳夫人神情恍惚:“李府主需要我怎么做?” 李璧月拍了拍手,抬高声音道:“绯樱,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唐绯樱步履款款行来,她脸上浮笑,行礼道:“见过柳夫人。” 柳夫人瞠目结舌,道:“你是……唐绯樱,不是听说唐姑娘已经被李府主以投毒杀人的罪名交付太原府了吗?” 李璧月微微一笑:“我若不这么做,王道之又怎么会相信我是真的打算离开长安,又怎么会允许夫人和王小姐参加今日在酹月楼的饯别酒宴呢?” 柳夫人道:“可是我见过那辆囚车……”那囚车之上的人与眼前的唐绯樱一模一样。 李璧月:“柳夫人既然知道这世上有傀儡馆这个地方,就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制造出与真人一无二致的傀儡。” 那辆囚车上的唐绯樱自然是李璧月委托玉无瑑所制造的傀儡。只有唐绯樱认罪,王琼英一案彻底了结,真正的凶手才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王道之虽然是傀儡宗的执事“愚公”,但他也未必想到有人能在他的领域李代桃僵。 李璧月又道:“柳夫人,与您随行的婢女春鹂我已经让人留下了。稍后,我会让人将唐姑娘易容成春鹂的模样和你一同回到王家。一来,绯樱武功高强,可以保护您和慧瑛小姐的安全;二来,我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柳夫人帮忙,回到王家之后,您只需听唐姑娘的安排即可。” 她望向窗外太原城巍峨的城阙,轻轻一叹,“太原王氏,巍巍五百年世族。明日之后,是否还能存在,就看夫人您的了。” 柳夫人仍是一头雾水:“妾身不明白李府主的意思。” 李璧月:“李屿和王道之肆意妄为,着人挖开二十年前被朝廷关闭的小孤山金矿,最终造成太原地震,损及二龙山龙脉,这是夷九族的大罪。御赐尚方宝剑,便是杀无赦的意思。此案若大肆株连,这一座太原城只怕要血流成河。能否控制事态的发展,就要看夫人你的智慧了。” “什么——” 柳夫人此前从不知道地震之事,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差点晕倒在地,却被唐绯樱扶住。 唐绯樱道:“柳夫人,明日我会与你配合。还请多多指教了。” *** 清晨,一支马队从驿馆出发,马蹄声震,踏过长街,驰向太原城南门。 马上的骑者人人身着黑色袍服,腰悬承剑府制式的长剑,这是名震天下的黑骑。每一位骑兵同时也是优秀的剑客,他们直接听从承剑府主李璧月的号令,是承剑府最核心的力量。 太原城百姓们夹道欢送,在半个月前,正是他们押送着赈灾的粮食到了太原,挽救无数人于水火之中。如今离去,也得到了百姓们的自发送行。 忽然,黑色的洪流向两侧分开,在万众瞩目中,一位身着苍青色剑袍的女子一骑驰出,女子容颜清冷如玉,眉间一点朱砂有如血染,身骑照夜白马,风华绝代。 李璧月勒紧缰绳,驻马于南门之前,转身向前来送行的百姓挥手致意,道:“长风秋雁,自有归期。诸位不必远送,都回去吧——” 这时,长街尽头,另外一人缓驰而来,身后同样跟着一大队的骑兵。 此人身穿紫色官府,金玉冠带,正是太原刺史马兴远。 他坐在马上,李璧月遥遥拱手,道:“李府主此行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太原百姓心中感怀。今日远别,礼不可废。李府主既不愿劳师动众,就由本官代太原万民相送,望李府主万勿推辞。” 李璧月微微一笑,挥鞭遥指城外:“马大人,请——”。 两人并辔,驰出太原城,一路直到城外十里长亭处。 李璧月调转马头,对马兴远遥遥一礼,微笑道:“马大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太原之事并未了结,接下来还需马大人与我配合。” 马兴远道:“李府主何必为此大费周章,既然知道此事是与太原王氏有关。直接将之查封便是,我不相信将他太原王氏掘地三尺,会找不出王道之与傀儡宗勾结的证据。” 李璧月轻声道:“太原王氏巍巍五百年世族,为一郡之望。你我要是举起屠刀,肆意而为,只怕今日太原血流成河。而且王道之只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他的背后另有他人。如果只是拔出傀儡馆这个据点,打草惊蛇,恐怕再难查出与他勾结的幕后之人。” 她抬头望向马兴远,眼神一凛,“马大人应该知道,圣人与太子要的,并不是覆灭太原王氏,而是要彻底剿灭傀儡宗。” 马兴远垂首,拱手道:“下官受教。” 两人在城外长亭分别,马兴远带着三百士兵重新回到太原城。而李璧月则带着黑骑一路向南,往长安而去。 当然,这于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本朝重阳与中秋、上巳并称三令节,时人在这一天出城登高,佩茱萸花、饮菊花酒。士子游女上高台上赋诗、筵宴欢乐,往往至晚方歇。 太原刺史与民欢乐,取消宵禁,各方城门彻夜不关,以至星夜之时,仍然有出城游玩的车马从城外归来,喧笑之声,不绝如缕。 二更时分,玉无瑑站在云阆茶馆的门前,轻轻敲门。 乔管事见到他,连忙将人请了进来:“是玉道君,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天,不知玉道君为何今日突然前来。” 玉无瑑笑容可掬:“不瞒乔管事,上次的钱我都花完了。唉,眼见明日就要连客栈也住不起,乔管事上次委托制作的傀儡已经完成,我想先找乔管事领剩下的赏金。顺便想问问乔管事,有没有新的委托可以接?” 乔管事一愣道:“上次不是给你五十两的黄金,怎么这么容易就用完了?” 玉无瑑道:“唉,乔管事也知道,可以用来制作傀儡的材料都价格不菲。贫道一时技痒,除按乔管事交付的图样完成客人定制的傀儡,还另外做了一具傀儡用来防身,所以那五十两黄金都花光了……” 他说着指向身后:“乔管事请看——” 乔管事看到玉无瑑身后果然有两具真人大小的傀奴。 其中一具,着银红色襦裙,柳眉弯弯,朱唇皓齿,姿态曼妙,楚楚动人,正是根据之前客人定制的图样完成。 另外一具,则是苍青衣裳,长身玉立,眉目清冷,额间一点朱砂醒目,更有一种摄人气势。 乔管事吓了一跳,哆嗦着道:“这是……承剑府的……李……李……” 玉无瑑笑得温良:“乔管事想什么呢?太原城谁不知道承剑府李府主今日已经带着三百黑骑离开太原城,返回长安。眼前只是我根据李璧月的容貌,做了一具一模一样的傀儡而已。璧月,给乔管事打个招呼吧……” 接受到他的指令,那形似李璧月的傀奴果然轻轻弯腰,行了个敛衽礼。 乔管事瞠目结舌,犹不可置信,但较之承剑府主真的会成为听任眼前道士御使的女奴,显然还是傀奴更为可信。 他叹道:“玉道君着实胆大……竟然将傀奴做成承剑府主的模样,若是叫承剑府的人发现……” “承剑府的人已离开太原,又怎么会发现。乔管事之前不是说了这傀奴的妙处,便在于可以根据客人的喜好定制吗?我在长安时,没少被承剑府的人追着跑。”玉无瑑哈哈一笑,面有得色:“谁又能想到,承剑府主会成为我的傀奴呢?” 第80章 愚公 乔管事鼓掌叫好:“妙啊,想不到玉道君竟然喜欢李璧月这样的冷美人。说起来,这李府主的容貌果真不错,就连做成傀奴也是最上那一等……” 他围绕着李璧月转了三圈,忍不住想用手触摸美人如玉一般的脸颊。 忽地,一道剑气扫过,擦着他的手臂而过,差点将他的手指头切下来——那傀儡突然出了一剑。 乔管事一惊,又定睛向李璧月看去。这剑意如此惊人,眼前真的是一具傀奴吗?可是李璧月一剑之后,又静止不动,连一丝表情也无。 玉无瑑见他起疑,将李璧月挡在身后,声音骤冷:“此傀奴乃是贫道的私藏,不容染指,乔管事远观便可。若是动手,莫怪贫道翻脸——” 乔管事经营傀儡馆,见过不少唯恐自家禁脔被人觊觎的纨绔公子,那副模样与玉无瑑也差不多。他并不感到稀奇,退后两步,告罪道:“道君勿怪,我只是一时好奇。” 他转向另一具银红衣着的傀奴:“这一具傀奴是客人定制,我可以验货吧。” 玉无瑑恢复笑容:“当然可以,乔管事请便。” 不一会,乔管事便验完货,赞叹道:“想不到玉道君确实是精通傀儡之道的高手,这具傀奴确实与那客人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一模一样。”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箱金锭,道:“这箱金锭共一百五十两,是客人所付的尾款。” 玉无瑑连忙将那一箱金锭接过,开怀道:“多谢乔管事。说起来我如今已经是傀儡宗的人了,不知乔管事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这样的好事,多多益善。” 乔管事又看了一眼李璧月,想起刚才那一剑,有点后怕,随即答道:“方才这傀儡使用如此精妙的剑法,可见玉道君操控傀儡的能耐亦是一绝。若只是制作美人傀儡,岂不是大材小用。今日承剑府李璧月离开太原,执事‘愚公’正在傀儡馆中。如今我傀儡宗正是用人之际,他若见到玉道君这样的人才,必定欢喜,说不定会留你在他身边听用,玉道君随我来吧……” 玉无瑑眯起眼睛,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不知留在‘愚公’身边听用每月俸银多少?乔管事,贫道加入傀儡宗是因为缺银子,不是来给人使唤的。” 乔管事早将他视作需要笼络的人才,连忙宽慰道:“玉道君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执事‘愚公’,可是太原城说一不二的大人物。跟着他,又怎么会少得了您的好处。说不定玉道君您以后就看不上制作傀儡这三瓜两枣了。等玉道君成了愚公面前的红人,在下还需要玉道君您多多提携呢。” 玉无瑑听说有这样的好处,又眉开眼笑起来:“那便请乔管事代为引荐。” 玉无瑑跟着乔管事,再次穿过上次走过的密道,来到傀儡馆中。那与承剑府主一模一样的傀奴,始终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与上次相比,今日的傀儡馆显得幽静非常,玉无瑑忍不住问道:“乔管事,为何今日这傀儡馆中没有客人?” 乔管事浑然不拿他当外人,解释道:“今日‘愚公’在这里接待一位极为尊贵的客人,所以今天的傀儡馆不做生意。” 玉无瑑好奇问道:“尊贵的客人?是什么人?”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就连‘愚公’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我想说不定是傀儡宗的重要人物……”乔管事压低了声音:“是我傀儡宗的尊主也不无可能。” 这时,跟在玉无瑑身后的那具傀奴脚步一顿,玉无瑑的步履也随之慢了半拍,他继续问道:“怎么,以乔管事你在傀儡宗的身份,尚无法知道贵客的身份吗?” 乔管事讪笑道:“我不过是‘愚公’执事麾下的小角色,又怎么能知道高层的事情。不过玉道君你精于傀儡术,若是得到‘愚公’的青眼,他会为你引荐也说不定。” 两人一傀已到了幽暗的阁楼之前,乔管事在阁楼外立定,通报道:“愚公,之前属下曾提过的那位精通傀儡之术的玉道君来访,执事可愿见他?” 阁楼寂静无声,不一会,里面燃起灯火,一道黑色的影子出现在窗户上面。乔管事低声道:“玉道君,愚公同意见你,你进去吧……” 玉无瑑也不胆怯,径直推开阁楼大门。 阁楼之中,“愚公”身着青黑色衣袍,背向而立,他的身材高大魁梧,背影与王琼英留下的画作极为神似。 玉无瑑上前一步,行礼道:“玉无瑑见过执事。” “愚公”转身,他脸上戴着一个青铜制成的面具,面具上绘着鸱吻的图样,看起来凶恶而神秘。他打量着玉无瑑,问道:“乔管事说,玉道君是因修习傀儡术,一路躲避承剑府的追查到了太原,是吗?” 玉无瑑道:“正是。” “愚公”点头道:“很好,承剑府阴魂不散,正是我傀儡宗的大敌,玉道君这样的人加入傀儡宗,我欢迎之至。不知玉道君如今的傀儡术修炼得如何?” 玉无瑑微笑道:“执事想知道贫道的傀儡术如何,看看我身后的这具傀儡不就知道了,我相信她一定会让执事大人满意。” 他向后退了数步,身后那具美丽的傀儡出现在“愚公”面前。 “愚公”转身,那具一直无声无息的傀奴抬起了头。李璧月目中寒光如电,向他直射而来。 只一刹那,“愚公”便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这根本不是傀儡——”他失声道:“你是承剑府主李璧月——” 李璧月形如脱兔,向前递出一剑。这一剑迅捷如电光石火,“愚公”待要躲闪,又如何来得及,他堪堪避开致命一剑,脸上的青铜面具已被挑落,露出王氏家主那张熟悉的脸孔。 李璧月站在离他不远之处,声音清冽,如同天神降下审判:“王道之,你果然是‘愚公’。堂堂太原王氏的家主,竟然与傀儡宗勾结,你知罪吗?” 王道之瞳孔惊缩,满脸的不可置信:“李璧月,你不是已经离开太原了吗?”承剑府今日离开的声势浩大,整整三百人的马队出城,太原城不少人前去围观。若非确信李璧月离开,他又怎敢在傀儡馆露头。 “我若不离开,又怎么能抓到你的破绽——”李璧月冷哂:“王道之,傀儡宗为祸一方。尔身为傀儡宗的执事,罪行深重。还不束手就擒吗?” 乔管事亦是惊愕万分,此时此刻,他又如何不知方才玉无瑑所言傀奴云云俱是谎言,眼下身着苍青衣裳、手持宝剑的女子正是货真价实的承剑府主本人,他望向玉无瑑,怒道:“你骗我——” 玉无瑑依然是笑眯眯的:“对不起啊,乔管事。虽然你们傀儡宗给得挺多的,但李府主才是我的老板,我首先得听她的……” 乔管事惊讶道:“承剑府给了你多少钱?” 玉无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正是进入太原城那天李璧月随手抛给他让他去买衣服的十两银子。 乔管事瞪大眼睛,控诉道:“就为了十两银子?” “我欠着承剑府五万两银子。”玉无瑑指了指李璧月,笑容优雅:“李府主除了是我老板,还是我的债主。天大地大,债主最大,当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乔管事,你们的委托我也完成了。那两百两黄金,我是不退的。抱歉,抱歉……” 阁楼之内,王道之的脸色阴沉可怖。 他方才乍见李璧月,一时乱了方寸。但他本是一方枭雄,很快冷静下来,道:“李璧月,就算你武功高强,可是你一个人深入我傀儡宗的巢穴,还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吗?” 随即一声令下:“列阵——” 他话音刚落,阴暗幽闭的地下空间内,想起无数道脚步声。一排排傀儡士兵如同大军列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这边靠近,一眼望去,让人头皮发麻。傀儡大军将李璧月与玉无瑑两人围住,王道之阴笑道:“李璧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璧月嘴角掀起一抹淡淡的嘲讽,用手指了指两人头顶,“谁说我是一个人进入你傀儡宗的巢穴?不如王家主听听上面是什么声音?” 王道之神色一变。 他已听到头顶长街之上传来清脆的马蹄之声。那声音整齐划一,惊若奔雷,显然是一支制式的骑兵。很快上方就响起喊杀之声,一名管事模样的男子急匆匆赶来,禀报道:“执事大人,不好了,承剑府的黑骑已经将上面的万红楼和云阆茶馆都包围了。他们武功高强,我们在上面留守的人根本不是对手,他们估计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我们该怎么办?” 王道之气急败坏地望向李璧月:“怎么回事,承剑府的黑骑今早不是已经全部出城了吗?” 李璧月好整以暇道:“我今日确实带了三百个人出城,但那些只是刺史府的普通士兵而已。至于我承剑府的黑骑,早就跟着太原刺史马大人返回城中,如今上面的行动也是由马大人亲自带队指挥。王道之,你勾结傀儡宗,行谋反之事,已是罪无可恕。今日若束手就擒,并交代出同党的下落,本府可酌情赦免你妻儿的性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定乱 王家大宅中。 王琼英立在檐下,望向不远处父亲的小院。按往常,这该是他到父亲房中定省的时间。可是此刻,父亲的房间仍未亮灯。 王桓英看向身边的长随阿桂:“父亲还没有回府?” 阿桂道:“小人已经去门房问过,说是未没见到老爷回来。” 王桓英脸上浮现出几分焦虑。 与兄长王琼英不一样,王桓英虽是次子,又是庶出,但从小就深得父亲的喜爱,由王道之亲自训蒙。十年前,王道之从长安回来之后,更是将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父子之间没有丝毫秘密。 对于万红楼和云阆茶馆下面的那座傀儡馆,他虽未涉足,但知道的远比他那愣头青的兄长要多得多。从前父亲每次去傀儡馆视察,一般戌时左右就会回来,而眼下已接近亥时,父亲仍未回府。就算最近承剑府入驻太原,李璧月公然查探关于傀儡宗的消息,导致父亲久未处理傀儡宗之事,多耽搁了些时间,也绝不应该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心中生起一丝不安的预感,虽然说承剑府李璧月结束了在太原的赈灾任务,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的离开,应是不打算继续纠缠傀儡宗之事。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传闻中承剑府女府主勇毅果决,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她会这么容易放弃自己的打算吗? 想到这里,他对阿桂道:“阿桂,吩咐门房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阿桂受命就要离开,又被王桓英叫住,后者抛出一枚令牌,改口道:“我自己去叫车,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找陈头领,让他做好准备,今晚可能会有事。” 作为太原地方最大的豪族,王家养着一支大约千人的私军,平日里看家护院,关键时候也可调用,这支私军平日里由王桓英辖掌。 阿桂接了令牌,心中忐忑:“二公子,在这太原城,王家说一不二,就连马刺史也不敢对老爷不敬,能出什么事?” 王桓英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早做准备还是应该的。” 阿桂离开之后,王桓英正要去门房吩咐下人备车,身后传来一道女声:“二公子,稍等,夫人有要事请你过去一趟。” 王桓英回头一看,见是柳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春鹂。王桓英虽得王道之喜欢,然而柳夫人乃是王家主母,他素来不敢不敬,便停步问道:“今日夜已深了,不知夫人找我什么事?” 春鹂没好气道:“二公子是不是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 王桓英一愣:“明日是什么日子?” 春鹂冷哼一声:“大公子死的那天是八月二十六,到明天正是二七,按照规矩,应该在府中设仪祭奠,请僧道来做法事超度,诵经礼忏。可是如今府里却什么也没有张罗,老爷事忙也就算了,二公子对这些事情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堂堂太原王氏的长公子死了,丧仪却如此简陋,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王琼英死得不明不白,丧事并未大肆操办。柳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病中,就连头七也一切从简,只是由下人操持,王桓英更不曾在此事上花费功夫。谁曾想到了二七,柳夫人竟突然想着大肆操办了,还拿他问乔。 王桓英急忙道:“请春鹂姑娘转告夫人,这些事情我立刻就会吩咐下去,保证明日一早就全都妥帖,现在我另有要事,需得出门一趟。” 他转身欲走,却被春鹂挡住去路:“夫人让你现在就去见她。怎么,二公子要忤逆嫡母吗?难道二公子以为大公子死了,你就理所当然是太原王氏的继承人吗?你可别忘了,这件事如果夫人不点头,你休想——” 王桓英有些不耐烦,他从前怎么不知道柳夫人身边的女婢如此伶牙俐齿,今日更是疾言厉色。 他转念一想,柳夫人无非是儿子死了,心中气不顺,拿他使唤而已。这位出身河东柳氏的是典型的名门贵妇,素来遵从自己的丈夫,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自己前去应个卯,这事也就过去了,便点头道:“既然母亲着急见我,请春鹂姑娘带路。” 谁知,春鹂带路的方向并非柳夫人所居的椿茂堂,而是七弯八绕到了正厅。 虽是深夜,厅内灯火通明,上首设着王琼英的灵位。柳夫人一身素服,坐在上首。 王桓英跪下行礼道:“桓英见过母亲。” 柳夫人面容悲痛,抹着眼泪道:“桓英,今日是你大哥的二七,我想多给他烧些元宝纸钱,以免他在地下受苦。只是我年龄大了,弯不得腰,这件事只得麻烦你了。” 这时,那名叫春鹂的女婢命人搬了堆成小山一样的金银纸锞、纸元宝及各种纸扎的祭奠用品过来,又放了一个火盆在他身前,冷冷道:“二公子,请吧——” 王桓英无奈,他此时离开,少不得担一个不孝不悌的罪名,平白惹柳夫人不快。只好先在灵前烧纸再说。 今晚若是无事最好,若是有事,阿桂素来机灵,自然会来通风报信。 他跪在灵堂前,将纸钱投入火盆中,纸钱燃尽,在灵堂中飞起,好似一片片灰色的蝴蝶。王桓英心中惴惴不安,今夜之事,处处都透着一股子的诡异。 小半个时辰之后,正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桂高声道:“二公子,大事不好了,承剑府的黑骑已经将云阆茶馆和万红楼全部包围起来,外面乱作一团,陈头领让我来问二公子,要不要出兵援助?” 心中忧虑之事变成现实,王桓英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传我命令,让陈头领立刻……” 他话音未落,上方八仙椅上柳夫人的声音响起:“跪下。灵堂喧哗,成何体统?” 王桓英急道:“夫人没听到吗?承剑府的黑骑已经将云阆茶馆和万红楼全部包围起来,父亲大人还没有回来,恐怕……” 柳夫人面容倦怠,她打了个哈欠:“承剑府办他们的事,和我们太原王氏有什么关系?你父亲外出有事,事情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桓英不意柳夫人会阻他行事,心中大为焦急,“夫人,云阆茶馆下面是傀儡馆。承剑府到太原来就一直想打探傀儡宗的下落,若是被他们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想,柳夫人掌王氏中馈,所有关于傀儡馆的暗账都曾经手,不可能不知道王家和傀儡宗的关联,自然知晓其中利害。 谁知,柳夫人却道:“傀儡宗本是叛逆,承剑府抓他们又有什么不妥?我们太原王氏素来和傀儡宗毫无牵连,又何必掺和到这件事情中间去。调用我王氏的私军和承剑府的人对抗,二公子是欲置我太原王氏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柳夫人的声音不疾不徐,透着几分威严。王桓英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大喝道:“原来夫人你早就与承剑府勾连,背弃了父亲,背叛了王家——” 他转头向阿桂道:“你速去找陈头领,传我命令,全力支援云琅茶馆那边,一定要救出父亲。” “是。”阿桂转身欲离开,却感到后背一凉,那位名叫春鹂的女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一剑刺入他的后心之中。 眼见阿桂倒地身亡,王琼英惊叫道:“来人——” 可是正厅之外寂寂无声,他的人一个也看不见,取而代之的都是椿茂堂柳夫人的人。王琼英倏然惊觉,原来自他踏入正厅开始,事态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转身欲逃,可春鹂的剑比他更快。 那柄染血的长剑穿透他的胸膛,王桓英惊恐地向女婢望去:“你不是春鹂,你究竟是谁?” “春鹂”缓缓剥下脸上的易容,露出唐绯樱明艳动人的脸孔,“本来你说不定有机会叫我一声大嫂,可惜你大哥实在是命不太好……” 唐绯樱嘻嘻笑着:“当然,你的命也不怎么好……” *** 重阳之夜,太原的长街上一片喧嚣。 太原刺史马兴远骑在马上,执行着李璧月先前留下的指令。 “查封云阆茶馆,里面的人全部带走,一个也不许脱出。” “万红楼中,所有鸨娘、龟公、奴婢丫鬟、红倌人、青倌人全部收监待审,到此寻欢的客人不论是何身份都暂时羁留,待承剑府审问之后再做处置。” “封锁街道,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允许靠近——” “有胆敢擅自脱逃的,杀无赦——” 很快,整个长街乱作一团。云阆茶馆晚上本不做生意,不过拿了些傀戏的伶人。万红楼却是太原城有名的青楼,这些花魁娘子素来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等刀光剑影的场面,哭啼啼的好不可怜。还有些纨绔公子,见到拿剑的士兵就嚎得和杀猪一般,最后都被赶下花楼,光着膀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 傀儡倌中,听着上方传来的喧嚣之声,王道之的脸色越发的晦暗难明。 上面的响动声都是承剑府的黑骑和马兴远带来的刺史府的人手,始终没有第二支兵马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以王桓英的聪明,他早该发现今晚的情况不太对,然后调用王氏暗中豢养的那一支私军。 那支私军本是王道之为了应对今日这般情况花重金打造,其中一多半都是他从绿林中招募的江湖好手,个个武功不俗。这样的一支人马,就算对上承剑府的黑骑,也未必没有胜算。 可惜,从喧哗开始到现在已有一段时间,他的那支私军始终没有出现。 李璧月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道:“王道之,你还在等你的儿子王桓英吗?可惜他今日是不会来了。” 王道之遽然抬头望向李璧月,两条蚕眉深深拧起:“你做了什么?” 李璧月摊了摊手,漫不经心道:“我将唐绯樱留在王家,以她的身手,大概王桓英已经死了吧——” “什么?”王道之再次失声:“你竟敢派人杀了我儿子?” 李璧月一哂:“呵,想不到王家主还会因为儿子而失态?半个月前,你不是亲手杀了你的另一个儿子吗?” 王道之:“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他良心未泯,他无意中发现他的父亲竟然是傀儡宗的执事,而且牵扯到地震一事而感到良心不安。他不过是因为天生体质,无法食用被太原王氏奉若精神象征的雪龙鱼,便被他的父亲处死——” 李璧月冷笑着,那笑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讥讽:“王道之你作为太原王氏之主,却与傀儡宗勾结,行谋逆之事。本府虽不愿意大肆株连,可王桓英身为你选定的继承人,又执掌你王家的私军,死有余辜。你亲手害死自己的两个儿子,太原王氏嫡系血脉从此断绝,太原王氏这食用雪龙鱼的传统也将就此断绝。你那复兴太原王氏的美梦,大概就此破碎了。” “李璧月,你——”王道之口吐出一口鲜血。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丝快意。对于心存善意之人,她从不吝于释放同样的善意,予以保护;可是对于那些怙恶不悛的人,她也不吝于杀人诛心,摧毁他们最在乎的东西,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王道之看向李璧月的眼神十分怨毒,“李璧月,你以为你赢定了吗?我告诉你,这座傀儡馆是悬空的,只要我按下机关,这座傀儡馆就会永远沉埋于底下。我王道之纵然得不到想要的,我也要你一同陪葬。” 王道之按下机关,脚下传来轰隆一声,紧接着地下灯火全灭,一阵失重感传来,整座傀儡馆垂直向下坠去。 第82章 上潜 李璧月下意识向玉无瑑靠去,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那枚满月从她袖中飞出,重新照亮地下空间。傀儡馆下坠十余丈,重重摔在地面上,巨大的震荡声让人头疼欲裂、耳鸣眼黑。幸亏两人彼此撑持,方能勉强站稳。 玉无瑑惊声道:“不好,小心那些傀儡——” 原来,方才静止不动的傀儡士兵如暗夜的潮水,一起向两人涌来。李璧月夷然不惧,手中八柄月光飞剑在地道中回旋飞舞,带着玉无瑑且战且退。 她很快发觉不妙。这些傀儡悍不畏死不说,竟是以精铁制成,仅用月光飞剑并不能突破防御。使用浩然剑法或许可行,而这地下空间幽暗逼仄,又有敌人环伺,难以施展,她又放心不下玉无瑑。 她今日又将他牵连到承剑府的公事当中,当然要首先保证他的安全。 玉无瑑忽然道:“李府主,你还记得高阳山中,天工世家的那些傀儡吗?对付这些傀儡,要先打倒操控傀儡的那个人——” 李璧月心随意动,一道月光飞剑直取不远处的王道之。王道之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倒在地上。 可是那些傀儡丝毫不受影响,就连动作也毫无窒碍。 一具傀儡突破原本飞剑构筑的防线,一拳击向李璧月的右肩。 下一刻,棠溪剑出鞘,剑光唰然炸起,滋啦一声,金属交击,绽放出零星的烟火。剑刃刺入傀儡钢铁造就的心脏,将那颗槐木制成的核心挖了出来。 可是,黑暗中更多的钢铁造物仍在接近。李璧月望向王道之,问玉无瑑道,“怎么回事,操控傀儡之人并不是他?” 王道之被李璧月飞剑所伤,躺在地上疼得喘息:“李府主高看我了,我虽修习过傀儡术,不过是半路出家,又怎么有能耐操控数量如此多的傀儡……” 李璧月心中狐疑,眼神掠过另一侧的乔管事,一支飞剑跃跃欲试。 乔管事整个人被吓住了,连忙举起双手,哭丧着脸:“李府主,不是我。小人虽然替傀儡宗办事,傀儡术是半点也不会啊——” 玉无瑑沉声道:“也不是他,我想操纵者应该是王道之先前接待的那位贵客,看来对方并未离开。此人应该是傀儡宗的重要人物,请李府主与我配合。” 他掏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染上鲜血,符纸落在一具张牙舞爪的傀儡上。 玉无瑑闭上眼睛,轻声道:“西北乾一——” 李璧月早与他配合默契,手中下弦月飞出,向西北方向而去。 玉无瑑却道:“不好,那个人想逃,他正在移动中。北方艮七,唔,西北乾六,西方巽五……” 忽地他停了下来,望向李璧月,李璧月点了点头,那柄下弦月命中了目标,不知对方是死是伤,眼前的傀儡总算停了下来。 危机解除,李璧月上前一步,拎起王道之的衣领,问道:“离开的机关在哪,怎么上去?” 眼前的王道之浑身染血,早已没有王氏家主的儒雅风度,他冷笑道:“这里的机关本就是为了避免被人查到这傀儡馆与我太原王氏有关,特意设计用来自毁的,又怎么可能还留有离开的机关,上天注定你李璧月只能与我王道之同葬于此。” 王道之面色阴狠:“你杀了琼英,太原王氏再无复兴之望。可是没了你李璧月,你承剑府又有谁能撑起门户。十年前,玄真观覆灭,如今你承剑府马上就要步玄真观的后尘,哈哈哈哈哈——” 地道之内,弥散着王道之苍凉的笑声。李璧月一把将他提起,扔到一旁,去拨弄之前王道之启动的那个机关。果然如王道之所言,这个机关是为了自毁之用,眼下已经损坏,无法再启动。 李璧月心中不免绝望,承剑府还未复兴,她还没有完成谢嵩岳临终之前的嘱托,可不甘心现在就死。而且,她更不愿意玉无瑑也死在这里。 玉无瑑注意到李璧月眼中露出少见的阴沉,宽慰道:“李府主不必焦心,马刺史与承剑府的黑骑发现事情不对。自然会向下挖掘,将我们救出去。” 李璧月却摇了摇头,“这座傀儡馆已被埋在地下十丈深处,就算马刺史找对方位,也没有这么容易挖开通道。而且这处地下空间下坠之后,原先与地下相连的换气通道也已经断绝。如果没有新鲜空气,我们最多只能撑三天。” 玉无瑑脸色一变,道门呼吸吐纳之法虽然可以减少空气的消耗,却也不能不呼吸。 李璧月冷冷的目光望向王道之和乔管事,如果确认这里没有其他的出路,她便只能杀掉这两人,减少空气的消耗,让自己和玉无瑑活得更久一些。对了,还需要将那个暗中操控傀儡之人找出来,一起杀掉。 她向玉无瑑道:“我们先到逃走那人的方向看看,看看是否有其他的出路。” 她到底不放心将王道之留在原地,封住他的穴道,对乔管事道:“若想要活命,你背着他,走在前面。” 乔管事当然不敢违逆,他认命地将王道之背起,在前方探路,李璧月和玉无瑑跟在他的后面,凝神戒备。 傀儡馆原先的建筑结构在坠落的过程中尽数崩毁,几人在满月剑的照耀之下,踏着废墟向西北方向而行。 一直到道路的尽头,都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只见到地上留有一滩新鲜的血迹,想必那人受伤不轻。李璧月望向王道之:“你的那名同伙呢?” 王道之一心想拉李璧月陪葬,自然是不愿理她。 玉无瑑将上下左右观察了一遍,确信现场没有第五个人,推测道:“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我想这里应该还有其他的出口。” 这时,乔管事惊道:“你们看,那边有水涌进来。”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道靠近西边有一块洼地,傀儡馆断裂散落的檐柱下方果然有流水渗出,已在下方积了一个小小的洼池。 李璧月看了看上方,说道:“我明白了,云阆茶馆和万红楼的西边,正是太原城中最大的湖泊晋湖,那个逃走的人对此处地形极为熟悉,打通了水道,从晋湖逃走。”她望向玉无瑑:“如今恐怕等不到马刺史来救我们了,这里地势低洼,湖水漫灌,很快就会淹没这里。于今之际,我们只能先从这处通道进入晋湖,再从晋湖游上去。” 玉无瑑面露为难之色:“李府主,我不会游泳。” 李璧月沉默。云翊确实自小就是不会游泳的,她记得小时候她养了一只猫,非闹着云翊和她去钓鱼,结果她一个失神,云翊差点被大鱼扯到湖里,幸亏她发现及时,才将他救了上来。 但若此刻舍下玉无瑑,自己一人逃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脱下外衣,撕成长条拼接起来,将一头绑在玉无瑑的腰上,将另外一头绑在自己的右臂之上,道:“一会入水之后,你便尽量屏住呼吸,将大脑放空,什么也不要想,我会带你上去。” 玉无瑑平生最是怕水,一想到落水,便油然而生恐惧之情。但此刻生死攸关,由不得他多想,咬牙点了点头。 李璧月又望向乔管事:“你虽为傀儡宗做事,但充其量是个从犯。虽说你不该死在这里,但如今我也顾不得你。你若是能自己逃出生天,便是你自己的造化。”至于王道之,虽然按原计划,她应该从他口中问出傀儡宗的更多秘密,可当此生死之际,自然是顾不上这些。 檐柱之下,水的流速越来越快,才一会的功夫已经漫过洼池,没过脚踝。李璧月知道不能再等,她推开挡在洞口的檐柱,大水瞬间冲垮脆弱的岩壁,灌入地道。李璧月稳住身形,逆着水流向上游去。 她每向上一段距离,总忍不住扯一下右臂上的衣带,感知到玉无瑑就在她身下不远之处,方能安心继续上潜。 忽地,她感到右臂一沉,有什么东西向下拽住她。她足尖在水下一扫,便触到一片湿滑的水草,下方则是一片坚硬的石头。她心知不妙,原来是那衣带缠在了生满水草的石头之上。 此时两人上浮已有一段时间,她一口气息将尽,逐渐窒息憋闷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想赶紧挣脱障碍上浮到水面,可若是如此,玉无瑑被衣带缠在礁石上,必定会溺死水中。 她强行压抑本能,猛地下潜,低头去找玉无瑑。此时正是深夜,水下什么也看不见。她在礁石附近摸了一圈,竟然不见玉无瑑的踪迹。 她一时大急,忘了水下不能说话,忍不住喊道:“玉……” 可才一张口,水便灌入口鼻,她呛咳一声,肺腑中藏着的那口气息登时用尽,她粗粗喘息着,刺骨的冷水灌入肺中,喉管被水流堵住。她的大脑开始变得昏昏沉沉,手足也不受控制,全然不知自己是在上浮还是下沉…… 绝望之际,她想,难道她真的要和云翊一起死在水下吗? 不,她不甘心!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人朝这边靠近,旋即一只宽大的手掌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下一刻,一个冰凉柔软的事物贴住了她的双唇。 那熟悉的感觉,是玉无瑑。 唇舌蜻蜓点水般一触而分,一道柔和而温暖的气流度了过来,对方摸索着解开了她右臂上的衣带,托着她迅速向上浮去。不久之后,两人一起破水而出。 第83章 弃子 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李璧月大脑终于恢复清明,也看到了在她身侧的玉无瑑,对方气力似乎用尽,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湖岸就在不远之处,她拉着他奋力向岸边游去。 两人上了岸,李璧月重重咳了几声,排出肺里呛入的水分,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她望向玉无瑑,疑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不会游泳吗?” 为何最后关头,他反倒比她还游刃有余。 玉无瑑全身湿漉漉的,精疲力尽地靠在树上,湖水从他的头发上沥下,黑色的睫羽如同小扇贴在眼睑上。他轻喘着,声音也仿佛被湖水浸湿:“原先确实是不会的,下水之后……突然就会了……” …… 玉无瑑确实是不会游泳的。 入水之时,他牢记着李璧月所言的“屏住呼吸,什么也不要想”的嘱咐,任自己的身体被牵引。 李璧月向上,自然会带动他的身体上浮。两人之间由那条衣带相连,就好像将李璧月的生命与他绑定在一起,她永远也不会抛下他,生死他们都会在一起。这样的信念,给了玉无瑑一种极为奇妙的安全感,让他突然间战胜了对溺水的恐惧,开始尝试自己上浮。 他本就是万分聪明之人,克服心理障碍之后,多尝试几次就掌握了要领,能跟上李璧月的节奏自己上潜。 衣带被礁石缠住时,他很快发现不对,便解开了腰间的衣带,却陡然发现李璧月内息用尽,呛水下沉。他修习道门功夫,内息本就比李璧月绵长,察觉不对,便立刻度了一口内息过去。 当时情况紧急,他根本没多想,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此时想来大抵是冒犯的——虽说李璧月从前也亲过他、抱过她,但那都是在梦中将他当做别人,而且她根本也不记得。他不敢看她,斟酌着言辞:“李府主,刚才在水下事急从权,我……” 李璧月见他垂着头,眼神闪烁,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样子,活像刚刚在水下是她轻薄了他一样。她望着那张被湖水润透的唇,忍不住想:他们修道人就是太正经了,方才如果是她亲他,肯定不是那般轻轻一掠,浅尝辄止,口中却道:“玉观主方才也是为了救我,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玉无瑑松了口气。他歇了一会,终于缓过劲来,又起身走到湖岸边:“不知乔管事与那王道之生死如何?” 李璧月遥望不远处的长街,云阆茶馆和万红楼那边传来喧叫和吵闹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大喊着“府主”“救人”什么的。 想必马兴远和夏思槐他们已经发现傀儡馆整个下沉,他们失踪的事了。 她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这是她日常与夏思槐联络的信号,夏思槐听到声音,便知道她已经脱险。 果然,很快夏思槐举着火把,带着一大批的人马往湖岸边而来。 他看来李璧月平安无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高声叫道:“府主——” 李璧月吩咐道:“去请马刺史过来,就说我有要事。” 不一会,马兴远便飞驰而至。看到李璧月,马大人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下。若是承剑府主、御命的钦差大臣在太原地界出了差池,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他看着李、玉二人湿漉漉的衣服,疑惑道:“李府主,你们怎么是从水里出来?” 李璧月指了指湖岸,靠近道:“水下还有两个人,麻烦马大人找几个水性好的人下水将人捞出来。湖边也着人看守,以免人犯逃脱。” 马兴远很快领命而去。 李璧月这才命人燃起篝火,一边与玉无瑑就着篝火烘烤已然全湿的衣裳,一边听夏思槐回报今晚的情况。 云阆茶馆和万红楼这边,所有人全部收押。发生了这么大事,太原王氏的府上却灯火阑珊,格外宁静,想必唐绯樱那边也是一切顺利。 但今晚的行动,到底是走脱了一人。那名被她用下弦月打伤,凿穿水道逃走的人应是傀儡宗的重要人物,可惜他早早逃离,眼下想必是极难追踪了。如今只能希望王道之还活着,能从他口中撬出更多信息。 王氏大宅之内。 灵堂之上的血迹已经被洗去,那纸钱燃尽的灰色余烬并未清扫,散发着焦苦的气味。 柳夫人坐在八仙椅上,望向唐绯樱,神情忐忑不安:“李府主要求我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到。她是否会信守承诺,放过王氏一门其他人的性命?” 唐绯樱笑道:“我姐姐的信誉,你当然可以放心。难道你以为她会滥杀无辜吗?” 柳夫人沉默不语。她从前听说过李璧月不少的事迹,但仅限于她武功高强,是谢嵩岳之后的承剑府主,是天子重臣、太子密友。那日在酹月楼中,李璧月步步为营,攻心为计,最终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迫使她吐露出王家的秘密。在柳夫人心中,李璧月高冷严峻,不苟言笑,并不是宽仁之人。 唐绯樱摊摊手道:“柳夫人若是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姐姐还有几句话让我转告给柳夫人,也算是她对夫人及太原王氏将来的忠告吧。” 柳夫人抬起头聆听。 唐绯樱道:“第一,王道之今日外出,莫名失踪,王二公子在家中突发恶疾而死。柳夫人既为王氏主母,当从宗族中挑选年幼聪明的孩子过继为嗣子,继承宗祧。当然在继子长大之前,夫人您少不得要挑起王家大梁。” “第二,王家的那一千私军,必须在十天之内全部解散。” “第三,王家涉及傀儡宗的相关人等,必须全部处置。当然了,姐姐说了,如果夫人你下不了手,这些我可以帮你处理干净,但是夫人必须拿出应有的决断来。” 柳夫人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李璧月帮她策划至此,看来确实无意将今日事态继续扩大。但是王氏嫡系父子三人皆死,她一个女子如何能撑起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的门户,不由发出一声轻微的自嘲:“她真是看得起我……” “姐姐说派人查过您的过去,说您在未出嫁时,也曾骑马仗剑,堪称英豪。只是嫁作人妇之后,一心只想讨好夫婿,消磨了意气。但夫人你掌王氏中馈多年,王道之一死,也无其他掣肘,做到这些事情应是没问题。”唐绯樱见柳夫人仍是忧心忡忡,又道:“夫人倒也不必小看了自己,谁说我们女人做事都得靠他们男人啊。若是我像夫人一样,独掌七阀之一,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柳夫人看着唐绯樱神采飞扬的眉眼,忽地一叹:“假如琼英还活着,你能嫁入太原王氏,该有多好……”平心而论,唐绯樱武功高强,性情独立,开朗直爽,如果她是自己的儿媳,说不定能撑持太原王氏的门户。 唐绯樱连连摆手:“可别,你的儿子可不是我的真爱,我的人生目标也不是成为豪门贵妇。” 柳夫人好奇道:“唐姑娘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唐绯樱意气飞扬,毫不掩饰地谈起自己的雄心壮志:“首先是像我姐姐那样,当个大官,让所有人看了我都服服帖帖的……其次嘛,当然是谈更多的恋爱,找更多更优秀更好看的男人……” …… 晋湖虽然水深,水域倒不算宽广。 李璧月在篝火前坐了一会,等衣服差不多干时,得到了回报,马兴远的人从晋湖中捞出了两个人。 那名云阆茶馆的乔管事不幸溺死,但王道之运气不错,竟然还留着一口气,被送到李璧月面前。 王道之在水里泡了一段时间了,全身惨白,乱糟糟的湿发沾了满脸,如同一只水鬼,任谁也看不出眼前之人竟是威风赫赫的太原王氏的家主、在太原一地能与马兴远分庭抗礼的人物。 王道之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显然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脸。李璧月斥退无关人等,只命夏思槐带人在不远处守候。 李璧月轻声道:“王道之,虽然你意图杀我,但本府主之前的承诺仍然有效,只要你交代那操控傀儡之人究竟是谁,如今逃亡何处,我可以饶你一命。” 王道之呸了一口道:“李璧月,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王道之技不如人,但你休想从我口中得到傀儡宗的任何情报。我今日身死,自然有人为我报仇。” 李璧月并不答话,只是冷笑一声,笑声极为嘲讽。 王道之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李璧月道:“我笑你王道之枉为太原王氏家主,却始终活得不清醒,将复兴太原王氏的希望放在傀儡宗身上,却不知自己从头到尾只是一颗弃子而已。如今穷途末路,还指望抛弃你的人替你报仇,岂不可笑!” 王道之愤怒道:“你胡说——” 李璧月慢声道:“不是吗?其实就算傀儡馆被我发现,你王道之也不是必死无疑。傀儡馆下坠到地下之后,你们傀儡宗有三个人,而我方只有我与玉无瑑两人,而且玉无瑑并不会武功。真的动手,三对一,你们并非没有胜算。而你极力维护的那一位却毫不犹豫地掘开水道,抛弃你独自逃生。他分明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湖水灌入地下,杀我李璧月的同时,杀你灭口,以免你出卖他的秘密。” 她看王道之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傻子,“宗长竟然还期盼着这样一个丝毫不顾盟友的人替你报仇,我该说你是愚蠢,还是天真呢?” 王道之脸色涨红,不发一言。 李璧月知道自己的攻势已经奏效了。她所说的话并非全部事实,在那人无法驾驭傀儡的情况下,她以一敌三,轻轻松松,那人绝无可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救走王道之。她这一番说辞纯是挑拨离间,加深王道之对盟友的怀疑,只要王道之心中动摇,便有可能向她吐实。 她又趁热打铁道:“十年前,阁下离开长安之时,傀儡宗许你从龙之功、宰相之位;所以这十年,你赌上太原王氏一门的性命,为傀儡宗招兵买马、出钱出力。可是如今你王道之遭难,傀儡宗却无一人相救,足见你王道之在傀儡宗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而已。我暂时不会杀你,你好好想想吧。” 第84章 灭口 李璧月打了个哈欠,瞅了瞅天色,太白在东,即将破晓。她昨日一早带人出城,演了一出大戏。下午又到知一观找玉无瑑,扮成傀奴与他一起进城,现在终于感到有一些疲倦。 她吩咐夏思槐道:“万红楼和云阆茶馆那些人,你带人亲自审一遍,没什么问题的就先放了,有嫌疑的就先收监,等我有空再说。王道之的事,先不必声张,将他放在麻袋里,带回驿馆,我下午再亲自审问。” 夏思槐道:“是。” 李璧月又望向玉无瑑,嘱咐道:“今日傀儡宗有一个人逃走,我担心他会携怨报复。知一观原本便是傀儡宗的据点,你住在那里并不安全,先同我回驿馆吧。至于裴小柯,稍后我会让人将他接过来。” 玉无瑑无可无不可,应道:“听凭李府主吩咐。” 李璧月站起身,正要宣布今晚的行动结束,忽地眼神一凛,身体毛发皆张——她有一种全身要害被人锁定的感觉。 她抬起头,向高处望去。在不远处的房顶上,站着一个银色衣袍的人,那人头上戴着熟悉的青铜面具,手上弓弦如满月,弦上十余支箭同时蓄势待发。 她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刑天——” 没想到,在这个夜晚,她再次遇到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这是她与这人的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是在楚阳长公主的府邸,他曾经帮助自己打退袭击长公主的刺客。 第二次是在药王谷。在叶衣霜摘取莎诃花时,正是这个人突然出现,十几支羽箭连发,逼退李璧月,让沈云麟最终采走了莎诃花。他高超的箭术,给李璧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更早之前,在海陵,此人就曾经指使高正杰劫杀了东瀛海船,谋夺佛骨舍利,事败之后又用妖暝虫杀死高正杰灭口。 没想到今日他会出现在这里,李璧月高喝一声:“来人,围住他——” 在李璧月发声的那一刻,“刑天”手中弓弦轻轻一震,一支羽箭带着雄浑的力道向篝火一侧射来。 李璧月凝神戒备,可那羽箭并非冲着李璧月而去,而是对准了毫无防备的玉无瑑。 羽箭的速度极快,她已来不及拦截,只能扑向玉无瑑,抱着他就地一滚。可那羽箭好像长了眼睛,一支快似一支追着两人连珠激射。李璧月终是躲闪不及,左臂被擦伤,渗出殷红的血迹。 好在那十支羽箭终于射尽,李璧月抬起头,地上装着王道之的那只麻袋已不见踪迹。夏思槐耷拉着脑袋,跪下请罪:“府主,那个人的速度太快了,我们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带着王道之,抢了我们一匹马,往城门的方向逃走了。属下这就带人去追……” 李璧月脸色铁青,她自以为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横生枝节。 她总算没有因为这点意外失去理智,沉声道:“傀儡宗的三个执事中,‘愚公’与‘青鸟’实力都一般,唯有‘刑天’武功既高、又聪明狡狯,极难对付。你们小心行事,万毋鲁莽,折损人手。一有消息,就向我回报。” 夏思槐领命,清点人手,一行人马出城去了。 *** 太原城北二十里处官道往西有一座废弃的兰若寺,兰若寺本身规模不大,不过一座大雄宝殿,两三间配殿,供奉佛祖释迦。十多年前武宗灭佛期间,僧人都被勒令还俗,佛像都被推倒,此地渐无人烟,唯有秋草蔓生。 银袍人飞马纵驰而至,眼见后面没有人追来,随意将马系在道旁,拎着麻袋进入兰若寺中。 他解开袋口,放出里面的王道之。 王道之在马上颠簸了半天,一阵眩晕,等看清眼前人影,眼睛一亮,道:“刑天,是尊主命你来救我吗?” “刑天”道:“尊主被李璧月飞剑所伤,无法与李璧月抗衡。他料到你可能落入承剑府之手,特命我前来接应。” 王道之心下一安,“我就知道,尊主不会放弃我的——” 想到自己刚才差点听信李璧月的挑拨离间之言,误认为自己真的只是尊主的弃子,心中顿生羞愧之情。他又道:“今次李璧月去而复返,另我猝不及防,不仅宗门在太原的据点暴露,连我太原王氏如今都已被她掌控。不知尊主有何计划,可以挽回颓势?” 想起自己堂堂太原王氏之主,竟然沦为李璧月的俘虏,受尽了屈辱,他恶狠狠道:“我太原王氏还有一千私军,大多都是江湖好手,就算对上承剑府的黑骑也有一战之力。只要尊主帮我暗中回到太原,联络到私军的陈头领,我一定能从李璧月的腿上咬下一块肉来。” “刑天”对他的提议未置可否,直接问道:“方才李璧月拷问你,你是否出卖了尊主的秘密?” 王道之愤恨道:“李璧月阴险狡诈,她辱我至此,我怎可能向她屈服。就连你的身份,我也没有吐露一字。” “刑天”道:“很好。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他语气淡淡的,毫无波澜,人却已退后数步,挽弓搭箭,对准了王道之的心脏。 王道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刑天”好不容易从承剑府的重围中救出了自己,眼下又要杀了自己,这是何道理。 可是他的身体却被羽箭的气机牢牢锁定,无法动弹。王道之真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他嘶吼着:“‘刑天’,杀了我,你如何向尊主交代——” “刑天”摇摇了头:“王道之,你太高估自己的价值了。根据我得到的情报,李璧月利用柳夫人控制太原王氏,你的一千私军已经被解散了。没有了王氏家主的身份,你王道之一无是处。尊主让我救你,只是担心你意志不坚定,出卖宗门的机密。只要你不是落在李璧月手上,你的死活又有何干系。” 见王道之面色灰败,他嘲讽道:“算了,你喜欢和不喜欢的儿子都死了,你又从不关心妻女,想来是没有遗言的,我和你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弓弦一松,羽箭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径直射入王道之的胸膛。 心口一阵剧痛传来,王道之瞳仁骤缩,死到临头,他才知道原来李璧月所说的都是真的。 于傀儡宗而言,他从来都是一颗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而已。 鲜血急涌,生命急速流逝。王道之望向“刑天”,眼中恨意喷涌,挣扎着道:“刑天,都是棋子,你今日杀我,你的下场又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尊主不会放过你的,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面具之下,“刑天”眼神淡漠。 他抬起头,望向东天最明亮的启明星,微微一哂,似是自言自语:“不得好死吗?可惜,我早已决定,为了那件事不惜一切代价。就算是不得好死,又有何俱?” 他站在原地,慢慢看着王道之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时,不远处传来马蹄之声,承剑府的人终于追上来了。 他抛下王道之的尸体,从兰若寺的后门绕出,向西而行。行出不远,只见前方的老树之下站了一个人,那人身着白衣,脸上戴着与他一样的青铜面具。 刑天上前两步,沉声道:“沈云麟,你怎么在这里?” 沈云麟指了指脸上的青铜面具,道:“按照宗门的规矩,你现在该称呼我为‘飞廉’。” 刑天:“飞廉?” 沈云麟道:“‘青鸟’死在药王谷,而我为尊主带回了莎诃花。”沈云麟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道:“尊主已经命我接替红鹛夫人,成为傀儡宗的三位执事之一。” 刑天语气凉薄:“你说错了,应该是两位。” 沈云麟一愣,随即注意到刑天只是孤身一人,诧异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愚公’呢?” 刑天漫不经心地道:“‘愚公’已然暴露,失去了价值。他落到李璧月手上,难保不会出卖我傀儡宗的秘密,我已经趁乱杀了他。” 沈云麟吃惊不小:“可尊主的命令……” 刑天道:“这件事情,我自然会亲自向尊主解释。” 沈云麟怔了一下,随即道:“尊主本来命我来接应你们,你随我来吧。” 两人轻功出色,一路向东疾行,攀过几座山峰,赫然见到一座瀑布。两人沿着瀑布攀援而上,只见瀑布之顶的湍流之上建有一座巨大的山庄。 山庄名为鹤鸣山庄,依山势而建,又悬于瀑布之上,枕山坐水,景色宜人。此时在山庄的高处,汉白玉铺就的石阶之上,站着一个身着紫袍、戴着睚眦面具的人。 刑天和沈云麟见了此人,一起行礼道:“拜见尊主。” 紫袍人看了一眼,没有看到王道之,瞥向刑天:“愚公呢?本座不是命你将他带回来吗?” 刑天站起身,不卑不亢:“他已落在李璧月手上,为了防止他出卖我傀儡宗的机密,我不得不杀了他灭口。” 紫袍人高大的身形一瞬沉滞:“什么,你杀了他?那太原王氏——” 刑天打断道:“尊主不要再想着靠太原王氏来成就大业了。太原王氏虽传承数百年,但是如今子孙都不争气,在朝廷中也没有多少声音,根本不足以成事。李璧月已经通过王道之的妻子柳夫人掌控了整个王家。傀儡宗要帮那位谋夺天下,恐怕还需要想想新的办法。” 紫袍人很快从刚才的失措当中反应过来,冷声道:“本座自然早有计划。近年来,北方草原之上有一支新的契丹部族崛起,他们的骑兵打败了周围的回鹘、靺鞨等族。本座已经派人与他们的首领耶律光联络,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如果有太原王氏的支持,想必能更快地从马兴远手中夺得太原城,再以太原为基础,经略天下。既然王道之死了,此事便暂且作罢。” 他望向刑天,道:“这次幸亏你也在太原,否则王道之落入李璧月之手,后果不堪设想。接下来,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刑天抬起头,道:“尊主,属下这次到鹤鸣山庄来,是另有一件事要想要和尊主谈谈。” 他的声音冷峻,隐隐带了几分压迫感,紫袍人有些不悦道:“哦?是什么事?” 刑天道:“属下想要退出傀儡宗。” 紫袍人冷声道:“退出?” 刑天道:“我当初加入傀儡宗时便曾与尊主有过约定。我会在我觉得方便的时候帮你们做事,各取所需。但是我归根结底和傀儡宗并不是一路人,在合适的时机,我便会退出。” “呵呵,刑天执事觉得我傀儡宗是你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紫袍人幽寒彻骨的声音远远震荡,他没有被面具遮盖住的双目射出阵阵寒光,那面具上的魔兽睚眦,也似乎随着这寒光一起苏醒,让人心生恐惧。 刑天却夷然不惧,与傀儡尊主对视:“按照我与尊主一年前的约定。什么时候我想要退出,尊主都不会阻拦。怎么,尊主如今想要出尔反尔吗?” “如果尊主不打算信守承诺,我自然也不必遵守与尊主你的契约,我会将我所知道的关于傀儡宗的一切全部告知给李璧月。除非……”刑天从唇下逸出一丝冷笑:“尊主有把握在这里杀了我——” 刑天后背数步,双手抓住弓把,弓箭上弦。只是这次,弓箭对准了傀儡尊主。 毫无疑问,如果傀儡尊主拒绝他的要求,今日的鹤鸣山庄便难免一场血战。 面具之下,傀儡尊主脸色铁青。他咬牙道:“你要退出可以,但我傀儡宗绝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在你退出之前,你必须完成我交给你的最后一桩任务。” 刑天点头道:“可以,但是尊主应该知道我的底线。” 紫袍人道:“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刑天将弓箭收起,在紫袍人面前站定,躬身道:“请尊主吩咐。” 紫袍人摇头道:“我现在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自然会通知你。” 刑天道:“我可不会一直等你。” 紫袍人沉声道:“放心,十五天之内,我会给你消息。” 刑天拱手道:“那我就等候尊主的消息,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他后退数步,沿着来时的路径离开。 第85章 后盾 回到驿馆之后,李璧月胡乱睡了一二个时辰,天就已大亮了。 驿卒送来一笼包子,一碗早茶,李璧月才吃一半,便听到驿馆外马蹄声响,夏思槐领着昨夜追踪“刑天”的黑骑回来了。不仅回来了,夏思槐的马后背上还有一只麻袋。 这麻袋李璧月并不陌生,正是昨夜用来装王道之的那一只。 李璧月匆匆喝完早茶,赶到前院之时,夏思槐已经拎着麻袋到了近前。李璧月微笑着,看向夏思槐的眼神多了一份赞许:“不错,从傀儡宗手上抢回俘虏,回头我给你记上一功。” 夏思槐脸上并无丝毫喜色,他将麻袋撂在院中,露出里面王道之的尸体,“王道之确实是找到了没错,可是,我们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 李璧月脸上笑容凝固,王道之最大的价值在于他身为傀儡宗的三大执事之一,知晓傀儡宗不少机密,还有关于十年前皇权交替的诸多秘辛。如今他一死,一切自然成了泡影。 她望向夏思槐:“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夏思槐道:“是在太原城北二十里一座废弃的寺庙。当时,我们见那匹被银袍面具人偷走的马系在道旁,就下马搜查,不久就在附近的兰若寺找到了王道之的尸体,他是被人一箭射入心脏而死,我们在现场也没有找到第二个人,便只好先将王道之的尸体带回。” 李璧月望向王道之的胸口,那支羽箭还停留在上面。她右手一握,将穿透后背的箭簇折断,又从袖中取出她在湖边所捡回的羽箭仔细比对,两支箭簇毫无二致。 她低声道:“看来,王道之果然只是傀儡宗的弃子。‘刑天’带走王道之并不是想要救他,而是要杀人灭口。” 夏思槐疑惑道:“奇怪,既然是杀人灭口,‘刑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将人救走了再杀,直接在湖边一箭射杀王道之不是更加容易吗?” 李璧月回忆起当时情景。“刑天”一箭直取玉无瑑,牵制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夏思槐不及反应,被他带走王道之。如果“刑天”直接射杀王道之,确实要容易得多。一来,她离王道之比玉无瑑要远得多,二来,她扑向玉无瑑,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若目标是王道之,她未必来得及搭救。以“刑天”的箭术,说不定当时就能得手。 这个问题,她一时也想不出答案。 王道之已死,这条线索已断。接下来,只能看看万红楼和云阆茶馆的那些人能不能给出一些线索,不过,这些人就算知道一些关于傀儡馆的事,想必也不会涉及傀儡宗的核心机密。李璧月有些怏怏,下令道:“将王道之的尸体重新敛在麻袋中,悄悄送到太原王氏府邸,交给柳夫人,随她处置吧。” 夏思槐应道:“是。” 李璧月又道:“昨日辛苦一夜。从王家回来之后,你便好好休息吧。” 她也没怎么睡,略有几分疲倦,仍去马厩牵马,夏思槐知道她是要前去太原府那边。驿馆并无监狱与刑堂,昨夜抓的诸多人犯最后都被马兴远的人带走。夏思槐暗想,从自己出城追人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李璧月只是眯了一小觉而已,忍不住道:“府主就知道关心我们,自己也该好好休息。” 李璧月浑不在意,微笑道:“没事,一晚上没睡好并不算啥。欲成就大事,哪有不辛苦的,若是能早点解决傀儡宗的事情,离我承剑府的目标就更近一步。” 一旦查起案件来,她从不知疲倦。 夏思槐还要再说些什么,李璧月已经骑着马远去了。 夏思槐看着李璧月离去的背影,暗自懊恼。要是昨夜自己的武功再高一些,反应再快一些,从“刑天”的手上保住“王道之”的性命,或许李府主便不需这般操劳。 他正出神,没成想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夏司卫,你看什么呢?” 夏思槐一回头,见楚不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连忙招呼道:“楚堂主,你回来了。” 楚不则点头:“小孤山矿道的入口已经彻底封闭,我刚刚带人回来。府主人呢?” 夏思槐道:“李府主去刺史府那边查案去了。楚堂主不在这段时间,我们倒是拔除了傀儡宗的一个重要据点,可惜最后功亏一篑,走脱了两个重要人物,府主现在去查相关线索。”他指了指驿馆外的长街:“刚刚走了没多久……” 楚不则皱眉道:“这么早就出去了?” “府主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每次查起案子来就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哎哟,我差点忘了,府主交代我将王道之的尸体送回王家……楚堂主,我先去了……” 夏思槐离去后,楚不则站在他刚才的位置,怔怔地望向长街尽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 事实证明,勤并不能补拙。 李璧月在刺史府的刑堂里坐了整整一个白天,也不能弥补昨晚的疏漏。万红楼和云阆茶馆抓的那些人,知道的也不过是下方傀儡馆的生意有违朝廷禁制。至于傀儡宗的内幕消息,则一概不知,李璧月放了一批,罚了一批,关了一批,这件事便告一段落。 虽然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期,李璧月仍不免闷闷不乐。 她摸了摸怀里的那一枚箭簇。在离开刺史府之前,她将另外一枚箭簇交给马兴远,委托对方调查箭簇的来历。 本朝实行盐铁专卖,“刑天”所用的箭簇入手沉重,力可透骨,显然用的是上好精铁,而且与上次他在药王谷所用的箭簇并不一样。如果对方并没有使用固定箭支的习惯,很有可能这羽箭是在附近临时买的。 如果能找到这箭簇是哪家铁铺出产,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到这神鬼莫测的执事“刑天”。 也许是心中有事,这一晚李璧月又睡不安枕。 往常在承剑府时,晚上睡不着的话,她一般会在试剑台练剑。可如今在驿馆,就不太合适了。一来,驿馆并没有那么大的武场。二来,这座馆驿如今住着不少人,若是动静太大,难免吵着别人。 月色如洗,透过窗纱照在墙壁之上,李璧月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一张弓,她心中一动,取了弓箭走出驿馆大门。 驿馆外是一棵高大的芙蓉木,眼下正值花期。她站在十丈开外,弯弓搭箭,一箭射向最高处的那一朵红花。羽箭穿透树木的缝隙,落在不远之处的地上,那朵芙蓉花却是纹丝不动。 她少时顽劣,喜好弓术,但也只是半吊子,到承剑府之后潜心剑艺,弓术早已荒废。这张弓,乃是少时云翊为她所制,她十二岁时用着或许正好,却无缘用上一次,如今再用,多少有些施展不开了。 譬如今晚月色仍似当年灵州,但早已物是人非,欲说还休。 她敛起心绪,将那支羽箭捡了回来,再次瞄准树上的红花,弓弦拉满,崩然松手,可惜这一箭仍是未中。 她也并不气馁,捡回箭矢,再次搭弓。 这时一双宽厚的大掌从后面弯了过来,包住她的手,左手握住弓把,右手握住弓箭,轻声道:“璧月,你使力的方式不太对。我们承剑府的浩然剑法是剑随心至,射术主要是肩力与臂力,左臂下沉,右边肩膀要抬得更高一些。” 李璧月听到声音,没有回头,唤了一声:“师兄。” 楚不则“嗯”了一声,轻轻将她的右臂上抬,对准准星。 这姿势其实有些亲昵,但李璧月刚进入承剑府时,入门的基础剑式都是楚不则教她。她从前没有正经学过武艺,出剑收剑都是野路子,楚不则少不得手把手一一帮她纠正,也和今日差不多,李璧月也就不以为意。 楚不则帮她调整着姿势,又道:“射箭之时,扣弦的三指齐松,快、准、狠,就像这样——”他一松弦,长箭“嗖”的一声飞出,箭簇穿透娇嫩的花茎,将之钉入驿馆牌楼的木梁之上。 李璧月收起弓箭,一转身,见楚不则站在她身后,清冷的月色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李璧月问道:“师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楚不则唇角漾起笑容:“是早上回的。夏思槐说你这两天忙得昏天暗地,所以我没敢打搅你。没想到师妹你晚上不睡觉,却来院子里射花。”他看了看李璧月手中的弓箭,道:“你这张弓看着有点小,像是军中的制式,但规制并不相同。” 李璧月笑了笑,道:“师兄好眼力,这弓是从前在灵州时故人所制,辗转多年才到我的手上。我晚上睡不着,便射着玩儿。” 楚不则眼神微闪:“是云翊做的?” 李璧月没有察觉到他眼中微不可察的落寞,点头道:“是。这张弓一直被秋山书院的程夫子收藏。程先生辗转到了太原,在太原王氏做西席。最近我登门拜访,才拿到这张弓。” 她望向牌楼高处那朵芙蓉花:“小时候,师兄教我剑术,也是这般细致耐心。想不到师兄弓箭也用得这么好。” 楚不则的声音蓦地低沉下来:“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出身大唐边军,从小也算得上是弓马娴熟。” 李璧月:“哦?”认识楚不则这么久,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事。 楚不则道:“我小时候在幽州长大,我爹是边军一名普通将领,一次战事失利,我爹被指认贻误军机,全家流放岭南。我爹的案件不知道怎么落到了谢府主手上。谢府主调查之后,认为此案实属冤案,在御前为我父亲平反。那时,流放的队伍已经走到湘江了。我在路上突发疟疾,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 “我到了长安之后,我就想,我一定要加入承剑府,拜谢府主为师。” 李璧月讶然道:“那为什么你的师父是徐师伯,不是谢府主?” 楚不则道:“因为谢府主说他的剑过于刚直,并不适合我,最后将我交给师父教导。”他瞥了李璧月一眼,道:“我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谢府主身为承剑府主,事情太多太忙,没有时间亲自教。谢府主那么看重你,也没有亲自教授,而是让温师叔教你。” 李璧月不言。谢嵩岳的确一招都没有教过她,但于剑道一途上,却是她的引路人。他的精神,始终感召引领着她。她要始终前进不后退,成为他口中能撑持天地的那一柄剑。 楚不则又道:“虽然谢府主从没有教过我,但是在我心中,他更胜我的师父。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成为谢府主那样的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李璧月心中一动:“为何师兄从前没有说过这些?” 楚不则星眸闪烁:“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师妹心中所想,亦是我心中所想;师妹想做的,也是我想做的,你不是一个人,师兄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 第86章 箭簇 重阳之日,承剑府李府主声势浩大地出城,结果在半夜里杀了个回马枪,那一夜太原最负盛名的万红楼和云阆茶馆被官府查封。太原王氏的家主王道之和二公子王琼英一夕暴毙,柳夫人悲痛欲绝,最终从旁系过继了一个年方一岁的孩子继承宗祧。在这个孩子成年之前,柳夫人将成为太原王氏实际的掌控者。 有人说,太原王氏是沾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以至于一个月之内,父子三人全部暴毙身亡。 也有人说,太原王氏是得罪了承剑府,王氏父子皆是被李璧月暗中所害。 还有人说,承剑府主到太原不仅是为了赈灾,还为了追踪被朝廷禁绝的傀儡宗。这王氏父子正是死在诡异莫名的傀儡宗手上,李璧月之所以半路折返,正是因为听闻此事,可惜晚到一步,没有来得及救回王氏父子的性命。如今承剑府在太原迁延不去,正是要彻查此事。 太原坊间众说纷纭,作为话题中心的李璧月并不轻松。 自从傀儡馆被查封之后,傀儡宗的势力几乎在太原城销声匿迹。就连从前茶馆中盛行的傀儡戏也消失无踪,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引来承剑府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 李璧月又去拜访了柳夫人一次,按照她的说辞将从前王道之常去的地方都搜查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唯一的收获是马兴远终于查到了箭簇的来历。 太原城东北四十里有一座小镇名为阳曲,盛产煤和铁,冶炼亦发达。“刑天”所遗留的箭簇便是出自阳曲镇一位老铁匠之手。 这日是九月十四,连绵了两日的阴雨后,太原城终于放晴了。李璧月决定去一趟阳曲,亲自拜访那位铁匠。 出门之前,倒是遇到一桩小小的插曲。原来是程儒清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说是听闻李璧月尚在太原,特地让闵白素买了螃蟹,邀请她和云翊到程家小坐。 李璧月想了想,叫来夏思槐,问道:“玉相师最近在忙什么?” 她这几日忙着查案,经常早出晚归,虽然与玉无瑑同居一座驿馆,但自从重阳之后,一直没有见面。 t 夏思槐道:“和李府主你相比,玉相师可太清闲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房间内教裴小柯念经画符,逗弄他的那只大尾巴松鼠玩儿。那只松鼠十分顽皮,驿馆里的桌椅都被抓坏不少。驿馆的驿丞私下没少抱怨,只是他们不敢闹到府主面前。” 李璧月想起玉无瑑养的那只毛绒绒生物,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微笑,接口道:“这么说来,小白腿上的伤是好了?” 夏思槐诧异道:“那松鼠的腿受伤了吗?我看它成天飞来飞去,根本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李璧月思忖,这么说来,小白的伤已好了。她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递给夏思槐道:“松鼠长于山林,自有野性,难以驯服。你将这些钱拿去送给驿丞,算是承剑府赔偿他们的损失。” “是。”夏思槐接过钱袋,正欲离开,忽地,他一拍脑门道:“对了,李府主方才问玉相师,还有一件事呢。玉相师前日去了一趟厚木堂,买了一根上好的桃木,说是要做一根拐杖,这两天都在忙这事。”夏思槐挠头,问道:“玉相师看起来年纪轻轻,腿脚也没有毛病,他做拐杖干什么啊?” 李璧月心中了然。 玉无瑑这只拐杖大概是给程儒清做的。上次两人去程家拜访,程儒清的腿虽然能站起,但终究不太灵便。之后李璧月又专门请了大夫上门诊视,这段时间程儒清的腿脚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毕竟是年老之人,一旦伤筋动骨再难复原,多有不方便之处。玉无瑑虽已不记得灵州的事,但以他的心性,或许便在这事上留了心。 十年之后,他们师徒在太原重遇,还彼此牵挂用心,也算是离乱之后最大的宽慰了。 她将手中信递给夏思槐,道:“你将钱袋送给驿丞后,再将这封信送去给玉相师,请他今天替我去程家拜访,陪先生和师娘吃一顿午饭。”她语气一顿,又道:“今日你不必陪我去阳曲,多留心安福巷的动静。虽说傀儡宗如今在太原城销声匿迹,但凡事还是小心点的好。” 夏思槐领命去了。 李璧月又点了几名黑骑,与她一同出城。 从太原到阳曲,一路都是平坦的官道。李璧月纵马疾驰,两个时辰之后就到了马兴远所说的那家铁匠铺。 铁匠铺主人姓曾,大约五十岁的年纪。 他接过李璧月递过来的那支精铁箭簇,仔细观摩了一番,点头道:“这箭的确是出自小店,这种箭支的锋矢偏重,准头难以掌握,不适合初学者,一般是军中所用。老朽打造了一些,买者不多,老朽倒是都有些印象。” 李璧月问道:“最近是何人购买?” 老铁匠道:“那人身量高,穿一身银色的袍子,脸上带着一个青铜的面具。” 听起来确实是“刑天”无误,李璧月追问道:“老人家可曾看到他面具下的面容?” 老铁匠摇头道:“我们店小本生意,只要银货两讫,又怎么会关注对方长什么样。不过,我印象中这人来过两次,都只买了弓箭。” 李璧月:“两次?” 老铁匠道:“是,他第一次来是九月初八,重阳节前一天,当时买了五十支箭。第二次是重阳节当天,说我制作的弓箭好,所以又买了五十支。我看他算是熟客,想着日后说不定还会再来,便给他打了八折,还和他聊了几句。” 李璧月:“聊了什么?” 老铁匠:“我就是问他哪里人氏,到阳曲来是干什么?他说他是从长安来,到太原是为了做一件改天换地的大事。还说,我们太原不久之后就会有大事发生。老朽想啊,太原虽然算得上是我们大唐朝的龙兴之地,但如今也不过是大唐一座普通州县而已,哪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多半是他吹牛。老朽当时还反驳了他,那客人倒是个好脾气的,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 李璧月心中咯噔一跳。 “刑天”第二次到铁匠铺买弓箭是重阳节当天,他应该不知道当天承剑府针对“愚公”的行动。那么他口中所谓的太原将有大事发生,指的是什么? 傀儡宗杀王道之灭口,又整体蛰伏起来,是否是在为这件大事做准备? 她忧心忡忡地纵马回太原城,刚到城门口,便见两名黑骑骑着马就要出城,看到她回来,两人急匆匆勒马,呼道:“府主,我们遵夏司卫之令,正要去阳曲找您——” 李璧月见两人表情惶急,秀眉一冷,问道:“这般匆忙,出什么事了?” 黑骑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傀儡宗的执事‘刑天’出现在程家,程先生和闵夫人都被他射杀。” 李璧月脑袋里“嗡”的一声,差点从马上坠下。她紧紧握住缰绳,一双眼睛死死盯住眼前的黑骑,犹自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黑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程先生和闵夫人,被‘刑天’射杀,夏司卫正在程府处理此事,也是他命我们到阳曲去寻府主……” 两人话音未落,便只见那匹照夜白马好像一道隙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因为发生了命案,死者又是承剑府主的恩师,安福巷四方都有承剑府黑骑守在外围。黑骑们看到她,一一行礼道:“府主——” 李璧月不发一言,径直向小院走去。程儒清和闵白素的尸体就倒在离院门不远的地方。 两人都是后心中箭,即刻毙命,鲜血流了一地。程儒清的左手还握有一只新拐杖,杖头上雕刻着一串古朴又灵动的葫芦儿,右手则挽着闵白素的胳膊。 显然,在临死之前,他们正搀扶着准备回小院。可惜,突如其来的羽箭瞬间夺去了两人的生命。 李璧月跪在程先生的尸体身旁,微微用力,折断箭簇,与她怀中的那只箭簇比对,两只箭簇一模一样,都是出自阳曲镇那位曾铁匠之手。 李璧月犹如被人打了一闷棍。程儒清和闵白素两人素来与傀儡宗毫无瓜葛,毫无疑问,傀儡宗此举是针对她李璧月的报复。李璧月眼尾一挑,向一旁的夏思槐看去,她的一双黑眸像是洒了一层青灰,彻骨生寒。 若是在外人看来,李璧月的目光只是一惯的清寒冷冽。可是在熟悉李璧月的人看来,那眼尾锋利的弧光昭示此刻承剑府主心中压抑着怎样的怒火。 夏思槐不敢与李璧月对视,直直跪了下来:“属下罪该万死……” 李璧月临走之前,特意让他留意安福巷的动静,谁知程先生和闵夫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遭到傀儡宗的毒手,就算李府主取了他的性命,他也绝不敢有半点怨言。 李璧月强自压抑下内心的愤慨:“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玉无瑑从屋内出来,神情哀痛,手上拿着两块白布,掩去程先生和闵夫人的遗容。他低声道:“事情发生在我出门之时,就由我先说,稍后由夏司卫补充……” 第87章 密旨 在李璧月出城之后,玉无瑑便依照她的交代到程家拜访。 那日在厚木堂,他见到一块上好的桃木,原本想制成一柄上好的桃木剑。拿回来之后,看到杖头嶙峋的瘤块,觉得更适合雕刻一根拐杖,到今早恰好完成。 他本来是想将拐杖送给李璧月,再让李璧月转送给程先生。转念一想,如今傀儡宗的事悬而未解,李璧月未必有空。恰好今日李璧月让他去程家,他便以云翊的身份将拐杖送给了程先生。 程先生见了拐杖,很是开心,又拉着他畅谈了一上午。到中午的时候,师父师娘留他吃饭,听说李璧月今日有事要忙。不能前来,二老很是惋惜,将烹制的大螃蟹特地留几只用食盒装了,让他带回驿馆。 午饭之后,两人便送他出门。玉无瑑推说居住的驿站不远,下次再来拜访,让两位老人家不必远送,但两人互相搀扶着,坚持要看着他出门。 他刚抱着食盒上了承剑府的马车,便听到两道破空之声,急忙下车查看,只见到不远处的屋角上一道银袍人影一闪而过,两位老人家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 夏思槐此时已经恢复了少许镇定,补充道:“属下当时见玉相师上了马车,正准备驾驶马车离开。一抬头,看到‘刑天’出现在高处,弓箭对着马车里的玉相师,属下急忙警戒。谁知‘刑天’弓弦一转,目标转向程先生和闵夫人。他箭术一绝,双箭齐发,属下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救援……” 李璧月心口一窒。这和重阳夜那晚的情况十分相似,“刑天”一开始锁定李璧月,箭的目标却是玉无瑑,最后救走了王道之并杀人灭口。 “刑天”箭术之强,即使那晚李璧月在场也颇为狼狈,这件事倒也怪不到夏思槐头上。 “可有派人在城中搜寻‘刑天’的下落?”李璧月薄唇轻启,声如削玉。 夏思槐道:“‘刑天’杀人之后,便立刻逃遁。我立刻示警,如今楚堂主正带人在太原城中满城搜查。” 李璧月蹙眉:“楚师兄?” 夏思槐道:“正是。” 李璧月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夏思槐道:“楚堂主来得很快,大概半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就算那刑天轻功再高,如今太原城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我想不久之后,或许就有消息传来。” 李璧月摇头道:“‘刑天’武功极高,太原城又是他们傀儡宗的老巢。如果未能当场将他擒获,只怕再难寻踪。” 夏思槐有点泄气:“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璧月声音一冷,已有定见:“只要他没有离开太原城,我自然有办法让他现出原形。此事不急,先将先生和师娘的尸体敛葬之后再说吧。” 程儒清和闵白素并无子女,如今死在异乡,丧事自然也由李璧月一手经办。 丧事虽然从简,但应有的规制和流程一样不缺。玉无瑑亲自在太原城郊外寻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墓地,将两人安葬其中。 楚不则几乎将太原城翻了个底朝天,可是“刑天”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任何踪迹。 *** 寒露之后,便是深秋。 这天,李璧月早上被一阵唰唰的声音惊醒。她起身到小院中,原来是驿馆的驿丞詹永正在打扫院中的枯叶。 她抬起头,恰见枝头最后一片黄叶辞树离枝,问驿丞道:“今天是什么节气?” 驿丞答道:“今日是霜降,算起来李府主来我们太原已经整整一个月啦。” “一个月了啊……”李璧月轻轻喟叹。自当上从承剑府主以来,除了长安,她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呆过这么长的时间,这傀儡宗的事情也委实棘手了些,以至于一直淹留在此。 驿丞听闻她的叹息,问道:“李府主是否思念长安了?” 李璧月摇头:“长安虽好,但我李璧月要走的路永远只在脚下。” 驿丞道:“李府主不思长安,但长安却有远信传来。”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折好的书信,递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有密旨传来,命我交付李府主。” 霜降这日,李璧月再次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书信,大意是说,这段时日太子李澈终于解决了长安的一团乱麻,将亲自率领浑天监正副两位监正到太原,勘探龙脉受损的情况。龙脉之事关系重大,天子心中始终难安,李澈身为储君,自当为君父分忧。 李璧月将那封自秘密渠道传来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燃,忽然听到夏思槐的通报之声,说是太原刺史马兴远亲自到驿馆拜会。 在太原这段时间,李璧月诸多公务仰赖马兴远的配合。她命人将马兴远请入花厅,又让夏思槐奉上新茶。 两人分宾主坐定,李璧月方才问道:“马大人今日莅临,不知有何贵干?” 马兴远从袖中取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来,道:“李府主,你先看看这个。” 李璧月将圣旨取过来一看,原来也说的是太子圣驾即将到达太原,敕令太原府地方准备接驾。 李璧月看完之后,将圣旨卷起,平静道:“太子圣驾莅临太原一事,本府亦已知情。地方迎接圣驾的规制和仪范礼部自有章程和标准,马大人依照章程办事便是,何须过问本府。” 马兴远看着她,表情有些紧张:“不知李府主是否对太原府这段时日的作为有所不满?” 李璧月轻呷一口香茶,诧异道:“当然没有,先前赈灾和如今傀儡宗之事,本府都仰赖马大人多矣,马大人何出此言?” 马兴远的表情却似乎比她更为诧异,战战兢兢问道:“那太子殿下又为何突然到太原来?是不是李府主迟迟无法解决傀儡宗之事,所以上书……上书……” 李璧月看着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恍然大悟。马兴远收到的圣旨仅提到太子要驾临太原,并没有提到龙脉的事,马兴远只以为是她因傀儡宗之事对太原地方有所不满,告了黑状,所以太子才会亲自到太原来。 她摇头道:“马大人想多了,太子到太原来是为了其他事情,与傀儡宗毫无干系,马大人只需按规制接驾即可,其余不相干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 马兴远本来接了圣旨心中惶惶,到李璧月这里探探口风。听李璧月的话意,太子李澈到太原来是为了其他私密之事,与他并无关系。他连忙道:“多谢李府主提点,下官告退。” 李璧月道:“夏思槐,送马大人出去。” 马兴远离开之时,恰逢楚不则进入花厅,他问道:“璧月,马大人来此何事?” 李璧月答道:“是为太子李澈要来太原之事。” 楚不则又道:“太子竟然要亲自来太原,是为了什么事?” 李璧月道:“正是为了二龙山龙脉受损之事,太子带了浑天监两位监正,或许是想要尝试修复二龙山龙脉。” 楚不则皱眉道:“修复龙脉?” 李璧月叹息一声,道:“二龙山龙脉受损或影响大唐国运。自太原地震以来,大唐灾难频仍。傀儡宗这一招甚是阴毒,影响深远。就连太子也不得不亲身至此处置,只希望浑天监确有修复龙脉的方法。” 她望向楚不则,道:“不过,如今傀儡宗仍在太原活动,在太子亲自驾临太原的这段时日,我承剑府需要保护太子安全,以防傀儡宗刺杀。根据密信,太子圣驾三日后就会出现在太原城南的朝天关,届时我承剑府需派人自朝天关护卫太子殿下进入太原城……” 李璧月微微停顿。楚不则是承剑府仅次于李璧月的第二高手,最为稳妥的办法当然是派楚不则亲自去。 楚不则亦知李璧月之意,正欲主动请命,夏思槐忽然进来禀报道:“府主,高如松从河间回来了,居安村那个逃走的村长有消息了。” 李璧月面露喜色,道:“快请他进来吧。” 高如松进来,下拜禀报道:“府主,属下这一路一直追踪到河间府才找到那个逃跑的村长。此人名叫居承颜,他带着龙鹄道人给他的大批金银,在河间一地购置了不少田产,又广蓄妻妾美婢,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快活。” 李璧月不平之气渐起,见高如松身后空空,愈加不悦,问道:“怎么,你没有将人带回来吗?” 高如松苦着脸道:“属下原本是打算将人带太原交由府主发落,可是那村长不知哪里得知消息,他用金银贿赂河间县令,河间府派出大量的兵丁阻止属下拿人。属下这次只带了十几名兄弟,也不好与地方官府直接冲突,只好先回来向府主禀报。” 李璧月冷声道:“岂有此理,你难道没有报我承剑府的名号吗?” 高如松忙道:“怎么没有,属下拿出承剑府的腰牌。可是那河间府说他们那儿消息闭塞,也不知道什么承剑府……” 李璧月秀眉一蹙,什么消息闭塞,不知道承剑府,只怕是那河间府县令得了居思颜的大笔金银,又觉得承剑府未必会为了这点小事兴师动众。就算将来承剑府真的追究,推说自己不知情就罢了。 李璧月思忖片刻,再次望向楚不则道:“先前师兄说,如果不想再让其他人发现矿洞入口,还需将居安村的村民尽数迁出才稳妥。先前,我不知将他们迁往何处才合适,如今倒有个现成的去处。既然那村长拿着村民们辛苦卖命挣得的金银在河间府置下田产,不如,就将居安村剩下的村民迁往河间,将村长购买的田产平分给剩下的三十多户人家。这样他们离开故土,也能活得下去,又能避免留在太原,走漏消息。” 楚不则沉吟道:“这也不失为一个解决方法。” 李璧月道:“只是那河间府县令不识大体,胡搅蛮缠。高如松位卑言轻,此事少不得要师兄你亲自走一趟。” 楚不则挑眉道:“这当然没问题,只是护卫太子之事……” 李璧月道:“我亲自出马便是。” 楚不则有些沉默,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叫上高如松,又点了数十名黑骑,浩浩荡荡地离开太原城,往河间府的方向而去。 第88章 刺杀 出太原城向南,有三处狭道,依次建起三座关城,从南向北依次是大风关、野马关、朝天关。 关城皆是以黄土夯成,高达十余丈。此刻夕阳西下,落日的金辉照耀在黄色的关城之上,在地表投下巨大的黑色阴影,更显雄浑而苍凉。 日影西移,沉沉欲暮。大风关外传来粼粼车马之声,只见远方遥遥行来一支车队。 这支车队约有百人左右,最前面一辆是由八匹骏马拉着的马车,马车为明黄色,上悬五彩宝相花纹华盖,显然坐在车里的是皇亲贵胄。后面另有几辆驷车,乃是贵人的从属。车队未到关城,便有从人飞马传镝至大风关,不一会,大风关的大门向两边打开,恭迎着大唐王朝未来的储君。 宋白珩掀开车帘,见到最后一缕天光消散,道:“奇怪,现在已是酉正之刻了。按照既定的行程来看,我们眼下应该早就过了野马关,在朝天关休憩一晚。一过朝天关,就会有承剑府的黑骑迎接。为何现在才刚到大风关?” 宋白珩年方十六岁,是浑天监监正牧天风的弟子,在浑天监中任正八品的天文博士。此行是跟随师父牧天风到太原,增长知识,丰富见闻。 他年纪不大,但精通天文星象,单凭溪光日影,便可判断一日时辰,知道车队较之原先预定的行程已是大大的延误了。 马车中间坐着一个身着浅红色官袍,佩金鱼袋的官员。他年届六十,头发胡须已全白,正闭了目养神,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宋白珩的话。此人正是如今浑天监的主官,正五品的监正牧天风。 牧白珩叹了一口气,用一旁的银壶倒了一杯水,双手奉了上去,恭敬道:“师父旅途劳累,必是乏了,请师父喝茶。” 牧天风这次却是听见了,他睁开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接过茶水,慢慢啜饮。 宋白珩又道:“师父,这可是太子的车队,这一路上走的又都是平坦的官道,您说为何会无缘无故误了时辰啊?” 牧天风这时已喝完了茶水,将杯子放在前面的小几之上,复又闭上了眼睛,完全没有和他搭话的意思。 宋白珩终于忍不住道:“师父,您这都睡了一路了,还睡……如今车队最少延误两个时辰,您就一点也不关心吗?” 一旁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白珩啊,你就别为难你师父了。你难道不知道,你师父的一向奉行少看、少说、少问的为官之道,正是因为此‘三少’,他才能在浑天监监正的位置上坐这么长时间。” 说话之人着深绿色官服,年约五十,白面无须,看起来颇为文气。正是牧天风的副手,如今的浑天监副孟松阳。 他脸色苍白,一边说话一边咳嗽,一副久病未愈的样子,说话亦是中气不足。 宋白珩不解问道:“孟叔,您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孟松阳叹息道:“你以为浑天监是什么好地方吗?若是天相大吉、风调雨顺还好,一旦遇到天相大凶的灾年,圣人少不得要斩几颗脑袋祭天。如今太原地震,龙脉受损,又逢长庚伴月的天相。以长安城的混乱,少不得秋后要掉一地的脑袋,我们浑天监更应该少说、少做、少管闲事,才是守拙之道。别说如今车队延误两个时辰,就算是如今车队停滞不前,在荒郊野地露宿,我们充耳不闻便是。” 宋白珩诧异道:“可是我们此行不是奉太子之命,修补二龙山受损的龙脉吗?” 孟松阳苦笑道:“说是这么说。可自本朝立国伊始,镇守龙脉一直都是玄真观的事,浑天监一直摸不着边。而距上一任玄真观主紫清真人死在诏狱已有十年,玄真观早已名存实亡,不然何至于直到承剑府李璧月到太原赈灾,长安才知龙脉受损一事。玄真观已无传人,谁又能知道龙脉如何修复?太子殿下病急乱投医,我们浑天监又岂敢抗命而为,只希望平安走个流程,以免太子殿下怪罪。此行只要能平安回到长安,便是你我三人的造化了——” 宋白珩瞠目结舌,转头望向牧天风,不想几句话的功夫,牧天风又歪在座椅上睡着了。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马车外传来尖锐的鸣镝之声,紧接着有人大喊道:“不好了,有刺客,快保护太子殿下——” 马车外面传来刀剑交击和嘶喊之声,似乎是太子的卫队与刺客正在打斗,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 宋白珩大惊,他自八岁入浑天监跟随师父学习星象,在长安呆了八年,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危险的事,这趟太原之行果真是凶险万分。 如此大的响动,牧天风再也无法装睡,浑浊的双眼流露出一丝紧张。他自二十年前成为浑天监监正,已历三朝,更躲过了十年前朝堂的清洗,到如今已步入花甲之年。其实以他的年龄早已可以致仕退休,只是他寻思自家小徒弟年少识浅,尚无法在浑天监站稳脚跟,就想着再多带他一两年。 没想到今年竟出了长庚伴月的天相,又被迫跟随太子李澈前往太原。他本想平安应付完这趟差事,回长安就向圣人请辞,归隐林泉,保住这身残躯。如今看来,平安回到长安或许是奢望了。 太子遇刺,且不说刺客会不会顺手将他们宰了。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同样免不了一个护驾不力的罪名。 宋白珩感觉车厢内的气氛紧张起来,牧天风和孟松阳都一动不动,留心听外面的动静。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天色刚黑,浓云泼墨般笼罩着前方不远的大风关城,似乎将整座关城包裹起来。宋白珩在那巍峨的关城之顶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银色衣袍,头戴着青铜面具,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弓箭正对着前方那辆明黄色的马车。而此刻太子的卫队都在近身与刺客们搏斗,竟无一人注意到高处的那个人。 宋白珩浑身骤然惊出一身冷汗。显然,现在进攻车队的都是诱饵,吸引太子卫队的注意力,而真正的刺客正是高处的那名神射手。他高喊道:“小心弓箭——” 可是,已经晚了。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刻,三支箭矢如流星般射向前方那座明黄色的马车,锋矢穿透雕花窗格,发出如同轰鸣般的巨响。紧接着前车传来内侍鬼哭狼嚎的哭音:“不好了,太子身亡了……” 黑衣死士们听闻呼声,彼时对视一眼,头也不回,向四周奔逃而去。 大风关上,听到下方的喊声,刑天微微一愣。 得益于宋白珩喊的那一嗓子,太子卫队和大风关的守卫都发现了他。刹那之间,箭矢如飞蝗急雨一般向他射来,可惜刑天身形如狡狐脱兔,那些箭矢连他的半片衣角也没有沾到。 刑天收起弓箭,跳下大风关,甩开追兵,一路向东而行。 这是他早已规划好的逃跑路线。自大风关向南,是通往长安的官道;向北是铁马关和朝天关,算算时间,承剑府的人如今已到了朝天关,若是得知消息,很快便会赶来。西边是绵延的群山,而东边则是一片密林,只要穿过密林,便有一处三岔峡谷。 只要过了峡谷地带,便无人能追踪他的行迹。 他的双足轻踏在松软的树叶之下,发出吱呀的声响。此处本是一处桦树林,如今树叶已经落尽,白色的树干在黑夜中呈现出银灰色,几乎与他的衣袍融为一体。 忽然,刑天见到前方的树梢之上出现了一轮满月。 这本是不可思议之事,今夜浓云罩顶,本该无星无月。 不,就算浓云消散,今日正是九月二十,天上也应该是下弦月,而不应该是这样莹润透亮的满月。 这时,他看到在高高的桦树枝上,站着一道苍青色的女子身影。女子清姿玉照,额间遥映朱砂一点。那轮满月原是悬于她的头顶,似乎为她划开这一片深邃夜幕,他的身影也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她的面前。 李璧月开口,声如冷玉:“刑天,见到本府,你以为还能逃吗?” 刑天万没想到李璧月竟然提前在这里等着他。他心念急转,左手已经搭上弓箭,抽出箭囊里最后剩下的七支弓箭,七支连发,射向树梢。 然后,他头也不回,朝来时的方向急急掠去。 以李璧月的身手,那七支弓箭想要伤她断无可能,只希望能拖住他一点时间。就像药王谷那次,他最终得以从她手底下逃脱。 可是,弓箭脱弦而出的那一刻,天上同时出现七枚月光。弓箭被月光牵引着,瞬间偏离了方向,坠落于地上。与此同时,李璧月已从桦树顶上一跃而下,手中棠溪剑已然出鞘。 那冷峭的剑光一闪,随即消失,等剑重新出现时,剑锋已逼近刑天的耳侧。若非他反应迅速,偏头一避,剑锋就要挑破他的脖颈。 刑天抛弃弓箭,右腕翻转,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回身向李璧月刺来,双剑交击,绽放出灿烂的星火。李璧月冷呵一声:“很好,你果然也是用剑的——” 话音刚落,李璧月身形一转,一剑直向他胸口刺来,刑天反应亦是极快,软剑缠住棠溪剑,堪堪牵动剑锋偏了一寸,可他的外袍已被剑锋划破。 他飞快地抽回软剑,借着这一剑之势飞速后退。可李璧月显然早有准备,她这一剑尚未用尽便已撤回,身影飘移之间,再次缠了上来。 刑天不得不再次回身应招。一时之间,白桦林之中剑刃翻飞,清光四射,寒芒漫天。剑光卷起漫天黄叶,纷纷洒洒。 李璧月步步紧逼,刑天节节后退。 李璧月的剑素来就像她的人一样,锋锐、无情,一旦被她粘住,便唯有不死不休的结果。 面具之下,刑天的鼻尖沁出细汗。他已然如此狼狈,可他知道,李璧月并未拿出全部的实力。他一咬牙,左手探上腰间的那枚烟雾弹。 “轰——”的一声爆炸,密林之中烟雾弥散,刑天借着烟雾的掩护,向密林深处退去。 此时夜色已深,密林之中风声呼啸,翻起漫天黄叶,几乎完全掩盖住了他的脚步声。刑天见身后无人追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前方是一处乱葬岗,过了乱葬岗,离三岔路口已不远,只要能摆脱李璧月,他就能—— 这时,他再次看到了悬于天边的那轮满月。 也看到了月下的那个人。 李璧月踏过漫天秋叶,向他缓缓行来。她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冷意,正如此刻高悬她头顶的冷月一般,清冷,孤高。 “又是烟雾弹,你们傀儡宗难道就只有这么一些小花招吗?”她薄唇轻启:“可惜,我已厌倦玩这场游戏了。揭下面具吧,刑天,我已经认出你了——” 刑天浑身冰冷,转身后退,却见身后另外悬着六枚月光飞剑。 飞剑浮于空中,剑尖对准着他,封住他的每一条去路。 刑天知道已是避无可避,颓然后退,靠在一棵桦树上。 李璧月见他再无反抗之意,收起棠溪剑,踏步上前,揭下他脸上的青铜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她极为熟悉的脸庞。如剑锋般的眉角,英挺俊朗的五官,那如大海般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眼底翻涌着无数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人赫然便是她的师兄,楚不则。 李璧月将面具随手抛下,负手背对着他,冷声道:“按照我三天前的交代,你眼下应该和高如松一起在去河间府的路上,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还意图刺杀太子殿下。你不打算向我解释一下吗,师兄?” 第89章 剖证 楚不则道:“看来,三天前,你是故意透露太子要来太原的消息给我,又故意支使我去河间,便是诱使我出手。璧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若说怀疑,那很早了……”李璧月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听不出情绪:“在海陵的时候,海市拍卖会那一晚,高正杰曾拿着我承剑府的令牌出城。我一直在想那枚令牌究竟是谁的。我问过高如松、夏思槐他们,他们的令牌一直都是随身携带,从来没有丢失过。而那段时间,师兄并不在承剑府。你传回承剑府的信说你在荆楚一带,而你究竟在哪里,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楚不则:“可承剑府剑卫逾百,也有不少人常年驻外,你也不能确定是我。” 李璧月点头道:“不错,高正杰临死之前,在地上写了一个‘楚’字,但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怀疑到你的头上。再后来是在长安,杜馨儿死后,我去楚阳长公主的府邸调查,遇到昙迦行刺长公主李梳嬛,有一个身着银色衣袍的男子突然出现,助我击退了昙迦。就在第二天,你从荆楚返回长安,我亲自去城门口接的你。” 李璧月语速放缓:“现在想来,其实你应该比预定的时间早四五天回到了长安,只不过是以‘刑天’的身份行事,你向昙摩寺发出警告信,诱使他们谋杀杜馨儿,并杀长公主灭口。等到时机成熟,再出城以楚不则的身份回来。所以,就算昙摩寺知道一切与‘刑天’有关,也知道刑天的名号中有一个‘楚’字。可事发当时,你根本不在长安,也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你。” 楚不则声音苦涩:“这么说,那一晚你便已认出了我,那为何……” 李璧月摇头道:“我并没有认出你,就算是昙摩寺,我承剑府的敌人都没有怀疑你,我又怎么会怀疑从小到大一直照顾我的师兄?”她淡淡一哂:“再后来便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开光大典乃是圣人期盼已久的盛事,当天法华寺守卫森严,负责内殿守卫的都是我承剑府的人。我在伽蓝殿护卫圣人,而内场是师兄率领府卫巡视,以免出现意外状况。” 李璧月一顿,继续道:“可意外偏偏发生了。在如此森严的守卫下,长公主还能装神弄鬼,假扮成杜馨儿的鬼魂爬上般若殿的屋顶。被我发现后,她逃亡至寺中的假山。我那时见到师兄你正在假山附近巡查,当时我问你是否有看到杜馨儿的鬼魂,你矢口否认,我也没有多想。可是我回到伽蓝殿时,长公主竟然已经爬上了舍利塔。如果不是有师兄你的帮助,她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楚不则沉默。 李璧月继续道:“再后来,长公主一番陈词,此案惊动天子,昙迦在我面前抵赖不过,自承杀人行径。昙迦还爆出楚阳长公主正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祸水东引。之后昙迦挟持太子出逃,我只能亲自营救,临走之前请师兄想办法保长公主一命,可是几天之后我从高阳山回来,师兄告诉我长公主在狱中自尽……” “若长公主是被圣人处死,师兄你插手不得也就罢了,可是你连长公主自尽都未能阻止。因为长公主的封号中有一个‘楚’字,再加上昙迦的指认,圣人多少会有几分轻信。长公主一死,便暂时不会有人再查‘刑天’的事,所以你违背我的指令,放任她死在诏狱。”李璧月叹道:“可惜这时我心中虽有怀疑,也只以为你是一时疏忽……” 楚不则唇角一撇,自嘲道:“我原以为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处处都是破绽。” 李璧月继续道:“再后来,师兄说蜀中有云翊的消息,要去探查。而我为了玉无瑑失明到蜀中药王谷求药,在夏至那晚,药王谷主叶衣霜摘取莎诃花之时,‘刑天’突然出手袭击叶谷主,最终莎诃花被沈云麟取走。我要追时,却被‘刑天’十几发连珠箭所阻止,你们最终带着莎诃花逃走。可师兄走得匆忙,恐怕没注意到我的剑气穿透了你的衣服,削下了你腰间的一缕冰丝剑穗。” 李璧月转身,她手上拿着的正是那日在药王谷所得的冰丝剑穗。李璧月道:“承剑府所佩宝剑多数都不配剑穗,可师兄你的佩剑饮冰是个例外。饮冰剑原是徐师伯的佩剑,上面的剑穗是从冰蚕丝和昆仑玉制成。师伯去世之后传给师兄,师兄向来爱惜,一向随身携带。” 楚不则唯有苦笑:“你既然早已发现,又为何……” 缄口不言? 树林中风声幽咽,剩下的四字被楚不则无声地咽回喉咙,不过李璧月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轻声道:“冰蚕丝又算得了什么?你是我的师兄,就算我有九十九个理由怀疑你,只需要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让我怀疑自己。我明明怀疑你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还是让你和我一起到了太原,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证明,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自己的师兄。” 楚不则唇边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可是你终究不敢完全相信我,所以你要探查地下矿洞,便支使我去协助马兴远放赈灾粮;你要对付王道之,就让我去填埋矿洞的入口。就像这次,知道太子出现在太原地界,傀儡宗必会派人行刺。你以太子作为诱饵,想要诱杀傀儡宗的人,便提前支使我去河间,我说得对吗?” “师兄,你错了。”李璧月摇摇头,道:“其一,作为你的师妹,我愿意相信你从没有背叛承剑府,背叛我。可是作为承剑府的府主,我不希望有任何脱离我掌控的事情出现,就算是万分之一也不行。可就算我做下万全的安排,你还是出现在晋湖边,劫走王道之并杀人灭口。” “其二,太子当然是诱饵,我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人,而是你。我提前支使你去河间府,不是为了让你离开,而是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以‘刑天’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我最惯用的两个人当中,夏思槐精细,而高如松不拘小节。我让高如松和你一起去河间,纵使你中途有事离开,他根本不会过问,更不会事后向我禀报。” 李璧月的双眸在这一瞬间透出冷光:“就算师兄从前以‘刑天’的身份,谋夺佛骨舍利,做了许多错事,造下诸多杀业,就连程先生和闵师娘都能下手加害,可在我心里,仍然想给你一个机会。我本来想,如果师兄今日不出现在这里,安安稳稳去了河间府,等你从河间回来,我多半便已解决了傀儡宗的事。那时,我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仍然可以同回长安。此后,世上便只有承剑府的獬豸堂主楚不则,不再有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可是,师兄你终究还是来了。” “三箭连发,射入太子殿下的马车。” 李璧月双眼微闭,轻轻一叹。只是那叹息声很快淹没在风中,几不可闻。 楚不则身体微微前倾,哑声道:“璧月,其他的事情我无从辩解,但程先生和闵夫人并不是我……” 李璧月道:“怎么,师兄要狡辩程先生和闵夫人并非你所杀吗?可是根据夏思槐和玉无瑑的证词,当日出现在安福巷的人的装束和刑天一模一样,我比对过两人身上的箭头,与你所用一模一样。” 楚不则听着李璧月尖锐的言辞,心中一阵刺痛。他重新靠在桦树之上,借着苦笑掩去失意目光,轻声道:“算了,我本也无从解释。无论如何,刺杀太子乃是死罪。作为承剑府主,你有诛杀叛徒、清理门户的职责;作为钦差大臣,你手持尚方宝剑,更有生杀予夺之权。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憾也无悔。你杀了我吧——” 他闭上眼睛,抬起脖颈,一副闭目就死的态度。 李璧月手握剑柄,棠溪剑发出嘶颤的剑鸣。月光之下,承剑府主的目光流露出少见的痛心与沮丧:“只有这些吗?师兄就没有什么想要向我交代的吗?” 楚不则低声叹道:“所有的事情,府主都已经知道了。你还要我交代什么呢?” 李璧月:“交代你为什么……” 她的声音遽然被打断,秋风中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笛声,如同鬼哭一般,森冷瘆人。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李璧月身后的乱葬岗大大小小的坟堆晃动、破裂,无数的腐尸从地表下面爬了出来。这些腐尸全身都已经残破不堪,有的只剩下快要散架的白骨。 笛声一转,转为凄厉,那些腐尸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起向李璧月这边奔袭过来。 李璧月横剑一扫,腐尸们踉跄着倒地,可是他们根本毫无所觉,爬起来张着血盆大口向李璧月撕咬。 李璧月神色大变,喃喃道:“这是……尸傀?” 第90章 邪悖 在海陵的时候她就见过尸傀,这些已死的腐尸杀之不绝,就算将它们的四肢全部斩断,它们也能爬起来继续攻击,而且尸傀身上带有尸毒,若是被他们咬中,伤口还会腐烂,因此极为难缠。 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楚不则,后者与她一样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尸傀,目光很是惊异,显然操控尸傀的不可能是他。 好在这些乱葬岗的腐尸生前都是不会武功的人,战斗力并不强。她一边继续用棠溪剑扫荡尸傀,一边凝神留意笛声传来的方向。只有将那个吹笛人找出来解决掉,她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 忽然,她的脚趾传来一阵锐痛。她低头一看,脚下的土堆涌出一只尸傀,森白的牙尖还带着鲜红的血色。原来这只腐尸刚才一直隐藏在地底,趁她不备,尖利的牙齿穿透她的鞋袜,咬中了她右脚的大脚趾。 李璧月心道不好,她当机立断,棠溪斩向脚趾,将被尸傀咬中的血肉削了下来,随即一股无与伦比的剑意震散开来。这些腐尸大部分都在地下埋了多年,乍然出土,渐渐风化,在这股剑意下迅速化为齑粉。只有一少部分重新站了起来,扑腾了两下又重新跌倒,躺在地上不动了。 李璧月松了一口气,她顾不得脚上的疼痛,望向楚不则。 这时,她发现楚不则已然消失,那道笛声也不知何时停止了——显然,他被傀儡宗的同伴救走了。 *** 过了三岔路口,便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这里地势起伏极大,山风从峡谷中穿过,风蚀出大大小小的洞穴。 此时,在一个山洞内,楚不则靠坐在石壁之上,眼神空洞。 傀儡尊主从怀中摸出金疮药扔过去,道:“刑天,你受伤了,先把你的伤势处理一下。” 楚不则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那身银袍布满了斑斑血迹。他解下上衣,前胸后背都有浩然剑气留下的伤口。他之前与李璧月对战之时,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她的身上,一心只想逃脱,并未注意到自己受伤。 他心中升起莫名的情绪——就算她已经手下留情,他仍然受伤不轻。谢嵩岳最终选择李璧月成为承剑府主的决定是对的,她不仅在剑道上的天赋和上限远胜于他,还有着远超一般人的决断与胆魄。他心中到底是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来。 他捡起药膏,将自己的伤势处理完毕,重新穿上衣服,站起身,向山洞外走去。 身后传来傀儡尊主的声音:“刑天,你要去哪里?” 楚不则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道:“十天以前,尊主曾与我约定,只要我再为傀儡宗做完最后一件事,就可以退出。两天前,我收到尊主的传书,让我配合尊主的计划,今日在大风关射杀太子李澈。如今这件事情我已经做到。按照约定,我现在已经和傀儡宗毫无干系,自然要回承剑府。” 傀儡尊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李璧月已经发现你的身份,刚才她分明就是想杀你。若不是我出手相救,你已经死在她的剑下。现在,你要回去自己送死吗?” 楚不则淡淡道:“这又与你何干?” 他不再理会傀儡尊主,继续向外走。 身后,傀儡尊主发出一声诡笑:“等等,你前些天不是一直在太原城中追查杀害程儒清和闵白素的凶手吗?你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假扮你的身份,杀了李璧月最敬爱的先生和师娘吗?” 楚不则闻言,蓦地回头,双目露出冷光:“难道是你派人所为?” 傀儡尊主道:“不错,九月初八你到阳曲镇的那家铁匠铺买了五十支弓箭。第二天是重阳节,我穿上与你一模一样的银色衣袍,戴上同样的青铜面具,到同一家铁匠铺,也买了五十支弓箭。那天李璧月出城后,也是我以‘刑天’的身份,出现在安福巷,随手两箭,就取了那老两口的性命。” 楚不则双目猩红,促声道:“为什么?他们毫无武功,根本不会妨碍你的大事。” 傀儡尊主啧啧叹道:“当然是因为你啊……” 楚不则双眼睁大,不可置信道:“因为我?” 傀儡尊主冷冷道:“楚不则,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年前谢嵩岳死后,我邀请你加入傀儡宗,你对我傀儡宗匡扶武宗太子李屿的大业根本不感兴趣。不过,你深恨这些年打压承剑府的昙摩寺。李璧月刚刚上位,还需要韬光养晦,你无法明着报复昙摩寺,所以顺势加入傀儡宗,借我傀儡宗的名义开始你的报复计划。” “圣人下令奉迎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回京一事传出,你马上意识到此事若成,昙摩寺声势更盛,对承剑府不利。此时李璧月已奉圣人之命到海陵亲迎佛骨舍利,你无法明面上阻止此事,便利用我傀儡宗埋藏多年的棋子、鸿胪寺少卿高正杰劫杀了东瀛使团,想要阻止此事。可惜最终佛骨舍利还是落入李璧月之手,高正杰身份暴露,差点出卖了你的身份。你催动他体内的妖暝虫,将他灭口。” “李璧月最终还是带着佛骨舍利回到长安,你并不甘心失败。楚阳长公主本是我傀儡宗精心埋藏的另一颗棋子,你知道她与昙叶禅师的旧情和私生女之后,有了新的计划。你以‘刑天’的身份写信给昙迦禅师,扬言要在法华大会上将这件丑事抖出来。昙迦禅师果然乱了方寸,决定杀杜馨儿和楚阳长公主灭口,结果正中你之下怀,昙叶禅师十几年前的丑事,如何比得上身为昙摩寺副主持的杀人罪行严重,而且他还杀的还是皇亲国戚。” “楚阳长公主在法华寺开光大典上装神弄鬼,成功让昙摩寺声名扫地,承剑府就此取代了昙摩寺在圣人和太子心中的地位。可怜那楚阳长公主,被你利用殆尽,最终死在诏狱,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害死她女儿的始作俑者就是你。” 楚不则神色不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好提,和你杀程先生夫妇又有什么关系。” 傀儡尊主冷哼道:“关系大了,楚堂主投靠我傀儡宗,做的却都是有利于你承剑府的事。事情了结之后,再将人杀了灭口。就连王道之……他其实是不必死的,可惜你怕他向李璧月说出你刑天的身份,也将人杀了。当然,我本来也不在乎,你刑天的能力,远胜于那些窝囊废,我可以忍。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在利用完我们之后,就想将我傀儡宗一脚踢开,回到你承剑府,重新做回你风光无限的楚不则,世界上能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楚不则瞳孔骤缩,他此刻终于明白了:“你利用‘刑天’的身份,杀了程先生和闵白素,便是逼我和李璧月决裂?” 傀儡尊主发出得意的笑声,连拍手掌:“不错,你总算想明白了。其实李璧月早就怀疑你了,重阳节那天,李璧月带着承剑府的三百黑骑假装要离开长安城。为了骗过王道之,她甚至一路带着人过了朝天关,才暗中折返。你身为她的副手,却对此事毫不知情,直到深夜事发之后才匆匆赶到,可见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我猜她多少顾念着你们师兄妹的情分,就算心里怀疑你,到底留有余地。直到后来,她最敬爱的先生和师娘死在刑天手上,她当然无法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你看,先前她本来没什么大动作,程儒清和闵白素死后,她主动放出了太子要来太原的消息,还告诉你她会在朝天关迎接太子。她明明知道我傀儡宗支持武宗太子李屿,一定会想办法行刺远道而来的太子李澈,这分明就是请君入瓮。”傀儡尊主看向楚不则,声音满是讥讽:“这个时候,她的好师兄恰好出现在大风关外,刺杀太子殿下,你猜最终会发生什么?” 楚不则捏紧拳头,脸上怒意难遏,青筋暴出。 对已然发生的结果,又何用猜测。 最终他成为李璧月的目标,被她当面揭破“刑天”的身份。她撕开隐藏在楚不则外表下的伪善面孔,见证他无法暴露在阳光下的满身罪孽。 她最后想问他一句“为什么”,他已无从答复。 他所选择的路本就与她不同。 谢嵩岳曾言:“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他到底是邪悖阴愎,报复心强,行事不择手段,没有谢嵩岳看重的广阔胸怀,所以做不得承剑府主,只能辅佐于她。 然而,只有这样,他才能做到她做不成之事。 耳边再次传来傀儡尊主阴寒的声音:“怎么,刑天执事怒火冲冲,是想与我动手吗?” 他压下满腔心绪,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不敢。既然李璧月早有防备,又怎可能这么轻易让我们杀死太子。尊主此举,对傀儡宗没有任何好处,倒是打草惊蛇,尊主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破碎 傀儡尊主哈哈大笑:“很简单,我想要你。” 楚不则:“我?” “唯有你彻底和李璧月、承剑府决裂,才能为我所用。”傀儡尊主道:“楚不则,论资历,你是承剑府的大师兄,论能力,更是一点也不亚于李璧月。可是谢嵩岳临终之前,宁愿将承剑府交给一个小丫头,都不愿意选择你成为承剑府主。你暗中为承剑府做下这么多事,可李璧月丝毫没有体察到你的良苦用心,反而想要杀你。这样的承剑府,你又何必留恋呢?只有我,才能帮你弥补心底的遗憾。” 楚不则不解道:“我的遗憾?” 傀儡尊主道:“我可以给你承诺,只要我傀儡宗的大业一成,武宗太子回到长安,入主大明宫,就御封你为下一任的承剑府主。届时你自然可以风风光光地回到承剑府,岂不是比现在居人之下、仰人鼻息要强得多——” 楚不则浑身一震,良久抬头,他望向傀儡尊主时,眼里闪现出浓丽的华彩:“此言当真?” 傀儡尊主道:“本尊之言,自然是真的。如今红鹛夫人、王道之都已经折损,沈云麟不堪大用,唯有你楚不则是我最为看重的。只要你留在傀儡宗,本尊又何愁大事不成。” 楚不则走到傀儡尊主面前,单膝跪下道:“好,只要尊主记得今日承诺,将来让我成为承剑府主。我楚不则愿意从此彻底归心,为尊主所用。” 傀儡尊主哈哈大笑,“好,本尊愿意与你下歃血为誓。只要本尊活着,今日誓约必不相负。” 他取了一坛酒,两人将手指割破,将鲜血滴入酒中,分而饮之,誓约既成。 傀儡尊主道:“你今日受伤不轻,这座山洞隐蔽,就先在此养伤。明日,我们一起回鹤鸣山庄。” *** 李璧月回到大风关时,天色已交亥时。 大风关下支着数十座大大小小的营帐。太子的车队在大风关遭遇刺客的袭击,不能再往前走,只能就地扎营。承剑府的黑骑在外围担任守护之责,看来李璧月归来,黑骑们纷纷向她行礼。李璧月微微颔首回应。 她看到中间最大的一座营帐仍然燃着灯光,便向那边走去。 一进门,见到太子李澈正眼巴巴朝外面张望,显然是等她已久。 李璧月行礼道:“承剑府李璧月,参见太子殿下。今日傀儡宗的刺客袭击车队,太子受惊了。” 李澈连忙将她扶起:“承剑府早已做好安排,我并未有事。倒是阿月你,现在才回来,事情是否一切顺利?” 李璧月苦笑着摇头:“是我无能,那名刺客让人救走了。” 李澈并不以为意,宽慰道:“那些围攻车队的死士都已尽数被夏司卫带人剿灭。不过是走脱一个刺客而已,慢慢抓捕便是,阿月不必放在心上。” 李璧月却再次朝他跪下,沉声道:“不,李璧月正要向太子请罪。走脱的那名刺客,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正是我承剑府獬豸堂的堂主楚不则。李璧月辖掌不力,以至于有下属与傀儡宗勾结,更欲置太子殿下于死地,请殿下治罪。” 昏黄的灯光照出李澈的神色,大唐储君极为震惊,像被雷劈了木头般愣愣地杵在那儿,半响方道:“阿月,你说什么?楚堂主是傀儡宗的执事,这……这怎么可能呢?” 李璧月:“我也希望不可能,可这就是事实。承剑府出了叛徒,危害太子、危害朝廷,请殿下治臣之罪。”她脸上的表情凝固,心中亦十分沉重。 楚不则今晚被傀儡宗救走,可以想见他已然背叛承剑府,不会再回来。也许很快,承剑府的獬豸堂主竟是傀儡宗的执事就会从只有她知道的秘密成为人尽皆知的事情。 当今天子本就疑心病重,承剑府与傀儡宗有这样的勾连,几乎摧毁她从前做的一切努力,让她彻底失去天子和太子的信任,让承剑府重新面临十年前的变局。她怎么也想不通,楚不则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而眼下唯一的机会,在于李澈仍然能够相信她,让她有时间解决傀儡宗的事,向天子证明承剑府的忠诚。 李澈见她长跪不起,终于相信她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很快镇定了下来,缓声道:“现在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李璧月道:“只有承剑府我极为亲近的人知晓。但是傀儡宗有可能会主动公开这事。” 李澈来回踱了几步:“好,从现在开始一个月内,我会让人截留太原传到长安的一切消息,务必不让此事传到父皇的耳中。但是同样,我们需要尽快解决傀儡宗的事。” 李璧月吃惊地看着他:“殿下,你……” 她心中纵然有着这样的祈盼,也不敢料想李澈一句都没有多问,就选择相信她。 李澈郑重道:“在李府主你离开长安城时,我曾对你说‘阿月你一向独立特行,清正廉明,不与世同浊,是我大唐朝的良臣,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半个多月前,我也曾让你传讯于你‘龙脉一事,事干重大。太原傀儡宗诸事,卿可放手而为。一切成败,有孤担待’。事到如今,我心依旧,我相信李府主必不负我。” 李璧月素来冷情,可此时此刻,也不由得肺腑一热。太子李澈的支持,对于此时的承剑府,无疑是一颗定心丸。她郑重行礼:“多谢殿下。” 李澈又叹了一声,望向李璧月,目光深切而悲悯:“只是楚不则勾结逆党,恐怕我也无能为力,阿月你……” 他说了一半,终于不忍再说下去。 李璧月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的波动:“请殿下放心,我承剑府可以向殿下承诺一定将他擒回,交给太子殿下处置,绝不会徇于私情。” 李澈又是一叹。李璧月看似冰冷无情,但并非不会为自己的无情所伤。这件事于她着实残忍,可即使他是大唐的储君,于这等谋逆大罪的牵涉者,也并没有多少转圜回护的余地。 李璧月道:“天色已晚,明早还要赶路,请殿下早点休息,李璧月告退。” 她微微一躬,退出营帐之外。 天上升起一轮下弦月,大风关下清光烁烁,堆积在她的脚下。李璧月离开营帐,避开巡查的黑骑,一人攀上城关高处。 她寻了个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坐下,蜷缩起来,只想就这样将自己隐入月色里。 自谢嵩岳死后,她就知道身后无人可以依靠,必须担负起承剑府的命运。她从不肯示弱于人,也不肯轻易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 无论在树林中面对楚不则,还是方才在营帐中面对太子李澈,她都让自己以承剑府主的身份和态度,来面对和处置这件事。 她对自己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无非是最坏的那种结果。你早就料到事情就是这样,又有什么可以伤心的。 但此时此刻,她到底想找一个无人之处,大哭一场。 她到底未曾有泪。 当内心的鳞甲太厚,身体也会忘了该如何哭泣。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低弱的叫声,像是什么小动物爬上了城关之上。李璧月抬起头,正要寻踪觅影,一只白色的松鼠“嗖”的一声跳进了她的怀中,用毛绒绒的大尾巴轻轻蹭着她的手。 李璧月失笑,这种时候竟然还有送上门来让撸的。她顺手揉上小松鼠松软光滑的背脊,不一会,那松鼠就被她揉得四脚朝天,吱吱叫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在她怀里,让她摸它的大尾巴。 李璧月忧悒的心情因为这只松鼠的到来消解了不少,她顺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主人呢?” 小松鼠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倏然从她身上立起,蹦蹦跳跳飞向下楼的方向。 见李璧月仍坐着不动,小松鼠忽又回来,焦急地叼住她的裤脚将她往那边拉,李璧月终于明白了:“是他让你来找我?” 小松鼠见她懂了,飞快地向下楼而去。李璧月跟着小松鼠,很快就到了靠西边的一座营帐。 营帐内点着灯,青年道士正在灯下看书,看到她,深吸了一口凉气:“李府主,你又受伤了,留了这么多血?” “受伤?”李璧月一疑,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脚趾上被尸傀咬后留下的伤。她之前自己用剑削去腐肉,并没有用药,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因为还要穿鞋,所以缠得也不厚。一路从桦树林回大风关,眼下鞋子都已被鲜血染透。 玉无瑑痛惜地看着她道:“李府主,你不会觉得疼吗?” 李璧月摇了摇头,她的痛觉本异于常人,何况今日……楚不则背叛,她心中的痛苦早让她忘了身体上的疼痛。 她还怔忪着,身体已经被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一旁的床上。 玉无瑑半蹲了下来,将她染血的那只鞋脱了下来,揭开脚趾上缠着的布条,那缺了一块的脚趾顿时显现在他面前。那切口如此平整,显然又是她自己弄的。 玉无瑑心里顿时像被针扎过一般,一抬眼,却见李璧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受伤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她脸色苍白,凌乱的发丝贴在鬓角,眸光寂冷空洞,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明明她好生生的坐在这里,他却觉得她好像破碎掉了。 第92章 宽慰 一股更深的疼痛莫名涌上玉无瑑的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默不作声,用水盆打了净水,小心翼翼用纱布为她洗去淤血,又找来生肌膏,给她密密实实的敷上,再用纱布重新包裹上。 李璧月静静看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动。等他包扎好之后,她才终于感到脚尖传来一丝钝痛,这钝痛并不让她感到难受,倒让她心里的伤恸消解了一些。 温暖的帐篷,熟悉的人,让她有一种心安的感觉,只是失血的伤口让她疲乏,只想一觉睡过去。 她到底记得玉无瑑找她有事,打起精神:“你让小白找我,是有什么事?” 玉无瑑见她终于恢复了生为活人的情绪,心底微松:“没什么大事,明天再说。李府主失血不少,要先休息——” 李璧月勉力起身:“好,这是你的营帐,我不能鸠占鹊巢,我明天再来。” 她才一起身,便感到脚趾一痛,几乎无法站立。玉无瑑扶稳了她,重新将她放回床上,“李府主尽管在此休息,我晚上打坐便可。你现在这样,我守着你才能放心。” 李璧月没有再坚持,毕竟睡玉无瑑的床并不是第一次,此时此刻,她想留在他身边。身体和心灵的疲惫让她很快进入了沉沉梦乡。 在她睡着以后,青年道士悄悄地爬上了床,将一道安神符贯入她眉心。确定她不会突然惊醒后,他轻轻拥她入怀,将精纯至极的浩然剑气送入她的身体,温养她那始终未曾复原的剑骨。直到黎明将至,才下床到蒲团上打坐休息。 次日卯时,李璧月从梦乡中醒来。青年道士又到了她的床前,驾轻就熟地帮她换药,重新包扎伤口。 一切已毕,玉无瑑问道:“李府主,昨日睡得如何?” 李璧月打了个哈欠:“挺好的。”这一晚上,她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不仅脚伤大好,就连剑骨的隐痛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她精神一恢复,马上想起未竟之事来,问道:“你昨晚让小白找我,到底是为何事?” 玉无瑑看着她,轻声道:“李府主昨日去追刺客,却一个人怏怏地受伤回来。傀儡宗的执事刑天,确定是‘他’了吗?” 李璧月本能地想隐瞒此事,她别过双眼:“玉相师说的‘他’是指谁?” 玉无瑑:“当然是你的师兄,楚不则。” 李璧月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会知道?” “是我猜的。这些天我住在驿馆,李府主的各种计划和兵力调动,我都看在眼里。”玉无瑑道:“还有,李府主从前也会受伤,可从来都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身心俱疲。” 李璧月沉默。 玉无瑑又道:“我昨晚让小白找李府主,便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也许并不完全像李府主想的那样,而是另有隐情。” 李璧月扬了扬眉:“什么隐情?” 玉无瑑道:“李府主来看看这个。” 玉无瑑扶着她走到营帐的另外一角,揭开帷幕,露出一具傀儡。 “前些天,李府主为了今日的计划,让我做了一具与太子殿下一模一样的木傀儡,将它放在队伍最前面的马车中,作为诱饵,吸引敌人的攻击。昨日傀儡宗的死士被擒之后,我取回了这具傀儡,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那位‘刑天’弓术惊人,你我都曾数次见证。他的位置在大风关上,从上往下,又是顺风,用的又是重箭,按说三支羽箭足以将木傀儡洞穿。可这具木傀儡之上根本没有任何损伤。” 他从一旁取过三支羽箭,道:“所以,我又去马车之后找到了这三支羽箭,这才发现这三支羽箭都已经削去了箭簇,只剩下箭杆而已。就算昨日马车里坐的是真正的太子殿下,他也根本不会被箭射伤,更不会有生命危险。” 李璧月蹙眉道:“那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玉无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从结果来看,他并没有想置太子于死地。” 李璧月道:“那程先生和闵师娘呢,又该如何解释?” 玉无瑑轻轻摇头道:“程先生和闵师娘也未必是死于‘刑天’箭下,真正的杀人者或许另有其人。” 李璧月呼吸一促:“怎么说?” 玉无瑑道:“案发当时,那两发弓箭从高处射来,杀人者身着银色衣袍,带着青铜面具,我也以为杀人者是刑天无疑。可是我昨晚再次回忆当时情形,对比之前药王谷‘刑天’掩护沈云麟夺走莎诃花和晋湖那一晚‘刑天’救走王道之那两次,觉得两者箭法有很大的不同。‘刑天’的箭法,喜欢高处往下射,他又喜欢用重箭,射出后弓箭速度越来越快,初看很远,到近前却难以闪避。” “可安福巷那一次,虽然弓箭同样是从高处而来,却几乎是匀速的,而且速度要慢上一些。如果不是两位老人家行动不便,也许可以躲开。并不像是弓箭,而像是道门的御剑术,只是那人将弓箭当做飞剑使用。李府主在地下矿洞中,也见过傀儡宗擅长御剑术的龙鹄道人。” 李璧月:“你是说杀人者是龙鹄道人?” 玉无瑑道:“有此可能,御剑术本是道门八术之一,会的人不少。除了龙鹄道人,也许傀儡宗还有他人精通此道。那人穿银色银袍,戴青铜面具,我们都知道这是‘刑天’的装束,可看不到脸,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装束就一定是原本的刑天……” 李璧月心中五味杂陈。 她想起昨晚,楚不则倚靠在树上:“璧月,其他的事情我无从辩解,但程先生和闵夫人并不是……” 那时他想要向她解释,只是当时她并没有听进去。 只是,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出现在大风关下,又跟随傀儡宗的人离开,便注定以后只能是她的敌人了。 她叹息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玉无瑑:“我知道。” 李璧月:“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 玉无瑑抬眸望着她,目光澄净而柔和:“因为你昨晚很伤心。我想如果楚师兄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李府主不会到现在才察觉,更不会那么难过。现在许多事情并未完全分晓,未必没有转机。或许行到水穷处,会有云起时。我希望你能好受一些,振作一些……” 李璧月心尖一颤。这是青年道士少有的情绪外露的时候,他在尝试宽慰她,李璧月不自觉想起昨晚他主动抱着她到床上,又替她脱鞋、洗脚、治伤。 ……虽说这并不是两人身体上第一次亲密接触,但是她隐约感觉到,这次和以前是不一样的。也许是在水底下那个浅浅的吻,让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羁绊,让他终于主动向自己靠近一步。 他们之间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谁也没有言说,就好像有一道激流,奔流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她的心也被这道激流温暖了一些,她回望玉无瑑,与他的目光交汇:“谢谢你。” *** 巳正之刻,太子的车队拔营离开大风关,一路向北。 李璧月率黑骑在前面开道,一路平安无事,车队在申时进入太原城。 与上次一样,太原刺史马兴远率太原城大小官员在城门口迎接。这次的欢迎仪式比上次更加盛大,整个太原有品轶的官员都在城门口亲迎,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李璧月一马当先,她一眼就看到了跪在最前面的马兴远。 马兴远并未身着朝制的三品毳冕礼服,而是穿着一身粗疏麻布缝制而成的齐缞跪伏在地上。 李璧月瞬间定住了,齐缞为丧服,唯有为死者服丧才能穿着。今日太子殿下驾临太原,马兴远作为一镇的军政长官,竟然穿着丧服率文武官员在此迎接太子圣驾。这不仅有违礼制,寓意更是不祥,马兴远这是吃错药了吗? 她怒道:“马兴远,你为何如此穿着?” 马兴远抬起头,泪水从两颊滚滚而下,声音悲怆:“禀李府主,昨夜下官的妻子赵氏突发恶疾,不幸辞世。下官与妻子结缡多年,夫唱妇随,情深意笃。下官本以为能与她白头偕老,不意她竟半道弃我而去。下官着齐缞正是为妻子服丧……” 本朝律令,父母丧,服斩缞;祖父母丧、妻丧、已嫁女的父母丧,服齐缞。马兴远的妻子突发恶疾去世,马兴远为妻子服齐缞是分所当为之事。只是如此一来,若是与太子见面,势必冲撞太子圣驾。 她正思索此事,身后的马车里传来太子李澈的声音:“马刺史,既然你妻子逝世,孤便许你七天假期,让你回府为妻子安葬。一应职司,便由太原别驾暂代便是。” 马兴远叩首道:“多谢太子殿下。” 李璧月坐在马上,心思太子仁善,这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法。但是马兴远的妻子赵夫人,她曾在重阳前的酹月楼之宴上见过。彼时,赵夫人身体康健,看不出任何有病的样子,没想到不过短短二十天,竟然突然去世,也着实奇怪了些。 太原别驾名为裴名,是太原府马兴远之下的第二号人物。在马兴远离开之后,裴名率领太原大小官员三拜九叩,恭迎太子圣驾。 虽然马兴远家中出了变故,但太子驾临的圣旨早在几日前就已到了,太原地方早已做好了接驾的准备。太原王氏的柳夫人献出了位于城东的一座园林作为太子在太原的行宫,太子所带来的宫女、内侍、侍卫都被安置在那边,承剑府也调了一半的黑骑到那边负责保护太子的安全。 这样一来,官驿空出了不少位置,用来安置太子的随行官员,譬如浑天监的牧天风、孟松阳、宋白珩等。行宫与官驿相距并不远,不过一里之地,往来也算方便。 李璧月身为太子亲信,又比李澈早到一个月,自当亲自护送太子到行宫。 等李澈在行宫彻底安置下来,已近黄昏。李璧月向太子告辞,准备返回驿站,也顺便招呼裴名等太原府官员一起离开,让太子好好休息。 熟料裴名面露难色,看着太子的方向,她连叫了两次都不动。李璧月反应过来,问道:“裴大人,你是否有事要向太子禀报?” 李澈微微抬头,道:“裴大人有事直说便是。” 裴名跪下,朝李璧月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殿下,请容臣单独奏禀。” 李璧月一诧。她自然也知进退,行礼道:“殿下,李璧月先行告退。” 她退出门口,其他闲杂人等也有眼色地溜得一干二净。李澈忽然道:“李府主,等等。” 李璧月只好回到内殿:“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李澈却望向跪在地上的裴名,沉声道:“裴大人,李府主如今是东宫的少傅,是孤最信任的人。裴大人想说什么,当着李府主的面说就行。” 裴名没想到太子又将李璧月留下,顿时额间生汗,欲言又止。 李澈语气加重了些:“裴大人不是有事禀报吗?难道是戏耍于孤?” 裴名战战兢兢道:“不敢。是臣今日下午看到太原城的大街小巷中张贴了不少告示,说……”他瞟了李璧月一眼,“说……承剑府的堂主楚不则就是傀儡宗无恶不作的执事刑天,说承剑府与傀儡宗同流合污……” 李璧月目光沉如寒冰,傀儡宗好快的动作,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第93章 砥砺 承剑府的人昨天都被她调往大风关,没有及时留意到太原城的动静。 马兴远的夫人死了,想是忙于丧事,来不及处置此事。太原别驾裴名知道此事后,第一时间并没有向她禀报,而是想支开她单独向太子告私状。 不过,她多想一层也就明白了。太原别驾是刺史的佐官,在地方上已经到顶了。如果想再进一步,攀上太子到长安为官是一条捷径,若是运气好,将来还有机会进入中枢。 但是,太子来太原干什么裴名并不知道,也并不知该如何投其所好,恰好傀儡宗给他送上了一个天大的机会。承剑府与傀儡宗勾结是何等大事,他在太子面前首告此事,自然能吸引到太子的注意。若是承剑府的罪名做实,他还能因功受赏。 可惜,这位裴别驾打错了算盘,此事太子早已知情。李璧月也不为承剑府辩解,只观望李澈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听闻裴名的奏报,李澈目光沉了一瞬,随后恢复了清明神色,他质疑道:“李府主如今是是东宫重臣,承剑府怎么可能与傀儡宗这种腌臜之流合作?”他揉了揉眉心,又道:“傀儡宗奸险狡诈,我想此事应该是他们故意放出,将脏水泼在承剑府和李府主身上,其心可议。裴大人即刻命人将这些告示撕下,将张贴之人擒拿审问,才是正理。至于这等挑拨离间之言,不必理会。” 裴名一怔,他为了在太子面前露脸,不惜冒着开罪李璧月的风险告发此事。谁料太子不但不为所动,脸色也晦暗难明,似乎对他颇为不满。可话已出口,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牙道:“殿下,无风不起浪,臣以为事关重大,还是彻查清楚为好。如果不是,也好证明李府主的清白。” “查?”李澈道:“裴爱卿说得对,也是该查一下……” 裴名心中一喜,看来太子虽然已经被李璧月蒙蔽了,但还是能听得进谏言的。 李澈的目光投向李璧月,问道:“李府主,楚不则如今何在?” 李璧月答道:“回禀殿下,四天以前,臣命他去河间,办一件要事,大概一个月后才会回来。” 李澈又望向裴名,正色道:“喏,孤已经调查过了,楚不则奉命去河间公干,一个月后回来。孤曾听闻傀儡宗的人术法奇诡,能够制作与真人一模一样的傀儡。我们要谨防对方制作了楚堂主的傀儡来挑拨离间,让我们自乱阵脚。至于承剑府与傀儡宗勾结之言,更是不足采信。好了,孤累了,裴爱卿先下去吧。” 裴名瞠目结舌。没想到太子所谓的调查仅仅是问李璧月楚不则去了何处,分明就是一点也不愿意怀疑承剑府的意思。 他还想再说什么,李璧月锐利如刀的目光朝他看来,嗓音清冷:“裴大人,殿下要休息了,你还不告退吗?” 裴名离开之后,李璧月感激地望向李澈:“多谢殿下回护。” 她知道李澈刚才之言的意思。今日之后,就算楚不则的真身出现在太原,承剑府也只需推说那是傀儡就行了。但在高如松从河间回来之前,她终要找到楚不则,将一切问个清楚明白。 李澈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如昙花般乍然开谢,随即又笼上一股清愁,安慰道:“阿月,你不要逼自己太紧,一切也未必无法转圜……” 李璧月轻轻摇头:“殿下放心,李璧月没有那么脆弱。不论最终是什么结果,我都已有准备。殿下是为龙脉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好好休整两天,后日我亲自护卫殿下前往二龙山。” *** 从太原城西的小孤山一路向北,便是一座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山峰。 两辆马车在山谷中停下,一行人继续徒步上山勘查龙脉受损的情况。 走在最前面的是浑天监监副孟松阳,他手持罗盘与八卦镜,寻找方位。李璧月护卫着李澈跟在他的后面,牧天风和宋白珩落在最后。 孟松阳今天并未着官服,而是身着一身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李璧月主动攀谈道:“孟大人,你如此装束,莫非从前也曾出家做过道士?” 孟松阳笑道:“不瞒李府主,下官从前确实曾在玄真观出家。不过下官资质驽钝,始终不曾得道,后来便还了俗,找路子加入了浑天监,又慢慢熬了十几年,才到如今的位置。” “玄真观?”李璧月心中一动,十年前武宗服丹而亡,紫清真人被下狱,玄真观的道士要么被杀、要么逃亡。如今长安城虽然仍存有玄真观旧址,但已是一片墟丘,就连长安坊间也甚少有人提起这座曾经的天下第一观。 李璧月问道:“不知孟大人当初在玄真观中师承何人?” 孟松阳有些赧然,道:“下官正是拜在在紫清真人门下。紫清真人一生有八个亲传弟子,道号分别为守道、守拙、守静、守清、守真、守宁、守知、守玄。下官行二,道号守拙,可能是师父见我笨得可以,便赐了这个名字。下官也着实拙劣,在师兄弟几个中最不成器,熬到四十多岁,就连最后入门的小师弟修为也在我之上,师父见我实在不是这块料,便放我下了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璧月莫名想起玉无瑑,长孙璟曾经说过,先天真炁只能由一派掌门亲自传承,玉无瑑体内的道源心火是由紫清真人亲自传承。她从前以为紫清真人没有亲传弟子,才在临终之前将道源心火传给自己的侄儿云翊。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就算“守拙”早早离开玄真观,紫清真人也还有七名亲传弟子,他为何会选择将道源心火传承给当时十二岁、毫无道门根基的云翊。 若说云翊于道术之上天赋异禀也并不太像,当年紫清真人身为大唐国师,武学根基与谢嵩岳不相上下,其师弟清尘散人在高阳山也能与巅峰期的傀儡尊主同归于尽。至于玉无瑑嘛,也不能说他不行,他也精于各种术法,连傀儡术这种艰深的学问也能自学成材。只是他偏科严重,几乎完全不会武功,如果紫清真人指望他将来能振兴道门,还是太勉为其难了。 还有,十年前的云翊从未到过长安,而紫清真人被下到诏狱之后也不可能逃脱,道源心火是何时传承? 她又问道:“那你的其他几位师兄弟呢?” 孟松阳叹了一口气道:“当然都死在十年前那场祸事之中。下官被师门所弃,反倒因此因祸得福,苟全一条性命……” 一行人沿着山谷上行,走出一段距离,李璧月感觉身后空荡荡的,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牧天风和宋白珩远远落在后面。 三人在原地等了一会,宋白珩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禀报道:“太子殿下,师父他年龄大了,爬不了山路,求殿下垂怜,容他休息一会再走……” 李澈神色晦暗。从长安到太原一路上,牧天风各种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李澈若是发怒,牧天风就立刻伏地请罪说年纪大了。若说将他问罪,他也没有误什么大事,反倒显得东宫狭隘寡德、对长者不慈。若是将他罢官,一来浑天监并没有可用之人,二来倒正遂牧天风之意。 他想,从前二龙山龙脉是玄真观镇守,玄真观如今没了,既然孟松阳曾是紫清真人的二弟子,颇有些见识和本事,如此有没有牧天风差别不大,便道:“牧监正既然体弱,带他先回马车休息便是。” 宋白珩谢了太子恩德,便扶了牧天风下山去了。 孟松阳走走停停,观测这二龙山的山川水文与地形地貌,忽地他停下脚步,指着深涧中生出的一株石笋道:“奇怪,这石笋倒像是本来并不长在这里的……”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石笋上宽下窄,果然突兀。仔细看去,石笋上似乎还有字迹,只是被浓云遮盖,看不清楚。 她向李澈道:“那石柱有字,我过去看看。” 她凭虚御气,飞跃绝壑,稳稳落在石柱的顶端。 石柱上的字是用宝剑削出,一笔一划,剑意淋漓,字体她极为熟悉。 “辛亥七月十二,与紫清同游二龙山。山中生地火,十日不绝,浓烟蔽日,山林尽毁。此火有伤龙脉,紫清惶急,吾笑之曰:‘老道无计矣’。遂一剑凌云,削西峰以平地壑,地火遂灭,紫清拜服。天既生我浩然剑,要平人间不平事!玄真、昙摩,终须逊我一筹,哈哈!承剑府谢嵩岳立。” 之前,李璧月见过紫清道人献给天子的奏疏,写了谢嵩岳一剑削西峰平地火的事迹。没想到,她竟然能在这里找到二十五年被谢嵩岳削过来的西峰,还有谢嵩岳用剑留下的时刻。 天既生我浩然剑,要平人间不平事! 玄真、昙摩,终须逊我一筹! 可以想见那时候的谢嵩岳是多么的年轻潇洒,意气风发。 那时候承剑府、玄真观、昙摩寺也不像现在这样斗得你死我活。 她以手抚上石柱刻痕,历经二十五年,上面的浩然剑意依旧凌厉孤峭。 她心中生起一股慨然之气,前辈斯人都已作古,后辈自当砥砺。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发生了那场宫变? 还有许多真相等着她去寻找,她又怎可因为一时的挫折而裹足不前? 天既生我浩然剑,要平人间不平事! 此等慷慨之意,谢嵩岳沛然于胸,她李璧月也不遑多让。 谢嵩岳未竟之事,她李璧月当继之。 第94章 龙脉 所谓下山容易上山难,李璧月下来时飞度绝壑,但要跃起这么高上去是不可能了。 她凭自己的身法,纵身跳到山谷中间,又向上攀爬了一段,回到了刚才上山的大路上。刚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唤她:“李府主,等一下我——” 李璧月回身驻足,原来是刚才送牧天风下山的宋白珩又折返回来。 李璧月问道:“小宋大人,殿下不是许你送牧大人回马车休息吗?怎么又回来了?”这一来一回,距离不远,又都是山路,这位少年天文博士的鞋子都山石磨破了,不过看起来精神十足。 宋白珩道:“师父年迈,走不得山路,可是我还年轻,多爬两趟山路又有什么打紧。何况我这趟出门,最要紧就是跟着太子殿下、李府主还有孟大人增长增长见闻。这二龙山中的龙脉,我可是从来没没见过呢……” 他跑得气喘吁吁,说话倒是像连珠炮一样,一派少年人的天真与活力。 两人回到方才发现题字的地方,李澈与孟松阳正在树下休息。前方有一道断裂的山脊,无法再向前。宋白珩左眺右望,问孟松阳道:“孟叔叔,我们走了这么远,这山中也没有看到龙啊,这龙脉到底是在哪里?” 孟松阳悠然笑道:“这龙脉其实就在我们脚下。真龙依山川行走,山为龙的骨骼,水为龙的血脉。” 李澈心中一动,问道:“那不知如何得知龙脉是否受损?” 孟松阳指了指脚下道:“殿下您看,这里原本有一条江流从两山夹缝中奔腾留下,却因为地震的缘故,山脊断裂,河水断绝,就等同于龙骨被断,龙血流失,龙气因此损耗,所以潜龙不得不暂时蛰伏。好在真龙之脉虽然受损,有个二三十年也能自我修复。只是没有真龙庇佑,我朝这二十年少不得灾难连连……”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如今大唐内忧外患,恐怕也是与此有关。” 李澈皱眉:“二三十年太久,先生既然曾是紫清真人座下的二弟子,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孟松阳道:“有是有,只是恐怕无法施行。” 李澈:“怎么说?” 孟松阳道:“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人为修复龙脉。将断裂的山脊重新填上,将堵塞的河道重新疏浚。” 李璧月插言道:“以如今的二龙山的山势来看,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需要在太原一地征集民夫,半年内应可完成。” 孟松阳道:“此两点确实不难,难的是最后一点。要将已经流失的龙气找回,重新灌入地脉之中。” 李澈问道:“那流失的龙气该怎么找?” 孟松阳道:“难点就在这里,从前在玄真观时,师尊紫清真人体内有玄真观世代所传的道源心火,能够感应龙气所在。但自师尊死在诏狱之后,道源心火不知所终,所以这流失的龙气下官也不知该如何找起。” 李璧月心神一震,她再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道源心火的名字。事关玉无瑑,她本能地生出警惕之心。 她再次向孟松阳问去,却见孟松阳也正看着她,疑惑地问道:“李府主,方才下官提到道源心火,李府主神色一变。李府主难道曾经听说过这东西?” 李璧月转眸间,神色已恢复一片淡然,说道:“自然听说过。承剑府浩然剑种、玄真观道源心火、昙摩寺佛传明灯本来就都是传承三派祖师的法宝,只是功用各不相同。本府只是没想到道源心火可以用来感应龙气所在。” 孟松阳道:“原来如此。”他转头望向李澈道:“所以如今想要修复龙脉,便是要先找到道源心火的下落。” 李澈面露忧色:“可孟大人不是说,紫清真人和七名亲传弟子不是在十年前都死在诏狱了吗?这道源心火又该从何找起?” 孟松阳道:“道源心火乃是先天真炁,不增不减,不垢不灭,就算紫清真人死了,道源心火定然还存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据我所知,玄真观的正统心法名为世间道,在尘世间体验世情,最终修得大道,未必需要出家做道士。我想紫清真人在玄真观之外另有传人也说不定。”他向李璧月瞟了一眼,接着道:“微臣听说承剑府巡查庙堂,辖掌江湖,有无数密探。如果动用承剑府的密探,想必不难找出道源心火的下落。” 李璧月心电急转,她没想到孟松阳绕了一大圈,竟然是将心思动到她头上,还是让她去找玄真观传人和道源心火的下落。 虽说孟松阳奉圣命修复龙脉,最后将此事归结到玉无瑑和道源心火之上也无不合理之处——就连玉无瑑自己也曾说过他曾奉师命看顾龙脉,只是清尘散人突然去世,他很多事情没搞明白,目前修复龙脉有困难。 但道源心火之事着实过于敏感,玄真观十年前涉嫌献丹毒杀天子,此案牵连甚广,就连她现在也搞不清楚武宁侯府的血案是否来自玄真观的牵连。也正因此,玉无瑑的另外两个身份,玄真观传人和武宁侯府嗣子,不管哪一个都是无法暴露在阳光下的禁忌。即使李澈对她非常信重,她也不敢将此事和盘托出。 可李澈已经朝她看了过来,郑重道:“李府主,龙脉之事非同小可,道源心火之事劳烦你了。接下来我会让太原府方面派人修复山路,疏浚河道。希望承剑府也能尽快找到道源心火,修复龙脉。” 李璧月自然无法拒绝,低头道:“李璧月遵命。” 李澈又道:“孤也知晓,当初因为先帝死于毒丹一事,大肆牵连,以至于玄真观正统灭绝,实在过于严苛。若是李府主真能找到紫清真人的再世传人,孤希望李府主能转告他,只要他愿意襄助修复龙脉,孤能允诺他在昔日旧址上重建玄真观,发还曾经被抄没的金银、法宝、法器、田产等,恢复玄真观曾经的地位。如果此人确有真才实学,孤还可以允诺,将来孤继位之后,可封他为大唐国师。” 李璧月:“是。” 她看着李澈急切的目光,心知龙脉变故使得这位储君心忧如焚,竟然凭空许下如此厚诺。 李璧月虽然应命,但并没有真派人去找的打算。横竖等太原府方面修复山路、疏浚河道都需要不短时间。如今玉无瑑和道源心火就在她眼皮子地下,那就拖过半年再说。 夕阳既下,在天边熨出幻紫的色彩,流云摇曳着,镶出耀眼的金边。 李璧月一行人下山之后,绝壑中那座谢嵩岳曾留下剑刻的石柱之上,出现了另外两个人影。 一人着银,一人穿紫,两人脸上都带着青铜面具,正是傀儡宗的尊主和执事刑天。 傀儡尊主以手轻抚石上字迹,喟叹道:“登高携手繁华地,斜阳老尽英雄。当年谢府主何等人物,最后也死于阴谋之下,难怪你楚不则一直愤愤不平。相形起来这李璧月就差多了,谢嵩岳为她而死,可她贪慕权势,一心巴结太子往上爬,竟从来没想过要报仇雪恨,远不如你这般真性情。” 楚不则不置可否,淡淡道:“尊主今天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傀儡尊主道:“故景故地,正好怀思故人。‘天既生我浩然剑,要平人间不平事’,当真好书法!刑天执事不来品鉴一番吗?” 楚不则:“尊主如果无事,刑天告退了。” “等等。”傀儡尊主道:“本座今天来这里,自然是有一个重要任务要交给你。” “什么任务?” “浑天监副监,孟松阳。我希望你帮我杀了他。” 楚不则不解:“杀他?此人只是浑天监一个官而已,方才他也说了,除非有道源心火,不然谁也无法修复龙脉,尊主大可不必担心他能修复龙脉。” 傀儡尊主冷笑道:“这个人出身玄真观,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还是死了比较令人放心。说起来,这是刑天执事彻底归顺之后的第一件任务,你不会拒绝我吧。” 楚不则道:“当然不会。只是他和李璧月在一起,晚上也住在馆驿,只怕难以找到下手的机会。” 傀儡尊主摇头道:“这你不必担心。此人生性好赌,当年就是因为赌博被紫清那个老道逐出了玄真观,他三天不赌,就手痒得不行。这一路跟着李澈进京,早就憋死了,今晚他必定会找机会去赌场。任李璧月武功再高心思再细,也管不到别人赌钱不是。” “明日拂晓之前,我要见到孟松阳的尸体。” 入秋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早,太子车驾到太原城门时夜幕已沉。 李璧月骑在马上,护送马车入城。 忽然,后面有人叫她。 李璧月回头,见孟松阳从后来的马车跳下来,小跑到她的马前。 李璧月眼神一掠:“孟大人,什么事?” 孟松阳赔笑道:“李府主,下官有一位朋友,就住在太原郊外。下官与他分别几年没见,好不容易这次到太原来,想去朋友家中拜访,就暂不回驿馆了。先同李府主说一声。” 孟松阳并不是承剑府的人,这事本不需向她报备。只是浑天副监职司不大,为这事找太子也没必要。估计是怕太子临时有事找他,所以同她招呼一声。李璧月微微点头:“孟大人随意,不知大人晚上可还回驿馆?如今傀儡宗肆虐,孟大人一人在外,还是小心点好。” 孟松阳道:“我只是去朋友家里略坐坐,亥时之前一定回去。” 李璧月点头,车队缓缓进入太原城。 孟松阳向北走了约二里之地,便到了一座小镇。这小镇毗邻太原,人口不多,青楼酒楼赌场倒是一个不少。太原城的一些公子哥儿出城行猎,也最喜欢在这里逗留,这些年也渐渐热闹起来。 孟松阳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摸进了一间赌坊。 他平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赌,甚至因为赌钱被恩师逐出了玄真观。不久后玄真观卷入武宗服丹而亡一案,满门被杀,只有他一人保全性命。他认为是好赌救了自己一命,越发赌得不可收拾。 而且赌博多年,他的赌技越发精纯,几乎每次都能收获不菲。 一个时辰之后,他便摸着鼓鼓囊囊的腰包从赌坊里出来。 他脸上的笑容几乎开成了一朵花,在这太原郊外的小赌坊,果然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高人。不过一个时辰,他的赌资就足足翻了十倍。若是在长安,十次中未必有一次能有这么好的收获。 忽地,他看到前方的高树之上,有一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手持弓箭,冷冷注视着他,箭尖的金属反射出冷月的莹光。 孟松阳毛骨悚然,冷汗扑簌而下,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这种事情他有过经验,一在赌场赢多了难免遭到庄家的忌恨。若是赌客本就孤身在外,少不得被打一顿,抢回赢得的赌资。 孟松阳还是很识时务的,他迅速滑跪:“在下初来贵宝地,不懂规矩,赢得多了些。庄家若是不嫌弃,在下愿意将所得银钱如数奉还。” 树梢上那人冷声道:“我不要钱。” 孟松阳悚然:“那你要什么?” 那人答道:“有人想要你的命。” 刹那间,一枚羽箭如划落夜空的流星,坠落到他的心上。孟松阳还未感觉到疼痛,就永远失去了意识。 楚不则从树上跳下,他将孟松阳的尸体检视了一番,露出疑惑的神情。 孟松阳出身玄真观,还是紫清真人的二弟子,他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对方竟会死得如此轻易。好在傀儡尊主的交代他已经完成,他拎起孟松阳的尸体,转身离开。 第95章 算命 晚饭之后,李璧月坐在书桌前,开始处理京城送来的文书。 承剑府目前由长孙璟坐镇,每隔几日会有一些重要文书由驿马送到太原,由她批示。从前,楚不则得闲时会帮她处理一部分,如今楚不则身份败露离开,便只能由她亲力亲为。 等她将一大摞文书处理完,搁笔之时,外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 忽地,她听到外面门开的声音。 李璧月想起之前孟松阳说起会在亥时回来,也就不理会,径直回床上睡觉。 可她躺了没一会,再次听到有人进出的声音。她心中奇怪,按说孟松阳亥时回来,应该早点休息才是,为何进出个不停。 她披衣而起,到了中庭,却见宋白珩正扶着牧天风从茅房那边回来。见到她,宋白珩一脸歉然道:“对不起,李府主,师父他大约久未离京,到了太原有些水土不服,因此晚上起夜的次数多了些,打扰了李府主休息。” 李璧月淡淡道:“没事,不知孟大人可回来了吗?” 宋白珩答道:“孟大人的房间在我和师父的隔壁,这一晚上没有听到动静,应该还没回来。” 李璧月奇道:“孟大人之前不是说亥时便回吗?此刻三更已过……” 宋白珩“哦”了一声:“李府主原来是操心此事,依我看,孟大人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为何?” “因为……因为……”宋白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李璧月一挑眉,声音冷了数分:“怎么?你们有事情瞒我?” “不是……”宋白珩连忙道:“此事告诉李府主亦无妨,不过李府主切莫告知太子。其实,孟大人昨夜并不是去访友……” 李璧月:“那他去了何处?” 宋白珩道:“大概是去了赌坊。” “赌坊?” “孟大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爱赌钱。这一路从长安到太原,每回歇在驿站时,他总要想办法跑出去赌一次。若是赢了,大概能在亥时前回来。若是赌输了,第二天早上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李璧月咋舌:“难道太子殿下一直没有发现此事?” 宋白珩:“从长安到太原,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坐在马车里。孟大人若是赌了通宵回来,白天就在马车里睡觉。太子……太子并不曾查问这些事……” 宋白珩说话的时候,牧天风一直闭着眼睛,好像站着睡着了。李璧月一声叹息,李澈这次带出来三个人,一个老眼昏花、万事高高挂起,一个赌棍,唯一能堪大用的只有宋白珩,可惜年龄太小,修复龙脉真的能指望这些人吗? 她向宋白珩道:“按照律例,官员参与赌博者直接罢官。本府念如今正在用人之际,暂不追究。等孟大人回来之后,请你转告他仅此一次,不可再犯。否则别说太子殿下,我李璧月绝不轻纵。” 宋白珩讪讪地点头道:“是。” 第二天早上李璧月起床时,孟松阳果然回来了。他听了宋白珩的警告之后,一早便求见李璧月告罪,李璧月又劝诫了几句便打发他去了。 她今日另有要事,太原王氏的柳夫人邀请她去王家,说是有要事相告。李璧月当初扶持柳夫人掌控太原王氏,曾让对方帮忙打探傀儡宗的消息,这次柳夫人亲自下帖相邀,说不定是有关于傀儡宗的重要情报。 再到椿茂堂时,柳夫人亲自相迎。 她如今一身素服,面色红润,精神倒是比之前在酹月楼相见时好了许多。一见到李璧月便热情迎了上来,行礼道:“李府主。”又引着李璧月在花园的亭中坐下。 已入冬月,太原城中一番萧索之景,太原王氏的花园中还栽种着耐寒的松竹,点缀着一片绿意,亭中四角装饰着几株晚开的霜菊。 李璧月呷了一口丫鬟献上的香茶,开门见山道:“柳夫人今日相邀,莫非是有傀儡宗的消息?” 柳夫人微笑道:“今日邀李府主前来,头一件事便是想要感谢李府主。” 李璧月娥眉淡扫:“哦?谢从何来?” 柳夫人道:“当然是谢李府主成就了我如今在太原王氏的地位。从前,我身为王氏宗妇,却整天困在深闺之中,仰王道之鼻息而活,提心吊胆,连自己的儿女也无法庇护,没有过一天开心的日子。虽说王道之死后,太原王氏的声望不如从前,但我们母女两人总算可以平安相守。” 李璧月淡声道:“太原王氏就算一时没落,夫人您用心经营,也未必没有声势再起之日。事在人为,夫人又何必着眼于一时?” 柳夫人先是一怔,随即拜谢道:“李府主雅言,我受教了。” 李璧月微笑不语。 柳夫人又道:“我知道李府主心悬傀儡宗的事,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是这样,李府主应该知道武宗废太子李屿十年前被王道之带回太原时,在王家住了一段时日,那段时日小女慧瑛得他照顾,也曾萌生了些少女情愫。所以他离开王家后,小女也曾找人留意他的消息,知道他在太原城外的一些落脚之处。我想李府主顺藤摸瓜,也许能找到傀儡宗的其他据点也说不定。” 李璧月面露惊喜,道:“如此甚好,不知王小姐所知的据点是在何处?” 柳夫人吩咐身边的丫鬟道:“春鹂,去请小姐来见李府主。” 不一会,王慧瑛到了,在李璧月面前敛衽为礼,道:“见过李府主。” 经历父兄相继死亡的家变,她对李璧月十分客气,也夹杂了些许疏离。 毕竟重阳之夜她亲眼见证,李璧月只轻轻跺脚,便足以影响到太原一地的格局,绝非是初见之时,会被她骗去算卦的冤大头。 李璧月脸上浮起一个清浅的微笑:“王小姐,好久不见。如今太原发生的大事,王小姐想必都已知情,你若是知道什么,还望据实以告,李璧月不胜感激。” 李璧月的和善很快消弭了王慧瑛的紧张,她缓缓道:“是。