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闪婚前没说他是cos0》
1. 猫眼效应(一)
“姓名?”
“简斯理。”
“我听过您的名字。”
负责登记的中年人点了点头,他有一张遍布各种微小细纹的脸,看起来沧桑而稳重;手上的笔在开头的“简”字上虚虚划过一圈,然后微笑着抬起头:
“我的女儿就是在你们家资助的福利院里领养的。她说很喜欢那里,你们的负责人把收留的孩子都照顾得很好。”
“帮助人总是能比帮助自己获得更多的快乐,从我祖母那一代就开始了,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
面前的人有一张过于漂亮乃至于雌雄莫辨的脸,清朗颀长的身材让人更想称呼他为少年而不是男人。简斯理微微低下头,有点害羞地抚了下耳垂,笑得腼腆而温柔。
大概是眼前人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年轻,登记人员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您已经满足托洛的法定最低结婚年龄了吧?”
“嗯,一个月前刚满,我现在二十岁。”
“您很漂亮,令人过目不忘。”另一旁更年轻的工作人员发出真诚的夸赞,“我在今早的托洛日报上看到了新闻,您与隋家那位执行官先生非常相配。”
“谢谢您。”少年微笑时眼睛的弧度微微弯起,看起来像只讨人喜欢的猫。
他弯下腰来,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两个红色包装粉色缎带的小盒子,通过上面刻印的金色花体字祝福可以看出是两位新婚恋人的喜糖。
简斯理冲面前的两位工作人员眨了眨眼,和之前内敛柔顺的样子比起来又多了几分小孩似的狡黠:“我偷偷带出来的,可以收下吗?”
更年轻的那位女性登记人员率先接受了这份礼物。
拿走喜糖意味着要给新人的爱情送上祝福,她诚挚由衷道:“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旁边更为年长的登记人员也取走了剩下的一盒糖果,声音相比起身侧的年轻女孩更加稳重:
“祝二位永结同心,也祝简家和隋家的产业都能够在托洛永远如日中天。”
“不过,先生……”安娜有些迟疑地张口,“您的伴侣现在还没有过来吗?”
简斯理摇了摇头,依旧保持着温柔有度的笑意:“他有些事要处理,大概还要过一会儿。”
来登记领证的数对新人里,其中一位在登记处等另一位的情况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的。
喜糖盒子里一共有两块海盐巧克力、四片奶酥和六块玫瑰软糖,透明裹纱的包装纸没有印商标,看起来是私人烘焙的甜品,甜腻程度非常之符合年轻人的口味。
安娜取了一片奶酥放进嘴里嚼,眼睛盯着登记表上空白的下一行——那块本该用于填写另一位伴侣姓名的地方。
她知道那里应该填哪个名字,全城的女孩或男孩都听过这个名字,也认识和那个名字相匹配的一张脸。
“嗯?亲爱的,你来啦。”
被面前少年雀跃的声音惊醒,安娜顺着简斯理的方向抬眼望去,然后看见门口伫立的那道挺括如松的身影,以及那张和新闻上放出的照片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冷淡俊朗的脸。
男人穿着缝有家族徽标的条纹西装,内里搭配净白色的长袖衬衫,看起来刚从工作地点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眉眼漠然没有表情。
他的眼睛是一种深邃的静海般的深蓝,五官和脸型都优越得能抗住所有时政记者的死亡抓拍,他很少在镜头前发表任何议论,但依旧不妨碍有大批的少男少女因为在新闻上看见他的照片而狂热地想要报考法学专业。
然而他的发色和肤色都带有明显的外邦血统,和隋家同年龄的其他成员长相相差甚远。
按理说能在托洛留居并有相对体面工作的异邦人不会超过当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毕竟由于这里的古老传统和习俗,排外的程度比绝大多数地区都来得更为激烈;但眼前这位青年俊才显然是个例外,他不仅有资格以当地最显赫的家族名称来冠姓,甚至担任着本地法务机关里最核心的要职之一。
“执行官先生好。”
安娜拘束地道了声尊称,跟刚才与简斯理的轻松相处不同,她甚至不敢抬头对上青年那道冰凉的视线。
简斯理温柔地低下头给面前的青年整理领带,他只比面前的人高出一个发顶,但神情和五官则相对显得稚嫩热忱好几分。
青年在他刚刚将手伸向自己时就目不斜视地直接走过去,但后者拉住了他,手蹭着脖颈滑向衬衫领,像个体贴的恋人给他整理仪表,一边动作一边小声地和他呢喃:
“你衣领乱了。”
他皱眉,想躲开,但少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抬起眼看向他的目光很殷切:“待会儿还要拍证件照的。”
安娜看着那位高挑俊朗的执行官一直等恋人为自己重新系好领带后才跨步向自己走来,连忙低下头将登记表递过去。
“先,先生,姓名?”
“隋子遇。”青年低下头看了看登记表,“签字在这里?”
“是的,先生。”
青年拿起旁边笔架上提供的签字笔在工作人员提示的地方写下名字,笔迹是托洛权贵阶级特有的花体字,从签字前到递回登记表之后都面无表情。
登记完之后照例要给新人送上祝福,那位中年登记人员窥着面前青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重复了方才在简斯理面前说出的话语。
“如日中天?”隋子遇仿佛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嘴角不明显地勾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
“但天空中往往只容得下一个太阳。”
“抱歉,是我失言了。”中年人大惊失色,在道歉的间隙不由自主地将手铺开五指放到胸口,那里别着一枚托洛人特有的信奉神的教徽。
他的脸上灰白交接,口中连声默念着“罪过”和一连串快速而含糊的祷文,熟悉的人会知道他在吟诵教徽上刻印的神的名字。
但隋子遇怠于听下去,搁下笔后就径直转身离开了登记台。
“好,请两位新人先跟我去拍证件照。”
一旁等待的摄像人员见状立刻上前打算带路,微微弯下腰的姿势很恭敬,简斯理笑着跟他道谢,熟练地伸出手将人扶起来,每当他这么做时,总是会有人夸赞他的体贴和善解人意。
摄像人员站直身体的那一刻眼神滑向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双手,修长白皙,看得出被家里人呵护得很好,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微微闪着光。
“谢谢您,您和传闻中一样温柔亲切。”
一直带路到摄影室内,年轻的摄像人员开始调试设备,动作间隙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那位大执行官垂在身侧的手。
左手的无名指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
拍结婚证照片需要穿白衬衫,隋子遇走到一边,一颗颗将身上藏青色西装外套的纽扣解掉,他的新婚对象在这时走近他身后,声音依旧温和细语,相比刚才应付外人时放得更加轻和低:
“脱下来以后给我吧。”
隋子遇没有说话,他前脚才刚刚在登记结婚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段虚伪而功利至上的家族联姻可以内里破碎,可以貌合神离,但是唯一不能缺的,就是在表面上把戏做足。
他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简斯理在他脱下外套后从善如流地接过去,眼睛弯成两道好看的弧度:“待会儿拍照时记得多笑笑。”
下一句是:“阿姨看见后会很高兴的。”
他指的是隋夫人,也是隋子遇名义上的母亲。
在隋子遇的印象里,自打踏入隋家的大门起,对方就从来没有对自己笑过,但对简斯理这个未来准儿媳的态度却出乎意料地宠溺,甚至允许他不尊称自己夫人而是代以更亲切的称呼。
隋子遇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知道了。”
拍摄的时候,简斯理在闪光灯亮起的最后一瞬扣住了身旁人垂落着的手指,被牵住的人没有挣脱。
虽然嘴角依旧没有任何显眼的弧度,但亲昵的手部动作已经足以作为一段关系甜蜜的证据。
于是全托洛最养眼的一张合照就在这短暂的明灭中成像,片刻后被贴在两本鲜红色的结婚证内页,由工作人员恭敬地递交给两位新婚夫妻。
“祝二位新婚快乐。”
他一边说一边从身后的鲜花柜里取出一捧香槟玫瑰,犹豫了片刻后,交到了简斯理手上:“这是托洛婚姻登记处给每对新人送上的礼物。”
简斯理接过玫瑰,表情肉眼可见地欣喜,色泽清浅的瞳孔掠过一闪即逝的光亮,他笑着抬起头,真诚地道谢,回馈给对方同样的祝福:
“谢谢你,我很喜欢。祝你今天一切顺利。”
-
婚礼是在当天下午举办的,华贵庄重的教堂,红如玫瑰的地毯,还有宁静肃穆的神父和唱诗班。
出于两家夫人都偏爱小孩子的缘故,她们一拍即合,将所有唱诗班的成员都替换成了声音稚嫩的孩童。
“他们都是小天使。”隋夫人换上了专门出席婚礼用的紫罗兰长裙,和身侧那位年纪和地位都与她相仿的女士相谈甚欢。
“孩子总是纯粹而又天真的,每当注视着他们的眼睛时,我常常能感受到温暖和希望。”
她说罢,又转头看向最前方,站在红毯上对着伴侣低头笑得羞涩的少年,嘴角扬起慈祥的弧度:“当然,你家的那位孩子也能带给我同样的感觉。”
“小斯理吗?他确实很讨人喜欢。”简夫人适时地接话道,“他还在读书呢,刚搬来托洛那会儿大概是不适应,他经常待在我们安排的房间里看书,但是每当有人敲门进去时,他总会抬起头,然后笑着和我们问好。”
“礼貌腼腆又温柔的孩子。”隋夫人由衷地夸赞道。
“所以当他主动提到想和令公子见面时,我真的很惊讶。”身旁的夫人继续说道:
“在这之前我以为他还没有在托洛遇到任何愿意与之深交的同年龄段朋友,更别提恋人了;但他告诉我,是因为在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子遇作为校友受邀给他们进行了致辞,然后他在台下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隋夫人感叹道,“真是个浪漫的词。”
她继续说道:“要说同年龄段,他俩相差的岁数其实也有点大了,小遇更像是斯理的哥哥。”
“确实,他们相差了五岁。”身旁的夫人低头整理裙摆,“但或许这个年龄正合适。”
“我也这么觉得。”
“况且一见钟情。”
“没错,一见钟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两位已逾中年的夫人互相对视,共同发出一声会心的轻笑。
“我相信他们会幸福的。”
“我也相信他们会的。”
神像前,神父一板一眼地对着手里的证婚词照本宣科:
“无论富贵和贫贱,无论健康和疾病,无论成功与失败,都会不离不弃,永远支持他,爱护他,与他同甘共苦,携手共创健康美满的家庭,直到死亡……你愿意吗,隋子遇先生?”
面容淡漠而英俊的青年垂下眼帘,手持的婚戒随着指尖的动作翻了个面,镶嵌的钻石在日光下闪烁出夺目的光。他开始张口,唇间倾泻出早已默背好的固定誓词:
“我以主的名义,郑重发誓:接受你成为我的妻子,从今日起,不论祸福、富贵、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被许下誓言的漂亮少年耳根泛红,怔怔地看着伴侣那双坦桑石一样的深蓝眼睛。
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窗洒落进室内,宝石的弧面上闪过一条明亮的游动的光带,那是被上帝细心雕琢过的天然宝石才会具有的猫眼效应。
引人迷醉。
他看着自己的无名指被套上那枚纯白晶莹的钻戒,呼吸放得和日光里悠悠漂浮的尘埃一样慢和轻,仿佛生怕破坏了这一幕梦一般美好的画面。
然后他抬起眼,语气是年轻人独有的天真烂漫与感情充沛,虔诚真挚得让在场的所有妇人想要落泪:
“我以主的名义,郑重发誓:接受你成为我的丈夫,从今日起,不论祸福、富贵、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另一枚婚戒被戴上它主人的手指,神父阖上双眼,仰头对上身后那尊高大又悲悯的女神像,企求神赐予他们祝福:
“主啊,戒指将代表他们发出的誓言的约束。”
简家夫人见此状随即闭上眼,单手抚上胸前别着的教徽,低下头后发出一声带着虔诚的喟叹:“哦,主啊。”
结婚仪式一直办到了晚上,夜幕降临之后,由表面功夫和偶尔夹杂其中的一丝真情组成的筵席才终于散场。
两大家族的掌权人正忙于就最新的家族合作协议的内容进行谈判,尚没有空闲来为两位新人当证婚者;
而他们的夫人也有各自的事要做,回去后很快投入了新一轮的社交与应酬的忙碌中,仿佛之前用手绢拭去的几滴眼泪从未从她们的眼眶里落下过。
几小时前的那场庄严郑重的仪式很快就被所有参与者抛之脑后,除了两位当事人。
最热情的几位客人一直护送着他们回到新购的婚房门口,直到最后一个外人也离开,夜幕下只剩两位左手无名指戴着婚戒的新人,以及一片沉默的寂静。
这是他们以新婚夫妻的身份单独相处的第一天,这是隋子遇认识简斯理的第七天。
他在第一天从名义上的父母口中听到“简斯理”这个名字并被要求去联姻,他拒绝了这个要求,像往常一样罗列了一长串他认为自己尚不适合婚配的理由:
比如他现在正将生活重心放在法院的工作上,比如他希望能匀出足够的时间为家族服务,通过参与司法机构里的运作而为他敬爱的家族谋求更多权益。
将往常的理由说完之后,他还额外多加了几个。
简斯理还在读大学,二十岁的小孩子,太年轻,对婚姻该承担的责任之重了解甚少,本就不适合结婚,更不该和他结婚。
但父母这一次的口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强硬,不再是尚且观望的态度,大概是涉及简家这个名头,他们表现得甚至有些急躁。
你必须去。隋夫人说。
于是第二天的晚上,他准时到达了相亲地点,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托盘而出:
“约法三章,婚后分房睡,不干涉对方的任何私生活,接受我在外过夜,能做到我们就领证。”
三条协议的内容充满了形婚特有的冷漠和疏离,对一个年幼的、还处在对爱情憧憬期的少年来说并不公平,他事先曾根据父母的描述给即将面对的相亲对象作过一次画像,笃定对方这样的性格会拒绝。
他在说完后的下一刻就在等待对方的拒绝。
然后他等来了一声痛快的同意。
对方的眼神比他见过的任何发光物看起来都要亮,他不经意地瞥眼过去,少年原本偷看的眼睛像被烫到,匆匆低下头,不自觉地抿起唇,然后火红像云霞一般从脸颊烧到耳根。
两家的长辈对他们的相亲结果喜闻乐见,从领证到结婚的一系列流程安排都进行得格外流畅,几乎是婚服刚定制好,婚礼的布置就提上了日程。
这期间他和对方家族的那位小儿子只见过两次面,每次还都是在两位夫人的陪同下进行的约会。
他按照未婚夫的礼节挽着对方的手臂在庭院里漫步,简夫人彼时看到院里新栽培的玫瑰花开了,笑道这是对新人喜结连理的祝福,隋子遇闻言轻微地扬了扬嘴角,低头颔首表示认同。
——这是他在面对一场商品交换式的包办婚姻时能做到的最大体面。
再然后,就是这一天的早上,忙完工作的他出现在了婚姻登记机构的门口,和他即将过门的新婚妻子一起领了证,又在婚礼上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互相交换了戒指。
“我们进去吧?”婚房门前,简斯理拧开门把手,转过头来看向站在月光下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的青年,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道。
见隋子遇没说话,简斯理先是入迷地注视了一会儿伴侣的侧颜,然后如梦方醒似地回过神来,匆匆低下头去,还未张口耳根已经开始染上粉色:
“我,我在昨天时来过这里一次,整间房都已经打扫干净了,你的房间也是,我给你在床头点了香薰,我听隋阿姨说,你比较喜欢……”
“我去工作地方睡。”隋子遇打断了少年人真情剖白一样的话语,将手指上还在闪光的钻戒取下来放回外套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协议第三条。”
被迫停下表露心迹的少年人沉默地敛眸看着心上人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于是月光洒落的地方再无人影,寂静的夜幕下只剩他一人。
简斯理最后一个人走进了那扇被他打开的门,一个人扭开门口的灯开关,一个人换鞋,然后脱下那件婚礼上穿的正装外套。
灯光一亮,那束他派人送回来的香槟玫瑰就明晃晃出现在了眼前。
简斯理手上的动作顿住,凝视了一会儿玻璃纸包裹下开得正盛的鲜花。
末了他歪起头,扬起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随手抽出来一朵,慢悠悠地往客厅里走去,花瓣随着他的脚步一片一片被剥离,蝴蝶似地飞散在半空中,然后再轻飘飘地落到主人身后那道纤长的影子上。
“献给所有新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他回忆着白天时从各方人口中收集到的新婚祝福词,念着念着逐渐编出了自己的曲调,随口轻声哼唱起来。
简斯理走到茶几旁,熟稔地弯下腰来拉开最上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罐水果糖,挑了颗荔枝味的往嘴里一扔,然后起身,一边嚼糖果一边继续撕玫瑰。
玫瑰很快就被撕得一瓣不剩,他将光秃秃的根茎往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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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扔,嘴里的荔枝软糖被舌尖从口腔最左侧顶到最右侧,他取下无名指上的那枚漂亮戒指,托着腮靠在窗台边,对着月光来回翻转欣赏。
少年的语气和白天时如出一辙地纯真烂漫,只不过带上了几分慵懒和戏谑,让庄严的颂词听起来像一场取悦自我的戏剧:
“亲爱的,你是否愿意与他缔结婚约?不论祸福、富贵、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他,珍视他,直至死亡都不能将你和他分开。”
简斯理复述到这里时,一双眼睛愉悦地眯起:“好吧,我听见你说愿意了。”
话音刚落,他的口袋里发出两下微弱的“滴滴”声,似乎在提醒人去做某件事。
简斯理低头瞥向自己刚刚换上的那件黑色夹克衫,长而幽密的睫毛怠惰地垂下,然后懒懒地勾起嘴角,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哦,到点了。”
-
晚上九点半,托洛上城区的最高法院内部。
隋子遇进来的时候,法院大厅内仍然灯火通明,雕花的镂空大门敞开着,两边各站着一名身披制服正值夜班的警卫,见到他后毕恭毕敬地弯下腰:
“执行官好。”
“执行官好。”
隋子遇没有应,只微微颔首。
在即将踏门进入的前一刻,其中一名警卫将手握拳放到胸前,那里别着一枚托洛法院的标志性徽章,上面刻印着金色的天平和长剑,他腰间别着的配枪漆黑发亮:
“为了托洛的公理与正义。”
隋子遇停下脚步,以同样的姿势将手放于胸前,微微欠身:
“为了托洛的公理与正义。”
法院大厅的最中央修砌了一座和教堂里如出一辙的石雕像,白袍长袖的女神左手执着一架天平,右手握着一柄长剑,悲悯地垂下眼睛,看着有深蓝色双眸的青年缓缓走近她,然后擦肩而过。
隋子遇进门后,轻车熟路地绕过大厅,顺着神像右手剑指的方向拐进廊道深处,一路直走,直到离开法院的主楼,通过连接通道进入一旁的执行局分楼。
托洛的法院内部一共有三栋建筑,中间的主楼连接着两侧的副楼,左右两栋建筑分别代表着组成托洛司法体系的两个核心机构——负责裁决的“天平”审判庭,和负责处决的“长剑”执行局。
执行局内部的装修相比其他部门显得更加简洁,门口灼眼的智能灯投射到反光的地板上,透出金属般冰冷的色泽。
这个点的局里仍有不少人在加班,走廊里往来的人员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戴着防护设备和配枪。
“南区那边又发生了一起街头火拼案,来两个人手协助我去追捕嫌犯。”
“上次的洗劫案有眉目了,我们再去现场走访一次,快点。”
“受害人的口供有问题啊,审判庭那边还没回应吗?”
“那边已经断线了,估计下班了,明天再问吧。”
“那帮干吃饭不做事的孙子就应该被开除……哎呦你干嘛?”
