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她又不见了》
1. 落难
西戎边境,战火消弭,黄沙掩尸,烧焦气味直冲天际。
遍地尸横,一场百年不遇的瓢泼大雨倾洒而来,沟壑血流成河。
残存的南唐士兵早已麻木,眼神中的杀戮与戾气尚未全然消散。
一道疾马破啼声嘶鸣传来。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
声量一声高过一声。
暴雨当中,急迫声由开始的急迫到无人回应的凄决。
负责清扫的士兵齐齐望向雨中声嘶力竭之人,漠然目光终是动了动,疑声道:“太子,何人?”
一道骤闪轰雷之下,一张极尽哀恸的年轻面庞再绷不住泣出声,悲怆唱喝道:“银铠甲,红缨枪,半遮面,鲜衣怒马少年郎,青骢眉心一点雪,独闯敌营谁人知,生死两茫茫,天涯黄沙一柸土。”
士兵们不禁潸然落泪。
绝望之际,在困境里毅然纵马迎上火海,挑落敌首之人竟是那位...太子殿下。
可惜,眼看着局势逆转,他们中不少人瞧见青骢马倒在了血泊火海中。
想来,那位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怕也凶多吉少。
众人深陷愧疚与惋惜中,神情间毫无胜利的喜悦。
“那里,银衣铠甲。”
一名士兵踉跄地指着刚熄灭的火堆,颤颤巍巍道。
苏言卿扑到火堆中,颤抖着伸手去触碰那再熟悉不过的银铠甲,眼眶猩红,绝望再度压倒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南唐边陲,江淮郡群山环绕,江水纵横,物产丰厚,四季分明,商贸发达。
但比商贸更为享誉天下的是素有国学之称的应天书院。
朝堂半壁江山大多出于此。
十数年前,曾有过一位年纪轻轻三元及第横空出世的少年郎,可惜他的惊才绝艳如同昙花一现般,实在令人扼腕至极。
岁月一晃又是十数年,少年郎一茬接一茬,那般人物却再无人能及。
城郊一处隐蔽山林间,山泉瀑布如虹,汩汩落下,击打着溪石,清风过境,给秋燥送来丝丝清凉,再过不久,隆冬将至。
绿野平地上,一名头梳双髻、小脸圆噗噗的少女立在画布前,笔梢漫不经心地抵在唇畔间,一双如紫葡萄般清澈眼眸此时正骨碌碌看向林间相互打闹的两只松鼠,唇畔咧着瞧热闹的笑意,俏模俏样。
待到斜阳落去,晚霞映天,少女欣然落笔,只见青宣白纸上两只胖乎乎的松鼠呲着门牙,惟妙惟肖间更添几分憨厚野趣,任谁看了也不禁捧腹大笑。
天色不早,侍女芳姨走近过来,挎间花篮中装满各色艳丽野花。
余光望见小小姐画作时,忍俊不禁道:“小小姐,您笔下的松鼠可真真传神,鼓起的腮帮子都快顶到天了。”
银婳抿唇笑着,眸光亮盈盈,宛若波光银河般,漂亮极了。
“小小姐,咱们该回去了,今日谷主归来,早些回去还能见上一面。”
橙红晚霞如鱼鳞般漫天铺陈开来,昭示着夜幕将至。
少女颔首,随即不慌不忙地将画纸收起,放入随身斜跨着的小鹿皮包中,仰头望来间,双眸清泓如水,暖糯小手早早在半空里等着。
芳姨笑着拉过,主仆二人相携离去。
回到谷中时,皎洁月光铺了一地,谷口处暗河水系交汇,石壁被水润滋泽,长年累月侵蚀,青苔浅覆,不起眼的蕨类小花扎根。
谷中人烟稀罕,二人手举照明灯笼正欲前行时,错落灯影间,瞧见本该无一物的浅滩上横陈着一道人影子。
要知道此地乃神医避世清修之地,世间知之者甚少,断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出现于此,除非随暗河水飘零,机缘巧合下流于此。
只是不知是死是活。
惊魂下,银婳当先一步举灯靠近过来,地上之人头发凌乱,瞧不清相貌,但身形俨然是个少年模样,身上衣物零碎破烂,露在外的伤痕溃烂化脓,身形消瘦得只剩皮包骨,活脱脱一副死人样,着实骇人,但好在鼻息间尚留有微弱气息。
银婳身为镇北王府的掌上明珠,小小年纪口不能言,慈心良善,连摔断腿的鸟雀都不忍心,何况人乎。
眸光望向芳姨间,意思再明显不过。
“小小姐,谷主不喜外人,何况此人濒临死际,咱们就当没瞧见吧。”
芳姨并非见死不救之人,她二人暂居天外谷,谷主规矩,不得不遵守。
只是望着小小姐满脸怜悯、愁云惨雾模样时,芳姨实在于心难耐。
“即便将他贸然带回谷中,若无谷主出手医治也是枉然。”
银婳不肯放弃,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袖,目光湿润看来,眼睛宛若会说话般,充斥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恳求。
芳姨再看不下去,眸光闪了闪,终是动容道:“好,我们先将他带回。”
闻言银婳悄然松了口气,主动来帮忙,二人合力将其带回谷中住处。
天外谷谷中山川月明,因地热之故四季混淆,可见万千灼灼桃花与凌寒梅雪共盛之景。
也因如此,银婳身患体寒之症,每年里大部分时候都在此避寒,由天外谷谷主亲自调养。
二人所居小院由梧桐木与青竹所建,溪水拱桥,栅栏花苑,处处瞧得出被人精心打理的模样。
芳姨前去打探谷主是否归来时,银婳独自照料着榻上昏睡之人。
梧桐庐前,一树橙黄月桂下,所立之人恰是芳姨要找的天外谷谷主。
广袖褒衣,负手而立,承袭魏晋风度。
“谷主,奴与小小姐在谷门处捡到一位身负重伤昏迷之人,还请您能随奴走一趟,救他一命。”
芳姨深夜而来,望见谷主身影时,跪求道,一颗心惴惴不安地悬在半空中,紧张不已,这趟浑水,终归是不趟也得趟了。
气氛霎时变得格外凝重。
谷主转身望来,幽深目光砸在埋首之人身上。
“素芳,谷里的规矩,你该是知晓的。”
平和语调中,藏着无法让人置喙的威严。
芳姨浑身一颤,心知无望,谷主的脾性,她是知晓的。
“婳婳何故没来见我?”
提到少女,天外谷谷主不再沉着一张脸,言语间,显露出几分对少女的关心来。
“小小姐留在院中亲自照看着那人。”
芳姨迟疑片刻,硬着头皮道。
谷主闻言,神情意外不已,唇畔紧抿着,良久后,终是叹声道:“也罢,我随你去瞧上一眼。”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小院,屋中烛火灼灼,透过窗影,隐约可见少女忙碌身影。
“谷主这边请。”
芳姨收回余光,唯恐谷主就此离去,恭声在前带路道。
谷主蹙眉间,脚步向前走去。
银婳听到屋外动静声,忙将手里纱布放下,朝外望来间,眼中藏不住的隐隐期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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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姨身后,天外谷谷主踱步而来,负手而立间,目光紧紧落在眼前之人身上。
银婳与之对望,眼里的纯澈浑然天成,一派天真无邪模样。
谷主端详半响,终是走近几步,身影如谪仙般温柔拂过少女稍显凌乱的发髻,轻声道:“婳婳,想让我做什么,可要亲口说出来才好。”
细语温柔间,一惯乎的不近人情。
芳姨吃惊望向谷主,只觉不可思议。
小小姐不能语是谷中众人皆知之事,如何说得出,谷主强人所难,莫不是临时反悔,要让她们知难而退?
芳姨眼里的期翼随着烛影扑朔,不忍心地望了望躺在榻上尚不知命运的少年郎,心头充斥着哀悸。
一旁的银婳微仰着下巴,记忆里,似乎也见过那样一道白衣影子。
可惜始终记不起人脸来。
这么多年,她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一段支离破碎的梦境。
月光落在少女身上,白皙如玉的面庞上,眼睑轻颤如蝶翼般,眸中藏不住的漫天星河。
就在芳姨放弃之时,一道轻慢嘶哑声在万籁俱寂声里突兀传来。
“求……谷主…救。”
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四字,少女说来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呼吸骤然错乱,胸口起伏剧烈,但好在并无大碍,除却嗓子疼意无尽蔓延。
谷主身躯轻颤,漫不经心地眸光里终是有片刻动容,忘不掉的故人之姿,终是与眼前少女眸光里不经意间露出的倔强重合。
“好,就听婳婳的。”
在旁人察觉前,谷主先行一步收回藏在眼底深处迸发而出的眷恋,毅然往身后处走去。
“将我的药箱取来,热水备足。”
芳姨大感意外,将对小小姐能出声一事的惊喜压在心头后,连忙出去准备。
灯影绰约,银婳强压下咽喉处的强烈不适,细心将屋中所有烛火都点上后,正欲留在一旁观望时,谷主朝她望来,神情少有的慈爱道:“回去休息吧,你的身体还撑不住。”
芳姨也在这时备好谷主所需,随后将其一并带了出去。
等回到屋中,芳姨再忍不住问出来,眼底间含蓄着无法掩盖的惊喜之色,却又不敢妄下定论。
“小小姐,您能开口说话了?”
银婳适才从猛烈的爆发中缓过来,嗓子处撕裂般的疼正在慢慢缓解中。
方才也不知怎的,一股子强烈欲望驱使她脱口而出,就好似她从前是会说话的。
银婳试着将唇畔动了动,始终发不出声来,神情间不由沮丧开来,方才的一幕恍若错觉般,二人都不信这只是偶然。
芳姨紧张望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道:“小小姐,您随奴这般用力。”
银婳努力学着她的模样发声,挣扎半响后惜仍旧是徒劳枉然,受挫般耷拉着小脑袋,将不高兴写在了脸上。
芳姨目光晦涩,不敢去看那双亮得能灼人眼的眼睛。
明明是镇北王府的掌上明珠,和该养在深闺,锦衣玉食堆砌,娇生惯养的,却偏偏娘胎里落下的天生体寒,明媚却口不能言。
“别怕,待大公子找到最后一味药引送来,您就能与家人团聚了。”
芳姨满眼心疼,在旁柔声细语宽慰道。
说到少女心思,银婳眼中的情绪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银辉下,一张圆润润的脸始终充满明媚乐观,唇畔梨涡叫人不自觉沉沦。
2. 初识
次日一早,芳姨起身,见小小姐尚在睡梦中,又去了隔壁屋子,少年尚在昏睡中,浑身白纱缠身,一张脸露在外,面色比昨日好上几分,只伤势太重,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想到昨日小小姐犹在耳畔的余音,芳姨止不住的心疼,欲去往药圃拿些甘草回来,给小小姐护嗓子。
哪料临出门前,谷主身边的仆从送来一瓶药丸和一篓子甘草。
“这是谷主送给银小姐的,药丸一日一粒,含水服下即可,甘草饮水。”
“多谢。”
芳姨不知该如何面对谷主的事后关心,默了默终是收下。
灶台间炊烟袅袅升起,芳姨和哑奴一道准备着今日早膳。
院墙上,凌霄花悄然绽放花苞。
眼见差不多时候,芳姨将早膳端到院中凉亭,这才进屋中唤人。
“小小姐,今日早膳有甘草蒸糕和您最爱的虾仁馄饨哟。”
榻上之人闻声直直坐起,迷糊劲儿尚未散去,唇畔先一步蠕动,似馋虫附体般啧了啧唇畔,引得芳姨逗笑开来。
从旁取来绯红衣裙,将人唤起后,为其梳妆打扮。
镇北王府大公子银怀瑾恰任江阴郡郡守,时不时会来山间看望妹妹,故而少女所用俱为当下时兴,浮光锦月华缎,蜀绣,簪花,袖带,云头履,无一不精巧。
少女昨夜睡得足,本就白皙稚嫩的面庞越发粉琢玉嫩,樱桃红唇娇艳欲滴,瞌睡间,垂下的眼睑如鸭羽般浓密。
莲花缠枝铜镜前,美食诱惑终唤得小馋猫舍得睁开眼来,圆溜溜瞧人时,如那两只肥硕松鼠般,俏模悄样的。
芳姨忍不住逗趣道:“都道字如其人,照奴看来啊,小小姐您还得再缀上一句,'画如其人'。”
身前之人扭了扭,迫不及待望来,眼中都是对美食的期待。
“小小姐再等上片刻,奴今日给您梳一个相称的飞天髻,末梢系上银铃铛,一步一响,这样奴就能很快找到您了。”
芳姨玩笑罢,手上的动作麻利不少。
镜里的人只好耐性乖巧坐着,小嘴微微撅起,更添些许软萌可爱。
藤蔓凉亭下,少女用膳间,铃铛随影而动,红绸发带落在身后,灵动可爱更甚。
用过早膳后,银婳坐在花苑里的秋千上,似趣味儿般时不时地摇头晃脑,只为听到清脆悦耳的回应声,眼里藏不住的喜欢。
独自玩了一阵后,银婳目光不由望向少年所居的屋子,久久出神。
“小小姐可是记挂那人?”芳姨忙里望来,轻声问道。
银婳顿了顿后颔首,杏眸当中透着关切之意。
“要奴陪您一道过去吗?”
银婳摆手。
“想去就去吧,那人尚在昏睡中,不碍事。”芳姨放心道。
说罢,银婳从秋千上下来,一蹦一跳地往前跑去,院中荡漾着欢快的银铃声,久不见的热闹与鲜活。
芳姨当即决定每日都给小小姐身上佩戴银铃铛。
屋门从外推开来,银婳记着芳姨的话小心地蹑手蹑脚走到床塌边,呆然望向安静沉睡之人,眼睛里有着怜悯。
等上半刻钟后仍不见醒来,银婳自顾自地俯身将小手探到少年额心,一只手则同样的抚上自己额头,半响后,又狐疑着讪讪放下。
随后带着疑惑走出屋子。
身后处,头上的银铃铛不知何时跌落床边,落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银婳浑然不觉,银铃声随少女走动间叫人听不出少一个的区别。
院子当中,银婳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了指屋子,满眼都是疑惑。
芳姨看懂了她是想问少年明明没有发烧,却为何迟迟不见醒来。
“傻孩子,不是每个人发烧都会昏睡,烧退了就该醒的。”
芳姨失笑望来,目光温柔无比。
二人说话间,梧桐木上突然落下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鸟喙里似讨好谄媚般重复着“婳婳”二字。
这只鹦鹉自去年冬被小小姐救下后不愿离开,若非谷主嫌吵将它丢了出去,只怕要日日不消停呢。
哪料今日竟然又飞了回来,不知从哪学会了小小姐名讳。
果真是鹦鹉学舌。
望见鹦鹉时,银婳笑得一脸开心,心头那点纠结之事早抛诸脑后,正满脸新奇的望着会学舌的鹦鹉。
那鹦鹉似会通人性般,见状俯身而来,轻盈地落在少女肩头,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银婳兴意尤甚,不再怕的默许了鹦鹉的靠近,甚至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了摸。
芳姨警惕在旁,唯恐鹦鹉兽性伤人。
岂料那鹦鹉越发卖力讨好,撒着欢地一个劲围着少女飞旋,喙里重复着“婳婳”二字。
芳姨看得出小小姐真心喜欢这只鹦鹉,且这只鹦鹉聪慧异常,并无伤人之心,于是乎默默退守一旁,小小默许了它留在此。
一鸟一人欢呼地玩了整整一日,待到用晚膳时,银婳已然能接受鹦鹉立在她肩头,一人一鸟相处的格外和谐。
饶是谷主再次来时,望见院中之景时,也没多说什么。
芳姨稍稍放下心来,将照看鹦鹉一事交给了哑奴。
三日一晃而过,院子当中到处充斥着银铃声与鹦鹉声,谷中一时热闹得不像避世之地。
所有人也都知晓了银小姐收养鹦鹉一事,谷主默许,他们自然也将鹦鹉视作谷中物,时不时的借着看望银小姐的名头来瞧这只会说话的鹦鹉。
半月过去,冬雪至,山谷之外,鹅毛绒雪纷纷扬扬,谷中依旧温暖如春,草木葳蕤。
屋中少年终于在一日清晨时醒来,身上的白纱绷带已被换下,只一条腿仍旧被紧紧缠绕着,使其暂无法下地。
银婳每日里都来看望少年,鹦鹉如影随形,但唯独不喜少年的屋子,浓浓药味实在呛鼻熏人。
这日,银婳摘了兰草而来,鹦鹉蹲守在门檐上,银铃声荡漾间推开屋门。
随着脚步声停在跟前,少年不期然睁开眼来,二人霎时四目相望。
深邃琥珀眼眸中,倒映着一张娇俏明艳的小脸。
谢时衡眸光极冷,眼底深处隐藏杀机,手下暗中蓄力。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黄沙漫天,血腥染红了眼,纵身坠崖前最后一刻的穷途末路。
屋门外的鹦鹉在此时发出异样动静声,振翅扑翼而来,莫名带着一股子凶狠劲儿。
芳姨听到动静后连忙赶来,大声呵斥躁动下欲伤人的鹦鹉。
屋中二人措手不及,鹦鹉将将要啄上谢时衡之际,银婳呆愣间狠狠拽住了它的翅膀,鸟喙恰正正当当停在谢时衡的眉心处。
少年无法躲避,眉心狠狠蹙着,眼睑出于应激反应般下垂,眉头紧锁模样格外骇人。
二人尚未反应间,鸟毛施施然飘落,芳姨终于赶来将那闯祸的鹦鹉抱走,一股脑扔进身后跟来的哑奴怀中,恶狠狠道:“这个月都不许给它喂肉吃。”
芳姨再折返时,屋中少年已然恢复清冷,眸光收敛,薄唇紧抿,端得不近人情模样,发丝间尚沾着几根五彩羽毛丝毫不掩盖通身的气质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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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小小姐,梳好的发髻斜散一侧,额间碎发轻盈,鸟茸落在期间,场面实在是滑稽又搞笑。
芳姨入门后,对着少年礼貌行了一礼,随即将小小姐带出屋子,另外吩咐哑奴前去照看里头那位公子。
“小小姐,您先去侧间沐浴,奴重新给您取一套衣裙来。”
说罢芳姨往里间走去,银婳自去沐浴。
一番折腾转眼到了用午膳时辰。
少年整整昏睡半月,醒来后哑奴寻来梧桐木,为其临时做了一个简易能动的椅子。
小院中,银婳换好衣裙出来时,芳姨正与哑奴在灶台间忙碌,饭菜香四溢。
少年独坐在水榭凉亭中,颇有闲情逸致地煮茶品茗。
闯了祸事的鹦鹉正垂头丧耳地蹲在树上,听到身后响动后,最先朝她望来。
身影下一瞬飞了出去,悄然落在少女肩头,一扫方才颓然,望向谢时衡时,一副趾高气昂模样。
银婳身着一席粉黛交领襦裙,腰间银月缠带上系着水一色的银铃铛,裙裾飘飞间,漫舞作响。
谢时衡端茶间不期然抬眸望去,眸光顿了片刻随即默不作声收起,掩在雅青衣袍下的手心间把玩着一颗银铃铛。
“小小姐,奴重新给您扎头发吧。”
芳姨也在这时留意到身后动静,眉心微皱道。
一个不留神的功夫,小小姐就这般披头散发出来了。
说罢二人再次回了屋中。
再出来时,哑奴已将饭菜端上了桌。
芳姨给银婳梳了简致的双垂髻,发间饰了几穗清新淡雅的落英,明媚皓齿间,端得少女活泼。
几人一道用膳。
这回有芳姨震慑,鹦鹉不敢再来作乱,老老实实扒在花苑秋千上,望眼欲穿。
用膳间,芳姨将少年郎的举动一一看在眼中,此时的少年郎儒雅清隽,举止端庄,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一看便知出身绝非小门小户,教养极好。
“这位公子,敢问尊姓大名,何故跌落山崖?”
芳姨有礼问道。
谢时衡醒来至今发觉自己身处一避世之地,除了一个年岁稍长些的仆人能正常交流外,余下两人皆口不能言,倒也不失为一处清静修养之地。
只是他断不可能在此一直待下去,待伤好之时,便是他离开之日。
至于眼前这些人,于他这样的人就不该有过多纠葛。
“衡石,狩猎摔马所致。”
谢时衡言简意赅,显然一副不大愿意与人相处模样。
说罢放下碗筷,固执般勉力回了屋中,接连几日不曾露面,一日三餐也是哑奴送去的。
谷主这几日正巧出了谷,换药之事也由哑奴代劳。
银婳正乖巧地小口小口喝着鱼汤,并未发觉少年离去后气氛不对味儿。
“小小姐,往后里那人远些。”
芳姨看得出少年性子冷淡,一副不愿人打扰模样,特意叮嘱道。
谢时衡回了屋中,无事可做间,眉心紧紧皱在一块儿,眸光晦暗入深,前方战况暂且不知,刺杀他之人,当真只有西戎?
