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真凤凰!父兄追悔火葬场》 第一章 重生归来 阮槿在剧烈颠簸中醒来,眼前四四方方,像在马车里。 她不是被大火烧死了吗? 身体明明还残留着烈火灼烧的痛和浓烟呛鼻的窒息感。 怎么…… 没来得及等她思考身处何地,刀剑破空声刺入耳畔,下一秒,身下的马车四分五裂。 阮槿反应迅速抓住缰绳,刚想翻身上马,腰却被人死死抱住。 “大姑娘,奴婢好害怕。” 错失上马良机,绳子脱手,惯性拉扯阮槿和说话婢女齐齐从车上滚落。 周遭碎石林立,枯木残枝无数。 曾经不好的记忆在脑海快速闪过,阮槿下意识蜷缩身体,护住面容。 身体重重碾过地上的乱石和残枝,锋利的棱角划破皮肤,鲜血涌出,疼得她几近晕厥。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婢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姑娘,让奴婢看看,伤到脸了吗?” “您就要跟永昌侯府小侯爷成婚了,要是毁了容可怎么办……” 毁容? 阮槿愕然抬头,一抹藕荷色身影从地上爬起,朝她靠近。 是她曾经的婢女,星罗。 那这里是…… 云州!? 她重生了? 回到十七岁,替祖父守孝结束,回京跟竹马小侯爷裴衡之成婚的途中! 就是在这一天,车队被山匪偷袭,她摔下马车毁了容,还被山匪掳走一天一夜! 等她逃出来,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想跟家人哭诉委屈,却得知她根本不是爹娘亲生的。 她是假千金! 真千金已经被找回。 阮家以她毁容为由,让真千金替她嫁给小侯爷做正室。 她只能当侧室。 她不答应。 结果没过两日,她被山匪掳走一夜的消息不胫而走。 整个京城都在传,阮家大姑娘的清白没有了。 谣言不止,她的名声彻底毁了。 嫁给裴衡之当妾,成了唯一选择。 也是从这个选择开始,她的人生永入黑夜,每一次挣扎都像在深潭中下陷一寸,直到被完全吞噬。 泪水漫过眼眶,砸在鲜血淋漓的手背上。 阮槿回过神,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在这一次,她没有被毁容,也没有因为疼痛和恐惧晕厥被山匪掳走,一切还来得及。 再看婢女星罗,阮槿这才惊觉不对劲,星罗衣袂整齐,发丝丁点不乱,浑身更是没半道伤口。 马车行驶速度飞快,摔下来不可能不受伤。 不对劲! 难道,她会武? “她们在那儿!抓住细皮嫩肉的那个,给兄弟们快活快活!” 四五个山匪气势汹汹驾马而来。 阮槿转身欲跑,被星罗拽住胳膊:“姑娘,怎么办?我的脚不听使唤了!” 星罗满脸恐惧,看到她毫发无伤的脸,眸里一闪而过的失落,没有躲过阮槿的视线。 她一把推开星罗,拼尽全力往旁边密林跑。 这里是官道,烈日炎炎行人太少,树林枝繁叶茂,没准有躲藏的地方。 树叶沙沙似利刃在耳畔呼啸而过,阮槿庆幸跳马车没有扭断腿,不然重生一次还得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身后脚步匆匆,穿林赶来,周遭树木茂盛,仿若擎天驾海,明明是蝉鸣鸟语阵阵的盛夏,不知为何林间一片寂静。 顾不上细究,阮槿攀爬上面前的大树,四肢如刀刮过,再次撕开伤口,血水浸染衣衫,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手脚稳健。 内心只有一个信念。 活下去! 让阮家那群人面兽心的畜生,付出代价! 让裴家将这些年趴在她身上吸的血,全部吐出来! 血债血偿,以命抵命! “臭娘们,跑得还挺快。”山匪驻足树下,寻不到目标踪迹。 他们纷纷让道,藕荷色身影的女子走到人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找。” 阮槿脸色瞬间惨白,没想到昔日偷学的爬树技能会派上用场,更没想到害她的人会是星罗。 星罗是母亲给她的婢女,待在身边近十年,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平日过得跟官宦小姐无异。 阮槿死咬下唇怕骂出声,想起回到阮家时,曾数次打探她的踪迹,哪怕是被困裴家那几年,也没有放弃寻找。 他们说,星罗为保护她,被山匪杀害了。 他们说,星罗是忠仆,要一辈子感激她的付出。 为此,她提拔星罗的亲戚,即便他们资质平庸,屡屡犯错,也从不苛待,最后却培养成别人手中刺向她的刀。 恨意席卷阮槿的瞳眸,世界好似只剩树下的藕荷身影。 “想杀人?” 倏然靠近的冷冽气息,和耳畔阴沉的嗓音,吓得阮槿叫出声。 “呜呜……” 劲瘦修长的手掌包裹住未来得及出口的喊叫。 阮槿看到那双手的主人,眉飞入鬓、鼻若悬胆,面如冠玉,瞳孔迅速收缩。 沈墨淮? 不对,沈墨淮已经死了! 那…… 阮槿身体僵硬脸白如纸,他是沈墨珩! 赫赫有名的“活阎王”! 传言,沈墨珩为人冷血无情,手段阴狠,是战场上的杀神,见者皆丧胆,鬼魅避其形,凶名传千里。 沈墨珩见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唇颤如枯叶抖风,眯起眼:“认识我。” 明明是气定神闲的一句话,却让阮槿觉得只要点头,小命不保。 她遮住眼底惊慌,狂摇头。 沈墨珩沙场杀敌无数,审问犯人更是家常便饭,一眼瞧出她不老实:“撒谎。” 捂住口鼻的手掌,利落掐住眼前人脖子,惊觉颈项细腻纤长的过分,稍稍用力就断。 大火吞噬前的窒息感再次袭来,阮槿一瞬分不清是留在树上危险,还是被山匪抓住更恐怖。 突然,她瞧见沈墨珩腰间系着的半截墨玉,伸手抓住脖子上似铁般硬的手臂,断断续续出声。 “我是……沈墨淮的……未亡人。” 第二章 不好!活阎王要掐死阮槿 大夏建朝以来,文臣武将不计其数,能芳史留名的也有百人。 国公府更是百年煊赫,簪缨满朝,半壁江山皆出其门。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国公府的一对双生子。 大公子沈墨淮,文能提笔安天下,素有美名,是百姓心中的“青天”,为人温文尔雅,谦逊和蔼。 十八岁状元及第,鲜花着锦,没有跟大多数官宦子弟一样留京任职,反而选择外放,一路从知县靠着政绩,升任云州刺史。 二公子沈墨珩,武能马上定乾坤,恶名昭昭,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为人张扬肆意,狠厉薄情。 十四岁随父上阵杀敌,战功赫赫,十八岁那年收复边关后,留在云州驻守,非紧急战事,不再外调。 可惜,不久前云州山匪猖獗,沈墨淮于公干途中丧命,尸骨无存。 坊间传言,兄弟二人因争抢国公府世袭头衔,感情不睦多年,沈墨淮一死,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沈墨珩。 朝中更有文官进言,沈墨淮死得蹊跷,要严查沈墨珩。 结果皇帝非但没有彻查,还将国公府交到沈墨珩手上。 沈墨珩自此成为全大夏最年轻的国公,风头无两,权倾朝野。 沈墨珩看了眼掌下正发抖的小姑娘。 十六七岁年纪,原是一副海棠含露娇模样,此刻却骇得魂都颤了,杏眼瞪圆,鸦羽似的长睫扑簌簌乱颤,似受惊的蝶翅,他却没半点怜悯。 “侮我兄长清誉,更该死!” 阮槿猛的一哆嗦,眼眶里蓄着的泪再也兜不住,声音哑然:“真的,我跟沈大公子……情投意合,我能证明。” “哦?” 沈墨珩冷笑,来了兴趣,想看看她还能耍出什么手段。 “拿不出证据,我就把你丢下去。” 轻飘飘一句话,阮槿背脊汗毛直竖,不是恐吓,他真干得出来。 她不想重活一次,还重蹈覆辙,这次,必须亲手斩断上辈子声名尽毁的导火索。 沈墨珩亲眼看着阮槿翻袖口、掏前襟,女子夏天的衣衫本就薄,加上她一路奔跑,汗水混着血水浸湿大半,隐约可见薄衫下的风光。 他目不斜视,丝毫没觉不妥,视线在她白皙肌肤上的数道伤口停留,等阮槿找到玉佩,惊喜抬起头,看到男人盯着她的胸口,一时不知要不要遮。 墨玉玉佩,跟沈墨珩腰间那只,原是一对,并在一处严丝合缝,是阴阳双鱼图案。 阮槿缓缓道来:“半年前,我上山采药,不幸误坠山崖伤了脚,幸好大公子路过,大公子温文尔雅心地良善,救我一命。 那日暴雨突至,我们进山洞躲雨,谁料大公子寒疾发作昏迷不醒,眼看要不行了,情急之下,我……我褪去衣衫,二人,相拥取暖……” 沈墨珩神色一僵,太阳穴突突直跳。 阮槿继续:“醒来后,大公子向我道明身份,说会对我负责,并给了这枚玉佩。 谁知他一走就是半年,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才知他被山匪杀害,尸骨无存。” 沈墨珩微眯起眼:“凭你一面之词,我岂能相信。” “沈国公请看。” 阮槿提起裙角,露出小腿一道浅白色伤疤:“这是当年跌落山崖所致。” “那又如何,一道伤疤而已。”沈墨珩目光垂落,眼尾凌厉。 阮槿泪眼婆娑,欲言又止:“我……我还知道,大公子腰下来寸,有颗似血红痣,还有,他那儿……” “闭嘴!” 沈墨珩倏然起身,震得头顶落叶纷纷,脚下树干摇晃,吓得阮槿手脚并用,生怕掉下去。 正在树下逡巡的星罗听到声音,猛然抬头,眼神中爆发出惊喜之色,立刻掏出腰间的短刃,没等射出,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嗖”刺进星罗胸口,整个贯穿,正好扎在阮槿所在的树身上。 星罗眼底满是震惊和不甘,身子直直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很快,林间传来打斗声,不过须臾,重归安静。 身穿黑甲的队伍从林间窜出,齐齐跪倒在地,为首的男子手上握着弓箭:“爷,全死透了。” 抬头看到树上的阮槿,微愣,“哎?漏了一个。” 起手搭弓,箭矢白虹贯日般,朝阮槿射来。 她吓得躲闪不及,脚下一歪,整个人从树上掉下来。 “二弟!救我!” 阮槿尖叫的嗓音穿林破日,震得飞鸟四散,原本还冷眼旁观的沈墨珩,眉心紧蹙得能夹死蚂蚁。 就在阮槿以为要命丧当场,一道矫健的身影横冲而下,后腰被推着稳稳落到地面。 脚底松软,眼见要跌进面前人的怀抱,那人身体一歪,阮槿摔倒在地。 “你刚刚叫我什么?”沈墨珩冷如冰霜。 阮槿生怕他一声令下,小命不保,忙道:“我跟大公子许了终身,我便是他的未亡人,自当喊你一声二弟。” 沈墨珩凝视面前泥血混满身的女子,眼中晦暗不明。 半年前,云州有敌寇混入,他伪装成书生模样,诱敌深入,将敌人围困在祁虎山,手下追击寇匪,他留在原地等消息。 突然听到呼救声,于是在崖底发现一名女子。 女子素衣长发,头戴斗笠,背挎竹篓,应是当地采药的农女。 “公子救我。” “男女授受不亲。” “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且,沈大人冰壶秋月,是德厚流光的好官,不会放任小女子被野狼吞食的,对不对?” 他看着崖底眸光清亮的女子,想挥挥袖子走人,又想到万一她死不了,跑出去败坏“沈墨淮”的名声…… 难得发了善心。 就是这么巧,暴雨临盆,他寒毒发作,昏迷之前,他在想要不要杀了她,这样不管是沈墨淮的名声,还是他的秘密,都保住了。 第二日,他在府上醒来。 大夫说此次寒毒发作虽厉害,却得到很好的控制,应该是那名采药女的功劳。 他也是在那时发现,衣衫乱了,裤腰被解开过,随身墨玉也不见了。 阮槿不知他想到什么,脸色黑得不像话半晌不做声,内心惴惴不安。 反复思索先前的故事,有没有什么疏漏。 沈墨淮救她是真,她救沈墨淮也是真,唯一些许出入,是二人没有肌肤之亲,更无互许终身之诺。 真假参半的谎言,往往最容易让人信服。 她不信沈墨淮这样的文人,会到处宣扬跟女子彻夜独处一室,即便是说了,内里细节谁能清楚,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阮槿脑袋飞速转着,星罗是母亲的人,刚才那伙人十有八九是假山匪,专门毁她名声而来。 若她独自回京,保不齐日后阮家拿这段经历做文章,百口莫辩的处境,她上辈子体会得够深了。 可,她若能乘沈墨珩的马车回京,谁敢嚼“活阎王”的舌根? 越想越觉得计划可行,阮槿猛地爬起身,却一阵天旋地转,体力不支再次朝前倒去。 昏迷前的最后念头:又要摔跤了,可千万别再磕着脸。 第三章 这一世,阮槿要他们血债血偿! 夏日炎炎,道旁芳菲皆垂首。 唯有木槿,猩红花瓣奔涌着晒不干的血。 马车内清风阵阵,如置身春日,丝毫没有酷暑的炎热。 卧榻上的女子,眉心紧蹙,小脸煞白,不知陷入什么梦境。 “槿儿,你妹妹长在乡野,日子过得苦,你要多让着她,毕竟,她的痛苦是你亲爹娘造成的。” “阮槿,你占了棠儿十几年金尊玉贵的身份,非但不知感恩,还欺辱她,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从前学的礼义廉耻都去哪儿了?” “阿槿,我对你太失望了!棠儿良善,没有你们闺阁女子的城府,收起你那套阴毒手段,再有下次,绝不姑息!” 阮槿一时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仿佛又回到侯府后宅,她生下裴家长子当夜,被裴衡之以疯癫为由,幽禁后院。 裴衡之:“阮槿,你我青梅竹马,我本不想让你们母子分离。可惜,棠儿体弱难以有孕,有你在旁,她如何跟孩子培养感情? 要怪就怪你抢了棠儿十几年福分,她的苦本该你受,如今也算一报还一报。 别用怨恨的眼神看我,阮槿,撒泡尿照照你现在的模样,脱离阮家大小姐的身份,你连给我当妾都是高攀!是你野心太大,非要嫁给我!当初,为何不干脆死在祁虎山?” 阮槿怎能不怨? 她从头到尾没得选。 阮家用恩情作茧,流言为刃,看似示弱,实则胁迫。 到头来,怪她痴心妄想? 她做错了什么? 阮槿在阴冷的后宅,过得连最低等的下人都不如,加上产后亏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就在她以为,会病死后宅时,一场大火先吞噬了她。 火光中,她听到母亲对裴衡之说:“我原以为她是农户女,是死是活无关紧要,谁知她是被那对夫妻偷来的。 如今,她亲父兄找到线索,若被人发现,我们将她折磨至此,你的前途,阮裴两家的声誉,都将付之一炬。 贤婿,她已经恨上我们了,斩草除根,才能以绝后患。” 阮槿做梦都想不到,她还有真正的亲人。 他们却连她亲人的面都不让见! 只因心虚,怕被报复,就要害了她的命! 裴衡之声音,宛若来自地狱:“没错,不仅要烧,还得烧得干干净净!横死之人,怨气极重,我去请大师开坛做法,最好让她形魂聚散,不能再给亲人托梦!” 阮槿泪如雨下,拼命在火海中挣扎,奋力喊着救命。 可无人听到她的求助,所有人都盼着她死。 “母亲……” “裴衡之……”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 阮槿醒来时,马车内气压低得吓人。 她偷瞄了眼端坐面前的欣长身影,见他神色不虞,快速移开视线。 低头发现,衣衫换了,伤口有上过药的痕迹,上等的金疮药。 她不会蠢到,问谁给她换的衣服,上的药,小命都要没了,所谓的清白算什么东西。 “多谢沈国公。” 沈墨珩鼻尖冷嗤:“怎么?梦里见过情郎,不喊二弟了?” 情郎? 阮槿微愣,待反应过来话中意思,惊觉昏睡的功夫,沈墨珩怕是把她祖宗八代都调查清楚了。 沈墨珩见榻上的人缩成一团,眼神飘离,一脸心虚,更笃定心中猜测,冷眸睇过去:“醒了就滚下车。” 阮槿拽紧身下冰凉沁人的锦缎,她不能被赶下车。 她不能落魄赶回京,落人话柄。 她猜,沈墨珩知道阮裴两家的婚约了,将她当做水性杨花的女人了。 “沈国公,你误会了。” “误会?”沈墨珩一身玄袍,白玉发簪肆意挽了个髻,眉眼俊朗,却盖不住眼底的肃杀与威严,“是你跟永昌侯府的婚约是误会?还是你鬼话连篇攀诬我兄长是误会?” 阮槿带上哭腔,挤出一滴泪:“国公爷何出此言,若非迫不得已,救人心切,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糟蹋自己的清白? 我也是从小饱读诗书过来的,礼义廉耻几个字铭记于心,沈大公子高风亮节,为名请命,是百姓心中的青天,妾身一介女流尊敬他、爱戴他,试问这样的好官,命悬一线生死存亡,我难道要为了所谓的清白,眼睁睁看他去死吗?” 沈墨珩:“……” 阮槿救他一命是真。 但审案多年的直觉告诉他,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但你与裴家的婚约,是陛下赐婚,你一口一个未亡人,是陷我兄长于不义,陷我国公府于不忠。” 阮槿声音淡淡,神情悲切:“婚约是天子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从没问过我乐不乐意。” 沈墨珩睨眼看她:“你跟裴府小侯爷,不是青梅竹马,互有情意吗?” “情谊?原来年少惊鸿影,尽是余生锈骨钉。年少不知情,见过大公子后,阮槿才知,什么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阮槿神情黯然,紧咬下唇。 “此生不能跟大公子生同衾,但愿死同穴。待我归家跟父母道明因果,定求得陛下宽宥,从此青灯古佛,为大公子祈福。” 沈墨珩听得面如菜色。 年纪轻轻,给大哥守寡? 越听越魔幻。 沈墨珩闭眼靠在车窗上,从她嘴里是听不到实话了。 罢了,既想跟着马车,他就送她一程,全当还了当初的救命之恩。 至于什么生同衾死同穴,她若非要跟大哥葬在一处,成全她也不难。 * 千里马速度惊人,更遑论四驾齐驱。 原本两个月的路程,缩短至半个多月。 许久没有呼吸过自由空气的阮槿,一路上贪婪地享受着。 抵达京都时,夏天的尾巴还没过去,暑热依旧。 离家越近,阮槿的心情越沉重。 四品虎威将军府。 门前挂起红灯笼,小厮仆从进进出出,门口车马一路停到巷子口,好不热闹。 清风上前打听,带回消息:“门房说,今天是阮家小姐的及笄礼,京中达官显贵,来了不少。” 前世的今日,她还在辛苦赶往京城的路上,不曾亲眼见过阮棠的及笄礼,只从后来仆人口中听说,当日盛况空前。 阮棠也是在那日,被阮家人正式推到大众视线中,从此在贵女圈小有名气。 此次,阮家特地请了永昌侯府的夫人给阮棠盘发插髻,给足了面子。 永昌侯府的先祖是从龙有功的开国名臣,世袭罔替,曾经显赫一时,传到现任侯爷裴远山手上,已经是第四代。 可惜近两代子孙或平庸无能,或骄奢淫逸,再无先祖之才,只有一个裴衡之颇有才干,一路考到举人,永昌侯府对他寄予厚望。 原本,像阮家这样的四品武官之家,是配不上侯府的,三年前,阮槿外出游玩,意外搭救一位被地痞欺辱的年轻少女。 少女天真烂漫,二人志趣相投,无话不谈,很快结为好友。 不久之后,阮家收到天子赐婚,阮槿才知,新结识的好友,竟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七公主。 第四章 她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此时,阮家宾客盈门,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断。 阮棠站在兄长阮怀楠身侧,听他挨个介绍来宾。 远远的瞧见永昌侯夫人脸色不济。 “大哥,我今日还没去拜见侯夫人。”阮棠道。 阮怀楠一拍脑门:“是我疏忽了,侯夫人是今日的贵客,不可怠慢,走,我领你去。” 还未走近,听见有人议论。 “这就是阮家失落在外的嫡女?清雅素净,气质绰约,哪里瞧得出乡下待过的样子。” 永昌侯夫人脸色稍缓:“游龙浅底,是金子遮掩不住,阮家二小姐明珠蒙尘,好在如今寻回来了。” 坐在永昌侯夫人身旁的是户部侍郎的夫人,二人一母同胞,关系亲昵。 “姐姐?她就是治好你腿疾的女大夫?”侍郎夫人满脸震惊,“好生年轻,竟有如此医术。” 京都谁人不知,永昌侯夫人患有腿疾,坐轮椅十余载,请遍名医束手无策,连宫中太医都说,这辈子是治愈无望了。 阮家新寻回来的嫡女,竟能让她重新站起来,跟常人无异,医术岂不是胜过宫中太医? “侯夫人。” 阮棠走上前,做了个标标准准的大礼。 永昌侯夫人忙将人扶起来:“好孩子,不是早跟你说了,叫伯母就行。” 阮棠含笑点头:“裴伯母。” 她遗传了母亲的精致五官,笑起来露出的酒窝,给她的清丽婉约,增添一丝俏皮伶俐。 永昌侯夫人热络地介绍起身边的官眷,阮棠一一作揖,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错。 先前还觉得穷乡僻壤长大的女子,即便再聪慧,局促不安小心敬慎的性子也难改,比不得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贵女的那些夫人,忍不住多打量阮棠几眼。 阮棠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走上前扶永昌侯夫人坐下,道:“这几日家中事忙,没来得及去府上给伯母看腿。” 说罢,纤细如葱的手指在侯夫人腿上几处穴位按压。 “嘶~” 永昌侯夫人疼得倒抽口气,最近几日夜半总会因为腿疼醒,像是被数千根针扎,弄得她睡不好,人也憔悴不少,连脾气都差了。 今日来,她正想问问怎么回事。 阮棠听罢,秀眉微蹙,很快恢复如常:“正常现象,伯母您多年不曾下地走路,腿部肌肉僵硬,不用担心,坚持锻炼些日子,保管恢复如初。” 永昌侯夫人放下心,望向阮棠的眼神,慈爱中多了份惋惜。 阮棠长得漂亮,医术又好,要是当初没走失,侯府少夫人的位置非她莫属,可惜…… 官眷中不少都是人精,岂会看不出永昌侯夫人更中意阮家二姑娘。 侍郎夫人意味深长道:“当初陛下给阮裴两家赐婚,言明阮家嫡女,阮二姑娘才是阮夫人的亲生女儿,如假包换的将军府嫡出,姐姐,要我说,她跟衡之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永昌侯夫人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阮棠满脸惶恐:“夫人,棠儿不敢抢姐姐的姻缘。” “怎么能叫抢,本来就是你的东西。”阮怀楠容貌俊秀,身姿挺拔,五官跟阮棠有几分相似。 阮棠轻咬下唇,眼圈瞬间红了,十分为难:“大哥,别说了,姐姐知道会不高兴的。” 阮怀楠皱眉:“她有什么资格不高兴?你才是我的亲妹妹,阮槿拥有的所有东西,原都是你的。” 众人纷纷点头,安慰阮棠。 “切!” 人群中发出一道不和谐的轻嗤。 大伙儿循声望去,那是个十四五岁的红衣少年,唇红齿白,剑眉星目,额带上镶嵌了颗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珍珠,浑身上下,透着个贵字。 是个不曾留意过的陌生面孔。 少年翘着二郎腿,坐没坐相,瓜子皮吐得到处都是,见被围观,没半点局促,开了口:“我怎么听说,阮归鸿三年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尉,因为女儿救了贵人,才赏赐宅院,封了虎威将军,那个女儿,不是你吧?” 阮棠被少年鄙夷的目光看得心虚,很快又镇定下来。 若不是她挪位置给阮槿,贵人哪轮得到阮槿去救。 “是我不孝,没能从小陪伴父母身边。” 红衣少年:“我问你宅院怎么来的,你跟我扯孝道,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避重就轻?” 阮棠像是受了大委屈,眼泪珠子扑扑下落,看得阮怀楠心疼不已。 “你哪家的?今日是我妹妹的及笄礼,为何出口伤人?” 少年懒得跟他们扯皮,无聊至极,好友说阮家今日热闹,有小美人看,他才翘课溜出来,结果就这水准,还没伺候他的婢女长得讨喜呢,瘦得跟杆儿似的,一副从来没吃饱过饭的样子。 他抬脚往大门方向走去,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唱喏。 “沈国公到。” 少年脚步调转方向,匆匆消失无踪。 阮家为了阮棠的及笄礼,贴子几乎递遍了京中名门望族,其中一部分只为混个脸熟,没指望真有人来。 “我只是尝试递了下贴子,没想到沈国公真的来了。”阮怀楠喜不自胜。 阮棠兴奋得红了脸:“大哥,你之前不是说上峰有意推荐你去沈国公麾下?沈国公能来我的及笄礼,想来是看中大哥的才干了!多谢大哥给棠儿长脸!” 阮怀楠越想越觉得阮棠的话有道理。 他从小习武,不到二十已是金吾卫中的九品队正,负责京城治安巡逻,虽官职不高,晋升路径却广。 按目前受赏识程度,不出半年就能升任七品校尉! 整个阮家,除了他,谁有资格让沈国公垂青? 同样是年少有为,沈国公自当万分爱惜人才。 指不定哪天,他也能像沈墨珩般,十四岁上阵杀敌,万人中取敌军将领首级;十八岁率领三千精甲卫,以少胜多收复边关失地;二十四岁再次统领三军,平定西北叛乱,声名威慑四海。 国公是世袭罔替的头衔,大将军才是一刀一枪实打实挣下的功绩。 沈国公竟如此给他脸面,阮怀楠激动地直搓手,快步迎出门。 虎威将军阮归鸿听说沈国公来了,心肝一颤,仔细盘点近日工作有无疏忽。 听儿子说沈国公是为提拔他而来,半信半疑出了门。 沈墨珩被请进来后,永昌侯夫人主动将位置让出来,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花厅,一时间局促起来。 不少官宦小姐拿眼睛偷瞄端坐上位的男人,龙章凤姿,气宇轩昂,当真是气场强大,惹人瞩目。 有胆子大的,凑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小声议论起来。 “哇,沈国公跟已故的沈刺史长得真像,只是气质天差地别。” “一母同胞亲兄弟当然像,听说两人都未成婚,沈大公子不说了,红颜薄命,不知道谁家姑娘能入得了沈国公的青眼。” “我还是更喜欢沈刺史那样的温润公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若活着,就是现任的沈国公,谁能嫁给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现在也能嫁啊,只要你愿意,抱着沈大公子的牌位嫁进国公府,过几年领个旁支的孩子过继,国公府断不会亏待了你,嘻嘻嘻……” “少咒我……” 少女的议论声越来越远,却飘进了某人心里。 第五章 毁了阮棠及笄礼 沈墨珩熟稔地坐到上首位置。 阮怀楠擦擦鼻尖冒出的细汗,语气恭敬:“沈国公肯赏脸舍妹的及笄礼,实乃阮家之幸。” “你妹妹?”沈墨珩眼尾上挑。 阮怀楠以为他想见阮棠,忙拉她过来。 阮棠害羞中带着紧张,上前:“阮家嫡女阮棠,见过沈国公。” “本国公听说,陛下给阮家大小姐和永昌侯世子赐了婚,便是你了?” 沈国公一句话让阮棠面色一僵。 阮怀楠解围:“此事说来话长,但阮棠确实是我妹妹,将军府货真价实的嫡女。” “哦?”沈墨珩笑容不达眼底,修长指尖在桌上青白瓷杯壁轻叩。 “那就奇怪了,月余前,本国公奉命追讨杀害兄长的山匪,途经云州官道,见到一队车马被截杀,意外救下一名重伤女子,她说,她也是京城虎威将军府的千金。难道,本国公被骗了?” 刚才还满脸喜悦的阮怀楠,神色僵住。 云州…… 难道是阮槿? 沈墨珩目光沉沉,似深不见底的幽潭,目光在全场红绸扫过,笑道: “想来也是,府上真有千金遭难,怎会有心思宴请高朋。罢了,本国公受累,将人送到大理寺,审审那姑娘的贴身婢女。 奴大欺主的事见过不少,下人联合山匪谋害主子,还是头一回听说。” 阮怀楠脸色顿时一白,连带着他身后站着的阮家老小,神情一个比一个精彩,尤其是将军府夫人,阮怀楠的母亲钱氏。 侍郎夫人眸光一闪:“云州?那不是阮家老宅在的地方吗? 三年前阮老爷子去世,阮家大姑娘扶灵还乡,守孝三年,算算日子该回来了,难道遭遇山匪的是阮家大姑娘?” 永昌侯夫人急声道:“不可能!大姑娘守孝回京阮家岂会不知,沈国公刚说了,事情发生半月有余。 若真是阮家大姑娘遇险,怎会半点消息没传回京,妹妹休要胡言,对女儿家名声不好。” 不管怎么说,阮槿现在是她名义上未过门的媳妇,跟山匪扯上关系,不仅损了女儿家的名声,更对侯府清誉无益。 永昌侯夫人不论愿不愿意,都得为阮槿说话。 侍郎夫人忙点头:“是我考虑不周,阮大姑娘为祖父守灵三年,劳苦功高,阮将军和大少爷定会亲自去云州接大姑娘回府。 既如此,劳烦沈国公把那个冒充世家女的假货,送交官府审讯。” 钱氏眉心直跳,听到“官府”两字心乱如麻,扬声道:“不能送官!” 许是察觉语气太急切,忙找补,“今日是我女儿及笄的好日子,喊打喊杀恐伤了和气。不如国公爷将那小蹄子交给我,家务事就不劳烦官府的人了。” “母亲。” 一道柔弱不已的女声自人群中响起,所有人视线下意识转过去,就见一位年轻姑娘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到人前。 少女面色惨白,暴露在外的脖根和手掌都裹着纱布,走动间纱布掉落,露出手背狰狞恐怖的伤口。 “你是……” 三年未见,钱氏险些没认出。 “母亲,您不认识我了吗?”” 钱氏反应过来失态,忙道,“槿儿?真的是你?你怎么回京了?” 阮槿红了眼眶,直接跪在地上:“女儿差点就见不到您了!婢女星罗叛主,回京途中勾结山匪要我性命!母亲,星罗不是您挑选送入我院中的吗?怎么……” 若钱氏是阮槿的亲生母亲,在场众人或许不会多想。 可阮槿非亲生,钱氏的亲女儿又回来了。 大伙儿都是宅斗老人,什么花花肠子,脏心烂肺的手段没见过。 钱氏在所有人探究的视线中,呼吸一窒。 对上阮槿娇柔的目光,明明清澈沉寂,却无端有种深不见底,多看两眼会被拉进深渊的错觉。 她唇瓣颤抖,心中暗骂星罗废物,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治不了,却不担心星罗出卖她,除非不想要全家人的命。 阮怀楠见不得母亲被冤枉:“阮槿,你这话什么意思?娘难道会害你吗?你自己管不好下人,怨谁?” 钱氏趁机掩面:“星罗在你身边近十年,又跟你在云州待了三年,她如今什么性子,我怎会知道?” 又道,“云州山匪猖獗,说好等你父兄忙完亲自去云州接你,为何不听? 娘知道云州苦寒,你不愿意待在那儿,可你不能因为怕苦,置性命于不顾!弄成现在这幅模样!” 话里话外,告诉所有人,阮槿遇到山匪受伤是她独断专行不听劝,咎由自取。 违背父母意思强行回京,是吃不了苦,贪恋京中繁华,不想给祖父守孝。 上辈子阮槿毁容回京,钱氏对外也是这番说辞,那些原本因她重伤,对她有些同情的百姓,纷纷调转矛头,指责她不懂事。 几句话,将阮槿三年的付出付之一炬,还落了个不孝的名声。 果然,此话一出,来宾中不少世家夫人脸色由惊讶怜惜,转变成震惊,最后沉着脸,露出不喜。 阮槿垂下头,语气带上哭腔:“母亲,不是您派人送信到云州,让我尽早回来吗?我这儿还有您送来的信……” 说着准备从怀中掏出信件,被走上前的钱氏握住手掌。 “手伤成这幅样子,就别乱动了。” 她只是想阻止阮槿的动作,却在看到阮槿手背上像蜈蚣趴着的伤口,正往外渗出黄浊浓水时,触电般缩回手,嫌恶地蹭在华服上。 阮槿不动声色注视着她。 原来这么早,钱氏对她的厌恶就藏不住了,是她上辈子瞎了眼,以为钱氏撇开头不看伤口,是心疼她不忍看。 后来才听见钱氏与阮棠说:“阮槿生得太过美貌,不毁了这张脸,难保小侯爷日后再动心,女子的容貌是武器,是心气,只有毁了它,阮槿才会甘心为妾!” 她们一早想好拿捏她的手段,逼着她一步步走向挖好的陷阱。 “不,母亲,女儿在云州从未收到过父亲和大哥接我回府的信,只有一封催我速速回京的信件,是大哥亲笔。” 阮槿没有如钱氏的意,继续往外掏早不知丢在哪儿的信。 钱氏见她纠缠不休,心一狠。 啪——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在厅堂飘荡。 阮怀楠震惊捂住脸,望向突然动手的钱氏。 “娘……” 钱氏一脸怒气:“不是让你补发一封信给槿儿,等你跟你爹一起去云州接她吗?你是不是忘了?” 阮怀楠捂住脸,心中委屈,还是咬牙应下:“我送了信的,许是山高路远,信件丢失,或者……是星罗偷偷藏起来,她不是跟山匪勾结吗?” 虎威将军阮归鸿:“既如此,便是意外。槿儿,今天是你妹妹的好日子,别扫了大家的兴。棠儿,过来见过你姐姐。” 话音刚落,阮棠走上前,盈盈行礼。 没等她开口,阮槿冷声道:“你头上的玉簪哪儿来的?” 第六章 惩治恶兄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阮棠今日盛装打扮,一袭浅碧色织金裙装,珠翠环绕。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鬓间那只通体碧绿的玲珑簪,簪头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嵌一颗罕见南海明珠。 侍郎夫人瞳孔微张,先认出来:“好像是先皇后的遗物,从前入宫拜谒时见过。” 今日来客中不少身份显贵的命妇,都曾见过先皇后,不管记不记得这跟簪子,此时越看越眼熟。 “先皇后丧期未过,皇子公主都不敢展露遗物,恐惹陛下伤心,她怎敢……还大摇大摆出来见客。” “真是小地方来的,不守规矩,阮家也不将女儿教好些再领出来见人,平白惹人笑话!” “说轻了是无心之失,说重了是对先皇后大不敬。” 阮棠脸色比死人还白,忙上手去摘头上的发簪。 却想起她头上好几根玉簪,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先皇后遗物。 “娘……”阮棠望向同样一脸恐慌的钱氏,嗓音带上哭腔。 钱氏从没入过宫,也不识得,只能将所有玉簪都拔了。 阮棠梳得整齐的发饰,就这么被弄得乱七八糟,狼狈不已。 屈辱的呜咽从阮棠喉管里溢出,最后泣不成声。 钱氏心疼坏了,一把将阮棠搂在怀里。 女子当众脱簪,意味着负荆请罪,比男子赤身裸体挨罚还要侮辱人。 是阮槿!都是阮槿的错! 她明明可以私下说,却非要将棠儿架在烈火上,下不来台。 养不熟的白眼狼,刚回来就跟她们作对! 她为什么不直接死在云州?! 钱氏向众人解释:“玉簪是先皇后所赠,感念阮家救护七公主殿下,小女回京不久,对京中诸事了解不多,并非有意冲撞先皇后,还望各位夫人谅解她年少无知。” 言外之意,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永昌侯夫人缓解尴尬般笑了:“先皇后赠玉簪是因为阮家有功,若阮家再因玉簪被申斥,岂不辜负先皇后一片心意。” 在场众人觉得有理,纷纷点头。 钱氏感激地冲永昌侯夫人递了眼色。 阮槿捡起碧玉簪,满脸不解望向钱氏:“母亲,这玉簪,是先皇后亲口说过,送给女儿出嫁添妆的?为何会到她头上?您跟爹从方才一直称呼她为女儿,她到底是谁?您收养女了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钱氏涨红了脸:“棠儿不是养女,她是我亲女儿!” 阮槿惊讶捂住嘴:“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书信告知我?云州宗老们知道吗?既然是亲女儿,回来多久了?怎么没去祖父坟前祭拜?” 钱氏成了哑炮,彻底熄火。 她哪敢说阮棠已经回来半年有余,更不敢提早在阮槿刚去云州,她就在策划让阮棠回到身边。 可宾客们不是傻子,阮家真假千金的事早传出风声。 她们也是今天才知道,阮家新找回的女儿竟然还没祭拜过祖坟。 那肯定没认祖归宗了? 既然没认祖归宗,那就算不上是阮家女儿,及笄礼什么的,更是笑话。 主位上的男人支着脑袋,打量眼前的闹剧,唇角笑意散漫,开口时,语调凉薄: “本朝律法,非谱载者,虽亲不认。一个没名没分的野种,也能劳动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到场,本国公许久不在京中,竟不知礼教崩坏到这番田地。” 被点名的众人,脸色漆黑,几乎对阮家人怒目而视。 一位严守礼教的夫人协同女儿站起身:“我是来见阮家嫡女的,不是参加什么阿猫阿狗的及笄礼。” 说罢,气冲冲离开。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转眼间,厅堂内只剩三四位赴宴宾客,还都是看在永昌侯夫人面上,没有拂袖离去。 阮棠哭得更凄惨,这下连钱氏也暗暗抹眼泪。 为了这场及笄礼娘儿俩准备许久,想着今日过后,阮棠能在京都名声大噪,得到世家大族的认可。 结果…… 全被突然杀出来的阮槿毁了。 钱氏此时看向阮槿的目光,算得上恶毒,碍于沈墨珩在场才没有发作。 阮槿想起上辈子,名声被毁,躲在屋中哭的眼睛都要瞎了,母亲也没来看过她一眼。 如今阮棠连皮毛都没伤到,她就心疼得受不了了。 亲爱的母亲,这才哪儿到哪儿? 如此不堪一击,接下来的报复,她会失去很多乐趣的。 阮槿眼神晦暗,嘲讽地抿了抿唇,抬头正好跟沈墨珩对上视线,就见他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貌似温和的瞳仁中,多了摸探究。 唇角带笑,眼神却是凌厉的,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阮槿走上前,福身作揖:“家事冗杂,让沈国公看笑话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改日定备厚礼登门致谢。” 这是要赶人的节奏。 东风借完,转眼不认人。 小白眼狼啊。 沈墨珩弹袖起身:“大礼就算了,谅你们家也没我看得上眼的玩意儿。” 走到门前,突然转头扫了眼永昌侯夫人几人。 那眼神仿佛在说:本国公都被请走了,你们凭什么还在这儿? 永昌侯夫人被他看得发毛,忙起身:“时候不早,本夫人也告辞了。” 剩下的都是看她脸色行事的,更是溜得飞快。 最后一位客人走出大门,憋了许久的阮怀楠再也忍不住。 一巴掌扇在阮槿脸上。 还不解气。 “贱人!一回来搞得家宅不宁,棠儿的及笄礼全被你毁了!” 阮槿脸被打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她视线逡巡一圈,冷眼旁观的父亲,满眼狠毒的母亲,暗自窃喜的嫡妹,还有等着她反驳,再来一巴掌的兄长。 “别打我,你手会痛的。” 阮怀楠嘲讽地笑了:“现在知道求饶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样子不是很厉害吗?阮家的脸面全被你丢光了!” 阮槿冷笑:“阮家有什么脸面?哥哥是不是忘了,这栋宅子是因为我救了七公主赏的;爹的虎威将军,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封的;就连你平日吃的、身上穿的,哪样不是我当年赚回来的赏赐?” 想到什么,拖长尾音,“差点忘了,你能进金吾卫,也是我向公主殿下讨的恩典呢!不然凭你屡次落地的武举成绩,连当个看城门的小兵都不够格!阮怀楠,忘恩负义四个字,算是被你玩明白了!” 阮怀楠被戳中痛处,额头青筋暴出,猛地扬起巴掌:“你这个忤逆的贱东西!敢跟兄长出言不逊,我今天就代爹娘好好管教你!” 第七章 原来父亲会说话! 阮怀楠从没将阮槿这样羸弱不堪的小丫头放眼里,因此阮槿掏出碧玉簪,反扎进他手心时,根本躲闪不及。 “啊!” 石破天惊的惨叫声响起,阮怀楠的手掌被整个刺穿,狠狠扎在桌面上。 “我说了,你手会痛的。”阮槿语调轻柔,眉眼带笑,任谁看不出她刚贯穿了兄长的掌心。 阮棠连哭都忘了,呆愣在原地。 钱氏震惊得瞪大眼:“阮槿!你疯了!他是你大哥啊!” “母亲也想试试吗?”阮槿唇角笑意可怖,吓得想上前的钱氏,猛地后退两步。 这不是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这分明是地狱来的恶鬼。 虎威将军阮归鸿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勃然大怒:“逆女!你在干什么!忤逆父母,迫害兄长,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还有家法吗?” 满院的小厮婢女吓得躲在暗处,没一个敢露面。 所有人都觉得大姑娘疯了。 阮槿扯了扯唇角:“原来父亲不是哑巴!阮怀楠打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骂我是贱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张口?” “就因为,他是你亲生的,而我不是吗?” “你……”虎威将军愣怔地望着眼前,明明很眼熟,却又仿佛隔了道天堑的女儿,脑海中活泼爱笑,喜欢趴在他肩膀上小女娃,怎么都跟眼前人对不上号,“你都知道了?” 阮槿扫了眼挂红披彩的将军府:“京中街知巷闻,单瞒我一人,我还想问问父亲,您还把我当女儿吗?” 虎威将军心口一窒:“阮家养育你十七载,你自然是我女儿……” 话没说完,被钱氏打断:“老爷!你跟她废什么话!她如今猖狂放肆,没半点教养,今天敢打兄长,明天就敢毒杀全家,这样的畜生,必须严惩!” 转头,哭嚎起来,“楠儿,我的楠儿啊……这可是舞枪弄棍的手啊……” “爹、娘!我疼!”阮怀楠哭叫不休。 虎威将军听得心疼:“棠儿,你不是会医吗?快帮你哥看看。” 阮棠慌张上前,想帮阮怀楠拔出簪子,让他不用跪在地上受罪,却听阮槿冷声道: “小心些,千万别弄断先皇后的遗物,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爹,娘,还是请大夫吧,女儿不忍心。”阮棠偏过头,哭红了眼。 大夫来了,阮怀楠又承受一波拔簪酷刑。 所有人都去关心阮怀楠的伤势,阮槿独自回了小院。 三年前,陛下刚赏赐下将军府,七公主亲自来给她选了住处,取名朝槿院,源自“山中习静观朝槿”。 阮槿抬头望向头顶“海棠苑”三个大字,冷嗤不已。 * 阮怀楠躺在榻上,唇色惨白。 刚上完药的手,裹成粽子,疼痛千万蚂蚁啃食般,丝丝缕缕往身体里钻。 大夫说至少要修养半年,至于以后能不能握剑拿刀,就看造化了。 钱氏和阮棠在床边哭成泪人。 “我的楠儿啊,你放心,娘会给你请天下最好的大夫,就是太医院的医正,娘也会给你请来!” “哥哥,姐姐是不是被山匪吓疯了?她怎么能伤害你呢,哥哥可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啊!” 钱氏情绪激动:“你们兄妹俩才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个贱人,山野来的泥腿子,给你们提鞋都不配!” 阮棠安抚母亲,模样委屈:“可阮槿毕竟当了爹娘十几年的女儿,又有陛下赐婚。我才是那个长在乡下,什么都不懂的农女,今天还因为玉簪,险些害了全家……” 提到玉簪,阮怀楠眼底红色血意翻涌。 “她不是我妹妹!我要砍了她的手!我要杀了她!” 阮棠垂眸,遮掩眸中喜色。 “一定是我回家,惹得姐姐不高兴。她要是不愿意认我,我可以不当将军府姑娘,只要能陪在爹娘和哥哥身边,只要家庭和睦,将军府昌盛,棠儿可以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 “傻孩子!”钱氏被她的懂事感染,慈爱地将她搂紧怀里,“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娘会为你筹谋,谁也别想踩在咱娘儿三头上!” 阮怀楠也道:“你天性善良,不知人心险恶,退一步蹬鼻子上脸的人太多,阮槿就是这样的人!” 阮棠感受着母亲兄长的爱护,想起严肃的父亲,迟疑道:“爹对姐姐很慈爱呢,伤了哥哥这么大的事,只是训斥两句,连罚都舍不得……” 钱氏恨得咬牙切齿:“阮槿毁了及笄礼在前,伤害楠儿在后,两笔账我会一笔笔讨回来!至于你爹……呵,他耳根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虎威将军刚送大夫出门,转头回到儿子住处,就见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阮家对她养育之恩大过天,她竟能恩将仇报,害我儿女!送她走!我不想见到她!” “不成,她刚从云州守孝回来,又是被沈国公亲自送到家,此时离开,空惹非议。况且,父亲临终时说过……” 钱氏像是被踩着尾巴的老鼠,瞬间跳起来:“公爹已经去世三年了!说过的话早作古,只要我们不提,谁会知道?” 整个阮家,钱氏最讨厌的就是这个食古不化,软硬不吃的公公。 偏偏老不死的最疼阮槿,比亲孙子还要看中三分。 阮槿凭什么? 她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小畜生! 虎威将军忙安慰妻子:“好好好,此事以后再论。” 钱氏仍不知足:“阮槿今天犯了大错,不能轻纵!至少要跪祠堂三天三夜,再挨上三十道鞭刑!” 