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1、半为怜春半恼春1 暮春将近,缠绵的细雨如丝如线,欲剪还连。 长秋宫外,卫怜正蹲在草丛间,凝神翻找着什么。 一瓣怯生生的玉兰被风卷落,啪嗒坠下,惊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犹春正在另一侧翻检落叶,闻声急急抬头,见是落花,眉间浮起几丝无奈:“公主头发都湿了,还要找么?” 卫怜咬了咬唇,目光仍在草丛中流连。只是……这愁人的雨,似乎愈发急了。 四周花树在雨幕中摇曳,远处宫苑愈发朦胧。主仆二人并未带伞,只得匆匆避往回廊。 卫怜抬手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发髻,步子放得很慢。还不等转过回廊,少年散漫的嗓音忽然穿透雨幕,从前方的廊亭下飘来: “这木簪素淡无奇,你竟认得?” 另一人语气迟疑:“法会上似乎见七公主戴过……” 卫怜眼睫一颤,脚步下意识抬起,又怯怯落下。 犹春连忙要去问,那少年却促狭道:“子陵啊子陵,莫非你不想前程想钗环——” 子陵有些急了:“七公主早有婚约,贺兄此话不能乱说!” “那又如何?七公主的身世你还不知道么?民间找回来的糊弄公主罢了。”少年浑不在意:“陆家如今炙手可热,婚约指不定还作数呢。再说簪子都磕损了,你还操这心……” 这人语速快如连珠,一句赶一句,卫怜几乎想要捂上耳朵——还是迟了。 她眨了眨发热的眼睛,一声不吭地垂下头。 犹春也愣住了,气得面颊通红,胸膛起伏似要发作。 两人说话间,蓦地出了廊亭,脚步声伴随着低语朝她们转来。 此处是直道,眼瞧就要撞上,犹春张了张嘴,见卫怜眼圈红得厉害,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慌忙退了两步。 比起直面那些议论,她本能便想要远远逃开,唯恐被这两人瞧见。 念头一起,外头那场雨也不算什么了。卫怜转身一头扎入廊外急促的雨幕中,下意识朝幼时常躲的地方跑。 犹春的呼喊被雨打碎,很快便听不见。 跑离回廊,她像只淋湿的猫儿,悄悄钻入最近一处假山洞隙,终于能喘口气。 石隙内弥漫着雨水浸润后的霉潮。卫怜蜷缩了一会儿,急促的呼吸才平缓,那些刀子般的话语,也似乎被雨幕隔开了。随之而来的,是身后石壁渗出的寒意,及外面越发急骤的雨声。 她忍不住发抖,心中生出一丝悔意——此刻是想要出去喊人也难了。 可若再选一次……除了躲得远远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卫怜吸了吸鼻子,睫毛湿漉漉垂着。 —— 犹春回过神后拔腿就追。 雨水模糊了视线,那抹白影一闪即逝。 她连声呼唤卫怜,却毫无回应。忙又折返廊下,想去长秋宫寻人手。 然而刚抹去脸上的水,那少年嗓音又在身后响起:“站住!方才出了何事?你是哪座宫的?” 犹春硬生生停下脚步,咬牙转身:“奴婢是群玉殿的,赶着去找七公主!” 两名少年对视一眼,显然猜到了端倪。子陵面露赧然,那少年却毫无愧色,追问道:“公主往何处去了?” 犹春本就心急如焚,板着脸答:“奴婢若知晓,也不至于还在此处了!公主怕是仍在雨中,奴婢告退!” “啧,当真是不识抬举!”少年被呛,沉下脸道:“本想遣披香殿的人一道去寻,你倒好!” 他语气不算重,犹春听在耳中,这才猜到他的身份,再不敢忤逆,胸口却堵着口闷气。 而回廊另一侧,一道人影正缓步而来。 三人同时察觉到,都安静下来。 男子一身霜色衣袍,走在这恼人的春雨下,便如深山上终年未融的皑皑霜雪,不沾半丝潮湿。 他步履舒缓从容,手执一柄竹骨伞,身量高瘦清隽,令人想到疏秀的松竹。 犹春眼泪夺眶而出,急急迎上去:“四殿下。” 待他走近,贺之章唇角一勾,露出尖尖虎牙:“表哥——” 卫琢浅笑颔首,目光落在犹春身上,远山般的凤目微微弯起: “小妹呢?” —— 疾雨渐歇。 假山外积起了水洼,水珠从芭蕉叶上滑落,溅起细微的声响。 卫怜蜷缩在洞边,裙裾沉甸甸坠着,终于试着出声:“……有人吗?” 呼喊数遍,除却雨打枝叶,再无人应答。 她不知如何是好了,蹲下身子,双臂更紧地环抱住自己。 终于,山外有脚步声渐近,最终在假山外停住,是男子的靴声。 卫怜透过石缝望出去,是一抹若隐若现的霜色。 她心口砰砰直跳,既怕被陌生人瞧见,却更怕那人会转身就走。 卫怜吸了口气,正要张口,洞外之人先动了。 细微的叩击声,穿透石壁而来。 一长二短,不疾不徐。 卫怜僵直的脊背陡然松软,心上仿佛被人拧了一把,眼眶烫得厉害。 许多年前与二姐姐赌气,她也是闷声躲在这儿,石壁也曾这般被叩响,一声又一声,直至她把脑袋探出去。 而皇兄……再一次找到了她。 —— 石洞对卫琢而言,委实太过逼仄。 他弯腰挤进来,肩背擦过石壁,白衣霎时沾上了泥污。 脚步未定,他先展开臂弯上的外袍,将卫怜裹得严严实实。 “皇兄几时回的长安?”卫怜像只受了惊的鸟雀,鼻尖微微泛红,睁大眼看他,说话还带着鼻音。 “刚到。”卫琢说着,抬手将她颊边湿发拢到耳后。 卫怜被半抱着起身,攥住皇兄衣袖,正要离开,卫琢又从洞口取来一双鞋袜,放在她脚旁,温声道:“小妹,先换鞋袜。” “我扶你。”他又添了一句。 卫怜闻言,乖顺倚住兄长臂膀,褪去脚上湿透的鞋袜。 早在她低头的刹那,卫琢便侧过脸去。 直至窸窣声渐止,他才转回脸来,眸光在她脚踝微微一滞,又移开。 许是蜷坐太久,卫怜双腿使不上力气,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 “犹春如何了?”四下无人,她忍不住问了句。 “正与披香殿的人分头寻你。” 卫怜愣了愣,明白此事已经惊动了贺昭仪。 正当她垂头丧气,卫琢看了她一眼,俯身弯下腰:“上来。” 卫怜犹豫了一下,他却神色自若的:“无妨,偏殿就在前面。” 片刻后,她乖巧伏在卫琢背上,身上的水也把他衣袍沾湿了。像是一方素白画卷,偏偏因她而污损。 按说卫怜早就及笄,也算是个大姑娘,可卫琢掂了掂,轻飘飘一团,背着丝毫不费力。 “我把陆哥哥送我的簪子弄丢了。”卫怜声音很小。 “晚些让人去找。”卫琢温声道。 卫怜又抽噎:“贺公子说我是假、假……公主,究竟是真……是假?” 他脚步一顿:“不必听旁人胡说。” 卫怜不吭声了,柔软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如孩童紧贴父母,惹得他皮肤微微发痒。 “我是不是很笨?”卫怜没头没脑冒了句,声音闷闷的:“我又犯错了……” 伴随这句强忍哭腔的话,温热的泪悄悄滴落。她肩头一抽一抽的,濡湿却在他背上不断晕开。 卫琢静默片刻,将背上娇小的身躯往上托了托,声音低沉清晰,胸膛都跟着震动: “小妹……怎会有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半为怜春半恼春2 长秋宫内,卫怜换下了湿衣,梳洗过后的乌发犹带湿意,柔柔披散在肩后。 犹春端来姜汤时,眼圈仍泛着红。卫怜有些心虚,悄悄拉她坐下,吩咐宫人:“再去煮一碗来。” “公主恕奴婢多嘴……”犹春语气沉了沉:“公主身子本就比常人娇弱,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该……” 话未说完,卫怜掩唇打了两个喷嚏。她心中也懊悔,连累犹春跟自己一道淋雨,着实过意不去。 主仆二人正挨坐着小口啜饮姜汤,殿外宫人忽然报道:“四殿下来了。” 犹春连忙起身,珠帘轻响,只见卫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贺之章与刘子陵。 二人神色各异,贺之章漫不经心,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耐。而刘子陵则面色窘迫,局促地低着头。 卫琢不动声色上前,恰好隔在卫怜与这两人之间。 卫怜咬住唇,联想起廊下那番对话,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不安地望向卫琢。 皇兄目光含着安抚,她便缩在他身后,只探出半张脸,偷偷去看来人。 贺之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顿。 法会持续至今,旁的皇子公主早已除下素服,卫怜却仍是一身素白裙衫。小鹿般的眼怯怯瞧着他,整个人犹如浸过春雨的梨花,脆弱得一折即断。 ……似乎并非是他想象中那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他移开了眼,除去烦闷之外,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刘子陵上前一礼,奉上卫怜遗落的檀木簪。 见了那簪子,卫怜唇边不由露出笑意,轻声谢他:“多谢公子……” 少女嗓音细软,刘子陵讷讷应下,目光飞快扫过卫怜,竟一时难以挪开。 察觉到他的视线,卫琢目光平静望向两人,话语温和却不容置喙:“表弟午后所言,料来只是无心之辞。可小妹自幼面薄,还请表弟向她赔个不是。” 此言一出,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贺之章扯了扯嘴角,眉头微拧,生硬道:“算我多嘴!给公主赔个不是,总成了吧?” 卫怜心里不喜此人,却不敢不理,只得点着头,悄悄去扯卫琢的衣袖。 她虽然不曾与贺之章搭过话,却忘不掉他做伴读时的“壮举”——学士罚他抄典籍,这人竟弄来一大瓮青虫,悉数塞进学士坐的毡垫底下。 贺昭仪罚他跪在殿外,卫怜恰巧从游廊经过,才多看了几眼。 想到青虫……她又往卫琢身后藏了半步。 分明都道了歉,贺之章见她怯意更浓,心头无名火起,脱口道:“春猎在即,大不了我猎张好点儿的狐狸皮子当赔礼,够诚意了吧?” 这下,卫怜连脑袋都缩不见了。 “表弟有心。”卫琢任由衣袖被攥紧,微微一笑:“只是小妹体弱,这回春猎未必能随行。误会既已分明,便足够了。” 贺之章紧抿着唇,别过脸去。 卫琢吩咐犹春去请御医,让宫人引着两名少年退出去。 贺之章走后,卫怜还在担心:“皇兄,贺公子若真要送狐狸……我可以不要吗?” “他赔了礼,此事就算揭过。”卫琢安抚道:“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过些时日便忘了。” 卫怜这才安心,目光落回那支摔出裂纹的檀木簪,忍不住发起愁来。 早知会被枝桠勾落,她是宁肯淋雨也不抄那小道了。 正思忖着,忽听卫琢道:“尚方署有位老匠人,手艺极精,这簪子交与我便是。” 卫怜闻言眸光一亮,然而很快又想到什么,犹豫了:“那匠人姓甚名甚?我让犹春送去便好……” “不妨事。”卫琢看穿她的顾虑,弯了弯唇:“我本就有器物在尚方署,顺路而已。” 卫怜望着他,眨了眨眼:“皇兄总是最疼我……” 卫琢微扬唇角,接过簪子,慢条斯理地收好。 —— 淋过春雨,一场风寒终究是躲不过。 卫怜病了有些日子,待到逐渐好转,长安城的雨仍然连绵不绝。 用过晚膳,窗外淅淅沥沥,雨声听上去像是春蚕啃噬着桑叶。她揉了揉酸涩的眼,搁下笔。 “公主不累么?”犹春话里压着焦急:“明日就是寒食了,公主夜里还要去守孝,何苦熬到这时辰……” 卫怜乖顺躺下,被埋怨也半点儿不恼,细声解释:“我也没法子呀,姜母妃的经卷还差两册,又病了这么久……” 黑暗中瞥见她湿漉漉的眼,犹春心头一软。 姜婕妤是这深宫难得的故人了。从前卫怜的生母戚美人尚在,两位娘娘便颇有交情。 婕妤病故,公主接连几夜躲着哭,犹春还是整理床褥时才发现枕上细密的泪痕。 “奴婢若通文墨就好了……”她俯身掖紧被角,叹了口气。 “我教你可好?” 她又忙不迭摆手:“奴婢哪学得明白,再说……若误了正事可不好。” 群玉殿宫人少,前些年又出了个偷卖物件的宫婢,内廷赶走了好些人,犹春便是那时才被拨来。 二人这些年相依相偎,卫怜早替犹春想好了出路。她侧过身来,眼含期冀望着她:“待我与……陆哥哥成婚,便想个法子带你出宫。到时你就不必这般操劳,再学也不迟。” 见她似乎并无睡意,犹春跪坐在脚踏边,犹豫了片刻:“公主可曾想过,若这桩亲事……” 窗外的雨声哗啦作响,骤然急切了几分。 卫怜手指悄悄攥着,过了好一会儿,撑身坐起:“要说从不担心,自然是假的……可陆哥哥信里说了,等他这次回来就去请旨,将婚期敲定。” 说罢,她转而宽慰起犹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比起旁人随口一说,我自然是信他的……” 犹春沉默了一下,轻抚她柔软的发丝:“夜深了,公主安歇吧。” 卫怜掩唇打了个绵长呵欠,缩回被子里。 吹熄烛火,犹春摸黑回榻旁躺下,心里还在想着卫怜与陆家的这桩婚约。 戚美人当年病危,才向陛下苦苦求来恩典。可这些年……陛下似乎早忘了这个女儿。 犹春难以入眠,忽听得内殿传来窸窣轻响,像有人悄然下了床似的。 她心中疑惑,轻手轻脚探头望去—— 方才睡下的小公主正踮着脚,从殿角的楠木柜里抱出个小巧竹匣。 就着几缕月光,她将匣中信笺与旧物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翻看。 卫怜平日什么都不瞒犹春,这个匣子,她自然也见过。里面是厚厚一摞陆宴祈寄来的书信,除此之外,便是一枚带着划痕的蝶形长命锁。 戚美人病故前缠绵病榻,物件大多都已散尽,唯独留下了这枚锁。卫怜也说不出来历,只是一直视若珍宝地收着。 溶溶月色如河,在回忆中静静流淌着。 卫怜将这些旧物看了又看,才仔细又收回去。 犹春眼眶发热,待卫怜重新躺下,才悄然又缩回榻上。 —— 晨光熹微,寝殿里浮动着雨后湿润的清气。 梳发的时候,犹春透过铜镜打量卫怜的神色,轻声问:“公主当真不去寒食宴吗?” 卫怜的发丝挽作双髻垂落耳畔,一摇头,发间小巧的素簪也跟着颤动:“……不去了吧。” 风波才过不久,贺昭仪还遣了女官来群玉殿敲打,宫中想必都传遍了,过段日子再露面也好…… 卫怜主意已定,起身走去案前整理经卷。 明日是母妃忌辰,她要将两份经文一并送去冲虚观。 犹春放心不下,然而这些年来,公主对守孝之事心志坚定,并非是她能劝转。 于是她也不吭声了,默然帮卫怜一同收拾起来。 —— 冲虚观坐落于皇城东隅,一到入夜,半个人影也见不着。 卫怜来时恰逢一阵穿堂风,廊下那盏昏灯被掀得摇摇坠坠,烛火也跟着乱颤。 寒食禁火,宫中唯此一盏灯,被特许燃至子时。 值守的坤道见是卫怜,行过礼后便引她去侧殿。 此处寻常宫人不得入内,而卫怜每年都会来,是以坤道并不惊诧,甚至与她有几分相熟了。 仔细奉好经卷,卫怜跪坐在蒲团上。 坐得久了,她眼皮发沉,又被夜风拍打窗棂的响声惊醒。 约莫六七岁时,宫中闹过一阵子鬼,三皇兄卫璟总爱吓唬她。就算卫怜已经十七岁,也无法说自己全然不怕了。 她望向高台上的神像壮胆,刚想抬手拍拍胸口,身后窗子冷不丁一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还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那声响却不肯作罢,先是两记轻叩,随后笃笃再起……那节拍竟愈发熟悉。 卫怜心头一松,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眼睛却不由自主亮起来。 她起身推开窗扉,殿外夜色朦胧如水,而卫琢立于窗下,衣袍上都披着层幽幽月华。 卫怜忍住惊喜,悄声问他:“皇兄怎么在这儿?” 话音未落,卫琢手臂一撑,驾轻就熟翻过这扇支摘窗,悄无声息落在她跟前。 “自是来陪小妹。”他笑吟吟道。 卫怜目光扫过他衣袍上几道折痕,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 只是那时他还带着稚气,如今却长得修长挺拔,便是翻窗也姿态闲雅,如一只白鹤。 “都及冠了,倒还像小时候似的……”卫怜抿唇笑他。 “同小时候一样有何不好?”卫琢也低笑一声,挨近她坐下,又理了理衣袖,才从怀中取出油纸包:“可饿了?” 卫怜接过,见是玉露团,照旧掰开一半递给卫琢。 他默不作声接过,咽下时皱了下眉,可仍是很快便吃完了。 三更夜浓,有皇兄在侧,卫怜渐生出困意,迷迷糊糊伏在案上。 触觉在黑暗里愈发清晰,有几缕发丝掠过她的面颊,凉若霜雪。随即身上一沉,肩头已多了件温热的外袍。 “小妹……换了熏香?”发顶传来低柔的嗓音。 卫怜对香事素来不大留意,疑惑道:“这香不妥吗……” 卫琢沉默片刻,轻声道:“好闻。” “皇兄身上的也好闻。”她嗅了嗅肩上的外袍,抬眸望着他,琉璃似的瞳仁闪着亮盈盈的光。 卫琢眼角与唇角的弧度愈发柔和。 他正要开口,殿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直朝偏殿奔来。 卫怜以为是坤道,下意识要迎,卫琢却一把拽住她,闪身避入神像后的垂帘内。 仓促间,卫怜只得屈膝跪坐着,前额紧紧抵住他胸膛。二人衣衫交叠垂落,她膝弯更是压住了他半幅袍角,一动也不能动。 紧接着,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步伐急促却又特意放轻,透着一股子鬼祟。 卫怜不禁屏住呼吸,不断猜测着来人身份。 门闩“咔哒”一声落下,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男人带着酒气的调笑响起:“玉娘教我想得好苦……” “殿下惯会拿甜话哄人……”女子娇嗔:“今夜怎不早些?” 卫怜听出这声音,浑身一震,错愕不已地望向卫琢。 他眸子微微眯起,面色发冷。 “几时哄过你?还不是父皇……”男子粗喘着,后面的话低了下去。 “可殿下那四弟愈发出息了,妾真为殿下忧心……” 卫璟不屑冷笑:“卑贱之人,能得母妃收养已是天大的福分。待我名正言顺登基……” 卫怜偎在卫琢怀中,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僵。 帘外二人又低语几句,卫璟忽地一笑:“寒食禁火……玉娘可想尝尝热食?我给你带了……” 卫怜指甲掐着掌心,脑子里嗡嗡回想着卫璟那写话,还顾不上细想,双耳忽然被卫琢捂住了。 她茫然抬起脸,鼻尖不小心蹭过他的唇。 卫琢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然而那双紧紧拢在她耳边的手,却烫得她耳垂快要烧起来。 帘外那些私语和喘息逐渐飘远,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愈发清晰急促的心跳声。 似乎是她的,也似乎……是皇兄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半为怜春半恼春3 流泻的月色被重帘掩去大半,神像的面容也愈发难辨,只在石砖上投落一道模糊暗影。 “殿下……!” 还不等卫怜想明白三皇兄的话是何意,女子便惊呼了一声。 她脸色骤然烧红,耳根也烫得厉害。 纵是未经人事,此刻也明白过来了! 且这女声……分明是去岁刚为父皇诞下十三皇弟的赵美人! 一阵衣带撕扯声后,是愈演愈烈的皮肉拍打,无孔不入往她耳里钻。 情至浓时,素来庄严的神殿竟也变得黏|腻潮|热。女子口齿不清,迷|乱唤着“郎君……哥哥……” …… 卫怜臊得如芒刺背,连胃里都翻腾起来,死死咬住下唇,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帘外男女并不着急,中途调笑两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听得卫琢眉头紧皱。 察觉到她的羞愤,他伸出手掌,轻柔包裹着妹妹紧攥的拳,身子却悄然无声地退了些许,拉开与她相贴的距离。 卫怜后颈上覆着一层细汗,肌肤也透出羞愤的红,浑身微微发着颤。 空气中好似有潮|热升腾而起。 时间犹如黏住般难熬,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帘外才云收雨散。 二人难舍难分说了好些私密话,这才整衣离去。 卫琢倚着殿壁,悄然理着衣袍上的褶皱,一旁的卫怜却无法控制地抖了抖。 她似乎忍到极限,忽然弓身干呕,恶心得吐出几口酸水,一双眼憋得通红:“三皇兄荒唐至此……有悖人伦……岂非、岂非禽兽不如?” 卫琢抚着她脊背的手一僵,垂眸望向石砖,默然不语。 月色透过窗棂,映得他一张面容明暗不定。卫怜看不清他,愈发不安:“皇兄?”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小妹……此事万不可说于任何人听,明白么?” “陆公子也在内。”卫琢转过脸来凝视她,语气不紧不慢,带着几丝沙哑。 卫怜愣了愣,声若蚊吟地应了,耳尖悄悄泛起红晕。 卫琢看在眼里,袖中指节猛然攥紧。 遇上这等事,侧殿自是不能再待。二人设法避开巡夜的宫人,各自回寝殿。 临别的时候,瞧见他额前落着几缕汗湿的发,卫怜抽出素帕,踮脚去擦拭。 卫琢会意地俯身,那丝帕柔柔拂过,犹如一根细软的翎羽,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我先走了。”卫怜小心翼翼环顾四周。 他点了点头,直至那抹玉色裙裾都转过殿角了,还立在原处。 凉风卷起衣衫,他垂首望着袖上被攥出的褶皱,始终不曾抬手抚平。 —— 卫怜摸黑回寝殿,仍是惊动了犹春。 她睡眼惺忪起身,见卫怜默然不语,捧着茶盏一口接一口,便猜到定是了事。 洗漱过后,卫怜钻进被窝,脑子里紧绷的弦略微松下来,小声道:“皇兄夜里来看我了。” “那公主怎么回的这样早?”犹春疑惑得很:“四殿下往年不都陪着公主守孝么?听闻祭礼将近,陛下破例留他们在宫中协理政务,三殿下也留宫了。” 被子里静默良久,久到犹春以为她已睡去,才听卫怜闷声问:“犹春,你说,等三皇兄封了太子,皇兄会被人欺辱吗?” “四殿下堂堂皇子,自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公主怎忧心起这些了?” 她只觉这话蹊跷,可卫怜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发白:“你知道三皇兄养的那只白獒吗?” 犹春一怔:“奴婢入宫不过五载,不曾听说过。” 窗外的夜风轻轻敲打窗扉,听来有些像叹息。 卫怜低声道:“皇兄被送去昭仪娘娘那儿寄养,不久就被三皇兄养的獒犬咬伤了手。” 卫琢臂上至今还横着两道疤痕,好在未伤筋骨,也算幸运了。 犹春听得呆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冯母妃尚在……”卫怜呓语般呢喃。 犹春回过神,眉头紧锁:“隔墙有耳,这些话万万说不得。” 冯氏乃卫琢生母,在宫阙里是个忌讳,死后草席一裹便算下葬了。 贺昭仪这些年圣眷正浓,再蠢的人也懂得避讳,就连卫琢自己也对生母只字不提。 锦被下的人蜷了蜷,闷闷应答:"我晓得的。" 见卫怜被子裹得紧,犹春伸手掖开道缝,免得她夜里喘不过气。 她知晓公主生来敏感,比常人更通透些。可犹春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她总为别人思虑良多,真到了自个儿的事上,又不肯往细里琢磨…… 她心事重重,卫怜却真是倦了,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只是那双细眉不曾舒展,小小的人儿,梦中也笼着愁绪。 —— 连绵的春雨总算停歇,碧空澄澈如洗。 冲虚观后,几树梨花初绽,满园淡香浮动。 两名宫娥怀抱着祭物匆匆走过,其中一人实在吃力,喘息着抱怨:“今年规矩分外严,往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同伴脚步不停,接话道:“这回是四殿下亲自主持祭礼,哪能马虎?莫说我们,听说连冲虚观都新来了个坤道专门督管呢……” 先前那宫娥脸颊微红,扯她衣袖,一双眼睛发亮:“四殿下……昨日过来,我正好撞上了,当真像仙人似的。” 同伴半嗔半笑推她:“就你眼尖!行了行了,少做白日梦了,殿下那儿一分一毫都错不得呢,快走……” 两人加快步子,身影消失在宫道中。 相距不远的东华门外,卫琢向贺昭仪请过安,便离宫回府。 府邸安静如常,他沐浴更衣,披散的墨发半湿,步入书房,在案前坐下。 “笃笃——” 书房门扉忽然被叩响: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季匀进来时低着头,跟随卫琢久了,隐约能察觉到他这几日心绪不佳。 “殿下,陆公子已到同州,再有六七日便会抵达长安。” “独身而归?”卫琢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此次并非是独身。陆公子携了盈娘同回,待她安置好……”季匀斟酌着,见他神色平静,才继续道:“可要带她过来?” 卫琢闻言,轻笑了笑,上挑的眼尾狐狸似的。 “不急……”他手指在案上随意一叩:“且待时机罢。” 季匀退下后,卫琢伸手伸进书柜,取下一方玉匣,拨弄两下,匣锁应声而开。 匣中静卧着十数个荷包香盒,分门别类,码放得齐整有序。 他沉吟片刻,自其中拾出一根发带,手指随之轻拢慢捻,任由这条轻纱缠|绕|包|裹|住他的手。 卫琢痴痴看着,缓缓俯下身,鼻尖不断地嗅,连带着肩胛也抖动不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半为怜春半恼春4 寒食过后,犹春见卫怜依旧一副恹恹模样,几番劝她该趁着晴好外出散心,奈何卫怜提不起半分兴致。 冲虚观的那夜像是在她心上笼了层阴云,让人沉沉喘不过气。 卫怜十分清楚自己人微言轻,若当真被卷进去,恐怕下场比卫璟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他身后还有整个贺家。 她强逼着自己忘却那番混乱,以至于后来再见卫琢,耳根都莫名发烫,对卫璟与赵美人则更是避之不及了。 宫人呈上花笺的时候,卫怜正在庭院里侍弄自己种的海棠。 “贺家小姐?”她疑惑地接过,心中不解。贺令仪与自己素来并无交情,怎会想起邀约? 犹春一听“贺”字,眉尖都蹙紧了:“贺小姐前些时日才和八公主闹得天翻地覆,眼下怎的又往群玉殿递东西?” 卫怜本也想推辞,然而细瞧笺上墨迹,她心头蓦地一颤,只觉这字迹说不出的熟稔,分明是陆宴祈的手笔…… 他回来了! ……想来是借着贺令仪之手辗转相邀,却又生怕自己不去赴约。 迎着溶溶春风,卫怜倚在海棠树下,捏着这花笺反复细看,唇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 卫怜带着犹春,如约来到太液池畔的凉风台下。 春意盎然的时节,湖上山色如娥,温风如酒,水光如绫。她额上覆了层细汗,面颊也透出海棠似的粉。 正值宫中春宴,凉风台侧边围了一圈人,喝彩声此起彼伏,显是在斗鸡取乐。卫怜不敢靠近,只捡了树荫旁一处僻静角落悄悄候着。 她正带着些许不安四处张望,前方人群中忽地爆起一阵激烈喧哗,两只雄鸡脖颈高昂,狠命互啄,竟扑腾着冲出了人群,直朝卫怜所站的方向扑撞而来。 沿路宫娥惊叫躲避,内侍们也手忙脚乱围堵,惊呼连连:“殿下小心!” 卫怜见状吓了一跳,慌忙与犹春向旁闪避。 “都愣着做什么?”张扬而熟悉的嗓音响起,贺之章大步流星从人堆中走出,唇角噙着带着三分看好戏的兴味。 他丝毫不怕那锐喙,长臂一探,便与宫人配合钳住那只赤羽鸡的翅膀,动作干脆利落,强行阻住了扑势。 内侍们随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两只鸡摁住塞回笼中。 “公主恕罪!”宫人连忙请罪,心有余悸地解释:“三殿下命奴才们斗鸡助兴,这两只牲畜不知怎的……” 卫怜定了定神,抬手止住正要下跪的宫人,正欲换个地方,就被一抹身影挡住了去路。 “公主是在等人?”贺之章抱臂而立,目光落在她因出汗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方才若不是我出手——这算不算救驾?公主不谢我么?” 见到他,卫怜下意识缩了一下,去路被拦,只得细声道:“多、多谢贺公子……我与贺小姐约好了时辰……” “我阿姐?”贺之章疑惑挑眉,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试图看出些什么来:“阿姐何时与公主这般亲近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语带遗憾:“说起来,方才那畜生冲撞的可不止公主一人,陆兄也被那鸡喙带了一下……” 卫怜对他这番话半信半疑,却仍是忍不住抬头,睁大了眼:“陆哥哥受了伤?” 犹春眼瞧贺之章这是缠上了公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半步:“请贺公子莫要再戏弄我们公主了,公主上回受惊,病了好些时日……” 以他的性子,被个宫女抢白,原是该发怒的。可贺之章目光落回到卫怜身上,竟未发作,反倒想起什么似的:“岂敢戏弄公主?上回出宫就遭了报应,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撞了我,害我栽进鲤池……” 眼前的小公主听罢,蹙起娥眉,眸中却不见半分幸灾乐祸。 贺之章想到自己归家后被阿姐取笑了半月,好奇心起,更凑近了些:“公主怎不笑我?” 卫怜被他吓得退了一小步,咬住下唇:“……我不敢笑你。” “为何不敢?”贺之章眉梢扬得更高。 她飞快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声音更小了:“……怕你在我坐垫里塞虫子。” 年少时的顽劣行径太多,贺之章自己都记不真切了。他闻言愣了一下,没料到她竟还记着这些旧事,忍不住笑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说话间,他目光掠过她发顶,瞥见一片沾着的细小落叶,便下意识地顺手一拂,动作快而轻巧。 卫怜只觉发上一动,根本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心中只觉绝无好事,再联想到青虫更是吓得几乎跳起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头发怎么了……” 与此同时,一道清朗中带着无奈的嗓音横插进来: “贺兄——” 卫怜白着脸循声望去——墙边花树下,数人快步而来。 而为首那人,正是……陆宴祈。 卫怜的心跳骤然快如擂鼓,一声紧似一声。 若来人换成皇兄,她必定想也不想便朝他奔去。 然而正因是他,近君情怯的慌乱瞬时涌出,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胡乱想着自己发髻是否乱了,发间莫不是落了什么东西? “公主莫怕!公主发上并无异物……”犹春也被惊住,细看后急忙安抚。 一阵东风吹过,粉白落英纷扬飘落,卫怜眼前霎时一片朦胧。 待风稍歇,那人已走至她近前—— 除去肤色深了些许,那双明澈清润的眼眸,仍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此一眼,卫怜心跳都似乎滞了一滞。 “怎的一来便瞧见公主在抹泪?”陆宴祈话里压着三分笑意,侧身拦在她跟前,不着痕迹隔开二人。 “我……以为发上落东西了。”卫怜声若蚊吟,虽知是虚惊,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恼起了贺之章。 陆宴祈与他相熟,遂放软语气哄她:“贺兄不过是玩笑惯了,断不会存心欺负人。” 贺之章自己也未料到,自己一时无意之举,又险些将小公主吓哭了…… “比阿姐养的兔子还胆小……”错愕过后,他微拧着眉,冲陆宴祈道:“日后真该多带公主出来走动,要能学得我几分胆识,还有谁能欺负得了她?” 这话听得卫怜脸颊微微涨红,便是泥人也生出了几分火气。她手指攥紧袖口,鼓起勇气抬头辩驳:“我、我觉得我这样挺好,像你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反而古怪得很!” 说罢,她耳根都气红了,扭过头去不看他。 卫怜嗓音生得绵软,一句话说完,落在贺之章耳里同猫儿叫唤也差不多。他还欲再说,便被陆宴祈含笑截住话头:“贺小姐呢?” 贺知章无奈朝着凉风台上一扬下颌:“三殿下与四殿下正率新臣曲水流觞,阿姐想来是去上头观礼了。” 陆宴祈一时哑然,他本是托贺令仪来接卫怜的,谁知她倒好…… 再听旁人提及卫璟,卫怜眼睫一颤,指尖也不自觉蜷起,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 “我让人请她过来作陪。”陆宴祈只当她是局促,趁贺之章转头张望,指尖极快地滑过她的手,压低嗓音道:“稍后去泛舟可好?” 二人广袖交叠着,这隐秘触碰也不过牵起几道涟漪般的浅痕。卫怜耳尖却已红透,点了点头。 她在宫宴上见过贺令仪,印象中贺小姐身段丰腴,性情娇憨,不失为一个美人。 直至卫怜被陆宴祈引上画舫坐定,贺令仪才攥着裙裾姗姗而来,粉面微湿,神色瞧着有几分不大好。 贺之章一见便笑了:“阿姐在凉风台碰了钉子?” “酒都堵不住你这张嘴!”贺令仪睨他一眼,看向桌上的杯盏,语带不快。 姐弟二人与友人张罗着叶子戏,陆宴祈总算寻着机会,侧身靠近卫怜,用仅容二人能听清的声量低唤:“阿怜"。 春色融融,映着少年眉目灼灼,笑起来时,右颊便陷出个深浓的酒窝,抬手比了比:“你长高了这么多。” 饶是如此,仍要矮他一个头。 卫怜抬眼瞧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只觉陆宴祈处处都不同了……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可横看竖看,却又觉得处处都好。 本想问他在军中可曾受伤?然而此刻他分明神采飞扬,又坐在自己身边了。 湖风挟着几丝潮湿水汽,丝竹之声时隐时现,她满腹柔软的心事,便在这片春风里浮浮荡荡。 待她细声讲过檀木簪磕损的事,陆宴祈忍俊不禁:“这等小事怎好劳烦四殿下?改日我再送你一支。” 卫怜忍不住也弯了唇角,轻轻点头。 陆宴祈凝望着她的笑脸:“待我父亲端午后回来,便去礼部递——” “陆兄!”另一头陡然传来呼喊。 画舫之上,终究不是叙话之地。陆宴祈无奈地摇了摇头,卫怜不便追问,心口却像被方才那话给烫了一下,微微发热。 她很快也被拉入桌边,与众人围坐着打叶子戏。 卫怜技艺平平,牌运又比旁人差些,第三轮便败下阵来。见陆宴祈亲自斟来青梅酿,她迟疑道:“我……不会饮酒……” 陆宴祈不过斟了浅浅半盏,闻言笑了笑,瞧着也并无劝酒之意。 倒是贺令仪杏眼圆睁,讶然不已:“公主竟不饮酒?那岂非好些宴会都失了趣味?再说这梅酿清甜得很,并不醉人呀……” 众人目光齐齐投来,有好奇的打量,亦有含笑的注视,卫怜却愈发局促不安了。 她下意识望向陆宴祈,不觉咬住了下唇。 —— 依太液池而筑的凉风台上,正是酒香氤氲。 席间流觞曲沼,纸笔闲搁,白玉杯顺流而下,已是第三回泊于屏风前了。 屏风后,卫璟朗声大笑,目光若有似无扫向案几另一侧。 卫琢垂首跪坐,提笔蘸墨,待狼毫饱尝了墨汁,略一沉吟,数行墨迹便跃然纸上,而后敛袖将诗稿递与侍者。 “玉尺量春分曲水……默问东风第几巡……当真是神来之笔!” “三殿下此等绝句,堪称今日魁首!” 满殿赞叹不绝于耳,那诗稿在众人手里品评鉴赏,最终又回到卫璟案前。 他漫不经心接过,扫了一眼始终沉静如水,甚至称得上过分温顺的卫琢,忽觉这场酒宴索然无味。 卫璟离席后,酒盏再度停驻于屏风前。 卫琢含笑举杯:“我不擅诗词之道,便以酒代诗,不献拙了。” 正在内殿更衣的卫璟动作一滞,方才纸上风骨峻峭的字迹又浮现在眼前,胸中烦闷之气更盛。 这些年,卫琢常替他代拟文书,接办繁冗杂务,从无半句微词。身为兄弟,卫璟明面上也维持着兄友弟恭,免得平白落人口实。 然而赵美人那夜一句“殿下这位四弟愈发出息”,连日以来,竟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前些时日,太史令进言称紫薇星现乃立储吉兆,父皇却未置可否。 莫不是……疑心生暗鬼? 天光筛入殿中,卫璟循光望去,只觉那明晃晃的亮色分外碍眼。烦躁之下,他猛地挥袖扫落垂帘,打得缀珠好一阵哗啦乱响。 —— 一直等到卫璟走了,卫琢才起身离席。 凉风送爽,也吹去衣袖上浸染的酒气。行至朱栏,他目光无意掠过太液池某处,步伐随之一滞。 湖水碧波千顷,华美的画舫正载着满船春色,悠悠荡漾。舟中人影绰绰,而卫琢的视线,却一眼便落在了那道本不该出现于此的身影上。 卫怜一身樱粉薄衫,鹅黄裙裾,长发挽起,身子软软倚在小案上,好一会儿了,仍是一动未动。 凉风台毕竟在高处,目力再好,也辨不清她脸上神情。倒是妹妹身侧那男子……看得卫琢微眯起了眼眸。 “四殿下这便要走了吗?宴席未散……”一位熟识的官员恰好出来透气,见他凭栏而立,笑着拱手相邀。 “改日再叙。”卫琢微微一笑,温和如常:“眼下实是另有要务,容我先失陪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半为怜春半恼春5 两小盏梅酿下肚,卫怜胃里像是烧了团火,白嫩的脸颊渐渐晕开一层酡红。 犹春方才劝了又劝,此刻眼见陆宴祈被同僚们围住,一时抽不开身,心里愈发着急。 反而是贺之章先发觉不对劲,俯身细瞧她,震惊道:“公主这是……醉了?” 卫怜晕乎乎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轻点,发间珠钗几近挨上了他的肩。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手指隔着轻薄的春纱触到她的肌肤,瞬时又缩回,指尖隐隐有几分发烫。 陆宴祈被叫过来,轻唤了她两声,继而皱起眉,正要送她回去,画舫另一侧却忽然喧闹起来—— “四殿下!” “这不是四殿下吗?” 众人讶异地低呼,贺令仪当即起身,提着裙裾喜盈盈上前:“表哥——” “不必拘礼,”卫琢抬手止住欲要下拜的众人,朝她浅笑颔首:“表妹也在此处。” “表哥可要与我们玩叶子戏?”贺令仪眼眸亮晶晶的,又添了一句:“七公主也在。” 卫琢目光掠过她身后略显纷乱的席面,脚步未停,温声道:“今日是御医请脉的日子,我来接七妹回去。” 说话间,犹春已经扶着卫怜出来了,陆宴祈也陪在一侧。 卫怜下船时身形一晃,还不等他搀扶,卫琢早已快步上前,自犹春手中将人稳稳接过,令她半倚在自己身侧,含笑道:“小妹身子弱,有劳陆公子费心照拂了。” 陆宴祈微愣,旋即也微笑道:“殿下言重,这是臣分内之事。” 他站在舫外目送二人离开,脑中冷不丁闪过一个念头。 阿怜她……似乎不能沾酒? 云舟复又悠悠荡远,卫琢正用素帕为她拭汗,又用手背贴了贴卫怜的额,试探温度。 接着,那双漆黑的眼珠似有所察,隔着粼粼湖水,朝陆宴祈伫立的方向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遥遥相接,说不上为何,他心中莫名一跳。 —— 卫怜酒量差得出奇,下船后连同午膳吐了个干净。 回到群玉殿,她对着铜镜,轻按了按颈侧发起的红疹,又特意换了件襟口高些的裙衫,才心虚地蹭出去。 卫琢正临窗翻阅着什么,手旁那碗药还氤着热气。闻得脚步声,他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屈指在案几上叩了叩。 卫怜老老实实坐下,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药碗旁的那碗蜜饯。正要捧碗,便听卫琢问道:“旁人不知你沾不得酒,难道小妹自己也忘了?” “我没忘。”卫怜解释着,声音渐弱,听来没什么底气:“只是以为这酒疹不会再犯了……” 卫琢沉默片刻,语气温和地问:“可是有人劝酒? 卫怜赶紧摇头:“与旁人不相干。” 他闻言不再追问,唇角微抿,当着她的面把装着蜜饯的小碟收走了。 卫怜耷拉着脑袋,脖子底下那块肌肤痒得似有蚂蚁在爬,只好强忍着,心中是又懊恼又委屈。 皇兄认定自己是受了旁人怂恿,可事实并非如此…… 卫琢也不再言语,就这般平静注视她。 卫怜眼圈渐渐有几分湿润了,低低说道:“我没有说谎……只是席上人人都很欢喜,我不想显得不合群,我、我怕……” 她那时胡乱想着,若是推掉那盏酒,旁人会不会将她看作异类,愈发不喜欢她,甚至就连陆宴祈也会觉得她难以相处。 卫怜没有说完,可卫琢读懂了。 见她眼睫不住地颤,他方才还板着的脸终是又柔和下来。 ……如何能怪她呢?分明不是妹妹的错。 卫琢极轻地叹了口气,又从案下抽出那碟蜜饯,推回药碗旁。 —— 待卫琢离去,犹春得知卫怜也要参与春猎,忍不住说道:“公主风寒刚痊愈没多久,月信估摸着也不远了,何不留在宫中静养?” 提起此事,卫怜心情便欢喜起来,捧着瓷碗小口啜着梨汤,笑盈盈道:“我都和陆哥哥说好了,皇兄也好不容易才答应……再说你不总盼我多出去走走吗?如今刚巧也能去学骑术。” 犹春闷声听着,经过画舫醉酒一事,她对陆宴祈能否照顾好卫怜便抱着疑虑了。可身份摆在这儿,终究不能多说什么:“去年春猎闹出不少风波,公主千万避着些贺二公子,跟紧四殿下才好。” 卫怜深以为然地点头,脸颊因嚼着梨肉而微鼓着,思绪不由飘回到画舫上,一遍遍想着陆宴祈尚未说完的话。 一颗心犹如浸在了蜜里,早前那点细微的彷徨,也悄悄然消散了。 犹春望着卫怜唇畔弯弯的笑意,嘴唇抿得紧紧的。 —— 出发那日春色怡人,漫山风光醺人醉。 御苑位于城郊,路程不算遥迢。然而随驾的车马浩浩荡荡,仍要沿着官道走上整整一日。 卫怜身子弱,从前参与春猎的次数并不多,半日后便吃不消了,昏沉沉睡着。 迷糊间,似乎有人挑开帘子探身而入,带来一缕微凉的风,掌心则轻轻在她额间贴了贴—— 是皇兄。 可她实在困倦,眼皮动了动,终究没能睁开。 连日来心底千回百转的那些事,也一并朦朦胧胧钻入了梦乡。 …… 那是数年前的盛夏,兰台殿外柳色新浓,垂荫如幕。 年幼的她小脸涨得通红,急辩道:“我早就不叫檐儿了,我叫卫怜……” 面前两个锦袍小童相互推搡,怪声起哄:“公主说了,她叫檐儿!” 卫怜吸了吸鼻子,她不想再跟他们纠缠,可课业簿子还在他们手里…… 昨日这几个顽童气得夫子脸都青了,许是瞧卫怜平日怯生生的,竟让她拿戒尺代他打板子。 迎着夫子殷切的目光,卫怜也不晓得究竟打了多少下……脆响混着哭叫声,她自己也害怕得手腕发颤。 果不其然,今日一散学就被这二人堵住。 他们嘴里喊的檐儿,是卫怜的乳名。 那时候父皇尚未登基,母妃逃难时躲入一座破庙,就在檐角下生了她。 卫怜还不满两岁,又在一场兵乱中走失。父皇派人四处悬赏,才有人将年幼的小公主送了回来。 她年纪太小,这些旧事早记不真切了。惟有一点再明白不过,父皇是不大喜欢自己这个乳名的。 两名顽童仍在嬉笑,卫怜鼻尖一酸,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忽地,一颗小石子破空而来,擦过其中一人的腿弯。 三人都愣了一下,被袭的顽童嚷嚷:“陆宴祈!你还是不是君子?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那你们欺负小姑娘又算什么?”清越的童声自她身后响起:“连男子汉都算不上!” 卫怜抽噎着转过身,泪眼模糊的视线中,宫墙下立着个锦衣小郎君,面庞稚气未褪,神情却凛然得很。 是陆都尉府上的大公子… 卫怜认得他,犹豫了一下,抹着眼泪朝他那儿跑去。 那日的争执到了最后,是陆宴祈以一敌二,直揍得他们哭哭啼啼,最后三人皆受了严罚。 这事让二姐姐卫瑛知晓了,对着母妃抿嘴笑道:“陆表弟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呢,倒晓得护着小妹了。” 母妃倚着软枕,面容苍白,闻言也只是摇头苦笑,轻轻抚着卫怜细软的发丝。 卫怜偎在榻前,乖乖地望着宫人侍奉母妃服药。 这般多的苦药喝下去……母妃总该好起来了吧? 只要母妃病愈了,就再无人能欺负她们了。 …… “公主醒醒……御苑到了……” 犹春轻唤着,将卫怜从睡梦中拉回。梦里母妃温柔的手与二姐姐的笑,转瞬就如浮云朝露,消散无踪。 她恍惚坐起身,心口像被什么无形之物沉沉压住了。再抬起手,脸颊上是一片凉凉的湿痕。 分明是极温暖的旧事,怎就落了这样多的泪? 犹春为她披上外衫的时候,卫怜忽然将额头轻轻靠着她的肩,刚醒的嗓音微哑,细弱得几乎令人听不清:“犹春,我梦见母妃和二姐姐了……” 犹春怔愣了一下,只好抚着卫怜单薄的脊背,柔声宽慰她:“娘娘在天上庇佑着公主呢……二殿下虽是远嫁,可姜国也不比咱们大梁差,公主且放宽心。” 卫怜揉着眼睛,不愿再惹犹春忧心,只低声应了,目光落在车帘外朦胧的树影上。 暮色无声地合拢,她心底却因方才那梦境而浮出一个名字,伴随着心跳愈发清晰。 难以消解,也难以沉下去。 —— 当夜在行宫安顿妥当,翌日,卫琢便指了一位名唤阿珠的宫女侍奉卫怜。 苑中岁月悠长,宫人们时常拎着小弓在水畔习射。前两日,他们还射下几只掠水的飞鸟,供天子赏玩。 阿珠身手矫健,挽弓搭箭时自有一股飒爽的英气,教习起卫怜也游刃有余。 卫怜骑着卫琢亲自为她挑选的小白马,遥遥望见过草场那头贺家姐弟的身影。只是尚未看真切,阿珠便不着痕迹将马牵去了另一侧。 如此两日下来,她竟连与陆宴祈说句话的时机也未能寻着。 卫琢须得伴随御驾围猎,无暇同他人般玩乐游春,然而仍是抽空来看了卫怜两回。见她双臂酸软无力,几乎有些抬不动了,不由得微蹙了眉头。 他亲自上前,托稳她手臂,细致调教姿势,又指点发力的关窍。察觉到卫怜的紧张,卫琢温言安抚:“量力而行便好,骑射非一日之功,不必急于求成。” 说话间,他微微侧目看了眼阿珠,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恰在此时,忽有几人策马而来。 一身茜红骑装的贺令仪跳下马,身姿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焰,笑靥如花:“表哥若得空,可否指点令仪两圈?” 卫琢端坐马上,身形未动,只微微牵起唇角,含笑婉拒:“表妹的骑术为三皇兄亲授,既有珠玉在前,我怎敢献拙。” 贺令仪面露憾色,似乎有些失望。同行而来的几名少年男女交换着眼神,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在卫琢身上停留过后,便不约而同落到卫怜所骑的小白马身上。 那马儿体态玲珑,鬃毛雪白蓬松。马背上的少女双手紧紧攥着缰绳,腰上还悬着一把轻巧的小弓,脸上神色异常认真。 “那位……是谁?”有人忍不住低语:“似乎从未见过……” “四殿下竟亲自在旁教导,莫非便是七公主……” 卫怜也不由望向马上的皇兄。 他衣袖如流云垂落,一派松风水月的清贵洒脱。反观自己……只能骑着小马驹亦步亦趋,若非皇兄在侧,旁人未必能认出她这位公主。 她悄悄垂下眼睫,原是想回去歇息的,此刻却抿了抿唇,把手中缰绳攥得更紧了。 次日晌午过后,阿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教了,不住地婉言相劝,请卫怜先回寝殿午歇。 二人正说着,一名宫人上前,恭敬呈上一方精巧小匣,称是贺令仪所赠。 匣面簪着朵粉白蔷薇,鲜灵娇嫩,瞧着似乎才从枝梢采下。 卫怜掀开半边匣盖,看了一眼,目光久久落在那花上。犹豫了片刻,她才抬头对阿珠说道:“阿珠,你…先回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晚帘疏处见分明1 行宫北面的猎场深处,卫琢正领着侍从纵马入林。 贺昭仪素来喜爱各色皮裘,如今寿辰将至,他打算亲手猎得一只品相上佳的珍禽,届时送给母妃。 一行人奔驰至林间幽深处,人声渐不可闻,只剩鸟鸣啁啾。 卫琢忽地勒紧缰绳,凝神望向树木后那团银白,凤眸微眯。 正当他徐徐引弓之时,一名侍从悄然上前,欲言又止。 卫琢搭箭的指节纹丝不动,下颌微抬,示意他但说无妨。 侍从压低了嗓音:“殿下,七公主适才……” 搭在弦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几乎是同时间,那团雪白身影骤然跃起,他手中箭也离弦射出,擦着雪狐的耳尖钉入树干,箭羽仍在颤动不止。 见那畜生转瞬便窜入了密林,侍从们面露惋惜。 卫琢不喜徒添烦恼,他再未多看一眼,反手将弓递交给侍从,调转马头便要回行宫。 “雪狐难得一见,殿下不追了?” “明日再来。” —— 御苑最南端的小山名唤翠嶂,山脚下筑有蔷花台,午后的光景,人影寥落。 卫怜怀抱匣子拾阶而上,那朵粉白蔷薇便随着她的步伐簌簌摇颤。 她在石椅上坐下,忍不住又低头去看匣内那支木簪。 质地倒是别无二致……可簪头雕的,已非昨日幽兰,而是换作了一朵盛绽牡丹。 兰花清雅,而牡丹雍容。 细细打量下来,卫怜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许是与心中所想略有偏差……两支簪子终究像是隔了些什么。 待回了长安,她还是要亲自去尚方署一趟,将旧簪取回来。 “在想什么?” 一道高大身影忽然投落,将她整个笼住,连同燥热的日光也悄然隔绝在外。 听得那道含笑嗓音,卫怜连忙抬起眼。 陆宴祈一身霜白骑装立在她跟前,笑吟吟望着她,目光又在那朵蔷薇上顿了顿:“你身边总跟着人,我还道今日见不到你了……” 其实卫怜也犹豫过。然而那日入梦之后,她也十分想要见到他……陆宴祈的话语里甚至带着一缕幽怨,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阿珠是得了皇兄指示,怕我伤着了。” “怎的还抱着,不累么?”陆宴祈说着,顺手取过那匣子,夹在臂弯里,这才兴致盎然问她:“阿怜可曾登过翠嶂顶峰?能将整座御苑尽收眼底。” 卫怜自蔷花台下回望小山,正是春尽夏渐浓的时节,柔润的天光映着满架蔷薇,说不出的旖旎。 天色尚早,她只觉一颗心跳得轻快,颇为欢喜地随他起身。 —— 虽是暮春,日头却不小。还不到半个时辰,卫怜额上便出了层细汗。 登上一段略陡山阶时,陆宴祈自然牵住了她。而后用手掌将她的手缓缓包裹住,二人十指交缠相扣,掌心的肌肤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 大抵往日也曾牵过……可如今他的手掌却变得这般有力,还带着微妙的粗糙感。 “……巨鹿和幽州的大雪能没过小腿!等来日一道去边城,我就带你瞧瞧那几丈高的玉龙冰雕,再教你滑冰玩儿……”他神采飞扬,描述着北疆盛景,始终紧握着她的手,再未松开。 卫怜被他说得心驰神往,脸颊泛着微红。可紧接着,她目光遥遥望出去,落在远处行宫的方向,似是想起了至关重要之事,连指尖都缩紧了,嗓音里带着一丝紧张:“那我们……不回来了吗?” 陆宴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停下了话语:“阿怜可是不想离宫?”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摇头否认了,过了片刻,才犹豫道:“我……放心不下皇兄。” 母妃不在了,她与卫琢相互倚靠着,从不曾分开过。如今二姐姐远在千里之外,音信难通,她实不愿也离皇兄那么远。 ……尤其是在道观那夜之后。 卫怜仰起头,望着天际飘动的浮云,心绪忽地低落了几分。 “分明是四殿下放心不下你。”陆宴祈低下眉,眼尾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听闻贺昭仪有意为四殿下定亲……他亦会娶妻生子,离开长安去往封地。这都是迟早的事,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说话之间,二人穿过花树深处,一阵微凉的山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更有几瓣淡紫色的花落到了卫怜发上。 陆宴祈为她拂下落花的时候,卫怜仍在沉思他说的话,蹙起了眉:“可边城未免也太远……若他所在的封地偏偏要南下呢?” 澄澈的天光自枝桠间漏下,映着她面颊上一层细软绒毛,愈发衬得肌肤莹白通透,教人挪不开眼。 陆宴祈认真听着她的话,然而心尖上像是被方才那花瓣轻轻搔过,泛着几缕酥痒,渐渐望出了神。 卫怜察觉到他的注视,一双小鹿似的眼亦回望过来。 他不由想起初识的时候,这表妹虽贵为公主,却到哪儿都怯怯的,又爱哭鼻子。后来自己为了她与旁人大打一架,卫怜才渐渐爱黏着他了。 记忆中的羞涩面容,如今已出落得瑰姿艳逸,令人神魂摇曳。 陆宴祈再顾不上与她讨论卫琢的婚事,而是情难自抑地俯下脸去—— 卫怜怔愣之间,温热的唇瓣已轻轻印在她脸颊上,挟带着男子灼热的呼吸。 这触碰令她整张脸腾得蹿红,羞赧得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那双手掌紧箍着她的腰,掌心热得烫人……卫怜也不知为何,道观那夜的记忆猛地涌上来,她身子随之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向后挣去。 陆宴祈见状蹙起了眉,原本的情动不得不褪去了大半。他压下心底那抹遗憾,哑声道:“莫怕……是我不好。” 直到卫怜呼吸平稳了些,脸色不再那么白了,他才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保持着一段令人安心的距离,轻声询问:“我们……继续走?” 卫怜面颊上烫得厉害,抬眼对上他墨玉似的眸,努力压下心头纷乱,终究还是伸出手,任由他牵着穿出这片山林。 —— 陆宴祈错估了卫怜的体力。 这座翠嶂于他而言并不算高,可下山时,她腿肚子抖得厉害,喘息不止,几乎脱了力。 一路耽搁了不少时辰,待到山脚,已是明月当空。夜风穿林而过,刮得草木簌簌作响。 卫怜伏在他背上,望着漆黑的天色,心头愈发忐忑不安。 “稍后我寻个宫人引你回去。”陆宴祈语气寻常,步子依旧沉稳。颈侧虽然渗出不少细汗,却不似卫怜那般心急。 出宫围猎,虽说也有宫禁,却心照不宣的要比长安城松懈不少。择条僻静些的路走,自能避开旁人耳目。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几点零星的火光忽然撞进眼帘。 卫怜循着光望去,只见树下立有一抹秋香色身影,手中提着风灯。昏黄的光晕幽幽笼着他的衣袍,就这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卫怜慌忙让陆宴祈放下自己,歉疚之余,一丝儿时被母妃训斥的心虚悄悄爬上心头。 她挪近了些,才看清卫琢仍是一身骑装,眼尾泛着抹微不可察的红。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片刻之后,才缓缓扫过她的发梢、裙裾、衣袖…… 只此一眼,卫怜便意识到——皇兄动怒了。 周遭寻人的宫人见她现身,悄然退远。 陆宴祈目光触到卫琢,微微一怔,旋即快步上前施礼:“四殿下。” 夜风拂过卫琢的袍角,手中灯烛在他脸上投落明暗不定的光影,教人辨不清神色,语气听来,倒还算温和:“宫禁时辰已过,陆公子何故晚归?” 他话音一落,卫怜便怯声解释起来:“皇兄,是我不好,走了会儿便没了气力,不怪陆哥哥。” ……他说什么了吗? 妹妹素来柔顺,便是驳斥自己也极少有。此刻却为着一个外人,如此急切地抢白…… 他心底那团火陡然燎得更旺,几欲滔天。却不灼人,而是寒意刺骨,拽着他沉沉往下坠。 卫琢的齿关,在这无边夜色中无声地咬紧。 他沉默了许久,才极力维持着平缓的声线,召来一双侍从,缓声道:“送陆公子回住处安置。” 陆宴祈望向侍从手上格外明亮的角灯,心头一凉,连忙推辞:“多谢殿□□恤,实不必如此劳烦……” “不必推辞。”卫琢略一颔首,神色沉静如水:“夜路难行,且宫道已落锁,还是由宫人随行照应为好。” 一双侍从应下,随即上前一步,躬身相请:“陆公子,请。” 气氛凝滞如冰,卫怜眼见陆宴祈肩线紧绷,欲言又止,终是紧抿了唇,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跟上侍从,消失在灯影深处。 回去沿路上,卫琢屏退侍从,将风灯也熄了。卫怜跟在他身边,心下担忧,偷瞄了一眼卫琢的神色,小声向他认错:“皇兄别生气了……我不是存心让你担心的。那翠嶂瞧着不高,谁知爬起来那这般难。” 见卫怜垂头丧气,此刻只剩发顶对着他,卫琢压下胸中那股翻腾的郁气,竭力令语气柔缓下来:“山间蛇虫鼠蚁众多,入夜更是危险。往后我若不在身旁,切不可再如此涉险。” 卫怜松了口气,悄悄摸出自己的小荷包,几乎像是献宝似的送给他,用的是哄人开心的语气:“皇兄上去过么?山上果子多着呢,这个南烛最好吃,我还是头一回见……就是长得特别高,陆……” 她忽而顿住,直觉这两日还是避开那个名字为妙,便改为抬手比划了两下。 卫琢指尖刚触及荷包,唇边的一抹柔和弧度尚未牵起,便在捕捉到“陆”字时消散无踪。 —— 送卫怜回去后,卫琢独自回寝宫。 这条宫道并无灯烛,黑暗之中,他的步伐仍旧平稳和缓。 直到途经行宫外的御犬栅栏,那看门犬识得他,摇头摆尾地伸着舌头。 卫琢最是厌烦猫犬,此刻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停住步子,缓缓蹲下身,将荷包里紫色的小果子尽数倒在地上。 看门犬不识好歹,伸着湿漉漉的鼻头去拱,片刻后嫌弃地撇过脑袋,却是不吃。 卫琢嗤地轻笑一声,抬起鞋靴,发狠地踩下去。 南烛果被碾得发出一阵黏腻的吱咕声,直至化作一滩污浊的汁水,烂进了泥地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晚帘疏处见分明2 “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琼玉斋内,卫琢已躬身告退。贺昭仪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贺令仪,耳畔坠的东珠簌簌摇颤,衬得一张娇艳脸庞更添上几分不怒自威。 贺令仪伏在案上,肩头轻轻抽动,只抹着眼泪不吭声。 “你的婚事,本宫自有主张,莫再做这等无用功!”贺昭仪望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年少时足有七分相似的面孔,强压下心中愠怒:“贺氏一族从未出过耽于情爱的蠢物。令仪——你应当明白。” 前日听闻卫琢猎狐失手,贺令仪领着人冲入林中围堵,竟当真把那狐狸逮着了,喜盈盈捧去送给他。 谁知卫琢温言道过谢,一句“华裘丽羽,当配绝色”,转手便将这珍品献给了贺昭仪。 对于这名养子,贺昭仪向来是颇为满意的。卫琢在她膝下十年,单是懂得藏拙这点,便比卫璟省心不少。倘若他当真一时糊涂应了自家这痴傻侄女,此事便不是斥责贺令仪几句那么简单了。 自从去岁陛下问了萧氏满门的罪,贺氏便将目光牢牢锁向韩家。 两族虽有旧怨在前,然而韩氏如今才俊辈出,韩家长公子更是新贵中的翘楚。贺昭仪心意已定,要将贺令仪许配于他。 两家永结秦晋,又可消去旧怨,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姑姑既想将虞妹妹指给四表哥,为何偏不能成全令仪这片痴心?”贺令仪抬手拭去眼泪,梗着脖子倔强道:“我不想嫁韩家那书呆子!” 贺昭仪被她这般顶撞,怒极反笑,只觉这丫头冥顽不灵,再懒得与她剖析其中关窍,当即唤来贴身女官,让她领着贺令仪回去:“你自己好生想清楚了,再来回本宫话。省得四处乱跑失了体统,成日只知缠着你四表哥胡闹!” 贺令仪虽然娇纵,却并不傻,见素来疼她的姑姑当真动了怒,立即闭上嘴,心中打定主意再去求阿爹便是。 她明白姑姑的意思,却仍觉得是她多虑了。陛下龙体渐衰,年长的皇子除却卫璟、卫琢,便只剩性情柔懦且不得圣心的卫琮。在她看来,卫璟继承大统势在必得,又何必非借她的婚事去笼络韩氏! 女官正要告退,贺昭仪忽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传话给贺之章,教他莫要忘了正事,更不可罔顾宫禁,平白落人话柄。” 陆家那小子前夜晚归,还需卫琢亲自遣人护送,夜里沿宫道提灯而行,惹得整个行宫上下皆知!那几个成日只知吟风弄月的文臣摇头晃脑,一副按捺不住要口诛笔伐的做派。 女官连忙领命:“是。” —— 春猎晚归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尽管卫琢并未追究,卫怜却仍听闻陆宴祈受了父亲责罚,连之后几日的围猎也没能现身。 犹春见卫怜在寝殿窗边托着脑袋发呆,忍不住沉下语气,一面整理着榻上衣物,一面说道:“公主总这般马虎,上回醉酒,这回又夜归,真遇上什么猛兽可如何是好?公主再去习射,奴婢无论如何也要陪公主一道。” 卫怜将身子探出窗外,望了望天色,才叹了口气:“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她微蹙起眉,斟酌着说:“皇兄似乎迁怒陆哥哥了。” “陆公子确有不周之处。”犹春话中的不满压也压不住。 “可这两回都是我自己甘愿的。”卫怜小声道。 兴许是一直以来被皇兄和犹春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稍微将手脚伸出去些,总要被更紧地拽回来,还连累了旁人。 用过膳后歇息片刻,卫怜便拎着她的竹木弓动身了。 草场宫人众多,她带着犹春,特意绕到御苑西南处的密林之外,以免自己这半吊子射术不慎伤到人。 日光穿过繁茂的枝叶,淌下一地斑驳的光影,犹如碎金,晃得她眯了眯眼。 卫怜屏息瞄了许久,脸都憋红了,箭矢却依然擦着丝绦堪堪掠过。 她深吸一口气,复又挽弓,咬紧下唇再发一箭—— 许是过于急躁,这支箭愈发失了准头,“嗖”一声斜斜朝树后射去。 她正想叹气,便听得林中传来男子的短促的低呼。紧接着,一道清亮的嗓音带着几分惊恼响起:“谁在这儿放冷箭?是想杀人吗!” 卫怜和犹春都惊得呆住了,她手中小弓“啪嗒”掉在地上,下意识想要跑过去,却又不敢。 灌木丛一阵乱晃,枝叶被拨开,露出一张拧着眉头的俊朗面孔,他一手下意识捂着腰侧,目光落在卫怜煞白的脸上,显然也愣住了。 而方才被卫怜射出去的那根箭,正颤巍巍挂在他紧束着的腰带上。 贺之章皱眉望着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 “你、你伤着了吗……”卫怜声音带着哭腔,嘴唇发颤,仿佛天都塌了一般。 贺之章原本是想发作的,可瞧她眼圈泛红,泪珠又要滚下来的模样,气便消了大半,反而有些哭笑不得。他走上前,抬手将那箭拔下,扫了眼圆钝的箭头,随即递给她,没好气道:“还好我闪躲得快,否则真要性命堪忧了。” 卫怜抖着手接过箭,目光仍在他腰带及面容上来回逡巡。瞧见他当真毫发无伤,才悄然松了口气。 “对不住,我没有看到你在树后。”她小声说完,心中又忍不住有些怀疑起来:“贺公子在这儿做什么……” “我正追兔子呢,可惜让它带着箭跑了……恐怕是难找了。”贺之章长眉一扬,目光扫过悬着的丝绦,又望向地上掉的那把弓,似是来了兴致:“练箭术嘛……唯有实战才最见效,光这么傻练死靶子可没意思。公主人都在这猎场边上了,倒不如与我同行,一同猎狐狸去?” 卫怜留意到他一身装备齐全的模样,连忙摆手:“我马术不好,何况今日险些伤着你,先前的事……能不能就算两清了?” 贺之章不悦地“啧”了一声,见卫怜头摇得如拨浪鼓,收弓就要走,他身形一顿,手捂着腰带吸了口冷气,做出吃痛的样子:“方才被射中的地方隐隐作痛,心口也有些发麻……” 卫怜一时语塞,可细想之下,的确是自己闯祸在前,更加心慌了,只得扭头望着他。 再见贺之章分明一副“你不依我就去告状”的架势,哪怕明知可能是假的,卫怜也一点法子没有。群玉殿不久前才被贺昭仪训诫过,她无奈至极,只得收了弓,垂头丧气地点头。 —— “我和你说,骑射之术就和凫水差不多,幼时父亲把我拎着往水里一扔,扑腾几下自然便会了。”贺之章瞧着卫怜在马上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出声调侃,神色轻松,哪有半分像腰痛之人。 卫怜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实在是笑不出来,心中甚至头一回涌出了恼得想磨牙的冲动。 贺之章见她不作声,虽面露恼怒却又不敢发火,眼里的笑意反而更浓了。 沿路遇着些零星野禽,贺之章倒也不急,慢悠悠引着她往密林中去。 直到经过一处水草丰茂的浅滩,或许是卫怜缰绳勒得太紧,马儿一个响鼻,踏动几步,竟惊起了芦苇深处休憩的一对影子,两道雪白身影骤然飞起。 “白雁!”二人同时惊呼出声。 “拿网来!”贺之章反应极快,立时低声命令随行宫人,坐骑如离弦之箭,猛然冲出。 宫人手忙脚乱递上软网,贺之章目光如炬,紧盯住其中一只白雁的飞行轨迹,而后挽弓,毫不犹豫一箭射出。 白雁被箭矢迫得低飞,软网随之迎头罩下,白雁扑腾着落在地上。另一只悲鸣一声,竟也不逃,只是焦灼地盘旋,哀哀呼唤着。 卫怜望着空中那只不肯离去的白雁,声声凄切,让她眼睛微微发热,心头也泛起一阵酸楚。 贺之章面上再无半分平日散漫,沉声指挥侍从以落网之雁为饵,诱捕另一只。最终,他同身旁侍卫看准时机,罗网齐出,联手捕下双雁。 “白雁乃祥瑞之兆,公子射术了得!”随行众人交口称赞着,而贺之章翻身下马,亲手将软草铺入笼底,又命人安置好双雁,先行送回禽舍照料。 卫怜见那双雪雁瑟缩着相依,又看向正细心嘱托宫人的贺之章,心中五味杂陈,也无暇顾及方才被迫同行的那点怨气了。 贺之章抬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沾的尘土,就近捡了块平整石块坐下,这才仰起脸冲卫怜笑,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得意:“公主为何不夸我?” 卫怜在马上紧绷了许久,下马后也被犹春扶着在另一头坐下。 “贺公子的确用弓如神。”卫怜如实说完,又犹豫了片刻:“方才似乎听侍卫提起,说这双雪雁要在御春宴上献给父皇?” “是。”贺之章瞧见她眉间那抹怜惜,直言道:“雪雁生而不凡,今日若是别人撞见,定然没我这活捉的本事,反要被乱箭射死。” 卫怜也明白这道理,何况御苑中鹰隼狼狐环伺,世间之道本就这般运转着,并非人力可逆。然而亲眼目睹这双雪雁不肯独活,心生不忍,也是人之常情…… 她只好宽慰自己世事难两全,雪雁虽然失了自由,却也从此性命无忧,不必再遭风波了。 卫怜此刻的沉默落在贺之章眼中,只觉得她像极了一株纤细易折的花,好似一点风雨拂过,便要伤春悲秋了。 他心头刚没来由浮起一丝烦躁,便听卫怜转开话头,问起他父亲来:“贺大人的腿,开春后可好些了吗?” 贺之章怔愣过后,眉间不由掠过一抹阴翳:“陈年旧疾罢了,每逢天寒便发作,只是今年……格外难熬些。” 父亲的双腿,是三年前为救驾而伤。陛下时常问起,也曾指派御医亲自过府问诊,宫中无人不知。 今年春宴原也不必非献瑞兽不可,只是东宫至今悬而未决,萧氏的灭族也使得朝中并不太平,贺昭仪早在来御苑前便嘱咐过他了。 卫怜察觉到他竭力掩饰的一丝烦躁,也不禁轻轻蹙起了眉。 贺之章敏锐地捕捉到她眸中那抹担忧,与方才望向雪雁的神情如出一辙。分明她才是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人……这会儿反倒怜惜起他了? 他心头微哂,适才那缕浅淡的阴云却悄然散去,忍俊不禁地逗弄她:“方才数马并行,偏是公主的坐骑惊动了鸟群。人人都道白雁是瑞兽,要我来说,公主才是真正的祥瑞。” 贺之章低头望着她,分明是不正经的语气,浓黑的眸子里也盛着促狭的笑意,却又罕见地滑过一丝认真。 卫怜反而不习惯他这般同自己说话,顿时不大自在,垂下眼帘,面颊微微发着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晚帘疏处见分明3 数日之后,御春宴如期而至。 卫怜也是直到临行前才知晓,今年的宴席不在行宫,而是移到了御苑外的莫兰山。父皇身边的道人在山脚择定吉址,新建了一座流华宫。 在她年幼的时候,父皇尚不沉迷玄妙之事。许是戎马生涯日渐淡去,毕生所求……便转为了寻仙问道。 流华宫檐下用玺彩绘着龙凤图,待转入殿内,迎面竟是一座以紫檀木镶嵌的巨幅水晶壁,流光溢彩,满室生辉。 宴席之上,男女分席而坐。卫怜刚咽下两口清茶,便见八公主卫姹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步入殿中。 她一袭华美的软烟罗裙,娇靥含笑,显是心情极佳。落座时瞧见卫怜,略一点头算是致意。 父皇尚且驾临,临近的两名官家小姐趋前与她轻声谈笑。二人坐席离得近,话语一丝不漏地飘进卫怜耳中。 “听闻贺小姐为猎那雪狐伤了手,可四殿下连看都没看两眼……”其中一人难掩笑意。 此事卫怜也知晓,可卫姹却初次听说似的,手中团扇半掩朱唇,黑白分明的眸子也睁圆了,眉梢挑起几分幸灾乐祸,语气倒是不无惋惜:“竟有此事……当真是可怜……” 几人莺声燕语,笑作一团。 卫怜默默移开眼,低头继续喝茶。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殿阁窗棂尽敞。席间觥筹交错,酒气缠绕着殿外浓郁的花香,袅袅浮动。 待宴过三巡,席间谈笑祝酒愈发热络之时,两名宫人提来一对鎏金鸟笼,笼外还覆着素白细绡,颇为神秘。 父皇兴致颇高,笑问贺昭仪:“这便是世侄所得的那对百年难见的雪雁?” 殿中数十道目光皆投向那鸟笼,贺昭仪婉声应了,眼波流转间难掩自得:“鸟之白者,古以为瑞,正昭示——” 然而随着宫人揭下布帘,贺昭仪柔媚的嗓音戛然而止,笑意也僵在唇边。 霎时间,满殿鸦雀无声。 卫怜呼吸一滞,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眼花了—— 只见笼中那双雪雁早不复当日皎洁,双翅上布着斑驳的暗红,乍一看像是污血溅了上去,格外刺目,沉沉笼罩着一股不祥之气。 她脑中嗡嗡作响,鼻端也仿佛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腥气,下意识揪紧裙裾,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父皇神色。 贺昭仪与贺之章最早回过神来,双双离席,扑通跪倒在御座之下。贺昭仪满头珠翠随着叩拜簌簌乱颤,咬牙道:“陛下息怒!妾昨日还曾亲自探视过白雁,定是遭人恶意污损,其心可诛!” 地砖上淌着尚未清扫的酒渍,贺昭仪华美的裙角正跪在那片脏污中,裙上的百花纹样也被染污了。 父皇脸色阴沉,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那双白雁,复又冷冷落回贺氏姑侄身上。 此事任谁都能想到,贺家除非疯了才会干出这种蠢事。可雪鹤祥瑞之说早已传遍御苑,此番又当众献于御前,不论如何都难以收场。 卫怜视线被阻,瞧不见贺之章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僵直着的背脊。 卫璟与卫琢旋即跪倒求情,而卫怜是最为清楚雪鹤原貌的人,她又看了一眼那双瑟缩的雁,正想随皇兄起身陈情,手臂便被卫姹猛地一把按住。 卫姹投来的目光带着警告,如同卫怜疯魔了似的。 殿内不知静默了多久,父皇满脸阴鸷,一字字从齿缝中迸出:“此事疑点重重,给朕从头彻查!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不待众人应声,他又厉声斥贺之章:“有负朕望,还留在御苑作甚?着即返回长安闭门思过,非诏再不得出!昭仪亦有失察之错,该当自省!” 贺之章叩首领旨,话音带着几分颤抖:“臣领旨。” 而提着鸟笼的两名宫人遇上这等祸事,早吓得魂飞魄散,只顾将头磕得砰砰作响。直至父皇怒喝一声“滚”,才如蒙大赦般退下。 近侍慌忙奉茶,连声劝请陛下保重龙体。父皇强咽一口茶水平压怒火,不料又呛得撕心裂肺咳起来,半晌也没能止住。 死寂的大殿中,唯独这令人心颤的咳嗽声反复回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贺昭仪也露出一丝惶然。卫琢还算镇定,一面低声命宫人速传御医,一面膝行至御座阶下,亲自为父皇抚背顺气。 事已至此,御春宴定然是办不下去了。 卫怜随着众人离席,踏出殿门之际,仍是忍不住回望了好几眼。 待出了流华宫,暮色四合,树梢上悬着一弯冷冷寂寂的斜月。 宫人引着贵人们依次返回行宫,卫怜心中犹豫不定,直至犹春搀扶她登上马车,她才忽地转身,攥紧裙角,快步向流华宫折返回去。 “公主还回去做什么?”犹春紧跟上她,急道:“陛下圣怒未消,公主该早些回行宫避一避才是……” 卫怜何尝不知这道理,父皇此番连贺昭仪都一并迁怒,她岂会蠢到再去御前自触霉头。 “我去寻皇兄……”卫怜步履匆匆,见犹春愁眉不展,仍是解释了一句。 她方才细细回想,愈发觉得那雪雁羽上的暗红不似血迹,反倒像是以花草汁液涂染而成。 这雁说到底是因她而落网,若能够寻出一丝端倪,也好教父皇早日息怒。 否则,这一双翎羽脏污不祥的雪雁……只怕也要性命难保。 —— 月上中天,山间凉意渐重。远处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映得前路愈发昏暗不明。 卫怜刚快步绕过转角,冷不防撞上一人,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她捂住撞疼的额头,待看清眼前人,身子霎时一僵。 卫璟铁青着脸,神色阴郁得骇人。 他往日偶尔还会戏弄她两句,此刻眼中却只掠过一丝厌烦不耐。 “三、三皇兄无碍吧?”卫怜甚至不敢抬眼,竭力维持着嗓音平稳,身子怯怯向后缩去:“是我方才走得太急了。” 自道观那一夜后,恶心之余,她更是克制不住地忌惮这位兄长。 卫璟行色匆匆,似乎急于赶往何处,连半个字都不屑说,一甩袖便疾步离去。 卫怜与犹春对视一眼,只得埋头继续前行。 前路昏黑如墨,二人沿途连一个宫人的影子也寻不见,倒是卫怜身后,似乎传来些微轻细响的动…… 窸窸窣窣,似风声穿林,细听却又分明不是风声。 卫怜脚步一滞,忽地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一圈。 她屏住呼吸,脚下步伐愈发放得快了。 —— 卫琢步出流华宫的时候,卫璟早已不见踪影。 方才贺昭仪好一番掩面垂泪,婉语哀求,父皇看似是心软了,最后竟也未曾逐她走。 夜风轻拂着衣袍,浓郁的酒气随风散去,这座贝阙珠宫竟也显出几分冷寂。 踏出宫门,卫琢一眼瞥见了燃灯石塔下等着的二人。 其中那道娇小身影望见他,似乎愣了愣,随即匆匆朝他跑来。 卫怜今日簪着对南珠钗,跑动时莹白的珠串晃动着,发出清脆细响。 “为何不回去?”卫琢微蹙起眉,语气刻意沉下几分,便是上回卫怜爬山夜归,他都不似眼下这般严厉。 卫怜闷声不答,早就料到皇兄会不高兴了。此处并无旁人在,她便悄悄伸出手,轻牵住他衣袖一角,如同幼时撒娇那般,晃来晃去。 卫琢被她晃得没法子,揉了揉眉心,终是无奈携着她朝自己的车驾行去:“是为雪雁一事?” 于卫怜而言,这世上似乎还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在皇兄面前加以隐瞒,她便一五一十说了。 “贺公子猎那双雁时,我也在他身边。雪雁羽毛纤尘不染,绝无半分异样。”卫怜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对了,皇兄可知那双雁被人带去了何处?若万一有人……此事可就死无对证了。” 卫琢唇畔那抹惯常的笑意若有似无,凤眸微眯,凝神静静听着。 沉默了片刻,他才抬眼看她,温和问道:“那双雁,是小妹陪他猎的?” 卫怜下意识便用力点头:“说来十分凑巧……他那时还指点我骑马,也正因我骑术不精,才惊起了那双雪雁……”说到此处,她愈发不安,话里带着几丝担忧:“父皇可有说,贺公子要被关多久?” 卫琢略偏过脸,盯着她,眼眸漆黑如深潭,嗓音却愈发轻柔了:“……马?” 卫怜面露迷茫,不明白皇兄为何要接连反问自己。她甚至凑近他,贴着卫琢的臂膀轻嗅,可也没有闻到什么酒味。 卫琢看她一眼,任她像只猫儿似的四处嗅,轻描淡写地开了口:“……小妹所说的雪雁之事,我已知晓。不过贺二公子年少轻狂,此次于府中静心思过,倒恰好磨砺心性,时日久些也无妨。” 说话间,几人在山道上渐行渐远,四周重又归于幽暗。 卫怜忍不住回头去看犹春,她想起了先前那不明所以的动静,这会儿再一次扯住了皇兄袖角,怯怯道:“这山路夜里好生吓人,连灯也没点…” “来的时候倒不知道怕?”卫琢被她牵住衣袖一角,语气早不自觉软了几分:“上回我不许你夜行……可见是半句也未曾听进去。” “就是怕,才来找皇兄的……”卫怜咕哝着。 脚下道路说不上平坦,卫琢时刻留意着她,所有感官在这黑暗中尤为敏锐。 即便如此,卫怜还是不慎踩到半截断枝,身子猛地一踉跄。 卫琢眼疾手快扶住她,正欲开口,神色骤然一凛,手臂用力一揽,带着卫怜急急向右闪避。 电光火石间,一支箭矢挟着尖锐风声破空而来,堪堪擦过二人衣袖,恶狠狠钉入树干,箭羽剧颤不已。 事发突然,卫怜和犹春惊得面色煞白,还不及反应,纷乱的脚步声如潮水般从昏暗中涌来,令人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又有数道黑影猛然从树林另一侧扑下,双方瞬间短兵相接,刀光剑影搅作一团。 卫琢毫不迟疑,一把将卫怜护在身后,拽着她就掉头疾奔。两名暗卫则在黑暗中如影随形,护在左右。卫怜震惊之余,脑中不由自主冒出无数疑问。 此处虽不比行宫,可到底还在莫兰山下,何况父皇尚在……究竟何人如此嚣张!而这些暗中保护他们的人更是行踪诡异,竟似蛰伏在此多时。 卫怜想不明白,索性不再乱想,只愈发留意脚下,紧跟皇兄,一颗心擂鼓般跳得飞快。 二人十指紧扣,不多时,掌心已湿冷一片。 混乱中,犹春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直直向前扑倒。卫怜想也不想便要去拉她,暗卫却抢先一步将人给拽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身后催命的刀剑相击声与杂乱脚步急速逼近。 卫怜感到卫琢的手轻微一颤,随即将她的手扣得更牢:“别怕。” 守护在侧的两名暗卫不得已返身迎敌,有刺客倒下,卫琢探手夺过一把长剑,目光锐利,投向另一侧的密林。 卫怜本就体弱,这会儿几乎连气都喘不上了,全靠着他的手臂在支撑。 再沿这条山道逃下去……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非明非暗朦胧月1 卫怜胸口火急火燎地痛,小腿正止不住打颤,卫琢手臂却猛然发力,一把将她拽入密林深处,眼前最后一缕月色也消失无踪。 勉强奔出一小段路,身后的刀光剑影似乎暂且被隔绝于另一片天地。 周遭逐渐只余风声、虫鸣,及无边无际的沉浓夜色。 林中辨路艰难,卫怜被横生的荆棘挂住裙角,脚下猛地一绊。卫琢也被她带得瞬时失了平衡,下意识便将她整个身子拢在怀中,二人重重摔入深草丛里。 着地的一瞬,卫怜紧咬住唇,强忍着不敢出声。卫琢环抱着她,将她脑袋死死护住,任凭臂膀上的灼痛蔓延开,也全然顾不得。 黑暗里,卫怜急忙伸手去摸皇兄的脸庞,想知晓他可有受伤。 卫琢刚摔出一声闷哼,一双柔软的手心便发着颤伸向他,此刻不管不顾的在他胸膛、颈肩间来回摸索,哽咽的哭腔紧跟着响起:“伤着哪儿了?痛不痛?” ……他又闻见了那缕香。 像被雨水浸透的玉兰,湿漉漉的。 而臂上那阵痛楚,也奇异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是她十指过处,肌肤上悄然泛起的绵软痒意。 “皇兄!”见他久久不语,卫怜彻底慌了神,一路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摇他衣袖:“你说话呀……” 泪珠砸落在卫琢的衣袖上,滴答两声,晕开几点湿润的水痕。 “方才那般惊险都不见你哭,我还当小妹不爱哭鼻子了……”卫琢唇角牵起一抹无奈的笑,抬手为她拭泪。 两人相扶着起身,卫怜发髻乱糟糟的,发上的珠钗也早不知掉去了哪儿,脑袋上还顶着两根草,肩头仍在抽动不止。 “我、我魂都要吓没了……你还笑……笑我……”她泪眼朦胧地抽噎着。 “好。”卫琢温声道:“我不笑你了。” 卫怜从他的嗓音中,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用力眨了眨眼,眼睛终于勉强辨出些轮廓来。 卫琢倚靠着树干,几缕墨发散乱垂下,面色苍白如纸,右臂虚虚地垂着,似乎不大使得上力气,衣袖上还晕着一团暗红。 她呆呆坐在原地,脱口就想问询他是何时受的伤。 ……可这简直就是句蠢话。 自己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人了,又何必还要再问这全然无用的话? 见妹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卫琢无声地叹气,嘴唇微动,正想挤出只言片语来安抚她—— 下一瞬,卫怜却吸了吸鼻子,抬袖胡乱抹掉眼泪,跪行到他身前,来不及多想,伸手便去解他衣襟上的系带。 卫琢微微一怔,袖中的指节蓦然蜷紧……不过顷刻功夫,襟口便已被这双巧手散开。 他肤色生得比大多女子都要白皙,也正因如此,右臂上那道紧挨肩胛骨的伤痕才愈发显得狰狞,似乎是被箭矢擦过所致。 清瘦的皮肉上,暗紫色的血仍未止住,犹如绽开了一朵不祥之花。 卫怜瞧这血色有异,急得伸手按向他伤处,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再去看卫琢,此刻竟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好似浑然不觉痛……她不由喉头发紧,颤声问他:“这箭……是不是淬了毒?” 卫琢其实万分不愿她受惊吓,更不想再惹她落泪。 方才决意躲入密林前,他便察觉到箭有异样。幸而入肉不深,行动虽有些受阻,倒还不至于危及性命。 他有意放缓语气:“暗卫已前去流华宫求援,我们至多躲到天明……便能得救。” 话音未落,一只温热的手已然抚上他裸露的上臂,细软的素帕随之包覆住创口四周,再被她用力按实。 卫琢垂下眸,视线只能触及她白皙匀净的额头,与一双因凝神而蹙起的细眉。几缕散落的发丝浑然不觉,缓缓拂过他的耳廓。 这细柔的微痒,引得他身形不由轻颤。 待绢帕扎紧,卫怜咬了咬唇,俯身凑近伤口。 尚不等他反应,两片滚烫的唇瓣便毫无预兆地覆上伤处——灵巧的舌尖小心翼翼探出,用力向外吮吸着。 片刻后,卫怜才含着泪抬头,侧过脸,用力吐出口中血水。 卫琢浑身的肌肉都骤然绷紧,一把攥住她手腕,颈侧青筋跳动:“不可如此!” 卫怜眼眶泛着水雾,却极为罕见地倔强起来:“我……我吐出来就没事了。可你这是右臂……万一落下什么毛病……” 她分明没再哭了,可不知怎的,那股无声的泪意好似绵绵细雨,接连不断敲打着他的心。以至于原本紧攥着她的另一只手,也不觉松开了力道。 平生头一回,卫琢不知是该责难她,还是该抚慰她。 卫怜顾不上胳膊被他攥得生疼,固执地俯下身,又一次覆上伤口,用力去吮吸那颜色古怪的血。 如此反复,直至她额角渐渐沁出一层细密汗珠,双唇也在持续的用力中红肿不堪,微微发颤。 少女的唇舌柔韧而濡湿,伴随着每一次用力的吮吸,黑暗中便响起湿漉漉的水声,直直撞入卫琢耳中。 微凉的山风拂过,吹去了几分污血的腥甜。 唯独那缕幽香,缭缭绕绕,仿佛化为了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在他周身缠绵不休。 伤口处的麻木渐渐退去,痛感复又苏醒。可他细细辨来,伤处又分明升腾起令他浑身战栗的热意。 辨不出究竟是痛……还是极乐。 卫琢喉结猛地一滚,呼吸也难以自控地重了几分。 —— 云消雾散,月光从浓密的枝桠间漏下,疏疏冷冷,如同碎了一地的雪。 二人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夜如何其,只觉这山林中寂然无声,死一般的静。 卫琢的伤处已经包扎过,两人彼此搀扶着寻到一处稍为隐蔽的山洞,总算得了片刻安身之所。 卫怜伏在卫琢膝上,身子有几分发冷,嘴唇破了皮,隐约泛着几缕刺痛。 她强打起精神,问了几句先前遇刺的事,声音却愈发微弱,倦意如潮水般涌上来。 见卫怜眼睫不住地轻颤,似要阖上,卫琢拍了拍她的背心:“若有动静,我叫你。” 膝上小小的人儿点了点头,便安安静静,再无声响。 就在卫琢以为她已然睡去的时候,妹妹却极小声地唤他:“……皇兄。” 他低下头,下颌轻贴着她的发顶,柔声回应:“嗯?” 卫怜嗓音里带着未散的鼻音:“对不起……都怪我执意折返,反而连累你受伤。” 倘若不是自己不争气,皇兄兴许早随着暗卫脱险了。犹春也不必受难,以至于和她失散。 “此事与你无关。”卫琢低声道。 卫怜只当这话是宽慰,心底的自责却难以挥散,更用力地揪紧了他的袍角。 卫琢温热的手指带着一丝迟疑,极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指尖缓缓滑落,在她略肿的唇瓣上轻柔摩挲着:“还疼么?” “已经不疼了……”指尖带来的微痒令她不自在,下意识偏头避开。 他便也很快收回手。 二人紧贴着,卫琢耳中是她逐渐平缓的呼吸声。卫怜枕着他的膝睡去,身躯轻微地起伏,柔软的黑发散落开来,铺满他的掌心。 他小心翼翼,头颅几不可察地低垂下去,双眼微眯,悄然贴紧了她的发—— 动作轻缓,而又贪婪至极。 鼻尖微微耸动……一下,又一下。 举头是高悬的明月,月色如霜似雪,倾泻而下,笼着二人被山风拂动的衣衫。她的气息缠绕而上,密不透风地将他裹住。 在这方寸之地……皎白的月华终于只独照他一人。 —— 卫琢并不喜欢卫怜,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但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曾撞见过两回卫姹欺负人,强令卫怜代笔,写两份字迹迥异的课业呈给夫子。 而自己这七妹也蠢钝可笑,全无半分天家公主的模样。卫姹一声令下,她便老老实实伏案苦写,一笔一划,直写得眼睛泛红,揉个不停。 被人欺辱却不懂得反抗,人生便只会不断地坠落。果不其然,后来连跟在卫姹身后的那些官家子女也敢戏弄她了。 回去后他将此事告诉母妃,母妃沉默了许久,才蹲下身搂住他:“戚美人的母族……为陛下所不喜。连带着你七妹,你也要离她远些。” 年幼的卫琢望着母妃苍白的脸,极认真地点头。 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卫琢心里从不把卫怜当作妹妹,更不觉得他要这样一个妹妹有何用处。像她这样的人,只会不断招来麻烦。 直至那一夜,母妃在披香殿磕得额头血肉模糊,再也没能回来。 第二年,久病的戚美人也撒手人寰。彼时卫琢落魄至极,连照看他的嬷嬷都敢在人后责打他。 他吃不饱饭,便将主意打到了为戚美人设灵的道观。灵堂的贡品近在眼前,饥寒交迫之人,何惧鬼神? 溜入灵堂的那一夜,他狼吞虎咽地塞着吃食,衣衫也装得鼓鼓囊囊。刚欲离开,几缕月光悄然透入窗隙,他这才猛然瞥见,殿角一个小小的身影默然跪着,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被撞破了。 可若要他放下到嘴的吃食,或是任她去告状……绝无可能! 卫琢面无表情地咽下口中残食,一步步朝她走近。 然而下一刻,却见小小的卫怜并未朝殿门处跑。她的腿似乎跪麻了,晃晃悠悠站起身,费力地踮起脚尖,够着了另一侧木柜的门。 柜门被她拉开,柜中赫然是些来不及摆上的鲜果糕点。 卫怜怯生生站到一旁,话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四皇兄……供桌上的,放久了,不好吃。你吃这里面的……” 卫琢愣住了,紧攥着的拳像被烫到似的,不知所措地松开几分:“这是……给你母妃的贡物……” 卫怜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点了点头:“嗯。可母妃……变成星子飞到天上去了。她用不着这些了。皇兄饿着,给你吃,母妃不会生气的。” 月光映在她眸中,如同漾着两池弯弯的湖水。 这道观里的漫天神像,卫琢一尊也不识得。 可他分明已经见过菩萨了—— 就在那一夜里,就在她的眼眸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非明非暗朦胧月2 察觉到卫怜不对劲,卫琢伸手拂开她汗湿的鬓发,指尖贴着她的额头。卫怜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口中模模糊糊地呓语着。 见远处火光闪烁,他不再迟疑。右臂无法抬动,卫琢只得深深弯下腰去,迅速将妹妹背起。 那柄剑已被弃在山洞中,半路难保没有潜藏的刺客或野兽,但卫怜烧得这般厉害,让他在此安然等下去……他办不到。 卫琢咬紧牙关。 —— 流华宫接到急报时,已然熄了灯。宴会上那场风波尚未平息,又惊闻皇子遇刺,皇帝登时龙颜大怒。 犹春摔伤了腿,直到被侍卫带回去,众人这才得知七公主也生死不明。 行宫的兵马连夜折返山林,火把连成长龙,在山间彻夜游走。 阿珠熟谙山路,也被唤去为兵马引路。 刺客未能留下活口,众人只能依靠卫琢身边守卫提供的零星线索来摸索踪迹。正焦灼之际,密林深处忽有人高呼:“四殿下!是四殿下和七殿下!” 阿珠急忙奔去,只见数名兵卫已将二人团团围住。卫琢背着昏迷不醒的卫怜,衣袍残破,肩袖处渗出的血迹更衬得他面色惨白,眉宇间积着浓重的倦意。 他步履迈得很慢,却异常沉稳,看样子并无放下卫怜的意思。直至看见阿珠,卫琢才抬眸瞥了眼道旁的红鬃马,轻声吩咐:“先带公主回去。” 阿珠应声上前,刚接过卫怜便觉她浑身热得厉害,当下二话不说,先将公主抱上马安置好,随即也翻身上马,护着公主疾驰而去。 卫琢目送那二人身影消失,微微急促的喘息才渐渐平复些许。他正侧过脸,听取侍卫禀报,话音还未落,一辆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停在树下。 帷帘紧跟着掀起,露出一张俊雅而苍白的面容。 车中男子神色恭谨:“殿下有伤在身,不宜再策马奔波。臣已在车中备好医士,愿护送殿下回宫。” 二人目光相接,卫琢神色未变,只略一颔首:“有劳韩公子。” —— 马车碾过崎岖的山道,车速不疾不徐。不多时,随行的医士便为卫琢利落处理好伤口。 他倚靠着晃动的车壁,几缕墨发散乱垂在额前,平素的神仪明秀荡然无存,只显出几丝狼狈。 韩叙却仿佛未曾瞧见似的,面色沉静如水:“宴会上的那双雪雁,似乎并非是殿下手笔。” 卫琢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此等蠢事,于我并无益处,为何要冒风险?” “是八公主?”韩叙与他对视,眉心微蹙:“公主母族与贺氏素来不睦……听闻昭仪娘娘有意将公主嫁于山南节度使之子。” “让他们狗咬狗便是。”卫琢对他的敏锐毫不意外,扯了扯唇角:“卫姹性子跋扈,怎愿甘心受制。” “可城门失火,终究要殃及池鱼。”韩叙提醒他:“殿下亦在池中。” 卫琢尝试着抬动手臂,却牵起伤口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遂很快作罢:“我自有分寸。” 马车中途驶向一条岔路,直至密林几近掩住所有月色,车外才猝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卫琢挑开帷帘,见季匀候在车外,拎着名刺客往车前狠狠一按,言简意赅:“方才抓到的。” “这些杀手,倒还知道伪装成民间邪教的模样。”卫琢踏下车,袍裾轻轻摆动着,打量跪地的人。 男子梗着脖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我说过了,我不是刺客,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琅若有所思:“是吗?” 男子忙不迭点头,眼前那只玉白的手却陡然抬起,探向旁人腰间所悬佩剑。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心口处便是一凉,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左臂到底不如右臂利落,卫琢指尖上溅了些血,上车后,连擦拭血迹也颇显费力,慢条斯理地擦了许久。 韩叙看得眉头一皱,再张口时,却并非是询问灭口缘由,语调中只透出一丝掩不住的嫌恶:“请殿下莫要将血沾到车上。” 卫琢眼皮都不抬,也不理睬他,闭目倚向车壁。 —— 翌日,皇帝派出十六卫,大肆搜捕刺客。三日的焦灼奔走下来,却只寻回十数具沉默的尸首。 都察院连同刑部全力追查,然而流华宫深居山中,禁卫本就不如行宫森严,两日后又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将蛛丝马迹尽数埋入湿泞的泥土之下。 卫琢右臂伤得不轻,仍强撑着起身,去往御前回话。对于刑部除尸首外一无所获这件事,他并无异议,反而为刑部与都察院陈情,恳请皇帝勿做重责。 在这片起伏不定的混乱中,唯一令卫琢感到愉悦之事,便是因伤而特许留居宫中。也正因如此,他每日都去探视同样卧病的妹妹,在旁人眼中便显得十分自然了。 暮春已过,群玉殿依旧一片沉静。庭院中那株垂丝海棠谢了大半,花圃里悄然冒出几丛不知名的细碎小花。 卫琢走入殿内时,卫怜未梳发髻,青丝披散着,正蔫蔫地蜷在软榻上看书。 高热褪了两日,她唇上的胀痛逐渐转为闷闷的刺痛,唇角仍肿着。嗓子则伤得更重些,像是被人塞了把粗砺的沙石,御医再三叮咛,还得再服好一阵子药方能恢复。 卫琢照例向犹春问询卫起怜今日服药用膳的详情。 卫怜听着,也想同他说些什么,哑着嗓子刚启唇,犹春便轻声提醒她道:“公主,该上药了。” 闻见那股苦味儿,她鼻尖都皱了起来,心下虽不乐意,到底还是乖顺地抬起下巴,任犹春将那瞧上去像是黄泥巴的膏子细细敷在唇角。 这回遇刺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贺昭仪也赏下些物件以作安抚。其中有汉中进贡的早玉杏,芳香浓郁,汁水也多,她指尖往装着杏子的小碟点了点,又虚虚扯了下卫琢的袖子,示意他也用些。 卫琢净过手,拈起一颗,顺着她的意思送入口中。再见妹妹专注地盯着他瞧,唇色仍是异样的嫣红,衬着唇角深色的药痕,愈发显得双唇微微肿胀……吹弹欲破。 他面色平静,任由那过于甜腻的汁水漫过唇舌,再缓缓咽下。 卫怜不能说话,卫琢索性搬了座小几放在榻旁,就这般批改起公务。 碧纱窗下水沉烟,暖融融的日光筛落而下,映出窗外几点婆娑蕉影。 微风裹着初夏的味道,拂得卫怜忍不住打起瞌睡,脑袋不自觉向旁一歪,几缕垂落的发丝正正落入杯盏里,忙不迭又拿起帕子擦拭。 卫琢见她一副冒失模样,也不唤犹春,而是径自去妆台取过玉梳,回到榻边坐下,想替卫怜将散下的发丝挽好。 虽说从前卫琢也帮她梳过发,一丝不自在仍是悄悄爬上卫怜心头。并非出于羞赧,而是自己毕竟这般大了,何况他臂上还带着伤呢…… 卫怜的身子被微微扶起,话还未出口,药泥便顺势钻入了唇缝,顿时苦得小脸皱成一团,连忙探手取过案几上的纸张,匆匆写下几个字:我自己梳。 卫琢被她那副苦不堪言的模样逗笑了,肩头微微颤动,原本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只弯着眼角接过笔写道:别动,药要蹭花了。 ……卫怜此刻连茶水也不能喝,只得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外间,犹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放轻步子走入殿内。还不等绕过屏风,目光便先落在了软榻旁那二人身上。 只见卫琢正垂着眸,专注地用玉笄为卫怜挽发。公主背对着屏风,而卫琢却立刻察觉到她的到来,微微侧过脸,投来淡淡的一瞥。 犹春袖中的指尖悄然攥紧。她又望了一眼卫怜,默然退了出去。 —— 刺客的线索就此中断,刑部查了好些日子也未见新进展,最终仍是将此案归咎于民间起义的邪教所为。 皇帝下令全国严剿逆贼,这十数具尸骸被高高悬于闹市示众。曝晒过后,更是腐败不堪,腥臭得令人作呕。 民间不安定,雪雁一事的余波也远未平息。宫规虽不许宫人妄议朝事,可私下的窃窃私语却不可能禁绝。 卫怜这日用过早膳,正欲往庭院去,便听闻殿外两名宫娥正小声议论此事。 其实她也问过卫琢两回,皇兄却只是告诉她,贺之章已经受了罚,左右生不出大乱,她如今还病着,无需再费心神。 宫娥偷偷说着闲话,见到卫怜也丝毫不慌张,行过礼后便想继续去洒扫,却被她唤住:“你们方才说,御苑禽舍的宫人也被召来了?” 宫娥见卫怜神色关切,如实禀道:“是,禽舍那边有人说,雪雁一送过去便非全白……只是那会儿颜色淡,不易察觉。据说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它又不停用喙梳理羽毛,这才越染越多了……” 卫怜听得心里一紧,直到晌午都过了,还反复回想着这件事。 当日那双雪雁被马蹄惊起,掠水飞去,在她记忆中分明是通体雪白无暇。可谁也不曾细辨过每一寸翎羽的色泽,如今宫人们各执一词,又如何能够查证…… 连日来的种种变故搅得她心绪难平,午歇入梦,忽而是贺之章被打板子,紧接着又是陆宴祈遭了禁足,光怪陆离,十分离奇。 这般迷蒙地睡了一会儿,卫怜便被犹春推醒了。 犹春脸色苍白,愁容满面:“昭仪娘娘方才遣了人来……让公主即刻去大宁宫觐见。” 卫怜愣了愣,残存的睡意瞬时烟消云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非明非暗朦胧月3 大宁宫本是父皇寝宫,此番传召卫怜的人,却是贺昭仪。 她双腿使不上气力,又不敢耽搁,一路随着宫人赶过来,额角和手心都渗着细密的虚汗。 直至被引到后苑,才见到父皇正在研习道家的养生术法,贺昭仪则伴驾在侧。更令卫怜错愕的是,贺之章竟也在场…… 他直挺挺跪在廊下,瞥见卫怜,脸色愈发难看,无可奈何地望向贺昭仪。 卫怜约莫猜着与雪雁相关,愈发小心翼翼了。 行过礼后,贺昭仪本想亲昵地唤她一声,话到唇边,才发觉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只得转向陛下道:“陛下,七公主当日也在场。下人见识短浅,可公主却是亲眼见过那双雁的。” 她面上堆起柔和的笑,顺势牵过卫怜的手:“好孩子,莫怕,据实直说便是。” 父皇只冷冷“嗯”了一声,手中典籍又翻过一页。 贺昭仪的手心娇嫩柔软,卫怜却紧张得微微发颤。她忍不住看了贺之章一眼,才低声答道:“雪、雪雁被捕时,儿臣……的确望见雁身是雪白色……” 贺昭仪脸上笑意还未绽开,皇帝目光却倏然转向卫怜,冷声嗤道:“你离得近?瞧得真?朕看你这些年病得昏昏沉沉,记忆又岂可作准?” 此话一出,卫怜双腿发软,直直跪了下去。贺之章刚松半口气,此刻亦是满面错愕。 “朕看到的,分明是一双污秽不祥之鸟。”皇帝面色阴沉,一身华贵龙袍裹住他削瘦的身躯,愈发显得皮肉松垮:“即便你当日所见为白,那也是它欺瞒世人,其性不纯!” 贺昭仪至此方悟,皇帝这分明是在敲打她,斥她白费心机、自作主张! 她心头一凛,再不敢辩半个字:“陛下说的是。” 在场众人,也如死了般安静。 卫怜吓得不敢抬头,连眼泪都凝固住了,只在眼底堆着。 直到有宫人压低了声气禀报,说四殿下有要事求见,皇帝这才拂袖而去。 卫怜垂首跪着,目光望着裙上晃动的那一点光斑,指节攥得发白。 更漏声慢,她与贺之章也不知跪了多久,才有宫人悄然扶起他们。 卫怜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叫宫人随行,只僵着双腿慢慢往回走。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踏入一条长长的回廊,目光也不由自主飘远,落在那片琉璃瓦上。 约莫在她五六岁时,还常随母妃来向父皇请安,这条回廊是必经之路。只是那时总有母妃温软的手,轻轻牵住她。 廊外缠绕的紫藤开得正盛,与记忆中并无二样。一阵夏风吹过花架,她才恍然发觉这香味已许久不曾闻过了。 相比起伤心惊惧,卫怜心底更多的是迷惘。或许她的确不讨人喜欢,算不得一个有用的女儿,可她已经竭力不去犯错,也曾不止一次笨拙地尝试讨好父皇,为何却被父皇厌弃至此,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 她强忍泪水,低头朝人少的角落走,脑子里想着那对必死无疑的雪雁。直至双腿酸得走不动,她才在一片池水边停下,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坐在石头上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卫怜刚把眼泪抹干净,忽地飞来一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落入水中。 她循声回头,这才瞧见贺之章竟站在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卫怜此刻并不想见到他,话里还带着鼻音:“你跟着我做什么?” 贺之章目光掠过她微肿的眼睛,走上前递给她一块石子。 卫怜正觉得莫名其妙,他便说道:“堂堂公主躲着哭算怎么回事?像你这样迟早要气病,不如丢石子泄愤。” 说着,他自顾自示范起来,抡圆胳膊向水面掷出一颗,这回扔得太远,惊得水中央一双鸳鸯簌簌拍翅。 卫怜一时语塞,忽然记起贺之章是比自己小些的……她幽幽叹了口气,再看他时,便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贺之章见她不动,挑了挑眉正欲开口,卫怜却指尖一紧,当真捏着石子抬起手来——却并非是对准水池,而是直直对着他。 雪雁也好,刺杀也罢……皆因那日围猎而起。卫怜明知贺之章也无辜,心底却还是止不住地窜起一缕怨气。 贺之章抬手想打掉她手中的石子,却又生生止住,烦躁地别过头去:“这次算我倒霉……可我真没想到会连累你!” 卫怜望着他黑玉似的一双眸子,终是没能砸下去。 她半天没吭声,继而学着他的样子,也使劲将石子掷入水中,“扑通”一声响。 两人各怀心事,不知怎的,到最后双双蹲在池边,几乎将地上的石子扔光,水中央那对鸳鸯也早游不见了。 卫琢寻到此处时,瞧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二人被卫琢领回去,卫怜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贺之章与卫琢这位表哥也算熟稔,沿路上忽然想起一事,朝卫怜问道:“当日那支檀木簪,怎的不见你戴了?” 提及此事,卫怜心中仍有几分小小的郁闷,却没有瞒他:“先前送去尚方署修缮,可那匠人忽染急症,簪子几经转手,竟不知落去了哪儿,连犹春去找也没有找到。” “尚方署行事竟这如此疏忽,连主子的物件都能遗失。”贺之章眉头一拧,见她面上仍有失落之色,大咧咧一挥手:“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一支簪子,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寻十支八支更好的来,就当赔你的了。” 他哪知那簪子是陆宴祈送的,卫怜也不便道明,只好摇了摇头。 贺之章走在卫琢身侧,忍不住歪头,越过他去瞧卫怜神色,却正好对上卫琢瞥了自己一眼。 此番话语,他的确是一番好心。故而隐隐察觉到卫琢的不悦,他心头一堵。 简直莫名其妙! —— 八公主卫姹所住的珠镜殿,乃后宫中最为华贵的殿阁之一。 案几上置着一座遍镶东珠的镜奁,此刻映出的面容却娥眉紧蹙,眸中隐含不悦。 “珠玉在前的道理,你竟不知?”卫姹紧盯着神色局促的胞弟:“若非那双雪雁出事在先,你真将这雉鸡献上去,岂不甘愿做了旁人的垫脚石?” 十一皇子卫琮被斥得声音更低了:“皇姐,那雉鸡羽色也算祥瑞……我原以为……” 卫姹强忍着没有发怒,交代他道:“祥瑞二字,这段时日休要再提。” 见卫琮垂头丧气的,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一双妙目却灼灼发亮:“阿琮,我问你,你忍心看我嫁去王家,守着那酸儒度日么?贺昭仪在父皇枕畔吹风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一介妾室,也配对我的婚事指手画脚?母后虽说不在了,可你我尚有母族依仗,未必不能同她争上一争。” 分明卫琮才是嫡出皇子,继承大统,再名正言顺不过,卫璟又算个什么东西? 卫姹又提点了弟弟几句,直到卫琮走的时候,犹豫好一会儿,终是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置于案上:“皇姐,此物是孙狱令托我带给你。” 萧氏满门那时非斩即徙,嫡幼子萧仰更是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唯有这挂剑穗,连同其他被收缴的杂物得以留存。 卫琮认得这编织手法,皇姐也为他编过同样的一串。 卫姹望着那串沾着血污的剑穗,转头就命令侍女拿出去烧了:“罪人遗物,拿来我珠镜殿做什么?” “是……”卫琮低声应道。 等他走了,卫姹仍懒懒倚在软榻上。她信手拈起两颗樱桃,对着光瞧了瞧,又暗自回味起贺昭仪当日磕头的模样,心中愈发畅快。樱唇微启,只咬去尖顶,便漫不经心地一抛,这才悠悠然起身,朝内殿走去。 拨开重重垂曳的纱帘,春阳映在殿内的琉璃屏风上。流光淌过她的眉目唇颊,仿佛也正为美人细细梳着妆。 卫姹行至寝殿中,脚步却未停,而是径直绕到妆镜之后,推开那扇暗门,才提着裙裾,款款拾级而下。 阶梯无光无烛,她的步履却轻盈稳当。 直至推开尽头那道幽门,狭小的暗室才透入几缕稀薄天光。与此同时,沉沉的锁链撞击声骤然响起。 卫姹蹲下身,望着眼前刚一见她,便面无表情转过脸去的少年。 她今日心情好得很,便不同他计较了。 “萧郎……”卫姹笑盈盈唤了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莫向花笺费泪行1 转眼便是端阳节,卫怜嗓子总算养好了,卫琢右臂的伤势也日渐好转。 春猎风波后,阖宫上下始终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雪雁一事处置了不少宫人,连宫禁安防也悄然更换了。 端阳宴是宫里的大节庆,卫怜没有理由不去。她原本挑了件不起眼的杏黄裙衫,偏在出门前又收到贺令仪托人送的花笺,心头一喜,又折返回去,往发上多簪了对珠花。 卫怜还带了几个亲手缝制的香囊,里面包着辛夷与花椒,这才欢喜地往撷芳园去。 到了地方,只见贺令仪独自在树下候她。卫怜悄悄抬眼四望,这回却不见陆宴祈与贺之章了…… 听闻贺大人腿疾加重,贺氏姐弟也许久未曾进宫。贺令仪今日裙钗较往日素淡,穿了身浅淡的桃粉,眉间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轻愁。 “贺小姐相邀,不知……是有何事?”卫怜压下心头那抹失望,疑惑地瞧着她。 贺令仪欲言又止:“家弟不懂事,偏要猎什么祥瑞……倒无端连累了公主被陛下责罚。” 卫怜那日在大宁宫罚跪,许多宫人都瞧见了,私下也不知传成了何等模样,总归是好听不到哪儿去。 提及此事,卫怜沉默了一下,摇头道:“这事他已同我说过了,贺小姐不用再道歉。” 说话间,二人步入花丛深处。 初夏时节,桃李芳菲已谢,落英打着旋儿飘落,如点点红泪偷垂。 贺令仪鞋尖踩着两片落花,终是按捺不住心事,忽地停下脚步:“公主,这事憋在我心里好些日子了,若不问个清楚,实在是闹腾得慌!” 卫怜见状,疑惑更深,而后便被她拉住了衣袖:“我知道四表哥与公主亲近……我想问公主一句,四表哥果真心仪虞表妹?当真要与她定亲?” 卫怜从未听闻过此事,蓦地愣在原地。她努力去回想虞家小姐的模样,却只依稀记得是位温柔娴静的女郎。 “我……不知晓,皇兄从不曾对我提过虞小姐。”她只好如实相告。 贺令仪也是一怔,仍是不死心:“那……公主可知表哥身边可有侍妾?他究竟钟意什么样的女子?” 连串的发问让卫怜也迷茫起来。他们兄妹的确亲厚,可她也的确未见过皇兄与哪位女郎交往过密,便是言语提及都不曾有。 得知她当真毫不知情,贺令仪也沉默了。两人绕着花树慢慢地走,她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眼睫像是沾了水雾般湿漉漉的。 “姑姑……想将我许配给韩叙。” 卫怜听出她话语中的哭腔,并不似多数人那样搬出大道理劝她,只是默默倾听着,仿佛有着无穷尽的耐心。见她抽噎不止,又略显无措地抽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 贺令仪没忍住,将满腹委屈与抱怨全数落了一遭,最后哭得面颊上脂粉也晕开了,还险些撞上另一波来游园的人。 卫怜瞧她实在狼狈,便带她躲入了临近的藕香榭。 水榭四面临风,槛窗正敞着。日影透过低垂的纱幔,映着几副搁置的茶具,却不见半个人影。贺令仪蹲在内殿角落的铜镜前,好一会儿才将泪痕擦干净。 卫怜唇瓣微动,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最后也蹲下身。铜镜里,便多出一道略微模糊的身影来。 她在宫中活得小心翼翼,大多数事情都并非自己能做主。这会儿乍一听虞小姐的事,也有些懵了。 “可好些了?”卫怜轻声问道。 贺令仪却吸了吸鼻子:“公主怎的一声不吭,也不劝我半句。” 卫怜认真想了想,才同她说:“贺姐姐,皇兄的心意,你应当也是知晓的。若他对你有意,便不会让你这般难过。”她顿了顿,语调放得更轻:“与其强求旁人……倒不如放了自己,去寻另一条自在些的路,省得撞得头破血流。” 