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鸷徒弟今天又装乖了吗》
1. 楔子
周琯在沐阳城等了李润乾两年。
两年,日与月轮转千次,她守在又大又空的皇宫中,身边虽有无数宫人和金银珠宝,却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纵叫来百十乐师,同时吹奏这世间最欢愉的曲子,也驱不散心中的空荡感和孤独感。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想李润乾了。
李润乾是周琯的夫君,也是沐阳城的主人、大越国的国君。
两年前,为彻底收服频繁侵扰大越边境的北境蛮族,李润乾亲自披挂出征。前几日,传令兵快马加鞭送来信件,王师大战告捷,北境蛮族彻底臣服,明日李润乾便会带领军马班师回朝。
从此,山河安澜四海升平,他们可以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必再担心分隔两地。
想到这里,周琯不由得笑弯了眼睛。她抱起蜷缩在脚边的黑猫,眉眼温柔道:“小白,你父皇明天就回沐阳啦。两年未见,你是否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被取名为小白的黑猫轻轻“喵”一声,伸出舌头□□爪子上的毛,似乎也在替她高兴。
小白是周琯在宫外捡到的野猫。她从前最讨厌小动物,但不知为何,一见到小白却觉得十分喜欢。
大抵是因为小白身上没有猫臭味,反而有股她很喜欢、很熟悉的味道,就好像她前世、前前世都曾闻到过似的。
一般猫咪只能活十来年,小白却陪伴周琯十三年了。正好她这些年膝下一直无所出,便干脆将小白视作子女,以此来排解几分孤寂。
月落日升,繁星轮转,第二日很快到来。
东方刚显出鱼肚白时,周琯便已起身,唇角带笑坐在铜镜前梳妆。伺候周琯梳头的老姑子慈祥笑道:“主子额头饱满、头发柔软,耳垂又大又厚,都是有福之相,您的命真好。”
“皇后娘娘的命真好。”
不止梳发的老姑子,大越人人都这样说,甚至连周琯自己也这样觉得。
周琯今年三十二岁。
三十二年前的某个月夜,天幕东方突然生出一道七彩光柱,笼罩在西南地界的一座王宫上方,周琯便在此时呱呱落地。
父亲是国王,母亲是王后,周琯一出生便是尊贵的公主。因着是独女,出生时又有祥瑞征兆,父亲母亲怜爱她入骨,籍由西王母向舜帝献玉琯为礼的神话典故,特为她取琯字为名。
周琯十六岁生辰那一日,邻国新登基的大王李润乾以国为聘,亲临王宫求娶她。
周琯躲在重重叠叠的珠帘后,隔着摇晃的珍珠帷帘,对那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一见钟情。
周琯是幸运的,她一见钟情的男子,恰好也对她一见钟情。李润乾以百里红妆为聘娶她为后,大婚当夜,他们约好一生一世一双人,谁也不许辜负谁。
成婚十六载,周琯的父王母后接连驾鹤西去,两国也合而为一。有周琯母国的兵马加持,李润乾接连吞并周边怀有狼子野心的数个小国,建立了如今的大越,周琯也由王后变成了皇后。
自古以来,帝王的后宫里都会有三宫六院无数妃嫔,偏偏李润乾是个例外。天下女子争相投怀送抱,他却看也不看,独宠周琯十六年。
老姑子在周琯发间埋下最后一支凤钗,周琯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唇角始终噙着一抹笑——她这样的命数,的确是大好的。
妆成时,恰好赶上一场倾盆大雨落下。周琯拎起及地长裙,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滂沱大雨中,满心期待地去迎接她许久未见的良人。
雨幕重重,李润乾乘坐的车撵停在宫墙外。周琯踮脚眺望,脑海中胡乱思考着等下第一句话说什么——要说好久不见吗?
大雨模糊了周琯的视线,随着李润乾越走越近,身影越来越清晰,周琯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到后来,近得可以清晰看到李润乾的清贵容颜时,周琯的眉头已经皱得解不开了——朝她走来的,并非只有李润乾一人。
还有位婀娜多姿的美娇娘。
美娇娘依偎在李润乾身侧,挎着他的臂膀,像是暴风雨中的一朵娇花,李润乾则是呵护娇花的那棵参天大树。
美娇娘不是旁人,是周琯怕李润乾在边境受苦,特意派出去照顾他的宫女之一,且是她最疼爱的、几乎当做亲妹妹来看待的贴身宫女,名唤季月圆。
她被眼前这离奇一幕搅晕了,还未开口说那句“好久不见”,李润乾却先她一步开口说话了:“琯琯。”他唤她的乳名,语调一如往日温柔,“你不要骂她,更不能赶她走。”
周琯脑袋懵得很,下意识回问:“什么?”
“她……”李润乾轻轻抚摸身侧美娇娘的小腹,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有身孕了。”
成婚十六年,周琯一直未曾诞下子嗣,这是她无法对外人言说的痛。
她死死盯住李润乾抚摸着季月圆肚子的那只手——那是曾牵她走过红妆百里的手,如今正放在另一个女人的孕肚上。
两年不见,季月圆出落得愈发风情万种,她柔柔跪倒在雨中,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皇后娘娘不要责怪陛下!”她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是阿圆勾引的陛下,一切都是阿圆的错,娘娘若要责罚便请责罚阿圆罢!”
李润乾皱眉搀扶她:“月圆,朕说过,往后你不必跪任何人。”
雨真大啊。
周琯挪开视线,眼神呆滞地扫望四周。有不少前来迎接圣驾的臣民正偷偷望着眼前这一幕,口中还低低说着什么。
一切是那样的诡谲而离奇,充满不真实感。
周琯脚下一软,晕倒在漫天大雨中。
三十二岁这年暮春,周琯的好日子到头了。
帝后伉俪情深的佳话彻底破灭,李润乾正式纳季月圆为妃,夜夜宿在她的的宫中,还给了季月圆含义深远的“宸”字为封号。
甚至,一向以勤勉著称天下的李润乾,为了哄季月圆高兴,竟数次不上早朝,将文武百官晾在殿外等候。
这是周琯十六年来不曾有过的待遇。
皇城里最后一树杏花开尽,轮到蔷薇荼靡;蔷薇也凋零殆尽后,夏荷又渐次盛放,时间亦随花开花落无声流逝。
李润乾再未踏足景阳宫半步,也再未提起过周琯半句。
偶尔宫宴相见,李润乾也会刻意背对周琯,温柔抚摸季月圆鼓起的小腹,连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不回头给她。
大越宫人渐渐只知宸妃、不知皇后。
周琯做了十几年公主,又做了十几年皇后,自有她的尊严和骨气。她失望于李润乾的背叛,也厌恶见到宫人怜悯她失宠的眼神,金桂盛开的季节,她封锁景阳宫,不再见客,每日只抱着黑猫小白混沌度过。
时光匆匆如流水,八个月时间一晃而过。宫里的梅花开了,宸妃不日将临盆产子,皇宫上下人人喜笑颜开。
这天早上起身,周琯发现小白不见了。
宫女告诉她,昨夜她曾看到宸妃娘娘宫里的小太监在外走动,临走时手中多了个布袋子,袋中有活物在不停扭动。
周琯立时理智全无。
父母仙去,夫君移心,亲朋不睦,小白是周琯如今活着的唯一寄托。
她冲进季月圆那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宫殿,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翻找,“小白呢?我的猫呢?”她问季月圆,“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季月圆的肚子已经变得很大了,或许是怀孕期间将养得好,她的容颜没有丝毫变化,反倒愈发丰腴娇美。
“不知道,没看到。”季月圆闲适自若地轻啜茶水,风轻云淡道。须臾,又吃吃笑一声:“有可能在宫里乱窜,被讨厌猫的人抓了,弄死了罢。”
若是李润乾在,季月圆绝不会用这种腔调和周琯讲话。
“贱人!”积攒数月的怒火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周琯挥掌重重打向季月圆:“快把小白还给我!还给我!”
怀孕的人身子笨重,躲闪不够灵活,季月圆结结实实挨了周琯这一巴掌,脸颊立刻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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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起。
她们很快扭打成一团。
有愤怒加持,周琯始终占据上风。她像是魔怔了,理智全无,只知用尽全力去扇季月圆巴掌,一掌接一掌,扇到手心疼痛,连李润乾来拉架也不肯离开。
直到李润乾不慎将周琯推倒,她跌落在一堆碎瓷片中。
有鲜血从脸颊流下,滴落在地面上。周琯怔怔地用手去触摸鲜血流下的地方——摸到一堆碎瓷片,深深扎进她脸上的皮肉里;还摸到一手血,黏糊糊、暖烘烘。
“啊——”有胆小的宫女尖叫出声,“皇后娘娘毁容啦!”
瑞雪兆丰年。
当天夜里,越国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万里锦绣山河被皑皑白雪覆盖,显得格外美丽、格外静谧。
午夜时分,四下里一片苍茫,寂静的皇宫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喊,“不好了不好了。”有宫人匆忙去禀报李润乾,“陛下,皇后娘娘爬到城楼上去了——还穿着与您大婚那日的吉服!”
李润乾赶到宫城上时,周琯正背对着他站在宫墙边缘。鹅毛大的洁白雪花在她正红色的婚服上盛放,凛冽寒风吹动她层层叠叠的裙摆,衬得她如奔月的嫦娥,又清冷又孤独。
“李润乾。”脸上被碎瓷片扎出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周琯眸色平静地望着城墙下的大好河山,头也不回地唤李润乾的名字:“我可以有很多种死法,比如自缢,再譬如服毒自戕,都是不声不响的。”
“但我偏不如此。”
她转过头朝向李润乾,及腰的黑发被风吹得凌乱纷纷,“我以自身性命做引子,提醒天下所有女子,情爱虚妄不可信,若所托非人,最后下场会和我一样凄惨。”
“我要让你知晓——”她抬手指向李润乾,唇角绽放出灿烂得近乎诡异的笑意,“我是因你而死的,是你的始乱终弃薄情寡义杀了我。请你记住我这一身红,以后每晚都要梦到我。”
“琯琯。”李润乾看上去很冷静,不知道广袖遮盖下的手是否颤抖,“你先过来。”他缓步靠近周琯,剑眉紧蹙,“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说……”
没等李润乾走到可以伸手将周琯拽回的距离,季月圆宫里的宫女突然小跑着来报:“陛下,宸妃娘娘说她肚子疼,似乎要临盆了!”
李润乾下意识地扭过头,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为周琯的绝望又增添一笔——她都站到数十丈高的宫墙上了,他还记挂着季月圆的胎。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跌落,腌渍着周琯脸上的伤口,脸疼,心更疼。她张开双臂,不带一丝留恋地跃下城墙,以鲜血在地面肆意涂画。
夜色中回荡着她最后留下的话语——
“李润乾,我会夜夜入你的梦,不请自来。”
王宫里的公主,皇宫里的皇后,死在她三十二岁这年的冬天。
六瓣雪花旋转落地,一片片覆盖染血的尸身。待周琯的心脏不再跳动,天边突然显出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光柱,刺破厚厚云层,笼罩在她逐渐冰冷的躯壳之上。
点点星斑从周琯的躯壳中游离而出,最后组合成一具透明人形,是她的魂魄。
天地骤起风霜,不见星光的穹顶处,传来只有周琯才能听见的低沉梵音——
“凡界劫数已尽,肉身即将入殓消散,恭迎主母娘娘尊驾返回天上天。”
周琯在阵阵梵音中睁开眼睛,往昔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什么公主,什么皇后,那都不是真正的她。
她是扶月,六界共主,居住在九重天外的天上天。
周琯不过是她在凡界历劫时的化身。
透明魂魄发出璀璨光芒,容貌快速幻化,及腰黑发自发梢开始一点点变换颜色,成为黑里带微赤的玄色,染血的嫁衣亦在瞬间变成光彩夺目的广袖天衣。
扶月凌空踏起,身躯向着浩渺高空飘去:“四方诸神,六界圣灵,为我引路!”
四面八方恭祝声接连不断:“恭迎主母娘娘尊驾返回天上天!”
2. 碧霄宫
大地之上,云层之顶,有九重天,每一重都住着仙官神君,是世间无数凡人最向往之处。
九重天之上,还有一层天上天,地界不大,祥云笼罩,四季如春,素来安宁。天上天内有一所漂浮在虚空的宫殿,名为碧霄,六界共主扶月便住在这里。
今日,素来祥和安宁的天上天呈现一派紧张气象,上到在内殿服侍的仙娥,下到在殿外洒扫的仙君,皆忙得脚不沾地,每个人走路都带着风。
令众仙这般忙碌的原因只有一个——主母娘娘在人界历劫结束,今日将返回碧霄宫。
与天上天的忙碌紧张相比,九重天则一如既往地悠闲。两个负责迎新的仙官正带着位刚飞升的小神仙在各处走动,一来熟悉环境,二来交代注意事项,省得新来的愣头青不懂规矩,冲撞了哪位尊神。
刚刚飞升上来的小神仙梳牛角双髻、作道童打扮,看上去呆呆的,眼睛里没有光。
三人正例行公事般四处闲逛,天幕西方突然出现几缕七彩霞光,忽闪忽闪,转瞬即逝。
霞光消失的瞬间,一道人影御风出现。那是个明艳利落的年轻女子,华衣玄发,未着鞋袜,右脚脚踝处叠戴着两只看不出材质的镯子,行动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女子冷着脸,似乎心情不太美妙,行进的动作也极快,不过须臾间便从他们身侧擦过,只留下一阵带有栀子花香气的风。
小神仙的注意力当即被吸引过去,“她是……”他痴痴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口中呢喃道,“赤足,玄发,叠戴两只骨镯,她莫不是……”
“你小子运数真不赖。”其中一人拍拍小神仙的肩膀,故作和气道:“来仙界报道第一日,便能看到扶月娘娘。咱们仙界可有不少人,到坐化那日都不曾见到扶月娘娘一面呢!”
“真的是扶月娘娘!”小神仙原本毫无光亮的眼珠子霎时变得亮晶晶的,“我……我见到扶月娘娘了!”
和六界其他人一样,小神仙从小是听着扶月的故事长大的。据他所了解,扶月娘娘出身不明,刚成年时被父神收养,之后便跟着父神一起护佑六界苍生安稳。她为人正义,又骁勇善战,曾是父神麾下第一得力干将。
五百多年前,父神命终陨落。魂飞魄散之前,父神特意传下话,让扶月入住他在天上天的的宫殿——碧霄宫,并将六界共主的位置也一并传给她。
父神是谁?
那可是打破混沌乱像、提出创设六界的古神,主宰天地六界数千载,他留下的遗言,六界自然奉为圭臬。
此后,扶月成为新的六界共主。她住在天上天的碧霄宫中,便如镇世的吉祥物,除了处理六界处理不了的纷争外,鲜少外出,难得一见。
小神仙飞升的第一日,便见到了六界第一吉祥物。他踮脚眺望扶月离去的方向,心里喜滋滋的。
半炷香后,小神仙口中风姿出众、仪态不凡的那人冷着脸,撒开一直捏诀的手,紧咬牙关落在碧霄宫门口。
“把南斗六星君和北斗七星君都请过来。”双足跨过碧霄宫的门槛,裙摆在身后堆叠流动,扶月冷着脸交代在门口迎候的仙娥:“若诸星君有事在忙,便只请司命星君、司缘星君两位前来。无论他们俩在做什么事情,有多忙碌,都请他们将手头之事暂且放下,即刻前来。”
扶月喜静,是以碧霄宫里差遣的仙娥仙君并不多,只有十来个。近身服侍扶月的仙娥名唤君岚,跟随在扶月身边的年头最久,扶月皱下眉头,她都能猜出是什么意思。
主母娘娘方才,是用了请字对罢?君岚心头一紧——情况不对,事情不小。
她从队列里出来,刚要领命去找星君们,扶月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在人群中张望一番,眉头轻轻收拢:“凤溪怎的不在?”
君岚替凤溪捏了一把汗,忙解释道:“日出时西方有异动,神君大人亲自前去察看了,暂时还未返回。”
扶月了然,“派个人去寻他,若异动无碍,便把他也一并叫来。”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扶月在凡间磋磨三十二载,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混上,天上不过才过去三十二天。
多日未归,碧霄宫一切如故,一应陈设与扶月下凡历劫前没甚两样。她携带满身尘埃走进主殿,步伐沉重地拾级而上,落座暗雕千兽玉椅,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仙娥仙君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深意:啧,看样子,主母娘娘这次到凡界历劫的经历很精彩。
司命、司缘两位星君赶到碧霄宫时,扶月正端坐在那把父神亲手打造的、已有五千多年的暗雕千兽玉椅上,脸颊饱满,眸光平和,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六界一片山河安澜。
“司命星君。”照例的问安后,扶月先开口同主管命盘的司命星君说话,“我是去人间历劫的,临行前曾交代过你,不许给我开小灶,最好让我投生到一个普通人家去,过一世平凡生活。可你看看,你给我安排的都是些什么?”她用力磨后槽牙:“前半辈子是顺风顺水、锦衣玉食的公主,后半辈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这样好的命格,如何算得历劫?”