他的六弟,是否会借机掌权?
他的父皇,会如六年前舍弃母后般舍弃他吗?
似乎,他的太子之位从未有一日安稳过。
这十五年来,他如履薄冰至今,决不允许被人踩在脚下。
少年眸中覆满阴鸷,唇畔处一抹不合时宜的讥笑让人闻风丧胆。
想让他死,他偏要活。
3. 谢礼
晨起,菱纹窗柩从里支开来,院墙角落里,芭蕉探出头,玉露挂在绿叶上,朝气蓬勃,格外地赏心悦目。
临窗边上,白瓷悬胆瓶中的兰花半数凋零。
哑奴端来早膳,轻叩门扉后,推门而入,胡桃托盘上一碗清粥伴着两碟爽口小菜。
谢时衡坐在案几上,正慢条斯理地享用着早膳,神情淡然,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似乎已然习惯谷中清幽平静的日子。
他的伤再有一月才可下地,算算时候,暗地里留下的线索足以够影卫找来。
银婳恰巧从廊下走过,兀自天真无邪的目光望来时,一眼瞧见那无人顾暇的兰花。
屋中人自是视而不见,眉眼间一惯的冷漠。
“小小姐,用过早膳后,要不要随奴去梅林摘梅花,去年酿的梅花酿都被二公子要去了,咱们今年多准备些。”
芳姨将早膳摆在凉亭中,三人一鸟一道用着早膳。
听芳姨提起久不曾谋面的亲人时,银婳盈盈笑着颔首应下。
谷中风光无限好,粉霞桃林与红雪梅林举案齐眉,灼灼盛景。
三人携箩筐而来,哑奴朝二人示意后,独自踏入梅林而去。
芳姨瞧见小小姐出门前还特意带上画具,此刻宠溺笑着道:“小小姐您自个儿玩去吧。”
银婳灿然一笑,随后点了点头。
画布铺开,银婳站在花海跟前,笑眼望去,远处碧空如洗,万千花枝随风颤簌,红粉漫天,幺幺其华。
身旁处,鹦鹉随着少女的目光昂然振翅飞去,遨游间,声声啼鸣响彻天际。
待到尽兴折返,翩然落在少女肩头,斜着脑袋欲看懂女孩所做之事,一人一鸟恰然自处。
银婳随心所欲地挥动着手中画笔,张望间,唇畔始终挂着清浅笑意。
只见画布上,眼前之景尽数落于其中,浓林密景色彩彰宜,芳姨与哑奴身处画中,容貌不甚明朗,却依稀可辨。
落笔处,一只彩头鹦鹉摇头摆脑,疑神望来间,鸟喙微张,仿佛下一瞬要出声般。
作画的少女只见背影。
可谓画中画,传神无比,深入人心。
待日头渐盛,芳姨招呼着哑奴一道归去,打算用过午膳歇晌再来。
离开前,少女避开二人,就近垫起脚尖,攀折下眼前开得最茂的一枝桃花,悄然笑着往身后藏了藏。
用过午膳后,小院中静谧无声,鹦鹉没精打采地窝在枝头打着盹,银婳暗悄悄摸到谢时衡窗檐下,银铃声悠然作响,清脆声宛如山间清涧顺流而下。
可惜少女注意力只在窗柩上,对此动静声毫无意识。
毛茸茸地小脑瓜子无声息地探出,小手悄然往日间瞄准的白瓷悬胆瓶够去。
摸到冰凉触感时,唇畔笑意尚来不及展露,头顶间传来一道清冷声。
“偷偷摸摸欲作何故?”
谢时衡单手拄拐杖立在窗边,一手持瓷瓶,目光直白打量过来道。
银婳不自觉地站直身子愣在原地,发间银铃轻晃,清澈得不染一丝尘杂的明亮眸子无辜望来,神情略显慌张,但很快镇定。
指指瓶子,又指了指正捏在手里的花。
谢时衡知晓眼前的少女口不能言,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藏在发间的银饰,随即错开来,眉心微蹙,深邃眸光里夹杂着安静的不悦。
但手终究是松了。
银婳生性纯真良善,身处富贵之家,受尽千万般宠爱长大,不会察言观色,自然也看不懂身前少年眼里的复杂。
如愿拿到花瓶后,银婳将枯萎兰花换成桃花,随后终于露出满意笑来,眸光比漫天银河还要璨然。
谢时衡无动于衷地看着。
将花瓶放回原位后,谢时衡本以为相安无事正欲闭窗时,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少女竟将那枯萎兰花埋在那棵树冠硕大的梧桐树下。
谢时衡微顿,指节无意识地敲打门扉,直至少女背影走远,这才将窗柩无声放下,欲转身之际,在临窗边捡到了一本四四方方的画册。
迟疑半响,谢时衡敛眉觑向院中,只树上那只傻了吧唧的鹦鹉正怔怔望着他,目光里含着惧意,却不敢上前半寸。
无视鹦鹉,谢时衡弯腰探身将画册捞入手中,随后紧闭窗柩。
桃枝轻颤,竹台上落下几缕花瓣,似水过无痕般,悄无声息。
谢时衡半卧在榻上,百无聊赖间翻看起手中画册来,初时匆匆而过,内心无波澜,越往后速度越慢。
画本中,少女用炭笔作画,画风由稚嫩到如今的圆润,每一副都生动形象地记录了她生活里遇到的独特人与物。
明月夜里,爹娘和睦,三位兄长各有所长,大哥吟诗作赋,二兄随性饮酒,三兄剑舞,少女仰着笑脸立在被家人正中,那笑意灿烂得快要溢出来般。
谢时衡从未见过那样温情的场面,心却被少女脸上炽阳般的笑意狠狠勾动。
不做声间,手上继续往下翻阅。
那是在他醒来前少女的日常。
画中小院里的梧桐树永远苍翠,灶间哑奴忙碌身影,凉亭中芳姨正绣着花,彩头鹦鹉叽叽喳喳盘旋其中,花苑中,荡秋千的少女笑靥如花。
……
画册中,少女每日都活在被爱中,笑意里充满阳光,永远的无忧无虑,烂漫美好。
此刻,谢时衡心头对少女充满了嫉妒。
他的少时,犹如囚牢。
画本末处,正是他醒来那日情景。
和风温煦,小院中四人同桌而食,在少女笔下,他似乎也能毫无违和地融入其中,眉眼间一惯的冷郁被清浅笑意取代。
谢时衡愣了愣,脑中将那日场景都忆了一遍。
他的脸上,何时有过如此温柔的一面?
不,那一定不是他。
谢时衡很快笃定否认。
阖上画册,谢时衡清醒过来,垂眸间,眼睑下琥珀眸中氤氲着化不开的沉郁。
许是清闲无忧太久,叫他忘记宫闱与朝廷里无处不在的波谲诡秘与阴谋算计。
在那个肮脏巨大的黑暗漩涡里,他已然被浸没,无可自拔,无人可救,亦不愿自救。
歇响而过,芳姨与哑奴继续去梅林采摘新鲜花瓣,银婳则在屋中长长久久的睡了一觉,醒来时只觉浑身舒服,眼尾惬意潮红。
小院外,天外谷谷主久违到访,午后静谧被打破。
正在屋中整理画作的银婳初始未闻,直到谷主贸然出声。
“婳婳,快来瞧瞧,你阿兄托我给你捎带了不少新奇玩意儿。”
院中,谷主含浅笑望来,眸光温柔道。
银婳听得动静,眼中瞬间浮起悦意,巴巴朝外跑来,手里还裹挟着今晨时刚作的画。
尚孩子心性的少女被早被眼前新奇吸引,将画随手搁置一旁,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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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把玩起桌上的鲁班锁、七巧板、九连环,至于时新衣裙和珠钗,则无人问津。
望着少女满脸笑意时,谷主在旁不出声打扰,勾唇浅笑间,眼里有着对欣慰。
待寻到最后一味药引,这娘胎里带来的罕见寒症便可解开,他也不负故人所托。
在此期间,她的身体万不可受寒,否则,从前经历又要上演,丢失的那段从前记忆,于她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银婳认真拆解着九连环,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又舒展开来,谷主瞧她解的认真,笑了笑后,随即耐心坐到一旁蒲席,倒不着急离开。
至于小院当中的另一人,他是半分应付心思也无,能得他相救全看在银婳面上,那日若换作谷中其他人捡回少年,他都会从一而终的置之不理。
他所立下的规矩,从不因那愚蠢可笑的慈悲心而破例。
只少女是例外。
或许,他所有的心甘情愿例外,只对那个让他一辈子记在心上的人。
可惜,如今阴阳两隔,再无缘分。
恍然出神间,谷主握茶盏的手突然碰到画卷。
好奇心驱使下,谷主将其默不作声地打开来,谷中盛景莫如是,在他眼中数十年不变的枯燥之景在少女笔下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原来,欢声笑语是可以被记录的。
谷主惊诧间,打算讨要,临时想出了一个借口。
“婳婳,谷主我正缺一副扇面,可否将此画赠予我,算作那日我帮你救人之礼如何?”
银婳闻声望来,手中的九连环已然换成了鲁班锁。
眸光如珠砌玉般天真,随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说定了。”
谷主爽朗笑道,随后将画□□不释手般放入手心,得意离去。
整个午后时光,银婳独自一人端坐在凉亭间,将兄长送来的奇技淫巧全部解开后,才满足离开,小小步伐间迈得格外舒心畅快。
身后处,谢时衡悄然凝视良久,眸光里晦暗翻涌,谷主与之对话他全然听在耳中。
那救人之礼,救的只怕便是他吧。
谢时衡抿唇不语,眸光望向瓷瓶中无人在意的盛放桃花,默了默,终是推开屋门,将画册放置于案几上。
用过晚膳,芳姨操忙完明日酿酒事宜后,来到银婳屋中,开心地将大公子送来的漂亮精致衣物与配饰收纳完整,又将她的画册递过去,道:“小小姐,您的画本落在外间了。”
银婳此时才留意到,从芳姨手中接过去后,细细检查有无缺损,才放心地装入小挎包中,看得出极为宝贝模样。
芳姨笑了笑在旁叮嘱道:“小小姐往后再不可落下,好在丢在院子当中,容易寻到。”
银婳认真颔首,双手不自觉间摸向挎包,确认后方才放下心来。
这本画册是阿爹亲手送她的,里面记载了她有记忆以来的所有事,银婳整日带在身上,早已将其当做身体的一部分。
将画册收牢后,银婳心中安然不少,很快睡去,芳姨宠溺地摇头笑了笑,随即掩门离开。
待烛火熄灭,另一间屋子也陷入黑暗中。
谢时衡躺在床榻上始终无眠。
脑海中,少女明媚皓齿,笑靥如花的样子时时刻刻萦绕,那是他过去最讨厌的神情。
只是如今,他很好奇到底是怎样之人,才会每日里都能活得如此快乐。
4. 动心
“小小姐,哑奴已将二公子交代的梅花醉封藏梅林中,只待来年取出,另外哑奴还挖了一坛去岁新酿的桃花酒,今晚可要尝尝?”
凛冬至,昼短夜长,暮色里,拱桥青石板间,银婳举着鱼竿席地坐在蒲团上,身上比往常多穿了一件鹿茸夹袄。
闻声看来时,慢上半拍地捣了捣头,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湖面。
芳姨见状笑着摇了摇头,旋即进入灶台间准备晚膳。
炊烟升起,哑奴一如既往般安静地守着灶膛间熊熊燃烧的火,芳姨娴熟地备菜炖炒,香气很快四溢开来,小院里弥漫着一股平淡闲适的温馨。
谢时衡推开屋门,双手间拄着拐杖立在廊下,眸光由远望来,远处天光被厚重云层挡得严严实实,落下的雪似乎在半空消融,打在脸上的星点湿意叫人难以察觉。
灯影绰约下,少女冬日独钓,神情万分专注,哪怕一旁枯叶落于肩也毫无察觉,难得那烦人鸟不在,谢时衡一步一步走去。
拐杖轻叩声不轻不重,落在地却无人可查。
芳姨将冬笋倒入炖了快小半个时辰的乌鸡汤中后,又到一旁的泥炉炭上搅动肉糜粥,往里加了少许火腿提鲜。
哑奴怕炉子不够用,又重新生了一个,将盛水的钵端在上方煨着备用。
谢时衡无声立在银婳身后,乌眸中落得一人影,深邃眼波中,藏着一股子耐人难寻的探究深意。
少女对他毫无惧意,窗柩前的瓷胆瓶盛装过含露山花、狗尾巴草、或是随手折枝。
山间岁月于他而言太过漫长煎熬,天生高傲容不得他在人前留下瑕疵。
无法忍受之际,少女的银铃声恰如清风般落入耳中,本该不堪其扰惹人心烦,但听在心间却如饮鸩止渴般,不着痕迹地搅乱心神。
于他而言终不似那日的桃花迷人眼。
“。”
湖面上,涟漪荡漾开来,湖心中央的鱼漂倏然晃动,银婳惊呼,眼中止不住地兴奋笑意,银铃声里藏不住的欢呼雀跃。
谢时衡毫无防备地将她此刻的灵动与鲜活看在眼中,眸光中划过一道亮光。
愣怔之际,银婳竟将拽不动的鱼竿直直抛入他怀中,神情急切望来,迫意十足。
谢时衡无措接住,四目相遇间,一颗“砰砰”不受控的心叫他不忍辜负少女湿漉漉澄净的眼眸。
惊急下弃掉手中拐杖,艰难往前挪动,一边暗暗感受着鱼竿另一头的力道,一边沉眉摸索尝试着将咬钩的鱼儿提出湖面。
待望见鱼儿全貌时,不止银婳,便连闻声赶来的芳姨与哑奴也大惊,这怕不是把湖中鱼老祖都给钓出来了吧?
体硕肥长,鱼鳞光泽锃亮,真真是好大一条肥鱼。
谢时衡眸中难得地露出诧异,顾不上外袍大片浸染的水渍,神情不同以往。
哑奴顺手拿来筐萝,将鱼儿盛下后,询问望来。
“养到明日炖汤吧。”芳姨沉思一瞬,随即道。
哑奴自是无异。
银婳不然,连连摆手后目光转向泥炉炭,唇畔慢慢浮现笑意,眼中含着期待。
“小馋猫,当真是一刻也等不及,行吧,今晚烤鱼吃。”
芳姨意会,豪爽应承道。
期许得到满足,银婳展露出笑意来,唇侧虎牙尖尖露在外,模样娇憨,喜感十足。
芳姨忍俊不禁,目光不期然落在静默在侧的少年身上。
哪怕此刻身着做工简陋的粗麻衣袍,手拄双拐,依旧挡不住少年浑然天成的华贵气质,若换作寻常人,少不得些许狼狈。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他与天外谷格格不入,更遑论小院中再平凡不过的几人,好在萍水相逢,总有缘来缘往之日。
“公子今夜可要到院中与我们一道用膳?”
芳姨不过出于礼节道义一问,心中料定少年不愿。
银婳随声回头望去,眸光澄澈明亮,内里含着丝丝新奇。
“如此,多谢。”
谢时衡望来颔首间,应承道。
芳姨愣怔,望着少年一改往日淡漠疏离,浅浅笑意间似有示好之意,到底没再多言,让二人到廊下亭中等候,自去了灶台间忙碌。
银婳将腰间的小挎包摘下搁置一旁,眉眼间笑意尚未消融,满脸兴意地将小画本取出放在案几上涂涂画画。
谢时衡将拐杖放置一侧,悄然靠近过来,坐在对面,目光饶有兴致地尾随着少女独特的炭笔勾勒。
鱼儿跃出水面的挣扎劲是如此活泼生动,岸上的少女在旁挥手鼓舞,眼中藏不住的欣喜意,奋力拔杆的少年投入其中,神情隐忍迫急,眸光掺杂好胜心,少年气扑面而来。
原来,在她眼中,他也不过只是一寻常人,会喜,会笑,会急,会怒,会争强好胜……
倘若生在寻常百姓家,或许他便是如此模样吧。
谢时衡深深望着少女,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抓紧衣袖,复又松开,薄唇轻启道:“只听旁人唤你'婳婳',还不知你芳名?”
银婳抬首看来,眼梢飞扬,澄澈星眸直直撞入人眼中,如麋鹿般天真懵懂。
微愣片刻后,银婳垂下眼眸,自顾自将小画册认真收好后,出人意料地将谢时衡的手掌摊开悬在二人正中,靠了过去,认认真真写上自己的名字。
“银婳。”
若即若离的温热过后,手心间传来阵阵酥麻,谢时衡忍不住低吟出声道。
银婳含笑点了点头,随即礼尚往来般将手伸出,目光坚定地望着。
谢时衡意会,眼中笑意悠然,欣然将明告知。
他叫谢时衡,而非那日出于忌惮随口告知的衡石。
银婳再次颔首,二人这般也算正式认识。
往后再去往瓶中换花草不必偷偷摸摸了吧。
银婳心中如是想道。
亭中再次安静无声,银婳早已习惯,百无聊赖间,正独自把玩着手中花绳。
“你很喜画画?”
眼前的少女宛若一只人畜无害的稚嫩白兔,懵懂天真地孤身闯入他的领地,偏生毫无防备之心,谢时衡如何舍得放手。
银婳怔怔望来,下意识地颔首。
谢时衡扬眉,眉眼间难得沾染一缕清浅笑意,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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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道:“除了画画,可还喜欢其他?”
银婳闻言眉头微皱在一块儿,似乎当真绞尽脑汁认真思索起来。
谢时衡静候着含笑不语,注意力半数放在少女身上。
灶台间芳姨将哑奴处理好的鱼用香料和着酱料腌制一番后,欲将炉子搬来亭中,烤鱼饮酒喝汤,倒也算冬日雅趣。
说干就干,炉子搬来后,哑奴顺手将鲜鱼架在炉火上,二人间的短暂相处被打破。
谢时衡收起柔情笑意,却也不复从前疏离淡薄,举止守礼守节,俨然一副谦谦君子作风,恰是芳姨最喜。
于是乎,几人围坐间,芳姨心无芥蒂地热情招呼,谢时衡适时应和,一顿晚膳用得人尽欢畅。
自然,谢时衡也知晓了银婳另一所喜之物,美食。
难怪道出真名时,她竟毫无反应,却也叫他松了口气。
勾唇笑了笑后,谢时衡站在窗边任由冷风拂面,直至对面烛火完全熄灭后,将净瓷胆瓶端回屋中,望着冒绿芽的新枝出神。
长安城中,太子失踪已逾三月,南唐军班师回朝,为首之人非是领帅亦或将官,而是任后方粮草押运的容禺,当今荣宠最盛的贵妃亲兄。
武定门前,百姓们将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百官亲临,昂首之人更是今时风头无量的陛下六子,谢明熙。
贵妃亲子,容禺外甥。
舅甥重逢,少不得人前抱头痛哭,其中情意真假难辨,身后百官似乎对此不敢置喙半句,犹如提线木偶般,淡漠旁观。
百姓们不明了当今朝中局势,今日他们自发而来,只为迎回太子遗骨,哪料看到最后,才见一副略显寒颤的棺椁被人送入城中,带队之人乃世人皆知的太子亲信苏言卿。
举棺之人,更是朝中一众叫得出名的将军们。
百姓们见状悬着的心终于死去,太子棺椁路过时,自发下跪,满腔悲悸化作眼泪,哭泣声此起彼伏到接连一片,哀声响彻整个长安城上空。
走在前的官员们听得动静后驻足望来,随即主动将道路让出,跪迎太子殿下归来。
六皇子谢时熙见状瞬间沉下脸,暴躁易怒的性子瞬间忍不住地火冒三丈。
正欲上前阻拦时,右手臂被舅父容禺拉住,眼神凝重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那些官员今日随他而来不过表面上惺惺作态罢了,看似拥护他,实则掂量权衡,碍于父皇病重临危之际,被母妃强留于宫中抢占先机,太子惨死下的无奈之举罢了,等他登上那至高宝座后,早晚要叫这些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的人好看。
此时若横加阻拦,反倒失了民心,以小失大。
谢时熙道理都懂,只是自幼事事被谢时衡压一头,如今好不容易占尽天时地利,不想功亏一篑罢了,只能暗狠地瞪了眼身前迎面而来毫无惧意的苏言卿,终是在队伍走近时不情不愿地退让开来。
棺椁从眼前经过,谢时熙站在一旁死死盯着,唇畔浮现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与死人相争不过徒劳,史书从来都由赢家写就。
谢时衡,终究到最后赢的人是我。
5. 瘸子
大寒,天外谷外漫山遍野浮满白雪,飞鸟踪绝,寒风呼啸而来,打着转的雪花飞飞扬扬闯入世外之地。
天外谷因地热之故,飘零的雪花无声消融,寒气化作一场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了山桃花上,清晨的雨声陪人酣眠。
清幽小院中,鹦鹉初啼吵醒了一向眠浅的芳姨。
“闭嘴,再出声今日把你拔毛炖了。”芳姨掀开竹帘,一脸怒意道,凉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鹦鹉通人性,随后识趣地挑了一地干燥处窝着,时刻留意院中动静。
芳姨睡意消散,再折返时穿戴好衣服,不放心地又去主屋查看,里面的人正酣睡得香甜,丝毫不受影响。
芳姨放心离开,如往常般去往灶台间准备早膳,口中哼唱着一段不知打哪听来的小调。
小院外,天外谷谷主难得早早领一人前来,面上挂着一抹明显笑意。
哑奴起身后来厨间帮忙,听到传来的动静声后连忙示意。
芳姨停下揉面动作抬头望去,恰值二人正跨入小院中,眸光意外,心头间涌着一股激动。
“婳婳可是还在酣睡?”