想起阮槿惨白的面色和深可见骨的伤,虎威将军迟疑:“会不会太严重了,她身上还有伤。” “你心疼她?”钱氏瞪圆了眼,“阮归鸿!躺在床上的这个才是你的亲儿子!被那小贱人欺负得受尽屈辱的,才是你的亲女儿!” 阮棠眼睛哭成核桃,阮怀楠像被抽走灵魂,虎威将军心如针刺。 “来人!带大姑娘去祠堂!请家法!” 话音刚落,下人跌跌撞撞闯进来。 “老爷,夫人,不好了,海棠苑走水了!” “什么?”阮棠踉跄起身,几乎站不直身子。 她的锦衣华服!她的珠翠钗环! 她好不容易占了阮槿的院子,过上本该属于她的好日子…… 是阮槿,一定是阮槿干的! 钱氏心惊:“好好的,怎么会走水?” 下人不敢抬头:“好像……好像是大姑娘点的火。” “逆女!她要造反吗?”虎威将军怒不可遏,浑身肌肉紧绷,看起来十分骇人。 刚才对阮槿的一丝怜悯,此刻在父权被挑战的暴怒下,消失得一干二净。 仆从送来家法藤鞭,他拿起鞭子直冲海棠苑。 钱氏和阮棠紧随其后。 第八章 别人碰过的,我嫌脏! 夏日天气干燥,本就极易走水。 更何况,今日有风,阮槿还倒了棕油。 火势瞬间蔓延,整个海棠苑成了一片火海。 好在海棠院地势特殊,建在湖心亭中央,并未波及其他院落。 可等钱氏等人赶来时,火势也足够大,根本扑不灭,没多久,现场已成一片废墟。 钱氏心疼的直滴血,这可是将军府除了凌烟阁最好,最豪华的院子。 阮棠几欲昏厥,脑海中只剩一句话:没了,全没了…… 阮槿搬着凳子,在湖边钓鱼,身边来来往往救火的仆从,好似跟她毫无干系。 “老爷!你看她啊!这样下去,整个阮府就是她当家了!” 钱氏晃着丈夫的胳膊,撒娇卖痴,一点不在乎一把年纪是否合规矩。 “阮槿!你为何要烧你妹妹的院子?”虎威将军望着刺目的火光,双眼赤红。 “这是她的院子吗?”阮槿冷声。 “我说是就是!现在阮家是我做主,我让谁住,谁就是海棠院的主人!” 阮槿望着暴怒的男人,怜悯般摇摇头:“父亲,知道为何你打拼数载,只能在校尉的位置上徘徊吗?” 虎威将军被戳中多年伤疤,拳头下意识缩紧。 “因为你蛇鼠两端,偏听偏信,别人稍微挑拨,立马跳出来当枪使,没脑子!” “难怪祖父总说你烂泥扶不上墙,是个是非不分的蠢货吗?” “放肆!你……谁让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虎威将军暴跳如雷,手中鞭子如雷贯日朝阮槿甩过来。 家法的鞭子长度有限,阮槿稍退两步,轻松躲开。 虎威将军见一鞭不中,还想再来一鞭,却被阮槿呵斥住。 “父亲!我只是在重复祖父的话,何来放肆一说,还是你觉得祖父死了,他曾经的教诲,当子女的就可以不听了?” 阮归鸿脸色青白交织,却没有再动手。 废物! 钱氏心中暗骂。 老不死的活着能压制他,现在都化成骨头了,阮归鸿竟还这么怕他,难道要一辈子活在老东西阴影下,永远被阮槿拿捏吗? 钱氏:“你少拿着鸡毛当令箭!公爹宠你,是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倘若当年,我棠儿没被你狠心的爹娘带走,如今被老爷子千娇万宠长大的,就是她!” “是吗?” 阮槿丢了个嘲弄眼神过去,“母亲这么笃定阮棠是您跟父亲的女儿吗?我怎么瞧着,不太像啊!” 钱氏愣在原地:“你胡说八道什么!” 虎威将军头疼不已,只当她胡乱攀咬:“说来说去,你还是气棠儿回府,气我们故意瞒着你。 可她是无辜的,我们没有因为你爹娘牵连你,已经仁至义尽,做人要学会感恩,我们只是想让你将棠儿当做亲妹妹疼爱,让我们阮家享受天伦之乐,何错之有? 棠儿的存在到底哪儿碍着你了?你要一而再,再而三欺辱她?” 阮槿笑道:“你不仅眼瞎了,心也瞎了。” “你没看见她偷戴先皇后送我的碧玉簪?没看见她霸占我的朝槿院?” 她挪步到钱氏身旁,弯腰在她耳畔轻语,“如果猜得不错,我那些首饰、绸缎,古玩字画,全成了阮棠的吧?” 虎威将军:“不过是些死物,你张口,棠儿难道会不给你吗?” “哦?母亲,您愿意还给我吗?” 钱氏怒急:“那本就是我女儿的!凭什么给你?” 阮槿双手一摊,笑得肩膀轻颤,仿佛早说:瞧瞧,我就知道。 前世,她回府发现院子被占,哭闹过,哀求过,谁将她的话放心里? 一句“是你占了棠儿十几年的人生,你欠她的”,轻轻松松拿走阮槿所有东西。 “不用你们还,别人用过的东西,我嫌脏!一把大火,干干净净,谁也别想要!” 阮槿站在院前,炽烈的火舌在她身后狂舞,将精致的雕梁画栋一寸寸舔舐成焦黑的骨架。 热浪扭曲了空气,却扭曲不了她唇边那抹近乎妖异的笑。 她的脸被火光映得猩红,瞳孔里跳动着疯狂的焰影,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钱氏看得冷汗直掉,口中不停重复:“她疯了……” “把祖父生前住过的凌烟阁收拾出来,我要住。”阮槿语气不容置疑。 钱氏道:“凭什么?我们当长辈的都没说住进去,你个小辈,也不怕折寿?” “凭祖父疼我!凭我是阮家大姑娘!凭云州三年守丧,我是阮家的孝女!凭将军府是我挣来的!母亲,理由够了吗?” 一字一句像巨石砸在众人心头。 钱氏脸涨成猪肝色,无从反驳。 还是强端长辈的架子:“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不能越过长辈,别忘了,老夫人还在呢!” 提到老夫人,像是给了她勇气:“老夫人若知你任性妄为,在家中纵火,绝不会轻饶了你!” 阮槿挑眉:“那让祖母去住凌烟阁?我没意见的。” 钱氏像被浆糊塞住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祖母不愿意?” “你明知故问!” “那就怨不得我了!”阮槿提起地上的鱼篓,心满意足笑道,“从前伺候我的奴仆杂役,全送到凌烟阁,除非,你们想看我再烧一座院子!” 钱氏气得脸都歪了。 威胁! 明晃晃的威胁! “阮槿!你就不怕我们不认你吗?”钱氏的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身后追来。 阮槿深吸一口气,脚步未停。 上一世,她就是太看重骨肉亲情,深怕钱氏不要她,阮家厌弃她。 只要钱氏露出一点不满,她不停反思,不断自责,卑躬屈膝的讨好,小心翼翼地试探,只为了能留在父母身边,在阮家有栖身之所。 结果呢,她的讨好成了钱氏拿捏她的武器,她的试探成了全家讥讽她的借口,连家里的杂役都敢骑在她头上撒屎撒尿! 凭什么? 善良的人活该被欺负?活该被作践? 重来一世,也该让他们尝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 第九章 顺你者未必善 凌烟阁处在将军府中轴线上,物件齐全,还有单独的小厨房。 天际逐渐灰暗。 阮槿提着鲜鱼,在案板上熟练地刮鱼鳞,接着开膛破肚,将内脏倒在花圃中沃肥。 “姑娘!” 突然冲到面前的桃红色身影,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刀,像是受到天大刺激,“您这么能干这种脏活儿?” “云织……”阮槿怔愣。 叫云织的婢女,心疼地握住她受伤的手掌,瞬间红了眼:“姑娘,您受苦了!” 云织跟星罗一样,都是她身边的大丫鬟。 从前,她更偏爱星罗,喜欢她的乖顺、活泼,不喜欢云织的少年老成,教条古板。 她不想读书练字,星罗就拉着她出去扑蝶追筝;云织则坚持研墨点烛,哄着她多读勤练。 她嫌针凿女红枯燥,星罗就从外头买来成品,帮她应付女师傅;云织则熬夜研究新鲜花样子,陪着她一起上下课。 她风寒未愈想吃冰酪,星罗二话不说准备冰镇饮,让她吃个痛快;云织冒着挨骂的风险,找来祖父,也不肯她碰一口…… 重活一世,她才知。 顺你者未必善,逆你者未必恶。 捧杀易得,诤友难求。 云织是祖父送给她的礼物。 可惜上辈子,她亲手把这份礼物弄丢了。 一晃数年未见,记忆中云织死前惨烈的模样,还在眼前徘徊。 最后凝聚成眼前,鲜活明亮的笑容。 “云织,你还好吗?”阮槿喃喃。 云织:“奴婢很好,姑娘走后奴婢一直守着朝槿院,只是后来二姑娘来了,霸占了院子,还改了院名,奴婢就被安排去后厨烧火了。” 阮槿摸着她被烟熏得发黄的面颊,道:“你知道了吧,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云织点头。 “今天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跟着我未必能熬出头,你若不想待在府里,我可以送你去七公主身边……” 话还没说完,云织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姑娘别赶奴婢走!” 阮槿扶她起来:“待在我身边,往后被落井下石、陷害诋毁的日子不会少。” “奴婢不怕!奴婢这条命是您跟老太爷给的,老太爷临终前让我照顾好姑娘,我才不管什么糖姑娘、咸姑娘,在云织心中,只有您才是我的主子!” 怕她不信,云织实诚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阮槿扶她起来时,发现额头都红了。 忙从怀里拿出膏药,替她敷上。 云织闻了闻:“姑娘,这好像不是玉髓膏的味道。” 阮槿道:“是金疮药,别人给的。回来路上缺少材料,做不了玉髓膏,先将就用用。” 云织直呼难怪:“我就说,若是玉髓膏,姑娘手上的伤早好了,怎么会现在还流脓。” “我故意的。” 云织疑惑,接着恍然大悟,“奴婢知道了,姑娘在卖惨。”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在外遭遇山匪,险些丧命,全家无人过问,反倒给没名没分的新女儿大办宴席。 传出去,将军府的名声够臭上好些日子。 府里都在传大姑娘伤了大少爷的手,还烧了二姑娘的院子,顶撞父母,目无尊长,跟从前判若两人,八成是疯了。 只有云织知道,大姑娘是天底下最和善的主子。 若不是被逼急了,绝不会伤害往日最喜欢的哥哥,敬爱的爹娘。 云织想着想着,眼眶泛泪。 她的姑娘,从小被老太爷养在身边,一直尽力弥补亲情上的缺失。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夫人对姑娘不闻不问,大少爷爱答不理,老爷政务繁忙,也是毫无耐心,至于老夫人……因为老太爷的偏宠,不讨厌姑娘就不错了! 姑娘在府里的日子本就难过,如今老太爷又没了,姑娘还能依靠谁? 云织一抹眼泪,突然叉腰挺胸,活像只护崽的母鸡:“姑娘别怕!往后谁要是敢欺负您,奴婢就、就偷偷往他们茶里放巴豆!老太爷教过我的,巴豆要磨成粉才验不出来!” 她凑近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上回二姑娘窜稀,就是奴婢……” 这事阮槿知道,上辈子云织也说过。 当时的阮槿一心想跟阮棠搞好关系,让爹娘知道她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姑娘。 为此训斥云织,说她挑拨姐妹两感情,虽没告诉阮棠,却割了她半年俸禄。 现在回忆起来,真想给自己两耳光。 亲小人,远贤臣,赏罚颠倒,亲疏不分,上辈子她下场凄惨是有道理的。 “好云织,干得漂亮!赏你一年俸禄。不过这种容易落人把柄的事,以后少干。” 阮槿指尖轻轻叩着案板,绽开寒梅映雪般的笑,“记住了,打蛇打七寸,得让它连蛇信子都吐不出来。” 要么不做,要做,就让她连哭坟的力气都没有。 晚膳主仆两喝的鱼汤。 云织不愧在厨房待了半年,手艺长进不少。 比从前她被关在侯府后宅,靠钓鱼改善伙食烧出来的汤,味道鲜美得多。 一直到阮槿躺在榻上,凌烟阁也没来第二个下人。 阮槿知道,要么是钱氏威逼不让她们来,要么是觉得她这儿是冷灶,烧不热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阮槿不怪她们。 可若是哪天,她们反过来成为钱氏母女对付她的刀,往昔的主仆情分也就不做数了。 第二日,天刚擦亮。 凌烟阁的院门被敲响。 云织走进来,说老夫人身边的葛妈妈来了,请她去慈安堂。 前世,她毁容回府,慈安堂的老婆子不顾她一路辛苦,也是一大早让她去请安。 结果对方故意冷落,硬生生让她在风口等了两个时辰。 那时已是秋天,早晚天气寒凉,加上连日来辛苦惊惧,她回来直接病倒,高烧四五日,差点就死了。 阮槿看了眼窗外,早回京两个月,还是天清气朗的艳阳天。 不知道老虔婆,要用什么方法折磨她。 “告诉外头人,我病得厉害,改日再去给祖母请安。” 说完,重新回到榻上躺下小憩。 自昨晚住进凌烟阁,府里像是忘了她这号人。 晚膳没人送,换洗衣物被褥同样没影,阮槿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日回府那件夏衫。 钱氏这是故意晾着她。 “大姑娘还没起,葛妈妈怎好直接闯进来?”云织拦住身形健硕的婆子。 “老奴奉老夫人的命,来请大姑娘,你算什么东西?敢拦我?” 跟在葛妈妈身后的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架住云织,让她动弹不得。 隔着纱帐,葛妈妈斜睨里头的人:“大姑娘,别装了,昨儿还有力气点房子,打兄长,今日就病了?老奴劝您一句,趁着老夫人还肯给您面子,自己走过去,不然……” “不然什么?”阮槿掀帘走出。 葛妈妈打量眼前人,比三年前长高不少,模样更出挑,五官也长开。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阮槿有副天工难描的骨相,不似寻常闺秀般纤巧婉约,顾盼间似长风掠过,跟阮家女子杏眼樱唇的娇柔模样完全不一样。 一看就知,不是阮家的种! 竟让这个卑贱的农女,当了十七年官家小姐,害得棠姑娘流落在外受尽苦楚。 简直倒反天罡! 实在可恶! “奴婢瞧您好得很,想来也是,农户生出来的孩子,能有多精贵。” 葛妈妈居高临下看着她,“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乡下贱农,阮家赏你口饭吃已是天大的恩德,今日莫说是病了,就算腿折了,爬也得……” 话音未落,黄花梨木椅已携着劲风迎面而来。 第十章 刁奴断腿 葛妈妈瞪圆眼,腿软直接摔倒在地,喊叫声没出口,先听到腿骨断裂的脆响。 “咔嚓!” “啊!” 杀猪似的嚎叫响起,葛妈妈蜷缩在青砖地上,伸手碰剧痛的小腿,发现已扭曲的变了形。 身旁是完好无损的圈椅,耳畔回荡起少女淬了冰的声音。 “本姑娘不会爬,劳烦葛妈妈示范一番。” 两个随行的婢女傻了眼。 这还是那个温润端庄好说话的大小姐吗? 老夫人不是说,大小姐没了尊贵身份,日后更加逆来顺受。 葛妈妈不是说,不用给大小姐好脸色,她们是老夫人身边的奴婢,比别人多了份体面。 请问,最有体面的葛妈妈,为何会跟丧家犬般躺在地上哀嚎? “傻愣着干什么!把她捆起来送到老夫人面前!” 葛妈妈顾不上额头滚滚落下的汗珠,只想让老夫人替她主持公道。 两个婢女哪敢上前,大小姐连老夫人的陪房都敢打,更何况她们。 阮槿冷眼扫过去:“星罗,认识吗?” 婢女点头。 “她欺辱我,联合山匪想要我命,知道下场如何吗?” 两婢女汗毛竖竖,摇头。 “身体被一箭刺穿,脑袋一刀割下,跟那些山匪一起悬挂城楼以儆效尤,至于身体,呵呵……丢在乱葬岗,那里的野狼猛兽有口福咯。” 阮槿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步步朝她们靠近,对她们亮出獠牙。 “我连阮怀楠都敢打,你们猜,碾死你们,跟碾死蚂蚁,哪个更简单些?” 两婢女手一缩,齐齐跪在地上,大喊:“大小姐饶命。” 云织得到自由,忙上前查看阮槿手上的伤。 “姑娘!伤口裂开了……” “无妨。” 这个葛妈妈上辈子就是老夫人身旁的狗,没少狗仗人势,欺负她。 刚若不是她躲得快,椅子直接砸在脑袋上,保管开瓢。 阮槿一时失落不已。 下一秒,听见云织怒斥葛妈妈:“好你个刁奴,一进屋就出言侮辱主子,我家大姑娘心善不与你计较,竟还敢上前拉扯,害大姑娘伤口撕裂。摔在地上断了腿,是你自食恶果!” 阮槿:“……” 葛妈妈傻了:“我没有……你颠倒黑白,明明是她……” 云织打断:“还不快把葛妈妈抬下去,年纪大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别出来惹眼了。” 又板起脸教训两婢女,“葛妈妈欺辱我家姑娘,你们非但没拦着,还助纣为虐,本该一起受罚,是姑娘慈悲心肠,饶你们一命,管好你们的嘴!若是传出不三不四的流言,掂量掂量脖子上的脑袋有几两重!” 两婢女惶恐地站起身,准备将葛妈妈抬走。 葛妈妈疼得几近丧失意志:“不、是她打……” 话没说完,被其中一个婢女捂住嘴:“妈妈年纪大记岔了,是您不小心摔倒的。” 另一个在伤口上掐了下,直接让她昏死过去。 人一走,空气清新不少。 云织后怕地拍拍胸口,抬头看见阮槿盯着她,心虚道:“姑娘,奴婢刚刚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你做得很好!” 重生回来后,她见到阮家人,恨得心在滴血。 血债血偿的想法充斥整个大脑。 昨日,那根玉簪她更想插进阮怀楠的脖根,而不仅仅是手掌。 是理智强压下血海深仇。 昨晚她静下来思虑过,在这个兄友弟恭,注重礼节的时代,明晃晃伤人杀人,是行不通的,更有可能给她带来牢狱之灾。 师傅也说过,最好的报复,诛心为上,剜骨次之。 只是让阮家人承受身体上的痛苦,太便宜她们了。 云织教训婢女的话给了阮槿启发。 她要让她们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自食恶果,永业焚身! * “什么!” 老夫人听到婢女的回话,不可思议瞪大了眼。 “好好的,怎么会摔断腿?” 婢女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想起大姑娘凌厉的眸光,身体止不住颤抖两下。 “大姑娘病了,葛妈妈以为她装的,两人拉扯几下……” 老夫人眸色犀利:“那就是阮槿推的。” 婢女脑袋垂得更低,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钱氏捕捉到另一则消息,震惊之色更浓:“星罗死了?” 先前沈国公不是说要把星罗送官? 原来是哄人的。 “是的夫人,大小姐亲口说的,一剑射杀,死无全尸。” “还没弄清前因后果,就把人杀了,万一其中有误会,岂不枉顾人命!”钱氏捂住心口,又道,“星罗那孩子的爹娘,都在咱家庄上做事,若是知道女儿死得不明不白,如何解释啊!” 老夫人皱眉:“一个家生子,死就死了,需要解释什么? 要我说,死得好!谁知道她背地里干了什么脏事,万一污了将军府的名声,十条命也不够赔!” 钱氏偷瞄眼老夫人,知道她说的是勾结山匪那事,连连道是。 心里却万般惋惜。 星罗是她埋了十年的暗线,精心调教,原等着阮槿回京途中,设伏害她毁容,再丢失清白,彻底拿捏阮槿。 如今阮槿只受了轻伤,她却连命都没了,想想都可惜。 “母亲,媳妇刚说瑾儿此次回来性情大变,您还不信,” 钱氏擦拭眼角泪水,“昨日,她对楠儿大打出手,害得他现在还躺在榻上,误了公务不说,没准会留下后遗症,今日连您派去的嬷嬷都敢教训,俨然连您都不放眼里了……” “放肆!她还敢骑在我头上不成?”老夫人拍案而起,“走,去看看小蹄子安的什么心!” 老夫人,钱氏,带上各自的仆从、嬷嬷,浩浩荡荡到了凌烟阁。 却扑了个空。 第十一章 心比天高的祖母 夏日堤岸垂柳蘸水,碧丝千缕,随风轻曳。 偶有蜻蜓点水,涟漪散作碎银。 阮槿一早带上云织出了门。 阮家有间医馆,坐落在平安街闹市区。 是阮槿祖父留下的产业。 她离京那年,交由钱氏打理。 此次,主要去取些制作玉髓膏的药材,再看看不在的几年,药铺经营得如何。 结果刚到店门前,发现大门紧闭,上头挂着“旺铺出租”的牌匾。 阮槿找邻居商铺询问。 对方以为她是来租铺子的,还算热情:“你说那间医馆啊,牌子挂出去好几个月了,还能因为什么原因,经营不善呗。” “我也算这条街上的老掌柜了,四五年前,这家药铺生意好得很啦……哎?小姑娘,看你有些眼熟啊。” 阮槿道谢离开。 转身去了长乐街,那里有祖父留给她的几间商铺。 到了地方才发现,商铺的掌柜换成钱氏的人,掌柜不认她,别说支取账上银子,还差点被当成骗子。 那东郊的百亩良田也不用想了,肯定也换成钱氏的心腹。 前世,阮槿毁容回府,躲在家中不肯出门一步。 不是在反复无常病痛中浪费时间,就是在惶恐爹娘对她的亲情,陷入无尽纠结和怀疑,根本顾不上医馆和商铺。 直到被贬妻为妾,嫁入侯府前夕。 才知医馆被贱卖掉了。 她去找钱氏控诉:“那是祖父一辈子的心血!” 钱氏不以为意:“年年亏损的铺子留着做什么?” 她想将药铺赎回来,钱氏却以妾室嫁妆不得多过正室为由,让她交出手中私产。 “槿儿,你祖父在世时,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你,为了不让你婚后在夫家受委屈,早早置办了嫁妆。 可棠儿才是你祖父的亲孙女,流落在外多年,受尽苦楚,要出嫁了,竟连像样的头面都拿不出来。” 阮棠哭哭啼啼,钱氏又闹又怨。 阮槿心中愧疚,拿出压箱底的头面,赠与阮棠添妆。 祖母也来劝她:“嫁入侯府你是侧室,出入上下多有不便,不如将手中的田产铺子给棠儿打理,每年从她那儿支取盈利。 放心,铺子还是你的,只是挂在棠儿名下,这样出嫁的时候棠儿面上光彩,你也会落个识大体的好名声。” 她们笑颜如花,用糖衣炮弹包裹阮槿,让她信了她们的鬼话,将手中的私产全部交出。 结果婚后,连一个铜板也没见过,每每问起,阮棠就用行情不济,店铺没有盈余为由,搪塞她。 到最后,干脆直接说店铺亏损,田亩发了水灾,让她贱卖。 阮槿也是那时,终于察觉到阮家人的歹毒用心,清醒过来。 向阮棠讨回私产,结果她装傻充愣,说那些都是她带来的嫁妆,有礼单为据。 找裴衡之,希望他能主持公道,帮她抢回私产,结果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抢?连你阮家大姑娘的身份都是从棠儿这偷走的,你有什么脸提抢这个字? 妾乃贱籍,连你都是主人家的所有物,更别提你带来的东西!乡下村妇生的贱种,身体里留的血液都是脏的,你有机会孝敬棠儿是你的荣幸,别不知好歹!” 裴衡之说她没资格? 可阮家没发迹前,区区京中末流小官之家,阮归鸿那点俸禄根本养不活一大家子! 更别提置水田!买铺面! 是祖父不辞辛苦研医治药,将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开成京中知名药铺,支撑这个家渡过一年又一年。 是她救了七公主,为阮家改头换面,成为京中新贵! 她没资格? 谁有资格! 这一世,阮槿想明白了,裴衡之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些店铺田产八成填补侯府的亏空。 要是被人知道,堂堂侯府需要用妾室的私产填窟窿,说出去不得被笑死。 所以他在她面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只是因为他心虚,只是为了掩盖他可怜而可悲的虚荣心。 阮槿:“云织,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不到五十两。”云织满脸失落,“就这些还是当初我悄悄藏下的,钗环首饰登记在册,奴婢不敢拿,后来全成了二姑娘的!” 太少了,想跟阮家那群白眼狼斗。 这点钱,远远不够! 阮槿跟云织回到凌烟阁时,里头气压很低。 钱氏、虎威将军和老夫人齐齐候在她院中,三方会审,架势十足。 “不是身体不爽利吗?怎么有精神出去鬼混!”老夫人率先发难。 阮家老夫人眼下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鬓边不见半点白发,明明跟祖父差不多大的年纪,比之祖父临终前头发半白的老态,她年轻太多。 俗话说:操心脸挂褶,逍遥似童子。 她这位祖母,虽不说大富大贵,也算一辈子没吃过苦。 偏偏心比天高,看不上祖父只是个赚不了大钱的大夫。 可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那样不是祖父辛苦赚来的。 只因祖父年轻时,做过赤脚游医,每每争执矛盾,祖母便会指着祖父的鼻子,骂他是“赤脚鬼”,说他配不上她,说要不是嫁到阮家,她本可以有更好的姻缘。 什么姻缘? 就她娘家的破落户门第,能给她寻什么好姻缘。 痴人说梦罢了。 阮槿福了福身,笑道: “祖母是稀客,今日怎么愿意踏足凌烟阁?祖父在世时,您不是赌咒发誓,此生绝不迈进一步吗?” “混账!”老夫人脸色青白,不知是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还是被她的乖戾气到了。 虎威将军呵斥:“阮槿,你别太放肆!整个阮家哪有母亲不能去的地方!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敢做不敢让人说。 孬种。 阮槿虽没张口,脸上的不屑还是刺激到老夫人。 “你给我跪下!” 阮槿抬眸,面不改色:“孙女何错之有?为何要跪?” 老夫人彻底被激怒,一张老脸布满阴森。 “你祖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教你忤逆长辈!质问祖母!” 阮槿慢悠悠找了个椅子坐下:“祖父教育得很好,连当今圣上都赞誉过我孝顺懂事,先皇后也曾当着众官眷的面,夸我明事理,胆识过人。” “你少用陛下和先皇后做挡箭牌,不要以为救了七公主,就可以猖狂悖逆,小心登高失重,祸及全家!”老夫人端着长辈的架子,眼中闪着恨意。 小贱蹄子不愧从小在那老东西手底下长大,一言一行像极了他,看着就让人生厌。 “祖母放心,七公主说了,只要有她在一日,我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一切有她罩着。” “你!”老夫人气得头疼,强撑着身子道,“你以为七公主能护你多久,先皇后去世,陛下有意扶持贵妃上位,京中世族棋局重开,七公主自顾不暇,还能有闲心罩着你?笑话!” 阮槿啧了一声,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前世发生了件大事,算算日子,就在最近两日。 第十二 给一个死人送礼,需要三千两? 老夫人见阮槿神色凝重,以为拿捏了她,“昨日我犯了头疾,才纵得你伤害兄长,火烧院落。 本想狠狠地罚你,是你父亲说你回京路上遭遇山匪,情绪不稳。既如此,你便去楠儿病床前磕三个响头,再去给你妹妹端茶赔礼致歉,只要她们原谅你,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虎威将军忙道:“槿儿,还不跪下谢谢你祖母。” 阮槿望向主位上倨傲的老妇人,笑道:“您还是两只眼睛都睁着吧,已经老眼昏花了。” 砰! 茶杯在阮槿脚下摔得粉碎。 老夫人气的胸口直接喘气:“你们夫妻俩,就这么看着她折辱我!” 钱氏拱火:“母亲,我可不敢教训她,她如今翅膀硬了,不服管教,敢打兄长顶撞长辈,我都怕哪天惹了她,把我也打一顿。” 虎威将军见阮槿软硬不吃,失望至极,他原本想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的,是她不知好歹。 “阮槿,我对你太失望了!现在立刻给我去祠堂跪着,向列祖列宗告罪!” “去不了。” “你说什么?”虎威将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阮槿:“我说,去不了。我明日要去沈国公府,父亲总不好让我瘸着腿去吧?” 听到国公府三个字,虎威将军怒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了。 “登门要送礼,账房上给我支三千两银子。”阮槿说。 钱氏震惊:“三千两!” 虎威将军:“你要买什么!需要花三千两?” 他的月俸,加上每月禄粟和绫绢,不过八十两。 阮槿不以为意:“您不会告诉我,府上连三千两都拿不出来,当年陛下给我的赏赐何止万两。” “那是陛下赏给阮家的!”钱氏怒极。 阮槿视线紧盯她,分毫不让:“没有我,阮家能有这泼天的富贵?” 钱氏被怼得哑口无言。 “父亲,沈国公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我赘述吧,平日里想巴结他的人从这里排到云州。 不是什么人都能给他送礼,也不是什么人的礼他都肯收。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次登门是阮家难得跟国公府攀上关系的机会,父亲难道想放弃? 若您满意现在的官职,不想大哥日后前程顺遂,觉得女儿多此一举,那当女儿没说,国公府不去也罢。” 阮槿语气失落,仿佛真的是为了阮家,为了他的官职着想。 刚才还对她颇有怨气的虎威将军,气消了一半。 若能得沈墨珩亲眼,有了国公府的帮扶,他何至于在四品武官闲职上碌碌无为,阮怀楠的前途也能明朗得多。 送! 这个礼必须送! 送什么好呢? 虎威将军脸皱成麻花,“传言沈国公不爱黄白之物,也不喜附庸风雅,送什么才能不被拒绝呢?” “沈国公的心思难猜,他身边的人总不会个个难搞。” 虎威将军立马想到一个人,国公老夫人。 阮槿看他眼睛发亮,就知道他方向错了。 她这个父亲胆气有余,聪颖不足,简单点说,力大无脑。 “沈国公跟沈老夫人关系不睦,这消息,菜市场黄口小儿都知道。” 虎威将军脸色尴尬,找补:“母子哪有隔夜仇……” 阮槿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没有吗?就在刚才,父亲还不分青红皂白要惩治她,钱氏更是恨不得将她剔骨剜肉。 母子结怨,百世难消。 血脉里的刀子,拔出来比仇人的更疼。 哦,她忘了,她不是钱氏亲生的。 养恩成仇,比生来的恨更毒。 亲娘给的伤还能拿骨血来糊,养母的怨,连碗孟婆汤都泼不干净。 * 入夜。 虎威将军进屋,发现每日沐浴的水没人准备。 钱氏坐在床前抹眼泪。 “她说要送礼,你就真给了三千两,谁知道她拿去做什么用!” 虎威将军安慰妻子:“槿儿不是说了,她要去买沈国公府大公子生前求而不得的一样东西。” “给一个死人送礼,需要三千两?不如拿着钱给棠儿修缮下院子,她现在住的地方,冬冷夏热,虫蚁还多。”钱氏图穷匕见。 才过去一晚,早上见到棠儿,脸上全是蚊虫叮咬的包,看得她心疼不已。 阮槿刚归家,就搅得全府不得安宁,一双儿女全在手下吃了亏,现在还要打府库的主意。 三千两! 她能给棠儿置办多少首饰钗环,铺面都能买好几间了! 想起来心都在滴血。 小贱人的命哪有这么值钱! “不行。”虎威将军沉声。 他是当官的,见过世面,不像钱氏这样的内宅妇人,目光短浅。 “沈国公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如今又从云州调任京畿,直掌玄甲军二十万,权势滔天,风头无两,多少人想巴结赶不上趟。现在因为槿儿才有登门送礼的机会,你难道不想给儿子某个好前程?” 钱氏轻嗤:“她能这么好心?她若真为楠儿好,怎会用簪子刺穿他的手掌?老爷您三思,她毕竟不是咱们亲生的,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 虎威将军沉思。 钱氏的话不无道理。 换成从前的阮槿,乖顺懂事,他不会怀疑,可现在的阮槿,像是手中随时会飞走的风筝,握不住,抓不牢。 钱氏耳语:“若她在沈国公面前诋毁阮家……” 虎威将军打了个寒颤。 上次及笄礼,沈国公虽没多言,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给阮槿撑腰。 阮槿何时跟沈墨珩有的交情? 就因为他救了她一命吗? 沈墨珩看着可不像心善的人,难道……他看上阮槿? 不可能,不可能。 虎威将军连忙将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打散,国公府的门第,尚公主都不委屈,怎么会看得上区区四品将军府。 更何况,阮槿有婚约在身。 “你明日跟她一起出门,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记得时时提点。”虎威将军道。 钱氏应是。 当夜,虎威将军没有蛄蛹的心思,早早睡下。 钱氏却到半夜都没睡着,想着丈夫的话,还有那三千两银子。 丈夫对阮槿,是有几分父女情的。 至少在阮槿被送到老爷子身边抚养前,作为阮家大姑娘,阮槿得到的父爱不比阮怀楠少。 想到这儿,钱氏再次因为当年的决定窃喜。 幸好她一早看清这家人的面目,公爹公婆感情不睦,分院而居多年;儿子畏惧父亲成心魔,父子离心。 阮槿从小在老太爷身边长大,习惯秉性无一不照着学。 再多的父女情,也消磨了。 棠儿如今回来,阮槿跟丈夫的感情更无修复可能。 钱氏当务之急,是尽快给棠儿筹到更多的嫁妆,让她迅速在京中站稳脚跟。 至于阮槿,当初若不是她带入府,还不知道在哪块地里刨食呢。 能成为她们母女向上爬的踏脚石,是她的荣幸。 第十三章 钱氏被阮槿训斥 阮槿又一次梦到那场大火。 烈焰灼天,她被铁链捆在床榻上,嘴里塞满布条,连呼救都成了奢望。 母亲站在门外,从仆人手中接过棕油,口中喃喃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随后将油罐用力砸在她身上。 眼睁睁看着火舌将她吞噬。 阮槿从梦中惊醒,屋外天光刚亮。 梦里钱氏虚伪的嘴脸,像是在脑海打了烙印,久久不散。 她人生所有不幸的开端,全拜这个女人所赐。 前世,阮槿想不明白,朝夕相处十几年,就是养只小猫小狗,也该有感情,她为什么能这么狠? 她曾喊了她十几年的母亲啊! 就因为不是亲生的,过往种种全成了假的吗? 重生后,阮槿想清楚了,有的人天性凉薄,是捂不热的毒蛇,不管你多掏心掏肺,她的心始终是硬的,冰的。 曾经阮槿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恨。 刻骨铭心的恨。 啖其血肉的恨。 云织端着崭新衣裙进来,钱氏给她送来衣衫首饰。 应该是虎威将军怕她出门丢国公府的人,昨日特地叮嘱过。 “姑娘,衣服材质很好呢。” 阮槿心想,钱氏压箱底给阮棠出门交际用的衣料,当然差不了。 站在铜镜前。 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纱襦裙,无绣无纹,唯有裙摆处晕染着松烟墨的渐层,如远山含雾;腰间束一条素白绫带,垂下两寸长的流苏,走动时似清溪泛漪,衬得她腰肢纤细,弱柳扶风。 云织几乎要看呆:“这衣衫看着素净,却衬得您肌骨清艳,夫人眼光真好。” 阮槿心中冷嗤。 钱氏会这么好心? “昨日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云织回答:“按照姑娘的吩咐,已经办妥了,这是寄卖契书。” 阮槿点点头。 云织又道:“奴婢早上去账房支银子的时候,听管家说,夫人昨日也支取了一千两银子,说二姑娘的钗环都被您烧了,要去给她置办新的。” 好名正言顺的理由。 首饰阮棠得了,恶名由她背。 收好后,阮槿带上云织出了门。 走到将军府门前,总算知道钱氏的心思。 阮棠也在。 一身缕金百蝶穿花绛纱裙,裙面绣满缠枝牡丹,每片花瓣皆用孔雀羽线勾边,日光下晃得人眼花。 珠翠满头,额间还贴着时下流行的金箔花钿,连指甲都染了凤仙花汁,看起来做足准备。 “今天一大早,锦霞楼的潘娘子亲自来送的衣服。”云织小声嘀咕。 任谁都看出,钱氏此举,踩一捧一。 用阮槿的朴实,衬托阮棠的富贵荣华。 钱氏看到阮槿的穿着素净,心情愉悦。 待看到她素面朝天,依旧挡不住出挑的容貌,刚才的那抹好心情,消散一半。 “走吧。” 阮棠鲜艳的指尖在华服下差点划破手背,她一大早起来梳妆,就是为了艳压阮槿。 可为什么?一个农户女能有这般不俗的美貌! 当初山匪为什么不毁了她的脸! 嫉妒几乎将阮棠裹胁,挤着笑让阮槿先上马车。 阮槿:“笑不出来就别笑,丑死了。” 笑容僵在阮棠几近扭曲的脸上。 上了车,钱氏见女儿眼眶泛红,忙问:“棠儿,为何哭了?” 阮棠紧咬下唇,眸光快速从阮槿身上闪过,委屈摇头。 钱氏瞪了身旁闭目养神的少女一眼,想发作,又怕耽误今日的事,准备秋后再算账。 马车停在一家当铺前。 阮槿刚起身,被钱氏拦下。 “女孩家少来这种地方,把银票给我,要赎什么,娘帮你。” 她不信送个礼要花三千两。 钱从她手上过,看阮槿怎么耍心眼。 阮槿抬抬眼眸:“好啊,我要赎的是一方砚台,上头刻有‘墨绣长春’四个字。” 说着将三千两交到她手中。 如此痛快,倒让钱氏愣住。 难道死丫头没耍心机? 钱氏满腹疑虑下车,许久后,怒气冲冲回来。 “什么破砚台,三千两都不卖!分明是坑人的,你从哪听到的小道消息,别是被人哄了吧?” 钱氏气急,朝阮槿发脾气。 阮槿疑惑:“不可能啊,来之前打听过,就是三千两。母亲,你是不是还价了?” 钱氏语塞:“还价怎么了?谁买东西不还价?” 那可是三千两! 你当小孩子过家家! 当铺掌柜将她轰出来时的嘴脸,钱氏想想都心梗。 阮槿直摇头:“贪小便宜坏大事,您何时才能改改身上市侩的毛病,好歹也跟京中官眷混了三年,怎如此不长记性!” 钱氏被训,脸上挂不住,正要驳斥,听见她又道。 “这砚台乃前朝名墨李廷珪所制,世间仅存三方,十年前老沈国公亲刻‘墨绣长春’四字,送给沈大公子。没两年大公子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这方砚台一直陪在他身边。 老国公亡故那年,砚台跟着消失,有云游道人指点:父子连心,灵砚为契,物归原主日,方是心安时。大公子苦寻多年,杳无音信,直到最后成了心病。” 钱氏倒吸一口气。 难怪昨日阮槿提到送礼如此自信。 京中沈墨珩谋害兄长继位的流言,传得街知巷闻。 这个档口,沈墨珩肯定迫切希望洗清身上的污名。 有什么比完成兄长旧时夙愿,更能表现兄友弟恭呢? 阮槿满脸失落:“我能打听到的消息,别人自然也能,这方砚台根本不愁卖,您磨磨蹭蹭,举棋不定,若是被人捷足先登,回了家父亲生气责备,可怨不得我!” 钱氏气势矮了一截,却依旧端着架子,嘴硬:“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话音未落,车帘外路过两道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就是前面这家,出价三千两。” “别说是三千,就是四千,我也得买下!” 钱氏脸色一黑,顿时坐不住了:“掌柜得没见过你,你快去把砚台买回来。” 阮槿:“母亲没听见吗?现在得四千两!” 钱氏后悔不迭,胸前的帕子都要搅烂了。 “瞧那两人不像差钱的样子,今日这砚台,注定是买不到了。”阮槿直叹气,放下车帘,冲马夫道,“回府吧。” “慢着!”钱氏喝制,心一狠又从袖中掏出一千两银票。 阮棠惊呼:“娘!那不是……” 钱氏:“闭嘴!你爹和兄长的仕途要紧!” 阮槿接过银票下车,跟先前那对商户打扮的中年人,前后脚进入当铺。 钱氏母女站在不远处翘首以盼,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既希望阮槿买到,又希望买不到。 第十四章 马发狂,救下大人物 许久后,两个商贩垂头丧气走出来,阮槿紧随其后,怀里抱着个精致的木匣。 “他们没竞价?”钱氏问。 阮槿:“当然竞了,是我说家中长辈好文墨,如今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死前唯一心愿亲眼看看李廷珪所制的砚台长什么样,他们才狠心放弃。” 阮棠愕然:“你……你怎么能诅咒亲长?” “百善孝为先,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二妹妹有更好的办法,那刚才怎么不说?” 阮棠吃瘪。 钱氏同样不悦,但她不通文墨,自不会对号入座。 心思被手中的砚台吸引,左看右看,还是没瞧出,这方黑黢黢的东西,跟寻常砚台有何区别。 可,毕竟花了四千两啊! 想着钱,钱氏越看越觉得不俗,上头的花纹是比一般砚台好看些,闻起来有淡淡幽香…… 东西到手,钱氏心思活泛起来。 国公府高门显贵,国公老夫人乃当今陛下的姐姐,身份尊贵无比,平日多少贵胄设宴,想请长公主赴宴当座上宾,都未必有这个脸面。 像阮家这种近几年出头的新贵,别说攀上关系,就是厚着脸皮搭话的机会都没有。 若阮棠能在长公主面前留个好印象,不仅阮家在新贵中地位更上一层楼,就连她日后在京中站稳脚跟也容易多了。 钱氏这般想着,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目光落在阮槿不施粉黛,却依旧挪不开眼的面容上,脸色微沉。 阮槿这张脸太出挑,有她在,长公主如何能注意到她的棠儿! 马车穿过两条巷子,转眼来到平安街。 再行一炷香功夫,便能看到国公府。 钱氏突然捂住胸口,哀嚎起来:“哎呦~” 阮棠忙扶住她:“娘,你怎么了?” 阮槿瞥了眼,见她冷汗涔涔:“是犯心疾了吗?” “槿儿还记得娘有心疾的老毛病,没白养你。”钱氏叹口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发作了。” “既然母亲不方便,就由我一人去国公府,你跟二妹妹先回吧。”阮槿说。 钱氏急言令色:“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当然是您身体更重要,或者我们改日再去拜访沈国公……” 话没说完,被钱氏打断:“沈国公日理万机,哪是想见就能见的,再说昨日已经递了拜帖,不去不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就差把阮槿赶下车,写在脑门上。 钱氏的演技实在拙劣,若不是为了接下来的事,阮槿半点陪她浪费时间的兴趣都没有。 “那母亲想如何?” 钱氏还是捂住胸口的虚弱模样,道:“从前在家,娘一发病,你就去琼酥记买娘最爱吃的鹅黄糕,说吃了甜的,就会忘记疼痛。” 阮槿掀开帘子,马车刚好停在距离琼酥记不足百步距离。 心中冷笑。 “买鹅黄糕,少说排队两个时辰。” 阮棠红了眼:“娘,我去给您买,就是排两天两夜,棠儿也给您买回来。” 钱氏拦住她,轻斥:“眼看日头大了,你怎么吃得消……” 见阮槿望过来,意识到说错话,忙解释,“我的是意思,棠儿她刚来京城,好多地方没去过,琼酥记还是你更熟络些。” 眼前母慈子孝的一幕,落在阮槿眼中,只觉讽刺无比。 前世,为了让犯病的母亲少些痛苦,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酷暑严寒,她必亲自出门买钱氏爱吃的鹅黄糕,从不假手于人。 回来后侍奉床前,直到看她吃完,安心睡下,才能放心。 有一回冬日下暴雪,她着急赶路,拎着糕点摔了一跤,扭伤了脚。 钱氏见到糕点碎了,只顾着埋怨她不用心。 丝毫看不见她衣裙脏了,钗环乱了,手冻得发红,连走路的姿势都是跛的…… 那时候,哪怕母亲问一句,风大雪急,槿儿可有冻着,她都不会那般委屈。 她哭着回到住处,祖父揉着受伤的脚踝,安慰她,有些母亲可能天生不会表达爱意。 她信了。 如果不是阮棠的出现,她可能会继续沉浸在祖父编织的善意谎言中。 马车内的空气令阮槿窒息,她掀帘下车,走进琼酥记。 不出片刻,再次出来时,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消失无踪。 云织气急:“姑娘,夫人太过分了!河还没过,就开始拆桥了!” “这算什么!往后更无耻的事情,她也干得出来。”阮槿冷嗤。 好在,今日出门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去不去国公府对阮槿来说,并无区别。 “还记得我之前交代你的事吗?” 云织笑道:“记得!奴婢这就去。” 人潮拥挤的闹市,阮槿寻着记忆的指引,很快在一处算卦小摊前停下。 就是这儿! 摊主见来了生意,颇为热情:“姑娘,算卦吗?十卦九灵。” 阮槿敷衍点点头坐下,目光却紧盯不远处几个正在玩蹴鞠的孩童。 “巳时二刻了。”阮槿喃喃,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算命先生还在絮叨:“姑娘命格奇特,似有双生命数……” 阮槿一个字没听进心里,耳边渐渐传来远处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车夫的吆喝声和鞭子的脆响。 “闪开!通通闪开!马发狂了!”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那几个孩子却还在路中央争抢着蹴鞠,完全没意识到危险临近。 红头绳的小女孩背对着疾驰而来的马车,弯腰去捡滚动的球。 