李屿有一段时间住在王家,父亲那时没告诉我他是武宗的太子,只说是京城同僚之子,暂时托付给他。我那时候年小,对这个哥哥很是好奇。他在王家没事,也常找我玩儿。一来二去就很是熟稔,我那时年少无知,还说了长大要嫁给他的话……” “但是,自他离开王家,我就很少见到他了。我问父亲他在哪,他也从来不告诉我,所以我后来就自己找……” “有一次,我发现他在城中的厚木堂买百年槐木,就偷偷地让车夫跟着他。他出城不久后,与一个穿着紫色衣服、头戴青铜面具的人一起离开,他称呼对方为师父,语气很是恭敬的样子。” 李璧月瞳孔微缩:“紫色衣服、睚眦面具,莫非是傀儡尊主?” 如果李屿称傀儡尊主为师父,而柳夫人说过李屿是被一个叫华阳真人的道人所带走。如果这两者本是一人,那是不是说明傀儡尊主就是这位道号为“华阳真人”的道人? 如此看来,傀儡宗不仅源出道宗,如今的尊主也是道门之人?难怪傀儡宗一心想要夺取道源心火。 王慧瑛又道:“我不知那人是不是李府主所说的傀儡尊主,但那人很快就发觉我在后面跟踪,朝我看了一眼。虽然他离我很远,只是淡淡一瞥,就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或许是看到马车上有太原王氏的徽记,他并没有将我怎么样,两人就离开了。” “后来我又在那一带向人打听,听附近的樵夫说,那边山顶的瀑布之上有一座鹤鸣山庄,山庄中住着一对师徒。我怀疑这鹤鸣山庄便是李屿和他师父在太原城外的修行之地。但是那个戴面具的人过于可怕,我一直不敢靠近查探。后来李屿自己在小孤山中又修了一座知一观,他一个人住,没有那个青铜面具人,所以我倒是常去拜访,也见过他几次。只是,后来他也有段时间不回知一观了,知一观就换了那位玉道长……”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倒显露出几分幽怨:“那位玉观主算卦很准,我很是喜欢。不过,自从李府主去过知一观后,那位玉观主也不见了,我都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算卦了。” 李璧月哑然,小姑娘倒还惦记上玉无瑑了,她笑道:“承剑府探查傀儡宗的事,需要他帮忙。也许等傀儡宗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会回到知一观也说不定。” 王慧瑛期待道:“真的吗?那李府主你一定要早点查情傀儡宗的事情,我还要找他算姻缘呢……” 李璧月失笑:“一定。” 李璧月离开王家之后,正要返回驿馆。她已向王慧瑛问了那瀑布的位置,打算趁今日无事,带上些人手探寻王慧瑛口中的那座鹤鸣山庄。 她才走两步,忽见人群汹涌着向一个方向靠拢,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整条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她若是步行,自然可以从人群的夹缝中穿过。可她今日是骑着马出来的,便转了弯打算绕道而行。 忽地,人群中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算命算命,松鼠灵签。十文钱一次,不准不要钱……” 她忍不住望过去,只见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人正是玉无瑑,他在街上支了一个小小的摊位。 她微微一怔,如今太原城正在多事之秋,李璧月担心玉无瑑成为傀儡宗的目标,曾对他说过让他尽量少出门,不知他为何还要出来摆摊算命?看到他被一大群人围着,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她正欲下马过去一看究竟,却见玉无瑑同时向她看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玉无瑑轻轻向她摇了摇头。 这是让她不要过去的意思? 也对,若是承剑府主出现在卦摊,那就不是去算命的,是去赶客的。 李璧月虽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底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何况他很有可能是太子殿下口中未来的大唐国师,若是有个万一,连太子此行修复龙脉的任务都要泡汤。她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间茶楼,吩咐店小二给马加些草料,便挑了个二楼临窗的雅座。 从二楼向下看,街上的情形便一清二楚。 玉无瑑在地上摊开了一张草席,将签筒中的六十四支灵签反面朝上在草席上铺开,吆喝道:“各位太原城的父老乡亲,贫道这手松鼠灵签,与别家僧道算命不一样。客人您若是想要抽哪支灵签,只需要凝心静气看着它,然后深呼吸三次,我身边的这只小松鼠就能帮您将这支灵签叼出来,贫道可据此推算客人您的福祸吉凶。” “十文钱一次,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若是松鼠叼得不准,贫道不仅不要钱,还另外赔您十文钱。”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松鼠灵签,这可新奇,我还没见过松鼠会叼签算命的哩……” “这道人看起来太年轻了,我看说不定是骗子骗钱的……” “哪里。我看这小道士长得面善,又仙风道骨的,怎么可能是骗子,是神仙还差不多。” 人们七嘴八舌的,只是观望的多,倒没有人当真去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这时,只见一人拨开人群,到了最前面:“十文钱又不多,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我先来——” 旁边有人道:“这人穿绿色官服,还佩了鱼袋,看起来是个大官呢……” 李璧月遥遥看去,却见这算命的客人她也认识,正是浑天监的副监,那位酷爱赌钱的孟松阳。 玉无瑑笑眯眯道:“那请大人先选中你想要的灵签,看着它,深呼吸三次。” 孟松阳相中了一支灵签,几息之后,说道:“好了。” 玉无瑑轻轻拍了拍松鼠的头,道:“小白,去吧。” 小白摇着大大的尾巴,白色爪子在草席上踩来踩去,意态优雅得如同一位贵妇。它围绕着一支灵签绕了两三圈,将之叼起,跳到玉无的肩膀上,将灵签放入玉无瑑的手心。 玉无瑑望着孟松阳,笑道:“大人,您刚才选中的可是这支签。” 孟松阳点了点头:“正是。没想到这松鼠当真如此灵验,确实能知道我心中所想。” 配上他那一惊一乍的表情,若非玉无瑑并不认识孟松阳,李璧月几乎怀疑这是他事先请来的托儿。 “春来雷震白鸟鸣,翻身一转离尘土。忽过风云交际处,有朝变化更成龙。”玉无瑑将签文念了一遍,高声道:“恭喜客人,这可是一只上上签,雷发时节,出入尤成,一朝变化,直到龙门。抽得此签,说明客人遇事有贵人相助,升官发财,万事咸通,无往不利。恭喜恭喜。” 孟松阳听了玉无瑑之言,顿时乐不可支,连夸玉无瑑算得准。他大大方方地付了十文钱的卦资,心满意足地去了。 众人见堂堂五品大官也夸这道士算得准,连忙一拥而上。 “我来,我来——” “道长,先给我算——” “我先来的,应该先给我算……” …… 玉无瑑瞬间被各色人等包围了,他大声吆喝道:“不急不急,各位父老乡亲请先排好队,按顺序来……” 二楼雅座之上,李璧月看着这场闹剧,唇角浮笑。 这所谓的松鼠灵签,不过是个不太高明的骗术而已。玉无瑑先让客人看自己选中的灵签三个呼吸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松鼠小白看清楚客人目光集中之处,自然能轻轻松松将选中的灵签交到玉无瑑手上。 这所谓的算命,多半还是骗人的。 而且小白这么短的时间就被他教坏了,跟着他一起行骗,简直令人痛心疾首。 等到太阳落山,李璧月看着已经被自己喝完的三壶茶,忍不住摇头。她竟然坐在这里看着玉无瑑“行骗”了一下午,没有将这骗子抓起来。 第96章 引蛇 李璧月回到驿馆,刚靠近玉无瑑居住的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数钱的声音。 “哈哈,今天一下午赚了足足六百个铜钱,折合成银两就是六钱。嗯,上次从乔管事那里得到五十两黄金,折算银子五百两,再加上李府主上次给的十两,再加上知一观中所藏的四百两零八钱加八个铜板,加起来就是九百一十一两四钱加八个铜板。距离还清承剑府的五万两银子还差四万九千零八十九两……” 一旁裴小柯反驳道:“师父,你算错了,这里面要扣掉我的四百根糖葫芦,一共是……” 裴小柯话没说完,门吱呀一声开了。 看着站在门口的承剑府主,师徒两人面面相觑。 玉无瑑飞快地抓了一把铜钱塞给裴小柯:“小柯,你出去玩吧。” 裴小柯显然已经习惯了玉无瑑一看到李府主就将他打发走的风格,接了钱做了个鬼脸飞速离开。 玉无瑑将剩下的铜钱收拢,放进柜子之中,笑着朝她望了过来:“李府主。” 李璧月向前一步,犹豫着开口道:“承剑府的那笔债务,要不就……” “算了”两字还没说完,玉无瑑已飞快接道:“李府主放心,我一定会努力赚钱还债的。” 李璧月心道:你确实挺努力的,但下次还是别努力了。 本来,当初玉无瑑会受伤全是因为救她。如今李璧月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将五万两的债务全部甩给他好像有点不人道了。从前玉无瑑手里能存够三十个铜钱就不错了,五万两对他而言着实太多了些。 而且他的师父清尘散人似乎没有教过他别的生财之道,只有靠算命这种“骗术”来赚钱,着实不可取。 玉无瑑见她目光幽深,沉默不语,恍然大悟:“李府主觉得我今天是在骗钱?” 李璧月薄唇轻启:“难道不是吗?你今天下午算得六十卦,如果每卦皆准,又为何需要小白配合你玩什么松鼠灵签的把戏,如果不准,你今日不就是食言而肥吗?” “李府主高明,一眼就看穿我的把戏。”玉无瑑哈哈一笑:“但李府主说我骗钱,这话对也不对。师父曾经说过,普通人无法扭转天轨印刻下的命运转轮,抽签算卦不过是在求索命运。我们卦师不过是给他们一些心理安慰。当然呢,每卦只收十文钱,多了不取。当然也有少数幸运之人能够得到天道的昭示,据此趋吉避凶。 李璧月蓦然想到当初在海陵他占的那个“否”卦,想到他曾送给她的转运符,不由问道:“既然普通人无法扭转天轨所印刻的命运转轮,那所谓转运符又如何会有效果?” 玉无瑑笑容神秘:“李府主承天授命,自然不在普通人之列,而是我刚才说的少数幸运之人。如果李府主能因为一道转运符而趋吉避凶,那恰恰说明,转运符本来就是你命运中的一环。 李璧月问道:“那你自己的命运呢?”听了他一番玄之又玄、似是而非的谬论之后,李璧月不由生出好奇之心,玄真观的传人是否窥探过关于自己命运的天机。 可惜,玉无瑑叹息道:“卦者算不出自己的命运。我的命运会在何方漂泊,连我也不知道。好了,不必说这些了,我有事要告诉李府主。” “什么事?” 玉无瑑低声道:“今天我或许碰到了傀儡宗的人——” “什么?”李璧月呼吸一跳:“什么时候,人在哪里?” 玉无瑑道:“我没有看到人在哪里。我在街上算卦时,感到有人一直窥视着我,那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就好像全身的气机都被人锁定,无法挣脱。好在只有一会儿,他就消失了。” 李璧月对玉无瑑所说的感觉绝不陌生,在药王谷,在晋湖,她曾两次被刑天用弓箭锁定,就是这种感觉,按理说玉无瑑不会武功,感受应该比她更强烈。她的神色冷了下来,推测道:“应该是楚……刑天,你被他的弓箭锁定了。难道他想对你下手?” 玉无瑑道:“有可能,我几次坏了他们的大事,傀儡宗想杀我也正常。只是街上人太多。你又在附近,他们不好动手。” “没想到他竟敢公然出现在太原城。”李璧月想到楚不则,心里更是忿郁难平,沉声道:“明天你不要再出门了。呆在驿馆里,哪里都别去,我让夏思槐保护你……” 玉无瑑摇头道:“李府主,我认为躲着他们可不是一个好办法,我还能一辈子不出门不成。我认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 玉无瑑道:“我打算明天出城回知一观拿些东西,如果傀儡宗真的有杀我之心,他们应该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李府主可以暗中与我一同去。” 李璧月想了想,觉得玉无瑑说得不无道理。如果玉无瑑真的成为傀儡宗的目标,就算夏思槐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也没有用,毕竟楚不则的武功比夏思槐高出太多。与其这般被动,不如自己主动出击。 她点头道:“你明天自己出城,我乔装之后暗中跟着你。” 李璧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夏思槐急匆匆迎了上来,禀道:“府主,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殿下今日下午在驿馆等了您许久。” 李澈来访? 李璧月道:“你怎么不让人去找我?”她今日在城中并未隐匿行藏,如果是承剑府自己人,不难找到她的行踪。 夏思槐道:“是太子说了不必去寻。他说府主出门在外,必定是有重要之事,让我们不可以因为他的缘故惊扰到府主。” 李璧月道:“那太子殿下人呢?” “太子人已经走了,只是临走他说了一件事,让我转告府主。” “什么事?” “殿下说,太原以北的雁门关眼下是契丹人的领地,契丹可汗听说太子如今在太原,派人送了信来,说已备好贡礼,要在七日之后前来朝见太子,以示对我大唐的臣服。太子已经同意了契丹方面的要求,打算七日之后在行宫设宴款待契丹的使臣。届时,契丹使臣也会住在驿站。如今太原有傀儡宗活动,担心他们危及这次朝见,所以使臣的安全还需要倚赖承剑府,让府主早点做好准备。” 李璧月揉了揉眉心,还真是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契丹使臣的来访朝贺,对如今刚刚经历“长庚伴月”天象,又因龙脉受损而纷乱不断的大唐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最少也能够挽回些许朝廷的声望,难怪太子对此事如此重视。 但承剑府本来已经分兵在行宫保护太子,将来又要分兵保护契丹使臣,还要对付傀儡宗,难免力不从心。 看来,她要抓紧点时间。 第二天,玉无瑑一早就带着裴小柯出城往知一观而去。 李璧月则换了一身猎装,装扮成山里的猎户,一路缀在他们后面不远之处。几人一前一后,直奔小孤山。 入秋之后,草木凋零,荒山寂寂,别无人烟,一幅萧瑟景象。山风卷起落叶,静谧之间,李璧月感觉到一股沉默凛然的杀意。 傀儡宗果然如玉无瑑所料,选择在半路上伏杀他。 前方的玉无瑑和裴小柯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杀机一无所知。裴小柯兴致勃发,追赶兔子野鸟,玩得不亦乐乎;玉无瑑在林间逗松鼠玩耍,意态悠闲,时不时放小松鼠自己捡松果觅食,又吹着口哨将它唤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师徒两人是出城郊游的。 在他们身后的李璧月可能是三人一兽中最紧张的,她手里握着一枚月牙形状的飞剑,侧耳听着林中的每一道风声——如果楚不则出手,不管是用剑还是用弓箭,只要能捕捉到出手之时那一瞬间空气的扰动,她便有把握先发制人。 又走了一段距离,见到了一座供人休憩的凉亭,玉无瑑似乎走累了,招呼裴小柯道:“小柯,到山上还远,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再走……” 就在此时,变故遽生。 破风的呼啸声中,一枚羽箭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向凉亭深处射来。隐藏在山林之中的狡兽,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了爪牙。 此刻,一柄比羽箭更快的飞剑后发先至,撞上箭尾。那枚羽箭改变了飞翔的轨迹,最终直直插入山亭的立柱之中。 从羽箭射来的方向,一道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另一道人影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裴小柯如梦初醒,大喊道:“师父!有刺客!有人要刺杀你……” 玉无瑑伸手捡起坠落在地上的那枚“上弦月”,小心擦去上面的尘土,平静道:“没事,是傀儡宗的人。李府主会出手——” 裴小柯看着那犹自颤动不休的羽箭,声音隐隐透着几分兴奋:“师父,我觉得如今在李府主身边,你的地位是越来越重要了,竟然能成为傀儡宗行刺的目标!” 玉无瑑翻了个白眼,这难道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 山道下方的深谷之中,李璧月一袭猎装,几乎是蹑风而行,追逐前方那道黑影。 那熟悉的轮廓,与她同出一源的“快哉风”身法,足够她认出那个刺客——没有面具,没有任何的伪装,那就是她的师兄楚不则。 她手中紧紧扣着一枚“下弦月”,几次想要使用御剑术,却都没有出手。她的轻功与楚不则不相上下,全力运使之际,楚不则甚至比她更胜一筹。在大风关那一晚,若非楚不则已经受伤,她不会那么容易追上他。 如果在这样的高速移动中使用“下弦月”,她极难掌握飞剑的移动轨迹,很有可能一个不小心就杀了他。 她在心底自嘲。 他已经背叛了承剑府,背叛了她,可她竟然还忍不住对他心软。 她将那枚下弦月收了起来,握上棠溪剑,拔鞘而出,同时足下发力,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方追去。 就在此时,前方的楚不则忽然回头,停了下来。 李璧月猝不及防,收剑不及,棠溪剑就这样从他的肩胛穿透而过。 鲜红的血迹从他的肩头流下,撒在山谷的荒草之间。楚不则吃痛,捂着伤口原地翻滚了一下,一抬头,棠溪剑滴血的剑尖已指在他的咽喉处。 李璧月正站在他前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此刻布满了愤怒和悲伤,最极致的杀意与最极致的痛苦交融。此刻她的姿态如同一头凶残的野兽,而她的眼神却似一只受伤的小鹿。 他喉头一动,低哑出声:“璧月。” 第97章 信息 剑尖再进一寸,棠溪剑几乎贴着他的肌肤,李璧月冰雪一般的声音落下:“为什么?” 楚不则看着她,声音有几分茫然:“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玉无瑑?又为什么要加入傀儡宗、背叛承剑府?” 楚不则自嘲一笑,淡声道:“师妹既然知道如今我已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要杀玉无瑑自然是傀儡尊主下令。” 棠溪剑尖轻颤,就像它主人的内心一样焦灼而无措。楚不则任由冷剑划破自己的颈部肌肤,继续说道:“傀儡尊主说这位玉道长精于傀儡术,傀儡馆一次、大风关一次都是他坏了傀儡宗的大事,不然王道之现在也许还活得好好的,而我说不定还可以在承剑府继续潜伏。他既然学了傀儡术,又不愿加入我们傀儡宗,自然是我们的敌人,傀儡尊主认为杀了他可以斩断李府主你一条臂膀。” 楚不则每说一句,李璧月心中的窒痛就更添一分。她已不知自己为何能忍住没有将棠溪剑一剑刺下,而是继续问道:“你既然要逃走,又为什么突然停下?” 楚不则的目光晦暗起来,蓦地沉默了。 李璧月继续道:“重阳夜之后的那一晚,师兄从外面回来,教我如何射箭。那时师兄对我说,我心中所想,已是你心中所想。我想做的,就是你想做的,我从来不是一个人。现在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认了吗?” 她望着他,眼神凌厉,充满压迫,几乎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眼神下说出违心之言。 楚不则偏过头,不愿直视她的眼睛:“师妹就当这些话是我怕你怀疑到我,为了博取你的信任,随口胡诌的。” “可我不信。”李璧月一字一顿,声音越来越高,“我不相信谢府主的恩情会比不过傀儡宗的曲意引诱,我不相信我承剑府的浩然之剑会比不上傀儡宗的邪道诡术,我更不相信从小教导我、激励我的师兄会背叛我。” 李璧月持剑更进一步,她明亮的眼神几乎要将眼前的人灼烧成灰:“楚师兄,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楚不则的嗓音干涩起来:“我……” 疾风掠过,百草摧折。他强压住心底翻滚的情绪,低声道:“璧月,我今日来此,不是为了刺杀玉无瑑,而是想要告诉你两件事。” “其一,府主要留心孟松阳,此人可能与傀儡宗有关。我前夜奉傀儡尊主的命令在辛家集的赌场外亲手杀了他,尸体我都埋了,可他昨天又活着出现在太原城的大街上。” 此事太过荒诞,李璧月一惊:“什么?” 楚不则又快速道:“还有第二件事,我已听说契丹人将会派使者到太原城朝见太子。傀儡尊主曾经与契丹人有过勾连,这个使团可能不简单,你要小心应对。” “至于你想知道的其他事情,恕我现在不能相告。如果我们下次还能见面,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话间,右手已经握上棠溪剑刃:“尊主命我来杀玉无瑑,我却没能做到,要借师妹棠溪剑一用。” 李璧月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感到棠溪锋利的剑刃已穿破血肉,破骨而入,又被一股强横的力道推出,连带着她也踉跄着退了一步。 她惊呼一声:“师兄——” 楚不则已顺势跳下山谷,几个纵越后就从视线中消失了。唯有剑锋沥血,随秋风飘洒。 李璧月回过神来,向前追了两步,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 山风骤冷,她近乎麻木的头脑被山风一激,骤然恢复了几分清明。 这一年多以来形成的习惯,让她的大脑从刚才混沌的情绪中抽离,冷静地审视楚不则最后所说的话。 楚不则说他此行并不是为了杀玉无瑑,而是想要告诉她两件事。可是楚不则如今已背叛承剑府,与她决裂,她还能相信他吗? 假如答案是否定的,他骗她又有什么意义? 可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两条消息所蕴含的信息量就值得推敲了。 第一件事,楚不则说两天前的晚上,他奉傀儡尊主的命令在辛家集的赌场外杀了对方,昨天下午孟松阳却出现在太原街头。这件事情说起来诡异,但也并非没有可能。孟松阳那一晚曾告诉她要去拜访朋友,亥时会回驿站。可是那晚到三更他都没有回来,宋白珩说孟松阳嗜赌,那晚是去赌场了,与楚不则所言恰好可以对上。 而昨日楚不则在太原街头见到孟松阳找玉无瑑算命,心中极为惊骇,认为对方可能与傀儡宗有关。 问题来了,如果孟松阳是傀儡宗的人,傀儡尊主为什么要让楚不则杀他? 还有,如果楚不则确认自己杀了人,孟松阳却活着,甚至连她也看不出昨天的孟松阳与前天的有任何区别,难道傀儡宗拥有让死人复活的秘术不成? 第二件事,楚不则说契丹人与傀儡宗早有勾结。此事若是认真考究,也有脉络可循。如果傀儡宗的最终目的是扶植武宗太子李屿重夺长安帝座,参与天下之争仅靠傀儡宗的诡谲异术远远不够,最少需要一块稳固的地盘和一支骁勇的精兵。 这块地盘傀儡宗显然早已选定,那就是她如今所在的太原。太原周边多山,自古以来就易守难攻,又是大唐朝的龙兴之地,隋末之时,李渊、李世民父子正是在太原起兵,最后夺得天下。原本傀儡宗已经取得了当地最大的世族太原王氏的支持,在太原默默发展多年,就连太原刺史马兴远对此也一无所知。 只是傀儡宗并没有组建自己的军队,只有王道之组建的一支私军,眼下这支私军已经被柳夫人解散了。再者太原距离雁门关并不远,雁门关外的草原正是契丹人的领地,契丹人骁勇善战,如果傀儡宗想要借用契丹人的兵力夺取太原,再以太原为根据地经略天下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么她要不要将这条消息告诉太子李澈,让他取消原定于六天之后宴请突厥使团的计划? 她想了又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龙脉的缘故,李澈最近一直焦头烂额,契丹的朝贺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很好的展示大唐国威、重振朝廷声望的机会;而且契丹并非往长安朝见圣人,而是来太原朝见太子,对于李澈本人在朝中的声望也是一个巨大的提升。所以李澈对此事极为重视,甚至提前几天就将保护使团的任务交给承剑府,她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去太子头上浇一头冷水? 而且,如果太子问她消息是从何得知,难道她能说是楚不则说的? 如今太子已经知道楚不则背叛承剑府,加入傀儡宗;她却因为一个叛徒的三言两语而去质疑太子的行动计划,太子会如何看她?如果再有如裴名一般的有心人煽风点火,太子真的不会怀疑承剑府与傀儡宗暗自勾连,沆瀣一气吗? 诚然,自她成为承剑府主之后,李澈对承剑府十分信任,如今朝中人人都知道承剑府背后就是东宫。李澈对她李璧月更表现出非同一般的信重,视她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可朋友归朋友,她不能以情处事,用承剑府的命运去赌李澈到底有多相信她。 一切还是等到六天后,突厥使团入城再说。 太子让承剑府保护使团,保护也同样可以是监视,一切静观其变便是。 李璧月回到凉亭之时,玉无瑑抱着小白留在亭中等她,只是不见裴小柯。 李璧月问道:“小柯呢?” 玉无瑑道:“这里离知一观已经不远,我让他先回去了。楚师兄呢?” 李璧月不想多说,摇头道:“追丢了。” 玉无瑑惊异道:“怎么会追丢,他不是专门回来找你的吗?” 李璧月奇道:“专门回来找我?你不是说有人想刺杀你吗?” 玉无瑑微笑道:“这一路上山,你是不是一路都感受到一股极强的杀机。” 李璧月点头。 玉无瑑:“我发现,每次李府主你离我近的时候,杀机就重。若是我走得远了些,李府主没来得及跟上来,杀机就感受不到了。还有那一箭出手的时机和角度,都完全在李府主你可以轻易破解的范围内。对方并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李府主你来的,我猜他应该是有话想和你说。” 李璧月:…… 她想了想,说道:“玉无瑑,我有事要问你。” 玉无瑑:“什么事?” 李璧月:“傀儡宗的异术,能够将已死之人复活吗?” 玉无瑑瞳孔微微一震:“李府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璧月道:“你先告诉我答案。” 玉无瑑道:“好吧,根据我研究过邪道妄机的记载来说,并不能。傀儡术本质是御魂术,驱使死者的灵魂为用,并不能让死者的躯体重新恢复生机。比如十年前在药王谷,蔺一觞死后,傀儡尊主最终是用活人的尸体使他复活,变成活傀儡,而这还是因为当时的叶衣霜心甘情愿接纳蔺一觞的灵魂才可以做到,如果傀儡尊主使用御魂术让蔺一觞回到他已死的身体中,那便是李府主见过的尸傀……总之,傀儡术并没有让死人复生的本事。” 玉无瑑担忧地看着她:“李府主,楚师兄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李璧月摇头:“有一些事情我还需要求证一下,等我确定之后再告诉你。”她顿了一下,“还有一件事,前日我陪同太子殿下去二龙山查勘龙脉,浑天监的头儿说要修复龙脉需要道源心火,只有道源心火可以感应流失的龙气在哪里,此言属实吗?” 玉无瑑摇头道:“道源心火并不能感应龙气位置,不然我早就去找了。不过他说道源心火可以用来修复龙脉,倒并不算错。” 李璧月惊道:“什么?” 玉无瑑解释说:“道源心火本身就是龙气所化,自然也能用来修补龙气。我原本打算如果一直找不到龙气,便用道源心火修复二龙山龙脉。” “原来如此。”李璧月想起长孙璟说起承剑府浩然剑种、玄真观道源心火、昙摩寺佛传心灯都是当年秦士徽斩龙之后用所得的龙睛炼成,没想到还可以用来修复龙脉。 玉无瑑又道:“李府主,近日太子殿下到了太原,是不是他将修复龙脉的事交给承剑府,让你感到为难,要不,我先用道源心火修补龙脉流失的龙气。” 李璧月问道:“道源心火对你不是很重要吗?”之前在高阳山,如果不是有道源心火,只怕他已经死在昙迦的手上。 玉无瑑道:“话不能这么说,天生神物,本就自有它的用处。它在我身上,用处并不大。如果能用来修补龙脉,也算物尽其用。” 傀儡宗、昙摩寺竞相抢夺的道脉至宝在他口中竟然“用处不大”,还打算用来填补龙脉。这要是李玉京再世,非得气活过来。交换一下位置,如果有人提出要她李璧月将承剑府的浩然剑种拿出来修补龙脉,她一定会一剑斩了对方的狗头。 李璧月赶紧制止了他这种危险的想法,道:“这件事情并不着急,既然龙气流失还能找回,等我解决傀儡宗的事情就陪你去找,道源心火不可乱用。” 玉无瑑怔怔地看着她:“真的不需要吗?可是你……” 李璧月打断了他的话:“太子并没有将修复龙脉的事交给承剑府,此事你不必过问。” 她心道,太子确实没有让承剑府修复龙脉,只是让我帮他找到你,让你去修补。没想到玄真观传人如此无私,她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让太子知道这件事了。 第98章 往事 鹤鸣山庄。 楚不则踉跄着向坐在上首王座上的男子行礼:“请尊主恕罪,今天的任务失败了。” 傀儡尊主身子前倾,俯视下方,昏黄的灯火映出了青铜面具的轮廓,让面具上的睚眦在这一刻愈加幽暗:“根据‘雨师’的线报,今日早上玉无瑑出城之时,身边只有一个小徒弟。刑天不会告诉本座,你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孩都打不过吧。” 楚不则蹙眉问道:“雨师?” 傀儡尊主冷笑道:“刑天不会以为傀儡宗在太原一地只有王道之一名执事吗?‘雨师’正是本座在太原的另外一颗重要棋子,若非王道之身死,本座本来也不想启用这颗潜藏更深的棋子。不过李璧月如今是铁了心要将我们在太原的基业连根拔起,本座也只好将所有的底牌拿出,将她与她带来的三百黑骑尽数覆灭在此。” 楚不则心中暗凛,脸上不动声色道:“尊主低估了李璧月对于玉无瑑的重视程度。今天玉无瑑出城,李璧月乔装一路跟随保护,属下就是在她剑下吃了大亏。” 他拨开上襟,露出棠溪剑造成的可怖伤口。傀儡尊主扫视了一眼,不解道:“据我所知,这位玉相师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方道士,为何这么得李璧月看重?” 楚不则:“看来尊主是没有听过几个月前风靡长安城的传闻。” 傀儡尊主:“什么传闻?” 楚不则道:“长安城风传承剑府主喜欢出家的道士,因此长安诸道观人满为患,入室的弟子是从前的几倍。不少世家公子都去弄了一套道士的文牒,只为求得承剑府主的青眼相加,以为进身之阶。” 傀儡尊主瞳孔微张:“你是说李璧月喜欢他?不是说她与从前武宁侯府世子云翊青梅竹马,自小订下婚约,就算到了承剑府也一直在寻找云翊吗?竟然也会移情别恋……” 楚不则冷淡道:“承剑府找了多年也没有找到云翊,也许云翊早就死了。一个已死的人,又有多少情谊可供时光消磨。据我所知,自今天五月开始,玉无瑑就一直跟在李璧月身边,只是后来不知因何缘故分开。这次两人在太原重遇,关系也很亲近,就连李璧月去程家拜访,也总是带着他。” 傀儡尊主微微失神:“是了,上次在……”他忽地闭了嘴,将剩下的半截话头咽了回去。 楚不则问道:“上次在哪里?” 傀儡尊主道:“没什么。上次在傀儡馆,他就跟在李璧月身边。” 楚不则感觉傀儡尊主的语气有些异样,他隐约觉得傀儡尊主本来要说的并不是傀儡馆的事,而是在更早之前,他就见过李璧月与玉无瑑。 傀儡尊主摆了摆手道:“你这次伤在李璧月剑下,受伤不轻,这几天就先不要外出了,留在山庄好好养伤,养精蓄锐。反正她也嚣张不了几天了,几天后,太原城将有一场盛事。等我杀了李璧月,你就是新的承剑府府主。” 楚不则问道:“不知是什么盛事?” 傀儡尊主道:“届时你自会知晓,你先下去吧。” 楚不则行礼告退:“是。” 楚不则离开大殿,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趁着夜色深沉,来到鹤鸣山庄的后山。 那日他将孟松阳的尸体带回来,傀儡尊主只看了一眼,便让他将人埋了。对于一个死在自己手上的冤魂,楚不则自然也不曾造墓立碑,只随便挖了一个坑就将人埋了。 昨天当他在太原再见孟松阳,下意识觉得对方可能是个尸傀,自己诈尸了。后来他越想越不对劲,身为傀儡宗的执事,自然多次见过傀儡宗炼制的尸傀,绝不可能像孟松阳那般面色如常,神态语气也与活人没有两样。 他用铁锹挖开土层,却见孟松阳的尸体仍好生生地埋在里面。尸体已经微微腐烂,完全就是已死两天的样子。 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极为荒诞的感觉,难道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孟松阳? *** 等李璧月与玉无瑑从知一观回到太原驿馆之时,天已黑了。 躺在床上的李璧月想起白天楚不则说的关于孟松阳的事,到底是有点睡不着。 她想了想,换了一身夜行衣,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出。顺着墙壁爬上屋顶,再贴着屋顶下檐掠过两排房屋,到了孟松阳居住的院子。 承剑府主在自己的地盘还要像做贼一样小心,着实有些荒谬。但是李璧月相信,真相往往都是潜藏在水面之下;一个人只有在自己的领域,且认为绝对安全时,才会表现出最真实的样子。 想要知道孟松阳是否有秘密,观察他在自己房间独处的细节最后合适。 不过,眼下的时机似乎并不好。李璧月刚藏到房檐下,就听到宋白珩的敲门声:“孟叔叔,孟叔叔——” 孟松阳拉开房门,见到熟人,语气有几分热络:“阿珩,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 宋白珩道:“师父鼾声太大,我睡不着,恰好孟叔这边还有动静,我还有件事想向孟叔叔请教,所以就过来了。” 孟松阳道:“什么事?你先进来说吧。” 孟松阳请宋白珩进了屋,又关上了门。两人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许多,虽然李璧月仍然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既然宋白珩来搅局,她继续留下的意义不大。她正准备离开,却听宋白珩道:“我是想请教孟叔叔关于龙脉的事,那天在二龙山上,孟叔叔对太子殿下说只有用道源心火才能修复龙脉,是这样吗?” 听到“道源心火”四个字,李璧月心中一动,靠得更近了一些。 孟松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这是当然,不然不就成欺君了吗?” 宋白珩又道:“事情难道就没有例外吗?” 孟松阳不解道:“什么例外?” 宋白珩道:“您既然曾经是玄真观的人,又是紫清真人的亲传弟子,难道没有一点别的办法吗?” 孟松阳笑道:“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小子打什么鬼主意呢?” 宋白珩道:“我是想我们浑天监跟着太子出来公干。除了那天跟着殿下上了二龙山一趟,其他时间就困在这小小驿馆里。殿下已经将找寻道源心火的重任交给承剑府,若是李府主能找到人,我们浑天监这次不是白走一趟吗?” 孟松阳道:“当个陪衬不好吗?你看你师父,巴不得清净呢!怎么,你还敢和李府主争功不成?” 宋白珩道:“承剑府势大,李府主实力高强,我自然是不敢和她争功。可若是我们浑天监能解决龙脉的事情,岂不是在殿下面前大大的露脸。” 孟松阳笑了一声,啧啧道:“我明白了,你小子,想升官啊……” 宋白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师父他年纪大了,一心求退。可我如今在浑天监只是一个小小的八品天文博士,这一辈子未必还有机会跟着太子出来办差。这件事情若是能成,孟叔叔您自然是首功,我只需要跟着孟叔叔您沾点福气就行。” 孟松阳叹息了一声,道:“我离你师父那个位置看似只有一步,但若是想升上去,还是得太子殿下点头。你小子想法不错,可惜这事我也没有办法,否则又怎会不在殿下面前邀功。当年在玄真观几位师兄弟中,我是最不成器的,龙脉之事,我所知不过皮毛而已。天也不早了,你小子早点回去休息吧——” 宋白珩有些失望,准备告辞离开,忽地又停住脚步,好奇地问道:“孟叔叔,你说玄真观镇守大唐龙脉,对大唐如此重要,又怎么会一夜之间被灭。难道当今天子下令的时候,没有想过龙脉的事吗?还有紫清真人已经是大唐国师了,他为什么要给先皇下毒,害死自家徒子徒孙?” 孟松阳声音微变:“你小子胆子可真大,什么事情都敢议论!” 宋白珩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有又什么打紧?” 听到这里,李璧月认为楚不则多半是弄错了。她与这位浑天监的副监并不相熟,在太原那晚也不过是初次见面,或许无从分辨眼前的孟松阳是真是假。而宋白珩是孟松阳在浑天监的同僚,如果眼前的孟松阳不对劲,宋白珩绝不可能和他聊了半天一点不生疑,还和他谈论如此禁忌之事。 不过,宋白珩这少年郎,虽然愣头青了一点,问的问题倒是都在点子上,就连李璧月也很想知道答案。孟松阳既然出身玄真观,说不定知道一点内情,她屏住呼吸,好奇孟松阳会如何回答。 屋内传来孟松阳的叹息声,“关于这件事,我倒还真的知道一点。” 宋白珩立刻来了精神:“那孟叔快说,反正我晚上睡不着。” 孟松阳的声音严肃起来:“也罢,这些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恰好今日我也睡不着,就给你说道说道,只是这些话,你只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万万不可告诉其他任何人。” 宋白珩道:“一定,一定。” “我二十三岁进入玄真观拜紫清真人为师,到三十五岁那年被师父遣出师门,在玄真观整整十二年。以我对师父的理解,他绝对不可能故意炼制毒丹,害死先皇,唉,这其中的水说起来只怕有黄河水那么深喽。” 孟松阳像个说书人一样开了嗓:“一切的宿命,都有其不祥的征兆。” “这件事情,最早还是要从流云祖师说起……”孟松阳道。 宋白珩问道:“流云祖师是谁?” 孟松阳道:“流云祖师便是上任玄真观主紫清真人的师父,也就我的师祖。” “流云祖师他一生收徒无数,其中有三名亲传弟子,大弟子道号紫清,二弟子道号青溟,三弟子道号华阳。这三个弟子秉性各异。我师父紫清身为大师兄最是稳重老成,很早就帮流云祖师协理玄真观的事务,孝敬师父、爱护子弟,玄真观上下人人爱戴。” “二弟子青溟生性逍遥无羁,喜欢云游四方,一年最多只回玄真观一次,一次最多只呆十天,三年五载不回来也是有的。所以这位师叔在玄真观没什么存在感,甚至很多弟子根本不知道观里有这么一个人。” “三弟子华阳真人入门最晚,却最是聪明颖悟。道门八术,一般的弟子只能专精其中一项,优秀的也就专精两三项,可华阳真人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将道门八术尽皆掌握,因此流云真人极为喜欢这个弟子,将其视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李璧月没想到今日还能有幸听孟松阳讲起玄真观前代的往事。流云祖师三个弟子,紫清真人就不说了,他的故事李璧月了解得不少,华阳真人这个名字她最近没少听说,此人有可能便是傀儡宗的尊主。 傀儡尊主出身玄真观,还是紫清真人的师弟。此事虽出乎意料之外,仔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 楚不则说过,清尘散人也是紫清真人的师弟,在武宁侯府的变故中带走云翊。那他是不是流云祖师的二弟子青溟? 她换了一个姿势,躺在房梁上,继续听了下去。 第99章 旧案 与承剑府、昙摩寺不同,玄真观观主的位置并不是在前一任观主死后才会传给后继之人。 当年,李玉京六十岁之时,将玄真观观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徒弟,四处云游,最后隐居于高阳山。此后,历代玄真观主均效法之,往往师父觉得有合适的弟子可以继承观主之位,便会传位于徒弟。之后,师父或者云游天下,或者结庐隐居,甚至还俗归家颐养天年都有可能。 这个传承的仪式一般并不公开,但是玄真观人人都知道,被视为玄真观传承的便是自祖师爷李玉京传下来的道源心火。师父将道源心火传给哪一个徒弟,他就是玄真观的下一任观主。 流云真人喜欢华阳,本来打算将道源心火传承给他。但是玄真观在观主传承之前有一个特别的仪式,就是要去高阳山中拜谒祖师李玉京。 本来这个仪式应该是师父和徒弟一起去,但是这一年流云真人身体不佳,高阳山之行是华阳一个人去的。 本来长安离高阳山并不远,一般三五天足以往返。可是华阳在高阳山呆了整整一个月,他从高阳山回来之后,就让人在玄真观修了一座巨大的玄机楼,整日整夜将自己关在玄机楼里,不准他人进入一步。 甚至流云真人出关,华阳竟也不出门迎接,大师兄紫清看不过去,闯入玄机楼,发现玄机楼中竟然摆着无数傀儡,华阳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原来华阳这些天一个人在玄机楼中竟是在研究傀儡术。 自文宗之后,傀儡术一向被道门视为禁术,可是没想到被视为玄真观传人的华阳真人竟然暗中修炼道门禁术,流云真人怒不可遏,他当即将自己最心爱的弟子废除了全部修为,逐出玄真观,并且命人将玄机楼封存,列为玄真观禁地,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流云真人本来身体不好,经此一事更是大受打击。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将道源心火与玄真观主之位传给大弟子紫清真人,不久之后,与世长辞。 紫清真人虽然天赋不及华阳真人,但是胜在勤恳。后来得到武宗赏识,被封为大唐国师。 武宗不喜欢佛教,喜欢道教。在武宗一朝时,昙摩寺屡遭打压,而玄真观可谓是青云之上。就连后宫之中,也人人喜好清谈,供奉三清,其中尤以太子李屿的生母杨妃最甚。 杨妃常常邀请紫清真人到宫中论道,令太子旁听,一来二去的,太子对玄真观所传的道术极有兴趣,便时常到玄真观拜访或者玩耍,有时也向弟子们请教。弟子们怎敢对太子藏私,很快李屿就学会了一些简单道术。 彼时,太子李屿只有十二三岁,天资颖悟,很快他就不满足于那些普通的道术,想要学更高深的道法,但是玄真观高深道术很多都是捉妖驱鬼之类,李屿虽然好奇心强,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这一天,他得了闲又到玄真观里玩耍。孟松阳身为紫清真人的二弟子,便带着他在玄真观四处闲逛。 那时小太子已经到过玄真观多次,寻常经楼、剑楼、丹房、药房他都已经去过,只往那些僻静的地方走,竟然无意中来到了玄机楼。 李屿看到玄机楼被锁上的大门,非要吵着进去看看。 孟松阳大惊,连说这是玄真观的禁地,已被尘封了二十年,师父说了不允许任何进入。 李屿道:“我可是当朝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下,难道你师父说的话比我还有用吗?” 孟松阳得罪不起当朝太子,只好推说没有玄机楼的钥匙,谁料李屿当即命令侍卫将玄机楼的大门砸了,进入玄机楼。 孟松阳知道里面有傀儡禁术,当初玄真观惊才绝艳的小师叔都因此被逐出师门,他哪里敢进去,只好在外面等候,一边让师弟们赶紧去请师父回来。 等紫清真人回来时,李屿已经在玄机楼呆了一个时辰,看华阳留下来的手书如痴如醉。紫清真人发现太子竟然对傀儡宗禁术感兴趣,大为惊恐,当即进宫面圣。 紫清真人从宫中回来之后,下令弟子将玄机楼付之一炬。而太子李屿被武宗禁足三个月,并且勒令他以后不许再去玄真观。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在这一年的秋天,华阳又回到了玄真观。 他自陈被逐出玄真观以后,没有道观愿意收容,漂泊多年,过得凄惨落魄。又说少不更事,犯下大错,如今二十年过去,还是一事无成,方觉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他跪在师兄紫清真人面前,说已经知道错了,愿意痛改前非,希望能回到玄真观,了此余生。 紫清真人虽然恨师弟当年不肖,气死师父。但是看到曾经少年天才的小师弟两鬓苍白,看起来比自己还老,想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便将他留下,命人在玄机楼旧址建了一座自新楼让他居住。自新便是改过自新的意思,紫清真人希望小师弟能够从此痛改前非,静心重修。 华阳回到玄真观之后,果然便不再修行傀儡术,而是潜心丹道,每日炼制各种药丹,还改进了玄真观不少丹方。 李璧月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几分明白。 根据在药王谷时孙危楼和叶衣霜的对话,孙郁南十多年前就为傀儡宗炼制妖暝蛊。 如果那时的傀儡尊主就已是华阳真人,那么他应该是在离开玄真观后便创建了傀儡宗。所谓的落魄凄惨,只是为了博取紫清真人的同情故意卖惨而已。他当初离继承玄真观观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最后却被废除修为,逐出师门,导致观主之位让与紫清真人。 他忍辱负重回到玄真观,或许是为了报复师兄紫清真人,或许是为了拿回在他心中属于自己的道源心火,反正绝不可能是为了潜心修道。 他回到玄真观之后在丹道上用功,而武宗皇帝死于玄真观进献的毒丹,这两者是否会有牵连? 她继续听了下去。 果然,她听到宋白珩十分配合地问道:“孟叔,进献给武宗皇帝的那颗丹药是不是华阳所炼制的?” 孟松阳惊讶道:“阿珩,你怎么想到这层?” 宋白珩道:“孟叔叔你之前不是说紫清真人绝对不可能故意炼制毒丹,害死先皇吗?可是这个华阳既然和紫清真人有夺位之仇,又在外面漂泊了二十年,想必怀恨在心,若是有机会必定心生报复。如果紫清真人进献给皇帝陛下的丹药出了问题,紫清真人必会因此获罪。” 孟松阳道:“你猜得不错。那段时日武宗皇帝身体不好,每个月师父都会进献丹药替陛下葆养身体,从未有过差错。可是有一天武宗陛下服丹之后突然暴毙身亡,我开始也想不明白,后来才反应过来,那颗丹药应该是被人调换了。” 宋白珩奇道:“调换?紫清真人进献给皇帝陛下的丹药保护何等严密,华阳怎么会有调换的机会?” 孟松阳叹息了一声道:“那时我已经离开玄真观了。在师父死后,我一直不相信师父会炼制毒丹毒害武宗陛下,后来找到了玄真观那场大难中幸存的小弟子,才知道那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平常师父献给武宗丹药,都是要花整整一个昼夜。武宗身边的内官从师父炼丹开始,就在丹房外等候,直到丹成,再一路由金吾卫护送到大明宫。可那一天武宗陛下卧病在床,太子李屿在御前探病,为表孝心,决定亲自到玄真观来取药丹。太子为了彰显至孝,在丹房外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等候丹成。” “虽然说前几个月李屿与玄真观闹得不愉快,但太子亲自求药,师父便将刚刚炼制好的药丹献予太子。紫清道人因为炼丹损耗不少功力,便出了丹房闭关修养。太子取了药丹之后再次路过玄机楼,赫然发现之前的玄机楼已经重建成了自新楼,便进去小坐了半刻钟才出来。” “太子回宫将丹药献给武宗皇帝,皇帝服药之后不过半个时辰,便暴毙而亡。我后来猜想,问题多半是出在华阳的身上,太子在那自新楼呆了半刻钟,已经足够华阳将那颗丹药掉换了。” 宋白珩问道:“既然孟叔叔你既然知道丹药是被人换过的,为何事后没有向官府申辩?为何不说明真相,为玄真观翻案呢?” 孟松阳再次叹息:“皇帝薨逝是何等大事,几位师兄弟尽数死在诏狱,我不过是因为被师父赶下山而逃过一劫,又岂敢申辩。太子李屿那天去过自新楼是我后来询问幸存的小弟子才知道。那天自新楼里发生了什么,除了李屿和华阳本人没人知道。华阳换了师父本来炼好的丹药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并没有实证,又如何翻案?况且此案涉及到武宗薨逝,宫中早已定案封存,又有谁能翻案?” 宋白珩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孟叔叔,你说要是承剑府李府主知道这件事,会不会重新查办此案?” 孟松阳道:“如今玄真观早就没了,翻案又有什么意义?” 宋白珩一愣道:“也是哦,谁会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那现在龙脉……” 孟松阳笑骂了一声:“还惦记龙脉呢!我给你说,这件事里面水深,好好听你师父的话,一切事情少看、少听、少说,少操不该操的心。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太子、李府主这些个子高的人在顶着,我们只要能平安回到长安,这一趟就算没有白来。” 驿馆外又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孟松阳打了一个哈欠,道:“这些陈年旧事憋在我心中很久了,如今有一个人能听我说完心里也好受了许多。天色不早了,我要休息了,阿珩你也快些回去吧,免得你师父夜醒没人伺候。” 开门声再起,很快宋白珩就告辞从孟松阳的小院里出来。 李璧月留在原地等了一会,见孟松阳熄灭蜡烛,翻了个身,很快睡着了。她趁着夜寂无人,悄无声息的回到自己的房间。 听到细微的动静,孟松阳眼中闪过奇异的光,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 李璧月躺在床上,慢慢消化刚才得到的信息。 如果孟松阳的话属实的话,十年前玄真观一案可谓细思恐极。 那天进献给武宗的丹药是太子李屿亲自去玄真观求取。他取了丹药并没有径自回宫,而是先去见了华阳真人。 不管他们两人此前是否认识,这两人有一点是一致的,都对傀儡术有兴趣,并且有理由因此怨恨紫清真人。 而且,十年后的现在。她已经从太原王氏处得到证实,当年宫变之后,武宗太子李屿被王道之带回太原,他在王家呆了一段时间后,被华阳真人带走,而且拜其为师。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当年武宗服丹一案,正是华阳真人与李屿合谋。 华阳真人自然是为了报复紫清真人,并且想从紫清真人身上得到道源心火。傀儡尊主对道源心火极其执着,甚至九年后的高阳山都一直追杀清尘散人和玉无瑑便可见一斑。 而李屿,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只是被华阳真人利用? 还是他本来就是与华阳真人合谋,为了提前得到帝座毒害自己的父亲,只是因为后来出了某种变故,并没有如愿登上皇位,最后被当今天子李怡捡漏。 想到这里,她突然为谢嵩岳感到不值。 当年谢嵩岳力排众议,认为应该遵照祖制让李屿继位,甚至因此得罪李怡,以致承剑府被打压沉埋多年。可是谢嵩岳所选的那个人,或许根本不配他这么做。 她想起,谢嵩岳临终前,她曾问他:“府主,将来如有机会,您希望承剑府寻回武宗太子李屿吗?” 最终,谢嵩岳叹了一声,道:“承剑府承天地授命,法浩然之道,以守护大唐秩序和平安、扫荡世间邪吝、维护天下清平为已任,并非忠于某一任大唐君主。我昔日想要寻找太子李屿,是为了名正言顺,也是避免皇权不正常交替之下的诸多杀戮。但是如今圣人继位已有九年,天下清平,再寻武宗太子才是天下兴乱、本末倒置之举。” “当今太子李澈性情宽仁,颇有远志。你可多与他结交,至于将来未定之事,自然是由你决定。” 不知当时的谢嵩岳是否已经洞悉了当年玄真观中发生的事。 不知不觉中,她进入了梦乡。 第100章 葬礼 接下来的两天,李璧月处理公事之余,刻意留心孟松阳,观察是否还有其他疑点。可是这两天孟松阳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间睡觉。牧天风整天昏昏欲睡就不谈了,之前锐意进取的宋白珩不知是不是听了孟松阳一番话,也消沉了许多。 这中间太子李澈又来拜访了一次,说是已经召见裴名,吩咐太原地方修复二龙山的山路,疏浚河道。裴名已经受命,不日便可动工,问及道源心火之事,李璧月只好推说已经传讯长安,让长孙璟派人打听。 转眼便已到了九月二十九日。 这天清早,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驿馆门口,原来是柳夫人亲自上门,说受邀参加马兴远的妻子赵夫人的葬礼。她想李璧月作为承剑府主,必也受邀参加刺史夫人葬礼,所以想与她同去。 李璧月这些日子太忙,这才恍然想起如今距离太子李澈到太原已有七天,今天已是李澈许给马兴远七天假期的最后一天,也正是刺史府为赵夫人举办葬礼的日子,只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收到过参加葬礼的邀请。 她召来夏思槐问道:“思槐,这几天是否有刺史府的人来邀请我参加赵夫人的葬礼?” 夏思槐摇头道:“没有啊,府主。这几天没有刺史府的人来过驿站。” 李璧月微微皱眉,那边柳夫人见她不悦,打圆场道:“马大人府仅有一位夫人,别无妾室。我听说这次赵夫人突然辞世,无人掌管中馈。府中内务都仰赖今年才十五岁的马家小姐,想必是小姑娘不懂事,请柬是按照从前旧例发的,李府主今年乍到太原,马小姐一时漏了,李府主又何必见怪。” 李璧月想了想,虽然没有请柬,但不提她与马兴远从前在灵州的情分,她这段时日在太原与马兴远合作算是愉快,马兴远的夫人去世,她亲自走一趟也是礼数,便吩咐夏思槐准备了奠仪,上了柳夫人的马车。 柳夫人从前压抑着性子,自掌管太原王氏之后,恢复了不少从前的豪朗性情,与李璧月主动攀谈:“说起来马刺史与赵夫人之间也算一段奇缘,可惜赵夫人年岁不永,不然将来传唱起来,也算是我们太原的一段佳话。” 李璧月来了兴致,问道:“是什么奇缘?” 赵夫人道:“这位马大人听说是西北灵州人,被人举荐到应州薛将军账下。可惜薛将军账下猛将不少,马大人初到应州时颇受排挤,脏活累活做了不少,到立功的事情轮不上他,一直只是个薛将军的身边护卫。赵夫人本名为赵筠,她的父亲是镇守雁门关的大将,与薛将军本为连襟,互有往来。那个时候,赵夫人的前任丈夫死了,她便带着一双儿女回到娘家,正好薛将军来访。赵夫人一眼就看到了薛将军随身的英武过人的护卫,向薛将军将人要了过来。” “赵夫人将马兴远举荐给自己的父亲做参将,并且主动提出嫁给他为妻。后来马兴远在赵将军账下立下不少功劳,一步步做到太原刺史的位置。若是没有赵夫人的慧眼识英才,便没有今天的马刺史。而马大人也始终感佩赵夫人的知遇之情,对待赵夫人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孩子一直视如己出,对妻子一心一意,没有纳过妾室。可惜,这般恩爱夫妻,竟也不能相随到老。” 李璧月想起她上次因为小孤山金矿一事到马兴远府中。当时天色刚黑,府中的下人便说马大人是在夫人房中。赵夫人死后,马兴远为其齐缞,竟顾不上在太子殿下驾前失仪,果如柳夫人所言,伉俪情深,可惜白头鸳鸯失伴飞。 这时,马车已到了刺史府。 马兴远依然是一身齐缞,带着赵夫人年方十岁左右的小儿子在堂前迎客。 李璧月让夏思槐奉上祭礼,跟着导引宾客的仆人到了马兴远面前。见马兴远腰身佝偻,满面憔悴,几日之间像是已衰老了十几岁。她拱手道:“马大人,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节哀。” 马兴远看到她微微一惊,嗫嚅着说不出来来,李璧月道:“怎么,马大人没想我不请自来?” 马兴远的惊愕只有一瞬,很快露出悲容道:“哪里,下官知道李府主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本不想因敝府的一点私事惊扰。李府主今日能拨冗参加拙荆的葬礼,下官不胜感激。” 李璧月与他客套两句,便随仆人到赵夫人灵前进香。 她这两年办过不少案件,又想起赵夫人是午夜暴毙而亡,习惯性地想去先看一看堂中停放的赵夫人遗体。谁知到了近前,发现停放遗体的棺椁已被封上。 李璧月微微惊异,她参加过不少葬礼,甚至不久前还亲自经办了程先生和闵夫人的丧事。一般大殓之时,并不会封馆,而是等吊丧的宾客最后瞻仰一遍死者遗容,到出殡之前才会盖棺封钉。 仆人解释道:“老爷说了,夫人重疾而亡,死后的样子不太好看,怕惊扰了宾客,所以大殓之时已将棺木封上。” 李璧月虽觉怪异,但此事也说得过去。又见仆人已备好香纸,到赵夫人灵前吊唁。 刺史夫人的葬礼自是隆重,马兴远不舍爱妻,出殡之时竟哭到哀绝,被仆人扶到房内休息。到葬礼结束,宾客陆续离开时已是下午酉时。 她上午与柳夫人一起前来,这会柳夫人不在,问了方知是柳夫人被几位官家夫人叫走了。 她正想回驿站,无意间遇到太原府看管兰阁的那名老吏。她想起上次在太原府的兰阁取走了矿洞的地图,一直没有归还。恰好今日到此,正好将东西归还兰阁,以免下次再跑一趟。 老吏领着她往兰阁而去,一边道:“这些陈年文书平日也用不着,其实李府主带走也没什么,不用特地归还。” 李璧月笑着道:“地方官府设置兰阁,收存文书留档,便是防备后来者不时之需,所以我才能在兰台找到我要的东西。如果我随意带走,后来的官员有在需要之处,岂非再也找不到了。所以这些文书,还是要归还兰阁。” 老吏赞叹道:“李府主深明大义,果然与众不同。” 李璧月到了兰阁,找到上次取文书的地方,将文书塞了回去。 深秋天黑得早,离开兰阁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李璧月突然发现离兰阁不远的刺史府衙署正亮着光,幽微的灯火将一个人的影子投在窗棱之上。 李璧月略感奇怪,今日是赵夫人的葬礼,刺史府的大小官员今日参加完葬礼后都已经离开,为何此时衙署里还有人。 她问那老吏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这么勤勉,今日这种时候还在衙署办公?” 老吏侧身看了一眼:“这是我们刺史马大人啊,李府主竟没认出来吗?” 李璧月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轮廓确实是马兴远。只是因为身形过于佝偻的缘故,她竟一时没有认出。 “今日不是刺史夫人的葬礼吗?葬礼才刚结束,马大人就回到衙署办公。之前太子殿下不是许他七天假期,命太原别驾暂时代替他的职司吗?”李璧月诧异问道:“难道太原最近出了什么大事,非得马大人亲自处理不可吗?” 老吏道:“算起来也不算大事,但是此事却只有马大人能够处理,其他人插手不得。” 李璧月道:“哦?是什么事呢?” 老吏道:“我们太原每年有一个传统,驻守雁门关的太原军每年十月都会与驻守在龙首关的应州军进行骑射演练。如今雁门关的守军大将是我们马大人的妻弟小赵将军,而应州军的大将则是马大人的旧主薛将军,这军事上的调动裴大人无法插手,非得我们马大人居中协调,发出文书,雁门关的大军才能调用。这几天虽然适逢夫人的丧事,但是府衙从雁门关与龙首关两处往来的文书不绝,我们大人也常常办公到深夜呢。” 李璧月问道:“雁门关的大军调用?要调往何方?” 老吏道:“骑射演练的地方是两地每年轮换,去年的演习是在雁门关,今年当然是在龙首关。按照惯例,雁门关的大军十月初一就会开拨,调往龙首关。” 李璧月心中一惊,问道:“可是如今雁门关外面是契丹人的领地,雁门关大军调用,难道不怕契丹人长驱直入?” 老吏老神在在道:“李府主说笑了,契丹人在雁门以北游牧多年,从来不曾犯我疆土,又怎会突然生事。而且如今太原人人都知道,明日契丹王子耶律藏就会入太原城朝见太子殿下,他们在这个时候进犯,是不想要耶律藏的性命了吗?” 李璧月心道,正因为耶律藏入太原城,所以契丹人更有突然入关的风险。可是这其中的掺杂了傀儡宗之事,她与这一掌管文书的老吏又如何能分说明白,她该亲自去游说马兴远取消今年的骑射演练才是。 她向衙署走了两步,看来刚才佝偻着身体的马兴远站了起来,似乎在书架上取什么东西。她忽又改变了主意,转身往刺史府外走去。 半刻钟之后,李璧月便已回到驿馆。 回到房间时,夏思槐坐立不安,看来她回来,连忙迎了上来,“府主,您总算回来了。” 李璧月见他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夏思槐道:“黄昏时候,属下回房之时,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这信……信是楚堂主,不,是……刑天留下的……” 李璧月哪有功夫计较称呼的事,她伸手从夏思槐手上取过信纸,信并没有落款,但确实是楚不则熟悉的字迹:“傀儡宗在太原城另有一名执事雨师,此人身居高位,隐藏更深,府主慎之。” 李璧月脸色骤然一变,原本清寒的面容笼上一层寒霜,霎时冷峻起来。 夏思槐忐忑道:“府主,虽然楚……原来是我们獬豸阁的堂主,可是他已经背叛了承剑府,眼下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他说的话未必可信,说不定是为了误导府主……” 李璧月没有答话,她将信纸卷起,放在烛火上,不一会,纸张就被火苗吞噬殆尽。 李璧月这才转头望向夏思槐:“你去换一身夜行衣,和我出门一趟。” 等夏思槐换了一身黑衣再次出现时,李璧月已换好夜行服,就连脸上也用黑布蒙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李璧月看他并未遮掩的面颊,顺手扔给他一块一块黑布,“将脸蒙严实一点。” 夏思槐虽然照做,心中仍然不免好奇:“府主,如今在太原城中除了太子殿下就是您官位最大,我们有什么事情不能正大光明地做吗?非得偷偷摸摸的……” 李璧月道:“这件事和官位大小没关系。” 夏思槐道:“什么事?” 李璧月道:“去挖刺史夫人的坟。” 夏思槐惊了一声:“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夜宴(上) 李璧月事先并没有调查过赵夫人的墓地在何处,不过并不难找。 赵夫人下午出殡,一路散落不少的纸钱、招魂幡等物品,二人沿途而行,很快找到了位于城东山头的一块墓地,崭新的墓碑上刻有“爱妻赵氏之墓”的字样。 李璧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铁锹,吩咐道:“开始吧,把赵夫人的棺材挖出来。” 山谷中阴风阵阵,幡纸灰飞,让人生出彻骨寒意。夏思槐握着铁锹的把手,腿脚有些打颤,他嘀咕道:“府主,真要挖啊。这可是刺史夫人的坟,怎么说我们这段时间和马大人合作挺愉快的,转头就来挖他夫人的坟,有点不太地道啊。” 李璧月已顺手将那高高耸立、刻着墓志铭的墓碑推倒在地:“是挺不地道的,所以要偷偷摸摸来挖。趁现在棺材刚刚埋下不久,土层还松,赶紧挖吧。” 眼见李璧月已经开始动手挖土,夏思槐只好跟上,一炷香之后,土层下面就露出了下午刚埋进去的棺材。李璧月撬开钉板,望向棺材中的那具女子尸体。 李璧月轻声道:“看来我得猜想没错,这具尸体并不是刺史夫人。” 夏思槐看了又看,道:“可是这具尸体穿着华贵,陪葬品丰厚。如果她不是刺史夫人又是谁,又为何会被当做刺史夫人放进这口棺材里。” 李璧月答道:“这个女子我当日在酹月楼宴请太原众夫人小姐时见过,她当时跟在赵夫人身边,应该是赵夫人的贴身侍女。” 夏思槐张大了嘴巴:“府主说这个女子是赵夫人的侍女,那真正的刺史夫人又去了哪里?” 李璧月唇角逸出一抹冷笑:“这个问题,恐怕要过两天才能知晓。你今晚不用回驿馆了,现在就去太原北门外,盯住太原城往北方雁门关的驿马,将信使杀了,书信截下。从现在到明晚,我不允许北方雁门关收到任何太原城传出的消息。” 夏思槐一头雾水,但作为承剑府主身边的近卫,深知不该问的事情绝不多问,只需要忠实执行李府主的命令即可。他行礼道:“是。” 夏思槐离开之后,李璧月将挖出的土重新填埋踏平,又将墓碑复原,直到看不出痕迹,才踏着夜色回到驿站休息。 两日之后,正是先前定好的契丹朝见的日子,李澈在行宫夜宴契丹王子。 李璧月一早便前往太子居住的行宫,找礼官核对晚上的流程安排,安排人员在各处驻守。又分派黑骑在城中各处布防,以确保夜宴一切顺利。 马兴远的七日假期结束,一早便往行宫觐见太子殿下。太子李澈对他表示慰问之后,又询问起太原政事,马兴远一一作答。 正午时分,李澈在城门口亲迎契丹王子入城,并将之安置在驿馆。 契丹王子一行除了王子耶律藏,还有两名大臣。一名是大常衮萧宴,在契丹部族中位同宰相,另外一名是负责占卜的大巫蓝山。再加上一名翻译和十六名护卫,一共是二十人。 酉正之刻,夜宴正式开始。 虽值晦日,天上无星无月,但行宫早被妆点得金碧辉煌,处处玉璧明烛,照得这夜晚亮如白昼。更不要说太原府为了这次宴会准备了上百件烟花。烟花从酉正放到了戌时初,火树银花不夜天,万点星辰遥影落,是对契丹使臣最隆重的欢迎仪式。 绚烂的烟花表演结束后,宾客才正式入席。 太子李澈坐于上首左侧,李璧月则坐于右侧陪席,一来,这个位置居高临下,下方动静一览无余。二来,若有意外发生,也能够保护太子的安全。 下方左右各有四席,契丹王子耶律藏与三位契丹臣属列于左席,太原刺史马兴远与太原别驾裴名、浑天监牧天风、孟松阳列于右席。 殿内礼毕,耶律藏近前行礼道:“契丹二王子耶律藏代我契丹部族首领耶律光,面呈国礼,进献太子殿下!” 他拍了拍手,侍从呈上一块红布盖着的方形盒子,耶律藏从中取出一副白玉制成的器具,两边穿孔,与皮革相连,似是中原人用的护臂,又不太像。 李澈问道:“这是何物?” 耶律藏笑道:“此物名为玉璧鞲,我突厥男儿喜欢驾鹰打猎。此玉臂鞲便是射箭的时候,绑在持弓的小臂上,使猎鹰栖息在上,不至于抓伤主人。如今大唐天子圣明,草原各部尊为天可汗。我契丹一族,愿做栖息在天可汗臂上的猎鹰,为陛下逐猎草原。” 耶律藏此言将大唐比为主人,而将契丹部族比作栖息在主人臂上的猎鹰。耶律藏献上玉璧鞲,意指这只猎鹰任主人驱使,绝不会抓伤主人,寓意臣服。 李澈自然大喜:“哈哈哈,契丹王子远道而来,我大唐自当以国礼相待。”命人取了珠宝、玉器、瓷器、丝绸等赠与耶律藏,又亲自斟酒赐给耶律藏,一时之间满堂喝彩,宾主尽欢。 有了这番寓意极佳的开场,夜宴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舞乐也很快开始。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这批乐伎是裴名为了今日之宴,专门着人训练而成。这一曲惊鸿舞,舞姿轻盈、飘逸、柔美、自如,更兼舞者各个花容娇媚、舞带当人。美人美酒,赏心悦事,又如何使人不醉。 酒过三巡,李澈已有了两三分醉意。而李璧月始终滴酒未沾,她坐在哪里,除了开始吃了一碗甜粥之外,很少举箸。 长河渐落,晓星渐沉,夜宴正酣时,侍从报道:“请贵人们欣赏下一个节目,傀儡戏《十面埋伏》。” 李璧月心中一跳,她之前看过的节目单中并没有傀儡戏的安排,难道是负责礼乐的大臣临时增加的? 她向刚搭建好的小小戏台看去,只见一个头戴幕篱的女子站在戏台中央。她轻拢云袖向台上的贵人们俯身行礼,紧接着锣鼓敲响,女子广袖张开,观众这才看到她手中提着约一尺高的两个傀儡木偶。 木偶以细线操纵,左手上的是个女子,手持长约半尺的宝剑,刚毅飒爽,右手边则是戴甲胄使长枪的男子。 锣鼓声歇,琵琶声起,奏起古乐《十面埋伏》,表演也正式开始。 木偶男子斟了一碗酒,一饮而今,状若悲怆。头戴幕篱的女子以男声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左边的女子拔剑而舞,轻盈曼妙,栩栩如生。烛光之下,似乎还能看清女偶眼角的泪珠轻轻颤抖。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台上的表演者又换了腔调宛转的女声,咿咿呀呀,如泣如诉,女傀儡手中长剑就要刎颈而去…… 台下观众已看入了迷,已完全进入项羽与虞姬的故事之中,知道下一刻就是虞姬自刎,项羽饮恨乌江的结局,人人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 突然,大殿中灯火倏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坐在上首最高处的李澈只感觉一道尖锐的剑意从前方扑面而来。他心中一惊,已不及闪避。这时从右手边斜挑来一缕剑光。 “叮——”两剑交击,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黑暗之中,李澈只感觉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紧接着耳边响起一声高喝之声:“有刺客,燃起火把,保护太子殿下——” 红色的火炬燃起,李澈看到护卫在自己身前的正是承剑府的剑卫夏思槐,刚才说话之人也是他。坐在自己右边筵席上的李璧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再望向戏台,那头戴幕篱的女子也不见踪影,只留下“项羽”的戏偶。 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板上,那一尺余高的戏偶“虞姬”坠落在地上。那戏偶的右手仍然握着一柄剑,可那剑并不是之前表演时看到的半尺长,而是内有机括,延伸出二尺有余,剑刃锋利,边缘泛着蓝色幽光,显然淬有剧毒。 他心中一阵后怕,心知刚才若非李璧月,他此刻已在生死之间走了一个来回了。 他问夏思槐道:“你们李府主呢?” 夏思槐道:“那刺客一击不中,趁黑逃出大殿,李府主追人去了。殿下放心,府主早料到傀儡宗会在夜宴上有所行动,早已做下准备。承剑府会誓死保护殿下周全。” 他压低声音,附在李澈耳边道:“府主有交代,今日招待外使,不宜扫兴,饮宴依旧便是。” *** 李璧月追出长街,借着天上的微茫星光看到那抹白色的影子向驿站的方向逃跑,连忙追了过去。 穿过两条长街,前方出现四道人影,其中一人正是她刚才追的那名头戴幕篱的女子,此时离得不远,她的轮廓更加清晰,原来是是一直追随在沈云麟身边的傅小蝶。她身旁三人看身形正是沈云麟、拓跋铎和罗宗。四人见到她,分散开来,各站一方,对李璧月形成合围之势。 沈云麟一身云纹锦衣,手持折扇,头上戴着象征傀儡宗执事的青铜面具,上前道:“李府主,我们又见面了。” 剑拔弩张之际,他的语气却是风流轻佻,仿佛他不是再次带人围攻李璧月,而是故友相逢,相邀去哪里去饮一杯美酒。 李璧月处变不惊,她手按棠溪剑,目光在四人面上一扫而过,冷声道:“怎么,你以为凭你们几个手下败将,就能够对付我李璧月?看来,沈大掌柜加入傀儡宗之后,不仅脸更丑了,就连脑子也被狗啃了——” 沈云麟恼怒道:“李璧月,你不要太过嚣张。我们四个是打不过你,但今天来的可不止我们四个。你且看看你身后是谁?” 李璧月转身,只见身后的屋顶上还站着第五个人。 那人银色衣袍,同样戴着青铜面具,手持弯弓,弓弦拉如满月,弦上四支箭矢正冷冷对准长街中央,正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沈云麟哂道:“昔日同门师兄妹,如今却战场相逢,不知李府主心中感想如何呢?” 李璧月面色沉静,不怒反笑道:“可惜沈大掌柜打错了算盘,他今天的对手并不是我李璧月,而是你们——” 她话音刚落,屋顶之上四支箭矢齐发,目标并非李璧月,而是分别射向沈云麟等四人。 沈云麟等察觉不妙,连忙挪移,堪堪避开弓箭,唯有傅小蝶逃了这么远气力不济,躲避不及,左臂被箭擦伤。 沈云麟不敢置信地望向楚不则:“刑天,你忘了尊主的交代吗?今日杀了李璧月,以后你就是承剑府主——” 楚不则并不回答,被青铜面具遮住的脸也看不出表情,只是平静地再次弯弓搭箭。 沈云麟见他并没有动摇的意思,气急败坏道:“刑天,你真的要背叛傀儡宗,背叛尊主,帮助我们的敌人?” 李璧月笑道:“什么背叛尊主,楚师兄本来就是我承剑府的堂主,帮助我是理所当然。” 李璧月回头看了楚不则一眼,指着四人道:“师兄,这几个人就交给你了。出来这么久,太子那边恐怕有事,我先回去看看。” 她说着便回头向行宫奔去。此时,原先分散布防在太原城各处的黑骑听闻了动静,也快速向这边聚集。 身后沈云麟喝道:“李府主以为你今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尊主早已下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你留在这里。来人,杀了她——” 黑夜之中,如潮水一般涌现了无数穿着黑衣的死士,人人手持利刃,将长街围得密不透风,几乎连一点缝隙也没有。承剑府的黑骑赶到,与这些死士短兵交接,一时之间,整条长街之上,都是喊杀之声。 李璧月深吸一口凉气,看来傀儡宗今日为了杀她还真是下了不少本钱。不过,她也无所畏惧,棠溪剑铮然出鞘,盯着沈云麟道:“既然沈大掌柜如此舍不得我走,那我只好留下来陪你好好玩玩了。” 她不再强行从人墙中突围,凌空跃起,手中长剑一振,直取沈云麟。 沈云麟反应亦是极快,双臂一振,两臂同时甩出两道机关丝,裹缠住李璧月手中棠溪剑——他凭借这一手来无影去无踪的机关丝,在江湖上也算难遇敌手,可是每次一遇到李璧月,就全然失效。为了一雪前耻,他苦练数月,将单线的机关丝变成了双线,多了许多变化。 他几月的辛劳也算卓有成效,李璧月被困在两股机关丝之间,一时难以脱出,只能双脚分别踩在机关丝上,左冲右突,倒像是在两根机关丝上跳舞。 沈云麟微微感觉有些不对,虽然眼前人使用的是李璧月的棠溪剑,但是剑法似乎比他前几次见到的李璧月要弱上不少。但机会就在眼前,他来不及思考其中缘故,招呼道:“罗宗小蝶拓跋,你们三个一起上——” 一旁的罗宗、傅小蝶、拓跋铎也察觉有些异样,承剑府主今日给自己的威压确实不如往日,他们三人各持兵器,就要上前帮忙,偏偏高处又是数箭激射过来,阻挡着三人去路。楚不则三人弓箭同射三人,威力削弱不少,不过此番几人早有准备,全都轻松躲过。 计划受阻,沈云麟勃然大怒道:“我牵制住李璧月,你们先杀了楚不则。他的箭囊里最多只有五十支弓箭,只要将他的弓箭消耗完,我们就赢定了。” 傅小蝶三人得令,一同围攻屋顶上的楚不则。弓箭虽然远程有些优势,一旦被近身,便立刻左支右绌起来。楚不则仍不说话,只凭高明的轻功在屋顶上游走,牵动三人上蹿下跳,好不狼狈。他还时不时放一下冷箭,每一箭出,傅小蝶等人手忙脚乱地避让开来,但他们身后的傀儡宗死士就没那么幸运了。 偶尔沈云麟也会得到他的特别照顾,猝不及防之间,差点死于李璧月剑下。 终于,楚不则箭囊中的箭支射空了,傅小蝶三人也终于找到机会,将他堵在一处墙角,刀、剑、双钩一起向楚不则招呼,楚不则一手抛了弓箭,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磅礴剑气如同风起潮涌,笼罩了墙角的一方天地。 三人只当得手在即,心浮气躁,门户大开,尚未及反应,咽喉已多了一点殷红,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沈云麟见楚不则一剑就杀死了他的三名手下,口中银牙几乎咬碎,瞪向楚不则:“你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剑法?” 李璧月大笑起来:“蠢材,我们承剑府的人,最擅长的当然是剑法——” 沈云麟一愣,楚不则在傀儡宗,以刑天的身份行事,从来只用弓箭,不知不觉中竟让人忽略了他本是承剑府的大师兄,剑法一定精湛的常识,甚至忘了江湖传闻李璧月初入承剑府时,剑法也是楚不则教授。 他心思一乱,手中机关丝失去章法,被李璧月抓住破绽,一下绞断两根机关丝,下一瞬,棠溪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外围的承剑府黑骑与傀儡宗死士的交战仍然相持不下,不过眼下李璧月制住沈云麟,楚不则手起剑落,如入无人之境,承剑府的黑骑逐渐占据优势,傀儡宗的黑衣死士只剩下一小撮,且战且退。 李璧月望向沈云麟,声音清冽:“沈大掌柜,你们已经输了,让你们的人放下武器投降吧——” 沈云麟的表情很难看。他在海陵时因为开罪李璧月,失去海市商会会主的位置;在药王谷,因为李璧月的阻挠,差点无法完成任务,更在人前大大丢脸;这一次有备而来,本来以为借助傀儡宗的助力便能一雪前耻,没想到再次一败涂地。 他愤恨不甘道:“李璧月,你以为你们承剑府赢定了吗?就算你们将长街上的这些死士杀光了。只要太子死在太原,你李璧月就是护卫不力,皇帝追究下来,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李璧月忙道:“太子有事?” “傅小蝶假扮成傀儡艺人,刺杀太子只是我傀儡宗的第一步计划,一旦失利,傅小蝶就会将李府主你引出行宫。我傀儡宗的另外一名执事‘雨师’眼下正在行宫之中,由她执行第二步计划。”沈云麟冷笑道:“李府主离开行宫这么久,难道就不担心太子的安危吗?” 沈云麟本期望在李璧月脸上看到惊惶、恐惧等表情,而李璧月玉容平静,她甚至还笑了一下:“沈大掌柜一语中的,本府主还真是害怕极了……” 沈云麟一怔,李璧月看起来绝不像是害怕的样子—— 不,李璧月绝不会这个样子和他说话。 眼前之人只是脸上看起来冷,而真正的李璧月从人到剑都散发着一种极致的清冷,他竟然一直忽视了这点。 她根本不是李璧月—— “李璧月”已轻轻抹去脸上的□□,露出唐绯樱明媚的笑颜:“可惜,让沈大掌柜失望了。姐姐早就知道行宫中有一个叛徒,又怎会轻易离开太子身边。所以命我假扮她的身份,你们今天的图谋注定要失败了。如何,让沈大掌柜你失望了吧。” 第102章 夜宴(下) 行宫之内,先前熄灭的红烛又被重新燃起,侍从们将落在地上的傀儡戏偶清理干净,行宫很快恢复了之前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奢华景象。 但出了这样的事情,座上宾客脸色都有几分难看,毕竟太子差点遇刺身亡,一桩好事差点变成坏事,绝不是一个好的兆头。若是太子发怒,夜宴便不好收场了。 李澈却站起身来,笑道:“今日良会,不要因一个宵小之徒坏了我大唐与契丹永结比邻之好的氛围。来,诸位斟酒,满饮此杯,我们继续——” 他说着亲自满斟一杯,一饮而尽。众人见了,也纷纷斟酒,共饮一杯。 乐伎舞女们重新上台,管弦错落,清歌曼舞,一派欢喜祥和的景象,李澈似乎丝毫不将方才的刺杀放在心上,时不时喝彩叫好。 他这番举止很快打消了宾客的惶恐,而大唐太子处变不惊、镇定从容的态度,更是让场间人人拜服。 众人竞相巡酒,就好像方才那一场刺杀从未发生过。 在一片沉醉中,太原刺史马兴远悄然离席,向殿外走去。 他才步出门槛,就看到暖橘色宫灯之下,一女子抱剑倚柱而立。 见他出来,女子未语先笑:“马大人,您要去哪?” 马兴远辨认一番,发现这女子他并不认识,只是她手中的剑却是承剑府的制式长剑,想来是承剑府的人,便反问道:“不知姑娘是谁?” 女子声如银铃,笑道:“看来马大人贵人多忘事,我是承剑府李府主……麾下的唐绯樱,一个月前在太原王氏,我们曾见过。那时我差点被诬陷为杀了王公子的杀人凶手,马大人忘记了吗?” 马兴远连忙道:“老夫记性不好,抱歉抱歉。唐姑娘在这里干什么?” “唐绯樱”道:“是李府主命我在殿外巡查,以防可疑人等出入。”她看着马兴远,露出怀疑的神色:“宴会尚未结束,不知马大人现在是要去哪儿呢?” 马兴远一惊,答道:“李府主追杀刺客,迟迟未归。太子和契丹王子都很担心,命老夫出去看看。” “唐绯樱”笑道:“马大人请放宽心,不过是傀儡宗的人捣乱而已。有李府主亲自出手,对付一群宵小自然不在话下。” 她越是从容,马兴远愈是惊疑。而与此同时长街之上的刀剑交击之声、哀嚎惨叫之声愈来愈响亮,似乎还有沈云麟的怒喝咆哮之声,马兴远的脸上倏然惊变。 “本官想起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刺史府,现在就要回去拿,请唐姑娘让路。”他绕开“唐绯樱”,向行宫外走去。 他愈走愈快,就要一步踏出门槛之外,“唐绯樱”却犹如鬼魅,抢先一步持剑拦在他面前,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笑意道:“马大人,我们李府主有命,今日不管发生什么事,马大人都不能离开行宫。” 马兴远一把将她推开,怒喝道:“小丫头狐假虎威,竟然拦我!” 如果是李璧月亲身在此,马兴远说不定根本不敢生出离开的念头,只会老老实实回到行宫大殿之中。而区区一个唐绯樱,他又何须放在眼里?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傀儡宗今日的颓势便再也无法扭转。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放手一搏,执行傀儡宗的第二套计划。 就在此时,他眼前的女子神色突然变了。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她一声高喝,声若雷霆:“承剑府剑卫听令,将马兴远拿下,听候发落——” 这时,马兴远才发现暗处藏着四个承剑府的高手。他们听到“唐绯樱”的命令,一拥而上,将马兴远按住。 马兴远拼命挣扎,一边爆喝道:“我是朝廷亲封的太原刺史,节制地方一府十三县。小丫头几斤几两,竟敢拿我,来人,将她拿下——” 他拼命呼喊,却并没有任何人回应。 唯有“唐绯樱”闲庭信步地向他走过来,冷哂道:“若阁下是真的马兴远,我或许还需要考量考量。可惜阁下并不是马刺史,而是傀儡宗的执事‘雨师’。” “至于擒拿太原刺史的资格,唐绯樱的确没有,可我李璧月有——” 她背过身去,再回头之时,“唐绯樱”那张夭艳若桃李的脸已然变了,露出原属于承剑府主那张疏冷清绝的容颜。 殿外的动静太大,到底是惊动了正在欣赏歌舞的太子李澈与契丹王子耶律藏一行。 殿内歌舞骤停,太子李澈步出殿外,看着李璧月抱剑立在行宫门口,承剑府四名府卫将马兴远牢牢制住,惊诧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璧月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启禀殿下,此人冒充太原刺史马兴远。她的真实身份正是傀儡宗的执事雨师,也是傀儡宗设在太原府的暗桩。今日行宫夜宴的刺杀,便是由此人一手安排。” 马兴远呼喝道:“老夫主政太原多年,怎么可能会是傀儡宗的暗桩。若我与傀儡宗互相勾结,当日李府主你来到太原赈灾,老夫又怎会倾力襄助?又怎么会配合你的计划,帮你拔掉傀儡宗在太原的据点傀儡馆?李璧月,你罔顾是非,恩将仇报,仗势欺人……太子殿下,请您为老臣做主啊……” 太子李澈看向马兴远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不似做伪。而据李璧月所说,朝廷的一方封疆大吏,竟是傀儡宗的暗桩,此事着实匪夷所思。他虽心中惊疑,但也深信李璧月绝不会无的放矢,问道:“李府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璧月道:“太子明鉴。此人并不是真的马兴远,而是马兴远的妻子赵夫人所假扮。真的马兴远只怕已经被她所害……” 她上前一步,扯下“马兴远”的官帽,露出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接着她用手摸上“马兴远”的下颚,轻轻从她脸上剥去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之下浮现出另一张脸,果然是之前她在酹月楼见过一次的赵夫人。 她目光如炬,直视眼前之人,“赵夫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赵夫人身份败露,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我奉命与马兴远成亲已有八年。这八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暗地里模仿他的动作神态,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让太原刺史的身份,为我傀儡宗所用。我自认为我的装扮天衣无缝,就算是马兴远最亲近的下属也无一人发现端倪,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李璧月道:“八天前,太子殿下进入太原,赵夫人假扮成马兴远,着齐缞在城门口迎接太子殿下,说自己的妻子突发重病而亡时,我确实并没有怀疑你。” “我察觉不对,始于刺史府并没有给我发葬礼的请柬。且不说我与马大人的同僚之谊,赵夫人恐怕并不知道我与马大人都是灵州人,还是旧相识,就凭这些,他家中有事,绝不会忘记请我。不过,赵夫人做贼心虚,葬礼不敢邀我到场,我倒是十分理解。” 赵夫人恨恨道:“我虽然没有见识过李府主的厉害,但也素闻声名,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人都说承剑府主清高,我以为你绝不会不请自来,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李璧月道:“恰逢柳夫人相邀。再加上我与马大人的交情,他的夫人死了,这点面子我当然要给。在王家马车上,柳夫人给我说起马兴远的往事,说赵夫人你当年是如何慧眼识英才,提携马兴远,让他最终坐上太原刺史的位置。还说马大人与赵夫人你是如何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在葬礼上你甚至哭到昏厥,任谁见了也要说一声马大人对妻子感情至深。可棺木出殡,宾客离开之后,我恰好有事去到兰阁,却见到马大人出现在兰阁对面的刺史府官署。” 赵夫人脸色一变。 李璧月继续道:“如果马大人是真的因为丧妻之痛哭到昏迷,又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官署呢?就算马大人昏迷之后回到房间后清醒,以马大人的爱妻程度,也应该立马起身追上出殡的马车,到墓地亲自看着夫人的棺木落葬才是。我问了看管兰台的书吏,才知道原来马大人这些天一直在处理往来雁门关的文书。我心中有疑,本来打算去官署向马大人亲自求证,可是看到马大人落在窗上的剪影,最终改变了主意。” 赵夫人似乎陷入回忆:“剪影?有什么不对吗?” 李璧月道:“马兴远本是军中猛将,身材魁梧。赵夫人是闺阁女子,假扮成马兴远,身材可以在衣服里面塞东西乔装,可这身高查了一截,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赵夫人你想了一个办法,便是佝偻着身体。站直了身高自然要差上不少,若是弯腰驼背,也就看不出多少区别。” “马大人中年丧妻,悲痛欲绝,憔悴佝偻也无人怀疑。可赵夫人你本不是驼背,长期弓腰身体必然难受。那天衙署别无他人,你又要去取书架高处的东西,所以不自觉站直了身体。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你比真正的马兴远要矮上一寸。” 赵夫人面色灰败。这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可是在李璧月眼里,却是一个天大的破绽。 “所以我当天晚上便带着夏思槐找到刺史夫人的墓地,撬开棺木,发现里面的尸体果然不是赵夫人,而是你身边的一个侍女,这让我断定赵夫人你根本没死。” 李璧月接着道:“赵夫人没死,而出现在刺史府的马兴远是一个冒牌货。恰好在这个时候,我得到另外一个消息,傀儡宗在太原城除了‘愚公’王道之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地位更高、隐藏更深的执事,代号‘雨师’。” 赵夫人神情冷厉:“你是从何而知?” 李璧月没有提她收到楚不则暗中传信一事,而是继续说道:“所以我大胆猜测,‘雨师’一直潜藏在马兴远身边。在太子殿下来到太原之时,这位‘雨师’奉傀儡尊主之命,杀了马兴远,然后取而代之,方便接近太子,执行暗杀计划。能够杀了马兴远,还能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以至惟妙惟肖,连马兴远的下属、同僚甚至亲近之人全都不起疑心,除了他的妻子赵夫人又有谁能够做到呢?” 赵夫人道:“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你并没有证据。” “不错。不过‘雨师’既然潜伏太原多年没有暴露,特意在太子殿下进入太原之时发难,不难得知你们傀儡宗就是针对太子来的。今日太子在行宫夜宴契丹使者,行宫防卫难免松懈,是你们最适合的动手时机,你们一定不会放过。”李璧月声音清冽:“不过恰好,我李璧月也恰好需要这个时机,将你们傀儡宗这些魑魅魍魉一网打尽,所以我并没有提前揭穿你的身份。” “还有,若我李璧月一直在行宫中,你们傀儡宗行事难免束手束脚。所以我便干脆将计就计,与唐绯樱互换身份。让她代替我被傅小蝶引诱离开行宫,给你们放手一搏的机会。果然,夫人你按捺不住,露出了马脚——” “你见‘李璧月’始终未归,又见太子镇定如常,心中难免嘀咕。许久不见接应,你推测外面傀儡宗战事不利,以至于坐立不安,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行宫设法支援,反而彻底暴露自己的身份。赵夫人,我说得对吗?” 赵夫人被四名英武的剑卫押着,几乎无法动弹,可她脸上的表情却转为嘲弄:“我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一不留神,让你将宗门在太原的势力连根拔起。不过,李璧月,你谋算一切,最后一件事却猜错了。外面的那些人,除去楚不则是尊主在你李璧月死后用来再建承剑府的棋子;其他人,不论沈云麟、还是傅小蝶,抑或外面那些死士,本来都是弃子。尊主今日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杀死你李璧月和太子李澈,那些人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李璧月微微一震。 赵夫人继续道:“本来尊主认为沈云麟几人加上楚不则,足以杀死你李璧月。我留在行宫,负责剩下的计划。我想是楚不则出了问题,他竟然放着承剑府主的位置不要,临阵反水,以至计划失败。不过你自以为聪明与唐绯樱互换身份,留在行宫之中,倒是刚刚好。” “今天早上,我以庆典之名购入了大量的烟花,运入行宫。这些烟花只有百分之九十是真正的烟花,而剩下的百分之十是我傀儡宗特制的火药,这些火药外表看起来与烟花一模一样,就布置在行宫的外围。按照原先的计划,我留在外面的人会在子时引爆这些炸药,届时这一整座行宫都会被炸毁,不论什么太子还是承剑府主都将尸骨无存。” “我刚才想要离开行宫,也并不是为了援助沈云麟那个废物,只是子时将近,我不想陪你们一起死在这里而已。” 太子李澈的脸色终于变了,高喝道:“来人,检查行宫外围的那些烟花,将之全部拆除——” 赵夫人冷笑道:“太子殿下还真是天真,我傀儡宗的火药又怎会这么简单。若是不熟悉火药构造的人靠近,不管他碰错了什么地方,火药都会立刻爆炸,并迅速引爆周围的其他火药,你们只会死得更快而已。” 她看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样子,恢复了些许的从容,对李澈道:“我倒有一个更好的建议。你们放了我,并且由太子亲自写一封特赦文书,以后不再追究我赵筠的罪过,并赦免我的一双儿女,我便让我的人将那些炸药的引线拆除,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李澈正要答应。放过赵夫人,比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要好得多。 李璧月却微微摆手,止住他的话头,望向赵夫人:“赵夫人,傀儡宗的计划不是要杀了太子殿下和我李璧月吗?怎么赵夫人也要违背你们尊主的心意吗?” 赵夫人眼神躲闪,嘴硬道:“我赵筠曾受尊主恩惠,自十三年前就追随尊主,为他赴汤蹈火,再死不辞。可是我那一双儿女却是无辜的,为人父母,怎能不为一双儿女着想?” 李璧月冷哼一声,道:“可惜,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放了你,你也只会立刻逃跑,说不定一出院门,立刻让人引爆炸药——” 赵夫人心思被拆穿,恨恨道:“李府主若是不相信,那大家就一起死在这里好了。我就算死了,有你李璧月陪葬,也算不上很亏……” 李璧月摇摇头:“可惜,赵夫人你的打算又落空了。你听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原来不知不觉当中,子时已至。 第103章 洞照 子时,三更。 正是赵夫人所说的炸药引爆的时间。 大殿之外,人人惊惶,甚至有人向外逃窜而去,契丹使臣耶律藏脸色更是惊骇,他可不想出使一趟,将性命葬送在这里。 太子李澈本有些惊慌,可见到李璧月从容的神色,也很快镇定了下来。 赵夫人本已抱了与李璧月和太子李澈同归于尽的决心,可等了很久也不见炸药爆炸,她的期待一点点消失,转为满脸的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没有爆炸,这,这不可能……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澈望向李璧月,微笑问道:“李府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璧月道:“赵夫人说得确实没错,傀儡宗的火药十分危险。不过,我身边恰好有一个了解火药,熟悉傀儡宗行事手段的人。今晚舞乐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火药的引线全部拆除,自然不会再发生爆炸。”她望向暗夜深处道:“玉相师,你出来吧——” 从行宫的暗处,浮现出一道身着白袍的道士身影。玉无瑑走到李璧月面前,拱手道:“李府主,幸不辱命。” 李璧月微微颔首,玉无瑑退到一旁。 李璧月重新望向赵夫人,正色道:“赵夫人你加入傀儡宗,意图谋害太子殿下,论罪当诛九族。不过,我怜你一双儿女无辜,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傀儡尊主现在何处,我李璧月可以向殿下求情,饶恕你一双儿女的性命——” 赵夫人哈哈大笑:“好,好,好一个李璧月,好一个承剑府。可惜,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 今晚一连串的失败让这位傀儡宗执事的情绪逐渐癫狂:“尊主早已计划好一切,明日一早契丹人的两万大军就会突破雁门关,铁骑直入太原。武宗太子李屿会在契丹人的支持之下,在太原登基为皇帝,我傀儡宗将成为大唐国教。” “就算你李璧月算尽一切又如何,等到明日契丹人入关,难道你承剑府的三百黑骑能够敌得过契丹人的两万大军。我若是你,现在就会带着承剑府的残兵夹着尾巴滚出太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夫人癫狂的笑声响彻行宫,行宫之中,太原城的大小官员面面相觑。 太子李澈今晚第一次露出骇然的神色。 他双目如箭,直直射向今晚的主宾——契丹王子耶律藏。 如果契丹人早就与傀儡宗勾结,所谓契丹来朝之事不过是一桩阴谋,今晚的夜宴更像是一场笑话。 耶律藏看着他,面露微笑:“抱歉,让殿下失望了。我契丹一族,早与李屿有约,我们助他一臂之力,将来他成为大唐国主之后,许我族燕云之地。” 他耸了耸肩,平静道“我虽然不懂大唐习俗,也知道长庚伴月乃是诸侯相争、兵凶战危之兆。况且而今大唐龙脉有损,或许长安的帝座也该换一个主人了。李屿本是武宗太子,正统皇嗣,我们契丹人只是顺应天时而已。” 李澈浑身发冷。虽然他极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藏在袖子里的手臂仍然轻轻颤抖。 长庚伴月,龙脉有损。这一个月以来,这八个字如同两块巨石压在他在心头。 太原地震、长安城父皇病重、西北吐蕃和党项人联手入侵,南方沿海海潮倒灌。一项一项的灾难与变故似乎都证明了不祥的星象和龙脉有损对大唐国运的影响。 他原本以为,契丹人这个时候前来朝贺能够挽回朝廷的声望,给身处混乱之中的大唐带来好的兆头和气象。 现在看来,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罢了。 失踪十年的武宗太子与傀儡宗沆瀣合流,觊觎帝座,契丹人将从雁门关入关进犯,一定会让风雨飘摇的朝廷雪上加霜。 就算李璧月今晚能解决傀儡宗这一心腹大患,可是那武宗太子李屿始终没有出现,他明日是不是会与契丹大军一起入城? 所谓天运是否真的不可扭转? 想到这里,他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 这时,他感到李璧月向他走近了一步。 承剑府主隔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依旧从容而镇定:“殿下,事在人为,李璧月从来不相信什么天运不可扭转。您是大唐的储君,在这个时候您更应该振作起来……” 李澈心乱如麻,喃声道:“可是……” 李璧月见李澈神思不属,显然方才耶律藏一番话对他打击甚大。她只好再向前一步,用只有李澈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殿下,我已找到拥有道源心火的玄真观传人,不久之后,龙脉就可以修复。” 李澈心神一震,诧然望着她:“你说什么?” 李璧月轻轻点了点头,确认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李澈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李璧月向后稍退一步,望向耶律藏,讥讽道:“耶律皇子真是心胸宽广,傀儡宗与契丹部族确实合作无间,可是你耶律藏不过也是一枚弃子而已。难道你忘了,若非我身边这位玉相师拆除了炸药的眼线,方才你耶律藏也一起被炸死在行宫之中了。” 她一双锐目掠过赵筠:“赵夫人,你们傀儡宗就是这样对待盟友的吗?” 耶律藏虽然心知李璧月是挑拨离间,脸色难免变得难看起来。他身边那位大常衮萧宴更是怒气冲冲:“雨师,你方才险些将我契丹王子、大巫一起炸死在行宫,这件事情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赵夫人哈哈笑道:“交代什么?尊主说了,契丹皇子死在太原城,契丹人才会更加同仇敌忾,替我们傀儡宗卖命——” 耶律藏既惊且怒:“你说什么?” “原来如此。”李璧月冷哂道:“傀儡尊主确实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可惜,明天契丹大军是不会来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太原刺史大印的文书:“赵夫人你前日以马兴远的身份写了这封文书,将雁门守军调往应州参加十月的骑射演练,可惜这封手令并没有送往雁门,在半途便被我拦截。取而代之的是我李璧月的个人信使和御赐的尚方宝剑,我已下令雁门守军取消今年的骑射演练,严守驻地,防范契丹人突然入关——” “什么?”赵夫人抬头看向李璧月。 李璧月已经将那封文书扔扔在她的面前。赵夫人双手颤抖,几乎捡不起那一封薄薄的文书。 作为傀儡宗的执事“雨师”,在“愚公”死后,她奉尊主之命全盘接手傀儡宗在太原的一切行动,筹划杀死太子李澈与李璧月,作为对承剑府重阳夜行动的报复,也是为了扶持武宗太子李屿上位。此后傀儡宗无须再躲躲藏藏,而是光明正大地成为大唐国教。 结果今晚的行动全都落空。她所走的每一步棋,李璧月都要比她多算一步。接连的失败,让她已经麻木了。 傀儡宗已机关算尽,眼前执剑之人却洞若观火。 李璧月不再理会她,而是向前一步,站在太子李澈的身旁,她遥望虚空中的某处,高喝道:“我相信决定王朝气数的绝不是什么正统皇嗣,而是公理人心。纵然李屿在十年之前曾是大唐太子,可就凭他与傀儡邪教勾结,自毁大唐龙脉,让契丹人入关占领我大唐的城池,他就已经不配再称李氏皇族之后。” “我承剑府承天地授命,法浩然之道,守护大唐秩序和平安、维护天下清平。我李璧月一日为承剑府主,李屿想要割据太原,自称皇帝,只能是痴心妄想——” 她双手持剑,拔鞘而出:“谁若不服,不妨先问我李璧月手中之剑——” 她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荡气回肠。站在她身边的李澈心魂不由一振,一腔热血沸腾,几乎跟着她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冲入云霄。 他定定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女子竟然有如此的心胸与襟怀。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比常人高看她一眼,到了此时此刻,才发现远远不够。 他贵为大唐太子,在她面前亦要自惭形秽。 “说得好,璧月姐姐你真的是太飒了……”一道兴奋的声音从行宫外传来:“啊啊啊,今日这场大战真是精彩,我就知道跟着姐姐你混准没错……” 众人抬头,只见唐绯樱快步踏入行宫之内,将一个用绳子五花大绑的人扔在地上。那人正是曾经海市商会的会长沈云麟、如今傀儡宗的执事飞廉,如今他也已经沦为承剑府的阶下囚。 夏思槐随后进入,在李璧月面前半跪行礼,禀报道:“启禀府主,今夜进入太原城的傀儡宗死士已经被全部歼灭或俘虏,无一人走脱,如今黑骑正在清理战场……” 李璧月脸上浮现淡淡笑意,赞许道:“做得不错。”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行宫外的大战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结束了。 唐绯樱上前一步,站在李璧月身旁。她今日穿着承剑府主的官服,拿着棠溪剑,比李璧月看起来更像是承剑府主。 她模仿李璧月的姿势,将手中之剑左右横拉,棠溪出鞘,剑声铿然,唐绯樱却撇了撇嘴:“可恶,同样的姿势,为什么姐姐你就这么英姿飒爽?我就没那个气势,就像是东施效颦一样……” 她说得有趣,李璧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的剑法还可以再多练练。” 就在这时,行宫之外,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好一个承剑府,好一个‘承天地授命,法浩然之道’——李府主今日大展身手,春风得意,难道就没有想过会乐极生悲吗?” 李璧月倏然抬头,只见前方的宫殿顶上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身上的紫色华服阴森神秘,雕刻着凶兽睚眦的青铜面具在如此暗夜更显得妖异恐怖。他站在高处,仿佛神祇俯视着下方的人群。 赵夫人与沈云麟不约而同地高呼出声:“尊主,救我——” 第104章 师兄 李璧月发出一声惊呼:“傀儡尊主!” 在太原与傀儡宗相持一个多月之后,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一直隐藏在幕后的傀儡宗主。 傀儡宗恶行累累,此人正是罪魁祸首。 一年前,在高阳山,她差点死于傀儡尊主手下。 最后,是清尘散人救了她,不惜自爆与眼前之人同葬于高阳山。可此人并没有死,他从药王谷得到了莎诃花,最终活了过来。 如今的李璧月已远比一年前更加精进,这样强大的敌人,愈发激起她心中强烈的战意—— 她持剑向前,高声道:“傀儡尊主,你敢再与我李璧月一战吗?” “李府主邀战,本座自然不会推脱,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傀儡尊主冷笑一声:“李府主不是想修复二龙山的龙脉吗,我不妨告诉你,二龙山流失的龙气正是被我以聚气珠收集起来。” 他手中浮现一颗鸡蛋大小的珠子。暗夜之中,乳白色的珠子散发出神圣皎洁的光辉,其中似乎有云气涌动。 李璧月看向玉无瑑,向他求证。玉无瑑点了点头,轻声道:“难怪我一直找不到流失的龙气所在,原来是被人藏了起来。” 傀儡尊主将那个珠子捏在掌心:“我以龙气珠为赌注,邀请李府主七日之后到鹤鸣山庄,与我一战,决定龙气珠归属,也看看你我之间谁是最终的胜利者。但是你只能一人前来,否则我就将这颗龙气珠毁去——” 李璧月爽快道:“好,我答应你。” 傀儡尊主道:“很好,李府主今夜毁了我傀儡宗基业。现在,我也该还给李府主你一个小小惊喜……” 他脚一踢,从房顶滚落下来一具人影。 那人脸上虽然带着青铜面具,但只凭轮廓李璧月一眼认出,惊呼道:“楚师兄——” 她上前一步,就要将那人扶住, 不料她还没有碰到他,楚不则发出一道掌风将她推开:“璧月,你不要过来,也不要碰我——” 他声音颤抖,似乎蕴藏着无尽的痛苦。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喝道:“师兄,你怎么了?” “怎么了?”宫殿顶上,傀儡尊主凉薄的声音响起:“这个问题问得真好。我如此看重他,视他为心腹爱将,并且许诺帮助他得到承剑府主之位,完成他梦寐以求的心愿。可惜,此人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出卖我傀儡宗的机密。若非如此,今夜我傀儡宗又怎会遭遇如此大败——” “不过,背叛傀儡宗的人最终都会付出代价。高正杰如此,许山行如此,他楚不则自然也是如此……他的时间不多了,本座就不打扰你们师兄妹诀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嚣狂的笑声中,傀儡尊主消失在夜色深处。 李璧月已顾不上追他。 当初高正杰想要告诉她“刑天”是谁,死在傀儡宗的妖暝蛊虫下。 许山行她也曾见过,正是被叶衣霜锁在药王谷地下的病患,被妖暝虫啃食得浑身凹凸不平。 难道—— 李璧月用剑划开楚不行的衣袖,果然见到那一条手臂几乎只剩白骨,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蛊虫。 她倒吸一口凉气,剑尖向上,就想要挑开他脸上的面具,看一看他的脸。 下方的人似有所觉,在地上蠕动着后退,“璧月,不要,你不要看……” 玉无瑑看着楚不则的模样,无声叹息。他当日亲见高正杰之死,不用掀开面具,就能想见面具下那一张脸是什么样子。楚不则活不成了,他死前的模样,李璧月也绝不希望被外人看到。 他走到李澈面前,轻声道:“殿下,李府主如今有私事要处置,闲杂人等不能再留在这里。” 李澈眼睛一闪,也明白他话中之意,命令道:“所有人退出行宫,任何人不得靠近。” 很快,行宫中的人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李璧月与楚不则两人。 李璧月红着眼眶,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师兄,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当日在大风关下,她全然无法理解楚不则为什么会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就如同此刻,她仍然不理解楚不则为什么明明已经背叛,却还给她传递傀儡宗的情报,又为什么要帮她,以至于落得如此结局。 面具之下,楚不则感觉到四肢百髓传来极为麻痒的痛楚。蛊虫吞噬着他的血肉,就算他全力催动体内浩然剑气,也只能勉强护持住心脉与大脑。 他强忍着万蛊噬心的痛楚,爬起来倚靠在台阶上,将全身血肉拢入宽大的衣袖中,这让他看起来勉强像个人形。他尽量将声调放平,不让她听出异常:“璧月,你……靠近一些,让师兄再看看你……” 李璧月上前一步,跪坐在他身前,放任那目光透过面具落在自己身上。 她多想再靠近他,可是她知道楚不则不愿她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她也不忍看他强自压抑痛苦的模样,只好闭上眼睛,任清泪从两颊滚下。 楚不则低声道:“璧月,我当日在海陵杀了高正杰,如今遭遇,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你不必抱憾……” “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傀儡宗的执事刑天。哼,昙摩寺那两个秃驴,当日在高阳山偷袭于你,碎了你一身剑骨。他们知道你天生剑骨,若是断骨重塑,就会消耗掉谢府主的寿命。师妹断骨之伤,谢府主殒身之仇,我楚不则又岂能不报……” “可惜,当今天子笃信佛教,更任用昙无为国师。我承剑府明知凶手是谁,也只能忍气吞声。好在法华寺开光大典之后,昙摩寺已失去天子信任,就连昙无也被幽禁宫中,我承剑府方才抬起头来……” 李璧月恍然惊悟:“你加入傀儡宗,就是为了利用傀儡宗来对付昙摩寺?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昙摩寺衰落之后,他没有顺势退出傀儡宗? 为什么当初在药王谷,要帮助沈云麟夺走莎诃花? 身体里的蛊毒几乎压制不住,楚不则咬破舌尖,保持心间一点清明,继续道:“昙摩寺衰落,并不意味我承剑府可以取而代之。我承剑府想要重回过去的位置,必须建立陛下和太子都无法忽略,让朝野人人赞颂的功业。傀儡宗与武宗太子李屿勾结,谋求十年前失去的帝位,是皇室的心腹大患,所以我……” “所以你想留在傀儡宗卧底……”李璧月轻轻摇着头,她一惯清冷的脸庞失去了往日的沉着,声音带了哭腔:“可是,师兄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她早点知道这一切,她绝不会在大风关对他刀剑相向,还亲手打伤了他。 如果她知道他体内也有妖暝蛊,一定会带他去找叶衣霜,以叶衣霜如今的医术和经验,说不定可以在蛊虫发作之前将妖暝蛊取出。 可惜如今一切都晚了。 她竭尽全力在他面前保持冷静自持,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汹涌而下,洇湿罗衫。 楚不则向后靠着,让冰冷的玉阶支撑他的身体。他听着她的啜泣声,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加入傀儡宗,暗中以刑天的身份行事,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知道。 承剑府的剑法修的是浩然之道,李璧月性格虽与谢嵩岳千差万别,可是他们都锋芒如冷刃,却又襟怀如朗月。能进取,却也知进退,有所为又有所不为。 就如同谢嵩岳所言“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方可成为承剑府主”,他做不到这些,所以为谢嵩岳所不取。 李璧月能屈能伸,会为了大局苟且求全。 而他心胸狭隘,会为了报仇雪恨不顾一切。 他以刑天的身份行事,染了无数的鲜血,早已配不上“承剑府”的名号。可是他到底希望在李璧月的心中,他永远只是她的师兄。 重阳之夜,李璧月针对王道之的行动时,刻意将他调开。他终于察觉不妙,李璧月策无遗算,或许她已经开始怀疑到他,所以他不得不以“刑天”的身份救走王道之,确认王道之并没有出卖他的秘密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杀人灭口。 他回到鹤鸣山庄,向傀儡尊主提出退出傀儡宗。 只要退出傀儡宗,告别刑天的身份,如果李璧月没来得及发现一切,他从此便只是楚不则。傀儡尊主提出要他做最后一件事,在大风关刺杀太子殿下。他将弓箭的箭簇掰断,向太子的车驾中射出三箭,太子并不会死,他也可以完成最后的任务,离开傀儡宗。 没想到,这却是李璧月诱使他露出马脚的陷阱。 在那片桦树林中,她揭穿他叛徒的身份,见证他所有的罪恶、污秽与不堪。她拿剑指着他的时候,他甚至想,就这样罢,死在她的剑下也好,承剑府并不需要他这样的污点。 大义灭亲,她在朝廷的声望会更上一层楼,从此承剑府便清清白白。 但他没有死成,傀儡尊主又救了他。他不能再是楚不则了,只能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再后来,傀儡尊主命他去杀李璧月喜欢的那个道士玉无瑑,他便找机会向他示警。那个道士果然敏锐,第二天带李璧月出城,给了他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 他告知李璧月关于傀儡宗的秘密,相信以李璧月的聪明,傀儡宗迟早会覆灭。他作为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早已注定必死的结局。 生死又如何,他曾说过永远做她身后坚实的后盾,既已许诺,自然要做到。 他已走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无法给她全部的答案,只是断断续续着道:“今日之战,我承剑府大获全胜,傀儡宗五个执事青鸟,愚公、雨师、飞廉、刑天,或死或囚,余下死士尽数被歼灭,傀儡宗只剩下尊主一人,再也难成……难成气候……” “师妹今日在行宫中的一番发言,振聋发聩,大振我承剑府声势。太子日后……必定倚重于你。我承剑府复兴之路……指日可待,师兄……师兄以你为傲……死而无憾……” “只要杀了傀儡尊主,取回龙气珠……” 李璧月吞声忍泣,哽咽道:“师兄放心,三日之后,我一定打败傀儡尊主,拿回龙气珠,为师兄报仇。” 面具之下,蛊虫侵入心脉,楚不则的目光已然涣散。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挣扎着催动全身真气,竭力不让蛊虫继续上行:“璧月,还有一件事。药王谷的那朵莎诃花……” 无法忍受的疼痛,让他的口齿已不清晰。李璧月不得不再靠近一步,大声道:“师兄说什么?” 楚不则浑身剧烈颤抖着,“我……我说沈云麟拿到的那朵莎诃花在半路上被我换了……他献给傀儡尊主的那一朵是我……伪造的,真的莎诃花我藏……藏在驿馆你房间的书柜里。有了它……就能修复你的……剑骨,你便能拔出照业八荒剑,再兴我承剑府……” 这个时候,他竟还想着她破碎的剑骨,李璧月心魂剧震,她大喝一声:“夏思槐。” 夏思槐一直留心这边动静,很快赶到:“府主——” 李璧月目光失焦,语速极快道:“你现在回驿站,到我房间的书柜里取一朵花。快去!” 夏思槐随即消失。 楚不则知道她想做什么,挣扎着道:“璧月,这是没用的。莎诃花并不能解蛊虫之毒,不如留着……你……” 李璧月早已泪流满面,她拼命摇头:“不,不,叶衣霜曾有这样的想法,说明此法未必不成,我一定要一试……我一定要一试……”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亡,自己什么都不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悲从心来,嚎啕大哭。此时此刻,她不知该怪楚不则隐瞒,还是怪自己后知后觉,从来没能发现他的用心。 …… 行宫到驿站约一里地,夏思槐半柱香之后就已折返,他跪在李璧月面前,声音颤抖:“府主恕罪,今晚为了对付傀儡宗,我承剑府倾巢而出,驿馆失窃,李府主你的房间被人撬开……”他带着哭腔:“我……我没有找到府主说的那朵花……” 李璧月气急攻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什么!” 楚不则萎缩在墙角,发出一声惨淡的轻笑:“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他的浩然剑气已消耗殆尽,能坚持这么久已是极限,之所以没有放弃,是因为她不愿放弃,可是如今这最后的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他放任蛊虫侵蚀心脉,意识逐渐模糊。 在最后的时刻,他扪心自问。 痛吗?也许很痛,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恨吗?悔吗?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又有什么可恨可悔? 就这样过完一生,你还有遗憾吗? …… 涣散的目光突然重新聚焦,他挣扎着坐起来,抬头看向李璧月:“璧月……” 他突然恢复了气力,声音清晰了许多,似乎还带着浅浅笑意,问道:“云翊,你找到他了。他就是……那个人,是吗?”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而是偏头看向行宫的外面,玉无瑑刚才离开的方向。 李璧月明白,楚不则曾为她寻找云翊多年,这件事或许是他最后的羁绊。 他此刻回光返照,仍然牵挂着这件事。她抽泣着说道:“是,我找到他了。对不起,师兄,我以前不敢相信你,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说着“对不起”,仿佛这样就能宣泄掉心中的愧疚、痛苦与悔恨,她心底知道,她该说“对不起”的,从不是这一件事。 “不要说对不起,我这样的叛徒,本也不值得你相信……”楚不则仍然笑着:“以后,有他在你身边,就算剩下的路再艰难,师妹也不会是一个人,我也了无遗憾了。” …… 他的意识逐渐消散。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有十岁。 温知意牵着她走到面前,道:“阿则啊,这是李师妹。按照我们承剑府的规矩,她入门的剑法就由你传授,等入门了,后面的我再来教。” 温知意将人留下就离开了,剩下一脸倔强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你是谁?” 楚不则微笑着答道:“我呀,是你的大师兄——” 小女孩问道:“承剑府这么多师兄,为什么你是大师兄?” 楚不则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摸了摸鼻子,答道:“大概因为我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小女孩不服输地看着他:“我将来一定会比你还厉害。” …… 后来她果然比他更厉害。 甚至比所有人期待的更加厉害。 她会带着承剑府继续向前,做到所有他想做的却来不及去做的。 他不会再有遗憾。 璧月。 师妹。 再见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再能在更早的时候认识你。 …… 第105章 惩罚 秋阶生凉露,未拂便成霜。 李璧月跪在庭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衣服结出霜华,她终于站起来,找来火把和火油,将楚不则的尸体点燃。 被妖暝虫吞噬的尸体必须彻底燃烧,才能将妖暝虫彻底杀死。否则,他们把血肉吞食干净后,会自己寻找一下个宿主。 这一场火,从后半夜一直烧到凌晨。 天色微明之时,李璧月从火堆的余烬里,捡出了楚不则的遗物。 那柄名为饮冰的佩剑,还有那个被火焚烧后出现裂纹的青铜面具。 …… 太阳重新升起,每天都是新的一天,承剑府主仍然像往常一样工作。 她每天都会去行宫与太子殿下议事。 虽然傀儡宗的势力已经歼灭,但剩下的事情并不少。 第一桩是关于马兴远。在赵夫人身份败露之后,承剑府奉太子之命彻底搜查刺史府,从赵夫人房间里发现一间密室,密室中绑着被赵夫人秘密囚禁的马兴远。 他在太子进入太原的前一晚,被赵夫人以迷香放倒,关在密室中。不知赵夫人是不是顾念这八年以来的夫妻之情,最终并没有杀他。 但身为一府主官,未能发现自己的夫人是傀儡宗的重要人物,已是不赦之罪。李澈宽仁,念他在太原数年,为政并无失当之处,民间的口碑也不错,最终赦免了他的死罪,贬为庶民。他也无颜面对太原的父老乡亲,决定离开太原,回到灵州故地。 第二桩是关于契丹使臣一行。 傀儡宗之事尘埃落定后,太原收到了雁门关传来的捷报。契丹两万大军进犯雁门关,雁门守军据险以守,最终将契丹大军击溃。 契丹大军既溃,契丹王子耶律藏也沦为阶下囚。他主动提出,愿意以一万匹良马和三千两黄金为自己和下属赎身。 李澈和李璧月商议之后,最终同意了他的要求,派人将他的亲笔书信送到契丹部落。不过,等待契丹方面的回信,还需要一段时间。 第三桩是关于驿馆中失窃的莎诃花。 李璧月回到驿馆后亲自勘探现场,但除了证实的确有人曾进入她的房间,撬开上锁的书柜之外,别无其他线索,此案只能暂时搁置。 她对同僚疏离而客气,对下属威严而不失关怀。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楚不则,就像那一晚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切看起来与从前毫无差别。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了。 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她就会想起楚不则。 想到他就那样死在自己眼前,可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无比想念每一个白日,想念做不完的工作,想念以前讨厌的公文。只有忙于这些,她才能暂时忘却那压在心头、让她难以喘息的痛苦。 痛苦如同泥沙,只会淤积得越来越深,却从不会自行消解。 她冷漠地旁观着自己被泥沙淹没,毫无伸手自救的想法。 她想,这是你的报应。 你身为承剑府的府主,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下属。 你早发现不对,却没有推心置腹去和师兄谈一谈,你猜忌他、怀疑他、算计他,哪怕你再多相信他一点,或许都有机会改变最后的结果。 所以,现在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惩罚…… *** 这天李璧月从太子行宫回到驿站时,已然入夜。 今日,太原府召集了一千五百民工,一部分派去修复山道,一部分派去疏浚因为地震而堰塞的河流。只是如今马兴远获罪离开太原,李澈又不怎么喜欢太原别驾裴名,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在二龙山上跋涉了整整一天,安排各项事宜。 李璧月自然无法置身事外,跟在太子的身边忙前忙后一整天。 见她回来,已有仆从奉上早已准备好的晚饭,李璧月埋头将食物草草吃完,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点了一盏灯,翻开桌上的文书,发现都是已经批阅过的。她感觉头有点痛,想了半天,确认自己再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做。 于是,她向床边走去。 她靠近遮住的床帷,恍然察觉里面有人。对方扣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李璧月下意识就要拔剑,看清那张脸之后,最终什么也没做,放任对方抱着她,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玉无瑑,你做什么?”耳边风声作响,李璧月看了一眼,发现玉无瑑竟抱着她向城外跑去。不过那个方向并没有城门,看着也不像要出城,李璧月终于忍不住发问。 玉无瑑道:“就快到了……” 他纵身几个起落,便已跳上了西北方向一处僻静的城墙。 他将她放在城垛上坐着,又解下斗篷,系在她的身上。宽大的斗篷包裹住她,可她看起来仍然像是水面上被打碎的月亮。 玉无瑑看向她,眼神既爱怜又悲悯。 李璧月发现他两眼通红,像是几晚没睡过的样子。她忍不住轻触他的眼睫:“怎么,你失眠了睡不着?想要在这里吹冷风聊天?” 玉无瑑认真道:“李府主,你没有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吗?” 李璧月摇了摇头。 玉无瑑叹了口气:“今天晚上驿馆的驿卒端给你的晚饭里面被我加了三倍的盐和胡椒,正常人根本无法下咽,李府主你却将它吃完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你回房间的路上,膝盖撞了各种东西五次,可是你根本没有察觉——” 他握住李璧月的脚踝,褪去她的裤腿,小腿自关节以下的青紫连成一片。 李璧月目光茫然,她确实不记得今天晚上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也不记得走路撞到东西的事,更没发现自己的腿受伤。 从前她的痛感就比别人弱一些,如今更是完全消失了,只有破损的皮肤告诉她身体上的伤害是实打实的。 玉无瑑又道:“还有,我藏在你的床上,你靠近床边才察觉,若是以前,你在门外就会知道屋内有人。李府主,你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睡觉了,以至于知觉已经下降到远不如常人的程度,难道你丝毫没有感到不对吗?” “我……”李璧月知道玉无瑑为什么找她了,三天之后就是她和傀儡尊主的约战日期。以她如今的状态,别说打败傀儡尊主拿回龙气珠了,恐怕连自保都做不到。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你再给我一张安神符吧,我自己睡不着……” 玉无瑑绝望地摇头,他从李璧月衣服的袖子、腰带和荷包里各掏出了一张安神符。 楚不则死后,他感到李璧月状态不对,悄悄给了塞了她好几张安神符,没想到全然失效。李璧月每一天早上都比前一天看起来更加憔悴,因此他寝食难安,今天终于忍不住把她带出来。 李璧月闭了眼,却仍然没有感受到丝毫困意。她重新睁眼看着他,小心道:“要不,我们先回驿馆,我再努力尝试一下……” “不,我有话要和你说。”玉无瑑在她旁边坐下,轻声道:“李府主,我今天给你带了一件东西,你看看这个……” 李璧月眼睛眨了一下,玉无瑑从袖中掏出一个琉璃制成的瓶子,隔着透明的彩色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只蝴蝶,正扑闪着白色的翅膀。 李璧月嘀咕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眼下太原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蝴蝶了。 玉无瑑道:“半个月多前,小柯抓了这只蝴蝶,我和他说秋天的蝴蝶活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死。他找了这只琉璃瓶,将蝴蝶养在里面,放在温暖的房间内,每天用蜂蜜水喂它,所以它好好地活到了现在,还会飞呢……” 他说着,将琉璃瓶的瓶口揭开。 气流涌入,白色的蝴蝶爬出瓶口,它扇动着翅膀在夜空中飞舞,不久,它找到了扎根在城墙上的一小簇野菊花,它在花丛中飞舞,时不时停歇在花蕊之上,贪婪地用细长的喙吮吸花蜜。 夜晚的气温下降得很快,城墙上渐渐生起白霜。那只蝴蝶扑腾了一会,最终无力地掉落在城墙根上。 李璧月轻轻皱眉,问道:“为什么?” 她不明白玉无瑑为何明知这样的天气,蝴蝶会冻死,还要将之放生。 玉无瑑回答道:“我只是打开了瓶口的盖子,并没有将蝴蝶取出来,它是自己飞出去的。” 李璧月仍是不解。 “蝴蝶畏寒,可是它们喜欢自由的天地,喜欢天然的花香,喜欢琉璃瓶外广袤的世界。所以它明知道自己会冻死,可还是飞了出去。”玉无瑑叹息一声:“李府主,楚师兄加入傀儡宗的时候大概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可是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有他觉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他自己飞出了琉璃瓶,飞向外面的世界。” 他的声音沉缓,充满哀悯:“李府主,这从来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惩罚自己?” 第106章 不瑑 惩罚自己吗? 也许是的。她曾以为惩罚自己能让她好受一些。她的身体已然麻木,灵魂的痛苦无法休歇。 在青年道士那双洞见的双眼注视下,她觉得自己的一切无所遁形。 “我……”李璧月嗓音艰涩起来,久久无法回答。 玉无瑑亦不追问,转而道:“李府主听说过我道门所谓大道吗?” 李璧月摇头。她不是道宗弟子,自然不懂这些,何况大道希径,又怎么为普通人所知晓? 玉无瑑道:“其实我也不太懂。师父曾经说过‘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于心,显于身。唯有克服恐惧,方能成就大道’,师父还说‘大道已死,我道长存。世间道,便是万事随心。命运杳不可说,自己选择,便成大道’。” “楚师兄已经超脱,为何你不能超脱……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在泥泞中挣扎……” “李府主,这不该是你啊——” 李璧月心魂一震。 大道已死,我道长存。 她回忆起高阳山上清尘散人那似是来自亘古的幽远歌声:“浮生五十载,驰如石中火。南柯一觉眠,有蝴蝶梦我。观众生诸相,孰可不生灭。自此振衣去,是我梦蝴蝶……” 她又想起那日在承剑府的剑堂,谢嵩岳对她说:“璧月,我知道让你从此背负他人的牺牲而活,对你而言过于残忍了些。但这是对承剑府最好的选择。你要知道,一个活着的谢嵩岳对承剑府没有任何价值。而我死了,承剑府才有可能再次得到圣人的重用……南极何高,北辰何远;此身何去,或同山岳……” 她还想起楚不则临死之前的话:“太子日后必定倚重于你。我承剑府复兴之路指日可待,师兄以你为傲……死而无憾……” 自己选择,便成大道。 大道已死,我道长存。 玉无瑑的声音并不算大,此刻却如同钟鼓一般敲响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原来是走在这么多人铺设的一条大道之上,又岂可放任自己沉湎感伤。 他说得没错,这不该是她李璧月。 一切打不倒她的,都只会让她更加强大。 她要赢下每一场战斗,为所有的不平讨回公道,让所有的牺牲终不被辜负。 不知不觉中,她心口堆积的泥沙竟松动了许多。她感到城墙上的流风吹拂,竟觉得有些冷,她想将斗篷系紧一点,却发觉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一根小指头也抬不起来。 原来她的身体早已到了无法负荷的程度,自己竟一无所觉。 她垂了眼,轻声道:“我想睡了,你带我回去吧。” 玉无瑑见她当真就这样闭上了眼睛,终于舒了口气,他背起她,慢慢向驿站的方向走回去。 冬夜的太原街道旷寂无人,李璧月趴在他的背上,忽然问道:“为什么你来的时候抱着我,回去却要用背的?” 玉无瑑轻咳了一声:“我那时心急,所以冒犯了李府主……” 李璧月眼睫毛轻轻动了一下:“抱着更舒服一点。” 玉无瑑耳尖一红,低声道:“那我抱着你?” 他换了个姿势,将她抱了起来。李璧月闭着眼睛,窝在他的怀里,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又道:“以后你不要再叫我李府主,唤我璧月就行。” 玉无瑑从善如流:“好。那你以后叫我阿玉,我师父以前就是这么叫我。” 李璧月窝在他的怀里:“阿玉。” 玉无瑑轻轻“嗯”了一声。 李璧月问道:“为什么是阿玉,这不是你的姓吗?” 玉无瑑缓声道:“我并不姓玉,玉无瑑是我师父给我起的法名。师父说,‘良玉不瑑,天然无垢’,希望我永持正心、常念清净、不染尘埃。” “永持正心、常念清净、不染尘埃……”李璧月将这十二个字念了一遍,又道:“那你本来的名字呢?” 玉无瑑:“我忘了。” 李璧月:“忘了?” 玉无瑑笑道:“师父说‘尘埃不到门常静,身世相忘性自灵’,记得从前的事不宜修行,所以我也没有特别去想。” 迷迷糊糊之中,李璧月想,你忘了,我却没有忘。只要我打赢了傀儡尊主,以后再无人觊觎道源心火,你就可以恢复以前的名字。 …… 回到驿馆之时,李璧月已经陷入沉睡。 玉无瑑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看了她平静的睡颜好一会。他轻轻褪下她的衣服,用温热毛巾敷着她青色的小腿,再仔细涂上药膏,又小心地将伤口包扎起来。 他心中暗自叹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这种事情越来越熟练了。 眼看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又爬上了床,再次将浩然剑气灌入她的体内,温养剑骨。 三日之后的大战是一场硬仗,莎诃花没有找到,无法彻底修复剑骨,眼下的处置也只能聊胜于无了。 …… 李璧月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唐绯樱守在她的床边,她微微发愣:“绯樱,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绯樱喜道:“姐姐终于醒了,你可知你睡了多久?” 李璧月:“多久?” 唐绯樱伸出三个指头:“三天三夜了。姐姐你这次带的人都是男的,你从前身体好倒是无所谓,这回既是生病了,当然得我亲自照顾你……” 李璧月诧然:“生病?” 唐绯樱道:“当然是生病,太子身边的太医现在都被派到馆驿了。” 李璧月道:“我没生病……” 她话音未落,夏思槐几乎是哭着冲了过来:“府主……你这次可真是吓死我们了。楚堂主已经不在了,若是府主你也有个好歹,我们承剑府该怎么办啊……” 李澈走了进来,这位大唐的储君亦是形容憔悴,“阿月,你若是心里难受,孤给你放几天假,让你好好休息几天。那个龙气珠的事情你不必再管,孤已经召集了三千人马,足够荡平那什么鹤鸣山庄……” 他们前几天见李璧月一切如常,想到李璧月一直公私分明,就如同一轮冷月旷照,从无多余的情绪,以为楚不则之死对她并无太大的影响。 直到昨天清早,夏思槐发现李璧月怎么也睡不醒,才发现不对,几乎吓死过去,赶紧喊人。玉无瑑闻讯过来,说李璧月心神过于耗损,大伤已身,需要好好休息,让他谢绝访客,不可打扰。太子李澈听闻此事,命随身太医诊视,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天驿站里人人提心吊胆,不知所措。 李璧月起身,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那天晚上浑身麻木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气海之内真气充盈。她摇了摇头道:“如今傀儡宗势力虽已消灭,但是修复龙脉所需的龙气还在傀儡尊主手上。强行攻打鹤鸣山庄,若是他狗急跳墙,毁掉龙气,得不偿失。如今我已经没事了,还是我先去鹤鸣山庄探一探,看看情况如何。” “可是鹤鸣山庄是傀儡宗的秘密基地,中间不知有多少机关陷阱……” 李澈眼中不免担忧。作为大唐储君,他将李璧月视作他未来登基可堪助力的肱骨之臣。而以私人的身份,李璧月亦是他欣赏与看重的朋友,他也不希望她涉险。 “若是殿下不放心,不妨带人在外围驻守,视我信号行事。”李璧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自持:“我并非蛮横武夫,不会明知危险还与对方单打独斗,但一切应以拿回龙气珠为首要目标……” 李澈连忙首肯:“好。” 下午申时,一行人到了鸣鹤山庄下方的那座瀑布之下。 此时正是深秋,山谷之中万木凋零,唯有山顶红枫绝艳,隐约可见一座楼阁隐于群枫之间。 李璧月今日着素白色衣裙,以白玉冠将头发高高束起,外面裹着黑色披风。站立瀑布山石之间,如同一幅静谧的水墨画。 她估算了瀑布的高度,又摸了摸岩壁上湿滑的青苔,向李澈道:“殿下,这瀑布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难以攀援,但是对于身怀武艺的高手来说,并不难上去。我先上去看看,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出来,殿下可以命夏思槐带人上去。” 今趟承剑府出动十二名剑卫,个个都是难得的好手,爬上去并不费功夫。 李澈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若事不可为,便先撤出来。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龙脉的事可以慢慢再想办法。” 李璧月“嗯”了一声。 她沿着瀑布攀援而上,一座枕山坐水的山庄出现在眼前。 山庄并不大,庭院中只有一座小楼。瀑布之水从更高的山上留下,从这座庭院的两边流过,坠入下方的深涧之中。 庭院像是很久没有人打理,青草横生,落叶堆积,空旷哀寂,没有一点人声,如同一片死域。若非门楣上的鹤鸣山庄四个大字,她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时,山庄里面传出一道人声:“李府主既然已经到了,难道不敢进来吗?” 第107章 鸣鹤(一) 李璧月冷哼一声,迈过石阶,一步踏入小楼的大门。 “哐当”一声,门从身后被阖上。同时,整座小楼开始下坠。 小楼停下来时,屋内一片漆黑,唯有北侧的墙壁上透出一弯清冷的亮光。 李璧月向亮光走进,发现那亮光的来源是一柄月牙形的飞剑。 她对这柄飞剑极为熟悉。这本是她在青羊宫所得那一套月光飞剑中的一枚,眼前这支名为“下弦月”,当日在傀儡馆中她用来对付那名躲在暗处的敌人,将此飞剑射出。后来傀儡馆沉没于晋湖之中,她本来以为这柄飞剑再也找回来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 想来,这鹤鸣山庄的主人便是那日在傀儡馆中躲在暗处的人了。 她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她当日在高阳山见过的傀儡尊主实力何等强横,若当日傀儡馆中是他,又何须躲在暗处偷偷摸摸? 还是说,他在高阳山时受伤严重,用于疗愈伤势的莎诃花又被楚不则中途调换,因此伤势并未痊愈。 七天以前,傀儡宗在行宫夜宴上的行动大败,傀儡尊主当时也没有把握对付她李璧月,所以不敢出手,而是约她七日之后在鹤鸣山庄一决胜负。若是如此,这座鹤鸣山庄内必有对方足以倚仗的本钱。 这时,傀儡尊主的声音再次传来:“李府主果然胆略过人。” 李璧月冷声道:“不必废话,龙气珠在哪里” 傀儡尊主道:“李府主何必着急,游戏当然是要慢慢玩才有意思。这座鹤鸣山庄除了你看到的地上那一层之外,下面还有三层,每一层各有一个关卡,只要你能成功到达最下面一层,龙气珠自然是你的。看到你右边的楼梯了吗?你每通过一关,楼梯的大门就会打开,让你通往下面一层。” 李璧月问道:“那我如何通过关卡?” 傀儡尊主道:“第一关的内容很简单,你看到墙壁上剩下的七个凹槽了吗?这里面缺了一些东西,只要李府主将里面缺的东西填满,就能通往下一关。” 李璧月向墙壁上看去,果然看到那枚“下弦月”的周围另有七个凹槽,正好组成一幅完整的月相图,其中缺少的部分自然是她手中的这一套月相剑。看来那傀儡尊主对她手中这一套月相飞剑很是忌惮,这第一关就想要让她自动缴械。 她没有犹豫,将剩下的七枚月光剑置入墙壁的凹槽之中,果然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楼梯口的暗门开了。 她顺着楼梯下到了地下一层,刚落入平地之上,便听到巨大的机括声,将她背后的出口封死。 光线被吞噬,房间内一片漆黑。她艺高人胆大,倒是丝毫不觉得害怕,喝问道:“然后呢?” 傀儡尊主的笑声从下方传来:“方才是第一关,所以我会对李府主有所提示,接下的关卡,李府主就只能自己慢慢摸索了。我在最下面的一层等你。李府主就先好好尽兴吧——” 声音消失,四周重新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黑暗的空间内,好像除了她之外,什么都没有。可她知道眼下的平静只是假相,并没有着急向前,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火折子。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风声,一支弩箭“嗖”的从后方的机括处射来,风被弩箭撕裂,发出细微的震颤声。李璧月本来要跳开躲避,却忽地停住脚步,腰身以某个诡异的弧度一弯,堪堪避开那支冷箭。 很快,又有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李璧月下半身岿然不动,只以上半身辗转挪移,躲避冷箭的攻击,好在二十发之后,机括中的弩箭已经射完。 她这才点燃火折子,趁着火光,去看这一层的情形。 数十尺见方的空间内,横亘着密密麻麻的精钢丝线,每一根丝线都锋利无比。最近的一根就在她的身前,只要她移动一下,就免不了被精钢丝割伤。幸好弩箭激射而来,风声带动机关丝发出细微的共振声,让她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没有向前移动一步。 火光湮灭之前,李璧月已看清了地下一层楼梯口的位置。 既然已经看清一切,这些机关丝对她自然构不成威胁。 黑暗之中,她闭上眼睛,手握上棠溪的剑柄,金属剑鞘刮在精钢丝上。机关丝共振嘶鸣,李璧月侧耳倾听耳畔的每一道声响,在心中记下每一道精钢丝的位置、长短和机关丝之间留下的缝隙。 在无明的黑暗之中,房间的一切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她巧妙地穿过机关丝之间的缝隙,来到了地下一层的楼梯口。 楼梯口再无其他障碍,李璧月下楼,很快就到了地下第二层。 与上一层不同,这一层不是四四方方的空旷空间,而是一座回字形走廊。走廊上每隔数尺就悬着一盏宫灯,明朗的灯光让她足以将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她也看清了站在回廊尽头的那个人。 暖橘色的宫灯下,那人蓦然回头转身,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交领澜袍,英挺的脸庞五官分明,深邃的目光含笑,似有无限柔情,轻轻唤道:“璧月。” 李璧月失声道:“楚师兄……” 明知傀儡宗擅长傀儡制造之术,甚至能制造出与真人一模一样的傀儡,但有那么一个瞬间,李璧月仍希望他是真的楚不则。 虽然她明知道师兄已经死了,她亲眼看到他死在傀儡宗的妖暝蛊下,就连尸首也被烧成了灰,而她最终也没有勇气解开他的面具,未能证实面具之下是楚不则本人。 哪怕明知是妄想,她也希望她的师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会像现在这样唤她的名字。 可是下腹传来的疼痛将她拉回了冰冷的现实,“楚不则”已经出现在她面前,他手中那柄冰冷的长剑刺入她身体。 ——她的一瞬失神,到底是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耳畔传来傀儡尊主的哂笑声:“真是可笑啊,他活着的时候李府主不曾信任他,如今他死了,李府主又这般怀念了吗?还真是讽刺——” 李璧月左手握上剑刃,向后一推,剑尖带着鲜血脱体而出。她右手棠溪出鞘,向那具傀儡袭去,冷呵道:“尊主倒是信任他,却因他葬送傀儡宗大好基业。我和尊主,倒不知谁比谁更可悲……” “你——”傀儡尊主的声音已然带了怒意。那具傀儡也为之一僵,棠溪剑已刺入傀儡傀儡的胸膛,将里面的核心剜了出来,那具傀儡瞬间在她眼前化为一堆碎片。 李璧月一惯不习惯于人做口舌之争,可是此刻她摸不着傀儡尊主本人,能够将对方气一气,也是好的。 很快傀儡尊主就意识到自己失态,冷笑再起:“李府主何必得意,你我之间胜负如何,犹未可知。” 他话音落下,地上那些傀儡的零件重新聚集自动组装,“楚不则”很快复活,再次持剑向她刺来。李璧月以不敢轻忽,身姿飘飞,剑光飒飒,与那只傀儡缠斗在一起。 平心而论,这只傀儡虽然战力不错,较之前李璧月见过的所有傀儡都强出不少,可是她以前遇到的傀儡都是一大群,斩之不尽,杀之不绝。眼下只这一只傀儡,就有点不够看了。 不曾想到,这只傀儡竟然真的杀不死,不管她将这傀儡拆解多少次,拆得有多碎,只要傀儡尊主尚在,这只傀儡总是能自动复活。 而她的真气消耗之后无法快速恢复,已经越来越少。 耳边传来傀儡尊主的声音:“李府主想必也知道,你只有有先杀了本座才能彻底杀死这只傀儡,但你要杀死这只傀儡才能破解这一层的机关,才能找到我。这个关卡本是无解的循环困境,不知李府主会作何抉择呢?” 李璧月没有理睬他,心中却也难免焦躁。战斗之时,她已经将这一层全部走了一遍。她方才进来的楼梯口已经关闭,这道回字形的长廊也没有其他出口,难道真的要将傀儡彻底杀死才能破解关卡,让楼梯出现? 难道如傀儡尊主所言,这个关卡是无解的? 这时,她看到正南方向的墙壁中间有一个人形的凹槽,那凹槽的形状和傀儡“楚不则”的大小倒是差不多。 她心中一动,且战且退,带着傀儡到了正南方向。等傀儡再次出剑时,她借势一掌将傀儡推入凹槽之中,果然听到一道机括转动之声。可那傀儡又岂会站着不动,很快就挣脱出来,机括随即复原。 李璧月将心一横,用棠溪剑穿透傀儡的身体,将之钉入凹槽之内。 墙后传来机关的轰鸣之声,李璧月心中大喜,看来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她待要拔出棠溪剑时,却发现手中长剑死死卡在傀儡的身体之中,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她前后的两面石壁,在机关的牵引下靠拢起来,将她卡在中间,动弹不得。而在一面石壁的后面,赫然可见通往下面的楼梯。 楼梯两边的扶手是用汉白玉雕刻而成,如巨龙般盘旋,楼梯尽头正是龙首所在。龙首之上,傀儡尊主拉开了一张弓,箭尖散发着幽厉的冷光,正对准着她。 虽然他的面容被睚眦面具遮挡,李璧月仿佛仍能看到他面具之下得意的笑容。 李璧月心中倏冷,那只傀儡并不是真正的杀招,眼下的弓箭才是。 傀儡尊主早就猜到她最终会揭破这一层机关的秘密,所以设下陷阱,那只傀儡和石壁上的凹槽便是为了让她失去手中武器。 在第一层,她已经失去了用来施展御剑术的玉相剑,在这里,又失去了自己的本命剑棠溪剑。 没有兵器的她,被卡在石壁中间,无法移动,又该如何面对傀儡尊主这必杀的一箭? 第108章 鸣鹤(二) 在李璧月进入小楼后不久,楼体下坠,守在下方的李澈等人就发现情况不对。 那座小楼竟眼睁睁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了。 李璧月原与夏思槐约定,若是一个时辰没有出来便带人上去。起了这样的变化,又如何还能等到一个时辰之后。 夏思槐带着承剑府众人上了瀑布,却看不到之前的庭院,只有一道急流在脚下的浅潭稍做逗留,便倾泻而下。他带人将附近搜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发现,鹤鸣山庄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回去向太子李澈禀报。 李澈听闻消息,惊声道:“李府主和山庄一起不见了?” 夏思槐跪下道:“上方只有瀑布,鹤鸣山庄整体消失了,亦不知道如今府主何在……请太子殿下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府主……” 夏思槐双腿打颤,声音也直哆嗦。这一趟太原之行,楚堂主已经折损,如果李府主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他回去该如何向长孙堂主交代?今后又有何人能支撑起承剑府的门户? 玉无瑑今日也在队伍之中,他想起上次在傀儡馆发生的事,站出来道:“太子殿下,据我所知,傀儡宗的创造者邪道妄机出身天工世家鲁家,因此傀儡宗也精于机关之术。上次我与李府主一起探查傀儡馆,也曾发生整座房屋和地层整体坠落的事。我想这次也是一样,鹤鸣山庄是人为操纵坠入瀑布下方的地层之下。随后机关封闭,瀑布再从房顶上方流过,看起来就像鹤鸣山庄整体消失一样。” 李澈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李府主与鹤鸣山庄一起被埋入瀑布下方的山体之中,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玉无瑑眉头深锁,久久凝望瀑布下方的深潭。 傀儡宗本是天工世家的机关术与道家魂术的结合,可惜那日在青羊宫下方的天工世家,他只来得及取走原属于道宗的两本典籍,并没有机会去研究鲁家机关术,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破解眼前的机关。 眼见他也没有办法,众人皆是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浑天监副监孟松阳走上前来,道:“太子殿下,微臣倒有一个想法。” 李澈连忙道:“有什么想法,快说。” 孟松阳道:“殿下,您看着水潭中的枫叶,并非全部是从瀑布上方流下来的。” 李澈不明所以:“孟副监,我们现在讨论是如何营救李府主的事,这和枫叶有什么干系?” 孟松阳道:“这干系可大了。这瀑布附近只有山上有这种红色的枫树,想必是傀儡宗修建鹤鸣山庄时造景之用。可是微臣发现我们脚下这口深潭中的枫叶只有一小半是随瀑布冲刷下来的,还有一大半是从水底的漩涡中浮现的。因此,微臣大胆推测,这深潭之中或许有一条水道能与这山体之中的机关相连。” “山上的枫叶掉入鹤鸣山庄,又与鹤鸣山庄一起落入山体之中,最终通过这条水道流出。微臣以为,如果想要救李府主,或许可以尝试从这条水道进去。” 李澈大喜,连忙向后方众人道:“你们中间有谁识水性的,下去探探。” 两位会水的士兵站了出来,脱了外衣下水。 两人潜了一会便出来了,一边喘气一边禀报道:“太子殿下,深潭下方确实……有另外一条水道,大概可容一人通过。只是水道太深,又是逆水而行,属下等人无法……憋气潜游那么久,只好先行折返。” 李澈眉头紧拧,这两名人面色青白,上岸之后不停喘气,显然方才潜游确实达到了他们的极限。看来李璧月真的落入了傀儡宗设下的陷阱,他该怎么办? 他望向身后的众人,道:“你们中间有没有能在水下潜游更长时间的,只要能打探到李府主的消息,便可连升三级,赐百金——” 一般来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面面相觑,深恨没有好好练习水性。 这次站出来的仍是孟松阳,他看向李澈道:“殿下,微臣原出身玄真观,也学过练气法。这水下闭气的功夫倒是比常人要强一些,只是微臣有些怕黑,不敢一人下水,希望能有人与微臣一起下去。” 夏思槐连忙道:“我同你去。”如今楚不则与李璧月都不在,夏思槐已失了主心骨,虽然他明知自己水性一般,更不擅长水下闭气,可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孟松阳瞥了他一眼:“夏司卫会在水下闭气吗?若是一个不好,水下可是会死人的。” 夏思槐此时已急红了眼睛,道:“我不怕死——” 这时一个人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肩膀,道:“夏司卫,你留下吧,我同孟大人一起下去。” 玉无瑑从衣服的袖子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小松鼠塞到夏思槐的怀中,道:“我出身道门,这水下闭气的功夫还是要比你强一点。这只小松鼠,麻烦夏司卫暂时帮我照看……还有……”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压抑:“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有回来,这只松鼠以后就得麻烦李府主照顾。还有我的那个徒弟小柯,以后就拜托承剑府了。” 夏思槐觉得他的语气不太对劲,待要细问,玉无瑑已抢先道:“夏司卫不必再问,我只是有些不祥的预感。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李府主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他脱下外衣和鞋子,向孟松阳道:“孟大人,我们下水吧。” 孟松阳此时已经准备好了,站在深潭边上。他看向玉无瑑,问道:“玉道长,你的水性如何?” 玉无瑑道:“不太行,但是我可以学。”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李璧月清冷昳丽的容颜。上次在晋湖地下,她即使面临水下窒息的危险,也不愿意抛下他。所以这次,不管这水下的深潭有什么,他都应该比从前更加坚定地向她奔赴,找到她,帮助她。 孟松阳道:“既是如此,那我在前面,玉道长跟在我后面。” 玉无瑑点点头。 深潭之下,漩涡涌动,方才两人下潜的平静水面很快被吞噬。 夏思槐因为玉无瑑那番话有些茫然,等他回过神来,除了漩涡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喃喃道:“府主……真的会平安回来吗?” 在他身后,太子李澈亦有些不安:“现在,我们也只能先相信他们了。” 深潭之水冷如寒冰,玉无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冷,寒气从肌肤渗入骨髓,四肢几乎要僵死。 深水下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感知前方水波的动向跟着孟松阳向前。一开始他是靠着意志坚持,到后面几乎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只有向前,只有相信生路就在前方,才能在这黑暗的水道里继续潜游。 他虽然气息长久,但也不是用之不竭,潜游了数十丈后,他渐渐觉得有些气力不继,眼看就要掉队,前方的孟松阳显然游刃有余,回身过来拉着他。 又向前一段距离后,他们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似乎便是水道的出口,孟松阳带着他猛地一个上浮,托着他到了一处石阶之上。 玉无瑑肺腑里气息几乎已经用尽,靠着石阶大口呼吸。孟松阳道:“这里说不定便与那建在山里的机关相连,玉道长在这里暂且休息,我先进去看看……” 玉无瑑缓了缓劲,喊道:“孟大人,等等——” 他并不迟钝,方才在水下无法细想,此刻已经明白了过来。这条水道漫长,又是逆流,中间更有无数暗流,孟松阳显然对这条水道极为熟悉,几乎毫无障碍地找到了这处入口。 他不仅炼气上的功夫远甚于自己,武功也丝毫不弱,才能在中途自己力竭的时候带着自己游到这里。甚至他根本不需要休息,还能继续向前探路。 显然他方才对太子李澈所言“怕黑”“不敢一人下水”全是谎言,他的真实身份可能也并不像是他自己所说的“玄真观弃徒”这么简单。 但孟松阳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等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消失在台阶的上方。 玉无瑑不敢耽搁,他将衣服上的水拧了拧,沿着孟松阳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鸣鹤山庄。 箭如惊弦,随着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傀儡尊主手中重矢如一颗流星,向李璧月心□□来。 李璧月认识这种重矢。 这是“刑天”喜欢用的重箭。 那一日,她在阳曲镇那位老铁匠家里,见到过这种箭。 后来,在安福巷程家,她亲手从程先生和闵师娘的尸体上拔下同样的箭。 也是因为因此,她最终与楚不则决裂,一切的事情自此开始脱出正轨,再无法挽回。而此时此刻,她在另一个人手上见了这种箭。 眼下,这支箭正向她飞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的手握向腰间,抽出了另外一柄软剑。 剑身如灵蛇般翻卷,将那支弓箭裹挟缠住,转了一个角度,激射回去。 这柄剑通体呈银白,剑名饮冰,正是楚不则的佩剑。 李璧月手握剑刃,整个人如鸢飞鱼跃一般从石壁中间的夹缝脱出,潋滟清光直指坐在龙首之上的傀儡尊主。 傀儡尊主瞳孔瞬间变大,他自知武功绝不是李璧月对手,所以改造了鹤鸣山庄的机关。 第一层,他让李璧月放弃月相八剑。 第三层,他让李璧月失去本命剑棠溪剑。 任你承剑府主剑法天下第一又如何,没有武器还不是任人宰割。 可是他没想到,李璧月身上还带着楚不则的佩剑饮冰。 他刚躲过那支回旋而来的箭,饮冰剑已近在眼前,他不及闪避,被冰冷的剑锋刺入胸中。 与之同到的是李璧月的声音:“你杀了楚师兄,今日我就用他的佩剑替他报仇——” 长剑从他背后刺出,将他整个人钉在身后的龙柱之上。 从未有人在承剑府主眼中看过这样的眼神,深邃的眼眶中,交替着悲伤、疯狂、杀戮与仇恨。剑刃翻搅,傀儡尊主只觉得浑身的血肉几乎要被搅碎,他的身体无法支撑,呈现出半跪的姿势。鲜血不断涌出,浸湿了整座龙柱,不由发出凄厉的嘶嚎。 一颗染了血的白色的珠子从他的胸口坠下,滚落在地上,然后被一只修长利落的手捡了起来。 李璧月拭去龙气珠上的血迹,将之收入袖中,看着不断流血的傀儡尊主。声音冰冷,如天神降下裁决:“你别想着可以速死,楚师兄死于妖暝虫下,我无法让你有同样的死法,就赐你慢慢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而死……” 傀儡尊主眼神暴戾:“李璧月,你竟然如此对我,你可知我是……我是……”他口齿中涌出鲜血,竟无法吐出最后的几个字。 李璧月声音淡然:“我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傀儡尊主。你是我承剑府曾经支持过的武宗太子李屿,可这又如何——” 李璧月纤指一弹,傀儡尊主脸上的睚眦面具应声掉在地上。 面具之下,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孔。那张脸浓眉深目,仔细看去,甚至还与太子李澈有几分相似,只是阴沉狠戾的气质,让他面目狰狞。 这张脸,她曾在地下矿洞里见过。就在她救出被困在矿洞中的矿工返回时,便是此人闯入,意图杀人灭口,可惜不敌,最后以烟雾弹逃脱。 李璧月道:“你以龙鹄道人的身份,诱惑居安村的村民替你掘开被封印的小孤山金矿,点燃矿脉之下的地火,制造了太原地震,造成无数生灵涂炭,只为了损毁二龙山的龙脉。为了谋求帝座,你不惜与契丹人勾起,契丹骑兵进犯雁门关,点燃两境战火。你做了如此多的错事,如今,竟以为我李璧月不敢杀你,真是可笑!” 李屿被揭穿身份,恼怒道:“是,这些都是我做的又怎样?我是先皇立下的太子,这大唐万里江山,本该都是我的。我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 “如今长安城的帝座上的李怡,太原城的太子李屿,还有你——”他望着李璧月,横眉怒目、咬牙切齿地道:“还有你,承剑府,李璧月,你们都是叛贼,都是叛党。太原地震,二龙山龙脉损毁,你李璧月最少要负起一半的责任。” 李璧月冷然看着他,目光出流露出微微疑惑。 她如今与李澈交好,七天前更是公开表示了承剑府对李澈的支持,李屿将她视作叛党再正常不过,只是这地震和龙脉和她有什么关系? 李屿恨恨地看着她:“十年前,承剑府主谢嵩岳是我父皇的肱骨之臣,父皇驾崩之后,谢府主本属意我继承皇位。可惜,你李璧月贪慕权贵,罔顾谢府主遗训,上赶着巴结伪太子李澈。在海陵之时,我曾命高正杰几次三番暗示李府主,我傀儡宗不愿与承剑府为敌,希望承剑府能够支持我重夺帝位,是你李璧月拒绝了我,我才会毁去大唐龙脉……” “龙脉一断,大唐国运必将崩颓,战乱四起,内外交困,如此我李屿才有机会君临长安。” 昏暗的地下,李屿的表情乖戾恣睢:“李府主当初拒绝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行事不择手段?” 李璧月定定看着他。 良久,她大笑不止,笑得几乎就要流出眼泪。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谢府主的遗训是让我支持你登上皇位,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苍凉,含着无尽讽刺,久久不绝,李屿终于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李璧月讥讽道:“我笑你坎井之蛙,自以为是。我承剑府守的是天下清平,不是哪一个皇帝,更不是哪一个太子。谢府主当初支持你,只是不希望天下因为皇权交替生乱,你竟真以为自己有多高贵,你算什么东西——” 第109章 鸣鹤(三) 李屿脸色苍白。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骂过。 他小的时候贵为一国太子,自然是众星捧月。 后来父皇薨逝,他被王道之带到太原。王道之将他视为政治投资,期待有一天他回到长安,太原王氏便能携声势再起,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对他自然也是恭敬异常。 再后来,他的师父华阳真人在高阳山下失踪,他便借用了傀儡尊主的身份,戴上象征“尊主”的睚眦面具和紫色华袍,号令傀儡宗几大执事,好不威风。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你李屿算个什么东西。 “呵呵呵呵……”他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癫狂又病态,让人头皮发麻:“李府主看不起我。倒也没关系,你李璧月注定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 李屿继续道:“如今你赢了,拿到龙气珠又如何……这座鹤鸣山庄是我师父华阳真人造的一座机关城,一旦机关启动,就会埋入瀑布下面的山体之中。这里没有其他出口,谁也无法出去。” “今天不论是你杀了我也好,还是我杀了你也好。我们都会一起死在这里……一起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暗地底,化为白骨,化为淤泥。高尚纯洁也好,下作污秽也好,都会烂在这里,哈哈哈哈哈……” 随着他的笑声,插入他肋骨中的饮冰剑震颤不已,更多的鲜血涌出。他的脚下已然拳头大一滩血,他却毫不在乎,更加放肆地笑着。 李璧月点燃火折子,用手敲过每一面墙壁,又检查了每一个角落,却诚如李屿所言,这座地下空间确实没有一个能与外面相连的缝隙,也没有任何可以启动的机关,就如同一具从外面钉死的棺材。 她再次站在李屿面前时,对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晕死过去。 李屿这摊烂泥合该在这里腐朽,可她李璧月还有许多未竟之事,一点也不想在这里给他陪葬。 李璧月拔出他胸骨之间的饮冰剑,为他封闭穴道止血,又一巴掌将他拍醒。饮冰的剑尖抵着他的下颚,声音幽寒:“说,出口在哪里……” 李屿仍道:“我说了,没有出口——” 李璧月将信将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有退路。” 李屿冷笑道:“退路……呵呵呵呵,你李璧月何等聪明,何等嚣张,傀儡宗已经整个葬送在你手里,我本就没有退路了。我李屿死也要让你陪葬……” “楚不则已经死了,接下来就是你李璧月……没了你,就凭长孙璟又如何支撑起承剑府门户,很快……很快你承剑府也会同傀儡宗一样灰飞烟灭,哈哈哈哈……” 李璧月心中一凉,这李屿确实破罐子破摔,一心求死。 她心中不免讽刺,她本要杀李屿报仇,此刻却不得不努力激起李屿的求生意志,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摇头道:“傀儡宗又怎么算全部葬送,你的师父华阳真人并没有死在高阳山下,不是吗?以他的能力,若是肯帮你,你未必没有机会东山再起。” 谁知,说起华阳真人,李屿脸上的冷笑愈加浓郁:“呵呵,那个老牛鼻子。他若真的要帮我登上皇位,又怎么会在当年宫变之后,将我藏了三个月。若非是他,谢嵩岳早就找到了我,我已经是大唐皇帝,君临天下。你李璧月也只配跪在我脚下称臣,我又怎会落到如今的田地?” “我拜他为师,不过是走投无路,虚与委蛇罢了。我若是指望他,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来得更快。” 李璧月:…… 没想到当年还有这种隐情。 李屿油盐不进,难道她真要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地底空间的墙壁震动,从墙后传出一道浑厚的声音:“李屿,你永远只有这点见识,难怪我傀儡宗的大好基业,短短一年就被你败了个干净。” 听闻这个声音,本来委顿于地的李屿浑身一震,惊道:“师父——” 李璧月倏然警觉。 墙后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一整面墙壁直直坠入地底,湿冷的潮气夹着冷风灌入。