谷主余光已然从主屋紧闭的门扉收回,面上笑意不减,似乎也只是随口问道。
芳姨连忙放下手中物什,含着隐隐期望迎上前来,礼貌而恭敬道:“正是。”
回答完谷主的问话后,芳姨将目光转向另一人身上,尝试着开口问道:“大公子上个月已然派人来谷中送过衣物给小小姐,此番裴先生冒雪上山,可是有何要紧事?”
“自然。”
受大公子派遣而来的裴先生自然清楚芳姨想问什么,脸上始终噙着温和,没想卖关子道:“公子托我上山,是告知一声小姐解毒所需的药引子找到了,让谷主这边早作准备。”
面对着裴先生带来的好消息,芳姨喜不自胜,连连道谢后,一颗心终于吃了定心丸,热情地留了二人在小院中稍作休息,待小小姐醒来后再亲口告知。
二人自也不着急离去,坐在廊下凉亭中等候。
芳姨将今日原本准备的面又多弄了些,脸上始终噙着笑意,揉面的动作比以往都要卖力。
哑奴给二人奉上泥炉炭火,将一应茶具摆上后,悄然离开去灶台间帮忙。
等待茶水沸腾间,二人闲聊道。
“裴先生,我知你一早被怀瑾安插在长安城中打探消息,不知近来可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不妨说来听听,好叫我二人打发打发时间。”
“谷主身为天外之人,对俗世之事竟也能上心,叫在下佩服。”
“裴先生莫要拿老夫说笑,这世间又岂有真正的世外之人,不过活法不同罢了,我性子散漫不喜束缚,天生注定做不了官,守着我的一方谷也是好的。”
茶匙搅动间,汤茶微沸,天外谷谷主率性说道。
“如此说来可就话长了。”
裴先生跟在镇北王府大公子银怀瑾身边见过不少人,也算历经世事,对天外谷谷主的坦诚反倒有些羡慕。
多少人活了一辈子始终寻不到终其一生所求为何,甚至连识自己都做不到,迷迷糊糊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茶汤倾沸,天外谷谷主给二人各自斟了一盏热茶,欣然道:“尽管诉之,你家公子让你此番前来,不着急走。”
“多谢。”裴先生含笑接过,娓娓道:“朝中太子失踪不明,陛下病危,外臣不可得见,政令出自贵妃之手,这南唐的天,怕是要变喽。”
“失踪不明?”
谷主呷了一口手中热茶,颇为意外。
堂堂一国储君,一人之下的权势,岂会不清不楚的消失?
裴先生毫不意外看来,继续道:“或许该说这位太子殿下在天下人和满朝臣子眼中已经死了,只是但我家公子不这么认为,我身为属僚,自然为公子言行马首是瞻。”
“南唐总不会最后沦落到一个妇人掌权吧?”
谷主不关心那位太子到底是死是活,只是好奇那些个看起来道貌岸然,视宗法礼教为桎梏的朝臣们如何接受妇人是他们的天。
“贵妃尚有一子,行六,与太子年岁相当,品行嚣张跋扈,阴险狠辣,不及先太子三分。”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劳什子六皇子在老皇帝死后,白捡一个傀儡皇帝当当。”
谷主很快明白其中之意,能将宫权与老皇帝拢在手中,如此手笔绝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纨绔子做得到的。
“这就不是我等能置喙的了。”
裴先生点到为止,埋首喝茶不欲再多言。
朝中纵是如何波云诡谲,只要威胁不到漠北,那便与镇北王府无关,与银家人无关。
银家世世代代镇守漠北,筑起南唐上百年来的西北防线,不叫番邦滋扰百姓,守护一方安宁已成家族使命,自不会主动搀和进皇权之乱中去。
而银家大公子银怀瑾,银家唯一的在朝为官之人,为的也只是有朝一日皇权覆灭,能保得家族全身而退罢了。
身为公子的千里眼,他懂得如何谨守本分。
“喝茶喝茶。”
药王谷谷主深懂银家立世之道,没再继续追问,招呼人喝茶道,将这一禁忌如云淡风轻般掠过。
偏院中,谢时衡双目阴沉,眉心跳动,双手无意识地抓紧手心里的银铃铛,心绪不知落向何方。
直至掌心间传来钻心疼意后,手指松开瞬间,铃铛掉落,屋门响起,谢时衡看了看银铃滚落墙角,静静得躺在悬胆瓶投掷而来的阴影间,收回目光,打开门扉。
门口处,哑奴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乌鸡汤面,汤头上飘着的细碎葱花叫人格外有食欲。
谢时衡下一瞬将目光望向凉亭,眸光寻找那一抹人影,企图让自己躁怒的心沉静下来。
亭中空无一人,只芳姨正在收拾着散落的茶盏与碗筷。
察觉到背后有一道强烈视线短暂停留后,芳姨下意识的回转望去。
凉亭外,雨势减小。
谢时衡收回目光,摆手毫不留情地拒接了哑奴端来的面,阴郁更甚。
鹦鹉这时飞到主屋前,不管不顾地叫嚷起来,院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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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嘈杂。
“死鸟,别叫了,再叫把你丢出去。”芳姨将方才之事完全抛诸脑后,快步走上前来威胁道。
小小姐今日睡得格外久,谷主与裴先生实在等不及,用过早膳后先一步离开了,总归大公子不日也要来,迟些告诉也不迟,除夕是赶不上了,但开春前,小小姐必然能回府与亲人团聚。
想到此,芳姨看向主屋的目光越发柔和,甚至湿目。
到那时,她也总算对泉下的小姐有个交代。
鹦鹉又被训斥,留在原地房梁上并未离开,下一瞬,屋门被人从里推开来。
银婳顶着一头杂乱如鸟窝的茸茸墨发仰头望来,眼中睡意未消,一双眼睛清亮如银镜般,瞧人时,纯真明媚无比。
芳姨换上笑脸迎上前去,鹦鹉也在这时飞落银婳肩头,昂扬阔首气势叫人忍不住看了来气,这是有人撑腰不怕死命的节奏。
芳姨无暇顾及一只破鸟,满心满眼都是娇憨软萌可爱的小小姐,见她只着单衣便出来,苦口婆心的话到了嘴边成了打心眼的关心。
“小小姐,今日天寒,奴陪您回屋穿好衣服再出来,灶膛间炖着香喷喷的乌鸡面呢。”
听到好吃的,银婳果然眼眸亮了亮,困意消散,轻拍飞鹦鹉后,乖巧地跟在芳姨身后,哪怕被卖了也毫无知觉的程度。
芳姨眼中笑意更深,小小姐这好吃的性子,与小姐如出一辙,也间接造就了她如今的手艺。
凉亭中,银婳着一身藕粉交领长裙,外罩狐绒夹袄,哑奴贴心地端来一盆无烟银丝炭火,另一红泥炉上煮着新茶。
一人一鸟玩闹等候间,谢时衡无声靠近过来,手上的拐杖并未使多大力。
察觉到生人气息后,鹦鹉瞬间飞起,落在亭檐上忌惮望来。
银婳无辜地望着他径直抛开拐杖慢条斯理地坐到对面,招手笑望着看来时,脸上笑意不再,心生警惕望去,手足略显无措。
“怎么,现在知道怕我了?”
在少女面前时,谢时衡放下身心,好看的丹凤眼微挑,故意使坏般加压道。
留在这里的时日不多了,他的小白兔似乎还只把他当成陌生人,偏执如他,又如何能甘心。
哪怕让她害怕自己,谢时衡也要在她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银婳继续呆愣着,下意识地摆了摆手后又迟疑地重重点了点头。
“你怕我什么?”
谢时衡并未收敛,语调往重里去,神情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中摄人意味十足。
这样的霸道眼神中藏着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银婳不由紧张地坐直身子,发间的银铃铛轻轻晃动,清脆悦耳。
唇畔微张,声音卡在嗓子眼,越用力越发疼得厉害,眼眶微红。
那是银婳遇到紧张危险时下意识的反应。
谢时衡将她的痛苦看在眼中,心疼与愧疚霎时占据上风。
“小傻子,逗你玩呢,我也不过是如你一般之人,你不会说话,我是走不了路的瘸子,真要说起来,还是我该惹人怜。”
6. 离开
银婳睁大星眸望来,眸光微动,缓了片刻,眉心微皱,小脑瓜子略作沉吟间,已然掏出腰间画册。
写下一句,“心无残缺,何需自艾。”
谢时衡字句追随,少女短短写就八字,当中竟无一丝不甘之意,宛如少女本身般,由里向外地透着一股子生机蓬勃之力,永远春意盎然。
谢时衡久久凝望着她,心绪越过眼前之人,落入一座繁华无比的都城中,长安街头,热闹熙熙攘攘,独他孑然一人,心茫茫然,不知来时,亦不知去路。
回首间,种种恩怨霎如奔腾之浪般往心头涌来,眼底情绪失控,阴暗翻涌,人性中最丑陋的嫉妒、不甘、怨恨一一划过。
少女始终盈盈笑望着他,如一盏暗夜明灯般,对他有无尽的吸引力。
再回神时,所有情绪终归于平静,谢时衡前所未有的深深望着银婳,笑了笑道,“你与我,都无需自艾。”
芳姨端面走来,望见二人相处一块儿,心里头闷闷的,说不出源于何故。
饶是有她警告在先,小小姐似乎潜意识里喜欢靠近他,就比如现在。
要知道小小姐的画册可是连王爷夫人及几位兄长都不可看的,如今就这般赤裸裸地摊开在二人间。
“小小姐,面来啦。”
芳姨将心头那点情绪掩去,换上笑意来装作无事道。
不过萍水相逢之人罢了......
银婳闻声侧首望来,脸上止不住的馋意,眸光略有激动。
芳姨端来摆到她面前,一碗份量适中的乌鸡面,几碟解腻酱菜,另有一份卤鸡爪。
都是银婳素来偏爱的吃食,尤其是那软糯脱骨的鸡爪,她的最爱。
“吃吧。”
芳姨温柔道。
银婳当即再顾不得旁人地埋首吃了起来,模样直教人看得津津有味。
芳姨满意地笑了笑后,目光转望向对面的少年,眸光中不着痕迹地带有几分警惕,礼貌而不失温和道:“衡石公子,您的早膳哑奴已经送过。”
言下之意,是你自己不愿吃的。
“是,衡石此前多有不识好歹之处,芳姨心善,始终善待,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谢时衡站起身,俯首在前,认真拱手,谦和与恭让端得恰到好处。
芳姨大感意外,少年态度转变未免也……太不可思议。
要知道那日的他可是冷漠孤傲得如同人迹罕见的雪中独狼般,芳姨哪敢再去相与,只让哑奴照看。
“无妨,想来那时公子初醒,一时无法接受腿疾之事也是情有可原,倒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芳姨一惯心软,回想昨日他与他们之间似乎也算相处不错,顿时忘记往事,善解人意道。
“灶台间还有余,不若公子在此等上片刻,我去端来。”
“既如此,那便多谢芳姨。”
谢时衡叫得极为顺口,脸上笑意衬得人温润无比。
待芳姨走远,银婳立时抬眼望来,眸光中难得有一瞬间的犀利,唇畔沾染上少许望不见的残渣,将见底的碗挪到一旁,擦净小手后,唰唰在画册上写:“你骗人,你叫谢时衡,不是衡时。”
谢时衡颇有兴致地望着她,眼里笑意浓郁,眼眸眯了眯,薄唇清扬出声,“时衡倒过来正好是'衡石',何来骗人一说。”
银婳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绕住,想反驳不对却偏偏说不上来,无辜眼眸中弥漫着一股茫茫然。
谢时衡见识过她的聪慧,只因少女心性单纯,明知有惑却不懂为何,见好就收后,笑意收敛了几分,忍不住霸道望来,认真叮嘱道:“好好记住,我叫谢时衡,不许忘了我。”
话声最后,谢时衡语调当中藏不住的恋恋不舍与低乞。
可惜少女听不懂,自然也无法明白背后之意。
那是他头一回如此难舍一人。
隔日一早,天色未明之际,雾色厚重得如棉絮般压在浮沉之间,万物沉睡,天地静寂。
谢时衡走到主屋前,无声道别后,身披从哑奴处要来的蓑衣,决然离去,脚下之路,唯靠手中火把照亮。
天光在赶路中一晃眼过去三个昼伏,身上衣襟不知被霜露亦或汗水浸湿,黏在身上泡得人极为不适,鞋底磨穿,露在外处冻得早无知觉,谢时衡按照山林间的河流走势,朝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身上干粮只够再支持一日,若他再走不出这片障林,那便是天要绝人。
又一个三日后,谢时衡困乏饥荒就快要放弃之时,终于听到除呼啸风雪声外的声音。
绒毛大雪急速飘落而来,层层堆叠,最深处可至马腹,茫茫白雪,无尽的白。
“总镖头,再往前就有一处驿站,咱们兄弟冒雪赶了一夜,实在撑不住了。”
威远镖局年前收到一趟从夏林郡护送一批海货至长安的生意,年节众兄弟本不愿出门的,但架不住商客报酬丰厚,威远镖局总镖头咬咬牙,为了挣一笔丰厚酬劳好好过个年,带着兄弟们一块接了。
谁料出门不久,还未至江淮郡,竟遇上十年不见的暴雪天,延期一事眼看着就要成板上钉钉,总镖头李狂刀眉心狠狠拧在一块儿,这趟出行,可谓得不偿失。
“是啊,大哥,咱们再这么冒雪走下去,只怕还未到下一个城镇,脚下的马都要倒下去了,兄弟们有几个体弱些的已经高烧不止,再不看大夫只怕是要耽搁后面行程。”
身旁几个说得上话的弟兄围在李狂刀身边,呼出的热气瞬间凝结,冷得直叫人打哆嗦。
李狂刀身为众人之首,得众兄弟拥护爱戴,权衡利弊之下,终是同意了众人一致看法。
哪怕人熬得住脚下的家伙们也熬不住了,再不休息只怕前路更难行。
“就这么办吧,老二、老三你俩先带几个兄弟去前方驿站订几间通铺客房和吃食,马厩也找个避风的,最好能有干草。”
李狂刀同意发话后,几人都很高兴,呼声传开来,早已疲劳不堪的余下人也跟着心头一振。
老二老三离开后,李狂刀带着剩下的兄弟们继续小心前行,哪怕慢些也无妨,要先保证镖车上押送的货物无损才是大事,这样的天气,即便到了长安城海货依旧紧俏,如此镖局的损失也能少些。
谢时衡再撑不住从坡角滚落地,身子压在路中失去知觉,空中雪花乱蹿,片刻后缓缓飘落,无声落在人眉眼间。
江淮郡。
“大哥,咱们真要给那人找大夫呀。”
入城后,李狂刀将镖队安排到从前有过合作的民宿中,比起客栈酒楼,民宿更要省钱划算些,管着一大帮还得养家糊口的兄弟,李狂刀别看绰号与长相粗狂豪迈,实则最擅精打细算,将路途所需分毫都花在了刀刃上。
“老三,做咱们这一行要想服众得讲仁义,镖中兄弟伙哪个没点难事,能帮一把是一把,莫要多言,除非你不想跟着我混了。”
李狂刀直接斩断王老三还想再劝的念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狂刀虽非恶人,年轻时也曾穷困潦倒过,知道活下去不易,如今趁镖队休整,便趁着这会儿功夫将半路捡到的谢时衡送到城中相熟医馆医治。
王老三被大哥训斥后顿时不敢再多言,一块儿帮着照看谢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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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把过脉象,开了药方递来道:“李总镖,你这位兄弟能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撑着,我用的药都是猛药,在他没醒来前一刻不得离人,另外药钱也不便宜,便宜的我怕你兄弟日后落下病根往后叫你抱怨。”
老大夫与李狂刀相熟多年,说话也直来直去。
“如何,想好的话我可就叫伙计抓药了。”
王老三闻言顿时不干,这叫什么事,半道救下一人,还得管人管药钱,这赔本买卖亏得人掉裤子——憋屈。
若非大哥有言在先,他早一口回绝,叫那人打哪去打哪回,死了也别赖上才是。
“嗯,抓药吧,只一点,不许叫我兄弟落下病根。”
李狂刀深思片刻,终是咬牙道。
一旁的王老三眼珠子瞪大看来,将“不可”二字落到嘴边,却被一双大手不耐烦的捂住。
“好好好,我就知总镖头仁义,这位小兄弟能遇到你,三生有幸。”
老大夫说完,就往前头柜台间而去,将后边偏院留给患者养伤。
“大哥,咱们救下那小子已是仁至义至,何苦再费心搭进去银子,你不心疼我还替嫂子心疼呢,大娃二娃开春就得请先生了,嫂子为此私下给人浣衣你不是不知,咱们真没必要如此。”
王老三义愤填膺道。
“老三,倘若今日出事的是你,我依然会救,哪怕倾家荡产在所不辞,至于你嫂子那边,她会理解我的,大娃二娃既要读书明礼,那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言传身教何为世间仁义。”
哪怕家中并不富裕,甚至有些捉襟见肘,李狂刀也不后悔今日所为。
见死不救,与畜生何异。
王老三顿时无话可说,心情说不出滋味来。
也因着李狂刀这份仁义,威远镖局的名号才能响当当的立于世。
门板搭就的榻上,谢时衡牙光紧闭,眼见花钱买的药一星半点也喂不进去,王老三沉沦脸上手前去硬掰。
三人使了好大功夫,才将一碗药喂进去七七八八。
“好小子,命够硬,人也够硬,是块好骨头。”
老大夫由衷道。
几人捂出了一身汗。
“行,你们照看着吧,晚饭若无嫌弃,等会儿我叫人送来。”
药馆大夫离开前道。
“多谢。”李狂刀感激不尽。
“一顿饭值不了几个钱,当不得李镖头仁义。”
“大哥,我内急。”
王老三想起那被伙计要丢弃的药渣,眼珠子滴溜一转,悄悄藏起不敢让大哥察觉。
“去吧,别走远。”
李狂刀守在塌前,心思明显不在道。
王老三直奔伙计处,连忙将药罐抢了护在身前,与煎药伙计打着商量道:“兄弟,帮我个忙,将这药渣再熬一遍,至于该开的药就少开一副,如何?”
那伙计明显不是头回遇到如此蛮横之人,皱眉不语。
“给个话,到底帮与不帮?”
王老三是背着大哥行事,只敢威胁店中伙计不敢伸张,自然也有些做贼心虚道。
“药渣熬过一遍失了药效,吃了无用。”
伙计晓得他是镖局的,也心知他不敢为难自己,配合着道。
“求求你了伙计,一副药就熬两次,给我大哥省点钱,他家里头真不容易,没必要为了个萍水相逢之人弄得倾家荡产不是。”
“此事我做不了主,要是李大夫开的,我只是学徒,实在无能为力。”
伙计拒绝道。
王老三见谋算未成,只能先按下,随后再另想他法。
7. 遇险
当夜,第二副药灌下去后,李狂刀让王老三回镖队说一声,第二日一早继续赶路。
“好嘞,大哥尽管放心,我这就回去通知,明日一早来接你。”王老三以为大哥开了窍不再管那半死不活之人,喜不自胜忙应和道。
。。。
街头白雪断断续续又落了一日夜,柴火半干,不时劈啪炸出火星响,李狂刀窝在平日里晾药的木凳上睡得迷迷糊糊间醒来,火光打在脸上,半夜里猫腰着身子去外间方便。
归来时,手脚冻得麻木,唇畔哆嗦得只想骂人,将身上风雪拍落后,不经意间瞥向床榻,恍惚间好似瞧见谢时衡动了动,干涸龟裂的唇畔蠕动了一下。
李狂刀困意醒了大半,将头凑近过去,只听道:“水,水......”
