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安故》
1. 寒山雪寺
宁武九年,腊月初二,大寒。
连天大雪下了足足五日,官道被封,唯有京郊小路可以进城。
粗盐般的雪粒打落在锦绣珠盖宝顶上,白茫茫得看不清四处的雪天里,有一马车正徐徐向前。车辙碾过雪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刚走出不远,轱辘印又被落下的新雪所覆盖。
天边有鸿雁飞过,寒风凛冽地扫过马车,没压实的软帘掀开一角,有只洁白皓腕顺着掀开的帘子伸出,虚搭在车窗边。
那手腕极细,脆弱得仿佛一捏即碎,看上去比这漫天大雪还要凄白,却戴着一只宽大笨重的银镯,银镯素净得再简朴不过,上头没有多余的花样,正随着马车颠簸而上下晃荡,仿佛随时都会脱手而出。
底下绣着芙蓉花锦的垫子轻微一动,另一头的嬷嬷坐近了些,目光落在窗边弱柳扶风的女子身上,好意提醒道:“荷姑娘,天气凉,莫要伤身才是。”
她拿起堆在女子膝上的狐裘锻氅,往上拉了拉,直到盖过女子的肩头,这才作罢。
雪粒落在手上,又有寒风刮着,的确摧得人手生疼。
倚在窗边的女子默眸,将手收回,任由嬷嬷将软帘掖紧,直到确保一缕风都透不进来后,她这才满意地扭过头。
过了会,似又觉得太过安静,眼眸一转,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面前人来。
娇弱垂怜。
任谁看到她心里冒出的念头都只会是这个。
许是病得太久,秀丽的眉眼间缠有郁气,让那双若柳黛眉下的弯水黑眸黯然失色,沉闷得透不过气,直教人压抑。
施嬷嬷垂眸叹息。
她是朔安城礼部右侍郎夫人的贴身嬷嬷,这次出城是奉了老爷的命,前来接这位远房嫡小姐“回家”的。
说是嫡小姐,也有些夸大。
她的父亲白敬林,唤右侍郎白徽正一声“伯兄”,虽祖上同出一脉,可这些年来到底没落,一没进官场,二没经商,只守着白家老宅,在江南乌镇做一教书先生,日子清贫,却也还算过得去。
白敬林妻子因难产崩而亡,膝下单薄,只有一女,生得还算娇丽,才气难得,可惜从小体弱多病,每日靠着汤药吊命,便是面前的白清荷。
马车有些颠簸,刚刚披好的裘氅滑落,女子伸手拉住,鬓边发梢随她动作落下,飘荡在那清瘦的小脸边,施嬷嬷瞧着,有些心疼。
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这白敬林一家,实在太苦。
尤其是这荷姑娘,出生丧母,久缠病榻不说,就连唯一的父亲也在半月前去世了。而右侍郎又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旁亲没落,只有一孤女飘零世间,他便动了要将白清荷接来朔安城的念头,特地安排施嬷嬷随行。
寒鸦从树上惊起,鹅毛大雪飘落在马鬃上,外头驾车的马夫一勒缰绳,“嬷嬷,约摸还有一炷香便要进城了。”
马车里一直低着头的女子闻言,睫毛一颤,缓缓抬眸。
施嬷嬷:“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姑娘昨夜没睡好,不如再小憩片刻吧?”
“也好。”她隐去眼底暗光,乖巧应下,背靠着软垫假装阖眼,脑海中却一片清明。
乌镇离朔安城并不近,可哪怕只走水路,五日时间也足够了,但她们现在已经是第七日,却连朔安城的门都没摸到。
缘由,皆起于七日前京中的一件大事。
风雪夜,快马奔。
暮青峰山腰处的青山寺是离京城朔安最近的寺庙,偏僻禅静,素有美名,许多来往的入京之人也在此处歇脚。
今夜无月,寒幽缠道,风雪交加,掩在雪松枝柏间寺庙中又多了许多过路人。
青山寺占居风水宝地,负气含灵,当今皇后沈氏信佛,自宁武帝登基后,此处便常作为皇家祈诵之所,就连每年一次的元日宴也是在此举办。
正因如此,青山寺布局极为讲究,除去供奉佛像的宝殿外,穿过无相门和无作门,又分为前院、中庭与后山三处。
前院离山门最近,寮房多低矮简陋,偶有钟声自高处传来时,只惊觉梦中云端,恍隔两世。
而来往的过路人,便借脚宿在此处。
了净引路完最后一名宿客,正抬步向外走出时,刚踏上游廊,便见有小沙弥慌忙来报:“师兄,有贵客来了。”
夜晚的青山寺格外幽静,将这座藏在悠远山僻的朱墙古寺衬得更为神圣,低沉的钟磬随着落雪飘下,攀附在青黑飞檐处,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却将这素白撞碎。
前院香堂内,有昏黄自油灯中透出,将在座之人的影子拉长,连带着呼吸都格外沉重。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将这寂静碾碎在脚底下,屋中人的心被提起,呼吸悄然便轻,似怕惊扰到什么,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门边。
那脚步踏着风雪缓步入内,明明夜深雪重,可那人踏雪而过非但未发出声响,还步履平稳,不急不缓,似走的不是滑湿厚重的山寺雪路,而是铺着金砖玉石的琼楼殿宇。
待到再近些,前方似乎有人替他掀开遮风的门帘,佛铃轻响,紧接着,一双绣着暗纹的锦锻长靴跨过门槛。
香堂中火光微轻,将整个屋檐笼入昏暗,连带着他的面容也模糊。只见他身形颀长,背后是苍茫不清的夜,夹杂着一地的风雪,却怎么也掩不住满身风华。
待到门帘落下,他已入内,却好似并不在乎这满屋的人,更无视这灼灼目光。
“都在这了?”他问的是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悟和住持。
“回殿下,都在这了。”悟和双手合十,轻轻颔首。
这一次,青年的目光才开始打量起屋中来。
听到这声“殿下”,香堂最里面的一处软椅上的女子眼神微动,目光微微抬起,借着朦胧烛火看向前头。
他从门边走近,一步一步,明明轻健沉稳,却好似踩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尖上,让屋内的人颤颤巍巍,甚至不敢抬头直视。
可角落中的女子却不同。
她顶着一双无辜虚弱的黑眸,看见摇曳的烛火终于映亮他的脸庞。
青年高挺的眉骨落入众人眼中,白皙俊美的容颜似染上了外头风雪的寒意,带着森森杀气,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刚刚走进的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约摸十五,穿着靛青色点裘箭衣,不如青年寒怖,眸灿若星,含笑点点,却对他很是尊敬。
男子不知附在青年耳边说了什么,只见那漆黑幽暗的眸子一沉,锐利地掠过屋中每一个人后,陡然转步离去,步伐快急。
门帘掀开又落下,众人见他远走,香堂中紧绷的气息倏地变松,有人正欲说些什么时,盔甲碰撞的摩擦声传来,十余名黑甲亲兵从门外贯入,按刀而立。
他们着清一色窄袖鱼鳞软甲,腰悬制式雁翎刀,刀柄缠着银蟒绸布,眼如鹰隼,目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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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寂静一瞬,那口刚放下的气又提起,众人不敢打量,皆屏气凝神。
古朴山寺的焚香味被大雪冲刷得淡了些,外头夜色愈发浓重,寺影隐匿在山林中,青松被飘雪压弯了腰,正斜丫一枝,顺着没压稳的窗棂伸入这头。
“笃、笃、笃……”
了净坐在蒲团前,低沉的木鱼声从他手中溢出,过了会,见这些带刀兵士们像木头般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要拿人的意思,香堂中有人胆子开始大起来,左顾右盼着,又与四周窃窃私语。
“方才那青年是谁呀?如此浩大阵仗,连住持都毕恭毕敬。”说话的是一个游商打扮的中年男人,长得贼眉鼠眼,处处透着精明。
身旁的人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朔安城人吧?看到这些人身上缠着银蟒绸带的雁翎刀没?那是永昭王府的亲兵标记。”
原本还有些心思的游商一抖,顿时压低了声:“你的意思是,方才那年轻公子是……”
话音戛然而止,后面的三个字他实在不敢乱说。
“可是,这寒天雪寺的,那位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有人缩了缩脖子,对上那屋中的寒光凛凛,只觉得四肢发麻,手心透上一层薄汗。
方才他们都还在禅房中歇着,房门突然被寺中小沙弥扣响,让他们都来这香堂中,期间不许旁人走动,有人问道为何时,小沙弥却只沉默不语,低着头引路,紧接着便看见了躲在深夜里的刀光剑影。
这分明是要抓人的阵势!
“这段时日京中出了件大事,难不成你们都没有耳闻?”
五日前,恰逢冬月廿五,宦官掌印曹禄海出逃,至今下落不明,有传言称,其出逃是因为贪昧大量钱财,闻到检举风声,这才冒险携款逃匿。
至于告发他的是何人,这背后又有何弯弯绕绕,百姓自然无所得知。
而今日永昭王突然出现在青山寺,还带着大量府中亲兵,其目的不言而喻。
今夜过路宿客不少,其中妇孺便占了大半,她们哪里有见过这种场面,从方才被唤来时便提心吊胆,现下看到这满堂“杀神”更觉惊悚,听到这话后,心情愈发沉重,有的甚至低低哭泣起来。
施嬷嬷也有些忐忑,但她毕竟从年轻时就跟在右侍郎夫人身侧,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内宅人,虽心慌,可面上依旧镇定,还有心顾着旁边的姑娘,接过丫鬟递来的手炉塞进清荷手中。
“姑娘莫害怕,官差只是例行公事,待挨个问话后便会让我们回去了。”
宽大的刺花狐裘锻氅将女子纤瘦的身子骨笼入,她捧着手炉,半张脸躲在裘氅后,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如同受惊小鹿不安地打量四周,在听到施嬷嬷的话后温顺地点了点头。
对于乖巧温怜的事物,人总容易生出恻隐之心,饶是在白府泼辣惯了的施嬷嬷也不免如此,看着这位娇娇小姐,心都要化了。
虽然她们只见了半日。
今日午后,施嬷嬷带着白府丫鬟和车夫,如约在青山寺接人,再到入住寺中,细细算来可不就是小半日吗?
怪不得去乌镇老家打听的家仆总说,荷姑娘是个温侬软语的,就是命苦了些。
施嬷嬷惋惜着站回清荷身后,香堂中烛火幽幽,隐匿去了大半人的面容,她自然也看不见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原来方才那人,就是恶名在外的永昭王。
蔺绥。
2. 深夜凶案
青山寺前院中烛火不断,来往的人影从香堂中走出,脚步印在雪泥里,倏尔又被风扬不见。
正如施嬷嬷所说,这些官差大人们只是按例问话,白清荷身子骨弱,施嬷嬷为了避风特地安她坐在最后,待问完她们时外头弯月已落下,渐见天肚白,初升的旭阳落在云层后,碎光覆在沉霭白雪间,檐边雪水顺阳而下,滴落在青砖前。
香堂软帘被掀开,施嬷嬷扶着清荷从中走出,身后还跟着一名婢女,笑着将手炉还给那位名唤了净的师父。
随着她们一走,香堂烛火暗下,衬得四周更幽静了些。
清荷手拿帕子,一手捂鼻轻咳,刚要走下石阶,却见有一披着银纹绣蟒黑氅的青年走来,他身形高挺,一下子就挡住了前头的微光,惹得清荷颤颤巍巍的身子险些倒下,好在施嬷嬷扶住了她。
青年眉眼冷肃,面不改色地从她身边路过,那骇人气势宛如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跟在身后的小丫鬟见了腿脚险些打颤。
反观白清荷,在施嬷嬷的搀扶下很快便站稳身,捂着帕子咳了两声,施嬷嬷害怕她撞风着凉,一个劲扶着她就往禅房中走。
而女子手帕虚掩下的唇角,却轻轻勾起。
蔺绥走进香堂,里头已经空了,只剩何皎皎一人,其余翎影军也已退至屋外。
看到蔺绥,他快步上前,将手中册簿交给他:“昨夜青山寺的宿客均已记录在册,我方才细细盘问过,问话也都记上了,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而且大多数都是女眷,难不成是我们猜错了?”
蔺绥接过随意一翻,不出他所料,的确没什么可用的信息。
他将册簿折起卷在手中,何皎皎定睛一看,不知看见什么,眼神一亮:“殿下,你哪来的珠花呀?怎么像是姑娘家的用物……”
随着青年抬手,绣着云纹滚边的鸦青色窄袖蟒袍落下,修长指节间正拿着一枚殷红色珠花。
还不等何皎皎看清,只见青年一个眼神瞥过,他连忙收眼噤声。
“你方才说,昨夜宿客多半都是女眷?”
何皎皎点头。
他不明白,女眷怎么了?
蔺绥嗤笑一声,目光流连在那枚珠花上,眸色暗下:“女眷,就对了。”
他昨夜奉旨前来青山寺,的确是为了抓人,不过抓的并不是众人猜测的曹禄海,但却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宦官曹禄海出逃已是五日前的事,此人任宫中掌印,势力盘踞颇深,能蛰伏多年,阴谋城府更是不在话下,想要找到他并非易事,更何况是在这鱼龙混杂的京城?说不定他早就逃往别处了。
官兵搜捕多日,曹禄海没找到,但是顺藤摸瓜找到了另一个人的踪迹。
此人名唤廖信云,湘楚乌镇人,任乌州衙门粮书,与曹禄海往来密切,疑是曹党义子,就在曹禄海失踪的后一日,此人也失了踪迹。
而偏偏就在今日,有探子来报,在朔安城京郊发现廖信云踪影,此人南上而来,大寒之日,却破天荒走的水路,隐秘非常,这才没被过路州府发现,等到蔺绥赶到时,他已经消失在方圆五里。
日头渐落,大雪封路,廖信云想要活命,能去的地方并不多,青山寺地处僻静,却与朔安城遥遥相望,此处又正好收留过路宿客,人多眼杂,若蔺绥是他,也会选择这个地方做落脚点。
可没想到他匆匆找来,等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见蔺绥没走的意思,悟和特地派人将他领去后山,后山静谧悠远,景色极佳,是青山寺中最好的位置,其禅房自然也是只留贵客。
禅房中已用上好的焚香熏过,被褥茶水都已备齐,想来是早有预料。
了净按着他的吩咐点好灯,又将窗楣半推开,这才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带上了门。
青年和衣坐在案边,将从何皎皎那拿来的册簿徐徐展开,又将那枚珠花放在烛火前。
外头雪色缭绕,顺日生烟,将本就掩映在松竹中的后山更衬几分空灵,美如仙气萦萦,可屋中人却没心思赏景。
他眸色沉沉,翻阅着册簿,脑中将发现廖信云尸体的场面又细想一遍。
廖信云果然入了寺,但他不敢住入前院禅房,便躲在库房内,以避风雪。
前院的库房大多安置一些寺中日常所用杂物,并不值钱,内里无人看守,翎影军发现时,廖信云已经死了。
多日的奔波让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染上风霜,形容憔悴,他衣裳凌乱地躺在地上,上下像是有被翻找的痕迹,喉间一抹煞红,刺目惹眼,翎影军将他围在屋中,那双惊恐的眼神瞪大着望向房梁。
一招封喉,死不瞑目。
蔺绥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案前烛火映入黑眸,浮现出跳跃着的暗色,葳蕤之间,眸色涌动,让人看不真切。
廖信云是曹禄海亲信,此人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在青山寺,定是因为曹禄海一案。
想要找到曹禄海,廖信云是他们唯一的线索。
可眼下,廖信云却死了,被人杀在青山寺,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上。
案前青年神色陡沉,幽幽目光落在那枚珠花前。
能在此关头杀廖信云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为阻止其上京,说明此人害怕廖信云的出现,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最严。
廖信云此番入京一定带了什么,他身上的翻找痕迹便是最好的证明。
库房虽无人看守,但院中常有沙弥走动,若想没有丝毫动静,凶手定是先杀人,后夺物。
而这枚珠花,自然就成了找到凶手的关键。
廖信云生前,曾死死将它攥在手中。
窗外日头渐渐升起,暖意融化冷雪,顺着半开的窗楣流入,禅房中却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地半隐去青年的脸。
他拿起眼前珠花,这珠花做工不算精致华贵,甚至可以说是普通,边缘尚未磨平,却胜在小巧,殷红色莹光下,雕的是刺玫花样。
房门被人敲响,蔺绥没抬头:“进。”
这个时辰,只会是何皎皎。
果不其然,门被打开一条缝,身穿鹅黄色织锦莲袍的少年人一蹦一跳走进,他许是刚沐浴过,发梢微湿,浑身带着清爽,将那案子未清的阴霾一扫而空。
一见到蔺绥,何皎皎就开始笑。
他平日里虽有些怕他,可若是没有外人时,他还是很愿意赖着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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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的,虽然蔺绥总是恶狠狠地吓唬他。
就像现在,青年神色端正地瞧着案上册簿,丝毫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何皎皎脸皮厚惯了,邀功般靠近。
“眼线已经派出去了,在场女眷的去向和身份明日便能全部摸清,但是……”
“有话就说。”
何皎皎摸了摸脑袋:“但是昨夜在场女眷,有一位是丰阳侯家的夫人。”
蔺绥没动,嘴角不屑勾起:“然后呢,你不敢查?”