司命星君无奈地叹息一声,恭敬解释道:“主母娘娘,小仙虽管着命盘,却也只能行管护之职,没办法随心操纵命盘。”他小心翼翼觑探扶月的脸色,“而且,像您这样的上古大神,修为早已超脱六道,您下凡历劫的命格都是命盘自动生成的,小仙根本插手不得。您在凡界发生了什么,小仙也不得而知啊。”
扶月的眉心动了动,不再说什么。她偏过头,看似气定神闲地睨一眼站在一边的司缘星君,“司缘星君。”
司缘星君身形一抖,忙拱手上前,“小仙在。”
扶月挑起一侧唇角,眸光阴暗,笑容瞧着怪阴森的:“好安排,好姻缘,好魄力!”
司缘星君好歹活了几千年,再迟钝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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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听出扶月话里的阴阳怪气。
“主母娘娘。”他擦擦额头的冷汗,连忙解释:“缘盘跟命盘一样,只能开盘,不能操纵。而且缘比命更加玄妙,走向全由个人主观推动,小仙委实是引导不了,操纵不了啊……”
“哦?是吗?”身子向前倾斜些许,扶月抬手托腮,眼神反复循环盯着司缘、司命两位星君:“当真操纵不了?”
两位星君异口同声:“当真操纵不了!”
扶月继续盯着他们:“当真不知我在凡间所经历的种种?”
“当真不知啊!”
“呵。”扶月从喉咙深处发出声冷笑,收回锐利的眸光,没再多说什么。
殿外日光均匀铺陈,扶月坐直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眉眼间涌现一丝疲惫。
司缘、司命两位星君里,前者的性子活泛些,嘴皮子也更利索些。司缘星君小心打量着扶月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其实……娘娘您早已脱了六界轮回,不必再下凡历劫了。小仙之前也劝过您,让您不要下去,您非不听……”
扶月眉宇间的疲态更甚。
神仙都有下凡历劫的惯例,这还是从父神在时就遵循的传统。
扶月以前忙着做父神的左膀右臂,整日奔波南北降妖除魔,不曾有空下凡历劫;成了六界共主后,她顾虑肩膀上沉重的担子,又不敢轻易离开天上天,这下凡历劫的事情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她五千一百多岁。
近些年,六界后起之秀层出不穷,这些后辈颇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不甚看重和尊敬他们这些上古的老家伙。
不少后辈暗地里嘀咕,说扶月是六界共主,也是六界榜样,她这个离规则最近的人尚且不以身作则,又凭什么去要他们遵守传统下凡历练?
为堵悠悠众口,也为彰显对父神旧例的遵从,扶月只得把手头的事情交代出去,抽空到凡间了了这段劫数。
哎,以身作则——扶月扶额皱眉,好个以身作则。
天上天四季如春,就连吹进大殿里的风也柔柔的,带着清新的花香。扶月跟司命、司缘两位星君说了好一会儿话,凤溪还是没回来,她忍不住抬眸向外张望,“凤溪呢?怎么还没来?”
君岚又替凤溪捏了第二把汗。她妥帖收起眼底的焦虑和担忧之色,上前一步回禀扶月:“已经让人去找神君了,娘娘您再等……”
君岚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扶月抽了抽鼻子,忽而闻到一股雪后凌寒独自开的红梅香气,清新淡雅,沁人心脾。
她知道,是凤溪回来了。
果然,下一瞬,一道颀长人影便出现在大殿门口。来人匆匆穿过长长的殿道,径直走到扶月座下,动作利落地撩起衣摆,单膝下跪神态恭谨道:“师尊。”
嗓音冷锐低沉,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稳重老成。
扶月垂落眼睫,望向她名下唯一的弟子。
3. 凤溪神君
凤溪仍是扶月记忆中的模样,及腰的黑色长发柔顺如海藻,嘴唇薄厚适中、鼻梁又高又挺,还生有一双恰到好处的桃花眼,两片睫毛浓密到可以取下来给她当蒲扇用。
桃花眼多情,但凤溪的眼里不见妩媚温柔,反倒清冷如深潭,仿佛藏着许多惆怅心事一般,令人看不穿。
神仙之间不论仙阶高低,皆不必行跪礼。
扶月缓步走下高台,扶起凤溪,脸上绽放回到天上天的第一抹笑容:“凤溪!”
她绕着凤溪转了一圈,边打量边思索道:“我怎么感觉几十年不见,小凤溪你又长高了不少,以前我只矮你一个头,如今快矮一个半头了。”
凤溪的皮肤本就白皙,今日穿的还是身黑色广袖长袍,愈发衬得他的肌肤白得过分,给人一种血气不充足之感,让人忍不住想割腕给他喂点鲜血补补身子。
“师尊。”凤溪自动忽略扶月唤他“小凤溪”这事,话语中有十足恭敬和淡淡无奈:“凤溪遇见您时便已成年,身量定型,无法再继续长高。还有……”他将视线投放在扶月端庄漂亮的脸庞上,“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于凤溪而言,您才离去三十二日。”
司命、司缘两位星君静静看着这对师徒间的互动,动作同步地抬手摸鼻子——唯有在扶月娘娘面前,这位六界鼎鼎有名的黑衣修罗、冷面神君才会这样恭顺温和,身上才会有几分活人的暖和气。
六界最清楚凤溪身份来历的,当要数司命、司缘两位星君。
凤溪今年两千五百多岁,他的真身是万兽之祖应龙,从蛋里一孵出来,便自带一身仙骨,自动归入仙籍。
大约五十多年前,应龙一族被金翅大鹏一族所灭,只有凤溪一人侥幸逃脱。自此他便成了应龙一族硕果仅存的独苗。
而后也不知遇到了什么机缘,凤溪竟得幸拜入六界共主扶月门下,成了扶月娘娘唯一的徒弟,暂居碧霄宫偏殿,时常拿着扶月娘娘的令牌,帮她到各界办事。
不知是否是怀揣着报灭族之仇的心思,凤溪修行起来十分拼命,短短五十多年,他便从上仙一路修至仙尊、下神、上神,差一步便可修成神尊,这是旁人努力五百年甚至一千年都不一定能达到的成果。
如果说主母娘娘在六界的形象是温和仁慈,那凤溪神君的形象则是杀伐果断。五十多年来,他因行事太过果断、不留情面得罪过不少人,其中不乏一些上古大神。
可偏偏他做事情分寸感十足,桩桩件件都合乎理法,让人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自父神消散后,主母娘娘独自守护六界五百多载,时常累得面容憔悴。
凤溪神君虽然性格不够八面玲珑,但他的杀伐果断恰巧与主母娘娘的心慈手软互补,且办起事情来委实周到靠谱。
对他,大家都是埋怨并敬畏着。
“那八成是你今日穿的鞋子鞋底厚。”扶月自顾自寻了个理由,重新坐回父神传给她的暗雕千兽玉椅上,挑眉问凤溪:“怎么来得这样晚,我和两位星君等了你好一会儿。”
凤溪低头回应,露出白皙的脖颈,“日出时,西方天幕传来震动声,惊得神鸟四散,我不放心,特意过去查探。”
“异动无碍吧?”
“无碍,有只凤鸟误触结界罢了。”
扶月放下心来。眼底划过一抹戏谑,她故意同凤溪玩笑:“适才你不在,两位星君都承认了,你逼迫他们更改星盘命盘,随我一道下凡历劫,还化作我身旁的宠物小猫,在凡间陪了我好几十年……”
两位星君闻言身形具是一颤:他们何时说这些了?扶月娘娘简直……简直为老不尊!
“是吗?”凤溪表现得格外平静,眼神冰冷地扫过两位星君,面无表情道:“仙界有戒律,妄语者一律打下凡界,历一世劫难方可重新飞升。”他提醒扶月,“师尊可以将他二人打下凡界去了。”
怕凤溪当真,司缘星君赶紧解释:“主母娘娘切勿拿小仙玩笑,整个天上天都晓得的,您下凡历劫期间,是凤溪神君在替您打点六界事宜。他整日忙得跟陀螺一般,哪有时间追随您下界呢?”
扶月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只不过许久不曾见到凤溪,想逗他玩玩罢了。
“今日两位星君说的话,我其实只信一半。”扶月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慢悠悠对两位星君道,“但既然仙帝将命盘和缘盘交由你们运转打理,想必是信任你们的。我也会说服自己去相信你们。”
“都回去忙罢。”扶月示意君岚送客,“下次我若是再下到凡间历劫,命格上你们可以替我设置得苦一点,生于庄户人家便可。至于情事上……”她顿一顿,才接着道,“孑然孤老,也挺好。”
两位星君一边说着他们也没法操纵命盘缘盘,一切皆靠造化安排,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告退。
走到无人之处,司命星君小碎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司缘星君,压低声音窃窃道:“老弟,我说,你真的没法控制缘盘吗?”
司缘星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同样压低声音反问道:“老哥你呢?”
司命星君比了个一半一半的手势。
“啧。”司缘星君回头看看碧霄宫,“到底是扶月娘娘活得久,我们的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她。”
“没事,能瞒一个是一个。”司命星君加快步伐,意味深长道,“不然有的是交道要打。”
正是午时,温暖的日光洒在碧霄宫的重檐庑殿顶上,为屋檐镀了一层金光,映得天上天愈发仙气飘飘。
仙子君岚送完两位星君后,特去沏了一盏扶月素日爱吃的茶送到主殿。她刚捧着茶托迈过门槛,凤溪径直迎上来,接过茶托道:“我来。”
君岚同凤溪也相处不少年了,只这一个迎上来的动作,她就知道,凤溪有话要单独同扶月娘娘说。
“麻烦神君了。”她把茶托递给凤溪,识相地退到殿外去。
君岚猜得没错,凤溪的确有话想单独问扶月。
他从扶月刚刚那句迟疑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无缘无故的,师尊作甚要说孑然一身这种话?
“师尊此番到人间历劫……”借着斟茶的时机,凤溪看似随意地问扶月,“不愉快吗?”
扶月揭开茶盏的动作明显停滞一下。不过转瞬,她便恢复如常,将茶盏抵在唇边浅啜:“不提也罢。”
凤溪明了,垂眸遮住幽深桃花眼,不再追问。
看来的确是不愉快。
扶月下凡历劫三十二年,离开碧霄宫整整三十二天,这是她自搬进天上天、成为六界共主以来,离开天数最久的一次。
吃完一盏茶,扶月开始询问凤溪正事:“我下凡历劫期间,六界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凤溪掀起睫毛,眼眸间漆黑一片,看不出情绪:“如常安稳。左不过,有张生辰宴的帖子送来有些时日了,需要师尊亲自过目。”
“生辰宴的请帖?”扶月坐直身子:“谁要做生辰啊?”
早在凤溪刚到天上天时,扶月便嘱咐过他,寻常的请帖,不论丧仪嫁娶,一概不接,只有上古大神陨落了她才会去送一送。
凤溪做事情周到,他既然做主收下这张生辰宴的请帖,说明做生辰的人身份一定不简单。
凤溪抬手捏诀,又细又长的手指头变换结印,须臾间,一张泛着黑红之气的请帖漂浮在他掌心,一看便知来自幽冥界。
扶月晓得是谁要做生辰了。
“她比我小一百岁,是父神在我之后收的义女,今年……该五千岁整了。”扶月翻转掌心向上,那张泛着黑红之气的请帖迅速落入她手中,“这是整寿大寿,难怪她要专门下帖子请客。”
摊开幽冥界气息十足的请帖,扶月轻扫一眼,诧异道:“呀,竟然就在后日。”
阿云珠真会挑时间,恰好赶上她历劫回来。
合上请帖,扶月朝凤溪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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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你陪我到幽冥界走一遭罢,毕竟……”她意味深长笑一笑,“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听到扶月说“唯一的亲人”这几个字时,凤溪的眉心动了两下。他本来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许是与凤溪相处年头久了,回到天上天,闻到宫殿里熟悉的味道,再看到凤溪那张令人望之便心生愉悦的俊美脸庞,扶月觉得甚为心安。
“我要沉沉睡一觉,睡到冥王生辰那日。”扶月站起身,上下眼皮几乎阖到一起,“凤溪,外头的事情你继续帮我盯着,这两天我不见客。”
凤溪低低回了句“嗯”。
在凡界当了十六载公主,又当了十六载皇后,居所都是富丽堂皇的,这乍一回到风格简约的居所,扶月还真有些不适应。
脑袋挨到枕头上,扶月刚要入睡,在凡界经历的种种事情突然一窝蜂闯进她的脑海。她睁开眼睛,探头问还没离去的凤溪,“你说有没有一种药,吃了能让人忘却历劫期间发生的种种事呢?”
凤溪清冷的嗓音隔着屏风传来:“以前有,后来……”凤溪故意没说完。
扶月想起来了。以前他们神仙下凡历劫,重新返回天上后,原是要饮下一剂药水,遗忘历劫期间经历的俗世种种。她听说这事儿之后,认为遗忘达不到历练的效果,唯有带着历劫时的记忆活下去才算是有意义的。
所以,她同仙帝商量后,改了这个规矩,神仙们会带着历劫期间的记忆,长长久久地活着。
扶月算是知道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滋味了。
罢了。她重重躺回床上,心想忍着吧,岁月绵长,总有彻底遗忘的一天。
再次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是劫数将尽时,沐阳城下的那场雪。
那场雪下得着实大,扶月活了五千多岁,走遍六界都不曾见过那样大的雪。
坠下高楼时的惨状历历在目,粉身碎骨的痛苦存于每一次呼吸间,扶月捂着胸口坐起来,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语气却是玩笑一般:“凤溪,不若你私下去老君那里,给我偷一颗助眠的药丸来罢。就算不能忘却历劫时发生的事情,起码能让我睡得安稳些。”又想了想,道,“不然你进来打晕我也行。”
凤溪负手立在屏风外,背影看着比碧霄宫主殿前那棵树龄四千岁的梧桐还挺拔。“睡觉。”他只给扶月这两个字。
扶月撇嘴躺回床上,不满嘀咕道:“到底谁是师尊谁是徒弟啊。”
带着三十二年的人间记忆,扶月终是睡了过去。
到底也没睡好。
扶月今年五千零一百多岁。
四千岁以前,她跟在父神身边,走南闯北降妖除魔,日子过得虽忙碌,却也充实;父神陨落后,她扛过看护六界安稳的担子,一个人在天上天孤零零过了几百年,直到遇到凤溪才算有个伴。
父神给她的是亲情,凤溪给她的是师徒情,至于爱情……纵观五千多年岁月长河,扶月都不曾体会。
她从前不知道爱情的滋味,也从不向往爱情。偶尔闲得发慌,看一些没营养的书籍,书里头出现歌颂爱情的桥段,她会心生好奇——到底什么是爱情呢?
此番凡界历劫之行,扶月总算是尝到了情爱的滋味。
她想,这种虚妄又痛苦、缥缈又残忍的感情,有什么好歌颂的?
睡醒就把那堆烂书全烧了。
睡吧睡吧。扶月自己劝自己——再深的伤口,总有愈合的一天,总要百般苦都尝过,她才能更好地去爱六界众生啊。
扶月的心声凤溪听不到,但她的辗转反侧,他却全听在耳中。
他睁着那双幽暗如子夜的眼睛想,以前就算有天大的事,扶月也能沾床就睡,这次却久久难以入睡。
看来,她在凡界,一定被伤得极深。
眼底流转出哀伤之意,凤溪攥紧拳头,闭上眼睛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4. 冥帝诞辰
数万年前,六界分得其实不是很清楚。
那时,神仙可以同妖魔做邻居,地狱的鬼怪可以肆意到凡间兴风作浪,天地秩序混乱不堪,战火终日燃烧,各界生灵苦不堪言。
而后,以父神为首的几位上古巨神一路冲云破雾,创立性地将世间分为凡、冥、仙、妖、魔、无六界,并联合各界帝王定下条约,规定各界生灵只能在自己的地界内活动,不可擅自闯入其他地界,更不可作乱杀人,违者可直接斩杀。
一代又一代人,不知流了多少鲜血,终于换来六界今日明面上的和平。
冥帝五千岁生辰之宴,就是检验这份和平的大好时机。
因请帖上写的是午宴,金乌鸟飞到天幕最中间时,扶月才带着凤溪出发前往冥界。
冥界位于地底深处,太阳照射不到,终日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丝光亮。可偏偏冥帝最讨厌黑暗,为了让地底的宫殿能亮堂一点,这些年她从各处搜罗带亮光的摆件,全都堆码在宫殿内外,直将冥帝殿变成了一处灯具市集。
只可惜,那些摆件再亮,发出的光芒也是冷冰冰的,比不得金乌之光温暖明亮。
师徒俩抵达冥帝设宴的大殿时,殿内已坐满了各界宾客,扶月打眼一瞧,不少都是如她一般的老东西。
见扶月与凤溪现身赴宴,原本喧闹的殿内立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恭迎这位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六界共主,以及她那位年岁不大气度却稳重如古神的徒弟。
扶月搬进天上天几百年了,还是不习惯这样高调张扬。她偷偷用隔空传话对凤溪道:“咱们俩就该变换身形来的,落座再恢复真身,也省得被这些人当猴子看。”
凤溪安抚她:“且忍一忍,落座了就好了。”
扶月强忍不适,示意众人起身后,别扭地往殿内走。有个青衣女罗刹笑着迎上来,态度恭敬道:“主子适才一直说,要第一时间在门口迎接您,迟迟等不到,便先下去换衣裳了。请您随我到雅间等候,开宴时再出来罢。”
青衣女罗刹口中的主子就是冥帝阿云珠。听到她说阿云珠一直等在门口,扶月只是笑了笑,心里压根根本不信——阿云珠才不会专门候在门口等她。
冥界土灰多,向来以不穿鞋闻名六界的扶月难得穿了双重台履。跟着青衣罗刹女穿过席间,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几句对话。
“听闻胥辰帝君前些日子去凡界历劫了,如何?”