贺令仪的婚事虽是贺昭仪的意思,可卫怜心底总觉得,若皇兄若想娶她,自会有法子,又何至于处处避嫌退让。 贺令仪默然不语,眉间挂着郁郁之色,却到底没再哭了,而是抬眸望向卫怜。 卫怜正思忖着,是否该再劝慰两句,贺令仪却忽然抬起手,轻抚了抚卫怜的脸,带着浓重鼻音道:“多谢公主……” 见卫怜双眉蹙起,眸中含着关切,竟似比自己还紧张,贺令仪不由心生暖意:“若有个像公主这样的妹妹,该有多好!家弟实在是个混小子……” 卫怜并未躲开她的手,脸颊却微微红了。瞧贺令仪终于提起些精神,又带着点傻气宽慰她:“韩公子我曾见过的,同样是芝兰玉树,皇兄也赞过他的才学……” “样貌么……还算能看。”贺令仪低声嘀咕:“就是总绷着脸……姑姑说他倾心于我,上回春宴暗中瞧我,我怎总觉得是姑姑多心……” 正说着,卫怜忽闻榭外一阵脚步声响,连忙轻扯贺令仪衣袖,示意她噤声。 隔着一道紫檀木屏风,外间影影绰绰显出三道走入的人影轮廓,落座声清晰可闻。 几人谈叙之间,其中两道嗓音却令卫怜睁大了眼。 皇兄的声音她自然识得,另一道……她皱眉想了想,才隐约回忆起来,似乎正是韩叙。 卫怜与贺令仪对视一眼,皆是一脸惊讶。 外间几人说罢端阳宴的诸般安排,便逐渐转为闲谈。其中一人笑言:“听闻昭仪娘娘今日专设小宴,独召韩兄一人前往——怕不止是叙旧这般简单吧?莫不是娘娘在为贺小姐相看……” 韩叙声音听不出波澜:“不过是寻常事务,无关婚配。” 那人自觉无趣,讪讪两句便住了口,随后向卫琢告退而去。 外间忽地沉寂下来。 少顷,卫怜听闻皇兄缓声问了句:“无关婚配……你,当真无意?” 韩叙顿了顿,语气平淡,如同陈述天气般寻常:“贺小姐行事常逾礼法,性情鲁直,实非是良配,臣自然无意。” 卫怜呼吸骤然一滞,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贺令仪。只见她双眸圆睁,一张脸逐渐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 想到卫琢与韩叙此刻就端坐于外间,贺令仪死死攥紧了袖口。 “忍……要忍……”她心中不断默念着。然而那句话不断在耳边回响,一股难以遏制的羞愤直冲入脑——她忍不了了! 贺令仪猛地站起,如风般冲出内殿。卫琢与韩叙尚未回过神,她已一把抄起桌上茶盏。 卫怜赶忙追出去,正撞见贺令仪手腕一扬——大半杯残茶便泼墨似的,洒了韩叙一脸。 她随即转身,噔噔噔地快速跑开,只留下卫怜与两个男子在水榭中,面面相觑。 茶水顺着韩叙的下颌滴落,他面色冷沉至极,僵硬地取出素帕,一下又一下,狠狠擦拭着脸上的茶渍,力道大得仿佛要将皮也磨掉。 卫怜甚至觉得……他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白皙的肤色很快泛起刺目的红痕,他却像是毫无知觉般,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冷笑了一声:“悍妇行径,果然非我妄言。” 卫琢在旁负手瞧着,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心中更关心卫怜为何会在此处。 正想唤妹妹过来,却见卫怜蹙起眉,似乎是听不下去了,竟然破天荒地反驳他:“韩公子……在背后妄议旁人,又怎是君子所为?” 卫琢微微一怔,眸中旋即闪过一丝笑意,唇角也几不可查地轻勾,目光落在卫怜身上,不曾再移开分毫。 而卫怜话音方落,韩叙蓦地转向她,面无表情问道:“敢问七殿下,莫非窃听便是君子所为?” 陡然撞上这双黑沉沉的眼,卫怜心头那股勇气忽地又散了大半。她强撑着让自己不避退,纤细的肩线绷得笔直。 卫琢方才还做壁上观,见此情景,上前一步将卫怜挡在身后:“此事与我妹妹何干,凶她做什么?” 韩叙斯文的面孔仿若一方寒玉,他冷笑一声,再不停留,拂袖便走。 卫琢这才转向卫怜,唤来宫人,温声道:“送公主去留春宫。宴席将开,小妹莫要乱跑了。” 卫怜心中纵有千头万绪,却也知晓此时并非说话的时机。 临走前,她忍不住回眸又望了卫琢一眼,咬了咬唇,还是依言随宫人离开。 —— 送走卫怜,卫琢略一思忖,本想去寻韩叙。 谁知才踏出水榭,便见一名宫人匆匆而来,施礼禀道:“殿下,三殿下请您即刻过去一趟,说是宴席上的祭礼还有些细务,要与殿下商定。” 卫琢抬眸看了眼宫人,微一颔首。 宫人躬身引路,将他带至延景轩外。此处正迎着日头,四下光秃秃的,并无一株花木可供遮阳。 卫琢安静等在阶下,长身玉立,眉目低垂,袖中指节却无声地轻叩着袖缘的纹样。 一下,又一下,他竭力按住不耐,只在心底里默数着被浪费的时间。 日头愈发烤人了,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道旁官家子弟与宫人路过瞧见,都忍不住要多打量几眼。 而卫璟仍在殿内,兴致高昂地与几位朝臣高谈阔论,笑语不断。 卫琢面色平静如水,温顺得不见一丝波澜。就这般等了许久,才见侍从阿青快步出来,告知他道:“见过四殿下。三殿下一时还不得空……祭礼一事,只能劳烦殿下亲自再查验一回。” “既如此,我便告退了。”卫琢向延景轩内端正地施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开。 行至林荫处,阿青却悄悄从身后追了上来,神色局促地唤道:“四殿下请留步……” 卫琢认得卫璟身边的人,步伐一顿,目光落在他脸上。 “方才……方才让殿下久候,实在是对不住殿下。”阿青语带愧意。 “不必多礼。”卫琢语气平和:“你有何事?” 阿青忽地深深一揖:“小人代阿缙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阿缙与阿青一同服侍三殿下卫璟多年,待卫琢这位四皇子向来不算多恭敬。前些日子,阿缙患了痨病被遣逐出宫,连阿青也未曾想到,最终竟是卫琢不计身份,请来大夫为阿缙诊治。 “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救命之恩四个字。”卫琢微微摇头,抬手示意他起身:“阿缙如今可好些了?” 阿青垂着头,声音有几分涩:“多亏四殿下请的大夫施针用药,勉强吊着命。只是……终究回天乏术了。” 卫琢闻言,轻叹了一声:“人力有尽时,能照拂一日便是一日吧。” 在阿青近乎感激涕零的目光中,卫琢转身,走入了更深的林荫内。方才那股被日头晒出来的燥意,缓缓消散在林间的凉风中。 他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早先播下的种子……想来,也该是时候结出果实了。 —— 端阳宴上,卫怜稍有空闲便悄悄四顾,宴后又等了好一阵子,这才确信陆宴祈根本没有来。 连贺令仪也不见踪影,只有韩叙重新换了身衣裳,平静地端坐在席上。二人的目光无意中相触,又都立即移开了。 宴席散后,卫怜犹豫半天,还是悄然去找贺之章问了两句,这才晓得,早在数日之前,陆宴祈便随十二卫去往雍州,缉拿邪教残党。 这桩差事来得突然,皇帝又格外重视。贺之章本不想去,今日却被贺昭仪再三催促着,不日也得快马加鞭前去效力。 卫怜听完,心中一片迷茫,却也不能说什么。 告别前,她想起了香囊,便拿出三个,请他带给陆宴祈和贺令仪。 贺之章接过香囊时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这是公主亲手绣的?” 卫怜常被宫人夸赞手巧,女红大概是她为数不多还算有自信的事了。然而当面被问起,仍是有几分局促,点了点头。 贺之章道过谢,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天家公主有几人会亲手捏绣花针,更莫说是绣工这般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位。 他收好香囊,摸了摸鼻尖,话里隐约能听出一丝抱怨:“雍州此番动乱不小,再回来怕是都要入秋了。” 卫怜睫羽一颤,垂眸掩住眼底的失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莫向花笺费泪行2 端阳刚过,长安暑意渐浓。 大宁宫新造了几处凉殿,先用水轮将池水引到殿顶,再沿着檐槽倾泻而下,望去悬波如瀑,皇帝便在这殿中纳凉赏景。 宫娥之间皆抢着去送时令花卉,好一观这水殿风来暗香满的旖旎景致。 卫怜没见过,也不由得好奇,侧耳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可当犹春问起是否要去瞧瞧,她又不吭声了。 陆宴祈的书信此时才辗转送到群玉殿。信中报了平安,说他已前往雍州,让卫怜等他回来,再想法子进宫见她。 卫怜读过信,心头却仍旧难以安稳。入夜之后,她索性心血来潮翻出竹竿,要去群玉殿外的水边垂钓。 今夜恰逢满月,宫婢又提了两盏铜灯。灯影摇曳,月色清亮,映得水面浮光粼粼。 卫怜在唧唧虫鸣声中抛竿入水,周遭侍立的宫人也大眼瞪小眼地瞧着。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卫怜忽觉水中浮子轻轻一颤,心头正紧张着,却听提灯的宫娥“啪”地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咂舌道:“哎哟!这蚊子吃得比我都饱!公主可没被叮着吧?” ……卫怜的确没被叮着,可那尾将要上钩的鱼儿,早被这声响惊跑了,鱼竿再无动静。 犹春方才分明见着鱼竿动了,正瞧得入神,也跟着吓了一跳,斥道:“阿鼓,你把公主的鱼吓没了!” 阿鼓偷眼瞄卫怜,讪讪道:“奴婢……再给您捏把饵来?” 卫怜有些无奈地收了鱼竿:“罢了。” 她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宫人多半并不怕她,阿鼓见状,只说道:“公主别恼,不然奴婢替您钓,公主歇会儿。” 卫怜见她额头都拍红了,不由得抿嘴轻笑起来:“收拾东西回去睡吧,省得再喂蚊子。” 阿鼓揉了揉额头:“那奴婢明日去少府给公主捞几条新鲜的。” 另一宫娥忍笑推她:“可给你机灵坏了!仔细被御厨提着擀面杖追着打!” 经此一闹,本是好风良夜,众人倒觉出些闷热来。卫怜便只留犹春陪她,让旁人先回去,把镇在井里的绿豆汤分了喝。 犹春提灯随行,想的却是别的事:“大晚上的,公主怎的忽然想到要来垂钓了?” 卫怜轻轻按了按心口:“总觉得殿里闷得慌,心里也静不下来。” 自从丢簪那日起,犹春的心便一直悬着,此刻再压不住担忧了:“奴婢懂得公主心思,如今陆公子远赴雍州,归期不定,公主如何能安睡?与其胡思乱想,倒不如等他回来,当面问个明白!总好过现在这般干熬着。” 卫怜没应声,喉间却像是堵了什么。 她从前总觉得父皇一言九鼎,陆哥哥也会说到做到,可种种事情却并非如她所想,恍惚间只觉得手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握不住。 “犹春,我这几日总在想……要是母妃求来的这桩婚事不算数了,那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犹春想也没想就说:“四殿下总会护着公主的。” 提及这事,卫怜心里反而更添了几分憋闷:“听说皇兄要和虞小姐定亲了,莫非我还能一辈子这样跟着他吗?” 头顶的星月随着她们的脚步缓慢挪移,远处最后一盏宫灯也悄然熄灭,只剩细碎的清辉,愈发如梦如幻。 卫怜仰头望着天穹,漫天星辰,各有光亮,而她却像是最不起眼的那一颗,默默挨着这轮满月,发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 前路昏暗不明,许多疑问一时也理不清。可即便没了这白玉盘一般的月,星辰难道就不闪烁了吗? 犹春也被卫怜给问住了,不由看向公主,却见她眼眶分明有几分湿润,神色却平静得很,一滴泪意也不曾有。 卫怜回到殿中,也喝了绿豆汤,洗漱过后,许久才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场急雨骤降,殿外水点飞溅,空气中氤氲着闷热的潮意。 卫怜夜半被雨声激醒,迷蒙之中,想着庭中必然要落花成冢了。 翌日天色尚早,她听到窗外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似乎是宫人在急声说些什么。 卫怜刚睁眼,犹春已快步走到榻边,面色苍白如纸,低声道:“公主……出事了。” —— 赵美人死了。 她溺亡在冲虚观后面的湖里。浑身浮肿惨白,湿漉的发间缠满了水藻。 清晨时分,当值的宫女路过,才瞥见这骇人一幕。 没人说得清赵美人为何会大半夜去冲虚观。她身边的宫人只说,赵美人不喜她们在寝殿外值夜,更无人敢在夜里搅扰主子。 赵美人诞育的十三皇子刚满周岁,她便这般蹊跷的丢了性命,宫中种种流言也如湖中水草,在阴暗的角落疯长。 于皇帝而言,比起失去一位嫔妃更严重的,是此事会令皇室蒙羞,甚至沦为民间的谈资。查案的宫人也同样深谙此道,数日以后,便以失足落水结案,并将附近负责巡查的侍卫治以死罪。 冲虚观重又设起法坛诵经,灵床四周也布下不少辟邪的法器。 赵美人并非贵女出身,吊唁的人不算多,皇子皇女却是必然要来叩拜辞灵的。 流水落花春去也,似乎玉兰才谢不久,卫怜便又一次换上了素服。连日来梦魇纠缠,她身形清减了几分,一头乌发只以素簪挽起,愈发显得人清冷哀婉。 她垂首跪着,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连卫琢的目光数次落到她身上都未曾察觉,倒是跪在卫怜身侧的卫姹瞧见了。 卫姹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仍是毫无表情。 这段时日她也异常不痛快。父皇年迈体衰,于女色一事上早已力不从心,好不容易有个赵美人能稍稍分去些恩宠,却这般无用,轻而易举便折了。她只恨不能再多几个刘美人张美人,也好让贺昭仪知晓,这宫中终究并非她一人之天下。 卫姹目光扫过灵堂,卫璟这回连面都未露,他们几人却老实跪着……当真是傻得很。 法会结束,她正欲离开,却见一名神色忐忑的坤道等在灵堂外,朝数人施过礼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卫姹平生最厌憎惺惺作态之人,见状脚步更快了几分。只听卫琢在后温声问道:“道长可是有事?” 坤道迟疑道:“禀殿下,贫道确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她顿了顿,压低嗓音:“是关于赵美人失足那夜。” 卫姹耳尖微动,脚步随之顿住。 —— “那夜贫道去殿外安置法器,刚到廊下,天上便惊雷不止,只得匆忙收拾法剑想要回屋。却忽听湖岸那边……似有争执之声传来。” 卫姹侧过脸,听得异常专注,闻言眸光微微一动。 坤道目光飞快扫过她,随即又恭敬地垂下眼:“贫道只当是哪处的宫人私下相会,生怕会惹祸上身,并未多想便回了屋。谁知……倾盆暴雨一夜未歇,直到次日天明才知晓……” 卫怜周身的皮肤都仿佛骤然绷紧,她虽不认得这坤道,仍忍不住问了句:“负责查案的大人可知晓此事?” 坤道黯然摇头:“诸位大人说赵娘娘是失足落水,何况那晚雨声太急,到底难以再查证。可贫道辗转反侧数日,倘若就此咽下此事,怕是会搅扰清修,也乱了道心。” 语罢,她跪下施礼,再不多言。 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卫琢目光微沉,缓声道了句:“有劳道长。” 数人从侧殿出来的时候,卫怜面色愈发苍白,只缩在卫琢身侧,一声不吭。 卫姹冷眼看着卫琢亲自送她回去,这才缓缓停住步子,若有所思地问身后侍女:“本宫记得,赵美人宫里的闲月……与你似是同乡?” 侍女垂首应道:“正是。” 卫姹心头蓦地一动,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旋即回身,望向观后不远处那片沉寂的湖水。 “即刻去掖庭署。”她下巴习惯性地微扬着,吩咐道:“请舅父来见本宫。” —— 直到走离道观,再望不见那池湖水了,卫怜才觉出几分日光真实的热意,暖融融落在脸颊上。 她并不想回群玉殿,卫琢自然也瞧得出来,便不动声色地放慢步伐,陪着卫怜在悠长的游廊中缓缓穿行。 四下里静极了,连风声也显得轻悄。卫琢停下脚步,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小妹心中,可有疑惑要问?” 卫怜仰起脸看他,细密的睫羽微微颤动,像是受惊后久久不能回过神的蝴蝶。 “此事……”她脑中避无可避,无法不去回想寒食那夜的混乱:“会不会与三皇兄有关?” 卫琢神色沉静如水,话语中带着些安抚意味:“我与八妹自当尽力查证,不让亡者含冤。” 这回答不出卫怜所料,到底事关人命,谁也不能轻率地下定论。 她点点头,低下了脸。 廊外攀缠的藤花已谢,她此刻这番情状落入卫琢眼中,也像枯萎的花枝,蔫了下去。 “小妹。”卫琢沉默片刻,在她背上轻拍两下:“你莫要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莫向花笺费泪行3 同样是六月,雍州的风却比长安多出几分爽气。 贺之章翻身下马,一身风尘仆仆。他随手将马鞭扔给侍从,对着迎上来的陆宴祈抱怨:“早知非来不可,当初合该早些动身,省得受这奔劳之苦。” 陆宴祈环顾四周,提醒道:“此地不比长安,十二卫又人多口杂,你且留意着些。” 若是往日,贺之章未必爱听,此刻却抿唇忍下,也没了闲谈的兴致。 二人走入馆驿,他忽而想起一事:“对了,公主似乎一直在寻你。” “我已去信向公主解释过缘由。”陆宴祈面露无奈。 他此次来雍州,也是遵从父命。陆氏一族根基在此,又有亲族照应着,的确是个博取功勋的良机。 说话间,贺之章取出香囊,鬼使神差问了句:“那你与公主的婚事,岂不又要耽误?” 陆宴祈脸上掠过一丝苦恼,却并未瞒他:“春猎以来风波不断……公主又因那雪雁挨了罚……此时再向陛下请旨,并非是良机。” 提及雪雁,贺之章眸光也微微一暗,沉默片刻,才挑眉道:“我还当是你们陆家反悔了。” 他口无遮拦惯了,陆宴祈却听不下去,推了他一把:“此话有悖于人臣本分,万不可胡说。” 语罢,陆宴祈接过香囊,手指在细密的针脚上轻轻摩挲着,又低头嗅了嗅。除去药草的气味,似乎还有一缕幽香萦绕。 闻着这丝香气,他心头微微一荡。 迎娶公主的确会对仕途有碍,可若推诿,反是将不臣之心昭告天下,萧氏便是前车之鉴。 而卫怜生得妙丽,敏感多泪,二人自幼相识,他自然也怜惜她……于公于私,都不愿割断这缘分。 至于功名前程,凭借自身军功,也总有机会能再挣得。 —— 赵美人死后,卫璟称病在府中修养。贺昭仪听闻此事,遣了自己最为信重的御医出宫探视。 御医把过脉,只得撩袍跪地道:“娘娘有令,若殿下还能下榻,便即刻入宫回话。”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了,毕竟卫璟衣袍上还散着酒气,与病重二字实在八竿子打不着。 卫璟心中是一百个不情愿,又捱了两日,才终于硬着头皮,前往披香殿谢恩。 宫人尽数被屏退,鲛纱帘沉沉垂下,将过于明亮的天光隔绝在外,殿内一片暗沉。 贺昭仪坐于上首,眉间恰好落着一小块晃动的光斑,她却一动不动。 卫璟行过礼后,刚想起身,便听贺昭仪冷声道:“跪下!” 他一咬牙,重重又跪回去。 这一跪便是大半个时辰,贺昭仪终于开口:“本宫问你,可知错?” 卫璟双腿跪得僵麻,强压下心底挥之不去的焦躁,闷声道:“儿臣知错了。” 贺昭仪忽然起身,走到卫璟面前,直勾勾逼视他:“卫琢春狩遇刺,是否出自你的手笔。” 卫璟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否认:“不是!儿臣为何要……”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抽在他脸上。 贺昭仪双眸赤红,指着他斥道:“糊涂东西!你分明是被那贱妇迷了心智,受人蛊惑而不自知,才干下这大逆不道之事!简直蠢钝至极!” 卫璟被这一耳光抽得侧过脸去,一时竟失了言语。他脑中一片混沌,不知母妃是从哪儿知道的,此刻猛然回想,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赵美人与他私会数次,言谈间有意无意,总是频频提起卫琢。 他脸色铁青地捂住脸,咬牙骂了句“毒妇”。 “你当真以为你四弟一无所知?若非他指证刺客是邪教中人,你父皇会这般轻易相信?”贺昭仪气得浑身发颤。 卫璟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为何我们越长大,母妃的心就越是偏向老四?他分明是个亡国祸水所出的卑贱之人……” 贺昭仪反手又是一耳光,力道更沉,直打得卫璟一侧耳朵嗡鸣不绝。 她一字一句,语气森寒:“他从未有对不起贺家之处,倒是你,惹来的祸事足够贺氏满门遭灭顶之灾!” 见母妃话中有话,卫璟的气焰登时熄了大半,心中惊疑翻涌,实在按捺不住问道:“母妃究竟是如何知晓?” 当真是雷霆手段,只怕赵美人死到临头都来不及反应。 贺昭仪冷冷盯着他:“阿缙还算忠心,死前不愿见你堕入歧途,拼了命也要见本宫一面。” 卫璟自然记得阿缙,正是因为肺痨不治,才被他赶出去。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隐隐感到一丝怪异,如毒藤般悄然缠绕上来。 —— 赵美人法事过后,卫琢手头的政事愈发忙碌了。 盛夏暑热蒸腾,卫怜夜里睡不着,也会想到皇兄那桩亲事。她心里有疑问,却总找不着时机问出口。 赵美人之死尚未水落石出,宫中倒先一步闹起了鬼怪传言。冲虚观后面那片湖,渐渐没人再敢去。 更为离奇的是,宫人私下都说在披香殿外见着鬼影,夜半还有女子如泣如诉的哭声传出。贺昭仪强忍焦躁,揪出来好些人狠狠责打,以儆效尤。可即便如此,流言也压不住。 卫怜提不起精神,许久不曾出去走动过。直至中元将至,她才忽地想起布施这事来。 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宫中和民间皆会设下道场,布施孤魂的同时,也为百姓分发衣食。 卫怜换了身素净的玉白裙衫,临走前又让宫人带上银钱与吃食,一大早便去了宫门外。 她年年都亲自来布施,百姓们大多认得这位面善心慈的七公主。即便是新来的,也早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此地分明是道场,可百姓们一见着卫怜,便只顾念心中所想,纷纷唤她作“菩萨”。 她其实早该习惯了,脸颊却仍旧微微泛红。而后便在人堆中瞧见一个身着道服,头戴莲花冠的小姑娘,正满脸笑容地向她挥手。 卫怜心头一喜,忙让犹春悄悄将人引过来。 “公主姐姐,你怎的瞧着又瘦了些?”卫怜还没开口,薛笺倒先关切地问起她来。 卫怜眉眼弯如新月,让犹春取来银钱递给薛笺:“你倒长高了许多,眼看这道服都要容不下你了,可见观主将你照料得极好。” 初见薛笺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孤女,在队伍里被人蛮横地插了队,小小的个子竟敢同人高马大的男子争执。最终还是卫怜让侍卫拦下那人,见薛笺年纪小,又额外赠了些银钱给她。 薛笺那会儿一心想要跟她进宫,卫怜却觉得,与其在宫中为婢,不如做个女冠来得自在,这才吩咐人把她送入了城中道观。 小姑娘难得有些扭捏:“是胖了些,可总觉着饿,不吃饱实在静不下心念经学道。” 卫怜笑盈盈抚了抚她的头发,便听薛笺接着道:“姐姐,我要随师父回琼州了。” 她不由一愣:“琼州?那以后还回长安吗?” “我也不知。”薛笺脸上也难掩失落:“师父年事高了,这两年身子也不大好,我自然要在膝前尽孝。” 薛笺算是卫怜从小到大在宫外唯一认识的人了。她心中不舍,笑容也淡了下去,好一会儿没吭声。 琼州在长安以南,卫怜几年前跟随父皇去过行宫避暑,依稀记得琼州是处风光绝美的地方。 她抿了下唇,努力斟酌着用词:“琼州气候与长安不大一样,一切都要慢慢适应了……” 薛笺年纪尚小,虽有不舍,却用力点了点头:“姐姐也多保重。” 离别就在眼前,为了冲淡愁绪,卫怜将避暑行宫之事告诉她,二人将来未必不能再见。薛笺这才转忧为喜,也懂事地明白卫怜还要忙布施的事。不多时,就被另一名女冠领走了。 卫怜站在原地,直至那方道袍消失在人堆里,什么都看不见,她才转身回去。 —— 接近晌午,卫姹也带着人来到宫门下。 若换作从前,她自是不情愿的。然而父皇数日前问起过道场布置的事,她思来想去,还是特意来了一趟。 烈日灼灼,连发丝都似乎要烫得烧起来。卫姹难以忍耐,忙避入一旁青纱帷幔里坐下,头也不回对着身后打扇的宫女道:“扇快点。” 帷幔外人声嘈杂,卫姹咽了口凉茶,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抹素白身影上。 卫怜正揉着酸胀的手腕,额上也出了不少汗。得了恩赏的百姓在离开前不住朝她谢恩,口中说着祝词,使得卫怜心中连日萦绕的阴冷都好似散去几分,脚步也轻快起来。 未时过了之后,布施临近尾声,围着道坛的人也渐渐散去了。 她正朝着帷幔走,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呼唤:“七殿下”。 这女声既未道谢,更无祝词,只是一声又一声,唤着“七殿下。” 卫怜脚步一顿,疑惑地回身望去。 只见法坛边上立着一名粉衣女郎,肤白胜雪。分明身处这片烟火气中,她却宛如倚着花树,自成一片娇媚的春意,无比动人。 女子身段丰腴,雪藕似的手臂轻抚着隆起的小腹,显然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卫怜不认得她,瞧她也并不像是来领布施的人,正欲发问,目光便凝在了女子发髻之上。 相较起身上精美的裙衫,女子发间却并无珠钗点缀,唯有一支檀木簪。 簪头精雕细琢,分明是一朵兰花……那熟悉的纹样,卫怜便是闭了眼也能清晰地描摹出来。 她心头蓦地一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莫向花笺费泪行4 “七殿下,妾身……妾身有一事相求。” 女子杏眸含泪,挺着隆起的腹部,屈身便要下跪。她发间那支熟悉的檀木簪,也随着动作轻轻一晃。 卫怜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示意犹春拦住这女子。 她神色茫然,心口却不知怎的,跳动得越发急促起来。 “你是何人?”犹春见状不对,皱眉问她。 那女子小心上前,声音轻细极了:“妾身名唤盈娘。妾……是陆郎……”她话语骤然一顿,改口道:“是陆公子的……妹妹。” 卫怜脑中轰然一响,仿佛有根筋络被人猛地扯了一把,呼吸几乎滞住。她的视线,再一次锁在那根木簪上。 陆宴祈……何时有了个妹妹? 这个念头迟缓地浮上了心头。 他分明……没有的。 —— 隔着层层青纱帷幔,犹春被留在了外面。 卫怜竭力秉持着公主应有的端方平静,指尖却几乎要嵌入皮肉中。 “郎君原是不肯让妾来长安的……”盈娘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可妾怀了身孕,又无处可去,这才厚颜跟着郎君……郎君还说,等妾生下孩子,日后便住在他外置的小院子里……” 说着,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泛红的鼻尖如染了胭脂,哀求卫怜道:“人人都说殿下是菩萨心肠,可否看在腹中骨血的份上,日后在府里赏妾一处容身之所……妾不敢求名分,可这孩子总不能……” 卫怜沉默着不吭声。思绪却犹如停滞了般,不合时宜地越飘越远,越来越远。 她忽地发现——盈娘的眉眼,生得竟与自己有几分神似。此刻这般梨花带雨地落泪,便更像了。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卫怜原意是想问那支簪子。可话到唇边,却鬼使神差变作了另一句。 盈娘并无半分犹豫,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时幽州年节,她与友人去滑冰嬉戏,谁知偏偏在冰场被几名纨绔纠缠,所幸有陆宴祈出手阻拦,才得以解围。 二人由此而结识。 后来众人数次相约吃酒,许是北地那浊酒醉人……她夜里照料他解酒,这一来二去,便就此照料到了床榻上。 盈娘温柔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雾气,传入耳中又变为毒针,刺得卫怜再也无法听下去。 她面色苍白地站起身,像个失了魂的木头般朝外走。 盈娘也愣住了,下意识还欲去追卫怜,便被犹春一把扯住。 “放肆!”犹春面色铁青,斥责她道:“你既口口声声称这骨肉是陆郎的,那便找他去!此处是皇宫,不是幽州冰场,由不得你想跪就跪,想追就追!” 她甩开盈娘的手,转身急追卫怜而去。 待二人走远,阮盈才微垂着头,悄然离开道场。 她步履不慌不忙,眼中的泪意很快消散,若有所思地又朝法坛处望了一眼。 穿过两条巷道,阮盈径自走向巷中停驻的马车。婢女闻声,搀扶她上车。 马车缓缓驶动,阮盈抬手,取下发间那支檀木簪,默然交给婢女。 —— 暮色降临,宫灯疏疏落落燃起,或悬于重檐之下,或垂于扶疏花木之间。水畔有妃嫔在放荷灯,远望像是坠入湖面的星子,随着水波微微荡漾。 卫怜未曾回宫,只是漫无目的地绕着太液池走。晚风拂过荷花叶,白日里的暑气也似乎消散无踪了。 “犹春,去取盏荷灯来。”卫怜走得腰酸腿软,寻了一处无人的水岸边停下。 往年她也会悄然来此处放灯,今夜竟差点儿忘了…… 水畔幽暗,犹春乍一听此话,几乎是警惕地望着她,不敢应声。 卫怜先是疑惑,接着才反应过来犹春在担心什么,只好无奈说道:“我和你一道去?” 犹春最终小心翼翼地捧了荷灯回来,卫怜接过,蹲身将灯轻轻送入水中。 一阵夜风吹过,荷灯尚未立稳,便猛地一倾,火光猝然被湖水吞没,只在黑暗的水面上荡开一圈微小涟漪。 二人一时愣住了,犹春抹去额汗:“奴婢再去取一盏。” “……算了。”卫怜叫住她,发觉自己的嗓音像是哽住了,喉头发紧,连眼眶都跟着热了起来。 她没有起身,而是将脸埋进臂弯里,眨了眨眼,滚烫的泪水便砸落下来。 相比起婚事可能会落空的担忧,今日的所见所闻,却是她在梦中都未曾想过的一幕。 那支发簪,莫非他也送了盈娘一支? 醉酒失仪……究竟是醉到何等地步,是醉到人事不知吗? 那双曾在她脸颊上停留过的唇瓣,是否也时常流连着另一双红唇?还是像卫璟与赵美人那般,早不知交缠过多少回,连骨血都融为一处,不消数月,孩子都要呱呱坠地。 卫怜翻来覆去地想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沉重而缓慢,仿佛蜷缩了起来。她用指腹捂住脸,泪水便湿漉漉地黏在颊上,与垂落的发丝缠在一处。 陆宴祈在信中所说的冰嬉,算算时日,约莫正是他初见盈娘之时。 他执笔写下那封信,心中所想的,究竟是日后带她同去,还是……另一张刚被他救下不久的娇怯面容? 卫怜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犹春陪在身侧,伸手试着安慰抽噎的公主。 掌下纤弱的背脊瑟缩了一下,过了许久,那抽泣才慢慢止住。 回群玉殿的路上杳无人迹,琼楼玉宇连绵不绝,影绰绰地融在夜色里。 卫怜远远望着,想起自己从前最怕这沉沉夜色,更怕极了鬼魅之说。 可如今想来……往日恐惧大多皆是虚妄,这些从未能伤她分毫。 反而是珍之重之、奉为明灯的情爱…… 刺得她钝痛不已。 —— 卫怜第二日醒来,用过早膳,便独自往文台殿去了。 此处是朝臣议事的殿阁,平日皆是些男子来往,她从前向来绕着走。 行至附近,才见四下人影寥落,似是已散朝了…… 她犹不死心,仍是想走近再瞧瞧,转眼间,就在几株松柏之下,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皇兄身着朝服,几缕浅金的天光筛过树隙,流淌在他的衣筛上。这般肃重之色若落在旁人身上,总有几分压人之势,然而由他穿来,便只显得风姿清隽。 他那双凤眼微微弯起,眸色澄澈,面如冠玉,正柔柔望向她…… 仿佛刻意在此等候似的。 卫怜走上前去,疑惑道:“皇兄……在等我?” 昨日哭得久了,她此刻仰起头,眼珠好似蒙着层朦胧雨雾。眼下肌肤也如沾了两瓣含露的花,约莫指腹轻轻一碰,两抹淡红便会晕开。 卫琢袖中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两颤。 他不动声色将手笼于广袖之中,嗓音温和:“远远便见小妹步履匆忙,何事这般急?” 卫怜沉默片刻,复又唤了一声“皇兄”,继而咬住唇瓣。 “我想出宫一趟……” —— 大梁道学兴盛,薄葬之风兴起已有百年,世人早不再奉行“事死如事生”那套。父皇妃嫔多,死后能葬入帝陵的没有几个,卫怜的母妃便长眠在长安郊外。 卫怜在深宫里长大,想去的地方很多。她攒了本小册子,密密麻麻记了好多念想。只是翻来翻去,手札的第一页上,那行字迹写得最重也最早…… 去南郊看阿娘。 长宁苑依偎着一片清澈湖水,沿路可见连绵的田野,时光仿佛在此悄然停驻。 马车在道旁停下时,兰若正在清扫落叶。她见到车窗里探出一个梳着宫婢发髻的小姑娘脑袋,旋即又缩了回去。 正疑惑间,帷帘被掀开,卫琢先一步下车,竟亲自伸手,搀扶那女子下来。 “奴婢见过四殿下!”兰若连忙放下扫帚,迎上前去行礼。 “……兰姑姑?”卫怜看清来人面容,欣喜地扶起她。 离得近了,兰若这才将眼前少女看得真切,心下更惊诧于公主竟然还记得自己。她眼眶不禁有几分发热:“公主都长这般高了……” 卫怜望着她,儿时模糊的记忆也一下子清晰起来。 兰若是卫琢母妃的旧仆,她小时候见过好几回,还吃过兰若亲手包的芝麻馅汤圆呢。 说话间,兰若将二人引至小径。卫怜跟在皇兄身后,拾级而上。 日光影影绰绰地落在二人身上,映得石径旁零落的小花也莹然发亮。 陵苑不大,卫怜行至尽头,才看到一方白石碑。碑后的土堆被青石围起,许是正值夏令,表面覆了一层茸茸草皮。 两人都沉默不言,卫怜安静地跪坐到拜垫上,指尖轻柔抚过眼前的碑石与字迹。 字迹虽然清晰可辨,石面却已能摸到风雨侵蚀的细小凹凸。 毕竟……快十年了。 不论她多么希望母妃不要留在这里,可她终究还是留下了。 岁月不居,母妃尚在时的许多事都已改变,这碑文也算是留存于世的最后一抹柔情。日月恒常相照,字迹却不会消失或改变,永远无惧光阴。 卫怜仰起头,发现墓后空地处种着一株桂树,未至花期,也已生得亭亭如盖。她不禁扭头望向卫琢:“这是皇兄让兰姑姑种的?” 卫琢垂眸望着她,算是默认。 卫怜对着墓碑,渐渐低语起来,字句呢喃,融进了风声鸟鸣之中。 桂树在风中婆娑摇曳,拂动着回应她。 卫琢也默然跪下,神色平静,只一双耳尖悄然竖起。 可惜卫怜的话很快便说完了。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抹遗憾。 —— 回程的马车上,辘辘的车轮碾过泥泞土路,颠簸得厉害。卫怜被晃得阵阵发晕,脸色渐渐白了。 卫琢扶她躺下,又怕妹妹磕到脑袋,便让她枕在自己膝上。 他低头凝视着她,手指轻柔地为她按揉额角,问道:“可好些了?” 卫怜迎着他漆黑的眼眸,只觉皇兄话中之意,分明不止是在问当下。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才将昨日布施之事和皇兄说了。 卫琢长眉微蹙,又接着细问起来。 想到盈娘提及的那个缘由……纵是在兄长跟前,卫怜也觉得难以启齿,只含糊以“醉酒”二字带过。 卫琢眼帘轻垂,沉默着似在思忖什么,缓缓道:“醉了?” 卫怜下意识想点头,便听见皇兄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妹,男子若当真酩酊大醉……便无力再行敦伦之事了。” 言下之意,便是醉酒为假,为色所迷才是真。 此话对她而言过于直白,卫怜眼睛微微睁大,攥住衣袖的手蓦地一僵,脸颊随之浮起一抹羞恼的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仙郎何处入帘栊1 再想从城郊赶回宫,早已来不及了。 卫怜还是头一回在皇兄府里留宿,何况本就是偷溜出来的,心头装着事,即便疲累得很,躺在床上也迟迟难以入睡。 她索性披衣下床,想去瞧瞧皇兄是否安寝了。 廊下灯笼轻摇,朦朦胧胧的光晕,映得院中花枝也透出几分冷艳。 季匀正守在屋外,见到卫怜不禁面露难色。殿下夜里素来不喜被人搅扰,纵然公主不同于旁人……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卫怜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身后那扇门却“吱呀”一声,竟开了。 卫琢立于门畔,墨发披散,额角似是覆着一层薄汗,嗓音微哑:“小妹,进来吧。” 卫怜目光扫过他衣袍上几道异样的褶皱,心知是自己闹醒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跟着进了屋。 “我睡不着。”她说着,颇为苦恼地在软榻上坐下。 幼时失眠也是如此,她总爱去找皇兄。他会牵着她的手,一道爬上宫里那座高高的摘星台——便是最闷热的夜,也能吹到几丝凉风。 卫琢听了,也不多言,俯身从柜中取出一张古琴。 随着指尖轻拨,旷远清幽的琴音便如山间冷泉,寂寂淙淙,随着夜风起伏流散开。 窗外偶有蝉鸣二三,卫怜的心忽然静了,倚着软榻,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伏下。 屋内烛火幽微,除去琴声,再无其他动静。 卫琢几乎以为她睡去了,便走到榻前,正欲俯身为她脱鞋,腰腹忽地被一双柔软的手紧紧环住。 卫怜像个孩童般,将毛茸茸的脑袋贴在他身上,透着无限的依赖与亲昵。 “皇兄,这桩婚事……我不想要了……”她低声说着,又补了句:“今日也和母妃说过了。” 卫琢闻言,缓缓坐下,也将她搂在怀里,掌心在她背上拍了拍,只答了一个字:“好。” 他下颌抵着妹妹的发丝,嗓音仍是那般温和,眉眼弯起的弧度却逐渐加深,笑意里透出的意味……几乎可称之为狂喜。 这句话他等了太久。此刻浑身的肌肉都似在颤栗着,一股熟悉的热流猛地窜起,自小腹直冲四肢百骸。 卫怜带着犹豫,又问道:“那……我可以自己择选夫婿吗?” 抱住自己腰肢的手臂,陡然紧了几分。紧接着,头顶响起低柔而不容置疑的嗓音:“皇兄替你选,可好?” 正想开口,卫怜忽然一愣,困惑地眨了眨眼。 隔着层层衣衫,仿佛有什么物事,此刻正抵着她,若有若无地硌在二人之间,隐约透出些热意。 “这是什么?”卫怜下意识伸手要去摸,手腕便被卫琢一把握住。 他答话的嗓音略微沙哑。 “是佩玉。” —— 寝居内置有另一张床榻,然而将妹妹哄睡之后,卫琢仍是放轻脚步离开了。 换了间屋子躺下,分明已经远离她,燥热却难以消解。他胸膛微微起伏,忍不住扯松了襟口。 早该习惯妹妹在夜里睡不着,便会来寻自己。 不过……究竟是从何时起,妹妹竟成了他唯一无法成眠的原因。 ……妹妹。 妹妹。 —— 卫怜次日回到宫中,本想把兰若之事告诉犹春,话到嘴边,终究又咽了回去。 她那时年纪尚小,至今也不明白冯昭仪究竟犯了什么错。只记得父皇处死了许多宫人,阖宫上下人人噤若寒蝉。兰若仅是个外殿宫女,许是因此才捡了一命,被贬去花房当差。 如今她能在长宁苑安然度日,想必皇兄也费了不少周折。 中元那场小小的风波,虽说有几个侍卫瞧见了盈娘,然而在宫里愈演愈烈的闹鬼流言面前,也不足为道了。 八公主卫姹近来心绪不佳,茶水温度不合心意也大发雷霆,连珠镜殿的厨子都被罚得换了好几波。 自打听了那坤道所言,卫姹真着手查起来,才发觉此事棘手得很。赵美人一双贴身宫女自缢殉主,父皇暗地更是审过不少宫人,她找舅舅费了好大劲才捞出闲月,闲月却一问三不知。 几番盘查下来,除去花房当日遣人送过一盆栀子,再无半点异样。 赵美人算是死于非命,生前所用器物不得留在宫里,全被贺昭仪命人埋入了祓禊台下镇着。 可她偏不信邪,早晚要翻个底朝天,就不信当真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想到此处,卫姹几乎又想摔花瓶,却蓦地想到什么,临时改了主意,命侍女照例煮碗药端下去。 —— 氤氲的热气弥漫着浴房,池边有令人面红耳赤的拍打声传来。卫姹衣衫半褪,如雪的肩颈在黑发掩映下若隐若现。 她双眸迷蒙,唇中溢出娇媚的喘声,难耐地催促:“……再快些。” 服过欢药的男子,方才姿势别扭不好发力,此刻正欲撑着手臂起身压下—— “啪!”卫姹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将他又掴回地上。 从来都只能她在上。 一场情/事酣畅淋漓,卫姹慵懒倚在榻上,白嫩的脚趾随意踩着地上散落的衣袍。 萧仰眼尾微红,自行拾起衣衫穿好,目光冰冷地盯着她。 “男人果然得锁起来才老实。”卫姹忽然想起中元那日所见,瞥了眼萧仰腿间锁链,轻哂道:“你见过我那七皇姐吧?未婚夫的外室都挺着肚子找上门了……” 卫姹嗤笑:“换作是我,必定连夜让人废了那对狗男女的腿。” 萧仰俊朗的脸上还挂着掌印,闻言冷笑:“我也有未婚妻,公主何不杀了我?” 卫姹脸色一沉:“未婚妻?萧家还未倒她便急急要同你撇清干系,早不知在哪处逍遥快活,只怕孩子都生了好几窝。” 反倒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廷狱点起一把漫天大火,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 她当然知道,他想向贺氏寻仇。 可她不许。 卫姹望向眼前这张脸。伴随年岁推移,却愈发棱角分明。幽黑的眼眸无畏无惧,更无半分柔情,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的语调忽然又放柔了。 “你的命,从今往后,只能属于我。” 卫姹令人将他带下去。身体的餍足带来几分倦意,她便回到寝殿,想要再睡一觉。 许是天气燥热,她在榻上辗转难眠,反倒做起梦来,尽是些许久以前的旧事。 醒来后,她鬼使神差打开妆匣,摸出那条本该被侍女烧掉的络子。 玉粉色的指甲在陈旧的织线上缓缓摩挲,卫姹眉眼低垂,睫羽止不住地发颤。 —— 时至八月,天气依旧酷热难当。太史局也说今年的时令与往年不同,恐怕秋老虎也要格外久些。 皇帝年岁渐高,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一连串风波给搅的,对闷热越发不耐起来,执意要起驾前往琼州行宫避暑,待到秋后再回长安。 其实卫怜已经不那么怕鬼了,独自留在宫中也无妨。只是她惦记薛笺,又思忖着倘若不去,便要跟皇兄分开许久,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吩咐宫人去收拾行装。 琼州可比御苑远多了,帝王出行,沿路车马绵延如长龙。卫怜早做好了颠簸的准备,起初吐过两三回,后面也渐渐习惯了,时不时将脑袋探出车窗,去瞧外头的景致。 夏日炎炎,御驾才经过云州,卫姹的车夫就中了暑气。偏生待命的人手又被抽走了,一时寻不到顶替的人。 卫姹正待发作,离得不远的另一辆马车悠悠停下,探出一张素白的脸来。卫怜说话时眨了眨眼,纤长的睫羽如蝶翅轻颤:“八妹妹不如与我同乘……” 卫姹带着烦闷登上车,才掀开帘,丝丝凉意便扑面而来。只见卫怜车内竟置有两座冰鉴,她人亦清爽无汗,正捧着一卷《四国志》闲读。 “这是四皇兄送来的?”卫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冰鉴。 她常与舅舅商议朝堂之事,深知卫琢如今愈发受倚重,犹如光彩渐盛的玉器,即便处处谦让,也悄然遮蔽住了卫璟。 可他为何独独对卫怜这般上心? 反观她这嫡公主,卫琢倒总是淡淡的,不远也不近。卫怜既无封号,也无食邑,又有何值得笼络之处…… 卫怜并不知晓她心中所想,点了点头,问她可要用些冰镇的瓜果。 卫姹这会儿凉快下来,又见卫怜探手去冰鉴里取鲜果,语气便也好了两分。对这个姐姐,她向来直言无忌:“七皇姐,中元布施那日,那女子可是来向你要名分了?” 卫怜端着果盘的手指蓦地收紧,抬眼看向卫姹,登时明白她定然是猜着了。只是她不惯说谎,此刻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 卫姹见状,方才那点耐心又散了:“你可莫要犯傻,说出去岂非丢了所有公主的脸面,哪有驸马在成婚前便叫那等不入流的女子有了身孕的?若你连这都能忍,我真要瞧不上你了!此事就算闹到父皇跟前,也是他陆氏有悖臣子本分,藐视皇家。” 卫怜听着她训话,都恍惚自己才像妹妹似的。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缩,沉默片刻,才道:“我晓得的。我已和皇兄说了……想退婚。” 卫姹反而一愣,颇有些意外地打量她:“难得你竟想得开……此次随行的青年才俊不少,待到有集会,你与我同去。若有入眼的,便去求四皇兄给你做主就是。” 话中之意十分笃定,仿佛只要卫怜开口,卫琢便能有法子似的。 这回她也没扭捏,认真考虑片刻,点了点头。 卫姹伸手撩了下耳畔的发,耳坠子跟着晃动起来。 她也想要探一探,卫琢究竟有多大本事……手又能伸多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仙郎何处入帘栊2 行宫依山傍水,卫怜躺在床榻上,鼻尖仿佛能闻到柳枝的清新气味,耳畔也静得只剩蝉鸣。 然而他们抵达行宫不久,几场瓢泼大雨便冲毁了堤坝。江南水患四起,民间怨声不断。卫琢本在父皇身边协助处理政务,如今更是南下彻查此事去了。 卫怜原想等他得空再一道去寻薛笺,见状也只得独自去。 薛笺的师父赫赫有名,打听到她们落脚在青蓬观,卫怜便借着上香之名前去拜访。 她乘车带着犹春出宫,半路上,才意外地发现季匀跟在后面。 “你怎的也在琼州?”卫怜疑惑道。 “四殿下在何处,我便在何处。”季匀答得干脆。 犹春愕然地望着他:“可四殿下,是去了江南啊……” 季匀缄口不言。 卫怜也一头雾水,只好带上他。 —— 青蓬观建成已有百年,数人拾级而上,脚下石阶沿着山势铺开,不见半丝青苔。观中冠盖如林,透着几分优哉游哉的出尘之气。 道人猜到卫怜身份不凡,得知来意,连忙去喊正在后山忙活的薛笺。 薛笺像只小兔子似的跑过来,欢喜又惊讶地瞪圆了眼。卫怜也未曾想这般快便与她重逢,两个小姑娘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将这座古观逛了半圈。 女冠们在观中豢养着一只孔雀和不少狸奴,后山田间还种着瓜果。卫怜见薛笺气色红润,愈发庆幸当年没有让她入宫为婢。 一只狸花猫格外亲近卫怜,油光水滑的尾巴绕着她蹭来蹭去。卫怜忍不住将它抱起,那猫儿便舒服得咕噜噜响。 直至卫怜随薛笺来到三清殿,见有人正在摇签卜问吉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签很灵的。”薛笺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姐姐可要试试?” 卫怜心念微动,笑盈盈揉了揉猫儿脑袋,随薛笺去求签。 殿内降真香氤氲缭绕,竹签在筒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良久,才终于有一支签跳出来。 卫怜俯身拾起,薛笺已凑过来,顺嘴念道:“明珠沉海,金乌……”刚念一半她就愣了下,住了口。 宫中所藏道教典籍众多,卫怜也曾读过不少,她记得明珠沉海主凶象,似乎怎么解释都好不到哪儿去。 “姐姐心中所求是何事?”薛笺问道。 卫怜默默将签文放回去,声音闷闷的。 “……姻缘。” —— 卫怜在观中消磨了大半日光阴,临走前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狸花。 她思量过了,等回行宫,便叫宫人打制一方笼子,日后也好将猫儿带到长安。 薛笺一路送她至山门外,暮色正温柔地洒落下来。她不经意朝远处望了眼,蓦地怔在原地。 一道熟悉身影,就立在不远处的石阶旁,笑吟吟看着她。 一人一马,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 卫怜环抱着狸花的手臂骤然收紧,心头泛起一阵酸苦,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陆宴祈也是一愣,卫怜往日见到他,脸颊总会染上几分微红,眼角眉梢也随之浮起欢喜。然而此刻她却低着头,脚步未动。 他不明所以,疑惑地大步上前想迎她,却被一名侍从模样的男子拦在身前。 “这是何意?”陆宴祈长眉拧起。 他素来脾性温和,可终究是官家郎君,何曾受过下人如此阻隔。 季匀只当没听见。 卫怜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陆宴祈一眼,最终却只字未说,紧攥着裙角登上马车。 这段时日,她也将盈娘的话反复想了千百遍。总盼着这事不是真的,可那支檀木簪却如针尖细刺,扎得她心绪翻腾,时而涌起妒意,更多的还是恶心作呕。 她甚至不由自主对着镜子,比较起自己与盈娘的容貌来……分明胸中像是空了一处,卫怜却总觉得心脏沉甸甸的,坠得厉害。 马车驶动起来,犹春担忧地看着她。 跟随的人仍在阻拦,陆宴祈顾不得许多,上马在后紧追不舍。他急唤了几声公主,不见回应,又去拍车壁:“阿怜!你怎么了?” 听见车外愈发喧闹不休,卫怜忽地叫停了车驾,声音微不可查地发颤:“你们先退下……我与陆公子有几句话要说。” 车帘缓缓被掀开,陆宴祈紧盯着端坐在车内的人。见她紧抿着唇,眸光黯淡,脸上的神色头一回让他读不懂。 以卫怜素日的性子,不该因公事置气至此才是。 他斟酌片刻,才低声道:“阿怜,去雍州是我父亲的意思,这才将请旨一事暂且耽搁了。你可是为此恼了我?” 见卫怜似乎没有反应,他嗓音愈发放得软,哄道:“此事是我不对。可我在雍州的这两个月……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你……”说话间,他把腰间的香囊指给她看,好看的眉眼弯了弯,脸颊上那个酒窝又显露了出来。 陆宴祈这回是快马加鞭赶到琼州的,雍州此次的差事还算完满,再想到卫怜正在行宫,他丝毫不觉得疲累。 卫怜的手在袖中紧攥住裙衫,直直盯着他的脸,忽然问道:“阮盈是谁?” 陆宴祈陡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下一刻却又似想到了什么,神色几经变幻,阴晴不定。 她看在眼中,鼻尖一酸,眼圈也热了起来。最后一抹侥幸消失了,就连想自欺欺人也不能。 望着陆宴祈腰上的香囊,卫怜恍惚地想,自己最为期盼的端阳节早就过了…… 日子再继续往前走,便该是秋冬了。 卫怜不想再在他面前哭下去,正要放下车帘,手腕却又被他一把握住。 陆宴祈闭了闭眼,眉间是化不开的沉郁和无奈,嘴唇动了动,哑声道:“……对不住。” 他无措起来,也不知卫怜究竟知晓了多少,话语间含着压也压不下的愧悔:“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与她……当真只是一时糊涂,绝非存心……” 卫怜手腕被他紧紧握着,试图挣了挣,紧接着便无端生出一丝不适。仿佛二人肌肤稍一相触,她脑中便如走马观花似的,闪过种种纷乱的画面。 “是因为醉酒?”她面色发白,想的却是卫琢那时告诉她的话。 陆宴祈没有否认,咬紧了牙关。 时至今日,他自己也迷茫不解,为何那夜阮盈会在他帐中……军营中风气不佳,呷妓更是寻常事,然而他素日并非孟浪之人,那夜却鬼使神差似的难以自持。 卫怜眨了眨眼,滚烫的泪珠滑落下来,声音却克制不住地变得有几分尖锐:“……头一回是醉酒,那后来呢?难道也是喝醉了,才将她带回长安的吗?” 陆宴祈被问得哑口无话,喉间似有百般难言。他胸膛起伏了两下,几乎是低声下气向她赔罪:“阿怜,我会送走她,也绝不再让你见到她。你若恼我,就打我,骂我,怎样都好。” 卫怜的确不喜欢阮盈,然而听到这番话,再见他眼尾泛着一抹红,心中反而愈发难受了。 她尝试挣开手,季匀也在此时眼疾手快上前,再一次拦住陆宴祈,犹春跟着跑上来护住她。 眼睫被泪水黏成一缕一缕的,卫怜泪眼迷蒙地望向车外人。 “这香囊……你扔了吧。” —— 从暮春到盛夏不过才几个月,好似卫怜晃了晃神,一切便全都不一样了。 她从前不想让母妃死,更不愿和二姐姐隔得那般远,可她总是被孤零零剩下来的那一个。这一回是她主动不想要陆宴祈了,心中难过却丝毫不减。 回到行宫,犹春瞧着卫怜的模样,好几次欲言又止。她最是清楚这桩婚约对于公主的意义,不仅仅是因着那个人,公主更是珍视娘亲最后的心愿,一直攥在掌心不肯放。 犹春打来热水,绞了帕子敷在卫怜微红的眼睛上,正欲安慰两句,却听她轻声说:“母妃在世时盼着我嫁给陆哥哥,可那是从前了。若她还在……想必也不舍得我为此伤心委屈的,她会理解我。” 犹春总疑心她是在逞强:“公主当真想通了?” 卫怜取下帕子,坐直了身子:“我与他之间永远隔着一个盈娘,更莫说还多了个孩子。即使成了婚,彼此心境也与从前再不相同。” 她曾听说,先帝的三公主在成婚之前,驸马将养的通房侍妾尽数遣散,为免麻烦,甚至逼那怀有身孕的女子堕胎。 陆宴祈并非这般狠心之人,又或许是对盈娘生出了几许不同,不肯在她面前承认罢了。 卫怜一直将自己困在这场情意织就而成的幻梦中。 可这点情意到头来,也丝毫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神圣。 伤心完后,卫怜努力平复心绪,又借着暑热,给小狸花洗了个澡。 宫人问起猫儿的名字,卫怜一时未想好,索性就先唤它“狸狸”了。 行宫的日子转眼又是月余,父皇却丝毫没有要折返长安之意。陆宴祈几次托人送来书信物品,卫怜见了,也只是沉默不语。 卫琢从江南回来的那日,暮色早早落下。 漫天云霞酡红如醉,映得眼前这片琼楼玉宇犹如火烧,壮丽灼目,恍若不在人间。 他静立于庭院中,朝服未褪,肃穆的袍角亦被这晚霞染上几分橙红,面容在光晕下愈发俊美如玉。 犹春闻声出来相迎。 卫琢并未急于入内,而是先向她细细问起近日诸事。 犹春垂首,将青蓬观之事及狸狸的来历,一五一十说与他听。直至讲到陆宴祈在马上握住卫怜手腕这件事,她飞快抬眼,觑了眼卫琢的神情。 他轻笑了一声,嗓音却冷淡疏离。 “我知道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仙郎何处入帘栊3 卫怜再见到贺令仪,是在数日以后的马球赛场上。 看台人声鼎沸,贺令仪一袭榴红的裙衫,穿过人群挤到她身边,未语先嗔她:“想见公主一面可真不容易……” 卫怜的确许久未在外头走动了,若非父皇今日大办宴饮,她怕是还不会出门。 见贺令仪气色明媚,卫怜心中也颇为欢喜。两人在看台挑了处少人的位置坐下,她笑盈盈道:“听闻贺公子这回在雍州立了大功,父皇打算重赏他呢。” “公主晚些见了那小子,可千万别这般说,不然他这尾巴更要翘到天上去了。” 随着夏日悄然消逝,雪雁带来的阴霾也日渐淡去。贺昭仪那时瞧准了雍州这桩大案,而贺之章也着实争气,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竟领着一小队人马生擒了重犯。 随着她的话语,卫怜的目光不由转至赛场。 场上两队人马酣战正紧,马蹄翻腾着踏起阵阵尘土,郎君们鲜衣怒马,似有挥洒不尽的汗水,当真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了。 十一皇弟卫琮也在场上,只不过他马术略逊一筹,尤其是与陆宴祈对上的两回,明显露了怯。马球场上本无礼让二字,卫怜却也瞧出了陆宴祈的恭敬。他有意无意,避让着本就紧张的卫琮。 看得正出神,忽然听贺令仪说道:“公主,我的婚事定下来了,是豫州崔氏的崔恒。” 卫怜先是一愣,也不知她是如何才说动贺昭仪。然而上回与韩叙闹得那般难堪,再谈婚嫁,只怕两人都万万不肯了。 贺令仪性子直率,说起此事,也并无太多寻常闺阁女子的扭捏。 直至卫怜问她:“这回总该是你情愿的,是不是?” 她闻言,晶亮的杏眸微微弯起,颊边这才浮上羞赧的红晕。 场上赛事接近尾声,陆宴祈那匹马快如离弦之箭,卫怜几乎快要看不清。席间氛围愈发热烈,有人站起身大声喝彩。 后排女郎兴奋议论着陆宴祈的骑术,连串声响闹得卫怜脑中嗡嗡直响。 正在此时,那道万众瞩目的身影,竟在一阵剧烈的疾驰中被马匹甩飞出去。 分明身处喧闹,卫怜却仿佛听见一声闷响。陆宴祈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沉重的破布袋,直直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变故如同一瓢凉水兜头浇下,短暂的死寂过后,有人倒吸凉气,有人吓得惊叫起来。 卫怜耳畔所有的声音都随之消失。她面色苍白,死死盯住数人蜂拥而上将他围住,想也不想拔腿就朝下跑,却被犹春一把拉住。 “公主别去了!场上人多马杂,御医也来了!”犹春攥住她的胳膊不放,手指忍不住发颤。 贺令仪性子急,匆匆就要下场查看,瞥见卫怜竟被侍女拦着,不由恼道:“好个胆大的丫头!” 卫怜心中涌出千百种骇人念头,挣开犹春便随贺令仪冲下去。然而不等她跑近,便见卫琢已迅速赶到,正命御医将人移至别处救治。 众人惊魂未定地围在一旁,卫怜看见了贺之章难看至极的面色,紧接着,目光死死定在远处那滩刺目的血迹上。 卫琢正分派宫人去向皇帝与陆父回禀详情,待他转过身,便见卫怜悄无声息地等在他身后,红着眼眶,连声音都在发颤:“皇兄,陆哥哥……如何了?” 卫怜的腿阵阵发软,甚至不敢去深想,从疾驰的马背直直摔落该有何等凶险。 ……可他不是自小最善于骑术的吗? 卫琢盯着卫怜发白的嘴唇,面上不动声色,只带着她向场外行去,又命令宫人清理马场,驱散围聚于此的众人。 —— 卫怜被皇兄亲自送回寝殿,从他口中得知陆宴祈性命无虞,伤势主要在腿上,总算勉强止住了眼泪。 她伏在卫琢怀里,脊背被他轻轻拍着,肩膀一颤一颤地抽噎,心也仿佛被人紧攥住,说不出的难过。 这一个月来,卫怜刻意疏远他,也的确不再念着成婚的事了。可人非草木,即便心中那份情意当真被抹得一干二净,她与陆宴祈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丝毫不愿他出事。 “他骑术一向很好的。”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惶惑不安地抓着卫琢的臂膀:“到底……为什么会摔下来?” “是马鞍出了点问题。”卫琢斟酌着用词,生怕再吓着她:“马球赛上马速太急,鞍座下方的缝线受不住力,这才松脱了。” 卫怜面色发白地怔怔听着,仍觉无法置信:“行宫里备用的马具,照理说十分精良,又有专人打理,怎会有这般大的纰漏?” 卫琢只是将她拥得更紧,手掌在她发间轻缓摩挲,仿佛有耗不尽的耐心。不论卫怜说什么,他的回答始终沉稳如常。 卫怜没有抬头去看皇兄的神情。缓过神后,她从这温热的怀抱里抽身出来,抬起微红的眼睛:“我想去看看陆哥哥。” 他沉吟片刻,并未答应也未立刻拒绝,而是温声哄道:“他是男子,如今重伤卧榻,小妹此刻去探望,终究多有不便。待他好些了,我再带你去,可好?” 卫怜只得勉强点头应下。 她此刻伏在榻上,哭得久了,鼻子也似堵着什么,只得微微张着嘴呼吸。 卫琢取来湿帕子,仔细为她擦去泪痕。 他就这般守在床榻旁,也不知过了多久,卫怜才怀着满腹心事入睡。 许是受了惊吓,昨夜又在外殿吹了风,卫怜不多时便发起热来,身子在被褥中蜷成一团。 她睁眼望向卫琢的时候,眸子如同蒙着一层雾气,细眉也微微蹙着。 照顾妹妹,对卫琢而言是再娴熟不过的事。 他一面交代宫人去请章侍医,说话间双手轻柔,散开卫怜缠绕的发髻,而后又扶抱起她,温言哄着她咽下几口热茶。 直至卫怜再次沉沉睡去,他掖好被角,抿紧了唇,心底忽然掠过一丝悔意。 卫琢俯下身,凝望着妹妹安静的睡颜,忍不住轻抚她的鬓发,声音压得极轻:“我并非是存心想吓唬小妹。” 可终究……还是吓到了。 —— 章侍医夜里赶来为卫怜诊脉,开了褪热安神的汤药。 见卫琢事事亲力亲为,他微垂着头,低声劝道:“殿下连日操劳,也早些歇息才是。” 卫琢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请他移步外殿。 落座后,卫琢细致问起陆宴祈的腿伤。 “最要紧的是腿骨错位,”章侍医回道:“虽已尽力牵引,日后也怕难再骑射。至于脊柱或颅脑有无损伤,还须细加观察。” 卫琢默然片刻,轻声问:“还能行走?” 章侍医答:“行走或许无碍,但步态会与常人有异。” 陆宴祈摔下的位置,恰有一片厚实的草堆,他背部平直落地,双腿承受了大部分力道。 待人走后,卫琢并不急于起身。修长的指节屈起,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案,忽地轻嗤一声。 运数真好。 既如此,便暂且……活着吧。 总归大梁以武立国,倘若是一个身患废疾的男子,恐是再难主祭承嗣。 更遑论是迎娶公主。 卫琢眉眼间漾着一抹悠然,忽又难抑兴奋,霍然起身。他绕着满殿流淌的月色,一圈又一圈踱步,脚步轻悄如同游魂。目光流连,缓缓黏附在身后屏风之上。 卫琢眼尾的笑意愈发深浓,瞳仁黑得纯粹,恍惚倒回到年少时光。 他眼尾发红,闭了闭目,欲往殿外走,脚步却又顿住,垂眸盯着自己衣袍上绷出的褶皱。 良久后,他又转过身,抬起骨节分明的手。 —— 卫怜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寝殿里光线昏暗。 她撑起身子下了榻,找不着鞋,嗓子又干得发苦,只得赤足想去倒杯茶水喝。 卫怜慢慢走到寝殿门口,月光将屏风照得像一幅朦胧的画卷。 屏风外面,皇兄正坐在书案后,侧身对着她。光影流淌如梦,朦胧地覆在他霜色的衣袍……及一抹温软的藕粉色上。 她疑惑地细细看去,忽地愣住了,声音卡在嗓子里。 披帛旖旖旎旎地一路垂落,就如蛇缠人一般。 卫怜瞪大了眼睛,望着满地晃动不堪的月光,脑子里嗡的一声,僵在原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仙郎何处入帘栊4 卫琢定了定神,整好衣袍,走到殿外唤宫人打来热水净手,这才放轻脚步,回去看卫怜。 她缩成了一个小鼓包,连脸也埋进被子堆里,只有满头青丝柔柔地散在枕头上。 卫琢怕她闷着自己,伸手轻扯了下,见卫怜紧闭着眼,脸颊憋得通红,脖子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还难受吗?”他柔声问。 卫怜没有回答。看她睡得不安稳,卫琢拿起帕子,仔细为她擦去面颊和脖颈的汗,掖好被角离开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 卫怜胸脯剧烈起伏几下,蓦地睁开眼,手指死死攥紧了被角。 她红着眼睛,猛然跳下床,将挂在屏风上的披帛一把扯下。 —— 卫怜病着,卫琢照例把公文都搬了过来,还时常亲手喂药,轻易不肯假手于人。 昏迷了两日的陆宴祈终于醒转,只是双腿伤重,暂且无法动弹。出了这等意外,连素来冷峻的帝王也不禁唏嘘,查明缘由后,特意遣人前去安抚陆氏,并赐下不少奇珍灵药。 陆父还算镇定,倒是陆母哭了好些日,被人搀扶着跪下谢恩,险些一头栽倒。 得知陆宴祈性命无虞的时候,卫怜正抱着小狸花坐在床上。她悬着的心稍安两分,没有再向卫琢提起想去探望的事。 午睡时,狸狸被她松开了,踱着步子走到枕边趴下,小脑袋亲昵地贴着卫怜的鬓发。 卫琢与狸狸对视了片刻,不知怎的,竟从那毛乎乎的脸上瞥见一抹安逸,甚至……还有两分得意? 他凑近些,想仔细看看妹妹,几根猫毛便飘到了他的鼻尖。 看在这猫是妹妹亲自带回来的份上,卫琢含着抹温和笑意,伸手想要把狸狸提下来。谁知狸狸脖子一缩,灵活窜到床榻另一侧,再次紧挨着卫怜卧下了。 ……他只得收回手。 卫怜逐渐病愈,精神却一直不大好,连话都比从前说得少。 卫琢本非优柔寡断之人,此事既成定局,便只能倾力去哄妹妹开心。 为此他亲手给狸狸设计了猫窝,又命工匠做出来。可狸狸只嗅了嗅,扭身就往地砖上一趴,拿那双竖瞳瞅着他。 卫琢见状,在心中冷笑一声,越发觉得这猫不识好歹,碍眼得很。 又过了几日,卫怜和他说,想随卫姹一道出宫游玩。卫琢一怔,疏秀的长眉微微敛起:“……八妹?” 卫怜面色自若地点点头:“上回八妹妹同我提起纳凉宴,我想去散散心。” “可要我陪?”他问道。 她语气一如往常,眨了眨眼:“皇兄去忙吧,不然八妹妹又该不自在了。” 卫姹不太和卫琢说话,或者说,兄妹里除了卫琮,她几乎谁都不爱搭理。 卫琢闻言有些无奈,毕竟卫姹从前总欺负她。怎的长大之后,卫怜反倒跟个没事人似的,竟还随着卫姹出去玩,半点儿也不记仇。 不过比起去探视陆宴祈,区区纳凉宴,倒也不算什么了。 梳妆的时候,犹春备好了浅粉裙衫。卫怜默默盯了一会儿,自行择出套榴红衣裙。 她极少穿这般明艳的颜色,裙摆随着步履荡开圈圈涟漪,显得身姿玲珑而纤细。垂珠髻下,是一张妙丽面庞,朱唇恰似窗外当季的枫叶,红得盈盈欲滴。 卫姹见到卫怜,愣了愣,脱口道:“这才像个公主的样子,从前简直跟要出家了似的。” 卫怜心上压着事,顾不上羞赧,跟着卫姹去赴宴。 时值夏秋之交,纳凉宴环湖而设。回廊内侧列着长案软垫,蜿蜒伸入湖心的亭台。荷花将谢而秋桂初发,旖旎的淡香随着淙淙流水,氤氲散开。 卫怜跪坐到软垫上,数道目光便频频投来。卫姹见状,在一旁凉凉道:“皇姐可瞧见对面亭中那姜公子么?素日说什么一心向道……不沾半分女色……这会儿倒连眼珠子都粘住了。” 卫怜抬眸匆匆瞥去,见那人生得肥头大耳,胖若小山,吓得连忙收回眼。 “不沾女子……”被这样的人死死盯着,卫怜也不由苦恼了起来:“当真是向道的缘故么?” 卫姹杵着下巴笑,和她没说两句,就被两名贵女邀去饮酒,留卫怜独自坐着。 不多时,沉重脚步声渐近,男子带着笑的声音响起:“在下乃中书令之子姜沛,公主可还记得?不如让在下陪公主同游此宴,岂不快哉。” 卫怜见是他,心中满是不愿,只疏离道:“此处有人了。” “八公主吗?我见她方才出去了……”他眼瞧便要坐下。 卫怜余光忽在廊外瞥见一人,仿佛见了救星似的立即起身:“我去找我朋友……”话未说完,便快步而出。 另一侧,贺之章刚来,就看见一道娇小身影急匆匆走到跟前,还差点绊倒。他本无要扶的意思,等认出是卫怜,不由愣住了,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一会儿。 卫怜嘴唇动了动,贺之章没说什么,陪她往远些的席位走去。半道见姜公子还站在那儿,他轻啧一声:“……挡着光了。” “你!”姜公子恼怒至极,一甩袖子:“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他好像是中书令大人的长子……”卫怜小声提醒贺之章。 贺之章打小就是横着走,这种骑射双废的人向来是瞧不上。他坐下后示意侍者倒酒,目光在她脸颊上停了停:“公主怎么在这儿?” 卫怜只说是随卫姹来玩,接着便问:“你去看过陆哥哥吗?” 贺之章所说与卫琢一样。只是他想到了什么,黑玉似的眸微微沉下:“前些日听说,公主不肯见他……是想退婚?” 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大抵是不了了之了。可贺之章话中隐约带着怪责与不解,让卫怜不知如何解释。 贺之章看她眼睫轻轻颤动,不禁想起了那场春雨。他在雨幕里调侃,说公主未必配得上陆家,却不想半年过了,局面竟成了这样…… 他正出神,忽听卫怜问道:“可以带我去看看陆哥哥吗?” 闻言,他面色稍稍缓和,但也没答应:“你最好还是过段日子再去。” 陆宴祈伤得不轻,根本不愿见人。此刻带卫怜过去,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另一重折磨。 卫怜其实也猜了个七八分,脸上难掩失落,好一会儿才问他:“贺姐姐是已经回长安去了吗?” “阿姐婚期就定在重阳之后,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贺之章道。 自雪雁那事,父亲的身子越发不好,婚期匆忙定下,也有此原因。阿姐有了归宿,姑姑便开始教导他要学着收敛,毕竟往后贺家的担子终归也在他肩上。 所以雍州那一趟的功劳,贺之章也没讨赏。陛下倒难得笑了笑,让他想好了再来提。他原是属意那把姜国进奉的长剑,却又不想惹姑姑不悦,还是做了罢。 时有落花风起,卷着几片早开的桂子,颤巍巍往案上落。 馥郁花香熏得贺之章鼻尖一阵发痒,他侧过脸打了个喷嚏,回身便见卫怜愁容满面,正心不在焉地抬手拿起杯子。 “公主拿错了!”他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卫怜已经啜了一口。酒酿的辛辣忽地炸开,她毫无防备,被呛得掩唇咳起来。 贺之章当真纳闷:“这酒有这么辣吗?”他嘴上有几分嫌弃,可还是伸手为她拍打顺气。 卫怜好不容易止住咳,再反应过来拿错了杯子,顿时面颊通红,忙向他道歉。 白玉杯口边缘,却就此留下了一抹口脂印。色泽酡红,还沾着潋滟水光,宛若一片将绽未绽的花瓣。 贺之章本不觉得是大事,然而瞧见这唇印烙在自己用过的杯子上,不知怎的,方才拍过她背的手掌也微微发烫,刻意不再去看那双鲜润的唇。 “小事罢了。”贺之章转开眼,吩咐侍者另换两盏茶具来。 卫怜望着他转头与侍者说话,紧接着,又瞧见他耳朵尖几乎红透了…… 她也不敢再去看那唇印,可方才沾过酒水的唇瓣,却愈发烫得厉害。 —— 卫姹玩乐归玩乐,倒也没忘了卫怜这个姐姐。回去时发现她与贺之章坐在一处,顿时又不高兴了。 这二人不对付,卫怜夹在中间也是难受,索性起身离席。 她身上沾的酒气夜风都吹不散,一回寝宫便去浴房沐浴。 卫琢来的时候,听闻卫怜仍在耳房里洗头发。还不到晚膳时辰,殿中宫人寥寥,他坐下后,门内哗啦啦的水声隐约可闻。 不多时,门终于打开。 卫怜披着微湿的发,轻薄衣衫难掩身姿玲珑,鞋袜也没穿,莹白脚趾还透着层粉。 她没有想到皇兄会在外面,这回还不等卫琢说她,连忙又缩回屏风后:“犹春,你去把我的鞋袜拿来。” 卫琢耳尖,纵使卫怜压低了嗓音,仍是隐约听见了。 —— 十四岁那年,卫琢跟随太傅去云州研学,三个月没能见着妹妹。 卫怜得知他回来,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赤足就跑出来迎接他。 她从小身子就弱,犹春那时候也没来,侍药太监偶而也会进殿煎药、试药,这事卫琢是知道的。 那天,妹妹悄悄攥紧他的衣角,紧张地告诉他,那个太监说要用药给她擦身子,还总想碰她的手、摸她的脸。 他的妹妹只是性子内敛柔善,心里却明白得很。 半个月后,侍药太监被人发现溺死在井里。旁人猜测,多半是深夜醉酒,失足掉了下去。 ……这是卫琢第一次杀人,妹妹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这样很好。 深宫岁月长,往后的数年里,两人如同相拥着坐在一叶飘摇的小舟上,伴随海浪不断沉浮。 经年累月,那条边界便不知不觉变得模糊。 他一次次试着压下心念,却又一次次逾越。 直至海水漫过边界,也漫过他。 —— 卫怜在屏风后,慢慢将鞋袜、外衫一一穿好了,定了定神,才走出去。 见卫琢已经取了巾帕在手里,又要来替她擦拭湿发,卫怜没有直接推拒他,而是扭头轻唤犹春:“犹春……我头发还湿着。” 犹春脚步微顿,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应声上前。然而不等她走近,卫琢已温声道:“无妨,你且下去忙吧。” 卫怜眼见犹春垂头退下了,只得自行坐到窗边小榻上。乌亮的湿发仍一缕缕黏着颈侧,有些微凉的痒意。 她草草擦了两下,便听见卫琢缓步靠近,心头猛地一颤,如同有面小鼓在被人敲动。 但卫琢并未挨着她落座,只在她膝前缓缓蹲下身。 “小妹。”他疑惑地抬眸,好看的眉轻轻一敛:“怎么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仙郎何处入帘栊5 “可是我哪儿做错了?” 卫琢抿了抿唇,仍是往日清贵端方的模样。只是眼珠笼着层水雾,深浓的眼睫微微颤动着。 “是怪我那日将狸狸提到殿外去?”他嗓音低柔,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敲她耳朵:“还是……恼我没带你去看陆公子?” 他贴近她,怀抱中萦绕着清冽的冷香,如覆雪的苍竹,又透着一丝微苦。 卫怜不由睁大眼,眸中映出他逐水桃花似的一双眼。 眼尾细而挑,湿漉漉的。 望着她的样子像是在讨她欢喜,又似存了心在勾人…… 这念头让卫怜几乎恍惚了一下。 卫璟与赵美人不过是名义上的母子。可皇兄与她,却是打小一起长大的。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对自己…… 卫怜从小就不会说谎,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她在脑中艰难搜寻着说辞,心头的委屈和酸涩却再也压不下去。 卫琢一直半跪在她身前,需微仰着脸,才能看清妹妹的神情。他这几日反反复复忖度着,除去陆宴祈,应当再无别的缘由才是…… 然而见卫怜眼圈泛红,他不再追问了,只将人拥入怀里,不住地轻声慰哄。 卫怜没有抗拒,她的身体下意识就做出了回应,软软伏在他肩头。只是眸子虽蒙着水汽,她眼神却是清泠泠的,指尖也深深掐入掌中。 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兄,一错再错。 她必要想个法子,替他……断了这份不容于世的心思。 —— 与此同时,卫姹终于收到了从长安城送来的密信。出乎她意料的是,舅父竟派了心腹过来,随身还带着几样要紧物证。 卫姹将东西细细翻阅了两遍,先是不可置信,回过神后笑意几乎抑制不住,拿起信件便往暗室走。 萧仰被她乔装成太监带来,卫姹也不担心他半路生事。一旦身份败露,死都算轻的。 “当真是意外之喜,”她语带刻薄:“三皇兄竟与赵美人有染,也不知十三皇弟究竟是不是父皇的骨肉。”语罢,她又觉得有些犯恶心。 舅父暗中派人深挖赵美人的旧物,连日下来,硬是从一堆珠钗里找出一对碎裂的玉连环。此物稀罕,刻痕还能勉强辨认,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出这玉分明是父皇从前赏卫璟之物,又如何会在赵美人的旧物里。 再顺着闲月的证词去花房暗查,当日送栀子的宫人也是卫璟的人手,这二人借着送花暗通款曲,怕不是头一回了! 卫姹一刻也坐不住,只恨天色未亮,不能立时去面圣。 萧仰静静听完,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贺昭仪既派人处理过旧物,这玉连环还出现在那儿,岂非蹊跷?” 卫姹自然懂他的意思,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玉是真的就够了。贺氏风光这么些年,仇敌可不止我一个。朝堂之上,又有几人是真心盼着卫璟登基?” “只要贺氏倒台,卫璟自不必说,卫琢也休想讨到好。等我皇弟继位……”卫姹笑意盈盈道:“我便不再锁着你。” 萧仰垂眸,目光扫过腿间锁链,沉默不语。 —— 没过多久,朝堂上就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事。 江南那场水患本已平息,御史台却不知怎的,直指卫璟当初督办堤坝修缮时监管不力,而主事的工部官员更是由他所举荐,难脱干系。 水患损失惨重,府库更是亏空巨大。皇帝早朝上将灾情公之于众,痛斥三皇子失职,当即便宣旨夺去卫璟所有的职衔。 见皇帝龙颜震怒,素日与贺氏亲近的朝臣忙不迭跪下求情。谁知皇帝连着这几人也是一番痛骂,更有人直接被罚俸削爵,即刻滚回长安待罪。不仅如此,皇帝还让卫琢亲自押送卫璟,前去琼州城外的别苑禁足自咎,连行宫都不让卫璟呆了。 不过一夜功夫,宫中彻底变了天。 卫怜再遇到卫姹,卫姹倒是满面春风的,还不忘提点她:“从前就算了,皇姐记得以后离贺之章远点,雪雁那事也不见你吃亏长记性。” 入夜后,卫怜躺在榻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心上始终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不多时,她猛地坐起身。 “公主怎么了?”犹春吓了一跳。 卫怜只觉自己的心跳如鼓,越来越快:“犹春,你说……父皇为何特意让皇兄去押送三皇兄?” 犹春话里透着轻快:“自然是陛下倚重殿下了。” 卫怜细眉紧蹙:“可我怎么总觉得,是刻意羞辱的意思更多呢……” 犹春不比卫怜,她想的简单一些,毕竟卫琢若能继位,怎么说都比卫璟要强上百倍。 渐凉的晚风透窗而过,拂得廊下枝叶窸窣轻响。卫怜好一会儿没吭声,直至犹春转身去关窗,她才忽然提及那日的纳凉宴。 “……我瞧见他耳朵尖都红透了。”她托着下巴,声音带着犹疑:“贺之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犹春差点儿被她的神情逗笑,然而想到贺之章当初那股刻薄劲儿,又笑不出来了,忍不住道:“贺公子与陆公子不是朋友吗?” “我与他……”卫怜一顿,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说道:“如今也能算朋友了吧?”” 那语气虽轻,却带着几丝小小的笃定。 —— 卫琢不在行宫,卫怜仍然会忍不住地惦念着他是否安寝,是否无恙。可与此同时,她却也情不自禁松了口气。 得知陆宴祈伤势略好之后,便被族人送往琼州城内的宅邸静养,卫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总还想去看看他,却又想不出二人如今还能说些什么。 皇帝不久前雷霆一怒,朝中也是人心惶惶,连素日里无休无止的游宴也停了,行宫愈发静悄悄的。 卫怜心中憋闷,除去犹春连能说话的人都寻不到。待得再回长安,只怕贺令仪的婚事也早办完了…… 秋日的暖阳融融熨着人,她携了犹春出来散心,慢悠悠逛到后园,又在临近的水月观中消磨闲日。 卫怜再不想抽签问卜,而是找道人请下一双平安符,奉于碧霞元君座前。跪下的时候,殿外忽起一阵清风,檐下的惊鸟铃轻轻相叩,响声清脆如珠落玉盘。 听见有人进殿,卫怜也没有睁眼。直至身后人带笑问道:“公主是有何心事不成,竟跪了这般久。” 这声音耳熟,她睁眼的同时,面色一沉,犹春也警惕地望向来人。 姜沛锦衣玉冠立于殿中,较前些时日似又臃肿了些,颈间皮肉层层堆叠。 卫怜一言不发,起身欲去取供台上的护符。姜沛却抢先一步,折扇将那两道护符挑开,让她扑了个空。 “你是何意?”卫怜攥紧了拳,细眉紧蹙。 姜沛凑近一步,目光一眨不眨地钉在她脸上,只觉公主嗔怒也如被踩着尾尖的猫儿,纵是骂他打他,也娇弱怜人得很。他笑道:“在下岂敢惹恼公主?听闻公主素来与四殿下亲厚,偏巧四殿下又不在宫。公主若有何不顺遂,在下愿赴汤蹈火,侍奉左右。” 听见侍奉二字,卫怜只觉一阵反胃,这下连护符也不打算要了。 她知晓中书令位高权重,自己与犹春两个弱质女流,若在此处吵闹起来,非凡讨不得好,反倒还要引起旁人流言,兴许又会惹父皇不悦。 姜沛见卫怜转身便走,抓起护符便跟了上来,不急不恼:“公主何必对我视而不见?我对公主的确一见倾心,正打算过几日便向陛下请旨求娶……” “你!”卫怜闻言惊怒交加,面颊也涨得通红。她正想厉声驳斥他,却陡然意识到,自己并无任何底气。 昔日那桩婚约,在旁人眼中已成过眼云烟,她却不能留在宫中当一辈子的公主。兴许父皇哪日酒酣耳热,一道旨意便将她许给旁人。 公主生而受万民供养,也多有无法自主之处。 卫怜目光落在自己方才诚心所求的护符上,此刻正被姜沛攥着,眼眶有些发酸。 犹春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盛怒之下,当即便挡在姜沛面前,不叫他再近公主一步:“公子请自重!” 姜沛对婢女哪有好脸色,冷喝道:“让开。” 犹春身子微颤,却倔强不退。 姜沛愈发不耐,伸手要去推开她,卫怜忍无可忍,也不知从何生出的勇气,疾步上前扬手便是一耳光:“放肆!” “来、来人!”她强作威仪,眼里又含着泪,紧紧瞪住姜沛:“这有个登徒子纠缠本宫!” 姜沛挨了这火辣辣的一掌,鼻尖也似是染上了卫怜身上那股幽香,半边脸生疼,神魂反倒颠倒起来,更加如堕五里雾中。 观中道人与临近宫人急急赶来,瞧见卫怜的模样,皆目露鄙夷望向姜沛。 卫怜被护着带离此处,走前对上姜沛灼热的眼神,只觉方才扇了他的掌心也污秽不堪,仿佛沾染了极龌龊之物,回到寝宫,手指都搓红了才罢休。 —— 贺昭仪的寝殿,是往年行宫中最热闹的去处。自从卫璟出了事,竟也显出几分寥落来。 贺之章原想去为表哥求情,可姑姑不许。她神色肃然,甚至厉声警告他,切莫再忤逆陛下心意。言谈间,贺昭仪眼尾泛红,连发髻也散下几缕,脸上畏惧与悲戚交织,与昔日判若两人。 陛下处置了卫璟,明面上似未曾迁怒贺氏。前几日,竟还含笑问起贺之章,可曾想好要讨何赏赐…… 无需姑姑再耳提面命,那份无形的威压也如影随形。他心跳无端加快,回话时也慎之又慎。 贺之章穿过回廊的时候,一身规矩的白色圆领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若有所思,俨然是个极俊俏的郎君。偶有宫女经过,眼波也不禁往他身上转去。 他有所察觉,却只漫不经心地抬眼瞥了瞥天色。 已近日暮时分,昏黄的光晕柔柔流淌在殿阁间。 不过是片刻的驻足,忽有一个人影从廊角转出,朝他小跑过来。裙裾随着步履翻飞,宛如层层被风拂颤的木芙蓉。 贺之章远远便认出了来人。忽然意识到,这是卫怜第二次来寻他了。 她梳着垂髻,发髻上的珠钗一晃一晃,像一对蹦跳的兔子,娇艳面庞上还泛着红晕,喘息微微。 卫怜今日未施脂粉,唇瓣也不似上回那般鲜红。可贺之章不知怎的,眼前又冒出了白玉杯沿上那抹花瓣似的口脂印。 他不过片刻晃神,人已经跑到了面前。 “公主找我?”贺之章下意识想甩头抛开杂念,目光对上她的明眸,却又按捺住了。 卫怜平复着喘息,仰起脸看他:“贺公子近来……可好?” 贺之章想起姑姑和卫璟,那句“好”字实在难以出口。他也听闻了水月观内的那场争执,有人说卫怜受了欺负,更有风言暗指她与中书令之子暗中往来…… “公主可好吗?”他打量着卫怜脸色,倒不像哭过,小鹿似的眼水润澄明。 卫怜也未曾回答他,只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两人各怀心事,一时竟相对无言。 贺之章愈发不解,正要再问,却见卫怜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贺之章,你愿不愿意娶我?” 他正纳闷地想,怎的就直呼大名了?紧接着就被这石破天惊之语震得睁圆眼,错愕地盯住她:“公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贺之章渐渐皱紧了眉。即便与陆家的婚事不成了,她这又是……意欲何为?陆宴祈不是还病着吗? 卫怜似是受不住这般震惊又带着责难的眼神,眼睫颤了颤:“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先前执意要与他退婚,是有缘由的。” 她垂着眸,这才不得已将阮盈的事情说了。 他惊愕过后,眉头皱得更深:“这女子忤逆他在前,冒犯公主在后,行事好生蠢笨,竟还要寄望公主容她?她倒真敢想。” 卫怜也不知该说什么,低声道:“自雪雁之事后,父皇对贺氏的态度便微妙起来。如今三皇兄又……”她强忍住难过,缓声道出心中思量:“你是贺氏未来的家主,原不该尚公主,自缚羽翼。可若要表臣服忠君之心,再没有比……求娶我更好的法子了。” 她无母族可依,也不得父皇恩宠,贺之章娶她,远比迎娶一位门第显赫的贵女要让父皇放心。 卫怜声音放得极轻,每个字都像润过水一般,不疾不徐。 见贺之章久久不语,薄唇紧紧抿着,她心中愈发忐忑,犹豫道:“我们……可只做名义上的夫妻。我绝非存心诓你,所求不过离宫,日后也绝不拘着你。若你遇上真心喜爱的女子,也可……” 卫怜声音里的底气渐失,却还是不肯放弃,努力说道:“你本就不喜欢我……等到这些风波尘埃落定,我们也可以再和离。” 说了这么番话,她早已窘迫到了极点。就在卫怜羞得浑身发烫,脑袋也抬不起来的时候,忽听沉默许久的贺之章开了口。 他嗓音不高,好似还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谁说,我不喜欢公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仙郎何处入帘栊6 此事非同小可,贺之章也是思忖再三,才郑重应下。 其实在他面前,卫怜并不觉得有多扭捏,偏偏脸颊上的红晕却不由她说了算,久久不肯褪去,引得他低笑出声,忍不住又逗了她两句。 二人道过别,卫怜独自往寝殿走去,一阵凉风裹着桂花香拂来,她脸上的热意才渐而消退。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冯母妃故去的第二年。 卫琢那时和她说,他也想随大儒读书习字,凭着才学赢得父皇青眼,而非永远困在生母的阴影里,泯然于众人。 过了不久,卫璟失足落水,是年幼的卫琢奋力救起他,父皇才将他指给了贺昭仪抚养。 贺昭仪是卫琢的养母,贺之章论来更是他的表弟,其中牵扯众多,一旦婚事尘埃落定,不论皇兄心中有何打算,都不能再做什么了。 他当年……确实被那只白獒咬得遍体鳞伤。可事到如今,卫璟已不能再伤他分毫。 卫怜该为皇兄高兴的,心尖却悄悄然浮起一丝不安,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 几日之后,卫怜才用过午膳,就有宫人传旨,命她去父皇殿中觐见。 卫怜心头忐忑不安,沿路悄悄向引路的宫人打听。那宫人神色踌躇:“陛下方才留了中书令姜大人一同用膳。” 闻言她脸色霎时就白了,慌乱下还想追问,宫人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卫怜强撑着来到殿内,时隔多日,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父皇。 帝王寝居无一处不显华丽古雅,然而汤药的气息过于浓厚,再混杂着龙涎香扑面袭来,熏得她鼻尖直发痒,也正是因为紧张,才将喷嚏又压了回去。 跪拜之前,她看清了高高在上的父皇。 他似乎愈发消瘦了,鬓发灰白,皮肉松软地堆在锦榻上。 “儿臣叩见父皇……” 许是卫怜忽然出声,屏风之后蓦地响起一阵稚嫩的啼哭。乳母正压着嗓音轻哄,父皇竟柔声道:“将朕的十三皇儿抱过来。” 卫怜也被唤起,眼睁睁望着垂垂老矣的父皇动作笨拙地抚抱怀中稚子,只觉这景象说不出的古怪。 半晌,乳母才抱着十三皇子退下。 大抵是病痛勾起了某些尘封的回忆,父皇看着她,话中竟多了几分罕见的和缓:“方才进来时,可瞧见殿外那棵梧桐树了?” 卫怜应下后,父皇嘶哑的嗓音,才从极远的往事中飘来:“那是朕……与荷娘十四年前亲手栽的。” 戚荷正是母妃的闺名。 卫怜沉默了会儿,无从揣测父皇的心意。紧接着,他话锋便是一转:“你不愿嫁给姜沛?” 她犹豫片刻,微一咬牙,连忙跪下:“是,儿臣不愿。” “贺昭仪之侄也曾来求娶,可依朕看,你与他并非良配……” 卫怜微微睁大眼,一颗心像是被他的话给攥紧了,而后止不住地往下沉。 父皇咳了几声,眉间那点温和也迅速散尽,脸上只剩下冷肃:“朕有意将你赐婚于侍中魏衍。待回长安,便为你二人拟旨完婚。” 卫怜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怔愣着,眼见父皇眸光转沉,只得向他叩首。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告退的时候,卫怜又路过了殿外那株梧桐树。她不由停下步子,出神地望了会儿。 暖阳正筛过郁郁葱葱的枝叶,于地上投落一片斑驳的碎影。 清风一过,树影摇曳,叶子也跟着哗啦啦响个不停。 —— 卫怜将魏衍这个名字牢牢记下,仔细打听此人,还特地去找了卫姹两回。 魏氏并非高门显贵,但在长安为官数代,算得上是有底蕴的人家。魏衍长她三岁,容貌俊逸且为人清正,对卫怜而言,这婚事也算不错了。 只可惜他未曾随驾来琼州,而是留在长安供职。卫怜十分想要暗中瞧瞧他,闻言也只能作罢。 此事说来是大喜,可犹春陪伴在侧,却见公主面上并无多少欢喜,反而总在思忖着什么。 公主从前最大的心事也不过一个陆宴祈,如今好似又添了不少,偶尔仍会翻出陆宴祈早前寄来的书信,看过两遍后,便伏在书案上,提笔写写画画。 犹春不识字,愈发担忧她,只得更为尽心地照料。 宫人将狸狸的新猫笼造好了,卫怜抱着猫儿试着放进去,竟发现笼子略有些小。她仔细端详着狸狸,不禁纳闷起来:“怎的长成大胖妞了?” 猫和人一样,太胖了总归有碍健康,卫怜遂吩咐宫人,日后得定时定量喂食,莫让狸狸一睁眼就是吃。 然而白日里刚说完狸狸贪嘴,卫怜自己晚上也没忍住,多吃了两块糍团,便带着犹春去外头散了两圈步,消过食才回来。 三秋过半,夜风渐凉,吹得犹春手中那盏角灯不住摇曳。光晕明明灭灭,宫阙也尤为寂静,仿佛稍大点声音就能惊动天上人。 卫怜望着夜色里的殿宇飞檐,忽然想起了长安。从未离宫这样久,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她一路想着心事,直到殿门前,才瞥见近在咫尺的廊柱阴影之下,默然立着一个高大身影。 烛火淌过他深色的衣袍,转瞬就被吞噬殆尽,人影却纹丝不动。 卫怜被吓得呼吸一滞,脚下未留神,身子刚一晃,就被那人伸臂揽住了腰。 “小妹……我回来了。” 幽暗之中,卫琢的面庞模糊不清。唯余那双弯如月牙的眼,正笑吟吟盯着她。 卫怜心跳像是漏了一拍,随之愈发急促地跳动起来,在胸脯下咚咚敲着。 她虽站稳了,扶在腰肢的那只手却未松开,反而贴得更紧。掌下的炽热透过衣料,烫得她身子瑟缩了一下。 卫怜忍着这股烫意,不着痕迹避开那手,定了定神:“时辰不早了,皇兄怎的……等在这儿?” 卫琢的手臂悬在半空,空落落抬着,唇畔的笑似乎添了几分无奈:“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小妹有了喜事……为何不告诉我?” 他的手虽未再碰她,但二人离得极尽,他一开口,那熟悉的冷香又缠绕上来。她能触到他滚烫的鼻息,胸膛分明起伏着,声音却愈发低柔得让她心中发虚。 此情此景,卫怜又哪里生得出半点欢喜。 她强作镇定,柔柔说道:“并不是要瞒皇兄,只是此事来得突然。”她说着,从犹春手中接过角灯,命她先回去,轻声道:“皇兄连日奔波,不累么?夜路难行,我先送你回去吧……” 她提着灯,不再紧挨着他,而是执意走在前面引路。 如此默然走了一段,卫怜才听见卫琢在身后缓缓问了句:“小妹怕生,又从未见过他,若是不愿意,我可以……” “皇兄。”她脚下一顿,小声提醒:“这是父皇的旨意。”卫怜又想了想,话里刻意添了几分往日撒娇的意味:“等回了长安,我还想请皇兄替我把把关,带我去见见魏郎君呢。” 听出她话中的轻快,卫琢抿紧唇,掩在袖中的指节攥得发白。 “前方便是主道,小妹留步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极力克制,嗓音已然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抬起手,慢条斯理地为她紧了紧披风的系绳。 卫怜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随即垂下眼,不再看他。 二人分别后,卫琢步子越走越快,殿中宫人迎上前,他面无表情吩咐道:“磨墨备纸。” 随着他的话语,书房内灯烛渐次亮起,明明如白昼。 秋风拍打着窗棂,掀动案上的书页,惹得灯苗也随之摇曳,火光不断在他眸底闪动。 卫琢甚至顾不上更衣,提笔将书信写好,封上火漆后,递于身侧宫人:“送去给韩叙。” 与此同时,另一人躬身奉上一封信函,垂首道:“殿下临行前派人查的那枚长命锁,及当年送七公主回宫的农妇,已有眉目了。” 信纸似乎被雨水沾湿过,皱巴巴的,墨迹也晕开了些许,卫琢却读得极为专注,发颤的指尖将纸张攥得死紧。 他一语未发,细致将纸张一点点展平、收好。 想及卫怜方才的抵触,卫琢指节微屈,缓缓叩击着桌案,长眉紧蹙。 过了半晌,他吩咐宫人: “派人去长安,接兰若过来。” —— 好歹是将婚事与卫琢说清楚了,卫怜送走他后,略微安心了些。 换寝衣的时候,卫怜仍觉得腰间发烫,躺下辗转了好一会儿才入睡。 奈何狸狸天凉爱黏人,生生将她压醒了一回。待到再次睡着,却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她似乎被投入了一团永不熄灭的业火。 再从昏沉中费力睁开眼,泪眼朦胧地望过去—— 只此一眼,周身血液几欲冻住。 褪去了平日里温润的模样,他眼神痴迷而专注,像只勾人的狐狸,唇上染着莹润的水光。 卫怜像被烫到似的向后挣扎,双足仿佛化作了鱼尾,徒劳地胡乱拍打。 梦醒的时候,卫怜满头大汗,恍若刚从水里捞出。她猛地坐起身,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披衣起身,咽下几口冷涩的茶水,睡意却半丝不剩了。 何至于……会做如此荒谬之梦? 狸狸跟着她跳下床,落地时一声闷哼,油光水滑的尾尖轻轻扫着她的腿。 一阵痒意袭来,卫怜顺手抱起它,抚着狸狸温热的皮毛,竭力将心神从方才的激荡中抽离。 她静坐良久,直至手足都开始发凉,那股挥之不去的滚烫才渐渐消散。 心仍在怦怦跳着,可一双眼睛已恢复了往日明净。 梦中种种与现实里都是颠倒过来的,卫怜在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不过是浮云朝露,再过两个时辰,太阳一晒便散了。 想到这儿,卫怜才爬回床上,脸颊紧紧贴着被褥不动。 她绝不会容许,梦中之事成真。 —— 或许当真是她从前太过迟钝……好些事一直到今天,卫怜才隐隐觉出些不对。她不敢去深思卫琢口中那个“佩玉”了,单单是想起来,也会羞耻得面红耳赤。 好在卫琢再未来找她,仿佛当日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离奇的梦。 卫怜也的确盼着,是她一朝不慎,才误入梦中。 收到贺令仪从长安寄来的锦书,卫怜有些出神。卫璟出事时,这门婚事早就定下了,然而她在字里行间仍然流露出些许不安。 贺之章的处境也同样不好。他请婚被拒,这对贺氏无异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昭仪娘娘当年收养卫琢本是个巧合,谁知到头来,这倚靠竟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稳当。 宫中从来藏不住秘密,流言传得飞快,卫怜偶然再遇上贺之章时,二人隔着几步距离,目光悄然相接。 他好看的眉头无奈地蹙着,似乎是避嫌,又像是对她抱着一抹歉意。 贺之章难得守礼一回,哪儿还有当初无法无天的样子。可卫怜望着他,心中反而愈发不是滋味。 她月例不多,这些年有卫琢处处贴补着,才攒下自己的小金库。得知贺之章也要先行返回长安,卫怜支出银钱备了贺礼,托他带给贺令仪。 贺家愈发收敛声息之际,父皇却病倒了。尚在行宫的皇子皇女们在阶下跪了一地,卫姹被传召进殿,不多时又退了出来,面色古怪。 卫怜疑惑地望去,只听卫姹冷着脸道:“父皇咳得厉害,还要把十三皇弟抱着……” 非但如此,父皇更召来诸多方士道人,法坛几乎日夜不歇,连薛笺也跟随师父入了宫。 瞧见她卫怜眼睛一亮,连忙喊住薛笺,二人悄悄在树下低语。 正问起父皇情形,薛笺却望着卫怜身后,迟疑道:“姐姐,有个穿霜色衣裳的大人……一直看着你。” 卫怜眼睫微微颤动,不必回头也知晓是谁,便带着薛笺另寻一处说话。 “那人是谁?好生清俊,好看得跟神仙似的。”薛笺年少,言语间也不讲忌讳。 卫怜却被这一问,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条被她扔掉的披帛,沉默了会儿,才道:“那是我四皇兄。” 卫琢目光追着卫怜背影,脸上神色未变,薄唇却紧抿。 韩叙顺着他视线看去,女子身姿柔美纤弱,藤色裙摆曳地,犹如被揉碎的花瓣,除了七公主还能是谁。 “殿下,收心。”他话里隐含着一丝警告。 对于卫琢那些龌龊心思,韩叙并非全然知晓,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能是什么正常人,会做出何事就说更不准了。 卫琢轻嗤一声,瞥他一眼:“收心?你是会收,能眼睁睁看着贺令仪另嫁旁人,如今又来教训我了?” 庭中此刻秋意正浓,地上铺着些银杏叶,远望如有光影流泻,浮光跃金。 二人在廊下低语,衣袍一浅一深,正如脾性一温一冷,自然是平素温雅的卫琢更引人注目。 宫女们三三两两走过,眼波流转,悄悄打量着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卫琢口中话语是何等冷漠。 韩叙不去接他的话:“忠言逆耳。否则,莫说公主避之不及,殿下迟早也要沦为笑柄,供天下人唾弃。” ‘避之不及’四字犹如尖针,扎得卫琢眸光也阴鸷起来。他眼也未抬,不耐道:“我妹妹的事与你何干?天下人如何看我,又与我何干?” 待宫女们恋恋不舍走远了,韩叙才冷声道:“三殿下从前恐怕也是这么想。区区一个魏衍,杀了便是,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陛下本就疑心重,我是怕你骑虎难下,届时反要拖累我韩氏满门。” 杀了魏衍,卫琢当然也想过,却罕见地犹豫了。他固然有法子将此事办得干净利落,却难保不会让妹妹生疑,将她越推越远。 只是这理由说出来……未免有些丢人。 卫琢冷着脸,不吭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怜我心同不系舟1 回銮的日子一拖再拖,时气也越来越冷。一旦入冬,若落雪或水路结冰,长安与琼州之间的传讯也必然会受阻。 御史大夫联合几位重臣上书,劝谏天子不可久离中枢。可病痛让年迈的皇帝愈发难以捉摸,很快有人因一点微小过失便掉了脑袋。加之眼下正逢秋冬之交,北地又闹起灾荒来,迫不得已,部分近臣只得先一步返回长安,以稳住局势。 卫怜知道父皇病后,常去向他问安,也小心翼翼侍疾过两回。 随着殿外那棵梧桐的枝叶渐渐凋落,她身上的衣衫也愈发厚。卫怜那时候因为雪雁生出不少怨怼,如今却感念着父皇所赐下的婚事,一心盼着他能早些恢复。 然而事态的发展,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卫怜半夜被犹春叫醒的时候,寝殿中央的火盆已然熄了。支摘窗虽关着,仍有嘈杂的声音透入,窗外火光晃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强撑着困意穿好衣裳,犹春也是一脸迷茫,二人走出寝殿,见一名宫人正领着侍卫候在外面,人人手中举着火把,神色肃然。 卫怜心头一紧,怔愣道:“你们这是……” “陛下有旨,宫中发现邪祟,各殿皆需掘地捜査,还请殿下移步至庭前等候。” 见卫怜神色不安,为首那宫人上前一礼,悄声道:“不过是依例查验,殿下无需担忧。” 这人她瞧着面熟,从前似乎替卫琢给她送过东西,心中才稍定些,点了点头。 到了前庭,卫怜见到了尚在病中的父皇。他裹着大氅,遥遥坐在高处的屏风之后,面容瞧不真切。 除去夜里呼啸的风声,阶下再无一人说话,似乎都在沉默地等着什么。 卫怜与卫姹站在一处,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循声望去,竟是久未露面的贺昭仪急急奔来,口中不断呼喊着:“陛下!陛下!” 火光摇曳之中,贺昭仪唇色惨白,猛然在阶前跪倒,嘶声辩白:“璟儿绝不会如此!他有何缘由要诅咒自己的父皇!” 卫怜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瞬时反应过来,那些侍卫为何要大半夜阖宫翻找!巫蛊之祸自古便是帝王心腹大患,何况父皇向来深信此道,怎会…… 父皇缓缓起身,虚弱得连下阶梯也需宫人左右搀扶。饶是如此,待他在贺昭仪面前站定,一张脸早因暴怒而铁青,指着地上的女人怒斥:“你还敢向朕问缘由?朕倒要问问你,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贺昭仪泪如泉涌,父皇却胸口起伏,显是余怒难消,劈手从近侍手中夺过一样类似木牌的物件,狠狠摔在她脸上。 这木牌不大,贺昭仪却嫌恶又惊恐地扭头去躲,木牌擦着她的脸砸落,将她发上匆匆簪着的步摇也一并打落在地。 青丝委地,贺昭仪再也无法支撑,浑身都在发抖。 在场之人早在父皇发怒时便齐刷刷跪下,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会惹祸上身。 唯有卫琢跪于兄弟姐妹之首,迅速瞥了一眼木牌,随即深深叩首,话语恳切:“儿臣跪请父皇息怒。” 皇帝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你要为他们求情?” 卫琢语气沉肃,却不失克制:“父皇,母妃于儿臣有养育之恩,儿臣身为人子,万不敢不孝。还望父皇看在娘娘侍奉多年的份上……”他话锋陡然一转,微微蹙眉,再次叩首:“三哥平素或有欠妥之处,可巫蛊之祸关乎国本,更攸关父皇龙体安健,是为大逆不道之举。既已有证物,儿臣恳请父皇一一彻查,绝不使一人蒙冤!” 卫怜听着这番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而父皇在听闻“龙体安健”四字后,面皮更是气得微微抽搐。 贺昭仪手脚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卫琢,胸膛剧烈起伏着,忽然大喊起来:“陛下,别苑远离行宫,人多手杂,奸佞之人正可蓄意栽赃!” 父皇脸色阴沉,周身散发的威压迫得所有人皆垂下头。良久,才厉声道:“给朕彻查!阖宫上下,一处也不可放过!” 见他终于转身要回寝殿,众人皆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卫怜的心跳难以平复,她怔怔望着贺昭仪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能回神。 时至如今,萦绕多日的猜想逐渐清晰。卫璟与赵美人的那桩丑事,恐怕父皇已然知晓了,才连着贺昭仪也一并迁怒。倘若只是水患之过,又何至于如此责罚。 卫怜不由想起,母妃也曾深受君恩,大宁宫外那条长廊上的紫藤花,便是父皇命人为母妃栽下的。卫怜幼时也曾被父皇抱着,伸手去够那烟紫色的花串儿。 直至贺昭仪入宫,好些事才悄然无声地改变了。 她待卫怜说不上好,毕竟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但也说不上苛待,更多的只是无视,与不经意的慢待。 可眼下这巫蛊之祸……当真不是墙倒众人推的巧合吗? 卫怜缓了缓,目光扫过乌压压的人堆。 卫姹眼底难掩兴奋之色,几位朝臣心照不宣的相互递眼风,而更多的人则是缩紧了脖子,噤若寒蝉。 贺昭仪仍在苦求,那支金步摇摔在地上,无人理会。 陆续有人起身,卫琢回头看了一眼还跪着的卫怜,不动声色走上前,正扶她起来,一声急促的通传陡然划破了深夜。 “陛下!”一名侍卫疾步奔来,手上捧着一个沾满尘土的匣子,跪地之后沉声报道:“臣等在七殿下所居的庭院后掘出了此物。” 卫怜的手臂正被卫琢扶着,膝盖也有些跪麻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察觉到卫琢的手掌骤然一紧,脸上头一回褪尽血色,再不见半分镇定。他猛地抬头,瞳孔急缩,死死盯着那侍卫手中的匣子。 “我……我院子里的?”卫怜面露茫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卫琢的失态令她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卫怜像是被人按进了冰水里,浑身寒意刺骨,不断地往下坠。她慌忙试图辩解:“我不曾见过这个东西……院子里分明只有两株秋海棠呀?” 侍卫垂首默立,只听从皇帝问询。 原本要回寝殿的皇帝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 “如实报来。” “是。”侍卫垂头,小心回道:“回禀陛下,此物正是从两株秋海棠的树根之下……挖出来的。” 卫琢浑身一震,立即回身复又跪倒,沉声道:“父皇,七妹她……” 可父皇一挥手,不欲听他做任何辩解,冷冷盯着卫怜:“带她过来。” 卫怜根本不知道匣子里是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被卷进去,僵着腿被宫人往殿里引。 从阶下到殿阁的路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无数道目光带着审视或惊恐,芒刺似的钉在她身上。 而阶下的卫琢仰起脸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惯有的温和笑意荡然无存,微微咬住牙。 卫怜面色发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 “父皇,儿臣没有做过。”她吸了吸鼻子,一遍又一遍地解释。 这一整夜都在担惊受怕,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几乎将她淹没。可面对父皇,卫怜终究不敢像普通儿女那般撒娇。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砖瓦。卫琢仍跪在殿外,不断为她向父皇恳求,话语声隔着两道屏风,时断时续地传入暖香浓郁的寝殿。 巫蛊厌胜本就是皇家大忌,卫怜甚至不知那些秽物从何而来。即使退一万步,她又怎会去诅咒刚刚为自己赐婚的父皇? 父皇眼皮微抬,打断了她:“朕知道你没这个胆。”他手指重重敲在匣子上,发出沉沉闷响:“也没这份能耐。” 话虽如此,他的语调却冷硬如铁:“但这脏东西终究是从你宫中掘出,众目睽睽,朕总须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 卫怜心头刚松软几分,人便呆愣在了原地。 起初是茫然,不解父皇之意。可很快的,她回过神来,身子止不住地发冷,衣衫也仿佛被汗所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父皇……是要罚儿臣?” 皇帝浑浊的目光陡然一厉,斥道:“你若能有三分像荷娘,也不至于这般无用!” 他此刻还无从查证这匣子究竟是何人做的手脚。可卫怜自幼长于深宫,竟连丝毫防人之心也无,引来此等无谓的祸事,着实令人厌弃。 卫怜怔怔地听着,身子也微微晃了一下。 母妃……或许的确比自己有用,可最后不也落得父皇厌弃的下场吗?如今斯人已逝,又何必再三番四次地提起。若父皇心中尚有情分,也未见他对自己有多少垂怜。 卫怜嘴唇发颤,几乎想要站起身来质问。可巨大的悲凉如潮水漫过,旋即又褪去,将往日的懦弱与期待尽数卷走,只在心底留下一片死寂。 一直竭力忍着的眼泪忽然止住了,心神也奇异地沉静下来。她缓缓挺直背脊,极细微的动作,却好似浑身的骨头都在作响。 卫怜第一次仰起脸,迎视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天颜。 无疑是大不敬。 皇帝斥责之言已到唇边,却听见卫怜声音平静,字字如碎玉般清晰: “儿臣是无用,万死难赎其罪。可儿臣身无长物,唯此一身。为全父皇威仪,但请父皇准许儿臣出宫入道,为国祚焚香祈福,此生再不踏入宫门半步。” 语罢,她的额头紧紧抵上冰凉的地砖,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她再抬头时,白皙的额上已印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皇帝的目光钉在她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袖口龙纹。怒意褪去,他脸上只剩下某种疲惫的漠然。 “准奏。”皇帝一挥袖,将那木匣哐当一声扫落在地,冷声道:“即日起,七公主移居至城郊青蓬观,非死不得出。” 旨意掷地有声,屏风外霎时一片死寂,卫琢也再无一丝声息。 皇帝眸中厉色一闪,转向殿外喝道:“四皇子不识大体,恃宠妄为!既然执意要跪,未得旨意,不许平身!” 他胸膛起伏着,再一次看向卫怜,总疑心她是以退为进,想要威胁自己。 然而他这向来最是懦弱胆怯的公主,此刻却眼神澄澈,毫无惧色,只是最后一次深深叩拜于地。 “儿臣谢父皇成全。” —— 雨势又急又重,狂风拍打着茫茫天地。若非身处这琼楼玉宇中,卫怜只怕也会被卷到九天之上。 她走出殿阁,浓稠的夜色几近凝为实质。昏黄的宫灯之下,她先看到了候在外头的犹春,及一道跪在冰凉地砖上的霜白衣影。 卫琢是因皇帝的旨意而罚跪,自然不会有人敢给他送伞。 从那夜以后,卫怜便若有若无地躲着他,二人有一阵子没说话了。 卫琢大抵早就猜透了她的心思,不过事到如今,这些也不再要紧。 卫怜执着伞走近,雨幕之下,那道跪着的身影如同一只羽翼尽湿的白鹤,背脊却依然挺直,嶙峋而孤高。 哗啦啦的雨声里,渐渐融入了一阵轻柔的脚步,由远及近。敲击在卫琢身上的雨珠,也缓缓被伞所隔断。 他抬起眼,宫灯的火光在眸底明灭不定地闪烁,兴许是雨水浸透的缘故,眼尾还微微泛着红。 卫怜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抽出帕子,想要为他擦拭。 他略低下头,长睫覆着一双被洗刷过后宛如黑玉的眸子。随后鼻尖微动,情不自禁地嗅了嗅妹妹帕子上的气息。 卫怜心无旁骛,细致地拭去他眼下的雨水。却见他睫毛颤动,嗓音滞涩地响起:“小妹,对不住……” 卫怜眨眨眼。 这句“对不住”,约莫并非单指这一件事。