怎么可能……
何皎皎小声嘀咕。
他看了看蔺绥,案前青年生得唇若点朱,姿容风流,分明年纪不大,却眉眼冷肃,险云波沉,仍朔安城谁见了都会抖上三抖,毕竟永昭王恶名昭著,实在远扬。
要问这恶名从何而起,自然离不开这位殿下年少时闯下的一件祸事。
偏偏这祸事还与丰阳侯家有关,因此何皎皎才踌躇不定。
“你不必顾虑,改日丰阳侯若是找上门来,我再打发回去便是,更何况,他或许没这个胆子。”蔺绥弯唇一笑,笑得颠倒众生,足以魅惑人心,可何皎皎却没被晃了眼。
他跟在蔺绥身边多年,早就摸清了这位的性子,他虽是笑的,可眼底威胁之意却从不掩饰。
俗话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面若桃花,心似毒蝎。
这不,下一秒何皎皎便听见眼前“美人”幽幽道:“杀一个是杀,杀一对也是杀,不如凑个好字。”
……
锦绣宝盖的马车在冰天雪地里慢行,一路晃晃悠悠进了朔安城。
礼部右侍郎的宅邸在芙蓉长街西侧,是一处清雅古朴的宅院,算不上富贵迷眼,但盛在安宁,倒合右侍郎向来的清正之名。
飞檐雪瓦,刻着“白宅”两个苍劲大字的御赐鎏金匾额下,已有人早早等候。
“来了来了,姑娘你看!”
马车刚停稳,清荷便看见白宅朱门前正站着两人。
说话的是个头扎双髻,身着青缎色掐牙长袄丫鬟,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子,披着大红羽纱斗篷,粉面含春,目光随着马车而动,举手投足间张扬明媚得很。
“姑娘,当心脚下。”
清荷由施嬷嬷搀扶着下车,刚一落步,就听那女子蹙眉轻啧:“还真是病秧子啊,怪让人好等。”
等她再次抬头时,门前的人已经少了一个,唯有那丫鬟仍驻足原地,看上去面色尴尬,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直到里头传来一声“明香”,那丫鬟恍然回神,朝白清荷匆忙行礼后,便一路小跑地跟进去了。
见白清荷的目光停留在那,施嬷嬷仿佛早就见怪不怪,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二姑娘的性子向来如此,许是见生不好意思,荷姑娘莫怪。”
二姑娘……
白清荷略显苍白的脸色带起一抹淡笑,“原来是二姑娘,是清荷失礼了,怪不得二姐姐恼怒。”
当今礼部右侍郎膝下有一儿一女,长子白泛舟二十出头,正任翰林院编修,为人处世最像白徽正。而二姑娘名为白曷月,与白清荷年龄相仿,只大她一岁,泼辣蛮横,在朔安城贵女中也是颇为“出名”。
3. 初入白家
跨了宅门,轩窗掩映,玉栏朱榍,拐过长廊,直进内堂,便见阶前两株老梅斜出,虬枝负雪,暗香幽浮,衬得这宅院更为清幽。
路上偶遇不少扫雪忙活的下人,看见施嬷嬷一路引着的姑娘,纷纷暗中侧目,面中带着新奇与打量,可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问好礼节倒是周到,一口一个“姑娘安”,目光迎送着白清荷进了内堂。
绣着芙蓉锦鸟的软帘一掀,一股暖意拂来,带着铜炉温香,甜丝丝地慰过人心。
堂中坐着两人,上座的夫人一副三十左右的姣好模样,穿着紫鸢缎面袄裙,裙襕暗绣松针细纹,领口滚着素白貂毛,发无赘饰,耳边坠着一对白玉丁香坠子,玉质温润,却无雕饰,垂在颊边,衬得肤色如雪,面态温和。
而在她身旁那位,便是方才门外见过的白曷月。
听到动静,苏氏将刚拿起的茶盏放下,略一抬眸,便见眼前一亮。
她还从未在朔安城见过这样的姑娘。
许是常年累病,她身形纤瘦得怜人,裹着不合身的狐裘锻氅,露出底下杏白绫袄,白得近乎透明的薄纸肤色下,锁骨伶仃,脆弱得堪比白瓷。
她未施粉黛,娟秀乌发亦了无雕饰,唯有瘦削的腕骨间挂着一只笨重的银镯。
素净眉眼下,一双水眸藏在若柳黛眉间,本应是含情灵气的美目,却因额间病气掩上一层云雾,压抑沉闷,朦胧得难窥山水,睫毛低垂时,眼下更是投落浅浅阴翳,淡如兰草,冷如碎月,娇弱憔悴。
此番样貌,在美人锦绣的朔安城中算不上出挑,勉强算作小家碧玉,可这身气质实在动人。
苏寻菀明媚张扬的美人见惯了,偏偏白曷月又是个不拘小节的,倒是白清荷这般“幽苦清茶”,颇得她心。
毕竟这样一个“病美人”摆在眼前,很难不让人心生垂怜。
她招手唤白清荷上前,这姑娘娇弱得可怜,声怕自己惊着她,与她讲话时都不由得轻声细语起来:“你便是季弟之女清荷?”
眼前姑娘怯生生的,水露黑眸微微抬起,轻声应是,后退一步向她行礼:“伯母安好。”
这一声“伯母”,唤得苏寻菀心都要碎了,想起白敬林一家清苦,她眼角微酸,浮上浅泪。
虽说白徽正与白敬林只是旁亲,且多年无往来,但毕竟同宗同姓,现在白家人丁奚落,多少年来只剩下他们两脉,当白徽正提出要接白清荷来朔安城时,苏寻菀是答应的。
从小多病,母亲早死,父亲病亡,家无积蓄,她一孤女独在乌镇老家,守着一空荡荡的老宅,这让人怎能放心?
苏寻菀拿着帕子擦了擦泪,温柔地拉过白清荷的手:“好孩子,以后这就是你家,我们便是你的亲人。”
女子柔若无骨的手微顿,寒风吹起软帘一角,将那鼻尖温香驱散了些,连带着指尖有些冷下。她轻轻抽出手,眼中清潭涟漪泛起,泪花涌现,作势便要跪下,好在施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谢过伯母恩德,清荷永世难忘。”
苏寻菀叹息:“既是一家人,以后不准再言谢。”
内堂暖房里熏香袅袅,身穿青锻长袄的丫鬟有序退出门外,苏寻菀牵过她,指了指一旁红纱斗篷姑娘的:“这是曷月,她比你年长一岁,你唤她二姐姐即可。”
“二姐姐安。”
白曷月扭头:“谁是你二姐姐。”
“阿月。”苏寻菀瞪向她,随即转身安抚白清荷:“曷月性子急躁,都是被我们惯坏了,伯母替她向你赔不是。”
清荷笑着摇头:“不会的,二姐姐为人直爽,是清荷礼数不周,二姐姐莫见怪。”
白曷月动作微顿,看了看白清荷,又看了看苏寻菀,最后轻哼一声,起身出门去了。
苏寻菀懒得理她,与白清荷说笑道:“你伯父与大哥哥他们都有官职在身,现下不在家里,今天晚上等他们回来再一起为你接风洗尘。”
又聊了会,苏寻菀担心白清荷身体欠佳,久坐不得,便招呼施嬷嬷将她带回院里休息。
惟荷院,是苏寻菀特地为白清荷准备的。
因她来得突然,这备下的院子不大,但格外清雅秀气,四周种有映窗翠竹,椒花香苒,配着粉墙青瓦,冬日时白雪覆景,独树幽惬,等春后花开,又是一番绿绮裁窗,香草扑鼻。
“安置好荷姑娘了?”
施嬷嬷回到内堂,走到苏寻菀背后帮她捏了捏肩:“都照夫人吩咐安排妥当了,蒲秋是个机灵的,有她在姑娘身边照料着,定不会出差错。”
苏寻菀阖眼假寐,“对了,你们不是昨日就该回到了,怎么耽搁得这么晚?今早出门老爷还问来着。”
说到这个,施嬷嬷好似记起了不得了的事,手上捏肩的动作顿住,特地压低声音,将青山寺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苏寻菀。
“永昭王?”她蹙眉。
“正是,”施嬷嬷摇头道:“那阵仗,多半是缉拿什么要犯,吓人得很。”
苏寻菀缓缓睁眼,眸中一片清亮。
最近乃多事之秋,宦官曹禄海出逃在前,青山寺命案在后,这风云波谲,总是让人看不透。
她颔首:“你先退下吧,叫厨房把晚膳备好,老爷过些便要回来了,至于青山寺的事,就此烂在肚子里,免得招惹是非。”
那永昭王堪比人间阎王,实在招惹不得,白家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
惟荷院内,里屋窗子半开着,有一女子正坐在窗前,抬眸看向那从檐顶飘落的飞雪,徐徐然覆住面前翠竹,只露出一点碧色。
她抬手,那只戴着银镯的腕子伸出,像感受不到冰冷般,穿透冰雪,折下一根翠枝,掐在指尖把玩。
她指尖翻飞,动作利落,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根竹枝,而是一把寒刃。再观眸色,方才的怯懦柔弱均已散去,眉眼间云雾初开,山水方显,暗涌一番寒色。
穿过这四方屋檐,望向漫雪天际,她眼神微眯,唇角半勾而起:“朔安,我回来了。”
房门被人推开,一股苦味飘来,蒲秋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白清荷正坐在桌旁,她刚一放下瓷碗,便瞥见白清荷不紧不慢地收回手,背脊绷直了些。
蒲秋以为是这位“堂小姐”初来乍到,难免拘谨,特地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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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晾凉了些端在她面前,本想亲手服侍,却见她摇了摇头,温和一笑,自己接过。
不知为何,屋中的药香被冲淡,那是苏寻菀特地着人调配的药材熏香,里头配了许多上好的白芷,怕清荷天冷遇寒,对体虚病弱之人最有药用。
蒲秋见白清荷不需要她伺候,便走到香炉前将那香料更添几分。
背对着她的女子眉心轻蹙。
“姑娘用了药便小憩片刻吧,待用晚膳奴婢再来唤您。”
见白清荷很快就把药喝完,蒲秋微愣,面上很快浮现起一抹笑意。
本想着照顾病弱之人要多费心些,没想到这位“堂小姐”这么好相与,蒲秋对她好感更深几分,愈瞧她苍白面色,只觉怜惜。
清荷轻捏素帕,擦了擦唇角药渍:“此番入京,路上多亏了施嬷嬷照顾,我还未好好谢过她,劳烦姐姐帮我帮我向她陪个不是,等过几日我这身子骨爽利些了,定当面致谢。”
蒲秋听着,心下讶异,荷姑娘未免太谨小慎微了些,但又是实实在在将下人挂念心怀的。
正想着,蒲秋怀里又被塞进一样东西。
她低头一瞧,是白清荷入府时披的那件刺花狐裘锻氅。
“这件衣裳是施嬷嬷给的,想来也是伯母的意思,你也一并帮我还给她吧,对了,”她指了指衣角一处:“昨日碰见永昭王时险些摔倒,不小心弄脏了一点,给你们添麻烦了。”
蒲秋一愣:“姑娘碰见了永昭王殿下?”
清荷无辜抬眸:“怎么了?这位殿下很可怖吗?”
蒲秋神情有些别扭,她实在没有胆子编排皇亲,但见白清荷如此真诚地看着她,又有些心软。
想来她孤身一人奔波千里赶来朔安城,说是举步维艰也不为过,若是不了解京中情况,这日后处境岂不更加为难?瞧今天夫人的样子,是要将这位小姐一直养在身边直至出嫁的,以后也是自家人了……
蒲秋抿唇,左顾右盼,又走去将门窗都掖紧了些,这才思量着开口。
见状,清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这蔺绥当真是瘟神出了名,人人皆闻之色变。
“永昭王是先帝长孙,其生父安亲王是先帝长子,亦是当今圣上兄长,可惜的是安亲王和王妃早在九年前便过世了,此后殿下流落民间,直到十二岁时才被陛下找回,毕竟是亡兄独子,陛下疼爱极了他,从那以后一直养在皇后身边,与太子相伴,而‘永昭’的封号,也是那时陛下连下三道圣旨亲赐的。”
清荷若有所思:“这样看来,他身处高位,极得恩宠,当是有为无量才是,你们为何如此忌惮提到他?”