“身为神仙,都要走这一遭,没甚可说的,大家都一样。”
“唔,听说扶月娘娘前段时间也去凡界历劫了。据我所知,你们下凡的时间刚好重叠,归来的时间也差不多,真是凑巧。”
“当真?我怎么不曾听说。”
“你这不是刚回来嘛。”
扶月放缓脚步朝说话的地方望过去,那是一张檀木圆桌,桌旁坐了四位上古大神,每一个扶月都认得。
被问及下凡期间经历的是位男子,长相不俗,年岁不知几何,看着同凡界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差不多。他穿着一身锦面柔锻裁成的月白竹纹宽袍,头发一半用玉冠高高束起,另一半自然披散身后,周身气度从容淡雅,眼角几道细微的皱纹,更是为他增添了历经岁月流逝后的成熟稳重。
周遭人都在闲话谈笑,他也参与其中,可扶月远远看着,他的笑容中隐隐藏着疏离,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忧愁,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之感。
是西极胥辰大帝。
仙界除统管一切的仙帝外,另有四位大帝,分别掌管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扶月与西极胥辰大帝相识多年,以前父神还未陨落时,他们时常互相走动,交流斩妖除魔的经验。
大约一千年前,单身多年的胥辰遇到了他的道侣,两人恩爱缠绵,形影不离。只可惜,后来胥辰的道侣在诞育孩子时遭遇难产,一尸两命,胥辰想尽了办法也没能将她们救回来。
这件事对胥辰的打击很大,自那以后,他便隐居世外,不再过问世事。扶月也曾去找过他,想看在旧日的交情上开导他两句,但胥辰一直闭门不见,她也只能作罢。
今日他竟肯来赴冥帝的生辰宴……扶月想,也许,他是放下了罢。
扶月想凑过去插个话,同胥辰大帝交流下历劫感受。正打算付诸行动,耳畔突然传来一道极其妩媚妖娆的说话声:“我的好阿姐,几十年未见,妹妹可想死你了。”
扶月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阿云珠。”
父神一生未有伴侣,却收了三个义女:老大扶月情绪最稳定,父神陨落后,她做了六界共主;老二阿云珠性情多变,喜怒无常,父神命她镇守幽冥界;老三释初……多年前因爱行差踏错,化身堕仙,差点成为六界祸害,被扶月亲手斩杀,不提也罢。
扶月微微侧过身子,殿中巨幅百寿图下站着的身穿火红色曳地长裙的明媚女子,正是父神的第二个义女,她名义上的妹妹,冥帝阿云珠。
阿云珠长年身处地府,不见日光,皮肤白得几乎能反光。仪态妖娆地走到扶月身侧,她亲亲热热地揽着扶月的胳膊,柔声撒娇道:“好阿姐,就等你了。眼下还没到开宴的时辰,你同我去寝殿坐一坐罢,咱们姐妹俩说说悄悄话。”
跟扶月说完话,她又表情做作地冲凤溪抛媚眼:“许久不见,小神君还是这般俊美迷人。可有心仪的姑娘了?要不要来本座这里,做我最钟爱的小郎君?”
凤溪眼波沉静接下阿云珠一记媚眼,自动忽视她调笑的话语,不给予任何回应。
阿云珠今日讲话这样做作,笑得也渗人,扶月的眉心突突跳得厉害。她不动声色地推开阿云珠的手,示意凤溪跟上她们。
途中,阿云珠贴近扶月,轻轻在她耳畔道:“阿姐没发现吗?我身边的伴侣又换了,这次的这个比凤溪还年轻,嫩得很嫩得很,帅得很帅得很。”
扶月这才注意到,阿云珠的身旁还站了个小脸煞白的男子,年纪看着确实不大。相貌嘛……她瞥了瞥凤溪,又看了看阿云珠的新宠,决定不予评价。
阿云珠的审美一向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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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扶月没给什么反应,阿云珠又凑近她,用怜惜的口气道:“姐姐还是孑然一身吗?碧霄宫那样大,姐姐你却只能一人孤孤单单住着,可怜见儿的。”
扶月按着性子没搭理她。
“不对。”阿云珠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睨一眼凤溪,抵唇吃吃笑道:“也不能算孤孤单单住着,不还有凤溪小神君么。”
凤溪紧抿嘴唇,眉梢处透着冷意。
阿云珠又碎碎念叨道:“哎,父神当年阿姐搬去天上天,我还嫉妒得很——凭什么你就能生活在云端,而我却要在不见日光的地底?结果呢,你不过是去做个出苦力的吉祥物,爱爱不得,恨恨不得,活得没滋没味的。”
阿云珠那张嘴沁过毒一般,总是让人恨不得拿东西给它封上。扶月实在是懒得与她斗嘴:“你饿不饿?”扶月打岔道,“等下吃什么?”
阿云珠没回答。走到人烟稀少处,她突然小声问扶月:“姐姐还在找那本古籍吗?”
一直低头走路的凤溪突然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向扶月。
扶月板着脸,佯装没听见,自顾自往前走。
阿云珠的碎碎念又在耳边响起:“有什么意思,早就同你说了人死如灯灭,不要心怀执念,你这种性子总是不听劝……”
阿云珠今日的话太多了,大有要把她们没见面的这几十年间的话都一次说完之意。
扶月到底还是没忍住:“你月圆之夜还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吗?”她好心提醒,“别吓着你新找的粉面郎君。”
阿云珠白扶月一眼,“你嫉妒我有男人陪。”
扶月看看阿云珠新男宠的长相,意味深长笑笑,由衷道:“还真不嫉妒。”
冥帝喜好奢华,宫殿修得富丽堂皇,寝殿内亦摆满了金银器具。
落座后,阿云珠第一时间朝扶月伸出手:“礼物呢?不会空手来的罢?”
扶月朝凤溪望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自随身空间内掏出一枚硕大无比的夜明珠。
夜明珠出现的瞬间,原本灯火通明的寝殿顿时又亮上三个度。阿云珠惊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夜明珠!我千年来寻遍六界也不曾得见!”她几乎是从凤溪手里抢过夜那颗明珠,喜欢之情溢于言表,“我要将它悬挂在宫殿屋脊中间!”
扶月眼底露出一抹小得意——她便晓得阿云珠会喜欢这份礼物,不枉她收在库里几百年。
阿云珠抱着夜明珠舍不得撒手。烦完扶月,她又开始去撩逗凤溪,“今日我收礼千件,唯有小神君送的最合心意。”她朝凤溪挑眉,“来,让姐姐亲一个以示感谢。”
扶月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凤溪只是安静坐着,目光平静注视前方,脊背挺拔如白杨,仿佛没听到阿云珠说话。
阿云珠转动夜明珠,表情悻悻然道:“阿姐你都够没意思的了,怎么调教出来的徒弟也这么没意思。”
“没办法。”扶月翘起二郎腿,双手在胸前环抱,身子顺势向后靠在椅背上,“随我。”
5. 连宇世子
嘹亮鼓乐声顺着地底宫殿传往人间时,这场专为庆贺冥帝五千岁生辰的宴会正式开始。
阿云珠交友的路子比较野,今日来赴宴的宾客横跨六界,神魔妖鬼皆有,可谓齐全。
宴席进行到一半,爱美的阿云珠独自下去换衣裳。扶月终于等到她单独行动了。叮嘱凤溪享用宴席不必跟随,扶月敛袍起身,跟在阿云珠身后往外走。
行到无人处,扶月叫住阿云珠,谨慎地请她帮忙办件事,“那个,看在我送你那么大一颗夜明珠的份上,可不可以用生死簿帮我找个人?”
适才阿云珠身边一直有人,凤溪也一直随行左右,扶月没好意思开口请阿云珠帮忙。
毕竟,神仙历劫归来后不可再与凡世有染,是自父神在世时便有的规矩,她身为六界共主,却在历劫结束后带头回头探问凡间事,委实不像话。
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她才趁四下无人来找阿云珠。
“你要找什么人?”阿云珠露出坏笑,“你在凡界的伴侣?”
“其实也不是人。”扶月挠挠头,继续小声道,“我想找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猫,我唤它作小白。我想知道,它目前是死是活。若活着,如今身在哪里;若死了,是何时死去的,死后重新投入了哪一道。”
如果说此趟凡界之行有什么让扶月念念不忘、难以割舍,除了她在凡界的生身父母外,就是那只陪伴她十几年的小黑猫了。
扶月历劫结束回天上天时,小白被季月圆藏了起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她请阿云珠帮忙查生死簿,并非是想带小白回天上天,仅是想知道小白的下落,求得心安。
听说扶月要找的是一只猫,阿云珠登时兴趣缺缺:“无趣。”却还是答应扶月,“闲时我查查,查到了着人告知你。”
重新回到席间,已是半炷香后。之前坐满人的大殿空出不少位置,扶月随意扫了一眼,胥辰大帝落座的位置也空着,不晓得做什么去了。
可惜了。扶月心生惋惜——她还想找胥辰闲聊几句叙叙旧呢。
凤溪仍坚守在原处,一头乌黑如碳的及腰墨发用银质云纹冠高高束起,露出长长的后脖颈和棱角分明的侧脸,再配上他不胖不瘦的匀称身形和俊美无双的脸庞,看着便赏心悦目。
扶月在凤溪身边坐下,繁复的裙摆堆在软椅周围,如同九天的虹彩。“哎呀,蟹粉狮子头。”瞧见桌上有道爱吃的菜,扶月眼睛都亮了。正要拿起筷子去夹一个,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可惜可惜,都冷了。”
蟹粉狮子头要热热的才好吃呢。
凤溪什么话都没说。他熟练地转动手指捏诀,打开好不容易才修炼出的随身空间,不过转瞬间,一个盛在精致小盅的、尚还冒着热气的蟹粉狮子头便出现在他手上。
一看就是刚上菜时就从桌上夹走放进去的。
凤溪将盛在小盅中的蟹粉狮子头放在扶月面前,面色平静道:“干净的。”
望着眼前这颗完整的、冒着缕缕热气的蟹粉狮子头,扶月无语凝噎。
她服了。
“凤溪。”扶月唤她爱徒的名字。
“嗯?”凤溪抬起那双眼尾上翘的桃花眼,额前挑出的两屡碎发随风而动。
扶月本想跟凤溪说,随身空间是门难得的术法,能修成它极其不易,六界屈指可数,不可这样随随便便使用。
可又一想,凤溪是出于好心,晓得她爱吃这道菜,特意为她留着。于是话到嘴边,换成了一句夸奖:“好徒弟。”
她在凤溪带笑的注视中埋下头,专心吃热乎乎的蟹粉狮子头。
冥帝大寿,来赴宴的宾客都是一族之长,但也有实在脱不开身或者身子抱恙的,只能让家族中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赴宴。
譬如南极大帝。
他以身子不适为由,未亲自出席冥帝寿宴,只让长子连宇代他前来赴宴,坐在原定留给他的席位之上。
扶月正用小汤匙专心吃着蟹粉狮子头,耳边忽地轻轻擦过去几句闲话,正是出自连宇世子之口:“哎,那边主桌上那个,穿深紫色广袖天衣的女子,就是扶月吗?”
连宇世子该是多吃了几盅酒,说话没轻没重的。坐他身旁的人连忙提醒,“怎可直呼主母娘娘名讳,要用尊称。”
“什么主母娘娘,不过是出生的年头早,又赶上了好造化,有幸被父神收为义女罢了。”连宇世子的语气听上去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这些年,我也没见她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素日里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是躺在前人的功劳簿上坐享其成罢了。依我看,她徒有外表,花瓶一个,我坐那个位置也行。”
扶月拿小汤匙拨弄着盅里破碎的蟹粉狮子头,专心致志,连头都不抬。
这个连宇世子,扶月也略有耳闻。他是家中独子,自小泡在蜜里长大的,南极大帝和慈逅元君对他百般疼爱,纵得他养成了个混不吝的性格,做下不少混账事,全仰仗父母帮忙遮掩才能安稳过到今日。
“听说她今年五千岁了,却一直不曾找仙侣。”连宇世子压低声音,话语中调笑意味明显:“我看她的模样周正得很,是不是不好男色,才一直孤身至今?”
同桌的人纷纷转过头,不敢再同他说话。
扶月静静品味蟹粉狮子头的味道,任由流言穿耳过。
到她这个位置,有时需要适当装聋作哑,若事事都过问、句句话都往耳朵里听,也是烦扰得很。
有句话说得好,能承受多大的诋毁,就能经得起多大的赞美。她近些年听的赞美足够多,偶尔也该听两句诋毁的话。
扶月有心不计较,连宇世子却是个嘴碎的,自顾自喋喋不休道:“扶月身边坐的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徒弟凤溪罢?长得倒还不赖,一表人才的。你们说啊,她收徒就收徒,作甚要收个长相这般出众的呢?”见周边人都不搭理自己,连宇没有眼力见儿地左看看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哈哈,你们说他们俩之间,会不会有甚不可告人的秘密?”
扶月停下咀嚼的动作,琥珀色眼眸中闪过不悦——好个混账后生,编排她倒也罢了,怎能编排凤溪、编排他们庄严而又纯洁的师徒关系。
过分了!
扶月正欲隔空对连宇施法,封住他的嘴以作惩戒,凤溪却突然起身离席,迈步走向连宇世子:“你,出来。”
殿中遍布喜庆的红色,凤溪着一袭与扶月发色相同的玄色衣衫,面无表情地站在连宇世子身前,幽潭般深邃的眼眸中渗出冰冷气息。
扶月晓得,凤溪这是听到连宇编排他们的话了。
应龙一族素来听觉灵敏。
被娇惯长大的孩子是不懂乖乖听话的。连宇世子瞥凤溪一眼,满不在乎道:“吃酒正在兴头上,你说出去就出去啊?”
“是。”凤溪拎起他的领口,语气不容商量。
扶月闭上眼睛,用传音入耳提醒凤溪:“略施小惩即可。”
凤溪以传音入耳回她:“有数。”
凤溪虽年轻,做事情却最为妥当。扶月想,年轻人之间处理事情有他们自己的方式,她这个老人家还是安心吃她的蟹粉狮子头罢。
她正在感慨这徒弟收得贴心,耳边忽地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许久不见。”
扶月回过头,鬓角的步摇随动作晃动,她在珠玉碰撞声中看清了说话的是谁——竟是胥辰大帝。
距离他们上次交谈,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是呀,自从我搬进天上天,咱们只在大朝会上能见一面。后来你搬去北海隐居,咱们更是连一面也不曾见过了。”扶月示意胥辰坐在凤溪适才落座的位置,眼角含笑道:“的确是许久不见。”
胥辰撩袍落座,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熟男人的深沉魅力。扶月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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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他梳理整齐的头发,又瞟一眼他历经岁月流逝后仍线条流畅的面容,心底啧叹不已。
扶月与胥辰是同代人,年岁差不离,按理说她的容颜本该与胥辰一样,是中年人模样,眼角也该有几道清浅皱纹。奈何上苍格外眷顾,她到这把年岁了却仍不见衰老迹象,看着还跟二十出头似的。
有时她匿名带凤溪外出办事,会不顾凤溪反对,强行与他以姐弟相称。
左不过凤溪那小子老气横秋的,又极重规矩,一次都不曾喊过她姐姐。
“脚上还带着这对骨镯呢?”胥辰垂眸望向扶月白皙的脚腕,“现在能取下来了吗?”
扶月转了转脚脖子,骨镯发出两声清脆声响:“还是取不下来。砸也砸不碎,便这么糊里糊涂戴着罢,反正也习惯了。”
胥辰抬起头,眸光温柔地安慰扶月:“父神陨落的第二夜,你脚上便有了这对镯子。或许这真是他留给你的。毕竟……”他扬唇微笑,“你是他最疼惜的孩子。”
父神刚正伟岸的模样出现在脑海中,扶月松动眉心,语调柔软道:“我也这样想。”
短暂的沉默过后,扶月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嘴,迟疑开口道:“秀萝的事……我听说了。”她叹口气,“当年本想去宽慰你几句,奈何你闭门不肯见客,如今再说一句节哀顺变,恐怕已不合时宜了。”
胥辰闻言浅浅一笑,大有洒脱释然之意:“我们都是修行之人,漫漫修行路,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变故,关键在于能否想得通。”许是回忆起了与秀萝相处的日子,胥辰眼神温柔道,“秀萝和孩子已西去多年,我想他们若泉下有知,也不想我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
“自己想通比旁人劝通更好。”扶月由衷为她的老友高兴。
“听闻你前些日子下界历练了?”胥辰重寻一个话茬,状态随意地问扶月,“回来后还适应吧?”