说话的人被身旁的同事掐了一把,后者朝他使了个眼色:“执行官来了。”
说话的人立刻正色,包括周围几个见到隋子遇走进来的同事,都不约而同地谨慎停下脚步,对他点头致意:
“隋执行官。”
“隋执行官好。”
“隋执行官有新案子要加班吗?”
隋子遇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黑色的金属手表戴上,表带里侧用激光刻着“执行局”几个字,这是他们部门专有的工作用通讯器。他脚步没有放缓,简洁地应了对方的问题:“嗯。”
手腕上戴着工作设备,表情也和平日里的样子别无二致,除了一身条纹西装是崭新的、身上还残留着教堂里玫瑰花瓣的香气之外,没有人会把他和一个下午刚结过婚的新郎联系起来。
一直走到一扇标着“特殊办事处”的房门前,隋子遇才停下脚步,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门内一字排开两条长桌,稀稀落落坐着四五个人,看起来像在开会,见到他后齐刷刷站起身来:“隋执行官,您来了。”
为首的一个男人胸前佩戴着铭牌,显然是这里的负责人,他看起来很年轻,朗声向面前的上司问好:
“晚上好,隋执行官。”
他一边说一边将桌上的几张复印纸递到隋子遇手中:“这么晚还要叨扰您真不好意思,但审判庭那边催得很紧,特别说明了这个案子的紧急程度,并且诉讼人坚持要让他的案子先给您过目。”
隋子遇接过他给的资料,粗略扫了一眼:“为什么没有按一般的转接流程来受理?”
诉讼人的姓名一栏写着“道格拉斯·汉森”,旁边贴着本人的照片,一位肥头大耳、穿着高档西装的中年男子,职业是本地一家较有名的私人银行行长。
负责人轻声道:“对方花了大价钱,听说还给审判庭提供了新的免费融资渠道,这才能跳过审批环节,直接把案子移交到执行局这里。”
换而言之,就是靠钱走后门的关系户。
隋子遇浏览完一遍资料,就知道为什么诉讼人急于跳过审判庭的核查了,如果按照常规流程,这种诉讼状在第一步时就会被驳回。
这位汉森先生的诉讼状写得十分简洁,但仔细看过去时会发现内容混乱,控告对象是当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汽修公司,控告原因是该公司私下组织违法业务,有豢养杀手的嫌疑,并且蓄意谋杀自己。
但之所以是“蓄意”谋杀,是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想。
“他反复要求我们给他提供司法监护,并在调查期间全程贴身保护他,我想这才是他最核心的意图。”负责人继续说道,“但这种要求其实并不合规也不合理……隋执行官?”
隋子遇将自己手腕上的通讯器转了个面,将手里的资料悉数扫描记录进去。
托洛绝大部分的地下违法组织他都知道,私下开办杀手业务的披皮公司有很多,但那家汽修小公司却不是。
很明显,这位名叫汉森的银行家先生因为某些事情招致了一些仇敌,他因为害怕仇敌通过地下渠道借那些“公司”之手向自己寻仇,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于是情急之下病急乱投医,不惜以极大的代价买通审判庭,就为了在执行局这寻求得可靠的庇护。
可惜这是个糟糕的办法,执行局不接没有证据又毫无来由的案子。
至于那个被冤枉的汽修公司,或许是他从哪得到的假消息,又或许他根本没有渠道去接触地下组织的人,所以只能胡乱猜测,否则也不会选择来执行局这寻求帮助。
负责人还在等他的回应。
隋子遇随手将看完的资料纸放到最后一页去,照片里那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的肖像正对着他,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镜头,他似乎能从那两道故作镇定的视线里看出一股神经兮兮、近乎绝望的焦虑气质。
“好啊,我批准。”全部翻阅完毕后,隋子遇将复印纸交回到负责人手里,“去行动队调两个人出来,明天开始贴身保护汉森先生。”
“好的,执行官先生。”负责人收到命令后就退下了,在他的身后,隋子遇站在原地,继续低头翻看着通讯器里记录下的资料。
他用被改制过的通讯器给某个无名氏对象发送了刚刚扫描到的资料,过了一会儿,通讯器顶部的提示灯隐秘而有规律地亮了几下,像是某种特有的加密讯息:
——收到,下一步指示?
隋子遇的手指搭在表侧,不动声色地敲了几下,用的同样是刚才提示灯亮起的那一套节奏频率:
——锁定目标,持续追踪。
-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上城区某片知名别墅区内。
一颗精致的夜明珠被射过来的子弹震得往旁边倒去,滚到桌角后直直地从高大的收藏柜上摔落下来,在即将变得四分五裂之前被一只白皙的手轻巧地接住,然后随意地抛了抛。
“成色真不错。”简斯理将夜明珠放回柜台上,回过身看向刚才被自己一枪毙命的尸体,那是一具庞大而肥胖的身体,戴着金丝单边眼镜的脸微微抽搐着,一双小眼睛绝望而死死地盯着他。
鲜红的血顺着额头前的伤口缓缓流淌,晕进身下的羊绒地毯后就将其染成了深红。
尸体的口袋里还装着他的名片,道格拉斯·汉森,本地一位有名的银行家。
死者的家里实在是极尽奢华,从家具到地面都铺着用金线织就的毯子,水晶灯金碧辉煌,收藏柜上摆满了从各国收集到的奢侈品摆件,简斯理走到有一面墙高的陈列酒柜前,随手挑了一瓶,给自己斟了杯红酒。
酒液在高脚杯中轻微摇晃,鲜艳的颜色让人联想到戒指上的红宝石,这个念头让简斯理愉悦地眯起眼。
他勾着嘴角蹲下来,和面前死不瞑目的尸体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隔着空气无所甚谓地碰了个杯:
“祝我新婚快乐吧,先生。”
2. 猫眼效应(二)
按照托洛的习俗,婚礼后的第二天,新婚夫妇应该登门拜访双方的父母,以即将组建新家庭的新人身份接受长辈的问候与祝福。
隋子遇为此向执行局请了半天的假,但直到出门前的最后一刻,他仍然留在办公室里处理当天的文件;而他那位刚过门的新婚妻子迟迟看不到他回来,便独自花费了一个上午,在上城区最高档的商城里为两家父母挑选了称心的礼物。
因为这场婚礼,两家夫人的关系陡然变得亲密起来,当他们来到隋家的庄园时,隋夫人正坐在会客厅里,和简夫人一起洽谈着托洛最新的某种皮草款式。
聊到一半,隋夫人目光慈爱地看着面前漂亮的少年端着沏好的茶水走进来,然后带着腼腆温驯的笑意递给她。
“好孩子。”她由衷地夸赞道,然后像是想起什么,提问道,“你之前一直没有来过托洛吗?”
简斯理笑着摇摇头:“小时候妈妈总是让我乖乖待在家里。”
“要是他曾经来过托洛,探访过我们这些远房亲戚,我不可能会忘掉他的。”身旁的简夫人感叹道,“真难想象小时候的你会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天使。”
简斯理弯下腰,任由夫人们爱抚着他的头发,乖巧地说着贴合夫人们心意的话语:“您也是我见过的最温柔优雅的女士。”
简夫人显然因这番话愉悦至极,她打趣道:“你的母亲难道不是吗?”
“她更加活泼,喜欢演戏和唱歌,是我见过最有艺术气质的女士;但对戏剧的执着使她在生活中更加情绪化,也没有时间静下心来读书,不曾像您这般博学多识,温柔且富有耐心。”
简斯理恰到好处的甜言蜜语使他在托洛的监护人笑开了花,举止高雅的夫人抬手抚了把眼角,以抹去刚刚因喜悦泛出的细纹,转头和隋夫人打趣道:“在小斯理眼里,我可是上城区数一数二的博学女性呢。”
“那是,即使是在上城区最大型的茶话会中,像你一样每天坚持阅读纸质报纸的女人也寥寥可数。”隋夫人从善如流地应和道,顺手招来了附近的一位佣人,“黛丝,把今天的晨间早报拿来,夫人们都应该努力往‘博学’‘通识’的方向靠拢,谁能保证这不是茶话会的下一波热潮话题呢?”
名为黛丝的女佣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声,打算去大厅里取今日份的报纸,刚刚走到门边,就正面撞上了一道身影,她抬起头,惊呼了一声:“少爷。”
隋子遇站在门外,穿着拜访长辈时的标准新郎服,和女佣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微微颔了颔首。
“我把晨间报纸带过来了,不用麻烦你再另外跑一趟。”
女佣谦卑地低着头,目光顺势从对方俊朗的脸和深蓝的眼睛转移到脚下的地板上,脸颊微微泛红,恭敬地回答道:“不麻烦,少爷。”
隋子遇随即走进门,弯腰将报纸递给自己名义上的母亲,行过简单的拜访礼后就站到了一旁,安静地听着二位夫人继续聊天,态度谦逊而恭顺,但伫立的身姿始终笔挺。
简斯理从对方进门的那一刻起,目光就没有从那张脸上移开过,隋子遇站在隋夫人身侧,离他有两个身位远,而他正伏在简夫人的膝上,接受着来自长辈的爱抚和打趣,暂时无法脱身,只能怔怔地望着对方。
慢慢地,像是感受到了那道定定不放的视线,隋子遇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深蓝色的目光如同涌涨的潮汐一般扑面而来,让岸边翘首以盼的守望者近乎窒息。
他看见自己的新婚妻子迅速敛起了眼眸,颤动的睫毛和失神的表情都在泄露着少年人无处寄放的倾慕感情,慢慢地,对方试图重新抬起眼,隋子遇在他望向自己前就先一步挪开了视线,后面也再没有给过对方一分一毫的关注。
简斯理在重新抬起眼后,朝着对方所在的位置慢慢绽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希望自己的新婚伴侣能看见他生涩但热烈的示好,能接住他投注过去的饱含炽烈感情的目光,只是很遗憾,期盼中的回应并没有出现,他垂下眼帘,抿了抿嘴。
隋夫人此时正在翻阅隋子遇递过来的报纸,旁边的简夫人则在女佣的服侍下品着一早泡好的鲜茶,雾气氤氲间听见身旁人惊讶地低呼了一句:
“上城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就在昨夜?”
简夫人也蓦地转过头来:“什么?就在我们这里吗?”
“不,在上西区,北面的那片别墅群里。”隋夫人又翻了翻报纸。
简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低首气定神闲地轻呷了一口茶水:“我记得那里多半住着商人和银行家。”
“你说得对,死者就是一名银行家,我记得他,汉森先生,他曾经向我推荐过购买他们银行的债券。”
“你买了吗?”
“没有,幸好我没买。”隋夫人也拿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沾上死人血的财产可不太吉利。”
隋子遇静静地守在一旁,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一个不幸的消息。”简斯理抬起头,两位夫人都不约而同地从面前少年的眼中看出了涉世未深的担忧,“上城区的居民们会因为这场事故感到恐慌的。”
隋夫人本来有些心神不宁,看到晚辈如此担惊受怕的表情后反而心软下来,安慰道:“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对上城区的人动刀了——但我们其实都经历过一段动荡的时期,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是常态,如果无法避免,我们理应欢迎它。”
这不是一般情况下长辈宽慰晚辈时会选择的话语,夹杂了很多个人主观意愿,简斯理安静地伏在跟前长辈的腿上,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不过凶手的手法可真利落——一枪毙命,致命伤在额头,报纸上还说,执行局的专检人员已经从尸体的伤口里取出了对应型号的子弹——执行官,为什么我没有从你嘴里听说过这场案件?”
隋夫人抬起眼,淡淡地看向她那位名义上的儿子,隋子遇在她张口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容地走到了她的面前,低头为她沏茶,在缭绕的白雾中淡淡地回应来自长辈的质疑:
“案件是今天早上送到我办公室的,在这之前不曾有人向法院报过案。我原本打算在登门拜访时将它报告给您,但口述终究不如报纸上的文字清晰,所以另带了份报纸给您过目,如果您对案件感兴趣,我再详细阐述细节也不迟。”
他说得有条不紊,任何人都无法从这段滴水不漏的发言中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忤逆意味,包括他那敬爱的母亲。
她需要一番表态,于是她的儿子适时地表达了顺从与忠诚,如同戏台上的演员对词,所有的暗潮涌动与试探进退都在剧本的限定范围之内。
“嗯,细节就不用了,我不想知道,我只是好奇,在你眼里,凶手会是谁呢?”
“具体调查还在进一步施行中,目前只能推出一个大致的猜测范围,在详细的检测报告出来后会有一个更具指向性的结果。”
“我想听听你的猜测。”隋夫人表情纹丝不动。
隋子遇在沏好茶后,眼神平静地和面前女人对视:“好的,夫人。”
简斯理伏在简夫人的膝上,仰头看着面前人浮雕一般轮廓分明的侧脸,在这些日子里,他基本从没有见过隋子遇嘴角上翘的样子,即使对方不曾展露过任何的攻击性,那种周身萦绕着的冷淡气质也像棱角分明的冰凌一般,将自身与外界隔开,仿佛靠近就会被冻伤。
他看久了,注意到简夫人关切的视线,于是笑着转过头去,解释道:“我对子遇哥……哥对凶手的猜测也很感兴趣。”
隋子遇本来在放下茶杯后就打算开口,冷不丁听见这么一个称呼,动作顿了一秒才确认喊的是自己,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似乎很不适应这个叫法,但鉴于两位夫人在场,他的表情很快就调整回了刚才的平淡。
简斯理慢慢敛去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安静地望着隋子遇在的方向,和另外两位夫人一起等待着对方开口,眼睛里还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期盼。
简夫人对简斯理的态度已经称得上是溺爱,她慈祥地拍了拍膝上人的头,转而将殷切的目光投向自己刚过门的“女婿”:“开始讲吧,小遇。”
隋子遇低头将茶杯放下,声音随着面前缓缓升腾起的水汽一起弥散到空气中:
“从枪击手法和伤口位置来看,射击的人精通枪械,大概率是专业从事人员;上西区别墅群治安森严,如果没有人接应,一个人单枪匹马很难闯进死者家中,我倾向于他背后有团伙,并且有别墅群内的原住民给他接应,也就是……这位凶手的雇主。”
“你认为这是一宗地下的谋杀交易?”
“很明显,夫人。”隋子遇低头给面前的女人重新倒满杯中的茶汤,话语伴随着壶中流泻出的茶水一起缓缓流淌,“现在更需要明确的问题是……什么人会想去买凶谋杀一位银行家?这比行刺者是谁更值得探讨。”
“你认为那位事实上的凶手并不值得追查?”
“我并非此意,夫人。”隋子遇平静地回答,“行凶者是谋划者手里的一把刀,或者说是走狗,刀本身并不具备作案动机,却可以代替主人担下作案罪名;如果我们能揭开那位幕后始作俑者的面具,受他驱使的那把刀的姓名自然也会水落石出。”
简斯理在听他说话的间隙里眼神渐渐沉下去,尤其是在听到“走狗”两个字之后,脸上原本的笑意荡然无存,敛眸阴郁地注视了一会儿伴侣的侧颜后,突然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隋子遇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人的反应,他看见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啜了一口茶水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我喜欢你对刀与主人之间关系的剖析。”
“我的荣幸,夫人。”他熟练地运用着托洛本土对待权贵长辈时的礼貌语,动作自然地退回到了二位女士身侧,在她们又对简斯理这位伏在膝上的小辈进行了一番慈爱的交谈之后,两位新人就此结束了这次的登门探访,在门口进行了恭敬的告别礼,然后一起离开了隋家的宅邸。
从会客厅到庄园外的路稍显漫长,中间要穿过一条栽满花草乔木的人工小道,两个人并排走在两侧黄花梨和铁线莲环绕的石子路上,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之后,隋子遇突然开口道:“一会儿我叫车送你回去?”
简斯理原本正微低着头发呆,难得听到伴侣主动,他愣怔地抬起头,还没说话耳垂就不自觉地染上了红色:“不……不用了,我还要去学校里取两本教材,取完后再到附近的超市买些菜,过几个小时就到晚餐时间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身旁人靠近了一点点,声音和眼神都带着某种热切的、喜悦的期盼:“你喜欢吃什么?嗯……我厨艺还不错,或许我可以做给你吃?”
“我一会儿要回局里工作,晚上可能加班。”隋子遇说完这句话后顿了顿,“不用给我留饭,你自己解决就行。”
简斯理原本热烈的视线如同火焰遇到一盆冷水一般,渐渐熄灭下去,肉眼可见的落寞从眼底浮上来:“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隋子遇没有回应他这句话,谈话的间隙两人已经走到了庄园的大门口,他简洁地说了一声:“走了。”就率先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这里。
走到一半脚步顿了顿,临了又回过头来:“如果觉得麻烦,你可以请个钟点工代理做饭,所有开支我报销。”
简斯理重又抬起头来,脸上绽开笑意,隋子遇不懂是因为什么让他又开心起来:“不用,我自己来做就行。”
“那……拜拜,路上注意安全。”简斯理说完这句话后,又试探性地招了招手,嘴角的弧度还带着某种怯生生的期盼。
隋子遇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眼神里解读不出内容,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末了只轻颔了下首:“好。”
走出庄园之后,两个人分道扬镳,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隋子遇径直往周边最近的一个路口走去,在大概五百米开外有一家杂货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在路过那辆车时,靠近隋子遇的那扇车窗被敲了敲,然后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东方青年的脸,目视着前方,很拽地没有看他,语气干脆道:“你的专职司机,上车。”
等到对方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之后,青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衣服上的黑咖啡味已经熏了我一年了,真的不考虑换种提神方式吗,比如多睡会儿觉?”
“这是新制服,从它□□洗店的人递到我手上开始算起统共不超过三小时,我根本没有空去碰咖啡因——别天天在臆想中控诉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那你铁定是整个人都被腌入味儿了。”青年斩钉截铁道,“你早上喝了没?”
隋子遇没说话。
“几杯?”
“三杯。”
“三杯。”他重复了一遍,啧啧称奇,一脸感叹,“到时候遗体捐赠现场,医生一解剖开你的身体,发现在大量的咖啡因中居然还夹杂着少量血液,真是稀奇。”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隋子遇将安全带按进插扣里,发出清脆的“咔嚓”一声。
“那倒不是,我每次来找你都会说废话,这跟目的无关。”冬冉踩了一脚油门,轿车随即拐向一旁的大马路上,他从旁边的扶手箱中取出一副墨镜戴上,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问道,“谋杀银行家的是我们哪位同行?”
“法医部的尸检程序还在进行,安保部正在筛查别墅区最近一周的监控,目前进展比较慢,还没有筛选出确定的可疑人员。”隋子遇公事公办回的这番话和刚才面对隋夫人说的大同小异,但很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身旁人满意。
“别用那些应付外人的套话来搪塞我,我当然知道执行局的人查不出什么东西,他们能掌握的情报和拥有的调查自由都少得可怜,但你又不是。”冬冉说,“我想听隋子遇本人对此的回答。”
隋子遇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那颗从伤口处取出的子弹很有意思。”他说。
冬冉闻言挑起一边眉毛,看起来饶有兴趣:“嗯?”
“很古老的制式子弹款式,但不归属于托洛内的任何一支正规军队,编号形式跟我记忆里某个地下组织内部的军械编码有点像,但那个组织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政府清剿了。”
“清剿一般都做得很干净,估计现在整个老巢都被端掉了,但不排除有一两只漏网之鱼。”冬冉说,“子弹编号报一下。”
隋子遇报了一遍那串早上一瞥而过的号码,冬冉手搭着方向盘,侧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眼睛猛地睁大。
“我记得这个编号。”
“谁的?”
“业内的人都记得,不过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冬冉说,“算是老前辈了吧,当时在我们行内出了好大一阵风头,你猜得没错,这枚子弹的年纪很老,我估计他的主人和它一样老。”
隋子遇眯起眼睛:“他做了什么?”