其实这些清荷都知道,她想打探的却是别的事。
蒲秋摇了摇头:“这位殿下姿容无双,手段更是狠辣,这些年来杀过的人数不胜数,说是玉面修罗也不为过,这朔安城中就没人敢惹他的。当年,他甚至还……”
再详细的,蒲秋便不肯说了。
清荷有些失望,却不能表现,待蒲秋为她放下床幔出去后,她这才睁开那双漆亮的眼,眼里哪还有半分虚弱之意,寒光之中冷意分明。
4. 扑朔迷离
连天落下的大雪可以覆盖去很多,不仅有鸟兽爪牙,还包括活死人的踪迹。
而“清荷”,就是这样一个活死人。
她算计好了一切,却万万没想到,会在青山寺碰见廖信云。
那日傍晚,了净给她们安排好禅房后,趁着施嬷嬷出去准备晚膳,她也曾悄悄出去过。
起因,是因为在入寺时,她曾不经意间看见一人借着风雪掩体飞檐走壁,径直落入了前院。
那人相貌,她曾拿着画卷对着烛火烂熟于心。
正是失踪未果的廖信云。
清荷脱下了繁琐锻氅,从随身行囊中拿出一件夜行衣换上,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幕将近的风雪寺宇间。
临近夜晚,弯月初现,外头的雪愈发大了,压得寺中松柏枝干弯垂,眼见就要绷断。
廖信云不敢烧炭点火,怕引起外头注意,只好蜷缩在杂物之中静静取暖,可这寒山陋室实在难捱,头顶翘起的飞瓦时不时便会窜进一阵寒风,惹得人心底拨凉,根本坐不住。
他翻出一件破旧的袈裟披上,在库房来回踱步,哆嗦着给自己取暖。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凉意,廖信云直觉不是风,可待他想要出手时,形似柳叶的三寸薄刀已抵在在喉间。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屏住呼吸侧眸查看,发现那黑衣女子早已不知在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面衣之上唯有一双淬了寒冰的眸子静静看向他。
廖信云蹙眉,他虽是粮书,武功却不弱,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潜入,还将刀刃抵在他喉间的,此人武功定在他之上。
“你是他派来杀我的?”
话虽疑问,可他神情早已笃定,能派出此等能人,定是曹禄海的手笔。
身后女子却笑而不语,手中刀刃仍抵在他喉间,力道控制得极好,虽见血珠滚落,却未要他命。
廖信云刚想有所动作,只见那刀刃更深几分,薄凉的嗓音出现在他身后:“别动。”
廖信云瞬间就僵住了。
他咽了咽口水,万万没想到自己成功躲过一路官兵,甚至在冬日冒险走水路进京,眼见就要到朔安城,偏偏在此处被人发现。
“想活命,我问,你答。”
廖信云闭眼。
“你出走乌镇,冒险上京是为何?”
廖信云疑惑,曹禄海既都派人杀他,此番问话为何还要试探他的忠心?
他冷笑:“我若不上京,难不成要在乌镇眼睁睁等死么?”
清荷眯眼。如她所料,曹禄海出逃,京中定会派人搜捕,届时廖信云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说不定还没等他被官兵抓到,就先被曹禄海灭口了。
先前她就猜测,廖信云一定知道曹禄海下落,身上还有着极关键的东西。
她算准了他会冒险上京,用手中东西进献宫中,换回一条命,所以想在朔安城守株待兔,在他入宫之前将东西抢到手中。
可没想到,廖信云动作竟比她想得还快,她还未到朔安,便先在青山寺碰见了他。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夜长梦多,叫这廖信云死在了进京路上,这才得不偿失。
清荷想着,眼神陡转,继续问道:“廖粮书,你携证物奔波千里而来,就不怕死在这入京路上么?”
此话一出,库房里寂静一瞬,只余风雪拍打窗楣发出的沙沙声。
廖信云眸光一厉:“你不是曹禄海的人。”
身后女子轻声一笑,“我也没说过我是曹党。”
“现下,有一个活命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是做还是不做?”
“你想对付曹党?”
与聪明人说话,的确省时省力。
清荷面衣下的唇角勾起,声音却森寒如冰:“我说了,是我问,你答。”
人在危险到来之前总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廖信云知道,这把抵在他喉间的薄刀是真的会要他命的。
“东西我可以给你,但在此之前你得答应我一条件。”
清荷最讨厌有人与她讨价还价,面色骤沉,但廖信云不愧是曹禄海义子,生死关头居然还想着与她谈判,可惜他现在是唯一掌握曹禄海线索的人,她还不能杀他。
本以为廖信云会提出,让她护送他入京面圣的话,却没想到,他竟给了她一句诗。
“莫负百花深处约,薄幸休教误折枝。”
清荷躺在床榻锦被间,看向那雕花绣荷的纱幔,口唇翕合,低诵出廖信云留下的那句诗。
她查过廖信云生平,他是孤儿,常住湘楚乌镇,后来在曹禄海的扶持下做了任乌州衙门粮书,既无亲人,也并未娶妻,更没听说与哪个女子有过情缘。
可他,偏偏就留给清荷一句暗示风花雪月,嗔怨情人薄幸,辜负春宵的酸诗。
难不成,廖信云在朔安城中还有相好?
可惜那日她去得匆忙,为了不引起施嬷嬷怀疑只好赶回,并未问清,再后来,便是翎影军追来,廖信云死一事。
清荷闭上了眼,将眼底那抹阴鸷压下。
廖信云居然死了。
那日在香堂中,她看似被场面吓慌了神呆坐着,却将翎影军的对话尽收入耳,先是有人来报,再是蔺绥匆匆赶出。
直到那名年轻男子问完话,香堂中人四散后,外头仍没有动静,就连蔺绥回来也没有动作。
他们发现了廖信云,却没有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这不对。
廖信云一心入京求生,若是遇到蔺绥,定会将手中底牌露出,让他放自己一条生路,这样他也无需再独自一人冒险进京,更不用担心曹禄海会派人暗下杀手。
但没有。
一切都静悄悄的,飞雪仍落,树影未动,只有积雪层叠的沉闷,仿佛廖信云就没有来过,更无人知晓他一般。
唯有一种可能,他死了。
在清荷走后,翎影军赶来前,他就已经死了。
死于谁的手下并不难猜,只有曹党会想杀他。
随着廖信云的死亡,曹禄海一案更加扑朔迷离,他的踪迹也将无人可知,此条线索已断,有用的便只剩他告诉清荷的那句诗。
躺在榻上的女子突然睁眸,缓缓坐起身。
“莫负百花深处约,薄幸休教误折枝……”
廖信云所指,会有可能是京中春楼吗?
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蒲秋轻手轻脚入内,刚想叫醒白清荷时,却发现她已经穿好衣裳坐在床前等着她了。
白徽正和白泛舟回来了。
她笑:“蒲秋姐姐,我们走吧。”
……
残阳如血,泼洒在紫禁城连绵起伏的琉璃瓦上,却已带不来半分暖意。
白日里耀眼的金顶朱墙,此刻凝结着一层灰白的薄霜,雪粒被风打着旋般吹起又落下,给这巍峨皇宫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纱。
蔺绥没去乾昭宫,而是在角门前轻车熟路地拐道,径直去了坤宁宫。
走过玉石长阶,看见殿外侯着一众太监宫女时,他便知晓自己没来错,这个时辰,蔺君付果然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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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远远看见那道冒雪走来的黑衣锦氅身影,严公公面色一喜,连忙朝殿里通传:“陛下,永昭王回来了。”
夜幕将至,坤宁宫中灯火通明,宫人持着八角琉璃灯,低头跟着严公公往外走,金玉芙蓉殿中,瞬间便只剩下两人。
与其逝世兄长的俊雅温柔不同,宁武帝长相英武,约莫四十出头,身着九龙缠爪曜黑龙袍,面容方正,像是玉石隽刻,冷硬分明,宽厚饱满的额头下,双眉浓密如墨,斜飞入鬓,深不见底的黑眸哪怕是在平静时,也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锐利,似能穿透人心。
多年的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多余痕迹,反而将这古渊凿刻得更幽深难测。
他向来威严沉肃,却在看见蔺绥时,总能面带笑意。
外人总说,永昭王不像过去的安亲王,倒与他更像些。
“你回来了。”
难得的,每次二人相见,不是蔺绥先举步行礼,而是蔺君付先发问出声。
没有多余繁冗的客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疏离。
蔺君付直问:“此番可有收获?”
其实青山寺的消息一经发生后早就传入他耳中,但他却还是要问蔺绥。
座下青年沉默,过了半晌才缓缓抬头:“廖信云死了。”
死了,就意味着曹禄海线索断掉。
蔺君付叹息:“事已至此,人是找不回了,过去的事情不必纠结,贪腐的亏空先调用内库来补,百姓那可拖不得。”
蔺绥未答。
蔺君付转动着拇指扳指,见没动静,蹙眉抬眸,果然,青年眼中的倔意不加掩饰,就这般径直与他相视,笃定了他不会拿他怎样。
蔺君付忽而有些烦躁,他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如今已无线索,你到底还想再查什么?子充,那夜你拿着曹禄海的证据参奏,要朕派兵捉拿,朕允了,而他私逃出宫也说明确有此事,可现在,人去楼空,你也查了数日,那笔钱财找不到,难不成整个大齐的官员都要陪你找一辈子?”
“告诉朕,你到底想找什么?”
殿内一片寂静,只余宫灯烛火燃烧摇曳,门外的太监宫女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一道脚步传来,打破了这份沉默。
端着珠牒瓷碗的宫女们款步走上,佳肴暖香随之扑鼻,皇后沈佳玉从宫女后走出,扬笑道:“子充回来了呀,留下与皇叔母一起用顿饭吧?”
看到沈佳玉,蔺君付带着怒气的神色一松,走上前想要帮她布筷,却被她瞪了一眼,只好故作无事地收回手。
蔺绥朝她行礼:“皇叔母安。”
沈佳玉有些心疼地上前:“你看看你,这几日操劳得都累瘦了,快坐下与叔母一起用饭,什么事再重要,也不能亏待了身体。”
蔺君付随之看来。
谁料,蔺绥却后退一步,轻轻摇头:“不必了,臣不饿,还是先回王府。”
说着,他朝二人逐一行礼,不顾蔺君付面色陡沉,随即转身走向殿外。
严公公正在殿外侯着,本想着今日可以清闲些,谁料一转头便看见蔺绥出现在门外。
他慌忙拿起朱红纸伞,为他蔽去了这飘檐飞雪:“殿下怎么出来了,可是要回王府?”
空旷的丹陛御道被白雪所覆,明亮宫灯映着寒霜,模糊了远处的飞檐斗拱的轮廓,身后佳肴在侧,歌台暖响,眼前冷意却伴着雪花拂来,刺过锦裘,钻入骨髓。
蔺绥没应,抬手撇过他,抬步走入风雪中。
5. 元日宴
芙蓉长街西侧,白宅中一片暖意盎然。
今日远在乌镇老家的堂小姐来京,家中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苏寻菀特地吩咐下人在门前多挂了两盏灯笼,就连院中檐下也不放过。
膳厅中,白曷月拉着白泛舟刚坐下,便见白徽正与苏寻菀一同走来。
白徽正今年不过三十又五,依旧风度卓群,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意,温和又风雅,一望宛如当年的翩翩公子。
他一路走来,还一边理着衣袖:“阿菀,你看看我这身得不得体?这样笑呢?是否过于严肃?”
苏寻菀没眼看他,调笑道:“你啊,知道的是见堂家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面见圣上呢。”
白徽正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轻咳一声,走进厅中上座。
“你今天看见堂妹妹了?”白泛舟坐在白曷月身侧,对父母亲的说笑见怪不怪,反而低声问向身旁的妹妹。
“嗯。”她兴致阑珊地点头。
“妹妹性子如何?”
“人嘛……”
脑海中闪过那张娇弱如花骨朵般的脸,白曷月想了想,斟酌着道:“一般般,就是那身子骨太娇气了。”
说起这个,她还有点气愤:“你是不知道,娘有多喜爱她,从昨日就嘱咐我在门口等人,结果他们快到今日午后才回来,这大冷天的,我在外面吹风不是吹啊……”
“阿月!”苏寻菀一记眼刀过来,白曷月连忙噤声,心里又气不过,嘴上一直嘟囔着。
白泛舟摇头失笑,刚想再说些什么时,外头传来动静,施嬷嬷掀帘走来,带着一女子绕过屏风。
她新换了一身鹅黄色缀花轻袄,外披绒毛锦色披风,花样素净,却衬得她肤色更为白皙,气若兰英,待看见桌旁众人后,施施然朝他们行礼,声线清泠如泉,娇弱却不失风骨。
“清荷见过伯父伯母,见过大哥哥,二姐姐。”
屋中静谧一瞬,清荷眉头轻蹙,后又很快松开,抬眸朝前看去,发现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看到白清荷的那一瞬,白泛舟忽然明白,白曷月为何会说苏寻菀喜欢她。
这样的乖巧娴静,又有哪个人能生厌?
白徽正的目光在眼前女子身上停留,袖中指尖一抖,晦暗的眼眸间有什么暗涌浮沉,她站在满堂灯火下,面容清晰地映现在芙蓉暖色中,正抬眸看来,苍白眉眼染上动人鲜活。
而男人的眼神在看着她,却又在透过她看向背后。
白徽正朝她颔首一笑,带着欣慰:“你就是清荷?”
他点头:“真不愧是敬林季弟的孩子,眉眼气度都像极了他。”
施嬷嬷扶着白清荷落座于苏寻菀身旁,恰巧在白泛舟对面,他弯唇,朝她善意一笑。
清荷第一次见白泛舟,他不愧与白徽正是父子,如同一个模子刻出般,眉清目秀间尽是风雅。
若说右侍郎现在风采依旧,那白泛舟定是他年轻时玉秀于林的不二模样。
记起来,白家大公子现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翰林院向来是清贵之地,负责修史与起草诏书等重任,深得宁武帝重视。
编修一职虽非大官,但大齐有言:“非进士不入翰林”,其学识风骨不言而喻,白泛舟年纪轻轻,能有此仕途,可见日后前途定当无量。
清荷朝他回以一笑,却瞥见白曷月有些不高兴地皱眉,只低头戳着自己手中的筷子。
清荷觉得有些奇怪。
自己分明没惹这位二姑娘,依她的观察来看,白曷月也并非是那小肚鸡肠的娇纵性子,怎的对她处处透着不喜?
清荷没心思去琢磨白曷月的喜恶,她自顾自地小口咬着碗中糯糍,只听苏寻菀对着白徽正道:“再过段时日便是元日宴了,届时我将清荷也一道带去吧?”
元日宴由皇后沈氏所操办,在每年正月初一,宴请当朝臣子及其家眷,多年来已成为风尚,若问朔安城一年开头最热闹的时候是何时,那必然是这场元日宴无疑。
白徽正点头:“也好,清荷日后毕竟是要生活在朔安城的,借此机会也教外头人认识认识我们家三姑娘。”
白徽正这番话颇有重量,无疑是承认了白清荷的身份,此后她不只是朔安白家旁亲,更是府上的三姑娘。
膳厅中的侍女小厮们面面相觑,心头却止不住讶然。
看来日后得将这位姑娘,当做自家主子对待才是。
白泛舟倒是不觉什么,他是家中长子,对白曷月本就疼爱,现在又多了一个妹妹,以后家里可得热闹一番,他自然欢迎。
反观白曷月,拿筷子的动作一顿,放下碗后一声不吭地起身走了。
“二姐姐看起来,不是很喜欢我?”清荷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轻扬眉梢,眨巴着无辜的眼神,黯然神伤道。
白徽正蹙眉,白泛舟也愣住。
白家家教森严,白曷月也不是被宠坏的性子,却好似自从听到白清荷要来京的消息后便一直古怪,不知在闹什么别扭。
“怎会不喜欢你,阿月大了真是越来越胡闹。”
苏寻菀朝白泛舟递去眼神:“还不快追去看看。”
白泛舟了然,随即也起身告辞。
苏寻菀又与白清荷说了好几句话,玩笑间,白徽正的脸色才见缓和。
“说来也巧,当今娘娘礼佛,元日宴就在青山寺办,那地方你去过,想来不会陌生。”
青山寺么?