墙壁之后,出现了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 同样的紫色华服,睚眦面具。只是眼前之人气息沉凝,犹如深海,虽无波澜,却让人感到几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与恐怖。 双目一慑,便让李璧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威压。 眼前之人远比一年之前她在高阳山所见之时更加强大,李璧月手握剑柄:“阁下才是真正的傀儡尊主?” 傀儡尊主并未看她,而是径直走向李屿。 面具之下的双眼幽厉如寒冰,语气却和缓似溪水:“李屿,本座已将一身绝艺尽数教与你;为了让你得到皇位,傀儡宗的资源全部任你使用。没想到在你心中,求助于本座竟不如找一块豆腐撞死,唉,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收徒很是失败啊——”他啧啧叹息。 李屿咬紧牙关,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十年前,你骗我说只要将紫清那老道献给父皇的药丹调换,紫清就会获罪失去玄真观主之位,而你将成为新的玄真观主,条件是日后传授我傀儡术。可你根本没提换了丹药父皇会死。是你害死了父皇……害我失去皇位……” 傀儡尊主冷笑道:“你那皇帝老子身体不行,我不过是在紫清配方的基础上将药性增加了三分之一,没想到他竟受不住死了,又与我何干。况且,这药丹是你亲自献给皇帝,若非你小肚鸡肠,生出报复紫清的心思,又怎会被我利用?如果你非这么想,那就算我的过错又怎样?我傀儡宗偌大基业,汲汲营营,难道不是为了你有一天能重返大明宫?” 李屿恨恨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要虚情假意地哄我?你若真想帮我夺回皇位,当初又为何让王道之将我带出长安。后来我才听说,当初谢嵩岳为了让我继位,命人找了我整整三个月。若非你将我藏起来,如今在大明宫御座之上的当然是我李屿,又怎么会是我那个好叔父!”他一身是血,十分激动,嘶吼着:“是你负我,是你负我——” 傀儡尊主怒斥道:“蠢材!你以为谢嵩岳是何等样人。他掌管承剑府三十年,一生断悬案无数,最是刚直不阿。你那点小伎俩,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与紫清真人是何等交情,你以为他真会相信是紫清真人毒杀先帝?他只消看你一眼,便不难查出武宗之死的真相。是你这贼子调换药丹,杀死亲父。届时他还会支持你登上皇位吗?他没有一剑宰了你就不错了……” “本座保你性命,让人将你带离长安,以待时机。没想到你竟狼子野心,趁本座在高阳山下被青溟重伤之时,篡夺傀儡尊主之位,又贪功冒进,屡次败于李璧月之手,葬送我傀儡宗的全部基业,你还有脸说是我负你——” “看来当初收你为徒是我华阳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你既不认我这个师父,我也不必再认你这个徒弟了。你到了黄泉地府,记得告诉阎罗爷,下辈子投胎千万别做人。” “生而为人,对你而言难度太大了……” 他抬起脚,踩向李屿的咽喉。只听得“咔嚓”一声,李屿的脖颈断裂,就此咽了气。 李璧月心中悚然,她此刻才知道,今日之前,没有看出“傀儡尊主”是李屿所假扮的是有多么离谱。 眼前之人碾断自己徒弟的脖子面不改色,这心狠手辣、邪凛狂妄的模样与当年在高阳山一模一样,与之相比,李屿确实只是个拙劣的赝品。 傀儡尊主一脚踢开李屿的尸体,朝她看了过来,啧啧叹道:“真是一具极好的剑骨,远比我在高阳山见到的更加出色。” 他将嗓音放轻,似乎真的为这天生造物而感叹:“我听说,天生剑骨要淬炼完成,需要以最纯净浩大的浩然剑气淬炼三次。你身上的浩然气有两种不同的气息,嗯,第一次,是谢嵩岳耗费了全身功力完成第一次淬炼;第二次,是传灯大师那老和尚。那老和尚死在东瀛,竟然还有能力做到这样的事,佛家神通,果然不同凡响……” 李璧月大惊。此人只看了一眼,就洞悉她的根骨和经历。她不由地紧握剑柄,饮冰剑发出震颤的嘶鸣。 华阳真人声音一转,真诚中带有些许惋惜:“可惜,如今不管是承剑府、昙摩寺还是玄真观,都已经无人能帮你完成最后一次淬炼,这副剑骨注定无法彻底淬炼。就如同圆月有缺,可真是遗憾……” “鲜花自然该等到盛放之时折下揉碎才有趣。可傀儡宗一番基业毕竟毁于你的手中,我华阳真人从来都是有仇必报,也等不了那么久了。择日不如撞日,你我恩怨,就在今日了结吧——” 他双掌结印,一股浩荡的掌风向李璧月席卷而来。 第110章 鸣鹤(四) 李璧月早有准备,饮冰剑翻卷如波浪般刺向傀儡宗主。可就在剑意碰到华阳真人掌力的刹那,好像触到了某种领域,她感到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剑法的每一次变招、空气中气体的流动,全部都慢了下来。分明虚空中一无所有,她的剑好似碰到粘连的、撕扯不开的一张网,就像奔跑的羚羊陷入沼泽地中一般,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挣脱。 她察觉不对,急忙收招。空气中那张无形的网倏然消失,雄浑的掌劲如狂风般扑面而来。 李璧月反应过来,刚才她觉得一切变慢,完全是她心灵上的错觉。事实上,她的剑势并未受到影响。她此刻后退收缩,才真的露出了破绽—— 掌力落在她的前胸,“喀啦”一声,骨碎声响起。李璧月喉头涌出鲜血,她强自咽下,浑然不觉疼痛。饮冰剑犹如灵蛇吐信,向华阳真人右腕斩去。 傀儡尊主此时掌力用尽,也没想到李璧月重伤之下还能立刻反击,右手从腕口被整个切下。 李璧月用袖子抹去嘴角流出的鲜血。 她先前破解李屿设下的几道关卡,真气本就所剩无几。这一剑更是让她的真气见底。不过,能断华阳真人一手,她也不算亏太多。 只是—— 那断裂的手掌中并没有鲜血流出。 傀儡尊主站在原地,微微一愣,然后笑了。他用左手拾起地上的断掌,重新装在右手腕骨上,扭了几下,被断的右掌复原如初。 李璧月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切,失声道:“你……你不是人,你是傀儡?” “你说对了一半,我的身体一半是傀儡,另外一半是人。” 傀儡尊主语气幽深,如同鬼魅:“去年在高阳山上青溟自爆,想拉我一起死。拜他所赐,我的气海破碎,功力也失去了大半,双腿一臂全部骨折粉碎,只剩下一只右手。我就是用这只右手爬出了高阳山,后来我用制作傀儡的方法,给自己做了假肢。拥有假肢之后,我才发现到它的好处,让我远离了疼痛,就算损坏也能重新再造,岂不比血肉之躯强上许多。所以我干脆将自己剩下的一只右手也折了,换上了假肢……” 傀儡尊主端详着自己的手,笑容冷得瘆人:“后天的造物,往往比先天更加完美,李府主,你说是不是啊?” 李璧月无法作答。她虽然常恨这副不完美的剑骨带给她永无止歇的疼痛,让她无法在剑法上登峰造极,可若要她舍了这副血肉之躯,她是绝不愿意的。 傀儡尊主自顾自叹道:“可惜,师父和师兄都不懂这个道理。傀儡术,多么天才的设想。是李玉京祖师所创道门八术之外最伟大的发明,我本来以为可以凭此将我道门术法发扬光大,没想到他们竟然废了我的武功,将我逐出玄真观。不过我也报复了他们,师父死了,我的两个师兄,一个死在诏狱,一个死在高阳山,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阴冷,在这方黑暗空间徘徊不去,让人不寒而栗。 他向着李璧月的方向走了两步,李璧月立刻撑着剑站起,做出进攻的态势。 傀儡尊主停下脚步,讶声道:“李府主重伤如此,还能出剑吗?” 李璧月筋折骨断,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疼痛到几近麻木,她咬牙道:“我还能不能出剑,尊主大可试试。上一剑是我失策,下一剑,我会将你的心挖出来。不知尊主失了心,还能不能重新装上?” 傀儡尊主哂笑:“啧啧,我还真是欣赏你们承剑府的犟脾气,永远不畏挫折,永远不会后退。就和当初的我一样,就算修为被废除又如何,如今的我,仍然是玄真观最强之人——” 李璧月冷讽道:“拜你所赐,如今早就没有什么玄真观了。” “只要道源心火仍在,玄真观就传承不绝。”傀儡尊主望向李璧月:“天生剑材,折之可惜。李府主,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最想要的东西,李府主想必知道在哪。只要李府主愿意帮我找到它,我今日就放过你,我还可以帮你安全离开这里,李府主觉得如何?” 李璧月心神一凛,傀儡尊主最想要的东西,想必就是玉无瑑的体内的“道源心火”。 她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不可能。” 傀儡尊主的笑声愈浓,“李府主拒绝得可真快,不过你拒绝了,自然会有人同意。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小师侄?” 他望向那面空出来的墙后:“玉无瑑,或者我也可以叫你云翊,献出道源心火,我便放过你这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你看如何?” 李璧月心念急转。 玉无瑑? 今天中午,玉无瑑虽然也跟着众人一起到了这鹤鸣山庄的山脚下,可他不会武功,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还有,傀儡尊主是如何知道玉无瑑就是云翊,还知晓道源心火在他身上? 眼下,她只希望傀儡尊主是虚张声势,试探她的反应。 不料下一刻,青年道士的身影从墙后走出,圣白无暇的道源心火在他手中浮现:“我答应你。我可以将道源心火给你,前提是你放了李府主,师叔。或者,我也可以称呼你为孟松阳,孟副监。” 此时此刻,玉无瑑终于明白孟松阳为何会带他来这里。 原来,“孟松阳”才是傀儡宗真正的尊主华阳真人,他的师叔,正是杀了他师父的罪魁祸首。 这座鹤鸣山庄本是他修建,他自然知道水底的暗道和出入的机关。孟松阳在太子李澈面前示弱,就是为了让自己和他一起进到这里,再以李璧月要挟他交出道源心火。 傀儡尊主的目标根本不在于李璧月,而在于他玉无瑑。 李璧月望向傀儡尊主,她此时才注意到对方紫色衣袍的下方,露出大唐官员浅绯色五品官服的一角,衣服还向下沥着水。 今日跟着太子来到这里的五品官员只有孟松阳一人。 如玉无瑑所言,眼前的傀儡尊主就是孟松阳。或者说之前的孟松阳是傀儡尊主所假扮。 她心中陡然想起那日山道上楚不则的警告。 “……府主要留心孟松阳,此人可能与傀儡宗有关。我前夜奉傀儡尊主的命令亲手在辛家集的赌场外杀了他,尸体我都埋了,可他又活着出现在太原城的大街上。” 此后她暗中观察了孟松阳两天,甚至偷听他讲述了玄真观毒杀先帝的真相,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加上她正忙于对付傀儡宗,就没有再留心此事。 傀儡尊主看着她错愕的表情,似乎满意极了,笑道:“李府主想必很是好奇,你如此小心隐藏道源心火的消息,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李璧月道:“愿闻其详。” 傀儡尊主道:“一年以前,本座追寻我那师兄青溟真人到了高阳山,他不惜自爆也要与我同归于尽。在他死前,一缕魂魄寄身于蝴蝶飞上了山谷,那时山上唯有你李璧月。他死前来得及做出的安排应该不多,若世上还有人知道道脉传人和道源心火的下落,必定只有你。” 李璧月沉默不语。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清尘散人并未告诉她道源心火的事。当时在山中的还有昙摩寺的昙无和昙迦两人,她差点死在昙摩寺手中。但是以傀儡尊主的视角这么判断并不算错。 傀儡尊主继续道:“所以我使用孟松阳的身份,那日二龙山中,我在太子面前说出道源心火可以感应龙气位置,修复龙脉。如我所料,李澈很快就将寻找道脉传人和道源心火的任务交给你承剑府。我本想跟在李府主身后按图索骥,找到道源心火。可李府主受命之后,并没有派人去找人的意思。这让我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李府主必定已知晓道源心火的下落,才根本不慌不忙。” “李澈对李府主不可谓不信重,然而李府主不但不找人,也没有将此人下落告知李澈。我想你心里另有顾虑,当年玄真观因为谋害皇帝而获罪,你担心道脉传人受此牵连。所以那天晚上,我假借给宋白珩讲故事,透露一点当年武宗服丹而亡的真相,意在点化你此事本是错案,李澈又需要玄真观传人来帮他修复龙脉,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横生枝节。可是李府主你仍然没有将此事向李澈挑明的意思。”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道脉传人就在你的身边,随叫随到。甚至你根本不需要知会李澈,只需要龙脉修复之后告诉他就行。能让你如此小心,自然是因为这个人对你极为重要,你不愿意出一点差错,让他遇到哪怕一点点危险。” “答案只有一个。这个人就是你寻找了十年的武宁侯世子云翊,也是自你到太原之后,一直在你身边的游方道士玉无瑑。” 李璧月道:“我还有两个问题。” 傀儡尊主:“说吧,本座今天心情好,不吝为你解惑。” “我师兄楚不则曾经说他奉李屿之命杀孟松阳,连尸体都埋了。你又因何未死?” 傀儡尊主哈哈一笑,道:“他杀的确实是孟松阳,和我华阳真人有什么关系。” 李璧月眸色黯沉:“那日在驿馆中,盗走莎诃花的,是不是你?” 傀儡尊主笑意愈深:“此事说起来真要感谢楚不则与李府主。楚不则换走莎诃花,却没有用它来解自己体内的妖暝虫蛊毒,而想将它留给李府主修复剑骨的损伤。而李府主深明大义,为了师兄,当众让你身边那位夏司卫回去取东西。可惜,终究是让我更快一步,不然我又怎么修复气海的伤势,又如何恢复巅峰实力呢?” 真相大白。 真正的孟松阳恐怕本就是傀儡宗的人,楚不则杀了真的孟松阳,华阳真人正好以孟松阳的身份出现在驿馆。 行宫夜宴那晚,孟松阳以钦天监副监的身份列席。她命夏思槐回去取莎诃花,结果被孟松阳抢先一步。傀儡尊主恢复了一身武学和修为,出现在这里。 李璧月心血翻涌。 楚不则早就警告过她孟松阳有问题,她却因为疏忽,错过了杀他的最好机会。 因为这个错误,她此前为了掩盖“道源心火”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她纵然覆灭了整个傀儡宗,不料百密一疏,在终局之刻被翻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傀儡尊主没死,还恢复了实力。如果再让他得到道源心火,如虎添翼,他会再创造一个全新的、更难缠的傀儡宗。 她绝不允许。 李璧月气已竭,力已损,却再次提起剑,如闪电般剜向傀儡尊主的胸口。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脆弱和气馁,唯有极致的杀意。 她的声音严寒如千年不化的坚冰:“他同意又如何?我李璧月说了,想要道源心火,绝无可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封印 剑尖划破皮肉,鲜血急涌,李璧月欲要再进一步,却被傀儡尊主用手夹住,他双手一拧,李璧月手中饮冰剑断为数截。 失去凭力,李璧月踉跄着倒在地上,再次吐出鲜血。饮冰剑断,也意味着她手上再没有可用的兵器。 看着胸口狰狞的伤口,傀儡尊主终于被激怒。没想到李璧月重伤如此,真气耗尽,却还有杀他的能力。这样的认知让他出离愤怒:“李璧月,你急着找死,本座可以成全你。” 他再次举起手掌,暗室之内风云涌动,暗藏杀机。 玉无瑑上前一步,挡在李璧月身前,疾声道:“师叔答应过我,我交出道源心火,你就放过李府主,并让她离开这里。难道堂堂傀儡尊主,也要食言吗?” 傀儡尊主迟疑片刻,到底后退了一步。 道源心火又名为无尽藏。除了作为先天真炁,自有神通之外,玄真观历代掌门所创功法道法术法都记录在其中,传承后世,远比李玉京留下的道藏更加宝贵。有了此物,他的道法可以更上一层,傀儡术也有望精进。 而道源心火只能由历代观主亲传,当年他离得到道源心火只差一步。这十年求而不得,他对道源心火的执念也愈来愈深。 他纵然可以杀了玉无瑑,强取道源心火。可这样一来,他只能得到一颗龙睛,里面的的无尽藏都将化为虚有。 他冷哼一声:“好,你现将道源心火传给我,我确定无误之后,就送她出去。” 玉无瑑道:“不行,她受伤严重,我要先给她疗伤。你先离开这里,一炷香之后,你再回来,届时,我会将道源心火给你。如若不然,玉石俱焚——” 他的声音平和,语气却不容商议。 傀儡尊主看了看两人。李璧月重伤剑断,对他再难构成威胁。而玉无瑑根本不会武功,谅来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他为了道源心火整整谋划十年,当然不肯功亏一篑,“好,我就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他退出门外,从外面启动机关,将“箱子”从外面重新上锁,将里面的空间留给两人。 玉无瑑走到李璧月身边,将她扶起,拥入自己怀中。他冰凉的手拂过她被冷汗浸湿的鬓发,轻轻道:“璧月……” 李璧月脸色苍白,抿了抿因失血而干枯的嘴唇,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方才傀儡尊主揭破他的身份,他脸上没有丝毫吃惊,显然早已知情。 玉无瑑点了点头。 李璧月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你让我以云翊的身份陪你去程先生家,晚上你喝了酒,做了梦。我用入梦符进入了你的梦境……之后,我发现我的记忆不太对。我被我师父灌输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可那些记忆都很模糊,不过我听久了,也以为那些真的是我的过去。直到在你的梦境中,我见到云翊,越来越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我第一次生出探寻自己记忆的心思,又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忘尘封印。” 李璧月道:“所以你什么都想起来了?”玉无瑑本来就知道忘尘的解法,他应该可以自己解开封印,恢复记忆。 玉无瑑摇了摇头:“没有。除了忘尘之法外,我体内还有一道谢府主留下的封印,封印着我的灵台天枢,封印的钥匙便是浩然剑意。谢府主虽然给过我浩然气的种子,蕴养浩然气。但不知为何,这浩然气可以温养你的剑骨,我自己却无法使用,所以我没法自己解开封印。”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让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份。” “你让我以云翊的身份陪你去程家,是因为程先生曾是我的授业恩师。你不愿先生此生留下遗憾,也不愿我此生留下遗憾,是吗?” 李璧月想起,从程家离开后的第二天,玉无瑑曾对她说要离开太原去灵州,想必他便是想寻回自己的回忆。只是被她阻拦,未能成行。她当时给他说要他留在太原一个月,如今一个月早已过去,他却再没提起要走的事,原来他已知道了。 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玉无瑑声音迷惘:“我不知道我过去的记忆中究竟有什么,才会让我师父和谢府主加以双重封印。你明明已经知道了我是云翊,却对我隐瞒。我不知道其中缘由,只好先配合你的计划,等你什么时候对我坦诚再说。” “是长孙师叔说起,有人觊觎道源心火,你恢复记忆难免露出行迹,会遇到危险。”李璧月解释道:“一年前,清尘散人宁愿自爆拉着傀儡尊主一起死,也不愿意他得到道源心火,这其中秘密绝不简单。无论如何,我不同意你将道源心火交出去。” 玉无瑑叹息道:“我知道。按你们的说法,道源心火是玄真观传承。可是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它的用法。对我而言,它只是一道先天真炁,我只能用它来施展一些小的术法。当年,紫清真人选定我为玄真观传人,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道源心火的用法。我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的记忆被封印,自己忘了用法。第二个可能,道源心火的核心功能也被同时封印。”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必须先解开忘尘法和灵台天枢的封印,这其中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解开它,我们或许便能找到对付傀儡尊主的方法。” 李璧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清尘散人留下忘尘法的封印,又将解法告知玉无瑑。 谢嵩岳封印了玉无瑑的灵台天枢,钥匙却是浩然剑意。 清尘散人自爆于高阳山,死后却寄魂于蝴蝶带她去找玉无瑑。 谢嵩岳在世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帮她寻找云翊的下落,弥留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璧月,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如果有缘,你们自然有机会重遇……” 他们活着的死后,尽一切的努力想要隐藏秘密。 在生命结束之时,又给后辈们留下解谜的线索。 他们并不想永远尘封这个秘密。隐藏秘密,是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能守护她与玉无瑑。他们离开了,便只能寄望晚辈们自己找到命运的答案。 一路走到这里,他们终要有面对不可知命运的勇气。 李璧月睁开眼睛时,已扫去阴霾与迷惘。 她抱住玉无瑑,贴上他的前额:“来吧,我帮你解开灵台天枢的封印。” 两人额心相抵,印堂相接。 能进入解开灵台封印的浩然剑意,自然不是普通的剑意,而是神识之剑,也谓心剑。 刹那之间,李璧月灵台中的浩然剑种凝起一道如针尖般的剑气。从印堂登门入户,玉无瑑敞开命门,任由那道极冷极锋锐的浩然剑意进入自己的灵台。 两人神识交融,玉无瑑同时解咒,过往尘封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在两人眼前浮现。 灵州花园里飞走的蝴蝶。 秋山书院课堂上咬伤手指的蟋蟀。 野山坡上背着女孩儿的小少年。 …… 他们在野外放风筝,骑马,行猎,喝酒。 醉酒的时候,她总是会做一些平时不敢的事。比如去摸他细密的长睫毛,云翊从来不会反抗,他甚至眼睛也不愿意眨一下,少女酡颜,映入少年眼中蜿蜒的月光。 他们一起慢慢长大。 少年心事,与年岁一起疯涨。 最后小白夫人带着女孩儿离开灵州,前往长安,云翊追了一路,在城门口挥着手大喊:“阿月,等你回来的时候,那张弓我就做好啦——” 女孩儿钻出车厢,爬上车辕,手张成喇叭,大声呼喊:“好。云翊,你要等我回来……” …… 云翊看着那辆马车出了城,变成山道上一个小点点,才恋恋不舍的回了家。 回家的时候,云翊发现门口停着一辆以前他从未见过的华丽马车。 母亲见他一身灰扑扑的回来,不悦道:“怎么搞成这样子,今日家里有贵客。”她唤来仆人,吩咐道:“快带世子去沐浴梳洗。” 武宁侯云嗣秋对孩子一向不怎么严厉,谑笑道:“夫人何必这般紧张。今日是家宴,去洗洗手换身衣服就成了……” 可惜,武宁侯是个妻管严,他说的话并不算,最终云翊还是被母亲耳提面命沐浴焚香,直到一丝不苟,才被允许进入宴客厅。 上首坐了一位年过半百的道人,他身着紫色鹤氅,头戴飞云宝冠,手持拂尘,看起来威仪煌煌,气度高华。 见到云翊,那道人脸上浮现了和蔼容色,微笑道:“是云翊吧,没想到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大了,来,坐到我身边来。” 云嗣秋笑道:“云翊,这是你大伯。快给大伯磕头……” 云翊素来知道他有一个出家做道士的伯父,道号紫清,贵为大唐国师。父亲既说是家宴,他也并不局促,便依礼给道人磕了三个头,在一旁陪坐。 家宴气氛温馨,席间紫清与云嗣秋时常谈起兄弟二人小时候的往事。当年云嗣白离家拜流云真人为师之时,不过十五岁,如今三十多年过去,紫清真人已贵为玄真观之主、大唐国师,云嗣秋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劳,继承父亲爵位。兄弟二人皆可谓功成名就。说起旧事,不胜唏嘘。 酒筵过半,云嗣秋也有了两三分醉意,问道:“大哥自担任大唐国师已有十年时间,这期间,大哥从未回过灵州,连书信也没有一封。我明白大哥方外之人,俗缘已疏;另者,大哥为圣人倚重,也需与我避嫌。今日大哥忽然归省,不知是否遇到危难之事,需要我这做兄弟的帮忙?” “我知道瞒不过你,为兄这次到灵州确实有要事。”紫清道人看向陪坐一旁的云翊,笑着道:“不久前我占了一卦,得知我这侄儿与我有道缘,我想收他为弟子,带他到长安去。” 第112章 拜师 “砰”的一声,武宁侯手中酒杯落地。 他自觉失态,哈哈大笑起来:“大哥与我说笑吧。大哥应该知道,你弟妹身体不太好,只有这一个独子,将来要继承宗祧,还要继承我这武宁侯的爵位。而且,前一段时间,我还给他订了一份婚约,那女娃娃我很是喜欢,指望他们长大了成婚,又怎能与你有道缘……哈哈,哈哈哈……” 虽然云嗣秋并未露出愠色,但紫清真人已从他的话语中看出此事绝不可能,也知道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十分唐突,他歉然笑道:“人老了,难免思虑不周,此事再也休提。我久未回灵州,玄真观事务繁忙,我亦年岁已高,恐怕以后再无机会陪伴故乡山水。这次回来,我想在灵州多逗留一段时日,这段时间就住在我少年时的无涯居,少不得叨扰。” 云嗣白本是武宁侯长子,后来拜入玄真观,爵位才由弟弟继承。他要住在自己少时居住的地方,本是无可商榷之事。 云嗣秋笑道:“谈何叨扰。夫人知道大哥要回,半个月前就命人将小楼重新翻修。大哥可多留一段时日,你我还可多叙兄弟之谊。” 就这样,紫清真人就在无涯楼住下了。 紫清真人此行没有带随侍的弟子,也不喜欢家里的仆人侍候,小楼里冷冷清清,只有云翊每日从书院回来之后会来问候。 一来,云翊觉得紫清真人一人孤零零住在无涯楼甚是可怜。 二来,或许是血缘的关系,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他对这位自长安而来的伯父生出亲近之心。 他小时候喜欢《南华》,喜欢书中那些精彩陆离的故事。开蒙之后,才跟着程先生学习儒学。 他的母亲出身儒学世家,不希望他承袭武爵,而是走科举入仕的路子。可他心中到底是觉得道家道藏气象万千,比儒家经史更有意思。 只是道学艰涩,若无名师,终究只是一知半解。如今名师在侧,便常往无涯楼向紫清真人请教。紫清真人很喜欢这个侄子,对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云翊天资过人,很快便能举一反三。 这天,紫清真人忍不住问他道:“云翊,见到你,我方知占卜的结果并没有错。你于道学上的天资是我平生罕见,远甚于我的八名亲传弟子。虽然你父母不允,但我心底仍然希望你将来能继承我的衣钵,你愿意吗?” 云翊想也未想:“我不愿意。” 紫清真人诧异道:“为什么?你不是喜欢道学吗?而且成为玄真观的传人,你大有可能成为大唐下一任国师,这不是比科举入仕轻松多了。” 云翊脸色微红:“伯父,我已经有婚约了,我长大了是要娶媳妇的,怎么可以出家去做道士呢?我喜欢道学,只是因为我喜欢而已,并不是为了求名逐利,更不是为了去做什么大唐国师。” 紫清真人一怔,叹道:“你心性无瑕,远甚于我。万事不可强求,或许玄真观的命数有尽罢了。想不到,玄真观是天下一观一寺一楼中,最先覆灭的一个。” 云翊不解,问道:“伯父不是贵为大唐国师吗?为什么玄真观会覆灭?” 紫清真人摇头道:“天命有常,不可转也。” 云翊还要再问时,发现无涯楼的大门已经关闭,他已被术法送出大门之外。 …… 也许是白天紫清真人那番话的缘故,云翊晚上总睡不着,思来想去决定再去无涯楼,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正值夏夜,天高云淡,银河垂地。 他进入无涯楼时,紫清真人正在蒲团上打坐。与白日所见不同,紫清真人脸上满是黑气,他的前额间浮现出一个红色的火焰印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这让他清圣威仪的面孔显得有几分邪诡。 他紧皱眉头,努力想要将那火焰印记给压下去。可是那火焰印记却越来越清晰,几乎就要破额而出。紫清真人全身热汗蒸腾,面色狰狞。 云翊吓了一跳,问道:“伯父,你怎么了?” 紫清真人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大吃一惊:“云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快点离开。” 云翊犹豫:“可是伯父你……” 紫清真人道:“我没事,你快走——” 就在此时,房间内突然响起另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呵呵呵呵呵呵,你怎么会没事呢?紫清老儿,你明明就是很快就要走火入魔了……堂堂玄真观主,大唐国师,却无法克制自己的心魔……哈哈哈哈哈……” 云翊四周看去,房间并没有第三个人,不知那声音从何而来。 紫清真人露出痛苦的神色,斥道:“邪魔,滚……”他双唇翕张,念起一段云翊并听不懂的经咒,那额间火焰印记也慢慢黯淡下去,紫清真人的脸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就在云翊以为事情好转的时候,那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驱魔咒?你不会以为这东西真的对我有用吧。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邪魔,可你若不生魔心,又怎会被我所乘呢?” 云翊这才发现,声音竟是从紫清真人额心传来。 “紫清,你不恨吗?” “你的师父,明明你才是他的入室大弟子,他却偏心小师弟华阳。你在玄真观多年,一切都靠自己摸索,可是小师弟一入门,就得到流云真人倾囊相授,甚至选定他为玄真观的下一任观主。若非华阳非要研究傀儡术,才让你捡了漏。明明你心性、资质一样不差,却从来不是流云真人的第一选择。你不恨吗?” “还有你的弟弟,当年你看出他有大将之才,可惜并非长子,无法承袭侯府爵位,一展抱负。你为了他离家出走,到玄真观出家为道。如今你遇到困难,想要求助他。刚提要收他的儿子为徒,他就丝毫不顾兄弟之情,拒绝了你。你不恨吗?” 紫清真人的面色愈加狰狞:“你不要再说了……” 那声音却并未停止:“你想做圣人。华阳如今一身潦倒,你顾念师兄弟之情,收留了他。你的弟弟拒绝你,你也体谅他的难处,放弃原本的打算。可玄真观即将覆灭,你愧对列位祖师,又有谁能帮你?” “做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圣人多么痛苦啊。你该自私一点,你是大唐国师,一切违逆你心意的都该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那声音歇斯底里,紫清真人身上的黑色气息几乎压制不住,他睁开眼,双目血红,一把掐住云翊的脖子。 那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对,就是这样,杀了他,杀了他——” 云翊不过十二岁,又如何抵抗修为高深的紫清真人,他几乎无法呼吸,甚至连求饶的声音也无法发出,只能舞动四肢,拼命挣扎。 就在这时,紫清真人额心火焰忽地转成淡金色的莲花,另外一道大嗓门的声音响起:“紫清,静心,不要被邪魔蛊惑……” 可是紫清显然已然失去神智,手掌越扼越紧。 那大嗓门道:“完了,完了。只能念一段《清净经》看能不能抢救一下……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而欲牵之……完了,后面是什么,我怎么忘了?我怎么会忘……” 云翊默然。 他对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无法理解,仅仅只能判断出眼下这个大嗓门和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并不是同一路的。阴阳怪气的声音要引诱紫清真人走火入魔,这个大嗓门是想挽救紫清真人,只是听起来有点笨笨的。 那大嗓门突然提高音量:“小子,《清净经》你会背吗?” “说你呢?你到处看什么?” 云翊怔了一下,才知道这大嗓门是和自己说话,点了点头。他平日看书颇多,过目不忘,这《清静经》是道家要典,这几日刚好看过。 那大嗓门道:“你能不能自救,只能看你自己了。你接着往‘而欲牵之’后面念……” 云翊被扼住脖子,若要说话,更是痛苦万分。但也知道此刻性命攸关,只能卡着嗓子念道:“……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 开始他念得磕磕绊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卡着嗓子向外冒。可是渐渐地,紫清真人的手越来越松,他也念得越来顺利。最后,紫清真人的手从他脖子上滑落,一动不动,彷如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又或者仍在与那心魔相持。 他额心的那朵金色莲花并未湮灭,而是赞叹道:“小子,记忆力不错啊,这清净经背得这么纯熟。老子要是年轻个两百岁,一定要收你做徒弟……” “不对,收徒弟哪里顾得上早晚。看上了就是我的,小子,快跪下磕头,拜我为师——” 云翊方才在生死间走了一个来回,倒并不感到害怕。这个金色莲花不知是什么东西,竟上来就要他磕头拜师,他摇头道:“不行,我有师父了。” “啊啊啊啊啊啊……”金色火焰狂叫了数声,咆哮道:“是谁,是谁,竟敢和老子抢徒弟。快说,你师父是谁?” 云翊答道:“我师父就是秋山书院的夫子程儒清。” 金色莲花跳动起来:“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哪里来的山村朽儒,也敢和我李玉京抢徒弟?我不服!我不服!你叫他过来,和我打一架。他要是打不赢我,就得把徒弟让给我……” 云翊大吃一惊。本朝尊奉道教,人人皆知李玉京乃是天下第一道观玄真观的祖师爷,民间也有不少人供奉他的神位,可是李玉京早已死了两百年了。而且眼前这个声音咋咋呼呼的,倒像个小孩儿,竟然自称是李玉京。 他犹疑问道:“你真是李玉京祖师?” 金色莲花哈哈大笑了起来:“当然了,算你小子有些见识,听说过我李玉京的名号。怎样,你要是拜我为师,凭空就比你紫清都高了许多辈,玄真观人人见了你都得叫一声远师祖,怎么样?” “李玉京”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有意思,笑声冲入云霄。 云翊摇头:“不行,我不能拜你为师。” “李玉京”:“你那师父是学堂的先生,做不得数。你拜我为师,将来求仙问道,岂不逍遥?” 云翊想了想:“还是不行。” “李玉京”:“为啥?” 云翊一脸认真地道:“你们玄真观都是道士,我有婚约了,我将来还要娶媳妇的,不能出家。” “李玉京”:“啥?就为了娶媳妇?娶媳妇有那么重要吗?” 云翊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当然重要了!我每天和阿月在一起就很开心啊,我说了长大了要娶她的。这对我而言,当然比什么事都重要。” 他以为“李玉京”不会再纠缠,谁知这次“李玉京”笑得更加开怀:“世间道便是遇有缘人、做快乐事、修自在心。简而言之,就是做老子想做的事。你小子果然对我胃口,哈哈哈哈……” “小子,你听好了。将来你想娶谁娶谁,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李玉京的关门弟子。你不能拒绝——” 话音一落,那朵金色火焰竟从紫清真人额心飞了出来,没入他的印堂深处。刹那之间,云翊只觉得神魂有如火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第113章 家变 醒来已是第二天,他躺在无涯楼的小床上,伯父紫清真人坐在床边。 不知为何,这位大唐国师看着比昨日衰弱了许多,他原本黑色的头发已经变成花白,脸上一夜之间生出许多皱纹,云翊想起昨晚的事,惊异道:“伯父,您没事吧?” 紫清真人摇了摇头,望向他:“云翊,你感觉怎样?” 云翊坐起身来:“我挺好的啊。呃,不对,我脑袋里怎么多了……这什么东西?” 他起身的一瞬间,便觉得自己原本的大脑中似乎被人开辟出另外一个空间,正中间是一朵金色的火焰。 火焰如同盛开的金莲,他用自己的神识扫过金莲的一片莲瓣,发现上面竟然记载着文字,记载着前人所著的道学典籍。 莲生千万瓣,其中道学经义、武学、道法、符箓如此云云,包罗万象,无所不有。 他的神识在金色的莲瓣中间,尽情徜徉,如痴如醉,仿若一场大梦。 等他再次看到紫清真人时,已是三日以后。此时,他仍然觉得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问道:“伯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紫清真人答道:“你灵台天枢的那朵金色莲花,便是玄真观掌门信物道源心火,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无尽藏。” “无尽藏?” “无尽,便是生生不息的意思。那么金莲的胚胎便是李玉京祖师留下的道藏。道藏共有八个部分,被成为道门八术,便是金莲底座最早的八片花瓣。此后,我玄真观历代祖师在此道上求新求变,但有所得,金色莲花上面就会多一片花瓣。两百年过去,这朵金莲才能如斯繁盛。” 他又道:“其实道源心火的传承极为危险。如今无尽藏所载已是最初的几十倍。就算是玄真观修行多年的内门弟子,突然之间碰触到金莲,也可能因为接受到太多的信息而成为白痴。我当年从师父哪里得到道源心火的传承,也只敢看小半时辰就退出来。没想到你第一次接触到金莲,竟然参悟了三天之久,资质罕见。难怪李玉京祖师见到你,便要亲自收你为徒。” 云翊此时才想起三天前的事,连忙摇头道:“不行,我不要当道士,我……” “放心吧。”紫清真人道:“我玄真观修士本有观中修行和俗家修行两种。虽说历代玄真观主都是在观中修行,不曾婚娶。但李玉京祖师金口玉言,许你娶妻,我自然不会违背。” “此事,我已同你父母商议过了。李玉京祖师择你为徒,此事断不容更改。但你如今年龄尚小,你父母的意思是一切照旧,你今后仍是跟随秋山书院程儒清先生学习。至于我道门之学,无尽藏已足够你参悟,也不需要师父另行教导,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写信到玄真观,我会为你解答。等你十八岁之后,再想想要不要回玄真观。如你愿意,便可到长安承继玄真观主之位。如果你不愿,我会再回灵州,取回道源心火。” 这是紫清真人与武宁侯夫妇两相妥协的结果。而武宁侯夫妇愿意让步,一大半是看了李玉京的面子。 云翊愈加茫然,问道:“李玉京祖师是玄真观道祖,不是已死两百多年了吗?又怎么会收我为徒?” 此时此刻,他也不愿意相信那个大嗓门真的会是李玉京。别的不说,那大嗓门和市井无赖的气质就和传闻中的道门祖师相差甚远。 紫清真人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另外一件要紧之事。道源心火虽然是道门无尽藏,但李玉京祖师在其中封印了一道龙魂。” 云翊:“龙魂?” “大唐建国初年,李玉京祖师与承剑府秦士徽、昙摩寺神慧大师一起斩杀了一条真龙,得到了三颗龙睛,道源心火就是用其中一颗龙睛炼化。真龙虽陨,龙魂寄身湖海蛟鳖,四处为祸。后来李玉京与秦士徽在北海斩蛟龙,用道源心火封印龙魂,使其不得脱出为祸。” “这条真龙原本死的不甘,死后更是怨气冲天。他虽被封于道源心火,最擅长蛊惑人心,使人滋生心魔,损耗道心。李玉京祖师一生纵横坦荡,任真率直,心魔无从滋生。可他卸任玄真观主之前,还是担心后辈子孙不肖,为龙魂所趁,所以将自己的一道魂魄封入道源心火,以抗衡龙魂。”“ 紫清真人叹息一声:“前几日你见到的那团红色魔火便是龙魂。而那团金色莲花,便是李玉京祖师的魂识。不过,两百年过去,龙魂不朽不灭,李玉京祖师的魂力却消耗大半。我于修道一途本非天赋绝顶,只是两位师弟,一人当了甩手掌柜,一人误入歧途,我师流云真人不得已才选择了我。这三十年来,我的道心有损,以致滋生心魔。前日又被那龙魂所扰,若非你恰好出现,差点就要堕入魔道。” “李玉京祖师只怕看出我力有不逮,又觉得你心志坚定,才会择你为道源心火之主。所以,以后你也可能会被龙魂蛊惑心智。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坚守本心。不要因为一言蛊惑,生出名利心、胜负心、是非心,戒贪嗔痴三毒,便不会为心魔所扰。” 云翊年龄不过十二岁,也不觉得紫清真人说的有何难,便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紫清真人道:“此外还有一事,那金色莲花中,有一簇白色的莲蕊,那是承剑府主谢嵩岳在我这里寄养的浩然气。是为承剑府将来淬炼剑骨所用,若要完全养成可用,还需要十年光阴,此事一并托付给你。” 云翊迷惑道:“什么淬炼剑骨?” 紫清真人道:“剑骨乃是天生剑材,若要淬炼完整,需要以三种不同的浩然气淬炼三次。好的剑材难寻,并非每代都有,因此历代承剑府主都会在昙摩寺和玄真观寄养浩然气,以备不时之需。” 云翊云里雾里:“浩然气是什么,要怎么养?” 紫清真人道:“你自幼习诗书,想必读过孟子。《孟子》有言,‘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承剑府所养浩然之气,便是天下公心正义。承剑府为天下正义而出剑,所以剑意浩荡,所向披靡。天下之人,只要心怀公义之心,则浩然之气自生。只是,非承剑府之人,浩然气无法长久保存。只有先天真炁炼制的道源心火和佛传心灯是例外,所以承剑府会在昙摩寺和玄真观寄养浩然气。” “至于如何养?只需要你常持正心,不为邪魔侵害,则浩然气自会生成,不需要刻意修炼。” 云翊大概听懂了,大概是承剑府借昙摩寺和玄真观的鸡窝养自己家的鸡蛋。 他问道:“那我该如何淬炼剑骨?” 紫清真人叹息道:“天生剑材未必出现,你将来如果有幸遇到,自然就知道了。” 这次畅谈之后不久,京城传来急诏,说是圣人病重,召国师回京,紫清真人匆匆离开灵州回了长安。 云翊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依然照常去秋山书院上学,晚上睡觉的时候神识就在灵台天枢中的那朵金色莲花间徜徉,他拨动过每一朵莲瓣,忘我地学习,道术上的修为也与日俱增。 那道龙魂时不时出现,他对自己新的宿主很是好奇。又或者小孩子心性无瑕,确实没有什么欲望和执念可以被他所趁。它就暂时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云翊接受了以后要和这道龙魂长期相伴的现实。小孩子总是会将一切往好的方便想,云翊将之视为自己的玩伴,闲暇时会给他讲故事,将它哄得服服帖帖。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武宁侯府收到了小白夫人寄来的书信,说是已经从长安出发,准备回灵州。云翊听说李璧月要回来,放学都会到城门口守着,直到城门关闭,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可说是望穿秋水。 这一天,他在城门口翘首以盼,城外来了一个游方道人,问路道:“小孩,你可知武宁侯府怎么走?” 因为紫清真人的缘故,他对道士都颇有好感,顺手指了指:“从城门进入向西北方向,穿过三条街道,朱漆大门、门口有两个一人高的石狮子的大宅便是。” 那道人便进城去了。 云翊又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直到城门关闭,小白夫人和李璧月的马车还是没能从长安回来,他心中怏怏,便往家里走。 这时,他看到侯府的方向传来冲天的火光。 长街上,有人大喊道:“不好啦,侯爷发疯自焚啦,武宁侯府着火了——” 有人说道:“侯府失火,大家快救火啊……” 有人道:“不,不能救,刚才有个道人经过,说侯府染了瘴气,府里的人死了,都变成了尸傀。只能一把火少个干净,不然让里面的尸傀跑出来,咱们灵州城都要完蛋啦……” …… 云翊大惊,他不顾一切地往那已经燃起的熊熊大火里面钻,哭着大喊道:“爹,娘——” 有人拉住他,呼喝道:“小世子,你不能进去啊……唉,你不能进去……” 云翊一把挣脱了钳制他的胳膊,冲入了火场,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叫着爹娘,可并没有人回应他。他在漫天大火中行走,或者是因为道源心火,他竟没有被大火烧伤,只看到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府中的士兵手持着兵器互相刺入对方的要害之处,竟是自相残杀而死。 他在后院找到了他的父母。他那素来柔弱的母亲,已然没了气息。她手里却拿着一把匕首,那匕首刺入了父亲的胸膛。父亲浑身是伤,脚边的佩剑满是鲜血,他的脚下躺着家中的仆人护卫,这些人全部已经死亡,身上到处都是可怖的伤口。 父亲手里拿着火把,火把对着床帏上的纱幔,竟然真的是父亲点燃了这可以焚烧一切的大火。 云嗣秋此时尚存着一口气息,看到云翊,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侯府里来了妖孽,他的目标是道源心火。翊儿快走……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报仇……” 第114章 忘却 云翊嚎啕大哭,他大声问道:“父亲,是谁!这都是谁做的?” 云嗣秋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外面,让他逃走,之后便没了气息。 云翊毕竟年幼,他被困在大火中,抱着父母的尸体,死也不肯离开,哀哀痛哭。 就在这时,他的灵台天枢响起了另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云翊,你想知道着一切是怎么回事吗?让我告诉你吧,是你自己害死了父母,害死了侯府的所有人。” “一个时辰以前,你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道士,他的法号华阳,是你伯父紫清真人的师弟。此人擅长傀儡术,侯府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手笔。” “他杀了侯府的一个人,再将此人化为尸傀。他操控尸傀杀人,再将尸傀杀的人炼化成新的尸傀。最后,侯府里所有的人自相残杀。你的母亲被尸傀所杀,化成尸傀,重伤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武艺不凡,重伤之下仍能拿剑与尸傀搏斗,却发现尸傀杀之不死,所以最后他点燃了整座侯府,阻止尸傀冲出侯府,杀死更多的人。”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你的伯父将道源心火传给了你,引来华阳的觊觎。紫清早就被龙魂所扰,道源心火留在他手上,他早晚会走火入魔。可是他贪恋玄真观主的权位,并不想将道源心火交给玄真门人,才选择了你。反正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又当不了玄真观观主。所以他假惺惺地给你订下一个十八岁之约,让你替他保管道源心火。你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玄真观传人,只是紫清那老家伙用来转嫁风险的一个倒霉蛋。” “华阳真人觊觎道源心火,早晚会找你的麻烦。” “你太蠢了,你不分好赖,亲自给凶手引路,将华阳引到自己家里,造成了如今的一切……呵呵呵呵……” “云翊,你心中应该有恨,你要恨华阳,是他生出非分之想,为了道源心火不择手段。” “你要恨紫清真人,是他自私自利,害死了自己兄弟一家——” “你要恨你自己,你亲自将杀人凶手引到自己家里,害死父母。” “恨吧,恨吧,杀吧,杀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得起你,所有的人全部都该死——” 阴恻恻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在他的灵台深处,紫清真人虽然告诉过他龙魂会蛊惑人心,使人入魔。但云翊此时在悲痛和懊悔之中,根本无法分辨龙魂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仇恨吞噬了他,他的额间浮现暗红色的火焰印记,在龙魂的诱使之下堕入魔道。他双目血红,已然失去了自我意识,喊着:“杀……杀了所有人……” 他捡起地上的兵器,踏着火光,走出了武宁侯府。 驻守在城外军营的武宁侯府部将此时听闻侯府的变故,带着军队进城灭火。 当他们看到衣衫褴褛、面色焦灰,浑身裹着烈焰踏出侯府的云翊时,完全认不出他是武宁侯府的小世子,而将之视作造就武宁侯府灾难的妖孽—— 云翊失去神智,已经不认得这些都是父亲的部下,直接拿着武器冲了过去。他从前并未习武,此时却力大无穷,如有神助,一人就杀得数百人节节败退。直到最后,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老道人出现,将他打晕带走。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他不知是在何时何地,只觉头痛欲裂,身体却动弹不得,连眼睛也无法睁开,耳畔只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 其中一道声音较为雄浑,问道:“青溟道兄,不知道兄今日为何造访承剑府,谢嵩岳有失远迎,道兄赎罪。” 那位名为青溟的道人答道:“陛下因为师兄进献的丹药身亡,师兄亦死在诏狱。如今各方势力为帝位谁主争执不休,我知道谢府主眼下必定焦头烂额,本不该叨扰。然如今诸事繁乱,贫道如今也是流亡之身。万般无奈,此事只能求助于谢府主。” 谢嵩岳道:“我与紫清真人相交二十余年,最是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可能谋害陛下。然而事发之后,玄真观亲历此事的小道童和太极宫陛下身边的宫人全都畏罪自杀,难以查到实证。我查知当日是太子李屿亲自去玄真观取的丹药,但太子莫名失踪,我本想将此案拖一段时间,等找到太子,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可惜,掌管禁军的马大监在诏狱秘密杀死了紫清真人,查封了玄真观。谢某未来得及阻止此事,实在是有愧于紫清道兄与青溟道兄。” 青溟真人叹道:“这是命数,师兄早算出玄真观天命将尽,此事怪不得谢府主。唉,天意昭昭,难道真的无可更改吗?” 谢嵩岳道:“此言何意?” 青溟道人道:“谢府主是否知道道源心火中封印着龙魂?” 谢嵩岳道:“自然知道。玄真观历代观主以自身为容器,封印龙魂,使天下苍生免于罹难,谢嵩岳心中一向感佩。” 青溟道人道:“李玉京祖师当年斩杀真龙,改写大唐王朝气数,龙魂便成为玄真观无法摆脱的诅咒。此恶龙最擅长磨损道心,玄真观主都是生前传承,从来没有死而继之。一来是效法李玉京祖师,二来便是因为龙魂磨损心性,到后期往往濒临走火入魔,为了避免犯下大错,所以提前传位。” “师兄这一年以来,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可惜他的几名亲传弟子心性不佳,没有合适的继任人选。三个月前,师兄以蓍草占卜,想勘问天意,谁才是玄真观主的继任人选。谁知算了三次,都是大凶之卦。玄真观自他以后,再无继任者,这意味着玄真观一脉天命已尽,将会自此而亡。” “师兄不希望玄真观自他而亡,三日不饮不食,设坛问祷于天。之后他再次占卜,卦象显示玄真观虽亡,但尚有一线起死回生的生机。” 谢嵩岳问道:“那此生机何在?” 青溟道人道:“便是我带来的这名少年。这名少年名为云翊,是紫清师兄俗家的侄儿,也是师兄末次占卜的结果。占卜之后,师兄就去灵州住了一个月,如今玄真观传承之道源心火就在他体内。” 谢嵩岳的声音有一丝惊异:“这少年额心为何会有一道天魔印记——” 青溟道人长叹一声道:“师兄本已无法对抗龙魂,李玉京祖师又亲自指定云翊为玄真观的传人。师兄以为少年赤子之心,他的心志比一般人坚定,不会被龙魂侵扰,玄真观传承可以等六年之后云翊成年再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孩子遭遇家变,一夕入魔。” 谢嵩岳:“这是怎么回事?” 青溟道人道:“谢府主是否听说了灵州武宁侯府的诡案?” 谢嵩岳:“听说有妖孽为祟,武宁侯云嗣秋阖府遇害。武宁侯战功赫赫,是边镇重将,此事已经报至承剑府。我已经派温知意往灵州调查此事。” 青溟道人道:“这少年便是武宁侯云嗣秋之子。师兄死在诏狱,玄真观被灭,我感应到师兄占卜的结果应验,急忙赶往灵州,武宁侯阖府已亡,云翊已经走火入魔,差点死在武宁侯旧部的手下。” 他又是一叹:“如今我正是为了他才来到承剑府找谢府主你求助,希望谢府主能助我保留玄真观起死回生的一线生机。” 谢嵩岳语气凝重:“道兄希望我怎么做?” 青溟道人道:“天魔印记一旦彻底成型,宿主就会被龙魂彻底控制。本来他年纪尚小,就算入魔,也无法造成太大的危害。但当日师兄怜才爱才,将自己的一半修为传给了他。若非这份修为,或许他已死在武宁侯府的大火之中,但也因此,他一旦失去神智,就成为只会杀戮的怪物。” “我决定以忘尘之法封印他的记忆。他本心纯净,若不记得自己身负全家被灭的仇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玄真观的传人,重新随我修行,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能自己摆脱天魔印的影响,重拾本心。但是那道龙魂始终存在于他灵台天枢中的道源心火之中,所以我需要谢府主帮我,以浩然剑意封印他的灵台天枢,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谢嵩岳道:“可若是如此,他便无法再使用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道源心火之于他只是普通的先天真炁而已。还有,灵台天枢与武脉相连。若是被封印,他便无法习武用武了。” 青溟真人道:“武乃干戈动乱之源,使人动嗔念,起恶心,不利于修行。贫道已决定带他离开长安,隐姓埋名,游历世间。只要远离长安这些是非,原也不需要使用武功。” 谢嵩岳道:“那玄真观与武宁侯府的要案,道兄从此不再过问了吗?” 青溟真人道:“谢府主知我本是天地间游云闲鹤,本也管不了这些事。谢府主能者多劳,只是事涉天家,恐难以水落石出,老道倒有一言相赠。” “哦?”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师兄被人所害,谢府主也可能成为有心人的目标。如今长安的风浪太大,谢府主当用晦于明,引退保身。” 谢嵩岳哈哈一笑:“多谢道兄提醒。可惜承剑府的剑法里从没有‘放弃’二字。” 云翊感觉似乎有人走近了两步,又听到谢嵩岳继续说道:“这天魔印愈来愈强大,龙魂恐怕就要脱出道兄所设禁制。我们还是施术救人为先……” 他感到一道极为磅礴的剑意侵入自己的灵台天枢,灵台天枢中那朵金色莲花的花瓣一瓣瓣枯萎,最后只剩一粒白色的种子。 紧接着,像是有人对他使用了某种禁咒,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过往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消失不见,再也抓不到,握不住。 最后,他听到一道声音:“良玉不瑑,天然无垢,以后你的名字叫玉无瑑。希望你忘却前尘烦恼,成为这世间最自在的灵魂。” 第115章 淬骨 灵台天枢中的那朵金色莲花重新绽放,额心的红色魔火也愈来愈清晰,金红相映,如同血海中盛开的曼珠沙华。耳畔再次响起阴恻恻的魔音:“云翊,你害死自己的父母,你恨吗?” 玉无瑑头痛欲裂,属于云翊的记忆与属于玉无瑑的记忆同时飞快地回溯。 “云翊,翊儿快走……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报仇……” “阿玉,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于心,显于身。唯有克服恐惧,方能成就大道。” “世间道便是遇有缘人、做快乐事、修自在心。简而言之,就是做老子想做的事。你小子果然对我胃口,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李玉京的徒弟……” “阿玉,世间道,便是万事随心。观自心,见自性,你的来处,你的归处,唯有你自己能决定。” 他是谁? 是云翊还是玉无瑑? 他是李玉京亲自选定的玄真观传人?还是一个被魔魂蛊惑、失去自我的魔种? 他从何处而来? 又该往何处去? …… 李璧月睁开眼睛之时,入目正见玉无瑑额心绽开的红莲业火。眼前人紧紧捂着脑袋,浑身颤抖。他目眶深红,长发披散,不似之前清正端方的模样,看起来邪炽而疯狂。 难怪谢嵩岳和清尘散人要隐藏这一切。 解开封印的记忆,是如此不堪又惨烈的真相,能让原本游离红尘、不染尘埃的道子一瞬堕魔。 李璧月紧紧抱住他,试图安慰他:“阿玉,云翊……它说的都不是真的,你不要听他的。你不要受他的影响……” 听到她的声音,眼前人偏过头,“阿月?” 久违的亲昵语气微微带着沉惘,李璧月眼眶一热,扣住他的脖子,道:“是我。” 话音刚落,眼前人已欺身吻了上来。柔软唇齿闯入她的牙关,强硬地攻城略地,如狂风骤雨般席卷她唇舌的每一寸缝隙。他闭着眼睛,额心绽放着妖异红莲,淬着一种凛戾魅惑的美。 李璧月忍不住被蛊惑,放任自己沉醉于这个吻。渐渐地,唇舌被吻得发疼,可眼前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来越蛮横激烈,几乎要夺尽她每一寸的呼吸。李璧月虽然贪恋于唇舌间的甘美,也知眼前人此时的状态绝不正常。她不敢在此时耽溺,一把推开他:“等一等……” 也许是入魔让他有些失控,一旦感受她的推拒,他额间红莲便魔焰大炽,滚烫的气息几乎就要将她融化争蒸发。李璧月无奈,只好放弃对自己的掌控,将自己交由他主导。 他吻得越来越深,箍得越来越紧。他包裹着她,仿佛要以她的存在来确认自身的存在。 唇舌尖传来血腥味,或许是唇舌被咬破。血流入她的咽喉,她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碎在他的怀里,与他骨血交融,不分彼此。 可她并没有破碎。 一道又一道极为精纯的浩然剑气从两人身体交接的每一寸涌入她的体内。刹那之间,她的身体响起无数细微又密集的声音。 浩浩荡荡的灵力如同潮汐一般,一波又一波在她体内翻涌,滋养着她身体的一分一寸,一毫一厘。 这股灵力来自道源心火中的白色莲蕊,是谢嵩岳寄养在玄真观的浩然气。 她一身剑骨在高阳山上破碎。此刻,经过两次淬炼,始终没有完全融合的剑骨在这股灵力的催动下重新变得坚固而柔韧,最终彻底黏合,宛若新生。 她胸口的伤也在这股灵力的滋养下缓缓修复,经脉也愈加稳定,灵台中的那颗浩然剑种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要璀璨。 虽然皮肉的伤痕没那么容易愈合,重伤失血的虚弱感仍然挥之不去。但李璧月知道,她的身体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加完美。 她忍不住怀疑,眼前人真的因为入魔而失去神智了吗?为何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灵力的控制还能做到如此精准。 她又想,他有没有入魔,有没有失去神智又有什么关系? 她要带他离开这里。 她从不屈服于所谓命运。如果她手上能有一把剑,她就要用它斩开一切桎梏的枷锁。 唯一的懊恼是她此行没有多带一把剑,如今棠溪剑失,饮冰剑断,傀儡尊主仍然虎视眈眈于道源心火,她该如何逆转局面?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机括声响,傀儡尊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炷香的时间早就过了,疗伤也不需要这么久吧,本座可没有时间在这里和你们一直耗下去。” 腰间的力道终于放松,李璧月正要起身,猝不及防之间,一股强悍的力道封住了她全身要穴。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便感到整个人已经被玉无瑑打横抱起。 玉无瑑的声音响起:“好了。但是我要先送她走,才能将道源心火交给你。” 他抱着她向前走。黑暗的地下空间内,李璧月无法辨认方向,只能感知到扑面而来的潮气和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前方似乎是一条水下通道。 想来之前鹤鸣山庄整体封闭,傀儡尊主和玉无瑑应该是通过地下的水道来到这里。 傀儡尊主拦住前路,冷笑道:“玉无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会让你们一起离开。你让她自己走,你得留下——” 玉无瑑平静地道道:“她受伤太重,不能自己走路。尊主还记得十年前,你在灵州城门口遇到的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吗?我以我死去的父母的英灵起誓,只要确认李璧月安然无恙,我就将道源心火交给你。” 傀儡尊主定定看着他,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原来十年前,我曾经那么接近道源心火,最后却与之失之交臂。好,想必现在我让你走,你也是不会走的。” 玉无瑑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当然。” 傀儡尊主让开前路。 玉无瑑抱着李璧月绕过曲折的楼梯,前方的水声越来越近。终于,他停了下来。 寒潭边的空气潮湿而黏稠,就如同他此刻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么依恋,那么不舍。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就像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所以要在此时此刻看个够。 李璧月心急如焚。 她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一旦恢复记忆,十年前灵州城的那场大火对于云翊而言就是昨天发生刚刚发生的事,他又如何能忘却这刻骨铭心的仇恨? 如果这个时候她能动,她一定拉着他跳下这寒潭。 如果这个时候她能说话,她一定能讲出三百条大道理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急于一时。 可是她被玉无瑑封了穴道,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一滴滴晶莹的泪珠从眼窝涌出,盈流成河。 青年道士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替她擦去泪水,轻声道:“阿月,对不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能和你一起离开。你是承剑府的府主,你有自己要做的事,而我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他将她放入水中,解开了她的穴道,又用力推了她一把。 冰冷的潭水瞬间将她淹没,汹涌的水流带着她顺流而下。最后,她听到他说:“璧月,别忘了那天在太原城楼我对你说过的话。” 水流湍急,李璧月很快就顺着水道被冲到了瀑布底下的寒潭之下。 岸上,无数人发出欢呼声。 “是李府主出来了。” “李府主没事——” “李府主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夏思槐很快带着人围了上来,要拉她上来。 太子李澈亦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亲自迎了上去:“璧月,此行结果如何,是否找到了龙气珠?对了,孟大人和那位玉道长呢?怎么没有一并回来。” 李璧月趴在水潭旁,她从袖中掏出那颗龙气珠,扔上岸去,道:“太子殿下,此事容我之后细禀。思槐,你的剑借我一用——” 夏思槐解下腰间剑,递了过去。 李璧月将剑绑在身上,不顾身后无数的呼喊。又一个猛扎深潜,向着寒潭深处游了回去。 她沿着出来的路溯流而上,她只想回去找到玉无瑑。他既然想要报仇,她就帮他杀了傀儡尊主,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可是,也许是水道里另有机关,也许是入口已经被封闭。她在黑暗的水底找了许久,怎么也找不到玉无瑑送她离开的那处出口。直到肺腑中气息即将用尽,才不得折返回岸边。 她一次又一次的潜入,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折返。 潭水冰冷,最后她被冻得脸色苍白,体力也消耗殆尽。她伏在寒潭边休息了片刻,便又要继续下潜。 夏思槐拉着她,声音带了哭腔道:“府主,你不要下去了,玉道长……玉道长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李璧月神思一瞬茫然:“不会回来,是什么意思?” 夏思槐道:“玉道长下水之前,交代过我,说万一他没有回来,这只松鼠以后就麻烦府主照顾。还有他的徒弟裴小柯,也一并拜托给承剑府。我想……他或许有预感,自己回不来了……” 第116章 璧月 松鼠小白从夏思槐的肩膀上跳下来,落在水潭边上。它吱吱叫着,伸出尖尖的爪子,抓住李璧月的袖子,似乎想要将她拉回岸上来。 太子李澈宽慰她道:“阿月,也许那座地下机关只有潭下水道这一个出口,只要孟松阳和玉道长还活着,还是会从这里出来的。我知道你想救人,可不论如何,你也应该先保重自身再说。” “你这样不顾自己,一次又一次下水,万一出事,岂不是辜负了玉道长救你的一番心意。” 李璧月蹙眉道:“你们说他早知道自己不会回来?这又怎么可能?”就在她解开玉无瑑灵台天枢的封印,窥得他过往的记忆之前,从未设想过今日会发生如此惊天之变。 李澈道:“孤听说玄门之士,多多少少有些知天命的本领。玉道长既然得李府主看重,想必道术非凡,对即将发生之事有所预知亦不稀奇。” 李璧月坐在寒潭边上。 她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璧月,别忘了那天在太原城楼我对你说过的话。” 楚师兄死后,她伤心至极,玉无瑑带着她到了太原的城楼,放生了一只蝴蝶。 那时他说:“蝴蝶畏寒,可是它们喜欢自由的天地,喜欢天然的花香,喜欢琉璃瓶外广袤的世界。所以它知道自己会冻死,可还是飞了出去。李府主,楚师兄加入傀儡宗的时候大概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可是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有他觉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他自己飞出了琉璃瓶,飞向外面的世界。” 她喃喃道:“阿玉,那天,你是想告诉我,你会是另外一只蝴蝶吗?” *** 太子命人燃起篝火,搭起帐篷,暂时在瀑布边上驻扎。 李璧月就着篝火烤干了衣服,又吃了夏思槐烤制的两个番薯之后,体力已经恢复。 她进入李澈的营帐,向李澈秘密奏报了鹤鸣山庄发生的事:出现在太原的傀儡尊主一直是武宗太子李屿假扮,浑天监的孟松阳死在太原城外的辛家集,后面出现的孟松阳乃是真正的傀儡尊主——华阳真人假扮。二人本是师徒,今日在鹤鸣山庄的水下机关内,李屿死在华阳真人手中。 之后,她也不管李澈错愕的目光,上奏了她已基本查实的另外两桩疑案。 其一便是武宗服丹而亡一案,另一桩便是武宁侯府当年的血案。这两桩案件幕后的真凶都是玄真观弃徒华阳真人。 她向太子申请回京之后重新整理两案卷宗,将真相昭告天下,为蒙诬多年的玄真观和武宁侯府正名,也得到了太子的允准。 最后,便是关于玄真观传人和修复龙脉一事。她如实告知玉无瑑乃是玄真观青溟真人的弟子,也是李玉京祖师亲自选定的玄真观传人。 李澈微微感到意外,但今日的意外已经太多,他也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 想到龙脉之事最后还是落在玉无瑑身上,眼下他倒是比李璧月更着急玉无瑑的下落。 他连夜从太原召集了一批水性好的人下水,又找了擅长破解机关的高人来破解鹤鸣山庄的机关,希望能找到玉无瑑,但始终一无所获。 三天之后,长安城传来急报,圣人病重。无论是太子李澈还是承剑府主李璧月都无法继续留在太原。 十月十五日上午,承剑府三百名黑骑,护卫着太子李澈,浩浩荡荡地离开太原城,往长安进发。 这日天气晴好。 黄昏时分,车队经过大风关时,车队在关城之下暂时驻扎休息。 予逆^3^ 晚风之中,一只蓝色的蝴蝶翩跹而来,落在她的手里,轻盈如美丽的幻梦。 她喃喃问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蝴蝶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她侧耳响起。 李璧月抬头一看,说话的是浑天监的那个天文博士宋白珩。 宋白珩笑着道:“蝴蝶畏寒,天冷的时候它们就会躲起来,可是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们就会出来觅食了。不过,这种蓝色的蝴蝶着实罕见。” 李璧月不语。 宋白珩又道:“李府主是不是喜欢这只蝴蝶?现在晚上的天气下降很快,它如果没有找到理想的巢穴过夜,可能很快就会冻死。要是能将它抓住,养在瓶中,饲以蜂蜜水,最少还能活半个月,这种事下官很是擅长,李府主是否需要帮忙?” 宋白珩少年心性,有些跃跃欲试。 李璧月摇头道:“不用了。” 她掸了掸手指,那只蝴蝶翩翩飞起。它围绕着李璧月飞了几圈,最后向大风关的高处飞去。 李璧月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在彻底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到下一个驿站。夏思槐,传我命令,出发——” 夏思槐领命而去。很快,长长的车队重新开始向南流动。 李璧月翻身上马,护卫着太子所乘的马车前进。她的目光几番回望,看向挂在大风关上那轮即将坠落的夕阳。 后方,唐绯樱趋马上前,好奇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一直往城楼上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李璧月道:“有只蝴蝶。” 不过片刻功夫,蝴蝶已经飞到了城关之上。唐绯樱很少在承剑府主眼中见到如此眷恋,不解地道:“姐姐如果舍不下那只蝴蝶,为什么让它飞走?” “如果那是我的蝴蝶——”李璧月收回目光,轻声道:“我想,总有一天,它会飞回来,重新落在我的手心。” 夕阳的薄光渐渐隐于云层之下,一轮璧月从东边的天空升起。 它清冷旷照,将如霜雪般皎洁的清光倾洒在斑驳的关城之上。 月光之下,一身白色衣袍的青年道士闲倚着城垛,目送着长长的车队一路向南而去。 蓝色的蝴蝶扶风而上,飞过黄土夯成的砖石,落在青年道士的指尖之上。蝴蝶轻轻展翼,风中仿佛依稀可闻李璧月身上的独特冷香。 “去吧——” 玉无瑑轻轻掸了掸蝶翼,于是蝴蝶振翅,向着高天孤悬的那轮明月飞去。 可惜,美景当时,总是有人扫兴。 灵台深处,响起阴恻恻的魔音:“玉无瑑,你不想牵连她。可你看她离开时毫不留恋的样子,分明是弃你如敝屣。你成为玄真观的传人,就会承担玄真观永世的诅咒。我诅咒你,永远得不到爱人的爱……” 今日,玉无瑑心情不错,决定随意和这只魔魂聊聊天,反正它很快也影响不到他了。 他坐在城垛最高之处,轻声道:“你看天边明月,照耀古往今来无数黑夜。它本不该为谁停留。只要曾有一刻,月亮的光辉曾落在我的身上,于我已是足够。” “剩下的路,我应该自己走。” “玉无瑑。”城关之上出现了一道紫色的人影。 傀儡尊主声音幽冷:“你说过,要李璧月离开鹤鸣山庄,就将道源心火献予本座。后来,你又说,要李璧月彻底离开太原,本座不可出手阻拦,才愿意献宝。如今,承剑府一行已经离开大风关。本座已经足够有耐心了。怎么,你当本座是个任你拿捏的软柿子吗?” “怎么会?”玉无瑑轻轻一笑,“只是,玉无瑑有一事相求。我想请尊主收我为徒,玉无瑑会帮尊主重新建立一个全新的傀儡宗。” 傀儡尊主诧异地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收你为徒?重建傀儡宗?” 玉无瑑笑意清浅:“尊主觉得我的资质比之李屿如何?” 傀儡尊主略作思索,认真道:“李玉京亲自选定的道门传人,当然胜过李屿那个废物百倍。我听说你在青羊宫的地底得到了邪道妄机留下的道藏注解,便自己学会了傀儡术。这份资质,与本座当年比也是不相上下。但你与本座有血海深仇,本座为什么要收你为徒?留你在身边等你伺机报复吗?” 玉无瑑眼里笑意不灭:“尊主十年前何尝不是害死武宗,之后才收李屿为徒。怎么,尊主有信心掌握李屿,却没有信心能掌控我玉无瑑吗?” 傀儡尊主哈哈一笑:“好,有意思。虽然本座明知道你是想以退为进,苟全性命,再伺机报仇。但是不得不说,本座还真是被你说得动心了……” “当年我师流云真人视傀儡术为洪水猛兽,为此将我废去修为,逐出师门,将玄真观主的位置传给紫清那个一无是处的老好人。” “如今,三十年过去,紫清死在诏狱,青溟死在高阳山。他们两人联手调/教出来的弟子不仅修习了傀儡术,还要拜我这个玄真观弃徒为师,亲手助我再兴傀儡宗,哈哈哈哈哈……” 傀儡尊主得意忘形地大笑着:“流云老儿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能从棺材里气活过来。就冲这一点,就值得本座冒一些风险留下你——” 看着傀儡尊主眼底不可一世的笑容,玉无瑑知道自己计划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低头行礼:“弟子玉无瑑拜见师尊。” 第117章 礼物 正月十五,元宵。 长安城。 夏思槐站在承剑府的试剑台之外,遥望中央。 承剑府的女府主一身青色窄袖衣袍,手持着一柄雪青色的长剑,正演练承剑府的浩然剑诀。 剑器截断西山雪,舞袖锋削南浦云。 每一次见到李璧月舞剑,夏思槐不由得感叹,同样是浩然剑诀,唯有李璧月使剑能有如此的力量与美感,凛然又锋锐。就好像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剑本身。 当她挥剑的时候,忘我而忘情,好像除此身之外,天地之间皆是外物。 不,或许就连此身也是外物。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值得她眷恋与珍惜。 而自太原归来之后,这种情况更加明显。 几乎每天黄昏,她都会在试剑台练剑。即使她的剑法已是当世之巅。 虽然李璧月从未提起,可承剑府人人知道,楚不则之死和玉无瑑最终离开,在她心间终究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刻痕,让想要她更加精进自身剑法,面对比以往更加强大的敌人。 夏思槐暗中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次的好消息能够让府主暂时放下心中心结。 试剑台上,李璧月已经收剑回鞘,朝他走了过来。 “思槐,今日元宵佳节,你不去陪曼娘看灯,来这里做什么?” 夏思槐笑了笑,道:“我和曼娘约了戌时在常乐坊见面,眼下还有一个时辰哩。我来找府主,是因为下午承剑府收到长安城的胜天镖局送来的一批镖货,说是有人委托他们从太原送来。” 李璧月抬眼,眸光亮了起来:“太原送来的镖货?可知是什么东西?” 夏思槐道:“镖物我并未打开,胜天镖局的人说委托人是一个道士。” 太原,委托人还是一个道士,夏思槐觉得这件事或许会与玉无瑑有关。所以他不敢擅自处置,第一时间便将消息告知李璧月。 李璧月脸色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只道:“带我去看看。” 不一会,李璧月便在弈剑阁见到了两口大箱子。 她以眼神示意,夏思槐打开了第一口箱子。 细长的箱子颇类剑匣,里面躺着一柄锋利的宝剑。 剑刃细长,日绽华耀,那是她的本命剑棠溪剑。 在棠溪剑的下方,八柄月光飞剑并排成为一幅完整的月相图。 李璧月心魂悸动。 在鹤鸣山庄时,她为了得到龙气珠,先后失去了月光飞剑与棠溪剑。后来鹤鸣山庄沉入瀑布之下,入口彻底关闭,她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找回棠溪剑与月光飞剑,没想到竟会有人将之送回。 她的心海如潮汐汹涌。玉无瑑如果有能耐从鹤鸣山庄替她取回棠溪剑与月光飞剑,委托人将之送回,说明鹤鸣山庄的机关或许另有其他出口,他最终应该是离开了。 他还平安无事,这可真是这几个月以来最好的消息。 想到他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她只恨不得能立刻将他找回来。她紧紧攥了攥拳,才压下了心中这股冲动。 她敲了敲另外一口箱子,道:“将这口箱子打开看看——” 另外一口箱子要重得多,夏思槐撕下箱子上的封条,打开箱盖。出乎意料,里面放的全部是钱,有金子,有银子,还有大量的铜钱,这箱子之所以这么重,多半便是这些铜钱给压的。 夏思槐见过比这多得多的钱,可是没见过这么多零钱,他瞪大着双眼,不解问道:“府主,玉道长让人将你的剑送回来就罢了,为什么要送回这么多的铜钱?咱们承剑府虽然不富裕,也不差这点钱使啊?” 李璧月抓了一把铜钱,铜币在她手中碰撞,发出流玉般的脆响。她闭了眼,掩住眼底的情绪,轻声道:“他大概是想还钱吧。” 夏思槐:“还钱?”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府主说的是孙大夫给他治伤花的五万两?” “可是,府主啊,那次玉道长不是跟我们一起到高阳山才被昙迦那老和尚打伤吗?按我们承剑府的规定,这应该算是工伤吧,医药费不是府里全包吗?怎么治伤还要还钱啊?” 李璧月摇了摇头。 她当日在药王谷向玉无瑑提起还钱之事,只是希望让他留在承剑府,没想到他还真会放在心上。眼下这一箱零零碎碎的金子、银子、铜钱,大概是他在太原省吃俭用所攒下的全部家私了。 她吩咐道:“将这口箱子送到长孙堂主院中,告诉他说是清债务用的。” 夏思槐点了两名府卫,抬了箱子走了。 她走出弈剑阁的大门,见唐绯樱迎面走了过来,道:“府主,原来你在这里。方才我那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西南泸江寄来,指明说是寄给府主你的。” 从太原回到长安之后,李璧月与长孙璟商议之后,让唐绯樱接替了楚不则原先的獬豸阁主之位,掌管承剑府的刑狱和情报工作。 唐绯樱如今穿着标志着獬豸阁的藏青色窄袖长袍,褪去了从前的浮荡,显得稳重得许多。在私下时,她仍然称呼李璧月“姐姐”,但是工作场合的称呼换成了“府主”。 李璧月接过信,快速览了一遍,眉头轻轻拧起。 唐绯樱见状问道:“府主,怎么,又是为难之事?” 李璧月摇头道:“信是明光寄来的,此事轻重尚不好说。我先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如无意外,只怕我们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前往西南了。绯樱你可以先准备一下——” 唐绯樱讶声道:“什么?离开长安?现在?” 李璧月挑眉看她道:“有什么问题吗?”她忽地想起什么,长长“哦”了一声:“我听说你最近有不少追求者,难道有合眼缘的,舍不得离开长安?” 唐绯樱跺了跺脚,“哪有?我的眼光可高得很,一般人可看不上?” 李璧月:“真没有。” “府主,我是认真的。府主对我许以重任,我一定会努力胜任獬豸堂主的职位,不说比楚师兄强吧,但是我一定不会让府主你失望的。” 提到楚不则,李璧月脸上有些黯然,她很快遮掩过去,道:“不管怎么说,今日又是元宵,长安城有盛大的灯会。很是热闹,西南路遥,你若是与人有约,就早点去吧。” “好吧。今日灯会,我本来打算是同姐姐一起去的。”唐绯樱嘟哝着靠过来,揽住她的手臂。 李璧月轻笑了声,推了她出去,“本府主今日又要事待办,可没空陪你。” 唐绯樱离开之后,李璧月将明光寄来的信展开,陷入沉思之中。 *** 将时间拉回半年之前,在李璧月尚在太原之时,明光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慈州。 那时,他的心情如同一个久未归乡的游子,激动而情怯。 在过去的十六年时间,他跟着昙叶禅师在此研习禅学。如今师父已死,昙摩寺已非他能安身寄命之所。他决心回到云台寺,将师父过去讲解的经义重新整理作注,以传后世。 当他重新站在云台寺的山门之前时,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原先古朴庄严的寺庙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断木和被火燎过的佛像散落在废墟之间。 附近的山民们见到他,围上来问道:“明光,你怎么才回来?唉,山寺无人照管,兴许是夜里老鼠咬断火烛,一个月之前,云台寺生了一场大火。大伙儿见到后帮忙救火,可是已然太迟了……唉,这件事大家已上报给刺史大人知道,刺史大人说戒慧禅师原是长安昙摩寺的大法师,如今回到长安寺,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想着这云台寺也没有主持,所以也就没有命重修……” 挥别数个月之后,这最后的归处亦非归乡。 明光跪倒在山门之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师父已不在,如果云台寺也已不复存在,这茫茫天涯他又该何去何从?前路又在何方? 不知哭了多久,耳旁突然传来一道慈蔼的声音:“敢问小师父,这里可是慈州云台寺?” 明光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位约五十多岁老者,老者头戴方帽,长眉长髯,看起来慈眉善目。 明光收了泪,答道:“这里曾是慈州云台寺,可是如今已被焚毁了。不知老丈如何称呼,来此是为何事?” 老者道:“在下姓祁,名重。正是来拜访故友,不知主持昙叶禅师如今安在?” “家师已经身故。”明光道:“老丈曾与家师认识?” “何止认识,我与他本是同门。”那老者叹息一声:“在二十多年前,我和他都拜在传灯大师门下,法号昙雪。只是我修行不如他,在武宗灭佛之时,圣人敕命昙摩寺缩减规模,令多余僧侣还俗归家。我因此还了度牒,退了僧籍,回家做个富家翁。”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明光几眼,道:“小和尚既然是昙叶的弟子,想必正是如今昙摩寺这一代的佛子了?” 明光点了点头:“正是。” 老者面露神光:“昙摩寺历代佛子无不是佛法大成之人,小和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明光摇了摇头。昙叶禅师这般年岁之时佛法精深,武学上的造诣亦不浅,自己如今却一事无成,连自己的前路也不知在何方,他觉得颇为羞愧,道:“我的心性天赋不及我师父,迄今尚为悟通我佛之法,这个佛子的身份不提也罢。” 老丈摇了摇头,捋着胡须道:“小师父不必过谦。依老朽观之,小师父目隐神光,与当年的昙叶禅师颇为肖之,只是你眼下困于尘心,不识自己的本来的面目而已。” 明光迷惘道:“本来面目?” 老丈望着他,苍老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彩,声音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命运流转如恒河沙数,终点原来是起点。” 明光道:“小僧不解。” 老丈道:“那老丈再问你一次,如今云台寺已被焚毁,小师父如今打算去哪?” 明光照实道:“小僧并未想好如今要去哪儿。” 老丈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明光挠了挠头道:“我想继续修行。我师父曾说,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我也要好好修行,李府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我找不到想去的地方,不妨离开长安到处走走……” 老丈仍是摇头:“我不是问其他人,而是说你自己。”他加重了语气:“我是说你想做什么?你拜昙叶禅师为师时,心里想的什么?” 明光答道:“当然是求我佛之道。” “求佛?”老丈看着明光,他那双慈祥的眼神此时竟显出几分威严,倒有些像佛殿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求佛者是谁?” 明光不明所以,答道:“是我。” 老丈声音愈大,道:“我是谁?” 明光道:“明光。” 老丈声若洪钟大鼓,“明光是谁?是昙叶的徒弟?是昙摩寺佛子?是长安城外的苦行僧?还是一个求道的佛教徒?” 明光如同当头棒喝,在一瞬之间破开他心间迷惘。老丈问的都是他,却也都不是他。名字非是我,本相非是我,现在的我非是我,过去的我亦非是我,他的本心原是当初在云台寺山门外顶礼拜师的小沙弥,他想要成为像师父昙叶禅师那般智慧静寂的佛者,以佛法普渡众生。 他心中有了某种明悟,大声道:“都不是,我即是我。” 老丈再问道:“我是谁?” 明光念偈道:“我身非我,我相非我,天地一躯壳。我名非我,我意非我,觉来知未觉。我心是我,我性是我,有个佛陀,菩提树下坐。” 在这一瞬间,他从前读过的无数佛经在他脑海中俱失去文字,成为万法一如的智慧。他修行十数年,于今日终于圆满。 老丈合什,笑道:“成矣,恭喜小和尚今日开悟。” 明光下拜道:“弟子明光拜见师伯,多谢师伯点化。” 之前,这位老丈自称是昙叶禅师的同门,明光本来有所怀疑。可是眼下,他已然知道,眼前这位老者,在禅道上的修行或许并不在自己的师父昙叶禅师之下。 若非眼前这位老者提点,若仅凭自己修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开悟得解。 老丈受了他一拜,将他扶起,问道:“可觉得你的身体有什么变化?” “变化?”明光一愣,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识海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盏明灯。那盏明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在他空无一物的识海中炽热如烈阳,指引着心的方向。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只觉得奇妙无比。 他如实答道:“有,我的识海中出现了一盏心灯。” 老丈双眼之中热泪盈眶,合什道:“幸甚幸甚,自我师传灯大师东渡二十五年后,佛传明灯终于回到中原,回到昙摩寺佛子的身上,真乃我大唐佛宗之幸。” 明光不解,问道:“佛传明灯,这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在我的身上?” 老丈问道:“在海陵时,你是不是接触过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明光点头:“我在承剑府李府主手中见过佛骨舍利。李府主说她以前从未接触过佛骨舍利,所以想请我鉴定一下真假。我鉴定之后,就将佛骨舍利还给了李府主。其他倒也没什么……”他想了想,又道:“李府主离开长安之前李府主曾经来找我,问我身体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这么看来,她当时应该是想问佛传明灯的事……” 老丈道:“佛传明灯是昙摩寺第一代方丈神慧大师所传,一向由昙摩寺历代方丈保管。传灯大师当年东渡传法,并未将佛传明灯传给留给中原的几位座下弟子。唉,我也听说如今的昙摩寺方丈昙无禅师上位之后,倒行逆施,昙摩寺早已不复当年。如今佛传明灯到了明光的手上,或许亦是某种征兆。我相信明光你将来定能取代昙无,成为昙摩寺的下一任方丈。” 老丈一双智慧的眼睛看着他:“以老朽之见,你既为昙摩寺的佛子,不如回到长安本寺中修行。你既已顿悟,得证圆满,按照昙摩寺的规矩,昙摩寺的禅院首座非你莫属。” 既然悟道,明光对自己的前路已不再茫然。他道:“昙摩寺如今一片乱象,我无意去当什么禅院的首座。我希望效法师祖传灯大师,浮槎东渡,将我佛之法传到未曾聆得妙法的化外之地。” 老丈一惊,问道:“你要渡海前往扶桑?” 明光微微颔首。 老丈摆了摆手道:“我听说上次扶桑使团在东海全军覆没之后,扶桑国与我大唐关系交恶。明光你孤身一人,最好不要再此时前往东瀛。佛子既有传法之心,不愿意回到长安,我倒是有一个建议。” 明光:“愿闻其祥。” 老丈道:“这些年我离开昙摩寺之后,便在西南泸江经营一家商行。泸江原本是三苗旧地,其边民拜鬼祭邪,缺少教化,不知我佛之法。如今的庐江县令魏树正是去年上任,他在西南建了一座广化寺,可惜如今人人皆慕长安繁华,没有什么有德行愿意去那里,明光如果有意,可以与我一同前往西南。” 云台寺既毁,明光本无处可去。他经老丈点化开悟,对这位曾经的“师伯”也很有好感,于是和祁重一起到了泸江。 到了西南之后,他一边整理师父昙叶禅师讲解的经义,一边开坛布道,讲授佛法,很快成为附近闻名遐迩的禅师。不久之后,果然受到泸江县令魏树的赏识,成为广化寺的主持。 第118章 元宵 明光在西南时,日子倒也自在。 山寺清静,香客虽不多,香火钱也足够支使了。 祁重每月总会来个几次,明光一个人修纂经注,若遇疑难之处,向之讨教,总是会得到解答,明光对祁重很是感激。 除了祁重之外,泸江县令魏树也常来拜访,只是魏县令的目的就不那么单纯了。 魏树在京为官多年,因由得罪上司同僚,被贬谪到泸江这西南边陲之地担任县令。他虽被贬,也不打算躺平,一心想做出一番实绩来,将来能上达天听,重返长安。到泸江以来,他修路筑桥,兴办学堂,也办了不少实事,政声不错,只是遇到一桩为难之事。 在泸江西边的大山中,有一支乌夷族人。他们原是南朝时期陈朝人的一支,隋唐之际天下大乱,这些人避居西南的深山,与当地土人婚配。他们容貌语言与中原人并无大异,却继承了西南土人的一些民俗。 乌夷族人奉火神祝融为部族始祖,拜火祭鬼。天下一统之后,三苗旧地虽尽纳入大唐版图,这些乌夷族人却始终未曾真正归化,他们在经常惊扰泸江县城,劫掠百姓。他们的部族人人骁勇,更听说擅长巫鬼之术,每次与土人发出冲突,泸江县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有三位县令曾经死在任上。 转眼就是明年二月,是乌夷族人一年一度的祭火节。往年,每到祭火节,乌夷族人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这场游行的最后,往往会演变成对泸江附近百姓的一场劫掠,最后爆发流血冲突。 魏树当然不希望像自己的前任一样死在任上,他一方面派出使者,希望在祭火节前能够与乌夷族人谈判,达成和平,平稳度过明年的祭火节。另一方面,一有空就到广化寺来找明光。 在他心中,明光是昙摩寺的佛子,而昙摩寺的方丈是大唐的国师,只要明光能够写一封书信,寄给国师大人,再由国师大人向圣人请旨,派一支大军清剿这些蛮夷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明光只得苦笑。一来,他和昙无国师只说过几句话,根本不熟。二来,自从五月之后,昙无国师已失圣心,根本帮不上魏县令的忙。 可他到底年纪小,面皮子薄,耐不住魏树天天软磨硬泡的,最终答应写一封书信往长安。只是,这信并不是寄给昙无国师,而是寄给了承剑府主李璧月。 *** 眼下,这封信就摆在李璧月的案头。 她思索良久,还是决定带着这封信去见太子李澈。 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如今大唐龙脉受损,大唐国运因此受到影响,任何一点点微小的动荡都可能造成不可忽视的后果。 在明光的信中,西南的乌夷族之事并不算大事,只是迫于情面,转述了魏树的意见,希望朝廷在关键时候能够派兵奥援。可是于李璧月看来,西南蛮族首领杀死朝廷命官,自立为王,本身已是叛乱的征兆,若是一个不好,便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乱。 而且她心中还有另外一层隐忧,佛传明灯极有可能在明光身上。 先天真炁,很难不遭人觊觎。华阳真人觊觎道源心火,对佛传明灯未必没有想法,明光一个人在西南,可能也会有危险。 西南之行,只怕需要她亲自前往。 *** 上元灯会,是长安一年一度的盛事。 按照大唐规制,今日罢朝,文武大臣皆休沐一天。此刻黄昏时分,从承剑府的高处向下看,出门赏灯的车马几乎将坊市的街道铺满。 香车宝马,春夜灯花。笙歌繁华,明月醉人。李璧月无心上京赏景,她离开承剑府,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东宫。 太子李澈迎了出来,他双眼熬得通红,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了。 “阿月你来得正好。”李澈道:“我得到消息,西南一带有傀儡宗的消息,有人在西南见到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还送来了他的画像。” 李澈招了招手,东宫的侍从便送上了一幅图,画上的之人长身而立,一身银白色衣服,脸上带着象征“刑天”的青铜面具。 李璧月将画像接过,随后轻轻摇头,道:“殿下,师兄已是死了。虽然……”李璧月声音一停,眼神一黯,“虽说他临死前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可是我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彻彻底底地离开我了。” 李澈看着他,眉宇间透着温和之意:“阿月,我并不是说画上之人是楚不则。在傀儡宗,‘刑天’只是一个执事的代号而已。楚不则曾经是‘刑天’,可是他死了,傀儡宗自然可以将这个称号给其他人。这两个月,东宫的密探在各处打探关于傀儡宗、华阳真人和玉无瑑的消息,这桩消息最少有七八成可信……” 李璧月抬眸:“殿下是为了龙脉之事?”李澈虽然离开太原,但将身边的内侍任命为东宫特使,监督二龙山的工程。如果一切顺利,四个月之后便可完工。若要最快恢复龙脉,东宫需要在四个月内找到玉无瑑, 李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光是为了龙脉之事,我也是为了你。” 李璧月眼神恍惑:“为我?” “阿月,你我相交两年,虽说你一向公私分明,甚少向我提及你自己的私事,但是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虽不说,但是我也知道,玉无瑑,或者我们也可以叫他云翊,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不为龙脉之事,我也想为你找到他——”李澈声音低沉,语气真挚而诚恳。 李璧月心中泛起一道暖流。 于如今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而言,李澈是一位宽仁厚德的储君。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他对她一直殷切关怀。 李璧月心中感喟:“多谢殿下关怀。” 李澈又道:“对了,今日元宵休沐,阿月你不出门观灯,来东宫做什么?” 李璧月问道:“殿下,你可曾看到西南泸江县令魏树的上疏?” 李澈微微一怔,“泸江县令魏树?没有啊,如今正逢多事之秋,父皇抱病,我虽夙兴夜寐,也处理不完如此多的事情。地方上的事情,若非大事,都是中书省自行处置。” 李璧月有几分明白了,如今大唐下辖十三道两百州,大大小小的县加起来恐有上千个。并非魏树所奏之事朝廷不重视,只是一县藓芥,着实难以上达天听。 李璧月拿出明光的书信,道:“殿下先看看这封信。” 等他看完之后,李璧月又道:“殿下,我认为西南边民叛乱绝非小事,如今因为龙脉之故,大唐王朝已是四处漏风,绝对禁不起下一场战事。因此我想亲自到西南一趟,将变乱弥平于未起之时。” 李澈将书信看了两遍,目光忧虑道:“可是如今陛下染恙,据御医所言,龙驭归天或许就是这两月之事,长安时局未免震荡。而且……而且陛下或许是病得久了,最近频繁召昙无国师入宫,祈福禳灾。承剑府主若是在此时离开长安,一旦无常,有些人难免动歪心思。” 李璧月知晓李澈心中隐忧。 这十年以来,昙摩寺势力庞大,大唐朝文武官员大多信佛奉佛。若要改弦易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圣人薨逝,这股力量或许仍然左右皇权的能力。当年武宗薨逝,皇位并没有落在武宗太子李屿头上,当今圣人李怡在昙摩寺的支持下登上皇帝宝座。 以李璧月承剑府主加天下第一剑的名头,留在长安,威慑群雄,本就是太子李澈身后最重要的政治力量。当此之时,李澈并不希望她离开长安。 “来此之前,我已往寄了两封书信。一封往南阳,寄给孙危楼,另外一封寄给其师妹叶衣霜。两人都是出身药王谷的神医,两人携手,禳病延命,多拖一段时间谅是不难。”李璧月正容,下拜道:“李璧月留在长安,虽能护殿下,但是一旦社稷动荡,将来大唐需要花更大的代价才能弥平战乱。可是李璧月前往西南,才能替殿下守住大唐这片巍巍山河,请殿下许我前往西南。” 她声音清亮,却是少有的坚毅。 李澈伸手将她扶起,道:“你既已下定决心,我自然不会阻拦。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李璧月道:“承剑府还有一些庶务需要安排,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我两日事忙,恐怕无暇亲自为你送行。但是,阿月,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身后。”李澈郑重道:“在西南,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只管着人送信。” 李璧月看着他疲惫的面容和熬红的双眼,知道他这段时日面临的压力绝不会比自己更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全力支持她前往西南。 有这样的主君,她又夫复何言? 李璧月从东宫出来之时,长安长街之上是千灯竟放,万籁皆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这是独属于盛世的繁华。 可这片繁华,又需要多少人默默地牺牲与守护? 第119章 拔剑 上元佳节,承剑府诸人都早早出门观灯去了,府中比平常更显清净。 李璧月自牌楼上方的台阶拾阶而上,向后方的剑堂走去。她既要离开长安,照例是要去剑堂拜祭谢府主。这次太原之行后,她以后要拜祭之人,还多了一个,那便是师兄楚不则。 还没走到门口,她才想起剑堂属于承剑府的禁地,钥匙一向是由师伯长孙璟和她分别保管。长孙璟最喜热闹,今日元宵灯节,想必早早出门观灯去了,今日只怕是白走一趟。 她正欲调转脚步,前方却传来一道声音:“阿月,你这都到门口了,怎么还往回走呢?” 李璧月这才发现门口的石墩子上意外坐着一人,不是长孙璟又是谁? “长孙师伯,你怎么在这里?” 长孙璟站起身,摸出大门的钥匙,笑道:“阿月你忘了,剑堂的钥匙有一半在我手里。我若不来,你打算怎么进去?” “我只是打算过来看看,并不打算进去。”李璧月道:“今日元宵,长安城少有这么热闹。师伯不去观灯,在这里晃悠什么?” 长孙璟轻叹一声,道:“我本来是要出门,可惜在门口遇到樱丫头,她说府主又打算离开长安。按照惯例,你每趟出远门之前都会来这里,老人家我当然是巴巴地给你送钥匙来。” 长孙璟顿了一顿,道:“而且啊,西南路远,你这一走最少又是三四个月,肯定有不少事要交代我这个老头子。与其明日一早让你派人扰人清眠,我不如主动点过来听听府主有什么吩咐。” 李璧月道:“师伯是长辈,璧月不敢。” 长孙璟笑骂道:“你嘴上不敢,心里准是在想啊,我这一走,又是三四个月,承剑府这一大家子又得交给长孙璟那个老头子,唉,老头子整日里就知道喝酒下棋听曲,也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 分明是自嘲,可愣是被他说出了一股洋洋得意的感觉,以李璧月清冷性情,都忍不住笑了一声:“师伯说笑了,师伯你当然是承剑府的定海神针……有您老在,我们承剑府的招牌就倒不了……” “哟,哟——”长孙璟哈哈一笑:“难得从阿月嘴里听到夸我老头子的话,今晚就算看不成灯,也是值的。” 笑声冲淡了两人之间隐隐的氐惆情绪,“咔嚓”一声,合二为一的钥匙打开了祭剑堂的大门。 长孙璟点燃灯笼,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影壁之上的历代府主画像。 李璧月走到谢嵩岳的画像前,燃香祭拜。之后,她又重新燃起一柱清香,供奉在一旁的楚不则小像之前。 从太原回到长安后,她将楚不则的骨灰埋葬在承剑府后山,又命人画了这幅肖像。 按照承剑府惯例,楚不则并非府主,他的画像并无资格供奉在剑堂之内。但李璧月出自自己一点私心,她不希望楚不则为承剑府做的一切就此湮没无闻,所以将楚不则的画像放在谢嵩岳的旁边。 祭拜已毕,李璧月向剑堂最深处走去那座圆形的祭剑台走去,她的目光最终着落在祭剑台最中央的那柄照夜八荒剑上。 她转头望向长孙璟:“师伯,我想过了,这次西南之行,我想要带上这柄剑。” “你是府主,当然你想带什么就带什么。”长孙璟眼里露出期冀的光彩:“如今你剑骨淬炼完成,这柄剑当然归你使用,去吧——” 李璧月上前一步,双手握上照夜八荒剑的剑柄,剑身发出震颤的嘶鸣,一道强横之极的剑意从她手掌相接处进入她的经络,在她经脉、骨骼、肺腑中游走,最后冲入紫府,与她识海中的浩然剑种融合,浩然剑种一瞬间光华粲然,照夜八荒剑脱鞘而出,稳稳落在她的掌心。 去年五月,她从海陵回到长安之时,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祭剑台想要拔出这柄剑,可惜最后功败垂成。在太原鹤鸣山庄,她一身剑骨终于得到彻底的修复,一身浩然剑意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纯。那时,她便知晓,拔出这柄照夜八荒剑对她而言并不算难事。 只是,她到底有几分意外。照夜八荒剑的那道强横之极剑意似乎非与生俱来,而是谢嵩岳所留下,其实去年五月,她早就可以拔出此剑,只是被这股剑意所阻挠,如今她的身体彻底恢复,照夜八荒剑才对她解除禁制。 她看向长孙璟,问道:“之前是谢府主阻止我提前拔出这柄剑?” 对上她一双犀利又明澈的眸子,长孙璟只觉得一切无所遁形,他向后缩了缩脑袋:“我说阿月,你大可不必明察秋毫、寻根究底。做人要幸福,就要难得糊涂……” 李璧月没有理睬他的插科打诨,追问道:“为什么?” 长孙璟叹了一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兵器,照夜八荒剑曾是秦士徽的武器,也是我承剑府最强的一柄剑,是因为此剑曾经斩杀真龙,得浴龙血,所以无坚不摧。但凡是有一利必有一弊,此剑也被真龙临死前的怨气所污染,每次使用,伤敌的同时也会反噬主人。” “所以,照夜八荒剑虽是我承剑府的镇府之宝,但是并非每任府主都曾经用过它。谢府主也只使用过一次,二十五年前,太原二龙山地火泄露,谢嵩岳取照夜八荒剑,削西峰山顶以封地火。此后多年,此剑一直留在祭剑台。谢府主留下的那道剑意便是他巅峰的实力,他说你剑骨损毁,是否能够完全修复得看昙摩寺和玄真观是否遵守昔年旧约。但那两边各有各的问题,都不靠谱,一切全赖机缘,只有你的剑意能够压过他留在照夜八荒剑的剑意,才代表你的实力超过了他,才有可能抗住剑中怨气的反噬。” 李璧月心中叹息,谢嵩岳着实是操心的命,在他临死之前,对于未来之事,对于她竟做下如此多的安排。 云翊、淬炼剑骨,再到她拔不出来的照夜八荒剑。许多事,她一直都瞒在鼓里。 虽说从结果来看,谢嵩岳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她身处其中,总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微妙感觉。 她看向长孙璟,问道:“师伯,你觉得,谢府主会满意我成为承剑府主吗?” 长孙璟疑惑道:“阿月你怎么会这么问?谢府主当然是属意于你,不然又怎么会力排众议,让你继任呢?” “那谢府主死前到底还安排了多少事情,师伯不妨一并告诉我——” 长孙璟道:“这是最后一件瞒着你的事了,再也没有了。” 李璧月不信:“真没了?” “真没了,你想要也没有了。”长孙璟摊手,“如今你身体也恢复,照夜八荒剑也拿到了,就算谢嵩岳死而复生,也不是你的对手,他还能安排你什么事,今后的路,你便真真正正只能自己摸索了。” 他拍了拍李璧月的肩膀,道:“只有一条,算是师伯我的提醒。照夜八荒剑若非不得已,能少用就少用。与二百年前那条真龙相关的事,大多不是什么好事。” 李璧月心中一动。 她在道源心火中看到的关于云翊的回忆,关于承剑府、玄真观、昙摩寺三派的缘起,似乎最早皆是因为李玉京带着秦士徽、神慧大师在二龙山斩龙脉,杀真龙而起。 玄真观因为用道源心火来封印龙魂,导致历代观主道心不稳,容易走火入魔。 承剑府因为用照业八荒剑斩杀真龙,镇府之剑被真龙怨气污染,不能随便使用。 按这个道理,昙摩寺也应该多少付出点代价,这一碗水才能端平不是? 她问道:“师伯,二百年前,二龙山之战,昙摩寺有什么损失?” 长孙璟:“损失,昙摩寺没有损失啊——” 李璧月挑眉:“没有损失?就只有承剑府和玄真观倒霉?” 长孙璟轻咳一声,道:“当年三人之中,李玉京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喊打喊杀,一点也不像个出家人。我们秦府主,也是人狠话不多的厉害角色,斩龙一战这两人是主力。据说,神慧大师年龄小一些,武功并未大成,出家人吃斋念佛,出力并不多。” 李璧月问道:“既然出力不多,那战后三颗龙睛,为何三派平分?这岂不是大不公平?” 长孙璟道:“三人都是知己好友,龙睛正好三颗,正好平均分配,又谈何公不公平。” 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李璧月也就没有在这件事上更多纠结。虽说昙迦和昙无两人可恨,但是传灯大师和明光两人她还是很有好感的,倒也没有一门心思盼着别人不好。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又问道:“师伯,你有没有听说过昙摩寺想要建立什么无上佛国?” 长孙璟一头雾水:“什么无上佛国?” 李璧月第一次听到“无上佛国”四个字,是在去年五月的高阳山上。 当时昙迦下到高阳山下那座地堑之中,她和玉无瑑在上面蹲守,玉无瑑给她编了个故事,故事中说“秃头”和“头秃”师兄弟为了成为罗汉菩萨,一起前往西方的无上佛国,最后师弟“头秃”奉献了自己的生命、血肉和心脏,可是最后到达无上佛国的只有师兄“秃头”一人。 当时,她以为玉无瑑不过是讽刺昙迦只是被昙无国师所利用,引诱他主动现身,并没有将这个故事中的无上佛国放在心上。 第二次,同样在高阳山上。当时她和玉无瑑从天工世家的逃出,没想到昙迦守株待兔,玉无瑑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彼时,昙迦从玉无瑑身上拿走道源心火,洋洋得意说什么三块龙睛很快就要集齐,建立无上佛国只差最后一步。李璧月暴怒之下,一剑斩昙迦头颅。那时她并不知道三种先天真炁彼此渊源,也未再调查关于什么“无上佛国”的事。 现在仔细想来,总觉得此事不对劲。或许玉无瑑知道其中端倪,才会编这么一番故事。可惜在太原她因为傀儡宗的事焦头烂额,没有详问他内情。 昙无和昙迦这一对师兄弟,背弃传灯大师的遗训,做下种种恶事,他们想要建的什么无上佛国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昙迦话中之意,似乎是建立所谓无上佛国,需要先收集三块龙睛。 浩然剑种一直在她身上,就算昙迦得到道源心火,三块龙睛也只有其一,谈不上很快集齐。除非昙摩寺一早知道关于佛传心灯的下落,并且有把握得到它。 据明光所言,确认佛传心灯在他的识海之中,是他离开长安之后的事。明光身为昙摩寺的佛子,昙摩寺真的会放任他一个人离开长安,流落西南边地吗? 另外,傀儡尊主华阳真人一直致力于得到道源心火,其中仅仅是因为道源心火是道宗正统的象征吗?他是否和昙摩寺有私下的交易? 十年前武宗身死,圣人李怡被推上皇位,傀儡宗和昙摩寺在其中都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虽两边看似毫不相干,甚至傀儡宗曾经与昙摩寺斗得不可开交。可如今她已知道了,这是华阳真人在高阳山下受伤之后,身为傀儡宗执事“刑天”的自作主张。 如今“道源心火”落入华阳真人之手,很难保证它最终不会落入昙摩寺之手。 若要阻止昙摩寺的计划,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便十分重要了。或许她应该尽早启程,前往西南。 见她沉思不语,长孙璟追问道:“阿月,什么无上佛国?我只听说西域有三十六佛国,国中上至国王,下至平民百姓,人人信奉佛教,奉养僧人,甚至有僧人成为一国之主,难道昙无国师亦有效法西域佛国之心,自己登上皇位?” 长孙璟的声音有些惴惴,又有几分不可置信:“这……这应该不可能的吧……” 李璧月摇头:“这当然不可能。”如果昙无国师想自己当和尚皇帝,应该是要将全国的僧人武装起来,建立自己的僧军,而不是去找什么三块龙睛。只是其中奥秘,她一时难以堪透。 “此事不过是我顺口一提,师伯既然没有听过,也不需要将此事放在心中。但是西南之事要紧,我打算明日一早便离开长安前往泸江。” 长孙璟一惊:“啊,这么快——” “事疑则生变。”说起正事,李璧月脸色也多了几分严肃:“唐绯樱刚刚继任獬豸阁主的位置,尚需历练,这次我会带她一起。长安这边的事……” 长孙璟从善如流,接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出远门,留我老头子一人在家看门……” 李璧月又道:“还有裴小柯,这孩子学道术没什么天分,学剑倒是一个好苗子。他既然学了我的浩然剑法,以后就是我承剑府的人,师伯有空多指点指点他。” 长孙璟“嗯”了一声,叹息道:“如今我承剑府人才凋零,也是该好好培养后辈人才。这件事你就放心吧,最近新入府的也有几个好苗子,我会一并调/教……老人家我这几个月怕是不能得闲喽——” “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恐怕有些为难师伯。” 长孙璟哭丧着脸:“还有?阿月既然知道师伯为难,不如不提……” 李璧月道:“如今圣人病重,长安城暗潮涌动。师伯守着承剑府,也别忘了东宫那边,万一有事,务必保证太子安危,等我从西南回来——” 长孙璟长叹一声:“阿月啊,你和嵩岳是越来越像了,每天操一箩筐的心。太子为东宫之主,身边自有暗卫保护。老人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里办得了这么多事?” 李璧月微微一笑道:“是师伯谦虚了。我曾听师父说起,二十多年前,长孙师伯您的剑法在江湖上就有‘烟云放旷、野鹤不群’的美名。与谢府主并称承剑府双殊,只是师伯一向低调罢了。” “如今我大唐正在风雨飘摇之时,太子仁厚宽弘,是少见的明君,对我承剑府一向信重。一旦陛下有事,确保太子李澈登上皇位,政权平稳过渡,才是有利于天下,也有利于我承剑府之事。”她眼神掠过长孙璟,正容道:“长孙师伯想必也不会希望十年之前的事再次重演吧……” 长孙璟被她看得莫名有些心虚,他轻咳两声:“好啦,好啦,老人家我啊,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你要去西南就去,有师伯在,保证你回来的时候,这长安城翻不了天……” 他严肃起来,眼神到底是有了一代名剑的风范。 李璧月等的就是他这话,道:“那就有劳师伯。” 长孙璟又道:“月丫头,你既然尊我是个长辈,那师伯可还有一句话要讲……” 李璧月:“师伯请讲。” 长孙璟:“我承剑府在你的带领之下,声势已不同凡响,按说你也没什么事要师伯我提点了。可你的倔强的性子,和谢嵩岳当初如出一辙,我老人家少不得惹人烦,多说两句。我们承剑府的浩然剑意就是取自天地方直,一剑既出,势无转圜。当初玄真观的青溟道君就说过,浩然剑意的最大问题不在思进,而是不知思退。他的话,谢府主一直没放在心上。如今你处在他的位置上,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两人离开剑堂时,夜色已然阑珊,李璧月往拂霜楼而去。 长孙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话术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三言两语,让人干活卖命还心悦诚服……” “啧,支使我长孙璟心甘情愿干活,就是谢嵩岳活着的时候,也没这能耐。” 他用钥匙锁上剑堂大门,立在檐下的阴影之中,喟然一叹。 “谢师弟、温师妹、徐师兄,你们都早早辞了尘寰而去,将承剑府这么大的家业扔给一个小丫头,害得我这个懒人也不得不支棱起来。” “百年已永诀,一梦何太悲。有时候,我还真是很想你们啊……” 第120章 客栈 西南多山多水,风景物侯大异中原。 二月的天气料峭清寒,道旁仍有未曾化完的积雪。官道之上,十余骑疾驰而过。这些骑兵人人腰悬宝剑,干练劲瘦,动作整齐划一,行止有度,一看就非同一般。 “吁——”最前方的女郎控住缰绳,轻吁一声,马队停了下来。女郎抬了抬手中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竹楼,对旁边着黑色披风的女子说道:“府主,今日天色不早。那边客栈看起来不错,今晚我们就住哪?” 李璧月点了点头,道:“好。” 众人这一路上经过不少客栈驿馆,唐绯樱选的那座竹楼虽然不是规模最大最好的,却是最适合的。 一来,毗邻大道,往来方便,二来,门口停了不少车马,往来客商不少,想必在当地口碑不错,吸引往来行商入住,若要打探消息也便宜些。 今趟出门,李璧月路上一应大小事宜,大都交给唐绯樱办。 李璧月有心历练她,也是给她表现的机会。 唐绯樱的祖父虽然曾是承剑府的副府主,但那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她从小在东瀛长大,只是李璧月怜她一心回到故国,又爱惜她一身武功不错,算是承剑府嫡传,对她委以重行李唐绯樱在承剑府资历尚浅,又这么快登上高位,难免有人不服。这一趟出门,唐绯樱将大小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毫无纰漏,也很快在承剑府的一众剑卫中建立起了威信。 一行人很快到了那座春来客栈的门口,掌柜迎了上来:“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唐绯樱上前招呼:“住店。我们一行十个人,要五间上房。” 唐绯樱从袖中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又道:“我们一行人赶了一天路,店里有什么吃食,掌柜的只管拣好的上便是。还有,马料也只管选最好的用。这十两银子先挂在账上,花用多少掌柜先记着,明日出门时我一并结算,多退少补,这可使得?” “使得,使得。”掌柜少见出手大方、行事利落的女郎,接过银子,喜笑颜开道:“客人里面请。” 到了客栈大堂,剑卫们在八仙桌上围了一桌。李璧月爱清净,与唐绯樱另外在靠窗的位置选了一张小桌。 小二端上一盘酱牛肉,一盘炒鸡蛋,一盘时令蔬菜还有一碟子兰花豆, 一只白色的小松鼠从李璧月披风的袖口钻了出来,发出唧唧的叫声。 李璧月用筷子夹了几颗兰花豆放在窗户上喂它,谁知这货一点面子也不给,只闻了闻气味,便转身跳回她的肩膀上,将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显然对今日的晚餐不甚满意。 李璧月用手轻轻揪住它的脖子,再次将它抓到兰花豆的前面,将兰花豆剥去外皮,强行塞入进去。小松鼠咬了两下,忽地仰面到了下去,四脚朝天躺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直接装死了。 这小松鼠正是玉无瑑驯养的宠物小白。从太原回到长安之后,李璧月就一直将这只松鼠养在身边。这次出远门本来不方便带着它,李璧月本想将它留给裴小柯照管一段时间,谁知离开长安后,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她放行礼的包袱之中。 这想再送回去也不可能,李璧月只好带着它一起上路。 这小松鼠既好养,也难养。 说它好养,是说在野外的时候,不论喂它吃什么也不挑。馒头吃得,干粮也吃得,有时候还会自己去树上摘野果,自给自足。 说它难养,便是眼下这种情况了。每次打尖住店,它都要店里最上好的坚果果仁才肯吃,不然就趴在窗户上装死。 李璧月看着又好气又好笑。 人说宠物肖主,这小松鼠倒还真像它的某个前主人。 人穷得叮当响时,也没有饿死。可身上有点钱的时候,总是能找到市集上最好吃的食物。 这货不愿意吃这普通的兰花豆,只能说明这店里还有它更心仪的其他食物。 李璧月深深叹了一口气,叫来店小二,问道:“店家,你们店内可有其他的坚果小吃,譬如核桃、桃仁、杏仁板、板栗之类?” 小二道:“店内确实有一些板栗子,掌柜的说几位是贵客,吩咐将这板栗炖了老母鸡招待几位,眼下还未下锅呢?” 李璧月道:“既是如此,那老母鸡清炖便可。将板栗单独拿过来,这只松鼠闻到味了,这普通的兰花豆下不去口——” 小二啧啧称奇:“还有这事?客人你稍等一下。”店小二说着便往后厨去了。 这时,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喧嚷之声,一道粗厚响亮的声音喝道:“掌柜,要三间上房,多备些热水,这几天累死老子,要好好洗个澡。” 掌柜赔笑道:“客人,实在是对不起。上房今日都被人订满了,只剩下几间普通的厢房,客人您看……” 那粗嗓子登时动了怒:“什么,奶奶的,竟然有人敢抢老子的上房?如今这西南道上,有谁不知道老子蛇眼刘三的名号,是谁这么不开眼,敢跟老子抢东西。你现在让他腾出来,老子既往不咎,否则,嘿嘿……” 门外传来狞笑之声,笑声带着威胁之意,阴恻恻的,听着叫人绝不舒服。 李璧月朝窗外看去,只见门口停着三辆马车。打头一辆马车青毡红帐,后面两辆马车并无车厢,而是载着两个巨大的铁笼子。铁笼子里满载着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奴隶。这些奴隶都是男人,年龄最大的约五十来岁,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岁,每人脸上神情木然。马车外各有两名拿着长刀的精壮汉子护卫。 过了一会,那掌柜一脸苦相到了李璧月这桌前,求恳道:“两位客官,这人是我们西南绿林黑水寨的寨主,此人武功高强,做的是奴隶贩卖的生意,在西南道上黑白通吃。你们虽然人多,但是毕竟是外地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如匀两间上房给他们。今日这顿酒菜就算小店奉送几位,如何?” 承剑府这趟西南之行,为了路上方便,一行人都是普通服色,并未表明身份,掌柜的只以为是哪里来的行商。唐绯樱也毫不生气,语带笑意,说道:“都是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是该互相帮衬帮衬,和气生财。” 掌柜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几位愿意换房,小店感激不尽。” 唐绯樱道:“谁说我们愿意换房了?” 掌柜擒着眼珠子,不解地道:“那你们……” 唐绯樱笑盈盈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多半是因为它本身就算不上强龙,自己也是一条小蛇。若是遇着像我这样娇滴滴的女郎嘛……” “如何?” “自然是半步也不会让的。”唐绯樱看向李璧月,微笑道:“不然我姐姐的面子往哪儿搁。” 掌柜心凉了半截。他原先看着唐绯樱面容带笑,举止和善。以为是个好说的,谁知竟碰了个软钉子。 他觑向唐绯樱对面的李璧月,心想听唐绯樱的话意。两人之间应该是李璧月为主,唐绯樱为从,不如去求李璧月,说不定前者会更好说话一些。 他走了两步,嗫嚅着正要开口,李璧月冷冷一瞥向他看来,掌柜的仿若一霎被冰雪击中,几乎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就这么卡在当场,浑身颤抖仿若筛糠。 唐绯樱不由得笑了一声,道:“真是麻烦,看起来好像我们欺负人似的。姐姐,你先坐会,我去找那个蛇眼刘三谈谈。” 李璧月点头道:“出手轻些,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唐绯樱道:“姐姐放心,我晓得,我也是从小黑的白的都混的。” 她站起身,朝客栈门口走去。 不一会,客栈外就响起唐绯樱那娇柔如黄莺出谷的声音:“刘寨主,听说你有事找我?” 刘三乍见如此明艳靓丽的女郎,一时看得移不开眼睛,如坠云雾之中,语无伦次道:“……我找过你?有这么回事吗?不过女郎若是有事找我,我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唐绯樱笑道:“正是不才在下区区抢了你的房间嘛,来,我们谈谈……” 她伸手款住刘三的肩膀,托着对方往另外一侧的河道边而去。 不一会,唐绯樱就悠然自得地回来了,重新坐在李璧月对面。又过了一会,刘三才耷拉着脑袋回来,回到客栈,可不再提换房的事,他失魂落魄地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四处张望,一眼扫到唐绯樱,又飞快地将头缩了回去。 李璧月奇也怪哉地看唐绯樱:“你把他怎么着了?” “没什么,就是掰了掰手腕而已,他既然输了,自然不好意思再找我提换房的事。”唐绯樱笑容有些诡异:“不过嘛,他现在看着没事,晚上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李璧月知道唐绯樱从小在扶桑流浪长大,对付这些泼皮蛮横的人自有手段,也就没有多问,只略微点点头。 唐绯樱忽地又神秘兮兮地道:“想不到刘三这种无赖的人,竟然也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夫人……” “夫人?” 唐绯樱道:“刚才我在那马车里偷瞧了一眼,里面可真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她又颇为自恋的加了一句:“只比我差了一点点。” 蛇眼刘三不再纠结上房的事,客栈老板很快就给他们一行人办好了入住手续。 店小二从后厨拿了一小柳筐板栗子送到李璧月这桌,李璧月将之搁在窗台上,小白也不装死了,飞快地抓起几只栗子塞入口中,将腮帮子塞得鼓鼓地。 小店菜式虽简单,难得味道不错,李璧月多吃了一碗饭。忽地,她看到小松鼠忽地“嗖”地一下飞了出去,在靠门口的桌前停留了一瞬,很快向屋外窜去。 门口传来一声惊叫声,“蓝蓝,我的蓝蓝,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紧接着是杯碟破碎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慌乱中打破了什么东西。 李璧月仔细看时,只见那桌上坐了两个人。一人便是蛇眼刘三,他身旁另有一位女子,那女子雪肤花貌,冰清玉样,想必便是之前唐绯樱所言马车中的美人。只是她看起来娇柔惜弱,全无当家主母的神态气韵,不像是刘三的夫人,更像是随侍的姬妾女奴之流。 蛇眼刘三呵斥道:“为了一支扁毛畜生,大呼小叫,摔杯破盏,成何体统,老子这次就不该带你这个麻烦的玩意儿出门,看着晦气——” 那女子哭泣求恳道:“蓝蓝被野猫叼走了……求大爷想个法子帮奴救救它……” 她一边哭用一张白色帕子抹着眼泪,看起来好不伤心。 刘三不耐烦道:“不过是个扁毛畜生,被野猫叼走另寻一只就是。” “可是蓝蓝是我哥哥留给的,它陪了我三年。而且,它都会说好多话了……呜呜呜呜……” 见刘三无动于衷,那女人低低的抽泣起来,那声音呜呜咽咽、凄惨悱恻,简直令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李璧月坐不下去了,她离席走出客栈外,施展轻功上了房顶。看到小白衔着一只鹦鹉,抛下又重新抓回来,屋顶上飘飞着不少蓝色的鸟羽。 那鹦鹉大叫着:“蓝蓝不是食物!不能吃我!蓝蓝不是食物!不能吃我!” 小白从没见过会说话的鸟儿,颇为新奇地看着它。 李璧月招了招手,小白飞到她手上,将鹦鹉放了下来。好在小白的腮帮子里塞了不少板栗,它并没有要吃鹦鹉的意思,应该只是捉来玩耍,除了掉毛,鹦鹉并没有受什么伤。 李璧月放了小松鼠自去玩耍,带了鹦鹉回到客栈内,交还到女人的手上,道:“抱歉,是我养的宠物调皮,捉了娘子的鹦鹉玩耍,所幸这鸟儿并没有受伤,这边归还给娘子。为了表示歉意,今日你们这桌就记在我们的账上。” 那女人喜出望外,将鹦鹉接过,千恩万谢地道:“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那鹦鹉亦学舌道:“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它说话的声音、音调与语气,竟与这女子一模一样。 李璧月一时惊奇,问道:“这鹦鹉竟然这么会说话?” 那女子摩挲着鹦鹉的羽毛,之前怯弱的神情也显出几分骄傲来,道:“是哩。只要是它听过的声音,它都能模仿出来。” 客栈内本有不少行商,听了这件奇事,都被吸引了注意,纷纷道:“竟有此事,那娘子你让它学一个呗——” 也有人起哄地道:“想必是这鹦鹉日日和娘子在一起,所以学会了娘子你的声音。若说它什么声音都能学会,我可不信。” “我也不信……” …… 那女子一时成为众人的中心点,骑虎难下,也有些显摆的意思,便对鹦鹉道:“蓝蓝,说一句话。” 可那鹦鹉不是是不是刚才差点落入鼠口,受了惊吓,又或者看不上周围这些俗人,一动不动,并不开口。 那女人夸下海口,又催促道:“蓝蓝,你快说呀……” 恰逢此时,店里的小二阿东端了饭菜来,放在桌上,笑道:“吃的都齐了,爷们慢用。” 忽地那鹦鹉开了口,学店小二的语气道:“吃的都齐了,爷们慢用。” 李璧月心中称奇,这鹦鹉连店小二那讨好谄媚的语气都学了十成十。一时之间,再没人质疑鹦鹉说话的事,纷纷稀奇地围了上来,逗弄鹦鹉说话,更有客商表示要花两千钱,买下这只鹦鹉。 那蛇眼刘三被搅得心烦意乱,道:“一只扁毛畜生而已,看得比什么都重,臭娘们,走到哪里就爱出风头,老子迟早把你和你那鹦鹉一起发卖了。” 他一下子掀了桌子,酒肴杯盘洒落一地。他看也不看,便往楼上厢房而去。 那女子一下子吓蒙了,反应过来时,刘三已上了楼。女子连忙抽泣着追了上去,娇啼道:“爷,奴儿知错了。只要爷让奴儿留着鹦鹉,奴儿便侍候爷,什么都愿意听爷的……” …… 眼见一场热闹如此收场,周围的人觉得没意思。店小二收拾了残局,人群也纷纷散去。 饭后,李璧月与唐绯樱便回到房间休息。 这春来客栈虽是山野小店,倒也洁净。又因为两人看着非富即贵,店家又特地使唤小二上来,换了崭新的床褥。 这松鼠并不安分,它招摇着长尾巴,突然从客房的枕头底下扒拉出一本书出来,又用鼻子嗅了嗅,屁颠屁颠地塞到李璧月手里。 李璧月一看书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南华经》。 她翻开扉页,第一页正是《南华》内篇第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书页有些破旧,想必是主人曾常常翻阅。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我是蓬莱山上客,昆仑瀛海归来闲。倾樽酒,对青山,烟霞风月两悠然。” 李璧月愣住了,这首小诗她曾听玉无瑑吟过,是道者自许之意。而这书上的笔迹她也极为熟悉,正是玉无瑑所留下。她心中生出诡异的浮想,难道玉无瑑也来过这间客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鹦鹉 李璧月看向店小二:“小二,这本《南华经》是哪里来的?” 店小二看了她手中书册,“咿呀”一声,“这本书想必是前几日住在这间房里的道长落下的,不知客人能不能将它还给我。等到那位道长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回来小店索要,我们也好还给人家。” 李璧月:“道长?” 店小二道:“是哩。这间上房的上一位客人是一位道长……他是三天前到了我们春来客栈,住了一晚便匆匆离去。” 李璧月:“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店小二道:“我们春来客栈每天人来人往,那会知道每一个客人的去处。怎么,客人你认识那位道长?” 李璧月摇了摇头,将书递了过去,“不认识,我只是随便问一下。既然是客人丢的东西,店家就收起来吧。” 店小二接了书,作揖道:“多谢多谢。”店小二收拾妥当之后,告辞离开。 李璧月推开窗户,从二楼的窗户向外看去,可以看到不远之处的官道。她心下嘀咕,那本《南华经》真的是玉无瑑留下的吗?他竟然在她之前到了西南。 她又想起那晚在东宫太子李澈所言,在西南一带,发现了傀儡宗的行迹。 玉无瑑出现在西南,是追踪傀儡宗的消息,还是他也已经成了傀儡宗的一员? 如果在西南再遇,他们之间是敌是友? …… 她想着这些事,一晚上睡得不踏实。 万籁俱静,不知何处响起一道轻微的窣响,似乎像是惊鸟的啼叫声。 睡在房梁上的松鼠小白忽地扒拉开窗户,飞了出去。 李璧月睁开了眼睛,披衣下了床。 平日夜间,小白偶尔也会出去活动一下,李璧月也太管它。只是今日那差点成为盘中餐的鹦鹉,为了避免小白闯祸,李璧月还是决定出门看一下。 她跃出窗户,只见一轮明月凄冷悬于高天。山旅野店寂无人声,松鼠小白也不见踪影。 忽地,她听到客栈的西北方向传来一道鸟啼之声,接着好像是窸窸窣窣有人说话的声音。 李璧月靠近一看,那边原是客栈的柴房,堆积起来的木柴占了大约一半的空间,另外一半的空地上放着两个大大的笼子,隔着门缝看到笼子里装的似乎是人。 李璧月想起白天蛇眼刘三后面两辆马车装载的似乎就是这两个笼子。掌柜曾经说起蛇眼刘三做的是奴隶贩卖的生意,在西南道上南北通吃,这笼子里想必便是他此行贩卖的奴隶了,只不知要贩卖往何方。 本朝奴隶买卖并不违法,李璧月也不打算管这事,正要离开时,发现柴房内有道黑影动了一下。原是那客栈的店小二阿东,他拿着柳筐,似乎在分发什么东西。 不知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奴隶是晚上睡死过去了,还是饿了一天饿晕了,一动不动。 店小二发完了东西,提着柳筐向门口走来,一边走,一边说道: “倩倩夫人真是心善,这大晚上还让我给这些奴隶发馒头……” “想不到蛇眼刘三竟然还能娶到这般倩倩夫人如花似玉的老婆,我呸——” “倩倩夫人真是太美了,要是我什么时候能摸一摸她像羊奶一样嫩白的手,该多好啊……” “听说倩倩夫人原来也是奴隶,是蛇眼刘三买来的。刘三白天说要把倩倩夫人卖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我就卖了家里的老房子,再找掌柜的借一点钱,嘿嘿……” …… 想不到这店小二外表看起来老实巴交,内心竟然肖想着刘三的爱妾。 李璧月无意听这些隐私之事,见店小二就要到门口,她便悄悄避开。忽地,那只走失的松鼠小白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向店小二怀中扑去。 李璧月眼疾手快,一把将松鼠的大尾巴提溜起来。但那店小二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胸口,可是松鼠小白似乎并不罢休,又往他胸口扑去,可惜被李璧月死死抓住,塞进袖子里藏了起来。 李璧月不好意思致歉道:“抱歉,我养的这只宠物顽皮,冲撞了——” 店小二站起来示意自己没事,只是双手仍然紧紧捂住胸口。李璧月心中一动,问道:“你胸前藏着什么?” 那店小二吓了一跳,半晌,畏畏缩缩地从胸前摸出一张女子用的白色巾帕来。巾帕一角绣着红色梅花,李璧月曾经见过这张巾帕,那是蛇眼刘三的爱妾倩倩夫人的随身之物。不知是这店小二觊觎倩倩夫人的美色,竟然偷了人家的随身之物,还是这小二与那爱妾本有私情。 店小二见李璧月眼神不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也不说话。 李璧月想了想,她只是不小心撞破别人的隐私,此事和她毫无干系,也就离开了,带着松鼠小白回去睡觉。 一宿无话。 第二日早起时,天气不错。李璧月一行人在客栈用了早餐。 正要收拾行李启程,松鼠小白叼着一只绿色的鹦鹉走了进来,扔在窗台上,它似乎仍然想像昨日一样逗弄鹦鹉玩耍,可这鹦鹉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李璧月微微一惊,这鹦鹉正是刘三的爱妾倩倩夫人所饲养的那一只。她上前一看,那鹦鹉尸体僵硬,显然已死了许久了。 松鼠小白用爪子扒拉着鹦鹉的尸体,确认它不会再醒过来之后,那双莹亮的眼睛露出悲伤的泪水,呜咽了两声,似乎很舍不得这个玩伴。 这时,前堂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夹杂着嚎哭嘶喊之声,不知发生何事。李璧月顺手将鹦鹉的尸体用手帕裹起来,又提溜起松鼠,向楼下而去。 楼下,昨日那个凶恶蛮横的奴隶贩子蛇眼刘三大声嚷嚷道:“祁掌柜,我蛇眼刘三在道上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你竟敢让人平白偷走我的货物,今日若不是赶紧将人叫出来,老子就要拆了你这客栈当柴烧,以后你也休想在这西南道上做生意……” 客栈掌柜与之理论道:“刘爷,这账不是这么算。小店早就说过,这人不能放在柴房,若是走失了,小店是概不负责……而且本店的店小二昨夜也失踪了,迄今也没找着人哩。” 刘三脸上肌肉一横,道:“那些奴隶只是老子此行要卖到那溪去的货物,又怎么能当成人看待。而且,倩倩说了,昨夜是她吩咐店小二给那些奴隶喂几个馒头,免得饿死了就卖不出价钱了。今日你们家店小二就和那个走脱的奴隶一起失踪。分明是他家小二手脚不干净,又知道如今乌夷族的拜火节将近,现在将奴隶运过去贩卖,都能卖个好价钱,所以动了歪心思!不管怎么说,货物都是在你店里丢的,你们春来客栈必须赔偿我的损失——” 客栈掌柜看着刘三凶狠的模样,谅是不会善罢甘休,气势已矮了半截,怯弱问道:“摊上这事,算是小店倒霉。刘爷要赔多少?” 刘三伸出五个手指头。 掌柜颤颤巍巍问道:“五十两银子?” 刘三喝道:“五百两!” 掌柜道:“刘爷这是狮子大开口,如今西南地界,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青壮年的奴隶。刘爷这次那批货,一个个都面黄肌瘦,五两都不值,刘爷开口就是五百两,这是不想善了这事了……” 刘三冷笑道:“你懂什么?乌夷族拜火祭的人牲,本来就是买来当干柴烧,越是干瘦,越是能卖个好价钱。这批货物,我可精心养了好些时候,五百两是一文钱也不能少。” 掌柜哭丧着脸道:“刘爷就是将我这春来客栈卖了,它也值不了五百两银子啊……” 刘三道:“拿不出钱来,倒也好办。你不是有个儿子嘛,只要用你的宝贝儿子抵了我那丢失的奴隶,此事便既往不咎,来人,将祁掌柜的儿子抓出来,装入笼子中带走——” 他一声令下,已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冲入客栈内堂,从里面抓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来,就要塞入那铁笼子中。 少年拼命反抗,用手把住铁笼子的大门,大声呼救道:“阿爹,救我,我不想死!阿爹,救我!” 客栈掌柜心如刀割,在蛇眼刘三面前跪倒,哭嚎着道:“求求刘爷放过我儿子吧!这乌夷族的人牲可都是要被当成干柴活活烧死的啊!我愿意将这客栈送给刘爷,求刘爷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吧——” 刘三一脚将他踢开,冷声道:“要么赔五百两银子,要么用你儿子抵偿我的损失。两条路,祁掌柜可以任选一条!” 掌柜泪如雨下,跪爬着向前抱住刘三的大腿,求恳道:“刘爷,这奴隶走失真的不关小店的事啊……” 他求了半天,可蛇眼刘三丝毫不为所动。祁掌柜忽地瞥到了现在一旁的唐绯樱。 昨日,蛇眼刘三要求换上房,可是被唐绯樱带到河边晃了一圈之后,回来闭口不提换房的事,灰溜溜地自己去了普通的厢房。 他虽然不知道唐绯樱一行人是什么来头,但是显然唐绯樱是连蛇眼刘三都会恐惧退让的人物。 他直接扑到唐绯樱面前,跪倒哭道:“求求女侠,帮小人主持公道。小人真的没有让人放走他的奴隶。就连本店那小二走失到哪里,小人还不知道呢……” 唐绯樱这辈子头一次被人称作女侠,忍不住看向李璧月。 这蛇眼刘三野蛮无人性,欺软怕硬,她最讨厌这种人。若是平日,她撞上这事,少不得要顺手管管。但是承剑府此行负有重要任务,当然是少节外生枝为好。 李璧月眸色幽冷,抬头望向蛇眼刘三:“你说是这春来客栈的店小二放走了你的奴隶?” 蛇眼刘三一触到李璧月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心里立刻怯了三分,嘴上却不甘示弱道:“难道我还冤枉他了不成。今早起来,那笼子里的奴隶少了一人,店小二也一起失踪,便是实证,难道我还能诬赖了他不成。” 李璧月点了点头,道:“阁下确实没有诬赖他。”她将松鼠小白从肩上捉到手中,轻抚它后背上光洁的皮毛,道:“昨夜三更时分,我养的这只松鼠顽皮,偷跑出房间,我出去找松鼠的时候确实看到店小二出现在放置奴隶笼子的房间,还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若说店小二放走了阁下贩卖的奴隶,确实有可能。” 刘三本以为李璧月要找茬回护祁掌柜,谁知李璧月竟然站出来帮忙指认店小二,更加神气起来,向祁掌柜道:“听到了没有,便是你家小二偷了我的货物,这位女郎就是人证。” 他又向那几名手下呵斥道:“蠢货,连个小毛孩都降不住,先拿绳子将那个小崽子绑起来,再塞进笼子里,抵那个走失的奴隶。” 一名汉子听令,就要去找绳子,李璧月上前一步,说道:“且慢——” 刘三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事?” 李璧月道:“我昨日还偷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事,说起来与阁下身边的那位倩倩夫人有关。” 刘三眼一瞪:“你说什么?” 李璧月道:“那店小觊觎倩倩夫人的美色,拐带倩倩夫人私奔,可惜没有银两。他拐带奴隶说不定就是想趁机卖个好价钱。阁下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倩倩夫人或许和那个店小二早有私情吗?” “贱妇,早知道你是个水性杨花、不安于室的——”刘三回头,一巴掌抽在他身边那位倩倩夫人的脸上,倩倩白皙的脸庞上登时印上硕大的巴掌印。 她跪在地上,嚎哭道:“爷,我和那个店小二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她冤枉我……”她就要用手去指李璧月,可是眼神触到李璧月的目光就哆嗦了一下,将手缩了回来,嘤嘤哭泣:“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 唐绯樱不解地看向李璧月。 府主不替可怜的客栈掌柜主持公道就算了,还平白无故攀扯店小二与倩倩夫人有奸情,这可一点不像李璧月的作风。 第122章 答案 李璧月看向跪在地上的娇滴滴的女郎,道:“夫人说我冤枉你?” 倩倩夫人拼命点头。 李璧月道:“那好,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倩倩夫人看向一旁的蛇眼刘三,畏畏缩缩地开口:“爷……” 刘三此时一心只想搞清楚倩倩夫人与店小二的奸情,斥道:“你看我干什么,她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 李璧月问道:“第一个问题,昨天晚饭之后,你是不是见过店小二?” 倩倩夫人稍稍犹豫,还是点了点头,道:“奴家确实是见过他。昨天因为鹦鹉的事,刘爷生气,将饭桌给掀了,到二更的时候,刘爷醒了睡不着。所以奴家让店家送了十个馒头上来。” 李璧月:“送馒头的便是店小二阿东?” 倩倩夫人:“是。” 李璧月:“为什么是送十个馒头?” 倩倩夫人道:“刘爷饭量大,一顿就是吃这么多。” 李璧月道:“那刘爷最后将馒头吃完了吗?” 倩倩夫人道:“没有,刘爷吃了一个馒头就睡下了。我饭量小,只吃了小半个,我看那馒头剩了可惜,便叫店小二将馒头拿出去赏给关在柴房的奴隶。这批奴隶是爷要卖到那溪的,若是饿死了就不值钱了。” 李璧月看向蛇眼刘三,问道:“夫人所言是否属实?” 刘三不知李璧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点头道:“基本属实,不知为何,我昨晚困倦得很。只吃了一个馒头,就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确实听到这贱奴叫了店小二过来,让他将剩下的馒头分发给柴房中的那些奴隶。” 倩倩夫人抹泪道:“刘爷明鉴,那店小二取了馒头就下楼了,奴家与他并无勾搭牵扯,私奔之说更是无从谈起。” 李璧月问道:“那不知夫人手中那块绣着红梅花的帕子何在?我昨日在店小二手中看到了夫人你那张帕子,他说是夫人你送给他的?” “胡说,我怎么可能将帕子送给他……”倩倩夫人急忙去找那张巾帕,可是到处翻遍了也没有找到,眼看蛇眼刘三脸色铁青,抽哒哒道:“爷,想必是那店小二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东西……奴家和他当真没有半点私情,爷一定要相信我……” 蛇眼刘三脸上将信将疑。 这时李璧月又道:“刘爷两只大铁笼里的奴隶加起来一共十几人,却只单单走失了一个奴隶。昨晚发生了什么,想必这剩下的奴隶不会毫不知情,只要让我一问,自然真相大白。” 刘三道:“你当老子没问过吗?这些奴隶昨夜都睡死了,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李璧月淡然道:“有时候,真相不是靠问出来的。刘爷若是相信我,便一定可以得到确切的答案。” 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得了头上绿油油的帽子。 刘三此时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倩倩夫人与那店小二之间到底有没有奸情。他点了点头,道:“将那些奴隶带上来。” 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奴隶被押着跪了一排。 李璧月问道:“昨晚,客栈的店小二是不是给你们送过一次饭食。” 一名奴隶道:“半夜的时候,确实有人送过一次馒头,我吃了馒头之后,困得眼皮也睁不开,后来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 剩下的奴隶纷纷点头。李璧月问过一圈,这些奴隶吃过馒头之后,都很快就睡过去了,不过,半梦半醒之间,他们确实听到店小二觊觎倩倩夫人的美貌,说要攒钱从蛇眼刘三手中将倩倩夫人手中买回来这一番话。 李璧月沉吟少顷,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店小二送馒头时是什么时辰?” 奴隶们皆摇了摇头,道:“我们这一路上都被关在笼子里,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只知道天亮了是白天,天黑了是晚上,时辰一概不知。” 李璧月想了想,问道:“昨晚天气不错,天上有一轮明月。你们可还记得当时月亮在什么位置?” 奴隶们道:“这倒是有些印象,当时月亮正好悬在门前那棵大树的树梢之上。” “确定是树梢之上?” 奴隶们确定地点了点头。李璧月见所有的奴隶都一致认为当时月亮是在树梢之上,她走进柴房,从奴隶昨晚所在的位置向屋外看去。 客栈外众人皆是一头雾水。 李璧月说的是要帮蛇眼刘三调查倩倩夫人与店小二是否有奸情,可这和月亮的位置在哪又有什么关系? 蛇眼刘三也有些不耐烦了,问道:“你不是说会给我确切的答案吗?答案究竟是什么?” 李璧月微微一笑:“恭喜,真相对刘爷来说或许算得上一个好消息。你的爱妾和客栈的店小二并没有私情,那张巾帕应该是倩倩夫人自己不小心遗失了。” 倩倩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是,是,那帕子应该是我不小心遗失了,被店小二捡到了。” 李璧月话锋一转:“但是另外一个消息对刘爷来说就不那么好了。放走铁笼中的奴隶的并非是客栈的店小二,而是刘爷你的枕边人,也就是倩倩夫人。” 此言一出,场上人人一惊。 刘三脸上神情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倩倩夫人先是一怔,很快又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冤枉,我昨晚一直陪在刘爷身边,爷可以作证的……我根本不可能去柴房放走那个奴隶……” 蛇眼刘三亦道:“这贱婢昨晚确实一直在我身边,应该根本不可能下楼。” “是吗?只怕刘爷根本就不了解你身边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说不定她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般弱不禁风。” 蛇眼刘三眯了眯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璧月好整以暇道:“这就要从昨天晚上店小二送到你们房间的那十个馒头说起了。” 蛇眼刘三疑惑道:“馒头?” 李璧月道:“我想,倩倩夫人身为刘爷你的侍妾,这馒头昨天应该是经她之手送到你的手上,对吗?” 蛇眼刘三点了点头。 李璧月道:“刘爷你吃了馒头,很快就睡了过去。你平日的饭量是十个馒头,昨晚只吃了一个馒头就陷入沉睡。同样,吃了馒头就睡着了的还有被关在柴房中的十几个奴隶。我刚才详细问过,十几个奴隶,每人都是吃了半个馒头,很快就睡着了。难道刘爷不觉得此事有些奇怪吗?” 蛇眼刘三也不是傻子,很快自己得出结论:“你是说这馒头中被人下了迷药。” 李璧月点了点头,道:“可是有一个人同样吃了馒头,却没有睡过去,反而有能力叫了店小二过来,让他将馒头送到柴房,让这些奴隶分食。” “贱婢,你竟敢给老子下药,老子早就知道你心怀鬼胎——”蛇眼刘三的目光落在倩倩夫人身上,扬起巴掌又欲拍下,却被李璧月挡住他的手腕,道:“等等,在我问完话之前不可动手。” 她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摄人的威严,蛇眼刘三不自觉退开半步。 倩倩夫人见李璧月帮她挡住蛇眼刘三一掌,壮着胆子道:“奴家怎么会给爷下迷药,不,那馒头是店小二下的,他早就刘爷贩卖的奴隶动了心思,所以在馒头中下了药,就是想迷倒奴家和刘爷,半夜三更正好动手拐了奴隶逃走……奴家因为饭量小,那馒头只咬了几口,所以才没有被迷倒。” 李璧月脸上笑意愈浓。 “夫人的意思是你对昨夜奴隶走失之事毫不知情?” 倩倩夫人道:“奴家确实毫不知情。” 李璧月问道:“那不知夫人你身边那只会说话的鹦鹉如今在哪里呢?” “蓝蓝今天早上被……”倩倩夫人眼神犹疑,想看李璧月,最终又不敢,只垂下眼眸,说道:“被女侠你所养的那只松鼠叼走了……” 李璧月玩味地看着她,道:“那鹦鹉是夫人你的爱宠,既然你见到我的松鼠叼走,为什么不找我索要呢?”李璧月打开那包裹着鹦鹉尸体的帕子,扔到倩倩夫人脚下,道:“说不定夫人早一点来找我,你的鹦鹉就不会被松鼠给咬死了。” “因为……因为……”倩倩夫人吞吞吐吐,竟是答不出来,脖颈间冷汗淋漓而下。 李璧月道:“夫人既然答不出,我就替夫人回答吧。因为这只鹦鹉根本不是被松鼠叼走的,而是被夫人你杀死之后,将之喂食给我的松鼠。” 倩倩夫人浑身颤抖,“你说什么,这只鹦鹉跟了奴家多年,奴家对之爱若性命,又怎么可能杀了它呢?” “你确实不想杀它,可惜昨晚你的计划不小心出了差错。这只鹦鹉被你不小心活活闷死了。” 倩倩夫人的眼神茫然无措,看起来很是无辜,“奴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夫人坚决不肯承认,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李璧月叹息一声,道:“昨天晚上,在蛇眼刘三睡下之后,客栈的店小二确实到了你和刘三的房间,你让他将刘三的吃剩下的几个馒头拿到楼下柴房,分给那些奴隶。理由嘛,并非你所言的怕那些奴隶饿死,而是你本来就有心用迷药迷倒那些奴隶,进行你的下一步计划。” “店小二不知道馒头有毒,他按照你的要求将馒头分给这些奴隶们,这些奴隶都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吃了掺了迷药的馒头很快就昏睡了过去。按照常理来说,店小二这个时候应该会去睡觉,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觊觎夫人的美貌,又见蛇眼刘三睡着了,所以回到楼上房间向你复命,我说得对吗?” 倩倩夫人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喃喃道:“没有这回事,我根本没见过那店小二。”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想店小二并没有失踪,他在上楼之后同样中了你的迷药,之后应该被你藏在客栈中的某个地方。”李璧月看了看客栈的房间,沉吟道:“这客栈的楼梯年久失修,走起来声音大,你只是一个女子,如果扛着一个大男人下楼很难不被人发觉,而昨天客栈客满,二楼的房间都住满了,没有隐蔽地方可以让你藏人,最有可能店小二仍然在你的房间。” “绯樱——”李璧月喊了一声:“你带人去二楼刘三的房间搜一搜,如果我所料不错,店小二应该就在房间内。” 唐绯樱领命去了。 很快,黑骑们抬着衣服被扒得精光,只穿着亵裤的店小二走下楼来。 唐绯樱道:“姐姐你料事如神,这店小二果然就在刘三和倩倩夫人的床下。” 蛇眼刘三看着店小二赤裸的身体,听说倩倩夫人还堂而皇之将店小二藏在床下,登时怒不可遏。 “贱妇,你果然背着老子偷人,看老子不打死你——” 他又欲动手,再次被李璧月拦下:“你误会了,倩倩夫人虽然扒了店小二的衣服,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璧月重新将目光移转到倩倩夫人身上,道:“我想,我昨天晚上在柴房遇到的人,并不是店小二本人,而是易容成店小二模样,再穿上店小二衣服的倩倩夫人你吧。” 倩倩夫人脸色苍白。 这时,她不再像是之间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娇媚美人,那双眼神怨毒仿若利剑:“你是如何发现的?” 她实在想不通,昨晚她和李璧月不过一个照面,对方是怎么推断出这么多事情。 李璧月道:“你在饮食中下了迷药,再伪装成店小二的身份,来到柴房,私自放走了铁笼中的奴隶。第二天早上,蛇眼刘三发现奴隶失踪,客栈掌柜也发现店小二失踪,蛇眼刘三蛮横无理,只会将这件事算在客栈的头上,根本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可惜,你的计划确实不错,却有三个致命破绽。” “倩倩夫人喃声道:“三个?” “第一个破绽,就是你那只鹦鹉。如你所言,你确实喜欢那只鹦鹉,去哪里都带着它。昨天晚上,你假扮成店小二时,不放心将鹦鹉独自留在房间,就将它揣在怀中。” “可是鹦鹉的啼叫声不小心惊动我养的松鼠小白。小白昨日白天和鹦鹉玩得开心,所以它扒开窗户跑了出去,我怕他因此惊扰了夫人你,所以也跟了出去。” “这个时候,夫人你恰好假扮成店小二的模样出现在柴房,这个时候你应该是打开笼子,放走了那个失踪的奴隶。你发现外面有人之后,怕被人发现破绽,假装成店小二给奴隶们发馒头。这里便有了第二个破绽——” “按照你们的说法,铁笼中的奴隶都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如果真的有人给他们发馒头,他们应该马上起来吃东西。可是我那时看到的情景,铁笼中的奴隶全部都睡着了,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倩倩夫人沉默不语。 “东西发完了,按说这个时候店小二该离开了。你见到外面的人还没走。你若是出来,必定会与我撞见。于是你便让你怀中那只会学舌的鹦鹉模仿店小二的声音说了我听到的那番话。那番话应该是店小二上楼之时窃窃私语时,被鹦鹉听到,它原样画葫芦说了出来,确实毫无破绽,连我当时都没有任何怀疑,以为柴房内的人是真正的店小二……” 李璧月顿了一顿,继续道:“店小二那番话全是他对夫人你的爱慕和肖想,正常人听到这种隐私之事,都会想着尽量避开。我也确实打算避开,可是松鼠嗅觉灵敏,它闻到了夫人你怀中那只鹦鹉的气味,向你的怀中扑去,最后被我阻止。可是你害怕,你怀中的鹦鹉发出叫声,被我发现,这样你的身份就会暴露,所以你死死捂住胸口,不让鹦鹉发出声音,我说的对吗?” 倩倩夫人仍是一言不发。 “这反常的动作引起了我的疑心,所以我问你胸前到底藏着什么。你自然不可能将鹦鹉拿出来,而是掏出了你随身携带的那张绣了白梅花的巾帕。有之前鹦鹉学舌那番话的先入为主,我也只会认为店小二和你有私情,两人私相授受。这种事情是你二人私事,我与刘三并无交情,还因为昨日上房的事有些龃龉,你只能赌我不会将此事告知刘三。” “可是那只鹦鹉在你怀中被捂的太紧太久,竟然不小心被你活生生闷死了。这只鹦鹉素来与你形影不离,被你伺候得极好,突然死亡必定引人怀疑,好在你知道我养的松鼠对你那只鹦鹉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你早上见过小白之后,就将鹦鹉的尸体扔给它,让它衔回来。若是有人问起,你便可以说鹦鹉是被松鼠给咬死了。” 李璧月摇了摇头,道:“可惜,你不知道,我养的这只松鼠只吃各种坚果,是不吃小鸟的,它从始至终只将那只鹦鹉当做玩伴和朋友而已。今天早上,它见过鹦鹉死了,非常难过和伤心。” 李璧月松开手,松鼠小白跳到地上,它呆呆地看着地上鹦鹉的尸体,发出呜咽之声,仿若是为自己死去的朋友哀痛。 倩倩夫人瘫倒在地上,喃声问道:“那第三个破绽呢?” 李璧月道:“第三个破绽,就是时间对不上。这些奴隶们说店小二给他们送馒头时月亮升到门口那颗大树的树梢之上,我方才也站在柴房内看过了。我时常在夜里出门,对月亮位置最为敏感,他们所说的时间应该是戌时末、亥时初。可是我在柴房遇到店小二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已是子时。店小二绝不可能一晚上送两次馒头,结合之前的种种线索,不难得出结论。” “前后有两人进过柴房,第一次确实是店小二,也确实给奴隶们发了馒头。第二次出现在柴房的是倩倩夫人你,也是你放走了原本关在铁笼中的奴隶,意图嫁祸给店小二。祸水东引,你素来娇柔,看起来弱不禁风。刘三只会找客栈老板生事,一点也不会怀疑道你的头上——” 客栈之中,人人都不自觉发出赞叹之声。 不过是一只死去的鹦鹉,李璧月竟然能从中抽丝剥茧、条分缕析探寻出真相,这样的洞察力又怎能不让人佩服。 倩倩夫人脸色灰败,可出乎意料地她眼眶中并没有一滴眼泪,她站起身的时候,也不像之前表现得弱不禁风,说道:“你说得没错,的确是我在店小二送来的馒头中下了迷药,迷倒了蛇眼刘三和那些奴隶。在店小二上来复命的时候,我给他喝了一杯掺了迷药的水。之后我穿上衣服,又易容假扮成店小二的样子,放走了那名奴隶。” 客栈祁掌柜道:“为什么?你放走自家的奴隶,反而嫁祸给小店,这这这……小店与你们素无冤仇……” “为什么?”倩倩夫人惨淡笑了一声:“因为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那名奴隶本是我嫡亲的哥哥,我从小父母双亡,与哥哥相依为命。我那叔父叔母霸占了我父母的田产,却不愿抚养我兄妹长大,一次借口带我们去城里赶集,将我们卖给了人牙子。我因为长得不错,被卖去青楼为妓,与哥哥失散。我在青楼受尽了世间苦楚,后来被蛇眼刘三看上,他买了我,成为他的侍妾。可我没有想到,我哥哥这些年被转卖多次,最后也落到了蛇眼刘三手上,成为他手中的奴隶。” 唐绯樱不解问道:“你想救你的哥哥,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你既是刘三的夫人,你的哥哥也是他的亲戚,你让刘三放了他便是。” 倩倩夫人脸上浮起淡淡讥诮:“姑娘说得轻巧,虽然在外面,别人称我一声夫人。可我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清楚得很,刘三素日里对我非打即骂。同我哥哥一样,我也不过是刘三的奴隶。只是我这个奴隶是服侍他供他发泄欲望所用,那些铁笼子里的奴隶是用来卖钱的。如果我惹得他不快,我也一样会被他卖掉。” “如果我哥哥只是被转卖为人奴仆,这是我们兄妹命苦,我也不是一定要铤而走险。可是这一批奴隶是要卖给乌夷族人用在拜火祭上的人牲,如果我不救他,他就死定了。兄妹一场,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身受火刑,被活生生被烧死……” 这是李璧月第二次听到“拜火祭”、“人牲”这两个词,她问道:“拜火祭的人牲是什么,为什么这些奴隶会被活活烧死?” 不待有人回答,蛇眼刘三上前一步,将瘫倒在地上的倩倩夫人拉了起来,斥骂道:“贱妇,吃里扒外就算了,还在这里丢人现眼。起来,跟我走——” 他命人将剩下的奴隶们装上车,这说就将倩倩夫人拉了起来,塞进门口马车之中。 倩倩夫人无法反抗,又或者她已屈从于自己的命运,连一丝挣扎也没有就被扯了马车。 唐绯樱本就对蛇眼刘三看不过眼,听了倩倩夫人一番自辩,对她生出同情,忍不住道:“等一等——” 蛇眼刘三睨了她一眼,冷笑道:“这件事情与春来客栈无关,祁掌柜的儿子老子就还给他了。可其他的人,包括倩倩,他们的卖身契可都在我的身上,根据我大唐律法,他们的生死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再横还能横得过大唐律吗?” 唐绯樱身体一顿,缩回了手。 这要是她从前,她可管不了什么大唐律不大唐律的,遇到这样的人,当然是二话不说直接揍了。可是如今她是承剑府的獬豸阁主,掌管刑罚,回到承剑府之后也恶补了两个月的大唐律。蛇眼刘三虽然可恨,可他说得没错,按本朝律法,奴隶都是主人的私产,想到怎么处置,都是奴隶主说了算。 “蛇眼刘三。”李璧月上前一步,看向那边三辆整装待发的马车:“希望阁下从此以后都遵纪守法,不要犯在我手里。” 蛇眼刘三冷笑一声:“那我们且走着瞧。” 回到客栈内,唐绯樱仍然有些郁郁不乐,李璧月道:“且先由他去,既然他的目的地是乌夷族那边,多半还会遇到我们的。他这样的刺头,又怎会安分守己,有的是机会收拾他,到时候姐姐一定不拦着你。” 唐绯樱破颜转笑:“好,我就听姐姐的。” 客栈的祁掌柜安顿好儿子,走了过来,在两人面前跪下,千恩万谢地道:“多谢两位女侠,救了我儿子的性命,小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两位的恩情……” 李璧月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道:“报答就免了,我有几个问题,掌柜的照实回答便是。” 祁掌柜道:“客人请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123章 奴隶 李璧月问道:“方才蛇眼刘三所说的乌夷的拜火祭和人牲是什么?” “原来客人是想打听这事。”祁掌柜,他指了指远方的山山峦,说道:“这边再往西南去,便是乌夷族人的地界。他们原是隋末陈朝与当地山中土人婚配所繁衍出来的一支,虽然语言与中原差不多,但是风俗大不一样。” “他们崇拜火神祝融,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就叫做拜火祭。每次拜火祭,都有盛大的仪式,将活人当做祭品烧死献祭给火神,这些被当做祭品的人就叫做‘人牲’,乌夷族人认为这样可以祈福禳灾……” 唐绯樱听得直嘀咕:“将人活活烧死,这也太残忍了吧——” “谁说不是呢?从前乌夷族的人牲都是从他们自己族人中挑选,规模也不大,可是自从新的大祭司上位之后,拜火祭的规模逐年扩大,每年都会购买大批的奴隶用于拜火祭……但是这是人家的风俗,这些被烧死的奴隶也是他们真金白银买的,也没人管这事……”祁掌柜唉叹道:“真是作孽啊……” 李璧月问道:“这里隶属泸江县管辖,难道你们魏县令不管这事吗?” 祁掌柜道:“这乌夷族都居住山里,他们人口众多,山民悍匪,又不服教化。历代泸江县的县令都管不了他们,此地地处边陲,朝廷也顾不上这里,只要不出大乱子就行,其余的只能自安天命了。” 他看了看李璧月凝重的神色,问道:“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到我们这儿来是有什么事” 李璧月这一次到西南,为求便宜,并未使用承剑府的名号行事,只是行商装扮,便答道:“是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去泸江县城。不知这边山路如何?现在出发,今晚能到吗?” 祁掌柜连连摆手道:“原来贵人是要去泸江,那边大路去不得了。上个月泸江大雪,雪崩截断了驿路,约莫一两个月才能修好。现在要去泸江县城,只能走水路。” “水路?” “是哩。我们泸江得名于从两山中间夹出的泸水,三面环水,一面环山。”祁掌柜指了指远处的江面:“从此地溯江而上,绕过五十里外的明月湾,一样可以到泸江县城。只是……”说到这里,祁掌柜有些吞吞吐吐,犹犹豫豫。 唐绯樱道:“可是什么?” 祁掌柜苦笑道:“明月湾现在如今是乌夷族人的地盘,他们在泸江上设下关卡,得到他们许可的商的船才能经过明月湾。其余的人,若是经过那里,被他们巡逻的哨卡发现,便会沦为俘虏,充作奴隶。” 唐绯樱拍了拍桌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是没有王法。”祁掌柜叹道:“可是乌夷族人势大,族内甲兵足有千人,人人骁勇,对他们大祭司唯命是从。那条水路迂回,若不是驿路截断,本来也什么人走……” 李璧月问道:“那蛇眼刘三走的是哪条道?” “蛇眼刘三这几年往来那溪做奴隶生意,每年拜火祭烧死的奴隶有一大半都是蛇眼刘三卖到乌夷族去的。他自然是乌夷族人认可的商人。他的商船就停在那边岸边,船到了明月湾就会卸货交接给守在那里的乌夷族人。”祁掌柜道:“可惜你们方才得罪了蛇眼刘三,不然说不定可以上他们的船蒙混过关。” 李璧月摇头:“那也没什么可惜的。”跟刘三那样的人同船,还不如自己另外想办法呢。 唐绯樱突然道:“姐姐,我倒有个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唐绯樱笑眯眯道:“既然蛇眼刘三能贩卖奴隶,我们也能啊。