虽然有许多疑问想要问,然而到了此刻,忽又觉得再问也无甚意义。 她抬起头,看了看倾泻而下的雨珠,小声道:“待在宫里,也并不总是那么好。” “小妹不必担忧。”卫琢分明在雨中跪得如此狼狈,语气却像是在安慰她当初丢了发簪似的:“用不了多久,我便去接你回来……” “是我甘愿的。”卫怜打断他,无奈地蹙了蹙眉:“皇兄,我不是小孩子了。是我自己……不想留在宫中。你不要再为此触怒父皇。” 卫琢漆黑的眼眸直直锁住她,缓声问道:“小妹……是想与我分开?” 卫怜垂下了眼睫。前几日那场羞于启齿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沉默了会儿,皇帝的近侍悄然走近:“小的来送七殿下回宫收拾行装。” 语罢,那人看了卫琢一眼,犹豫片刻,终究并未出声催促,而是安静地垂首等在一旁。 卫怜知道自己该走了,她避开卫琢的目光,脚步却像是被雨水黏住了一般,犹豫之下,最终又一次蹲下身,悄悄伸手,唇瓣无声地动了动。 察觉到衣袖微动,卫琢下意识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手掌在袖底悄然摊开。 随着卫怜指尖轻点,在他掌中一笔一划,依次写下——十、三。 而卫琢手掌一僵,眉心微微蹙起,手指却在袖中紧紧回握住了她的手。 若卫怜猜的不错,父皇心中属意的储君,并非卫璟,并非卫琮……更非卫琢。贺家失势已成定局,卫璟一死,父皇必然会对如今唯一成年且能力卓然的皇子心生忌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人皆想往至高处去,却也时常忘了,一旦失足便是万劫不复。 卫怜指尖冰凉,愈发衬得卫琢掌心滚烫无比。 她不必再说。而他也什么都明了。 卫琢身下浸着湿冷的雨水,眉心却如同滚着炽热的火舌,如入火聚。仿佛也唯有握住这只手,方可得清凉门。 然而卫怜的手指尖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一根手指,再一根手指地挣开他的手。 她再未看他,起身随着近侍离开。 藤紫色裙裾渐行渐远,直至被雨幕晕开、揉碎。 再寻不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30 第23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2(三合一) 夜来风雨,帘外仍是淅淅沥沥的。 卫怜轻挑开车帘,马车穿过层层宫门,星星点点的灯笼依次后退,宛如正驶离一场漫长而迷离的梦。 狸狸蓦地叫了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卫怜俯身将它从猫笼中放出,再一抬头,才发觉犹春正悄悄抹泪。 犹春在这宫中向来如姐姐般照拂她,极少在她面前流眼泪。卫怜心头一紧,忙取出帕子为她擦拭,小声道:“犹春,你别哭……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若是她顺遂嫁了人,犹春大抵也能跟着轻松些,再遇上心仪的郎君,指个婚也不算难事。想到这儿,卫怜也忍不住失落起来,然而她如今自身难保,并不能轻易再许诺什么。 犹春却摇头不语,再瞧见卫怜发上的簪钗都已褪下,更是心里发酸,哽咽愈发止不住了。 卫怜便是再不得宠,也是娇滴 滴长大的公主,如同花房中最精心养护的那一支,又如何经得住风雨摧折。从前宫中那点磋磨,与此刻被贬斥出宫的灰暗相较,当真连九牛一毛都谈不上。 事已至此,犹春心中愤愤不平,揪着卫璟好一番痛骂,卫怜也跟着嗯嗯应和,使劲点头。 “公主以后可怎么办好呢……”她骂得口干舌燥,也觉着没意义了,愁眉不展地望向粘着卫怜趴下的狸狸:“公主不是一直想去姜国看二公主么?还有公主最喜欢的那本《四国志》……” 卫怜眨了眨眼,忽地扭身抱住犹春,脸颊蹭了蹭她,有些撒娇的意思,又像是在哄她宽心:“总会有法子的,你别担心。” 她从前的确老实巴交的,只不过从今往后,自己再不是公主了。父皇是说过“非死不得出”,可说句大不孝的话,若等到父皇百年以后,又有谁会紧盯着她不放?更莫要说,青蓬观中还有故交能照拂着。 犹春只当卫怜这话是孩子气,然而被这双手臂所柔柔揽着,她心头那股怒意,也渐渐散了。 卫怜嘀咕了一句“有些饿”,二人便取出糕点分着吃。她逐渐安静下来,凝望着车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犹春见状,嘴里仍是一阵发苦:“公主向陛下自请出家,就当真不害怕么?倘若留在宫中,有四殿下转圜,兴许……不至于会如此。” 卫怜脸颊微鼓地嚼着,并不瞒她,待咽下去了,才轻声道:“自然是怕的。说来好生奇怪……我那时候分明也觉得忍无可忍了,可一想到要永远离开这儿,心里还是觉得恐惧动摇。”她蹙着眉:“即使这决定的确是我做下的。或许人皆有惰性……下意识就想去逃避。” 犹春也皱着眉思索起来。 卫怜说到这儿,忽然将身子探出车窗,望着宫门处那双高悬的明灯。 她的眼睛犹如慢了下来,望着那灯越拉越远,越来越远。 卫怜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却自顾自说道:“可那怕又如何……犹春,从前我怕黑、怕鬼、怕父皇、怕陆哥哥不喜欢我……结果该发生的事情,一样也没少发生。如果从今以后我不再怕了,是不是就会过得比从前自在?” 卫怜的声音发颤,听着像是要哭了。可眼眸却含着股韧劲儿,好似世上最澄澈的琉璃珠,光华流转。 犹春愣了愣,正想出声安慰她,便见卫怜使劲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好似是在自问自答一般。 她原本满肚子的话,忽又咽了回去。 —— 卫琢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 翌日,风寒尚在其次,他的双腿先因血脉闭阻而短时难以站立,连回住处也不得已需要旁人搀扶。 皇帝病体沉重,却在囚禁贺昭仪及卫璟后,远无作罢之意,反而命十二卫彻夜在宫中掘地三尺,以至于行宫夜夜灯火通明,见者无不浑身发冷。 除去翦除贺氏在朝中的党羽,皇帝借着卫璟之罪,执棋般细密布局,以诸般由头扫落他所认定的佞臣。 一时间,连远在长安城中的官员亦风声鹤唳,人人皆不知这雷霆之怒何时会劈到自己头上,重压之下如惊弓之鸟,徒劳奔走告求。 与此同时,眼瞧着冬日将至,皇帝终于决意不日返回长安。圣旨既下,整座行宫就此陷入忙乱中。 行宫墙外设有几处修缮考究的官驿,还带着独门院落。原先住的倒还算满当,前些时日,数名近臣奉旨先行折返长安,便只剩韩叙一人独居于此。 他素有洁症,日常所用的杯盏器皿、床榻被褥,皆需专人日日洗换,今夜亦是如此。 夜色安静,书案上一灯如豆。烛影轻摇之中,韩叙披散着微湿的墨发,正端坐于案后看书。 直至屋外猛地炸开一阵喧嚣。 “殿下!殿下……请留步!请容小的通传……”侍从声音焦急,然而门扉紧接着就被哐一声踹开,似乎整座屋子都跟着颤了颤。 卫琢一身素白,踏着夜露走进来,面容比之往日清减不少,使得向来隽雅如玉的眉目也显出几分凌厉,手上似乎还提着样物件。 “殿下身手利落,想来腿伤已无大碍了。”韩叙扫了一眼被风带得狂乱跳动的烛火,淡淡道。 侍从不敢多听,颤巍巍将门掩上,退了出去。 卫琢一言不发,黑沉沉的眼眸盯着他,微微笑了笑,随后将手中用布料裹着的物件随意往地上一抛。 伴随着一声闷响,那东西咕咚咕咚滚了几步,慢慢停在了韩叙脚旁。 乌黑湿黏的发顶,筋肉模糊的断口,然后是……一张沾满尘土与血渍的脸,眉间的惊恐永久被定格。 韩叙颈侧的青筋直跳,双手微微发颤,惊骇过后,他面色铁青:“你发什么疯!” “你让他在我妹妹宫中做手脚。”卫琢面无表情,平静的一张脸,却在此时莫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你想逼死她。” 韩叙只觉浑身如有虫蚁在爬,脚边人头更是让他几乎快要作呕。他强忍着厌恶退了一步,取帕子的手指止不住发抖:“留在宫中也不过是给人送软肋,令你整日心神不宁只顾儿女情长,如今出宫又有何……” 话音未落,卫琢猛地上前,抬手揪住他衣襟。二人离得极尽,他面容恰被书架下的暗影所遮蔽,唯见目光阴鸷,似带着癫狂的杀意:“你手伸得太长了。” 韩叙胸膛急促地起伏,脸色愈发苍白,语气森冷道:“那你可曾想过,你若败了,她多半也活不成。可你若能成事,莫非还要立她做皇后?立你妹妹?” 这话刺得卫琢眼底戾气翻涌,却不怒反笑,对着韩叙清俊的脸便是恶狠狠一拳,力道之大,令他双耳都似在嗡鸣。 “即便我死,她也死不了。可你若再敢插手她的事……莫要怪我不念旧情。” 韩叙天生体弱,从前还坐过几年轮椅,自知打不过他,只是咬紧齿关,抬袖抹去血渍。 他与卫琢结为秘盟已有四年,互相攥着把柄,依存的同时亦不失忌惮。 韩叙的确不在意卫怜是死是活,也存着一份试探之心,想知晓这个妹妹于卫琢而言究竟软肋到何地步,日后是否还可供他利用。 卫琢何尝不懂得韩叙心思。他心头余怒未消,忍得手背泛起青筋,才极力克制住再次动手的冲动。 “若有朝一日,江山与公主只能择一,”韩叙漆黑的眸中带着几丝讥诮:“殿下又如何选?” 卫琢眸光晦暗,黑沉的影子扭曲地映在地上,犹如一只毫无人气的鬼。 沉默片刻,他一把将韩叙推到墙上,脸上这才现出两分似笑非笑。 “我不做取舍。”他语气清晰而阴冷,一字一顿:“这二者,我都要。” 烛火噼啪爆响,两人压抑着沉重的呼吸,屋内的空气也仿佛变得死寂。 良久,卫琢终于松了手。 韩叙面色铁青,踉跄着扶住墙,虽未滑落在地,却猛地离那人头近了几分。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脏似要从胸腔跳出。 果真是个疯子。 “知道了。”直至呼吸平定下来,韩叙才冷冰冰道:“我不会再动她。” 得到承诺,卫琢才随手将包裹人头的布料扔在地上,转身离开。 步出官驿的时候,卫琢指尖仍因怒意而微微发颤。直至站在夜风中,他缓缓抚平衣袖上的折痕,步态才重归于徐缓。 回程路上,数盏宫灯低悬,幽幽的光晕摇曳着,沿路静寂无人。 直至车驾在望,卫琢才见季匀正候在车辕下。 见他走近,季匀急忙上前几步,压低了嗓音禀道:“殿下,末将方才在暗处撞见一人……” “自称姓萧,是殿下故交。”季匀略一迟疑,声 音更低:“腿上……缚着精铁打造的锁链,皮肉上满是擦痕,想来是被锁了许久。此人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定夺。” “萧?”卫琢眸光微动,扫他一眼:“人呢?” 季匀面露难色,不敢再去看他眼睛:“方才巡更人恰巧路过,他那锁链太过招眼,恐生事端……不得已才……” 卫琢眉心微微蹙起,再不多言,抬手便掀开了车前那方深青色的帷帘。 昏暗的车厢之内,只见一名玄衣男子面色苍白,浑身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惟有一双眼睛,晶亮得吓人。 像是狼,也像是黑夜里突兀亮起的两点繁星,死死盯着他。 卫琢的目光从他身上极快扫过,最后落在那副古怪的锁链上。他略一挑眉,唇齿间缓缓吐出二字:“……萧仰?” 这名字有多久不曾被人直呼过,萧仰已经记不清了。他身子一动,腿上的锁链也随之发出沉闷声响。 二人四目相对,他眼中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意,急促地喘息着,声音也像是从喉间挤出,沙哑至极。 “求四殿下救我。” —— 三日后就要启程回长安,皇帝的风寒却一直不见好,一到入夜便咳得厉害。 如今卫璟被囚,卫琢被罚,卫姹时常带着卫琮,在父皇膝下侍奉。 伴随着贺昭仪的失宠幽禁,她原以为父皇会将目光更多地投注于卫琮身上。谁知自那回告密之后,父皇待她反倒疏离了,而是愈发喜爱起自己连话都不会说的幼弟。 卫姹起初也百思不得其解,眼下才慢慢醒过神来。她并非愚钝,不过是唯恐婚事会受贺昭仪操控,求胜之心过于迫切。 卫璟固然令人厌弃,但此事何等不堪,天下绝无男子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曾遭染指,更何况是九五之尊。自己知晓了如此隐秘,纵使父皇过去再宠爱她,可往后每在他身前出现一次,无异于又是在提醒这位迟暮的帝王,耻辱便如心尖刺,再难以拔除。 每每想到此处,卫姹难免有些暗恼。好在贺氏深陷灾祸,卫琢原本未必受牵连,却偏偏像个傻子似的为了卫怜触怒父皇,又令她心中好受了几分。 殿中飘着的汤药味儿浓郁刺鼻,妖道们还烧了不少符纸,混杂在一处,熏得卫姹是头晕眼花。她实难忍受,觑了眼榻上昏睡的父皇,又朝卫琮递了个眼风,便起身走去殿外透口气。 夜风迎面扑来,挟着凛冽的寒意。卫姹抬头,远望着夜色中沉寂的山脉,依稀记得青蓬观正落在这个方向。 她那姐姐,着实是愚笨,连带着手底下的宫人也不灵醒。 想到卫怜眼睛通红,哭得像个兔子似的模样,卫姹心中涌起一阵烦躁。原本她已收回目光,打算回寝殿了,脚步却忽地一顿,唤来侍女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看:“差人悄悄给观里塞点银钱,再找人照看着七姐姐些。” 卫怜那身子……可别当真在山上冻死了,岂非损了皇家体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交代完话,卫姹刚觉发上的步摇似乎有些松脱了,身后的侍女便失声叫起来:“走水了!宫里走水了!” 卫姹眼皮蓦地一跳,猛然转身看去—— 只见行宫西南角,一团火光渐灼,寸寸升腾而起,犹如夜色中绽开一朵巨大的红莲。 可那方向……不正是自己的含润殿吗? 卫姹紧接着想起,在她出来之前,萧仰仍被锁在暗室里。 侍女慌乱得不像个样子,卫姹却无心斥责她:,二话不说提起裙摆就往含润殿跑。 松脱的步摇在发间晃晃荡荡,她心烦意乱之下抬手一拔,随手掷在地上。 等卫姹赶到含润殿,火势才刚被扑灭,弥漫的浓烟却一时半会儿消不去。 她看也不看殿中烧毁的物件,目光扫过满殿狼藉,强压着嗓音厉声喝问侍女:“人呢?” 跪地的侍女满身黑灰,身子抖得像是风中落叶:“殿下,公子方才唤奴婢过去……说腿痛,奴婢想去找些药,一时失察,将油灯……油灯留在了下面。后来、后来……” 侍女说着,吓得几乎哭出声:“奴婢在上面听得一声巨响,再跑下去,油灯摔在地上,窗子也不知被什么砸破了……” 卫姹的面色由阴沉转为暴怒,再到最后已是极为骇人,连眼眶都气得发红,每个字都似从齿缝中挤出:“好啊……还真敢跑……连我的宫殿也敢烧!” 朝野近来风波频出,也正是因为即将返程,卫姹心里总隐隐感到不安,心神全都挂在父皇与贺氏身上,却万不曾料到眼皮子底下也能出这般大的纰漏! 见侍女还不知所措地紧攥着那团药草,她劈手便夺了过来,狠狠摔在地上。 卫姹抬脚踩上去,眼眶却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发热。 —— “我昨夜似乎瞧见,空中有火光闪动……”卫怜疑惑地对犹春说道。 正值初冬时节,山间还笼着层薄雾,轻飘飘浮荡着,草木轮廓也显得模模糊糊,犹如蒙了层细纱。 晨光熹微,山风拂得院中两棵树木簌簌作响。卫怜坐在榻旁,能望见枝梢上零落挂着几个小柿子,宛如小巧的红灯笼。 犹春仍卧在床榻上,闻言掩唇咳了两声:“许是哪座山头起了山火,这天气,想来也烧不大。” “我怎么总觉得……那光亮像是行宫的方向呢?”卫怜嘀咕了一句,总觉得有些不安。 来到青蓬观有一段日子了,犹春时常担心卫怜,没承想也是她先病倒,反倒是卫怜在照顾她。 听犹春嗓音发哑,卫怜也不再多说,抬手摸了摸头上那顶莲花冠,确认已戴端正,才说道:“你还有些咳,今日别急着起身了,我去寻薛笺再采些药回来。” 犹春自然不愿,可之前数回都被卫怜按回去,也只好万般无奈地叮嘱她:“公主务必当心。” “就当锻炼身体了。”卫怜眨了眨眼,又安慰了她两句,这才起身出了门。 中元节那时候,卫怜还笑薛笺身上的道袍鼓胀,如今自己穿起来,也不遑多让。她身量纤瘦,却因为畏寒而塞了极厚实的夹袄,外面再罩层青色云纱,整个人浑似裹在棉团里,只余一张小脸露在外面。 卫怜寻到薛笺时,她正在照料香火。得知来意,薛笺搁下手中灯油:“这等小事,怜姐姐捎句话给我便是了。山道难行,你何必非要自己去。” “可我也不能整日就枯坐着呀……”卫怜秀致的眉苦恼地蹙起。 冬日的山间尤为寂冷,山道于她而言,更是举步维艰。卫怜自幼娇生惯养,若说这般轻易便能习惯眼前清苦,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其实观中女冠对她照顾得很,并不曾让她操劳何事,可几日下来,卫怜白生生的脚趾上,还是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观中的衣衫被褥,自不比宫中绵软,她肌肤细嫩,夜里难以安枕不说,后颈也被粗糙的道袍磨得发红。 从前在宫墙之内,多是心神不安。如今被安置到观中,则是体肤实实在在的辛劳。 她也尝试着想戒断那份根深蒂固的依赖,又何尝容易。 可总得想些法子熬过去……早些适应,才是正理。 薛笺听了卫怜所想,眸中难掩失落,却并未再多说,闷头带着她步上山道。 “再过不久,就要下大雪了,”薛笺驾轻就熟,引着她朝生有药草的那处山峰走:“近日天象也不大好,师父夜里总念叨能望见荧惑,可别再起战事才好。” 山径覆着厚厚的落叶,又被二人脚步踩得簌簌直响。林间唯有松柏犹显苍绿,却也不复春夏时节的鲜亮。 卫怜不由抬头,也望了一眼略显黯淡的天色,却什么也瞧不见。 “你那天怎么又被观主罚抄经文?”卫怜拉着薛笺的手,忍不住问道。 “唉,还不都是为着那回心符的法事!我请神咒念到一半……硬生生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薛笺唉声叹气。 “回心符?”卫怜微感好奇。 “可不,那娘子的夫君偷偷养了外室,还生了一双儿女……这法事耗费不少呢,我若是她,不如自个儿多吃几顿好的。”薛笺撇嘴。 卫怜 沉默片刻,悄悄将心底的杂念摒开。她其实不大相信,又恐言语冒犯了薛笺,声音放得很轻:“那法事……当真灵验?” 她原以为薛笺会说甚“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话,谁想对方竟一本正经道:“当然没用。” 语罢,薛笺嗖的抽出桃木剑,对着满地枯叶唰唰削砍起来:“这般才有用!与其求符,不如赏那男人几剑……” 脚下山径本就狭窄,再往下便是陡坡,卫怜连忙拉了一下薛笺:“你当心点。” 话语未落,只听“哐当”一声脆响,薛笺人倒没事,手中那柄桃木剑却已脱手飞落坡下,望都望不着了。 二人相对无言,薛笺哭丧着脸:“怜姐姐,这……这可怎么是好,剑是师父赐的,我回去怕是要抄经书抄到明年了!” 卫怜心中无奈:“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认错……” 谁知薛笺执意要冒险去坡下找,卫怜怎么拦也拦不住。她穿得太多,身子既不能爬也不能跳,只得守在坡边焦急地等。 这一等便是将近半个时辰,山风一阵紧过一阵,卫怜心头也渐渐发慌。她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向下张望,忽见坡下一处枝叶簌簌晃动,一个身影正攀爬而上,随即探出个脑袋来。 这人一身淡蓝长衫,玉冠束发,哪儿是薛笺?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陌生男子! 两人目光骤然相接,双双吓了一跳,卫怜悄然向后退了两步,谨慎地打量着他。 那男子似认出了她的装扮,爬上坡后整了整衣,连忙拱手施礼:“这位女冠莫惊,在下姓沈,并非歹人,而是来此采风写生。” 卫怜这才瞧见他背后所负的书匣画卷,心中微定,再想到不见踪影的薛笺,犹豫片刻,终是问了句:“敢问郎君,可曾见过另一位女冠?年纪较小些,身量约莫这般……” 她一面比划着,一面发觉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竟是看愣了神。卫怜不由蹙了蹙眉,索性不吭声了,转身欲避开他。 沈聿这才猛地回过神,脸颊也微微发热,自知举止冒犯,慌忙赔罪:“在下失礼了……在下的确见过一位小道长,她约莫是寻了别的路绕行。” 说话间,那张清素如莲的面容近在眼前,修眉联娟,樱唇榴齿,他只觉耳根也止不住地发烫。 卫怜看在眼中,继而又想起了贺之章当日的情景。她垂眸不语,暗自思忖这些男子怎的总是爱红耳朵…… “那位小道长是女冠的朋友吧?”许是见她不吭声,沈聿话里带着些许局促:“若女冠信得过我,不如我下坡再寻她一趟,就当向女冠赔礼了。” 卫怜这才抬眼看他,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才向他道谢:“既如此,多谢沈郎君……” —— 薛笺被找上来的时候,怀里还捧着两把药草,满脸的歉意:“怜姐姐,对不住,让你等久了。我找剑找到一半,又瞧到了这药……” 卫怜见她平安无事,药也采到了,心中郁闷一扫而空,话语也再次变得轻快,向着沈聿又道了回谢。 沈聿竖起耳朵,借机问道:“敢问女冠如何称呼?” “我叫卫怜。”她答得十分坦然。 公主的闺名本不为世人所广知,沈聿如愿问得名字,也未觉异样,唇边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住,惹得一旁的薛笺面色古怪,频频打量他。 三人结伴朝山下走,沈聿鼓起勇气寻着由头与卫怜搭话。卫怜对他的示好态度温和,却也保持着距离,直至沈聿提到自己正为补齐《四国志》的残本而四处游历,且已补足了大半。 卫怜手头那本是后人誊抄的善本,原本就是不全的。 见她眼睛蓦地亮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聿心口狂跳,按捺住雀跃:“在下再过几日便要归家,届时可取来,借女冠一阅。” 卫怜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想到那书,仍是忍不住的笑眼弯弯,宛如月牙。 沈聿看出了神,还想说什么,薛笺已一把将卫怜拉到自己身后,警觉地瞪着他。 翌日难得放晴,卫怜又在观里见到了沈聿,不过半日,连尚在病中的犹春都知道他了。 晌午后卫怜再回院子,远远便瞥见靠门的墙角下堆着一大捆药草,正是她和薛笺昨日寻的那种,多得恐怕十年也用不完。 “犹春,这药是打哪儿来的……” 犹春见了,也是同样的困惑:“没人来过呀。” 卫怜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药草,轻轻蹙起了眉。 —— 与此同时,御驾回銮的第四日,搜捕的旨令仍在不断颁下,由十二卫快马递回长安。随行官员人人敛声屏息,无不缩紧了脖子。 连日的晴好,也在这日午后戛然而止。 尚未到歇营的时辰,天际浓云毫无预兆地翻涌成墨,天光转眼即灭,华盖仪仗被狂风抽打得猎猎作响。 銮驾遇上雷雨,史笔通常会载为不祥之兆。 羽林郎发现天气骤变,立时向后队示警。郎中令急命铁卫围护住御辇,巨幅雨披迅速覆上车顶。 卫琢车驾离得不远,他掀帘一瞥,车下,侍从低沉的声音响起:“……有人动手了。”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落,一辆寻常辇车旁,数名湿透的兵卫手中寒芒一闪,互相递了个眼色,猛然扑向御辇。 “护驾——!护——噗……”郎中令呼声未尽,已被一箭封喉,直直栽倒。 厮杀声撕开这片雨幕,队伍霎时大乱。道旁林木间也冒出无数狰狞的鬼影,马匹因惊吓而嘶鸣,人人在雨中面目难辨,猩红的血随即在泥水中晕开。 羽林统领浑身浴血,眼中全是雨水,哪还顾得上四散哭喊的官员,他冲向刚踏下车驾的卫琢:“殿下!暗处有冷箭!陛下已由亲卫护往前往官驿!” 雷雨滂沱,护卫被冲得七零八落,地上也转瞬堆起不少残肢。众人混战间六神无主,只得勉力护住卫琢,听他号令。 远处陆续有官员带着人马前来支援,其中便有韩叙的身影。卫琢目光与他一触即分,嗓音穿透雨幕,清晰而冰冷:“尔等在此肃清叛党,一个不留。” 见他翻身上马,有朝臣惶急劝阻:“殿下要去何处?这次反贼人数众多,羽林军中更有内应,万不可意气用事!” “无妨,接应父皇为重。” 卫琢身上同样佩有长剑,语罢略一侧脸,微微瞥了眼众人。 语罢,队中数十骑玄衣铁卫应声而出,如离弦之箭,紧随着他策马而去。 —— 卫姹的车驾并不在队伍中心,等到前方砍杀起来,人仰马翻之际,才知晓父皇已被亲卫护着先行离去了。 她面色惨白,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片刻失神过后,毫不犹豫便往车下跳。侍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说话都在结巴:“殿、殿下要去何处?” 见侍女仍蜷缩在车里,卫姹劈手就把她狠狠拽下来:“蠢货!父皇都走了,你还躲在车里当活靶不成!” 卫姹身边一直都有舅父安插的人手,虽遭此大乱,也并未彻底被冲散。 不远处的喊杀声步步逼近,卫姹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语气却斩钉截铁:“本宫在此!诸侍卫听令,随我来!” 邻近有非她亲卫者想要临阵逃脱,立即被卫姹下令当场格杀,猩红刺目,这才勉强震慑了余下的人。 卫姹被人护着,迅速往林间掩藏。她强压下心头不安,清点了身边可用的人手,甚至支出两人设法查探卫琮那儿的情形,这才开始匆匆打量附近的地形。 瓢泼大雨灌顶而下,她发髻散乱,珠钗全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卫姹从未吃过这般苦头,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心中满是怨愤烦躁,再想起含润殿也被人付之一炬,萧仰更是跑的不知所踪,愈发恨得直咬牙。 连日来未能找到萧仰的踪迹,卫姹夜夜难以成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习惯他不在,还是害怕他会被别人抓住,死无全尸……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令她止不住地猜测萧仰究竟在何处……又是否还活着。 然而眼下并非想这些事 的时候,卫姹强迫自己甩开杂念。 为今之计,车驾绝不可回去,只能暂寻一处落脚之地,再让人去邻近官驿求援。她总不能徒步去城内,那真是走到猴年马月去了。 数人刚穿过一处林道,雨幕中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人影未至,冷箭先到,彻底断了众人寄希望于援军的痴想。 混乱之中,兵卫被迫迎战,卫姹和侍女拔足狂奔,谁知侍女一个踉跄,狠狠摔在泥水里,腿软得爬都爬不起来。 “没用的东西……”卫姹咬牙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弃下她,步子反而迈得更快,直至又是一根箭矢,恶狠狠钉在她脚边的泥地里。 风声雨声,似在这一瞬间离她而去。 卫姹胸口剧烈地起伏,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及那支箭矢不断震颤的催魂轻响。 她双膝发软,浑身僵冷,目光却仍在迅速搜寻出路,绝不肯束手就擒。 正要再奔,身后马蹄已由远及近,逐渐逼近她。 卫姹眼睫上落满了水,视线已然模糊。每每眨眼,雨水落下便如同眼泪。 下一刻,一声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沉沉响起。 “殿下跑什么?” 萧仰高坐于马上,目光如炬,手中长弓已然拉满。他浑身湿透,水珠正顺着下颌滴落,唇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就这般望着眼前仓惶逃窜的女子,直至眸光渐沉,直至咬牙切齿。 卫姹缓缓回身,仿佛有惊雷在耳中炸开,震得她连脑子都嗡嗡直响。 她一张娇美的脸孔血色尽失,唇瓣也止不住地发颤。 —— 倘若天子只是幽禁贺昭仪与卫璟,即便再给朝臣十颗肝胆,都未必有人敢作乱。贺氏纵有万般怨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心中总还存着一丝侥幸,盼着陛下念及昔日情分,不至于赶尽杀绝。 直到巫蛊之祸从天而降,眼睁睁望着亲信逐一被拔除,便如钝刀子割肉。相较于死,反而是不知何日大祸临头的日夜煎熬,更摧人心肝。 贺家落魄至此,除去少数积怨已深的士族,其余朝臣难免会物伤其类。毕竟他们所事之君,如今喜怒难测,何曾有半分羽化登仙之相,倒似深深坠入了无边地狱。 皇帝毫不犹豫抛下成年的子女,此刻因暴雨而避入破庙内,却仍记挂着十三皇子。乳母也被兵卫护着,毫发无伤。 庙中神像早已荒败,从前华美的彩衣只剩下斑驳,雨水的潮气裹着尘土,呛得皇帝不住疾咳。 他龙冠歪歪斜斜,浑身冻得发抖,望着殿外那方破败的檐角,却忽地想起了戚荷,及那个被他贬斥去了道观的女儿。 群臣缩在一团,人人嘴唇冻得青紫哆嗦,甚至有人在低声啜泣着,打算偷偷写遗书。 “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御史大夫紧挨着天子,同样是狼狈不堪,声嘶力竭:“陛下欲为小殿下铺路,可雷霆雨露,岂能如此酷烈?” “朕是天子!那些佞臣狼子野心,就算……”皇帝话音未落,殿外喊杀声骤起,“除昏君”的吼声几乎压过了暴雨,震得人耳朵发麻。 殿内诸人惊慌失措,正拼命往后躲,殿外忽有阵阵马蹄踏雨而来,困守的亲卫狂喜大呼:“四殿下来了!” 绝望的群臣犹如终于盼来日出,登时精神一振。而老皇帝本就病重,这番被推搡拥护着折腾,瞳孔里尽是血丝,忽地面如金纸,直挺挺往后栽倒,竟昏厥了过去。 卫琢身为皇子,素日少有需他执剑之时。他平日本也喜洁,最是厌恶潮湿肮脏的雨。 然而半个时辰下来,他一身白衣染血,湿透的墨发贴在前额,衣袍多处被血所浸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待斩下最后一人,卫琢一脚踢开头颅,提着长剑,步入庙宇,身后是一地零落的残肢断臂。鞋靴踏过混着雨水的血泊,发出令人不适的粘稠声响,袍角亦往下滴着水。 滴答,滴答。 卫琢扫了一眼殿内狼狈的群臣,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甚至压过了雨气。 他缓缓在父皇面前蹲下,幽黑的眸子落在他脸上。 静静看了一会儿,卫琢才抬头,向御史大夫微微一笑。 “大人今日受累了。父皇……交给我吧。” 二人离得尚不算近,御史大夫却清晰闻见了剑上浓郁的腥臭,身子莫名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破庙之中,所有人皆白着脸,屏息不语,犹如死了般安静。 —— 这场反叛声势浩大,几近动摇国本。暴雨初歇,邻近的官员与四散的兵卫陆续集结于官驿,才勉强控制住局势。 一番淋雨颠簸与惊吓忧惧,让老皇帝的病症急剧恶化。御医层施针救醒过两回,然而皇帝却骤然失声,无论如何挣扎,也吐不出只言片语。言语既已不清,理政自然无从谈起。 卫琢日夜侍疾在侧,以彻查刺杀为由,理所当然地暂且暂掌大权。他不动声色,清理并更换了御前卫戍。至于贺昭仪和卫璟,他并未越庖代俎作出处置,反耗费颇多心思安抚惊魂未定的朝臣宫人,且赦免了部分从犯,以迅速平息恐慌。 卫琢本就声望高,文治武功朝中有目共睹,且素性温和,行事犹如春风化雨。而后,以韩氏为首的朝臣适时提出陛下病重,当立储以安天下,朝堂上下也逐渐形成共识,默认了卫琢作为新储君的地位。 御驾于情于理,都不可再滞留于外,不日便要启程回长安。 而官驿内政务堆积如山,直到入夜仍是灯火通明。是以,当卫琢提起要亲自去青蓬观接卫怜时,韩叙胸中那把无名火又烧了起来。 二人间的龃龉还没消,他深吸一口气,提醒卫琢:“八公主至今行踪不明,须得加紧搜寻。” 萧仰也在屋子里,察觉卫琢目光似乎若有若无扫向自己,而后听他说道:“着人继续找便是。我连夜赶去,很快便回来。” 韩叙将手中卷轴重重一合:“七公主未必肯随殿下回宫。” 萧仰被关了太久,说是从深山老林里才放出来也不为过,对卫怜的印象还停留在卫姹说的外室上。闻言不禁疑惑:“七公主不是早与陆家郎君定亲了么?还没完婚?” 这两人说话没一个中听的,卫琢原本心情畅快,此刻却面无表情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语罢他也懒得应付了,径直回了住处,特地换了身崭新的白袍,又于镜前自照片刻,总觉着身上还带着股淡淡血气,便唤宫人取来香,细细熏过衣袍。 当天夜里,卫琢寻了些缘由,领着人策马往琼州去了。 —— 青蓬观地处城郊,山上较琼州显然更冷些,幸而暂时还未落雪,否则卫怜身子娇弱,未必能承受得住。 卫琢到了观外,安插在此的暗卫悄然现身。虽说这些时日也有书信往来,仍是当面详述了许多卫怜在观中的日常琐碎。 听得妹妹学会了打火,天冷冻伤了手指,费神为狸狸那畜生做了新窝,又因穿得太厚实,摔了一跤也不无甚大碍,立时就爬了起来…… 卫琢微侧脸庞,听得极其专注,双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 距她越近,周身就如被暖阳细细熨过一遭,由里到外地妥帖了下来。 日夜不歇地周旋拼杀,在血水里反复滚打,卫琢也愈发想她想得心切。 想她细柔乌亮的发丝,含笑弯起的眉梢,及浸过水般的软糯话语。 她在眸中收束了整整一季的春色。 而他……想要收束她。 薛笺在观前遇上卫琢的时候,十分惊讶,纠结着是否要行礼。然而他只着寻常便袍,神色温和,问过路便自行去寻卫怜,并不曾多看她两眼。 卫琢屏退所有侍从,步履轻快,直至到了薛笺所说的小院子,才察觉卫怜并不在,料想是外出了。 他绕着小院缓缓踱了几圈,余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的石阶 ,便见一名蓝衣男子意气风发地朝此处走来。 卫琢眯了眯眼,主动迎上前去。 沈聿心情雀跃,背着书匣,怀中还揣着为卫怜备下的冻伤药膏。陡然被一个白袍男子拦住去路,不由一愣。 眼前人身着素净便服,墨发以竹簪轻束,一张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一双漆黑眼珠直直盯着他。 身形分明挺拔如白鹤,却莫名给人一种开屏孔雀之感…… 两人双双站在卫怜所住的小院子下,无声地互相审视了片刻。 “这位公子是来拜访何人?”眼前人先开了口,嗓音清润,语气也彬彬有礼。 沈聿直觉这人也是来寻卫怜的,想到自己出门前特意修整过仪容,还询问家仆是否称得上丰神俊朗,登时又挺直了腰背。 “我来寻怜妹妹。”沈聿被他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怜妹妹……”男子仿佛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片刻后,微弯的眼尾浮起一股浅淡笑意:“若阿怜是你妹妹——”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才悠悠然道:“那我便是你妹夫。” 第24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3 沈聿的确不知道卫怜的身份,却能粗略猜着几分。她生得娇美柔弱,又饱读诗书,定是富贵人家的娘子,许是家中变故才流落于此。 他找薛笺打听过,然而她说得含含糊糊,似是忌讳着什么。可沈聿做梦也想不到,像卫怜这般安安静静修行的女郎,竟平白无故冒出个夫君来! 他心神不安,再登阶时一不留神,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衣袍也全沾湿了,只得懊恼地回去换衣裳。 卫琢立在一旁,慢悠悠瞧着他离开。 他则在院外又等了许久。 直至快到晌午时分,山间漫起一层薄薄的雾霭。 一个头梳妙常髻、身着淡青夹袄的女子出现,正低头与旁人说着什么。 她发间簪着白玉莲花冠,头纱下是一张娇艳小巧的面庞,唇色红润,犹如初冬时节新绽出的红梅。 卫琢望过来时,卫怜正和犹春说着那场叛乱。她们身处道观,从旁人口中模糊听闻了此事,却并不晓得内情。 卫怜不经意一扭头,才瞧见一道熟悉身影,正朝自己而来。她愣了愣,连忙眨了眨眼,才确认眼前人当真是卫琢。 她几乎不假思索朝着皇兄跑去,怀里抱的花枝也盈盈乱颤,映着她忍不住泛红的眼圈。 卫琢总担心她跑起来会趔趄,下意识伸手想去抱她,可卫怜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扑进他怀里,而是在两步之外停住脚,站定了。 见到卫怜目露关切,细细打量着他,卫琢抬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快步上前,自行填上了卫怜与他刻意拉开的几步距离。 他俯下身,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双臂膀紧紧拥入怀中。 二人身量差得太多,卫怜腰身被环住,迫得她不得不仰起头。体温透过夹袄,熨烫着她,卫琢还一再收紧手臂,仿佛下一秒自己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卫怜被他箍得有些喘不过气。既已确信皇兄安然无恙,她努力想要退开,又抬手去推他。 这双手臂细弱,实际上使不出多少力气。可卫琢还是如她所愿,松了大半力道。 他俯下身子,眼角眉梢软软地弯着,目光凝视着卫怜,嗓音低柔。 “小妹,这些时日……我很想你。” 二人四目相望,卫怜瞧得清楚,皇兄是又见清减了。眼下还浮着两抹浅淡的青色,是前夜不曾睡好么? 她心中不禁发软,眼眶也跟着泛起热意。 —— 卫怜从前住在群玉殿,殿中陈设素净得很。一尊金猊香炉,几只小巧瓶插,床榻上放着宫人从前缝的布老虎,及她喜爱的书册画卷。 如今栖身的小屋,唯有桌上供着几枝红梅,清艳动人。除去日常所用,便是狸狸玩耍的线团,与几样逗弄猫儿的小物件了。 卫琢沉默打量了片刻,目光才垂下,落在妹妹通红的耳垂,和小小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十指纤细,却微微肿着。 他起身取过桌上的药膏,擦净了手,自然而然挨着她坐下。 床榻狭小,卫怜明知犹春就在外屋,可他一靠近,仍是忍不住地紧张。见卫琢抬手伸向她的耳朵,她下意识朝后躲,然而避无可避,只得抬手捂住自己的双耳,闷声道:“已经上过药了……” 话音未落,手便被卫琢拉下,不由分说地握在掌中。 他垂眸看她,掌心温热:“……那手呢?” 卫怜咬了咬下唇,尝试着缩回手。可他颀长的手指钳紧了,不容她乱动。 本就红透的耳朵,这下愈发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卫怜挣不开,只得试着劝解自己,不过是涂药罢了……这又有什么呢?从前皇兄连脖子、脚踝都帮她揉过。 她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背脊也不自觉挺直了,卫琢却无暇想这些。他细看过那冻伤处,微一敛眉:“你之前未用这药?” 卫怜闻言,不禁有些郁闷:“皇兄,这是你叫人送的吗?还有那些药草、吃食、用具……” 时不时就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外,不明就以的人,怕是要以为这小小道观闹鬼了。 卫琢看她一眼,指腹柔柔摩挲着她微凉的指节,似是涂药,又似是安抚,唇畔含着丝笑意,并不答话。 卫怜脸颊轰地一下滚烫起来,连身子也扭了扭,使劲将手往回缩。 恰在此时,屋门忽地响起,来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卫怜也终于抽回手,借故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去应门。 拉开门,却见沈聿站在外头,一见着自己,神色陡然变得十分复杂。 “怜……怜娘子。”他迟疑着唤了句。 卫怜还记得借书这事,这会儿却被他瞧得疑惑了起来:“沈郎君怎么了?” 沈聿少年心性,回去后一番冥思苦想,总归还是放心不下。这世道人面兽心之人不少,难保不是那男子图谋不轨,盯上了卫怜,是以换过衣裳,他又赶了回来,直言道:“我方才来此,在院外遇见一位身着白袍的男子,自称是、是你夫君,此事……可当真?” 说完后,他就见到卫怜的脸色变了。那双澄澈眼眸先是迷茫,旋即像被什么点燃了似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脸颊涨得通红。 “不是我夫君。”她声音微微发颤,却很快就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沈聿愣了一下,脸上颓色一扫而空,紧接着又板正了神色:“怜妹妹,此人四处污你名声,应当速速告知观主,便是报官也不为过,否则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卫怜此刻听见“妹妹”两个字就心烦得很,可沈聿专程来送东西给她,又什么内情也不知道,她强忍着心中羞恼,好不容易送走了他,这才攥着拳,一声不吭朝屋里走。 犹春从来没有见过卫怜这个样子,方才那些话她也听见了,此刻手足无措地望着,不敢跟进去。 卫怜闷着头走,直至撞上一面温热而高大的“墙”。她下意识捂住额头,也没有抬头去看眼前人,反而眼圈有些微微发热。 卫琢坐在屋里,自然也听清了沈聿那番话,还听见这人喊卫怜妹妹,心中不屑至极。然而见卫怜撞到他身上,愣着不动,还当她是撞疼了,忙又弯身去瞧她。 他刚抬起手,卫怜也开了口,极小声地哽咽:“天下间哪有像你这样做哥哥的……” “世间男子,多是人面兽心。”卫琢声音温和,耐心解释给她听,“越是殷勤,就越是别有用心。我自然要护着小妹,不能叫人骗了去……” 卫怜不作声,径自走回屋内坐下。她并非当真有多么生气,只是茫然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一夜的事情终究无法自欺欺人,她甚至忍不住想,倘若当时不曾起身,不曾去倒那杯茶水该有多好。 她垂着头,似乎听见卫琢轻轻叹了口气。片刻后,他在她跟前蹲下,柔声道:“小妹,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卫怜只得看了他一眼,心头犹如被他的话点起了一把火。 做错事情的人又不是她,分明是皇兄才对……她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皇兄应当已经猜到,又为何还 要问我?” 卫琢并未移开目光,而是微微仰起脸。一双眸子像是上等黑玉,映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缱绻情意。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约莫是精心熏染过,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无声无息将她笼罩,从发丝到指尖,无一处可逃…… 听见她的反问,卫琢一向都自诩行事果决,心上却罕见地掠过一丝悔意,随之而来的便是犹疑。 若他真说了什么,妹妹会否彻底疏远自己?如今话未挑明,以兄长之名留在此处,反而可进可退,若操之过急,只怕又会吓着她。 卫琢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今日来此,是接小妹回长安。其余的话……等返程的路上,再一件件说与你听。” 卫怜闻言十分惊愕,而后慢慢蹙起眉:“我不回去。”她顿了顿:“父皇旨意在上,不过才一月有余,皇兄难道要公然抗旨吗?” “我自有办法。” 卫怜仍是抗拒,反倒觉得皇兄像是疯魔了一般。 犹春在外听见两人争执的动静,欲言又止,直至被卫琢带着警告的眼风扫过,才远远回避开。 卫琢早料到会如此,他太了解妹妹,当即一言不发,俯身便将她打横抱起来,竟是打定了主意,直截了当就要带人走。 “不要!”身子陡然悬空,卫怜急得满脸通红,挣扎间鞋底在他衣袍上踢了好几下,双手更是用力推拒他。 二人的衣袖如同藤蔓纠缠在一处,她心中愈发气闷至极,短短几步路就动个不停。 他们难道不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吗?不是最亲近的亲人吗?为何皇兄不能永远只是皇兄?为何不能一如从前那般待她…… 卫怜的眼泪砸落在卫琢袖子上,像是绽开的小水花,烫得他一怔,只得放下卫怜。 卫怜抬手使劲抹掉眼泪,生平第一次带着怒意回视卫琢,随即跑回里屋,蹲下身从柜中翻出几卷东西,又冲回来,一把塞进卫琢手里。 卫琢接过以后,垂眸看了一眼。 ……竟是几卷《清静经》。 他抿紧唇,轻咳了一声,万般无奈地压低了嗓音:“小妹……” 卫怜吸了吸鼻子,眼圈通红:“时辰不早,我已是修行之人。即便我们是兄妹,你也不可在此久留。” 说着,她是当真羞恼到了极点,竟伸出手用力推他。 卫琢立在那儿,相较起卫怜那点儿蚍蜉撼树的力气,他就如一座巍然不动的玉山。 眼见妹妹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又要急哭了似的,卫琢闭了闭眼,抬手揉眉心,终究还是顺了她的心意。 他转身走出小屋,手中还万不得已,捏着卫怜塞的那几卷《清静经》。 —— 卫琢下山的时候面色极差,整个人面无表情,衣袍上还挂着拍不掉的脚印。向季匀交代完事情,连眼中都似乎冒着寒气。 他甚少如此,平日不论何事缠身,至少面上还能勉强维持着平静温和。是以季匀格外小心翼翼,退下时连脖子都仿佛缩短了一截,尽可能减少在殿下面前晃荡。 一行人寻了馆驿落脚,卫琢洗漱过后,静坐了半晌,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清静经》上。 他深吸一口气,竟当真按捺住性子,坐下来翻了几页。 只不过于他而言,这些经书从来都是不知所云。 卫琢蹙眉读了大半个时辰,心情愈发浮躁,终于扇灭烛火躺下。 他尽力了。 …… 当夜入梦也,春水暖人。 那本书册浮浮荡荡,被水卷得忽高忽落,书页翻飞。 而后,沉入了巫山深处。 第25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4 “这个一肚子谎话的坏东西!” 卫怜嗓音含怒,清丽的眸子里浮着几丝愠色,脸颊气得通红。 犹春还是头一回见她气恼成这样,甚至破天荒骂起了人。 “犹春,你为什么这般怕他!”卫怜并非是怪责的意思,而是有些不解,她早就察觉到了,犹春以前连卫璟也敢痛骂,何以一对上皇兄就谨慎得很。 “我……”犹春迟疑片刻:“四殿下也是为了公主好。公主生来就是金枝玉叶,不该留在这儿受苦。” “可是,我如此随他回去……”卫怜脸色逐渐苍白下去:“还是以公主的身份么?” 犹春如何不懂她的意思,此刻也再答不上话。 卫怜更低落了,她伏在榻上,纤长的眼睫揉得湿漉漉的,眼眸也泛着红晕,几近与那插瓶里的红梅一般颜色了。 故土难离……当真是她不想回长安吗? 当初的巫蛊之祸必定闹得极为惨烈,其实卫怜很是挂心贺之章。还有陆宴祈的腿,又好些了吗? 她紧接着想到盈娘,即使过去这样久,仍有一根细密的线,若有若无地缠在心尖上。 再渐渐地收紧。 卫怜忽然恨透了那个形容可憎的木匣子,她甚至想把埋匣子的人也一道埋在那棵秋海棠下。 这般胡思乱想片刻,她又直起身子,顾不得天色将晚,匆忙去寻薛笺和观主。 “公主何事这般着急?” 卫怜顿了顿,斩钉截铁道:“我要搬去观主隔壁住!” —— 卫怜当初算是被押送过来的,观主是薛笺的师父,又清楚她身份来历,对待公主是决计不敢马虎。 起先还担心着卫怜会闹出什么事端,若皇帝追究起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后来眼见她乖巧怜人,便也愈发地照拂她。 听闻卫怜住处竟有男子不断找上门,观主面色一沉,当即怒气冲冲,指派弟子去帮卫怜搬东西。 为了避着卫琢,卫怜甚至不再独自出行了,时常凑在观主身边,对待差事半点也不马虎。以至于一段时日下来,她在观主口中几乎成了薛笺的榜样。 薛笺上头还有几位师姐,其中一个与她不对付,两人时不时就闹腾一回,可薛笺又的确学不过人家,总气得牙痒痒。 卫琢再来寻卫怜,发觉她总窝在女冠堆里,埋着脑袋不看他。夜里又挨着观主住,连话也不同他说。 卫琢到底是名男子,行事多有不便,两人最后一回远远遇上,卫怜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扭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 从那次以后,卫怜再不曾见到皇兄。她后来才打听到御驾早回了长安,卫琢想必也随行离开了。 待得山上落下第一场大雪,她手上冻伤并未好转,十指反而肿胀得像是白萝卜。 从前在书中读到“开门雪满山”,也曾有过心驰神往。然而身处此境,寒气几乎将她的脑子冻僵,次日竟病倒了。 烧得最厉害时,卫怜恍惚瞧见窗下立着两只小耗子,穿着衣裳在说话。而她浑身的骨头缝都疼,时而出汗,时而发冷,一闭眼就光怪陆离做梦。 夜半时分,卫怜醒转过来,高热似乎退了。她口渴难耐,又想想犹春连日辛苦,还是忍了下来。 窗外有雪团坠在檐上,簌簌作响,如珠玉相触而碎。 周遭太静谧,她恍惚听着,竟生出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 卫怜慢慢翻了个身。 …… 半梦半醒间,她忽然听到一缕细微的声响。 门似乎悄悄然启开,一阵寒风卷入,又很快被隔断在外。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极轻,极缓。 她背对着门,只觉一道目光沉沉落在背上,停驻了许久,一动不动。 ……是犹春吗? 卫怜很想喝水,喉咙却堵了棉絮似的发不出声响,身子更是疲乏得很。 顷刻间,身后那人走近,而卫怜塞堵的鼻尖,也在此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似雪似檀,清寒入骨。 人在病中脑子迟缓,她正呆愣着,床榻便微微一沉,发顶已被一只算不得温热的手掌缓缓覆上。 卫怜浑身一个激灵,呼吸也跟着一滞,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拼命想要支着身子坐起来。 那只微凉的手掌摩挲着她的 头发,指尖仿佛正抚摸着某种珍稀的白瓷。 黑暗之中,有一道温热的鼻息轻轻贴近。 “小妹……为何要躲我?” 低柔的嗓音下,似乎压着些难以自控的东西,字字清晰。落在她耳中,敲得卫怜连灵魂也随之震颤了一下。 她终于得以坐起身,就着一缕冷月,看清了卫琢此刻的模样。 他眼下勾着一抹红,瞳仁外蒙了层水气,眼角却又微微弯着。 乍一对上这双眸,卫怜几乎生出种错觉,仿佛眼前伏着的,是一只餍足而癫狂的兽。 然而他眼白中密布血丝……又分明是个人。 卫怜方才快被吓疯了,此刻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惊愕卫琢竟会夜半乱闯进来,又为他这全然陌生的模样而隐隐发慌。 平生头一回,她似乎读不懂皇兄的神情了,更不知他想干什么。内心的惶惑与身体的不适,令她紧张得微微打着颤。 卫琢察觉到了。 他看着那双睁圆的杏眸终于近在咫尺。纵使入梦见过千回才回,又如何能与此刻的真切相较。 那条石阶,他反复登过整整四十五回,为何连远远望她一眼都艰难。 从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到如今袅袅婷婷的少女,妹妹又何曾这般躲过他。 此事若要追究下去—— 便是卫璟的错,是韩叙的错,是父皇的错,是那道圣旨的错。 是青蓬山的错,是道观的错,是这些女冠的错,更是那个胆大包天唤卫怜“怜妹妹”的假哥哥的错…… 就连这漫天神像,也大错特错! 错在不知好歹,错在有眼无珠。 错在枉受世人万千香火供奉,却生就一副腐朽无用的泥胎软骨,半点不知庇护垂怜他的妹妹。 不过几日,他心头所恨,又添上三百桩。 卫琢目光称得上是阴鸷,微微咬紧了牙。 卫怜被他盯得心中惶然,一头黑发凌乱地披在肩后,面颊因病而泛着红晕。她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至极的气声。 这声音好似一阵水雾,暂时浇熄了他胸口熊熊烧着的火。卫琢沉默地起身,脱下氅衣,将卫怜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才抱起她朝外走。 他只觉妹妹比从前更瘦,脚步也放得愈发快了。 卫怜身子发软,只剩小半张脸还露在外面,腾空的不安令她下意识攀住他的脖颈,最终只能虚弱地倚在他肩上。 薛笺和观主去哪儿了?还有犹春……狸狸…… 卫怜想得泪眼朦胧,揪扯着他的衣袖。 “莫要哭了。”卫琢低下头,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眼角,轻声道:“犹春和……狸狸在另外的车里,你安心养病便是。” 他动过要丢掉那只畜生的心思,且不止一回。然而妹妹既然喜爱它,或许他也应当试着,学一学如何爱屋及乌。 卫怜被抱出屋,门外火光通明,竟是数名守卫正手持火把,垂首静候。 她认出这些人身上的衣饰乃是宫中服制,惊愕之余,再联想到自己的身份,心中愈发觉得羞耻难过。 卫怜慌乱地挣了挣身子,想要下地自己走。她本是被打横抱着,忽然一使力,不知怎的,竟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肩背被卫琢稳稳扶着,腿弯亦被他另一只手托起,整个人就似坐在了他的臂上,脑袋甚至快要高过卫琢的发冠。 未能跳下来不说,反倒更引人侧目了。 瞧见卫怜先是愣神,继而恼怒地瞪着他,精神倒比方才略好上几分了。卫琢不由低笑了声,将她朝上托了托,好教她坐得更舒服些,这才交代手下撑伞跟随,以免她淋了雪。 迎着卫琢含笑的眼,卫怜心头更添烦闷,只能恹恹地伏回他肩头,不敢去看道旁面色肃然的守卫了。 —— 卫怜一被抱进马车,立即手脚并用朝内侧爬,而后闷声缩在角落,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毛毡。 这车架是卫琢特意备下的,宽敞有软榻不说,四处皆垂着厚实的帷幔,车壁内还镶了暖匣,生怕卫怜受半点寒气。 夜色沉沉,今晚怕是只能宿在车里了,皇兄该不会也…… 她正暗自心慌,就见卫琢施施然踏了进来。 “皇兄……你去别的车……”卫怜紧裹着氅衣不放,再开口时,嗓音嘶哑犹如破损的风箱。 卫琢瞧出她的不安,似有几分无奈:“我总不好与你的侍女整夜同车。”他顿了顿,侧头对车外吩咐道:“牵匹马来……” 话音未落,卫琢已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眼瞧着便要下去,卫怜心中挣扎不已,犹豫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叫住了他:“罢了。” 她身上还裹着卫琢的氅衣,他衣袍不算厚实,夜里骑马如何受得住? 卫琢闻言,眼角浮起一层浅淡的笑意,也不再装腔作势了,重又挨着卫怜坐下,将帷幔细致地垂好。 卫怜捧着杯盏,刚咽下两口茶水,便见卫琢身子一倾,手臂微抬似要碰她,下意识就朝后缩。 卫琢也是一怔,他只不过是想探身去取案上的折子…… 见她发丝乱蓬蓬地散着,额头都捂出了细汗,他索性探手取出把玉梳,轻扯了扯她裹得密不透风的氅衣:“车里暖和,捂得太严实了,届时再下车容易着凉。” 也不知是热病未愈还是过于紧张,卫怜身上出了不少汗。她看了卫琢一眼,见他目光温柔而关切,这才犹豫着脱了。 卫琢手中执着玉梳,卫怜却面露抵触。他手指紧了紧,嗓音低沉了几分:“小妹为何怕我?记得从前你头发散了,总要捧着梳子来寻我。现在……与过去并无不同。” “皇兄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卫怜喝过茶水,嗓子好受了些,哑声说道:“不是现在,也非以后。皇兄先前不是要娶虞家小姐么?即便这桩婚事成不了,可你总归要另娶贵女、开枝散叶……若再为我梳发描眉,恐怕会让将来的王妃不喜。” 卫琢微微偏过头,只疑惑道:“谁说我要娶妻了?” 卫怜被噎住,只得无奈地换了种说法:“可、可我已经长大了,总是要许人的。若是有了夫君……这般的亲昵,终究于理不合。” 她话中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再悄悄去瞟卫琢脸色,见他神情如常,甚至还微微颔首。卫怜心中正有些高兴,便再一次被他伸臂揽入怀中。 “小妹说得极是。”卫琢手上已经开始为她梳理长发。 卫怜只觉得脑袋好似被锤了一下,方才分明说得好好的,她全无防备,此刻又被圈在了臂弯里。 他指法轻巧灵活,比寻常侍女都要细致,未扯动她半根青丝,如呵护掌中珠玉。 “小妹稍后还要歇息,就不替你挽发了。”卫琢轻声解释,见卫怜板着脸不理睬,便轻轻扳过她的身子。 卫琢若有所思地垂下眸,道:“小妹纵是有了夫君又如何……世间唯有男女情爱,最是虚幻易变。一旦情薄,过往种种不过镜花水月,连陌生人都不如,着实是无趣。” 卫怜总觉得,他在话中意有所指。 她鬓边的几缕碎发被卫琢细致绾至耳后。见她不再乱动,他眯着笑眼,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可我和小妹,却与这世间旁人都不同。” “小妹不可沾酒,否则胸口会生红疹。不能食花生和蟹,否则嘴唇便会肿胀。小妹雷雨天总做噩梦,夜里醒来爱喝冷茶,夏日若是晒久了……”卫琢抬手在她额角摸了摸:“这儿便会胀痛。” 那只手随后动了动,并未触碰到她,衣袖带起些微的风,却令卫怜下意识绷紧了背。 她后腰有处软肉,极是怕痒痒。 卫琢低低一笑,每个字都 浸过春水似的柔,带着惑人的亲昵。 “我与小妹,互为世上至亲至近之人。什么夫君情人,都远不能及。” 卫怜睁大了眼。伴随着这番轻言细语,她察觉到了异样,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挣脱着往外爬。 见她反应激烈,卫琢怕她撞到车壁,伸手就想拉住卫怜。 卫怜愈发紧张,她未穿鞋履,脚上只剩一双罗袜,扭动着蹬了两下,胡乱中猛地踢中了他,硌得她脚趾都痛。 紧接着,她听见卫琢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拉着自己的手也陡然松开。 卫怜怔愣了一下,愕然地回过头—— 只见卫琢面色煞白,整个人躬着身,疼得额角青筋都跳了出来。 第26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5 卫怜年幼时曾被门槛绊倒,双/腿/间正正磕着硬处,痛得泪花直冒,蹲在地上动弹不得。这件事实在丢人,她谁也没告诉过,可至今都还记得那剧痛。 望见卫琢疼得眼尾泛红的样子,卫怜再迟钝也该明白,自己这是踢着了…… 她想问他还好不好,却又难以启齿,声音都有些发颤:“我不是有意的……” 卫琢身下好似被重锤猛砸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身子,连呼吸也滞住了,一张口只能倒吸冷气。 卫怜吓得又凑近他,手指触到他额上的冷汗,急道:“你带医士了吗?我去传人来……” 说着,她探身就想去车外喊人,却被卫琢一把拉住。他忍着痛,哑声道:“不必……我没事。” 卫怜吸了吸鼻子,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容马虎,脸涨得通红:“此事关乎……关乎子嗣,不能讳疾忌医的,要是……” 卫琢垂着眼不动,也没松手,忽然低声说了句:“我想过的。” 这话好生没头没尾,卫怜茫然地问他:“想过什么?” 卫琢并未回答,他缓过了点儿劲,低叹了口气,紧接着身子一软,像座倾颓而下的玉山,低低靠着她的肩。 卫怜双手撑在软垫上,下意识又想往后躲,耳边却听见卫琢虚弱道:“小妹,好痛……” 她心头一紧,到底没再动。 望着卫琢眼下挂着的两片青黑,卫怜犹豫了会儿,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 来时尚是炎炎盛夏,而今再从琼州向长安行去,山长水阔,冰凉的雪花在帘外窸窸窣窣落下,回首恍如一梦。 卫怜病了有一段日子。 起初精神不济,她在车上多是迷糊睡着,却也觉察出卫琢返回长安的心思颇为急切。不过是顾念她的身子,车驾才放得这般平稳,入夜也总要寻舒适的住处落脚。 起先,卫琢仍想抱着她上下车,卫怜却执意不肯。她只是病了,又不是断了腿。卫琢只好叫人寻来一双重台履,让她好生穿上。 车驾行过雍州,卫琢为粮草调配一事去接见当地功曹史。他一走,卫怜便跳下车去寻犹春,鞋履踏在雪中,轻轻踩了踩,便溅起细细的雪沫。 她披着榴红斗篷,下颌尖尖,整个人薄如枝梢上的新雪。 犹春望着卫怜挽成双垂髻的乌发,心中五味杂陈。如今除去夜里下榻与洗浴,其他事几乎都由卫琢亲手照料,她只需看好狸狸便是。 两人在道旁梅树下蹲着,卫怜拾了根细枝,垂头在雪地上随手勾画。 犹春看出她满腹心事,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曾告诉公主,待回了长安,日后……做何打算?” 一提这些,卫怜便苦恼得很,又实难启齿卫琢的种种行事,只摇了摇头:“宫中变故太多,我也不知道。” 卫琢已将贺家及卫姹之事告诉她了。卫怜错愕过后,便是止不住的难过与忧虑。贺氏族人多被问罪,幸好贺令仪已经嫁人,贺之章能保住性命,也算不错了。 至于叛乱中下落不明的卫姹……卫怜根本不敢深想。她攥了一把雪在手心紧紧捏住,低着头不吭声。 等到卫琢回来,一眼便望见了那道蹲在梅树下的身影。 卫怜仍在小声与犹春嘀咕,谁都未曾留意身后有人靠近。 “父皇……情况不太好,似乎认不清人了。” 卫怜早已经死心,而父皇这回病重,也并未传人来召她回去。或许早忘了还有她这个女儿,也或许根本不打算再认她。 犹春闷不吭声,心中那句大逆不道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卫怜心里还是忍不住地发苦,她在这世上真的没有几个亲人了,唯有二姐姐与皇兄而已。 “小妹。” 陡然听见卫琢唤她,卫怜来不及丢掉手中的雪团,慌忙把手藏入袖子里。 卫琢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卫怜手上冻伤才好些,他一直是不许她玩雪的。 卫怜自觉心虚,提着裙子就往车上跑。 “跑什么?”卫琢见她还不丢雪,快步跟上,伸手就要去拉她。 卫怜不愿在人前与他拉扯,下意识跑得更急,谁知脚下忽地一绊,连手中雪团也摔飞出去。 道旁守卫不少,还有刚送卫琢出来的几名官员,他们不认得卫怜,只瞧见一个红衣小姑娘直直摔扑在雪中,都愣了愣。 卫怜穿得厚,倒也不大痛,刚撑起半个身子,便被沉着脸的卫琢一把扶起。他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手上的雪水。 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拉着手,卫怜更觉丢人极了,一抽手便转身爬上马车。 众人顿时瞧得目瞪口呆。 素日不近女色的四殿下,竟被一个小姑娘公然甩了脸色? 卫琢倒是神色如常,只默不作声地跟着。待上了车,才开口道:“走路怎的总是这般冒失?” 卫怜裙裾沾了点儿雪,她怕卫琢又来代劳,遂自己先低头拍了去,才小声抱怨道:“是皇兄在后头追我,我才摔的……”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愣了愣,心中掠过一丝黯然。早该习惯兄长的管束了,可换作从前……她未必会逃。 卫怜想起了狸狸常玩的那只线团。一旦松脱过一次,不论她再如何试图绕回去,线与线之间,缠绕的方式终究还是变了。 “小妹方才滚那雪团做什么?”卫琢瞧出她神色低落,温声道:“是想堆雪人么?” 卫怜心头仍想着回长安的事,只顺着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犹春刚推开房门,便是一声低呼:“呀,这是谁堆的?” 卫怜闻声探出头,只见庭前松软的积雪之上,赫然立着一座小雪人。 脑袋圆圆,胖乎乎的小短腿。 卫怜心念微微一动,犹春已蹙眉道:“这堆的是个什么……” 恰逢两名惯常来接她们的侍卫走近,其中一个瞧见了,忍不住噗嗤笑道:“瞧着怎么像头猪……” 几人说话间,卫琢正领着季匀走进来。 卫琢耳尖,当即脚下一顿,面无表情地对季匀道:“赶他们出去。” 卫怜倒被逗笑了,扭头朝侍卫莞尔:“不是猪,这堆的是狸狸呢。不过……”她眼波又转回那雪人,小声嘀咕:“狸狸当真有这么胖吗?” 季匀抬脚正要走上前,卫琢望见卫怜笑盈盈的模样,又低声将他喊住。 “……罢了。” —— 一行人抵达长安的时候,已是深夜。 宫墙下冬雪仍未消融,宫灯的光晕连绵蜿蜒,仿佛没有尽头。 宫门早已落锁,马车本该停于阙楼之下,此刻却径直驶向值守的卫兵。为首的卫尉认出了车驾制式,刚要上前,厚重的帘帷忽然被掀开一道细缝。 一只玉白的手从帘内伸出,略微一抬,制止了他。卫尉当即噤声,伏身跪拜,旋即挥手示意手下速开宫门。 车轮缓缓轧过陶砖。车厢内,卫怜蜷在软榻上,睡得正酣沉。 连日奔波,难免会有在车上过夜之时。卫琢命人备了特 制软枕,免得妹妹夜里被磕醒。他自己则并无睡意,借着一旁微弱的光线翻了翻文书,目光不时落回卫怜安宁的眉眼,及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身子。 他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个冬夜。 卫怜病得厉害,可彼时他已在宫外建府,入夜后不得留于宫中。 这道朱墙……如巨蛇,如长龙,将两人彻底隔开。除去天子,谁也无法擅启这道门。 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念头闪过,卫琢掌心也随之隐隐发烫。 他垂下眸,望向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随即又翻转过来,掌心朝上。 仿佛从今往后,无论是想紧握之物,亦或想弃绝之物,皆在他股掌之中。 守护怜惜,生杀予夺,这感觉着实美妙。 卫怜被叫醒,是卫琢轻拍了拍她:“小妹,我们到了。” 她睡眼朦胧地爬起来,任由卫琢给她系好披风,直到下了车,夜风一激,才发觉他们身处皇城东侧的桂宫。 卫怜从前是来过的,只是这座宫殿空置已久,如今……终是有人入住了。 “恭喜皇兄。”她沉默一会儿,才轻声说道。 卫怜算不上太惊讶,她心底隐约猜到了。 卫琢抬起头,扫了眼牌匾上所书“桂宫”二字,眉眼漾开了一抹悠然笑意,带着卫怜往内走:“此处全是我的心腹……” “我想回群玉殿。”卫怜没有动,手在披风里攥紧了绒毛。 桂宫即是东宫,父皇尚在,此处便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居所,她不该出现在这儿。 卫琢心情颇好,含笑道:“群玉殿终是冷僻了些,等过段日子,你惯用的宫人与物件,自会慢慢搬出来。” “那我日后还能不能出这桂宫?” 卫怜心中沉甸甸的,她回到长安,说是抗旨不尊也不为过,难不成以后都要缩在此处吗? 见她面色发白,卫琢拉起她的手:“自然可以,小妹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语气笃定而温和,卫怜却愈发确定心中的猜想,沉默着随他走进一处侧殿。 殿中红炉暖阁,融融如春日,窗下置有一尊金猊香炉,正吐纳着袅袅香雾。陈设显然是为她精心布置过,仿佛就等着主人回来。 卫怜心头掠过一丝警惕,目光不由自主看了看卫琢。他微微侧过脸,目露无奈。 紧接着,一团毛茸茸的小家伙从角落窜出,拿脑袋去顶卫怜的鞋尖。 见到狸狸,卫怜才露出笑容。犹春也从内殿快步迎出,替她解下披风:“公主累着了吧?” 在卫怜心中,相较起空阔华美的殿阁,犹春与狸狸才算是她的家。此刻心神一松,便只余下沉沉疲乏,揉了揉狸狸的脑袋,就跟着犹春去沐浴了。 夜已三更,卫琢也已梳洗过。然而临睡之前,他重又披衣而起,放轻步子走入殿里。 透过朦胧的纱幔,豆灯勾勒着被子里窝起的小鼓包。 瞧不见脸,只微微地起伏着。 犹春听见动静,正欲上前,卫琢却略一摆手,又看了眼榻上睡着的人,才转身离开。 第27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1 翌日晨光熹微,卫怜刚一睁眼,殿内侍婢纷纷围上前侍奉。 群玉殿何曾有过这般多人,更何况她才从观中回来,十分不自在,忙又将众人屏退下去。 洗漱过后,卫怜正蹲在地上看狸狸吃肉,宫人就端了早膳进来。 “怎的还有汤圆?”卫怜寻思离元宵还早着呢,随口问了一句。 宫人答道:“是殿下特意嘱咐兰姑姑做的。” 话音刚落,兰若就被引入殿中,向她俯身一礼。 卫怜欢喜地去扶她,兰若气色瞧上去比从前守陵时好得多,只是此刻神色迟疑,瞧得卫怜心中疑惑。 还不等问询,便听她道:“奴婢有一桩旧事,要与七殿下说。” 殿中宫人随即默不吭声退下。 卫怜一愣,没有当即应答,而是慢慢松开手,回到椅子上坐下。 兰若是皇兄的人,又特意做了儿时的汤圆,然而这般口吻,无法令卫怜不多想。 “兰姑姑不妨直说。” 兰若神色凝重,咬了咬牙:“公主应当听说过我们娘娘的身世来历。” 伴随着她的话,卫怜眼前浮起一张貌美不似凡间人,却异常苍白的脸。 记忆中的冯母妃,时常带着年幼的皇兄,垂头躲在人后,神色惶惶如同惊弓之鸟,少言寡语。 冯母妃是二嫁之身,这事在宫里算不得秘密。父皇登基前手足相残,在敌帐中对敌将首领的爱妾见之难忘。而冯姬当夜便甘心委身,不久后更是怀有身孕。 也正因如此,宫中人提起她,总是暗暗带着丝鄙夷。 兰若走到卫怜跟前跪了下来,嗓音压得低极,声音发颤:“殿、殿下他……”她深吸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殿下并非是陛下骨肉,而是……将军的遗腹子。” 此话不异于平地惊雷,轰得卫怜浑身一僵,立刻白着脸打断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奴婢知道。”兰若望着卫怜苍白的唇,话中是万般无奈:“殿下他……并非是公主想的那样。” “奴婢离宫在外,却也晓得殿下从前在昭仪宫中,日子并不好过。”兰若不知想起了什么,言辞愈发恳切:“公主与殿下互相扶持着长大,殿下是真心爱护公主。或许偶有做得不当之处,还请公主万勿与殿下生分,莫要伤了他的心。” 卫怜脑子里的弦紧紧绷着,惊愕之余,回忆又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容不得她忘却分毫。 她的心本就软得过分,对待皇兄就更是了。此刻眼睫颤了又颤,半晌才问道:“此事还有谁知晓?” 兰若答得毫不犹豫:“如今除去殿下,惟有公主知、奴婢知。” 卫怜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盏,谁料心神不安之下,杯盏脱手跌落,摔成了碎块。 她手足无措地想去拾捡,守在外头的犹春听见动静,先一步跑进来,焦急问道:“公主手没伤着吧?” 卫怜摇摇头,出神地坐着,望着犹春清理那些碎瓷,四散的细小碎片却一时难以扫净。 说不上为何,卫怜鬼使神差想起了皇兄哄骗沈聿的话。及那夜大雪,他眼眸里丝丝缕缕的血丝。 红而阴鸷,像是缠绕于暗处的毒蛇。 这十年间,卫琢并未骗过她。她也绝不相信,他会拿生母的清誉来欺哄人,仅仅只是为了让她相信,他们兄妹二人并无血缘之亲。 她不该怀疑他,卫怜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卫琢不至于如此,也不该如此。 卫怜手指紧攥着衣袖,指甲也慢慢掐进了肉里。 —— 回到长安这两日,卫琢忙得脚不沾地。 卫尉与执金吾的人事调整尚未理顺,外藩与边军也需时刻留神,各项祭仪更是重中之重。 九卿重臣里安插的人手已经不少,倒是先皇后的母族,仗着卫琮嫡出的身份不肯归附。只是卫琮太过无用,自从卫姹失踪,竟一病不起,伤心得床都下不了。 从兰若那儿得知卫怜的反应时,卫琢正守在父皇寝殿外。 他指节屈起,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长睫低垂挡住了目光,默然不语。 待得暮色四合,卫琢以道士祈福祛病之名,清肃了大宁宫碍眼的人。 “去带公主过来。”他吩咐手下。 他们尚未到长安,卫怜便对卫琢说,想来见父皇一面。 卫琢那时微微蹙眉。见面并非难事,他只是以为,妹妹早已不将龙椅上的人视作父亲了。 卫怜大约明白卫琢的心思,然而她心中横着些话,即使是为了母妃,也想再问上一问。 料峭寒风卷着碎雪朝廊下灌,一阵紧过一阵,吹得卫怜裙衫猎猎翻飞。 跟随宫人来到大宁宫前,她心中也愈发明镜似的。皇兄如今大权在握,父皇的病情,恐怕也比她所料更为严重,否则……自己断无可能这般堂而皇之踏入。 殿中高悬着厚重的帷幔,宫人层层掀开,一股腐朽的药味儿扑面袭来。恍惚之中,她似步入了一间陈旧败坏的殿阁,案头几盏昏灯,死气沉沉地燃着。 卫怜来到龙榻前,许久未见的父皇形销骨 立,昏昏睡着。 她心头一酸,目光落在榻上。 “父皇身边为何放有两根拐杖?”卫怜压低声音询问。 宫人嗫嚅回禀:“陛下有时苏醒,总要抓握物件朝空中扑打……不然便会发怒的。” 两人茫然对视,宫人也不知父皇究竟要打什么。 卫怜在榻边坐下,眼见宫人端水奉药,来回穿梭忙碌,却仍像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如同阴阳界碑,早将生与死隔开。 父皇面色泛青,唇边生着红疮,嘴角已见溃烂。卫怜盯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蓦地,他似有所感,眼皮颤动着露出浑浊眼白,直勾勾地看着卫怜,而后嘴唇翕动了几下。 卫怜依稀辨出唇形,似乎是在唤……“怜怜”? 一如她幼年时那样。 这猜想让卫怜簌簌直落泪,心中悲痛,也忽地掀起一股怨愤:“父皇!当年母妃病重,你为何整整一年不曾踏入她宫门一步?母妃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他们也曾有过恩爱情浓的岁月,卫怜记忆犹新,便是卫瑛也不止一回地提及。而母妃直至弥留,仍记挂着命宫女去折紫藤花,轻轻置在榻旁那支小小插瓶里。 卫怜见到他此刻的模样,雪雁也好,巫蛊也罢,她都不再怨恨了。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人间至苦莫过于生离死别,母妃从未犯下大错,又何至于惹父皇厌弃至此。 从前的她不敢去问,父皇如今却分明已近弥留之际。 自己的问题,永远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 卫琢等在暖阁内,并不打扰卫怜。 直到她情绪平复些,才温声安抚一番,又叮嘱宫人送她回去。 卫怜想到兰若说的那番话,心里更乱了,低着头不吭声。 宫人们侍立在外,眼见卫琢又走入殿中,命人将折子送进去。 人人嘴上不言,却都心知肚明,老皇帝已是油尽灯枯了。即将继承帝位的新君事务繁重,即便如此,仍时常守在父皇的病榻下。 小宫女想到此处,悄然走到书案前,轻轻多添了一盏灯。 卫琢听见动静,抬眼看了看他。 柔和的光晕下,他神色宁静,光看面容高洁又隽雅,眼睛漆黑如墨。 宫女脸颊微微一红,垂首退了下去。 卫琢起身,走向皇帝惯用的宝柜前,拎出一只玉镶边葫芦。而后转回榻旁,指尖一拨,几粒丹药便稳稳落入掌心。 再俯身端详,榻上皇帝形容枯槁,气味如煮熟的腐烂西瓜,绝无美妙可言。 卫琢随即揪住龙袍后襟,提溜死猫似的将人拎起些许,另一只手则钳住下颌,指尖捏着丹药便往里塞。紧接着,他抬手在皇帝咽喉处一下、又一下地重重锤打,迫得喉结艰难滚动,咽下丹药。 如此反复十数次,皇帝一阵抽搐,瘫软下去。 卫琢这才拭净手指,面色如常地坐回书案后。 —— 三日后,老皇帝于大雪茫茫的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宫墙内外悬起了白幡,哭声响遍宫闱,百官也依循古制,分批入宫哭拜。 七公主一身缟素,发间簪钗尽褪,微红的眼眶衬得她哀婉清冷,引得众人惊诧之余,目光一时难以移开。 御史处不久传出消息,公主乃是先帝病中思念,才由近侍接回,自然无人能置喙什么。 七公主尚未成婚,从前倒是无人操心这闲事。可她与新君亲厚,如今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动了心思又暗中权衡者不在少数。 卫怜沉浸在哀痛之中,全无心思理会种种目光。 她在前往丧仪的路上,偶然遇上一位青年官员。那人向她施过礼,轻声道:“望殿下节哀顺变……多加餐饭。” 卫怜后来才知,此人就是魏衍。她曾十分期盼着见他,如今见与不见……也无甚要紧了。 国丧期内,公主只得守在内帷,卫琢却须居庐守丧,受百官谒拜,一刻也抽身不得。灵堂之上,他遥望卫怜一动不动的侧影,至多也不过片刻,便不能再看。 大殓仪式结束,卫怜疲惫不堪,回去草草洗漱完,便躺下了。 她夜里睡得不大安稳,朦胧中被一声冬雷惊醒,身子一颤,残存的睡意潮水般消退。 这一年的天象万分古怪,连带着宫中古怪事也层出不穷。模模糊糊地,她又想到父皇那两根拐杖,及那张枯瘦浑浊的面容。 卫怜至今都记得,母妃临终前望着窗外,含糊不清直喊“阿娘”,说阿娘来接她了。那父皇又是看见了什么?他想打什么?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又一道闪电劈下,映得窗外草木也如摇曳的鬼影。卫怜的后颈忽地一凉,像被人吹了口气,寒毛直竖。她想去外面找犹春,身子却僵着,不敢探出头。 门先一步被推开了,脚步声轻而急促。黑洞洞的被窝被掀开一小道缝,微凉的空气裹着一丝熟悉的冷香扑到她脸上,又与从前有些不同了,闻起来像是龙涎香。 卫怜闷得发丝都是汗,却浑然不觉。她脑袋被卫琢捞了起来,又隔着被子被他环住。 犹春睡在外间,连日操劳让她睡得很沉,方才惊醒,刚想去瞧公主,便见卫琢快步走了进来。 此刻立在殿门外,她瞧见卫怜蜷在他怀里,身上裹着被子,垂落的青丝随着抽泣一颤一颤的。 “取些热水来。”卫琢吩咐道。 卫怜眼眶湿漉漉的,心里也觉自己软弱,可眼下就是没法子推开他。这些日子积压的心慌难过翻涌而上,眼泪滴滴答答,染湿了他肩上的衣料。 浸了水的素帕温热又柔软,逐一拭过卫怜的额头、脸颊,直至唇角。 她抽噎渐止,攥住了卫琢握着帕子的那只手,沉默许久,才问他:“皇兄,十三弟呢?” 卫怜眸中还蒙着水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卫琢一怔,随即笑了笑,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十三弟偶尔染上了风寒,想来是乳母不够尽心。我已调了妥帖的人过去,小妹担心什么?” 父皇生前的心思昭然若揭,忌惮着他日渐长成的儿女。就如光华渐盛的明珠玉器,愈发衬出自身的迟暮衰败,又怎及幼子懵懂无知,天然地依赖他。 时至今日,再去探究父皇属意于谁,已然毫无意义。可……这不到两岁的幼子,当真能在深宫之中活下来吗?更何况……卫琢的血脉…… “父皇从前是最疼爱十三弟的,他年纪还太小……” “小妹为何总是担心别人?”卫琢沉默了一瞬,才淡淡开口:“若说疼爱,倒也未必。父皇生前招揽了几个妖道,术法需以幼子之血温养己身,以期祛病延年罢了。” 卫怜不敢置信,低头无措地说:“怎么会这样?”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幼子无辜。看在十三弟与我们一般,父母都不在人世,请皇兄……多照料他几分吧。” 卫琢眼睛微微弯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并未立即回答。直至卫怜攥他攥得更紧,才轻声说:“好。” “皇兄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骗人。”卫怜小声道。 “我不骗小妹。” 卫怜被他盯着,鼻尖忽地一酸。直觉他此话,并非单指眼前这桩事。 她闷了许久,才再次开口:“你骗了沈聿。” 卫琢不急也不缓,微微笑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我不骗小妹。” ———————————————————————————————————————————————————— 第28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2 不知何时,雷声已经停歇了。 昏暗的寝殿内,卫琢双眸隐隐发亮,定定看向她。 卫怜恍惚着,想起这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岁月犹如轻快的夜风,从她身上带走了许多,也留下了许多。 去与留之间,总有些东西应当隽永如故。 “兰若的话,我听见了。” 卫怜忽地倾身,如幼时般紧紧抱住他,眼中渐渐漫上泪光:“有血缘如何,没有血缘又如何?难道我们过往的感情就不是情分了吗?我与你,还有二姐姐,没有什么心事是不能说,也没有什么吃食是不可以分享。你如今当了皇帝,再无人能再欺负我们……你应当将‘那个身份’忘了,永远都别再提起。”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无论如何……你始终是我兄长。也请,像从前一般待我就好。” 卫琢几乎记不清有多久了,卫怜总爱回避着他。此刻主动提及兰若,他心头涌起狂喜,脑海翻出无数念头,只待将过往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她。 然而卫怜偏偏什么也不问,只是这样抱着他。 他嘴唇微动,盯着她眼下盈盈泪意,想俯身吻住这片潮湿。 可终究只是静静盯着她。 “……我努力过了。” 他声音很轻:“不止一次。” 是百次、千次,和万万次。 卫怜伏在他肩上,身子轻轻地一颤。 —— 翌日清晨,雪后的天光透亮。 庭中那两株红梅,枝条被积雪压得沉甸甸往下坠,风一拂过,便颤颤抖落些许。 卫怜默然在窗前站了会儿,正要出门,少府的宫人先一步来了,手里提着一对鸟笼,外面还覆着厚厚的绒布。 她愣了一下,待宫人掀开布,才看清笼中竟关着春宴上的那双雪雁。 这着实是意外之喜,卫怜伸手摸了摸它们的羽毛,宫人在旁解释,这双雁当初是卫琢设法保了下来,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卫怜想到贺之章,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犹豫片刻后,还是吩咐道:“找人好生照料着吧。” 外面天寒地冻的,它们又能去哪儿呢? 翱翔蓝天固然自在,可稍有不慎便会遭遇风波。倒不如暂且锁入这金笼,虽失了自由,却至少能安稳厮守、再不分离。 卫怜很快带着犹春出了殿门,往东华门走时,察觉有宫女悄然跟在后面,便回身对她道:“你不用跟着我。” 她语气坚持,宫女只得退下。 卫怜也是昨晚才得知,贺之章至今还被关在廷尉里。整个贺家都被那块小小木牌牵连,父皇还未处置完,便驾崩了,贺昭仪也同样被锁回了披香殿。 皇兄答应了她,绝不会伤他的性命。可卫怜心里放不下,即使地上积雪深厚,仍是一大早便出来了。皇兄很快就要正式登基,她身份也不同于从前,不论是宫人还是朝臣,待她都比往日恭敬太多。她此时露面去探问,也好知晓他究竟如何了。 听见身后又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卫怜有些不悦,回头看去,却并非是皇兄的人。 “七殿下!”那宫女扑通跪倒,咚咚直磕头。 卫怜吓了一跳,让犹春扶她起来:“你是哪个宫里的?这是做什么?” 宫女不肯起身,只说道:“披香殿的娘娘有要紧事,想请殿下过去一趟。” “大胆!”犹春立刻斥住她,随后急急劝卫怜:“贺昭仪是戴罪之身,公主万不可去。” “事关贺二公子的性命!”宫女语气绝望,又道:“和……戚美人生前之事。” 卫怜一愣,过了会儿才迟疑道:“……我母妃?” 宫女慌忙点头。 —— 披香殿外有侍卫把守,最后卫怜还是换了衣裙,脸上抹了些东西,才提着食盒混进去。 她摸了摸胸口,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 若只是事关贺之章,卫怜未必会冒险,她心里已经有了救他的主意。然而听见戚美人,她便无法置之不管了。这后宫里的女子,大多命不长,和她母妃相熟的没有几个,姜婕妤生前不知情,而贺昭仪那时正得宠,知道些什么也不奇怪。 见卫怜穿着宫女的衣裳走进来,贺昭仪并不讶异,唇角反而勾起一抹笑。 在这披香殿暗无天日地关着,周遭总如死了般安静。所幸国丧的哭声天下皆闻,她终究活得比那老东西久。如今这一刻,也不枉她多年苦心经营,即便这大梁江山换了主,仍有人甘愿为贺家卖命。 殿内并未点烛火,贺昭仪的表情看不真切,显得有些诡异。她发髻梳得极整齐,可两鬓已有了斑斑白发。 “贺母妃……”卫怜像过去一般,行了礼。 出乎她意料的是,贺昭仪身子一颤,竟扑通跪了下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请七公主救本宫的侄儿,否则他性命不保。” 卫怜哪受得起这种大礼,慌忙去扶:“贺母妃别这样,我已经求过皇兄,贺二公子不会有事。” 见她不动,卫怜心中也不好受,如实说道:“我和他是朋友……和贺姐姐也是。即便贺母妃不说,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贺昭仪被她搀着,只觉得这双手臂细弱无力,整个人站在跟前也好似娇嫩的□□,风一吹便会倒。她从前最瞧不上这样的人,如今却不得不跪地相求。 然而卫怜眼神干净,只是无措地想扶她起来,半丝轻慢也不曾有。 贺昭仪一直想不通……像卫琢这样的人,怎就独独要百般维护卫怜……兴许正因着他自己一身阴暗,才拼命想守着这个永远不沾污浊的妹妹。 卫怜好不容易扶着贺昭仪起身,刚想开口问,便听她道:“你母妃的事……”她看了卫怜一眼:“你救了我侄儿,他自会亲口告知你。” 饶是卫怜脾性好,被这么要挟,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见她蹙眉不语,贺昭仪又道:“公主可还记得姜沛?” 想到此人,卫怜心里不大自在,紧接着便听她说:“叛乱那日,一满车的人,独独他惨死,双手都叫人碾成了肉酱。” 贺昭仪眼眶逐渐变得赤红。 她醒悟得太迟,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就如同在披香殿豢养了一条毒蛇,再日渐被长成的巨蟒所缠绕、吞食。如今想来,只怕从赵美人死时起,她就越陷越深!巫蛊一祸,兴许是老东西糊涂了,可与卫琢又怎能全然撇开干系? 卫怜怔怔听着,没抓住贺昭仪话里的意思。 “你父皇死后,我那孝顺的好养子,带了几名侍卫闯进来……侮辱本宫。”她咬着牙,声音发颤:“公主就不曾想过,你那未婚夫为何会出事?宫中的马具,岂是说坏就坏,怎就偏偏如此凑巧?” 她愈发声嘶力竭:“你皇兄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十年母子情分,他害璟儿,折磨我,如今还要斩草除根……” 卫怜被这连番的哭喊震得晃了晃,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摁进了雪水里。她下意识想为皇兄分辨,却被贺昭仪癫狂的眼睛死死钉在原地,半晌才惨白着脸道:“皇兄……他为何要如此?是不是有……” 贺昭仪扯出抹阴冷的笑:“公主记住这些话。”她眼中慢慢落下泪来:“璟儿是不中用……贺家也只剩我侄儿了。” 不等卫怜应声,贺昭仪恍惚着踱了两步,喃喃自语:“璟儿从前是多乖的孩子啊……我生下他的时候……” 她念叨着,毫无预兆地,猛然朝墙壁恶狠狠撞去。 卫怜下意识闭上眼,耳边只听“砰”一声闷响—— 有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唇边。 再睁眼时,猩红的血花在墙上炸开。还混着些许灰白,缓缓地往下淌。 —— 温室殿中,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书案上堆着不少奏疏,卫琢颀长的腿交叠着,神情闲适悠远,指尖漫不经心翻了两翻:“礼部呈上来的章程,你们都看过了。” 韩叙一身素净青衫,发髻一丝不苟,沉声道:“祭天一项,俭省有余而威仪不足,未免失之妥当。” 萧仰听得皱眉:“你怎和那帮老酸儒一般,讲究这些花团锦簇的场面……” 话音未落,有宫人悄步上前,低声向卫琢禀报着什么。 与此同时,殿外猛地响起一阵喧嚣。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处闹事?”萧仰长眉一挑,话还未说完,就 见卫琢霍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七殿下,此处不可擅闯啊!”宫人在外苦劝。 遥遥望见卫怜一身宫女装束,连披风也未裹,怔怔地站在雪里,卫琢面色骤沉,脚步也愈发快。 方才宫人来报披香殿之事,他便后悔未能早些将人杀了。 卫琢屏退行礼的宫人,走近才看到卫怜眼圈通红,直直盯着他,指尖攥得发白,裙下露出的鞋尖也浸湿了。 他心中一软,细细端详着她神色,伸手想引她进殿,卫怜却沉默着退后了半步。 “皇兄。”她神色出奇地平静,声音轻如落雪:“你……可有带着侍卫,去欺辱贺母妃?” 卫琢紧抿着唇,不愿这等龌龊事脏了她耳朵。他自己回想,亦觉恶心作呕,且最终也并未真的做出什么。 “小妹,此事另有原因。”他长眉紧蹙,看不得卫怜就这般站在雪里挨冻。 可紧接着,她又问道:“陆哥哥坠马,是不是你做的?” 卫琢伸出的手,忽地一僵。 卫怜捕捉到他眸底一闪而过的阴鸷,瞬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在卫琢再次想来牵她时,猛然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 往日最是温吞的人,此刻怒极了,力道竟也打得卫琢偏过脸去,束起的墨发散开两缕,凌乱垂在耳侧。 韩叙与萧仰听得动静不对,紧随卫琢出殿,恰巧见到了这一幕。宫人都吓得不敢抬头,萧仰却是直性子,震惊过后,怒不可遏走上前:“此人是疯了不成!” “我劝你三思而行。”韩叙认出卫怜,冷声警告他。 萧仰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简直觉得荒谬万分,上去就要把这宫女拖下去。 走近了才见到宫女紧攥着拳,眼中怒火滔天。而卫琢挨了这一掌,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察觉到萧仰愣在一旁,冷冷扫了他一眼。 “滚下去。” 萧仰便是再愣,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当即闭嘴退后,大步追上正朝外走的韩叙,仍是惊愕不已:“那宫女什么来头?陛下……宠幸宫女了?” “并非是宫女。”韩叙冷冷一笑,他是不可能再管卫琢的事了,却终归忍不住,又吐出一句:“色令智昏,不过如此。” 萧仰闻言愈发惊愕,嘴巴都合不拢了。 屏退所有人后,卫琢忍下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俯身将卫怜打横抱起,大步往温室殿走。 卫怜力气不及他,气得脸颊通红,也不再觉得冷了,挣扎着刚要抬手,便听卫琢开了口,嗓音微哑: “进殿再打。” 第29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3 帷幔低低垂着,窗外化雪的嘀嗒声隐约传来,却难以打破此刻殿中冻住般的沉默。 卫怜被稳稳放在里间一处软榻上,裙角湿漉漉地摊开,犹如被雨水打落的木芙蓉。 卫琢几乎是半跪在她脚边。他皮肤生得白,卫怜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一时难以从那高肿的红痕上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命宫人取来簇新的鞋袜,面上瞧不出愠色。 见他拎着鞋袜走近,卫怜缩回了脚,声音有些飘,像是在做梦:“为什么?” 皇权更迭,必然会沾血。她当然明白皇兄不可能还是幼时的样子,也正因如此,才能护住自己。可她有时也忘了…… 这爱意本就是一体两面、光暗相伴。 爱也由他,恶也由他。 卫琢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轻声道:“他欺负小妹了。” “可他罪不至死!”卫怜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我和陆哥哥自幼相识,就算……就算他爱上了旁人,难道就该死吗?” “他与旁的女子有了瓜葛,成了污浊之人,便等同于背弃小妹,我自然不能轻饶。” 他神色很淡,清隽的眉目却无端显得凌厉。 语罢,卫琢伸手去握她的脚。卫怜缩得更快,可他却不纵着她了,手掌如同铁钳,不由分说就牢牢攥住了她的脚踝。 脚踝被抓住的触觉,猛然令她想到许久前的那场梦。激愤与恐惧同时催化,她身子发抖,劈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你还敢唤我小妹?”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上下再无半分柔顺,眼睛通红地瞪他:“女子的脚,男子怎可轻易触碰?你若是我兄长,岂能跪在此处,做这等孟浪之举!” 卫琢的脸又一次被打偏过去。且这一掌扇到唇角,很快就渗出了血丝。 他死死抓住榻沿,手背青筋凸起,散落的发丝掩住了目光。 卫怜只能望见他脸上那片红肿,手指竟下意识想抽帕子为他擦,顿时握紧了拳头。 卫琢沉默半晌,才慢慢拭去嘴边的血,动了动唇,吐出二字。 “……阿怜。” 卫怜颤了颤,一字一句道:“兄长就该是兄长的样子……我们一起长大,你害陆哥哥在前,现在又、又……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他眼尾勾着一抹红,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低头将另外半张脸送了过来:“当禽兽就能跟阿怜好吗?” 卫怜愣愣地听着,话里带着哭腔,试着去劝说他:“不是的……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没有与别的女子好好相处过,习惯了我们在一处。可伦常本就不该如此,是你弄错了……” “伦常如此……便是对的吗?”不等她说完,卫琢打断了她。 他嗓音很轻,却如同每个字都敲在她天灵盖上。 “我是天子……我说如何就是如何。我与你并无血缘,即使有,我也大可下旨,让大梁自此通婚不再论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若有文臣笔诛墨伐,我也总能揪到他们的错处,一个接一个,杀了。” 卫怜呆若木鸡。 而卫琢不再逼迫她,语气又软了回去,听上去仍然温和:“我让宫女进来为你更衣。” 见他起身要走,卫怜猛地回过神来,最终还是忍不住:“你到底……有没有叫人去欺负贺母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琢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里喜怒难辨。 “没有。” 他声音很低,却毫不回避,字字清晰。 —— 卫琢走入侧边的暖阁,自行取过一方帕子,在镜前坐下,慢条斯理地擦拭脸颊。 宫人捧着水盆侍奉在旁,瞧见年轻帝王两颊上清晰的掌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从今日起,务必看顾好公主,莫让公主有丝毫闪失。”卫琢还想着卫怜呆呆站在雪里的样子。 他将血拭净,神色如常地吩咐:“传令下去,公主住在温室殿,着匠人以椒涂壁,设火齐屏风、鸿羽帐幔。”卫琢略作沉吟:“至于政务相关的物件,悉数移至明承殿。若朝臣有政事觐见,也不必再引至此处。” 宫人垂首正要退下,他忽而又想起一事:“去将公主养的猫抱过来。” 顷刻后,卫琢转而问季匀:“廷尉那边情形如何?” 卫怜想见贺之章,卫琢答应了。只是,若他此刻形容过于凄惨,恐怕又要惹她伤心落泪。 “已派人接出了贺公子,”季匀答道:“人在狱中难免受了些皮外伤,但并无大碍。” 卫琢又想了想,道:“多养几日,再召入宫。” “是。” —— 日暮时分,萧仰踏雪回到宅邸。 这处屋舍是前不久新置的,府中仍显得空空落落,每一次出入,都会令他不由得愣神,毕竟,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家了。 萧仰过去与卫琢有过几面之缘。或许是彼此有共同的仇敌,加之他身后并无错综复杂的关系,卫琢当初才应允救他,而他亦要甘心臣服。从此不必再四处躲藏了,但也仅此而已。萧氏旧府早被烧成废墟,亲人尸骨无存,连父母兄妹的魂魄,他都未曾在梦中见过。 碧落黄泉,皆是一片空茫。 萧仰走入府中,顺手提了盏灯,朝内宅行去。走到最里边那间屋子时,门内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门一打开,两盒脂粉劈头盖脸砸在他脸上。 卫姹双眼通红,指着他骂:“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她快要疯了,只要萧仰不在,这座屋子似乎连光都难以透入,她甚至只能在里间的恭桶解手…… “我父皇死了!”卫姹尖叫着扑上去撕打他,像只炸了毛的母猫:“你不让我去奔丧!你天打五雷轰……” 萧仰没有锁她,男女力气相差悬殊,他若想做什么,不必像卫姹从前那样动用铜锁。他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发疯,直接戳穿她:“你父皇那日弃你而不顾,你该恨毒了他,奔什么丧?” 若有机会,萧仰觉得她会上去踩那棺椁两脚才差不多。 卫姹不想承认,却也否认不了。“你放我走,我绝不告诉舅舅!”她胸口急剧起伏:“我们从此两清!” “你当我傻?”萧仰皱起眉。 卫姹闻言,几乎崩溃地哭起来,再无半分仪态可言,口中含糊不清骂他:“你现在和宫里那个阴险小人狼狈为奸……如今你是得意了,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当初是我救了你!你狼心狗肺……” 想起被锁于暗室的那两年,萧仰额角一跳,冷声道:“当禁脔关着,便是救?那我现在也是救你!” “你怎配和我比!你是乱臣贼子之后,我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卫姹喘着气:“你落难又关我何事?当年你若肯当我驸马,萧氏未必遭此大难!” 提起前尘旧事,萧仰攥了紧她的手臂,强压怒火道:“那时我已定了亲。” “你装什么?你定了亲,还留着我编的络子!你无耻!”卫姹越发跳脚,死命要去抓挠他的脸,而后下颌却猛地被他捏住,被迫仰起头。 见到萧仰眼中的怒火,卫姹如今受制于人,全然没了法子,眸里渐渐浮起一层水雾。 隔着这层不断颤动的雾气,萧仰手上力道不觉松了几分。 一颗心,似乎也飘回了那年遥远的江南三月。 杏花如雪,萧仰刚在射覆夺魁,提着弓走过那株杏树,一颗小石子忽地砸在肩上。 随着御驾初至江南的小公主,不过十三四岁,坐在树上,镶着南珠的绣鞋在枝杈间晃来晃去。 “你挺厉害啊。”卫姹歪头打量他,眼睛亮晶晶的:“驸马……就选你好了。” …… 见萧仰愣愣失神,卫姹一咬牙,抬腿就朝他胯.下踢,小腿却被他握在手里不放。 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愈发愤怒,然而下一刻,他便探手撩起了她的裙裾。 衣裙被堆出层叠皱褶,那条腿也越抬越高,卫姹满脸涨红,骂声也变得支离破碎,最后含着眼泪,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萧仰痛得闷哼一声,却不闪不躲,通红着眼,哑声道:“咬重点。” 事毕,卫姹疲惫得像条死鱼,不明白从前靠灌药才起得来的男人,如今怎的将她嗓子都磨哑了。 被抱上榻的时候,她眼皮都睁不开,却在袖子里面偷藏了一支发簪。 卫姹强撑不睡,等萧仰呼吸平稳了,才小心摸出簪子,还来不及下手,手腕就被他在黑暗里攥住,眼神灼灼盯着她。 “这发簪怎么杀人?你话本看多了?”萧仰抽出发簪,丢到床榻下。 卫姹被他紧紧揽进怀里,原来想骂他放肆,然而憋了半天,却挤出一句:“你送的石黛太差,我要用螺子黛。” “好。” 卫姹眼珠悄悄转了转,又补充道:“我要吃洛鲤,带鳞清蒸的,全长安就一家酒楼能做。” 这次,萧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卫姹强忍着,没有再躲开。 —— 贺昭仪并未当场去世,而是重伤昏迷了几天才走。 卫怜则被留在了温室殿,连着数日也没能再出去。 犹春和狸狸也被送到了这儿,甚至包括那双雪雁。宫人们都待她极好,态度毕恭毕敬,却处处跟随,怎么斥也不退,只诚惶诚恐地望着她。卫怜起初还试着想出去,后来也就沉默了。 殿外的积雪逐渐化去,本该是数九寒天,温室殿却因椒房之故而暖意融融。 卫怜总是做噩梦。 她在梦中被扯回某些零碎的过往,血溅在脸上的感受无比清晰。她甚至还梦到陆宴祈浑身是血地撞进殿中,一把将她揪起来,红着眼问卫怜为何不救他。 半夜惊醒时,她总要大口喘气,好一阵才能缓过来。心里害怕,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跑去找卫琢了。 温室殿从前是父皇议政的地方,侧殿同样也供着神像。卫怜心中难安,有时会去供台下跪着念经,也将从前说要教犹春识字的事捡了起来。 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生活,只是心里缠着的结,却越绕越紧。 卫怜无数次地想着,倘若卫琢如实告诉她,自己也不会因此就不要这个哥哥的。 她宁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意他为了自己而伤害旁人。 何况……那是她真心喜爱过的人。 登基大典定在腊月,阖宫上下皆为此忙碌着。卫琢没有急着搬去宸极殿,仍然住在温室殿的另一侧。站在窗边,便可遥遥望见卫怜所住宫室的窗棂。 为过往所悔恨,是最百无一用之事,前行便是了,这是他半生信奉且秉持的信条。 在此之前,他从不曾后悔过,甚至不知真切的后悔究竟是何滋味。 她那时候打了他,后来就不打了。只是见了他便蹙眉,躲得厉害,一个字也不愿意和他说。如今他大权在握,万事万物尽在掌中,大可以拘着她待在自己眼皮子下。 可他不会术法。无法使她开口,无法使她开怀。 卫琢宁愿她再打他一次、十次、百千次。 也好过这般双手空落,像是用力去攥一把风,徒劳而愚蠢。 夜里隔着窗扉,卫怜房中的灯烛迟迟未熄。好不容易熄了,不多时却又亮起来。一道娇小的身影推门而出,又往邻近的斋房去了。 卫琢披了件外袍,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 夜色浓重,明月寂寥地悬在空中。 堂前佛火微茫,昏黄的光晕勾勒出殿内女子纤柔的身影。她乖巧跪在神像下,鹅黄的罗裙外罩了件夹袄,毛茸茸的镶边几乎裹住了小巧的下巴。 即便是夜半起身,卫怜的发髻也重新梳过了,不敢蓬头散发而来。 侍女们候在外头,远远望着公主。青烟在殿中袅袅升腾,少女神色端严,闭目喃喃念着什么。 卫琢走近时,最外头的宫女瞥见他,慌忙要跪下行礼,却被他摆手制止。 他放轻脚步,仍怕惊动殿中人,不敢靠得太近,只悄悄竖起耳朵。 “……小女自知有罪……但求仙人保佑贺母妃安息……也保佑陆哥哥的腿,千万别落下什么重病……” 卫怜冻得吸了一下鼻子,隔了一会儿,才小声念叨:“我定会想法子……劝皇兄多做善事,不再害人了,万望仙人宽宥,莫要怪罪他……” 夜风恰巧卷着几缕梅香拂来,轻柔吻着他的鬓发与肌肤。 卫琢微微垂着眸,心尖似被一片极轻的羽毛拂过,引得整片心湖都随之轻轻一颤。 第30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4 卫琢答应卫怜的事,向来说到做到。得知贺之章被传唤进宫的时候,卫怜正拿着《诗三百》教犹春识字。 她心头刚泛起一丝欢喜,转瞬却又是一紧。父皇与皇兄先后将贺氏翦除,而在旁人眼中,她是卫琢的妹妹,自然算是命数极好,也跟随皇兄沾了光。 卫怜心中忐忑,走出去接他,直至目光穿过引路宫人,远远瞥见那身影,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贺之章一身玉白圆领袍,消瘦不少,过往的意气风发似乎短短数月便被磨去大半,紧抿着唇,眸中带着冷意。 卫怜朝他挥手,提着裙角就跑了上去。 贺之章见到这兔子似的身影,免不了一阵恍惚。他未曾料到自己能活着出来,更想不到是在此处再见到卫怜。 贺令仪出嫁后不久,行宫便出了事,这场猩红的火很快燃至长安,火势燎原,难以平息。巫蛊之祸牵连甚广,他母亲早逝,父亲本就病重在床,尚未等来处置便已气急呕血而亡。如今姑姑也死了,拔地而起的琼楼一夜倾塌,他谁也 没能救下。 虽然勉强活了下来,他却不止一次萌生死志。然而他想起姐姐,性子莽撞又爱哭,倘若听闻他自戕,恐怕也活不下去。 卫怜见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小声道:“你随我进来。” 贺之章沉默跟上,目光落在她背上,那细弱的身形,连冬衣也遮掩不住。 卫怜令宫人守在外间,带他走进内殿,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而后细细打量他可否受伤,眸光关切而焦灼:“你还好吗?” 贺之章胸中悲痛翻涌,面色愈发铁青,无法作答,只移开了眼,低声道:“多谢殿下为臣求情。” 卫怜听出他话中的疏离,鼻尖一酸:“我……你不用谢我。”她本也答应了贺昭仪,况且救他还有别的因由,此刻却又难以开口。 她声音很小,听来失落而难过,像根细刺扎下来,令他心上一颤。这诸多事端又何尝是卫怜所愿,她身在其中,同样吃了不少苦头。 贺之章回过神,强打起精神道:“我不日便要去往莱州就任官职,今日来向公主……道别。” “什么官职?”卫怜脱口而出,随即听闻是莱州太守属下的书佐。 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顶好的官职,幸而也非苦役。她怔了片刻,才起身从柜中抱出早已备好的小匣子,放在贺之章面前,咬着唇瓣:“这些……你带走,出宫后总能用得上。” 卫怜没好意思说,她的银钱银票,大多是卫琢从前给的压岁钱。莱州临着大海,贺之章如今少了身份依仗,有银钱总能过得舒坦些,自己反倒用不上。 他沉默片刻,推了回来:“公主留作傍身吧,我身边尚有几个旧仆,还不至于要劳公主接济。” 卫怜不吭声,却也没有接,二人默然了半晌,她终是再三犹豫着提起:“贺……贺母妃说,你有话要告诉我。” 贺之章眸光一沉,没有否认,面色也变得肃然:“关于戚美人之事,公主最好莫要再问。”他顿了顿:“此事于公主……其实并无切身关联。” “这是何意?”卫怜秀眉紧拧:“那是我生母,怎会与我没有干系。”她说着,急得脸颊都有些红了。 眼见卫怜焦急不已,甚至凑到了跟前,贺之章仍是三缄其口。 一想到他将要远行了,卫怜只能强忍着恼怒追问:“为什么言而无信?即使贺母妃什么也不说,我也定会救你,我们……难道不算是朋友吗?” 见她执意如此,贺之章咬了咬牙:“公主无论如何也要知晓?” “是。”卫怜毫不犹豫。 贺之章复又沉默了良久,目光定定看着她,嗓音低哑:“我姑姑说的是……公主……”他闭了闭眼:“公主,并非是真公主。” “什么意思?”卫怜愣愣听着,目露茫然:“你是说……我?” “当年公主流落民间,后来寻回的婴孩,年岁容貌的确相符,耳后亦有一颗小痣。戚美人那时思女成疾,公主回宫后才渐渐好了些。”贺之章每个字都说的尤为艰难:“过了几年,戚氏的政敌向陛下告密……说公主是抱错了。陛下秘密找来当年的嬷嬷们逐一问询……公主腰间,的确多出一枚胎记。陛下他……最终将那受赏的渔民暗中处死了。” 卫怜睁大了眼,脑中像是有根弦被人狠狠扯动,想要说什么,可嘴唇黏在了牙上。她想起来约莫四五岁时,的确曾被领去大宁宫,嬷嬷们说要为公主裁量新衣,她也咯咯笑着由宫人更衣。 “若……若你所言是真,”卫怜面色惨白:“父皇怎可能还留我在宫中?” 语罢,她眼瞧贺之章目光变得悲悯:“陛下,本想以养病之名送公主去道观,是戚美人拼命阻拦……” 卫怜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只得用手掌死死扶住桌角:“所以……母妃病成那样,还非要为我求一桩亲事……” 贺之章轻轻点头。 她心中既惊愕又迷茫,无措地说:“怎么会这样?那我母妃……母妃明明知道……我不是亲生……” 卫怜忽地顿住,想到自己对卫琢说的那番话——有血缘如何,没有血缘又如何?母妃明知她是错的,却仍不顾一切为她筹谋,想的还是护她周全。 她眼泪不停地落,胸中却如同燃着篝火似的温暖,并不只是悲伤迷茫,心口反而被塞的满满当当。 