清荷浅笑着,眼中却划过一道暗芒。
那还真是很巧。
……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除夕。
这些天来,清荷总算与白家人混了个熟。
托她身子羸弱的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与下人们打成一片,院中许多嬷嬷婢子都喜欢极了她。
毕竟,谁让荷姑娘清秀娇柔,又惹人心疼呢?
除了白曷月。
白清荷鲜少走动,大多在惟荷院里养病,期间白徽正与白泛舟倒是经常来看她,白泛舟时不时还会带些小玩意送给她,陪她解闷。
苏寻菀更是不用说,对她照顾得极为周到,生怕她这脆弱的身子骨哪天不小心碎了。
倒是白曷月,清荷既不出门,她自然是不会主动来找她的,因此两人的上一面还停留在清荷来府的那日家宴上。
至于廖信云留下的那句诗。
清荷曾旁敲侧击跟院里嬷嬷打听过,知道了朔安城中有名的几家风月坊楼,趁着月黑风高夜溜出白宅外,将那风月场所都摸了个遍,甚至连未出名都也没放过,可惜却一无所获。
但她并不着急,毕竟筹谋了如此之久,好不容易入京,一切来日方长。
最让她心安的,还是蔺绥那的消息。
这半月来朔安城中静悄悄,没有任何异样,关于曹禄海一事也在不知不觉间没了声息,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般,一派祥和安宁。
这倒是清荷喜闻乐见的。
蔺绥那边没有任何消息,对她来说就是好消息。
就好似两个猎人争斗,总不希望对方先比自己狩到猎物。
更何况,她如今在暗处,谁都不知,朔安城已经悄然混进了一缕从地府爬出的魂。
但清荷没想到的是,她自以为自己无人知晓,却已经被另一个猎人盯上,并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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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将她变成猎物。
永昭王府里,何皎皎刚进门,便瞧见荣叔将严公公送走。
他轻车熟路地进了里院,路上看见有小厮端着果盘走过,还自然地顺了个梨吃,一边咬一边准备踏进蔺绥的书房。
刚伸进一只脚,便迎面砸来一支笔:“滚出去吃完再来。”
何皎皎悻悻地收回腿,在门外吹了好一会的寒风,在下人怜爱的眼神中终于将梨吃完后,还不忘将手抹抹,这才重新进门。
一进门,便看见蔺绥坐在书案前,桌上摊开的仍是那日他给的册簿。
“那日在场女眷的身份不都查清了吗?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为何偏偏笃定是女子动的手?”
蔺绥没理他,何皎皎自言自语道:“派去跟踪的暗卫也早就回话了,那些宿客没跟可疑的人接触,出了青山寺后便各奔东西,依我看,说不定廖信云是自杀的。”
案前的青年终于动了,何皎皎以为是自己说对,正期待地看着他,谁料蔺绥冷冷开口,只赏他一个字:“蠢。”
“……”
何皎皎敢怒不敢言,险些忘了正事,正欲开口时,外头却传来一道脚步声,荣叔唤道:“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一声“子充”从门外传来,绣着蛟龙爪纹的绛红色衣袍落入,蔺洺则的身影紧随其后。
“怀逍兄!”何皎皎率先笑着迎上。
不知为何,他们三人中,蔺洺则与蔺绥年纪相仿,若真要论起来,蔺洺则是太子,乃未来陛下,可何皎皎偏偏更怕蔺绥一些。
就连平日里,也是蔺绥说的话管用。
“你来得可真巧,严公公前脚刚走。”
蔺绥眉梢微挑,放下笔往椅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看他。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蔺洺则叹气:“后日便是元日宴了,母后让我……”
“我不去。”毫不意外的,蔺绥一口回绝。
蔺洺则有些头疼,沈佳玉知道严公公请不动蔺绥,特地让他在府外等着,见严公公垂头出来,他就赶忙迎上。
可是蔺绥这臭脾气,让他来也无济于事啊。
他只好挤眉弄眼,看向何皎皎。
何皎皎:“……”
他记得他今日是来干嘛的了。
“殿下,要不然你还是去吧,那元日宴多热闹啊,还有百花会可以赏花,听说青山寺的斋饭很是不错,去了我们还能尝尝鲜。”还有一个原因,蔺洺则在他忍着没说。
何皎皎嘴巴叨叨个不停,蔺绥听了心烦,没好气一笑。
尝鲜?每年都尝一回么?
“今年元日宴,娘娘特地办得风光,派头比往年更甚,”他抬头,玩味地看向蔺洺则:“这般苦心是为了谁,殿下不用我多说吧?”
每回蔺绥一开始阴阳怪气,就会戏称自己“殿下”。
蔺洺则摸了摸鼻子,试图转移目光,可蔺绥却没多少放过他:“此番宴会你是主角,我去了岂不是抢你风头?”
蔺洺则自知嘴不比蔺绥毒,但他也不甘落于下风,目光瞥见桌案上的珠花一角,眼神一亮:“子充,你怎么有女子物件?”
他激动地上前,正想看个清楚时,蔺绥已经眼疾手快地收好,正脸色沉沉地盯着他。
蔺洺则以为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愈发来劲:“你说说你,有了心上人居然都不告诉我,母后为这事急的不行,正想着元日宴帮你……”
他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止住,发现蔺绥已经面带笑意地看过来。
那眼神蔺洺则再熟悉不过。
他要算计人时就是这样笑的。
6. 意参百花
蔺洺则被蔺绥恐吓走,书房中顿时安静不少。
蔺绥也没了看宗卷的心思,一手撑额,懒散地掀起眼皮,朝何皎皎勾手。
“说吧,来找我究竟何事。”
“你让我查的珠花我拿去朔安城中好几家首饰铺比对过,但老板都说那做工不像是京城有的。”
“嗯。”
蔺绥并不意外,“还有呢?”
何皎皎:“金夫人也有消息了,据派去的暗探回话,她后日会出席皇后娘娘的元日宴。”
这位金夫人是大齐有名的花镶匠人,专给王公贵族、高门官吏定做珠宝首饰,而她平日里最爱云游四海,行踪不定,蔺绥自那日从青山寺回来后就一直派人打探她的消息,直到近日才有眉目。
蔺绥缓缓抬眸,闻言看来。
怪不得何皎皎方才欲言又止,又劝说他去元日宴。
“这事你办得不错,等改日见了你爹,我一定好好夸你。”
蔺绥最知道怎么打发何皎皎,见少年人难掩喜悦,他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见他还愣着不走,蔺绥蹙眉:“怎么,你还想留下来用饭?”
顺着他的目光,蔺绥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打开的宗卷,里头是他派何皎皎去查的宿客身份,其中有一人的名字被他用朱砂圈起。
如阎王点卯般,在一众黑墨中尤为显眼。
“殿下,你当真怀疑那白姑娘啊?派去的探子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身子骨弱得风都能掀翻,这样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杀人?”
蔺绥勾唇:“不要小瞧了女子的力量,更不要觉得她们柔弱,有时你我做的未必比她们出彩。”
更何况,“弱”有时也可以成为武器。
……
除夕那日,是清荷在白家过的第一个年。
贴年红,燃爆竹,家夜宴……
这些都是清荷许久未体验过的,她站在热闹的庭院里,看着四周火树银花,红灯映竹,嬉闹的笑嚷声传入耳中,恍如隔世。
飘雪染白了飞瓦,引得檐下灯笼乱颤,焰火亮色四溢而出,暖意覆过深寒,只留下一地欢笑。
清荷站在廊下,目光穿过浮沉夜云,望向那弯明月。
明日,便是元日宴了。
是她正大光明回到朔安,第一次在人前露面的机会。
第二日一早,不用蒲秋叫,清荷早早就起了床,在蒲秋的服侍下换好衣裳,簪好发髻。
她穿的是苏寻菀昨晚送她的那件碧色云袄,苏寻菀眼光很好,这碧色很衬她,白清荷本就肤色白,脖颈修长,这衣裳腰间缀花,将她身段勾勒得娉婷玉立,让蒲秋都眼前一亮。
蒲秋本想给清荷多戴些首饰,给她提提气色,可清荷却拒绝了,让蒲秋给她编了个简单的发髻,只留下一只荷花玉簪。
这玉簪是大公子送的,蒲秋想了想,觉得也挺好,便顺着白清荷的心思去了。
“只是姑娘,这银镯太素了,不摘吗?”蒲秋看向她手腕上那只笨重的镯子。
银镯素得发白,上头连个像样的花纹都没有,实在不起眼,看起来就连下人都不会戴。
清荷摇了摇头,将袖子往下一拉,遮住了那只银镯。
蒲秋扶着白清荷出去时,白徽正他们已经等在宅门外。
看到白清荷,白徽正与苏寻菀相视一眼,皆是满意地点头。
白徽正与白泛舟驾马在前,白曷月与苏寻菀同坐一车,清荷便拉着蒲秋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么多人一同出行,也是她回京后第一次好好看这朔安。
白雪天里的朔安很不一样,连带着翘瓦飞檐都有别样的滋味。这座皇城藏在皑皑白雪中,任由风霜扑落,却又在雪下露出璀璨一角,如抱月明珠,熠熠生辉。
蒲秋鲜少出府,看什么都新鲜,随着马车晃悠悠地往前走,她想掀开软帘探出头去,手已摸到帘角,又记起什么,忽而顿住,把手放下。
清荷看在眼里:“你不必顾及我,今日没什么风,没关系的。”
近几日落雪小了很多,这一去青山寺,不算远,因无积雪,还未等到夜幕降临,日近黄昏时他们便到了。
暮青峰山脚下已停了不少马车,青山寺在山腰处,若想上山只得步行,好在这小山峰不算高,也没几步路,参宴的达官贵人便都把车马留在这,自会有小沙弥来牵去。
清荷刚下车,便听见前头有人与白徽正寒暄。
白泛舟将马匹交给小沙弥后朝她走来,指了指她鬓间玉簪,笑道:“三妹妹今天很漂亮。”
清荷微愣,朝他莞尔扬唇:“是大哥哥簪子送的好。”
正是初雪如絮的好时节,青山寺隐匿于雪松深处,朱漆山门敞开着,青石阶覆着半融的薄雪,深浅不一的脚印从阶道蜿蜒而上,雪粒在石缝间积成点点银星,倒比檐角的风铃更先承了天恩。
最令人新奇的是,分明是冬日,百花凋零,风雪摧残之季,这青山寺四周却布满了鲜花。
那花色鲜艳夺目,想来为元日宴精心培育,临到今日才搬出的,上头还滚落着化开的水珠,在这白雾山端尤为夺目。
蒲秋还拉着白清荷看了好几眼,时不时指指这朵,时不时指指那朵,末了还要赞叹一句:“百花坊果然不虚其名。”
上山路中,一直有小沙弥为他们引路,白徽正与苏寻菀走在前头,白泛舟带着两个妹妹跟在身后,提醒着她们看热闹时注意脚下石阶,以免滑倒。
尤其是白清荷,她身子弱,这山间的风又大,蒲秋一个丫鬟照看着她也是吃力,白泛舟便干脆接过蒲秋手里的伞,替清荷避风。
这一路上白曷月都没说话,哪怕看见鲜花也无动于衷,清荷以为她又是不高兴了,正感叹着小姑娘心性时,谁料有只手却突然伸出拉了她一把,又很快松开。
“走路都不会看路。”
她声音很轻,可清荷和白泛舟都听到了,不约而同地,他们抬起头来,无声一笑。
那是清荷第一次觉得,或许这位“白二姑娘”,也并非真的讨厌自己。
这股来得莫名的笑意,却在清荷踏进后山时僵下。
青山寺中前院、中庭与后山三处泾渭分明,此番元日宴一开三日,来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都被安排入住后山。
后山景色的确优美,远不是那日白清荷在前院能比的。
刚一踏入幽远长廊,便有人与白徽正寒暄,倒是和之前在山脚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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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任礼部右侍郎,乃朝中正三品大员,他人自然是不敢怠慢。平日里白徽正除了在礼部当值,其余时间鲜少出门,也不与这些官员多加来往,有些想巴结他的找不着门路,今日乘着元日宴的风好不容易见到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但没说多久,便又涌上一群人。
这一回,那些人朝的是他们身后。
宁武九年,正月初一这日,在青山寺雪幕中,清荷再次见到了他。
直到白家人簇拥着她走往禅院,清荷仍久久不能回神。
待进了房,关了门,外头喧嚣一下静下。
清荷坐在矮桌前抬头,声线却很冷:“方才那位,就是康阳王吧。”
帮她铺着床褥的蒲秋没多想,随口应道:“正是,本朝王爷不多,只有两位,一位是永昭王,陛下亲封,年纪轻轻手握重权,另一位年长的,便是先帝三皇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弟弟康阳王是也。”
清荷没再接话。
她抬眸看向窗外飞雪,嘴角笑意再次勾起,这一次,笑的却是自己。直到指甲深陷掌心,丝丝麻意传来,她才猝然回神。
“蒲秋,我有些头疼,等会晚膳我就不用了,你帮我告诉伯父伯母,免得他们担心。”
……
元日宴自明日才正式开宴,今日各权贵舟车劳顿,都在自己院里歇着,晚膳便由寺中负责。
后山占地极大,风景秀美,静谧旷远不说,还有着许多禅院,禅院侧着环寺分布,而每个院子中又有好几间禅房,青山寺会根据官员品级,以及所携家眷的人数安排禅院。
白徽正正三品,白家人就住在从上数,第三道拱门进院处,此院名唤“松月轩”。
除了白家五人,第三道门拐进,还住了其他人,包括与他同级的三品、和二品官员。
一品入住第二道拱门后,至于那第一道拱门,风景与风水皆是寺中最佳,住的自然是皇亲。
彼时夜色正沉,青山寺内静悄悄的,除了走动的和尚外,便只剩下人脚步。趁着正是用晚膳的时辰,清荷悄悄从松月轩后门溜出,她没着急冒险去探那第一道拱门。
眼下夜深,那处还住着天子,皇家守卫定然森严。
她此番出来,是为了别的事。
今日蒲秋点醒了她,这青山寺的花有些古怪。
在料峭寒风中都竞相开放,此栽花技艺,皆是出自那名冠京城的“百花坊”。
廖信云告诉她的那句意味不明的情诗中,不也提到“百花”吗?