我们假装成贩卖奴隶的商人,雇一艘船,到了那明月湾再相机行事。至于奴隶嘛……”她目光一转,不怀好意望向身后黑骑的首领夏思槐,微笑道:“就劳烦几位兄弟暂时充数了……” 夏思槐眼神惊恐,求救地望向李璧月:“不,我们都是大当家您的护卫,不是奴隶,更不能卖……” 李璧月想了想,觉得唐绯樱这个点子也算不错,只是难免委屈黑骑的兄弟们,便宽慰道:“思槐,只是假扮成奴隶,并不是真的要将你们当做奴隶卖掉。这次任务之后,我给你们额外发一笔精神损失费。” 李璧月开口,夏思槐知道这事多半是这么定了,苦着脸道:“好吧……” 唐绯樱哈哈笑了一声,挪愉道:“小思槐,你就认命吧,你看,姐姐也觉得我的主意不错。” 夏思槐不忿道:“什么小思槐,我比你年龄大……” 唐绯樱笑道:“是,你比我大,可是这事你最后还是得听我的。” “什么听你的,我是给大当家面子……” 李璧月看他们打打闹闹,撇开目光,望向祁掌柜:“不知掌柜的能否帮我们雇一艘船?” *** 泸江两岸高山连渚,险滩相接,礁石林立,江水亦水深流急。逆流而上,若遇峡谷险峻之处,须船夫下船拉纤而行。 船上的船夫多为当地山民,得了雇船的东家不菲的赏钱,干活格外卖力气。船行一日一夜之后,江水终于缓了下来,远远见到前方江流拐弯之处冲积出的如同满月的江湾。 船东孙老大指着江湾上被雾色笼罩的箭楼和屋舍,道:“东家,那边就是明月湾,也是乌夷族人在泸江上的重要哨卡。从明月湾走陆路往西北,便是乌夷族人的大本营那溪,继续逆流而上往西南,便是泸江县城。” 李璧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前方江面上传来一道喊话声:“哪里来的船?围起来——” 江上响起鸣镝之声,十几条小舟破开雾色,迅速朝这边的船上驶来,将大船团团围住。每条船上都有四五个精瘦黝黑的男子,或持长刀长枪,或持弹弓、弓箭,虎视眈眈地看着大船。 最中间的一艘船稍大一些,中间站着一位大约三十来岁的汉子,相貌粗豪,手中钢刀闪闪发亮,约莫是这一群人的首领。 孙老大朝那人打了手势,高呼道:“龙爷,我们船上是来从北边来的奴隶商人。听说你们族中拜火祭将近,奴隶都能卖上好价钱,所以想做一笔交易——” 那首领手按兵器,问道:“果真是贩卖奴隶的?” 孙老大道:“是哩。我也常跑这条路,知道你们的规矩,龙爷若是不信,可以上来检查。” 孙老大命人放下铁钩和船板,低声向李璧月道:“这位龙爷,便是乌夷族据守明月湾河谷的首领龙石,听说他是乌夷族大祭司雷云的心腹,平常明月湾的大小事务都是由他做主。” 说话间,龙石已经带着一队人马上了大船:“货物在哪?” 孙老大赔笑道:“在这边哩……” 他领着龙爷中了甲板后方,中间的空地上放着一个大铁笼子,笼子里横七竖八挤着八九个精壮的汉子,人人衣衫褴褛,不少人身上还有着鞭子抽出来的伤痕,似乎经过不少虐打。 龙爷问道:“这批货物的东家是谁?” 唐绯樱笑眯眯上前:“是我。敝姓唐,你可以叫我唐二当家。我们是从扬州唐记商行,一向是做长江上的水运生意。” 龙爷看了她一眼,“怎么是两位女郎?” 唐绯樱撩了撩头发丝,更显明艳张扬的气质,“怎么,你们乌夷族做生意还管对方东家是男是女?” 龙爷绕着铁笼左右环视:“货物是哪里来的?这精壮的身材,倒不像是一般的奴隶。” 唐绯樱星眸轻眨,轻佻浮笑:“当然不是一般奴隶,这些都是我从前买了床上伺候的,所以专捡精瘦好用买的。”她的眼神扫过眼笼中的奴隶,漫不经心道:“不过这东西,就图个新鲜劲,劲头过了,就没趣了。毕竟是自己用过的东西,不稀得再给别人用。若是发卖到别处,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听说你们这儿的奴隶都是要祭神处死的,正好没有后顾之忧,还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她看向龙爷,颇有女东家的气派:“如何,这批货你们收不收?” 龙爷见唐绯樱身量高挑,衣着贵气,傲气十足而又风情万种,看身份应该是女富商或者行事开放的女贵族。如今大唐民风开放,有钱有势的女子养面首或者侍奴也不稀奇,将自己用过的侍奴发卖掉虽说奇怪,倒也不算出格。 作为买主,他倒也不关心奴隶是从哪里来的,只要能向大祭司交差就行。 他点点头道:“这批货物的成色不错,比蛇眼刘三昨晚送来的那批好一些,大祭司应该会满意。不过这货物收不收,我说了不算,还得看族长的意思,你们先靠岸吧——” 大船在十几艘小船的护卫下靠了岸。 一下锚,小船上的乌夷族的侍卫们就围了上来,将船上的缆绳和重锚、船桨都被收走,船长孙老大和船工们也都被乌夷族的侍卫们带走。 唐绯樱停住脚步,挑了挑眉毛,“龙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老规矩,以防有人假冒奴隶商人偷偷通过哨卡,并不是针对你们。”龙爷道:“唐小姐大可放心,这些人我们都会好吃好喝照顾着,只要确认货物没问题,交易完成之后,你们自然可以离开。” 李璧月看向江湾边上,这里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防卫严密。再加上江滩水流湍急,险滩无数,若无大船和熟悉航道的船老大,很难离开明月湾。她并不怎么担心离开的事,她们此行本为乌夷族的叛乱而来,既然深入虎穴,不如先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跟着龙爷通过靠江的滩涂,前方出现一条小路,小路一路延伸到山上。山林掩映之间,有无数高低错落的小楼,小楼依山势而建,清幽雅致,与江滩边那些粗制的木头房子绝不相同。 龙爷在最中间的三层竹楼前停下,道:“今日你们运气不错,我们陆族长恰好有事,在明月湾驻留,不然你们恐怕要在明月湾等上两天。” 他向里面吆喝道:“杜辛,族长可有空吗?有两位贵客贩了拜火祭要用的好货到此。” 过了一会,一名十四五岁的乌夷族少女从门中探出头,嗓音脆生生的:“族长正在会见泸江县那边来的远客。族长吩咐,让龙爷先去忙,贵客先留下——” 龙爷望向李璧月两人道:“两位就在这里先等会,等族长得了空自会相见。” 唐绯樱点头:“龙爷先去忙吧。” 那位名为彩桃的少女迎了出来:“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两人跟着彩桃进入竹楼,到了位于最东边的厢房,彩桃奉上茶点,轻笑道:“两位请先休息,我们族长正在和来自泸江的大商人会谈,约莫还要小半时辰哩。” 少女声音柔嫩,态度友善,与方才在江上乌夷族人对外来人满是敌意的态度并不相同。虽说两人身处敌境,也不自觉放松了许多。 这里约莫是主人的起居室,一进屋,两人就闻到一阵苦味。 李璧月眼尖,一眼就看到屋角一侧有一个专用于煎药的炉子,眼下虽熄了火,但炉子上的药盅还冒着热气。想必主人常在此熬药,时间久了,沁得满屋都是清苦的药味。 第124章 壁画 李璧月打量屋内,发现与中原之地的陈设也差不多。西北方向摆放着一个书柜,书柜中摆放着《论语》《孟子》《诗经》等儒家经义,靠南窗的地方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摊开着一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金刚经》,主人显然时常翻阅,书角处已经有些磨毛破损。 佛经旁,有一张宣纸,上面簪花小楷,墨迹未干,现在就在不久之前,此间主人还在临摹这卷经义。 李璧月心中有些异样。来这里的路上,她听到春来客栈掌柜言及乌夷族以活人祭祀,还时常到泸江地界劫掠生事,以为乌夷族人是野蛮未开化的部族。方才江上,又见乌夷族以武力劫持船只,人人凶神恶煞,已先入为主认为乌夷族长必是野蛮凶恶,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抄写佛经。 彩桃见她看着书桌出神,“呀”了一声,将经文收起来,道:“这经书是我家公子刚才抄录的,只因刚才来了远客,还没来得及收拾,让贵客见怪了。” 李璧月道:“你家公子是?” 彩桃道:“也就是我们乌夷族的族长啦。我是他的侍女,所以一直都称呼他为公子。” 李璧月微微一愣,“公子”这称呼也与中原人差别不大。 这时,屋外传来另外一道更稳重些的女声:“彩桃,不用和客人说那么多。公子唤你给客人奉茶——” 彩桃应了一声:“彩苹姐,我马上就来。”她低了低声音,向李璧月两人道:“彩苹姐总是不喜欢我和客人聊天,嫌我话多……你们在这里先休息,若有事喊一声,我就来……” 彩桃离开之后,唐绯樱道:“小和尚从泸江传来的信中说乌夷族有叛乱的苗头,这会乌夷族的族长却在会见来自泸江的远客,我觉得这事有些反常,我悄悄摸过去看看——” 她走到窗户跟前,轻轻拉开闸闩,就要跳窗户,李璧月阻止道:“绯樱,我们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如果不小心被发现了,恐怕不好收场。” 唐绯樱自信一笑,“姐姐你就放一万个心,我在东瀛的时候学过他们的忍术,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行迹,保管他们发现不了。” 她翻出竹窗,影子消失在芜廊之间。 唐绯樱施展忍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竹楼之外。听到二楼的某处传来说话声,她如同壁虎一样攀在墙壁上,将自己隐藏起来,去看屋内的情景。 屋内主座上,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男子容貌清雅,着一身浅蓝色衣袍,肤色苍白,仿若山巅皑雪。双目如一汪月泉,宝蓝色串珠制成的发冠缀到前额,在额心垂下月牙形的蓝宝石,充满了异族风情。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眼深邃明亮,剔透得仿佛可以透彻人心。 唐绯樱心中轻轻噫叹了一声,颇有些心猿意马。她情史丰富,海陵林允以及太原王琼英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都不及眼前这位乌夷族的男子气质独特。 只是这位美男子似乎有不良之症,彩桃端着两盏热茶扑帘而入,带入堂外的冷风,他登时经受不住,轻轻咳嗽起来。 彩桃连忙放下茶水,轻轻顺着他的背,道:“哎哟,公子……你怎么又咳嗽了……完了完了,一会彩苹姐姐又得骂我。这倒事小,若是叫大祭司知道,定会说我们没有照顾好公子。唉,大冷天的,公子非要到这明月湾来,这要是生病了可怎生了得……” 她不顾有客人在场,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男子止了咳,轻轻摆摆手:“彩桃,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彩桃“哦”了一声,退出门外。这次她小心多了,连门都只敢开一条缝隙,生怕冷风再次惊扰到主座上那弱不禁风的男子。 彩桃离开之后,男子好一会才止了咳,看向对面客座,一开口,声音清悦低柔:“劳驾祁大掌柜亲至,可惜陆少霖身体欠佳,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着宽袍广带的老者,老者鼻直口方,山根高,一举一动儒雅有礼,他拱了拱手,道:“陆族长既然身体抱恙,老朽亲自到那溪拜会便是。劳驾陆族长抱病到明月湾亲迎,祁某心中不安。” 陆少霖微微欠身:“祭火节将近,祁掌柜愿意在这个时候到乌夷族来商谈议和之事,陆少霖当然应该亲到明月湾相迎。而且比起那溪,明月湾要清净得多。至于我的身体,一年之中,总有几个月是这样,祁掌柜不必放在心中。” 祁掌柜道:“陆族长在给魏县令的书信中提到,陆族长愿意与中原人议和,只是希望我祁重为代表,这足以代表陆族长对在下的信任和礼遇,祁某自然当仁不让。我琳琅商号在西南一地行商多年,对乌夷族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虽然大祭司雷云对我们中原人颇多仇恨,陆族长你一向是温和派,主张与中原人经商,互通往来,减少杀戮与对抗。” 他此行是代表魏县令而来,三言两语就将话头拉回正事上来。 陆少霖道:“祁掌柜可知,你我本素不相识,我为何偏要与你和谈吗?” 祁重道:“此事祁某也有猜想,因为我琳琅记的生意大些,与乌夷族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所以陆族长您知道我的名号。” 陆少霖道:“此为其一。祁掌柜虽然没见过我,但我曾见过你。一个月之前,我曾有事出门,住在春来客栈。当时有奴隶贩子贩了一批奴隶要送到明月湾来。那天,恰好祁掌柜也住在春来客栈,以三倍的价格将这批奴隶买下,并且放了他们自由。您当时还送了那奴隶贩子一本《金刚经》,告诫他若结善因,必有善果。可若结恶因,便生恶果。” “那是两个月以前的事。”祁重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老朽虽然是一介商人,也颇知佛理。佛语有言,四生六道之中,一切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等,天堂、人间、阿修罗界、畜生、地狱、饿鬼皆有情生命,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1】,你们乌夷族以奴隶为牺牲,老朽实在不忍见到这样的惨事。” 陆少霖:“祁掌柜虽为商贾,却好善乐施,以慈悲为怀,令人感佩,这也是我今日邀祁掌柜见面的原因。如今祭火节将近,又有奴隶将沦为火刑下的牺牲品,想必祁掌柜也不乐见此事发生,所以陆某希望能求助于祁掌柜。祁掌柜昔日愿意救一人,今日想必也愿意救下更多人。” 祁重不解道:“陆族长话中之意,也认为祭火节以活人牺牲残忍,不赞同此事,为何陆族长不下令禁绝此俗?” “咳,咳……”陆少霖又轻声咳嗽起来,他缓了一回,方道:“我族传统,自古信奉火神祝融,视之为唯一真神,族中大祭司被奉为火神的使者。我虽继承父亲之位,忝为一族之长,但乌夷族内仍以大祭司雷云唯命是从,想要移风易俗又谈何容易?” 藏身小楼外的唐绯樱心道,原来这位名叫陆少霖的乌夷族长心中倒有几分良知,并不赞成火刑这般残忍的祭神仪式,主张与中原人议和。可惜他虽为族长,在族中说了也并不算,那个叫雷云的大祭司才是老大。 想想也是,他这说一顿话的功夫都已经咳了三四顿,就是个病秧子,肯定也没什么心力去管乌夷族的事,才致使大权旁落。 话说回来,陆少霖那病恹恹的样子,一般人这样能自己活着就不错了,还要和大祭司争权夺利,看来这乌夷族的族长活得也挺不容易的,她看向对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和同情。 予逆^3^ 祁重疑虑道:“可此事若是连族长您都没有办法,祁某一介外人,又如何能帮到族长您呢?” 陆少霖道:“我也曾读过你们中原的史书,但凡有非常之变革,必有非常之流血……咳咳……” 那位陆族长的声音可变小了许多,唐绯樱努力去听,却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不知他和那位祁掌柜在秘议什么事。 又过了一会,房门从里面打开。陆少霖送那位姓祁的掌柜出来,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失落,“看来此事求人终究不如反诸求自己……无论如何,仍然感谢祁掌柜今日能亲自到明月湾走一趟……咳咳咳……” 祁重歉然道:“陆族长所言之事,请恕祁某无能为力……” 陆少霖摆摆手:“没事,祁掌柜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此事成与不成,祁掌柜都是我陆少霖的朋友……” 看来,这位祁掌柜和陆少霖的会谈并没有达成什么有效的成果。唐绯樱也不再停留,悄然离开。 回到房间时,李璧月正站在那座靠近正东那座竹制的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她身姿挺立,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唐绯樱凑了过去,“喂,姐姐,你在这儿罚站呢?这一进明月湾,到处都是竹子,你还没有看够,一块竹墙有什么可以看的?” 李璧月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竹子。” 唐绯樱仔细一看,这面墙壁的竹子和其他墙壁用的还真不一样。其他墙壁的竹子都是竹黄色,唯有这面墙壁用的竹子上面有着紫褐色的斑点。 这也难不倒她,唐绯樱道:“这就是湘妃竹嘛,这个典故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说是久远的时候,舜帝的二个妃子,名叫娥皇女英。舜帝南巡的时候,她们千里寻追舜帝,到君山后,听说舜帝已崩,抱竹痛哭,流泪成血,落在竹子上形成斑点,所以这种竹子又叫湘妃竹。” 李璧月:“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些竹子上的紫褐色斑点恰好形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壁画,你再仔细看。” 唐绯樱仔细看去,发现果真如李璧月所言。竹子上的黑色斑点的分布密度与正常的湘妃竹的密度并不相同。似乎有一些地方的紫斑被人为刮去,剩下的部分恰好被分割为六幅壁画。 唐绯樱一一看了过去。 第一幅壁画上的位置是在高山险流之间的江滩边,地形与她们之前经过的明月湾非常相似,看起来就像是发生在明月湾的故事。壁画上,有一艘船正在沉没,船上的人身着宽大的袍服,有的落水,在他们的后面,有十几艘大船,大船上都是披甲持弓的战士,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向落水的那些人,水中的人们奋力向江滩上游去。 第二幅画上是在山岭之间,那些着宽袍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他们簇拥着一个戴着王冠的首领下在林间歇息,可是前方出现了一群举着火把的蛮人,这些蛮人戴着翎羽,身着兽皮,手持鱼叉,将这些宽袍人围了起来。 第三幅画上,这些人宽袍人沦为蛮人的俘虏,被用绳子捆成一串。蛮人们兴高采烈,燃起盛大的篝火,围着篝火跳舞。 唐绯樱不由得嘀咕道:“不知这些乘船到明月湾的是那些倒霉蛋,才摆脱敌人的追杀,后来又落到这些蛮人的手中……” 李璧月饶有兴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壁画上讲的很有可能是乌夷族的祖先们的故事,你接着看后面。” 第四幅画上的画面就比较残忍了。蛮人们堆起无数的柴堆,俘虏们像猪羊一般被架在柴堆上,蛮人们将这些俘虏当成自己的食物,就要分而食之。中间石台上,最大的柴堆已经点燃,那个戴着王冠宽袍人身体被束缚在一个立木上,他脚下燃着熊熊烈火。在立木上方雕刻着一个青面獠牙,长着兽角,手握着火球的凶神。看起来,这群蛮人颇有仪式感,在吃大餐之前就先祭神。这个俘虏的首领,就是蛮人献给神的祭品。 第五幅画上,柴堆上木柴都已经燃成了灰烬。那个戴着王冠的首领他站在石台的灰烬之上,下方的野蛮人都对他顶礼膜拜,他头上的王冠换成了烈火的图腾。 第六幅图上,野蛮人在这个首领的带领下冲到了江边,打败了大船上那些披甲持弓的士兵,大船最终离开了明月湾。 唐绯樱皱眉道:“前面的三幅图好理解,可这后面三幅图是什么意思?” 李璧月道:“根据情报,乌夷拜火族人的祖先是南朝时期陈朝的贵族,他们被隋军追杀,逃入西南的深山之中,与西南土人结合,吸收了对方崇拜火神的信仰,形成了现在的乌夷族人。” “前面几幅画讲的就是他们被隋军追杀,逃到明月湾这个地方上岸,可惜时运不齐,被蛮人俘虏,差点沦为被蛮人烧烤的美食。事情的转机就出现在第五幅图,陈朝人的首领因为身份尊贵,本来是土人用火祭献给他们信奉的火神的祭品。可是此人经历烈火焚烧而不死,我想他应该被这些土人当做火神的使者,顶礼膜拜。” “后面的事情就很好理解了,陈朝人首领因此成为土人的首领,他带领土人打败了隋军,留在深山之中,成为乌夷族人的祖先。” 唐绯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这些乌夷族人的祖先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只不过他们好的不学坏的学,都差点被人烧死了,一点也不长记性,不想着废除这种陈规陋习,还传承数百年。” “这叫做入乡随俗,而且这种原始崇拜,最适合用来愚化民众,维持统治,又何乐而不为?”李璧月道:“对了,你刚才出去,可探得什么消息?” “那可太多了。”唐绯樱眉飞色舞:“原来他们乌夷族的族长与大祭司并不是一条心……两人多少有点互别苗头的意思……” 她将方才听到的陆少霖与祁重的谈话内容飞快地说了一遍,道:“可惜,最后那一段话我没有听到。不知道这位陆族长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他既然有意与泸江县的使者和谈,或许是我们可以拉拢的对象。” 李璧月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西南局势两眼一抹黑,倒也不必立刻决断,等先见过那位陆族长再说。” 两人说话间,那位名为彩桃的少女挑开帘子,声音清脆:“两位贵客,我家公子有请。” 第125章 生意 唐绯樱走出房门,只见先前二楼上的那位乌夷族族长陆少霖正站在不远之处。先前他坐着时身材不显,此时站着,倒显得四肢修长、身材挺拔。 陆少霖率先开口:“听龙石所言,两位是贩卖奴隶来此?” 唐绯樱很快进入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大大咧咧上前:“正是。我也是第一次做奴隶生意,不知道这其中的门路。要不,我们先看看货?” 那个装着奴隶的大铁笼子就被放在屋外不远之处。 唐绯樱走了过去,对着里面的“奴隶们”指指点点:“陆族长,您看,我们家的货比别人家不同。这可不是像刘三那种三天不吃饭,饿得没点油水,就算是架在火上烤两下就烧没了的水货。这一个个壮实的,腱子肉比别人多两三斤,最少可以多烧两个时辰。这用来献神,才显得有诚意不是……” 铁笼之内,假扮奴隶的夏思槐摸了摸自己的腱子肉,感到了深深的恶意。 唐绯樱那轻蔑又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真的把他们当做货物一般。 “陆族长,我们也不多要你们钱。你们就按照刘三那批货的价钱收购就行了。我也不图别的,就只想赚个路费回家……” 陆少霖看了看铁笼子里的那批奴隶,又看了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一言未发的李璧月,忽然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李姑娘才是你们真正的当家人?” 他倒是眼尖,一眼看出李璧月和唐绯樱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唐绯樱“咦”了一声,她瞪了陆少霖一眼,嘀咕道:“可恶,这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我看起来就不像是当家的样子吗?” 陆少霖眼底浮现笑意:“唐姑娘你开朗健谈,经验老到,显然常年在外行事,足以独当一面。只是从两位出门,这位李姑娘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眼神有若沉渊,却尽量削减自己的存在感,想让我将注意力放在唐姑娘你的身上,想让我认为你是当家之人。可真正的上位者就是慎于言而敏于行,所以我姑且猜测一下。若是错了,两位勿怪。” 他这番话倒是将两人都夸了一番,不偏不倚,滴水不漏。 李璧月拱手道:“陆族长能有此见地,也非凡人。” “两人既然是来做生意……”陆少霖伸手指了指方才两人出来的厢房,道:“不如我们到里面再谈。” 客随主便,两人跟着陆少霖再次回到那间满是药味苦香的房间,彩桃又续过一轮茶水,便被陆少霖打发了出去。陆少霖亲自将门窗全部关上,这才回到主座之上,微笑道:“若我所料不错,两位并不是真的奴隶贩子,那铁笼子之内,也并不是真正的奴隶吧——” 唐绯樱目瞪口呆:“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可恶,一定是夏思槐他们伪装的技术太差了,我就说了,那些伤口应该做得更真实一些……” 陆少霖:“那倒不是。唐姑娘你说得没错,那些奴隶确实肌肉饱满,腱子肉都比别人多上两三斤,这样的体魄是多年习武而成。还有,他们的手虎口处都生有老茧,那是多年握剑用剑所留下的。而且他们虽然竭力装作奴隶的样子,可是眼神却骗不了人,他们的眼神警惕、审慎甚至十分危险,绝非刘三送来的那些多年为奴,眼神麻木不仁、怯弱、害怕的奴隶,这些人放到江湖上,都是一等一的用剑好手。” “这样的一批人不管在哪都是一股精锐力量,又有谁会将他们当做奴隶卖掉,而且还是当做火神祭的祭品?” 陆少霖目光沉静,看向李璧月:“我若猜得没错,两位应该要前往泸江县城。只是因为前一段时间雪崩导致官道断绝,所以想走水路从明月湾绕过去。又因为水路被我们乌夷族封锁,只有贩卖奴隶的船只可以通行,所以就来碰碰运气?” 他一开口就洞穿了两人的真实意图,李璧月一时愕然,只是陆少霖言谈之间并无敌意,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事情至此,自然是没有隐藏的必要,李璧月点头道:“陆族长果然慧眼如炬,我们确实不是奴隶商人,想借过贵地,前往泸江县城。” 她虽面色不惊,但已暗中皆备。一旦陆少霖有所异动,两人少不得便要动手。 陆少霖却并没有为难的意思,“若是如此,此事好说,我稍后吩咐一声,让龙首领将你们的船只放行。” 唐绯樱与李璧月对视一眼,一时愕然。她们早前在春来客栈听得乌夷一族种种传闻,先前在江上又与乌夷族的守卫们闹得剑拔弩张,没想到见了乌夷族的族长,倒是如此轻易地被放行。 陆少霖见两人错愕的眼神,轻声一叹:“你们从上游而来,又做此乔装,想必是听说了关于乌夷族种种不好的传闻。我也不想辩解,因为你们所听说的多半是事实。但是不管你们信或不信,乌夷族种种倒行逆施,并非我的本意。我虽为族长,但很多事情并不由我控制。但如今大祭司并不在明月湾,这等小事,我还是可以作主。你们在这里稍侯,我去吩咐一声……” 她唤了一声,在门外侍立的彩桃进来:“公子,您有何吩咐?” 陆少霖道:“你去请龙爷过来,就说我有事交代——”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位名为龙石的侍卫首领出现在门外,他促声道:“族长,大祭司知道了您抱病前来明月湾的消息,他也跟了过来。” 陆少霖微惊:“大祭司人到哪儿了?” 龙石道:“人马上就到。” 他拉开窗户,只见北方通往那溪方向的小路上一列骑队由远及近,飞快靠近明月湾。 陆少霖眼神顿时警觉起来,他看向李璧月,道:“抱歉,本来想让你们离开。但是大祭司突然到了,此事已不能立刻成行。但你们不必担心,陆少霖承诺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们的船上人也不会有任何危险,请两位在明月湾先等待一段时间。” 他说完之后,看向彩苹,道:“彩苹,将炉子上的药拿过来——” 彩苹面露犹豫之色,道:“可是,公子……” 陆少霖道:“别可是了,雷云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彩苹无奈,只好将炉子上煨着的汤药取了过来,陆少霖一饮而尽,将空了的药碗递给彩苹。 很快陆少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色,但是很快重新变成几近透明的白色。他捂着帕子,比先前更加猛烈的咳嗽起来,手帕之上,很快出现点点猩红。 李璧月与唐绯樱面目相觑。 旁人吃药都是治病的,可是这位陆族长吃药,好似病得更加严重。 陆少霖此刻看着比先前虚弱不少,他看向李璧月两人,道:“一会你们不必说话,一切事情由我安排。” 事情至此,已是一波三折。 李璧月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这时她已经不急着走了。 竹楼上的神秘壁画,这位病重又聪明的乌夷族长,都让她对如今乌夷族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就算陆少霖真的能安排她立刻离开,她也不一定愿意走。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乌夷族的大祭司出现在门口。 李璧月原本以为能够成为一族之大祭司的人物必定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乎她意料的是男人还非常年轻。他看起来只比陆少霖大一些,他着一身黑袍,黑袍的下摆用红色和金色锈出火焰的花纹,这让他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行走在火焰之中。 他手中握着一根权杖,杖头同样是用红木雕刻的火焰图腾。 这样的一身装束,让他看起来威严而深沉,比清冷脆弱的陆少霖看起来更像是乌夷族的话事人。 李璧月还发现了一点点细节。 虽是早春,山中的积雪并未化尽。这位大祭司的鞋子上沾了雪水,在木地板上踩出两行大小不一的脚印。右脚是半弓形的正常脚印,而左边脚印要小得多。 这位乌夷族的大祭司应该是一个瘸子,他手握权杖,倒不一定是为了彰显自身作为大祭司的威严,而是他确实需要拐杖辅助行走。 “见过大祭司——” 房间内,彩苹、龙石等乌夷族人跪了一地。大祭司向前一步,定定地望向坐在中间主座之上,此刻虚弱不堪,仿佛随时可能断气的乌夷族长陆少霖。 他的眼神如黑色深渊,就像要将陆少霖吞噬进去一般。 场间静谧,大祭司之威严,无人敢出一声大气。 唐绯樱捏了一把汗。 今日之所见所闻,她在心里已经脑补出了一场权谋宫斗大戏:大祭司是乌夷族威严残酷的暴君,陆少霖虽然是族长,可惜被架空毫无实权。好在这朵小白花身残志坚,想要联合外人,推翻暴君的统治。可惜,就在此时,他的“通敌”行径被暴君抓了个正着。暴君一怒,只怕就要血流成河…… 届时,她唐绯樱作为正义的使者,少不得就要帮助弱小的一方。 她手已经摸上的袖刀,又瞟了一眼李璧月,思量着一会如果动起手来,该如何将这位大祭司直接拿下。反正是不能让他伤害到陆少霖。 谁知,她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大祭司在原地只站了片刻,他将手中权杖递给身后的下属。他上前一步,走到距离陆少霖不过一步之远的地方,目光中流露出关切的神情,“霖弟,你身体不好,大夫说了你这段时间要好好在那溪中休息,不宜过于操劳。” 陆少霖靠在椅背之上,低低咳了几声,又强自抑住,断断续续道:“大哥,你知道我的身体是不成了的,如今不过苟延残喘而已,能有一日便算一日。只是我不想整天呆在那溪,我想趁我还能出门能走动的时候,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怎么,大哥连这都要管着我吗?” 雷云摇头道:“怎么会?少霖,你是我的结义兄弟。在我心中,你的分量与我族世代信奉的火神祝融的分量一样重。不管你说什么,我总是会应允你的。只是你该告诉我,让我陪你一起。” 陆少霖摇了摇头,脸上浮现笑容:“雷云,你是一族的大祭司,每天那么忙,我又怎么好让你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而且,我只是到明月湾来见两个朋友罢了。” 他说着便看向李璧月与唐绯樱。 雷云脸上露出谨慎的表情,道:“朋友?你什么时候会和外族人做朋友?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中原人都不安好心……” 陆少霖不赞同,道:“朋友贵在相知,我虽今日才与她们认识,却也觉得投缘,便当她们是我朋友了……大哥,你连这不允许吗?” 雷云道:“我不是不允,而是……” 他还没说完,陆少霖忽地用手帕捂住嘴巴,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声音并不算大,动作也不大,可是那虚弱的姿态却有将心都要咳出来的架势,甚至连手帕也握不住,白色的帕子掉在地上,露出上面的猩红血迹。 雷云神色大变:“少霖,你又咳血了……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他声音中无比焦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龙石,快去请大夫过来……” “是。”龙石领命退了出去。 一旁,彩苹磕头道:“大祭司,公子身体不好,可受不得一点刺激。您还是顺着他比较好……” “好好,少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雷云道:“少霖身体不好,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陆少霖轻轻“嗯”了一声,他顺势站了起来,在雷云的搀扶之下向卧室的方向而去。 彩苹对彩桃道:“彩桃,你留在这里侍候贵客,我跟过去看看。”说着她急匆匆往雷云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璧月、唐绯樱、彩桃三人。 唐绯樱眼珠子都瞪直了。 若非她之前见过陆少霖与祁重的谈话,她可真要以为陆少霖真的是病得马上就要死掉了。 她从小在扶桑长大,长期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打交道,早锤炼出了一幅从不露怯、收放自如的演技。可是方才见了陆少霖的表演,才知道什么叫做叹为观止。 诚然,这位乌夷族的陆族长身体不好。 然而不论是和祁掌柜谈话,还是在李璧月面前,陆少霖表现出来都是超凡的智慧,不俗的手腕以及坚定的意志。 若非身体不好,他应该也是一位睿智的一族之长,绝非在雷云面前表现得那般脆弱。 另外一重疑云笼上心头,陆少霖与雷云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先前以为陆少霖身为一族之长,应无实权,两人争权夺利,应该是不死不休的死敌。可是方才两人又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糟糕,甚至两人还以义兄弟之称。 她的疑问李璧月显然也有,后者看向杵在一旁的彩桃:“彩桃,你们家公子和大祭司是什么关系?” 彩桃道:“就是你们方才看到的这样啊,我们家公子和大祭司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结义兄弟?” “是啊,现在公子吃了龙血散,今晚应该少不了折腾,大祭司会请大夫来为他诊病,没时间管你们,我去让人给你们安排晚饭,你们就在这里住一晚吧。你们放心,虽然大祭司敌视中原人,但只要不牵涉到‘祭神’的大事,大祭司都是依着我们家公子的。明天你们就可以离开这儿……” 大概因为陆少霖说两人是他的朋友,乌夷族人对他们很是礼遇。饭后,彩桃便给他们安排了休息的住处。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早起之时,彩桃又过来敲门:“两位贵客,我们家公子醒了,请两位过去。” 第126章 挟持 李璧月和唐绯樱再次在昨天那间会客室见到了陆少霖。 一晚的休息,他的身体仍然没有恢复,倦淡的面容显出病态的瓷白,低低咳嗽着,对两人道:“陆某身体不好,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海涵。” 他这般病着,还要撑着身体出来会客,就算是正儿巴经的宾客也不敢抱怨主人招待不周,就别说李璧月两人原只是心怀算计想要从明月湾借道的“不轨”分子。 李璧月赶紧道:“哪里,陆族长既然身体不适,应该多加休息。” 陆少霖正要答话,那位名为龙石的首领走了进来,行礼道:“陆族长,大祭司派人过来问他问族长现在身体如何,大祭司说今日蒙齿、鬼兜、三蛟几位部族的首领也到了明月湾,他们与我族原属于同族,同气连枝,是受大祭司之邀请到明月湾参加今年的拜火祭大典。大祭司说您是我们乌夷族的族长,若族长身体尚可,可以见见他们。若是族长身体不佳,由他接待亦可。” 陆少霖走到窗前,撑起窗户。李璧月向窗外看去,果然看到昨天他们泊船的地方另外多了三艘大船,船上都是身着西南边民一带的服饰,他们昨天见过的大祭司雷云正站在岸边迎接船上的客人。 李璧月想起明光信中所言,雷云成为乌夷族大祭司之后,自封为苗王,更聚集周围诸苗部落,意图发动叛乱。她心中顿时谨慎起来,看向陆少霖。 陆少霖关上窗户,对龙石道:“请龙首领转告大祭司,就说我身体不适,这些事务就劳大祭司处理了。” “是。”龙石转身离开。 陆少霖重新看向李璧月二人,轻声道:“陆某要向两位致歉,昨日我本来让龙石放你们离开明月湾。可是大祭司雷云突然来到明月湾,这一切有了变数。他看了你们笼子里的那批奴隶,很是满意,说要买下来,价钱就让唐小姐先前说的数再加两成。” “啥?”唐绯樱登时愣住了。 开什么玩笑? 那些“奴隶”们可是承剑府的精锐,根本没打算真卖,何况是卖作火刑的人牲。 偏她昨天还对陆少霖生出一些好感,原来和那什么喜欢用活人祭祀的大祭司一丘之貉。唐绯樱小脑瓜子瞬间开始琢磨自己和李璧月两人单挑了这座明月湾的可行性。 乌夷族在明月湾精锐众多,就算她和李璧月武功再好,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杀了。何况能够帮她们开船的孙老大一行人还在乌夷族的手上,这投鼠忌器,难免束手束脚。 投鼠忌器…… 她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来。陆少霖是乌夷族的族长,管这个族长是有名有实还是有名无实,昨天见到的那个大祭司将陆少霖当做易碎的珍宝一样在乎肯定没错了。 与其自己投鼠忌器,不如让对方投鼠忌器,反正这位陆族长看起来病恹恹的,想必不会武功,拿下他还不是轻轻松松。 她是个行动派,想到了就开始行动。她身形一闪,已到了陆少霖身后,手中长剑闪电般架在陆少霖脖子上,冷声道:“让你们的人准备船只,将孙老大一行人放回船上,送我们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你……” 陆少霖始料未及,眼神还有些懵懂。他似乎浑然不知道危险,偏头去看意图挟持他的唐绯樱,有些不解地道:“唐姑娘……你……” 唐绯樱本是高手,挟持人质这事熟门熟路,力道不轻不重,剑刃的位置也是不远不近,务必保证伤不到人质一根毫毛,又能保证人质跑不掉。 可没成想这个陆少霖一点没有身为人质的自觉。正常人遇到被挟持一定会小心翼翼,生怕挟持的人手一抖,自己的脑袋就分了家。 他倒好,还有兴趣回头去看挟持他的人,这头一歪,差点就撞上了剑刃,倒搞得唐绯樱吓了一跳,剑刃连忙向后撤。 挟持人质是一回事,她可并没有打算真让人身手分离。 她冷声道:“陆族长,你最好是别动——” 那边两名侍女彩苹彩桃总算反应了过来,惊声叫道:“公子……” 李璧月不赞许地摇头:“绯樱,把剑放下。” 唐绯樱:“姐姐,这可是个脱身的大好机会——” 李璧月还是道:“把剑放下,陆族长还有话没说完。” 唐绯樱:“好吧。”府主说的话就是真理,她悻悻地收回剑,回到李璧月身边。李璧月上前一步,对陆少霖拱手赔礼道:“抱歉,绯樱性子直,陆族长受惊了……” 陆少霖倒并没多少受惊的样子,他脸上仍然挂着和善的笑容,道:“没什么,唐姑娘性格率真可爱,陆某并不会放在心上。若是设身处地,我可能也会选择和唐姑娘一样的做法,毕竟你们孤身入敌境,昨日又见了我和大祭司的关系,并不是你们原先设想的那样敌对,难免怀疑我言不由衷,出尔反尔……” 他这话意在试探,李璧月却没接这茬,道:“陆族长处变不惊,令人敬佩。” 陆少霖哈哈一笑:“李姑娘放弃这么好的挟持我离开明月湾的机会,才是真正的处变不惊,不禁让陆某怀疑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璧月仍然不置可否,淡声道:“我相信陆族长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不知陆族长打算如何履行你的承诺呢?” 陆少霖摊了摊手:“老实说,我现在确实履行不了原先的承诺。你们应该知道,三日之后,就是我们乌夷族一年一度的祭火节,整个祭火节持续十天,大祭司素来不允许祭火节出一丝一毫的意外。几位在这个当口从明月湾前往泸江,已经引起他的怀疑,为了避免冲突,陆少霖有两个折中的建议。” 李璧月:“什么建议?” 陆少霖:“第一,陆某诚心邀请两位以我朋友和客人的身份,跟我一起前往我们乌夷族的大本营那溪,等拜火祭结束之后。我会履行前约,设法让你们安全离开。” 李璧月:“第二呢?” “第二就是唐姑娘方才用的方法,你们只要挟持我用来威胁大祭司雷云,自然也可以安全离开。” 陆少霖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不管是作为雷云的义弟还是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还算在大祭司心中有那么一点分量。无论如何雷云都不会让我置身危险之中,你们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应允……” 他说话的时候恢复了昨日初见的聪明和敏锐,与之前的弱不禁风判若两人。李璧月有些不明白,为何同一个人,能表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特质? 这个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陆少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李姑娘会如何抉择呢?” 李璧月想了想,她的目标本是将西南可能发生的动乱防患于未然。西南的动乱既与乌夷族有关,陆少霖既然邀请她们到那溪参加拜火祭。这深入虎穴的机会,当然是没理由放弃。 她微笑道:“陆族长以诚待人,我和绯樱当然不愿冒犯挟持您。我们也是第一次到西南,正好可以好好领略这三苗之地游览一番,与中原不同的风土人情,这段时间就叨扰陆族长了。但有一事,外面笼子里的那批奴隶原来都是我家中的伙计,如陆族长所言,我并没有出卖的打算,更不要说作为人牲用于火祭之上。” 陆少霖了然道:“李姑娘不必担心这事,大祭司事事操劳,近日里又有大事,管不到每一个奴隶头上,而且今年拜火祭所需的人牲数目早就够了。我就说这批奴隶我留下另有他用,大祭司也不会过问。等拜火祭结束时,再让他们与你们一起离开便是。” 李璧月道:“那便一切听从陆族长的安排。” 虽不知来由,她隐隐觉得陆少霖对她和唐绯樱抱有某种善意,当然,她对陆少霖本人也非常好奇。 她此行并没有带太多人手,只在临行前讨了一张太子手令,如果西南局面不可控,可以就近调用附近地方的军队。 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做。如果想要和平解决西南的问题,这位表里不一,别有心机的陆少霖或许是关键人物。 说完正事,陆少霖看向那边药炉上煨着的汤药,对身边的侍女彩苹道:“将今天的药拿过来吧。” 彩苹眼神挣扎,但是还是不敢违背主人的意思,将炉子上煨着的汤药取了过来,陆少霖闭着眼睛,将汤药饮尽。很快,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又虚弱了几分。 他对李璧月道:“出发的时间应该是中午。两位可以先休息一下,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安排你们的行程。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李璧月道:“陆族长请便。” 目送着陆少霖和彩苹离开之后,唐绯樱这才看向李璧月,问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陆少霖的奇怪?” 李璧月:“嗯?”她走到那边药炉边,用手帕沾了里面剩下的残渣,闻了闻。 唐绯樱:“他生病了要吃药,可是吃了药之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还有他和那个大祭司的关系也很奇怪,他和大祭司是结义兄弟,可是我之前分明听到他和那位祁掌柜密谋对付大祭司,两人似乎并不是一条心……” 李璧月道:“我记得你昨天说起他和那位祁重的大当家的谈话,说起三年前祭火节,他的父兄皆一夕暴毙,在那之后,雷云成为乌夷族大祭司?” “是有这么回事。”唐绯樱点点道:“姐姐,你说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他和雷云之间产生一些嫌隙,这样我们还是有机会将他争取过来到我们这一边……” 李璧月叹道:“关于乌夷族,我们现在知道的情况太少……”她捻了捻手帕上凝干的药渣粉末,“这味药方表面上看起来是养气补血之用,可是这里面混了两味有毒之物,一者月白砂,一者是乌鳌,这两味药一者损伤身体,以致呕血,一者会短暂麻痹大脑,造成短暂的昏迷。我想,陆少霖的身体状况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最少他在雷云面前吐血病情加重有一大半是他有意为之……” 唐绯樱惊讶道:“姐姐的意思是陆少霖是装病?其实他根本没病?” “倒也不是装病,就算是一个正常人,经常服用这种慢性毒药,身体也慢慢地垮了。但是他已经是乌夷一族的族长,就算大权旁落,他也完全没必要这样苛待自己……我想他应该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他和雷云的关系也不仅仅是结义兄弟这么简单。” 李璧月望向门外陆少霖离开的方向,脸上浮现一抹忧虑:“如果是这样,这次的拜火祭会发生什么实难预测……” 唐绯樱听得有几分明白,道:“那姐姐打算怎么办?” 李璧月道:“先去那溪,再相机行事吧。” *** 淤泥bobi 正午时分,一队人马在明月湾浩浩荡荡地集结,沿着两山之间蜿蜒的山道向北方的那溪城而去。 在最前面的是乌夷族长陆少霖的马车。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午那味药的缘故,陆霖雪服药之后就睡了。雷云命两名侍女贴身照顾,自己则骑着马在旁边护持。 再之后的几辆马车则是今早大船上下来的尊客,三苗部族的首领和他们的随从们。 后面的一辆马车则稍微破旧一些,李璧月和唐绯樱上车之时,车上已坐着一位老者。老者年约五十多岁,与他们一样,身着中原人的服饰,看起来儒雅有礼。 见到两人,老者率先自我介绍道:“在下祁重,乃是泸江商号琳琅记的大掌柜,是陆族长的朋友,受陆族长之邀前到那溪参加拜火祭,与两位恰好同路,幸会幸会。” 李璧月看向唐绯樱。昨日刚到明月湾之时,彩桃曾说陆少霖正在会见从泸江来的远客,唐绯樱曾施展忍术偷窥,与陆少霖见面的据说便是一位来自泸江的大商人,莫非就是眼前这人。 唐绯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李璧月心下了然,陆少霖与祁重私下会谈结束之后,祁重本应该离开明月湾回到泸江,但是因为大祭司的突然到来,祁重也没有走成。和她们一样,祁重也被迫以陆少霖的“朋友”留了下来,一起前往那溪做客,大概是因为马车不够,所以三人被安排在同一辆马车中。 于是她点头道:“幸会,幸会。我们是从扬州来的商人,与陆族长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也是前往那溪做客。” 两人在祁掌柜的对面坐下。不一会,车队开始向前。李璧月倚靠在车壁上,开始闭目养神。耳朵却将听能放到最大,留意马车外的一切动静,预防一切意外的发生。 唐绯樱则是一个安静不下来的人,很快就主动和那位祁大掌柜攀谈起来,顺带打探一点情报。 “祁掌柜是哪里人氏啊?听口音好像也不是西南一带的人……” “在下本是长安人氏,也是这几年才开始在西南一带经商。” “长安多好啊,可是我大唐国都,天下间最繁华的城市。祁掌柜不在长安城享受富贵荣华,反而到西南这贫瘠之地来经商,这是为何啊?” 祁重捋着胡须笑道:“那有什么富贵荣华,我这点身家,在泸江可算得上富甲一方,可若是在长安城就根本不够看。而且野山野水也有好风光,西南贫瘠,也有贫瘠的好处……” 唐绯樱:“哦?什么好处呢?” 祁重道:“西南三苗之地,人口众多,山中物产丰富,大异于中原。若是能拓展商道,还是大有可为之处。” “祁掌柜果然有远见。”唐绯樱本来有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是吗?我们本来是贩卖奴隶到地。听您这么一说,和这些乌夷人做生意,也是大有可为。我们初来乍到,有些不熟悉规矩的地方,还要请祁掌柜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我们都是中原之人,到了乌夷族的地界上,互相帮助是应该的。”祁重也礼貌客套着、 …… 一席话之后,唐绯樱很快就和这位琳琅记的大掌柜熟悉热络起来。 经过一个下午的行程,黄昏将近之时,李璧月终于从车窗之内看到了那溪的轮廓。 那溪城是乌夷族人的最大的聚居地,是一座位于群山之间的谷地。一条长溪从峡谷之中穿流而过,无数吊脚竹楼沿着溪水修建。城镇的规模颇大,有着街道,集市,戏台,广场,最中央之处是那溪唯一的石制建筑——乌夷一族的神殿。 神殿依山而建,大约六层楼那么高,是那溪最高的建筑。神殿之前,有一座高高的祭台,祭台之上,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神像。那是乌夷族供奉的火神祝融。这位乌夷族的守护神看起来威严肃穆,他低着头,俯瞰着脚下的生灵。他的双手向上托起,在他的手心,燃烧着经年不歇的火焰。他的脚下八个方向,各放置着一个青铜大鼎,鼎中亦有烈焰熊熊燃烧。 在他的脚下,匍匐着无数的乌夷族人,对着高大的神像顶礼膜拜。 李璧月一时忘神,这时,她听到旁边的唐绯樱道:“咦,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那溪城有点怪异啊?” 李璧月:“哪里怪异啊?” 唐绯樱道:“虽然这个季节天寒,可是我们先前从春来客栈一路到明月湾时,还是有不少秋冬未凋的草木。可是一到那溪地界,倒是各处寸草不生,连一点绿色也没有,到处死气沉沉的,姐姐不觉得奇怪吗?” 李璧月心中一动,似乎确实如唐绯樱所言,越是靠近那溪,绿色的植被就越是稀少。而眼前的那溪镇,虽然是人群聚集之地,但是满目荒芜,连一棵绿树、一株绿草都没有,好像这片土地是被谁诅咒过一样。 忽然唐绯樱指了指窗外:“也不对,那溪既然寸草不生,山中怎么会有开得这么好的碧桃花?” 李璧月顺着唐绯樱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距离神殿背后的悬崖上,不知是谁修建了一间小木屋。木屋一侧生长着一颗碧桃树,眼下春寒料峭,山雪未化的季节,那株桃树却绽放了一树春华,万木从中一点妍红,点染出旖旎春色来。 第127章 那溪 车辆进入那溪镇,停在一家竹楼面前。陆少霖身边的那名侍女彩桃到车门之前,道:“这里就是那溪了,几位贵客请下车吧。我家公子命我为几位安排住处……” 唐绯樱下车,想起之前上车之前,陆少霖状态不好,问道:“你们家公子的身体可好?” 彩桃一张小脸打结:“不太好,这一路舟车劳顿,公子虽醒了,但是精神不好,彩苹姐姐在照顾她。公子说请两位好好休息,公子身体好些自会再来拜访。” 她领着三人到了一家名为“四方馆”的竹楼前,道:“我们那溪地方不大,公子说,这几天拜火祭,驿馆那边大祭司安排其他部族的首领住下了。恐怕几位会嫌那边嘈杂吵闹,这间四方馆是个餐馆,是我阿娘开的,平常生意不多,比驿馆那边清净,因此安排几位住在这里。” 她朝里面吆喝一声,道:“阿娘——” 四方馆里走出一位年约四十来岁的乌夷族大娘,看到彩桃,满脸笑容道:“桃桃,你不是跟在族长身边伺候吗?怎么今日回家了?” 彩桃指了指身后,介绍道:“阿娘,这两位是李姑娘和唐姑娘,后面这位是琳琅记的祁掌柜。他们是公子的朋友,要参加我们乌夷族的拜火祭,这一段时日就住在我们四方馆里。公子让我跟阿娘说,让阿娘好生招待,不要怠慢了贵人。” 那大娘朝着三人瞅了瞅,奇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标致的人物,还都是些中原人。族长一向足不出户,怎么一出门就认识了这么中原人的朋友?可别是什么坏人吧……” “阿娘,公子虽然不太出门,可是见识比整个乌夷族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呢?还能分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彩桃转头望向李璧月一行人,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娘口无遮拦,不是有心得罪……” 李璧月心道,原来彩桃的多话和口无遮拦是从这里遗传的。这个彩桃显然是陆少霖的心腹,陆少霖将他们安排在彩桃家中,确实有几分亲近的意思。 那大娘致歉道:“哎哟哎哟,是我失言了。你们既然是族长的朋友,就是贺五娘的贵客,快请进来,我给你们准备吃食。” 贺五娘请三人在桌边桌下,这四方馆本来是餐馆,贺五娘手艺不错,很快整治了几道小菜上来,一碗熏肉,一碟酥鱼,一碟猪油炒豆,还有一碗干笋汤。 这些食物都是些经过熏干、腌制保存,难得贺五娘手艺不错,卖相都还不错。这一路舟车劳顿,李璧月和唐绯樱早就饿了,很快开始大快朵颐。 那位祁掌柜对眼前美食不感兴趣,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个已经干枯的烧饼,慢慢干嚼起来。 贺五娘奇道:“祁掌柜,莫非小店的菜式不合胃口?” 祁掌柜摇头:“非也,只是在下一向茹素,这些菜式都沾了油荤,有些吃不惯。” 唐绯樱奇道:“吃素?想不到祁掌柜腰缠万贯,却过得如此简朴。” 祁掌柜道:“在下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所以戒荤腥,出门在外一向都是自带干粮。五娘不必管我,只需给我一盏热水就好。” 贺五娘亲自倒了一盏热茶过来,晚饭之后,贺五娘便安排三人在后院安歇。这四方馆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地方很大,又很清净。 这一晚,李璧月睡得不错,第二日一早被前堂传来的争吵声吵醒。 “贺五娘,今年的祭神税你们四方馆还没有交呢?一共是五钱银子。” “五钱银子,怎么突然这么多,往年不都是一两银子吗?” “大祭司说了,今年的拜火祭规模不同以往。为了表示对火神祝融的敬意,今年准备的祭典也比往年隆重,就连用于祭祀的奴隶都比往年多一倍,这些都不要花钱的啊!你们四方馆平日里生日不错,每次到要交税的时候就拖拖拉拉,快点交钱——” 贺五娘道:“我呸,这个雷云原本不过是个私生子。不过是运气好,当上了大祭司就豪横起来。从前老族长陆千江在的时候有过规定,每户每年的祭神税一两银子。我们四方馆每年都是交这个数,多了是一文钱也没有。” “来人,将陆五娘抓起来。” 紧接着是士兵的斥骂声,桌椅倒地的声音,夹杂着贺五娘的叫骂声:“巴朗,你如今是狗仗人势啦。也敢抓我,我陆族长的乳母,我家彩桃是族长身边的人,你们也敢抓我……” “什么族长,我们神殿的护军一向只听大祭司的命令。管你是陆族长的什么人,只要不交我们神殿的祭神税,一律都要监禁,直到补上税款为止。” 听得前面的争吵声音越来越大,李璧月和唐绯樱连忙匆匆起身赶到前堂。只见几名乌夷族的士兵正架着贺五娘向外走,贺五娘双眼抹泪,破口大骂,却是无济于事。 李璧月和唐绯樱有些愣住了。 没想到刚到那溪遇到这种事。 陆少霖安排她们在这四方馆居住,这贺五娘也应该是陆少霖的心腹之人,竟然也说被抓也被抓。看来陆少霖这个族长在乌夷族的地位很是堪忧。 唐绯樱素来看不惯这种欺压弱小的事,她上前一步道:“你们刚才说这祭神税是多少银子来着?” 那位名为巴朗的首领趾高气昂道:“按我们乌夷族的规矩,祭神税每人是五两银子,贺五娘和贺彩桃两人一共应该交十两银子。” 唐绯樱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道:“喏,这是十两银子,你们先将人放了。” 巴朗觑了唐绯樱两眼,眼睛闪出精光,仿佛看到待宰的肥羊,“你们这又多了两个人,那十两银子可不够,要交二十两。” 贺五娘惊叫道:“这两位陆族长的贵客,受邀来参加今年的拜火祭,根本不是我们乌夷族的人,怎么也要交税?对客人收税,你们神殿的大祭司还有没有待客之道了。” “我们乌夷族的规矩是祭神税见者有份,她们既然来参加拜火祭,当然也要交祭神税。”巴朗冷笑道:“要么你们交二十两,要么你们一起抓起来——” 这个护军首领蛮横无礼,唐绯樱哪里能忍。更何况这个乌夷族神殿护军的虽然看起来凶恶,真动起手来唐绯樱一个能打一整队,就要动手,却见李璧月朝她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绯樱,再给他十两银子。” 唐绯樱无奈,只好再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巴朗接了钱,方才满意道:“哼,还算你们识相。我们走——” 他领了人马,留下满院的狼藉,满意离去。 贺五娘收了泪,歉然地看着李璧月两人,道:“没想到竟让客人破费,这神殿是一年比一年地不像话了。这钱等彩桃来了,我让她还给你们……” 李璧月摇头道:“一点银子而已,不算什么,这段时日我们在四方馆吃住,本也该付钱。这祭神税是怎么回事?” 贺五娘本来爱说笑,又因为李璧月和唐绯樱二人方才帮她解围,说起来这乌夷族的事情来。 这每年的祭火节,乌夷族都会举办声势浩大的祭祀活动。这祭祀活动总是免不了花钱,按照乌夷族的规矩,这钱都是摊派给各家,一般每户收一钱银子也就够了。 可是自从三年以前,雷云当上大祭司之后,每年的祭祀活动规模越来越大,摊派的钱也是越来越多,到今年竟然改成按人头收钱,每人五两银子。贺五娘家男人已经去世,经营这家四方馆一年也没多少结余,实在是交不出这份子钱,这才和神殿的护军们起了冲突。 贺五娘叹了一口气,道:“唉,都是死泽的事情闹的。大祭司说我族祭祀火神之心不诚,火神祝融降罚于我族,所以在我们那溪出现死泽。如今那溪已经不适合我们乌夷族人居住,大祭司说今年祭祀的规模也比从前更大一些,希望火神祝融降下神旨,为乌夷族指明生路。所以这摊派的祭神税也增加不少。可是,死泽泛滥,乌夷族越来越穷困,又哪有钱来交祭神税。” 李璧月问道:“什么死泽的事情?” 贺五娘道:“这些本来是我们乌夷族内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是两位既然是陆族长的朋友,想必知道也无妨。” 贺五娘打开了话匣子,给李璧月一行人说起死泽的事情。 乌夷族居于群山之间,山谷中间原有一处高山湖,乃群山中的溪流汇聚而成,被称为乌夷族的圣湖。湖边的谷地土地松软,适合种植,湖水也孕养周围的鸟兽虫鱼,为族民提供源源不绝的猎物。乌夷族的祖先们就在高山湖的山脚建立了自己的城镇,也就是如今的那溪。 可以说正是有圣湖的存在,才有那溪这处适合乌夷族的栖息地。 可惜自三年前开始,圣湖的水质逐渐恶化。湖水从原来的清可见底逐渐浑浊,湖边也常常见到倒卧的动物尸体。 一开始,乌夷拜火族人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还以为这些死去的猎物是神明的恩赐。可他们慢慢发现,湖中的鱼虾渐渐都死了,山林中的猎物也日渐减少,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圣湖之水灌溉的土地什么作物都无法成长,越是靠近湖边的肥沃之地越是如此。 乌夷族赖以生存的圣湖,变成如今人人谈之色变的死泽。 乌夷族人大为恐慌,认为圣湖是受到了某种诅咒。可是三年以来,他们已经无数次祭祀神明,祈求神明帮助他们破除圣湖的诅咒,可是从来没有得到神明的回应。 到如今,那溪的圣湖周边几乎已经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乌夷族人如今往往需要翻过两座大山,才能获得足以维持生存的食物。偶尔大祭司雷云会带着族民去泸江劫掠,勉强维持生存的样子。 大祭司雷云说,他聆听到火神的谕示,那溪已经不是乌夷族人适合的栖息地。他要带领乌夷族走出大山,寻找新的领地,所以今年的拜火祭规模更是前所未有,寄望于火神祝融能亲口降下神谕,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 李璧月听得心里直嘀咕。 难怪她这进入那溪,感觉处处都是死气沉沉的,树木尽皆枯萎,没有一点绿色。 难道是因为圣湖变成死泽,乌夷族人生存之地被破坏,所以乌夷一族才会选择向外劫掠扩张。可是这好生生的圣湖,为何突然会如此?她可不信什么受到诅咒的说法。 而且,雷云寄望于通过拜火祭得到神灵谕示,指引方向的说法也过于离谱。如果乌夷一族祭祀的火神真地有用,不应该早就帮他们净化水源了吗? 正说话间,琳琅记的祁掌柜走下楼,向门外走去,路过两人招呼道:“唐姑娘,李姑娘。” 李璧月微微颔首示意,唐绯樱则微笑道:“祁掌柜这么早出门干什么去?” 祁重道:“祁某是个生意人,每到一地总免不了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什么生意好做。只是在下孤身一人,两位左右也无他事,不知可有兴趣一起去?” 昨日在马车上,唐绯樱和这位大掌柜相谈甚欢,俨然有相见恨晚的架势。 这位祁大掌柜既然在西南一带行商,又身负泸江县令魏树的命令与陆少霖秘议和谈之事,对乌夷族的情况想必比她们两人了解得多一些。 如今两人表面的身份也是从中原来的行商,若是不出去转转反而惹人怀疑。唐绯樱笑眯眯应道:“好啊,有什么发财的生意还望祁掌柜多多提携——” 那溪大约中原一个中等大小镇子的规模,横竖各三条街。 昨日两人只在马车上粗粗领略,还没有仔细逛过。今日出门一看,只见左近的商店虽然都开着门,却没有什么货物,零零星星没多少顾客上门,只有几家经营武器和药材的店铺有小二揽客。 三人绕过一条街,便到了昨日那座矗立着火神像的广场上。这里倒是比别处热闹许多,很多人在广场上摆摊,卖一些自己做的手工艺品。 祁重刚在一个摊位前驻足,旁边就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扑了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客人,求求了,买我吧,我只要五两银子,我给您为奴为婢都可以……” 祁重将那个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眼,呢喃道:“五两银子?” 他还没说买或不买,旁边又有五六个孩子扑了过来。 “客人,买我吧,我只要四两银子……” “买我买我,我只要三两银子……” “买我,我只要二两五,只要管饭就行。我虽然只有七岁,但是已经能做很多活了——” “……” 李璧月放眼看去,这广场上摆摊的人虽多,却没几人是卖货物的,大多数是大人带着孩子,孩子们身上都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价格,标价从二两银子到五两银子不等。 她心中有些异样,在大唐地界,若逢灾荒之年,也总有些吃不起饭的人鬻儿卖女,可是一般都是父母不忍,儿女啼哭,绝不会这么多人堂而皇之在广场上摆摊卖自己的孩子,这做孩子的还求着客人买了自己的。 这要是在中原,朝廷就开仓赈济,以免出现流民和乱兵了,绝不会这般平静。 大约他们几个是生面孔,又衣着光鲜靓丽,看起来就像是有钱的,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嚷嚷着道:“客人,看看我家的孩子,价格便宜,吃得少,能干活……” 李璧月见势不妙,远远地避开,一回头,祁重和唐绯樱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山珍的摊位,摊主是一个看着和善的老人,走了过去,问道:“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广场上这么多卖儿鬻女的?” 摊主叹了一口气道:“这还不是祭神税闹的,今年神殿收祭神税,按人头每人五两银子。这么大笔的钱谁能交得起,但是不交钱神殿护卫军就要抓人。若是将多余的孩子卖出,不但可以祭神税可以少交一部分,而且得来的钱正好可以用来交税。” 李璧月一阵无语,问道:“祭神税这么高,逼着大家卖儿鬻女,难道就没有人想着反抗吗?” 摊主大吃一惊,道:“客人不要乱说话,大祭司所传达的都是火神祝融的旨意。我乌夷一族人人信奉火神祝融,又怎可违背火神的神谕,这是要遭天谴的……再说了,这些人卖儿鬻女来祭祀火神,可是十分光荣的事,将来必得火神庇护,又哪里不幸了……” 那摊主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她,她还要再问,对方已经别过头不理她了。 李璧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贫穷不是不幸的根源,愚昧和无知才是。 这些乌夷族的人显然被所谓的“神”洗脑洗得不轻,竟然认为为了交祭神税而卖儿鬻女是十分荣耀的事,也难怪所谓神殿的大祭司在乌夷族内有如此声望,让本来是一族之长的陆少霖毫无存在感。 她回头看向祁重和唐绯樱那边。 祁重是个大善人,从见过这架势,见到这么多因为缺钱卖孩子的人,就要从袖中去掏钱袋。 李璧月喝止道:“等等,祁大掌柜要买下这些孩子吗?” 祁重道:“不是买,这些人因为交不起祭神税而卖儿鬻女。孩子们若是被一些无良之人买走,恐怕沦落为奴隶,下场悲惨。所以……” 李璧月:“所以你打算施舍钱财,帮助他们。” 祁重点了点头。 李璧月不赞同地道:“祁掌柜施舍钱财,可以解眼前之急。但是消息传出,只怕明天更多人会闻风而来,祁掌柜又能救多少人。祁掌柜行商多年,应该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何况,我们只是陆族长的客人,还是不要过于张扬的好,不然可能会给陆族长带来麻烦。至于如今那溪的一切,这是陆族长该解决的事,你我又怎可越俎代庖呢?” 祁重如梦初醒,他们是陆少霖的客人。陆少霖在乌夷族的话语权远不如大祭司雷云,他们若是过于张扬,事情传到大祭司耳中,可能反而让陆少霖难办。 他连连称谢:“多谢李姑娘提醒。” 至于李璧月,她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事情。 按理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然乌夷族人人以为祭祀火神是最重要的事,陆少霖身为族长,显得过于正常了,反倒与乌夷族格格不入。 这位试图绕过大祭司与中原和谈的族长,既无权利,也不为民众所拥戴,可说是一无所有。 正常人的选择处在他的位置,甘心做个傀儡也就算了。毕竟,雷云对他也还不错,他身体不好,看出来年寿不永,雷云不至于太亏待他。 傻子才会选择与雷云争权夺利。可是,据她所见,陆少霖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她心中更隐隐有一种直觉,或许陆少霖已经识破她的身份,她和唐绯樱之所以会来到那溪,亦是那位族长的有意为之。 如果是这样,陆少霖接下来应该会主动找她。 三人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唐绯樱有意将自己扮演的角色贯彻到底,拉着祁掌柜探讨商业经。 李璧月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忽地她眼睛一瞟,又看到那棵生长在悬崖绝壁之上的桃树。 按照贺五娘的说法,因为死泽的变故,如今的那溪草木皆死,那棵桃树又为何还活着,而且还在如此寒冷的季节盛放? 她对唐绯樱道:“你们先逛,我去那边看看。” 第128章 社戏 李璧月施展轻功,蹑上绝崖,靠近了悬崖之上的桃树。 她摘下一枝桃花,馥郁的香味传来,她揉碎花瓣,手中沾了鲜红的汁液。这是一真的碧桃,并非她在长安见过的以丝绸制作的绢花。 她看向四周,桃树周围留有不少断枝枯根。这里原先也生长着不少植物,眼下只剩下它们死去的“尸体”。 她蹲下身,看向桃树的根部,这里的泥土似乎比别处更松软些,点染着些许青色的苍苔,在这一片死域中显出一点勃勃生机来。 忽地,她看到桃树上竟悬着一排玉雕。那玉雕一共八个,呈一幅完整的月相图,与她的那一套月相剑一模一样。 在中间那一轮满月上,有人用簪花小楷写着一首小诗:“我所思兮在长安,欲往从之风雪寒。解赠桃花赠不得,唯同明月两相看。” 那样的字迹她极为熟悉,就在数日之前的春来客栈,她在那本《南华经》上看到过相同的字迹。 她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眼前是一场幻梦。 山风吹拂,那些玉雕彼此碰撞,恰如风笛奏响一支乐曲。那曲子她也曾听过,在长安时,她因为长公主之事心力交瘁之时,那一晚,她曾听玉无瑑吹奏过。 李璧月猛地回头。在那瞬间,她几乎以为只要她回头,那个人就会出现在她眼前。 可是她的身后什么也没有,唯有山崖高渺,山林静寂。 李璧月转身走入桃树后面的小木屋,这小木屋极为简陋,除了一个打坐用的蒲团外什么也没有。李璧月却肯定玉无瑑肯定曾经出现在这里。 三苗之地信奉鬼神,并无僧道,又怎么会有打坐用的蒲团? 无数疑云涌上心头,玉无瑑怎么会在那溪? 如今西南局势复杂,他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如今又去了哪里? 陆少霖身为乌夷族族长,他是否知道内情? 下午,她并没有等到陆少霖登门拜访,而是等到了夏思槐。 在春来客栈之时,在唐绯樱的主意下,夏思槐和承剑府的几名府卫假扮成奴隶,被装在笼子里带到了明月湾。 陆少霖本来说要让他们离开,又因为雷云的到来未能成行。之后,夏思槐等人也以奴隶的身份一起到了那溪,只是李璧月并不知道陆少霖对他们有何安排。 她回到四方馆时,夏思槐正和唐绯樱挤眉弄眼。 夏思槐穿着一身乌夷族的服饰,衣服不少蓝色宝石的缀饰,腰间悬着一把金刀。唐绯樱上下打量着他,谑笑道:“行啊,思槐,混得不错啊。这身行头,比我们承剑府的值钱多了。” 夏思槐挺直腰板,洋洋得意:“我现在可是陆族长的卫队首领,这可都是陆族长的门面。” 唐绯樱啧了一声:“这还骄傲上了,回头将你留在那溪做女婿好了。我看陆少霖身边那个叫彩桃的侍女长得不错,让他许给你作媳妇。” 夏思槐摆头:“那可不行,我已经有曼娘了。” 李璧月问道:“思槐,你们这两天如何?” 夏思槐见李璧月回来,行礼道:“我们都没什么事。今日是陆族长让我来的,如今我和我们承剑府的几位兄弟都被编作陆族长的卫队。陆族长让我转告府主,说我们这些人跟在您和唐姑娘身边过于惹眼,在那溪这段时日就跟在他身边。我每天早上会过来一趟,府主要是有什么吩咐也可以指使我们去办。” 李璧月心中思量,陆少霖这般行事,可算滴水不漏。 她问道:“陆族长那边情况如何?” 夏思槐摇头道:“陆族长身体不太好,一直卧病不起。今日上午,乌夷族的那位大祭司雷云专门派了巫医去到了他住的小楼,一直到下午才出来,只怕他并不方便亲自理事。” 李璧月寻思,陆少霖身体不济是事实,卧病不起无法理事却是未必。她又问道:“陆族长是否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 “陆族长说今日是二月十三日,乌夷族的拜火祭是从后天二月十五的黄昏开始。说我们是远客,这拜火祭也有不少的典仪和活动可以参观游览,陆族长希望我们玩得开心。” 李璧月:“就这些?” 夏思槐道:“就这些啊。” 李璧月微微皱眉,难道她的猜测错误,陆少霖真的只是邀请她们来参加拜火祭,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陆少霖是此间主人,客随主便,那就一切等拜火祭之后再说。 她对夏思槐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如果有其他的事情,再向我回报。” 夏思槐告辞离去了。接下来的几天,夏思槐倒是每天抽空来四方馆一趟,据他所言,自回到那溪之后,陆少霖的身体就不太好,大多数时候都卧病在床。雷云为他延请名医,每日探望,可惜陆少霖的病情并没有什么起色,每日让夏思槐传话,说他无法亲自待客,请李璧月等多担待。 既来之,则安之。李璧月虽有诸多疑惑,还是决定等拜火祭之后再说。 二月十五日,拜火祭正式开始。 按照乌夷族的规矩,拜火祭持续整整十天。这十天之内,人们无须劳作,那溪会有各种祭神敬神的庙会、唱戏、游行等诸多活动。虽说人们因为死泽之事人心惶惶,但是这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人们还是暂时放下烦忧,参与到这场盛事中来。 才到下午,那溪就热闹起来了。所有的街道上都挤满了人,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手中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喊着口号,跟随着队伍向前,街道上的火光一眼望不到头。 李璧月和唐绯樱走到楼下,贺五娘手里拿着刚刚点燃的火把,正要出门,看到两人,问道:“你们也要出门参加游行?” 李璧月微笑道:“好不容易到了贵宝地,当然是要凑这个热闹,不知今晚有什么活动是值得一看的?” 贺五娘热情介绍道:“今晚是拜火祭的第一天,主要就是火把游行,你们看个热闹也就罢了。我们拜火族人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要参与,向火神祝融祈福,游行的队伍中有各种社戏,客人可以去看个稀奇。游行和社戏结束后,今晚大祭司会亲自主持祭神仪式,听说大祭司说了今晚会有神迹发生。” 李璧月:“神迹发生?” “是啊!”贺五娘神情兴奋中隐隐有一丝不安:“其实我长到这么大,拜火祭也参加过几十次了,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神迹,也不知是祸是福……” 贺五娘说着匆匆离去。 李璧月看向唐绯樱:“绯樱,你相信今晚会有什么神迹降临吗?” 唐绯樱眼神比外面的那些乌夷族人更加兴奋:“姐姐,这个拜火祭活动看起来真的很有意思,管它神迹不神迹的,我们先好好玩一晚上再说。他们乌夷族的事情,人家陆少霖当族长的都不担心,你担心有什么用?” 李璧月哑然失笑,她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她昨天还说祁掌柜管得太多,今日自己不由自主地替别人瞎操心起来。 “好吧,我们就先看看热闹,可顺便看看陆少霖邀请我们参加拜火祭究竟有什么目的。” 两人走出四方馆,街道上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擦肩摩踵,她们只能顺着人群的洪流往前。游行的队伍中每隔十丈远便有壮汉们抬着一张戏台,每张戏台上都有人表演歌舞、杂技等节目,热闹非凡。 忽然,唐绯樱眼睛一亮,指着后面的一个戏台,道:“姐姐,你看那边那个戏台上表演的社戏挺有意思。” 李璧月驻足望去,唐绯樱所指的那个戏台排在游行队伍的最后一位,也是最大的一个。整个戏台长约三丈,宽度几乎与街道持平。它并非由壮汉们抬着行走,而是在下方装了十几个轮子,由人在前面拖着移动。 戏台的尾端是两艘大船,前面一艘船上的人身着布衣,后面一艘船上的人则是身着甲胄的兵士,他们有的人划着船,向着前面一艘船上的人射箭,前面一艘船上的人纷纷中箭倒地不起。 还剩下的人纷纷抱头鼠窜,到了戏台的中段。 这时,那些持着弓箭的兵士都不见了,剩下的人簇拥着他们的首领坐在地上休息。只是这个首领与壁画上的不太一样,除了戴着王冠之外,还带着一个黑色的面具,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这时,戏台最前方的部分,一群举着火把,戴着翎羽,穿着兽皮的人登场,将在地上休息的那些人都围了起来。 李璧月心中一动,对唐绯樱道:“绯樱,你有没有觉得这情节有些熟悉?” 唐绯樱看着兴致正高:“嗯?” 李璧月道:“这戏台上演的故事,我们在明月湾那座竹楼的墙壁上看过。似乎讲的就是乌夷族祖先的故事。” “哦。”唐绯樱想起来了,“那后面就是这些人沦为蛮人的俘虏,差点成为蛮人的盘中美餐了……” 两人跟着人群向前走,戏台上的故事也在继续。后面的情节果然与壁画上的一模一样:蛮人们在燃起盛大的篝火,围着篝火跳舞。 随着篝火燃起,戏台下方游行的队伍也开始载歌载舞,簇拥着戏台向前方移动。 不一会道路变得宽阔起来,李璧月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离开了先前狭窄的街道,到了那座有着高大的祝融神像的神殿广场前。 这时,祝融神像周围已经堆起了无数的柴堆,戏台上那些幸存的人们被“蛮人”们用鱼叉举起来,绑在柴堆上,他们拼命挣扎求饶,可是无济于事。 唐绯樱看到这里有点坐不住了,道:“难道他们要将这些人活活烧死?这也太残忍了——” 她先前也听说过乌夷族素来有用活人祭祀的传统,可是这事如果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面前,还是有些接受不能。 李璧月轻轻摇头:“别急,先等等看按理来说,这种社戏只是表演。按照那张壁画上的记载,这些人并没有被烧死,而且那个陈朝人的首领经历火刑而不死,最终成为蛮人的首领,也是乌夷族的祖先。这段社戏应该只是乌夷族人演绎他们祖先的故事,不至于出人命。” 这时,那个戴着王冠的首领也被押到了祝融神像面前,神像面前升起高高的云梯,首领被两名“蛮人”捆缚着,抬上了云梯,云梯一直延伸到祝融神像捧起的手心中。 “蛮人”将“首领”押解到神像的手心之上,李璧月这才注意到,此时神像的手心中也已经堆了高高的柴垛,中间矗着一根立木,“首领”被绑缚在立木上,“蛮人”点了火,柴堆很快开始燃烧起来,那两名蛮人从云梯上爬了下来,很快有人上前,将云梯收了起来。 神像的手心,浓烟升起,很快燃起熊熊烈焰,唐绯樱脸色苍白,看向李璧月,眼神满是震惊。 她虽然一个字没说,李璧月也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这真的是演戏吗? 李璧月也心下骇然,如果这便是乌夷族的社戏表演,那这社戏表演也太真实了。 是,按照壁画上的设定,那个首领经历火刑而不死,或许在信奉火神的“蛮人”眼里,代表着某种神迹,最终获得了“蛮人”们的崇拜,成为蛮人的首领。 可是眼下,不是普通的社戏表演吗? 她实在想不通,有人能真的经历火刑而不死。 忽然,她想起贺五娘说过的话。 “今晚大祭司会亲自主持祭神仪式,听说大祭司说了今晚会有神迹发生。” 难道今日的社戏会复制三百年的乌夷族祖先们留下的传说吗? 她抬起来,看向那座高大神像。那神像的手心虽然高,以她的武功,应该也能设法攀爬上去。实在不行,便只能设法救人了。 她的良知还是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被活活烧死。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发出几声惊呼。 “天啦!是大祭司——” “大祭司——” “大祭司——” 李璧月再次向神像上方望去,之前那个“首领”脸上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那张脸正是他们几天见过的乌夷族大祭司雷云。 唐绯樱苍白的脸瞬间恢复了血色,道:“嘿,原来是他啊,害我白担心了一场。怎么,这位大祭司是要当场给大家表演一个神迹吗?” 李璧月喃喃道:“这可难说。” 她此前对乌夷族遗留下来的神话传说一直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也是她更不相信乌夷族的大祭司,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会将自己活活烧死。 难道所谓的“神迹”是真的? 神像手心的火势渐大,雷云很快被浓烟所淹没,广场之上,人人望着高处那道正在被烈火燃烧的身影,不发一声。 火光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神像手心的薪柴已经燃尽,雷云竟果然经历烈火焚烧而毫发无伤。 雷云走到神像的最前面,对着下方的人群大声道:“昔日,我乌夷族的先祖被崇拜火神的蛮人作为牺牲祭祀给火神祝融,火神祝融赐福于先祖,使他经历火刑而不死,成为蛮人的首领。今日,火神祝融同样降临,赐福于我,自今日起,我雷云便是火神祝融的使者,也是信奉火神祝融的三苗部落的首领——” 广场之上,所有人向着神像上方,顶礼膜拜。无数道呼声响彻整个广场。 “大祭司万岁——” “火神赐福于大祭司,赐福于我族——” “火神庇佑,我乌夷族必然复兴——” “……” 呼喝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一会才停下来。但是广场之上,依然是人人跪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唐绯樱就有些显眼了,于是混在人堆里蹲了下去。 她向前看去,只见神像最前方还有三个和她们一样,见到如此神迹不为所动,站着笔直的身影。 雷云显然有些不悦,高声道:“蒙齿、鬼兜、三蛟,你们几族怎么说?” 李璧月依稀记得这几个称呼是指受到雷云邀请,到那溪参加这一次拜火祭的几个三苗部落。看来那几个人应该是几个部落的首领。 这就难怪了,这几个部族的规模应该也和乌夷族差不多,这些人平常怎么说也是和雷云这个大祭司平起平坐,凭什么向他下跪。 雷云的音量又提高了些,声音却更沉:“怎么,你们同样是受到火神祝融眷顾的子民,应该知道记载在古老石碑之上的神谕。‘凡火祭而不死者,即为神使’。怎么,你们想要违背神谕吗?” 那几个部落的首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其中一人站了出来,道:“雷云,当初信奉火神祝融的本有蒙齿、鬼兜、三蛟和你们那溪的乌夷族,你们乌夷脉在二百多年前与中原人混血,早已非我三苗族裔。如今我们三族愿意前来那溪,只是因为火神祝融的神殿设在此地,绝非相信你是什么火神的神使……想要我三族俯首听令,除非火神亲临,降下神谕。” 雷云脸色铁青,咬牙道:“很好,你们早晚会跪在我面前,听我的号令。” 李璧月心中一跳。 虽然她没想到雷云是如何在烈火中不死,但她已经想明白了雷云整这么一出的意义。 三苗部族自古有之,乌夷族只是其中一支。雷云是乌夷族的大祭司,可是单凭乌夷族的力量,虽时常侵扰泸江,也没有占了不走的事情发生。 如今的乌夷族因为死泽一事,想要迁出那溪,他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大唐边陲的泸江一带。以乌夷族人的实力,劫掠了就跑还行,如果想要占领泸江,是不可能的。 雷云今天表演了这么一出,以“神迹”和“神谕”的名义号令其他部族,可以迅速壮大乌夷族的力量,将其他的部族绑上自己的战车。 目前几大部族的首领并不愿意服从雷云的命令,雷云自信满满,他有什么后招呢? 第129章 眷属 祝融广场的东侧有一座三层楼高的竹楼,陆少霖站在竹楼临窗的一隅,将目光投向广场之上。 忽地,一阵夜风吹拂,他便低低咳嗽起来。 彩苹很是紧张,连忙取过一张白色狐裘披在他身上,轻声道:“公子,您要不要休息一下?今天的拜火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你的身体不好,大祭司也说了,拜火祭一切事情他都安排好了,让公子不必担心。” 陆少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极淡的微笑:“怎么,彩苹,你也觉得如今乌夷族的一切都应该是雷云做决定,我这个族长只是一个称号、一个傀儡是吗?” 彩苹自知失言,连忙道:“彩苹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自三年前那场拜火祭之后,公子您就一直昏迷不醒。大祭司花了偌大心血,将公子你救醒。这几年我们乌夷族的大小事务一直都是大祭司处理,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而且公子你身体不好,大祭司这才吩咐不让公子过多参与政务。” 陆少霖声音冷了下来:“这么说来,我还该感谢他才对?” 彩苹后退一步,跪伏于地:“公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巫医说了,公子三年前中毒,身上余毒难消。如果好好修养,或许还能多活几个月。您又是何必呢?就算是老族长原先在的时候,有关乌夷族的大小事情,也都是听从遵从神殿祭司们的旨意而行。如今与过去说起来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三年前,公子并不愿意继承族长之位,为何三年后又在乎起来?” 陆少霖往向下方的祭台的方向,一瞬沉默。 不知为何,彩苹觉得这位自己服侍了一年多的主人在这个瞬间意兴萧索。 不知过了多久,陆少霖重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座高大肃穆的神像和神像下方火光之下的人群,喃声道:“能活半年还是活一年,对我而言并没有差别。现在不看,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这次的拜火祭应该是我乌夷族最后一次拜火祭了。” 彩苹愕然:“什么?” 看着侍女不可置信的表情,陆少霖发出一声近乎自嘲的叹息:“在一个神明的国度不信神,犹如在一个愚者的国度拥有智慧,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他站起身来,掩了掩身上的狐裘:“我要出去一下,清早回来,你不必跟着。” *** 神像手心,雷云俯瞰下方虔诚下拜的人群,高声道:“很好。看来,经历无数洪荒岁月,三苗部落的族人果然仍是一心信奉火神祝融。今日火神祝融将亲自降临那溪,为我族人指点迷津,指引未来的道路——” 广场之上,民众们发出窃窃私语:“火神祝融会亲自降临?” 人群激动起来,乌夷族信奉火神已有数百年,可从来没有听说过“神降”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神明。如果神明真的会降临,是否能救他们免于死泽的侵袭? 有人看向黝黑的夜空,也有人看上眼前高大的神像,试图寻找神的踪迹。 但是更多信仰虔诚的人只是匍匐在地,不敢高看一眼。 雷云又道:“神的身躯非凡人可以直视,因此只能让自己的神识降临。因此,火神祝融派出一位真正的眷属,主持今日的祭神仪式。” 李璧月低声道:“眷属?” 她看向神像的手心,雷云身边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着银色衣袍,带着青铜面具的男子。 李璧月心中犹如激起千层波浪。 那青铜面具的样式她非常熟悉,曾经的楚不则临死之前脸上就戴着同样的面具,这是属于傀儡宗执事“刑天”的面具。 不,师兄已经死了,她无比确认这一点。 这时,另外一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那是在长安,她向太子辞行时,李澈说过的话。 “我得到消息,西南一带有傀儡宗的消息,有人在西南见到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阿月,我并不是说画上之人是楚不则。在傀儡宗,‘刑天’只是一个执事的代号而已。楚不则曾经是‘刑天’,可是他死了,傀儡宗自然可以将这个称号给其他人。这两个月,东宫的密探在各处打探关于傀儡宗、华阳真人和玉无瑑的消息,这桩消息最少有七八成可信……” 她的心更加猛烈地沉了下去。 她最后一次见到玉无瑑时,是在鹤鸣山庄。他恢复了过去了记忆,修复了她的剑骨,送她离开。自己和傀儡宗的尊主华阳真人一起留在鹤鸣山庄。 一个月前,她收到太原镖局送来的两箱货物。其中一箱是她的棠溪剑和月光飞剑,另外一箱是玉无瑑积攒的钱,显然他在华阳真人的周旋下活了下来。 东宫的密探为了龙脉打探玉无瑑的消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有人在西南见到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数日之前,她偶然途经春来客栈,在客栈的房间见到了疑似玉无瑑遗漏的一本《南华经》,很有可能玉无瑑已经到了西南。而她在那溪的悬崖的小木屋看到了玉无瑑留下的痕迹。 几条线索交织在一起,她心中升起一个荒谬到她不敢相信却又几乎是肯定的结论。 玉无瑑或许最终还是加入了傀儡宗,成为了傀儡宗新一任的执事“刑天”。 仿佛注意到她的目光,神像上的“刑天”遥遥向她瞥了过来。看到是她,他微微一惊,却好像不认识一样扭过头去。 这一瞥一回头,与那天在海市拍卖会是如此相似,几乎是立刻让李璧月瞬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她遥望向高台上的那个声影,目不转睛,却不知自己是笑是泪,是喜是悲。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雷云转头看向“刑天”,微微躬身:“神之眷属亲自来到那溪,乌夷族人深感荣幸。请您主持今日拜火祭的最后的神降仪式。” “刑天”清了清嗓子,道:“神虽然愿意亲临那溪,为乌夷族赐福。但神明真身,凡人不能仰视,无法亲自降临。因此火神祝融需要选一个信仰最为虔诚的人作为神降的容器。” 他的声音有一种故作的神秘高远,可是李璧月一下就能听出那正是玉无瑑的声音。 广场下方,不知是谁问道:“神降的容器?” “刑天”遥遥俯视:“便是甘愿让自己的身躯献给火神,成为火神降临此世的躯壳,让火神可以将自己的谕示传达给乌夷族,让乌夷族走出被诅咒的死泽,找到新的安居之地……” …… 广场之上,唐绯樱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璧月摇头:“只是想起一些傀儡宗的事情。” 当此之时,她自然是无法向唐绯樱详细解释。可是她已经明白了雷云、“刑天”乃至傀儡宗玩的是什么把戏。 所谓“神降”,应该便是傀儡宗在药王谷试验过的活傀儡之术。 傀儡之术的创建者邪道妄机为了复活自己的师父鲁心瑜,第一次试图制造活傀儡,可惜他的试验最终失败了。华阳真人去高阳山青羊宫时,意外发现了邪道妄机留下的诡术,入了傀儡术的大坑。 他在药王谷以叶衣霜和蔺一觞为试验品,在叶衣霜自愿的情况下,将之做成活傀儡,两人一起共存,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试验活傀儡之术,达到“永生”的目的。 可是华阳真人就算试验成功了所谓“活傀儡”之术可行,也未必能长生。 因为“活傀儡”之术想要成功,首先便是要自愿。 没有什么比成为一个“神明”,更方便华阳真人亲自试验这种傀儡术了。虔诚的信徒们为了交所谓的祭神税都愿意卖儿鬻女,何况如今的乌夷族因为死泽之困,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 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整个部族的生死存亡,自然会有人甘愿献出自己的□□凡躯,成为所谓神降的容器。 果然,在“刑天”说出那番话之后,广场上响起了不少声音:“我愿意——” “看来乌夷族果然是火神最忠诚的信徒,火神必定为此感到欣慰。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有幸成为神之躯壳,只有信仰最为虔诚的信徒才有此殊荣。”“刑天”道:“这样吧,愿意的人请走到神像前面来。” 很快就有三十来人走到神像之前。“刑天”开口道:“很好,你们都是最虔诚的信徒,可是为了确保火神能够成功降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可愿意为了火神祝融付出自己的生命?” 很快就有人点了点头,剩下的人犹豫了一下之后,纷纷点了点头。 “刑天”与雷云耳语了几句,很快,那些点头有些犹豫的都被清除出了队伍,神像下方只剩下八个人。 另外有八名神殿护卫军手举着长刀站在这八人面前。 “刑天”道:“你们表现都很好,但是最终只有一个人有幸得到神的青睐。还有最后一道测试,谁敢用自己的胸口刺向刺刀,便证明你没有说谎,这份勇敢也会让你得到眷顾。现在,最后的竞争开始——” 神像之下,剩下的八个人面对明晃晃的刀光,到底是踌躇了。虽然他们一辈子信仰火神祝融,也从小被教导着要为火神奉献一切,可是生死之间的本能并非人人能克服。 很快,就有两人害怕得退出了。剩下的几人向刀锋靠近,颤抖的双腿昭示着内心的恐惧。 *** 李璧月的手不由自主摸向剑柄。 她已经看出“刑天”现在做的事情类似于一种服从性测试,只有克服生死之间的恐惧,才能使“自愿”的最大化,这种“活傀儡”之术的施行才最有可能成功。 就像当初,傀儡尊主以叶衣霜和蔺一觞试验活傀儡之术。叶衣霜因为蔺一觞之死毫无求生之意,自愿配合,试验才能成功。 可是即使这些人都是乌夷族人,还都是被所谓信仰洗脑了的“愚民”,她也忍不住怒气上扬。 傀儡宗窃取他人信仰,来继续施行傀儡术的试验,这和诈骗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诈骗钱财也就罢了,这分明是骗取别人的生命。 玉无瑑是自愿帮助傀儡宗进行这样的试验,还是身不由已,被迫为之? 当此之时,她又该怎么做? 第130章 神降 广场之上,八名信徒只剩下三个。 三人之中,到底是有一个勇士,咆哮了一声向着那横着的刀尖冲突。眼看着他的胸口就要被刀尖捅个对穿,周围不少人都闭上眼睛,不忍见到这残忍血腥的一幕。 这时,祭坛之上忽然飘然落下一瓣桃花,桃花落在刀尖上,刀尖折断坠落,勇士一下子扑了一个空,和那个持刀的卫兵一起滚落在地上。 神像之上,“刑天”满意笑道:“很好,这位勇士通过考验,有幸成为今日火神降临的容器。”他如一羽浮舟,飘飘然从祭台高处降下,落在勇士身前,将他扶了起来。 雷云高喝一声:“祈神舞——” 广场之上,一大列的舞者从神像之后鱼贯而出。这些人有男有女,脸上涂着红金二色的油彩,每人手持金铃,将“刑天”与那名即将成为容器的勇士围在最中间。虽说是跳舞,每个人却是跪着的,只有上肢和身体不断地匍匐,升降,祈求神灵降临。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刑天”的声音如同低吟落入每一个人的耳朵:“光阴之河流动,阴阳之门交错,末法的世代就要来临。无知的凡夫们,谁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祈神吧,祈神吧,神明赦免你们的恶,并将降临此世,带领你们走向一个新的时代……” “末法已至,祭品已备——” “神祇降临,神兮归来——” 这样的声音从玉无瑑的口中吐出来,李璧月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悚然。今日发生的事情早已出乎她的意料,她也唯有先静观其变。 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之前那名匍匐的勇士突然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已然变了。不再是之前的虔诚、悍不畏死的火神信徒,而是变得庄严肃穆,浑身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雷云率先跪了下来:“乌夷族恭迎火神祝融降临,我们愿成为您最谦卑的奴仆,供您驱策。求神灵带领我们,指引我们。” 大祭司下跪,并且亲口人证眼前之人正是乌夷族信奉数百年的火神祝融,众人哪里还有怀疑,就连之前不愿听令的三族首领都匍匐在地,露出恐惧的神色,牙关打颤道:“蒙齿、鬼兜、三蛟恭迎火神祝融降临……” “火神祝融”望向三人,面露不悦:“尔等三人不尊神谕,冒犯神使,可知大罪。” 三族首领道:“我等知罪,请火神降罚。” “火神祝融”从鼻孔里怒嗤一声:“我不降罚你们。只是从此之后,雷云便是蒙齿、鬼兜、三蛟苍翎四族共同的大祭司,我的信徒们皆需奉雷云的命令。如今乌夷族赖以生存的圣湖已被邪恶所诅咒污染,信奉我的子民们应该走出西南大山。向东,向北,你们要征伐更多的土地,获得更多的人口,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敬仰我、信奉我,我将永远赐福于你们,赦免你们的罪,让你们死后皆能往极乐之地。” 三族首领道:“我等愿尊奉火神的命令,尊奉大祭司的命令。” 广场上的乌夷族人亦匍匐着道:“我们愿尊奉火神的命令,尊奉大祭司的命令……” 如此邪诡的氛围,令李璧月心惊。如果西南部族真的在所谓“火神”的神谕之下向东北征伐,这对如今风雨飘摇的大唐来说绝非幸事。 她手已按上棠溪的剑柄,思忖着是否应该出手,杀了那个“容器”。 虽然杀了那个“容器”,也并不能真正杀死背后操控一切的傀儡尊主华阳真人。但是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火神祝融”被人杀死,足以让乌夷族的“神降”仪式变成一场笑话。 那个“容器”本身并不会武功,在李璧月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而雷云离得很远,根本来不及救援,唯一的变数就是离那个“容器”最近的玉无瑑。 她望向落在地方的那一瓣桃花。 方才正是这瓣桃花这段了刀锋,阻止“容器”死于刀锋之下。 在如今荒凉的那溪,唯有一个地方生有这样的桃花。 若是她从前认识的玉无瑑,当然不会有这种能力。可是如今他恢复了记忆,得到了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和紫清真人的遗泽,实力会到什么地步? 他又是否会出手阻止她? 就在此时,“刑天”在“容器”灵台轻轻一点,那名作为“容器”的勇士突然倒在了地上。“刑天”走向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重新醒了过来,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刑天”道:“神降仪式已经结束,你可以回去了。” 大祭司雷云命人赏赐了他一锭金子,那人兴高采烈地回到了队伍之中。 此时已将近午夜,第一日的拜火祭仪式至此终于全部结束,人群开始慢慢退场。李璧月本来打算结束之后去找玉无瑑,今日发生的事她还有很多疑问。 可是退场的人潮汹涌,一晃眼,那道戴着面具的人影很快被人潮淹没。唐绯樱靠了过来,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道:“这拜火祭过瘾是过瘾,就是仪式太长了,困死我了。我可是撑不住了,我得先回四方馆睡觉——” 李璧月是忙起来不分白天黑夜的体质,何况她悬心玉无瑑,哪有睡觉的心情,道:“那你先回去睡吧,我先找个人。” 唐绯樱:“找谁?” 李璧月:“不关你的事,你困了就回去睡吧。” 她将披风系紧了些,将自己隐遁在人群之中。她琢磨着玉无瑑既然是所谓“火神的眷属”,自然是大祭司雷云的贵客,最大的可能是和另外几个部族的首领一起安置在驿馆里,但是她将驿馆找了个遍,竟然没有那人的踪影。 忽地,她想到了那座生长着碧桃花的悬崖。如果玉无瑑也在那溪,那座悬崖上的小木屋很有可能就是他临时落脚的地方。如今,拜火祭结束,他很有可能会回到那里。 她翻上青崖,看到那小木屋前果然伫立着一道人影。那人身着一身白色狐裘,低着头俯视着下方那座高大的神像,他的脸比月色苍白,彷如夜色之中一滴将坠未坠的清露。 正是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李璧月一瞬愕然,她没想到在这里并没有见到玉无瑑,而是见到陆少霖。 陆少霖看到她也微微一惊,道:“李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璧月一时想不出搪塞的理由,半真半假地道说:“我初到那溪这日,便看到悬崖之上有这么一座木屋。这两日我一直对是谁会住在这里非常好奇,白天也曾来探访过两次,可惜一直没有见到过主人。我想,到了晚上,主人大抵会回来休息,所以拜火祭结束之后过来看看,原来这里是陆族长的住处。” “我可不是这里的主人。”陆少霖摇摇头,微笑道:“实际上,我和李姑娘一样,也很好奇这里的主人的谁?” 李璧月道:“难道陆族长身为一族之长,也会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吗?” 陆少霖看向前方那株碧桃树:“想必李姑娘也知道了死泽的事,如今的那溪,什么都无法生长。可是自从三个月前,这里出现了一间小木屋,屋前出现了这么一株碧桃树。而且最为神奇的是这棵碧桃已经开了三个月,仍然是像我第一次看到那样每日盛放。所以我有闲暇时,偶尔就会来这里,希望能见到此间主人。可是同李姑娘一样,我也没有见过他……今夜拜火祭过于喧闹,唯有此处安静,所以我便来此散心……” 陆少霖走到树下,看向最中间的那用玉雕成的满月,轻轻念道:“我所思兮在长安,欲往从之风雪寒。解赠桃花赠不得,唯同明月两相看。我想此间主人应该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只是她远在长安。他思而不得,所以在这里为了她中了一株碧桃花,可惜他的心上人也无法看到……”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前日虽看了这首诗,知道这应该是出自玉无瑑之手,但并没有细想过其中意思,如今陆少霖的解读,这桃花是为她而种的吗? 他明明看到了她,又为何对她避而不见? 她心中浮想,嘴上却赞叹道:“想不到陆族长也精通我中原诗学。” “略有涉猎而已。”陆少霖转头看向她:“本想今日去四方馆拜会李姑娘和唐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相逢不如偶遇,倒也省去一番麻烦,不知李姑娘可容我问你一个问题?” 李璧月道:“陆族长请问。” 陆少霖抬起头,俯瞰悬崖下方那座高大的祝融神像:“李姑娘今天想必参加我乌夷族的拜火祭,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神?” 李璧月一怔,没想到陆少霖会问这个问题 在此之前,李璧月其实很少思考有关神的问题。小的时候,她是无法无天的性子,虽然母亲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拘不住她闯祸,最多欺负别人的时候轻一些。 后来,到了承剑府。承剑府是从来不祭神的,她自小到大,只拜过放在承剑府剑堂里的十二尊历任府主画像。 越是长大,越是了解承剑府的过去,历任府主们在她的心中的形象便越是堪与神灵比肩。几乎每一位承剑府主,都救过无数人的性命,可她知道,她的先辈们都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凡人,有着喜怒哀乐爱忧俱,并非真正的神明。 可现在问她这个问题是陆少霖,信奉火神祝融的乌夷族的族长。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处广场的神像之下,还上演了一番“神降”仪式。 她是该告诉陆少霖她们信仰了数百年的神明或许并不存在,今晚发生的一切或许是傀儡宗的阴谋吗? 陆少霖见她不说话,微笑道:“看来,我问这个问题并不合适。只是长夜清寂,万家入梦,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与我一样的同醒之人。不知李姑娘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权当消解长夜无聊,我们也可以一起等等此间主人,看他今夜是否会回来,你觉得如何?” 李璧月同样向下俯视,长街之上,灯火已然尽灭,唯有两三星子悬于高天,冬寒料峭,她想起这位乌夷族的女族长身体似乎不太好,答道:“我当然是乐意之至,只是陆族长体弱……” 她还没说完,陆少霖摇头道:“放心,我的身体并无大碍。” 两人并肩立在碧桃树下,陆少霖的声音清冽如雪落。 “从前,有一个男孩降生在那溪的一户人家里。他的父亲是乌夷族族长,生下三个儿子。” “同那溪大部分的人一样,这个家庭世世代代信奉族中的唯一真神,火神祝融。他们相信火神祝融能给他们带了丰收、健康、平安、喜乐,对此坚信不疑。按照家族的规矩,这个孩子长大七岁之后就要送去神殿,成为神殿的祭司。” “神殿的日子枯燥又无聊,这个孩子从小最喜欢做得事情就是藏在神像后面,听人们向神祈愿。神像很大又很高,七岁的孩子的身体又瘦又小,他在神像上藏一天,根本就没人知道。” “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大老远的人跑来向神祈愿,有的男子向神祈愿希望贫瘠的地里能多长出粮食,有的人祈愿希望病重的亲人身体痊愈,有的人祈愿希望自己的丈夫不要酗酒、能多帮她分担一点伙计……” “一开始,孩子天真地以为神明真的会回应人们的祈愿。可后来,他慢慢地发现,天灾之下,祈愿丰收的人们颗粒无收,祈愿亲人痊愈的人失去了亲人,至于那位祈愿丈夫不要酗酒,帮她分担伙计的可怜女人被丈夫打死了……” “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孩子终于开始怀疑一个问题。”陆少霖偏过头,正看着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存在吗?” 他似乎是在问李璧月,又似乎是在问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夜话 李璧月隐约觉得陆少霖讲的似乎是他自己的故事,只是说起来她和陆少霖只是萍水相逢,远远谈不上交心。陆少霖给她讲这个故事又有什么目的? 想着多了解拜火族的事也不是坏事,她问道:“那后来呢?” 清风拂过,瓣瓣桃花吹落,玉雕刻成的风笛轻鸣,陆少霖继续说起这个故事的后面半段。 向神祈愿并没有任何人达成自己的愿望,但那溪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向神祈愿。这是祖祖辈辈们所留下的传统,即使这传统并没有什么用。 传统如果没有人去打破,就会惯性一般传承下去。 他也帮助不了他们,就算他将来注定会是乌夷族的族长,那也是将来的事。 有一天,神像前来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小少年。 那时是深秋,少年还穿着单薄的夏衫,脚上的草鞋像是自己编的,跪在神像下面直打哆嗦。他向神明祈愿,说希望有暖和的衣裳穿,希望晚上有不漏风的地方住,希望能吃饱不饿肚子,有时候,还会祈愿妈妈能从天上下来,看他一眼。 少年每天都来,每天都会在神像下跪一会,每次都是许同样的愿望。 男孩儿趴在神像上低头看他,男孩儿想他的要求可真多,神明又怎么忙得过来,而且神明是从来不会回应人们的祈愿的,可是男孩还是每天都来。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少年还是穿着之前破烂的衣衫,手脚都长了冻疮,他终于不许那么多愿望了,祝祷道,我不要妈妈了,我只想要衣服和食物。当然,他的愿望当然还是落空。 冬至的那一天,男孩被接回家里与父母团聚,母亲担心他在神殿里过得不好,准备很多他爱吃的零食和点心。回到神殿的时候,他看到少年在神殿下蜷缩成一团。 少年依然是那般虔诚,他说,如果神明觉得他太贪心了,他可以不要新衣服,只求一口热腾腾的食物,不然或许他就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身为族长的儿子,男孩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世上有这么悲惨的人。 在那一刻,少年幼稚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可称为亵渎的想法。他想,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所谓的神明。不然,为何不赐予这般不幸的少年以救赎。 他将从家里带来食物一股脑地塞到了男孩的怀里,说道:“这些都给你。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神明是不会回应你的祈愿的。” 陆少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下方的祝融神像之上,似乎是在追忆,又似乎是缅怀…… 李璧月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嘛……男孩想,等他长大了,成为乌夷族的族长之后,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陆少霖自嘲一笑:“可是,他长大以后,他发现,其实神从来救不了乌夷族的人,他也一样……” “导致拜火一族贫穷、混乱、落后是传统本身,人们世代信奉神,所以失去了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人人遇事就想着祈求神灵,哪怕神灵从未回应他们的祈愿,他们也对此深信不疑。”他看向李璧月,似乎是探究,又似乎是肯定:“火神不灭,乌夷族不兴。我想李姑娘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李璧月诧异地看着陆少霖。 她先前还在想是否言明真相,神殿广场上的降神仪式只是一场骗局,乌夷族信仰了数百年的神明或许并不存在。只是担心这会亵渎了陆少霖的信仰,没想到从陆少霖口中得到了一个近乎“暴论”的结论。 火神不灭,乌夷族不兴。 以拜火一族信仰之虔诚,若是在众人面前说这一番话,只怕就要被视为异端。可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拜火一族的族长陆少霖。 她按捺住心中遐思,故意试探道:“陆族长何以说神明从未存在,今天晚上的拜火祭上,神灵难道不是降临,给于拜火一族赐下神谕吗?” 陆少霖却微微一笑:“李姑娘真的认为,今日降临的是火神祝融吗?” 李璧月一噎,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她现在的明面上身份,是贩卖奴隶到那溪的商人。虽说陆少霖已看穿这层伪装,知道她和唐绯樱真正的目的地是泸江。 雷云突然到明月湾,陆少霖放她们往泸江不能成行,是以邀请她们以“朋友”的身份到泸江做客。 可她也知道,这“朋友”只是说辞而已,她和陆少霖根本不熟。论交情,压根儿到不了一起讨论他们乌夷族信了几千年的信仰,更何况就此事问她的意见。 她总觉得陆少霖多多少少察觉了什么,并以此试探她真实身份。 诚然,如果坦承承剑府主的身份,倒是可以和陆少霖谈论一下拜神祭和傀儡宗的事情。这位乌夷族的族长聪明也不乏手腕,也有志于改变乌夷族现状。若是她能帮助陆少霖真正掌控那溪,并代表大唐朝廷与之达成和平协定,不失为最好的结果。 当然,这有两个前提条件。 第一,她得先找到玉无瑑。玉无瑑能在悬崖之上种出桃花,或许说明那溪的死泽并非不可逆转。如果能解决死泽的问题,拜火一族可以在那溪安居乐业,自然再无向中原侵伐的理由。 第二,陆少霖真正可以信任,并握有一些足以和雷云和傀儡宗对抗的筹码。 不然,此番他们承剑府的人手加起来仅有十来人,深入虎穴,对方手中更握有人质,她此时自明身份无疑是将自己的软肋交给陆少霖,信任陆少霖与雷云乃至傀儡宗并不是一路人。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西南问题便迎刃而解。如果赌输了,以她和唐绯樱的能力,安全离开自然不是问题,可其他人或许就会折在这里。 再者,玉无瑑如今是敌是友尚不明确。如果玉无瑑已经彻底被华阳真人控制,成为真正的傀儡宗执事“刑天”……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将这种可能性从脑海中抹去。 她看向陆少霖,轻声道:“陆族长,在下只是一个应邀来参加拜火祭的客人而已。今天晚上的拜火祭非常精彩。至于神明,我们中原有一句话,信其则有,不信则无。” 陆少霖微微一愣,表情有些失落,随即那股清愁又如清晨薄雾一般散尽,轻声笑道:“看来李姑娘眼下并不信任我陆少霖。也罢,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这件事情我们下次再谈吧……” 一夜过去,天将破晓。陆少霖拾步下山,不一会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之间。 李璧月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什么也没有等到,看来今晚玉无瑑是不会回来了,她翻身下崖,几个起落之间就回到了那溪的长街之上。 忽地,她感觉身后好像有人注视这她。她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长街。可是残夜清寂,长街之上一览无余,什么人也没有,那被人窥视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身往四方馆的方向而去。 残月迷蒙,照在巍峨的神殿之上,一道带着青铜面具的身影从神殿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他摘去脸上的面具,露出青年道士清隽的面容。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 没想到,在拜火祭前夕,李璧月竟会来到那溪。看来西南的局面最终还是引起了大唐朝廷的警觉,承剑府主的到来势必会给他原先的计划平添不少变数。 大祭司雷云走了过来:“玉无瑑,师父请你过去。” 玉无瑑放下心中忧虑,微笑道:“师兄何必连名带姓这么见外,我如今也是你的师弟……” 雷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不必叫得这么亲密,聪明人何必装傻?我知道师父收你为徒只是希望借助你的傀儡术而已,至于你说的会帮助师父重建傀儡宗,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玉无瑑一脸无辜,依然笑着:“师兄这么说就冤枉我了,今天晚上我不是已经向师兄证明了,傀儡术确实可行。只要信徒的信仰足够虔诚,愿意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师父就可以‘降临’在那个人身上。只需要你们拜火一族世世代代永远信奉火神祝融,师父他老人家就可以长生不死。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并没有二心吗?” 雷云冷笑道:“可是师父并不能为自己施术,这傀儡术只有你一个人能够使用,师父如今一切反而仰赖于你。” “我也愿意将我之所学与师兄你分享,只是师父并不希望我这么做,他不希望这可以永生的术法被第三人知晓。”玉无瑑摊了摊手:“师兄不相信我,可是师父并不相信师兄你……不,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玉无瑑看向雷云,意味不明问道:“所以我不明白,师兄为何对一个从不曾相信你的人这般信任?” 雷云脸色一僵,显得有些难堪,半晌方道:“你当然不明白,师父救过我的命。在我心中,他就是真正的神明。”他指了指神殿里面:“你不必旁敲侧击,师父已经等你很久了,你去见他老人家吧……” 玉无瑑重新带上了那张青铜面具,走入幽暗的神殿之中。他转动壁上的机关,现出密道的入口。他进入密道之中,不久之后,前方就出现了一间密室。 密室之中,有一座精铁制成的囚笼。一个披头散发的囚徒被铁镣锁住四肢,被禁锢在囚笼之中,动弹不得。 这个人赫然便是傀儡宗的宗主,华阳真人。 眼下,华阳真人脸上满是黑气,额心出现一个火焰的印记,好像有什么要破体而出,他的面容因为痛苦狰狞而扭曲。 密室之内,响起一道邪诡的声音:“呵呵呵呵呵呵呵,华阳,你还真是可怜——”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的爱你,真的信任你。你的师父明明选了你作为玄真观的传人,临门一脚却将你逐出师门,将玄真观传给那个处处不如你的紫清。” “你的徒弟李屿,你好心将他从长安带出来,还想扶持他登上皇位,可是他从没有将你当成师父,在你落难之时,窃占傀儡宗尊主之位,他恨着你,将你好不容易创建的基业毁于一旦……” 这个声音玉无瑑自不陌生,道源心火里寄生的那道龙魂终于找到了下一任宿主,这是所有玄真观主注定的命运。华阳真人心心念念于道源心火,自然也终无法幸免。 华阳真人面容因为走火入魔而更加邪诡,他大声反驳道:“你别以为我会同那些懦夫一样被你所操控。这世界上没有人爱我?爱是这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你以为我华阳会在乎吗?我的师父因我而死,我的师兄们都被我害死,我的弟子是我亲手所杀,而我将永生不死,通向最终。爱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我早就舍弃了。” 他的自白让龙魂沉默了一瞬,龙魂叹道:“确实如此,你确实是一个不知道爱为何物的可怜虫,和一个可悲的失败者,玄真观主之位最终落到你的手上,我真为李玉京感到悲哀。” 华阳真人脖子上暴出青筋,怒道:“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夺得到了道源心火,我才是最终成功的那个人……” 龙魂道:“是,你一番设计,终于得到了道源心火。可你仔细想想,分明是玉无瑑那小道士挖了一个坑给你跳,他明明知道拿着道源心火便有被龙魂所扰,走火入魔的风险,所以将这个烫手山芋甩给你。” “呵呵,你辛苦建了几十年的傀儡宗被李璧月一夕毁掉,你得到了道源心火,却不得不每日自囚于此,不得自由。一大把年纪却被两个小辈坑了,难道不是一个失败者吗?我若是你,我就找一块豆腐自己找一块豆腐撞死。不,你的脸皮这么厚,豆腐是撞不死了,不如自己掐死自己来得快……” 说着,华阳真人忽地举起右手,猛地自己的脖子上掐去。可是,他的右手原本被铁链锁住,只有很小的活动范围,根本够不到自己的脖子。可是那右手显然并不满于受缚的困境,拼命挣扎着,几乎要将血肉从铁索中撕扯下来。 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在此,定会觉得眼下发生的事情奇诡非常。华阳真人就像与虚空中的另外一个自己在搏斗,他想要掐死自己,可是束缚住他四肢的铁链反而是保护着他。 玉无瑑显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习以为常,这不过是华阳真人和龙魂彼此争夺身体的主导权罢了。 他上前一步,抚上华阳真人的前额,一道灵力从他掌心逸出,很快华阳真人前额的红色印记消失,龙魂被暂时压制了下来。 华阳真人终于暂时得以喘息,他看向玉无瑑,脸色阴冷:“玉无瑑,你当初这么爽快地将道源心火交出来,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等着我被龙魂若扰,等着我走火入魔,等着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玉无瑑低垂着头,谦卑道:“师父多虑了,当日是师父勒令弟子献上道源心火,弟子焉敢不从。而且这自李玉京封龙魂于道源心火以来,它一直与道源心火共存,影响根本没有太大。一般来说,历任玄真观主最少二十年之后才会有道心磨损,走火入魔的情况发生……师父只要道心持正,龙魂根本没有太大影响……” 华阳真人冷嗤一声:“从当年被逐出师门之时,我早就没有道心这种东西了。” 玉无瑑“哎呀”一声,道:“那是弟子思虑不周,我说这龙魂之力怎么比十年之前更加强大了。不过这事也好解决,师父既然有难,弟子也愿意帮忙分担,不如师父将道源心火还给弟子,自然不会再为心魔所扰……” 华阳真人浑浊的眼珠子动了一动。 这道源心火他来之不易,得到了之后却发现属实是个坑人的东西。 可要让他将道源心火还回去,他也不愿意。如果道源心火物归原主,那他自然也不再是玄真观之主,他这几十年的努力不是成了笑话一场吗?就算真的要还回去,也应该等他参详完道源心火的无尽藏再说。 玉无瑑名义上是他的徒弟,可两人都知道这场师徒关系各有算计。 如今傀儡宗依然覆灭,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只有玉无瑑精通于傀儡术,他想要在乌夷族窃占神位,实现“永生”之想,暂时还需仰赖于对方。 至于玉无瑑,他绝不可能忘了武宁侯府和清尘散人的大仇,留在他身边,只是忍辱负重罢了。 玉无瑑想要回道源心火,焉知其中不是另有算计? 他心念一动,被铁链锁住的手一伸,从玉无瑑心口和四肢处飞出数根傀儡丝线,落在华阳真人手中。华阳真人五指微动,玉无瑑便如他手中的提线木偶,那细线割破血肉,鲜血飞溅而出,在地面上留下殷红的血迹。 玉无瑑额间留下冷汗,一露出痛苦的神色,却并不挣扎,而是在华阳真人面前单膝跪下:“弟子……弟子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怒师父动罚,求师父示下……” 华阳真人了冷哼一声道:“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今日那傀儡之术已然本已成功,本座本来已经接近拥有一具全新的躯壳,你为何中途中断法术?” 第132章 卖身 玉无瑑忍着痛楚,颤声道:“因为……因为弟子第一次施行此术,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以至于失误了……” 华阳真人:“失误?” 玉无瑑道:“正是,关于傀儡之术弟子也只是初学了几个月,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譬如,师父您修行数十年,功力深厚,假如那个容器资质不好,恐怕无法承载师父的深厚功力……施术之时,徒弟瞻前顾后,心中犹豫,所以才会失误……” 华阳真人冷笑道:“你会这么好心?” 玉无瑑道:“当日师父不相信弟子是诚心拜师,所以在我的四肢和心脏埋入五根傀儡丝。如今弟子的生死就掌握在师父的一念之间,又怎敢生出异心。” “最好是如此。”华阳真人道:“按照乌夷族的规矩,昨日只是拜火祭的开场,十日之后才是主祭,届时乌夷族会向火神祝融献祭人牲。届时,我要得到一具完整的由我操纵的完美躯壳。神降的仪式仍然由你主持,这是你最后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五指一松,细小的丝线重新缩回玉无瑑体内,华阳真人阴恻恻道:“若是这次再出现失误,我就将你的四肢和心脏都卸下来,送往承剑府。承剑府主看到这份礼物想必会十分欣悦……” 玉无瑑跪伏于地:“弟子谨遵师命,不敢违背。” *** 李璧月回到四方馆时天已微明,贺五娘才刚起来不久,正要去厨房。看着她从外面进来,睡眼惺忪问道:“李姑娘,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李璧月:“昨晚有事,所以回来晚了。” “那你先坐会,我给你准备早饭。”贺五娘忽地想起什么:“对了,我早上起来,柜台不知是谁留了一本书,指明说是留给李姑娘你的。” 李璧月:“什么书?” 贺五娘在柜台翻找了一会,找出一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书册出来。 “喏,就是这本《永陵县志》,也不知这永陵是什么地方?” 李璧月将书接在手里,看到扉页上写着《永陵县志》四个字,下方另有一行小字:“开皇十一年编纂。” 开皇十一年,也就是隋朝灭陈的第三年,距离今天已经有将近三百年了。而永陵位于泸江的下游,距离也并不太近。有谁会送一本三百年前的地方县志给她? “可知是谁送来的?” 贺五娘:“不知道,您看留有一张字条,写着李姑娘收。咱们这四方馆现在就四个人,姓李的姑娘可不就是您一位吗?” 李璧月将字条接过,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她将书打开随意翻了翻,上面记载的都是永州的风土人情,信息繁琐。但是中间有两页上有折痕,中间有几行字用朱笔圈了出来。 其中一页页眉上写着志异两字。 “永陵山中有异蛇,名为窫窳。此蛇嗜火,平日不得见,若以火烧山林,则蜂拥而出,沐浴火中。此蛇质黑,浴火三次之后,蛇皮化为淡黄色,与人肤色相等。时人往往投火于山林,得其皮蜕。以之成衣,刀枪不毁,水火不侵。久之,永陵山川荒芜。永陵大族陆氏,禁绝山火,异蛇亦不见。” 另外一页页眉上是世家二字。 “永陵望族陆氏,先祖曾追随陈朝武帝,颇有战功,封于永陵,为列侯。开皇八年,隋军临永陵城下,陆氏不降。城破后,陆氏族长率永陵十二氏族沿泸江上溯,逃往三苗之地。太子广乘船追击,大败而返。” 李璧月心中明悟,显然有人希望借这本书给她传达信息,只是不知道此人是谁?又为何要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 她几乎是立刻想起了悬崖上的小木屋,和那一株碧桃花。 会是他吗? 可是他如今又在哪里? 她看了一会,贺五娘送来早饭,她随意吃了几口,便回房间休息。 再次醒来已是下午时分。 往日每天醒来时,总有唐绯樱在耳边呱噪不休,拉着她出去逛。可是今日一直到她下楼,都没有见到唐绯樱的踪影,一时倒有些不习惯。 贺五娘正在屋里择菜,准备晚饭,见她下楼,招呼道:“李姑娘,你醒了——” 李璧月问道:“五娘,您可和知我一起的那位唐姑娘去哪儿?” 贺五娘笑道:“她呀,我下午出去买菜。见她在街上遇到两个朋友,三个人一起去赌场了……” 李璧月吃了一惊。 唐绯樱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朋友?还一起去了赌场?莫非是夏思槐他们? 也不对,唐绯樱江湖出身,虽是女子,却也百无禁忌。但夏思槐一向是个乖孩子,肯定是不敢去赌场这个地方的。 李璧月问道:“五娘可知她那两朋友姓甚名谁,生做什么模样?” 贺五娘道:“姓名我不知道,只远远瞧见是一男一女,那男的看着面相不善,身边的小娘子倒是娇滴滴的十分貌美……” 一男一女,男的面相不善,女的十分貌美,李璧月面色古怪起来。 贺五娘所说的该不会是刘三和倩倩夫人吧。 她们在春来客栈与这位奴隶商人素来有些龃龉,在这里遇到,当然没什么好事。 那边贺五娘絮絮叨叨地道:“李姑娘,你们都是远客,按说五娘我不该多管这个闲事。可这赌场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们两个姑娘家,可要当心吃亏,不要被人将钱财骗了去——” 李璧月连连称是,内心却寻思着,唐绯樱虽然年纪小一些,但是一向路子野。若论同这江湖上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自己都不见得比得上她。 虽说是冤家路窄,但是谁吃亏还不一定。 那溪不过一座小镇,李璧月出门走出不远,就看到贺五娘所说的那间赌场。 拜火祭是乌夷族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节日期间无须劳作,赌场里人满为患,李璧月找了好一会才终于在一张赌桌前找到唐绯樱,她的对面坐着的果然是那奴隶贩子刘三,两人的手边都堆了不少的筹码。 也不知是为何,赌桌前挤满了不少人,倒是没人下注,大部分人都是在围观喝彩,将小小的赌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李璧月问旁边一个看客:“你们不去自己赌钱,都在这儿看什么呢?” 看客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一边答道:“嘿,这桌的赌局可比自己赌有意思多了。这两位客人可是旧相识,今日一进门,说要在这赌桌上分个高下,一人换了一万两银子的筹码。那位刘爷刚才夸下海口,说要将让这位红衣服的女子输得血本无亏——” 旁边另有一名好事者附和道:“刘爷可是这赌坊的常客,每次来我们那溪,都要赌上几天,赢多输少。我看这姑娘面生,手法也不太好,只怕要吃亏。她今日霉神附体,都已经连输十几把了。一万两银子的筹码现在已经输去三千了……” 李璧月看上赌桌,果然刘三这边的筹码是唐绯樱的两倍多。两人面前一人一个骰子筒,赌得也简单,就是比大小。 刘三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将骰子筒摇得滋啦滋啦响,稳稳盖在桌上。将盖碗掀开一条细缝,瞥了一眼里面的点数,洋洋得意道:“我再加二千的赌注,这一把唐姑娘还敢赌吗?” 唐绯樱似乎输得太多,失了方寸,咬牙道:“加,怎么不加——”她同样推过两千的筹码,道:“我也加一千。” 她也摇了骰子,只是那声音听着就既乱又急。 “开!开!”围观的观众们大声呼喝着。 两边骰盅解开一看,刘三是三个五,而唐绯樱这边是可怜的二个二点,一个三点。 刘三笑呵呵地将唐绯樱那边的筹码拢了过来,唐绯樱叫道:“再来——” 刘三自然乐于奉陪,两人又开新局。 这次还没开始,唐绯樱就一股脑地将筹码全部押上,她似乎已经输红了眼,急于翻盘,道:“剩下的六千,全部押上,这次我们一把定输赢,如何?” 刘三哈哈一笑,道:“好啊,六千就六千,刘爷我还怕你这小丫头不成。” 他连赢十几把,早已看出这女郎虽然身手不错,可压根儿不会赌钱。想到今趟能大赚一万两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摇了骰盅。刘三依旧是恨不得把竹盅摇出震天响的架势,唐绯樱这次倒是沉稳了一些。很快,两只骰盅都停了下来。 刘三自信满满地揭开,四五六。他心花怒放,只觉一万两银子已是十拿九稳。 旁观的人群亦发出一声叹息,纷纷道:“姑娘,你既不会赌钱,何必非要和他争这些闲气,这下可输大了。” 唐绯樱毫不着急,笑眯眯道:“几位别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她揭开骰盅,里面破天荒的立着三个六点。 刘三看得眼睛都直了,梦呓一般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连说了三遍,显然是不可思议已极。 唐绯樱将刘三的六千筹码扒拉到自己这边,笑得明媚:“这把运气不错,刘爷,承让了啊。” 刘三眼睁睁地看着唐绯樱将筹码收入囊中,这样一来,唐绯樱的筹码变成了一万二,而他只剩下八千,算起来,他这一把不仅将之前赢的筹码输了个干净,还另外输了两千。 他是本以为自己必赢才会一下子赌这么大,输掉两千,和割他的肉有什么区别。唐绯樱倒是并不贪胜,赢回了本钱就要离开。 眼看唐绯樱收了筹码就要离席,刘三阻拦道:“等等,刚才这把只是你运气好,瞎猫撞到死耗子。再来一把——” 唐绯樱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最后一把,一把定输赢。” 刘三眼神冷了下来道:“唐姑娘怕是不懂我们这赌桌上的规矩,赢了就想走,没门的事。我们这边的规矩,是输家说停才能停。” 唐绯樱望向四周的看客们:“有这样的规矩吗?” 周围都是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纷纷道:“有的,有的,我们那溪赌场的规矩,赌局何时结束由输家决定,除非一方的筹码输光为止。现在唐姑娘是赢家,可是刘爷还有八千筹码,按规矩刘爷有权利要求赌局继续。” 唐绯樱假意叹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再赌一把吧。我还是和上一把一样,这一万二的筹码全部押上,一把定输赢——”她看向刘三,娇笑道:“可惜,这样刘爷的银子也就不太够了……” 刘三咬咬牙,拿出四千两的银票,叫来赌场的伙计,道:“再给爷换四千的筹码。” 很快,刘三这边的筹码也变成了一万二,刘三已然红了眼,道:“再来——” 他用左手托着骰盅的底盘,右手按住盅盖,非常小心地摇着,听着里面的脆响,好一会才稳稳地将骰盅放在桌上。等她放好了之后,唐绯樱才开始摇,她随意摇了一下,就将骰盅放下,只是在她放下的时候,李璧月感到赌桌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这次仍然是刘三先开,刘三揭开骰盅,五六六,比之前还大上一点。唐绯樱则仍然是三个六。 “刘爷,这就不好意思了……”唐绯樱笑着将桌上的筹码全部揽到自己这边,招呼赌场伙计道:“来人,将这些筹码都折算成银票——” 刘三失魂落魄,拦住唐绯樱:“不行,这事还没完……” 唐绯樱:“刘爷还想赌,可是你不是已经没有筹码了吗?” 刘三红了眼,一把扯住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倩倩夫人,找来赌场的管事道:“我再换一万两的筹码,就用她顶账……” 管事微微一惊,赌场上输急了眼,干什么的都有,可是当场卖自己老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连忙道:“刘爷,这事小人可做不得主,我去请示一下我们东家。” *** 赌场二楼的雅座,陆少霖呷了一口手中的香茶,意态悠闲地望向楼下的赌局。 他的目光落在下方那明艳张扬的绯衣女子身上,嘴角时不时扬起,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公子,你笑什么?”说话的正是他随身的侍女彩桃。 陆少霖:“彩桃,你有没有觉得这位唐姑娘很有趣?今日蛇眼刘三估计要栽在她手上了……” 彩桃撇了撇嘴道:“哪里有意思了,我觉得这位唐姑娘一点也不像是个闺阁女子,张扬霸道得很。公子你忘了,上次唐姑娘挟持于公子,公子差点伤在她的手上……” 陆少霖摇摇头,道:“有谁规定这世上的女孩子都要像闺阁女子了。在我看来,这位唐姑娘就像一朵绽放在山野道旁的野蔷薇,野性而天然。再说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蛇眼刘三撞上她才真正叫做是棋逢对手……” 说话间,刚才在楼下的伙计已经上了楼来,对陆少霖道:“东家,蛇眼刘三输光了筹码,想将倩倩夫人抵押一万的筹码翻盘。” 陆少霖目光仍放在楼下那位红衣女子的身上,道:“遇到唐姑娘,他可翻不了盘。” 管事道:“东家的意思是,我们直接拒绝他。” 陆少霖眼神一转,悠然笑道:“若是拒绝,这出戏岂不是演不下去了。今日贵客临门,也罢,我这个做东家的又怎能扫兴。你附耳过来。” 陆少霖在管事耳边耳语了几句,管事随即下楼回到赌桌跟前,他看了看倩倩夫人,叹息一声道:“刘爷,我们东家说了,您这夫人虽然美貌,可也换不了一万的筹码。” 刘三道:“那能换多少?” 管事伸出两个指头。 刘三:“两千?” 管事摇头道:“两百。” 刘三瞪着眼:“这般美貌的女人,如何只值两百两?” 管事吹着胡子,道:“我们这里又不是青楼,刘爷如果觉得她两千两,就找愿意花两千两银子买她的人。我们东家说了,虽然他不想出这个钱,但是刘爷可以自己找有筹码的人来买,我们东家绝不干涉。” 刘三呆滞在原地,如果没有筹码,他如何能够翻盘?可是他的全部身家刚才都输了底掉,只剩下身边这个倩倩夫人,如果不值钱,又有何用。 他扬手一巴掌向倩倩夫人扇去:“都怪你这个丧门星,刚才站在老子的身后,害老子输得倾家荡产……” 他全然忘了,之前他赢钱的时候,倩倩夫人也是站在他身后的。 刘三的手尚未触及到倩倩夫人的脸颊,就被唐绯樱拦下了。 唐绯樱问道:“慢着,刘爷当真要卖了她?” 刘三道:“当然。” 唐绯樱又看向管事:“东家的意思是,我想要买下倩倩夫人,也不违背赌场的规矩。” 管事道:“正是。东家说了,唐姑娘只要有足够的筹码,想买这赌场的任何东西都行。” 唐绯樱笑道:“很好,两千筹码,我买了。”她觉得这赌场东家可真是个妙人,她刚想着爬楼,就有人给搭梯子,简直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刘三喜出望外:“当真?” “当然是真的。”唐绯樱爽快点点了两千筹码推到刘三那边,问道:“不知这位倩倩夫人的身契呢?” 刘三得了筹码,当场取出倩倩夫人的身契,交给唐绯樱。 倩倩夫人面无表情,自从春来客栈刘三知道是她放走奴隶之后,一直对她非打即骂,被转卖给唐绯樱对她而言也算一个不错的结果。 唐绯樱笑眯眯道:“刘爷,就算你有两千筹码,也未必能够回本,所以我帮你想了一条捷径。” 刘三一心想着回本,道:“什么捷径?” 唐绯樱让人送上纸笔,当场挥毫而就,递给刘三,说道:“请刘爷把这个签一下。” 刘三看了看,上面写的是“借据”,意思是唐绯樱另外借给他八千银钱,并折算成赌场的筹码给他作为赌资使用。 刘三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好事,他是赌场的常客,在赌场从没有人这么轻易地借钱给其他人,特别是他这种已经输得一贫如洗,毫无偿还能力的人。 对他而言,这相当于白得八千两银子,他毫不犹豫在借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这时,唐绯樱取出了另外一张纸,道:“刘爷,麻烦你将这个也签一下——” 刘三看了看上面的“卖身契”三个大字,登时暴跳如雷:“什么,你让我卖身为奴?” 第133章 蔷薇 唐绯樱笑盈盈道:“刘爷何必着急呢?这只是作为借据的补充而已,我借给刘爷八千两银子,总不能一点保障也没有吧。如果我要买一个奴隶,何必要花八千两银子呢?刘爷也是做奴隶生意的,应该也知道外面的行情,八千两银子足够我买几十个奴隶了——” 她将刘三上下睨了一眼,道:“刘爷若论长相,不如我从前的奴隶,若论吃苦耐劳,还不如船上那些拉船的纤夫,我吃饱了撑的花八千两银子买你为奴,刘爷你说是吧……” 她说的虽是埋汰人的话,却一口一个“刘爷”。刘三仔细想了想,竟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算是他这样的奴隶商人,也肯定不会花八千两去买一个这样的奴隶,这不是冤大头吗? 人但凡上了赌桌,想翻盘的心就压倒了一切,刘三在那张卖身契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唐绯樱将借据和卖身契收好,又点了八千筹码给刘三,和之前的两千筹码加起来,一共一万。 她对刘三道:“现在我和刘爷仍然是一人一万筹码,我们再来一把。” 刘三想起之前连赢十几把,心中仍觉得唐绯樱赢得两把只是侥幸,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赢回来。 只要再赢一次,他就可以赢回自己和倩倩的卖身契,赢两次,就可以将自己的筹码和唐绯樱的一万两银子都赢回来。 他将所有的筹码押了上去:“再来——” 这次两人同时开始摇骰筒,唐绯樱依旧是等着刘三先扣盅。 刘三忽然说道:“之前每次都是我先扣盅,你后扣盅,说不定你使诈。这次你先来——” 唐绯樱毫不在意地一笑,“我先就我先,刘爷看好了。”她随便摇了两下,就将骰盅扣下。 刘三等她扣好,这才扣盅。 到开盅之前,唐绯樱道:“之前都是刘爷先开,既然是我先扣,就由我先开如何?” 刘三一想,唐绯樱先开,自然没机会使诈。 “那你先开。” 唐绯樱似乎有些紧张,开盅时用手捂住骰盅,手微微有些颤抖。 刘三等得有些不耐烦,喝道:“你到底开不开了?”旁边围观的人群纷纷起哄道:“开!开!开!” 在万众瞩目之下,唐绯樱终于揭开骰盅。李璧月听到桌子传来一道极轻的震动声,只是这一点声音被众人的呼喝声压住,若非她耳朵尖,差点分辨不出来。 围观众人发出一阵喝喝彩的声音:“怎么点这么小?” 李璧月一看,唐绯樱这次似乎失手了,三个骰子,两个二,一个一。 唐绯樱顿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嘟哝道:“这次怎么点这么背?别人说乐极生悲果然是真的……” 赌桌对面,刘三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这把我赢定了……” 他自信满满揭开赌盅,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 里面直挺挺地躺着三个一。 刘三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吐了一大口鲜血,瘫倒在赌桌之上。 唐绯樱将赢的筹码重新兑换成银票,又花了五两银子雇了两个汉子和一辆马车,让人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刘三捆绑起来,转头望向倩倩夫人:“也请夫人与我一同回去吧……” 她正要离开,却见赌场的管事又急匆匆下楼来:“唐姑娘,请留步——” 唐绯樱停步,“如何,莫非你们反悔了?” 管事摆手道:“不是。我们东家很是欣赏唐姑娘这般嫉恶如火的性情,所以特命我将此薄礼赠给姑娘。” 他掏出一个漂亮的漆木盒子,里面放着一支朱红色的荆棘蔷薇。花朵从树上采摘下来有一段时间了,经过风干保存,颜色鲜艳,还留存有淡淡的香味。 管事道:“东家说鲜花赠美人,但如今的那溪没有鲜花,这支花是东家去年所存,望唐姑娘万勿嫌弃。” 唐绯樱素来不是扭捏的性子,她伸手将盒子接过,笑容明媚灿烂:“承蒙看得起,我就收下了。”她望向楼上,眉眼飞扬:“你们东家也忒小家子气,既然对我有兴趣,为何不大大方方下来一见?” 今日之事,她对那么主动给她搭梯子的赌坊东家也很有好感。对方这临别赠花之举,更说明对方是有意为之,更增她的好奇之心。 管事笑容一僵,道:“东家还有他事,已经离开了。” *** 唐绯樱回到四方馆,从绣囊里掏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颗药丸塞入刘三口中,捏着他的脖子喂了下去。又死命地掐了掐他的人中,刘三悠悠醒转。 他一醒,正对上唐绯樱似笑非笑的脸:“刘三,你觉得如何啊?” 刘三这时已然反应了过来:“贱人,你使诈——” 他话音未落,唐绯樱已经一个耳光抽在他的脸上,将嘴巴都打肿了。她将刘三之前签的卖身契拿了出来,脸上生出恶意的微笑:“刘三,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奴隶。你该叫我主人才是——” 刘三一辈子蛮横惯了,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就要奋起反抗,却发现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他神色惊恐:“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我给你喂了化功散,你的一身武功没有了,以后就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唐绯樱笑道:“不,以后说不定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因为我还给你喂了我从扶桑带回来的密毒,以后每天晚上,你都会腹痛难忍。至于解药,也当然只有我才有。” 唐绯樱将倩倩夫人叫了过来,拿出两张纸,将其中一张点燃烧掉,说道:“倩倩夫人,这一张是你的卖身契,我帮你烧了,从此你就自由了。至于这张刘三的卖身契,我也送给你,以后他就是你的奴隶……” 她说着,将刘三那张卖身契塞到倩倩夫人的怀中。 刘三嚎叫道:“什么,你让我以后做这个贱婢的奴隶——” 他挣扎着就要跳起来,却被唐绯樱重重一脚直踢到裆上,直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唐绯樱笑道:“你横什么!在大唐的地界,我姐姐要讲规矩。可这里不是大唐地界,我唐绯樱也不是讲规矩的人。你既然一辈子做奴隶生意,我今天就让你尝尝卖身为奴的滋味。你若是不愿意给倩倩夫人做奴隶,我还有一个好的去处可以给你安排——” 刘三从前对倩倩夫人非打即骂,从无半点尊重。如今主仆易位,更是害怕倩倩报复,听唐绯樱说有别的去处,连忙道:“什么去处?” 唐绯樱狡黠的眼珠一转,道:“如今正值那溪拜火一族的拜火祭,我听说在拜火祭的最后还有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拜火一族会向火神祝融献上人牲,祈求一年风调雨顺。我觉得你看起来膘肥体壮,正适合作为牲礼……”唐绯樱拍手笑道:“从前刘爷没少做这一趟生意,想必对这套流程很是熟悉……” 刘三吓得面如土色。 他这门生意确实做得不少,可绝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命运会落在他头上。他立马怂了,跪下求饶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让我做谁的奴隶我都愿意。” 唐绯樱露出满意的微笑,她一脚将刘三踢到倩倩夫人脚下,说道:“喏,以后你就是他的主人,他就是你的奴隶。还有……”又取出另外一只小瓷瓶,递了过去:“这里面是扶桑密毒的解药,每个月他若是听话呢,你就给他一颗。他若是不听话呢,你就有了这玩意,不怕刘三以后不听你的话。” 倩倩夫人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你说刘爷……不,刘三,他以后是我的奴隶了……” “正是。”唐绯樱道:“怎么,你不想报复他吗?” “当然,我做梦都想,我恨不得生啖他的肉,渴饮他的血。”倩倩夫人解开自己的袖子,只见葱白的玉臂上竟满是青紫色的伤痕,“自从刘三知道那天是我放走了奴隶,整日里对我非打即骂,说我是丧门星、扫把星。我曾两次想逃跑,都被他抓了回来。” 唐绯樱笑眯眯道:“那很好,我现在就把刘三交给你,想要怎么处置也随便你。当然,你想要杀了他也是可以的。” 倩倩夫人看到唐绯樱放在桌上的长剑,“嗖”地一声将宝剑抽了出来,她一步一步走向刘三,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刘三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姑奶奶饶命,你们不能杀我,杀人是犯法的。” 唐绯樱笑吟吟道:“犯法吗?你如今是她的奴隶,卖身契也都在她的身上,根据我大唐律法,你的生死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这些都是刘三在春来客栈说过的话,被她一字一句,原样奉还。 刘三吓得面如土色,他如何看不出眼下倩倩夫人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他涕泪横流,跪地磕头:“倩倩,你不要杀我。就算我对你千般不好。难道没有一日好的时候吗?你饶了我,我以后给你做牛做马……” 倩倩夫人忽地抛下了长剑,捂着脸痛哭起来。 唐绯樱诧异道:“怎么,夫人你不忍心了?” 倩倩夫人抽泣着道:“不……我真的想杀了他……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不敢……我不敢……” 唐绯樱心中轻叹,杀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对于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来说,很难过心里的那道坎。其实她方才也不过随意一说而已,四方馆是贺五娘开的店,如果刘三死在这里,多有麻烦。若是要将他放了,又不甘心。 倩倩夫人擦了擦眼泪,道:“唐姑娘,我可以请我的兄长过来吗?” “你的兄长?” 倩倩夫人道:“实不相瞒,其实那天在春来客栈之后,我兄长并没有走远,他一路偷偷跟着也到了那溪。他一直想救我出去,可惜刘三看得严,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我既然得到自由,想和兄长一起回到故乡。关于刘三的处置,我也想好了。我家里原先也有些田产,只是被伯父占去,如今我兄妹二人已经长大,自然是要回去要回田产。这刘三既然说要给我做牛做马,以后正好叫他犁地拉车,做我家的长工。” 唐绯樱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当真不错,让刘三一辈子犁地拉车,比杀了他要解气多了。 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去吧。” 不一会,倩倩夫人就带着一个二十多来岁的汉子来到房间。兄妹两人千恩万谢感激唐绯樱的救命恩情,将刘三拖走了。刘三满脸愤恨不甘,可惜他双手被缚,也无力反抗,只好跟着去了。 唐绯樱送两人到门口,一回头,见李璧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坐在李璧月桌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唐绯樱捂了捂胸口,故作夸张道:“姐姐,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我一大跳——” 李璧月喝了一口茶,淡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绯樱:“什么怎么做到的?” 李璧月道:“就是骰子的事,你是怎么动的手脚?”虽然说整个赌场无人发现端倪,可是李璧月分明是听到了桌子上传来的极轻的震动声。 “原来是问这个,这个就是属于浩然剑意的特殊用法了。”唐绯樱得意道:“你看我给你演示一下。” 她将一颗骰子点数为一朝上扣在茶杯之中,然后晃动另外一只茶杯,然后将之扣在桌上。与此同时,将一道浩然剑意贯入茶杯之中,剑气从茶杯中贯入桌子,转了一个弯,这时第一个茶杯轻轻震动了一下,只是震动极为轻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唐绯樱这时揭开第一只茶杯,点数已然变成了六。 唐绯樱很是自得:“这可是我从小就琢磨出来的小技术,用来赌钱无往不利,要不然我还挣不到回大唐的盘缠。姐姐你的浩然剑意过于霸道,是大开大合的路子,一定想不到还可以这么用吧。” 李璧月:…… 浩然剑意本是既刚且直的路数,如果是李璧月来用这一招,这桌子估计已然报废了,想要改变骰子的点数,需要一股巧劲。唐绯樱于武学上着实天赋超群,才能另辟蹊径。 虽说如此,李璧月仍然有些无语:“你用浩然剑意用来赌钱?” 她习浩然剑已有十年,在浩然剑种的传承中,每一任府主都是一身正气。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浩然剑意会与赌钱联系在一起。 唐绯樱道:“哎呀,姐姐。赌钱不是重点啦。那个奴隶贩子刘三趾高气扬,一肚子坏水,喜欢奴役其他人,偏偏我们还拿他没办法。我就是想要他尝尝身为奴隶的滋味,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李璧月唇角逸出微笑:“有时候结果比过程重要,这次你做得不错。” 唐绯樱得了夸奖,几乎兴奋得在原地转圈圈:“好诶,姐姐你夸我了——” 李璧月心中沉思,自谢嵩岳、温知意等相继离世。承剑府人才凋零,一来,她和楚不则都事忙,如今已经很少调/教门中弟子。再者,有天赋的人才其实可遇不可求。 唐绯樱虽说野性难驯,行事手段也是亦正亦邪。但所谓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当然也需要有非常之手段。 她本来聪明机敏,嫉恶如仇,又不失正道。对如今的承剑府而言,是个可堪大用之人。 第134章 解围 冬日昼短夜长,倩倩夫人离开之后,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晚饭之后,她将那本《永陵县志》拿出来翻了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她睡觉一向很浅,听到一点响动便会惊醒。扒开窗户,看到远远有不少人举着火把朝着四方馆那边过来。 她微微皱眉,这乌夷族祭神还真是虔诚,都几天了,晚上街道上还是这么多人。随即,她发现不太对,那些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步履急促,绝不像昨夜那般的游行队伍,而是神殿的护卫军。 而且,看势头这些人是冲着四方馆来的。 李璧月正准备叫醒唐绯樱,一推开房门,见唐绯樱也已经惊醒,“姐姐,事情不太对劲——” 李璧月处变不惊,低声道:“先下去看看再说。” 两人刚下楼梯,便看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领头之人正是上次收祭神税的神殿首领巴朗。巴朗大喝道:“来人,搜——” 两列手持着火把的士兵鱼贯而入,灯火将整个大厅映得灯火通明。这么大的动静,贺五娘也被惊动,她趿着鞋匆匆出来,嚷嚷着道:“巴朗,你们这是干什么?上次祭神税我们不是已经交了吗?” 巴朗冷笑一声:“贺五娘,有人举报说你们四方馆里藏了两个中原的人,怀疑是泸江那边来的奸细。贺五娘你窝藏奸细,如果不将人叫出来,就拿你一起问罪——” 两名士兵上前就要去抓贺五娘,贺五娘大喊道:“哪有什么奸细?那是陆族长的朋友。巴朗,从前老族长在时对你不薄,老族长一死,你就背弃了公子,投靠那个雷云……” 巴朗冷笑道:“陆少霖身为族长,却从来不敬神祭神。而且他一直病着,从来不理事,哪有资格当我们乌夷族的族长。将贺五娘拖走,等抓到奸细,一起处置——” 贺五娘一变挣扎,一边痛骂道:“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畜生……” 她虽竭力反抗,又怎是神殿卫军的对手,头发也被扯散。 “你们找的是我们,先将贺五娘放了——” 巴朗抬头,只见李璧月和唐绯樱一同走下楼梯。刚才那句话正是从唐绯樱口中传来。、 巴朗脸上露出奸猾的笑容,高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人……将人……” 他话说到一半,只见李璧月冷冷一瞥向他望来,那目光中的森寒之意让他不自觉将下面的几个字咽了回去。 这时,门外响起一道雷霆万钧的声音:“将这两名中原人拿下——” 一人手持权杖,缓缓自外行来。那人足尖微跛,正是乌夷族的大祭司雷云。 另外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大祭司,就是她们两人。她们骗了陆族长和大祭司,两人根本不是奴隶贩子,当日在春来客栈时我就见过他们,他们那些所谓的奴隶原先都是护卫,这两名女郎处心积虑潜入那溪,必有图谋,大祭司要小心为上——” 这声音唐绯樱很是熟悉,因为就在昨日下午,她还在赌场赢了对方的全部身家,甚至逼得对方不得不卖身为奴。 只是,刘三不是应该已经被倩倩夫人和她兄长带走了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目光掠过门外。刘三和倩倩夫人兄妹二人都跟在大祭司雷云身后。刘三得到了雷云撑腰,立马趾高气扬起来。倩倩夫人兄妹二人被五花大绑着,已然沦为乌夷族的阶下囚。 这是怎么回事? 倩倩夫人注意到唐绯樱的目光,垂泪道:“对不起,唐姑娘。我和兄长本想昨夜混在游行的队伍中,趁乱连夜离开那溪,没想到刘三突然在队伍中装疯卖傻,胡乱咬人,故意惊动神殿护军。刘三说知道唐姑娘你们的秘密,说动了神殿护军来对付你们……我们本来想逃走给你们通风报信,却被他们给抓住了……” 唐绯樱气得牙痒痒,她竟然忘了春来客栈时刘三也在,知道他们本是要去泸江,也根本是不是奴隶商人。早知道,她昨日就应该杀了刘三,就不会有今日的麻烦。 如今乌夷族的大祭司亲至,她们想要在神殿护卫军的包围下杀出生天,一场大战是免不了。 她望向李璧月,歉然道:“姐姐,我处事不周到,今日恐怕难以善了。姐姐帮我殿后,我去去就来——” 李璧月讶然道:“你去哪儿?” 唐绯樱理所当然道:“去抓陆少霖啊。如今我们要全身而退,当然还是要抓一个人质的……夏思槐他们还在他哪儿,我得叫他们一起走——” 李璧月苦笑,事到临头,唐绯樱仍然心心念念地抓陆少霖为人质。 她摇摇头,道:“倒也不必着急,陆少霖既然说了我们是他的朋友,想必不会看着我们陷入危难而置之不理的,我想他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 唐绯樱:“姐姐,你还真的认为陆少霖是我们的朋友啊?” 李璧月神秘莫测地一笑:“现在还不是。如果他这会出现在门外,我还是可以交他这个朋友的。”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马嘶之声,一辆马车停在四方馆门口。 门外响起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声音:“陆族长——” 陆少霖只着一身浅白色单衣,出现在门口。显然他是得知消息,急匆匆赶来。春夜清寒,他本来体弱,原本苍白的脸色几乎变为瓷白。 唐绯樱“咦”了一声,道:“姐姐,你什么时候未卜先知了?” 李璧月低声道:“我可不会未卜先知,但是这位陆族长有求于我们,想必不会让我们有事。” 陆少霖一出现在门口,雷云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露出几分关切:“少霖,你怎么来了?外面冷,你身体不好,为何不在好好休息?”他解下身上那件黑色的长袍,披在陆少霖身上,又替他系好带子。 那身黑袍几乎将陆少霖整个包裹起来,更显得他弱不胜风。他咳嗽两声,一手捂住心口:“大祭司,你不是和巴朗一样,认为我陆少霖没有资格当乌夷族的族长?” 雷云愣了一下,说道:“少霖,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当然是乌夷族的族长,只是你身体不好,一向也不喜欢族中这些庶务,所以我帮你分担罢了……” “那大祭司又为何让带人抓我的两个朋友,并且指认她们两人是中原那边的奸细……咳咳……如果他们是奸细,那大祭司是不是认为是我与中原人勾结?” 陆少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罕见的疾言厉色。 雷云拧紧了眉头:“少霖,我想你应该是被她们两人骗了,才会误将他们当做朋友。刘三说了,他在春来客栈曾见过她们,她们本来就是要去泸江的,绝非什么奴隶贩子。” 他看了看李璧月和唐绯樱,两名女子一人沉静端庄,一人明艳有致,都是罕见的美女。他又看了一眼陆少霖,忽然恍然大悟了起来,道:“少霖,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两名中原女子?” “大祭司说哪里话……我和她们只是普通的朋友罢了……” 陆少霖又咳嗽起来,只从脸颊红到耳根,倒不像是因病所致,反倒是羞恼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用眼睛瞟了唐绯樱几眼,那眼神几分暧昧不明,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唐绯樱浑身上下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向李璧月耳语道:“姐姐,这陆少霖几个意思啊……咱们和他根本不熟……” 李璧月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的手势。 雷云怔了一怔,道:“少霖,你今年也已经二十岁了。你的父母身亡,按说你的婚事我这个做义兄的应该替你做主,只是你病了两年,我想等你的身体好一点再……” “咳咳……”雷云的声音被咳嗽打断,陆少霖咳得惊天动地,耳根却是愈发红了:“大哥说哪里去了……我这身子骨,真娶了妻子回来不是糟蹋了人家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刘三素来贩卖奴隶往来于泸江和中原,此人首鼠两端,无情无义,本来就是个烂赌鬼。而且据我所知,他昨日在赌场与那位唐姑娘发生了冲突。他记恨在心,因此携怨报复,他的话本来就不足采信。” 雷云看了李璧月和唐绯樱一眼,仍然有些犹豫:“可是……” 陆少霖摇了摇头,语气也越发失望起来:“难道大祭司今日宁愿相信一个外人的话,也不愿意相信我吗?” “少霖,我当然相信你。”雷云转头望向巴朗:“巴朗,你先让士兵们出去,不可惊扰族长的朋友。” 刘三大惊,他方才猖狂,全赖大祭司的撑腰,没想到陆少霖随意说了几句,大祭司就对这件事轻轻放过,他连忙大叫道:“大祭司,我说的都是真的,在春来客栈的时候……” 雷云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既然族长不喜欢刘三,巴朗,将这人便处置了吧——”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一开口,便是杀伐决断。 刘三如何不知大祭司一句话,他的小命就要不保,跪地求饶道:“大祭司饶……” 他还没说完,巴朗已然一刀割向他的脖子。鲜血激射而出,飚出两尺之远,溅到陆少霖的身上。陆少霖本就是一副若不胜风的样子,受到惊吓,竟然昏厥了过去。雷云从后面扶住了他,怒斥巴朗道:“谁让你当面动手?少霖身体不好,又怎能受此惊吓……” 巴朗连忙跪地不起:“大祭司恕罪……” 地上,刘三双目圆睁,死不瞑目。不过此刻已无人关心他了。 雷云见陆少霖昏迷不醒,吩咐左右道:“来人,快去请族巫医过来。” 就在此时,一人匆匆从外赶来,“大祭司,不好了,刚才游行庆典的队伍出事了,在祭祀的时候不小心点着了神殿附近的一栋民房。现在火势蔓延,神殿起火了。” 雷云眼神焦烦起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兴许是有人不小心引着火了。只是不知为何,火势蔓延很快,急需大祭司主持大局。” 彩苹趁机道:“大祭司,神殿起火,预兆不祥。大祭司快回神殿去吧,公子就由我来照顾吧!” 雷云看着陆少霖,流露出担忧和犹豫的神色:“可是……” 彩苹:“公子本来身体不好,昏迷本是常有的事,何况巫医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大祭司若是不放心,可以明天早上再看他,眼下还是先救火重要。” 雷云被说服了,贺五娘上前扶住陆少霖。雷云对巴朗等人道:“还愣着干啥,快去救火——” 四方楼中,很快只剩下李璧月、唐绯樱、贺五娘、陆少霖和彩苹彩桃几人。刘三的尸体还在门外,方才还在门外的倩倩夫人兄妹也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是不是方才趁乱逃走或是躲了起来。 贺五娘将陆少霖安置在八仙塌上,叫来两名伙计,让他们将刘三的尸体抬走。 唐绯樱轻轻舒了一口气:“还好有惊无险……”她转头望向八仙塌上的陆少霖,后者微闭着眼睛,面庞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唐绯樱小声嘀咕道:“喂,你们家这位公子也太弱了吧,不就是杀了个人,竟然也能被吓晕……” 李璧月未置可否,“这可未必,陆族长应该只是在雷云面前做戏,掩人耳目而已。如果我猜得没错,陆族长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她话音刚落,八仙塌上的陆少霖已经坐了起来。他的脸色虽然仍然不大好看,眼神却沉静而锐利,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看向李璧月:“李府主处变不惊,看起来是早就知道我会来,不如两位和我到楼上去谈?” 唐绯樱大吃一惊:“你你你你你……你刚才根本没晕……还有,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 李璧月做了个手势:“陆族长请。” 三人到了楼上空着的客房,陆少霖打开窗户,隐隐看到长街的尽头,神殿那边的方向传来冲天的火光。 陆少霖关上窗户,也将这夜里的喧嚣关到窗外。 他抬头看向李璧月:“算上今次,已经是我和李府主第四次会面了。每次见面,李府主你多多少少会遇到一些事情,可是李府主每次都是八风不动,静如沉渊。我甚至在想,这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任何意外能让你意外?” 李璧月的表情仍是淡淡的:“此话怎讲” “就比如我刚才叫破你的身份,唐姑娘立刻就会做出夸张的表情。可是李府主你却是一点表情也欠奉,好像早已经看透一切,这着实让陆某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他眨了眨眼睛,表情俏皮之中还有一点小委屈。 