阮槿心跳快得几乎冲出胸膛,几番思量,还是怕有万一,起身想冲出去将人救下,衣袖却被算命的扯住。 “姑娘,您还没给银子呢。” 拉扯的功夫,马车已到近前。 马匹的嘶鸣声几乎刺破耳膜,阮槿感受到一阵翻滚热浪的劲风四起。 车夫明显也被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吓到,忙勒紧缰绳,调转车头。 可疯了的马,岂是好控制的。 整个车厢在急速转弯下,外侧车轮猛地离地,整个车厢倾斜,车夫被甩得歪向一边,缰绳脱手,马匹彻底失控。 “轰——!” 车厢狠狠撞向路边的水果摊,木架瞬间崩塌,瓜果碾碎成泥。冲击力让车厢猛地一震,随即又因惯性继续前冲,直直撞向街角的砖墙。 “砰——!” 剧烈的撞击让整个车厢几乎散架,车里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道人影从车厢里甩出,重重摔在石板路上,翻滚数圈才停下,另一人好些,撞上路边堆放的草垛,闷哼一声,踉跄站起身,朝先前那人跑去。 “祖父!” 街道一片狼藉,尘土渐渐散去。 那甩出去的人仰卧在地,面色青紫,颈侧血脉怒张如蚺,胸口竟反常地高高隆起。 终于有人大喊:“快送医馆!” 几人上前想搀扶,却听到一声呵斥如寒刃破空。 “不能动!” 短短几个字,似铁铸般不容抗拒。 阮槿快步上前,拔下头上的发簪,直直刺向躺在地上男人的脖根。 第十五章 留给阮槿和七公主的时间不多了! 发簪在距离老者脖根一寸处停下。 阮槿手腕被人死死扼制住,先前爬起来的少年怒目圆瞪:“你想杀人?” “放开!再晚一瞬,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她眸色凛然,声线如淬了冰的鞭子,抽的空气都凝滞三分。 纪渊的手掌僵住,心莫名颤了一瞬。 好强的气场。 阮槿趁机松开指尖,发簪掉落到另一只手,快速扎向倒地老者的气管,再迅速拔出。 纪渊震惊不已,他刚竟因少女的一个眼神分心,还让她偷袭成功! 愤怒包裹着羞恼,一把短刃抵在对方脖颈。 “你找死!” 阮槿不慌不忙,坦荡直视少年:“他是肺腑被撞击,内生气囊压迫心脉,必须把气放了才能活!” “荒谬!我从未听过簪子插气管的救人手法,休要狡辩,你就是图谋不轨!” 却在下一秒,听见一道微弱的嗓音:“住…手…” 原本倒地不醒的老人,竟睁开眼,连胸口呼吸也逐渐平稳。 “祖父!”纪渊惊喜不已,匕首没注意深了一毫。 阮槿叹了口气。 老者看到阮槿颈侧的刀痕,瞳孔骤缩:“逆子!还不快给这位姑娘致歉!” 纪渊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忙不迭收起匕首,还是有鲜血从刀口渗出,刺红他的眼。 “我…”纪渊拱手,“在下唐突,请姑娘恕罪!” 阮木槿不甚在意掏出帕子捂住伤口,“世界之大,你没听过不代表不存在,公子气度不凡,难道没听过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的道理。” 纪渊面红耳赤,头垂得更低。 “姑娘教训的是,不知姑娘家住何方,令尊是谁?姑娘救了我祖父,就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改日必备厚礼答谢姑娘大恩。” 阮槿擦拭伤口的动作一滞,“不用,举手之劳罢了。” 上一世,纪长风死于气胀之症,就在今日。 本来还有一线希望救治,因为马车侧翻他被甩出车窗后,立即被人挪去医治,刚到医馆人就咽了气。 纪家上下悲痛不已,皇帝听闻噩耗,更是罢朝三日,祭奠这位敢于直言不讳的御史大夫。 御史,三公之一,是统领御史台的副丞相。 纪长风为人耿直宁折不弯,在朝中得罪不少人,能做到御史大夫的位置,同样是因为他不偏不倚敢于直谏,很得皇帝信任。 加上纪家不涉党争,在朝堂如火如荼战队太子人选之际,依旧能保持清流,做个纯臣,这样的忠义之士,皇帝怎能不爱,几乎大事小情,都爱找他商议。 比如近日,朝堂上讨论最多的,和北狄苍狼部的联姻。 阮槿从思绪中回神:“老人家年纪大了,我刚检查发现,好几处地方有骨折迹象,回去即刻用夹板固定,避免二次损伤。告诉大夫,喉管的伤口是用来放气的,不会影响患者说话,等愈合就没事了,记得多炖煮牛膝杜仲猪骨汤,对伤口有帮助……” 纪渊比在课堂听夫子授课还要认真,连连点头。 等车夫拴来新马车,二人合力将老爷子扶进车内,再出来时,只见到阮槿离去的背影,忙喊: “姑娘,你还没说你是哪家的……” * 阮槿回到将军府不久,云织也回来了。 “四千两,刨去承诺给当铺掌柜十之一的报酬,还有两个做戏人的费用,还剩三千五百八十两,”云织将银票放在桌上,“按照姑娘的吩咐,兑了二百八十两碎银,其他换成银票。” 阮槿正在练字:“你办得很好。” 云织上前为她研磨,笑了起来。 “奴婢方才去当铺,掌柜的恨不得把我当财神爷供起来,还问下次若有这么好的买卖,还找他!” 一天前,阮槿让云织将砚台送到当铺,并跟掌柜谈好了交易,只等拿了库房的银子,再吊钱氏上钩。 钱氏比她想的还要自作聪明,白白又给她送了一千两。 “姑娘,你从哪找来的假砚台,真能蒙混过关吗?” 阮槿淡定道:“谁告诉你是假的?” 云织愕然:“您怎么会有沈大公子的砚台?” “别人送的。” 阮槿思绪飞远,想起一段更为久远的记忆。 那年春深,她十二岁,躲在门前梨花树下抹眼泪。 宣纸上的字迹糊成一团,父亲方才当着宾客的面,说她写的字不堪入目。 “这是谁家的小哭包?”青竹般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抬头,看见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郎,斜倚在树杈上,望着她笑。 “要你管!”她张牙舞爪。 少年翻身跃下,衣袂带落一阵梨花雨。 蹲下来与她平视,扫了眼被她哭花的宣纸:“我像你这么大时,写的字比这还丑。” “骗人!”她盯着他腰间白鹿书院的玉牌,“字丑怎么上白鹿书院?” “因为我得了这个。”少年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块砚台。 她愣愣接过砚台,触手生温的砚面上刻着四个字,墨锈长春。 “借你玩五年。”他起身时故意踩到她写坏的宣纸,“等你能把‘永’字写出八个锋来……” “就还给你?” 少年回头冲她眨眨眼:“就送你更好的。” …… 阮槿看向面前白纸上的“永”字,失了神。 她很早就能写出八个锋了…… 阮槿不愿再想,拿出二十两递给云织。 “上回说好的,赏你一年俸禄,剩下的算这次办事机灵的奖赏。” 云织眼冒金星,大大方方收下,揣进怀里:“多谢姑娘!姑娘真好!” 阮槿看她一眼财小模样,不由跟着一起笑出声。 “姑娘你笑了!”云织又有点想哭,“您回来后一直心事重重,这还是奴婢第一次见您笑。” “是吗?” 阮槿扶上面颊,她有多久没笑过,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或许是在得知七公主死讯后,或许早在回京被毁容途中,她连笑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想起七公主,阮槿担忧道:“宫里有回信吗?” 云织摇头。 阮槿回来第一日,就收到宫中传来的密信。 七公主知道她回京很是高兴,又听闻她受了伤,担心不已。 可惜她如今诸事缠身,又在风口浪尖之上,不方便出宫。 北狄是善战的游牧民族,现任北狄王老迈,即将上位的准新王要迎娶王妃,点名要大夏国嫡公主,才能匹配得上北狄王子尊贵的血脉。 而当今皇帝膝下,只有七公主是先皇后所生。 前世,阮槿嫁入侯府不久,听到七公主死在北狄的消息,几乎哭得断气。 偷偷溜出府,找到七公主逃回京的贴身婢女,才知北狄王子人面兽心,不仅折磨死不少女人,还没有人伦,兄弟父子共享女人。 北狄人截断了公主求救的书信,将她脱尽衣物,关在牢笼,日日忍受鞭笞和侮辱,死前身上没一处好皮。 想到这儿,阮槿几乎要将手中茶盏捏碎。 北狄人狼子野心,此次联谊不过是戏耍大夏,用嫡公主给将士们振奋士气,等待来年起兵叛乱。 两国交战,却用小小女子泄愤,简直猪狗不如! “再写一封。” 阮槿望着窗外摇摇欲坠的朝颜花,神色凛然。 留给她和七公主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她绝不能任由好友踏进炼狱。 第十六章 阮瑾再被斥! 金碧辉煌的大殿,宣武帝正秉烛批阅奏折,眼前昏花看不清,怒斥道:“今日谁当值,烛火为何如此昏暗?” 小太监闻言,颤巍巍跪倒在地:“陛下,是奴,可奴是按照规矩……” 话没说话,屁股被人踹了一脚。 老太监斥责:“还不赶紧再点上二十只蜡烛,没用的东西。” 说完,亲自捧着一盏琉璃灯到皇帝面前。 宣武帝沉着的脸,随着奏章上清晰的文字,缓和不少。 “太医怎么说?” 老太监:“太医说,御史大人断了一条胳膊,崴了一只脚,胸口肋骨也断了两根,好在性命无碍。” 宣武帝愕然抬起头:“这么严重?” “原本这些伤,放在年轻人身上,多养些日子也没大碍,只是纪大人岁数大了,此番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老天爷保佑。” 宣武帝脸上的神色,没有因为太监的一番话放松,许久后,放下手中批红笔。 “福禄,你说纪爱卿今日惊马,是意外还是人为?” 老太监从小跟在宣武帝身边,能将他的心思揣摩得有七八分,顺势道: “老奴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今日朝廷上,纪大人刚弹劾了几位力荐七公主出使联姻的大人,没到家就出了意外,实在是惹人怀疑……” “连你都看出来了,可见那些人如今有多猖狂!”天子眸色骤沉,玉扳指在御案上叩出一声轻响,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 福禄偷瞄帝王脸色:“好在纪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奴还听说,纪大人能留下一命,是因为路过个医术颇佳的姑娘。” 宣武帝眉尾一扬:“谁家的姑娘?朕要好好赏赐她!” “那姑娘救完人就走了,纪府的人也正调查那姑娘的来历呢。” 宣武帝来了兴趣,赞扬道:“好事不留名,有几分侠义心肠。不知谁家能养出这样的好姑娘。” 说到这儿,不禁想起自己那位正在闹绝食的女儿。 头疼不已。 “七公主如何了?” 福禄:“公主殿下还是不肯吃东西。” “胡闹!拿绝食威胁朕,换成别人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宣武帝唇角抿成一道锋利的线,“是朕太骄纵她,日后嫁出去,岂不是丢了大夏的脸面!” 老太监眼眸低垂,有什么情绪在其中一闪而过。 “公主还小,不懂其中利弊,陛下多劝劝,公主会听的。” 宣武帝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罢了,她看到朕不是哭,就是闹,惹得朕心烦,还是不见得好。” “那老奴端杯花茶来,给您醒醒目。” 老太监说完退出大殿,消失在夜色中。 * 皇宫西南角的重华殿。 七公主迫不及待打开婢女递来的信件。 这次只有八个字。 “以退为进,拉拢纪家。” “纪家?”七公主喃喃出声,一双美目因哭狠了,肿成核桃。 正好听到婢女道:“公主也知道了?纪大人今日早朝回家途中,马车翻了,受了好重的伤。” “纪大人是好官,朝堂上那么多文官想把公主嫁到北狄,只有纪大人力排众议,不肯让您嫁过去。” 七公主终于想起那个一脸严肃的老头,曾经她还因为女扮男装跑出宫偷玩,被他弹劾过。 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害得她被禁足半年。 半年间,她不断收集纪老头的消息,听人说他喜欢在自家墙根旁的榕树下看书。 禁足一解,她再次偷跑出宫,特地去了趟纪府,往墙根里丢了一筐烂柿子。 也是在那次,她回去路上被恶霸调戏,遇到了阮槿。 算起来,要不是纪大人,她还认识不了阮槿。 纪大人虽然弹劾过她,嘴又毒,板着张脸的样子很吓人,但当初她若听了他的话,也不会有后头一档子事。 况且,他还愿意帮她在朝廷上说话。 这么一想,七公主顿时觉得,纪大人是个大好人。 婢女拿来冰帕子给七公主敷眼睛,道:“奴婢听说,纪大人主张将五公主嫁到北狄。” 五公主是贵妃的女儿,而贵妃不日将坐上皇后的宝座,那五公主自然也成了嫡出,又是长姐,比七公主更加合适。 “原来是这样……” 七公主恍然大悟,这次的意外,看来是帮她说话得罪了人。 纪大人为她出声才遭此横祸,于情于理,她都该探望。 可探望之后呢,又能改变什么? 七公主眸光暗淡下来,眼眶中又盈满了泪。 父皇已经好些日子没来看她,宫中都在说,用不了多久,她就将嫁到北狄当王妃。 窗外刮进阵风,吹起案牍上两张字迹娟秀的信纸。 “不行!本宫不能放弃!”七公主一抹眼泪,拍案而起,“则日出宫,拜访纪大人!” * 阮槿早起用完膳,云织正给她伤口敷玉髓膏。 钱氏屋里的丫鬟来报,老夫人偶感风寒,让她去探望。 她到时,里头正热闹。 钱氏拿着一匹质地轻柔的纱绢,向老夫人展示:“母亲,您瞧瞧,国公府的东西就是好,光这一匹布价值十金,想买都买不到。” 老夫人摸着布料,眼里闪过羡慕,要不是年纪大了穿着不合适,她也想拿来做衣衫。 “看来,长公主很满意咱家送去的礼物。” 钱氏一脸得意:“那是当然,长公主说了,那砚台千金难抵。” 又握着阮棠的手,笑道,“长公主还夸棠儿生得端正,瞧着就是好孩子,她看着心里欢喜,让没事的时候多去国公府走动,陪她说说话。” “对了!长公主还邀请我们参加半月后的赏花宴。” 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 阮棠走上前,拿出一根宝蓝色镶黄金的发簪,“祖母,这根簪子是长公主赏的,孙女见颜色大气,配您再合适不过。” 老夫人眼里的笑意加深几分,拉着阮棠坐到身旁。 阮棠生得清丽婉约,虽长在乡野,却没有半点土气,反倒平添一丝近人的亲和力,难怪回来没多久,家中上下无不称赞。 又因身世,得到不少人的同情,众人难免多关心一二。 她也懂事,从不闹腾争抢,时常安安静静,噙着泪,像是怕府中不接受她,规行矩步小心翼翼,看得人心疼不已。 老夫人想起另一个孙女,不禁皱起眉,有对比才能分出高下。 阮槿进来时,老夫人不悦的目光已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 “你妹妹一大早过来伺候我梳妆,偏你睡到日上三竿,没规矩!” 阮槿行了一礼:“孙女不敢忘规矩,只是从前在家时,祖母亲口说过,看到我就烦,让我不要日日到跟前现眼。孙女唯恐惹祖母动怒,这才避嫌。 今日听闻祖母染了风寒,特来探望,若祖母仍不愿见,孙女即刻告退。” 第十七章 阮怀楠武举舞弊被抓! 钱氏急忙道:“槿儿,你怎能如此曲解祖母好意?你祖母当初是体恤你是年幼,你倒拿来给惫懒当借口!” 阮棠也道:“姐姐,能日日在祖母面前尽孝,是我多少年求不来的奢望,你怎能如此不珍惜……” 母女俩一唱一和,老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速度更难看。 “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老夫人气急。 虎威将军在外头就听到母亲的呵斥,进屋发现又是阮槿惹事,心沉了沉:“你非搞得家里每日鸡飞狗跳才满意吗?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回京!” 阮槿:“父亲说的是,我确实差点回不了京。” 钱氏眉心一跳:“你又阴阳怪气,槿儿,这个家到底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是我,还是你妹妹,难不成是老夫人?你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摆脸色,我这个当娘的想替你说话都难!” “别了吧,母亲好意思说这话,我都不好意思听。”阮槿眸中盛满毫不掩饰的轻蔑。 又道,“我还想问母亲,昨日假装心疾发作,哄骗我去排队买糕点,结果转头带上阮棠去国公府,到底安的什么心?” 虎威将军愣住,转头问钱氏:“这是怎么回事?” 钱氏早想好应对之策:“昨日是发了病,本以为吃些糕点能舒服些,不承想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只能就近找医馆。 从医馆出来天色不早,怕误了登门拜访的时间,没来得及通知槿儿,没想到她会怀疑我的用心。” 钱氏红了眼,望向阮槿,似是委屈极了:“你跟棠儿都是我的孩子,我能安什么心?还不是为了阮家!为了老爷能高升!” “礼呢,收了吗?”虎威将军更关心送礼的事。 钱氏点头,脸上露笑:“收了,不仅收了,长公主还送了我们这么多好东西,长公主还夸阮儿棠懂事……” 说完,忙不迭展示起来。 阮槿端起茶盏,敛去眼底几不可察的笑意。 好戏开锣了。 果然,虎威将军听到钱氏一口一个长公主,神色一窒。 “沈国公呢?” 钱氏:“国公爷公务繁忙,我跟棠儿等了许久没见到人,倒是等来了长公主,长公主贵重无比,难得有副菩萨心肠……” 虎威将军豁然起身,脸色肉眼可见速度黑下来:“你们没见到沈国公?” “没、没有。”钱氏被他凌厉的气势吓了一跳,忙解释,“但礼物确实送出去了,长公主十分感激我们惦记沈大公子。” 阮棠也道:“是呢,长公主还说会帮父亲在沈国公面前美言几句……” “蠢货!两个可以进收藏馆的蠢货!” 虎威将军气得猛拍案板,震翻白瓷茶盏,弄湿身侧老夫人刚做的新衣衫。 老夫人皱眉,此时也顾不上心疼衣服:“有话好好说,礼不是送出去了吗?何故发这么大脾气?” 钱氏还没被丈夫如此严厉的斥责过,吓得身子颤了一下,幸好有阮棠扶着,这下是真的红了眼眶:“老爷,妾身做错什么了?” 阮槿眼角的讥讽再也藏不住,开了口:“母亲,你好糊涂啊!满京城谁不知道,长公主跟沈国公关系势同水火。 上个月,长公主塞了个人进沈国公麾下,没两个月,那人就被扣上罪名五马分尸了; 几天前,长公主又想插手沈国公的玄甲军,结果被沈国公当众驳了面子,气得长公主摔了御赐的玉如意。如今你们巴巴地去讨好长公主,岂不是在打沈国公的脸?” 虎威将军额角青筋暴起:“沈国公最恨旁人干涉军务,你们倒好,直接踩了他的逆鳞!” 钱氏脸色煞白,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可、可长公主毕竟是沈国公的生母啊……” “生母?”阮槿冷笑,“当年长公主为了改嫁,将年仅十岁的沈国公扔在边关自生自灭。 如今新夫婿被抄了家,旧夫婿战死沙场,昔日不讨喜的儿子却掌了兵权,她又想摆母亲架子,沈国公能给她好脸色才怪。” 老夫人猛地站起身,新衣上的茶渍晕开一片:“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家还指望沈国公帮衬呢!” 阮槿:“祖母,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帮衬的事!沈国公不报复咱家就烧高香了!”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管家慌慌张张闯进来:“老爷,沈国公府来了人……说是,说是经查,咱家少爷武举考试有作弊之嫌,要带走问话!” “什么!” 钱氏大骇,差点栽倒。 慌慌张张跑出去,就看到穿着里衣正睡得酣畅的阮怀楠,一脸懵逼被人架着走。 “放手!你们想干什么?”阮怀楠大吼大叫,“我可是金吾卫麾下九品队正,谁敢动我!” 架着他的两黑甲卫露出腰牌,一个五品,一个四品。 阮怀楠腿一软,直接昏了过去。 “大哥!”阮棠惊呼,上前两步,却被领头亲兵拔出的长剑吓得退后三丈。 虎威将军弓腰,陪着笑道:“大人,小儿是七公主举荐入的金吾卫,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人抱拳:“有没有误会查查就知道了。” 不过瞬息功夫,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得干脆利落。 满厅寂静,钱氏终于意识到马屁不仅拍错地方,还把儿子带进火坑。 虎威将军、阮棠和老夫人,无不脸白入纸。 只有阮槿气定神闲:“父亲母亲,不用担心,大哥是七公主保举的,入金吾卫的手续合法合规,沈国公就算想挑刺,咱们身子不怕影子斜,谅他也查不出什么!” 钱氏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从没看阮槿这么顺眼过:“对对对,我们还有七公主,槿儿,快去给七公主传信,求她将你哥哥捞出来!” 阮槿点头:“我这就给公主殿下写信,沈国公再只手遮天,还能将白的说成黑的吗?大哥武举成绩是当年第二名,怎么可能作假!” 此话一出,再次满室死寂。 钱氏脸色青白交织,虎威将军羞愤难平,老夫人捂着额头像旧疾复发,阮棠紧咬下唇,眼神躲闪…… 原来都知道。 前世,只有她像个傻子,被骗得团团转,真以为兄长怀才不遇,龙困浅滩,武举成绩耀眼,却一直得不到重用。 身在云州,还央求七公主给阮怀楠某个职位。 害得后来阮家志得意满,遭人嫉恨时翻出阮怀楠武举作弊的旧账,不仅她被训斥,还连累了七公主亡魂不得安宁。 阮槿静坐桌边,声音陡然冷了三分:“父亲母亲!你们说实话,大哥到底有没有作弊!” 无人做声,算是默认。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阮槿扬声,“武举作弊罪同欺君!你们怎么敢的!” 第十八章 阮槿故意让钱氏母女跳入火坑! 钱氏忙摆手:“不是不是,你闺阁女儿不清楚,武举本就鱼龙混杂,替考、作假、冒名顶替的多了去了!那些世家子弟有几个是真刀真枪考出来的?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母亲的意思是,朝廷法度形同虚设,人人都能欺君罔上了?” 钱氏语塞:“我不是这个意思……” 虎威将军:“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把楠儿保出来!七公主……” “父亲还敢提七公主?”阮槿眸光一厉,声音陡然拔高,“七公主若知道大哥的武举成绩是作弊得来的,不责骂阮家已经是仁慈,怎么可能帮忙!” 阮棠幽幽道:“可姐姐毕竟救了公主殿下,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 “住口!”阮槿字字如刀,“娘带你去国公府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我,现在出了事,开始让我求公主了,若是昨日我在场,绝不会有今日之祸!” 虎威将军盯着阮棠,气不打一处来。 啪! 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阮棠捂着扇肿的脸,眼眶通红,她回府后阮归鸿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今天竟然打了她。 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钱氏心疼不已,忙将阮棠搂在怀里:“说话就说话,打孩子干什么!是我带她去的,也是我抛下阮槿的,你要罚,罚我好了!” 虎威将军越听越气,扬起巴掌,对上钱氏梨花带雨的面颊,怎么都下不了手。 阮槿再次启唇,语气惋惜:“得罪了沈国公不说,还害得大哥被抓走调查,连四千两银子也打了水漂,咱家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四千两?”虎威将军问。 阮槿将昨日当铺门前的事说了一遍,虎威将军落不下来的巴掌,终于扇了出去。 “来人!把夫人和二姑娘禁足祠堂,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们出来!” 当夜,屋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阮家祠堂,灯火通明。 钱氏和阮棠跪了三个时辰,膝盖肿得炊饼大,门口有虎威将军派来的人守着,二人为表认错态度端正,都不敢懈怠。 腹中空空,连口水都没有,还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 阮棠是来将军府过好日子的,没成想还不如从前。 一想到阮槿现在躺着高床软枕,吃着珍馐美味,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娘,哥哥被关在牢里,不知会不会忍饥挨饿,”她揉了揉膝盖,“您说,姐姐真的会狠心不帮忙吗?” “提那个白眼狼干什么!指望她,还不如指望你爹!”想起可怜的儿子,钱氏心肝都在疼,“我的楠儿还受着伤呢,大牢那地方阴暗潮湿,他怎么受得了!” 阮棠替她捋胸口:“我看姐姐今日的样子,像是早知道娘会遇到长公主。” 钱氏被她一点拨,突然转过弯来:“是啊,阮槿知道我们甩下她去国公府,回来不哭也不闹,看到带回来的赏赐,半点不嫉妒,我还以为她懂事了,原来……这个小贱人是故意的!” 明知长公主和沈国公关系不睦,礼物不能交到长公主手中,一路上她却只字未提。 这不是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吗? 钱氏气急,踉跄爬起来:“我要去告诉老爷,让他教训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娘!不可!”阮棠将人拦下,“您现在去告状,父亲只会觉得您推卸责任!” 最重要的是,巴掌挨了,罚跪也受了……阮槿倒时来一句:她怎会知道母亲连这些人情世故都不懂。 反倒显得钱氏庸碌,不适合掌家。 “难道就这么算了?”钱氏咬牙切齿。 阮棠:“当然不能算了,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大哥的事,我怕牢狱里的人问不出东西,会对大哥用刑。” 钱氏腿一软,再次栽在蒲团上:“你兄长他受不住的……” “娘,别哭了,当务之急是找关系让大哥在牢中少受些苦。”阮棠叹口气,“可惜我们被困祠堂,不然还能去求一求永昌侯夫人。 大理寺少卿的母亲,跟侯夫人是多年手帕交,如果她肯帮忙,或许……” 钱氏眼睛亮了。 她怎么把永昌侯府忘了,两家可是姻亲,总不能袖手旁观。 * 一夜暴雨,晨起雾蒙蒙。 院中池塘里,几枝残荷被雨打得低垂,莲蓬歪斜。 云织端来早膳,一叠豆腐皮包子,一碗清粥配小菜,还有碟水晶虾饺和玫瑰白糖糕。 菜色比前两日强得多,厨房人见风使舵的本事,更加厉害了。 昨晚刚罚了钱氏和阮棠,今早她的份例就回来了。 阮槿道:“云织,池塘里的莲蓬熟了,摘下来咱们晚上煮鲜莲羹喝。” “好的,姑娘。”云织应了声,提着竹篮往池塘边去。 回来后,脸色不好。 “怎么了?” 云织:“奴婢刚采莲蓬,听见两个路过的丫鬟说,夫人半夜犯了心疾,老爷将两人放出祠堂,二姑娘正在给夫人医治。” “怎么夫人的心疾每次都来得这么巧!” 云织气愤不已,就差没脱口而出,钱氏是装的。 阮槿但笑不语。 钱氏的娘家是云州一代有名的商贾,她本人又长得貌美,按理说怎么都不会看上当时一无所成的阮归鸿。 奈何,钱氏患有心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曾有大夫预言,活不过双十年华。 而阮槿祖父最擅长的就是治疗心疾,钱家能看上阮家,完全是因为祖父的医术。 嫁入阮家后,钱氏的心疾经过十多年精心照顾,发病间隙越来越长,只要不遭受巨大情绪起伏和刺激,寿终正寝不成问题。 最近频频犯病,还不是为了一双儿女。 正院。 钱氏躺在床上,捂着胸口,不停哎呦。 阮棠在床榻前伺候汤药:“娘,再喝一口。” 虎威将军来回踱步,着急道:“如何,好些了吗?” 阮棠:“爹别急,娘是昨日受到惊吓,一时急火攻心,加上发病时忍着痛,这才耽误了,好好将养,不会有大问题的。” 虎威将军松了口气,又怨道:“身体不舒服,为何不早说,要不是棠儿告诉我,你还要强撑到什么时候?” 钱氏泫泫欲泣:“妾身做错了事,理应受罚,不敢因为病痛耽误反思,咳咳咳……” “快躺好,别说话了。”虎威将军面露愧疚。 “老爷……”钱氏虽已年近四十,仍可见当年风姿,此刻半边脸颊泛着红痕,泪珠滚落,秋水般的眸子满是委屈,“夫妻二十载,昨日是你第一次动手。” 虎威将军胸口闷痛,想起当初钱家不嫌弃他的家世,将掌上明珠下嫁于他,想起数十年夫妻情分,一时后悔不已…… 男人的尊严,又不允许他拉下脸道歉。 阮棠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父亲向来是最明事理的,昨日定是气急了。只是女儿不明白,父亲发火姐姐不拦着就算了,还在一旁拱火,那般夸大其词,明知父亲性子刚烈……” “槿儿?” 虎威将军立马借坡下驴,是啊,要不是槿儿搬弄是非,他怎会冲动对妻女动手。 “这个孽障!把我也算计进去了!”他重重拍案,“来人!去把大小姐叫来!今日我非要问个明白!” 话音刚落,屋外跑进来个小厮。 “老爷、夫人,纪家人求见。” 第十九章 救命之恩被钱氏母女抢了? 纪家? 虎威将军愣了一下。 纪家在朝堂上颇有分量,不仅有老一辈上敢弹劾百官的纪御史,还有年轻一辈下管冤假错案的大理寺少卿。 族中其他儿郎也个个洁身自好,科举榜榜有名,连当今陛下都盛赞纪家满门朱紫,世代簪缨。 反观京城其他世家子弟,有整日泡在赌坊,输掉祖田的;有为了个青楼花魁一掷千金的;更有甚者,仗着父兄权势强抢民女,闹出人命的…… 纪家简直是股清流! 这样的门庭,怎会亲自登门? 虎威将军忙整理衣冠:“来的是何人?可说为何事来的?” 小厮道:“来人是纪家二房夫妇。” 钱氏愣住。 二房? 永昌侯夫人的手帕交,不就嫁给纪家二房吗? 阮棠和她视线交换,都在对方眼中看到狂喜。 “我刚给永昌侯夫人送完信,纪家人就上门了?”钱氏顾不得装病,忙起身整理鬓发,“棠儿,快给娘换身衣裳。” 阮棠忙翻出件端庄大气的褚红色长衫:“定是永昌侯夫人听说大哥的事,跟咱们想到一处,娘,还是您面子大!” 虎威将军听得一头雾水。 阮棠将前因后果讲给他听。 “行得通吗?”虎威将军皱起眉头,“大理寺少卿我见过,年少有为,是刚正不阿的性子,走他的门路……” 钱氏笑道:“大理寺少卿再刚正,还能违逆父母之命?纪家二房夫妇今日亲自登门,便是最好的证明。” 又道,“永昌侯夫人与纪二夫人是手帕交,当年在闺中时便有金兰之谊。 听说几年前纪二老爷外放时遭遇匪患,还是侯府暗中派人护送才化险为夷。这般过命的交情,岂是纪少卿一句‘秉公执法’就能抹去的?” 虎威将军眸中略过金芒,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 花厅。 纪二老爷坐在圈椅上,茶水喝到第二杯。 纪二夫人又清点了遍送来的谢礼,轻声冲丈夫道:“我还是觉得礼送少了,刚就该把那只百年野山参也加进来……” 话音未落,走廊穿来三人。 为首的男子气宇轩昂,一身武将官袍挡不住遒劲身材,身后跟着位满头珠翠,着褚红色长衫的贵妇人,臂弯里牵着位穿青衣的年轻姑娘,眉目如画,伶俐素雅…… 纪二老爷忙迎上去:“贸然打扰,没有给将军和将军夫人添麻烦吧?” 阮归鸿虽有个将军的名号,不过是四品闲职。 纪二老爷身为纪家当家人,官职比他高不说,还有个厉害的老子,出挑的儿子,态度却如此恭敬,实在让人意外。 虎威将军惶恐不已:“不敢不敢,二位登门,蓬荜生辉啊!” 纪二夫人跟钱氏见了礼,目光却始终落在阮棠身上。 阮棠被看得有些局促,茫然报以微笑。 “这位就是府上的姑娘?”纪二夫人忙问,“那位精通医术的小神医?” 钱氏听到她给予女儿这么高的评价,欣喜不已,疼爱地拍了拍阮棠的手背:“二夫人谬赞,小女是会些医术,神医二字折煞她了。” 阮棠也没想到,她会医的事,连纪家人都知道了,不免有些得意。 “见过纪二夫人。” “那日我家老太爷在平安街重伤,多亏姑娘妙手回春。这几日我们四处寻访,可算找着恩人了!”纪二夫人上前握住阮棠的手,亲昵地褪下腕上的羊脂玉镯,套在她手上。 阮棠指尖一颤。 她不曾在平安街救过什么人…… 虎威将军满脸震惊:“棠儿,御史大人是你救的?” 御史? 阮棠想起来了,那日从国公府回来路上,途经平安街,听到路人议论,有匹马发了狂,车上人重伤,幸好有位女大夫路过,救了一命。 原来,车上的人是御史大人。 纪家人是将她误认成那位医术高明的女大夫了。 钱氏此刻也意识到不对劲,刚想开口解释。 纪二老爷拍拍手,成群的仆从端着各式各样的礼物,鱼贯而入。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请阮姑娘收下。阮姑娘对我纪家有大恩,日后若有纪家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钱氏原本微张的唇突然抿紧,脸上堆起热络的笑: “二老爷太客气了,救死扶伤本是医者本分。”她暗中掐了掐阮棠的手心,“这孩子脸皮薄,当日回来都不肯说呢。” 阮棠不敢出声,只能僵硬地笑着。 余光瞥见那些捧盒里露出的云锦蜀绣、南海珍珠、甚至还有一匣子金叶子,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发酸。 虎威将军大喜过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孩子,你做的是善事,为父知道你医术好,没想到竟然还救了御史大人的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阮棠被赞得晕眩,先前还想解释,现在浑然忘了。 反正纪家人也找不到那位女大夫,不如她认下,她的医术也不差,不算冒名顶替哄骗纪家人。 “做善事不留名,是母亲教我的,女儿不敢忘。”阮棠说。 纪二夫人欣慰地点点头,确实跟老爷子说的一样,是个不求回报的好孩子。 纪二老爷捋胡笑了:“老爷子特地嘱咐,想请阮姑娘过府一叙,当面感激您的救命之恩。” 阮棠和钱氏呼吸同时一滞。 虎威将军连连点头:“御史大人太客气了,棠儿,收拾收拾跟两位长辈去吧,莫让纪大人久等。” 阮棠手心直冒汗,向钱氏求助。 钱氏忙道:“纪大人盛情邀请本不该辞,可……家中刚发生大事。” 说完,扯了扯丈夫的衣摆。 虎威将军刚只顾着高兴,把大事忘了,儿子还在大牢里待着呢。 纪二老爷纵横官场多年,一眼瞧出对方神情不对:“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顾虑?” “说来惭愧,小儿卷进武举舞弊一案,不久前刚被沈国公的人带走,关在大理寺牢狱中……” 虎威将军边说边观察纪二老爷的脸色,见他并无不喜,继续道, “小儿手掌有重伤,担心牢狱审问时用刑他会受不住,若是能……” 聪明人话说一半,一点就通。 纪二老爷眉心微微皱起,不置可否。 钱氏的心被提到嗓子眼,给阮棠使了个眼色。 阮棠走到纪二夫人面前,眼眶泛红:“兄长一向疼爱棠儿,如今身陷囹圄,棠儿心急如焚,若二位能出手相救,棠儿做什么都愿意。” 说着,就要给二人跪下。 临出门前,老爷子特地交代,要对恩人礼遇再三。 纪二夫人怎敢让她下跪,忙将人扶起:“使不得!不就是打个招呼的事,我回去就跟少昀说。” 阮家夫妻欢欢喜喜将人送出了门。 大门一合,纪二老爷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刚刚是你答应的阮家,你去跟儿子说!” 纪二夫人不乐意了:“还不是为了老爷子的面子!我说就我说,还就不信了,他能拒绝他亲娘!” 第二十章 阮槿要回医馆,定下赌约 “不行!” 大理寺少卿纪昀端坐青玉案前,修长手指捻动泛黄的案卷,日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纪二夫人叉腰:“她救了你祖父!” “律法不容私情。”二十二岁的年纪,却已生了双勘破世情的眼睛,少年老成,严肃得很。 “难道要你祖父亲自来求你?” 纪昀道:“阮家大公子的案卷我看了,武举舞弊板上钉钉,祖父来了也没用。” 纪二夫人软了口气:“阮姑娘都跪下来求娘了,娘怎好不答应,你抬抬手,放他一马,实在不行,让他在牢中少吃些苦。” 男子眸光微凛,神情冷凝。 挟恩图报,哪有半点祖父口中不求回报的高洁品性。 “母亲确定没找错人?” 纪二夫人笃定:“当然没有!我托人多方打听,有人看见她从阮家马车上下来,永昌侯夫人也说,阮家有位精通医术的姑娘,连她的腿疾都是那姑娘治好的!” 永昌侯夫人坐轮椅多年,能治好她的腿,医术不会比太医院差,救下祖父也合理。 只是人品…… 有待勘确。 “陛下有意整顿武举乱像,沈国公跟儿子只是奉命行事,此案牵连甚广。” 想起险些丧命的祖父,纪昀终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儿子至多保他在狱中不受刑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纪二夫人知道,这已经是儿子极大的让步。 他为人正直,做官公正清廉,若不是为了老爷子,断不会违背本心。 看着儿子神情疲惫,便知又是一夜阅卷未眠,她当娘的不能分忧,还给他找麻烦。 纪二夫人后悔不已,不免有些怨怼阮家人,连带着对阮棠的那份感激也淡了些。 * 将军府内。 阮棠望着几乎塞满半个屋子的谢礼,眼里近是贪婪和得意。 钱氏从外头进来,脸上带了笑:“纪二夫人派人送了信,会在牢里关照你哥哥,不会让他受苦的。” “还是母亲聪慧,”阮槿夸赞,又有些担心,“若纪家人知道我们冒名顶替,会不会……” 钱氏笃定摆手:“不会,我派人调查过,那医女不知哪儿来的,兴许早不在京城。就算真有一日东窗事发,也是纪家主动送上门,你擅医不假,在路上救的人多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当御史的?算不上欺瞒!” 阮棠安心不少:“那纪家再派人来请,女儿去吗?” “去!娘打听清楚了,纪大人重伤那日,只有三房长孙在旁,他如今去了白鹿书院,短期不会回来。纪老爷子卧病在床,你是个姑娘,就算请进屋也是隔着帘子说话,不用怕!” 阮棠瞬间有了底气。 因此纪家办答谢宴,二夫人递来请帖时,她毫不犹豫接下了。 钱氏母女这边忙着准备后日出席纪家答谢宴的衣饰,阮槿那头终于收到七公主的回信。 七公主会在后日登门纪家,感谢纪大人朝堂上的维护之情。 阮槿打算在那儿跟她见一面,有些话必得当面叮嘱,才能安心。 云织:“姑娘,府里都在传,二姑娘救了御史大人,为此,纪家特地关照牢里的大公子,还递了请帖,邀阮府亲眷参加几日后的答谢宴。” 她说呢,纪家几日没动静。 原来是把阮棠当成她了。 这样也好,众目睽睽下撕了钱氏母女伪善的面具,定然很有趣。 * “你也要去纪家?” 正院中,钱氏眼神不善。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不要抛头露脸的好。” 钱氏不想带阮槿去,免得阮槿的风头太盛,盖住阮棠的光芒。 半年来,她虽一直让阮棠狂补礼仪谈吐,琴棋书画,也在外头吹嘘才女名号,到底比不过阮槿从小耳濡目染。 二人站在一处高下立判。 更何况,阮槿的长相太妖太艳,愣谁在富贵花和小雏菊间,都会多看前者一眼。 “母亲这话奇怪,妹妹不也没出阁?” 钱氏脸色一僵:“你怎么能跟棠儿比!棠儿是纪大人的救命恩人,受纪家上下礼遇,是此次答谢宴的座上宾!” 阮槿冷笑,说的跟真的似的。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钱氏胡诌的本事这么厉害,脸皮厚比城墙。 “二妹妹好厉害,不知师从何人?”阮槿望向母亲身侧。 阮棠垂眸掩住眼底流转的得意:“家师乃素手鬼医,薛不悔。” 阮槿险些笑出声:“那位传说活死人医白骨的鬼医圣手?” “姐姐也听说过家师的名讳?”阮棠故作矜持,“师父老人家脾气古怪,最烦世俗纷扰,还请姐姐不要对外宣扬。” 阮槿若有所思点头:“鬼医曾扬言,此生只收一个徒弟,想必就是妹妹了?” 阮棠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很快恢复平静:“姐姐不必羡慕,娘说你从小跟在祖父身边,却在医术上没半点精益,想来没有学医的天赋……” 钱氏:“槿儿毕竟不是你祖父的亲孙女,全家只有你继承祖父医术上的造诣,没辱没咱家杏林世家的美名。” “是,棠儿虽没见过祖父,但天下医者的本心是一样的,”阮棠挑衅地看了阮槿一眼,“棠儿必不辜负所托,将祖父的美名发扬光大。” 阮槿嗤笑:“二妹妹口口声声将祖父挂在嘴边,为何连祖父生前经营的医馆都保不住?” 阮棠愣住。 钱氏沉了脸:“这你也能怨到棠儿身上?棠儿没回来前,医馆已经经营不善,年年亏损。不卖出去难道要成死账烂账?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即便医术再高明,是能坐诊问药,还是能打理医馆?” “她不能,我能!”话说到这儿,阮槿干脆挑明,“母亲是不是忘了,祖父去世时,医馆早已记在我名下,是留是卖,我说的算!” “你!”钱氏气急,“我执掌中馈!家里的东西,哪样我不能动?” 连阮槿都是她带进阮家的,来的时候赤条条,现在竟然要霸占她女儿的东西! 谁能想到当初小小一只,跟在她屁股后头求抱的丫头,一转眼敢跟她叫板。 钱氏越看阮槿,越后悔当初选错了人。 阮棠察觉母亲脸色不好,计上心头:“娘,您消消气,姐姐想要医馆给她就是。” 钱氏皱眉,正想说话,被阮棠拦下。 “只是姐姐,家中账上吃紧,恐怕没有闲钱支持你开医馆,你得自己想办法。” 等过几个月,阮槿看到医馆上入不敷出的账目,自己就会哭着回来求母亲。 届时,母亲以她不会打理为由,将医馆收走,谁也挑不出错。 第二十一章 给阮槿下毒,阻拦去答谢宴 阮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不想戳穿:“好,我自负盈亏。” 钱氏失笑,她娘家从商,从小耳濡目染,经营上颇有天赋,连她都盘不活的铺子,阮槿敢大言不惭? “不知天高地厚,让你吃吃苦也好,省得你整日痴心妄想。” 阮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故作关切道:“姐姐,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这医馆可不是好经营的……” “不必!”阮槿干脆利落打断她,目光清亮如霜,“但要签契书,白纸黑字写清楚,半年为期,若医馆盈利,往后便是我私产,跟你们、跟阮家再无关系;若亏损……” 钱氏根本没在意她前段话,迫不及待道:“若亏损,铺子往后就是棠儿的,是留是卖,跟你无关!” 阮棠得偿所愿,还不知足:“半年,会不会太久了,届时姐姐都出嫁了……” 钱氏被点醒,是啊,出嫁医馆就是嫁妆,她手哪里够得着。 差点被阮槿绕进去! “三个月!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她冠冕堂皇找好借口,“反正结局都一样,让你早点认清现实也好!” 阮槿应声:“三个月就三个月!” 很快,丫鬟捧着笔墨纸砚进来。 阮槿执笔蘸墨,忽而抬头:“既是我打理,那铺子里一应人事安排……” “自然都由你做主。”钱氏不耐烦地摆手,“只要你不动用府里的银子,管你请什么阿猫阿狗。” 她断定阮槿会输个底儿掉,只等三个月后,哭着求到面前,她再勉为其难救她于水火吧。 阮槿唇角微扬,笔下生风。 待墨迹干透,契书一分为二。 “后日,七公主也会去纪家,女儿自离京,已有三年未见公主殿下,思念得很。”阮槿说。 钱氏心情颇好地将契书收下:“行吧,那就跟着一起去,收拾得利落点,别让人觉得将军府亏待了你!” 阮槿前脚刚走。 “娘,姐姐一直跟七公主有联系吗?”阮棠问。 “她们会互通书信,算是闺阁女儿解闷的小方式。” 阮棠咬紧下唇:“姐姐不待见我,会不会在信中说我的不是?七公主若在纪家看到姐姐,误会将军府不曾善待她,责问母亲怎么办?” 钱氏想说她何曾亏待过阮槿,又想到她白眼狼的性子,对她再好,也不知感恩。 若真在七公主面前胡言乱语,纪家当日那么多宾客在场,被人听去恐惹非议。 “楠儿关进大牢,七公主也没帮上忙,毕竟一介女流,日后远嫁北狄,咱家还能指望她什么?”钱氏依旧为阮槿不肯求七公主的事耿耿于怀,“还得是纪家这样的簪缨世家,才能成为阮家的助力。” “可我刚答应了她,立即反悔显得我朝令夕改。”钱氏一阵纠结。 阮棠幽幽道:“女儿有一法子,可以让姐姐主动放弃去纪家。” …… 出发答谢宴当日,正好是六月六,民间习俗要喝甜汤,寓意祛暑消灾。 阮槿坐在梳妆台前,云织正替她梳发簪花。 钱氏端着茶盅进来:“答谢宴上的吃食未必合你胃口,喝点甜汤,正好解暑热。” 