“莫负百花深处约,薄幸休教误折枝。”
起初清荷还以为此“百花”指的是风月之所,可直到找遍朔安春楼酒肆也毫无下落后,清荷明白,是她想错了。
但不管她如何把这句诗嚼烂了念,却还是没有头绪。
直到今日,蒲秋的一句无心之言,才让她歪打正着参透这玄机。
想要打听这百花坊并不难,他们是皇家特请来布置元日宴的,这几日都会在青山寺,清荷只随便问了个小沙弥便知晓,百花坊的人都住在中庭。
只是从后山走去中庭有些距离,其中还要穿过一处偏殿。好在雪天路滑,通往山下的石阶鲜少有人走动,清荷借着月黑风高用轻功疾行也还算快。
7. 瞎子老僧
在后山与中庭之间的那处偏殿,供奉的是一尊无名佛。
许是这里太荒凉,无人走动,檐顶上已有瓦片掀落,寒雪从中飞下,落在这寂静昏暗的偏殿中,独留一片凄冷。
此处用不了轻功,清荷只好远远在快到偏殿时停下,提防有人影出现,改换步行。
夜晚的风雪刮得人生疼,清荷今夜并没有换夜行衣,还是穿着白日那件碧色云袄,外披绒毛大氅,纤弱的身躯裹在毛氅下,露出的脸颊已然被风刮红。
她却浑然未觉,脚步依旧稳健,哪还有白日里娇弱乏力的模样,那双黑瞳幽如利刃,只差未见血。
偏殿中光线昏暗,青石地上结起一层薄冰。
清荷循着殿门处的微光走去,只差一步便要踏出偏殿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她脚步一顿,没出声,只厉然回眸。
是个持着香烛的和尚。
清荷没说话,黑眸沉静无波。
那和尚身穿青山寺统一的灰色僧袍,袖口磨出毛边,被风一吹便灌成两盏残灯。
他面容苍老,深陷的眼窝里不见瞳仁,唯余两团浑浊的灰翳,倒比殿中佛像低垂的眼睑更似泥塑。
是个瞎子。
清荷想。
确保他看不见自己后,清荷按在右腕上的手一松,悄无声息地掩进袖口里,抬步便要离去。
“施主且慢。”后面的老僧却突然出口,叫住自己。
清荷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姚施主。”
这回,清荷彻底停住。
雪下大了,风意在耳边煞响,灌入这荒芜偏殿中,又从破败的殿梁涌出,带着寒雾成烟的雪粒,擦抚过女子袖口露出的一截薄刃。
她单薄的身影立在殿门,孤月独照她身,直到绒毛大氅被风雪所覆,她身姿微动,侧眸淡道:“你叫我什么?”
那夜光亮微弱,除了眼瞎老僧手中的残烛,便只剩下殿外的半轮弯月,照不出她眼底杀意。
危险在安静中蔓延,老僧不觉只笑,眼中两团灰翳拉长:“我唤的是宁昭十年生魂,姚施主。”
他手中烛火微动,等到光亮再次笼下时,薄刃已抵上他的喉间。
女子声音幽幽,森厉如鬼,她笑:“你不是瞎子。”
“贫僧是瞎子。”
他摇头:“可眼瞎,心却不盲。”
“你为何要唤我姚施主?”
“施主的脸上写着。”
青禾被这无聊的话气笑,薄刀刃锋一转,直直逼上他的皮肤,渗出血渍:“你还说你是瞎子。”
老僧不语,面带微笑地循她声音方向看来:“贫僧欠施主一卦,已在此等候多时。”
青禾蹙眉。
这眼瞎和尚莫不是在这偏殿中被逼疯了,看他这模样打扮,若是寺中高僧更不可能冷落在这荒芜之地,拜这无名野佛。
青禾只当他是信口胡诌,寒光自她幽凉瞳孔间划过,三寸薄刀立起,作势便要割破他的喉管。
就在白刃即将破开血肉的那一刹,青禾突然停住,眼皮一掀。
她改变主意了,她想听听他所卜何卦。
老僧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不会杀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一味带笑,眉目温和:“金线刺玫缠玉枝,纸鸢忽断堕寒池,七重莲火焚浴骨,倒挂银蟾逢春痴,且看寺铃咽碎雪,自有天风送虹时。”
瞎眼老僧故弄玄虚说了一堆,青禾不以为然,反倒听见最后一句时,冷嗤一笑:“我命犯孤煞,六亲缘浅,只在阴曹地府走动,与孤魂野鬼为伴,何来有缘人?”
所谓“风送虹时”,不就是指有贵人相引,共渡厄难么?
“可惜,编的虽好,但你算错了。”
青禾冷眸收刀,不再理会这老僧,转身朝殿外走去,步入夜雪。
她这一路,走的是阴司地狱,无上狱火,不会有人与她同行,她也不需要与人同行。
在青禾的身影即将没入黑暗的那一瞬,殿中老僧再送给她一句话,破碎苍声乘风而来,像是暮日将落时的绝句,几乎湮灭于霜雪中,但青禾听到了。
“青玉得昭,阴魂见雪!”
她拽紧毛氅,步子未停,脚下功夫轻点,跃入竹林,朝着中庭方向继续奔去。
空洞的眼窝怔怔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清泪自他眼底涌出,滴落在手中残烛。
黑暗瞬间淹没光亮,只余头顶寒意窜殿而入,几乎要掀起木梁。
在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梦呓般低喃:“佛铃响,旧缘起,你在寺中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有缘人。”
不知过了多久,骤然落下的大雪积了厚厚一层,而这偏殿就静静伫立在这青石荒径处,莹白覆盖它的朱墙青瓦,只余飞檐一顶仙人乘鸡的脊兽,在空夜中泛着幽亮。
有脚步声踩过枯枝,陷入雪泥。
“师父!”
了净顾不上雪天路滑,飞奔进殿,跪倒在那眉目慈祥的耄耋老人前。
……
中庭向来是为那些捐了香油钱的香客备着,以及没有官身,或不入流的商贾之士。
青山寺灵验,人人都觉得哪怕不住后山,只要得空过来拜上一拜,也算沾了几分佛缘。
这处的禅房虽不比后山清幽,却也胜在惬意,屋舍藏于佛殿间,青砖铺地,窗明几净,檀香袅袅,抬头便可闻钟磬飘来,似天外之音。
今日是元日宴的第一日,百花坊的众人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贵客入住,夜幕降临,这才偷得闲暇,吃得几口便饭。
百花坊是朔安城鼎鼎有名的育花所,以其高超的栽培花草技艺而闻名,更有“腊月海棠泣露,盛夏白梅凌霜”的四季颠倒美闻,引得京中贵胄踏雪争睹。
怪不得说此次元日宴办得声势浩大,虽说往年也备受瞩目,却远不如今年“百花齐放”来得惊艳。
青禾趁着四下无人,悄悄爬上房梁,掀开盖瓦往下一看。
百花坊除坊主外,其余人均为女子,底下的这间屋子就是青山寺特为她们准备的。
青禾只是根据廖信云给的那句诗,推测要找之人可能是在百花坊,却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长何模样,更不知晓她是不是廖信云的红颜知己,因此她不能盲目露面,只得旁敲侧击……
她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信笺,凌空一跃落地,将其压在屋中矮桌的显眼处,转身离开。
“今儿可真累。”
“怀素姐,你明日几时起?”
“卯时吧。”
叽叽喳喳的,屋外涌进一群人。
她们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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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女的蓝布袄衣,以素绦编发,垂在肩侧,年轻貌美,左右不过二十出头,有的甚至不过十六。
有人走近桌前,正想倒杯水,目光不知瞥见什么,惊讶出声:“这谁送的情诗呀,怪酸人的。”
情诗……
刚走到床榻边的怀素身形一僵,快步走到桌边夺过。
“呦,怀素姐,你在青山寺也有情郎?”众人见状,捂嘴偷笑。
“莫不是趁着今日摆花时,和哪家公子看对了眼吧?”
屋中打趣声四起,怀素却全然听不见,大脑霎时白下,抓着信笺的手用力收紧,直到扯破边缘。
待到屋中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小跑出去。
外头空荡荡的,除了远处敲钟的小沙弥外,哪还有什么人影,怀素一边向外走,一边神情焦急地四处张望。
就在此时,有一只手从她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出,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带去。
“唔唔……”
怀素感受到那是一双女子的手,纤细中带着冷意,除了虎口处与指间有些粗糙外,接触到的肌肤均是一片细腻。
她想挣扎,无意中拽住身后人的袖口,摸到那是上好的绸缎,心下一愣。
不是杀手,是个官家女子?
见怀素渐渐没了动作,青禾眼眸一沉,将人飞快掳至先前看好的一处无人空殿,从提前开好的口子闪身进去后,用脚踢上门。
“别叫,我是帮廖信云来寻你的。”
听到廖信云的名字,怀素果真不动了,只惊恐着眼看着青禾。
确保她不会出声后,青禾才松开了捂着她的手。
好不容易得了喘息,怀素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微红,又有些警惕地看来:“你是谁?廖郎在哪!”
其实今天以此法诱怀素上钩,青禾并没有把握。
她想,廖信云给她的那句诗,说不定也是他与某人约定的密语。
当初在乌镇,青禾查过廖信云,也见过他的字迹,但那时并未料到还有今日这一出,所以在禅院写下诗句时也只是抱着一试之心,虽照着记忆模仿,总归不过七八分像,若怀素并非寻人心切,今日也难以上钩。
好在,她赌对了。
青禾站在殿中,借着香烛光亮打量起眼前人来。
是个刚烈的美人。
“你无需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好。”
“廖郎呢?”看样子,怀素并非全然信她。
也是,廖信云放心此女独留京城,若非有些戒备心在身,怕是早被抓了。
“他现在受人钳制,无法脱身,这才让我来寻你。”青禾脸不红心不跳,确有其事道。
寂静片刻后,怀素忍下眼眶中的泪,声色平静地抬眸:“他与你说了什么?”
她自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实则内心慌张早就在青禾面前原形毕露。
青禾不动声色地收回眼。
“现如今,多方势力都在寻他,你与他关系匪浅,只要稍加动作便能查出,你怎知自己能活着踏出青山寺?”
怀素愣住。
青禾继续道:“他与我碰面,将此诗告诉我,一是为了让我安顿你,二是为了拿到放在你这的东西,代他进宫面圣,唯有此法,才能为他搏得一线生机。”
8. 白三姑娘
殿中香烛幽幽,焚香四溢,龛角长明灯亮起,光影游移间,尘埃浮动,拂过佛像慈悲眉目,彼时那佛像正低垂眼睑,静静地看向他们。
青禾将怀素陡然一变的神情收入眼底,明白道,她猜对了。
廖信云所藏的东西不在他身上,他们都被他骗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孤身入京,他信不过别人,将东西早早就托付给了朔安城百花坊的花女怀素。
此女与他关系匪浅,是他唯一信得过之人,而这段关系隐秘,连乌镇同僚都不知,廖信云并不担心曹党和朝廷会这么快查到此处。
他之所以冒险入京,是想向宁武帝出卖曹禄海以换取自己性命不错,除此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东西本就在京城!
廖信云不愧是曹禄海义子,竟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就放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曹党的眼皮子底下,将曹党耍的团团转,不惜一路追杀,却什么都没在他身上找到。
想来那日青山寺,翎影军在廖信云那也是一无所获。
人已死,知道怀素的便只有青禾。
青禾抬眸,目光在眼前女子身上停留,并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你不妨现在就将东西交给我,眼下圣上就住在后山,趁着月黑风高,我们马上面圣!”青禾继续试探。
有之前的话,怀素果真信了她,以为廖信云真身陷囹圄,叫姚青禾来拿东西。
她面色煞白,难掩焦急:“可是……那东西现在不在我身上。”
那东西是保命的关键,怀素当然不可能携带在身,她与廖信云约定的时间是在半月前,又怎知他会突然杳无音信,直到现下才派人前来。
她拉住青禾的手:“姑娘,求求你告诉我,廖郎他现在还好吗?是否会危及性命?”
姚青禾没想到,廖信云狼狈为奸一生,与曹党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临廖,居然还有一真心人挂怀。
但她不可能告诉怀素真相,若她知晓廖信云已死,多半就不会再信她,说不定还要鱼死网破。
她只好先安抚她:“莫急,一切出了青山寺后再议,元日宴结束后我会来接你,除了我,其他人你均不可信。”
怀素感激地点头,正欲再说什么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姚青禾连忙抬手示意她噤声,转身贴到门边,眯着眼往外瞧。
有几人提灯走来。
青禾眉心一蹙,四下张望,这殿中空旷,除了一尊佛像外便是烛台,并无地方躲藏。
忽然想到什么,她抬头看向檐顶。
“嘎吱——”
殿门被人推开,寒风撞入,席卷着漫天飘雪,惊得殿中烛火倒伏,扯动佛前的虔诚身影。
雪粒被山风裹挟涌来,顺着灯火映照的方向扑洒,在火光中泛着点点莹芒。
风扬起的白雪从青年肩上滚落,他静静立于门边,看着那道披着毛氅的单薄身影,慢慢的,锦靴踩过青石,一步步朝她走去。
“求佛祖保佑,叫我阿爹阿娘泉下有知,能得心安。”
女子莹白的鼻尖微红,眉心轻蹙,正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阖眸低念些什么。
身侧突然传来一声促狭的轻笑,青禾懵懂抬头,撞入一双漆黑幽暗的眼,她略带不安地望向来人,眼中似有泪光浮现。
“白三姑娘。”静谧的佛堂中,他垂眸看她,声音戏谑,那双眸子仿佛要将她探究出个洞来。
“你是……”
她揪了揪袖口毛边,卷翘长睫颤动着。
“我以为半月前青山寺一别,白三姑娘会对我有印象。”
青年不再看她,眼神从面前佛像上扫过,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对在外恶名倒挺有自知之明。
青禾微怔,似乎在认真回想,末了,她慌忙起身,想要给蔺绥行礼,奈何身子骨弱,又跪得久了,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下。
自始至终,蔺绥只是淡漠地睨着她,莫说搭把手,还往后退了一步。
青禾:“……”
她苍白脸色扯起牵强一笑,“原来是永昭王殿下,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蔺绥并未接她话茬,殿中香烛火光落入他眼,在那锐利黑眸中竟泛不起一点波澜。
他幽幽道:“没想到,白三姑娘还信神佛啊。”
他侧眸,笑着看向她沾着雪水的衣裳下摆,“夜深雪大,不惜拖着个病弱的身子骨从后山来到中庭,也要拜一拜这尊佛祖。”
青禾故作听不懂他话中讥讽,悲伤欲泣道:“民女幼时丧母,长时丧父,弱病缠身,已见过人间太多悲欢离合,人力所不及之事,唯能寄托神佛,以安心魂。”
她这番话说的动人心弦,催人泪下,若是换旁人在侧估计早就泪眼婆娑了。
可惜,在她身旁的是蔺绥。
一个就连杀人都不眨眼的魔头,又怎会心生怜悯?
青年依旧面色如常,那双多情含笑的眼眸微眯,似想看看她还能编出个什么花样,摆明就是已疑心上她。
青禾低头抹泪,心头却沉。
她与这位永昭王殿下并无交集,至多不过那日寺中匆匆一见,他为何会盯上自己,还特地在此守株待兔?