“接了几个大单子,最后还都成功全身而退了——就和今天这桩一样,当时的司法机构查不出凶手,他一个人几乎垄断了那段时间业内的所有单子。没人见过他的真容,但都传他有一把□□,手枪配套的子弹编号和你说的那串一模一样。我还以为他早就隐退了,没想到二十年后又冒头了。”
冬冉说到这里“啧”了一声,脸上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应该夸这位前辈什么?老当益壮?希望二十年后四十几岁的我也能有这个体力和激情。”
隋子遇回忆着那颗子弹的编号,A,001。子弹和枪绑定,枪又和人绑定,那么子弹编号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人的代号。
“消失二十年再重新出现根本不合理。”他恹恹地半阖着眼开口,因为要处理工作,他昨天一晚上都待在局里没合过眼,“即使重操旧业也不会用这种老式的子弹和手枪,性能和杀伤力都和现在的新枪差了一截,除非他是个表演欲望胜过生存需求的蠢人,带着一把破枪重回故土给他的仪式感比从敌人的手下搏一条命更加重要,很难想象这一行还会有人不带脑子去做事。”
冬冉没应声,过了一会儿才回话道:“你这张嘴真是十年如一日地刻薄啊。”
隋子遇微蹙起眉,不懂他的关注点为什么突然歪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去了:“你想表达什么?”
“你这种得理不饶人的嘴,以后怎么讨得到老婆啊。”冬冉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面上还是维持着一种纯良的平静,但隋子遇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某种异样。
“哦,差点忘了你已经讨到了。听说你昨天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是在报纸上看见的新闻。那种走形式的家族婚礼不邀请我也就算了,我本来也不感兴趣,不过你为什么一个字都没跟我透露过?你的对象怎么样你也没说过,他人漂亮吗?温柔吗?能忍你那些臭毛病吗?”
“……”隋子遇眯起眼睛,很显然被冒犯得脾气有点起来了,“跟你有关系?”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他人怎么样?”
话题猝不及防地拐到这里,隋子遇的表情看起来显然完全不想接这个话茬,他躺在副驾驶座上,眼睛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一道道风景,半晌没动静,末了唇齿间才敷衍般地蹦出两个字:“不熟。”
“什么?”
“不熟。”
“什么叫不熟?你跟他认识多久了?认识没多久怎么会去领证结婚?”
“七天。”
“啊?”冬冉拧起一边的眉毛,对世家大族的婚恋观念虽然足够尊重,但仍然不理解。
“问完了吗?别废话,托洛的八卦杂志应该聘请你去写每周专栏。”
“我倒也不是不愿意,可惜那些报刊有眼无珠,现在也没人来邀请我。”冬冉耸了耸肩,语气里带着一丝平淡的自豪。
隋子遇没有接茬,他表情冷漠地重新开口,直接跳过了这个话茬,将谈论内容又转回之前的方向:
“我不认为谋杀银行家的凶手是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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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那位四十多岁的同行,一个在业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不会选择带着枪潜入戒备森严的死者家中,留下一具未经处理的尸体就离开,那位凶手如此不谨慎,只能说明他还没有度过狂妄的年纪。”
他没说自己去现场的时候,看到波斯地毯上流淌的酒液和凝固的血液混在一起,而一只空酒杯被好好地放在尸体的手边,整个作案现场看起来有种诡异的优雅与仪式感,一个濒临死亡的商人不可能会有这种闲情逸致,那么营造出这种氛围的只能另有其人。
“但编号和它的主人基本是绑死的,尤其是在当时那个年代,编号对应的代号就是那些人的另一张身份证,‘雇主’靠这种标识来辨认他们应该给谁打佣金。”冬冉说到这里又耸了耸肩,“再退一步说,子弹编号和枪也是绑在一起的……谁会把自己的枪、自己的身份、自己用这个代号积累下的荣誉给别人呢?”
“荣誉?”隋子遇一直维持着恹恹的表情,他的喜怒都不明显,听到这个词,也只是轻微地咧了咧嘴角,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温度,“人确实喜欢把自己冒着死亡艰险夺来的东西称为荣誉,哪怕掠夺的东西连带着这种行为本身都显得很廉价。”
“你可能没发现,抨击人类已经是你为数不多仅剩的几个爱好之一了。”冬冉猛地一打方向盘,隋子遇瞥见一辆车贴着他们的车身疾速飞驰了过去,“就算你的猜测有道理,你能找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子弹来源解释吗?”
隋子遇沉默了一会儿。
“刚才那辆车超速了,我诅咒它今天下午就收到交管所开的罚单。看吧,你没有证据,从最广义上的解释来看,那颗子弹只能说明二十年前风靡一时的那位杀手又再度复出了,本来这行竞争压力已经够大了,老人一来更加挤压生存空间,你真的不考虑改邪归正回去护好你的执行局编制吗?”
隋子遇忽略了他思维跳跃的絮絮叨叨:“那颗子弹的出现还可以有另一个解释。”
“什么?”
“有人从原主人手里拿走了那把枪。”
“我说过了,‘这些人’誓死都不会愿意将陪伴自己多年的枪送给另一位同行,哪怕他们死了,配枪也得贴身葬在一块儿……”
“不是赠予。”他说,“是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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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承了那个老家伙的枪,或许还有他的遗愿。”简斯理用勺子舀了一块放在公用餐桌上的蓝莓奶酪布丁,送进嘴里后脚步轻快地路过身侧几个工位,“可惜我没耐心听他临死前的告解,那比教堂的朗诵诗还要无聊。”
其中一个坐在电脑前的女人刚刚完成对屏幕上目标最后的实时追踪,闻言转过身来,额角皱起的细纹和沧桑的脸庞都象征着她已不再年轻。
女人以一种标准的长辈口吻训诫道:“把你的点心吃完再来说话,简斯理。”
“我保证不会弄脏这里的地板,阿曼达阿姨。”简斯理弯起眼睛,“以及姬蒂姐做的布丁真的很好吃。我刚刚讲到哪儿?哦,那把样式古老但造型别致的手枪,你们不想听这个故事中更多的细节吗?”
“我只知道你杀了那个与你狭路相逢的老人,又用他留下来的枪杀死了另一位可怜的先生——哦,他并不可怜,他是个开银行的资本家,曾经私吞了很多公产。”另一个坐在工位上的女人搭了声腔,“你总是喜欢轻举妄动,我们早已约束不了你,但希望你在闯祸之前可以想想,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有多少机会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在成年之后学到的第一课就是为自己的所有选择负责,亲爱的朵思嘉阿姨,你眼中的小孩子早就长大,大可以放心。”简斯理笑眯眯地安抚着面前长辈操劳的心。
被他称作朵思嘉阿姨的这位女士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的所谓负责就是玩个痛快,大不了一死……算了,我也没必要对你苛求什么。”
“你其实没必要用他的枪,我们这里不缺好的军火供应商,就算你不想用从老家带过来的那一把,也多的是其他选择。”阿曼达继续说道,“不过或许你有自己的见地,那位老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我正要讲到这里,阿曼达阿姨。”简斯理吃完布丁,双手撑在桌面上利落地一跳,坐到另一边的桌缘上,屈起一只腿后继续开心地和面前的女性长辈们聊天。
“他是被一颗射进肩膀的子弹带走的,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躺在地上呻吟。开枪的人是个狙击手,离我们在的地方很远,或许是他的某个仇家?毕竟干我们这一行的,最不缺的就是仇家。”
“他看起来很悲哀,苍老和羸弱似乎击碎了他的自尊心,我好心提议可以送他一程,可惜他不领情,在我说完的下一秒就朝我开了枪。”简斯理说到这里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无甚所谓的笑容。
“最后的结局你们都知道,他死于失血过多,去世后眼睛一直没有合上。我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封遗书,写得有点无聊,他似乎没有可以托付的人,只记录了自己年轻时的光辉事迹,看起来我是他故事的唯一读者。”
“他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东西,除了那把枪。而我拿走了那把枪。”
“这是一个巧合、一出喜剧、一桩合适的交易……我作为一个无名的异邦人接手了他的武器,并允诺他会将这把手枪所代表的代号继承下去,我不需要名字,而他对自己前半生的荣誉视若珍宝,交给我去延续这份生命真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选择。”简斯理说到这里时愉悦地眯起眼睛,“真是一个不错的剧本,用来在戏台上演出肯定效果好极了,你觉得呢,阿曼达阿姨?”
“我不喜欢看见你演戏。”阿曼达阿姨平静道,“我也不喜欢看见你杀人,但过了这么多年,你统共也只干了这两件事,我的喜恶显然没多大意义。”
朵思嘉回过头看向正坐在桌子上沉浸于自己编造的戏剧幻想中的少年:“讲讲那位银行家吧,你接那个单子的理由是什么,简斯理?”
“理由吗,雇主给了我一大笔钱,多到足够把我们来这里后买新设备和工作场地的开销全部抵掉,还能留下盈余。”简斯理想了想,“剩下的钱,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更好的甜品原料供货商?”
“草莓芝士蛋糕烤好了,谁要的草莓蛋糕?”远处的单人小厨房里传来吆喝声。
“我的!”简斯理回过头去遥遥应了一声,然后又重新转过头来:
“至于那位银行家,这没什么好说的,那位先生很无聊,做任务的过程也很无聊,他把自己的房子装修成了土皇帝的宫殿,堆砌的金钱让我看不到他的个性。”
“简斯理,过来拿你的草莓蛋糕!”
“来了!”简斯理应了一声,临走之前动作又顿了顿。
“喔,或许有些特别的。”他将眼睛弯成月牙状,“那位先生迸裂开来的脑浆真的很像草莓果酱。”
在他身后,拿着两盘新鲜出炉的小蛋糕刚从厨房走出来的女士不适地皱起脸,没忍住放下盘子,弯腰找了个垃圾桶欲吐又止:“……我不行了。”
“如果姬蒂被你恶心得从此对这类甜品产生了心理阴影,你就再也吃不到草莓蛋糕了,简斯理。”阿曼达一脸平静地无慈悲道。
简斯理双手合十,表情依旧明媚,一脸纯真道:“我错了。”
“你们为什么要和他聊这个话题?人已经死了,我宁愿听他唠唠家常八卦也不想听这些血啊脑浆什么的。”姬蒂平复好状态后,端着盘子来到小餐桌前,将蛋糕放到甜品架上。
“你确定吗?”阿曼达阿姨说,“我们一天前刚听他讲了三个小时他与他的新婚对象领证的故事,比起血和脑浆你更想再听一遍这个?”
“我就没有除了血与脑浆和领证故事以外的第三种选择?”姬蒂回过头来瞪了一眼她的同事,“……好吧,就算我没有,简斯理,我相信那三个小时的叙事诗表演已经让你疲惫得不乐意再提第二遍了。”
“我很乐意啊。”简斯理轻快道,“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他了,他和小时候的样子没太大区别,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来托洛之后似乎去学了法律?我听到周围人喊他执行官,不过这个称呼也很可爱。”
“他开始了。”朵思嘉转过头和不远处的姬蒂偷偷说话,“我建议你把他的草莓蛋糕偷吃掉。”
“……”姬蒂沉默,然后叹了口气,“你很喜欢他,他看起来却对你没有印象,为什么你会这么喜欢他呢?”
简斯理屈起一条腿坐在垫高的桌子上,另一条垂下的腿随着动作一晃一晃,本人面对这个问题时两眼发亮,似乎找到了新的戏剧演出舞台,手上的动作随着上扬的嘴角和沉醉的情绪一起进行,他仿佛一个活在梦里又自得其乐的旅人,喃喃呓语的样子又带着莫名的感染力,让人无法不相信他是在倾诉真心:
“该怎么形容呢,喜欢不需要理由,或者说喜欢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在那一瞬间,阳光,玻璃,蓝眼睛,你无意间地一转头,然后蓦地撞进一片海里——那一刻你就知道自己沦陷了。”
3. 猫眼效应(三)
轿车停在金碧辉煌的法院大门附近,远处身着制服的警卫兵仍旧笔挺地伫立在那里,他的身后是手持天平与长剑、垂眸审判着面前一切的女神像。
“需要我待会儿帮忙把你的车开过来吗?还是你选择下班后去挤地铁?”冬冉随口问坐在副驾驶上的人。
他毕竟不是真的专职司机,今天开车来找隋子遇也只是因为昨天夜里对方给自己发了追踪汉森先生的提示,结果今早就收到了目标人物已死亡的消息,从接任务到任务结束从来没有这么快的,于情于理他都得过来问一嘴。
“人已经死了,你还需要我的追查技术吗?”他随意地捋了捋额角的碎发,“不需要的话我就先走……”
“需要。”隋子遇说,“替我查一下他死前所有个人账户的流水往来。”
“行吧。”冬冉若有所思,“那我就没有空帮你把车开过来了,你自便吧。”
隋子遇没搭腔,看起来对他的报复性答话并不在意:“我晚上要去一趟‘灰楼’,那边的人刚联络过我。”
“所以?”
“帮忙把一下关,如果情况不对我会发讯息给你,到时候找条逃生路线或清理几个人,报酬跟之前一样另结。”
冬冉“啧”了一声,表情看起来五味陈杂百感交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小时候看雅各维尔出品的警匪片,每部片子里必有一个潜伏在□□的警方卧底或潜伏在警方的□□卧底,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这批当卧底的人永远都不得好死,不是壮烈牺牲就是被原组织抛弃,从来没有例外。”
隋子遇没说话,沉默地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但目光比刀子更加冰冷。
“你是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了我对这种二五仔角色的刻板印象的人,隋子遇。”冬冉突然笑了,“何况你这种已经不单单是二五仔的程度了。我应该叫你什么?二五仔的二次方?你知道二五仔的二次方应该是什么吗?”
然后他就听见车门被砰一下关上的利落声响,冬冉并不在意自己的冷笑话没有被接住,他在纠结二五仔的二次方是不是应该叫六点二五仔。
两秒过后,车窗被摇下来,一声清脆的“老板”逼得隋子遇不得不回过头,然后空气中划过一道抛物线,他伸手一接,发现是颗薄荷糖。
“新婚快乐。”冬冉已经重新戴上了墨镜,说话的间隙里重新开启了汽车的发动机,“这次工钱不用给了,算我随的份子。”
汽车原地震动了一会儿,顷刻间扬长而去,拐弯驶入附近一片偏僻的林荫道。
等到四下都沉寂无人了,末了,冬冉才勾了勾嘴角,但眼睛里全无笑意,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给他那不怕死的好兄弟兼合作伙伴送上了一句轻飘飘的祝福:
“希望你能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钢索上走得更久一点。”
另一边,隋子遇将薄荷糖收进口袋里,车停下的地方距离法院大门口还有一段路程,他才走到半途,那位警卫兵就看见了他,主动开口打招呼道:“隋执行官好。”
隋子遇点了下头,刚想回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带笑的声音:“这身制服不错啊,后勤部给你们新发的?”
隋子遇脚步一顿,他能记住法院里每一位高层管理者的相貌和声音,而身后这位的音色在所有这些人里都是非常有辨识度的。
警卫兵克制地道了声谢,然后恭敬地欠下身子行礼——显然他已经看清了隋子遇背后说出这句话的人的样子:“白审判官好。”
隋子遇也随着卫兵的这句话偏过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微微低首的动作已经代表了某种礼貌与敬让:
“白审判官。”
一个穿着风衣的高个子男人顺势走上前来,没有穿审判庭内部的特供制服,只在胸前别了一枚和警卫兵如出一辙的、代表托洛法院的金徽章,半长的头发垂在肩侧,随意地扎成了低马尾,眉眼间看不出年纪,只让人感到亲切。
路过隋子遇身侧时,他转过头来,笑着点了下头,表示问好:“隋执行官,真巧,又过来加班?”
“嗯。”
“偶尔也要休息一下,不用太操劳,多注意身体,合理的放松或许会让工作效率更高呢?”白审判官耸了耸肩,他说话时的咬字发音很特别,温和中带着一丝轻快,像迎面拂来的春风,让听的人会不自觉地放下戒备、变得松弛起来。
不过这一批人里并不包括隋子遇,或者说,能做到审判官或者执行官这种职位的人,没有谁会真的默认对方是盏省油的灯。
“只是这一阵子比较忙,等结案后会好一些,劳烦审判官关心。”隋子遇面不改色地跟他互相交换了一番客套话。
白洛维面对这句稍显生硬的回话时并不恼怒,对面的青年在理论上和他职位相当,他自己在法院里已经相对足够年轻,但隋子遇比他还要小了接近七岁。
在这个年纪,能爬到这个位置,在抛却所有运气因素的影响后,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哪怕他姓隋。
青年冷淡的性格在小范围的执行局内部算是人尽皆知,白洛维对此略有耳闻,但更多时候,他在意的是这个人本身,他背后的势力、是什么支撑着他走到现在这个地位、他能够被破格提拔为上城区法院执行官的真正原因,这些比他外在表现出的行为要重要得多得多。
至于性格,在能力上足够强硬的人往往更容易在其他地方被共事者所包容。
他露出一个微笑,继续寒暄了两句后就走到了对方的前面,隋子遇适时地放慢脚步,等待审判官先行走进大门,但没一会儿就听见了白洛维和门口卫兵的闲谈声:
“你们这一批值的是午班?”
“是的,审判官先生,再过一个小时就会有值晚班的同事来接替我。”
“下班后有打算去哪里逛逛吗?我刚从中央广场过来,那里正在办祭祀仪式,教堂人员在女神像四周点满一圈蜡烛,等入夜后会将焰火送往神像正上方的天空,火光从女神削薄后的眼眶中透出,会是很美的一副场景。”
“祭祀必定是美丽的,受到莱柏利女神祝福的烟火会化作恩赐,播撒给托洛的每一位子民。”卫兵虔诚地将五指放到胸口处,手掌覆盖的地方刚好是那枚金色的徽章。
“看起来你对女神非常忠诚。”
“对莱柏利的信仰与尊重是每一位托洛子民的基本义务。”
“是啊。”白洛维笑着接话道,“世人的忠诚延续着神明的慈悲,愿她手中的天平与长剑永远守护着托洛的平稳安宁。”
法院大厅里,手持天平与长剑的莱柏利雕像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天花板吊灯的光辉沐浴在她的发间,隋子遇抬眼瞥过去,正好对上她那双俯视下来、被雕刻家塑造得饱含温柔的眼睛,神像底座上镌刻着她的名号。
莱柏利,命运之主,托洛的母亲,掌管正义与仁慈之女神。
……
凶杀案的尸检报告出来后,执行人员第一时间将它交到了隋子遇的手中。
根据现场留下的足迹,嫌疑人为身高大约一米八五的成年男子,搜查人员从今早起就在不断排查昨天晚上别墅区内的监控录像,主要筛选在那个时间段出现过的对应身高的成年男性,但所有涉及大门口和靠近汉森先生那栋房子的监控都被做过了手脚,案发前后的录像内容大量缺失,调查过程困难重重。
蓄意谋杀案的现场很少会留下指纹,事实上,在比对过所有数据之后,唯一能追查的线索方向只有那颗过于具有辨识度的子弹,但在明面上的枪械市场上搜索根本搜不出那串制式编号的来源,也只有隋子遇知道那枚子弹属于谁。
因为被害者之前投递过诉讼状,所以这次的案子是由特殊办事处和负责处理这项诉讼的隋子遇联合来接手的。特殊办事处的负责人曾经抱着案卷资料来找过他一次,贡献了两条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但充满真诚的建议。
“执行官先生,根据我们对汉森先生家人的问讯结果来看,他有一个结怨已久的表弟,他们曾经在大学毕业后不久爱慕上了同一个女孩儿,并为了这个女孩儿的芳心所属问题而大打出手,后来这个女孩嫁给了汉森先生,成为了他的妻子……”
隋子遇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夹与资料,他低头翻看着其中一页纸,没有抬眼:“所以你认为是情杀?”