说着,亲自舀了一勺,递到阮槿嘴边。 眉眼含笑,热情得不像话。 记忆中,钱氏上一次喂药,还是侯府以疯癫为由,将她囚禁废院。 钱氏端着一碗药,命人掰开她的嘴,眉眼含笑亲自灌了进去。 那是一种会使人致幻的药,有股淡淡的花香,却像毒蛇般钻入四肢百骸。 阮槿喝完药后,眼前渐渐模糊,耳边传来扭曲的笑声,仿佛有无数厉鬼在撕扯她的神智。 她发狂般抓挠手臂,却感觉不到疼,嘴里胡言乱语,跑出废院撞到侯府贵客。 “你是何人?”男人声音低沉,不辨情绪。 那是阮槿上一世,第一次遇见沈墨珩。 当时的他,比现在更贵亦无匹,是她碰不到的云中月。 “国公爷恕罪!”侯府的下人慌忙上前,“这是府里疯了的小妾,一直关在废院,不知怎的跑出来,小的这就把她拖走!” 模糊视线中,阮槿看到一双漆黑如墨的瞳眸,停在她溃烂的手臂上。 “既病了,为何不让大夫医治,反倒锁在废院?” 下人支支吾吾,不敢应答。 沈墨珩沉默片刻,做了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解下腰间玉佩丢给随从:“去请个大夫来。” 她混沌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一瞬,仰头望着他。 阳光下,锦袍玉冠,清贵如谪仙,而她匍匐在泥泞里,形如恶鬼。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然而,沈墨珩的怜悯终究没能救得了她,侯府的人怕她再冲撞贵客,直接封死院门,任她自生自灭。 …… “快张口啊,胳膊都举酸了,喝了它,娘亲自给你梳妆。”钱氏笑意吟吟。 熟悉的花香涌入鼻尖,没想到今生,这碗药来得这般早。 这回,她又阻了阮棠哪条道? 为了让她去不了纪家吗? 阮槿笑了笑,将勺子推到母亲唇边:“母亲爱吃甜,您先喝。” 钱氏吓了一跳,头猛地侧向一边。 意识到反应太过,笑道:“娘方才喝过了,现下腹中不饿,这碗是特地给你的。” 阮槿浅笑:“娘对槿儿真好。” 说着,端起碗,当着钱氏的面,喝了一半:“早食用的多了些,先放着吧,等会儿临出门,再喝剩下的。” 钱氏满意地笑了,一半也够她受的。 随后敷衍地给阮槿簪了朵又艳又俗的花,借口有事,走了。 等人影彻底消失在回廊,阮槿立刻跑到花盆旁,吐出腹中甜汤。 “云织,把我前两日做的避毒丸拿来。” 云织迅速找来避毒丸,给她服下。 “姑娘,夫人真给你下毒了?” 阮槿点头。 从回府第一日起,她就交代过云织,阮府除了她们二人,谁的话都不能信。 尤其是钱氏和阮棠,连递来的东西都要仔细检查。 云织急得要哭:“非得喝吗?装个样子不行吗?” “不成,她警惕心很高,不做真些,不会信的。” 阮槿目光幽幽,望向桌上剩下的半碗甜汤。 * 正院。 阮棠换上新衣,对镜自照,人靠衣装,还得是金玉和最上等的衣料,才能衬托出她的美。 钱氏端着小厨房刚送来的膳食,冲女儿招手:“今日天热,娘怕你没胃口,特地让厨娘做了你爱喝的燕窝雪梨羹。” “谢谢娘。”阮棠端起碗,看见一旁同拿来的甜汤,“姐姐那儿……” “她喝了。”钱氏声音不轻不重。 阮棠垂下眼眸:“娘不会怪女儿心狠吧?” “怎么会!你是为了将军府的名声,要怪只能怪槿儿太不像话,不懂荣辱与共的道理。贵妃一族如日中天,七公主带给阮家的富贵还能有多少?等她嫁到北狄,你姐姐不还得靠家里?” “希望姐姐能明白娘的一片苦心。”阮棠靠在母亲肩膀上,作女儿家亲昵之态。 钱氏抚上她的鬓角,叹气:“不指望她感激我,别和我跟仇人似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阮棠扯着母亲的衣摆,撒娇:“娘对姐姐这么好,女儿要吃醋了。” “醋多难喝,来,娘喂你喝燕窝雪梨羹。” 第二十二章 再遇沈墨珩,他是联姻推手? 将军府门前。 两辆马车静静停驻,一简一奢,泾渭分明。 左侧青布小车,是府中下人所乘,右侧却是一架朱轮华毂的驷马安车,宝盖流苏,金羁玉勒,十分气派。 规格远非四品武将官眷能用。 “母亲,这车……”阮槿抬手指向那车。 钱氏骄傲道:“纪家专门派了车来接棠儿,我这个当娘的也跟着沾沾光。” 老夫人今日也打扮了一番,很是雍容华贵:“还是棠儿给将军府长脸啊!” 她被人搀着,左侧是珠光宝气的阮棠,右侧是前些日子被阮槿打断腿的葛嬷嬷。 阮槿问:“嬷嬷腿好了?” 葛嬷嬷拄着拐,望向阮槿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恨。 “亏得二姑娘妙手回春,老奴好多了,就赶来伺候主子。” 阮棠笑着牵起阮槿的手,不经意将她袖口往上掀了掀,待看到上头泛起的红斑,会心一笑。 “姐姐别看马车豪华,里头又是茶案,又是软榻,窄得很。” 阮棠满脸歉意,“葛嬷嬷年纪大了,腿脚又不便,我想让她坐我们那辆车,因此实在腾不出空位给姐姐,姐姐可别生气。” “下人占主子的位置,主子却要坐下人的车?”阮槿嗤笑,“母亲,你给二妹妹找的什么教习?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实在不行,改日我亲自挑时间,指点指点妹妹的礼仪。” 钱氏面色不佳:“棠儿的话并无错处,葛嬷嬷的腿伤本就因你造成,你把位置让给她,全当给你祖母认错。” 老夫人不置可否,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葛嬷嬷扬起下巴,几个主子都站在她这边,不免十分得意。 一帮蠢货,为了给她下马威,连高低贵贱,礼仪规矩都不顾了。 纪家今日来访客人众多,见将军府大姑娘被排挤,难道不会坏了将军府的名声? 一个个嘴上说为阮家着想,干的都是随心所欲,泄私愤的蠢事。 看到阮槿认命般坐进下人小车,钱氏和阮棠互换眼神,心满意足上了大马车。 行到一半。 有婢女通传,大姑娘身上起了大片红斑。 钱氏惊愕:“这可如何是好,马上就要到纪家了?” “娘,若姐姐冲撞到贵客,岂不扰了纪家宴请咱们的好意。”阮棠说。 老夫人心情本来很好,一搅合,没了大半。 葛嬷嬷火上浇油:“兴许是大姑娘身子娇贵,坐不得下人的马车,都怪奴婢。” 老夫人冷嗤:“矫揉造作的晦气东西!让马车把她拖回去,不许跟着!” 青布小车转了方向,往另一条跟将军府截然不同的路行去。 正好在下一个路口,遇到七公主的銮驾。 阮槿下车,敲了敲车窗:“徽婠,我来了。” 前世,徽婠出嫁时,她已入了侯府。 裴府的人说,妾室没有资格出席七公主的婚礼,将她关在后院。 后来从阮棠跟下人的闲谈中得知,七公主出嫁那日,凤冠霞帔,却哭得肝肠寸断。 她站在高高的銮驾上,目光一遍遍扫过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宫人劝她起程,她却固执地摇头,直到喜娘硬将她扶进鸾轿。 阮槿知道,徽婠是在找她。 “阿槿,等我出嫁那日,你一定要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让我一眼就能瞧见你。” “好,那你也要穿最漂亮的嫁衣,让我瞧个够。” 她们曾彼此承诺过,一定会看着对方风风光光嫁给心爱的人。 结果,一个远赴异国,成了和亲的棋子,毫无尊严死去;一个困于深宅,成了任人轻贱的妾室,大火吞噬而亡。 十年了。 她有十年没见徽婠。 阮槿闭上眼,泪水几乎控制不住。 车窗此时被人从里推开,鲛纱帐露出一角。 阮槿眼底泪意还未散尽,便对上一双深邃冷冽的眼。 沈墨珩? 他怎么在这儿? 沈墨珩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一下。 再瞥见她乘坐的简陋青布马车,眸色晦暗不明:“阮家已经穷到这份儿上了?” “穷?是阿瑾缺银子了吗?我有啊!” 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将轻薄纱帐整个掀起,徽婠明媚娇艳的脸探出车窗,发间金步摇轻晃,看到阮槿的瞬间,眼眸像是被点燃的星辰,骤然迸发出璀璨的光彩。 “阿瑾!” “徽婠!” 二人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欢欣,高亢的嗓音几乎刺破沈墨珩的耳膜。 “聒噪!” 气压陡然冷凝。 待看到窗外少女,眼角眉梢染上的鲜活笑意倏然消失,沈墨珩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多少。 七公主愤愤不平,又不敢发火,只能拿话刺他:“沈国公没朋友吧,体会不到我跟阿瑾多年未见的欢喜!” 沈墨珩抬眼凉薄:“本国公的朋友早死绝了,七公主想去陪他们?” 七公主气得不行,这人嘴怎么这么贱! 沈墨珩是父王派来看着她的,怕她又闯祸,更有可能,是怕她偷跑,这样就没人替大夏联姻。 “阿瑾,别理他,快上来!” “多谢公主!”阮槿见沈墨珩脸色不好,不敢放肆。 进了车内才看清,沈墨珩今日穿了件暗绛红锦袍,衣缘绣银线云纹,发冠用玄色鎏金冠,束发半披,一缕散发垂于胸。 很文人的打扮,阮槿有一瞬以为沈墨淮又活过来了。 “见过国公爷。”她作揖。 “嗯。” 沈墨珩应了声,没再说一个字。 闭口不提阮怀楠被抓,也没说阮家拍马屁拍马腿上的事。 阮槿心沉沉,不知这位爷如今对阮家,对她是何种态度。 沉默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七公主亲热地拉着她问近况。 听见她说都好,又道:“阮家怎么让你坐那样破的马车?” 阮槿:“许是家里的马车另有他用。” “阿瑾,你要是在阮家受委屈,一定告诉我,趁我还能替你做主……”少女的脸色沉寂下来。 “七公主,事未成定局,莫先丧志,转机或藏柳暗处。”阮槿握住她的手,轻声劝慰。 七公主含泪点头:“我听你的。” “自身难保,听她的有何用?”沈墨珩嗓音冷冽。 刚才还泪汪汪的七公主,瞬间像炸了毛的刺猬:“不听阿槿,难不成听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让我去和亲的奏折里,也有你一份!” 阮槿倏然抬头。 她险些忘了,前世,送徽婠出嫁的使官,就是沈墨珩。 他不是武将吗?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北狄苍狼部狼子野心,沈墨珩数次在战场上与之抗衡,难道不知北狄皇室的残暴无耻。 他为何能安心将徽婠推入炼狱?他为何主张送七公主联姻? 第二十三章 逆天!钱氏母女扬眉吐气? 阮槿想不明白,心里压着事,剩下的路程多数时候不再开口。 公主銮驾所到之处,行人、车马避让。 抵达纪家时,算宾客中早到的。 纪家二房夫妇候在府门前,命小厮放下门槛,车马直接进府,行至专门招待贵客的小院。 车马一过,门槛再次抬高。 纪二夫人扶着公主下马车,没想到沈国公跟七公主銮驾一起来了。 忙规规矩矩行了礼:“见过沈国公,国公爷是留在小院,还是妾身带您去男宾处小憩?” “不用麻烦了。” 纪二夫人应声:“是。” 话音刚落,车内又下来位年轻姑娘,姿容出挑,穿着不显山不露水,却因为长相让人挪不开眼。 “这位是?” 纪二夫人眸光在沈墨珩身上掠过,能跟公主和国公同坐一辆车,身份必定高贵,但她怎么不记得世家大族里,有容貌如此出挑的姑娘? 阮槿盈盈行礼:“家父虎威将军阮归鸿,二夫人好。” 纪二夫人微笑点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虎威将军? 阮家姑娘! 阮家有两位姑娘吗?她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想再询问,人已经被七公主拉走看院中新栽培的花卉。 纪二夫人猜测,或许是妾室所生,又觉不对,七公主如此讨厌庶出的几位姐妹,怎么可能对四品官家的庶女青眼有加? 庭院内,曲水流觞,丝竹管弦之声余音绕梁。 众位官眷无人关心台上演奏的大家,反倒朝着一处圆亭走去。 亭子有纱幔围绕,私密性好,阮棠正在给永昌侯夫人施针。 她挽起衣袖,露出皓月般洁白的手腕,纤长的手指捻着寸长的银针,垂眸颔首,动作流畅。 永昌侯夫人轻摇团扇,由衷赞叹:“阮姑娘这手金针渡穴的功夫当真了得,难怪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症候,到你手里竟能妙手回春。” 又压低声音对身旁几位夫人道:“前几日御史大人永乐街惊马,就是这位阮姑娘路过,将人救了回来,才有了今日的答谢宴,咱们都是沾了阮姑娘的光!” 官眷们不是公侯伯爵、三公九卿的夫人,就是六部尚书侍郎的亲属,嘴上夸着阮棠菩萨心肠、医术不凡,心里却在想,哪个阮家?京中有这户人家吗? 阮棠站起身,朝众人行礼:“行医救人是医者本分,棠儿担不起诸位夫人的称赞,只愿尽一份绵力,让天下老弱孤苦不受病痛折磨。” 长得漂亮,难得还有副热心肠。 连钱氏也被赞扬教女有方。 钱氏心中得意,却很给官眷们面子,将各位夫人的女儿都拉出来夸了一遍。 没长相的夸才情,没才情的夸品性,没女儿的夸儿子…… 期间,有位阮棠及笄礼上愤然离席的夫人,幽幽道:“阮姑娘不是从小抱错,刚被将军府找回来吗?阮夫人即便有养女良策,也用不到她身上吧?” 纪家这样的望族,请来的客人,跟阮家前些日子及笄礼上的不是同一拨。 少有人见过阮棠当日丢脸的样子。 此话一出,有人想起旧事:“这个阮家,是三年前救了七公主,被陛下升了官,还赐了婚的人家吗?” 立即有人问钱氏:“阮大姑娘怎么没来?说起来,她跟永昌侯府世子的婚期近在眼前,我们还等着喝喜酒呢。” 钱氏脸色微僵:“来的路上,小女偶感不适,许是夏日贪凉冻着,怕扰了宴席,就让她先回了。” 永昌侯夫人笑道:“不怕,让棠儿回去扎几针,药到病除。” 夫人们笑成一团,阮棠再次被夸到天上。 阮槿回京后她先是被毁了及笄礼,又被爹爹训斥罚跪祠堂,郁结在她胸口的浊气,终在今日消散大半。 今日过后,她的美名必定在京中传扬。 只知阮大姑娘,不知阮二姑娘的日子,到头了。 以后她的前进的路,步步高升,而阮槿,注定向下走,直到跌入尘埃。 正得意着,门口传来通报。 “七公主、沈国公到!” 众人起身行礼。 钱氏、阮棠和阮老夫人抬起头,见到二人身后跟着的阮槿,脸上皆是意外。 钱氏母女脸色黑成锅底。 阮槿不是回府了吗? 为何会跟七公主和沈国公一同出现! 阮棠望着阮槿完好无损的脸,藏在袖中的帕子扭曲得不成样。 为什么药没起作用? 难道阮槿压根没喝! 钱氏也是满头雾水,她明明亲眼看到她喝下半碗甜汤。 是阮棠给的药失效了? 阮槿一来,棠儿的风头岂不要被夺走! 她视线落在周围人身上,果真瞧见大伙儿的注意力被阮槿吸引。 “这位不就是阮大姑娘,方才阮夫人怎么说你因病回去了?” 阮槿:“来的路上是有些不适,没多久好转不少,恰好遇到公主殿下和沈国公,就一同来了。” 七公主好奇:“夫人们聊什么呢?远远地听见笑声,热闹得很。” 永昌侯夫人笑道:“阮二姑娘在给妾身施针治腿,一手金针入穴功夫出神入化,小小年纪十分了得。” “她也懂医?”沈墨珩侧身问阮槿,“跟你比起来如何?” 阮槿眉心一跳,沈墨珩何时知道她会医术的? 她不记得曾在他面前展示过。 纪二夫人同样意外:“阮大姑娘也懂医术?” 钱氏抢先开口:“国公爷谬赞,槿儿不过帮她祖父打了两年下手,还没入门呢,草药都认不清,跟棠儿没法比。” 阮老夫人也说:“棠儿医术高明,有她祖父遗风,槿儿毕竟不是亲生的,医术上没天赋,白费老爷子在世时一番苦心。” “阮二姑娘这般灵秀人物,满京都找不出第二个。”纪二夫人亲昵挽着阮棠,见她戴着前日赠送的玉镯,心中更满意。 官眷们个个出身大族,重视血缘,又见纪家对阮棠赞誉有加,注意力纷纷从阮槿身上收回。 沈墨珩看似置身事外,实则幽凉的目光,一直落在阮槿身上。 见她只静立一旁,如竹任风过,不折亦不争,由着旁人出风头。 她的医术有多好,沈墨珩最清楚。 那日长街救人,八成也是纪家人鱼目混珍珠,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宴席开始,众人落座,台上唱起戏曲。 钱氏母女和阮老夫人都被请上主桌,屁股还没焐热,有仆从慌慌张张跑过来。 “二老爷,二夫人,老太爷突然昏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阮槿折磨尸体,想害死全家? “什么!” 纪二老爷倏然起身,扯下腰间玉牌,“快拿了牌子,去宫里请太医!” “老爷别急,何苦舍近求远?”纪二夫人牵起阮棠的手,“您忘了,阮二姑娘在这儿呢!” 阮棠脸色有一瞬不自然,手心开始沁出细汗。 “对对对,我乱心神了,”纪二老爷忙对阮棠拱手,“阮姑娘,上回长街是你救了家父,这次劳你再去看看怎么回事。” 众人视线齐齐落在阮棠身上,仿佛海浪来袭,将她全身包裹,无所遁形。 她心下慌乱,听到钱氏耳语:“纪老爷子昏过去了,不用怕,没人知道你是真是假。” 阮棠心放回肚子:“劳烦二老爷前头带路。” 阮槿也想跟上去,被钱氏拽住衣袖。 “你又不会治病,添什么乱!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别打扰棠儿医治!” “母亲莫不是忘了,没去云州守孝前,您的心疾一直是我看顾的,怎么三年过去,我就成了扶不上墙的平庸之人了。” 钱氏语噎,像是才想起来,从前心疾发作是阮槿守在旁边,诊脉扎针,抓药煎煮…… “你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本事,如何跟棠儿比?” 钱氏只以为原先发病是老爷子拿她给阮槿练手,至于喝下去有明显效果的汤药,不过是老爷子事先抓好的,不然凭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哪有那本事! 阮槿唇角抿起冷笑,意味深长:“纪大人是骨折,何至于昏迷,没准是长街那女大夫留下的后遗症,我想亲眼瞧瞧,棠儿妹妹是如何给纪大人医治的。” 钱氏惊得手抖,阮槿挣脱控制,跟七公主打了声招呼,随着人群往后院走。 主院内。 纪大人躺在床上,脸色发紫,人已经没了意识,丫鬟小厮哭成一团。 阮棠心一沉,强作镇定上前搭脉,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床上的人,没有一丝脉象。 “没气了。”她声音发紧。 纪二老爷脸色骤变:“怎么可能!父亲上午还精神矍铄,怎会……” 永昌侯夫人惊讶地捂住唇:“棠儿,你再试试!听说人昏迷时,用针扎人中能醒!” 阮棠后背都浸湿了,早知会发生意外,她今天就不来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她若救不回人,日后还有何颜面在京中立足? 看到她冷汗直流,阮槿猜到她看不出病症。 如此简单的症状,也能误诊,阮棠的医术能厉害到哪儿去? 可她为何能让永昌侯夫人站起来? 阮槿正费解,就见阮棠咬牙取出银针,刺向纪大人人中,忙道: “住手!” 一室人望过来。 阮槿眸光沉静如潭:“纪大人并非气绝,只是痰迷心窍,脉息极弱,贸然施针,反而害了他。” 阮棠脸色一白,厉声道:“姐姐休要胡说!纪大人气息全无,我岂会诊错?现在不抢救,若有个万一,姐姐能担得起责任吗?” 脑中灵光一闪,是啊,她可以把罪责推到阮槿身上。 就算纪大人死了,也是阮槿耽误治疗害死的。 到时候可能会惹怒纪家,但她作为纪大人曾经的救命恩人,纪家肯定不会怪罪,只会将怒火发泄在始作俑者阮槿身上。 得罪了纪氏一族,阮家哪还有阮槿的容身之地…… 阮棠眼底的狂热透着狰狞。 “姐姐,我知道你嫉妒我医术比你强,可现在是人命关天的重要时候,你别任性!” 阮槿冷笑:“我嫉妒你?你见过哪只凤凰羡慕山鸡?” 钱氏头皮发麻,见不得女儿被辱:“闭嘴!别以为学了两天医,就能指手画脚,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永昌侯夫人也道:“槿儿,是你不懂事了,平日再怎么闹都由着你,今天情况特殊,你别添乱,误了纪大人的诊治!” 阮棠眼眶泛红:“姐姐,你若记恨我抢了你的风头,大不了今日过后我不再行医,他日黄泉路上祖父责怪,也只是我一个人的过错。” “利害我叮嘱过了,你们一意孤行,出了事可别哭。”阮槿神态淡然笃定,仿佛一切竟在掌握。 她退到最后,不再开口。 阮棠拧眉,该死的阮槿,她怎么不闹了? 母亲不是说阮槿被养得单纯没脑子,一提祖父就冲动,受不了一点激吗? 这针扎下去,人醒了万事大吉,有个万一岂不她背锅。 纪二老爷见她犹犹豫豫,心像是放在烈火上煎:“阮二姑娘,你动手啊!” 阮棠只能硬着头皮扎针,实则只刺破表层,压根没有渗透穴位。 床上人没半点反应。 “纪二老爷……”她语调凄迷,“接受现实,让纪大人安稳的去吧。” 纪二老爷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钱氏见状哭出声:“纪大人,您怎就这么没了,百姓失去了好官,朝廷丢了位栋梁啊!” 屋里期期艾艾的哭声,接踵响起。 阮槿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慢悠悠开口,却字字带刺:“你这‘阎王帖’下得倒是干脆,连个病危的过场都懒得走,直接判了死刑?” 阮棠面皮涨红,羞恼交加,却反驳不了。 她手底下的病人,要么活蹦乱跳地痊愈,要么干脆利落地断气,从无半死不活的中间选项。 钱氏哭声戛然而止,恶狠狠瞪着阮槿:“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么行,你去试!” 阮棠沉寂的心,起了涟漪。 “纪二老爷,我姐姐好胜心切,您别怪罪,”阮棠叹了口气,“今日若不让她尝试,小女怕是要被扣上治死纪大人的帽子。” 纪二老爷心乱如麻,眸光不算和善地扫了阮槿一眼,摆摆手同意。 阮棠心中窃笑。 要是阮槿也失败,丢脸的就不止她一个。 她仿佛已经看到阮槿被纪家人厌恶的场景。 就见阮槿走到床边,将纪大人扶起身,手掌不停拍打后背。 声音大得几乎要盖住屋里的哭声。 纪二老爷脸色铁青:“放肆!你、你做什么?” 阮棠:“姐姐你不会治病,也不能胡来,这是对死者不敬!” 阮槿动作不停,更加大力,纪大人在她手上仿佛成了一个破布口袋。 被拍得“砰砰”作响,整个身子都跟着剧烈抖动,连床板都跟着嘎吱摇晃。 钱氏看着纪二老爷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阮棠这是要害死全家:“孽障!你竟敢折磨纪大人?还不快住手!丢人现眼的东西!” “你们都是死人啊!”纪二老爷怒火中烧,直指榻旁对父亲不敬的姑娘,“把她给我拖出去!” 钱氏第一个跑上前,要揪阮槿的胳膊,被她侧身一避,手上力道更重。 一声脆响后,纪大人猛地一颤,“哇”吐出一口浓痰,溅了钱氏满脸。 屋子里瞬间死寂。 众人惊喜发现纪大人激烈咳嗽后,竟缓缓睁开了眼! “父亲!” 纪二老爷扑上前,音调都变了。 钱氏震惊地愣在原地,阮棠张着嘴,像是被雷劈过的蛤蟆。 纪大人虚弱地喘着气,目光茫然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阮槿身上,刚抬起手。 阮棠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纪大人的手,泪光盈盈…… 第二十五章 将这对欺世盗名的母女拿下! “您终于醒了!施针前,您脉息全无,好在小女冒险扎了人中,果然有用!” “没错!定是刚才那针起了效果。” 钱氏抹干净脸,没半点不悦,反倒十分得意。 今日过后,不管棠儿是不是长街上的医女,救了纪大人命的恩情都板上钉钉了! 纪二老爷对母女俩的话将信将疑,可父亲确实醒了,总不会是阮大姑娘拍醒的,于是忙道谢。 “阮棠姑娘又救了家父一命,请受在下一礼。” 朝廷三品大官给闺阁女儿鞠躬,这礼数可太大了。 阮棠侧开身,脸上却掩盖不住笑意,故作谦逊:“二老爷折煞我,救死扶伤是医者本分。” 说着,余光瞥向站在一旁神色冷淡的阮槿,心里更是畅快。 “姐姐,你刚刚对纪大人大不敬,难道不该跪下认个错吗?” 钱氏神色冰冷瞪向阮槿:“你方才简直疯了!今天就算纪大人饶了你,回去后,我和你父亲也定要狠狠责罚你,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阮家姑娘都跟你一样,不成体统!” 阮槿凤眸冷凝:“母亲就没想过,纪大人能醒是因为我?” “事到如今还在切词狡辩,当真不知悔改,”钱氏说着冲纪二老爷作揖行礼。 “二老爷,我这个女儿目无尊长不是一两日,在家连她父亲和祖母都敢顶撞,今日之事,是她的错,我替她向你们道歉,回去就将她送往家庙静思己过,算是给纪家的交代!” “家庙,是犯了大错的女眷待的地方,母亲,你心可真狠。”阮槿语气冰冷。 家庙一进,这辈子是出不来了。 她们是打算把她彻底囚禁起来。 阮槿早见识过钱氏的狠心,上辈子她也是用这招,踩在她赚来的功劳本上,吸干她的血肉,一旦没了利用价值,随时成为可以丢弃的垃圾。 这辈子,钱氏更急切想要控制她,或许是发现阮槿不如从前受摆布,不管是那碗掺了毒的甜汤,还是家庙的囚禁,来得比上一世都要更早。 阮槿捏紧双拳,很想一把毒药扬了钱氏,让她直接下地狱。 但她不能。 当众弑母是天理不容的重罪,她重活一世,不是给这种人陪葬的。 阮棠感受到她变化的情绪,安慰道:“姐姐放心,只要你诚心认错,过个三四年,母亲自然会放你出来的。” 话音刚落,跟在钱氏身旁的夏嬷嬷,上前架住阮槿,试图将她拖走。 “谁敢动她!” 终于缓过来的纪大人,猛地撑起身子,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目光如炬,冷冷扫过夏嬷嬷,吓得她立刻松了手,战战兢兢退到一旁。 钱氏以为纪大人想亲自教训阮槿:“纪大人,您刚醒身体还虚,别动怒,这丫头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们带回去好好管教……” “管教?”纪大人冷笑一声,“你算哪根葱,也配管教她?” 钱氏脸色煞白,她好歹是官眷,老爷子怎能如此不给面子。 更重要的是,听他的意思,不像要罚阮槿,反倒像维护? 就见纪大人神色缓和,甚至带了几分敬重,望向阮槿:“姑娘医术高明,让人佩服。” 纪二老爷见状,忙道:“父亲,您弄错了,那位阮棠姑娘,才是救您命的恩人。” 纪长风觑着眼,在阮槿和阮棠身上打量,像只老狐狸盯上两只小兔子。 一只蔫儿坏揣着爪子,另一只却随时要炸毛,蹦起来咬人…… “刚才是你救的我?”他问。 已经默默退到最后面,准备找时机溜走的阮棠,没想到被当场点了名。 她头皮发麻,在触及纪大人探究视线时,嘴唇动了动,终于挤出一句话。 “是纪大人吉人有天相,命不该绝!” 永昌侯夫人见她怯懦,以为被长者气势吓到,忙开口解围。 “刚刚确实是阮二姑娘救了您,阮大姑娘不通医术的,不信,待会儿太医来了,您一问便知。” 话音刚落,背着药箱穿医官服饰的人,匆匆而来。 “给御史大人和各位夫人问安。” “来得正好,我父亲刚昏厥,幸而这位姑娘扎人中抢救及时,你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毛病。”纪二老爷。 医官搭脉,又看了纪大人的眼下和唇舌,困惑道:“确定是扎人中救过来的?” 钱氏激动道:“没错!纪大人差点就不行了,要不是我的棠儿下手快,没准人已经在孟婆桥喝汤了。” 纪大人醒了,棠儿冒名顶替的事,迟早被拆穿。 希望此次的救命之恩,能抵消纪家人的怒气。 结果听到医官怒喝:“胡闹!纪大人是痰迷心窍,扎人中不但适得其反,还会加剧患者病情。” “痰症最忌强行刺激人中,这连刚入门的学徒都懂!若非有人及时拍背催吐,纪大人怕是要被你们活活害死!” 满屋子霎时死寂。 阮棠摇摇欲坠,手里的银针包啪嗒掉在地上,视线猛地望向不远处神情清冷的阮槿。 怎么可能! 真的是痰迷心窍? 刚才不是她施针救下的纪大人吗? 怎么会是阮槿这个废物! 纪二老爷愕然,想起阮棠说父亲没救,让节哀准备后事的那些话,眼神瞬间变得肃杀起来。 阮棠知道再不说点什么,她在京城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于是扑腾跪在地上,眸中泛光。 “是我情急慌了神,所有人都在让我施救,我吓得六神无主,只能先听了永昌侯夫人扎人中的建议,一时忘了痰症不能刺激人中,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用力磕着头,磕得额头红肿一片。 “我愿意接受纪大人所有惩罚,只求大人能消气。” 灰色地面上染上一抹殷红,看得人触目惊心。 钱氏心神震撼,忙扑过去哭着拦下她:“我的棠儿,别磕了,你不是有意的,你才十几岁,就是老道有经验的大夫,谁又能保证没看走眼过!” “娘,是我不好,我该罚。”阮棠盈盈弱弱跪在地上,眼泪直流,“我给家里蒙羞,要不是姐姐,我险些犯下大错。” 钱氏涨红的利眼望向阮槿:“你是木头吗?看着棠儿这么伤害身体,还不跪下帮你妹妹说几句话!” 阮槿冷漠依旧,仿若事不关己。 永昌侯夫人被甩锅,心中堵着气,但见阮棠额上全是血,哭得令人动容,想起她全心全力替她治腿,心还是软了。 走到纪二老爷身旁,压下声音:“孩子还小,看在她长街救老爷子一命的份儿上,功过相抵,算了吧,传出去对纪家名声也好。” 纪二老爷胸膛剧烈起伏,终是压下火气,没再多言。 钱氏见状,忙扶起阮棠往外走,打算快速逃离是非之地。 即将踏出门槛时,阮槿清丽的嗓音恍若追魂咒。 “母亲,别急着走啊,您不是说,二妹妹前几日救了纪大人,是纪家座上宾,大人醒了,怎么也不见妹妹寒暄两句?” 二人浑身一僵,脚下像扎了钉子。 钱氏十指捏紧,阮槿这个讨债鬼,是要害死全家啊! 就听见纪大人开了口:“你刚才说……长街救我的人是谁?” 阮槿眉眼带笑:“回纪大人,是我妹妹。” “呵!”纪长风为官多年,哪会看不清其中龃龉,“我还没老眼昏花,长街救我的,不是她!” 纪二老爷愣了几息,倏然清醒,接着勃然大怒。 “好一对欺世盗名的母女!先是冒领救命之恩,又差点害死我父亲,如今还想嫁祸他人!” “来人!” 几个训练有素的小厮,立马将钱氏母女围住。 第二十六章 丢大脸,真千金要毁容? 阮老夫人正在宴席上接受官眷们的奉承,这辈子从没像今日这般扬眉吐气过。 一想到是亲孙女带来的荣誉,阮老夫人疼爱之心泛滥。 当初就该早点发现阮槿是个假货,这样她的乖孙女就能早日给家里争荣光。 突然,几个小厮推搡着钱氏母女走来,态度极其恶劣。 “放肆!你们怎么敢对御史大人的恩人动手?”阮老夫人满脸怒容。 小厮扫了她一眼,抬手一扬:“她也是阮家的,一起丢出去!” 钱氏三人就这么在满院官眷惊诧的注视中,被纪家仆人架着丢出了门。 纪家大门前,行人频频回头,三人捂住脸无地自容,只想赶紧上马车离开。 结果马夫鞭子一扬:“对不住,马车是纪家的,劳您三位腿着回去吧。” 阮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从未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面对四周投来的嘲笑目光,气得直跺脚:“到底是怎么回事!阮槿呢?为何只有我们三个被请出来?” 钱氏悲愤交加,将所有怒火发泄到阮槿身上:“她就是个见利忘义的畜生!母亲,我们落到如此下场,全是她害的!” “纪大人昏迷,姐姐故意不救,等我出了丑,惹恼纪家人,才出手相救,就为了博人眼球。” 阮棠哭得眼睛肿成核桃,擦拭眼泪的同时,觉得脸颊生疼。 心里对阮槿的恨,没有让她顾及太多。 “祖母,姐姐看不惯我,骂我打我我都接受,可她怎么能不顾及娘和您的脸面,姐姐此举,不是让阮家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吗?” “她、她反了天了!”阮老夫人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厥过去。 钱氏吓了一跳,忙扶住,头也不抬:“棠儿,快去借辆马车,我们回府找你父亲主持公道!” 阮棠四下看看,见到几个眼熟的官家夫人从纪府出来,擦干眼泪走上前。 话还没张口,几个夫人像是见了鬼,避如蛇蝎。 “天啦,吓死人!” 阮棠以为自己过于唐突,稳了稳心神,道:“夫人,我家马车车轱辘掉了,不知能否向您借一辆?” 大户人家出行,最不缺的就是马车,阮棠根本没想过会被拒绝。 结果被搭话的夫人,撇过脸,嫌恶地用帕子捂住鼻子:“去去去,别让我家马车染上脏东西!” 阮棠脸白如金纸,强撑着又去问另外两位夫人,可她们也个个皱眉嫌弃,仿佛她是瘟疫,是祸害。 拜高踩低的贱人!阮棠在心中暗骂。 半个时辰前还夸她天上有地下无,现在看她不得纪家青眼,变脸比翻书还快。 “棠儿!” “二姑娘!你的脸!” 永昌侯夫人领着阮家几个下人,一脸震惊站在不远处,瞳孔里的惊恐之色跟之前几位夫人如出一辙。 从旁经过的所有人,无不对她指指点点,嫌恶之色溢于言表。 阮棠顿感不妙,伸手触碰脸颊,只觉一阵刺痛。 指尖触到的不是往日光滑细腻的肌肤,而是一片凹凸不平的溃烂! “我的脸!镜子,给我镜子!” 阮棠的丫鬟颤抖着手,递过去随身铜镜。 待看清镜中那张布满红疹、正渗出脓水的可怖面容时,阮棠瞳孔骤然紧缩—— “啊!!!” 尖叫着昏死过去前,闪过阮槿脑海中的唯一念头: 红疹,为何会出现在她身上? * 纪家正院。 太医开完方子离开后,纪长风又让阮槿给他搭脉检查一番。 听到她亲口说,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阮槿:“您若还不放心,我可以隔段日子上门帮您瞧瞧。” 这正和纪长风心意,满脸堆笑:“不会太麻烦小神医吧。” 阮槿笑着摇头。 定下每五日登门复查一次,纪长风才算彻底安心。 脸上挂着的笑,在看到柱子般杵在一旁的儿子时,瞬间消失。 “你干的好事!让你找个人都找不明白,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张冠李戴,你这个礼部尚书要是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明日我就向陛下奏请,革了你的官职,回老家种地去!” 纪二老爷在外多风光的人,回家被老子训得跟七岁孩童般,见阮槿还在,脸上挂不住。 “父亲,还有外人,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纪长风最是刚正不阿的性子,拿起床边的拐杖朝他屁股招呼。 “什么外人!小神医是我的恩人!还不快给小神医赔罪!要不是她慧眼如炬,你爹我早被那对母女害得去见阎王了!” 纪二老爷憋得脸通红,只得朝阮槿拱手:“小神医,今日多有得罪……” 心里不知将钱氏母女骂了多少遍。 阮槿忙虚扶一把:“使不得,二老爷叫我阮槿就好。” “阮姑娘,此事怪我,没事先调查清楚,才让那对母女……不是,是你母亲……”纪二老爷说不下去。 明眼人都瞧出钱氏心疼小女儿,一言不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大女儿送家庙,这已经不能算偏心,简直是痛恨想毁了大姑娘。 父子俩不免为阮槿叫屈,明明医书高超,在家人眼中却是草包,还有那个鱼目混珠的阮二姑娘,品行不端,矫揉造作。 阮家人眼睛是瞎了不成? 阮槿看出他的疑虑:“二位大人还不知,我并非阮夫人亲生。” “难怪!”纪长风恍然大悟,“我就说,那样刻薄的主母,能养出什么好笋?你……” 他指着阮槿,笑得见牙不见眼,“定是随了你亲娘,又灵又俊!医术高明不说,遇事沉稳有度,一瞧就是好孩子。” 纪二老爷只知自家老爹,朝堂上骂起人引经据典,不知道夸起人来竟也一套一套。 纪二夫人这时走进来:“父亲,七公主来了。” 阮槿站起身:“不打扰大人了,阮槿改日再来。” 七公主穿庭而来,跟阮槿擦肩而过的刹那,二人目光交汇。 旁人只当阮槿神色如常走过,却不知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一动,朝七公主比了个只有两人才懂的手势。 第二十七章 要乱棍打死阮槿的婢女? 当夜。 一封奏折出现在宣武帝面前。 以纪长风为首的十几位官员,联名上奏,陈词慷慨激昂,坚决反对七公主联姻。 宣武帝眉心蹙紧,以为是七公主拉拢了朝臣推拒和亲,心下不悦。 却不想奏折上白纸黑字写着,七公主屈尊驾临纪家,是为了劝纪长风保重身体,不要再为了她出言奏上,更言明愿意为了社稷百姓远嫁异邦。 “这孩子……”帝王冷硬的心肠蓦地一软,撂下奏折往重华殿去。 夜露沾衣时分,宣武帝在殿外摆手止了宫人通传。 透过半卷的珠帘,见到女儿孤坐在菱花镜前,手中握着一支褪色的绢花,正是先皇后生前最爱的海棠样式。 “母后,您临终前说,父皇肩挑江山,有万般难处,儿臣身为公主,要好好孝顺父皇,为父皇分忧。” 她轻抚绢花,啜泣声飘进帝王耳中, “若能用一桩婚事换边关十年太平,儿臣愿意,只是一想到再也不能在父皇跟前尽孝,再也不能祭拜母后,儿臣的心如刀割……” 宣武帝心头猛地一刺,当年发妻病榻前,他亲手将这支绢花别在女儿鬓边,承诺必为她觅得佳婿。 如今那海棠早已褪尽鲜妍,一如他日渐消磨的父爱。 想起与先皇后青梅竹马之情,想起二人并肩执手十数年,又想到曾经对妻子女儿的承诺,帝王坚硬的臂膀沉了沉,那双惯常凌厉的眸子泛起红。 此刻的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只是个辜负了亡妻嘱托的普通父亲,一时后悔不已。 幸好,一切还能补救! 宣武帝匆匆回宫,烧毁了前日刚写下的圣旨,上头七公主徽婠嫁到北狄为王妃的旨意,赫然在目。 * 阮槿回府时,纪家相赠不少谢礼,她全带回了凌烟阁。 凌烟阁大得很,如今只有阮槿和云织二人,很多屋子空着。 云织找了间屋子放礼物,畅想着有朝一日能将里头全填满。 礼物里有两件颜色不出挑的成衣,她送给了云织。 云织乐的立马换上,跑到阮槿面前转圈显摆,一直到晚间也没舍得脱下来。 夜晚,下值后的虎威将军被钱氏喊走,府里闹腾好一会儿。 虎威将军怒气冲冲赶来凌烟阁,身后跟着手执家法的仆从,以及挂着泪珠子,一脸倨傲等着看好戏的钱氏。 “逆女!”一进屋,虎威将军不给阮槿说话的机会,直接夺过鞭子,朝阮槿抽来。 鞭身划破空气,抽得人皮开肉绽。 一道身影挡在阮槿面前,崭新衣衫被划破,里头血肉模糊。 阮槿惊愕:“云织!” “老爷,大姑娘做错什么了?”云织跪在地上,疼得眼泪直往下掉。 钱氏厉声呵斥:“夏嬷嬷,把这个给主子下毒的贱婢,拖出去打死!” 夏嬷嬷应声:“是!” 阮槿将云织从地上拽起来,眸色立时冷了三分,对上前的夏嬷嬷道:“你敢动她一根手指,我断你双手双脚!” 夏嬷嬷被她嗜血的眼神,吓得收回手,茫然向老爷求助。 虎威将军怒骂:“我治不了你,还治不了一个丫鬟?” “父亲一回来就被母亲拉走,又哭又闹满府皆知,母亲又在父亲面前挑拨离间什么了?我就云织一个丫鬟,母亲都容不下了?”阮槿瞪完钱氏,望向虎威将军,继续道。 “父亲见我就挥鞭,我是您校场上的士兵,还是这将军府的小姐?” 虎威将军瞪大眼睛:“你还敢狡辩?今日在纪府为了出风头,让全家丢脸,我念你年纪小,不追究,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给你妹妹下毒!” 一个婢女举着瓦罐进来,放在阮槿面前。 钱氏捂着胸口,似万分痛心:“槿儿,我精心养育你十几载,自问从无亏待!因为你,棠儿自出生没跟我见过一面,如今我们母女好不容易重逢,你为何下此毒手!” 虎威将军怒上心头:“混账东西!她可是你妹妹!” 阮槿淡淡道:“越听越糊涂,就凭一个瓦罐,你们就说我下毒要害阮棠,证据呢?” 夏嬷嬷上前一步:“老奴就是人证!今天早上,老奴亲眼看到大姑娘身边的云织,偷偷往二姑娘燕窝雪梨羹里加东西!” 云织立马跪在地上,举手发誓:“姑娘!奴婢冤枉!” 阮槿盯着夏嬷嬷:“你当时怎么不说,抓个人赃并获岂不更好?” 夏嬷嬷眼神闪躲:“我、我怎么知道是下毒,更不会想到大姑娘用心如此险恶,连棠姑娘这样的娇弱女子都不放过!”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虎威将军怒不可遏,一想到阮棠溃烂的脸颊,心都在滴血。 多好的一张脸,又有医术傍身,即便嫁不了王孙贵胄,也能攀上三公九卿之家。 现在因为阮槿的狠毒与嫉妒,全毁了! 虎威将军宰了阮槿的心都有了。 阮槿冷笑:“这也叫认证物证俱全?云织,把甜汤端上来。” 钱氏心头一跳,就见云织起身,走到里间,端着上午的茶盅走出来。 看到里头还有半盅没喝完的残羹,钱氏脸色骤变。 “母亲,眼熟吗?”阮槿笑着将汤盅递到钱氏面前,吓得她往后退了数步。 阮槿心中冷笑。 “父亲,家丑不可外扬,女儿本不愿将事情闹大,但今日平白遭受不白之冤,实在痛心,只能站出来请父亲主持公道。”阮槿对上虎威将军的眼,碧波清朗,无一丝杂质。 “今早,母亲端了碗甜汤过来,亲自喂给女儿喝,刚出门不久女儿身上起了大片红疹,此事跟我坐在一辆车中的下人皆可作证。” “我若是毒害妹妹的凶手,为何要给自己下毒,还蠢得让我身边的婢女亲自投毒,是生怕别人查不到我身上吗?” 钱氏万万没想到那半碗甜汤她还留着,棠儿不是说,她中的毒跟下在阮槿身上是同一种,只是她毒性更重。 必定是阮槿发现端倪,将剩下的甜汤加在她汤里。 下毒之人只可能是她身边的婢女云织。 “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假装跟棠儿一起中毒,别人就不会怀疑到你身上!”钱氏抓到重点,步步紧逼,“不然你如何解释,为何你现在一点事没有,棠儿却躺在榻上痛苦万分?” 虎威将军原本还被阮槿的一番说辞说动,此刻因钱氏的话,疑窦再生。 “你的意思,你母亲好心给你端甜汤,是在害你?” 阮槿没有回答,反道:“父亲,想查清谁在从中作梗,其实很简单。甜汤就在这里,直接找来大夫查验,便知里头加了什么东西。到时候挨个屋子搜查,谁屋里有毒药,谁就是凶手。” 虎威将军虎眸一眯,点点头,刚想派人去找大夫,被严词打断。 “不行!” 第二十八章 钱氏丢失左膀右臂! 钱氏心虚地咽了咽口水,又狠狠瞪着阮槿,“你刚才还说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大夫嘴不牢传扬出去,明日阮家岂不成为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爷,您正值升官考绩的重要时候,被有心人知道家中不宁,怕是会阻了您的前程。况且,楠儿还在牢狱中,多事之秋,家里却要抄检,若传出去……” 虎威将军立马清醒,什么也比不了他的前途和儿子的性命,立马斥责阮槿。 “你安的什么心?非要害死全家才满意!” 阮槿淡笑:“不找郎中也行,那夏嬷嬷说说,今早云织往二妹妹瓦罐加东西的时候,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用的左右还是右手?当时灶台可还有旁人?” 夏嬷嬷被成串的问题,砸懵了,眼神闪躲。 脑中却牢记钱氏的叮嘱,指认的时候,语气要笃定,不能给对方找到破绽的机会。 “老奴记得很清楚,云织用的是右手,当时灶间没别人,云织穿的……就是身上这件衣服。” “你确定她穿的这件?”阮槿又问。 夏嬷嬷扫了眼云织的外衫,是府中下人常穿的淡黄色。 “没错,就是这件!” 钱氏豁然起身,指着阮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夏嬷嬷讲得清清楚楚,每个细节严丝合缝,就是你派云织干的丑事!” 虎威将军大手一挥:“来人,把这个祸害拖出去乱棍打死!” “父亲!”阮槿扬声,唇角溢出冷笑,“这个刁奴嘴里没一句实话,妄图诳骗父亲,扰乱视听!” “云织,你来告诉父亲,身上的衣服哪儿来的?” 云织昂起脖根,眸光似刀将夏嬷嬷滚了一遍:“老爷,奴婢身上的衣衫,是纪府下午送给姑娘的谢礼,姑娘刚赏赐给了奴婢。 敢问夏嬷嬷,你哪来的预知未来的本事,能看到我穿这件衣衫去下毒?” 夏嬷嬷脸色一白,下意识去看钱氏,被她狠厉的目光警告,颤巍巍垂下头:“老奴年纪大,记错了,不是这件衣衫,是、是……” 她冷汗直流,双腿打颤。 心防就像决堤的洪水,一个口子被撕开,后面的谎言便如溃散的泥沙,再也堵不住了。 “是、是藕荷色的那件……”对上阮槿勾起的唇角,她脑子空白,“不对、不对,是杏色……”声音越说越小,尾音虚得几乎听不见。 虎威将军再看不出夏嬷嬷有问题,白当这么多年官了。 一脚踹在她腰腹上:“刁奴!还不说实话!” 夏嬷嬷被掀翻在地,狼狈爬到虎威将军脚下:“老爷、老奴年纪大了,记性差,但真的是云织干的……” “夏嬷嬷刚才言之凿凿,口气万分笃定,怎么一转眼推说记性不好?是把我跟父亲都当傻子吗?”阮槿望向虎威将军,语气冷凝, “父亲,夏嬷嬷满眼心虚,一看心中有鬼,定是她在我和二妹妹的饮食中下毒,至于原因,我就不得而已了。” 钱氏内心一片冰冷,只觉阮槿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她来的。 