李璧月失笑:“当然不是,只是我对今日发生的事有所预见而已。” 陆少霖:“嗯?” 李璧月:“自从我进入那溪开始。陆族长所走的每一步棋,都在意图向我卖惨,动摇我的心志。然后,在我每一次遇到意外的时候,都出面帮助我,向我示好。你想让我帮助你,站在你这一边。你的行事动机这么明显,我想不透也难。” 陆少霖一怔:“有这么明显吗?” 李璧月微笑:“当然有。我进入那溪的第二天,贺五娘就被神殿的护卫首领巴朗逼着催缴五两银子的祭神税,差点发生流血事件。贺五娘是你的奶娘,五两银子她或许拿不出来。但是陆族长你给夏思槐他们一身行头,都又是金刀又是宝石的,五两银子对你而言应该是轻而易举。正常来说,根本不会发生巴朗闯进四方馆为了五两银子抓人的情况……” 陆少霖:“也许我刚好忘了这事,毕竟我也不是经常到四方馆来。” 李璧月:“之后,我来到街上,因为祭神税,乌夷族的居民们不得不卖儿鬻女来凑齐钱款。在我耳闻目见的故事中,陆族长你是前任族长之子,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族长继承人,可是乌夷族的大权尽归于大祭司雷云。大祭司雷云倒行逆施,施行人祭,残暴无道。而陆族长你心地善良,只是一个被架空的可怜傀儡。” 陆少霖脸上浮现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可是李府主见到的这些都是真的啊?又怎么说是我刻意为之。” 李璧月:“确实大部分是真的,只有一点虚假。那就是巴朗虽然是神殿的护军首领,可是他并不是听命于大祭司雷云。他真正的主子应该是你。所以我在那溪的见闻,最少有一半是陆族长你让我看到的。不光是他,我先前在据守明月湾所见的首领龙石,实际上应该也是听命于你。陆族长虽然身虚体弱,并不理事,但是乌夷族真正的武装力量都掌握在你的手上,我想陆族长离被架空的可怜傀儡还是相差甚远。” “啊?”陆少霖脸上终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微笑起来,并未否认:“李府主这是如何看出来?” “龙石奉大祭司的命令据守明月湾,截断从外界往泸江的水道。可是,当日,陆族长却说能命令龙石让他将我们的船只放行。这说明,龙石并不是严格遵守大祭司的命令,陆族长你的指令对他同样生效。” 李璧月道:“至于巴朗,我原先也以为他对陆族长你有诸多不满。可就在方才,雷云因为陆族长你昏迷而不悦,下令杀了刘三。如果巴朗真的厌憎陆族长你,他多少应该替刘三求情。再不济,可以先行收押,再做处理。可是他却一刀直接割了刘三的脖子,还将鲜血溅到你的身上。” “我也算杀过不少人了,对这事也算有经验。当时陆族长你站得离刘三很远。想要恰好将血溅到你身上,也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他应该是为了配合你做戏,让你可以适时昏迷,结束这出闹剧,也正好摆脱雷云。” “如果不出意外,神殿的大火也是你命人所为,只是为了引开雷云,我说得对吗?你与雷云名义上是结义兄弟,他对你确实情义深重,可是陆族长你表面虚与委蛇,实则心中对他十分厌恶,甚至每次不得不与他见面都会装病,为此甚至对自己使用慢性毒药,我说得对吗?” 她挑眉,露出兴味的表情。 陆少霖叹为观止,他摊了摊手:“什么话都让李府主你说完了,我十分好奇,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吗?” 李璧月:“还是有的,比如,陆族长是如何在明月湾第一次见面,就确定了我的身份?” 第135章 过往 此前,李璧月也思考过,陆少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 诚然,陆少霖一开始就看出奴隶是假的。这也只能得出结论:他们是前往泸江的行客,因为雪崩道路被毁,所以想通过水路经明月湾绕路而已。这离知道她是承剑府的府主还有遥远的距离。 可偏偏之后陆少霖的所做所为,皆表明陆少霖认出了承剑府主,想让她插手乌夷族的内争。 她看向陆少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一旁,唐绯樱也十分好奇:“对啊,我们这一路上可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少霖忽地静了下来,轻声道:“不知道两位相不相信我的说辞,我从小就有一项别人没有的特殊能力,能看到其他人灵魂的颜色。” “灵魂的颜色?”唐绯樱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是什么?” “每一个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的人善良,有的人作恶,有的人坚韧,有的人怯弱,有的人智慧,有的人愚蠢,有的人出身高贵,有的人贱如尘埃。每一种的品性,都有着对应的颜色。我看向他人的时候,就能看到不同的颜色。” “我第一次明月湾看到李府主的时候,简直是惊呆了,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人的灵魂的颜色如此美丽。同时拥有智慧、善良、勇气、坚韧等等……是我平生仅见,独一无二……” 李璧月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哪有陆族长说得这么好……” 陆少霖道:“这是李府主过于自谦了,我因为这项特殊的能力,平生也算阅人无数。这世界上最多的人大部分的人灵魂都是灰色的,有时为善,偶尔也会为恶,怯弱无能,不得不随波逐流,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芸芸众生多是如此。再上一等的人的灵魂会在某些方面特别突出。比如拥有超凡智慧的人灵魂是纯金色的,比如大勇之人的灵魂是深蓝的,善良之人的灵魂如白雪皎洁,这些人往往能有一番成就,也算是人中之杰了,只是因为其他方面的缺点也很明显,并不算是大成之人。但李府主你不一样。” 他看向李璧月,目光满是神往。 “我曾听说过你的事迹。因为天生剑骨而成为承剑府的继承人,后来剑骨破碎,却能断剑重铸,成为天下第一剑。之后更破解众多谜案,得到天子的赏识,重新带领承剑府站稳脚跟。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物,陆少霖虽远在西南一隅,听闻之后亦是心生向往。” “所以那天,你和唐姑娘出现在我面前,那般瑰丽的灵色,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你。一开始我确实是想行个方便,让你们离开。是雷云突然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想,李府主你走不成,这正是上天赐给我陆少霖的机会。只要李府主愿意帮助我,我就可以解决乌夷族的困境。” 他站起身,郑重地向李璧月行了一礼道:“李府主,为了得到你的帮助,我确实使了一些小小心机。可那天我说,你和唐姑娘是我的朋友,也是真心的,我,或者说整个乌夷族确实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希望你能施以援手。” 他苍白的脸孔因为激动而微微潮红,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璧月,等待她的回应。 李璧月同样看着陆少霖,脑海中飞速运转着。 陆少霖所言虽然离奇,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陆少霖有求于她,应该也没有必要骗她。 “我还有两个疑问。”李璧月道:“第一个问题,你和乌夷族的大祭司雷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璧月对此事一直非常好奇。在那溪的这段时日,她早已看出来,雷云与陆少霖以义兄弟相称,对陆少霖的关切应是出于真心。他认为陆少霖身体不好,不应该过于操劳,所以将乌夷一族的大权揽于自己手中。除此之外,雷云对陆少霖可以说得上言听计从。 而陆少霖显然没有这么简单,他的病情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任李璧月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陆少霖为何非要自己服毒,在雷云面前伪装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个问题,即使李府主不问,我也会告诉你。”陆少霖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也是我的敌人。前尘往事,因果种种,不知谁对谁错,但在猝不及防之间,一切就那样发生了。于是纯白的灵魂成为黑色,最亲近的人成为陌路。” 陆少霖的声音变得哀伤起来:“昨夜,在那棵桃树下面,我曾问李府主一个问题,这世界上是否有神。后来我给你讲了一个故事,李府主应该也猜出来了,这个故事中的男孩子就是我,那个曾经在神像下祈祷的少年就是如今的大祭司雷云,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李府主想听吗?” 李璧月:“愿闻其详。” …… 因为雷云的事,陆少霖的心中对神明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意识到留在神殿做祭司,祭祀神明、向神明转达人们的祈祷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因为,神明从不会回应人们的祈祷。 他回了家,破天荒地向父亲提出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从小到大都在那溪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可是他自幼听过家族的传说,见到过祖先带到那溪的种种原属于中原地界的书籍和器物,知道祖先们是两百多年前从永陵迁居过来。 他的父亲拗不过他。他们陆家本就有中原人的血统,只是躲避战乱,迁居那溪,与当地土人通婚,成为一族之长,可到底是有那么几分故土情结。陆家历代家主也多曾私下回过永陵祭祖,陆少霖既然向出去看看,也不是什么坏事。 父亲将送他到永陵的一家书院上学。离开那溪之前,他偶尔想起当初神像下方的那个贫寒少年,特意嘱咐家人多多关照。 他在永陵度过了八年的时光,在十七岁的时候回到那溪。按照陆少霖的本意,他并不想回来。他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之学,见到比那溪更广袤更繁华的中原世界,早已不复从前。他的理想是继续上学,将来去长安游学,学习中原人的治理国家的模式,而不是像祖辈们一样,事事寄希望于祭祀问神。 可是父亲说,按照乌夷族的规矩,族长的三个儿子都具有同等继承权。他虽然得到父母偏爱,但需要向父亲证明自己比两个哥哥更加优秀,才能获得父亲的认可,成为族长的继承人。 乌夷一族居于高山之间,可以种植的土地不多,大部分的族人以打猎为生。按照乌夷族的传统,会在秋分这日举办秋猎比赛。族长的三个儿子可以自行拉拢族中的青壮组建自己的秋猎队伍,在秋分之日,所有人在山野间自由狩猎,在子夜时分,谁的队伍获得的猎物最多,谁就是族长的继承人。 陆少霖久在永陵书院上学,自然比不得两个哥哥精于狩猎,在族中有各自的人望。秋分将至,两个哥哥各自凑了一支二三十人的狩猎队伍,可是他身边却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雷云找上门来。 八年的时光过去,雷云已经二十岁了,成为了乌夷族最优秀的猎人与战士。 这是两人成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陆少霖发现雷云的灵色非常好看。那是他所见过的最纯白无暇的颜色,皎皎如雪山之巅的白雪,那是善良的人才会有的灵色。雷云说,他已经知道了八年前帮助他的是陆少霖,也知道了秋猎的事情,特地过来帮助他。 在秋猎那天,雷云一清早带着陆少霖出门,到傍晚时分,两人猎得的猎物竟然比两个哥哥加起来还要多。 不过,最后出了一桩意外。在两人准备收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猛虎,雷云虽然尽力杀了这只老虎,右脚却被猛虎咬伤。 秋猎之后,陆少霖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成为了乌夷族长的继承人。他对雷云既感激又愧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雷云或许便不会受伤。 他与雷云结为异姓兄弟,将雷云带回自己家,请了最好的巫医,治疗雷云的脚伤。但巫医竭尽全力,雷云的右脚也没有痊愈。虽说走路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打猎什么的还是会受到影响。 陆少霖心里依旧记挂着书院的事,继承人的大事抵定之后决定回到永陵书院。他想将来自己就是一族之长了,他们乌夷一族可不能继续这般蒙昧着下去,族中的孩子们将来也要上学,学习中原的文化。 如果他离开那溪,就无法再照顾雷云。他想了很久,给了雷云的舅舅舅母一大笔钱,请他们帮助照顾雷云。 他没有想到的是,从前雷云身体好时,打猎收获颇丰,家里过得不错,舅母对他青眼有加。雷云残疾之后,不仅不能给家里带来收益,求医问药还要花一大笔钱。 虽说陆少霖给了雷家一大笔钱,但雷云的表哥表弟娶妻之后,这笔钱就用得差不多了。于是,舅母看雷云越发不顺眼起来。 又到了乌夷族一年一度的拜火祭。 拜火祭的最后一天,一直有以人牲献祭火神的传统。按照乌夷族的规矩,信奉火神祝融的十二氏族,每家都要出一个人牲来献祭火神,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这一年轮到雷氏献祭,正好抽到了雷云的表哥,雷云的舅舅舅母自然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又想到雷云成为了一个瘸子,无法打猎做工,是整个家族的负累。便想了一个主意,用雷云来代替自己的孩子成为火祭上的“人牲”。 一开始,陆少霖远在永陵,对此事并不知情。 九岁之后,他就认为神明并不存在,只是凡人的妄念。拜火祭更是毫无存在的价值,在书院的那些年,他对乌夷族的拜火祭一向是能避则避。 族中有人同情雷云的遭遇,又知道雷云是陆少霖的义兄,便偷偷传信到永陵,将此事告知了陆少霖。 陆少霖连夜赶回那溪,却已然迟了一步,雷云作为人牲被送上了火刑架。 听到这里,李璧月忽地一挑眉:“莫非雷云在虽然身受火刑,却侥幸未死。反而因祸得福,一举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 陆少霖吃惊地看着她:“李府主如何知晓?” “我最近看了一本书。”李璧月拿出那本《永陵县志》,说道:“上面说永陵望族陆氏,先祖曾追随陈朝武帝,颇有战功,封于永陵。在开皇八年,在隋朝南征之战中,败于太子杨广。城破后,陆氏族长率永陵十二氏族沿泸江上溯,逃往三苗之地。” 李璧月道:“我在明月湾陆族长的那座竹楼,看到墙壁上以湘妃竹制成的壁画,前日又在拜火祭游行上看了表演的社戏。这其中讲的是同一个故事,乌夷族的先祖本为陈朝落难贵族,因为兵败逃到明月湾,被当地的蛮人所俘获,差点成为盘中餐。蛮人将贵族的首领作为人牲,施以火刑,献祭给火神。可是那位贵族身经烈火,却并没有死,并且被蛮人们拥戴成为首领。” “陆族长你恰好也姓陆,将这些事放在一起,不难推断出壁画中那位首领就是当初广陵陆氏的族长,也是陆族长你的先祖。” 陆少霖点头:“李府主说得不错,壁画中确实记载的是我陆家先祖的故事。我陆家原本就是永陵氏族,当初父亲送到到永陵的书院上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李璧月道:“雷云在乌夷族出身低贱,因为残疾,被亲人放弃。按常理来说,他绝无可能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除非,他遇到了与你们乌夷族先祖一模一样的事。” “那溪的族人信奉火神祝融,将所谓神谕作为金科玉律。雷云也是因此,从身份低贱的私生子一跃而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就像陆族长的那位先祖一样。” 陆少霖赞叹道:“李府主果然明察秋毫,说得一丝不差。” 李璧月:“但我还有一个疑问,这三百年来,陆家一直都是乌夷族的首领。雷云成为大祭司,必然会分走属于陆家作为族长的权威,难道你的父兄会坐视此事发生?” 一个狼群里只能有一只头狼,不管拜火祭的真相为何,陆氏因此成为乌夷族的领头狼,是不会甘心有人以同样的方法攫取属于自己的权力。 陆少霖苦笑一声:“这就是我为何我说雷云是我的敌人了。就在拜火祭的当天,雷云受到族人拥戴成为大祭司。我的父母和两位长兄全部暴毙。不光是他们,当初追随陆氏到那溪的十二氏族的首领全部死了。雷云事后告诉我说是火神祝融降下神罚,可是我再也无法相信他的说辞……” 陆少霖的父亲陆千江,身为乌夷族长,又有先祖留下来的资料,多多少少知道所谓神明的真相。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也是为了整个陆氏家族的利益,他对每年的拜火祭听之由之,坐视无辜之人因为祭神而被活活烧死。 那天,陆少霖回到那溪,和父亲吵了一架。他想要废除拜火祭,救出雷云。陆千江大怒,将他软禁在地牢中,吩咐仆人,要等到拜火祭结束才能放他出来。 陆少霖竭尽全力反抗,却无济于事。最后他累极了,找看守要水喝。没想到,一碗水下肚之后,他就昏迷了过去。 他再次苏醒之时,已是两年之后。这个时候,雷云已经成为了乌夷族大权独揽的大祭司。 刚醒的时候,陆少霖神智并不太清醒,一天有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昏睡着。后来,他才从巫医口中得知,那天陆少霖喝的水被哥哥下了乌夷族最厉害的毒药乌头蛮。这种毒药并不直接致命,中毒之后,就成了一具躺着不能动的活死人。 一开始,是他的奶娘贺五娘将他接回家中照顾。 雷云成为大祭司之后,才将他接到神殿里,勒令巫医一定要将他救醒。巫医为了解乌头蛮之毒,采用以毒攻毒的方法,给他用了十几种不同毒药。最终他醒了过来,身体却也彻底毁了,巫医说他最多只能活两年。 一开始陆少霖满心感激雷云,是雷云没有放弃他,他才得以苏醒。就算只剩下两年的性命,也比做一个活死人好多了。 直到他亲眼看见雷云。 雷云的灵色已经不是他刚见时的纯白色,而是极深极深的黑色,那是大奸大恶之人才会有的一种灵色。 他心中极为震惊,开始慢慢打听两年前的拜火祭和那之后的事情,才发现雷云救他之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天拜火祭上,雷云经历火刑而不死,成为大祭司。而陆家除陆少霖之外,全家都死了,十二氏族的首领也都死了。乌夷族没有了族长,各氏族也没有了话事人。 只有雷云从此事中获利,从以前身份低贱的私生子,一朝得势,骑到众人头上,成为乌夷族的领袖。终是有很多人暗地里不服。 雷云命人将陆少霖救醒,却毁了他的身体。陆少霖继任了族长,却无法理事,也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丝毫威胁不到雷云的地位,又可以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但陆少霖并不甘心当一个傀儡。 他自九岁起,到永陵求学,就是希望改变乌夷族落后愚昧的现状。身体稍稍恢复之后,他找到雷云,提出拆除神殿,废除每年的拜火祭。 他本以为,雷云差点成为火刑下的牺牲品,一定会赞同他的提议。没想到,和当年他的父亲一样,雷云直接拒绝了他的建议。 这时,陆少霖才意识到,受害者一旦成为既得利益者之后,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地位,根本不会在乎从前和他一样命运的人。 从那一刻起,他决定与雷云分道扬镳,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乌夷族的现状,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成自己此生的理想。 话说到这里,陆少霖嘴角逸出苦笑:“刚继任时,我名义上是乌夷族的族长,可是手中什么资源也没有。我想要调查拜火祭真相,改变现状,又谈何容易。” 李璧月问道:“于是你开始装病?” 陆少霖点了点头:“是,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怕我早早死去影响大局,每次我吐血、昏迷时,雷云都会格外顺着我,我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照单全收。因此我见他之前,都会喝一点有毒的龙血散。雷云知道巫医曾经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替我解毒,也只以为这是巫医开的药方,从无怀疑。” 李璧月心中不禁对陆少霖生出由衷的欣赏。 这位陆族长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为了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此隐忍,心性远超一般人。 陆少霖继续道:“这一年以来,我一直试图调查拜火祭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可惜一无所获。好在巴朗与龙石从前都是父亲的下属,他们也一直关照我。自雷云成为大祭司以来,不知为何,那溪的圣湖逐渐演变成为死泽,我族的生存环境逐渐恶化,他们也因此对所谓的神谕产生了怀疑,暗中站在我这一边。” “这个时候,李府主你来到了明月湾。我听说过你不少的事迹,所以我生出了求助李府主你的想法。可惜我花费不少心机,又多番暗示,李府主你始终巍然不动。” 李璧月莞尔:“不是不动。我素来不喜欢介入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事。那溪是你们乌夷族人的领地,我此行带了不少人手,当然需要考虑他们的安全。” “今日,与陆族长一番长谈,陆族长确实是值得我李璧月相信之人。在那溪的这段时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陆族长找出真相。如果一切顺利,我也希望陆族长你能成为乌夷族真正的族长,与中原达成和平。” 第136章 重遇 陆少霖得李璧月允诺帮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起身长揖到底:“多谢李府主。” 自那日在那溪初见,两人从彼此惺惺相惜,终于成为真正的盟友。 李璧月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陆族长,我还有一个疑问,关于雷云与傀儡宗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陆少霖眼中闪过惊异和茫然:“什么傀儡宗?” 李璧月看他神态,不似作伪。 没想到陆少霖竟然对傀儡宗一无所知,她问道:“那你怎么看待昨晚的拜火祭?你相信‘降临’的真是你们乌夷族的火神祝融吗?” 陆少霖道:“当然不是。我听说在你们中原,有道家方士能召死人魂魄。最近一段时日,雷云身边多了一位所谓的火神眷属,就是昨晚戴着青铜面具之人。我猜测他的实际身份应该是你们中原的方士。所谓‘降临’的仪式应该是他们骗人的把戏,目的就是以神谕之名,让族人与其他几位三苗部族的首领认同雷云向外征战的计划,将整个三苗部族拖入战火之中。不过,此事我尚有不解之处。” “什么?” “据巴朗所言,那位火神眷属来到西南已经三个多月,据我观察,这段时日死泽的情况比从前恶化了许多,雷云向外扩张的意图也日益迫切,我曾以为此人就是促使雷云下定决心对外征战的幕后黑手。直到昨日在拜火祭上见到他,我才发现原先的设想或许错了。” 李璧月:“怎么说呢?” 陆少霖:“昨日拜火祭上,那位火神眷属与雷云站在一起,在雷云黑色的灵色旁边,是白色之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灵色,以灵色而言,他绝无可能是一个奸恶之人……” 李璧月垂眸沉思,玉无瑑不会是奸恶之人,若是以前,她当然有十二万分的把握。 可如今玉无瑑已是傀儡宗的执事,那天拜火祭的仪式也是由他来主持。 她沉吟道:“或许他只是隐藏得比较好,或许他从前是个好人,现在因为一些事情开始为恶。以灵魂的颜色判断一个人的善恶是否失之偏颇?” 陆少霖摇头道:“虽说这只是我自己的特殊能力,我也无法证明它一定正确。但以我过去多年的经验,以灵色看人从未错过。拿雷云来说,在三年前的那场拜火祭之前,他心地善良,那时他的灵色是白色的;那场拜火祭之后,他的灵色变成黑色,他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热衷权力,幽冷阴鸷……” 李璧月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昨晚到现在,她心里一直隐隐担心这次西南之行玉无瑑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如果陆少霖的判断正确,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 她又想起悬崖上的那株碧桃花,还有死泽的谜团。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应该设法去见玉无瑑一面。 她问道:“陆族长可知雷云身边那位‘火神眷属’平常待在什么地方?” 陆少霖道:“此人神出鬼没,这两个月也时常外出,并不是一直在那溪。以我的猜测,他最有可能是在神殿里。” 李璧月敛眉:“你是说他平常是住在神殿里?” “我无法确定。自雷云成为大祭司之后,裁掉神殿的守卫,里面只剩下雷云的亲卫,神殿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连我都很久没去过那边了。”他若有所思道:“怎么,李府主对那位‘火神眷属’很有兴趣?” 李璧月也无意隐瞒:“他很有可能是我认识的人。” 她微微闭上双目,发出极轻的叹息:“而且……他很有可能是悬崖之上那株碧桃花的主人……” 这个结论让陆少霖略微有些意外,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是了,他是三个月前第一次出现在那溪,而那棵碧桃花第一次盛开也是在三个月前。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陆少霖轻喃道:“我所思兮在长安……欲往从之风雪寒……而李府主你正是从长安而来……难怪,难怪……” 李璧月打开窗,看向窗外的夜色,神殿那边的火势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零星的火光。高大的神殿在火光的映射下,如同一道青黑的剪影,幽暗而神秘。 他会在哪里吗? 她问陆少霖道:“不知你们大祭司所居住的神殿守卫如何?” “李府主想夜探神殿?”陆少霖摇头道:“自雷云成为大祭司以来,在神殿修建诸多机关密道,里面地形复杂,守卫都是雷云的亲卫,就算李府主武功高强,也不一定全身而退。如果李府主想找他,或许有一个地方可以碰碰运气。” “什么地方?” “我们乌夷族的圣湖,或者说叫死泽。我认识的一位采药的山民,他经常去圣湖那边。那边有不少死去动物的尸体,一些动物的骨头、蹄子,还有头上的角可以入药。他说自己曾在死泽的边缘地带见过一位戴着青铜面具之人,原先我以为那是外乡来的奇人异士。现在想来,李府主的那位朋友或许曾经调查过死泽的秘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圣湖在哪?” 陆少霖指了指正北方高低起伏的山脉,道:“圣湖就在群山的最中央,李府主上了山,自然可以见到。但圣湖被污染,到处都是毒瘴,体质不好的人靠近就会毙命。” 他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丹,道:“这颗药丹是我高价从那位山民手中买来的,李府主如果要去,要将这颗药丹含在口中,切记一定要在药丹化完之前离开死泽的范围,不然恐怕有中毒之虞。” 李璧月接过药丹:“多谢陆族长惠赐,我这便去死泽那边调查看看,顺便碰碰运气。” 李璧月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唐绯樱和陆少霖两人。 唐绯樱昨夜只睡半宿,这会已是昏昏欲睡。她打了一个长长地哈欠,道:“折腾了一晚,我得回去补觉了。陆族长应该另有要事,请自便。” 陆少霖道:“唐姑娘请稍等,陆某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忙。” 唐绯樱停下脚步,回头:“什么忙?” “我想今日下午邀请唐姑娘和陆某一起逛街。” “逛街?” 唐绯樱差点怀疑自己听错,她和这位陆族长不熟,还有小小过节。如今虽然冰释前嫌,可关系也没有好到可以一起逛街。 陆少霖道:“不错。今日事急从权,雷云认为我维护两位,是因为对贪好美色。为了不引起雷云的怀疑,我顺势而为,在他面前故意表现得对唐姑娘有意……” 唐绯樱听到这里,挑眉睨向他道:“你还敢提这事,我告诉你,想要追我,你还是趁早歇了这份心思。陆族长虽然长得不错,就是太聪明了些……比我还要聪明的男人我可不喜欢……” 陆少霖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唐姑娘想多了,为了解乌头蛮之毒,我的生命最多不超过一年。我只想在这一年之内,解决乌夷族内部的问题,与中原交好,让族人能过得更好一些,略尽我身为族长的责任,已经心满意足,又哪有谈情说爱的资格,我对唐姑娘本人也并无慕少艾之心。” 他叹息一声,一双清棱眼眸看向唐绯樱:“只是这戏既然做了,就要做全套。不然,雷云仍会怀疑李府主和唐姑娘的身份。如果唐姑娘这几天多和我一起路面,便足以打消雷云的怀疑……” 唐绯樱想起上次出门逛街那糟糕的经历,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你们那溪如今坊市萧条,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陆少霖道:“那是唐姑娘你不熟悉地方。我听说唐姑娘你曾经和祁掌柜讨论赚钱之道,我倒是有个建议。我们那溪圣湖附近盛产桃花石,用之打造的首饰,每一款都是精品,就算是你们中原的那些大都市,也未必能见着。只是圣湖出了变故之后,那边的采石场已经封闭,那些店铺也都关门谢客了。如果死泽的问题能顺利解决,我们将来说不定可以开发这个来挣钱,不如下午我就带唐姑娘见识一下?” “挣钱?”唐绯樱眼睛一亮。 虽然说上次她在海市得的一大笔钱还没花完,但是钱这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这次她到长安,考虑到自己如今升职了,再拿着二十两的薪水总觉得不太好看,想着找长孙璟讨论加薪的事情,没想到听长孙璟哭了半天的穷,那眼泪都快把长安城给淹了。 李璧月心都在大事上,从来不管钱粮小事。长孙璟抠门极了,只知节流,不知开源。唐绯樱寻思,这搞钱的事情,还得她来张罗。 她点头道:“行,那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陆少霖见她心动,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唐姑娘白天可以多休息,我下午让人来接你。” *** 一个时辰之后,李璧月攀上了陆少霖所说的山峦。 山上原本是茂密的云杉林,可惜眼下这些树皆已经死亡,只留下高大的树干和干枯的枝桠。地上没有杂草,没有野花。入目所及之处,只有灰色的死寂,连一点鲜艳的颜色都不存在。 地上时不时可以见到死去的动物的尸体。尸体都已经干瘪,内脏不存,只剩下皮毛、骨头和犀角等不会腐烂的部分。李璧月有些明白为何乌夷族人将此地称为为死域,因为这里确实是生命的禁区,一切的活物到了这里,生命都会被自动定格。 偶尔地底下会冒出泉水,在森林中的低洼地带形成一小片水泽,水泽上方弥散着黑绿色的瘴气,腥臭不可闻。只要稍微靠近,就会觉得头晕目眩。李璧月仗着自己功力深厚,又有陆少霖给的药丹,并不把这毒瘴当一回事,不久就到了圣湖岸边。 湖上的场景更是她平生所未见。 圣湖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动物的尸体,有野牛、马、羊、野猪、麋鹿、獐子、老虎等等,有些尸体浮在水面之上,还有一些动物是两只后足留在岸边,两只前足和脑袋一头扎进水里。好像他们拼命地奔跑到河边,就是为了跳进湖中自杀一样。 湖水呈黑色,湖中还有一些鳄鱼、大龟等大型动物的尸体,湖面上腥绿与青黑色的烟雾交错缭绕,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是乌夷族赖以生存的圣湖。 忽地,她看到了另外一道人影。 那是从湖边延伸到湖中心的一座半岛,一位着黑色衣服戴着面具的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枯枝在湖水里翻搅,很快有一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从水底浮出水面。 他果然出现在这里,李璧月心念一动,飞快地向小岛那边接近。 岛上之人很快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他长袖一扬,无数瓣碧色的桃花瓣从他的袖中飞扬而出,裹挟着凌厉的气劲,一同向李璧月激射而来。 李璧月袍袖一展,卸去裹挟在花瓣上的劲力,漫天绯色飘落在这寸草不生的死泽之上,有一种诡异又凋敝的美感。 一回头,那黑衣人已经离她十丈之远。 李璧月咬牙。 三个多月不见,不但他的“御剑术”从无到有再到如臂使指,轻功也见长了。 他上次将她扔出鹤鸣山庄,自己跑了也就算了。她好不容易找到他,他竟然还跑。 她运足轻功,向前追了十几步,他竟然离她越来越远。 这样下去,她肯定是追不到他了。 李璧月气得牙痒痒,索性一脚踩偏,右足深陷在泥沼之中,一边大喊道:“阿玉!” 听到她的声音,那人终于忍不住回头。他仍未转身,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似乎正在犹豫。 李璧月感觉到脚下的泥沼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的腿往下拉,同时左脚踩的地面也开始往下塌陷。这时她如果稳住身形,拔出右脚,自然还是可以从淤泥中脱出。她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索性不再自救,放任自己慢慢滑入沼泽之中。 她就不信他能不管她。 果然,那人慌了神,转瞬之间就已经到了她眼前,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上拉,声音充满慌乱:“阿月,你怎么……” 李璧月目的达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用另外一只手却揭他脸上的面具,忽地却感到一阵气闷,随即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传来。 这里的毒瘴还是太厉害了,她口中含着的那颗丹药不知何时已经化尽了。 玉无瑑已经将她从泥沼中拖了出来,打横抱着她,他扔了面具,嘴唇翕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到。 …… 再次清醒之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悬崖之上的那个小木屋里。 她身上的外衣已经换过了,变成了一身白色的道袍。想必是因为之前陷在沼泽里,衣服染上了泥水,所以玉无瑑找了一身自己的旧衣服给她换过了。 忽地,她感到自己的双腿下方传来一阵奇痒的感觉,就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咬一般,她正要动手去挠,屋外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不能抓……” 她一抬头,只见玉无瑑正站在门口,那一树桃花在他身后,映衬得他清影隽然,恍若入画。 他手中拿着一个泥钵,里面装着是一些黑糊糊的膏状物体。他走到李璧月跟前,半蹲在地上,撩开衣服的下摆,将她的双腿支了起来。李璧月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自膝盖以下都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玉无瑑揭开纱布,上面涂满了黑色的药膏。 李璧月问道:“这是什么?” 玉无瑑答道:“你的腿陷入死泽之中,双腿被水中的蠹蚁咬伤,所以感到奇痒无比,这是用来治伤的药膏。”他的眼神有些闪避,低声道:“阿月,你太任性了。死泽之中处处是危险,你是承剑府主,根本不该这么乱来……” 他一边说,一边用干净的纱布擦去她腿上的药膏,又用桃枝包裹了棉布,蘸了新的药膏,重新细细地涂了上去。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好像羽毛轻轻刮在皮肤之上。也不知道这药膏是如何配置,李璧月只觉得腿上的奇痒果然消淡了许多。 李璧月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她今天实在过于托大了些。但是此事始作俑者根本就是眼前之人,如果不是他看到她就想跑,她根本不会如此。 她闷闷地道:“你躲我什么,难道我是妖怪,会吃了你吗?” 对面那人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她:“我是怕……” 李璧月:“怕什么,怕你这位新任的傀儡宗执事,会被我误解吗?” 玉无瑑垂首不语,只一双如蝶翼的羽睫轻轻颤动,可见主人心中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 在鹤鸣山庄,他与她分别。原以为不过是遵从命运的选择,离开她之后,他发现思念并不像他想象那般好捱。从前他一个人游历世间,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羁绊停留。然而,这次他却知道,不管他走多远,他最终会回到她身边。 那是他的归处。他这颠沛流离的一生或许乏善可陈,而她是命运予他的最大馈赠。 他在每一个清晨和夜晚想她,唯有对她的思念,才能抵得过他与华阳真人彼此折磨的那些日日夜夜。 可是朝思暮想的人真的来的身边,他却近乎本能地想要逃跑,就像即将渴死的人在沙漠中遇到一泓清泉,却不敢去饮上一口。 他怕。 她是那么地憎恶傀儡宗,她会厌弃如今身为傀儡宗执事的自己吗? 他受命华阳真人主持神降仪式,她会怎么看他呢?她会不会认为他和华阳真人同流合污吗? 他们分开那么久,她身边那么多优秀的人,她还会喜欢他吗? 可是,没想到李璧月为了追赶他,差点陷入沼泽之中。 他藏着一颗真心,不敢捧出,不敢示人,只怕拿出来就会碎掉。可是一转头,有人捧着一颗真心出来,问他,你要不要。 他怎会不要,又怎敢辜负。只怕自己不够好,受不住她这番滚烫的心意,这么想着,心跳便更急迫起来,几乎就要跳出体外。 李璧月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心腔里鼓雷般的颤动,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轻轻咬着他的耳朵道:“阿玉,你是对我判断是非的能力没有信心,还是对我喜欢你这件事情没有信心?” 玉无瑑那张清隽的脸瞬间染上绯色,目光也局促起来,手上的动作一颤,差点将一大块药膏糊在衣服上。 李璧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从前小的时候,他可没这么扭捏。 他这般沉不住气,也不知道是怎么留在华阳真人身边的。 第137章 蠹蚁 玉无瑑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将药膏涂好,又将李璧月的腿用纱布包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道:“阿月,被蠹蚁咬过之后,要三个时辰换一次药。你今天是回不去四方馆了,得在这里留一夜。” 好不容易找到人,李璧月可有不少问题要问,就算没有换药的事,也没有打算这么早回去。她眼睛眨了眨:“你知道我住在四方馆,那贺五娘交给我的那本《永陵县志》是不是你留下的?” 玉无瑑也不否认,道:“你来到西南,想必会想要解开乌夷族的诸多秘密,我不便与你见面,只好用这种方法对提示你……” “果然是你。”李璧月笑吟吟道:“看来,你比我早到西南三个月,对那溪的情况也比我熟悉许多。既然如今开诚布公,我就有好多问题要问了。你刚才说的蠹蚁是什么,乌夷族的圣湖变成死泽,以至于那溪寸草不生,是不是与这种东西有关。” “阿月你果然敏锐,三个月前我到西南之时,听说死泽之事,就知道死泽的事情无法解决,乌夷族必然会向外征伐。我有闲暇的时间经常去死泽那边,花了好长时间才调查出事情的真相。” “哦?那真相是什么?” “导致圣湖发生变化的是古书上记载的一种名为蠹蚁的虫豸。这种虫子的体形极小,肉眼几乎不能看见,它有两种形态,成虫是长着翅膀的蚂蚁形态,只是比蚂蚁小得多,喜欢有水的地方,如果一团一团聚集起来,就像青黑色的烟雾一般,会发出腥臭难闻的气味,若是没有去瘴丹,人就会昏迷不醒。璧月你在死泽和云杉林看到的那种青黑色的毒瘴就是它们。” 李璧月没想到那种青黑色的烟雾竟然是无数的飞虫聚集,一时瞠目结舌。 玉无瑑继续道:“这种飞蚂蚁以腐尸为食物,他们成熟之后就会结蛹,蛹孵化之后就会成为另外一种叫‘根蠹’虫子,这种虫子只有微尘那般大小,它们的食物是植物埋在地下的根茎。不管是什么植物,只要根是埋在泥土之中的,都会被他们噬咬、分解、最后化成和它们一样的腐泥。如今这种虫子已经遍布那溪的土地,所以那溪的土地上任何植物都无法生长。蠹蚁一般不咬人,但是粘上就会奇痒无比。我最开始到这里调查时就饱受其害,后来才研制出可以止痒的药膏。” 李璧月看向屋外那一树碧桃,问道:“既然那溪的土地上植物无法生长,为何你能在悬崖上种出碧桃花?” 玉无瑑道:“因为种这株碧桃花树所用的土是我从明月湾挖的沙土,再将悬崖上的石头凿开,中间挖空,再将碧桃花种在地中。” 他说拉着李璧月到了屋外,用手扒开桃树根,果然见到下面的石块。玉无瑑将石块揭开,石块下方果然是沙土。 李璧月微微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够解决‘蠹蚁之害’呢?” 她心中忧虑,如果“蠹蚁”之害最终无法解决,乌夷族无法在那溪安居乐业,绝望之下的乌夷族人在雷云的鼓动之下对外征战,终究是大唐边境之患。 反之,如果她能帮助陆少霖,解决“蠹蚁”的问题,乌夷族人便没有必要跟着雷云铤而走险,也便有利于陆少霖在乌夷族中掌握权威。 玉无瑑道:“根据古籍记载,想要消灭根蠹并不难。根蠹畏大火,也畏大寒。只需要在在土壤上层铺满木柴,并且点燃就足以杀死土壤中的根蠹。但是,我们要先知道‘蠹蚁’的源头在哪里,不然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根据我的调查,乌夷族最早发生异象是从圣湖开始,我想这个秘密应该与圣湖有关,可惜我去了圣湖几次,始终没有查出一个所以然来。” 李璧月道:“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再去。有你在,我们一定能找出真相。”玉无瑑本就博闻强识,又曾通读道门《无尽藏》,对这世界各种志异之事的了解远甚于她,她相信如果两人同心协力,一定能够不难解决西南的问题。 玉无瑑不置可否,他站起身:“阿月,你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一定饿了,我先去给你准备些食物。” 李璧月将这间小木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儿面积不大,只有数尺见方,他们两个人呆在屋内都嫌挤,难道还有厨房不成? 玉无瑑轻轻敲了下墙壁,不知何处传来机括的转动声,她背后的墙壁悄然洞开,露出一个深约两尺的山洞来,只见山洞之内别有洞天,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看起来这里面才是玉无瑑的起居之处。 玉无瑑升起火,将浸泡过的绿豆放入锅中,又加了冰糖和一小把桂花,不一会,水声沸腾,山洞中弥散起清甜的香味。 “好香……”李璧月沉浸在这股香味中,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忽地,她使劲吸了吸鼻子,道:“不对,这山洞里有血腥味……” 玉无瑑悄无声息地将手腕缩进袖子里,道:“哪有血腥味,想必这山洞里不太通风,有些异味……” 李璧月摇头:“我常年和刀剑打交道,对血腥味比你敏感多了。”她绕着山壁走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玉无瑑的身上:“你受伤了?” “我没有……”玉无瑑下意识就要缩手,右手已经被李璧月一把抓住。李璧月掀开他宽大的袍袖,只见他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方渗出血珠,犹如一朵朵红梅。 李璧月又已经捉住他的左手,左腕亦是同样。她解开纱布,只见他手腕处的伤口几乎深可入骨,虽已用药处理过,但仍不断渗出鲜血,这显然是昨日的新伤。而在伤口的上下,还有一道道可怖的疤痕,那是血肉被割开之后又重新愈合的痕迹。 在这一瞬间,李璧月心血上涌,声音也不自觉冷了下来:“阿玉,是谁伤的你——”自他们在海陵重逢,她从来没有在玉无瑑身上见到这样的伤口。 玉无瑑:“璧月,我上过药了,没事的,过几天就会好的……” “在那溪,能伤到你或许只有乌夷族的大祭司雷云。可是乌夷族信奉‘火神’,你既是火神的眷属,他应该不敢伤你。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傀儡尊主伤了你,对不对,他现在就在那溪,是也不是?” “你留在傀儡尊主身边,成为所谓傀儡宗的执事,根本不是想要加入傀儡宗,而是为了报仇,是不是?” 李璧月一字一句,语气迫切,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玉无瑑轻叹一声,他就知道,只要一见到李璧月,一切的真相都将无所遁形,这也是为何他根本不敢与她见面的原因之一。 他重新用纱布将伤口裹好,伸出手抱住她,安抚她轻轻颤抖的身体。 “我忤逆于他,多多少少需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他轻声道:“阿月,我没事的,你以前也经常受伤。说起来,我这一点点伤口,比你剑骨破碎所受的伤根本不值一提……” 李璧月还是摇头:“阿玉,这根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玉无瑑目光沉静了下来,“我恢复从前的记忆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到这世间走一遭,有些苦头是一定要吃的。从前,师父与李府主封印了我的记忆,改变了我的因果,守护了我整整十年,可是终究有一天我还是会想起过去的一切。我会想起我是玄真观最后的传人,是武宁侯府的世子,而玄真观和武宁侯都是毁在那个人手上,我终究是要亲手讨回一个公道。” “师父曾说希望我不染尘埃,可是没有人能永远不染尘埃。” 他抬起头看着她,从前总是疏淡的眉眼就在这一刻挑出一抹锋锐来,那并非过去的云翊,亦非她以前认识的玉无瑑。 少年总要经历挫折,才会真正成长。 李璧月心中到底生出一股至恸来,她问道:“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帮你杀了他。阿玉,我这次回到长安,拔出了我承剑府的镇府之剑照夜八荒。如果再次对上华阳真人,我最少有七成把握能打败他。” 玉无瑑摇了摇头:“璧月,活傀儡之术既然被证明可行,就算你杀了他的那具躯体,也不代表真正杀了他。而且修行至他那种境界,自有保有元神不灭的方法……李玉京祖师既然选了我为玄真观的传人,玄真观的事情我便该自己了结。” 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昙叶禅师曾说过一句话,‘佛不渡世人,世人唯有自渡’。这世上除了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另外一人救出泥沼。就算你是承剑府主,武功盖世,也帮不了我。只有亲手报仇,我才能原谅自己。” 李璧月身体一顿。他到底是被困于十年前家变的那场旧梦,无法原谅是自己引狼入室,让父母因为自己而死。 这世间最难之事不是杀死自己的敌人,而是原谅自己,与自己和解。 楚师兄死后,她曾长久陷于自我折磨之中,无法原谅自己,最终是玉无瑑开解于她。说起这讲道理的事,她不如他多矣。如果他无法说服自己,她一定也没办法。 最终她只能静静地凝视着他:“如果你有计划,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阿玉,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不能看你一个人涉险,自己什么也不做……” 玉无瑑心魂一动,如鸦羽般的睫毛眨了眨,终于说道:“好。如果有需要,我会请你帮忙。” 李璧月心里微微一松,玉无瑑一惯会骗人的,裴小柯一直认为自己的师父是个大骗子,可是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 薄暮时分,一辆马车停在四方馆门口。 唐绯樱上了马车,马车拐了两三道弯,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前。天色已晚,店铺已经打烊。 她和陆少霖一起下了车,陆少霖上前两步,轻轻敲了敲紧闭的店门。他裹着一身极厚的狐裘,不知他是不是刚吃过药,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唐绯樱总疑心若是风再大一些,便能将他吹走。 不一会,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开了门,见到是陆少霖,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道:“少霖,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陆少霖问道:“舅舅,不知道你店里还有没有桃花石打造的首饰,我今天带了一个朋友来看看。” “朋友?”老人看向他身后的唐绯樱,又将陆少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少霖,你是不是有心仪之人了?” 那老人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唐绯樱耳尖目明,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舅舅,您误会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老人叹息一声道:“你母亲是我的妹妹,她在世时,生下你们兄弟三人,熟料一场变故,陆家只剩下你一棵独苗苗。少霖已经二十岁了,也该娶妻生子,延续你们陆家的血脉。大祭司对你一向不错,他若知道这事,也一定会帮你张罗,又何必瞒着他?” “舅父知道我身体一向不好,也不知有几年活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若为此事打搅到大祭司,反而不好。”他眼眶一红,向唐绯樱那边睐了一眼:“我母亲生前常说,咱们那溪的桃花石打造的首饰,只有我们钟家是最好的,所以我想选一套送人。” “有,有……虽说如今圣湖那边去不得,但是我一直留着一些,想着将来留着给你娶妻做聘礼用……”老人抹了抹眼泪,将两人迎了进去。 老人点燃灯光,唐绯樱便看到了屋内的陈设,内壁上挂着无数用桃花石制成的首饰,手镯、耳环、璎珞、发簪、步摇等等应有尽有。 粉色的桃花石颜色水嫩,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乌夷族的首饰形制大异于中原,花样繁多,不拘一格。 唐绯樱本来是无法推脱才答应他来看看,这一看之下倒是来了兴趣。如果将这些乌夷族特产的桃花石首饰卖给长安的达官贵人,一定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她甚至有些庆幸这桩生意没有被琳琅记的祁掌柜捷足先登,她望向陆少霖:“陆族长,要不你考虑一下,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陆少霖有点懵:“长期合作?” 唐绯樱敲了敲桌子,道:“对啊,你不是有事找我姐姐帮忙。我想,我们帮你从大祭司雷云手中夺权,可是我们总不能白帮这个忙吧,一般这样的交易都是要收好处费的。” 陆少霖:“可是这件事情对双方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啊,我收回乌夷族的族长大权,你们大唐也可保边境安宁。” 唐绯樱:“这事对朝廷是有好处,可是对我们承剑府一点好处也没有。按照我们中原的规矩,我们承剑府在这件事情中多多少少也应该吃些回扣才行。” “回扣?” 唐绯樱道:“就是说将来圣湖恢复正常之后,你们那溪乌夷族的这种桃花石的首饰只能卖给我们承剑府下辖的唐记商行,由唐记商行运往长安售卖,至于分成吗,我八你二。” 陆少霖瞪大了双眼:“你们承剑府不是天子近卫吗?难道还缺钱?还吃相这么……” 他看着唐绯樱竖起来的眉毛,默默地将“难看”两个字艰难地咽了回去。 唐绯樱理直气壮道:“当然缺了,承剑府的俸禄一个月只有区区二十两,比我从前在扶桑做海盗时挣得都少。我姐姐一心想着朝廷的事,向来不管钱的事,如今我既然是她的副手,当然就得好好替她张罗……”她斜觑向陆少霖,“怎么,陆族长不会不同意吧?那我就得怀疑陆族长你的诚意,找姐姐好好说道说道了。” 她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笑得很是潋滟,一副吃定了他的语气。 陆少霖一噎。海棠无香,鲥鱼多刺,他素来是知道的,这位唐姑娘比承剑府主李璧月更有个性且难缠,昨日看她整治蛇眼刘三觉得挺有意思,可是这整治的对象变成自己,那就十分不美妙了。 那溪虽是他的主场,可是他心想之事若要做成,不得不依赖承剑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据理力争道:“唐姑娘,合作当然可行,可是这收入分成唐姑娘是将我当冤大头了吗?采石打造都是我们乌夷族的事,分成却是你们拿大头,这可不行,我七你三——” 唐绯樱:“我六你四——” “不行,我最低只是接受五五对半分成。”陆少霖挺直腰板道:“就算如今我需要倚仗你们承剑府,可是我是一族之长,还需要多为族人们考虑……如果唐姑娘还是不同意,那我去找李府主当面谈……” 唐绯樱看了看陆少霖那绝不可能让步的态势,想想闹到李璧月眼前自己未必占理,磨了磨牙齿,心有不甘地道:“成交。” 两人离开店铺之时,那位老人家突然叫住陆少霖:“少霖,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你去年春天,制作的那些干花,保存在店里。我今早看时,发现少了一只蔷薇。想是我昨日出去没有锁门,不知被谁家的小孩儿偷走了。唉,如今那溪寸草不生,镇上的孩子见到干花就跟宝贝似的……” 陆少霖下意识朝唐绯樱这么看了一眼,又飞快将目光收回,低声道:“阿舅,那支干花昨天是我命人取走了。因为阿舅不在,所以来人就没打招呼,不告而取了,阿舅也不必再追查……” …… 唐绯樱心中一动。 她昨天收到一只干制的蔷薇花,来源是那家赌坊的老板。当时,她觉得赌坊的老板善解人意,在她想整治蛇眼刘三的时候,贴心地给她搭梯子,让刘三卖身为奴,是那溪这地界难得的可心人,只是无缘能得一见。 这时看陆少霖和他那位阿舅讨论干花的事情,心中出现某种谬想——难道那天赌场那位东家是乌夷族的这位陆族长? 好嘛,暗地里让人给她送花,还说什么鲜花赠美人。 当面却装做没这回事,说对她并无慕少艾之心。 呵,口是心非的男人。 她脸上浮现恶劣的笑意,对眼前的男人忽然有了撩弄的兴趣。 第138章 死泽 两人从店铺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唐绯樱眼尖,一眼就看到街角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似乎在朝这边窥视。她未及反应,陆少霖已一把揽住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道:“我扶你上车。” 唐绯樱下意识地觉得,陆少霖是病人,她扶他还差不多。 她很快明白过来,那两人应该是雷云派出的眼线,用来监视陆少霖。她顺势往陆少霖身上靠去,亲昵地勾住陆少霖的肩膀,上了马车,将后者拥倒在座椅之上。 她的年龄比陆少霖要小一些,在风月之事远比对方熟稔,做起这种事驾轻就熟,瞬间女子的身体就软了下来,几乎整个挂在陆少霖身上,身上的幽香如盛开的蔷薇一般浓烈,侵入他的鼻息,馥郁芬芳。 陆少霖微微偏过头,只见唐绯美目流眄,香腮微晕,吐息如兰,凑在他耳边轻声道:“陆郎,你觉得绯樱好看吗?” 女子娇媚的声音如情人的私语,陆少霖的呼吸瞬间乱了一分,原本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绯色。 虽说他主动邀约,逢场作戏一番,打消雷云的怀疑。可唐绯樱的路子显然比他野得多,此时此刻温香软玉在怀,窘迫的人反倒变成了他。 他别开眼神,低声道:“唐姑娘……不必如此,他们不会过来……” 唐绯樱放开他,噗嗤笑了一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问道:“陆族长,绯樱有一个问题要问。” 陆少霖坐起身,总算恢复了些许镇定,自若道:“什么问题?” 唐绯樱道:“你的寿命真的只剩下半年了吗?” 陆少霖眼神黯淡了下来:“根据我们族中巫医的说法,确实如此。这也是为什么雷云让人监视我,但是并没有特别防备我。在他眼中,他只是一个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之人,并不会妨碍他的事。” 唐绯樱笑吟吟看道:“那你有没有兴趣假戏真做,做我的情郎?” 陆少霖舌头差点打结:“你说……什么?情……情郎?” 唐绯樱一脸玩味道:“我方才听你和你舅舅说,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看看你,你二十岁还没有娶妻,也没有体会过人间极乐之事,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想想还真是可怜,不如就做我的情人如何……” 她用手撑着下巴,上下打量陆少霖:“嗯……我看你长得也算顺眼,行为处事也颇为妥帖,应该是个可心的情人。最妙的是,谈情说爱不需要负责,再过半年你就嗝屁了,不妨碍我再找下一任,这样的买卖实在难遇,你觉得如何……” “咳咳……咳……咳咳……”陆少霖猛地咳嗽起来,饶是他早已见识过这位唐姑娘的风格,此刻也被她激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这这…… 这还没有成为情人,就盼着对方早死好赶紧去找下一个,这种风格他着实还没有见过。 可是,他的心中到底是微微一动。 他不过二十岁,在他过往的年岁中,从未尝试过爱情的滋味。而且他心里很清楚,他对唐绯樱确实有一丝好感。 她的生命力永远蓬勃,永远绽放,就像生长在荆棘从中的蔷薇。不像他,还未见过正午的太阳就要逐渐走向凋零。每次看到她,他的注意力就忍不住为她吸引。 就像这次邀约,明面上冠冕堂皇只是借口,其实他挺喜欢这位独立特性的唐姑娘。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与自己有好感的姑娘谈一段情爱,说起来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至于她打算在自己死后另结新欢,那时候他反正已经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又有何妨? 唐绯樱用手轻轻顺着他的背,懊恼道:“怎么咳成这样,怎么,你不愿意啊。我这样的才貌,说起来你是占了大便宜了,唉,不愿意就算了……我给你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下个店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两人回到了四方馆门口。 唐绯樱见陆少霖病况不好,正要下车去唤贺五娘过来。 陆少霖一把抓住她的手,抬起一双幽深眼眸:“我愿意。” *** 悬崖上的小木屋内。 火炉上的绿豆桂花粥咕咚咕咚地响着,冒出甜腻的香气。李璧月靠在木墙上,看着玉无瑑忙活,心中生出宁静安适之感。 小小的木屋隔绝天地,这方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小时候,在灵州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的想,他们长大了会是何种模样。是像武宁侯和白夫人那样吗?不,云翊性情温和,有像他父亲的部分,可她自己与武宁侯夫人可没半点相似的地方。 少年时候,她也曾想,找到了云翊,他会是何种模样?他会和她说什么? 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明悟,所有的过去皆为浮想。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现在,她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两人吃完后,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玉无瑑找来一张草席,铺在地上,歉然道:“璧月,我平常并不住在这里,只有偶尔才会来。所以这里也没有床褥,只有一张草席。今晚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凑合一晚,晚上我会为你再换一次药,到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好了。” 李璧月对日常起居之处并不在乎,何况和玉无瑑久别再逢,别说还有一张草席,就算幕天席地她也毫不在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放下悬在心头的大石,这一晚她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清早醒的时候,双腿下方的瘙痒果然完全消失了,她昨日的那一身脏衣已被洗得干干净净,又用火烘烤得干暖干暖的,摆在床头。 李璧月换好衣服,走出山洞,见玉无瑑已恢复了昨日那身黑衣的装束。 他从怀中掏出一瓶的丹药递给她,道:“这是去瘴丹,这瓶你带着,含在口中,在化尽之前就重新再吃一颗。” 李璧月打开瓷瓶,里面是红色的丹丸,大小气味和昨日陆少霖给她的那颗差不多。只是陆少霖身为乌夷族的族长都只有一颗,玉无瑑竟然给她整整一瓶。 李璧月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 玉无瑑道:“因为这去瘴丹本来就是我炼制的,我曾经在圣湖的边缘地带见到一位采药人,当时他中毒昏迷,我治好他之后,怕他走不出死泽范围,所以送给他一颗。想来,他自己没舍得吃,最后辗转落入你的手中……” 两人重新回到昨天来过的山林,山林与昨日一般寂静无声。因为毒瘴的关系,这里早就是无人造访的死域。 玉无瑑对这里熟门熟路,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就重新回到了昨日相遇的那处水域。 昨日李璧月未及细看,这时她已然注意到,这里就是整个圣湖毒瘴最盛之处,青黑色的飞蚁密密麻麻铺在水面之上,浓郁得如同可见实质的黑雾。 玉无瑑点燃了一张火符,须臾之间,空气中传来焦臭的味道,黑雾从中间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下方的水面,可是那水面同样也是黑色的,仔细看去,有无数如同蜉蝣大小的生物在水中游动。 玉无瑑道:“根据我这些日子的调查,蠹蚁最早的虫卵很有可能就是在这里孵化,这里的水底下一定有某种东西,可惜,如今的圣湖和毒潭也差不多了,也无法下水去调查。” 李璧月:“你可知道湖水有多深?” 玉无瑑道:“四五丈深总是有的。” 李璧月道:“那你等一会。” 她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撕成一条一条的长条,绑成一根长绳,又将棠溪剑绑在上面,将另外一头绑在自己的左腕上,她右手握住剑柄,朝着水面一掷,剑光如练,向水面激射而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李璧月的眉头微微拧起。 玉无瑑问道:“如何?” 李璧月道:“确实有东西,还挺沉的,帮忙搭把手。” 两人合力拉住长绳,一点一点将棠溪剑重新拉出水面,剑格的凹槽处扣着一只黑色的麻袋,腐臭难闻。麻袋周围同样附着不少蜉蝣状生物,一起风便化形而生,很快黑色麻袋上方被聚拢了无数的飞蚂蚁,蚂蚁展翅,空气中异味弥散。 就算两人口中含着去瘴丹,也觉得头晕。 玉无瑑早有准备,掏出一大把火符抛在麻袋上,火光燃起,那些飞蚂蚁振翅远去。 李璧月用一张干净帕子擦拭了剑身,用剑刃划开麻袋,里面露出一具动物的尸体。 那尸体现在在水里泡得久了,身体肿胀了数倍,不过诡异的是并未腐烂,还保持着原有的形状。那动物约刚出生的马驹大小,耳朵细长,四肢粗短,头上长着两只角。 李璧月辨认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种动物,问道:“这是什么?” 玉无瑑皱了皱眉:“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应该是古籍所记载的一种奇物,名为香狁。”他看向湖边:“我总算知道这死泽边上成千上万的动物尸体是怎么来的了……” 李璧月:“怎么说?” 玉无瑑尚未答话,只见半空中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兀鹰,从数十丈的高空直接俯冲而下,将那香狁的尸体叼起。李璧月正要出剑,玉无瑑却道:“等等,先不要动手……” 那兀鹰在空中一边盘旋,一边吃了两口腐肉。很快,竟直挺挺地从半空中直直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而它的爪子仍然牢牢抓着香狁的尸体。 李璧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香狁的尸体有剧毒吗?” “剧毒没有,这只兀鹰也并没有死,它只是晕过去了。”玉无瑑:“古籍上的记载果然没有错,香狁是猎人最好用的饵料。圣湖中这些死去的动物便是因为这饵料而死。” “猎人的饵料?” “阿月你应该知道钓鱼吧,钓鱼人会在水中投放有特殊颜色或者气味的饵料,使鱼儿快速聚集,从而增强钓鱼的效率。对于猎人来说,最好的饵料就是香狁。” 李璧月目光惊奇,钓鱼用饵料她懂,只是没听说过打猎还可以用饵料的。 玉无瑑解释道:“香狁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这种气味人类闻不到,野兽却特别敏感。如果是死去的香狁,它的肉对其他的动物是一种麻醉剂,只要吃过它的肉,就会像这只兀鹰一样倒地不起,任人宰割。” “但香狁非常珍贵,也很难捕捉到,所以一般没有人会这么用。猎人如果抓到了香狁,一般会将之好好养着,等到打猎的时候,将它关在笼中,放在森林的某处,再设下陷阱,就可以很轻易地捕捉到许多猎物。这种方法有一定的危险性,如果不小心吸引到很多或者比人类强大得多的野兽,猎人本身也会很危险。” 玉无瑑走到湖边,看向眼前密密麻麻的动物尸体,继续说道:“有人将这只香狁的尸体埋在圣湖中央,所以附近山林中的野兽一旦过来饮水,就被香狁的香味吸引了过来,投入水中而死,造成眼前的奇观。蠹蚁是以腐尸为食物,这些动物的尸体就是蠹蚁族群生长壮大的最好的养分,经年累月,乌夷族的圣湖最终变成眼前的死泽。” 李璧月问道:“可是这水中的蠹蚁又是如何产生?” 玉无瑑道:“蠹蚁和普通蚂蚁一般,一个族群只有一只可以繁育的蚁后。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只香狁应该是圣湖的第一具腐尸,蠹蚁群的那只蚁后或许就在这只香狁的腹中。” 李璧月将那香狁的尸体翻了过来,用剑剖开它的肚腹,赫然见到一只硕大的蚁后躺在其中。 蚁后通体呈晶莹的白色,脑袋只有婴儿的小指头大小,肚子却有成人的手臂那般粗大,它躺在香狁的肚子之中,嘴巴啃食着香狁的尸体,肚子却不停蠕动着,无数白色的卵从它的尾巴中被生产出来,那些卵被产下不久就扑腾着飞起来,乌央乌央地,成为又一群的飞蚂蚁。 它就是如今那溪所有“蠹蚁”的母体。 饶是李璧月见多识广,见到眼前的场景也觉得有些恶心不适。她看向玉无瑑:“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办?” 玉无瑑道:“这些飞蚂蚁虽然难缠,但是这蚁后只是个生育机器。只要将这只香狁同蚁后一起烧掉,圣湖应该不会再滋生新的蠹蚁,等到之前的那些蠹蚁慢慢自然死亡,圣湖的生态自然可以慢慢恢复……” 李璧月道:“等一等。” 玉无瑑:“怎么了?” 李璧月:“这只香狁的尸体可能是重要的证物,既然只要杀死蚁后,便可以阻止蠹蚁的繁殖,那你将蚁后销毁便是。这只香狁的尸体先留下。” 玉无瑑点点头:“你说得有理。”他从外围的森林中拾来干柴,燃起篝火,杀死蚁后,将尸体架在柴堆之上焚烧,很快湖边传来一阵焦臭的气味。又挖了一个深坑,将香狁深埋起来,坐下记号。 李璧月抱着剑,倚着一颗枯萎的云杉,再一次看向眼前这座死寂的森林与湖泊。 谁能想到,毁了人类生存根基的会是这种小小的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蚂蚁呢? 而另外一个巨大的疑团在她心中凝聚,不论是香狁还是蠹蚁都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又是谁? 谁能设计一个如此精巧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却能将乌夷族置于生死存亡的计划? 等等,香狁是猎人最好的饵料。 猎人…… 陆少霖曾经说过,乌夷族的曾经最好的猎人正是雷云。 乌夷族的圣湖是三年前开始恶化,而雷云正是在三年前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 可是雷云是乌夷族的大祭司,地位更在族长陆少霖之上,他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有损全族的事。就算雷云要带领族人向外开拓,也不是该是这般自毁长城的开拓法。 不对,这件事情一定还有她没有厘清的地方。 …… “阿月。” 她想得入神,耳畔响起玉无瑑的声音。 她抬起头,火堆已化为一堆灰烬,天边的日头正缓缓坠下,这一天即将过去。 玉无瑑道:“已经是下午了,阿月你出来一天,若是还不回去,你的朋友只怕要担心。而且,接下来你只怕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吧。” 李璧月看向他:“那你呢?” 玉无瑑道:“蚁后已死,但是这里的飞蚁群还有不少,我这次带了一些火符,可以先清理一批,这事阿月你也帮不上忙,还是先回去吧。”他偏头看向远处,并不去看她的眼睛。 李璧月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说实话。真正的原因,是他这次回去,应该不回悬崖上的那座小木屋,要回去到华阳真人身边去。他怕她会阻止他,所以找个理由将她支开。 想到玉无瑑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她心中又生痛楚。华阳真人狠厉阴毒,与他周旋肯定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华阳真人得到道源心火,修为只会更进一步。 “阿玉,你不如……” 跟我回去。 未出口的话擒在唇齿,已被玉无瑑抢先一步截断:“璧月,你不用担心我。” 他忽地抬头,露齿一笑:“阿月,论武功我虽不及你。论起道术,我也是很厉害的,以傀儡术而言,我的能力并不在华阳真人之下。道源心火我既然送了出去,自然有拿回来的底气。从前一直是你保护我,但是玄真观的传人并不能永远活在你的庇护之下,你也要学会相信我……” 李璧月定定看着他。 从前他不会这样说话。那时他行走世间,无忧无恼,是这世间最自在最自适的灵魂。 如今,背负痛楚的人啊,终于要学着成长。 最终,她搂住他,握向他的缠着纱布的手腕:“好,我相信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玉无瑑沉默了下来,最终他轻声道:“好,我尽量。” …… 李璧月回到四方馆的时候,见到唐绯樱一个人坐在大堂的角落里,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眉眼间春情潋滟。 一直到李璧月走到她旁边坐下,唐绯樱才反应过来:“啊,姐姐,你回来了。” 李璧月直觉有些不对:“绯樱,我走到你旁边你才发现,你不对劲。我不在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啊,没什么大事,我和少霖谈了一桩生意。”她将和陆少霖的挣钱计划粗略地说了一遍,又道:“陆少霖答应以后这桩生意只和我们一家合作,想必获利不少。给我们承剑府增加一点合法的收入,改善一下大家待遇。姐姐觉得如何?” 李璧月狐疑道:“不,不只有这事,你刚才那样子……”她陡然反应了过来:“你叫陆族长少霖?你们什么时候这么亲昵了?” “姐姐,你也太会抓破绽了。”唐绯樱如同被踩到猫尾巴一般嗷叫一声:“好吧,我承认,我恋爱了。是陆少霖他先动心的,我只是顺手推舟……” 李璧月:“什么时候的事?” 唐绯樱耳根微红:“就是昨天的事。姐姐,你有没有觉得陆少霖除了身体不太好,其实长得也挺好看的啊……而且试过了之后,也还不错……” 李璧月:…… 这进度着实太快,让她忘尘莫及。 不,是让她完全来不及反应。 唐绯樱显然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姐姐,陆少霖说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样就免了将来分手的麻烦。至于他,能够在临死之前体验爱情的滋味,也绝不吃亏,这可是双赢,姐姐,还不错吧?” 李璧月:…… 唐绯樱冲她挤挤眼:“姐姐去了两天一夜,怎么样,是不是见到玉道君了,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要不要我帮你参谋参谋。我可是谈情说爱的专家,不论是什么样的男人,保管你勾勾手指头就能拿下……” 看着唐绯樱自信满满的样子,李璧月决定忽略掉关于感情的讨论,直接进入正题:“关于死泽的事情我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只是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找陆族长确认一下,你们既然在一起了,那便以你的名义邀约他来四方馆一趟。” 唐绯樱:“哦,我们已经约过了。他晚上应该会过来,届时姐姐问他便是。” 晚饭之后,陆少霖果然前来。 李璧月开门见山:“陆族长,你此前是否听说过香狁这种动物?” “香狁,我听说过啊,从前雷云养过一只。香狁是猎人最好的饵料,当初我之所以能够在秋猎之中获胜,便是因为雷云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只香狁,他将放香狁的笼子放在树洞之中,结果很多动物都撞树而死。这只香狁最后还引来了一只老虎,雷云的脚便是因此而残疾。” 见李璧月神情凝重,陆少霖问道:“李府主怎么会问起这个?” 李璧月:“那再后来呢?那只香狁现在在哪?” 陆少霖:“我在那次拜火祭中中毒昏迷,等我再醒来,已是两年之后。雷云已经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自然不用亲自去打猎,那只香狁没有人再见过。”陆少霖道:“香狁虽然稀有,但也只是个动物,跑了或者被其他野兽吃了也很正常,所以我没有再过问这件事……” “我想我可能知道那只香狁的下落。”李璧月叹息一声,将与玉无瑑今日在圣湖边上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陆少霖脸色苍白,错愕道:“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不,我早该想到,圣湖的变化和雷云脱不了干系……” 李璧月挑眉:“看来陆族长也认为此事是雷云所为。我有一事不解,雷云不是你们乌夷族的大祭司吗?他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有损于全族的事情。” 陆少霖:“我也想不出其中因由。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我从前很是奇怪,三年前的那场拜火祭之后,雷云的灵魂底色一夜之间从白转黑,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阴郁森冷,我想,这就是最可能的原因。他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也背叛了整个乌夷族。” 陆少霖起身,对李璧月躬了一礼道:“多谢李府主和你那位朋友发现了死泽的秘密,否则那溪若是彻底沦为死域,我陆少霖又如何对得起我乌夷族的族人和我陆家的先祖。” 李璧月连忙将他扶起:“陆族长既然是我的盟友,互帮互助理所当然。只是,雷云如此做法,自绝乌夷族的生路,多半是受到了傀儡宗的蛊惑,打定了主意要带领乌夷族与中原开战。陆族长如今又打算怎么办?” 陆少霖想了想道:“龙石和巴朗从前也劝过我,正面与雷云正面对抗,重新夺回原属于族长的权力。可是乌夷族信奉火神已久,大多数人唯大祭司马首是瞻,如果内战,必定死伤惨重,乌夷族也会走向分裂,所以我曾寄望于借助外部势力来解决内部的问题。” 他望向李璧月:“李府主也知道,因为拜火祭上的那个神降仪式,如今那溪人人以为跟随大祭司出征是火神的谕令,并以跟随大祭司出征为最大荣耀。即使是我也无法阻止此事,我认为最好的方法李府主通报泸江那边做好准备,战事若起,我可以作为内应,只要雷云死在战场上,死泽的问题又得到解决,一切的问题自然消弭。” 李璧月心想,这对陆少霖而言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乌夷族的人拥戴大祭司更甚过族长,所以陆少霖这些年无法从雷云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不得不虚与委蛇。如果雷云是死在敌人手上,陆少霖收回乌夷族的大权也会顺当很多。 可是,如今大唐内外不稳,兵事一起难免劳民伤财,她可无意配合陆少霖的计划,她想了想道:“如果陆族长信得过我,我倒有另外一个计划。” 第139章 师徒 拜火神殿。 华阳真人依然以铁索束缚的姿态自囚于暗室之内,今日难得龙魂没有出来袭扰于他,他连忙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参详道源心火之中的无尽藏。 这些日子以来,华阳真人已知道单以御魂之术的造诣,玉无瑑更在他之上。在药王谷之时,玉无瑑竟然能逆转叶衣霜身上的傀儡术,而那日拜火祭的神降仪式上,他还临时中止法术。玉无瑑能够对傀儡术这般运用随心,必定是因为他早已参透了道源心火的无尽藏。 只要自己能将无尽藏完全参透,说不定自己的傀儡术能够更上一层楼,从此不需要受制于玉无瑑。届时,他一定会让玉无瑑为欺瞒付出代价。 可惜,他年少时天才,在师门之中无人能及其右。年老之后,精力不济,无尽藏中莲瓣足有千瓣之多,他花费偌多时日,参悟了不到十分之一。而且这十分之一的内容,大多数都是一些杂学奇谈,对于他的傀儡术提高毫无价值,要想从中找到有用的内容,并不容易。 半日之后,他就觉得头晕脑胀,只好闭目养神,稍作休息。 这时,他的灵台天枢中出现了一道漆黑色龙影,那龙魂盘卧在金色莲瓣之中,桀桀笑道:“呵,听说华阳真人是道门不出世的天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玄真观有过十五任观主,除李玉京之外,我有过十四位宿主。在这十四人中,最慢参透无尽藏的一位花了一年的时间,最快的只花了一个月。” “你如今得到道源心火已经三个月,可是只参透了十分之一,按照这个速度,你彻底参透无尽藏还需要两年半,在历任玄真观主中也是垫底的水平,我看你这个第一天才之名还是早点让贤的好……” 华阳真人明知龙魂最擅长抓住人的弱点进行心理攻击,但他自诩天才,还是无法忍受嘲讽,问道:“那个只花了一个月就参悟无尽藏之人是谁?” 龙魂嗤笑道:“还能有谁?当然是你如今的徒弟玉无瑑。从紫清真人将道源心火传给他,到武宁侯府大火发生之后,青溟真人封印道源心火不过一个月,他就参透了无尽藏。你这个当师父的说出去还不如徒弟,说出去指不定让人笑掉大牙……” 华阳真人明知龙魂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还是忍不住道:“不可能——” 龙魂道:“怎么不可能?你也知道他如今在御魂之术的造诣已经在你以上,你以为你参透无尽藏就能超过他,是也不是?” 华阳真人被戳破心思:“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龙魂冷笑道:“你既然是我的宿主,便与我共生,你的一切想法在我眼中都无可遁形。可惜,你打错如意算盘了,你这个徒弟奸猾得很,他在将道源心火给你之前早已经动了手脚。真正有用的东西又怎么会让你知晓……” 华阳真人眼珠子一转:“什么关键信息?” “呵呵,亏你拿到道源心火那么久,难道你没有发现有一瓣莲花只有书名没有内容?对,就是莲花第三层中那瓣最小的那瓣莲花……” 华阳真人拨动金莲,果然发现那瓣莲花正面没有任何字迹,而在背面,却有几个若隐若现小字“桃僵李代”。 华阳沉吟道:“桃僵李代,这是什么道术?” 黑龙吐息:“桃僵李代,顾名思义,就知道是以魂术侵入他人身体,取代他人的意思。姑且你可以认为是某种夺舍的法门。这个法术由两个禁术组成,第一步是诅咒术,又名为‘桃僵’,中了诅咒的人身体就会僵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第二步是‘李代’,在对方身体僵化之后,以御魂术夺取他人的身体控制权。” 华阳真人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玄真观竟然早就有了夺舍的方法?不对,这种邪术,就算有,也一定会被禁绝才对,怎么可能出现在道源心火之中?” 如果他学会了这门法术,那又何必还辛辛苦苦地研究什么傀儡术来长生不老,只需要夺舍他人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一步到位,还不需要受制于人。 龙魂冷笑道:“玄真观传承两百年,你以为就你一个聪明人,可称天才的人多了去了,有那么一两人研究出了这种禁咒。只是玄真观的修行,讲究合乎天道,研究出这道禁咒的祖师并没有用过。但他一时手痒,将之记录在道源心火中。玉无瑑不想这夺舍的禁咒被你所得,可惜他无法抹去这道莲瓣,所以在上面另外施加了一道封印,不让你看到。” 华阳真人不以为然道:“他不过一个小辈,又能施加多厉害的封印,哼,我就不相信我解不开这道封印……” 龙魂施施然道:“那你大可以试试……” 华阳真人试了半天,无论如何无法使莲花瓣上的字迹重新浮现。他修行数十年,竟然这么轻易地被玉无瑑比了下去。更让他可气的是玉无瑑竟然是那个他素来瞧不起的紫清真人的侄儿。想到这里,他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咬牙切齿地想,这小子竟然敢动这样的手脚。等玉无瑑下次再出现,他一定要好好整治对方…… 见他无计可施,莲花瓣中的龙魂睁开了眼睛,道:“我说解不开吧。要不要我们来做一桩交易,我帮你抹去莲花上的禁制,你替我做一件事。” 华阳真人:“你竟然知道如何解开禁制?” 龙魂哂笑道:“我在这道源心火中住了整整两百年,又有什么门道是我不清楚的。” 华阳真人明知道龙魂狡诈阴险,并不可信,可他此刻想要得到“夺舍”之法,不再受制于玉无瑑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他问道:“你要我做什么?你难道是想要我放你出去?” 龙魂恨恨道:“放我出去,就算你想,你也没那个能力。李玉京为了镇压我,不惜自己的一魂一同封印,就算他那一魂如今已经湮灭,我也无法离开。我只要你将来有机会再到玄真观,烧了玄真观历任观主的神主位,以消我心头之恨。反正你也已经叛出玄真观,做这样的事对你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华阳真人:“就这么简单?”他以为龙魂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没想到是这么简单一件小事。如今玄真观已无,历任观主的神主牌位也无人祭祀,无人看守,他想也不想道:“成交。” 龙魂见他应允,凑到莲瓣之前,吐了一口龙息,莲瓣上慢慢浮现字迹。 华阳真人迫不及待将镌刻在莲瓣上的文字看了一遍,大笑道:“玄真观有这么好的咒术不知使用,又视傀儡术如洪水猛兽,怪不得会是最先灭亡的一个,哈哈哈……哈哈哈……” 龙魂蛊惑道:“如何,有了这个桃僵李代的禁咒,你就可以夺舍玉无瑑,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李玉京的弟子,玄真观的传人。这个交易你绝不吃亏……” “夺舍玉无瑑……”华阳真人双眼放光:“这个主意不错。” 他想,拜火一族的那些信徒就算真的愿意牺牲献祭成为神的容器,可是那些愚钝之人资质一般,哪里比得上玉无瑑脑子聪明,更有一双什么都会做的巧手。 更难得的是玉无瑑不过二十一岁,那具身体的素质远远没有达到巅峰期,他最少还可以使用四十年。 他生性多疑,转念想道:“据我这些日子对道源心火的研究,道源心火中的莲花瓣虽然无法被抹去,但是宿主可以修改莲花瓣上的内容,便于后人对前人的经典查漏补缺。如果玉无瑑不想我知道这个禁咒,他大可以将这个禁咒替换成别的东西,何必只是封印了事……” “是了,如果是我,一定会放一个假的禁咒在这里,再故意加以封印。”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疑有理:“玉无瑑那小子肯定没这么好心,说不定这个禁咒的内容就是为了坑我。” 他看向龙魂:“哼,还有你,这么多天一直折磨得我苦不堪言,又怎么会突然好心来帮我。这一定是你的阴谋,等着看着我失败,再嘲讽我,一定是这样。” 龙魂冷笑道:“我看你自己坑人坑多了,只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 两人正在灵台争吵,这时外面传来玉无瑑的声音:“弟子玉无瑑拜见师尊。” 华阳真人睁开眼睛,看到玉无瑑正跪在他身前不远之处,神情恭敬谦卑。他心中不自觉生出一股骄矜之感,那股受制于玉无瑑的气下去了一些。 任你是李玉京的亲传弟子又如何,任你是我的仇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跪在自己面前,温顺得像一条狗一样。 他冷哼一声,粗声粗气问道:“这一天你干什么去了?” 玉无瑑答道:“回师父的话,弟子见师父这些天参悟无尽藏,伤脑劳神,特别为师父炼制了一味丹药名为补天丸,师父每日服用,必定大有裨益。” 他说完,拿着一只小小的瓷瓶奉上。 华阳真人斜眼看他:“你会这么好心?” 玉无瑑道:“当然,如今弟子的生死就在师父你的一念之间,师父身体安康舒畅,弟子自然可以少吃一点苦头。师父如果担心弟子在丹药中下毒,弟子也愿意为师父试药。”他说着便从瓷瓶中倒出一枚丹药,自己吃下。 华阳真人见丹药果然无毒,谅玉无瑑也不敢做其他的手脚,便道:“那本座就笑纳了,你近前些,亲自为师父侍药……” 玉无瑑倒了茶水,服侍华阳真人将丹药服下,华阳真人果然觉得头晕脑胀的情况好了许多。他想起无尽藏那道“夺舍”的禁咒,冷笑道:“云翊,你又何必这般假惺惺。你心中恐怕无时无刻不想杀了我,好报你们云家的大仇,不然你又何必将道源心火中动手脚?” 玉无瑑面色一惊,随即恢复了镇定,道:“师父息怒,那封印并非弟子所为,十年前我伯父将道源心火传给我时便已存在。那道禁咒想必是玄真观某任观主所留,紫清真人觉得有害,所以将之封印,不欲后人得知,弟子也曾经尝试解开封印,只是不得其法。” 华阳真人想了想,这果然像是紫清那老古板的作风。他不自觉采信了玉无瑑的说法,心道,那龙魂果然所言非实。玉无瑑一个黄毛小儿,又怎么有能耐设下自己也解不开的封印。 想到玉无瑑也不曾解开这道禁咒,华阳真人心里通顺了许多,道:“区区封印,又何足挂齿,本座已经将之解开了。”他又看向玉无瑑,故意试探道:“如今本座已经得到了夺舍他人身体的方法,不需要傀儡术这么麻烦。你既然是本座最孝顺的弟子,你可愿意将自己的身体献于本座?” 玉无瑑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了,他垂着头:“回禀师父,弟子……弟子不愿意……” 华阳真人有些意外,就算玉无瑑回答“愿意”,他也不可能相信。只是,他以为玉无瑑为了取信于他,装也是要装一下的。 老实说,他这些日子饱受龙魂的折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玉无瑑为了生存,不得不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师徒二人既然彼此折磨,那么谁也别想好过就是了。 玉无瑑道:“师父,你应该也知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订了亲,我是一定要留着这条性命娶媳妇的。” “娶媳妇?”华阳真人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忽地他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如今你委身事仇,自己的性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还想着娶媳妇,哈哈哈哈哈……” 玉无瑑道:“师父在这囚室里呆得太久了想必很闷,不如我给师父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华阳真人想不到他生死受制于人,竟然还有心情讲故事,觉得趣味极了:“那你讲吧。” 玉无瑑道:“从前,在西方魔佛的他化自在天有一个天魔组成的国家,名叫罗刹国。罗刹国的国王每一任任期为六十年,六十年之后,国王年迈,罗刹国就会选出新的国王。天魔们会选出修为最高的勇士为新王,将勇士和旧王关在一间宫殿里,让两人共处一夜。一天一夜之后,天魔们打开宫殿,旧王会被勇士刺死在王座之上。天魔们才会承认勇士为新的国王。” 华阳真人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道:“这个故事是说,新的国王如果要成为国王,就必须杀死旧的国王?” 玉无瑑道:“不,天魔阴险狡诈,更擅长化形和伪装,虽然最后从宫殿里出来是新的国王,可是这国王未必还是原来的勇士。如果旧王能够杀死新王,并取而代之,天魔们仍然会认可旧王的权威,继续尊奉他为国王。” 华阳真人心念一动。 玉无瑑继续说道:“师父如今和我的关系,就像这罗刹国的新王与旧王。师父您一直想杀了我,却不得不依靠我。而我也想杀了师父,也自知不是师父的对手。不论是我还是您,都知道这种状态并不会长久,最终您和我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只是,最终的胜利归属于谁,可并不好说。” 他微笑着,一直以来清雅和无害的神情消失无踪,反而凭添有几分诡谲莫测,与从前大相径庭。 华阳真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冷哂一声:“好小子,你果然承认自己心怀异心。” “当然。师父您忘了,我也曾被天魔所扰,走火入魔。师父您是天魔,而我也是天魔。”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邪诡的笑容:“徒儿的想法师父您心知肚明。只是您既然知晓夺舍的禁咒,却并没有立刻这座做,只是因为您眼下并没有把握一定可以成功。” 华阳真人:“你身上有我设下的傀儡丝,难道你不怕我一怒之下,你就要大吃苦头吗?” 玉无瑑脸上仍然满是笑意:“您当然可以这么做,可是您眼下应该舍不得了。” 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打量着修长玉润的指节:“我这双手,是世界上最灵巧的手,可以做出最精巧的傀儡。我这双脚轻功也不错,至少应该比师父这副老迈残躯好用不少。可是如果师父您最终获胜,这幅身体的使用权都会归您所有,想必师父也不想将来接手一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吧……” 华阳真人目光一寒。 在见到玉无瑑之前,他本来想着好好整治一下对方出气,可是发现玉无瑑说得不无道理。虽然说目前他确实没有把握成功夺舍眼前这具年轻而有活力的身体,但是很快,他就会有最好的时机,又何必争一时的闲气。 他冷笑道:“那我们走着瞧。”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 最近,华阳真人越来越喜怒无常,他每次来这间囚室,总是免不了吃些苦头。 为了最终目的,他原本是不甚在意身上多些伤口。可是见到李璧月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承剑府主掌一府之事,本就劳心劳力。他不该让她因为担心,过于分心在自己身上。这具身体多了伤疤,想必也会为她不喜。 他们之间既有婚约,他的一切都该是属于她的。 第140章 神祭 七日之后,是拜火祭的最后一天。 按照乌夷族的传统,第一天的拜火祭是请神仪式,最后一天的拜火祭是送神仪式。 拜火祭上午开始。乌夷族人从神殿中抬出一尊真人大小的祝融神像,神像被蒙上红色的绸子,放入神轿之中。十六名精壮的汉子戴着面具,身着红衣,抬着轿撵从神殿出发,绕着那溪街道开始最后一天的盛大游行。 神轿会在那溪每一户居民门口停留,主人全家会身着盛装向火神跪拜祈福,之后便跟着跟在轿撵的后面前往下一家。 日头越升越高,游行的队伍也越来越长。 等到黄昏时分游行结束,神轿回到神殿广场的时候,那溪所有的人都已经到了神殿广场之上,广场上的人几乎是第一天的三倍之多,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广场的最中心之处,祝融神像的最前方,已经搭建起高高的云台。云台下方堆着的柴禾已经被点燃,燃起熊熊大火。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声音:“悦神舞——” 鼓声大作。 云台之上出现了一名浑身上下着红金二色油彩,手持金铃,腰悬皮鼓的舞者,那舞者就在熊熊焰火中舞蹈,火舌舔着他的肢体,却无法侵袭分毫。舞者的动作粗犷豪放,如同一团彩墨在火红色的幕布中肆意泼洒,诡秘而壮丽,仿若妖邪,又仿若神魔。 人群中有人大呼道:“那是大祭司,只有大祭司得到火神祝融的认可,才能在这样的烈火中跳舞……” 更多的人开始欢呼:“大祭司,大祭司——” 一舞终了,雷云仍然站在烈火的中央,他看向下方的人群道:“接下来,让我们向火神祝融献上乌夷族最虔诚的牺牲。” 云台的四周被竖起十二根根火刑架,十二名奴隶被押了上来。有人点燃下方的木柴,登时烈火燃起,十二名奴隶开始扭动挣扎起来,可惜他们的嘴巴都被堵住了,无法发出呼痛之声。 在距离广场中心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三丈见方的观礼台。 身为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因为身体不好,享有一点小小的特权。观礼台三面用青黑色帷幕围了起来,用以遮蔽寒风,只有面向广场的一面饰以洁白透明的轻纱,不至于遮挡视线。 因为和陆少霖的特殊关系,唐绯樱也沾了一点光,不用和外面那乌泱泱的人群挤在一起,这让她十分欣悦。 陆少霖将剥好的松果一颗一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果盘里,唐绯樱一边喂着松鼠,一边往自己的嘴巴里塞,忙里偷闲问道:“你们乌夷族每年的拜火祭都会施行这么残忍的火刑吗?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陆少霖脸色青白,道:“是,去年的拜火祭,我曾经向雷云提出废除牺牲,但是被他拒绝。” 唐绯樱又道:“雷云曾经也是牺牲之下的受害者,差点死在火刑之下。如今他成为大祭司,不应该对此深恶痛绝,废除牺牲仪式吗?” 陆少霖:“他是因为乌夷族自古流传的所谓神谕才有机会成为大祭司,当然会尽全力维护祭神的一切仪式。最终他只同意废除乌夷族中的十二氏族各出一人作为牺牲的旧习,改为从其他地方采买奴隶。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不管牺牲者是谁,这都是残忍之事。” 唐绯樱看他神情紧绷,眉头深皱,觉得自己多少应该尽点身为“情人”的义务,伸出右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少霖,你也不用这么苦大仇深啦,今日之事,姐姐已经做好了安排,不会有事的。” 女子的柔荑酥软,陆少霖眉角舒展开来,轻轻“嗯”了一声。 云台之上。 雷云跪在高大的祝融神像下,他身体后仰,十指朝天,身体不断地扭动,口中念着某种咒语。仿佛正在进行着某种与神灵沟通的仪式,过了一会,他才站起身:“火神非常满意我族献上的牺牲,他决定原谅上次祭神仪式那些不虔诚的信徒,再次降临,并亲自为众人赐福。与上次同样,仍然是由火神的眷属来主持神降的仪式。”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的神降仪式更加驾轻就熟。上次成为神降“容器”的信徒最终得到了不少奖励,这次有更多的人跃跃欲试,雷云从中挑选了一位年轻的男性族民作为新的“容器”。 锣鼓声再次响起,云台之上,身着银白色衣袍、青铜面具的“刑天”再次念响“祈神”的咒语。 “末法已至,祭品已备——” “神祇降临,神兮归来——” 此时,在广场的北侧的一个角落,数十名神殿护卫军士兵守护着最为中心的神轿。 神轿之中,闭目养神的华阳真人微微睁开了眼睛。 祭典正式开始之后,人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广场中央的悦神舞和神降仪式之上,无人察觉不知什么时候,神轿之上的那座木头雕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等待着最终的仪式,他便可以摆脱这具已经老朽的身体,占有容器那具年轻的躯壳。 他勾了勾手指中间的傀儡丝线,这种丝线是用特殊的材质所制成,能与玉无瑑体内的傀儡丝彼此感应,也是他用来控制玉无瑑的利器。如果这次玉无瑑再敢在神降仪式中耍什么花招,他一定会让对方感受到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痛苦。 灵台天枢之中,龙魂之影缓缓浮现,冷笑道:“想不到你竟会放弃直接夺舍玉无瑑的想法。怎么,是不敢吗?” 华阳真人也不否认:“小子狡诈,焉知他不是挖了一个坑等着我去跳。有傀儡丝的存在,谅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只要降神仪式成功,我有的是时间研究那个‘桃僵李代’的法术是真假。” 龙魂道:“你这么有把握,这次的降神仪式一定能成功,你就不怕这次还会和上次一样吗?” 华阳真人亮了亮手指中间的丝线:“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凡事可一不可二。他想保全性命,继续与我周旋,想必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龙魂道:“玉无瑑或许不敢,换作别的人可就不一样了。你看,那边不是出事了吗?” 华阳真人睁开眼睛,他将轿帘掀开一条细缝向外看去。 一支羽箭从极远的方向射了过来,向着高台之上那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影一箭射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这支羽箭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又是什么人所发出。 只见到正在主持神降仪式的“火神眷属”心口中箭,从云台之上坠下。 毫无疑问,神降仪式失败了。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阵恐慌的呼声,甚至有胆小的人瘫倒在地,还有不少人窃窃私语。 “神降仪式失败了,现在该怎么办……” “有人刺杀神使,火神一定会怪罪。” “完啦,得罪神明,我们乌夷族一定完蛋了……” 登时,广场上一片混乱。 雷云脸色铁青,望向那溪后方的群山,方才一片混乱,只有他看得清楚,弓箭正是从那个方向射来。是谁有深厚的功力,从那么远的地方射箭,一箭正中玉无瑑,破坏拜火祭的降神仪式? 对方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玉无瑑坠地不醒,他只好宣布有人刺杀神使,祭神仪式暂停,等神使醒了之后继续。下了云台,已有两名心腹将玉无瑑扶到一旁,请来族中的巫医诊视。 雷云问道:“他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能不能将他救醒?”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最好的结果就是赶紧将玉无瑑救醒,继续将仪式进行下去。否则,神降仪式失败,他无法向华阳真人交代。而且,拜火祭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必然会引起乌夷族内人心动乱,他这个大祭司的权威也会受到影响。 巫医道:“以伤势来说,他本应该没有大碍。然而现在的状态也不能说他还活着。” 雷云道:“怎么回事?” 巫医道:“那只弓箭隔那么远射过来,劲道并不强,他只是受了皮外伤。只是弓箭的角度刁钻,而且弓箭内含有一种特殊的真气,这股真气封锁了他的经脉,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僵死,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 巫医苦着一张脸,他只是小小乌夷族的一名小小的巫医,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棘手的情形。 雷云也怔住了:“活死人?怎么会这样?” *** 高崖之上,李璧月收起弓箭,才发现自己手中满是汗水。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要命中目标。既不能当真射死了他,还要用浩然真气封锁他的经脉,中断降神仪式。即使对她而言,这个难度也不是一般大。 更何况,那个目标是玉无瑑。 她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考虑到风力风向全部因素,不让羽箭发生哪怕一丁点儿偏离。可即便如此,她发现自己的手中已满是冷汗。 下次,她一定不能再同意他这么危险的计划。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剑匣。剑匣之中躺着一柄黑鞘黑柄的重剑,她轻抚剑柄,感受着剑身中那道沸腾的剑意与她体内的浩然剑种彼此共鸣。 她拔剑出鞘,炽烈的剑芒闪耀,白昼也无法掩其辉芒。 这是承剑府的镇府至宝照夜八荒剑。 也是当世之上最强的一柄剑。也是一柄足以斩神诛鬼的利器。 她将剑负于背上,又将弓箭放在剑匣之中,找了个隐蔽之处藏了起来,下山而去。 *** 广场之上,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雷云极力让神殿护卫军维持现场的秩序,让大家不要恐慌。 乌夷族从来没有在一年一度的拜火祭中出现这样的变故,人人皆以降神仪式的失败为某种不祥的征兆。 “我们乌夷族完了,三年前死泽出了问题,如今那溪已经不再是宜居之地。如今神降仪式又失败了,说明火神祝融不会再眷顾我们,乌夷族要完了,乌夷族要完了……” 恐慌的声音通过人群不断蔓延,人们跪倒在祝融神像之下,哀哀哭泣。 雷云心中烦闷,以神明之说操弄民众,也必会因此遭到反噬。此时祭神仪式进行到一半,已是骑虎难下。他抬起头,看向广场北边的那一顶神轿。 主要的演员昏迷不醒,这出戏该如何演下去。他已无法决定,只能先去请示神轿之中的华阳真人。 就在此时,他听到云台之上传来另外一个声音。 “乌夷族的族民们,大家不必恐慌,根本就没有什么神降仪式,也没有什么火神祝融的神谕。神降仪式根本就是雷云一个骗局,目的就是为了将我们乌夷一族拖入覆灭的深渊。就算失败了,也根本不会给我们乌夷族带来什么厄运……” 雷云抬头一看,只见陆少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云台之上,朝着下方的人群高声呼喊着。 乌夷族民们本来沉浸在恐慌的氛围之中,听到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一下子炸开了锅。 “你说什么,这是大祭司雷云的骗局,这怎么可能?”很快就有人质疑道。 陆少霖道:“当然是真的。我陆少霖是乌夷族的族长,我为我说的每一个字负责。”青年族长脸色因为病态而显得苍白,身形羸弱,他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雷云一举跃上高高的云台,看向陆少霖,不可置信道:“少霖,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少霖摇摇头,直视着他:“大祭司,你知道,我没疯,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雷云内心泛起一丝恐慌,陆少霖是怎么会这些事情? 他一向身体不好,甚少出门,就算是出去一般也是在他的人的监视之下。而且,他这个族长有名无实,也从来不操心乌夷族的那些庶务。可他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轻声道:“少霖,你身体不好,拜火祭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看向不远之处的龙石,下令道:“龙石,你快请族长回去休息。” 龙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道:“大祭司,陆少霖是我们乌夷族的族长。龙石认为,拜火祭出了问题,是大祭司的失职,陆族长有权对此提出质疑。” 雷云心中感到有些不对劲,龙石竟然会质疑他的决定,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转头望向巴朗:“巴朗,陆族长身体不适,你带他回去,请巫医医治。”巴朗是神殿护卫军的三位首领之一,也是他的心腹之一,是一条最为听话的狗,一定不会像龙石一样抗命。 巴朗站在原地,看了看陆少霖,露出茫然的神情:“大祭司,我看陆族长今天面色不错,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样子。陆族长,你病了吗?” 雷云的心沉了下去,他再驽钝也知道眼下不仅陆少霖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最为信重的两名心腹大将也都站在了陆少霖一方。 他看向巴朗和龙石的后方,那里有另外的两支神殿护卫军,但他们都被巴朗和龙石的人远远挤在后面,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骚动。 显然,陆少霖今日早有准备。是他一直被陆少霖那总是病得快要死了的身体所蒙蔽,从来没有怀疑过陆少霖会在今日这个关键的时候给予他致命一击。 雷云很快镇定了下来。 自从三年前的那次拜火祭,他经历牺牲的火刑而不死之后,他就同三百年的那位陆家先祖一样,成为乌夷一族当之不愧的神选之人。 乌夷族的族人们就如同信仰火神一样信仰着他,陆少霖虽然是陆家人,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傀儡而已。 雷云面向下方的无数族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手中还有最关键的筹码,那就是乌夷族的民众们。他们世代信奉神明,一直相信他这个大祭司,而不是陆少霖。 他高声喝道:“今天的拜火祭上发生了变故,这是任何人都希望看到的事情。火神的眷属遇刺,火神必会庇佑他重新醒来。族人们,陆少霖从不信仰火神祝融,从小到大,从来不参加拜火祭。三年前,他被兄长下毒,是我日日向火神祝融祈祷,才终于救回了他的命,并且让他成为我们乌夷族的族长,他却我行我素,经常说出亵渎火神的话。今日,你们是愿意相信我,火神的神选之人,还是愿意相信一个渎神者?” 民众们纷纷道:“我们相信大祭司,陆少霖亵渎火神,不配再成为乌夷一族的族长——” “我们要废除他的族长之位,将他施以火刑,作为亵渎火神的惩罚——” “神明必将降罚于他……” 人们纷纷将手中的东西,多半是一些祭神剩下的果子和燃烧剩下的木棍,向着云台之上的陆少霖扔了过去。 陆少霖站在云台之上,一动不动,任凭那些破烂的果皮和木棍砸在自己的身上,将他一身白色的狐裘染得漆黑。 在他的目光之中,下方的民众的灵色都是灰蒙蒙的。这些人大抵是善良的,可是他们的认知只限于那溪这么一块小小的地方,以为自己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就是正确的,一辈子随波逐流。若是被恶人所驱使,就是为恶的工具。 那是凡人,也是芸芸众生。 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 他早就知道乌夷族的族民早就因为对火神的信仰而蒙昧,可他到底为他们感到难过,感伤心,感到可悲。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噢,怎么被打哭了啊。这可不行,我可不许有人欺负我唐绯樱的人——” 眼角的泪被女子的柔荑轻轻擦去,这无垠的暗夜亮起一道白色的剑光。 红衣的女子身形如鬼魅,雷云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脖子一凉,只见一柄长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之上。 唐绯樱看向下方的人,笑眯眯地说道:“如今你们乌夷族的大祭司的性命就捏在我的手上,你们若是学不会好好听少霖,哦,不对,是这位陆族长说话,我就一把咔了他的脖子……” 眼见大祭司被人制住,下方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大骂道:“妖女,快放了大祭司,否则,火神必会降罚于你。” 唐绯樱笑吟吟道:“要是你们的火神真的存在的话,早就降下一道天雷劈死我了,可我眼下还活得好好的,说明你们家信仰的火神神力不过如此,想来也没办法庇佑你们,你们还是省省吧——” 骂她的人瞠目结舌,恨不得眼下立刻言出法随,有一道天雷降下劈死眼前的妖女,只是可恨竟是无法应验。 唐绯樱依旧是嬉皮笑脸:“哈哈,我说你们的神灵不怎么灵验吧。我说你们信奉那个什么火神,不如信奉我唐绯樱……” 她指了指广场中央的高大神像,“至少我唐绯樱长得好看,若是雕成石像立在那里,保证赏心悦目……” “妖女!妖女!你你你你……气死我了……”那位仁兄倒在地上,竟是被气得晕了过去。 闹剧冲淡了紧张的气氛,云台之上的陆少霖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后方,另外两支神殿护卫军这时终于发觉情况不对,正要赶来,却被龙石和巴朗带着人拦在外面。剩下的民众眼见大祭司受制于人,也不敢再向陆少霖扔东西。 陆少霖知道眼下已经是最好的时机,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高声道:“乌夷族的族人们,听我一言。我们乌夷族的源起是南朝时期跟随我陆氏先祖到那溪的十二氏族,因为躲避隋军追杀,所以与信奉火神祝融的土人融合,从此在那溪定居,从此信仰火神。” “不知大家有想过吗?这世上真的有火神祝融吗?神灵真的庇佑过我们吗?族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们每天的收获来自每日的劳动所得,而非神灵的赐予。” “我们在每天辛勤劳作之后,在神像下方跪拜祈祷,祈祷亲人健康,祈祷来年获得更好的收成,祈祷安宁而富足的生活。如果神明真的能听到大家的祈愿,那么那溪就应该年年风调雨顺,人人身体健康,家家户户安居乐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圣湖变成死泽,大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贫穷落后。” 有人质疑道:“当初陆氏的先祖便是因为经历火焚而不死,得到了土人的认可,被认为是火神祝融的神使,陆家才能得以统领我们乌夷族,你陆少霖才能因为祖宗的遗泽成为乌夷族的族长。如果还有……”那名族人看向一旁的雷云,“三年前,大祭司雷云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成为我们乌夷族的大祭司。如果不是因为火神的神力,又如何解释这一切?” 陆少霖道:“解释这一切并不难,能经历火焚而不死的,不仅仅有我陆家的先祖和大祭司雷云,还有他们——” 陆少霖用手指遥遥一指,指向周围的十二根火刑柱,“这些都是今日向火神祝融献上的牺牲,是大祭司雷云从外面买来的奴隶,他们经历了火焚,全部都没有死。难道,这些奴隶都会是火神的神使吗?” 众人一起看去,那边的火刑柱下方的薪柴已经燃尽,可那些奴隶依然还活着,全都毫发无伤。他们不能说话不能动,只是因为嘴被堵着、身体被缚而已。 乌夷族人从小建立的三观第一次发生了崩塌,人们纷纷嚷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因很简单,因为能使人经历火刑而不死的并不是火神祝融的神力,而是一件特殊的衣服。”陆少霖道:“永陵山中有一种名叫窫窳的异蛇,这种蛇很喜欢火,常常出没在容易引发山火的地方。窫窳的蛇蜕与人服色一模一样,用它制成衣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我的先祖昔日为永陵侯,得到用这样的蛇蜕制成的衣服并不难。当年永陵城破,先祖被隋军追杀,为了避免被乱军所伤,便将这身衣服穿在身上,所以在土人的火刑下免了一死,也因此成为土人的首领和乌夷族的族长。” 陆氏先祖因为火刑而不死,成为大家的头人,在乌夷族几乎是等同于传奇神话的存在,也是大家信奉火神最早的原因。陆少霖此言,无疑是证明所谓传奇神话不过是一场乌龙而已。 有人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陆少霖道:“我不需要证据。是因为我这些天请人收购大量收购了窫窳的蛇蜕,并用之制成衣服,让这些奴隶都穿上,所以他们才能没有在火刑中身亡。”他转头望向雷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大祭司身上应该也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唐绯樱笑道:“当然有,我今天就让大家开开眼界。” 她左手摸向雷云的后颈处,用力一撕,当场扯下一大片薄如蝉翼的人形皮套下来。她将皮套拿在手里,谑笑道:“大家看到了吧,你们的大祭司之所以能表演火中跳舞,便是因为这玩意。什么见鬼的神谕的都是用来骗你们这群大傻子的……” 人群纷扰起来。 “不,这不可能……” “大祭司,你给大家解释一下……” “对,我们不要听你这个妖女的,我要听大祭司的说的。” 唐绯樱哂笑道:“你们还真的蠢得可以。我现在只是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并没有不让他说话。”她转头看向雷云,巧笑倩兮:“大祭司,要不你给大家解释一下你身上这身蛇皮是怎么回事?” 雷云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这时,终于有另外一个质疑者站了出来,说道:“你们说所谓神谕是假的,但在拜火祭的第一天,火神祝融曾经亲自降临。大家都见到了也听到了,你又怎能说这些都是假的?” 陆少霖摇头道:“所谓神降仪式本是雷云的阴谋,是雷云与中原邪宗傀儡宗合谋,其目的不过是想要傀儡宗的尊主窃占火神祝融的神位,让我们乌夷族人从此听从傀儡宗的驱使,成为他永生的容器。” 神轿之内,华阳真人的瞳孔猛地一缩,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陆少霖怎么会知道关于傀儡宗的事? 自方才广场上变乱开始,虽然局面混乱,但是他并不怎么紧张。雷云本来不过是他当初随手救下的一颗棋子,这个棋子既然被揪出来了,那么舍弃了便是。 但是,陆少霖提到傀儡宗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他向广场中央看去,这才发现陆少霖身边的那个女子似乎有些眼熟,从前似乎出现在李璧月的身边。 如果承剑府的人出现在这里,李璧月还会远吗? 他感觉有些不妙,如今情况不同于鹤鸣山庄。如果今日拜火祭上的意外是因为承剑府,如今敌众我寡,还是先撤为妙。 他正想拉开轿门开溜,可才拉开一条细缝,一柄暗金色的长剑已刺了进来。 轿厢外传来李璧月裁冰切雪的清冷嗓音:“华阳真人,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神陨 云台之上,陆少霖继续道:“不仅如此,我们乌夷族的圣湖之所以会变成死泽,那溪动物几乎绝迹,任何草木都无法生长,也是大祭司雷云所为。” 此言一出,广场上炸开了锅。 此前,雷云说圣湖之所以变成死泽是因为被邪恶诅咒污染。但此刻陆少霖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雷云,人人皆是无法置信。 谁能相信,一族的大祭司竟会做出自掘死路的事呢? 陆少霖道:“我知道空口无凭,你们是不会相信。我有证据,五娘,你将东西拿过来吧。” 贺五娘拿着一个黑布袋子走近前来,她将黑布袋子打开,露出香狁的尸体。 陆少霖道:“这具香狁的尸体是我的朋友从圣湖中捞出来的,捞出来的时候里面一只巨大的蠹蚁的蚁后。香狁是猎人最好的饵料,它的尸体会吸引动物的尸体投入圣湖之中。蚁后吞食香狁的内脏,源源不绝地生产出飞蚁,飞蚁以动物的尸体为食,它们会释放出有毒的气体,便是如今圣湖区域毒瘴的来源。它们成熟之后结蛹,化为一种叫‘根蠹’的虫子,根蠹以植物的根为生。正是因为飞蚁和根蠹的存在,那溪的土地才会寸草不生。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只被有心人有意埋入圣湖之中的香狁尸体。但是在我们乌夷族,最近二十年,只有一个猎人曾经有过香狁这种饵料,你们都知道那个猎人是谁?” 民众瞪大了眼睛,纷纷讨论起来了。 人人都知道,三年以前,雷云曾是乌夷族最优秀的猎人。他因为偶尔捕捉到一只香狁,打猎的收获往往是其他人的数倍。 陆少霖正是在这位义兄的帮助下,打败两位兄长,成为少族长。 “香狁?难道圣湖的事真的与大祭司有关?” “那可难说,雷云是三年前成为大祭司,而圣湖开始出事也是三年前的事情。” “这确实是香狁的尸体,我曾经在大祭司家中……不,那时候他还不是大祭司,是雷家姑娘的那个私生子。但是雷云成为大祭司之后,再没有看到过这只香狁。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圣湖开始出现大量动物的尸体,后来情况就越来越糟糕。” “……” 民众虽然偏信和盲从,但是圣湖干系到每一个乌夷族人的生死存亡,终于有一部分人开始对雷云产生了怀疑。 “大祭司,这是不是真的?” “圣湖的事是不是真的和你有关?” “枉费大家这么信任你,没想到你竟然做这么断子绝孙的事情……” 雷云站在高台上,想要否认:“不,不是我……”他知道一旦罪名落实,他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顾不上横在脖子上的长剑,高声喝道:“不是我,那只香狁我在打猎时走失了,这件事情是陆少霖诬蔑我——” 陆少霖转过头看着他,道:“雷云,如果事情不是你做的,那么你当着你小时候跪拜过的祝融神像、对着我发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电光石火的刹那,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年轻的族长的脸因为长久的病痛清癯苍白,那目光却依然是澄澈干净的。 一如十多年前,那个孩子将自己的食物一股脑地塞到了在神像下方跪拜祈祷的小少年的怀里,说道:“这些都给你。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神明是不会回应你的祈愿的。” 那曾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位神明,第一道光。 如今,这道光仍然会和往昔一样灼热,热到只要触碰到就会灼伤自己。 雷云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他颓然地握住双拳,喃喃道:“是我,是我在香狁的腹中放了一只蚁后,将它抛入圣湖之中……” 高台之下,民众一片哗然。 没有人能预想到给乌夷一族带来毁灭的人,正是他们一心崇拜的大祭司。 不,现在或许不能称之为大祭司了。 “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和他阿娘一样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我看当初的拜火祭的时候,他就恨上了我们乌夷族,不然怎么能做这么断子绝孙的事情。”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以前都被他给骗了。” “我看还是陆家的哥儿好,那才是正儿巴经的族长,真正得到火神认可的人,才能揭开雷云的真面目。” “……” 他们纷纷将手中之前扔剩下的东西向雷云身上砸去,浑然忘了就在不久之前陆少霖还是他们口中的亵渎火神,不配族长之位的人。 陆少霖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也没有想到雷云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认罪。 他转头望向龙石和巴朗,下令道:“雷云既然认罪,你们先将他关押,等事情抵定之后,再由我亲自审问。” 龙石和巴朗一起道:“是。” 广场上一片纷乱,大祭司雷云因罪被羁押,标志了乌夷一族的大权重新回到族长陆氏一族的手中,自然还有不少的大祭司的支持者反对,广场上总免不了小规模的冲突与骚乱。但是在龙石和巴朗的强力压制下,并未扩大。 广场的西北一角,华阳真人看着斜刺入轿厢的这柄剑。 剑柄为墨色,剑刃为金色。那是承剑府的照夜八荒剑。 传说之中,当年秦士徽持剑斩龙,金色的龙血将金色染成了金黄色。即使是在暗夜中,这柄剑也光耀如恒阳。 此刻,剑握在一只苍劲神秀的玉手之中。剑气盈发,杀意如细针一样迫入华阳真人的每一寸肌肤。 纵横一生的华阳真人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一年前在高阳山他第一次面对李璧月时,她虽是承剑府最优秀的少年天才,可在他眼中,捏死她和捏死一只蚂蚁也差不了多少。 数月之前在鸣鹤山庄,她虽然已是足堪比肩谢嵩岳的强者,最后还是对他无可奈何。 可是如今,他已感知到,经过数月沉淀,她的浩然剑意比之前更精纯不少,就算是谢嵩岳也难望其项背。她手中的照夜八荒剑一定能将自己这具一半傀儡一半是血肉的躯体碾为齑粉。 更糟糕的是,如今拜火祭已经破坏,玉无瑑昏迷不醒,他已不可能通过降临仪式将自己的元神转移到“容器”之中。 他此刻最后悔的是上次在鹤鸣山庄时因为道源心火放弃了最好的杀李璧月的机会,到如今养虎为患。 他当机立断,一掌拍向眼前长剑。 他的掌力绵软粘连,就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会自动吸附掌力所碰到的一切东西。如今,唯一的胜机就是出其不意,从李璧月手中夺剑。 可是金色的长剑轻轻一动,他的掌力所织就的那张巨网瞬间破碎。别说夺剑,他连剑身都没有碰到。 就在此时,他眼前的长剑幻化出无数的剑影,他感知到一种臻于极致的剑意。 他身处的那座神轿就在他眼前直接生生化为漫天的木屑,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用傀儡制成四肢一起从接口处断裂,同样化为粉末。 然后是他的血肉之躯。 他的头发最先消失,然后是他的胳膊,大腿,躯干。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沙化、溶解,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不,那不是消失,而是直接被剑意分成了比齑粉还要微小的尘埃。 这就是照夜八荒剑的威力吗?那是某种超乎法则的力量,能直接抹去一个人的存在。 世界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力量,不,这样逆天的力量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他听到灵台天枢中传来龙魂的提醒:“快,用桃僵李代——” 华阳真人在那瞬间什么来不及想,以神魂结印,并飞快地念出了他在道源心火中看到过的咒语:“我身寂灭,我意自在。大道既死,我道长存。敕——” 下一刻,巨大的剑威压下,华阳真人的躯体彻底消解。 而与此同时,一白一黑两道影子从他的躯体中脱出,一起向玉无瑑那边飞了过去。 *** 广场中心,玉无瑑正倚靠在祝融神像的脚跟处。他刚才在主持神祭仪式之时,被一只突如其来的羽箭射伤,陷入如今身体僵死的状态。乌夷族的巫医对此束手无策,只好将他暂时安置在此休息。 之后,陆少霖指认雷云是乌夷族的罪人,广场一片骚乱,也没有人管他。 到如今尘埃落定,唐绯樱终于有空过来看看他的情况。毕竟,李璧月隔着那么远射了一箭,谁也不敢保证他一定万无一失。如若不小心射偏了有所损伤,她也可以先补救补救。 她刚靠近,便看到一白一黑两道印记一齐贯入玉无瑑的眉心,与此同时,青年道士睁开眼睛,眸中黑雾涌动,额心再次出现红色的火焰印记,往昔清隽的面容变得邪气凛然。 唐绯樱从前可没见过玉无瑑这幅模样,大吃一惊,就要去伸手去探那个红色的火焰印记。 下一刻,李璧月已挡在面前:“先不要动他。” 唐绯樱咋舌:“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我看到一白一黑两道影子钻进去了。” 李璧月道:“没事,那个白色的是道源心火,黑色的是傀儡尊主的元神。” 唐绯樱:“姐姐你那边顺利吗?傀儡尊主那个老怪物呢?已经死了吗?” 李璧月:“死了,但是没有全死。” 唐绯樱:“什么意思?” 李璧月:“按玉无瑑的说法,他们这些佛门道门的修行人,修行到一定程度,便可进入神游之境,元神可脱离躯体而存在。躯体的死亡只是第一次死亡,只有元神覆灭,才算是彻底消亡。” 唐绯樱想了想,道:“我懂了,昙摩寺那个传灯大师就没有死干净,所以当初才会附着佛骨舍利上,蛊惑藤原野回东瀛。” 李璧月点头:“确实如此。”事实上传灯大师不仅能蛊惑藤原野回东瀛,他还仅凭元神之力就帮她完成了第一次剑骨的淬炼。华阳真人虽然身死,但是若是元神尚存,后续会不会继续搞事实在难说。 唐绯樱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璧月指了指玉无瑑:“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他们师徒二人了。” 话音落的一瞬,玉无瑑额间的火焰印记湮灭,随即出现一朵金色的莲花。 *** 华阳真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呆在一朵金色莲花之中,一团黑色的龙魂影正盘旋在黑色的莲花上面,森冷地看着他。 这朵金色莲花正是象征道门传承的无尽藏,这团龙影正是被封印在道源心火中的龙魂。 显然他并没有如预想一般通过那个“桃僵李代”的法术取代玉无瑑,而是如同龙魂一般被封印在了道源心火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华阳真人看望龙魂,怒气冲冲:“你不是说这个桃僵李代是个夺舍的法术吗?为什么我没有夺舍成功?” 龙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因为,这是我骗你的呀。‘我身寂灭,我意自在。大道既死,我道长存。’这个十六字咒语是李玉京祖师所留下,这根本是不是什么夺舍的咒语,而是李玉京祖师爷当初自封一魂于道源心火,以镇压龙魂的法咒。” “你……”华阳真人心中生起一丝疑惑,龙魂并不像他以前所见到的那般乖张邪吝,甚至“它”还称李玉京为“祖师爷”。 他心中忽然有了某种明悟:“你不是那条龙魂?” 龙魂冷哂一声:“看来你总算不算太蠢。你还记得我吗,师弟?”龙魂形影幻化,一位着紫色道袍、头戴飞云宝冠,手持拂尘的道者出现在他眼前。 “紫清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龙魂呢?” 华阳真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真实。好像自今日的拜火祭伊始,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紫清真人道:“早就已经没有什么龙魂了。十年之前,李玉京祖师留在道源心火中的一魂就已经渐渐衰弱,即将湮灭,无法压制龙魂。那时我便决定继承李玉京祖师的遗志,在离开灵州之前,以此咒术,将自己的一魂封于道源心火,继续压制龙魂。” 紫清真人叹息一声:“可惜我当时道心不稳,过程中出了差错,连这缕魂魄差点消散。等我的魂魄稳定之后,祸事已经发生了,你使用傀儡术杀了武宁侯府一家,云翊因为龙魂而入魔,最后青溟师弟找到谢嵩岳封印了云翊的灵台天枢,也一并封印了龙魂。” “我在道源心火中与龙魂纠缠十年,直到最近一段时间龙魂才终于彻底消散。” 华阳真人一怔:“龙魂已经消散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永远不朽,龙魂也不是不死不灭。” “所以我之前在道源心火中见的龙魂一直都是你的化形。”华阳真人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之前折磨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什么龙魂,什么‘桃僵李代’的咒术也是你的阴谋……” 华阳真人的声音淡淡的:“恐怕你没有想过,你花费十年时间得到的道源心火,从来不仅仅只是玄真观的传承,也是玄真观的诅咒,更是自李玉京祖师传承下来的兼济天下的责任。事实证明,你确实没有成为玄真观传人的资质。不过,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桃僵李代’并不是我的阴谋,而是云翊的提议。” “玉无瑑?” “是的,自他解开灵台天枢的封印,在将道源心火交给你之前,就提出了这个计划。他说你心心念念研究傀儡术多年,希望千秋万代、永世不朽,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最好的机会。” “拜火祭上,是他故意以自己有诱饵,李璧月一箭射伤他,致使他僵死昏迷。李璧月再以照夜八荒剑相逼,你别无它法,只能冒险选择使用‘桃僵李代’之法。他本是道源心火真正的主人,当初他将道源心火给你,你只是拥有暂时借用权而已。只要你的□□消亡,道源心火就会自动回到他身上,如果你使用这个‘桃僵李代’法术,试图夺舍,就被自封于道源心火之中,永世无法脱出。” “永世无法脱出?”华阳真人心中先是一凉,随即又是一喜。 若是从前,要想龙魂被永远困在道源心火之中,他当然是不愿意的。但如今他的躯壳已在照夜八荒剑下化为飞灰,元神有一个寄生的地方也算不错。 虽说人世间的一切权势富贵他是从此都享受不到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是苟活,也比彻底消亡了好。 想要以后可能要与自己的师兄长期共存,他放软了语气:“师兄,以前的事是师弟糊涂,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师兄你。如今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修生养性,绝不惹是生非。” 他想,他这个师兄一向一团和气,就算当初自己被逐出师门,回到玄真观师兄仍然收留了他。如今不过是和当初一样,在师兄面前卖个乖、讨个好,先适应一下环境,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想办法。 紫清真人道:“华阳,你错了。做错了事情,需要付出代价。今日就是你的终点。” 华阳一慌:“师兄,我已经付出了代价了。我已经死了,你们已经赢了,不是吗?” 紫清真人摇头:“是,但是还不够。今日之后,你的神魂将不会再存在。终究是我当年一念宽容,铸成大错,害了我兄弟一家子。不仅愧对云翊,九泉之下,也愧对兄弟。今日我也该亲自清理门户。” 他伸出右手,抓住了华阳真人的手。 华阳真人惊觉,两人右手交握的一刹那,他的元神竟也开始迅速沙化,湮灭,消亡,就像一幅画被人用抹布抹除一样。 他惊叫道:“这是什么样的力量,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灵魂本源的力量,是人的执念、信念。”紫清真人道:“这十年来,我就是用这样的力量湮灭了龙魂,如今我剩下的本源力量已经不多,但是已经足够带走了你了……” 华阳真人:“灵魂本源?可是这样,你自己的灵魂也会彻底湮灭啊!” 他简直震惊了,青溟和紫清都是他的师兄,一个在高阳山上和他同归于尽,一个连他死后的元神不放过,不惜耗费自己的灵魂本源也要彻底抹除他的存在。 紫清真人哈哈一笑:“我从玄牝来,归于混沌去。生者道之始,死者道所依。行行复去去,天地悉我归。” 在笑声中,华阳真人的元神化作白光,最终彻底湮灭,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与此同时,紫清真人的魂魄也同时开始消融,化作无数的白色光点,洒落在脚下的金色莲花之上。 广场之上,玉无瑑睁开眼睛,白色的道源心火浮现在他手心。 他抬起头,看到广场上聚集的人群都已经散去,只有李璧月抱着一柄剑,靠在高大的祝融神像上。 此刻,长夜将尽,西天悬挂着一弯勾月,承剑府主清冽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暗夜里的星火。 漫漫长夜,是这团星火一直守护着他。 “怎么样?”李璧月问道。 “身死魂消,这世上再不会傀儡宗了。”玉无瑑轻轻一握,道源心火没入他的掌纹深处。 我从玄牝来,归于混沌去。 生者道之始,死者道所依。 行行复去去,天地悉我归。 紫清真人、清尘散人,那些曾经给他传道授业解惑,一直保护着他,庇佑着他的师长们都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重新归于玄牝,归于混沌,归于天地,成为了“道”的一部分。 自今日伊始,他就要背负着玄真观的使命,继续走下去。 他孤身一人,可他从来并不是孤身一人。 他看向李璧月道,“有没有火?” 李璧月看向四周,拜火祭虽然结束,还有不少火把遗留。她随便拾了一支,用火折子点燃,递到玉无瑑手上。 玉无瑑从怀中拿出两本书,往火光上探去。 李璧月不解问道:“这是什么书?为什么要烧了它?” 玉无瑑道:“璧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到高阳山,曾到过李玉京祖师所修建的青羊观吗?” 李璧月:“当然。” 玉无瑑:“这本书就是青羊观经楼中缺少的两本书,一本《御物》,一本《御魂》。这两本书被邪道妄机所取走,邪道妄机将之与天宫世家的机关术结合,便是最初的傀儡术。他在这两本书上做了非常详实的笔记,华阳真人便是根据此学会了傀儡术,并建立了傀儡宗。后来,我从天工世家带走了这两本书,也学会了傀儡术。如今,傀儡宗已经覆灭,我便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精通傀儡术的人。” “这些日子,我反复思考,认为这不是应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邪道妄机研究傀儡术,是为了复活他的师父鲁心瑜。华阳真人,研究这东西,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可在更早的时候,邪道妄机名鲁才英,是一个天真热血的少年,华阳真人也曾是玄真观的少年天才,他最早的想法,也只是想让玄真观更上一层楼。” “但是这天下间没有人能抵抗磨损,历代玄真观主道心的磨损并不完全是龙魂所带来的,而是人与生俱来的欲望与执念。龙魂只是加快了这一过程,所有人在命运的洪流中最终都不再是最初的自己。傀儡术这样的邪术,若是用来为恶,确实过于方便了。所以我决定销毁与之有关的一切资料与素材,并且封印我自己的与之有关的一切记忆。这样,世界上便不会再有傀儡术了。” 火光迅速吞没书页上的字迹,很快,两本书就彻底化为灰烬。 纸灰飞扬,李璧月回想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一切,也觉得唏嘘不已。不管怎么说,傀儡宗的事情至此终于有了一个最为圆满的结果,这次的西南之行也算不枉此行。 她问道:“将来你打算怎么办?” 青年道士站起身,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既然玄真观当年毒杀先皇一事本是冤案,我当然是要回到长安,恳请圣人和太子还玄真观一个清白,还有损坏的龙脉,也需要尽快修复。” 李璧月回握住他的手,“好,我会帮你。” 第142章 无常 苍黄的薄月,照在囚室的走廊上。 囚室里关着的是乌夷族最重要的囚犯,由从前的神殿护卫军首领巴朗亲自看守。 巴朗对这项任务多少是有些抗拒的。这位乌夷族的大祭司性格残暴恣睢,脾气不好惹。他又是实打实地背叛了对方,想必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然而,从被囚之后,雷云就一直坐在干草地上,他的目光透过漏风的窗户看向神像的方向。他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 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陆少霖撑着火把朝这边走了过来,巴朗行礼道:“族长。” 陆少霖瞥了一眼囚室紧锁的大门,问道:“他怎么样?” 巴朗道:“从进去之后一直没有动静。” 陆少霖道:“把门打开,我进去和他谈一谈。” 巴朗有些犹豫:“族长,这不好吧,您还病着,万一他要对您不利……族长要审问他,大可等到天亮之后开设刑堂再说……” 陆少霖摇摇头,眉目沉沉:“别的不提,雷云于我,多少是有些私谊的。有些事,私下的场合问不出来,在刑堂上更问不出来……至于他对我不利……”陆少霖咳嗽了两声:“我这身体,本就活不了多久了,又有何妨?” 他本来体弱,昨晚拜火祭之后,他忙着疏散安抚族民,处理后续事宜,一整晚没有休息。这时脸色青白,眼眶深陷,看起来确实是一副短命鬼的样子。 巴朗的神情黯淡了下来。他打开门,目送陆少霖缓步进入其中,又关上了门。 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囚室,自进来后一动未动的男人终于抬起头,看向眼前之人。 两人相视,却是良久的静默。直到火光毕剥一声,陆少霖才终于开口,嗓音干哑:“雷云,为什么?” 雷云淡漠道:“什么为什么?” 陆少霖:“雷云,我知道你因为私生子的出身,从小在族中饱受歧视和欺凌。后来,因缘际会成为大祭司,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毁了圣湖,那溪的土地寸草不生,这明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雷云转过头,他的目光穿透囚室的小窗,看向窗外不远处高大的神像:“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神明的授意,少霖你会相信吗?” 陆少霖摇头:“可是这世上并没有神明,我已经查得很清楚,拜火祭上的一切都是傀儡宗与你的阴谋。” 他心想,难道说雷云这几年欺骗民众,竟然骗得自己都信了。 雷云目光虔诚:“不,对我而言,这世界上曾有两位神明。” 陆少霖一怔:“两位神明?” “不错。”雷云看着他,眸中情绪如翻滚不息的暗潮,“少霖,你想必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形。” 陆少霖点头。 他当然记得。 这一年以来,他每次见到雷云,总会想,假如那一天他没有回到神殿,没有躲在神像之后听雷云的祈祷,或许雷云早就冻饿而死,自然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雷云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低声道:“那个时候我十一岁,母亲已经死了五年了。舅舅虽然收留了我,可是他自己也有三个儿子,常常顾不上我。那年冬天大雪,舅舅家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每次到吃饭的时候,舅母就会支使我去邻居家借东西,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他们一家已经吃完了。我想起我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常常抱着我去祝融神殿里祈祷。所以我饥寒交迫,无处可去的时候,便也去神殿祈祷。神明果然听到了我的祈愿,他出现了,赐予我许多食物,让我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天。” 陆少霖冷哂一声:“雷云,你是不是记忆力出了问题。火神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些食物是我给你的。” “没错,你在我快死的时候救了我。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第一个神明。” 雷云定定看着他,目光狂热而虔诚,“当时你对我说,让我不要再去神殿了,这世上没有神明,可是你说错了,你回应我了。” “少霖,我知道如今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可是三年前,我想帮你成为乌夷族的族长是真心的。这一年来,我想治好你的病,让你每天都活得开心也是真的。”他垂着头,声音压抑着痛楚,“只是,我没想到,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一心只想与我为敌。” 陆少霖眉棱猛地一跳,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走近一步,疾言厉色地说道:“三年的拜火祭上的牺牲仪式,是傀儡宗的那个尊主救了你。他就是你心中的第二位神明,圣湖的事,是他指使你干的,对吗?你竟然听信一个外人,一个恶人,来危害自己的族人,你……” 他气得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雷云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自己的族人……” 他笑得疯狂又歇斯底里:“少霖,你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聪明又早慧,天生注定是乌夷族的继承人。所以你根本不懂,绝望的滋味。” “可是我呢,我明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的错事,只是因为我是一个私生子,只是因为我没有父母,只是因为我的腿残疾了,不再是乌夷族最优秀的猎人,就要被一群愚民绑上火刑架,成为献给所谓神明的祭品。” 他胸口起伏,鼻息渐粗:“九年前,在神殿中,你曾对我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明,所以那之后的许多年,我再也没有去过神殿。可是,那一天,我被绳子绑着,从神殿护卫军家中被拖着,穿过那溪的大街小巷,一直到神殿的地牢之中。我跪着哭着喊着,求我遇见的每一个人求救。我说,按照规矩,成为牺牲的应该是我的表弟。我说少族长说了,这世上没有神明,就算有,活人也不该成为神的祭品。” “可是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向我扔石头,说我不过是一个私生子,有幸成为火神的祭品,本就是我的荣幸。若是连这也不肯,这乌夷族也没有我容身之地。还有人说我亵渎火神,应该施以重刑。当时负责此事的是你的二哥,他怨恨我当初帮你夺得族长继承人的位置,将我关在一个房间里绑在长凳上,又找了一块一百斤的石板压在我身上。” “我被压得快不能呼吸,在濒临死亡的痛苦之中,我第一次希望这世界上真的有神,我希望有神明能拯救我,拯救我这扭曲的、充满着不幸、恨与痛苦的一生。最终有人听到了我的求救,将我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 …… 那是拜火祭的前一天,一个没有任何光亮的黑夜。 雷云被绳索紧紧绑在石凳上,他无法动弹,只能感受着自己的生命逐渐流逝。 有人说,比死更可怕的是死亡的过程。是你明知知道它正在发生,可是你却什么也阻止不了。压在他身上的石板其实并不重,毕竟他若是在拜火祭之前死了,还需要找一个新的祭品。族长家的二公子只是想找个机会公报私仇而已,并不想多生事端。 对于雷云而言,这意味着死亡的过程变得更长。 可他不甘心这样死去,他大声地喊着:“神哪,求求你,救救我——” 他知道,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救他,就只有少族长陆少霖了。如果陆少霖能够在拜火祭的最后一天赶回那溪,他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九年前,在他濒临绝望之际,是陆少霖救了他。后来,陆少霖无视两人的身份尊卑,与他结为兄弟。如果陆少霖知道他的事情,他一定会赶回来救他的。 那一夜格外漫长,他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僵死的时候,有一个人进了屋子,放下了石板,将他身上的绳索解了下来。 雷云以为是陆少霖终于回来了,他激动道:“少霖,是你回来了吗?” 他一回头,只见到一个身着紫色衣袍头戴青铜面具的人出现在自己身前,身上的气息恐怖邪诡,他被吓得后退一步:“你不是少霖,你是谁?” 那人哂了一声:“你刚才不是祈祷有神明出现救你的性命吗?我如今响应你的祈愿,出现并拯救了你,你不是应该奉我如真正的神明吗?” 雷云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他只觉得眼前这人凶神恶煞的形象与神殿广场上那尊祝融神像颇为相似,问道:“你是火神祝融?” 紫衣人冷笑道:“现在还不是,不过将来就会是了,只是做到这一点,还需要你的配合。” 雷云道:“我?” 紫衣人道:“我到那溪已经很多天,发现这里的乌夷族人因为一个荒谬的传说就信仰着一个根本就没有的神明,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只有你除外。这引起的我的好奇,我去调查了一下你的事情。你是个私生子,是你的舅舅舅母将你养大,他们对你不好,想要用你来代替他们本该成为牺牲的儿子,你的族人们因为私生子的身份歧视你,又因为你曾经第一猎人的身份嫉妒你,对此事都乐见其成,你想报复他们吗?” “报复?” “对啊。你想不想看到有一天今日这些欺凌歧视你的人全部都跪在你面前,任你驱使,你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你可以完全主宰他们的命运,将你今日的绝望、痛苦与恐惧,让他们也通通感受一遍。” 紫衣人的语气邪诡令人战栗而恐惧,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内心中最渴望的事。 “想。”雷云毫不犹豫地答道。 这一日一夜的屈辱与刑罚,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这个私生子从来不是乌夷族的一员。他要报复乌夷族的每一个人,只除了一个人,那便是少族长陆少霖,只是陆少霖根本不在那溪。 “很好,那你便按照我的吩咐行事。”紫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道:“这件衣服是用窫窳的蛇蜕制成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无惧烈火焚烧。你穿上这件衣服,我会再将你绑回去。到了晚上的拜火祭上,你就可以取代陆千江那个家伙成为乌夷族的族长……之后,今天这些歧视你、欺辱你的人都只会听从你的命令,你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 雷云一头雾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穿上这件衣服就可以成为族长……” “你不需要明白那么多,他们陆家三百年前便是因此成为乌夷族的族长,你自然也可以。你若是担心陆千江反抗,那也大可不必。我已经对陆家人的饮食中下了乌头蛮之毒,保证他们活不过今天晚上的拜火祭。届时,你便宣称他们亵渎了火神祝融,因此受到诅咒而死。当然,你从前没有当过族长,我会留在那溪一个月,教你后面应该怎么办。” 雷云将信将疑,但是他知道,不管这个紫衣人说的是真是假,这是他唯一活下来的机会,也是他唯一可以报仇的机会。 他接过那间用窫窳的蛇蜕制成的衣服,任凭那个紫衣人又将他绑了起来,又重新将石板压在他的背上。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不是火神祝融,又为什么要帮我。” 紫衣人道:“我不是乌夷族的神,却是救了你的神。更何况,事成之后,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成为火神祝融,并像真正的神明一样永生不死。” 囚室之中,陆少霖双目喷火,喘息着怒道:“原来,我陆家的人全部都是因为……因为你……”他牙关颤抖,竟是无法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不仅是他的家人,甚至他之所以会中毒昏迷两年,也是因为傀儡尊主所下的毒。 “是,他们都是因为我而死。他们都不冤枉,只有你,是唯一的无辜受到牵连的人。”雷云愧悔道:“那一晚,尘埃落定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你已经回到了那溪,也中了傀儡尊主所下乌头蛮之毒。但是你比他们命大,没有立刻便死,只是四肢麻痹,成为活死人。” “我去求了尊主很久,他才告诉我以毒攻毒的办法,为你解毒。虽然将你救醒,却伤了根本。你醒之后,我不敢告诉你真相,只好告诉你是你二哥下的毒。” 陆少霖冷笑:“你又何必救我?我死了,你一人大权独揽,岂不是更好。” 雷云嘴唇颤抖:“我确实挣扎犹豫过,可是我曾经承诺过,要帮助你成为族长,又怎能食言而肥?” 他抬起头,看着陆少霖的眼睛,轻声道:“我想,你当族长,我当大祭司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恨我,会勾结外人来对付我。不过,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又何尝不是勾结外人才得到大祭司的权位。” “所以,这一切都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咳,咳咳……”雷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鲜血染在囚室的干草之上,猩红点点,又很快变成黑色。 陆少霖一惊:“你……” 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服毒了?”他向门外大喊道:“来人,叫巫医过来——” “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自然是死有余辜。你想要为家人报仇,但雷云一条贱命本也不值得脏了你的手……不如全了你我兄弟之情……” “从此,你便是乌夷族真正的族长了。” 雷云说完,黑血从他的眼睛、口鼻耳朵处流出,他整个人直挺挺向后躺去,挣扎了两下,再无一点生息。 巴朗带着两名守卫冲了进来,他试了试鼻息:“族长,他已经断气了,再叫巫医也没用了。” 陆少霖只觉胸中气闷极了:“巴朗,你就是这样看管犯人的吗?连犯人服毒自杀也不知道——” 巴朗连忙跪下:“是属下疏忽,没有发现他身上竟然带了毒药……”他想了想,眼睛一转,又道:“族长,我觉得大……我是说雷云自杀也挺好的……今日晚上一场大乱,虽说是族长您占了上风,但是族中肯定还是有不少人支持雷云,日子长了,就又乱起来了。如今他自己自杀,也怪不到族长您头上,咱们好好收买人心,以后大家自然会听您的。” 陆少霖双眸轻阖。 苏醒之后的这一年多以来,他小心翼翼,多番布局,只为了眼前这一刻,扳倒大祭司雷云,夺回属于族长的权力。在余下的生命中,亲眼看着乌夷族能够摆脱无知和愚昧,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感觉,反而感到一阵苍凉。 十二年以前,他和雷云在神殿初遇。一个是尊贵的族长儿子,一个是低贱的私生子。 三年以前,他们一个是少族长,一个是大祭司。 可是如今,一人已死,另外一人也不过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半年性命。 人之命运无常啊,除了少数命运的宠儿,谁又能摆脱天意的捉弄? 第143章 失忆 陆少霖意兴阑珊,他倦懒地阖了眸道:“巴朗,人既死了,过往的恩恩怨怨也该散了。你找两个人,将他葬了吧。” “还有,如今局势初定,葬礼不宜大办,陪葬之物便厚重些,便按……按大祭司的规格吧,将他葬在……葬在他母亲的身边。” “是。”巴朗应了一声,他看着此时陆少霖全身再无一点精气神的模样,仿佛随身可能跟着大祭司后脚走了,担忧道:“族长,您怎么样?要不要请巫医来看看?” 陆少霖摆摆手:“我的身体自己有数,你不用管我。” 巴朗将信将疑,到底不敢违背族长的命令,叫了两个人,抬着雷云的尸体离开了。 陆少霖闭着眼睛,靠着囚室的墙壁闭目养神。他想,也许那一年,雷云右脚残疾的时候,他不应该将雷云一人留在那溪,自己去永陵。就算要去,他也应该带着雷云一起,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也不会重来。 雷云已死。他的人生也只剩下不到半年的倒计时。 半年的时间可以干什么? 大概能够在李璧月的帮助之下,和泸江县令魏树见上一面,达成和平的意愿。再按照那位玉道君建议的方法,慢慢消灭剩余的蠹蚁,那溪的土地重新恢复生机。 如果他运气好一点,活得更久一点,或许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乌夷一族的圣湖恢复生机,庇护族民们安居乐业。 陆家没有其他人,他此生也不会有子女,在临死之前,他还需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否则,等他一死,乌夷族还是会走向以前的老路。 他心中苦笑,半年的时间,会够吗?上天留给他的时间终究是太少了。 最后,他想到了唐绯樱,那个像蔷薇花一样灿烂又美好的女子。 她或许是上天最后赠送给他的礼物,这段时日他们像真正的情人一样相处,色授魂与,神魂纠缠。 当渴望不可得的东西真正被捧在掌心,他得到的不是满足,而是更多不甘心。为什么赐予他爱,而不赐予他长长久久?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做过罪恶之事,却要接受这般命运? “少霖,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唐绯樱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少霖抬眸,那飞扬的红色裙摆已到了他面前。 “绯樱,你怎么来了。李府主呢?”拜火祭结束之后,她应该是去帮李璧月对付傀儡尊主了,他原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再看到她的。 唐绯樱摆摆手:“别提了,府主忍了这么久,终于能够和玉道君双宿双飞,眼里哪里还能容得下其他人,所以我就过来找你了。哼,谁还找不到一个如意郎君呢?” “如意郎君”四个落入陆少霖耳中,仿似挠到痒处,心尖尖不由得一颤。 他正要说话,唐绯樱又道:“你先闭上眼睛。” “干什么?” “你闭上就知道了。” 陆少霖依言轻轻闭上双眼,感到女子不知将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手臂。 “好了。可以睁开了。” 陆少霖睁开眼睛,只见他的左臂上多了一圈五彩丝线编成的臂环,颜色鲜艳,很是好看。他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长命缕。我小时候在扶桑长大,我的爷爷编了这个东西系在我的手臂上,说是中原旧俗,可以庇佑我长命百岁。可惜,我后来在海上弄丢了,这个是我亲手给你编织的,好看吗?” “好看。”陆少霖用手抚摸着那五色丝绦,心中愁思一点一点消退。虽说长命缕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但这心意若是来自心爱的人,已足够他面对无常的恐惧。 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未来的事多思无益,他该好好珍惜剩下的时光,不辜负当下的每一天。 唐绯樱:“我希望你长命百岁,你开心吗?” “开心。”陆少霖眼底浮现笑意,他的右手覆上女子的左手,与之十指相扣:“绯樱,谢谢你。你是这世上,我最想感谢的人。” *** 李璧月在神殿广场与玉无瑑分别,回到四方馆时,天已微明。 她感到身体有些疲乏。 在外人眼中,今天晚上,她用照夜八荒剑轻松抹杀华阳真人。只有她自己知道,绝没有这么轻松。她不过出了一剑,就有一种身体快要被掏空的感觉。 想起临行之前师伯长孙璟曾经交代过,照夜八荒剑使用后会有些副作用,需要注意调养。 如今西南的大事已定,余下的是陆少霖这个族长的事,她也不便插手。交代贺五娘不可让人打扰之后,她便回房打坐休息。 再次醒来时,而是第二天的上午。 她起床后,觉得有些冷。推开窗户,只见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原来昨夜突然降下了一场春雪。 洁白的雪笼住了一切,只隐隐可见白雪覆盖下的青黑瓦檐。曾经喧嚣的神殿广场,如今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像前夜的冲突从不曾存在。雪后的阳光透着碎金,洒落在雪层上,粲艳辉煌。 李璧月推开房门,只见夏思槐守在门外。夏思槐本来是李璧月身边最重要的助手,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在陆少霖那边。 昨日,陆少霖在和雷云的斗争中取得上风,无须再遮遮掩掩,夏思槐也回到四方馆。 不知为何,此时夏思槐看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府主,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李璧月觉得他这话问得很奇怪,两人这段日子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还不至于记性这么差。 “你是思槐。” 夏思槐仍显得紧张:“那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承剑府的府主。”李璧月睨了对方一眼,“思槐,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还是你这几天在陆少霖那样闲太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夏思槐总算松了一口气,作揖道:“谢天谢地,总算情况不算太糟。” 李璧月:“什么情况不算太糟?” 夏思槐道:“这次离开长安之前,长孙阁主特意交代我,说李府主这次出来,没有动用照夜八荒剑就算了,若是动了,就要我多盯着点。他老人家说,当初谢府主用了这把剑之后,出现了后遗症,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承剑府的府主。他以为自己是个渔夫,跑到黄河边跟着别人捞了几天的鱼,承剑府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找回来。后来谢府主恢复了记忆,觉得这事实在有损他的面子,不许有人提起。