“我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执行官先生。”
隋子遇没说话,负责人就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他的回复。没过两秒,对方就开口给了下一步指示:“去找稽查部,调查清楚最近半年内受害者名下银行的所有资产状况,大额投资记录和放款去向重点查。”
“好的,执行官先生。”负责人退下之前额外又问了一句,“受害者的家人还在审讯室里,需要他们继续留下来吗?汉森先生的妻子因为丧偶,精神状态看上去很糟糕。”
“先遣送回去,路上派两个人看着。”
“明白,执行官先生。”
负责人刚走到门口,隋子遇放在桌面另一端的私人通讯器就响了。
他平时上班基本从不接打电话,执行局内部的消息都由专门的工作通讯器来收发,跟地下组织那些人联系时用的是另一种渠道,他日常用的那个私人号码已经荒废了许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会主动通过这个号码来找他的更是凤毛麟角。
听见响声时,隋子遇处理材料的手上动作顿了顿,他的准则是工作时间不接私人通讯,但其他人显然并没有这个意识,年轻的负责人带着他刚被驳回的无效建议,在门口翩翩有礼地鞠了个躬,然后轻轻带上了门,礼貌地给上司接下来的对话交流留下私密空间。
隋子遇抬起眼瞥向通讯器上面显示的姓名,他那位刚刚新婚一天半的妻子,隋子遇记得他是在相亲当天晚上和简斯理交换的联系方式。
他一只手将写工作报告用的空白纸页拿过来,另一只手拿过那枚通讯器,接通了放到耳边:“喂?”
“喂,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细小而轻,咬字间因为紧张而带着一点黏连,能听出小心翼翼的语气,“那个……你还在加班吗?”
“嗯。”
“你吃晚饭了吗?”声音带上了一点不自觉的期待,“我刚把饭做好,如果还没吃的话,我待会儿打包好给你送去?”
“不用。”
“啊?你已经吃过了吗?”
“没有。”隋子遇停下了正在写字的笔,盯着面前的纸张轻微地皱了皱眉,怀疑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不用给我做饭,不用给我留份,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隋子遇以为对话结束了,刚想直接挂断通讯器,就听见刚才的声音重又传过来,依旧是小心翼翼的,但语气安静而温柔,丝毫听不出来被拒绝后的失落或怨念:“那你记得吃饭,不吃饭对胃不好,多注意一下身体呀。”
隋子遇没想到话题到这个份上了还能继续下去,他想直接挂断电话,但这么冷落和拒绝一个世家大族的小少爷并不符合联姻的礼节和体面,何况对方的关心话语听起来是真心的。
简斯理的存在比较特殊,一方面他们是家族联姻,没有感情基础只有利益交换,他对于隋子遇的意义不过是一个必须经常接触的陌生人,或者更难听一点,是简家联合隋家往他脖颈上安的锁链。
但另一方面,他们好歹是领过证的合法夫妻,对方看起来显而易见地不谙世事,甚至可能都不懂家族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认为这段婚姻纯粹是两个人你情我愿的结合,没有意识到他们都只是交易场上的一枚筹码或商品。
双方对这段关系的认知观念存在差异,隋子遇不会点破,但也怠于去维护,只在脑子里挑相对得体的话语去应付对方:
“知道了,下班后再说,还有什么事吗?”
“你大概什么时候下班呀?”
“十一点以后,有案子要处理。”
“是早上在伯母家看见的那个银行家的案子吗?”简斯理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奇怪。
“是。”
“调查得怎么样了?”简斯理话里话外带上了点笑意,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和伴侣聊下去的共同话题,“能找到凶手吗?”
隋子遇没接话,他不习惯跟任何工作以外的人谈论工作相关的事情:“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不等自己的配偶回话,他就一只手掐断了通话,然后将通讯器放回了口袋里。
等到把手头的任务都处理完毕之后,隋子遇终于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接近深夜,他站起身收拾东西,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已经超过最晚下班时间,留在执行局里工作的人相比往常少了很多,空荡荡的走廊里亮着冷白色的灯光,光线投射到两旁的金属墙壁后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更加惨白。
隋子遇出来以后先去了一趟隔壁的茶水间,在里面冲了杯浓缩咖啡,接完后站在咖啡机旁一饮而尽,喝完将纸杯往垃圾桶里一扔,转身离开了执行局。
法院外围种了一圈橡树,昏黑的夜色中摇曳着婆娑的树影,路旁的灯盏发出微弱的光,映出不远处一团模糊的虚影,隋子遇往那团虚影的方向走去,是他刚刚叫的计程车。
计程车载着他去了中央广场周边的一栋私人公寓大厦,寸土寸金的地带让每一处外表看去金碧辉煌的住宅内里都建造得像鸽子笼。隋子遇一路坐电梯来到顶楼,拿着钥匙开了走廊上的其中一间房。
里面是个一居室,被整理得很干净,台面上没有生活用品,基本看不出居住过的痕迹。
近门上锁的衣柜里放着一套黑色的长袍和斗篷,斗篷做得很宽大,看起来像历史上某个世纪的民间传教士服装。
隋子遇脱掉身上穿的执行局制服,将衣柜里的衣服拿出来披上,又从底下的抽屉里取出黑色的面罩和帽子,直到从头至脚每一寸地方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之后,他在腰间的暗袋里放了一把手枪。
做完这一切后,他径直打开角落里的天窗,借着窗边堆放的杂物直接跨了上去,等上了屋顶之后再把天窗重新盖好,然后反锁。
深夜里的上城区像一只穿金戴银的野兽,张牙舞爪着将颈间佩戴的珠宝首饰撕扯高抛,那些璀璨的碎片被丢弃到城市中,四散到各个角落里,就变成了连片的霓虹与夜灯。
灯火是繁华的象征,而托洛本地的居民大都没有进行夜生活的习惯,大街上空空荡荡,中央广场的最中央建造着高大的莱柏利女神像,底座下面的周围一圈摆了十二支正在燃烧的蜡烛,旁边坐着一位正在小憩的守夜人,大概是祭祀仪式的缘故,他今晚要给女神点一整夜的烛火。
四通八达的城区街道上有星星点点的光源,但城市的高处是一片黑暗的。迎面吹来的冷风没有了建筑物的阻挡,比素日里更加冰凉刺骨,周围一片寂静,隋子遇拨了拨脸上黑色的面罩,透过眼前那片模糊的纱状阻隔物看向不远处的目的地。
那是一栋半废弃的商业大厦,半透明的金属切面尚未来得及涂好漆就已荒废,在幽黑的夜里闪烁着影影绰绰的微光。
大楼的顶部是一个已经荒芜的露台花园,废弃的栏杆上放置了一个钩锁,方便走屋顶的人顺着绳索滑过来;从钩锁到隋子遇脚下的位置,中间直线距离相隔着大约十栋楼,他没有多耽搁,抬脚就向前越去,跳过一栋楼后很快又落到下一栋楼。
一直到双脚都踏上了那座露台花园的栏杆,隋子遇从栏杆顶端悄无声息地跳下来,然后顺着角落里的偏门走进了大楼的内部。
负责接应的联络人就站在那扇偏门的后方,穿着和隋子遇一样的装束,大楼内部没有开灯,周遭一片漆黑,身披斗篷的两人几乎要和这种黑色融为一体。
联络人手里端着两只正在燃烧的蜡烛,看见他进来后,用一种古怪的口音缓慢而沉郁地说了句话,低低的语气和奇异的语调让他仿佛在吟唱颂诗:
“何处赞颂会因狂热而沉默,何处欲望受制教条而封锁?”
颂诗用的并不是托洛的官方语言,而是一种更加古老的宗教文字,隔着厚重的斗篷和面罩,联络人听见面前那团黑影张口了,发音和咬字都标准得和他刚才吟唱的那两句如出一辙,但语调平而低,不像歌唱,只是阐述,将这句诗接续了下去:
“何处愚人难分福祉与灾祸,何处信仰灭毁清规剩烈火?”
隋子遇听见对面传来一阵沙哑的轻笑,然后面前的黑斗篷递给他一支蜡烛,他们一前一后,端着蜡烛往楼道更深处走去。
他们越走越低,一直走到一处暗门前,推开之后,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开阔的密室,空荡荡的地面上摆放了一圈正在燃烧的蜡烛,蜡烛中间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
屋内烛火通明,除了中间地上的那些蜡烛发出的光,密室的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披着黑斗篷的身影,每一道影子的手上都端着一盏烛灯。
在最中央的最高处,坐着一道佝偻的身影,一动不动地面朝着密室的大门方向,犹如一块冻结的石头,和身后墙壁融为一体,共同凝视着来人。
联络人停下脚步,安静地举着自己的那盏烛灯,站到了左侧那排黑斗篷中的一处空位中。
从地面到最高处要经过三层阶梯,除了屋子两旁的黑衣人之外,每层阶梯上还各伫立了两道黑影,静默地守在最高处那道佝偻影子的两侧。
隋子遇进门之后,在那群黑影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登上了台阶,走到第二层右侧的空位上,停了下来,与左侧那道黑影如出一辙地低垂下头颅,然后维持着举烛的姿势不动了。
聚众的影子仿佛一群被拔掉了舌头的乌鸦,在烛火的映照下沉默地守望着黑夜。直到座上那道佝偻的影子用某种奇特而含混的发音咕哝了一句什么,整间密室里的黑斗篷顷刻间齐刷刷地跪下来,站在阶梯上的黑斗篷则弯下腰,保持着鞠躬礼。
晦暗中走出一道人影,手里拿着一只濒死的白鸽,另一只手握着剪刀,在烛堆前将白鸽剪成了几段,剪碎的尸体被抛入熊熊燃烧的烈火中,皮肉被烧得逐渐枯焦,发出刺啦的断裂声。
然后屋内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低吟声,吟诵的诗歌内容与刚才隋子遇与联络人对接唱的是同一首:
【何处赞颂会因狂热而沉默】
【何处欲望受制教条而封锁】
【何处愚人难分福祉与灾祸】
【何处信仰灭毁清规剩烈火】
【我们侧耳倾听】
【白昼丧钟来自明日的地狱】
【我们忏悔昨今】
【罪欲的法槌不曾指认圣灵】
【若堕落之预言源于愚昧】
【则今挥剑向神本为赎罪】
直到颂诗吟唱到最后一节,炽热的火舌彻底吞噬了信徒奉给它的祭品,周围的蜡烛堆逐渐燃尽,周遭重新归于寂静。
吟唱的时候隋子遇没有开口,站在阶梯上的所有黑斗篷都没有开口。仪式结束之后,台阶下两侧的影子群逐渐带着他们的烛灯如潮水般从黑夜中散去,密室里渐渐变得空旷起来,直到只剩下阶梯上的几个人,以及最上方那道佝偻的身影。
佝偻的身影缓慢地站起来,面向着台阶上方的那道墙壁,用手一按,露出墙壁上的一道暗门。
紧接着,他回过头来,俯视着台阶上的那几道黑影,往左边第一阶上站着的黑斗篷偏了下头,声音沙哑地语焉不详道:“一个一个来。”
对应位置的黑斗篷应声随着佝偻影子进了暗门,剩下的几个人依旧鸦雀无声地守在原地,偌大的密室苍茫而安静,只有几点莹莹烛火在手中轻微地摇曳燃烧。
片刻之后,暗门打开了,上一个黑斗篷捧着烛灯走出,另一位与他同台阶的人随即应声向前,两道身影擦肩而过后,先前的黑斗篷吹灭蜡烛,迅速消失在了黑暗里。
黑色的面罩和眼纱严重妨碍了每一个人对彼此身影的辨认,当烛火一灭,那盏灯所代表的身影就再也看不见,只有极细微的脚步声预示着上一个人的离开,此刻台阶上只剩下两道驻守的影子。
隋子遇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在他进去之前,上一个进门的黑斗篷并没有按照规定及时出来,只有那道暗门开了,里面走出那道佝偻的身影,他们的首领亲自站在门口,对着台阶上仅剩的那一位下属说道:“进来吧。”
等到进去之后,隋子遇才知道为什么上一个“同事”没有出来。
暗门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以至于枪声响的时候,门外的人根本无法察觉。首领低头在桌上更换着自动手枪的弹匣,他的脚边横呈着一具尸体,胸口的心脏处被弹孔打穿了,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涌出,将黑色的袍子浸得泅湿。
死人的斗篷和面纱都被掀开了,露出原本的那张脸,一双眼睛满是惊恐,像是见到了地狱的撒旦。
隋子遇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往地面上挪过视线,反倒是坐在桌边的首领开口了,他的声带似乎受到了某种损伤,每一句话末尾的字节都会变成气音,连带着声音也被压得极低:
“这是叛徒的下场,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应该背着他们的父亲去向其他组织投诚,你说是吗,以利亚?”
隋子遇站在门边,房间里没有电灯,只有桌子上的一盏油灯和他手里的蜡烛,屋内微弱的光芒洒落在他身上,将脚边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道幽微的影子弯下身体,流动的黑暗覆盖了尸体死不瞑目的脸庞:“当然,这是我们曾向您许下的誓言。”
“没错,誓言,誓言——以利亚,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对你寄予厚望。”首领一边说一边揭下他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沧桑的中年男人的脸,胡子拉碴,左右脸颊上都有极深的刀伤留下的疤痕,“即使你外在的身份是托洛的执行官,执行官先生,你的权柄会成为朝向我们的刀锋还是刀柄?”
隋子遇随着他的语言和动作,也无声地摘下了自己的黑纱,蓝色的眼睛对上桌边男人那双黑沉沉有如乌云汇集的眼睛时波澜不惊,只一个单膝朝地跪了下来,背脊依旧笔挺:“我的行为一如我的初心,也从不后悔自己对灰楼许下的所有誓言,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如此。”
周遭一片寂静,过了片刻,他感觉到一只粗粝的手轻轻抚过自己低垂的头颅。
“我对你说的此番话皆是出于信任,以利亚。”中年男人喃喃道,“让我看到你的忠诚,以利亚。”
“我会的,首领。”
“来讲讲我们最近的生意吧——两个组织对我们设在下城区的根据地进行了袭击,有两位同胞在这次的火并中丧生,还有三位被俘虏,所幸我在他们身上装了微型炸弹,他们没有来得及将更多机密信息说出口——这件事困扰我很久了,同行的骚扰就像锲而不舍盯着一顿饭菜咬噬的苍蝇,我希望你能给出切实有效的建议,以利亚。”
隋子遇缓缓起身,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欠身在首领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退回正常站姿,伤疤男人看他的眼神依旧低沉而锐利,就这么凝视了半晌,末了微不可闻地缓缓点了下头:“我相信你的判断,以利亚。”
“回去吧,别在黑夜里站太久。”男人坐在扶手椅上,将身体转过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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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依旧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隋子遇,“明确你的地位和职责,当一条乖顺的狗总比做一具冲锋陷阵的尸体强,我说得对吗,‘执行官’?”
黑斗篷没有回应,安静地伫留在原地,经过片刻的沉默后,不置可否地将黑手套脱下后放在胸口,作出一个表示效忠的礼。
男人重新背过身去,表示这次会谈已经结束,他可以离开了。
从灰楼里出来的时候,中央广场上女神像周围的蜡烛依旧没有熄灭。守夜人眯着眼盘腿坐在地上,微微向下一点一点的脑袋和身旁烛火摇曳的幅度如出一辙。
隋子遇站在高处的楼顶上,瞥了一眼远处的钟楼,此时刚过凌晨一点。
他按照原路回到了那间私人公寓的大厦顶部,在屋顶上掀开天窗时刮来一阵冷风,他在迈进去之前抬头看了看天空,托洛的夜晚从来没有很明显的星星,零星的几粒都藏匿在厚重的云层当中,偌大的夜空里只有一轮黯淡的残月,静静悬挂在他的正上方。
他像一颗渺小的星星,坠落在大地这条浩瀚而奔腾不息的银河里。
他在公寓房间里换回了先前穿的服装,将黑袍和斗篷重新放回衣柜后锁好,刚把手枪从暗袋里拿出来,放在桌边的通讯器就亮了,短促地响了四下后重新回归寂静,这是他之前和冬冉定过的暗号,代表事情结束,对方已经先回去了。
等到把一切全都收拾完后,隋子遇离开了这间公寓,赶凌晨的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说是“家”其实并不准确,隋子遇至今为止对那栋新婚的房子都毫无感觉,在这之前他名义上的家是隋家庄园,从那时起他就很少回去,家族里象征性地给他在庄园的别墅楼里分配了一个房间,一直到大学毕业,那间房里唯一留下的生活痕迹只有两本书。
两本书,一本法学的参考书,一本他从修道院带出来的经书,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毕业之后那本法学书被他带走了,经书则一直留在书柜里,和其他书籍混在一起,扉页没有写上姓名,如果不特意去问,没人知道那本书到底是属于谁的。
“家”这个词语,对于他来说与其是一个概念,更像一句口号。
在更早以前,在他还住在修道院里的时候,负责教导他们的牧师和修女们只称呼学生的教名,那时候他年纪很小,那些人给他取了教名,喊他以利亚。他们总是斥责,说以利亚,你为什么不跟着其他人一起读经书,你为什么不说话。
晚饭通常是发硬的面包和混浊的汤,孩子们将食物洗劫一空,留下残羹冷炙,负责分晚餐的修女看到因为罚站而晚来的他,布满褶皱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她问他,以利亚,你为何这么执着呢。
你为何这么执着呢。
隋子遇站在公寓楼下,周围是四通八达的中央广场,远处的道路在视野中渐渐凝成看不见的一点,冷空气沿着他套在外面的大衣钻进袖口里,他往附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脑子里是刚刚那具被射中心脏后死不瞑目的尸体,从惊恐的表情到被血浸染的黑衣,然后变成首领手中正在换弹匣的自动手枪。
枪管的角度一点点偏移,从朝着尸体的心脏,到对准桌边男人的脑袋,冰凉的握把硌着他的手指,让死亡显得像一阵无声的冷风,他凝视着那阵风,试图弄清楚风背后藏的是什么,然后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那把枪在抵着目标太阳穴的同时,也在同样对准他自己。
新购的婚房建在上南区的市郊,附近是一片灌木林,地理位置比较幽静,从地铁站出来后还要步行一段时间,等到能看见印象中的那栋房子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
这是他第一次回到这个名义上的“家”,一栋新装修的白色小洋楼,房子外栽种着欧石楠和洋水仙,二楼有个阳台,漆成奶白色的木栏杆上放了一个敞口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香槟玫瑰,是领证当天婚姻登记处的人送给他们的那束。
能看出来这栋房子的主人很有生活情调,至少其中一个是这样。
隋子遇原本打算从偏门进去,到自己的房间里凑合一晚了事,第二天继续赶回局里处理之前的事务,但他到达的时候脚步停了一瞬,因为看见一楼屋里的灯还亮着。
他走到门口,刚想掏出钥匙,就发现门没有锁,是虚掩着的,心里缓慢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一推开,就看见趴在餐桌上昏昏欲睡的一道人影,桌上还放着一碗夜宵。
门开时会传出明显的响动,声音将桌边人一下子惊醒,简斯理抬起头,眨了眨惺忪的眼睛,看清来人后绽开一道笑颜:“你回来啦,汤有点冷了,我去给你热一下。”
隋子遇定定地跟面前正一脸期盼看着自己的人对视了几秒,白天过量摄入咖啡的副作用此时似乎上来了,他感觉到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疼:“你在干什么?”