姚青禾才不信,蔺绥是闲逛前来。
只有一种可能,他派人盯着松月轩,恰巧碰见她出门。
青禾垂下的眼眸中寒光乍现,等她再一抬眸时,却只剩下娇怜清泪。
“殿下不信神佛?”
蔺绥冷嗤:“我走的是阴司地府路,专断人命买卖,神佛怕是佑不了我。”
“倒是白三姑娘。”
他话锋一转,看向青禾:“听闻白三姑娘是右侍郎旁侄,从小身娇体弱,近日才来京?”
青禾只觉得这人怪阴险狡诈,分明早就将她打探清楚,怕是连生辰八字都摸透,临到跟前,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上“听闻”二字。
青禾表面不显,心里却止不住冷哼。
“正是。”她点头:“幸得伯父伯母垂怜,才有清荷今日,否则,怕是早就随父母亲去了。”
说完,她捂嘴轻咳两声,难掩虚弱。
她听见青年一声浅笑。
笑声凉薄,带着玩味。
他到底要做什么?
青禾眉梢一沉,就在殿内气氛僵持不下时,门外传来响动,有人朝蔺绥拱手:“殿下,有一丫鬟在殿外,说是来接她家姑娘。”
蔺绥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姚青禾。
青禾故作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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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蔺绥欠身:“许是我家丫鬟见我拜佛久久不出着急了,民女先告辞。”
蔺绥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那女子步伐虚浮,看上去果真久病缠身的模样,临跨出殿门,她倏然回首,朝蔺绥再次行礼,面带踟蹰:“劳请殿下为我保守今天的秘密,民女不想叫伯父伯母担心。”
“呵。”蔺绥笑了,眼眸微沉。
这白三姑娘,倒是不简单。
何皎皎目送着两个女子走入风雪中相携而去,咂舌进殿:“殿下,你不是怀疑她吗?为何又放她走了?”
蔺绥拔出香炉中的香,那是新插上的三根,香灰还没燃多少,被他陡然一拔,簌簌往下扑落,掉到青年骨节分明的手上,他面色未变,反而云淡风轻地翻过手,长香顿时在他指间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他毫不在意地掸了掸手中的灰,“有时线放长,才能钓到更大的鱼。”
“让你办的事可有办好?”
说到这个,何皎皎有些气馁,“这附近我都带人搜遍了,除了白姑娘方才出去过,再也没看到别人。难不成是我们猜错了?她今晚出来或许真的只是想祈愿。”
蔺绥倒不见得。
他抬脚碾过掉落的断香,往外走去。
夜深了,雪下得又大了些,将眼前山林染成白茫茫的一片,古朴山寺皆隐匿其中,就连来时路都看不算真切。
而白清荷远去的脚步也早就消失在雪阶里。
“姑娘,你为何让我在这里等你呀?”蒲秋站在林阶拐角前,见青禾远远走来,连忙上去搀扶。
“太黑了,我害怕。”
见怀素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密林里,青禾收回眼,将手搭给蒲秋。
方才她在蔺绥的眼皮子底下使了一出“偷梁换柱”,其实在外等她的人根本不是蒲秋,而是怀素。
“姑娘,怎么办,会不会是曹党来抓人了?”半盏茶的功夫前,怀素听见外头有动静,心下一慌,连忙抓住青禾的袖子。
“莫急。”
青禾急中生智,将她头上素绦拆掉,并用轻功托她上屋顶,告诉她:“你先趴在屋顶上,这座佛殿背后有一处矮墙,听到我说话你再跳下去,绕到门前,称是我的丫鬟,在外面接我。”
怀素的身形与蒲秋差不多,身上的衣裳也没有显眼的花样,如今夜深雪厚,蔺绥他们都没见过蒲秋与怀素,只要怀素站在外面,借着光影昏暗,定瞧不出。
“姑娘,你下回若是想出来上香定要叫上我,这月黑风高,寒霜雪露的,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那可怎么办才好。”
青禾弯唇,好在今夜出门前给蒲秋留了张字条,让她戌时来这里等着自己,否则这“偷梁换柱”也不算完美。
前头便是松月轩了,青禾看着屋檐一闪而过的人影,她拉住蒲秋,低头凑近她,轻声道:“今夜是你我的秘密,只有我俩知道的秘密。”
月光皎洁,落在莹白雪色上,也落在眼前女子身上。
她一身碧色裙袄,外披白氅,面容仍是那张面容,可蒲秋却看晃了眼,痴痴呆住。
她总觉得,那一瞬间的姑娘,和白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不再低眉顺眼,目露惊慌胆怯,她笑着,眼中山水冲破朦胧月华而出,那眉目间的热烈,远比今日看到的百花更要鲜艳。
9. 贵女交锋
蔺绥刚回到云栖别院,便见蔺洺则从回廊处走来。
他见他不在房中,怕是已等候多时。
蔺绥眼眸微暗,朝背后何皎皎使了个眼色,让他慎言,这才迈步过去。
不过,看着架势,蔺洺则已知晓他出去做什么。
年轻的太子就立于檐下,身旁随侍手中提灯浮掠,与月华一同笼上他的丝袍锦衣,将向来放荡不羁的神色落下一层阴影。
直到蔺绥走到跟前,他才开口:“父皇不是不让你继续查曹禄海一案吗?你为何……”
他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别过头去。
蔺绥面不改色,径直入屋,何皎皎跟在他身后,路过蔺洺则时,低头小声道:“正因如此,殿下不想告诉你,怕你为难。”
“何皎皎!”里头传来厉喝。
何皎皎瞬间闭上嘴,乖乖进去,朝蔺洺则挤眉弄眼,转身将门合上。
蔺洺则:“……”
他无奈一笑,这蔺子充,还真是嘴硬心软。
进了里屋,蔺绥正坐案前,目光幽森地看他,看得何皎皎脊背发凉。
好在派出去的翎影军回来回话,这才打破了屋中诡异的寂静。
“她真的与丫鬟回去了?”何皎皎惊讶。
他看向蔺绥,一副“你看,我就说不是她”的表情。
见蔺绥不说话,何皎皎又凑上:“话说,你为何这么怀疑白姑娘啊?她不过恰好也是乌镇来人罢,那日宿客中从乌镇来的又不止她一个。”
“她是白徽正的堂侄,从乌镇远道而来,又是女眷。”蔺绥颔首。
虽说眼下还没查出那珠花来路,不见得就是白清荷的,但一切巧合放在她身上都过于恰到好处,即使她已经尽量不引人注目,处处做低伏小,可蔺绥总有一直莫名的直觉。
不错,就是直觉。
他扬眉,短短两次照面,第一次时他对她并无印象,第二次便察觉,这女子给他的感觉不简单。
听了蔺绥的话,何皎皎若有所思:“你是担心白徽正与曹党有染?”
转念一想又不太像,白徽正在朝堂中是出了名的风骨清正,从不轻易站队,又怎么会与曹禄海扯上关系?
“有与没有,不是你我说的算。”
青年起身,将何皎皎赶出门外,作势要关门。
“答案,明日自会有分晓。”
……
第二日一早,青山寺古钟声响,浑厚的钟磬声自天边飘荡而来,带着空灵与梵意,震落松柏上的层层碎雪。
今日寺中之花远比昨日景观更甚,馥郁花香穿透冷寒雪意而出,若非天气交寒,怕是以为身处暖春。
青禾跟着白徽正他们来到澄心园时,席面上已坐了不少人。
澄心园是青山寺内最大的一处花园,亭台楼阁均在此处,中间还有着一处清池,名唤往生池,池上弯弯拱桥一座,伴着日缕生烟,寒冰化雾,宛如仙境。
元日宴的男女席面分开,就以此池为界,一方为首,坐的是陛下,再往下,便是朝臣。
另一方首位是皇后,往下则是后宫妃嫔和各家女眷。
每年元日宴开宴前,皇家都会在住持的带领下先去大雄宝殿内行祈礼,因而现如今,那上方宝座仍空着,席面上只有各位朝臣及其女眷。
前方便入席面,白徽正与白泛舟在桥心与她们分别,去往男席,白曷月与青禾则跟着苏寻菀走向女席。
刚一入席,前头就有人迎面走来,与苏寻菀寒暄。
“白夫人近来可安好?”
说话的是一位穿着紫色娟氅的妇人,看上去与苏寻菀年纪相仿,笑容敦厚可亲。
苏寻菀与她笑着问过好后,拉过身后的姚青禾,引见道:“这位是我堂家三姑娘,名唤清荷。”
“清荷,这位是礼部左侍郎王大人的夫人,你与阿月一样,唤她梁姨即可。”
“清荷见过梁姨。”
梁夫人见从苏寻菀背后走出一姑娘,她身着玉色缂丝烟罗袄裙,头绾素髻,生得眉清目秀,我见犹怜,虽非绝色佳人,乍一看也并不打眼,反而有些低眉怯懦,可好在清雅灵气,那股子独立于世的冷莲意味,清苦之余望而回甘。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梁夫人膝下只有一子,多年来做梦都想有个女儿,眼下一见青禾,只觉心怜得紧。
“你就是白清荷?”
她与苏寻菀闺中相识,后来所嫁夫婿又正好都在礼部做官,一来二去的,人与人之间走动多了,慢慢也就交好成友,想当年白曷月出生时,还是她送的平安锁,前段日子白家要接堂姑娘回宅一事,梁夫人也是有所耳闻。
青禾点头应是。
瞧着她这娇弱模样,生怕风一吹便倒了,梁夫人连忙让她们落座,还让丫鬟去多取一件披风,让姚青禾披着。
青禾惶恐,连连行礼言谢。
“这三姑娘倒是个苦命人,幸得你们夫妇二人收留,往后的日子当不那么难过才是。”与苏寻菀话几句家常后,听闻青禾身世,梁夫人感慨道。
“谁说不是呢,”苏寻菀看着与白曷月一道坐着的青禾,面露怜惜:“好在家里有阿舟与阿月,他们三人作伴也总好过一人孤寂,我与老爷也还能护得住他们。”
这边青禾刚跟着白曷月落座,便眨巴着眼四处张望。
白曷月以为她是第一次来,觉得新奇,便也随着她去,就在此时,有一身着桃红金丝玉袄的年轻姑娘带着几人走来,却在路过她们时刻意停下脚步。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白曷月,阴阳怪气道:“这不是向来只舞刀剑,不识文墨的白二小姐吗?怎么,今日肯赏脸来元日宴了?”
白曷月性子烈,哪能被人激,闻言蛾眉一竖,作势便要起身。
“杨芸,你莫要欺人太甚!”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青禾暗自挑眉。
她居然没看出来,白曷月居然还练武?平日里倒也没看她佩刀佩剑的。
不过眼前这位……
青禾不动声色抬眸,眼神一扫而过。
穿金戴银,又如此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听白曷月说,她姓杨。
如今朔安城中姓杨并能有如此大排场的莫过于一家,那就是丰阳侯杨家,眼前的这位当是侯爷杨鄢之次女,杨芸是也。
她们二人的动静闹得过大,旁边人纷纷侧目看来,待看清是白曷月与杨芸时,又觉得见怪不怪。
通过二人争吵,青禾也听了个大概。
无非就是两人年纪相仿,从小脾性不和,杨芸心高气傲惯了,走到哪都有人吹着捧着,唯独遇上了白曷月这个直肠子,她哪是会吹嘘别人的模样,而世家贵女在各种场合上又难免有交集,这一来二往的,两人便互不对付。
杨芸嘲讽白曷月没有文采,琴棋书画样样不行,白曷月则看不惯她的大小姐脾气,若杨芸主动招惹,她定会毫不留情地回呛。
慢慢的,与杨芸相好的官家小姐们与白曷月没了来往,而与白曷月交好的小姐也不会与杨芸同道,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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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成了朔安城中的死对头。
现下两人撞见,免不了一番争执。
苏寻菀远远听见有人吵嚷,见是自家女儿,正要起身过去,却被身旁的梁夫人一把拉住:“姑娘们玩闹,你一做夫人的凑上去难免落人话柄,更何况那还是侯爷家的女儿,你帮谁都是错。”
苏寻菀蹙眉,她要帮当然是帮自己的女儿,这也有错?
那杨芸在杨鄢的宠爱下横行霸道惯了,白曷月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若在无人处还好,她挥拳吓唬过去,杨芸自然灰溜溜走开,可这里这么多人看着,杨芸要是玩心眼,白曷月哪是她的对手?
苏寻菀了解自己的女儿,不免着急。
梁夫人则示意她稍安勿躁:“你帮自家女儿自然是没错,但倘若那杨二姑娘向侯爷告状,此时就不再是两家姑娘的玩闹的私事了。”
她这番话点到为止,苏寻菀也反应过来。
白徽正在朝中向来中立,近日京中事态频发,各方势力暗自角逐,丰阳侯若借此机会小题大做,白徽正怕是会有麻烦。
眼见着远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挡去白曷月与姚青禾的身影,苏寻菀揪紧了帕子。
“白夫人,你看。”旁边的梁夫人指了指前头。
人影错落间,有一玉色衣角露出,改坐为立。
“是清荷。”苏寻菀微怔。
“这位姐姐,今日是皇后娘娘特办的元日宴,在座各位都是京中贵女,青山寺又是清修之地,我们莫要扰了佛祖清净才好。”
见说话的是个面生女子,看上去柔柔弱弱,低眉顺眼的,又与白曷月站在一处。
杨芸秀眉一皱,被姚青禾噎得说不出话,心中恼火无处发作,一时只得瞪眼看她。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寂静下来。就连那些原本站在杨芸身后,想要刻意讨好侯府的小姐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句话不敢乱说。
方才姚青禾话里话外分明都在敲打她们,这是皇后娘娘的席面,她们都是受邀而来,代表的是自家颜面,如此一闹,哪还有官宦小姐的模样,更不配担京中贵女之名,连带着抹黑门庭。
“这位妹妹好厉害的嘴巴,不愧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怪不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怕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
杨芸想起来,前些日子朔安城白家接回了一位堂姑娘,想来就是眼前这位,据说,还是个病秧子……
她勾唇嘲讽,眼神挑衅。
白曷月没想到青禾会为自己说话,心里突然有些异样的滋味,刚一回神,便见杨芸双手环胸,颇为跋扈地出言不逊。
一时间,周围的小姐们议论纷纷,打量的眼神均落在青禾身上,更有甚者窃窃私语。
“杨芸,你再说我妹妹一句试试,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不是?”白曷月怒从中来,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好在青禾拉住了她。
“你拦我做什么?”她不解回头。
“姐姐莫急,道理是要跟人讲的,与豨掰扯永远掰扯不清。”说完便拉着白曷月到别处落座了,只留下杨芸愣愣站在原地。
豨?
她转身问向身后簇拥着她的其他小姐:“什么是豨?”
青禾那番话一说完,就有人止不住笑,见杨芸看来,又连忙憋住,直至脸色涨红。
杨芸不明所以,心中愈恼,直到与她交好的小姐附耳小声道了句什么,杨芸脸色一下子黑了,阴沉沉地看着姚青禾与白曷月的方向。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病秧子,居然敢骂她!