贺之章取出帕子递过来,卫怜接过,而后被他轻拍了拍手背。 许是耽搁太久了,外间宫人轻声提醒时辰已不早。卫怜抹掉眼泪站起身,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一句:“去了莱州,你要保重。” “公主也是。”贺之章眸光灼灼,忽然压低嗓音:“千万当心……你皇兄。莫要惹恼了他。” 卫怜起初以为他在暗指什么,却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了恨意。她想着卫琢被打红的脸,眼睫颤了颤:“我不怕他。” 她想送贺之章出去,又被他叫住,指了指她的发:“珠钗快掉了。” 卫怜胡乱摸去,反将发簪碰得更斜,贺之章只得抬手,轻轻为她正了正。 这情景有些许眼熟,只是那时她被吓得大哭。 临别之际,贺之章低下眼看她,俊美的眉目再无半分轻佻,而是轻声说了句:“从前对不住公主。” “你早道过歉了。”卫怜想起的是初遇。 他并未再说什么,甚至还朝她笑了一下,才转身随宫人离开。 背脊笔挺如松如竹,在冬日的庭院中,未曾有半丝折腰。 —— 卫怜快步跑回寝殿,翻出那枚长命锁。短短半年,锁身上似乎又多了两块暗渍。 她没有再哭,只是低头,默默盯着那锁。过了许久,目光才茫然移向墙壁一角—— 墙上挂着卫琢让人添的画。 除去芝草云气图,还有两张狸狸的画像,其中一副,更是以绢纱所绘。 她望着画,又发起呆来。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暖阁内,卫琢正半跪在地,眼睛紧贴着墙上那个被画所巧妙遮掩的圆孔。 窗边点着烛火,他身后的影子映在地上,拉成瘦瘦长长的一条,随着火苗张牙舞爪地扭动。 透过朦胧的绢纱画,看见卫怜确实不再掉眼泪,他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方才隔壁对话的声音并不大,他屏息凝神,也只捕捉到只言片语,却已足够拼凑出贺之章对卫怜说了什么。 她的身世,他早已查得水落石出。然而妹妹心中深深依恋着戚美人与卫瑛,即便知道真相,也不过是在旧伤之上增添新痛。 他可以将自身血肉淋漓地剖给她看,却打算永久守住妹妹身上最大的秘密。 贺之章……他本该杀了他。 可妹妹说,他们是朋友。 哪怕去了莱州,妹妹或许还会给他写信。 卫琢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强压下心底躁怒,大步走去桌前,抄起杯盏,仰头灌下一大壶冷透的茶水。 —— 帝王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就算出孝期了。眼看登基大典在即,朝臣们已陆续开始提议新帝立后纳妃,充裕后宫。 新帝的冠礼已过去将近一年,从前婚事来不及定下便不了了之。如今后宫空无一人,着实不成体统。 御史大夫韦敬的族中出了一位太妃,韦夫人也借此带着女儿入宫走动。韦敬深得先帝信任,新帝还是太子时也曾鼎力相助,是以宫里宫外渐渐流传起消息,说韦家的女儿怕是不日便要入宫,为妃为后了。 温室殿的宫人嘴巴严实,这些流言还是犹春在外面听来转述的。卫怜前几日见过贺之章,心里舒坦了些,卫琢也接连几日没来打扰她。直至临近他生辰这日,晚膳时 分未到,殿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叩门声在宫中蹊跷得很,毕竟宫人不敢叩,卫琢更无需叩,她下意识问道:“谁?” “小妹,”殿外的人顿了顿:“是我。” 殿内宫人的脸色顿时显得古怪。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卫怜没吭声,隔了一会儿,笃笃叩击声又响了起来。三长两短,不急不缓。 卫怜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门处,拉开了本就未上栓的门。 卫琢身着常服,白袍如霜似雪,正弯着一双笑眼看她。 几乎是同时,殿内的宫人已悄然无声退下了。卫琢嗓音温柔,又带着丝讨好:“小妹,今日是我生辰。” 其实卫怜没有忘,往年此时,她总免不了要亲手下长寿面,可今年,她只是在睡醒以后,独自出了会儿神。 “小妹从前不是想看冰灯么?”卫琢接着道:“如今城中总算有了,我陪小……”话说一半,他又改了口:“小妹陪我去看灯可好?” 卫怜是很想出温室殿的,她心里悄悄一动,不由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看出她的动摇,卫琢又上前一步,作势要伸手抱她,低声道:“车就在外面候着,我抱你上去?” “不要!”脱口而出的拒绝成了卫怜这段日子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她怕真的又被抱起来,闷着头就朝外走。 没走两步,衣领就被轻轻扯住了。卫琢取过狐裘为她披好,这才松手,唤来宫女搀扶卫怜上车。 —— 街道上的积雪早已消融,再过两个月便开春了,杏树也将抽出新芽,堆起如雪似云的花蕊。 民间的街景对于卫怜来说样样都新鲜,连带着烦心事也忘却几分,扒着车窗朝外看。 卫琢又一次将她拉回来:“车外风大,仔细回去头疼。” 她只好缩回身子看,直至车架驶过一条巷道,竟被堵住了。道旁陆续有衣着鲜妍的女郎走过,不少人还带着拎着或抱着鸡,有说有笑,很是热闹。 “怎么这么多人带鸡?” 卫琢掀帘看了一眼,略想了想:“此处有座狐仙庙,带鸡应当是去供奉的。”见卫怜探着脑袋,满眼好奇,他不由笑了笑:“小妹想去逛?” 卫怜老实点头,二人便在道旁下了车。 她披了一件宽大的白狐裘,乌浓的发以玉簪挽起,走起路来,狐裘上的细毛一颤一颤的,看着白乎乎一团,像只轻妙的小狐狸。 卫琢不大怕冷,仍与往日般穿着,看着她眉眼含笑的模样,愈发衬得貌若好女。两人皆是气质不俗,并肩走在街上,十分显眼,没走几步,便被沿街揽客的算卦先生注意到,围上来专捡好话说。 “郎君与女郎这面相,可是大喜之兆呀!不得了…” 卫怜听着不自在,她知道卫琢向来最厌恶这些玄虚之术,定会立刻屏退他们。 谁知下一刻,她手腕就被他拉住,而后他悠然开口:“……哦?何喜之有?” 那算卦先生看得真切,眼睛一亮:“郎君眉骨开阔,是护妻之相。女郎眼带桃花,是红鸾萦动……” 卫怜闻言哽了一下,见他误会深了,只得解释:“你弄错了,我们并非夫妻。” 说完便挣开了手,快步往前走。卫琢默不作声跟在后面,低声吩咐季匀:“赏他点银钱。” 季匀一愣,忙应下。 就这么片刻耽搁,一名女子埋着头,脚步匆匆迎面而来,撞得卫怜一个踉跄。 “这位女郎没事吧?”女子连忙致歉。 卫琢扶稳卫怜,冷眼看过去,两人皆是微微一怔。 “……陛……公子!”女子瞪圆了眼,显然认得卫琢,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行礼。 见是御史大夫家的女儿,卫琢淡声道:“不必多礼。” 卫怜扶了扶脑袋上的发簪,与这女子对视片刻,双方都觉得有些眼熟。倒是女子先想了起来,更不好意思了:“小女韦婉,给七小姐赔不是了。” 卫怜从未见过这样明艳的女子,一时看得有些出神。韦婉高出她半个头,倒衬得自己像棵豆芽菜似的。 “是我脸上……沾了东西吗?”韦婉不由摸了摸脸颊。 卫怜脸微红,收回目光:“不是,是我方才走神了。” 卫琢在旁听着,眉头几不可查一皱,瞥了一眼卫怜。 韦婉是个直率活泼的性子,见了细声细气的公主,心里喜欢,忍不住又解释道:“小女本带着鸡来此上香,谁知婢女一不留神,那鸡半路竟跑丢了……” 两个姑娘年纪相仿,卫怜一直没什么朋友,最后便想跟着韦婉去玩,有点心虚地转向卫琢:“……可以吗?” 卫琢眼睛微弯,轻抿着唇,卫怜还算理直气壮,韦婉被他扫了一眼,却莫名感觉心里发虚。 她以为堂堂九五之尊,岂会陪着她们胡闹,不料卫琢话虽不多,竟真的不紧不慢一路跟在后面。 不知不觉到了夜里,冰灯渐次亮起,透出冰面仿若星火,映得满街流光溢彩。 “咦,怎么全是兔子灯?”韦婉疑惑说了句,随后又朝河边走了几步,想去看对面的灯。 卫怜也发觉到异常了,既有兔子,总该配齐十二生肖才是。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目光无意撞上了卫琢的眼睛。 他眸底映着星火,本该光华流转,却教她看出了几缕幽怨。见卫怜也想去河边细看,他才微微启唇,嗓音低柔:“只有兔子。” 卫怜眨了眨眼,这才明白过来这冰灯是他安排的。兔子是她的生肖,可今日……不是他的生辰吗? 她闷了一会儿,慢慢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生辰快乐,顺颂时宜。” 说这话的时候,她终于抬起眼看他,一直以来的那份别扭,仿佛短暂地消失无踪。 卫琢低笑一声,薄唇微微上挑,凤目在流转的灯影下浮着柔和的波光。 “小妹,我……”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卫怜面色骤然一变,身子也跟着一颤,脸颊迅速涨红起来。 “怎么了?”卫琢一怔,扶着她的手臂。 卫怜下意识捂住小腹,慌忙看了他一眼,却根本说不出口:“我们回去吧……” 她的月信不大准时,这个月迟了好些天,怎的偏偏就是这时候。 然而满城冰灯吸引了无数游人,街道上熙攘拥挤,马车又停得甚远,卫怜浑身不自在,韦婉一看便了然于心。 “韦府离此不远,不如请七小姐和小女同回府中更衣?”韦婉问卫琢。 “……很痛吗?”卫琢扶着卫怜,见她脸色愈发白了几分,声音沉了沉,抬眼对韦婉道:“有劳韦小姐。” —— 暮色四合,随着贵客临门,整个韦府都忙碌了起来。 卫琢与韦敬略作寒暄,便起身去探望卫怜。韦敬和韦夫人都觉得此事十分突然,待天子走开,便唤来一道回府的韦婉细问。 得知韦婉竟与天子游逛了整整半日,此刻还有要留宿府中之意,韦敬夫妇面面相觑。即使只是私下出游,天子莅临朝臣府邸也非同寻常。韦婉走后,两人闭门低谈,心中皆是揣测不已。 “陛下……莫不是对阿婉……”韦夫人迟疑道。 韦敬也拿不准这位新帝的脾性,只是连夜里做梦,他都忘不掉卫琢一身白袍染血,提着剑步入庙门的景象。 皱眉沉思半晌,他才同夫人道:“既如此,稍晚你让婉儿送些香茗去客苑,既合礼数,也能稍探陛下心意。” 韦夫人应下,之后又去探望了卫怜一回,见公主疼得脸色煞白,显见得是难以回宫了,便差人去将韦敬方才的意思告诉韦婉。 韦婉并非韦夫人所出,她原本都回了住处,正与生母细说今日之事,听闻此话,立即明白了父亲用意。姨娘喜形于色,忙不迭催她亲自去备茶点。 韦婉离去后,姨娘想了想,唤来心腹婢女:“去把我房中的缠枝香取来,悄悄在客院的炭火里添上半勺。” 婢女闻言吃了一惊。 “不妨事。”她微微一笑:“此香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若真能有用,便是一场泼天富贵。” 毕竟新帝初登大宝,后宫空悬,人尽皆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5 入夜的韦府万籁俱寂,檐下灯笼随着凉风轻轻摇曳。 韦 婉端着香茗茶点,穿过回廊,心中是说不出的尴尬。 平心而论,年轻的帝王仪容俊秀,言行温和,若他真有意……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他心神分明系在妹妹身上,韦婉也当真没往这方面想,奈何父母一片苦心。 季匀守在屋外,见韦婉走来,连忙迎上前:“陛下正要歇息,这些交由卑职即可。” 韦婉看了眼窗后昏黄的烛光,如释重负:“有劳了。” 屋内,卫琢听得分明,未置一词,和衣躺下。 博山炉中轻烟袅袅,融融暖意醉人。 他着实倦了。从宫变那日起,政务繁冗,无一日懈怠。又屡次往返于琼州,便是铁打的身躯也吃不消。 合眼不久,眉头却微微蹙起。 周身似乎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松软……然而后脊又泛着难耐的酥麻。困意如潮水,神魂却飘飘然坠入一处不可言说的幻境。 宽大的书案……缠绕的手臂……泼墨般散落的青丝。 还有……猫叫?是猫么? 卫琢眼皮一跳,猛地坐起身。 他一把扯开锦被,幽暗的光线下,仍能看见一道紧绷的轮廓。 剑拔弩张。 屋门陡然被推开,季匀吓了一跳。 回头正见卫琢披衣立着,额角满是细汗,面色却铁青又阴冷。 “屋子有问题。”他哑声道。 季匀闻言又惊又怒。 “让人即刻查验茶水,”卫琢抬手揉着眉心:“还有炉中的炭火。” 他抬眼扫过客院另一侧,见卫怜房中还亮着灯,目光微凝,顿了顿才道:“再……打桶凉水送来。” —— 卫怜倚坐在床榻上,手捧杯盏,小口啜饮着牛乳。 脚步声渐近,见到卫琢去而复返,她下意识觉得皇兄放心不下。然而看清他面色不对,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见到卫怜,卫琢竭力缓下神情,安抚她两句,便去了屏风之后。 季匀习过医术,半跪着诊脉,皱眉道:“陛下脉象浮乱,跳得太急,倒像是被某种药物引着,这才……引动情志……” “何解?” 季匀面露难色。 卫琢冷笑了一声,嗓音愈发沙哑:“你莫非要告诉我……非得与女子行云.雨之事,方能疏解?” “属下并无此意!”季匀忍不住腹诽,民间话本以讹传讹,着实误人不浅。 屏风另一边,卫怜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心中惊愕不已。然而担忧之外,她想起那个“佩玉”,身子僵了僵,忍不住又恼起他,为何非在这种时刻还来自己这儿。 以至于当季匀退下,卫琢再走出来时,见他面容浮着一层桃花似的粉,额角覆着薄汗,卫怜心中紧张不已。 她面色算不上好,卫琢下意识走到榻前,探手想去摸摸她的额头,不料卫怜竟向后一缩,眼神中带着警惕。 卫琢手臂一僵,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脸色愈发难看,起身就走。 季匀听命去取药了。 他本该让人将韦府中人押来,然而身体难以自控,那股异样之感搅得他烦躁至极,胃里也翻腾着犯恶心。 迎着冷风急行数步,卫琢又折回去净手,随即手指伸入喉间,用力抠挖喉咙,直将晚膳与茶水呕尽了才罢休,一双眼睛也憋得通红。 简直荒谬可笑……凭这种龌龊手段,也敢痴心妄想操纵他! 媚药误人更是无稽之谈,难不成身边没有女人,便要就此筋脉尽断而亡?再者,行.房可解,自.渎又为何不可解?两者本质有何区别? 卫琢吐完,仍觉得燥.热,提起水桶朝外走。一出屏风,便见卫怜双眼圆睁,满面惊愕地望着他。他索性一把掐灭烛火,哑声道:“小妹安歇吧。” 卫琢墨发披散而下,一身白袍被夜风吹得飘飘忽忽,影子拖在地上,随着他反手关上门,才扭曲着消失不见。 卫怜被方才剧烈的催吐声惊住了。是她下意识往后缩的动作……刺痛了他? 想起那桶凉水,卫怜脸色愈发苍白。犹豫片刻,仍是忍痛下床,想去找他。 四周乌漆嘛黑的,她才走了两步,脑袋就不知嗑到了什么,撞得一声闷响,手捂着额头又去摸索开门。 夜风朝她拂来,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靠近,而后,熟悉的怀抱环住了她。发烫的一双手掌,让卫怜咚咚跳着的心渐而平复,顺势伏在了卫琢怀里。 谁知他也像站不稳似的,带着卫怜一同滑坐到了地上。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发顶,又落在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嘀嗒声。 卫怜下意识抬手去摸他的脸颊与头发,立刻明白过来,忙要起身拿巾帕擦拭,可卫琢半跪着抱住她,不松手。 “你会生病的。”卫怜抓住他的衣袖,黑暗中难以辨清神色,耳边只能听见卫琢急促的心跳声。 炽热的鼻息烫着她的脸颊。卫怜朦胧感觉,他的唇瓣近在咫尺了。她忙要推拒,然而那温热的唇终究不曾落下,只是如一片薄薄的雪花,轻悄地滑过她的颊边,转瞬消融。 “今夜过后……还怕我吗?”他嗓音暗哑。 卫怜说不出话来。 许是见她久未应声,卫琢低下了头。 “小妹……”他用面颊轻轻蹭着她。微微的凉意,像是只讨人喜欢的狗儿。 “对不起。” —— 从炭火中查出缠枝香,已是两日之后。此事不宜声张,涉事人等被暗中打入了大牢,之所以尚未发落,皆因卫琢病倒了。 在卫怜的记忆中,皇兄向来健朗,不像她动辄摔着磕着,三病两痛不断。然而少病之人一旦倒下,便来势汹汹。次日回到宫中,他便发起高热,反反复复,总难退尽。 卫怜甚至疑心他烧糊涂了,神思似乎还停滞在前夜。宫女小心翼翼上前喂药,卫琢却不许人靠近,病中竟然伸手扼住宫人脖颈,躁怒之下连碗也碰摔了,与往日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宫人个个提心吊胆,卫怜犹豫了一下,上前接过药碗:“让我来吧。” 她走到榻旁,卫琢显然睡得并不安稳,汗湿的墨发凌乱披散着,眼下浮着两片青黑之色。 “皇兄?”卫怜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唤了声,又抚了抚他脸颊。卫琢似是认得她的声音,紧皱的长眉微微一动。 看他分明乖顺得很,卫怜悄悄向宫人招手,让人帮着她,一同将卫琢扶坐起来。 宫人在旁瞧着也觉稀奇,无论先前如何,只要卫怜坐在旁边,拍拍他背脊,柔声唤上两句“皇兄”,烧得意识昏沉的人便能渐渐平静下来。 床榻颇高,卫怜索性脱去鞋履,爬上去跪坐在他身侧,慢慢用小勺将药喂下去。 服过药,卫琢身子逐渐没那么烫了,呼吸也平稳了些。 卫怜守着他直到夜里,烛火时明时暗,西窗下的白烛淌下一滴又一滴的泪。她没有惊动宫人,自行起身,轻轻剪去一截烛芯,好令殿内稍微亮堂几分。 白日里的时候,卫琢揪着她衣袖不肯松手,竟好似彼此换了位置一般,毕竟从前做这等事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卫怜掩唇打了个哈欠,正犹豫着是否该回去,便听见榻上传来微响。 她担心卫琢有哪儿不好,赶紧凑近查看。刚俯下身,便见他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中,唇齿间含糊挤出两个字:“阿娘……” 清醒时,卫琢是从来不会提起冯母妃的。 卫怜心头一软,又慢慢坐下,伏在榻沿,手指轻柔地为他整理汗湿的鬓发。 她动作很轻,可卫琢还是一下惊醒,漆黑的眼珠犹如笼了层水雾,眼底却本能地掠过一丝警惕,直至看清眼前是谁,才又缓和下来。 卫怜倒来杯热茶,扶着他倚靠回床头。卫琢身子却晃了晃,眼睫颤动着,竟一头靠在了她肩上。 约莫他还是收着些力道的,否则高大的身形足以将卫怜压倒。 觉出他情绪不同以往,卫怜也并未推开他,一手撑着床榻,另一只手只得环住他。卫琢体温清晰可辨,贴着她的肌肤。 “好些了吗?”她柔声问:“我去唤人传膳。你该吃些东西……” 他闷不做声,反而收紧了手 臂,直到卫怜脸都憋红了,才听到他沙哑的嗓音:“我梦见阿娘了。” “你方才……也唤她了。”卫怜迟疑了会儿,终是小声问他:“冯母妃当年,究竟是……” 话音未落,卫琢忽地坐直,随即抱着她的腰,手臂虽带着微微的颤抖,却仍将她抱到了榻上。 “皇兄病着都能抱得动我,晚些也该自己喝药才是。”卫怜羞恼得很,然而他神色安静而专注,再无旁的动作,似乎只是想要与她离近点,说说话。 被问起生母,卫琢本该如同逆鳞被触碰一般,然而此人是卫怜,他非但未怒,反倒显出十分的耐心,低声道:“小妹那日质问我,为何要去羞辱自己的养母。” 提起此事,卫怜神色一变,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袖角。 卫琢垂下眼,眸光晦暗不明:“我阿娘是个怯懦的人,在宫中那么些年,从未与旁人有过争执。唯有一回例外……便是那年冬天,三哥带人将我推下水,险些冻死……” “他为什么要欺负你?”卫怜实在不懂,即便对一个普通宫人,她也会本能地与人为善,无法理解肆意欺辱旁人有何乐趣可言。 卫琢偏过脸咳了几声,再开口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之事:“孩童的恶意有时比成人更纯粹,也更不加掩饰。许是见高踩底罢了,未必非要什么正儿八经的缘由。” “……这样不对。”卫怜低着头,闷闷道。 “阿娘为这事,头一回去找父皇告状。”卫琢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可过了两个月……”他顿了顿,声音骤冷:“阿娘的寝殿里,就被人藏进了一个侍卫。” 卫怜怔了好一会儿,眼睫剧烈颤动,眸中尽是不忍。 这些往事,她从前一概不知。所以冯母妃死得那般蹊跷,连好好下葬都不能。倘若是这样,卫琢后来去了披香殿,又怎能咽下血泪过了这么些年。 “小妹……别怪我。”卫琢病中说罢这么一番话,嗓音愈发沙哑,仍在解释:“我并不曾当真欺辱她。” 卫怜伸手帮他拍背,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事关你生母,我不好多说,更不能慷他人之慨,劝你原谅。只是‘士可杀,不可辱’……若事事都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到头来会将自己也变作曾经最讨厌的人……反而失了本心。” 她如今愈发觉出卫琢行事偏执,性子又过于敏感,为达目的,难免对他人刻薄狠绝。 “小妹还在怨我。”他忽又掩面咳起来,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我答应你,此后若再有何事,尽量不辱,只……” 卫怜蹙紧了秀致的眉,盯着他。 意识到险些说错话,卫琢又咳了几下,不作声了。 他知晓卫怜心中不止一根刺,想要拔出来,并非是一日之功。总归他们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供依偎相伴,而今夜过后,隔在两人之间的隐秘,又少了一重。 若她心如顽石,他便做那三千弱水。 天长地久,水滴石穿。 第32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1 卫琢不容许自己病得太久,不过两日,便苍白着脸召集朝臣议事。 韩叙作为少数知情者,原以为犯事之人必死无疑。谁知韦敬休弃了惹事的妾室,诚惶诚恐前来请罪,卫琢竟就此揭过……再未深究。 除了七公主,韩叙还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宽宥。 承明殿如今是帝王理政之所,殿内一片肃静,侍奉的宫人寥寥。韩叙被召入内,刚施过礼,便敏锐地听见内室传来一阵窸窣轻响。 卫琢坐于御案后,文书刚掀开一页,显然也听见了。他立时起身,径自走向小桌,倒了杯水,又调了两匙蜂蜜,端起杯盏便进了内室。 韩叙不必猜,也知道里面是谁。 卫怜已经坐起身,接过蜂蜜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盏。卫琢见她睡眼惺忪的,也没说什么,放下水杯继续去同韩叙议事。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暖阳映着白瓷瓶中几枝绿萼梅,清雅至极,偏透出一股艳丽来。 卫怜嗅着花香,再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到殿外。 韩叙见她出来,神色如常地行礼,卫怜却不愿搭理,只做没看见。先前巫蛊那件事,卫琢没有瞒她,即使皇兄已经罚过韩叙了,这人仍成了卫怜最最不喜的人。 自从冰灯那夜之后,卫琢不再拘着她走动,只是身边跟随的侍女也越来越多。卫怜本想直接回温室殿,却被卫琢出声唤住,将她随意系着的斗篷解开,又仔细重新系紧。 恰在此时,宫人进殿通禀:“陛下,豫州崔恒求见。” “传。” 卫怜疑惑地望向卫琢。这名字……不是贺令仪的夫君吗? 卫琢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小妹想听,便留下吧。” 他声音平稳如常,侧目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韩叙。 崔恒也算是个相貌齐整的郎君,此番入宫觐见,却是为了内宅之事而来。 卫怜坐在书案边,越听越觉得如坐针毡,指尖掐进了掌心。 此人话里话外之意,不过是说贺令仪犯了疯病,性情跋扈善妒,如今又是乱党之女,他才亲自把人送回长安,交由新帝处置! 卫琢摩挲着扶手上盘踞的雕龙,似笑非笑:“既如此,贺氏再留于崔府,确实不妥。” 崔恒叩首,声音急切:“臣不得已才休弃她!” 他一口一个休妻,听得卫怜心中窝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斥道:“贺氏罪罚祸不及外嫁女,她又何罪之有,需要你休弃?本朝婚配早有和离一说,而非单单丈夫休弃妻子。人既然已回了长安,以后留在我身边便是!” 崔恒对眼前这位七公主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是个怯懦的性子。 可此时眉目含霜,一张娇俏的面容满是怒色,竟也透出无形的威压,令他一时不敢接话。 只是陛下都尚未发话……公主如此插言又算什么?崔恒敢怒不敢言,只等着新帝屏退她。 然而他飞快觑了一眼,年轻的帝王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的浅笑,又极快的敛去,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眼花。 卫琢在书案下轻轻拍了拍卫怜的手,以示安抚,继而淡淡看向崔恒。“可。” 崔恒一走,卫怜便急急去看贺令仪。 卫琢望着她背影渐远,才重又坐下,长眉微挑,话里有一分玩味:“此事是出自你手?” 韩叙并未否认,只垂眸道:“崔家原意,是想送她入庙苦修。” 卫琢轻笑了一声:“那时是谁说,自己全然无意?如今又费手段把人引回来……”他顿了顿:“当真古怪。” “陛下说笑了。”韩叙将茶盏轻置于案,声线平稳:“在陛下面前,不过小巫见大巫。” 卫琢近来心情颇好,眼眸弯了弯,不与他计较。 毕竟他会喜欢上阿怜,也的确算不得什么寻常人。 —— 贺令仪一见到卫怜,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种种前尘涌上心头,恍如隔世一般。 卫怜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抚她,只能将贺之章的事据实相告。 谁知这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从前总盼着……我弟弟长大成人……如今倒宁愿他还是那副模样。” 泪止住了些,她忽然提起裙摆便要跪拜:“我实在不愿待在宫里,求公主送我去莱州。” 卫怜连忙扶起她,心中自然有些不舍,正待点头答应,却听贺令仪咬了咬牙:“韩叙他有病……” “什么病?”卫怜下意识问,紧接着,便听她恨恨骂道:“脑子有病!” 她沿路从豫州返回长安,半途生了病,崔恒便对她百般不耐烦。最终竟是被韩叙的人手,打着别的名号接走了。而今日入宫……贺令仪又一次远远望见了他。 卫怜回过神,瞪大双眼:“他想干什么?”她脑中闪过几人在藕香榭那时候:“贺母妃从前是不是说过,他倾心于你……” 贺令仪满脸愤恨:“倾心?有这么倾心于人的吗?他在旁人面前那般贬低我!” “是不是……因为你那时候钟情我皇兄?”卫怜愈发觉得此人性情古怪,表面自负,内里却透着敏感与自卑。 “我管他呢,谁乐意跟这群疯子搅在一起!”贺令仪想起族人,眼眶通红:“他们又有哪个手上是干净的!” 这话自然也包含卫琢了。她说完又后悔起自己的失言,然而卫怜沉默着垂下眸,没有反驳。 “可是……我听皇兄提过。”卫怜忽然想起一事:“韩叙的父亲,是死于你叔父之手。为何你们私下还认得?” 贺令仪郁郁咽下一口热茶,闷声道:“几年前就认识了,我不小心……将他坐的轮椅给撞翻了,气得他半晌都说不出话。” 卫怜一时语塞,只好道:“我会帮你去和皇兄说,你别理他就是。” —— 晴好的天气未能持续多久,还不待贺令仪动身,长安城又纷纷扬扬,落下了两场鹅毛大雪。 卫怜所居的殿阁设有椒房,暖香宜人,透不进一丝寒风。她在殿中缩了段日子,竟有些咳嗽起来,好在并不严重,她也没有太在意。 卫琢白日忙着登基大典与厚雪防范之事,连用膳都抽不出时间,每每入夜之后,才有闲暇来看卫怜。她却习惯了早睡,二人有时候接连几日也见不上一面。 待到瑞雪宴那日,太液池的湖水早冻为坚冰。贺令仪连日苦闷无处纾解,便邀约同样许久不曾外出走动的卫怜去湖上冰嬉。 其实大梁并无男女大防,女子同样可以参与骑射等玩乐。卫怜过去不曾碰过这些,主要是因为卫琢不玩,除皇兄以外,更没有旁人会带着她了。 大雪过后,太液池中三山载雪,天地之间万物皆白。 卫怜穿得厚实,起先还觉得冷,等到换上冰履,尝试着在冰上走走滑滑,刮在脸上的风也好似不那么吹人了。她是初学乍练,贺令仪技艺再好,也被卫怜带得磕磕绊绊,而后一个不小心,两人互相抱着栽倒在冰面上。 护具在身,倒不怎么痛,只是有些狼狈罢了。贺令仪颇有种阴沟里翻船的感觉,嗔了卫怜两句。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又丢人,直到被扶起来时,肩头仍笑得一颤一颤,发髻也鼓了一块,瞧上去透着几分傻气。 邻近有暖阁,两人正想走去更衣,半路却见一位宫人上前,手捧一束灼灼盛放的红梅呈给她。 卫怜下意识以为又是卫琢叫人送的,不愿多引人注目,连忙接过,谁知那宫人道:“魏大人向殿下问安。” 她闻言愣了愣,也无法再推回去,只得将花枝揽在怀中,对宫人道:“替我多谢他。” 今日入宫的贵女不少,其中不乏来此赏雪之人,这会儿也在暖阁中歇息喝茶。 暖帘被宫人掀起,伴随一阵挟着雪气的凉风,两道身影并肩而入。为首的女子身披一件榴红斗篷,发髻微蓬,戴着狐毛耳罩与手衣。半张面孔掩在一束盈盈红梅之后,琼鼻微微泛红,澄清的妙目犹如晕开了一池桃花水,好不娇艳。 贵女们神色各异,纷纷起身见礼。 放在过去,众人目光多围绕于卫姹或贺令仪身上,极少会投向卫怜这位默默无名的公主。然而当今陛下疼爱这位小妹,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卫怜逐渐习惯了旁人的注目,无数双眼睛望向她,交织着好奇、趋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 她年岁不小了,性子又软和,闲谈中难免会被问及婚嫁之事。 “殿下可听说了?前日中郎将又去向陛下求娶了……可陛下就是不点头。” “公主可是金枝玉叶……陛下定是要择选一位真正的人中龙凤,才般配呢!” 金枝玉叶…… 卫怜捧着茶盏默不作声,茶汤热气氤氲而上,熏得她眼睫微颤。 记不清多久了,她没有再去想婚嫁二字。比起周遭好奇不已的这些人,卫怜心中也是空茫茫的。 那日贺之章的话,连卫怜自己都说不清是何原因,一个字都不曾告诉卫琢。 卫琢并未对她如何,可送她出阁……恐怕是绝无可能。 她与他,如同两株静默的藤蔓,自少时起便缠绕着生长。 兄长为她遮蔽风雨,粗壮的藤条上伴随岁月而蜕生出尖刺,时而保护,时而绞杀。她则是更纤细的那一枝,曾经紧紧攀附着他,如今却试图一寸寸、一丝丝、缓慢地剥离。 以兄妹之名,永不逾矩、遥遥相望。 如此便好。 —— 卫琢难得抽出半刻闲暇,得知卫怜去了太液池,便亲自去接她。 还不等走到暖阁,就见卫怜被人簇拥着出来,臂弯里环抱着一捧红梅。 众人见到天子驾临,纷纷跪倒。卫怜这才瞧见他,正要行礼,卫琢已温声道:“免礼。” 见卫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卫怜便知晓皇兄来意,乖乖走到他跟前。 “此花从何而来?”他微笑着问。 太液池畔,并无梅花。 卫怜犹豫了一下,身旁宫人已低声如实答了。 “公主近来有些咳嗽,”卫琢嗓音温和极了:“花气易咳,先收下去吧。” 宫人连忙领命,上前轻轻接过红梅。 梅枝离手,那股幽香也渐而飘远,直至再闻不见。 卫琢携着卫怜朝温室殿走,贺令仪及其他宫人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以免扰了御驾。 “冰嬉可好玩?”他目光下移,落在卫怜穿的羊皮小靴上。靴缘绣着玲珑幽兰,珊珊可爱。 想起方才摔跤,卫怜唇角弯起:“比骑马有意思多了,明日我……” 话音未落,她视线不经意扫过凉风台,话语顿时戛然而止。 隆冬时节,楼阁上空无一人,然而凉风台底,却静静站着一道身影。 左右并无侍从,犹如一尊暗处的泥雕木塑,一动不动。朔风卷得他衣衫猎猎翻飞,那身形更显萧索,面上神色喜怒难辨,只沉沉地望着他们。 分明还是上一季春日时,他出现在她面前的位置。而她的双脚也与那时一般粘在地上,却绝非当初的雀跃羞赧,只剩苦涩与恍惚。 卫怜下意识就要走上去,手臂却被卫琢一把拉住,钳子一般箍紧她。 卫琢侧目一扫,立即有人上前,恭敬地为韦陆宴祈引路。 他似乎沉默了一瞬,才终于迈步,身形微晃,一条腿伸不直似的。 “我想去看看他。”卫怜泪眼婆娑,而后感到卫琢手掌越发收紧,脸上笑意也淡了几分。 “随我回去。”他语气平淡无波:“这样的天气,再哭脸也该冻坏了。” 四周还有不少人,僵持片刻,卫琢眉间如覆了层阴云。 卫怜忽地想到了什么,生生将眼泪忍回去。 她垂下头,靴面上的那朵兰花,也渐渐模糊了。 第33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2 雨滴潇潇如帘,淅淅沥沥击打着窗外的芭蕉叶。湿意仿佛浸透了卫怜,让她整个人变得也潮润润的。 脚步声渐近,她抬手挽了挽鬓边的发丝。 今日……他会穿什么呢?或许还是那件湘色圆领袍?卫怜眼含笑意,望向门扉。 下一刻,房门猛地被撞开,陆宴祈跌跌撞撞扑进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双眼赤红。 “阿怜!”他怒吼道:“你为何不救我?为何眼睁睁看着你兄长害我!” 卫怜手腕疼得要被捏碎似的,下意识拼命挣脱,哭喊道:“没有……我没有!” 陆宴祈愈发逼近,将冰凉的匕首硬塞进她掌心,声音阴冷:“那你……可愿为我报仇?” “我、我做不到……”她浑身都在发抖,泪珠如骤雨滚落,哽咽着摇头:“他是我哥哥呀!” “公主?公主快醒醒……” 熟悉的呼声刺破幻境,卫怜猛然睁开眼,潮湿的雨雾,尖厉的匕首,尽数化为泡影。 “公主又魇着了?”黑暗中,犹春担忧地为她擦汗。 卫 怜出神地坐着,许久才一把抱住她,声音嘶哑而干涩:“我……又梦见陆哥哥了,他不好……很不好……” 犹春沉默半晌,才轻轻拍她的背:“此事与公主不相干的。” 话音落后,卫怜却颤得更加厉害。 —— 这场雪接连下了三日。 卫怜夜里总被梦魇缠绕,睡不安稳,原本轻微的咳疾也渐渐转为了喘。有时候话还没说完,气就接不上去,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她试着对御医描述那种感觉:仿佛稍沾些气味便觉得难受,从喉咙到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连深呼吸都艰难。 卫琢甚至疑心,是有人给妹妹下了毒。御医来回话时,他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然而,御医最终商讨出的病因,竟是温室殿四壁涂抹的椒泥…… 此物虽辛香温暖,能隔绝凉风,寻常人日夜闻着或许无恙,只是卫怜体弱,日复一日被这暖香刺激,肺腑反倒不堪承受了。 在卫怜的要求之下,卫琢勉强同意她搬回群玉殿。 她这一病,宫中人尽皆知。过了两日,卫琮来到群玉殿,卫怜只当他是来探病的。谁知卫琮没说两句话,眼眶先红了。 “七姐姐,能不能……请陛下去寻一寻我皇姐?” 卫姹失踪数月,尚在人世的希望何其渺茫。卫怜强忍着心中难过,正要宽慰卫琮,谁知卫琮接下来的话如平地惊雷,震得她回不过神。 卫怜不认识萧仰,却也听闻他与卫姹之间曾有些许纠葛,此刻才得知,他不但活着,如今竟还归顺了卫琢。 卫姹爱吃洛鲤,却有个异于常人的嗜好,必得带鳞清蒸不可。而据先皇后母家所探知的消息,萧府的人曾去酒楼买鱼,竟也提了同样的要求。 “当日叛乱,此人同样在场,我皇姐身边的护卫都找着了尸身,独独她无影无踪。”卫琮不过十四岁,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激愤,拳头攥得太紧,手指都发白:“他如今替陛下办事,没有切实证据,我舅父也动他不得。” “皇兄知道吗?”她倚靠床榻,掩唇咳了两声,身上披着的外衣滑落些许,犹春忙上前,又替她仔细拢好。 “皇兄说此事已交由刑部追查。” “再无他话?”卫怜愣了愣。 卫琮面色憔悴,摇了摇头。 —— 群玉殿的人来宸极殿传话时,卫琢正向近侍下口谕。 六部积弊如山,先帝晚年昏聩至极,竟荒唐到任用方士为刺史的地步。如今想要清理整顿,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常即日调任藩国,不得延误分毫。”他面色微微发冷,目光犹如一道穿云破月的箭矢。 不论在前朝有何功绩,能为他所用者,才可委以重任。若反其道而行之,倒不如早早辞官,归乡哄孩子去。 近侍退下后,卫琢眼也未抬,手中狼毫笔走龙蛇。直至宫人低声禀报七公主相请,他笔锋才骤然一顿。 “公主可有说缘由?”卫琢语气仍是慢条斯理的,却已搁下笔,凤眸微弯。 宫人垂首:“十一殿下方才探望过公主。” 卫琢眼角的弧度慢慢敛去,复又变得面无表情。 正要起身,殿外又传来禀报:“陛下,郎中令求见,称有边防急务。” 卫琢沉默片刻,袖中手指暗暗收紧,终是坐了回去。 “传。” —— 入夜之后,卫琢才走入群玉殿。 檐上仍堆着白茫茫的积雪,映得月色也淡薄了三分。 他原以为卫怜已经睡了,掀开暖帘,却见她披着衣裳,伏在案前书写什么。烛光微微摇曳着,为她发丝笼上一层清辉,身姿朦胧,如隔云端。 “夜里还费眼?”见她头也不抬,卫琢屈指在书案上轻叩了叩:“明日再写。” 他认得那札记。从前卫怜写下的东西都会给他看,只是几个月前起,她就不肯了。 卫怜默默收了纸笔,走到榻边坐下。她咳了这些时日,嗓子哑得生疼,此时却不得不开口:“皇兄,十一弟今日来找过我。” 卫琢跟过去,抬手扣住卫怜纤细的手腕,亲自诊她的脉。他语气温和:“他可是同你说,卫姹还活着?” 卫怜刚点了点头,卫琢便抬眼看向她,神情坦然:“他猜得没错。” 他的指尖微凉,仿佛细细感受着她的脉搏。力道分明放得极轻,可肌肤相触,仍令她生出一丝轻微的战栗。 “他竟敢……”卫怜激动之下,胸膛起伏得厉害,另外半截话也再说不出。 卫琢这才松了开手,转而轻拍她的背:“小妹莫急,此事另有缘由。 卫怜了解卫姹,心下多少能猜着几分:“八妹妹也做错事了,是吗?但皇兄别忘了,她可以挨罚,可身为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受辱。我在青蓬观的时候,她还给那儿的女冠送过银钱……”卫怜缓了口气,才愠怒道:“皇兄也不该放任萧公子如此胡闹。” 卫琢先前对卫琮说的那些话,她一听便知是敷衍搪塞,他根本不想管。若他想管,这事立马又是另外的说法了。 卫琢自然能听得出。 他抬手,指腹揉了揉她的眼尾,声音低沉下来:“小妹为何……总为了外人,同我置气?” “她是我们的妹妹。”卫怜坚持道。 “她不是。”卫琢一双漆黑的眼珠静静望着她,犹如幽深的古井:“我们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我和你。” 那两人纠缠至此,卫姹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从前她如何薄待卫怜,或许卫怜不记得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不论于公于私,卫琢都懒得多过问。 卫怜察觉到话头被扯远,闷声道:“你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偏要管。” 卫琢忽然被妹妹数落,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此话怎讲?” “魏衍在长安待得好好的,怎会无端被调走?” 灯影摇曳,映着眼前人薄薄的肩颈,犹如白玉。面颊不知是咳得厉害还是含着怒意,此刻涨得通红。 卫琢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她,声音不急不缓:“此番是升迁,算不得苛待。” 卫怜别过头去,不看他了:“你总是有理由。” 魏衍是送花给她,卫姹是小时候欺负她,陆宴祈则是…… 那根生着尖刺的藤蔓,悄无声息,又像蛇一般缠紧了她。 卫怜抿紧唇,默默爬到了榻上,背对着卫琢躺下,再不动了。 窗下的烛火静静烧着,光晕流转。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无奈的声音。 “我知道了。”卫琢顿了顿:“我会命他放人。” —— 一直到了登基大典当日,日光才从厚重的云层中悄然探出头。积雪初融,水珠嘀嘀嗒嗒地垂落。 因着这场病,卫怜未能出席大典,只是坐在窗边,恰好能望见院中凋零的花木。 流水落花春去也……垂丝海棠还未再开,大梁便已换了新主。这一年离开了不少人,加上皇兄的后宫空置,宫中处处透着冷清寥落。 贺令仪带着贺之章的信来看望卫怜,总算打破了周遭寂静。 卫怜捏着信看了会儿,忍不住笑道:“他这写的什么呀?字跟游蛇似的……”话虽如此,她还是瞧见了信中那句“公主可好”。 两人正说笑着,宸极殿方向渐有庄重的钟鼓声传来,登基礼已然开始。阖宫侍者多被唤去观礼,群玉殿中守着的人也少了大半。 殿内只剩她们二人,贺令仪脸上的笑淡了下去,扯了扯卫怜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公主。” 卫怜看她神色不同往日,疑惑道:“怎么了?” 贺令仪抿了抿嘴,像是有些为难,可还是十分干脆地说了:“陆宴祈……他今日也在宫中,求我给公主捎个话。”她顿了顿,语速快了些:“他说事关盈娘,必须要当面与公主讲。午时三刻,趁着登基大典间歇那半个时辰,他在长秋宫外头那片花苑候着。” 卫怜闻言,怔了好一会儿。 “听着像是什么要紧事,可盈娘又是谁?”贺令仪眉头微皱,想不通便不再想:“我的话带到了,去不去还在于公主。” 卫怜回过神,没有一丝犹豫,握住了她的手:“自然要去,你得帮帮我。” —— 公主心血来潮,要去长秋宫外赏花, 宫人自然不能拦着,只紧紧跟随在后。 行至花苑前,卫怜忽道乏了,拉着贺令仪拐去临近花厅歇息,吩咐宫人在外头守着。 “我很快就回来。”她小小声对贺令仪耳语:“等会儿你接应我。” 贺令仪又一次地欲言又止。她始终不明白,卫怜堂堂公主,为何连去哪儿都要想方设法避开人? 花厅后间有扇支摘窗,卫怜身量纤细,贺令仪在下方扶着,她猫着腰,轻巧钻了出去。 陡然离开温暖的花厅,卫怜不自觉瑟缩了一下。病卧太久腿脚乏力,却更怕不凑巧地撞见人,她只得尽量走得快些,绣靴的鞋尖很快便踩湿了。 其实卫怜所求不多,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很乖巧,也一直很听皇兄的话,饮食起居皆有宫人寸步不离地呵护看管。此刻身后空空如也,连犹春也不在,恍惚之间,倒像是回到了许久前的那场春天—— 她怀抱簪有蔷薇的匣子,一步一步踏上蔷花台。 卫怜提着裙角,径直跑入花苑深处,风中都染着清冽的梅香。脚下是细碎的薄雪,混着零星碎瓣,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一路四顾张望,却不见半个人影,额角反倒急出了汗。 人呢? 寒风灌入肺腑,卫怜却不肯停下,强忍着不适继续朝前走,直至来到假山前,外侧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尚未来得及生出欢喜……便觉这脚步声熟悉得让她心慌。 来人踏过积雪,步履轻捷沉稳,沙沙声由远及近,竟是直直朝她这边而来。 卫怜心口咚咚狂跳,想也未想,如同受惊的猫儿,缩身钻进假山洞隙中。 那脚步声骤然顿住了,久久再无动静。山石之外,唯余落雪悄然消融的嘀嗒水声。 洞内阴湿异常,带着霉味的寒气激得她喉间发痒,想要咳嗽。 卫怜微张着嘴,无声地喘息了两下,小心翼翼扒着石壁,正想探身出去,目光却陡然被黏住,定在不远处的一方积水上。 略显浑浊的水中,分明倒映出一抹明黄色的衣角。 无声无息地停在那儿。 一动不动。 第34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3 卫怜缓慢眨了眨眼。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那道刺目的明黄,依旧静静沉在水中。她心头一紧,飞快地缩回身子。 就在此时,山外响起了低哑的呼唤,小心翼翼道:“阿怜?” 她忍不住想应声,又死死咬住下唇,转身朝假山另一侧钻去,脚步越来越急。 眼见光亮就在前方,下一瞬,她猛地撞上一面冰凉坚实的“墙”,再次被堵死了去路。卫怜还想往里缩,那人却悄无声息地俯身挤了进来。 本就逼仄的空间,自此被占满。 沉厚的龙涎香伴随潮气萦绕而上,再不复记忆中的清冷。 “小妹要去哪儿?”卫琢垂眼看她,眼瞳漆黑如墨,嗓音又低柔如水。 这是卫怜第一次见他穿冕服。 玄衣如墨,纁裳刺目,十二旒珠垂落,发出泠泠轻响。而那张温润的皮相,眼尾仍微微弯着,含着几分柔和,几分多情。可笑意只虚虚堆在表皮,不达眼底。 他眸中是一片望不尽的幽潭,蛰伏着冰冷的东西,直勾勾盯着她。仿佛随时会撕裂而开,极快地窜出,扑咬而上。 相较于过去被抓包的心虚,卫怜此刻的不安,更像是从骨髓中渗出。 “我……”她喉管犹如被人扼住:“我有些话想问他……才让人请他过来……” “说谎。” 卫琢温声打断,伸臂揽住了她发颤的身子。 卫怜脸颊逐渐涨红,指甲嵌入了掌心。 她不是避开了宫人吗?他究竟派了多少人跟着自己? 卫琢面色平静,卫怜心中却莫名发虚,小心翼翼扯住他衣袖:“那……那你让他出宫吧,我不说了……” 卫琢沉默片刻,反手将她握紧,以至于卫怜无法再动弹。他深深弯下腰,几乎让她连脑袋都伏到他肩上。气息轻如耳语,拂过她的耳畔,烫得她一缩:“你为何非要听他说……我何曾骗过你,又有何疑问,是我无法回答你的?” 察觉到细微的水珠滴落在他肩上,卫琢未如往常一般松手,而是轻声问:“小妹为何怕我?我待你……不好吗?” 外头的脚步声渐近,听来不大利索,反反复复在周遭徘徊,如同一把钝刀子,划拉着她绷紧的心。卫怜脸也憋得通红,无力应答他的话。 直至一只微凉的手,缓缓向下游移,掌心覆在雪水浸湿的裙裾之上。 卫怜睁大泪眼模糊的眼,下意识扑腾起来,宛如一尾被抛上岸的鱼。 然而这手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替她将凌乱的裙摆,细细牵理平整。 一番折腾下来,她嗓音干哑地唤他:“皇兄……” 卫琢原本还慢条斯理的手指,忽地一顿,又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微微垂眸,能见到卫怜颈上细白的汗珠,及那双急得泛红的眼。仿佛他指尖微抬,便能吓得她炸开一身小刺。 这刺脆弱细软,可终究是刺。 只差一步,他本可将“完美”握入掌中。立一位无可指摘的贤后,诞育血脉子嗣。过往所有屈辱与不悦,都将被远远抛离,再难侵扰他一分一毫。 ……又为何,偏非她不可? 卫琢不是没有想过。 可他有退路吗? 他和卫怜并无血缘,不过是共享了十数载光阴。秘密一旦揭破,他所拥有的爱便如偷盗而得,再难理直气壮。也正因少了血缘这层枷锁,卫怜或许真的会……不要他。 她曾依赖他、惧怕他、爱他、躲他,而最终,是会不要他。 他的双手仿佛空空如也,一如接不住消融的雪水。唯有此时砸落肩头温热的的泪,反而使他心口生出难言的鼓胀与酥麻。 纵使流泪,亦是为他,而非旁人。 泪既为他而落,也应当为他而止。 所谓退路,最初就已不复存在。 “阿怜。”再开口时,卫琢嗓音平静:“我们并非血亲。” “我会给你新的身份。”伴着她细微的抽噎,他却字字清晰:“从今往后,你不必再以公主之名,留在我身边。” 卫怜不敢置信,猛地抬起头。 她的名字是母妃起的,寓意是永受上天垂怜,且怜爱万物。回想这半生命如浮萍,她原本就茫然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或许终生都无法再追溯。可母妃真真切切爱过她,竭尽全力为她打算,以至于彻底失了父皇的宠爱。 想到此处,卫怜气得发抖,怒火混杂着难过几乎要涌出喉头:“就为了你的私心,我连名字都要被剥夺?那你有问过我,我想要什么吗?” 愤怒使她声量便高,一阵脚步声过后,洞口处的光亮被挡了个严实。 卫琢迅速放下卫怜,将她护在身后,眸光沉沉望向来人。 她慢慢眨了眨眼,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了。 他瘦脱了形,神色阴冷,指节也攥得发白。 卫琢淡漠瞥了他一眼:“你有何事?” 陆宴祈眼中掠过一丝怨毒,转向卫怜,哑声道:“阿怜,阮盈根本不是北地人,她是你皇兄……” 她正迷茫不解,卫琢已不耐地打断:“何必拐弯抹角?阮盈的确是听命于朕。” 陆宴祈闻言,眼睛充血似的红:“陛下为了阿怜与我离心,真可谓用心良苦!” 卫怜愣愣听着,抬头看向卫琢。他脸上似笑非笑:“若你忠心不二,她能拿刀逼你不成?” 陆宴祈本就站不稳的腿晃了晃,额上青 筋直跳,竟是失了理智般问他:“所以陛下就能纵容旁人谋害朝臣?” “你活腻了?”卫琢面色逐渐阴鸷,眸中杀意涌动。卫怜急忙挡在他们之间:“陆哥哥,你快走吧……” 话音未落,她手腕就被卫琢攥住,一把拽了回去。 陆宴祈对上她泪意盈盈的眼,眸中忧惧交织,却再一次被卫琢所隔断。 刹那间,过往种种如电光火石在他眼前炸开,浑身气血直冲颅顶。 什么兄妹情深!此人虽为帝王之尊,却分明举止淫.邪,连禽兽都不如! 她明明应该是他的妻,没有那所谓的盈娘,他更不会落得残腿下场! 卫怜扯着卫琢的手臂,抽泣着劝道:“今日是你登基……” 话音未落,木桩般僵立的人,已一拳狠狠抡向卫琢。 他反应迅速,却因被卫怜牵扯着,未能完全避开,连带着她也身形不稳,后背重重撞上石壁,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卫琢一言不发,先将卫怜扶至洞隙旁,旋即回身,大步上前揪住陆宴祈衣襟,对着下颌就是狠厉一拳。 卫怜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背上剧痛,慌忙去拉扯他们:“你们做什么?别打了!” 陆宴祈腿脚不便,打法却不要命似的疯。卫琢不似他那般狂躁,面色阴沉至极,顷刻便将对方打得满脸血污。 “皇兄……”卫怜看出卫琢动了真火,哭着死死抱住他的腰,试图阻止他。 纤弱的手臂环上来,终于令卫琢理智略微回笼几分。他咬紧牙关,手上力道刚松,想问卫怜伤处还疼不疼,陆宴祈却猛地挥手,掌中不知何时攥住的尖锐石片朝他脖颈狠狠划来。 卫琢本能侧身一避,石块划过眉骨,立时就见了血。 他抬手抹过血,发出一声森冷的笑,却再未动手,只沉声唤道:“季匀!” 话音方落,数道人影悄然现身。 卫琢冷声下令:“打入大牢。” —— 入夜以后,宸极殿中宫人穿梭往来,殿内却静得针落可闻。 帝王在登基礼当日损伤龙体,等同于国运受胁,朝野上下必然少不了非议。再者,岂有这般蹊跷事,好端端竟能将脸摔成这样。 眉上皮薄,划伤不算浅,清创过后,御医先请帝王服下宁神散,再另行缝合上药。 卫怜一直在榻边守着卫琢,面色同样的苍白。 “皇兄,对不起。”她揉着红通通的眼睛,若不是自己当时抱着卫琢,他未必会受伤。 卫琢下意识想皱眉,眉间随即传来一阵刺痛,沉默着没有开口。 卫怜心中又愧疚又难过,却不知能怨谁,犹豫许久,才跪倒在床榻之下,低声道:“能不能……饶他一命?就当他是疯了,像贺之章那样,送出长安,远远打发走。” 这是卫怜第一次向卫琢下跪,竟然还是为了那个人。 卫琢心底猛地燃起一把无名火,眯起眼来:“他所犯之罪是大不敬,株连三族都不为过。”至于隐瞒真实原因,不过是不想卫怜再被人肆意讨论。 卫怜浑身一颤,强忍着害怕:“他走路连腿都直不起来,定然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也许因为这个才性情大变,可说到底……” 说到底,这场惨剧的源头,是因她而起,也是因卫琢而起。 想到今日陆宴祈连族人也不顾,恨不得与卫琢同归于尽的样子,卫怜不敢再说下去了。她一直都恼恨卫琢太过狠辣,如今说不清怎么,莫名地不敢再指责他。 见卫琢神色淡淡,卫怜更加无措:“求皇兄看在我与他自小的情分上,留他一条性命吧,否则我心中过不去这道坎。” 她直起身子就要叩头,便听卫琢道:“你现在站起来,我可以留他全尸。” 卫怜吓得眼泪直往上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呆呆地望着他。 “小妹若磕了这个头,我就株他三族。”卫琢见到她的眼泪,心中就像泡着苦水一般不悦。眉上一跳一跳地刺痛,连着额角也疼,烦躁之下话语愈发森冷。 意识到卫琢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卫怜叫了他一声“皇兄”,后面的话就堵住了,只默默流泪。 卫琢服过安神散,精神不济,见卫怜还跪着,强压着火气道:“来人,扶公主出去。” 他实在头疼欲裂,闭了闭眼,刚好未曾看到卫怜肩膀一抽一抽,想哭又不敢出声的模样。 —— 走出宸极殿的时候,卫怜的双脚沉得快要抬不动。夜风像是刀子,割在脸上,让她忍不住发抖。 宫里已经到了熄灯的时辰,只余廊下几盏昏灯。雕梁画栋隐没在夜色里,令她难以看清前路。道路如此,她的命运也是如此。 是她做错了吗? 或许她是有点傻,也不那么聪明能干,才眼睁睁看着身边最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许下的愿望从来都事与愿违。怕发生的不断发生,好事却没有降临过几件。很快,或许连名字和身份也要失去。 卫怜唾弃自己的脆弱,却又不得不与这份脆弱相依相存,任它紧紧缠绕住自己。 “我有些冷。”她停住步子,轻声对宫女道:“你去为我取一件斗篷来。” “请殿下稍等。”她们还没有走出多远,宫女连忙快步跑回去。 望着宫女的背影消失,卫怜紧了紧袖口,没有再等。她有些茫然的朝着摘星台走去,将脸上眼泪抹干净了。 从前父皇在宫中修建了许多座摘星台,自从皇兄继位,这些高台渐渐被废弃,阶梯上连灯也没有点。 卫怜还记得小时候,蝉鸣声声的三伏之夜,她抱着甜瓜,和卫琢一道爬到最高处。去吹那凉风,去探手摘那星星,去侧耳听那仙人语。 她仰头望了会儿黑洞洞的天空,没能望到星星或月亮。 卫怜身子摇摇晃晃,提着裙角,慢慢登上了摘星台。 第35章 人在蓬莱第几宫1 直到跌入梦境的前一刻,卫琢仍在冷笑。 这安神散有何用处?一群废物! 周身缭绕的云雾渐渐散开,他好似身不由己,竟跟随着侍者来到太液池,登上了凉风台。 正是春深如海的时节,池边桃花逐水,落英纷飞,绵绵不尽。 身着桃粉裙衫、梳妇人发髻的女子凭栏而立,一瞧见他便喜盈盈跑来:“皇兄!” 卫琢见到她,不禁一阵恍惚。 此次不在帐幔、不在书案、也不在镜架前……可她发髻是怎么回事?为何孤身一人等在此处? 他僵着身子动了动唇,与此同时,一名身量高大的男子随她而出,手中牵着个稚子……正是白日刚与他拳脚相搏之人! 卫怜牵过孩童,引到他跟前,柔声道:“叫舅父。” 卫琢被迫与这孩子四目相对。 幼童眉眼鼻唇、神态举止,竟无一处与妹妹相像,望之便丑陋可憎。 陆宴祈则当着他的面,揽过卫怜腰肢,眼含讥讽,唇角挂着抹意味深长的笑。 卫琢双手握拳,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掌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把长剑。既如此,又何必再忍,他当即伸手强扯卫怜。 一时间,哭喊声混杂着咒骂响起,万般戾气直直上涌,令他眼前也跟着猩红一片。待他再清醒过来,男人与孩童已经倒在他脚边,手中长剑不断朝下淌着血。 卫怜跪在不远处,忽地捂着脸笑出声,直至笑出满脸的泪痕。 “皇兄既杀我夫君孩儿,我又何必再苟活于世?”她双目赤红,直勾勾盯着他,随后义无反顾奔向栏边。 卫琢脑子里轰得炸开,整个人喘息不止,却偏偏动弹不得。 她脚步又快又急 ,再不回头看他一眼,从台上一跃而下,衣袖翻飞,像是开到荼蘼的棠花。 而后轰然坠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 惊醒的时候,卫琢浑身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也难看至极。 他喘息了两下,季匀已快步闯入,神色是罕见的慌乱:“陛下,出事了!公主独自爬上了摘星台……” 卫琢闻言,眼眶陡然变得通红,一把掀开锦被,赤足就朝外走,却因为药效未散而脚下虚浮,猛地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暴怒道:“跟着她的都是死人?还不滚去带她下来!” “公主不肯下来,更不许任何人近身。”季匀冷汗直冒。 卫琢胡乱抓了件外袍披上就朝外赶,再回想方才不祥的梦,面色愈发铁青。 她是在怨他,更是在求他。 今日是他过于心急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出言吓着她。 卫怜平时连走路都动不动就摔,威胁他也罢了,万一在高台上…… 想到此处,卫琢牙关紧咬:“传令下去,不计任何代价,也要把人毫发无损带下来!” —— 父皇生前笃信,修筑摘星台,便能登高听见天人语。然而卫怜登到一半,耳边惟有猎猎风声作响,吹得她身子摇摇晃晃。 如今没有人再牵着她,这条盘旋的石阶,仿佛比幼时更为漫长。 卫怜不想死,更不想面目全非地摔死。在梦中自然而然地死去最好,可惜这福气大多数人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她脚步越发小心翼翼,稳当而缓慢。 不多时,黑暗中有细微的窸窣声响起,从下方而至,却犹豫着,不敢贸然靠近。 她紧紧贴住石栏,听见是季匀在试图劝说。 “上面风大,殿下先下来!” “皇兄答应饶他一命吗?”见是他,卫怜直接问出了口。只是刚一张嘴,就被冷风灌得忍不住咳了两声。 季匀听得心惊胆战,恨不得张口唤她一声祖宗。他实在想不明白,卫怜平日说是胆小如鼠也不为过,如今还在病中,究竟是哪儿来的气性,非与陛下扭着来! “公主以自身性命相胁,陛下自然什么都会答应的。”他万般无奈。 跟随卫琢这么久,季匀知道的不少,却不论如何也无法苟同卫怜的做法。不过是个朝三暮四且失了心智的男人,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倔强至此,岂非让人寒了心。 卫怜听出他话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平与怨气,大约猜到他心中所想。她没有吭声,思绪随着夜风,渐渐浮荡开。 若说自己前半生……是一朵娇弱的花,卫琢便是那个惜花赏花之人。日夜呵护,护她不受风霜摧残,更不许旁人任意攀折踩踏。今日种种尊荣娇宠,同样也因他庇护而来。 卫怜躲在他的羽翼下,也同样从他身上得到慰藉和爱,为什么就是不愿接受他的另一面呢? 放弃自己的名姓,来与他相配。如同被收进瓷瓶里的春花,成为他的珍藏爱物。 为什么就是…… 她正出神,高台之下隐约有灯火向此处移动。随之而上的脚步声渐近,听来失了沉稳,有些踉跄。 而黑暗中影影幢幢的人影,也仿佛在卫琢到来之后,重归寂静。 夜风卷得卫怜裙角翻飞,犹如一只振翅的玉蝶,身子似乎微微打着颤,扶着石栏摇摇欲落。 恐惧沿着脊骨沿路攀爬,卫琢强忍下话中的颤抖:“小妹,你不要再乱动。” “那你也别动。”卫怜小声说。 卫琢手中提了一盏灯,灯苗被风吹得晃荡不已。火光映着他模糊不清的面孔,脸色苍白,眼下两片青黑之色,眸中透着说不出的惧意,不禁令她有些疑惑。 “我答应你,不杀他。”寒凉的夜风灌入喉管,在他肺腑烧起一把大火,烫得卫琢嗓音暗哑:“小妹,听话,来我这里。” 卫怜仍然没有动,她吸了吸鼻子,才唤了一声“皇兄”:“我不嫁人了……也谁都不喜欢了。可你不要逼我,不要再叫人监视我,不要再关着我,好不好?” 她忍不住又咳嗽了几下,身子跟着晃:“我的名字,是母妃起的,我不想……” 话音未落,卫琢似乎极低声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方才隐入夜色里的暗卫如同陡然现身的毒蛇,迅速朝她掠过来。 卫怜原本说得好好的,此刻含着泪,被吓得下意识就往后缩。正想再朝上跑,慌乱之下脚又猛地一滑,整个人朝后仰倒,后脑狠狠磕到石栏,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暗卫还未能靠近,卫怜已经砰的摔倒在地,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坠落声,骨头磕得石阶咚咚闷响,整个人沿着阶梯往下滚。 迅速有人接住她,而卫琢将人抱在自己臂弯里的时候,手掌止不住在发抖。 卫怜面白如纸,额上的鲜血顺着鬓角往下淌,连发丝也黏着温热的血。眼睫上还挂着未落完的泪珠,呼吸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是皇兄在后头追我,我才摔的……” 卫琢眼前一阵发黑,忽然想起她坐在自己身边,不高兴地拍着裙子上的雪。 万般记忆混着钝痛涌入脑海,像瘴气般侵袭着他的灵台,最后缠绞着炸开,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 —— 冰雪消融,长安的冬日约莫是过去了。群玉殿那株垂丝海棠却失了生气,枝干轻轻一折便脆裂,像是断落的发丝。 噩耗传出,整座皇城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天子漠然不语,不论朝臣或是宫人,也本能地不敢流露任何欢愉。 公主尚是待嫁之身,骤然珠沉玉碎,令人扼腕,帝王也随即病倒,不得不辍朝数日。史官下笔再克制,这份哀痛仍如实录入了起居注。 贺令仪想不明白,卫怜不过是去见陆宴祈一面,为何再也没能回来?她再去群玉殿寻犹春,犹春却也被调离了。她哭得眼睛红肿,甚至去找了韩叙,出乎意料,连韩叙也不晓得内情。 得知贺令仪曾在中间胡乱传话,韩叙面色极为难看,似乎想要斥责她,终究又铁青着脸强行忍下。 卫姹在舅父那儿修养,其间寻人将萧仰打了个半死。人还没缓过气,就从卫琮那儿听说了不少事。卫姹原本正想回宫寻卫怜,就被这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 宫中似乎一夜之间换了不少新面孔,帝王甚至下令将凉风台与摘星台一并拆除,种种异事无人敢问,更不敢深想。 卫姹换上了丧服,心中郁结。夜里不知怎的走到了群玉殿,却意外瞧见御驾也在此。 群玉殿僻静,周遭连宫灯也比别处要少,宫人依旧侍奉着空殿。而卫琢坐在庭中,像是才从宫外回来似的,一身白衣玉冠,昏黄的烛火流淌在衣袍上。 卫姹自然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正想悄然离开,就被宫人请了进去。 走近之后,自己这位已是九五之尊的四皇兄,身形依旧清瘦如竹。比起他往日对卫怜的偏疼,此刻神色还算平静。然而抬起眼望向她时,寒潭似的一双眸子,压得卫姹立即低了头。 “不久之前,七妹为着你的事,与朕起了场别扭。”卫琢嗓音沉缓,听来并无怒意。 可卫姹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跪了下来。 沉默了许久,她心中五味杂陈,还是问道:“敢问陛下,七姐姐究竟是何故……” 卫琢盯着她身上素白色的丧服,不知在想什么,淡声道:“小妹夜闻鹤唳,遂披衣出户,乘鹤而去。” 卫姹听得皱眉,不由自主望向他。 眼前人眼珠漆黑,眸中映着跳跃的烛火,深不见底。 她又将所有话吞了回去。 第36章 人在蓬莱第几宫2 四个月后。 暮春的天气瞬息万变,怡园上空,软绵绵的春风刚过,浓云便堆积起来。雷声也跟着轰隆作响,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泼下。 马车尚未停稳,先传出一声娇呼:“我的花——” 女子急急跳下车来,藕荷色的春衫盈盈飘动,露出小半截雪藕似的玉臂。 身后的婢女阻拦不及,连忙跟着她跑进了府门。 与怡园相对的王府前,王素容正送弟弟出来,瞧他看得直愣神,她眼波流转,手中团扇在他脸前一扫:“瞧不见人家梳的妇人发髻么?趁早收了心思罢,仔细人家郎君给你排头吃!” “姐,”王绍仍是 忍不住望向怡园大门:“这娘子的夫婿究竟什么来头?” 门是乌木做的,门柱却以汉白玉精雕而成。宅外也未放寻常富人家的石狮子,只摆着一对青瓷缸,缸里养着碧莲,绿意渐渐丰饶。 乍看不过是处清雅园林,又处处藏着匠心与富贵,正如方才那女子的衣饰和车驾,一等一的上乘。 “怜娘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王素容想来只觉好笑:“只晓得是个茶商,许是江南水患闹得厉害,误了行程……自打搬来这儿,她那夫婿还未曾回过家呢。” 王绍听得直摇头,心中满是怜惜。 又是两声闷雷落下,女子闷头朝里跑,头也不抬,像只急急匆匆的鸟儿。等到了花圃前,又不由愣住了。 垂丝海棠枝叶还是蔫蔫的,却已经被人细心地覆上了油布,她是白担心了一场。 她蹲下身,伸手抚了抚花枝根部,便听犹春极小声在后唤她:“娘子……” “怎么了?”卫怜疑惑地抬头,目光看向犹春,这才察觉到庭院之中竟令有他人…… 苍翠的修竹后,置着她平日用来休憩的小桌。桌后石凳上,此刻正坐着一位青年男子。 这人生着一张轮廓分明而挺秀的面孔,长眉如柳,眼眸像极了这个季节的桃花瓣,眼睫纤长,眼尾细而微挑,既利落、又多情。 一身霜色的衣裳,更会令人想起高雅的白鹤。 只是不知为何……他眼尾渐渐泛起一抹红。 就这般柔柔地凝望着她。 卫怜不认得这个人。 要说起来,除了贴身侍女犹春和近邻王素容,她谁也不认得了。 她局促地站起身,又悄悄瞄了那人一眼,小声问犹春:“犹春,这人是谁?” 犹春沉默片刻,低下头去。 “他是……娘子的夫君。” 卫怜睁大眼,怯生生地望着他。 —— 对于那位传闻中的丈夫,卫怜心里一丝踏实的感觉也没有。 毕竟她病了好久好久,身子一直沉甸甸的,脑子也跟着浑浑噩噩。神魂像拴在一根风筝线上,被风刮得晃晃悠悠,仿佛早已脱离人间,不知飘往何方了。 这场难以清醒的噩梦中,似乎总伴着一人。那人常常拥她入怀,再吻她的鬓角。冰凉的水滴,也跟着轻轻落在她脸上。 宛如极薄的雪,转瞬便消融,却一滴接一滴,总也落不完。 她刚醒那会儿说不出话,连腿都动不得。有个女子伏在榻旁守着她,自己却累得睡着了,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卫怜当时嗓子干得快要冒烟,浑身疼得要命,根本顾不上想什么什么,就像只刚破壳的小鸭子,使劲去拽这个守着她的人。 女子被惊醒,立刻死死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伤心得像是天都塌了。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又连声说了好多句“对不起”。 女子叫犹春。犹春告诉她,她的名字,叫卫怜。 她们本是北方人,跟着夫君南下来到菱州,谁知半路遭遇了劫匪,卫怜从飞驰的马车上摔下,这才将从前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犹春还翻出几张零零碎碎的纸,说是她过去记的手札。上面写着,她捡到过一只猫……还喜欢喝牛乳茶,从小身子骨就弱,走路也容易摔倒。 只是这些纸片残破得很,许多地方又被水浸过,看着模模糊糊的。 等卫怜精神好些,自己也试着写了不少字,再悄悄对比下来,的确就是她的字。 而她那位做茶叶生意的夫君,早在卫怜完全清醒之前,便因要事去了别处,一直没能回来看她一眼。以至于卫怜在书中读到那句“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时,心里莫名一酸,悄悄抹了两滴泪。 自己这个未曾谋面的夫君,恐怕待她也就这样了,否则怎么会一直不见人影?兴许在外头养了妾室也说不准…… 卫怜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一大通。 她没有动,她的夫君也没有动,就像被定了身似的,一直温柔望着她。 直到雷雨终于落下,庭院再不能待人了,见他往屋里走,卫怜也连忙跟进去。路上低着头,她又想起了旁人的话。 王素容比她年长,得知府里情况以后,曾说像她夫君这般富有又不常回家的男子,已然算很好了。等他回来,王素容还劝卫怜要做出妻子的样子,抓住男人的心,若能再有个孩子,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卫怜父母都已过世,也再无别的亲人。 她想得入了神,以至于走到檐下,连身前的人忽然停步也没有察觉,直愣愣就撞了上去。她不敢叫出声,只捂着额头,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男子微微一笑,显得脾气极好,反而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撞疼了?” 他的声音柔和又有厚度,似乎还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让卫怜耳根都烫了起来,连犹春悄无声息退下,又悄悄掩上了门都不知道。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犹如春蚕啃噬着桑叶,房中随之泛起浅淡的潮气。 大约是见她仍傻站着,男子竟自行倒了杯茶递来,示意她坐下:“额头上的伤还痛吗?” 其实还是有些隐隐作痛的,疤痕也未完全长好。卫怜不太敢照镜子,幸好藏在头发里,平时不大显眼。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实话:“……不痛了。” 卫怜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叫“夫君”是应当的,可那两个字似有些烫嘴,她结结巴巴。 “阿怜可以直接唤我名字。”他眼眸微微一弯,好似会读心:“子珩。” “子珩。”她跟着小声念,十分乖巧。 他的名姓是冯子珩,犹春同她说过好多次了。 卫怜说完,目光不觉落在他衣袖上。袖角沾了片灰,瞧着格外显眼。 冯子珩很快也看到了,蹙了下眉,只得先去内室更衣。 卫怜迟疑片刻,又一次起身跟了进去。 “侍女都不在……”卫怜声若蚊吟:“我、我来为你更衣吧。” 这回轮到他微微一怔,手中提着新外袍,似乎有些疑惑:“这些……是谁教你的?” 卫怜手指绞着衣角,听出他似乎不大喜欢,更不能实话实说了。正纠结间,他却轻笑一声,没有再追问:“……好。” 她紧张地走上前,两人离得近了,才发觉自己站到冯子珩跟前,实在过于娇小。他身上萦绕着一股清冽的香味,像冬日里的白梅,冷冷的。 卫怜踮着脚,眼睛不敢看他,手指微颤,小心翼翼去解他的衣襟。 男子衣衫的襟扣本就与女子不同,他身上这件则更是考究。卫怜试解了几下,便发现不对劲,只能硬着头皮,另一只手也伸了上来。 冯子珩却显得极为耐心,垂眸看她,唇角含笑。 卫怜被他这样看着,几乎能数清他眼睫的根数,脸很快憋得通红,像只煮熟的螃蟹。 “我可以自己来。” “马上就好……”卫怜从他嗓音中听出几分无奈,顿时又内疚又窘迫,使劲踮着脚,愈发觉得自己实在笨手笨脚,恐怕初次见面就要惹得夫君不喜了…… 她真的什么也做不好,几乎要被自己气哭。 下一刻,卫怜身子忽地一轻,就这样被他拦腰抱起,轻轻放到了榻上。冯子珩挨着她坐下,似乎察觉她踮脚累得腿颤,还特意倾下身,好方便她继续。 然而一番搏斗过后……衣襟仍然没能解开。反倒因为她的动作,两人腰上悬的佩玉“叮当”一声缠在了一处。 卫怜彻底没了法子,垂头丧气坐着不动,不敢再吭声。 身边人静默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连胸膛都跟着微微颤动。 最终,卫怜也没能替他解了衣裳,而是冯子珩亲自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解开自己的襟扣。 卫怜学得十分认真,他也教得格外仔细,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分明时不时有笑意闪过。 直到门外响起侍女轻轻的叩门声,传唤用晚膳,卫怜才算得救了。 外间的侍女见到夫人红着脸匆匆朝外走,公子跟在她身后,过门槛的时候,还伸手轻轻 拉了她一下。 —— 当夜沐浴洗发,卫怜一直在浴桶里磨磨蹭蹭,好半天不肯出来。 她咬着下唇,悄悄问犹春:“他会睡在哪儿?” “公子自是宿在主卧。”犹春叠着衣服,闻言手上顿了顿。 “那……我可以睡小屋子吗?”卫怜犹豫良久,吞吞吐吐问完,自己也觉得是句傻话。 另一名侍女听了,神色惊讶不已。卫怜性子好,待谁都和善,侍女也不大惧她,脱口道:“这……娘子这是怎么了?公子好不容易才回菱州……” 直到那侍女出去了,犹春才叹一声,低声道:“公子不会伤害你。” 卫怜苦恼地缩在浴桶里,小声嘟囔:“他好像不是我想的那样……”她蹙着眉:“也不是坏人。可……” 她甚至莫名对他有几分亲近。 可对她而言,他们今日才是头一回见面呀。 犹春不知在想什么,也没再劝慰她。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叩门声:“娘子洗了这样久,公子让奴婢来问问,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卫怜心头一紧,只得硬着头皮道:“没事,就好了。” 起身后,她还是将衣裳仔仔细细穿好,一步一顿地往卧房挪去。 犹春望着她的背影,想到了被人提溜着后颈的小猫。 第37章 人在蓬莱第几宫3 行过疏疏落落的修竹,卧房内一片静谧。疏帘铺着淡月,两盏烛火,昏黄可亲。 这屋子从前是卫怜独自住着,免不了添些小姑娘家家的玩意。床榻上摆着布娃娃,零嘴也放了好几处。 如今冯子珩回来,并未收拾她的东西,只是屏风后多搭了几件男人的衣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屋子里没有人,卫怜望着榻上那两只布兔子,正犹豫着该不该收起来,门外便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轻轻推开。 冯子珩显然也刚沐浴过,墨发披散下来,好在身上衣袍同样穿得齐整。 他在榻上坐下,朝她招招手。卫怜攥紧了裙角,也挨着他坐。 随即,束发的发带就被他一圈圈解开了。 这双手掌仍带着春日夜风的微凉,慢慢插.入她的发根,再将发丝一点、一点披落下来。 卫怜起初身子有些发颤,直到察觉他的意图,似乎只是想细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 彼此离得这样近,连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 相较羞赧,她更困惑于眼前人究竟在想什么。眉眼分明弯着柔和的弧度,目光却好似穿透了伤口,落在某个她不为人知的位置。 “为什么你总盯着我瞧?”卫怜眨了眨眼。 “因为这次离开菱州太久。”冯子珩斟酌着开口:“我们……成婚以后,还不曾有过长达数月的分别。” 说话间,他俯身脱下卫怜脚上的绣鞋,又替她褪去外衣。动作全然无关风月,像是照料她已成了骨子里的习惯。 卫怜只好爬到床榻最里面,钻入被中。见冯子珩仍含笑看着她,到底是不怕了,却忍不住疑惑:“那你为何……一直在笑?” 方才晚膳时也并非如此,为何一到与她相处,便好似整个人都呆呆的。 冯子珩熄了烛火,也合衣在她身侧躺下,沉默片刻,才道:“那你为何不见笑容?是不喜欢这宅子吗?” 见他的确没有别的心思,卫怜放松下来,翻个身面朝着他,小声说:“这儿一切都好。只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她顿了顿:“连你也不记得了。” 听出她话里的失落,冯子珩温声问:“这两个月中,你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可曾去城外游玩?可曾识得新朋友?” 卫怜下意识便回答了。 两个月算不上长,可一件件回想下来,竟也积攒了不少新记忆。沾着绵绵的春风,如今又因他的归来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冯子珩的眼眸在黑暗中也显得润泽,像被雨水洗刷过的玉石:“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卫怜望着他,眼睫轻轻颤动。 而冯子珩原本都躺下了,忽地又撑起手。温热的鼻息渐近,冷香缭缭绕绕,朝她覆了下来。 她呼吸一滞,紧紧闭上眼。 然而那温热的唇,只是在她额角轻轻一碰,并无流连,恰如梦里那般。 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安寝之吻,卫怜有一瞬的茫然。落入冯子珩眼中,他不由失笑:“在想些什么?” 卫怜随即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闷不作声。他在外面拉扯了几下,才把人扯出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卫怜脸颊涨得通红。白日里那股怯生生的模样不见了,倒似揉碎的海棠,浮着一层灵动的娇艳。 冯子珩静静看了片刻,忽地将脸别了回去。 他的睡相看起来很好,端庄而直挺。卫怜不禁在心里祈祷,今夜千万别胡乱踢滚,困意也渐渐涌上来。 她睡得朦朦胧胧,却感觉枕畔之人并不安稳,辗转间动作极轻,身上的热意还是隔着被褥一阵阵传来。 卫怜并不觉得燥热,如今才刚是春夜呢。 不知睡了多久,她坐起身子,脑子还昏沉沉的,手中就被塞入一杯茶水。 她咕咚咕咚喝完,倒头又沉沉睡去。 不多时,冯子珩撑起身,目光落在她唇边那道莹润的水渍上,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最终,他悄无声息下了床,推门出去。 —— 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卫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刚松懈下来,就因为吃东西被冯子珩说了。 她食量小,切好的甜瓜没吃完,就随手搁在房里,换了身裙子跑出去玩了。午后兴冲冲地回来,那瓜早被他给扔了。 卫怜心里正有点儿不痛快,转头就被请去了书房。 冯子珩在房里,好像总有看不完的东西要处理,见到她来了,才放下手中的笔。 卫怜正一头雾水,没想到他开口说的就是甜瓜的事,让她以后吃不完就扔了,放久了再吃,容易闹肚子。 “夏天自然是如此,可这会儿还不热呢,多浪费啊?”卫怜忍不住说道。 她不怕冯子珩,这人脾气好得很,就是规矩有点儿多,老是盯着管她。 他无奈道:“你那么节省做什么?浪费总比吃出毛病好。” 卫怜觉得他回来以后,自己日子都不如从前自在了,不由愈发认同王素容的话。 许是瞧出她不高兴,冯子珩又笑了笑,道:“明日是花朝节,我带你出去玩。” 有没有他陪着,这个热闹卫怜都是要去凑的,于是没有多说,点了点头。 —— 花朝节是百花生辰,菱州城春日来得又早,城内城外早已是一番游春盛景。大梁民风开化,这日女郎们三三两两结伴出游,郎君也有不少在鬓边簪花的,满城浮动着馥郁的酒香与清甜花气。 城中城中花间楼的酒酿声名远播,卫怜早有所闻。她跃跃欲试,却再一次被冯子珩拦下,忍不住埋怨:“又怎么了?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声音稍大了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顿时又觉得丢人。 冯子珩略一皱眉,思忖片刻,才吩咐季匀去买一壶回来,解释道:“你从小沾不得酒,一碰必定发酒疹。晚些最多只许尝尝味道,不可多饮。” "还有这种事?"卫怜一愣。 见她似乎不信,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卫怜却嘀咕了句:“算了,这种小事,你骗我做什么。” 冯子珩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没有作声。 正是阳春三月,城中一池碧波如镜。湖旁遍植烟柳花树,映着街巷初 上的花灯,待到入夜,定是良辰好景。 他们恰好遇上扮作花神的貌美女子,正乘着肩舆游街。舆中花篮盛满花瓣与特制的福果,沿路天女散花似的洒向道旁人群。 卫怜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努力探头去看那花神,恰好听见旁边有人感叹:“这仪仗,怕是不输长安的花朝了!” “瞧你这样,定是没去过长安!”另一人立刻接话:“那还是差远了,这回姜国的靖王爷还携了二公主回朝,亲自拜见新君……长安必是热闹百倍。” 卫怜闻言有些好奇。与此同时,肩舆上的花神眼波流转,素手轻扬,一枚福果直直朝着他们站的位置抛来。 下一刻,她就被冯子珩拉开避让。他脸上掠过一丝冷色,眸光凉凉扫过那花神。 这神情她从未见过,极快便敛去,让她疑心是自己眼花。 “你衣裳怎么湿了一块?”卫怜方才只顾看花神,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衣襟处的水渍。 冯子珩薄唇紧抿,再次抬手去抚,低声道:“有人扔花。” 男子不似女子易于识别婚配,他皮相生得好,有女郎掷花倒也不稀奇。 卫怜正觉得好笑,冯子珩已伸手过来,不由分说,将五指挤入她的指缝,再紧紧扣住。 他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悦,随后一路都牵着她走,大街上也神色自若。 卫怜面上微微发热,试图挣了一下,没挣开。 此后,果然再无人朝他抛花掷果了。 —— 夜里二人还看了花灯,直到卫怜累得腿酸脚软,才肯打道回府。 坐进马车,她想起街上听到的话,好奇地问冯子珩:“你去过长安吗?他们说长安的花朝节,要比这儿热闹百倍呢。” 冯子珩抬手将她发上微斜的珠花扶正,神色淡淡:“不过是夸大其词。菱州地处南边,气候柔暖,自古以来花朝节就比长安隆重。” 卫怜听什么都觉新奇,还想再问,季匀却轻叩车壁,递进来一卷文书。她见了,便乖巧地收声。 等他批阅完,才发觉卫怜靠着软垫,昏昏欲睡,便将人揽入自己怀里,免得脑袋随着马车晃动不宁。 卫怜困倦得很,也没有再乱动。 不知睡了多久,她在梦中忽然下坠,随即腹中升起一股钝痛,疼得她都蹲下了身。这么一蹲,反而陡然从梦中惊醒。 她正被他抱在怀里,蜷着身子睡觉,藕荷色的裙裾柔柔铺散,交叠在他的白袍上。冯子珩原本垂眸翻着书卷,见她醒了,温声道:“还有些路,再睡会儿吧。” 卫怜却感到不对劲,脸色乍然涨红,慌忙就要起身。 冯子珩一怔,虽然不明就以,仍下意识轻抚她肩背:“怎么了?” “我、我……”卫怜嗓音发颤,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急急撑着身子爬起来,却已经迟了。 春日衣衫轻薄,此刻不只是她的衣裙被糊脏,连带着冯子珩那身素净白袍的下摆,也赫然浸开几滴小小暗红,在昏黄的车灯下极为刺目。 想到白日里他连被女郎掷花都那般不喜,何况……何况是经血! 卫怜脑袋抬不起来,羞窘得几乎透不过气。这次出行身边没有侍女,恐怕连马车也要跟着脏污了。 “我还当是什么事……”他立刻明白过来,见她连耳尖都红透了,忍住了那一丁点笑意,反倒收紧手臂,让她坐稳:“无妨,疼不疼?” 卫怜强作镇定,却仍然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含糊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快到了。”他低声道。衣袍脏污不过是小事,他更为在意的是,她这次还会不会像从前那般疼得厉害? 是以一回府,冯子珩便命人唤了医师过来。 卫怜回房换了衣裳,才后知后觉感到小腹抽痛,任由医师照例诊脉。 癸水多被视为不祥不洁,她虽然觉得可笑,但普世观念如此,即便是丈夫也往往会回避。冯子珩却换了件常服,若无其事般陪在房内,好似听不出医师的暗示,只专注侧耳倾听。 医师说她气血亏虚,胞宫失养,开了几剂温补药方。 闻见药味儿,卫怜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先前卧床时喝药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停了药,怎的又要喝了…… 冯子珩仔细端详她的神色,转头便吩咐人去取些蜜饯。 被这双沉静的黑眸专注盯着,卫怜还是磨蹭了好一会儿,药一吞下,就苦得脸蛋紧皱,含了蜜饯都压不住。 “有这么苦?”冯子珩微一敛眉,似乎有些意外:“从前倒像是……没听你说过。” 卫怜身子不好,在他跟前不知喝过多少汤药,却极少抱怨,也极少叫苦。 “自然苦的……”卫怜看了眼药碗里的褐色残渣,越想越郁闷:“你若不信,那让她们再煮一碗。” 说一出口,她才觉得不妥。自己同他说话,如今是愈发随意了,半点也不再畏惧人,这种感觉似乎有些许古怪。从前……她也是这样吗? 卫怜正出神,身前那人的声音忽地低沉了下去。 “我尝尝。” 话音未落,他俯下身,忽然低下了头。 起初只是柔软的覆盖,带着生涩的试探。她的唇.瓣因为惊愕而微张,紧接着便被他唇.舌撬开,舌.尖轻轻舔.舐着,细细探索她口中残留的药香与微苦。 那枚未及吞下的蜜饯,在唇.齿厮磨之中,悄然融化。 卫怜呆愣在原地,所有声音都被他堵了回去,脸憋得通红,只死死揪紧了他腰侧的衣料。 直至她无法再呼吸,冯子珩才温柔退开些许。 见卫怜双眼圆睁,胸.脯急促地起伏,他轻笑了一声,嗓音微哑:“还苦吗?” 她脑中混沌一片,没能够及时回答。不多时,后脑又被他稳稳扣住,修长的手指拢入她的发丝,接着便是更深的一吻。 起初那点生涩荡然无存,他慢条斯理的研.磨着她,交.缠着她,辗转含.吮着她的唇.瓣。 羞.人的水声在室内悄然响起。 卫怜几欲窒息,忍无可忍去推打他,才被他按在怀里,让她伏在他肩头喘.息。 她浑身滚烫,稍微缓过来些,就挣着不要他抱,耳边却传来他更为低哑的声音。 “别再动了。” 第38章 人在蓬莱第几宫4 花朝过后,冯子珩又要离家。 卫怜愣了愣,无措地问:“怎的这么急?” “有些事务非去处理不可。”他无奈笑笑,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沉默片刻,缓声道:“若觉得烦闷,府里的马车可随意差遣。想去哪儿逛逛,或是添置些什么,吩咐身边的人便是。” 卫怜被他牵着,一直送到府门前,心头几丝失落挥之不去。过了一会儿,才眨眨眼问他:“我能养只猫吗?” 冯子珩不由皱眉:“是总往门外叼天鼠的那一只?” “它也不懂得那些……就是想要报答我们。”卫怜软声解释,抬起亮盈盈的眸子望着他,“我以后保证管着它,不叫它乱抓。” 卫怜从前是个听话的性子,几乎说什么就是什么。为数不多的几次执拗,也多是为了……总之,他一只手就能数清。 如今她不再是妹妹了,而是他的妻。会偶尔使点小性子,也常像这样,红着脸瞧他。 冯子珩没再说什么:“阿怜才是这宅子的主人,这些事,随你心意便好。” 卫怜顿时喜滋滋的,方才那丁点儿郁闷立刻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翻身上马,微微垂眸看着她,袍角如流云般垂落,身形未动,像在等什么似的。 这情景落在卫怜眼中,说不出的熟悉,仿佛从前见过许多次。她一时看得怔住,直到冯子珩神色几乎称得上有一丝幽怨了,她才踮起脚,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摆。 “早些回来……”卫怜仰着头,脸颊泛红:“路上当心些。” 他便眯起笑眼,应了一声。 卫怜收养的小猫浑身漆黑,唯独嘴周围毛茸茸的一圈雪白,她看着有趣,索性就叫它衔雪了。 她把犹春叫上一起给衔雪洗澡,两人忙得身上都出了层薄汗。卫怜揉了揉猫脑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沉思许久,才扭头问犹春:“我从前养的那只……是什么毛色?” 犹春心中猛地一紧,头也没抬,只低声答道:“也是只花色的。” 卫怜 若有所思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猫儿沾了水就闹腾得厉害,犹春一时走了神,手上力道稍松,手背就被猫爪划出一道口子。 卫怜见状,赶忙叫其他人来接手,亲自替犹春清理伤口。 犹春眼睛慢慢有些红了,卫怜小心地吹了吹她的手背:“你这两天手就少沾水。” 她应下,话里竟带上了哽咽。卫怜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不是谁给了犹春委屈受,又问了两句,可犹春只说是手痛,也只好作罢。 —— 卫琢快马加鞭,花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总算赶回长安,路上几乎没怎么歇息。 菱州的三月芬芳已尽,而长安的春色却要慢上几分。宫道两旁,杏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如雪如云。天光倾泻而下,映得殿顶的琉璃瓦浮光跃金,侧望去,宛如蛟龙游动。 年轻的帝王拾级而上,宫人们屏息静侍在外,只见鸾带勾勒出他细窄的腰身。一阵凉风拂过,似有花瓣飘落肩头,被他毫不犹豫地抬手拂下。 承明殿内,近侍垂首,逐一禀报宫中事务。直到再度提及那人的名姓,称他在狱中病倒时,卫琢的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几乎称得上是愉悦。 ……贱种。 他神情闲适悠远,随意支着下颚,问道:“卫瑛还在宫里?” 他这回是借江南水患之名才微服出宫,事毕便马不停蹄奔向菱州。而卫瑛远嫁姜国,若非收到卫怜的死讯,断不会千里迢迢渡海而归。 话音方落,殿外便传来通报:“陛下,二公主求见。” 不多时,宫人引着一名宫装女子走入殿中。卫瑛的容貌与戚美人如出一辙,身量比卫怜高出不少,只是此刻唇色发白,双眼仍微微肿着。 “皇姐请起。”卫琢略一颔首,伸手虚扶。 卫瑛强忍着悲恸,语气却十分沉稳:“陛下,小妹遗物中,是否留有一把银制长命锁?那是母妃留给小妹的旧物,请允我带走,以此祭奠小妹,以免她孤单。” 卫琢神色平静,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小妹已葬于皇陵,遗物也交由方士行祝祷之术,皇姐无需挂怀。” 旁人或许不熟知卫琢的脾性,卫瑛却是知晓的。心知银锁难要回,她只能无声叹了口气,实在无法相信,小妹在宫中磕绊长到十八岁,怎会一夕之间就没了? 退下前,卫瑛正色道:“陛下,陆公子之事我已听闻。恳请陛下念在陆夫人是母妃表姐的份上,不要牵连无辜的陆氏族人。” 卫琢微微颔首。 她略作沉吟:“至于陆公子本人……”卫瑛抬眼直视卫琢,想起了卫怜小时候,总跟班似的粘着陆宴祈:“若小妹还在,定会恳求陛下宽宏大量。” 卫琢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留他性命,便已是宽宏。” 时隔数月,他眼前仍会时时浮现卫怜独自立于狂风中的身影。 即使她已不在此处,他还是命人将摘星台与凉风台尽数拆除。否则,即便他从不信奉鬼神之事,夜里也反复被噩梦缠扰,仿佛神魂都失了依凭。 卫瑛对陆宴祈并无过多同情,无论小妹在或不在,此人曾折辱过公主尊严,又令妹妹伤心难过,她不过是念着母妃才略尽心意罢了。 见卫琢神色淡淡,卫瑛也不再多言。 —— 与此同时,远在菱州的卫怜正抱着衔雪,去王素容府上串门。 侍女领她到了花厅,说夫人这会儿不方便见客,请她稍坐片刻。话音才落,王素容的女儿王玉润就跑了进来,一把抱住衔雪不撒手,兴冲冲要举着猫儿转圈圈。 王玉润才五六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卫怜怕她手上没个轻重挨衔雪挠,赶紧拦住了,这才问道:“润润,你娘呢?” 小姑娘仰着脸答道:“阿娘正与陶叔叔在一处呢。” 王素容的丈夫过世几年了,留下钱财与药铺都由妻儿掌管。王素容生得貌美,身边有男子往来,卫怜是知道的。 王玉润这语气透着熟稔,卫怜不禁猜想王素容是否有再嫁的打算。谁知这孩子能看穿人心似的,人小鬼大,一本正经道:“娘说了,那些男人呀,不是图她好看,就是惦记我们府里的钱财,她绝对不……” “王玉润!”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王素容的声音。她带着侍女走进来,恰好听见女儿同卫怜胡说八道,顿时柳眉倒竖,让人把小姑娘带了下去。 卫怜听着,倒觉得这话的确像是王素容的口吻,只好讪讪笑了笑。王素容瞧见她,便换了笑脸,拉着她坐下。 卫怜眼尖,瞥见王素容耳侧浮着一小片红疹似的东西,疑惑道:“姐姐这儿是怎么了?被什么蚊虫叮了吗?” 王素容脸色一变,忙取出随身的妆镜照了照,原是有几分恼意的,又见卫怜眸光清澈,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由也怔了怔,含笑打趣她道:“怜娘婚结的时间也不短了,怎的还跟个小姑娘一般懵懂?” 她眼角眉梢,流淌着藏不住的春意,。卫怜再迟钝,此刻也慢慢回过味来,霎时整张脸都红了,不好意思接话。 “说起这个,”王素容想起上回偶然撞见他们夫妇出行,那位郎君姿容出众,不由笑着逗弄卫怜:“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好夫婿?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看的男人。” 卫怜脸皮薄,况且她自己记忆缺失,又哪儿说得清,只得咽下几口茶水,老实道:“子珩说,是我娘还在世的时候,便将我许配给了他。” 王素容是做药草生意的,心底对冯子珩好奇得很。并非女子对男子的好奇,而是同行之间天热的探究。 坊间从前并不曾有这号人物。 她本就存了亲近的心思,而卫怜不仅生得美,性子也温顺可人,愈发让她喜欢,又唤来侍女添了些精美的茶点呈上来。 妇人间闲话,免不得说到些私密事。然而闲谈之间,王素容发觉卫怜羞窘万分,简直像个不通人事的,不由愈发好奇起来,直接问起了她与冯子珩的闺房之事。 其实卫怜自己心中也有几丝模糊的疑惑。按理说,成婚前应当有人教过她了,但如今无从再得知,却能隐约感觉出她与夫君不是那么亲密。 最逾矩的,也就是那一次亲吻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两人即便夜同床共枕,也都是衣衫齐整,反而常常闲话到半夜。 卫怜脸颊微微发烫,吞吞吐吐说下来,王素容还是听懂了。讶然之余,她毕竟年长些,心知这事确实透着古怪,目光忍不住落在卫怜娇艳的面容与玲珑身姿上,皱着眉揣测道:“你夫君……别是在外头……” 就跟孩子似的,主食不肯吃,必定是零嘴吃撑了肚子。 这话像细针似的,卫怜心头忽地一缩。明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她却下意识感到一阵空落落的酸楚。 “可是……上回我们花朝节出去,连花神都朝他怀里丢果子,可他一眼也没多看。” “那也未必作准。”王素容摇摇头:“男子在自己妻子面前,装模作样的本事大得很,你可别犯傻,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卫怜蹙着眉,又仔细想了想,仍旧是摇头。 见她如此肯定,王素容的眉头皱得更紧,好一会儿了才慢慢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了悟与怜悯的意味:“既如此,怕就只剩一个缘由了。” 卫怜眨了眨眼,一脸专注地等着下文。 王素容凑近了些,说得颇 为直接:“怜娘,该不会,你家夫君……他不行吧?” 第39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1 卫怜从王素容那儿回去,脑子里仍懵懵的,半信半疑,倒也没真往她说的那些话上想。 又过了两日,王素容很是周到地送来不少补药,花样繁多,可烹茶、可入膳。卫怜不大通药理,却瞧得出这些东西分量不轻,只得让侍女先收着。 入夜后,她洗漱完毕,回到卧房打算歇下,脚步却在窗下停住了。 抬眼望去,只见天际一轮明月高悬,映得满庭花木也犹如蒙了层清辉。 春尽夏渐生,窗外的垂丝棠花,也快要过季了。 …… 同一轮圆月,也安静地照拂着长安,相望而不相闻。 卫琢坐于御案后,堆积的奏章只随手翻了两页,便是一声冷嗤,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这些朝臣,仗着几分资历就敢倚老卖老,当真是关心朕的后宫。” 季匀在旁垂着头,大气不敢喘。他知道陛下对女色从不上心,可从古到今的帝王,纵然能找出罕见的专情之辈,也绝无可能让后宫虚设。至于子嗣,更是关乎国本的大事,终究是避无可避。 冷笑过后,卫琢修长的指节屈起,一下一下轻敲着书案,长眉渐渐蹙起。 翌日,韩叙被召入承明殿。 卫琢神色平淡,说出的话却让他眼皮一跳:“去把先帝用过的那些方士,都召回来。” 韩叙习惯了卫琢行事不按常理,闻言答道:“多数已被陛下处死,少数漏网的,恐怕也不在大梁了。” “无妨。”卫琢面不改色:“无所谓真假,明面上就这么说。” “陛下这是?”韩叙立刻皱起了眉。卫琢厌恶鬼神之事,登基后宫中一个道士也没留。 卫琢面无表情地饮了口茶,心底的烦躁几乎压不住:“就说朕被梦魇缠身,日夜不宁,先帝阴魂不散,得守孝三年,不得纳妃。”他顿了顿,唇边带着讥讽:“那些动不动就写血书的、跪死在殿门外的,让他们都为此事进宫,去宸极殿外头跪着守灵。” “宫中守孝以日代月,陛下此举,不合规矩。” 卫琢眼皮也未抬,不耐道:“不然朕让你找道士做什么?”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桌面:“让他们好好跪,用心跪,堵住那些找事的嘴。” 韩叙沉默良久,抬手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 天儿渐渐热了,卫怜手中常捏着一把团扇,和犹春一起,把瓜果沉在冰凉的井水里浸着,待到夜里才捞出来切着吃。 庭前棠花早落了,倒是夜合欢开得正盛,花叶如灼,满树团团簇簇的淡粉色绒毛小扇,晨开夜合,香味如丝如缕。 夜里闷热难眠,卫怜便会去院子里走走。后来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找来工匠,在合欢树冠下新搭了一座花台。 石阶从居室前开始延展,花台离地约莫有两层楼那么高。因为露天之故,到了夜晚,比屋子里头凉快不少。卫怜让人设了一张竹榻,又悬起轻薄的苇帘,省得睡在上面被露水沾湿衣裳。 卫琢归来时,正是这样一个微感闷热的深夜。 侍女被饶了清梦,睡眼惺忪的,告知说夫人在上头的花台。话音未落,就见公子神色一变,转身朝花台快步走去。 只要听说卫怜登高,他就止不住的心悸,随之便是想要拆掉花台的念头。 他拾阶而上,月华如水般淌下,为竹榻上卧着的人覆上一层朦胧的轻纱。卫怜搭着一条小被,散落的长发间堆着几瓣落花,正蜷在榻上熟睡。榻旁随意搁着她读到一半的书,及两支用来插花的瓷瓶。 这方小小天地,处处充盈着她的气息。 卫琢静静看了会儿,没有急着叫醒她,转身悄然下去。洗漱时,他问一旁端着铜盆的侍女:“夫人平日里沐浴用的什么香?” 侍女连忙取来,卫琢微微颔首:“你下去吧。” 他将身上与发间的夜露仔细洗净,又换过衣袍,抬起衣袖闻了闻,才重新回到花台,默不作声地在她身侧躺下。 竹榻跟着微微一沉。卫怜懵懂醒来,耳垂便被他轻轻啄了一下,紧接着腰肢也被一双温热的手臂揽住。 “阿怜……”他贴着她,低声呢喃,嗅着她的发丝:“我回来了。” 夜色正浓,卫怜被他忽然的贴近吓得一惊,又因他呼出的气息染得脖颈发痒,忍不住轻轻推搡:“你吓死人了……” 身后的人却收紧臂膀,柔声道:“我很想你。” “你还知道回来……”卫怜迷迷糊糊地抱怨,挣不开他的怀抱,便也由着他,昏沉的睡意又渐渐涌了上来。 “你呢?可有想我吗?”卫琢软声说着,怀中人却悄无回应。 他将脸埋入她颈边的发里,胸口鼓胀着发酥发软。即便日夜兼程,此刻却半点睡意都没有,周身无比抖擞。便只得往后撤了点儿,免得吵到她。 下一刻,竹榻又是一沉。一只圆滚滚的黑猫跳上来,从他身上大摇大摆踩过,紧靠着卫怜趴下,懒洋洋瞄着他。 从很久以前,卫琢就讨厌狸狸。那时他还不能理直气壮躺在卫怜身边,如今却可以了。卧榻之侧,又岂容一只猫放肆。 卫琢不悦地眯眼,抬手就揪住黑猫要把它扔下去。 谁知衔雪骤然惨叫起来,卫怜立刻惊醒,连忙撑起身:“你揪它做什么?” “我是怕它扰你歇息。”卫琢声音放软,只得忍气松了手。 卫怜看了他一会儿,明白他不喜欢猫,便解释道:“衔雪跟我睡惯了,不要紧的。” 说完,她重新躺下,顺手将猫儿揽进了怀里抱着。 卫琢带着点幽怨贴上去,脸轻轻蹭着她颈侧白腻的肌肤。她手上仍在安抚着猫,回应都显得有几分不专心。 “不困了吗?”他忽然在她耳边问了句。 不等她回答,卫怜的肩膀已被他扳了过去。她被他抱着亲吻,唇.瓣也被他带着点惩罚似的轻咬。 卫怜不禁有些发懵。冯子珩一走便是这样久,分明该是自己怨怪他才对。 唇.舌被他缠住,不断研.磨着她。方寸之地的气温渐渐攀升,卫怜很快开始喘不过气,脸颊涨得通红。不多时,一只发烫的手掌微颤,试探着滑入她松散的衣襟,小心翼翼地覆了下来。 她惊得愣住,腿间随即也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就去抓他的手。 接着,卫怜被他扶起,坐到了他的怀中。手指也被他握住,一根根在掌心摩挲和按.揉。眼前人呼吸不稳,唇.瓣磨.蹭着着她的耳畔,哑声低语了几句。 卫怜耳尖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卫琢稍稍退开些,喘.息声在这片月华下显得有几分勾人。他眸底沾着湿漉漉的水,眼尾还晕着一抹红,抬着眼无声地求她。 结发为夫妻,此事本也……本也天经地义。何况……只不过是…… 卫怜眼睫颤了颤,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忽然觉得眼前这人,似乎与先前不大一样了。 他深夜悄然而至,用这张清隽俊逸的面孔带着媚.意瞧她,倒像是志怪话本子里,春.心大动的狐媚,专为引.诱她这般懵懂的妇人而来。 继而敲骨吸髓,将她一层一层地剥干净。 发觉卫怜这种时候还在出神,微睁的杏眸里一片迷蒙,唇瓣被吻得犹如揉碎的花蕊,卫琢不再多言,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向自己。 卫怜脑袋软软地伏在他肩上,柔荑似的手指紧张又笨拙地蜷缩,仿佛单凭她的手根本无法握住。 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鬓边,卫琢忍不住低头轻轻舔尝,犹如品鉴着什么珍馐,极致的愉悦让他眼角都跟着渗出泪水。 “动一动……”他哑声教她。 话音未落,方才跑开的衔雪,又一次跳上了竹榻。 卫怜心里一慌,仿佛正在做亏心事被抓住的孩子,手下意识地一攥。 只听见一声难.耐的低口今,他身子骤然僵住,紧接着,炽热的火焰跳动几下,似乎降下一阵微凉的雨。随之而来的,像是隐隐约约的……草木腥气。 她还在思考着自己应当如何,手便被一次被他握住。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称之为是懊恼。 卫怜的指缝被他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她在羞赧之余,一丝笑意差 点没忍住,迟疑了会儿,才轻声安慰道:“没事的……你别想那么多。” 然而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他的额头便沉沉抵在她肩上,头也不肯抬了。 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闷声道:“……我下去洗洗,你先歇着吧。” 第40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2 次日醒来,枕畔早就没了人影,连竹席都摸不出半分温热,好似昨夜不过是一场痴.缠的梦。 直到用早膳时,卫怜心里还止不住犯嘀咕:这人更像是昼伏夜出的精怪了…… 冯子珩人在书房,遣了侍女来请她过去,瞧着倒像没事人似的。卫怜刚进门,就被他牵着手往怀里带,轻声问:“昨夜你还没说,想不想我呢?” 青天白日的,卫怜不习惯这般亲昵,被他一碰,指缝间仿佛又黏腻腻地发起热来。她挣出来坐好,却拗不过他软磨硬泡,还是小声回了句:“想”。 冯子珩便事无巨细问起她这段时日都做了什么,又让人端来切好的鲜果,问她可有想去玩的地方。 卫怜为难道:“我和王姐姐早约好了,等会儿要去拜财神呢。” 他一愣,显然是不大乐意。卫怜又补了句:“晚膳前准回来的。”这才见他勉强点了头。 “要不要也替你拜拜?”临走前,卫怜眨了眨眼:“据说那道观拜求什么都灵……” “下回吧。”冯子珩望着她,眼眸含着笑意:“现在这样正好。” 她被盯得脸都发红,连忙推门出去。 回屋换过衣裳,等候多时的医师正要给卫怜诊平安脉。见时辰还早,她忽然想起一事,让犹春取出王素容所赠的补药,请医师过目。 果然如王素容所言,这些补药性温,最能滋补男子元气。 想到昨夜种种……又念着他总在奔波辛劳,连睡眠时间也少,卫怜到底放心不下,当下按着医师嘱咐,吩咐侍女晚些时候煮成茶送过去,还特意交代她莫要声张。 毕竟算不上好事,也免得他觉着丢人。 如此安排妥当,卫怜这才放心去找王素容。 —— 妙真观伫立在闹市之中,卫怜扒着车窗往外瞧,观外人潮涌动,升腾的烟气宛如几条淡青色的长龙,香火鼎盛得惊人。 王素容坐在她身侧,妆容素净,发上的珠钗也卸去了大半,足见心意虔诚。 “当真这般灵验吗?”卫怜不觉得王素容像是笃信神佛之人,跳下车后,忍不住凑过去问她。 “但求心安罢了。”王素容仿佛看出她心思,掩唇轻笑:“做营生一分算计,三分本钱,剩下的,全看财神爷肯不肯赏脸。能成事,本就少不得些玄妙的气运。” 二人言语间,并肩朝观内走去。不多时,便路过了灵官殿前架设的法坛。道士的诵经声混着高烛燃烧的噼啪声响,四下里竟是异样的肃静。 供桌一侧摆着大簇大簇的幽兰,花瓣偶尔被穿堂风卷得轻颤,还沾了些许香灰。 “这法事好生奇怪,”待走得离灵官殿远了,卫怜才疑惑道:“怎的贡了这么多花?” 见她仍在回望,王素容轻笑道:“方才那法坛,供的并非常人,而是先帝的七公主。” 卫怜一愣,愈发不解:“公主的法坛,怎会设在此处?” “怜娘有所不知。”王素容素手轻拢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你初来菱州,兴许还未听过沈氏的名头。沈家那位小郎君——” 她娥眉微扬,如实相告:“也不知怎的,竟痴恋上了这位公主。公主年纪轻轻……偏又是个命薄的,不久后便故去了。”说到此处,她语带感慨:“眼瞧着快到中元,沈小郎君才特意请人设下法坛,好些天了。” 卫怜默默听着,心中也泛起一丝不忍:“好在还有人记着那位公主,且这般用心地供花来祭奠她。” “何止呀,”王素容挽着她的胳膊:“听闻这公主生前连个封号都没有,也不得圣宠。可如今这位陛下,最偏疼这个妹妹。那时公主薨逝,陛下悲恸得下不了榻……” 卫怜性子极软,虽然素不相识,听见这般骨肉间的生离死别,心头也不免难受起来。 “娘子……财神殿到了。”跟在后面的犹春忽然低声提醒。 在道观里这般讨论闲话,到底不甚妥当,二人都收了声,没再说下去。 财神殿前人满为患,反是月老阁那儿冷冷清清的。总归来也来了,卫怜请了枚祈福牌,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才就着天光写下祈愿,交给观内的道人,请他们挂到树上。 殿外那株老榕树影影绰绰,枝繁叶茂。微风过处,悬挂着的木牌也跟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其实细想起来……她约莫缺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处求起。 毕竟过往的记忆一片空白,总会让人觉得恍惚,好似自己与这人间缘分极浅,脚尖也踩不着地,整个人犹如飘在云雾中。连带着眼下的日子,也像偷来的一般不真实。 偶尔也会做梦,梦里尽是些支离破碎的残影,醒来无处追寻,越是使劲儿回想,额头上就针扎似的疼。 想到此处,卫怜心头还是蒙上了一层烦闷与不安。她仰起头,眯着眼,出神地望了好一会儿那枚木牌。 昨日之日不可留……冯子珩说得没错。她此刻确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这片土地上。往后的路,她也只想就这么,无忧无惧地走下去。 一阵微风拂过,木牌又响了。 卫怜忽然有些想要回家。 —— 卫怜回府的时候,天边已染上暮色,好在总算没有食言,赶上了晚膳。 这一趟出去,她心里其实更惦记着另一件事:冯子珩会不会又要出远门了?