她此时开口,倒像是她指使的夏嬷嬷。 虎威将军肃杀之气四起,夏嬷嬷两股颤颤,腿间一片洇湿。 “我看别的屋子也不用搜了,直接搜这老妇的,八成就有结果了。” 阮槿站在父亲身旁,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又说了两句。 虎威将军眸光微动,立刻派了亲信去搜,很快带回来一包药粉。 “老爷,在这老奴房间,发现了这个。” 夏嬷嬷瞪大瞳眸,这怎么可能,夫人给她的药,她下完就丢了,为何又出现在她房中。 大喊:“这不是我的东西!谁在栽赃,谁在陷害?” “你房间搜出来,不是你的是谁的?看来不把这药粉给你亲自尝尝,你是不会说实话的。” 云织立马端来茶碗,一包药全倒了进去。 夏嬷嬷看得心惊胆战,这是致死剂量! 大姑娘的心,太狠了! 看着越走越近的云织,夏嬷嬷仿佛看到自己浑身溃烂,不治而亡的惨状,吓得嚎啕痛哭。 “我说我说!是我在大姑娘甜汤里下的毒,但我绝没有害二姑娘!” 钱氏失望地闭上眼,心里暗骂夏妈妈做事不藏好尾巴,被人抓到把柄。 错过击垮阮槿的好机会。 结果下一秒听到丈夫怒喝:“果然是你!一炸就炸出来,就你的脑子还想欺瞒本将军!” 钱氏和夏嬷嬷同时震住,就见云织端着撒了“剧毒”的碗,漫不经心抿了一口:“我新磨的藕粉,味道很不错呢!” “夏嬷嬷,”阮槿问,“你我有仇吗?为何害我!有无人指使?” 夏嬷嬷被骗,眼睛似要喷火,知道免不了一顿罚,但只要夫人在,她就死不了,干脆和大姑娘撕破脸。 “没人指使!是我恨毒了你!葛嬷嬷多好的人,被你害得瘸了腿。你一回来,夫人二姑娘受尽委屈,我只是不想你出席纪家答谢宴,抢了二姑娘的风头,才一时迷了心窍……” 阮槿没指望她能供出钱氏,凉飕飕的眼眸望向钱氏。 “夏嬷嬷你好糊涂!再怎么也不能伤害槿儿……”钱氏佯怒了两句,转头又责备起阮槿,“夏嬷嬷有错,你也并不是全然无辜,说到底,是你品行不端,得不到下人的信服,今日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 “呵呵……” 阮槿忍不住笑出声:“母亲是在跟我开玩笑嘛?” 钱氏被她看得冷汗森森:“夏嬷嬷犯了错,我自会罚她……” “那母亲说清楚,怎么罚!”阮槿步步紧逼。 “罚一年例银,再打十板子,这总行了吧?”钱氏软了语气,“槿儿,别得理不饶人,宽厚待下对你名声好,夏嬷嬷伺候娘多年,看在娘的面子上,别跟她计较了,行吗?” “不行!” 钱氏彻底没了耐心:“那你想如何?” 阮槿走到钱氏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一字一句:“拖出去,即刻杖毙!” 第二十九章 设计,想贬妻为妾? 阮槿阴鸷的目光,让钱氏胆寒。 “闺阁女子,张口闭口喊打喊杀,像什么样!”钱氏牙齿在打颤,紧张得话说不利索。 夏嬷嬷是她的陪嫁,悉心照顾几十载,二人情分早跟寻常主仆不同,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要了她的命。 阮槿哪里是在罚奴婢,简直是挑战她当长辈的权威。 “母亲,您身边有这等心怀叵测的老奴,怎么睡得安稳?她今天能看我不顺眼暗中下毒,焉知他日不会因为小事不满,就在父亲茶盏里动手脚?”阮槿望向钱氏,像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钱氏脸色煞白地攥紧帕子,不敢分辨过多,怕扯出更多过往,只能期期艾艾向丈夫求助。 “老爷,夏嬷嬷不会的……” 话音未落,被阮槿打断。 “父亲,过几日女儿要去纪府给御史大人问诊,届时必定会被问到二妹妹毁容一事,纪家若知刁奴欺主,我们却轻轻揭过,父亲从前治家严谨的好名声岂能保得住!” 虎威将军早已烦躁不已,本想让钱氏自行处置,结果听到纪家盛情邀请阮槿看诊,顿时眼光大亮。 “这么大的事,方才怎么不说?纪家一向是请宫中御医问诊,怎么会请你?” 阮槿惊讶捂住嘴:“今日纪府发生的事,父亲还不知道吗?” 她眸光迅速在钱氏身上扫过,叹气,“女儿不敢乱说,怕又落个挑拨离间的罪名,您还是问母亲吧。” 虎威将军转头望向钱氏。 钱氏身子猛地一颤,心中暗道,不好! “把今日去纪府的下人全部叫过来!本将军要问话!”虎威将军雷霆速度。 半个时辰后,府里传来廷仗声,伴随夏嬷嬷的哀嚎,以及阮归鸿对钱氏母女的破口大骂。 “又蠢又坏的毒妇!你想害死我,害死阮家吗?” “还有你教导的好女儿,冒领功绩心思不正,要不是槿儿,你们母女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钱氏哭得不行,根本不顾上夏嬷嬷的死活,一个劲儿地说冤枉,是纪家识人不清…… 连阮老夫人也被吸引来,一时间庭院内哭闹不休,此消彼长。 廊下灯笼摇晃,阮槿斜倚栏杆,指尖轻晃杯盏。 听着院中传来的凄厉哭嚎,仰首饮尽。 敌人的哀嚎,是最动听的颂歌,值得庆贺。 一直闹到半夜,云织打帘进来:“姑娘,夏嬷嬷被打死了。” 阮槿点头:“死有余辜。” 夏嬷嬷是钱氏的走狗,背地里不知替她做了多少肮脏事。 前世,阮槿在她手上吃了不少暗亏。 “我的好母亲如何了?” “夫人哭晕了过去。”云织一脸大仇得报的嘚瑟表情,“不知是因为夏嬷嬷被打死,还是因为老爷将她禁足,活该!” “背后的伤还疼吗?”阮槿朝她招手。 云织跟只快乐的燕儿,飞上前:“不疼了,多谢姑娘给奴婢上药。” 阮槿叹息,该道谢的人应该是她。 “好云织,这一鞭子,我不会让你白挨,迟早十倍还回去。” * 时间一晃,五日到了。 阮槿带上云织准备去纪家,刚到门口遇到阮棠。 她头戴纯白维帽,正要给阮老夫人请安。 风一吹,撩起一角,脸上的红疹消散无踪。 “姐姐是要去纪家吗?”阮棠笑意盎然,好似并未因前几日父亲的责骂记恨阮槿。 阮槿话里有话:“你脸上的伤,好得挺快。” 阮棠瞳孔微闪,瓷白的手抚上脸颊:“得亏父亲从夏嬷嬷屋里翻出解药。” 又问,“姐姐那日也发了红疹,消得速度可比我快多了。” 要么阮槿压根没中毒,要么她有解药。 绝没有第三种可能。 “我幸运,回府路上遇到七公主,她正巧有治百毒的药丸。”阮槿说。 阮棠眼眸垂垂,皇家富贵,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能解蔷薇醉,不是难事。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姐姐医术高超,自己将毒解了。” 阮槿笑道:“我哪有那本事。” “大姐姐谦虚了,”想起几日前纪家一幕,阮棠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纪家这两日送来不少好东西,姐姐快将长街那位女大夫的风头抢了。” “你提醒我了,先前纪家误将你当成那名医女,送来不少谢礼,不如,趁今日我方便,一同带回纪家。”阮槿眨眨眼,“还得备上厚礼,给纪家致歉才行。” 阮棠愕然,脸色青白,那些东西都进了她的私库,如今拿出来,跟剜她血肉何异? 可不拿出来,岂不更让纪家人误会她居心不良,贪得无厌? 阮槿没给她纠结的机会,直接去找了今日休沐的阮归鸿。 虎威将军立刻斥令阮棠交出谢礼,另又打算在家中库房寻了几样上得台面的好东西,一并交给阮槿。 转念一想,是钱氏犯的错,为何要动用公中钱财,直接让钱氏拿嫁妆贴补。 阮槿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钱氏就将屋里的瓷器全砸了。 “贱人!害死了夏嬷嬷不够,又来磋磨我!” 阮棠眼眶通红,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娘,您有心疾,忌讳情绪波动过大。” “气死我,正好如了那孽障的心意!纪家这几日送来多少东西,全进了她的屋子,我一分一厘未取,她倒好,惦记起我的私产!那是我留给你跟你哥哥的,她一个贱种也想沾染,做梦!” “姐姐如今救了纪大人,有了靠山。” 钱氏冷哼:“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她有几斤几两我能不知道?你祖父在世时,她连药都抓不明白,在里头加砒霜,险些弄出人命,连累医馆名声;还有次,我听见你祖父说她开的药方杂乱无章、闻所未闻。这样的人能治病,岂不是笑话?” 阮棠心中暗笑,连抓药写药方都不会,阮槿真是草包无疑。 可救了纪大人是事实,一想到阮槿如今的名声高出她许多,不免担忧起来。 “姐姐风头正盛,跟侯府的婚礼已不足三月,娘先前跟女儿说的事,还能成吗?” 阮棠说完,轻声啜泣起来,“女儿不愿母亲为难,实在不行,就随便给女儿指个普通人家,哪怕吃糠咽菜,布衣麻衫,棠儿也认命了。” 钱氏听得心都要疼碎了。 眼前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亲生女儿啊,从小骨肉分离,吃尽了苦,她恨不得把全是最好的东西补偿给她。 “休要胡说,侯府才是你的归宿!” 阮槿趴在母亲怀里痛哭:“姐姐不会同意的,她有七公主和纪家的支持,又长得貌美,女儿……什么都比不过!” “不怕!登高必跌重,娘有法子对付她。”钱氏目光森然,似蛰伏的夜枭,“此事一旦成了,她在京中的名声尽毁,侯府纳她为妾,都是她高攀……” 第三十章 私会,名门贵女悬梁自尽! 阮槿登门时,纪二夫人已在门口迎接。 见到她身后送回的礼,一脸茫然:“这……” “出门时,父亲特地让二妹妹将礼物送回,另备了薄礼给府上致歉。”阮槿说。 纪二夫人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本就是送给你……” 话未说完,想起老爷说阮大姑娘在家中地位尴尬,养母偏心亲女,还扬言要将被抢了功劳的大姑娘送进家庙,真是脸都不要了。 先前送过去的礼,自然不会落到阮大姑娘头上,即便纪家不收回,拿回去八成也是进了公中的口袋。 “那我就收下了。”纪二夫人说完,领着阮槿进府。 迎面走来两位穿常服的男子,步履沉凝,通身一股久居庙堂的威仪,看方向刚从纪长风院中离开。 纪二夫人轻声解释:“左边那位是翰林学士,右边年轻些的是门下省给事中,不用怕,行个礼就行。” 阮槿朝二人拱手作揖。 二人见她背着药箱,当成是府中请来的大夫,观她年纪尚轻,不由多看了两眼。 阮槿依稀记得,上一世纪长风故去后,朝堂上反对七公主出嫁的人就少了。 这二位应该是为数不多,还在坚持的,可惜后来顶不住贵妃党派的立压,先后降了职。 待人走后,阮槿才道:“两位大人是来看望纪大人的吗?” 纪二夫人无奈摇摇头:“我家老爷子,身子虽然躺家里,心却日日悬在朝堂上。” 阮槿笑道:“大人是良臣,又身居要职,只是这般劳心,对养伤无益,还得劝他宽心才行。” 想起老爷子执拗的性子,纪二夫人就头疼,随即想到什么,松了口气,“今日过后,老爷子应该能安心了。” “为何?”阮槿问。 纪二夫人刚想开口,又觉不妥,忽记起眼前人跟宫里那位的关系:“咳!就是我不说,你迟早也知道。方才两位大人来,正是为了今日朝堂上陛下的旨意,七公主殿下不用去北狄和亲了。” 阮槿眸光微闪,唇角带出笑意:“那真是好事。” “可不是!”纪二夫人由衷笑道。 朝廷给纪长风足够长的休假,这位操劳半辈子的御史大人,却闲不住。 因为骨折,如今还得躺在床榻上,偶尔的娱乐项目,只是坐上轮椅由下人推着在府里散散心。 “小神医,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的病快点好起来?” 正在针灸的阮槿微微一笑:“我只知道,你再偷喝酒,还得多躺两个月。” 纪长风老脸一红,咳嗽两声:“这你都知道。” 他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喝点小酒,也不嗜酒,但每日不来点,浑身难受。 让他三个月滴酒不沾,比杀了他还难受。 针灸完成,阮槿收回银针放入药箱,慢条斯理又从格子里取出只瓷瓶:“这是续骨生肌膏,敷上七日可撤夹板,半月能拄拐行走,但跟酒相冲……” 一听半月能下地走路,纪长风哪还顾得上别的,满脸堆笑:“我就知道小神医跟其他大夫不一样!” 阮槿嘱咐了两句,没多言,准备离开。 纪二夫人想邀她留下用午膳,被她拒绝。 一听她要开医馆,纪二夫人面露诧异,又觉得理所应当。 这么好的医术,深居后宅,实在可惜。 “哪日开业,我定去捧场。” 阮槿笑着道谢:“届时,给夫人递请帖。” 纪二夫人派了个丫鬟送她出府,结果丫鬟半道闹肚子,只能指了方向,让阮槿自己出去。 纪府亭台楼阁,纵横阡陌,拐道和回廊特别多,加上阮槿本来对方向就不敏感。 在转了两个廊子,穿过水榭后,彻底没了方向。 阮槿正沿着回廊寻路,想碰上某个丫鬟或小厮,带她出府,忽听到后山传来少女羞怯的声音: “这香囊……是婉儿亲手所绣,若你愿意……” 她脚步一顿,暗道不好。 纪家二房有个女儿,单字“婉”…… 她不会撞上纪家小姐私赠外男信物的场面! 阮槿记得很清楚,前世纪家二姑娘所托非人,于成婚当日一袭嫁衣吊死在梁上,阖府哗然,震惊朝野,连她躲在家中闭门不出,都听到了消息。 京中传言,有仵作查出她怀有身孕,腹中胎儿已有两月,纪姑娘是怕夫家知道婚前跟人苟合,羞愤自杀。 事情虽被压下,架不住流言长了腿,纪家教女不善的责骂声不断,纪家三代的清流之名,更是被随意践踏。 那时候,纪大人去世不到三月,朝中上下还在缅怀这位直言善谏的御史大夫,此事一出,从前被攻讦过的官员,纷纷上奏。 说纪府治家不严,纵女淫乱,如此门风,纪长风不配享太庙祭祀,更要削其子孙荫封,以正纲常。 灵堂的白幡尚未撤尽,新的丧幡又挂了起来。 纪二夫人一病不起,自此缠绵病榻,没过多久也去了,纪家那位惊才绝艳的大理寺少卿,也在不久后意外身故,曾经显赫一时的簪缨世家,就此落寞,实在让人惋惜。 从始至终,那个让纪婉怀孕的渣男美美隐身,没有受到半点惩罚。 此刻,桃枝簌簌作响,透过假山缝隙,阮槿看到纪婉手中那枚绣着缠枝莲的香囊,仿佛看到前世那根勒断少女脖根的红绸。 对面的男人身形隐藏在假山之后,正背对着纪婉,阮槿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穿了身藏蓝色常服。 见男人不为所动,纪婉又羞又恼,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婉儿心悦公子许久,若你对我是一样的心思,不如……” 话音未落,那男人终于转过身。 阮槿看到纪婉愣了许久,像是怕眼前人不接受,直接将手中的香囊抛到男人胸前,接着捂着脸,羞臊般逃也似的离开。 撞上男女私会不是好事,更何况双方都是要脸面的人家。 阮槿贸然出头,别人未必肯领情,或许还会给自己带来意外的麻烦。 她转身想走。 “啪!” 那只寄托少女情思的香囊,被随手丢弃进假山后的水池,溅起一片水花。 阮槿心头火起,想起纪大人对七公主的帮助,想起纪二夫人和颜悦色的笑容,想起纪家满门清正…… 她摸上腰间的药箱,那里有一瓶迷药。 只要轻轻一扬,牛也能倒地不起。 到时她直接阉了负心薄幸的混账,从源头解决问题,纪婉这辈子的命运或许会不一样。 阮槿捏紧瓶身,缓缓靠近,藏蓝色衣袍由远及近。 穿过假山,正要洒出药粉之际,眼前人露出面容。 阳光穿过桃枝,在那张俊逸无匹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竟然是…… 第三十一章 撞见沈国公私情,危险! 沈墨珩! 纪婉的情郎,竟然是沈墨珩! 阮槿脸色煞白,脑子瞬间停止转动,整个人愣在当场。 沈墨珩早在阮槿靠近时,便注意到她的气息,此刻见她神色惊慌,像是只受惊的小鹿,瞪圆了眼睛,莫名透着几分滑稽的可爱。 手中握着的药粉,一闻便知是迷药。 沈墨珩冷嗤:“你就是这么报答救命之恩的?” 阮槿低头瞥见池水中漂浮的香囊,丝线已被污水浸得发黑。 此刻她更忧心的,是撞破了这位权倾朝野沈国公不为人知的私情。 前世咽气时,京城仍流传着沈墨珩不娶之谜,各府闺秀茶余饭后总要猜测,究竟怎样的女子能入他的眼。 纪婉,人如其名,相貌出众婉约大方,天性纯真烂漫如春日海棠,不谙世事却聪慧灵动。 在京中素有美名,跟那位嫁入东宫的太子妃,合称“京城双姝”。 这么一想,沈墨珩喜欢纪婉也是人之常情。 既哄得人家姑娘芳心暗许,托付终身,为何不规规矩矩娶进门,反倒偷偷摸摸私会,弄大肚子却不负责,害得纪二姑娘吊死? 阮槿看向沈墨珩的眼神不算和善:“远远地看见纪二姑娘仓惶跑走,以为遇到登徒子,没想到是沈国公。” 沈墨珩指向她手上的药瓶:“迷晕之后呢?意欲何为?” “自然是交给纪二夫人处置。”阮槿说得理所应当,丝毫没有被戳破“行凶”的尴尬。 “本国公还以为,以你的本事,会当场废了登徒子。”沈墨珩话里有话。 阮槿咬着后槽牙:“沈国公说的有道理,对于那些始乱终弃的始作俑者,不如一刀斩了祸根来得干净。” “话既到这儿,民女斗胆说句心里话,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无意迎娶就不要撩拨,撩拨了不负责,岂不是逼人往绝路上走?” 她故意望向纪婉消失的方向:“说来也巧,我在云州时听闻当地一桩惨剧,员外郎家小女儿出嫁当天投缳自尽,原因是遇到个口蜜腹剑的负心汉,二人定了私情珠胎暗结,男人却不想负责。国公爷以为,这样的男人该不该死?” “自然,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沈墨珩嗓音如碎石砌冰,低低沉沉不带什么情绪,可阮槿却听出这不是随口一说,而是他的真实想法。 阮槿有一瞬迟疑,难道她弄错了,纪婉的情郎不是沈墨珩? 沈墨珩眼眸轻动,神色散漫靠在假山石旁,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阮大姑娘当真有几分本事,七公主联姻北狄原本板上钉钉,竟被你做局搅黄了。” “沈国公慎言,是陛下英明,体恤疼爱公主殿下,跟民女无关。” 沈墨珩个头高,陡然靠近的气势,带上几分凌厉:“智多者不寿,别仗着几分小聪明,把别人都当傻子,小心海浪滔天,掀翻你这只小船。” 阮槿明白他的意思,不外乎七公主不联姻了,这个空缺必定有人补上,至于是谁,皇宫中最焦头烂额的莫过贵妃和她所生的五公主。 贵妃一旦查到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给七公主出谋划策,绝不会让她好过。 以阮槿现在的能力,对付阮家人尚且力不从心,更何况只手遮天的贵妃一党。 若不是七公主的事情况紧急,她一定会徐徐图之、明哲保身,奈何她没有别的选择,七公主不能远嫁,纪家也决不能倒台! 提起纪家,不免想起那位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少卿,还有阮槿至今被关在牢狱中的大哥,阮怀楠。 阮槿问:“国公爷,我大哥被您的玄甲位带走,已有一旬,有罪当罚,无罪当免,为何一直关在牢狱中,连探视都不准?” 虎威将军跑了几次大理寺的牢狱,都没见到阮怀楠,此次出门特地叮嘱她问一问纪家人,到底案件审理到哪一步。 如果需要钱财疏通,阮家愿意破财消灾。 阮槿自是希望阮怀楠天长地久关在大牢里,最好牢底坐穿,暴毙而亡,却也知道这场审讯持续不了太久,阮怀楠迟早会被放出来。 沈墨珩面无表情:“你如今是纪家的座上宾,这等小事,为何不去问纪大人?” “不想落个挟恩图报的恶名。”阮槿眼眸平静。 这话落在沈墨珩耳中,可信度不高。 毕竟当初二人在云州,她扯着对沈墨淮有救命之恩的大旗,又是借他的手杀人,又是靠他的势狐假虎威。 沈墨珩眼眸眯了眯,想起眼前少女一月前,还以兄长未亡人自居,回京后半字也不提了。 小骗子。 阮槿不知道沈墨珩脑中所想,也没真指望他会有所解释。 行了礼,准备告辞,却被拦下。 “只要你将另外半块墨玉交出来,阮怀楠明日就能出狱。” 沈墨珩将她逼至假山死角,嗓音低沉带着蛊惑。 阮槿眨眨眼,眸底洇湿一片:“沈国公为何棒打鸳鸯,你明知此玉与我意义非凡,它是我与大公子的定情……” “住口!”沈墨珩轻声呵斥,眸色罕见一瞬慌乱,视线四下扫过,“你连死人的清誉都不放过?” 阮槿抿唇,很是楚楚可怜:“那半块墨玉,是淮郎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决不能给。” 沈墨珩眸色一沉:“你就不怕我杀了阮怀楠?” “大哥犯了错,是死是活自有律法。沈国公若想徇私,我一介弱女子没有办法,只能敲登闻鼓告御状,到时候将你我二人今日的对话告知圣上,请他为我阮家主持公道!” 沈墨珩周身气压骤冷,眸光盯着她颈侧跳动的血脉,声音轻得近乎温柔: “上一个敢威胁我的人,如今正泡在国公府地窖的酒坛里,头颅完整,四肢俱无,每片皮肉都被药水浸得透亮,像块上好的琥珀。 阮大姑娘若有雅兴,明日我便差人送一盅来给你尝尝?” 沈墨珩眼瞧着面前少女,被吓得簌簌发颤,依旧强撑不退分毫,仿佛真的情比金坚,他倒成了冷血无情的小人。 吓唬个小丫头,并不会让沈墨珩有成就感。 “阮家想要人,本国公也不是不能通融。”沈墨珩声音幽幽,“狱中有规定,只要犯人熬过流水的刑法,不是触犯人命相关的大案,便可以放出来。” 阮槿听过这种说法,算牢里约定俗成走后门的方式。 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案,或者位高权重官员的亲眷,进了牢狱,总得寻个正当的由头将人捞出来。 所谓的流水刑,不过走个过场,狱卒下手轻,顶多破点皮,连血都见不着。 不知哪个人才想出来的法子,牢头能赚外快,犯人少受罪,家属能安心,一举三得。 可考场舞弊不是小案子,阮家若没有权势大的人力保,牢头不敢在流水刑上手下留情,必得让阮怀楠脱层皮。 这才是阮槿想见到的。 第三十二章 阮槿捞阮怀楠出狱 “我大哥身子骨弱,那些刑法,他遭不住的……” 沈墨珩冷眼瞧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嗤笑,装得倒像。 也不知道谁回京第一天,用簪子刺破兄长的手掌,这会儿演起兄妹情深…… “明日,去大理寺接人。” 阮槿坐上马车,离开纪家后,转道去了长乐街的杏林堂。 撤下写有出售字样的牌匾,推开承重的木门,灰尘在阳光下肆意飞舞。 云织替阮槿扑散面前的灰尘,见到里头空荡荡,唏嘘不已。 “需要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才能开业。”阮槿转头问云织,“你认识老实靠谱些的杂役吗?” 云织摇摇头:“奴婢只认识咱们府里的杂役。” 他们只听钱氏的吩咐,招过来未必肯好好干活,没准还会故意生事。 “我记得,你兄嫂住在离长乐街不远的地方。”阮槿印象中,那是对老实巴交的夫妇。 提到亲人,云织眼睛一亮:“大姑娘好记性,奴婢兄嫂住在棉花胡同第三家,嫂子平日接些浆洗洒扫的活儿,主顾们都夸她干得好,还有我大哥,老实本分,有一身好力气。” 阮槿看她恨不得将兄嫂夸出花来,忍不住勾唇角。 云织惦记兄嫂,她的兄嫂也值得她记挂。 前世,阮槿因为钱氏挑拨,误会云织吃里扒外、偷盗财物。 钱氏想将人打死,被她拦下,念及云织伺候多年,让人给了她二十两银子,驱逐出府。 离开那日,云织兄嫂来接她,承诺会还清欠银,只求阮家保住妹妹名声。 没人将他们的话放心上,那是一笔他们操劳一辈子也赚不了的银子。 后来,阮槿偶然在街上见到那对老实夫妇,寒冬腊月穿着单衣,沿街叫卖,生活十分清贫,只为了还那笔不存在的“赃银”。 檐角鱼符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散了阮槿眼底的阴翳。 “这两日若有空,请他们来帮我打扫医馆,”阮槿从袖中取出松花色的荷包,“这是定银。” 云织摸着十分有分量的荷包,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回到阮府,阮槿先去见了阮归鸿。 慈安堂内,阮归鸿正在陪阮老夫人说话,阮棠乖巧地坐在祖母身旁,给她捏肩。 一听阮槿来了,阮老夫人脸色沉沉,阮归鸿倒是很热情:“御史大夫病情如何?” 阮槿点头:“还在恢复,比上次见面好多了。” 阮老夫人冷哼一声:“你在外出风头,可曾想过,你那被关在牢狱的大哥还在受苦?你既然得了纪家青眼,为什么不求纪家人将你大哥放出来!” “祖母,大哥武举舞弊犯了罪,孙女多大的脸能让纪家高抬贵手?”阮槿听得想笑,她以为大牢是阮家开的,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阮老夫人拧眉:“你少找借口,分明是你不用心!棠儿那日跪下求纪家二房夫妇,转头楠儿在牢里受到优待。 你为什么不能给纪家人磕头?是你比棠儿要脸,还是比她多份体面?” 阮棠轻咬贝齿:“祖母,是棠儿不好,棠儿不该因为担心大哥,认下纪家的报恩,实在是当时情况紧急,孙女别无他法,一心想解救大哥于水火……” 阮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好孩子,你是有良心的,祖母知道你是好心,没人怪你。” 说着,瞪了虎威将军一眼,“睁大你的眼睛瞧瞧,你有个多好的闺女,为了兄长不惜以身犯险!你再看看她……” 阮老夫人怒指阮槿:“白眼狼成了精,薄情寡性、见死不救!那日若不是她捣乱,纪大人的命就是棠儿救下的,到时候不管求什么,纪家都能答应,我的乖孙,没准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看到老母亲老泪纵横,虎威将军愧疚之心泛滥。 先前对阮棠还有丝埋怨,此刻只觉她年纪还小,遇事不谨慎,但一腔拳拳护兄的之情做不得假。 反倒是阮槿,只顾着自己出风头,礼物收了一波又一波,没替兄长辩护半句,当真让人心寒。 说话的功夫,纪家的谢礼又到了。 这回的数量比之前几次更甚,大有把今早阮棠退回去的礼,双倍送回来的架势。 阮棠看着摆满屋子的礼盒,够得上小户人家给女儿抬嫁妆的分量,眼里闪着嫉妒的光。 既是送给阮家的,自当有她一份。 等会儿说什么也要让母亲,将她的那份扣下。 谁知,来送礼的纪家管家道:“我家二夫人说了,这些礼都是给阮槿姑娘一个人的,另外……” 管家走到阮棠面前,行了一礼:“夫人有话带给阮二姑娘。” 阮棠以为纪二夫人也给她准备了礼物,二夫人说过跟她有缘的,之前还送了只成色极好的镯子当见面礼,忙笑着起身。 “您说。” 管家皮笑肉不笑道:“夫人说,二姑娘送回的礼还少一件,那只羊脂玉的镯子您是不是忘了还了?” 阮棠喜悦之色僵在脸上,脸色可以用精彩纷呈形容。 藏在袖子下的指尖攥得死紧,偏还要挤出一抹笑。 “是我疏忽了,这就给您带回去。” 玉镯从手腕上褪下,还带着余温,阮棠几乎颤抖着指尖递上前。 等人一走,她直接扑进阮老夫人怀里,委屈地哭出声。 阮老夫人也没想到,纪家会如此下阮棠的面子,送出去的礼物哪还有收回的道理,纪家缺这块玉镯吗? 这不是打脸是什么! 虎威将军脸色同样不好,管家的话仿佛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因此看到阮槿唇边的笑,立时就要发火。 “你笑什么!你妹妹丢人对你有何好处?还是说今天这出就是你的主意?” 阮槿:“父亲冤枉我了,纪家人的心思岂是我能左右的。” 阮棠哭声更大,虎威将军见不得亲女受辱,又不愿承认自己没本事,只能将火发在阮槿身上。 “纪家送来的礼,让你妹妹先选,剩下的交到公中。” “父亲,您老没耳背吧?纪家人刚说了,礼是送给阮家大姑娘的。” 虎威将军寒眸一闪,似头野豹盯着阮槿:“老子还没死,这个家我说得算!” 阮槿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幽幽道:“我原打算明日去大牢接大哥出狱,父亲既如此有本事,看来是不需要女儿寻得门路了。” 此言一出,阮棠的哭声都顿了。 第三十三章 阮槿嘴硬心软的性子,好拿捏? 阮老夫人老眼昏花的眼,发出微光:“你、你能接楠儿出狱?” 虎威将军瞪着眼,浑然忘了刚才的颐指气使,面露狂喜:“我就知道槿儿乖巧,断不会置兄长于不顾,是求的纪大人,还是七公主?” “沈国公心善,让女儿明日去大理寺接人。” 在场人都是一惊。 沈国公将阮怀楠抓走,现在又走他的门路将人救出来。 虎威将军的笑淡了些:“你不会是为了私吞纪家送的礼,编了个谎话哄骗我吧?” “我若撒谎,明日到了大理寺,谎言不攻自破,何必呢?” 虎威将军点点头,确实如此。 只是沈国公为何突然松口,阮槿何时攀上了国公府? 阮槿凤眼瞥了眼父亲,便知他压根没往流水刑上想。 沈国公亲自张口愿意放出阮怀楠,又怎么可能会有流水刑的事。 稍晚功夫,回到住处的阮槿,立刻让云织放出风声。 大理寺有意放武举作弊的考生出狱,时间就在这两日。 消息很快传到阮棠耳中,她快步走进母亲院中。 钱氏听说儿子明日能回来,正激动地跪在菩萨像前:“老天保佑,菩萨保佑!” 阮棠跟着点了三炷香:“娘日夜祈祷,上天垂怜,好在没白费工夫。” 钱氏呼出一口浊气:“槿儿总算做了件人事,知道帮兄长一把,罢了,等楠儿顺利回家,我多给她几分好脸色。” 说完,又轻嗤道,“她就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从前,只要我说两句好话,哄一哄,她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阮棠将钱氏扶起身:“娘,我听人说大理寺快结案了,所有涉案人员,小惩大戒,这两日就会放出来。” 钱氏一惊:“你听谁说的?” “娘别管我从哪听来的,消息九成错不了。大哥既然这两日就会出狱,姐姐今日为何还说是她求了沈国公,不但父亲和祖母谢她,连您都说要好好待她……” 钱氏瞬间转过弯:“好啊!这小蹄子诓我们呢!我就说那活阎王怎么会因为她的几句哀求松口,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小贱人想当你哥的恩人,想让我们全家对她感激涕零!” 自认戳破阮槿奸计的阮棠勾住唇角。 爹娘的疼爱,大哥的关注,阮槿一样别想抢走,阮棠偏要她偷鸡不成蚀把米,让全家知道阮槿险恶的嘴脸! “娘,明日姐姐去接回人,父亲肯定会更看中她,没准大哥也会对姐姐改观。”阮棠说。 “休想!”钱氏怒从心起,视线落到女儿身上,瞬间想出对策。 继上回李代桃僵一事后,钱氏被禁了足,虎威将军不准她外出。 阮棠却是可以随意进出的。 因此第二日,阮棠早早打扮利落,到祖母房中请安。 阮老夫人今日心情很好,想到孙子要出狱,一大早让人准备去晦气的菖蒲,又在门口摆上火盆和柳枝。 “楠哥儿喜欢吃八宝香酥鸭,爱喝茉莉花茶,让后厨备着,”阮老夫人忙碌地指挥下人,“再准备柔软些的被褥,房间重新洒扫,姜汤也要备着,还有……” 正思索着,阮棠盈盈走进来,柔声道:“牢里阴寒湿气重,孙女给大哥准备了药浴,艾叶驱寒,生姜发汗,也好去去霉运。” 阮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不已:“对!就是这个!还是棠丫头心细,你哥哥若知道你这般挂念他,定然高兴。” 阮棠抿唇微笑,温顺极了,目光朝门外望去:“姐姐还没起床吗?快日上三竿了。” 虎威将军今日当值,临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尽早将阮怀楠接回来。 早一刻,他儿子少在狱中受一刻的苦。 阮老夫人也是同样的心思,恨不得天没亮就跑到大理寺门口接人,偏偏全家就阮槿不着急。 “你去催催大姑娘。”阮老夫人身旁的葛嬷嬷,指着个丫鬟道。 阮棠将人拦下,转头对祖母道:“姐姐许是累了,让她多睡会儿也无妨,孙女知道祖母担心哥哥,不如我先陪祖母先去大理寺外等着。” 阮老夫人正有此意,慈爱地望着亲孙女。 二人坐上马车先一步离了府。 凌烟阁内。 阮槿坐在铜镜前,手中握着那半块墨玉,触手生温,世所罕见。 窗外阳光落在铜镜上,照得人影恍惚。 阮槿摩挲着墨玉上的纹路,不禁笑出声,这可真是个好东西,没准不日后,能成为她脱离阮家的好帮手。 云织从外进来:“姑娘,老夫人和二姑娘准备出门了,派人来传,让您不用着急。” 此言一出,阮槿知道猎物进陷阱了。 “你去告诉她们,千万等我到了再救人,沈国公给的面子,不是谁都能用的。”阮槿说。 云织很快传话回来:“姑娘的话我带到了,只是看棠姑娘的样子,好像没放在心上。” 阮槿笑道:“要的就是她不放在心上,好了,我们也出门吧,先去医馆逛逛。” 云织的兄嫂干活麻利,不到半天功夫,收拾出大片地方。 闲置年余的医馆,角角落落积攒不少灰尘蛛网,打扫起来并不容易,二人却干得很用心,没有半点躲懒。 夏日闷热,干的又是体力活,夫妻两大汗淋漓,脖间的帕子能挤出汗水。 阮槿招来路边叫卖凉茶的小贩,递上一吊铜板:“今日起,早午各送一桶凉茶过来。” 小贩眼睛一亮,一桶凉茶够分七八碗,一天就是十五碗,还是固定地点,这比沿街叫卖舒服多了。 阮槿扫了眼桌边行囊,一角露出几块干饼,应该是云织兄嫂为了省时间,带过来的午食。 又对小贩道:“中午送凉茶时,再去福记买两碗面条,送给里面的夫妻,浇头河鲜也好,猪鸭鸡肉也好,自己看着办。” 说完,放了块银锭在他手上,先付了五日的钱。 银锭不轻,买完面条还能剩下十几文,就当是小贩的跑腿费。 小贩一愣,见她打扮不俗,转头望向药铺内,笑道:“姑娘,您是这家店的掌柜吧?对帮工这么好的掌柜,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云织望着铺内还不知情的兄嫂,瞬间红了眼:“姑娘……” “你兄嫂帮我干活,包伙食是应该的,先前是我疏忽。”阮槿说。 云织狂摇头:“不不不!您给的工钱,比外头高多了,是我兄嫂节约惯了,舍不得在吃上花钱。” “现在钱已经花出去了,容不得她们舍不舍得了。”阮槿刮了刮云织的鼻尖。 又道,“好了,今天还有大事没办,去晚了,怕错过好戏!” 第三十四章 阮怀楠遭流水刑 另一头,阮棠一行已率先抵达大理寺狱门前。 马车刚落定,她起身准备下车。 阮老夫人一惊:“棠丫头?你去哪?” “祖母,孙女打听过了,与武举作弊案牵连的几家子弟,这两日将陆续归家。姐姐昨日说求了沈国公相助,不过是打了时间差的谎话罢了。” 阮老夫人眉头一皱:“你是说……” 阮棠眼中闪过得意:“姐姐定是怕您和父亲责骂,又听到了风声,想把大哥能出狱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我就知道那小畜生不会那么好心!”阮老夫人气急,掀帘朝大理寺玄铁浇铸的狱门望去。 恰好看见熟人,那是员外郎家的小孙子,此刻正从牢狱方向出来,被几个小厮扶着上马车。 她记得,楠哥儿那场武举比试中,员外郎孙子的名次也在前列。 一看小身板哪里有半分力气,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作弊得来的名次。 他都出来了,楠哥儿离出狱还远吗? 一瞬间,阮老夫人对阮棠的话深信不疑。 “走,我们去接你大哥回家!” 巍峨沉重狱门前。 狱卒的嗓音像是生锈的刀刮过青石:“你们两干什么的?” 阮棠大着胆子,塞了块不小的银子在看门狱卒手中:“大人,我们是虎威将军府的,我是的阮家二姑娘,大哥叫阮怀楠,不久前被收进昭狱,今天来接他出狱。” “虎威将军府……”狱卒喃喃,品着官级的同时打量起二人,“武举作弊那个阮怀楠吗?” 阮老夫人忙点头:“是!是他!” “等着,我去里头问问。”狱卒说完,径直走向狱门。 昏暗牢房内,阮怀楠瑟缩在角落里,身上的囚服污糟不堪,眼神痴痴望着墙上巴掌大的铁窗,早没了原先盛气凌人、少年得意的模样。 狱卒望了他一眼,走向喝酒的牢头,弯腰耳语一阵。 牢头一口仰尽烈酒,人有些微醺,想起昨日沈国公身边的亲卫亲自来牢里叮嘱过的事,脑子猛然清醒。 此次武举作弊案,抓进来的人不少,大多是些庸碌无为的世家子弟,靠着会投胎,有个当官的爹铺平前路。 谁想到,一着不慎,罪名败露下了大狱,陛下让国公府和大理寺联手查案。 所有罪犯里,牢头对阮怀楠印象最深。 人是沈国公的玄甲卫押送进来的,他以为对方罪名严重,没想到不久后,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少卿亲自出面,叮嘱不要对阮怀楠用刑,他又觉得对方得少卿青眼。 结果,没过两天,纪少卿又来昭狱,话里话外不用对阮怀楠客气,甚至有点泄私愤的意思。 牢头当晚打了阮怀楠一顿,几天下来也没人找他麻烦,就在他认为事情告一段落,沈国公那边又来人了。 嘴上说着明日将人放出去,当了半辈子牢头的他岂会不知,这是打算让阮怀楠实实在在走一遍流水刑再放人。 从前不是没遇到过类似情况,罪犯得罪了人,要出狱,有人不想让他痛快出去,就会来这招。 去年元宵,两个小官家的公子,喝了点黄汤,姓甚名谁都不记得,路上看见漂亮姑娘当成是花楼里的红倌人,随意上手。 翰林府姑娘不巧碰上二人,被摸了小脸,当场羞愤哭泣,回家找当翰林的爹主持公道。 翰林学士护女出名,第二日将两个混账下狱,要府衙治他们死罪。 调戏是真,可毕竟翰林的女儿全须全尾,两个男子又都有背景,死罪实在不合适。 加上两家凑了不少银子,想走后门“流水刑”让儿子早点出狱。 本以为翰林不会同意,没想到两人真的出了大狱。 只是跟以往竖着出狱不同,他们两是被抬出去的。 牢头想起那幕仍胆颤,两个年轻人身上没一处好皮,手脚筋被挑断,浑身血肉淋漓,疼得连喊叫声都发不出来,还不如一刀死了痛快。 两家人见状,哭得不能自已,明知翰林府故意刁难,却找不到诉苦的地方,从律法上,没有半点问题。 流水刑是家属要走的。 犯人也同意了。 人,最后是不是放出来了? 牢头冲手下招手:“去问问门口的人,是不是要走流水刑救人?” 狱卒很快出去,见到阮棠二人,开门见山:“我们头儿问,你家是不是要走流水刑将人带出去?” “流、流水刑?”阮老夫人茫然地望向阮棠。 阮棠一听对方没有立刻否决她接人的说法,更对阮槿的谎言嗤之以鼻。 “祖母,别担心,这是牢狱里的老套路,京中世家子弟犯了小事,都是这般操作的。”她掩唇轻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姐姐昨日定是故意说得严重,好显得她多有本事似的。” 老夫人眉头稍松,却又迟疑道:“可楠儿身上还有伤……” “哎呀,您想呀,”阮棠亲昵地倚在老夫人肩头,“若是真要吃大苦头,那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们岂会答应?不过是装装样子,给外人看个规矩罢了。” 想起刚刚员外郎家的公子,阮老夫人心放回肚子,对狱卒道:“是是是,我们走流水刑,还劳烦您轻点……” 说着褪下腕上的金镯子,塞到对方手中。 狱卒掂了掂金镯,咧嘴一笑:“放心,咱们最懂分寸。” 此时,阮怀楠被拖出牢房,铁链子哗啦啦作响。 牢头一抬手,吓得阮怀楠赶紧抱住头,瑟瑟缩缩像是只阴沟里的老鼠。 “别打我!” 牢头嗤之以鼻,就这胆量,还武举榜眼。 呸! 牢头啐了一口。 大夏都是这样的废物当官,岂不很快灭国。 “认识字吗?过来看看这个,”牢头掐着阮怀楠的脖根,跟拎小鸡一样,将人提到跟前,“没问题就签字,我们动手很快的。” 阮怀楠这些日子在牢狱被折磨惨了,身上鞭痕无数,手掌伤口发脓,散发恶臭,每晚与蟑螂老鼠为伍。 出生至今,没受过这样的苦,光想想都要落泪。 还以为又要挨顿打,没想到牢头给了他一份“流水刑”签署的文件。 阮怀楠眼光大亮! 金吾卫他都进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份文书什么意思? 他有救了! 阮怀楠颤抖的手指死死攥住笔杆,在文书上歪歪扭扭画了押,生怕晚一刻这救命的机会就会消失。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他哑着嗓子连连道谢。 牢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阮公子客气了,是您二妹妹出的主意,要谢,回去谢她吧。” 阮怀楠大喜:“棠儿?果然还是亲妹妹心疼我,不枉我对她好!” 牢头拍了拍手,“来啊,上开胃菜!这位阮公子,要特别关照!” 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应声而入,一个按住阮怀楠的肩膀,将他架起来,另一个拿出烧红的烙铁。 阮怀楠盯着滋滋冒热气的铁具,声音发抖:“等等!是不是拿错了,不是走个过场吗?” 滋~ “啊!!!” 阮怀楠的惨叫声撕碎牢狱的死寂,这哪是走后门,分明是要他的命啊! 折磨并未因他的喊叫停下,紧接着第二样棍刑、第三样拶刑…… 阮怀楠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是传说中让人闻风丧胆的流水刑…… 第三十五章 阮槿注定当弑亲的恶女! 此时牢门外,阮棠正挽着老夫人的手,娇笑道: “祖母放心,很快就完事了,等父亲回来,我们摆上宴席,一家子好好庆祝……” 话音刚落,大理寺冰冷的玄铁门从里打开。 两个狱卒抬着担架前后出来,血水拖了一路。 阮老夫人老眼昏花,以为是哪个犯了大错的囚犯:“啧啧啧,瞧地上的血流的,不死也得半残……” 话没说完,两个狱卒在她面前停下,跟丢破麻袋一样,将担架丢在地上。 “人交给你们了,”狱卒满口黄牙,踢了踢地上意识涣散的男人,“出去后老实做人。” 走了。 担架上的人,血水糊住头发,遮挡大半张脸,身上的囚服,看不出原本颜色,上头残留不知多少种刑具留下的痕迹。 除了胸口微弱的起伏,压根看不出像个活人。 阮老夫人和阮棠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阮棠捏住鼻子,嫌恶道:“好恶心!祖母我们离远些,小心沾上晦气!” 阮老夫人点点头,刚想移步。 突然,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人影微弱地抬起胳膊,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腕。 血水糊住的头发下,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挤出两个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字:“祖……祖母……” 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像一道闪电劈进阮老夫人的脑海:“他、他叫我什么?” 阮棠脸色煞白,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生根发芽,她大着胆子上前拨开男人污糟的头发,露出那张跟她有五分相似的面容…… “啊!!!” 少女的尖叫声划破狱门前的宁静,看门的狱卒早已见怪不怪。 阮槿赶到现场时,还没下车,听见阮老夫人哭得惊天动地。 “楠儿,我的乖孙儿,你怎么变成这样!” 阮槿走上前。 看见阮怀楠被祖母抱在怀里,身下一片污血。 之前对她满眼都是恨意,恨不得她死的哥哥,此刻已经昏死过去,别说抬手扇她,就是张口骂人也做不到。 破烂囚服套在明显瘦削的身体上,不见半点世家子弟的模样,身上的伤不少,看来狱卒很尽职。 再看另一边的阮棠,瘫倒在地,吓得花容失色,口中不停重复:“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这不可能!” 阮槿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祖母!大哥这是怎么了?” 阮老夫人哭得不能自抑,根本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还是牢门前的狱卒解释:“他受了流水刑,你们有时间在这儿哭,还不如带回去找几个好大夫,本来还有命活,耽误下去,真没命了,还不如直接死在昭狱里!” “流水刑?怎么会?”阮槿转头望向阮棠,“二妹妹,我不是让人带了话,千万等我来了再救大哥,你们为什么不听呢?” 阮棠失去焦距的目光,落在眼前人几不可察带笑的眼眸,脑中“轰”的一声炸响。 她被阮槿坑了。 “是你!” 阮槿失笑:“是我,我之前不说了吗?是我求的沈国公,牢狱的人自只会看我的面子!二妹妹急什么?你可把大哥害惨了!” “我、我没有……”阮棠慌乱解释,却收到祖母探究的眼神,心猛地一惊,“祖母,真的不是我……” 阮槿抢过话:“祖母,大哥伤得不轻,我们得赶紧将人带回去医治!” “对!看大夫,去把全京城最好的大夫,全部请来给我楠儿医治!”阮老夫人双瞳赤红。 阮怀楠被抬上马车,阮老夫人颤颤巍巍跟在后头。 阮棠上前搀扶,却被对方倏然抽走胳膊。 看着空落落的手掌,阮棠内心惶恐、焦躁、愤怒纠缠不休。 钱氏在府里焦急等待着儿子归来,母子大半月没见,思念得很。 不知有没有瘦了?手上的伤还好吗?狱卒有没有给他委屈受? 带着阮家标记的马车越来越近,钱氏笑着走下台阶。 