李狂刀没脾性地裹紧衣服又往外间跑了一趟,端来一双耳熬药瓦罐,里面放着从瓦檐上抓来的雪,架在火盆上烤雪。
夜深人静的冬雪夜里,老大夫一家早已睡下,他将灶台翻了个遍,没寻到水,院中水井表面结了一层浮冰,取水无望,只能想到此法。
待雪融化成水,李狂刀忙不迭倒入碗中,端到谢时衡唇边,一手支撑着他,道:“兄弟,喝吧。”
谢时衡挣扎着掀开眼皮,虚弱地瞧了一眼,当即猛喝起水来。
李狂刀见他如此急切,大病初醒,不免语重而同情道:“慢些,水管够。”
连着喝下两碗温水后,谢时衡方才觉着自己活了过来。
李狂刀又从外拾了些半干的柴火进来放到一旁烤着,瓦罐中添了满罐子雪。
看了眼榻上已然完全清醒过来的谢时衡,李狂刀有些话也到说出口的时候了。
“兄弟,你我萍水相逢一场,咱也不图你回报,治病的药钱付过了,明早就此别过,江湖有缘再见。”
李狂刀善心只能帮到这里,说完不再多语,继续窝在凳上闭目养神,储备明日赶路体力。
谢时衡目光望了过来,昏迷前最后一瞬,威远镖局四字旗帜鲜红而醒目的飘荡在空中,他趴在山坡上等了许久,他们是他遇到的第一拨人。
“你可是走镖之人?”
谢时衡尤在病中,声音困乏无力,一双琥珀眼看人时,瞧着不过从容淡然,李狂刀却莫名不敢轻视。
“是,不过一介靠蛮力吃饭的江湖人罢了,凭本事养家活口。”
李狂刀不自觉地多说了几句。
“同我做一桩生意如何?”谢时衡直截了当道,“报酬翻倍。”
李狂刀一时摸不清眼前之人身份,若说他是出身富贵的落难人,他是信的,只如今手里还另有一批镖物,只怕不便。
“报酬十翻。”
谢时衡看出眼前之人的为难,继续重利道。
“不是不愿做公子的这桩生意,只是手中尚有一批镖物需送往长安城,怕路途不顺,耽误公子要事。”
自醒来后李狂刀便被被谢时衡步步引导,心里早将他看作非一般人。
至于早先花出去的药钱,只怕是被这位公子记在了心里。
“正好,我这桩生意,也在长安。”谢时衡眸光凛然,身上的气势比先前越发凌厉。
“如此,这桩生意我威远镖局接了。”
李狂刀当即不再纠结道,有钱不赚是真傻,若此行顺利,他和弟兄们家中都能过个好年了。
说不定等来年开春家里还能置办几亩地,守着妻儿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镖局一早顺利出城,谢时衡悄然离开了药铺,混迹于人群中,他的暗哨网脉早已遍布整个南唐,如今之际,稍欠东风,尚需蛰伏。
天外谷中,银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花苑秋千架上悠悠晃荡,神情少见的闷闷不乐。
头顶处鹦鹉突然飞回,落在银婳正对面的梧桐树上,身旁跟着一只半道被胁迫而来的白鸽。
“婳婳,婳婳,婳婳”
鹦鹉亢奋叫着,意图吸引银婳的注意力,爪子似炫耀般拍在弱小无助的鸽子身上。
芳姨与哑奴也不经闻声而来,银婳走过来时,鹦鹉讨好卖力地飞到她跟前,止不住的激动。
鸽子瞅准时机欲挣脱而去,被鹦鹉霸道而强势的击落在地,芳姨大声训斥,鹦鹉被赶走后,哑奴已将白鸽握在手心,顺带一知半解地将其腿上的信件递给二人。
芳姨满腹疑心地将纸条展开来,当中内容叫她心头为之一振。
“小小姐,太好了,大公子已经带着最后一味药引赶来,这封信想必是传给裴先生的,待解了您体内的寒症,就能回漠北与王爷王妃、三位公子团聚啦。”
芳姨在院中止不住的兴奋道。
一旁的银婳只是呆呆站在地,脸上并未如芳姨那般激动开心,自谢时衡不辞而别后,她总是一人独自待着,连话也少了些。
哑奴在旁默默看着,神情略有心疼,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芳姨则尽可能的避而不提那人。
“小小姐,您在院中玩着,奴将消息给裴先生送去,大公子信中吩咐让他去江淮郡接应。”
说话间,芳姨顾不得往身上多添衣物,满眼藏不住笑意地往外走去。
银婳继续回到秋千上,独自望着灰蒙蒙的天发呆,眼中彩奕不再,神情叫人忍不住地心疼。
哑奴疼惜地看了会儿后默默离开,到灶台间忙碌,想将炉子生得更旺些,多准备些小小姐爱吃的吃食,让她如往日般脸上笑靥如花,瞧着也让人舒心。
银婳发了一会儿愣后,鹦鹉再次飞来,这会儿小家伙不吵不闹,似有所感般安静地偎在她肩头,静静陪着她。
时光过得漫长而枯荣,银婳却在这时一改颓散,悄声对着鹦鹉比了个安静手势后,趁人不注意往院外而去。
银铃铛没在一片骤起的风声当中。
一人一鸟悄然潜入一辆似要出远门的马车当中,无人察觉。
“裴先生,快到城中了,先去客栈还是先去据点?”
马车外,随行侍从放慢马车行走速度,贴近车门恭声问道。
马车上的人闻声睁开眼来,身上无端蔓起一股凉意,用火钳将炭火扒得更旺盛些。
“先去据点吧,公子这两日快要到了,想必积攒下不少庶务,为公子分忧乃我等本分。”
裴先生端起热茶润了润嗓子,慢条斯理道。
“是,先生尽职尽责,乃吾等楷模。”车夫应和道。
马车闭人耳目地悠悠往城中一处绸缎庄驶去,待车里人离开后,一道小小人影从车座下钻出,发髻凌乱,明明睡眼惺忪,脸上的笑意却盛如冬日暖阳般。
鹦鹉落在她肩头,鸟喙情不自禁地轻轻啄了啄少女脸庞,一人一鸟满眼的新奇笑意。
江淮郡当街道上。
“炊饼,新鲜出炉的热乎炊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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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葫芦,卖糖葫芦嘞。”
“云片糕,好吃的云片糕。”
银婳走在街头,早已被街头琳琅满目的吃食摊贩吸引住目光。
眸光亮盈盈的,藏不住的馋意。
小贩见站在摊前挪不动道的小姑娘生得粉琢玉嫩,衣着布料不俗,一看就是富贵窝里养大的,正是嘴馋的时候,叫卖声格外卖力。
银婳傻呆呆望着,脸上明明馋得很,却是不敢上前一步。
“小姑娘,是不是没带钱,不要紧,先尝尝,回头让你家里人来付钱便是。”
卖糖葫芦的商贩说话间将被她盯了好大一会儿的糖葫芦递到她手边,温柔诱惑道。
小姑娘明明眼馋得很,却还是乖巧的摆了摆手。
“不买就走一边去,别耽搁我做生意。”
糖葫芦摊主看出她是真的没钱,一改嘴脸,厉声哄赶人道。
银婳惶惶无措地站在街头,将手摆个不停,眼中蓄起了莹莹泪花。
鹦鹉扑闪着双翅蛮横上前,凶狠地啄着摊主,似乎在为主人出气。
但在人前终归落于下风。
那商贩神情越发失了忌惮,扑上前来似乎想要欺负人。
一旁路过的妇人见状看不下去,上前来为其打抱不平道:“你个大男人怎好意思欺负一个小姑娘,人家不买你倒恶语相向,郡守大人若是知晓你当街作恶,不将你抓入牢中算你命大。”
那商贩眼见妇人身后跟着不少的家丁仆从,还有不少过路之人停下驻足,顿时生了忌惮,顾不得满头的鸟毛往隐蔽小巷中躲去。
商贩跑走后,人群散去,鹦鹉再次飞回银婳肩头,斑斓的羽毛略显几分狼狈,但始终昂首阔视,斗志十足模样。
“小姑娘,你这鹦鹉好生灵性,竟懂得护主,忠心十足啊。”
仗义执言的是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身旁有丈夫相陪,俨然夫妻恩爱模样。
银婳听懂了,对着面容和善的妇人笑了笑,随即用手比了感谢之意。
夫妻二人略微震惊,随即又神色恢复如常。
“小姑娘,快些回家吧,天寒地冻的,莫要叫家里人担心。”
夫妻二人猜出眼前的小姑娘必是独自偷跑出来的,关心之余,不免有些担忧道。
银婳这才发觉冷般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朝夫妻二人再次感激地笑了笑后往回走去。
身后处,妇人不经同丈夫感慨道:“可惜了,那小姑娘生得如此容貌,竟是不会说话。”
夫妻二人本是去庄上赴宴的,席间妇人仍忘不掉少女之事,便顺道与人提及了,说罢当即引得不少人嘘唏。
碎雪飘落,满地银白,商铺们见街上行人稀少时,早早闭户歇息。
银婳独自走在街头,来时的那条路越来越模糊,寒意阵阵袭来,饶是裹紧身上的披风也挡不住四面而来的刺骨寒风。
雪地中,银婳茫然无措躲在一棵柿子树下,脸上止不住的湿意。
眼睑周围凝结着冰晶,唇畔苍白,脸上的生气悄无声息地流失着,困意阵阵袭来,少女再撑不住倒在雪地中。
鹦鹉急匆匆盘绕在少女周围,嘶声力竭地声声啼叫并未唤醒她。
突然,雪地中一道人影纵马而来,如同疾风骤雨般,眼神阴冷得可怕。
鹦鹉认出来人,扑闪着秃毛翅膀迎上前去,颓废眼中重燃起希望。
8. 寻来
青砖黛瓦,九曲回廊,湖心亭与身后处错落的雅致楼阁交影成趣,红梅漫山,兰花轻吐黄蕊,香气悠远。
深沉夜幕里,暴雪骤急,瓦片上一团白雪早不堪负重,路过的管事恰好瞧见,连忙吩咐人将雪铲除,唯恐在这关头触霉头落得人头不保。
“再烧几个炭盆端进去,另外吩咐厨房快快将热水送来。”
管事蹙眉吩咐间,嗓子早已发哑,额心处忙得沁出了汗。
今夜主子不知从何处带回一名命不久矣的女子,脸色从未有过的阴沉,寸步不离的守在床榻边。
他不敢相信若是那位姑娘当真出了事,主子会不会大开杀戒。
管事心有畏惧的不敢再深思,去暖阁外候着,唯恐再出岔子。
抱厦里,一只怪模怪样的鹦鹉静静立在房梁上,一脸的垂头丧气样,任谁来也不肯离开。
管事不敢私自做主,谨慎十足地站在避风处等候传唤。
屋中门窗闭合,专供富贵兼具权势的无尘银炭似不要钱般摆满了床塌畔。
正中处,少女阖眼安睡,若非鼻翼间的气息越来越薄,只叫人当真以为少女不过是睡得沉了些。
饶是有暖玉床滋养,谢时衡却始终捂不热少女的手心,面色沉寂如一潭死水般,眼神间有种无助的惧意。
暗影悄然现身,望见一惯冷漠理智得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身上竟出现如此惨寰无措的神情时,心头瞬间有千斤巨浪压过。
万般好奇下,不由地探头望去。
床榻上,少女面容沉静,唇畔处隐隐浮着一抹笑意,白皙的脸庞比他见过的任何净色都还要无暇。
只是可惜,看过的大夫都说无望。
“回禀主子,今日街头闹事之人找到了。”
暗影只轻轻瞟一眼后恭敬埋首,语调一如既往般无波无澜,除了一双眼睛露在外,浑身只一个颜色。
身为太子殿下亲自挑选豢养的暗影,他们的身份注定见不得光,永远如影子般,存于暗处替殿下办事。
“将舌头拔了,打断腿骨扔出去。”
谢时衡目光不移,晦暗眸光沉了沉,颇有几分咬牙切齿意味,压在心头的恨意怒不可竭,只杀人太过便宜,隆冬里大雪的滋味也该让他好好尝尝。
暗影悄然离去,屋中再无人敢来打扰。
感受到手心间传来的寒意愈加骇人,谢时衡不住无措地落下了泪,坠入寒潭的心让他不愿就此放弃。
“来人,速备热水。”谢时衡沉声道。
一时间,管事带着人闻风而动,屏风后,一桶滚烫的热水很快备好。
“主子,可否掺些凉水进去,否则会伤至皮肤。”管事担心提醒道。
“不必,守好院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闯入。”谢时衡冷声道。
管事顿时不敢再多言,合上门前,眸光始终饱含担忧。
内室中,谢时衡褪去外袍,身上只着单衣,不带一丝犹豫地跨入浴桶当中,露在外的脖颈与面色霎时涨红开来,眸光被白雾热气氤氲得融化开来,片刻后利索擦净湿露水气,将榻上之人紧紧拥入怀中,额头轻抵,神情虔诚得如同佛前座下得到指点教化的弟子般,如此往复,不知疲倦,心中只一个念头。
他要他的婳婳活。
屋中再次要过几回热水,管事入内时瞧不出哪里不妥,自然也没再劝拦。
天外谷中,芳姨去而复返,见院中不见小小姐身影,问过哑奴,只道没出去过,想来是困了在屋中休息。
芳姨不疑有他,只道小小姐每日都有午憩习惯,只在屋门外听了听动静后,自顾自回了屋中忙针线活。
小小姐自打出生以来穿戴的鞋袜都由她亲手缝制,今冬不知怎的竟如此天寒,谷中的雨断断续续落了许久,想来外面已是冰天雪地,她得尽快多赶制几双暖脚的鞋袜来,好叫小小姐不受寒气侵体。
这么一忙活便入了夜,芳姨心满意足地望着灯下的杰作,心里头说不出的高兴。
哑奴在这时突然慌忙无神地跑来,手中比划的动作越是情急越叫人看不懂,脸上满是急切。
“慢些比划,什么丢了?”
芳姨一时没反应,只道是院中丢了东西。
哑奴连连摆手,又比划了会说话的鸟,眼神一个劲望向主屋,满心的迫急。
“那鹦鹉本就贪玩,出去一两日不归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定此时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用担心。”
芳姨还是没有体会到哑奴真正之意。
情急之下,哑奴干脆拿起芳姨刚整理好的鞋袜,将后半句完整的比划了出来。
这下芳姨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心神不安地往主屋跑去。
心中已是一阵慌乱,小小姐性子活泼好动,此前不曾有过一整个下午都待在屋里的时候。
屋门被人大力推开来,芳姨将里间细细看尽后,一颗心瞬间沉到了湖底,身子摇摇欲坠,幸被后一步赶来的哑奴搀扶住,眼泪霎时夺眶而出。
喃喃无措道:“小小姐当真不见了。”
得知银婳不见的消息后,天外谷谷主命人翻遍整个谷中也不曾寻到,一张脸顿时黑得叫人生畏。
沉吟片刻后,暗叫不好道:“该死,今日裴先生下山,婳婳只怕是那时便趁机偷摸着往山下去了。”
“谷主,带奴一道下山寻找吧,小小姐若有个三长两短,奴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在小姐面前赎罪的。”芳姨早已哭红了眼睛,满腹愧疚道。
“婳婳冒雪下山,十有八九会引得寒疾发作,即便是我到她面前也难以赎罪,这些年的小心翼翼,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啊。”天外谷谷主何尝不是愧意难掩。
“谷主之意,是小小姐如今全然没救了?”芳姨不死心追问道。
“此事,端看天意造化。”谷主哀然叹息,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道。
“如今当先要紧事,是要尽快找到她将她带回,算算日子,怀瑾这两日也快到了,只要有最后一味药引,尚还有一丝希望。”
芳姨眼中黯然的光因谷主这番话又重新燃起希翼。
小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
众人冒雪下山,入城时已是天明,恰此时银怀瑾也连夜风雪疾驰赶到,裴先生也带人到城门口相迎。
“大公子,不好了,小小姐不见了。”
银怀瑾跨马而下,一张俊美无涛的脸略迟疑望来,眼神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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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着忧虑。
“是真的,婳婳昨日突然不见,我怀疑是随裴先生的马车入的城。”
天外谷谷主眼中难得见阴郁忧色,底气略有不足道。
银怀瑾眸光瞬间凌厉,看人时威慑意味儿十足。
一旁的裴先生也是此时才得知消息,心头顿时直冒冷汗,跪地道:“属下该死,竟不查小姐下山一事,甘愿领罚。”
“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马背上,一道身着雪白狐裘的身影打马而去,手下的鞭子舞在空中鸣得叫人一阵心有余悸。
“是,属下遵命。”
裴先生起身后朝天外谷谷主颔首示礼后,随即带着人四下寻找。
芳姨也跟了上去。
天外谷谷主随后跟在银怀瑾身后入了城,往郡守府而去。
他的最大用处,不在寻人上。
三个时辰过去,终于有消息传来。
“禀公子,据城中的乞丐所言,昨日确有一同小姐一般年龄、身边跟着一只怪鸟的女孩在城中出现,根据衣着样貌,素芳娘子已证实确是小姐无疑,属下还打探到有不少人曾亲眼瞧见小姐在街中被一流动商贩欺负,不过后来倒也无事,只是后来小姐再不见了,属下带人搜遍城中百姓家中,并未寻到人,斗胆猜测小姐已被人带至郊外,特来请公子多批人手。”
裴先生得到消息后片刻不敢耽误,顺着线索一路追查,总算有了眉目。
“传令,调集城中所有兵马及家将暗卫,务必将小姐带回。”
银怀瑾不过稍作思量,立刻沉声吩咐道,身上的披风来不及系上人已行至院外。
天外谷谷主顺手捎上狐裘披风跟在身后道:“带上我呀,婳婳身中寒疾你不是不知,若有意外,我在场还能及时出手相救。”
银怀瑾闻言未回头,薄唇紧抿,脚下片刻不敢耽搁。
城郊,连日风雪终于止戈。
谢时衡身边暗影无数,自他传出消息后,明里虽未露面,京中却已有不少人嗅到消息,自然,新一轮的杀戮也在悄然无声中靠近。
谢时衡早已不耐同那些人玩猫捉老鼠的把戏,整个江淮郡中他的栖息地如同迷障般横遍,一时半会儿能掩人耳目。
那些人在打草惊蛇后还想找到他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他愿意主动现身。
昨夜主子贸然在城中露过面,暗影们为防万一,将院子里外三层埋伏了个遍,生怕再出意外。
不想入夜前,意外果真来临。
“公子,只这一处人家还未寻过了。”裴先生骑马立在银怀瑾身旁,言行格外慎重,有些不敢去看公子那冷如寒霜的面色。
他们已经搜寻了整整一日,若此处再寻不到,只怕他只有以死谢罪了。
“给我下马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银怀瑾冷声道。
一时间,兵士们手举火把上前,将眼前的屋子前门围堵得严严实实。
“青天白日,何人胆敢带兵扰民,王法何在?”
管事见对方来势汹汹,不像是来刺杀主子,倒像是来寻什么人的,为首之人他恰恰识得,乃是江淮郡如今的郡守,银怀瑾。
9. 太子
“郡守府寻人,尔等庶民,速速将院门大开,不得阻挠。”
裴先生上前一步交涉,摆出官威道。
“按理郡守大人来访我等本该扫榻相迎,但不巧我家主人近日心绪不佳,容我派人先通禀一声再请大人入内如何?”