10. 众乐之宴
杨芸愤愤不平,正要发作时,丰阳侯夫人突然走来,抬手拉住了她,示意她看向远处。
一阵寂静间,古钟响,宴席开。
原来是陛下和皇后来了。身后同行的,还有太子,以及各位皇族宗亲。
随着严公公的一声高喊:“皇上,皇后娘娘到!”一时间,座上之人纷纷起身,目光随着远处簇拥而来的人影而动。
澄心园内,冰雪见融,百花齐放。
御驾仪仗踏过碎雪,引得往生池两端一阵骚动。
青禾跟着众人起身行礼,身形藏在女眷之内,与其他人的低眸不同,她微微昂首,晦暗目光穿过艳丽衣裙,越过寒日冰霜,落在携手走来,威严华贵的帝后身上。
他们立于往生池前的高阶上,寒风吹起金丝貂氅一角,为首的男人挺拔冷峻,不怒自威,身上所着的玄色织金云龙纹貂裘袍,袍襟以金线作捻,外绣九龙,戴着玉石扳指的手正握着身边人,看向她时,眉目柔和。
这就是大齐当今圣上宁武帝,而他身边那位,便是当年东宫发妻,现如今的皇后沈氏沈佳玉。
岁月不败美人,哪怕她已年过三十,可依旧风韵娉婷。
芙蓉面,锦绣身。头绾朝阳五凤挂珠髻,内着杏黄云锦翟衣,外披缂丝凤穿牡丹大氅,逶迤三尺,步步生莲。
与宁武帝的威严冷肃不同,这位沈皇后向来温和,眉眼含笑,二人站在一处时着实登对,想当年东宫太子与御史府沈家小姐的故事也是一段佳话。
帝后情深,琴瑟和鸣,惹得多少京中贵女艳羡不已,忍不住抬头一望。
青禾虽也是看着的,可她眼中眸色渐深,寒波幽幽下清明一片,哪有半分羡慕之意?
皇室之人凉薄,又有多少情深义重是装出来的呢?
她低头,借着宽大裙袖遮去了唇边冷笑。
等青禾再次抬头时,沈佳玉已过了桥面,走到女眷席边,于鸾凤宝座落座。
“新年伊始,今日是众乐之宴,大家不必这么拘束,都快平身落座吧。”
皇上皇后一到,就代表着宴席开始,上菜的宫女太监缓步走近,暖香弥漫在澄心园内,青禾却发现好些贵女的目光却不落在这处,反而抻长脖子,越过拱桥在看什么。
白曷月见她疑惑,许是被方才青禾为她说话之举感动,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与她说话:“她们都在看太子。”
太子,蔺洺则?
青禾抬眸顺着她们都目光望去,果不其然,对面男席中的确有一人,坐在宁武帝下侧,身着太子冕服,头戴玉冠,年轻俊朗,潇洒风流。
而在他旁边还空着一位子,如今宴席已开,那人却迟迟不见踪影,回看众宾之中,唯有那人姗姗来迟。
还真是肆无忌惮,却没有一人敢说不是。
回想起昨夜,青禾心里陡然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来。
蔺绥此人行事诡谲,狠厉狡诈,他分明是在查曹党一案,为何偏偏对自己紧盯不放?难不成,是发现了她曾经与廖信云见过一面,欲从她这里找出线索?
青禾眼神一转,落在席面上另一人身上。
亲王袍服,眉弓高挺,眼藏阴鸷,自带杀伐之气。
此人便是当今圣上三弟,康阳王是也。
青禾藏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眸光生寒,心神一凛。
虽不知蔺绥从何盯上了她,但她决计不能让他们拿到廖信云手上的东西。
这东西,绝不能落入皇家之手。
见她看得出神,白曷月新奇:“你不会,也想当太子妃吧?”
青禾下意识蹙眉,反感道:“二姐姐,你在说什么胡话?”
白曷月:“你可知今年的元日宴为何办得比往年还要热闹?”
“为何?”青禾心思并不在这上面,随口一问。
白曷月凑近,小声附耳:“那自然是为了给太子相看。”
青禾敷衍点头,本以为白曷月会结束此话题,未料想她继续道:“想当年,殿下本来是有太子妃人选的。”
说到这个,仿佛是什么禁忌之言,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些:“若当年姚家没出事,当今的太子妃当是那位才是。”
白曷月没察觉身旁女子脊背一僵,以为她是不知道朔安城当年旧事,正想随口揭过,却又想到什么,戳了戳她:“你方才和杨芸说的‘豨’,是什么意思?”
能让杨芸脸色难看成那样,想来不是什么好话,白曷月想着,止不住嘴角上翘。
青禾浅笑,“古语言,‘豨’乃牲畜,猪也。”
白曷月一愣,她怎么没看出来,白清荷柔柔弱弱的模样,居然还有如此狡黠的一面,不过深得她心。
她高兴坏了,拉着青禾的手,面上笑意怎么也止不住:“荷妹妹,还是你有才,骂人都这么文雅,那杨芸一开始定是没听出来,你看她那表情,黑得跟锅炭似的,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呀!”
青禾不习惯与他人亲密,突然被白曷月扯住了手,她眉头轻轻一皱,碍于如今身份,没好多说,只好忍着。
与席上热闹不同,澄心园另一处楼阁内静谧得出奇,四周皆有翎影军暗中看守,每每风吹雪落,皆能看见其中浮动的鳞甲寒光。
金夫人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珠花上。
“殿下大费周章找我,就是为了这枚珠花?”
于她对面,正坐着一位青年。
他眉目如画,哪怕什么也不做只倚在那时,也可称得上郎绝独艳,世无其二。
闻言,他未动,只淡漠地一勾唇角,分明姿态懒倦,却莫名生出威压,让人不寒而栗。
金夫人是个识趣的,也不好得罪他,心里只得叹息,认命地端详起手中珠花来。
话说起来,她一生钻研花镶工嵌,经由她手的珠宝首饰更是数不胜数,可眼前这只珠花的工艺,倒让她有些陌生,一时间竟瞧不出门路。
若说金贵,倒谈不上,甚至有些普通,不像是世家大族或官宦小姐佩戴之物,但寻常百姓又不太会用这刺玫花样。
金夫人有些苦恼,她向来好面子,这番话是万万不能告诉蔺绥的。
不过,看个大概还是可以。
金夫人:“这刺玫珠花绝不是朔安城匠人的做工,倒更像是江南一带的款式。”
江南……
青年叩桌的手一顿,凌厉黑眸抬起:“当真?”
金夫人不忿:“殿下是怀疑我的眼光不成?现如今这天底下珠宝匠造,我若说第二,谁敢说第一?更何况这珠花花色略显时旧,怕是很多年前的物件了。”
蔺绥起身,没再理金夫人,收回珠花,抬步往外走去,路过门口时,朝身后翎影军道:“把金锭给金夫人备上,让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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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皎皎也没去席上,正站在外头等蔺绥,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满脸好奇:“如何,那金夫人怎么说?”
蔺绥扬眉:“就这么想知道?”
何皎皎点头。
“等会自见分晓。”
他笑了笑,带着侍卫长扬而去,只留何皎皎一知半解地呆在原地。
昨天也这么说,今天还故弄玄虚,这人也忒坏了!
看着蔺绥的背影,何皎皎也只敢在心里抱怨,随即连忙小跑跟上:“殿下,你等等我呀!”
这边元日宴席面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当今皇后爱礼佛,对于这场元日宴的目的,各家夫人也心知肚明,为此都牟足了劲,借这话题与沈佳玉攀谈,试图让她注意到自己家姑娘,哪怕不能当太子妃,当个良娣良媛也是好的。
其中也包括了丰阳侯家夫人。
大齐的两位王爷均未娶妻,除随行的几名妃嫔外,她作为侯爷夫人,位子离皇后最近,正拉着杨芸参见沈佳玉。
白曷月就坐在不远处,瞧着愈发觉得好笑:“就她那跋扈模样,还想当太子妃?皇后娘娘如此贤良之人,应当会喜欢温柔似水的女子才是,就像荷妹妹你这般,多讨人怜惜呀。”
方才苏寻菀带着她们给该引见的京中夫人们都引见了一遍,现在回来了,青禾正百无聊赖地舀着瓷碗中的糖水,闻言手上动作一停,有些好笑地看着身边女子。
她今日穿了件绯红裙氅,面色如花,看向杨芸的神情时笑时怒,明媚鲜活,倒很符合她风风火火的性子。
青禾摇头。
讨人喜欢?她怎么记得在今日前,白曷月也是不怎么待见她的?果然,这位白二小姐还真是“爱憎分明”。
青禾只盼着这无聊的宴会赶紧散去,她好找借口带着怀素离开,想着,身旁原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子突然安静,青禾觉得奇怪,刚一抬头,却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
包括宝座上的皇后沈佳玉。
她蹙眉,白曷月轻轻拉了她一把,示意她起身行礼:“娘娘问你话呢。”
沈佳玉绝不会平白无故注意到她一右侍郎堂家来的姑娘,青禾不知想到什么,眸光一转,果然看见丰阳侯夫人旁幸灾乐祸的杨芸。
她面带挑衅,看好戏般看她。
就在方才,沈佳玉问杨芸:“听闻京中,杨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杨芸眼珠溜溜一动,含笑欠身:“臣女从小深受父亲母亲教导,琴棋书画略懂一二,但实不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倒是近日,右侍郎府上有位江南书香来的白姑娘,颇有才气,臣女很是羡艳。”
“哦?”
沈佳玉顿时来了兴趣,经身旁姑姑一说,这才知道,原来半月前,右侍郎家里的确刚接上一位老家来的堂姑娘,听闻人生得水灵,才气名冠乌镇,就是这身子骨弱了些,从小体弱多病,至今未好。
她颔首:“白家姑娘可在?”
青禾了然,杨芸这是见白曷月脾气霸道不好对付,这便捡了她这个软柿子捏。
杨芸存心要看她在众人面前出丑,左右她若真有才气,依她的身份和身子骨,也绝不可能进东宫,更攀不上皇家的金枝,杨芸自然肆无忌惮。
毕竟堂家小姐再怎么好,也不是能比得上嫡出小姐的。
收拾她,可比收拾白曷月容易多了。
11. 簪花
青禾在众人的注视中起身,朝沈佳玉款款欠身,“民女白清荷,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安康。”
不远处,苏寻菀攥紧帕子的手一松。清荷平日里看着柔弱,却还是知礼数,识大体的,撑得起场面。
沈佳玉招手,示意她上前。
倒是个水灵的姑娘。
眼前女子弱柳扶风,好似冰清玉骨,乍一看不打眼,等细细一瞧只觉灵气非常,让人生不出厌。
“你唤清荷?”
沈佳玉温和一笑:“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个名字,清丽不失风骨,倒像你们白家的姑娘,很是衬你。”
杨芸暗暗蹙眉,皇后怎么还夸起她来了?
此话能从沈佳玉口中说出,想来她是有几分好感这位白家来的堂姑娘的。
在座之人纷纷侧目,青禾倒是不卑不亢,行礼回话:“娘娘抬举,清荷本是池中之物,生于浊水,此行修缘,得入青山寺,获娘娘点拨,去泥纯水,窥见永断根本无明门,方化清灵。”
四周忽而寂静一瞬,姚青禾这番话说得高深莫测,其他人不明所以,倒是沈佳玉眼前一亮。
“你懂佛法?”
“这几日来青山寺向寺中师父们求教过,看得几本佛经,不敢妄言,只识得一点门道罢。”
阴差阳错,沈佳玉已经信了杨芸说她颇有才气是真的。
此番谈吐气度,她虽未做什么,灵气难掩,才气自显,更莫说她还懂得佛法,倒深得沈佳玉的心。
至于青禾所说什么“只识得门道”,沈佳玉只当她是谦虚有礼,这番参悟,若非有心研读,那就是经过世事坎坷才可窥见的真机,她年纪又小,尚在闺阁中,对于后者沈佳玉几乎没多想。
往生池的拱桥前,正站着两人。
何皎皎看得惊奇:“白姑娘还真是柳絮才高。”
身旁蔺绥双手环胸,幽幽看来:“你们很熟吗?这么信任她?”
何皎皎嘴角笑意一僵,他怎么忘了,现如今白清荷可是他们最最怀疑之人,他挠了挠头,乖乖闭上嘴。
何皎皎未经世事捶打,又被保护得很好,心思单纯,看人向来只凭感觉。
他就是觉得,他一见到这位白三姑娘,总是很亲切,就好像……很熟悉一般。
蔺绥总算来了。
全部人的眼神都落在这位不疾不徐走来的青年身上,只见他抬手朝宁武帝行过礼,也不顾其他人眼神,泰然自若地坐下,举杯自酌。
那些原本停留在蔺洺则身上的目光一下转过,惹得对面席中女眷一阵哗然,想看却又不敢正大光明打量。
丰阳侯冷哼,挥袖别过眼。
青禾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将这一幕不露痕迹地收入眼底,她侧眸问向旁边的白曷月:“丰阳侯与永昭王有过什么过节吗?”
白曷月惊奇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青禾摇头。
好吧,她初入朔安,不知道也是正常。
白曷月:“据说在这位永昭王殿下被接回宫中的第二年,也就是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参加元日宴,就当众杀了丰阳侯的大公子。”以至于现在,丰阳侯府只有杨芸一个女儿。
说到末了,白曷月还啧啧称叹。
青禾故作惊讶,有些害怕地以帕掩嘴,片刻后眼眸微眯,心想,这倒是蔺绥一贯的作风。
“说来也奇怪,这位殿下许久未来元日宴了,自那年出事后,这才是第一回。”
青禾没兴趣了解蔺绥这些过往,她只是在想,如今这位永昭王盯上了她,还派暗卫跟踪,想要打消他的怀疑绝非易事,可她又不想与皇家有过多牵连,若非方才杨芸陷害在先,青禾是绝不会出头的。
为今最要紧的,得先想办法在蔺绥的眼皮子底下带怀素离开才是。
又坐了会,今日宴席已见尾声,青禾拉紧身上白氅,轻咳几声,果然引来了白曷月的注意:“你不舒服?”
青禾虚弱地点头:“许是这儿风大,有些受寒。”
白曷月见了,连忙招呼蒲秋:“你先带荷妹妹回去休息,母亲那我等会跟她说。”
蒲秋点头称是,见青禾面色的确苍白,赶忙扶起她,朝园外走去。
刚踏上拱桥,便见从左侧男席处走来一人。
他锦靴踏雪,沿桥而来,徐徐而至,直到青禾感到面前有道阴影笼下,暗道不好,一抬头,便落入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白三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又是他。
青禾咬紧后槽牙,却还是得挤出个微笑,施施然朝他行礼:“殿下安。”
她本想着趁宴席未散之时装病好带怀素离开,未曾想,蔺绥竟跟鬼一样又缠了上来。
拱桥在池心,四周坐满宾客,从蔺绥走来到现在,就说一句话的功夫,青禾已经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灼灼目光。
今日在皇后面前已是出了风头,现在倒好,青禾已经能想到,明日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见蔺绥还站着不动,青禾不想跟他说话,正要带着蒲秋另一旁绕过时,他竟又跟了上来,就这般挡在她的面前,摆明了不准备让她走。
“殿下,你这是?”青禾秀眉一皱,抬眸对上他。
这就装不下去了?