胥辰是第一个没有探问扶月在凡界的经历、反而关心她能否适应归来后生活的人。
扶月眉心一动,语调不由得温柔许多:“这还是我头一次下界历练,与神仙相比,凡人的日子真是苦得多了。”
胥辰点头,“的确如此。”垂眸望望扶月不曾被岁月浸染的容颜,他感慨道:“你在这个位置也不容易。要管六界大事要事,还要为堵住少部分闲散人的口抽空下界历劫。父神当年力排众议推你为新的六界共主,于你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扶月扬唇笑了笑,态度平和从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对了,”她看向胥辰,“听闻大帝前些日子也下界历劫了?”
“是的。”胥辰从鬼侍那儿要了个干净的酒盏,轻轻卷起半截衣袖,为自己和扶月各斟了一杯酒,“置身凡界三十二载,归来如大梦一场。”他与扶月碰杯,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凡界,真是有意思的地方。”胥辰意味悠长道。
三十二载。
扶月眼皮微跳,记下这个数字,用宽大的衣袖挡住脸,仰头将酒水喝进肚子里。
与胥辰大帝聊天牵扯了扶月全部的注意力,倒让她忘了凤溪那边。她放下酒盏,正想回头看看凤溪他们还在不在,忽听殿外闹哄哄的,不少人看热闹似的往外面赶。
“发生什么事了?”扶月随便抓了个人问。
“回主母娘娘。”被扶月抓住那人恭恭敬敬行完礼,才慢条斯理道:“凤溪神君和连宇世子打起来啦。”
“啊?”扶月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不必担心凤溪会受伤。”胥辰宽慰她,“连宇那孩子虽然得他爹娘真传,术法造诣深厚,已破神尊之境,可凤溪的术法造诣也不浅。我这些年虽避世在偏远之地,消息不灵通,但对他的进步神速却也有所耳闻。”
“我不担心凤溪。”扶月无心再吃酒了。她快速拎起裙摆,大跨步跟着人流往外走:“我是担心连宇世子啊!”
6. 老东西
跟凤溪做了几百年师徒,扶月自认为她对凤溪十分了解。
凤溪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或许是为了报当年的知遇之恩和提携之情,他待她这个师尊可谓极好,不仅自个儿尊重她,还看不惯别人不尊重她。
今日连宇世子说的话委实难听了些,如她一般好脾气的听着都心生恼火。凤溪虽乖巧,脾气却不大好,他听着只怕会更加刺耳。
更别提连宇调侃时还带了凤溪几句……
外人只知凤溪即将修成神尊,殊不知他早已破了神尊之境,开始向下个仙阶进修了。是扶月怕他风头过盛,惹外人非议和嫉妒,一直压着没对外说。
凤溪的术法造诣远在连宇世子之上,加之今日又带了些火气,不知道会不会不知轻重,将连宇世子伤得太厉害。
从殿内到门口这一段路,扶月已经开始思考,等下送连宇世子的尸体回家时,该对南极大帝夫妻俩说什么话了……
爱看热闹是刻在世人骨头里的,不分哪一界。扶月赶到大殿门口时,巍峨的殿门前已站了不少围观群众,妖魔鬼怪皆有。
连宇世子模样狼狈地摔在地上,用右手捂着左侧的胳膊,指缝间隐隐能看到鲜血。
只是有渗血,没有鲜血喷射出来。
还好还好,只是小伤。
扶月松了一口气。
凤溪手执剑光凛冽的星澜剑,姿态淡然地站在连宇世子身侧,额前的发丝与厚重衣摆被冥界的风吹得不停飘动:“刀剑无眼,比拼中无意伤了世子,还望谅解。”他用星澜剑的剑锋抵着连宇世子的脖颈,语调听着极为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世子吃多了酒,技痒难耐,主动提出要与我切磋一二,对吧?”
听不出是威胁还是事实本就如此。
反正星澜剑在连宇世子脖颈跟前抵着呢。
“凤溪神君……竟能打得过连宇世子。”围观的宾客中有人小声惊叹道:“他俩之间可差了几百年的修为呢。”
连宇两颊微微泛红,不知是真的吃酒吃醉了,还是打斗时真气流转所致,抑或是听到了人群中传出的议论。
他捂着受伤流血的胳膊,咬紧牙关,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错……”
听到这两个字,凤溪旋即收起星澜剑,伸手想拉连宇世子起身,“得罪了。”他道,“我那里有上好的丹药,稍晚着人送给世子。”
连宇世子的脸色难看得紧:“不必了。”他没要凤溪帮助,自己以手撑地起身,语气不悦道,“凭你什么丹药,我父亲母亲那里都有。”
“也好。”凤溪从容收回手,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一脸担忧地站在人群中的扶月,“我拿去喂给九天池的锦鲤。”
扶月站得远,人群又闹哄哄的,纵使她耳聪目明也没听清凤溪和连宇世子具体说了什么。不过从他们的举止来看,彼此间虽然不愉快,却也维持了该有的体面,并没有把事情闹大。
扶月彻底放下心来。
她正欲招手唤凤溪过来,喧闹的人群中却突然传出一道苍老人声,如钟声般沉闷压抑:“年纪轻轻,却这般狂悖无道,敢打伤南极大帝和慈逅元君的爱子,你仗的谁的势!”
这道声音太有特点了,扶月都不需寻说话这人的样貌,脑海里便已浮现他的身影。
是魔界那边的长老魑天獒,今年五千岁,由妖兽穷奇化形而来,面孔黝黑相貌粗犷,胡子头发都白了,乃是正经八百的上古巨魔。
扶月不喜欢他。说讨厌也可以。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行事稳妥有格调,不管走到哪里都值得人尊重,都让人不由得想尊称一声“老泰斗”;有些则爱指指点点,没事找事,借此来彰显资历和存在感,让人忍不住想痛骂一声“老东西”。
这位就是后者。
当年,父神决定让扶月成为新的六界共主时,六界大多数人都没什么意见,但也有少部分持反对态度。
其中以魔界的反对声最大。
魔帝倒还好,他性子淡泊,娶妻生女后只想窝在魔界过他的安稳日子,除魔界的事外不大过问。
但魔界二当家魑天獒的反对情绪很浓烈。大抵是天地混沌时期,魑天獒以穷奇原身四处作乱,被扶月狠狠打过一顿,从此结下了梁子。
扶月曾亲耳听到魑天獒对手下的魔兵道:“小小女子,面容稚嫩,做我的孙女儿尚且嫌她年岁小了,怎可做六界共主?”
魔兵掰着指头思索道:“二当家的啊,扶月似乎比您还大上几岁……”
魑天獒“呸”一声:“比我大有什么用,浑身上下白毛都没长一根。反正她做六界共主,我不认!”
只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魑天獒的反对声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扶月安安稳稳搬进了天上天,又安安稳稳做了大几百年的六界共主。
想来魑天獒这些年牙都咬碎了。
冥界位于地底,常年不见日光,难免阴暗潮湿些,就连吹面而来的风里也夹带着泥土的气息。
外出围观热闹的各界群众本来都打算继续回去吃酒了,魑天獒这一发声,众人不禁都停下了回去的动作,看来是打算将热闹看到底。
扶月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
唇角挂起一抹练了许久的得体笑容,扶月缓缓走下殿前长长的石阶:“大长老这是点我呢。”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扶月边走边慢悠悠道,“凤溪出自白屋寒门,上无父兄可倚仗,下无知己可商议,能仗谁的势呢?”
她顿足在人群中,唇角的笑容忽然放大:“自然是我扶月的势了。”
魑天獒默不作声,只是用猛兽般的眼神盯着高台上的扶月,脸上写满不服气。
“咦,二当家的怎么不说不敢?”扶月眨动眼睛,故意道,“看来的确是这样想的啊。”
魑天獒冷哼一声,负手冷笑道:“我可没这样说。”
“话不在怎么说,而在说出来以后其他人怎么想。”扶月轻抬眼眸,浓密卷翘的睫毛随之抖动,“后生们都说了,是在比试切磋。刀剑无眼,比试中难免有磕着碰着的,伤都在浮皮,回家养几日也就好了,二当家的何必如此在意呢。”
“比拼讲究点到为止,让人负伤损失修为就是不对。”魑天獒今日明显是找茬来的,两条粗白的眉毛向上扬起,他当众逼问扶月,“你一向偏爱这个徒弟,这次难道还要当众包庇他吗?”
六界之内,敢当众与扶月呛声的人不多。就算有看不惯扶月的,也只敢在私底下偷偷嘀咕两句。
唯有魑天獒这样的,与扶月同代的上古大神大妖,才敢仗着资历与她当众呛声。
偏扶月还不能当众驳斥或处罚他们,因为一旦传出去,她的头上当即会被扣上一顶狂妄自大、薄待旧人的帽子。
凤溪轻蹙眉心,樱粉色的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扶月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安抚的眼神,示意他放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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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理会此事。
凤溪心领神会,他默默走到扶月身边,如往常那般站在她身后,她只需微微偏头便可看到他。
两位上古时代的大人物当众争吵——殿外围观的宾客虽多,却无人敢发出声音,他们都怕一句话说不好,会得罪两个人。
沉默是金,沉默是金啊。
“谈何包庇?”
一片沉默中,却突然有人开腔为扶月师徒说话:“有错才叫包庇,没有错怎么包庇?”
是西极大帝胥辰。
“我认为凤溪做得没错。”胥辰站在扶月最初站立的地方,宽松的月白色衣袍衬得他气质清冷、仪态不凡,“近些年,六界新成长起来的后辈愈发猖狂,只长嘴皮子功夫,不长真才实干,需要多历练打磨。世子受伤,因在技不如人,凤溪剑下留情已显君子风度,何错之有?”
魑天獒当众找茬,扶月倒不诧异,毕竟他们俩之间久不对付。可胥辰大帝开口为凤溪说话,倒是让扶月挺吃惊的。
胥辰避世这么多年,不问世事,不参与任何纷争,如今刚一露面,竟肯为了他们师徒俩得罪魔界的二当家……
扶月暗暗咋舌——怪了怪了,难道他与凤溪一见如故,见不得旁人说凤溪不好?
妖界和魔界的人都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劲,魑天獒的原型是妖兽穷奇,疯劲更加厉害:“对与不对不是大帝说了算的,得问问受伤的人。”他一点也不买胥辰的面子,转头朝向连宇,露出一口黑牙,“连宇世子,你觉得凤溪打伤你对吗?”
连宇本就不服凤溪,适才刀抵着喉咙,他才不得不承认是在与凤溪切磋,其实他是被凤溪硬拎出来挨打的。
见有人向着他说话,又是上古时代的巨妖,连宇便觉得自己有了靠山:“不对。”他眼神阴暗地看向自己受伤的胳膊,愤愤道,“我长这么大,都不曾受过这样重的伤……”
连宇本还想继续说下去,不经意瞥见站在扶月身后的凤溪。那个从无笑脸的阴鸷神君正用如刀锋般凌厉的眸光扫视他,似乎在提醒他少说闲话。
连宇立时想起刚才与他对阵的恐怖:一招,凤溪只用了一招就破了他修炼数千年的术法。
他咬了咬唇,不敢再说下去。
“这样重的伤”。扶月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连宇世子到底是被父母宠惯着长大的,他胳膊上的那点剑伤还算伤吗?她估摸着,他的伤口都不用敷药,回家睡醒一觉就愈合了。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啊?有点夸张了吧,我去年下雪天摔一跤受的伤都比这严重。”
扶月悄然用眼角余光寻找小声嘀咕的那人——是位娇俏可人的年轻姑娘,衣着首饰华贵考究,想来是哪位尊者家的千金。
她收回视线,心里对这位小姑娘颇为欣赏。
扶月晓得,魑天獒今日当众闹这么一出,目的并不是为连宇鸣不平——他们两家的交情没深厚到这地步。单纯就是想借机生事,一来杀杀扶月的面子,二来寻找一下存在感。
她作出一副用心思考的模样,为难地皱起眉毛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那么,二当家觉得,该怎么处理此事比较好呢?”
魑天獒盯着扶月,苍老浑浊的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挑衅:“凤溪狂妄无礼,也是你这个做师尊的没教导好。依我看,将凤溪赶去苦海深处磨炼数千年,你也辞去六界共主之位,安安生生找个避世之地清修德行,就甚好。”
7. 包扎伤口
魑天獒的话一落地,四下皆惊。
不消说凤溪神君只是在切磋中无意打伤了连宇世子,就算凤溪神君他故意打伤连宇世子,也不能这样处置。
这已经不是从重了,是降天谴的程度。
就连向来风轻云淡的胥辰都觉得魑天獒这话僭越无礼,脱口而出一句“放肆”。
扶月也被魑天獒的话逗得想笑。想了想她如今的身份,才强忍着没笑出声。
“切磋中失误打伤他人,就要挨这样重的处罚吗?”扶月用玩味的眼神望着魑天獒,“那若明知六界有不允许跨界伤人的戒律,却还是置若罔闻,故意跨界伤害甚至杀害数人,岂不是要挨更重的处罚?”
魑天獒无视扶月玩味的眼神,信口道:“这是自然。六界之内,我唯尊妖帝与父神之令。不允许跨界伤人的戒律是父神定下的,我辈自当遵从。”
听到魑天獒口中吐出“父神”两字,扶月的眼神不由得温柔起来,脸上的笑意也在瞬间褪去,“我很欣喜。”她道,“还有人记得父神,还愿遵他定下的规矩。”
用温柔的语气说完这句话,扶月长吁一口气,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的凤溪。
凤溪亦回望她。
“卷宗。”扶月言简意赅道。
凤溪心领神会。骨节分明的指头快速扭动,捏出复杂法诀,他闭上眼睛,向面前虚空低喝出声:“卷来。”
不过须臾间,一卷闪耀金光的竹简便出现在凤溪掌心。有见多识广的人当即惊呼出声:“是箴言簿!”
箴言簿是六界盛行的记载工具,簿上所载均为真人真事,作不得假。
扶月伸手取过,当着众人的面将竹简展开。
竹简上,是一行行用金漆誊写的小字。扶月手捧竹简,高声朗读道:“仙历四千一百二十年四月十七,于逐鹿之野,重伤魔界一平民;仙历四千二百八十年八月二十四,于凡界筑基山与同仁切磋,打斗中炸飞的碎石落入附近一村庄,伤十三人,致死一人……”
随着扶月的声音传遍四遭,魑天獒的表情也由狂妄自信转为瞠目结舌,而后又转为惊慌失措。
这、这些事情,扶月怎会晓得!她甚至还记在了箴言簿上!
一口气点了十来个日子,竹简上的内容才只读了一半。扶月觉得腮帮子疼得慌,她远远将竹简丢给魑天獒,冷着脸道:“不想读下去了,二当家的自己看罢。你近年所犯戒律,桩桩件件都记在这上头,若有漏记的,看完后提醒我,我着人给补上。”
“你怎会知晓这些事?”魑天獒用力地握着竹简,满脸写着不可置信,“难道你长期派人跟踪我?”
扶月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句俗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握着竹简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魑天獒气得几乎要现出原形,“是你!”他猛地移动身形,窜到垂手而立的凤溪面前,死死瞪着他道,“你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定是你师徒二人使了什么禁术,长期跟踪窥探我的隐私!”
发怒的上古大妖龇牙咧嘴、面容可怖,凤溪淡然平视魑天獒,苍白的面容上不见情绪起伏:“师尊说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重复一遍扶月的话,不卑不亢道,“晚辈认为,您现在该思考的,是等下如何收场。”
他直视魑天獒红得发亮的眼睛,分步不让,脊背挺拔道:“一件两件,处置起来不痛不痒;这么多件,应当够二当家的喝一壶。”
纷纷议论从耳畔掠过,扶月借着幽暗的萤火光辉,细看自己干净的手指甲,慢慢悠悠道:“近年来六界歌舞升平,久不见祟物作乱,我这双手,已久不沾染血腥了。你——”她以命令的口吻差使魑天獒,“自己到魔帝跟前领罚。”
“哈哈哈!”魑天獒仰天长笑,施法焚烧记有他“丰功伟绩”的竹简:“父神当年对六界说,你得他真传,在他身侧历练多年,又心慈手软,最适合成为新的六界共主。”他咬紧一口参差不齐的牙,看向扶月的眼神几欲喷火,“世人都信了,只有我知道,你不是真正心慈手软,你扶月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箴言簿性质特殊,毁坏了也有存档。
扶月心态好,尤其擅长左耳进右耳出,魑天獒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她权当是在夸她。睨一眼箴言簿焚烧后的黑灰,扶月无视魑天獒,高声向外道:“风使何在?”