面对如此阵仗那管事竟表现得不卑不亢,甚至还能与之谈笑风生,想必背后必有所倚仗。
裴先生顿时生出几分怯意来,一时不敢上前,拿不定主意地望向马背之人。
管事身后处,暗影严阵以待,两方人马僵持。
银怀瑾出身武将世家,自然能一眼瞧得出对面家丁并非一般人,这道门后,藏着的人手与他今日带来之人相比只多不少。
马背上,银怀瑾阴鸷望来,哪怕在风雨当中奔波一日,面上也不见一丝疲惫之色。
裴先生时刻留意主子神色,见状心下了然,当即道:“动作快些,莫叫我家大人久等。”
同一时间,消息已然传入内院之中。
“主子,门外来了一群官兵,为首之人乃当地郡守,漠北银家大公子,银怀瑾。”
暗影们如何也没料到最先寻到此地之人竟是江淮官府,事情反倒一时变得棘手。
谢时衡在塌前守了一日一夜,榻上之人始终安静沉睡,毫无醒来迹象,但好在浑身的入骨冷意没在持续加重。
暗影们亲眼看着太子殿下不肯歇息片刻的照看一人,难免深感触动,却也懂得谨慎为之的道理,不敢多有打搅。
谢时衡双眸戾怨望来,温柔都只留给了榻上的少女,只在听到来人身份时眉心微蹙,沉思片刻,冷然道:“将银怀瑾带来见我。”
暗影稍松了口气,离开内院后径直往前堂而去。
守在门外的管事听到主子吩咐后,连忙上前去,恭声而不失威仪气势道:“我家主上单独有请郡守大人。”
银怀瑾觑了眼门内,下马而来,缰绳交由下属间隙,天外谷谷主上前一步贴耳道:“我瞧这院子古怪得很,里里外外都是暗卫,等会儿进去你负责拖住里面的人,我从外打探,婳婳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银怀瑾不语,沉着脸叫人难以分辨眼中情绪。
天外谷谷主见状心焦不已,还想再多嘱咐便见眼前之人一语不发离开,气得他忍不住想翻白眼。
芳姨站在二人身旁不远处,自然将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脸上的担忧霎然化作不惧生死的勇气,在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后,趁人不注意间,悄然往院子周围靠近,伺机寻找机会。
银怀瑾跟在管事身后绕过九曲回廊,穿过梅林,终于在一座八角凉亭中见到了院子的主人。
“臣江淮郡守,见过太子殿下。”一道颀长背影前,银怀瑾双膝跪在雪地中,收敛锋芒道。
谢时衡转过身来,一双狭长丹凤眼内里古井无波,本该多情潋滟的琥珀眸却冷清得好比九天寒冰,瞧上去如传闻里那般不近人情。
二人初次相见,银怀瑾却万分笃定眼前之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太子殿下。
“既知晓孤的身份还敢擅闯,镇北王府当真存有二心,已经不满足于藩王之位了吗?”
谢时衡斥责道,语气寒颤,换作往常如此不怒自威的气势早已吓得俯首之人说不出话来。
“正因心知殿下在此,臣才斗胆孤身前来拜会,镇北王府永远忠于大唐,忠于百姓,誓死守护天下安宁。”
风雪中,跪地少年折腰,脸庞刚毅,心口如一的说着家族世世代代所承担的使命,声量铿锵有力。
“记住你今日之话,镇北王府日后若生异心,孤必亲手刃之。”
谢时衡收起上位者的无声威压,耐心告罄道:“回去吧,这里没有你想要找之人,孤在此地的消息你只当不知,记住,镇北王效忠的永远是大唐。”
言尽,谢时衡不做停留地转身离去,梅林外,霜雪无声浸染在少年眉弓处,单薄锦袍在风雪中摇曳,直至残影消失于墙角。
银怀瑾站起身,目光失神地落在年仅不过十五却背负沉重枷锁的少年身上,如他这般年纪时,他还整日随心所欲地混迹在乡野江湖间,活得那叫一个自在逍遥。
“大人,请随奴一道出府吧。”
管事适时现身,态度恭敬却不失端庄沉稳道。
银怀瑾收回目光,谨慎地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提防少了许多,温和道:“多谢。”
“大人客气,脚下雪滑,仔细摔倒。”管事端得体面而不失亲切道。
而另一边,天外谷谷主暗悄悄摸到了院墙处,还不待触及便被藏在暗处的影卫一招制服,好在他藏有迷药在身,顷刻间,两名暗影被放倒在地,不远处的暗影察觉后随之而来,天外谷谷主并无功夫在身,只身手尚算矫健,躲过一波后迷药所剩无几,最终不敌被擒。
刀架在脖子上时他终于感受到危险,一边躲避着锋利刀口一边满口好言道:“各位英雄好汉饶我一命如何,你们也瞧见我的本事了,我既能配置得出如此威力强大的迷药自然也能配置出其他关键时候救人命的好药来,各位大人平日刀口舔血,舞刀弄棒总有受伤之时,以备不时之需嘛。”
暗影们甚少遇到如此难缠之人,只觉此人聒噪至极正欲一刀了尽之时,终于有人看出了他的长处。
“你会医术?”暗影甲疑声问道。
“自然,虽做不到活死人医白骨,但只要有一口气,不在话下。”到了如此性命难保时刻,天外谷谷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大话道。
在这世间若还有他救不活的人,那便是老天亲自来收了。
“怎么,你还想留他一命替主子救人?”暗影乙看出同伴打算,无情嘲讽道。
“不可?”问询之人毫无惧意,公认反讽道。
“若此人在主子面前惹出乱子,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暗影乙不看好道。
“他的命在我手上,若是胆敢乱来,一刀活寡便是。”说话间,暗影甲刻意扬了扬手中的刀,不怕他不听话道。
天外谷谷主命在他人手,哪里有敢反抗的余地,如今正是一个打探的好时机,若是婳婳当真在这群人手中,银怀瑾只会比他更疯狂,到那时这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是是是,我的命掌握在大人手中,是死是活都由您说了算,救人要紧,咱们不妨先去看病人吧,到时便知我有几斤几两了。”
“我看你这般心急,不会真是京中派来刺杀的吧。”暗影甲见他如此,不免生疑道,眼神戒备望来,稍有不慎,手中的刀随时利索落下。
“不不不,我就是纯纯路过,各位大人也瞧出我手无缚鸡之力,要真敢刺杀,也不过是活靶子罢了,再说我胆子小的很,杀鸡都不敢,又哪里敢杀人。”
天外谷谷主似还怕人不信般,将一双素净毫无茧子的手往前伸了伸,极力力证。
暗影甲细细辨认,疑心也在慢慢消散,随后将手里的刀收起,冷声道:“跟我走吧。”
“诶。”天外谷谷主终于松了口气,紧紧跟在暗影甲身后,脸上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大意。
一路上,暗影甲问了他不少问题,都是关于治伤草药的,好在他始终沉着应答如流,终是完全打消了暗影甲的疑心。
试探过后,他被带到了一处更为严苛的院子。
“你既然会配制迷药,想必配制毒药也不在话下,好好配合搜查,若敢轻举妄动,我在此先砍了你也是一样的。”暗影甲毫不留情面道。
“是是是,应该的,大人尽管放心,除了那几包迷药外,我身上再无其他身外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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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彻底搜查过后,暗影甲终放心,带着身后暗藏心思的天外谷谷主往暖阁走去。
二人来到抱厦,天外谷谷主望着眼前守卫明显多了好几番的院子,心头也跟着紧张起来。
在这时素芳身影突然出现,周围被同样身着玄服的影卫紧紧包围,天外谷谷主顿时心惊,不期然间竟在此望见了婳婳养的那只多舌鹦鹉,也正因鹦鹉始终盘绕在素芳周身,才叫那群人不敢轻举妄动。
一连串的惊吓下,天外谷谷主难得地露出了笑意,如今他已敢肯定婳婳必然就在眼前这间屋子当中,而将他带来此处,救的必然也是她。
“我乃天外谷谷主,不管你背后主子是谁,若想救人,便快些带我前去,倘若耽搁了,后果你承担不了。”
到这时天外谷谷主也不想再隐瞒,扬声道。
婳婳已经离开天外谷两天两夜了,想必体内寒疾早已发作,若再不及时服下解药,只怕大罗金仙也无法相救。
暗影甲顿时杀心四起,若非能轻易掌控眼前之人的生死,只怕他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我如何信你?”暗影甲满目警惕望来。
顷刻间,天外谷谷主将藏在手心处的一颗微小药丸捏破,暗影甲顿时浑身无法动弹,暗处防备的刀滑落掉地。
“我想杀人,从来不用明刀。”摆脱桎梏的天外谷谷主自信一笑道。
芳姨也在这时看了过来,二人周身早已被无数暗影包围。
鹦鹉引颈长鸣,试图将二人护在羽翼之下,眼神凶狠凌厉。
身后处,屋门突然从里打开来,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在众人前,目光冷然望来,眼中威慑力十足。
暗影们大气不敢出,握刀的手不由抖了抖。
“退下。”谢时衡淡声冷漠道。
霎那间,周身暗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鹦鹉也如同泄气般往地上扑去,幸被天外谷谷主长手一捞入怀中,心头动容地轻抚了抚缺失羽毛处,目光望向前头的少年。
芳姨先一步走上前,顾不得方才间的惧意,连声带泣道:“横石,婳婳可是在里面。”
谢时衡眼神里的冰冷逐渐褪去,在芳姨殷殷恳切的目光里,轻点了头,再出声时已是道不尽酸涩的哑声。
“谢谢。”
芳姨朝其艰难地笑了笑以示感激,心头瞬间被湿意填满,随后迫不可及地往屋中而去。
天外谷谷中心知素芳心中早已将自小看顾长大的婳婳视作亲女,如此担忧也无可厚非,情急之下自然无暇顾及眼前少年的身份,但他却是不行。
数月前不过是一濒临死境、只剩一口气的少年如今摇身一变,身边能得如此之多的暗影相护,身份只怕是一般人等所不能及的。
“你到底是谁?”抱厦中如今唯有二人在,天外谷谷主如何能不好奇道。
“吾乃当朝太子,谢时衡。”
面对天外谷谷主时,谢时衡脸上并无多大敬意,救他之人是正躺在里面一无所知的少女,如今她的命,是他现如今唯一的苦苦祈求。
“孤如今以太子命,恳求谷主救她。”
谢时衡站在寰宇中,目光清冷看来,当中的无助叫人不忍直视。
天外谷谷主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天之骄子也会低下头颅,卑微如常人般,哀求他去救一个毫无干系之人。
冥冥之中,或许在这一刻落下注定,少年与她,终有来日纠缠。
饶是天外谷谷主看破红尘,在这一刻,也不免心生动容。
“她的命,无需你求,我自会出手相救。”
天外谷谷主一生最不愿再与之有纠葛的,便是南唐皇室。
说罢,天外谷谷主头也不回的往外离去,眉眼间挥不去的阴郁之色。
10. 不愿
裴先生见公子出来后一语不发,挥手示意城中军卫收兵打道回府,只留下带来的府兵,院子包围之势无声退让。
心惊咂舌之余,眼下还有更要紧之事,“禀主子,在您离开后,谷主与素芳不见了,属下派人在附近找过,并未寻到二人踪影。”
话落,裴先生抬起头来,不言而喻地望向眼前已经闭门谢客的宅院,神情间不由暗里生出惧意,眼神间掩不住的担忧。
银怀瑾闻之只觉额间青筋突突地跳,脸色愈发阴沉得可怕。
那二人必是在他离开间隙悄然潜入眼前这座连他都不敢轻易擅闯的院子,太子近卫又岂是那般好对付。
银怀瑾正苦心愁绪该如何救二人时,前方院门再次开合,只见药王谷谷主竟安然无恙地从里走来。
“要救你妹妹,就自个儿把她带来谷中。”
说罢,天外谷谷主绷着一张脸,路过时,没来由的怨怼道,脚下如生风般继续往前走去。
只话说出口后,愧疚感顿时酵得人心底发苦,明明婳婳就在眼前,他竟能狠心撇下离开,曾经以为放下的恨意,再次搅得他理智分崩离析,如此行径,又与作恶之人何异。
人之所以生以为人,只因懂得爱恨情仇与恩怨分明。这般一走了之,他当真能心安?
天外谷谷主终究迈不过心底的那道坎,折返归来时,银怀瑾已经不在原地。
“你家公子去了何处?”天外谷谷主眉梢间阴郁气淡去,不耐问道。
裴先生无语凝噎,顿了顿道:“谷主方才不管不顾的,公子还能去哪儿。”
话落,二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前方院子。
一个满心担忧,另一个却如同活吞了苍蝇般,不甘不愿却无法制止。
若是知晓那少年竟是太子,他或许态度该好些?
不对,若真知晓他是南唐太子,他只会见死不救。
“等着吧。”谷主内心的天人交战最终化作一声不欲多言的妥协。
裴先生等了半日还想再多打听些,连公子都只得避退的背后主人在谷主这却万事皆无,素芳迟迟未归,难道也是在里面受礼遇?
冷风中,一群人焦心难安地等候着公子归来,小姐下落一事,也全系于此。
半个时辰前,银怀瑾去而复返,再次叩开了本不该再有纠葛的院门。
“劳烦向贵人通禀一声,在下此番是为寻幼妹银婳而来,她身中寒疾十数载,若再不医治,只怕性命难保。”
管事倚在门前,闻后已然深信不疑,原来主子屋中安静沉睡的少女,竟是镇北王幼女。
“银大公子请随我来。”
管事心知主子是如何看重银家小姐,性命攸关之事不敢耽搁,将人往里带道。
这回管事没绕弯子,直将人往抱厦带去,银怀瑾这才看清这处院子到底有多戒备森严,身为一国太子,却过得如履薄冰,落塌之地刀戈备枕。
“公子直接进去吧,您是银小姐的兄长,殿下不会怪罪。”管事温和声道。
“多谢。”银怀瑾道过谢后,旋即往内院而去,神情间满是迫急担忧。
暗影无声出没在管事身后,神情一惯冷肃,眼中戒备片刻不松。
管事被吓了一跳后很快镇定下心神,愁思间惆怅道:“哎,命也,殿下好不容易寻到喜欢女子,可惜皇后临死前已经给殿下订了太子妃,这该如何是好?”
他们一群人好不容易找到太子,这两日里看着他如同变了个人般,会因在乎一人而喜怒无常,情绪不再如一潭死水般,身上好不容易有了少年人模样,可惜,实在可惜。
身后处,暗影无言,或许也不知该说什么,多年的沉默寡言让他只会听命行事,果断杀伐。
内屋中,银怀瑾无声到来,抬眼望去榻上的少女面色瓷白沉静,乖巧得如同睡着般,不复往日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笑意狡黠间眼睛里如浩瀚星辰般,越发地叫人心疼。
芳姨心无旁骛地在身旁照看着,谢时衡最先察觉他的到来。
二人走在一旁低语。
“微臣今日折返,非为冒犯,是以兄长身份而来,带走舍妹。”银怀瑾垂拱双手在前,直言不讳道。
谢时衡一语不发,淡漠神情间晕绕着浓郁的戾气。
“还望殿下莫要阻拦,舍妹身中寒疾,臣与家人苦寻至今,终于寻齐解药,她的身体本不该再次受寒,如今已是得天庇护,眼下需立即送去天外谷休养。”
银怀瑾尚不知妹妹与眼前人如何纠葛,只在瞧见方才那一幕时,任何克制尊卑早已抛诸脑后,妹妹的命,是镇北王上下的命根子。
天威如何,也不抵妹妹的命重要。
谢时衡愠怒望来,上位者的气势铺天盖地袭来,此时的他暴躁得如一头即将失控的孤狼般,荒芜已久的心好不容易寻到走进他心里的伴侣,如今却要被她的亲人如血肉剥离般从他身旁带走,他如何甘愿,如何舍得放手。
“孤不愿。”谢时衡直视银怀瑾,寸步不让偏执道。
既是有药可解,他不信寻遍天下会找不到,救不活他的爱人。
银怀瑾愕然,心惊于传闻里冷漠得不近人情之人短短数日对婳婳的羁绊竟至如此深沉地步。
“容臣反问一句,殿下背负枷锁,难道真能为舍妹一人而抛诸一切?”
二人间的气势俨然到了互不相让的地步,银怀瑾本也不想如此,奈何眼前之人霸道蛮横,步步紧逼。
谢时衡垂下眼眸,悲戚与无力犹如千斤重般压在他的心头,时间凝滞,豆灯下蜡炬缓缓无声滴落,滚烫烧灼着人心,拓下一道深沉印记。
此时此刻,他的愿与不愿早已失了意义。
踉跄间,谢时衡错身让开来,身影如蒙了一层灰霾般,低沉得让人不忍直视。
“多谢殿□□.谅。”银怀瑾将眼前之人的犹豫与挣扎纷纷看在眼中,只还有最后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出口。
救婳婳的最后一味药引世间只此一份,他也是寻了五年才打听到下落,背后付出的代价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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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尽整个漠北之力。
而这也是近百年来救婳婳的唯一机会。
银怀瑾思虑良久,姨母之疼叫他无法将真相告知眼前的少年。
这并非是画本当中风流帝王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的二选其一,而是早已天注定。
说罢,银怀瑾当即上前来唤芳姨帮婳婳收拾,确保妹妹这一路能少受些苦后,果断告辞离开。
屋中死一般的沉寂,刺骨冷风穿过半掩门扉透了进来,谢时衡被这一冷颤惊得回神,冷厉眸光撇向暗处,暗影霎时现身,垂首侯在侧。
“派人继续假扮孤,三日后,回京。”
说罢,谢时衡头也不回地朝外而去,决绝孤影当中,带着按耐不住的迫急,纵身上马后,不顾当即飘落的风雪往前追赶而去。
山不自来,偏我向山去。
天外谷中,幸得谷主早将一切备好,只如今婳婳又逢寒疾发作,需得调养几日才可解毒。
桐庐小院中,谷主施以银针,幸得这回寒疾发作得并不凶猛,暂且将其压制。
“婳婳何时醒来?”银怀瑾满心不安地问道。
谷主收起银针,看他一眼后,略显不耐道:“等你好好睡上一觉就能看见婳婳了。”
跟在一旁的芳姨顿时欣喜望来,“谷主之意,可是小小姐明早就能醒来?”
天外谷谷主这回不再故作深沉,气氛和缓道:“且多备软粥,清淡为佳,我瞧着小婳婳又瘦了些。”
有谷主这番话屋中众人终于心安不少,屋檐上,藏身于此的谢时衡狠狠紧纠的心也稍稍宽泛了些,脸上阴郁散去不少。
众人离开后,芳姨自去了灶台间,心情明显好了不少,脸上多了些许笑意。
谷主与银怀瑾一前一后离开,“回去好好照照镜子,别婳婳救了,你自己到倒下了,我是与你家是有些旧情,但也遭不住救了一个又救一个,我是人不是神。”
“多谢。”银怀瑾此时含笑望来,面对谷主挖苦不曾放在心上,唯剩感激道。
“你银家兄妹无事少来我天外谷转悠便是对我最大的谢意了。”天外谷谷主困意袭来,脸上打着哈欠。
“行了,快回去歇着吧。”天外谷谷主困意难挡,二人分开后,身影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裴先生。”银怀瑾目光还望着天外谷谷主离去方向,平淡道。
“公子。”裴先生上前一步,低头听吩咐。
“你回去吧,城中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是,公子。”
二人说罢,各自往反向离开。
银怀瑾回到院中时,芳姨与哑奴还在灶台间忙碌,橘红火光照应在二人偏头相视的脸上。
站在回廊前的他无声望了望主屋,眸光里隐含着不忍,最后终是转身离去。
屋外小雨无声,谢时衡待在银婳身旁,手心间枕着一双娇软的手,琥珀眸光间满是深沉爱意与心疼。
他终究还是来了,唯有亲眼看着眼前的她,才能叫所有的不安落下。
11. 许诺
天明,倚在檐角悬梁上的鹦鹉悠然睁眼,一声清啼卡在喉间嘎然而止。
谢时衡作为不速之客,悄然轻掩好门窗后,不成想与身后处的鹦鹉碰个正着,冷沉间,寒眸眯眼望去,鹦鹉识趣飞远,动静声格外小。
芳姨最先打开屋门,心下不放心地来到主屋前,透过门扉确认小小姐正躺在榻上安睡时,终于放心离去,到灶台间查看昨夜用小火熬了一夜的参鸡汤。
掀开盖子间,浓郁香气四溢开来,芳姨满意极了,又到一旁和面、淘米洗净,打算做些点心和炖煮一锅粥糜。
哑奴起身前来帮忙,二人早已习惯彼此间的默默干活。
半个时辰后,银怀瑾走出侧院,身后披着一袭蓝湛锦缎披风,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
“公子可是要出门去寻谷主?”芳姨从灶间迎出来,手里拎着食盒,殷殷道。
银怀瑾停下脚步,抬眸望来。
“这是奴刚蒸好的点心,公子一并带去,算作奴的一番心意。”说话间,芳姨将食盒递上前,脸上含着一抹温柔笑。
方才她入屋中瞧过,小小姐虽迟迟未醒,但面上消失的血色正在慢慢重回,手脚温暖。
银怀瑾顺手接过,眉眼间却始终蕴含着化不开的沉郁,倒叫芳姨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高兴太早。
梅林中,谢时衡横穿漫天花海,满腹神情全然落在枝头高处最艳的一株红梅上,目光落定,身影旋即飞起攀折花枝,待到花束满胸时,眼前盛开娇艳的红梅宛若那张盈盈笑脸,眸光里的温柔情不自禁地荡漾溢开来,笑意浅浮唇畔,哪里还有半分人前风雪之姿。
谷主院中,银怀瑾到来时,谷主刚起身,见他手里拎着食盒,立马将仆人端来的面舍弃,笑声招呼道:“快来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让我尝尝素芳手艺再与你详谈。”
说话间,二人端坐在一角栖竹亭中,一人耐心烹茶,另一人正大快朵颐。
茶汤沸腾,银怀瑾各给二人盛上一盏,随后目光望来,呈逼仄之势。
“你来是想问我婳婳此番寒疾骤然发作是否影响她的身体吧?”