长孙阁主怕府主你也会这样,所以才交代我这些事。” “渔夫?捕鱼?哈?”李璧月也绷不住,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倒实在看不出像是谢嵩岳会做的事。如此看来,自己的后遗症比谢府主要轻多了,只是有些疲惫而已。 大概只剑骨修复之后,自己体质更好一些,所以照夜八荒剑对她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李璧月神情放松下来:“我并没有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对了,绯樱呢?” “前天晚上大祭司雷云在狱中服毒自尽,陆族长心情有些不好,唐阁主如今在他那边。”夏思槐眼睛一转,神秘兮兮地问道:“府主,唐阁主和那个陆族长,他们俩……是不是……” 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欲说还休,那样子颇似在陆少霖见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李璧月淡淡撩了一下眼皮:“你想得没错,他们俩是好上了,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夏思槐一跳三尺高:“这么快?他们才认识几天?” 李璧月不以为意:“绯樱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夏思槐抓了抓后脑勺,“也是哦。” 当初在海陵,唐绯樱从那艘东瀛的海船上下来,一天时间就和海陵林家的公子出双入对。在太原时,和王家公子王琼英也是很快相好,等他们到太原时,两人已经火速分手了。 这么一想,夏思槐很是为陆少霖的前途堪虑。毕竟,在陆家的时候,陆少霖对他们很是不错,他对陆少霖也很有些好感。 夏思槐撇嘴:“府主,你就不能管管她?” 李璧月莫名其妙:“管?管什么?我看他们最近挺好的,你不是说了,如今陆族长心情不好,她还在那边安慰着吗?” 夏思槐咬牙控诉道:“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就是良家少男的杀手。她情史丰富,拿下单纯的陆少霖还不是手到擒来。现在新鲜劲上,当然挺好的呀。过几天新鲜劲过去,不就把人家甩了吗?人家陆族长本来身体不好,说不定受到这个打击,就一命呜呼哀哉了……这不就造孽了吗?”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容我先想想。” 平心而论,唐绯樱虽然加入了承剑府,平日里叫她姐姐,她也并不便插手对方的感情上的事。唐绯樱年龄小些,又不羁惯了,倒不是她本性浮荡,只是心里没有还定性罢了。陆少霖性格沉稳,人又聪明,若非因为中毒身体不好,两人倒是良配。 身为承剑府主,李璧月还是很看好这桩婚事的。若成善果,自是美事,当然,感情也是要好好培养的。 她道:“思槐,你去转告绯樱,说如今大事已定,我给她多放几天假,就让她在陆少霖那边,不用回来了。” 李璧月下楼的时候,琳琅阁那位祁重祁掌柜踩着木屐、披着蓑衣从外面进来。 贺五娘将午饭摆上桌,寒暄道:“祁掌柜,外面下雪呢,您这是从哪里回来?” 祁掌柜抖了抖蓑衣上的雪粒子,说道:“我刚才去外面看了看,雪层并不厚,道路上车马应该可以通行。对了,劳烦五娘转告陆族长,陆族长委托祁某之事,总算不辱使命。祁某另有要事,已经备好车马,下午就离开那溪,就不亲自向他辞行了。” 李璧月朝外看去,看到四方馆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她上前一步,道:“昨日的计划之所以能成功,还要感谢祁掌柜,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么多窫窳的蛇蜕,制成防火衣,否则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让乌夷族的民众相信我们,西南之事能圆满解决,祁掌柜也算立了大功。本府到了泸江,一定会向魏县令为您请功。” 祁掌柜捋了捋胡须,笑道:“这是碰巧运气好,我们琳琅记最早是做药材生意,这些蛇蜕最早我是当药材收购,打算买到长安去,没想到恰好能帮到李府主和陆族长,也是祁某的荣幸。魏县令若是知道西南之患,圆满解决,定会十分高兴。祁某今日急着回去,便是想早点告诉魏县令这个好消息。” 李璧月拱手道:“那本府便祝祁掌柜一路顺风。” 寒暄既毕,祁重上了马车。很快,马车就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消失在远方。 吃完午饭,李璧月她隐约觉得自己下午似乎有事,但是具体是什么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她看了看窗外的大雪,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就算有事也可以等到雪霁天晴再说。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缩回温暖的被窝中,拿起枕头下的那本《永陵县志》翻看起来,不一会就犯起困来,迷迷糊糊重新睡去。 也许是天冷的缘故,她这一觉一直睡到了黄昏时分。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着白色道袍的青年正坐在她的床头,手里拿着她先前看的那本《永陵县志》,读得很是认真。 她隐隐觉得眼前人应该是她认识的人,但是怎么想不起对方是谁。 再多想想,便觉头晕脑胀,便索性不和自己较劲,直接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玉无瑑愣了愣,道:“璧月,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是阿玉。” “阿玉……阿玉……”李璧月将这两个字在唇间咀嚼了两遍,仍是毫无印象。“我不认识你。” 玉无瑑怔在原地。 李璧月并没有发烧的迹象,可她看向他的眼神陌生,她似乎真的不认识他。 前日晚上,他与李璧月在神像下方分别,约好今天下午在悬崖上的小木屋再见。 华阳真人在那溪经营多年,虽不曾向他人传授傀儡之术,但还是留下了不少痕迹。他既然决心从此抹消这世上傀儡术,便要先将这些东西处理干净。 忙完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天便开始下雪。 他略微休息之后,便开始收拾自己的小窝。他在锅里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红豆米粥,又去找了一些干柴回来,放在火炉里烧着,将小小的木屋就烧得暖暖的。 只是他离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时辰,都没有等到李璧月。他只好亲自来四方馆寻人。 夏思槐说李璧月并没什么事,只是大概昨日战斗消耗太过,还未恢复,所以还在休息。 玉无瑑暗自懊恼,他昨日怎么没有发现她过于耗损呢?她出手之时,一向都是有十分的力便要使上十二分,每次都会受了伤,自己都未必知道。 早知如此,他根本不该急着去处理那些琐事,应该先陪她回四方馆,确认她安好无损才是。 被爽约的郁闷心情很快被满腔的愧悔怜惜取代,玉无瑑坐在她的床边,等着她醒来。 谁曾想,她根本不记得他了。 看来,这次的伤势非同一般了。 他下意识去探李璧月的脉搏,可是还没有碰到衣角。李璧月袖腕翻转,眨眼间已扣住了他的右手,使了巧劲向下一压,整个人便已被压在锦被之上。玉无瑑昨天虽然抽空取出体内的傀儡丝,但手腕的伤本来没有好全,伤口裂开,鲜血渗出,他猝不及防,疼得惊呼一声:“阿月,你……” 门外的夏思槐听到动静,赶紧冲了进来:“府主,不可动手——” 虽说早上他差不么认定李璧月并没有受到照夜八荒剑的影响,可到底是不敢掉以轻心,便一直守在门外。 这时听得里面动静,已明白过来李璧月并非没有受到影响,只是症状和谢嵩岳并不一样。谢嵩岳忘了自己是承剑府主,而李璧月,她显然忘了玉无瑑。 李璧月瞟了眼前人一眼:“思槐,这人是谁?” 她此刻已经有些后悔。 夏思槐守在外面,若对方是什么无关人等,根本不可能进她的房间,更遑论守在她的床头。而且,她刚才已经探出,对方虽然修炼内家真气,但武功并不怎么样,还有伤在身,她着实出手太重了。 夏思槐赶紧道:“府主,他是玄真观的传人玉无瑑啊,是府主你的……你的……你的……” 他本想说是“心上人”,紧张之下,一时卡壳,忘了该如何描述,看到方才滚落在地上的枕头,慌不择言:“……他是府主你的枕边人啊。” 第144章 春夜 李璧月一阵恍惚。 玄真观她知道,但是玄真观有个传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隐约又觉得也许夏思槐说得没错,方才玉无瑑伸手的动作显然极为自然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夏思槐说他是她的“枕边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敲了敲额头,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夏思槐道:“府主,你应该是和谢府主一样受龙魂影响,失去了部分记忆。你还记得武宁侯的世子云翊吗?” 李璧月点头:“这我当然记得。” 夏思槐松了一口气,若是李璧月将云翊和玉无瑑一起忘了,此事还真的难办。但是还记得云翊,总算情况不算糟糕。 他将玉无瑑拉了起来,推到李璧月跟前:“他就是云翊。” “云翊?” 夏思槐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李璧月闭上眼睛,“让我好好想想。” 她回想进入那溪的事情,发现自己的记忆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就像一幅水墨画被泼了墨汁,出现了一些黑乎乎的空洞。 比如,她记得自己到西南本就是来找人的,可是找谁却忘了。 再比如死泽的事,是有人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可是那个人是谁,她也没有印象。 再比如,她回想起华阳真人时,简直想将对方挫骨扬灰,可是这样的情绪为何而来,她也不记得了。 还有那本《永陵县志》,这本书并不是她的,可书从何而来,她也说不上来。 那边,夏思槐将玉无瑑拉到门口,讲着悄悄话:“玉道长,长孙阁主说这照夜八荒剑用了之后会有些后遗症,我看八成府主是忘了一部分的事情。好在她只是忘了后面的事情,还记得云翊。你也知道,我们府主找了云翊好多年,一直惦记,你只需要证明你是云翊就好了。这边就交给你了,我先撤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司卫,可掺和不进府主的感情大事中,府主失忆这个难题还是让玉无瑑自己消化好了。 玉无瑑回到床前时,李璧月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在脑海中推演了一遍,夏思槐说得没错,他应该是就是云翊,她脑海中缺失的那个环节,夏思槐所说的。 她的。 “枕边人”。 可犯难的是,之前两人是如何相处,她仍是一无所知。 看着玉无瑑重新走了过来,她又有些情怯了。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想起方才自己定是弄疼了他,心中又犯起一丝心疼。 她捞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尘土,放在自己枕头旁边,道:“你上来吧。” “上……上来?” 李璧月咬着嘴唇,声音有些不自然:“不是说是枕边人吗?” 玉无瑑耳根烫了一下。以前两人也不是没有睡过一张床,可都是李璧月受伤睡着了,他偷偷给她疗伤而已,像这般两人都清醒着的同床共枕,那是从来没有过。 他修道十年,或许一开始并非自己意愿。但是日子久了,也习惯了道门的静心、节欲、止念、无我的那一套,后来再次遇上李璧月,慢慢地喜欢上她,也做过更亲密的事。 但他今天爬上了李府主的床,成为她的“枕边人”。便意味着从此他不再是自己的私有,也不再只从属于道,而是成为她的一部分,他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但要命的是李璧月现在不记得他了,他如果拒绝,又如何证明自己是云翊。 他没有纠结太久,便脱了鞋上了床。 李璧月也没有纠结太久,既然他是云翊,那她以前怎么对云翊怎样,现在就怎样,肯定错不了。 她拉过玉无瑑的右手,“我刚才弄疼你了?” 玉无瑑摇头:“也没有很疼。”这当然是假话,但是玉无瑑也不想她因此而愧疚。 李璧月道:“我帮你涂药。”她记得小时候的云翊可娇气了,每次挨了先生的打,都得好多天才能好。玉无瑑不想母亲知道担心,都是她给他收拾。 她翻了翻自己的行囊,从中找出了承剑府特制的上好金疮药。 玉无瑑连忙道:“我自己来。” “不行,我来。” 玉无瑑如何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李璧月捉住手腕。 她将清凉的药膏涂在他的手腕上,涂了厚厚一层,又轻轻吹了一口气,用纱布重新包上,打上一个蝴蝶结,就像小时候那样。 玉无瑑静静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在李璧月忘了玉无瑑之后。他第一次认识到,他们之间,原来整整错过了十年的光阴。 十年了,她对他的心意,一如往昔。 在那刹那间,他鼻尖一酸,一滴眼泪坠落,砸在了李璧月的手心。 滚烫的泪珠重重砸下,李璧月掌心一烫,抬头道:“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玉无瑑摇头:“只是想起从前的事情,阿月,你这些年找我是不是特别辛苦?” 李璧月只是有一天记不起他了,他就感到难过。 想起,在他失去记忆的那些时日,她找了他整整十年,从未放弃。 想起,她与他相见不能相认,发现他已全然忘了她,她是否也曾经难过?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密密麻麻地疼。 李璧月没有回答,站在那里一瞬怔忪。 她的记忆如果再向前延展,她只记得她找了云翊很久,中间的许多过程像黑洞一样已被抹去了。 既然不记得,就无从答起。 “云翊,对不起,我……” 玉无瑑未等她说完,回身握住她的手:“阿月,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想不起来没关系……从今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们不会再分开。不管我现在是谁,在你这里,永远都是云翊。” 这一晚上,李璧月辗转无眠。 她一向习惯一切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缺失的部分记忆让她无法自适。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眼下躺在她身边的“枕边人”,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清隽眉眼,她心里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冲动。 想要去。 偷偷亲一下。 心里一个声音告诉她,怕什么,他们之间早有婚约。 然而那人即使躺着的时候,都清正端方得让人不忍亵渎。 他板正得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装睡。 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中生出渴欲。 一直到后半夜,她才枕着风雪声,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李璧月就后悔了。 无他。 经过一晚的休息之后,失去的记忆奇迹般地回来了。 记忆完全回笼之后,看着枕边之人,她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她昨天是怎么忍住不动手的,平白浪费如此春夜。 她看了看天色,昏昏未明。 心想,亡羊补牢,尤未晚也。 她伸出右手,探向他的眼睫。 羽睫如蝶翼振翅般打开,青年道士脸上神情是将醒未醒的茫然,李璧月已拥入他怀中,在他羽睫上轻轻吻了一下。 蝶翼轻轻一颤,天地万籁无声。 李璧月听身下的呼吸声乱了一寸,他的双眸眨了眨,似乎已经完全清醒,唤道:“阿月,你……” 李璧月没有回答,她的唇舌下移,擒住那丰润柔软的唇珠,慢慢浅啄着。得趣后,又撬开口腔,缠上他的舌尖。 玉无瑑呼吸滚烫起来。女子的唇舌柔软若棉,又韧劲如丝,唇齿相接那一刹,过电感酥酥麻麻,顺着唇尖蔓延全身,他觉得热,又觉得痒,连每一根骨头都颤栗着。 他感到自己正在失控,却忍不住想要更多。他阖上眼眸,将自己全然放松,呼吸交缠,越来越烫,两人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纠缠着,凝成湿漉漉的水珠,浸漫窗外透出的雪光。 良久,李璧月终于停了下来。 玉无瑑轻轻喘息:“阿月,你想起来了?” 李璧月嗯了一声。 玉无瑑哑声道:“本来,我还想,如果你想不起来……我就……” 李璧月被勾起好奇心:“你就怎么样?” “也不会怎样。”玉无瑑的声音带着笑意:“你想不起来,我一定会努力让你爱上我,不仅仅是过去的云翊,还有现在的玉无瑑。” 他捉住她的手,顺着自己的衣衫向下游移,抚上紧致修长的腰身,他眨了眨眼,勾魂夺魄地问:“你想不想?” 蝶翼张开,那双眼似乎也被凝结的水珠沾染,显出湿漉漉的朦胧感,如同黏湿的雾。 分明清浅得一望到底,却让人想要沉溺其中。 自从重逢以来,李璧月何曾见过如此撩人情态。 她觉得他简直是故意诱惑她。 她如何能忍,她刚扯开他腰间的衣带,触上那白玉般的肌肤,眼前人就已经翻身起来,他扣住她的手腕,旋身将她压在枕上,抵吻了上来。这次他掌握了主动权,将她密密匝匝的包裹起来,一寸一寸仔细品尝。 室外大雪纷飞,室内春意融融。 躯体绞缠,如燎原之火,被一寸寸将彼此点燃,燃烧,化为青烟,化为灰烬。 神思恍惚之际,李璧月只觉得一股真气从纠缠的身体中进入她的经脉,让她全身都酥麻麻、暖洋洋的,又引导着她的真气流入玉无瑑体内,运转一个周天,又周而复始,反复循环。 两股内息纠缠流转,直到极乐一刹,归于气海。李璧月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和放松,前日大战带来的疲乏也烟消云散。 她靠在他的胸口,问道:“刚才,那是什么?” 玉无瑑轻笑,低声道:“我昨晚睡不着,研究道源心火,发现不知道是哪位祖师在莲瓣上留下许多关于房中术的记载,依法修行,可以弥补内息,疗复伤势。内中各种花样,以后我们可以慢慢试……” 李璧月哑然,“我还以为你们玄真观的道士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竟然还记载这个。” 玉无瑑轻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凡事总有例外,我以前也没有想到。这里面内容还挺多,我昨晚一整晚都没看完。” 他昨晚果然是在装睡。 不仅是装睡,还睡相奇好,板正得一动不动研究房中术。 她蓦然想起在药王谷她梦游的那一晚,她早上醒来之后,某个人一脸严正地给她说,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她发现唇角都被咬破了。 啧,都是假相。 要是这样,她可就不想再忍着了。 这种事情,尝试过之后,总是会食髓知味的。 反正,今日大雪,不宜出门。 第145章 雪霁 这场罕见的春雪竟然接连下了整整七日,大雪封山,进出不得。 这段时日,李璧月大半时间都和玉无瑑蜗居在山上的那间小小木屋,过着闲隐的日子。虽说李璧月习惯了忙碌的日子,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好在有玉无瑑一起,日子也不算太无聊,两人围炉煮雪,下棋温书,在漫长的冬夜里相拥取暖,暂时忘却了尘世中的烦恼。少年时那些错过的时光,在这个春天终于得到了某种补偿。 七日之后,雪霁天晴。 雪化之后,乌夷族人惊喜地发现,此前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竟然冒出了稀稀疏疏的新芽。人们奔走相告,认为这一场瑞雪,也是某种吉兆。 根据玉无瑑所言,应该是这场极为罕见的大雪冻死了那溪地底下所有蠹蚁的虫卵,受到压抑的生命力量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他和李璧月又专门去了圣湖一次,大雪之后的森林和湖泊百孽俱消,重新有小动物们在湖边饮水、筑巢。想必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就会重新焕发出生机。 最高兴的莫过于陆少霖了。 雷云虽然身死,但是他掌权三年,仍然有不少追随者。他们一心认为陆少霖是渎神者,为了自己的权位,暗害了大祭司,暗中互相联络,意图生事。这场大雪之后,那溪的土地恢复生机,大部分的族民回过神来,坚定地站在陆少霖一边。还有一些人认为,圣湖复苏应该归于火神的庇佑,而陆少霖便是得到火神认可的族长。 不管大家怎么想,经过这场春雪,陆少霖终于彻底收复雷云残部,成为乌夷族名副其实的族长。 这于他是实实在在的意外之喜。他知道想要改变族人的愚昧,需先从教化开始。乌夷族原本就是永州的世族,不过从文明“堕落”到蒙昧只需一代人,而要从蒙昧重新走向文明,还需两到三代人的努力,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是,他应该没有机会见到那一天了。 又过了三天,道路终于解冻。承剑府一行人离开那溪,经明月湾乘船前往泸江。 陆少霖也与他们一起同行。 按照此前的约定,承剑府帮助陆少霖成为乌夷族的族长,而乌夷族从此与中原互通往来,达成真正的和平。 和平并非空口白话,在李璧月离开西南之后,乌夷族需要与朝廷在西南的地方官建立稳定的沟通渠道,才能及时化解两族未来的纷争。陆少霖此行就是前往泸江拜见泸江县令魏树,并且在李璧月的见证下签署一份合约。 船行数百里抵达泸江,已是雪化之后的明媚春日。 泸江县令魏树带着泸江县的大小官员在码头迎接。 自从明光的那封信寄出之后,魏树一直在等长安方面的消息,可惜因为道路不通,音书难达,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待到拜火祭的那段时日,魏树更是集中泸江有限的力量,做好应对冲击的准备。 不曾想直到拜火祭结束,水路仍是安稳如常,没有任何动静,直到祁重回到泸江禀报消息,魏树才知道承剑府主已经到了那溪,并且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西南的难题。 魏树喜出望外,从雪停之后就一直派人候着消息。 晚宴之后,魏树给众人安排了驿馆。 第二日,魏树又单独邀请陆少霖会面,两人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这些地方的事,李璧月没有兴趣参与,她被唐绯樱拉着逛了半天街,回去之时,只见驿馆门口站着一个和尚。 和尚身着白色袈裟,脖子上戴着檀木佛珠,端然宁静,无垢无暇,稽首道:“小僧明光见过李府主。” “明光,是你?”李璧月欣喜道。 才短短半年时间没见,李璧月几乎认不出眼前之人正是昙摩寺的佛子明光。长安城的小和尚不仅身量高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与从前大不一样。 他静穆地站在哪里,微微振起的衣摆,平静和悦的眼神,乃至竖起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圆融而完美。如菩提拈花,清圣祥和。那本是得道高僧才应有的气质,不料已出现在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小和尚身上。 李璧月迎了上去,笑道:“你与从前大不一样,连我都不敢认。” 明光微微而笑:“去年我在长安与李府主相别,后来另有机遇,才得以彻底开悟,修行圆满。说起来,明光该感谢李府主,若非李府主的那封书信,只怕我仍然困在长安一隅,又怎会有今日造化。” 李璧月感慨道:“当日是我不慎,昙叶禅师之死,我也甚是遗憾。如今你修行有成,昙叶禅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明光道:“我这次来拜访李府主,是有两件事要问。其中之一,李府主离开太原之前,到昙摩寺问询之事,不知李府主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九月时,李璧月曾到昙摩寺问佛传明灯的事,莫非现在他有佛传明灯的消息。 李璧月连忙道:“明光禅师,我们到这边说话。” 她将明光禅师请到知客堂,遣散闲杂人等,又命夏思槐守在外面,这才问道:“佛传明灯,是不是已经有了消息?” 明光禅师道:“如今佛传明灯就在我体内。” 他将自己在慈州云台寺遇到祁重,在对方的点化之下开悟,进入禅如之境,之后佛传明灯便出现在他的灵台之事细述一遍。 李璧月惊奇之余,亦感叹自己猜得果然没错。在因果流转之下,渡海归来的传灯大师最终是选择了明光禅师作为昙摩寺的继任人。 传灯。 佛传明灯。 昙摩寺薪火相传,终于迎来的天命之人。 只是,不知明光禅师能否带领昙摩寺重新走上正轨。 明光问道:“不知李府主当初问起佛传明灯,可是有什么事?” 先天真炁只能为各派掌门传承,李璧月当初问起,仅是出于好奇心,道:“也无甚大事,只是玄真观灭亡之后,道源心火便成为有心人的目标。我只怕你也会遇到危险,你平日行事需要小心。” 明光道:“好。” 李璧月想了想,又道:“我还有一事好奇,不知佛传心灯里面有什么?” 她这段时日和玉无瑑困在雪山,闲得无聊之时,对龙睛也有研究,一致认为这三颗龙睛应该拥有储存灵魂力量。浩然剑种储存的是历代府主修行剑道的感悟与记忆,道源心火中的千瓣金莲存放的道门的无尽藏,这些是各自门派的传承。以此类推,佛传明灯应该也不简单。 那里面会有什么佛传明灯里面有啥? 是昙摩寺历代高僧的修行法门,还是佛教的经书? 明光奇道:“佛传明灯里面什么也没有啊,它只是一盏灯而已。” “灯?”李璧月狐疑道:“是不是你还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这也并非没可能,毕竟在玉无瑑恢复记忆之前,道源心火也只是一颗火种。 明光道:“我这段时间也研究过了,里面确实没有修行的法门。当然,可能是我修行不够,尚不足以窥探个中机密,将来我若有其他发现,再告诉李府主。”他顿了顿,“另外还有一事,三天以前,我收到长安的来信。信是昙无主持寄来的,信中说昙摩寺讲经堂首座昙华禅师近日圆寂,如今昙摩寺中无人,昙无主持想请我回到长安,担任讲经堂的首座。明光犹豫不决,想问一下李府主你的意见。” 李璧月微微凛眉。她离开长安已经两个月了,倒是不知道昙华禅师圆寂的事。 这半年以来,昙摩寺的声势大不如前,昙无国师大多数时候躲在皇宫里不出来,李璧月也没怎么听到昙摩寺相关的消息。如果昙华禅师真的去世,昙摩寺在经学之上的造诣可能确实无人能及昙叶的弟子明光,昙无国师想请他回去主持讲经堂,也算正常。 她问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明光道:“我虽然不喜欢长安本寺,也不喜欢昙无主持。但是昙摩寺毕竟是我的出身之地,我身为昙摩寺的佛子,传承经学,也本是我的责任,所以因此而犹豫。” 李璧月想了想,说道:“明光,一片土地上,如果洒下智慧的种子,便能结出真理的果实。如果洒下蒙昧的种子,便只能结出邪说。将讲经辨经的权力交给那些原本就不懂佛法的人,昙摩寺便只会越来越乌烟瘴气,那你就会越不喜欢它。如果想要新的世界,便该按照自己的意思建造。” 明光眼睛一亮:“李府主的意思,是支持我回长安去?” 李璧月摇头道:“自我之道,不假外求,一切终归看你自己的意愿。我在西南的事情已经了结,两日之后就会回长安,你若想回去,可以同我们一道,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两日之后,一列长长的车马队伍听到泸江城外的官道上。 马车之中,玉无瑑和明光小和尚下棋。两人在海陵之时便已相识,此番在这西南之地再相逢,倒也投缘,路上无聊,便下棋为乐。 李璧月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午时,离出发的时辰已经过了一刻钟了,可惜这支队伍人还没凑齐,自然是无法开拨。 夏思槐等得不耐烦,问道:“府主,要不要我去催一下。唐阁主这般磨蹭下去,只怕今日就走不成了。” 李璧月瞥向不远处的城墙,城墙垛上,唐绯樱和陆少霖相对而立,不知在说些什么,但只看两人那凝睇转目,那欲说还休的情态,便知此刻正上演着一番浓情蜜意、难舍难分的大戏。 她笑骂道:“人家小情侣依依惜别,你去扫什么兴啊?” 夏思槐道:“府主,你不知道。他们都抱着啃了三个回合了,刚刚好不容易才分开,一转头又啃上了,不知道有什么好啃的。这样下去,我们今天还走不走了——” 李璧月噗嗤一笑:“思槐啊,这次回长安,我就让长孙师伯出面,让他和你家里说,早点将你和曼娘的亲事给办了?” 提起婚姻之事,夏思槐老脸一红:“府主,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了……咳,曼娘说了,好男儿当以事业为重,让我好好跟着府主你办事,结婚的事不着急……” 李璧月忍住笑:“等你成了亲,就知道有什么好啃的,哈哈哈哈……” 夏思槐跺脚:“府主,你变了,你以前都不开这种玩笑的。哼,都怪唐绯樱这个女人,府主你一定是受了她的影响。” 正说话间,后面传来唐绯樱的声音:“夏思槐,我才一会不在,在府主面前将我的坏话……真是皮痒欠收拾……” 李璧月回头一看,见唐绯樱牵着马走了过来。 夏思槐吐吐舌头:“好男不跟女斗……你就仗着你的武功比我高一点……” 唐绯樱:“什么叫武功高一点,我那比你最少高一座山好不好。还有武功智谋,我那点不及你,这次乌夷族的事,要不是我,哪有这么容易摆平——” 夏思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明明是咱们府主的功劳,真是人不要脸,树不要皮……” 眼看两人吵起来又有不死不休的架势,李璧月连忙将两人分开,对夏思槐道:“你去通知大伙,再给马匹喂点草料,准备出发了。” 很快一切准备已毕,唐绯樱道:“姐姐,走吧。” 李璧月回头往城墙那边看去,只见陆少霖站在乌夷族的马车,朝这边挥手张望。这厢分别,陆少霖就要返回那溪了。 李璧月看向唐绯樱:“绯樱,人家陆族长这般舍不得你,难道你就对人家没什么想法?” 唐绯樱:“我该有什么想法?” 李璧月:“比如说,邀请陆族长一起到长安去。” 唐绯樱的目光刹那间似乎点亮了一下,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道:“姐姐,男人都一个样,我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听说,长安五陵少年,一个赛一个的少年风流。再说了,他这边刚刚稳定下来,怎么可能抛下乌夷族的事跟着我一起去长安啊。” 李璧月:“你都没问过,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啊。” 唐绯樱理所当然道:“他愿意也没用啊,我和他本来就是露水姻缘,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李璧月:…… 她心想,夏思槐说的没错,爱上唐绯樱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几天前亲手编织长命缕送礼物,转眼就可抛至一旁,刚才还蜜里调油、难舍难分,转头已经想着另结新欢,这位陆族长确实有那么一点可怜。 她叹息一声:“你在这儿等着。” 李璧月转身,往陆少霖那辆马车走去。 陆少霖迎了上来:“李府主,难道还有事情要交代?” 李璧月上了马车,道:“陆族长,我确实有事和你商议,能否上来说话?” 陆少霖不明所以,还是上了车:“李府主,什么事?” 李璧月微微而笑:“陆族长,不知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前往长安?” 陆少霖“呀”了一声,吃惊地看着李璧月,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出这个建议。 “以我看来,陆族长你最少有三个不得不去长安的理由。”李璧月侃侃而谈:“第一,乌夷族的乱局平定,陆族长你在其中也是有贡献的。如今太子监国,陆族长进京朝贡,太子殿下欢喜之下,必有封赏,这也有利于中原与乌夷族的和平。” 陆少霖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一个双赢的提议,“那第二呢?” 李璧月似笑非笑,“第二嘛,陆族长与我们承剑府的唐绯樱已有肌肤之亲,若是始乱之,而终弃之,可不是君子的行径。” 陆少霖苍白的脸庞露出窘迫的神色:“李府主,并非陆少霖始乱终弃,是唐姑娘……唉……”他无奈道:“或许唐姑娘这颗心并不再我身上,我只是她西南之行的调剂而已。而且我的身体也并不好,也活不了多久,此生注定与她只是一段露水姻缘而已。”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转为怅惘。 李璧月:“你的身体……是因为中毒?” 陆少霖:“是。” 李璧月:“那不知陆族长的生命还有多久?” 陆少霖:“巫医说,最少三个月,最多半年。” 李璧月:“既然如此,陆族长便更不得不去长安了。药王谷的谷主叶衣霜最擅长解毒,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在长安。如果是她,或许便能彻底解了陆族长体内的毒。” “李府主,你说的是真的吗?” 陆少霖的心脏无可抑制的突突直跳,他今年不过二十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却被早早的判了死刑,只能一日复一日等待着生命的终结,甚至不敢去追逐自己爱的人。他不甘心,也不得不屈从于上天安排的命运。 如果有人告诉他,他还可以活下去。 李璧月直视着他,认真道:“当然是真的,你看我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 严肃如承剑府主确实不会开玩笑,陆少霖几乎是立刻就做好了决定:“那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长安。” 李璧月悠然笑道:“陆族长不要答应得这么快,我还有一个条件?” “条件?”陆少霖想了想,最终咬咬牙,“李府主是不是对我和绯樱商谈的关于桃花石的生意分成有不同意见,这个,我最多只能再让一成。” 李璧月怔了怔,一时没想起来那个桃花石的生意到底是啥,她摇了摇头:“你和绯樱商议的事,就按你们商量的办,我不会插手。我唯一的条件是这一路上去长安,你只能给唐绯樱说你去长安是因为我要求你往长安朝贡,不必说药王谷叶衣霜和解毒的事。” 陆少霖不解:“这是为何?” 李璧月神秘一笑:“这嘛,容我暂时保密。总之,陆族长是我的朋友,我绝对不会害你就是了。” 唐绯樱等了一会,见李璧月与陆少霖终于商谈完毕,她便去道旁的柳荫下牵自己的马。 谁知马上已坐了一人,玉无瑑手控缰绳,浅笑道:“唐姑娘,今日天气晴朗,我想和李府主一起骑行一段路程,想要借你的马用半天。” 唐绯樱瞪圆眼睛,“那我骑什么?” 李璧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去坐车。” “坐车?”唐绯樱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里的明光和尚,瘪嘴道:“姐姐,你重色轻友,你想和玉道君一起骑马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我对和尚可没什么兴趣——” 李璧月微微一笑:“谁说让你坐明光的那辆车了,我是说后面那辆……” 唐绯樱回头,只见先前停在城门口的那辆乌夷族的马车已经驶了过来,陆少霖掀开帘子,脸上笑意焕然,他向她伸出手:“绯樱,上来。” 第146章 此岸 春天总是充满希望的。 一场春雨之后,土是湿的,草是湿的,官路两旁的梨花是湿的。往更远处看去,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青灰色的山峦,生命的力量在此间生长、蓬勃。 但生命又是无常的。 万物有生便会有死,生死之间的那条交界线便称之为岸。佛经《大智度论》有言: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 *** 马车轱辘压过雨后泥泞的土路,溅起浑浊的泥水,车轮上沾上黄泥,速度也越来越慢,拉车的骏马鬃毛被汗水黏湿,鼻子喘着粗气,最后跺了跺蹄子,刹在路边不动了。 夏思槐驱着马上前,问道:“怎么停了?” 赶车的车夫出了一身热汗,甩了甩鞭子,道:“夏司卫,这道路泥泞难行,损耗马力。几位若是不着急,不如在前方的长亭歇歇再走。” 夏思槐去李璧月那边报了一声,李璧月点了点头,于是整个车队在三岔路口的那棵老梨树下停了下来。马儿们脱了缰,去吃路边刚长出来的鲜嫩青草,至于行人们,聚在梨树边的十里长亭暂时歇息。 这亭中聚了不少人,多是往京城去的行客,走得累了在亭中暂歇。见李璧月一行人多,便给他们腾了一块空地出来。 忽地,自北边哭哭啼啼地来了两个人,两人一老一小,那老者手上拿着一张画像,逢人便问是否有人见过画像上的人。李璧月一行人既非本地人,想来也不认识那老者要找的人,便避到一旁。 这时,前方有名汉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忽然道:“老丈,您要找的人不就是那边那位禅师吗?” 汉子用手遥遥一指,却是指向李璧月一行人中的明光禅师。他这一指,长亭中的人全部都向明光看了过来,那老丈走近前来,拿着画像细细比对了一番,问道:“敢问禅师可是法号明光?” 明光一愕,此地虽属长安远郊,但他从未到过这里,万想不到有人会拿着他的画像找他,还知道他的名字。 他稽首道:“正是小僧,敢问老丈找我何事?” 老丈抽泣道:“俺家儿媳妇前日上吊死了,就是这孩子的阿娘。那日恰好有位游僧路过村子,说俺儿媳妇死得有些不祥。需得一位有德行的高僧超度,才能往生彼岸。他留下来一幅画像,说要找到这画像上的明光禅师才行。俺拿着这画像找了三天,附近村里庙里谁都不认识。索性天可怜见,让我找到禅师你……” 那老丈扑通一声跪下:“求求禅师跟小老儿家里去一趟,俺那媳妇儿死了三天,还未下葬……俺家里离这里不远,来回一刻钟就到了。” 明光道:“既是如此,那我便跟你走一趟吧。”他转向李璧月:“劳烦李府主在这里先等一等,一场法事,半个时辰也就好了。” 李璧月道:“等等,我让思槐和你一起去。” 虽说这一来一去加上法事,最少两个时辰,耽搁下来,他们约莫今晚是赶不到驿站了,但是这种事情遇上了,便是一场功德。她派夏思槐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明光和夏思槐走后,亭中的行人们纷纷议论起这件事情来。 “你说这妇人年纪轻轻的,还有个孩子,怎么就寻了短呢?留下这孤儿,以后可就遭了罪了……” 有好事者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刚才那老汉是附近樊家村的,生有两个儿子,家里只有一间土房,两亩薄田。等到两个儿子大了,娶媳妇成了老大难题,老汉原先的想法是给大儿子娶妻,让二儿子出去给人做赘婿。可这二儿子却是争气的,他自己出去参了军,在战场上立了功回来。不仅自己娶上了一房媳妇,还在这县衙里混了一个衙役的差事,每个月吃公家粮。” “这寻短的妇人叫张娘子,便是二儿子的媳妇,她因着丈夫是个衙役,素来时是瞧不上她那妯娌,平日里两人没少生嫌隙。兄弟两分了家,没住在一起,也算相安无事。可是前个月,那二儿子与同僚出去吃醉了酒,醉死在河里。这张娘子平日里大手大脚,家中没有余钱,这丈夫一死,家里生活便没了着落。” “张娘子这时想起,这公公樊老汉将家中祖产都分给了大伯哥,自己家里什么也没有,便回去要求公公重新分家。她这妯娌从前受她的气,又怎么愿意将自己的家产分出一半来,两人不知怎么争吵扭打起来,这张娘子回家一生气,就找了一根绳子上了吊,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孩子哭得嗷嗷叫。这樊老汉想着自己儿子和儿媳妇都是枉死,就找了游方僧人来看,这僧人说这张娘子死而含怨,非得有德行的高僧才能化解。” 旁边又有人道:“可是刚才那位小师父看起来年纪轻轻,并不像是什么得道高僧。” 有人反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有没有德行,也不是光看年龄的啊。” …… 人群议论纷纷,李璧月听了一耳朵,没太放在心上。 这案子脉络清晰,死者又是自杀,没啥可以深究。唯一可以说道的便是这张娘子就因为与妯娌生了一场闲气就自尽,未免气性太大,死得不值。 天色放晴,阳光驱散了湿气,松软的泥巴也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重新变得紧实,人们纷纷上路,等明光和夏思槐回来的时候,长亭中只剩下承剑府的一行人。 明光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兴奋:“李府主,玉道君,我想我知道佛传明灯里面有什么了——” 明光讲起他在樊家的事。在他念渡亡经为那位可怜的妇人超度的时候,他灵台中的那盏明灯忽然变得更加亮了,里面出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面也有着形形色色的人。 从明光的角度来看,那个世界只是他灵台中的那一盏灯,可是于那个世界上众人而言,那个世界是现实世界并无差别。法事结束之后,那位张娘子的灵魂便进入了灯中的世界。 李璧月和玉无瑑微微一惊,不约而同道:“灯中的世界?” 明光此时仍沉浸在兴奋中,说道:“我打个比方,我们现实的世界称为‘此岸’,佛传明灯中有另外一个须弥芥子的世界,我称之为‘彼岸’。人死了,若孤魂野鬼有执念不入轮回,经过超度之后,就可以进入佛传明灯中的世界,以灵魂的形式继续存在。在佛传明灯中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以为他们的那个世界是真实的世界。” “我想这应该是昙摩寺的始祖神慧大师心怀慈悲大心,不忍众生受不入轮回之苦,所以在佛传明灯中开辟了另外一个灵界。从前我修为不到,所以感觉不到佛传明灯中灵界的存在,现在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李璧月和玉无瑑对视一眼,皆感惊奇。他们此前就研究过,三颗龙睛拥有储存灵魂力量,也曾经好奇昙摩寺的佛传明灯到底有什么? 没想到佛传明灯并不干系到昙摩寺的传承,而是直接为不入轮回的孤魂野鬼开辟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佛者的大慈悲吗? 李璧月和玉无瑑惊叹佛者的无私,一边可惜如今昙摩寺落在心怀不轨的人手中,又庆幸佛传明灯最终是在心性无瑕的明光禅师之中。 三人议论一阵,车队重新启程。但因为半路耽搁了两个时辰,一路紧赶慢赶,最终还是错过宿头。等到黄昏时分,淅淅沥沥的春雨又重新落了下来,这下连夜路也行不得了。 这里已经是长安远郊,夏思槐说自己曾经到这里办过事,知道附近有一座荒废已久的道观,名叫长生观,提议到那边先将就一晚。 等到了地方,倒是意外遇见了老熟人。 那是一支商队。 领头的是琳琅记的掌柜祁重。他带着一队由十几个伙计、七八辆马车组成的商队占了道观一半的地盘。两拨人马遥遥一见,明光便先认了出来,惊喜叫道:“祁掌柜,我是明光——” 他当初离开长安,回到慈州云台寺时,云台寺已毁。幸运的是,在云台寺他遇到了祁重,在祁重的点化下才最终开悟,之后又在祁重的建议下到西南修行了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祁重有空便去广济寺拜访,与他讨论佛法。 祁重在佛法上的造诣并不在其师昙叶禅师之下,只是对于很多经义的理解有差异。明光时常想,若非因为武宗灭佛之事,祁重或许仍然是昙摩寺的昙雪禅师。 祁掌柜也认出了李璧月一行人,迎了上来:“李府主,你们怎么在这里?” 李璧月道:“路上遇到一点小事,耽搁了时辰。见这里有一处道观,过来将就一宿。祁掌柜您怎么会在这里?” 祁重道:“我是个商人,这自西南到长安的商道,每年都要亲自跑两趟。这前两天下了雨,官道泥泞不堪,今日一天不过走了二十里路,也是见到这里有几间荒废的瓦房,就暂且在这里住一晚。” 他说完,便指挥着伙计们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来,运到屋子里边。李璧月看了看马车的车轮,都裹着厚厚一层黄泥。祁掌柜看了看承剑府的马匹,也都是像是从黄泥中滚过的。 如此泥泞春夜,两人相视苦笑,都有些行路难的风尘之叹。 两行人既然认识,很快就分好了地盘。琳琅记的伙计和货物占了道观的东边一半的厢房,承剑府的人则占了西边的厢房。行路疲惫,大家吃过干粮之后,都早早歇下,只除了玉无瑑。 他找了一处无人的丹房,点了一只蜡烛,准备好文房四宝,开始默写无尽藏中的经文。 十年前的那场动乱之中,玄真观被夷灭,观中所藏珍宝多被收入宫中,至于经书典籍丹方符箓都已经付之一炬。 他既然决定要回到长安,重建玄真观,除了重新取得朝廷的支持,在旧址重建宫观,二者便是要重新建立道统,使天下道宗,重新以玄真观为道门正统。 第一件事不难,十年前玄真观毒杀圣人的冤案既解,太子殿下如今需要他修复龙脉,对玄真观重建之事自然会大力支持。至于重立道统的事,便需要他自己努力了。是以,这一段时日,每日睡前他都会默写道源心火中的经文丹房符箓等等,整理成册,分门别类。 这些东西都是过去两百年玄真观智慧的结晶,于世所不传,就连他的师父清尘散人都没有教过他。 有了这些,想要修道之人愿意到玄真观中修行,时间长了,玄真观自然会重新兴盛。 今天默写的这本经书叫做《知玄经》,内容较长,足足两千言,直到三更时分,他还剩个一个段落没有写完。 忽然,他听到东边厢房那边呼喝喊杀之声,车轮辘辘之声,马嘶之声,然后琳琅记伙计惊恐的呼喝声:“你们是什么人?” 然后是祁重的声音:“是山里的匪盗,他们想要杀人越货,伙计们,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他正要出门去看,转念一想,这些劫匪今日是时运不济,撞上硬点子了。如果琳琅记的商队今日是自个宿在这荒郊野地,遇到劫道的匪盗,说不定吉凶难料。可是如今,西边厢房里可是李璧月带着承剑府的人宿在哪里。李璧月若是能让这些劫匪当着她的面接劫道,承剑府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他还是安心将最后一个段落写完,再去前面看看战果就行了。 果然远处传来李璧月的清叱之声:“何人敢在长安脚下放肆,全部拿下,一个都不要放走——” 承剑府的人下场,前面的战声愈加激烈起来,玉无瑑笔下烟墨流逸,堪堪写完最后一笔。他正要掩卷,身后那扇本来就关不紧的门不知怎么开了,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灭了蜡烛。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身后袭来,几乎是转瞬之间,尖锐的匕首抵住他的后背,一个低沉的嗓音道:“跟我走——” 玉无瑑未及闪避已然受制。 他心道不妙。这些劫匪路子似乎不太对,杀人越货就算了,挟持他算怎么回事? 他只好跟着劫匪的步调向门后退,一边与之周旋,说道:“大哥明鉴,在下只是一个穷酸道士,身无余财。不信大哥你可以搜一下,但凡你能看上什么,在下都愿意奉上。” 那劫匪并不说话,只是匕首之上寒意逼人,继续挟持着他向前。 玉无瑑继续道:“大哥,我现在确实没钱,要不,我给你写个一千两的欠条,等我到了长安,你再来找我要账。” 劫匪仍然沉默。 玉无瑑继续商量道:“大哥是不是嫌一千两太少,那一万两也行……一万两银子,大哥得富贵,在下保全性命,这可是双赢的买卖,大哥觉得如何?” 于今之际,他只能希望这劫匪真的是为钱而来,放他回到丹房写欠条,这样可以拖一段时间,等李璧月发现这边的异常,或许可以化解此危。 可是对方充耳不闻,挟持着他向道观的后门走去。前院那边,承剑府的人似乎追着山匪出了道观,喊杀声原来越远,玉无瑑心下焦急,这样他离李璧月越来越远,想脱困就更难了。更关键的是,对方对钱财并不感兴趣,也许和前面那些杀人越货的劫匪并不是一路人,这就更麻烦了。 转眼就到了道观的后门,这后门年久失修,一推便倒,青石制成的门槛也长满了青苔。玉无瑑一脚踩上去,脚下一个踉跄向前仰去。 那劫匪到底不是真想要了他的性命,脖子上的匕首一腿。玉无瑑顺势一滑,腾挪之间已摆脱了黑衣人的挟持。随即,他广袖一扬,无数梨花花瓣直系对方面门,身影飞速后退。黑衣人反应亦是极快,一掌拍出,花瓣瞬间散碎如齑粉。 劲风相击,那黑衣人头上的兜帽掉了下来,露出圆澄澄一颗脑袋。 玉无瑑从前武脉被封印,自小未曾习武。自从恢复记忆之后,也开始研究无尽藏中的武学,以花瓣柳叶等轻柔之物练习飞剑术。虽说时日尚浅,但是面对一般的高手足以自保。可是此人掌力如此霸道,一招之下,便破解了他的招式。 此人绝非劫匪,也绝不是普通人—— 玉无瑑想也不想,飞快地跃上屋顶,向前院驰去。可是忽来一颗小石子击碎了他脚下的瓦当,玉无瑑站立不稳,一下子从屋顶上栽了下来。脑后劲风袭来,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147章 疑案 玉无瑑苏醒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他躺在昨日那间丹房里,李璧月守在他旁边,眼神关切:“阿玉,你怎么样?” 玉无瑑坐了起来。他受的伤并不太严重,只是脖子有些痛,脑子有些发懵。 但这并不代表问题不严重——自他十二岁时就一直在他身上的道源心火凭空消失无踪。 他正要说话,听到屋外传来几声惨叫声。 昨晚一场大战,这些山中的匪类自然不是承剑府黑骑的对手,除了死了的,剩下的全都被俘虏。承剑府事后清理战场,才发现他受伤,晕倒在道观后门口。 因为这事,李璧月命夏思槐将那些劫匪审了一晚上,可也没有审出任何名堂来。这一窝子土匪一共三十七人,从龙头老大到跑龙套的,没人知道这个趁乱跑到后院,偷袭玉无瑑的究竟何许人也。 玉无瑑听着窗外那群劫匪们被抽得鬼哭狼嚎的声音,低了低眉:“阿月,你让夏思槐停手吧,不是他们。” 李璧月走到门口,打了个手势,门外的响声停了下来。 李璧月重新回到他身边,“阿玉,昨晚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受伤,又怎么会晕倒在道观后门口,还有,道源心火呢?” 她的神情十分不悦。傀儡宗已经覆灭,可是还是有人觊觎道源心火。而且是趁昨日大乱之时,她一时不备,偷袭得手。这于李璧月而言,简直是阴沟里翻了船。唯一不幸中的万幸,玉无瑑本人没事。 玉无瑑将昨晚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阿月,那个人武功极高。在我平生见过的人之中,恐怕只有你和谢府主在他之上,而且,我十分确定,那是一个和尚。” 李璧月讶然:“和尚?” 玉无瑑道:“我和他对过一招,虽然没有伤到人,倒是看清了那是一个光头。” 李璧月蹙眉:“难道此事与昙摩寺有关?” 当初在高阳山上,昙迦就曾对玉无瑑动手,想要得到道源心火,说要用来建立什么无上佛国。 昙摩寺的和尚,武功可以比肩李璧月和谢嵩岳,除了昙无国师还能是谁? 可是对方贵为大唐国师,真的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这个破落的道观,又“碰巧”在山匪袭击商队的时候偷袭玉无瑑,夺走道源心火吗? 她问道:“阿玉,我记得当初你在高阳山讲过一个叫‘无上佛国’的故事,你从前是在哪里听说这个词?” 玉无瑑道:“是听我师父清尘散人说起。我小的时候在市井长大,也经常听到各地的和尚念经。我那时候对什么都好奇,在街上见到佛教法师讲经,也会听一耳朵,研究过《金刚经》《华严经》几种经书。我曾问师父说:‘我道门经书与佛门经书,究竟孰优孰劣?’师父说:‘世间万法,一体同观,并无高下优劣之别。只是昙摩寺两位主持,不修仁心,倒是妄图建立什么无上佛国,使中原大地,俱为佛土,终究不如我道家逍遥自然之道。’所以,那天在高阳山,我就随便编排了这个故事。” 李璧月微微皱眉,清尘散人既然提到昙摩寺要建立什么无上佛国,还说什么欲使中原大地,俱为佛土,那说明昙摩寺要建立无上佛国确有其事。可是大唐幅员辽阔,并不比西域诸佛国皆是弹丸之地,人人信佛,想要建立佛国又谈何容易。 而且,建立无上佛国,又为何需要得到道源心火。 玉无瑑见她神情凝重,问道:“阿月,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璧月摇摇头道:“我还有些事情没有理清楚,等我想清楚了再同你解释。对了,失去道源心火,对你有没有影响。” 玉无瑑道:“先天真炁本身是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失去肯定可惜。但道源心火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是千瓣金莲记载的无尽藏,是玄真观的正式传承,这一部分的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而且我本来就打算将之默写出来,用于将来重建玄真观,失去了倒也没什么……” 李璧月知道这多年的道士生涯,重新塑造了云翊,他的得失之心比一般人淡了许多,失去道源心火,可能对他而言和今天走在路上丢了两文钱并没有太大差别,但她难免愤懑不平,道:“你等着,我一定会追查此事,帮你将道源心火找回来。” 两人走出丹房,琳琅记的祁掌柜迎了上来。他先是感谢承剑府昨晚仗义出手,抓了山匪,使商队的货物免遭劫掠,又慰问了玉无瑑一番,又从货物中选了些珍稀的药材养身用。玉无瑑力辞不得,只好先收下了。 这时日已三竿,众人自然不会在这荒郊野地耽搁,匆匆启程,往长安进发。至于那些山匪,被夏思槐押解到当地县衙,由官府发落。 两日之后,一行人终于再次回到长安城。 一夜修整之后,第二天一早,李璧月便照例往东宫面见太子殿下,禀报此行得失。 最要紧自然是傀儡宗之事。 这次在那溪,华阳真人伏诛,傀儡宗彻底覆灭,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当初玄真观被是冤案,玄真观传人又已经找回,如今朝廷还需倚仗玉无瑑修复大唐龙脉,玄真观重建之事自然就需提上日程。 圣人病重,孙危楼在收到李璧月的书信之后,已然入宫。在他的针灸之术下,圣人脉象平稳,只是无法理事,这些事情太子便可做主。两人议定,先以太子的名义昭告天下,玄真观与当年武宗之死无关,再在玄真观旧址上重建宫观。原先玄真观没入宫廷的田产、财物等全部归还,并额外赐下一笔银钱,用以支持玉无瑑重建玄真观。 第二桩便是乌夷族之事。乌夷族地方虽小,但是其祖先自有隋一朝便从未归化中央朝廷,值此内忧外患之际,陆少霖宣布臣服朝廷,并亲自来长安朝贡,这于太子李澈自然是颜面有光的大好事。他当下就决定第二日朝会接见陆少霖,加以封赏,又听说陆少霖要来长安治病,将自己位于宣平坊的一座宅邸“嘉园”赐给陆少霖,作为其在长安城的居所。 陆少霖这次来长安,本是李璧月临时起意,他身边带的人并不多。虽说太子的宅院宫女仆从一应俱全,但防卫方面承剑府就要自己费心,李璧月派出十六人护卫陆少霖的安全,统辖之事便交给唐绯樱负责。 她想着陆少霖初来乍到,身边得有个熟悉的人带他了解一下环境,唐绯樱与他既然有情,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另外还有一桩,李璧月邀请陆少霖到长安来,一是认为这于乌夷族和如今大唐朝廷都有好处,二来陆少霖因为体内余毒,命不久矣,李璧月希望叶衣霜这位专精毒药的圣手能够为他解毒。但是回到长安才知道,叶衣霜这段时间有事耽搁,尚在洛阳,李璧月只好命高如松带了她的信物去接人。 只是少了唐绯樱和高如松两个得力的人手,接下来的半个月,李璧月都忙得不可开交。 她这次离开长安快三个月,以长孙璟的脾性,大事上处理得没啥问题,但还是给她积攒下一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庶务。还有一些案子,长孙璟查到一半,听说李璧月就要回来了,他就撂挑子不干了。李璧月重新接手,又要重新查起。 当然,以李璧月的效率,这些案子也多在三五日就解决了,只除了一桩疑案。 案宗是说半个月前,有人在长安城外的广通渠中发现了两具尸体,死者一男一女。经过鉴定,男子的身份是长安富室甄家的公子,女子是寓居城外一黄姓人家的女儿。 事情发生之后,官府本来是将尸体发还各家,让各自安葬,谁知这黄家将甄家告上长安县衙,说甄家是强抢民女,最终将他女儿戕害,要求甄家给个说法。那甄家也不是善茬,反手到京兆府告黄家敲诈勒索。 长安县衙调查之后,发现黄家的诉状不无道理。原来,这黄家老爹从前欠了赌债,借了甄家的高利贷还不起,这甄家也一度逼迫黄家卖女来还债,只是黄女坚决不从,没多久,就出了甄家公子和黄家女儿双双身死的事。 京兆府的调查却是倾向于甄家。卷宗是说黄家欠了赌债之后,仗着女儿有几分姿色,一心想将女儿嫁给甄家公子。两边既然成了亲家,这赌债自然一笔勾销,说不定还能敲诈一笔巨额彩礼。至于甄家公子和黄家女儿一起死在广通渠,甄家认为是黄家蓄意谋害,就是为了敲诈钱财。 两边衙门为此事争执不休,最终将此事卷宗移交到承剑府这边。本来,这种民间纠纷,承剑府一向不太管,但长孙璟是个老好人,半推半就地也就应下了,反正这查案最终还是落在李璧月头上。 李璧月看了两遍卷宗,两边各有人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少不得还是得亲自出门调查一番。 她出了拂霜楼,见裴小柯冒冒失失地从外面回来,手上抱着足足半人高的书卷,却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狸花猫吓了一吓,手上书卷散落一地。 李璧月上前,帮他将书卷重新收拢,问道:“小柯,你抱着这些书去哪?你师父呢?” 回长安这些时日,她忙着公事,也想着玉无瑑应该忙着默写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也没去打扰,两人已是好几天没有见面。 裴小柯瘪了瘪嘴,控诉道:“李府主,师父不务正业,我说你也该管管他……” 李璧月:“你师父怎么就不务正业了?” 裴小柯道:“五天前,太子殿下召见师父,说要重建玄真观,还封了他做什么御前护国天师,而且已经找了匠人,重新玄真观。这可是太子器重,多好的事儿啊,师父不说多去东宫走动,也该去玄真观多看看,监督那些工匠们早点完工。再不济,他也该结交些大臣,将来好为朝廷效力。他倒好,整天躺在家里就算了,还天天让我去坊间的书铺里,给他搜罗各种话本小说,看那些个淫词艳曲,从早看到晚……” 他眨了眨眼,十分不相信地看着李璧月:“李府主,我师父他真的是玄真观的传人吗?我说李府主你是不是被他给骗了啊……我横看竖看,他都不像啊……” 李璧月忍不住笑了一声,“那小柯,你觉得,玄真观的传人该怎么样?” 裴小柯:“我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也见过别家大道观的道士。人家看起来要么威严唬人,要么精明能干,总之看起来就像那么一回事,像我师父这样,连抢地摊也抢不过别人。” 李璧月道:“物有其格,人有其性。从心所欲,返璞归真。小柯,你师父平日让你读南华经,你什么时候悟通这十二个字,或许就能懂你师父的‘道’了。” 裴小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 李璧月将书卷分出一半抱在怀里,道:“这些书太沉了,我帮你拿一半,顺便去看看你师父。” 玉无瑑这段时日借住在承剑府的客房。裴小柯原本是和长孙璟一起,既然师父回来,就搬过来和他一起。李璧月一进门,就听到玉无瑑的声音远远传来:“小柯回来了,为师要的《稽山梦笔》最新一卷找着了吗?” 裴小柯抱着书卷上前,吆喝道:“找着了。我说师父你如今好歹也是太子亲封的护国天师,怎么天天沉迷于看话本小说呢,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玉无瑑笑眯眯道:“看话本小说怎么不好了,要是我这个护国天师干不长,将来还可以依葫芦画瓢,去写话本子卖钱呢。你还别说,我前日找折桂书坊的葛老板打听过了。像这么厚的一本话本,卖到他们书坊,一本可以换五两银子。要是内容新奇有趣,价钱还可以翻倍,这不比摆摊算命强多了。” 裴小柯恨铁不成钢,转头忘了李璧月方才的话,磨牙道:“师父,咱能不能有点出息。你现在已经是玄真观主、护国天师了,能不能不要老想着几两银子的事,能不能干点正事?” 玉无瑑:“什么叫正事?” 裴小柯道:“像李府主一样,以天下大事为己任,利国利民,那才叫正事好不好——” 玉无瑑漫不经心的腔调从里间传来:“按这么说,我现在也是在干正事啊。李府主如今正在操心那什么‘无上佛国’的事,这《稽山梦笔》里面恰好有记载这些事,我看话本也是为了找线索,替李府主分忧……” 裴小柯义正词严:“哼,都是借口。我告诉你啊,你今天也瞒不过我,李府主就在门口,一准会戳破你的谎言。”裴小柯转过头,看向李璧月:“李府主,你看看他,偷懒还找借口,没一句真话……” 裴小柯话还没说完,玉无瑑已经跳了起来:“李府主来了,你不早点说……” 他转瞬“飘移”到门口,忽然又折了回去,抱了另外一大堆书卷塞到裴小柯怀中,道:“小柯,这是你今天的功课,全文要求背诵,晚上我来检查,要求一字不错,快点去背吧。” 裴小柯看着手上的一堆杂七杂八的诸如《黄帝阴符经》《太上洞渊消瘟神咒》《洞真玉诀》《丹经古今真伪考》之类的杂书,瞪大了双眼,几乎瘫倒在地:“一天背这么书,这怎么可能?” 他一下子钻到李璧月身后,“李府主,救命,他一定是气我告状,所以公报私仇。这么多书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该背的吗……我不要背书……我不要背书……” 玉无瑑一手将他拎出来:“小柯,偷懒不要找借口。当初我学这些的时候,就和你差不多大,我一天背的东西比这三倍还多……” 裴小柯瞠目结舌:“不是……我……” 玉无瑑:“我什么我,你以前不是天天嚷着要学道术的吗?原来你根本就不想学……” 裴小柯哀嚎:“可是这太多了——” 玉无瑑语重心长道:“多是多了点,可是你想想,你师父将来就是玄真观主,你就是玄真观主唯一的徒弟。你不好好学习,难道将来要像你这个不成器的师父一样无所事事,不务正业,只能靠算命骗钱吗?” 这一句正中靶心,裴小柯浑身一个哆嗦。 他时常以为他师父之所以养成这副散淡样子,完全是由于师祖清尘散人没有好好“鸡”徒弟导致的。在知道玉无瑑是玄真观传人之后,更时常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那么问题来了,身为下一代的玄真观传人,他刚如何“炼铁成钢”,指望师父是不可能,他当然得努力自强起来,自己“鸡”自己。 他抹着眼泪,接过经书,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情往书房去了,一边一步三回头地道:“师父,那你记得中午送饭的时候给我带个糖葫芦……” “好嘞,我一会去给你买。” 等到裴小柯的身影彻底消失,玉无瑑擦了擦汗,“总算是孩子大了,不需要用钱就能打发了。” 李璧月:…… 第148章 话本 李璧月看了看地上散落一地的书卷,有些是玉无瑑最近录写的道门经卷,有些是确如裴小柯所言,是长安书坊最近新出的传奇小说话本。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套名叫《稽山梦笔》的话本,全部都被整理成册,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玉无瑑手上拿的正是最新刊印的一册。 她想起玉无瑑刚才说的话:“李府主如今正在操心那什么‘无上佛国’的事,这《稽山梦笔》里面恰好有记载这些事,我看话本也是为了找线索,替李府主分忧……” 玉无瑑和小徒弟一向贫嘴互相拆台,可他少有空口白话的时候,他说过的话十之八九是确有其事。她问道:“这《稽山梦笔》里真有关于无上佛国的记载……” 玉无瑑扬了扬手中的书册,道:“我本来也要去找阿月你说这事,这折桂书坊出的这套《稽山梦笔》大有古怪,虽然表面上看写的是长安附近的坊间怪事奇谈,可是以我推断这并不仅仅是一套话本这么简单,这里记载的事应该都是发生过的,而且是最近发生的。比如,我们在来长安的路上,遇到樊家村张二娘子上吊自尽这事,《稽山梦笔》里就有记载,而且这上面记载的内容和那天在长亭听到的故事并不完全一样,阿月你先看看……” 他从那一卷书抽了一本出来,李璧月打开,只见扉页写着一行小字:“关山易过,人世难渡。彼岸何处,无上佛国。稽山先生。” 李璧月问道:“这稽山先生是谁?” 玉无瑑:“稽山先生便是这些话本的作者,这些书每一本都有他的落款,至于其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李璧月继续往后翻,其中记载的正是那位张娘子的故事。这位张娘子自幼父母双亡,被叔伯养大,叔伯养她一场,总想着多要些彩礼钱,一般的人家都望而却步,所以老大了都嫁不出去。樊老二从战场立功回来,央媒人说媳妇。因他出手大方,便娶了张娘子回来。樊老二俸禄不低,张娘子也过了一段舒坦日子,在妯娌面前扬眉吐气。可惜樊老二喝酒醉死,张娘子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无着,去找樊家公公重新分家,又被妯娌羞辱,最终一条红绳葬送性命。 在书的末尾,稽山先生写道:“人世多苦,张娘子自幼失怙,此一苦也;叔伯少亲情,鬻之求财,此二苦也;青春年少丧夫,幼子拖累,此三苦也;家道中落,为人所鄙,此四苦也。与其在苦海中沉沦,不如了此残生,得其自在。且张娘子笃信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得享极乐,再无烦恼。” 李璧月读着读着就觉得不对味了,诚然张娘子丧夫不幸,可是这稽山先生最后的结语,怎么看都有一种劝人自杀的感觉。 而且,在书的最后,稽山先生写张娘子“笃信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 那天,那位樊公公是请明光小和尚给张娘子做法事,明光回来之后说张娘子的灵魂最终进入了佛传明灯之中。 难道,所谓“无上佛国”就是佛传明灯中的灵界?事情会有这么简单吗? 这时,玉无瑑又找了另外一本书出来,道:“还有这本书,说的是有一位姓甄的公子和一位姓黄的小娘子在广通渠一起投河,殉情自杀……” 李璧月眼睛一跳,这不正是她正要去调查的案子吗? “给我看看——” 她将书打开,看了一遍,顿觉头皮发麻。 这里面确实写的是甄公子和黄娘子的事,只是和她早上看过的两本卷宗都不一样。 根据书上所言,这位甄公子是长安富室,家中在长安兴业坊开了一家织坊,这位黄娘子因为是织坊的绣娘。黄娘子的父亲名为黄业,是远近有名的泼皮,最是好赌。黄娘子在织坊挣了钱,最后都被黄业搜刮走充为赌资,甚至还从东家借了不少钱为父亲还债。这黄娘子生得貌美,这甄公子一次到织坊视察,两人一见钟情。两人情不自禁,在月老祠立下同心锁,私定终身,珠胎暗结,怀胎已有三月。 这黄业知晓此事,大喜过望,不仅要求甄家免了债务,还要求一大笔的彩礼。这甄家是富贵人家,早为儿子相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又怎么看得上赌鬼家的女儿,这不是将家中产业都陷到这个无底洞中去了吗?甄家要求黄家将女儿卖入甄家,给黄业一笔钱买断,从此黄娘子与黄家再无关系。这样一来,黄娘子虽然嫁入甄家,亦只可为妾为婢。 黄娘子不堪受此辱,跳入广通渠自尽,这甄公子也是痴情人,殉情而死。 这个故事的后面同样有稽山先生的评语:“人世苦浑浊,愧杀有情人。甄家好名,黄业求利,名利累人,使得小儿女不成眷属,悲哉!幸而甄黄二人信奉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再续旧缘,永生极乐。”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沉重感。 结合她看过的两本卷宗,这书上写得多半是真的。 至于甄家和黄家都不承认自己儿女是自杀,为此闹上官府,原因也正是在于两家一边求名,一家求利。甄家在长安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承认自家公子与赌鬼的女儿私通,珠胎暗结又跳河,甄公子还一并殉情,势必会成为长安城中耻笑的笑柄;至于黄业,女儿死都死了,找这个机会讹上一笔钱才是最紧要的。 所以两边各打各的官司,却诡异地没人提起两人都是自杀,而且黄娘子腹中还有一个胎儿的事。 这个案子的真相不难查,只需要去月老祠看看是否有两人留下的同心锁,再找人验尸看黄女是否怀有身孕,自然一切真相大白。 可诡异的是这两本《稽山梦笔》最后一句。 “张娘子笃信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得享极乐,再无烦恼。” “甄黄二人信奉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再续旧缘,永生极乐。” 这两句看起来都是说死者信奉佛教,所以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现实里的苦楚到了无上佛国都一笔勾销,自然是永生极乐,再无烦恼。 可是仔细一想就不对劲了。 说起来,这三名自杀的人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第一个案件中的张娘子虽然死去丈夫,但是还有一个孩子,世上有多少母亲能抛弃自己的孩子自杀,而且蔡家老爹在儿子死后是同意张娘子重新分家的要求的,只是因为妯娌不同意,所以两人置气。 如果张娘子不负气自杀,重新分家析产之后,日子虽然困顿了些,也还是能过下去的。 至于第二个案子,甄公子既然能殉情而死,说明他是真爱黄娘子,那他大可带着黄娘子私奔,到外地生活。过个一年两载,孩子生下来了再回家,甄家既要面子,还能将亲生的孙子拒之门外不成。这生米煮成熟饭,黄业自然也没办法敲诈勒索。 这到底是三人一时想不开自杀,还是有人承诺他们自杀死后可以进入所谓“无上佛国”,从此再无烦恼,三人受到唆使而自尽。 她看向玉无瑑手旁的那一大卷《稽山梦笔》,道:“这些书你都看过了吗?这些故事里的人物是不是最终都自杀了?” 玉无瑑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而且根据这书中的说法,这些人都信奉佛祖,所以死后都可以进入无上佛国。” 李璧月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将这些书中写的故事的人物和事件整理一下,我命人到长安县衙和京兆府那边调取最近的意外死亡案件,看看有多少对得上的。” 玉无瑑道:“好。” *** 李璧月既然有心验证那《稽山梦笔》记载的真假,便带着夏思槐去了一趟月老祠,果然在月老祠找到了刻着甄公子和黄娘子姓名的同心锁。他又带人来到黄家,找了仵作开棺验尸,果然验出那黄娘子确系一尸两命,腹中胎儿仅有三个月。 她命人请了黄业过来问话。 在证据面前,黄业承认自己的女儿在生前确实与甄公子有过私情,还珠胎暗结,他也确实有心以此为要挟想要向甄家敲诈一笔钱财。可惜没有得手,女儿就自杀了。他想起自己将女儿养这么多,竟然血本无亏,只能栽赃甄家杀人害命,希望甄家给钱息事宁人。如今事情既然水落石出,他也愿意撤去诉状。 李璧月道:“你女儿确实是自己自杀吗?还是有什么人唆使她自杀?” 黄业:“这谁知道,她自从认识那甄公子之后整天不着家,也不给家里拿钱,小人一个月都见不了她几次。她要是早告诉我她怀孕的事,小人怎么说也能讹诈甄家一笔,谁知道她竟然想不开去自杀,小人养她一场,最后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璧月直摇头,这黄娘子有这样的父亲,着实不幸。她问道:“那你女儿平日可会去庙里烧香还愿,或者与和尚有往来?” 黄业道:“大人问的这些,小人都不知道。不过我女儿被人从广通渠捞出来的时候我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个佛像……” 黄业从身上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佛像木雕,献了上来。 夏思槐接过木雕,道:“府主,这个木雕我曾见过。那天我跟着明光禅师到樊家做法事,也捡到了一个同样的木雕……” 他从袖中摸出另外一个木雕,比对了一番后道:“府主,你看,这两个木雕一模一样……” 李璧月问道:“黄业,你女儿死后你有没有遇到游方的僧人?” 黄业想了一会:“那天在广通渠边,是有个游方的僧人,说我女儿枉死,要请一个有德的高僧来做法事,还给了我一张画像。不过,我嫌做法事费钱,也没费这功夫……” 李璧月问道:“那画像呢?” 黄业指了指家中的桌子道:“我拿去垫桌脚了。” 夏思槐从桌脚下方扒出一张黄色的纸,展开一看,那上面果然也画着明光禅师的画像。 李璧月心中一跳,长身而起,说道:“思槐,我们走——” “府主,去哪?” “去甄家。” 既然黄娘子和甄公子是一起死在广通渠,如果这些自杀案件真的是人为唆使,没理由只有黄家有木雕佛像和明光的画像。 而且,黄业没有去请人做法事是因为他本就是赌鬼,这死去的女儿既然榨不出油水,也不值得他再多花一个子儿。可是甄家本是富室,应该是不吝于为儿子做一场像样的法事。 果然,李璧月来到甄家门口的时候,法事刚刚结束,明光正从甄家大门走出,他看到李璧月微微一惊:“李府主,你怎么来了?” 李璧月取出案件卷宗,道:“这甄公子之死关系到一桩刑案,我是过来了解情况。” 明光道:“是甄公子与黄家娘子之间的事吧。我刚刚也听说甄员外说了,甄员外说他的儿子好生生被赌鬼泼皮的女儿勾搭,不仅赔了性命不说,还惹了一声腥。他气不过,就将那黄娘子的父亲告到京兆府。小僧已经劝导过他了,他儿子既然喜欢黄娘子,两人双双殉情,说明两人确实有夙缘,那是三生石上定下的因果。如今两人既然一起死了,那便是因果了结。甄员外听了小僧的劝,已经同意去京兆府撤了诉状,而且他表示愿意给那黄娘子的父亲一笔钱,让两个苦命的人合葬。” 这时,甄员外也迎了出来,歉然道:“小人也想不到,因为这点小事,惊动承剑府。小人如今愿意和那黄业私了和解,就不烦李府主为此案费心了。” 李璧月问道:“甄员外,你是怎么想到去找明光禅师来做法事的?” 甄员外道:“那天在那天在广通渠边,是有个游方的僧人,说我儿死得不甘,给了我明光禅师的画像,说找明光禅师做法事才行。恰好前几日明光禅师回到长安,我就着人相请。” 李璧月拿出木雕佛像,道:“敢问令郎身上是不是也有一个木雕佛像?” 甄员外道:“是有啊。我这儿子生性善良,平常见庙烧香,见佛拜佛,这东西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 明光有些狐疑,问道:“李府主,难道这其中另有内情?” 李璧月辞了甄员外,拉着明光出门,这才问道:“明光,你回京以来,有多少人来找你做过法事?” 明光想了想,道:“大概一共十来场吧,最少的时候一天一场,多的一天做了四场。李府主,你说奇怪不奇怪,这长安城怎么最近死人这么多?” 明光眼神明澈,显然他本人很可能与“无上佛国”有关,但是却对此毫不知情,始作俑者很有可能是昙摩寺。这也正常,比较明光和她一样,刚回长安没几天。连她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明光更不会知道。 李璧月:“明光,你回到长安以来见过昙无国师吗?” 明光摇头道:“没有。我回到昙摩寺,什么都乱糟糟的,连个主事的僧人都没有,很多人都跑了。我本想去打探消息,可是这几天昙摩寺都是找我做法事的,这件事便耽搁了。” 李璧月道:“那你先回去吧,如果有昙无国师的消息,你便让人到承剑府告诉我。” 明光应承之后就离开了。 李璧月想了想,觉得自己思路跑偏了。 玉无瑑失去道源心火,很有可能与昙无国师有关,只是她回来长安城之后,一直忙着长孙璟没干完的这些琐事,倒将这事搁置了。 在她离开长安之前,昙无国师尚居于宫中的龙华寺为圣人祈福禳灾,怎么会失踪,连昙摩寺的僧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回到承剑府,她先去找了长孙璟,问道:“师伯,昙无国师哪去了……” 长孙璟唉声叹气:“别提了,皇后娘娘信奉佛祖,一直认为陛下重病是因为惩罚了昙无国师,对佛祖不敬。你离开长安不久,皇后娘娘就闹着让太子殿下重新启用昙摩寺,可是太子殿下被逼无奈,只好到昙摩寺去请昙无国师。不去不知道,一去才知道龙华寺那个只是昙无国师找的一个替身,本尊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吗,我也让人暗中去找,可是没有着落。这事让太子和皇后娘娘脸上无光,所以也就没人提起。” 李璧月咬牙切齿:“师伯,这么大事,您也不早说——” 长孙璟摊摊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是忘了吗?再说了……你这几天不是忙着的吗?” 李璧月无奈叹气,指望她这位师伯能多干点事,还是过于勉强了。 于今之计,还是先去找玉无瑑商量一下,看看他那边是否会有新的发现。 第149章 稽山 李璧月让夏思槐去长安县衙和京兆府取了近期上报的意外死亡案件卷宗,来到客房,玉无瑑这边已经将《稽山梦笔》记载的自杀事件梳理了一遍,两相对照,竟有七八成是对得上的。 玉无瑑倒吸一口凉气。 不管怎么说,正常情况,一个地方,绝不会短时间内有这么多人自杀。如果此事真的有人诱导,背后真相就让人脊背发凉了。 他喃喃道:“无上佛国……这些事情会不会与昙摩寺有关?” 李璧月将今日调查的情况与遇到明光的之事说了一遍,然后道:“我也怀疑这件事与昙摩寺有关,可是明光与我们一起回长安,他对这些事并不知道,昙无国师也失踪,一时之间,我也不知此事该如何查起……” 玉无瑑的视线在那些话本上流连:“我倒有个想法,我们可以从折桂书坊查起。” “折桂书坊?” “这些书署名都是稽山先生,稽山先生既然能写这些故事,说明他对这些案件了若指掌。更有甚至,背后之人让他将这些故事写成话本子在书坊售卖,便是想借机宣传无上佛国的事。” “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都生活不幸,或者暂时不如意遇到挫折,可是他们只要自尽就能进入所谓‘无上佛国’,看了这些书,或者听了这些故事的人自然就会效法。人生在世,谁还不会遇到一两个过不去的坎了,如果死了就能进入‘无上佛国’不再受苦的说法深入人心,将来就会有更多的自杀——” 李璧月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诱使无知民众自杀,这背后操纵之人实在过于恶毒了。而且家人自杀,很多人只会以为一时想不开,并不会报官,也不会引来官府追查,说不定长安县衙和京兆府记载的意外死亡案件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玉无瑑继续道:“稽山先生这些书既然能看折桂书坊刊印,折桂书坊的老板应该知道书稿来源,说不定知道稽山先生是谁,只要找到他,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李璧月提了剑,“我们走。” 折桂书坊位于长安西市,房主姓尤,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士,见到承剑府主亲自来拜访,吓了一跳,作揖道:“李府主,小店一向本分经营,不知李府主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玉无瑑从后面冒了出来,“没事没事,李府主今日是陪我过来随便看看,尤掌柜不必紧张。”他顶着一张毫无攻击性的脸,笑眯眯道:“尤掌柜,你可还记得我,我前几日来你们书坊买了些话本子回去……” 尤掌柜神色缓和了许多,“是玉道君你啊,那些书您看了可还满意?” 玉无瑑道:“当然满意,我尤其喜欢这一套《稽山梦笔》,这位稽山先生写的故事曲折离奇,文采动人,发人深省。实不相瞒,在下也粗通文墨,将来也想学写话本子卖钱,只是我写的故事,就不如稽山先生那般跌宕起伏,让人意犹未尽,所以我想向他请教一番。” 尤掌柜狐疑地看他:“道士也会写话本?” 玉无瑑咳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册书卷递了过去:“这正是拙作,还请尤掌柜指教。” 尤掌柜将书卷展开,一边读一边道:“你这故事写得不错啊,只是文采较之稽山先生颇有不如,还需润色润色……” 玉无瑑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在下正欲向稽山先生求教,不知尤掌柜可知稽山先生住在哪里?” 尤掌柜道:“稽山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不要向其他人透露他的身份和住所。既然你诚心拜师,那我就指点于你。稽山先生本是个秀才,自十八年前就来长安参加科考,可惜考了六次也没考上,就寓居在永和坊的三和巷,门口种了一株紫薇花的就是他家,去了你就说是我介绍的就行。” 玉无瑑连连道谢,拉着李璧月出门。 两人穿过几排坊市,便到了尤掌柜所说的永和坊三和巷。这一带都是士庶杂居,房子也较为狭小,破旧。玉无瑑很快就看到了那座门口种了紫薇花的宅院。 玉无瑑道:“一会还是由我进去问话,阿月你在外面策应。” 李璧月知道这道士睁眼说瞎话诱供的本事自己这辈子都是学不会,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她找了隐蔽之处藏了起来,很快就听到玉无瑑的敲门声:“稽山先生在吗?” 屋内传来略显低沉的男子声音:“是谁?” 玉无瑑道:“在下名为玉无瑑,是折桂书坊的尤掌柜推荐而来。是在折桂书坊拜读到先生的大作《稽山梦笔》,倾慕先生才情文思,想要向先生讨教学习,所以特来拜访。” 稽山先生道:“你进来吧。” 玉无瑑进入屋内,只见屋内狭窄逼仄,靠西的窗户放着一张书桌,稽山先生正伏在案前,奋笔疾书。他泼墨挥毫,似乎将生命的全部热情投入到创作一事当中,全然忘了自己的访客。 玉无瑑也不着急,只在原地等候。 过了半个时辰,稽山先生方才长松一口气,将书卷合上,显然创作已经告一段落。玉无瑑见屋内一侧有茶壶茶盏,便倒了一盏茶送上前去与稽山先生润喉。 稽山先生接过茶盏,一口灌下。这才开口道:“你说是尤掌柜让你来的?” 玉无瑑道:“正是。稽山先生刚才创作的可是《稽山梦笔》的最新一卷?” 稽山先生道:“不错。” 玉无瑑道:“在下自从那日在折桂书坊看到了先生的《稽山梦笔》一书,看得是如痴如醉,立刻将《稽山梦笔》已经刊印的部分全部买来看过一遍,仍是意犹未尽,只恨先生至今只写了十五卷。如今先生既然完成新作,不知在下是否有幸拜读?” 稽山先生被他一阵吹捧,已有些飘飘然,道:“当然可以。” 玉无瑑正要动手去拿桌上那本新书,稽山先生忽又想起什么,道:“等等。” 玉无瑑手一顿:“怎么?” 稽山先生:“我差点忘了,这书上写的故事明天才会彻底实现。在此之前,是看不得的,不然就不灵了。你既然想看,明日到折桂书坊就能买到。”他将书卷折了起来,放入柜子之中,锁了起来。 玉无瑑心中悚然,事情还没发生,稽山先生便已经写完故事刊印,并笃定明天会发生。看来,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稽山先生问道:“对了,你说你是要来讨教学习?” 玉无瑑讪讪道:“不仅仅如此。我看到稽山先生你在书中说,只要信仰我佛,死后得到超度,就可以进入无上佛国,从此永登极乐,再无烦恼。实不相瞒,我对这书中所写的无上佛国很有兴趣,也想死后能够进入其中。” 稽山先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地摇摇头:“你不行。” “为何不行?” 稽山先生:“看你这身打扮,应该是道士。佛道不两立,佛祖不会收你……” 玉无瑑:“这么说这世上真的有无上佛国,我还以为是书上的故事呢?” 稽山先生嘿嘿一笑:“当然是真的,不光是‘无上佛国’是真的,这书上写的故事都是真的。” 玉无瑑正要说话,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稽山先生,主人命我过来取今天的书稿。先生是否已经完成?” 稽山先生:“已经完成,你进来取吧。” 一名身着黑衣,身材低矮的童子从外面进来,稽山先生取了桌上的书稿交给对方。 矮童子看到屋内有陌生人,微微一惊,斥道:“稽山,主人说过了,承剑府主李璧月已经回到长安,说不定就会查到你这里,让你不要和不相干的人见面。” 稽山先生道:“何必担心,他只是个书粉而已,而且他对我们的‘无上佛国’也很有兴趣,又怎么会是承剑府的人?” 矮瘦男子看了玉无瑑的身形,道:“蠢货,他确实不是承剑府的人,却是玄真观的人。五天以前,太子已经敕令重建玄真观,还封了玄真观传人为护国大法师。他今日离开这里,马上李璧月就会找来,此人绝不能留——” 话犹未了,只听“呼啦”一声,一道飞环从矮童子袍袖中飞去,向玉无瑑脖子飞旋而来。 那飞环银光飒飒,锋利非常,若是被它圈住,立刻就会身首分离。玉无瑑已有准备,又怎会留在原地等它来套,他足尖一点,已移开数尺,谁知那银光竟像是活的一般,如影随形,跟着飞了过来。 玉无瑑辗转腾挪,连闪数次,可是始终摆脱不了银光的锁定。就在这时,房屋西窗乍破,上弦月的清光从窗外飞了进来,横撞在银光上,银光停止旋转,重新变成一道圆环,落在地上。 “李璧月——” 那矮童子发出一声惊呼,他反应亦是极快,知道自己绝不会是李璧月的对手,急忙向门口窜去。李璧月本就防着他从门口出逃,棠溪剑闪电般穿出,直刺矮童子胸膛。矮童子来不及闪避,胸腹陡然向后一缩,“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了他前胸的衣服。 矮童子身形早已借着胸腹的收缩之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倒去,身体与地面呈三十度角,双脚仍牢牢站在地面上,李璧月正要再出一剑,一股紫色的烟雾从矮童子的胸腹间爆发,迅速吞没了两人身影。 李璧月慎防紫烟有毒,急忙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等她冲出烟雾范围,已不见矮童子的身影,只有那紫色雾团,在空气中袅袅消散。 她回到房内,稽山先生已经被玉无瑑制住。 既然已经知道稽山先生与这些案件有关,李璧月当然不会像玉无瑑那般客气。她问道:“稽山先生,你写的那些故事素材是谁告诉你的?那个矮童子是哪里来的?他的主人又是谁?” 稽山先生闭上眼睛,缄口不言。 玉无瑑苦笑道:“我方才已经问过他了。可是他刚才还很健谈,现在就像哑巴了一样,什么也不说。” 李璧月道:“先将人带回来,交给周师弟慢慢审。” 玉无瑑道:“可惜那《稽山梦笔》的最后一卷手稿我没看着,已经被矮童子带走。”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不知道明天长安城又有谁会被诱使自杀……” 李璧月的心情也很沉重,如果方才能拦住矮童子,找到《稽山梦笔》的最后一卷,知道其中的故事,说不定便可以挽回一桩悲剧。她咬牙道:“我回去便让夏思槐派人蹲守长安所有的书坊……” 玉无瑑:“这样只能阻拦《稽山梦笔》的刊印而已,他们见到承剑府的人,自然不会自投罗网。诱使他人自杀绝非一晚上就可以做到。想必他们在这之前就派人接触死者,加深对死者不幸的引导,明天只是最终的结果而已……就算今天我们能抓到矮童子,也未必能改变最后的结果。” 李璧月握了握拳,将愤懑的情绪压下,道:“懊悔无济于事,只有赶紧抓到幕后真凶,才能挽救更多人被诱使自杀。” 今日一天折腾,等两人回到承剑府时,已是黄昏时分。 玉无瑑自去客房检查裴小柯的功课,李璧月将稽山先生交由负责森狱的师弟周宁,让他审问有关“无上佛国”和长安附近多人自杀的事。又让夏思槐带了数十名司卫,暗中守住长安十几家书坊,只等矮童子出现。可惜,夏思槐忙了一夜,根本没见到矮童子的人影。 李璧月听到夏思槐的回报倒也并不失望,她这边大张旗鼓,矮童子也不可能自投罗网,她摆了摆手,让夏思槐回去休息,自己则去森狱问周宁昨晚审讯的结果如何? 她才走到森狱门口,便见周宁急匆匆赶来:“府主,不好,稽山先生在狱中自杀了……” 李璧月只觉得脑门突突直跳:“你说什么?” 周宁跪下请罪,道:“府主,是属下太不小心了。昨天府主将稽山先生解到森狱之后,属下自然是连夜审问,可是那稽山先生嘴巴像是被焊住了一样,不管属下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开口。到天亮时分,属下见兄弟们熬了一宿,都累得打瞌睡,便将稽山先生送回牢房关押,等到上午再审。但是,不到一个时辰,稽山先生就死在牢中。” 两人来到牢房,只见稽山先生躺在地上,已然没有了呼吸,只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微笑,似乎并不死亡为苦。李璧月看到他十指紧握,掰开他的手指,只见他手心抓着一个木雕佛像。 同样的木雕佛像,李璧月已经有了两个。 一个是从黄娘子那里得来,一个是从夏思槐从樊家捡的。而眼下,这是第三个。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她竟忘了,他们这个组织诱使他人自杀,并坚信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自己又怎么会怕死,她早该想到稽山先生可能会自杀。只是森狱应该有人看守,稽山先生是怎么在看守的眼皮子地下自杀成功的? 她看向周宁:“他是怎么死的?” 周宁将稽山先生的尸体翻了过来,从他的脊骨上取下一枚钉子,道:“这颗钉子里面是中空的,有一根弹簧,弹簧里面是一寸长的细针。这颗钉子原本就被埋在他的背上,看上去就像一颗痣,因此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回到牢房之后,稽山先生只要用力靠在硬物之上,这钉子上的弹簧就会射出这根细针,细针扎入背上要穴,等守卫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李璧月蹙眉,这么看来,对方早就做好了一旦被抓就自杀的准备。 世间最难过的就是生死关,这幕后黑手洗脑手段了得,竟让自己手下的棋子也相信死后会进入‘无上佛国’,不俱一死,着实太过难缠了。 事情如此,恐怕并非承剑府能够解决,唯有奏请太子殿下,搜捕全城僧人,一个一个排查。否则,继续下去,不知还有多少人自杀。 她对周宁道:“根据折桂坊的尤掌柜所言,稽山先生是十年前来到长安的秀才,参加科举,三次不中,后来便以写话本为生,你去调查一下他的真实身份,看看还会不会有新的线索。” 周宁领命去了。 李璧月匆匆牵马,就要出门,迎面见玉无瑑拿着一本书过来,那书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稽山梦笔》。 玉无瑑道:“阿月,这本是我刚刚从坊间买到的《稽山梦笔》最新一册,如果昨日那个稽山先生没有说谎,这书里的故事真的会在今日应验,只怕大事不好。”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恐怕……恐怕宫中圣人薨了……” 李璧月脸色一白。 咚—— 咚咚—— 咚咚咚—— …… 沉闷悠长的钟声自皇城的钟楼响起,一声比一声更沉,一直到第四十五下才停止。 四十五,寓意为九五之尊,这是天子薨逝的大丧钟。 第150章 薨逝 李璧月将《稽山梦笔》接过,快速翻了一遍。 这一本和之前的几本并不一样,是以话本的形式,记载了圣人李怡的生平轶事。圣人的母亲郑氏本是镇海节度使的侍妾,后节度使谋反失败,郑氏被没入掖庭为奴,后来被天子临幸,生下李怡。李怡幼时不聪明,去母亲时常带他昙摩寺祈福。后来武宗继位,李怡身为皇太叔受到猜忌,甚至一度出家为僧。后来,武宗薨逝之后,李怡在诸多大臣的支持下登基为帝,在位期间,文治汤汤、武功赫赫,可谓中兴之主。 在书册的最后,同样有着稽山先生写的结语:“圣人信佛之心至诚,使得天下大治。如今天年既至,自有诸多龙王、天女、菩萨、比丘接引,往无上佛国,继续接任佛国之主。凡我大唐子民,死后若入佛国,仍可得唐皇庇佑,享万年清平。” 李璧月蹙眉沉思:“这里写的倒是和前面不一样,稽山先生写这东西是出于什么目的?” 玉无瑑道:“我心有猜测,但也不敢确定。那幕后之人让稽山先生创作《稽山梦笔》并且在坊间大肆售卖,便是为了宣传这‘无上佛国’,前面那些是让世人知道,不管他们在生前遇到何种苦难,只要信奉佛祖,死后便可进入无上佛国,从此百孽皆消,得享极乐。今日这篇,便是告知大家,不光普通人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就连当今圣人也不例外。而且,圣人死后,会成为无上佛国的国主,继续统辖佛国万民。你想,如今圣人颇有仁爱之名,在民间也有声望。百姓知道圣人死后都进入无上佛国,自然会对这无上佛国生出向往之心……” 他神情忧虑:“若是此书在坊间大肆传播,后果不堪设想。” 李璧月也知道事态严重,马上道:“我立刻带人到坊间将这些《稽山梦笔》全部查封烧毁,不允许民间流传。” 就在此时,一骑飞马急至,来人是宫中的黄门。 “李府主、玉道君,圣人薨逝了,咱家奉太子之命,请李府主和玉道君前往宫中议事。” 两人对视一眼,眼下还真的是事赶事,忙得不可开交。 可惜,唐绯樱、高如松、夏思槐、周宁等她身边合用之人都尽数不在,还真没有可用的人。好在,长孙璟冒出头来:“阿月,圣人薨逝,兹事体大,你先入宫看看情况。这查封禁书之事,师伯去就行了。” 长孙璟听到大丧钟之后出门,方才已经将李璧月和玉无瑑讨论之事听了一耳朵,虽然还没有搞清楚前因后果,但也知事情轻重缓急。 李璧月连忙道:“就劳烦师伯了。阿玉,我们走——” 两人乘马,很快就到了宫中,宫中四处已开始张设白幔,以备大丧之礼,一片肃穆。 两人很快就到了圣人居住的太极宫,因两人到得早太极宫外只有太子和一众宫妃跪在殿外,哀哀哭泣,文武大臣还未到来。白幔之内,隐约可听到殿内传来念经之声,以及钟鼓磐钹之声。 李璧月心生讶异,她快步到太子身侧,同样跪在一旁,轻声问道:“殿下,这里面是在做什么?” 李澈道:“父皇薨逝,是母后命人请了昙摩寺的佛子明光禅师过来做法事。说是佛祖要接引父皇到‘无上佛国’,往生极乐。” 李璧月脸色一变,待要问皇后娘娘是从何听说“无上佛国”,可是皇帝丧仪之前,这其中盘枝错节,想要对太子解释清楚绝非三言两语之事,只好暂时按下,先问道:“陛下是因而薨?” 李澈道:“御医说是梦中含笑,阖然而逝。孙危楼先生似乎有不同的意见,只是我还没有细问,稍后你可以自己问他。” 半个时辰之后,法事终于结束,这时朝中文武大臣听闻大丧钟,也纷纷赶到太极外。圣人自去年开始就身体不好,大臣们对龙殡归天早有准备,开始按照礼仪准备国葬的流程。 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人传位的遗照也早已拟好,当下就由礼部的主官宣读遗照,太子李澈在皇帝灵前继位,成为一国新君。 李璧月也跟随重臣们三拜九叩,拜见新帝,完成了王朝的权力交接,只是正式的登基大典要等到新帝守孝二十七日之后进行。 国葬大事,事事繁杂。李澈作为新帝,这一日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黄昏之时,李璧月逮了一个间隙,长话短说,将《稽山梦笔》和“无上佛国”解释了一遍,然后道:“陛下,先帝薨逝,内中或许另有隐情。此事若不尽快查明,只恐国葬期间,长安生乱,承剑府想向陛下讨一道谕令。” 李澈素来对李璧月信任有加,当即道:“此事由你全权做主,该查封哪里该抓什么人你大胆去做,若是承剑府人手不足,我将东宫右率卫崔成器派给你,让他带人协助你。” 李璧月向帷幕后的太极宫看了一眼,犹豫道:“我担心此事可能与昙摩寺有关,皇后娘娘信仰虔诚,如果事情走到查封昙摩寺这一步,恐怕娘娘会横生阻扰;朝野只怕也会有人认为我李璧月是为了公报私仇……” 李澈道:“阿月,你的品行,我素来是知道的。此事不仅关乎无数百姓性命,父皇之死也可能是有心人的阴谋,不论如何,我会全力支持你。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他事情,我会替你转圜。” 李澈手一招,唤来东宫右率卫崔成器,道:“成器,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李府主,按照李府主的吩咐行事。” 崔成器应道:“是。” 李澈又对里李璧月道:“你若有什么承剑府不方便做的事,你就让成器去做。有他在,应该不会有人敢抗命。” 如今圣人薨逝,李澈监国已久,又在灵前即位为新君,只是欠了葬礼之后的登基大典而已。崔成器如今虽然只是东宫一个率卫,等到登基大典之后,职位自然水涨船高,最少一个金吾卫中郎将的职位是跑不了。 李澈将崔成器派给他,接下来她的行动阻力自然小了不少。 李璧月感激道:“多谢陛下。” 案情错综复杂,但是事情还是得一件一件来办。当务之急,就是先搞清楚圣人之死和《稽山梦笔》到底有没有直接关系。 与李澈分别之后,李璧月先去找了孙危楼询问圣人之死。 孙危楼道:“这段时日陛下嗜睡,清醒的时候少。记忆力消退,总也不太记得事,也不太认得身边的人。我观其脉象,是因为上了年纪,又血淤气滞,脾肾两虚,以致沉疴难消,痴痴呆呆,唯有慢慢将养。按说这种病症,虽难以痊愈,每日用药,并无性命之虞。我疑心陛下是中毒而死,但对于毒药研究,我远远不如师妹叶衣霜,要是叶师妹在长安就好了。” 若是如此,倒也好办。为了陆少霖中毒之症,她本让高如松去请叶衣霜来长安,按照行程,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 李璧月道:“叶衣霜不久便到,孙先生还请在宫中多留一两日。” 出了太极宫,时辰已是中午。李璧月估摸周宁和长孙璟那边的事情应该有了结果,正欲回承剑府,想起玉无瑑跟她一起入宫,这会人却不知道人到哪儿去了,便东张西望四处寻找。 李澈凑了过来:“阿月,要同你说一声,玉道君我要留下借用几天,就不同你回去了。父皇薨逝,昙摩寺先做了法事,玄真观也该出面做一场醮事,也是让天下人知道皇室崇道之心,也好为玄真观重建造些声势。” 李璧月知道李澈的心思。本朝佛道并立,曾各争一时之盛。虽说圣人在位时,尊佛抑道,但昙摩寺过去和现在的事,犯了李澈的逆鳞。等李澈正式继位之后,可能会同武宗皇帝一样,重视道教。玉无瑑很有可能是大唐的下一任国师,新帝的肱骨之臣。 就算他是尘世闲游、喜好山林的性子,皇帝的旨意,他也无法拒绝。 如今的一切,正在应验当初紫清真人占卜的结果。 玄真观会灭亡,但是尚有一线起死回生的生机,而玉无瑑就是玄真观的一线生机。 不管玉无瑑愿不愿意,他最终会走向紫清真人早已预设的结果。 她行礼道:“我替他谢过陛下。” 回到承剑府,周宁果然已经回来了,也带回了稽山先生的调查结果。 长安城的落地秀才若不回乡,多租住在南坊,周宁在那边打听考了十八年仍未及第的秀才,很快就从一位秀才口中得到了消息。 原来稽山先生本名叫荀典,祖籍甘肃,他自幼丧父,自幼由寡母养大,寡母一心盼他出人头地,效仿孟母三迁,为他择名师求教。到稽山先生二十二岁时,自认文采风流,定能一试而中。他来到长安,发誓若不及第誓不还乡。 可惜,科举入仕并不像他想的那般容易。本朝科举取士,不但需要才学,还需要讲究门第。每次科举考试,能够高中的十之八九是世族子弟,还有十之一二是那些善于钻营奉迎的寒门子弟。稽山先生一无门第,而自诩高洁,不愿低下身段结交奉承那些名士大儒,于是一连考了六次,都没有考中。 他离开家乡之时,曾立誓要母亲挣一份诰命。可一晃十八年过去,年已不惑,仍是功名未就,一事无成,只能在书铺替人抄稿度日,也无颜返乡。去年,有同乡带来消息,说他的母亲一人在家乡贫病而死,稽山先生听到消息之后大病一场,自那之后人就有些癫疯,有人说他经常往长安城里那些寺庙里跑,说是要出家。 后来他就搬出了南坊,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李璧月一声长叹,她想起稽山先生死前脸上那个奇异的笑容和他手中的那个木雕佛像,不知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进入无上佛国便能应试及第、衣锦还乡?又或许,他也只是个对现实失望、被人利用的受害者而已。 …… 黄昏时分,夏如松和叶衣霜骑马驰入长安城。两骑径直踏过已满是缟素的朱雀大街,绕过东市,一路向北,到了承剑府的门口。 早有人报给李璧月,“府主,高司卫带着叶神医到了。” 李璧月迎出府门,在承剑府的牌楼下方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叶衣霜和高如松两人。药王谷主依旧着一身青衣,发辫垂腰,沉静淡然,只是眼神中有一股世事洞明的通透之感,比半年前在药王谷相见之时更成熟了不少。 李璧月迎了上去:“叶谷主。” 叶衣霜行礼道:“李府主,高司卫说你遇到棘手紧急的病人,所以我不敢耽搁,匆匆从洛阳赶来。” 李璧月道:“多谢叶谷主不辞苦辛,我让你你看的病人虽然紧急,但也不急于此时。今晚还请叶谷主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叶谷主来此的路上应该看到这满城缟素,今日圣人薨逝。你的师兄孙危楼正在宫中,他怀疑圣人是中毒而死,你是这方面行家。这件事关系到今日京中一桩奇案,我请你去鉴定一下。” 叶衣霜也多少知道京中情况,讶异道:“竟有人能在师兄眼皮子底下给圣人下毒,此事离奇,那便请李府主带路。” …… 两人进入太极宫时,圣人的尸体已放入梓棺,新帝李澈率宫妃、宗亲皇亲亲自为圣人守丧。 李璧月到新帝身边耳语数句,新帝召来黄门,吩咐几句。过了一会,宫妃皇亲皆退出太极宫外,只剩下新帝李澈、李璧月、叶衣霜和孙危楼四人。 新帝跪在灵前,祝祷道:“父皇,您为大唐操劳一生,今日已登西方极乐之地,儿臣本不应让人扰父皇安息。但今日京中并不安宁,自杀案件频发,李府主更查出父皇之死可能与京中诡案有关,儿臣欲请神医再为父皇验尸,望父皇在天之灵庇佑诡案早日告破,庇佑大唐江山永固,社稷昌隆。” 他在圣人灵前三拜九叩,这才看向叶衣霜:“请叶神医为父皇验毒。” 李璧月打开梓棺,叶衣霜伏在棺前,细细检查了半刻钟,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孙危楼:“师兄,你是不是给圣人开了药方,让人磨成药粉,让他每晚足浴。” “正是,难道是药粉出了问题?”孙危楼脸色惊变,道:“这不可能,艾叶、红花、益母草、白芍、黄芪、鸡血藤、独活、蛇床子、川芎、老姜……这药方只是活血化瘀、通经活络,让圣人睡得更安稳罢了……” 叶衣霜:“药粉是师兄亲自检查过的吗?” 孙危楼道:“当然。” 叶衣霜道:“那圣人浴足之时,师兄在场吗?” 孙危楼道:“不在,圣人病重,不太认人。他只认识身边常服侍的太监元不顺。每晚圣人浴足,都是由他服侍。” 叶衣霜道:“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个元不顺上面了。”她转头看向李澈:“陛下,不知这叫元不顺的太监何在?我有话要问。” 李澈:“来人,将元不顺带上——” 很快,两名侍卫押着一名老太监进入宫殿:“陛下,元不顺带到。” 李澈问道:“元不顺,孤有话问你。孙先生给父皇开了药方,每晚足浴,是否由你每晚服侍?” 元不顺战战兢兢道:“正是。” 李澈道:“如今药王谷叶谷主有话问你,你要如实作答。” 叶衣霜问道:“元不顺,你在陛下足浴的药汤里加了什么,以至于陛下中毒而死?” 元不顺一惊,大声道:“陛下,冤枉,这是没有的事。奴才只是每日依照孙先生开的药方,从太医院取回药粉,服侍陛下足浴,又怎么会私自加东西?” 叶衣霜道:“你不说也没关系。陛下遗体足底有青斑,这是白头葛所致。白头葛是慢性毒药,中毒之后不会立刻死亡,而是损伤神经。患者会慢慢失去记忆,嗜睡昏睡,最后才会死亡。因为陛下本来血淤气滞,脾肾两虚,孙师兄诊断为年老痴呆,也与白头葛中毒的症状相似,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你动的手脚。” “既然是慢性毒药,你下毒肯定不止一次。孙先生既然都没有发现端倪,你肯定想不到有人会识破你的阴谋,所以你的身上或者住所,肯定还留有白头葛的药粉。” 李澈听到这里,惊怒交加:“来人,搜身——” 两名侍卫将元不顺按倒,果然从他衣服的夹缝里搜出一包棕黄色的药粉来。 叶衣霜将药粉接过,鉴定之后,冷声道:“果然是白头葛。元不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元不顺见事情败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从两名侍卫的挟制之下爬了起来,猛地向身后不远处的柱子靠去。 李璧月想起早上稽山先生的死状,心知他多半也是想要自杀。她一剑斜挑,元不顺的身体已被棠溪剑抛到空中,斜坠落地。李璧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开他的衣服,从他脊背之上摸出一颗钉子。 这钉子里面中空,有一根弹簧,弹簧里面是一寸长的细针,与稽山先生背上的那颗一模一样。 她眼尖,看到元不顺脖子上似乎有东西。又伸手一拽,从元不顺脖子上拽下一根红绳,红绳下方系着一个木制佛像。 这已是她近日以来见到的第四个木制佛像。 元不顺见佛像被夺,忽地嚎啕大哭起来:“还给我,将我的佛像还给我……” 李璧月寻思,元不顺刚才意欲自杀,恐怕他和稽山先生一样,是被人利用,相信什么活着受苦,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的那一套邪说。元不顺根本不怕死,唯一怕的是死后无法进入无上佛国,所以才会对佛像被夺这么大的反应。 她蹲下身来,冷视元不顺,“元不顺,你用来自杀的那颗钉子已经没了。落在承剑府手中,我会保证你连死也死不成,更不用说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了。不过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仅可以将钉子和木佛像还给你,还可以在你死后,让明光禅师为你做法事,接引你进入你主子说的那个无上佛国。如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60 第151章 情移 元不顺的眼神在一瞬间被点亮了,他挣扎着爬到李璧月脚下:“好,你将佛像还给我,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李璧月:“很好,你身上的白头葛是哪里来的,是谁指使你给陛下下毒?” 毒杀一国之君,这是足以株连九族、凌迟而死的重罪。一般人听到了这种指控都会立马否认,试图洗脱自己的嫌疑,可元不顺竟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毒药是昙无国师给我的,也是昙无国师让我给圣人下毒。他说圣人已年老失智,这样活着太可怜了,不如早点解脱。昙无国师还说,陛下死后,到了无上佛国,仍然是一国之主,像老奴这样的奴才,将来死后进入佛国,还可以继续伺候陛下……只是这事暂时不能让太子殿下知道,说太子殿下被……李府主你所迷惑,对我佛失去了敬畏之心。但是我佛心怀慈悲,不会怪罪。国师还说了,无上佛国是所有大唐子民最终的归宿,不光陛下,将来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还有李府主你们最后都会去无上佛国。国师还说太子殿下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李璧月越听越摇头,无数种情绪同时涌起。 一者,这件事情果然如她所料,与昙摩寺有关,而且是由昙无国师亲自在幕后策划了一切。 二者,这昙无国师还是个洗脑高手,元不顺和稽山先生都被他说服得如此彻底。本来佛教乃一国正教,如今行事倒也与邪/教无异。 三者,没想到昙无国师有如此大的野心,竟计划让太子、皇后还有她李璧月都进入无上佛国,如此说来,昙无国师是不是已经有了将这些人全部杀死的计划? 不知昙无国师推动这些事情有何目的,难道真的为了充实佛传明灯中的那个无上佛国灵界? 据明光所言,那处灵界只是昙摩寺始祖神慧大师不忍见世间孤魂野鬼无法进入轮回,而建立的收容之所。昙无国师如此枉杀性命,只为建立无上佛国,不是与神慧大师的初衷相悖了吗? 还有,如果真如元不顺所言,在昙无国师的计划中,无上佛国是所有大唐子民最终的归宿。佛传明灯中的那处灵界真的可以容纳这么多人的灵魂吗? 她正在梳理个中关窍,那边李澈已是勃然大怒:“昙摩寺不但谋杀父皇,竟然还想谋害于孤还有母后。来人,将元不顺拖出去斩了——” 李璧月连忙道:“陛下,且慢——” 李澈朝她这边看来:“璧月,难道你还要替这逆贼求情不成?” 李璧月摇头道:“殿下,元不顺本就一心求死,殿下杀了他是正中其下怀。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这些都是昙无国师捣的鬼,找到他诸多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况且,如今正是国丧,此事毕竟太过骇人听闻,在水落石出之前不宜声张,以免引起恐慌。” 李澈的神情略微舒缓下来,道:“还是阿月你想得周到,孤刚才过于冲动了。只想到昙无这老秃在背地里策划这些阴私之事,孤就恨不得……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李璧月道:“请殿下再给承剑府一点时间,李璧月一定会让此事水落石出,给殿下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 嘉园地处宣华坊,穿过中堂就是一座小小的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曲水,处处可见藤萝缠绕,修竹耸立。微风拂过,还可闻到垣墙上蔷薇的花香。 虽然地方不大,却精致富丽,一派皇家园林气象。 陆少霖穿过回廊,见唐绯樱正用鱼钩穿了柳花,在钓水池里的游鱼。大部分的鱼儿围着那浮在水面上的柳花转了两圈又游走了,不过还是有一只蠢笨的游鱼咬钩。 唐绯樱反应极快,刹那之间提竿,那只金色的锦鲤就这样落入铜盆之中,激起朵朵水花。在盆中还有十几尾各种花色的锦鲤,一边吐着水泡,一边摆动着尾巴。 唐绯樱见到陆少霖走了过来,献宝一般将铜盆捧了过去,笑靥如花:“少霖,你看,我钓鱼的技术不错吧。” 陆少霖无奈摇头,“绯樱,这些锦鲤是太子让人养在池中观赏用的,你好生生地钓它干什么?而且,我听说这锦鲤也并不好吃……” 唐绯樱抿唇笑道:“谁说我要吃了。少霖你没有听说过吗,锦鲤可以给人带来好运。有了这一大盆锦鲤,保证你洪福齐天。等那位叶神医一到,就药到病除,恶疾全消,长命百岁。” 陆少霖心中微暖,他下意识摩挲着左臂之上的长命缕,“绯樱,多谢你。” 唐绯樱嘻嘻笑道:“谢谢就不必了,我现在呀,只希望那位叶神医赶紧治好你的病,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回承剑府去。” 陆少霖心思一动:“你想回承剑府?” 唐绯樱道:“当然。我刚才出门听到消息,说承剑府又在办一桩大案子,就连长久不管事的长孙师伯都出动了。这种时候我当然该回承剑府,让高如松、夏思槐他们都知道我的厉害,而不是宅在这院子里无所事事,整天陪着一个病人,都要无聊死了。” 陆少霖眼神一黯。 唐绯樱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遮掩道:“少霖,这里阴凉,我先陪你回房休息吧。” 两人一路穿花拂柳,往前院而去。陆少霖想起唐绯樱方才的话,心中有种微妙的不适感。 其实这种不舒服并非方才才有。自从进入长安,他就感觉到他和唐绯樱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 从前在那溪的时候,他们萍水相逢,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也并不敢对这位明媚张扬的女子产生非分之想。 唐绯樱对他说,“你二十岁还没有娶妻,也没有体会过人间极乐之事,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想想还真是可怜,不如就做我的情人如何……” 就像飞蛾无法拒绝烈火,他也无法抗拒这样直白的诱惑,便答应成为她的情人,后来又在她的引领之下,体会到色授魂与的人间至乐。 人都是贪心的动物,有了爱,就渴求欢愉,有了欢愉,就渴求能一直得到这样的爱与欢愉。 自那之后,他对生多了期盼。 所以当李璧月告诉他,他的毒症或许有解法,他就毫不犹豫地跟着承剑府的人到了长安。 刚刚得知他要去长安的时候,唐绯樱虽感意外,倒也十分欣喜,对他很是热忱,一路给他介绍中原风光。一路之上,他们乘坐同一辆马车,一路耳鬓厮磨,情意缱绻。 可是,到了长安之后,一切就变了。李璧月让唐绯樱留在嘉园,名义上是保护,也是为了给两人更多共处的机会。唐绯樱虽接受了这个安排,但是陆少霖能感觉到她其实并不开心。 这些天以来,他明显感觉到唐绯樱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她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常常感觉到她心不在焉,也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和他腻在一起,常常一个人呆在院子里的某个地方,钓鱼、抓鸟,或者是找找其他的乐子。 他清晰地感知到,她对他的爱正在消失,只是因为李璧月的要求才留在他身边。虽说她尽量不表现出来,但两人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情人的热情消退,他又怎会没有感觉。 两人回到前堂的时候,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夏思槐正从外面进来。唐绯樱雀跃着上前,惊喜道:“夏思槐,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承剑府事忙,府主让你叫我回去,要对我委以重任,对不对?” 夏思槐努嘴道:“最近府里确实事忙,太子殿下派了东宫右率卫崔成器崔小将军来帮府主。府主说了,你好好留在这里陪着陆公子就行了。昨日叶神医来了,我今次来,是府主让我带叶神医过来给陆公子瞧病的。” 车夫拉开帘子,一身青衣的叶衣霜下了车,拱手道:“两位便是陆公子和唐姑娘吧,在下药王谷叶衣霜,是受李府主邀请而来。” 陆少霖拱手回礼道:“在下陆少霖,劳烦叶谷主专门为我跑这一趟,心中不胜感激。叶谷主,里面请——” 进了中堂,叶衣霜便着手给陆少霖诊脉。她诊得很仔细,左右双手的脉象都看了一遍,眉头越蹙越紧,又道:“陆公子,我需要你的一点血。” 她取出银针,刺入陆少霖的指尖,殷红的鲜血滴入瓷瓶之中,叶衣霜看了看,直言道:“陆公子,虽然承认自己无法救治病人,对一个大夫来说是十分挫败之事。但是我也必须承认,陆公子身上的毒,是多种剧毒混合而成,十分棘手,是我前所未见,需要花一点时间来分辨各自毒性。” 陆少霖神情一僵,叶衣霜之言,对他无异于沉重的打击。 他看向窗外,将双眸放空,轻声道:“叶谷主尽力而为即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也是我命数如此,怨不得他人。” 屋内的氛围瞬间冷清了下来,更冷清的是陆少霖的面容。原本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随着叶衣霜的这句话褪去了,仿佛是一尊碎而未破的细瓷。 身为医者,叶衣霜敏锐地察觉到陆少霖的心理变化,宽慰道:“陆公子也不必灰心,我只是说此事棘手,并不是说全然无救。这几天我会留在嘉园,研究你的血液,寻找一切可能的解法。” 陆少霖勉强笑了一声:“多谢。” 这时,唐绯樱眼珠子一转,对叶衣霜道:“叶姐姐,你既然要留在嘉园,少霖就交给你照顾,我就不留在这里了。我知道长安城最近出了大事,府主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我得回去帮她。” 叶衣霜迟疑道:“我照管陆公子,当然没问题,照顾病人本是医生的天职。但是,我想陆公子肯定更加希望你能留在他身边。” 唐绯樱嘀咕道:“哪有,我们都腻在一起二十多天了,他早就嫌我烦了,怪我扰了他的清净,巴不得我早点走呢。”她凑到陆少霖跟前,使了个眼色:“少霖,你说是不是呀?” 陆少霖心中一痛,明知她是想趁此机会摆脱自己,嘴上却道:“绯樱既然想回承剑府就先回去吧,这边有叶谷主就行了。” 唐绯樱笑道:“好嘞,你好好配合叶谷主的治疗,回头等我得空了再来看你。” 她一步三跳地往门口走去,回头一看夏思槐还杵在原地,吆喝道:“夏思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两人出了门,很快就消失在视野尽头,陆少霖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门口,直到叶衣霜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叶衣霜叹了一声,“陆公子何必口是心非,你方才……明明是希望唐姑娘能留下……” 陆少霖苦笑道:“她的心早就不在这里,我留她又有何用?” *** 唐绯樱骑着马,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承剑府那“承天授命,道法自然”的牌坊之下。 牌坊之下,李璧月与崔成器并肩而立,正在清点人马。昨日从太极宫出来,李璧月最终决定带人先查封昙摩寺再说。昙无国师如今不知所踪,他是昙摩寺的主持,长安几桩案件背后又都有僧人的影子,昙摩寺自然是无法撇清关系。 昙摩寺寺僧数百,兹事体大,承剑府的人手不够,分量也不够。李璧月和崔成器商议之后,决定由崔成器带着东宫的人出面,承剑府在后压轴,以免有人脱逃。 唐绯樱飞马到李璧月面前停住,叫道:“姐姐,我回来了。” 李璧月心中有异,问道:“绯樱,我不是让你保护陆公子的安全吗?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唐绯樱道:“嘉园那边本来就有太子的守卫,而且叶谷主在那里,哪里就缺了我一个。我知道姐姐如今在办一桩大案,正是我立功的时候,窝在陆公子那里能办成什么事?” 李璧月心想,唐绯樱说的也有理。她本来有心历练唐绯樱,让唐绯樱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如今正是难得的历练机会。 她点头道:“既然如此,今天的行动就由你和这位崔将军一起行动,查封昙摩寺,不可让一个僧人逃脱。” 崔成器早已看到那边英姿飒飒、明媚艳丽的女郎,拱手道:“东宫右率卫崔成器,见过唐阁主。” 崔成器出身博陵崔氏,自有世家风姿。他五官俊美,剑眉斜飞,目若秋星,鼻梁高挺,嘴唇如削。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陌刀,更显然英姿勃然,清贵无方。 唐绯樱一下子看呆了。 她这段时日整天和陆少霖在一起,看惯了清雅隽秀的美男子,乍一见崔成器这种怒马鲜衣的少年将军,觉得养眼非常。 她脸上浮起明朗的笑容:“那这段时间,要请崔将军多多配合指教了。” 她很快清点好承剑府的人马,与崔成器并辔而行:“崔将军,我们走——” 第152章 查封 夏思槐远远望着唐绯樱和崔成器离开的背影,小声嘟哝了一句:“哼,水性杨花的女人——” 李璧月没听清楚,问道:“思槐,你说什么呢?” 夏思槐心里憋不住话,“府主,我早就说你该管管绯樱,不该让她和陆公子谈情说爱,更不应该把陆公子弄到长安来。如今陆公子那边解毒没有着落,唐绯樱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就又另结新欢,我看陆公子早晚会被她给气死。” 李璧月侧头看向唐绯樱离开的方向,狐疑道:“你是说绯樱和崔小将军,应该不会吧?他们不是刚认识吗?” 夏思槐:“怎么不会了?她和陆公子也是没认识几天就看上了。你看她刚才看崔将军的眼神,多半就是有意思。” “思槐,你这是对绯樱有偏见。”李璧月摇头:“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以后再说。绯樱既然和崔将军查封昙摩寺,保不齐寺中僧人会有人乔装打扮逃脱出城,你持我印信,下令封闭长安九处城门。每处城门,皆派我们的人把手监督,不论是谁,想要出城,必须得到承剑府的允许才可离开。” “是。”夏思槐领命去了。 李璧月拾阶而上,准备回到弈剑阁。捕雀的落网既已备好,她也该做好准备,等待鸟雀自己落入其中。 她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阿月。” 李璧月一转头,只见玉无瑑从后面快步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李璧月奇道:“阿玉,你怎么回来了。陛下不是说要你留在宫中做醮事吗?怎么这么快就放你回来?” “醮事从昨晚你们离开之后持续到今天早晨,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陛下已经请了他人接手。” 玉无瑑道:“大概因为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还有昨天元不顺的那一番话让陛下很是不安,他始终觉得这一切的祸事都是因为去年太远那一场地震,李屿破坏了龙脉所致。他希望我尽快去太原一趟,修复龙脉,我打算下午就启程。” “这么快?”玉无瑑这次回到长安,一共就没呆几天。按照她原来的计划,应该是等她有空之时,陪他再去太原一趟。 玉无瑑:“君命难违。” “好吧,虽然说如今太原太平无事,但是以防万一,我让长孙师伯陪你走一趟。” 玉无瑑知道李璧月定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便应道:“好。只是如今京城动荡,远比太原更加危险,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李璧月轻轻“嗯”了一声。 *** 昙摩寺。 讲经堂。 明光在蒲团上结跏趺坐,看向经堂下方的僧众,心中轻轻吁叹了一声。 他这次从泸江回到昙摩寺,不仅昙无方丈不知所踪,寺里的僧人也十不存一。从前足可容纳数百名僧人的讲经堂,也仅仅只有数十人来上今天的早课。 好在经过这样的动荡与挫折,愿意留下的僧众倒是比以前虔诚许多。每次早课结束,都有弟子留下来向他虚心求教,这也让他的内心安定了许多。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今天的早课:“今天本师要讲的是《华严经》中一则,‘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菩萨初心’即是真如。如花蕾含苞之时,所生与春争发之心便是‘初心’。如黄莺出谷之时,所生初试鸣啼之心便是‘初心’,如我佛弟子入梵门之时,所生清净心、智慧心、慈悲心等,如春华争发,如黄莺初啼,动念时便已无念,是梵之心。若再起心动念,便都是执着和妄想,便是‘后心’了。‘二心’不同时,即是说‘后心’与‘初心’不可同时存在。我佛弟子,若生出‘后心’便‘初心’不具,便再无法修成正果,众弟子须戒之……” 就在此时,一名小和尚跌跌撞撞闯入经堂,大声道:“明光师兄,不好啦。承剑府和东宫的人来了,他们说要查封昙摩寺,所有的僧人都要带走听候审问。” 小和尚是文殊院的弟子明空,看起来年龄比明光还要小一些。 “什么?”明光一惊,随即冷静下来,问道:“是李府主亲自来的吗?” 明空答道:“不是。是承剑府的唐阁主和太子府一位姓崔的将军。” 明光道:“可知是什么原因?” 明空道:“他们说最近长安城有许多人受到僧人蛊惑自杀,说是我们昙摩寺在幕后指使的……”明空年纪小,少不经事,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如今昙无方丈不在寺中,我们昙摩寺只能任人宰割。明光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啊?” 讲经堂之中,年龄大一些的僧众义愤填膺。 有的道:“承剑府欺人太甚,看到我们昙摩寺如今落魄了,便来落井下石。我们昙摩寺如今还有僧众数百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们和他们拼了——” 有的道:“佛子,我们应该把消息送出去,昙摩寺如今虽落魄了,可从前昙迦方丈在时,和京城中的一些达官贵人都有交情,就连几位宰相也常来我们昙摩寺敬香参禅,我看不如派人告知消息,一定会有人来解围……” 还有的道:“佛子,昨日圣人薨了,皇后娘娘不是还让你入宫去做法事吗?你快点入宫去求皇后娘娘,太子……不,现在是皇帝陛下虽然一向不喜欢我们昙摩寺,可是太后娘娘却一向是吃斋念佛的。皇帝再怎样,他还能不听太后娘娘不成……” 众僧你一言,我一语,数十双眼睛却齐刷刷落在明光的身上,只等他拿主意。 明光从前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可他也知道,国师不在寺中,他因为“佛子”的身份,他已经是众人的主心骨,肩负着昙摩寺以后的命运。 他想了想,道:“众位切勿冲动,我认识承剑府的那位唐姑娘,我先去与她谈一谈,问问其中因由。” 明光站起身,带着众僧来到山门之前,很快就看到与崔成器并立在山门之前的唐绯樱。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唐阁主,不知昙摩寺所犯何罪,承剑府带人犯我山门,拘捕我寺中僧人?” 唐绯樱看到明光,微微一怔。 她今日从嘉园那边出门,主动找李璧月领了查封昙摩寺,拘捕和尚的“重要任务”,可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是两眼一抓瞎,完全不知道的。她更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明光。 从前在海陵的时候,她就看到明光跟在李璧月身边,知道两人之前也算朋友。 这次从泸江回长安,明光就一直和承剑府的车队在一起。同行二十多天,她对这位温润□□的佛子印象也算不错。也了解对方的为人,应该也绝不至于和李璧月口中的大案有什么关系。 此刻面对明光的诘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脑子一下子卡壳了:“啊……这个……那个……我……” 她吞吞吐吐、磨磨蹭蹭,一时有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的恍惚之感,只懊恼自己出发之前没问清楚。 旁边的僧众气焰顿时嚣张起来:“怎么,承剑府不会以不知所谓的罪名随意到我们昙摩寺抓人吧——” 这时,一旁崔成器从怀中摸出一纸诏令来,念道:“诏曰:今日京中诡案频发,常有庶民无故自尽,经查多为僧人蛊惑。为厘清真相,诏命承剑府并东宫右率卫,查封昙摩寺,缉拿僧人,查出始作俑者严惩之,以免无辜百姓受害。来人,将这些和尚都抓起来。” 他面容冷峻,声音严厉。他一声令下,东宫率卫一拥而上,将僧众围了起来。 明光脸色青白,他看向唐绯樱:“唐阁主,我不信东宫的人,但我相信李府主。你告诉我,崔将军所言一切都有实证吗?” 这一问又问到唐绯樱的盲区了,见她又开始眼神犹疑,崔成器掏出一枚木制佛像,抛了过去,淡声道:“明光佛子,你想必认识这尊佛像上的人吧……” 明光接住佛像一看,脸色倏然一变。这佛像小则小矣,却雕刻得惟妙惟肖,正是他本人。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崔成器:“那些自杀的人身上都有这样的佛像,而且根据承剑府事后调查,那些受害者死后,明光佛子都曾去过他们家中,给他们做法事。明光佛子,你扪心自问,这些人的死亡都和你没有关系?和昙摩寺有没有关系?” 明光浑身一震。他自然记得,自他回长安之后,就接连做过好几场的法事。最早一次是在樊家,也正是那一次,他发现了佛传明灯的秘密,可以超度不入轮回的孤魂野鬼。出于对死者的悲悯,后来再有人邀请他做法事,他都没有拒绝。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自杀。 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就在他回到长安的几天,那么多人自杀,又凑巧都邀请他去做法事。 他双手合什,一双明澈的双眼看向唐绯樱,“明光无法自辩,亦不敢拒捕。只望李府主能辨愚识奸,早点查出真相,以免更多无辜之人受害。” 唐绯樱被他看得有些歉然,毕竟两人认识,若是换一种情况,出于朋友之义,怎么说也该帮忙说情,而不是亲自带人来抓他。她最终道:“明光禅师,你知道我们李府主的为人,是绝不会冤屈一个好人。只要最后查明你与此事无关,承剑府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明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崔成器一挥手:“拿下——” 东宫率卫上前,将明光捆了个结结实实。 昙摩寺众僧未料明光只问了两句话,连事实都没有搞清楚就束手就擒,大声道:“佛子,不可啊。我们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他们的……” 有人痛骂道:“你们承剑府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也有人道:“我看就是因为我们昙摩寺和他们有过节,他们趁着昙无方丈不在,落井下石……” 也有人道:“承剑府狗仗人势,我们和他们拼了……” …… 然而身为佛子的明光坦然就缚,昙摩寺纵然有心反抗,也失去了主心骨。除少部分逃逸,一众有职级的堂主、监院、知客、典座和入寺三年以上的高级僧人都被缉捕,其余比丘和小沙弥则被押往各自所属僧堂,就地看管审讯。 唐绯樱舒了一口气,这次的任务总算顺利完成。她与崔成器各自收拢队伍,一起往昙摩寺的山门走去。 两人在昙摩寺长长的通道中穿行,看着如同迷宫一样的佛殿、经堂与禅堂,也觉得叹为观止。 不知为何,唐绯樱总感到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她四处张望,却又什么也没有。 她停下脚步,对崔成器道:“崔将军,你说这昙摩寺的房子这么多,会不会还有人藏在哪个别人不知道的角落里。” 崔成器道:“这也难说。但若再详细搜查,需要花更多时间。你我还是先将这些和尚押解到承剑府,其余诸事,再等李府主的决断。” 唐绯樱点头:“你说得有理,我们先回去吧。” 她又走了数十步,可是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还越来越强烈了。她不动声色,继续向前,却在经过地藏殿时遽然回头,袖刀一甩,激射向地藏殿中那尚燃着青烟的巨大香炉。 炉烟袅袅中,一个身形矮瘦的童子从一人多高的香炉中飞出。与此同时,一道银光朝唐绯樱这边袭来。骤眼望去,那是一个内外有刃、灵活多变且飞速旋转的银环。 唐绯樱猝不及防,急忙闪躲,那玩意却如影随形,跟着追了过来。 唐绯樱来不及拔剑,只好以袖刀与之周旋。可这玩意灵活机动,唐绯樱发了几刀,都没有打中,那圆环却越来越快,攀上她的胳膊,圈入其中。很快,那圆环的圈越来越小,只要圆环彻底绞死,她的右手便会被切下来。 圆环最里面的刃已割破血肉,唐绯樱脸色煞白,如果失去右手,她便从此再无法使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一刻,一柄细长的刀斜插入银环之中,与那银环以极快的速度和极小的频率相撞,叮叮砰砰几声之后,银环的圈形重新放大,刀尖一挑,将它甩了出去。 唐绯樱得了喘息之机,长剑出鞘,与崔成器一左一右,夹击矮童子。 矮童子见已失先机,他就地一滚,身体像一个圆球,往昙摩寺的原墙边滚去。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冒出紫色的有毒烟雾,将他的整个人包裹起来。唐绯樱与崔成器不敢靠近,眼睁睁看着那股紫烟攀上围墙,消失在长安城中。 崔成器喃喃道:“这是什么邪术?” 唐绯樱道:“这不是中原的武功,而是来自东瀛的忍术。” “忍术?” 唐绯樱:“忍术是东瀛的武技。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忍者擅长藏形匿影,易容改扮,潜伏暗杀、暗器毒药等等。我曾在东瀛长大,对忍术也略知皮毛。刚才那个人在忍术上的造诣远胜于我,能够藏在佛殿的香灰之中这么长时间。若非我学过忍术,几乎被他瞒过。” 她叹了一口气:“可惜,还是被他逃走了。” 崔成器:“看来这昙摩寺果然有古怪,我们还是先回去,将这边的情报报告给李府主知情,相信李府主自有成算。” 唐绯樱“嗯”了一声,她走了两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天旋地转,向地上倒去。 可未及倒地,便感到自己的身体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 崔成器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好,那玩意儿上面有毒——” 崔成器扶着唐绯樱在地上坐下,看向她的手腕,只见刚才被银刃割伤的伤口呈紫色,正流出黑色的毒血,而且紫色的地方正向手臂上方蔓延。 “唐姑娘,你中毒了。事急从权,崔某得罪了。”崔成器握住那白玉般的臂膀,低下头,嘴唇已覆了上去,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上。 唐绯樱浑身无力,却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酥麻酸痛的感觉直冲心房。她抬起头,只见崔成器那张俊美的面庞近在咫尺,清贵无方的世家公子眼下正半跪在她的身前,为她吮吸毒血,那张薄唇沾了她的血,有一种秾丽的特别美感。他的头发散落在手臂上,随着崔成器的动作上下摩挲,让她觉得有些痒,竟至于慢慢忘了疼痛。 即使大唐民风开放,崔成器此举也大违礼制。唐绯樱感到自己躁动不安的这颗心在这一刻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想,如果不是陆少霖,她这会应该会趁此机会将太子府这年少有为的少将军搞到手,来一场因缘邂逅的恋爱。 她正想入非非,崔成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站起身,道:“毒血已经吸出了,保险起见,唐姑娘还是要赶紧去找个大夫看看。你试试,能起身吗?” “能,当然能。”毒血被逼出,唐绯樱觉得先前那股眩晕感已经消失无踪,她站起身:“多谢崔将军相救,等这桩案件了结,我请你到长安城最好的酒楼多谢。” 崔成器勾了勾唇,眉眼浮出笑容:“好啊,能与唐阁主这样的女子结交,是崔某的荣幸。” 他打了个呼哨,东宫的率卫牵了两匹马过来。两人一人一骑,收拢队伍,带着被拘捕的僧人往承剑府而去。 回到承剑府时,已是傍晚。 李璧月交代周宁将这些和尚分别羁押,又特意嘱咐要对佛子明光特别礼遇之后,回到前院,见崔成器仍带着东宫属卫站在前院,唐绯樱与他站在一起,两人举止暧昧,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璧月想起夏思槐上午那一番话,此刻越看越觉得两人有什么。仔细思之,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连她都是昨天才认识这位东宫的少将军,唐绯樱更是与他第一次见面。 崔成器注意到他的目光,微笑道:“李府主,不知可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崔某去办?” 李璧月道:“今日崔将军辛苦了,东宫的率卫们忙了一天,便早点回去休息。昙摩寺势大,想必长安城还有不少僧人藏匿,这几日还要劳烦崔将军多辛苦一些,不可放过一人。再有他事,我会让夏思槐请崔将军过来商议。” 崔成器道:“是。”他又看向唐绯樱那边,目光流转:“唐阁主,崔某家中有一座牡丹园,如今花开得正盛。七日之后,正是长安城的牡丹节。虽说如今先帝薨逝,民间禁绝宴会,游乐。但是在自己院子里赏花,应是无妨,不知唐阁主可愿意与崔某同赏牡丹……” “七日后……牡丹节……” 唐绯樱没想到崔成器这么主动,她这边才刚刚意动,对方就提出邀约。她心一热,差点就要点头答应,总算在最后关头想起陆少霖,自己如今也算名花有主,就算看上这东宫的少将军,也该先分手再说。 脚踩两只船,这也太容易翻船了。 她赶紧找了个借口:“咳,承剑府如今正在办案,恐怕无暇他顾,还请崔将军见谅……” 见她拒绝,崔成器眼底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崔某唐突,告辞。” 第153章 齿痕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李璧月就算太迟钝也感觉不对劲了。 崔成器离开之后,李璧月问道:“绯樱,你和那位崔将军,你们之间……” 唐绯樱倒是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崔将军长得十分英俊,咳,陆少霖虽然也好看,但我和他也好了两三个月,有些腻烦了……现在觉得崔将军也不错……” 她十分疑惑地看着李璧月:“姐姐,你说你怎么能从小到大就只喜欢玉道君一个人呢?那得有多无趣啊……” 李璧月:…… 她愣了半晌,方才道:“绯樱,你和陆公子之间是不是出问题了,你们吵架了?闹矛盾了?他对你不好?” “没有,他对我挺好的,我们之间也没有矛盾,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唐绯樱神情茫然:“其实我知道,姐姐你让陆少霖到长安来,是为我着想。姐姐觉得他人不错,希望我能和他有一个好的结果。可是我也搞不明白我自己,为何总是那么轻易喜欢上不同的男人,可是又好像没有非谁不可……” 李璧月顿时觉得头痛起来。 世间情爱是无因的,于她而言,云翊就是那只她偶然闯入她生命中的蝴蝶,他就那样出现了,她抓住了那只蝴蝶,从此只爱那一种斑斓。 只是这世间还有无数种不同的蝴蝶,她并不能十分理解唐绯樱,却也知道自己自以为是的安排武断了。 她想了想,最后道:“绯樱,人生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陆少霖也好,崔成器也好,你好好想想,你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是一张好看的脸,还是其他的东西,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唐绯樱道:“好吧,姐姐,让我再好好想想。对了,姐姐,今天在昙摩寺的地藏殿,我和崔将军遇到一个从东瀛来的忍者……他用一只灵活机变的银环为武器,武器上淬了毒,十分难缠。我和崔将军与他缠斗一阵,让他伤了胳膊给跑了,姐姐下次要是遇到这个人,要多加小心。” “银环?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个又矮又瘦的童子?” “是,难道姐姐你已经见过他了?” “不错,那天我和玉无瑑到永和坊查案,就遇到这个矮童子袭击,最后让他跑了。当时我只觉得这人武功身法与中原不一样,没想到是东瀛来的忍者。不对知昙摩寺什么时候会和东瀛人有关系了?” 唐绯樱:“姐姐,你忘了,昙摩寺的那个老和尚不是曾经到东瀛传教吗?他的弟子中有东瀛来的徒子徒孙也毫不稀奇。” 李璧月微微皱眉:“你说那矮童子是传灯大师的弟子,这应该不可能吧……” 以传灯大师的品性与为人,怎么会有这种一身邪性的弟子? 不,也不是不可能。昙叶是传灯大师选定的继承人,可是昙无国师一样是传灯大师的弟子……传灯大师在东瀛传教多年,或许真的有东瀛之人仰慕中原佛学,来到昙摩寺修行。 只是此人听命于谁?是那个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昙无国师吗? 她看向唐绯樱:“你说那圆环上淬了毒,可还要紧?” 唐绯樱:“我已经处理过了,不碍事。” 李璧月道:“东瀛异毒,还是小心点好。叶谷主如今也到了长安,你也可以让她给你看看。我们将来很可能还会遇到那个忍者,若叶谷主能提前配置出解药再好不过。” “哦,好。” *** 唐绯樱回到嘉园时已是黄昏时分,问了仆人,得知叶衣霜住在西北角的水月楼,与陆少霖居住的主楼有一定距离,很是清幽。 算了算时间,这会正是陆少霖吃晚饭的时候。从前的这个时候,她每晚都会陪他一起吃饭。但她这会颇有些心虚,并不想见到陆少霖,尽管肚子还饿着,她还是决定先去找叶衣霜再说。 水月楼中灯火亮堂,却是一片幽静。唐绯樱进门的时候,见到叶衣霜抱着一只剑匣向内室走去。见到她,叶衣霜道:“是唐姑娘,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唐绯樱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口,道:“我今天遇到一个在兵器上淬毒的敌人,虽说没什么大事。姐姐说叶谷主你是毒中圣手,让我来找你看看。” 叶衣霜颔首道:“那你跟我来吧。” 唐绯樱跟着叶衣霜进了室内,叶衣霜却并没有问她中毒的事。她将剑匣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一柄玉剑来。剑身以纯净的玉石制成,散发着莹润的蓝色光芒。 唐绯樱自己是用剑的,到了承剑府之后,也见了不少绝世好剑,却没有哪一柄像叶衣霜手中玉剑那般灵气逼人。 叶衣霜坐在桌前,取出一张白色的绢帕,将灵剑轻轻拂拭了一遍。她的眼中满是爱怜,就像手中之剑是她的恋人一般。 然后,她拿着剑,一剑划向自己的手腕,殷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 唐绯樱惊呼一声:“叶谷主,你这是干什么?” 她原以为叶衣霜只是喜欢自己的玉剑,所以拿出来拂拭保养,万没想到叶衣霜竟然是举剑自残。她一边去抢叶衣霜手中的剑,一边道:“叶谷主,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至于割腕啊……” 叶衣霜却十分淡定,她将玉剑放置在绢帕之上,放任鲜血滴落在剑身之上。红色的鲜血在玉剑之上缓缓流动,很快就像一层薄膜一样将剑身包裹起来,却没有一丝一点滴在帕子上。 又等了一会,鲜血终于完全渗透进入剑身之中,玉剑重新恢复了原先玉石的光泽。 叶衣霜拿起剑,放在宫灯之下,目光却看向与宫灯相反的方向。唐绯樱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只见影壁前方原有一处帷幕,帷幕之上出现了一道影子。 那似乎是一名少年,他似乎背着一柄剑,背朝着她们站立。 他一动不动,唐绯樱却感觉他似乎是有生命的。而且不知为何,唐绯樱看着这道影子,心中不自觉油然而生一种萧瑟怆然之感。 这时夜风吹入,宫灯闪烁几下,那少年的影子凭空从帷幕上消失不见了。 唐绯樱心中诧异,这房间里分明只有叶衣霜和她两个人,方才这个少年的影子是从何而来,难道问题是出在这柄玉剑之上?还说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狐疑地看向叶衣霜:“叶谷主,刚才那是?” 叶衣霜将剑收起,放入剑匣之中,嗓音低涩:“那是我的爱人,也是这剑中的剑灵。我以自身鲜血养剑,也只能偶尔能以这种方式见他一次,今天的运气还算不错。” “剑灵?难道他已经……” 叶衣霜眸光一黯:“不错,他已经死了。而且是为我而死。” 唐绯樱无意窥得这样的隐私之事,顿时觉得局促起来:“对不起,我……叶谷主,你节哀……” 叶衣霜抬头,“没事,这样的结果,于我已是万幸。我只是遗憾,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死后才知道追悔过去,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看向唐绯樱,“唐姑娘说你今天中了毒?” 唐绯樱点头:“是一个来自东瀛的忍者,在兵器上淬了毒。虽说我如今也没什么事,但璧月姐姐说,若是叶谷主能配置解药,也是有备无患。” 叶衣霜点头,让我看看。 唐绯樱抬起胳膊,宫灯照亮她臂上那道浅浅的伤口,唐绯樱这才发现伤口边上有一圈牙齿痕。那应该是崔成器替她吸出毒素时留下,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但是那齿痕并没有完全消退,红色的印记明显比周围的皮肤颜色更深,带着些许情色的旖旎。 唐绯樱有些不自在,正想找个理由遮掩过去,叶衣霜已经开口问道:“有人帮你将毒素吸了出来?” 唐绯樱脸色微红,轻轻“嗯”了一声。 叶衣霜看她神色,问道:“对方是个男子?” 唐绯樱点头:“是东宫率卫崔成器将军,当时我是和他一起遇敌。” 叶衣霜看了看门口的方向,脸色顿时古怪起来。“以伤痕来看,这毒十分厉害,幸好当时崔将军不顾自身安危帮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这里有一瓶清宁丹,可以去除你体内的余毒。但是仅凭一点余毒,无法配置解药。你下次遇到对方,还是要多小心。” 唐绯樱站起身来接过丹药:“多谢叶谷主,那我先回去了。” 她一抬头,只见房间门口竟站了一人。 陆少霖脸色苍白,浅色瞳眸沉沉,不知已在门口站了多久。 她心中一慌,匆忙用将袖子放下来,遮住手臂上的齿痕。 陆少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向外走去。他的手劲很大,将唐绯樱的手臂箍得生疼。唐绯樱本来心虚,又是在叶衣霜居住的水月楼,也就不再挣扎,一直到出了水月楼,她才一把甩开他的手:“陆少霖,你发什么疯?” 陆少霖回过头,眼眶泛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出声:“你今天出去,和那个崔将军……” 他话说到一半,唐绯樱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打断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我今天遇到东瀛来的杀手,不小心中了毒,是他救我,要不然我早就死了。” 陆少霖眸中情绪如翻滚不息的暗潮:“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这句话含义不明,唐绯樱却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管她臂上的齿痕是怎么回事,他是问她对崔成器有没有想法。 “我……”唐绯樱别过眼神,吞吞吐吐起来。 她今日来嘉园,本就存了和陆少霖分手的意思,可话在舌尖上转了几圈,又吐不出来了。 她不是第一次和人提分手,可陆少霖和她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诚然,回首每一段感情,开始都是她主动,但从前,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真心爱过那些前任们,那些人都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她对他们都不会有任何的愧疚。 可是,陆少霖多少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爱陆少霖吗? 她从来没有爱过,自然是无法回答。 她自己想了想,除去当初的见猎心喜,大抵是由于这一路同行,她多多少少陆少霖身上倾注了一些注意力导致的。就像旅程无聊,身边又恰好有一只善解人意,伶俐乖巧的猫儿,她就顺便养着。可是宠物养得久了,多少会有一些感情。 可是一只宠物而已,她也不可能因为他放弃自己原本的生活。 男女情爱,合则留,不合则去,她也没哪里对不起他。 这么一想,她又理直气壮了起来,挺起胸膛:“少霖,我觉得我们还是……” 她尚未说出那最后两字,嘴唇已被白瓷般的手按住,陆少霖喑哑的声音响在耳侧:“算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松了手,看向她,眼神明冽如冰:“感谢唐阁主在那溪时对陆某的帮助,也感谢这一路同行以来的相伴。今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这嘉园你从此也不必再来了。” 他转身袖手,那修长的身影转过回廊,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唐绯樱表情一瞬怔忪。 第一反应是,她竟然被甩了。陆少霖还让她以后都不要到这嘉园来,摆明了是要和她一刀两断,断得一干二净。 平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她心中泛起极不舒适的感觉,一直以来,她多少认为陆少霖喜欢她比她喜欢陆少霖要多一些些。没想到,她在他心中也不过如是。 不过是一道齿痕,她就被对方扫地出门。 她呲牙,好,很好。陆少霖,真有你的。 就这个生闷无趣的地方,你还以为谁喜欢来呢?正巧,崔家的牡丹园,她也挺有兴趣的。 她揉碎了手边的柳絮,咬咬牙,离开嘉园。 *** 对于长安城的人来说,这注定是一个混乱的四月。 昙摩寺被查封,这对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来说,此事并不陌生。 大唐朝佛道并立,两教之间明争暗斗从未停止。 十六年前,武宗皇帝继位,下旨毁佛灭佛之时,这样的事情就发生过一次。那时武宗下令,仅长安和洛阳允许保留两座佛寺,僧众不得超过百人,余者皆令还俗。 武宗死后,先皇继位,昙摩寺得以起复。玄真观覆灭,固然是因为毒丹一案,也难说没有昙摩寺从中推波助澜。在过去的十年,昙摩寺独得圣人信重,风光无二。 如今先皇薨逝,新帝已在灵前继位。新帝敕令天下,为玄真观平反,又已寻到玄真观的传人,重立宫观。这个时候,承剑府查封昙摩寺,在大部分的人眼中,不过是大唐朝佛道的再一次易位翻转,昭示着在不久之后的新朝,佛门式微,道心重立。 四月二十日,昙摩寺佛子明光禅师被指控,被认为与京城中发生的几起自杀案件有关,被秘密流放出京。 同时,承剑府在京城中大肆搜捕和尚,而新帝诏令各地有名望的道士百人入京,准备在登基大典的祭天礼仪,更是证实了大家的猜想。 李璧月虽然身处漩涡的最中心,日子倒是清闲。 国丧期间,禁饮酒、乐宴、游商,京城到处都是四处巡逻的金吾卫,自然无甚大事。而另一方面,自杀的案件也不再发生,只是不管是昙无国师,还是那个矮瘦的东瀛忍者都再没有消息。 李璧月也并不着急。压力给到了,敌人自然会露出马脚。 她处理完公事,正打算去试剑台练练剑,活动一下筋骨,夏思槐匆匆从外赶来。 他开门见山道:“府主,两件事。其一太原那边已经收到长孙阁主飞鸽传来的消息,说是玉道君那边龙脉修复一切顺利,他们准备即刻启程回长安。其二,琳琅商号的祁掌柜到了承剑府,说是要求见府主你。” 李璧月挑了挑眉:“祁掌柜?可知他找我什么事?” “祁掌柜说,他趟这从西南入的货已经全部脱手,又入了一批京城时兴的新奇货物运往西南。因为这些日子长安城城门封闭,商队若无凭引,无法出入。祁掌柜恐这批货物压在手上,卖不出价钱,因此想向求府主求一道凭引。” “我知道了,你让他在会客堂稍侯,我很快过去。” 第154章 商人 李璧月进入会客堂的时候,祁重已经在那里等候。他见到承剑府主秀颀的身影,连忙起身行礼:“李府主。” 李璧月在主座上坐定,又命人奉茶,方才开口道:“祁掌柜今日怎么有空来承剑府拜访?” 祁重脸上挂起笑容,讨好又不显谄媚:“李府主也不是迂腐的人,在下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上次琳琅商号从西南运往长安的那批货物都已经出手,在下也采买了一批上好的绢丝、蜜蜡、漆器等西南紧俏的货物要回泸江。昨日在下出城之时,方才知道承剑府办案,如今长安城商队不得随意进出,需得承剑府开出的凭引。本来官府办案,我们这些商人应该尽力配合。只是在下进的货物,都是些时令之物,若是在长安城耽搁太久,只怕货物降值,不但赚不到钱,还要亏损不少。祁某想着当初在那溪之时,也算和李府主有些交情,所以便腆着老脸上门,希望求得一张凭引。” 李璧月面带微笑,应道:“原来是为这个。这是因为这些日子京中出了一个擅长用毒的东瀛忍者,始终没有抓到。承剑府封锁城门,便是因为那忍者身形矮瘦,怕其混在商队的货物之中出城。不过我也了解祁掌柜的为人,想必不会和那东瀛忍者有关系。如松——” 她向外面叫了一声,高如松走了进来:“府主。” 李璧月:“你这便去弈剑阁,取一张凭引过来给祁掌柜。” “是。”高如松应声去了。 祁重似乎没料到此事如此轻易,连连称谢。 李璧月端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寒暄道:“祁掌柜做西南的生意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祁重回忆道:“从武宗灭佛之时,在下因为在佛法上的修持比不上诸位师兄弟,决意归家还俗,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到如今已经十六年了吧。” 李璧月:“这条商路一年跑几次?” 祁重:“一年两次。每年春秋从长安到泸江,夏冬从泸江到长安,寒来暑往,从无止歇。” 李璧月上下打量祁重几眼,目光在他的头发上落定,道:“那祁掌柜应该身体非常不错。” 祁重问道:“李府主此话怎说?” 李璧月道:“我听说昙雪禅师是传灯大师诸弟子中年纪最长的。当年传灯大师东渡之时,昙雪禅师已经三十有五,到归家还俗之时,已经四十多年。算起来,祁掌柜今年已步入花甲之年,可祁掌柜看起来精神抖擞,头发青黑,连一根白头发丝都没有。我师叔长孙璟,今年不过五十来岁,已经头发花白了。” 祁重哈哈一笑:“人年岁大了,难免注重养生,老得慢些。在下也做些药材生意,家中也有些上好的何首乌,回头我命人给长孙阁主送去,日常使用,可以使白发返青。” 李璧月拱手:“那我便替师叔多谢祁掌柜。” 两人又寒暄几句,高如松已取了凭引回来。祁重得了凭引,千恩万谢的,李璧月客气了几句,便命高如松送客。 祁重走出门外,忽又回转身,面色有些局促:“还有一件事,按说祁某不该过问,可若是不问,心中始终难安。” 李璧月道:“祁掌柜但说无妨。” 祁重道:“我听说前些时日,承剑府查封昙摩寺,连佛子明光禅师也成为承剑府的阶下囚。” 李璧月漫不经心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祁重焦急道:“李府主是不是搞错了,昙摩寺虽说藏污纳垢,他人也就罢了,明光我在对他也颇有了解,他是昙叶禅师的亲传弟子,颇有乃师之风,应该不会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 李璧月看着他,颇有意味地道:“祁掌柜是想为明光求情?还是这是你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 祁重一愣,知道自己失言,退后一步道:“祁某不敢。” 李璧月微微一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明光无辜,可是这件事情若要追究起来,祸根要算到去年五月,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上。” 祁重:“此话怎说?” 李璧月:“当初在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上,昙迦住持曾经挟持太子殿下,昙摩寺从此与太子殿下结仇。如今陛下薨逝,太子即将登基,又怎肯善罢甘休。如今太子殿下宣布重建玄真观,封玄真观的传人为护国天师,天下佛道之势,只怕从此改易。” 虽然长安坊间一向有此传言,可是这话从李璧月口中说出,分量非同一般。 祁重脸色一白:“李府主是说查封昙摩寺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正是。我们承剑府再怎么说,还能违背圣命之成?”她看着祁重苍白的脸色,宽慰道:“不过祁掌柜不用担心,你虽曾在昙摩寺修行,但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还俗,太子再恨昙摩寺,也不可能追究几十年前的事……” “祁某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只是明光……唉……”祁重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道:“李府主,祁某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与明光也算有半师之谊,不知李府主可能容我见他一面?” 李璧月苦笑:“祁掌柜来晚了一天。昨日承剑府收到太子敕令,昙摩寺佛子明光以法惑众,圣命流放南海,此生不得复返,三日前明光便已跟着押解的官差离开长安了。” 祁重身体一僵,喃喃道:“流放南海,此生不得复返。怎么如此……” 李璧月眼神一转,叹道:“圣命虽说不可转圜,但是祁掌柜若要再见他一面,也不是不行。他虽然在三日之前被押解出京,但是崤山故道难行,流放重犯不得骑马,只能步行。祁掌柜若是脚程快,约莫能在鹿桥驿见到他。” 祁重知道以李璧月的身份,肯对他透露明光的消息是殊为不易,他一揖到底:“多谢李府主,祁某拜别——” 李璧月看着祁重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吩咐道:“如松,备马。” 高如松道:“府主,你要出门,去哪?” 李璧月道:“我想起一事,陆少霖似乎与这位祁掌柜相熟,我有事要问他。是了,唐绯樱呢?今日怎么没见她?” 高如松道:“府主您忘了,她和陆公子闹掰了。今日崔成器崔将军家里有牡丹花会,她一大清早就去了。府主你今日去见陆公子,趁早别提她……不然,说不定陆公子本来没事,气也要气死……” 李璧月苦笑:“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深深懊恼,看来当初确实是自己多管闲事了。若不是她当初邀请陆少霖来长安,如今唐绯樱与崔成器互相看对眼了,倒也没啥。如今这种情况,反倒尴尬。 半个时辰后,李璧月到了嘉园。陆少霖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大氅,由嘉园的仆人推出来,在小花园与李璧月相见。 他原本身体不太好,这次更清瘦不成人形,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一抹青色,那双琉璃般的双眸,也仿佛失去了神采,幽深隐晦,他咳嗽着,轻声道:“李府主,陆某身体不好,无法起身见礼,李府主见谅。” 李璧月暗暗心惊,不过一段时日不见,陆少霖竟已憔悴如斯。 李璧月知晓其中情由,又怎敢怪他,歉然道:“陆公子,绯樱之事,我深感抱歉。还望陆公子好好将养身体,我明日让她来看你。” 陆少霖慢慢一哂,嘴角拢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她已另结新欢,陆某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具即将入土的腐骨。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李璧月一怔。 陆少霖虽然是乌夷族人,但其风度礼仪与中原大族的世家公子也相距不远,什么时候说话也这般阴阳怪气了起来,看来是被气得不轻。 陆少霖亦觉得自己迁怒,又道:“李府主,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李府主也不必为我和唐阁主之间的事费心。我和她会分开,是我主动放弃了她,而不是她抛弃了我,我也不需要任何的怜悯。” 李璧月想起那日唐绯樱回到承剑府之后,气得破口大骂,她问时,唐绯樱却缄口不言。她只当两人分手,闹得有些不体面,没想到是陆少霖慧剑斩情丝。 可若说陆少霖不在意唐绯樱,就不会病骨支离,憔悴如斯了,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陆少霖抬起头,看上高处的天空,他的眼神飘渺而幽远,倒是看不出为情所伤。 “李府主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唐姑娘吗?” 李璧月摇摇头:“不知。” 陆少霖道:“因为她的身上有我所没有生命力,她张扬又热烈,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爱得起,也放得下。虽然我希望她为我留下,可是我知道,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她如果是那般知书达礼的闺阁女子,她就不会是承剑府的阁主,也不会认识我,更不会喜欢我,我也不会爱上她。” 他的目光悠悠回转,又落到李璧月身上:“李府主,你可能想不到。两年前,当我从昏迷中苏醒之后,发现自己身中不解之毒的时候,一度心如死灰,只是我不甘心乌夷族从此落入雷云手中,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得不勉力与他周旋。可是,我也害怕死亡,在无数个暗夜里,我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怨恨上天对我何其不公。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的恶事,害过任何人,可为什么这样的命运要将降临在我头上。” 他嘴角微翘,展露一丝笑容:“可与绯樱相识相爱,我才终于可以不恨。命运从我身上取走的,终究会以另外一种方式馈赠,那就是她的爱。就算她给我的爱不多,就像露水一样等到天亮就会消失,那是我荒芜生命里的独一无二。所以,如果她喜欢上别人,我也愿意将自由还给她。” 李璧月心中吁叹,陆少霖的爱是如此清醒。可这世上,本就是越清醒的人爱的越痛苦。 陆少霖又道:“不说我了,李府主贵人事忙。今日专程拜访,想必不是为了我和唐阁主的一点小小纠葛吧。” 李璧月想起正事,道:“我确实有事要问你,不知你与琳琅商号的那位祁掌柜是如何认识?” 陆少霖道:“祁重?那说起来可早了,琳琅商号是泸江最大的商号,我们乌夷族虽然居于山中,也没少和琳琅商号打交道。每年二月和八月,祁掌柜都会带着伙计来收购山里的兽皮、药材等。我少年之时,并不操心这些事,只远远看过几眼。我和这位祁掌柜开始打交道是去年的事,那次我路过春来客栈,见到祁掌柜用重金赎买了一名本来要卖到那溪的奴隶,又将那人放了。他还送了那奴隶贩子一本《金刚经》,告诫他若结善因,必有善果。可若结恶因,便生恶果。”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我想这位祁掌柜应该是一个良善之人。我那时并不敢相信到任不久的泸江县令魏树,偏偏觉得祁掌柜应该是一个我可以相信的人。所以我邀请他到明月湾见面,希望能够获得他的帮助,来扳倒雷云,只是此事并无进展,祁掌柜说他爱莫能助。恰好此时,李府主阴差阳错来到明月湾,解决了一切的难题。说起来,我对祁掌柜的了解,也并不比李府主你多多少。” 他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李璧月思忖一番,又问道:“那你觉得你少年之时遇到的祁掌柜与如今遇到的祁掌柜有什么区别?样貌、性情可有变化?” 陆少霖知道李璧月问这些必有情由,他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也没什么区别。哦,不对,祁掌柜似乎返老还童了。” “返老还童?” 