冥界负责传话的风使慌慌张张从人群中跑出来:“小的在。”
“替我到魔界走一趟,传个话给魔帝。”扶月温声交代风使,“你替我告诉魔帝,如何责罚魑天獒,全由他定夺,我不过问。只是有一条,我希望他秉公执法,莫徇私情。”
冥界的小风使匆忙叩首,“是,主母娘娘,小的记下了。”
小风使领了扶月的令,再叩首后,一路小跑着去取通关的文书。
扶月目送他离去,唇角微微上扬,凝固成一个微妙的角度。
魑天獒说她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这话兴许没错。
其实他们之间的仇怨并不深,只是混沌时期打过几次架,其他的倒没什么。
但那日魑天獒与手下妖兵的对话,扶月却一直记在心上,尤其是那句“浑身上下白毛都没长一根”,太难听了,她想忘都忘不掉。
父神曾说过,他所收的三个义女中,数她性格最好,却也最恩怨分明。
数千年来,她一直派各类飞鸟灵兽暗中跟随魑天獒,收集他的各类罪证,只为等这一天的到来。
眼见着风使领令离去,魑天獒心里终于有点慌了。他敢当众与扶月叫板,是因扶月身份特殊,他笃定扶月忌惮六界悠悠众口,不敢当众与他这个上古时代的旧人起争执。
可如今这贱人拿住了他的把柄,还聪明地借魔帝的手来处置他。他不仅没让扶月下不来台,反倒给自己找了霉头……
魑天獒又慌又气,脑门上开始爆出一道道黑色的筋:“好个扶月!”他的声音陡然变粗,额头上冒出两个尖角,后背的衣服也被皮肤撑得裂开,“三千年前我就该撕碎你!”
妖兽化形,骤起疾风,吹得现场的宾客们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衣衫猎猎声不绝于耳。
凤溪抽出星澜剑,上前一步挡在扶月前面:“师尊小心。”
“不必紧张。”扶月站稳身形,眼神轻蔑地看向魑天獒,“他打不过我。”
眼看着魑天獒就要现出穷奇兽的原形了,倏地,打正殿大堂内传来一句娇媚话语:“怎么了怎么了,谁惹我阿姐不高兴了?”
是阿云珠,她总算换好衣裳了。
阿云珠新换了一身曳地长裙,主色还是她最钟爱的朱红色。这条新裙子的腰部剪裁得极好,可以露出她纤细的腰身。随着她向前走动,腰肢也左右扭动,看起来格外妩媚动人。
“阿姐不高兴,我就不高兴。”阿云珠停步在冥王殿巨大的门扉下,朱唇轻启,风轻云淡吐出一句话:“我不高兴,你们都别想高兴。”
一句话直接将场子镇住了。
慌乱的宾客转瞬恢复镇静,捏避风诀的捏避风诀,整理衣裳的整理衣裳。原本快要化形成功的魑天獒也恢复人身,脑门顶上冒着烟雾,衣裳后面被撑得破破烂烂的。
阿云珠有多疯狂,今日来赴宴的宾客都知道。
她高兴时,可以将万年积攒的金银珠宝全部赠人;她不高兴时,挥一挥手,便能将数万人在一瞬间变作齑粉。
总而言之,是个暴戾无常的。
以前有父神约束,父神陨落后又有扶月娘娘约束,阿云珠才能安安稳稳待在冥界。不然依照她这个性子,不晓得要祸害多少人。
有时候好好说话是没用的,推心置腹以礼相待,倒不如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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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疯效果好。
在阿云珠笑里藏刀的威胁下,众人纷纷回归殿内,魑天獒也提前离席,回妖界等候发落去了。
丝竹管弦声再次响起,冥界还是热热闹闹的,仿佛刚刚那场风波没有发生过。
冥帝阿云珠的五千岁生辰之宴在傍晚落下帷幕,冥界仍旧昏暗沉郁,天地间却布满灿烂云霞。
与阿云珠和胥辰大帝分别道别后,扶月和凤溪踏上返程。
冥界到天上天,可以御风,也可腾云。扶月今天吃了不少酒,虽然没醉,脑袋却晕晕的。
她选择和凤溪同驾一朵祥云。
云头上风大,扶月和凤溪盘腿而坐,这样能减轻些阻力。飞过一处山头时,凤溪偏首望向扶月,犹豫着问出他忍了许久的那句话:“方才师尊与冥帝交谈时,她说你在找一本古籍。”他收紧眸光问扶月,“什么古籍?怎么师尊从来不曾对我说起过?”
扶月闭目养神,盘腿坐得板正,只凭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阿云珠胡沁罢了,不要往心里听。”
凤溪眨眨眼,轻轻“哦”一声。
不知信没信。
祥云又飞过一处山头,扶月睁开眼睛,视线落在凤溪身上:“手给我看看。”
凤溪挽起宽大的衣袖,将手伸到扶月面前。他的掌心纹路清晰,手指瘦长挺直,右手虎口处,有一道半个指头那么长的割痕,血迹已经干涸。
“没事,小伤口。明日便会愈合。”凤溪温言宽慰扶月。
扶月就知道凤溪受伤了。刚刚魑天獒准备化作原型时,凤溪匆忙拔剑挡在她前面,她看到星澜剑的剑气擦过了他的手。
星澜剑以锋利闻名六界,不单剑锋能伤人,剑气也可伤人。
“下次不许再护在我前面。”扶月从衣服下摆撕下一块长条布料,绕着凤溪受伤的手横向缠绕一圈。“我比你年长,打斗的经验也比你丰富,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还是让我护着你罢。”
凤溪盘腿坐在祥云上,浓密的睫毛轻颤,任由扶月替他包扎伤口:“师尊信不过我?”
扶月在凤溪掌心打一个漂亮的活扣,发自肺腑道:“这世上芸芸众生,我谁都不信,只信你和君岚。”顿一顿,又补充道,“阿云珠偶尔也能信一信。”
凤溪迎着色彩缤纷的晚霞抬起右手。晚风轻抚扶月亲手挽成的活扣,他望着在风中摆动的布条,唇角小幅度地弯了起来。
扶月捕捉到他这抹浅笑,胸膛“突突”跳动两下。她暗自腹诽:这家伙,笑得那么好看作甚。
她移开眼,重又摆出打坐的姿势,清清嗓子对凤溪道:“我睡一觉,到碧霄宫再喊醒我。”
凤溪的话音里也带着笑意:“好。”
扶月原本打算闭目休息会儿,没打算真睡觉,可眼睛闭着闭着,竟真的睡着了。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
多亏凤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子,扶月才没从七彩祥云上掉下去。
接住扶月的瞬间,凤溪快速捏了个隐身诀,罩住他们乘架的这朵祥云。接着,他将扶月发间硌人的金枝步摇摘下,收进袖子里,又轻柔地调整扶月的睡姿,让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膝头。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晓得做过多少次了。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乱了扶月的头发。凤溪把那些吹到她脸上的头发温柔抚开,漆黑的眼珠子放肆打量着她姣好的脸庞,一下也不眨,一处也不放过。
须臾,他勾起唇角,笑得心满意足。
“李润乾。”睡着的扶月突然喊出一个人名。
听到这三个字,凤溪唇角的笑意登时僵住。
扶月的嘴唇嗫嚅几下,又睡意昏沉地说出三个字:“你去死。”
凤溪抬起头,望着下界绵延起伏的群山,眼神一时复杂极了。
8. 世子横死
冥界的酒后劲大。
扶月整整睡了一宿,也没休整过来,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第二天上午,她喝了君岚端来的一杯水,又迷迷糊糊躺回床上,一直睡到隔天日上三竿,才终于觉得魂魄跟身体都归位了,整个人通透极了、舒坦极了。
就连在凡界历劫时所积累的疲惫和沧桑,也似乎被驱散不少。
“总算睡足了。”扶月迎着晨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舒爽地下床洗漱。匀完面,换上一身能出面见客的寻常衣衫,扶月才推开殿门出去。
凤溪抱着星澜剑,斜靠在寝殿大门右边的银杏树下,垂顺黑袍衬得他身形颀长挺拔。见扶月推门出来,他抬头朗声道:“没见师尊喝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睡了足足两个晚上一个白天。”
扶月冲他挑眉,“这位仙僚,别念叨了。何时你也醉酒不醒,看我怎样念叨你。”
凤溪俊美的眉眼染上笑意:“我从不饮酒,又谈何醉酒。”
扶月从前听凤溪说过,他厌恶酒水的浊气,向来滴酒不沾。扶月故意逗他:“改天我要和君岚几人将你打晕,然后掰开你的嘴巴往里灌酒,让你也体验一回何为醉生梦死。”
凤溪闻言嘴角微微一翘,领着扶月往会客的偏厅走:“南极大帝和慈逅元君都来了,已在偏厅等候良久。我请君岚奉了茶水,他们此刻正坐立不安吃着。”
扶月了然颔首,随凤溪去偏厅见客。
她一早猜道,南极大帝夫妻俩会来天上天找她,且一定会是在今天来找她。所以她才安心睡了两天。
不听话的孩子犯了错,又不肯认错,只能家里的大人出面来兜底了。
偏厅内茶香缭绕,扶月迈步跨过门槛,噙着客套的笑容走向南极大帝夫妇:“久等了。”
南极大帝夫妻俩连忙起身,一边说着“没等多久”,一边解释:“本该昨日便来向您告罪的,奈何身子实在不舒服,出不了远门,这才拖到今日。”
脚腕上的两只骨镯交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扶月在主位坐下,又示意南极大帝夫妻俩也坐下,扭头吩咐君岚:“再给大帝和元君添些茶水。”
岁月匆匆流逝,扶月待在天上天久不出世,世人便当她的记忆退化了。
什么身子不适,借口罢了。
昨天是他们夫妻的成婚纪念日,每年的这一日,他们都会提前一天出发,去当年的结缘之地故地重游,扶月还曾亲眼见过他们夫妻俩携手同行的恩爱场面。
连宇肯定不会主动提及冥帝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情,一定是他们夫妻俩昨晚同游归来后,从宫里的仙仆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害怕扶月会像报复魑天獒一样,报复她们的宝贝儿子,这才匆忙赶来天上天说些软话。
看破不说破。扶月端起桌上晾凉的茶水,浅浅啜了一口。
“吾儿年幼,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看在我们夫妻俩的面子上饶恕他这一次。”南极大帝佯装恼怒道,“回去我们定狠狠责罚他。”
扶月闻言实在想笑:“我若没记错,连宇今年应该两千多岁了罢?”她问南极大帝,“大帝,两千多岁还年幼呢?”
她指了指殿门边站得笔直的凤溪:“我们凤溪今年也两千多岁,你们看他可还年幼?”
莫名其妙被拉出来作对比,凤溪举目望向扶月,无辜极了,懵懂极了。
“是我们管教不严。”慈逅元君悄悄给南极大帝使个眼色,捏着帕子泫然欲泣道:“我们夫妻成婚多年,不知吃了多少灵丹妙药,才终于得了这一个孩子,难免纵容他一些。娘娘放心,日后我们一定严加管教连宇,再不会让他惹是生非。”
此番情景,只能让人说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扶月放下茶盏,思忖片刻,与南极大帝夫妇推心置腹道:“大帝,元君,你们确要好生约束世子的言行,否则迟早有一日,他会惹下你们也摆不平的祸事。”
她分别看一眼南极大帝和慈逅元君,意味悠长道:“都是旧相识,我不希望看到那一日。”
南极大帝和慈逅元君连连点头,似乎将扶月的话听进去了。但到底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假意逢迎,扶月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她不会读心之术,那可是六界禁术之一。
几天后的清晨,金乌之光笼罩着碧霄宫,和煦微风从高翘的屋檐吹过,激起一阵铜铃声响。
扶月正伴着清脆铃声,在碧霞宫主殿前面园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下吐息打坐,君岚为她带来一则消息。
“娘娘,南极大帝的儿子,也就是连宇世子,他……死了。”君岚小声道,“听闻是凡界一名普通女子杀了他。”
“啊?”扶月以为自己听岔了:“凡界的女子杀了谁?连宇世子吗?”
君岚点头:“是的。”
扶月瞠目讶然失色:“什么情况。”
“据听说,昨日连宇世子到凡界办事,路过一座村庄休息时,偶然遇见了一位凡界女子。连宇世子施展术法时没注意,不小心被那凡界女子看到了,暴露了神仙的身份。”君岚不急不慢叙说,“那凡界的女子疯疯癫癫的,精神不大正常。发觉连宇世子不是凡人后,她抱着世子的大腿不撒手,非让世子给她赐一段机缘,好祝她有朝一日也能飞升成仙。”
据君岚所说,连宇世子谨遵仙界规章,没有答允那个凡界的女子的恳求,严词拒绝了。女子于是恼羞成怒,掏出随身携带的利刃,趁连宇世子不备,一刀扎进了他的心窝里。
世子挣扎几下,在痛苦呻·吟中与世长辞。
君岚刻意提醒扶月:“主子,这是南极大帝那边传出来的说辞,实际情况到底是什么,下仙不清楚。”
扶月了然。
她明白君岚的意思。连宇世子家教不严,素爱惹是生非,他的死因或许并不如南极大帝那边传出来的一样,而是另有隐情。
当然,她这也是猜测罢了。
正巧凤溪从外归来,扶月收起打坐的动作,叫住凤溪,“听说连宇世子的事情了吗?”
凤溪今天穿了身袖口紧束的黑色劲装,衣襟处和袖口处都绣有竹叶纹样,衬得他整个人干净利落、深沉稳重:“各界都传遍了,我也有所耳闻。”
扶月问他,“你消息素来灵通,可知道什么内情吗?”
“南极大帝那边封锁了消息,目前流传出来的只有一个版本。”
凤溪把他知道的版本讲出来,和君岚说的一模一样。
几片泛黄的梧桐树叶从树梢盘旋着落下,扶月沉吟良久,又问凤溪,“那个凡界的女子呢?”
“这我倒不清楚。”凤溪揣测,“应当被南极大帝带走了。”
扶月的眉心动了两下。
落在地上的梧桐树叶又多几片,扶月自打坐的蒲团上起身,一边整理衣裳上的褶皱,一边慢吞吞道:“我活了五千多年,不曾听闻有凡人杀死神仙的先例。凡人不会仙法,也没有仙器,要杀死耳聪目明的神仙,简直难如登天。”她皱眉道:“连宇世子的死……可能有什么猫腻。”
凤溪也觉得连宇世子的死不简单。他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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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偏头,避过上方飘落的枯叶,谨慎问扶月:“可要我着手追查?”
扶月摆手,“这是他们仙界的事情,我们天上天暂时不插手。”她交代凤溪,“观察下事情动向,有情况及时告诉我。”
凤溪顺从点头:“好。”
回寝殿之前,扶月想到一件事情:“对了,凤溪。”她问跟在身旁的凤溪,“下凡历劫之前,我让你跟进的事情,可有什么新进展?”
扶月敲定下凡历劫的日子之前,仙界不大安宁:短短半月内,仙界接连发生两起神仙遇害事件,且两起事件有共同点——遇害的都是仙尊级别的神仙,都被吸干了灵力和法术,变成遗容骇人的干尸。
太平年代,竟会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不单仙界自己要查,天上天也得介入。
扶月那时忙着准备历劫的事情,便将跟进此事的任务交给了凤溪。
为了搭配黑色劲装,凤溪特意穿了一双黑色云纹长靴。他爱干净,鞋面擦得一尘不染,就连鞋底也干干净净。
“说来奇怪,师尊下凡历劫期间,仙界竟再没发生神仙遇害的事件。”凤溪走在扶月身后,鞋底踩踏石板发出清晰声响,“之前案件留下的线索,暂不够继续往下追查,仙界建议暂且搁置此事,待日后有新的线索再继续追查。”
竟然这么巧吗?扶月推开寝殿的大门,随口玩笑道:“我一下凡历劫,作案的歹人便收手了。啊,这两件案子没准是我梦游时所为。凤溪,君岚,你们俩可要看紧我。”
君岚掩唇吃吃低笑,下意识接话道:“已经看得很紧了,有时您睡着了,神君就守在……”不经意瞥见凤溪递来的冰凉眼神,君岚忙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开门时的“吱呀”声让扶月没有听清君岚的话,她跨步迈过门槛,回头问君岚:“嗯?你刚才说什么?”
君岚乖觉改口:“下仙说,以后会看您看得更紧一些。”
扶月觉得君岚转述的话长度好像不对。正好有小仙娥送来洗澡的热水,她便没有再追问。
洗完澡出来,扶月交代凤溪替她到南极走一趟,送封唁信过去。虽然她不喜欢连宇世子,可他到底是南极大帝的独子,有些表面功夫还得做。
凤溪出发往南极州去后不久,冥界那边突有使者来访。
使者告诉扶月,阿云珠翻遍了畜生道的生死簿,甚至连人道的生死簿也翻了个遍,都没找到小白的下落,那只猫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凡冥两界遍寻不得。
那使者还建议扶月,可以到魔界和妖界打探打探,亦或者可以到掌管神仙生死的泰山老神跟前问询问询,没准会有所收获。
扶月纳闷了:她跟小白朝夕相处相处了十几年,小白除了寿命比普通猫咪长一些,毛发油光水滑一些,也没什么其他特殊之处啊。
难道……小白真的是灵宠或妖物不成?