车帘掀开,阮棠先出来,钱氏没注意她脸上的青白,满心满眼都是儿子。 “楠儿呢?” 阮棠艰难挤出几个字:“大哥他,受了伤……” 钱氏虽心疼,也早有预料:“无妨,屋里有上好的金疮药,进了昭狱,不受点小伤是出不来的,楠儿底子好,没几日就养回来了!” 话没说完,帘子被掀开,露出阮怀楠那张满是伤痕的躯壳。 钱氏的笑瞬间僵在脸上,瞳孔震惊,大喊:“楠儿!你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刚进家门,人就晕了过去,阮府下人乱作一团,府门前来来往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阮怀楠的院落更是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屋,看着儿子身上新旧交织的伤痕,钱氏的心在滴血。 她抽泣到几乎晕厥,突然朝阮槿扑过去,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是你害了楠儿,你好狠的心!” 云织顾不上冒犯,上前掰钱氏的手指:“夫人!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打姑娘?” 钱氏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云织推搡倒地,抬手就要朝阮槿脸上招呼。 下一瞬,却被对方拽住胳膊,猛地甩开,钱氏惊惧过度身子不稳,一下子倒在身后书架上。 哗啦啦— 书籍散落一地,一本厚实的精装版《史记》不偏不倚砸在钱氏脑门上,血珠顺着面颊流下…… 阮槿走上前,正好看到掀开的书籍,落在“舜孝感天”这章。 她冷笑一声,抬脚踩上那本《史记》,将“孝感天下”四个字狠狠碾进尘土里。 舜被推下井,还能爬出来装孝子;被火烧粮仓,还能笑着喊爹娘。 她可不是舜。 她若被推下井,必拉你们所有人陪葬! 她若被火烧死,必先斩断你们的退路! 当不了孝子,以后只能当弑亲的恶女了。 第三十六章 阮槿给沈墨珩泼脏水,他馋我! 阮棠扑到钱氏面前:“娘!您没事吧?” 她恶狠狠瞪向阮槿:“姐姐!你怎么能跟娘动手?养育之恩大过天,你就不怕父亲回来责罚你吗?” 阮槿摸了摸脖根:“母亲,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您掐得我太疼了,还手不过是意识不清下,人求生的本能罢了。” 钱氏歇斯底里:“轰出去!把这贱人轰出去!” 虎威将军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看到屋内一片狼藉,血腥味漫天,脸色沉沉。 早在回来路上,阮槿已经派人传了信,清清楚楚将阮棠和阮老夫人擅自行动,导致阮怀楠走“流水刑”的消息告知。 钱氏母女浑然不知,一看他回来,立马上前告状。 “老爷!楠儿差点被阮槿害死!这个孽女,是想让阮家绝后啊!” “爹!大哥被打得好惨,姐姐刚才还推搡娘,您瞧娘的额头都被她打出血了!” 虎威将军先去看了半死不活的阮怀楠,听到大夫说没性命之忧,但伤情严重,底子废了,日后不能再习武。 巍峨的身体颤了颤,瘫坐在圈椅上。 钱氏哭得双膝发软,不停让丈夫惩治罪魁祸首。 虎威将军无神的眼眸望向她:“你想我怎么处罚她?” 钱氏恨不得将阮槿剜血吃肉:“打!楠儿吃多少苦,她也要受多少罪……不!她要比楠儿受得更多,罚得更狠!” 虎威将军幽幽的目光转向阮棠:“棠儿的意思呢?” 阮棠比钱氏清醒,阮槿如今有七公主和纪家撑腰,父亲不可能施以重刑。 她也得维持柔弱良善的人设。 “爹,娘在气头上的话,您别放在心上,”阮棠冷眸盯着阮槿,“不如让姐姐去庭院里跪着,大哥一日不醒,她一日不得起身,之后怎么罚,听大哥的吧。” 阮怀楠最恨阮槿,若知道是她设计,不要了她半条命才怪! 虎威将军又心疼儿子,届时架不住他闹,惩戒起阮槿,名正言顺。 “好!”虎威将军吐出一口气,威严的身躯在阮棠身上投下阴影,“既棠儿这么说了,为父就满足你的心意!” “来人!将二姑娘压到院中跪着!楠儿一日不醒,她跪一日,两日不醒,跪两日!” 钱氏瞪大眼,以为听错了。 直到小厮上前架住阮棠,拖到院中跪下。 她恍然回过神,抓住阮归鸿的衣摆:“老爷!错的是阮槿!你罚棠儿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虎威将军一把挥开她,质问:“教唆棠儿去牢里要人,是不是你的意思?” 钱氏愕然:“我、我只是想让楠儿早些出来……是阮槿,她骗了我们,其实大理寺早有放人的意思,就在这两日!这小贱人却说是她求了沈国公放人,想让全家感念她的恩德。” “老爷,我只是不想让她奸计得逞,没有别的心思!” 虎威将军额头青筋直跳,好妻旺三代,蠢妇毁六亲,钱氏就是那个会毁了他家的蠢妇! “中馈不修,祸及宗祧!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蠢东西进门?是谁告诉你大理寺要放人的?是谁同意楠儿走‘流水刑’的?” 一字一句如雷贯耳,砸在阮棠心脏上,吓得她腿都软了。 大理寺没有结案的意思吗? 怎么可能?祖母也说,员外郎家的小孙子被放出来了。 他从昭狱出来时,虽然疲累,但浑身没有半点伤口,这才是走“流水刑”该有的样子。 怎么到了大哥这儿行不通了? 正屋内,阮槿的声音传来:“母亲,昨日我再三言明,大哥能出来是我求了沈国公,你们不相信,说我借机邀功。 可你也不想想,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若真有意放人,何须拖到今日?” 灌了碗参汤的阮老夫人刚醒,就蹒跚着来看孙子:“你胡说!员外郎家的孙子为何能好好地出狱?” “员外郎孙子是当街与人斗殴被捕的,当然能走‘流水刑’糊弄!大哥犯的什么罪?陛下亲口下令彻查,卷宗都没审完,你们就着急要人?”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祖母,棠儿妹妹不懂事、急功近利,您老也是见过世面的,怎么不劝着些?” 阮老夫人哑巴了,捂着头又喊疼,被葛嬷嬷扶着坐到角落,不再开口。 钱氏忙摇头:“不对不对,若你真求了沈国公高抬贵手,我们都是阮家人,凭什么只有你去行?” 虎威将军也向阮槿投去疑惑的视线。 阮槿叹口气,似是难以言齿。 钱氏像抓到把柄:“说不出来了?你就是在撒谎!” 阮槿望向她,好似迫不得已,不得不开口:“那日在纪家,我无意撞见沈国公,他用大哥的命作威胁,让我……” 她似是说不出口,垂下头摆弄腰间禁步的穗子,脸上浮出一抹殷红。 在场都是经事的老人,一瞬间明白话中意思,个个神色惊恐。 阮槿继续:“我没答应,他让我考虑清楚,并在第二日给出答复。” 虎威将军急切道:“所以,若你去大理寺接人,意味着应了沈国公,楠儿就能全身而退,若去的不是你……” 阮槿点点头,红了眼眶,一副为了兄长愿意牺牲自己的可怜模样。 “沈国公怎么可能看上你?”钱氏声音尖厉,“那么多名门贵女,只要他愿意,哪怕是公主也尚得,你算什么东西?” 虎威将军也疑惑:“你已有婚约,还是陛下赐婚,沈国公怎么敢……” 他还真敢,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加世袭一等公爵位,天底下除了宫里那位,找不到比他更尊贵的,哪怕太子殿下都得礼让三分。 太子不一定永远是太子,沈国公却一定是大夏统领百万雄兵的阎罗大将军! 他想要的东西,一定是他的。 “他自不会让我当正室,”阮槿语气凄苦,“妾室、外室,甚至是一夜过后弃如敝履的露水姻缘……” 钱氏不说话了,直觉告诉她沈国公不像这种人。 但他再位高权重,不也是下半身指挥上半身的男人? 更何况,阮槿长相实在出挑,是男人最把持不住的娇艳类型,腰肢细软,胸前起伏如雪岭含春,分明是勾魂夺魄的相貌,偏神情带着拒人千里的冷。 衬得那艳色更灼人,像是雪地里燃着的火,明知会焚身,却叫人忍不住想伸手。 钱氏暗骂一句“妖精”。 尚未及笄勾引的王孙公子趋之若鹜,要不是有陛下赐婚,没准早不干净了! “你之前怎么不说?” 女儿被沈国公看上,虎威将军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阮槿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女儿说不出口,本想顺利带出大哥后,再跟他周旋,没想到在二妹妹那儿出了岔子,临出门前我还叮嘱过的……” 有没有叮嘱,跟阮棠一道的老夫人最清楚。 阮老夫人不想承认,但阮槿的婢女特地在大门前说的,人来人往,听到的不少。 “确实有这回事。” 钱氏震惊连老夫人也不帮她:“母亲!” 老夫人头疼得厉害:“罢了,现在纠结这些毫无意义,养好楠哥儿的伤才是重点……” 想起马车上阮棠的催促,还有狱卒询问“流水刑”时,她的果断,老夫人胸口憋闷得慌:“此事棠儿脱不了干系,让她在外头跪着,什么时候楠哥儿醒了,她再给楠哥儿赔礼道歉!” 阮棠跪在院中哭哭啼啼,钱氏心都碎了,哪里肯依。 却被虎威将军呵斥,再闹罚她跟阮棠一起跪。 钱氏心腹忙将人拉走:“夫人,奴婢先给您额头上药。” 阮老夫人看了眼阮怀楠,叹着气回了屋。 虎威将军到偏厅跟大夫商量后面的治疗。 屋子里只剩下阮槿,跟躺在榻上的阮怀楠。 “大哥,疼吗?”她走近俯身,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知道为什么阮家那么多人,单拿你开刀吗?” 榻上的人指尖微动,却未醒。 “因为你……” 第三十七章 阮怀楠梦到前世,阮槿下场凄惨 阮怀楠做了场梦。 梦中,阮槿在守孝回京途中毁了容,还被山匪掳走一天一夜。 出现在阮家大门前时,狼狈的像是条丧家犬。 他牵着棠儿妹妹的手,对她说:“这才是我们阮家真正的大小姐,你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货!” 阮槿脸上震惊绝望的神色,取悦了他,极大满足了多年被阮槿压迫的愤懑。 他讨厌阮槿。 从很小的时候,就厌恶她。 祖父的书房,永远只摆阮槿的字帖,夸她笔锋如刀,有大家之风,而他苦练许久,只得到一句“尚可”。 父亲教他们射箭,他连弓都拉不满,阮槿却在短短时日内,做到十箭九中靶心。 “槿儿要是个男孩多好……”父亲会欣慰地拍着她的肩膀感叹。 甚至连老天爷都格外眷顾阮槿,让她救下七公主。 他走到哪都能听到人议论,阮大姑娘给全家挣了荣誉,是阮家的恩人,生子当如阮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比男儿都厉害。 可笑! 他才是阮家的嫡长子,是虎威将军府的继承人! 可所有人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阮槿,让他一切努力变得默默无闻。 他恨不得阮槿立刻消失,偏偏她总喜欢往他面前凑。 又是送字帖,又是送弓弩…… 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公主亲眼,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指甲缝里流出的东西,够他垂涎许久! 阮棠出现的那日,母亲告诉他,这才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而阮槿只是个野种,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假货。 那一刻,狂喜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只一眼,感受到跟阮棠之间的血脉羁绊,本能发自内心喜欢这个亲妹妹。 难怪阮槿与阮家人格格不入,除了祖父没人喜欢,难怪他厌恶她,仿佛过往一切找到理由。 因为阮槿不配! 一个鸠占鹊巢的人,根本不配当他的妹妹! 棠儿多好啊,娇弱的像朵需要呵护的花,会甜甜地喊他“大哥”,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这才是他妹妹该有的样子。 所以,当阮槿不肯将侯府正室位置让给棠儿时,他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算什么东西?让你当妾是抬举你,不然凭你如今的相貌,嫁个乞丐都没人要!” “认清身份,你不是阮家亲生的,要不是爹娘仁善,你早回去种地了,还能轮到你选?” 阮槿哭着骂他,说阮家是因她发达,说她跟侯府的赐婚是陛下的旨意,她不同意,谁也不能改! 看着她倨傲不服输的样子,他恶从心起,想肆无忌惮地打碎她的脊梁,一个野种,凭什么高傲扬起头颅? 他倒要看看,是她的骨头硬,还是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厉害! 阮槿被绑匪掳走的一夜的消息,是他让人传出去的。 不仅如此,他还额外给她量身定制了一出好戏。 世家女被山匪掳走,没了清白,却跟山匪有了情谊。 山匪不远千里跑到上京寻她,二人躲在禅房私会,被全家抓个正着,任凭她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阮槿害怕事情败露,自然地答应爹娘的所有要求。 别说是当妾,就是当个暖床的贱婢,她也求之不得了吧? 阮怀楠几乎要在梦中笑出声,忽觉浑身疼痛,像被刀棍轮番招呼过。 脑袋混沌中,想起大理寺牢狱中的各种刑法,一时吓得冷汗森森。 不对! 阮槿什么时候毁过容? 她不是被沈墨珩顺利带回家,还在棠儿的及笄礼上用簪子刺穿他的手掌吗? 沈墨珩! 想起来了,他被抓进大理寺了…… 正在他痛苦回忆那些酷刑,浑身如千万虫蚁钻心啃噬时,一道熟悉森冷的女声,在耳畔出现…… “大哥,疼吗?” “知道为什么阮家那么多人,我单拿你开刀吗?” 是阮槿! 他还在梦中吗? “因为他们里面,你最像畜生!”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 “我要你活着,看着你在意的功名、前程、亲人,是怎么一点一点,毁在我手上的。” 阮怀楠苏醒时,是第二日下午。 伺候他的丫鬟,兴奋地满院子喊:“大少爷醒了!快去通知老太太和夫人!” 院里很快传来匆匆脚步声和钱氏的哭泣。 “我的棠儿,你受苦了,娘没用护不住你……” 阮怀楠蹙眉,重伤的是他,为什么娘要说阮棠受苦了? 婢女解释:“老爷说是因为二姑娘擅自做主,害得您遭受流水刑,罚二姑娘跪在院中,您一日不醒,她一日不起。” “还好大少爷醒过来了,奴婢看二姑娘脸色煞白,再多一会儿就昏过去了。” 虽然之前也昏过去过,夫人哭闹着要将人扶下去休息,结果大姑娘来了,一盆井水浇下来,二姑娘又醒了。 扬言,下次再晕,就倒粪水。 二姑娘真的再也没晕倒过。 提到阮棠,阮怀楠脑海中响起牢头的叮嘱: “是您二妹妹出的主意,要谢,回去谢她吧。” “阮棠!”他想嘶吼,只剩气音,甚至牵动伤口,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小丫鬟吓了一跳,忙去喊大夫。 钱氏听说儿子吐血,匆匆进屋查看,就见浑身被纱布包裹的阮怀楠,脆弱得像只破风筝,随时能在手中断裂。 眼眶瞬间积蓄满泪珠,她趴在床沿:“楠儿,你哪儿不舒服?告诉娘,娘给你揉揉……” 他四肢疼、后背疼、哪哪都疼。 偏母亲还在耳边说:“棠儿一直跪在外头替你祈祷,你快让她回房休息,她身子骨弱,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 阮怀楠的心,比身上更痛,一天一夜而已,他可是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足足呆了半个月! 他反唇相讥:“祈祷?她不是被父亲罚跪的吗?” 钱氏愕然:“你被带走这些日子,棠儿想尽了法子,她疼你的心是真的!就算你爹不说,她也会跪的。” 他在狱中受尽折磨,天天期盼家中有人救他出水火,结果他们想到的法子,就是让他走流水刑? 是谁的主意? 父亲?母亲?还是阮棠? “疼我,让我受刑?不疼我,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钱氏看见儿子眼底的恨意,哭得更厉害:“阮棠是你亲妹妹,她怎么会害你?儿啊,万不可被人挑拨了,是阮槿那死丫头做局,害了你,又嫁祸给棠儿!” 阮怀楠被她吵得头疼:“住嘴!” 钱氏愣住。 儿子什么时候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还呵斥她住口的? “你……”钱氏惊怒交织。 阮怀楠瞥过头,不想看她。 想起院中还跪着的宝贝女儿,钱氏忍下来:“楠儿,娘只有你们兄妹两个孩子,百年之后,还需要你二人守望相助。 棠儿是个女孩,你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她怎么可能害你?你切莫因小人教唆,伤了亲妹妹的心。” 阮怀楠想到那场梦,想起出现在耳边恶魔般的呢喃。 是阮槿的声音,他不会听错。 为什么梦境里阮槿的处境,跟现在的完全不一样? 到底是梦里镜花水月,还是现实如梦一场? 母亲的话虽不中听,但在理,棠儿妹妹是他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阮槿却是外人! 家人会盼着你能过得如意,这样她们才有枝可依,外人却只想让你坠入深渊。 因为你的成功,会让他们嫉妒,会让他们发疯…… 就如当初得公主青眼的阮槿,他不也同样嫉妒到几乎要杀了她吗? 第三十八章 扎入一根刺,迟早有大用! 钱氏终于在阮棠昏死前,求得儿子松口,不再追究她的过失。 阮棠跪在院中,单薄的背脊卸了力,重重倒下。 她本还可以有千万种方法逃过受罚,但她想清楚了。 不管是不是阮槿做局,大哥受伤明面上跟她脱不了关系。 她必须楚楚可怜跪在这儿,不仅是做给父亲看,更要求得大哥的原谅。 进府半年,她早摸透阮怀楠的性子,爱憎分明到几乎可怕。 他若认定一个人好,刀山火海也要护着;可若是恨上了谁,挫骨扬灰也不解恨。 阮棠不敢赌,也不能赌。 她好不容易才在这深宅大院里站稳脚跟,绝不能因为这一次的嫌隙,就让自己成为他日后必除的眼中钉。 所以,她必须跪。 跪到阮怀楠心软,跪到他哪怕仍有怀疑,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诚意和悔恨。 凌烟阁。 阮槿正修剪一盆薄荷,掐断几片薄荷嫩叶丢进茶盏,热水一冲,清洌的薄荷香便浮了上来。 云织端着刚做好的藕粉桂花糕进来,告诉她阮怀楠醒了。 “大少爷竟然轻易原谅了二姑娘,奴婢以为两人至少要疏离一段日子。” 阮槿搅动茶盏,轻声道:“你以为,他们真能和好如初?” 云织不解:“大少爷素来疼二姑娘,这次虽动了怒,可瞧她跪了那么久,终究还是心软了。 加上夫人的耳边风,用亲情作筏子,再说两句您的不是,大少爷脑袋一热,没准矛头全指向您。” 阮槿垂眸,指尖轻轻拨弄着茶盏边缘,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神情。 “你说的也不错,换做寻常人这招或许不行,但我那位大哥,哼……睚眦必报、目下无尘,现在平静无波,不过是阮棠没有触及他的核心利益,加上二人有我这个共同敌人。” “可惜,人心一旦裂了缝,便再难弥合。”她嗓音轻缓,却透着一股冷意,“表面上看,大哥是原谅了她,可这根刺已经扎进他心里,拔不出来了。往后,但凡再出什么事,他第一个怀疑的,必定还是她。” 她抬眸,眼底映着窗外疏落的日光,却无半分暖意。 “所以,不必急。”她轻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薄荷茶,清洌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我们只需等着,等下一次,这根刺,自己扎得更深。” 云织蔓延崇拜:“姑娘好聪明!” 说完,眼神又暗淡几分,“经此一遭,夫人她们肯定更恨您了,指不定又聚在一起琢磨什么坏心思。” 阮槿瞳孔微张,突然想到,上辈子这个时候,家里好像要来客了。 钱氏这次被逼狠了,那件事估计会提上日程。 阮槿从装匣下抽出一张百两银票,云织招手:“去找趟你哥,将银票给他,让他帮我办件事,办成了重重有赏。” 主仆二人耳语一阵,云织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凌烟阁。 她前脚刚走,后脚钱氏来了,身后跟着一帮人。 “云织匆匆忙忙是要去哪?”钱氏难得脸上带笑,阮槿还是没错过她泛红的眼底,这两日怕是哭狠了。 肩上带着翠竹扫过的痕迹,想来刚从阮棠院子里过来。 阮槿:“母亲不忙着照顾大哥和二妹妹,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钱氏压下眼中厌恶,眸光扫了眼屋内。 老太爷不喜奢华,当初住在凌烟阁,除了摆弄药材,就是种些花草,因此凌烟阁虽是府上最气派、位置最好的院子,里头陈设却极为普通。 这一点,阮槿住进来后,也没有改变多少。 钱氏勾了勾唇角,阮槿不过占个府中大姑娘的名头罢了,手上怕是连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难怪到今日,身边只有个云织伺候,但凡手头宽裕,怎么可能不去置办仆从。 “这两日我仔细想过了,楠儿的事,确实是娘错怪了你。”钱氏侧身,露出身后几个丫鬟。 “这不,娘给你赔礼来了!你身边伺候的人太少,出门不像样,这四个丫头是我精心挑选的,比云织强得多。” 四个丫鬟齐齐上前,给阮槿行礼:“奴婢,给大姑娘请安。” 阮槿浅笑:“我回府已有月余,母亲终于想起来,我院里缺伺候的人了?” 又言语犀利道,“可主母给府中小姐添置丫鬟,不是应该的吗?怎么在母亲嘴里,成了礼物了?” 钱氏一噎,还不是怕阮槿不收她送来的人,才用赔罪当借口。 阮槿若不识好歹,到了阮归鸿那儿又能告她一状,真要外头有风言风语,薄待养女的恶名也怪不到她头上。 钱氏忍着火气:“不全是我送的,还有棠儿跟你大哥。” “大哥也给我赔礼?”阮槿失笑,这是把凌烟阁当成专门搜集情报的地方了,各方都送了间谍,真是热闹。 “楠儿感激你出手帮助,虽然事情没成功,但你的心意他感受到了。”钱氏指着最左边的婢女道,“这可是楠儿身边最机灵的丫头,叫粉杏。” 粉杏颇倨傲地福了福身:“奴婢原是大少爷身边的一等大丫鬟。” “人如其名,粉面桃腮,大哥不仅眼光高,人也慷慨。” 这个粉杏上辈子当了阮怀楠的姨娘,可惜命不好,生产的时候一尸两命。 连爬上床的婢女都舍得送过来,这是笃定粉杏是他的人,不管阮槿怎么挑拨,生不出二心? 第三十九章 各房送间谍来了 钱氏继续指着粉杏身旁稍矮些的婢女:“这是棠儿送来的,叫绿袖,一手好厨艺。” 绿袖相貌不出众,看起来人老实,很难让人有防备心。 笑的时候,两颊有浅浅的酒窝,人畜无害的样子,谁能想到上辈子能干出那样的恶事。 阮槿垂下眼睑:“那就负责我的饮食和采办吧。” 绿袖笑意盎然,采办肥差,非主子心腹不得做,二姑娘院里的采办是夫人亲自选的嬷嬷,资历深权利大,平日没少对她们趾高气昂。 没想到刚来,大姑娘就将这么重要的活儿交到她手上,不自觉挺直腰杆。 绿袖的得意,没逃过阮槿的眼。 待钱氏走后,剩下两个由她选中的婢女,走上前。 “夫人说,进了府,以前的名字做不得数,叫什么全凭大姑娘做主。” “请姑娘给奴婢赐名!” 前世,她回府后身边只有一个云织,钱氏很快给她送来了下人,里头就有粉杏和绿袖,另外还有个管事嬷嬷,就是不久前被杖杀的夏嬷嬷。 夏嬷嬷把持院子,一应大小事项全由她做主,对比阮槿这个主子,下人们更听夏嬷嬷的话,反衬得她成了傀儡。 这辈子夏嬷嬷死了,钱氏送来的两个小丫鬟是府里刚买的,什么性子,还得再掂量掂量。 “那就叫朱弦和黛心吧。” 二人跪下行礼:“谢姑娘赐名。” 阮槿扫了眼她们几个,让先下去收拾,明日再派活。 稍晚时候,云织回来。 听说院里刚来的新人接替她的位置,走进里屋时,嘴是撅着的。 阮槿笑道:“不高兴了?” “奴婢是担心!绿袖是二姑娘送来的人,采买这么大的事,万一她不用心做,或是以次充好怎么办?”云织神色凝重,“还有厨房的活儿,您上次不还说夫人给您下毒一事,有二姑娘的手笔,若是绿袖在饮食上动手脚……” 她都不敢往下想。 “不怕她动手,就怕她瞻前顾后,不动手。”阮槿翻着手上书,姿态闲散。 云织眼睛一亮,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院里的活儿你先放放,主要盯着医馆,还有上次我交代的事。”阮槿道,“再去查查新来四人的背景,尤其是黛心和朱弦。” 云织点头:“奴婢明白。” * 丫鬟们的屋子是大通铺,在院落偏角的抱厦。 此刻,绿袖提着晚食进来,有酒有肉,十分丰盛。 “大家能在一处共事是缘分,今后守望相助,共同完成主子们交代的任务。”她给每人倒了一杯酒,动作间露出腰上玉石做成的半块对牌。 大伙儿心知肚明,这个“主子”自然不包括主屋那位。 黛心第一个举杯:“我跟朱弦是刚进府的,以后还要两位姐姐多指点。” 朱弦话少,动作却快,跟着举起杯盏。 四人中,唯有粉杏慢悠悠起身:“指点谈不上,只一句话,日后大姑娘跟前再得脸,也别忘了咱们实根上的主子是谁!” 杯盏一饮而尽。 黛心再给粉杏斟酒:“我们里面粉杏姐姐资历最深,明日分派活,您肯定是最体面的。” 粉杏笑笑没反驳,任谁都会这么想。 第二日一早,三人来等阮槿分派工作。 阮槿喝着绿袖做的银丝鸡粥,颔首:“味道不错。” 绿袖笑着立在一旁,继续布菜。 “你们两擅长些什么,说来听听。”阮槿目光望向黛心和朱弦。 黛心先开口:“奴婢会拨算盘,认得几个字。” 阮槿拿起手边的书,指着书名给她看:“识得吗?” “《黄帝内经》。”黛心几乎脱口而出,随即愣了一下。 阮槿又考了她几道算数,五道对了四道。 “母亲真是给我送了个好帮手,不做采办可惜了。”说着望向身旁的绿袖,“你识字吗?” “奴婢不认字。”绿袖咬唇摇摇头,“小时候家里穷,家中只有哥儿能识得几个字,进府后灶台上也用不着会认字。” 阮槿叹口气:“可惜了,那采买的事就交给黛心吧。” 绿袖身体微僵,卸下腰上戴了不足一日的玉石对牌,交给黛心。 黛心作揖:“谢大姑娘。” 脸上却不见多少喜悦之色,倒是比明显露出假笑的绿袖更沉得住气。 绿袖心里是不舒服,任谁刚得了个好差,没焐热就被抢了,都不会高兴。 转念又想,黛心能写会算,确实比她更合适采买,心也逐渐放宽。 “你呢?会些什么?”阮槿抬眸问朱弦。 朱弦低着头:“奴婢没什么别的本事,只会绣些帕子、荷包……” 昨日夜里,四个丫鬟聚在一处,猜想各自会被分到什么岗位,像她这样没优势,大概率是洒扫庭院,或是给主子浣洗、烧水…… 阮槿点点头:“是个老实可靠的,我身边正缺你这样的丫鬟,你就负责管理凌烟阁的库房吧。” 此话一出,四人皆是震惊。 云织没好气道:“朱弦,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拿钥匙?” 阮槿抿着茶:“院里库房一直是云织在打理,日后有不懂的,直接问她,你若干得好,赏赐不会少。” 绿袖夹筷子的手一紧,朱弦都能管库房,为什么她不行?她还比不过一个刚进府的丫头吗? 跟她想法一样的,还有一个人。 粉杏见阮槿迟迟不开口给她分派任务,有些急了:“姑娘,那奴婢呢?” 阮槿转头望向云织:“院里还有什么活儿没分派?” 云织:“姑娘的衣衫还没人洗,庭院洒扫也缺人。” “粉杏是大哥身边的一等婢女,怎么能浣衣扫地呢?”阮槿忙摇头,“不妥不妥。” “现下没有合适的位置,不如先让粉杏姑娘受累,等问夫人要些小丫头,再让她给您磨墨?”云织忍住笑。 粉杏原在阮怀楠屋里,就是专门给他红袖添香的秉笔丫鬟。 云织这话,大有奚落她的意思。 粉杏忍着气:“奴婢没什么不能干的。” 当天夜里,忙活一晚的粉杏回到屋,发现朱弦和黛心的被褥和包裹都不见了。 绿袖酸道:“大姑娘让她们住进主屋的耳房。” 粉杏原来也是住耳房的,不仅离主子近,屋子面积也大,每个人还有独立的床榻,是一等大丫鬟才有的份例。 “呵,大姑娘还是嫩,以为分个高低就能挑拨得了咱们?”粉杏嗤之以鼻。 绿袖笑道:“大姑娘一定想不到,来之前夫人叮嘱我们千万别内斗,只要顺利完成任务,报酬数不胜数,谁会在乎眼前这点蝇头小利?” 话虽如此,二人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粉杏躺在床上,身上酸疼得难以入眠。 自进入阮府,她就因出众的相貌被阮怀楠喜欢,粗活重活一天没干过,没想到在阮槿身边尝了个遍。 她得赶紧完成大少爷交代的任务,早已回到他身边。 第四十章 阮槿摸熟对手,开始下大棋 过了两日,还没有小丫鬟送来凌烟阁,粉杏的手却先糙了。 朱弦接管库房后,干得很好,多次得到阮槿的赞扬。 黛心中规中矩,偶尔犯错,阮槿也没责骂,只是她经常不在院中,好几次阮槿找她都没找到人。 看起来最老实的绿袖,却在这两日跟云织拌了嘴。 起因是纪家先前送的礼物里有盒燕窝,二人都擅厨艺,阮槿心血来潮想试试谁本事更好。 两碗燕窝摆在面前,阮槿刚尝了一口云织的,突然皱眉吐出来:“怎么有股……涩味?” 绿袖笑道:“云织姐姐,新送来的红枣要剔芯,不然味道发苦发涩,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云织当场没多言,回去后抓着绿袖给了她两巴掌,脸蛋都给扇肿了。 绿袖跑去找阮槿哭诉,阮槿只用一句话将她打发了:“云织是我的贴身丫鬟,你不过二等,打你就当调教你了。” 又过了两日,阮槿要去给纪大人复诊,叫上黛心和朱弦出门,连云织都没带。 几人怀疑,是上次动手的事,让大姑娘对云织有了隔阂。 哪个主子会喜欢张扬跋扈的手下,况且云织原来也不得宠,大姑娘更重那个叫星罗的大丫鬟。 从纪府出来,纪二夫人说上次给的膏药效果很好,给了她一盒金叶子作谢礼。 阮槿抽出两片,递给黛心和朱弦。 二人忙推辞,不肯收。 “我知道你们是母亲的人,她必定承诺了更好的报酬,但这是我的心意。”阮槿笑得温柔和煦,“话既到此,我不妨说得更清楚些,云织性急量小不容人,若不是身边缺人手,我也不会重用她。” 二人对视一眼,像是没想到阮槿会对她们说这些。 “粉杏是大哥的人,日后八成是要当姨娘的,你们若不信,府中打听不是秘密,”阮槿修长的指尖拨着金叶边,“绿袖看着老实,实则滑不溜手,这也是府中老人的通病。” “我看中你俩,一来你们新入府,根基浅、好掌控;二来黛云心细能写会算,朱弦本分话少心静,都是好苗子。你们若能忠心于我,日后凌烟阁就交到你们手上,我给的,不会比母亲少!” 听到最后一句话,朱弦眸色陡然亮了,望着金叶子,很是心动。 黛心从始至终神色淡淡,抬眸的瞬间,竟让阮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以为黛心会拒绝,不承想,却先一步接过阮槿手中的金叶子,表忠心:“多谢大姑娘器重,奴婢一定恪尽职守,今后您就是黛心唯一的主子!” 朱弦先是错愕地望着黛心,再纠结迟疑,最后缓步上前接过金叶子时,手还是颤抖的。 回到凌烟阁,黛心又没了踪影。 阮槿喊来云织:“再去查查黛心,我总觉得她不对劲。” 四人来凌烟阁的第一日,阮槿就让云织查了黛心和朱弦的背景。 朱弦家庭简单。 好赌的爹,重病的娘,年幼的弟妹,命苦的她。 钱氏拿捏她的方式,无非是钱,还有她母亲的病。 黛心却有些奇怪。 查到的消息说,她父亲是个账房,不久前因为给人担保,欠下巨债,自缢而亡。 母亲跟着被气死,只剩她一个孤女,卖身为奴葬爹娘。 这些天,云织有意在她面前提到过父母,黛心神色正常,半点不像刚遭受过家变。 今日阮槿故意用金叶子收买二人,朱弦的表现还算正常,黛心却过于淡定,忠心表得快,更加惹人可疑。 还有那股一见到黛心就熟悉的感觉,让阮槿笃定黛心的身份有异。 阮槿说:“查查她那个当账房的爹,或许能有收获。” 隔日,云织带回消息,事实真如阮槿所料,黛心根本不是失孤失祜卖身进府。 阮槿笑意带着冰凉:“钱氏果真好算计,连死人都利用上了。” 云织查到消息时,同样诧异。 黛心原名星月,正是死去星罗的亲妹妹。 如果说其他三人,或为利,或为前途,蛰伏在阮槿身边,那黛心的诉求简单得多,她是来给姐姐报仇的。 不用想也知道,钱氏会在黛心耳边将她塑造成星罗死亡的元凶。 为利益来,容易为利益散,但黛心,绝不会轻易背叛钱氏,她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阮槿一人。 云织急道:“姑娘,黛云太危险了,我们将她赶出府吧?” 阮槿失笑:“她若是个平民,或许我暂时还动不了她,卖身为奴?呵呵,这不是送上门的好事吗?” 上辈子,星罗失踪后,她提拔重用星罗的爹娘、兄长。 手中的铺面田产,全交由他们打理,结果到最后,更名易主,全成了阮棠的私产。 星罗的爹娘几年间赚得盆满钵满,由小小管事,一跃又买房又置地,还给儿子捐了个小官,听说小女儿也嫁入富户做当家娘子。 一家子趴在她背上吸足血,过得肆意又潇洒。 即便是这辈子,星罗勾结土匪害她性命,她爹娘也只是丢了阮府管事的活儿,至今还被钱氏留在庄子上。 阮槿漆黑如深渊的凤眸扫过院中正跟人耳语的黛心,黛心莫名打了个冷颤,好似被蛰伏的野兽盯住。 日子一晃过去五六日,六月底,杏林棠修整完毕,批了个好日子,七月初三开业。 阮槿给纪二夫人送去请柬,当日会在福记定桌宴席,邀请她参加。 纪二夫人很快派人传话,定会携女赴宴。 提到纪婉,阮槿不由想起沈墨珩。 上回阮怀楠一事,她又借了他的名声,还给他扣了风流的帽子。 虽知道阮家人不会跑到他面前求证,还是觉得有些许心虚。 “说他风流,不算冤枉他吧?”阮槿撑着下巴喃喃。 这几回去纪府,不巧都没碰上纪婉,纪府人说她近日爱到寒山寺烧香。 算算日子,前世那个孩子,就是最近半个月怀上的。 难道是在寺庙? 纪婉大家闺秀,家风严谨,怎么看都不像会跟人私定终身的样子…… 阮槿蹙眉,或许可以先从沈国公身上下手。 第四十一章 姑母找茬,阮槿直接断亲! 每日往国公府投递的请帖,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沈墨珩从不关心。 偏偏阮槿这份,刚巧送在他回府时,被他撞见了。 帖子薄薄一张,却与寻常烫金洒红的请柬不同。 素白宣纸,边缘以淡青绢帛滚边,不绣花鸟,只压了一道极浅的云纹暗痕,触手微凉,似浸过药汁,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苦艾香。 上书: 【悬壶济世,仁心为本】 杏林医馆,七月初三开市 恭请沈国公莅临,赐福镇邪 落款:阮槿 沈墨珩指腹摩挲过纸面,忽地一顿。 这字,倒是出乎意料。 阮槿二字写得极工整,横平竖直,笔锋却藏了三分凌厉,尤其收尾那一捺,如刀裁雪,全无闺阁女子的娟秀。 “字跟人倒是很像。”沈墨珩嗤笑。 “这不是云州路上,咱们救下的姑娘吗?”身旁的亲卫问,“爷,去吗?” “不去。”沈墨珩冷笑一声,将帖子重新掷回案上。 可那苦艾混着当归的味道,却缠在他指尖,许久未散。 阮槿安顿好医馆琐事,回到阮府,被告知家中来贵客,让她去慈安堂。 刚到门前,就听到飞扬跋扈女声:“二嫂!槿儿真是被抱错的野种?我可没有这样卑贱的侄女儿,平白惹人笑话!往后你这当娘的,改训诫时就训诫,切不可心慈手软,省得日后给家里蒙羞……” 然后是钱氏无奈的叹息:“养母难当,她现在脾气大,我可管不了,劝小姑待会遇上她,千万好言好语,那孩子现在,哎……” “她还敢骑在我头上?”那人叫嚣更厉害,“母亲!二嫂!你们太心软,小树不修不直溜,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她!” 葛嬷嬷见到阮槿走近,忙禀告:“大姑娘来了。” 阮槿跨过门槛进屋。 连日来事情多,小到医馆陈设,大到人员聘用,药材采购,无一不费心。 好在有云织和她兄长帮忙,不至于累得脚不沾地,气色看起来竟比原先刚回府更好些。 窈窈立在门前,一袭淡柳色软烟罗襦裙,衣袂不过两层,却因织了暗纹银丝,行动间便泛出流水般的清光,腰间束着月白纱质束腰,松松系作蝴蝶式样,更显身段如新抽的嫩竹。 夏日炎炎,她偏拣了最素净的穿搭,隐约可见腕间一对翡翠镯子,那绿意倒比衣裳更鲜活三分。 不是刻意的打扮,却比精心几个时辰的装扮更让人挪不开眼。 “见过祖母、母亲,见过姑母。”阮槿一一行礼,然后径直找地方坐下歇脚。 被唤作姑母的妇人,名为阮安宁,是阮归鸿的妹妹,老夫人唯一的女儿。 她还在见到阮槿的震惊中没回过神,原以为女儿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能将阮槿比下去,不想三年不见,阮槿姿容更绝,比上一回见更加惊艳。 如果说三年前的阮槿,空有阮家嫡女的名号,却软弱拘谨上不得台面,如今的阮槿则完全褪去稚气未脱,俨然成了落落大方的京城贵女! 钱氏笑着对阮槿说:“槿儿回来啦,医馆的事忙得如何了?” 提到医馆,不知触到阮安宁哪根神经:“你在打理医馆?一个女孩家,不好好待在深闺绣花,成日抛头露脸,不怕丢了阮家脸面吗?” 阮槿抿了口茶,神色淡淡也不看她:“家中无人能撑起祖父留下的医馆,我自当尽力,至于给家中丢脸……姑母好像比我更有话语权。” “你!” 阮安宁气了个倒仰。 “姑母三天两头回娘家,这回又是因为什么?”阮槿吐出唇边发涩的茶叶,终于舍得给阮安宁一个眼神,“是银钱短了,还是与姑父又吵架了?” 阮安宁气死了,三年没见,死丫头嘴怎么这么厉害了?分明从前就是个好拿捏的受气包! “槿姐儿,我可是你长辈?” 阮槿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是吗?我刚在门口还听到,小姑跟大伙儿说‘我可没有这样卑贱的侄女儿,平白惹人笑话!’,刚还骂我野种,怎么转头充起长辈来了?上赶着当野种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阮安宁脸色时青时白:“你听错了,我没说过这话!就是说了,也是事实!” 一个农女飞上枝头,真以为自己是凤凰了?她就是骂了又如何? “说没说过,你心里清楚,”阮槿拨动耳边垂发,漫不经心道,“既然姑母不认我,那以后见了面,我就不行礼问安了,祖母和母亲给我做个见证,是阮安宁自己要求的。” “谁稀罕!”阮安宁被气得不行,脱口而出,“我有亲侄女,比你强千百倍!” 钱氏出来拱火:“槿儿,休要胡说!你姑母心直口快,非要胡搅蛮缠就是你的过错了!” “母亲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如果喊我来是见阮安宁,人我见过了,还有事,先走了。” 阮槿说完,留下一屋子呆愣的人,头也不回走了。 阮安宁本想拿阮槿开刀,为回府树立威信,没想到被骂了个体无完肤,委屈地扑到老夫人怀里:“母亲!你看她,她敢当着您的面羞辱我!哪有半点将您放在眼里!” 换做从前,老夫人肯定要发火,斥责阮槿没教养,可现在,她自己都被阮槿明嘲热讽不知多少回,家里谁没在她手下吃过败仗,安慰起女儿显得力不从心。 “你二嫂刚说了,让你注意言辞,她现在就是个炮仗,不点都自燃,惹她干嘛!” 女儿回来她当然高兴,但也知道这主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回来又想干什么?还把孩子们也带回来了,你不会真要跟女婿和离吧?” 阮安宁:“……” 她是府上的大姑姐,回趟娘家就非得有事吗? 若不是她出嫁早,这么好的宅子也该有她一份,娘家飞黄腾达,还不许外嫁女沾光吗? “女儿是想您了,孩子们也想祖母。”阮安宁喃喃。 老夫人:“近日家中事多,你有话别藏着掖着,现在不说,以后也别说。” 阮安宁急得撒起娇来:“母亲……我是有事想求一求母亲,衔羽过了年十七了,当初您说把她许配给楠儿亲上加亲的,您可别忘了。” 钱氏喝茶的动作一顿,眉眼闪过一丝厌恶。 第四十二章 阮槿整治心高气傲表小姐 阮安宁夫家姓梁,在荆州一代做瓷器生意,当地小有名声。 十几年前阮家能攀上这门姻亲不容易,只是如今,却不够看了。 阮归鸿是陛下亲封的虎威将军,四品官职,近日打点得当,升迁在望。 日后步入三品行列,就是正正经经的大官。 阮怀楠虽受了伤,武行不通,还能走文路,最差也能捐个官,日后肯定是要匹配官家小姐的,梁衔羽商户女如何配得上? 钱氏心中鄙夷,浑然忘了,她也是商户女出身,几年官家太太当下来,连来时路都不记得了。 阮老夫人望了眼不做声的钱氏:“楠儿还小,此事不急。” “小什么?过了年十九!二哥在他这个岁数,孩子都生了。”阮安宁生怕母亲反悔,“母亲,羽儿可是您亲外孙女,让她留在身边伺候您不好吗?” 阮老夫人自是疼爱外孙女的,可阮怀楠这个亲孙子更重要,阮家的未来全指望他了,羽儿是好,门第却差,对他的仕途没什么帮助! 阮安宁拿眼睛睨钱氏,后者被看得难受,起身:“母亲,楠儿那离不开人照顾,媳妇先去忙了。” “大嫂,我跟你一同去。”阮安宁跟块狗皮膏药上前挽住钱氏胳膊,甩都甩不开。 二人一同来到阮怀楠院中。 阮安宁终于见到大侄子,原以为母亲对阮怀楠的伤势夸大其词,没想到竟真伤得如此严重。 这……不会是废了吧? 钱氏瞥了她一眼:“小姑看到了,不是我不想为楠儿婚事打算,实在伤势太重,容不得我想其他事。” 阮安宁喊了两句大侄子可怜,受不了屋子里的药材味,转头回了院。 阮家有专门给她留的小院,地方不大,位置却好。 此时,梁衔羽正坐在桌前喝茶,指挥着抜步床旁忙碌的少女。 “我那套石榴裙,记得用衣桁挂起来,爹费了大劲买来的蝉翼纱,别给我弄皱了。” 梁惊雀嗫嚅:“知道了,姐姐。” 话音刚落。 “啪嗒!” 一盒没盖稳的胭脂盒掉在地上,嫣红粉末撒了满地。 “我新买的瑞福祥脂粉!”梁衔羽尖叫不已,怒上心头,抬手就给了少女一巴掌。 “蠢蠢笨笨,不知道娘带你来京都干什么!” 梁惊雀捂着红肿的脸,咬咬唇,委屈得眼眶瞬间泛红。 梁衔羽看她八棍子打不出个嗡屁,更生气:“滚!少碍我的眼!” 阮安宁回来时,刚好看到女儿对庶女发火:“衔羽,对你妹妹态度好点,你当这是家里,容得你无法无天?” “惊雀,我有对你不好吗?”梁衔羽用半威胁的口吻问。 梁惊雀头垂得更厉害:“没有,长姐对我很好,” 阮安宁冲唯唯诺诺的少女道:“若有人问起脸上的伤,知道怎么说吗?” 少女点头:“花粉过敏。” “知道就好,”阮安宁睨了她一眼,“下去休息吧,我就说你病了,晚膳让人送你房里。” 人走后。 梁衔羽不满道:“娘,你带她来干什么?丢死人了!” “惊雀相貌普通,性子懦弱,才能衬托出你美貌端庄大方,她的用处多着呢,你以后就知道了。” 阮安宁叹着气,坐到女儿身边:“我刚去看了你怀楠表哥。” 梁衔羽眼眸发亮:“听下人说,伤得很重,这辈子舞枪弄棍是不行了。果真?” 见母亲点头,梁衔羽眼中逐渐浮出笑意:“娘,你不是羡慕二舅一家发达,嫉妒舅母有儿有女、夫妻和谐吗?现在二舅母伤心坏了,你高兴了吧?”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阮安宁瞪了她一眼,“楠儿是我给你寻的夫婿,自然希望他越来越好!” 梁衔羽不屑地嗤了一声,阮怀楠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又重伤,以后会不会落下隐疾谁也不知道,她才不要嫁给这样的废物。 “娘,我们都来京都了,这里王孙贵胄到处都是,您眼光能不能长远些?” 阮安宁:“以前,不是你闹着要嫁怀楠表哥的吗?” “那是因为他武举成绩好,又进了金吾卫前途无量,现在……他可配不上我!”梁衔羽坐在镜子前,整理发髻,语气鄙夷。 她对自己相貌的很自信,娇艳欲滴、一对酥胸长势喜人,比京都那些裹胸的贵女们圆润得多,在荆州时不知多少人想娶她。 “我今天见到阮槿,容貌比之三年前,更胜一筹,你未必比得过……” 梁衔羽撒娇打断她的话:“娘!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阮槿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她哪能跟我比?” 阮安宁嫉妒不已:“可她,不日就要嫁到永昌侯当世子夫人了,鲤鱼跃龙门啊!” 梁衔羽嗤笑一声:“放心吧,二舅母才不会让她如愿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梁衔羽冲母亲招招手,在她耳边低语。 “钱氏要让亲女儿顶替阮槿嫁入侯府,再贬阮槿为妾?”阮安宁听完满脸震惊,“你从哪听来的?” 梁衔羽淡然道:“上次祖母生日,我偷听到的,二舅母要在槿儿表姐回京前,毁了她的容貌,让她自愿让出正室的位置。但不知为什么,槿儿表姐一点事没有。” 不管因为什么,钱氏打定主意,一计不成肯定还有后手。 一想到阮槿今日嚣张跋扈的样子,阮安宁嘴角恶意满满。 “我当她多大本事,身处龙潭虎穴,还敢跟我叫嚣!