陆少霖道:“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只是祁掌柜确实变得更年轻了。从前祁掌柜的头发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只是如今多年过去,倒是一根白发也没有。还有……” 陆少霖一顿,语气也踟蹰起来:“我也不太确定,只怕说错了,会误导李府主。” 李璧月道:“你但说无妨,真假对错,我自会分辨。” 陆少霖道:“我从前给李府主说过,在我眼中,每个人的灵魂都有颜色。祁掌柜的灵色也从前也不太一样。” 李璧月:“哪里不一样?” 陆少霖:“从前祁掌柜的灵色与这世间大部分的人都差不多,以白色和灰色为主,也就是说其人虽然善良,但是在其他方面的特质并不特别突出。但是我这次见到他,其灵色与从前大不一样,以金色为主,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杂色……”他犹疑了一番,道:“真要说起来,颜色倒是与玉无瑑道君相近。” “和玉无瑑相近?”李璧月不禁迷惑起来。之前陆少霖给她解释过,金色的灵色表示拥有超凡的智慧。玉无瑑的灵色偏金色是因为他从小就阅尽了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站在了无数前人先哲的肩膀上。 那祁掌柜呢?难道是因为他精通佛理? 她想起明光曾经给他说过,当初他离开长安到慈州云台寺时,云台寺已毁,他偶然遇到了祁掌柜,对方告诉他自己是已经还俗的昙雪禅师,经过对方点化,明光才得以开悟,也因此得以点亮识海中的佛传明灯。 若是如此,这位昙雪禅师在佛法上的修持必在明光之上。若是这样,昙雪禅师在传灯大师的诸弟子绝不会如此湮没无闻,在武宗灭佛之时也不会还俗回家了。 李璧月猛地起身,道:“多谢陆公子解开我心中迷惑,我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她离开花园,迎面遇到一道青色的人影。 “李府主。” 叶衣霜听说李璧月来到嘉园,只怕是过问陆少霖的病情,到了方知李璧月原来是过来问话的,不便打扰,所以只在花园门口等候。 李璧月见了她,未及寒暄,便匆匆道:“叶谷主,我还有要事,已无时间与你细谈。陆公子身上之毒,还请叶谷主务必尽心。不论叶谷主有何需要,承剑府不计代价——” 她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从大门走出去,施展轻身功夫,掠出围墙,上马而去。 叶衣霜一怔,回头看向陆少霖,叹道:“倒是很少见到李府主如此着急的样子,只怕这长安城是要真乱起来了……” 陆少霖喃声道:“是啊。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 他将目光放远,想道:以李璧月的离开时焦急的模样,承剑府想必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事,唐绯樱身为承剑府的一份子,会不会遇到危险呢? 第155章 佛灯 李璧月离开承剑府时,唐绯樱的马车,正停在崔府门前。 她今日着盛妆,眉染春黛,唇点朱脂,额间画着梅花妆,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盘作簪花高髻,一袭石榴红百褶留仙裙蜿蜒垂地,华贵、秾丽又明艳。 她露齿一笑,在门口等候的崔成器心中微微一漾,连呼吸都慢了半拍。他上前扶住唐绯樱的手臂,轻声唤道:“樱娘……” 唐绯樱看着他的反应,心中很是满意,顺势挽上他的手臂。她早知道,这世上只有她不想要的男人,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陆少霖竟然敢抛弃她,她就索性将如今崔成器这位太子府的新贵搞上手,让他后悔莫迭。 不,不。她将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压得回去。 她参加崔家的牡丹花会是因为崔成器长得不错,是她的下一个猎艳的目标,和陆少霖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本来就不喜欢陆少霖了,而不是陆少霖甩了她。 花园之中,各色牡丹开得正盛。崔家的牡丹园盛名享誉长安,适逢牡丹节,崔氏本家和与崔氏沾亲带故的世家贵妇小姐们在此赏花的也不少,三三两两聚着说话。唐绯樱一出场,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长安城从来不缺美人,可美得如此秾艳还有风情的就少了。她站在牡丹花丛中,让人觉得作为花中之王的牡丹都减了数分颜色。 在这一众贵女中,身份最为出众的是崔成器的姐姐崔紫菀。她已嫁作人妇,夫家正是二等勋爵的博阳侯府。她亲切地将唐绯樱引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向身边的贵女们介绍她的身份。 崔紫菀向来高傲,这是罕见之事。不少人猜测她很有可能入了崔家姐弟的青眼,很有可能成为崔家的少夫人。 赏花的贵女窃窃私语,不少人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毕竟,崔家可是五姓七望之一,又多与长安贵族世家们联姻,而且崔成器不仅长得好看,武功也不错,年纪轻轻就成为东宫右率卫,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在这样的目光聚焦之下,唐绯樱心中不禁飘飘然起来。因是国丧,崔府并无设宴,贵女们赏花之后纷纷向主人告辞。唐绯樱作为崔成器亲自邀请的客人,留在崔府吃饭,崔府的果酿精工细酿,远比长安坊市里的那些甘甜,唐绯樱喝了不少。尽兴之后,被风一吹,也觉得困倦,崔紫菀便令小丫鬟引着她去偏堂休息。 她清醒之时,才觉得已是下午时分。不远处的牡丹花丛后,隐隐约约传来两人的说话声。 她武功不错,耳力也比一般人更好一些,很快就听出是崔家姐弟正在说话。 崔紫菀道:“成器,婚姻大事姐姐还是劝你慎重。那位唐姑娘美则美矣,可姐姐这几天也着意打听过。她的来历颇有不堪,听说她虽是唐人,却生长在东瀛那蛮夷之地,自小是在海盗堆里长大,是去年春天跟着遣唐使的大船回到大唐。呵,我听说那一船都是男人,只有她一个女人,这中间不知发生多少脏污不堪之事……” 崔成器打断道:“姐姐,出身之地又不是她能选择。这些道听途说之事,又怎可尽信。” 崔紫菀:“好好,就不说她的出身。可是回到大唐之后,能粘上这位唐阁主的也没好事。她在海陵上岸不久,就结交海陵林家的公子,又杀了对方。之后听说假冒了一个郡主身份,勾搭太原王氏的公子,没多久,这位王公子也命赴黄泉。她得了李璧月的赏识,成为李府主的左右手,跟着李府主西南公干,又勾搭上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 崔紫菀的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成器,你也是聪明人,姐姐不相信这些事情你从未听说过。自古红颜祸水……姐姐不希望你一时被美色所迷。这位唐姑娘可不是宜室宜家的人……” 崔成器叹道:“姐姐说的那些我自然知道,可是在姐姐心中成器难道是好色之徒吗?我想求娶这位唐姑娘,还不是为了我们崔家。” 崔紫菀:“此言何意?” 崔成器清亮的声音随风远远送来:“握在太子府当差虽然时间不长,也知道太子心中最信重之人便是承剑府的那位李府主。如今太子登基为帝,承剑府的声望只怕更甚从前。” 崔紫菀冷哼道:“承剑府又如何,以我们崔家的门第,就算是给你娶个公主也配得起。” 崔成器道:“姐姐在深闺久了,不知道如今长安城的形势。放在一年以前,承剑府虽然也算得势,可也被昙摩寺压了一头。可如今的形势大不一样,新帝明显不喜欢昙摩寺的那些和尚,敕令重建玄真观,而且找回了玄真观的传人,玄真观很快就会重新振兴。可是玄真观的那位玉道君,姐姐只怕还不知道他的来头。” 崔紫菀:“什么来头?” 崔成器道:“他是前任国师紫清真人的侄子,灵州城武宁侯府的世子,这也就罢了。他曾与承剑府主李璧月青梅竹马,两人有婚约,两人情意甚笃。新帝登基之后,必会重用这两人。唐绯樱既是李府主的左右手,就算她寡廉鲜耻,水性杨花,少不得将来参预枢密。我们崔家娶了她,将来在天子心中的分量自然不一样。别的不提,只要李府主在天子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只怕将来金吾卫的大将军的位置我也做的……” 崔紫菀的声音小了些:“原来成器你是有着这样的打算,那娶她也不算亏太多,只是姐姐总是替你不值。唉,想到将来要和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姊妹相称,姐姐心中总是不太舒服。” 崔成器劝慰道:“这都是为了崔家,为了弟弟的前程。姐姐一向善于交际,今天也做得很好,在众人面前给足了她面子。这些事以后姐姐只放在心里就行了,可千万不可表露出来。” 崔紫菀不甘道:“好吧,我晓得了。” 偏堂之中,唐绯樱轻蔑地笑出声来。 呵,她倒没有想到,崔成器有意接近她,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心中原来是这样看她。寡廉鲜耻,水性杨花,便是他对她的评价。 更可笑的是,她不过是参加了一场牡丹花会。崔家姐弟就好像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崔家妇了。开始算计着借用她、借用承剑府的声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 分明看不上她,还上赶着。啧啧,她觉得这寡廉鲜耻四个字应该还给他们才对。 敲门声响起,崔成器的声音从外传来:“樱娘,你醒了吗?” 唐绯樱道:“进来。” 崔成器端着托盘进来,将一盏茶汤陈于旁边的几案上,微笑道:“樱娘,姐姐命人准备了橘皮梅子饮。酸甜可口又醒神,你可一定要尝尝……” 他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左手端着碗,右手拿起银制的汤匙,舀了一勺梅子饮,轻轻向她唇边送去。 若是唐绯樱没有听到这对姐弟方才的对谈,只怕要以为姐姐是位体贴周到的主人,而崔成器本人是体贴周到、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这位世家公子对她一见倾心,甘为折腰。 可是眼下,她心里冷笑看着对方演戏,这张好看的皮囊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她稍稍侧身,不小心撞到崔成器的左手,那碗梅子饮被打翻,崔成器一身名贵的华裳瞬间染了脏污,倒像是凤凰落水不如鸡了。 唐绯樱装作惊吓的模样:“抱歉,抱歉,崔将军,是我太不小心了……” 崔成器心中暗恼,脸色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没事,一件衣服脏污了有什么打紧。樱娘,你先等等我,我去换一身衣服再来陪你……” 唐绯樱斜睨着他,淡笑道:“崔将军,虽然你救过我一次,但是我们并不熟,你叫我的闺名并不合适。下次见面,你叫我唐阁主就好。” 崔成器一愣,唐绯樱眼下的态度和先前截然不同。 唐绯樱又接笑道:“今日多谢崔将军和令姐款待,唐绯樱铭记在心。只是今日下午我和他人有约,就告辞了。” 听闻唐绯樱要走,崔成器也着急起来。他虽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但也知唐绯樱这一走,他的一切谋算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也顾不得体面,拦在门口:“樱娘,你是不是对我有所误会,我可以解释……” 唐绯樱冷笑道:“哪有什么误会?想必崔将军也听说,我和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的关系。陆少霖是陛下的贵客,赐住在嘉园。崔将军若是再纠缠不休,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只怕不体面了。” 崔成器脸色苍白,唐绯樱刻意在他面前提起陆少霖,自然是警告他不要再对她有非分之想。他垂头丧气让开通道,唐绯樱一刻也不想多呆,匆匆夺门而去。 她纵马疾驰,不知不觉中到了嘉园门口。 看着门匾上的两个大字,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她来这里干什么? 诚然,她今天确实非常生气。崔成器奉太子之命协助承剑府办事,她也不愿与对方彻底撕破脸面,所以拉出陆少霖作为挡箭牌,挽回自己的颜面。 可是,他们已经分手了。陆少霖见到了她放浪的行为,就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水性杨花,寡廉鲜耻。 她想起崔成器对她的评价,又想起那天陆少霖见到她手臂上的齿痕时含怒的表情。他心中是不是也是用这八个字来评价她?所以分手时才会那么决绝。 她心中的那一口气顿时泄了下去。她今天已经被羞辱了一次,何必还上赶着被羞辱第二次? 她调转马头,漫无目的地由着马儿在长安的大街上溜达着。 忽地,后面有人高声叫着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高如松神色焦急地看着她:“府主说有紧急要务,召你回府。我在崔府等你半天,不见你出来,一问才知道你提前走了。你走就走了,不早点回府,在街上溜达什么呢?” 唐绯樱仿佛从梦游中惊醒:“姐姐找我,可知道是什么事?” 高如松道:“府主没说,但是府主已经召集承剑府一半人手,说要连夜赶往鹿城驿。你不早点回去,只怕便赶不及了。” 唐绯樱一挥马鞭,“我马上回去。” *** 鹿桥驿是大唐朝廷设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的一处驿站,也是从长安至南海的必经之地。 此刻,一轮落日斜挂在馆驿房檐高张的飞翼之上。夕阳下,古道荒野,空旷无边。在这满目萧瑟中,几道人影自西向东缓缓行来。 居中一人,是个极为年轻的和尚。和尚相貌出众、气质安宁祥和,让人一见之下就想起庙里供奉的那些佛像。 只是,眼下这和尚双脚都拖着沉重的镣铐,双手被重枷束在胸前,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黄尘古道上行走着。他前后各有两名身着承剑府飞鹤袍的剑卫,最前方则是这一行人的首领夏思槐。 夏思槐见到前方鹿桥驿的轮廓,面露欣喜,回头道:“驿站就在前方了,大家走快些儿……” 明光停了下来,唤道:“夏司卫。” 夏思槐走到明光身边:“明光禅师,什么吩咐?”他对明光的态度恭敬,倒不像是对待要流放的囚犯,倒像是要精心伺候的贵客。 明光将束着双手的重枷举高了些,“夏司卫,你能不能先帮我将这个解开?小僧……小僧绝不会私逃……” 夏思槐的神情有些为难,道:“明光禅师,临行之前,李府主有过吩咐,此去南海,明光禅师的一切要求承剑府都会尽心满足,只是这镣铐和枷锁是无法卸下。明光禅师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我即可……” 明光叹了一声,道:“好吧。中午时,我们曾在路边一处牛棚休息,想必是那时,有三只牛虻飞到了我的后颈上。想来这个时候,它们应该也吸够血了。小僧的手用不得,只好劳烦夏司卫帮我将他们请下来。” 夏思槐暗叹,这昙摩寺的佛子果然定力远超凡人。中午歇息的那处牛棚确实有牛虻,被咬之后痛痒难当,他一下午捏死了七八个,这和尚竟然忍到现在。 他连忙道:“是我照顾不周,我这便将这些吸食人血的害虫除去。”他掌上蕴了一道绵力,告诫自己要拍死牛虻的同时可不能伤了这佛子分毫。 明光见他动作,急道:“等等,夏司卫,小僧持戒,不可妄造杀孽。夏司卫将牛虻驱逐便可,万不可伤其性命。” “哦,好。”夏思槐心中暗叹,这果然是一位有德行的僧人,竟然连吸血的牛虻也舍不得杀。 他转到明光身后,那几只饱食人血的牛虻肚皮都成了鲜红之色,他挥手驱逐,牛虻们竟然纹丝不动,大有将这和尚的脖子当做自己的安乐窝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只好亲自动手将几只牛虻扒拉出来,安置在地上的草叶之上。明光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夏司卫。” 又行了半里路,鹿桥驿已到。一行人在鹿桥驿住下,夏思槐要了一盘馒头,几碟小菜,便在大堂落座。 官驿之中,常有押解犯人的官差入住,驿卒也见怪不怪,上了菜就退下了。夏思槐同几位剑卫各自拿了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明光带着重枷,不能动手,只能在一旁先等着。这几日在路上,都是如此,夏思槐吃完之后,会照顾他吃饭。 只是,夏思槐吃了两口,就觉得有些不得劲了。他心想,按照他手中那张流放犯人的敕令,明光禅师之所以被流放海南是因为与最近京城里的那几桩自杀案有关。可是这位佛子既然连牛虻都舍不得杀死,又怎么可能会蛊惑他人自杀。 而且李府主让他在路上要特别照顾明光,是不是李府主也觉得这案子有问题。可是如果李府主觉得明光是被冤枉的,又何必要下达流放的命令。 还有,从这里走到南海,少说也要走个一年半载的,若是一直这么锁着,是个人也受不了。 他一腔心思在脑中转了几个弯,终于忍不住放下馒头,道:“明光禅师,我还是先帮你把枷锁打开,等你吃完了再重新锁上便是。你说你不会逃走,我也相信你。” 明光摇摇头道:“既然李府主事先有过吩咐,夏司卫按照李府主的指令行事即可。不过晚一会吃饭,没什么要紧的。” 他脸上一片平静祥和,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枷锁满身不便,也丝毫不为自己感到屈辱和委屈。 夏思槐愈加过意不去了,安慰道:“明光禅师,我想我们家府主一定是身不由已。明光禅师若有冤屈,我们家府主一定会为你平反的。” 明光点头:“嗯,我相信李府主。”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一瞬爆发出明亮的神采。 夏思槐嚼了一半的馒头一噎:“呃……你真的相信吗?”他刚才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自己都十分不信。 明光微笑:“当然。这世界上我最相信的人一个是我的师父,可是他已经死了,第二就是你们家李府主了。” 就算查封昙摩寺的命令是李璧月所下,就算在森狱时他几次求见李璧月对方都避而不见,就算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被流放到南海这样的偏远之地。 在流放的敕令下到森狱之时,狱中的师伯师叔们人人破口大骂,认为李璧月是要趁此机会将昙摩寺一脉斩尽杀绝,他也始终相信着李璧月。 李璧月对昙摩寺的确存有恨,可是她的恨只是针对那些伤害过她的那些人,针对那些读着清规戒律、却干着杀人放火之事的恶人。即使是承剑府和昙摩寺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她也从未展露恶意,反而尽力为他周全。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 *** 入夜,明光在蒲团上打坐。 因为着枷,他无法躺下睡觉。但是对于修行人而言,并不影响入定休息。 他将《金刚经》五千言默诵一遍之后,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竟然再次站在那已经被焚毁的云台寺山门之前。大雄宝殿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像已被推倒,在那倒塌的佛像之前,昙叶禅师慈眉善目地看着他:“明光,你终于回来了。” 再次见到师父,明光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师父……” 他忍不住拔腿向昙叶禅师奔去,可走近一看,那老僧并非昙叶禅师。那老僧头发胡须无处不白,比昙叶禅师死亡之时,还要衰老得多。仔细看去,老僧手中托着一只白瓷灯盏,灯盏中燃着幽微的灯火。山寺之中夜风拂过,火光摇曳,忽明忽暗,那老僧用手护着灯火,使之不至于熄灭。 看到那盏灯笼,明光一瞬间福至心灵:“您是……传灯师祖?” 老僧颔首微笑。 明光跪下拜道:“昙摩寺佛子明光,见过传灯师祖。” 老僧道:“明光,你是个好孩子。你过来吧,这盏灯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记得一件事,你心若明,此灯自明。你心若晦,此灯自灭。” 明光连忙将那盏灯接在手中。再抬头看时,那老僧已不知所踪。那已被焚毁的云台寺不知怎地已经复原,香火还是同往昔一般繁盛,师兄弟们来来往往,看着他手上拿着一盏灯,都觉得很是奇怪,让他将灯扔了,一起去山间担水。 明光心想,这灯是传灯师祖所传,可不能扔,不如先供奉在正殿释迦佛前。他刚走两步,一阵狂风扫过,那幽微的灯火扑棱了几下,瞬间熄灭了。 这时他发现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消失了,师兄弟也不见了,他仍然站在焚毁的云台寺山门之前,手里拿着那白瓷灯盏。 难道是因为他不小心弄熄了传灯大师交给他的灯火,完好无损的云台寺和师兄弟们才会消失吗? 明光拿出火折子,想要将灯盏重新点燃,可是那灯却怎么也点不燃。 明光大急,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抬起头,看到房间内灯火一闪,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琳琅商号的掌柜祁重,也是他的师叔,昙雪大师。 祁重压低了声音:“明光,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我是来救你的,跟我走——” 第156章 国师 祁重不由分说,一掌劈向明光头上的木枷。祁重掌力如绵化骨,那质地坚硬的木枷化为齑粉,扑簌落下。他看了看明光脚下沉重的脚镣,谅非掌力可损,问道:“钥匙呢?” 明光道:“钥匙在承剑府夏司卫手中。” 祁重道:“你等一下。” 明光一惊,祁重语气阴狠,眼中满是杀意,与他从前所见判若两人。他急忙拉住对方衣袖:“师叔,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你也切不可伤害夏司卫和承剑府的人。” 祁重眉峰一冷:“你不走,难道你真想流放去南海?” 明光:“圣命如此,我若离开,岂非背旨私逃?” 祁重冷哼:“什么圣命如此,这分明是李璧月的意思。” 明光:“是,这是李府主的意思,所以我就更不能逃走了,不能坏了李府主的计划。她必不会害我。” 祁重终于耐不住,从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嘲弄声:“开口闭口都是承剑府、李府主。明光,你是我昙摩寺的佛子,不是承剑府的跟屁虫。我倒不知道李璧月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她害得你如今枷锁满身,流放海南如此偏僻之地,你觉得她不会害你。我看她分明是记得当初高阳山上的一掌之仇,要将我昙摩寺赶尽杀绝——” 明光仍是摇头:“师父在西南时与李府主也打过交道,应该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祁重冷笑:“呵,我看她就是这样的人。你等着,我去杀了那个姓夏的,打开锁链,带你离开这里。” 他打开房门,出门而去,明光大骇,也不顾脚上锁链沉重,不便行走,急忙跟上。 一出门,只见祁重正从隔壁房间出来,目光惊疑不定:“不对,承剑府的人不见了。”他先前来时,自然已将这驿站情形摸过一遍,知道夏思槐一行人就住在明光的隔壁,可是此刻,这些人竟然全部消失不见了。 明光劝道:“师叔,想必夏司卫他们已经有所察觉。师叔,你走吧,这件事我会向夏司卫解释。” 祁重仍是冷笑:“解释什么?我们先走,脚镣的事我们以后再想办法——” 他不顾明光挣扎,将后者背起,他从驿站的二楼一跃而下,已稳稳落在驿站的大门口,那里停着一列车马,正是琳琅商号的商队,正满载着从长安采购的货物往西南而去。 祁重将明光塞入马车之中,对伙计吩咐道:“按原计划行动。” 伙计应声道:“是。” 车队正欲开动,暗夜里,忽地传来无数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祁重心魂一震,向四周望去,只见黑色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其中一骑脱众而出,快马扬鞭,转瞬已至驿站门口。 马上之人,一身苍青色骑装,身负宝剑。她神情虽冷,凛冽中带有睥睨众生的傲然,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 李璧月端坐马上,遥望商队:“祁掌柜,夤夜疾行,这是要去哪儿了?” 祁重已收起脸上惊诧,陪笑道:“上次承李府主告知消息,让祁某在鹿桥驿与我那师侄明光见面。只是,这鹿桥驿白日人多眼杂,祁某只好与明光晚上相见。现下我叔侄已叙话完毕,正准备离开。” 他眼下只能赌一把,李璧月只是初来乍到,并不知道他已将明光劫出的事。只要承剑府的黑骑让出大路,以他的能耐,自然不难带明光离开,至于这只商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弃之也不可惜。他自问从前在李璧月面前都足够小心,从未露出破绽,李璧月应该不会怀疑他。 可是,他算错了一人。 马车之内,明光探出半个脑袋:“李府主,我在这里。我没有想要私自逃走,是我这师叔非要带我走,我这就回驿站里去。对了,我们刚才出来时,夏司卫他们不见了,李府主最好是让人找找……” 李璧月和祁重的视线一起落在他身上,久久不动,两人都近乎石化。 李璧月完全没想到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明光会跳出来自示其短。 而祁重看明光,更像是看一个清澈愚蠢的大傻子,一下子将他的全盘计划全部打破。 良久,祁重终于轻咳一声,打破了这难堪的静默:“李府主,这些时间长安发生的事情祁某也有所了解,明光是被冤枉的。他是昙摩寺的佛子,不该遭此不公。李府主与昙摩寺有仇,伺机报复,可是明光是无辜的,不该成为你们这些京城大人物们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他的神情三分嗔怒,三分悲愤,三分忧恚,还有一分的慷慨激昂,更将自己与昙摩寺完全撇清。 李璧月嘴角撇出淡淡的嘲弄,祁重的表演着实毫无破绽,可惜她已没耐心继续陪对方演下去:“事已至此,你又何必继续隐瞒呢?你根本是不是祁重,也不是昙雪,而是昙摩寺失踪半年之久的主持方丈昙无国师。国师,我说得对吗?” 祁重瞳孔一缩,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不可思议地看着李璧月:“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璧月道:“昙雪禅师十几年前已离开昙摩寺,在那之后长安再无人见过他。昙无国师借用其身份行事确实毫无破绽,却有两个疑点。” “第一,便是头发。昙雪禅师还俗多年,恢复了俗家名字祁重,也重新蓄起了头发。可是国师你修行多年,短时间之内头发无法长到那么长,所以你只好使用假发。根据乌夷族族长陆少霖所言,他小时候曾见过真正的琳琅商号掌柜祁重,那时祁重的头发便已全然花白,可是想要白发做成的假发并不容易,所以国师使用黑色的假发。反正长安没有人见过祁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在西南那边,就算有人怀疑,你那番用首乌保养,返老还童的说辞也可以搪塞过去。” “可惜,你的谎言还有一个致命破绽。从西南返京之时,我们承剑府的人马和琳琅商号的商队一起夜宿在长生观。那一夜,有山匪抢劫商队,就在承剑府帮你们打退山匪的同时,在后堂默写经书的玉无瑑遭遇暗袭,失去了道源心火。据玉无瑑所言,偷袭他的人是一个和尚。事后,我审问那一帮山匪,他们中间根本没有人到过后院,更没有和尚。” “当时在长生观的和尚仅有一人,那就是明光,可偷袭者很显然不是他。后来陆少霖给我说起祁掌柜头发的事,我才想到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可能。那就是在山匪袭击商队时,你一边大声呼救,让承剑府的人支援,自己却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到后院偷袭玉无瑑。你怕被玉无瑑认出,所以摘去了头上的假发。我和玉无瑑都不会去怀疑明光,更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此事因此成为一桩悬案。” “祁重”眸光一沉:“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太不小心了……” 事已至此,伪装无意。他摸了摸头顶,将那顶假发做成的发套摘下,随手抛下,露出昙无国师光亮的脑袋。 马车之上,明光发出一声惊呼:“你真的是昙无师伯,怎么会这样……” 昙无国师冷哼一声,并不理会他,径直看向李璧月:“那第二个疑点呢?” 李璧月道:“第二点疑点在明光。明光曾经告诉过我,他当初在云台寺遇到了祁掌柜,自称是昙摩寺已经还俗的昙雪禅师,他正是在昙雪禅师的点化之下才得以开悟。可是,如果昙雪大师真的有此能力点化明光,他当初在传灯大师的诸位弟子中就不会寂寂无名,也不会还俗当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明光身为昙摩寺的佛子,也是昙摩寺下一任的继承人。他离开昙摩寺,前往西南,昙摩寺竟然无人过问,这根本不合常理。最有可能的是昙无国师你以祁重的身份一直跟在明光身边,一路为他保驾护航,点拨于他,使他继续精进,为他将来继承昙摩寺做准备,我说得对吗?” 昙无国师浑身一震,他看向明光,霎那间电光石火,心有明悟。他既惊且怒:“我明白了,我说李府主明明知道明光与京中那几起自杀案并无关联,却被判下重罪,流放海南,还一路以重枷铁镣加身,原来这是李府主引蛇出洞的计策,一切都是针对我而来。” 李璧月微笑道:“说针对昙无国师也并不恰当。最近京中一切喧闹的起因,皆与‘无上佛国’有关。我尚无法厘清一切真相,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上佛国与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有关,既然如此,你们就绝不会放任明光不管。流放海南的敕令既下,这一路上必定会有人试图劫囚。这劫囚之人,就是京中这些自杀案的幕后布局之人。只是,连我也没有想到,这上钩的大鱼竟然会是你,已然失踪半年之久的昙无国师。” 这时,唐绯樱已带着人将这间小小的驿站围得水泄不通。她驱马到李璧月近前,行礼道:“府主,一切准备就绪,是否要现在动手?” 李璧月望向昙无国师,凛声道:“昙无国师,负隅顽抗毫无益处,只要你束手就擒,交出道源心火,我可以向太子殿下求情,对昙摩寺宽大处置。你若愿意,可以自寻一处山寺修行,明光也可以回到昙摩寺,按照你的计划,继任昙摩寺的方丈,你看如何?” 昙无国师眸中冷光一闪,鹰隼般直射李璧月:“我还真是讨厌你们承剑府这般道貌岸然的模样,阴谋诡计全部使尽,却还要做出给人留有后路的样子。不过,就算你看穿我的身份又如何,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吗?” 他双手合什,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昙摩寺众武僧,列阵——” 佛号声如洪钟巨鼓,传遍荒野里的每一处角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商队的伙计们一起脱下布袍,露出里面的僧袍。众人一起合什,诵佛号道:“阿弥陀佛——” 言罢,众伙计一起拿出禅棍,列阵将明光禅师那辆马车围在中间。这时,众人才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伙计,而是昙摩寺的僧众。 而在驿站外围的山林之中,响起无数道更加响亮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唐绯樱转头看去,只见山林间出现无数光溜溜的脑袋,人人身着僧袍,手持禅杖,向鹿桥驿而来。唐绯樱嘴巴大张,惊道:“府主,这……昙摩寺的和尚不是都被抓起来吗?哪里又出来这么多光头?” 李璧月神色凛然,看来昙无国师知道早晚会与承剑府正面冲突,早已暗中将昙摩寺核心力量隐藏起来。这也可见明光对于昙无国师“无上佛国”的计划果然非常重要,不惜出动这么多的人手也要来救。 此时一场大战已是无法避免,她右手轻抬,高声喝道:“迎敌——” 黑骑得令,齐齐拔剑出鞘,很快就与昙摩寺的众多武僧冲杀在一起。 李璧月棠溪出鞘,直取最中心的昙无国师。昙无国师长啸一声,掌心凝劲,向李璧月拍去。 唐绯樱则谑笑一声,看向守着马车的众僧:“这样看来,我的对手就是你们了……” 马车之上,眼看大战将兴,明光急得满头是汗,高声呼叫:“李府主、昙无师伯,大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啊……”可是此刻场间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听他的话。 昙无国师的掌法与昙迦同出一脉,都是昙摩寺绝学的绵骨掌。只是昙无国师的武功显然更在昙迦之上,每一掌出,都是浩浩荡荡、真力内蕴,周身密布。 李璧月的剑意较之从前也更加精纯,剑掌相击,两股极强的力量绞在一起,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气流。鹿桥驿本来处于山中狭道,受此力量相激,骤起大风,掀翻房顶,无数瓦砾坠下。 一剑一掌,旗鼓相当,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高手之间的战斗早已不是争一招一式之胜,而是比拼耐心和消耗。李璧月倚仗兵器之力,倒也并不着急,只等昙无国师先露出破绽。昙无国师似是知道她所想,防守得滴水不漏,两人战得难解难分。 相比李璧月,唐绯樱就容易多了。 她的对手只是六名昙摩寺的僧人,虽然贵在人多,战斗力并不怎么样。唐绯樱先发制人,以巧劲刺伤三人之后,六人的战阵便大乱。六人且战且退,就要离开驿站,想要与外围那些前来的武僧会合。唐绯樱又怎会放过制敌取胜的机会,向外直追而去。 就在此时,她听到李璧月一声清喝:“绯樱小心树上——” 她一抬头,只见驿站门口那颗老槐树之上一道银环向唐绯樱激射而下,那操控银环之人,正是当初她在昙摩寺地藏殿遇到的矮童子。 唐绯樱正要后退,已然迟了。那银环转瞬已到了眼前,绞住她的咽喉。她很快将近窒息,无法动弹。李璧月知道不妙,飞身来救,长剑撇开昙无国师,刺向矮童子。 昙无国师本来被李璧月密不透风的剑势压制得无法动弹,棠溪剑这一撤,立马露出身后空门。昙无国师觑得机会,双掌挥处,数招连发,他出手迅捷如风,李璧月只觉得天空中有十余只手掌,如泰山压顶一般,齐齐向她压来。 她若再向前一步,不仅救不得唐绯樱,只怕自己也将受到重创。李璧月无可奈何,只能强行变招,棠溪剑宛如游龙,攻向昙无国师掌影中的空隙之处。这正是昙无国师掌法破绽所在,也是他必救之处。 昙无国师果然收回掌劲,但此时槐树之下都唐绯樱和矮童子都已经消失不见。更糟糕的是,外围的黑骑与武僧战成一团,没有唐绯樱防守,等于是让出驿站大门。 昙无国师毫不恋战,上了明光坐的那辆马车,马鞭重重挥在马屁股上,马车向着驿站外的官道外驰去,同时高声发出指令:“撤——”众武僧得令,且战且退。 李璧月亦下令:“拦住他们——”见敌人要逃,承剑府的黑骑愈战愈勇。可昙无国师根本不顾众武僧尚在承剑府包围圈中,只管带着架车趋前,大有将这些武僧都视为弃子之意。 如果让他带走明光,承剑府此役可算一败涂地。 李璧月当机立断,施展轻功追上马车,长剑一挑,抓住明光脚下的铁链,明光一个踉跄,被她拽下马车。与此同时,她一掌击向马车,呼哨一声,座下照夜白马已到身前。李璧月带着明光飞身上马,对黑骑下令道:“撤,先回长安——” 黑骑本来在马上战斗,得到府主命令,便不管昙摩寺众武僧,跟在李璧月身后,策马呼啸而去。 昙无国师的马车受到冲击,直直向山坳处冲撞而去。等他重新回到鹿桥驿站时,只能看到一道黑色的洪流往西方而去。 他眼中闪过暴怒:“哼,李璧月,你自以为得计。可惜,你早晚得回来求我——” 第157章 棘手 距离鹿桥驿三十里处,另有一处官驿,名为红亭驿。 天光时分,李璧月率人到了红亭驿。她向驿卒出示了承剑府主的令牌,临时征用了驿站,以供众人休息、用饭。 明光下了马,惊魂甫定,心中更有万千疑惑。先前在鹿桥驿,李璧月与祁重一番相持,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可个中真相,仍是难以置信。 当初他在云台寺的山门外遇到的祁重是那样心怀慈悲、富有智慧,是一位真正的觉者。是他点化了自己,将自己从迷途中拯救出来。在西南的那几个月,他一有空就会在广化寺与他谈论禅经义理。在明光心中,早已将他当做除昙叶禅师之外的第二位师父。 不想祁重的真实身份竟是昙无国师,他在长生观偷袭玉无瑑,夺走道源心火,而且京城最近的这些疑案,甚至圣人之死都与他有关。 时间再往前,他的师父昙叶禅师之死,昙无国师也是幕后的推手。 他不愿相信这一切,可事实摆在眼前,又由不得他不信。 李璧月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叹息一声。 她取了钥匙,打开了他脚下的枷锁,歉然道:“明光,这一路你受苦了。我并不是真的要想要判你流放,昙无国师隐藏太深,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希望能引他出来。” 明光笑容苦涩:“李府主又何必道歉。我是昙摩寺的佛子,昙无国师既然有罪,我流放南海并不冤枉,也算是赎免他的过失。” 李璧月轻轻摇头,道:“明光,昙无国师是昙无国师,你是你,我们承剑府从不做连坐的事情。昙摩寺传承至今数百年,佛门的清名,也不会因为昙无国师一人而堕落。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该更坚定自己要走的路。不要忘了,昙叶禅师临死之前对你的期望。昙摩寺真正的未来,还扛在你的肩上。” 女府主声音坚定,内中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光回想起师父死的时候,也正是她陪在自己身边。 她对自己说:“明光,你可还记得先前你师父说的一句话?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你师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继续修行。” 在他前途迷惘失意之时,是她说:“明光,如果你觉得呆在昙摩寺不称心意,不妨出门走走。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很多事情你现在没有答案,只是因为身处的环境所限制。如果你一时想不到地方去,也可以回到慈州云台寺,总比呆在长安要好。” 在泸江时,也是她说:“明光,一片土地上,如果洒下智慧的种子,便能结出真理的果实。如果洒下蒙昧的种子,便只能结出邪说。将讲经辨经的权力交给那些原本就不懂佛法的人,昙摩寺便只会越来越乌烟瘴气,那你就会越不喜欢它。如果想要新的世界,便该按照自己的意思建造。” 明明她并不喜欢昙摩寺,却也一直在默默地支持他,鼓舞他。 明光起身,合什行礼:“多谢李府主仍然愿意相信我,未来该怎么走,我会好好想想。” 李璧月“嗯”了一声。 官驿的驿卒备好早膳,众人用过之后,黑骑便留在驿站暂时休整。 又过了小半时辰,又有几人从鹿桥驿的方向而来。 这几人明光也都认识,正是从长安一路押解着他到鹿桥驿的夏思槐等人。 夏思槐到李璧月面前,单膝跪下禀道:“府主,属下遵照府主命令暗中留下窥探情况。府主带着明光禅师离开之后,昙无国师带着昙摩寺的武僧另外找了一条路向西而行,目标应该也是长安,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放弃营救明光打算。” 李璧月点头,问道:“绯樱呢?是不是被他们抓了?” “没有看到绯樱和那个使银环的矮童子。府主,你说,他们会不会杀了绯樱……”夏思槐声音慌乱,语气忐忑不安。虽说平日里他与唐绯樱互相看不惯,也没少吵闹,可当亲近的同事落入敌手,生死未卜,夏思槐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李璧月当然也担心唐绯樱,但这个时候不能自己乱了方寸。她盘算道:“如果唐绯樱已死,他们肯定会留下尸体向我示威。既然没有消息,说明人还活着。只要明光还在我们这边,昙无国师投鼠忌器,绯樱的生命应是无虞。” 夏思槐看了看明光,问道:“府主,既然明光对昙无国师这么重要。刚才在鹿桥驿,府主为什么不提出交换人质,用明光换唐绯樱回来?” 他心中疑惑,唐绯樱是自己人,而明光只是一个外人,难道府主认为明光比唐绯樱还要重要吗? 李璧月摇头道:“思槐,做事要厘清问题,衡量得失。根据元不顺的供词,昙无国师曾经说过,无上佛国是所有大唐子民最终的归宿,他所谋甚大,长安城的几桩自杀案和圣人之死很有可能只是一切的开始。如今正是国丧期间,保证京城的稳定才是承剑府最重要的事。 “据我所知,明光和他所拥有的佛传明灯应该是一切问题的关键。绯樱是我的下属,也是我的朋友,以府主和朋友的身份,我当然希望她能平安回来,可是以承剑府的立场,就不得不以大局为重。你一会带一些兄弟,继续暗中查探昙无国师和那些武僧的动向,若有绯樱的消息,即刻向我汇报。” 夏思槐担心唐绯樱的安危,带了干粮,清点了人手,又匆匆而去。 明光听得方才李璧月与夏思槐的对话,疑问道:“李府主,你方才说的无上佛国是什么?又为什么说我和佛传明灯是一切的关键……”他呢喃道:“这是不是与我之前做过的几场法事有关,我实在不懂……” 他眼神清澈而懵懂,看起来对一切毫不知情。 当然,李璧月也认为他不可能知情。以明光的性格,如果他早知道他做的那几场法事干系到一场惊天的阴谋,他或许便不会去了,昙无国师之前并没有将“无上佛国”的任何事情告知他。 她将承剑府关于那几桩自杀案件的调查结果给他说了一遍,然后道:“根据目前的线索和我的推测,昙无国师所要建立的无上佛国,很有可能便是佛传明灯中的那个灵识界。他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将所有的人杀死,然后将人的灵魂超度接引到‘佛传明灯’之中……” 明光“呀”了一声,惊讶道:“那些死者的灵魂确实被我接引到佛传明灯的灵界之中,可是,据我所知,这处灵界是神慧祖师用来超度心有执念、不入轮回的孤魂野鬼的。那些人本来活得好好的,诱人自杀再去超度……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正是如此。明光,你说昙无国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昙无国师的动机,李璧月思索半天也没有想明白,不管怎么看此事都损人不利己,更损阴德。 明光摇头,“我也不知。” 李璧月:“昙无国师的目的会不会与佛传明灯中的灵界有关?或者他可以从这个过程中得到什么?” “我觉得不太可能。佛传明灯中的灵界自成一个小世界,又自己的规则,无人能干涉这个小世界的运转。而且……”明光犹豫了一会,还是道:“而且我感觉这处灵界,怎么说呢,也只是死亡的另外一种形式而已。” “怎么说?” “当初神慧禅师或许对灵界运行的规则做了某种限制,经过超度,进入灵界的死者灵魂,可能都被洗去了生前的记忆。我曾经观察过,所有的人都日复一日做着重复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也可以说,进入灵界之后,他们的灵魂就失去自己的色彩,成为了一具灵魂意义上的行尸走肉而已。” 李璧月道:“可是根据稽山先生写的话本,进入无上佛国之人,死后得享极乐,再无烦恼,这也是为何这些死者会受到诱惑而自杀,难道这些全是谎言?” 明光:“也不算谎言。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些人第一次死亡脱离了肉体凡胎,再无生老病死之苦;进入佛传明灯的灵界之后,失去生前记忆,再无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之苦,而且灵魂在佛传明灯里面永生,不死不灭,自然也能算得享极乐,再无烦恼。” 李璧月无言以对。果然和尚道士之言,不可不信,也不能尽信,不然怎么被坑得都不知道。 这时,明光又道:“还有,李府主先前所言,在昙无国师的计划中,无上佛国是所有大唐子民最终的归宿,这也不可能。” “为何?” 明光:“佛传明灯中的灵界空间也是有限的,并无法容纳那么多人的灵魂。这里面原先就有不少昙摩寺历代方丈超度的孤魂野鬼,我估计再有三四十个就要塞满了。而且,这个小世界本身并不完整,我总感觉它好像缺少了一部分……” “不完整?缺一部分?” 李璧月心中一动,她捻指,指尖缓缓浮现一团白色的火苗,道:“明光,你试着用佛传明灯与之感应,看看两者是否有所关联。” 明光用手抚上火苗,闭上眼睛,与之感应,片刻之后道:“很奇怪,我能感觉到这东西与佛传明灯应属同源。它应该可以用来修补佛传明灯缺失的部分……” “修补之后呢?” 明光:“修补之后,佛传明灯中灵界的空间可以扩大数百倍。” 李璧月继续追问道:“如果同样的火种,还有另外一颗呢?” “如果还有一颗,应该可以将缺失的部分彻底补全,届时佛传明灯的灵界可以无限大,可以成为一个很大的世界……”他顿了顿,补充道:“将长安的所有人的魂魄纳入其中都有可能。但这只是我的猜想,李府主,这东西你是从何而来?”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这颗火种是谢嵩岳临终之前传给她的“浩然剑种”。同样的火种还有一颗,就是玉无瑑的“道源心火”,在长安城外长生观,已经被昙无国师所夺。 如此看来,昙无国师的最终目的,就是夺得道源心火与浩然剑种,修补佛传明灯缺失的部分,完成佛传明灯中的灵界,也就是他心中真正的无上佛国。 若是如此,明光和她李璧月,都会是昙无国师的目标。向从她的手中强夺“浩然剑种”绝不会容易,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昙无国师消失的半年,到底都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还有明光,绝不能让他落入昙无国师之手。 她向明光解释个中情由,“明光,你跟我回长安,先留在承剑府,在一切没有定论之前,一步也不要离开。” *** 事情虽然棘手,但是三颗龙睛之中的三颗都在自己这边,李璧月以为这件事多少还是有腾挪的余地。 在她心中,此事还有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那便是说服明光毁掉佛传明灯。既然所谓的“无上佛国”是以佛传明灯为基石,只要毁去佛传明灯中的灵界,“无上佛国”也就无从谈起。 可是此法毕竟过于极端,佛传明灯昙摩寺已传承两百年,她也并无权力要求明光将之毁去。 如今之计,只有夏思槐传回消息,她先设法救出唐绯樱,再与昙无国师慢慢周旋便是。如果最后事不可为,再毁之便是,事情的主动权总是在自己一方。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第二天上午,李璧月从宫中回到承剑府,便见高如松眉头紧锁,在弈剑阁门口来回踱步,左右张望,见她回来,急忙迎了回来:“府主,你终于回来了——” 李璧月:“发生什么事了?” 高如松道:“今天早上府主离开之后,有人送来了这些东西和一封信。”高如松将脚边的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进入眼帘。 那是承剑府的制式长剑,都已被折去剑鞘,静静地躺在箱子之中。 她认识这些剑,昨天夏思槐离开之时,带了十名剑卫,这些是他们的佩剑。显然,他们都出事了。 李璧月捏紧拳头,面冷如霜。将剑的剑鞘毁去,是对剑者的侮辱。敌人将这些剑的剑鞘毁去,再送回承剑府,无疑是对承剑府的挑衅。 “东西是谁送来的?” “这东西一早就出现在承剑府门口,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周师兄已经派人去追查。” “信呢?” 高如松双手将书信奉上,李璧月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长安西郊无遮寺,李府主交出明光,即可换回唐绯樱和你的心腹属下。” 信没有署名,但无遮寺三字,昭示着他们都已经落入了昙无国师手中。 “李府主。”明光清朗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从昨日回长安就留在承剑府,此刻听闻消息赶来:“我有一个想法,想恳请李府主让我一试。” “什么想法?” “我昨日思来想去一整晚,都没有想到昙无国师建立无上佛国这件事情又什么好处。说出来李府主可能不信,师父死后,我曾对昙无国师心怀怨恨。可后来我认识祁掌柜,他给予我诸多指导……我常常想,这是一位佛法修持上不亚于我师父的觉者,如果他是昙摩寺的主持该有多好……” 明光笑容酸涩:“没想到他真的是昙摩寺的住持。但不管如何,他佛法精深,也绝不是泯灭良知之人。我想恳求李府主让我前往无遮寺,换回唐阁主和夏司卫他们。然后尽我所能劝说昙无国师放弃建立‘无上佛国’的想法。如若不成,我会彻底毁去佛传明灯——” 少年僧人看向李璧月,这一刻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李璧月:“不行。” “为什么?难道李府主不相信我?” 李璧月声音沉凝:“明光,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明光的出发点是好的。而且佛传明灯归于明光,而非昙无国师,谈判不成,毁去佛传明灯,釜底抽薪,也是一招好棋。 只是,她对于危险一向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 如果明光一去就被昙无国师扣住,或者来不及毁去佛传明灯。只要昙无国师将佛传明灯与道源心火融合,事情就会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明光,此事变量太多,容我再考虑考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大事。” 李璧月揉了揉眉心:“既然昙无国师想着和我们谈判,那么绯樱他们暂时不会有危险。这几天陛下梓宫即将葬入帝陵,承剑府诸事芜杂,人手不够,眼下情势宜静不宜动,不如先用一个‘拖字诀’,再过一段时间长孙师伯和玉无瑑就会从太原回来。大家集思广益,在好好想想此事该如此处置。” 唐绯樱和夏思槐双双陷于敌手,李璧月当下难免有势单力薄之感,也愈发想念长孙璟和玉无瑑两人了。 长孙璟虽不太着调,但他的剑法在承剑府只在自己之下,等他回来,承剑府战力大增。而玉无瑑虽然武功只是半吊子,但他心思细密,往往能找到自己忽视的关键点。等两人回归,行动会更有把握。 翌日,便是先帝梓宫送入行辕安葬的日子。天子葬礼,庄严肃穆,京城文武百官皆陪送出殡,完成葬礼的流程方得返还长安。 李璧月身为承剑府主,自然不能缺席。 两日后,先帝的灵柩才终于葬入帝陵。李璧月悬心长安这边的情况,向新帝告了假,匆匆回到长安。 一进城,就见承剑府的一名剑卫在门口等她。 “府主,今日一早,明光佛子从他的房间里消失了。高司卫说,明光佛子可能是去了无遮寺,他已经带人跟过去了。他让我守在这里,只等府主您回来就立刻向您禀报此事。” 李璧月的心猛地一跳,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第158章 无遮 清晨。 明光早早起身,开始一天的早课。 他虽身在承剑府,作息仍遵照在昙摩寺的时候。每日辰时起床,扫洒之后便自己温习诵读经书。他诵完一卷《金刚经》,正欲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忽听闻静室传来几声极低的笑声,仿若夜鸮的叫声。 明光微惊,沉声道:“是谁?” 静室的暗处缓缓浮现一道虚影,虚影又凝现出实体,那是一个约十二三岁孩童大小的矮瘦童子,他双手合什,行了一个佛礼:“源明藏奉国师之命向佛子传话。” 明光:“我认识你,那天在鹿桥驿,是你突然偷袭,抓走了唐阁主。” 源明藏:“国师大人教导了你、点化了你,你却一心只关心承剑府,国师大人知道了必会很伤心。不过,明光你要记住,你是昙摩寺的佛子,不是承剑府的人,国师大人命我带你回无遮寺。” 明光摇头:“我不去,昙无国师的计划我已经知道了。他想杀了所有人,将凡人枉死的灵魂填入佛传明灯中的灵界,建设所谓的‘无上佛国’。我只不过是一颗被他利用的棋子,我绝不会回去。” 源明藏冷笑道:“国师大人早料到你这几天会被李璧月所蛊惑,对国师大人有了疑虑和偏见。没关系,只要你回到无遮寺,国师大人便会亲自向你解释这一切。你应该知道,国师大人是有着无上智慧的觉者,绝不是枉造杀业之人。你应该还记得,从慈州到泸江,你也曾亲见国师的善见与善行。” 明光心头蠢动,他虽听了李璧月的解释和警告,但心中一直将信将疑。 凡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祁掌柜”在成为昙无国师之前,一直是他心中如师如父的存在,在他心中一直觉得应该与之当面对质,求一个答案。 就算李璧月所言都是真的,他也还有最后一条退路,毁去体内的佛传明灯。 只是,李璧月最后的警告一直回响在他心头。 “明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大事。” 源明藏见他不语,冷哼道:“看来李璧月对你影响还真是大。好,好,国师早知你不肯,他让我向你问一句话。” 明光:“什么话?” 源明藏:“《华严经》中说‘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何解?” 这句经文昙叶禅师临终之前曾经向他解过,在明光心中早已铭心,答道:“‘菩萨初心’意指我佛弟子入梵门之时,所生清净心、智慧心、慈悲心等,若在此之外,起心动念,便都是执着和妄想,便是‘后心’。我佛弟子当秉持初心,自然修行有成,若生后心,便堕入无边恶障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疾声道:“我知道了,昙无国师也曾是和我师父一样的大觉者,只是他已生‘后心’,堕入恶障了,是吗?” 源明藏不答,只微笑:“国师问佛子,你的初心是什么?” 明光道:“弟子觉时,发下宏愿,愿效法师祖传,将我佛之法弘扬天下,普渡天下众生……” 源明藏道:“佛子既然发下宏愿,传佛法于天下,当然应该不吝惜将佛法传给希望聆听圣道的人。如今在无遮寺中,有一人,正等着佛子你的开示,佛子可愿往无遮寺弘法?” 明光疑惑:“昙无国师不是正在无遮寺吗?” 源明藏:“希望聆听圣道的人,正是昙无国师本人。” 明光“呀”了一声,源明藏继续道:“佛子既然认为国师已生‘后心’,堕入恶障,不知佛子是否愿意拯救这只迷途知返的蒙昧之人呢?佛子应该知道,觉者就算堕入魔障,修行俱损,可是只要能重拾本心,重新修行,也可以重证大道。你的师父昙叶禅师就是一个例子。” 明光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昙无国师知道自己堕入魔障,希望让自己去无遮寺弘法,助他重证大道。这是真的?还是昙无国师骗他前往无遮寺的陷阱? 他举棋不定,斟酌道:“昙无国师是我的师长,他的修持远高于我。他若真有心重修,又何须向外而求?” 源明藏:“闻道有先后,佛子何必自谦。国师大人的意思是他已在无遮寺外设下法坛,与佛子你坐而论法。如果佛子你能够说服他,他便可以放弃关于无上佛国的一切计划。不仅交还被俘虏的承剑府众人,甚至道源心火也可以交给你,让你还给玄真观。从此昙摩寺、承剑府、玄真观三派重新修好。” 至此,明光终于心动。这十几年,昙摩寺、承剑府、玄真观关系本是冰点,是李璧月、玉无瑑性情好,对他和善。如果能救回人质,拿回道源心火,倒是可以弥补他心中的歉意。 而他所做的只是在无遮寺论法中胜过昙无国师。 他自开悟之后,已然通解各经要义。昙无国师虽是他的师长,也未必一定胜过他。话说回来,他如果不能将已失“初心”的昙无国师重新引回正轨,将来又如何开坛弘法? 明光终于点头:“好,我跟你去。”他看向窗外,“可是李府主不许我离开承剑府,府中各处都设有守卫,只怕难以出去。” 源明藏见他应允,哈哈一笑道:“这等小事,何足挂齿。我早打听过了,李璧月昨日跟着京中百官,送那老皇帝的棺材去帝陵安葬,今日还没回来。我们忍者,最擅长的就是隐身藏匿,只要李璧月不在,这承剑府的防卫就是个四处漏水的筛子,保管没人发现。” *** 无遮寺位于长安城西二十里处,是昙摩寺的分寺之一。 无遮意为没有遮拦,一切众生,不分贵贱、僧俗、智愚、善恶,皆可声闻菩提妙法,得证果道。无遮寺每隔三年会举行一次无遮大会,向参与的百姓、僧人开坛传法。昙摩寺的高僧们若在经义上有不同的见解,就会在这里举行辨经大会,因此无遮寺的佛殿前设有两座汉白玉的莲花法座,以供高僧们辨法论道。 只是自传灯大师东渡之后,昙摩寺旧俗已废,此地已许久不曾启用了。 今日,早已废弃的禅院重新响起梵诵钟声,百名僧侣席地而坐,一同望向最中央的莲花法座,等待声闻菩提妙法。 莲花法座之中坐着一老一少两名僧人。 老者着紫色袈裟,法相庄严,手持檀木佛珠,沉着若定。正是昙摩寺方丈,昙无国师。 少者着白色僧袍,脸上虽稚气未脱,但其举止从容有度,一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其情态气质丝毫不亚于修行数十年的得道高僧。正是昙摩寺的佛子明光。 两人在莲花法座上坐定,明光抬起头,望向对面的昙无国师。虽然后者已改换装束,完全看不出身为琳琅商号掌柜的影子。可是他望向自己时,那慈爱又充满期望的眼神,也足以让明光一眼看出,眼前之人正是在云台寺点化自己,指引着自己修行之路的祁掌柜。 他压下心头千丝万绪,按照昙摩寺辨经的规矩,施以佛礼,道:“佛法之学,国师为先,明光为后。后学不才,欲与国师一辨经中真义,请国师先出题。” 昙无国师轻捻手中佛珠,道:“今日的题目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请佛子一论自己的看法。” 明光心中一动。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此十六字出自《涅槃经》,意思是说“世间万物,无一得以常住不坏。有生则必有灭,因此,唯有超脱此生、灭的世界,才可达到寂静的境域。” 他一下子想到了佛传明灯中的那处灵识界。 被超度往佛传明灯中的灵魂,超脱了轮回和生死,从此不生不灭,正是《涅槃经》上说的“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的境界。 今日论道,不仅是他想以此为契机说服昙无国师放弃“无上佛国”的疯狂想法,昙无国师同样想以此机会说服他站在自己那一边。 明光道:“诸行无常,行,是造作的业果,一切的因。万发缘生,无常轨,无常形,生与灭,既是一切的结果,也是下一次生灭的前因。但生死轮回,本是天地宇宙的规则,不该人为干涉,否则就算超脱生死。我执不灭,又谈何寂静涅槃。” 他此言之意,所谓“无上佛国”,只是以人力干涉天地法则,不过是因为昙无国师自身的“我执”,既然有“我执”,自然算不上真正的寂静境界。 昙无国师合什,微微一笑:“佛子□□,请问佛子,何为生死?” 明光道:“生,便是万物的起点。死,是一切的终点。” 昙无国师:“那万物为何有生死?诸如你我众生,又为何要来这世上走一遭呢?” 明光答:“以佛法而论,生是因为业因,是前世的果报。你我既入轮回,自是前生有业报,今生修行,也正是为了得证果道,通往涅槃彼岸。” 昙无国师垂目观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明光的胸前:“那再问佛子,‘我’真的存在吗?” 此问玄之又玄,明光一愣,不知昙无国师此问何意。 昙无国师又道:“既然有生死,则必然有一个名为‘我’的实体的存在,才谈得上经历生死轮回。可是这世上真的有‘我’存在吗?‘我’之为我,只因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我’用六识感知外部世界,产生色、声、香、味、触、法六种直觉,并将这一切感知的集合体称之为‘我’,可是如果‘我’死了,六识便不存在,自然‘我’也并不存在。” 明光总觉得昙无国师这一番诡辨哪里不对,未等他想清楚,昙无国师的声音继续响起道:“凡有所相,皆为虚妄。既然‘我’并不存在,那么在此世或者是在彼世又有什么关系,是生还是死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无我,何谈生死?既然无生死,那些人是生活在现实世界还是在‘无上佛国’又有何区别,我又何错之有?” “当人再无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自然得证果道,到达涅槃彼岸。如果世上的所有人死去,到达彼岸,那便是我想要建立的无上佛国,我又何错之有?”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成佛。我灭其妄想,破其执着,岂不人人成佛,我又何错之有?” 昙无国师双目如铜铃,威压摄人。他连续说了三次“我有何错之有”,一次比一次声音大,一次比一次疾言厉色,最后已是如洪钟大鼓般劈面而下,明光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明光在这一刹失神,心魂几不由自主,不知不觉中站起身,口中道:“国师智慧,弟子受教。” 昙无国师见计划成功,心中一喜,目光再度恢复之前慈爱的神情:“明光,你是我昙摩寺的佛子,也是我最为看重的晚辈。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同我一起建立‘无上佛国’,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明光:“是。”他走到昙无国师面前,就要跪下身去。 就在他双膝就要着地的那一瞬间,他的神识陡然清醒。 不,昙无国师所论是一番歪理,他刚才一瞬间竟然受制于昙无国师强大的精神威压之下,差点俯首认输。 又或者,那根本简单的精神威压,而是某种慑心术。他咬破舌尖,恢复心间一点清明,大声道:“国师说得不错,可是你第一步就错了。国师问我,‘我’是否存在?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我’当然存在,除无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尚有自性。自性便是人之本来面目,是生起万法的种子,是人之自性与真如,本就脱离轮回六道而存在。佛经有言,‘始知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犹如昨梦。迷时师渡,悟时自渡,渡虽各一,用处不同。’” “国师欲建立无上佛国以渡众生,虽名为解脱,可众生始终圈在那一方境界,心迷性迷,又谈何真正的大解脱。”年轻的佛子站起身,直面曾经的师长,声音温和平静,无比坚定道:“国师,您歪解经书原义,已是入了魔障了。若在此时回头,还有岸可渡,若是继续执迷不悟,便再难回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对面的昙无国师高声笑了起来,他拊掌道:“好,好,好,能在我的灵犀法之下还保持神智清明,并一语道出我话术中的破绽,你果然不愧是昙叶的弟子,也是昙摩寺最出色的佛子。可是你多年修行,想必听过这么一个故事。” 昙无国师话语一顿:“弟子问佛祖:‘您所说的极乐世界,我看不见,怎么能够相信呢?’佛祖把弟子带进一间漆黑的屋子,告诉他:‘墙角有一把锤子。’弟子不管是瞪大眼睛,还是眯成小眼,房间内依然伸手不见五指,只好说道:‘我看不见’。佛祖点燃了一支蜡烛,墙角果然有一把锤子。佛祖笑着对弟子说:‘你看不见的,就不存在吗?’”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明光身上:“‘无上佛国’是不是真正的极乐世界,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那间屋子确实是漆黑的,锤子可能不在其中,也可能就在其中。佛子没有见证过,又怎么能凭自己所想,便认为我一定是错了呢?如果我错了,岂不是说佛祖也错了?” “我……”明光一怔,虽然他辨经胜过昙无国师,可是昙无国师所言也不无道理。他该援引哪一本经文中的哪一种奥义才能驳倒对方呢? 他却不知,在这一刻,他才真正陷入昙无国师设下的语言陷阱,心魂再次失守。 昙无国师微微一笑,这一刻,他的笑容如世尊拈花,很快,他在明光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笑容。 这是昙摩寺罗汉堂的绝学神通灵犀法,在对方心魂失守之时,侵入对方的神识。被灵犀法控制之人,仍有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但身体从此受人控制。 十七年前,他曾为了昙摩寺清誉,第一次使用此招。 如今,昙摩寺的佛子想要脱离他的控制,走向与他相悖的道路,他不得不执行他的第二套计划。 他看向明光,微笑道:“昙摩寺佛子明光听令——” 明光心魂在这一刹间惊醒,可他发现自己已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着昙无国师跪了下去,发出了并不由自己控制的声音:“明光听候住持差遣。” 昙无国师满意道:“很好。”他站起身,双手抚上明光的肩胛骨,道:“你的武骨本身不错,只是你不在本寺长大,昙叶也没有认真教过你我们昙摩寺的武学。这也没关系,有这些颗舍利子,足够让你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百宝袋。他将百宝袋打开,里面都是舍利子,大的有鸡蛋大小,小的也有大拇指那么大。 明光不知昙无国师何意,可惜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连发问也无法做到。 昙无国师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悠然道:“你一定想问这些舍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又想做什么?你是我昙摩寺的佛子,无上佛国的计划还需要你最终完成,所以我当然都会告诉你。这些舍利子都是我昙摩寺历代祖师死后法身焚化所得,一共十一颗,一直被供奉在昙摩寺的舍利塔之中。我想着,这些舍利子蕴含着历代祖师的毕身功力,若只是供奉高阁,未免浪费。可是用这些舍利子为你伐骨洗髓,你便从此站在了昙摩寺历代祖师的肩膀上。” 昙无国师冷哼一声,双目射出森寒的杀机:“就算李璧月剑法无双又如何,也不是你的对手……你的目标就是夺得她手中的浩然剑种,三颗龙睛合一,无上佛国才能最终完成——” 明光心中大惊。 他此刻才知道昙无国师竟如此疯狂,抢夺了道源心火还不够,还要借他之手去夺取李璧月手中的浩然剑种。若早知道,他今天根本不该听源明藏的劝说,到这无遮寺去,可此刻懊悔已是太迟了。 他眼睁睁看着一颗颗舍利子在昙无国师手中粉碎,化为极为精纯的真力,灌住进入他胸口的膻中穴。真气流动如溪流,渐渐拓宽他身体的没一寸经脉,随后真气奔涌如江流、如海潮,汹涌澎湃,源源不绝。 他全身气血急剧膨胀,经脉则似要爆炸开来般,若非此刻身体受制于人,就要痛得哭喊出来,可惜此刻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他的身体就像大海之上的一叶扁舟,全然迷失了航向,只能被动接受这仿若暴风雨一般的洗礼,最后他终于昏迷了过去。 …… 李璧月骑马向西边疾驰,马蹄踏过黄土飞扬的驰道,卷起漫天的飞尘。一人一马,如天边转瞬翩飞的鹜影。 她眼下只希望自己能快些,再快一些,能追上那总是能将她抛在身后的,那不可捉摸的命运。她能看到操纵命运的丝线,可那改变一切的契机总是稍纵即逝。 这一次,她来得及吗? 第159章 灵犀 脚下的大路已到了尽头,前方是蜿蜒崎岖的山道。在山道的尽头,隐约可见无遮寺最高处的金顶和宝刹伽蓝。 空山寂寂,李璧月忽尔听到一道幽远的诵经声。梵呗悠悠,让徜徉山野间的旅人一刹那间心头空明,百念俱消。这样美丽空灵的画境,本该隔绝于尘俗,供隐士们盘桓,供诗人们游赏,不该沾染任何的杀戮与血腥。 可是人心欲壑难填,这般画境也不免成为战场。 李璧月抛下手中缰绳,让马儿自在山林间觅食、休息,自己缓步拾阶而上。 很快,无遮寺的山门就近在眼前。 身着白衣的小和尚正坐在门匾之下,他闭着眼睛,上下双唇一翕一张,刚才的诵经之声就是从他口中发出。 “明光,你没事总算是太好了。”看到明光平安无事,李璧月轻舒一口气,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无遮寺不可久留,你既然没事,就先同我回去——” 就在此时,明光睁开眼睛,那双眼不复往昔明澈,而是血光潋滟,仿若嗜杀的野兽。 剑者的直觉让李璧月瞬间后退远避,一道浑厚的掌力仍如海潮浪涌一般向她袭来。纵是李璧月已经提前躲避,在这一掌之下仍觉得胸口闷痛,咳出一口鲜血。 “明光,你——” 李璧月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促声道:“不,你不是明光——” 眼前之人,确确实实还是明光和尚,可这如魔如鬼的眼神、阴冷透骨的杀意,绝不可能出现在清圣的佛子身上,他已然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心神。 李璧月抬起头,看向高处的金顶,愤怒道:“是你吧,昙无国师。想不到你竟然连明光也不放过,他可是昙摩寺的佛子,你的……” “李府主。”虚空中的某处响起昙无国师的声音:“我本也不想出此下策,可惜李府主洗脑的功夫实属一流,他本是我昙摩寺的佛子,却一点也不愿意听我这个方丈师伯的,反而对李府主唯命是从。” 与此同时,明光开口道:“我本也不想出此下策,可惜李府主洗脑的功夫实属一流,他虽然是我昙摩寺的佛子……” 明光口中话语与昙无国师一模一样。 两道声音一大一小,一远一近,一先一后,同时传了过来。只是明光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语气,如此诡异的情况,让李璧月觉得惊悚莫名。 昙无国师继续道:“好在他武骨不错,我将十一颗祖师舍利灌注入他的筋脉,如今的明光,身兼昙摩寺各种绝学神通,而没有自我意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斗机器,而且,只听我一个人的命令,哈哈哈哈哈哈……” 昙无国师高声大笑起来,嚣狂的笑声响彻无遮寺的每一个角落。 明光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笑声干哑。分明声音清润,却笑得和哭一般难听。 好在,很快昙无国师的笑声停了,他声音转冷,和明光的声音同时响起:“敌人就在眼前,你还等什么?杀了李璧月,夺得浩然剑种,我昙摩寺千秋大业在此一举——” 明光再次起身。 他看向李璧月。 目光中无惧无怒,无喜无悲。 他轻轻抬手,再猛地压下。在那一瞬间,仿佛整座无遮寺的风都涌动,在空中结成一个巨大的掌印。 “不动如来印——”明光轻喝一声。 一掌拍下,一掌遮天,无遮寺的山门瞬间成为齑粉。 李璧月已经消失不见—— 在明光起掌之前,她已看出如今的明光绝非受伤的她孤身一人可以硬抗。她全力运使浩然真气,转眼便已到了山脚。 *** 无遮寺山下,高如松带着一大队人马就要正要上山。 明光失踪之后,他一边让人将消息报给李璧月,一边召集人马赶往无遮寺。如今唐绯樱和夏思槐失陷敌手,李璧月另有要事,近乎承剑府三分之二的人马都到了这里。 因为人多,他出发虽比李璧月更早,脚程慢上不少,此时才堪堪到了山脚之下。 就在此时,只听到山上传来一声巨响,李璧月从山上急掠而下,暗红色鲜血从她的裙摆一路向下,洒满青色的石阶。 高如松发出一声惊呼:“府主,你受伤了——” 李璧月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有几个寸长的裂口,就算是她反应及时,仍然被方才卷起的风刃所伤。 高如松道:“府主,是谁打伤了你?还有,明光禅师呢?他是不是在无遮寺?还有思槐和唐阁主他们呢?” 他怀着殷切的希望看向李璧月,多么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一点好消息。 自鹿桥驿之战,唐绯樱被擒开始,承剑府心中人人都憋着一口气。 这一年多以来,承剑府一扫过去的颓势。李璧月屡建功勋,重新在朝堂上建立起自己的声望,承剑府跟着水涨船高,就算是最普通的黑骑,走到长安的大街上腰板都挺得比过去更直一些。 可是短短数日之内,唐绯樱被擒,夏思槐也落入敌人手中,如今,连重要的救人“筹码”明光,也无缘无故从承剑府的铁桶一样的防卫中失踪。 在出发之前,高如松便已做好了战斗动员,这次上山,如论如何,也要找到明光,救出唐绯樱和夏思槐他们。他们相信,只要等李璧月得到消息,赶到无遮寺,便是最后的决战时刻。 他们相信,只要府主亲自出手,就一定可以带领承剑府挽回颓势,救出被困的同事们。 高如松握了握拳头,咬牙道:“府主,是不是秃驴人多,我们一起杀上去——” 承剑府亦人人摩拳擦掌:“是啊,府主。我们一起杀上去,杀了昙摩寺的那老秃,将我们的手足兄弟们救出来——” 李璧月沉默不语。 她的目光扫过下方的黑骑们,她看到了他们眼底的失望,也看到了恚怒、担忧、愤闷等等情绪,她亦与他们一样,同样失望、恚怒、担忧、愤闷。 自回到长安以来,她的每一次行动,都比敌人慢了一步。 一步慢,步步慢,终至时势转易,完全处于下风。 明光回到无遮寺,还失去自我意识,被昙无国师改造成最强大的杀人兵器,就连她也难以占上风,眼前这些人上去也只是送死而已,何况对方还有人质在手。 她最终摇了摇头:“如松,我失败了。今天无法救出绯樱、思槐他们,我们先退,回到长安再从长计议。” 黑骑们人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这是第一次,他们未战先退。也是第一次,他们从李璧月口中听到“失败”这个字,心情愈发沉重以来。 勇往直前、永不后退,是承剑府进取之精神,是刻入所有人骨血之中的不屈意志。 如果每一次战斗都避退,承剑府的精神何在? 这也是第一次,没有人执行府主的命令。 高如松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拔剑出鞘,横剑在膝,直面李璧月严霜般的眼神:“府主,高如松请战——” 黑骑们人人拔剑,剑锋向前,战意昂扬。 “府主,我也请战……” “府主,我也请战……” “府主,我也请战……” 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李璧月心中热血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重新沸腾。如果能够赢得最终的胜利,她当然也希望带领他们一起杀进去,可是如若不能呢? 如今道源心火已失,明光已失,她手中的浩然剑种已经是最后的筹码,万不能有失。 她想起,当初在剑堂外长孙璟的话。 “当初玄真观的青溟道君就说过,浩然剑意的最大问题不在思进,而是不知思退。他的话,谢府主一直没放在心上。如今你处在他的位置上,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是啊,她如今处在谢府主的位置上,她是承剑府的领导者,她的每一次决断都会决定众多人的生死。 她重新望向眼前的每一位战士,心中鼓起无边的勇气,高声道:“承剑府的战士们,你们中的每一位都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袍泽。我和大家一样,也想救出被俘虏的同伴,可是我们承剑府走到今天,付出的鲜血和代价已经太多了,我绝不希望任何一人无谓的流血和牺牲。一时的退让并非气馁,而是养精蓄锐,重整旗鼓,以待来时。” “前进需要勇气,可是后退,同样需要决心。我希望大家和我一样,记住今天这份屈辱,记住这份无法营救同伴的心情,等待下一次亮剑之时,再将之回报给我们的敌人。我相信,我李璧月会有带着大家重新杀回来的一天。” “现在,撤退。” 这一次,人人鸦雀无声。 良久,黑色的洪流调头往长安的方向而去。 *** 回到拂霜楼已是晚上。 燕姨看到她换下来的血衣,拧起眉头:“府主,你又受伤了?哎呀,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孙先生这些天已经离开长安,可是药王谷的叶谷主不是在吗?我派人去将她请来给你看看……” 李璧月运转真气,仍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明光全力一击,给她带来不小的损伤。 可是,叶衣霜如今正在嘉园,如果去找她,陆少霖便会知道承剑府如今的情况。 虽说唐绯樱和陆少霖已经分手,但李璧月清楚唐绯樱在陆少霖心中的分量,怕他焦急之下,影响病情恢复,因此刻意对嘉园那边隐瞒了唐绯樱被俘的消息。 陆少霖问起时,便说唐绯樱另有他事,不在长安。 她叹息一声,摇头道:“一点小伤,不需要劳烦叶谷主。燕姨去宫中请一位女医便是。” …… 李璧月剑骨修复之后,身体的底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一夜休息,身体已经恢复大半。 她来到弈剑阁,拿出纸笔,分析推演目前的局势,思考逆转局面的方法。 如今昙无国师的所作所为,都已经证实了自己当初的猜测。他要收集三颗龙睛,彻底完成佛传明灯中的灵界,建立他心中的无上佛国。 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将昙摩寺的佛子明光改造成毫无神识的杀人兵器,就是为了打败她,夺得她体内的浩然剑种。 昙无国师说,明光从毫无武功根基一跃成为如今难以匹敌的对手,是因为他在明光的经脉中灌注了十一位祖师的舍利。 问题来了,昙摩寺既然有如此大杀器,昙无国师为什么不自己用。昙无国师本来就功夫不俗,若是吸收了舍利子中昙摩寺历代祖师的功力,势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如此天大好事,他为什么要给明光呢? 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可以完成这个“无上佛国”伟大构想的,只有明光,而非昙无国师。 长孙璟说过,先天真炁只有掌门相传才能有用,若是被人强夺,就会恢复成为初始状态的龙睛,里面的传承便会消失,再无法找回。 浩然剑意传承的是历代祖师的剑意。 道源心火里传承的无尽藏。因为无尽藏已无法找回,玉无瑑才会将无尽藏默写出来。 佛传明灯里面则是那处用来超度孤魂野鬼的灵界。 反过来推测,如果她强行夺走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里面的那处灵界就会消失,重新成为龙睛。所以昙无国师需要将明光武装起来,让他有对抗自己的能力。 当然,明光若是自愿将佛传明灯传给昙无国师,是昙无国师最好的结果。只是明光应该不愿意,所以才会被昙无国师剥夺了自身神识。 那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这种让人失去神识的功法是什么? 李璧月从前对昙摩寺的各种功法神通了解不多,对此本无头绪。 忽地,她想起从前听长公主李梳嬛分说旧事,说起她当初从洛阳回到长安。进入长安之后,就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接下了皇帝赐婚的圣旨,自己走上花轿,嫁给杜尚亭,直到新婚之夜才恢复神智。 当初作此手脚的,自然是昙摩寺。 有没有可能,如今明光的遭遇与十七年前的李梳嬛一模一样? 如果是这样,明光并不是失去神智,而是神智被困在身体之中,他的身体被昙无国师接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这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残忍。 如今承剑府的上策,便是设法唤醒明光的神识。明光本就是他们的伙伴,如果明光本人能恢复清醒,以他如今的实力,瞬间逆转局面,在他的帮助之下,不难救出被困的唐绯樱等人。 现在,出现了第三个问题,如何唤醒明光的神识? 推演到这里,事情出现了死结。 若是提剑打打杀杀的,她自己能行。可这些歪门邪道的,她是一点不会,要等到玉无瑑回到长安,他或许会有头绪。 可是,等他们回来,最少还需要三天时间。 昙无国师已经控制了明光,已不再需要唐绯樱等人作为筹码,他们还能等三天吗? 沉思之间,高如松走入,禀道:“府主,陆族长和叶谷主在外面求见府主。” 李璧月搁下笔:“他们怎么来了?” 高如松道:“陆族长说叶谷主已经找到了他体内之毒的解方,只是此毒若要彻底拔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他说身体已经恢复不少,久留长安无所事事,想回西南去。他已向陛下进表请辞,不日就会启程。叶谷主也计划游历西南,两人打算一起离开,因此来向府主辞行。” 李璧月心中叹息。 满打满算,陆少霖到长安也不到一个月。如今匆忙离开,少说一半原因是因为他和唐绯樱的感情生变。感情上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他人本就难以插手。偏偏唐绯樱落入昙无国师手中,她想从中劝解也不可能。 她站起身:“请他们到偏厅等我。” 李璧月到偏厅时,陆少霖和叶衣霜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陆少霖的气色比上次看起来好不少,见到李璧月进来,两人一起问候道:“李府主。” 李璧月问道:“听如松说,两位打算一起去西南?” 叶衣霜笑道:“我这一年四处游历,还没去过西南。这些日子和陆族长闲聊,听陆族长说起你们今年初在那溪的经历,对西南边陲之地也很是神往。陆族长说,他们那溪出产很多珍稀药材,很多我都没有听说过,此去一为增长见识,二嘛,也是了解更多药材,增补修缮祖师孙思邈所传下来的《千金方》,也算我为传承药王谷的医术有所贡献。” 李璧月微讶:“你不恨你的师父?”自叶衣霜离开药王谷,她再没有从叶衣霜口中听过药王谷三个字,叶衣霜也说过再也不会回去。她私底下以为叶衣霜不会再想和药王谷有什么关系。 叶衣霜叹道:“恨当然是恨的,只是孙祖师济世之学,传至我辈。不说将之发扬光大,也该薪火相继,不使传承断绝。”她眨眨眼,看向李璧月:“李府主身为一府之主,想必能理解我的心情。” 李璧月心中钦佩,珍之重之地揖了一礼,道:“希望下次再见,能够见到叶谷主的著作。” 她有些心虚,刻意不去看陆少霖,又与叶衣霜寒暄了几句,说道:“两位都是我的贵客,今朝远别,李璧月本当设宴,为两位饯行,只是承剑府公务繁忙,暂无余暇,只好略备薄礼,祝两位一路顺风。” 她命高如松取了刚备好的礼物,便要将两人礼送出门。 陆少霖自进门之前一直想要找机会和李璧月搭话,只是李璧月一直将他置之一旁,只和叶衣霜说话。他不想失礼人前,只好忍着不插话。 此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等等,李府主。临别之前,我想再见唐姑娘一面,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李璧月轻咳一声:“绯樱她……她另有要事,眼下不在承剑府。” 陆少霖有些失望,长长地“哦”了一声。 他心中知道,这次离开长安,他和唐绯樱或许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两人之间的缘分就会就此断开。上次两人不欢而散,这一次,他本想好好同她再一次告别。 此刻,听说唐绯樱不在,心中未免遗憾。又想,也许见不着也不错,就不会那么不甘心。 这时,他听叶衣霜道:“李府主,承剑府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李府主面色不太好,像是这两日受了内伤,想不到在如今的长安竟还有人能伤到你……还有今天我们进来时,承剑府的人似乎比之前少不少。不光唐绯樱不在,连夏司卫也不见人影……” 李璧月苦笑道:“最近的案件有些棘手,夏思槐和绯樱,他们……” 她本要继续隐瞒,只要瞒过此节,等到陆少霖和叶衣霜离开长安,再从容思考营救唐绯樱等人的方法。陆少霖却神色一变:“不对,李府主,绯樱是不是出事了……” 李璧月一愕。 陆少霖继续道:“这些时日李府主一直在调查京中的那几起杀人案件,据说是和和尚有关。承剑府和崔将军一起查封昙摩寺,唐绯樱就被来自东瀛的忍者所伤。如今,就连李府主也受伤,想必事情棘手。如今承剑府正是用人之时,她又怎么可能不在长安……”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求李府主切莫瞒我,她不是出事了?” 李璧月轻轻一叹。她身边这些朋友,可都是人精。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破绽。 叶衣霜看李璧月神色,亦知大概有事,只是李府主不想陆少霖担心,所以刻意隐瞒罢了。 “李府主,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要是唐姑娘真的有事,只怕陆公子回西南一路之上也不得安宁。” 李璧月虽不想将叶衣霜和陆少霖牵扯进来,但此刻无奈,只好将明光、昙无国师和“无上佛国”之事,捡关键紧要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唐绯樱和夏思槐便是落入昙无国师之手,明光如今也被昙无国师控制,成为毫无自我意识的杀人兵器,承剑府想要救人,可谓是困难重重……” 她转头看向叶衣霜:“叶谷主你是大夫,也见多识广,不知你可知道昙无国师是用何种控制明光,又该如何唤回明光的神智?” 叶衣霜皱眉:“想不到短短数日,京中竟然发生如此变故。李府主所说的明光佛子的情况,我虽没有亲见,但是药王谷曾经记载过类似的案例。如果我没想错,这应该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名为灵犀功的精神干扰方法。” “灵犀功?” 叶衣霜:“李府主可能听说过佛陀拈花而笑的典故?” 李璧月:“听过,可这和灵犀功有什么关系?” 叶衣霜:“相传佛祖在灵鹫山为众弟子说法,有大梵天王献金色波罗花表示敬意。佛祖拈花微笑,众弟子不知何意,只有迦叶尊者当下破颜微笑。佛经上的解释是佛祖拈花而笑,迦叶亦笑,两人心有灵犀,在那一刹那之间,只有迦叶知道了佛祖领会到了佛祖要传之法。可是也有人说,是因为迦叶在那一瞬间精神力受到佛祖的压制和牵引,所以不由自主做出和佛祖同样的动作。” “然而后世有人依次创造了灵犀功,也有人叫慑心印。修习灵犀法之后,便可以精神力牵引对方,让对方只能做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事。李府主说昙无国师说了一句话,明光就会重复一遍,便是如此。明光攻击李府主,也是因为昙无国师做了同样的攻击动作,只是明光被昙无国师以十一颗舍利子灌入筋脉之中,他所使用的招式威力要大上许多。” 李璧月:“原来如此,那可有办法让明光摆脱灵犀法的控制?” 叶衣霜摇摇头:“按照药王谷的记载,除非控制者主动撤回,否则毫无办法。不过,那个写了这个案例的前辈有一个猜测,说是一个人可以先后受到两次灵犀功的影响,而且后来的一次会覆盖前面一次,也就是说,如果有另外一个精神力强大的人再次对他使用灵犀功,可以代替昙无国师,控制明光的神智。” 李璧月一边思索,一边推演道:“如果是这样,也还不错。明光如今的实力更在我之上,如果能找一个人修炼灵犀功,能短暂控制明光,说不定都可以压制昙无国师和无遮寺内的武僧,救出被困的唐绯樱夏思槐他们……”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只怕昙无国师也不会想到自己搬起的石头会砸到自己的脚。 李璧月用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桌面,“这个计划需要找一个精神力强大的人修炼灵犀功。灵犀功法好说,如今昙摩寺已被查封,去罗汉堂找找应该有收获。只是这个修炼的人选……” 她自己虽然可以,但是她一进入无遮寺的范围,就会引起昙无国师的注意,施行计划难上加难。 玉无瑑应该也可以,只是他眼下并不在长安。 再往后推演,就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了。 …… “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叶衣霜抬眸,看向偏厅中的第三个人:“我上次听李府主与陆公子说话,陆公子自称自小便能看到每个人灵魂的不同颜色,之所以会如此,便是因为陆公子的精神力自幼便远超旁人,其实很适合修行这种精神类的功法……” 李璧月犹豫道:“陆公子身体本来就不好,而且他并不会武功。无遮寺守卫森严,陆公子自保都难,又该如何救人。” 若是不但没救出唐绯樱,自己也陷了进去,岂不是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我可以——” 陆少霖一步上前,站在李璧月面前,望向承剑府主那双清冽澄透的眼眸:“李府主,这几日叶谷主已配出解药,我的身体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我从前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只要不被昙无国师认出,自保有余。至于救人,方才李府主也说了,事情的关键之处是以灵犀法短暂控制明光,再让明光去牵制昙无国师,伺机救人。陆少霖自问对祁掌柜,不,对昙无国师有几分了解,是这桩任务最合适的人选,希望李府主给我这个机会。” 李璧月仍是摇头:“陆公子,昙无国师并不是你以前了解的祁掌柜。此行风险太大,你不是承剑府的人,我不能让你冒险。” “李府主,在那溪时,如果不是你的帮助,如今的那溪还在雷云和傀儡宗的掌控之下。如果不是你邀请我到长安,又请来叶谷主为我治病,也许不久之后我就会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如今,李府主既然遇到为难之事,陆少霖微末之躯,又岂敢自惜?李府主执意不肯,莫非并没有将陆少霖当做你的朋友?” 李璧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深一叹:“陆公子,我知道你想救唐绯樱。但可能你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又或者你舍了性命,救了她出来,也最终还是弃你如敝屣,另投入他人怀抱,你又甘心吗?” “李府主。”陆少霖笑了一笑,这笑意平白有些落寞萧索,“喜欢一个人,从来没有甘心不甘心,只有愿意不愿意。” 第160章 浮屠 傍晚,陆少霖担着两桶水,从山道一路向上,到了无遮寺灶房,将两桶水倒入半人高的大缸之中。 他是两天前来到无遮寺,谎称自己是附近的山民,想到无遮寺出家。正巧,这无遮寺的后厨缺人,掌事的昙净和尚就领了他去,做些担水劈柴的杂事,起了个法号叫做明心。 水面涟漪渐渐平静,浮现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只是脑门之上光亮光亮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陆少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剃度已有两日,他还是有些习惯不了这种脑后冒风的感觉。 他放下木桶,擦了擦额上的热汗,向掌着后厨的昙净禅师道:“师父,今日担水的功课弟子已经完成,请师父验收。” 昙净走了过来,见到灶房的三只大缸都满满当当地存满了清水,满意笑道:“明心,看出来你是个踏实肯干的,不像外面那些……”他指了指窗户外面,指桑骂槐道:“一个个偷奸耍滑,好吃懒做,不像话,眼里看不见活……” 窗户外面传来骰子声和吆喝声,那是后厨几个火头僧们躲在一旁赌钱。 按照昙摩寺的戒律,这当然是不允许的。但这些火头僧颇有眼色,每次赌钱,赢家都会将赢得赌资的三分之一献给昙净和尚,所以昙净和尚一般不太管这事,只是背后斥骂几句。 陆少霖是新来的,自然不合适搭这茬,只赔笑道:“师父忙了一天,快歇着吧。还有什么活计,交代弟子去办就是了。” 昙净和尚摇头:“这活你可干不成。”他向外吆喝一声:“明山,你可别忘了给那些浮屠殿关的那些俘虏送饭——” 外面响起明山的声音:“师父,等会,这把完了,马上就来。” 昙净和尚走到灶台,那里放着已经放凉的一些剩饭剩菜。昙净和尚将饭菜放入食盒之中,将食盒放到窗台上,向明山道:“饭菜都给你备好了,可别忘了。” 昙净离开之后,又过了一会,明山才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他今天输得不少,藏的私房钱输了个底掉。 他提起食盒,就要向外而去。又觉得心气不顺,在外面抓了一把沙土,掺入饭菜之中,向外而去。 陆少霖凑了过来:“明山师兄,这好生生的饭菜为何要掺沙土呢?” 明山唾了一口,道:“那几个俘虏不过是几个承剑府的杂种,又和我们昙摩寺有仇,主持方丈早晚杀了他们祭旗。老子气不顺,谁也不想好,给他们掺沙子算什么——” 陆少霖解下腰间偷藏的一个荷包,赔笑道:“明山师兄今天手气不好输钱了?这是师弟的一点孝敬,不成敬意,请师兄笑纳。” 明山看着荷包鼓鼓囊囊,估计藏着不少银钱,眼热起来,口中却道:“这怎么好意思。” 陆少霖道:“师弟是初来乍到,以后少不得很多地方有赖师兄照顾,孝敬也是应该的。” 明山输了钱,手头正紧,又琢磨着陆少霖这两天刚到,众和尚欺生,故意躲懒支使他多干活,想要寻个靠山。他也就将荷包收下,拍了拍陆少霖的肩膀,道:“明心师弟,咱们后厨人虽不多,但其中门道不少,改日师兄多教教你。” 陆少霖作出欢喜的样子,道:“多谢师兄。” 明山走出厨房,见到西窗之下,众师兄弟仍聚众赌钱,他掂了掂刚到手的荷包,心又痒痒起来。 天很快就黑了,灶房的规矩是天黑之后不许掌灯,等他送完饭回来,这赌局就散场了,他也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陆少霖趁机道:“明山师兄若是还想再玩两把,师弟也可以帮师兄送饭。” 明山意动,口中却道:“这本是我的职司,怎好辛苦师弟?” 陆少霖道:“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给俘虏送饭而已,又怎么谈得上辛苦。” 明山见他如此主动,便将食盒塞到他手上,道:“那师兄再去过两把瘾。关押俘虏的浮屠殿离这里也不远,不过隔三座禅房,是罗汉堂的武僧在看守,你到了地方说是我让你去的就行——” 陆少霖笑着接过食盒:“师兄去玩吧,这等小事,交给师弟就成。” 等明山离开之后,陆少霖打开食盒,快速将里面掺了沙子的饭菜倒到泔水桶里,又打了一份饭菜,这才向明山指明的浮屠殿而去。 他两日前已习得灵犀功,潜入无遮寺,任务便是探听消息,再与在山下埋伏的承剑府人马配合,救出唐绯樱等人。 若要救人,首先要知道唐绯樱等人的处境,第二,就是要想办法见到明光,尝试唤醒明光的意识,如果不行,便尝试以灵犀功控制明光,一旦成功,发出信号,承剑府的人马自然会上山救人。 无遮寺防卫森严,他上山两日,总算找到了给俘虏送饭的机会,希望今晚能顺利见到唐绯樱。 他绕过两排禅房,浮屠殿就在前方。陆少霖从容走到殿前,守卫浮屠殿的武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位师弟看着眼生,干什么的?” 陆少霖道:“小僧是灶房的火头僧明心,是两天前新来的。今日明山师兄有事在忙,让我送饭过来。” 那武僧检查了食盒,道:“快去快回。” 陆少霖低头道:“是。” 浮屠殿原是无遮寺用来关押犯下戒律的僧人的所在,构造和普通的监牢差不多,只是略整洁一些。 唐绯樱嚼着一根稻草,百无聊赖地看着头顶硕大的蜘蛛网,数着蜘蛛爬到第几圈了。 她被关在这里已经超过七天,看蜘蛛结网也已经有七天了。七天的时间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雌蜘蛛从米粒大小长到指甲盖大小,又从外面拐带回一只雄蜘蛛,两人,不,两只蜘蛛整天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早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只要一想起那天一招不慎,被那个扶桑来的小矮人擒到这里,就气得牙痒痒。她发誓只要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要将那个可恶的矮童子狠狠收拾一顿,找回场子。 但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她隔壁的狱友们。 浮屠殿的监牢讲究男女有别,因为唐绯樱女子的身份,独享一套单间,夏思槐和其他人住在她隔壁那间,以一堵墙隔开。 这墙不知被谁开了一个小洞,唐绯樱每天都能从小洞里看到她隔壁的狱友们。 同样是被关着,一个人被关,还一群人被关那是不一样。她隔壁的剑卫们无聊虽无聊,但是每天猜拳行令,不亦乐乎。虽说酒是没有的,但是他们每天都会将饭食中的水偷藏起来,谁划拳赢了,就喝上一小口,比喝了宫廷玉液还高兴。 唐绯樱看着隔壁的欢声笑语,更觉得日子难过了。 本着自己不好过,也绝不能让别人好过的原则。唐绯樱敲了敲墙壁,喊道:“思槐,过来——” 夏思槐正在行令,但唐绯樱在承剑府的位置在他之上,原则上他不能拒绝,凑到墙洞边上:“唐阁主,什么事?” 唐绯樱本就是无聊,拉着夏思槐陪她聊天,就随口问道:“小思槐,你说假如我们明天就会死,你有什么遗愿啊?” 夏思槐撇嘴:“你瞎说什么?府主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 唐绯樱:“我是说假如嘛,你就假想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夏思槐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哑声道:“我……我想再见曼娘一面……” 唐绯樱一愣,随即嗤笑了一声:“瞧你这点出息,临死之前,就想着一个小娘子啊。” 夏思槐脸一红:“我想小娘子怎么了?说得好像你没想一样,哼,我昨晚听到你说梦话,还叫陆少霖的名字呢。” 唐绯樱心内一惊,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连忙否认:“哪有的事,一定是你听错了,我怎么会梦到他?我们已经分手了,还是他主动提的……我会想他才有鬼了……” 昨晚,夏思槐听到唐绯樱的梦话,开始也有几分不相信,可他听了好几遍,她确确实实是叫了陆少霖的名字。 唐绯樱此刻反应,分明是心虚。夏思槐也不和她争辩,心底生出几分好奇,问道:“唐阁主,你说要是陆公子突然出现在这里,救了你出去,你会不会原谅他?” 唐绯樱:“他自己都病得快死了,怎么可能会来救我?” 夏思槐:“我是说假如嘛,你就假想一下又不会怎么样。”这句话是之前唐绯樱说过的,被他原样奉还。 墙洞那头,唐绯樱龇牙:“小思槐,你当我是那些闺中怀春的少女呢,整天等着英雄救美?我告诉你,敢抛弃我的男人,就算他再出现在我面前——” 夏思槐等着听后文:“怎样?” “我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唐绯樱一拍大腿,说得斩钉截铁:“好马不吃回头草,就算那个崔成器不行,长安可还有那么多的美少年等着我呢——” 她说这话时,声音颇大,尾音更长,陆少霖正走到监牢门口。 听到唐绯樱的豪言壮语,他心里如同被重石击过。就算早做好了百八十遍的心理准备,接受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萍水过客。但亲耳听到,还是免不了难过。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走到监牢门口,敲了敲门:“吃饭了。” 他将唐绯樱的那一份放下,又将剩下的份额送到隔壁那间。 按照常例,将饭送到之后,明山就会离开,等上一刻钟,再回来收回碗筷。 陆少霖当然没走,他靠坐在走廊里,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唐绯樱:不过短短数天不见,他的姑娘瘦了不少,大约是几天没吃好饭,脸色也偏黄,但她的眼睛还是那般明亮,就像有一团焰火在熊熊燃烧大。当她走过来的时候,整座浮屠殿中的风都似乎跟着她一起流动起来。 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磅礴的生命力量,只要一见到,就会被吸引,然后沉溺其中。 唐绯樱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食物,欢呼雀跃道:“今天那群秃驴没有在饭里面掺沙子,总算可以吃一顿饱饭。” 这些昙摩寺的和尚们,抠门到每天只给人吃一顿饭就算了,还故意在饭里面掺沙子,她每次都只是随便吃几口,保证自己不至于被饿死而已,好不容易有一顿正常的饭食,唐绯樱也顾不上什么淑女风范,狼吞虎咽起来。 她吃了几口,才发现那个送饭的和尚一直在看她——他并不是那般直勾勾地看她,而是垂着眼看地下,可是那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瞪着眼,恶声恶气地道:“看什么看?再看本姑娘将你的狗眼睛挖出来——” 虽说如今虎落平阳,可忍气吞声从来不是她的风格,在能骂的时候,先骂个爽再说。 对面的和尚抬起头,一双清棱棱的眸子和唐绯樱凶神恶煞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第一眼,唐绯樱心想,哪里来的这么一个俊俏的和尚,唇红齿白,皮肤白皙,一双桃花眼还带着一点幽怨。咳,她从前不喜欢和尚,纯粹是因为没遇到好看的。要是真的颜值到位,和尚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眼,唐绯樱心想,这双眼睛看着有点眼熟。不,这不是乌夷族的那位陆族长,她的冤种前任吗?难道他被自己抛弃之后,一时想不开,出家当和尚去了。 不不不不不,就算陆少霖再想不开,李璧月也不会让他到昙摩寺当和尚的。 到第三眼,唐绯樱心想,难道夏思槐那张嘴是开过光的,陆少霖真的是来救她的? 啧,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 她说绝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可是方才已经多看好几眼了。 既然已经被打脸了,她就不藏着掖着,眼神大大方方地落在他身上。心想,既然崔成器不靠谱,陆少霖又回来找她,这回头草吃一下也不是不行。情侣之间吵架是常有的事,既然他都先低头来找她了,她原谅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陆少霖却似乎将她刚才的恶言恶语听了进去,以为她不愿见到他。他挪了几步,直避到幽廊的隐隐之处,彻底低下头,也不再看她。 唐绯樱这下傻眼了。 她心中揣着十万个为什么,承剑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陆少霖是来救她的吗?他又为什么把头发剃了,假扮成和尚的样子?他到这无遮寺来,又是有什么计划? 无数疑问环绕着她,顿时觉得这没掺沙子的饭菜吃得也不香了。 她看着他那颗亮澄澄的脑袋,心想,他既然为她连和尚都肯做了,她主动一点也不是不行。 她放下筷子,冲着廊下那暗影叫道:“那和尚,我看你有些面熟,好像认识你,你靠近些,让我看看……” 陆少霖还没反应,夏思槐在墙洞那里现出半个脑袋,道:“唐阁主,咱是不是太饥不择食了。被昙摩寺关了几天,连和尚都不放过了啊。幸好陆公子不在这里,要不然,一准被你气死……” 陆少霖本来要过去,听着声音脸色一寒,道:“唐姑娘,我不认识你。你们快点吃吧,吃完我还要收碗回去交差。” 等众人吃完饭,陆少霖收了碗筷,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绯樱气得牙痒痒,凑到墙洞旁:“夏思槐,你这个月奖金没有了。” 夏思槐傻了眼:“不是吧,阁主,这还能公报私仇的吗?” 唐绯樱瞪他,低声道:“蠢货,你难道没听出刚才那是谁吗?” 夏思槐和她大眼瞪小眼:“是谁?”刚才那和尚虽说声音和之前送饭的不一样,可他说话声音压得那么低,谁能听出来。 唐绯樱没好气道:“那不是就是陆少霖嘛!府主竟然让他假扮成和尚混进无遮寺,我想府里这几天可能会有行动,救我们出去。我本来要问他有什么计划,你倒好,一句话就把人气跑了……” 夏思槐可不接这锅:“明明是你把人气跑的,还赖我……” 唐绯樱气得就要将手伸进墙洞拧他的耳朵,夏思槐连忙避开:“阁主,别介……我刚才在饭里找到一个纸球,上面有字,我还奇怪是什么东西呢……” 唐绯樱:“给我看看,” 夏思槐从墙洞里扔进来一个纸球,唐绯樱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字。 “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70 第161章 遗憾 *** 离开浮屠殿,陆少霖心情微微放松了些。 不管怎么说,唐绯樱等人过得还不错。虽说吃得不怎么样,可也没遭什么罪。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看到窗外出现了一只白色的松鼠。 他从荷包中摸出一只栗子,在上面刻了几笔,将之抛出窗外,回到床上睡下。接下来,他该想办法见明光一面,再确定下一步的计划。 他本以为事情不会太容易,第二天就有人将这个机会凭空送到他眼前。 早课之后,明山就拉着他进了自己的禅房,将他昨天那只荷包送还给他,道:“明心师弟,师哥想和你换个差事,这些银钱就当师兄给你的报酬,你看成吗?” 陆少霖将荷包掂了掂,里面的银子比他昨天送出去时还重了不少,他奇道:“明山师兄的职司不过是灶房扫洒,给那些俘虏送顿饭,比我可轻松不少,为何要换呢?” 明山苦着脸:“别提了,今日早课时,昙无方丈向昙净师父要个人,说是在涅盘殿贴身照顾明光佛子的起居之事,昙净师父向方丈推荐了我。” 陆少霖思忖,在灶房这群火头僧中明山是最为懒散耍滑的,昙净师父不待见他,想趁机将他推出去也正常。他口中道:“贴身照顾佛子起居,那师兄就不用受累,跟着佛子和方丈修行,不是大大的好事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明山道:“师弟还不知道我,这灶房虽然事多,但每日不用念经打坐,就连赌钱昙净师父也不太管,日子不要太畅快。等到了涅盘殿,整日在昙无方丈眼皮子底下,想偷懒都不行,和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陆少霖装作为难的样子,“不是师弟不想帮忙,可这差事是昙净师父定下的,师弟初来乍到,昙净师父又怎么会听我的?” 明山早有主意,道:“此事好办,昙净师父最是爱钱,你只要花点钱。给他说,你到寺中是想好好修行,跟着佛子更好上进,想要这个机会。我看昙净师父对你印象不错,多半就会同意了……” 不得不说,明山的主意不错,陆少霖如是这般同昙净师父说了之后,下午就被送到了无遮寺前院的涅盘殿。 *** 涅盘殿中,昙无国师趺坐在上方蒲团上,看向下方的新来的和尚:“你叫明心?是昙净让你来的?” 陆少霖压着声音道:“是。”他刻意低垂着头,没有抬头去看昙无国师的脸庞。 去年在那溪时,两人曾见过一次。彼时,他是乌夷族的族长,昙无国师假扮成琳琅商号的掌柜祁重。虽说他毒伤愈后,气色比从前好多了,面容也稍有变化,也难保不会被昙无国师认出来。 昙无国师素来威严持重,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也习惯了普通僧人不敢直面上颜、惴惴不安的神情。 他将声音放和缓了一些:“不必紧张。明光佛子生病了,本座想找个妥帖的人照顾他而已。你只需要早中晚各喂他一顿膳食和水,不许他出这涅盘殿即可。” 陆少霖微微抬起头,看到明光佛子正坐在昙无国师身侧,不发一言,一动不动,对外界的一切变化全无反应,看不出是病了,倒像是聋子瞎子一般。 虽满心狐疑明光的状态,他口中应道:“明心一定好好照顾佛子。” 昙无国师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满意道:“本座平日就在内殿修行,若有他事,只需敲响殿中铜钹即可。” 陆少霖:“是。” 昙无国师吩咐完毕,便往内殿去了。 灵犀法虽是一门极为强大的功法,但越是强大的功法,弊端越大。灵犀法最大的弊端在于对精神力的反噬。若是对方的精神力弱小,反噬相对较小。 若是对方的精神力强大,反噬极大。昙无身为已然悟道的佛者,精神力本身极为强悍,他那日使用灵犀法驱使明光与李璧月对战,精神力遭受反噬,迄今并未完全恢复,这才不找人看顾明光,自己在内殿调息恢复。 昙无国师离开之后,陆少霖上前,去察看明光的情形。 按照李璧月和叶衣霜所言,明光身中灵犀法,一切动作皆与昙无国师相同。 等他亲眼见到明光,才发现与两人所言并不一样。他就站在明光面前,不管做出什么动作,说什么话,对方也毫无反应。只有他给他喂食喂水时,用勺子碰到他的嘴唇,他才会像婴儿条件反射一般张开嘴巴,将食物咽下去。 有的时候,明光也会无意识地在屋内走动,可是他好像看不到屋内的障碍,总是磕到桌椅门槛而跌倒。 明光就像一个呆滞的木偶,一道游魂。 按照他和李璧月、叶衣霜先前商议的计划,是他找到明光之后,尝试对明光再次使用灵犀法,他的灵犀法会覆盖前面一次,取代昙无国师,控制明光的神智。 可眼下,明光对他的任何动作和眼神都没有反应,就好像他的心灵已经被完全锁死在躯壳之中,完全接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这个计划根本行不通。 陆少霖一下子犯了难。 他思来想去,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只是这两个办法,各有各的问题, 第一,先撤出去,找李璧月、叶衣霜商议,将明光的情况告诉她们,商议万全之策再行动。但他无故离开无遮寺,惹人怀疑,想再进涅盘殿就不容易了。 第二,便是一个险之又险的办法了。他虽然无法对明光使用灵犀法,但可以尝试对昙无国师使用。难点在于,昙无国师自己便精通灵犀法,他很难成功,即使成功也很难长期控制对方,还会遭到精神反噬。 他想了又想,使用灵犀法成功之后,被/操纵的一方会做出与操纵方一模一样的动作。如果他能成功操纵昙无国师,在那一瞬间再收回功法,昙无国师也会同时做出收回灵犀法的动作,这样,明光就能从被昙无国师操纵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按照李璧月的说法,明光如今已有不输于她的武力,如果明光能摆脱昙无国师的控制,应该能拖住昙无国师。如果他再同时释放怀中的烟花,在山下等候的李璧月得到信号便能攻入无遮寺救出唐绯樱等人。 然而此举也很很大的风险,在他撤回灵犀法的一瞬间,昙无国师马上就会发现不对,他本人会成为昙无国师的首要攻击目标,他的那些拳脚功夫,根本挡不住昙无国师的随手一击,生死殊难预料。 他深吸一口气,他既然到了这里,自然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 谁叫他喜欢上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人呢? 如果他死在这里,会不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点点的位置? 他握住手中黑色的药丸,那是出发之前叶衣霜给他的。 叶衣霜说:“这是我特别炼制的护心丹,不管受到多严重的伤势。都能保证你心脉不绝,但是如果受伤严重,还是会死。一切都只能看你运气了。” 他将护心丹咽下,来到明光佛子身前。 他轻声道:“明光,我是陆少霖。我们当初跟着李府主一起从泸江到长安,你应该还认识我。我是奉李府主的命令到这里来救你,按照李府主的说法,你现在应该能看见我、也能听见我说的话,只是因为灵犀法无法回应我。” “我下面说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再过一刻钟便是申时,也是寺中晚膳的时间。晚饭之后,我会设法对他使用领灵犀法,然后再撤去功法。这时,昙无国师就会撤去你身上的灵犀法。你一定要在灵犀法撤去的第一时间自己运功牵制昙无国师,不然我可得死在这里……” 佛子依然如一尊安静的摆放在角落的木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李璧月所言,能听到他说的话,能理解他的意思。 但既然已经做下决定,便只能赌一把了。 暮云西垂。 无遮寺中响起晚钟。 钟声之后,各院的和尚们往饭堂吃饭。这几天,昙无国师都是在涅盘殿中用饭。很快,就有小沙弥将三人份的饭菜送到涅盘殿。 昙无国师用饭之后,照例要在佛前献香燃烛诵经,完成一日的晚课。 方丈礼佛,是何等神圣之事,从来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可昙无国师发现帘幕之外隐隐有人窥视。 是早上那个叫明心的和尚,修行不久,不知道他这里的规矩。 他心生不悦,冷声斥道:“明心,你鬼鬼祟祟藏在哪里干什么?” 陆少霖连忙跪下,战战兢兢道:“啊,方丈饶命……弟子在灶房时,昙净师父和几位师兄都说方丈是大唐国师,佛法通天。弟子心中有一些疑惑……弟子斗胆,想问方丈一个问题。” 昙无国师道:“什么问题?” 陆少霖:“我想知道我佛门之中,有没有什么功法或者法宝,能够让我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你要回到过去干什么?” “弥补遗憾啊。弟子愚钝,前一段时间我相好的女子另结新欢,抛弃了我,另嫁他人,所以我一气之下,就出家当和尚,想着让她后悔。” 昙无国师哂笑:“你确实愚钝得很,你出了家。那名女子才不会记着你,她只会和她那新欢过得更好。” 陆少霖:“是啊,所以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最好是能回到过去,回到她另结新欢的那天,不让他们见面,这样她就不会嫁给别人。” 昙无国师以为这新来的和尚俗根未尽,还想着自己相好的娘子。 这也正常,昙摩寺这么多和尚,也不是人人都有慧根,他道:“笑话,人又怎能回到过去呢?你既入了空门,只好好修行便是。” 陆少霖急急道:“可是,这样我就不是遗憾一辈子了吗?” 昙无国师:“怎么会遗憾一辈子?等你将来得道成佛,自然觉得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心中暗忖,以明心这驽钝的资质,就算一辈子念经敲木鱼,也不见得能悟得佛经中的一鳞半爪。但也没关系,最终这世上之人终究要死,回归无上佛国,到达彼岸。 陆少霖道:“这又怎么会是小事。方丈师父,难道您这一辈子就没有做错的事,感到遗憾,想要挽回之事吗?” 昙无国师摇头:“本座这一生做的都是想做的事,从来没有遗憾。” 陆少霖:“难道方丈你从来就没有被谁辜负过?或者有什么想得到的东西求而不得吗?” 陆少霖跪伏在地上,心中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这几日他研究过灵犀法的心法,若想要对他人进行精神扰动,使对方的精神受到自己的牵引,首先就要将对方的心神牵引到自己的精神领域之中,再让对方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一旦对方陷入联想而失神,便是施展灵犀法的最好时机。 虽说他被叶衣霜认为精神力很高,然而与昙无国师话语交锋之间,他也能感觉到昙无国师同样精神力超群,并没有被自己的话题带着走。他现在唯一的优势,在于昙无国师丝毫没有怀疑他,真的以为他只是灶房来的普通和尚。 以有心算无心,他也仅有一分成功的机会。 他千方百计将话题牵扯到过去,便是人人都有遗憾。 遗憾是人一生之中最无法忘记之事,因为生命无法重来,遗憾永远无法圆满,往往成为心结。 一个人的心结,便是最容易突破心房之处。 如果昙无国师真的对过去毫无遗憾,那他就连这最后一分成功的机会也没有了。 昙无国师声音骤冷:“本座的过去,也是你能问的吗?” 陆少霖心中一喜,昙无国师如此回答,恰恰说明心中有心结。他跪得更低了些,声音也透着慌张:“啊,明心只是随便问问,请方丈恕罪。” 佛前之人久久凝望佛前那盏明灯,忽而转头,望向明光的方向,说道:“你这新来的和尚倒也有意思,从来都没有人敢问本座这样的问题。但是人就会有遗憾,本座当然也有。本座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初我师父传灯大师选择了昙叶师弟为佛子,而不是我。” 陆少霖装作吃惊的样子,问道:“您不是昙摩寺的方丈,为什么当初传灯大师没有选择您呢?” 昙无国师抬起头,望向涅盘殿外的庭院,那里有两座汉白玉的莲花法座。 三十年前,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传灯大师为了确定昙摩寺传人,让自己两个最心仪的弟子在莲花法座上坐而论法。 当时的论法的题目他已不甚记得,他只记得他对这一次的论法寄予厚望。只要他在辩经中赢了昙叶,他就是也可以成为昙摩寺的传人。 那天的结果出乎意料,他在辩经中输给了昙叶。 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但他知道昙叶性子也好,就撒了一个谎,骗他说那天自己生病了,状态不好,要重新来过。他害怕自己的谎言被传灯大师识破,便央求昙叶去找师父,另选题目,重新来过。 第二次的题目恰好是他熟悉的,又或许昙叶不愿与他相争,有心相让,总之,第二次辨经,他胜过了昙叶。 就在他满心等待师父宣布自己是昙摩寺的佛子之时,传灯大师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了他的谎言,仍然选择了昙叶禅师。 当时,传灯大师语重心长地说:“昙无,若论资质慧性,你与昙叶在伯仲之间。若论向佛之心坚定,你比他更胜一筹。然而,修法需先修心。但你太执着了。你越执着,离我佛越远,当以此为戒。” 传灯大师这句话,成为他多年无法忘却的心结。 当然他得知昙叶禅师破戒,他心中是窃喜的。他想师父当年错了,明明他的意志更坚定,不会被任何外物所扰,才是昙摩寺方丈的最佳人选。 淤泥bobi 他顺理成章将昙叶发落至慈州,自己成为昙摩寺的方丈。昙摩寺在他的钻营之下,斗倒了玄真观,成为长安权贵人人趋之若鹜之地。 自从他翻阅典籍,知道关于佛传明灯与龙睛的秘密之后,便开始谋划佛骨舍利东归,收集三颗龙睛,建立“无上佛国”。迄今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他上次千方百计地说服明光,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可是他内心,午夜梦回,总想问一下自己的恩师,这些年,他走的路,真的是对的吗? 陷入回忆之中,昙无国师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然失神,也没有发现自己的精神领域被人侵入。 他望着殿外的莲花法座,喃喃道:“师父,弟子走的路,真的正确吗?” “昙无,不要怀疑自己,你做的一切当然是对的。” 耳边传来传灯大师的话,他仿佛看到他眼前的“传灯大师”对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轻轻一笑。 但须臾之刻,他便反应了过来,眼下是在三十年后的无遮寺,而非三十年前。刚才说话的声音是那位叫“明心”的和尚,并非什么传灯大师。 另一个认知涌上心头。 竟然有人同样修成了灵犀法,竟然还试图控制他。 他立刻将自己的精神力运用到极致,与对方的精神力相抗。 修习灵犀法多年,他对自己的精神力极有信心。两股精神力相撞,对方必然遭到反噬。可就在那一瞬间,侵入他精神领域的那股力量迅速退去,同时一只烟花穿破佛殿的屋顶,直冲入云霄之中。 昙无国师一声爆喝:“你是谁?你竟然对我使用灵犀法——” 他想也不想,起掌击向他眼前的“明心”。对方当然不可能是“明心”,但他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会出现在这里,试图以灵犀法控制他,已经说明此人是个奸细,最大的可能便是承剑府派来的。 既是敌人,那便死不足惜—— 第162章 脱困 “明光——” 陆少霖大喝一声。 自他以传灯大师的口吻说完那句话,到如今叫出明光的名字,不过是一呼一吸的时间。 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他几乎同时完成了对昙无国师使用灵犀法,再撤回灵犀法,同时点燃传信烟花的三道步骤,昙无国师的掌风便已落了下来。 看着昙无国师饱含雷霆之怒的掌势,他甚至来不及生出抵抗或逃跑的念头。 在昙无国师强劲的威压之下,他也完全没有抵抗或逃跑的机会,只能将一切交给命运来裁决。 在掌风袭身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在殿中另外一侧的明光,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说睁开也许并不恰当,因为他的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只是,此刻,那双眼睛终于褪去了蒙昧与混沌,恢复一片清明。就像太阳撕去了阴霾,挥洒出万丈光芒。 他的身体已先于大脑行动,向陆少霖那边而去。 他先前虽然无法行动,但是并非无法视听、觉知。他听到了陆少霖之前的那番话,知道他想干什么,也听到了陆少霖方才与昙无国师的对话。 他也知道陆少霖的行动是多么的危险,计划一旦成功,陆少霖完全没有从昙无国师手下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昙无国师出手之时,挡住最强的那一击。 可他睁眼之后,才发现陆少霖离昙无国事不过三尺的距离,而他离两人最少有七八尺远。他根本来不及救援。 “不动如来印——”明光大喝一声,情急之下,他双手同时起掌,向昙无国师攻去。当此之时,他只能逼昙无国师转攻为守,这样或许能保下陆少霖。 听到“不动如来印”五个字之时,昙无国师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的心中同时转过无数个念头。 原来,“明心”对他使用“灵犀法”又撤回的真正目的是明光。 承剑府为了唤醒明光,竟然能设想出如此精妙的计划。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假和尚竟然愿意完成这个计划,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一次,他败得心服口服。 此刻不回招应对,他很有可能死在明光这一招不动如来印之下。 明光为了承剑府和李璧月,竟然能对自己的师伯、修行路上的引路人,用出如此杀招。 李璧月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这么多人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李璧月——” 他口中发出一声愤恨、尖锐的长啸,在最后一瞬,掌劲生生调转方向。 掌劲相撞,发出轰鸣的巨响。强劲的气劲余波如惊涛骇浪,向外扩散, 昙无国师和明光两人都站立不住,双双后退。陆少霖正处在气劲交击的最中心处,等明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致命的气劲所淹没。 与此同时,这座年久失修的涅盘殿,也轰然倒塌。 *** 予逆^3^ 山下,李璧月等待偌久,终于看到无遮寺中传来烟花信号。 她心中大喜,陆少霖发出烟花令,说明他们的计划成功了。陆少霖竟然真的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制昙无国师,重新唤回明光的意识。 此时此刻,正是反攻无遮寺、营救唐绯樱夏思槐他们的最佳时机。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下令道:“全体听令,跟我攻入无遮寺,救出被俘虏的同伴们。” “得令——” 黑骑们压抑已久,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声。冲上山去,很快与昙摩寺的武僧们混战在一起。他们犹然记得当初不得不从山下撤出的屈辱,将这股屈辱化为战意肆意挥洒。 李璧月则带着高如松等人直接向后院的浮屠殿而去。 昨日,陆少霖在松鼠小白带回来的那颗栗子上注明了唐绯樱等人被关押的浮屠殿的位置,便是为了让李璧月在第一时间能够去救人。 在上山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前院那边传来的巨大爆炸声,估计明光已经和昙无国师动上手了。 虽然说她同样很担心陆少霖的安危,但身为一府之主,她的责任是首先保证自己麾下的安全。再者,陆少霖承担如此危险的任务,便是希望救出唐绯樱。唐绯樱的平安无事,才是陆少霖心底最大的期盼。 长剑飞快将拦截的武僧击倒,几息之间,李璧月就到了浮屠殿前。 “你们是——” 守卫的武僧们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一剑封喉,倒落在地上。 李璧月找到钥匙,打开监牢大门,见到众人都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唐绯樱四下看了一眼,问道:“陆少霖呢?” 自从昨天见到陆少霖写的那个字之后,唐绯樱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等。 这个字的意思很清楚,那便是让他们好好呆在浮屠殿,承剑府会救他们出去。 她身为李璧月的左右手,跟在李璧月身边也有不短的时间,也知道李璧月的行事风格。每次临敌之时,她都会做指定周密的计划。李璧月一旦出手,便是有一定的把握。 可是任何计划,都是需要人来执行的。在这个过程中,总是难免意外和纰漏,也自然会有牺牲。 就连她自己,每一次执行任务,都不一定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 陆少霖剃去头发,假扮成一个和尚出现在这里,说明他正是承剑府此次计划中的一环。 还是至关重要、非常危险的一环。 他不是承剑府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根本没有必要参与这么危险的计划。 她知道他对生命的渴望,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为了活着。每思及此,她的那颗心都怦怦跳得好像要从心腔中跃出一般。 她扪心自问:值得吗? 她唐绯樱值得陆少霖这么爱她吗? 李璧月一剑将挡路的武僧斩开,答道:“还不知道。前院的佛殿爆炸坍毁,陆少霖应该就在那边……” 唐绯樱心中一紧:“我们快点去找他——” 予逆^3^ 两人一步踏出浮屠殿,只见浮屠殿已经被无数武僧团团围住。 承剑府突袭上山,昙摩寺猝不及防。此时,涅盘殿坍塌,浮屠殿被破,任谁都知道是出了大事。 源明藏终于带着大批武僧赶到浮屠殿外,拦住两人。 唐绯樱看到源明藏,早已攒了一肚子的气,道:“姐姐,这个东瀛来的矮人,我来对付,你快去找少霖——” 李璧月迟疑道:“能行吗?”此番已是唐绯樱第三次撞到这矮童子,第一次唐绯樱中毒受伤,第二次失手被擒,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而且,这矮童子兵器特异,走位飘忽,李璧月也差点曾在他手上吃亏。 唐绯樱道:“姐姐放心,凡事事不过三,吃一堑,长一智,我这几天的牢房也不是白坐了,早已想好了克敌制胜的法子。姐姐你先去吧——” 李璧月见她信心满满,也担心涅盘殿那边的情况,足稍踏上院墙,向涅盘殿而去。 “别走。”源明藏见李璧月要走,左手“银环”离腕飞出,一股劲风,一道银光,飞往李璧月胁下。 唐绯樱笑吟吟道:“小矮人,你的对手是姑奶奶我……” 她右腕翻飞,那大红色的衣袖一甩,只见一条红绸向那银环追逐而去,红绸的尾端系着一根极细的金簪,金簪上方的那些原本精巧的装饰已被磨去,做成了一支金钩。 金钩勾住银环,唐绯樱手中红绸飞速后退。 一股力道从银环末端传来,源明藏心神一冷。唐绯樱竟是想用此种手法,将银环夺走。 他冷笑一声,这真是不自量力。区区布料制成的红绸,坚韧程度又怎么比得上精铁所持的锁链,只要他同时用力,将勾住的金簪往回拉,红绸自断。 可他刚刚用力,见到几只颜色各异的蝴蝶已近到眼前。 ——不,这根本不是蝴蝶,而是暗器。每一只蝴蝶的触角都是极锋利极细的金针。 他飞速后退,可是那几只暗器已经插进他的瞳孔之中。 “啊啊啊啊啊……”鲜血从目眶中涌出,源明藏双目被刺瞎,手中精索亦握不住,顺着红绸,一下子飞到唐绯樱手上。 他心知不妙,急忙想要逃走。 可他双目既亡,跌跌撞撞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飞,才走几步,便感觉一道冰冷刺骨的圆环绞住脖子。 那原是他惯用的银环,现在却被套在他的脖子之上。铁索逐渐收紧,将他朝唐绯樱的方向拖去。他却不敢用手去抓。这银环的机关是他亲手打造,里面一圈通过锁链可以绞喉,可是外围是飞速旋转的十八叶刀片。 他只能像一条死狗,被拖到唐绯樱跟前。 脖子上的铁索微微松动,源明藏挣扎着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唐绯樱被他所擒之后,他已经搜走了她的剑和身上所有的武器。 明明前面两次对战,他还稳占上风。被关在浮屠殿的这段时间,她也不可能突飞猛进至此。 唐绯樱蹲下身,妖冶一笑:“想知道?” 源明藏点点头。 唐绯樱道:“你确实搜走了我身上的武器,可是你却忘了我身上的首饰。你自己精通忍术,自然知道,在我们这样的人手中,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当武器用的。” 源明藏身形一震。 唐绯樱是个大美人。和李璧月不同,她爱梳妆打扮,不管什么时候见到,身上都是锦衣华服,堆金戴银,满是明艳妖媚风情。 源明藏本是扶桑忍者,多年前在扶桑听传灯大师传授佛法。可惜传灯虽传法,却并不收徒,源明藏因此远渡大海,拜入昙摩寺修行。 彼时,昙摩寺的方丈已经是昙无国师,昙无国师看中他的身手,收他为徒,并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心腹。法号明藏,保留他原先的姓氏,称为源明藏。 源明藏既然为僧,也不近女色,虽然搜走了她的长剑和藏在袖中的袖刀,并没有去管她满头的珠翠和簪环首饰。 被关在浮屠殿的这段时日,唐绯樱将自己头上的金簪拔下,拆下那些金玉煌煌的装饰,将之摸成弯月形的金钩。又取下耳环,打磨成细细的金针。将金针镶嵌到首饰上那些颜色各异的蝴蝶之上。 之后,又将衣服的袖子一圈一圈划破,变成极长的红绸,系在金钩之上。 源明藏的武功并算不上出类拔萃,只是武器难缠而已。只要以金钩缠住银环,源明藏必定会将注意力放在这极长的红绸之上,不会注意到她随后发出的蝴蝶暗器。等他注意到的时候,蝴蝶触角上的银针已经扎入他的眼睛。 双目失明,吃痛之下,只要夺取他手中银环,自然能够反败为胜。 这也是她这几日苦思冥想的制敌方略。 她踢了源明藏一脚,把玩着手中新得的武器,“你一定想不到,我在牢房里这么多天,就只琢磨了一件事,就是如何打败你。所谓忍术,不过是高明一点的障眼法而已。你可以,姑奶奶我也可以。而且,我还会不断进步,你却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她慢慢地收紧绳索,源明藏感到脖子被勒得差点窒息,生死关头,他也顾不上什么骨气,求饶道:“姑奶奶饶命……我……不要杀我……” “要是我从前做女海盗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死得透透了的。不过如今嘛,一切都要交给我们府主处置,算你运气好,我先讨点利息。” 银环一下子收紧,源明藏再无法呼吸,昏迷过去。 唐绯樱看向四周,承剑府的人马和昙摩寺的武僧仍然在一起混战。只有她的狱友夏思槐等人因为手中同样没有武器,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她将源明藏扔了过去。 “小思槐,这个俘虏交给你了。我去看看府主那边——” *** 涅盘殿外,昙无国师呕出一口鲜血,看向已经坍毁的涅盘殿。 掌风相击,明光更胜一筹,他在那毁天灭地的一击之下受伤不轻。而明光在涅盘殿倒塌的那一瞬间竟不是想着自己逃跑,而是想着去救正处于迄今最中心的陆少霖,和陆少霖一起被埋在废墟之中。 愚蠢。 昙无国师坐在瓦砾边上调息疗伤,心想,昙叶的弟子果然和他一样蠢。 “明心”在最后一刻放出传信的烟花,承剑府的人马很快会攻上山。他们的首要目标肯定是去浮屠殿救自己人,但李璧月肯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这里。 明光摆脱灵犀法控制,他已经失去了对付李璧月最好的一张牌。 浮屠殿那边,即使有源明藏坐镇,最终也难免溃败的结局。 一旦无遮寺落入承剑府的掌控,他苦心经营的局面便会土崩瓦解,“无上佛国”的宏伟计划也最终失败。 不,他绝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昙无国师的眼中闪过一阵异芒,若真到了这一步,他便不得不走最后一步棋了。 李璧月来到涅盘殿时,见到昙无国师神色晦暗,站在倒塌的木梁砖石边出神。 她惊喝一声:“昙无,明光和陆少霖呢?” “原来那个和尚是陆少霖所假扮,是我太大意了。”昙无国师眸光闪烁不定:“李府主驭人之术高明,人人都欲为李府主效死。本座佩服!” 李璧月懒得去与他逞口舌之快,追问道:“他们人呢?” 昙无国师摊手,看向眼前的废墟:“涅盘殿倒塌,你觉得他们会在哪?” “他们被埋在里面了……”李璧月眼底闪现怒芒:“是你所为?” 她伸手就要拔剑,昙无国师却慢悠悠道:“李府主也不必着急动手。是明光清醒之后与我动手,掌劲激荡,致使涅盘殿倒塌。明光本来可以出来,他非要去救陆少霖,所以一起被埋在里面。埋是埋了,可未必就是死了。眼下,李府主与我争执,于救人无益,不如我们先一起救人再说。” 李璧月:“你有这么好心?” 昙无国师:“虽然明光与我为敌,可他也是我昙摩寺的佛子,我不会弃他不顾,李府主很清楚这一点。” 李璧月看了看昙无国师袈裟上的血渍,他确实曾和明光动手,还败于明光之手,所以才会受伤。 他应该并未说谎。 他说得没错,他的确不会弃明光于不顾。并非因为明光是昙摩寺的佛子,而是因为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传灯大师将佛传明灯传给明光,只有明光才能完成昙无国师“无上佛国”的大计。 她道:“那好,我们一起救人。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两人一左一右,开始清理倒塌的砖石瓦砾。 两人心思各异,但精诚合作之下很快就清理掉中心之处的重物,浑身是血的明光抱着陆少霖从废墟之中走了出来。 陆少霖面如金纸,已是奄奄一息。 明光为了救他,使用“不动如来印”攻击昙无国师,虽然使陆少霖免受昙无国师正面攻击,但是掌劲相击,陆少霖正处于风暴的最中心,还是遭遇重创。 虽然在涅盘殿倒塌的最后一刻,明光将他护在身下,但他已然不省人事,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息。 年轻的佛子双眼含泪:“李府主,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陆公子,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明光啜泣着:“对不起,我不该私自离开承剑府,连累了陆公子为我而死……” 他过于高看自己,以为自己能说服昙无国师。但到头来,什么也没能改变。 唐绯樱赶到涅盘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只除了明光说的那一句“连累陆公子为我而死……” 看着陆少霖僵硬不动的身体,她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应声而断,几乎站立不住,眼泪奔流而下,恐惧、绝望、悲痛、愧疚种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少霖,少霖……你别死啊……只要你醒过来,我们就和好,我不会再和你分手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可是陆少霖的眼睛安静闭着,根本听不到她的只言片语。 “其实,我一直是喜欢你的,这几天在浮屠殿,我一直都想着你。只是我从前不懂事,伤了你的心,你不能用死来惩罚我……” “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根本不会到这里来。少霖,你醒过来好不好……” 唐绯樱抱着陆少霖的身体,放声大哭了起来。 李璧月上前按了下陆少霖的脉象,他的脉象虚弱,几乎无法触及,可是心脉偶尔有一下似有还无的牵动。她想起叶衣霜之前给陆少霖的那一颗护心丹,知道陆少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飞速对唐绯樱道:“绯樱,陆公子还没死。叶谷主就在山脚之下,你快点带着陆少霖去找她,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听说陆少霖可能还有救,唐绯樱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马上就去——” 她将陆少霖背起,以最快的速度往山下急奔而去。 李璧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想,陆少霖舍命相救,唐绯樱心中也不是毫无触动。两人经此一遭,或许真能修成正果。只是,陆少霖得先挺过这一劫才行。 第163章 真炁 昙无国师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李府主,他们的事情解决了,现在该解决我们的事了。” 李璧月按剑回头:“正有此意。” 唐绯樱出现在这里,说明最大的麻烦源明藏已经败北,外围的战场承剑府已占得优势。唐绯樱与陆少霖离开,她也再无后顾之忧。 现在,该是属于她和昙无国师的最后一战了。 她手中之剑,正是承剑府的照夜八荒剑。只要杀了昙无国师,长安城的一切乱象自会结束。 她转头望向明光:“明光,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便是——” “李府主,我……”明光犹豫不决。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该听李璧月的话,尽快离开。感情上,昙无国师是他的师长,李璧月是他朋友。两人相争,不管谁死谁伤,都不是他愿见的结果。 “你以为他走得了吗?”昙无国师捻动手中佛珠,念偈道:“一花一念无量劫,大千俱在一毫端,我纳须弥入芥子,明悟四谛证涅盘。” 念毕,昙无国师将手中佛珠抛向空中,佛珠向着明光的方向直直砸下。 前有灵犀法的前车之鉴,李璧月不知昙无国师又搞什么名堂,一道剑气撞上佛珠,那一长串由菩提子制成的佛珠在空中破碎开来,自空中纷落如雨,垂直落了下来。 菩珠落地的瞬间,周遭景物一变。 那倒落在地的破砖碎瓦飞了起来,重新聚拢,层层堆叠,倒塌的涅盘殿彷如倒放一般复原。气象巍峨,重新矗立在三人面前。 李璧月看向昙无国师,那串菩提珠依然完好地缠绕在他的手中,就好像方才昙无国师将佛珠抛向空中,被自己用剑气击碎只是她的幻觉。 李璧月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她擦了擦眼睛,眼前的景物又是如此地真实。她摸上涅盘殿正殿那根高高的廊柱,感知着手中厚重的触感,嗅着久被檀香熏染的清冷香味,这座涅盘殿绝非幻觉或者她的想象。 她想要推开殿门,进去一观,却发现殿门无法打开。 “这是怎么回事?”李璧月看向明光,她知道佛道两宗各有种种妙法,不足为外人道,只望明光能给她一个答案。 明光同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之前这门是可以开的。” 昙无国师并不急着与她动手,而是问道:“李府主,你知道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吗?” 李璧月不答。在她习剑后不久,她的师父温知意就告诉过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道没有巅峰。如今,她已在剑道上傲视群雄,可也说不出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 但她也知道,即使昙无国师再强,也不可能使时间倒流,使已经坍毁的建筑在顷刻之间复原。 昙无国师也没有指望她会回答,他仰望着眼前的佛殿,道:“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便是我执,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便一定可以实现,是生命源自灵魂本源的力量。” 李璧月蹙眉不解。 昙无国师的意思难道是说,他只要想让这坍塌的浮屠殿复原,浮屠殿就可以复原? 可昙无国师要是有这般言出法随的本领,她李璧月现在已经被一道言灵抹杀了,昙无国师何必浪费功夫在这里和她磨嘴皮子? “二百年前,神慧大师、李玉京、秦士徽三人在太原二龙山斩真龙,得了三颗龙睛。三人将三颗龙睛炼化,各自传承,便是佛传明灯、道源心火和浩然剑种。”昙无国师没有继续之前话题,而是开始说故事了。 “龙睛里有着非同一般的力量,可以容纳人的灵魂碎片,即使人死身灭,灵魂也可以传承不灭。承剑府用之来传承剑道,玄真观用之来传承经书正法。只有神慧大师与众不同,他终其一生都只在研究同一件事……” 昙无国师说到这里,看向明光,加重了语气:“明光,你以为我所行异端,非是正道。而我,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想完成神慧大师的遗愿而已。如果我走错了路,那么也是神慧大师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李璧月心潮如巨石投水,脱口而出:“难道,神慧大师一生在想要建立‘无上佛国’?” “李府主果然聪明。”昙无国师冷呵道:“彼时大唐经过多年征战,到处都是野战场、乱葬岗。神慧大师怜孤魂野鬼无所依归,便开辟了佛传明灯中的灵界,超度这些枉死之人。神慧大师以此为大功德,将之命名为‘无上佛国’,这是一片极乐净土。” “孤魂野鬼太多,很快昙无国师就发现佛传明灯中的空间根本不够。若要补全,除非源质相同的东西。但是,三颗龙睛三派各得其一,神慧大师也不好为了一己之愿上门承剑府和玄真观索要。所以他开始寻找能够补全佛传明灯的东西。” “神慧大师研究多年,还终于让他有所收获。眼睛是灵魂所纳之所,三颗龙睛,便是龙之三魂,是真龙身上最纯净的力量。” 李璧月想起一事,问道:“那道源心火中封印的龙魂……” 昙无国师哂道:“那是玄真观没见识,须知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真龙也是如此。李玉京剜龙之三睛,灵善的龙魂被炼化,所以那真龙剩下的恶魄缠上了玄真观。” 李璧月心中唏嘘,之后,玄真观为了彻底消灭恶魄,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她道:“你继续说。” 昙无国师:“神慧大师为了研究纯净的灵魂之力,剜去自己的一目,将之炼化,希望提炼出与龙睛相似的力量。可惜,人的灵魂之力怎能与真龙相比,即使是神慧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他的眼睛能炼化出来的灵力也不及龙睛的万万分之一。” 李璧月和明光相顾骇然。 为了补全佛传明灯,剜去自己的一只眼睛,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疯狂了,更是与佛法所言“一念放下,了无挂碍”的要义背道而驰。 明光更是目瞪口呆,身为昙摩寺的佛子,他也从未听说过有此一段公案。但是,他知道昙摩寺祖师殿所挂的历代祖师画像中,神慧大师确实只有一只眼睛。 昙无国师继续道:“神慧大师并不甘心放弃,他为了研究灵魂之力而游历天下,在这个过程中,他听说了种种异闻。比如某某之地,母亲为了救即将被车马碾压的孩子,竟然能跑得比马还要快。某某之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竟然打赢了三个壮年的男子。这些超出于人类本身的力量,就是灵魂的力量。而灵魂的力量来自于我执,在于人类想要保护其他人的誓愿。” “神慧大师心想,难道我想要建立无上佛国的意念还不如想要救孩子的母亲,想要救妹妹的女孩吗?他回到昙摩寺之后,在佛前发大誓愿,愿闭生死关,以毕身修行之功,完成建立无上佛国的夙愿。之后,他便终身在自己居住的禅院修行。每日一箪食,一瓢饮,不说一句话,不见任何人。” “十三年之后,神慧禅师终于出关。他召集徒弟,念了一句偈子,‘浮世溺海,我为舟渡。彼岸何处,无上佛国。愿我佛子,爱世悯人。誓愿不空,阿弥陀佛’,之后便圆寂了。” 李璧月心想,神慧大师本人发誓愿渡那些死于战争的孤魂野鬼,倒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临死之前,还发誓愿让徒子徒孙继续自己的事业。只是,这事业传到昙无国师这里,怎么就变味了呢? 明光摸了摸脑袋:“那神慧祖师最终的誓愿完成了吗?” 昙无国师:“可以说完成了,也可以说没有完成。” 明光:“此言何意?” “神慧大师圆寂之后,昙摩寺按照传统,以烈火焚烧其身躯,得到的并非一般的舍利子,而是与佛传明灯源质极为接近的先天真炁,你们看,就是这个……”昙无国师轻捻手中菩提子,指尖出现了一缕幽光,仿若一团萤火。 李璧月和明光对这东西都很熟悉,如果将浩然剑种或者佛传明灯具象实质化,就是这样的火种,只是光芒要盛很多。 昙无国师:“即使神慧大师终其一生,淬炼出来的灵魂本源之力,与龙睛相比,如同萤火之光逐日月之辉,更无法彻底修补佛传明灯,建成真正的‘无上佛国’。所以他临死之前,让众弟子继续他的事业。他以为萤火之光虽弱,只要昙摩寺一代一代坚持下去,终有一天能建成真正的无上佛国。” 昙无国师叹息一声:“可惜,世上只有一个神慧大师。修炼灵魂本源的力量,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神慧大师多年闭关,众弟子本来有不少人认为他是入了魔障,在他死后,此事便无人为继。唯有他淬炼的灵魂火种,被保留在菩提珠之中,代代相传……” 话说到这里,李璧月突然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我们现在在哪了?” 明光懵懵懂懂:“李府主,你明白了什么?我们现在不是正在无遮寺的涅盘殿吗?” “此涅盘殿非彼涅盘殿。”李璧月摇头道:“龙睛有可以容纳灵魂的力量,神慧大师淬炼的灵魂之火既然与龙睛的源质相近,所以也有同样的力量。神慧大师在佛传明灯中建造极乐净土无上佛国,昙无国师自然也可以在灵魂之火中开辟类似的空间。” “昙无国师之前将手中菩提串扔向空中,我以剑气将菩提串击碎。之后时光倒流,倒塌的涅盘殿复原。其实,倒塌的涅盘殿并没有复原,而是我们的灵魂进入了位于菩提串中的另一处灵界。这一处灵界既然是由昙无国师创造,所以这里呈现的是他心中所想的样子。” “尽管这里看起来与涅盘殿一模一样,却并非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没有边界,但神慧大师的魂火力量有限,开辟的空间也有限。比如,眼前的涅盘殿虽然与现实世界一模一样,可是只有这么一处小小庭院的空间。所以我之前想推开殿门,却推不开,因为殿门后面,根本就什么也没有……” 明光惊骇道:“李府主是说我们现在是以灵魂的状态存在,那我们的身体呢?” 李璧月:“当然还是在真正的涅盘殿外。” 明光瞪大眼睛:“那我们现在……是已经死了吗?” …… 李璧月未答。 死应该不至于。就算昙无国师恨她入骨,也不至于用明光陪葬。但他们确实被困于此地,需得想办法出去。 她心中的惊骇并不下于明光,只是这两年她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本事。她抬头,看向昙无国师:“我说,昙无国师怎么有兴趣给我将你们昙摩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原本早已胜券在握。只是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昙无国师轻阖眼皮:“什么事,本座既然胜券在握,也不介意替你解答。” 李璧月道:“神慧大师想要建成无上佛国,可惜他的方案太难,经历昙摩寺百世之功,也未必可成。昙无国师继承了神慧大师的誓愿,却没有这个耐心,想来想去,还是从玄真观和承剑府下手夺取龙睛比较容易。玄真观当年覆灭,主因虽在华阳真人,昙无国师你想必也在其中顺水推舟,浑水摸鱼。” “华阳真人寻找道源心火,你们就盯着华阳真人,等着暗中截胡,所以才有了前年,国师你和昙迦一起乔装改扮,上高阳山的事。可惜,青溟道长防得严,宁死不给,你们两边谁也没有得手。” “可惜,我运气不好,遇到了空手而归的你们。你们想了想,浩然剑种在谢府主手上,想要取之不易,所以在高阳山打伤了我。你们逼死谢府主,只以为我剑骨破碎,又不过是一个女子,要夺取浩然剑种要容易得多,是这样吗?” 昙无国师道:“你说得不错。只是谢府主死后,扶桑传来关于佛骨舍利的消息,与对付你相比,当然还是佛骨舍利重要。若非承剑府的帮助,昙摩寺也没有那么容易找回佛骨舍利,也得不回被传灯大师带走的佛传明灯。” “可惜我算错一事,我本以为传灯大师死在东瀛,紫清真人死于诏狱,世上无人能为你修复剑骨。可惜,世事未能尽如人意。”昙无国师喟叹道:“李府主突破生死关,反而越来越强,难以挟制,是我意料之外的事。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如今,李府主还是龙困浅滩。你我之间,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说我不明白了。”李璧月捻指,浩然剑种凝成的火种浮现在她手掌间,旋即又灭:“浩然剑种仍然在我手中,我想毁之轻而易举。我不明白,昙无国师将我们困在这里,无上佛国就会建成了吗?” 昙无国师微微一笑:“不急,不久之后,李府主自然会心甘情愿交出浩然剑种。” 李璧月:“这绝不可能。” “这并非不可能。”昙无国师一派淡然,胸有成竹道:“李府主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这处灵魂空间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我们在这里交谈了半个时辰,可是外面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时辰。” 李璧月至此终于神色变了:“什么?” 昙无国师道:“生魂离体,最多七天七夜,李府主在现实世界就会彻底死亡,届时,你无法再回到自己的身体,只能成为孤魂野鬼,无上佛国就会成为你唯一的归处。难道李府主宁愿成为孤魂野鬼,也不愿助我完成神慧大师的遗愿吗?” 李璧月摇头:“七天七夜之后,明光与国师你一样会死。”为了坑她,不惜让昙摩寺现在和未来的领袖一起陪葬,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 昙无国师依然气定神闲:“这世上最终人人都会死,在死后归于无上佛国,李府主是如此,明光也是如此,本座为此誓愿,自然也不惜一死。” “阿弥陀佛。”昙无国师轻宣佛号,盘膝而坐,他拈花而笑,仿若一位真正的佛陀。 第164章 真心 唐绯樱很快带着陆少霖到了无遮寺山门,正撞见叶衣霜背着药箱疾步上山来。 一个照面,叶衣霜便看到了她背着的陆少霖。叶衣霜脚步一停:“陆公子,他怎么样了?” 唐绯樱如遇救星:“叶谷主,你救救陆少霖,他……他就要不行了……” 叶衣霜探了脉,知道那颗护心丹已经起了作用,不然此刻陆少霖应该已经死了。她对此早有预料,转身道:“你跟我来——” 她找了一处禅房,将陆少霖安置在床上,拿出药箱,道:“唐姑娘,你不懂医术,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浑浑噩噩之间,唐绯樱被叶衣霜推出禅房之外。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有问陆少霖伤得如何,是不是还有救,可她也不敢贸然进去打扰叶衣霜,只能在禅房外面走来走去,心中竟是一刻也不能自静。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了某处佛殿,看到上首供奉的观世音菩萨,下意识便拜了下去。直到外面有人叫她,这才陡然清醒。 回头一看,夏思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问道:“唐阁主,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唐绯樱似答非答道:“你说我现在求菩萨,愿意将我的寿命分给他,他会不会活过来……” 夏思槐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啧道:“怎么,我们阅人无数的唐大小姐这次动真心了?” 唐绯樱睨他:“怎么,我就不能动真心吗?” “能,能……”夏思槐真情实意道:“就是动心得太迟了……” 他看向上首那些被陈年的香灰熏染得面目模糊的神像,叹了一声:“你这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可是,求神拜佛要是真顶用,陆公子就不会拆毁他们自己家的祝融神像了。” 唐绯樱摇头道:“他们的神是淫祠野祀,又怎么能一样……” 夏思槐:“有什么不一样,就算这佛殿里供着的罗汉菩萨是正规的神明,可你别忘了,我们承剑府不久之前还封了别人最大的道场。如今还登堂入户,扣押了不少僧人。人家的菩萨不找你算账就不错了,还能保佑你吗?你拜这个不如去画张叶谷主的画像,供起来拜拜,说不定还更有用些……” 唐绯樱被他一噎,说不出话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少霖有事,你不帮忙,就在一旁说风凉话是吧。滚——” 她顺手抓起手边的香炉,一把砸了过去。 夏思槐抱头鼠窜,一边道:“我滚,我滚,只是叶谷主让我来找你,让你回去,她有话对你说……” 他一溜小跑,转眼就不见了。 唐绯樱回到安置陆少霖那处偏殿前,见叶衣霜玉容沉静,正在门口等她,脸上神情悲痛。 唐绯樱心中生起不妙的预感:“叶谷主,少霖他……” 叶衣霜声音沉重道:“唐姑娘,你再去看他一眼吧。” 唐绯樱大脑一片空白,踉跄着后退:“难道连叶谷主你……也……你也……”她说话已语无伦次,不敢听信噩耗。 叶衣霜退后一步,淡声道:“对不起,人力有时尽。我已尽力而为,但……我从前就提醒过你,人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珍惜,不要等死了之后才追悔遗憾。唉……” 叶衣霜沉沉叹息一声,背起药箱,转身离开。 唐绯樱只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不知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的。 单薄的帷帐中,陆少霖安静地躺着。他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神态却极为安详,就像只是睡着了。 唐绯樱用颤抖的手指拂过他紧闭的双眼。分明,昨日在浮屠殿时,这双眼睛还那样灵动,生气勃勃,还那般深情地注视过她。 想不到,昨日在浮屠殿的遥遥一眼,会是他们见到此生的最后一面。可惜,那时,她也不曾好好对他说话,还威胁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所以他便再也不肯看她了。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昨天一定会好好地和他说话。 不,如果时间能倒流,她一定要回到从崔家离开的那一天。她当时就应该回到嘉园,向他道歉,告诉他她后悔了,她是喜欢他的。此后余生,她或许可以问心无悔。 不不,她应该回到更久远之前,她就不会因为崔成器和他分手,不会那般伤他的心。 可是,时间不会倒流。 她也知道,就算重来一次,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一向不在乎生死。她自幼父母早亡,在爷爷死后,一个人带着剑和爷爷的骨灰,寻找能够回到大唐故乡的大船。她混迹于东瀛的海盗与浪人之间,为了自保,常常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一线时最需要的就是胆量,如果惜命,她早就活不到今天。 见惯了死亡,她不在乎任何人的命,包括自己的。 当生死变得麻木,情和欲皆为调剂,她的身边也从来不缺少情人,她喜欢他们美丽的外表,沉浸于声色之间的放纵,可是她知道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动过心,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生出厌倦。 到了承剑府之后,李璧月接纳和庇护了她,她也开始尝试着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她到底不是。 她和陆少霖的开始,和她以前任何一段感情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看上他好看的皮囊,想要追逐一段新鲜的感情。她根本不在乎陆少霖能活多久,甚至当知道陆少霖命不久矣之时,她心中是暗暗欢喜的,至少不需要费心思去分手,等他死了就可以去寻找下一任。 当李璧月让陆少霖来长安时,她尚沉浸在这段感情的新鲜感中,没有提出反对。 到了长安之后,李璧月请了叶衣霜来给陆少霖治病,她知道陆少霖大概是不会死了。她身体的惯性开始发作了,陆少霖对她越好,她越是想要逃离。崔成器的出现,是她离开陆少霖的一个绝佳的借口。 她心中很清楚,就算没有那天牡丹园的事,她和崔成器在一起,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她也会感到厌烦。 但是,那一天,崔成器的话让她突然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从前那些男人们,都对她有所求。藤原野想从她手中得到浩然剑法,林允想从她身上得到财富,王琼英和崔成器想通过她得到权势。 只有陆少霖,他对她从无所求。 他从来没有要求过她做什么。 他最喜欢的事,就是看着她。他看她练剑,看她喂鱼,看她吃饭,看她做任何事,就好像只要能看着她,人生便已足够欢喜。她从前以为,只是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贪恋红尘。 她甚至在心里暗自嘲笑他,怕死算什么,姑奶奶我就从来不怕死。 可她没有想过,陆少霖会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可以重来一次的生命,而从来没有想过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哪怕是爱。 都没有。 …… 泪水盈湿眼眶,她喃喃道:“少霖,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和你分手。我这几天晚上总是梦到你。我想了很多,我从前在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想过要和一个人长长久久,所以选择和你分开。可是我想,如果我们没有分开,我或许可以尝试另外一种的人生。” “……那天,夏思槐问我,如果你突然出现,救了我,我会不会原谅你。当时我死要面子,所以说的都是气话。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们都能活着,我们就重新在一起。” “我想我这次应该真的喜欢上你了。” 她趴在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眼泪倾泻而下,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襟。 原来,她并非不在意生死,而是没有遇到那个在意的人,只是这样的体悟来得太迟了。 …… “咳……”上方传来低咳声,身下的胳膊忽地动了一下。 唐绯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抬起头,只见被她压在身下的陆少霖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绯樱,你压到我了……”陆少霖嗓音虚飘着,用眼神艰难地示意自己的胸口。 他之前被明光和昙无国师的掌劲冲撞,一条命去了半条,这会被唐绯樱压着,只感觉剩下的半条也快交代了。 唐绯樱腾地一下从他身上跳了起来,瞠目结舌:“你你你你你……你没死?” 陆少霖勉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刚才不是有人说,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就重新和我在一起吗?我当然舍不得死了……”他身体虽然虚弱,一双桃花眼中泛起明暖的笑意:“怎么,你反悔了?” “不是……刚才叶谷主不是说你死了吗……不对……”她此时后知后觉的回忆,叶衣霜从来没给她说陆少霖已经死了,她从头到尾只是说她已尽力而为,让唐绯樱再去看陆少霖一眼。 只是她神情悲痛,声音沉重,让唐绯樱以为陆少霖已经死了。 唐绯樱恨恨地想,叶衣霜一定就是故意的。 她问道:“你刚才一直醒着?” 陆少霖“嗯”了一声,道:“叶谷主说我受伤虽重,但好在不是致命伤……是她将我救醒……” “那我刚才进来时,你为什么不说话?”唐绯樱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都被陆少霖听了去,更觉丢脸,脸颊染上一层红霞。 陆少霖谑笑着:“你在床边半天不说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杀人灭口,所以我想先静观其变再说。没想到,竟然听到你说喜欢我……” 唐绯樱更愤恨了,举起拳头作势就要砸他。陆少霖也不躲,只是那双眼睛却深深凝望着她:“绯樱,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喜欢。现在就算我立刻死了,这一辈子都值得。” 唐绯樱心中一口气顿时泄了下去。他现在骨头架子大概都是散的,她再怎么装横斗狠,也都是装腔作势而已,又怎敢真的伤到他。 