她很想问一问他,为什么总是在外面?难道她不能跟着一起去吗? 可转念一想又犹豫了,如此一问,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在意他?她一个姑娘家,倒比男子还急切似的…… 光是这么一想,卫怜就仿佛瞧到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弯起来,笑得分外勾人。 饭桌上,冯子珩问她,今日去道观,可许了什么心愿? 卫怜只是眨眨眼,没应声。这种事,自然不能告诉他。 用了晚膳,她本想回卧房去看看衔雪,却被他拉着手,在院子里绕着那棵夜合欢慢悠悠地散步,美其名曰消食养生。 卫怜身子的确弱些,既然被拉出来了,便也认真起来,直走得额头覆了层薄汗,才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休息。 冯子珩便取出帕子,蹲下身,抬着手为她拭汗。 竹影随风轻摇,映着他一身苍青长袍,墨发随意地用一支竹簪束着,姿态清雅高洁,如玉的面孔,实在很难与卫怜昨夜记忆里的样子相连。 她垂下眼睫,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间那块佩玉上。 玉是暖白色的羊脂玉,系玉的络子却格外引人注目。是好些种颜色细细编成,手法精妙,垂落的流苏还透出几分娇憨的温柔。 “这是谁编的?”卫怜忍不住问道。 冯子珩微微一笑:“自然是阿怜。” 卫怜没立刻吭声,盯着那络子又多看了几眼,才闷闷地道:“这穗子看着挺新……若真是我编的,怎么不是同心结?” 若是妻子给丈夫做的,便不会用这个编法。 见她都不大高兴了,这人却不知怎么回事,眼底闪过一抹笑意,眉眼都弯了弯,耐心道:“我不骗你,这络子确确实实就是你亲手所编。” “那你当时是如何愿意的?”卫怜声音小了些:“按说,你该磨着我用同心结再编一次才是。” “我确有此意。”冯子珩顿了顿,语气越发温和:“只不过那时……怕你生气,不愿再见我。” “我为什么会生气?”卫怜听完,秀致的眉毛微微蹙起:“又为什么不愿见你?” 他微仰着头,嘴唇动了动,眸中一片缱绻:“阿怜,这事我慢慢同你说,你莫要吃……” “谁吃醋了?”卫怜咬了咬唇,只觉心里越说越闷,像塞了团棉花絮:“我要去沐浴了,今天出了不少汗。” 话音落后,她的发顶就被他轻轻揉了揉:“好,你先去洗。” —— 卫琢步履轻快地走回书房。 这大概是卫怜又一次在他面前闹了小脾气,而他非但不恼,胸中那股难忍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眼尾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她方才……是在吃醋吗? 为了这根络子? 为了他? 在书案后坐定,卫琢含笑吩咐侍女上茶。 他平日多是喝白水,今日的茶水一入口,便敏锐地察觉味道不对,神色微微一凝,问道:“这是什么水?” 多年身居高位,威压早已融入了骨血里。侍女慌忙请罪,嗫嚅着回禀:“是夫人先前叮嘱的……泡茶的水里加了上好的滋补药材。” “哦?”卫琢不动声色,指尖悄然抚过温热的杯壁,缓声道:“知道了。” 他在琢磨卫怜往里头添了什么,鼻尖微动,直至嗅到了那抹浅淡的药味。 卫琢眼角勾出一抹悠悠然的意味,干脆仰头将杯中茶水饮尽,又让侍女再续一杯,这才召来精通药理的季匀。 “你且看看,这茶水泡的什么药?有何效用?”他声音淡淡的,将杯子递给他。 季匀连忙接过,凝神分辨可片刻,面色却忽地有几分古怪,小心地觑向他。 “有何不能说?”卫琢看了他一眼,最不喜这般吞吞吐吐:“直言便是。” 季匀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压低嗓音,纠结万分地道:“属下瞧着,似是……杜仲、沙苑子……另外一味……属下才疏学浅,难以分辨……” 实则是那药有些露骨,鹿茸壮.阳人尽皆知,他根本不敢直说。 “杜仲性温味甘,主补肝肾。”季匀顶着上头那道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解释:“至于沙苑子,便是……补肾固精之用……” “不必再说了。” 卫琢于药理虽不十分精通,反应却极快。加上季匀的神情语气,他便是不说,也瞬间回过味来。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放下杯子。一只手撑在案上,扶住了额角,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般一动不动半晌,他忽地起身,面色微沉,快步朝书放外走去。 卫怜刚刚洗过头发,换下白日里的衣裳,正坐在花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水汽,带着潮意,约莫晚些时会落一场雨。 她正盘算着今夜回房中睡,便听得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抬眼看去,眼前人已到了近前,他也沐浴过了,墨色的湿法披散着,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卫怜不明就里,刚站起身,猝不及防就被他打横抱起,整个人都被放到了宽大的竹榻上,连鞋袜也来不及踢掉,环在腰肢上的手臂强健有力,根本挣脱不开。 “你干什么……!”她恼怒道。 他眸色比方才更深了些,一只手稳稳扣着她的后腰,掌心透过轻薄的衣衫,传来烫人的热度,声音低哑。 “阿怜给我用补药……是在质疑为夫的本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3 夏雨潇潇,如细密的丝线,淅淅沥沥地洒落。 几滴湿意落在卫怜脸上,惹得她身子下意识一缩。紧接着,头顶的垂帘便被他抬手打下。 昏黄的灯火透过帘子,朦朦胧胧照进来。卫怜手腕被他攥住,急忙解释道:“我并非那个意思……只是总见你在两地奔波,夜里也不肯多歇息,才担心你的身子熬不住,你想哪儿去了?药我问过医师的,确有温补之效……” 她细眉微蹙,眼眸似被春雨溅起点点涟漪的湖水。 而他紧挨着她,像一条在泥沼里挣扎许久,污.浊不堪的蛇,尾巴已经不听使唤,此刻只想拽住她,一同沉.溺在这片湖水的深处。 他抓住她的手,伏在她耳边吐息:“已然补好了,你要查验么?” 卫怜指尖像被烫到似的,红着脸道:“你、你这人还要不要脸的?” 话音落后,那簇火焰愈发高窜,甚至跳了两跳。 帘内不过方寸之地,她大约也晕了头,在他倾身吻下时,还含糊想揪着那络子再问两句,却已语不成声,任由黏.腻的水声应和着帘外这场大雨。 他像一位极有耐心的琴师,细细拨弄着琴弦。温柔里藏着暴戾,固执要将她引往某处。 卫怜不是没见过剑,可眼前这一柄却格外不同。危险地抵着她,仿佛一瞬便能刺穿血肉。 脚踝被牢牢攥住,褪去一半的罗袜随着身.躯不住轻.颤。她睁着湿.漉漉的眼,怯怯望向他。 卫琢手背上青筋绷起,动作却生生顿住,目光下移,落在她汗湿的额角。 他并非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可他终究还是赌了。 自己扮演着她的夫君,乐此不疲。 心里却又明镜似的清楚,除却那层男女之情,妹妹何尝不像一只初生的幼鸟。种种依恋亲近,皆带着别无选择的意味。 可还要继续? 他自认并非君子,反而卑劣至极,合该为天下人所不齿。 他的爱绝不光明正大。可即便如此……就不配称之为爱吗? 不过是渴望与妹妹骨血相融,在这世间某一处角落紧密环抱,呼吸缠.绕。 从此命运相连,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他何错之有? 他也从不吝惜,将自身的一切都供养给她。 情意从幼时便纠.缠着生长,浑然天成,非血缘却胜似血缘,世间再无人能比他们更亲密。也再无人,能如他这般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永不生出二心。 如今初尝人事……又为何不能由他亲手教导? 他颈间青筋隐现,呼吸粗.重,眼尾勾着两抹红。 卫怜分着月退,隐约能望见那柄剑。锋芒渐收,不再那么狰狞。她迷迷糊糊想着,他果然是讳疾忌医…… 她觉得难为情,脸颊涨红,又见他似在极力忍耐些什么,便声若蚊吟道:“没、没事的。不然就……呀!” 他俯身去吻.她耳垂,哑声道:“……怎的不劝了?” 卫怜扭头避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疼……” 卫琢停下,连鼻尖也沁出汗,将脸埋入她颈.窝,耐着性子哄:“不怕。” 她如今娇气得很,越被哄气性反而越大,抽泣着埋怨他:“你根本就不会……” 卫琢的确不会。从前尚在宫中时,曾有宫女想要教导他,当夜便被他逐了出去。 他此刻才觉得,此事并非那么轻易。对自己胡来也罢,可关乎于她,便不得不学了。 好在,他素来都很聪敏。 凉风拂起帘幔,不知何处飘来的夜合欢,轻轻贴在卫怜汗湿的肌肤上,恋恋不肯离去,一阵幽微的香。 花瓣本是粉.嫩的淡红,被雨水密密浸过,渐渐变得红.艳饱.满。 雨声似乎越发滂沱,掩住了幼猫似的呜.咽声。 他额前鸦黑的发丝被汗水打湿垂落,喉结急.促滚动。帘幔如潮水翻涌,卫怜的世界跟着摇摇晃晃,快要腾空而起。 雨水与花香,月色与烛火,滚.烫地倾.泻在她身上。与此同时,还有某种印记,隽永地刻入她神魂中,再难剥离。 引领着她,坠入这场如梦似幻的夏夜。 —— 夜半骤雨初停,卫琢才抱着她去清洗。 卫怜困倦得睁不开眼,连嗓子也沙哑不已,再顾不得羞臊了。 他在浴池中仍纏着她不放,水花溅了一地,她受不住地去推拒。 卫琢原先不以为意,直到察觉卫怜似乎有些发热,才吃了一惊,忙将人抱回卧房,又急召医师前来诊脉。 医师切过脉,斟酌道:“夫人素来体弱,又……劳损过甚,以至气衰发热,须得安心静养。” 卫琢面上神色如常,却听懂了这言外之意,耳尖竟也悄 然泛红。 卫怜自觉病得不算重,服药后略有好转,见他又端进来一碗药,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她小腹鼓胀得难受,喝下以后出了会儿神,小声问他:“倘若……我有了身孕,服这些药,会不会伤到孩儿?” 卫琢柔声宽慰一番,直到卫怜睡下,才出了卧房,将医师请至别间,让他另开一剂男子所用的避子汤药。 医师十分惊诧,方才呈进去的是女子所用,怎的此刻又要换方……却到底没敢多问。 莫说卫怜怕疼,即使她身体比他更健壮,卫琢也不愿她孕育子嗣。 先前在榻上他都舍不得用力,如何能允许一个孩子去折磨她,吸食她的精血长大。 —— 等到卫怜病好了大半,冯子珩生意上似乎出了什么要紧事,务必赶回去不可。 这段时间他整日精神抖擞,反观自己,真像是被男狐狸缠上似的,变着法子索求不休。 卫怜被黏得有点儿略感心烦,也不敢显露不耐,免得他又不高兴求着她哄,实则悄悄松了口气,打算睡个昏天黑地。 当夜沐浴,难得是犹春在旁伺候,卫怜如往常一般与她闲话,托腮望着案头摇曳的豆灯:“犹春……你说,要是我们有了孩儿,也不知会像谁多一些?” 犹春目光停在她肩背处的点点红痕上,眼眶忽地发热,半晌才应道:“娘子……想要个孩子了?” “自然是想。”卫怜脸颊微红:“夫妻绵延,本是伦常,何况……”她思索了会儿:“孩子与我血脉相连,便是世间至亲,从此多出一重牵挂。来到这世上,我也能够将她照料得很好……” 也许是她遗忘得太多,总想竭力再创造些新的关联,如此便仿佛有了羁绊,不会再感到孤单。 犹春久久没说话,直到细微的抽泣声传来。她哭得脸都红了,看也不敢看卫怜一眼。 犹春这段日子以来,话越来越少,人也消瘦了下去。卫怜心中愈发担忧:“犹春,你究竟有什么心事?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对不住娘子,”犹春怔怔望着她额角:“是我没能伺候周全,才害娘子吃了这么些多苦。” 卫怜心中疑惑,顺着她的目光抬手去摸自己的额头,安慰她道:“早就不疼了,这印子也不大瞧得出来呢。” 听了她的话,犹春强忍着泪,借着取衣裳走到屏风后,喉间苦涩得说不出半个字。 —— 卫怜是真切想要一个孩子的,可惜不到半个月,月信就来了,心头不免有些小小的郁闷。 再见到王素容,她又想到当初那些药,更是心有余悸,再不敢擅作主张,让侍女给他喝哪怕一口。 人在身边时,总觉得黏糊不过,当真走了,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前些日子与他衤果裎相对,卫怜留意到冯子珩右臂受过不少伤,与他那身玉雕似的好皮肤相较,更显得狰狞。 卫怜被他抱在怀里时,也曾小心翼翼抚摸过那两道疤痕。 一道像是猛兽爪牙所撕咬,另一道则像是锐物刮擦所致,看着就头皮一紧。 卫怜问他这伤是哪儿来的,他只轻描淡写道:“野狗咬的。”再追问那道擦伤,他却盯着她的唇,随后又低头亲她…… 当夜也不知为何,卫怜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梦中鲜血淋漓,山风呼啸,似有厮杀声,却又闪过他的脸。 梦中的种种真切异常,又仿佛隔着层浓雾,总让她心神不宁。卫怜不愿闲下来胡想,尽量找些事忙,特意去了趟城中的妙真观。 七公主的法坛尚在,今日围着的人反而比那时更多些。人群中悄声低语,说是妙真观新来了位自琼州而来的女冠,连那位沈公子也亲自前来祈福,今日过后,这法坛便要撤去了。 卫怜想到王素容的话,不由驻足,朝法坛旁瞧去。一名蓝色衣袍的青年男子,儒生打扮,正背对着她。 她对这人有些好奇,却始终没能看到脸,便打算离去。 正在此时,蓝衣男子忽地转过身,目光刚好与卫怜撞个正着,随后整个人怔愣在原地,木愣愣望着她。 卫怜不明所以,以为脸上沾了什么,刚抬手想摸,这男子却猛地扒开人群,几步抢到她面前,双眼圆睁,呼吸急.促。 “公……”周遭的道人与香客也惊住了。他话头戛然而止,蓦地意识到什么,急切道:“怜娘?是你吗?” “你是谁?”卫怜一愣,也疑惑不已地打量他:“我不曾见过你。” 沈聿沉默片刻,忽然扭头朝殿内失声高呼: “薛笺!” 第42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4 话音刚落,一个小道姑像阵风似的冲出来,看清卫怜后当场愣住,随即不管不顾冲上来就要抱她。 犹春面色发白,抢先一步挡在卫怜身前:“娘子!这些人来得古怪,我们别……” 小道姑闻言又惊又怒,对着犹春急切道:“你说什么胡话?你不认得我了?七公……” 卫怜满脸茫然无措,犹春却已厉声打断:“道长请慎言!” 周围的视线登时聚拢过来,人人脸上都带着困惑。 那蓝衣男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深吸口气,扯住那道姑,对卫怜道:“殿外人杂,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怜手被犹春攥得死紧,能感觉她浑身都在发抖,心中疑惑更甚:“犹春,你当真没见过他们?” “我……没见过。”犹春声音发紧。 道姑气得几乎跳脚:“好你个刁仆!” 卫怜双眉紧蹙:“可他们知晓我的名字……这总假不了。”她犹豫片刻,还是抽出被犹春抓住的手,决定跟着这两人进去说个明白。 殿外日头正烈,晒得卫怜后颈发烫。脚还没迈进去,高高的门槛便如一道界碑,隔绝了门外明媚的光影。 说不上为何,她眼皮一跳,莫名顿住了脚步,心跳蓦地变快。仿佛自己正站在一片陡峭的崖壁边,再往前一步,整个人都会摔下去,就这么粉身碎骨。 她再次回过头,身后是红着眼睛的犹春。犹春的身后,则是那片熟悉的屋檐,是她温暖的家。衔雪还在屋子里,冯子珩的气息沾在枕头上,拍也拍不掉。 那道姑和蓝衣男子也回头看她,神情愈发焦急。 卫怜甩甩头,不明白这些古怪念头是打哪儿来的。她定了定神,正要迈步,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声,听着是府里的家丁:“夫人!” 她下意识正要回头,只觉发顶一暗,耳边似有风声掠过。卫怜眼皮往下坠,身子晃了晃,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再醒过来,窗外已是夜幕低垂。卫怜脑子好一会儿才清醒,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听见动静,犹春忙跑进屋,倒了杯茶水过来,眼圈仍是红的。 卫怜被她扶着坐起,只觉手脚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疑惑道:“我这是怎么了?又病了?” “医师说是中了暑气。”犹春沉默片刻,才垂着眼解释道:“道观里香烛气重,本就对身子不好。” 卫怜咽下两口茶水,渐渐缓过神,急切地追问道:“那位道长和沈公子呢?” 犹春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娘子当时身子不适,他们也只好先回去了。” 卫怜忘不掉那两人焦灼的神色,也下意识觉得他们不像骗子。她本来已经接受了过往空白,可既然遇见故人,又何尝不是天意,定得问个清楚。 她试着下床,浑身却阵阵发软,只得又躺了回去,小声道:“犹春,你明早让人再去一趟妙真观,把那位道长请来,我有事问她。” “好。”犹春应着,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 卫怜次日醒来,勉强用过些早膳与汤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过来。 她心中渐渐有些不安,担心自己是否过于唐突了。外面偶遇是一回事,贸然请人来府上拜访,终究又不一样。 窗外日头正盛,卫怜记着大夫的叮嘱,不敢再出门,只好坐在窗下苦等。然而家丁带回的消息,却让她怔愣住。 家丁说的是,法坛已被撤去,观中寻不见那位女冠,沈公子更是踪迹全无,没留下 只言片语。 卫怜闻言颇觉无措,只得让人明日再去请。如此又过了几天,依然一无所获。她不顾劝阻,乘车亲自去了趟道观,得到的回答却与家丁所说的一样。 灵官殿前空荡荡的,昔日法坛连同那一大簇幽兰无影无踪,道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卫怜没了法子,不知不觉又走到那棵榕树下。她仰头望着这些时日自己挂的祈福牌,直望得眼睛发花,才慢慢蹲下身去,将脸埋入臂弯里,眼眶微微发热。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与某些极其要紧的东西擦肩而过。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流沙般从指缝溜出去。 这一刻,她很想问冯子珩在哪里。想念他怀抱里的冷香,想念他温软的唇。可他并不在此处,而犹春也越来越沉默寡言。除了衔雪,她竟渐渐感觉到孤单。 回程的时候,卫怜不愿又回到空落落的房间里躺着,坚持要去寻王素容说话。这次犹春倒没再劝阻,默默陪伴她到了王府。 王素容心明眼亮,一眼就瞧出卫怜心事重重,还当是闺怨呢,屏退左右后,便打趣了两句。卫怜心中郁结难消,想起她也曾提过沈公子,便将前几日的事同王素容说了。 卫怜其实抱着一线希望,王素容经营药铺,消息自然比自己灵通,兴许能有法子请到人也未可知。 谁知王素容听罢,面色微微一沉:“怜娘,你眼下怕是寻不到他了。” “这是为何?”卫怜不解。 她犹豫片刻,低声道:“这话我只私下告诉你,你也莫对旁人讲。沈郎君……约莫是招惹了什么人,好端端的,前些日子忽然摔下了马。”她蹙紧眉头:“沈家人觉得蹊跷,查了几日才发觉那马具竟被人动了手脚。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行事又阴险……” 卫怜怔怔听着,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了。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好似有人抱着她,温热的手掌轻抚她的背心,再替她擦去眼泪。那声音低沉柔和,一字一句敲着她的耳朵。 一切前因,如抽刀断水,愈发湍急地相连成线。 卫怜嘴唇动了动,哑声吐出一句:“那马具……是松脱?还是……腐坏了?” 王素容见她神色不对劲,以为是受了惊吓,便不肯再细说下去,忙宽慰道:“你别怕,听说他运气好,伤得不算太重,多是些皮外伤。” 卫怜却木然坐着,如同一尊泥塑,再没一点声响。 王素容吓得不轻,生怕她是哪儿不好,连忙唤来犹春,还要请自己铺子的郎中来。 见犹春进来,卫怜缓缓抬起眼。 “王姐姐,我没事。”她脸色苍白,勉强说完,任由犹春扶着自己回怡园。 夏日将尽,合欢花早已凋谢,只余下满树绿浪般的枝叶。再过上月余,便是丹桂飘香的的时节了。 犹春见卫怜一路低头不语,如往常一般提议道:“这会儿快到日落了,娘子可想去花台透透气?想吃点什么?” “不必了。”卫怜眼睫猛地一颤,头偏得更深,甚至不肯朝花台的方向看一眼:“我回卧房就好。” 等回了房间,犹春望着卫怜苍白的面色,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转身默默去了厨房,想去煮她爱吃的冰糖银耳羹。 卫怜独自站在了床榻前。 纱帐上绣着细密的莲花和合纹,一双玉枕紧挨着摆放。即便他不在,她也不曾让人收起来过。 如同交颈的鸳鸯,相依而卧。 她的满头青丝,曾在这儿披散成云,如一滩暖融融的春水,再也聚不成形。也曾有过半日光景,赤足踩过书案上那些卷册,她红着脸,低嗔一句“有辱斯文”。 风晴日暖慵无力。 是何处来的潮水?如此猛烈,朝她兜头打来,打得她浑身湿透、头晕目眩,再也支撑不住。 卫怜猛地弯下腰,剧烈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她眼前发黑,直直栽倒在地。 —— 菱州发生的一切,不过隔了一夜,卫琢便知晓了。 即使撇开失忆一事,卫怜的健康、平安,乃至是否自在,都时刻牵动着他的心。他自然无法放任她独处,任何意外都会令他陷于被动。 暗卫平日不会现身,若遇上可能威胁到她的事,便会不惜一切护住她。 承明殿内并未焚香,清风穿过帘拢,窗外修竹也跟着沙沙作响。 本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卫琢却烦躁地搁下笔。听萧仰禀报军机的时候,甚至罕见地走了神。他强压着性子下定夺:“西市增派的巡卒,让他们卯时前归队,各司原职。”他抬手,指节在案几上敲了敲:“至于宵禁一事,容后再议。” 萧仰没有退下,反而跪地叩首:“臣听闻绛侯之子向陛下求娶八公主。” “那又如何?”卫琢面无表情。 他长眉紧皱,似是下定决心:“臣斗胆,愿求娶八公主,恳请陛下赐婚。” “朕看你是被她关糊涂了。”卫琢闻言冷笑,话语带着刻薄:“是皮痒没被她打够?” 萧仰一哽,面色也难看,又说了句:“无论如何……臣应当对她负责。” “你觉得她在意吗?”卫琢语气冰冷。 本朝也无这般规矩,何况是公主之尊。他心头不耐:“她既不愿,你又何必强求?省得又要再生枝节。” 萧仰沉默听着,不曾反驳,心里却不服。毕竟卫琢嘴上这般说,可七公主薨逝至今,后宫却一个妃嫔都没有。说是为先皇守孝,怎么看都更像是为七公主守。 “若卫姹点头,你再来见朕。”卫琢无心再谈,挥手让萧仰退下。 殿内安静下来,他拿起从菱州加急送来的信件,看了又看,终是揉着眉心站起身,来回踱步。 此刻为政事所绊,他无法立刻赶往菱州。纵然是九五之尊,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肩上掣肘颇多,难以得其自由。 他想提笔写些什么,浓墨被宫人研磨得亮如明镜,仿佛映出那张素白的脸。时而含笑,时而落泪。 卫琢笔尖悬而不落,定要立刻见到她才能安心。最终那支毫笔被他随意一搁,墨迹沾污了纸面。 他不是好脾性的君子,但如此难以按捺的焦灼,也与往日大相径庭,一次又一次地不知如何是好。 季匀静侍在旁,忍不住低声道:“陛下,恕属下直言,为何不……” 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称呼卫怜。公主?还是夫人、娘娘?然而望着卫琢的脸色,他还是继续说道:“为何不将夫人接入宫中,日夜相伴在陛下身边。” 卫琢竟然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反问他:“你觉得……她在宫里开心?还是在那座宅子里更自在?” 季匀一时语塞。 第43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1 一夜过去,卫怜睁开眼,脸色透着虚弱的白,眼底却微微发红。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忧思过度所致,然而犹春在一旁伺候汤药,悄悄观察着,只觉得卫怜出奇的平静。她捧着药碗小口喝着,对之前的事情,一个字也没再问。 喝完药,卫怜便失了神一般,连手边的蜜饯也不着急吃,这反常让犹春眼中露出疑惑。她察觉到了,这才抬手拈了两颗,默默送进嘴里。 等到身子渐好,能够出门了,卫怜居然把衔雪送给了王玉润养。犹春惊诧不已,这猫当初可是卫怜亲自捡回来的,怎的说送人 就送人了? 卫怜撩起袖子,露出腕上一道新鲜的抓痕,红通通的,语气似乎有些恼:“衔雪最近总挠我,养不熟似的……” 犹春忙取了药来给她擦。 夜里熄灯躺下,卫怜脸颊蹭到枕头,微微发痒。她抬手一摸,是枕头上沾着衔雪的毛,不知何时又悄悄飘了过来。她接着便想到了狸狸,眼眶忽然发热。 狸狸被她从青蓬观带回去,数次跟着她颠沛流离,安稳的日子屈指可数,如今更不知究竟怎么样了。 她把脸深深埋入被褥里,悄悄地流泪,不敢出声。 次日,趁着犹春去厨房的空隙,卫怜关好房门,打开了妆奁。 她平日的穿戴,无一不是做工材质都极尽精巧之物,甚至比从前做公主时都要好。她格外仔细,在身上藏了不少珠宝发簪,连手臂都套上了两对金钏。 犹春回来的时候,见卫怜腰上束着以黄金打磨而成的兰花坠,又换了一身深粉色的衣裙。双袖裁得宽大,行走之间,金玉交相闪烁,衬得一张面孔未施脂粉也格外娇美。 犹春正有些发愣,便见卫怜笑盈盈道:“犹春,去跟车夫说一声,晚点儿我要去甜水巷逛逛,买点小玩意。” 卫怜难得有这份兴致,犹春暗暗舒了口气,连忙应了,依着她的意思前去安排。 —— 老皇帝沉迷奢靡与长生之术,过去两年间,连民间也笼着一层阴霾。 即便出了长安城,祭天仪式和寻访仙山的事迹也处处皆是,无可避免会加重税赋。更不乏打着“仙药”旗号的歹人四处敛财,实则是拿草木灰混着朱砂糊弄人。日子一久,民间遍地都是装神弄鬼,骗子横行。 新帝继位后,陆续关闭了部分冗余的庙宇,改作学堂或是粮仓。甜水巷周遭原本也有几座道观,这半年来册陆续拆除,腾出了不少铺位,市集重又热闹起来。 今日天气不算太热,巷子内外人声嘈杂,小吃铺子也座无虚席。 卫怜逛得很仔细,买了些吃食和花,脑海里却在反复描画着这一带的路。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卫琢不好糊弄,她也绝无自信,等他再次回来时,自己能装出一切如常的模样继续与他做夫妻。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疯的。 许是臂上金钏戴得太多……也或许是卫怜最近又清减了几分,抬手时没留心,金钏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又细小的声响。犹春离得近,听见后不由得一怔,目光投向卫怜宽大的衣袖。 卫怜心头一跳,只能强作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两人走进一家成衣铺子。卫怜刚择出一条衣裙在试,忽地“呀”了一声,抬手摸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耳:“犹春,我的耳坠子不见了……” 犹春望向她小巧的耳珠,也是一愣。又听卫怜急切道:“这对耳坠是夫君送的,准是落在刚才逛过的那两间铺子里了,你快去找找!” 犹春点头应了声好,只是在跑出门的前一刻,似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待她身影一消失,卫怜立刻叫来卖成衣的妇人,飞快拔下发间一支珠花,低声与她商量,想换妇人身上那身寻常衣裙。 卫怜衣着华贵,妇人听了一头雾水,但瞧见价值不菲的珠花又忍不住心动,依言脱给了她。卫怜匆忙换上,又将发髻全拆了,忙乱间扯断好些头发也顾不上,随后胡乱编了个辫子,央求妇人带她从侧门出去。 卫琢必然安插了暗卫盯着她,是以她早看好了这家铺子。后门连着另一条人流如潮的街道,正好浑水摸鱼。 卫怜心跳如擂鼓,额角都渗出了汗。妇人比她丰腴些,这衣裳穿在她身上显得肥大。一跨出铺子来到街上,她反而不跑了,生怕引人注目。 她低着头,跟在一群女郎身后,顺利穿出甜水巷,便专拣僻静些的路走。卫怜身上带着银钱,她盘算走远一些,再找一处客栈落脚,明日就想法子乘船离开菱州。 这些日子,卫怜反反复复地想,若她能早些恢复记忆,二姐姐那时兴许还在大梁……能跟随卫瑛去姜国,卫琢才逼不了她。 片刻的无措过后,卫怜攥紧拳头,脚步愈发快了起来。她如今什么依仗也没有,再容不得半分软弱。她有手有脚,又有足够的盘缠,去找卫瑛哪里需要旁人带?她自己也能去! 月光幽幽映着青石板,四周静悄悄的。卫怜忽然听见些许动静,步子一僵,缓缓转过身。 暗处,犹春红着眼走出来,嘴唇发颤:“公主……公主记起来了,对不对?” 卫怜心中发慌,不由倒退两步:“你想干什么?” 犹春见她神色警惕万分,喉间一涩:“奴婢先前就觉得不对劲了……公主别怕,奴婢给暗卫指了相反的路,眼下除我以外,没人发现公主。” 卫怜眼睛不争气地发酸,硬声道:“那你离我远些,别跟着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犹春却哽咽着追上来:“公主从小到大,几时独自在外面过?民间更不比宫里,让奴婢跟着公主吧!” 卫怜脚步更快,没再理会,只怕自己一开口便带了哭腔。 她怎么这般傻?竟还把犹春当作姐姐一样看待,当真可笑。这两个人,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却联手将她哄得团团转,以至于如今覆水难收。 卫怜早就该想明白的。卫琢本就是这样的人,而犹春恐怕从进宫起,就是卫琢的人。是她太傻,傻得绝无仅有,傻到根本怨不得别人。 犹春再也忍不住,哭着紧追几步:“公主,奴婢错了!可奴婢也是没法子呀!奴婢这条命是陛下救的,何况若我敢忤逆,陛下不会放过我的!” “那我就活该被你们骗?”卫怜飞快地抹去眼泪,胸中怒火难平,却不敢冒险滞留在此处。她褪下一只金钏,扔在地上,厉声道:“天大地大,你去哪里都好,跟着我毫无用处!” 金钏落地,“叮当”一声轻响。卫怜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犹春一时呆住,哭得越发厉害。 卫怜狠下心,朝着前方集市跑去。街边有简陋的车驾,她摸出碎银,让车夫送她前往城南街市。 马车缓缓驶动,犹春扒着车壁不肯放,跑了一小段,猛地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卫怜都不知这是第几次唾弃自己的心软,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叫停了车。 犹春发髻都摔散了,满眼泪痕爬上来,望着她不敢说话。 “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卫怜声音发颤:“我未必逃得掉,你比我更清楚。若跟着我被抓回去,你必死无疑。” 倒不如就此逃离,隐姓埋名去。 “那奴婢也认了,”犹春双眼通红,眼神却透着一股坚毅:“从前是奴婢糊涂,从今以后,再不会糊涂了。求公主给奴婢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昏暗的车灯之下,她止住了泪,神情反倒柔和下来:“公主总说是奴婢照顾你,可公主待奴婢又哪有一处不好?奴婢如今能识字写信,也都是公主手把手教的。” 卫怜眨了眨眼,滚烫的泪水直直往下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扭过脸去,不愿意看她。 —— 即便两人想要连夜走,宵禁也不允许。没有路符,又身为女子,恐怕会分外打眼,平添风险。 卫怜没有再赶犹春离开,却也并非轻易就能原谅她。 两人寻了间僻静的客栈落脚,一整夜都紧绷着翻来覆去。 第二天清早,城中果然戒严了。街上巡抚变多,空气里弥漫着风声鹤唳的味道。情急之下,犹春揣上银钱出去打探,得知这客栈内恰好住着一队游商,今日便要出城。 卫怜心里明白,继续困在菱州城,被抓到是迟早的事。其实她想过冒险去找王素容,可薛笺的失踪和沈聿的伤,就像是一块石头压着她。她是万般不愿连累旁人,却总是事与愿违。 没有路符,要 想混出去,唯有跟随商队,或是假扮送葬队伍的亲眷。可后者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贸然去问只怕还要被人骂。最后走投无路,两人只得去跟商队商议,藏身进盖着油布的货箱中。 商队过关本就会打点,用银钱开路买个方便,免了官差寻借口罚钱,是以没多犹豫就应承了。 两人都换了男装,脸上胡乱抹了泥灰,头发也弄得乱蓬蓬。虽然还是夏末,卫怜仍尽力穿上厚实宽大的衣裳,以求遮掩身形轮廓。 商队里有游商带着的妾,其余皆是男子。收了钱,便让卫怜和犹春钻进不同的货箱。 箱盖合拢之后,光线几乎被吞没。货箱似乎被搬上了车,闷热让她很快浑身汗湿,微微张开嘴喘气。 卫怜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强忍颠簸的不适,不知熬了多久,才隐约听见官兵盘查的声音。 “这箱子装的什么?” 那声音越来越近。 第44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2 话音落下,车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箱还被人重重拍了两下。 卫怜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幸好这群游商似乎与守城官兵相熟,笑着骂了几句便顺利放行。 她蜷缩在箱子里,一动不敢动。大概因为箱子里的空气稀薄,憋得她脑子晕乎乎的,只能拼命想着等到了约好的地方,要怎么赶去搭船。 货箱终于离开了菱州,城门口的各种人声与吆喝声也渐渐远了。马车忽然停下,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卫怜迫不及待想要爬出来。 箱盖一把被揭开,阳光晃得她眼睛生疼,下意识闭了闭,又猛地睁大。 何止是阳光……对准她的,分明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 一个眼神像蛇一般的中年男人盯着她:“身上值钱的,都拿出来!” 犹春也被人从另外的箱子里揪了出来,见状又惊又怒,却在刀尖下一个字也喊不出口。卫怜带出来的珠宝大多已经换了银钱,她抖着手去掏,浑身都止不住地发颤,后颈全是冷汗。 几个游商一把抢过去,还有人舔着嘴唇,手朝她的衣衫伸了过来。 卫怜悔恨交加,煞白着脸往后缩:“所有钱都给你们了!放我们走……求求你们!” “小娘子这般模样,是城里哪个大户跑出来的小妾吧?”一个年纪不大的游商眼神直勾勾黏在她脸上,扭头又去求那持刀的男人:“大哥,赏我一夜吧!” “滚远点,”男人听了这话,一把将挣扎着要跑的卫怜狠狠按回货箱里:“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少节外生枝,赶紧卖了……” 沉重的箱盖“嘭”一声合上,差点夹断卫怜的手指。 这些人哪是做什么正经生意的?只怕一瞧出她们是女人就起了歹心,只等着出城后就动手! 外面响起犹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挣扎声,卫怜急疯了,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箱盖。 货箱纹丝不动。 —— 卫怜失踪了两天,卫琢一直水米未进,夜里也根本无法合眼。他顾不得手头正等着朱批的均田簿册,当夜就寻由头亲自带人出了宫。 如今除去言官还不停劝谏,多数朝臣实际上已不敢说什么,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君臣相处久了,但凡脑子清醒的,都能看得出陛下绝非容易拿捏的君主。若有人不知好歹惹了他,当下或许暂时没什么事,过不了两日,便有千百种法子教人不好过。 到了菱州,一行人顺着城中铺面逐一排查,总算查到些蛛丝马迹。 “客栈老板说,当夜有两名女子进店投宿,不知怎么,后来竟和住在店里的商队搭上了线,次日就跟随商队一起走了。”季匀小心翼翼地回禀。几乎不敢去看卫琢的脸色:“那商队货物不少,正要南下。属下审问过城门的官兵,他们……他们收了银钱,当时并未仔细查验车驾……” 卫琢眼下的乌青很重,他刚从地方官那里回来,熬夜熬得严重布满血丝。他说不清缘由,心头总有强烈的不祥预感挥之不去,这让他连手掌都在微微发抖。 “守门卫兵玩忽职守且受贿,只留一个活口指认游商。其余人等就地斩首,悬首示众三日。”他语气冰冷至极,话音落后便命人牵马来,亲自带人出城去追。 夜里下了一场雨,道旁一丝灯火也无,风吹得草木如张牙舞爪的鬼影。他的衣袍灌满了风,鼓荡翻飞,仿佛有什么正疯狂滋长蔓延。 卫怜显然准备一阵子了,连猫都提前送给了旁人。若菱州这边的人能及时觉察到异样,再禀报给他,自己也绝不至如此后知后觉,事情便到不了今天这步田地。 王素容那儿他也一直派人盯着,她的确是一无所知。 他的妹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胆子竟变得这么大了? 卫琢马速越来越快,攥紧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 商队拖着货物,而他们一行人几乎昼夜兼程,只在换马时才稍作停歇,一路打探,总算在深夜拦下了他们。 游商一见是朝廷的人马,心里不禁发虚。但他们自认货物无虞,那两个女人又早已处理干净,便强作镇定。 此时,又有一名男子翻身下马。他身着霜色长衫,面容俊雅,身上也并不沾杀伐之气。 季匀问起卫怜与犹春的时候,游商们为省麻烦,一概推说不知。眼前那白衣男子却探手,抽出了长剑。 卫琢示意季匀,将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眼神闪烁的游商拖到面前,随即一言不发,挥剑便斩在那人膝上,任他痛如垂死的牲畜般嘶叫,“咚”地摔在泥地里。 “还不说实话?”卫琢见这几人仍在咬牙不语,手腕一翻,剑光闪过,将地上之人一只手掌齐腕剁下,才面无表情地抬头,冷冷逼视着他们。 “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头目见势不妙,脸色铁青,悄悄去摸腰间佩刀。然而已有胆小的同伴经不住吓,“扑通”跪倒在地,想要交代。 地上那断手断脚之人嘶嚎太过凄厉,卫琢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再次抬剑,这次直指脖颈。 血咕咕往外涌,他鞋靴踩着血泥,步步逼向余下的人。 夜风呼啸,刮得橙红色的火把狂乱舞动,连月色都被染为不祥的红,映照着满地堆积的尸身。 而原先还想去摸刀的头目,此刻跪在卫琢脚边,浑身抖若筛糠,脸上糊满了血,也分不清是谁的。 卫琢的袍角也无可避免沾染了大片脏污,他草草抹去手上的血,面色阴冷地听着季匀逼问唯一的活口。直到头目颤声说道,他们因怕惹事,抢了现银后,就把人卖给了相熟的牙婆。 卫琢浑身猛地一颤,盯向他的目光犹如食人的恶鬼,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 卫怜重新被关进货箱,在混沌中也不知究竟被转了多少道手。再被人拽出来时,她四肢瘫软站不起来,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只能跪坐在地上喘气。 鼻尖飘来淡淡的熏香,混着门外隐约的丝竹声,一双缀有东珠的绣鞋停在了她跟前。有人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强迫她抬起头。 眼前是个穿着绫裙的中年女子,垂眼打量着她,微笑道:“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就是瘦了点,养养准能成!” 恐惧和惊慌到了极点,卫怜反而掐紧手心,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小心打量周遭。发现犹春也在角落,似乎是晕了过去,看上去并未受伤,她眼眶一热,又低下头去。 待到卫怜能下地行走的第二天,才得知这处楼阁唤作“七襄馆”。是处风月场所,却与寻常青楼不大一样,并非夜夜开门迎客,也鲜少见到形形色色的男子出入。 或许是因为卫怜表现得格外沉默乖顺,看管的人倒并未为难她,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还请来医师为她调养身体。 那鸨母模样的女子来看过卫怜两回,细细问她:可曾读过书?琴棋书画又会多少? 女子眼中闪着灼热的光,不像是在看她……倒像是穿透了她,盯着座金山银山,满面奇货可居的期待。 卫怜担心犹春受辱,试探着向女子提出,犹春是自幼跟随她的婢女,恳求让犹春留在身边服侍。女子却神色不变,一口回绝:“馆里令有安排。” 卫怜被人看得死死的,便是沐浴如厕也难以驱散跟着的人。她心里 也明白,那些游商定是把她卖了高价,她们指望着她能赚大钱。而卫怜也害怕激怒她们,会立刻被随意扔给哪个男人,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七襄馆的布置更像是一处雅集。屏风与竹帘随处可见,墙角还栽着细细的竹子,风过时沙沙作响。 卫怜所住房间的隔壁,住着一位名叫秾华的女子。秾华比她年长两岁,待人却出乎意料的亲切,谈及自己的身份也十分坦然。 从秾华口中,卫怜得知,七襄馆并非常人能来,而是专供各类文人贵客,门槛颇高,价码也自然昂贵非常。 卫怜长于深宫,只知民间有秦楼楚馆,有无数身不由己的倡.伎,却未曾想过自己也会有朝一日被卖来此处。能踏足此地的男子,恐怕除去寻欢作乐,更少不了官场上那些雅贿与勾连。 见卫怜苍白着脸出神,秾华反而宽慰她:“妹妹莫要忧心。我听说,再过三日你便要正式露面。凭着妹妹的姿容,必有贵人赎你回去,绝不会留在这儿任人挑选。” 卫怜原先想的是,若真有官员前来,或许能冒着风险寻机说出自己身份。这是逼到绝处的法子,未必能成功,但总得想法子先脱身…… 想到此处,她心头一酸,几乎落泪。她当真未料到,才拼了命从狼窝里跑出来,又一头栽进了虎穴。她自然后悔,却不是悔不该逃,而是后悔自己准备不足,后悔自己太过轻信人。 听秾华这番话说得恳切,甚至带着些许羡慕,卫怜心中更是乱成一团麻,闭了闭眼:“即使如姐姐所言,又如何能算得上是好事。难道以这种身份被带回后宅,便……” 她说不下去了。话里的不认同,落在秾华耳中,便显得有几分轻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秾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笑容里带着落寞:“可我……我出身不好,我爹他……”她手指攥住了裙摆,指节发白:“来了这里,至少……能吃饱穿暖,病了也有大夫瞧。” 卫怜愈发不解:“天大地大,难道要吃好喝好……就非待在这里不可?” 提起旧事,秾华眼圈微红,却很快就若无其事抹去,低声道:“我爹要把我卖给邻村那个六十岁的老叟,我不识字,手头更没半个铜钱……从前试着偷偷出去帮工,也总是被抓回来。馆里那些守卫凶狠,上次我爹来找麻烦,被狠狠打了一顿扔出去,才再也不敢来了。” “妹妹一看便是金尊玉贵长大的……”秾华抬头,朝她笑了笑,笑里带着一丝认命的释然,“可对我来说,留在这儿,总比在那个家里强。” 不知怎的,卫怜的眼睛也跟着发酸。 她过去当真只是一株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从未经历风雨。一旦失了庇护,连性命都未必能保住,又怎能说自己一定会比秾华过得好。方才那些话,也无疑是在何不食肉糜…… 卫怜沉默了片刻,小声道:“对不住。” 第45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3 七襄馆并非只有女子,不远处的南楼还养着些年轻男子。许是规矩严苛的缘故,馆中人人都循规蹈矩,大多数时候,廊下甚至能听见风声拂过。 对她感到好奇的,也不止秾华一人。馆中除了像秾华这样出身穷苦的,还有前朝因父兄获罪而被贬为贱籍,几经辗转卖到此处的官家女儿。 卫怜做了近十八年的公主,做梦都想不到会与这么多伎子交谈。她心底总有些别扭,很难抛去骨子里异样的感觉。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觉得自己与她们不同。可听了秾华的话,又忍不住为这种隐约的自傲感到无措。 种种纷乱的思绪,很快被现实所击碎。 她像只终于等到主人的猫,被几个丫头按着描眉涂脂。卫怜表现得乖巧,梳妆后才得以回房,从床板下摸出一把偷偷磨尖的银簪,藏在袖子里。 她实在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些酒客的古怪癖好。自己这身秋香色衣裙不像花魁,不沾风月,倒像是大户人家红袖添香的婢女,越细想越恶心。 直到被送入得月楼,身侧酒气浓重,满屋都是吟诗与谈笑的声音。卫怜浑身僵硬,也不知屋中说了什么,她又被引到上首的长案前。 她不敢抬头,视线落在正中男子的衣袍上。 男人含笑打量卫怜,眼前的女子紧张又抗拒,素雅衣裳也难掩窈窕腰肢,气韵令人见之不忘。 其他人似有不满,出声质疑为何这样快就被选定了,可此人身份显然颇高,轻嗤一声,他们便哑然了,随即示意卫怜坐到他身边。 卫怜僵着不动,被身后的丫头按坐下去。她涨红了脸,正打算豁出去表明身份,忽有小厮惊慌跑进来,对鸨母急声说了几句。邻近有人听见了,吓得扭身就想走。 厅内笑语骤然停住,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快。 卫怜心中警觉,只道又是来了什么贵客,小心翼翼借机起身。谁知满屋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刚站着的她格外显眼,只得慌忙也跟着跪下。 脚步声渐近,一双步云履停在她面前。 卫怜几乎欲哭无泪,怎么又是她?不等细想,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拽了起来。 眼前人面色青白,眼底布满血丝。他似乎在咬牙,可环抱她的手臂越收越紧。 卫琢发髻甚至有些散乱,直勾勾盯着她。卫怜一动不敢动,身子微微发抖。 他全无隐瞒身份之意,兵位立刻守住了厅门。众人惊愕过后,全都不明所以,却也吓得面无人色,方才相中她的男子更是如此。 卫琢定定看了她片刻,终于松手:“先带她上车。”这话是对季匀说的。 卫怜几乎是被季匀逼着离开,出门便见到了马车。 见她白着脸想开口,季匀愁眉苦脸却不敢发火:“……夫人快上去吧,不然陛下出来,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事已至此,卫怜只能上车。 不多时,外面一阵杂乱响动,紧跟着板子起落的声响,混着皮肉被重击的闷响和哭嚎。 卫怜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些狎妓之人竟就在得月厅门口被当众杖责,那架势简直像要往死里打。 她正头皮发麻,一道霜色衣角快步走出,卫怜不敢再看。 卫琢掀帘进来,面色阴沉至极,一把将她扯入怀中:“知错了吗?” 他衣袍还算干净,身上却萦着一股血腥味,戾气也根本压不住。卫怜从未见他如此震怒,相比那次陆宴祈打伤他的脸,简直不值一提。 卫怜吓得眼泪含在眼眶里,却又满腹的悲愤:“那你、你就没错吗?” “好。”卫琢不怒反笑,眼中都燃着两团火,牢牢将她摁在腿上:“你先告诉我,有没有人欺辱过你?” 如若卫怜点头,他会立刻将那人五马分尸。 见她摇头,卫琢便取出帕子,把她脸上和唇上的脂粉一一擦净。他的手温柔细致,几乎没有弄痛她,脸色却仍然阴沉得能滴下水。 擦干净之后,卫怜便被他扣住腰肢狠狠亲吻,唇舌带着惩罚意味的掠夺,用力到她舌尖都发麻,任她如何推拒都推不开,只换来更凶狠的吻。 窒息的前一刻,卫怜终于被松开,只能伏在他身上喘气,接着,他的手便去解她的裙子。 “这是马车!”卫怜羞愤欲死,哭着推他,浑身气血都往头上涌:“你是疯子吗!你这样骗我,是要下地狱的!要不是你,我又怎会……” 她的身份没了,连身子也被他占了去。那时共赴巫山不止一次,如今却连自己日后究竟是谁都不知道。错乱的记忆时时作祟,又怎能放下一切与他欢好? 卫怜的挣扎徒劳无用,但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卫琢只是把她那件碍眼的外衫脱了,扔在角落,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粉色襦裙,亲手给她换上。 相比他此刻的暴戾,与眼下两条浓重青黑,这条裙衫竟带着一缕幽香,是卫怜往日最爱熏的香。 裙带被他细心系好,她的骂声也哑了火似的,只有身子还在微微 发颤。 “怎么不骂了?”卫琢眼眸幽深,沉沉盯着她。 他早想好了,这回绝不会像过去那样好说话。卫怜怕他也好,恨他也好,他都要让她明白厉害,下次绝不敢再这样糊涂行事。 然而随着衣裙穿戴整齐,卫怜满腔怒火忽然不知该往哪儿发泄。她一双泪眼瞪着他,骂了没几句,反倒先把自己骂哭了。 卫琢见了,又止不住心软,低头吻去她的眼泪,手指轻揉她发红的眼尾:“想起从前的事,为何不立刻告诉我?” 卫怜愤愤打掉他的手:“告诉你,好叫你把我关得更严?我又不是傻子!” “被卖到这种地方,就不是傻子了?”卫琢眸光微沉。 “这是两码事。”卫怜别过脸,手腕仍被他攥着,感觉没用多大力道,却铁钳似的挣不开:“我不想回菱州。” “不回菱州。”卫琢淡淡道:“你随我回宫。” 卫怜一愣。她自然也不愿回宫,可事到如今,她的意愿又哪里管用?她虽倔强却不至于蠢钝,更不能再像这回一般稀里糊涂地逃,自由无望,性命都差点儿搭进去。 卫怜不想搭理他,吸了吸鼻子,忽地想起一事,急道:“犹春呢?她有没有事?” 他神情变得有些似笑非笑:“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但凡忠于一个,我都可以饶了她。” “她算不得忠仆,可这也人之常情不是吗?”卫怜红着眼睛问他:“不为你做事,她活不下来。可我与她相处多年,情分也绝不能作假。” 卫琢闭眼揉了揉眉心。 卫怜总会为了她身边所有人而向他求情。她如此轻易地原谅他人、体谅他人。即使他们由兄妹变为夫妻,是至亲之人,他也难以全然理解。 可或许正是因此,她也总有一日会真正原谅他,再接受他,而非从前那样宁为玉碎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微微侧过脸,眼神示意她。 卫怜正有些懵,就见卫琢低下头,还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意思分明是…… 她心中羞恼,然而想到犹春,只得仰起脸,在他脸颊飞快啄了一下。 柔软的唇瓣如蜻蜓点水,卫琢见好就收,告诉她道:“我不要她性命已算仁厚,可她再想伺候你,此事断无可能。” 卫怜心中不舍,却也知道难以再转圜,只得说:“那……你让人把她送到亲眷那儿,莫要为难她。” 卫琢见她满心就想着挂念旁人,又俯身吻她。卫怜掐着掌心,没有再躲。 亲吻结束后,她胸口微微起伏着,还是将压在心上的事说了出来:“朝臣们私下狎妓,青楼强买女子,此处早就触犯大梁律令了。” 卫琢声音冰冷:“这事我不会轻饶,其他州城约莫也有类似的地方,回长安就着手整治。” 这是卫怜的愿望,却远不止于此。她犹豫再三,鼓起勇气道:“可楼里的女子大多是无辜的,她们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我隔壁有个叫秾华的……” 卫怜将秾华的事说了,卫琢却没什么表情:“你在宫里长大,身份本就与她们不同,难免过于轻信人。许多事,耳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真……” 话音未落,卫怜又仰头,飞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眼神倔强。 卫琢微微一怔,难得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些:“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而万物为铜。生灵只要在世,就免不了苦海沉浮。纵使手握大权,也做不了渡化世人的神佛。如此下去,不过是自扰自伤。” 卫怜紧抓着他的袖子,蹙眉道:“即便如此,不也有‘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么?我既然遇见了她,为何不救?救苍生是救,救一人难道就不是救吗?” 她暂时还未想到万全之策,但眼下能做的就不少。而眼前这个男子,已是这片山河的主宰。 卫琢任她将衣袖揪得难是褶皱,见卫怜坚持不放,最终点了点头:“罢了,如你所愿便是。” 诺言一出,卫怜立刻松了手。马车早已驶动,她脑中思索着重回长安可能会遇上的处境,一时想出了神。 卫琢见她将自己视若无物,用完就扔,心中不悦,又将人捞回怀里亲吻。 第46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4 在七襄馆的日子,卫怜脑子里乱糟糟的,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卫琢大概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否则就不会说出“她的身份与她们不同”这样的话。 可她哪有什么身份呢?不过是比旁人运数更离奇罢了,连一个农妇都能把她掉包,充作公主送入宫中,可见她根本不会是什么好出身。 卫怜打定主意,才不会告诉卫琢这件事。倘若让他晓得自己不过是身世不明的野丫头,他行事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她倒也不是眷恋公主的那点荣华,不肯放手,只是每每直面这些事,卫怜都觉得自己像个偷穿华服的小乞丐。如今层层假象被撕开,就只剩下满心茫然的虚无,空落落的。 回长安这一路,卫琢借狎妓之名一顺查下去,显然不打算就此善了,而是动了真火。卫怜心中还是震惊他如此快就能追来,私下里忍不住去问季匀。哪只季匀脸色唰的变白,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竟不大敢吭声。 出行在外,卫琢的模样……还是冯子珩那副打扮。为了煞有介事地扮演她夫君,这人连名字都能乱说一气!冯母妃若在天上瞧见,怕也要骂他不堪入目。 卫琢从前疑心就重,如今出了事,更是让人把卫怜看得密不透风。她索性闷不做声,一动也不动,半句话都不想同他讲。 菱州离长安不算远,两日之后,卫怜坐在马车上入了宫。夜色深沉,宫人寥寥无几,卫琢自然而然把她领进宸极殿,卫怜心中恼怒,不肯走:“你不如还是让我住温室殿……” “我已搬来了此处,温室殿到底离得远,且这里处处都更周全些。”卫琢语气温缓,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于礼不合,要是被人瞧见怎么说?”卫怜坚持不肯,他不怕被人参,自己还怕丢尽脸面呢。 “暂住几日罢了,”见她一双晶亮的眼眸写满了不赞同,卫琢笑了笑:“过些时日,我会为你另择别的居所。” 卫怜仍惦记着群玉殿,可在旁人眼里,她早已是个死人了,断断没有再回去住的道理。卫琢此举简直像疯了一般,竟还敢把她接回来。 卫怜蹙着眉,心中气恼又无奈,最后还是被他牵着往里走。 刚安顿下来,便有御医来为卫怜诊脉。她这才知晓自己当初摔得有多重,能活下来,全靠宫中神医拼力施救。这御医与她对话时,尚且神色如常,可一到卫琢问及她的伤势,额角便往外冒汗,答话万分的谨慎。 御医说她脑中尚有些瘀血,因此才导致记忆错乱。如今一朝恢复,御医也十分震惊,忙问她是否偶有头痛。 她微微犹豫,还是点了头,心知接下来一段时日的汤药是避无可避了。 离开长安不过几日,政务堆积如山。卫怜去洗漱,卫琢便去正殿批阅折子。直到见宫女捧着汤药进来,他又起了身,步入内殿陪着她喝。 卫怜看到药汁心里就打鼓,又怕真像御医说的,留下什么隐疾,只得捏紧鼻子灌下,然后被苦得闷闷伏到榻上。 “怎么了?”卫琢盯着她毛茸茸的发顶,跪坐下来,手上端着蜜饯:“连蜜饯都不要了?” 卫怜眼睫颤了颤,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长吻。苦涩的汤药,混着唇齿间消融的蜜饯。从小到大,她喝过那样多的药,却不曾有过多少娇气时候,此刻又为何苦得说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卫琢好似奇异地猜出她在想什么,将她捞进怀中,并不着恼,只将两颗梅子喂到她唇边。 酸甜迅速覆盖了苦意,唇角却被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卫怜万分不自在,只好别过头,整个人仍被他揽着,鼻尖能闻见他身上那股冷香。 想到此刻他们又回到这九重宫阙,她心中一阵恍惚,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 卫琢并未禁锢卫怜的行动,只是不论她去到何处,必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膳食汤药,哪怕只是轻咳两声,宫人也要事无巨细回禀。 卫 怜有心结,不大愿意见人,偶尔走出宸极殿的侧门,也总挑在夜里。 宫中似乎冷清了许多,从前那些时常进宫的官家子弟与宴饮通通没了踪影。卫怜原想去群玉殿瞧瞧狸狸,半路撞见卫姹,实在是意想不到。 卫姹双眼圆睁,犹如白日撞鬼:“你、你……” 卫怜心事重重,却也压不住故人重逢的欢喜,小声唤她:“八妹妹。” 震惊过后,卫姹屏退左右,忙拉着卫怜坐到不远处的小亭里,目光惊疑不定地打量她,急切问道:“你不是……这究竟怎么回事?” 卫怜无奈地沉默,不知从何说起。 跟随她的宫人并未阻拦这场谈话,却在亭外候着不走。卫姹留意到,蹙紧了眉:“不对……你没这本事。是……四皇兄?” 卫怜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见宫人正盯着这边,便朝她微一摇头,让她别问了。 卫姹脑中飞转着圈,也不知怎的,眼圈隐隐发热,恼道:“我的眼泪岂不白流了!” 她那时得救,和卫怜脱不开干系。从前的确瞧不上这个姐姐,为何会为此伤心,卫姹也说不清楚。 “你为我哭了?”卫怜话一出口,脸上便笑得有几分傻气,卫姹瞧得叹了口气,顿了一下,仍是困惑不已:“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宫的?怎的我半点风声也没听见?” “也才回来不久。”卫怜拉住她的手,忍不住反问:“八妹妹如今怎么样?那个萧公子没再欺负你吧?” 卫姹一愣,却到底没挣开她的手,只冷着一张脸道:“北地战事又起,他去了那边,最好再也别回来。” “从前你不是很喜欢他?”卫怜不解:“怎的闹到这地步。” 卫姹懒得提那些破烂事,糟心得很,只道:“从前是从前,那时萧氏还没倒呢,如今再让我嫁他,他又怎配得上,我也定是不愿的。” 卫姹原本就郁闷,卫琢骤然登基,朝臣大换血不说,她舅父也被压得抬不起头。卫姹和这位皇兄素日并无交情,以至于半点光也沾不上。好在卫琢对她的事一概不管,连婚事也全推给了她舅父处理。 卫怜听在耳里,只觉卫姹的性子仍是旧日模样,与自己相比,也未必是坏事。接着,又听卫姹疑惑道:“是因为七姐姐回来了,四皇兄才终于要立后了?” “立后?”卫怜愣了一下,她是完全不知情的。 “外面都传遍了,说陛下微服遇险,是韩叙的妹妹救了他。陛下对那韩氏女一见倾心,不日便要迎入宫来。”卫姹越发觉得古怪了,凭着卫怜从前与卫琢的亲近,怎的一脸茫然? 卫怜蹙着眉,对这韩氏女生不出几分关心,倒是想起另外一桩事,压低嗓音道:“八妹妹,你可知……陆哥哥,他如今怎么样了?” 这话她绝不敢去问卫琢,却也没法子说忘就忘。 “听说他离了长安,总之那腿,也等同于废了,你还管他做什么?忘记他那个外室了?”卫姹一脸恨铁不成钢,又叮嘱起她:“你比我年长些,该去向四皇兄求个恩典,让他给你许个好……” 话音未落,几盏幽幽宫灯破开浓夜,一道玄色身影稳步向亭中走近。 卫姹认出是御驾,刚要行礼,却见卫怜面色发白,也不知在想什么,也跟着她起身欲拜。卫琢却已快步上前,亲手扶住了卫怜。 “韩小姐免礼。”他声音含着笑意,听来温柔和煦。 卫怜和卫姹双双呆住,卫怜更是抬起眼,愣愣地望着他。 ……韩、韩小姐? 卫姹双眼越瞪越大,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她恍然大悟,惊愕地看向卫怜。 卫怜垂下脑袋,根本不敢和卫姹对视。 他扶住她的手臂,此刻却像一条缠人的蛇,缓缓收紧,将她牢牢裹住。 卫琢察觉到她身子抖了一下,抬起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 回到宸极殿,卫琢仍有政务未处完,卫怜自顾自去了浴池。 宸极殿的浴池极大,下方又有木炭长存,水温恒暖,洗再久都不要紧。 卫怜将自己浸在热水里,青丝散开。不知坐了多久,浑身肌肤都像是初熟的桃子,透着一层粉晕。 卫琢方才的话,让她脑子像被石头砸了一下。原来自己此次回宫,当真不再是公主了。还莫名当上了韩叙的妹妹,从此就要留在此处,侍奉君主…… 就与父皇从前那些妃妾一样吗?她也将成为其中一个吗? 想到这儿,卫怜只想去找卫琢问个清楚。与此同时,她瞧见一道人影被灯火投在屏风上,模糊扭曲,无声无息走了过来,慌忙又将身子缩回水里。 卫琢是赤足进来的,透过水汽,他的神情瞧不真切。他默不作声,在池边宽衣解带,踏入池水中。 意识到方才看见了什么,卫怜面颊发烫,刚想往池子另一边挪动,就被他一把捞回去,脑袋也被掰过去。 洗尽了铅华,卫琢墨发披散,赤礻果的肩颈沾着些水汽,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映出几分近乎天真的专注。然而落在她耳边的话语,却全然不是。 他低头,蹭了蹭她滚烫的面颊,声音低缓。 “方才……你向卫姹打听那人了?” 第47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5 彼此肌肤严丝合缝地贴着,卫怜几乎喘不上气。每一次挣扎,都被更用力地按回去。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讨不着好,她憋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使劲儿去推他。 卫琢却轻而易举就将她扯入怀中,接着俯下身。鼻息灼|热地拂过她颈侧,额头重重抵在她肩窝。 这双肩如玉似雪,正微微发颤。 湿|热的水雾弥漫上来,卫怜脊背绷紧,脖颈吃力地向后仰去。 “阿怜究竟……喜欢他什么?”相较于滚烫的池水,他的声音却透着一股凉意,夹杂着幽怨:“论皮相,论才干,论地位,我哪一点不如他?你舍不得他,又究竟是舍不得哪一处?” “他早就脏了……这辈子都洗不干净。”卫琢语带诱引,像是某种惑人的蛊毒:“而我今生今世,只要你一个。” 两人的发丝在水中交织着浮荡,卫怜被迫紧贴着他,真切感受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变化,如同被烫到似的扑腾起来。 水不算深,她几乎要跳脚逃离,一对莹白犹如脱兔,盈盈颤颤的,下意识又往回缩,最终整个人直直跌坐在他腿上,几乎崩溃:“我讨厌‘佩玉’!我讨厌死它了!” “……那你别理它,”卫琢无奈,语气格外认真:“我想和你说说话。” 卫怜羞愤更甚,它像是只想要说话的样子吗?! “不然……”他沉吟片刻:“我们回卧房谈?”话一出口,便见她脸色涨得更红,显然是误会更深了。 卫怜惶惑地垂下眼,根本不敢看他此时的模样,无措道:“你都已经是皇帝了,想要什么样的皇后不行,非为难我做什么?你看我哪点像皇后?你最了解我的,我什么都做不好,从小到大总惹人笑话……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谁说不行了?”卫琢牢牢环着她的腰,掌心安抚似的,轻揉着她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腰腹:“阿怜好极了,我比谁都清楚。若有人嘲笑,那 也是他们有眼无珠,根本看不见你的好。” 他的手指缓缓覆上她心口,感受着那股跳动。 “是这里……是这颗心太软,太温柔了。”他声音低下去,带着说不清的情绪:“经历再多不好,还是会傻乎乎地可怜别人。怎就学不会去怨、去恨?父皇那样待你,丧仪上你还哭得眼泪兮兮……” 他指腹描摹过她的唇角、眼尾,再稳稳握住她的手:“小妹心思聪敏细腻,从前你喜爱的书法女工,哪一样不是做得极好?就连身边丫头……不也是你亲手教会她识字读书?”他目光落在她脸上,微微一笑:“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如小妹这般的人了。” 卫怜眼眶发热,喉头像是哽住,咬紧了唇:“你还知道……我是你小妹。” “我们是夫妻。”卫琢一本正经地更正:“夫妻……本就是最亲的家人。我们只是与旁人略有些许不同,根本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让我们注定要牵缠在一处罢了。” 他微微低头,唇角含笑,话里勾着股若有若无的诱哄:“从此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分离。” 身为天下之主,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卫琢常觉恣意痛快。然而午夜梦回时,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仍会悄然出现, 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去,却无能为力。 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打定主意去偷吃的,难免还是会有怯意。所幸戚美人早失了恩宠,除了唯一的女儿,谁会彻夜守在那儿。卫琢熬到头七过了才溜进去,不想第一次就被卫怜撞个正着。 后来才知道,卫怜先前病了,烧退了些便执意去守孝。一场阴错阳差,却让他们从此亲近起来。 若这世上真有神佛,她便是神佛赐予他的妹妹,爱上她也应当是天意。 天意难违,又怎会是错。 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卫怜的心却像被狠狠揪了一把,无声地流泪:“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你还拿这些话哄我。你明明知道我那时候喜欢他,想嫁他……他是对不起我,他千不好万不好,可你那些手段又哪里光彩?你也知道母妃不在了,宫里就犹春对我最好,你却还逼她骗我……” “在巫蛊那桩祸事之前,我曾做过一场梦。”卫怜眨了下眼,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拼命想维系兄妹之情……可你又做了什么?” “爱就一定要占有吗?爱就不能……只是让它安静地存在吗?” 卫怜哭得直抽噎,湿漉漉的睫毛黏在一处,连说话也口齿不清。 温热的泪水砸在卫琢肩上,竟比池水更烫,烫得他心也跟着一沉。 眼见她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他不再迟疑,把人抱到池边擦干,用外袍仔细裹好,抱回了寝殿。 卫怜在榻边坐着,还在轻轻吸着鼻子。卫琢拿着巾帕,替她擦干发梢的水渍,才出去吩咐宫人呈一杯牛乳茶上来,低声道:“多放点糖。” 她接过杯盏却没有喝:“我不想住在宫里。”卫怜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也不想再待在长安。” 卫琢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我在宫中,你自然要陪着我。再让你待在菱州,我放心不下。” “我也不要回菱州。”卫怜红着眼睛摇头。 方才她怎么哭闹,卫琢也不曾皱过半分眉。直到听明白卫怜的意思,他沉默下来,半晌才开了口。 “若小妹走了,我在这宫里……便是孤身一人了。” 自从菱州出事,卫琢一刻不曾闲下来,卫怜也没给过他好脸色。不肯当皇后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连待在他身边都不愿。即便撇开之前所有纠葛,他们依然是兄妹,她又怎能就此离开! 卫怜哭得脑子昏沉沉,未曾留意他情绪不对,抽噎着道:“那我这样在宫里又算什么?我才不要韩叙做我哥,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妹妹!你既然非要立皇后,不如就立他妹妹好了……” 话音刚落,卫琢却像受了刺激般,眼尾都变得通红,死死盯着她。 “你让我立旁人?那我问你,我究竟是何处不好?从前你就算要嫁人,也不想与我分开,如今竟连待在我身边都不愿。那时你失了记忆,可身体对我的依恋与喜爱却做不得假,我们既无血缘,为何你就是不肯?” 看着他阴鸷无比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卫怜吓得话都堵在喉咙里,又怕又委屈,最后十分没出息地缩进被子里,紧紧攥住被角不出来了。 卫琢一愣,见她一幅缩头乌龟模样,天大的火气也再烧不起来,反而怕她把自己憋死。 “阿怜。”他扯了两下被角,又唤了几声,卫怜却闷在里面,那圆形小鼓包一动也不动。 卫琢停了手,目光慢慢移向锦被的另一头。 卫怜双手紧攥被角,打定主意晚些再出去,忽觉脚边一凉,像漏了风,才惊觉被子从另一头被掀开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探入,她以为是卫琢要来拽她,连忙去踹,随即听见他一声闷哼。脚趾传来的触感光滑温热,哪里是什么手臂,分明是他正往被子里面挤! 卫怜手忙脚乱正要爬起来,脚|踝便被他死死扣住了。 刚洗漱过,身上只穿了轻薄裙衫,甚至还赤着足。她憋气太久,浑身发软,双月退轻易被分开,犹如舒展的蝶翅,是极其羞|人的姿态。 她眼眶泛红,可想象中的强硬并未到来。倒似一条柔滑无骨的水蛇,不知从何处游弋而来,湿|湿|热|热,拽着她往深水中去。 卫怜如同被雷电击中,呜.咽着想要挣开桎梏,却是徒劳,很快便泪眼迷蒙,脚趾情不自禁地蜷起。 她拼命向后缩,一把扯开锦被。 卫琢唇上还染着莹润水光,眼尾微弯,如同精怪般勾|人心魄。 卫怜羞愤地浑身发|烫,见他还要低头,情急之下去揪他的头发:“够了!” 她手上用了力,发丝被拽,卫琢疼得吸了口凉气,像只狐狸似的抬起眼看她,竟还轻轻舔了舔唇,神色称得上有几分可怜。 “你疯了……”卫怜松开手,脑中嗡嗡作响。 方才还跪在她跟前的人轻轻一笑,忽地靠近,贴着她耳朵,嗓音沙|哑地问了三个字。不等回答,又想来吻她。 呆若木鸡的卫怜猛然惊醒,羞恼得眼泪直在眼眶打转,脱口道:“你、你好恶心!” 卫琢被骂,遗憾地直起身。 卫怜特意重新沐浴过,回来见他竟还在看书,也不去漱口,还换了一身月白素绸寝衣,洗过的墨发披散肩头,除了薄唇有些异样的红,神色却若无其事的, 自回宫以来,她就没有再和卫琢共枕过。何况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此刻更是无法直视他。见他赖着不走,卫怜推又推不动,怒从胆边生,脸涨得通红,走到桌边拿起茶盏,一把全泼到床榻上。 茶渍污了大半边床褥,干净之处刚好够卫怜一人躺下。她一声不吭爬到里侧,才睡下片刻,卫琢竟也跟着躺了上来,正好睡在那片茶水上。 ……卫怜无言以对。 后背贴上冰凉的湿|濡,不适让他微微蹙眉,身体不自觉想避开,却又强行忍下。见卫怜拿自己没法子,卫琢侧过身,抬手想去揽她。 卫怜几乎要缩得贴上墙壁,卫琢才只得消停了。 殿内静寂无声,他的呼吸近在身侧,渐渐变得轻浅均匀。卫怜却睡不着,眼睛盯着窗缝漏入的那抹纤细月色。 直到困意缓缓漫上来。 她迷糊睡到半夜,又照常口渴,正想轻手轻脚下去,卫琢忽地坐了起来。 卫怜吓了一跳,见他连外袍也未披,便起身倒了杯蜂蜜水递给她,还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接过水,接着又是一僵,心头那股别扭挥之不去。 第48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1 晚风微凉,一夜又一夜地拂过,转眼又是秋海棠初绽的时节了。 雨丝斜斜扑进窗,天色阴沉得厉害。卫怜在窗下站了会儿,忽地转身去找伞。刚走出房门,那群宫女侍卫便立刻跟了上来。 这些日子她看得分明,宫人们对卫琢是敬畏非常,就跟当初的犹春一样。她始终弄不明白,皇兄明明是宫里最温润博学的君子,从不像卫璟那样动辄打骂下人,犹春究竟在怕什么? 事到如今,卫琢不必再顶着那张假面唬人了,不久前还打着守孝的名头,让朝中一众老臣去宸极殿外的石砖上跪了整整三夜。其中不乏当初鼎力扶持他登基的人,也不知脸被打得疼不疼。 父皇追逐长生幻梦,被病痛折磨得暴戾 嗜杀,绝非明君。而卫琢,却也不是朝臣们想象中的仁君。 整座后宫空空荡荡,从前的太妃也搬去了行宫,走到哪儿都是一片死寂。 卫怜本想去群玉殿,想起自己那些旧物早被挪走了,脚步又是一顿。 跟随她的宫人都是新面孔,加之卫怜话不多,他们相互间对视一眼,神色惴惴却又不敢出声。 冒雨来到温室殿,她收了伞,问殿内宫人道:“那双雪雁呢?” 宫人忙引着卫怜去庭院。一双雁瑟缩在草丛里,另一侧是铺着卵石的小水池。她刚一走近,雪雁受惊扑腾了几下,却好似飞不起来。 卫怜有些担心它们是不是病了,便听宫人解释道:“这双雁刚剪过翎羽,所以飞不高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秋雨也哗啦啦落得更急。 “这翎羽,多久剪一次?”卫怜问。 宫人低头答话:“多是间隔两三个月,可也说不准,若雪雁翅膀硬了能飞高了,就得随时再剪。” 水雾渐渐沾湿了卫怜的衣裳,身旁宫女知晓她体弱,小心翼翼地劝,养雁的宫人也显出几分不安。 卫怜没说什么,也不想为难下人,于是跟着宫人进了内殿。 她早不住这儿了,殿中陈设却仍是一切如旧。墙里的椒泥已被挖去,那股辛香还是隐隐缭绕在空气里。 卫怜蹲下身,去找那枚银锁,寻了好半天都一无所获,只好去拿她熟悉的竹匣。打开匣盖,一股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仿佛隔着久远的时光在朝她招手。 犹豫过后,她还是伸手翻了翻信件,然而才看几眼,便觉出不对,下意识就想唤犹春,话到唇边,才想起犹春早已不在身边了。 竹匣中,陆宴祈的信笺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全是卫琢从前离宫在外时,寄给她的那些信。纸上风骨嶙峋的字迹,似乎也被这辛香熏得扭曲变形。 满纸密密麻麻,欲说还休。 满纸皆是“小妹”、“小妹”、“小妹”。 ……她那时怎未察觉出半分不对? 卫怜觉得喘不上气,连带着额角也突突跳着疼,啪的一声合上竹匣。从前有多珍惜,此刻就有多么不愿再看半眼。 她走出温室殿,才察觉雨已然停了。宫女等候在殿外,轻声道:“陛下正在承明殿,请姑娘去面圣。” 想到不翼而飞的长命锁,卫怜脸色沉了沉。 —— 承明殿内,韩叙俯首行礼,卫琢却破天荒地亲手将他扶起,反叫他心中一沉,料定没有好事。 卫琢微微笑着,命宫人赐座。 天子为韩氏女所救,对其一见倾心,这番说辞在阖宫上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韩家本就门楣不低,韩叙也是近臣,更何况这韩氏女,还是自小就送往江南养病的女儿——简直是泼天的富贵,全族人都该在梦里笑醒。 只可惜,韩叙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妹妹! 他面色不大好看,却早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卫琢带回来的这个女子,身份成谜,他却执意要赐她足以与帝王匹配的尊容。不论是出身或是悠悠之口,都需让旁人无可指摘。 “敢问陛下,”韩叙几乎要冷笑了:“臣那小妹,芳名当如何称呼?” 卫琢笑意不改,满意于他的敏锐:“名姓不过是个虚设,人是经由韩氏之手接入宫中即可。”话虽如此,他仍是沉吟了片刻,温声吐出两个字:“就叫‘止怜’吧。” 韩止怜。 话音落下,韩叙觉得脑中如被车轮碾过,不由睁大了眼。 卫琢鬼祟前去菱州,他自然知晓,其实也能猜测些许。可这人大约是疯了,竟真敢将她接回宫中,更遑论是……册立为皇后! “请陛下三思!”韩叙咬紧牙:“即便朝臣更迭颇大,宫中仍有识得公主容貌之人。” “世间容貌相似者何其多,如何就能笃定是朕的阿怜?”卫琢不以为意:“况且她是朕的皇后,日夜只在朕身侧,容貌与旁人何干?” 韩叙自认德行并非无暇,可如此悖逆,仍是万万无法接受。他再次感到后悔,当初为何要在贺氏重压之下,选择了与卫琢联手。 卫琢那时候一无所有,看似极易操控。而卫琮虽愚钝,却有个野心勃勃的皇姐,却也断不至于荒唐至此。 见韩叙面色铁青,卫琢难得反过来安抚他,语气极是温和:“你不必拦朕。此事朕心意已决,若此路不通,便再走第二条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再者,韩氏女为后,于你家族是何等荣宠,你又何必再拘泥?” 韩叙抬手扶额,沉默良久,才直言道:“公主不会情愿。一旦闹出什么岔子,陛下与韩氏皆会颜面尽失,受天下人耻笑。” 这话犹如细针,刺得卫琢心口一缩。他笑意淡下来,还想说什么,外间宫人便通报道:“陛下,韩姑娘已带到。” 卫琢闻言起身,亲自去殿外接卫怜。 韩叙并未得旨退下,只得继续端坐。不多时,便听见两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入内。 其中一道急促细碎,伴着女子微恼的语气:“不过是裙角沾了点水,又怎么了?” “你既是从温室殿过来,理应换身衣裙……”卫琢的声音紧随其后,似乎跟在女子身后。 卫怜走得很快,心中本就揣着心事,不等走到内殿,就忽地停下,蹙眉问道:“母妃给我的长命锁在哪儿?” “我替阿怜收起来了。”说话间,卫琢细细端详卫怜的神色,她应当也发觉了那些信才是,却只字不提,是不在意了么? 是不在意陆宴祈的信,还是不在意他这个人? “还给我,”卫怜更是不乐意:“你总是这样,偷偷摸摸藏我的东西做什么?” 她心中火气不小,想到他连几张纸都要偷梁换柱,堂堂九五之尊,岂非惹人笑话。 卫琢自然知道韩叙还在里头,被她这么埋怨,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无奈地压低嗓音:“有什么话等到夜里再骂,殿里尚有外臣在。” 卫怜闻言又惊又疑,更添了几分不安。毕竟自从回宫以来,她就极少见外人。待看清正襟危坐的韩叙,再想及身份之事,下意识便一把挣开了卫琢的手。 他手中一空,僵在空中。 原本是想让卫怜与韩叙见一面,这二人过去有些龃龉,以免影响日后做戏。然而偏偏卫怜也在此刻与他置气,反倒不便说了。 韩叙恪守非礼勿视,眼观鼻鼻观心,却被迫听完了二人这番争执,只觉今日入宫,实属时运不济。 卫怜见他并无多少讶然之色,便知不必多言。犹豫片刻,她才问韩叙:“韩公子,贺姐姐她在莱州好不好?” 这事卫琢未必全知,但韩叙对贺令仪不同,他定然是清楚的。 果不其然,韩叙眸中掠过一丝异样,抬眼看了看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称谓,便答道:“她不在莱州。” 卫怜愣了愣:“可那时候她分明说,等雪停了……”话未说完,她目光已转向卫琢,带着警惕的怀疑。卫琢微微摇头,无奈地回视她。 “她一直在长安。”韩叙缓声道:“有我照料,公主不必忧心。” 卫怜望着眼前这张苍白俊秀的脸,好似永远都没什么表情,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是被贺令仪泼了满头满脸的茶。 她心中百般困惑不解,却实在无法不忧心。 —— 一直到夜里,卫琢处理完政务回去,卫怜还没有睡,想要问他贺令仪之事。 难得她主动凑近,卫琢便耐着性子,将自己所知的告诉她了。 其实韩叙对贺令仪有意,卫琢早有察觉。只是这两人性情天差地别,实在称不上相配。且韩叙身子不大好,大约是书读得太多,脑子也僵住了,满口规矩礼仪。他一面瞧不上贺令仪的莽撞娇蛮,目光却又时时被她吸引,偏自己浑然不觉。 想来倒也耐人寻味,这样一个洁症严重到病态,几乎影响生活起居的人,如今却连对方曾成过婚,也变得不大在意起来。 卫怜听完,好一会儿没能回神,不知该作何评价,只小声说:“贺 家那时出事,与他也脱不开干系……贺姐姐怎么……” 卫琢笑了笑:“贺令仪有没有‘怎会’还不好说,但韩叙那边,怕是真要‘怎会’了。”” “怪人一个,”卫怜依旧烦闷不解:“他若真喜爱她,对付贺氏时怎半点不手软?这也罢了,当初若是答应成婚,又何必绕这么一大圈弯子。” 卫琢又笑一声,微微俯身凑近,并未伸手去抱她,而是垂眸凝视着卫怜:“人心哪有这么黑白分明……何况是人就有贪嗔痴,若非失去过,又如何会自省。” 他一双眼眸幽深如潭,流转着奇异的光华。 卫怜又被他看得心尖发紧。她忽然觉得,好好说话时,卫琢还是从前那个皇兄。可每每到了这时候,相比起人,便更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媚。 他又想干什么? 她装作听不懂,若无其事地躺下,面朝里侧。枕畔人沉默了片刻,随后也躺下了。 卫琢夜里非要与她同榻而眠,好在他还算安分。卫怜赶不动他,只能勉强说服自己由他去。 初秋的夜已渗着些许凉意,卫怜向来畏寒,卫琢浑身却像暖炉似的,手掌更是温热无比。她迷迷糊糊睡去,在梦中便不由得自己了,带到被他抱回怀里的时候,十分没出息地轻哼一声,整个人乖顺地蜷起。 卫琢能清晰感受到她柔软的胸|脯,随着绵长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他自己浑身则愈发的热。 睡意全无了。 卫怜再醒的时候,察觉到一丝极轻的晃荡。身下的床榻仿佛浮在春|潮之上,随波轻摇。 卫琢仍然离她很近,只是原本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见了。他的脸似乎深埋在她披散的发丝间,呼吸略微急|促,将她整个人都烘热了。 还有某种奇异的摩擦声,细密而飞快。 卫怜不安地想要动,紧接着,便见到咫尺之间的人睁开了眼。 黑暗中,他眸底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彼此目光相接,卫琢喉间溢出一声低|喘,连肩膀也快|慰地发|颤。 第49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2 卫怜睡意全消,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你……你住手!” 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火星溅进了油里,反惹得他手上动作愈发快,喘|息也愈发粗重。 他更亢奋了。 卫怜见过他这副样子,心中简直要疯了,情急下抓住他右臂:“你别弄到床上!” 被这双柔软无骨的手紧紧箍着,卫琢心头的火烧得更旺,强忍着才没甩开,万分艰难地停下动作。再开口时,嗓音也哑得厉害:“你这样抓着我……怕是会憋出毛病。” “什么毛病?”卫怜愣了愣,神情懵懂。 卫琢几乎被气笑了,一把将人扯进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肩,艰难地试图平息血气。卫怜嫌他手不干净,想挣开,又怕他更来劲,颈间细腻的肌肤被他一下又一下的吐息烫得直缩。 “阿怜……”他声音都带着潮热,还透出两分委屈,蹭了蹭她:“好久都没有了。我好想……” 卫怜闷着头打掉他的手:“你不想。” 卫琢更过火地吻上她耳垂,接着一路向下。卫怜吓得使劲儿缩脖子,慌忙道:“我、我真的不想……” 他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最终把手从她衣襟里抽了出来,改为手臂圈着她:“那阿怜……想要什么?”卫琢认真道:“除了离开我。” 卫怜神色也迷茫起来:“你应该知道……”她眼眶微微发热,声音轻却执拗:“你是不是做皇帝做久了,忘了从前的事?韩叙差点害死我,我为什么还要顶着这个姓……还要赐他家荣华?若非要改,我宁可跟着母妃姓。” 卫琢轻抚着她的脊背,缓声道:“既是要借个虚名,自然得是配得上你的门第。况且他从前与我共事……韩家不少把柄捏在我手中,绝不敢生出异心。” 卫怜毕竟是公主,此事绝不能被有心人利用。如此一来,韩家为了自保,也得拼了命地维护她体面尊贵地成为皇后。 “你也无须认什么父兄,尊卑有别,”他轻轻一笑:“便是真要回府认亲,也当是他向你叩首行礼。至于所谓的外戚荣华……”卫琢声音里透着冷意。 “我不是父皇。”他顿了顿:“韩家……更不会是贺氏。” 卫怜没想到他考虑了这么多,心中却更加酸楚:“只要你不立我为皇后,这些麻烦都可以迎刃而解,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 卫琢眸光一暗,不想再争辩,只想消去她的心结,甚至还想过要把薛笺和犹春再送回来。犹豫再三,他无奈揉了揉眉心:“若你实在不喜,此事可以从长再议。” 她闻言心中稍安,下巴忽然被抬起,只能憋着气承受他的亲吻。 唇|瓣分开时,卫怜眼中含了点泪意:“我能不能见贺姐姐?” “我可以让韩叙带她入宫。” “我想出宫走走。”卫怜由他抱着,喘着气,依然坚持:“御医本来也说,我应该多去外面走动,不能总缩在宫里。” 她当初摔得结结实实,脑中的淤血也并非危言耸听,御医的确叮嘱过不少回。提到此事,卫琢心中一沉。 若他当时没有凶她,妹妹也不会傻乎乎跑到摘星台上去。两人为个外人吵成这样,实在不值。 见卫琢点头,卫怜红着脸,又被他亲了两下,连忙缩着身子闭上眼。 —— 卫琢本想陪着卫怜出宫,见她脑袋摇得拨浪鼓般急,也并未勉强,只私下吩咐季匀亲自跟着她。卫怜事到如今哪里还不明白,靠她那两条腿也跑不掉,所以也懒得去管卫琢的人,眼不见为净。 中秋未至,丹桂却陆陆续续开了,是以这回散心,卫怜特意挑了卫姹从前提过的城郊南山。她还下意识担心贺令仪过去会不方便,卫琢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马车刚停稳,她迫不及待跳下去,脚步都不自觉变得轻快,粉白裙裾曳出花蕊似的弧度,脸颊也透着一层薄粉。在卫怜心里,贺令仪早该去了莱州,与贺之章相依为命才是。她挂念着故人,却只能埋在心底,偶尔想一想。毕竟莱州山长水远,怕是今生再想见一面都难。 卫怜正东张西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刚转身,就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贺令仪紧抓她的手臂,哽咽道:“我、我以为你死了!韩叙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当他骗我……”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卫怜,心中既自责又畏惧,甚至做好了被卫琢处置的打算。谁想后来一直平安无事,左思右想,大概仍是沾了卫怜的福。 空气中萦绕着馥郁的甜香,卫怜心中百感交集,想说的话太多,只憋得眼眶发热。 两人拉着手,走过层层叠叠的落花深处,恍惚还像是那年初春光景,然而四季流转,分明已悄然无声地过了两个秋。 卫怜既然能来见她,也无意隐瞒这一年多的遭遇。贺令仪听她数次死里逃生,神色是又惊又惧,忍不住四顾一眼,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从前我真当他是温润君子,不近女色,谁知……竟是个罔顾人伦的狂徒!行事如此不择手段!” 旁人痛骂卫琢,并不能使卫怜好受些,她只得握紧了贺令仪的手:“这话别在韩叙面前说。” 贺令仪只顾着说话,手腕被道旁横斜的枝桠擦过,细刺划破皮肤,沁出血珠。她便取出帕子,蹲下身,三下两下就草草包好了。 卫怜也跟着蹲下,离得近了细瞧,见她眉间添了几分沉稳,再不是从前风风火火的模样了。 “疼不疼?” “一点小伤 罢了。”贺令仪答得干脆。 两人蹲在桂花树下没动,卫怜沉默片刻,正要开口,就仿佛被看透了心思,只听贺令仪先道:“公主是想问我,为何没去莱州?” 卫怜点头,眼瞧贺令仪面色也凝重起来。 她自然是想走,可见过姑姑从前的旧仆后,却再也无法一走了之。深宫权力倾轧本就不足为奇,然而从老宫人口中听闻的秘事,仍惊得她当场讲不出话。她受全族恩养,当了十余年娇生惯养的贵女,却在辗转无眠三夜以后,决意留在长安。 要对卫琢做什么,自是痴人说梦,可眼前……倒有个现成的。 听完来龙去脉,卫怜惊愕不已,急急握住贺令仪的手:“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唇角勾出苦涩的弧度:“公主可知晓,那桩巫蛊祸事,实际出自谁手?” 卫怜攥紧衣袖:“是不是皇兄,还有韩叙?” 出乎意料的是,贺令仪竟摇了摇头,垂眸低声道:“是……皇帝。” “不可能!父皇最忌鬼……”卫怜话未说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那时自己哭喊着否认,父皇脸上只有不耐,哪里有半分疑心的样子?原来……原来所谓巫蛊,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闹剧,只为让帝王顺理成章地清理朝堂! 贺令仪眼中翻涌着恨意,话语悲凉:“我阿娘走得早,我爹也为皇帝断了一条腿。姑姑待我如亲骨肉,即使她做了错事,全族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她似乎并不知晓卫璟和赵美人的事。往事如烟,这些人都已不在,卫怜也不欲再提,想了又想,还是试着劝她:“韩叙不是容易糊弄的人,事到如今,你还是尽早动身去莱州,也好与贺之章互相照应,长安终究不算是太平地。” 提到韩叙,贺令仪烦躁道:“他就是不让我走,想尽法子阻挠我!还似乎……”她顿了顿,神色变得古怪:“似乎……是真想娶我。” 卫怜没吭声,并非她看不起贺令仪,只是韩氏家风严苛得出名,更何况他身为家主,如何会娶一个成过亲的罪臣之女? 贺令仪自己说完都觉得荒谬,摇了摇头,站起身:“公主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卫怜蹙着眉,刚想继续朝前走,贺令仪凑近一步,低声直言:“公主千万当心,万不可怀有身孕,你们兄妹血缘……那孩子……” 在贺令仪看来,卫琢行事如同疯子,这怀孕生子之事,或许由不得卫怜选择,但她不得不提醒。 卫怜下意识辩解:“我和他其实没……”她话语戛然而止,脑中又浮出卫琢夜里那双水光莹润的凤眼,再开口时,便显得不安:“这事……有法子避开吗?我不想有孕,更不想生他的孩子。”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飘回还在菱州的那些日子,羞耻感淹没了她。或许是过于懵懂,想要当母亲的期盼与日俱增,甚至听了王素容的话,在床榻上悄悄拿软枕垫高了腰腹…… 而卫琢很快就发现她的小动作,之后变本加厉,每每都弄得她小腹微微鼓胀。 这段回忆让卫怜遍体生寒,贺令仪看她神色不对,眉头紧锁。她已为人妇,自然比卫怜懂得多,况且卫怜身子纤弱,年纪小还爱哭,两人身形差距又大,必然是要受磋磨。 “你别让他在里头……”话未说完,卫怜脸颊涨得通红,紧张地直摇头,贺令仪只得作罢:“那就只剩避子汤一个法子了。” “我那时嫁进崔家,母族一出事,他们对我处处刁难,崔恒夜里还要装模作样恶心人。”提起旧事,贺令仪话里只有厌恶与不屑:“我害怕极了会有身孕,自己偷偷去外面找人抓了方子,果然没事。” “那……你现在和韩叙……”卫怜欲言又止,想着贺令仪手头或许会有药。 “我与他从未有过。”贺令仪坦然答道:“他是个极重规矩的人。” 走出那片馥郁的桂花林,卫怜没再吭声。并非她杞人忧天,而是命运由不得她,她怎敢笃定卫琢有朝一日不会想要孩子?不会试图用孩子永远捆住她? 男人似乎都喜欢孩子,总归不是自己生,帝王更甚。父皇那时已有四位皇子,仍觉极少,还用过诸多法子求子。 卫怜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正想开口,余光便扫到不远处一闪而过的衣角。 是跟着她的人。 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卫怜悄悄攥紧了拳。 从南山再去城里,寻几家医馆本非难事,她想逛多久都可以。但抓药这件事,绝无可能瞒过卫琢的耳目。 她得另想法子才行。 回到宫中,卫怜时不时就往藏书阁跑。她怕卫琢起疑,书从不借出,还什么杂书都翻,也好让宫人无从禀报。 阁中典籍众多,真本善本都有。卫怜不通医理,也没有师父点拨,读得是一知半解,勉勉强强总算拼凑出一幅,小心翼翼地藏好。 接下来,便是避开那些耳目,再一步步把药偷回来。 第50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3 这是卫琢登基的第二年,因为登基大典办得迟,连往年例行的中秋夜宴也耽搁了。 今年重启旧制,阖宫上下都忙碌了许多,多数有爵位的宗室与外任官员,也已动身赶往长安。 偏偏在这时,岭南闹出了官盐走私的大案,惹得卫琢颇为恼火。连日接见官员和宗室,更令他分身乏术,从早都晚都抽不开身。 唯独卫怜悬着一颗心,生怕凑药之事被揪出来,不敢轻举妄动。好在这段时日下来,她摸清了身边宫人的脾性。其中一个名叫桃露的小宫女最为乖巧,相处久了,也不似起初那般拘谨。 卫怜不愿撞见人,除了藏书阁,几乎哪儿也不去。 藏书阁向来僻静,这日她待到快要晚膳,才起身要走。一直静侍在旁的宫人连忙上前,将她翻过的书册一一收拢。 谁知宫女约莫是走神了,抱着厚厚一摞书还回去时,手上一滑,书册哗啦啦散落一地。这动静引来阁中其他宫人注目,有人低声问道:“珠玑!你怎么回事!” 卫怜心疼书,下意识就蹲身去捡,目光扫过珠玑的脸,忽地一愣:“你……从前是哪个宫里的?我们是不是见过?” 珠玑连忙跪倒行礼,口齿清晰地答道:“奴婢从前在二殿下宫里伺候,后来二殿下出嫁,因识得些字,便被调来藏书阁当差。” 卫怜恍然大悟,遇见卫瑛的旧仆,怎么都觉得有几分亲近,更不会为这点疏忽说什么了。她起身拍了拍手,忽然瞥见珠玑的双唇微微开合,像在无声说着什么,双眉紧蹙,死死盯着她。 卫怜愣了一下,那句“你怎么了”几乎脱口而出,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等到走出藏书阁,她才停住脚步,若无其事对桃露道:“我想起来,恰好需要一个能服侍笔墨的宫人,你去跟藏书阁说一声,我要借用珠玑几天。” 宫人多半没念过书,会识字的可不好找。桃露忙不迭应了,快步回去叫人。 一路回宫,卫怜顾忌着身边跟随的人,并不多言。然而目光每次与珠玑对上,她都觉得自己没有猜错。 她是不是知道二姐姐的消息?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卫怜的心口就止不住发热。 二姐姐卫瑛比她年长八岁,与其说是同胞姐妹,更像一位母亲般处处维护她。只可惜身为公主,卫瑛也没有逃开远嫁的宿命。父皇一道联姻旨意,便将她远嫁姜国,从此连书信往来都困难重重,母妃也因此才和父皇越发疏离。 卫怜想着往事,带着人从侧门踏入宸极殿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只盼着寻机支开旁人,以至于晚膳草草扒了几口就要作罢。 宫人上前来劝,她也不争辩,起身就要走,卫琢却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竹青色便袍,显然是专程来陪她用膳的。 一见到他,卫怜方才的雀跃就淡了下去。果不其然,卫琢目光扫过几乎没动的饭菜,含笑道:“这就不吃了?” 他拉着卫怜坐下,亲自端起碗给她布菜,一筷子一筷子地添。 “我吃不下这么多,”卫怜连忙阻拦:“岂不浪费了?” 卫琢却不觉有异,语气如常道:“吃不完就给我。” 在 他眼里,卫怜就是孩子心性,让她吃半碗饭,她兴许只吃五口。让她吃一整碗,反倒能吃得下半碗了。 卫怜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再用了些饭菜,最后剩下的小半碗,果真被卫琢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吃掉了。 “过几日是中秋宴,明日我要带百官去祧庙祭月,”卫琢顿了顿,低头细细看她的神情,声音放得更柔:“小妹要有三天……见不到我了。” 卫怜此刻满脑子都是卫瑛和珠玑的事,况且祭月本是寻常事,趁着卫琢不在,她说不准能把药都偷齐。这般想着,非凡不觉得伤感,能忍住不笑出来已算不错了。 卫琢一眼看出她心不在焉,说是气恼,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从前他无论随大儒研学,还是离宫办差,即便只是小别几日,卫怜也舍不得他,有时还会领着犹春亲自到宫门处等候。 如今怎的一切都变了。 卫琢心中介意至极,唇边却依旧挂着一抹笑,忍住没有多言。他只是固执地想,若不再逼她做什么,两人之间是否还能稍微回退几分? 哪怕只退一分,也是好的。 —— 翌日,卫琢带着人离宫,卫怜顿时感觉浑身一轻,如同放飞的雀鸟。她装模作样地备好了笔墨,再叫桃露去把珠玑带过来。 昨日卫琢曾问起珠玑的事,卫怜当时忍着心虚,下意识觉得在他面前编造理由反而更容易被看穿,便如实告诉他,是因着卫瑛的缘故才要了珠玑。出乎意料,卫琢好似变得包容了,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 卫怜支使桃露去取东西,等到殿内只剩下珠玑,才压低声音问她:“你有话要对我说?” 珠玑随卫怜在宸极殿只待了一夜,便看清了她的处境。此刻四下无人,她也不啰嗦:“奴婢是受二殿下所托,留在宫中打探公主的消息。” 卫怜也有过这个猜想,闻言仍是十分激动,又惊又喜:“二姐姐?她不是奔过丧就回去了吗?难道她……” “二殿下当时就觉得古怪,可无法在长安久留,临行前设法在宫中安置了几名人手。” 卫琢对外宣称卫怜是“驾鹤仙去”,自然当不得真。对卫瑛,他则说卫怜是急病身亡。可卫瑛暗中查探,蛛丝马迹似乎指向摘星楼,再加上陆宴祈身上发生的事……她实在难以安心,毕竟卫怜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同胞妹妹。 听完原委,卫怜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好想二姐姐……我还以为她和别人一样,都当我死了。姜国那样远,她这辈子也再也不会回来长安。” “即使殿下设法回来,也未必能带走公主。”珠玑望着眼前可怜的小公主,语速又低又快:“奴婢会设法传信出去,若时机得当……公主可愿随我离开大梁,去寻二殿下庇护?” “时机?”卫怜下意识攥紧袖口,眉头紧锁。她如今犹如笼中之鸟,插翅也难飞,皇宫守卫森严,不比菱州,恐怕除了一死,卫琢绝不肯放她离开。纵然自己真死在外头,只怕也会被掘回来,葬入他的帝陵。 珠玑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桃露回来了。 两人目光飞快一碰,同时噤声,卫怜心头却像是揣了块炭火,烧得暖烘烘。 她觉得自己像一株幼小的茎苗,终于有微弱的光,穿透层层湿冷的厚土,泄了进来。 卫怜将珠玑留在身边,仍旧十分小心,不敢再刻意支开旁人。毕竟打的是伺候笔墨之名,以免让人觉出古怪,反而要生祸事。 其实话虽未说完,卫怜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一直困在深宫,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除非能出宫,哪怕是去行宫,兴许才有一线转机。 即使明白这些道理,得知卫瑛如此挂念她,卫怜心里还是欢喜得很,难得有了点兴致,晚膳过后,特意换了一身轻便裙衫,溜达着到太液池畔放水灯。 正值中秋,宫中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宛如一片琉璃世界。沿着蓬莱山开凿出的石阶而上,每隔一段路便设着祭拜月神的桌台。 舒爽的凉风迎面拂来,稍稍冷却了几分卫怜心中的思绪。她接过桃露手中的水灯,示意她们退远些,想独自待一会儿。 卫怜半蹲在岸边,双手小心托着灯送入水中。只听“哗”的一声轻响,花灯轻晃了几下,便静静飘开。 她有些担忧灯会倒,幸好这次并没有。 卫怜双手合十,喃喃许下不少心愿,而后望着远去的灯火发起呆来。 从前卫琢也陪她放过灯,还不止一回。在她那一长串的心愿里,也曾盼着能和皇兄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 池水中映出她模糊的面容,在回忆中安静流淌着,让她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 卫琢做过错事,她想过恨他,这十年里所有的怜惜与照料,却难以割断。 她是缠在皇兄身上的菟丝子,而他竟也甘愿被这样缠绕。 或许她也很伪善不是吗?毕竟卫琢伤害旁人可以,伤害她所在乎的人就不行。 姜沛同样惨死在他手中,卫怜却不肯深想,更难以为此责怪他,就好像选择性遗忘了似的。 卫怜慢慢蹙起眉。 那些爱他的回忆,和恨他的回忆,在她脑中紧密地交织。两者缠绕交融、难分彼此。 眼见灯飘远,她腿蹲得有些酸,站起身后也不急于离开。 朦胧的月影下,水天灯火俱为一色,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轻纱,身形柔美又渺茫,像是月中姮娥。 身后传来脚步声,卫怜只当是桃露,直到对方开口,她才神色一变。 来人锦衣玉带,甚至带着几分酒气,看向她的目光既带着惊艳,又充满惊疑:“这不是……七公主?我见鬼了?” 卫怜立刻认出了此人,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又却被他拦住,放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语含不悦:“本侯在问你话,为何不答?你究竟是谁?相貌怎与七公主一模一样,莫非是山中成了精的鬼魅?” 卫怜和他,可以说是素有旧怨。此人姓孙名求,从前在学堂就欺负过她,那时被陆宴祈狠揍一顿,后来随父去了驻地,如今看来是袭了爵位,却不知为何没去祧庙祭月,反而醉醺醺出现在宫里。 “放肆!”卫怜见他竟伸手来扯,心中惊怒交加,只觉得这人真是喝昏了头! 孙求被她一斥,酒意上头,也生出怒意。陛下后宫空置,这女子衣着瞧着寻常,反而像是宫中女官,哪来的胆子呵斥他?当下不管不顾,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继续喝问。 卫怜气得脸颊通红,奋力挣扎着躲:“来人!” 宫人听见动静慌忙跑来,与此同时,更快的是暗卫,早在卫怜叫人之前就从暗处赶来,直直上前扣人。 孙求喝了酒,力气却不小,卫怜挣扎得过猛,反而失了平衡,脚下一个踉跄,摔坐在池边的青石阶上,手腕擦破了几道口子,火辣辣的疼。 宫人们急步上前扶起卫怜,她裙子也摔脏了,再不愿多看被暗卫制住的孙求一眼,满面愠怒地转身就走。 直到夜里洗漱完毕,卫怜心头的火气才算消下去。躺进被子,她低低叹了口气,只觉这一切实在荒谬可笑。 七公主已经“死”了。 即便是一模一样的容貌,旁人反要疑心她是山精狐媚所化。日子再久些,更不知会传出何种流言。 可若她承认身份,又能如何?难道真有人能将身份还给她吗?只怕多半要被人当作疯子…… 沉甸甸的心事带入 了梦中,次日醒来,卫怜吩咐宫人去打听昨夜为何有男子在宫中留夜。 桃露回来时一脸气愤:“那人去祧庙前手臂就受了伤,沾了血气不能再祭祀。在宫里包扎后,也不知怎的耽搁了出宫时辰,这才被安排在外廷过夜。谁知他竟敢夜里喝酒,还跑去太液池闲逛……” 卫怜闷闷听着,自己当真倒霉得很,接连两次放水灯都如此不顺,短时间再不想放了。 到了第三日,桃露从殿外回来,苍白着脸,人也心神不宁似的。 自从犹春那次欺骗过她,卫怜对宫人这般异常神态格外敏感,立刻追问出了何事。 桃露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收缩:“姑娘……孙、孙求死了!” 卫怜心中猛地一跳,愕然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昨夜在宫外……被野狗咬死了,连胳膊都被……”桃露讲不下去,脸上惊惧交加,几欲作呕。 卫怜嘴唇发颤,脸色血色也褪去。 当夜,她早早便睡下,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她睡得不大安稳,以至于卫琢夜半轻轻推门进来时,卫怜立刻惊醒了。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不想被察觉,只是紧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不多时,身下的床榻微微一沉,是他躺了上来。 她感到一道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脸上,沿着眉眼,缓缓下落到脖颈处,长久地停留。 卫怜心跳越来越快,咚咚咚撞击着胸腔。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贴近了些,温热的鼻息拂过她颈侧敏感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卫怜强忍住想要躲闪的冲动。 好在那气息很快便移开了。 卫怜暗自松了口气,正试图放松下来继续睡,一只宽大的手掌,却悄然从她被子的缝隙中钻了进来,两根手指微凉,如蛇一般灵巧滑入,扣住了她的手腕。 指尖停留之处,正是她剧烈跳动的脉搏。 ……他在感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4 卫怜心头猛地一跳,手腕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醒了?”卫琢这才若无其事松开她,微凉的唇瓣在她发顶轻轻摩挲着:“手还疼吗?” 已经是三秋过半,夜风和露水都带着凉意。他的手与唇同样寒凉,还来不及被捂热。 卫怜腕上的擦伤早都结痂了,她没有回答手疼与否,只是颤声唤了他一句:“……皇兄。” 他低下头,柔声应着:“嗯?” “你又杀人了?”卫怜大睁着眼睛问。 桃露说,孙求的胳膊……被野狗啃烂了。而不久之前,那人还攥着她的手腕不放。 “小妹。”卫琢停住唇间的亲昵,耐心和她解释:“此人……的确该死。从前就欺负过你,如今又轻薄你。”他语气微冷,额头与她相抵,漆黑的眼眸深深看着她:“且违反宫规,是为大不敬。” 他做好了准备,妹妹或许会哭,或许会像从前那样斥责他,但他打定主意绝不会与她争执。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卫怜一个字也没有说,是他从未见过的沉默。 一丝隐隐的不安浮上心头。 他试探着去吻她的唇,她也没有闪躲。 卫怜的唇|瓣被他含住,厮|磨中,舌尖起初还带着凉意,如同蛇信子般慢条斯理地探入,再渐渐变得灼热起来,寂静的黑暗里,随之响起暧|昧黏|糊的水声。 卫怜的衣裳被他揉出旖|旎的皱褶,随即身子一轻,被卫琢托着抱起,直接坐到了他的腰腹之下。 她猝不及防,被那簇火苗烫得浑身一颤,感到那团火甚至弹跳了两下,仿佛隔着衣衫在责打她。卫怜浑身发软地伏在他肩上,脑中却不受控制反复回想着桃露的话,一股恶心感在胃里翻腾。 