吃人手短,谷主放下手中茶盏,迎上那样一双银家人清亮眼眸时,心有惋惜道。
银怀瑾不语,薄唇轻抿间,已是等不及的迫色。
谷主看在眼中,心里又如何不知。
“原本婳婳若是一直待在谷中,等你送来药引便可顺理成章解去体内寒疾,但奈何横生变故,连我也猜不到会有何影响,至多不过再次忘却从前记忆罢了。”
说来也怪,今年天寒为世所罕,银婳此番寒疾本该来势汹汹,昨夜寻到人时他查探过脉象,竟非如他所想那般急不可危,就好似本该蓄势待发的洪水突然被堵住一般,半道戛然,他才得以施银针将其控制。
“不过也可能得天庇护,无事发生也说不定,乐观些,待这两日我将最后一味药引炼化便可知晓后果,到那时婳婳寒疾已除,开春前随你一道回漠北。”
谷主说完,眼神始终留意着眼前人,不到最后一刻,宽慰之语不足以安定人心。
“小小姐,谷主说明日要带您去汤泉,到时您莫怕,等解去寒毒,咱们归家,便能长长久久地陪在王爷王妃身边。”
银婳醒来后,由大兄与芳姨陪在身边,两日里大多时候都躺在床上。
少女面上还有些许虚弱,但比之寒疾发作时已然好上太多。
梳妆台上,白瓷悬胆瓶中每日都簇着一束沾染晨露的梅花。
银婳醒着时候无聊时最喜望着这束梅花发呆。
银怀瑾眸光掠过傲雪红梅,刻意避开悄然送花之人,温声安抚妹妹道:“婳婳,等明日过去,你想去哪儿,兄长都陪着你。”
银家兄妹四人一向感情深厚,彼此心有挂念,大兄居长,行事沉稳持重,是而银婳对其依恋胜过二兄和三兄。
此时银婳正靠在兄长心口,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心头那点惴惴不安被悄然抚平。
暗中处,谢时衡眉心微蹙,神情明显不愉,看向银怀瑾的目光含着嫉妒。
待那二人离开,谢时衡无声落在银婳床榻前,一双含怨似幽的眼眸静静无声望着她。
屋中突现大活人,银婳身影颤了颤,眼神慌张无措望来,漂亮的眉眼清润明透,当中戒备叫人瞧来只觉懵懂可爱。
谢时衡霜眼望来,瞧着她的反应被气笑,眉心狠狠抽了抽,在她昏迷这两日里,一直守在她身边,夜里更是掌心交握,没成想这小没良心的见到他第一眼竟是拿他当外人。
“小哑巴,怕我做什么。”
谢时衡不过一瞬怨气便消了,脸上含着温柔笑意走来,神情再自然不过道。
银婳看清是他后眼里的防备慢慢淡去,眼神无辜望来,似乎很意外他的出现。
谢时衡靠近床榻,从容坐在一旁,琥珀眸中映衬着少女此时瞪大的双眼,面对他的霸道蛮横,银婳明明委屈无措,却苦于拿他无可奈何。
阿娘说过,不许让坏小子靠近她的闺房。
瞧着少女脸上一连串的生动表情,谢时衡心头明显愉悦更甚,比起只能束手无策地望着她安静躺在榻上,此时的少女哪怕站起来骂他一顿也是开心的。
“是我在山下救了你,还有你那只笨鸟。”
银婳明显一愣,眼神间所有情绪化作了质疑,眸光怔怔望着他。
谢时衡这回倒没着急解释,只将怀中用纸包裹着的物什往少女面前递去,神情难得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道:“喏,给你,吃的。”
最后一句提醒是怕少女不接,特意说的。
二人面对面相处间,银婳迟疑片刻果断伸手接过,眼含新意地拆解着外包油纸。
谢时衡噙着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注目着她,眼波温柔如水。
待露出冰糖葫芦全貌时,少女大感意外,眼中似簇满星光般望来,脸上耀眼笑意极大地慰藉了眼前之人。
“这回总信了吧。”谢时衡悠然笑道。
银婳早忍不住张口咬上红彤彤沾满糖的果子,不住地点头回应。
早先的那点戒备与不满都被眼前这一串糖葫芦抚平。
谢时衡早料到会如此,望着银婳吃得一脸开心,眼中笑意深了深,也算不枉费他花了好几个白日功夫去学会如何控制熬糖浆的火候。
天外谷山外,暗影们正顶着漫天风雪收拾残局,暗影甲将一颗山楂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霎时被酸得皱起了眉,随手将其似泄愤般扔了出去。
暗影乙站在一旁忍不住无情嘲笑,道:“你这样能咽得下去才怪。”
“要你管。”暗影甲瞪他一眼,随即转身离开,不再好奇殿下大费周章所忙碌之物了,心中只道那位姑娘口味古怪。
暗影之首无声撇了眼暗影乙,后者顿时不敢再多言,默默替殿下收拾残局。
山林寂静,入目皆白,暗影之首抬眼望去,眼中情绪微动,今日一过,太子殿下终于要杀回去了。
前路危险重重,殿下也该收心了。
夜幕悄然降临,银婳一口气将手里的糖葫芦吃了个精光,眸中甚至还有几分意犹未尽,但可惜没了。
烛火轻晃了一瞬,谢时衡静静望着她,眼中爱意淡化了他浑身如刺般的淡漠。
“婳婳,帮我作一副画如何?”谢时衡轻声哄嚷着少女,语调不自觉轻柔,欣然期盼间,眼中藏着另外的深意。
银婳毫无防备望来,眼睛扑闪扑闪着望着她。
“山下集市里还藏着另一种好吃的,叫棉花糖,若你应我,明日在你睡醒前,我保证将此物带到你面前来。”谢时衡信誓旦旦道。
丹凤眼眯起笑意间,比那灼灼红梅还要耀眼上三分,其中的轻声诱惑之声听得人心痒痒。
二人四目相视,谢时衡盈盈笑意间藏着势在必得。
银婳倒好似认真思量了一番,目光如笔般将他的五官镌刻在心,随后无有不可地颔首应下。
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换一串从未见过的棉花糖倒也不赖。
少女在心间盘算着,目光干净纯粹,澄澈得不染一丝杂陈。
言罢,银婳立时从床榻旁腰包里取出画册和炭笔,专注作画。
笔尖穿透纸心,沙沙声如山间松林,好似清风拂过,送来漫漫松香静谧。
谢时衡深深将人望进心里,少女此时只他一人的模样烙印在他心上。
小半个时辰过去,银婳将画好的画像从中小心撕下递到他跟前,眼中自信神采毫不怕他嫌弃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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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时衡闷声笑了笑,接过后小心地放入怀间,趁势道:“婳婳,你既为我做了画,往后便不许再画旁的男子,若违约定,可就再吃不着糖葫芦了。”
银婳:“......”
谢时衡见她瞪大眼望来,早先淡然神情不复,气鼓鼓的大有一副毁约模样时,忍不住伸手勾了勾她圆润挺翘的鼻尖,故意逗弄道:“画如契约,即是你应了我,便该遵守,自然,我也会遵守对你的约定。”
“待再见之时,我可是来娶你的。”离开前,少年许下重诺。
长安城中,除夕将至,瑞雪风霜,无声杀戮之息在京中蔓延开来,宫廷内外,无论朝臣亦或百姓,人心惶惶。
掖庭中,不少从前在东宫侍奉之人被关押在此。
阴湿森冷的地牢中,一池血水微荡,血泡悄无声息炸破,轻响落在长史史齐明耳中,冷峻面容下,无情道:“杀了。”
身后处,酷吏麻木挥刀,钝口斩下碗口大的人头,池中血水被溅落的血染得通红。
“史大人,贵妃娘娘急招。”一名小太监提灯站在外头,不情不愿地捂鼻皱眉道,满眼的嫌弃,这阴森之地,连一刻也不愿多待。
史齐明走来间,寒眸冷眼望向刚得势的小太监,不语前行。
漫漫长夜,偌大未央宫灯火长明,甬道上,只除了巡逻兵士外,再无宫娥内监走动,寒风四起,冷意直往人衣着少处钻。
小太监直冷得浑身哆嗦,手里的灯也在此时被吹灭。
枝头凋零的枯叶哗哗作响,在风声中犹如鬼哭狼嚎般,越发叫胆小之人心底发毛。
“史大人,您慢些,等等杂家。”小太监被吓得不轻,只能凭着青石宫墙上的微弱灯光照明依稀探明前路。
“公公现如今可是不避史某如蛇蝎了?”史齐明酷吏之名早已传遍宫廷内外,杀人不长眼,声名可止小儿啼哭,但却是荣贵妃手中最锋利趁手的那把刀。
“瞧大人说哪里的话,同为贵妃娘娘效力,杂家可巴不得与您交好呐。”小太监一改嘴脸,紧紧跟在人身旁,一边笑脸相陪着道。
史齐明瞧他一眼,冷漠眸光中毫不掩饰鄙夷之色,藏在深沉夜色下无人可查。
“到了,贵妃娘娘近来因那位之事心火干燥,连六皇子在跟前也讨不着好,您自个儿可千方小心些,莫要惹怒娘娘。”
瑶光殿前,二人站在回廊下等通禀间隙,小太监悄然道。
在这宫里想要过得容易,就得学会审时夺度,惯卖人情。
史齐明抿唇不语,似乎只是淡淡听着,在听与不听之间置若罔闻。
待史齐明被内监引进殿中后,小太监终于敢挺直腰板,背后吐槽道:“呸,杀人不长眼的东西,晦气。”
内殿之中,错金螭兽博山炉中熏着浓郁的伽南香,夏荷织金薄纱后,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慵懒地躺在美人榻上阖目养神,反绾髻上,珠围翠绕,身旁四五个宫婢为其乔摩按跷。
“臣史齐明参见娘娘。”淡然一瞥后,来人垂下双眸,恭敬之余,身躯却是不折不挠,落在上位者眼中就如同例行公事般,没有畏惧亦或讨好之意。
榻上之人掀开眼皮,目光不轻不重地将地上之人打量一圈,难辨情绪道:“起身吧。”
后者起身,垂首立于一侧,神情一贯的冷清。
“可曾有人同你说过,你与太子倒有几分相像。”一道目光不明不寐地悠悠看来,语气轻佻随意,却偏偏叫人心底生畏。
被权利滋养过的女人,深谙人心之道,亦懂得如何玩弄人心,为自己所用。
“臣不知。”史齐明沉声回道,神情间毫无畏惧之意。
“很好,我要你衷心不改,继续为本妃办事,另外,近来城中聒噪声太多了,劳卿辛苦,就一并解决了吧。”
“臣遵命。”
说罢,上位者继续阖眼,史齐明孤身走出殿外,雾蒙蒙的天暴雪不歇,藏来暗夜中的危险悄然靠近而来。
“听说了吗,陛下昨日骤疾发作,咳了大半夜的血,想来是快要宾天了。”值守宫人聚在一处烤着炉子,悄声闲话道。
史齐明淡淡看了眼,随即抬脚走入风雪中,这一夜,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他的手上。
12. 回京
晨起深露,白雾灰蒙,天外谷中难得落起碎雪,悄然销声匿迹于芳林间。
天光未明之际,宿在东边侧院的银怀瑾倏然睁开目光,凝心留意瓦檐上几起轻落脚步声。
梧桐树遮掩处,谢时衡负手而立,狐裘披风上沾染的雪迹将消未消,眉梢凛然,眼中情绪厉如寒冰,淡漠声道:“何事?”
跪在身后处的暗影之首不敢有丝毫隐瞒,当即道:“禀主子,京中传来消息,陛下病危之际,瑶光殿传出圣诏,改立六皇子为储君,百官们还不知您尚在世的消息,无人出面阻拦。”
谢时衡回转过身,眸光暗沉得骇人,不想玄黑狐裘之下,竟护着一串被拿来哄孩子的棉花糖。
那黑白对比太过明显,暗影之首无意中一瞥后,眼中闪过匪夷所思,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心中只觉出奇般的怪异。
殿下何时变得这般......在乎女子心意了?
谢时衡眉心紧锁,京中形势危急如斯,容氏母子趁父皇病危之际掌控宫闱,南衙禁军亦被容氏一族所控,若他再迟迟不露面,朝中群臣恐受其威,待他的好六弟登上那万人之位时,他十数年来的所有布局掌控,终将落空。
偏他不愿如那对母子的意,有些仇,有些恨,该用鲜血来祭奠。
暗影还是头回在主子面前出神,好在主子自己也在沉思中,无暇顾及他此时的心不在焉。
“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撤离江淮,回京。”
谢时衡阴沉狠厉的目光在面对手心里的棉花糖时悄然退散,琥珀眸光终是恢复理智平静,“告诉苏言卿,孤吩咐他之事,可以动手了。”
“是。”主子终于下定决心回京,暗影顿时如打鸡血般,起身后奋然远去。
竹林深处,银怀瑾悄然追踪而来,不想竟听到二人秘话,今日是谷主约定的婳婳解毒之日,他比往常提早醒来一刻。
他一直知晓妹妹的小院中尚还有另一人,不过是不想拆穿罢了,今日过后,一切脱离轨迹之事终将结束。
镇北王府将不再与皇室宫闱扯上任何联系。
谢时衡再次轻车熟路地来到主屋中,鼻尖处独属于少女的温暖馨香迎面而来,榻上姣好面容清平和允。
谢时衡眸光不自觉地轻柔起来,眼中眷恋与羁绊早已让他再无法放下,将手中护持一路的棉花糖轻轻插在悬胆瓶中后,忍不住靠近过来,唇畔无声落在银婳眉心处。
在外待了许久,那抹深沉凉意侵扰到了榻上之人美梦,银婳下意识翻身,盖在身上处的寝被骤然划落,下一瞬,胸前绣有鹅黄娇嫩的迎春花小衣大咧咧出现在谢时衡面前,衬得雪肤晶莹得如同上好羊脂玉般。
谢时衡眼神间满是无措,唇畔上突如的一股湿热叫他不舍挪开眼,一时间竟忘记用绣帕去擦拭,待望见手指节间入目殷红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贸然而涌的血气竟这般厉害,耳根子早已霎红。
待平复心绪血流缓止后,谢时衡合起眼眸,凭着直觉伸出手去帮榻上之人将寝被重新盖好,以免着凉。
屋中轻浅呼吸声落在他耳中亦是动听,临走之际,谢时衡从怀中取出一枚暖白玉佩,放在了银婳枕边。
“小哑巴,等我。”
少年声满是爱意与不色道。
江淮郡外,天光大明,白雪漫天飞舞,缥缈着落入玄黑大氅中,玉面冰霜下,谢时衡望着藏在茫茫雪山后的天外谷,心头的想念就如忽然间骤大的白雪般,浩荡而来,赤忱而热烈。
前路尚不知艰险荆棘如何,他却已有了此生唯一软肋。
“驾。”
头马御风而行,身后处暗影紧随,大雪浩然飘荡,落下漫山遍野的白。
天外谷中,银怀瑾与芳姨撑伞将银婳送到了后山汤池,谷主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一切所需俱已全部备好。
“你二人出去吧,疗伤途中,容不得半点打扰,否则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于事无补。”谷主望向二人,不客气道。
银怀瑾眸光看来,眼中挂满担忧,芳姨亦盛,二人都难以放得下心来。
谷主哪里不知面前二人心思,说罢上前来拉起神情略显心不在焉的银婳,往里走道:“事到如今,唯有一试之了,出去好好等着吧,若遇事,我会唤你二人。”
银婳走出伞外,突然地,一朵雪花漂落在她眉心间,冰冰凉凉的,存在感极强。
她下意识顿住脚步,怔眼望去,头顶的一片天始终灰蒙蒙的,身上靠近地热之故,无甚凉意,嗅入鼻间一股子硫磺与浓郁的草药花香味。
“婳婳,无需害怕,睡上一觉起来便好了。”谷主站在银婳身侧,轻声说道。
花海中,银婳躺在暖玉床上,不知为何,浓浓倦意让她眼皮子止不住地想要阖起来,脑海中,有人拿着一串棉花糖朝她走来,似笑非笑道:“怕我做甚,给我作娘子吧,往后你就有吃不完的棉花糖了。”
银婳任由那人靠近,不知为何,瞧见那一双眼睛时,总是忍不住的心软,“不,我不能给你当新娘子,我答应了一个人,说好要等他的。”
梦里的她突然会说话了,银婳惊喜下,眼睛越发亮晶晶的,宛若夜间天晴时抬头就能望见的繁星般。
“他不会来了。”少年一改欣然,怅然颓丧道。
银婳顿时心急,还想继续追问“为何?”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同她说话的少年顿时消失了。
耳畔处,是一声声着急的呼唤声,“婳婳,婳婳,婳婳......”
银婳循着呼唤声醒来,只觉此刻头疼欲裂得仿佛要炸开般,脑子中,好似有对她很重要的东西在悄然丢失,但她茫然不知丢失的是什么,到最后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再醒来时,银婳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大兄。”一声虚弱声唤出后,银婳露出了一抹似撒娇般的微笑,面容莹白剔透,唇间血色尚未复原。
“诶,大兄在。”银怀瑾心疼地将妹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温柔无比道。
“爹爹骗人,说好要带婳婳去放风筝,可婳婳已经好久没见着他了,婳婳的小马驹昨日走丢了,大兄快帮婳婳寻寻。”
身旁处,芳姨与谷主在听到小小姐能开口出声时,神情激动无比,眼眶微湿,小姐死之前,小小姐本身是会说话的,可后来大病一场后,失了声。
“小马驹已经找到了,我让你二兄关在了小院中,阿爹出远门了,等婳婳好些,大兄陪你放风筝去。”
银怀瑾红了眼,这一场寒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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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还是让银婳失去了记忆。
如今她还记得的,是她第一次失忆后的记忆。
“好呀,我要大兄,不要爹爹。”银婳娇声嚷着道,明媚眸光中,藏着些许旁人难以察觉的失落伤心。
“等爹回来,大兄同你一道数落他。”银怀瑾瞧在眼中,暗悔这些年来只顾寻药而忽视了对妹妹的关心,胸口一阵一阵的抽疼,待这次回去,他定要无时无刻将妹妹护在手心,一辈子平安喜乐。
“大兄对婳婳真好。”听得兄长如此纵容自己,尚孩子心性的银婳瞬间不伤心了,想要挣扎着扑到兄长怀中,可惜身上绵软,只能笑眯眯朝兄长伸出双手,等着被人抱。
银怀瑾许久不曾同妹妹这般亲近,强忍着湿意将妹妹抱进怀中,哽咽道:“好妹妹,是阿兄的错,往后再不会了。”
身后处,芳姨与谷主满眼心疼,二人再绷不住悄然离了此地。
小小姐这般,也算因祸得福,失去的记忆换来了能再次出声,在过去,她已看过太多次小小姐满眼羡慕地望着同龄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回应了。
半个月后,寒冬近尾,正是料峭春寒万物复苏之际,银家二公子与三公子收到天外谷寄去的书信,按耐住性子在家中陪双亲过完除夕后,再等不及地留下口信直奔江淮郡而来。
小妹如今治好寒疾,虽不大记得从前之事,但能开口出声,二人早已盼着能亲耳听到婳婳唤他们一声“二兄、三兄了。”
银家兄弟二人如今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二人一路跑马赶至江淮郡,眼看就要见着人,于是乎,二公子银怀瑜想出一招道:“三弟,我二人来时匆匆,不曾备下礼物,不如在见妹妹前,你们二人各自入城挑选,得妹妹青睐者,胜之,如何?”