二房的事咱们别掺和,坐山观虎斗就好。” 梁衔羽却有不一样的想法:“来的路上,您不是想以后在阮家常住吗?二嫂可不是好说话的人,您不拿出点诚意,她能同意?” 阮安宁眉头紧皱,虽然很想反驳阮家也是她的家,谁敢有异议! 但日后若要过得舒畅,钱氏这关确实不得不过。 女儿的婚事也得指望这个二舅母,讨好钱氏,是当下不得不走的一步棋。 她若能想个法子帮钱氏一把…… * 晚宴设在阮老夫人的院子。 虎威将军听说阮安宁回来,特地跟人换了班。 阮槿到的时候,一家子正其乐融融。 阮棠旁边坐着位穿桃白粉裙衫的少女,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嬉笑连连。 见到阮槿进来,屋子里安静一瞬。 只留下一个靠门口的位置,那原是用来给后厨上菜的。 “姐姐来了,快坐。衔羽表妹刚还说,姐姐怎么三请四请都不来。”阮棠笑得一派天真自然。 梁衔羽见到阮槿愣了片刻,她竟然这么好看! 想到母亲说的那番话,心中涌起一股妒意。 “大表姐好威风,左请不来,右请也不来,让长辈们等你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阮府不欢迎我们。” “你比你娘有自知之明。”阮槿坐下,拿起筷子吃饭。 身旁的梁衔羽噎住:“你、你什么意思?” 阮槿语气波澜不惊:“听不懂人话就闭嘴,这么多菜塞不住你的嘴?” 虎威将军冷着脸:“一点教养没有,进来也不问人,哑巴了?” “爹你还不知道呢,阮安宁下午跟我断亲了,她在我这儿已经不算人了。”阮槿直视阮安宁母女。 虎威将军惊诧地望向妹妹。 阮安宁气死了,又不能说出下午那番践踏阮槿的话,于是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算了二哥,孩子小,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的。” 钱氏也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小姑难得回来,我让厨房做了你最爱喝的松茸老鸭汤。” 话音刚落,有婢女端着滚烫的鸡汤进来,视线跟钱氏有一瞬的交汇。 阮槿敏锐捕捉到钱氏唇角的笑,以及阮棠时刻盯着她背后那碗汤,眼神既激动又紧张。 她转身望去。 端汤的婢女是绿袖! 突然! “哎呦!” 婢女身体突然往前倾,伴随一声尖叫,众人齐齐抬头望去。 第四十三章 杖毙丫鬟,钱氏偷鸡不成蚀把米 冒着热气的大海碗,从绿袖手中飞出去,泼出的热汤,直朝阮槿面门袭来。 幸好她有所防备,电光火石间,手指猛拽身侧梁衔羽垂在桌下的桃粉纱袖,借力侧身一旋。 “刺啦!” 那碗老鸭汤竟全数泼在梁衔羽后背,烫得她倏然起身。 “啊啊啊!好烫!娘!好烫!” 薄纱被浸染到几乎透明,露出后背被烫红的大片皮肤。 反观阮槿早已退开半步,裙角分毫不染。 “羽儿!”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阮安宁三魂没了七魄。 她万万没想到,阮槿身手如此敏锐,竟然就这么躲了过去,还误伤了羽儿! 阮安宁忙查看女儿伤势,见没烫到脸,明显松了口气。 等看到女儿后背原本莹白如雪的皮肤,浮起大片狰狞的赤红,又倒吸一口凉气。 混乱中,阮老夫人喊了句:“快用凉水冲洗伤口,赶紧涂烫伤药!” 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将人带下去,阮老夫人和阮棠急忙跟上前。 正厅内,审讯还在继续。 阮安宁恶狠狠望向阮槿,怒喝:“你为何要躲?要不是你,羽儿不会受伤!” 阮槿失笑:“趋利避害是本能,我又不是傻子。你有功夫诘责我,不如好好问问这个办事毛躁的婢女。” 绿袖慌作一团,跪地求饶:“姑奶奶饶命,奴婢不慎脚滑,不是故意的!” 阮安宁恨不得用眼神将绿袖撕碎:“没用的东西!把这个贱婢拉出去痛打四十板子!” 绿袖惊恐不已,大喊:“大姑娘救我,大姑娘救我!” 阮槿双目沉沉:“四十板子死不了,顶多落个半身不遂。衔羽表妹若留了疤,你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赔。” 绿袖满脸震惊,似乎没想到阮槿这么绝情,心中原还有些愧疚,此刻全没了。 “大姑娘!奴婢是替您办事,您不能卸磨杀驴,不保奴婢啊!” 阮安宁心中惦记女儿伤势,却不得不唱完这场戏:“慢着!这丫头说什么?” 钱氏站起身:“死丫头满嘴胡吣,烫伤了主子还狡辩,你做错事,跟槿儿何干?” “大姑娘不仁,别怪奴婢不义!”绿袖手脚并用,爬到阮安宁脚边,冷眼望向阮槿,“姑奶奶,我家姑娘白日见过您后,回去骂了您许久,说您外嫁女上门打秋风,还说您嘴毒心狠不要脸,这才想了个法子报复您。”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金簪,“这是大姑娘收买我的金簪,事情若办成,还有额外奖励。” 钱氏惊呼:“这确实是槿儿的簪子,槿儿你……你好糊涂啊!” 一句话定了阮槿的罪。 “阮槿!我撕了你的嘴!”阮安宁借机报复,保养得宜的指甲又尖又利,直朝阮槿面门而来。 今天就是划,也要划烂贱人这张脸! 云织扑上前抱住阮安宁的腰,又一脚踹在绿袖身上:“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一直待在主子身边,从未听她提到半句姑奶奶,到底是谁指使你陷害大姑娘?” 说着,朝虎威将军的方向跪下:“老爷,奴婢看得真真的,那碗热汤是朝着大姑娘泼过来的,绿袖见奸计没得逞,才转头污蔑大姑娘!大姑娘是无辜的!请您明察!” 虎威将军看看眸色赤红要吃人的妹妹,又看看气定神闲的阮槿,脑子跟浆糊一样。 阮槿缓缓转过身:“父亲,三年前,您怕祖母年纪大了腿脚不便,特地给慈安堂的地板做了防滑处理,这件事怕是连祖母都不知道。不巧,我是知情人中的一个。” 钱氏和阮安宁神色骤变,下意识低头看脚下的地板。 “说得不错,当时的工匠还是槿儿找来的。”虎威将军瞬间理清头绪,怒指地上的婢女,“你说是大姑娘指使,她怎么会用脚滑这种一戳就破的拙劣借口!” 绿袖慌乱之下,视线望向钱氏。 钱氏握住茶杯的手有些无力,棋差一着,但也不是穷途末路。 “槿儿是个聪明姑娘,能想常人不能想,老爷也常说,她不走寻常路。” 稍稍一点拨,阮安宁立即接话:“这丫头心思刁滑,没准就是拿准了二哥心理,故意的!” 虎威将军眉头皱紧,也不是没可能。 阮槿对父亲的左右摇摆习以为常,冷眸盯着绿袖:“我且问你,祖母院中这么多婢女伺候,你是我的丫头,哪轮到你端菜?老鸭汤是母亲准备的,我事先并不知情,又如何设计今天这出? 还有!用膳的座位有规矩,我一直坐在母亲身旁,怎么今天这么巧,单留了上菜的位置给我?” “绿袖,是哪个蠢货指使的你,撒下这个处处是漏洞的谎!” 阮槿的眼神锐利似刀,几乎字字砸在绿袖身上,令她两耳轰鸣,抖若筛糠。 虎威将军倏然起身,脑子难得清醒。 布菜的人是钱氏安排的,老鸭汤是钱氏准备的,就连位置…… 内宅混乱,钩心斗角,无一日安宁。 钱氏被丈夫看得心慌,阮槿字字不提她,句句都在点她,这个祸害,为什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她到底是什么煞神转世! “拖走!拖下去打四十板子!”虎威将军发了话。 阮槿慢悠悠道:“父亲,四十板是惩罚她伤害表妹,她陷害女儿,偷女儿发簪,又怎么算?” 虎威将军脸色铁青,眸光冰凉望着绿袖。 “贱婢绿袖,以下犯上,偷盗财物,污蔑主子,拖下去,打死算完!” 绿袖吓呆了,直到被人拖下去才放声痛哭:“老爷饶命!夫人、夫人救我……” “堵住她的嘴!再让本将军听到一个字,统统杖毙!” 行刑的嬷嬷吓得赶紧用布堵住绿袖的嘴。 闷棍声一下接着一下,刚开始还能听见绿袖的呜咽,后来再也听不到了。 折了个婢女,钱氏并不可惜,刚才丈夫怀疑她的眼神,更让她心惊。 不由对阮安宁起了抱怨,都是她想的好主意! 偷鸡不成蚀把米! 阮安宁悔死了,原先对阮槿厌恶,在看到女儿受苦的瞬间,化成恨意。 阮槿,你好得很! 人不会永远走运的! 一场晚宴不欢而散。 阮槿没吃几口,回去路上拐道去了趟厨房,想着带点吃食回凌烟阁。 厨房没人,厨娘们估计躲懒去了。 阮槿却听到窸窸窣窣,嚼东西的声音。 进老鼠了? 第四十四章 医馆开业,阮槿声名鹊起 待走近,才发现灶膛一角躲着个偷吃的“仓鼠”,腮帮子鼓得圆溜溜,有几分可爱。 突然冒出来的阮槿吓了少女一跳,她差点噎着,趴在灶台前直咳嗽。 阮槿给她倒了杯水,问:“你是梁惊雀吧?” 少女眼神局促,微不可查点点头。 跟记忆中一样胆小。 阮槿歪头看她:“我叫阮槿。” “大、大表姐。” 梁惊雀太饿了,一路上晕车吃什么吐什么,想着晚膳终于能多吃些,结果一直没人给她送晚饭,只能偷偷摸进厨房找吃的。 没想到会被阮府大姑娘发现,明天若传到嫡母耳中,少不了一顿责骂,小身板不由瑟缩一下。 “你脸怎么了?”阮槿问。 梁惊雀垂下脑袋,人如其名,声音跟雀儿般小:“过、过敏。” “过敏只过半张脸?”阮槿失笑。 再说仓鼠就快把头垂进胸口了。 “大表姐,别把我偷吃的事告诉母亲。”梁惊雀几乎哀求道。 阮槿看她小脸涨红,似是鼓起很大勇气开的口,不再逗她。 当着她的面,端起剩下的半只鸡,扯了鸡腿塞进嘴里:“现在,我们有共同秘密了。” 梁惊雀眸光微闪,像见到发光的星星。 回到住处时,梁惊雀手里捏着个瓷瓶。 想起少女眯着狡黠的眼眸,对她说:“这个治过敏效果好。” “过敏”二字咬得极重。 脸不禁又红了。 主屋乱成一片,哭嚎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才知长姐被烫伤了。 她不敢跑到嫡姐面前触霉头,又怕事后被找麻烦。 几经纠结,还是去了主屋。 刚进去被骂了一通。 “你晚上为什么不去宴席?要是你去,坐在那煞星旁边的就是你!” 梁惊雀委屈:“是母亲让我不要出门的!” “够了!什么时候了,你还顶嘴?”阮安宁心疼女儿,这会儿看谁都不顺眼,“羽儿这两日难安枕,你晚上过来陪她。” 阮安宁对女儿心怀愧疚,知道她讨厌梁惊雀,那就磋磨磋磨这丫头,全当解闷了。 “是。” 梁惊雀不敢拒绝,回屋抱着被褥铺在睡榻上。 “睡那么远,我晚上喊你能听得见?”梁衔羽指着床脚,“滚到这儿来睡!” 一晚上又是喝水,又是换药,又是喊疼骂人。 梁惊雀细细数着,她至少骂了阮槿两百次。 每骂一下,梁衔羽都会心里回一句:才不是。 第二日一早,阮安宁过来探望女儿的伤口,后背起了大片水泡,心疼得她红了眼。 “该死的阮槿!娘不会让她好过的。” 梁惊雀端着早膳进来:“母亲、长姐,厨房送早食来了。” 阮安宁看过去,突然发现这丫头脸上的肿胀消散大半,不仔细竟看不出来了。 她记得昨天羽儿那巴掌甩得相当用力,梁惊雀脸瞬间肿得跟包子似的。 梁惊雀是疤痕体质,从前不是没被羽儿打过,哪回不得十天半个月才消肿。 阮安宁望了眼伺候梁惊雀的婢女。 对方摇头,不知情。 婢女是她的人,不可能撒谎。 “雀儿,你的脸……”阮安宁声音凉凉,透着危险,“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梁惊雀轻咬贝齿,心中不舍,还是掏出那瓶药。 阮安宁接过来,放到鼻尖一嗅,眸光微亮。 她是见过好东西的。 “哪儿来的?” “昨晚回屋,放在我屋桌子上的,女儿还以为是母亲给的。”梁惊雀从不撒谎,但今天破了例。 她不想好心的大表姐,因她再被刁难。 阮安宁皱眉,又不能直言她根本不可能给她送药,显得她多刻薄似的。 那是谁送的?阮家人? 她很快排除这个可能,梁惊雀是第一次来阮家,连谁是谁都没认全。 “娘,肯定是棠儿表姐送给我的,送错屋子了呗!”梁衔羽看梁惊雀的脸,啐了一口,“真是便宜你了!” 阮安宁点点头,确有可能。 昨晚乱得很,人来人往,送错情理之中。 阮安宁立即给梁衔羽涂抹起来,一股药材清香四散开。 梁衔羽只觉后背冰冰凉凉,舒服极了,连疼痛都减轻了几分,一转头看见梁惊雀恋恋不舍盯着药瓶,怒道: “还不快滚!” 接下来的日子,家中安静不少。 阮怀楠和梁衔羽两个病号,吸引全家大部分的注意力。 没人管阮槿后,她大部分精力投在杏林堂开业上。 很快到七月初三。 阮槿一早出门。 这些时日她老往医馆跑,左邻右舍这才知道,她是杏林堂老掌柜的孙女。 祖父在世时,广交善缘,对孤寡老幼颇为照顾,邻里街坊都很尊敬他,信任他的医术。 药铺挂牌售卖时,街坊们颇为惋惜。 不承想还有重新开业的一天。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平安街。 阮槿冲大伙儿道,“晚辈正午在福记定了席面,街坊们务必赏脸!” 有看热闹的人问阮槿:“掌柜的,贵店请的哪位大夫坐诊啊?” 阮槿笑着回应:“目前只有我一个。” 此话一出,众人惊诧不已:“别开玩笑了阮掌柜,快说说,是哪个医馆挖来的名医啊?” 阮槿声音淡淡,不疾不徐解释:“没开玩笑,真的是我。” 这下大伙儿笑不出来了。 “女大夫?还是个黄毛丫头?这不开玩笑嘛?” “谁敢来杏林堂看病?你敢吗?我反正不敢!” “小姑娘不好好待在家孝顺亲长,开什么医馆啊?赔本是小,辱没长辈声誉是大,万一开错药方,那可是人命相关的大事啊!” 望向头顶“杏林堂”三个大字,众人只觉悬悬欲坠。 杏林堂不久后,怕是又要易主了。 对面茶楼的王婶子,端来一盆翠绿的万年青,笑盈盈走到阮槿身旁:“别往心里去!他们不知道你的本事!这盆景放堂前,保你生意长青!” “多谢婶子!”阮槿诚意道谢。 王婶子摆摆手,转身冲众人道:“小阮大夫医术好着呢!那年冬天,我小儿子发急症,就是小阮大夫帮我儿渡过的难关。” 围观大伙儿面面相觑,议论声小下来,但真正信的人不多。 这时,街口传来一阵喧闹。 “让让!让让!” 几个捧着盖红绸牌匾的小厮,在前头开道,后头还跟着舞龙舞狮队伍,热闹非凡。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豪华马车缓缓停下,上头挂着“纪”家字样的灯笼。 车帘一掀,纪二夫人携女儿纪婉下了车。 不少人认出纪家二夫人,疑惑她怎么来了。 纪二夫人走上前,热络地拉着阮槿的手,高声道:“阮大夫医术精湛,那日长街救了我家老爷子一命,老爷子特让我送来匾额,恭贺杏林堂重新开业!” 说罢,亲手揭开那块红绸—— 乌木匾额上,“妙手回春”四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落款竟是御史大夫的私印! 四下顿时一静。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街坊,此刻纷纷变了脸色。 “她刚刚说什么?长街救了御史纪大人的……是阮大夫?” “错不了!你瞧那块私印,谁敢作假!” “京都多少人重金想要御史大人的赐笔,连太子殿下都曾登门求墨宝,御史大人愣是没同意,就……就这么做成牌匾送来小小医馆了?” 王婶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着推了推身旁的人:“还愣着做什么?阮姑娘的席面,再不去可没位置了!” 众人这才回神,贺喜声此起彼伏。 此时,对面某间酒肆二楼雅间。 沈墨珩斜倚窗边,一袭墨色锦袍,内罩赤色云祥纹长衫,矜贵逼人。 指尖闲闲拨弄着茶盏,目光穿透喧闹人群,落在正接过街坊贺礼的少女身上。 随从在身后探头:“爷,什么时候动手?” “急什么?”他打断话头,眸光仍追着那道身影,“让她再高兴会儿,毕竟待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第四十五章 再见沈墨珩,阮槿被逮捕了! 阮槿领着阮家母女去福记二楼的包间。 路过大堂,叮嘱云织兄嫂照顾好楼下的客人。 推开包间门,里头已有人落座。 纪二夫人看背影是个年轻公子,忙问阮槿:“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 年轻公子转过头,乍看是个俊俏少年郎,可细看瓷白的脖根,玲珑的耳垂,分明透出几分昳丽。 “七、七公主?” 阮二夫人忙行礼,纪婉愣了一息,跟着作揖。 却被少女拦下:“起来起来,今天没有七公主,只有齐公子!快来坐,本公……公子都等饿了!” 几人落座,阮二夫人忙介绍起女儿:“这是小女婉儿,今年十七。” 七公主端看面前温婉清丽的少女,眉如远黛、鬓若堆云,明媚大气,很是喜欢。 “巧了,我跟阿槿今年都十七,你哪月生辰。” 纪婉大大方方道:“二月的。” 七公主佯装叹息:“还以为能有个妹妹,又多了个姐姐。” 此时,忽然楼下传来一阵骚乱。 有小二推门而入:“不好意思客官,楼下有玄甲卫搜查,得耽误你们一会儿。” 说完匆匆赶往下个包间。 七公主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父皇这么快就知道我女扮男装溜出宫,派人来抓我了?” 纪二夫人吓得冒冷汗:“殿下,您又是偷跑出来的?” 被自家老爷子知道,病中都得爬起来写折子骂她。 纪婉脸色同样不好看,紧张中带着慌乱。 七公主以为她吓到了,安慰道:“婉姐姐别怕,他们不敢闯进来!” 阮槿和七公主前后脚走出包间,隔着栏杆朝下望。 大厅内,原本喧闹的人声突然凝固。 玄甲卫鱼贯而入,铁靴踏地之声整齐如雷,猩红盔甲翻涌如血浪,整齐列队两侧。 一道健阔挺拔的身影,踏过门前台阶,黑袍下摆豁然绽开一片猩红内衬。 “要命!来的是沈墨珩!”七公主边骂边往屋里躲,“要死了要死了,怎么是这个阎王?父皇一定生气了!” 纪婉听到沈墨珩的瞬间,同样焦躁起来,快被吓哭了:“他、他……”不会是来抓她的吧? 纪二夫人没看出女儿异样,急得在屋里打转。 待会儿要不就说是她宴请的七公主,希望沈国公看在纪家份儿上,不要闹得太难看。 楼下。 清风搬来一张圈椅过来,沈墨珩闲散坐在上面,扫视一圈后,漫不经心抬眼跟二楼阮槿对上,薄唇轻启。 “搜!” 得令的玄甲卫瞬间在酒楼四散开,有些直接施展轻功跳到二楼,阮槿面前就站了个眼熟的少年。 清风冲她咧嘴一笑。 阮槿瞬间想起,他是云州路上,射杀星罗的那名少年。 “阮大姑娘冒犯了,公务在身,请见谅。” 说完大咧咧走进包厢。 七公主没好气瞪向少年:“找本公主需要搞这么大动静吗?跟你们走就是了,别连累阿槿的客人!” 少年并不理会,继续朝包间里走,翻箱倒柜,弄出好大声音。 “本公主在跟你说话,你聋了?” 少年依旧不做声,连地板都被翘起来检查。 七公主见被无视了,叉腰骂道:“你主子张扬惯了,连你们这群狗腿子也目中无人!信不信我告诉父皇,砍了你们的……”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喊声:“主子!人抓到了!混在酒席里。” 阮槿抬眼望去,是两个眼生的面孔,不知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云织兄长愧疚不已,显然也不知情。 沈墨珩长扇轻摇,斜长的眼眸眯起,明知故问:“这是谁家办的酒席?” 福记老板抖若筛糠:“回国公爷,是、是杏林堂掌柜。” “杏林堂掌柜何在?”沈墨珩拨着扇柄上的流苏,语气闲适。 阮槿走下旋梯:“沈国公,我在。” 沈墨珩淡笑:“原来是阮大姑娘,你的宴席中混入北狄来的探子,你可知情?” 紧随其后准备发难的七公主,闻言脚步一顿。 她现在一听到北狄,心就发慌。 不会是冲她来的吧? 娶不到她,心怀不满,派探子潜伏在她身边,伺机而动。 不然为什么这么巧,偏偏出现在阿槿的宴席上? “跟本国公走一趟吧。” 沈墨珩生了张美而不艳的脸,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眸,即便勾起也给人凉薄的感觉,桀骜不羁。 阮槿叹口气,只想骂给她算命的人,说好开门大吉的好日子,她怎么还有牢狱之灾? 七公主忙挡在阮槿面前:“你抓探子就抓探子,跟阿槿何干?” 沈墨珩探身向前,手中的折扇收拢,在空气中虚虚一点,七公主却莫名觉得,扇子是敲在她脑袋上的,满满都是威胁。 “你!” 阮槿将人拦下:“别说了徽婠,我什么都没干,国公爷不会拿我如何的,是不是,沈国公?” 沈墨珩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阮槿平静如水的脸上:“本国公公正严明,从不滥用私刑,京中谁不知道本国公向来以德服人。” 清风强忍笑意,咬紧唇瓣,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还是被主子甩过来的眼刀,吓得瞬间板起脸。 一个被制服的探子,破口大骂:“沈墨珩,你个奸佞小人!我根本不是……” “吵死了!”沈墨珩暗暗太阳穴,手一抬,“把他舌头割下来。” 手起刀落。 一条血淋淋的舌头,掉在地上。 不少刚大快朵颐的客人,当场吐了。 阮槿全程安安静静,连眉头都没皱。 另一个探子勃然大怒:“大哥——我他妈和你们拼了!” 他挣脱控制,飞身而起,用尽全部力气想结果了沈墨珩。 还没拔出腰间的短刃,清风抽剑、收剑,动作一气呵成。 那人已身首异处,重重倒在地上,头就这么滚啊滚,滚啊滚……滚到了阮槿和七公主脚下。 “啊!”七公主白眼一翻,尖叫着朝后仰去。 好在被赶来的纪二夫人扶住,不至于磕破头。 等纪二夫人想去扶阮槿,却见她脸色正常,唯有唇色有些白。 心中赞叹,还是阮大姑娘见过大场面。 其实阮槿状态不太好,血淋淋的舌头她还能忍一忍,脚下的头颅却一直睁着眼睛望她,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她侧过身,往旁边走了两步,直到逃离那双充血眼睛的打量,才松了口气。 当年跟在师傅身边,没少跟死人打交道,剖腹开颅更是常有的事。 许是太久没练手,生疏了,看到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心颤了好几下。 清风请示沈墨珩,得到首肯后,扬手:“收队!” 浩浩荡荡的玄甲卫,瞬息间走光了。 要不是地上残留一滩血,谁也想不到刚发生命案。 清风走到阮槿面前:“走吧,阮大姑娘。” 阮槿本以为要被捆着丢上马背,幸运些,或许会让她跟在队伍后头跑。 没想到,被领到一辆马车前。 第四十六章 那本国公只能来祸害你了 沈墨珩也在,还是那副慵懒不羁的样子。 阮槿坐得远远的,恨不得要掉出去。 沈墨珩笑笑:“想当马夫,本国公可以成全你。” 阮槿只能缩回来些。 “怕本国公?”沈墨珩问。 阮槿语气平静:“国公爷威名在外,不敢不怕。” 低头发现裙角沾了血,皱紧眉头。 沈墨珩唇角勾起,笑意不达眼底,一路上二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马车驶入国公府。 刚停下,有小厮跑过来爬下,沈墨珩绣金线的皂靴稳稳踩在小厮后背。 一个武将,竟跟京都那些不学无术公子哥儿的习性一般。 “清琅,带她下去。” 一个穿玄甲的女侍卫,翻身下马,上前架住阮槿的胳膊:“是!” “嘶~” 阮槿感觉胳膊快脱臼了。 沈墨珩冷眸扫过来:“带她去荷院,换衣服。” “是!啊、啊?”女侍卫愣住,换衣裳找她干嘛?她扒衣服更快些。 国公府的人训练有素,虽对阮槿的身份好奇,却无一人多话,面上更是不显半分。 阮槿没来过国公府,只能在那位叫清琅女侍卫的引路下,走到一处庭院。 “姑娘稍等,我去让人拿衣服。” 见她态度恭敬,阮槿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她还以为会被关到牢里,甚至做好上刑的准备。 屋里有张落地镜,阮槿这才发现身侧也被溅到大面积血,当真狼狈。 她脱去外衫之际,一个脑袋正趴在门缝间朝里偷看,乌溜溜的眼珠子眯起,眼神不怀好意。 阮槿手中的银针差点射出去,却意外看到对方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 “吱呀~” 没关紧的房门,被胖墩墩的身板撞开,圆滚滚的小身躯受力不稳,就这么一下子扑在门槛上,上半身头抢地,下半身还在门槛外没进来。 废了好大力,才将两腿小短腿爬进屋里,四脚并用站起来,不忘掸一掸身上的灰尘。 阮槿被小女娃的动作逗乐了。 “大胆!你敢嘲笑本小姐!”小家伙叉腰,小表情超凶。 阮槿走上前,学她叉腰:“你偷看我换衣服,我还没生气呢。” 小家伙噘嘴,似是被说动:“好吧,那我原谅你了。” 阮槿蹲下身,替她拍拍没掸干净的灰尘,学着她的口吻:“那我也原谅你了。” “你就是沈墨珩带回来的女人吗?” 小家伙一张口就是道惊雷,偏偏歪头的样子纯真无邪,阮槿都怀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墨珩也是你能叫的?小心被听见,他打你屁股。” 阮槿猜测,这估计是沈家哪个亲戚的孩子。 “他敢!”小家伙指着外面,“你也不打听打听,谁敢打本小姐屁股!” 这飞扬跋扈的样子,倒是跟沈墨珩有几分像。 仔细一看,好像不仅性格,连长相也有几分相似。 沈国公不会有私生女了吧? 小女娃头上扎着两个啾啾,用红绸绑着,上头坠满足金铃铛,此刻一跺脚,铃铛叮叮当当。 “你还没说,到底是不是沈墨珩的女人?” 阮槿淡笑:“你到底想问什么?带回来的女人,跟他的女人,可是两码事!” 小女娃啃着大拇指,歪头思索,眉心蹙成两条小蚯蚓:“有什么不一样吗?” 阮槿语塞,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 “我是被抓过来的,不是他的女人。” 小女娃脸色好了不少:“不是就好,他坏,你还不错,你们不合适。” “你到底是谁啊?” 阮槿来了兴趣,敢骂沈墨珩的人不少,但敢在国公府骂国公爷的小女娃,她实在猜不出谁的种,有这么大胆子。 小女娃刚准备开口,一个嬷嬷闯进来。 嬷嬷吓得满头虚汗:“我的小祖宗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老奴差点吓心梗了!” 小女娃叹息:“怕什么,又不会丢,沈墨珩连门都不让我出。” “喊不得!喊不得!” 嬷嬷一把捂住小女娃的嘴,意识到冒犯,忙松开,望了阮槿一眼,笑得很勉强,抱起女孩飞也似的跑了。 清琅刚好拿衣服回来,看到落荒而逃的人影:“大姑娘怎么来了?” 阮槿一愣,国公府的大姑娘? 那孩子,不会真是沈墨珩的吧? 好家伙,果然是个风流种,家里孩子都搞出来了,还在外勾搭纪婉。 阮槿咬牙道:“你们国公玩得真花,外头传他不近女色的人,一定是瞎了。” 刚走到门口的沈墨珩:“……” 衣服换好,阮槿从里间出来,就看到沈墨珩坐在桌边喝茶,清琅不知去向。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阮槿转头望着稀稀落落,根本遮不全的竹帘,攥紧了拳头。 沈墨珩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在你说本国公玩的花的时候。” 阮槿压下心中不快,正色道:“非君子所为。” “背后道人长短,就是名门淑女的教养了?”沈墨珩反唇相讥。 阮槿不知哪来的勇气,皮笑肉不笑:“比不上沈国公,府中金屋藏娇,连孩子都有了,还在外勾引纯真小姑娘。” 沈墨珩挑眉,谁又在外造他的谣,不要命了! “沈国公保家护国,战场上所向披靡,应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既对人家有情,为何不大大方方娶回家?” 反正已经被抓过来了,得罪一次,得罪两次没差别,阮槿干脆豁出去,“纪家的门庭配国公府虽是高嫁,但纪二姑娘仙姿玉色、容貌绝俗,又是京中出名的才女,您不该辱了纪家清誉,更不该枉顾女儿家深情!” 沈墨珩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笑出声:“你在教本国公做人?” “不敢!有感而发而已。” 沈墨珩唇角恶意越勾越大:“不让本国公祸害别家姑娘,难不成来祸害你吗?” 第四十七章 前夫出场,阮槿要求退婚! 沈墨珩说这话的时候,眸色凉凉,无半分情谊。 阮槿自不会认为,他对她有别的心思。 或许是刚刚一番话惹恼了他,或许是他在嘲讽她的自不量力。 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沈墨珩突然云淡风轻换了话题:“见到那孩子了?是不是跟本国公长得很像?” 阮槿腹诽:亲生的,当然像。 结果听到沈墨珩阴恻恻的声音:“她是我兄长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论起来,还得喊你这个未亡人,一声娘!” 沈墨珩离开的时候,阮槿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 清风朗月的沈大公子,有个女儿? 阮槿瞬间想到一种可能。 该不会是沈墨珩做了孽,扣到沈大公子头上吧? 阮槿被玄甲卫带走的消息,很快传到阮家。 “什么!”虎威将军吓得手抖似筛糠,“窝藏北狄探子?” 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阮老太太眼前一黑又一黑:“该死的阮槿,她是要覆我阮家门楣啊!” 钱氏后悔的心都颤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把医馆交给她!祸害啊!祸害啊!自从她回府,家中无一日安宁!她简直是来克我的!” 只有阮安宁是笑着的:“二哥、二嫂,我早说了,阮槿迟早给家里遭灾!这下好了,好大一个罪名扣下来!沈国公嚣张又心狠手辣,万一怪罪到阮家头上,岂不是大祸临头?” 纪二夫人来传信,本是要一起想办法,将阮槿救出来。 一看阮家人的样子,知道靠他们是不可能了。 永昌侯府呢? 阮槿好歹是裴世子未过门的媳妇。 她匆匆告辞准备去侯府,却在门口被阮棠拦下。 纪二夫人对阮棠印象不好,眼皮掀了掀:“二姑娘有事?” 阮棠行了一礼:“听闻姐姐被带走,棠儿心急如焚,纪二夫人是要去永昌侯府吗?正好,棠儿要去给侯夫人治腿,可以请她出手帮姐姐。” 纪二夫人想着还要回去告知老爷子,让阮棠传句话也无不可。 “那就麻烦二姑娘了。” 阮棠浅笑:“应该的。” 日暮时分,国公府来了位稀客。 沈墨珩步入花厅,厅内站一穿月白长衫的清瘦身影,身形修长如松。 “裴世子。” 裴衡之拱手行了一礼:“见过沈国公。” “稀客,裴世子不是在白鹿书院日夜苦读,怎么贵步临贱地,赏脸来我国公府?”沈墨珩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裴衡之不卑不亢,道:“听闻今日城中抓北狄叛贼,沈国公将在下的未婚妻带到府中审问。在下未婚妻只是闺阁女子,恪守本分从无逾矩,请沈国公明察。” 沈墨珩不退半步:“有没有罪,也不是你说的算。等拷问清楚,没问题本国公自会放人。” 听到拷问二字,裴衡之蹙紧眉头:“槿儿是弱女子,如何禁得起拷问,沈国公莫不是想屈打成招?”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眼前人是大夏的杀神,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他能当上大将军,不是他有勇有谋,只因杀的敌人太多。 所到之处,死伤殆尽,斩草除根,临边异族才会如此惧怕他。 裴衡之是文人,自小崇尚孔孟之道,对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嗤之以鼻。 沈墨珩在他眼中,仗着功绩目下无尘,祸害朝廷文官,排除异己、党同伐异,实乃奸臣。 可惜他暂无官职在身,无法替朝廷斩除祸端,等到秋闱他高中进士,就能授官,届时朝堂上自有他一席之地! 沈墨珩最后还是放了阮槿,裴衡之觉得定是他先前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起到震慑作用。 马车上,阮槿安静坐着,脚下有个包裹。 裴衡之在她对面坐下。 她没说话,连一眼都没多看。 生怕控制不住,当场掐死他。 裴衡之上下打量她,发现三年没见,她出落得更加明艳了,身上的衣衫华丽出彩,将本就不俗的长相衬得更加赏心悦目。 “许久没见,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说你爹! 阮槿依旧不张口。 “可是吓到了?”裴衡之安慰道,“沈国公再猖狂,也得卖我永昌侯府几分面子。” 你侯府光屁股蛋,有个鸡毛面子! 阮槿瞥过头,彻底无视。 裴衡之继续:“医馆日后别开了,你一女儿家抛头露面不像样,阮家又不是没给你银子,何必贪这些小利。” 阮槿素手朝他面前一摊。 裴衡之微愣:“什么意思?” “钱、拿来!”阮槿言简意赅,不想跟他多说一句废话。 裴衡之扯下腰间荷包递过去。 阮槿掂了掂,丢回去:“这么点,够干什么?” 这里头可有近二十两,比她一个月的例银还多,她一个女孩家,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想起今日阮棠上门时,梨花带雨讲述阮槿回京后的种种行为,裴衡之沉下脸。 “槿儿,你是不是结交什么不好的人了?” 他记忆中的阮槿,乖巧听话。 顺从是她最大的优点,断不可能伤害兄长,为难父母,顶撞长辈,甚至对棠儿几番陷害! 见她不应,裴衡之更加笃定心中猜测。 “棠儿说你变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没说错。回府后立刻将医馆交给阮伯母处置,静思己过,好好学学当宗妇的规矩。” 阮槿冷冷望着他:“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命令我?” “阮槿!” 裴衡之瞪大双眼,骤然站起身,却忘了还在马车里,一下子撞到头,疼得他威严瞬间全无,又咬牙坐下。 “你知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我刚救了你!”许是觉得语气过于严肃,平稳呼吸后又道, “我也没有命令你,我只是在拉迷途的你走回正道!你为什么不能学学棠儿,但凡有她一半懂事……” 阮槿冷冷一笑:“真亲热,一口一个棠儿,她是你什么人?” “你我两家即将联姻,他就是我妹妹,我叫她小名有何不可?” “是情妹妹吧?” 裴衡之恼羞成怒:“我跟棠儿清清白白,你休要胡说毁她清誉!当初我摔落悬崖,要不是有她相救,早丧了命,我一辈子都欠她的。” 阮槿嗤笑道:“救命之恩啊,那当以身相许,不如你退了跟我的婚事,娶她吧。” 第四十八章 阮家人以为阮槿丢了清白 裴衡之只当她耍小性子,压下怒气:“罢了,你刚从虎狼窝出来,我不和你计较,你当着我的面言行无状无妨,千万别为难棠儿,她不欠你的,是你对不起她!” “还有阮家众位长辈,悉心养育你十数载,即便不是血脉上的亲人,对你的感情却做不得假!你当一辈子感恩戴德,切不可悖逆忘恩!” 阮槿抬眼望去,记起上辈子这男人因害怕她亲生父兄报复,联手钱氏置她于死地的情形,眼神闪过恨意。 裴衡之一顿,槿儿看他的眼神怎么会有恨意? 一定是看错了。 槿儿爱他如命,定是小女儿嫉妒心犯了,听不得他维护棠儿。 裴衡之心中叹气,在没遇见棠儿前,他也以为跟阮槿之间有情,直到认识了婉儿,生平第一次懂了情爱。 娶棠儿进门是迟早的,他断不会委屈了她,希望槿儿能识大体,姐妹俩和睦共处,效仿娥皇女英。 裴衡之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已经到了阮家门口。 阮槿拎起脚边的包裹。 裴衡之自上车就想问:“里头是什么?” 阮槿不答。 裴衡之被她的无视弄得心烦,扯过包裹一瞧,是件染血的裙衫。 瞬间明白,应该是北狄探子里被斩首的那个,血溅当场染上的,难怪他方才看阮槿这身衣裳,不像是寻常人能穿的规格。 “脏了,要它干嘛?” 阮槿平静地说:“怕府里人编排。” 裴衡之一下子没转过弯,意识到阮槿话中意思,果断将包裹丢出车窗: “你想多了,你是阮家大姑娘,谁敢编排你,阮伯母和阮将军断不会饶了他们!”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阮棠身边的丫鬟竹儿的声音: “是大姑娘回来了吗?大姑娘,我家姑娘中暑晕倒了,劳您去瞧瞧……” 裴衡之神色骤变,立即钻出马车。 竹儿惊讶道:“裴世子也来啦。” “下午还好好的,怎么会中暑?”裴衡之心急如焚。 竹儿看了眼他身后的阮槿:“棠姑娘担心大姑娘,在烈日下苦等许久,这才……” 话没说完,二人飞快往阮棠院中去了。 云织气死了:“装模作样!那死丫头明明是故意在这儿等裴世子的!” 阮槿从车上下来,云织拉着她上下打量,发现没挨刑,但衣裳不是穿出门的那件。 “沾了血,换了。”阮槿解释。 云织点点头,一阵后怕:“还好有裴世子帮忙,今日吓坏奴婢了。” “不是他。” 云织不解,刚要问,慈安堂派人来,老夫人要见阮槿。 不仅是老夫人,阮家其他人也在。 上首坐着阮老夫人和虎威将军。 两侧是钱氏和阮安宁。 这回吸取教训,大厅内没留一张多余椅子,阮槿只能站着。 “逆女!跪下!”阮老夫人怒喝。 阮槿身形挺拔如小白杨:“孙女何错之有,为何要跪?” 阮老夫人拍案:“你差点害了全家,还说没错?” “祖母如果是说北狄探子一事,孙女才是冤枉的那个。幸好沈国公明察秋毫,证明与我无关,将我放回来了。”阮槿神情淡淡。 虎威将军道:“不是看在裴世子面上,放你出来的吗?” “他?” 阮槿语气不屑,“永安侯府有这个面子吗?还是父亲觉得沈国公会畏惧他裴衡之?” 虎威将军语噎,这世上能让沈国公畏惧的,不是没出生,就是已经投胎了。 钱氏只关心医馆,埋怨道:“我早说了,医馆就该卖出去,现在好了,开业第一天闹得人仰马翻,还惹上血光之灾,日后谁敢光顾?沾上那个杀神,我的铺子要折价的!” “你赶紧把医馆关门,趁事情没传开,马上卖出去!” 阮槿凉凉扫过去:“办不到!” 钱氏气急:“你还嫌今日闹得不够?一个姑娘家大庭广众被玄甲卫带走,传出去阮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呢!” “还有……”钱氏上下扫视她身上的衣料和款式,“你今日出门不是穿的这件衣服吧?你在外脱衣服了?” 虎威将军如遭雷击,平日木头般的脑袋,突然灵光起来。 沈国公,换衣服…… 阮槿说不是裴世子救她出来的,难道…… “逆女!辱没门风的逆女!你还有廉耻吗?”虎威将军气得想动手。 阮安宁不知所云,钱氏和阮老夫人却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槿是委身沈国公,这才逃脱了刑罚! 钱氏大喜,嘴角的笑意快压不下去,大声道:“老爷!阮槿坏了身子,可不能以正室身份嫁入侯府!这不是让天下人戳阮家脊梁骨吗?” “为今之计,只能让棠儿代替她嫁入永昌侯府,您若怕人议论,就让阮槿以妾室身份入府,对外宣称她主动让贤,既维护她的名声,又保住阮家清誉!”钱氏图穷匕见,脸都不要了。 一副为她着想,大义凛然的模样,看得阮槿频频失笑。 钱氏最不喜欢她这副鬼样子:“你笑什么!” 裴衡之在这时进来。 钱氏见到他,哭着上前:“世子,我教女无方,纵得她胆大包天,婚前失贞,我真是没脸见你!” 裴衡之听得眉心直跳,倏然望向阮槿:“怎么回事?” 阮安宁这会儿总算听明白了,幸灾乐祸道:“她啊,被玄甲卫带走后,为了逃脱罪名,蓄意勾引沈国公,瞧瞧,连身上的衣服都换了,当真无法无天,恬不知耻!” “裴世子,若编排我的,就是你口中处处为我着想的亲人,我该如何?”阮槿声音云淡风轻,却透着压迫感。 裴衡之觉得她是故意的:“你没解释吗?” “我没证据啊,证据被你丢了。” 裴衡之生起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开口对钱氏道: “阮伯母,此事是误会,槿儿的裙衫沾了血,穿回来不吉利,是……是我将母亲从前的衣服给她换上。 至于勾引沈国公,简直无稽之谈,世人皆知沈国公不近女色,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孑然一身。” 时年二十五的沈墨珩,坐在书房中,鼻尖酸了酸。 又是谁背地里骂他? 清琅进来,跪在地上,呈上一封信:“爷,这是收拾荷院时发现的。” 沈墨珩接过来,一看苍劲的字迹,猜到是谁。 却在看到内容的瞬间,眉心一皱。 第四十九章 阮槿和沈墨珩做起交易 阮槿从慈安院离开,天已全黑。 她仰头望向苍穹,乌云蔽月,心凉不已。 钱氏误会她丢失清白的面孔,跟前世蓄意陷害她跟山匪有私情时一模一样。 阮槿重生后,第一次生出一股无力感。 见招拆招的日子,她过够了。 阮家一日不除,她一日不得安枕,可阮家早不是当初叫不上名字的小门小户。 阮归鸿眼瞅迈入高阶武官行列,阮怀楠进过金吾卫人脉颇广,连钱氏的娘家都是有名富商,如今又有陛下赐婚,跟侯府成了姻亲。 阮槿连亲生父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脱离阮家,她彻底举目无亲,阮家这些人想对付她,太容易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需要攒钱,钱乃立身之本;她需要依仗,一个比阮家、比侯府更强硬的后台;她要跟裴衡之退婚,要跟阮家断亲,要一步步送他们下地狱…… 入夜。 阮槿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 “去死吧,你死了对谁都好!” “不要!不要!” 没多久,又从噩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从鬓边滑落,浸透夏夜薄衫。 “再大点声,外头值夜的进来,本国公真成了辱你清白的浪荡子。” 阮槿猛地坐起身,发现床尾坐着个人。 一身黑衣罩朱红里衬,头戴玉冠,目若朗星,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 阮槿心头一颤,忽然有种不知身处何地的错觉,仅一瞬后恢复如初,面色重归平静。 “沈国公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沈墨珩抬起漂亮的凤眸:“此等不为人知的行动,当然是为了偷香窃玉,本国公岂能白担风流的恶名。” 阮槿知道沈墨珩手下的赤卫军,收集情报的本事一流,没想到连阮家都安插了人手。 阮归鸿和钱氏若知道沈墨珩对府中一举一动尽在掌握,怕是连爬带滚,也得过来磕头致歉。 “能被国公爷看上,是小女子的荣幸。” 阮槿话虽如此,却下意识将薄被往上笼,遮住夏日单薄衣裙。 沈墨珩眼底终于有了丝笑意,摄魂勾魄的眼重新打量起眼前少女。 纤细,柔弱,有些姿色,仅此而已。 跟那些脑袋空空的世家女没什么分别,甚至,她的家世还不如那些人! “沈国公是为了那封信来的?”阮槿问。 沈墨珩终于来了点兴趣:“还不算傻。” 倏然冷了眼眸,周身气压也低了三分:“本国公调查数月,一直未发现北狄那伙人的踪迹,你是如何知道他们窝藏寒山寺?又是如何知晓昨日抓的不是北狄的探子?” 她当然不能说,北狄探子藏在寒山寺,是上辈子国公爷你自己查出来的。 “家中长辈喜欢去寺庙上香,小女不久前跟着去过,因多年不在京中,闲逛时险些迷路,恰好遇寺中僧人指路。 我观他走路功夫不低,似有伤在身,说话间口有油腻酒肉味,绝不是正经僧人。” “至于昨日宴席上的二人,”阮槿松了口气,淡定道,“真是探子,国公爷哪会灭口,还铰了舌头,不用审讯查清他们幕后之人吗?” 沈墨珩嗤笑道:“就这?僧人习武不少见,贪口腹之欲的也不少,没准是哪里逃来的大盗,或者朝廷追击的逃犯,你为何笃定是北狄探子?” 阮槿很谦虚:“我不笃定,我猜的。万一是真的,岂不帮了国公爷大忙? 我猜国公爷昨日福记抓捕的两名罪犯,不过是让真正的北狄人放松警惕的幌子。宁可错抓不可放过,他们在不在寒山寺,您带人一探就知。” 沈墨珩望向她的目光,逐渐变成审视:“你想从本国公这儿得到什么?” 阮槿毫不客气,迎上他探究的视线:“这是我向沈国公递交的投名状,请国公爷护我周全。” 沈墨珩笑得肆意,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 “我非阮家亲生,爹娘有意让亲女儿代替我嫁入侯府,却又担心外头人说他们薄情寡性,几次对我下手,想毁我容貌和清白,将我贬妻为妾。”阮槿声音带上颤音。 沈墨珩百无聊赖听着,似乎并不感兴趣。 只觉坐在床尾,既无靠背,也无搁脚的地方,十分不适,心情跟着不美妙起来。 下一瞬,一股清香靠近。 松软的靠枕塞进背后,脚下也多了个踏板,连手中都多了杯温茶。 他微皱的眉心,被突如其来舒适熨平,唇角一勾:“你想让本国公杀了阮棠?” 言简意赅,立竿见影,是个好办法。 阮槿几乎要心动了。 但阮棠死了,解决不了她依旧要嫁入侯府的命运。 “不!”阮槿声音清脆却坚定,“我想解除跟侯府的赐婚,我想跟阮家断亲,我想嫁进国公府!” 前两句说出来,沈墨珩还能悠然喝着茶,第三句话说完,他想把杯子泼她脸上,骂她一句痴心妄想。 