卫琢贴着她耳朵,话语带着诱哄般的温柔,又沙哑得厉害:“小妹……再叫一声。” 她许久不曾唤过自己“皇兄”了。 夫君是一回事,“哥哥”这重身份,也必须是他的。 缠绕越紧密越好,举世唯有他一人独享。 卫怜的身子发起抖来,像是在呼应下方那团将要点燃她的火焰。她忽地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卫琢下意识紧紧按回去。 “怎么……”他话音未落,卫怜喉头一阵翻涌,哇的一声,尽数吐在他胸口。 剧烈的呕吐本能带出眼泪,她整张脸憋得通红,呛咳不止。 短暂的惊愕过后,卫琢眼中的欲|念急剧褪去,立刻扶住她,手掌在她背上拍打顺气,而后一把将人抱下床,沉声命令宫人速去准备热水与干净衣衫。 卫怜稍稍缓过劲儿来,垂着头不敢看他,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漱口。 卫琢衣袍上一片脏污,他低头扫一眼,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 —— 自那天以后,天气渐冷,越是接近年节,宫中的事务也接踵而来。 卫琢会因大权在握而感到愉悦,却又同时厌烦那些避不开的祭礼。他分明已是君王,在某些事上依旧不得不做样子。 卫怜执意要留珠玑在宸极殿,他也依她了。 她的精神总不大好,那夜的呕吐,也让卫琢着实震惊。倒不是嫌她脏,而是从未有过的感到无措,根本不知如何应对。毕竟会吐这件事,又岂是卫怜自己说了算的。 卫琢时常感到心烦意乱,对待政务也难免焦躁。等到卫姹的舅父不久后入宫,恳请他做主赐婚的时候,他并未多问便应允了。 萧仰自请去往北境博取功名,可边患却非朝夕能平。越是临近寒冬,就越是摩擦不断,短期自然回不来。况且卫姹从头到尾显然是不愿嫁他,卫琢懒得干涉,只要别闹腾到他眼皮子底下就好。 卫姹的婚事尘埃落定,消息传来,卫怜心中一阵恍惚。对于封后之事,她始终未能接受,卫琢却好似忘了,仍是命宫人将早早就开始赶制的婚服送到她面前,且就此悬在了她所住的殿阁之内。 卫怜身为公主,在皇家见过不少好东西,仍被这件吉服的瑰丽晃得眼花。 “这裙摆……看着太长了。”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心底浮起不安和无奈。 “如何会长?”卫琢却似听不出来似的,眉眼含着笑,显出几分孩子气,仿佛把世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珍重奉于她脚下:“这身婚服,我登基之初,便让绣娘依照你的身量裁制,分毫也不会错。” 对着他亮盈盈的眼睛,卫怜又看了看那顶凤冠,只觉得若真戴在自己头上,怕是会压得她走不动路。 卫琢扶着她的腰,亲手将礼服穿在她的里衣之外,随后又拉她坐下,几乎是跪在她脚旁,专心整理那层层叠叠的裙摆。 礼服是深衣形制,是她从未穿过的绀色,犹如沉沉夜色般铺开。广袖垂落只露出纤纤指尖,衣身上以五彩丝线绣满无一重复的纹样,凤凰口中还衔着玉珠,让她不由自主,连呼吸都变得庄重。 卫怜身形纤细,即使罩上如此庄严的吉服,也只为眉眼更增添几分娇美,渐渐褪去少女的青涩。 她心中满是抵触,然而瞧见卫琢近乎痴迷地凝视她,也不禁生出些许好奇,起身想去镜前看看。 沉重的珠玉缀满裙摆,卫怜不太习惯,脚下踉跄了一下,便被卫琢稳稳牵住,引着他,一步步走到那面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慢慢映出一双人影。 男子身形高大清癯,唇畔笑意温然,衬得怀中女郎娇娇小小的一只,微微睁大的眸子里含着惶惑。 卫琢来见她,多是一身便袍,多年来身居高位所养出的清贵,却如何也掩不住。即便她华服在身,此刻站在他身边,也并不觉突兀。 两人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镜中悄然相汇。 许是见她格外乖顺,卫琢凤眼弯了弯,手上轻轻将她身子扳过来,随即俯身抱着她。 仅此而已。 “小妹……”他低头在她发 间轻嗅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低声道:“我想……为母妃重建一座衣冠冢。再将戚母妃的灵柩,也移葬入另一座陵寝。” 他打量她身上的华服,眼中浮起细碎的笑意,语气温柔又带着阴狠:“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负你和我了。” 卫怜想到母妃和那些过往,心中又酸又涩,连眼眶也跟着发热。 —— 卫怜再次出宫去见贺令仪,顺带将珠玑也带在身边。她心中仍记挂着那两味没能偷齐的药,毕竟她也说不好,卫琢的忍让会持续多久,是以此次特意来了集市。 “怎的瞧着又瘦了?”刚一见面,贺令仪就皱紧了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一直不大好。”卫怜并未告诉她不好的事,倒是贺令仪取出一封书信,递到她跟前。 卫怜疑惑地展开看完,轻轻叹了口气:“你回信答应了便是,先莫要告诉他。” 贺之章远在莱州,只当她早已身死,还记着忌辰,信中还叮嘱阿姐在忌辰之日莫要忘了烧些祭奠之物,实际上她好好活着呢。只是卫琢能让她见贺令仪,对贺之章未必是这般态度,眼下还是不说为妙。 两人挽着胳膊,沿着长街朝前走。腊月将近,道旁挂了些喜庆的红灯笼,街上满是采办年货的百姓,显得十分热闹。 卫怜不动声色将袖中藏着的纸片塞入贺令仪手心,上面是她缺的两味药。自己想在外抓方抓药,卫琢必然会过问,可换成旁人,那些侍卫就未必留心了。 贺令仪接下,寻机看了一眼,虽然担心,还是二话不说就帮了她的忙。随后,又将药混在吃食中,交由珠玑提在手里。 卫怜松了口气,二人又走过两家铺面,忽见一个小女孩儿怯生生跑了上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卫怜。 随从下意识阻拦,卫怜见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便让他们退下,略带疑惑地望着她。 “公主姐姐……”小女孩儿绽开笑脸,嗓音清亮。话音未落,一个妇人冲上来,扯住她连连斥责:“不要乱说!” 卫怜沉默地看着,小女孩儿满脸不解,争辩道:“娘,这就是那个姐姐啊!那时候把发钗送给我们,后来你还拿去……” 妇人愈发慌张,一把捂住孩子的嘴,连忙向衣着华贵的卫怜道歉。小女孩儿泪眼汪汪的,盯着卫怜不敢再吭声。 卫怜这才想起来,前年中元在宫处布施时,的确曾将珠钗赠予一对贫寒母女。如今她们衣着齐整不少,以至于她一时没有认出。 “不妨事的。”卫怜对那妇人温声道,却见妇人也在忍不住打量她,眼中透出几分疑虑。 卫怜继续前行,经过小女孩儿身旁时,终究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盈盈道:“别哭了。” 小女孩儿抽噎着点了点头。 走出几步,卫怜听见身后传来妇人的声音,话中有迟疑,更多的是感激:“……多谢姑娘。” 她没有回头,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对贺令仪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得我……” 贺令仪也觉得凑巧,分明是一桩暖心事,她却心里发堵,挤不出笑容。 卫怜沉默许久,脚步忽地顿住,眉间慢慢蹙紧,脸上掠过一丝恍然:“我的……身份……” “什么?”察觉到她的异样,贺令仪不解地问。 可卫怜顾不上应答,只紧紧攥住衣袖,脑中掠过无数念头,如雪花一样纷乱。 —— 回到宫中,卫怜小心翼翼地把药藏好,等到卫琢晚上回来,她正想向他问起腊祭的事,不料卫琢先开了口:“卫姹跑了。” 卫怜一时没反应过来:“跑了?” “她对那桩婚事不满,大约筹谋了许久,倒有几分本事。”卫琢脱下外袍,脸上神色平静,竟像早就料到似的。 卫怜想到一种可能,睁大了眼睛,迟疑道:“八妹妹能跑到哪去?该不会是……” “此事足够让她母族焦头烂额了。”卫琢微微一笑,也不急于下定论,而是挨着她坐下:“小妹刚才想说什么?” 卫怜迎着他的目光,心头下意识就泛起些心虚。仿佛是多年来做兄妹时被他管束的记忆深入骨血,以至于面对卫琢,她总像个笨拙的孩子。 可凭什么卫姹可以,她就不行?若是八妹妹身处今日之地,定不会像她这般无用。 她脑中思绪纷乱,然而想了又想,仍如之前所想的那般,主动环住他的腰,将身子偎在他怀里,小声唤道:“皇兄……” 卫怜难得软声软气说话,卫琢被她叫的心头一热,揽住她的手臂都收紧了。 “皇兄,听说腊祭那日,要在紫宸殿外面挂新做的彩胜,”卫怜眨了眨眼,努力让语气听来轻快些:“我也做了些彩胜,想在那天亲眼看着宫人挂上去。” 他微微一愣,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不变,柔声应道:“这有何难?到时候让人带你过去便是。不过……”他想了想挂彩胜的时辰,逗她道:“小妹起得来吗?” 察觉到卫琢对她的亲近很是愉悦,卫怜极为认真地点头保证。他便低笑一声,久违地俯下身去吻她。 她面颊顿时烧红,乖乖一动也不动,被他吻得浑身发烫,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将掌心掐得生疼。 —— 到了腊祭那日,卫怜一整晚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睡,起得甚至比宫女还要早。 东方未晞,夜半比白日冷得多。卫琢怕她冻着了,走之前亲手给她系好斗篷,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妹看完挂彩胜,可以去偏殿歇息烤火。路上慢些走,别又摔着了。” 卫怜一一应下,总觉得他穿得单薄,下意识也摸了摸他的脸。 她不必去那么早,特意多用了些早膳,等到出门的时候,小半张脸都埋进了狐狸毛里,唯余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沿路微睁着,细细打量这座将醒未醒的皇城。 一钩弯月模糊地挂在天边,如同冬日里的霜花。远处火把连成一片星光,宸极殿外的百官早已按规制列好队,像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宫女将卫怜带到偏殿旁的游廊下,周遭是两处花圃,便劝她不能再靠近了。 卫怜懂事地点头,她向来乖巧,宫女们虽然时时跟着她,倒也并未存心防备什么。 直至祭礼开始,卫怜忽然扶住廊柱,虚弱道:“我有点不舒服。” 跟随的宫女吓了一跳,见她身子发颤,额头甚至渗出汗来,其中一人立刻跑去请御医,桃露焦急之下,只得扶她先去偏殿坐下。 卫怜看准时机,猛地起身推开桃露,拔腿就朝游廊另一侧的月洞门跑去。这条宫道她早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过了竹林小道便能绕去宸极殿外头。 为了跑得快些,卫怜三两下就把披风扯脱,任由那件贵重无比的斗篷掉在脏兮兮的泥地上。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夜露湿冷,但只要能跑出去,能现身在人前,前方等待她的便是黎明。 卫怜心脏狂跳,拼命张着嘴喘|息,耳边已隐约传来宫墙外侧百官祝祷的声音,心下激动不已。 她就是要站到所有人面前,向群臣宣告:她是先帝的七公主,不是什么韩家女! 若卫琢敢不认……那就以假冒公主之罪,杀了她! 卫怜正要跨过月洞门,余光中黑影一闪,她整个人忽然被拦腰抱起,嘴也被死死捂住,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呜咽声。 季匀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她,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怜悯。 她泪眼朦胧,天边的那弯月牙,也渐渐变得大而模糊。 第52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5 百官的祝祷声渐渐飘远,彻底消失在她的耳边。 卫怜被扔回宸极殿,脸上泪痕交错,发髻也散得厉害。她偶然扫过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哪还有半分公主模样,分明是一只悲愤又无力的小兽,连牢笼的边都没摸到,就被狠狠擒回原地。 她滴水未进,等到伤心够了,才胡乱抹去眼泪,身子一软,伏在小榻上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卫怜心头一紧,还是固执地不肯动。 卫琢走到她身侧,神色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怎么不用膳?” 他为何半个字都不提? 卫怜弄不明白,忍不住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看他,仍不肯死心,伸手去揪卫琢的衣袖:“皇兄……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每说一个字,卫琢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就似乎剥落一分。 卫怜这才留意到他臂弯上搭着的那件斗篷。银狐毛沾染泥污,正是她早上丢在半路的那一件。卫琢浑然不觉脏似的,转身亲手将斗篷挂好,动作慢条斯理,声音也放得更柔。 “阿怜……我们是夫妻。”他脸上的笑意像是关切,又含着怪责:“你想去哪里?既然已有肌肤之亲,我理应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卫怜的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下意识激烈地摇头否认:“不对,我们不是夫妻,我们从未拜过日月神灵,更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 她无法不去回想卫姹古怪的眼神,贺令仪一声声的痛骂,犹春流不完的眼泪……想到他手上的血污,想到那些欺骗……所有画面纷至沓来,像是一盆雪水从头浇下,偏偏激得她呼吸急促,猛地站起身来。 凉风灌入殿内,烛火微微跳动着,光影洒在他身上,犹如霜白衣袍正燃起火焰。火光蜿蜒而上,却难以照入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我是你兄长。你父母已故,卫瑛远嫁别国,你本就该留在我身边……” “你如今哪一点还像哥哥?!”卫怜攥紧拳头,泪水夺眶而出:“我也想骗自己,我也在心里给你找了无数个理由,我也拼命还想把你当成哥哥,可我做不到!正因为你曾是我哥哥,我才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像笼中鸟雀一样被你偷偷养着……” “旁人分明认得我,百姓分明记得我,就为了你的私心,我的身份竟成了说不出口的东西!”说到伤心处,她抖着肩膀啜泣:“我不要你做我哥哥了!” 此话一出,卫琢额角青筋直跳,猛然起身,一把将她狠狠拽到跟前,凤眸中满是冷厉:“你现在认错,方才的话我可以当你没说过。” 卫怜被他捏得生疼,只觉眼前人气得咬牙切齿,随时会对她动手一般,心中又是激愤又是委屈:“我可有哪一个字说错?我不要你再管我了!” 卫琢死死盯着她,眼尾逐渐泛红:“我究竟是何处待你不好,让你如今连兄长都不肯认?你说要身份,那算什么身份?连胆大的太监都能欺负你!父皇对你可有可无,戚母妃给你找的夫婿更是个十足的废物。那样的公主当得可笑至极,一文不值,如何能与我的皇后相比!” “我事事都为你安排妥当,这世上再无人对你比我更好,我唯一所求,不过是想你留在身边而已!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卫怜被他话中的费解与凶狠刺得浑身发冷,睁大泪眼看他:“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那你让陆哥哥双腿复原!你让时光倒流,让一切回到清清白白的时候,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不曾发生过!” 旁人都可以欺负她嘲笑她,说她是个无用的废物。可这些话从卫琢口中说出,令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赤条条的鱼,最薄弱的部位曝于人前,而持刀之人,正是她生命里曾最亲近的人。 他们从未如此激烈争吵,红着眼睛互相指责逼问,都知道什么话会让对方痛。可她委屈到了极点,就是忍不住。 她不能接受他的坏,不能接受他现在的样子,不能接受他像世上最冷情的花匠,将她身上他自认为多余的一切都蛮横地修剪干净。 就是不能! 卫怜泪流不止,眉间似有火舌在烤她。然而话音落下,那些恶言又像诅咒般重重砸回来,并不能让她好过分毫。 卫琢胸膛剧烈起伏,撑住桌案的手背青筋暴起,攥着她的力道也越发重,痛得她倒吸凉气,下意识挣开他,转身就想逃离这战场似的屋子。 然而刚跑出两步,一双有力的手臂猛然将她拦腰抱起。天旋地转间,她被扔回榻上,惊慌失措想爬下去,双臂脚|踝却被他的力量死死扣住、强行分开。 冰凉的手如阴冷的毒蛇,滑入裙裾之下,指间动作毫无怜|惜,只剩粗|暴。 卫琢眼白布满红血丝,浑身像有虫蚁在爬,啃噬着他的神智,脑中狂躁如要炸开。 “陆哥哥”三个字简直令他作呕!不知死活的东西,横插在他与卫怜之间数年,如今腿断了还不消停,真该在她面前将那人剁成肉酱! 回长安至今,他何曾强迫过她?事事千依百顺,到头来,她还不是要逃?他和那件被她丢弃的斗篷又有何区别。 可他偏不信,偏不服,偏要留住点什么,偏要牢牢掌控住什么! 在这深宫的二十年里,他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卫怜吓得大哭:“你不能这样……” “我能。”卫琢紧贴着她的耳畔,嗓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我是天子。天下皆是我的。你也是。” 卫怜不曾被摆布成这样,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他沉|重的呼|吸。 原来从前那些时候,什么也不算。此刻却像有一把又钝又重的刀,狠狠将她一劈为二。 这痛苦是双向的。卫琢也紧锁眉头,咬牙坚持。他真的想狠下心,可到了此刻,又不争气地心软,红着眼睛道:“阿怜……把那句话收回去。” 可卫怜只是闷声流泪,一个字也不说。 卫琢沉默片刻,犹如最懂耐心的猎手,非要将她逼到绝境。 眼前的帐幔低低垂着,她眼中盈满泪光,一切都越来越模糊。 渐渐的,她脸上像是被人洒了一把碎开的海棠花瓣,一大片朦朦胧胧的粉云。 卫琢则感到一阵晕眩的安心。他寻到一处隐秘之所,且将自己小心翼翼藏了起来,无比安全。即使此处晃荡,随时可能会翻覆,但晕船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眼尾随之渗出泪水。 天旋地转间,卫怜终于又看到了他。脖颈上挂着汗珠,那双凤目盛满情东。 ……她紧紧闭上眼。 …… 卫琢并未退出去。若非卫怜呼|吸急|促,他甚至不知她是否还醒着。 她全程一声不吭,也拒绝再看他一眼。 卫琢抱起她,顾不得身上黏|腻,赤足踩过冰凉的地砖,带着卫怜走到那面巨大的铜镜前。 颠簸和不适逼着她不得不睁开眼。殿内烛火明灭不定,她再次看见镜中的两人。 长发披散,湿|漉|漉的发尾纠|缠在一处,宛如一对交|尾的蛇。 她满脸的泪|痕,而卫琢眼尾还勾着潮|红,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古怪的甜腥味儿,挥之不去。 卫怜被他高高抱起,脚尖悬空,什么也够不着。 她浑身都在发抖,方才的热意一寸寸褪去。 她恨殿内为何点了这么多烛火,恨今夜明月为何要如此高悬。 此刻想再闭眼,又如何来得及。 “我们……”卫琢痴迷地望着镜中交|颈鸳鸯似的一双人,神色近乎温柔:“多般配。” 卫怜咬牙,眸中泛起泪光:“出去……” 卫琢眉眼一弯,低头想亲她的唇角。卫怜却像受了刺激,猛地抬起发抖的手,狠狠扇了过去。 这一掌用尽全力, 打得她手心又麻又痛。 她原以为他会躲开,可他丝毫没有躲的意思,硬生生挨了这一掌。 卫琢整个脸被打得侧过去,汗湿的鸦发垂落着。 他眼尾本就红,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水光,如玉似的鼻尖也微微泛红。 他……这是被自己……打哭了? 卫怜眼中一热,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尖掐进了肉里,正好掐到了那道不深也不浅的疤。 是那年深山遇刺,卫琢为了护住她,才被毒箭所伤。 他们在山洞里躲了一整夜。她发着高烧,他带着伤,硬是把她背了出来,连剑也不要了。 这些回忆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缚住,任凭如何苦苦挣扎,都无处可逃。卫怜只能伏在他肩上,一下一下,剧烈地喘着气。 忽然,有一点冰凉,轻轻坠落在她额间。 如同这个时节的初雪,极轻极薄,转瞬便消融了。 卫怜没有抬头。 抱在她腰腹处的手掌,开始微微发抖。 不多时,又是一滴。 第53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6 卫琢的身体完全失控了。 就像狗急着叼回险些逃脱的兔子,会本能地越咬越紧,他此刻也是如此。 浑身肌肉绷得极紧,被她扇了一巴掌后,又禁不住开始发抖。 可……为何会流泪? 刚才在暴怒中,他或许忘了,妹妹不是兔子。 妹妹是人。 他们的身体紧密相贴,神魂却仿佛隔了千万里。多年以来连接着彼此的那根线,似乎也永远断开了。 卫琢双眼通红,将脸深深埋进她湿凉的颈|窝。 —— 卫怜浑身酸|软,四肢几乎抬不动,膝|盖被压出两道青紫的印子,腰上与后颈布满了红|痕,长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 她被抱进浴池,身体在热水中逐渐舒缓,脑子也跟着重新转动。 男女之事对她而言,或许有过快活的。毕竟卫琢总是想方设法讨她欢心,她娇气怕疼,他便会在中途停下,好声好气地哄她。 可今晚他像是非要证明些什么,强硬地把她摆|弄成各种样子,疯了似的掠夺。 她早该明白,卫琢从来不是什么温雅君子。他会像蛇一样潜伏着,用毒牙咬穿仇敌的咽喉。如今她也成了猎物,同样逃不掉,同样被他骨子里的兽性所伤。 那些红|痕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眼,泡在水里也是如此。她木着一张脸,由着他清洗身上各种黏|腻的东西。 他的手指很轻,小心翼翼覆在她后腰红|痕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嗓音微哑地开口:“不会有下一次了。” 卫怜眼睫颤了颤,头垂得更低。直到卫琢的手向下探,想要继续清洗,她才猛地扑腾起来,疯了似的推他,激烈的样子出乎卫琢意料。 他愣了一下,四溅的水花已经扑进他眼睛,又痒又痛。可他更怕卫怜会挣得呛水,红着眼睛把她往怀里揽。 慌乱间,卫怜还是看清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受伤表情。她更用力地推打他,挣扎时指甲乱划,在卫琢脸颊上留下两道血印子。 卫怜的手一僵,很快又开始胡乱挥打。卫琢被她惊恐的模样震住,根本不曾留意到,怕再勉强下去她会伤着自己,只好叫来桃露和珠玑。 宫人们都畏惧卫琢,珠玑见到卫怜的样子,僵着脸不敢抬头。卫怜方才对他又哭又打,此时见到她们却小声抽泣起来,很快哭得面颊通红,还时不时警惕地看一眼卫琢。 他见过卫怜这样,却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是对着自己。 不多时,卫怜披上了衣裳。卫琢想拢一下她的湿发,她又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卫琢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摸上自己脸侧的抓痕。手再拿下来,指尖沾着血,像是某种暗伤,让他觉得眼前发黑。 卫琢离开的时候面色惨白,甚至在殿角踉跄了一下,额头重重磕在柜角上。 宫人慌忙来扶,他却一言不发,捂住伤处跌跌撞撞地走了。 听见脚步声消失,卫怜抹掉眼泪,方才那副发抖的样子立刻不见了。她脱下衣裳,又回到浴池里。 她总感觉黏|腻得厉害,好像怎么也不干净,强忍着羞愤又洗了两遍,才身子一软,趴在池边喘|气。 相比珠玑压不住的怨愤,桃露几乎吓呆了,又忍不住面红耳赤。桃露不清楚卫怜的身份,只觉得陛下看着清贵自持,又视她如珍宝,怎的临幸过后……竟闹成这样。 卫怜缓过气来,等离开浴池,才哑着嗓子对珠玑道:“我藏的那些药,你想办法煎出来。” 她按住自己的小腹,鼻子发酸,用力咬住了牙。 —— 即使卫琢当夜没有回来,珠玑这药煎得仍是十分艰难,既要掩人耳目,还要设法藏住药味。 卫怜对这方子其实也不是很确信,然而怎么说也是书上记的,即使效用弱些,大致的方向没错。按说服用一碗即可,可她心里没底,生怕药性不够,当夜就连喝了两次,次日清晨又强灌下一碗。 她累极了,胃里翻滚着犯恶心,缩进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卫怜背对着寝殿门,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卫琢听宫人说她正睡着,不知怎的,连像从前那样走到榻边都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停在屏风外面,遥遥望着床上那团小鼓包。 卫怜一动也不动。 她那时候很痛,她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绝不能再和他硬碰硬,只会激得他发疯。只有让他看见到自己对他怕得要命,畏畏缩缩,卫琢才不会再那么对她。 卫怜绝不想再被他摁住脊骨挑|弄,一旦怀有身孕,孩子生下来就有不正常的父母,也可能会背着骂名,被人当作不|伦的产物。 她想了很久,枕头都被泪水打湿了,外面的人还静静站在那里。 —— 卫琢午后回到承明殿,御史台几名官员早候在殿中了。 他手掌死死压着摊开的奏章,指尖用力到几乎要戳破纸背。案旁分明点着安神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燥意,总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眼前晃。 “青州县令?”卫琢面无表情,声音不高。 下面站着的官员头都不敢抬,冷汗直冒。只听“啪”一声响,折子被卫琢摔在桌上:“三百石存粮,区区一个县令就敢伸手?” “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接着查。此人即刻关入诏狱,家产尽数抄没,斩首不必等秋后。”他眼皮一抬,神色阴鸷:“凡窃国者,首级悬于东市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这旨意又狠又快,官员跪着领命的声音都发抖。 老尚书在旁边,看出陛下火气实在太大,原本不想说,然而退下之前,还是硬着头皮小声道:“陛下息怒……开春后,按组制,春猎一事此时就该筹备了。” 卫琢抬眼看他,眸中的暴戾还没消干净,像一头凶兽。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一摆,而后捂住了额头。 “朕有点不舒服,你安排吧。” 几名官员这才躬身退下。 卫琢当天没再去见卫怜,只是召来宫人,仔细过问她的情形。 宫人如实禀报,别的还好,就是卫怜不大吃得下饭,说是没胃口,一直在床上睡着。 他微一皱眉,传令让御医去宸极殿看看。 不久就入了夜,承明殿仍然灯火通明。 卫琢正揉着眉心,喝了口冷茶,宸极殿的宫人慌慌张张跑过来:“陛下,娘娘忽然发了热病!” 卫琢闻言立刻起身,自己提着灯,快步往宸极殿赶。 殿中,御医正在给卫怜诊治,她床前围了不少宫人,都在忙前忙后,卫怜似乎昏睡着,脸烧得通红。 床下地砖上还有一点没能清扫干净的污渍,卫琢扫一眼便知道,是她又吐了。 得知陛下来此,御医赶紧出来回话,说卫怜像是吃错了东西,加上体弱且忧思过重,以至于高热不醒。 卫琢让御医下去,面色阴沉得吓人,让人叫来桃露和珠玑。 宫人分明说卫怜什么都没吃,御医却说她吃坏了东西,岂有这般蹊跷道理。 他心中火气越烧越旺,见到二人惊 惶不已,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模样,不知怎的,又想起昨夜卫怜满是泪痕的脸。最后还是忍怒不发,只让她们滚下去,自己亲自守着卫怜。 —— 卫怜病着,模模糊糊中似乎吐了好几回,胃里空空如也。她每回发烧,总会反复做梦,古怪得很。 只是这一次,梦里既没有母妃,也没有陆哥哥,更没有能说人话的老鼠。 她怎么梦起了少年事? 那时皇兄还住在宫里,十四五岁的样子。学堂难得休沐一天,他带她去池边射水鸟。 卫琢穿着一身圆领袍,显得几分难得的少年气,不像平日在人前那么端方了。 春深似海,群玉殿后的海棠开得正盛,像挤挤挨挨的粉云,时不时就有花瓣飘落到他肩头。 卫怜还是不想伤生,卫琢最后只好射下一朵海棠花。她接过来,喜盈盈簪在鬓边。 后来玩得热了,两人一同去姜母妃宫里讨水喝,还去合欢殿荡了秋千。 秋千被他一下一下地推着,卫怜的裙裾在半空划出花瓣似的弧度,仿佛抱了满怀的春风。她触手就能摸得到阳光,几乎要落到海棠树梢上去,飞出那高高的宫墙…… 卫琢守在榻边,一丝睡意也没有。忽然听见卫怜口齿不清地唤“皇兄”,声音像只迷糊的小兽在呢喃。 他俯下身,把她额头微湿的发丝轻轻拨开,又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知是难受还是怎的,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慢慢睁开了眼。 卫琢心上骤然一紧,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怜醒来又如昨夜那般模样。 可卫怜似乎烧糊涂了。她身子动了动,乖顺地任他握着手,脸颊晕着两团红云,眸子水雾朦胧。 “皇兄。”她唇瓣微动,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又像是穿透了他,正望向别处。 卫琢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小妹。” 卫怜的眼睛弯了弯,听见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带着点傻气,却让他喉间发苦。 像是吞了一大口苦胆,整颗心都泡在了浓稠的苦水里。 第54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1 病中的她笑得傻气,一张脸泛着红霞,更显得娇憨。 卫琢想起来,她从前常常这么笑。高兴的时候,羞赧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弯着,仿佛浸了蜜般鲜活。 他虽然也爱看,却下意识觉得寻常,而不像此刻,看得挪不开眼。 卫怜喝下的汤药有安神的效用,不消片刻又闭上眼,口中模糊地呓语。他贴近去听,隐约听见了“秋千”两个字。 卫琢愣了愣,某些春日的旧事犹如藏在壳里的蚌珠,被她轻言细语地叩开,露了出来。谁也没能忘记,只随着光阴历久弥新。 他有些僵硬地坐着,手指与她紧紧相扣,能真切感受到她肌肤的热意。 卫怜分明和他一样,视那些过往为珍宝,又为何偏偏不肯,不肯继续爱他,哪怕是尝试着接受他…… 卫琢低低唤了声“小妹”,卫怜的手下意识动了动,也试着回握。 他再唤她“阿怜”。 榻上的人,却再无动静。 —— 贺令仪怎么也没想到,卫琢会召她进宫探望卫怜。 她年少时懵懂无知,非要闹着嫁他,此刻想来真如大梦一场。什么春闺梦里人,全是假的,说他是禽兽疯子才差不多。贺令仪也有自知之明,卫琢把卫怜看管得那么严实,岂会乐意她们时常来往?这回召见,只怕是宫里出了什么别的事。 前段日子,韩叙亲自送她去了趟莱州。时隔一年,贺令仪终于见到了贺之章。 她那个从小到大无法无天的弟弟,如今沉稳得她几乎不敢认,个头也窜高了一截。他眼圈泛红,嘴角却分明在笑。贺令仪忍不住一把搂住他,失声大哭。 莱州靠着苍茫大海,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这儿的一切比不上长安好,可他们总算还能彼此依靠。 贺令仪一直都想留下来,韩叙却向她许诺,会设法让贺之章重回长安,并不同意她在莱州。两人争执几回,贺令仪不愿让弟弟察觉到什么,最终没再和韩叙硬顶。 进宫当日,韩叙面色称不上好,一双眼睛黑沉沉的。贺令仪被他牵着手送上马车,少不得又被他叮嘱了两句。她拧着眉毛不爱听,小声嘀咕着,一把扯下了帘子。 等到进了宫,贺令仪怎么也没想到,卫怜居然住在宸极殿! 比起肃穆庄严的皇城,这里显得格外温柔,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殿里炉火烧得正旺,暖融融的。 贺令仪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女孩儿家的精巧物件。卫怜穿着厚实的夹袄棉裙,正蜷在榻边看书。发现贺令仪进来,她立刻放下书,起身迎上去,一把握住贺令仪的手,声音温软又透着惊喜:“贺姐姐怎么来了?” 贺令仪打量着她,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不由疑惑起来:“陛下说公主近来不爱走动,特意让我入宫陪伴公主几天。” 卫怜沉默片刻,拉她坐下,又让桃露去准备点心和热牛乳。 贺令仪捧着杯盏,咽下两口牛乳,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公主……住在宸极殿?那殿下呢?”这可是天子寝居,历朝绝无公主或后妃住在这里的道理,便是皇后也不能。 “他一直住在暖阁那边。”卫怜眼睫颤了颤,很快转开了话头,有些歉然:“让你因为我的缘故被召进宫,实在对不住。” 贺令仪主要还是忌惮卫琢。相比韩叙那张波澜不兴的脸,自然是和卫怜待在一块儿要开心些。 卫怜瞧出她神色不悦:“怎么了?” “公主有所不知,我当真不想跟他说话。”贺令仪平时没什么人说心事,和卫怜又亲近,便也没有瞒她:“韩叙让我谨言慎行,莫要与公主亲近太过……就怕公主若有何不好,陛下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更不会怪公主,最后说不准就要迁怒我。” 卫怜好一会儿没吭声,贺令仪都怕她生气了,谁知她垂下眼,低声道:“他说的……其实也没错。” “那又如何,”贺令仪忍不住皱眉,握住她微凉的手:“公主是我在长安难得的朋友,又对我有恩,难道我要为了那些尚未发生的事就疏远公主吗,那才是真蠢。” 她想起那一年,自己失魂落魄去找卫怜,还傻乎乎向她打听卫琢的喜好。卫怜半点儿轻视都没有,反倒笨拙地想要开解她。 贺令仪也隐约懂了,为何卫琢会如此执着于这个妹妹,罔顾人伦也要留她在身边。卫怜正如她的名字,即使自身再弱小不起眼,也总想在疾风骤雨中护一护别人。 都说七公主是靠着四皇子庇护活下来的,可他们两人之间,当真是卫怜离不开他吗? 如此一对比,贺令仪摇了摇头:“贺家出了事,我才明白什么叫人情冷暖。这宫里的人好没意思,韩叙……也一样。他眼里除了朝政和家业,什么都不关心,才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劝我。” 卫怜听在耳里,明白贺令仪是不想留在韩叙身边了。这事关两人终身,又牵扯着两族旧怨,她也不好说什么。 不多时,桃露端了汤药进来。看着卫怜服下药,贺令仪想起她那时偷偷抓的药,等宫人退下,才悄悄问了两句。 提起此事,卫怜仍是心有余悸。那避子汤吐了个干净不说,还害她大病一场。好在上天没有对她过于残忍,过了些日子,月信总算是来了。起初她总担心这事会被揪出来,幸好御医最后也没说什么。卫怜又向珠玑反复确认过,药渣早已偷偷埋掉,这事才算揭过。 她宽慰了贺令仪两句,而后想着宫中梅花应当开了,便打起精神,换了衣裳,打算带贺令仪出去走走。 卫怜自己系好斗篷带子,眼前忽然闪过另一双熟悉的手,思绪也跟着飘远了。 按理来 说,她与卫琢……在菱州行房也有一阵子。或许是她体弱,又或许他们之间半点缘分也没有,她才一直不曾有孕。可笑自己还傻愣愣跑去求神……若世上真有神佛,她这份心思兜兜转转,飘到神明座前,恐怕神明也要斥她痴傻无知。 卫怜想得出神,直到珠玑出声提醒:“公主,贺小姐还在外面呢。” 她这才穿好鹿皮小靴,起身走了出去。 卫怜带着贺令仪去了撷芳园,可惜只有零星几朵腊梅开了,园子深处的几株绿萼仍羞答答地躲着。贺令仪望枝兴叹,两人一路叽叽咕咕说了不少话,又回寝殿吃甜点去了。 此事当晚便报到了卫琢那儿。得知卫怜一时兴起过去,却没能得见绿梅,他便吩咐内侍:“让花匠移几支做盆景,去暖室催开之后再送到宸极殿。” 内侍领命正要退下,又被叫住了。 卫琢盯着案头摇曳不定的烛火,指节微微屈起,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案,神色里竟透出两分犹豫。 “罢了。”他再次开口:“催开之后……还是移回园中。让宫人知会一声便可。” “……是。” —— 与此同时,遥远的雁州城外,卫姹正缩在马车里面,刚想掀开车帘朝外张望,冷风就灌了进来,吹得她脸都疼,连忙又放下。 连日这样赶路,颠得她骨头都散了架,心底的烦躁压也压不住。 逃婚这事,她筹备了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顶着富商之女的名头,沿路还安排了接应的人手,只要能咬牙忍到雁州,就能在那好好安顿下来。 就在此时,马车忽地停住,车夫说是入城要停车查验。 车上侍女一听,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卫姹一把夺过路引递出去,压着火气道:“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侍女面露不安:“娘子,城外该不会是……少府的侍卫吧?” “四皇兄才懒得管这闲事。”卫姹心里明白得很,卫琢对她的婚事根本就是无可无不可,这会儿必然对外宣称她是病了,消息能拦下便是,真正心急火燎的人,只会是舅父罢了。 卫姹竖起耳朵,留神着车外的动静。似乎脚步声不少,夹杂着压低的盘问,像是在查前一辆车。她忍不住悄悄掀帘,探头朝那方向望了一眼,正好瞥见卫兵走动时袍角翻飞,露出一抹青色镶边。 她脸色猛地一变,立刻用力拍打车壁,车夫会意,重又牵马掉头,匆匆驾车离开。 马车驶出老远,卫姹才恨恨道:“我明明让人说我往南边去了,舅父怎会找人守在这儿!” 车夫叹气道:“雁州这下去不得了,原路折返只怕也会撞上人,只能再往北走。” 跟在卫姹身边多年的侍女脸色更白了,下意识就想到一个人。那人如今正领兵驻守在幽州地界,她们再往北去,岂不是越来越近?万一不小心露了行踪,哪会有好果子吃,卫姹去年可是三番两次找人,差点把萧仰腿都打断了! 卫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整个人像是被哽了一下,强按下性子,与车夫商讨对策。 她就不信邪!倒八辈子被他逮着一回,还能再被他逮第二回不成! —— “八公主可真厉害,当众骂那人是秃头,还说跑就跑了……” 宸极殿入了夜,所有灯烛都已熄灭,室内仍是暖融融一片。 卫怜挽着贺令仪的胳膊,柔柔地靠着她,两人在黑暗中说着悄悄话。 她其实有些担心卫姹,可想到她那副跳脚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只是笑还没出来,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八妹妹从小就有主见,她说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卫怜从前受过卫姹的欺负,小时候自然是恼她的。可懂事以后,在极偶尔的时候,她也羡慕过卫姹那股我行我素的劲儿。她们两人,仿佛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如今卫姹天高任鸟飞,自己却被困在此处,难以脱身。 前些日子,珠玑通过卫瑛暗中留在宫里的眼线,总算把卫怜的消息递了出去。去姜国山长水远,卫怜还偷偷编了个络子,样式与她多年前送给卫瑛的差不多。可这信物,只有天晓得能不能送到卫瑛手上。 “贺姐姐,我不想待在这儿了。”卫怜嗓音低得像是一声叹息。 贺令仪听出她话里的低落,也搂住她,再想到自己的处境,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些:“……我好想我弟弟,也想我爹娘,想我姑母。” “如果,我是说如果……”卫怜忽然坐直身子,黑暗中,双眸带着水汽:“我有法子能离开,你也愿意……离开韩叙吗?” 这话听来多少有孩子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一个全无依仗的弱女子,贺令仪根本不觉得卫怜能从卫琢身边逃开。 可不知怎的,看着卫怜那双亮盈盈,又闪着微弱希冀的眼眸,她不由自主,仍是点了点头。 第55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2 当今这位天子,与先帝性子截然不同。似乎并不喜玩乐,什么避暑游猎从未办过,便是对美人也兴致缺缺。唯一与他有过牵扯的,便是韩家那位小女儿。 可惜这韩氏女身子骨弱,听闻一直在静养,从前入主中宫的风声一度传得沸沸扬扬,却迟迟不见动静。 等到卫琢时不时会去撷芳园赏梅的风声透出来,又有朝臣暗中动了心思。 实际上卫琢哪有这般闲情雅致,再好的花,如今落在他眼里也失了颜色。 自从那次退了烧,卫怜再也不肯亲近他,一见到他就缩成一团,脑袋深深埋着,甚至缩在被子里根本不透气。卫琢怕她憋坏自己,不得不去扯,又吓得卫怜大哭大喊。 端着药碗的宫女站在后面,瞧见堂堂九五之尊被她惊惧之下又踢又打,脸都吓白了。 素来柔和的人发起倔,反而让人手足无措起来。卫琢最后只能让宫女合力拉出卫怜,任凭他再怎么温言安抚,都好似全然失了作用,她还是不肯说一个字,只紧紧揪着衣角,好似哑巴了一样。 卫怜当然没有疯,她只对卫琢才会如此。若是和宫女说话,便还是细声细气的。这差别简直让卫琢心在滴血,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慌乱又失措。 分明当了十几年的兄妹,如今怎的连一句寻常话都说不上。 除夕宴当日,卫琢又去了撷芳园。还未走到园中水榭,透过交错的梅枝,隐约瞥见榭内飘过一抹旖旎的淡粉。他呼吸一滞,脚下不由快了几分。 然而绕过那丛花,便看清来人并非卫怜。 看装束,是跟随父亲入宫赴宴的朝臣之女。 一阵风过,女子仿佛并未察觉到他,而是踩着一地落英翩然起舞,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卫琢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地离开。待到走远了,才面无表情地吩咐宫人:“这位小姐的舞,甚好。请她就留在此处,一直跳下去。” 宫人听得心头一跳,垂首去传话。 水榭中的女子见他掉头就走,正在发懵,待听清旨意,一张脸顿时惨白。 —— 卫怜窝在暖炉边,全然不知卫琢已往撷芳园跑过多少次。对于绿萼她倒是还好,然而贺令仪一听园中盆景开了花,眼中立刻放光。 除夕夜和往常不同,宫里的人也格外多一些,卫怜犹豫了会儿,想到贺令仪今晚便要随韩叙回去,最终还是起身换了衣裳。 等她们走进撷芳园,盆景还未瞧见,先望到了水榭中起舞的女子。 正是隆冬时节,卫怜手里还捂着暖炉,那女子却穿着单薄的束腰裙,窈窕身形尽显,四肢似被寒气冻得僵硬,又一刻都不敢停歇。廊下守着个眼熟的宫人,见卫怜来了,连忙上来行礼。 “她这是怎么了?”卫怜没有再走近,忍不住问道。 “这位小姐私自打探陛下 行踪,惊扰了圣驾。” 寒风中,女子仍在瑟瑟发抖。卫怜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换了条路走。 看过绿梅,卫怜很不舍得贺令仪回去,可韩叙已经找卫琢要过好几次人,更何况,她也不能那么自私,再将一个人困在宫中,仅仅为了陪伴自己。 分别的时候,卫怜强忍着没有哭,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处,她才揉了揉眼睛,慢慢往回走。 入夜后,皇城灯火通明,除夕宴照旧在留春宫热闹着,宸极殿却静得针落可闻。 初雪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落下,鹅毛一般。不多时,庭中便积起一层松软的白。 卫怜披着斗篷,蹲在外面看雪,鼻尖都冻红了。刚忍不住想捏一把,就被身旁的宫人劝下。 她只好遥遥望着留春宫方向的灯火,直到冷得受不住,才转身回了寝殿。 卫怜翻出卫琢还给她的那枚银锁,拿在手里细细擦拭,又摸了摸窝着的狸狸。 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些细微动静,疑惑地回过头,只见那扇开了一条细缝的支摘窗外,不知何时,被人放上了一只雪捏的小兔子。 捏得有些丑,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清瘦颀长的手抬起,又在小兔子后面放了一只小雪猫。他手上沾着碎雪,指尖已然冻得通红。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殿外的人默默地捏。窗外风雪渐重,窗下摆放的小雪人,也渐渐连成了一排。 卫怜抱着狸狸,一动不动。 记忆中那个皇兄又跳了出来,分明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如影随形追着她。 可她早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卫怜没有开门,只是抱着狸狸爬到榻上,像是有雪花落进了眼中,让她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墙之隔的庭院里,宫人早已被卫琢屏退。他带了伞,可单手捏雪团不方便,索性将伞收起,披着大氅,蹲在窗下一只接一只地捏。 这扇窗子,他本可以如同道观那一夜,轻而易举跃过去,如今却不可再如此。 卫琢眼睫上渐渐覆满了雪,双手也很快冻僵。等到第十只小雪人捏好,他才用指节轻轻叩那扇窗—— 三长两短……一如从前。 殿内始终安静无声。 卫琢垂下眼,伸出僵硬的手,开始捏第十一只小雪人。 —— 次日醒来,卫怜披上外袍走到窗边,窗下几排密密麻麻的小雪人,几乎快被新落的积雪掩埋。 珠玑刚进殿,见她神色低落,正望着雪人发呆,只得上前打断她,嗓音压得极低:“公主,宫外有密报。” 在卫怜身边待久了,珠玑早已与旁人打成一片,贴身侍奉再寻常不过,说话行事也方便许多。她几乎贴着卫怜的耳朵,说了一段话。 卫怜慢慢睁大眼,脸上惊喜一闪而过,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攥着衣袖的手指猛然收紧。 珠玑顺着她望向那堆小雪人,神色复杂:“此事必定凶险,公主……可想清楚了?” 她作为旁观者,又岂能不知,卫怜对卫琢绝非单纯的爱或恨便可说得清。两人之间的羁绊太深,即便互相伤害过,也不是说斩断便能轻易斩断的。 “我从前的确犹豫。”卫怜转过头,目光仿佛透出了窗子,低声道:“昨夜除夕,我却只能待在此处发呆。只要还在这宫中一日,这样的日子便永无止境。” 其实她若愿意,大可以顶着这张脸,以皇后之名,坐去他的身边。倘若有流言蜚语伤到她,卫琢也会为了她,毫不犹豫地拔掉那些人的舌头。他动动手指,便可剥夺一切。 只因他爱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要为他的爱而让道,甚至包括卫怜自己。 从始至终,也无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我想好了。”卫怜眼中含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绝不后悔。” —— 卫琢罚朝臣之女跳了大半日的舞,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有几位老臣心怀隐忧,也只敢仗着资历劝谏一二。与此同时,无论官员还是宫人,都心照不宣地避着撷芳园走。 从前若有谁起过旖旎念头,如今也彻底死了心,只等着一心巴结韩氏女便是。 谁知君心难测,皇帝再也没去看过那些梅花了。 八公主卫姹迟迟未能找到,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卫琢对外宣称公主久病,已移至江南静养,原定的婚事多半要不了了之。 相较卫姹舅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卫琮的反应倒出人意料的淡定。被长辈训斥了两句,也只说道:“皇姐不肯嫁那王公子,皇兄其实也没说什么,舅父又何苦相逼。” “她已年满十八,身为女子岂有不嫁人之理?莫说公主,便是皇后,也同样要受礼法规矩约束,岂能这般恣意胡闹。”舅父神色严肃,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卫琮愈发郁闷,想起卫姹曾直言,若登基的是他,她便是长公主,到时只有她挑驸马养面首的份,那还轮得到旁人安排婚配? 小小少年皱着一张苦瓜脸,不再吭声。 事至如今,他的几位皇姐竟无一人还在这宫中。卫姹私逃,卫琮是知情的。可他那位羞怯柔善的七姐姐,却是当真一缕芳魂杳杳,再难寻觅了。 皇宫的另一头,卫怜此时正待在斋房,提笔为求来的平安福祝祷。 宸极殿中跟随她的宫人共有十二个,她便求了十一枚。写着写着,她蹙起眉,犹豫半晌,还是多求了一枚,让桃露送去卫琢那里。 桃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娘何时给陛下送过东西?然而物件一接到手,她又忍不住欢喜,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在她心里,这两人实际上十分般配。陛下年轻又丰神俊朗,虽在情事上……稍显肆意,可这又何尝不是盛宠,不过是放浪了些。自那之后也不曾再有过,对娘娘更是处处容忍照拂,彼此若能解开心结,又有何不好。 瞧见桃露轻快的背影,卫怜的指尖一缩,微微发僵。她伏在桌案上好一会儿,才取出一叠表纸,提笔蘸墨,写得十分缓慢。 她的心事犹如纠缠的藤蔓,总也难以安心。不知不觉间,竟已写了二三十张。 卫怜眼眶发热,垂眸凝视了许久,才卷起纸张,收进表桶里,让宫人供去神龛的最高处。 等回到宸极殿不久,桃露兴冲冲跑进来:“娘娘,陛下正在召见臣子,可还是亲自接走了东西,说政务一处理完就来。” 相比她的雀跃,卫怜脸上却没什么笑意。此情无计可消除,她走到镜前,仔细打量着镜中人,才恍然发觉自己早非旧日模样。 眉眼间那抹怯弱褪得干净,此刻反而透着一股端严。 卫怜摸了摸脸,想抹去这份紧张,转身拿起昨夜翻了一半的医术,爬上了挨着暖炉的小榻。 心口原本跳得飞快,然而炉火烧得太旺,眼皮便渐渐发沉,不知不觉地,她攥着书页的手渐渐松开。 …… 再睁开眼时,卫怜几乎是被卫琢从榻上捞起来的。 窗外雪声簌簌,犹如细小的珠玉敲打屋檐。冬日昼短夜长,殿内火炉仍暖暖地燃着,一片静谧。 她散着发髻,松散的长发如水一般,从他指缝间流泻而下。 卫琢凝视着她,神色专注而带着讶然的欢喜。炉火落入他澄澈的眼眸,仿佛星子坠入湖心,波光流转。 然而下一瞬,他眉间掠过一抹无可奈何。 “小妹还是如此马虎……头发都要挨着炉子烤焦了。” 第56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3 卫怜呆了呆,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一股糊味儿,慌忙伸手去拍。 卫琢掌心一空,手中乌黑浓密的长发就那样从指间滑走,他没能握住。 一阵懊恼过后,卫怜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好些日子不见,卫琢的眼睛亮得吓人,她却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眼。 “小妹。”他看了眼桌上翻 开的医书,犹豫了一下,尽力把嗓音放得低柔:“宫中的藏书年代久远,有些记载未必适用于当下,涉及到汤药……还是要按御医的嘱咐来,以免伤了身子。” 卫怜心头一沉,避子药果然是瞒不过他,先前不过是他暂时忍着才没说。 她别过脸去,卫琢此刻越像个温柔体贴的兄长,就越会让她想起那时失控如野兽的他。 “我知道了。”再开口时,她声音都有些发颤。 卫琢方才来得急,来不及更衣,此刻一蹲下身,玄色的袍裾便沉沉铺落在地。他端详着卫怜的神情,缓声道:“从菱州开始,我就一直在服用避子药。回了长安……也没有停过。” 卫怜错愕地抬眼,脸颊发烫:“可我们明明……” 被她瞪大眼睛看着,卫琢自认脸皮厚,竟也有一丝难为情了。他就像条狗,时时刻刻都能闻见她身上的味道,也时时刻刻都准备着。 “为什么?”卫怜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没听过男子服药的。 卫琢闻言皱了皱眉,“小妹忘了罗昭仪?”妇人生产如同去鬼门关走一遭,好好一个人,进宫不到三年便难产而死。去世前肚子高高耸起,双眼圆睁。 “我不会让你受那样的苦。”那时让卫怜痛过一回,已经足够他后悔的了。 卫怜被他这句话震住,下意识就问:“你……你是皇帝,怎能没有子嗣?” “从宗室过继一个合适的幼子便是。”卫琢显然早就考虑过:“或者从民间选一个孩子送进宫,由我们亲自抚养。” 他自己何尝是什么皇室血脉,可那又如何,放眼天下,谁敢说他一句不配为天子。血缘是最不要紧的东西,他根本不在乎。 卫怜心头一颤,震惊地说不出话。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提醒,卫琢种种所作所为,究竟能有多么惊世骇俗。 卫琢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迟疑着。若他生有尾巴,此时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地向她摇…… 卫怜甩开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低声问道:“上元节我能出宫吗?我想去找贺姐姐玩。” 贺令仪还在宫里时,她连饭都能多吃些,时不时也会出去走动,这些卫琢都清楚。 “当然可以。”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又伸手轻扯了扯卫怜的衣袖:“我能一块去吗?” 卫琢像是下意识学她说话似的,嗓音软得醉人,神色却一本正经。 卫怜有意不去看他的眼睛,闷声闷气点头。 —— 一直到上元节之前,卫怜又去了几回禅房,每次都写写画画些什么。有些纸张写完就撕了,有些又会封好存入表桶。 除此之外,她又亲手给狸狸扎了个毛茸茸的窝,还织了件小衣服。狸狸显然不领情,卫怜也不恼,好脾气地收了起来。 卫琢从宫人口中听闻这些事,心中怎么都欢喜,毕竟她郁郁寡欢了许久,如今愿意打起精神,便再好不过,更何况还主动让桃露给自己送东西。 朝事冗杂,到了上元节当日,卫琢处理完政务去接卫怜,已然是午后了。出门前,她又抱了抱狸狸,还亲了亲它的脑袋,都快出寝殿了,还忍不住回头去望。 “怎么了?”卫琢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衔雪了。”卫怜小声道:“它跟着王姐姐,想必被照顾得很好。” 卫琢凝视着她的脸:“可要我派人把猫接回宫?” 卫怜摇了摇头。 两人再次同乘一辆车,卫琢竟有种做梦的感觉,他甚至又能牵她的手了。卫怜身子一僵,还是由他握着,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许久不曾听你提起卫瑛,小妹可想见她?” 骤然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卫怜心头下意识揪紧,疑心卫琢是否察觉到什么,强忍着紧张道:“我很想二姐姐,只是姜国离得太远,若能传些信笺便好了。” 卫琢笑了笑:“那回去后你就写,我派人出海给你送去。” 其实只要卫怜愿意留下,再让卫瑛回来也没什么。终归他们并无血缘,他会认真向卫瑛解释此事。 马车停在城南一处宅邸前,卫琢穿着便服,却也提前告知了韩叙,他已带着贺令仪在门外等候。 卫怜被卫琢扶着下了车,瞧见故人便面露欢喜。二人挽着胳膊,亲昵地叽叽咕咕说话,倒将两个男人晾在一边,他们目光相接,都觉得看对方不大顺眼。 韩叙索性提起一桩政事,卫琢见卫怜像只放飞的小雀,笑得眉眼弯弯,也就由着她们去了,随韩叙另去书房议事。 此处并非韩府,而是贺令仪独居的宅院。韩府规矩森严,若让族老知晓韩叙与她的关系,他怕是要在祠堂领受家法,卫琢自然也不会带卫怜去韩府玩。 卫怜跟着贺令仪在宅中转悠两圈,想着今日是上元节,又采了些梅花亲自包汤圆。 直到入了夜,书房灯火仍亮着。卫怜只煮了她们二人的份,贺令仪便吩咐侍女另为书房准备了晚膳,省得打扰他们议事。 豆沙馅揉多了些,连卫怜这样嗜甜的人都觉得腻味,半碗便吃不下了。刚放下碗,卫琢和韩叙便推门走了进来。 灯火融融可亲,室内浮着汤圆的甜香,映得卫琢面色也柔和了几分,姿态温雅地在桌边坐下。 两个女孩儿谈兴正浓,顿时哑了声。卫怜知道贺令仪会不自在,便小声对卫琢道:“我们让侍女备了晚膳,在饭厅那边呢。” 言下之意,是请他们离开了。 韩叙听得明白,正要起身,卫琢却伸手去牵卫怜,微笑道:“小妹也来,再吃点。” “我自己煮了汤圆,已经吃饱了。”她绝不愿在人前与他亲近,连忙指了指那半碗汤圆。谁知卫琢看了一眼,自然而然接过她手边的碗,就着她用过的勺子,直接舀起一个吃了。 卫怜与贺令仪都看呆了,韩叙更觉得难以直视:“请陛下……移步饭厅。” “那是我吃剩的……”卫怜又羞又恼,急得直拍他的手。小时候看卫琢吃她剩的东西,还不觉有什么,可他如今都是皇帝了,怎能在臣子面前如此,成何体统! 更况且他明明就不爱甜食! 卫琢却若无其事,三两下便将汤圆吃完了,用帕子拭了拭唇角,优雅如一只白鹤:“小妹亲手包的,扔掉岂不可惜了。” 贺令仪简直再坐不住,甚至与韩叙交换眼色,在想他们是不是该走?韩叙却微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 卫琢不以为意,他们便也要当作寻常。即便有人觉得不妥,那个人也只能是卫怜。 果不其然,卫怜已站起身,脸憋得通红,使劲想把卫琢往饭厅拉。 卫琢衣袖被她扯得满是褶皱,也半点不恼,反而摸了摸她的头发,才从容起身。 贺令仪仍在震惊之中。她从前就知道卫琢待卫怜不同寻常,然而此刻亲眼看下来,实在……实在是……让她这个旁观者都坐立不安。 韩叙倒早知道了,深吸一口气,安抚地轻拍了下贺令仪的背,忽然想起一事,淡声道:“城中有匠人以冰为材,雕琢出了盘龙。公主难得出来,或许会有兴趣。” 卫怜对他虽无好感,听他这么说,也不好不搭理。她目露好奇,与贺令仪对视了一眼。 “那我去跟皇兄说一声。” —— 暮色四合,长街上已缀满了花灯。即使天气寒冷,人潮仍是挤挤挨挨的,孩童举着鱼龙灯跑过,夜风都裹着热闹的甜香。 城中福安门前,果真立着一座近两丈高的冰雕龙。龙脊特意打磨得光滑,孩童裹着厚棉袄,顺着龙脊“呼”地滑下,落到龙尾处的软垫上,半点也不疼。 卫怜从未见过能滑的龙,一时看得呆住,好一会儿都 舍不得走。 不只是孩童,也有三三两两的女郎在玩。贺令仪跃跃欲试,拉着卫怜就要去排队:“我们也去。” 卫琢见人实在太多,正想唤季匀过来,设法将路人驱散,袖子就被卫怜轻扯了一下。她眼含期翼:“我和贺姐姐去排队。” 卫琢话语一顿,只好吩咐她小心,自己在旁仔细盯着。 等到卫怜走上木梯,心也跟着悬起来,攥着衣角,在平台屈膝坐下,有些紧张地看着下方。 贺令仪早已滑过,此刻站在底下,一脸笑意地朝她招手。卫怜身后还有人等着,她脚尖试着一蹬,身子就顺着光滑的龙脊溜了下去,耳边风声呼呼,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瞬息之间,她便滑到了龙尾。卫琢正等在那里,如同接孩子般,稳稳地将她抱了个满怀,含笑摸了一下她的脸:“胆子变大了。” 随风而下的感觉极好,卫怜笑盈盈的,连带着对他态度也软和了,由着卫琢把她拉起来,细心替她整理好斗篷。 四人随后去看花灯,趁卫怜去转糖画,卫琢微微侧过脸,瞥了韩叙一眼。 韩叙抬手揉了揉眉心,拦下贺令仪,引她往另外一条路走。贺令仪自然不愿,一脸莫名其妙,隔着攒动的人头喊了卫怜两声。卫怜没听见,却引得卫琢回过头来,黑沉沉的眼睛里一片平静,看得她心中发虚。 “她们人呢?”卫怜举着刚做好的糖画,疑惑地左右张望。 “许是人太多,一时走散了。”卫琢神色如常牵起她的手,微微一笑:“不必担心,我让季匀去找了。你不是还想去看灯轮吗?” 四周全是人,卫怜踮着脚又望了半天,只得任由卫琢牵着她,往那座灯火辉煌的灯轮走去。 第57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4 卫怜这还是头一回转糖画呢,摊主画了只蜻蜓。她拿在手上,既想多瞧瞧,又怕落了灰尘,只好一边走一边抿着吃。 灯轮流光溢彩,走起来却远得很,卫怜腿脚渐渐发酸。牵着她的卫琢立刻察觉了,带她拐进人少的小道,在她面前弯下了腰。 隔着一道墙,外面的欢声笑语隐约飘来。她的心被暖融融的烟火气浸着,像一片坚硬的冰湖,悄然渗入了微光。 卫怜没吭声,默默伏上他的背。 卫琢再开口时,声音是从脊背传过来的,嗡嗡地轻震:“今天开心吗?” “嗯,”卫怜环着他的脖颈,声音有些发闷:“小时候……八妹妹有时能出宫玩,我心里羡慕得很。” “往后不必再羡慕了,”卫琢语气带着笑:“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出来。” 听出他的愉悦,卫怜心中说不上欢喜,反倒浮起一股酸涩。如同孩童时期朝思暮想又得不到的东西,时隔多年终于回到她手里,心境却不复当初,使得这滋味也变得模糊遥远,只余下些怅然。 卫怜不想再深谈下去,第一次主动问起卫琢的过往:“冯母妃说的那些事……是何时告诉你的?” 这自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卫琢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阿娘到死也不曾说。是我……从遗物中翻出些线索,才去逼问兰若。” “阿娘身份特殊,入宫以后无依无靠,身边的宫人也弄不清底细。兰若是随阿娘一同入宫的,正因要护着她,才让她去了外殿伺候,免得引人探究。” 他的阿娘这一生随波逐流,掩埋他的身世,恐怕就是她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她从未让他复仇,只盼他能好好活下去。 卫琢说完,微微侧过头,微笑道:“如今……可信了?” 心事被点破,卫怜心头一紧。他们之间的确没有血缘,因为她并非父皇的骨肉……可此事说到底,卫琢并不知道。她无法不去怀疑,卫琢是为了骗她,才故意让兰若这么说? “你从前说过不会骗我,后来照样骗了我许多回。”她心中的芥蒂消不去,此刻再提,好似没了怨怪,而是孩子气的执拗:“在你看来,骗与不骗并不要紧,只看怎样能成事罢了。也是我太傻太信你,才让许多事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或许卫怜骨子里也是个固执的人,她觉得不对的事,若要硬逼自己闭着眼接受,便是违了本心。 “是我不好。”卫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如今你无论怎么说我,我都不会恼。”他将她身子往上托了托,手臂也收得更紧,与她毫无间隙地相贴。 “强求来的缘分……怎算真缘分。”卫怜伏在他背上,嗓音有些哑。 “世人所谓不强求,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托词,”卫琢声音沉缓:“若小妹有的选,难道不愿意戚母妃永远留在身边?” “父皇追求长生,可逝者如流,人如蜉蝣寄于天地,对于生死一事,即便是天子也同样无能为力。我和小妹,也总有一日不得不分开。既如此……”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喙:“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我生离。” 他自顾自说完,忽然笑道:“灯轮到了。” 卫怜这才回过神,手上的糖画也没吃完,被他放下来时,蜻蜓半拉翅膀不小心蹭到了他的头发。 糖粘腻得很,把他发丝凝成一绺绺的。卫怜蹙着眉,心乱如麻,根本无暇去看灯轮了,只顾捏着帕子,一下又一下地擦着。 东风夜放花千树,他们此刻离得近,灯轮的光芒犹如星河倾泻,映得河面流光溢彩。那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面容朦胧不清,眼底的光亮却温柔缱绻,一丝责备也没有。 卫怜被他看得心慌,愈发低着头。忽然手腕被握住,竟被他牵着,隐入道旁一株盛放的红梅之后。 二人站在树下,树的另一面,正有提着灯笼的孩童嬉笑着跑过。卫怜耳边是喧闹的人间烟火,眼前的光影忽明忽灭,等到孩童的欢笑声远去,四周蓦地暗了下来。 卫琢没说话,只俯身去吻她。卫怜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止不住地发软,竟也像疯了一般,没有推开他。 天地间的风声似乎静住了,唯有头顶的红梅簌簌往下落,芳香馥郁,掉在两人肩头与发梢。 她微微张开了唇舌,脸颊上似有蝴蝶翅膀轻颤的颤栗感,是他的睫毛紧贴着她。他唇|瓣温热,舌|尖极轻地探寻她口中的甜味儿,如同品尝珍馐,浅尝辄止,而后辗转着变痴|缠。糖画的味道彻底被淹没,只余下他炽|热的呼|吸,烫得卫怜脑中一片空白。 她的手无意识抵在他胸|口,接着又被他捉住,十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卫怜几乎要喘不过气,红|唇被迫开合,又被迫含|吮,直至路人交谈的声响渐近,她才如梦初醒,猛地往后缩,截断了这个绵长的吻。 卫琢唇|边染着莹润的水|痕,两人唇|舌分离了,卫琢手却不肯松,几乎将她整个笼在怀里,挡住外面的视线。他的下颌贴着她的发顶,微|喘着平复凌|乱的气息。 卫怜也闭上了眼,心中一面唾弃自己的沉沦,一面又滋生出说不清的贪恋。怨怪与恐惧固然有,可多年来的爱护与陪伴又怎会是假。 最后一次……只此一次。 她身子微微发颤,随后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待离开人潮,时辰已不早了,二人只能回去贺令仪的宅院。他们果然先一步到了府里,卫怜洗漱完,夜里同贺令仪睡。 熄了烛火,床帷已放下,卫怜轻声道:“贺姐姐,同你说件事。” 她凑近贺令仪耳边,低语片刻。对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到时你别管我,只管下山请大夫便是。此事就牵连不到你头上。” 贺令仪声音发颤:“你……当真想好了?” “出宫之前就想好了,二姐姐的人手也安排妥当了。”卫怜认真道:“留在他身边,我对不起的人太多。我和他的关系,也永远难容于世。” “陛下怕是会发狂的。”贺令仪语气艰涩。 卫怜想到卫琢暗服避子 药的事,缓缓摇了摇头。 “我继续待在他身边,他才真的会发疯。” —— 卫怜早不是头一回去南山了,南山桂树闻名,绿萼梅更是名动长安。卫琢知道,卫怜在宫里时便心心念念看绿萼,如今出了宫,想去散心也不足为奇。 只是南山地处城郊,卫怜想一大早就出发,他却不能无故辍朝。想来想去,即便有贺令仪同去,他依旧放心不下,特意从宸极殿调了宫人随行。 当日两人都早早起身,一同用了早膳。卫琢回宫前,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今日朝事想来不会耽搁到晌午,我晚些便去接你,正好在城南用晚膳。那边有家鱼羹做得极好,我从前带给你尝过的。” 卫怜乖顺应道:“好。” 她望着卫琢的背影,微微发愣。他察觉到了,也回过头看她,像是以为她舍不得他走,眼里闪过了一抹笑意。 南山层峦叠嶂,山峰各有高低。天气尚冷,卫怜戴着手衣和耳衣,走动间出了薄汗,执意要去人少的最高峰赏梅。 宫人们无奈,只能小心跟着。谁知还未到地方,她先在石阶上崴了脚,身子发软,站也站不直。幸好不远处有座道观,宫人们忙搀扶着她进去歇息。 卫怜疼得面色惨白,眼眶都红了。宫人们吓得心慌意乱,毕竟卫怜若有半点损伤,皇帝必定会治罪。是以当贺令仪提议下山寻个大夫时,众人急急点头,手忙脚乱照看着卫怜。 谁知没过一会儿,贺令仪又带着侍女折返,目光落在卫怜身上:“我想来想去总是不安心,还是留下陪着她稳妥。你们另去山下请人吧。” 卫怜攥紧了拳,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待宫人一走,客房便安静下来。卫怜蹙眉倚在小榻上,扭头对珠玑道:“我口渴得厉害,你去观里讨些茶水来。” 她看了同样额角冒汗的宫人,又补了一句:“多讨几杯。” 卫怜平日待人温和,宫人们虽然感激,也不觉得异样,等珠端来茶水,众人纷纷咽下。 又过了片刻,桃露扶着额角想撑起身:“娘娘……奴……”话未说完,她白眼一翻,咚的一声伏倒在桌上。 其他宫人也头晕目眩,接连昏厥过去。 卫怜猛然站起,心急如焚看了贺令仪一眼,几乎要脱口质问她,又知晓时间紧迫,慌忙换下华服,换上宫人的衣裳,发髻也重梳过,珠钗匆匆包好带上。 贺令仪手脚比她利落,没过多久,两人俨然是一双寻常宫人了。 卫怜从里衣摸出四个平安符,与她送给卫琢的一模一样。她把符一一放到昏迷宫人怀中,心中默念着对不住。 念在此物是她亲手所织,卫琢应当不会伤他们性命。 “公主与贺小姐先走。”珠玑低声道:“三人同行过于扎眼,我会些功夫,自有法子脱身。” “千万小心。”卫怜心中担忧,却也无可奈何。 梅林暗处,正有暗卫隐于其间。他们得了严令,除非卫怜有性命之忧,否则不得现身。 客房的门被人推开,走出来两名宫人,脚步匆匆,直朝观外而去。 暗卫扫了两眼,便收回视线,仍牢牢盯着客房。 —— 当日散朝后,卫琢虽记挂着赏梅的卫怜,却被北地战事的军报绊住,直到申时才脱身,匆匆更衣准备出宫。 可他不曾料到,车驾竟在宫门前被韩叙拦住。 素来处变不惊的人,此刻面色铁青,连声音都在发颤:“陛下……公主……不见了。” 卫琢坐在车里,神情与其说是震怒,不如说是遭了致命一击的巨兽,刹那间连眼尾都泛红。 他闭上眼:“封山,封城,十二卫全数出宫搜山。” 凭借两条腿,他不信她能跑远。他有暗卫精兵在手,找到她是迟早的事。比起卫怜的逃,他胸中充斥着被背叛被欺骗的绞痛,又忍不住地心里发紧,她是否会在山间摔倒受冻…… 然而韩叙忽地跪倒在地,让他看不清表情。接下来的话,更像是隔着云雾飘来: “公主她……似是从崖上……跳了下去。” 第58章 鳏夫日记1 宫人深深埋下头,马车旁死一般寂静。 比起方才那道又快又狠的旨意,卫琢的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小妹不可能寻死。” 然而从韩叙的角度,恰好能望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他妹妹从小就怕苦,更怕疼、怕死。小时候为了病能快些好,哪怕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也会把苦药喝得一滴不剩。 即使曾从摘星台摔下,又怎么可能是寻死?她分明比谁都渴望好好活下去,甚至不惜用性命求他、逼他。 她绝不会寻死! 赶到南山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卫琢根本没往山下找,而是带人疯了似的在山头搜寻。 人必定在山上,妹妹也只能在山上。或许只是摔伤了腿躲在何处,又或者混在了游人里,才被误传成坠崖。 直到韩叙过来,将一角从崖下枝杈上勾住的碎裂衣料交给他。 卫怜冬天穿得厚实,外衫虽然换了宫人的,里衣却仍是那件,今早他还亲手为她整理过。 他认得出来。 卫琢身躯猛地一晃,脑子里嗡地炸开,震得他眼前发黑。 他还是不信。旁人的劝说都像隔着一层雾,他僵着身子,又去发现衣料的位置找了半夜。 韩叙领着几个臣子过来时,卫琢的衣袍被树枝勾得破烂不堪,发上结了霜。他就站在崖边,出神地盯着脚下的深渊。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能将人吞进去。 贺令仪同样踪迹全无,韩叙面色惨白,像失了魂魄一样,无法克制地往最坏处想。 直到谷底有火把的亮光在晃动,是他们派去的人开始了搜寻。 卫琢像被烫到似的,哑声斥道:“朕不许他们搜山下!” 韩叙闭了闭眼,一旁的老尚书跪倒,苦劝道:“陛下……山谷下有河流,若……若真出了意外,韩小姐……恐怕已经坠进了水里,否则不会毫无痕迹。” 此事太过蹊跷,可这样严寒的天气,两个弱女子手无寸铁,又能跑去哪里?搜山无果,人就算没摔死,恐怕也成了野兽盘中餐。 “她只是藏起来了!”卫琢陡然睁大眼,面色铁青,眼白里布满血丝:“或是被歹人劫走了!就是为了威胁朕!” 一阵刺骨的山风吹过,老尚书被他骇人的目光震住,众人哑口无言。 卫琢辍朝了几日,几乎要把整座南山翻个底朝天。 长安所有出口严密封锁,士兵暗卫日夜奔走搜寻,卫琢更是不眠不休,直到因为高烧险些摔下马,才被强行送回宫。 即使昏沉地躺在床上,那个念头像条毒蛇,一刻不停地咬他,让他不得安宁。 卫琢勉强能下床时,宫中的棠花已悄然抽出新芽。 又一季春天无声而至。 桃露等跟随卫怜登山的宫人,被关押起来拷问。卫琢固执地认为此事必有隐情,没有下死手。 宫人们被带到宸极殿,桃露腰间还系着那枚平安符。她当时醒来,立即认出这是卫怜的东西。 卫琢站在殿内,面色乍看还算平静。他脸上带着病容,面颊凹陷,唯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酝酿着随时都会爆发的风浪。 宫人的回答翻来覆去,仍是那几句。 “拖下去,处死。”他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桃露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疯狂叩头,腰间的平安符随着动作剧烈晃动。 卫琢目光猛地一震,大步上前一把扯下,也不嫌脏,死死攥在手心。 剩下的人见状,也手忙脚乱摸出各自的符,颤巍巍捧起。 没人能猜透陛下在想什么。 他只是弯腰,依次拿起那些符,久久地沉默。 直到听见一声低哑的“滚”,桃露才手脚发软爬起来,不等走出殿门,又被他叫住。 陛下竟还记得她的名字! 桃露又惊又怕,谁知卫琢只是让她回去,甚至还示意她坐下。 他仍然站 在那里,紧握着那些脏得不像样的符:“她离开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一字不漏,告诉朕。” 桃露颤抖着,从卫怜离宫的前一天开始说。 她抱了狸狸多少次……去了几回禅房……写了多少张祈福表纸……喝了多少碗药……一天中又有多少时候,只是在发呆。 除夕那夜,她蹲在雪地里,先望着纷飞的雪,而后又呆呆望向留春宫透出的灯火…… 那回发烧她吐了多少次……见到身上的红痕就会默默掉泪。夜里听不见哭声,可枕头上总是有湿痕…… 桃露不敢流露半点怨怼,可说得越多,免不了会讲漏嘴,尤其提到他们决裂的那一夜。她说完后,畏惧地看向他。 卫琢异常安静地听着,甚至微微垂着头。病中未束冠,墨发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眉眼,只在下颌投落一片浓重的黑影。 桃露没来由地,再一次浑身发抖。 —— 卫怜的消失,成了一个无解的死结。 卫琢开始恢复上朝,此外所有时间都用来找人。这份近乎病态的执拗,被掩藏在日益沉寂的外表之下,反而让旁人束手无策。 他从暖阁搬回了宸极殿,在此伺候的宫人不敢擅动旧物,只偷偷把狸狸抱了下去,生怕触怒龙颜。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陛下竟命人把狸狸带回来。 他打开卫怜放东西的小木柜,仔细检视她留下的物件,狸狸就安静地蹲在旁边看。 她什么都没带走。 离宫那日,她只抱了狸狸。从前累积的书信,他送过的珠钗、首饰、书册、笔墨纸砚……都一动不动地躺着。 只有那枚银锁,卫琢翻遍了也没找到。 走出宸极殿,他来到卫怜常待的禅房。屏退宫人后,卫琢将高处供奉的表文统统取下。 密密麻麻,堆了一地。 这一番走动和攀高,使他面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卫琢跪坐在地上,开始一份一份地拆解那些表纸。 在卫怜之前,早有人在此供神,积累的表文成千上万。要从中挑出她的那部分,并非易事。 拆到后来,他十指不断发抖。 一旦辨出妹妹的字迹,便小心展平另放,其余那些无关紧要,便随手丢入香炉烧了。 等到分拣完,他忽然生出一股荒谬感,竟犹豫着不敢去碰,不敢去看。 他在怕。 怕从中窥到她的绝望怨恨,怕这些纸片上写了与他诀别的字句,怕坐实所谓的坠崖,原来真的是她在主动求死。 毕竟卫怜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甚至在看梅花前,还对着他乖顺地笑。 只要真相一日不明,他便能多骗自己一天。 或许他真的疯了,甚至还可悲地幻想过,若最初就放手,为她添妆,送她凤冠霞帔地出嫁,或许他如今还能好好的见到她。 这念头让卫琢胃里翻江倒海,甚至会干呕。 每当想到妹妹或许已不在人世,胸腔就像破了一个巨大的洞,寒风可以毫无阻碍地灌进去。 不是冷,也不是痛,是无穷无尽的空茫,仿佛神魂彻底被抽走,日复一日,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该说些什么。 所以……从头到尾,错的是他吗? 卫琢捏着那叠纸,一次次拿起,又放下。纸张被反复抓握,留下无数道褶皱,让他像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 韩叙同样大病一场。比起传闻中将要入主东宫的韩家小女,贺令仪的消失,根本无人在意。 除了他。 那天一起不见的,还有名唤珠玑的宫女。卫琢亲手查过,韩叙也查过,但这宫女身家清白,从前服侍卫瑛,后来留在了宫中。卫怜会和她亲近,本就不稀奇。 卫怜名义上终究是韩家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韩父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奏,韩叙强撑病体,也跟着入宫。 “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南山封山多日,百姓行商皆不能入,长安上下议论纷纷。臣以为……是否该适时开山,以免有损陛下清名。” 卫琢正提笔批改奏折,闻言,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朕有个疑问要解,已从南海请了方士入宫。开山一事,容后再议。” 韩家父子都愣住了。 大梁前几任君王皆以道为尊,可眼前这位并不是。宫中法坛和炼丹房早就拆得七零八落,当初还杀了不少道人,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疑问只能在心里想,封山之事还能劝几句,可陛下从南海召方士……为人臣子,岂能置喙。 卫琢从前是常做梦的,梦中出现最多的人,除了阿娘,就是小妹。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他与她结发为夫妻,如连理枝般缠绕,共游巫山,在柔暖的春水中浮沉。即便是在菱州那些事以后,这样的梦境,依然会出现。 卫琢过去厌恶鬼神之说,可自从卫怜消失,他连梦都不曾再有过。 他想不明白,却又固执无比,总觉得这两者未必没有关联。 是不是她在怨他?才连魂魄都不肯入梦,要把留在他这里的所有痕迹都收回。 又或者……卫怜根本没有死?那么他要在梦中向她认错。 他要日日认,夜夜认,什么错都认。 倘若她在人间能有所感应,或许看在过往情分上,会心软,会捎来只言片语给他。 卫琢在心里想了无数遍,才服下方士配制的药,和衣躺下。 辗转反侧许久,他终于又坠入混沌,眼前的云雾逐渐散开。 这里是…… 卫琢在梦中,猛地瞪大眼。 又是凉风台。 一名女子身着粉衫,身姿窈窕纤细,正背对着他站在高台边。风卷动着她的裙裾,翻飞如同蝴蝶,簌簌作响。 “小妹!”他不顾一切追上去。 下一刻,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动了。她的脚步又快又急,头也不回,在他面前纵身一跃。 卫琢的手徒劳向前伸出,只勉强扯下一块轻纱。 高台之下,红的血,白的皮肉,和破碎的粉色衣衫堆叠在一处。 宛如开到荼蘼的棠花。 第59章 鳏夫日记2 韩叙从梦中惊醒,月光透过帘隙洒进来,斑驳落了一地,清冷如霜雪。 梦中那些画面仍未散去,他猛地坐起身,呼吸急促。 比起几乎崩溃的卫琢,韩叙心中除了哀痛,还缠绕着一种说不清的迷茫。 上元节那夜,贺令仪偷偷敲开他的门,钻了进来。他们聊了卫怜的事,不知不觉越靠越近。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一个女子这样近,动作生涩又迟疑,而她却那么滚烫。 窗外渐渐下起雨,房间内浮动着潮湿的水汽。他一向自诩克己,那时候却像着了魔般,难以自控。 贺令仪事毕不肯多留,要回卧房寻卫怜。韩叙指尖悄悄绕着她的一缕发,体内热意难平,难以再入睡,反反复复地回想。父亲的大仇已报,韩氏与贺氏的恩怨也该到此为止,那些过往本就与她无关。他前半生一直为族人而活,如今大局已定,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活一次? 他想向卫琢求一道旨,离开长安,他们可以去江南生活,他再设法娶她。 然而第二天,贺令仪跟着卫怜去看梅花,两个人就像一缕青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再回想那一夜,兴许她本就是来道别的。韩叙隐约觉得她们并没有死,却又自觉荒谬,更不能对卫琢这么说。 与其刺激卫琢疯了似的继续找下去,惹得朝野民间怨声载道,不如让他死了这条心。 他自己来找,不论多久、不论多远。 —— 见卫琢服下丹药睡去,两名方士便跪伏在殿外等候。 不到半个时辰,内殿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年轻的皇帝双眼通红,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踉跄着往外走。 剩余的丹药还供在案上,他却猛地将整个案台掀翻,药石滚落在地,摔得粉碎,一股古怪的气息在殿中弥漫开。 没人晓得发生了什么,卫琢目光骇人,死死盯住方士,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滚出去。” 他的确入了梦 ……却宁可不曾梦过! 两名方士连滚带爬地退下,桃露也吓得跪倒在地。 或许是因为卫怜的缘故,她被留在宸极殿侍奉,还要强忍着惧怕,回答陛下那些日复一日的琐碎问题。 桃露胆子小,又不会撒谎,有时实在想不起来了,急得面颊通红,说话都结巴。她担心陛下总有一日会失去耐心,把她拖出去处死,以至于端茶时四肢发僵,洒到了他的衣袖上。 卫琢皱了下眉,看了一眼腰间那枚符,终究没有同她计较。 服过丹药以后,他接连几日神思恍惚,五感与灵台如同蒙了一层白雾,走路都轻飘飘的。 朝臣们难免忧心忡忡,甚至悄悄议论:莫非卫天子这一脉有什么隐疾?怎的皇帝当着当着就开始吞药?先帝好歹是年岁大了才沉迷于此,而卫琢至今连子嗣都没有,若真有万一,也只能扶持卫琮继位了。 这些话瞒不过卫琢的耳目,其实先帝因何而死,他从未忘记。自己那时兴致一上来,就给老皇帝连喂十来颗仙丹,人看着就没了。 找不到确凿的尸身,卫琢绝不肯相信卫怜已死,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死在她前头。 药效一过,卫琢不再糟蹋自己身体,将剩余的丹药统统投入炉火,付之一炬。 韩叙得知此事,刚松了口气,又听卫琢道:“朕从齐地请来一名方士,声称能召回小妹的魂魄。” 韩叙原本正要出宫,闻言面色微沉,脚步跟了上去:“陛下若执意如此,各地官员必会闻风而动,四处搜罗珍宝方士。投机腐坏之风一起,先帝就是前车之鉴。” “朕遍寻一人而不得,自然要试遍所有法子,否则这皇帝当来又有何用。”前朝甚至任用方士当刺史,他不过是为了找到她,多试几种手段,又未曾耽误过朝事。 韩叙不放心,随卫琢一同前往。 入夜之后,群玉殿中烛火幽微,上白盏灯摇曳生辉。帐幔层层叠叠,轻纱被夜风拂动,映得桌案上招魂的贡品影影绰绰。 卫琢坐在另一处帷帐内,眼下泛着青黑色,目光沉静,盯着方士挥舞法器。 铃铛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方士口中的招魂辞如泣如诉:“……魂兮归来!” 隔着朦胧帷幔,卫琢依稀望见一个身影,衣袂翩跹,姗姗而来,确实是道美丽的女子幻影。 时而在屏风前,时而徘徊在轻纱后。 摇曳的烛火将那影子揉皱,越发显得飘忽。 卫琢沉默坐着,忽地扯了扯唇角,极轻地笑了一声。 方士只道皇帝望出了神,心头一喜,谁知下一刻,卫琢起身一把掀开帐幔,哑声道:“季匀!” 侍卫应声出现,卫琢一把抽出佩剑,手腕一抖,烛火后的帘布被斩断,后面露出一件丝线撑起的薄衣,映在屏风上,恰好成了那道美人身影。 方士想不到卫琢这般敏锐,先前交谈只觉他状若疯癫,何况鬼神之说本就虚无缥缈,按常理正是哀痛之时,怎会二话不说就拔剑? 升官发财的美梦破灭,方士吓得扑通跪倒。 —— 韩叙根本不信这些,冷着脸等在殿外,只等看卫琢还能胡闹多久。 不多时,方士惊恐至极的哭号传出,随即戛然而止,变成某种闷响,像是濒死的牛羊在撞击地砖。 这声音实在古怪,韩叙担心招魂当真闹出什么事,快步进殿查看。 季匀见是他,并未阻拦。 殿内帷幔大多断裂,血腥味扑面而来。 招魂是凶礼,卫琢一身玄黑素服,长发披散,赤足而立。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扭曲,随着风不断扭动,映在地上宛如恶鬼。 似是听见脚步声,卫琢缓缓回过头,俊美的脸上只有漠然,手中长剑仍在淌血。 而他脚边……落着一截红通通的东西…… 正是人舌! 方士趴在血泊里,喉咙深处发出“嗬嗬”怪响。 “果然是假的。” 事到如今,卫琢也真想骗骗自己。可惜这些手段纰漏百出,恐怕再吞几十副仙丹,才能真叫他糊涂。 韩叙面色铁青,他厌恶这种血腥场面,可也同样不喜装神弄鬼之徒。定了定神,才沉声道:“望陛下经此一事,从此敬鬼神而远之。” “废物!”卫琢垂眼睨着方士,冷笑道:“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所谓鬼神,皆是无稽之谈!” 他随手一掷,长剑落地,“哐当”一声重响。 —— 群玉殿的闹剧并未传开,方士遭割舌惨死,也无人知晓。是以过了不久,各地官员纷纷引荐能人异士。 除去丹药与法事,竟还有所谓“观落阴”之术,能将生人送入地府,寻访亡故的亲友。更有甚者,宣称依照卫怜的八字,从民间择选女子做为贡品,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借尸还魂云云。 卫琢听罢这番邪魔外道,微微侧过脸,面无表情地问韩叙:“他们觉得朕疯了?还是当朕是个蠢货?” 韩叙薄唇紧抿,直言不讳:“两者皆有。” 次日,提出借尸还魂毒计的方士被安上罪名,当众处死,连带引荐的官员也遭严惩。 比起皇帝并未真疯,群臣更畏惧他的反复无常,宫中就此安静下来,留用的方士无不战战兢兢,缩着脖子走路。 群玉殿被血弄脏,卫琢怒火平息后,极为介怀此事,半夜又独自过去。 卫怜从前亲手种下的垂丝海棠早枯萎了,她回来后,便不肯再种。 正是暮春时节,夜风习习。卫琢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桃花,落在他肩头。 他没有拂去。恍惚间,无数过往的画面涌上来。他曾无数次走进这里,看见卫怜蹲在海棠下面,青丝挽成双髻,或在挖土,或在摆弄花枝头,发上珠钗跟着颤动,像是生出了一对兔耳。 然而此时此刻,只剩下空荡的夜风。 那个会笑盈盈唤他“皇兄”,再提着裙裾跑过来的小姑娘,早就不在了。 他可以一遍遍回到群玉殿,可以无数次踏入这座庭院,可她再也不会在此处等他。 意识到这一点,脑中一直以来的狂躁忽然静下来,浑身仿佛浸在冰水里,刺骨得冷。万事万物的声息都已远去,风从他身体里穿过去,寂然无声。 禅房里那些表文是妹妹亲手所写,早被他带到了群玉殿。此刻再取出来,卫琢指尖发颤,借着烛光,坐在阶前一张张翻阅。 落款都写有日期,足够他通往卫怜真切活过的每一天。 纸张并非都完好,有些带着水渍,晕开了墨迹。 是……眼泪吗? 卫琢一页页读下去。 ——想母妃。 ——永远永远不生病。 ——雪雁快快长出翎毛,展翅高飞! ——二姐姐一切安好,犹春一切安好,八妹妹一切安好。 ——所有青楼都关门大吉!世上再也没有嫖客。 他的手难以自控地蜷紧,纸张被攥出褶皱,又立刻小心展平。 一遍遍重复的动作中,卫琢忽然感到说不清的心慌。 她写了这么多愿望,甚至连雪雁也没有忘……为何翻看到这里,仍没有丝毫与他相关的痕迹? 哪怕是像从前那样咒他下地狱,也好过没有只言片语。 他翻到最后一页,手上的纸张忽然变重。这张泪痕最为密集,几乎浸透了墨字。 卫怜的确在神像下骂过他,可写了一半,又被她划去。 ——再也不想见到皇兄。 卫琢凝神细看了许久,似乎是这八个字。其中“再也不”三个字几乎被墨团盖住,显然提笔时力气大得很。 他呼吸一滞,继续看下去。 皇兄少发脾气……别再乱砍头…… 希望有人能多陪皇兄说话。 希望他能遇到喜欢的人。 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最后一行小字墨迹淡,却最清晰:“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 刹那之 间,每个娟秀的小字,都仿佛化作了她的眼泪,嘀嘀嗒嗒地朝他坠落。卫琢脸颊微凉,大概也是她的泪吧? 他抬手拭去,因为眼泪的关系,庭院里的烛火也变得闪闪烁烁,朦朦胧胧,像是她每一次注视他的眼波。 花瓣被风吹落,也似乎是她仍然身边,裙裾随风轻拂。 字句也好,烛火也好,风也好,花也好……卫怜仿佛无处不在,也让他无处可躲。 逃也好,死也罢……她分明也同样不舍得他,并不恨他。只是被他逼得无路可走,又反抗不得,才如此决绝,头也不回。他们兄妹之间,犹如灵魂被生生撕裂,又何尝是他一人痛苦。 卫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清晰。当他仰起头,天上那轮圆月也像褪了色,硕大而模糊。 他始终想不明白,他早在万人之上,不必再对任何人屈膝忍让,有能力将一切都紧紧握住,什么都能给她。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也是支撑他走过这些年的信条。 咬住了就不松口,抓住了就不松手。 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反而连最初、最珍视的人也弄丢了? 究竟是哪一步开始错的? 是从骗她自己是夫君开始吗?还是自作聪明地任她画地为牢,以为只要人始终在身边就好? 原来她真正所求的每一件事,他都不曾给过。枉他机关算尽,最终落得个永失所爱的下场,甚至……逼得她跳下山崖。 不知在庭院里站了多久,卫琢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无形的藤蔓紧紧缠住,像是她柔软的手臂。 接着,他喉头猛地一紧,咳出一口腥甜的血。 第60章 小妹漂流记1 三年后。 初夏刚到,蝉鸣便窸窸窣窣响了起来。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照着山道旁几棵梧桐,树叶绿得仿佛要滴出水。 “你去树荫下等我一会……很快就好!”女子语气轻快。 “娘子怎么不早上来?这么热的天,也不怕中了暑气。”珠玑一边抹着额角的汗,一边躲到树荫底下。 女子抬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清丽面容。鼻尖上细密的汗在日光下发亮,犹如荷叶上晶莹的露珠,将落未落。 “不是正午时分,怎么能看得清楚?”卫怜轻声说着,将画板夹紧,手脚并用爬上土坡,这才抬起头,眯眼望向面前的山壁。 她早不是从前那个病歪歪的小姑娘了,珠玑看在眼里,也只提醒了一句。 前方伫立着一尊巨大的佛陀石像,眼珠原本是一对玄色琉璃,可惜左眼已被贼人凿去,只剩下右边那只,依旧垂眸凝视着人间。 从前在大梁,卫怜几乎没见过佛像。她仔细记下琉璃眼珠的光泽,又去树下细细描摹,才心满意足收笔。 乘车回到住处,还没下去,就看见一个小人儿跑了出来,胖乎乎的手脚莲藕似的,一张嘴便露出磕缺的门牙:“姨姨!姨姨!” 卫怜连忙抱起她,没走几步就觉得胳膊发酸,等进了屋,才问旁边的侍女:“怎么让芽芽自己跑出去了?” 侍女面露惭愧:“娘子勿怪,方才正给小姐煎药……” 卫怜放下小女孩儿,蹲身看她脸上的红疹,目光微微一沉:“白天不能随便往外跑,知道吗?”她语调放柔,摸了摸芽芽的头发:“再等两天,疹子消了就可以出去玩了。” 芽芽嘴巴一瘪:“姨姨,阿娘不要芽芽了!阿娘一大早就走了……” 卫怜细声细气哄她,芽芽年纪小,没多久又兴高采烈玩起了橡皮人,她这才转向侍女,询问贺令仪的去向。 侍女偷摸说:“夫人被陶公子请去纳凉了。” 卫怜无奈地点头,回到卧房更衣时,才忽然有些恍惚。 芽芽居然已经两岁了吗? 贺令仪当初在海上被诊出身孕,卫怜目瞪口呆,她与韩叙不是…… 船程漫漫,贺令仪神色苦恼,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韩叙相貌不差,人也聪明,就当是借他一用,总不能打了去。 芽芽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偏偏性子像她娘,整天在外头撒欢,前几日磕掉了牙不说,还晒出一脸日光疹。 卫怜也说不清,贺令仪当初或许是对韩叙有情的。只是在姜国日子久了,往事竟遥远得像一场梦,即便如今对旁人生出些心意,也没什么稀奇了。 她抬眼望向院中的海棠,也不知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又挥散思绪。 —— 晚膳之前,卫怜乘车去了一趟启秀塾。那宅子收留了不少孤女,卫瑛还请了几位女师,既照料年纪小的孩子,也教她们读书识字。 卫怜第一次见到她们,便忍不住地想到自己,若不是当年被人带进宫,恐怕她也正在某处漂泊,又何来公主之尊,更别说念书了。 刚来那段日子,她心中像缠着一团乱麻,夜里总是睡不着。总归离得近,她便常去塾中帮忙,一待就是一天。 卫怜性子耐心,说话轻言细语的,日子一久,孩子们反倒最黏她,整天跟在身后“苏姐姐、苏姐姐”地叫。 院子里,女孩们正忙着做晚饭,还有两个正在照看生病的玉茗,卫怜这趟也是为她而来。 玉茗是胎里带来的喘症,家里穷,治不起病,半夜被爹娘丢在了医馆外面。伙计也不知拿这大活人怎么办,卫怜偶然遇见,却愿意将她带回去。当时旁人看她的眼神,一半像看傻子,另一半又像看菩萨。 卫怜后来慢慢明白,一个人身子弱了,往往心思也会跟着敏感脆弱,畏畏缩缩。 玉茗是这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苏姐姐,”玉茗脸色苍白地躺着,一见她进来,眼圈就红了:“你是不是……要去大梁?还会回来吗?” 卫怜猜是贺令仪同她说了,便轻声应道:“是得去一趟,等事情办完就回来。” 玉茗没说话,怯生生地望着她,目光满是依恋不舍,手指轻攥着卫怜的衣袖。 有那么一瞬,卫怜像照见一面镜子。她透过这张脸,恍惚又见到旧时的自己,也悄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心中忽地一紧。 沉默片刻,她摸了一下玉茗的头发:“我不在这儿,别的夫子也会好好照顾你。” 门外女孩儿们的嬉笑声,即使隔着门也透了进来,欢快又热闹。 “你也要加把劲儿,早点好起来,”卫怜顿了顿,语气柔和,“慢些……也不要紧。” 玉茗忍着眼泪,使劲点头。 —— 夜里再回住处时,门外停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卫怜一见便欢喜起来,跳下车快步跑进去,活像一只欢腾的雀鸟。 “二姐姐!”她几乎是扑进卫瑛怀里的,像孩子抱住大人一般,撒着娇不肯松手。 卫瑛仔细端详她片刻,莞尔一笑:“听珠玑说你近来在编书,白天又去了城郊爬山,我还担心你累着了,看来是我想得太多。” 即便身在姜国,卫瑛仍忌讳卫琢,并未让卫怜住在都城,又让她改了名姓,两姐妹并不常见面。 “我听说陛下突发急病,二姐姐连日侍疾,才是真辛苦。”卫怜轻轻摸了摸卫瑛的脸,话里带着心疼。 卫瑛当初嫁的是三皇子,原本上头有个太子,不料几年前病故,老皇帝如今龙体欠安,去年才新立了三皇子为太子,她的二姐姐也就成了太子妃,肩上担子更重了。 “小妹,”卫瑛忽然正色,让她坐直:“回大梁这件事,你真想好了?” 卫怜重重点头,认真答道:“我想了很久。母妃特意留下银锁,或许就有这层意思。二姐姐也还记得那对夫妇的籍贯,我总得尽力一试,万一真能找到线索呢?” 见她神色坚定,卫瑛微微蹙眉:“旁的倒没什么,我只担心你被人认出来。卫琢的脾性,如今你比我更清楚。” 这三年来,大梁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是北地与蛮夷争战不休,战事却影响不到长安。尽管卫琢在发疯数月后沉寂下来,卫瑛始终不能彻底放 心。 一听到这个名字,卫怜像被尖针刺了一下,身子一颤。 当年她和贺令仪顺利逃脱,全凭卫瑛周密安排。消息尚未传出,她们已经辗转登上船,如游鱼入海,自然难以追寻。 卫怜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右膝鲜血淋漓,伤口太深,至今还留有一道褪不去的疤。 在船上时,她紧攥着银锁,反复想了一百遍一千遍,她根本不是母妃的女儿!更不是卫瑛的亲妹妹! 最终卫怜还是没有撒谎,而更让她呆住的是,卫瑛竟早就知情。她忍不住抱住姐姐,哭得泣不成声。 两姐妹同塌而眠,说了整整一夜的话。卫瑛一向沉稳,也把卫琢骂得狗血淋头。 其实卫怜始终不能完全相信兰若那番话,总怀疑是卫琢在骗她。在他眼里,他们当真毫无血缘吗?可卫瑛却说,关于卫怜的身世,卫琢知道的恐怕不比母妃少。 卫怜当时没有吭声。若真是如此,看灯轮那夜他就该坦白,又怎会任由她一直疑心。 “二姐姐放心,我会万事小心,也绝不靠近长安。”惶惑只有一瞬,卫怜深吸口气,压下起伏的心事,脸上不见丝毫畏惧迟疑。 事关身世,卫瑛明白这个心结对小妹何其重要,强忍着不再劝,正思忖人手安排,又听卫怜说道:“贺姐姐要带芽芽回去找贺之章,往后就不来这儿了。我得亲自看着她安顿好,才能放心。” 话音刚落,贺令仪就牵着芽芽走进来,一见卫瑛,忙让芽芽喊姨姨。 归期已定,她脸上掩不住的欢喜,毕竟一别三年,中间信也不敢写,只托人将信物带去莱州,好叫贺之章知道她还活着。 这次再回去,贺令仪已经做好隐姓埋名的打算。芽芽大名叫贺宁,也得随她再改。 她们提前备好了姓裴的鱼符,可芽芽一听,小脸顿时严肃起来,奶声奶气地说:“阿娘,芽芽姓贺,不信裴。” 几人被她逗笑了,贺令仪随口逗她:“是是是,你叫裴芽芽……” 芽芽又纠正了两遍,接着脸蛋涨红,说哭就哭。 贺令仪是个心大的娘亲,好几次芽芽哭她都觉得好笑,以至于芽芽直往卫怜怀里扑:“姨、姨……” 卫怜抱起她,微瞪了贺令仪一眼,无奈对芽芽道:“不哭了,姨姨也要改姓的。” 到姜国后,卫怜化名苏惜,也打算一直用下去。 芽芽听了这话,才渐渐不哭了,眼泪鼻涕蹭在卫怜衣裳上,又被贺令仪抱了回去。 “小妹,这次还是让珠玑跟随你。”卫瑛知道她们亲近,又再三叮嘱:“务必谨慎,早去早回。” 卫怜想到了玉茗,目光不自觉落回这间她住了三年的宅子。每一处都留有她生活的痕迹,藏着点点滴滴的回忆。桌上那副琉璃佛陀画尚未完成,《四国志》的编撰也才刚开个头。 “我知道的。”她眼眶微微发热,又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卫瑛。 这儿才是她的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小妹漂流记2 对卫怜来说,远航的经历实在算不上美好。上一次,她们逃得仓惶,跟着船队什么也顾不上。这一回却不同了,更不消说还带上了芽芽。 起航之前,她们特意请人观测风向和云彩,又祭拜了祝融,才选在一个黄道吉日动身。 船离港后,陆地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头顶是湛蓝的天空,脚下则是无边的碧海。海水的颜色随时间流转,从浑黄直至墨蓝。偶尔有成群的飞鱼跃出水面,夜晚则有点点浮光游动,让海面如同倒映的星河,美得惊心,也渺茫得令人敬畏。 若身边没有熟识之人,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只怕能把人逼疯。 船上大多是干粮和咸肉,卫怜本想带着芽芽钓鱼改善伙食,谁知晕船晕得厉害,吐了两三回,终于老实了。 长夜漫漫,月色皎洁的时候,她们便与船员围坐在一块儿,讲故事、诉乡愁。 贺令仪喝了点酒,望着月亮喃喃说道:“阿怜,你想不想长安?我想吃城西王记的玉露糕了。小时候,阿娘总带我和弟弟去。道旁有两株好高好高的白玉兰……” “你傻不傻?”卫怜轻声问她,面颊被灯苗映得微微发红:“你们明明相互喜欢,为什么非要跟着我跑?” 贺令仪自顾自摇头:“我在旁人眼里是罪臣之女,他就算喜爱我,就能挣脱身份娶我吗?更何况两家积怨已久,再纠缠下去,不过是彼此耽误。” “从前我喜爱卫琢,如今觉得陶公子也不错。仔细想想……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她像是有些醉了,沉沉靠在卫怜肩上,低声道:“陆宴祈喜欢你,卫琢更不必说,可他们不也都让你伤心?还不如一个人来得痛快自在。” 夜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拂过,海面上波光粼粼。 卫怜望向灯罩里跳动的烛火,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情之一字,太折磨人了。就像……举着火把逆风走,拿得太近会烫手,扔得太远,又看不清路。进退两难,最后把自己困在里面。” “那你呢?”贺令仪坐直身子,鹿一般的眼睛望向她:“你又解脱了吗?此生再不见他,当真不后悔?” “若他又把我抓回去呢?”卫怜沉默片刻,并不去回答:“相见不如不见。只要他还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会放下的。” 她嘴上说完,眼眶却微微发热。 —— 她们在初夏启程,等到船只抵达莱州渡口的时候,天气都入秋了。 船吃水太深,要搭舢板摆渡过去,渡口又不大,她们只能等着另外两艘船先离港。芽芽一溜烟跑出去,垫着脚好奇地朝外看。 似乎是异国来的船,船上的人高鼻深目,裹着头巾,说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岸上的人群正在鸣放礼炮为他们送行,场面颇为热闹。 外面风大,卫怜按着帷帽刚走出来,忽听得“嗖”的一声响,一簇燃着的礼花划过半空,不偏不倚,正落在她们船只的主帆上。 帆布瞬间燃起烈焰,借着风势烧得劈啪作响。 卫怜吓得魂都飞了,连忙高声呼喊示警,转身就去拉贺令仪。 狭窄的舢板沾了海水,走起来格外滑脚。贺令仪抱着芽芽,全神贯注盯着脚下,一众人慌忙往岸上跑。就在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扑通”落水的声音。 贺令仪回头一看,卫怜不见了踪影。她心中猛地一沉,目光疯狂扫过水面,失声大喊:“苏惜——苏惜!” 意外来得突然,也让岸上送别使节的一行人慌乱起来,立刻张罗着灭火。为首一名男子身穿官服,神色还算镇定,见状立即吩咐手下下水寻人。 “夫人的同伴,可是身穿鹅黄衣衫?” 芽芽已经哭得撕心裂肺,贺令仪紧抱住她,焦急点头:“正是!” 见她们孤女寡母,男子安慰道:“夫人莫急!我刚才见那姑娘在水里扑腾,应当是会水。” 贺令仪头戴帷帽,面色越发惨白,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把芽芽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朝着水边冲去。 —— 海水冰凉刺骨,卫怜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拼命蹬腿,凭着直觉游了一小段,才竭力往岸上爬。 她从前不识水性,去年也是为了强身健体才学,否则今日算是要交代在此处。 想到这里,卫怜心里郁闷不已。失火落水也不提了,怎的还没上岸就遇见熟人?她帷帽早扑腾掉了,一眼认出魏衍领着几名官员在岸上,只好缩回去,半点不敢冒险。 方才冻得麻木,此刻右腿膝盖附近才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也不知是 什么划伤了。卫怜强撑着走了两步,腿痛得无法弯曲,险些栽倒在地。 她无计可施,只好叫住一位过路的女子,拔下珠钗给她,请她帮忙去渡口带话。 女子接过珠钗,眼睛一亮,官话却说得不标准,两个人面面相觑。卫怜腿上血流不止,浑身冻得发抖,女子还想再问,就见她面色惨白,蓦地晕了过去。 女子仔细收好珠钗,见卫怜气度出众,心知不是寻常人,眼珠一转,先草草为她包扎了伤腿,而后轻松将人背起。 “真是轻得很。”她低声嘟囔了一句。 —— 客船竟在渡口失火,货物也烧毁了不少,此事着实稀奇。不出十日,消息便递到了宸极殿。 年轻的天子正翻览奏册,一身闲雅的白袍,袖口银线绣出的暗纹如水波流动。他的面容浸在烛光中,更显得神姿高彻。 大梁与姜国世代交好,此番姜国的船只却在渡口撞上了天竺船队,还造成了伤亡,魏衍自然不敢瞒。 听完尚书回禀,卫琢抬眸“嗯”了一声:“船主可提出索赔了?” “尚未上报,仍在一心寻人。” “运气实在不佳。”卫琢微微蹙眉,合上文书:“此事依律处置,不必再生枝节。” 处理完政务,卫琢独自沐浴更衣,披散着头发走进寝殿。狸狸哼哼唧唧地窜出来,弓着背在他脚边打转。 桃露照例端来猫食,由卫琢亲手喂它,甚至还抱在膝上,摸了一会儿。如今莫说是床,即便茶盏里有猫毛,两人也都见怪不怪。 “朕不在时,夜里你要好生看着猫。” “是。”桃露连忙应下。 北地蛮族屡屡侵扰,想方设法蚕食边陲小城,好些年了战事就是止不住,前阵子还闹出不小的动静。卫琢登基已有五年,朝中稳固,果断决意御驾亲征,宫人都听说了此事。 语罢,桃露熟知他的习惯,熄了灯烛,悄然退下。 寝殿陷入黑暗里,卫琢安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向案上那面女子用的铜镜,幽幽泛着光。 他才躺下,狸狸便贴着他手臂趴下来,尾巴尖尖勾着他的袖子,咕噜直响。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三年多过去,狸狸应当是只大猫了,可除去嘴边多长了些白毛,性子和当年并无不同。这寝殿也一切如旧,她留下的物件从未挪动。 妹妹与回忆,永远留在了时光深处。 夜半时分,卫琢被雷声惊醒。 半梦半醒之间,他几乎是无意识就想披衣起身去陪她。可才坐起来,微凉的空气涌入鼻腔,又让他蓦地顿住。 不多时,淅沥的雨声敲打殿檐,殿中弥漫开一股潮气,闷得卫琢胸口发堵。 他默然下床,喝过冷茶后重新躺下,却再无睡意。手指无意识摩挲锦褥,再划过雕花围栏的缝隙。 指尖忽然勾到一丝极细的牵绊。 卫琢动作一滞,再次坐起身。