“等你。”简斯理的语气里带着雀跃和热切,困倦与睡意都不能影响他站起身来,想帮面前的伴侣脱下外面的大衣,“我问了隋阿姨,她说你工作的地方不提供晚饭,你说大概十一点下班,我想着你回来还可以吃点东西,就做了碗汤在餐厅里等你,不过现在有点凉了,啊,刚刚不小心差点睡着,幸好你回来了……”
他的手指碰到隋子遇外衣的领口,稍微偏移就蹭到了脖颈处的皮肤,指尖划过去时的异样触感让隋子遇触电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对方企图进一步的动作。
“不用。”他皱了皱眉,站在门口保持着和对方大概一米的距离,“离我远点。”
他讨厌所有人的触碰,除了一些必要的表面场合,其他时刻都尽量避免与任何人进行皮肤接触,因为身份和性格的缘故,也基本没有人敢像这样碰他。
面前的少年维持着双手悬在半空中的姿势愣神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将手缓缓收回去,面上流露出失落的神色。
隋子遇抬眼瞥向不远处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凌晨一点五十七分,还有三分钟到两点。
如果对方从十一点开始等,到现在为止已经等了快三个小时。
如果他今晚不回来,对方难道要在这间餐厅里守一夜?
“下次别等我,我不一定回来。”他说完就想走,结果袖子被拉住了,心里堆积的疲惫和厌倦一瞬间达到顶峰,他回过头,想直接甩开对方,结果对上一张怯生生的脸,他低头瞥了一眼,抓着那只袖子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他没说话,也没抽回,等待对方的下一句话。
“那个,我……”简斯理怯生生地开口,说到一半垂下眼帘,长而幽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呢?”
隋子遇一时间没有回答,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皱了皱眉后应付道:“随你。”
睫羽的末梢颤了颤,简斯理重新抬起头,眼中恢复了之前的明亮,转为一片期待:“我可以喊你哥吗?”
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面前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上午被人叫“子遇哥哥”的记忆场景还历历在目:“最好不要。”
“那……亲爱的。”简斯理抓着他的那只手力道又收紧了一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表情几乎称得上明媚,“亲爱的,你还没吃晚餐,你不饿吗?先吃点夜宵再睡吧,我给你准备了……”
“我说了我不需要。”隋子遇将他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一字一句道,脑子里因摄入过量咖啡因而发痛的神经不断叫嚣着让他回去休息,而他此时此刻站在凌晨两点的餐桌边和一个刚认识七天的陌生同居人掰扯该不该吃夜宵。
隋子遇将盛着汤的碗推到一边,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几乎没合过眼,连续不断的高强度工作和四处奔波已经让他的状态有点接近身疲力竭,但明面上依旧看不出他的意识已经濒临模糊。
他的一只手撑在餐桌上,保持着对峙谈判的姿势冷淡地看着对面人,继续将刚才的话说下去:
“以后有重要的事情发消息,别打电话,我不会接,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别碰我,别来关注我,也别来打扰我,当彼此不存在,相安无事地过下去,这是我对这段婚姻提出的唯一条件,你在领证前就答应过了。”
简斯理愣愣地望着他,头顶的吊灯光落到那张漂亮的脸上,将色泽清浅的瞳孔映得宛如透光后斑驳陆离的玻璃珠,屋内一时间只剩下寂静,片刻的沉默之后,少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垂着眼的样子看起来很落寞,顺从地点了点头。
隋子遇松开撑着桌面的手,想回房间里洗漱后睡觉,大概是太累的缘故,转身的一瞬间太阳穴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钝痛感,他脚上的动作停滞了一秒,下意识闭眼抬手碰了一下发疼的地方,就这恍神的片刻功夫,下一秒身体就被人从背后环住。
一只手隔着他的手背一路摸到了眼角附近,另一只手则扶着他的肩膀,耳畔传来关切声,因为近在咫尺,对方呵出的热气总是若有若无往他从来没被碰过的耳廓里钻,声音里夹杂着情真意切的焦急:“没事吧?是这里疼吗?要不要我扶你回房间休息?”
还没等他作出反应,那双手又赶在他应激前立即收回,隋子遇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对方茫然无措又紧张不安的神情,简斯理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似乎想触碰他又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后立刻缩了回去,少年做错事似地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歉道:“对不起,我,我没有控制住,我以为你不舒服,一慌张就忘记了,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嘴唇都在颤抖,简斯理重新抬起头,看见隋子遇从耳边到脖颈处的皮肤红了一大片,望向自己的眼神没有收住愠怒,素来沉静的眼睛里难得激起了涟漪,过了片刻后才一点点恢复成平静的情绪,对方没有再跟他掰扯一句,转身离开了餐厅,片刻后,走廊尽头传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响。
“……可以原谅我吗,只是不小心的。”简斯理小声地站在原地把后半段话补全,四周鸦雀无声,他在这片寂静的包围下独自在餐厅里待了一会儿,末了将手背放到嘴边,唇角突兀地上扬,耳朵微微红了,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
隋子遇从拿着毛巾进盥洗室到洗漱时都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一直到洗漱完毕,杯子被他砰地一下摔在台面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心里积压着一股烦躁。
回到卧房里,隋子遇换了衣服后草草躺到床上,临睡前才发现一点异样,床上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换过,他闭上眼睛时能闻到明显的香薰味,像从某种松木或檀木里提纯精制出的,中间夹杂着几缕暗香。
暗香藏得很隐晦,但一旦注意到就无法忽视,因为跟淡淡的木质香比起来太过浓烈,浓得有些甜腻,像小时候吃多了黏在牙齿上的糖果,摆脱不掉又挥之不去。
隋子遇对气味不敏感,分辨不出来这股幽微又甜腻的味道是花香还是果香,但不影响他翻了个身将被子推远了点,结果发现枕套上也有。
他想的是明天早上起来把所有能开这扇房间门的钥匙都收走,疲倦让他抵触在这种琐碎的小事上耗费任何精力去思考,压抑一下心里的不适感,凑合一下也就过去了。
枕边的通讯器幽幽地响了一下,他睁开眼,拿过来看上面的新消息,五秒钟读完后摁掉屏幕重新往床头一扔,继续闭上眼睡了。
消息来自他对门的房间里,发信人很乖巧地听了他的话,没有再打电话来打搅他。
【我想这应该算重要的事……明天晚上在隋家庄园里会举办一个小型宴会,七点左右开始,两家的夫人通知我们一起去参加。】
【又及,记得戴结婚戒指^_^】
4. 猫眼效应(四)
“新更换的酒怎么样,我特地托人从雅各维尔进口的,那里对传统酿酒技术有着非常严格的把控,我很欣赏他们在对待这类手工艺品上精雕细琢的态度。”
“很不错,隋家的酒庄里有类似口感的葡萄酒吗?”
“有,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雅各维尔的供酒商前阵子跟我联系,想要与隋家的酒业合作,他们提供货源和酿酒配方,我们作为他们在托洛的代理商,给他们提供更好的贩售渠道,我正在考虑是否要答应。”
“我想这是个不错的商机,托洛的每一个家庭举办晚宴时或许都需要这么一款葡萄酒来锦上添花,没有哪位夫人能拒绝这么清新又不失醇厚的风味。”
“但愿吧。”隋夫人一边说一边将杯中的酒液斟满,末了露出一个微笑,“我那还在雅各维尔游学的大儿子曾经在信里跟我谈到过,说他很喜欢用当地特殊工艺酿造出来的红酒,我想他如果回来之后,发现在家乡也能品尝到这种酒,应该会感到惊喜吧。”
“那你更应该答应那位酒商的请求了。”简夫人有点惊讶,“令公子出去留学多久了?我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在这里出现了。”
“他走的时候刚刚成年,我这么一说你或许就理解了,那个时期的托洛并不适合人居住……他的父亲把他送到雅各维尔的亲戚那边后,他就一直跟着他们学习一些家族事务,同时在当地的学校里继续读书,他看起来也很喜欢雅各维尔,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前两天他给我写信,说等今年的学业完成后就会回来。”
“雅各维尔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但我受不了那里混乱的管理政策,没有阶层严明的制度约束的后果就是绞刑架上永远会有排不完的队伍。”简夫人说到这里捂住嘴,打了个轻微的呵欠,“小斯理也是从雅各维尔过来的,我希望他能感受到托洛在各方面都应该比雅各维尔更好。”
她们此时正站在宴会厅的中央,倚着酒桌聊着闲天,聊到一半旁边的宴会厅大门打开,守卫送进来一位穿戴精致得体的女人,后者望向她们时绽出一个微笑:“哦,我来晚了吗?”
“怎么会呢,白夫人。”作为东家的隋夫人缓缓走过去接住对面女士伸过来的手,“只是一场普通的宴会,你能愿意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了,又谈何时间的早晚?”
“那我就放心了。”白夫人回答道,依旧保持着笑意盈盈的模样,“你们在聊什么?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酒香,似乎不像托洛本地的品种,想了好一会儿都没得出答案,难道是斯蒂特家的酒庄产的?”
“哦,得了吧,怎么可能会是斯蒂特家。”隋夫人说,三个夫人聚在一起适时地发出笑声,彼此间明白这只是一个活跃气氛的轻松玩笑话,“他们的家主还没来得及将自己身上的泥土洗干净呢。”
“所以你今天没有邀请他家的夫人来喝酒?”
隋夫人笑而不语,抿了一口酒后才答道:“你记忆肯定糊涂了,他们家哪来的现役夫人,那个男人自从亡妻后就没再娶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是他的结发妻子留给他的,唉,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简夫人跟着喟叹了一句,脸上渐渐浮现出多愁善感的神色,“不知道我的小斯理现在到哪了?他和小遇已经出发了吗?我好想快点见见他。”
“我跟他说了晚宴的具体开场时间,他俩都是守时的孩子,应该马上就到了。”
“简斯理吗,我听过这个孩子的名字,也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照片,他长得……非常可爱。”白夫人说,将斟满的酒杯和面前隋夫人的轻轻碰了一下,“与你家那位年轻有为的执行官可太相配了。”
“谈不上,只是借了点时运的风罢了。”隋夫人从善如流地和她一碰杯,觥筹交错的同时互换了一番对彼此家族中后辈的称赞,“若要说年轻有为,又有谁能比得过白家的大公子呢?这么年轻就担任上了首席审判官,怕不是下一届的审判长衣钵就要传到白洛维手上了。”
白夫人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抬举了。”
“怎么能算抬举呢,我早就听闻现任的审判长对白洛维欣赏有加,况且白家对他有恩,谁都知道他早年仕途不顺,是你们家族收留他作了私家律师,没有这份扶持,怎么会有他的今天?如果不出意外,老审判长早就视令公子为唯一栽培对象了,这顶桂冠落到他头上,也算得到了名副其实的延续。”
对方意有所指,白夫人只淡淡地啜杯中红酒,末了抿起嘴角,温声道:“单份的权力也不能说明什么,就像法庭内的终审环节,最终的宣判结果总归是由几方共同商议决定的,除了审判官之外,法官、执行官、陪审团的建议都很重要,陪审团算是占了其中一半的话语比重吧?我记得十二个陪审团席位里,你们隋家就有两个名额。”
“只是挂名罢了,我每周都会接待大批来自各个城区的客人,其中不乏有很多向我乞求某一场具体裁决的陪审资格的,只要让我相信这个名额能给他们带去正义和公理,我都会欣然交付予他们。至于平常,我们族里其实很少有人会去亲自参与法庭的陪审,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吗?”
“但光拥有挂名资格也是很重要的。”白夫人微笑道,“你说是吗,简夫人?”
“或许吧。”简夫人放下酒杯,手套抚过眉间,一闪而过某种忧郁之色,“毕竟喜欢惹是生非的小孩子太多了,我总是无暇顾及,即使告诉他们不是每一场由放纵和冲动造成的灾祸都能用金钱解决,年轻人往往也听不进去,有时候或许一个陪审团名额真的能减去不少麻烦,至少能提供一丝底气。”
“所以你才那么喜欢小斯理,毕竟像他这样懂事体贴又乖巧、从不惹是生非的孩子现在确实不多了。”隋夫人开玩笑道。
“他确实很讨人喜欢,倒不如说子遇也是,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很安分的人,虽然年轻,但为人处事都周到得很,你总挑不出他们俩的错处。”
聊到这里时,宴会厅的大门再次传来开启的声响,简夫人第一个率先回过头,看见门口走来的两位青年后登时迎了上去,一只手抚上来人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等待许久后的欣喜和放松:“你可算来了,我的小甜心。”
简斯理弯下腰,任由面前的贵妇人慈爱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甜甜地笑道:“我在来的路上就一直期盼着能和您见面了,您今天戴的帽子真美,薄纱和天鹅绒很衬您的肤色,让我想起清晨湖泊边缓缓升腾起的烟霞。”
“你说这顶?我找的那位设计师排了半年的预约档期,直到上周才有空为我量身定制了这款帽子。”简夫人抚了抚帽檐,抿唇一笑,显然对这样的赞美非常受用。
她转过身来,明媚的表情和优雅的姿态都能让人感到她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变好了不少:“我要向你们宣布这里有个嘴比蜜糖还甜的小艺术家,他夸人的功夫简直值得托洛周刊为他单独开辟一期专题采访。”
“这是肯定的,夫人,我现在就很期待看到这一期专访的具体内容。”白夫人顺着她的话开玩笑道。
“小艺术家,听说你在大学里修的是戏剧专业。”隋夫人顺手将桌边一块烤好的小点心拈起来,递到了面前少年的手上,“先吃点甜的吧,距离正餐上来还要过一会儿呢。”
“谢谢夫人。”简斯理接过蛋糕,一边说一边弯起眼睛,透过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水晶灯折射出的光,能看到他那对水玻璃一样清透的瞳孔在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是的,戏剧表演,夫人,我非常热爱这个专业。”
“是来了托洛之后突然对这类艺术产生了兴趣吗?”
“一直以来都是。夫人,它教会我们如何在舞台上找到灵魂的归属,成为一个受人喜欢的戏剧演员一直是我的梦想。”简斯理保持着温柔有度的笑意说到这句时,有一瞬间笑容突然僵住了,像破裂后剥落掉漆的壳一样碎掉了,眼神放空,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空气,没一会儿又恢复了正常,没有谁注意到他这一刹那间的失常。
“我想再没有谁比你更加适合这个行业了,我的孩子,你天生就在艺术上蕴含某种才能。”
“托洛中央话剧院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对外招聘新人演员,或许我们有朝一日能坐在那里的舞台前欣赏你的演出吗,小甜心?”隋夫人笑着问他。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感谢您告诉我这件事,夫人,如果它欢迎一名尚未毕业的大学生以戏剧演员的身份登台的话,我会去试镜的。”
“你肯定能如愿的。”简夫人说罢停顿了片刻,末了含笑看向面前两个年轻人互相挽住的胳膊,眉眼里带着慈爱,“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
隋子遇站在原地,他的一只胳膊被身旁人用手指轻轻搭着,力度不大,但始终没有松开过,也是这个缘故,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番看似亲昵的姿态没有动过;本人穿着出席宴会用的藏青色晚礼服,更衬得一双蔚蓝色眼睛深邃得像静海,在简斯理和夫人们问候致礼的时候,他一直微微侧着头,视线往相反的方向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简夫人的话之后,隋子遇才收回目光,望向面前的女士,极细微地挤了下嘴角,看起来试图作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但大概是这一次扬起的弧度实在太过淡漠,头一回连基本的应酬笑容都没有做到。
他一般都能对每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作出得体的回答,但偏偏在简夫人说出这句话之后,有两秒钟他都没有接话,空气尴尬地短暂沉默了一瞬,就在这时,身旁的简斯理侧过头来,拉过他的手,轻声细语道:“亲爱的,你衬衫袖扣松了。”
说罢将他的袖口端到自己的手指间,将袖扣重新卸下佩戴好,隋子遇垂眼看着他的动作,他没法强迫自己做出与内心大相径庭的伪装,但也知道对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在简斯理抬起手的间隙里轻声说了句:“谢谢。”
简斯理将最后一枚袖扣的方向调整好,闻言抬起头,眼角和嘴角一起弯成月牙的弧度,耳后的红晕还没有褪去:“下次小心些,亲爱的。”
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化成了指间亲昵的触碰,融在了恰到好处的沉默里,简夫人微笑着不再言语,反而旁边的白夫人在此时端着酒杯向前走了一步。
她一改方才的沉默,对站在一边、被伴侣重新挽住手臂的隋子遇微笑着点了点头致意,从容的表情和仪态让后者联想起法院里那位同姓的审判官:“晚上好,小执行官,我前两天刚在报纸上看到过你。”
隋子遇的目光顺着话语向前望去,看见面前人之后点了点头:“我的荣幸,夫人。”
“不必如此拘束,孩子,你看起来和照片上一样谨慎。”白夫人说,“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对你来说是在一条路上走远的必要条件吗?”
“或许吧,夫人。”
宴会厅门口的迎客铃在此时被拉响,一位侍应生走进来,一路径直来到他们一众人面前之后停下,低头轻声请示道:“夫人们,两位老爷来了。”
隋夫人连忙挽起简夫人的胳膊,一齐往宴会厅外走廊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吩咐身旁的侍应生:“待会儿记着给他们单独留个隔间,准备好纸笔、合同、醒酒茶和打印机……”
声音随着脚步的离去逐渐变得微弱,直到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白夫人见状后也没有再逗留,转身离开了这里,留下背后的一对新婚夫妻,隋子遇在这时候才缓缓将眼神移到他伴侣的身上,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动:“放开我。”
简斯理原本搭着他的那只手正虚虚地覆盖在他衬衫的袖扣上,无名指上戴着他们结婚时交换的那枚戒指,听见这句话后轻微地笑了笑,很快将手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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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
手挽着手的动作是在来之前简斯理提出要这么做的。当时他们刚把车停到庄园的后院里,下车的时候简斯理拉住了正要往别墅大门口走去的隋子遇,很小心地没有碰到手臂,只是虚虚地拉了下袖子:“待会儿进去的时候,我能挽着你的胳膊吗?”
隋子遇脚步没停,头也不回地撂了句:“松手。”
这句话一出,他感觉到自己的袖口顿时一轻,似乎经历了昨晚的事情后,对方很怕他会讨厌他。
袖口的那只手放开之后,他不带犹豫地继续往前走去,隔着夜晚刮到耳畔时模糊的风声,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干涩而生怯的声音:“只是宴会礼仪,我不会真的碰到你的。”
隋子遇停下脚步,目光往身后人的方向瞥去,但对方低着头,碎发垂落下来遮住眉眼,半边身体都隐没在周围黑夜的阴影里,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短暂的寂静后没有得到回答,面前人似乎以为这代表无声的拒绝,试图将表情调整回参加宴会时的得体微笑,但嘴角努力上扬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只能停留在一个落寞的弧度,嘴上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已经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能的话也没关系,如果让你厌烦了很抱歉……当我没说过这句话吧。”
随着最后一个轻飘飘的字音落地,简斯理重新抬起头,一下子对上了隋子遇那道安静的目光,顿时怔住了。
隋子遇注视人和物时的目光是一样的,沉静而专注,一双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清晰地映出眼前人的倒影,他的背后是庄园别墅大门内隐隐透出的金色灯光,落在乌黑的额发上,光辉流转间让那道原本不含感情的视线几乎产生了温柔般的错觉效果,原本森冷的一汪水在此刻都仿佛有温度了起来。
在隋子遇的眼里,对方从抬起头开始就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发呆,简斯理愣愣地望着他的脸,似乎没想到自己还留在原地没有离开,表情看上去还有些受宠若惊,耳朵一瞬间弥漫上了淡淡的红色,逐渐往脸颊处发散过去。
等到反应过来后,面前的少年倏地一下避开目光,不自觉地拿手背碰了碰发烫的面颊,表情有些窘迫。
然后简斯理就听见面前人简洁地回应了一声:“知道了。”
正式晚宴的礼仪中,有婚姻关系的配偶确实应该挽着手进入宴会厅,况且两家的夫人都在场,在长辈面前表现得恩爱一些本身就是联姻的职责之一,这个提议无可厚非,隋子遇认为这么做没有问题,所以他答应了对方。
他不想去细思对面人站在黑夜里以为被拒绝时难以抑制的难过模样、看见自己后又一瞬间重新明亮起来的表情、染红的耳朵、紧张躲避的眼神……他不去深究自己看见那些后心底的真实反应,所有琐碎的触动像是被闷在土里的种子,如果你不想给它一个答案,那就连根都不需要生长,连着那些微弱的破土的预兆一起掐断。
听见这句答话后,简斯理的眼睛肉眼可见变得比之前更加透亮,嘴角无法抑制地扬起,他两步并作一步地赶到隋子遇身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挽起对方的手臂,隋子遇无意间偏过头时视线掠过他的脸,看见身旁人垂着眼帘,脸侧染上的红晕像粉色的晚霞,翘起的嘴角维持着一个安静而满足的弧度。
这样的笑容对隋子遇来说很陌生,他只在小时候读的一本黑白图画书里看到过类似的感觉,书里的文字把它形容为幸福,而这两个字本身对他来说仿佛烙铁一般滚烫,只是靠近就几乎要被灼伤。
简夫人在和隋夫人一起迎完客后回到了宴会厅,一回来就找到了正独自一人在餐桌边挑小蛋糕的简斯理,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经典绅士款西装、拿着象牙手杖、打灰领结的陌生男人,不知是特地带到这里来的,还是只是出于无奈无法甩开:“小甜心,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子遇呢?”