“若无彩头,赢了也没多大意思,倒还不如快些去见妹妹,日后遇着她喜欢的,买给她便是。”银怀珏不是很感兴致道,说话间,神情闲散地松了松手中缰绳,马儿舒服地在原地走动。
马背上,兄弟二人俱是身形挺立,分别着绛紫、天青锦服,二兄束发于顶,端得儒雅清隽,三弟则盘发于身后,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若你赢了,我将前朝得来的那柄名世红缨枪送你如何?”
银怀瑜深知三弟是兄弟三人中最喜舞枪弄棒之人,早对他手里那把红缨枪心存惦记,宝枪配名将,他本也打算待他行成人礼时相送的,如今拿出来,早给晚给也是一样的,不如此时图个兄弟间乐趣罢了。
“好,二兄可要一言为定。”银怀珏当即来了兴致,用脚蹬了蹬马腿肚子,离二兄更近些道。
“那若是我赢了呢,三弟的彩头可也要趁我心意才是。”银怀瑜笑声问道。
身为兄长,眼中完全一副故意逗弄弟弟的笑意。
“二兄手里经营的商铺不少,我送得起的东西你都有了,不若我应二兄一个承诺如何,日后若你所需,弟弟自当双手奉上,绝不二话。”
为了那把红缨枪,银怀珏也是拼了,兄弟之间,二兄想要什么,即便是他没有的,他也愿意为他寻来。
“好,就如此。”
说罢,银怀瑜当即马下一鞭,似箭矢般往前冲去,还不忘朝后道:“三弟,天黑前,我二人在山脚下碰面,不见不散。”
13. 宫宴
除夕当夜,谢时衡身披玄褐大氅,站在京郊摘星楼上,静静望着雪落长安,面沉如水。
屋檐瓦舍下,盏盏橘红灯火接连成序,宫城与坊市星罗棋布,璀璨烟花惊现半空,眨眼不过一瞬后泯灭在黑暗之中。
暗夜中,史齐明身披玄黑罩衣,不惜深夜踏雪悄然而来,玄空中烟火明灭交替,高城之上,一道孤影半明半寐。
在这阖家团圆之际,饶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太子殿下,也免不了此时孑然一身的孤独空寂寥。
史齐明压下眼底心绪,靠近过来,收敛气息,拱手道:“主子。”
谢时衡闻声回望过来,眉眼惯是冷淡,眸光轻缓缓望来,当中威严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父皇身体可还能撑得住?”
史齐明心下微惊,朝中无人不知这对天家父子关系淡漠,甚至比之寻常父子还不如,若非如此,太子殿下乃正统嫡子,储君之位岂能容旁人觊觎。
如今九死一生归来,他如何也没料到殿下第一句话问的竟是陛下身体,而非权谋局势。
按捺下心神后,史齐明很快调整过来,恭声道:“据属下多番打探,陛下身体突感抱恙一事并非偶然,实属贵妃暗害为之,臣今日带来一份贵妃罪证,除却经臣之手暗害朝中官员外,还有一条,以毒幽控天子,行谋权篡位之实。”
说话间,史齐明正然将怀中书信双手奉上,多言一句道:“幸属下察觉之时为时不晚,未免打草惊蛇,只来及将毒药作替换,是以太医诊来陛下日益深重,实则并未伤及根本。”
谢时衡眉骨轻蹙,接过罪证后,一目十行,将其所犯之罪获悉后,不由手上青筋暴起,眼中眸色深黯。
容氏一族得势后,趁机倒卖官爵,侵占京郊百姓良田私产,构陷朝中忠良,视国朝法度如无物,为非作歹,而容贵妃本人为夺得天子之位更是不惜派人刺杀储君,幽禁天子,在此期间更是以政令之举为容氏一族谋私利。
所犯之罪,令人发指,当中任何一条足以令容氏一族幡然覆灭。
谢时衡饶是再沉稳内敛,亦难以压抑此时心腔当中的悲愤,在人前不经勃怒咬牙道:“容氏该死。”
史齐明垂首在前,不敢多语,心中亦对容氏所行万般唾弃,但其中不少迫害之事多经他手,亲眼看过无辜之人枉死后,他又何尝敢以清白人自居,哪怕非他所愿。
在成为容妃手中的刽子手前,他本是大理寺中一名正经考取的普通文书,心怀正义,最看不惯世间嫉恶之事。
官场之间,仰仗出身蒙荫的蝇营狗苟之辈不甚凡几,那时的他初经官场,不懂明哲保身、掩藏锋芒之道,只因不得上司待见,便遭同行排挤,甚至构陷入狱。
这番突如打击叫他心灰意冷,志气跌落谷底,茫茫不见天日的黑暗叫他存了死志。
可也在那时,他被一个尚不及弱冠的少年救下。
“世间事并非是非黑即白,既然寻不到光明,何不去寻找黑暗里的光。”
从那之后,他一改从前认知,在少年帮助下先去了赌场、风月楼等尔虞我诈之地,亲眼看清人性的复杂多面后,他重塑了信仰,如少年所言,找到了黑暗里的光。
“属下已将容氏罪证暗中保存,只待主子归来拨云见日。”
史齐明再抬首时,唇畔释然一笑,心中已然做足准备。
这些罪证里,也注定了他的结局。
谢时衡凝眸望来,心绪难得沉惋道:“齐明,孤亦非良善无恶之人,当年救下你,不过是看重你的心志罢了,如今容氏将死,母后一族当年所受之罪也将报应在容氏一族上,你本就是无辜之人,不该落得一死下场,若你愿意,孤会让你安稳离开,去做自己想做之事。”
“主子,臣所行皆出于自愿,替天除恶,快意恩仇。”史齐明心怀感激道。
“可孤不愿看着你死,你的才华,在于正法度,明察断案,就如孤初见你一般。”
谢时衡顿了顿,继续道:“今日之后,世上再无酷吏史齐明,只有江淮书生张明度,去吧,重做一回少年,孤在长安等你归来。”
元岁日,按南唐数百年来的规矩,宫中将会举办盛宴,邀朝中文武百官与其家眷赴宴,庆贺春至兴朝。
“主子,苏公子还未按时归来,是否再等等。”
按照计划,太子今夜将会出席在宫宴上,苏公子带人暗中策应,护殿下周全,可惜夜幕将至,迟迟不见消息传来,暗影首领忧心不已,唯恐殿下出事。
谢时衡抬眸望了眼天色,眉心蹙在一处,抿唇淡漠道:“走吧。”说罢即抬脚往前而去。
暗影首领满眼焦灼,偏偏又不敢再相劝,只能心中祈祷苏言卿千万别出岔子,太子殿下这一遭,可谓独闯龙潭虎穴,生死天定了。
宫道上,百官车马早已候在宫门前,哪怕陛下病危,储君身死,后宫容贵妃掌权,容家人一支独大,他们也不敢不来。
来尚且还能不招容家人眼,不来就是明晃晃的公然挑寻,前车之鉴,他们已看过太多,若是换作从前,宫门口的车辆还能再更多些。
可惜,如今都已惨死在容家刀柄手中。
宫城甬道之上,一辆通体乌黑、锻造上等的楠木马车独自驶来。
新来的宫城守卫欲上前阻拦时,被一旁上官拉住,低声警告道:“不想死的话就安分些,装做看不见。”
于是乎,马车顺利的入了宫城,穿过冗长甬道,直至停在内城。
大雪消停,白雪覆在朱瓦青砖上,径路行道被宫人扫尽,红梅可窥凋零之姿,远处传来的丝竹管弦声中不时伴着几声笑语,总叫这座沉寂的皇城中多了些热闹气。
“殿下。”
谢时衡身缀狐毛大氅,仪态修长挺拔,半束墨发散在腰间,眼中寒霜,欲往前行时,随侍护卫不免含忧唤出声。
自甬道起,宫里四处透着一股诡异般的静谧,宫墙上落下的雪岂会薄薄一层,蛛丝马迹里,处处透着危险气息。
谢时衡抬眸望了他一眼,眼神里独属于皇天贵胄的倨傲令旁人再不敢质疑。
侍卫无风顿时压下满腹心思,主子既无畏,他又岂能惧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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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小,既注定一战,何不快意为主子冲锋陷阵,摇旗呐喊。
太液池畔,宫灯如锦,筵席上,宫婢梳就飞天髻,身着轻纱薄衣,盈盈含笑地游走于宾客之间,地上铺着上等波斯地毯,胡姬踩鼓点旋腰,流转间眼波妩媚,潋滟秋水,华章奢靡。
这哪里是威严庄重宫廷,分明是五陵少年风流地。
谢时衡眼中簇着寒意,径直闯入麟德殿中,一袭风雪之姿傲然而立,冰冷目光环视而来,尚在觥筹交错中的朝臣们顿时酒醒大半,还不待回过神来被头顶喝声镇住。
“尔等见太子为何不跪?”
靡靡丝竹胡弦声戛然而至,本该热闹喧嚣的筵席中只剩下出人意料的倒抽寒气声。
靠近上首处,身着紫衣玉带、着三深冠的尚书令望见来人时,眼眸短暂惊怔后,不带一丝犹豫地跪地,扬声道:“臣等叩见太子殿下得胜归来。”
霎时间,满座哗然声后,跪地之声此起彼伏,口中俱是太子归来之声。
谢时衡抿唇不语,目光望向上首处,面色沉郁得骇人。
如今陛下龙体欠安,这场盛大的宴席理所当然由容贵妃主礼。
首座之上,容贵妃身着雍容华裙,狭长眼眸微眯了眯,在宫人搀扶之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似笑非笑望来,口吻轻声漫语,当中似蓄着盾刺般,道:“今朝华筵,太子归来的真真是好时候。”
语带含讥,却偏偏无人敢指责其犯上。
一旁处,六皇子谢时熙跟随其母一道起身,目含幽怨望来,忍不住挖苦嘲讽道:“我还当二哥已经死在战场了呢,毕竟你的好兄弟苏言卿可是为你亲自披麻戴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爹呢。”
说完还不忘讥笑一声,下首处,苏言卿之父苏秦抑不住地咳了声,一时间数道目光凌厉望来,苏父不由受惊般缩了缩脖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心头气闷至极,对着小儿子苏言卿只剩下满腔埋怨。
“呀,说错了,苏侍郎还在这呢,本皇子一时竟只顾着同二哥说乐了,对不住对不住,改日让南衙禁军亲自到府上替本皇子赔礼如何?”
谢时熙说完,风流笑着睨了一眼恨不得钻入地底的苏父一眼,眼底深沉已是厌恶至极。
南衙禁军掌控在容家手里,他想如何便如何,这长安城多一个少一个苏家又有何区别,不过任由他拿捏罢了。
“六弟说笑,你与孤才是亲兄弟,若论起披麻戴孝的,也该是你才对,奈何本太子与你情深义重,舍不得前尘事,怎么的也该留着命回来,叫那些作恶的魑魅魍魉下地狱才是。”
谢时衡厌恶深宫至极,对这对母子不过维持表面功夫罢了,鱼未死,网注定要破。
“你敢!”
六皇子瞬间被激怒,再维持不住面上虚伪笑意,当即想要迎面而来时,被一旁的容贵妃拉住。
眼看着两位皇子就要剑拔弩张,俯首在地的朝臣们心头暗叫不好,今日这场浑水,已经由不得他们蹚不蹚了。
储君之争,今夜必将落下帷幕,他们这群无辜池鱼,端看上位者属谁了。
14. 宫变
“你父皇雪中病重卧床,叫我好生操持这场君臣同乐的盛宴,既是好生归来了,那便一道好好饮酒观歌,不必再提过去那些个恩恩怨怨的。”
容贵妃微笑着从中说和,并未因六皇子一时的意气之争落于下风而一改辞色。
说完目光悠悠转向下首,散漫间不失上位者气势道:“你们也别跪着了,太子殿下归来乃大喜事,合该推杯换盏,歌舞助兴才是。”
宫人搬来案席,右侧尊位已被六皇子所占,无奈下只能硬着头皮将太子席位居于左。
谢时衡并未在意,只身落座其中,浑身的淡漠冰霜与这宫宴热闹格格不入。
下首百官当中,暗中早已投靠六皇子一派望见此幕,心稍稍安些,太子殿下大势已去,今时归来不过垂死挣扎罢了,纵使他气势如虹又如何,手中若无兵武之力,岂能抗衡得过贵妃母子。
上首间,宫人知晓太子规矩,若无得他吩咐,断不会主动前去打搅,便连添酒水一事也惯常亲力亲为。
百官如何想他们不知,但面对这样一位为人淡漠、情绪稳定的主子,他们心中是无比庆幸的。
胡旋舞罢,一曲绿腰更添万般风情。
谢时衡独身端坐,不饮酒水,亦无心歌舞,旁人瞧不见之地,一颗银铃被稳稳握在手心,纤长指节不时轻轻摩挲着,思绪旷游。
对面处,六皇子被那一截雪肤楚腰婀娜吸引了目光,神情毫不掩饰痴迷。
上首处,容贵妃眸光顿时不悦,饶是自家儿子也不免鄙夷瞥了眼,实在没眼看,索性笑吟吟望向女眷中,温柔声道:“如今太子与六儿尚未娶妻,各位夫人家中若有适龄娇女,不妨改日带到本宫面前来,好促成一桩姻缘,了却妾与陛下心事。”
“为娘娘分忧乃吾等之责,但凭娘娘差遣。”面对眼前这位看上去全然人畜无害、温柔贤惠的贵妃时,在座命妇心底比镜子都干净。
太子性寡漠,不得陛下看重,己身尚且如履薄冰,如何堪为娇女良配;至于她膝下那位六皇子,一双桃花眼勾人含媚,一瞧便是个不安分的主,谁家好人愿意坑害女儿入火坑。
饶是往日各家阴私吵弄,到此时也不免异口同声道。
容贵妃瞧着这些人精命妇如此推脱之言,只笑了笑并未再出声,目光百无聊赖地往百官当中转上一圈后,这位扮了一晚上好人的贵妃终于不愿再费尽心思与之虚与委蛇,目光似漫不经心般望了一眼东边高台之上的郁仪楼,狠厉间已然下定决心。
浮萍般的尊荣在野心被滋养之时已然被她弃如敝履,万人之上的权势与随心掌控旁人的生死,才是她今日所求。
在场诸人尚不可查之时,谢时衡倏然抬眸望向太液池畔的四地高楼,风声鹤唳,杀机已来。
觥筹交错间,容禺收到上首处目光,旋即寻个小解由头抽离筵席。
这场变故,转眼间已然到了跟前。
容禺当先持刀而来,身着明光甲,虎头护肩,哪里还有半分耽于享乐的绯红微醺模样,嚣张气势勃发得倒像是来清君侧而非造反的。
“容禺,你胆敢犯上。”
尚书令此时面红耳赤望来,大声呵斥道,身旁跟着御史大夫、门下侍中、大理寺卿等人也一并站起。
容禺身后,南北衙禁军持刀剑盾羽而来,目中已是骇人凶光。
余下官员们饶是心中有数今夜必不会安宁也不免被眼前阵仗吓破了胆,这场帝王之战,已然搬上了台面。
“刘尚书,你难道还看不清局势吗,太子今日,注定走不出宫门。”说完,容禺张望而来,目光阴狠落在上首当中的谢时衡身上。
“哦,是么,孤今日倒要好好看看容国舅有多大本领。”
谢时衡睥睨望来,本就淡漠的一双丹凤眼愈加冰冷无情,寒彻入骨,眸中深处酝着杀戮。
容禺凝眸望着眼前之人,唇畔溢着自信笑意,抬手轻挥间,身后禁军鱼贯而出,朝百官而去,锋利刀刃指向尚书令一众人等,只待一声令下。
场面顿时混乱开来,舞姬乐技与席间宫人们早已吓破了胆,他们的命就如草芥,断不会得高位者庇护,只能茫然四散躲开来,唯恐不长眼的银刀落在身上。
待到掌控住场面后,容禺由着一群人簇拥而来,六皇子在此时酒兴上头,望见是一向宠溺他的舅父时,端着酒盏上前,攀近无忧道:“舅父是来同熙儿饮酒的吗,好多人啊,让他们都来,今日母妃也在,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眼前这位不知愁的少年今日过后便是九五至尊,容禺哪怕事再迫急,也断然不敢敷衍,接过外甥酒仰头一口饮尽后,轻温声道:“舅父今日有正事要办,这酒留到改日再喝如何。”
“好啊,就如此说定了。”六皇子醉醺醺笑声道,在场之中,独唯他还有饮酒寻乐的心思。
“来人,还不快将殿下带下去好生照看。”容禺耐住性子扶着颤颤巍巍的少年,对近侍沉声道。
很快有宫人前来,在容国舅大开杀戒前,一并搀扶走了谢时熙。
“跟两个人过去保护殿下。”
离开之际,容贵妃不放心道,她自己则留了下来,想要亲眼看着这场杀局。
“太子殿下,这回该轮到咱们了。”送走六皇子后,容禺收回目光望来,咄咄道。
“既然容国舅这么想要孤的命,不妨亲自来拿。”说话间,谢时衡已然夺过身前禁军手里的刀,寒眸不屈道。
吴风等侍人也冷眼如出一辙般夺过刀,坚定跟在谢时衡身侧,随时准备一战。
“殿下本事臣自是知晓,与您比十个臣也不是对手,但怎奈臣今日带来的人多,阖宫上下,围困您一人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吧,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今日,太子殿下您注定插翅难飞。”
容禺如今大权在握,掌控局势,眼中俱是傲然兴意,脸上笑意可谓无耻至极。
“那不妨试试到底是谁鹿死谁手,我母后当年一族的仇,也是该今日有个了断了。”
谢时衡阴鸷望来,身影当即一晃,手中的刀如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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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般直击眼前蓄势待发的守卫,利落游龙间,斩落数人。
下首处,以刘尚书为首的朝臣不禁担忧望来,他们并非是太子党一派,只是在短短几日间见过容家搅弄风云的本事后,看清了容氏当权与天下百姓有何后果。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在没有亲眼见到陛下言明改立储君一事前,他们没有资格和立场去相帮其中一个,但此时不同,太子若死,容氏必将当权,这并不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刘大人,快想想办法,太子殿下一人孤木难支,若再无援兵,只怕这南唐当真要落入容贼手中了,到那时,你我还有何颜面去面见陛下。”
御史大夫王伦急色道,他虽未亲临过战场,但也自小习君子六艺,他们中或多或少都有自保之能,若能拧成一股绳去助太子,想必南北衙禁军也会有所忌惮,拖延的时间也能久些。
“王大人,吾也想帮太子殿下,可刀剑不长眼,别忘了你我尚还有亲眷在容禺手上。”
刘尚书犹豫不决,一边顾念亲人,一边担忧太子,实在难以取舍。
上首处,越来越多的人围剿上前,横尸遍地,积流的血将昂贵的毛绒地毯浸透,容贵妃被宫人团团护在正中,脸色分明怕急,却不愿离去,手心狠狠揪着,胜败在此一举。
容禺始终含笑望着做困兽之斗的少年,一波接一波的禁军涌入其中,谢时衡拼死厮杀,眸色不再隐忍,刀砍在骨头上钝了数把,浑身杀气腾腾,弥漫浓重的血腥气将他骨子里的沸腾唤醒。
“大人,可要放箭?”身旁副统领眼见死的人越来越多,于身旁之人或许无感,但对他而言,倒下的都是昔日袍泽,血泊中,有多少人因他的私欲而无辜惨死。
“嗯,准备吧。”容禺唇畔笑意慢慢冷却,眼中含恨道。
副统领当即离开去做准备,容禺不再去看在他眼中已然算做死人的少年,抬脚往容贵妃所在而去。
待到竭尽全力杀尽眼前最后一人时,箭矢破空而来,谢时衡也在这时瞧清了半空中再次纷纷扬扬而来的雪花。
没端羽箭正狠狠插入他的胸口当中,迫力之下,往前侧斜深了几分。
“来人,护驾,保护太子殿下,诛杀乱党者,重赏。”
太液池外,一群军中士卒冲锋而来,气势逼人,顷刻间杀至殿外。
谢时衡脱力倒在血泊中,手腕间的铃铛顺势无声滚落,他拼尽余力想要去触碰,却始终隔着一尺距离,这一刻,他的心骤然停止跳动,恍惚思绪将他带至天外谷中那个无人打搅的桃源之地,花团锦簇的秋千上,那个被他放在心上的少女朝他忽然一笑,灿若骄阳。
谢时衡唇畔弯起轻笑,一口猩红尤为醒目地挂在唇畔。
“殿下。”暗影之首在最后一刻赶到,随着殿下目光望去,血泊中一眸银光映入眼帘,脑中突然划过一道画面,他突然懂了殿下心在何处,随即赶忙将银铃铛捡起放入他手心。
哀声道:“殿下,那位姑娘还在山中等着您呢。”
15. 长安
“陛下到。”内侍一声高呼唱喝,随即,甲胄开道,本该驻扎在京郊一百里外西山大营中的戍备军来得迅而急。
南北衙禁军叛党精锐尽数死于这支刚从战场归来的士卒手中,同为国朝人,不免令人嘘嘘。
百官们遥首望来,人群正中处,一道熟悉的明黄身影被拥正中,大病初愈下,颜色略显弱不禁风,面上强撑着一股子精神气,浑身的滔天怒意迎面而来。
一时间,高台之上,本该尊贵雍容的容贵妃与容禺沦为阶下之囚,面色煞白,眼中嚣张狂妄尽数化作无底惧意。
明黄身影到来跟前,怨怒声如雷霆万钧,“你这毒妇,竟敢下毒幽禁寡人,当众谋反,扪心自愧,朕这一生,不曾薄待于你呀!”