送别冥界使者,扶月回到房间,拔下头上碍事的钗环簪子,披散着头发,闷闷不乐地瘫在床上。
三十二年,如一场梦。
如今梦碎醒来,她不想知道李润乾最终的下场如何,也不想知道季月圆有没有成为越国新的皇后,仅仅是想知道一只无关紧要的、无足轻重的猫咪的下落,怎么也这样难呢?
心底忽然涌上一种漫无边际的失落感和孤独感,这两种感觉在过去的数千年间曾经数次包围扶月。
和以前一样,扶月突然觉得碧霄宫大极了,也空极了。
她想,得给自己多找点事情做了。
忙点好啊。
9. 黑猫小白
凤溪脚程快得很,扶月还瘫在床上伤春悲秋时,凤溪已从南极州回到天上天,第一件事,便是叩门向扶月复命。
“师尊,唁信已经送到了。”
听到凤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扶月才觉得心里好受些。她勉强从失落中走出来,双臂支撑着起身,披散头发去开门:“大帝和元君一定很伤心难过吧?”打开紧闭的宫门,扶月撇嘴道,“世子可是他们的命根子。”
凤溪将在南极州的见闻说与扶月听:“慈逅元君昏厥数次,滴水不进,才短短几日,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南极大帝同样如此。”
扶月转身朝殿内走,语气中既有同情,也有无奈:“可怜天下父母心。”
正午的阳光透过门和窗子,静静洒在铺了厚重地毯的宫殿内,桌子、椅子、屏风……凡是光能照射到的物件,都在地毯上投出形状奇特的影子。
扶月给自己和凤溪各倒了一杯水。她端起自己那杯水正要喝,凤溪忽然抽动两下高挺的鼻子,没来由问了一句:“有冥界的人来过?”他蹙眉道,“好重的泥土味。”
扶月端水的手一僵:“哇,你这个鼻子。”她用见鬼的表情看着凤溪,“二郎神跟前的灵犬哮天碰到你都要自愧不如!”
凤溪就当扶月是在夸他了。
反正扶月经常夸他。
瘦长细直的指头捏起茶盏,凤溪语调随意问扶月:“猫找到了?”
扶月惊讶的表情更甚,下意识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句反问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叫不打自招。
凤溪沉静抬眸:“师尊避开我,单独去找冥帝,肯定是要说一些连我都不能听到的事情。”他喝一口茶水,薄薄的嘴唇上留下一片水痕:“师尊向来以身作则,比任何人都遵守六界规章,既已历劫结束,回归了天上天,您便不会再回头去过问凡界之事,也不会去寻找那些与你有过因缘际会的凡人。”
“但找一只猫或一只狗的下落,探问它们轮回的苦厄,于情于理尚且说得过去。”
再啜一口茶水,凤溪放下杯子,眸光平静道:“冥帝手上有两本生死簿,分别对应人畜两道。师尊历劫归来那日,曾在司命司缘跟前提到过猫的事情,所以我猜测,您应该是去找冥帝打探那只猫的下落了。”
澄透日光洒在凤溪精致白皙的脸上,他眨动鸦翅般浓密的眼睫,眼底两团阴云移动:“今日冥界使者前来,应是告知结果罢?”
扶月静静听着凤溪的分析,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很多时候,她都心生疑惑,不知是她这个师尊了解凤溪更多,还是凤溪这个徒弟了解她更多。
凤溪看出了扶月心中的复杂情绪。他拎起弯嘴茶壶,又往杯子里续了大半杯水:“日后师尊再想做什么违规之事,大可以不用避着我。”
细长的水流落入玉质茶杯中,发出悦耳声音,凤溪低沉的嗓音听来比水声更为悦耳:“不管师尊做出什么有违六界规章之事,我都不会反感厌恶,更不会对外人言说。”
他放下茶壶,抬起睫毛浓密的眼睛,目光坚定注视扶月:“你将我从极寒之地带来天上天,又教会我如何向死而生、破茧成蝶。今世我会遵从你所有的指示,不管是施善,还是扬恶,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照做。”
凤溪说这些话时明明眼神坚定、语气如常,可扶月竟从中听出几分孤寂和苍凉。
扶月相信,凤溪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不掺任何虚假。她这辈子做错许多事情,也留下过不少遗憾,现在回头想想,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情,或许就是把凤溪从极寒之地带出来,并收他为徒。
扶月眼底发涩,她想把房中煽情的氛围冲淡些,故意拿话逗凤溪:“阿云珠那边也找不到小白的下落。凤溪,你就承认了罢,就是你随我下凡历劫,化作小白的模样……”
凤溪一本正经打断扶月的话:“师尊若不介意,也可以把我当宠物。”他竟认真思考起来,“左不过,我的真身是应龙,身有鳞片,头上有角,还带翅膀,不如猫咪可爱……”
这话说得怪,扶月摸摸鼻子,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脚底抹油道:“我、我出去办点事。”
碧霄宫旁有座终年葱翠的花草园子,是父神还在世时亲手开辟的。因为位置偏僻,又与天上天离得极近,是以人迹罕至,扶月心情不畅时常独自到此处散心。
花草园子里种植了不少各界搜罗来的奇花异草,扶月最喜欢的一种叫“曼殊沙华”的花,它原是生长在冥界的三生石旁边的,开花时有种妖艳绮丽的美感,瞧着既美丽又孤独。
前几年阿云珠告诉她,曼殊沙华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石蒜花。扶月听了后大为震撼,顿觉这花的神秘感减轻不少。
为了维持这花妖艳绮丽的美感,扶月便假装没听到阿云珠的话,仍称它作曼殊沙华。
漫步在大片的曼殊沙华花海中,闻着馥郁花香,扶月焦灼而又空虚的心情平复不少。
身为神仙,寿命亘长,必须得学会自我调节,方能历经漫长岁月而不改初心。
心情调节得差不多后,扶月蹲下身子,准备摘两捧曼殊沙华回去,一捧自己插在房间的白瓷花瓶里,再分一捧给凤溪,让他装点下他的房间。
她没去过凤溪的房间,君岚去过。
听君岚说,凤溪的房间又干净又空旷,没什么摆设,在房间里讲话甚至会有回音。
一株又一株曼殊沙华从中间折断,慢慢地,扶月怀抱的花束越来越大。正当她打算收手,放过这片曼殊沙华时,忽有一道黑影从她脚边的花丛里快速窜过去,还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是一只猫。
扶月怔住了,良久,她才反应过来,嗓音颤抖而迟疑道:“小、小白?”
刚刚从她脚边窜过去的那只猫,怎么那么像小白啊?
扶月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她紧紧抱着怀中的曼殊沙华,一路追着那团黑影前行,从曼殊沙华跑到牡丹花丛,又跑到百合花丛,衣裳上不知沾染了多少花粉,最后才终于逮住那家伙。
的确是一只猫,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黑猫。
怀中的曼殊沙华已尽数散落,稀疏凌乱掉了一路。扶月吃力地抱起那只闯入园子的大黑猫,喃喃道:“小白,是你吗?”
她深吸一口气,极缓慢地将大黑猫的脸转朝她,接着扒开黑猫的嘴巴,凑近去看它的牙齿——下排最里面的牙,缺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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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
扶月霎时间热泪盈眶。
这就是她的小白。
她在凡界捡到它时,它便缺了这颗牙齿。
“小白,小白。”重逢的喜悦冲昏了扶月的头脑,让她一时来不及去想小白怎么会到这里。她用脑门轻轻蹭小白的额头,带着哭腔叠声唤道:“小白小白小白……”
猫咪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啊。
扶月正兀自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口中喃喃唤个不停,忽有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怎么会给黑猫取名为小白?真有意思,同我在凡界遇到的一位女子一样。”
扶月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抱着猫的手在颤抖,她不动声色地扯起一截衣袖,悄悄擦去眼角的泪痕,接着将颤抖的手掩在广袖下,故作淡然地转头道:“什么小白?大帝听错了罢。我不知这猫是谁家养的,也不知唤作何名,是以只得先喊它小乖。”她佯装好奇,“莫非,大帝在凡界历劫时有段奇遇?”
说话那人正是西极大帝胥辰。
他站在不远处生长多年的、树冠庞大的玉兰花树下,白衣随风摆动,气度一如往年沉稳而清冷:“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胥辰大帝很明显不想提起在凡界历劫的过往。
他移动脚步走向扶月,眼中含笑道:“都怪你数年前定下的那则规定,不许历劫归来的神仙饮下遗忘药水,导致有些事我想忘都忘不掉。”他伸手为扶月怀中的猫咪顺毛,语调温柔沉稳,“她很喜欢这只猫。历劫结束返回仙界时,我将这只猫也一并带到西极,有时看到小白,就会不自觉想起她……”
胥辰的话语里隐藏着极易被人察觉的思念之情。
随着胥辰的抚摸,小白一边“喵呜喵呜”叫着,一边弓起背想要跳走。
扶月舍不得放开它,用力抱稳小白,她告诉胥辰:“这可是不合规矩的。历劫当两手空空去、两手空空归,不能将凡界的生灵带入仙界。”
“便当我特意下凡为自己挑选了一只灵宠罢。”胥辰轻轻一笑,眼角几道皱纹尽显成熟风韵,“你……”他望着扶月披散在身后的玄色长发,笑意逐渐铺满整张脸,“还和以前一样,正义感十足啊。”
还未成为六界共主前的记忆涌入脑海,扶月想起与胥辰一起并肩战斗、降服妖兽的时光,心中百感交集。
“你好像很喜欢它。”见扶月抱着小白不撒手,胥辰好心建议道,“要我忍痛割爱,给你抱回去养几天吗?”
扶月很想点头,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我不养宠物的,哪怕是存活时间相对较长的灵宠,也不养。”她动作轻柔地将小白还给胥辰大帝,状似随意地叮嘱他,“还给你,好好养着。你们西地水泽多,多喂它吃些鱼虾,听说猫常吃鱼虾皮毛会更油光水滑。”
她瞧小白瘦了不少,抱起来也没以前重了。
胥辰接过小白抱在臂弯处,温柔梳理着它的毛发。“天上天就在旁边,不请我过去坐坐?”他问扶月。
扶月随便找了个借口:“仙娥们正在打扫宫殿,估摸还要好一会儿才能打扫完毕,眼下乱糟糟的。”
她不动声色回绝:“待他日碧霄宫窗明几净,我再专门邀大帝来吃茶饮酒。”
10. 背后真相
告别胥辰大帝,扶月匆匆御风赶回碧霄宫。
凤溪把自己关起来修习术法了,扶月唤来君岚,交代她两件事情:“先请几位仙娥帮我打扫下碧霄宫的屋檐,上面积了不少灰尘,琉璃瓦看着都不怎么亮堂了。”
“还有,替我把司命星君和司缘星君叫来。”
君岚为扶月办事时从不问为什么。“哎”一声答应下来,她正要出门去请两位星君,扶月又摩挲着下巴叫住她:“且慢。”
扶月拧紧眉心道:“还是我自己去找两位星君罢。”
君岚一头雾水地挠头:“好、好的。”
扶月捏了个隐身诀,隐匿好身形前往九重天的星君殿。
也是凑巧,扶月抵达星君殿时,司命、司缘二人正七仰八翻躺在太阳底下喝茶,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扶月现身时差点没把他俩吓得现出原形。
“主、主母娘娘。”两位星君赶忙站直身子,匆忙擦去嘴角的茶水痕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扶月直接切入主题:“西极胥辰大帝到人间历劫的时段与我相同,二位星君可知,他投身的是凡界哪一处国度,是否与我相同?”
司命星君和司缘星君异口同声道:“不能说啊主母娘娘,这属于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扶月就料到他们俩会这样回答:“不说详细的信息,只告知我他投身到哪一处国度,也算是泄露天机吗?”
“算。”
“有什么后果?”
“魂飞魄散。”
“灰飞烟灭。”
回答问题的速度倒挺快,一看便知提前商议过。
“罢了。”扶月长长叹息一声,低垂眼眸,语气失落道,“便当我没来过罢。”
她卷起一截衣袖轻按眼眶,步履缓慢地朝外走,背影瞧着格外孤独寂寥。特别是她脚腕处的两只骨镯,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敲钟般的沉闷声响,听得人心肠发软。
司命星君和司缘星君快速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于心不忍。
“主母娘娘。”司命星君到底还是开口叫住了扶月。
“嗯?”扶月藏起眼底狡诈笑意,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任由风儿将发丝吹到她的脸上。
司命星君握紧拳头,将心一横——坏规矩就坏规矩罢,他这次豁出去了!“您可听过越人歌?”他没头没尾地问了扶月这个问题。
越人歌?
越,大越。
扶月心下了然。
她挑动眉毛,唇角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语气一扫之前的失落孤寂:“倒是没听过。”
回去时扶月依旧用隐身诀隐去了身形,她不希望被有些人,尤其是胥辰大帝发现她来找过两位星君。
身后山川不断远去,扶华御风飞在云端,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难怪阿云珠那儿的两本生死簿上都寻不到小白的踪迹,原来它已被胥辰强行带到仙界来了,已超脱五行,并入灵宠之列。
所以……扶月抬起头,看向被风吹得不停翻涌的云海——胥辰就是李润乾。
扶月觉得天道还真挺有意思的,能把两个上古时代的老家伙弄到同一处地界去历劫,还让他们结为夫妻,历经情劫后再次在仙界相逢。
“天道啊天道。”扶月将双手枕在脑后,小声感慨道:“你这是看我太久没去历劫了,干脆赠送我一份大礼,让我体验何为劫后还有一劫。”
胥辰……扶月苦恼皱眉。怎么偏偏是他呢。
扶月与胥辰相识多年,他们的性格倒是挺相配的,都是洒脱豪迈之人,粗中有细。只是性格相配不代表缘分就相配,他们也曾一起在暗夜中并肩赶路,看过北海的浮游花开,可彼此间就是完全擦不出爱情的火花。
父神曾觉得扶月一个人太孤独,试图撮合她和胥辰大帝,甚至都动了给他们俩定亲的念头。她和胥辰知道以后,兵分两路去找父神,劝了许久才让父神打消主意。
而后,胥辰在南岭遇到他的此生挚爱秀萝仙子,匆匆成了家。
秀萝极爱胥辰,占有欲也强,见不得他身边有其他女子。为避嫌,扶月便自觉疏远胥辰,彼此间基本不再走动。
在仙界怎么都看不对眼的两个人,却在凡界做了十六年夫妻——扶月忍不住冷笑:好生荒唐。
扶月自认公私分明。历劫时的姻缘是历劫时的姻缘,仙界的情分是仙界的情分,她告诫自己恪守本分,别把两段情搅合到一起。
加快速度返回天上天,扶月想,以后她和胥辰还是少见为妙。
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越怕黑越容易见着鬼。
隔日清晨,扶月正举着夜明珠,在昏暗的书房中来回穿梭,试图从数以万计的书堆里找出一本旧书,凤溪推开书房的门,步履带风唤她:“师尊。”
扶月从书海中探出头,“什么事?”
“还是连宇世子的事情。”凤溪停在一排紫檀木书架后,将他刚刚打探到的消息告诉扶月,“昨日夜里,我去了一趟连宇世子遇刺的地点,从林中飞鸟处得知,连宇世子遇刺的原因,与南极大帝那边传出来的消息并不吻合。”
凤溪还懂鸟语?
扶月惊讶地眨动眼睛——到底是应龙族人哦。
她继续听凤溪往下说。
“林中飞鸟同我说,是连宇垂涎凡界女子的美貌,将她从家中掳到林深无人处,意图行不轨之事。”书架投出的阴影遮住了凤溪大半容颜,扶月只看见他剑眉间隆起丘陵,“凡间女子奋力抵抗,眼见不敌,才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世子刺死在荒野。”
夜明珠发出幽暗阴凉的光芒,映得扶月的脸色不太好看。“我便知道。”扶月不悦皱眉,“这才像连宇世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还有……”凤溪正要告诉扶月另一件事,书房外突然响起匆忙脚步声,君岚仓促来报:“娘娘,娘娘,胥辰大帝求见。”
“胥辰?”扶月脸色骤变,“他来作甚?”
凤溪拨弄两下手边的书册,眉眼间的皱痕愈发清晰。
收起夜明珠,扶月庆幸昨天让仙娥们帮着打扫了碧霄宫,不然依着胥辰缜密的性格,见殿宇蒙尘,定会明白她昨天是随意找借口诓骗他。
“请到书房来罢。”扶月阖上装夜明珠的匣子,与凤溪一同走向书房内放置的香樟木书桌:“我在这边见他。”
胥辰大帝造访碧霄宫,竟也是为了连宇世子的事情。
“连宇世子的事情你听说了罢?”捧着君岚亲手沏的茶,胥辰大帝单刀直入道。
见胥辰大帝是为连宇世子的事来访,扶月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大帝说的是哪个版本?”她刻意问道。
胥辰大帝了然一笑:“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扶月看了眼垂手挺立的凤溪——唔,这得多亏凤溪小神君懂鸟语。
“说句不中听的,连宇世子死有余辜,不值得同情。”胥辰大帝难得用这样严厉的措辞,他替那个凡界的姑娘惋惜道,“仅因外貌出众,便要遭此无妄之灾,那个凡界的姑娘本就可怜。今早我听闻,昨日夜里,元君和大帝将她关进寒冰地牢了,说是要囚禁到死。”
寒冰地牢?那可是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地方,极阴极冷、极其痛苦。神仙的身躯尚且遭受不住寒冰地牢的摧折,更何况区区一介凡人!