简斯理直起身体,维持着一贯懂事乖巧的笑意:“有一位先生来找他,想要单独和他谈一些事情,我就留在这里等他了。”
“这样吗,真是不太巧……算了,先跟你介绍一下,这位先生从刚才开始就想向我打听你的位置,在知道了你学习戏剧表演后很感兴趣,或许你们应该认识一下。”
还没等简斯理作出反应,站在夫人身后的那位男人就率先开口道:“您好,在下贱姓诺利斯,目前是第五大道剧院的临时经理,这是我的名片。”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将手里的名片递到面前人的手上,他的眼角还残留着几丝未抚平的褶皱,一个已过中年的男人却在此刻的宴会上对一个面容稚嫩的青年卑躬屈膝,使场面带着某种诡异的错位感:
“我的一个朋友在托洛大学的表演系里教书,听他赞赏过很多次您的天资,如今百闻不如一见,您比他描述的更加优雅漂亮、也富有一位戏剧家应有的身形与气质……不知是否可以与阁下借一步说话?在下还有一些小小的请求想与阁下探讨。”
“看起来你们应该要聊一会儿了。”简夫人说,游移不定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心神不宁,她没过两秒就转头看向了简斯理,“小甜心,能告诉我你的丈夫刚才往哪个方向走去了吗?”
“那边那个小隔间,夫人。”
简夫人道谢过后就转身提着裙摆匆匆离开了,留下简斯理继续微笑着面对眼前一脸谦卑弯腰低着头的男人。
他才刚来托洛两个月,不管是哪个教书的朋友都不会到极力举荐这一步,对方显然话里有话,又碍于第三人在场,出于某种忌讳一直不敢直说。
“您这话就言之过重了。”
“我想远非如此,我的请求理应搭配上这样的措辞,也请您相信我的诚意。”打着灰领结的绅士说,“A001……先生。”
5. 猫眼效应(五)
简斯理原本在小蛋糕间徘徊的手指一顿,嘴角随即缓缓扬起,他没有看对方,只手取了最高处纸杯蛋糕上点缀的一只樱桃。
鲜红的果实底部沾上了些许白色的新鲜奶油,简斯理一手托腮,一手旋转着樱桃柄,垂眸端详着上面微微滚动的水珠,声音褪去掩盖后语气是沉下来的:“我不记得我给过你们来这里找我的规矩。”
“当然,先生,我也是迫不得已……我能这样手无寸铁地来到你面前,就说明我早已无路可退了,不是吗?”
“你的废话很多,培养你的人应该考虑一下拔掉你的舌头。”简斯理的眼神瞥向一边站着的男人,一双眼角依旧弯着,桃花状的眼型看起来温柔而多情,脸上保留着妍丽的笑意,“谁叫你来的?”
绅士的额角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拭完后倔强地继续保持着微微低首的鞠躬礼,即使他的腰已经在发抖了:“我想您误会了,我此番来到这里,不因为别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
在对方反复试图解释的时间里,简斯理一直没说话,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末了等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空气再度陷入沉默之后,他盯着手里的樱桃,突然不明显地勾了下嘴角:“你的托洛官方语里带着雅各维尔口音。”
中年男人手里拿着的象牙手杖“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简斯理无视了这声响动,终于停止了对手里东西的端详,一手将樱桃送进嘴里叼住后,另一只手将桌子边缘的白兰地拿过来,一边往高脚杯里倒酒液一边将视线移向面前人:“诺利斯先生,你也想来一杯吗?”
被他揭掉老底的诺利斯先生此刻脸色灰白、双眼放空,再也没有开口做任何粉饰性的话语,简斯理倒完酒后将杯子往他的方向一放,他愣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张口已经失去了他那倔强的绅士礼仪和底气:“不,不用了……”
“别客气啊,就当是敬你那位素未谋面的朋友。”简斯理说完后啧了一声,“什么朋友呢,跟我一个姓氏吗,或者我的父亲知道你在背地里这么抬举自己吗?”
这句话一落地,不光是象牙手杖,男人的膝盖一软,差点一起落下去。
所有的底牌都被揭了个干净,所有的演出也都到此为止,“诺利斯”那张彬彬有礼的面具一瞬间像是四分五裂,一下子剥落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个无所可依、穷途末路时一脸狼狈的异邦人。
他想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或者说在更早以前,在那位远在雅各维尔的大家族长派遣他去找自己叛逃到托洛的小儿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地位和弃子无疑,没有人在意一片从组织群中剥离的细胞最终会飘往何方,他是,其实简斯理也是。
毕竟在这个家族中,所有能够活下去的人里,从头至尾都流着薄情寡义的血,如果不足够漠视他人的生命,就保不住自己的命。
他从来没有正式见过简斯理,只在那个家族的其他人口中偶然听过几次这个叛逃者的名字,寥寥描述拼凑出零碎模糊的形象,那些人说……如果你不想死得莫名其妙的话,就别让那个疯子带着枪消失在你的视线里。
而他现在的做法无疑是主动往对方的枪口上撞,以一种并不体面的方式自寻死路。
男人的眼神无法聚焦,嘴唇颤抖着望着地面喃喃自语:“简,简……他还没有放过你……”
“他当然没有放过我,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说到这里时,简斯理眼里的笑意已经消退殆尽,他顿了顿,继而以一种轻快的语气道,“所以呢,那个老家伙叫你来的目的是什么?跟踪我?抓我回去?还是杀了我?”
说罢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看着杯中滚动的琥珀色酒液,嘴角耷拉下来,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他们迟早会追过来,不过那个老家伙培养了手下这么多年,最后就只养出了你这种窝囊废吗,他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男人不自觉地握紧腰间藏着的刀,连带着肩膀附近一带的皮肤都开始发烫:“你在走前朝他开了一枪……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他说过我是他的骄傲。”简斯理说到这句话时眼神放空了一瞬,盯着面前的酒杯,不知透过那片晶莹的色彩看到了什么,末了放下杯子,重新扬起笑容,“罢了,你还有三十秒的时间关掉身上的定位器和窃听器,然后去给我那亲爱的父亲发送求救信号,让他把追踪我的眼线全部撤掉。”
他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向面前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越发加深起来,微微歪着头,表情在旁人看去几乎显得灿烂:“如果他不答应……我就将你的脑袋割下来邮寄给他。”
另一边,隋子遇坐在单独小隔间的扶手沙发上,一只耳朵里戴着隐形耳机,一边和执行局的下属通话,一边用通讯器翻阅着负责人给他发来的资料。
对方按照他的要求,带着人往那位死者银行家名下的私人银行走了一趟,因为是以执行局的名义,银行代理人不好拒绝他们的要求,只得放开了内部的搜查权限,但各项数据记录加起来过于庞大冗杂,哪怕隋子遇已经将调查范围缩小到了最近半年,最后负责人发给他的资料之厚依旧可以用海量来形容。
隋子遇在数不胜数的混乱交易记录中一项一项仔细地看过去,他的排查工作做得专注异常,十分钟过去后,他在其中一项交易记录的贷款方姓名上标了个记号。
汉德计程车有限公司,随处可见的名字,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大概是创业初期需要启动资金,最近三个月贷款与还款的交易记录高达一百多项。
施威特酒庄,有固定的存款记录,存储方式为现金,大部分以店铺名义向银行汇的款项都是用现金方式,但和其他店面比起来,这家酒庄每天的营业额仍然高得吓人。
如果只是这两条信息还不足够,隋子遇又在另外一条交易记录上画了个圈,这是以银行名义向境外某家公司汇去的贷款,隔日就有了对方公司的还款记录,由于托洛的对外汇款政策,每一笔交易都额外附带着相应比例的加征税,类似的记录潜藏在数据海中,被隋子遇找到了十几条。
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敲了敲隐形耳机,对面的负责人即时回应道:“什么事,执行官先生?”
“用局里的系统查一下我标记的这几家公司,告诉我它们的注册人和注册日期。”
“好的,执行官先生。”
几分钟过去,负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施威特酒庄是斯蒂特酒庄旗下的一个挂名品牌,注册人就是斯蒂特先生本人。”
隋子遇一边看资料一边“嗯”了一声:“继续。”
“汉德计程车公司,注册时间是今年年初,它的创始人是一位二十三岁的女性,系统显示她的户籍在托洛下城区。”负责人继续说,“那几家境外公司不在我们的数据网里,暂时没法知道它们的信息。”
“接着查。”隋子遇眼皮都不抬,“再去一趟银行,直接问代理人要和那几家公司签署的贷款协议,交易记录里设置的利息加上外汇税已经超过了正常区间,他们多半私下签过另外的交易合同,如果拿不出来,就直接带着记录去向法院申请查封。”
“好的,执行官先生。”
隋子遇还想说什么,但刚张开嘴唇又合上了,对面的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头的动静:“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执行官先生?”
“没有了。”他按掉手里的通讯器,“明天前给我结果。”
挂断了通话之后,他转而又拨起另一通电话,片刻之后,对面传来一阵懒懒的声音:“喂?”
“我报个名字,你帮我查一下对方在年初时私人账户中的大额流水记录。”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不明显的叹气:“知道了,等我穿个衣服。”
末了是电脑的开机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和含含混混的人声,和他说话的人似乎叼了根棒棒糖:“你执行局的那批手下又办事不力了?”
“他们没有调查托洛公民私人账户的权限。”
“我明白了。”冬冉若有所思,“虽然有些事情明面上不让干,但你可以指挥我偷偷爬进别人家的电脑里干啊,有什么腌臜事儿是我们这种黑客不能做的。”
隋子遇继续翻看资料,表情纹丝不动:“你说得对。”
“我要双倍工钱。”
隋子遇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冬冉叼着水果棒棒糖拧起眉毛,“我又要说了,你这个性格想找到个容忍你的人比登天还难。”
隋子遇不接话,空气寂静两秒后开口:“查到哪了?”
“刚锁定到人家设备在的局域网。我现在感觉昨天不收你报酬是错误的决定,因为不管收不收你都把我当驴使唤。”
“不然呢?”隋子遇匪夷所思,“我出钱你干活,顺理成章的事,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你没有人性。”冬冉下了肯定的结论,然后把嘴里含的棒棒糖咬碎,使声音听起来更含糊了,“我决定收回昨晚的份子钱,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你的老婆迟早会因为忍受不了你这块臭石头而选择考虑离婚。”
话题再一次莫名其妙地拐到这里,隋子遇不为所动,只觉得电话那头的人这么操心自己的婚恋状况,是不是年龄上去后激素水平过高导致逐渐紊乱,从而造成对他人的婚姻焦虑与智商降低。
但脑子里蓦地跳出来昨今两晚他和简斯理对峙的画面,对方满怀期待看向自己的视线、在一次次失落后逐渐垂下的眼睫……回忆没有持续多久,他向来不喜欢回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抵触的时间一长,久而久之也就不擅长回忆了。
电话那头的冬冉只能听到他那冷漠又无情的老板兼哥们平平淡淡地回了句:“那最好。”
“我有时候是真挺怕你会孤独终老的。”冬冉换了个姿势嚼棒棒糖,他一侃起来就跟跑火车一样刹都刹不住,虽然不影响手上的工作,但跟个八哥一样一直在人耳边叽叽咕咕还是很烦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毕竟干我们这行的能不能寿终正寝都难说呢。”
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明显不耐烦、但强压下来的吸气声,能感觉到对方和自己聊天的每一秒钟都在修炼忍宗。
“我猜你想挂我电话了。”冬冉露出一个有点贼兮兮的笑容,“但是你还有任务在我手上所以没法挂,我又一直逼逼赖赖地骚扰你,这该怎么办呢,除非你肯付我双倍的工钱让我闭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最好祈祷我在找到下一个更合适的人之前不会草拟合同解雇你。”
“你在说什么呢,咱俩干的勾当那是能签合同的吗,简直是手拿把枪——耍花架子。”
“你耍嘴皮子的功夫够你另外再打一份工。”隋子遇说到这里声音逐渐冷下来,代表扯闲天结束,有人真的不耐烦了,“好了,查到没?”
“刚查到。她是住在下城区吧,支出少得几乎没有,记录干净得一翻就到底了。一月中旬的时候有几笔大额的交易记录,我猜你需要这个。”
冬冉传来两张图片,隋子遇点开仔细看了眼:“汇款方的账户编号能查到吗?”
“能,不过不用查,有些家族会和银行私通给他们的账户编号加码,这种格式的我见过几个,已经能背下来了。”冬冉说。
“谁?”
“斯蒂特家的人。”
隋子遇闻言微不可闻地扯了下嘴角。
果然。
门外在此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隋子遇抬起眼,摘掉耳朵里的隐形耳机,把通讯器关掉后放进口袋里。
片刻后,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子遇,你在吗?小斯理跟我说你在这里。”
简夫人站在门外,没过两秒后门就从里面被打开,年轻的执行官面色自若地伫立在她面前:“我是在这里,夫人,有什么事吗?”
“好孩子,小斯理告诉我你与一位先生一同离开了宴会厅后来到了这间隔间,他已经离开了吗?我没有打扰你们的谈话吧?”
隋子遇不明显地蹙了下眉,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简斯理给自己找的离席借口。
他们两个人分开后隋子遇就来到了这间房里独自加班处理工作,由于今天这场晚宴的主角并不是他们俩,作为东道主的隋夫人有太多来宾需要招待,就算他安安分分在偌大的宴会厅里待上两三个小时,估计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但这种做法本身并不合礼仪,隋子遇知道,简斯理也知道。
隋子遇垂着眼,在没有和对方串通的情况下共同圆好了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谎言:“他刚刚离开,我们已经谈话结束了。”
“那就好。”简夫人的眉稍稍舒展起来,随即侧头看了看四周,附近的走廊里一片寂静,暂时没有任何人经过,隋子遇看着她的动作,适时地开口道:“夫人要来隔间里休息一会儿吗?”
“可以,刚好喝酒有些乏了。”简夫人顺着隋子遇侧身的动作款款走进房内,后者很快斟了茶水,瓷杯轻轻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几乎没有声音。
隋子遇的下一句话是:“夫人如果找我有事,不妨有话直说。”
简夫人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温声回答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小斯理在这段时间里和你相处得怎么样,你觉得他人如何?”
“相处得很好,他……”隋子遇原本应对这些客套话时只会最简单的礼貌语“很好”,但前头已经下意识地说了一个,再重复就显得敷衍,他抿了抿嘴唇,停顿了片刻后才勉强找到两个不算忤逆自己内心的形容词,“他很热情,会打电话关心我的饮食起居。”
“小斯理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总是希望和自己亲近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你可能面上看不出来,那孩子的内心其实很敏感。”简夫人说到这里啜了一口茶,脸上尽是怜悯与慈爱。
“他曾经在结婚前夜跟我促膝长谈,说很害怕,怕你们家的长辈不愿接纳他,怕你不喜欢他,所以他要做很多努力,试图让你们一看见他就会感到高兴,这样大家都会喜欢他……这或许也跟他的身世有关,毕竟一个人只身来到托洛投奔远亲,没有真正的亲人在身旁,心里感到孤独和恐惧也是正常的。”
隋子遇一直静静地听着,到这里时轻声开口问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家乡?”
“他说是因为父亲生重病去世了,他的母亲又一直在外漂泊游历不回乡,家中只剩下几个养子和旁支亲戚,一直欺压和排挤作为幼子的他,还想逼迫他签署遗产分割协议——按照雅各维尔那边的律法,除了亲独生子之外,其他人是分不到多少钱的——他忍受不了这种欺侮,就逃出来了。”
“所以那笔财产到现在还没有正式分割?”
“是的。”简夫人应到这里时,才发现自己多言了,天鹅绒的扇子遮住脖颈轻微地摇晃了两下,有点欲盖弥彰地挪开了视线,“可怜的孩子,我当然想在这里给他更好的庇护,可惜托洛的简家只是名头响亮,当财富转换成实际的权力时,或许还不如他那雅各维尔的富商父亲能给人的安全感……真是可惜,毕竟我们都想给这个小甜心提供一个更好的环境和庇护,不是吗?”
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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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遇听懂了她的话里有话,或许还听懂了她那没说出来的话。一笔尚未开始分割的足量遗产,如果一个名义上的小儿子足够有良心,就应该在未来继承后给他那远在托洛的亲爱的监护人和家族分一杯羹,毕竟反哺与报恩是古往今来的流传佳话,何况简斯理看起来是如此不谙世事,天真善良的样子让人相信他还没有学会对自己拥有的东西产生占有欲和争夺欲。
这样冗余的套话,自从隋子遇踏入这个圈层以来,已经听了不下数十遍,粉饰后的语言带着千回百转的缠绵委婉,他在脑子里抽丝剥茧一样将所有高风亮节的包装撕碎拆毁,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团最简单纯粹的欲望。
“当然,夫人,我想知道我有什么是能为您效劳的?”
“我相信你对小斯理是真心爱护。”简夫人看着他,“毕竟你是他的丈夫,对吗?”
隋子遇此时终于抬起眼,沉默地和面前的中年女人对视了一会儿之后,面色自若地开口:“是的,毕竟我是他的丈夫。”
简夫人放心了,继而说道:“我听说法院的陪审团最近要换新了?”
隋子遇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等待对方说下去。
“我的一个侄子……或许也可以说是小斯理的哥哥,在两周后就要进法庭终审了,他是个毛手毛脚的孩子,不知轻重地闯了些祸,但如果他最终被判受刑,不光是我们家族颜面上不好看,小斯理的未来也会受到影响,如果能赶在终审前重新更换一批陪审员,或许情况会比我们想象的好很多。”
隋子遇的手指轻轻敲着茶杯,指尖每敲一下就是在计算一枚筹码,他的、对方的,权力和财富地位的转换游戏,却常常要披一层爱的外衣。
“夫人多虑了。”他翘起嘴角,维持着每一个上流社会中世家公子应有的翩翩风度给丈母娘重新斟了杯热茶。
“听说身为陪审员之一的商人兰多即将带着他的儿女和妻子们要举家搬迁了,如果他们真的全家离开了托洛,陪审团的名额就该空出来一个了。”
“是吗,那听起来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在重新挑选人时,简家能否入审查员的眼呢?”