她在床边坐下,抿唇攥着拳头:“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哼,想笑就笑吧。我承认这次输给你了,唐绯樱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对面没有声音,良久,方听到陆少霖轻轻一叹:“好姑娘,你这样子,让我如何再放你自由……” 唐绯樱抬眸,怔忪道:“自由?” “那天在嘉园,我主动提出和你分开,只是因为我想要将你的自由还给你。”陆少霖揉着她鬓角碎发,轻声道:“绯樱,我喜欢你。所以在我这里,你任何时候都有选择的自由。选择要我的自由,和选择离开我的自由……可是如今你这幅模样,却叫我舍不得了……” 唐绯樱被他绕糊涂了,“你和我分手是因为喜欢我,想要给我自由……哪怕我不喜欢你,会非常花心,会始乱终弃,会离开你,会伤害你……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陆少霖叹道:“傻姑娘,你还真是……这让我怎么说呢?”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绯樱,你可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这题唐绯樱觉得自己是会的,她答道:“这当然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了。”陆少霖却闷闷笑了一声。 “难道不是,我喜欢你,会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唐绯樱将目光放在陆少霖如今光秃秃的脑袋上:“你看你,就算剪了头发扮成和尚,也是整个寺庙里最好看的,不然我才不会看上你……” 她的目光又开始放肆起来,向下看去:“身材也还算不错,虽然瘦了一些,但是我也挺喜欢的。” 陆少霖任由她看着,却笑而不语,唐绯樱嘀咕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陆少霖摇头:“当然不对,我爱的是全部的你。” 唐绯樱不解:“全部的我?” 陆少霖认真说道:“绯樱,你一开始吸引我的,是你身上那种永远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一朵正在绽放的野玫瑰。不像我,是一个分明正在盛年,却要逐渐走向凋零。我羡慕你,忍不住被你吸引,可是我知道,我们的人生不会有任何交集,因为生和死,是两条并行的直线。” “后来,你主动提出要我做你的情郎,还说再等半年我死了,你就要去找下一任。我虽感到意外,也觉得未尝不可。至于你要去找下任,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和你相处越久,我就越舍不得死了。从前,我并不害怕死亡,是因为和这个世界没有羁绊。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死期越来越近,但因为你的缘故,与这个世界的羁绊也越来越深。后来,李府主让我和你们一起来长安,说会请叶谷主替我疗毒,我心里是开心的,我想或许上天终于眷顾了我一次,让我可以和你长长久久。” “到了长安之后,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从来没打算和我长长久久,你会和我一起,只是你习惯性寻找感情作为生活的点缀,厌倦了就会再寻找新鲜感。我不会死,大概从来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后来,你出门一趟,就结识了崔成器……” 唐绯樱听到这里,十分羞愧,脸红地急急想要解释:“少霖,我对他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 陆少霖摇摇头:“绯樱,你不需要向我解释。因为,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你。你对我也是一时兴起,可是如果没有这一时兴起,你我之间也不会有交集,或许我也不会来长安,正在那溪的某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死……” “我没有那么自私,明明从你的那些特质中得到了好处,却又鄙弃它们……” 他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与之十指相扣。 “你在不安定的环境中长大,所以缺乏安全感。因为对生死麻木,所以在感情中寻找新鲜感。向生而不畏死,所以才会表拥有永远蓬勃的生命力。你的肉/体,你的灵魂,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身上的全部特质,构成了现在全部的你。我既然喜欢你,就不能将你的任何一部分从你身上剥离,哪怕刺入我心中的那根矛最终会伤害我。因为……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你啊……” 听着陆少霖的剖白,唐绯樱一下子深深被震撼了。 从海陵上岸到现在,她身边从来不缺少风言风语,大抵都是说她寡廉鲜耻,水性杨花。李璧月虽然接纳她、庇护她,心中隐隐对此也是不赞同的,只是从不曾表露出来。至于夏思槐,虽如朋友兄弟一般,也总是要时不时刺她一下。 大概只有陆少霖,才能说出“我喜欢你,就不能将你的任何一部分从你身上剥离,哪怕你会伤害到我”这样的话来。 她心中茫茫然,飘飘然。 一会想着,大概这人是个大傻子吧。 一会又想,这样的大傻子也能被我捡到,嘿,我的运气还真是太好了。 一会又想,上天还是眷顾她的,这大傻子受这么严重的伤害没死,竟然又让叶衣霜给救回来了。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裂成月牙,又从月牙炸开成一朵花,忍不住想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她原地转了几圈,见陆少霖靠在床边,目光像从前一样,静静地落在她身上,眼底笑意分明,似乎比她还要开怀。 这让唐绯樱忍不住想逗一下他,她靠近了些,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少霖,你是说就算我下次再喜欢别人,会离开你,你也可以?” 陆少霖脸上笑意一顿,过来好一会,又重新绽放开来:“是。如果你会喜欢别人,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好,我会努力把你追回来。” 唐绯樱“噗嗤”一声:“傻子。” 陆少霖拥她入怀:“我是傻子,你是个傻姑娘,我们天生一对。” 第165章 我执 长安城西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速行驶。 驾车的车夫是个经验老到的,尽管车速很快,车内却丝毫感受不到颠簸,棋坪上的黑白二色的棋子连一丝震动也没有。 玉无瑑和长孙璟两人正在对弈,这一局又是长孙璟赢了,他乐呵呵地收了棋子,道:“再来——” “师伯若没尽兴,玉无瑑改日再陪。”玉无瑑指了指窗外,微笑着道:“师伯,快到长安了……” 长孙璟松了松肩膀,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要到长安了。” 玉无瑑远眺前方,“这一别二十多日,不知阿月那边,案子办得如何了?”他人虽在车内,却早已心驰神飞,脸上满是憧憬期待的笑容,就像恨不得立刻飞到李璧月的身边。 长孙璟打量他一眼,忽然道:“这一年来,你的性子倒是和从前大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从前,你是心无挂碍天地宽。现在嘛,倒像是一轮明月,终于下了红尘。” 玉无瑑道:“师伯觉得以前更好,还是现在更好?” 长孙璟捋了捋胡子,笑道:“当然是现在更好,你从前跟着青溟修道,我就一直怀疑,我家月丫头这辈子到底能不能修成正果。不瞒你说,我还私下给谢府主抱怨,埋怨他没有将你带回来养,这样你就可以和阿月一起在承剑府长大,也不用分开那么多年。” 长孙璟懊恼道:“为此,还挨了谢府主一阵埋汰,说人家道门道子,怎么可以带回来给你养……要是给了你,玄真观传承怎么办?” 玉无瑑哑然失笑。 他与长孙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从前只是见过几面,已深切感受到这位师伯对他和李璧月的拳拳心意。 长孙璟又道:“如今倒好,玄真观重建,你和阿月两人可以互相扶持。我呀,终于可以过上睡觉睡到自然醒、今日不思明日事的自在日子了。” 玉无瑑看着长孙璟那悠然自在的神情,道:“长孙师伯的性子倒是很像我师父,他老人家若是在世,你们一定很聊得来。” 长孙璟嘿嘿一笑:“这可不吗?说起来,我当年差一点就拜入玄真观的,可惜后来拜师不成,被撵到承剑府。不然,现在我该是你小师叔……” 玉无瑑诧异道:“还有这事?” 长孙璟露出回忆的神情:“当然,我家本是长安富室。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翩翩美少年,向往着寻仙访道的神仙生活,就拜入玄真观,成为流云真人的第四个弟子。可惜,我那时候不怎么洁身自好,又自恋又臭美,觉得我这样的美男子,一辈子当个道士太可惜了。所以时常到长安城的青楼楚馆刷刷存在感,若是玄真观有什么活动,比如驱邪禳灾、祭祀求雨什么的,总是最上心的,穿着一身白色道袍站在前排,务求亮相是最完美的……” 玉无缘不禁莞尔,他完全想不到长孙璟年轻的时候还有这样一面。 “后来呢?” “后来,三个月过去,我道术是一点没学会,玄真观的女香客却多了不少,人人都是来求姻缘的。流云真人无奈道:‘徒儿,你虽然天资不错,但实在不适合修道。我觉得承剑府更适合你。’我觉得承剑府的剑卫们拿着一把破剑,也就比京兆府的衙役们看起来高级一点,一点也没有玄真观道士那种飘飘似仙的气质。我本来打死也不肯去的,大师兄紫清好说歹说,说承剑府和玄真观本是一家,若是将来有什么祭祀求雨的活动,还是可以给我安排的……唉,那老古板没一句实话,后来他怎么也不肯让我再登玄真观的大门了……” “哈哈哈哈哈……” 玉无瑑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他笑了一阵,又道:“等将来玄真观重建完成,师伯你想站哪儿站哪儿——” 长孙璟神采奕奕:“真的?” 玉无瑑点头:“当然是真的。” 两人谈笑之间,马车进了城,停在承剑府门口。 长孙璟下了车,觉得不太对,偌大的承剑府空空荡荡的。他心中顿觉不妙,在过往的经验中,值得承剑府倾巢而出的事少之又少。 门口的守卫看到两人回来,行礼道:“长孙阁主,玉道君。” 长孙璟:“出什么大事了?府主人呢?” 守卫道:“昙无国师出现了,在长安城西的无遮寺聚集了众多武僧,唐阁主、夏司卫和几个兄弟被他们抓了,昨日府主带人去救人了。” “无遮寺?” “是。” 就在此时,晴空中炸响急雷,天空中乌云涌动,却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 玉无瑑看了看天色,拧眉道:“闷雷不雨,预兆不祥。舟车劳顿,长孙师伯先去休息,我去无遮寺那边看看。” 他就要去马厩牵马,长孙璟已从后面跟了上来,他的神情极为凝重:“昙无国师又出现了,这事不寻常,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一路拍马疾驰,很快就到了无遮寺山门前。 昨日,自涅盘殿倒塌,源明藏被唐绯樱擒拿,其余武僧见大势已去,逃的逃,降的降,夏思槐和高如松已带人占领了无遮寺,暂时驻扎在山门外。 此时见到长孙璟,夏思槐喜出望外:“长孙阁主。” 长孙璟:“你们府主人呢?” 夏思槐道:“府主和昙无国师、明光禅师在涅盘殿那边,他们三人的情况……有点怪异,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阁主和玉道君来得正好。” 他带着二人到了涅盘殿那片废墟之前。 只见李璧月手中握剑,正对着昙无国师的方向,那是即将发起战斗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她手中的照夜八荒剑就会离鞘而出。昙无国师目视前方,右手浮空,在他脚下,菩提珠碎落一地。明光站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看着李璧月,神态有几分焦急,仿佛在说些什么。 诡异的是,三人都一动不动,好像三尊雕像一般。 长孙璟:“这是怎么回事?” 高如松道:“昨天府主带人来救被俘虏的兄弟们,她让我们去浮屠殿救人,自己到涅盘殿这边来找昙无国师。我们救了人,俘虏了那些剩下的僧人,到涅盘殿这边来找府主,请示下一步该如何处理,这边的情况就已经是这样了。他们都还活着,却一动不动,我们都不该如何是好……” 长孙璟看向玉无瑑,道:“阿玉,你怎么看?”若说这世上,有谁能破解眼前谜题,恐怕只有玄真观传人、阅尽道门无尽藏的玉无瑑了。 玉无瑑少见的眉峰紧锁,他围着三人走了一圈,又将地上的菩提子一一捡起,才开口道:“以我推测,他们三人魂魄离体,进入了一处芥子空间。” “芥子空间?” “师伯应该知道昙摩寺的佛传明灯,那便是一处可以容纳灵魂的芥子空间。” 须弥芥子的典故,长孙璟也素有耳闻,魂魄离体却是闻所未闻。他最关心的也只有李璧月的安危,“阿月会不会有事?” 玉无瑑道:“暂时不会有事,可是生魂离体,七日而绝。如果七天七夜不能出来,那就一切难说了……” 长孙璟皱眉:“阿玉,我虽然对这些事不太懂,但以前我也算在玄真观修行过,你们玄门奇术,对此多有涉猎。难道你对此没有一点办法?” 玉无瑑:“本来也有办法,芥子空间,只要找到芥子有办法破除。只是,如今芥子并不在此界。” “不在此界,什么意思?” “佛门菩提珠,共一百零八颗。指求证一百零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是比丘们长佩之物。昙无国师周身别无他物,唯有这一串菩提珠,芥子最有可能就是其中一颗。我刚才已经一一检查过,这里的菩提珠一共一百零七颗,都是普通菩提子,并没有芥子空间的存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颗菩提珠本身被带入芥子空间之中。这样,芥子空间无法从外部破除。” 长孙璟咬牙切齿道:“昙无国师这个老不修的搞鬼,事情做绝,就是要断了我们的后路。他娘的,老子宰了他——” 他罕见地骂了句脏话,恶狠狠地就要去拔剑,却被玉无瑑拉住:“师伯冷静,那处芥子空间是昙无国师所创造,他如果死了,阿月和明光就只能永远和他一起留在里面了……” 长孙璟干瞪眼:“那我们就站在这里束手无策吗?” 玉无瑑:“现在我们只有等。这个芥子空间虽然不能从外面破除,却可以从里面破除。阿月那么聪明,我相信她一定会有办法。” *** 芥子空间内。 昙无国师盘膝而坐,似乎毫不着急。看来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建成无上佛国,完成神慧大师的夙愿。 李璧月心想,这世间有大成之人,不是天才,便是疯子。 即使佛门清净之地,也不例外。 神慧大师是第一个疯子,而眼前之人是第二个。 她绝不想和疯子一起困死在这里的。她右手抬剑,一道凌厉的剑气向昙无国师胸口刺去。昙无国师不闪不避,剑气透胸而过,却毫发无伤,依然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慢悠悠道:“李府主,这方小世界是我创造,规则也是由我所定。就算你剑法再高强,你也伤不到任何人,更不可能突破空间,我劝你还是早点死心的好。不如献出浩然剑种,我自会让你出去。” 李璧月见攻击无效,开始寻找其他的出路。她用剑柄丈量这处庭院每一丈土地,最终大失所望。如昙无国师所言,这是一处完全封闭的灵魂空间,她的任何攻击都无效,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璧月也开始焦急起来。 如果昙无国师所言是真,这方小世界与外面世界的时间流速比是一比十二。外面世界的七天七夜,对应在这方世界只有七个时辰。 她已经消磨掉了一个时辰,最多也只剩下六个时辰而已。 而且,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自己的身体的状况如何,是昏迷不醒还是僵死状态? 如果她长期无法醒来,大家会不会以为她死了?玉无瑑如果回来,他会不会很伤心?如果她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以后是不是也会和他阴阳两隔,就像叶衣霜和蔺一觞那样? 不,她绝对不能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她好不容易找到他,找回年少时那一方梦境,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她要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可能的出路。 玉无瑑曾经说过:“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不管什么样的阵法,都有解法。不管什么样的困境,都有出路。天无绝人之路,只是那条路你要自己找出来。” 她一定有出去的办法。 她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今天遇到昙无国师之后发生的事,推演相关细节。 昙无国师将菩提珠串扔向空中,念了一句佛偈:“一花一念无量劫,大千俱在一毫端,我纳须弥入芥子,明悟四谛证涅盘。” 她以剑气挑碎菩提珠,进入这处空间。昙无国师手中菩提珠仍然完好无损。 昙无国师说,神慧大师圆寂之后,昙摩寺焚烧其尸体,得到了与先天真炁相同的源质,被藏于菩提珠之中。 佛传明灯中的灵界有广阔无尽的空间,可以容纳无数孤魂野鬼。而在现实界,它不过是手中可供把玩的小小一颗火种。这便是佛门‘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的典故,也是昙无国师那句佛偈的含义。 同样,眼前这座空间,在现实界不过是小小一颗菩提珠。 是了,菩提珠便是此界与现实界的连接点。 虽然不知道她击碎菩提珠会发生什么,但总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加糟糕。 想到这里,她不再迟疑,起招便是承剑府的不世绝招“漫天飞雪满江白”,一击刺向昙无国师手中菩提子。 *** “李府主,我想到了——” 在李璧月推演之时,明光亦在冥思苦想。 他是佛门佛子,又怀揣着佛传明灯这一芥子空间,自然很快想通个中关节,关键点正是昙无国师手中的菩提子。 他正要向李璧月分享自己的收获,讨论下一步计划,李璧月已将悍然一剑撞上昙无国师手中的菩提串。 那一长串菩提子大都完好无损,唯有最顶上一颗菩提珠飞了出去。 菩提珠飞上天,在空中碎裂,流溢出无数的白色光点。漫天光点是那么绚烂,如同星光溅射,又如同萤火飞舞,在空中飘飘洒洒落了下来,那些光点落在他的手心,分明是暖的,就好像会流动的火焰,那是最纯粹的灵魂的力量。 他体内的佛传明灯仿佛受到感应,自动浮现在空中,那些光点仿佛找到了归宿,一起向佛传明灯飞去。它们聚在佛传明灯附近,很快便被同化吸收,佛传明灯的光芒似乎比从前更明亮了一些。 不知为何,明光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是神慧大师的大誓愿,要以毕身之力修成“无上佛国”的伟业。 他身死之后,其弟子并没有从其遗命。然而,他灵魂化成的焰火只要一遇到佛传明灯,仍然遵照着某种法则向之聚拢,想要将之修补完成。 那是佛者的慈悲。 他之前坚信李璧月之言,认为昙无大师走了极端。而此时此刻,心中竟有了一刹那的动摇。 不过,并没有更多时间给他缅怀感伤。在菩提珠碎的那一瞬间,他们之前身处的那方小世界已破碎不存,他身边仍然是已经倒塌的涅盘殿。 昙无国师与李璧月相对而立站在废墟前,他们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 他们都还活着,明光终于放松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璧月却没有要松一口气的意思。 在出手刺向菩提珠的那一刻,她便已经计划好了下一步。 不管神慧大师想要建立“无上佛国”的初衷是什么,继承这个计划的昙无国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这个荒谬的计划绝不该持续下去。 今日便是她与昙无国师的最后一战,她誓斩昙无国师于剑下。 承剑府主心如铁石,杀伐果决,绝不会因为昙无国师所讲的那一番旧事而有片刻犹豫。 所以,在灵魂重新回到身体的那一刹那,她便再次出剑。 剑招依然是承剑府最强之招,漫天飞雪满江白。 这一次,所用的剑并非她惯用的棠溪剑,而是承剑府的镇府至宝,照夜八荒剑。 这一次,运使剑招的并非被困于芥子天地中的生魂,而是世上最强大的执剑人。 至极至纯的剑意如同经纬纵横,天幕都似乎被这强横的剑意所割裂。 这是比一念更短的一瞬,没人能来得及做出反应。明光不能,在一旁焦急等待的玉无瑑和长孙璟也不能,昙无国师本人也不能—— 昙无国师的血肉之躯在剑意之下直接消融,他甚至来不及发招回应,就在这恐怖的力量之下消解,化为尘埃。 “不——”明光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 不论如何,在昙无国师化名为祁重时,他曾是明光最尊敬的师长。现在眼睁睁看他被李璧月斩杀于剑下,明光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就在此时,那些正在消解的尘埃忽地燃起熊熊烈焰,烈火焚烧着昙无国师的遗体,就好像一场盛大的涅盘。 火光之中,缓缓浮现了一颗莹白色圆形玉石。此刻虽是白日,可那玉石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光耀夺目。 李璧月轻轻蹙眉:“这是……佛骨舍利?” 这样的东西,她曾见过一次,那是在海陵时,她曾见过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 没想到,昙无国师的遗体,也能烧出舍利子。 明光跪倒在地,悲痛欲绝。 李璧月想了想,昙无国师已死,明光心性善良,对昙摩寺“无上佛国”的计划本来就不赞同,想必也不会再继续这荒谬的计划。 昙无国师不管怎么说也曾是昙摩寺的方丈,他的佛骨舍利也该按照昙摩寺的传统归葬于舍利塔。她杀了昙无国师,明光对她应有心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以后再慢慢化解了。 她走上前去,取了佛骨舍利,递了过去,轻声道:“明光,今日之事,我确实没有更好的解法。你若怪我,我也无话可说。昙摩寺如今再无大德大能之人,需要你主持大局,你……” 就在此时,变局遽生。 那颗舍利子在她手中突然破碎,化为极为精纯的真力,如同一道激流,涌向明光胸口的膻中穴。 在白光中,凝现出一道虚影。那人影盘膝而坐,拈花而笑,正是刚刚被她所斩杀的昙无国师。 李璧月心中一个激灵,生出不祥的预感。 玉无瑑曾经说过,他们承剑府的剑道是武道,昙摩寺和玄真观修的是元神。修行到一定程度,便可进入神游之境,元神可脱离躯体而存在。躯体的死亡只是第一次死亡,只有元神覆灭,才算是彻底消亡。 在海陵时,她接触到佛骨舍利时,曾见过传灯大师的元神法相。 在那溪时,她斩杀华阳真人之后,玉无瑑设计封其元神于道源心火,最终与已死十年的紫清真人了结恩怨,双双湮灭。 当下,她斩杀了昙无国师,却没有办法诛灭其元神。她下意识望向不远之处的玉无瑑,玉无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先静观其变。 “昙无国师”缓缓起身,那道虚影穿过李璧月,走到跪倒的明光面前。 那虚影幻化,变作了琳琅商号掌柜祁重的模样。他轻轻唤了一声:“明光。” 明光伸出手,指尖只穿过一道虚影。不知不觉之中,他已是泪流满面,唤道:“师伯。” 当初在云台寺,正是这位老者将悲伤哭泣的他扶起,指引着他继续成长。后来他知道对方是昙无国师,两人道路不同,但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濡慕和感激。 “昙无国师”伸出手,似乎在拭去明光眼角的泪珠,“明光,你虽是我的师侄,可是我视你如徒,你愿意叫我一声师父吗?” 明光哽咽道:“师父。” “昙无国师”:“明光,我死之后,你就是昙摩寺第十三代住持。你要重建昙摩寺,继续修行,能做到吗?” 明光忍了泪,抽泣着:“是。弟子必会重建昙摩寺,继续修行……” “很好。”“昙无国师”转过身,眼神掠过李璧月,又扫过不远处的玉无瑑和长孙璟等人,结跏趺坐于地,诵道:“比丘昙无,为昙摩寺第十二任住持。今日我愿于佛前发大誓愿,愿效法神慧大师,以毕身修行之功,化为真炁,建立无上佛国。” “愿我佛庇佑,使我思我想,我誓我愿,具能实现。” “浮世溺海,我为舟渡。彼岸何处,无上佛国。愿我佛子,爱世悯人。誓愿不空,阿弥陀佛。” 他说完之后,那道元神虚影倏然湮灭,化作一点点的幽微的萤火,那萤火又重新聚集,化作一团小小的火苗,围绕着明光旋转着,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受到感应而出,与那团萤火融合,又重新回到了明光体内。 李璧月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想到昙无国师最后走向了和神慧大师一模一样的道路。 将自身元神炼化为先天真炁,用来修补无上佛国。能知行合一,以自己的全部践行自己的道路,倒是不失为一个可敬的对手。 昙无既死,元神不存,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正要将明光拉起,好好劝慰一番,空中最后一朵萤火落在她指尖,她耳畔重新响起昙无国师的声音。 “李府主,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便是我执,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一定可以实现。” “李府主杀了我,是我实现计划的最后一步棋。从此你再也无法掌控明光,昙摩寺建立无上佛国的夙愿也最终会实现。” “你我之间的胜负,最终是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璧月如释重负的那一口气尚未完全吐出,就这样卡在嗓子眼,去拉明光的手也顿在空中。 “啊啊啊,不,不要——”明光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嘶吼声,他的眼神在这一刹那间充满暴戾和杀意,如同修罗。 与那天受到灵犀法控制之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那日,他只是因为灵犀法而做出与昙无国师相同的事,那些杀意来自于昙无国师,而非佛子本身。而眼下,天地间已没有昙无国师了。 李璧月已无暇去分辨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便听到明光爆喝道:“不动如来印——” 李璧月心魂大震。昙无国师将昙摩寺历代祖师的舍利子一共十一颗一起灌入明光体内——不,现在加上昙无国师自己那一颗,一共是十二颗——这些足以让明光成为天下第一人。 照夜八荒剑感应到了危险,震颤着发出嘶哑的剑鸣,就要自己离鞘而去,眼前敌人抹杀,在最后一刻被一双玉白俢洁的手握住——照夜八荒剑并非凡剑,一剑既出,并非死伤,而是彻底抹消。 她能用此剑杀华阳真人或昙无国师,却不能用这把剑对着自己的朋友,她收起剑,飞速后退。 风声呼啸着,在明光掌印之下,涅盘殿大大小小的碎石砖瓦被飓风掀起,悬浮在空中,又砸落下来,在地面砸出凹凸不平的大坑。 李璧月躲避不及,被这些东西当头砸了下来,一身苍青衣袍瞬间被血染红。 明光已近在眼前,她的影子倒映在明光满是杀意的瞳仁之中。 李璧月大喊:“明光。” 佛印降下,骨头碎裂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咆哮声,剧痛从四肢百骸中传来,李璧月喷出一口血,耳朵里漫出血腥的热流,双目间也一阵猩红。 恍惚之间。 明光伸出手指,佛传明灯出现在他指尖,他的手指探上她的灵台。 她灵台之中的浩然剑种受到佛传明灯的牵引,缓缓浮了出来。 不要。 明光,不要。 她的嘴唇翕张着,可明光并没有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或许他听到了,已经毫不在乎。 玉无瑑和长孙璟完全没有想到在事情已经完满解决之时,又突生变化。更没有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从前并未习武的明光会拥有能够威胁到李璧月的力量。 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切已然太迟了。 浩然剑种已被他握在手心,明光踏上无遮寺的围墙,消失在山林之间。 第166章 酸苦 承剑府。 玉无瑑一身颀立在拂霜楼外,等着叶衣霜出来。 从前他无欲无念,只是因为心中别无挂碍而已。此时此刻,心中如一锅滚水,坐立不安。 一旁的长孙璟安慰道:“阿玉啊,你也不用担心。叶谷主说了,璧月的身体并无生命危险,只是需要接骨疗伤罢了。不管怎么说,也比在高阳山那一次好多了。” 他叹息一声:“阿月每次受到重伤,都是因为昙摩寺的和尚。承剑府和昙摩寺,真是孽缘啊——” 当时战况,两人都能看出,如果李璧月持照夜八荒剑先发制人,胜负犹未可知。只是李璧月一念之仁,对明光手下留情,反而被重创。 玉无瑑想起明光,也觉得头痛:“没想到昙摩寺最清圣的佛子最后也不免堕入魔道,难道三十年前的谶言真的会实现吗?”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三十年前浑天监那道“佛兴,道泯,剑灭,唐亡天下”的谶言,心中都生出浓浓的恐惧。 如今,明光融合十二颗舍利子,成为天下第一人,一掌就重伤李璧月,夺走浩然剑种。 如果天下间已无人是他的对手,他最终继承了昙无国师的遗志,致力于建立什么“无上佛国”,三十年前的谶言还真有可能实现。 叶衣霜从拂霜楼走出,两人一同迎上。 玉无瑑问道:“叶谷主,阿月情况如何?” 叶衣霜拂了拂脸上的热汗,道:“李府主伤处有三。其一,胸骨错位,其二,筋脉有损,其三,脏腑受创。错位的骨头我已经接好,筋脉我也已经以针法接续,唯有脏腑之伤,需要用药物将养为主,最少需要半个月。她仍然昏迷未醒,燕姨正在熬药,你们去看看她吧。” 长孙璟摸了摸鼻子,道:“既然没醒,我就不进去了,阿玉你去照顾她吧。” 玉无瑑进入拂霜楼,只见李璧月侧躺在床榻之上。她面色冷白,双眼紧闭,长眉轻蹙,一头长发散乱铺陈,看起来清冷易碎。 他轻轻揭开襦被,只见修长白皙的玉背,那纤细劲瘦的蝴蝶骨上,被薄纱掩去的地方,蜿蜒出鲜红的血痕。 承剑府主素来刚强,从不肯半分示弱于人。人们见惯了她一剑在前,遮风避雨,也常常让人忘了,这终究也是一具血肉铸成的身体,也会受伤,也是如此地脆弱。 他忍不住拥住她,握住她的手,吻着她的脸庞,轻声问道:“阿月,你会疼吗?” 昏睡中的李璧月自然不会回答,只是手指无意识抓着他的衣袖,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那拧起的眉睫轻轻舒展了些。 清苦的药味传来,燕姨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近,“玉道长,这是叶谷主交代的汤药,要趁热喝了才好。” 玉无瑑点头,让出身前的位置,将李璧月扶起。燕姨走近了些,舀了汤药送至李璧月唇边,李璧月吃了两口,不知是不是尝出了苦味,便闭了嘴巴不吃了。 燕姨又尝试了几次,始终无法喂进去,发愁道:“府主从小不爱吃药,就算有什么病痛,多半自己扛扛就过去了。只是这次府主伤得这么重,这不吃药,又怎么能扛过去哟——” 玉无瑑想了想,问道:“不知府中可有酸梅?” 燕姨道:“有有。府主小时候刚来承剑府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酸梅。长大了,心事重了,就不太吃这些零嘴了。不过,我每年都会备一些,我去取来。” 燕姨很快取了酸梅过来,玉无瑑另外取了一只瓷盏,将酸梅捣烂泡水之后,淅出酸汤,端到床前。 他将李璧月轻轻扶起,让她靠在他怀里,用勺子舀了酸汤,送到她嘴边,轻声哄道:“阿月,这是你最喜欢的梅子汤,酸甜酸甜的,你喝一口好不好?” 这次,李璧月总算张了唇,将梅子汤咽了下去。玉无瑑不慌不忙,将梅子汤一勺一勺地给她喂了下去。等一盏酸汤喂完,他这才拿起药碗,开始喂药。 这次李璧月再无抗拒,将药都喝了个干净。 燕姨啧啧称奇:“还有这种办法?” 玉无瑑道:“她小时候就不喜欢喝药,但是喜欢吃酸的。她每次生病,我姨母就是这样哄她吃药。姨母说,酸味麻痹舌头,就吃不出苦了。” *** 翌日,新帝李澈从帝陵返回。长孙璟亲自入宫一趟,将长安最近诸事禀报新帝知情。 李澈听闻李璧月昏迷,迄今未醒,亲自到承剑府探望。之后,又与长孙璟和玉无瑑密谈一下午。 “无上佛国”之事,毕竟骇人听闻。消息若是传出,只怕朝野动荡,长安更会人心惶惶。三人决定还是先封锁消息,先等李璧月醒来再说。 明光已是当世第一人,又得到了三颗龙睛。如果他真的继承了昙无国师之志,一条路走到黑,当世之上,有能力阻止他的人,唯有李璧月。 秘议之后,李澈又专门召见了叶衣霜一次。提出不论花费多大代价,都要让李璧月尽快恢复如初,一切珍稀药材,任她从大内秘库随意挑选。 *** 三日之后,在灌下无数珍稀药材之后,李璧月终于苏醒。 彼时,叶衣霜最后一次用针术修复她受损的经脉。她收针之后探脉,感觉李璧月体内真气已经运行如初,脏腑沉伤也好了大半,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收拾好药箱出门,才走到拂霜楼门口,遽然发现身后传来风声。 她一回头,只见李璧月手持棠溪剑,一剑向她刺来。承剑府主的瞳孔深处闪烁着暴虐的杀意,没有任何的温度,没有任何的情感。 纵使李璧月一向冷情,也从没有人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叶衣霜察觉到危险,但已来不及躲避,只愣在原地,发出一声惊呼:“李府主,你——” 在那千钧一发之刻,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无瑑足下如飞,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疾呼道:“璧月,不可——” 棠溪剑势极快。 这本是无可抵挡的一剑。 剑锋倒映着青年道士着急慌乱的眼神,时间在这一刹被分解。 快得来不及生不出任何念头,又慢得仿佛已经过去无数年。 就在棠溪剑就要刺上玉无瑑咽喉一刻,剑锋忽地停了下来。承剑府主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微微失神,仿佛认出了眼前人,又仿佛并不认识,只喃声道:“你是谁?” 就在此时,一柄剑鞘拍上李璧月后脑,将她砸晕了过去。 长孙璟胸口上下起伏,气喘吁吁道:“好险。” 玉无瑑方才在生死间走了一个来回,此时仍有些后怕,问道:“长孙师伯,这是怎么回事?阿月不是醒了吗,为什么她会突然攻击叶谷主?” 长孙璟长叹一声:“唉,我就知道照夜八荒剑不可轻动,她一连用了两次,唉,唉……我本来心存侥幸,想着她上次既然没太大的事,这次也是一样。没想到……没想到……” 长孙璟唉声叹气:“想不到阿月也会走上第三任府主江承影的老路。明光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阿月也出事,这该如何是好?” 叶衣霜这时也缓过神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医术应该没问题才对,为什么李府主方才好像失控了。” 淤泥bobi 长孙璟道:“一切的问题都出在照夜八荒剑上,这柄剑曾浴真龙之血,威力无穷,但是因为龙之怨力,有很大的副作用……” 玉无瑑想起上次在那溪李璧月短暂失忆的事,问道:“师伯是说,阿月又失忆了?” 长孙璟:“第二次使用,比失忆严重多了。承剑府的历史上,也只有第三任府主江承影两次使用过照夜八荒剑,他的结局,唉……” 江承影是承剑府第三任府主,也是继秦士徽之后第一位使用照夜八荒剑的人。他第一次用剑之后,也曾短暂失忆,当时,他并不以为异。 在第二次遭遇强敌之时,他理所当然地再次使用这柄剑,虽然成功诛杀敌人,可他重伤清醒之后,就像发疯一样拿剑乱砍。 江承影的妻子南容,亦是当时承剑府有数的女剑者,为了阻止他杀人,死于江承影的剑下,江承影的两位师弟也被他所伤。承剑府无奈之下,向玄真观和昙摩寺求助,最后玄真观主玉真道长和玄真观寂严禅师联手,才将江承影制服。 两人诊断之后,发现江承影的识海有无数的黑色丝絮。这些黑色丝絮是真龙死时所产生的怨力,在江承影使用照夜八荒剑时进入他的识海,影响了江承影的神智,让他一直以为自己仍然处在上一次的战斗之中,会攻击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 此事让玉真道长和寂严禅师觉得颇为棘手,最后寂严禅师想出了一个办法,便是以将自己的元神的一部分炼化为纯净的灵魂本源之力,进入江承影的识海,净化龙魂怨力。 但是这个方法,有着很大的危险性。没有人会让其他人侵入自己的识海,一旦江承影以神识反击,寂严禅师九死一生。 玄真观和昙摩寺都是修元神。元神也就是凡人所说的灵魂,修者通过修持,魂元远比一般人稳固强大,也称之为元神。神识,即由灵魂所衍生的人格意识,藏于人的丹田识海。江承影失去神智,神识也失去自我意识,在自己的主场会攻击侵入者。 玉真道长多番劝阻,但寂严法师天性慈悲,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与江承影本是挚友,无法坐视自己朋友如此沉沦下去。 最后,他将昙摩寺住持之位传给自己的弟子,交代好身后之事,让人将自己和江承影关在一间密室中。下令,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进去,也不许从外面开门。 七天之后,江承影从密室出来,带出来了寂严法师的尸体。寂严法师虽然治好了江承影,但他的元神在进入江承影识海之时,遭到反击,最终身死魂消。 江承影虽然恢复,可是他的妻子和挚友都因他而死,终日愧悔。三年之后,郁郁而终。 长孙璟懊恼道:“这也怪我,我以为华阳真人已死,这世上应该没什么人会让阿月动用这把剑,离开长安之前没有事先提醒,谁能想到昙无国师这老不死的能搞出这么大个阴谋。” 玉无瑑与李璧月额头相抵,灵台相接,果然见到李璧月识海深处,无数黑色丝絮缠绕,浓郁如同化不开的黑雾。 “果然和长孙师伯说得一样。” 他将李璧月抱起来,问道:“当初寂严禅师为江府主净化龙魂怨力的那间密室在哪里?” 长孙璟瞪大眼睛:“你想干什么?难道你——”他拖长音调,语气不可思议。 玉无瑑道:“寂严禅师既然能为江府主净化龙魂之力,那我也可以。” “可是……可是……阿月她……还有你……”长孙璟语无伦次:“你们……” 最终,他索性放弃组织语言,直截了当道:“不行,我不能允许。明光已经出事了,阿月也出事,如果你再出事,那玄真观、承剑府、昙摩寺就真的一起全军覆没了,三十年前的谶言就直接应验了。” 玉无瑑抬起头道:“长孙师伯是不是想说江府主当初失控之下失手杀器,后来寂严禅师为了救他,元神进入识海时,遭到江承影神识反击,最终也不幸身死。我最终的结局也会和那位寂严禅师一样,是吗?” 长孙璟艰难地点了点头。 玉无瑑伸出手,轻抚李璧月的脸颊,柔声道:“可是璧月方才并没有杀我,她就算失去神智,她仍然能认出我,不是吗?” 众人都想起方才千钧一发一刻,那分明是势无转圜的一剑,却停留在玉无瑑咽喉之前。 长孙璟仍是摇头:“不行。这根本不一样,她方才能认出你,不一定代表她就会允许你进入她的识海,这个风险太高了。” 玉无瑑神情依然平和,“可是寂严禅师最终救回了江府主。就算我像寂严法师一样,遭到神识反击而死。只要阿月没事,也就够了。师伯您也很清楚,如今局面,只有阿月有可能能够对付明光,我们都不行。” 长孙璟仰天长叹:“阿玉啊,就算如此,你有没有想过,玄真观要怎么办?你是紫清真人以天衍之术卜出的继任之人,难道你要玄真观自此而绝吗?还有,你有没有想过阿月以后要怎么办?她找了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你们之间终于可以有一个好的结果。她清醒之后,她发现自己失控之下杀了你,她不得当场发疯。届时,别说对付明光,届时她直接自己抹脖子自杀都有可能啊——” 青年道士的脸上浮现清浅的笑容。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特质,不管在什么样的逆境,总是以一种柔和的态度面对一切,却不曾有一步后退。就像海纳秋水,冲而不盈。又如万仞之山,刚而不折。 “师伯,这段时日,我已经将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都已经默写出来,存放在我所居住的客房之中。有了这些,玄真观自然复兴有望。我有一个徒弟,他年龄尚幼,我一向教导虽不甚用心,但也足以担当玄真观继任者,只是往后还要师伯多费心。” 他垂下眼眸,看向怀中的女子,柔声道:“至于阿月,她会知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而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或许会伤心,或许会难过,但是并不会因此而失志。不然,她又怎么能担当谢府主排除万难,让她继任承剑府主的初衷。” 长孙璟哑口无言,他还要再劝,玉无瑑又重新抬起头。 “何况,这些只是最坏的打算。师伯,我是她最亲近的人。我相信,她根本不会伤我。” “我已做好决定,师伯不必再劝。” 第167章 誓愿 密室之外,长孙璟泪眼婆娑,拉着玉无瑑的手,道:“阿玉啊,你不要勉强。我让高如松守在外面,如果你后悔,随时可以出来,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 玉无瑑微笑道:“好的,师伯。我行事自有分寸,您不用担心。” 他抱着李璧月进入密室,外面机关启动,封死密室的大门。 密室并不大,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地毯。里面有一张石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柜子里存有足够两人使用七天的食物和水。 墙角处垂下四根铁镣,刚好可以锁住一个人的四肢。想必当初寂严禅师替江承影施治时,为了避免意外,曾经将江承影锁在这里。 进来之前,长孙璟也曾特意提醒,保险起见,还是将李璧月锁起来比较好。不过,玉无瑑并不打算听从他的意见。 他将李璧月放在地毯之上,让她靠墙而坐,自己则耐心地坐在她对面,等她再次醒来。 过了没多久,李璧月的眼睫轻轻眨了眨,随即睁开。 她的眼神暴戾充满杀意,仿佛仍处于一场血战之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悬着的剑,只是摸了个空。 她跳了起来,就要去寻找趁手的武器。 “阿月——”玉无瑑想要从后面搂住她,他才伸手,李璧月就已经闪电般扣住他右手脉搏,她眸光低沉,压抑而疯狂:“你是谁?” 疼痛传来,玉无瑑放任她制着自己命门,直视她的双眼:“阿月,战斗已经结束了。你现在是在承剑府,我是云翊,阿月,你还记得云翊吗?” “云翊?”对面之人拧了拧眉,眼神一瞬迷茫。她仿佛对这个名字存有记忆,松开了扣着他脉搏的手。玉无瑑抽出右手,扶着她在地毯坐下,缓声道:“阿月,我们现在是在承剑府的密室之中,你受伤了,我要替你治伤,你能听懂吗?” 李璧月没有说话,她只是审视着他,目光一眨不眨,眼中杀意也并未收敛,只是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玉无瑑知道她现在其实并没有完整的神智,并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只是她还存在某种本能。 她对他确实有一丁点儿的印象,知道不能伤害到他。 在接下来的七天,他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密室,就只能看她的本能有多强大了。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静静凝视着她。 “阿月,刚才我在长孙师伯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可以治好你。其实我并没有把握,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长孙师伯说了,寂严禅师将自己的元神的一部分炼化为纯净的灵魂本源之力,进入江府主的识海,最后净化了龙魂怨力。” “玄真观的功法和昙摩寺并不一样,我回忆了从前道源心火中读到过的所有功法,也没有相关的记载,所以我并不知道将元神炼化成灵魂本源的方法。” “思来想去,只有那天在无遮寺时,昙无国师最后提到过一丁点。他说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便是我执,那是灵魂本源的力量,是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便一定可以实现。” 青年道士蝶翼轻颤,明知她听不懂,仍然自顾自地说着。 “阿月,我想我的执念是什么?我从前并没有执念,以为自己不过尘世间一缕清风,无牵无挂,来去自在。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时常会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女子,对这世间很多有趣之事没有任何兴趣,对自己身受的苦痛也那么麻木,却想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这世上一切值得帮助的人。” “我跟在你身边,我看你破案,看你救人,看你受伤,每每因此牵动心魂。其实,在我们在海陵重遇之前,我就已经很了解你,只是那时,我以为自己是游历尘世的方外之人,不敢动心罢了。” “再后来,我们几番离遇。你终于找到你的云翊,倾注满腔深情,只是我没有过往记忆,误会于你,更不敢承认自己动心。” 青年道士声音低沉,如秋叶私语,喁喁动人,却无法掀起女子脸上半点涟漪。或许明知她听不懂,他才能将自己的一番心绪如此剖证。 “再后来,我终于恢复儿时的记忆,才知道原来,在更久之前,我们之间便有更深的羁绊,你是我前半生已许的共命之人,是我回忆中最刻骨铭心的一部分。” “想起过往种种,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你小时候吃药,每每要先喝酸得要死的梅子汤,再吃药时,便吃不出苦味。在灵州时,你因不合于俗,不得父亲喜爱,天性受到压制。到承剑府之后,又因为天生剑骨,肩负着承剑府的使命,从不曾有一天放开怀抱,享受欢乐。而我于你……大抵是离别多于欢聚,忧惧多于喜乐……这人生于你,本就是坎坷难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所以,你也就不觉得痛了。” “所以,你问我,我的执念是什么?我思你慕你,爱你恋你。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携手此生,愿你往后余生,欢乐多于烦恼,甜蜜多于苦痛。” 他望着李璧月,眸光温和沉静,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定:“灵魂本源的力量,是我思我想,我誓我愿,我相信自己的誓愿一定能实现,所以,阿月,你要接受我,不管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我。” “你会见证,我是如何爱着你。” “我也会见证,你是同样爱着我。” 他上前,将李璧月搂在怀中,嘴唇轻轻吻过她的额间,贴着她的脸颊滑过,吻上她的唇瓣。 女子神情懵懂,身体有些僵硬,只是她终究没有拒绝他。 玉无瑑额心与李璧月相低,元神进入李璧月的灵台天枢。 灵台天枢,道家名为紫府,佛家名为识海,是一个人记忆与意识汇聚之处,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很少会有一个人会进入他人的灵台天枢。即使是上次李璧月以浩然剑意替他解开灵台天枢的封印,也只是以神识窥见他的过往记忆,并未进入其中。 眼下,李璧月的灵台天枢被黑色的丝蔓包裹,意识陷入停滞,只以为仍然处在上一场的战斗之中。 才一进入,玉无瑑便感觉到了汹涌澎湃、躁动不安的剑意。 这是李璧月的本源力量,她的灵魂本就是最纯粹的剑意。即使李璧月本人的意识陷于蒙昧的状态,本源力量已本能感知到了入侵者,本能想要捍卫自己的领地。 可是,那剑意在就要碰到入侵者之时,忽地拐了一个弯,化作一缕清风,吻过他的眼睫。 随即,李璧月躁动不安的灵台天枢稳定了下来。 玉无瑑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爱是一种本能,或许超过了身体和自我意识。在李璧月并没有任何意识的情况下,她的身体,乃至灵魂已默许他对她的所有作为。 李璧月比他想象的更要爱他,而他,也绝不能失败。 他盘膝坐了下来,凝神聚识,将自己的元神小心地分出一小缕。 对于玄真观传人而言,这并非多么困难。历代玄真观主在得到道源心火之后,都会尝试做这样的事。从前道源心火中的千瓣金莲,每一瓣都是历代府主分出的元神,这些元神承载着他们修行的记忆、心得、法门,用以传承给后人。 分出的元神化为一只蓝色的蝴蝶,飞向高天,缠上了黑色丝蔓。 玉无瑑继续分出元神,无数的蝴蝶翩翩起舞,将黑色丝蔓覆盖起来, 玉无瑑开始感到有一些难受,毕竟元神并不是萝卜,可以直接被削成一片片的,那些都是他神魂的一部分,分得少自然没事,若是分得多了,神魂也会有所损伤,渐渐感到被撕裂一般的痛苦。 他不得不停下来打坐休息,等到神魂略有恢复的时候再继续。 终于,蓝色蝴蝶将那些黑色丝蔓完全包裹缠住。玉无瑑的元神几乎支撑不住,摇摇欲散。这时,有一道温柔无形的剑意探了过来,将他的元神包裹起来,不让他消散。 玉无瑑缓了好一会,才稳定下来,他望着灵台天枢中无数蝴蝶,那些都是无数的他自己。 “阿月,师伯说寂严法师天性慈悲,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不顾玉真道长的劝阻也要救人。我想寂严禅师的我执,应该是佛门弟子的慈悲心。” “阿月,我不像寂严法师,是佛门弟子,有救世救人的心肠。我的执念就是你。我每一片的灵魂,都爱着你。我愿化做春风,缠绕着你;愿化做甘霖,滋润着你;愿化作天星,照亮你身前的路;愿化为魂火,驱散你身边的所有阴霾。” “愿天地日月见证,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俱能应现。”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双眼阖住那一刹,那些蓝色蝴蝶化为魂火,燃烧起来,如同飞蛾扑向烈焰。 白色的光焰吞噬着黑色的丝蔓,那是最纯净的灵魂本源的力量。 这是心有所爱之人的誓愿,温柔而又决绝,让这股力量勇往而前,无坚不摧。 那些遮蔽识海,无处不在的龙魂怨力,在这股灵魂本源的力量下,逐渐被净化,最终彻底消散。 李璧月的神识终于挣开黑色丝蔓的困锁,她看着灵台天枢那场盛大而荒芜的魂火,久久震撼,不能言语。 最终,燃烧殆尽的尘烬落下。 她追逐着,奔跑着,想要留住些什么。 终于,有蝴蝶落在她的手心,轻轻吻着她的手指,唤醒被困锁的噩梦。 第168章 战书 玉无瑑与李璧月在密室疗伤,承剑府诸多事务又不免又落在长孙璟头上。 长孙璟想到自己刚从太原回来,屁股都没有坐稳,就又要劳心劳力,连连嗟叹。自己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不知何时才能过上彻底退休躺平的生活。 忽地,他眼珠子一转,问夏思槐道:“对了,唐绯樱那丫头呢?你去将她叫回来,暂时代替府主的职务。” 夏思槐为难道:“恐怕不行。” 长孙璟:“怎么不行了。我觉得我们承剑府应该好好培养年轻人。将来阿月和阿玉两人成婚,总要度蜜月吧,难道还能什么都指望我老头子。” 夏思槐抬眼望天:“唐阁主让我替她向长孙阁主请七天的假。” 长孙璟不由睁大双眼:“你说什么,请假?” 他捂着胸口,这可真是惊天噩耗。 “上次陆公子为了救唐绯樱受伤不轻,唐绯樱自然是大受感动,这两天都在嘉园,照顾陆公子养伤。”夏思槐解释说,“如果阁主确实觉得府里事务太多,我就去嘉园一趟,说阁主不准她的假期……” 他正要离开,又被长孙璟叫住:“等等,算了……” 长孙璟唉声叹气并咬牙切齿:“打搅人家小两口算什么事,谁让俺老头子年已半百,还单着呢……早知道,早知道,我年少之时也该万朵桃花选一枝的……” 可惜,三十年前名满长安的长孙公子觉得那些整天在承剑府翻墙的怀春少女们太过轻浮,如何配得上承剑府有“烟云放旷、野鹤不群”美名的绝代名剑。 如今,悔之晚矣。 李璧月不能理事,代府主这事也绝不轻松。 短短数日,长孙璟忙得焦头烂额,度日如年。这几天京城局势一片混乱,明光收拢了部分昙摩寺剩余的弟子,占了长安附近的万年县,广召僧人,并四处宣扬无上佛国理念。 不仅黎民百姓,达官贵人,世家子弟、贵女、夫人等也多有受到蛊惑之人。京兆府那边接到关于自杀的案件又有增多的态势。 新帝大怒,派出大军想要灭了所谓无上佛国。可惜,明光一身当关,大军无功而返。 在朝在野,承剑府也因此受到许多攻讦。有人说是李璧月蛊惑君上,使新帝不敬佛祖,才致于此。有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承剑府查封昙摩寺,逼反明光。 言官御史,纷纷上折弹劾承剑府,奏折如雪片一般飞往新帝的桌头。承剑府门口也聚集了一群受害人者家属,每日到承剑府门口谩骂,扔臭鸡蛋,要求李璧月主动站出来向众人谢罪。 李澈虽有心回护,奈何三人成虎,无法堵住悠悠众口。而且,众人皆心知,一切只有等李璧月醒来,才能知道那日无遮寺中突然发生了什么,致使明光发生了如此改变。 于是,压力给到了长孙璟这里。 长孙璟愁了头发都白了三百根,恨不得一天扒密室门口看八百遍,但里面始终寂静无声,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直到第七天的中午,里面才传来敲门声。 长孙璟启动机关,打开密室大门。 只见李璧月神情冷肃,抱着玉无瑑一步一步走出密室大门。 长孙璟尚未来得及激动,就一眼瞥见了青年道士面色苍白,一动不动。长孙璟心跳都暂停了两息,声音也抖了抖:“你……你杀了他?” 他满脑门都写着“要完”两字。 李璧月摇头:“没有,只是他神魂有所损伤,需要好好修养。” 长孙璟顺了顺气,原地转了两圈,才感觉一颗心回到嗓子里。他走到李璧月身前:“阿月,你笑一笑。” 李璧月不明所以:“笑什么?” 长孙璟:“你这样子抱着他面无表情,我还以为出事了……我老人家心脏不好禁不得吓,这样是出人命的……有人奋不顾身救你,难道不值得阿月你展颜一笑吗?” 李璧月一怔,她不知前因,觉得长孙璟的反应过于夸张。 但想了想,便反应了过来。 以元神进入他人识海,再以灵魂源力净化龙魂怨力,本是九死一生的事。更不用说,她根本没有自我意识,随时可能暴起杀人。 她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情绪,玉无瑑在密室里说的那一番话一起涌上心头,在她无神智的时候听不懂。在清醒之后,却一字一句,俱是刻骨铭心,几乎催下泪来。 她却抬起唇角,抿出一抹清浅笑容:“师伯,你说得对。得遇斯人,确实该展颜一笑。” 长孙璟走近,接过玉无瑑,背在肩上,一边道:“我们先送他回去休息,长安最近又出了不少大事,陛下让你醒了之后立刻去见他……” 等两人走到玉无瑑寓居的客房,将人暂时安置,又嘱咐裴小柯好好照顾之后,李璧月已经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长孙璟又问道:“那天在无遮寺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光会突然变成这样?” 就算昙无国师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可明光一直是昙摩寺的“乖宝宝”。李璧月一直期待明光继任昙摩寺主持之后能够拨乱反正,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变化,众人皆是始料未及。 李璧月道:“这件事情,我也没有想明白。” 长孙璟:“他是不是被昙无国师夺舍了啊……”思来想去,长孙璟觉得只有这个理由最为合理。 李璧月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如果昙无国师能够夺舍,肯定早就动手了,不需要等到最后。 她仔细推演无遮寺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她和明光一起被困于芥子世界时,明光的反应都很正常。变故是从他们脱出芥子世界,她斩杀昙无国师开始。 在她以照夜八荒剑抹杀昙无国师时,她知道明光不会谅解。但是为了大唐的安宁,她别无选择,她本以为明光素来明理,终有一天会想明白。 昙无国师的元神化为灵魂源力,与佛传明灯融合。她当时松了一口气,昙无国师既然身死神灭,明光自然不会再受到他的影响,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没想到,昙无国师一朝身死,明光反而黑化,夺走浩然剑种,如今“无上佛国”的一切条件已成。 她回想起昙无国师最后那番话。 “李府主,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便是我执。那是灵魂本源的力量,是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便一定可以实现。” “李府主杀了我,是我实现计划的最后一步棋。从此你再也无法掌控明光,昙摩寺建立无上佛国的夙愿也最终会实现。” “你我之间的胜负,最终是我赢了……” 李府主杀了我,是我实现计划的最后一步棋。 李璧月将这句话反复咀嚼两遍,道:“我已有所猜测,只是不能确定。昙无国师一生的执念,便是继承神慧大师的遗愿,建成无上佛国。可惜,他的计划需要明光配合,但是他和明光之间虽有师徒的情谊,但也隔着昙叶禅师的仇恨。因此昙无国师活着的时候,明光是绝不可能听他的。” “可是,他死了,事情就不一样了。不管我斩杀昙无国师的行为多么正当,明光心中都会生出不满。昙无国师在芥子世界讲神慧禅师的事,并不是讲给我听的,而是讲给明光听的。他让明光认为,建立无上佛国,本就是昙摩寺的使命。要继位昙摩寺的方丈,自然也要继承这份使命。” “他死之后,元神化为灵魂源力与佛传明灯融合,践行了自己一生要走的路。他的舍利子最后与明光融合,他的这份执念,自然也会影响到身为继任者的明光。而明光最终决定与承剑府为敌。” “明光夺走浩然剑种,他并没有杀我,也没有伤害现场的其他人。不管他现在情况如何,我想他心中尚存一丝理智与善念。” 长孙璟囫囵听了一耳朵,觉得不无道理,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长孙璟怎么想都觉得这事难办,如果明光是受到昙无国师的影响,还能想想办法祛魅,如果是他自己黑化了,这件事情就难以善了。 想想昙摩寺传承十几代,最终走向了一条不归路,长孙璟不胜唏嘘。 李璧月没有这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她永远只会思考如何用最快的方法解决问题。 她问道:“师伯说,陛下曾派出一支军队攻打万年县?” 长孙璟:“是,领兵的将军正是崔成器,说万年县百姓如今人人尚佛,安居乐业,大军若是接近,便众志成城,誓死维护佛子。崔将军奉了圣命,本想与明光约谈,和平解决问题,谁知两人见了一招,崔成器就昏迷不醒,随行副将只好下令撤军。陛下也不想军民冲突,死伤者重,所以暂时压下此事,等璧月你醒来之后再议。” 李璧月点头道:“此事因我而始,也该自我而终。我会下一封战书,与明光约战,解决此事。” “约战?”长孙璟瞪大眼睛:“先说好,照夜八荒剑我已经收起来了,你可不能再用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他想了想,又觉得很是忧虑,“可是如果没有照夜八荒剑,你该怎么赢得过明光……”长孙璟哀嚎:“老天爷啊,为什么都是这种是横着死还是竖着死的送命题啊……” 第169章 闭关 万年县有一间寺庙,名为烟华寺。 万年县是小县,烟华寺的规模也不大,前后三进,前面的两进是佛殿,后堂是禅房。 佛殿之内,木鱼声清脆空明,经声琅琅,明光正在进行一日的早课。一卷经文即将诵毕,很快就要到午饭的时间了,随侍一旁的慈秀禅师紧紧盯住佛子的双眼。 慈秀原是烟华寺的主持,管理着这间小庙。如今佛子到了,自然是退位让贤,屈居副手。至于他要盯着佛子的双眼,是因为佛子性情阴晴不定。 有的时候,佛子端正祥和,神情中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这个时候佛子的眼神是温润而忧郁的。佛子会和他平辈论交,会和他一起到饭堂用饭。他如果礼节过重,佛子会心生不喜。慈秀私底下称之为“晴天佛子”。 但是,更多的时候,佛子眼神阴沉,还有几分妖异,不喜欢说话,就算是说话也是发号施令或者自言自语。他如果过于靠近,佛子便会不悦。这时,他需要将午饭单独送到佛子居住的禅房,命僧人们不得打扰。佛子若是不悦,身体气劲外放,强大的威压会让整个烟华寺人人噤若寒蝉。慈秀私底下称之为“阴天佛子”。 慈秀不明白,为何一个佛子会有两般性情,但即使是好说话的晴天佛子,也会回避这个问题,慈秀也只好继续疑惑下去。 木鱼声停,慈秀见明光面带微笑向他走来,心情微松,看来今天出现的是晴天佛子。他上前见礼,道:“我陪佛子去饭堂吃饭。” 明光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向后堂而去。 这时,外面进来了一个知客僧:“佛子,承剑府派了一个人来,说是有府主李璧月的亲笔信,要面呈给佛子。” 明光微微抬起头,在这一瞬间,慈秀见佛子的目光已沉了下来,转换成“阴天佛子”的神态,声音峭冷:“让他进来。” 慈秀悄然无声退后三尺的距离。 很快,夏思槐出现在佛殿之中:“佛子,夏思槐奉府主之命送信而来。府主之意,无上佛国之纠葛,府主与佛子各持立场。个中是非,实难分明,但兹事体大,府主不愿累及无辜,愿与佛子相约,五日之后,在无遮寺金顶一战。府主希望与佛子一战定胜负,若是佛子赢了,府主从此不再干涉佛子所作所为。若是府主赢了,佛子便就此放弃无上佛国之想。” 他呈上一封书信,一边打量着明光。自从无遮寺之后,承剑府忙于救死扶伤,谁也不知道如今的明光究竟怎样了。他名为送信,也是奉李璧月之命暗中观察。 明光眼中寒芒爆闪,那犀利凌烈的表情与他温润的容颜绝不相衬。他冷哂一声,“无遮寺大战之后,李璧月竟然还敢派自己的心腹前来,她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夏思槐不慌不忙,道:“府主说了,佛子如果要动手可以,但是要先还承剑府的人情。” “人情?” “府主说了,撇开承剑府和昙摩寺的恩怨不提。去年在海陵,我们府主曾救过佛子的性命。后来,佛子想要离开长安,也是我们府主予以方便。” 重提旧事,明光似乎陷入回忆之中。他紧绷的身体舒缓了下来,神态也重新变得温和:“请夏司卫转告李府主,小僧定会如期赴约。” 任务完成,夏思槐舒了一口气:“好,那我便告辞了。” 明光又道:“且慢——” 夏思槐回头。 明光又恢复了生硬冰冷的神情:“我不去。” 夏思槐迷惑,还能这么快出尔反尔。 他没来得及答话,明光的语气又温和下来:“李府主是我的朋友,要建立无上佛国,终归要和承剑府把事情说清楚,我一定要去。” “哼,她害死昙叶师父,又杀了昙无国师,是我们昙摩寺的敌人。”明光又换了一幅神态,咬牙切齿道:“上次是你手下留情,若是让我再见到她,我非杀了她不可。” 慈秀已经习惯了佛子在阴晴两种状态之间随时切换,自己和自己说话,倒是不以为意。看着夏思槐那明显震惊住,嘴巴都能塞下一个鸡蛋的神情,好心提醒道:“夏司卫,佛子最近就是这样的。你在这里稍等,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结果再说……” 夏思槐瞳孔地震:“他们?” 慈秀小声道:“正是,佛子有两种人格形态。我称为阴天佛子和晴天佛子。唉,最近阴天佛子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晴天佛子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少,也不知是祸是福。” 明光继续自说自话。 晴天佛子:“你要怎样才同意赴约?” 阴天佛子:“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晴天佛子:“什么条件?” 阴天佛子:“赴约之时,你不能出来捣乱,一切由我做主,不然我绝对不去。” 晴天佛子无奈,只好道:“好吧。”他抬头望向夏思槐,道:“请转告李府主,我一定准时赴约。” 一直到重新回到弈剑阁、站在李璧月面前,夏思槐都有一种风中凌乱、不可思议的感觉。 李璧月和长孙璟听了他的讲述,对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道:“精神分裂?” 长孙璟哀叹:“可能是了,明光虽然本性善良,但是在昙无国师的影响之下,对自我的道路产生了怀疑,滋生出了第二人格。也就是慈秀禅师口中的‘阴天佛子’,这个称呼有点拗口,我们姑且称为黑明光。白明光和以前差别不大,但黑明光记恨当初昙叶禅师的事,更因为昙无国师之死仇视承剑府……阿月,如今你失去浩然剑种,肯定是打不过黑明光这个疯子,不如……” 他眼神一转,商量道:“精分是病,有病就得治病,我们不如找找叶衣霜和孙危楼想想办法?” 李璧月摇头:“心病还得心药医……明光会如此,因为他心中还是恨我……” 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昙无国师之事她无可辩驳,为所当为,她也绝不后悔,而昙叶禅师之事,她始终心怀一丝愧疚。明光记恨她,她也无话可说。 承剑府和昙摩寺相交两百年,恩也有,仇也有。她坐在承剑府主的位置上,就必须有所担当。 不仅是明光的事,还有过去的所有事情。 她和明光之间终要一战,为过去的一切划下句点。 她站起身,做下决定:“师伯,这五天,我要到剑堂闭关。” “闭关?” “明光的实力如何已无法预测,这个时候我需要好好整理,找出应战的方法。” “哦,好吧。” 李璧月提着灯笼,沿着供奉历代府主画像的影壁一路向前,最终停留在谢嵩岳的画像面前。画像之上,谢嵩岳独立高崖,负剑而立,与她遥遥对视。 她燃香祭拜之后,跪在画像之前,轻声道:“谢府主,李璧月又来看您了。” “弟子不肖,前日丢失了浩然剑种,只怕再也无法寻回,特来向谢府主谢罪。” 自醒来这两日,长孙璟没有提起浩然剑种的事,李璧月也没有说,但是两人都知道浩然剑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明光夺走浩然剑种之后,必然已经将龙之三睛合二为一,建立真正的无上佛国。浩然剑种之中历代府主关于剑道传承的回忆,必然也会全部丢失。 这和道源心火的情况还不一样。道源心火虽也被夺,但是玉无瑑这些天已着手将无尽藏全部默写出来,玄真观传承仍在。而承载承剑府剑道的浩然剑种,本不立文字,但由心悟。若是失去,便是永远失去了。 李璧月心中自责,长孙璟是老好人,必不会怪她。楚不则已死,承剑府其他小辈,根本不知道浩然剑种丢失的重要性,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 李璧月愧疚的心情,也只有在谢嵩岳灵前,才能诉说一二了。 “谢府主,李璧月继任两年以来,承剑府虽然慢慢复兴。但楚师兄身死,李璧月难辞其咎,弄丢了浩然剑种,更是愧悔,有负谢府主重托。如今,更遇逆境,五日之后,若是败于明光之手,长安或将万劫不复。” 灵前之人喃喃低语:“承剑府主不可软弱,只有成为参天之柱,才能庇护众人,守护众人。从前谢府主您就是那根参天之柱,如今的李璧月尚在求索的路上。谢府主,我还有许多困惑,您能给我答案吗?” 灯火明灭,对立的人无言。 斯人已经作古,画上的人自然也不会给出任何答案。 香烛燃尽,李璧月向后面走去,直到陈列历代府主本命剑的祭剑台,才停了下来。 她将一柄青绿色的剑取下,感受其中剑意。 剑,是剑者的精神。这十二柄名剑,是十二种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剑意,也是前人们留下的遗泽。 这是她过往的习惯,每次练剑遇到窒碍之处,便会来到祭剑台,与这里的每一柄剑对话,以求启发,求自身的精进与突破。 五日之后,就是约战的日期。她如今失去浩然剑种,实力自然也打了折扣。只有努力求进,才有一线胜机。 可于顶峰之上再求突破,本就是难上加难之事,这一日过去,也是一无所获。 这也是常有之事,她也知欲速则不达,枕着棠溪剑,躺在祭剑台上休息。 第170章 种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神不宁,入睡不久之后就进入了梦乡。 那是在灵州城的花园里,一个有着阳光、花露和蝴蝶的清晨,她正在荡秋千,云翊拿着书走了过来。 他推着秋千轻轻晃荡,一边问道:“阿月,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了要做什么?” 李璧月:“长大的事还远着呢,想那些做什么?” 云翊:“当然要早点想啊,任何事情都要想了才能实现嘛。这是我阿娘说的,说我如果长大了想考个状元,当个大官,所以就要多看书,多多地看书。” 李璧月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她可不想读书,想了想道:“我想要长大了要练很厉害很厉害的武功,天下人没人能是我的对手。” 云翊:“然后呢?” 李璧月:“然后就没了呀。” 云翊:“你变厉害了之后要做什么呢?去打架,欺负大牛二牛他们吗?” 李璧月:“你可真是个呆子,他们现在就打不过我好不好。我要变厉害才不是要打架,也不是为了欺负人。” 云翊疑惑:“我爹告诉我,他练武是为了打架。不是为了打架,那你要那么厉害的武功干什么?” 李璧月琢磨了一会,歪着头:“我还没有想明白。不过没关系,长大还要那么久,我慢慢想,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梦境里画面一转,这次是在承剑府的试剑台。 李璧月十四岁左右,她身体前倾,手握一柄木剑,楚不则站在她的身旁,将她握剑的右臂向上抬了抬,严肃道:“璧月,你握剑的时候,手一定要稳。接下来我会对你使出浩然剑法的第十七式,这一招名叫飞花折柳,是卸人兵器的招式。你只要在我此招之下保住手中剑紧握不掉,今日的练习就算过关。” 李璧月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楚不则拿起另外一柄木剑,一招斜刺过来,李璧月虎口一麻,手中剑应声坠地。 她心想,刚才是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不服气道:“再来。” 她这次全神贯注,将全身注意力集中的右手之上,楚不则再次使出“飞花折柳”的剑式,李璧月手中之剑还是被击落。 她倔强不服输,一连重复了十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虽然楚不则并没有不耐烦,李璧月到底是有些泄气,沮丧道:“师兄,我握不住,这一招我应付不来。” 楚不则想了想,问道:“璧月,你有没有想守护的东西?” 李璧月摇头:“没有。” “没有?”楚不则嘀咕了一下,将木剑塞在她手中:“璧月,你想象一下,现在云翊就在你身后,你要是握不住剑,我这一剑过去,就会打到他。我们再来——” 他挽了个剑花,再次使出用了十几次的一招。 李璧月心想,你揍我可以,想打云翊,那是万万不行。剑锋相撞,李璧月腕口生疼,可是这次,这把木剑仍然牢牢握在她手里。 等接下这招之后,李璧月突然发现防住这一招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只是她之前从来没有用尽全力而已。 楚不则拿出手帕,替她擦去额角的热汗:“璧月,做得很好,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想想你想守护什么。你要握紧手中剑,只要你不向命运屈服,就没有人能打败你。” 黑夜之中,李璧月睁开眼睛,剑堂内烛火飘摇。 她很久没有再做关于过去的梦了,尤其是关于楚师兄的,不由得发了一会懵。 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原来刚刚三更。她换了个姿势,将棠溪剑抱在怀里,继续睡去。 梦境之中,她爬上一处高崖,谢嵩岳身负宝剑,站在山巅,俯视山间云海茫茫,山下洪流滔滔,就像那幅画里的一样。 听到脚步声,谢嵩岳回头:“璧月,你来了……” 李璧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她从来没有跟谢嵩岳来过这里。 她鼻子一酸,几乎涌下泪来。挥别过去,多少师长亲朋,只能梦里相见了。 即使是梦中,谢嵩岳也是不苟言笑的,他和蔼问道:“孩子,你来找我,是遇到困难了?” 不知不觉中,李璧月忘了自己是在做梦,也忘了谢嵩岳已死的事,她跪下道:“是。几天前,明光夺走了浩然剑种。李璧月愧对府主,也愧对承剑诸位先辈。承剑府剑道传承,因此断绝。弟子有愧。” 谢嵩岳将她扶起:“璧月,你错了,承剑府剑道传承,没有断绝,也永远不会断绝。” 李璧月:“弟子不明白。” 谢嵩岳问道:“浩然剑种是什么?” 李璧月:“是承剑府的剑道传承……” 谢嵩岳摇头:“承剑府的剑道传承并不是浩然剑种。浩然剑种,顾名思义,只是一颗种子罢了。” “种子?” “正是,种子向上破土,向下生根。如果将承剑府传承比作一棵树,最初的浩然剑种就是深埋在地下的根系,并不是整棵树。” “弟子不明白。” 谢嵩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青松:“一颗种子种下,会发芽抽叶,会开花结果。果实还会生出无数的新的种子,一代又一代继续传承下去。至于原先的那颗种子,早就不重要了。” 李璧月若有所思。 谢嵩岳又道:“承剑府传承至今,已是整整十三代人。两百年间,它抽了无数的新条,长出无数的枝叶,开出了无数的花朵。经历风吹雨打,刀砍斧劈,依然勃勃生长。你、楚不则、唐绯樱、夏思槐、高如松都是生长在新枝上的蓓蕾。每一朵花都会结果,生出新的种子,将承剑府的精神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这种子并不只是存在浩然剑种里,而是存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只要人还在,种子就还在,你明白吗?” 李璧月心魂一震,她忽然就明白了谢嵩岳话中之意。 六十年前,唐如德奉命东渡。六十年后,唐绯樱负剑西归,蒲公英般流浪的种子终于回归故土。 至于楚不则,他纵然行事偏激,却从未到尾没有想过背叛承剑府。他不屈不挠,坚韧不拔,曾是她身前最锋利的剑刃,也是最坚实的后盾。 她喃喃道:“我明白了。府主说的种子就是百折不回、永不言退的剑道精神,它不仅存在于浩然剑种中诸多先辈的回忆之中,也存在于每一个人心里。” 谢嵩岳眉头舒展开来,开怀一笑:“正是。” 李璧月犹有惋惜:“可是浩然剑种可以提纯浩然剑意,失去浩然剑种,浩然剑法再也无法登峰造极。” 谢嵩岳哈哈一笑:“你错了。真正的种子,不管在什么样的土壤中都能生长开花。自我之道,不假外求。璧月,你好好想想,你的剑法真的需要浩然剑种才能登峰造极吗?” 笑声渐远,李璧月睁开眼睛,竟是南柯一梦。 她看了看,手中握着的并不是棠溪,而是谢嵩岳曾经的佩剑“辟天”。 感受掌心传来的那股熟悉剑意,李璧月睡意全消,谢嵩岳最后那句话在她耳边回响。 “自我之道,不假外求。璧月,你好好想想,你的浩然剑法真的需要浩然剑种才能登峰造极吗?” 或许,并不是。 只是她一直习惯了浩然剑种的存在,所以永远不需要逼自己用尽全力,所以她的剑法永远无法登峰造极。 三日之后的黄昏,李璧月终于出关。 出乎意料,在剑堂门口等她的,并不是长孙璟,而是玉无瑑。 夕阳的光影勾勒出青年道士隽美出尘的轮廓,如生长在雪山上的青松,郁郁亭亭,不染尘俗。 李璧月欢喜地迎了上去:“阿玉,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几天,她最担心的就是玉无瑑的情况,毕竟神魂的损伤并非小事,可惜,自己对他们玄真观那些奇奇怪怪的道术是一点不懂,也帮不到他。 玉无瑑微微一笑:“我没事,无尽藏中曾记载有养魂之法。不过修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李璧月道:“没事就好。对了,你特地在这里等我,是不是有事找我。” 玉无瑑点头,“今日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玄真观已重建完成,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 “这么快? 他们从泸江回来之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澈才下令工匠重修玄真观,到如今不过一个多月,竟然已经完工,这速度可说是非常快了。 玉无瑑道:“十年前,玄真观只是被查封,除了主殿太清宫被损毁,其余殿宇大多保存完好。陛下命工匠轮班赶修,一个多月也就完成了。” 李璧月道:“好,我陪你去。” 玄真观地处崇仁坊,距离承剑府不过三条大街,二人趋马,一刻钟便到。 作为大唐第一观,玄真观的规模虽然比不上昙摩寺,也建制极大。无数精致殿阁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新建成的主殿太清宫,观中遍植松柏竹梅,清幽谧静,颇有仙家气象。 太清宫中走出十几名道士,这些人年龄有长有少,原在长安其他宫观修行,被新帝一纸谕令迁来。几人知道眼前这么风姿隽美的青年道士就是玄真观将来的主人,连忙过来巴结,行礼道:“见过观主,见过李府主。” 玉无瑑轻轻摆手:“我和李府主随意逛逛,你们忙自己的事即可,不必跟着。” “是。”道士们一同退下。 玉无瑑久居林下,性子散淡。但他毕竟出身侯府,天生自带一股清贵之气。李璧月与他相处久了,倒不觉得。此刻,到了众道面前,便显出玄真观主应有的风仪来。 李璧月想到玉无瑑以后便要长居于此,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寓居承剑府,心中不舍,又为他感到高兴。好在两地相隔不远,多往来也便是了。 两人沿着新修砌的石板路向后而行,忽地,李璧月看到一旁的庭院露出一座高高的石碑,问道:“那边是什么?” 玉无瑑道:“那是玄真观的天问碑。我今天本来也是要带你去看这座碑。” 李璧月更好奇了,明日大战在即,玉无瑑绝口不提明光和无上佛国的事,偏偏带她来这里看一座石碑,这石碑又有何出奇之处。 她向一旁的庭院门匾上看去,只见上书“天机阁”三个大字。 玉无瑑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向天机阁走去,一边道:“天机阁,是玄真观主专用的占卜之所,用以测算天机。十年前,我的伯父就是在这里问卜于天,求问玄真观下任观主的人选。” 李璧月认真听着。正是那一次的占卜,最终改变了云翊,使他成为今日的玉无瑑。但玉无瑑并不是纠结过去的人,他带她来这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目的。 走近天问碑,高高的碑石上刻着:“承天授命,道法天地”八个大字,石刻久经风吹日晒,显出历史的沧桑陈迹,想必年代已久。 李璧月心中一动,这倒与承剑府门口“承天授命,剑法浩然”的八字碑刻相似。她转到天问碑后面,发现这座石碑是驼在龟蛇盘绕的玄武神兽背上。 神兽旁设有香案,香案上一副龟甲被烧至发黄开裂,散发出焦苦的气味。 她心中已有明悟:“你今天来过这里?你测算了什么?” 玄真观被封十年,紫清真人十年前以龟甲占卜的遗迹不可能留存至今,既然天机阁是玄真观主专用的占卜之所,也不会有其他人来。 这一切只能是玉无瑑所留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0-176 第171章 羁绊 玉无瑑看着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璧月,明天无遮寺之约,我要和你一起去。” 李璧月想也不想便回绝:“不行。”她解释道:“这是我和明光之间的事,也是承剑府和昙摩寺之事,你不必牵涉其中。” 玉无瑑轻轻摇头,“你说得不错,我本不该插手。可我今日醒后,心神不宁。得到玄真观已经重修完成的休息,随意漫步之下就到了这里。所以便以龟甲占卜关于无上佛国之事,结果只有两个字。” 他咬了一下唇:“传灯。” “传灯?”李璧月不解其意。 玉无瑑:“占卜的结果,解决此事的关键不在你,也不在我,而在于昙摩寺前任方丈传灯大师。” “传灯大师?可是传灯大师已经死了啊。”去年春天,她曾奉圣命到海陵迎接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后来的一切都是因此而开始。 玉无瑑:“传灯大师是死了,但是元神尚存。你在广陵时曾经见过传灯大师的元神,不是吗?” 李璧月蹙眉:“可是没有人知道如今传灯大师的元神在哪里。”当时,她看到传灯大师最后没入明光身体之中,可是明光后来说他并没有见过传灯大师。 “关于此事,我有一个猜测。”玉无瑑道:“传灯大师的元神可能在佛传明灯之中。” 佛传明灯? 李璧月仔细寻思,此事还真有可能。佛传明灯是不入轮回的灵魂的归所,传灯大师死后元神无所归依,进入佛传明灯,也十分合理。 可是。 他们都是大活人,还能到进入佛传明灯去找传灯大师不成? 玉无瑑道:“明光是因为受到昙无国师的影响,以至于精神分裂,继承昙无国师的誓愿,想要建立无上佛国。如果说当世之上,还有谁能让他改变主意,恐怕只有慈悲为怀的传灯大师了。明日之战,固然能解决承剑府和昙摩寺的恩怨,可并不是解决事情的最终的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龟甲之上,“既然天意有所昭示,我明日会设法进入佛传明灯,寻找传灯大师的元神,或许能解开明光的心结。” 李璧月拒绝:“不行,那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你怎么设法进入,难道你想先死一死吗?” 玉无瑑:“未必。只是灵魂可去,可未必是已死之人的魂魄。阿月,道门御魂之术,有灵魂出窍的法门。” “灵魂出窍?” “璧月你也曾体验过,阿月你那天和明光一起被困于昙无国师所创造的那个芥子世界,灵魂也曾短暂离体。阿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李璧月仍然摇头,这两件事并不可以相提并论,佛传明灯和昙无国师的芥子世界并不一样。昙无国师的那个芥子世界非常小,他自己也进入其中,如果他自己不想死,必会留下可以出去的方法。 而佛传明灯根本不一样,从来没有听说过生魂进入还能离开。就算玉无瑑通读道门无尽藏,已是玄真观主,也未必有办法进去还安全离开。若有意外,便是万劫不复。 “阿玉,我们佛传明灯一无所知……明光说过,彻底完成的无上佛国和现实世界一般大小,那么大的地方,你要怎么去找传灯大师。”她的语气带了几分生气:“你有没有想过,你进去了可能再也出不来?” 玉无瑑诚实道:“想过,我确实没有把握。” 李璧月更气了:“没有把握你还……” “唔……”她还没说完,眼前人已勾住了她的脖子,俯身吻了下来。 先是舌尖似有似无的□□,然后是若轻若重的吮吸,最后是唇舌追逐的缠绵,口腔软肉被舌尖舔舐过后留下的那种柔软湿滑之感,令她陡然生出强烈的酥麻之感。这一瞬间,仿若灵魂出窍。 在那溪最后的那段时光,由于大雪封山,两人几乎是整天整天地腻在一起。玉无瑑学东西很快,又有大量的时间实践,让他几乎洞悉她身体每一寸的弱点,知道如何吻她,会让她感到舒服。 回到长安之后,两人事忙,很久没有这么亲密。李璧月心里本有几分闷气,被他这么一拐带,顿时消弭无踪。 李璧月更不忿了,他以为这样亲她,她就会让步吗?她稍稍用了些力,挣扎起来,牙齿一扫,划破了他的嘴唇。玉无瑑吃痛,停了下来,只是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仍然看着她,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 李璧月知道这时候可不能心软,板着脸道:“别耍花样,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的。” “呃,被识破了吗?”玉无瑑脸上现出阴谋诡计被看穿的狼狈,随即,他又淡然一笑:“看来只能执行第二套方案了?” “第二套方案?”李璧月心中警觉,打定主意绝不让步:“阿玉,我劝你放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 “那可未必。”他一点点收敛了眸中雾气,笑了起来:“阿月,你知不知道玄真观的心法,世间道?” 李璧月:“嗯?” 长孙璟提过一嘴,世间道是玄真观正统心法,可世间道是什么,玄之又玄,根本没人知道。 玉无瑑道:“小时候,师父带我行走世间,他告诉我们门派的心法是世间道。可世间道是什么,师父从来不说,我也不明白。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跟着师父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常觉得我是这世间的过客,我属于这世界,可这世界并不属于我。这世间万般风景,都不是我归乡。 “师父说,我丢了一样东西,只有将它找回来,我才知道世间道是什么。我问师父,丢了的东西是什么,该怎么找回来,师父总是笑而不语。一直在他死在高阳山,我也没有得到答案。” 玉无瑑深深凝望着她,目光深情又似无情:“重新遇见你,我才知道,那缺少的东西叫做羁绊。知道我是云翊,我才重新在这世间扎下了根。与你相爱,我才能感觉到这世界向我敞开了怀抱。从此,我不是过客,而是归人。我重新再看这世界,才知道世间道是什么。” 李璧月胸腔一颤,这并不是情话,却比情话更让人招架不住。 “凡人一生,碌碌数十载,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曾有执着,最后归于尘土。无数人的命运交织,彼此羁绊,无数条命运的经络,共同组成了世界道。在这条世间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 “比如我的师父清尘散人,他明明知道当日在高阳山自爆真气也未必能杀死华阳真人,还是选择以身合道,与华阳真人同归于尽。” “比如你们承剑府的谢府主,明明知道昙摩寺碎了你的剑骨就是为了逼他去死,可他还是在死局中成全承剑府的生路。还有楚师兄,他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泥泞满身的路,也要为谢府主复仇。因为这就是他们的道……” 他沉静的目光落回她的身上:“比如阿月你,明明你知道明光是难以战胜的对手,也要与他约战。比如明光,明明他开始并不愿意,最终还是要去建立无上佛国,与自己朋友为敌。” 玉无瑑抬眼望天,在这一刻,他的目光深邃而宁静:“我在这世间道中见世间万物方生方死,方生方死。我看到这世间经纬、条条大道如百川归海,我也从中间看到我自己要走的那一条路。就像某种天命,生的降临,死的到来,无法抗拒。道路千万条,只有那一条才是我该走的路。”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语摩挲:“阿月,我是没有把握一定能从佛传明灯中出来。可是,你有把握能战胜明光吗?难道无法战胜,你就不去了吗?” “你不会,因为你知道,天上地下,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为,你是李璧月。而我,也是一样……” 李璧月哑口无言。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说不过他。 她垂下双眸,垂死挣扎:“不,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可以走别的路。” 玉无瑑:“与你有关就和我有关。阿月,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死在明光之手,我要怎么办?” …… 李璧月当然是想过的。自从明光被昙无国师灌注舍利子之后,她从来没有占到过任何优势,她虽闭关五日,有所精进,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占得上风,此战结果难以预料。 但她认为玉无瑑比她通透多了,当初楚师兄死后,他能开解她。就算自己一个不小心先他而去,玉无瑑也一定能自己开解自己的。 “云翊。”她敛眸,唤他的本名:“没有我,从前那么多年你都过来了。玄真观已然重建,你将来是玄真观主、大唐国师,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玉无瑑闻言,轻轻一笑:“早就不能了,如果我不曾重新遇见你,或许我就是山野之间自由自在的那一只蝴蝶。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应该归于何处。或许会被心魔影响,道心崩毁,成为一具只会杀人的行尸走肉,最后死于不知道谁的剑下。或许,有一天我会自己解开忘尘的封印,忆起往事,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总之,大道三千,每一条都是歧路,而不会是现在的玄真观主。” 他拥她入怀,抱着她,与她相抵,如鹣鲽缱绻。他凝望着她,目光柔和、清宁而诚挚,仿佛要将人沉溺在这如水柔情中。 “阿月,现在的我,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你赋予我的。你不能这么残忍,让我重新遇见你,又失去了你。如果是这样,不如我们一起赴约,将一切交给命运裁决。” 他声音温润,却让人无法拒绝。 就像他的人一样,分明毫无锋锐棱角,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执着。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认栽了。 第172章 约战 无遮寺。 昨夜下过一场新雨,风雨拂散了结在山寺檐下的蛛网,一只蜘蛛正在奋力修补自己的领地。忽地,一只飞蛾落在蛛网上,很快被蛛丝粘住。 蜘蛛觉知动静,张开八条腿向飞蛾爬去,准备饱餐一顿。这时,一只手拈起飞蛾,拂去蛛丝,将飞蛾摊在掌心,过了一会,飞蛾扑哧着两只大大的翅膀飞走了。 蜘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盘中餐消失无踪,瞪着巨大的黑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入侵者。 明光立在蛛网前,看向眼前残枝落叶和蛛网密布的佛殿金顶,自言自语道:“百岁如流,富贵冷灰。萧萧落叶,漏雨苍苔。不过短短十余日,无遮寺已成这般景象……” 耳畔响起一道清冷之音:“明光,你只要放弃‘无上佛国’之愿,自然可以重建无遮寺。就算你想回到昙摩寺,也不是不可能。” 明光回头,李璧月与玉无瑑并肩立在山寺石阶之上,刚才的话正是从李璧月口中传出。 明光勾起唇角,睨向来人:“李府主,你我都明白。自上次昙无国师死后,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不然李府主何必与我约战。” 李璧月遥视着明光。 他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宽阔的帽檐遮住一半面容,整个人看起来寥廓、冰冷、肃杀,还有一份妖异,与从前安宁祥和的佛子绝不相同。 他手中持着一串菩提佛珠,菩提子一共一百零七颗,是从前昙无国师手中那一串。 这串菩提珠,曾经毁在李璧月剑下,也少了一颗。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一颗一颗寻回,重新串了起来。 所谓相由心生,他已不是从前的明光了,而是足可与承剑府主匹敌的对手,是昙无国师的继承者。 也是夏思槐口中的“阴天佛子”。 李璧月心头微沉。自从夏思槐从烟华寺回来,李璧月知道明光精神分裂,产生双重人格,她心中始终存有一份期待。明光的另一人格“晴天佛子”,仍然秉承初心,对承剑府存有善意。如果今天能见到晴天佛子,或许今日大战可以避免。 可惜,这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李府主在我眼中寻找什么?”明光低沉笑着,那笑声中并没有多少笑意,“是找那个曾经懦弱、胆怯的佛子吗?可惜,那个只会拖后腿的废物人格已经被我取而代之。如今的我,是昙摩寺的继承者。‘无上佛国’是神慧祖师的誓愿,是昙无师父的誓愿。如今,也是我的誓愿。” 声音落在寂静的山寺中,回音阵阵,更显空旷。 明光抬头,露出黑色斗篷下冷峻的眼神:“李府主遣人送信,今日一战定胜负,若我胜了,承剑府便从此不再干涉‘无上佛国’之事,此约可还作数?” 李璧月收回杂念,回答道:“自然作数。”这世间真理,终究是掌握在拳头大的人手中。明光已黑化得彻底,如果她今日战败,承剑府也无力再干涉明光的作为。 “很好,那便战吧。”明光抬手,手中出现一根禅杖。 他看向李璧月腰间那用黑色绸布裹着的剑袋,冷嘲道:“李府主如今并不是我的对手,所凭恃的不过是斩龙之剑照夜八荒剑而已。我听说李府主第一次使用此剑,失去记忆,第二次使用这把剑,失去神智。第三次,李府主又打算付出什么代价呢?” “不用照夜八荒剑,我也能赢你。”李璧月抬手一震,震碎黑色绸布,露出里面的剑身。 那并非照夜八荒,而是李璧月的本命剑——棠溪。 眼见风云激荡,大战将起,玉无瑑一步踏出,道:“等等,明光,我有话要说。” 明光有些意外。他知道玉无瑑与李璧月的关系,原以为玉无瑑只是来观战的。 玉无瑑这会站出来,倒有劝架的意思,但明光并无与玉无瑑为敌的意思,摇头道:“玉道君,此事与玄真观无关,你不必插手我和承剑府的恩怨。” 玉无瑑道:“承剑府的事自然与我无关。但我是为昙摩寺与玄真观的恩怨而来。” 明光:“昙摩寺与玄真观有何恩怨?” 玉无瑑微哂:“一个多月前,我们一起夜宿长安郊外长生观,昙无国师偷袭暗伤了我,夺走了玄真观传承道源心火。道源心火现在也在你之手,难道佛子当没有这么一回事吗?” 明光怔了怔,眼帘微阖:“抱歉,佛传明灯、道源心火、浩然剑种已经合而为一,我已不可能还给你。但是玄真观向我追讨失物,也合情合理,你们两人一起上吧——” 他眼神睥睨,并不将两人放入眼中。 玉无瑑摇了摇头:“道源心火寻回也无用,我也不想要了。只是,有一样东西,玉无瑑非寻回不可。” 明光:“什么东西?” 玉无瑑:“道源心火中原有玄真观祖师李玉京的一魂,道源心火与佛传明灯融合,李玉京祖师的一魂想必也进入了佛传明灯之中。佛道殊途,李玉京祖师生前最讨厌和尚念经,死后也不会稀罕什么无上佛国。我只想要进入佛传明灯,找到李玉京祖师的残魂,带出来另行安置。”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道源心火确曾有李玉京的一魂,李玉京也确实讨厌和尚念经,只是在两百年的时光中,李玉京的残魂已经湮灭,并不可能出现在佛传明灯之中。 佛传明灯中世界广大,明光也无法判断他这番话是真是假,他沉思半刻,道:“这件事情,昙摩寺确实亏欠,所以你的要求我不会拒绝。只是,我话说在前头,佛传明灯只纳孤魂野鬼,你若进去,我不保证你能出来。说不定你进去之后,从此只能与李玉京的残魂做伴。” 玉无瑑平静道:“我既然决定进去,是生是死便与佛子无关。” “好,那我便成全你。”明光摊开手心,佛传明灯浮现在手中,冷声道:“死人我可以超度,活人的灵魂如何进入,我不知道,你要自己想办法。” “这个自然。” 玉无瑑盘膝佛殿檐下,他轻轻闭目,很快进入了入定的状态。一道魂光离体,没入佛传明灯之中。 明光手心一握,将佛传明灯收纳起来。 他重新看向李璧月:“李府主,现在是我们之间的事了。” 明光一步踏出,手中禅杖同时化作无数道虚影,向李璧月当头砸下—— 最普通的禅杖,在他手中重若千钧,李璧月感到泰山压顶之势向她劈来。 铿锵一声,棠溪剑铮然出鞘,浩然剑气盈荡,与禅杖重重一撞。 轰隆一声,无形的气劲向四周扫荡出去,坍毁的佛殿飞沙走石,无数飞尘平地扬起。 棠溪剑震鸣不止——这是它从未经历过的强敌,如今的明光已经将十二颗舍利子彻底融会贯通,更胜昔日睥睨天下的傀儡尊主华阳真人。棠溪剑并非凡铁,竟无法在禅杖上留下任何刻痕。 明光同样眼神一惊:“我说李府主为何会放弃照夜八荒剑,短短五日时间,你的剑法竟已更上一层楼。” 十几天前,同样是在无遮寺山门前,李璧月曾在他的不动如来印下退避三舍。当时,他只是空手。如今,他手持兵器,竟不过与她不相上下—— 李璧月声音淡然:“不是只有你在进步。” “再来。” 一招未尽,明光已经再出一杖。李璧月夷然不退,转瞬之间,两人已过了十几招。剑杖相撞,在空中一路绽放出白色的亮光,让人应接不暇。 明光一招快过一招,体内真气就像不要钱一样肆意挥洒,李璧月渐感吃力,她就算天纵奇才,真气也无法与吞了十二颗舍利子的作为补品的明光相比。 若是消耗战,她必输无疑。 想到这里,她不再与明光缠斗。她足尖轻点,扶摇而上,与此同时,浩然剑意提到极致,剑光划破天穹,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明光斩去—— *** 玉无瑑灵魂出窍,进入佛传明灯内的灵界。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山野,清晨的阳光照耀,风中似乎隐约闻到花草的清香。在灵魂的感知之中,这处世界与外面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要安静许多,山林之中只有花草树木,丝毫没有鸟兽的痕迹。 这也正常,昙摩寺的高僧们只度孤魂野鬼,并不会渡鸟兽之魂。 他看到前面不远之处有村庄,想着或许可能有人见过传灯大师,便向前走去。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的人,或许也可以叫游魂。 他和他们交谈,发现游魂和游魂之间也有很大的区别。 有的游魂终日木然地坐在道路边,没有任何情绪,就像行尸走肉一般。 有的游魂有情绪,看来他会热情地打招呼,问他是不是新来的。但是他们只知道自己死了,被高僧超度到了这里,并不记得自己生前的事。 只有一少部分游魂还记得生前的事,觉得生前和死后没有太大的差别,在这里安居乐业,也很不错。 但是没有一个人见过传灯大师,或者听过关于传灯大师的事。 玉无瑑也并不泄气,如今他也不过一缕灵魂,日行千里,这里打听不到,那就往其他有人聚居的地方询问便是。可是他走遍所有的城镇和村庄,没有一个游魂能说出哪怕一点和传灯大师有关的事。 等他再次看到天边升起的朝阳时,才发现一日一夜都已经过去。 他心中暗暗着急起来,难道他预料错误,传灯大师的元神根本不在佛传明灯之中。 在现实的世界,李璧月与明光想必已经陷入生死血战。虽说芥子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一样,但他继续拖延下去,两人之间必有死伤。 他看向四周,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昨天刚进入的那片山野。心想,昨日排查说不定疏漏的地方,再找一遍便是。 他向前面的村庄走去,一位村民看到他,热情同他找招呼:“欸,你是新来的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你以后留在这个村子里,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玉无瑑一怔。昨天他也遇到过这位村民,当时这位村民说的话和现在一模一样,显然对方已经忘了自己昨日见过他了。 玉无瑑道:“我是来找人的,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名叫传灯大师的和尚?” 村民答道:“和尚?我们村里又没有寺庙,哪里来的和尚!你到别处问问去。” ——这是与昨天一模一样的对话。 玉无瑑心有猜测,去看周围的其他村民。所有的人都在做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事情,他去和其他人搭话,也只是将昨日的对话全部重复一遍,所有人都忘了他。 玉无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 这处灵界的所有游魂都被困在了同一天,就如同佛经里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保持着相对恒定的状态。 并非没有人见过传灯大师,只是,就算见过,他们也不会留下任何的记忆。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就算他在这里再绕一天,不,再绕一百天,也是同样的结果。 想要找到传灯大师,他必须寻找其他的方法。 他思索一番,盘膝在草地上坐下,运转“世间道”的心法,思考如果他是传灯大师,他发现这处芥子世界之后,会做些什么。 “世间道”被认为玄之又玄,可以窥探天机,知过去未来。 但“世间道”用起来并不复杂。不同的人在遇见不同的事情会有不同的选择,每一步的选择决定了未来的命运。 这门心法,是以“我”见众生。将自己完全代入要卜之人,将自己置入他人的境遇之中,拨开无数缕命运的丝线,看清命运的唯一的选择,找到三千大道中唯一的那一条。 比如,如果是普通的孤魂野鬼,进入这处灵界,他们只会成为他在村子中遇到的那些游魂一样,在这里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 如果是他的师父清尘散人,进入这处灵界,他或许会选择一场大梦,以身合道,与此方天地同朽。 如果是李璧月,她可能会说,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不如一剑劈了算了。 如果是传灯大师…… 在玉无瑑心中的观想中,他已经成为了传灯大师,同样走在这处山野小道上。 传灯大师开始会想,我要将我佛之法传于众生,可是,他很快发现他传过的佛法人们第二天就会忘记,传法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作为有着大慈悲的佛者,传灯大师会想,既然传法无意义,我可以为这些人,不,这些游魂们做些什么? 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人欺辱压迫他们,生活也没有烦恼,好像也没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 …… 无数心流从他的意识之中划过,在他的观想之中,传灯大师做出无数设想,一一实践,最后又一一推翻。 最后传灯大师心说,这处世界有白天,也有黑夜,只是这里没有火,也没有灯,就让我做一盏灯吧,照亮那些晚上也会回家的人。 …… 玉无瑑睁开眼睛,结束了自己的观想。 他感到识海传来一阵钝痛,几乎陷入混沌麻木的状态。“世间道”虽然可以窥探天机,但是带来的消耗也会让人痛不欲生。 他休息半日,他稍稍恢复一线清明,忆起最后的答案。 一盏灯。 慈悲为怀的佛者,选择化为一盏灯,照亮夜晚回家的人。 他想起昨晚自己路过一座小镇,还真的见过一盏灯。 第173章 因果 玉无瑑来到那座小镇时,天已经彻底。 街上仍有不少人在行走,一只灯笼悬在一棵老树之上,散发出暖橘色的光彩,照亮往来的路人。 玉无瑑虽然内心着急,还是在一旁打坐休息。等到天亮之后,行人不需要以灯照明,才将灯笼取了下来,往僻静之处走去。 灯笼之中出现人声:“小道长,你为何在这里等了一夜,才将灯笼取下。白天并不需要灯来照明啊?” 玉无瑑将灯笼放在石头上,行了一礼:“晚辈玄真观玉无瑑,为寻找传灯大师而来……” “玄真观?”瞬间灯笼化形,金光中凝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老衲正是传灯,你找我什么事?” 玉无瑑心中一喜,众里寻他千百度,总算找到传灯大师。 “正是为了昙摩寺‘无上佛国’之事。”玉无瑑将此事原委娓娓道来。在他说话的时候,传灯大师静静听着,偶有疑问,玉无瑑一一解答。 最后玉无瑑道:“心病还须心药治,如今,承剑府和玄真观并无法对抗明光,我占了一卦,知道此事关键在于传灯大师您,所以才特地寻来……” 传灯大师上下打量着他,有些困惑:“佛传明灯的规则,所有人只有一个昼夜的记忆。日出之后,一切归零重来。你是玄真观的传人,灵魂的力量强大,能避开规则已属不易,找人更是难上加难。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此时已是第三天,玉无瑑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催促,如实答道:“晚辈是使用‘世间道’心法,才知道大师你化作一盏明灯,因此找到这里。” 传灯大师神情震惊,喃喃道:“世间道?玄真观这一代的传人竟然修得世间道?” 玉无瑑心中同样惊异,什么叫这一代?世间道作为玄真观正统心法,难道不是观主的必修课吗? 传灯大师却道:“当年,紫清真人曾与我论及世间道,说要知世间人、知世间事、知世间理,然后悟世间道。因为龙魂影响,玄真观已有百年无人修成世间道了……” 说到这里,传灯大师激动无比:“十年前,我在扶桑,听到玄真观覆灭的消息,也曾黯然神伤,以为天道不彰。不料玄真观仍有传承,还修得世间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玉无瑑深受感动,但他担心李璧月,连忙将话题拉回来:“传灯大师,关于明光和无上佛国之事……” 谈及正事,传灯大师轻轻一叹:“无上佛国之事,当年便是神慧祖师一念执着。昙摩寺第二任住持认为过于执着,易堕魔障,便放弃了无上佛国的计划,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 “当年,我座下的两名子弟,昙叶和昙无资质本在伯仲之间,只是昙无执着心过重,我在东渡之前,选了昙叶为佛子。没想到我东渡之后,昙无最终还是取代昙叶成为昙摩寺住持。我想昙无大概知道自己得位不正,留下心结,在偶然知道神慧祖师当年誓愿之后,认为自己如果完成神慧禅师的遗愿,自然才能洗去自己身上篡位者的名声,成为名正言顺的昙摩寺住持,于是开始策划夺取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 “他自己发疯也就算了,还牵连明光一起发疯。” 神慧禅师的事,玉无瑑前日已从李璧月口中得知,此时得知情由,也觉唏嘘:“那依大师之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传灯大师问:“你说明光人格分裂,产生两种不同人格?” “是。烟华寺住持称之为‘晴天佛子’和‘阴天佛子’,晴天佛子和过往的明光差别不大,阴天佛子以昙无国师的继任者自居,看起来有几分妖邪。” 传灯大师合什,神色悲悯:“佛从来渡不了众生,渡者自渡而已。我和你去见一见明光,能否自渡,就看他的造化了。” 传灯大师愿意帮忙,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玉无瑑欣然微笑:“大师,那我们该怎么出去?” “出去?”传灯大师摇头:“无上佛国只能进不能出,并没有出去的方法……” “什么?”玉无瑑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不能出去?” 如果不能出去,七天之后他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可就危险了。 传灯大师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按这个世界设定的规则是这样,但是你们道家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万事皆有一线生机,但看你能不能找得到。”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进来了,也就先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为要。他问道:“既然不能出去,我们怎么找到明光?” 传灯大师:“佛传明灯存在于明光的识海,我们也在明光的识海之内,自然可以见到他。你曾拥有道源心火,对这样的情况应该很熟悉。” 玉无瑑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将道源心火与佛传明灯类比,他们就类似于寄身道源心火的龙魂。他小时候整天在脑子里和龙魂叨叨,他们自然可以去找明光叨叨。只是道源心火的世界太小,他每次进去就只能看到千瓣金莲和龙魂,佛传明灯的世界太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寄身的孤魂野鬼又太多,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传灯大师道:“只要沿着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走出佛传明灯的边缘,应该就能见到明光了。” 传灯大师两人如今都是元神状态,一念千里。佛传明灯的边缘是一片黑暗,两人穿过眼前的黑暗,见到明光双手合什,双目紧闭,结跏于地,正在禅坐。 准确来说,眼前有两个明光。 一个身着白色僧袍,神态安详宁静,和他以前见过的佛子并没有什么差别,是明光的主人格。 另外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神态有几分妖邪,是他日前在无遮寺门口见到的明光,是明光精神分裂下产生的第二人格。 在现实的世界,两种人格不可能同时出现。但这里是明光的意识空间,他的神识已是一分而二。 这时,白色明光似有感应,先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两人,微微一惊:“玉道君,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位前辈,你是昙摩寺的人吗?” 传灯大师看着眼前稚嫩的面容,心中感慨。 “孩子,我是昙叶的师父,按照辈分算是你的师祖。想当年我浮槎东渡之时,昙摩寺数千弟子相送,到如今归来,徒孙辈中,只剩下你一棵独苗了。世事浮云,白衣苍狗,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明光听闻眼前老僧,正是当年东渡扶桑的传灯大师,连忙跪下:“不肖徒孙,见过师祖……” 传灯大师微微一叹:“你起来吧。今日玉道君寻来,我才知长安出了大事,我今日前来,正是要问你有关‘无上佛国’之事。” 明光垂下头,不敢看传灯大师,吞吞吐吐道:“这件事……” 传灯大师:“你不敢看我,因为你心中还在犹豫,是吗?” 明光眼神慌乱,他指向那边仍在入定中的黑衣明光:“此事……他知道得比较清楚……师祖可以问他。” 传灯大师原先慈蔼的目光变得威严起来:“明光,他就是你。我不问他,我是问你——” “我……我……”明光声音低若蚊蝇:“弟子觉得为了建立无上佛国,强夺道源心火和浩然剑种不对,昙无国师指使僧众诱使长安多人自杀,使孤魂野鬼不入轮回,进入无上佛国更是大错。” “可……可此事是昙摩寺神慧祖师和昙无国师的誓愿……弟子修为尚浅,若论修持,不及昙无国师,更万万不敢与神慧祖师相比……神慧祖师是昙摩寺祖师,有大慈悲心,不惜以自身灵魂炼化为先天真炁,以补全佛传明灯。弟子不敢以自身一点微末见识,去质疑神慧祖师的决定……” 玉无瑑有些明白了。 明光本心纯善,本来不赞成“无上佛国”之事,一直到昙无国师身死之前,都在试图劝说昙无国师改变主意。然而,在李璧月用照业八荒剑抹杀昙无国师的当下,明光亲眼见到神慧祖师和昙无国师的灵魂化为先天真炁,融入佛传明灯,对他一直秉持的信念产生了冲击和怀疑。 在昙无国师执念的影响下,产生了第二人格,也就是黑衣明光。 明光本人内心一直在纠结和矛盾,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所以任由第二人格主导“无上佛国”之事,以至于李璧月被重伤,浩然剑种被夺。 此事如何解决,就得看传灯大师的智慧了。 传灯大师上前一步,平静道:“明光,来,抬头,你看着我……” 明光抬起头,眼神到底有几分怯弱:“师祖。” 传灯大师看着这位昙摩寺最后的传人,心中似有万语千言,最后,他轻抚明光的头顶:“孩子,难为你了。承剑府李璧月天生剑骨,破而后立,算起年龄,她今天也二十一岁。玄真观玉无瑑从小游历世情,到如今修成世间道,他今年是二十二岁。而你,还只是个半个孩子而已……” 明光羞愧道:“弟子无能,不及李府主和玉道君多矣。” 传灯大师喟叹道:“此事怪不得你,昙叶一生困于红尘情事,又死得太早,只教会你书中经义,没教会你其他道理。昙无自己行差踏错,更没有教好你。他们都是我的弟子,昙摩寺如今的局面,都是因为我没有教好自己的徒弟所致……” 明光更是羞惭:“师祖此言……更让弟子无地自容……” “所幸现在补救,尚不算晚。”传灯大师道:“明光,我问你,佛传明灯是什么?” 明光答道:“是一方芥子世界,是神慧大师构建的无上佛国。” 传灯大师摇头:“我是说,它第一次出现在你的识海中时,它是什么?” 明光眼神一亮,心有所悟,“是一盏灯。” 传灯大师:“不错,是一盏灯。你看它的形状像什么?” 明光答道:“形状上尖下圆,像火苗一样,不,像一颗种子。” 传灯大师微笑道:“不错。佛传明灯最早就是一颗种子,不只佛传明灯,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都是一颗种子。浩然剑意这颗种子传承的是剑道,当这颗种子破土而出时,力量磅礴,剑意将无坚不摧。道源心火传承的是智慧,这颗种子发芽之后,是大道三千,直见本心。佛传明灯传承的是光明,是以我为明灯,照彻世间幽冥……三颗龙睛,本就是三派各自传承……” 如果是李璧月在这里,她定会感到吃惊。 她那剑堂那晚,梦见谢嵩岳,谢嵩岳就曾告诉他浩然剑种是一颗种子,传灯大师竟也有相同的结论。 玉无瑑则若有所思,他想起在佛传明灯的世界里,那挂在树梢,照亮夜路的那一盏灯笼。 明光喃喃道:“以我为明灯,照彻世间幽冥……” “这是神慧大师最早建立无上佛国之时,曾说过的话。佛传明灯最早传承的是光明本身,后来神慧祖师陷入自身执念,走上歧途。”传灯轻轻叹息道:“事情到了昙无国师这里,更是错上加错。为了无上佛国,谋夺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争权夺利,助长门内歪风邪气,造成今日乱局……” 明光跪倒在地,愧悔道:“是弟子心志不坚,最终成了昙无国师的帮凶,还打伤了李府主,愧对了师父的教诲……” 传灯大师露出满意的微笑,道:“我听玉道君说,你与李府主在无遮寺约战,你既知错,便与李府主握手言和。李府主是知大体的人,不会与你为难……” 就在此时,先前一直入定的黑衣明光睁开了眼睛,他妖异的双眼幽深诡谲,直面传灯大师:“老和尚,无上佛国只差最后一步,你在这个时候出来坏事。你以为叫我一声徒孙,我就得听你的吗?” 第174章 本心 传灯大师瞳孔一缩,加重语气,厉声道:“明光——” 白衣明光不敢看眼前的另外一个自己,更不敢去看传灯大师,只嗫嚅道:“我……我……” 传灯大师一声长喝:“怎么,昙摩寺的佛子,连面对自己心中产生的恶孽的勇气都没有吗?” 黑衣明光站起来,他上前一步,倾过身子,俯视跪地的明光,唇角浮起一丝恶意的冷笑:“面对我?我不是为了保护你才会出现的吗?因为你懦弱,才需要我残酷。因为你伪善,才需要我邪恶。因为你无能,才需要我强大。因为有了我,所以你才能躲在自己的意识世界里,念你的经,参你的佛,不需要管外面洪水滔天……” 白衣明光颓然跪倒在地:“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传灯大师身形颤抖,不发一言,眼神失望。 一旁的玉无瑑感知到他有些生气了。黑衣明光说得没错,正是因为明光的软弱才会滋生更为强势的第二人格,第二人格强势,势必压制主人格。 眼看局面僵住,他不得不出面当个和事老。 玉无瑑看向黑衣明光,劝说道:“明光内心并不赞同无上佛国的计划,你既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体意识而存在,也应该尊重他的想法,不如,此事你们再好好商量一下?” 黑衣明光冷哂道:“玉道君,我知道你有一副好口才。你进入佛传明灯,并不是为了找什么李玉京的残魂,而是为了找这个老和尚来坏我的事。你以为我被你骗了一次,还会相信你吗?” 玉无瑑哑口无言,看来黑衣明光黑化得彻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这件事只能看主人格白衣明光能不能支棱起来了。 他转头看向白衣明光:“明光,世间道有大道三千,但只有一条是出自本心。明光,这种时候,你该好好想想,你的本心是什么?” 黑衣明光眼神一转,冷视玉无瑑,恶狠狠道:“看来玉道君是忘了自己的身体还在外面了,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你既一心想坏我的事,就不用活着出去了。” *** 无遮寺。 明光手持禅杖,站在佛殿的琉璃金顶上,李璧月手握棠溪,立在不远之处的石阶上。 两人一高一低,遥遥峙立。 时间的沙漏在两界的流速并不一样,尽管玉无瑑在佛传明灯中已过了两个昼夜,现实世界的日晷之影倾斜数个时辰。 天色已交黄昏。 两个时辰的苦战,两人的身上都添了不少伤痕。明光的黑色斗篷多处地方被剑刃划破,血痕渗出凝结,又被热气烤干、干巴巴又硬梆梆地裹在身上。 李璧月也并没有好多少,她肩头青紫,更受了不轻的内伤,一身青衣也染上了斑斑血迹。纵是一身狼藉,当她握剑的时候,便自骨子里由内而外流露绝于尘俗的清傲冷峭来。 她一边调息,一边观察着明光。 玉无瑑进入佛传明灯已经超过数个时辰,他在里面会发生什么,是否能找到传灯大师,李璧月在战斗中已无暇思考。 但如果传灯大师真的能通过某种方式影响此事,首先就会反映在明光身上。 所以从战斗伊始,她一直注意着明光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黑衣的佛子紧闭双目,眉眼抽搐着,好像正经历着某种挣扎。 他喃喃道:“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李璧月静气屏息,这样的语气,并不属于邪魅妖异的“阴天佛子”,而是属于明光本人。 难道玉无瑑的计划成功了?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蓦地,明光发出一声冷笑,说道:“看来玉道君是忘了自己的身体还在外面了,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你既一心想坏我的事,就不用活着出去了。” 他持杖而起,不管一旁虎视眈眈的李璧月,径直冲上坐在佛殿檐下的玉无瑑。 禅杖朝着他的后背重重砸下—— 玉无瑑的元神进入佛传明灯,眼下的身体只是一具空壳,别说还手,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就在禅杖落在的一瞬,一抹雪亮剑光斜挑而入,将禅杖挑飞,明光退出三步。李璧月挡在玉无瑑身前:“明光,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明光嘴唇一翘,说不出是讥讽还是笑:“早就不是了。你、玉无瑑、明光,你们都是我的敌人——” 李璧月微微一愣,看来明光人格分裂,疯得彻底,连自己也认作敌人了。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理解,在明光的识海深处,在玉无瑑和传灯大师的影响下,明光的主人格或许正在试图夺回身体的主导权。 她要支撑住,给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她横剑在前,看向殿外的明光:“想要杀他,就先过我这一关。” *** 识海之中。 白衣明光抬起头,轻声自问:“本心?” 去年,在慈州云台寺。在昙无国师的启发下,他醍醐灌顶,一夕觉悟,在自性中得见大光明,这才见到识海中的佛传明灯。 如果,那是他的本心,可眼前的黑衣明光又算什么? 黑衣明光说得没错,因为自己怯弱、无能,想求善心而不得,最后才会滋生恶孽的灵魂。第二人格脱胎于自己,自然也是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曾以为,昙摩寺藏污纳垢。可现在,藏污纳垢的是自己。 他曾以为,习了佛法可以普渡众生。到头来,却将自己的本心弄丢了。 见他陷入迷茫,传灯大师轻轻一叹,问道:“明光,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白衣明光茫然回首:“什么问题?” 传灯大师:“《华严经》中说‘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此经文何解?” 白衣明光身形一顿,倏然僵住。 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 这句经文,是他最熟悉的一句。在李璧月第一次去昙摩寺之时,那时他曾困于此题,困惑不解,为此请教昙叶禅师。 后来,他自西南回到昙摩寺,在讲经堂讲经,也曾给众弟子讲过这一段经文。 传灯大师此问,并非问“初心”何解,而是问“初心”在否? 佛道殊途,然殊途未必不能同归。 初心,即是本心。 传灯大师的喟叹响在耳侧:“明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啊。” 恍惚之间,明光忆起在昙摩寺那间花木深深的禅房,师徒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谈。 …… “那你可记得你是为了什么而修行?” “这我知道,弟子幼时曾闻师祖传灯大师的事迹。愿效法师祖传,将我佛之法弘扬天下,普渡天下众生……” “普渡众生……佛从来渡不了众生,渡者自渡。” “可是师父以前不是说‘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吗?” “孩子,你秉此初心,是昙摩寺之福。我不知你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昙摩寺的未来在哪里。师父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 “请师父示下。” “一切的佛法都是于自身的修行。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修行,你明白吗?” …… “渡者自渡……” 白衣明光将这四个字反复念了三遍,原来他从来不曾自渡。 在云台寺时,他一心依赖于师父昙叶禅师。 师父死后,他离开昙摩寺,回到慈州,在云台寺的废墟下失声痛哭,他遇到了昙无国师,跟着对方到了西南广化寺。他自以为独立,实则仍然生存在昙无国师的羽翼之下。 昙无国师死后,他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护着他了,所以才会滋生一个强大的人格来保护自己。 他从来不曾自渡,甚至不愿自渡,不惜用邪恶来保护自己,以至于迷失本心,所以传灯祖师才会用那般失望的眼神看他。 …… 良久,白衣明光缓缓站起身来,与黑衣明光相对而立。 两人犹如照镜,因为那就是另外一个自己。 他今日要自渡,就要杀死眼前残酷、邪恶、强大的自己,才能同时杀死怯弱、伪善、无能的自己。 最后剩下的,才是本心。 他说道:“来吧,另一半的我,与我合二为一。” 黑衣明光冷笑一声:“你疯了,你这么弱小的人格,与我融合,只会被彻底取代。” 白衣明光平静看他,伸出右手,“那也来,吞噬我,或者被我吞噬,还是你不敢?” 黑衣明光:“你说谁不敢?” 他伸出右手,与白衣明光交握。霎时,两道神识彼此交融,开始合二为一。 意识世界的战争,没有硝烟,但是同样关乎生死。 慢慢地,白衣明光的身形若明若灭,仿佛就要消散,而黑衣明光的能量越来越强。 黑衣明光讥嘲笑道:“我就说了,你这么软弱无能的废物人格,只会被我彻底取代……” 玉无瑑见势不妙,如果最终的结果是白衣明光被黑衣明光取代,主人格彻底消失,那他这一趟不是白折腾了吗? 他看向传灯大师:“前辈,难道我们就在这里干站着,什么也做不了吗?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忙吗?” 传灯大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人生的坎只有自己能过,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你。你既然能悟世间道,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玉无瑑哑口无言,这一句还真是他人生路上感悟的至理名言。 可他到底不甘心,又问道:“如果明光的主人格被取代消失,那么无上佛国之事该怎么办?” “那就只能寄望于李府主在一切无望之后,用照夜八荒剑抹杀明光了。”传灯大师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是承剑府立府两百年,从没有人用过此剑三次。之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 玉无瑑心更凉了:“前辈的希望可能落空了,这次约战,她根本没有带照夜八荒剑。” 第175章 披靡 意识世界之外,是另外一场战斗。 李璧月将玉无瑑护在自己身后,手中长剑斜弋,银光粼粼,如满月清辉倾泻入水。 明光一击不中,怒极而笑:“我倒要看看你能护他到几时——” 李璧月声音泠泠:“你大可一试。” “试试就试试……”明光身形飘幻如鬼,发出森然的诡笑声,换了另个方向再次袭来,再次被李璧月挡住。 在战斗的时候,她脸上也几乎没有表情,看不出任何的息怒,只有手中剑意森然,浩然剑意化作皎皎银光,如漫天疾雨向明光激射而去。 明光挥洒禅杖格挡,剑气撞上禅杖,又被冲散震开。但他并不气馁,退开之后,又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袭扰。 明光本人或许并不擅武,可这因执念而生的人格简直是战斗奇才。他似乎发现正面相持占不到任何便宜,开始改偷袭了。 但李璧月战斗经验何其丰富,几乎仅凭风声就能判断出明光位置和方向,她每一次出剑都极其精准,绝不会多浪费一丝一毫的力量。 这是一场恶斗,两人从早上激战到现在,李璧月身体、战意都濒临极限,真气损耗大半,需要省着使用。至于明光,他的损耗也似乎不小,同样的招式,威力较之早上弱了不少。 如果是这样,她应该还能支撑不少时间,先等意识世界的战斗分出结果。 “李府主,你精疲力尽了吧,还能替他挡几招……” 明光又是一杖扫来,李璧月以剑相应,气劲交击一刻,李璧月感觉有些不对劲。她精疲力竭不假,但两人缠斗已久,明光本应该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可方才这一招,明光比之前更强了。 她气力已有几分不济,这一分神,明光手中禅杖突然变得迅猛无比,变招之后击向玉无瑑胸口。李璧月此时一招已经用尽,已来不及再出剑格挡,她侧移一步,挡在玉无瑑身前,咬咬牙受了这一杖。 禅杖击落在她左肩,李璧月听得咔嚓一声,那是剑骨再次裂开的声音。久违的疼痛传来,李璧月顾不得伤痛,聚集剩下的真气,匹练剑光再次将明光逼退。 她缓缓站起,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看向不远处的明光。刚才一杖之下,李璧月已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明光的战力似乎并未随真气的消耗而下降,她这一招亏得不冤枉。 明光低低而笑:“李府主是好奇我为什么越来越强了吗?” “为什么?” 明光指了指玉无瑑:“这位玉道君没事找事,找了传灯大师来说教。之后,你们熟悉的那位明光佛子开始抗拒我,想要夺回身体的主导权,导致我只能使用身体一半的功力。”明光诡笑:“他不自量力,非要和我融合为一,即将被我吞噬取代,再无法给我使绊子,我自然变得更强了。” “这具吸收了十二颗舍利子的身体,很快就会彻彻底底归我所有。而你李璧月,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今日之战,我赢定了。” 李璧月心内如坠冰窟。意识世界的战斗,竟然会以明光主人格的彻底失败告终。 如果,天命昭示的传灯大师,也无法改变无上佛国的最终结果,还有谁能逆天改命? 明光里里外外都占得上风,心情大好,“以后我就是昙摩寺住持了,怎么说李府主以前也帮过我。只要李府主你今日认输,不再插手我建立无上佛国的事。我也不想对你们承剑府斩尽杀绝。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无上佛国,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毕竟长安城的人就够多了……我今天杀十人,明天杀百人,很快就能将无上佛国填满……” 他歪着头,看向李璧月身后的玉无瑑,显出恶意的笑容:“这个骗子你要交给我处置,我最讨厌骗子了……他既然要找老和尚坏我的事,就让他在里面永生永世听老和尚念经好了……” 李璧月:“不可能。” 明光弯唇,“李府主不必这么急着拒绝,我知道他是你的情人。但是佛传明灯能进不能出,七天之后,他的身体就会化为枯骨。李府主为了一具枯骨,让自己受伤,可真是不值得。” 李璧月却摇了摇头,她上前一步,“我是说,我不可能认输。” 她目光森冷,与明光遥遥相对:“承剑府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认输’这两个字。” 她右手握剑,任肩头鲜血染红青衣,滴入脚尖。人却依然渊渟岳峙般挺立,清凛吐字:“来,再战——” 明光:“你已身受重伤,真气耗尽,如何再战?” 李璧月:“我还有一剑。” “还有一剑?”明光轻笑:“你今天不是没带照夜八荒剑吗?” 李璧月摇头:“承剑府每一位剑者,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剑。这一剑,是对浩然剑法的最终体悟,也是对自我之道的最终体悟。我闭关五日,终于悟出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剑。今日,请君试之——” 夕阳渐沉,从东边升起一轮孤冷的明月。 月照金顶,拨开万古之长夜,也照着长夜之下,挺身相对的两人。 风声静止,万物止息。唯有一轮明月,寂静照耀,在这寂静之中,明光不知为何竟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他不该恐惧—— 明明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又受了伤。根本比不上自己,彻底夺得身体控制权,正是神清气爽,游刃有余的时候。 就算她还能再出一剑,又能如何? 明光心想,这一定是因为夜太黑、天上那轮月光过于寂静,所以让他感到不安罢了。 不,是那个该死的主人格影响到了自己,让自己也传染了他的软弱。 他该摒弃这种情绪。 呵,这整个天下,只有这个女人会让他感到恐惧。只要杀了她,他就能彻底杀死软弱了。 他以禅杖重重杵地,霎那间,地动山摇,驱散了天地间的那股寂静。明光眉宇之间满是戾气,他沉声道:“很好,我来试剑——” “今日之后,大唐再无李璧月,也再无承剑府。” 李璧月抬头,她的目光越过明光,越过天边孤月,看向远处的长安城。 又越过长安城,看向更远处的大唐,投向更遥远的时间和空间。 她看见十岁的李璧月和云翊在花园玩耍,云翊问她:“不是为了打架,那你要那么厉害的武功干什么?” 她看见十四岁的李璧月跟着楚师兄习剑,楚师兄说:“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想想你想守护什么。你要握紧手中剑,只要你不向命运屈服,就没有人能打败你。” 她看见十九岁的李璧月剑骨破碎,躺在山道上,旁边有人说道:“反正她剑骨已碎,就算能救活,也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她看到二十岁的李璧月站在谢嵩岳身侧,谢嵩岳说:“我现在宣布,从今天开始,李璧月就是承剑府的第十三任府主……” …… 在她内心深处,她曾不止一次自问,她是为什么而习武,又是为什么而拔剑? 为什么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唯独她天生剑骨,命途坎坷? 至此,她终于可以得出答案。 因为,她握剑的时候,她身后会有她想守护的人。 不仅是她爱的人,还有这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 守护大唐,是承剑府的使命,也是她的使命。 明光举起手中禅杖,蓄势待发。他浑身真气鼓荡,那身黑色斗篷的内劲震碎,露出了里面洁白如雪的白衣僧袍和清俊的头颅,那双眼眸似乎蒙上一层黑雾,在月光下更显妖异。 他听到李璧月问:“明光,你有过誓愿吗?” 承剑府主声音轻柔,温柔得不像是她会说的话。 明光一怔:“誓愿?” 很快反应过来,她并不是对他说话,而是对识海之中,另外一个明光说话。 他不由自主答道:“什么是誓愿?” “誓愿就是,你要做一件事,这件事要翻山越海、道长且徂,你会经历千千万万挫折,甚至粉身碎骨,但是你非做到不可,因为这是你情之所钟,心之所愿。” 李璧月轻跃而起,她手中棠溪剑剑锋斜挑,一轮明月栖在剑刃之上。 她一身青衣在风中飘舞,绝美如画。 “李璧月承浩然剑,十二年得悟剑道。此道便是愿以心为誓,守护天下有情众生——” 她轻轻一划,体内浩然剑意瞬间达到极致,从剑锋上涌出,在空中划出另外一轮满月清光。 可那并非月光,每一缕光丝都带着恐怖剑意。 李璧月一剑斩下,将那满月清辉倾泻而下。 明光想以禅杖应招,还未举起,才发现手中禅杖已断成了数截,而体内气海震荡翻涌,吐出一口鲜血。 “剑招无名,我今日为之命名:‘我心所向,所向披靡——’” 李璧月的声音清冽,似乎从万古洪荒、天地之初传来。 明光如梦初醒,恍然觉得脚底下山崩地陷。无遮寺所在的这座高山竟直接被此间劈开,他踉踉跄跄地几乎摔倒,那道极为精纯的剑意已没入他的头顶的灵台之中。 他感到识海如煮沸了的粥一样翻滚,神魂感到一阵剧痛,脚下再也站不稳,从被劈开的山峰缝隙坠下—— 第176章 自渡 识海之中。 原本一片清平安宁的世界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无数雨丝从天而降。 玉无瑑抬眼望天:“怎么回事,为何这里还会下雨?” 传灯大师:“不,这不是下雨……”他怔愣住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惊叹道:“好恐怖的浩然剑意,竟然如此精纯,能穿过灵台,进入识海空间。承剑府这是什么怪胎?” 玉无瑑此时也已经发现,那并不是真的雨,每一滴雨丝都带着极为纯粹的浩然剑意,落在黑衣明光的身上。 浩然剑意穿透灵台识海,精准打击到明光一半的恶魂。 黑衣明光的神魂被浩然剑意扎透,身形颤抖,几乎无法维持完整的形状。与此同时,白衣明光即将消散的神魂又重新开始凝聚。 显然,外面世界的战斗同样影响到了意识世界里两道魂识之间的战争。 玉无瑑看向传灯大师,会心一笑:“场外助攻,算作弊吗?” *** 意识世界之外,明光朝着悬崖之下飞速坠落。 他神魂受创,意识一片模糊,等到神魂恢复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正悬在半空之中,一只手从上面拉住了他。 李璧月左手抓着一棵松树,右手抓着明光,两人就这样晃悠悠在空中飘荡。 明光检视身体,发现自己气海被浩然剑意透成了筛子,他那一身由十二颗舍利子灌注的强大功力也去了七七八八。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上面那个人:“你为什么要救我?” 今日约战,他已经败北,昙摩寺三代人的夙愿,“无上佛国”的计划也已经彻底泡汤。他想不明白,为何李璧月还要多此一举来救他。 李璧月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因为,明光是我的朋友。” 下方的人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李璧月,你以为伤了我的神魂,那个懦弱的胆小鬼就能回来吗?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你毁了我的一身功力,也毁了无上佛国的计划,我怎么可能让你和那个胆小鬼握手言和。今日,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 他不顾生死,拼命挣扎起来。 他知道,他威胁不了李璧月。只要李璧月放手,粉身碎骨的只是他一人而已。 但那又如何? 他自明光的灵魂而分出,承载着昙无国师的一缕执念,本是为了无上佛国而存在。无上佛国的计划失败,他再也没有存在的价值。 李璧月若是此时放手,便是亲手杀死自己的朋友。以她的性格,必是剑心有瑕,剑道有损,就当是他的小小的报复了。 李璧月的左肩之前被禅杖所伤,此时受到剧烈拉扯,更感剧痛钻心。她拧紧眉头,却不呼痛,而是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 “明光,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的话。” “我今天没有带照夜八荒剑,并不是因为不敢再用。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想要守护的人。” …… “今天,我不会放手。” “要么,你战胜自己因无上佛国生出的恶孽灵魂,我们一起上去。要么,让他拉着我一起去死。” “明光,你敢不敢为了我,去赢命运一次?去赢你自己一次?” …… 识海之中。 两道魂识仍然在僵持之中,纵然黑衣明光的神识受到浩然剑意所伤,给了白衣明光一点可趁之机,重新夺回部分能量,也不过不相上下而已。 随着黑衣明光“和李璧月同归于尽”的执念渐深,他的灵魂能量竟又重新开始走强。 “今天,我不会放手。” “要么,你战胜自己因无上佛国生出的恶孽灵魂,我们一起上去。要么,让他拉着我一起去死。” “明光,你敢不敢为了我,去赢命运一次?去赢你自己一次?” 承剑府主平静得没有一丝语气的声音,穿越灵台,透入识海之中。 白衣明光百感于心,几乎怆然。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海内回闪。 在海陵时,在遇到傀儡袭击时,是李璧月挺身而出,救下他的性命。 在师父昙叶死后,是李璧月鼓励他继续修行,写信给太子李澈,让他能够离开长安,离开他不喜欢的昙摩寺。 在泸江,也是这个女府主,鼓励他回到昙摩寺传经讲道,她对他说:“明光,一片土地上,如果洒下智慧的种子,便能结出真理的果实。如果洒下蒙昧的种子,便只能结出邪说。将讲经辨经的权力交给那些原本就不懂佛法的人,昙摩寺便只会越来越乌烟瘴气,那你就会越不喜欢它。如果想要新的世界,便该按照自己的意思建造。” 此时此刻,在她还对他说,他是她的朋友。 她是天边最皎洁的明月。 她离他很远,在需要时,总是会出现。 她以冷光照人,照在心里却是暖的。 为什么他总是需要别人来保护? 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他还需要别人来救他? 不,不该是这样啊。 为什么他不能更加强大一些,保护他心中的那一轮明月? “明光,你有过誓愿吗?” “什么是誓愿?” “誓愿就是,你要做一件事,这件事要翻山越海、道阻且长,你会经历千千万万挫折,甚至粉身碎骨,但是你非做到不可,因为这是你情之所钟,心之所愿。” 这是李璧月出剑之前问他的问题,至此,他终于可以给出自己的答案。 白衣明光的身形猛烈震颤,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内心嘶吼:“我也有誓愿。” “明光以心为誓,愿此一生不再辜负。” “第一誓:愿不辜负师恩教诲,愿效法师祖传,将我佛之法弘扬天下,普渡天下众生。” “第二誓,愿不辜负朋友情谊。愿天上明月,永不坠落——” …… *** 一旁,传灯大师微微皱眉:“以心为誓,便成执念。执念一起,便生邪魔啊……” 玉无瑑却摇头道:“我看未必。” “为何?” “大师可能不知道,灵魂的力量就来自于执念。明光的第二人格本就是因为昙无国师临死之前强大的誓愿力量而生,所以力量才会这般强大。只有誓愿才能抵抗誓愿,有此誓愿,明光才能真正的战胜自己,战胜昙无国师,重新夺回身体的主导权。” 传灯大师有些不相信:“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试过?” “大师信我,我还真的试过。”玉无瑑想起李璧月,笑容可掬,“实践出真知嘛。” 传灯大师抬头,有些不解地看他:“你师父清尘散人修的道不是逍遥无为吗?你也会有执念?” 玉无瑑微微一笑:“世间道有千百种,我的道和师父不同。不仅是我,前辈你也有执念。” 传灯大师一怔,“我也有执念,这不可能啊。” 玉无瑑:“去年我师父与华阳真人大战,兵解于高阳山。开始我并不甘心,认为师父虽然身死,但是元神一定还在。所以我天南地北去寻找他的元神,可是我找了大半年,什么也没有找到。最后我才终于认识到,师父他对这世间并没有执念,他死了,元神也就散归于天地。我想要找,也只能从清风明月中去寻了。” 他看向传灯大师,笑道:“前辈您若非心有所执,我想我在佛传明灯中也是找不到您的。” 传灯大师若有所思,终于一叹:“你说的不错,我的执念就是……放不下啊……” 去国离家二十年,躯壳也在异国他乡化为尘土。他心中始终没有放下昙摩寺,放下自己这些晚辈。元神随佛骨舍利一起回到中土,最后选择留在佛传明灯之中。 *** 黑白两道魂识仍在相持,几乎交融,分不出谁是谁,只有那最后的誓愿之声回荡。 “……第三誓,愿不辜负自己本心……我就是我……” “我身非我,我相非我,天地一躯壳。” “我名非我,我意非我,觉来知未觉。” “我心是我,我性是我,有个佛陀,菩提树下坐……” …… 此时此刻,明光终于重新寻回自己修行之初的本心。 意识之争中,白衣明光的能量越来越强,逐渐占据上风,黑衣明光也越来越弱…… 黑衣明光身影幻灭:“怎么可能?我不甘心,我怎么会输给你这样的胆小鬼……” 白衣明光双手合什:“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源出于我,便回归于我。如今的我,已经有了可以面对未来的勇气,我会走自己应该走的路。” 黑衣明光的身影越来越黯淡。他的表情也一开始的从不可置信到质疑,从质疑到惊异,最后归于释然,“也对,我会出现是为了无上佛国,也是为了保护你。现在看来,你终于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最后,他弯了弯唇角:“这样也好。那我就最后和你们开一个玩笑吧……我因昙无国师对无上佛国的执念而生,既然无所最终完成他的誓愿,不如就毁了它吧,反正你也不需要了……就当是最后送给你一个礼物了……” *** 山崖之间,李璧月的肩膀几乎失去知觉,她牙关紧咬,苦苦支撑。 其实,她并不知道识海之内,明光的主人格意识能否听到她的话;她也知道她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抛弃明光,用最后的余力回到山崖上去。 但这不是她的本心。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玉无瑑,他说:“阿月,我是没有把握一定能从佛传明灯中出来。可是,你有把握能战胜明光吗?难道无法战胜,你就不去了吗?你不会,因为你知道,天上地下,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为,你是李璧月。” 就如同此时此刻,她看似可以选择,实则没有选择,因为她是李璧月。 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就这样永远沉入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下方的人忽然有了动静。明光发出一声轻轻的哂笑:“李府主,你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我实在是十分感动。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如我就帮你一个忙吧……”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明光道:“那位玉道君舍己为人,陷身于佛传明灯中无法出来,你想必也很担心他。不如我毁掉佛传明灯,说不定,他就可以出来了……” 李璧月很快抓住了关键词:“说不定?” 明光的语气漫不经心、满不在乎:“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做,也没有把握嘛。也有可能,他的元神会和佛传明灯一起毁灭,这都是说不定的事……反正你的那位朋友很快就会回来了,我自己都要没了,当然就管不得这么多了……” 李璧月促声道:“等等——”她怎么听着这话有死前顺手报复一把的意思呢? 可明光怎么会听她的,李璧月眼睁睁看着佛传明灯从他体内浮出,越升越高,越来越亮,悬于空中,就像一轮巨大的太阳,照彻山间黑夜。 最后,太阳在空中一下子炸裂开,无数灵力聚成的光点如流星雨般飞向四面八方。 明光仰着头微笑,像一个恶劣的孩子,“李府主,烟花好看吗?” 李璧月看着天上碎落的流星,一阵无言。 昙无国师汲汲营营努力十数年,最终完成的“无上佛国”,最后像放烟花一样被炸掉了。 不知昙无国师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气死。想必也不会了,因为他最后的灵魂也已经化作先天真炁了,大概也是那些飞走的流星之一吧。 只是,不知道玉无瑑会怎样? 他也会变成一颗流星飞走吗?她从此以后该去哪里寻他? 这时,她听到下方传来明光的声音:“李府主,你怎么样?” 这次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充满关心,与之前的阴阳怪气截然不同。纵然担心玉无瑑的安危,李璧月还是心中一喜:“明光,你终于回来了?” 佛传明灯从明光的识海中剥离的那一刻,玉无瑑和传灯大师都感到眼前一黑。 等他们视野重新恢复,发现两人已经回到了两人相逢的那棵老树之下。 玉无瑑:“这是怎么回事?” 传灯大师皱起眉头:“这不太对,黑衣明光大概是疯了。他知道自己在意识之争中输给明光,很快就要失去身体主导权,破罐破摔,想要毁掉无上佛国……” 玉无瑑下意识看向四周那些小镇居民:“毁掉无上无上佛国,那这里面的居民会怎样?” 传灯大师:“先天真炁是天地至清之气,若是脱离掌控,就会上浮飞向天外,眼前这些灵魂也会同这股清气一样归入星海,化为荒尘,或者在上升的过程中化于天地之间……” 仿佛印证他的话,他们头顶的苍穹訇然裂开,飓风呼啸,远处的高山塌陷,大地在颤抖中龟裂。现实世界里的一朵烟花,放在芥子世界便是世界毁灭末日的图景。 小镇的人们从来没见过这般景象,纷纷奔走逃命。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世界碎成无数瓣,他们来不及呼喊,被飓风翻卷着飞向天空,飞向未知的远方。 玉无瑑看着眼前世界毁灭的一幕,来不及心生感慨,便感到脚下的土地同样龟裂,他和传灯大师也被飓风吹上了天。 好在两人都抓住了那棵大树,才不至于分开。传灯大师大声道:“玉道君,这些人都已死多年,无上佛国毁灭,我们也管不了他们了。现在重要的是,你还活着,你得回去,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中去。” 玉无瑑当然也是想回去的,佛传明灯毁灭,芥子世界自然也被毁灭。 那将两人卷起的飓风是先天真炁破碎后的灵流,他正被这股灵流裹挟着飞向天外,他俯瞰脚下的大地,他能看到李璧月正抓着明光,两人正沿着崖边的松树,艰难向上攀爬。 她时不时抬起头,看向他这边。她的肉眼自然是无法看到他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看到天上流星雨越飞越远,也感觉到不对劲,眼神渐渐焦灼起来。 玉无瑑想要飞向她,可惜根本不由自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她越来越远。 难道他最终的命运是飞入星海,化为荒尘,与她生死不复相见吗? 他终于慌了神,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那些仍在不断上升的灵流。 传灯大师意识到这样下去肯定要完,他终于下定某种决心:“玉道君,这最后一程就让我渡你。” 玉无瑑回头:“大师,你有什么办法?” 虚空之中,传灯大师艰难地向玉无瑑这边挪动,一边说道:“我这一生,少时开悟,成为昙摩寺主持,三十岁时便名满天下。在扶桑传法二十年,最怀念的时候还是年轻时与谢嵩岳、紫清真人他们这些年轻人结交往来、畅谈天下之事的那些时光。如今,你们年轻一代也能像从前一样互相扶助,我心甚蔚。” “如今无上佛国既毁,我最终也会归于天地,与天地同朽。在最后的这段时间,能够遇到像你这样脾性相投的小友,更觉得三生有幸。” 玉无瑑感觉有些不对劲。 人只有在死前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虽然说传灯大师□□已经化灰,早就是一个死人了,他还是觉得传灯大师这话有些临终遗言的意思。 传灯大师微笑道:“你之前说得没错,我确实心有执念,从前我的执念是放不下昙摩寺,现在是放不下你们这些孩子们。既然心有执念,自然也有誓愿。” “我愿佛心不灭,剑心无暇,道心不朽。愿所有的孩子,都能回家。” 传灯大师看着他,脸上神情慈蔼,就像看着自己家的孩子,“所以,就让我做一双彩翼,助你回到她的身边。” 玉无瑑看到他身后生出一双由灵力聚成的翅膀。那是最为纯粹的灵魂源力,是传灯大师最后的执念,也是最后的心愿。 翅膀轻轻煽动着,带着他挣开了飞向天外的先天真炁,向着地面飞去…… 耳边传来传灯大师最后的念偈声:“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以一灯传诸灯,终将万灯皆明……阿弥陀佛……” 不知不觉中,玉无瑑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起他在世间道中看到的最后一幕,传灯大师站在小镇外:“这处世界有白天,也有黑夜,只是这里没有火,也没有灯,就让我做一盏灯吧,照亮那些晚上要回家的人。” 这世上总是有些人,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一盏灯,燃尽自己,照亮其他人回家的路。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道。 山崖之上,无遮寺一片狼藉。整整一座山被一分为二,在中间留下极深的沟壑。佛殿倒塌一片,最高处的金顶已经被被剑气劈碎。 好在玉无瑑运气不错,并没有受伤。 他依然保持着双腿盘作的姿势,一动不动。李璧月心情一点也不放松,眼下,这只是一具无魂的躯壳。 她抬着头,望向天空。佛传明灯破碎,他还能回来吗? 明光垂头丧气站在一旁,愧疚道:“对不起,李府主,我不知道他最后会炸掉佛传明灯。佛传明灯中的所有魂灵都被先天真炁裹挟着飞向星海……玉道君他……他……” 他声音颤抖,强忍着眼泪,不忍心将剩下的话说完。 李璧月轻轻摇头:“不,如果那是我的蝴蝶。不管多远,他一定会飞回来的。” 她声音坚定,就像秉持着某种信念。 明光不解,喃喃道:“蝴蝶?”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极高之天上,一颗流星缓缓下坠,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流星越飞越近,他们看到那颗流星上面有一双灵力流转的翅膀。它在空中飞舞,就像翩舞的灵蝶。 李璧月飞扬着跳了起来,朝着蝴蝶伸出手,那只灵蝶绕着她飞了一圈,最终稳稳落在她在手心。 “阿玉,欢迎回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77章 彼岸【完结】 第177章 彼岸 玉无瑑睁开眼睛,发现眼前并不是在自己住的客房,而是在承剑府所居的拂霜楼,正躺在承剑主府那张雕花大床上。 他目光微移,见李璧月正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伏案处理桌上的文书。显然,他应该是睡了许久,李璧月不放心别人照顾他,所以连公务都搬到卧房来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 分明,他们已经十分熟悉。从六岁,到二十二岁,他像这样看着她何止千眼,万眼。 此时此刻,劫后余生,再次归来,觉得再怎么样也看不够。 李璧月察觉身后的目光,回首走到床边:“阿玉,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玉无瑑坐起身,顺势拥她入怀,“我没事,无上佛国的事怎样了?还有明光呢?” 他自无遮寺回来之后就一头睡去,直睡了整整三日才醒,这中间又发生许多事,李璧月便一件又一件的讲给他听。 明光回到长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新帝上表请罪,自请拆毁昙摩寺,重新回到泸江广化寺修行。李澈本来想允其所请,耐不住太后娘娘求情,最后决定削减昙摩寺规模,遣散四分之三的僧众,只留下那些愿意诚心修行的僧人。 李澈本来对明光又几分生气,想顺其所请,贬谪西南,再为昙摩寺另选住持。但听李璧月讲了当初昙叶和昙无师兄弟两人旧事之后,又改变了主意,命明光继任昙摩寺住持。 承剑府这边,大事已定之后,事情少了许多。唐绯樱请了三个月的长假,说要和陆少霖回那溪一趟。陆少霖决定以后与唐绯樱长居长安,只是他是乌夷族长,这几年少不得两头跑,直到培养出合适的继承人。 长孙璟本来想着要退休,唐绯樱这一跑路,李璧月自然是否了他的退休申请。这几天长孙璟郁闷得不行,让玉无瑑醒了就去陪他下棋解闷。 玉无瑑莞尔,换了身衣服正要出门,夏思槐来报说明光来访。 李璧月和玉无瑑对视一眼,决定还是先去见明光再说。 虽说玉无瑑最终平安无事,但整件事因他而起,明光这几天心中始终感到歉疚难安。 这时见到玉无瑑,更是恨不得将头低到尘埃里。 “玉道君,我……”道歉的话还未出口,玉无瑑打断了他:“明光,那天那串菩提珠你还带着吗?” 他说的是那天无遮寺时,明光手中那一百零七颗的菩提珠串。 这菩提珠串愿属于昙无国师,其中第一百零八颗菩提珠是神慧祖师的灵魂源力所化成。后来菩提珠被李璧月斩碎,又被他的另一人格重新收集起来串好,只是少了一颗。 明光道:“还带着。” 玉无瑑道:“菩提珠,共一百零八颗,指求证一百零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从而得大圆满。我手中还有最后一颗,现在将它还给你。” 他摊开右手,掌心浮现一颗洁白莹润的菩提珠。明光一眼就看出是纯粹的灵魂源力凝结而成,但这绝不可能是原先那颗。 “这是……” 玉无瑑眼角带着笑意:“传灯大师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昙无国师试图建立一个虚幻的世界,并且认为那是彼岸。但现实的婆娑世界,才是彼岸。我们每一个人,心之安处,才是彼岸。’” 明光喃喃道:“心之安处,才是彼岸?” 玉无瑑道:“你的歉意我已经收到,过去的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向前看。” “向前看?”明光面容仍难掩愧色,“但是因为我的缘故,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一起被毁,里面承剑府和玄真观的传承都没有了,明光难赎其罪……” 虽然李璧月和玉无瑑都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心中始终为此感到遗憾。 “明光,你错了。”李璧月插言道。 她带着两人来到承剑府的最高之处,俯瞰整个长安城,伸手一指:“你看,那边是什么?” 明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承剑府的试剑台,无数年轻的弟子正在夏思槐和高如松指导下练剑。 他下意识回答道:“那些是承剑府的弟子。” 李璧月有顺手指了指不远处:“你看那边呢?” 承剑府地势较高,站在高处远远望去,可见两条街外的玄真观中人来人往。 明光虽不解其意,还是答道:“那些是玄真观的道士们。” 李璧月又道:“你们昙摩寺还有人在吗?” 明光道:“昙摩寺经过这一番大乱,已经有很多人离开了。只有一些真心想要演习佛法的人的留了下来。人数不多,大概还有二三十个。” 李璧月道:“那你觉得是现在的昙摩寺好,还是以前的好?” 明光认真想了想,说道:“山寺虽然清净了许多,但是愿意重新沉淀下来修行的弟子倒是比以前更多了。我想再经过十年的时间,昙摩寺也许会慢慢成为我想要的样子。” 李璧月抬起头,看向长安城,也看向更远的远方,轻声道:“所以,明光,一切都没变。如今承剑府、玄真观和昙摩寺都在。虽然,再没有先辈们可以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但是也没有任何人能再阻碍我们想做的事。我们想要什么样的世界,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建造了。” “过去的纪年属于先辈,将来的纪年属于后辈。而现在,是一个崭新的,属于我们的时代。” “我们继承了先辈的荣光与理想,再将之传承后世,这就是一切的意义。” 玉无瑑和明光一起向她看过来,三人目光交汇,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是啊,在过去的纪年中,先辈们披荆斩棘,留下了传承的种子。种子一代一代发芽、抽枝、长叶、开花,结果,再生出新的种子。 他们每一个人是枝上的叶,叶下的花,花结的果,是果实中的种子,也是种子重新扎在地上的根。 每一颗种子,都这万古洪荒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那是生命本身,也是传承本身。 凡人的生年有时会尽,生命的传承永远不朽。 不远之处的剑堂房顶上,长孙璟抱着一只酒葫芦,斜斜靠在屋脊尖角上,脑袋却偏着,看向弈剑阁的的地方。 他分明是看着弈剑阁高处的三位少年,他的目光在那一刹那仿佛透过虚空,看向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啧,少年子弟江湖老,但是江湖永远都有少年人。属于我们的纪元已经过去,属于他们的时代刚刚到来,谢府主、温师妹,紫清、青溟两位道兄,还有传灯佛兄,就让我这位硕果仅存的老头子代你们敬他们一杯酒吧——” 他拔出酒塞,猛灌了一口,将剩下的酒酹于青瓦之上,在檐下滴帘成雨。 雨声惊扰了在檐下逗弄松鼠玩耍的裴小柯,裴小柯抱着松鼠爬上屋顶,“长孙爷爷,您倒是会躲懒,跑到在这儿喝酒?” 长孙璟打了一个酒嗝,醺然道:“谁说我在喝酒了,我在看戏呢?” “看戏?”裴小柯东张西望:“哪里有戏可以看?” 长孙璟指了指弈剑阁顶上的三个人,笑眯眯道:“那边不是。” “那不是我师父、李府主还有明光小师父吗,哪里有什么大戏啊?” 长孙璟啧叹:“这是你不会看,将来如果有人将这两年的发生的事写成一折故事啊,大概会说他们生于最黑暗、最混沌的纪元,却也以此为开始,创建了更好的世代。” 裴小柯稚嫩的双眼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长孙爷爷,你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啊?” 长孙璟摸了摸他的头:“你现在听不懂没关系,等到了你的纪元,你就能听懂了。因为,你是下一颗种子,也是将来的少年……将来也必有一个纪元是属于你的……” 裴小柯歪着头,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有听明白。 送走明光,玉无瑑觉得体乏,回到拂霜楼倒头就睡。 这一觉竟又睡到第二日下午,他醒来见李璧月不在,便到长孙璟处陪师伯下了两盘棋,回到拂霜楼,李璧月恰好处理完公事。 玉无瑑总觉得身边缺了什么,半天想起一人来,问道:“我那小徒弟呢?他平日甚是吵闹,为什么师父卧病在床,这当弟子的看都不来看一眼?” 李璧月抿唇微笑,道:“你那小徒弟原本每天还是会过来看一眼。昨天下午,你睡了之后,观里那些道士说是奉你的命令,来承剑府搬运无尽藏填充玄真观的藏经阁,我想着你既没醒,就让夏思槐陪着小柯过去主事。小柯过去之后,看到玄真观的宫观楼宇,流连忘返,当即就决定不走了。只让夏思槐带了一封信回来。” “信呢?” 李璧月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玉无瑑打开,里面就一句话:“李府主,师父我就留给你了,玄真观就交给我了。” 玉无瑑愣了愣,随即嘴角绽放一抹清浅的笑:“李府主,能借用你家思槐一用吗?” 李璧月不知他要干什么,还是点了点头,叫了夏思槐进来。 玉无瑑跳下床,到了书桌前,拿了纸笔,写下另外一行字:“吾徒长大了,很是上进,为师甚是欣慰。但你要少吃糖,当心蛀牙。” 他将信塞给夏思槐,又摸出五个铜钱,道:“夏司卫,麻烦你去买一根糖葫芦,和这封信一起给我们家少观主送过去。” 夏思槐不解,为何要信上写少吃糖还要让他去买糖葫芦,疑惑地转头看向李璧月。 李璧月道:“你按照吩咐做就行。” 夏思槐只好拿着信走了。 李璧月这才问道:“为何少吃糖,还要去买糖葫芦?” 玉无瑑:“少吃糖是应该对待生活的态度,而吃糖葫芦才是生活本身。我是告诉他,要好好看家,短时间内,我就先不回玄真观了。” “啊?”李璧月有些吃惊,“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玉无瑑促狭一笑道:“玄真观主是应该对待生活的态度,承剑府主的夫婿才是生活本身啊。我最近觉得从前陪伴在你身边的时间太少,趁现在没甚大事,该好好补偿一下自己。” 李璧月绕了一会,才想明白他的逻辑,不禁哑然失笑,不知道啃着糖葫芦的裴小柯能不能听懂这随性又自在师父的暗示了。 玉无瑑已爬上了承剑府主那张大床,脱了鞋袜和外衣,坐在床檐,对她伸出手:“阿月,该上岸了。” “上岸?” “传灯大师说了,心之安处,才是彼岸。”玉无瑑眉心微漾,齿如含贝,笑容如春风吹拂:“你不上来,我的心就靠不了岸了。” 他这会里衣半敞,分明是说着情话,人却是端着的,仿佛七情六欲都不着一丝颜色,却撩得人从五脏六腑一起痒了起来。 李璧月觉得该找个木头龛子将他供起来,又想将他一层层扒开,从里到外吃干抹净。 人却被那只玉手一勾,没入床帐之内。 屋外,春月如盈,春星灿灿,春风多情,轻拂窗扉。 大抵,这又是一个溶溶春夜。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