扶月气得拍桌子,“荒唐!”
南极大帝夫妻俩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扶月拍桌子这掌用了十足力气,书桌上的茶盏和纸砚同时离桌一尺,又同时落回桌面。凤溪垂眸扫了扫扶月,没说什么,默默将歪斜的笔架扶正。
“先别急着生气。”眼角余光扫过凤溪的身形和面容,胥辰不紧不慢呷一口茶,“还有更过分的。”
扶月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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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心绪平复下来:“你讲。”
“将那凡界女子强行关进寒冰地牢后,南极大帝夫妻俩仍觉不够,他们还想说服仙帝,给她所在的王城降下瘟疫,以作惩罚。”说到这里,胥辰放下茶盏,神情严肃道,“此刻众仙家正聚集在九霄大殿商议此事。我觉得降下神罚不是小事,应该报给你知晓,是以提前离席来找你。”
听到胥辰大帝的话,扶月刚按压下去的怒火又霎时间涌了上来:“当真是……荒谬至极。”
难怪胥辰让她先别急着生气,果然是还有更过分的事情。
得知此消息,扶月再也无心安坐。
她回头与凤溪对望一眼,默契地起身向外走:“君岚,替我好生招待胥辰大帝。”她交代守在门外的君岚,“我同凤溪到仙帝跟前走一趟。”
此刻人间正值初秋。为了迎合人间的时节,掌管四季的神君便将六界不曾布设结界的地方都变为了初秋。
仙界眼下也是初秋,低矮的天幕上一朵云彩也见不到,天空蓝得像一泓平静湖水,漂亮极了。
扶月和凤溪无心欣赏这初秋时节碧空湛蓝的美丽景色,两人一前一后,御风全速飞行,生怕去得晚了,仙帝那个耳根子软的会答应南极大帝的央凂,糊里糊涂地降下神罚。
九霄大殿位于仙界中央,终年仙雾氤氲,外观肃穆雄伟,内里金碧辉煌,八根盘龙神柱分布在八个方位,撑起了殿宇硕大的穹顶。
今日,九霄大殿硕大的穹顶下站了不少神仙。
他们聚集在此只为一件事——商议是否给凡界的一处王国降下瘟疫,为南极大帝唯一的爱子连宇讨个公道。
偌大的殿宇内,交头接耳的声音一直未停,众仙家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这让南极大帝有些不耐烦了。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诸君到底有无异议?”南极大帝不悦催促道。
“这……”殿中一众神仙表情迟疑,没有人敢痛痛快快地说一声无异议,也没人敢得罪身为四方大帝之一的南极大帝,大喊一声“有异议”。
南极大帝脸上的不悦之色更甚:“凡人本如蝼蚁,多靠有我们这些神仙庇佑,他们才能安稳度日、繁衍生息。”
他站立在九霄大殿最中间的位置,负手高声道:“近些年来,凡界之人对我们神仙的恭敬大不如前,如今更是出现了弑神之人,足可见世道荒唐,人心不古!若不严惩以示震慑,他日我儿所遭遇不幸,必将再度发生!”
南极大帝越说越激动,他拎起衣摆,重重跪倒在仙帝面前:“仙帝!”浑浊的眼中涌现泪意,南极大帝匍匐于殿前,失声恸哭道,“我只有连宇一个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凡人手中。恳请您降下神谕,为我儿讨回公道,为凡人敲响警钟!”
没有人能够拒绝一个刚失去至亲骨肉的人的血泪请求。
仙帝犹豫许久,终于松口:“好。”他端坐在宝座上,向下探首询问,“瘟神何在?”
瘟神从一众神仙中出列:“小仙在。”
仙帝提起金笔,凌空撰写一道神谕:“你即刻执神谕到人间走一趟,将瘟疫散播出去。”
瘟神已许久没有到凡界散播瘟疫了,正觉得身子骨僵硬,需要到凡界活动活动。“是,仙帝大人!”他接过仙使送来的神谕,摩拳擦掌道,“小仙去去便回。”
仙帝金笔亲批的神谕散发夺目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瘟神正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到凡界给那些目中无人的凡人送去一道劫数,九霄大殿殿气势蓬勃的拱形大门外,却倏地传来一道女声:“瘟神请留步!”
那声音温柔沉静,却又充满不容驳斥的坚毅,极具辨识度。
仙帝心底“咯噔”一声:“扶月娘娘!”他大为震惊地起身,举目看向光芒强盛的宝殿门口,那两道逆光而来衣袂纷飞的人影,不是扶月与她的徒弟凤溪还能是谁?
殿内一时哗然。
11. 九霄大殿
扶月落地站稳,及腰玄发和纷飞的衣袂也回归原位。她跟同样落地站稳的凤溪相对而视,从他幽暗冰冷的黑眸中读出了如释重负。
还好还好,他们赶上了。
扶月迈步走向众仙林立的九霄大殿,抬眼略看了看大殿中的诸位仙家,视线在黎山老母停留身上一会儿,意味悠长笑道:“连老母都来了啊。”
黎山老母与扶月同辈,资历颇深,一般不掺和寻常事情。她能卖情面过来,说明要商议的事情不小。
黎山老母默默往后退了退,噤口不言。
“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扶月扬起下巴,看似漫不经心地对瘟神道,“拿过来给我看看。”
瘟神是低阶仙,平日里鲜少有机会能与上神搭上话,更别提跟六界共主扶月说话了。
他忙将冒着金光的神谕双手奉上。
“原来是神谕。”扶月接过瘟神递来的神谕,快速看了眼上面的文字,眉心下意识皱起:“凡人不比我们神仙逍遥,他们要经历生老病死、轮回苦厄,日子已经够苦了的,何必再给他们增添额外的苦难呢?”
仙帝束手站着,神情有些局促不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扶月。
南极大帝冷笑一声,高声反驳扶月:“是凡人自己犯错在先,有何值得同情的?”
南极大帝还特意抬出父神举例:“父神在时,也曾亲自对凡界降下神罚,造成死伤无数,没人跳出来说这样不对过。”他给扶月扣上一个不敬父神的帽子,“难道您要越过父神去?”
南极大帝今日的态度,与之前去天上天找扶月说情时判若两人。相比数日前,他的头发白了不少,可见丧子之痛的确让他悲痛欲绝。
扶月不愿与一个刚失去孩子的人当众起争执。她今日来的是仙界,要见的是仙帝,自然也要同仙帝说话。
“父神……”只要一提到这两个字,扶月的眸光就会不由自主变得柔和,“父神陨落前,特意将我唤到跟前,不顾自己气息奄奄,慈心叮嘱我,做六界共主与做一界帝王一样,不能一味心慈手软,需得恩威并施。”
她自嘲笑道:“我到现在也没学会怎样恩威并施。我有愧于父神,他高看我了。那么仙帝,”话到此处,锋芒一转,扶月目光灼灼地望着仙帝,“你是否学会恩威并施了?”
仙帝被扶月盯得惭愧。
他心里其实也知道,今日这道神谕下得没道理——一人之错,不应当牵连到其他凡人。他只是觉得南极大帝失子啼哭的样子忒可怜,实在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敝人惭愧。”仙帝不敢直视扶月的眼睛,只后背冒汗道,“实在惭愧。”
见仙帝低头服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南极大帝心中大为不快。他刚打算开口代仙帝说两句,当众杀一杀扶月的面子,扶月的徒弟、那个叫凤溪的年轻人却突然开口对满殿仙家道:“劳烦诸君暂退,师尊要与仙帝和大帝商议事情。”
六界都知道,凤溪的话便相当于扶月的话。一众神仙不敢迟疑,匆匆退出九霄大殿。
偌大的殿宇中,只剩扶月、凤溪、仙帝、南极大帝四人。
有些话,扶月这才方便说出口。
“仙帝,其实很多时候,我不愿插手你们各界事。”扶月带着两份自嘲笑意道,“我这个六界共主的身份烦人,若管多了,你们会厌烦,背地里不晓得要怎么骂我多管闲事。可六界表面安稳,内里混乱,必须有一方强大的、中立的力量在其中平衡左右,才能让六界维持表面的平静。“她冲仙帝叹气,“所以,纵然会惹得你们厌烦,有些事,我也不能不管。”
闻听此言,仙帝只觉后背的汗水更多了——扶月这明显是在敲打他:“不敢不敢。”仙帝连忙摆手,“我们仙界对您,还是敬重的。”顿一顿,又打补丁似的缀上一句,“对凤溪神君亦同样看重。”
扶月不置可否,凤溪倒是看了仙帝一眼。
“南极大帝。”扶月转向南极大帝,语气明显变得更加凌厉:“凤溪遣散众人,是为了给你留面子,至于留的什么面子,你心中有数,我心中也有数。”
南极大帝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扣紧,心里也猛地一沉——难道,天上天知道宇儿的死因了?却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嘴硬道:“有什么话还是明说比较好。”
扶月这人听劝,南极大帝让她有话明说,那她就有话明说:“你为了世子死去后的声名,竟颠倒黑白,把世子调戏凡界女子不成反被刺杀的事情,说成是那凡界女子求赐福不得恼羞成怒。”扶月丝毫不掩饰她话里话外的嘲讽和愠火,“如此行径,委实不算光明磊落。”
她沉声质问南极大帝:“我没有当众说出来,难道还不算是给大帝留面子吗?”
仙帝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他问南极大帝,“你不是说连宇那孩子是无辜的吗?”
南极大帝也是从大风大雨里过来的,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纵然扶月说的是事实,他也能神色如常辩驳:“有无证据?”
最先到现场的是南极大帝那边的人,一切证据早已被他们抹去。除了凤溪问话的那只林中鸟,扶月还真拿不出其他有力的佐证。
她下意识偏头看向身边的凤溪。没等她给眼神示意,凤溪已从容开口:“大帝以为,师尊会不讲证据信口胡说?”
他不慌不忙掀起眼帘,长睫覆盖的黑眸中流露矜重,语调沉稳而清冷:“天上天是最看重证据的地方,大帝与其在这里强辩,倒不如赶紧想想,该如何处理后续事宜,堵住六界悠悠之口。”
看着凤溪面不改色说出这段威胁话语,扶月背过身摸了摸鼻子——好小子,连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好一招兵不厌诈。她转正头颅,换上六界共主端庄稳重的姿态,跟凤溪一起面不改色盯着南极大帝。
南极大帝试图从扶月和凤溪师徒俩的脸上找到一丝松动和闪躲,可惜找来找去都没有。他不禁扣紧牙冠,暗暗愠恼:看来,他们手里真有证据。
天上天总是如此,明明人手只有十几个,可偏偏什么事都难瞒过他们的眼睛。
失子之痛让南极大帝有些癫狂了,他口不择言道:“若不是你们师徒俩在冥帝的生辰宴上让我儿当众下不来台,他怎会到凡界散心,又怎会命丧凡人之手!”他红着眼睛,声音颤抖道,“如今你们怎么好意思来指责我,又凭什么对降下神罚的事情指手画脚?”
仙帝提醒南极大帝:“说话注意分寸!”
听了南极大帝的话,扶月倒不生气,只是想笑——这也能赖到她和凤溪头上啊。
“我们是有错。”她忍住笑意道。
“是。”凤溪立即附和。
这下轮到南极大帝诧异了——他们师徒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一个突然这么干脆的承认自己有错,另一个还出言附和。
“我不该施法,让连宇世子在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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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生辰宴上胡言乱语,说出那些不中听的烂话。”扶月气定神闲道。
“是的师尊。”凤溪眼神寒冷如冰,“您也不该施法,让连宇世子色欲熏心,意图对凡界女子行不轨之事。”
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扶月和凤溪师徒俩一唱一和,看似自责,实则说的全是反话。
就差明说连宇世子是咎由自取了。
仙帝装听不懂。他忙抬头,去看穹顶的龙纹,口中还念念有词:“呀,有点掉漆了,改日得着人修补……”
南极大帝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满心想着驳斥回去,可偏生头脑发蒙,一时想不出该如何驳斥。
本就安静的九霄大殿显得愈发安静了。
末了,还是扶月出声打破了这份安静:“大帝,念在你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今日我便不再多说什么。”她提醒他,“回去后,你将那位无辜的凡界姑娘放出寒冰水牢,抹去记忆,还她自由。”
南极大帝而今恨天恨地,满脑子都是为儿子报仇雪恨,压根听不进扶月的话。“不可能!”他嘴硬道,“凭什么你说放人便要放人。”
仙帝也失去过孩子,他能理解南极大帝的痛苦。但能理解归能理解,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南极大帝口无遮拦,继续冒犯扶月。
南极大帝是仙界的人,他得罪扶月,就是仙界得罪扶月。
作为亲眼见证扶月成长历程的人之一,仙帝深知,扶月这人……得罪不得。
他正打算拿出仙帝的威严,强压南极大帝住口,九霄大殿门前却又突然传来一道沉稳男声:“凭什么?凭她是父神钦定的六界共主。”
扶月逆着光回头,诧异喊出了那人的名字:“胥辰大帝?”
听到胥辰大帝的名字,凤溪盖在宽袖下的指头动了动,眉头下意识锁紧。
仙帝苦恼按揉眉心——得,偷跑去告状的回来了。
胥辰迈着稳健的步伐从门口走来,一袭洁白长袍迎风摆动,衬得他身姿伟岸,气度不凡。
南极大帝嘲讽一笑:“我倒是忘了,你与扶月曾经交好,自然向着她说话。”
“此言差矣。”胥辰大帝在扶月身侧停步,望着南极大帝,语调缓慢道:“我只为公允公道说话。”
殿宇空荡,穹顶高悬,两位仙帝的肱股之臣互相望着对方,一个咬牙切齿,一个淡然自若,大有针锋相对之势。
仙帝连忙出面调停:“好了好了,扶月娘娘在此,你们都少说些话罢。”
作为仙界的掌权者,仙帝的术法造诣其实并不深,眼下殿中几人都能打得过他。他最出色的,其实是绝佳的调停能力,极为擅长平衡各方关系。
在仙帝的劝说下,胥辰大帝先行离开,说要到北海去寻什么东西。
南极大帝也不再嘴硬,同意将那凡界的女子从寒冰水牢里放出来,让她回家与父母团聚。
扶月怕南极大帝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了,暗地里却又使手段,所以,她决定到寒冰水牢走一趟,亲自送那位姑娘归家。
而且,她有话想问那位姑娘。
临去寒冰水牢前,扶月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神谕还给仙帝,并留给他一句话:“是否降下神罚,由你自己决断,我只拦这一次。”
与凤溪离开九霄大殿时,扶月回头看了一眼,仙帝手持发着金光的神谕,怔怔立在殿中写有“无为而无不为”几个字的金匾下,脸上表情异常复杂。
12. 试探
寒冰水牢建在仙界的一座偏僻岛屿上,四面环水,由不惧寒冷的北极银狐族人看守。岛上终年散发着逼人寒气,除了喜好寒冷的鸟兽会靠近这里之外,再无生灵接近。
天上天四季如春,扶月一直穿较为单薄的衣裙。今日出门匆忙,加之没想到会来寒冰水牢,她身上穿的仍是日常单衣。
刚踏上寒冰水牢所在的岛屿,扶月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好……”她刚想抱怨一句“好冷”,凤溪却已先一步脱下身上的玄色外袍,一声不吭披在她肩上。
鼻息间涌进清冽寒梅香气,扶月扭头看向凤溪。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中衣,裁剪修身,勾勒出挺括的胸型和肩膀轮廓,整个人看上去瘦而不干。
扶月眨了眨眼,作势把凤溪的外袍还回去:“你穿的比我还少……”
凤溪按住她还衣裳的手:“穿好,里面更冷。”
扶月怕冷,且不是一般的怕冷。若在寒冷的地方待久了,她会没来由的感觉害怕,继而心里发慌手脚发抖,巴不得立马跑到太阳下暴晒三个钟头。
也不知哪来这个破毛病。
她没再拒绝凤溪的好意。伸手将凤溪给的外袍拉紧,又拿眼角余光悄悄再望一眼他黑衣包裹的胸膛,才迈步走进关押那位凡界女子的监牢。
神仙尚且受不住寒冰水牢的囚禁,更何况是一名凡界普通女子。不过短短两日,凡界的姑娘已憔悴的没有人型了,浑身上下透着惨白之色,只怕若扶月再晚来一会,她便会丧命于此。
见有人开门进来,那位凡界的女子吓得浑身颤抖,一个劲儿地往角落里缩。扶月忍着寒意,温声宽慰她:“不要怕,我是来送你回家的。”
听到“回家”两个字,那位凡界的女子才停止颤抖。她显然是受过刑罚,脸上、身上都有清晰血痕,衣裳也破破烂烂的,露出不少肌肤。
凤溪背过身去避嫌,为这位可怜的姑娘保留几分尊严。
扶月在心里怜惜地叹了一口气。她脱下凤溪给她的衣裳,披在凡界女子的身上:“这是凤溪神君的衣裳,你且穿着,略挡挡寒。”
“凤溪神君?”凡界女子摸了摸衣裳布料,先抬头看了眼凤溪的背影,又收回视线,怯怯打量扶月。良久,才轻声问道:“你们……也是神仙吗?”