阮槿头一次在沈墨珩脸上看到这么多表情,震惊、嫌弃、嘲弄,看傻子…… 她一时觉得要求太高了,应该徐徐图之的,毕竟北狄人还没抓到,沈墨珩还不知道她的作用有多大。 沈墨珩什么都没说,推开房门,大咧咧走了。 阮槿跟出去,发现对方早不见踪影。 只有值夜的婢女朱弦睡得不省人事。 朱弦不知道自己何时睡过去的,醒来已是次日清晨,云织将她晃醒。 “姑娘都梳妆了!你怎么还在睡?” 朱弦忙从地上爬起来,方觉浑身酸软疲惫。 原先守夜的活儿都是绿袖干的,她出卖姑娘被杖杀后,院里几个丫鬟轮流值守,昨日是她第一次值夜,竟然睡着了。 “姑娘,奴婢办事不利,您罚我吧。” 朱弦垂着脑袋,不安道。 装扮完的阮槿,看了她一眼:“无妨,下次注意。” 注意也没用,沈国公想进来,谁能拦得住。 朱弦心中愧疚:“今晚还让奴婢当值吧,奴婢一定会好好看守的。” 日暮西垂,廊下灯笼亮起。 没多久,主屋的灯火灭了。 特地在下午眯了一会儿的朱弦,此刻精神抖擞,睁着眼珠子盯着各处的动静。 检查完库房,又去查各屋的烛火、确定廊下大缸蓄满水,还将院中吹来的落叶扫尽。 一直到月上正中,她依旧没有睡意。 突然,脖根处像是被蚊虫咬了一口,冰冰凉凉有些刺痛。 没等她拍死那虫子,瞬间头重脚轻,朝地上栽去。 脑袋即将砸在地砖上的一刻,屋檐飞下一道矫健身影,拎住婢女的后脖衣领,随手丢在墙角。 清风不作声息推开房门。 一双昂贵镶宝石黑靴踏入屋内,门在身后合上。 第五十章 本国公想篡位,你觉得我办得成吗 床榻上的少女,睡得依旧不好,梦中蹙紧眉头,口中时不时呢喃。 “救我!” “求您救我!” 沈墨珩想起云州那次,她睡在马车上,也在呼救。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让她夜夜不得安眠? 很快,床榻上的少女开始疯狂地挠起胳膊,葱白的指尖不管不顾在雪白的肌肤上划过,每一下都是一道惹眼的红痕。 仿佛上头有蚀骨的痒,非要抓烂了才停手。 沈墨珩走上前:“喂!醒醒!” 人没叫醒,墨色衣摆却被对方扯住,紧紧的,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少女倏地睁开眼,死死盯着他。 沈墨珩眼底闪过一抹杀气,对方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那些被刑法折磨到癫狂的犯人,精神上被凌虐至崩溃的俘虏,望向他的神色都是这样的,绝望、无助、愤恨…… 他冷白如骨的指尖,随即覆上阮槿纤细脖根,只要稍稍用力,她能在今夜死得毫无生息。 阮槿瞳眸在见到眼前人的瞬间,突然有了光亮。 情绪如潮水退散,转而像濒死的蛾突然撞见烛火,明知会焚身,却仍要扑上去,哪怕只贪得一寸光。 “国公爷!救救我,我不是疯子。” 那是自地狱爬出的鬼魂仰望人间的期盼,那是将溺之人抓住浮木的癫狂,那是枯骨逢春、腐肉生肌的贪妄…… 沈墨珩的指尖在她脖根处微微一滞。 用诱惑般的口吻问:“谁说你是疯子?” “他们、他们……” 阮槿突然转过头。 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被窗外飘进的夜风,吹得四起的纱帐。 要将她抓进后院关起来的侯府小厮,不见了。 阮槿猛地清醒过来,是梦。 她又梦到前世被下药后,撞到沈墨珩的那日。 几息间,阮槿神色回复如常,这才发现手上还拽着沈墨珩衣袖。 她忙松开:“冒犯沈国公了。” 沈墨珩呵了一声:“你身上秘密真不少。” 阮槿认真道:“人人都有秘密,沈国公没有吗?” 沈墨珩冷冽的凤眸一扫,屋子里气温骤降。 她很有本事,让他一晚上起了三回杀心。 阮槿感受到危险,咽了咽口水,换了个话题:“寒山寺,抓到人了吗?” 沈墨珩周身冷气散了大半,在抜步床旁的圆凳上坐下,背靠椅背,脚就这么搭在床榻上。 “你确实有几分本事,本国公的人已经将北凉探子全部抓获,现下全关在国公府牢狱中。” 国公府的私牢,是堪比大理寺的存在,固若金汤,有的近没得出,比地狱还要恐怖三分。 阮槿单刀直入:“那昨晚小女子说的那些……” “痴心妄想。”沈墨珩一句话打碎阮槿的希望,“没有你,本国公也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可我帮沈国公节约了时间,像您这样的大忙人,时间胜于一切。陛下知道您这么快就破了案,定会对您更加信赖。 朝中官员的赞赏,手下的仰慕,百姓的臣服……难道换不来小女子,小小要求吗?”阮槿道。 沈墨珩笑道:“好大的口气!你一要退婚、顶撞圣上,二要断亲、忤逆人伦,三要改嫁、攀上高枝。这就是你口中的,小小要求?” 阮槿面不改色:“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大事,但我想,对国公爷来说应该不难。毕竟天底下只有您不想做的事,没有您办不成的事!” “哦?本国公想篡位,你觉得我办得成吗?”沈墨珩凝视她的眼。 阮槿平静且坚定,回应:“只要想,就能成。” 沈墨珩意味深长笑了:“胆子肥,有点意思。但你手中的筹码不够,这点投诚礼,本国公瞧不上!” 这是有戏的意思? 阮槿趁热打铁:“我还知道一事,七夕那日国公会有一劫。” “你还会算命?” “一点点微末伎俩,上不得台面,”阮槿怕他不信,“七夕例年有放孔明灯的习俗,今年恰逢陛下五十万寿更是盛况空前,可惜今年七夕起东南风,孔明灯会失控一路下坠至城北……” 沈墨珩眯起眼,城北方向,是众多京中普通百姓的住处,还有玄甲卫营和粮仓…… 粮仓! 那里囤积了朝廷三年的辎重,是边关战士的后盾,也是未来几年大夏与敌国应战的底气。 粮仓一直由沈墨珩负责,若粮仓被毁,后果不堪设想。 轻则降级处罚,重则被削弱兵权。 沈墨珩正了神色:“你现在告诉本国公,不怕本国公事后翻脸不认账?” “您不会!”阮槿眼神笃定。 沈墨珩耐人寻味笑了声:“好,只要你所言不虚,此事过后,本国公助你退婚。” 阮槿眼眸发亮,跪在榻上行了一礼:“多谢沈国公!” 却被沈墨珩拦下,抬起她的下巴:“别急着谢,若七夕风平浪静,本国公会治你个戏侮之罪,活不到出嫁那日,也算另一种方式的退婚吧!” 接下来的几天,京中下了一场大雨。 沈墨珩没再出现过,伤好了的梁衔羽开始活动,甚至连一直卧榻的阮怀楠都出来溜达了。 阮槿遇上好几回,每次少不得唇枪舌剑几局。 比如现在,阮怀楠拦在她出门必经之地,嘲讽道:“杏林堂已经是强弩之末,你垂死挣扎有何用,不如直接送到棠儿手上,好过两月后,丢人现眼!” “大哥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阮槿瞥了他一眼,“手脚筋都断了,拿不起兵器的滋味不好受吧?不如你跪下求求我,没准我能治!” 阮怀楠恨不得撕烂她的脸:“做梦!别说你没这本事,就是有,我也绝不会求你!” 不知好歹。 阮槿懒得理他,出了门。 阮棠走过来,俯下身,安慰轮椅上的阮怀楠:“大哥别担心,我已经在翻阅师傅留下的手札,只要能做出续骨生肌膏,你的手筋脚筋就有机会重新长出来!” 阮怀楠被她的话鼓舞,满眼感激道:“棠儿,多谢你为我着想,不像那个阮槿,养不熟的白眼狼!” “大哥别这么说,医馆生意不好,姐姐许是心情受到影响。”阮棠推着轮椅回阮怀楠的院子,看见钱氏正在院中等着二人。 “好消息!”钱氏满脸堆笑,“刚收到你们舅舅传来的书信,琮儿三月前从云州出发,来京了!” 阮棠笑道:“表哥来了?是为了秋闱吗?” 钱氏骄傲道:“你表哥学富五车,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老爷,前途不可限量,半点不比京中那些酒囊饭袋皇孙贵胄差!” “哎呀呀,我们钱家也是有当官的人了!”钱氏笑得嘴都要裂开。 一转头发现,阮怀楠脸色沉得要滴出墨汁。 第五十一章 奸夫竟是老熟人! “楠儿,娘给你舅舅写信了,让他推荐些擅长治外伤的大夫,大家齐心协力,总能想到办法。” 钱氏又道:“其实你也不必非习武,文官晋升可比武官快多了,还不用上战场,没有性命之虞。” “等琮儿来了,你多向他请教些读书上的事,没准明年你也能考个秀才……” “够了!” 阮怀楠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指死死扣住轮椅,几乎要抠出血来。 “我为什么要当个书呆子?我十三岁就能拉开百斤三石弓箭,钱琮那个废物,除了死读书,哪里比得过我!” “楠儿!琮儿是你表弟!怎能如此贬低他?我们是一家人,他前途顺遂,对阮家,对你都只有好处!” 钱氏想去握儿子颤抖的手,却被狠狠甩开。 “我不需要!我的前途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挣!当初要不是你跟爹觉得我中不了武举,非要花钱买通考官,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他成了个废人,一个连走路,吃饭,都要人伺候的废人! 阮怀楠不管不顾奋力捶着腿,却发现连捶腿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在院中传开。 钱氏哭得不能自己:“儿啊,你是在剜娘的心啊!” 阮棠看着暴躁的阮怀楠,不敢上前,只能在一旁抹眼泪。 * 医馆的生意不尽如人意,每日只有零星街坊登门。 开业闹出的事影响不小,大伙儿害怕跟北狄扯上关系,阮槿能理解。 闲暇时,阮槿就教云织和她哥嫂,辨认药草,或者捣鼓些膏药屯着,等来日派上用场。 七夕前夕,阮槿去了趟纪家。 纪大人已经能行走,只是每次活动的时间不能太长。 他年纪大了,骨头不如年轻人恢复得快,能有现在的速度,已经算是神速。 阮槿又留下一瓶续骨生肌膏,转头去找纪婉。 却被纪二夫人告知,纪婉又去了寒山寺上香。 “二夫人,婉儿姐姐为何总去寒山寺?”阮槿问。 纪二夫人叹口气:“这不是老爷子身体不好,还有咱家三房有个小子马上要考科举,加上……”她冲阮槿招招手,“寒山寺求姻缘很准,婉儿也想给自己求个好姻缘。” 看纪二夫人一脸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阮槿脸色僵了僵。 就怕纪婉不是求姻缘,而是已经给自己找好人家了。 坐上马车后,云织问:“姑娘,我们回家,还是去医馆?” 阮槿声音淡淡:“去寒山寺。” 寒山寺是大夏香火最鼎盛的寺庙。 山门仰止,古木擎天。 里头有多位著名高僧,就连先皇也曾在此带发修行过一段日子,是以,来上香的百姓络绎不绝,虔诚无比。 不久前,发生了件大事。 一直窝藏在京中的北狄探子,竟然伪装身份混入寒山寺,好在被玄甲卫识破,一网打尽。 但百姓仍心有余悸,今日来上香的人并不多。 阮槿一路顺着青石阶蜿蜒直上,她先去大雄宝殿上了香,祈祷七夕当日一切顺利。 转而去后殿寻找纪婉的身影。 前世,钱氏有心梗,她没少来寒山寺给她祈福、点香油,是以对寺内路线很熟。 后院有处地方很隐蔽,风景好,知道的人却不多。 阮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那处庭宇,果真看见了纪婉。 她穿一身娇俏粉色裙衫,正跟一着黛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道别。 男子身量足,却并不挺阔,清瘦如竹。 比武将出身的沈墨珩差得多。 纪婉的情郎不是沈墨珩! 这一瞬,阮槿不知什么心情,那晚她贴脸质问沈墨珩,对方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 “婉儿姐姐。” 不远处的纪婉听到动静,回头看到阮槿,脸色瞬间僵硬,忙转身确定男子已经消失在拐角,才松了口气。 “阿槿,你、你是来烧香的吗?”纪婉快步走来。 “不,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纪婉愣住,忙问,“是家中出事了?难道是祖父?” “都不是。”阮槿逼近两步,单刀直入,“我看见那个人了,他是谁?” 纪婉支吾还想否认,却在阮槿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神下,缴械投降:“你、你别告诉我娘。” “我不说,但你得告诉我他是谁!还有,你跟他这样多久了?”阮槿问得直白。 纪婉袖子底下的男士方帕,快被她手搓成抹布,跟蚊子似的声音回答:“他……他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读书人?”阮槿凝着那帕子,冷哼,“是《礼记》里教他私相授受?还是《论语》里写让她诱骗闺秀?” “不是的!”纪婉急得小脸通红,“两月前我来上香,被毒蛇咬了脚踝,是他救了我,还帮……帮我吸出毒血。” 说到最后,她满眼笃定:“他是个好人,他承诺过等今年秋闱高中,就去找我爹提亲。” “我且问你,你二人发展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纪婉茫然,等明白阮槿话中意思,羞恼得直跺脚,“阿槿!你说什么呢!我、我怎么会做出玷污门风的事,而且这里是佛寺!我跟琮郎除了见面聊诗词,从未逾矩。” 阮槿松了口气,那就好,纪婉还没完全被爱情迷昏眼。 “他叫什么名字?” “钱琮。” 纪婉说出名字的瞬间,阮槿大脑恍惚一瞬。 “是老家云州,家中做海上生意的钱琮?” 纪婉歪头思索:“琮郎是说老家云州的,父亲做生意,具体什么生意,我不清楚。” 大夏重农抑商,不管对方是小生意、大生意,家中人都不会同意。 只能等琮郎考中进士,授予一官半职,届时她再出面,或许爹娘和祖父能松口。 阮槿此刻的太阳穴,突突突直跳。 原来前世,那个让纪婉身怀有孕,却不愿负责,害得她新婚当日投缳自尽的畜生,竟是钱氏的侄子! 第五十二章 本国公会在乎名声? 心里的愤怒几乎将她烧化了,钱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钱氏恶毒寡情,她兄长,如今的钱府当家人,曾逼死发妻,家中豢养十几房姨太太。 这个钱琮更是青出于蓝,完全继承他爹风流的本性。 十四岁那年,阮槿跟随钱氏到外祖家,某一夜路过一处院墙外,听见里头有奇怪动静,攀上一旁槐树往里看。 就见钱琮跟一女子在花丛中戏耍,放浪形骸,衣不蔽体。 后来从下人处得知,那间宅院是府中某位姨娘的住处。 那时的钱琮,不过十七岁,身边伺候的婢女无一不美貌,甚至曾几度将主意打到她身上。 好在阮槿那时已被陛下赐婚,否则未必能逃过钱琮的觊觎。 这样一个人渣,老天爷偏给了他读书的天赋,不然凭钱琮一个妾室生的庶子,如何在复杂钱家人际关系中,被允许将名字记在嫡母名下。 阮槿几度平复内心,才没破口大骂。 “婉儿姐姐,此人心不善,万不可深交。” 纪婉愕然:“你是不是认识琮郎?” “何止认识,太熟悉了!”阮槿咬牙切齿,“钱琮是我母亲的娘家侄子,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婉:“怎会?琮郎为人正直,克己守礼,更难得的是满腹才学,却半点没有读书人的倨傲,这样的男子天下罕有! 阿槿,你是不是跟琮郎有误会,他毕竟是你表哥,若你二人之前有嫌隙,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改日将误会说清,日后……我若跟琮郎有缘,跟你关系更进一步,岂不美哉?” 美哉?你命都快没了,还在这儿美呢! 阮槿脸色沉沉,他现在就算当面赌咒发誓,说钱琮人面兽心,纪婉也未必会信。 “明日是七夕,他是否约你赏花灯?” 纪婉羞红脸点头:“今日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寻你去,明日还劳烦你帮我遮掩些。” “你没在钱琮面前提过我吧?”阮槿问。 “没有没有!”纪婉忙摆手,“我只跟他说,我是京中小官家的姑娘。一开始是怕遇人不淑,后来是担心纪府门楣太高,让他产生退意……” 退意? 钱琮这人心思及深,怕是一早知道纪婉的背景,更有可能连当初的偶遇都是刻意为之。 可她没证据,纪婉现在又将钱琮当成救命恩人,不管说什么,无济于事。 还得让她亲眼瞧瞧钱琮的真面目,才能打消她的念头,救她出火坑。 “钱琮约你明日几时,何处相见?”阮槿问。 纪婉回道:“戌时末,在广云楼的天字包厢。琮郎说好不容易定了位置,那里观孔明灯和烟火的视角最好。” 广云楼是京都最豪华的酒楼,七夕佳节的天字房,可不是凭银子就能定到的,必须得有钱有势。 钱家富裕,银子少不了,但借的又是谁的势? 回府路上,阮槿去了趟广云楼。 不出所料,现在已经订不到天字房,即便阮槿开出高于市场几倍的价格,掌柜只是笑笑,并不松口。 入夜,阮槿躺在榻上,辗转难眠,脑中思绪万千。 钱琮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娶纪婉,上辈子纪婉身怀有孕,钱琮又在秋闱中获得一甲好成绩。 纪家即便再看不上他的出身,为了女儿的幸福和名声,断不会棒打鸳鸯。 可前世纪婉却匆匆许配了人家,还在出嫁当日上吊了。 阮槿记得,跟纪家联姻的是翰林府上的公子,两家是世交。 本是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因为纪婉婚前跟人有染,还怀有身孕,导致翰林府颜面尽失,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家风清正的翰林府,自此跟纪家割袍断义,更扬言要将纪家告到陛下面前。 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翰林府没弹劾纪家,在之后纪家被众多官员排挤声讨时,也没有掺和一脚,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钱琮不想娶纪婉,为何要招惹? 阮槿翻了个身,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从渣男的角度看待问题,寻找突破口。 “害怕做噩梦,今晚干脆不睡了?” 清朗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阮槿竟半点没觉得意外。 “沈国公,您总半夜来我闺房,不怕传出去,毁了您的名声?” 沈墨珩嗤笑:“本国公不是风流种吗?还在乎名声?” 阮槿坐起身,淡淡看他:“抱歉,那日在纪家花园,我误会跟纪婉私会的人是您。” “所以你刚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因为钱琮?”沈墨珩声音无波无澜,听不出情绪。 阮槿瞪大眼:“您不会一早知道跟纪婉有私情的是钱琮吧?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墨珩抬眸看她:“本国公为什么要告诉你?” 阮槿被他讲得哑口无言。 二人相顾无言许久。 “我想请您帮个忙。” “替我办件事!” 又在同一时间开口,一个语气卑微,一个态度强硬。 阮槿问:“什么事?您先说。” 沈墨珩眯着眼睛看她,终是开了口:“明日七夕,你带皎皎去逛花灯。” “皎皎是?”阮槿。 “我兄长的孤女,你之前在国公府,不是见过?”沈墨珩似笑非笑望着她。 阮槿为难道:“国公府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找我?您也说她是沈大公子留下的唯一孩子,身份尊贵,七夕人多嘈杂,万一磕着碰着,这差事可不太好办……” “那本国公找别人。”沈墨珩说着就要走。 “等一下!”阮槿忙将人叫住,“不用找别人,我能干!” 沈墨珩睨眼瞧她:“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阮槿趁热打铁:“既然是看灯会,广云楼的天字房观感最好,我想带皎皎去那儿看。” 沈墨珩走上前,丢下一块令牌:“拿着去找广云楼的掌柜,他会给你安排最好的房间。” “多谢国公爷!” 次日傍晚,阮槿去找门房要马车,却被告知家中马车全被钱氏定了。 正好这时,阮棠扶着钱氏,说说笑笑来到门前。 阮棠今日打扮得相当华丽富贵,一身霞影纱桃红撒花裙,绣着金线芙蓉纹,衣领处缀着两圈琉璃扣。 最招摇的是发间堆满的金簪玉饰,不知是去看花灯,还是存心要当盏行走的灯笼让人瞧。 身后跟着阮安宁,以及同样一身锦衣华服的梁衔羽。 最末的梁惊雀,一身藕荷色素罗交领襦裙,料子是早不时兴的,也没绣纹,比起前面几位的珠光宝气,实在朴素得紧。 阮槿在打量她们的同时,她们也在打量阮槿。 第五十三章 有娘生,没爹教 阮槿今日穿着并不出挑,一身银白色长衫,跟往常无异,但那张脸摆在那儿,如初春花蕾,也如清晨朝露,愣是让所有人黯淡不少。 梁衔羽嗤了一声,故意说给钱氏听:“穿得这般寒酸,外人还以为咱们阮家苛待她!” “你也要去逛花灯?”钱氏记得阮槿不爱凑热闹,莫不是知道裴世子要来,想故意打扰他跟棠儿相处? 阮槿点头。 钱氏脸色沉沉,她可不想跟阮槿一道出门,省得她抢了棠儿的风采。 “你不早说?马车不够用,花灯年年有,今年就别去了。” 话音未落,一辆大马车驶来。 纪婉掀开帘子:“阿槿,快上车。” 阮槿转身冲钱氏行了一礼:“不劳母亲操心,今年的花灯热闹得很,女儿不想错过。” 说完,不顾钱氏等人的脸色,上了马车。 纪婉精心装扮过,平日本就娇艳的容颜,更妍丽三分,脸上带着即将见到心上人的喜悦。 阮槿道:“婉儿姐姐,我还约了个朋友,能不能跟我们坐一辆车?” “当然可以,阿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谁家的小姐?”纪婉眼眸带笑。 等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前,纪婉脸上的笑瞬间僵了。 “你……你朋友是国公府的人?” 国公府有千金吗? 长公主不是只生了一对双胞胎吗? 阮槿点点头,准备下车:“她叫皎皎,很可爱的,等会儿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纪婉不敢进府:“我在车里等你,就不进去了。” “行。” 阮槿转身进府,被领到上次待过的荷院。 一道小身影从远处飞奔而来,似道离弦的箭,跟在身后的嬷嬷,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你怎么才来,本姑娘等你很久了!”小皎皎噘着嘴,一顿抱怨。 她今天打扮得很是喜庆,远远地以为滚过来一团小火苗,脚上的虎头鞋有两个大铃铛,走起来叮叮当当。 嬷嬷冲阮槿行了一礼:“大姑娘知道能出门看花灯,激动得一晚上没睡。” 阮槿伸出手牵小皎皎,对方不搭理,还扭过头哼了一声。 “再不走,看花灯的好位置全被人占了,到时候可别哭。” 小皎皎忙将手塞过去,软软嫩嫩的小手,触感好极了。 马车里,纪婉和小皎皎大眼瞪小眼。 “你谁啊?” “阿槿,这孩子谁啊?” 一大一小同时发问。 纪婉开口:“我是纪家长女,你呢?” 小皎皎学着她的口吻:“我是国公府长女。” 纪婉震惊瞪大眼睛:“你是沈国公的女儿?” “不是!” 小皎皎从软榻上跳下来,跺跺脚丫子,“沈墨珩才不是我爹!我爹比他厉害多了!” 纪婉茫然望向阮槿,见她摇头。 事关国公府,还是不知道的好。 “糖葫芦!” 很快,小皎皎被窗外的叫喊声吸引注意力。 “姐姐,给我买糖葫芦!” 有求于人的时候,小家伙嘴还是很甜的。 阮槿让马车停下,正好前段路拥堵,马车也进不去了。 好在广云楼在不远处,走不上半盏茶功夫就到了。 行人太多,阮槿和纪婉左右各牵小皎皎一只手。 “好漂亮的灯笼,皎皎想要。” “这个也好看,姐姐给皎皎买。” 半盏茶的路程,生生走了小半个时辰。 小皎皎闹着脚酸,要抱。 伺候她的嬷嬷被人群挤散,没跟上来,阮槿叮嘱云织寻到人带到广云楼,她则抱起小皎皎先进去休息。 广云楼的掌柜见到阮槿递过去的腰牌,忙将她带到最豪华的雅间。 路过某包厢时,纪婉指了指,看来钱琮定的就是这间了。 “掌柜的,我们想要这间。”阮槿指着钱琮隔壁包厢道。 掌柜有些为难:“姑娘,这间被人定了。我带您去的那间屋子,视野比这更好。” 阮槿摇头:“我们就要这间,劳烦您跟里头的人通融通融,我们愿意让出最好的包厢。” “好,我帮您问问,您稍等。”掌柜虽疑惑,却未多问,敲门而入。 没多久里头传来熟悉的笑声:“还有这种好事?竹儿,你去通知娘和姑母她们,省得买完花灯回来时,走错房间。”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阮棠身旁婢女竹儿见到立在门前的阮槿,先是一愣,继而怒气冲冲质问:“大姑娘跟踪我们?” 阮槿没说话,小皎皎先开口:“谁跟踪你了?少给脸上贴金,丑八怪。” 竹儿顿住,看着大姑娘手里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孩:“谁家孩子?有娘生没爹教!说话怎么这般难听……” 话音未落,阮槿扬手扇了她一巴掌,清脆响亮。 听到动静的阮棠走出来,身后跟着一身月白长衫的裴衡之,郎才女貌,很是登对。 “姑娘,奴婢好意问大姑娘为何在此,她不仅纵容这小孩对我言语侮辱,还打了奴婢一巴掌!”竹儿委屈地捂着脸。 阮棠冷眼望向阮槿,打她的人,跟扇她的脸何异? “二妹妹管教不了下人,只能辛苦我了。”阮槿冷眸落在竹儿身上,“你知道她是谁吗?就敢说出有娘生没爹教的话?嫌自己命太长?” 竹儿还在狡辩:“奴、奴婢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方才听得一清二楚,岂能有假,年纪轻轻,嘴这般恶毒,不知道谁教的。” 纪婉瞥了眼阮棠,她对这个冒充祖父救命恩人的阮二姑娘没好感。 小皎皎叉腰,指着竹儿:“你虽然说的是事实,但本姑娘听得很不高兴,所以,你要完蛋了!” 分散在广云楼各处的暗卫,目光森森盯着小主子面前的婢女。 竹儿突觉后背发凉,有股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阮棠只觉得阮槿小题大做,裴衡之却一眼认出小姑娘挂在腰间的挂饰,上头的鱼纹图腾,是只有沈家人才能佩戴的标志。 这孩子,跟国公府有关? 阮棠还想为婢女讨公道,裴衡之拦住她。 “今日是佳节,不宜见血腥,等回去后,棠儿你再好好训诫这个婢女。” “衡之哥哥……” 裴衡之冲她使了个眼色,阮棠不好多说。 打发走竹儿,心中却不舒服,衡之哥哥果然还是更看重阮槿些。 “姐姐和纪二姑娘也来看花灯?广云楼的包厢不好定,幸而掌柜肯给侯府薄面,不如一起?” 阮棠笃定她会拒绝。 哪个女子愿意看到未婚夫跟别的女子一起过七夕?要是阮槿当场闹起来,没脸的只会是她。 “好啊。” 第五十四章 攀高枝?我让他粉身碎骨 “什、什么?”阮棠脸上笑容一僵。 “呵呵……”阮槿捂嘴笑起来,“不愿意就不愿意,干嘛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我说好,你又不高兴,成日装模作样,累不累啊?” 阮棠脸皮臊红,裴衡之望向阮槿,神情不虞:“棠儿好意邀请,你何必羞辱她?你跟踪我来广云楼,不就是为了跟我一起过七夕? 现在邀你一起,又扭扭捏捏不去,机会给过你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棠儿,我们走!” 裴衡之拉起阮棠离开,阮棠看阮槿盯着屋内瞧,高傲道:“姐姐,这间屋子被人定下了,再喜欢也没用,我们现在要去顶楼最豪华的包间,那里的景色可是全京都最好的。” “好走不送。” 阮槿眼尖,见到走进楼内的钱琮,立马带着纪婉和小皎皎进去,关上房门。 阮棠一脸懵:“掌柜的,你不管管吗?姐姐若弄乱了房间,待会儿贵客来了会生气的。” 掌柜颇有眼力,见方才姑娘没暴露身份,他自然不会多嘴:“二位楼上请,等会儿在下会处理的。” 现在距离跟钱琮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 阮槿刚才注意到,钱琮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跟着个眼熟的男子。 “我刚好像看见琮郎了。”纪婉想去开门。 被阮槿拦下:“等会儿,我刚看见他身旁有人,想必是没到时辰,他先约了朋友。你先跟我和皎皎玩会儿,还早呢!” 一听还有其他人,纪婉忙收回手。 阮槿打开窗。 此处视野开阔,能将整条街巷的灯火尽收眼底,不远处,御街两侧,千百盏彩灯蜿蜒如星河,当真漂亮。 可惜,榻上的小家伙已经累得呼呼大睡,注定看不到美景了。 忽听“咻”的一声锐响。 夜空中骤然炸开一簇金红烟火,如天女散花般绚烂绽放,映得整座城池亮如白昼。 隔壁雅间的雕花木窗被人“哗啦”推开,一道轻佻的男声混着酒气传来: “钱兄,值此良辰美景,你的那位美娇娘怎么还没来?” 阮槿眼见纪婉笑容僵在脸上,手中团扇倏然收紧。 她下意识往阴影处退了半步,却听得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纪家高门大户,培养出来的女儿也不过如此。出门会情郎要装扮梳洗,跟青楼接客的妓女何异啊?本公子贴心地给她预留充足时间,可谓风度十足啊!” 话音未落,隔壁爆发出一阵狎昵的哄笑,酒杯碰撞声刺耳如刀。 纪婉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怎么会……”她无声翕动嘴唇,耳畔嗡嗡作响。 那个曾为她写“愿作鸳鸯不羡仙”的诗笺、在杏花树下红着脸递来玉簪的少年,此刻的嗓音却陌生得可怕。 阮槿叹气:“钱琮不是好人。” 她将那年在云州所见,一字一句讲给纪婉听。 现实虽然很残酷,但总比被人当傻子蒙在鼓里强。 纪婉脸色煞白,顿时觉得腹中一片翻江倒海。 阮槿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心疼不已,倒了杯茶给她漱口。 纪婉没接,突然抬手拔下鬓边那支玉簪,这是不久前钱琮送的,做工粗糙,款式老套,她却当宝贝对待,此时再见,只觉恶心。 钱琮跟友人推杯换盏,忽见隔壁窗口丢出什么东西,没等看清,落入楼下荷塘。 “你若不想在这儿待着,我先送你回去。”阮槿上前扶纪婉,被她拦下。 “不,我要去见他。” 阮槿心急:“都这样了,你还见他作甚?” “我要去问问,他对我到底有没有一丝真心,原来跟我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假的吗?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怎能,将她跟青楼妓女作比…… 阮槿见纪婉冥顽不灵,恨不得一巴掌将她扇醒。 “纪婉。”她声音冷淡,“你清醒一点,你口中那些钱琮的优点,不过是他为了博取你的欢心,故意伪装出来的。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目的接近你的!” 纪婉双目通红,眼泪直流:“什么目的?他想娶我,担心身份不够,我家看不上他,所以……”故意接近? 此时,隔壁的声音再次响起。 “钱兄御女手段一流,在下佩服,今日过后,纪家女会对你更死心塌地,哈哈哈……” “多亏子腾兄想的高招。”钱琮语调得意。 “哪个闺阁女子能抵抗得了英雄救美?更何况钱兄相貌端正,又满腹才情,纪婉那种自视甚高的才女,口口声声瞧不上靠祖荫的无能之辈,我倒要看看她被人坏了身子,还会不会眼睛长在头顶上。” 宛若一道晴天霹雳在纪婉脑顶炸开,如果之前看穿钱琮的伪装,她是心碎和痛心,此刻亲耳听到二人设计毁她清白,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恨意和愤怒。 他们,想在今夜毁了她? 纪婉浑身冰凉,如坠深渊,她害怕地抱住阮槿。 若不是阿槿带她来此处,一旦被钱琮得逞,她这辈子就完了。 阮槿感受到掌心下纪婉的颤抖,轻拍安抚:“这个子腾是什么人,我听二人口气,他好像认识你。” 纪婉深吸几口气,好半天才从记忆中找出这号人。 宋子腾,户部尚书的儿子。 曾经上门提过亲。 被祖父拒绝了。 一是两家政见不合,祖父不喜宋家人的市侩圆滑,二是宋子腾为人高不成低不就,文不成武不行,成日除了逛花楼狎妓子,就是喝酒赌博惹是生非,实在不是良人。 没想到,他一直记恨至今,纪婉咬紧后槽牙,直到口中满是血腥味,也没松懈半分。 阮槿听她解释,忽然想起上辈子钱琮高中后,娶的就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女儿。 那么一切都解释通了。 他一早知道纪家门风紧,即便拿下纪婉,也难过纪家长辈那关,更何况纪家人在朝堂上以公正清廉出名,对他日后前途并无多少帮助。 但若能攀上宋家这棵大树,一切都不一样了,娇妻仕途,名声地位,只要他想要,没有得不到…… 可宋家为什么要接纳他这个商户家的庶子,他必定是拿出了让宋子腾无法拒绝的诱惑。 纪婉。 这个宋家政敌家的女儿,这个曾经让眼高于顶宋子腾,颜面尽失的贵女,就这么成了钱琮青云路上的踏脚石。 “别怕,他们的奸计不会得逞的。”阮槿关上窗,走到纪婉身边,“钱琮不是想攀高枝吗?我们就让他摔个粉身碎骨。” 第五十五章 下药,反将一军 戌时末未到,隔壁房门响起,应该是宋子腾离开。 纪婉按照阮槿的叮嘱,忍着满心愤怒,佯装无事发生,还是从前那个被钱衡骗的团团转的贵女,敲响隔壁房门。 “婉儿,你来啦!” 钱衡兴奋将人领进去,在看到纪婉一身明显精心打扮过的穿着,嘴角浮现一抹得意。 才满京都的纪家二姑娘,当真有张明艳皮囊,若不是命不好出生在宋家政敌府中,他还真舍不得算计她。 一想到这么美丽的妙人,今晚会完全属于他,钱衡小腹一阵火热,刚喝了酒的五脏,翻腾起压不下去的热意。 可惜,可惜。 这样的美人,不能纳入后宅日日享用,钱衡不免一阵惋惜,若纪婉是宋家女该多好,娇妻在怀,功名利禄,前程似锦…… 钱衡叹了口气,不久前,他见到了宋家姑娘,端庄倒是端庄,长相,却普通得很。 颧骨高,小眼,厚唇,往那一站,要不是身上的衣衫出众,是埋在人堆里也不会多看一眼的长相。 跟纪婉出众的相貌,更是没法比…… 钱衡执起面前的柔夷,柔声问:“路上顺利吗?” 纪婉几度抢忍,才没当场吐出来,不着痕迹抽回手掌:“有惊无险。衡郎,我打算过几日跟爹娘提及你,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过得实在难受。” 钱衡眼皮骤跳,忙拒绝:“不可!绝对不可!” 声音尖厉,撕破往日伪装的温柔公子形象。 若纪家知道他的存在,宋子腾的报复还怎么实施。 纪家人全是老古板,纪婉的亲哥,如今大理寺少卿纪昀更是铁腕手段,心思如发,倘若查到他故意接近纪婉,焉能放过他? “婉儿,我们不是商议过了,等秋闱我中榜,再登门拜访伯父伯母,届时他们看我有功名在身,将你许给我的几率才更大些。”钱衡解释。 纪婉不为所动,似是对偷偷摸摸私会的事,极为不齿。 钱衡急得在屋中直转圈,被礼教束缚的女子就是麻烦,从前他跟父亲的小妾偷情,与云州富商孀妇放纵,那些女子多放得开。 纪婉转过身,掩去眼底嫌恶,在钱衡紧张不注意之际,将一枚药丸放进桌上的清樽酒壶中。 倒了两杯酒水,拿起其中一杯,递到男人面前,道:“好了,我知道你为难,不提就是。今日七夕佳节,是有情人的好日子,你我满饮此杯,如何?” 听到纪婉愿意退步,还主动倒了桌上被他下了合欢的酒,整个人松泛起来。 事情发展竟如此顺利。 钱衡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水里的药是专为女子设计的,对男子收效甚微,是他从云州带来的好东西,此前一直用来对付青楼瓦舍中不愿意伺候客人的清倌人。 小小一杯,魂识不清,再贞洁烈妇,也会软成一团,任人拿捏,哪怕面对的是最肮脏不堪的乞丐,也会乖乖送上胴体,供人享用。 纪婉被盯得紧,仰头喝完,特地倒盖让钱衡看清,里头一滴不剩。 钱衡:“婉儿好酒量。” 说完,接过酒壶,为保万一,又倒了一杯。 三杯下肚,纪婉撑着额头,似有不适:“衡郎,我头好晕,扶我去榻上休息片刻。” 钱衡脸上的笑早已藏不住。 成了。 过于激动,猛地站起身,要去扶人上塌,结果面前突然一阵眩晕,紧接着眼皮重重,昏倒在地。 刚才还眼神混沌的纪婉,瞬间恢复正常,起身推开门,将早听到动静等候的阮槿放进来。 阮槿拿起桌上的酒,细闻:“果然是桃花醉,这种肮脏东西是云州特产,一杯就能让女子失去理智,甘心委身任何人。” 纪婉咬牙切齿,几乎要闻到口腔中铁锈的腥味:“他灌了我三杯!” 要不是提前吃下阿槿给的除百毒的药,现在躺在那儿的就是她! 阮槿伸脚踹了踹地上的男人。 男人并未完全失去意识,此刻燥热难挡,四肢百骸像是有无数虫蚁爬过,挠得他心肝痒痒,全身热气往下三路聚集。 这种感觉太熟悉,可他早已失去判断能力,完全在药物的作用下,成了被情欲控制的畜生,弓着腰,似发情的公狗般耸动。 纪婉厌恶的瞥开眼,多一眼都恶心。 “阿槿,现下怎么办?” 钱衡想毁了她,她绝不能轻易放了他。 阮槿唇角勾出一丝笑:“戏台搭好了,戏子该登场了,我们看戏就成。” 另一边,被领着上顶楼包厢的阮棠等人,等候许久,终于见到迟迟归来的阮安宁和梁衔羽。 阮安宁一进包厢,立刻被富丽堂皇的装修吸引:“这也太豪华了,不愧是京都,要不怎么人人都想进公侯之家,今日若不是托裴小侯爷的福,这般美景万万欣赏不到。” 梁衔羽自认见过些世面,不是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小户女,却也在进入房间的一瞬,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这哪里是酒楼厢房,简直是被精心裁剪,浓缩的春夜。 屋中窗棂、桌椅,无一不是天价,连墙上的水墨画也是外头市价千金难求的名家之作,一副已是罕见,这里挂了七八幅。 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言说者能坐进这个包厢人的权势与品位。 梁衔羽望向裴安之的目光,多了丝缱绻,这样好的男人,将阮棠放在心间,是阮槿的未婚夫婿,偏偏跟她扯不上任何关系。 说不羡慕嫉妒,是不可能的。 阮棠:“姑母误会了,方才掌柜过来,说有位贵客想要安之哥哥定下的包厢,愿意将顶楼最好的厢房与我们互换。” 阮安宁心想,还有这种傻人:“原来是这样,我就说,这屋子金雕玉砌,实在好得过分了,得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享用。” 裴安之:“姑母说的是,非王孙公子不可得。” 梁衔羽发涩发苦的内心,得到纾解,原来,侯府也不过如此。 嫁不进侯府,还有国公府,王府,甚至…… 第五十六章 阮槿钓鱼,愿者上钩 她不求当正室,哪怕是贵妾,同样贵不可言,犹如瀚海星辰,遥不可及。 可万一,某日,就是被她攀上了呢? 阮安宁还在问裴安之那名贵客的身份,来京都这么多次,她们母女能接触到的最富贵的人家,就是侯府,今日撞见更富贵的门庭,少不得多问两句。 梁衔羽安静坐着喝茶,并不言语,却全听到心里。 “娘,棠儿姐姐,我腰上的玉佩好像掉了。”梁衔羽道。 阮安宁看了眼女儿腰间,果真少了枚玉佩,今日出门她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装点门面了,那枚玉佩可不便宜。 “怎么这么不小心,”阮安宁努力控制面容,不让人看出她的在乎,随手一指坐在末尾的梁惊雀,“你去帮你姐姐将玉佩寻回来。” 梁惊雀作势起身,却被梁衔羽拦下。 “不用了,妹妹第一次来京都参加灯会,想必对路不熟悉,我自己去就行,我知道掉在哪里了。” 不等阮安宁开口,梁衔羽已经朝门口走去,并拒绝了想要一并同行的梁惊雀。 二楼拐角,第五间,挂着天字丙号的厢房。 梁衔羽穿过楼宇,用绣帕挡住面容,心里默数房间数。 第三间,第四间…… 站在第五间门口,上头却挂着天字丁号灯笼。 梁衔羽一时有些恍惚。 左边是丁字号房,右边是丙号房。 难道她刚才听错了,不是第五间,而是第四间。 她想找个小二问问,又怕被人瞧出端倪,趁无人注意,附耳在两间包厢窗棂上。 里头都是安安静静,其中一间灯火通明,隐约有人影晃动,应该是女子的身影。 另一间烛火昏暗,内有酒气飘出,并无人声。 究竟哪个里面是顶楼换房的贵客? 这时,有小二从楼梯口拐道走来,大半张脸被端着的铜盆挡住,隐约可见露出的小半边脸颊细嫩光滑。 梁衔羽心里装着事,并未看出眼前人的异样,壮着胆子拦人:“这位小哥,我是顶楼包厢的,方才婢女来通知,说我家主子一时兴起跟二楼客人换了屋子,不知是哪一间?” 小二弓腰,脸垂得更低,指着梁衔羽左手边的天字丙号厢房:“这间。” 梁衔羽看着灯笼上的字,果然,她没记错,是丙号房。 待会儿是等贵人出来,她装作不经意倒在他身上,还是此刻误入包厢,装作走错房间来得自然…… 正谋划着接近贵人,混个脸熟的梁衔羽,突然听到小二有些沙哑的声音:“你家主子喝醉了,正要人伺候呢,你怎么才来?” 说着将铜盆递到她手上。 梁衔羽一脸错愕,接着是涌上心头的狂喜。 但女儿家的羞涩还是让她踌躇片刻,直到小二带着质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到底是不是贵人带来的?” 见对方要抢过手上的铜盆,梁衔羽忙道:“当然!我是!” 说完,推开门,毫不犹豫走了进去,随后将门关紧。 屋内灯光昏黄,只燃着一盏跳跃的油灯,小几上摆着酒盅,屋内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酒香味。 床榻纱帐放下,隐约可见上头有一身形修长的男子,男子五官端正,身上穿着锦袍价值不菲,腰间的挂饰无一不彰显主人贵气的身份。 只是此刻,男子衣衫凌乱,面红如血,胸膛露出大片肌肤,一双大手正在身上百般游走,似正承受巨大的痛苦,口中不断有喘息溢出。 梁衔羽被眼前颓靡的情景吓了一跳。 这…… 贵人不像是喝醉了,更像是被下了药。 还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男女欢好的药。 若前一刻梁衔羽对男人的身份还有质疑,此刻俨然消散了干净。 阮安宁是个爱打听的性子,又极其向往京中的繁华。 从前在家时,最爱结交那些在京都住过的夫人们,谈天说地,被梁衔羽偷偷听过几回。 女人们的话题,除了钗环首饰,丈夫孩子,不外乎京中各家的八卦轶事。 其中,属男女情爱最为津津乐道。 梁衔羽就听到过类似的传闻,听说京中大户人家的儿郎,尤其是身份越尊贵的,身边通常小厮环绕,仆人成群,为的不仅是伺候主子,更多时候是防止那些心思活泛,不存好心的人接近。 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想将女儿嫁入高门大户,或者是志存高远的女郎,想给自己博个好前程,往往兵行险招…… 女子佯装落水,等贵公子搭救,等两人衣衫全湿,贵公子抱着女郎湿透的身体出现在众人面前,清白便没了,只能两家结亲; 还有,给男人下药,二人同处一室,香汗淋漓,醒来,生米煮成熟饭,男人还能不认账?难道不想要名声了,难道不要功名了? 梁衔羽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的男人,没想到今日被她撞了大运。 她心脏剧烈跳动,脑海中被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喜悦占据,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被她撞上了。 不管今日她捷足登了哪个小女郎的设计,别怪她趁人之危,是老天爷眷顾她,只能说明那人和床上的公子没缘分。 梁衔羽怀着紧张的心走上前,缓缓撩开纱帐,仔细端详塌上人的容颜。 五官俊朗,竟然长得不错,他会是谁家的儿郎? 国公府的世子? 王府的公子哥? 梁衔羽快速在脑海中搜寻世家年纪地位符合的儿郎,这些日子,她没闲着,早做好了准备,将世家子弟调查了清清楚楚。 “公子~” 轻柔的女声软得能掐出水。 床上的钱衡睁开迷蒙的双眼,阴影可见榻前窈窕身影,一把将人捞过,压在身下。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旁,梁衔羽紧张得忘了呼吸,在男人唇舌落下的瞬间,还是急切地想知道眼前人到底是谁。 “公子~不知公子姓甚名谁,我是好人家的姑娘,不能不明不白从了你。” 钱衡早昏了头,只听耳边聒噪得很,好在手掌在柔软身躯上划过,松散了他紧绷的躯体,耐着性子哄道:“不怕,衡哥哥疼你。” 衡? 世家子弟中,好像没有以“衡”作字的。 难道是…… 珩? 梁衔羽脑海迅速闪过一个人名。 沈墨珩。 难道! 这个男人难道就是大夏最年轻的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