声声质问中,唐明帝怒不可揭,说出口的话终还是流露出些许失望来。
恍惚间,初时岁月再次浮现眼前,娇媚少女立在楼台间,朝他望来时,笑靥如花,一见即倾心,莫如是。
二人俱是想到从前,容贵妃眼里的惧意消失,恨意蔓延开来,哪怕刀架脖子前,亦无所谓。
“妾倒要反问一句,您口口声声说爱慕嫔妾,可自妾入宫起,亲眼看着您宠幸一个又一个妃嫔,夜夜盼烛到天明时,您在哪儿。”
容贵妃早已不顾体统仪容,身上间狐裘滑落,朱钗歪斜,落下的青丝刮过厚粉遮掩下早已疲惫不堪的面庞,走到唐明帝面前,字字珠玑,声声发自肺腑的含泪泣血道。
“这权利,是您亲自交到妾手中的,今日种种,都是老天在报复你的负心薄性,皇后爱您之深,最后还不是-”
话声嘎然而止,下一瞬,容贵妃口中溢出止不尽的鲜血,眼神中的不可思议化作了释然兴往,唇畔处,露出一抹极为绚烂的解脱笑意。
“陛下,臣先走一步,黄泉之下,只愿你我再不相逢。”
说罢,容贵妃身影似断线风筝般,飘然倒地,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个最美的笑意。
命不由己的容禺早已心如死灰,面上一片青黑死寂。
“陛下,还是快快唤太医吧,太子殿下身中箭矢,再拖下去,只怕性命难保啊。”
得了自由身的刘尚书与御史大夫等大臣终于来到上首处,望见容贵妃已死,无人顾及的太子殿下时,忍不住心生怜悯道。
比起六皇子失势,后宫诸皇子尚未长成,太子殿下德才兼备,如今又兼立战功,护疆土流失,免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便无法对其不管不顾,哪怕因此违背陛下。
唐明皇失神微颤间,手中染血的刀被一旁的镇将李琦接过,后者神色如常,眉眼间俱是恭敬。
“就如此吧。”面对朝臣明显的偏向,唐明皇收敛眉心,淡然道。
得到吩咐,吴风与暗影之首当即背起殿下直奔医令署而去,再晚一步,只怕殿下再醒不过来。
“陛下,臣有本启奏,事关容氏一族买卖官爵、构陷官员、强征盐铁私税、侵占百姓良田一事,还请陛下严惩,以正我南唐法度。”
刘尚书此时拿出昨夜意外得来的容氏一族不法证据,拱手垂请道。
这里面所提及的桩桩件件罪名,无需经过查证,证据等出处言明得清清楚楚,饶是他看罢,也不免对容氏一族唾弃无比。
“朕乏了,容氏一族之事,全权交由尚书台与三法司去办吧。”
唐明皇脸上难掩疲惫,漠声道,容氏谋反,其罪当诛。
“是,臣自当竭尽全力,为蒙冤之人正法。”刘尚书心知陛下这是绝不姑息之意,不敢再继续叨扰,领着余下百官一起退下。
肃清朝纲,正名法度,亦是宰辅之责。
入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正是水暖鸭先知时节。
一辆马车穿过明德门关卡,驶入长安城朱雀大街。
“婳婳,咱们到了,眼前便是长安。”马车外,一位尚未及弱冠的少年骑在高马之上,扬笑道,神情间一派欣然向往。
此番归途,当银家兄弟三人问及幼妹有何心愿时,少女清瞳认真道:“婳婳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长安呢。”
三人听完只觉惭愧,嘘嘘之下,纵是绕道而行,也要全了妹妹心愿。
马车帘布被一双柔嫩手从里掀开来,雪白狐绒间,簇拥着一张天真灵动的小脸。
“三弟,稳重些,街头人多,莫惊了马。”马车中,银怀瑾探首而来,凝着眉心道。
在大兄面前,银怀珏收敛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拢了拢手中缰绳,留意起长干里两旁的过往车马行人,护着自家马车。
银婳挑开车帘,好奇地盯着过往商旅、货摊、酒肆张望打量,京中风土人情与漠北处处不同,她从前在家中时便甚少出门,如今在山中憋了许久,望见何物都觉新奇。
银怀瑾望见妹妹眼中隐隐兴奋,唇畔不自觉地勾了勾,主动柔声说起长安风物来。
“长安,取自天下长治久安之意,分宫城、皇城、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日破之际,西市承天门鼓声报晓,驼铃声声,胡商驮着香料宝石而来,曲江池畔,波斯僧人的诵经声与昭明寺钟声齐响共鸣;正午,粟特人举着琉璃杯与人讨价还价,新罗婢在绸缎布前挑选苏杭缭绫,吐蕃人腰间的玛瑙腰带灼人眼;午后,风流少年打马游街,胡姬压酒劝客尝;日暮,宵禁声后,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在兄长温醇声中,银婳托着下巴,脑中如何也想象不出那该是何等热闹繁盛之景,杏眸弯弯,星河簇在亮晶晶的眸光中。
一旁的银怀珏也将大兄之言听去,眼中露出向往道:“大兄,改日带我与婳婳去逛逛可好?”
银怀瑾望向二人,眼中笑意深了深,旋即颔首应下。
得到兄长应肯的二人脸上止不住的兴奋笑意,那股子欢呼雀跃劲儿,别提有多讨喜。
银家兄妹四人容貌各有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优点,生得貌美。
“大兄、三弟。”不远处街头上,银怀瑜带着几名仆从迎在巷子口,扬声朝几人亲切唤道。
临近正午,街头行人算不得多,银怀珏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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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快马上前,直奔兄长而去。
“二兄,我在这。”少年脸上洋溢着欣喜,身后处,马车也驶之而来。
兄妹四人分开不久,如今又聚在一处,彼此间说话透着自然地率性亲昵。
“大兄,三弟,婳婳,舟车劳顿一路,且将行囊交由仆人带回,咱们一道去长安楼尝尝这闻名天下的烧尾宴如何。”
银怀瑜朗声笑然邀请道。
“二兄,这烧尾宴可是有何来头,竟取这么个名字?”银怀珏下马来交由仆人后,凑上前来逗趣道。
银怀瑾与银婳也在此时下马车而来,闻及二位兄长所言后,银婳也不经巴巴望来,睫毛扑闪如振翅的蝶翼般。
“这烧尾宴啊...”银怀瑜瞧了眼满脸好奇的银怀珏一眼,唇畔蓄起笑意,说起一半却故意卖起关子,“待尝过不就知晓了。”
“大兄,你看二兄分明欺负人。”银怀珏顿时不满,转头朝一旁的大兄气呼呼告状。
“二弟,别卖关子了,快带我们去吧,若是时辰尚早,晚些时候还可顺道逛逛西市。”银怀瑾含笑望来,温柔眼神中透着无奈。
“大兄说的是,是我只顾同三弟玩笑了。”银怀瑜轻笑回道,说罢,当即在前带路,兄妹一行四人往西市最热闹处而去。
一路行来,银婳身着绿襦百褶裙,被兄长们护在身前,小脑瓜子只顾着四处张望,环髻间的银铃随着裙裾响动,身后系着青丝的红绸带随风轻扬。
“到了,此地便是长安楼。”眼前一座三面临街,一面临水的高楼耸立在街头最热闹喧嚣处,抬眼望去,飞檐入天,彩绘鲜明,琉璃镶在棂花窗上,闹中取静,可谓别具匠心。
“哇,这便是长安楼啊,果真名不虚传。”银怀珏抬眼望来,眼中有着惊叹道。
端看楼外那华丽装潢,便知当中必然价格不菲,这菜色,必然也是天下独一份的吧。
银怀珏身旁处,同样一脸惊叹的还有银婳。
兄妹二人既不像大兄那样早早考取功名,肆意游离四方;也不像二兄那样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进去吧,雅间在三楼,今日有二兄在,只管随意了花。”银怀珏站在二人身后,眉眼间藏不住笑意,语气中满是傲然自得道,这么些年经商积攒的钱财,唯有花在亲人身上是最开心的。
“多谢二兄,那待会儿我可就不客气啦。”银怀珏笑眯眯道。
银婳同样一脸笑靥望向兄长,只是性子一如前,还不大习惯在人前说话。
“嗯,这钱花的二哥心里舒坦。”
银家背后虽有整个漠北,但奈何银父不善经营,扣除每年必要的军备物资外,余下钱财还得分出部分拿去改善当地百姓生活。
是以,除了银婳自幼被银父银母娇养外,银家三兄弟日子过的和寻常人家相比好不了多少。
直至银怀瑜离家出走一年后归来,给家中带回一大笔钱财,银家人的生活这才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善,自此,银父银母终于默许了二儿子走上经商之路。
16. 伐谋
东宫,太子殿。
“殿下当好生卧床休养,切记动怒慎思。”
谢时衡刚醒来不久,医令署医官重新换过药后,语重心长般斟酌着告诫道。
太子殿下伤势颇重,胸口箭矢只差半寸便没入心脉,这一遭,若不好生将养,只怕于元寿有损。
吴风暗自瞧了眼榻上之人,不敢吭声,送走医官后,整个寝宫上下静谧无声。
春寒料峭,博山炉中,龙涎香袅袅,苦药味更添浓郁,当中还夹杂着些许血腥气。
谢时衡半卧榻间,胸前衣袍散开来,沁出的血再次将刚换上的白纱染红,面容霜白冷峻,神情一惯淡漠。
“隐时。”
一声清泠声后,暗影之首悄然露面。
“属下在。”
“那日我昏迷后,宫中可还发生了何事?”
谢时衡抬眸望来,低沉声道,气势昭然强大的可怕。
隐时眉心不自觉地跳了跳,医官叮嘱之言尤在耳旁,殿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合该静养,但有些事若是瞒着,于高位者而言反倒终成隐患。
短暂呼与吸之间,隐时斟酌思虑着道:“回殿下,在您重伤昏迷不久后,陛下便带着西山大营的戍备军赶来,当场诛杀了容贵妃,清缴叛党,只是...”
缓缓停顿间,隐时余光略带试探般望了眼跟前之人,接着继续道:“只容贵妃临死前好似神志已然疯癫,几番不怕死的出言激怒陛下,属下当时听得一句贵妃原话‘皇后爱您之深,最后还不是’,岂料在这之后,陛下竟亲手杀死了贵妃。”
话落,谢时衡寒眸陷入无尽晦暗当中,神情叫人难以琢磨。
隐时恭敬垂首等候间,又将贵妃死前的场景回忆了一遍,越发深觉可疑,容氏一族难逃一死,哪怕陛下不愿杀容贵妃,百官们也不会答应。
贵妃死前为何非要当着陛下的面提及皇后?
隐时百思不得其解,带走太子当晚,陛下曾下令处死了太液池中所有服侍过的宫人舞姬,百官们当时并未在场,如今便是想重新寻找当事之人也无从下手。
太子殿下一直耿耿于怀当年皇后之死,暗中彻查多年,才查到容氏一族曾有家中子弟在边境作官,好巧不巧,诏令之上,皇后一族所犯之罪正是通敌之罪。
一夕之间,皇后母族齐家满门获罪伏诛,尚不明真相的皇后也突然暴毙永安宫,太子年幼,恰不在身旁。
这世上哪有如此之多的因缘巧合,殿下暗中派他追查过此事,历经数年,终于找到一名曾在宫中服侍侥幸躲过死劫的宫人,据她所言,皇后死前,容贵妃曾冒然造访过。
“给孤去查,容氏一族与母后之死必然脱不了干系,无论是何人所为,孤都要让他付出代价。”
谢时衡浑身动怒望来,眼眸阴沉得可怕,伤口也在此时迸裂开来,氲出刺目鲜红。
母后猝然之死一直是谢时衡心口的痛,无论如何,外祖一家血仇,他必定要弄个明白。
隐时不经抬眸担忧望去,在触及到那冷冽如寒冰般的眸子时,郑重颔首应下。
如今容家人已死,整个南唐境内,唯有尚在牢狱中让尚书令与三法司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六皇子谢时熙在,若容家人真留有后手,那么所有突破口,必然都在他身上。
“殿下,苏公子到访,属下怕您不方便打扰,故让他等在殿外。”
屋门外,吴风听到殿中有动静,这才试着开口道。
身侧处,苏言卿踌躇望来,几番欲言又止,神情间又是担忧又是惧意的,终是心虚不敢打搅,若换作往日,他出入太子府何须通禀,跟自己家似的,只差夜间留宿了。
不是他自吹自擂,放眼整个长安城中,也唯有他苏言卿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与太子府来往了。
是以京中人对他诸多褒贬不一的评价里,总要多上那么一句:太子死党。
“进来。”
片刻后,屋中传来一句不咸不淡的声响,落在苏言卿耳中却已然算得上是极好的回应了。
殿门开合间,屋中血腥气扑鼻而来,比之浓浓药味简直不逞多让,熏得人不由狠狠皱眉。
苏言卿一怔,旋即大步走了过来,哪里还顾得上嫌弃,望见榻上之人半披寝衣,墨发散开来,正在独自绑着绷带时,忍不住道:“我来吧。”
谢时衡抬眸冷冷撇了他一眼,继续自顾自继续着,不欲假手于人。
苏言卿语塞,心疼下不悦地抿了抿唇畔,干脆别开眼去,安静等候着,直至耳边传来衣袍细碎响动声。
“此番怪我,若非我去晚了,便不会叫你堂堂太子孤立无援,不过幸在你手下都是能才良将,待我赶至西山大营时,他们已经收到你的手谕,带着人提前一刻出发了,果然,殿下福大命大,几经生死而不屈,福气都在后头呢。”
苏言卿含着殷勤笑意道,此番他真实目的,是来负荆请罪的。
说来也巧,他将太子战袍棺椁从边境运回长安后,便被苏父软禁家中,说什么太子已死,容氏当道,为保全家族,他必须躲在家中避风头。
苏言卿亲历过战场,见过黄沙裹尸,焚烧发肤的味道叫他始终难以接受好友的离世,在家中颓散萎靡,直至有一自称江陵镖局而来之人寻上他,望见太子书信那刻,他终于将久盼的喜悦借着连日来的疯癫爆发了出来。
这么一做后,反倒让暗中监视之人信了太子已死的事实,而他也终于寻到机会逃离家中,去完成谢时衡托他之事。
元岁之日,将暂留于西山大营中曾跟随他冲锋陷阵的戍备军带入宫中。
那时他便疑心此举背后深意,皇城守备森严,宫城自不必说,南北衙禁军亦在容氏手中,只单凭随他从边境带回的那点留守士卒,如何能与之抗衡。
岂料太子殿下魄力如斯,竟孤身做饵,利用容家人贪欲,将皇城守备都引到宫中来,届时戍备军再想入皇城可不就来去自如了,甚至于他还没料到这群戍备军竟都有以一敌十的本事,实力直甩禁军半条街,何况有备而来,占尽上风,胜局已定。
此事若非他亲历,如何敢相信这场看似注定死局的棋盘,竟是眼前的少年早已谋划好的。
或往深了说,为了报复容氏一族,贵妃与容禺那为权利所滋长的野心,走到谋反这一步,都是眼前少年从一开始便设定好的。
上谋者伐心,决胜于千里之外。
苏言卿不敢继续深思,只因眼前少年同他一般,都不过是尚未弱冠的十五岁少年罢了。
发愣之际,谢时衡突然低沉望来,眸心微凛道:“那夜西山大营的戍备军,并非是你带来的?”
见眼前之人如此看着他,苏言卿心底不由发毛,茫茫然反问道:“怎么,难道不是你安排好的吗,我记得那夜后,被陛下所提携的是一个叫李琦的人,你说巧不巧,他一个边关百夫长,竟还有一个在宫里当差的妹妹,我听人说起过,宫中近来好像多了一位李姓昭仪,只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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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新晋昭仪是否就是李琦之妹。”
苏言卿无意间说起宫中近来早已传遍的新鲜事。
一场宫变,贵妃倒台,太子重伤,反倒是李姓兄妹不知走了什么运,妹妹从宫婢荣升贵人,兄长成了禁军中郎将,此等造化境遇,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苏言卿话毕,屋中霎时陷入沉寂中,谢时衡垂下眸光,脸色愈加难以揣摩,眉心蹙成沟壑纵横的山丘,叫人不敢轻易直视。
“好好养伤,待你好些,我再来登府探望,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不如先放放,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离开前,苏言卿忍不住多啰嗦几句,话中尽是关心之意。
太子府中,草木成凋零之态,藏在枝头间的打眼新绿却难掩盎然生机,寒冬已逝,朝春悄然无息而来。
苏言卿穿过回廊,心不在焉地负手而行间,拐角处,月洞门前,碰上了同样前来探望太子的嘉禾郡主。
“怎么哪都有你,好狗不挡道。”嘉禾郡主李韫蓉颐高气昂望来,神情间极不悦道,活脱脱像被养在深闺,不谙世故的娇滴滴小姑娘模样。
苏言卿望见这位小祖宗时便不由地闪躲到一旁,将宽敞的青石道让出,换上一张假模假样的笑脸,道:“见过郡主。”
嘉禾郡主乃大长公主独女,身份尊贵不说,便是京中陛下的公主也要让她三分,更遑论旁人。
见眼前之人如此识趣,嘉禾郡主反倒觉得没劲儿,轻‘哼’一声后,没拿正眼瞧过苏言卿一眼,抿抿唇兴致不高地带着侍女径直走过。
在苏言卿看来,这位骄纵蛮横的小郡主此时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二人擦肩而过时,嘉禾郡主突然转头,嘟囔着朝身后侍女抱怨了一句,“真没劲,本来是想给太子哥哥送长安楼里新近时兴吃食的,哪料竟遇到了不长眼之人,白白搅合了本郡主的好兴致不说,还耽误了给太子哥哥送好吃的,若不是看在那笑起来甜甜的小哑巴身上,我定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是,郡主人美心善,大人有大量,肚子里头能撑船呢。”身后侍女稍年长些,手中提着食盒,郡主望来时,温柔宠溺着应和道。
嘉禾郡主被身边人一哄,脸上终于起了笑意,少女心思单纯,那点气闷来得快去得越快,在太子府中脚下很快轻盈地往前跑去,一袭藕粉长裙落下飘逸潋滟。
“快点跟上哦,太子哥哥好不容易醒来,莫叫食盒冷了。”少女此时站在翠竹下回身望来,盈盈一笑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皓齿。
“郡主慢些,长安楼的食盒乃特制而成,不必担心。”侍女们朝少女无奈一笑,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苏言卿恰好瞧见少女那幕,待少女一行走远后,这才绷不住地笑出了声。
若非每回遇上嘉禾郡主都搞得鸡飞狗跳的,他也不会如此排斥,如今细细想来,郡主也只是被家人宠得过了些,余下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苏公子可曾瞧见过嘉禾郡主?”
另一条岔路上,吴风脚步匆忙而来,一脸急色道,并未留意到他此时眉眼间尚未褪去的温柔笑意。
“往太子殿中去了,吴侍卫可是有何要紧事?”苏言卿停下身来,神情间淡淡愉悦道。
“那苏公子请便,属下还有要紧事,便不相送了。”说罢,吴风再次火急火燎离开。
苏言卿望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顿时复又折返,他倒想瞧瞧究竟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