扶月被她问住了:“应该……算罢?”
活得年岁太久,她都忘了自己是神仙,还是什么其他物种。
短暂的交谈后,那位凡界的女子渐渐放下戒备心,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
扶月带她走出寒冰水牢,边走边柔声问她:“杀死连宇世子的匕首,你从何而来?”
凡界女子裹紧衣服,脸上虽然布满灰尘和血痕,却难掩清丽之姿:“在一个山洞里捡的。”
凤溪闻言蹙紧眉头:“捡的?”好看的桃花眼里布满疑惑,他谨慎追问,“匕首呢?”
“我、我记不清楚了。”仙界这趟旅程是那个凡界姑娘的噩梦,她面带惊惧地望着凤溪,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磕磕绊绊回忆道,“好像拔下来丢了,又好像插在那个恶徒的胸口上……”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扶月用眼神示意凤溪别再追问,免得再触碰凡界这个姑娘的痛苦回忆。
寒冰水牢的出口近在眼前,扶月从袖口里掏出一枚丹药,递给这位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女子:“把它吃了罢。回去以后,你会忘记这些事情,做回一个普通人。我会赐你一段福缘,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能让你和你的父母衣食无忧地度过下半生。”
凡界女子看向扶月手中的丹药,思忖片刻后,接过来紧紧攥在手心。
服下丹药前,凡界女子拽着身上的玄色外袍,小心翼翼地觑望凤溪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用充满期盼的语气问扶月:“神仙姐姐,这件衣裳——可以留给我吗?”
扶月朝凤溪努嘴:“你问他罢。”
凤溪本想说不可以。可想到女子原本的衣裳已经褴褛不堪,遭遇又着实凄惨,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可以。”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你穿回去罢。”
凡界女子垂首抿唇,朝凤溪绽放一缕灿烂笑容:“多谢凤溪神君。”
送走那位无辜的凡界女子,已是正午时分。
温暖的阳光驱散了皮肤上残存的寒意,扶月站在云头上,安静注视着凡界女子消失的地方。
许久后,扶月抬手摩挲下巴,若有所思看向凤溪:“我想到一件事情。”
凤溪垂首看她,面容冷白如玉:“嗯?什么事情。”
“我们……”扶月眨巴两下眼睛,“不是神仙吗?”
“啊。”凤溪也眨巴两下眼睛,睫毛活脱脱像两把小扇子,“的确啊。”
凤溪这才后知后觉想到,他和扶月都是神仙,都会增减衣物的法术,根本没必要为了一件衣服让来让去——直接变一身厚衣服即可。
真是……凤溪垂目苦笑——关心则乱。
回天上天的路上,扶月盘腿坐在云端,托腮叹息道:“那把致连宇世子于死地的匕首,估计是找不到了。”
凤溪点头:“我也这样觉得。”他施法变出一件双襟深蓝色广袖外袍,伸臂套在黑色里衣上:“凡间的普通器具没办法杀死神仙,或许,方才那女子捡到的,是某位神仙不慎遗落凡界的仙器。”
凡界的农户都比较贫穷,过日子精打细算的,看到好看又实用的刀具,的确有可能捡拾起来带回家。
扶月将身子向后倾,双手撑在背后,微微仰起脖颈道:“但愿如此罢。”
鼻息间有淡淡的寒梅香气弥漫,扶月知道,这是凤溪身上的味道。她方才披了会儿他的衣裳,那寒梅香气可能沾在她身上了。
也不知凤溪到底用的什么熏香,竟这样好闻。
仙界的鸟兽大都爱在清晨和傍晚活动,午后的时光,反而是最静谧的。
远处被云雾遮挡住的山峰若隐若现,祥云路过一片湖,耳边便会传来一阵潮水拍打堤岸的声音,雄壮激烈,可随着祥云移动,山峰和水声又很快消失不见。
片刻的安静无言后,凤溪低头整理衣袖,看似随意地问扶月:“师尊和胥辰大帝……关系很好吗?”
扶月一下被问住了:“啊?”
凤溪怎么突然会问这个。
“胥辰大帝避世多年,不见任何旧友,也不过问各方事务。”凤溪慢吞吞折叠衣袖,捋平每一道褶皱,“如今刚出世,便已偏帮师尊说过几次话,得罪不少人。”
他抬头,黑亮的眼眸落在扶月眉间:“所以我猜侧,他同师尊的关系,应该挺好的。”
扶月闻言展眉轻笑,嗓音里带着午后的困倦和慵懒:“哎,你来天上天最晚,难怪不晓得我和胥辰大帝以前的关系。”
凤溪目光凝滞,整理袖口的动作止住不动:“什么关系?”
扶月朝凤溪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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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朋友关系。”
凤溪这才继续整理袖口。
想起年轻时的事情,扶月语气感慨道:“父神还在世时,我们便认得,曾一起并肩作战多次,在天南海北皆留下过足迹。后来他娶了秀萝仙子,有了家室,我们之间的联系才逐渐少了,但昔年并肩作战的朋友情谊还在。”
凤溪抿起轻薄唇瓣,额间出现一道短暂细纹:“我不喜欢他。”
“啊?”扶月诧异看向凤溪,“你和胥辰之间根本没有交集往来,也没有闹过不愉快,怎会不喜欢他呢?
凤溪的声音里压着股不易察觉的冷躁,回答简洁明了:“就是不喜欢。”
“好罢。”扶月苦恼挠头,下意识为胥辰说好话,“胥辰的性子其实挺好的,淡泊名利,做事稳重,而且十分专情独一。”她劝凤溪,“他如今肯从闭关之地出来,想来也是决定放下丧妻之痛,重新开始了。日后你可以多和他相处,或许相处久了,你便能发现他身上的出众之处。”
云端的风比平地大得多,吹得凤溪和扶月的头发缠绕在一起,一黑一玄,颜色相近。
凤溪垂眸去看缠绕在一起的发丝,浓密的眼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思量:“师尊这样为胥辰大帝说话,可是……喜欢他?”
扶月不曾迟疑,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她想起从前种种,又想起凡界十六年恩怨缠绵,琥珀色瞳仁渐渐沾染苦涩,“我与他——没可能。”
听到那句斩钉截铁的“没可能”,凤溪才抬起低垂的头颅。他伸出手,动作轻柔而缓慢地抚摸他和扶月缠绕的头发,不知是想解开,还是单纯只是想抚摸一下。
须臾,他轻轻开口,尾音里勾着笑意:“那就好。”
扶月盯着凤溪手上的动作,挑眉问他:“什么叫‘那就好’?”
凤溪没有回答。
他只是略微垂首,露出高挺的鼻梁,眼神专注、动作温柔地将他和扶月纠缠的发丝分开。
山风安静吹过,时间的流逝忽而变得缓慢。
连宇世子遇刺的风波,最终以仙帝自罚收场。
仙帝对外道,近些年六界风调雨顺,不曾生过什么大的变故,他长期居于安逸之中,思想认识竟有些滑坡,处事也越来越把不准分寸,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他将离初心越来越远。
是以,他决定悬崖勒马,封印自己所有的仙法,只保留记忆和肉身,到凡界去做二十年苦行僧,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凡界的每一寸土地,好好地感受下凡胎之苦。
扶月对仙帝这个决定颇为满意——能及时醒悟,明白自身的错误,并鞭挞惩罚自己,说明仙帝还懂点人事。
至于除仙帝以外的那些仙家……扶月则心有不满。
他们明明知道南极大帝让仙帝降下神罚的提议不合理,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反对,可见他们也失了初心,需得敲打一下。
扶月亲自出面,请司命司缘两位星君草拟一份名单,分批次送众仙家下去历劫,让众仙家也好生尝一尝人世苦楚。
鉴于南极大帝夫妻俩刚失去孩子,内心悲痛,扶月格外照顾他们,特地让司命司缘两位星君把他们夫妻历劫的批次往后排排,给他们一些时间消化悲痛。
接下来一段时间,仙界有尊位的神仙再见面,寒暄的话语不再是“吃了没”“练功了没”,而是换成了“啥时候走?”“一路好走。”
也不失为一种革新。
13. 蚀骨兽
仙帝自罚下界的第十天夜里,扶月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用心钻研一本从书堆里扒拉出的古籍,试图从中找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正找得头昏脑胀之际,书房外响起“笃笃”敲门声,凤溪的声音继而响起:“师尊,魔帝夫妻求见。”
魔帝夫妻俩?扶月从古籍中抬起头:他们来天上天作甚?
扶月快速藏好桌上的古籍,并抽出一张宣纸佯装写字。确保不露痕迹后,她施法打开反锁的门,对凤溪道:“请他们进来罢。”
魔帝夫妻俩入夜来访,为的是魔界二当家魑天獒的事情。
魔帝道,魑天獒虽是魔界元老,但这些年,他仗着自己的身份资历,越来越目中无人,做事情也越来越过分,魔界不少人曾上奏,央求魔帝出手惩治他。
魔帝顾念旧情,一忍再忍。近几年,他有点忍到头了。正好扶月让冥界的风使送了箴言帖和口信,他便以此为契机,累罪并处,革了魑天獒的职位,重新给了他一个虚职,让他回穷奇兽的巢穴所在地养老了。
魔帝说话时,扶月一直在运笔写字。等到魔帝把话说完,扶月稍稍提起衣袖,防止它沾上墨水:“只有这一件事吗?”她头也不抬道。
魔帝摸了摸鼻子,与夫人对视一眼后,干巴巴道:“还有一事,思来想去,得禀告您。”
狼毫笔在宣纸上缓慢游走,一个“乐”字只剩一笔:“说罢。”扶月气定神闲道。
魔帝深吸一口气:“蚀骨兽,丢了。”
“呲。”是纸张破裂的声音。
凤溪抬眼去看——唔,乐字的最后一笔终究还是没写上。
扶月就知道,能让魔帝夫妻俩入夜一同前来的,一定不是如何处置魑天獒这样的小事。
她也没想到,竟是蚀骨兽走失这种泼天大事。
“是不是看我日子过得太悠闲了,想给我找点事情做打发时间?”扶月握紧狼毫笔,之前的气定神闲荡然无存,“那可是蚀骨兽啊!”墨汁一滴滴溅落在书桌上,她心里发慌道,“差点将六界搅个天翻地覆的蚀骨兽!”
以兽为名,可见蚀骨兽不是开化明智之物,而是难以驯服的兽类。
蚀骨兽生活在魔界,不化形时,身躯不过幼年犬类大小,浑身肉嘟嘟的,模样可爱,人畜无害;可一旦受到刺激化形,蚀骨兽便会模样巨变,身躯恍若高山,浑身遍布剧毒液体,凡是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哀鸿遍野。
当年,扶月受父神委派,前去收服化形的蚀骨兽。她辗转数地,与蚀骨兽鏖战两个月,几乎丢了半条命,才终于将它收服。
其中艰辛,如今想来仍觉后怕。
为了避免蚀骨兽再次化形作乱,父神和扶月一起将它送回了魔界,并在它的栖息地设下重重结界,防止它再次跑出去,也防止外人闯入惊扰到它。父神还给魔帝留了话,请他严加看管蚀骨兽,切莫再让它受刺激化形。
就是这样难以收服的巨兽,魔帝如今来同她说走丢了,扶月怎能不着急?
到现在她后背还有收服蚀骨兽时留下的伤疤呢。
见一向淡然自若的扶月娘娘都露出慌乱神色,魔帝心里愈发虚得慌。他恐扶月会责怪他看管不力,忙补充道:“也不见得就是跑界外去了,可能……可能躲在结界里睡着了。”他底气不足道,“我回去再着人仔细寻找,有消息第一时间给您回话。”
扶月的脑仁跳着疼。
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
责怪无用,慌乱也无用,还是提前做好最坏打算,思索如何应对罢。
留魔帝夫妻俩吃了一盏松雪茶,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扶月才亲自送他们离开天上天。
再回到书房,凤溪正在收拾书桌上的墨水,匀称的身形被摇曳烛光拉长许多,脸颊的棱角也愈发明显。
扶月心里暗暗打鼓:凤溪会不会……看到她藏在暗格里的古籍?
转念一想,凤溪听话守规矩,应该不会随便翻她书桌上的东西。
“魔帝夫妻俩走了?”凤溪擦拭干净书桌上的污渍,抬头问扶月。
“走了。”扶月坐回书桌前的软椅上,苦恼按揉眉心:“竟连未化形的蚀骨兽都看管不住……真恼人。”
许是觉得书房里太灰暗,看书会伤眼睛,凤溪找来一只火折子,把扶月没有点燃的烛火都一一点亮。
“会不会……”书房慢慢变得明亮,凤溪的眉眼也愈发清晰:“蚀骨兽是魔帝夫妻俩故意放走的,想趁着仙帝不在惹些事端?”
扶月松开按揉眉心的手,语气笃定道:“不会。魔帝夫妻俩年轻时的确不大安生,可自生了孩子后,心境便变得颇为平和,不会做出这种添乱的事情。”她问凤溪:“你有没有见过魔界帝姬?”
点燃最后一支蜡烛,凤溪吹灭火折子,在烛光下缓慢摇头:“不曾见过。”
扶月隔着摇曳烛火看向凤溪:“我也没见过。听闻魔界帝姬娇俏美丽,头脑聪慧,又乖巧懂事,在魔界很得人心。”
说到这里,扶月停顿一下,非常客观地点评道:“连宇世子给她提鞋都不配。”
说完这话,扶月又觉得不太合适。她问凤溪:“讲死人的坏话会不会不好。”
凤溪平静掀起眼帘:“不会,我习惯了。”
扶月斜眼瞅他。
“那……莫非是魑天獒放走的蚀骨兽?”凤溪沉声分析,“他咽不下被罚的怨气,又知道打不过师尊,所以想借俊奇兽之手搅乱六界秩序,让师尊烦心费力。”
扶月觉得凤溪分析的不无道理:“这件事情得谨慎些。”她叮嘱凤溪:“你先把手头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专心寻找蚀骨兽,一旦发现它的踪迹,即刻通报我。”
凤溪颔首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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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扶月面上浮现忧虑之色:“千万千万不能让蚀骨兽化形,收服它……实在是太辛苦了。”
后背上当年收服蚀骨兽留下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扶月想到当初尸横遍野的哀鸿景象,眉间忧虑之色更甚。
凤溪敏锐捕捉到扶月变化的情绪,他想,是不是师尊后背的伤疤又开始疼了?
对于扶月收服蚀骨兽身受重伤的事情,凤溪有所耳闻。
所有和扶月有关的事情,凤溪都有所耳闻。
这一夜,扶月没有睡好。
上半夜,她担心逃出结界的蚀骨兽会化形伤人。
若是在仙界妖界这些地方化形还好,这几界都有大能之士驻守,还能抵挡一会儿。若是蚀骨兽跑到凡界化形,那对凡界的生灵来说,是一场莫大浩劫。
下半夜,扶月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可刚闭上眼,噩梦便接踵而至。
她一会儿是周琯,一会儿是扶月。
是周琯时,化形的蚀骨兽在追逐她,毒汁肆意喷溅,她拼命逃跑,边跑边向李润乾求救。眼看着就要跑到李润乾身旁了,他却打横抱起季月圆,两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徒留她被蚀骨兽吞噬,“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响彻大地。
是扶月的时候就简单多了,她手拿一把长刀,冲蚀骨兽砍啊砍啊砍个没完。
就这样跑了一夜,砍了一夜,东方天明时,扶月憔悴地从床上爬起来,整个人如幽魂一般,了无生气。
她头一回觉得睡觉比醒着还累。
凤溪出去探查蚀骨兽的下落了,不在宫中。扶月魂不附体地吃完早饭,打算漱个口,就回书房继续翻阅那本古籍,争取早日查出她想到的东西。
君岚来通报的一件事情却打乱了她的计划:“主母娘娘,胥辰大帝在外求见。”
扶月昨晚做的梦乱七八糟的,特别是涉及凡界的那一段,尤其让她心烦。
虽说她之前下过决心,不把凡界的情缘和仙界的情分搅合到一起,可当真实践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
扶月不想见胥辰大帝。
君岚却道:“他说是给您送东西来的,请您务必一见。”
既是来送东西,扶月也不好不见。
她对着小圆镜练习平淡笑容,屏退所有杂念,让君岚招待胥辰大帝在百花园的凉亭中等她。
百花园不大,就在扶月的寝殿后方,园子里没种什么奇花异草,都是六界再寻常不过的花草,眼下要数从人间带回来的万寿菊开的最好。
扶月收拾好心情过去时,胥辰正坐在百花园唯一的凉亭中喝茶,背影的确像极了李润乾。
见到扶月,胥辰从随身空间拿出一样东西,“送给你。”
扶月在他对面坐下,“什么?”
待看清胥辰拿出来的东西,扶月没忍住惊呼出声:“浮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