“我想此时的忧虑对终选的结果无法造成影响,审查员都有分寸,如果知道夫人您对此表达过意愿,他们不会置之不理的。”
“那就好。”简夫人稍微松了口气,继而重新抬头看向面前的青年,“只是还要麻烦执行官再跟审查的人多沟通几句了。”
“我会尽力。”
谈话结束了,宴会也已经接近尾声,简夫人走之后,隋子遇打开了身后的窗户,让席卷进来的冷风吹走屋子里的高价香水味儿,原本被暖气烘热的皮肤顷刻间冻得冰凉,他对着窗外漆黑摇曳的树影放空分神。
他以为过去了那么久,自己早就习惯了在这种熏香遍布的空气下呼吸,但到头来似乎还是不能适应,至少此时此刻从外面刮来的、和高楼屋顶上有着同样温度的冷风让他更感到放松一些。
婆娑而昏暗的树影包裹着幽微的黑夜,黑夜里藏着一道静静伫立不动的身影,手里的通讯器还在一点一点闪着红光,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简斯理拨弄了一会儿这枚通讯器,造型十分小巧,除了实时通讯外还兼具窃听和追踪定位的功能,这是他刚刚从那人的肩膀里剜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弄明白了这个小东西的操作方法,通讯器上方响起一阵微弱的“滴滴”声,表示信号接通了。
他垂着眼睛,将通讯器放到耳边,脸上难得没有丝毫笑意,表情近乎阴鸷,快要和周身的阴影融为一体:“我想这是这么久以来我们第一次通话,亲爱的父亲。”
通讯器那一头沉默了很久,末了才有了一声回复:“听说你结婚了。”
“……”简斯理刚刚擦干净血迹的手指蓦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攥在掌心里嵌出几道印子,反而是电话对面的人低笑了一声:“别紧张,我暂时还没有其他意思,简斯理。”
对方的低笑听不出任何感情,简斯理没说话,空气寂静了片刻之后,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所以你要祝我新婚快乐吗,用这种派人来跟踪追杀我的方式?亲爱的父亲,我可不记得我在婚礼邀请函上写过你的名字。”
“我也不记得我教过你这套迂回啰嗦的话术,简斯理。”对面的声音冷下来,“看来那个小城邦里的井底之蛙们都把你带坏了,让你沉迷于这种每天捧着糖果和书本玩过家家的游戏,当一个除了修辞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令你很享受吗?”
“谁知道呢,毕竟每天捧着糖果书本玩过家家跟带着枪和子弹在山洞里与一群人拼得你死我活在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还是说你认为这种丛林游戏比所谓的过家家更高级?”简斯理说到这里轻微地嗤笑了一下,“毕竟规则是你设置的。”
“你还没有资格去评判这些规则,简斯理,尤其是以一个弃子的身份。从家族里叛逃,跨越几千公里从雅各维尔到托洛,在这里隔着一个通讯器和我叫嚣,我会认为这是你不敢和我当面对峙的表现。”
对面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淡淡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然而跟他的亲生儿子比起来,这种平淡外层仿佛包裹着三尺寒冰,能感受到的只有一股森冷,每一下呼吸仿佛蛇吐信子:
“与你领结婚证的那位青年现在怎么样了?你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和过去和他玩好好先生的游戏多久?每天端着糖果和书本,还有多余的手拿枪吗?如果我现在朝他开一枪,你有能力帮他挡下来吗?”
最后一句话像是戳中了对方的死穴,简斯理不自觉地用牙齿碾着口腔内壁,像是要碾碎什么依附在身上的干扰物,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后迟迟没有拔出来,直到痛意转化成渗出来的血珠。
大概过了十几秒,他才缓缓放松下自己的动作,恢复成好整以暇的微笑的表情和若无其事的语气,平平淡淡地开口,对面却赶先自己一步传来一声低笑,伴随着的话语刚好和他说出口的声音相撞在一起:
“你等不到那时候,或许我会在这之前先朝你开一枪。”
“我大概知道他对你有多重要了。”
他能从那声笑中听出讽刺和奚落的含义,这种感觉和过去的某几段对话有点像,在他的父亲怀着不知什么心情对他说那句“你从她那继承来的最大基因就是做梦,用泡沫堆出一座高塔,再拼命地维护这些无意义的虚假”的时候,感觉一模一样。
没等简斯理说话,通讯器就先行一步被挂断了,留下屏幕幽幽的冷光,在黑夜和树影里映亮他沉默的脸。
泡沫一戳就破碎,如果守卫人无法制止那枚子弹穿透高塔上的窗户,他应该何去何从呢?
他不需要任何未来。故事的结局早就在开头写好,这只是一个游戏,无论是过家家还是捕猎追杀,都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简斯理张开嘴,试图活动一下咬合太久导致僵硬的口腔,却发现嘴唇附近一带内壁的软肉都被自己咬破了,浓郁的铁锈味从舌尖往外蔓延开,他用舌头舔了舔伤口处渗出的鲜血,漫不经心地将通讯器关掉后放进口袋里。
还是白兰地好喝些。
他眯起眼,抬头望向斑驳树影间来自遥远天边的月亮,透落下来的月光被树叶缝隙切割得支离破碎,柔和地洒在他长而卷曲的碎发上。简斯理抬起手,借着月光看清自己掌心的血痕,他像小孩子一样将手心拢了拢,试图抓住那片飘渺的月光,再度张开手时又一无所获。
“你能抓住我吗,执行官先生?”他弯起眼睛,有些孩子气地笑了,“就像一片树叶抓住游离的月光那样。”
6. 猫眼效应(六)
宴会后的第二天下午,负责人就带着从银行最新缴获来的合同向隋子遇作了报告。
“执行官先生,您的猜想没错,那几家境外公司都是空壳状态,没有运行过任何业务,唯一的用处是与汉森银行进行各种项目的交易,它们以还贷的名义向银行汇去的款项,最后都被银行悉数汇入了另一个账户。”
“另一个账户的归属人是?”
“威诺姆·斯蒂特。”
隋子遇坐在办公桌边,听见这个名字后表情没有太大波动,反而是负责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执行官先生……?”
“第一轮调查可以结案了,六点前来我这拿结案报告,然后直接把报告书移交给审判庭。”
“好的,执行官先生。”负责人低下头,还是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么具体的调查结论应该是……”
隋子遇抬眼瞥了他一下:“死者其名下银行与斯蒂特家族内部产业联合洗钱,触犯托洛经济法第三条,直接向法院提起公诉,指控道格拉斯·汉森与威诺姆·斯蒂特为主要嫌疑人,要求择日开庭审判。”
于情于理应该这样,没什么错处。负责人恭恭敬敬地点下了头,转身离去了。
办公室里重新回归寂静,剩下隋子遇一个人拿了写报告专用的纸张,找落款用的印章时扫了一眼放在手边的通讯器,泛着冷光的屏幕幽幽地映出上一条发来的信息:
——别忘了你的任务和承诺,以利亚。
一周之后,就在审判庭终于表示收到这份结案报告书的次日,隋子遇工作的执行局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天清早,他刚用钥匙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就看见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从走廊拐角处出现,朝着自己在的方向走来,身后跟着几名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隋子遇没动,他在那群人里认出了两名审判官和一名法官。
那名法官也看到了他:“隋执行官,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大概还有多久能见到你,有位先生想单独和你谈谈话。”
为首的那位先生看起来已经有一定岁数,步履间透出某种稳重又游刃有余的随意感,走到隋子遇面前后停了下来,先是彬彬有礼地对面前的青年点头致意了一下:“隋执行官,隋子遇先生是吧?我听过你的名字。”
不等隋子遇答话,那位先生就自然地掏出了名片:“自我介绍一下,杰洛姆·威廉,第五大道律师事务所的主任。”
隋子遇垂眼看向那枚被递到自己面前的、用烫金花纹修饰过的黑色小卡片,卡面上印着对方的姓名、职称和工作单位,第五大道律师事务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间律所是斯蒂特家投资建立的。
隋子遇表情不动,抬眼重新对上对方的视线,末了头轻微地向打开着的办公室门点了下:“请便,威廉先生。”
这场谈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他跟着对方的脚步走进办公室之后,门很快被外面的人关上了,显然是屋内这位先生的意思。
“我想我们可以长话短说,我除了是第五大道律师事务所的主任之外,也是威诺姆·斯蒂特先生的私人法律顾问。这次过来,其实是斯蒂特老先生的意思,我会代为转达他的部分意愿,隋执行官先生,他其实很欣赏您。”
面前蓝眼黑发的青年没有因为他这句话产生惧色,也没有抗拒的意思,只是语气平淡道:“替我向斯蒂特老先生转达诚挚的问候,感谢他的这番赏识,虽然我从未见过他。”
“只要想见,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见,这从不是什么难事。”杰洛姆笑眯眯地看着他,眼前的年轻人有些特殊,比他想象的上道,又比他想象的要更轴,不过他并不在意对方的反应。
他随身携带着一个皮革材质的提箱,谈话进行到这里时已经将手提箱放到了两人之间的桌子上,一边解开闭合处的搭扣一边说道:
“同样是斯蒂特老先生的意思,他名下的一家酒庄最近刚推出一款新品,还没有正式上市,头一批是珍藏款,用的葡萄原料都产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本来是非卖品,特地挑了两瓶送来给执行官先生尝尝鲜,也算交朋友的一个心意。”
皮箱样式的礼盒里铺着红丝绒,绒布上妥帖地嵌放着两瓶酒,瓶身贴着印有酒庄商标的包装纸,左上方用花体字写着“施威特酒庄出品”;
两瓶酒的中间,轻飘飘地摆着一本白纸黑字的报告书,落款还留着隋子遇本人的名字。这是他一周前刚命人交给审判庭的结案报告。
“红酒很贵重,给我算糟蹋了它的历史和出身,还请先生谅解,我一个不懂酒的外行人担不起这样的礼物。”在经过数秒的沉默之后,隋子遇开口道,“只是作为替代,这个箱子可以留在这,我日后会派人另换礼盒将红酒归还原主,这个箱子就作为我们关系的见证收在我的办公室里,先生认为呢?”
“当然可以,如果你执意拒绝这么好的红酒的话。”杰洛姆依旧微笑着看着他,“我相信执行官的诚意,也相信您是个有分寸的人,不过恕我直言,用于盛放红酒的礼盒一旦没有了它要包装的内容,就只是一个无用的空壳子罢了,没什么用处的东西,隋执行官还是早点处置掉为佳。”
隋子遇垂眼瞥过那本轻若羽毛的报告书:“当然,威廉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好。”
谈话结束了,和杰洛姆本人一开始说的一样,只是一件长话短说就能解决的事情。隋子遇在客人离开后去了一趟总长办公室,递交最近托洛上城区发生的案件统计情况表,临走之前对方叫住了他,用温和的语气询问汉森一案的最新进度,不知他有没有透过监控看见斯蒂特家的私人律师在办公室里对着执行官递过去的那瓶红酒。
“虽然这个案子线索是很少,调查起来难度很高,我能理解你到现在都难以有进展的棘手状况。”总长说到这里,顿了顿,“但是按照执行局规矩,一个案子第一轮调查期限超过两周就会截止,现在还剩下三天,如果感觉无法完成,可以先寻找你认为合适的同事进行交接。”
两周调查期限的规则原本是为了遏制接案后搁置任务、办案拖拉效率低下的现象而设立的,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年,除了很多用于对付这一规定的糊弄调查法和草率结案法不断应运而生之外,对执行局整体办案情况的改善其实收效甚微。
交接案子意味着分派给自己的调查任务失败,案件处理结果会记录在档案系统里,虽然说执行局的人员们或多或少都会有相关的任务交接记录,大部分情况下都不影响他们继续在这个地方工作——除了身居高位、需要靠每年的档案记录评定是否连续任职的执行官。
隋子遇从入职以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一次案件处理未完成的情况,他的履历相当漂亮,除了每次都能提前结束调查顺利结案之外,还附有大量的功勋荣誉记录,凡是交到他手上的案子,基本都成为了调查个案的优秀范本,而这些过往经历是支撑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攀上今天这个职位的根本。
审判庭卡了他的调查报告书一周,最后拱手送给案件里的当事人过目,一半原因是出于报告书牵扯到的人物势力过大,另一半原因大概就是出于这个两周期限的规则了。
隋子遇亲自和审判庭正面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他大抵知道那栋金碧辉煌的建筑里坐着的是一群什么人,千丝万缕互相缠绕的裙带关系他并不感兴趣,但看起来那帮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是他不感兴趣就能一直保持中立的。
他从总长办公室里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刚好赶上负责人来送资料,相处下来这几天,大概是共同处理案件的经历让那位负责人产生了他与面前的上司关系拉近了的错觉,这一次没有一直毕恭毕敬地弯着腰,而是抬起头来略带歉意地看着面前执行官的脸色,连带着声音也不再那么官方了:
“这次的调查方向怕是无法继续下去了,执行官先生,我没有想到审判庭会选择这样处理那本报告,如今我们只剩下三天调查期了。”
隋子遇低头翻看着他递过来的资料,没有回话。
调查牵涉到的斯蒂特家地位在整个托洛都比较敏感;审判庭会选择扣押他的结论报告;斯蒂特家最终会派人来警告他,最终使整个调查不得不草率终止,他当然能预料到。
倒不如说这才是他想要的结局。
“执行官先生?”
隋子遇在这时候终于抬起头,没有接过负责人的话聊下去,而是张口发了条新的命令:
“更换调查方向,重新彻查那枚子弹的来源。”
-
“一单,两单,三单……这已经是本月的第三单了。”耳边的对讲机发出断断续续的杂音,“你是打算竞争托洛的年度最佳员工吗,简斯理?”
套着兜帽的颀长身影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然后将脚边一具已经僵化掉的尸体踢开,丝丝缕缕的冷风透过钢架间的缝隙扫过他沿着兜帽垂落下来的碎发,发梢的末端轻微地摇曳了几下之后,被他顺手撩起来。
“或许?如果有这个奖项的话,那还挺有意思的。”简斯理极其自然地将这个冷笑话接了下去,语气一如既往带着轻快的上扬,“你们可以把奖品设置成一年份的草莓雪花酥吗,阿曼达阿姨?”
“悠着点儿,我们的员工只有你一个。”冷冰冰的女声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你现在在哪里?”
简斯理掀起兜帽,漫不经心地朝四周看了一眼:“下城区,大概是下南区?这里有一片废弃的钢厂,很多人完事后就把他们的烂摊子丢在这里发霉,刚才我的脚边就有一具。”
“任务结束了就快点回来,我们的眼线还没有覆盖到下城区,没法实时监控你的人身安全。”对面的女声听起来逐渐疲惫,“你最近太招摇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心看着你从天而降将他们的蛋糕夺走的,如果他们的枪口找不到目标,就会对准你。”
“前提是他们找得到我,而且打得过我。”简斯理一笑,“谁又有资格理所当然地认为某块蛋糕是属于自己的呢?”
“不管怎么样,你必须停下一段时间,别当我察觉不出来,简斯理,自从那天抓到了那个雅各维尔人之后,你的状态就一直很不对劲。”
简斯理感觉到电话对面的人声音越发严肃,连忙护住耳机弯下腰来,换了个风声小一些的安静角落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阿曼达阿姨,别那么紧张。”他将语气放柔,仍然用轻松的语调问道,“我报名了下周三托洛中央话剧院的新戏试镜,一出爱情戏,如果最后成功通过了试镜,等首演那天我就能留票请你们来看戏了,怎么样?”
“……”阿曼达沉默了很久,末了道,“我不喜欢看爱情戏。”
“姬蒂姐姐肯定喜欢,说不定朵思嘉阿姨也会感兴趣……哎呀,到时候我应该留多少张票呢?”
“别岔开话题,简斯理,快点回来。”
“我当然会回来的,阿曼达阿姨。”在说话的间隙里,简斯理已经沿着废弃的小门走出了这座工厂,迎面扑来的冷风将他的兜帽彻底吹落,头顶的阳光难得耀眼得让他眯起眼睛,“在我逛完这个小地方之后,它看起来和上城区很不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生活方式往往不能一概而论,当某些人每天游走于各方势力边缘、在尔虞我诈的诡谲波涛中不断筹谋着试图掌舵风向的同时,也有另外一些人像在出演朦胧派文艺片一样不知所谓又飘渺轻悠地活着,不管阿曼达阿姨有多么不相信,简斯理只是想去下南区的中心街道上买些棉花糖而已。
这是简斯理第一次来到下城区,他的工作据点设在上城区,所以大部分业务也都围绕着上城区的客户在进行,最多涵盖到中城区,平时与下城区的接触少之又少,就算他将整张脸都露出来,这条破败的贫民窟街道上也基本没人认识他。
或者说根本无暇认出他——飞奔的人群,喧闹的叫嚣,以及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冒出的不长眼的子弹——一声嘹亮的枪响从离他身侧几十米的方向响起,打碎了附近一栋建筑物的窗户,碎裂的玻璃哗啦啦地掉下来,落了蹲在墙角休息的流浪汉一脸,谩骂声混合着颤抖的哭泣声很快就隐没在其他的喧嚣中,过了一会儿,简斯理听到有人在吟颂莱柏利的圣诗。
声音的源头来自一栋形似教堂的建筑物附近,建筑已经有一定年份,老旧的大门上有掉漆后留下的星星点点的斑块。教堂门口站着几位老人,穿着牧师的服装,低头捧着经书正旁若无人地颂读着。
他们的手上分别拉着几个穿着修道院服装的小孩子,后者怯生生地看着面前的乱象,仿佛被抽走了引线的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一位牧师的跟前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堆着一碟缺口破损的空碗,旁边摆着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木桶,直到最后一行圣诗被颂读完毕,那位牧师举起一只手,用庄严的声音高喊道:
“莱柏利救助所有无家可归的孩童——稚嫩的灵魂、流浪的声音——愚人啊,擦干你起雾的眼睛,望向你脚下慈悲的土地,命运之母会赐予每一个虔诚的信徒化解苦难的钥匙——”
简斯理歪起脑袋,仰头看向那栋建筑大门上方镌刻的名字。
圣西亚大教堂。
一个颤颤巍巍的流浪汉试图靠近那张方桌,乞求面前的人用木勺给自己舀一碗桶里的热汤,但那位牧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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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用平和又不容置喙的口吻拒绝了他的请求:
“我们只代表莱柏利为每一位无所可依的孩童谋求他们应得的福祉,善者的灵魂应懂得为这个人间的未来谦让。”
在简斯理拔腿离开这个地方的前一秒,有一个跌跌撞撞又蓬头垢面的瘦小身影往那群牧师跟前冲了上去,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乱糟糟的黑发,褴褛的破布衣服,看起来已经在这片地方流浪了许久,他与简斯理擦身而过时,后者只来得及瞥到那双没有被污垢遮蔽住的灰蓝色眼睛。
大概是那双眼睛的色调太过熟悉的缘故,简斯理难得回了下头,只看见那个小男孩站在比他人还高的方桌前,狼吞虎咽地喝着碗里的热汤,面前的老牧师慈爱地弯下腰来,拭去面前稚童脸颊上的污泥,牵起他那双脏兮兮的小手:
“孩子,你选择领受女神降下的仁慈,承担被圣灵教化的责任了吗,走吧,我们会带你进去沐浴,就在神圣女神像的面前,你将获得主赐予的全新名字。”
下城区的混乱带着某种富有秩序的矛盾性,具体体现在当一片区域内的火拼、非法交易和暴力争端越多,相应的教堂数量反而建立得更多。
烧杀劫掠者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烙刻着莱柏利《世经》书上颂谕教诲的刺青,每一户人家摇摇欲坠的玻璃窗上都挂着掉色破旧的圣灵吊坠,每当安息日降临之际,所有藏污纳垢的灵魂聚在街头,对着教堂门口浇铸的神像一字排开,低头忏悔自己出于有意或不得已而犯下的罪孽。
冥冥之中远处巷口响起的枪声仿佛代表了某种回音;这片土地上诞生的孩子们以或扭曲、或无奈的方式,叛逆而虔诚地供奉着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母亲。
简斯理最终找到了卖棉花糖的小贩所在的位置,在挑口味以及找零钱的间隙里,衣衫褴褛的小贩打量着面前少年身上熨贴整洁的装束,挺括如新的丝绸衬衫上还缝着考究的刺绣,整个人看起来都和周边乱糟糟的肮脏环境格格不入。
在下城区的街边裁缝铺里可买不到这种华贵的款式。
“小子,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乱晃,会让我很想抢劫你。”他不乏恶意地提醒道,“或者都不用我出手,不出半小时,你就会连衣服带首饰全部被扒光,然后被人塞在街口巷角的藏尸堆里。”
简斯理对他的话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你可以先来试试,看看是不是如你预料的那样。”
小贩将信将疑地和他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出格的动作,或许是多年以来遭受的祸乱已经让人对这种事产生了疲惫感,最终只是将棉花糖卷好了递给他。
但简斯理看起来显而易见地悠闲,甚至有闲心留下来多跟对方聊两句天:“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莱柏利的信徒吗?”