借着微光,他看到指腹上静静躺着一根长长的发丝。 这缕断发脱落太久,要失了从前的柔滑,像是枯草。 三年来宫人日日清扫,床褥也更换过无数次。这木缝之中,竟还藏有一根她的落发,固执地在此处等他。 他缓缓蜷起身,任这根细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发丝缠住指尖。 窗外是潮湿的雨,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 —— 卫怜在一处陌生的小屋中醒来,脑中闪过种种不好的念头,猛地掀开被子,正想跳下去,右腿又是一阵剧痛,让她不敢再动。 那名女子听见动静走进来,见她醒了,十分的欣喜。 卫怜察觉到腿上的伤已仔细包扎过,身上的衣物也换过了,整洁而干燥。她定了定神,耐着性子和她交谈起来,中间有几回实在忍不住,还教了那女子不少官话。 女子名叫眉娘,年纪和卫怜相仿,独自住在这小屋里,无父无母,也没有夫君。说起这些时,卫怜留意到眉娘生了一双月牙似的眼,眼下缀着颗小痣。 卫怜右腿弯处的伤势不轻,可能是撞到了尖锐的礁石,伤口很深。她尝试着想动弹,依然只能一瘸一拐,便不再勉强自己。 至于传话的事,眉娘解释说,不是她不愿意帮忙,只是卫怜那时昏迷不醒,她实在抽不开身,而后又费尽力气照顾发烧的她,这才没能去渡口。 说着,眉娘取来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里面是卫怜之前的鱼符和首饰。她像是邀功似的,一面悄悄打量卫怜的神情。 卫怜扫了一眼,便发现少了一双耳坠。这三年她也见过不少人,当下就明白眉娘是看中了她的东西,心里不免有些好笑。 要说眉娘是个好人,她多半是看出自己衣着不凡。若说是坏人,也不至于,毕竟她的确救了自己。 珠钗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不能全都给了她,免得自己失了倚仗,就算要给也是慢慢来。 卫怜打定主意,先诚恳向眉娘道了谢,才取出一枚玉镯,请她将自己换下的那件鹅黄裙衫撕下一角,带回渡口去找贺令仪。 将近一日过去,卫怜其实并不担心贺令仪会离开,她更担心的是,贺令仪会被魏衍认出,又或是直愣愣地去联系贺之章。 自己容貌敏感,贺令仪又何尝不是,万事须得谨慎。若刚到大梁,什么事也没做成就被抓住,那还不如永远不回来。 “那位娘子身量比我高些,带着个三岁不到的小女孩儿,”卫怜叮嘱眉娘:“渡口应当还有不少船员跟着,你拿衣角给他们看就行。” 眉娘口音生涩,比划着问:“如果他们不在呢?” “不会的。”卫怜想了想,又说:“若真不见人,就劳你多等等,或者把衣角用石头压在显眼处。” 眉娘收好镯子,点了点头。 第62章 哀怨的鳏夫和欢快的小怜 卫怜三年前摔的那一跤,腿上至今还留着疤。她天生肤色白嫩,每次沐浴时瞧见,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如今又添一道新伤,情绪更是止不住地低落。 当时场面混乱,她已经格外小心,却不知被谁从旁边撞了一下,根本站不稳。 一掀被子,卫怜就看见包伤口的棉布上还渗着血。伤处隐隐发凉,带着点儿麻,她又试着动了动,顿时疼得泪花直冒,缓了好一会儿,才泪眼模糊地打量屋子。 这间小屋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她占了眉娘的床,眉娘便临时搭了个小铺,深色被褥上打着补丁,晒得松松软软。 她身体到底是吃不消,发了会儿呆,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次被叫醒,眼前是一张最熟悉不过的脸。对方眼中含泪,嘴角却高高扬起,猛地抱住卫怜,一下就把她的睡意全都抱散了。 贺令仪发了疯似的在海边找,船员中大多是卫瑛的侍卫,大家一夜不曾合眼,因此眉娘刚过去,就有人认出那抹鹅黄色的衣角。 两人激动得说不出话,半晌贺令仪才告诉她,这次船只失火,往重了说关系到两国交往,她们准备的通关文书又是来寻亲的,魏衍为人细心,连住处都派人一一打点了。 卫怜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她拖着伤腿行动不便,又如何能露面?两人找来眉娘商量,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最后打算由船员出面,另外租下一处小宅子住,等腿养好了再说。 “我打听了一下。”贺令仪眼睛发亮:“你猜怎么着?我弟弟如今已经是长史了,到处都有人说起他” 卫怜眼前浮现出一张总爱挑眉的俊朗面容,不由愣了愣,心都跟着软了几分:“他……是不是离我们挺近的?” “朝廷近来严查官员呷妓,他就在松陵县抓人呢,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百姓都在议论。”贺令仪说得欢喜,都有些语无伦次了:“阿怜,我得先瞧瞧他,哪怕远远望一眼也好!” 当真是好几年不见,卫怜又何尝不惦记他。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腿,她又垂头丧气的。 “我弟弟也挂念你呢,”贺令仪笑道:“他那时候不就……”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卫怜想到当初做下的傻事,被他吓哭也好,傻乎乎让他娶自己也罢,脸就是一热。接着又听她说:“他若知道你还活着,只怕也要高兴疯了,定会来看你的。” 卫怜连忙摇头,扯了扯贺令仪的袖子:“这事先别声张,等我腿好些再说。你也要当心些,别惹人注意。” 贺之章既然为官,身边难免会有各色耳目。说到底,她 们如今的身份,还是越少与人往来越好。 想到这儿,卫怜心里闷闷的,可她又的确很想再见一见他。 “知道啦,”贺令仪笑嘻嘻的,捏了捏她的脸,“等你腿好!” —— 从前睡在卫怜身边,卫琢几乎每天清晨都无比清醒,甚至称得上是亢奋。狸狸毕竟是只猫,有一回甚至伸出爪子,拨弄他的下身,仿佛把它当成了平时玩的小棍棒。 他差一点就把猫踹下床,气得拎起猫的后颈就往门外丢。 卫怜被闹醒,睡眼惺忪却带着点恼意:“皇兄,狸狸本来就胖,你那样揪它,它会疼的。” 卫琢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嗔怪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一丝微弱的晨光从窗隙透入,他下意识看向空荡荡的枕侧,静了片刻,不知想起什么,掀开了薄被。 仍是软软垂着的一团。 他静静看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 其实从萧仰驻守幽州以来,北地的战事已平息不少。可今年外族的城邦中偏偏爆发了疫病,以至于边境两支素来互相攻伐的异族竟联起手来,临近的两座城池也陆续陷入战火。 先帝当年便是在宫外出的事,帝王安危直接关乎国运。对于皇帝亲征一事,朝臣中虽然有盛赞之人,劝谏者也不在少数。 对于领兵的人选,卫琢心中早有打算。然而斟酌了两日,仍是雷厉风行亲自整军。朝臣们还在家中奋笔疾书,另一边大军都要上路了。 卫琮还未及冠,对他一向恭敬,卫琢也不吝啬用他,又嫌他性子过于软和,这次特意让韩叙留在长安辅佐,才算堵住了朝臣们的嘴。 兵马经过琼州时,卫琢寻了由头带人离开,去了一趟青蓬观。 这里他曾来过许多次。即使卫怜那时候不见他,却也安静地待在这儿,就像少时待在群玉殿一般。 那时他大权渐握,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而今故地重游,却似乎想不起对于权柄那种炽热的渴望,眼前挥之不去的,尽是卫怜夜半被他抱出屋子时发红的眼睛。 秋天草木摇落,石阶上铺满了树叶,卫怜从前住的小院早已荒芜。卫琢绕着走了两圈,往事渐渐浮现。连系两人之间的那根线,大概就是这时起越绷越紧。 即便在当时,他只是绝不能忍受她受苦,迫不及待想与她共享荣光。 而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怨意,肺腑中如有烈火焚烧,黑烟几乎熏红他的眼。 他兴许是鳏居太久,以至于神思恍惚,竟怨怪她为何如此狠心,头也不回地将他独自留下。他们以兄妹之名相守,又曾如夫妻一般缠绵相拥,就算功过相抵,自己也总该还剩几分好处,她却一丝一毫都不要吗? 当真……没有半点不舍吗? 萧瑟的秋风拂过,烈火燃至极点,又化成黑灰,让他心中那股燥怒慢慢冷却。 这三年来,思念到极致,他自然也怪过她、怨过她,可恨来恨去,最终都如同某种顽固的咒术,反弹回他自己身上。 而他却无能为力。 兵马途经襄州时,节度使出城迎驾,并在军营外设下接驾宴。 宴席本是为了犒军,这节度使却没什么眼色,另行安排了乐女献艺。临登场前下属得知,慌忙劝住他。 当今陛下后宫空悬,从前倒有臣子揣测他是否有隐疾,然而后来的韩家小女人尽皆知。并非不喜女子,只是眼光独特,且从不沉湎于此罢了。 卫琢听完民情和粮草筹备的情况,宴席便很快散去。回到住处,数名暗卫悄然现身,依次回禀近来探查的线索。 他仍未放弃。 长安及周边已经翻过无数回,就连远在姜国的耳目也同样盯过卫瑛。这次亲征,卫琢要仔仔细细,将西北国境彻底搜寻一遍。 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人,他也整整监视了三年。 贺之章、犹春、王素容、沈聿,还有那个闹腾的小道姑薛笺。 卫怜重情又念旧,他最清楚不过。只要她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想方设法与故人重逢。 —— 卫怜的腿伤成这样,等到小宅子租好,是珠玑一路抱着她搬进去的。在珠玑心里,卫怜简直是这世上最仁善的主子,毕竟过了这么久,她还会时不时提起犹春。 若换作旁人,遭遇那样的背叛,只怕早就怀恨在心。可卫怜总念着对方的难处,侍婢本就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有得选,欺骗固然是真的,多年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也同样是真的。 眉娘官话学得快,人也机灵,一路跟在后面任劳任怨,等到了新宅子,又直接提出想留下来,洗衣做饭都可以。 卫怜不清楚眉娘的身世,只知她拼了命的攒钱,几乎爱财如命。之所以非要跟着她,大约也是瞧见卫怜手头宽裕,为人又随和大方。 卫怜曾经是公主,后来无论是跟着卫琢还是卫瑛,从未因钱财发过愁,对银钱的确没有什么概念。况且眉娘到底救了她,便点头应下了。 过了两日,她试着下床,撑着手杖在屋里慢慢地走。 从前在宫里总是躺着,这三年却折腾惯了,一时闲下来反而不适应。 她无意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正好瞧见眉娘蹲在院中,拿着面小镜子,正小心翼翼将她送的碧玉簪往发间戴。 她反复端详,又起身理了理裙裾,这才喜盈盈出去了。 见卫怜目光微动,珠玑说道:“眉娘这又是去白云观了,她与那里几个道士相熟。”这几日她也没闲着,暗中打听了一些事。 卫怜慢慢坐下,心中了然:“你去查她了。” 自己身份特殊,卫怜是明白的,珠玑也是无奈之举。 “眉娘的确无父无母,”珠玑点了点头:“从前嫁过人,可夫君一直病重卧床。后来白云观的两个道士去那户人家看风水,不知怎的,竟将她带了出来。” “能请道士上门,应该也不是穷苦人家,她怎的好像连珠钗都未见过?”卫怜越发疑惑,又忍不住惊讶:“珠玑,你也太能耐了,这都能查到……” “是白云观里一个女冠说的,”珠玑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问了一句,那女冠便滔滔不绝,还非要给我求道符……” 珠玑这描述让卫怜忽然想起一个人,她原想笑,又悄悄叹了口气。 当初在菱州,沈聿落马并未受重伤,薛笺却音信全无。菱州与莱州隔得远,卫怜恐怕终生都不会再回去。 珠玑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三角黄符,为难地说:“娘子知道,我向来不信这些,可扔掉又总觉得不好。” 卫怜接过来,一眼瞥见符纸背面写着个“薛”字。 她怔了怔,连忙又仔细看了两眼:“那女冠姓薛?” 见珠玑点头,卫怜猛地站起身,腿也不痛了,惊喜道:“白云观离这儿有多远?” 第63章 男扮女装的鳏夫和欢快的小怜 卫怜的腿请大夫来看过,倒是没伤着骨头,可十来天过去了,仍是一弯曲就疼,只能杵着手杖挪步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亲自去了一趟白云观。 远远望见薛笺的那一刻,卫怜呼吸一滞。紧接着,她又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几乎不敢置信,下意识就缩回廊柱后面。 不是不欢喜,而是整个人陡然被拽回去,竟然感觉有些晕眩。三年的时光匆匆而逝,她的生活早已天翻地覆,再不是旧日模样。 犹春不该在这儿……可又确确实实是她,一身素净的裙衫,正跟在薛笺后面,和另外一名道士说话。 “谁在那儿?”卫怜心绪翻涌,忽然听见一个男声响起,显然是瞧见了她。 犹春当初是被卫琢送走的,如今好端端站在这儿,卫怜却忽然不敢上前,总担心四周会有耳目,因此戴好帷帽转身就走,珠玑也连忙跟上。 她腿脚不便,到底走得慢了些,薛笺还没反应过来,犹春却瞧见一道熟悉的背影,顿时如遭雷劈,呆愣片刻,焦急追上来:“娘子?娘子请留步!” 卫怜仍不回头,有珠玑拦着,犹春也无法靠近。听着身后激动到发颤的声音,卫怜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还是停下了脚步。 身后又有脚步声追近,卫怜转过去,隔着一层朦胧的帷帽,也能看到犹春手足无措的模样。 薛笺说话仍和从前那般,又急又快,连珠弹似的。卫怜红着眼揭开了帷帽,犹春顿时双眼圆睁,忍不住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 几人说话之间,身 后的树影轻轻一颤,无风自动。 珠玑守在一旁,下意识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能看到。 —— 犹春和薛笺不同于旁人,都知道卫怜并没有死。可她本该远在深宫中,如今再度相逢,难免会让人想起传闻中那位韩氏女。 时隔三年多,再提起那些旧事,薛笺仍然气愤不已,话说一半,却又忍不住伤心。 当初卫怜被卫琢从青蓬观带走不久,薛笺的师父就病故了。她与师姐本就合不来,一气之下随沈聿回了菱州,没想到竟在那儿遇上失忆的卫怜。还什么都还没得及说,当夜就被贼人打晕捆起,像是怕她再回去似的,远远丢到了莱州。 犹春被卫琢赶出去,倒还算幸运,辗转遇上了刚恢复的沈聿。她无处可去,最后也稀里糊涂跟着薛笺了。 三人身份各异,如今竟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莱州偶然相聚……真如大梦一般。 卫怜已经很久没有哭过,明明是该高兴的,可说着说着,眼前却渐渐模糊。 听她讲述过这几年的经历,及此次回到莱州的目的,薛笺难得神色严肃:“即便腿伤好了,姐姐也别这时去寻人。幽州离得近,前些日子刚闹起疫病,战事也一直不消停,这几日都陆续有人南下逃难了。” 也是从她们口中,卫怜才得知卫琢御驾亲征的事。只怕兵马已过琼州,离莱州也不远了。 她实在没有想到,才刚回大梁,就遇上如此变故,等于是被困在了这里,什么都不顺利。她心中发紧,沉默地坐着。 说不清究竟是担心自身的处境,还是仍在下意识牵挂他。 —— 果真如薛笺所说,种种传言随着日渐凛冽的秋风四散开来,不出几日,来道观求神祝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如今再待在道观,卫怜的心境已和当初大不相同。从前是迷惘,以及初离宫闱的不适应;此时虽也前路茫茫,她却更像一株随处扎根的蒲草,时常杵着手杖走动,也在观中听得不少消息。 缺失的三年光阴,通过旁人零碎的话语,在她眼前逐渐铺陈开。 朝廷推行律令,严禁官员狎妓、查封青楼,已有好几年了。想要彻底断绝此事无异于痴人说梦,好在也并非全然无用,民间女子被拐带的事终究少了许多。 说起这些时,卫怜正和眉娘一块敲肉桂。道观里香客多了,眉娘用生姜和肉桂煮成热茶,成本不高,又容易售卖,卫怜在一旁也闲不住手。 她闻言愣了愣,随即想到自己留下的那些表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见眉娘端着肉桂出去洗,犹春才问道:“莫非是因为当初那些事,陛下才管起这个来?” 犹春是卫琢当年苦心送进宫的人,最是明白他那份情意,如疯长的藤蔓,遮天蔽日。卫怜的消失,恐怕真会让他发疯。 自己侍奉多年的小公主,竟会用如此决绝的法子与卫琢割离,也总让犹春觉得恍惚。毕竟几年之前,眼前这人若离了皇兄……是连话也不敢与人多讲的。 卫怜默然片刻,悄悄将表纸之事说与她听。 “那娘子许了多少愿望?”犹春讶然,“可还有别的实现了?” 卫怜不由想到雪雁,大约早已长出翎羽,高高飞出了宫墙。她那时还盼望着卫琢能遇得心仪的女郎,可他如今二十有四,依旧独身,也不知被传成了什么样子。 “香客都在说,陛下再过两日便会途经莱州,”犹春问道:“娘子可要过去,远远瞧上一眼?” 犹春目光柔和,语气寻常,却好似能穿透卫怜的心,窥见些许连她自己也试着不去回想的过往。 许多话,纵使卫怜与卫瑛再亲近,也无法表露,因为在姐姐眼中,卫琢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卫怜合该与他势不两立。 卫瑛这样想并没有错,可卫怜的心却并非那么简单,这短短的三年,不足以将过往的十几年抛之脑后。 沉默好一会儿,卫怜才小声道:“我的确想去看,”她顿了顿,又说:“可还是不去为好。” 犹春有些不解。她能察觉出,卫怜对他仍有记挂,并未真正放下,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卫怜对上她的目光,便明白意思了,唇角的笑也变得苦涩。犹春曾陪她度过那些或苦或甜的岁月,谈及心事,卫怜反倒能够坦诚相告。 “再去看他,只会让我想得更多,倒显得当初拼命逃离像个笑话。”卫怜目露迷茫:“这三年,我想了许多从前的事,绝说不上恨他,但也做不到像往日那样爱他。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不是早就模糊了?” 说到此处,她眼睫轻轻发颤:“还做他妹妹的时候,若不是他处处护着我,兴许我根本活不下来。我也一直想拼尽全力护着他、回报他……可他要的那些……我的确给不了,更不想再被带回去关着。” 卫琢已经是皇帝,会有无比尊荣和恣意的一生,他们人生的道路,早已彻底分开。 卫怜捧起杯盏,又咽下两口热茶,试着驱散心底的迷雾,想了想又道:“他有他的梦,我也有我的梦。待此间事了……我会回姜国,却也不会永远待在那儿。” 这次回大梁,她独自站在船头,迎着海风遥望远方。天地如此广阔,春天总会再来,悲欢离合也随着时间渐渐淡去。她虽不是公主,却也有自己的心愿,渺小又闪着微光,何必让自己永远困在旧日的爱恨中呢。 卫怜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归于平静,起身去瞧生姜泡得如何了。 意识到她并不需要安抚,犹春不再提卫琢,也随她一同去收拾。 —— 又过了两日,贺令仪再也忍不住,独自往松临县找贺之章去了。芽芽被珠玑抱来,卫怜得知以后,无奈得很,只得带着芽芽一同待在白云观。 这一日天气晴好,观中那株银杏叶子黄透了,落叶如同碎金。卫怜带好帷帽,牵着芽芽去眉娘的小铺玩耍。 芽芽生得玉雪可爱,小嘴又甜,连薛笺这样不喜小孩儿的人,也忍不住会逗芽芽。眉娘见她们来了,也舀了甜茶给芽芽喝。 卫怜一直想不明白,芽芽从小到大,吃食用度都是最好的,却总是馋得厉害。一想到芽芽生父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她就暗自好笑。 她蹲下身替芽芽擦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透过轻纱,卫怜留意到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正站着个人。 像是个女子? 她也戴着帷帽,一身宽大的裙衫,似乎朝她们望来,一动也不动。 来道观的人,大多都怀着心事。天真的孩童眼中无神也无佛,常人则是遭遇难事,有了困苦,才会寄希望于此。因此香客中有人神思恍惚或举止奇异,也并不出奇。 可这女子……实在是太高了! 即便莱州人身量普遍高些,卫怜也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女人。 芽芽目不转睛望着,拽了拽卫怜的衣角:“姨姨……你看她那么高,是不是‘长人国’来的呀?” “芽芽,小声些,”卫怜收回目光,捏了捏她的脸蛋:“叫人听见了可不礼貌,人家就是长得……高些。” 她自己也不再多看,恰巧有香客过来买茶,卫怜叮嘱芽芽不要乱跑,就去给眉娘帮把手。 —— 一收到暗卫传来的消息,卫琢立刻放下所有事务,不眠不休赶到了这里。 从前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唯有他不信。如今暗卫再三确认那就是卫怜,他却仍不敢信,非要亲眼见到、亲手触摸到。 接连两日,卫琢躲在外边,像个束手束脚的小偷,一遍又一遍地窥视。 他想走近些,想看清她的脸,却又无端感到 恐惧,怕她再次消失,或是再做出什么决绝的事。若真是那样,上天还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思前想后,卫琢让人寻来一套女装,直到走进道观时,他袖中的手仍在微微发抖。 卫怜牵着孩子走出来的那一刻,即便戴着帷帽,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穿着一身藤紫色的裙衫,乌发编作长辫,系着浅杏色的发带。腿脚似有些不便,整个人却显得轻松而舒展。 她蹲下身给孩子擦嘴,短暂掀起了帷帽。那张笑盈盈的脸越发清丽,如一颗洗尽铅华的珍珠,温润明亮。 她过得很好。眉目之中,再没有一丝从前的惊惶。 卫琢难以形容心中的感受。他体内血液发烫,汹涌着往头顶翻滚。心跳一声比一声沉重,撞得他浑身发僵。 他应当冲上前去,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再打造一条链子,把两人紧紧拴在一起。他要听她说话,哪怕骂他下地狱也好。 他要她直视他,不准流泪、不准转头、不准闭眼,不准再走,亲口告诉他这些年究竟藏在哪里,为何如此狠心。还有她身边那个孩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可他不能。 一别三年,梦中未比丹青见,魂魄偶有入梦,又像日出前的雾气一般消散,无处寻觅。 所有愤怒、离恨、辗转难眠的思念,连同那个让他眼睛通红的孩子,在活生生的妹妹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卫琢强忍着阵阵晕眩,僵硬地转过身,直至走出道观,才唤出季匀,哑声吩咐:“想办法把那个孩子带过来,别惊动她。” 季匀不敢直视他的女装,深深埋着头。 —— 晚膳之前,珠玑去帮卫怜敷药,芽芽原本在院子里玩球,忽然身子一轻,仿佛飞起来似的,被人抱着就跳出了墙。 直到被放在卫琢面前,芽芽大胆地睁开眼,眼前这个叔叔一身白衣,好看得像是画上的神仙,眼睛却像黑洞洞的湖水,吓得她死死揪住季匀的衣襟,一动不敢动。 卫琢与这孩子四目相对,心中有团火熊熊直烧。 从眼角到眉梢,没有一处与妹妹相似。 实在是丑。 “你爹在哪里?” “我没有爹。”孩童的恐惧多依赖直觉,就像兔子天生怕狼,芽芽抽噎着回答。 “一直是你娘独自抚养你?”卫琢目光越发可怖:“她就从未提过你爹?” “还、还有姨姨……姨姨悄悄说,我爹是个……英俊的男子……” 卫琢蓦地冷笑出声。芽芽再也受不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要姨姨……我要回白云观!姨姨……” 其实卫琢有一瞬想过,这会不会是他的孩子?可他很快就清醒,自己简直在做梦。他们最后一次同房已是很久之前,卫怜绝不可能怀着身孕离开。 芽芽的哭声像往热锅里浇油,极致的焦躁中,他阴着脸打量她,忽然皱紧了眉。 这孩子怎么越看越像……韩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卫琢示意季匀给芽芽擦眼泪,声音也缓和了几分:“你说的姨姨,是今天带你喝茶的那位?” 芽芽哭着点头。 想到和卫怜一同消失的贺令仪,卫琢胸口那股郁气忽然消了。 要让他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并非完全不可,只是难免更棘手。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纵使想将那人碎尸万段,如今却不太敢妄动。 卫琢失了兴致,本想威胁几句就让季匀把孩子送回去,却临时改了主意,命人取来各色零嘴。 他眼眸微眯,像只别有用心的狐狸。 “你姨姨……来这儿多久了?”卫琢哪会哄孩子,只像逗猫似的,拿着零嘴在她跟前晃。 “你有姨父吗?” —— 察觉到芽芽不见时,一屋子人都快急疯了。最后还是珠玑在那棵银杏树后找到了她,卫怜脸色沉了下来,这要是换作贺令仪,恐怕芽芽都要挨揍了。 芽芽机灵得很,一见到卫怜,扭股糖似的黏在她身上,抱着不撒手,又是亲她,又是老老实实地认错。 她在那个白衣叔叔家里吃了好多好吃的,后来还骑在黑衣叔叔的脖子上,“咻咻咻”地飞了好几圈。不过她也答应了,绝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只要她说到做到,他们下回还接她去吃糖。 —— 小孩子说话总是天马行空,但卫琢耐着性子,还是从中弄明白了不少事。 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原来并非是如此。卫怜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即便时光能够倒流,恐怕也只有和她拴在一起才万无一失。 卫琢心里是这么想的,然而实际上,他甚至不敢以真面目出现在她眼前。 他怕她恼,更怕她再逃。 军中事务已托付给可信的将领,而作为本该亲征的皇帝,卫琢不得不借口身体有恙,想在这座道观附近多留几天。 暗卫盯得更紧了,原本分散的人手也逐渐集中起来,以防卫怜有任何动静。 卫怜很快就把那个高大的女子忘在了脑后。因为眉娘请她教认字,她便带着芽芽,几个人在讲堂里边抄经边讲课。 对寻常百姓来说,书简是稀罕物,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识字的机会。他们的动静引来一些香客旁听,卫怜并不介意,只要是自己懂的,都乐意与他人分享。 再次见到那个女子,是她跟随着香客,默默坐到了讲堂最末排。 卫怜取了纸笔递给她,而后继续去教眉娘。 或许是堂内人有些多了,不论走到哪儿,她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又说不清是哪儿不对。 见那女子始终不摘帷帽,也不开口,卫怜到底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次女子身边跟了个婢女,察觉卫怜的疑惑,连忙赔笑道:“我家小姐脸上生了疮,也不爱说话,还望娘子不要见怪。” 卫怜听了,点点头没再多问。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在堂中转了一圈,无意瞥见那女子写的字,不由得怔愣了下,蹲下身又仔细端详片刻,语气中带着笑意:“这位小姐的字写得真好看……” 隔着两道帷帘,她们离得很近。 那女子不知为何,手都缩入了袖中,依然不说话,一旁的侍女又代她开口道谢。 待到暮色渐沉,芽芽一直嚷着肚子饿,卫怜只得让眉娘守在堂中,自己带着芽芽先去吃饭。 等再回来时,讲堂里的香客已经散尽了。眉娘捏着一叠纸,正低头细看其中一张。 “怎么了?”卫怜走近问道。 “这写的好像不是经文……”眉娘的官话比先前流利不少,此时满眼好奇,指着纸张背面问:“这些字该怎么念?” 卫怜凑上前去看。堂内烛火轻轻一跳,温温柔柔地晃着,映得这张质地普通的纸微微泛黄。 正面确实抄的是经文,背面却有两行极小的字迹。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卫怜眯着眼,轻声念了出来:“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眉娘神色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向眉娘解释诗意,卫怜更好奇那名女子为何要写这个? 她反复看着那几行字,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想了想,才同眉娘说道:“这首诗,是身心如遭火焚,可望而不可即的意思。” 第64章 妹妹有了新家人 卫怜捏着这张纸,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脸色渐渐发白,再顾不上眉娘,快步出去找珠玑。 卫琢从前常替卫璟写公文交差,甚至能模仿父皇的字迹,随手一写就叫人难以辨认。 她一面觉得荒唐,又忍不住胡思乱想,直到珠玑从镇上打听回来,说御驾早已过了菱州,卫怜这才松了口气,只道是自己吓自己。 若她真被找到了,堂堂一国之君,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如此行事。卫琢若在,定会亲手将她捆回去,再将白云观夷为平地,又何来女扮男装的道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意识到自己紧张太过,卫怜拍了拍心口,又回到讲堂, 将那些纸张仔细收好。怎么说也是香客亲手抄的,日后点香焚化,也算一桩功德。 当夜她睡了个好觉,次日是在馥郁的桂花香里醒来的。金黄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让一颗心都跟着酥软。 她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又是一年中秋了。 晌午过后,卫怜正在讲堂,听犹春说贺令仪来了,顿时欢天喜地站起身。 贺令仪刚走进院子,身边还跟着一名男子。卫怜隔着帷帽看不真切,小跑着迎上去,却忽然身子一轻,竟被人一把托抱起来,甚至还转了两圈。 卫怜吓了一跳,不得不抓紧对方才稳住身形,几乎恼得想骂人。对方却放声大笑,开心得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无所顾忌的少年:“公主当真还活着!我还年年寒食都给你烧黄纸呢!” 这声音贴着她耳朵钻进来,敲得她心口直跳,连忙去拍他,好不容易双脚沾地,卫怜急急掀开帷帽,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阔别数年,她几乎要认不出贺之章。他又长高了,肤色深了些,眉目疏朗,笑意明亮。 四年前最后一次见他,那身疏狂不羁的少年气尚未褪尽。如今锋芒渐收,反添了几分内敛的沉稳。 卫怜眼眶一热,无数过往涌入心头,上前抱住他。贺之章也拍了拍她的背,动作无关风月,只有故友重逢的感慨万千。 “公主真的长大了……”贺之章松开她,低声说道。 “这话该我说才对,”卫怜眨了眨眼:“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大两岁呢。” 他不与她争,浓黑的眼中含着笑,深深看她。 卫怜被他这样注视着,脸颊微微发热。 —— 贺令仪到了松林县,本想悄悄看上他几眼,不料贺之章敏锐得很,没多久就留意到她的存在,反而一眼就认出了姐姐。 事已至此,贺令仪并未再隐瞒卫怜还活着的消息。他料理完手头的事务,便立即告了假,随她一同过来。 “你这几年好不好?”其实卫怜知道他已升了官,应当过得不错,却还是傻乎乎地问。 贺之章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本来也想问她,可一想到当今皇帝那些传闻逸事,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公主受苦了。”他顿了顿,咬紧牙关:“从前许多事我不明白,后来再回想,才发现早有端倪。他逼死我姑母,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都能如此对待,我们那时真是瞎了眼。” 卫怜从他话中听出了恨意,再想到宫中种种恩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忍不住看了贺令仪一眼。 她却摇了摇头:“你和陛下之间的事……我没有告诉我弟弟,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韩叙哪来一个养在外面的妹妹,”贺之章冷笑:“若公主当真不在了也罢,可人分明活得好好的,只能是他搞的鬼!” 提起韩叙,贺令仪就愤愤不平:“他当初答应我要让你回长安,结果全是空话!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刚落,珠玑带着芽芽走进来,芽芽一把扑进她怀里:“阿娘!” 贺令仪刚才还在骂韩叙,再迎上贺之章的目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小声说:“芽芽,叫舅父。” 芽芽的眉眼有几分像他亲爹,贺之章脸色越发难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当着小孩的面又不能多说,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那声“舅父”。 正值中秋,虽在道观之中,也不妨碍一群人悄悄聚在一起过节。 明月高悬,小院里热闹非常。贺令仪走了好些日子,芽芽黏她得很。卫怜见珠玑和犹春正在做饭,便去院子里煮桂花酒,贺之章自发跟来帮忙。 卫怜看出贺之章有些不自在,毕竟满屋就他一个男子,便叫来薛笺,笑道:“薛笺,傅道长呢?你去看看,若他还没用饭,就请他也过来。” 傅去尘是观主的徒弟,卫怜第一次来这儿,便是被他发现自己躲躲藏藏,眉娘也是被他带来这里的。 眉娘耳朵尖,听见这话,悄悄扶了扶发间那枚小簪,眼含期翼地望着薛笺。 薛笺一溜烟跑出去,半拉半拽把傅去尘请了过来。卫怜见过他两回,这道士性子清冷,从前不大搭理她,还是因为卫怜常在讲堂教人写字,才对她稍好了些,见面也能互相点个头。 卫怜瞥了一眼双眸发亮的眉娘,不由犯嘀咕,不知白云观的道士能不能成婚…… 她正出神,眼前虚影一晃,蹲在一旁的贺之章从她发上取下了什么。同样的场景,卫怜却不会被吓哭了,只疑惑道:“你又做什么?” 贺之章觉得好笑,拿着花瓣晃了晃:“煮酒用的桂花不是在竹筛里吗,怎的还能弄到头上?” 卫怜捂着脑袋,笑盈盈地说:“今天过节,我应景簪朵桂花也不成吗?” 他想了想,忽然起身走到院外,过了一会儿再回来,手中竟折了一枝秋桂,蹲下身轻轻簪在卫怜鬓边。 花枝轻颤,桂影婆娑,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卫怜下意识摸了摸,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一年随卫姹赴纳凉宴,她喝错酒盏的事…… “那个时候,你就发现他的心思了?”贺之章眸光微动,月光下的面容显得格外专注。 卫怜知道他在问当初求娶的事。过去了这么久,她仍有些不自在,毕竟这事说起来总像是利用了他。犹豫片刻,她还是点了头,下意识解释道:“嗯,但我那时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我的确……” 说到一半,见贺之章眼含笑意望着自己,她才察觉不对,赶紧不说了,低头假装忙碌地煮酒,而后听见他笑出了声。 —— 莱州不比长安,道观更不比皇宫,没有什么山珍海味,菜色略显粗糙,桂花酒也还在煮着,却丝毫不减饭桌上的热闹。 芽芽是人来疯,满屋子跑来跑去,差点儿撞上凳子,幸好贺之章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卫怜隐约听见傅去尘正和他谈论幽州的战事,刚把芽芽抱过来,却见门口忽然站了一个人。她下意识望去,竟又是那位身形高大的女子。 一屋子人都面露茫然,那女子的婢女却指挥人搬进来几箱东西,有应节的吃食,也有日常用度,还特意带了润嗓的药。 “我们小姐听苏娘子讲经,受益匪浅,特地备了些薄礼送给娘子。” 卫怜有些手足无措,见那女子就在外站着,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们用过饭了吗?今日佳节,不如……” 话音未落,那女子就走了进来,默然坐在一旁。 “她是?”贺之章见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身形又实在特别,忍不住低声问卫怜。 卫怜声音更轻,比划道:“是常来观里的香客。” 众人都觉得她奇怪,但人家是来感谢卫怜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两人挨着坐,讲悄悄话时难免凑近了些,芽芽小孩子心性,忽然扯了扯贺令仪的袖子:“阿娘……舅父也是姨父吗?” 贺令仪一愣,卫怜也听见了,脸颊发热,问芽芽道:“……姨父?芽芽,这话是谁教你的?” 芽芽眨了眨眼,不吭声了。贺令仪忍不住笑:“怎么就成姨父了?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 “芽芽看见了,刚才舅父往姨姨头发上插花!”被娘亲说是乱讲,芽芽一本正经地补充。 卫怜鬓角确实簪着一枝桂花。她脸皮薄,面颊顿时涨得通红,惹得一屋子人互相递眼色,全都笑了起来。 等到酒煮得差不多了,卫怜跃跃欲试。她从前不能喝酒,今夜许是因着欢喜,也格外想再试一试。 那女子的婢女忽然起身,端着杯子,主动为众人斟酒,最后一杯才递给卫怜。她没有犹豫便饮下热酒,唇齿间满是桂花的清香,却并无想象中的浓烈酒味。 直到吃饱了,卫怜悄悄摸了摸颈侧,肌肤光滑,什么也没长,不由惊喜道:“我的酒疹好了!” 贺之章一直留意着她,好奇地看了看杯子:“你不觉得辣了?” “这酒哪有辣味?”卫怜疑惑地问他。 见贺令仪的杯中还剩有酒,她凑过去闻了闻,忽然愣住了。 “发什么呆呢,怎么了?”贺令仪笑她。 卫怜这才回过神,慢慢坐直身子,好一会儿没吭声。 —— 白云观后有座小山,用完饭后,众人兴致高涨,商量着去登高赏月。 等出了道观, 那女子似乎也自知引人注目,只远远跟在后面,并不靠近旁人。 卫怜披着斗篷,手提一盏风灯,腿脚比旁人慢些,渐渐落在了后面。众人想要等她,她反而挥了挥手,笑着让他们先走。 卫琢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呼吸滞涩,胸口像是堵了些什么。 他的妹妹,不是是从前那个样子了。 方才在饭桌上,她语笑嫣然,又欢快又活泼。仿佛没有了他这个兄长,她却在外面找到了新的家人。 即使这道观在他眼中十分破旧,又能有什么好酒好菜色。 从前总是她躲在他身后,悄悄望着外面。如今躲起来的,怎么反倒成了他。 这一刻,卫琢觉得自己荒谬至极,连同这身可笑的衣衫,他想狠狠扯下来,再放火烧个一干二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烧掉满心的焦躁与郁气。 他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多余又惹人厌的存在,会把她抓走,会惹她哭。 明月寂寥地挂在天边,夜色朦胧如烟。隔着一层帷帽,他能望见山下疏疏落落的灯火,仿佛也在随着他们一起移动。 不知何时,卫怜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 晚风吻过她手中的灯,昏黄的光微微摇曳,照得她眼眶又酸又涨。 她低下头,声音发颤。 “你到底还要跟我多久?” 第65章 妹妹有了新家人2 山间溪流潺潺,林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地上散落的秋叶被踩过,发出沙沙细响。 那道人影高而瘦,凉风吹起他的衣衫,枯叶被风卷落在他脚边,显得有些萧索。 卫怜虽然早已猜到,脑中仍是嗡的一声响,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对方却仿佛感觉不到她的戒备,一步接一步,在她面前沉默地站定。 卫怜浑身紧绷,手指攥得发白,总觉得季匀随时会现身,将她打晕掳走。 然而卫琢只是一动不动。 她目光落在他这一身衣裳上,想到他就这样一直躲在暗处窥视自己,心头忽然涌出一股恼怒,再也忍不住,扯下他脸上的帷帽:“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别数年,他直直盯着她,瞳仁里渐渐覆上一层朦胧的水汽。 对上他泛红的眼睛,卫怜忽地眼眶发涨,仿佛心上被掐了一把,说不出话,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转身就想抹眼泪。 然而这样轻微的动作落在卫琢眼里,也刺激得他猛然扯住了她。 卫怜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跑,紧接着却被他抵在树干上,手掌紧紧掐着她的腰。 她手里的风灯掉了,沿着山崖咕噜噜滚了下去,那点微弱的光彻底消失不见。 他一副恶鬼般的模样,又异于往常地沉默不言,卫怜慌忙挣扎,手腕却被他单手抓住,高高举过头顶,同样抵在沾着露水的树干上。 她甚至怀疑……卫琢会气得杀了她! 然而他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俯身,唇舌克制又凶狠,在她口中疯狂地辗转。方才桂花酒的味道本已淡去,此刻却像再次被他点燃,混合着那股熟悉的冷香,犹如无形的罗网,密密麻麻将她缠住。 山风吹过,树上凝结的露水滴落,正落在她额间。卫怜被激得一颤,脸上湿漉漉的,可她分明没有哭……她想张口呼吸,舌尖却被他咬了一下,最后忍无可忍,只得也去咬他的唇。 直到彼此都尝到血腥味,卫琢才与她分开,嗓音嘶哑无比:“小妹骗我至此,开心吗?” 卫怜呼吸不上来,又是羞耻又是无措,哽咽道:“我是没有办法才会那样,你又为什么非要逼我?” 他眼睫一颤,忽然又俯身抱她,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一声不吭。再开口时,声音低哑得几乎融入夜风里。 “你怎样说都好,总之都是我不好。” 卫怜当真是没什么出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随着他的话,一眨眼,泪水就落了下来。 “我早就不怨你了,”她伸手推开他,眼前一片朦胧:“可你……这身衣裳像什么样子?” “我怕你会再跑一次,不肯见我,藏得无影无踪,”卫琢当真松开了她,面色苍白地垂下眼:“而我束手无策。” 他此刻的神情,几乎像是一只落水的小狗,甚至显得有些可怜。若不是卫怜的唇舌还在发麻,恐怕也会被心软不已。可她心里绷得紧紧的,忍不住猜测卫琢到底有什么打算。毕竟他能找到这里来,这三年发生的事,多少也该查到了几分。 卫怜心中忽然一沉:“皇兄,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她想到方才饭桌上的玩笑,急忙扯住卫琢的衣袖:“求你不要伤害我的朋友,也不要迁怒旁人。贺姐姐心思单纯,当初是稀里糊涂跟着我,贺之章也是今天才……” 她根本猜不到卫琢的心思,无法不担心其他人,话说到一半,卫琢忽然开了口。 “那我呢?” 卫怜一愣,随后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你只记挂旁人,可有想过我也有心,我也会受伤,我也会掉眼泪……” 卫怜低着头不说话。 “随我走,”卫琢想来拉她的手,发觉她在躲,便轻轻抬起她的脸:“莱州并非安全之地,今夜过后,我必须回大军中去。我答应你不计较旁人的错,也可以让他们都回长安。你在乎你的朋友,在我身边也能天天见到他们,我不会再逼你。” 卫怜眼中还含着泪,目光却变得固执:“不是的……他们是我的朋友,可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和志向,怎能为我一人兴师动众?就像我是你的妹妹,可我也理应拥有自由,理应能够选择自己的路……” 正在此时,有数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想来是发现卫怜不见了,正呼喊着找她。 两人拉扯之间,卫怜下意识不愿被发现,又见卫琢微微皱眉,生怕他要做什么,急忙捂住他的嘴。 卫琢没有挣扎,反而轻轻亲了下她的手心。 卫怜紧张得很,正恼怒地瞪他,手却被他拉下来,又要俯身吻她。 衣袍的窸窣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下一刻,一柄木剑朝着卫琢斩下来,他立刻侧身躲开。 卫怜以为是薛笺,谁知竟是贺之章。他面沉如水,定定看了看卫琢,又见卫怜眼中含泪,好似没认出人似的,再次追刺过去。 卫琢冷着脸,一言不发,与他在树边交手,空手去挡那柄木剑。 众人提着灯追过来,大多数人都认出了卫琢,贺令仪更是面色煞白,慌忙去拉贺之章。夜里漆黑,道旁又是山崖荆棘,谁受伤都非同小可,卫怜只得紧紧抱住卫琢不放。 贺之章此时才像认清人,丢下木剑,不慌不忙地行礼:“夜深难以视物,臣以为有不轨之徒,这才一时心急,险些伤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他嘴上说得恭敬,行为却完全不是那回事,还让在场众人都看清了卫琢的装束。 芽芽 还懵懂,眉娘却吓得直直跪下,很快众人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卫怜被卫琢扯着袖子,起初悄悄挣扎,直到卫琢见她蛾眉紧蹙,只好松开。卫怜跑回人堆里,正要跪下,便听见卫琢道:“都免礼。” 这月亮如何还能赏得下去,一群人沉默着下山,卫怜紧紧拉着贺令仪,中途对上贺之章发沉的目光,只得轻轻摇头。 —— 卫怜在白云观待不下去了。她很清楚,自己在哪儿,卫琢就会有无数耳目跟随,反而无端影响旁人。 贺家姐弟自然不放心,卫怜叹了口气,带着珠玑和犹春,悄悄离开,打算回租的那间小院。如今她已是风声鹤唳,走在大路上,也总觉得草木后全是暗卫。 果不其然,还没走到院门前,她就望见一道霜白衣影,正等在那儿。 卫琢总算换下了那身女装,似乎正出神,听见动静,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方才下山时,贺令仪还大着胆子,偷偷问卫怜是否还要再跑,卫怜不知该如何回答。 卫琢不是好糊弄的人,他心思缜密又极有耐心,再次被他找到,恐怕只有上天入地才躲得掉。 卫怜脚步一顿,没法就这样进去,即使被夜风吹得瑟缩,仍转头往外走。 直到卫琢再次追上她,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走进屋中。 两个丫头显然被人带下去了,屋子好些天没住人,空气中泛着凉意,再也不是暖香浮荡的皇宫,却莫名让卫怜感到熟悉。 卫琢替她脱了绣鞋,将她塞进被子里,自己则俯下身,专注地端详她的脸。 卫怜紧抿着唇,最初的恐惧慌乱已过去,心中甚至隐约泛起烦躁。 “小妹,方才在山上,为什么不让我出声?”卫琢声音轻而柔和。 “你是陛下……”卫怜看了他一眼,闷声道:“更何况贺姐姐、犹春和珠玑,本来就怕你。” 他眸光微微一动,只柔声问:“那你呢?” 卫怜不知为什么,说不了两句又扯回自己身上。她没有回答,刚撑着手坐起身,卫琢却似并不在意,贴近了她,额头抵着她的额,眼尾微弯,轻声说:“小妹呢?可有想过我吗?可有梦过我吗?可有夜里为我哭过吗?可有……” 察觉他尾音发颤,卫怜的眼睫也跟着抖个不停。 “你未留只言片语就离开,什么也没带走。人人都说你死了,或是坠崖,或是冻死在某处……所有人都在劝我,除了那些道士。”说到这儿,卫琢轻轻笑了一声:“那些道士想骗我,都说自己能招魂,却什么也招不回来。” “所谓方士玄术,自然当不得真,”卫怜微微睁大眼:“这可是皇兄自己说过的。” “我起初也这么想。可后来,我又猜,也许是因为妹妹并没有死,所以他们才招不到。” 卫怜心里酸得厉害,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傻?” 被她这样问,卫琢反倒显得愉悦,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兴奋:“小妹不在的这几年,我做得很好。”他如数家珍:“狸狸夜里随我睡,如今最黏我。当初跟随你的宫人,桃露留在宸极殿,其他人都各归其职,我不曾动他们。雪雁在第二年春天长好了翎毛,由宫人送回了御苑……” 他沉默片刻,眨了眨眼:“如此,可愿意跟我回去?” 卫怜盯着他好一会儿,指尖捏紧了被角。她没有回答,又移开眼,目光落在窗外,一地月色如水流泻。 “我不愿回去的原因,曾经与这些有关,但不仅仅只是这些。” “在这里,我可以是卫怜,可以是苏惜,也可以是任何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卫怜眼睛湿润,却没有哭:“可回了皇宫……” 他自然可以再为她冠上许多姓氏,却也会一次又一次被人看穿,就像贺之章那样。 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皇兄……放手吧。” 第66章 第66章 卫琢天不亮就走了,卫怜几乎一夜未眠,再回白云观的时候,眼底还泛着青黑色。 山风渐渐带上了初冬的寒意,她走得急,额上都沁出了细汗。 贺令仪他们正急得团团转,一见她回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十分惊疑,显然以为她被卫琢带走了。 “他……走了?”贺之章错愕地问。 卫怜低声回答:“他要先回军中。” 卫琢看似没逼她了,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连安插暗卫都不再遮掩。因此,当贺令仪像只炸毛猫似的开始骂人,卫怜急忙去捂她的嘴。 贺令仪并不知晓卫怜的身世,而贺之章却是知道的,他拉住贺令仪,面色发沉。 —— 道观里的消息不算灵通,卫怜还是从贺之章那里得知了详情。 边境战事频繁,今年还不知为何,几个小国临时结成联盟,想方设法绕过幽州,去劫掠普通的村镇。 萧仰手中的兵力分散,既要守城,又要拼力救援周边,难免寡不敌众。卫琢的到来稳定了军心,日前已收复了两处失地,但短时间内仍难以彻底剿灭这些灵活的敌军。 天气越来越冷,街道和道观里出现了一些从周边逃亡而来的流民,拖家带口想要南下。观里甚至还来了一位怀有身孕的女子,孤身一人,冻得瑟瑟发抖。 傅去尘的师父年事已高,观中事务多是他在操持。他虽然性情清冷,但为人温和,还通晓药理,并未驱逐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反而尽力收容。 贺之章得知后,没过几天,就让当地几名官员和豪强送来银钱和食物,名义上是捐作香火。卫怜一问才知,原来是当初查封青楼时抓到了一些把柄,也不知他手中到底握了多少人的短处,逼得他们只得乖乖听话。 她自己既然被抓到了,也就不再戴帷帽,免得遮掩视线,又因为略懂些药理,常去给傅去尘帮忙。 一日用过午饭,卫怜正和薛笺准备出门,忽然看见眉娘在院子里。她背着手,手中捏着两枝绿梅,小跑着追上傅去尘,红着脸把花递给她。 傅去尘看了一眼花,微微蹙眉,说了句什么,眉娘显得有些无措,却倔强地不肯收回手,他只好接过,俯身将绿梅轻轻放在树下。 卫怜忙拉住薛笺,免得彼此撞见尴尬。两人退了几步,她忍不住问:“傅道长那样的性子,怎会把眉娘带到这儿来?” 薛笺叹了口气:“他对眉娘,也算是破例了。” 见卫怜神色越发疑惑,薛笺压低声音说道:“姐姐有所不知,眉娘的夫君病了,卧床不起,大夫也治不好,才从白云观请我们过去看。” “既如此,为什么反而把眉娘带出来了?” 薛笺凑近她:“我和傅去尘查了几天,结果他偶然发现,是眉娘……在药里动了手脚。后来审她,眉娘说她是被冲喜嫁过去的,那男人常打得她浑身是伤,她又反抗不得。” 卫怜听得心惊,心都被揪起来似的:“所以傅道长一时心软,也没有戳穿她?可眉娘现在分明……” 正说着,眉娘见她送的花又被放在地上,眼睛一红,低头跑开了。 “傅去尘是清修之人,不得婚嫁的。”薛笺面色复杂:“更何况他们身份悬殊,傅去尘上面还有师父呢,若真有什么,旁人会怎么看待……” 话未说完,她衣袖被卫怜扯了一下。 眉娘跑开后,傅去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俯身,动作滞了滞,才将那枝花又拾起来。 他垂着眼眸,并未留意树后有人,宽袖掩住花枝,转身离去。 卫怜和薛笺对视一眼,都睁圆了眼睛。 —— 如今北地动荡,贺之章也忙得抽不开身过来。观中收容了那名孕妇和几个老人孩子,卫怜既然住在这儿,也会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暂时无暇再去忧虑和卫琢的纠葛。 只是夜里偶尔取出那枚银锁,盼着时局能早日平息。 卫琢身在军中,每天都会亲笔写信,派人送到她手上。信上也没什么要紧事,多在说琐碎的话,问她吃穿用度如何,睡得可好,有时还会提到狸狸的现况,及他离宫之前,又在群玉殿种了两株海棠。 等到春来,想必又是一院淡香。 卫怜读了几天信,正思忖着回些什么,意外却忽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 傅去尘最初发烧时,只以为是寻常风寒,谁也没往疫病上 想。这病一直闹在前线,幽州和莱州都未曾出现过。 后来他畏寒,咳嗽带喘,皮肤甚至出现了淡青色的瘀斑。 他自己通晓医术,几服药下去,便知情况不妙。这疫病能传人,病势又急,傅去尘便将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 消息一出,城内官员迅速上报。而卫琢留下的人动作更快,不由分说就要接卫怜离开。 贺令仪和芽芽她们自然也要一同走,但薛笺匆匆赶来,卫怜才晓得眉娘那儿出了事。 卫怜赶到时,傅去尘的门外还放着粥和水。眉娘拼命拍门:“傅去尘!傅去尘!你把门打开!” 眉娘用身体撞门,手拍得通红。一道低哑的声音从房内传出:“别再拍了。” 眉娘眼中含泪,拍得更用力:“你都几天没吃饭了,让我进去!我就看你一眼,马上就走!” 门内鸦雀无声。过了半晌,傅去尘缓声唤她:“……眉娘。” 眉娘一怔,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自己。 “眉娘,你听我说。”傅去尘似乎就坐在门边的地上,语气平静,“苏娘子来历不凡,心也善,你救过她,她不会丢下你。你跟着她……” 他似乎强忍着,却还是咳了几声:“离开这里,离开白云观……也莫要再骗人。” “那你呢?”眉娘急得跺脚,“你救我出来,对我有恩,我知道你想重修白云观,我存了钱,存了好多好多钱,都是为你存的!你先开门,我去给你找药!” 傅去尘咳得撕心裂肺,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那天,为了摘那枝绿梅……你摔跤了,是不是?” 他静静地说:“多谢。” 卫怜知道他的病情十分严重,纵使再不忍,也不能眼看着眉娘闯进去。 她拉住薛笺,颤声唤出暗卫:“去把眉娘……带上车。” 眉娘哭得满脸是泪,她是真的不愿走,不愿丢下他! 然而一道黑影闪过,她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 卫怜被侍卫护送到幽州城外,天边刚泛起晨光。众人都一夜没睡,那暗卫下手也没轻没重的,眉娘还昏迷着。 北地没有长安那样精良的御寒衣物,卫怜穿着厚实的夹袄,脸色苍白,眼睛和鼻尖却微微泛红。她心情低落,又被人单独拦下,引着她走向另一边的营帐。 还隔着一段距离,她就看见卫琢等在外面。一见她来,便快步上前,用臂上搭的氅衣将她裹住,带进营帐里。 骤然从严寒踏进暖融融的营帐,卫怜被放到榻上,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眼眶发酸,无措地道:“怎么会这样?这究竟是什么病,能治不能治?傅道长怎么办?” 卫琢俯身,将她搂进怀里,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我已派了一队御医前往莱州。” 他语气平缓,像个小动物似的轻轻嗅她。卫怜没心思和他亲昵,伸手推他:“我想去看看眉娘。” 卫琢抱着不肯放,胸膛传来低低的震动:“她们自有人照料……小妹在我身边留会儿吧。” 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卫怜整个人被牢牢锢住,许是这一夜奔波疲惫,她没有再挣脱。 卫琢手臂用力,托住她的后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便察觉到卫怜在微微发抖,随后有细微的水声,悄悄落在他衣裳上。 道观出事他已知道,却仍轻声问:“怎么哭了?” 卫怜心中难过,想起那两枝放下又被拾起的花,眼前浮现眉娘拼命拍门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落泪。 卫琢抬起她的脸,将泪珠一一吻去,指腹轻揉着她的眼角。 卫怜想别开脸,又被他扶着后脑转回来。她每落一滴泪,他紧接着吻去,如同舔舐伤口般轻柔,直至唇上沾了水光,还轻轻舔了舔。 她再也哭不下去,眼下的红肿却一时难消。 卫怜不想用饭,卫琢早备好了热牛乳。喝下去之后,她出了会儿神,慢慢躺回榻上。 卫琢也脱下外袍,轻轻盖上被子,发现卫怜睡着了脚还是凉的,便用手握住,不一会儿就捂得温热。 她睡得不大安生,脸上虽有了些血色,细眉却不曾舒展。 卫琢毫无睡意,手中仍握着她的脚腕,索性将她袜子也脱了。卫怜在睡梦中,脚尖也无意识地蜷了蜷。 二人又一次离得这样近,他静静注视着她的睡颜。 炭火偶尔噼啪轻响,仿佛有冰雪正在悄然消融。 察觉到身下的变化,他愣了一下,几乎都要想不起,上一次情动是什么时候了。 他喉结滚动,握着她脚踝的手指骤然一紧,直到她无意识缩了下,才强迫自己放松力道。 第67章 第67章 卫怜疲倦极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再醒来的时候,帐外已被暮色沉沉拢住。 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盏香炉,轻烟袅袅,安神香的淡雅气味萦绕着她,四周静得针落可闻。 卫怜摸了摸身侧的枕头,冰凉一片,卫琢早就不在了。她睡得浑身酥软,揉着眼睛爬起来,颇有些头重脚轻之感。正要下榻,才发觉地上新铺了一层厚绒毯,赤足踩上去,微微发痒。 她没有叫人服侍,自己简单洗漱了一下,随手编了个辫子,穿好袄裙正要走出去,帘帐却先一步被人掀开了。 冷风激得卫怜一缩,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环住她,不由分说便将人抱回床边。她脚尖悬空,整个人被他牢牢按进怀里。 “能不能好好说话……”卫怜脸憋得通红,恼怒地伸手推他。 “我夜里梦到你了。”卫琢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边,手臂收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梦到你从凉风台跳下去,穿着粉色的衣衫……我怎么拉都拉不住,只能扯下一截衣角。” “凉风台?”卫怜愣了愣:“不是早被你拆了……”说到一半,她忽然睁大眼,挣扎着要坐起来:“你是因为这些梦,才把凉风台拆了?” 卫琢似乎察觉到她呼吸不畅,稍稍松了力道,低笑一声,听来有些自嘲的意味:“可惜南山太大太高……纵使我想,也拆不掉。” 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卫怜这两回出事,恐惧的犹如钉子深深钉入神魂,以至于数年来梦魇缠身,即使如今终于寻回她,仍是难以解脱。 卫怜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入冬后,卫琢送来的衣物五花八门,却果真没有一件是粉色。 她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他。 昏黄的烛火轻轻跳动,四目相对间,眼前人仍是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容,仿佛与从前并无不同。唯有一双眼,泛着微红的水光。 “一直依赖皇兄的人……明明是我才对。”过了好一会儿,卫怜才无措地低下头:“从前在宫里时,我从未帮过你什么。有我没有我,你都走了这么远。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反过来了?” 不知不觉间,走得更远的人竟成了她。 “小妹的心太大,装了太多太多人,所以才迟迟没能察觉。”卫琢笑了笑,指尖拂过她的发丝:“而我的心,从来只容得下你一人。” 见卫怜望着衣袖出神,手指绞在一起,发辫也有些凌乱,不知在想些什么,卫琢起身吩咐人传晚膳,又从柜中取出桂花油和木梳,耐心地为她挽发。 两人一时无话。待垂桂髻梳好,卫怜瞥了一眼镜中,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问道:“皇兄,贺姐姐她们在哪儿?” 卫琢垂下眸,并未流露失落的神色:“韩叙应当已经到了。” “是你告诉他的?”卫怜一愣,起身便要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按回去坐下。 “并非是我。韩叙自己也一直在寻她,三年前就在贺之章身边安插了眼线。”卫琢面色如常地解释,恰在此时,侍女端了晚膳进来。 卫怜心中错愕,只觉这些男人一个个都似疯了:“那我更得去了,他千里迢 迢追来,只怕气得厉害。” “韩叙胆大包天,竟敢违抗圣旨。”卫琢不悦地皱眉:“我命他留守长安辅政,他却擅自跑来幽州来,真是昏了头。” 他斥责起人来眉目冷厉,手却仍紧紧拉着她不放。 卫怜挣脱不开,气恼道:“皇兄自己又何尝不是?连女装都能穿……” 卫琢低头看她一眼,忽然就不气了,只亲了亲她的额头,眼眸弯弯。 “你说得对。” —— 卫怜被卫琢盯着,乖乖吃完了大半碟菜,又喝下一碗粥,这才系好披风,匆匆去找贺令仪和眉娘。 卫琢也披了件氅衣,跟在她身后。 侍女提灯在前引路,还未走到营帐,隐约的争执声已随风飘来。犹春正守在道旁,见到卫怜眼睛一亮,可随后看到卫琢,又畏惧的不敢上前。 “……你别老摆出家主的架子教训我!我又不是你韩家的人!”贺令仪的声音急得几乎跳脚。卫怜原本还想问问犹春,看来是不必了。 此刻走近也不是,离开又放心不下。卫怜回头望了一眼卫琢,他神色平静,只静静看着她。 韩叙的声音仍算冷静,只坚持道:“战事绝非短期能了,你随我回长安。” 话音未落,贺令仪猛地掀帘冲出,却被韩叙追上拽住手臂,他面色铁青,又似是无奈,陡然发现站在外面的卫怜和卫琢,仍未放开手。 “韩叙,你先放开贺姐姐!”卫怜原本还在想芽芽在哪儿,见两人争得厉害,正要上前,又被卫琢一把拉住:“等等。” “你怎么又拉我……”卫怜恼火地回头,却见芽芽正朝这边跑来,珠玑慌里慌张追在后面。 “阿娘……阿娘!”芽芽泪眼汪汪,年纪尚小的她只觉得娘亲被人欺负了,跑上来便用小手揪住韩叙的衣角,打了他两下,哭道:“你是谁?放开我阿娘!” 韩叙如遭雷击,平静的面孔彻底碎裂。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松开手。 贺令仪连忙抱起芽芽,怒道:“这是我女儿贺宁,你别多想。” 韩叙似乎咬紧了牙,指节攥得发白。然而到了最后,他眉间只剩无奈,声音也发涩:“阿仪,我有时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芽芽吸着鼻涕,肩膀一抽一抽,惹得贺令仪眼眶也跟着发酸。 她强忍眼泪,本想向卫琢行礼,他却只瞥了他们一眼,微微摇头,牵过卫怜的手:“韩叙不会为难她,该让他们好好谈谈。” 见贺令仪也沉默不语,卫怜只得跟着卫琢离开。 —— 芽芽刚满三岁,终究还是个孩子,留在军营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从前在姜国还算安稳,回到大梁却一路坎坷。韩叙如今来了,断不肯让贺令仪带着芽芽留在此处。即便不愿回长安,至少也该先离开幽州,另寻安置之处。 卫怜舍不得贺令仪和芽芽,可当她得知莱州疫病扩散,甚至连傅去尘也传来死讯的时候,只觉手脚冰凉,恐惧与悲伤交织,久久说不出话。 思前想后,她终究放心不下,自己一时难以脱身,便求卫琢派人暂且跟随贺令仪,也好沿路照应她,省得被人欺负。 韩叙带着贺令仪和芽芽离去后,卫怜心情低落了许久。 与此同时,幽州战事捷报频传,战线逐渐北推,可莱州城内的疫情却蔓延开来,甚至波及军中将士。 自古战乱之地易发疫病,民心惶惶也是常事。幸好此次卫琢御驾亲征,天子坐镇邻近,对军民皆是莫大的慰藉,至今尚未生出大乱。 军中御医陆续前去诊治,商讨出了治病的方子。只是其中一味药有些稀罕,在北地更是少见。 卫琢当机立断,派人暗中收购邻近城邦的相关药材,以防有心人趁机生事。百姓尚算老实,却先有官员乡绅闻风偷藏药物。消息传至卫琢耳中,令他勃然动怒,以军法处置了不少人。 卫怜所住的营帐离大军尚远,四周也清静。随着卫琢越发忙碌,多是侍者在陪伴她。卫怜问清了药方,闲来无事也会去邻近林间走一走。药性相近的草木并非没有,若能寻得一些,多救两人也是好的。 卫怜让侍者弄了匹马,她一身榴红斗篷,骑在马上格外显眼。贺之章经过附近,一眼就瞧见了她。 如今不便再叫公主,他便也唤她阿怜。 贺令仪走后,卫怜还未见过他呢,顿时欢喜地下马,快步迎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跟随太守向陛下汇报军务,正要回去。倒是你,独自骑马在这儿转悠,可是闷坏了?”贺之章虽这么问,目光却仔细端详卫怜的神情,想看出她是否受了欺负。 “我来找药,”卫怜看出他的心思,眉眼弯弯地笑,又比划着解释:“疫病有药可治,只是如今药材短缺。营里一位当地农妇说,有两种药草她似乎在这片林子里见过。”” 贺之章便也翻身上马,笑吟吟道:“那我陪你一块儿找。” 两人一前一后,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御苑的光景,只不过那时是寻异兽,如今却是寻药草了。 卫怜说起那双雪雁,仰头望了望天空:“那时我觉得,被捉回去未必不好,至少能过上安稳日子。可见它们被剪了翎羽,只能在地上扑腾……”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贺之章:“那样被囚着……当真能算活着吗?雪雁虽是你捉的,但若让你来决定,你大概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贺之章抬眼看向她,眸中不见昔日意气,唯余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你当年就不愿捉它们,如今能放归山林,也算是如愿了。” “那你呢?”卫怜眨了眨眼:“你如今的心愿是什么?” “我半生跋扈,依仗家世行事肆意,到头来只剩我和阿姐相依为命。” 贺之章鼻梁挺拔,眼眸漆黑,眉宇间沉淀着淡淡的静默:“自然要护好她,也护住自己在意之人,否则便是枉活一世。” “你变了许多。”卫怜心中感慨,至今仍记得那年春雨,贺之章与友人轻佻谈笑的模样。 “我倒想说呢,那时听见坏话,公主闷头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他微一挑眉:“换作现在,公主怕是当场就要站出来训我了。” 卫怜有些脸红:“不许再笑我了……”她忽然瞥见树后一丛草叶:“等等!” 贺之章见她神色认真,立刻下了马。卫怜匆匆下马时太过着急,险些踉跄了一下,幸好被他扶了一把才站稳。 她也顾不得道谢,连忙蹲下身细看,随即惊喜地指着树干背后那丛药草,笑得眼眸都弯了起来。 —— 卫怜抱着一大捧药草,欢天喜地跑回去。方才在林中蹲了许久,斗篷难免蹭了些泥土,路上拍也拍不干净,她却不大在意,兴冲冲地将药草交给侍者,便往营帐走。 卫琢正坐在案后,见她进来,竟一言不发,指节捏得折子微微发白,又翻过一页。 卫怜以为他正忙,便乖巧地不出声,唇角还挂着笑意,自顾自脱下弄脏的斗篷,蹲在地上打量。 “怎么弄的?”卫琢见她根本没有留意自己的情绪,眸光微沉,明知故问。 卫怜正琢磨该如何清洗,随口答道:“不小心蹭到了。” “今日去了哪里?这般开心?”卫琢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甚至还微微笑了笑。 卫怜摸了摸脸颊,扭头继续瞧斗篷,正想说说找到药草的事,只听身后脚步声快速逼近,猛地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扔到了榻上。 被褥垫得厚实,倒不至 于痛,却让卫怜十分恼火,只觉得他阴晴不定,前几日还好端端的,转眼又莫名其妙发疯。 她抬腿蹬了两下,羊皮小靴便被他脱掉了。卫琢被她踹也不在意,反手将人捞起来,面对面按在自己腿上。 卫琢唇角含着一抹笑,眼睛却在冒寒气,手掌扣住她的后脑,五指深深插|入发间,俯身便吻了下去。 他似是有意为之,唇|齿发出令人羞|赧的水声。卫怜像孩童一般,被迫按在他怀里,闭眼像是顺从和认命,而卫琢始终睁着眼,逼得她无处回避,只能与他四目相对,心中愈发恼怒,又隐隐惧怕那一夜再度重演。 卫怜穿得厚实,感觉卫琢剥了半天才脱去袄子,似乎不耐烦地停住动作。她正松口气,一只温热的手却扯开了系带,灵活地探入,如剥虾拆蟹般由下至上,慢条斯理,却带着几分恶意。 亲吻未曾停歇,逐渐变得深重绵密,落在她的耳垂与颈侧。卫怜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水光潋滟,双颊也透出娇艳的红。每当她想后退,便被他另一只手牢牢压回去。 帐内暖香缭绕,卫怜不自觉地弓起脊背,紧咬嘴|唇不愿出声,渐渐却如离水的鱼,香|汗淋漓,眼睫挂着泪珠。 无论她是否愿意承认,身体的确因他而生出变化,最终只能浑身轻颤,无力地伏在他肩头。 卫琢这才低笑一声,眉目舒展惬意,仿佛方才愉悦的是他自己。 “小妹,”他嗓音低哑,呼吸急促,话里却掺着几分幽怨。 “还要第三次同他去骑马么?” 第68章 第68章 卫怜听清他的话,只觉得脑中似有根经络突突直跳,气得脸色涨红,声音发颤:“我不过同他说上几句话,难道是犯了什么王法?你就从不跟旁人说话?从不与女子交谈?” 卫琢像是有些疑惑,轻轻眨了下眼:“我确实不曾。将士与朝臣,皆是男子。” 卫怜几乎崩溃:“桃露不是女子吗?你不也让她在宸极殿侍奉!” “若不是你喜欢她,我早将她遣走了。” 他一脸认真地说完,卫怜更是气恼。卫琢只好俯身吻住她,把那些不中听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末了,他单手箍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窸窸窣窣探入衣下。两人的衣袍纠缠堆叠,卫怜慌得手足无措:“你又要做什么?” 卫琢呼吸又热又重,蹭得她脸颊和颈窝都是烫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低低哑哑地笑。 “……打板子。” 卫怜面红耳赤,紧紧闭上眼,只觉得有什么在她腿上弹了几下,存心戏弄似的。 四周空气也黏热起来,卫琢看她的眼神满是沉迷,喘|息急重,难耐地唤她小妹,又唤她阿怜,最后急切拉住她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迫使她握住,再用手掌包覆着她的动作,根本不知道满足。 最后卫怜木着脸任他擦手,心中羞耻得厉害,缩进被子里生闷气。 卫琢哄了半天,也跟着躺下,将她肩膀扳过来,蜷着身子贴在她心口,去听她的心跳,嗓音闷闷的,却透出几分愉悦的餍足:“小妹想不想见卫姹?” “八妹妹?”卫怜愣了愣,下意识点头,又立刻想到同样身在幽州的萧仰,紧张地抓住他手臂:“她怎会在此?是被人抓来的?” “小妹怎么总担心她被人欺负?”卫琢似笑非笑,“卫姹能把一个男子锁两年,还差点打断他的腿,谁又能欺负得了她。” 卫怜无力反驳,又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气得捶了他两下。 八妹妹是否被人欺负了还未可知,可自己现在就在被欺负! —— 自那日卫琢提过卫姹,卫怜便一直记在心上。可不久后连降两场大雪,卫姹随萧仰住在幽州城南,卫琢也不放心她冒着雪过去,只得暂时作罢。 大雪使得行军艰难,粮草运输也受阻,后勤压力倍增。而那些夷人分成数支小队,趁着夜里雪势稍弱,竟当真偷袭得手,从邻近村落抢走了粮食和牲畜。 下雪本该守官保粮,卫琢却被激出了真火,亲自领兵出城截杀,连续两日未曾回到卫怜这里。 怒雪奔涌,天地白茫一片。 塞外的雪挟着肃杀之气,劈头盖脸往人脸上砸,仿佛永远落不尽。 卫怜独自留在帐中,连去见犹春和眉娘都成了艰难之事。她望着帐外风雪,偶尔庆幸贺令仪早已带芽芽离开,否则便是想走也难。 卫琢在时,总是黏她黏得太紧,半点儿距离也不给她。卫怜时常羞恼,有时候也会生他的气。 可他真不在了,安静是安静,帐中却只剩孤独,她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连话本也读不进去。 帐外有士兵值守,卫怜偶尔听到他们议论战事,说夷人难以驯服,以往大军压境时,他们也假意投降,稍有变动便反戈相击。陛下比萧将军心硬,凡降后仍有异动者,一律诛杀,绝不宽恕。 严寒使得万物萧条,也催发了莱州的疫病。死去的百姓难以及时安置,尸身冻得僵硬发脆,像是会碎的冰。将士中多有冻伤者,病痛与苦战让人心脆弱不安。 卫怜听了这些话,当夜便做了噩梦。惊醒时喉头像堵了什么,翻身咳了好几声,四肢也隐隐作痛。 原以为是染了风寒,她忍到天亮,直到察觉自己在发热,才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就想去找皇兄,又很快想起他不在此处。 卫怜不敢让侍者进来,强撑着下榻,隔着一道帘帐,哑着嗓子向外求救。 她身份特殊,一病倒便有人冒雪将消息报给卫琢。 卫琢连夜赶回,御医正以布巾掩面,端着药往外出。见到天子亲临,顿时大惊跪地:“陛下不可前来!” 他戎装未脱,眼下因连日领兵泛着青黑,整个人带着憔悴的疲态,面色尚算镇静,只将微抖的手背到身后:“情况如何?几时能好?她痛不痛?” “这……”御医面露难色,“娘子体质较弱,这时疫又来得凶猛,即便用了药……眼下还、还不好说……” 他默了片刻,顾不得更衣,命人取来巾布,抬脚就往里走。季匀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去阻拦,也被卫琢斥退,凌乱的脚步掩不住急切。 卫怜其实醒着。她从未烧得像这样厉害,呼出的气息都滚烫,嗓子痛得说话如刀割,浑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干。 听见动静,她却拼了命光脚爬下床,整个人挡在帐门处,一张开嘴,嗓音如同漏风的破钟:“皇兄……别进来。” 外头静了片刻,才听他沙哑地问:“小妹怕不怕?” 她心上像被拧了一下,分明这几日没有哭过,可此刻与他隔帘相望,眼眶又酸又涩。 一道帐帘,却像是隔开了生死两岸。她忽然怕极了,既是怕死,也更怕他也踏入这艾草混着汤药味儿的泥沼里。 卫怜吸了吸鼻子,刚想说“不怕”,外面的声音忽然放得轻柔。 “小妹,别怕。” 帐帘也在这一刻被掀开,她急着去拦,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病中顾不得梳发,卫怜散落的发丝拂过卫琢手臂,肌肤透出的热度如同火烤,连脚尖都发烫,灼得他手掌发烫似要烧着一般。卫琢把她放回榻上,盖被子时,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又强压慌乱,不愿吓到她。 卫怜像是落水了一般,浑身烫得厉害,心里却直直往下沉,忍着眼泪瞪他:“你进来做什么?我得的可是时疫!御医说我不一定……” 她说一半,忽然扭过脸,话都哽在了喉头,竟难以再说下去。 往日那个更容易失控的人,往往是卫琢。此时两人却如同对调了身份,他有取之不竭的温柔与耐心,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沉默着听她埋怨。 卫琢本想要抱她,然而身上的戎装还沾满腥气,索性脱去外袍,将榻上缩成一团、微微发颤的人揽进怀里。 她很烫,他却像是捧着一团正要消融的雪,小心翼翼。 “疼不疼?”他轻拍她的背,又问了一次。像小时候哄她那样,努力让语气轻松些。 卫怜想说“不疼”。可一眨眼,温热的落水就掉了下来。她忽然觉得无比委屈,心里明明在怪他、担忧他,身体却先一步反应了,伸手紧紧回抱他,脸也埋入他怀中,哽咽着点头:“疼……腿疼,胳膊也疼。” 她嗓音干涩得如同钝刀,一字字磨在他心肺上。并未出血,却反复留下刀痕。 卫琢想不明白。 从小他就盼着妹妹再也不生病。所以他要处处管着她、留心她,就连起酒疹那样的小事,也要叫她记住教训,再也不碰。 如今他已经居高位,坐拥这万里河山,本该能护好她。他不许旁人靠近营帐,侍者也是精挑细选、寸步不离,可负责膳食的侍者却不知是何时染上病,发作比卫怜还晚,症状也更轻。 他找回她才两个月,又 时常会感到亏欠。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们本该有无数个来日方长。 可御医却说,即便服过药,卫怜也未必能挺过去,所以他不该进来。至少在确认她病愈之前,他不该进来。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非进来不可。 卫怜哭累了,脑袋越发昏沉,抽噎着说:“你若也染上时疫,我该怎么办?” 卫琢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你若能好,我便能好。” 他停了一下,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又如静谧的雪夜中一丝悄然而过的凉风,清晰落入她耳里。 “若你好不了……我也不想独活。” 第69章 第69章 塞外的雪夜,竟是如此漫长。 风声从帐外呼啸而过,卫怜在昏沉中,恍惚又梦见了御苑叠翠,山峦如嶂。 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人对她说过:“……幽州的大雪能没过小腿!等来日一道去边城,我就带你瞧瞧那几丈高的玉龙冰雕……” 直到这一刻,卫怜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过那个人了。 前尘旧梦……犹如隔世,觉来无处追寻。 她如今真的来了幽州,鹅毛大雪就落在帘外,却与他毫无干系。 这里除了一个浑身滚烫的她,及一双微微泛着凉意的手掌,什么也没有。一旦她快被大火吞没,那双手便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湿热的吻落在额间,伴着一遍又一遍低沉的呼唤。 声音轻柔,如霜似雪,却总让她微微一颤。 这场病几乎要了卫怜大半条命,高热反反复复,晌午才退,入夜又起。 帐里不知烧了多少艾草,熏得卫琢眼睛总是通红。待到大雪初霁,卫怜的病情才终于平稳了。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下颌尖尖,犹如一株即将枯萎的花枝,连发丝都失去了往日光泽。 卫琢刚喂她喝完药,卫怜忽然轻轻抓住他的手,声音细弱几乎难以听清:“我想出去……” 不久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出这座营帐了。此时却有稀薄的天光透进来,四周明亮而安静。 卫怜被裹得严严实实,发丝用一支玉笄松松挽起,虚弱地伏在皇兄背上,任由他背着自己走出帐外。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不知名的树木也裹上银装,玉树琼枝,被积雪压得簌簌发颤。 她腰间的银锁随之轻响,卫怜慢慢摸了摸,想起卫琢为她擦洗时,曾拿在手里端详过,却什么也没说,又沉默着放回去。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卫怜每说几个字,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不问我为什么回大梁……也不问我要去哪里。” 卫琢只是笑了笑,轻声道:“等这场雪化了,我带你去找便是。” 卫怜怔了半晌,才虚弱地开口:“皇兄……早就知道了?” “比你知道得稍早一些。”他顿了顿,像是早就料到她会问什么,“起初不说,是怕你无谓的伤心。二十年光阴,足够沧海桑田,所谓的身生父母,未免过于渺茫。后来……” 后来他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她,却总有种种阴差阳错隔在两人之间,反引得她多心猜疑,他自己也多少有几分芥蒂。这般情绪,再要剖白未免有些丢人,以至于至今也没能再提。 卫琢能感觉到她细弱的手臂轻轻环住自己,垂落的发丝间带着极淡的桂花香气。她就这样乖顺地一动不动,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暮春,他将她从假山里带出来。 “雪看久了伤眼睛,明日再来吧。”他的手臂有些发抖,一句话说完,嗓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卫怜病久了,脑子总是昏沉沉的,直到此刻才忽然察觉,自己竟不觉得卫琢身上凉了。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忍不住又一次将脸颊贴近他的颈侧,身体微微发僵,一动也不敢动。 她心底慌乱更甚,抬手去探他的额头。卫琢没有作声,任由她将手心覆了上来—— 他好烫。 卫怜眼前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 她当初染病,本是身体底子弱导致,可卫琢却不一样。他谁劝都不听,近乎固执地守在她身边。连日来两个人朝夕相对,他为她擦身、喂水,处理吐出来的东西,用身体为她降温。 他们夜夜同榻而眠,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熬。 卫怜一回去便拼命加餐进食,也坚持自己下床走动,也好早日恢复体力。 卫琢起先不肯让她守着,直到御医诊过脉,道是疫毒已退,短期不会再次感染,他才勉强同意。 他在病中仍强撑着处理了两桩军务,当夜就如卫怜先前那般,高热不退,浑身滚烫。即使如此,他也压抑着咳嗽,声音闷在喉咙里,像是不愿惊动她。 卫怜睡不安稳,一下就醒了,她撑起身,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又下床吩咐人去烧壶热茶。 只离开被窝片刻,她身上就泛起了凉意。她喂卫琢喝了水,将他额头被汗浸湿的黑发拨开。再躺下的时候,他蹙着眉,嗓音含糊沙哑:“小妹……” 他整个人贴上来,久旱逢甘露似的将她按进自己怀里,这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自从病倒之后,卫琢好似变回了一个孩子……她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他便闭上眼,不再动了。 如今换作卫怜衣不解带地守着他。 可一碗碗汤药服下去,卫琢的病不仅没有起色,反而在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后,转身背对着她,半晌都没动。卫怜拉住他的手臂,猛然看见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心头猛地一颤,涌起一阵慌乱与无力。 直到卫怜反复追问御医,才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地。 御医告诉她,附近两座城中的解药已经用尽,兵马又被大雪所阻……现有的汤药并不完全对症,更别说药到病除了。 卫怜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转身就去找季匀:“皇兄是一国之君……怎么会没有药?他为何没有提前备好?” 季匀低着头不敢看她:“原本是有的。只是公主前些日子病重难愈……所用汤药比常人要多。再加大雪封路,陛下也……无可奈何。” “雪已经停了,有没有派将士去别的城取药?”卫怜眼眶通红,强逼自己冷静。直到问明白将士已出发两日,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再回到帐中,卫琢正强撑着要起身寻她。墨黑的长发凌乱披散着,不过稍稍一动,额上就又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也烧得泛红。 即使明知道他清楚药草的事,卫怜仍是难以开口,只觉得心如刀绞,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她先病倒,卫琢也不会病成这样,甚至连救命的药都缺了一味。卫怜低下头,强忍眼泪爬上榻,哽咽着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里,泪水很快沾湿他白色的中衣。 “小妹别哭,”卫琢试图替她擦泪,“这事不怪你,要怪也是怪这场大雪……” 他声音干涩,此时即便想挤出一个笑容,落在卫怜耳中也只剩嘶哑:“卫瑛安插的那些护卫,我没有动。有几个逃了,剩下的还在军中。若我活不成,自然将他们还给你。你若不想回姜国,季匀跟随我多年,我会让他跟着你……” 卫怜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他,眼睛红得像兔子:“你、你不许胡说……我不要季匀……我不要他!” “好……那就不给他。”卫琢摸了摸她的头发,病容中透出几分无奈,“我留了遗诏……会让卫琮继位。他性子温厚,定不会为难小妹… …” “我也不要十一弟。”卫怜吸着鼻子,紧紧抱住他,不愿再听下去。 “我只要皇兄……” 卫琢便不再说下去,只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他呼吸越来越烫,也越来越重。 —— 等到卫琢昏沉沉睡去,卫怜却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悄悄起身,穿好衣裳,掀帘出去打听找药的消息。 人虽走了,神魂却好似被抽出一缕,仍留在那座药气弥漫的营帐里,牵连在卫琢身边,挥之不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想过他也会有不好的一天。他们兄妹从小就不同,卫琢事事都能做得极好。正如分别这三年,哪怕可能终生都不得见,他依然稳稳当着他的皇帝。 他极少生病,从不会被什么击垮,卫怜一直理所应当的这么以为。即便自己死了,他也能好好活下去。她从未想过,他竟会病得这样重,甚至可能死去。 那时帮他擦去指缝间的血,她的手一直在抖,胸上像是被凿出一个空落落的洞,风从其中穿过去,让她身子止不住地发冷、下沉。过往种种在这一刻再也无法用理智衡量。 无论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如何贪嗔痴过,他始终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亲近的人。 他们同根并蒂,那片茫茫大海也不曾将他们割离。原来不只是卫琢不肯放手,她自己又何尝愿意松开。 这是爱……又或许不止是爱。 皇兄对她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卫怜拭去眼泪,脚步也越来越急。 —— 营帐内,卫琢缓缓睁开眼,望向空空如也的床榻另一侧。 他按着额角,艰难地撑坐起来,抬手叩了叩桌案。 季匀悄无声息进来,行过礼后并未走近,只低声禀道:“公主执意要去林间寻药。” 今日难得出太阳,雪也开始化了。 卫琢因高热,四肢关节无处不痛,连思绪都跟着变迟缓:“她大病初愈,至多让她找半个时辰。之后你再过去,就说我病势反复,带她回来。” 望着卫琢眼中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就连季匀也觉得头皮发麻。所谓病势反复……恐怕并非是假话。 “陛下当真……还不愿服解疫毒之药?” 卫琢低头揉着眉心:“……再等两日。” 季匀几度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卫琢却视若无物,重新躺了回去,喉间的腥甜却久久不散。 他永远也忘不掉,自己得知卫怜在南山坠崖的那一日,眼前发黑,心脏仿佛被生生撕裂。 离别的痛,才足以衡量爱。 她心里装了太多人,太多事,以至于一时糊涂,分不清究竟什么最重。 他如此冒险,可会换来她多几分真心。 而不是像个鸵鸟……永远缩在那张名为兄妹的假壳之中。 —— 卫怜领着人匆匆赶往那片林子,心中清楚自己万不能再病倒,因此穿得格外厚实,袄裙外头还罩了那件榴红色的披风。 她一心只想着寻药,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一下怔住了,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嗓音既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 卫怜缓缓转过身,向道旁站立的人望去,睁大了双眼。 第70章 第70章 道旁站着一个人,衣裳朴素,身影削瘦,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显得有些模糊。少年时的意气早已褪去,可她仍一眼认出了他。 两人默然相对,数年光阴横在彼此之间,脸上不见半分重逢的喜悦。 卫怜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怅惘。她早知道陆宴祈没有死,卫琢也曾有意无意地提起,他离开长安之时,身边仍带着盈娘。 过往种种,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待到真正相见,却发现再也无话可说。 卫怜转身想走,他却立即追了上来,脚步声听着仍有些瘸。随行的侍从见状,当即拔剑拦在他身前。 “阿怜……我没有别的意思,”陆宴祈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只是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 “我们都以为你……” 卫怜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还敢来找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在此地的。 他仍穷追不舍,侍从不认识他是谁,几乎就要动手。卫怜不想把事情闹大,不得已停下脚步,命众人退开些。 她看了陆宴祈一眼,手指无声地攥紧:“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他沉默片刻,并未辩驳,只低声道:“既然同在幽州,亲眼见你平安,我才能放心。” 陆宴祈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可眉间的阴郁却似刻入了骨髓,挥之不去。那笑意渐渐变得复杂,他一双幽黑的眼眸直直望着她,说不清是不甘,还是执念。 眼前的卫怜,看上去也过得并不好。榴红色的斗篷裹着薄薄的身形,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几乎看不到血色。 “他待你不好。”陆宴祈压低嗓音道。 “这与你无关。”卫怜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说到底,若说对他已经全无芥蒂,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她没那么无私,做不到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旧人笑脸相迎,更何谈祝愿。 她的前半生,只不过盼着能遵从母妃遗愿,离开令人窒息的宫廷,却偏偏事与愿违,就是百般不能如愿。无论是卫琢还是陆宴祈,他们都难以克制自己的欲望,会因此做错事,也会因此伤她的心。而她被挟在二人之间,犹如一片被卷入激流的孤叶,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被迫付出沉重的代价。 情爱的滋味,她大抵已经尝过,或甜或涩,也不过如此,并没有她曾渴望的那样好。 从前那一腔柔情,如今回想,只剩几分感怀罢了。 “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些。当下的日子才是真的,过往就该让它过去。”卫怜认真对他说道:“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他微微低下头,眉眼掩在阴影之中,指节却无声地攥紧。 再抬头时,陆宴祈已经恢复平静,只取出一个药囊递给她:“北地疫病盛行,这是我早前搜罗来的药材,特意制成的药包,如今已经买不到了。” 似乎怕她不肯收,他又提起那年端阳卫怜亲手所做的香囊,低声道:“就当是还给公主,以报当年相赠之恩。” 卫怜本不打算收,然而鼻尖嗅到一抹熟悉的药香,她心下微动。卫琢仍病着,这些药材眼下都成了稀罕之物,即使只是药囊,对疫病总归有好处。 最终她点了点头,接过药囊。走出几步后,才听见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愿公主保重。” 这一次,卫怜没有再回头。 大雪依旧,她却觉得周身都轻了几分,仿佛有什么彻底地消散了。 至此,前尘旧事如同脚下的雪,会随着来年的春风融尽,她心中也不会再起波澜。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卫怜才停下脚步,回头对身后的侍从说道:“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人的事,谁若敢说出去……”她语气一顿,扫过每一个人,“我便禀明陛下,把你们全都打发走。” 她板起脸,学着卫琢平日的神态,故意摆出一副冷厉的模样。 见众人慌忙低下头,不敢作声,卫怜才悄悄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向前走。 —— 林间的积雪更厚了,卫怜这趟出去,裙角都被雪水浸得透湿,却什么也没找到。不多时,季匀找了过来,又劝着她回去。 卫琢昏睡不醒,高热虽暂时退了,脸上却透出一种病态的青白。任凭容貌再怎么清隽出尘,如今也只剩憔悴的病色。 卫怜手中攥着那枚药囊,原本想将它挂在榻边。可她呆呆看了一会儿,心头忽然揪紧,又转身冲出去追着御医问:“若是短缺的那些草药一时送不来……陛下会怎样?” 卫琢如今的样子会让她想到母妃。 即使她那时年纪还小,可母妃也是在她眼前一日日枯萎下去,再也不能同她说话,再也不能轻抚她的头发。至 亲离去是一种永远无法消解的隐痛,或许随着岁月流逝,会不再那么摧心剖肝,可她的心里也像永远空了一块,永远填不满。 她还痴痴地想过,人死后会不会有魂灵?其实卫怜不怕,就算母妃成了鬼,她也一点都不怕。 可惜,这世间从来就没有鬼。 御医抬手擦汗,头都不敢抬,更不敢说出任何不祥不敬之言:“这……这……” 卫怜忽然想起药囊与陆宴祈的话,急忙想要扯开系绳:“请先生看看,这些药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 这药囊用丝线缝得极为细密,她手上用力,却忽然在侧面的夹层中摸到一小块硬物,比周围的药材厚实些。 卫怜一愣,拆开之后才发现,囊袋最深处竟还缝着极小一包东西,摸上去像是粉末,隔着布料也能闻见一缕幽香。 御医也面露疑色,接过拆开的药囊,仔细检视其中的内容。 直到他嗅了嗅那包粉末,脸色瞬时变得肃然。 卫怜也察觉到不对劲,心头猛地一跳。 —— 自从战事以来,太守府便再无宁日。加上莱州时疫蔓延,贺之章连日忙于征调壮兵和处置内患,几乎不曾歇息过。 幽州百姓大多闭门不出,只有官吏日夜巡行街巷,严查乡绅豪强囤积粮食。这般局势下,当犹春忽然出现在府门外时,贺之章不由一怔,再到接过卫怜的亲笔信,他面色恢复如常,又平静得看不出情绪。 犹春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里仍有些不适应。她对贺之章的印象,总还停留在从前那个喜欢逗弄卫怜的纨绔上。如今他一身官服,威仪凛然,反比从前的桀骜不羁更令人敬畏。 按照信中所约,贺之章在城中一处僻静茶楼见到了卫怜。 卫怜先前病得厉害,知道此事的人却寥寥无几,但卫琢就不一样了,贺之章身为官员,自然晓得皇帝卧病的事。 “公主大病初愈,身子可还好?”他端详卫怜片刻,这些日子的劳碌也令他清减了许多,目光却仍灼灼。 卫怜并未多说,取出那枚药囊推到他面前,直接问道:“这件事,你知情吗?” 陆宴祈如今一介布衣,本就是避祸才住在幽州。即便他当真提前备下药材,又如何会得知卫怜的踪迹,还刚好那样凑巧,偏在林子外遇见她。 贺之章垂眼看向药囊,语气坦然干脆:“是我告诉他的。” 卫怜双手攥紧裙角,声音发颤:“你问都不问就承认,可见早知他做了什么。这粉末药性歹毒,对常人无碍,却偏偏与解药相克。哪怕只是闻到气味,都会让病者恶心作呕,连药都咽不下去。” 面对她的激愤,贺之章沉默片刻:“他的腿再也无法痊愈,因此才怨恨你皇兄……” “他也恨我。”卫怜身子发僵,一动不动,“否则不会这样利用我,想让我亲手害死自己的兄长。他心中觉得,正是因为皇兄对我的情意,才让他遭报复……若没有我,他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贺之紧紧凝视着她:“确实如此。可公主难道就不恨你皇兄?他毁你姻缘,逼你远逃,至今仍不得自由。只要他一日还是皇帝,你便一生都要被困住。” 卫怜抬起泛红的眼睛:“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确实不是当皇帝的料。”贺之章不愿看她落泪,别开脸去,“当初他以为你死了,像疯了一般求仙问道,又大肆处死道士,长安为寻人封城数月,南山几乎被翻了过来。你明明不愿回宫,可曾想过下一次他会如何?还是说,公主就甘愿违背本心,回宫与他做夫妻?” “不必说是为我。”卫怜眼中含泪,却强忍着,“我知道你因为贺昭仪的死也记恨他,所以才顺水推舟,恨不得卫琢去死。”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告诉你,皇兄为何会如此。他的母妃当年被贺昭仪诬陷与人私通,惨死后连尸首都没能找到。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已经没有再伤害你和贺姐姐。” 贺之章背脊一僵,面色霎时苍白。 “更何况他御驾亲征,同你一样费尽心思抗敌护国。这次因为照顾我才染上时疫,又缺药材,直到昨日才服下解药……” 卫怜语气中满是厌憎,既恨这药囊中的阴毒,也恨他们这般算计,就和当年厌憎卫琢害陆宴祈坠马一样,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陆宴祈竟然还利用他们过往的情分,哄骗她收下那个药囊。卫怜手指紧握成拳,下定了决心,必要让人将他赶出幽州。 “……药材短缺?”贺之章忽然回神,眉头紧皱,“怎么会短缺?一国之君何至于无药可用,太守府七天前才向陛下进献过药材。” 卫怜一下愣住,没能反应过来。 七天前……刚好是她病愈的日子。 那……药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79 第71章 第71章 等回了营帐,卫怜找宫人旁敲侧击,稍一打听便知道了。贺之章何必在这种事上骗她,只是她仍觉得难以置信。 卫怜走得很急,袖中的手微微发抖,闷头就要冲去找卫琢问个清楚。眼看就要走到帐前,却见几位官员正跪在帐外禀事,个个垂头丧气的,显然是刚遭了皇帝训斥。 一见这情形,她心头火气烧得更旺。昨天才服的药,夜里还抱着自己哼哼唧唧,眼下倒有精神骂人了! 卫怜转身就走,越想越气恼,回到车中一动不动坐着。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刚想掀帘跳下去,就和正走到车前的卫琢撞个正着。 他随意披了件鹤氅,身量高瘦修长,过分苍白的面色反而衬得轮廓愈发清冷,眸色如点漆,黑润润的。人还没开口,就先侧过头咳了几声,眼角都跟着微微泛红。 一想到他病了这些时日,卫怜忽然又哑了火。见她不动,卫琢竟也要登上来,卫怜不由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卫琢看出她脸色不好,就算没叫人跟着她,也大致猜到了原委。藏药之事未必能瞒多久,可他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自己又病得下不了床,总不是假的。 他动作有些缓慢,卫怜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扶了一把。谁知他挨着她坐下,紧接着就将她捞到膝上,手臂一使力,就把她翻过来面对面坐着。卫怜又蹬了两下,小靴也被卫琢顺手脱去,双脚只好踩在坐榻上。 卫怜刚要开口骂他,后腰的痒痒肉就被捏了一下,她懊恼地锤了他两下,卫琢便又侧过脸去咳嗽。 “你实话跟我说,”她语气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似的,落在卫琢眼里,就像只发恼的猫:“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原来小妹都知道了。”他语气坦然,低头在她鬓边亲了亲,“生病之前,你已经很久没给过我好脸色看。病这一场,能换来与你坦诚相对,倒也值得。” “那你就拿生病开玩笑?拿自己的身子吓唬人?”卫怜仍板着脸,眼眶却忍不住发热,觉着自己实在是不争气。 明明这些男子都想骗她,个个一肚子坏水! “我已经知道错。”卫琢垂着眼,神色显得有些可怜:“下次再也不敢了。” 卫怜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吃这一套,凶巴巴地说:“这时疫又不是吃了药就能立刻好,太医说有人一两个月都恢复不过来……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这一点做不得假。说起来她一早就用了药,到现在跑几步还喘,身子明显虚了不少。卫琢比她拖得更久,都是肉体凡胎,他又能好到哪儿去…… 话未说完,卫怜忽然觉得小腹被什么顶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卫琢已经抱着她掂了掂,眼睛微眯,像只狐狸。 “我已经恢复了。” 卫怜顿时面色涨红,说不清是羞还是气愤,猛地锤了他一下,逃也似的爬起来,穿上鞋就往车下跳。 直到她闷头跑回帐中,季匀才上前扶卫琢下来,低 声道:“公主命人将药囊送还,还把人也逐出了幽州。” 这事卫怜没有告诉他,而是自行处置了。卫琢已经从暗卫口中得知原委,对这位曾经的未婚夫,妹妹确实再无一丝旧情。 如此也好。否则新仇旧怨叠加,他难保不会气昏头,绝非摔下马就能罢休的,只怕杀了喂狗也不能解气。 卫琢看了一眼季匀,语气平稳,甚至带着几分轻快。 “等人走远些,就设法处置掉,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 过了几日,厚重的积雪终于消融。 卫琢高热缠绵多日,汤药服了不少,身体却一直没能好利索,腿上总是发软,暂时不能久站久走。御医嘱咐,还得再养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常。 然而探子送来密信,称夷人军队在雪后军心涣散。卫琢与将士商议过后,指尖按在舆图关隘处,定下了整场战事的部署,决意趁势出击,一举破敌。 处理好军务,卫琢问清了卫怜的去向,便动身去寻她。 幽州城外有一片广阔的冰湖,熬过了数九寒天,冰面已渐渐融化。湖水泛着淡蓝色,边缘凝结着些许霜花。 风掠过湖面,拂起细碎的涟漪。卫怜正蹲在岸边,捡起一颗石子,“扑通”一声扔进水里,而后望着荡漾的湖面出神。 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回过头去。 从营帐到湖边不算近,即便季匀推着轮椅跟在后面,卫琢却始终不肯坐。他步履从容而缓慢,踏上土坡时踉跄了一下,却迅速站稳,神色如常地朝卫怜走来。 见他差点摔倒,卫怜忍不住起身迎上去,小声嘀咕:“怎么就是不肯坐轮椅?一直这样用力,对身子也没有好处。” “我若是坐轮椅,你便不会主动走过来了。”卫琢轻轻一笑。 卫怜正疑惑他为何不派侍从来传话,反而亲自出来,就听他又道:“小妹难得有兴致赏景,我也来陪陪你。” 这几个月过得乱糟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卫怜的确消沉了一段日子。战事正值紧要关头,莱州的时疫却仍未平息,即便卫琢不困着她,一时半会儿她也难以远行。 今日难得好天气,卫怜点点头,指了指轮椅示意他坐下,卫琢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眨了眨眼。她望了他片刻,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果不其然,卫怜刚从季匀手里接过轮椅,卫琢便开口道:“有些走不动了。” 这轮椅是用泡桐木做的,轮子裹了软布,本身并不太重,卫怜的力气推上一段也不算吃力,两个人沿湖边散步,她察觉卫琢也在用手臂撑着扶手暗暗发力,索性停了下来。 风挟着潮湿的寒意拂过,从他们所处的位置,能望见不远处的烽火台,台顶还残留着未化的雪迹。 见卫怜望着烽火台,神色安静乖巧,却不见笑意,卫琢想了想,逗她说:“小妹若再这样闷闷不乐,我今夜便命人将烽火台全都点燃。” 卫怜一怔,微恼道:“周幽王可是亡国之君……再说我又不是褒姒,皇兄也不嫌晦气,整日胡说八道。” “那又如何,”见她一脸认真,卫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过是句玩笑罢了。更何况亡国从来是君主昏庸所致,与女子何干。” 话音未落,季匀忽然上前:“陛下,有人朝这边来了,似乎是……” 卫怜疑惑地回头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 一名女子身着绛红披风,身后跟着不少侍从,面容肃穆,正快步走来。 卫怜眼眶一热,下意识就想跑过去,却被卫琢一把拉住手腕。他瞥向来人,随即站起身。 “二姐姐!”卫怜唤了一声,激动之余,心里又涌起一阵惭愧。卫瑛费尽心力救她,她却执意返回大梁,至今一事无成不说,竟还被姐姐撞见自己在给卫琢推轮椅,实在是丢人……太丢人了! 当初卫怜一出事,逃脱的侍卫便将消息传给了卫瑛。她放心不下,明知卫琢未必肯放人,仍亲自赶赴大梁,想要将妹妹带走。 方才她走近时,瞧见这两人静静立于湖边说话,日光将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心下便是一沉。 “二姐姐,我……”卫怜望着风尘仆仆的卫瑛,话未说完,就被卫琢一把拉到身后。 “皇姐远道而来,是朕招待不周,竟未曾派人迎接。”卫琢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却仍握着卫怜的手腕不放。 卫瑛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只觉得卫琢在卫怜面前,对她说话似乎都格外客气些。她叹了口气,不愿同他绕弯子:“陛下,臣妾此行,是为接小妹回去。这里毕竟是军营,小妹年纪轻不懂事,长久待下去实在不合规矩。” 卫怜挣扎着甩开他的手,脸都涨红了。卫琢察觉她是真恼了,犹豫一瞬,终于松开。卫怜立刻跑上前抱住卫瑛,低声道:“二姐姐,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让你担心的。” 卫瑛轻拍了拍她的背,觉出她又清瘦了些,脸色愈发不好看。 “是朕执意要留她在此,与她无关。”卫琢手中一空,又见卫怜满面愧色,如实对卫瑛说道。 卫怜一怔,对上卫琢漆黑沉静的眼睛,忍不住又望向他的腿。 —— 等他们回到营帐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微合。卫怜在军中并非独自一人,还有薛笺与眉娘相伴,若是要走,自然也得带上她们一起。 卫瑛不愿多作耽搁,然而夜间车马难行,卫琢又处处阻拦,只得暂留一夜,明日再从长计议。 一直以来,卫怜都是和卫琢同床共枕。虽说二人并未做什么,可既然卫瑛来了,她无论如何不愿再睡原来的营帐。卫琢也不肯让她跟卫瑛同睡,执意要给她安排别的住处。 洗漱过后,卫怜跑去看卫瑛,却听侍从说二姐姐正在沐浴,只好作罢。见天色已晚,她便将夹袄脱去准备歇息。 她熄了烛火,望着帐顶出神,渐渐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刚睡熟片刻,忽然觉得被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凉风渗入,身下的床榻微微一沉,一个比她温热许多的身体贴了上来,还自顾自又把被子掖严实。 卫怜吓得心跳如鼓,睡意全消,随后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她猛地想要坐起,又被卫琢紧紧搂住。 “二姐姐都来了,皇兄自己又不是没有床榻,怎么半夜还往我被子里钻……”她羞恼不已。 “每一夜你都在我身边,突然少了你,我睡不着。”黑暗里,卫琢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声音低沉而温柔。 卫怜别过脸去,闷不吭声。 “小妹……真要跟皇姐走么?”他薄唇贴在她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让她不由得身子一缩,肌肤也跟着发烫。 她心乱如麻,许多事自己也尚未想清楚,横竖挣脱不开,便还是沉默不说话。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两人离得极近,卫琢能清晰瞧见她的神情。 眉眼低垂,红唇轻抿,分明在思索什么,却故意不理会他。 他微一挑眉,忽然松开她,向下缩进被子里 …… 这床榻足够容纳三五人,锦被也宽大,此刻正高高隆起一块,时不时轻轻颤动。 卫怜穿得单薄,里衣轻而易举被他解开,即使她拼命夹|紧想要躲开,仍感觉到褪间湿滑的水痕越来越多。 她所有的挣扎反倒像是邀请他细细品尝,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卫怜浑身颤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渗出,发丝被汗水浸得湿濡。 卫怜生怕闹出动静,可卫琢却在被子里不时低语,还不断问她羞耻的问题。她红着脸骂了他一句,反而惹得他笑出声,颤动的肩膀带动炽热的气息,烫得她泪眼朦胧。 暧眛的水声令她面红耳赤,终于忍无可忍去揪他的头发。 正在此时,帐外的垂帘被人轻轻叩响。 “小妹?”是卫瑛的声音,她又问了一句:“小妹睡了么?” 被中的两人动作同时僵住。 第72章 第72章 卫瑛 原本已经躺下了,眼前却反复浮现白日所见的那一幕。她终究放心不下,又披衣过来,刚一走近,便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动静。 妹妹的声音似哭似恼,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可当她轻轻叩门,里头顿时鸦雀无声。 她们姐妹俩从前就常睡一个被窝,卫瑛担心卫怜是做了噩梦,便轻手轻脚走进去。借着一缕微弱的月光,只见榻上的人埋着脑袋,一头青丝柔柔铺在软枕上,被子鼓囊囊一团,简直像是要把自己闷死。 卫瑛掀开一道缝,察觉卫怜浑身都在发抖,连忙去摸她额头,竟摸到满手的汗:“阿怜,是哪里不舒服?” 卫怜只得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如同醉了酒般:“二姐姐,我没事……”她声音发哑:“只是……做了个噩梦。” 卫瑛叹了口气,取出帕子替她拭汗。卫怜一张脸红得发烫,手指死死攥着被角,指节用力到泛白,呼吸又急又乱:“这么晚……二姐姐怎么过来了?” “小妹,”卫瑛语气沉重,满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问她:“你这次回到大梁,跟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他强迫你,你白天又怎么会那样推着他,同他散步?” 卫瑛太了解这个妹妹,心软是一回事,十数年的兄妹情分也丝毫不假。只怕无论卫琢怎么欺负她,卫怜都很难真正恨起来。 “你该不会对他……”卫瑛语气一沉,透着无奈。 卫怜慌忙否认:“我绝无此意……” 可话还没说完,她声音猛地一颤,整个人忽然缩成一团,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 夜里虽看不真切,卫瑛却听出她的哭腔,只好放缓语气:“小妹,我今晚来找你,是有些事想问问你的想法。” 卫怜脑中一片混乱,脊背窜过阵阵酥麻,全身又热又烫。 随着卫瑛的话语落下,被中那条“水蛇”变本加厉,搅得她连脚趾都紧紧蜷起。卫怜想夹紧双腿,更想抬脚踹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几乎要被逼疯。 若是被二姐姐发现……她还有什么颜面见人!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卫琢虽与我们一同长大,有兄妹名分,但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你。”卫瑛顿了顿,“他小时候在宫里受了不少磋磨,养成如今这样心机深沉的性子,行事更是不择手段。我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只是那时没有告诉你。” “如今他又当了皇帝……世上男子一旦掌权,绝无可能再变得温和。更何况他本来就大你三岁,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哄骗你这样的小姑娘……实在容易得很。” 卫瑛低下头,轻轻摸了摸卫怜的脸:“就算你真的改了主意,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得不劝你。小妹本就生性柔善,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岂不事事都要被他拿捏?再者,你好不容易才离开皇宫,千万别再为了旁人委屈自己,明白吗?” 卫瑛说得越对,卫怜就越是坐卧难安。被子里的动静悄然停下,似乎卫琢也在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卫瑛发觉卫怜流了太多汗,不由皱起眉,伸手去扯那团鼓囊囊的被子:“炭火烧得够暖和了,还捂成这样做什么?” 卫怜一个激灵,涨红着脸死死按住被角。 被子里面……卫琢的手……甚至在不紧不慢地给她系裙带! 然而越紧张越是出错,卫瑛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猛然起身点燃烛火。 卫怜吓得魂飞魄散,卫瑛正要一把掀开被子,那鼓包却忽然动了动,先一步被撑开。 藏在被中的人用手臂撑起身子,眼尾泛红,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凌乱的衣袍:“……皇姐。” 卫瑛目瞪口呆,气得嘴唇直颤,一口气险些背过去:“堂堂九五之尊……岂能如此……与地痞狂徒有何区别!” 卫怜因羞耻浑身发僵,面对卫瑛连头也不敢抬。 卫琢却不以为意,反而把卫怜按进怀里,又抬手拭去唇边的水痕,平静地看着卫瑛。 “小妹!你为何不告诉我?”卫瑛联想到方才,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声音都在发抖,这回几乎是指着他鼻子骂了:“卫琢……你、你不知廉耻!” 卫怜听得浑身一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头叭嗒叭嗒掉眼泪。 “是我勾引阿怜的,”卫琢见她流泪,抬眸看了卫瑛一眼,嗓音微沉:“何谓廉耻?皇姐既知道阿怜的身世,便也该知道我与她三年前结为夫妻,同床共枕本就……” “你给我住嘴!”卫怜满心羞愤,狠狠凶了他一句。 卫琢被吼得一愣,脸色下意识冷下来,可对上卫怜的目光,眼中又闪过一丝委屈,语气竟真有几分认错的意思:“小妹别哭了。” “那你放手!” 见卫怜推开他下床,卫瑛也立刻冷静下来。直到带着卫怜离开前,她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说:“男女之间本就讲个你情我愿,执念太深,只会酿出苦果。陛下若有半分当她是妹妹,就不该再勉强她。” 卫琢面无表情,只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 次日天还未亮,边关便有急报传来。 战事正胶着,夷人已被击退数次,如今雪一化,竟派出兵马绕开险峰,企图突袭百里之外驻守薄弱的隘口。 此地是命门所在,一旦腹地受袭,势必会影响粮道。大半个夜晚,卫琢几乎没有合眼,紧急召集官员商议战事,营帐四周气氛凝重。 等他稍微喘口气,又听人禀报卫怜正要离开。卫琢面色看似平静,一双黑沉沉的眼中浓云翻涌,望得人心中发寒。 季匀低声道:“公主藏有匕首,一拦就拔刀,二公主也带了不少人手随行……” 卫琢正要起身,闻言脚步一顿,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卫怜坐在卫瑛身边,马车缓缓驶动,她鬼使神差般地悄悄掀起车帘。 道旁正站着一道人影,周身并无侍者,离得远了,也瞧不清面容。只见衣袍被风拂动,在朦暗的天色下宛如静立的孤鹤,倒不像是要发疯的模样。 卫怜缩回脑袋,心中稍安的同时,忍不住还为昨夜难以启齿的纠缠而气恼。可不知怎的,眼睛又被风吹得发涩。 眼睁睁望着马车走远,卫琢回去时脚步又急又快。他想要饮茶,烦躁之下刚一端起,又失手将杯盏摔落在地。 侍者连忙上前收拾,他却脸色阴沉,唤来季匀,冷声道:“想办法杀了卫瑛,别让她察觉。” 什么姐弟之情,不过是虚假的泡影,他根本不在乎。既然非要和他抢妹妹,那就去死好了,卫琢满心冰冷的恶意。 侍者收拾完碎瓷,他重新坐下,腰间一个东西也跟着晃。 卫琢低头看去,是一只月白色的香囊,上面绣了一株鸳鸯藤。这是先前那个晦气的药囊被扔掉后,妹妹亲手绣来送他的,里头装的是金银花。 卫怜那时笑盈盈的,说这花清肝凉火,正合适他戴,省得老是发脾气骂人。她笑起来有一对小小的梨涡,卫琢移开目光,那张脸仍在眼前挥不散。 他胸口剧烈起伏,闭了闭眼,忽然又朝外吩咐道:“去把季匀召回来。” —— 卫怜待在卫琢身边这些日子,也不光是和他扯皮,各路消息打探到不少。如今再与卫瑛一商量,心中是既焦急又无奈。 当年送她进宫的农夫是祁县人,此人虽被父皇处死,妻儿与儿女应当还在当地。祁县和莱州离得近,可疫病蔓延根本去不得,她们只能先在附近等着,再见机行事。 卫怜夜里没怎么睡,靠着卫瑛眯了会儿,又总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听见卫瑛轻声问:“小妹可还想着陆郎君?” 一提这事,她既气愤又委屈,将那只毒药囊的事同卫瑛说了。 卫瑛听罢,叹了口气:“这人那时候倒是罪不至此,不过你没嫁给他,倒也是好事。他能把外室带去长安,即便没有卫琢动手脚,也谈不上什么情深意笃。” “我现在谁也不想嫁,”卫怜摇 头,“无论皇宫还是宅院,说到底都是方寸之地。就像我以前在宫里,只要姐姐和皇兄一出宫,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回来。” 这三年光阴已经馈赠她太多,她见过浩瀚无边的海、纷飞如鹅毛的雪、及一尊尊只剩单只琉璃目的石菩萨。 离开长安,她到过同样地域辽阔却风物迥异的姜国,还跟着卫瑛学会了浮水。青楼的秾华也好,因不堪受辱才谋害夫君的眉娘也好,还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时疫…… 她见天地,见众生。 曾经耿耿于怀的悲伤与心魔,似乎被这一切悄然稀释,一点一点淡去了。 世间的苦难有千万种,数也数不清。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这是困在深宫中永远都体悟不到的。 “如此也好。”卫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与驸马是两国联姻,丈夫待她已经算好,否则她也无法独自返回大梁。然而一旦嫁为人妇,后宅琐事便再难避免。夫妻子女,既是温情,也是牵绊与桎梏。 卫瑛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八妹也不愿嫁人,不过她的想法……倒是与你不同。” “皇兄本来答应带我去看她,可这事那事总耽搁,一回都没成行。”卫怜闷闷不乐。 “他大概是怕你受欺负,一直不待见八妹。”卫瑛自然知道小时候的事,其实她原本也担心,可比起卫琢如今的所作所为,反倒觉得卫姹还算正常,便不怎么在意了。 “那我们去城南看看她,”卫怜说完,抬头望向道旁的沙枣树,轻轻说:“好像快过年了……” —— 与此同时,幽州城南的官邸中,卫姹正吩咐仆从收拾行装。 萧仰领兵出城了,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她却并不想再等。 卫姹胆子不小,她原本也在军营待过,难免见过伤亡惨重的俘兵,甚至还有举着长枪、挑人头来讨赏的将士。后来她搬进城中,又闹了一场守城战,尸首堆积如山,冻得僵硬,血水混着积雪深深冻入道路的砖缝里,连用饭都能闻到腥臭味。 三年过去了,想必那秃头早已另娶他人。她在塞北待得够久,终究还是要回长安的。 仆从通报有人来访,卫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一见来人,她张了张嘴,半晌没说一个字。 在卫怜的想象中,卫姹大约也同自己一样吃了不少苦头,心中本是情绪翻涌,谁知真见了面,才发觉灰头土脸的只有自己。 卫姹在民间,倒并未满头金簪,只穿一身桃粉色的小袄,领口圈着白狐毛,指甲还染过丹蔻。 而卫怜自己半点打扮的心思都没有,发丝松松挽了个低髻,因为怕冷穿得像个棉球。 卫姹下意识跑过来,卫怜还以为她要抱自己,不料她一跺脚,眼睛瞪得圆圆的,渐渐泛红。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 时隔三年多,卫姹说起当初被抓住的事,脸色依旧不好看。她那时被舅父追得四处逃窜,在幽州远远瞥见已是将军的萧仰,跑得飞快,却又一次被他用箭指着。她气得跳脚,破口大骂他。 卫瑛见她唇红齿白,脸甚至都圆润了,也没把她那些话往心里去:“萧将军待八妹应当很好。” 卫怜也点头表示赞同。这两人闹了那么多年,真凑到一块儿,反倒过得挺好,怎么看卫姹都有些口是心非。 “我对他也不差呀!”卫姹说得理直气壮,“好不容易雪化了,等日后回长安再说吧,我好想阿琮……” 她眼中感伤一闪而过,卫瑛则正色问道:“八妹在幽州三年,可曾听过附近哪里有白苏叶?” 卫怜先是疑惑,接着听卫瑛解释,她在姜国就听说莱州闹疫病,药材又短缺,白苏叶在大梁用得少,大多是野生,却也能对症入药。 卫姹哪会留心这些事,便叫来仆从询问。得到线索后,立刻派人前去寻找。 这座官邸很宽敞,她们索性留了下来。住了两日,见寻药迟迟没有进展,卫瑛闲来无事,便亲自带人出门。 卫怜也没闲着,与卫瑛兵分两路。正巧遇上卫姹大包小包地准备启程,两人自然同车出城。 其实卫怜有些担心,卫姹毕竟是女子,这一路山高水远又谈何安全,谁知萧仰早留下自己的私卫给她,这些人任凭差遣,武艺看上去不比卫兵差。 还好她嘴慢……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塞外的车驾不能与长安比,眉娘执意要跟随寻药,只得和犹春另乘一车。傅去尘死于疫病,眉娘心灰意冷了许久,人变得沉默,也倔强了不少。卫怜明白她的心意,从来不多问。 马车驶过官道,窗外人声嘈杂,喧闹得很。卫姹一会儿嫌车太颠,一会儿又嫌吵。卫怜听着好笑,正想开口说她,车外忽然“咻”地一声锐响,马匹随即发出痛苦的嘶鸣。 车夫慌乱大叫,马车猛地向右一甩。卫怜和卫姹坐在外侧,来不及反应,就顺着底板滑出车门,重重摔在地上。 事发突然,卫姹被压在卫怜身下,怕痛的她只觉得腰像摔断了,一动不能动。 卫怜有她垫着,还能爬起来,只听四周喊杀声骤起,她们所带的护卫立刻冲出,与突然出现的敌人厮杀在一起。 袭击她们的是夷人,乔装成百姓模样,发狠般朝她们冲来。 卫怜咬紧牙,死命拽起卫姹,挣扎着向安全的地方挪。 又一名夷人挥刀砍来,卫怜见对方无马无弓,目标明确就是她们,又瞥见附近有马,急忙扯住卫姹:“上马!” 卫姹疼得说不出话,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她以为自己要被抛下了,却见卫怜使出全身力气把她往上推,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卫姹上了马背,卫怜正要爬,不知从哪射来一箭,正中马股。 疯马癫狂中将卫姹甩落,这一次卫怜被她撞倒在地,浑身几乎摔麻。 耳鸣声中,又一支箭嗖地射来,钉在她们脑袋边上。卫怜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推不动卫姹,只想叫她先走。 卫姹在卫怜上面,一旦再有箭来,首当其中会穿透她。 “七姐姐……我动不了。” 卫姹声音发颤,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忽然伸手紧紧抱住卫怜,也把她护在了自己身下。 第73章 第73章 卫怜咬紧牙关,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拼命撑起身子。 她不想死,更不愿在这里被一箭穿心! “八妹……你使点劲!”卫怜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卫姹浑身发抖,两人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爬起来,踉跄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一样逼近。 就在此时,只听“噗嗤”一声响,有重物轰然倒地,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小心!” 她急忙回头,认出是卫琢的手下,心中稍定,刚拉着卫姹喘了两口气,才猛然察觉,犹春和眉娘那辆车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早已不在道旁! 卫怜面色煞白,等卫姹的护卫靠拢过来,她忽然走到一具尸体前,颤抖着手拔下一把剑。 卫姹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卫怜指尖湿黏,沾满了剑柄上的血,却顾不上解释,领着两名侍卫就前去找人。 战局一片混乱,她踏过残肢与血泊,脑子里莫名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卫琢手臂中了毒箭,明明痛得要命,却仍紧握着剑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万不得已要背她,才肯扔掉武器。 也许他并非生来无畏,只是从没有人允许他胆小,如今这个人换成了自己。犹春和她相伴多年,眉娘更是被她带来这儿的,卫怜绝不能抛下她们不管。 她眼里含着泪,手心全是冷汗。终于在林地外侧找到了马车,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颤着手掀开车帘。 车内的两个女子正吓得发抖,手中紧攥着发簪,一瞧看见卫怜,眼泪立刻往外冒。 她们还算幸运,马车失控后被树逼停,没有像卫怜那样摔出去,却 一直躲着不敢动。 卫怜留下人手照看她们,自己匆忙回去找卫姹,又在半路活捉了一个溃逃的夷人士兵,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场仗赢得很艰难,护卫们都受了伤,好在抓住了两个活口。他们被绑住后不停怒骂,外族语言谁也听不懂。卫姹在塞外待了整整三年,倒是听得明白,顿时火冒三丈,连腰疼都忘了,抬腿就往那人背上踹。 “他说什么了?”卫怜神色严肃地问。 “他说我脑子里全是浆糊!”卫姹怒气冲冲,“就知道讨好男人,不过是萧仰身边一个排不上号的妾!” “蛮夷竖子,败都败了还敢嚣张,欺辱女人又算什么本事,给我掌嘴!”卫姹一声令下,侍卫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就把那人打得晕头转向。这些异族士兵被他们眼中无能的女人如此羞辱,眼神越发怨毒,又叽里咕噜骂了几句。 卫姹听完却愣住了,死死盯着那夷人,突然抬手叫停侍卫:“七姐姐……这事有点不对。” 她神色惊疑不定,转向卫怜:“他说……这一仗我们必输无疑,卫琢和萧仰还会被他们活捉!” “绝无可能!”卫怜下意识不信。可夷人表情癫狂,看得她眼皮一跳,思来想去,还是吩咐去找个能通译的百姓来,再把消息传给卫瑛。 —— 夷人此前节节败退,卫琢和萧仰这次分头行动,正是因为敌军精锐都去了隘口,才打算深入腹地,一举歼灭敌人。 然而严审之下,直到入夜才逼问出真相。所谓精锐不过是残兵诱饵,真正的主力早已沿路设下埋伏。 夷人用的是调虎离山计,想把两支兵马分别引开,再逐个合围,最终攻破飞鸟隘。 他们来抓卫姹,也是因为萧仰在塞外颇有声望,想用他的爱妾来挫伤士气,好在对峙时动摇军心。 卫怜心急火燎坐都坐不住,卫瑛又迟迟没回,她只能命人堵住夷人的嘴,打算让侍从带上他,快马加鞭去追大军。 不管情报是真是假,都必须让卫琢尽快知道。 然而侍卫都伤得不轻,卫琢暗中留在她身边的人,腿上也被划了道深口子,根本没法骑马。 卫姹见状,想也不想就要喊自己的人,卫怜却摇摇头,心中越发着急:“军情紧急,萧将军的人是生面孔,就算赶到军中,皇兄也未必敢轻信。来回确认,反而要耽误时间。” 卫姹其实也慌,却又忍不住烦躁:“七姐姐,我们两个女人能做什么?你皇兄又不是傻子!萧仰跟我说过多少次了,他当皇帝也没耽误亲自上阵杀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中计?萧仰更不会了,他跟这帮夷人周旋了这么多年……” 她越说越像是在自我安慰,最后咬咬牙道:“最多……最多我把这些私兵还给他,暂时不走总行了吧……” “我亲自带人去。”卫怜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卫姹一下子被打断,看卫怜的眼神像看疯子:“你哪儿想不开?城外根本不太平,天又冷得要死!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倒好,非要往火坑里跳?” 她语气又冲又刻薄,和白天紧紧抱住卫怜的样子判若两人,但卫怜现在却莫名能听出里面的担心。 卫怜甚至反过来安慰她:“只有我去最合适,你别担心,大军夜里总要扎营,我骑快马,再带些人,不会出事的。” 她话里透着股韧劲,卫姹听得咬住下唇,望着卫怜沾着尘土和血点的脸。她眼眸明亮犹如寒星,深处似乎有一丝不安掠过,然而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又只剩笃定。 —— 年节将至,塞北正是最冷的时候。为了隐蔽行踪,卫怜不能再穿那件榴红斗篷,只裹了一件深青色衾衣,人坐在马上,手脚都被冻得僵麻。 她领着几个人出城,夜云压得低,风中裹着冰凉的雪意,恐怕不久后就会落雪。 卫姹分了一半人手给卫怜,却不愿意看着她走,话一说完就回房洗漱去了。卫怜此刻冻得打哆嗦,把缰绳攥得更紧。 正望着茫茫夜色,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竟是数匹马急追过来,为首之人正是卫姹,脸上又是恼怒又是焦躁。 “我可不是担心你!”对上卫怜错愕的目光,她愤愤开口,“你和萧仰都是一根筋……若你们出了事,卫琢又怎会放过我!” 她嘴上这般说着,眼圈却悄悄红了。 一行人沿路十分小心,不仅要防范夷人,更怕被梁军的探子误认作敌军,以免还没见到卫琢,先要先丢半条命。 大军出征不过数日,路途不算太远,然而冬季万物凋零,一旦远离城邦,难免令人心中不安。 卫怜从前在宫里时,习惯性避着人,甚至有些害怕与人接触。可无论是在海上漂泊,还是此刻在漠北疾驰,她总忍不住想念明亮的灯火,哪怕只是看一眼,也让人觉得暖和。 他们足够谨慎了,可大军的探哨遍布,等他们不知不觉接近驻地时,先听到的是弓弦绷紧的脆响,士兵举着火把冲出来,为首之人厉声喝问,举箭相对。 “退下!”卫姹策马上前,娇喝道:“你们将军何在?” 军中无人不识八公主,这士兵明显一愣,却也没有完全放下戒备,毕竟除了卫姹,还有许多陌生面孔。消息需层层上报,卫怜等在寒风里,鼻尖都冻得失去知觉。 又过了好一会儿,昏沉的夜色中,亮起几盏疏落灯火,几骑人马驰出,直朝她们而来。 萧仰处理军务还没睡下,听到传报,几乎不敢相信。士兵咬定是卫姹,他再按捺不住,披衣策马而出。见到人影的刹那便跃下马背,大步上前将卫姹抱下来,仍觉如梦似幻。 “姹儿?”萧仰连唤数声,又抱着她不松手。卫怜在后面,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叫卫姹。 “你别叫了,”卫姹感觉很丢人,立刻拍他说:“我是有正事才赶来的。” 士兵提着角灯上前,萧仰这才注意到后方的卫怜。他早就从卫姹那儿得知七公主没死,很快便回过神,正色道:“七殿下。” 一夜奔波,卫怜脸上毫无血色,开口时声音干涩:“萧将军,我皇兄呢?” 萧仰没有立即回答,唇角紧抿,眉头仿佛积着一片阴云。 —— 卫琢已经出去了三个时辰。 夷人主将总在夜间去北山查哨,随行护卫不多。他是看准时机,只点了三十名亲卫,轻装简行而去。 萧仰不是头一回与他共事,此次再汇合,却明显察觉出卫琢心绪不宁,治下比往日更严苛。 卫怜把白天抓到的夷人交给萧仰。眼下两军尚未分兵,也未遇险,原本是好事。然而此刻风雪拍帐,萧仰派去的人迟迟不归,卫怜捧着茶盏,坐在帐里出神。 夜间的山道格外漆黑,她朝外望了两眼,实在坐不住,裹紧衾衣起身出去,朝军营外走。 若是卫琢回来,外边必会有动静,她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卫怜没有提灯,独自在树下等了一会儿,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心中愈发不安,冻得蹲下身来。细雪悄然下落,缀在她的发间、肩头,积起薄薄一层白。 忽然间,在火把昏黄的光影中,传来轻微的“咯吱”声,夹杂着甲片碰撞之声,整只队伍行进得又轻又快。 卫怜的腿早已冻麻,使劲儿站起身,才能望见最前方的身影。卫琢的马步子最缓,他一身玄衣,微湿的发丝贴在颊边,并未戴冠,只将长发高束,衬得身形挺拔。 他左臂似乎缠着什么东西,是……受伤了? 卫怜睫毛沾了雪,一时看不真切,不由向前挪了半步。 动静极轻,却还是被卫琢察觉。他眉心微蹙,侧首望来。 角灯被风拂得摇曳,光影乍明乍暗。只见一个女子立在树下,轻轻摇头抖落发间碎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眼眸明亮,鼻尖冻得泛红,像是冬日将尽,山野间最早探出的一抹春色。 卫琢猛地勒住马,雪花也落在他睫毛上,微颤了颤,竟连呼吸都忘了。 第74章 第74章 兄妹二人一同长大,卫怜 却甚少见他穿戎装。从前看似温雅的人,此刻眉眼凌厉,玄衣上染着暗沉的血迹。 卫琢并未下马,只是静坐在马背上望着她。 说不清为什么,卫怜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她下意识去攥衣袖,才发现手指早就冻僵了。 卫琢策马向她走近了两步,又一次停住。他侧过脸,似乎低声吩咐了两句,便调转马头离去。 卫怜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的背影,而后有兵士前来领她回去,先在营帐等了会儿,随后才带她去见皇帝。 刚走到外面,正撞见军医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她心里不由得一紧,再顾不得其他,连忙掀帘进去。 塞外的冷风刮了一整夜,御帐内却暖和许多。地上铺着厚毯,一盏豆灯被她带进的风撩得摇曳不定,映得榻上人的面容也看不真切。 卫琢随意披了件玄色外袍,苍白的面色更衬眼眸漆黑,嗓子沙哑得厉害:“你带来的人,我已经知道了。” 他不仅手臂受伤,腰腹间也缠着纱布,好在神色冷静,应当没什么大事。意识到这点,卫怜稍微放下心。 奔波一夜好不容易见到他,虽然已有旁人先行禀报过,可她总觉得不踏实,深吸一口气,又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这一夜又冷又累,全凭一口气撑着,沿路都在担忧卫琢和大军的安危。此刻见两者都没事,强撑的心气忽然散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正头晕间,忽然听见卫琢问她:“可还有别的要说?” 卫怜不曾多想,下意识摇头,再去看他的时候,就见他眉间像是罩了一层阴云,面色微微发冷,沉默不语。 她也是此刻才察觉,自己或许也想从皇兄眼中寻得一丝赞许,哪怕是肯定也好。毕竟从前的她,无论如何也难有这般勇气。 然而卫琢并无话要对她说,甚至从未如此漠然地看过她,仿佛自她那日一走了之,两人之间的情分就彻底断了。 “来人,”卫琢沉默片刻,淡淡道:“带她下去休息。” 卫怜闻言想要说什么,却又像被委屈吞没,仿佛连站在这儿都显得格格不入,身子止不住发冷,只怕多待一会儿就会哭。 她低下头不看他,尽量让自己不带哭腔:“多谢陛下关心,我这就回幽州去。” 卫怜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又急又快,还未走到帐帘,身后猛然响起一阵动静,桌角都被撞移了位。 刚一回头,就见卫琢疯了般追来,披着的外袍掉落在地,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还赤着足,猛地将她拦腰抱住。 卫怜眼前一片模糊,下意识挣扎,他却在她耳边轻喘了两声。不知是冷还是痛,他浑身都在发抖。她费力转过脸,分明看到他腰上的纱布正有血晕开。 她再顾不得计较别的,慌乱想扶他回去:“你这样伤口要裂开的!” “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卫琢声音沙哑得厉害,却执拗地一动不动:“你心里没有我,哪里还管我伤口会怎样。” 他手臂越收越紧,疼得发颤也不肯松。 “我要不关心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跑这一趟?”卫怜眼睛通红,一边反问,一边非要扶他回去。谁知自己腿脚也发软,卫琢更像没了骨头,两人抱着跌坐在毛毯上。 卫琢如同快要冻僵的人贴紧篝火,脸拼命埋进她颈窝,语气却恶狠狠的:“小妹是为战事、为百姓、为兵士,什么都肯做,唯独不为我……此行连萧仰都敢说我自大,你却半个字都不说,又为何问都不问一句我的伤势……” 卫怜只觉得他这话毫无道理,气恼道:“我没有!你完全是在胡说!” 他半晌不吭声,再开口的时候,凶狠里透着一丝委屈:“夫君你不肯要,连哥哥也不稀罕。这都是你亲口说的,我有哪句说错?” 好几年前赌气说的话,卫怜都快不记得了,他却耿耿于怀至今。 “小妹对全世界都有良心,就是对我没有。” “你在姜国另交了情郎。”卫琢越说越虚弱,眼睫颤动拂得她皮肤发痒:“有了情郎就忘了兄长。” 卫怜被他的胡言乱语哽住,气恼想推开,又怕碰到伤口而不敢用力,最终只能攥紧住他的衣裳,红着眼睛瞪他。 —— 卫琢伤势开裂,又固执不肯叫人,卫怜找来的人被他骂下去,最后只得亲自给他包扎。 过程中亲眼见到伤口,虽不曾伤到筋骨,卫怜仍觉得不解与难过,小声问:“你这还不是托大?季匀去哪儿了?寻常兵士都没你伤得重。” 由她亲手包覆伤口,卫琢像是得了安抚,不似方才狂躁,只苍白着脸倚靠床榻:“塞外通信不便,再拖上两月,你早坐船走了。” 卫怜低着头,半天都不吭声。 其实卫琢早习惯她这样,见她沉默,也并不泄气。不多时,却感觉她的手轻轻颤了起来,温热的泪珠嘀嘀嗒嗒,砸在他衣袖上。 卫琢眼睫一颤,想安慰她,可他说得越多,只让卫怜更加难过。她知道皇兄爱她,即使这份爱并不健康,也并不完满,但若有一日必要,卫琢甚至甘愿为她死。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说不出的苦涩,连日以来的委屈与担忧翻涌而出。 卫怜再也忍不住,忽地把脸埋膝间,肩膀剧烈起伏,几乎是失声大哭,又像小时候一般被他捞起,搂在怀里轻拍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哭累了,抽噎着讲不出话,眼泪糊得他一身。 两个人狼狈不堪,见卫怜披风脏兮兮的,脸上沾着尘土,卫琢命人烧些热水,取巾帕给她擦拭,也好换身衣裳。 此次大军出征紧急,不同以往,即便他是皇帝,也多以热水擦身应急,不能奢侈耗水。 兵士提来热水后,卫怜虽哭得头晕,仍记挂着他的伤,想先帮卫琢擦洗。 如今讲究不了太多,然而他缓缓褪去衣衫,卫怜仍脸颊发烫,像个束手束脚的孩子般垂下脑袋。 刚一抬手,还不确定帕子是否挨到他,就听见卫琢一声闷哼:“疼……” 卫怜以为碰了伤处,慌忙抬起头。 卫琢赤着身,腰侧与臂膀缠着纱布,披散的黑发衬得肤色苍白如玉,透出几分古怪的脆弱感。他仰头承接她的触碰,黑眸含着水光凝视她。 即便卫怜衣着整齐,也被他看得心慌,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假装要清洗帕子。 直到被他从身后抱住,炽热的呼吸先落在她耳后,又沿着颈侧流连向下。与其说是亲吻,更像是难以自持的舔|舐。以至于仅仅如此,他便颤栗不已,情|动之间溢出低低的喟叹。 “别……”察觉他的意图,卫怜涨红了脸慌忙制止:“我身上脏得很。” 她说的是实话,却也不全是。卫怜脑中一片混乱,何况这是在军营,她满身尘土,这样舔……总是不太卫生。 可卫琢像是误解了,又或者是懂装不懂,三两下便松了她的衣裳,还像模像样地拿过过帕子,慢慢为她擦脸。 御帐内已经算暖和,她仍是轻轻一缩。他的手跟随着落下,很快就让卫怜浑身发烫,几乎呼吸不上来,脑子越发晕乎。再一回神,已经被他抱到桌边。 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四周安静只能听见夜风,卫怜却觉得自己在发烧。或许是烧糊涂了,或许是避讳他的伤,又或许……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鼻尖萦绕着苦涩的药味,夹杂极淡的血腥气,与他身上原本的冷香交织,天罗地网一般将她牢牢包裹。 她赤足踩在散落的衣袍上,化作一大摊软雪,哭得难以招架,又如悬在半空的风筝,分明快要断线了,又被他掌中那根丝线紧紧连住,再往回扯拽。 卫琢耐心起来简直令人发指,正如少时起那般,待她无微不至算得上是讨好,此刻又引着她的手,领着她细嚼慢咽地享用时令菜色,再去轻摸微微鼓起的小腹。 “……小妹吃饱了。”他声音低哑,让空气也变得湿|黏。 卫怜生来瘦,腰肢盈盈一握,此刻泪眼朦胧地回头,只看见他泛红的眼尾,和那双修长白皙,方才还在拆蟹的手,指尖上水淋淋的。 “怎么哭了?”他俯身啄吻她的耳垂:“是不喜欢么?” 卫怜羞于看见他的脸,可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只剩下时而充盈时而被抽空的触感,又让她感到不安。 她很快被抱去榻上,迷茫地跪坐在他身前。 领会到卫琢的意思,卫怜耳尖红得要低血,声若蚊吟地摇头:“你……你腰上还 有伤……” “所以才这样……”他气息不稳,脖颈上有突起的青筋,喉结微微滚动。 卫怜浑身覆着薄汗,透出海棠花似的粉晕。小臂不小心蹭过他的伤处,吓得她顿时停住,眼中的泪又落了两滴,几乎想要求他停下。 卫琢却以为她是没了力气,盯着她湿润的眼睛,低低地笑。 “受不了就告诉我,我再轻些。” 她最终伏在他未受伤的那一侧,耳边是他一声又一声的轻哄与夸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第75章 第75章 卫怜手脚发软,双臂微微发抖,几乎撑不住自己。她身子抬起些许,骑虎难下,进不得也退不得,又不敢闹出动静,嗓音跟着断断续续,带着怯生生的哭腔,像是哽咽般唤他名字。 卫琢呼吸很重,可还是停了下来,声音已经哑得不行:“疼?” 他此刻湿漉漉的,涩意渐消……怎还会疼? 她纤细的脖颈向后仰去,如同承受不住雨露的花枝,被欺负得狠了,眼泪盈盈,面颊笼着一层浓粉,迷迷糊糊地推:“……太深了……退出去些……” 恍惚间犹如仍在马上,雨点急快似鼓点,噼里啪啦砸在她身上。道路泥泞湿滑,难以掌控。 她睁着眼睛,神魂空空茫茫,红唇微微开合,犹如飞去了九霄云外。 —— 早在先前纠缠的时候,灯烛就被卫怜打灭了。 外面风雪窸窣,帐内光影却朦胧而昏暗。 云雨稍歇,她整个人直往被子里缩,连脑袋也埋了进去。卫琢跟着钻进来,水蛇似的缠人,手臂环住她的腰。 察觉他还想乱来,卫怜昏沉沉地按住他的手,声音虚弱:“真的不要了……你还有正事要办。” 卫琢体内仍涌动着热流,将她搂紧,低笑着问:“让我看看,是不是红了?” 她呆了一下,下意识夹紧双腿,恼道:“你知不知羞的?” 被子里一片漆黑,可卫怜还是抬手捂住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耳边传来怦怦的心跳声,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她说了卫琢一句,自己却也觉得恍惚。 她是不是……疯了? 从前并非没有过厮磨,可今夜又与以往截然不同。在某个心神摇曳的瞬间,她与他交颈相拥,竟当真驱散了这一整夜所积的恐惧与寒冷。 帐中暖意融融,灯火朦胧,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明明万般不合时宜…… 可这里只有他,也只有他们。 曾经压在她肩头的种种束缚,仿佛被激荡的情绪拍散,忽然变得很轻盈。潮水一波波涌来,她也一次又一次地高高飞起。 并不是他在强迫他,而是她自己放弃了抵抗。 相比习以为常的羞耻,卫怜如今更多地感到迷茫。诚然,她曾不止一次觉得卫琢是个疯子。可无法否认的是,无论光阴怎样流转,她仍然能从他身上汲取到那份熟悉的暖意。 还有……爱。 卫怜眨了眨眼,正恍惚着,忽然想起一事,着急道:“军营里没有避子汤,这可如何是好。” 卫琢拉住她的手,丝毫不慌:“我有分寸,刚才并没有留在里面,你感觉不到么?” 他说得坦然,卫怜却觉得指缝再次黏腻了起来,怎么想都不放心,忍着羞臊问道:“……黑灯瞎火的,你怎就这么肯定?万一……” 卫琢似乎想了想,仔细端详着她:“小妹不喜欢孩子?” “不是不喜欢……”卫怜下意识回答,又觉得哪里不对:“这是两回事,我们……” 她哽了一下,心中乱成一团,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好闷着不吭声。 卫琢见状,亲了亲她的脸,声音低柔:“我就是能肯定。方才小妹又到了一回,怕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你缓过来之后,我就……” 卫怜实在听不得他用最认真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 察觉到她的别扭,卫琢又温声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你十四岁头一回来月事,还慌慌张张跑来告诉我,以为自己得了重病,小妹不记得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卫怜那时总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初潮迟迟不来,好不容易来了,又持续了将近一个月都不停。 母妃早早去世,卫瑛远嫁他国,她似乎没有想过避讳,哭着跑去找皇兄。 “小妹还记不记得?”见她一时没有回应,卫琢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闷闷地又问了一遍,像个固执的孩子。 眼前的这一幕与过往的记忆重叠起来,只是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多年后的他们竟会如眼下这般,身体如连理枝般,紧密相连。 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一遍遍追问。卫怜只好小声回答,语气里带着无奈。 “……我记得的。” —— 两个人胡闹到天都快亮了,卫怜红着脸,昏昏沉沉地睡去,卫琢却不得不早早起身。 微光从帐隙透进来,映亮她颈侧两点旖旎的两痕,落在细白的肌肤上,犹如藏于雪中的红梅。 他下意识觉得她会不高兴,可亲都亲了,现在后悔也迟了,只盼她醒来别同自己置气才好。 即便手臂有伤不便,他仍轻手轻脚穿好衣裳,临走前又俯下身,静静凝视着她的脸,眼角也柔和下来。 昨夜军情紧急,所幸两军尚未分开,加上他受伤,才在此多留了一夜。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耽搁,必须尽快赶往飞鸟隘。 卫琢召来心腹将领,迅速定下改道后的部署,才命人分层传令下去。 临行前,他快步走回帐中,想叫醒卫怜。既然她又回了自己身边,他便死也不会再放手,更何况两人一夜缠绵,足见她绝非无情。 哪怕军中再不便,卫琢也要将她带在身边,日夜不离。 然而再进御帐,却发现她面颊上的红晕更深,伸手一探,额头也微微发热。 军医来看过,说是染了风寒,加之劳累过度,恐怕也与连夜策马奔波有关。卫琢皱着眉,忍不住想到云雨之事上去。 或许是他将她剥得太干净,也或许自己身下之物有何不妥?否则……他又不是生了倒刺,何至于每次事后都让她缠绵病榻。 喂卫怜喝下药,卫琢让军医出去等候,亲手将衣裳一层层给她穿好。卫怜先前那件披风是不能穿了,他便拿自己的氅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刚把人抱出御帐,年长的军医见状,犹豫了一下,仍是上前劝谏:“陛下,这位娘子本就邪风侵体,身子骨也弱,实在经不起随军颠簸。一路上风餐露宿,车马劳顿,只怕病情反复,难以痊愈啊。” 军医没有说出口的是,两军交战正值紧要关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即便天子也难免遇险,何况是这样娇弱的小姑娘,到时候真有什么不好,连对症的药都未必能寻到。 卫琢仍打横抱着她,手臂的伤口被压得隐隐作痛。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怀中那张被狐毛裹住的小脸上。 睫羽轻覆,秀致的眉微微蹙起。恬静有余,却失了往日的鲜活气。 他沉默不语,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脚步只顿了一顿,仍执意要把人抱上马车。 季匀垂首守在外面,直到马车缓缓驶动,天子坐在车内,忽然又叫停。 “卫姹人在何处?”卫琢问道。 “萧将军已安排人手,正准备送八公主回城。” “让她留下。”卫琢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季匀正暗自疑惑,又听他道:“你也留下,同军医、卫姹一同陪伴她。等她退热后,再护送她去卫瑛那里。” 季匀一怔,忍不住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 卫琢神色还算平静,正低头为卫怜编拢散乱的长发。 卫怜迷迷糊糊醒转过来,见到卫琢也不觉奇怪。即使意识混沌,她也记得飞鸟隘路途遥远,一路往北,只怕雪也愈发大。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比如自己不愿随军前去。况且她留在这儿,他夜里必然总要胡闹,对军务来 讲实在不算好事。可浑身烧得滚烫,她也立刻就想明白了,卫琢绝不会放她走,哪怕前方是熊熊烈火,万丈深渊,他也势必不顾一切留住她。 于是她只喘了两口气,顾不得他编头发的手,又缓缓合上眼。 “朕会留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夷人被逼得狗急跳墙,御帐在外也未必安全,你们须尽早动身。”编好发辫,卫琢将臂弯中的人交给季匀。 季匀接过卫怜,柔滑的发丝从卫琢指间穿过,并未留于他手。 卫琢手上一空,指节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失去至宝的空虚感如影随形,胸腔仿佛又缺了一块,犹如溺水之人亲手推开唯一的浮木。 他眼眶发红,下意识就想将人再夺回来。 可最终只是闭了闭眼。 “去吧。” —— 卫怜醒过来的时候,刚费力想撑起身子,就被人扶了一把。 她脑袋仍发晕,察觉自己竟还在御帐里,不由愣了一下。睡去之前最后一眼的记忆,分明还是颠簸的车驾。 卫姹本来守着炭炉烤火,见卫怜一脸茫然,忍不住开口:“七姐姐你好些了?” 卫怜身上的热度确实退了些,她点了头,卫姹便探出头去叫季匀:“到底什么时候能动身?大军都走了,我们再待在这儿,岂不成了活靶子,遇上夷人肯定要遭殃。” 卫怜正拿起茶盏喝水,闻言愣了愣,哑声问:“大军走了……是什么意思?那皇兄呢?” 她先前一直病着,卫姹也没人说话,此时话里带了些埋怨:“你之前烧得厉害,你皇兄怕车马颠簸让你病情加重,又担心你没人照顾,就也不许我走,等你好了再一道回幽州。” 听着卫姹的话,卫怜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等到能起身,她裹紧卫琢留下的那件氅衣,得知他特意吩咐季匀把她送去卫瑛那儿,心里更是有些恍惚起来。 对于能回幽州,卫姹显然很高兴,一路上话也多了,提起卫怜这场病,又像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七姐姐那晚……是睡在御帐吧?次日就病了,莫非是他……” 卫怜不由自主想到那场情事,即便她努力装作坦然,还是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这幅情态落在卫姹眼里,和从前大不相同,怎么看,都不像是被人羞辱被人欺负。 “你这是……”她微微睁大眼睛:“心甘情愿了?” “也不算是……”卫怜心中仍是纠结,又补了一句:“但也不是他强迫的我。” “你们倒成齐襄公和文姜了,”卫姹听见她的回答,更多是讶异卫怜的转变,却并无鄙夷之意:“总归也就是那么回事。其实你若愿意,快活一天是一天,但可别真弄出孩子来。” 被比作文姜,即使知道卫姹说话没什么遮拦,可一想到陆宴祈的腿,卫怜仍皱了皱眉。 事到如今,可有必要再隐瞒? “八妹妹。”许多话突然涌到嘴边,卫怜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道:“我……其实并非是父皇的骨肉。” 第76章 第76章 卫姹震惊地睁大双眼,张了张嘴:“这话……是卫琢告诉你的?他莫不是为了勾引你,才故意这样糊弄人?毕竟都是皇帝了,说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不是他说的,”卫怜摇了摇头,卫姹不信倒也正常,她继续解释:“这件事,父皇也清楚。” 卫姹更是难以置信,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只叹了口气,闷闷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作没有听见。” 像卫姹这样看重出身的人,是该因血脉之故嫌弃她才是,卫怜原本这么想着,闻言不由怔住。卫姹别过脸,没好气道:“不然还能怎样,事到如今,真公主假公主还有什么要紧?” 卫怜心念微动,忽然轻声问了句:“那次摔下马……身后还有追兵放箭,你怎的还转身抱住我?” “我也不知道。”卫姹没有正面回答,神色却怏怏的:“我若是你,早就自己跑了,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小时候被欺负也不知道吭声,后来还帮卫琮去给我求情,你就不怕惹恼你皇兄吗?” “你最后不也想护着我吗?”卫怜唇边漾开一对浅浅的梨涡,眼睛弯弯的,看上去有几分傻气:“我去了青蓬观,你还悄悄让人给我送衣裳。” 卫怜望着她,有些感慨:“也许人是会变的,只是有时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她想起卫姹与萧仰这三年同在塞外的光阴,似乎不再是谁强迫了谁:“感情……也一样会变。” 这一回,卫姹没有再否认,只是问卫怜:“那你呢?” “你会随他回去,做皇后吗?” —— 卫瑛当日为了寻药,按村民提供的线索乘车赶往邻县,好不容易找到药草,当夜便急忙赶回。可一到家,却发现两个妹妹和几名护卫不见了踪影。 后来从家仆口中问清缘由,卫瑛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满是担忧,却又隐隐生出几分说不清的异样。尤其当听到卫姹是见卫怜要去,才跟着一同前往的,她不禁心中感怀,自己的小妹是当真长大了。 话虽如此,卫瑛还是派人去打探消息。不料没过多久,人就在城门口接到了。 卫怜下了马车,身上披着一件玄狐毛氅衣,玄色肃穆又宽大得很,即便她用手拢着,衣摆仍不免拖在地上。 她病还未全好,脸色苍白,精神却不错,一见卫瑛便露出欢喜的神色。卫瑛注意到她辫子上的发带也是玄色,绫罗质地,还绣着云纹,分明不是女子之物,心里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卫怜听说卫瑛真的寻到了药,还亲自去莱州分发,只盼着战乱与时疫都能在春天来临前平息。这半年来北地一直不太平,连好好过个年,对许多人家来说都成了奢望。 不久之前,卫瑛收到从姜国寄来的书信,驸马正催促她早日回宫。此外,临行前姐妹俩一同选定的女学新址也已建成。 卫瑛把玉茗捎来的信递给卫怜,信上说,她的喘疾已经好转许多,如今甚至能给孩子们上课了,只是讲两天便需休息一下。 卫怜虽藏着心事,可读过信后,眼眸都变得亮晶晶,显得格外乖巧。直到听见卫瑛问她:“莱州的时疫已大有好转,待事情了结,小妹是否还要跟我回去?” 卫姹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卫怜当时没有回答。卫瑛是了解她的,或许那日也瞧见了自己颈上的吻痕,才会这样问。 一想到这儿,她便有些心虚,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仿佛她与卫琢是在……偷情,而姐姐却像来抓奸的长辈。她每回都被逮个正着,偏偏又脸皮薄,在意得不得了。 卫怜甩开那些纷乱的念头,手里紧紧捏着玉茗的信。就在卫瑛以为她终于动摇的时候,她却轻轻点了点头。 “不瞒二姐姐……我如今的想法,有些和从前不同,但有些却不会变。”卫怜耳根微微发红,语气认真,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我不会再回宫,那里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家。” —— 卫瑛一心只等事情了结,便要带着卫怜离开。卫姹原本铁了心要回长安,可不知萧仰同她说了什么,她竟也破天荒地愿意留在幽州再等一段时日。 北地崇道之风不如中原和江南,道观稀少,以至于薛笺一身道袍行走街市,竟有富户主动问询,说是家宅不宁,妻女又接连患病,想请她去 看看风水。 一来二去,她接下了几桩请托。其中有一位商户家的小姐,自称夜里经过荒坟,撞见了凶煞,归家后便失魂落魄的。薛笺上门一番舞剑画符,女子的病真就渐渐好了起来。 富商感激涕零,张罗着要为她专建一座小道观。如此一来,唯一打算长留幽州的人,反倒成了薛笺。 卫怜听得半信半疑,好半天没吭声。 从飞鸟隘到幽州,即便是快马加鞭,至少也需五日。何况军报内容敏感,她们身在民间,打探到的消息总是零零碎碎,真假难辨。卫怜施药的时候,也曾听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会儿是前线粮草吃紧,一会儿是某位将军阵亡,皇帝在他们口中更是今日被困、明日突围,没个准数。 不同于在姜国的那三年,这一次的分离和音信全无,并非他们所能选择。 卫怜也想过要找薛笺卜一卦,毕竟战场刀剑无眼,卫琢又带着伤,谁也不敢断言他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然而话到嘴边,又不禁想起那年在琼州,薛笺陪她为婚事求签,最后摇出一支下下签。不久之后,她果然身不由己,姻缘也正如如签文所说,明珠沉海,杳无踪迹。 如今再想来,婚事的挫折其实算不得什么不可承受之重。她甚至能坦然安慰自己,命里无时莫强求。可若牵涉到至亲的性命安危……她竟没来由地犹豫起来。 与此同时,眉娘一直沉默着,竟独自一人回到白云观。 得知死在疫病中的人早已被拖走,眉娘像是疯了一样,拼命追着人问。傅去尘是何时被带走的,又被带去了哪里?她一心想要找到他的尸身,带回白云观后山,好好的安葬。 官府在远离城区的荒山上设了义塚,可死去的百姓和牲畜太多,那儿终究像个乱葬岗。眉娘不害怕,但时间过去太久,一具又一具尸身横陈在面前…… 她根本找不到他。 眉娘被前来寻她的护卫硬拖回去,呆坐了一整夜。最后她还是去了白云观,找出一样傅去尘生前的旧物,埋进土里,在山上立了一座小小的石碑。 时疫的阴影渐渐散去,卫怜和犹春、薛笺一同前去祭拜。三支清香燃尽,几人给坟头添了些新土。 等到快下山,眉娘才对众人说,不打算再回幽州,决定留在白云观。 薛笺忍不住劝她:“眉娘,这白云观偏僻冷清,你又没有学过道术,再说你不是喜欢读书吗?何不随怜姐姐回姜国?还能去女学,岂不更好。” 眉娘眼眶泛红,神色却十分坚定:“那我怎么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他为我隐瞒,带我离开,只怕我早就没命了。他在这观中长大,即便我学不来道术,能替他守着这里也是好的。” 卫怜见薛笺劝不住,想了想,还是拉住眉娘:“若傅道长泉下有知,定是不愿见你为他困在这儿。他更希望的,是你能活得开心自由。” 眉娘听完,反而沉默了。卫怜想起当日那枝绿萼梅,傅去尘当着她面搁在地上,又悄悄捡起来。她正犹豫该不该说,薛笺却嘴快,三两下全说了出来。 眉娘神色茫然,像根木头桩子般站着,忽然蹲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 “我就知道……他也喜欢我!”她哭得口齿不清,连官话也抛在脑后:“可他死活不承认……到死都不承认……我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总有机会……能再说些什么……” 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最后竟成了永别。 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就此埋入沉默的土壤,任山风拂过,落叶轻覆,日月无声地照拂。 比起恒长的天地万物,人的生命实在脆弱。卫怜从母妃离去便深刻体会过这一点,如今见眉娘悲痛,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紧紧抱住她。 —— 当天夜里,眉娘还是随众人一道回了官邸。 年节越来越近,幽州城内又落了一场雪,不多时,花窗便覆上一层皑皑的白。 暮色四合,室内唯有一只炉子火光映照。众人围坐一旁,卫瑛让人煮了饺子。卫姹嘴上说不吃,等煮好端上来了,还是忍不住探头来瞧。 卫怜很爱吃饺子,也说不上什么原因,从前在宫里吃着并不香的东西,到了民间,挨过饿之后,便什么都好吃。她刚从外面回来,饿得急了,囫囵吞下几个,脸颊很快变得红润。 “半点也不讲究,哪还有公主的样子。”卫姹在一旁小声嘀咕,卫怜眨了眨眼,也不生气:“本来就不是公主。” 她们说话声不高,但眉娘和薛笺坐得近,听清之后都有些错愕。卫怜十分的坦然,反倒卫姹把茶盏往桌上一搁,闷声不说话了。 去年中秋,众人都在白云观见过卫琢,也知晓那是皇帝。可天下间哪有皇帝如此行事,又哪有兄长会这样缠着妹妹不放。 薛笺不止一次与卫琢碰面了,甚至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些,忍不住问卫怜:“怜姐姐,你和你皇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分明躲着他,又每天都去打听消息。” 薛笺无父无母,打小就去了道观,亲近的唯有师父一人,可说是不通寻常人的情爱。 卫怜吞下口中的饺子,又想了一会儿,似乎这个问题难以简单地回答。 她试着讲了几件他们兄妹年少时的往事,说着说着,眼睛弯起来,眸底被炉火映得莹莹发亮。 雪籽敲打着窗扉,窸窸窣窣地响。众人都安静听着,连卫姹也没有作声。 卫怜擦了擦嘴角,望着碗里吃剩的两个饺子,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生辰那日也下了雪,卫琢来群玉殿看她,还特地带了给她包的饺子。 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因病胃口不好,卫琢便用徘徊花入馔,混了豆沙与栗蓉包饺子,亲自煮给她吃。 徘徊花香气馥郁,流连难分,卫怜觉得很是新鲜。 这件事两人都记得。直到几年前,她被强行带回宫,卫琢又煮了一次这样的饺子。只是那时她万分不愿,再被他当做孩子,也不肯同他亲近,便装作早就忘了这事,一个饺子也没吃。 卫琢当时盯着碗里的饺子,没有发火,只是垂着眼,沉默不语。 这些往事,并不因他不在眼前而显得遥远。正因不知他身在何方、臂上的伤好了没有,那些回忆反而愈发隽永与清晰。 她有些后知后觉。 或许正是因为彼此拥有太多的回忆,即便肉身如隔天渊,神魂也始终黏连,一如徘徊花缠绵的香气。 他还在飞鸟隘吗? 飞鸟隘……此刻也下雪了吗? 第77章 第77章 到了年节前两夜,战事也始终没有消息。道路阻断,马匹难行,人心惶惶之下,谣言如野火般蔓延,百姓都不自觉往最坏处去想。 天实在太冷,卫怜将自己裹得十分厚实,常常领着犹春为城中百姓施粥施药。 她在人前总装作一切如常,很少流露出慌乱。直到偶然听见两名男子低声交谈……说当今陛下无后无子,这次出了事,恐怕大梁也要跟着动荡了,最先遭殃的还是平民百姓。 卫怜正舀着粥,闻言手就是一抖,碗虽没摔着,粥却泼了自己一手。犹春眼尖,连忙上去为她擦,小声劝道:“娘子要不歇会儿吧。” 回去的路上,卫怜默默揉着发酸的手腕,望着车窗外出神。犹春同样听见了那些话,她陪伴卫怜多年,比谁都更明白这 对兄妹之间如藕丝般牵连不断的羁绊。 她轻轻拍了拍卫怜的背,像是触动了某断遥远的回忆,卫怜忽然像个孩子似的,茫然地抱住她,一如从前在宫中的日日夜夜。 “犹春,我好像……有点明白皇兄当年的感受了。”她眼眶发涩:“我们虽然去了姜国,也时常能从百姓口中听到大梁国君的事。我知道他就在长安,就在那座皇宫里,他哪儿也不会去。” 即使永不再见面,卫琢仍然像一个遥远的支柱,无声印证着她的来处。仿佛她任何时候回头,他都会在那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她手中空空落落。 卫怜声音透着苦涩:“他病好还没有多久,本来也带着伤,我实在做不到不去担心。” 午夜梦回,她总想起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他微微蹙眉,似是欲言又止。 当时卫怜认定卫琢势必要带她同去飞鸟隘,心中满是无奈,连他的呼喊也没有回应,便闭眼又睡了过去。 傅去尘搁下绿萼梅的那一刻,同样做梦也想不到,有些话再来不及说出口,一别便是永恒。 这些情绪犹如细密的丝线,缠了一圈又一圈。以至于到了这一刻,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被不着痕迹地包裹了如此之久。 —— 卫怜在官邸里坐立难安,一静下来便忍不住胡思乱想。次日一早,她又带着犹春出了门。 刚到城门附近,天上又飘起了雪。寒意逼人,不一会儿她的鼻尖就冻得泛红,打了个哆嗦,发辫也被雪水微微沾湿。 正想找个地方避雪,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名浑身尘土的士兵策马而来,嘶声高喊:“大捷!陛下亲率大军,已至城外!” 百姓先是怔住,随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有人扔了碗就往外面跑,更有夫人拉着孩子当场跪下叩拜,雪越下越大也全然不顾。 卫怜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她忽然丢下手中的东西,拉着犹春也往城门跑。 御驾仪仗何等威严,马蹄踏得碎雪簌簌直响,甲胄肃穆的碰撞声混着步伐入城,几乎压过了鼎沸的人声。队伍正中那辆车驾帷帘半垂,隐约能见到一个玄色身影,似乎正斜斜倚靠着。 卫怜冒着雪,心中像有小锤子在敲,甚至未能察觉到众人都跪了下来。她身形娇小,即使站着也要仰头才能望见车驾,正急忙向前挤,却忽然被什么从身后裹住,眼前一黑,接着脚尖就离了地,晕乎乎被人三两下抱走。 —— 飘落的雪如羽毛般轻盈,在风中打着旋儿。 千万人的欢呼声中,卫琢仿佛只听见雪花落在车顶的声响,轻柔异常。他没有理会旁人,目光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一个身穿鹅黄冬裙的女子。 她面颊冻得发红,小鹿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周围的人群纷纷跪地,她却像是急得什么都忘了,脚步又快又急,身形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单薄。 车驾四周围有士兵,众目睽睽之下,季匀用氅衣一把裹住卫怜,飞快将她带到兵马后面。 卫怜根本来不及反应,晕头转向间就被人抱上了车,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她下意识闭上眼,双手胡乱想抓住什么,紧接着便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车帘被人打下,光影骤然一暗,她抬起头,眸中映出一张如玉的脸庞,面色略显苍白,黑润润的瞳仁却像一片落满星月的湖。 她发辫上还沾着渐融的雪水,卫琢手指紧了紧,有些无奈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而后便看见卫怜睫毛轻颤,眼里渐渐浮起一层水光。 他刚要开口,衣襟突然被她揪住,卫怜眼睛红红地瞪着他,声音止不住在发抖:“皇兄既然平安无事……都到城门这儿了,为什么不提前派人告诉我一声?” 他其实很想问她,她有没有挂念他,有没有担心过他。可此刻看着她像只小兔子似的伏在他胸前,肩膀一颤一颤,他便觉得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小妹当然也是想着他的。 “我受伤了,”卫琢笑得有几分无奈。他唇边冒出淡淡的胡茬,眉间所有积攒的倦色,却在此时消散无踪。 卫怜泪眼迷蒙,急忙下意识问:“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话音未落,她的手便被他握住,轻轻按在他心口。 “和小妹这么久没见,第一句话竟还是在怨我。”他低声道。 卫怜的掌心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也仿佛传来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 她方才还不确定,这一刻却几乎能断定,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让部下瞒住消息,故意不派人报平安——心思跟他那次得疫病时一模一样,一肚子坏水! “你总是欺负我……”卫怜揪紧了他的衣袖,紧绷的一颗心慢慢落下,本想再骂他几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卫琢将她微湿的发辫散开,又将她眼泪擦去。他一双凤目微微弯起,笑意点点,如明珠生晕,浮动着百转千回的温柔。 她吸了吸鼻子,不愿被他这样注视着,刚低下头,后脑便被他扶起来。他的嗓音柔得像水,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小妹……” 帘外是鼎沸的人声与跪拜的喧哗,她的心却不由自主,悄悄软了下来。 卫琢俯身吻她。 隔着漫长的分别,他的舌尖温柔又带着凉意,却令她忽然感到一阵玄妙。 仿佛身体自有其记忆,让此刻的触碰归于熟稔。 她第一次微微启唇回应他,而他心头一热,将她搂得更紧。 红着脸结束这个亲吻,卫怜没有忘记还在外面的犹春。她扯了扯卫琢的袖子,他便低笑一声:“不必担心,方才已经让季匀去知会她了。” 卫怜听到这儿,仍有些紧张,她不想让犹春独自回去,到时官邸的人就都知道自己又被卫琢带走了。 可卫琢也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来,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透她所有心思。 “小妹先随我回府衙。”他指尖缠绕着她微湿的发丝,额头也抵着她的,声音低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晚些时候,我亲自送你回去。” “皇姐眼下也在此处,我总该去见一见她。” —— 此次战役算得上是大胜而归,可大梁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 车驾内光线昏暗,卫怜直到被带进府衙的房间,才看清卫琢的手指冻伤有多厉害。连天子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那些普通将士,恐怕手脚冻掉也不稀奇,至于重伤或战死者,更是难以计数。胜败之间,有人欢喜有人愁,可怜多少尸骨,从此长眠于边关之外,唯有魂魄或许还能梦回故乡。 其实卫琢原本是个十分讲究的郎君,卫怜甚至偷偷觉得,他有些爱俏,总爱穿一身白衣,衣袖拂动间沾着极淡的冷香,十指也修剪得洁净齐整,手指白皙如玉,又骨节分明。 可眼下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即便一进房间,他就卸去了轻甲,身上仍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儿。 卫怜下意识想捏鼻子,又觉得不大好,便悄悄屏息,朝旁边挪了一点,目光忍不住瞟向他先前受伤的位置。 卫琢垂眼看着她,一下子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抬手揉了揉她带着湿气的头发,唇角微抿,忽然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刚备好热水的浴房走。 他用的是抱小孩的姿势,卫怜几乎是坐在他臂弯上,为了稳住身子,不得不伸手勾住他的脖颈。等走进水汽氤氲的浴房,她心里还在犹豫,他的伤到底如何了?可以这样碰水吗? 谁知刚被放下地,他便伸手来解她的衣带。卫怜又羞又恼,脸上泛红,却没一会儿就被他塞进了浴池中。 第78章 第78章 卫怜不自觉地缩起肩膀往水里躲,只留下纤细的颈子还露在外面,脸颊泛着花瓣似的淡粉,脑袋像一颗毛茸茸的桃子。 热水浸得她骨头都发软,思绪晕乎乎的,正想开口问卫琢伤势如何了,就见他神色自若宽了衣,而后迈入浴桶中。 卫怜只敢低头盯着晃动的热水,整个人轻飘 飘的,一下就被他捞到了腿上。 “太挤了……”没过一会儿她脸就憋红了,忍不住小声说:“这桶这么小,哪里洗得了两个人?” “这不正好么?”卫琢一本正经地说着,顺手在她腰上轻轻一捏:“我来帮你洗。” 他这一动作,水面便晃荡起来,满得几乎要漫出桶外。卫怜被他捏得往后一缩,越发羞恼,抗议道:“哪里正好?你这么大一个人……” 嘟囔的话还未说完,身子被他往下压了压,颈间传来他灼热的呼吸,含着笑意:“只是人大么?” 她脸颊迅速蹿红,连耳尖都烫了起来,慌忙按住他:“外面还有大夫守着,你别乱来……” 卫琢低声一笑,见好就收,没再继续胡闹,只将她的发丝浸入水中,缠绕在自己指间:“小妹打算何时去祁县找人?” 两人的发丝在水中交缠,犹如摇曳的轻纱。她摇了摇头,迟疑道:“等……等过完年?” 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当年那农夫虽领了赏,却没活几年,况且时疫也未完全平息。卫怜总觉得,年关跑去人家里打听这种事……怕是要被赶出来。 卫琢听得无奈,忍不住笑道:“就该除夕夜去,全家老小都在一处,问话才方便。” 卫怜愣了一下:“皇兄别一上去就吓着人。” “怎么会呢?”他眯着笑眼,那双凤眸微微上挑,身下却像不安分似的,轻轻蹭了蹭她。 卫怜下意识去推他的肩。不知为何,只觉得这桶水越洗越热,面红耳赤道:“你一直这样,就不怕被烫坏……” 卫琢低头注视着她,本来还想再逗上两句,终究没忍住,抵着她的额头笑出声来,肩膀与胸膛都微微发着颤。 等到沐浴过后,御医早等在外面,要为天子诊脉治伤。 卫琢不仅手指冻着了,耳尖也泛着红。御医将桂枝和当归磨成粉,用羊脂调匀给他敷上,又嘱咐须得半个时辰才可外出。 连日领军征战,卫怜看得出他确实清瘦了许多,手背上青筋微显,穿衣时腰身细窄而紧实,衬得肩背更为宽阔。 他在人前毫不掩饰对她的偏爱与亲近,以至于有侍女侍立在旁,被他淡淡扫了一眼,便如芒在背,识趣地退了下去。 卫琢擦完药,又喝了几碗药,像只粘人的大犬,缠着卫怜亲昵地蹭来蹭去,不见情欲,只是浓浓的依恋。房中炭火烧得暖融融,卫怜整个人被他揽在怀里,几乎觉得有些热了。她轻轻动了动,听他低声说着别后种种,而不论她再问什么,最后总会被他缠着追问是否同样思念自己。 听见卫琢问她“想皇兄吗?”,卫怜想也不想就点头。他笑了一声,嗓音又压低几分,诱哄似的继续问:“那阿怜……可想夫君吗?” 卫怜下意识地犹豫片刻,他也不气馁,低头便来亲她。 四下静谧无声,只能听见细雪轻叩着窗棂。或许是因为他平安归来,卫怜心中连日悬着的不安如轻烟般散去。听着他呼吸渐轻,她也生出了困意,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 这一觉睡了许久,次日醒来时,卫怜只觉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她有些迷糊,察觉卫琢又黏了上来,下意识抬手挡住他的嘴。 “我漱过口了……”他含糊地说道。 卫怜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他发丝高束,一身霜色的长衫,竟是早就穿好衣裳了。卫怜连忙坐起身,刚望见从窗隙透进来的天光,卫琢已经在替她穿衣裳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一想到自己夜不归宿,卫怜便懊恼不已,随手拢了拢头发就要下床:“二姐姐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了……” “我昨晚派人回官邸传过话,皇姐知道你在我身边,不必担心。”卫琢弯腰给她理好鞋袜,又将她轻按回床边。 正是在他身边,卫瑛才更要忧心呢!卫怜垂头丧气地想着,又被他扯住,等发髻一梳好,就连忙跑去洗漱。她正想匆忙回官邸,却被他从容牵住了手,卫怜不禁急道:“皇兄这是做什么,又不让我回去吗?” “小妹,我派去的人已经找到了当年那名农妇。”他温声问她:“你不想亲自去问她么?” 卫怜一下子怔在原地,眼也不眨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她……在哪儿?” —— 卫怜老实巴交等了这么久,心里可以说是顾虑重重,卫琢却认为这完全是多虑了。为妹妹打点好一切,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既然祁县不便过去,那就派人将那农妇带过来便是。 他无意隐瞒身份,索性连那农妇的子女一并扣下,免得她有所隐瞒,不肯吐露实情,平白浪费时间。 卫怜是在府衙的正厅见到农妇的。 她身上粗布裙打满补丁,头发花白了大半,此刻正瑟瑟发抖跪在下方,连头也不敢抬。卫琢命令她直起身回话,农妇不敢不从,然而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声音时断时续。 尽管卫怜在莱州待了几个月,稍能听懂些方言,却也因此什么都听不清。 “你不必害怕,”她定了定神:“只需如实讲来,我便不会为难你。” 妇人被带过来时,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大半。她怔怔望向卫怜,一时有些恍惚。 眼前女子生就一张小巧的鹅蛋脸,面色苍白,双唇紧抿。她早该忘记这张面容,可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什么,前尘旧事如一道雷电,劈得她浑身一颤。 卫琢最终还是命人从外面找来一个当地百姓,年轻男子一边转述,一边不住地冒汗。 十数年前,彼时还是齐王的先帝丢了爱女。即便身处乱世,仍在派人寻找七公主的下落,悬赏令一掷千金,在民间传得人尽皆知。 农妇的丈夫在镇上做苦工,这事喧嚷了一阵,谁也没太当真。 那时妇人刚生产不久,家中缺衣少食,连奶水都挤不出,还得抱着襁褓中的孩儿,去给人家洗衣服换点吃的。 可忽然有一天,他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女童。孩子看上去还不到两岁,粉雕玉琢,话也说不清楚,哭得直抽噎。同时被他带回来的,还有那张绘着年幼公主画像的悬赏令。 “像不像?”丈夫咧开嘴笑着,又扳过女童的耳朵,指给她看耳后那颗小小的痣:“这就是小公主。 把公主送还回去,领了赏钱,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从那以后,丈夫夜里噩梦不断,还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她稍问两句,便会招来一阵毒打。 她终日惶惶不安,想来想去,又去外面一打听,这才听说镇上李家的幺女也走丢了,再一问日期,不正是小公主被抱回的那一日! 说到这儿,妇人痛哭流涕:“妾那夫君……后来拿了赏钱,令结新欢,对妾不是打就是骂,妾只能带着孩儿与他分开。再后来……” 再后来,她那前夫死得极其凄惨,看着像是意外,却处处透着蹊跷,连全尸都没落下。 卫怜像个木桩似的僵坐着,手指紧紧攥住衣袖,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怎么会这样……” 卫琢早已猜到了七八分,伸手握住她,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住她发凉的手指。 妇人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卫怜心中不忍。说到底,这事与她并无干系:“罢了,你起来吧。” 卫琢命人将妇人送回去,这才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卫怜苍白的脸颊,又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沉默地安抚着她。 “小妹想什么时候去?” 卫怜站起身,眼睛还红红的,低声说道:“我想现在就去。” —— 云槐镇位于莱州南面,马车一路行去,卫怜心神不宁地坐着。等下了车,她意识到自己曾路过这里,更觉得恍如做梦一般。 卫琢牵着她,却比往日要沉默。他并未轻易下评断,可不知为什么,卫怜总能想起他几年前说的那句话。 二十年光阴,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 李家是镇上有名的富商,稍一打听,便有人热心指路。两人 换了一身衣裳,瞧上去仍是兄妹模样。正值年节,卫琢吩咐人备下厚礼,吃食书墨,连年历都有,各色礼物一应俱全。 到了入夜时分,华灯初上,卫怜远远望见那座宅子,檐下的灯笼透出暖融融的光晕,却让她脚步一顿,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迷茫与慌张。 诗文中说近君情怯……原来近乡情才更怯。 这怯意来得突然,她就这样怔怔站在雪地之中,鼻尖都冻得发红。 卫琢停下脚步等她,也不催促,只觉掌心那只手微微一紧,卫怜抬起眼看他:“皇兄,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她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灯火,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似的:“不然你告诉我吧,我……”她犹豫了一下,目光难掩紧张:“我当真是李氏夫妇的女儿吗?那我爹娘……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卫琢为她拢紧披风的系绳,温声道:“倘若我说不好,小妹便不去了么?” 卫怜立刻摇头,下意识答道:“若是不好,我更该去才是。” 他笑了笑,牵过她的手,在雪地里慢慢朝那灯火通明的宅院走去:“我知晓自己身世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当时第一反应是恨,怨我父亲没有能力,护不住我娘,才让她多年来如履薄冰,最后遭人欺凌至死。可那时终究是孩子心性,后来受人欺负时,又忍不住想我父亲,幻想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卫怜疑惑地望向他,卫琢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可不论我怎么想,我的父母早已不在身边,我的身边只有小妹。他们或许能决定我的过去,却不能干涉我的将来。对你来说也是一样。我并不在意小妹的血缘和身份,只要是你就够了。” “我知道你不在乎,”卫怜低下头,鞋尖沾着细碎的雪:“可我心里总是有个结,不管怎样,就算母妃还活着,我也一定要来弄个明白。” “我知道你在乎。”卫琢点了点头,伸手将她发间那枚随着动作显得垂头丧气的蝴蝶小钗扶正,“我想说的是,出身与过去,都是自己无法改变的事。不论李家如今是什么样子,小妹永远都可以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而不是被所谓血缘束缚。” “正如我喜欢小妹一样,”他语气坦然:“这是我自己选的。” 哪怕曾经历经再多痛苦,哪怕他们几乎反目成仇,他也从未想过放手。 卫怜听得眼眶发热,卫琢说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小妹,你不要怕。” —— 到了李宅门外,卫琢抬手轻轻叩门。他假借了一位官员的名姓,自称幼时曾住在这儿,如今带着妹妹回到故地寻亲,特来拜访打听。 兄妹二人容貌出众,一眼望去便不是寻常人,仆从连忙进去通传。不多时,李氏夫妇亲自迎他们进屋,见到卫琢带的厚礼,两人都面露迟疑,似乎有些困惑。 卫琢松开手,仍能感觉到卫怜在微微发抖。她紧张得说不出话,只紧紧跟在他后面。 卫琢说明了来意,提到的人名多是编造的,李氏夫妇听完原委,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又连忙吩咐下人去打听。 这会儿刚过晚膳,屋里还聚着不少来过节的亲眷,颇为热闹。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见卫琢生得俊美,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不禁悄悄红了脸。 李夫人在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后那个小姑娘身上。 眼睛红红,模样怯生生,那孩子……似乎一直在望着自己? 李夫人正暗自疑惑,卫琢已将话题引向不久前的战事,又自然而然地问起:“在下少时住在此镇,听闻夫人的幼女曾染重病,闹得人尽皆知,不知李小姐可还安好?”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李老爷面露愁容,叹了口气,答道:“小女并非生病,是……不小心走丢了。” 卫怜呼吸一滞,眼睛微微睁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顿了顿,又释然地笑了笑:“好在老天垂怜……后来总算找回来了。” 卫琢垂眸听着,而卫怜紧挨着他,浑身一僵。 第79章 第79章 李家幼女丢失的同一日,有人将捡到的小公主带回了破草屋。 不久后,耳后生着红痣的小公主随父母从莱州到长安,从只会啼哭的无知稚童,渐渐出落成纤秀敏感的窈窕少女。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又错到了什么地步? 卫怜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听见卫琢再一次开口,说曾见过李家小姐,印象中那小女孩儿颈上还戴着一枚银质长命锁,形状是小巧蝴蝶,仿若振翅欲飞。 李夫人眉眼弯弯地笑了:“公子果然是故人,竟还记得这个。”说到此处,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遗憾:“可惜……时隔几年,淡宜被找回来的时候,那把锁早已不见了。” 淡宜……李淡宜。 卫怜口中忽然发干,嘴唇像是被黏住了,慌乱得说不出话。 见到这位李小姐,是在后府的闺房里。卫琢身为男子不便入内,便由卫怜代哥哥前去探望。 房中弥漫着药气,李淡宜正倚在病榻上看书。她肤色雪白,一眼望去,便知是个柔弱不堪的美人。 方才在外面一见卫琢就脸红的女子名叫李福盈,她陪卫怜进来,快步走到李淡宜床边低声说了几句。 李淡宜便抬头看向卫怜,浅浅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轻轻摇头,示意不能言语。 离开李淡宜的闺房,卫怜低头沉默着。李福盈以为她不悦,好心解释道:“淡宜姐姐身子弱,这次染了时疫,咳坏了嗓子,已经许久说不出话了,并非有意怠慢。” 卫怜嗓音发干,艰难道:“我知道的。” 李福盈性子活泼,一如当年的贺令仪。她向卫怜打听了几句关于卫琢的事,又谈起李淡宜,言语间并无隐瞒。 她说,舅父舅母只有这一个女儿,当年被人抱走,李家简直天都塌了。经商之人本就信玄学,最后还是听了术士的话,才千辛万苦寻回女儿。 她说,淡宜姐姐孝顺又温柔,从未和舅父舅母红过脸。及笄那年,就与一位相识多年的郎君订了亲。后来那男子因为经商想移居江南,淡宜虽心仪他,却执意要退婚,只因父母膝下无人,宁愿终身不嫁,也要尽孝。好在未婚夫用情至深,为了淡宜不肯离开莱州,也不嫌她失了声,两人等到开春便要完婚。 她说……舅母身体也不大好,前几年心疾发作得厉害,最怕受刺激。这次淡宜病重,她险些又吓得下不来榻。 淡宜……李淡宜。 隔着衣裳,卫怜手指死死攥住那枚银锁,走到外间看见卫琢,眼眶顿时一热,直直扑向他怀中。 卫琢只见一道白绒绒的身影,像只慌不择路的小狐狸,下意识迎上前接住。卫怜紧紧搂住他的腰,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怎么也不肯松开。 “小妹?”卫琢低声唤了句。李氏夫妇刚好也走近,见状一愣,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卫琢没有替她回答,只抬手轻轻拍她的背。他知道卫怜一直藏着那枚长命锁,若想拿出相认……眼下正是好时机。 可怀里的人始终埋着头,眼泪慢慢浸湿他的衣襟,好半天都不吭声。 卫琢沉默了片刻,这才抬头,对李氏夫妇温声道:“舍妹有些不适,既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 上马车的时候,李夫人站在门前相送。见那小姑娘正要被兄长扶上去,却忽然脚步一顿,回头望来。随即她又小步跑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对五蝠纹香囊。香囊针脚细密,不知包了些什么药草,香气淡而微苦,怡人得很。 “今夜多有打扰……眼下疫病仍未消,还请二位收下这香囊。”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哭过的微哑。李夫人微微一愣,尚未想明白为什么,手却自然而然地伸出去接住了。 “姑娘也要多注 意身子才是,”迎上对方的目光,她忍不住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生得这样瘦弱,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轻轻抱了一下。卫怜生怕自己哭出来,最后再看他们一眼,便红着眼睛转身上车去了。 —— 夜色已深,兄妹二人婉拒了李家的挽留,在临近的客舍中歇了一晚。 次日再乘车返回幽州,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官邸。窗间透出暖黄的灯火,因为正是年节,檐下还多悬了一对红灯笼,在暮色中静静亮着。 卫琢显然早有准备,连来见卫瑛都备好了节礼,另一只手还牵着卫怜。他神色温和,眼底含笑,不像是兄长来访的模样,倒像是头一回登新婚妻子娘家的门。 众人早就等急了,甚至亲自去过府衙寻人,饭吃到一半都站起身来,贺令仪带着芽芽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卫怜。 卫怜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贺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令仪悄悄瞥了卫琢一眼,摇了摇头。 卫瑛和犹春都能瞧出卫怜眼圈微红,直觉就是卫琢欺负了她,偏又不得不守礼。倒是卫琢笑了笑,语气轻松:“不必拘礼,宫外随意些便好。” 卫怜随意用了些饭菜,见卫姹不在,问起犹春,得知她被萧仰接去过年看花灯,才点了点头。起身时,她轻声对卫瑛道:“二姐姐,等你用完饭,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小妹,我也可以听么?”卫琢一双狐狸耳朵微动,似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皇兄也一起来吧。”她摸了摸那把银锁,又揉了揉眼角。 —— 三人都在卫怜房中坐下,桌上一灯如豆,天光既黯,暖炉却烧得越发暖和。 卫瑛见她手中紧紧捏着那枚长命锁,顿时明白了大半,正想开口问,卫怜却先深吸一口气,将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说完后,她眼中浮着盈盈水光,卫瑛与卫琢对视一眼,后者神色专注而静默,只抬手轻轻抚了抚卫怜的头发。 “小妹,此事重大,你可是当真想好了?”卫瑛面色有几分严肃。 卫怜很快抹去了眼泪,点了点头,才低声说道:“二姐姐不在那儿,所以没有见到……李淡宜和……李夫人母女之间有多情深。她们身子都不好,又遭了那样的磨难,李淡宜从时疫中捡回一条命,如今却说不了话,好不容易才要同未婚夫成婚。李夫人患有心疾,再受不得刺激。” 她垂下眼,望着炉中跳动的橙红色火光:“我……我的出现,不是什么团圆,反倒像是一种……打搅。” 去看李淡宜的时候,卫怜曾悄悄看过她的耳后。她总有一个荒唐的念头,会不会李淡宜才是真正的七公主? 可她身上……并没有那颗痣。 她不是公主。 现实终究不是话本,真正的公主,恐怕是再难寻到了。 卫瑛听了这番话,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将卫怜揽入怀中。 “我还是继续做‘卫怜’吧……”她小声自语,闭上眼忍住发热的泪意,没有再哭。 伤心总是在所难免,她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更谈不上伟大。可她早已得到了足够的补偿,这世上不是谁都能像她这样幸运。 她甚至比李淡宜更幸运。 若将血缘轻轻抛却……母妃爱她,卫瑛爱她,而卫琢,也是爱她的。 卫怜身子发软,轻轻倚在卫瑛怀中,心头忽地一松,眼角也弯了弯:“二姐姐,我这次……总算没有白回来一场。等到了春天,渡口的冰化了……” 话还没说完,卫瑛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卫怜顿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卫琢。 他只眯了眯眼,随即又恢复温顺的模样,仍是神色平静地坐在原处。 —— 卫怜有些认床,昨夜在外也没休息好。等卫瑛和卫琢离开,她洗漱了正打算歇下,贺令仪却放心不下,夜里前来找她。 简单聊了几句李家的事,贺令仪也不由怅然:“唯一有错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当中,倒像是谁都没有错。” 卫怜打起精神,不再沉湎于自己的事,转而朝她问起韩叙来。她能感觉到,贺令仪虽然嘴上不说,眉间却含着一缕淡淡的愁绪。 果不其然,贺令仪告诉她,他们前段时日在琼州小住,原本带着芽芽去赏梅,偏偏遇上韩家一位族老,事情就这么传开了。韩叙并非软弱可欺之人,也想尽办法护着她,可芽芽的存在在那些人眼中……竟仿佛玷污了韩大公子克己复礼的声名一般,让她实难忍受。 卫怜听到这儿,也不禁生出几分恼意。韩叙再怎么情深义重,若护不住妻女,便一切都是空谈。因此她也不多劝,只轻声说,无论贺令仪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许久,若不是芽芽还在房中,贺令仪几乎都不想回去了。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轩窗下,一道身影藏于夜露中,早已等得心生不耐,冷着脸想要季匀把人丢出去。 卫怜对此毫无察觉。,送走贺令仪后,她在梳妆镜前坐下,借着些微的光亮,开始拆解发髻。 明月高悬,映着帘外积雪一片白茫,犹如浮荡着潋滟波光。 她低头望着这一片月色,窗外却忽地传来一声轻响,吓了卫怜一跳,连忙抬起头,外面正立着一道身影,衣袍是浅淡的霜色。 卫琢抬着手,似乎想装模作样叩两下,然而见她发现了,干脆手臂一撑,轻车熟路地推窗而入。 他披着一身夜露,衣袍外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那双黑润润的眼睛望过来,莫名令她有几分心虚。 见她发髻刚拆到一半,卫琢轻轻按着卫怜重新坐下,十指温柔一如往日。待珠钗卸去,他又从妆匣中取出玉梳,将她散落的发丝细细梳好。 卫怜情不自禁看向铜镜。月光照出他如玉的面容,皇兄静坐在她身后,犹如一尊沉默的保护神,又像一道熟悉得令人恍惚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这十数年光阴既漫长又短暂。曾以为永远只能做兄妹的两个人,如今也做了好几回夫妻了。 “皇兄怎的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如今再说这样的话,卫怜更多是无奈。 卫琢没有回答,只是将她身子轻轻扳过来:“小妹有事瞒着我。”并非疑问,而是微微发沉的语气。 卫怜正犹豫着如何开口,便又听他道:“战事已了,我不能再滞留于此,明日便要班师回长安。” 他的目光看似柔和,却直勾勾盯着她,意思再明白不过。 卫怜又看了一眼镜中两人,心头忽然一软。她记得彼此之间那样多的好时光,却也忘不掉宫里阴冷的残雪,及暖浓得让人窒息的椒泥。若真要明明白白剖开自己的心,她大约是希望两人永远停留在此刻。可他终究要回去,而她也终将去往另一个方向。 “在想什么?”似是不满她的走神,卫琢俯身吻下来,唇舌间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与不安。 想到分别在即,纵然不该在此处…… 卫怜眼睫轻颤,终是仰起脸回应他。 梳好的青丝被细汗沾湿,贴在光洁的背上。她不敢出声,反倒将屋中溪流潺潺的水声听得格外清楚。 床榻狭窄,卫琢觉得不够,随手扯过外袍一裹,将人抱起来。 随着他的迈步,月光似也觉得羞,不肯再映照那面墙。 卫怜的身子犹如风浪中的孤舟,时而高高抛起,时而又将要沉入水底,唇间溢出的呜咽犹如细弱的猫儿。 卫琢手掌发烫,嗓音低哑而诱人,一遍遍地哄她叫哥哥,唤夫君,她也一遍遍如了他的愿。 直到他引着她的手,也不知落去了何处,再不许她动。 他唇色比往日更红,漆黑的眼底是不常见的畅快,汗湿的发丝贴在前额,他却忽然停住动作,低声道:“小妹不能和我分开。” 卫怜仿佛从半空被拽下来,不上不下地悬着。她眼中水光迷蒙,浑身软得使不出半分力气,只得颤声答:“我……不是要同你分开。我只是不想回宫……但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那也算分开。”卫琢执拗地不肯再动,颈侧青筋都忍得跳了跳,“不能日夜相伴,便是分开。” 他用尽各种法子逗弄她,然而卫怜满面潮红,咬着下唇几乎要哭出来,却仍像一位守节的战俘,宁死都不改口。 雨势稍歇,而后更猛烈地砸下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院外一枝红梅,早已压了层积雪,此时再承不住重量,颤巍巍一晃,便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0章【终章】 第80章 终章 两日之后,大军班师回朝。 天子离开长安已有数月,圣驾终于要回銮。萧仰则暂留幽州,处理战后未尽的事务,约莫再过两月,他便将启程赶赴长安述职。 年节刚过,积雪渐渐消融。滴滴答答的雪水声终日不绝,扰得卫姹睡不成懒觉。她裹着被子叽叽咕咕抱怨了好几回, 卫怜一边整理行装,一边笑问她怎么不随圣驾一同回长安。她顿时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别扭地低声说:“我答应要跟他一起走的。” “反正也就两个月。”她连忙又补充道。 行装都已经收好,临走前,卫怜又特意去看薛笺。那位富商果然守信,不出几日就选好了址,眼下道观正在修缮,薛笺几乎日日守在旁边监工,样样都要亲自过问。 她在幽州积累了不小的名声,虽然年纪尚轻,行事偶尔还有些迷糊,可落在虔诚的香客眼里,反倒都成了仙风道骨和不拘小节。 大梁民风开化,前朝也不乏风流貌美的女冠。不久之前,薛笺替人看阴宅时,那户人家的公子不知怎的,竟对她生出了爱慕之心。卫怜来时,正撞见那男子捧着一盒女儿家喜欢的点心站在门外。薛笺连见都不愿见,只让帮工将人请走。 她转身走向卫怜,忍不住埋怨道:“怜姐姐,我实在不喜欢男子……只觉得他们烦人得很。” 卫怜笑起来时,连肩膀都轻轻发颤,眼睛弯作月牙儿的形状。直到见她越发气恼,才渐渐止住了笑声,又忽然想起临别在即,卫琢缠着自己不肯松口的模样。 她笑着笑着,又悄悄叹了一口气:“的确如此。” 眉娘终究没有留在白云观,而是决定随卫怜一同离开大梁。卫怜对眉娘的身世不免也有几分猜测,然而自己好歹还有一把银锁,眉娘却什么也没有,早已接受了此生独自一人这一事实。 卫怜原本打算这次带着贺令仪母女回到姜国后,就好好置办一处宅子,从此安定下来。可韩叙并没有隐瞒芽芽这个女儿的存在,反而为了成婚,主动向卫琢请命离开长安,前往雍州任职,大有要与宗族划清界限的架势。 圣旨一下,韩家顿时慌了神。等到后悔之时,却听贺令仪说,陛下只说君无戏言,韩父怎么求情都无济于事。 到了启程那日,连卫姹都来送行。芽芽紧紧黏着卫怜不肯下去,嘟着嘴问:“姨姨为什么还要走呀?” 小孩儿长得快,卫怜抱不了多久便手臂发酸,笑着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蛋:“姨姨又不是不回来了。”她顿了顿,又轻声对贺令仪说:“若是韩叙欺负你,随时再来找我。” “爹爹已经欺负阿娘了!”芽芽小脸涨得通红,“前天晚上,芽芽还听到阿娘在哭……” 贺令仪连忙去捂她的嘴。 卫怜后知后觉,脸上也微微一热。幸好渡口喧闹得很,没人留意这边。她微瞪了贺令仪一眼,心里怪这两人也太不小心…… 芽芽却像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芽芽还是喜欢那个白白的叔叔……他还给我糖吃。” 卫怜第一次听说,不禁疑惑:“白白的叔叔是谁?” 贺令仪没好气道:“是你皇兄。” 卫怜一时语塞,珠玑此时快步上前提醒:“娘子,时辰差不多了。” 她又抱了抱贺令仪,明知日后还会相见,眼眶仍止不住发热。正要转身,忽见一人策马而来。 午后的阳光温和明亮,她眯眼望去,贺之章一身玉色圆领袍,利落地翻身下马,见卫怜停步,才大步流星走上前,抿了抿唇,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含着几分无奈,将手中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卫怜犹豫了一下,他低声解释道:“是防晕船的药材,还有一些你从前爱吃的,都能放得久。” “你有心了。”她接过来,心里不由一软,“多谢你。” 她望着他,想起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变成了心思深沉的男子,这滋味着实说不上好。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法真正怪他什么。 见贺之章似乎欲言又止,她不禁打趣:“几日不见,怎的变得吞吞吐吐了。” 见她含笑,贺之章像是稍稍松了口气,神色却格外认真,问道:“公主这次走,是心甘情愿不想留在故土了吗?” 她也正色回答:“嗯,这次不是逃走,是我自己的选择。”顿了顿,她又仰脸笑道:“等到秋天我还会回来,那时你还会在莱州吗?” 卫怜答得坦然,贺之章反而垂下了眸,沉默片刻,才告诉她:“我会随阿姐同去雍州任职。” “如此……也好。” 她愣了愣,随即被他轻轻抱住,如认识多年的挚友。卫怜从他话中听出浓浓的牵挂,与若有若无的怅惘:“公主要好好照顾自己……常走动对身体好,你从前就是太静了,才总容易生病。” “我知道,你也要珍重。”卫怜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开心些。” 时光奔流着向前,许多事物都已变了模样,也有些仍留着余温。少时的往事化作吉光片羽,再回想时,终究是柔情多过了感伤。 登船之前,风把她鼻尖吹得通红,回头仍能望见众人,眼眶虽有些发酸,卫怜还是笑意盈盈的,朝大家挥了挥手。 —— …… 六个月后。 从冰消雪融的莱州,到烁玉流金的云浮,一百多个日夜轻轻掠过,快得犹如蝴蝶振翅的刹那。 “夫子!”女子跑进屋,见卫怜仍伏在案前作画,兴冲冲地问:“我和阿芝想去花灯节看焰火!您晚上不去玩吗?” 卫怜笔尖一顿,抬头笑了笑:“我得等画完再出去,你们若坐不住,就先去玩吧。记得早些回来便是,别误了时辰。”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犹春和玉茗又一前一后溜进屋里,眼巴巴地在旁边等着。卫怜也画得差不多了,揉了揉手腕,笑盈盈说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灯。” 玉茗欢呼一声,立刻挽住她的胳膊。 十天前,卫怜带着学生来到云浮,既为了采风作画,也想带她们见识闻名遐迩的花灯会。秋假将至,正好让大家放松游玩。 云浮临着海,她们住的客舍离海岸不远。没走多久,就能望见沿岸闪烁的灯火。 暮色温柔地垂落,月华犹如倾泻的水,映得灯火朦胧摇曳,在海面漾起盈盈光晕。花影重重,游人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风月无边。 “秋假真好,”犹春喜滋滋地说:“明年秋假我们还来这儿吗?” “换个地方呀,”卫怜笑她:“我想去长留,听说那边的山上有修仙之人呢。” 犹春想了想,又有些发愁:“罢了,那娘子眼睛怕是要熬坏了。” 这次出行所用的银两,都来自卫怜卖画的酬劳。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靠这个赚钱。 她沿着那尊独目佛陀,登过好几座山,心念一动,便将深山石窟中那些古迹逐一描摹批注。起初只是画给女学的孩子看,后来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竟有书铺找上门来。 自己的画能被人喜欢,就足够卫怜欢喜,如今还能赚银钱,她很是奋发图强。然而说实话……日子一长,再是喜欢的事,也难免让人想挠头。 卫怜宽慰犹春:“别担心,这不马上就要休息了,等我一回长安,就是想画也没地方交稿。” 玉茗与她相处久了,自然也晓得那位皇兄的事,忍不住说道:“怜姐姐这样来回奔波,该有多累。” “其实我不觉得累,”卫怜抬眼望向远处的花灯,轻声说:“我只是……有些想他。” 话音落下,她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海岸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座高大的灯轮,样式瞧着有些眼熟。 另外两人也注意到了,面露惊讶:“这是新搭的吗?昨晚还没有呢……” 有 热心的路人凑过来插话:“听说是个从大梁来的富商出钱搭的!白天叮叮当当忙活半天,偏又不让人靠近看,哎哟,真是奇怪……” 玉茗还在好奇,卫怜却突然睁大眼睛,提起裙角就向灯轮下跑。 她不会认错!这灯轮的样式,分明就和当年长安那座一模一样,难道是…… 卫怜额上覆了层细汗,等跑到灯轮附近,果然被人围了起来,不得靠近。她喘着气四处张望,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连一片衣角都没看到。最终不知是失望还是跑得太急,她蹲下身来,心脏怦怦狂跳,喉间泛起了一丝苦涩。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卫怜低头盯着鞋尖,正想平复心情回去找犹春,一阵脚步声渐近。 她迟疑地抬眼,一道霜色身影在她面前蹲下,偏了偏头,含笑注视她。 “我等不及秋天。”他黑润的眼眸映照着漫天灯火,语气理所当然,仿佛他本就该在这里出现。 卫怜眨了眨眼,好似飘在云端上,一切如梦似幻。她甚至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就这般呆呆望会儿,她忽然站起身,用力扑进他怀里。这一抱力道不小,撞得卫琢身子都晃了晃。 “你怎么会在这里……”卫怜被他紧紧拥住,仍觉得难以置信。 “我会一直在这里,”卫琢低笑,“小妹要早点习惯才好。” 卫怜睁大眼睛,正想细问,便察觉四周投来不少目光,其中包括犹春和玉茗。她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卫琢往稍暗处走去。 “皇兄,你这是什么意……”话没说完,便被他扣住后脑,落下一个绵长的深吻,直到她呼吸微乱,卫琢才含笑松开:“我把皇位传给了卫琮。” 卫怜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明明是喜欢做皇帝的……这皇位来之不易,”她扯住他的袖子,“你真想清楚了吗?” 相较起她的激动,卫琢显得平静而从容。他牵过她的手,放缓脚步,沿着海岸走:“我已经得到过了,并不如想象中快活,也并非无所不能。” 卫怜摇头:“你是为了我才让步,难道不怕日后后悔?” 卫琢垂眸看她:“若说后悔,生平或许有两件事,但绝不是这一件。”他顿了顿:“要说喜欢,从前喜欢的事便不少。如今小妹在身边,往后只会更多。” 卫怜无法反驳,鬼使神差地踮起脚,亲了亲他:“你这个傻子。” 夏夜的晚风拂过,两人发丝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确实是我傻。原来许久以前,小妹就已找到生存之道,找到了心之所向。反倒是我,如今才如梦初醒。”卫琢轻抚她的脸颊,“百姓口中的惜微居士,是不是你?” “你看到我的画了,”卫怜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得与欢喜,眼眸熠熠生辉,“我赚了不少钱,都能带学生出来游玩了。” 卫琢被她逗笑,又听见卫怜问:“那你日后打算做什么?” “之前在菱州假扮商贾,倒觉得有几分意思。不妨先试试看。” “皇兄可以慢慢找自己喜欢做的事。若做得不好,我也能养你。”卫怜不觉得这话有何不妥,笑得有些傻气。 说话间,她脚下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卫怜反应过来,吓得几乎高高跳起,红着脸跺脚:“皇兄!我踩到虫子了!我踩到虫子了!” 夏夜的海边礁石间总有些小虫,脆响让卫怜头皮发麻。卫琢便背起她,免得她再踩到虫子。 卫怜心有余悸,卫琢却浑然不怕。冷不丁一声“咔嚓”响起,片刻后又是两声,她连忙说:“你也别踩它们呀。” 他疑惑地侧过脸,“并非有意,只是它们正好在路上。” 卫怜既觉得恶心,又替那些虫子感到冤枉,便拍拍他:“我们去上面走吧,别在石头滩上走了。” 卫琢将她往上托了托,转身换了个方向,咔嚓声再未响起。 星月在水波中倒映,随着他们缓缓移动,海浪轻涌,光晕也如碎金流淌,一切美好得如梦似幻。 晚风总是温柔,和小时候一样。 他的发丝随风轻吻着她的颊,灯火渐近,仿佛将他们从海底带回人间。昔日的眼泪被风卷碎,遥遥散落于深海之中。 或许他曾是一头巨兽,这世间无人能驯。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心甘情愿地伏在她脚下。 她身子一轻,被他放下来。一个珍重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顶。 “从前的事,可还怪我么?”他忽然问道。 她浅笑盈盈,并不回答,只是眨了眨眼。 “我如今更爱你。” [完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