小贩本来在低头数零钱,闻言抬眼瞥了他一下,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这位柔弱的外来者的问题。
正巧街口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正前方有人一边尖叫着“快跑”,一边往他们俩的方向冲过来,随后就是一连串越来越近的枪声。
小贩立刻熟练地一头窜进安了金属挡板的摊位桌底下,将整个身体都用钢板遮挡住;简斯理则漫不经心地朝着声源的方向看去,顺便一脚踹翻了摊位旁边的铁皮水桶,铁桶顷刻间从街道的一角被踢飞到另一端,掠过他的身前时刚好挡住了射过来的两发子弹。
被踹飞的桶很快跌落回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之后,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音,里面装的废料和垃圾顺势洒了一地。
尖叫声还在持续,有两座街边废弃书报亭的墙体被打烂了,老旧的门框在承受不住多次射击后轰然倒塌,露出里面早就空空荡荡的残破内里;头顶的居民楼传来栏杆坠毁的声音,被子弹击碎的花盆碎片连同泥土和根苗一并摔落到地上,登时一片狼藉。
过了一会儿,四周慢慢安静下来,骚乱结束以后,小贩从躲藏的摊位桌底下站起来,简斯理将视线移回来,两个人目光相撞的一刻间,后者扬起一个巧笑:“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小贩慢吞吞地将手里攥着的残破纸钞抽出来一张,作为找零的钱放到对面人跟前:“不全是,狂热信仰着的大都是牧师、主教或传道士,有的传道士们自己就不信教。”
“不信教的话,他们该怎么传道?”
“传反信教的道。”小贩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移向街口的位置,那里是刚才枪声最开始响起的位置。
简斯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透过模糊视线的飞扬砂尘看见街口处立着几道穿着黑长袍的人影,披着遮脸的黑色斗篷和面纱,戴着黑手套,远远看过去宛如一群报丧的乌鸦。
“谢谢你给的消息。”简斯理笑着和小贩道了别,拿着手里的棉花糖转身往那群“黑乌鸦”在的方向走了,并没有收那张零钱。
一直来到街口附近,他才看清那些人手上的枪口边还飘着硝烟,似乎是击中了袭击他们的目标,“乌鸦”群里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人有下一步动作。
周边街道上往这些人身边靠近的只有简斯理一个人,大概是他拿着棉花糖手无寸铁的样子看起来没有什么侵略性,里面的一只“乌鸦”在看见他走过来时,突然动了动,然后揭开了上半张脸的面纱,露出一双淡色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看起来苍老的缘故,那双眼睛并没有简斯理想象中的锐利,至少不存在攻击性。
“故土的神明终有一天消逝。”他说道,“丧钟敲响的那一刻便是对它们罪孽的审判日。”
简斯理在经过他身旁时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问道:“丧钟为谁而鸣呢?”
说话的那只“乌鸦”不置可否地从黑斗篷里拿出一本薄册子,羊皮纸张制成的封面老旧而泛黄:“如果对此感兴趣,欢迎日后来我们的布道会听讲。”
简斯理接过去,单手翻开羊皮册看起来,第一页上记录着所有对这座教会宣过誓的成员名单,在一串串字迹各异的手写签名中,有一个单独游离在外的名字吸引了他的目光。
或许是写下那行字的人笔迹太过漂亮锋利,在一整页形态各异的字迹中都显得格外突出;或许是它位于最偏僻的角落,和所有名字都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孤独而显眼地伫立在那里,让阅读的人一眼就能看见,名字的前面还缀着一个简略的职称:下南区总负责人。
他的指尖掠过那行名字,书写者用的不是托洛的官方语,而是一种古宗教里才会使用的文字,简斯理并不熟悉,只能根据记忆中几个字母的通用发音慢慢将那个教名一点点拼读出来,他的眼睛里带着好奇,认读的间隙中不自觉地将那行名字轻声念了出来:
“以……利……亚?”
7. 猫眼效应(七)
托洛明面上的枪械市场供货来源非常单一,普通公民无法达到购枪门槛,真正需要枪的也不会走这种官方渠道;地下的黑市虽然猖狂,但整体状态是一个自产自销的封闭生态圈,做生意和交易往来业务的大都互相知根知底,共同心照不宣地织成一张匍匐于黑暗中的网,和活在太阳光下的人群之间隔出一条清晰的分界线。
出于这个原因,如果以执行局的名义去追查汉森先生额头上那枚子弹到底来自哪个军火商手里的哪一批货,过少的信息量和过多的束缚只会让负责调查的人员大概率一无所获。
隋子遇没有太在意这场案子真正的幕后凶手是谁,真正的毒根在经过数年的岁月积淀后,早已经虬结盘亘得深不见底,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拔除的;至于表面的行凶者,只要对方没有故意往他的枪口上撞,他其实不想花心思去深究。
他要做的事永远只有一个,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高效率的方式,将局势保持在最有利于他的状态。
因为听冬冉提过一嘴A001的子弹编号在上个世纪也出现过,隋子遇以案件情况相似为理由,找法院把那几件历史案子的卷宗记录申请调取了出来,和手上的汉森案一起协同调查。
在那几件案子中曾经有目击者提供过线索,声称案子中出现的所有枪械都生产自中城区的某家非法军工厂,但当司法机构派人去现场调查时,却发现那个地方早就已经废弃,那条口供也被认证为不实线索;而随着当时的政府开始大范围对地下组织进行清剿,这串名震一时的编号也在某次的清剿活动之后逐渐销声匿迹,从此再没出现过,几个案子也就由此不了了之。
既然A001代表地下枪械交易与服务中的一环,那么他就顺着这枚子弹的来源,以调查案子为由,把整个地下市场的底细给掀干净。
报告书被驳回的第二天,隋执行官就带着自己那一支的一众手下去了那座废弃军工厂所在的遗址,经过长年累月的弃置,那块无人照看的地方本应该成为一片废墟,然而当他们到达工厂内部时,发现里面意外地干净,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灰尘蛛网遍布。
一般用于储存军火的仓库都设在地下,但地下室的入口尘封已久,周围杂草丛生,上方堵着的一块巨石几乎封死了所有的道路,隋子遇直接用带来的火药把石头给炸开,石头在阳光下翻飞的火星里轰然碎裂,暴露出潜藏在军工厂和地下仓库之间的一个秘密通道,里面各种错综复杂的脚印与违禁品留下的痕迹都在彰显这块是一处非法交易据点的事实。
在那处据点里,他们找到了两张尚未被人带走的供货单,单子上记录了最新一批货物的交付对象、交易时间和收货地址,购货人那栏写着一位常年活跃于下城区的黑市军火商的名字。
执行人员根据单子上写的收货地址,一路追查到下城区的黑市里,而到了现场才发现,那串收货地址其实是黑市里的军火商进行交易的一个窝点。
“托洛最高执行局,接下来依规进行审查,如实回答。”隋子遇半蹲下来,对着面前被制服在地的人出示完证件之后,微微侧过头去,淡漠地瞥向角落里那批尚未来得及运出去的货物。
那位被当场抓获的军火商则死死地盯着他,两边各自一位执法人员扣押着他的四肢,太阳穴边抵着冰冷而黑洞洞的枪口,持枪的手来自对面那位执行官,一副他敢稍微反抗,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开枪的架势。
“这批货运往哪里?”
“北区码头,用来出口的。”
隋子遇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地上的男人,拿枪的那只手匀出两根手指定住对方的脑袋,左手掰着人的下巴往旁边一转,没怎么用力,但所有人都听见了骨骼错位间发出的一声清脆的“咔”,以及执行官一字一句的:“说实话。”
对方说不出话,下巴被掰脱臼后连呼吸都很困难,他感觉到按在自己脑门上的手枪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倒计时钟,他的每一秒呼吸和犹豫都算在对方给自己留的临终时间里。
“我给你十秒。”隋子遇垂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商人扑过去,一头撞上面前执行官的腿,隋子遇没有躲开,声音也没有产生一丝波动:“九。”
商人喉间噫噫呜呜地试图表示自己说不了话,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凝聚成火焰。
“七。”
商人满头是汗,努力挣脱被束缚的四肢,但碍于以一敌众的力量差距,始终无法成功。
“五。”
不断有因脱臼而流下的涎水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滴落到水泥地面上,商人沉默地瘫回原地,维持着死灰一样的眼神和面前人对视。
“三。”
隋子遇依旧没有表情。
“二。”
枪口一点点压紧头皮,商人再度开始挣扎,这一次他拼尽全力只抽出了一只手,来不及做别的,先使出破斧成舟的力气用指甲尖在地上划出几道印子,头顶再度传来毫无感情的倒计时声:“一。”
恍然间他听见扳机被一点点扣动的声音,顿时发狠一般地将指尖深深抠进地面,划拉时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用力之深几乎要将指甲嵌进去,直到所有手指末端都被刮得鲜血淋漓,血液顺着变形的指甲尖点点滴滴地淌到那道字迹上,地板上留下一串暗红:北,084。
隋子遇微微放松了按在对方脑袋上枪的力道,唇齿轻飘飘地一张一碰,落下一个字音:“行。”
下一句话是:“第二轮,五秒。”
商人抬起头,面如死灰地和眼前的执行官对上视线,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还处在脱臼状态中的下巴,但对面的人无动于衷。
两旁的人员往他手边塞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隋子遇那对蓝得发黑的深色瞳孔漠然地盯着他,像注视着一具堪堪能张口等死的尸体:“另一个组织的地址,五秒够你写了。”
大执行官审人的时候,周围的一队手下都低着头,保持着眼观鼻口观心的状态——他们上司审讯犯人时的作风像□□老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属于是队里心照不宣的秘密,虽然方式极其粗暴,但胜在有效,尤其是在对付这种不下狠药就捞不出一丝真话的黑市老油条的时候,格外有效。
跟久了的人大都习惯了这种行事方式,如果是不相干的人看到这一幕,可能会受不了刺激,这也是为什么隋子遇今天出来只带了自己手下一支队伍的原因。
那位军火商最终还是按照隋子遇给的时间把另一位客户的地址也写了下来,这个窝点刚在一天前做过一次“清理”,大部分堆积的旧货都被现场交付或运走了,眼下这一批货是今天刚新进来的,所以牵扯到的人员不多,真的泄露出去之后,得罪的势力也不会很多。
用一两只老鼠的巢穴情报,换他在眼前这个恶魔的枪下苟活下去的机会,还是值当的。
“执行官,他写完了,就这些。”旁边的下属将那位犯人手里的纸扯出来,递给隋子遇看,隋子遇只扫了一眼,用枪抵着脚下人脑袋的那只手才微微松了一些:“按着地址去追查,留两个人把他扣押住,就近送到附近审判庭收监。”
“是,执行官。”那位下属领命后继续问道,“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执行官?”
隋子遇最后低头瞥了一眼面前匍匐倒地的男人和他身旁的货物,伸出手指摸到人的左下颚处,冰冷的手指硌得对方骨头发凉,但说话人的语气比体温更加阴森:“让你长嘴是为了说真话。”
被他掐住的男人身体开始乱抖,他感觉到捏着自己下颚的那只手在蠢蠢欲动,似乎想就着这次的脱臼直接把骨头给掰折。
但他臆想中的地狱场景并没有到来,隋子遇只垂眸摸了一会儿指间的骨头,末了往旁边一掰,将下颚恢复了原位。
对方登时发出一声接近呕吐的呻吟,仿佛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般浑身冷汗,不住后怕地喘着粗气,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旁边的执行人员就识相地上前过来制服住了军火商的四肢,扣上镣铐贴上封口胶,将人给带走了。
军火商在被押走前的最后一刻用憎恨的眼神上下扫了一遍那位穿着执行官制服的青年,仍然不敢吱声,他始终无法想通,明明军工厂附近的据点早就被再三检查过了,那张收据单到底是什么时候遗漏在里面的?或者说,为什么那帮人偏偏刚好知道军工厂的地下有个刚进行过交易的据点?
隋子遇没有再理会对方发出的丝毫动静,他给面前待命的下属发了指令:“把那人提供的线索同步汇报给执行局,再向审判庭申请批两支搜查队过来。”
他要把纸上写的那两只“毒巢”给清剿干净。
线索给的两个组织地点相隔很近,窝点都集中在下城区,在他们离开中城区的黑市、开车驶往下北区的时候,隋子遇收到了来自审判庭的一则通讯申请,他拿起通讯器接通通话,终端那头传来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他略略辨认了一会儿,想起来是那位白审判官。
“是隋执行官吧,下午好,我刚刚收到了你的线索和申请消息,你现在在下城区吗?”通话那端的男声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温润有礼。
隋子遇瞥了一眼手腕上带有定位功能的通讯器:“在中城区边境附近,距离下北区的入口还有一千多米。”
“从审判庭调度队伍到你要求的地点会需要一些时间,你们的任务紧急,耽搁不起这么久,我刚刚联络了中城区法院的缉查部,他们会派武装队赶过来,考虑到你任务的特殊性,搜查队的力量可能不够。”
白洛维依旧温声细语地和他沟通着情况,话里话外透露出一些隐晦的额外信息,缉查部是整个司法机构中武装程度最高的一个部门,属于法院中的特别行动组织,平日里很难有权利调动这支队伍,白洛维说派出了缉查队,也就是跳过了法院的一般申请流程,给隋子遇的任务开了后门。
隋子遇对此没有反应,只是平淡地道了句谢:“有劳白审判官。”
“不用客气,都是审判庭分内的职责。等他们的领队向你联络的时候,记得报下汇合地点。”对面的声音带上了点笑意,似乎试图在营造一个比较轻松融洽的对话氛围,“我向缉查部申请时批的是三支队伍,多的一支就用来保护你们的人身安全,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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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地调查的过程总是免不了要以身涉险,但隋执行官,我衷心希望你和你的队伍能平安归来。”
“好的,审判官。”
在完成互相道别的客套问候后,隋子遇挂断了通讯,彼时车刚驶进下北区的辖区范围内,他抬眼看见前方一片荒芜的枯草地,脑子里闪过刚才的一系列对话,慢慢有了结论。
法院的案子审理一般是专人专审,也就是一个案子分配下来,后续的处理交接都由同一个人负责,执行局给汉森一案分配的主要负责人是隋子遇,审判庭分配的负责人则是白洛维。
所以他刚才向审判庭申请调度队伍,接收并处理这条申请的只有白洛维一个人,那么他在第一轮调查结束后上交的结案报告,选择将它扣押在审判庭、作出最终处理决定的人很大可能也是白洛维。
他没有再想下去,缉查队的头目已经发来了通讯申请,要求和他的队伍共享定位,他一边接受申请,一边用对讲机指挥手下待会儿该从哪个地方潜入窝点,和缉查部的队伍两面包抄,最终的目标是将整个地下组织一网打尽。
半小时后,眼看其中一个地下组织的巢穴已经近在咫尺,隋子遇一点点命令驾驶员减速停车,埋伏在对面视野盲点的区域内,彼时缉查队已经通过另一条近路提前抵达了汇合点,双方一边用实时通讯器进行联络,一边缓慢将整个窝点外围包抄住,两分钟后,执行局的队伍听见地下室传来一声枪响。
“先进去。”隋子遇下了令,其他手下随即应声往那扇唯一的大门内蜂拥涌去,一边破门而入一边举枪厉声高喊:“托洛最高执行局,收到线索举报此地有非法军火私藏,依规清查现场,统统放下武器!”
同一时间里,地下室也传来缉查队人员类似措辞的高声警告,但两者都收效甚微,周遭很快乱成一团,划破了空气的枪声不断擦过每个人的耳边,屋内一片哗然。
子弹不长眼睛,只会横冲直撞地乱飞,这帮地下出身的人一辈子没和上城区的社会规则打过交道,在面对威胁到他们生命安全的紧急情况时,除了红着眼扣动扳机以外来不及作出第二种反应。
一直到所有人听见一声巨响,是窗玻璃被枪轰碎剥落后又有巨物倒塌的声音。声源来自所有人的后方,片刻后,隋子遇挟持着一道所有组织成员都无比熟悉的身影从声源处走出来,他的枪口抵着怀里人脖颈处跳动的血管,用的那把枪还印着他们组织的代号——人质的腰间空空如也。
那是他们的组织首领。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隋子遇的眼神缓缓往屋内各个方向扫视了一圈,深蓝的目光在卸掉淡漠后是一种富有侵略性的阴郁,咬字拖得比平常更加慢:“把枪放下。”
这一次所有人都乖乖听从了命令。
在把所有罪犯收归送监的过程中,隋子遇给还在执行局的特殊办事处负责人打了个电话,通知他新的调查结案报告该怎么写,他今天一整天都要在外面奔波,大概是来不及回上城区了。
负责人先是失语了一段时间,然后对此表示受宠若惊,答应妥当后顺便问道这次的报告还要直接交给审判庭吗,隋子遇在电话这头沉默了片刻,说和上次一样,而且不用走对接程序,直接交给白洛维就行。
“我猜您想说白大审判官?”负责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隋子遇微微拧了下眉:“你懂我意思就行。”
他们和缉查队在一天之内端掉了两个地下组织的窝点,同时查清了黑市中的其中一条军火贩运路线,后期可以更有针对性地去肃清这些非法交易活动,再加上废弃军工厂附近发现的据点,把这些都记录在报告里,足够作为结案成果了。
还不止这些。
“恭喜啊,隋执行官,审判庭刚对外宣布授予你二级荣誉勋章。”同为执行官的同事在看到他过来时,礼貌地道了声贺,笑容中混杂着说不清的情感,“原本听说只剩下三天调查期的时候,我们都替你感到束手无策,毕竟时间压得太紧了。谁都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简直是人为缔造出来的一个奇迹……这是你第几次被记功了?”
隋子遇停下脚步,客气地应付了两句,同时听着对方的一阵阵追问:
“你怎么会想到去搜查那个废弃的军工厂?”
“那些□□的混蛋们嘴一个比一个滑,你是怎么让他们说出实话的?”
“清剿的时候,你怎么知道那个首领就待在二层的阁楼间里的?”
最后聊闲天时对方顺口提到:“线索给的两个窝点全都端掉了,那两个组织在当地势力都不小,现在估计下城区能消停一阵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组织?
通讯器在口袋里一下一下地亮着隐秘的光,最新一条消息来自灰楼组织的最高层,两周前他们的首领刚刚把某个蓝眼黑发的青年叫过去,摸着他的头发,语焉不详地提到最近下城区的“生意”不太好,有两个组织总是袭击骚扰他们的根据地,然后问他,以利亚,你有什么建议吗?
然后他的通讯器就收到了这条消息。
——做得好,以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