蔺绥笑了笑,好看的眼尾勾起,带着别样的意味。
他就是故意逼她。
不管是骗子还是小偷,尤其是杀手,最怕暴露于天光下,而他就是要让她在众人面前露脸,好叫她再难藏匿。
这朔安城,可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连绣,你帮本宫看看,可是本宫眼花了,子充居然主动跟姑娘说话?”
沈佳玉远远瞧着,心头震动。
白清荷都要走了,还是蔺绥主动追上去的。
一旁的姑姑也心生惊奇,看了好一会才点头:“娘娘没看错,的确是永昭王殿下跟白姑娘。”
不单单是沈佳玉,另一边男席中的宁武帝都有些意外。
蔺洺则更是藏不住事,激动地往何皎皎的肩膀一捶:“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蔺子充这是开窍了?”
“那姑娘我怎么瞧着面生呢,不像是朔安中人……”
蔺洺则自顾自嘟囔着,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之前我在书房看见的那枚珠花,不会就是这姑娘的吧?”
何皎皎回过神,看了看身边太子,又看了看桥上两人,欲言又止。
“……应该是白姑娘的。”
他说的是实话,但瞧蔺洺则的神情,他分明想歪了。
年轻的太子神色雀跃,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般,嘴角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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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子充怎么会突然有女子玩意,问他他还不承认,过会我定要好好训斥训斥他!”
白徽正也被众人低哗吸引去目光,看到青禾时,他眸光一顿,面色凝重。
“永昭王殿下,劳烦你让让。”好狗尚且不挡路。
青禾捻着手帕又咳几声,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虚弱,单薄的身子站在风中宛若随时都会被吹倒,看着可怜极了。
蔺绥却偏偏是个眼瞎的。
他唇边笑意越来越大,在旁人看来,深眸里的浓情蜜意仿佛都要溢出,唯独惊起青禾一身鸡皮疙瘩。
他为何要笑得这么恶心?
好在桥心里席边还有段距离,其他人当看不清他的眼神,青禾松了口气,却又突感不对,蔺绥竟越靠越近。
直到青年从旁边花盆里折下一朵花,抬手簪在她鬓间时,青禾真是牙都要咬碎了,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随着四周惊呼声响起,青禾后撤一步抬头看他,只听蔺绥缓缓笑道:“白三姑娘发间太素,还缺一枚珠花才是。”
他压低声音,再度靠近:“本王会一直盯着你,你逃不了。”
远处听不到二人说了什么,只见永昭王为白清荷簪花,姿态亲昵,后又靠近……
沈佳玉瞬间站起,抓住连绣的手。
此次元日宴本想着给蔺洺则相看太子妃,顺便帮蔺绥物色物色。
永昭王虽恶名在外,杀人如麻,可他毕竟长相家世都是上乘,京中再难有这么出色的青年,不少高门大户都曾暗地里跟沈佳玉打听过,对永昭王妃一位虎视眈眈,可他主意大,沈佳玉不好直接插手他的婚事,这些年来也未见他跟哪家姑娘走得近,本以为蔺绥会开窍得晚些,未曾想,他竟还走在蔺洺则前头去。
沈佳玉一喜,这趟元日宴总算没有白来。
可笑着笑着,她又想到什么,心下一揪:“白姑娘娇弱,他这般,莫要吓着人才是。”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身边的连绣便道不好:“娘娘,白姑娘晕了!”
场面一时混乱,青禾再睁眼时,已在松月轩。
她眨了眨眼,便见蒲秋端着早就凉好的汤药,守在她床边,眼眶见红。
青禾怔:“你哭了?”
“姑娘终于醒了,”她摇头,扶她起身吃药:“方才可真是吓坏奴婢了。”
青禾将那苦涩的药端起喝下,面色未变,只是依稀可见一点苍白:“我想先回京。”
蒲秋点头:“马车已经在外备好了,老爷特地吩咐,姑娘身子弱要我们先送姑娘回去,娘娘那也是准了的。”
青禾眸光微动,正要起身,却好似记起什么,一摸发间,脸色惊变:“蒲秋,大哥哥送我的簪子不见了。”
她拉住蒲秋的手:“会不会是掉在澄心园的路上了?”
青禾作势要起身:“不行,那是大哥哥送我的新年礼,我得去找回来。”
蒲秋连忙拦住她:“姑娘,你身子弱还是别动了,我带着下人他们去找,你在房里等我,莫要出去受寒才是。”
青禾明显慌了神色,水眸微红,看着让人心疼。
她点头,目送着蒲秋带着屋外下人们离开,还叫上了几名小沙弥。
床榻上原本虚弱乏力的女子突然起身,行动矫捷,随手拽了件外衣披上,身形很快消失在窗后。
12. 血溅百花
“姑娘,还有半刻钟便入京了。”
蒲秋将假寐的青禾叫醒,女子素手一掀,看向马车外,天早就黑了,只余前方灯火一点。
是朔安城的方向。
青禾坐回车中,摸了摸发间的玉簪。
她们从青山寺离开已是午时,若非青禾身体真的不适,苏寻菀还真不放心让她乘夜回京,原本还要白泛舟与她一同回来,但被青禾婉拒了。
元日宴连办三天,应明日午后才结束,青禾不想麻烦白泛舟,苏寻菀明白,只好多派了几名家丁跟随。
今日无雪,车马倒还算快,进了城后快近戌时,朔安城内依旧热闹。
从城门入,夜晚的芙蓉长街更显锦绣,各坊店肆灯火通明,温声暖意随着街头攒动的人影升起,亭台楼阁间尽是富贵安宁。
青禾在蒲秋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好不容易回到惟荷院,蒲秋见她面色难掩疲惫,便吩咐院中下人煎上药,自己去倒些热水准备伺候青禾梳洗,好让她歇下快些。
床幔放下,房门被人合上,只着里衣,洗漱完躺在床上的女子倏然睁眼,她翻身下床,拿出早就备好的夜行衣套上,确保无人跟尾巴后,一路疾行从白家侧门离开,与早早等在那的怀素碰面。
若非藏在马车后,跟着青禾从青山寺离开,怀素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女子居然会是白家的姑娘。
“你说的地方在哪?”来人面容隐匿在黑色幕篱后,将怀素拉过暗处,低声问道。
昨夜青禾提出拿回廖信云所藏东西时,怀素答应了,但她提出一个条件,她得先回京,将她的孩子一同带出来。
怀素与廖信云有个孩子。
青禾起初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廖信云为何苦苦求生,不惜一切也要上京。
或许除了怀素外,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他拼命,那就是他与怀素尚在襁褓中女儿。
据怀素说,她将女儿藏在百花坊,对外只说是自己捡的弃婴,她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并未嫁人,百花坊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孩子居然是她偷偷生下来的。
夜晚街市未散,朔安城内尚有灯火,青禾早就将朔安的地形摸透,带着怀素一路穿街走巷,避过人多眼杂之地,很快就到了百花坊。
彼时百花坊内静悄悄的,只余堂中烛火一盏。
大多数人都因元日宴去往青山寺,现在坊中只剩寥寥小厮。
按怀素所说,坊后有一偏门,顺着小路入内便是花女所住的后院。
夜深风寒,青禾先行探路,确保后院没人后,这才示意躲在暗处的怀素可进。
屋内没点火,青禾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霎时间落下一层微光,去青山寺的这几日,怀素将孩子托付给坊内嬷嬷照料,嬷嬷的住处就在这,两人循屋而进,青禾走在前头,再进便是里屋。
时候不早了,那嬷嬷多半已经歇下,青禾本想着趁人昏睡之际将孩子抱走,可正当她踏进里屋时,又觉不对。
她抬手拦住怀素,幕篱后的眉心轻轻蹙起,目光带着寒意。
里屋的窗楣未关,寒风涌进,并未将那腥味驱散,反而将它带得更近,随着风流动的方向传到屏风后来。
几乎同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青禾拽着怀素飞快跑进里屋,手中火折映亮屏风后的场面,怀素差点尖叫出声,好在青禾捂住了她的嘴。
屋内,女人的尸体横曝在床地间,她双目瞪得浑圆,鲜血自她脖间喷溅出,在身下晕出大片血色,惊恐可怖。
“孩子,我的孩子……”怀素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待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后,泪早已浸湿满面。
见她要上前,青禾一把拦住她:“人已死,孩子多半已经被他们抢走了。”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青禾拽过怀素,让她从窗外翻出,自己紧随其后。
夜色渐浓,寂静得诡异的百花坊藏在黑夜里,就连原本堂内的那盏烛火也已暗下。
青禾明白中了计,右手手腕一翻,薄刀瞬间已握在手中。
果不其然,后院已有人暗中等候多时,长剑刺破黑夜,带着血气,正朝怀素面门而来。
青禾眼疾手快,飞身一踢,手中薄刀利落割喉,将怀素护在身后。
对方的黑衣人实在太多,青禾一手护着怀素,一手突围而出,一时不备,侧面突然杀出一人,手中长剑在寒夜下泛着冷光,穿透幕篱,映入女子眼底。
原本在青禾身后的怀素猛地被推出,寒光瞬间闪烁在她眼前,那一刻头脑轰然发白,她下意识闭上眼。
黑衣人见状,也以为青禾是强弩之末,欲舍弃怀素,推其出来挡刀,正冷笑着勾唇,谁料想,还未等唇边笑意扩大,瞳孔忽而惊僵。
“噗!”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怀素惊魂未定地睁眼,眼前再次被女子的黑色幕篱挡住,她怔然看向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原来青禾推她并不是为了挡刀,而是因为背后有人想要偷袭,趁机抓走怀素!
好在青禾反应快,趁着黑衣人晃神之际,一脚把身后人踹开的同时,手中形似柳叶的薄刀瞬间将前头人抹脖。
“你没事吧?”血溅上了她的黑衣袖口,青禾侧眸冷肃道。
这是怀素第一次,遇到除廖信云外,愿意护她周全的人。
因惊吓流出的泪水早已湿润衣襟,那句“没事”就哽在喉中,却怎么都说不出。
外头的黑衣人仍不断涌入,但这一回明显忌惮许多。
他们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上前,许是没想到她身手如此好,转眼就放倒了好几个弟兄。
“都愣着做什么,留后面那个女的活口,杀了前面那个!”有人厉喝道。
“找死。”看着持剑冲来的几名黑衣人,幕篱后,女子眸光骤寒,身形瞬间疾掠而出,衣袖翻飞间,血色溅落在地。
想要从偏门离开是不可能了,青禾拉着怀素跑向后院矮墙,刚要撑她上去,却发现对面檐角架有几架弓弩。
康阳王……
那弓弩青禾眼熟,一眼就认出!
有什么头绪飞快从脑中闪过,但她现下无暇顾及这些,这些人早就布好埋伏,只为请君入瓮!
箭矢飞来得太快,青禾单枪匹马,除了袖中薄刀,手中再无其他武器,她只好捡起脚下黑衣人尸体旁的长剑,凭着感觉将那箭矢挡回。
纵使她武功再好,面对如此围攻想要护住旁人还是有些吃力,她让怀素先往外爬,自己护送她,但怀素毕竟是个弱女子,力不从心,几般磨蹭间,一支冷箭竟直穿长夜,刺入她背后。
怀素从矮墙上掉落,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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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丛,青禾听到动静,猝然回眸。
借着假山躲避,青禾想要拖起她,却被她按住:“姑娘,你跑吧,不要管我了,我没力气,跑不掉的。”
“我背你走。”青禾面无表情,强硬地要拉起她。
隔着一处假山石,耳边仍能听到箭矢射出的铮鸣声,怀素摇了摇头,面色越来越虚弱:“你不用再骗我了。”
青禾一怔。
“我知道,若廖郎还活着,他不会不来找我。”
女子低泣的呜咽声传入耳中,青禾竟卑劣地松了口气。
她看见怀素颤动着伸出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白姑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东西托付给你我放心,怀素只求你一件事,若你可以,能不能救救我的妙儿……”
她的女儿,叫妙儿。
青禾没说话,寒风吹过黑色幕篱,女子红唇紧抿,眸色晦暗地看着地下的人。
黑衣身影消失在后院围墙处,她身形很快,仿佛对箭矢极为敏感,几乎没有回头,却总能准确无误地躲过。
“追!”
黑衣人一分为二,一波朝青禾逃走的继续方向追去,另一波绕到假山后,看见地上的尸体,都明显愣住。
为首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做侍卫打扮,面色一黑,厉声道:“是谁放的箭!人死了,你们拿什么跟王爷交待!”
“追,都给我追!”他咬牙,“若是那个人再追不回来,你们就等死吧。”
这边,青禾一路飞檐走壁,先是遁入无人的狭窄小巷,将身上染血的夜行衣解开,后又拿掉幕篱,故意扔向远处,自己则反其道而行之,从袖中陶出早就备好的面纱戴上,走向人声鼎沸的街市。
在踏出黑暗走向喧嚣灯火的那一瞬,她一袭白裙,面纱遮面,很快就融入这来往的人群里。
几名黑衣人追到巷口,看着外头涌动的人流,气得牙痒,狠狠甩掉手中幕篱。
前头便是芙蓉长街,青禾没有立刻回白家,而是在街上多绕了几圈。
闹市喧嚣下,削减了几分冬日寒意,青禾刚要穿过金水桥,眸光不知看见什么,倏然一顿。
在桥的那头,青年信步闲庭,于他身后还带着一人,那人青禾眼熟,第一次在青山寺时就是他问的话,后来他又常跟在蔺绥身边,瞧着不像下人侍卫。
蒲秋说,他是何老将军的孙子,当今京卫指挥使司佥事之子,何皎皎。
青禾几乎没有迟疑,快步走入一旁的布衣店。
“人呢?”那几名黑衣人汇聚在桥头,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还特地摘下面衣混入其中。
“莫不是真让他跑了,回去怎么向臧统领交待!”
正当几人争执不休时,有一黑衣人眼尖一瞥,突然指道:“在那!”
金水桥头,有一身裹黑色披风,头戴幕篱的人穿过人群,突然跑向某处,直到撞到某个人,怀里有东西掉落,他快速捡起,又拱了拱手表示歉意,飞快离开。
被他撞到的青年眉梢一杨,看向他疾疾跑走的方向。
“是永昭王!”
那几名黑衣人站在桥上,自然将眼底景象一览无余。
那人分明是早有打算,故意穿过人群撞到蔺绥的。
他们面面相觑,难不成,那人是永昭王的人?
13. 祸水东引
何皎皎看呆了眼:“殿下,你都看见他撞过来为何不躲啊?”
他跟在蔺绥身后,看得真切,以蔺绥的功夫想躲过去自然轻而易举。
蔺绥却不在意地低头轻笑,掸了掸衣袖,再一抬眸时,张扬又挑衅地对上桥上那几道灼灼目光。
“旁人将我们当做池中鱼,自己不惜以身做饵也要祸水东引,躲?怕是躲不过去。”
何皎皎却有些听不明白,但顺着蔺绥的目光,他也看见了那几名黑衣人,见他们瞧来,又急匆匆地走了。
其中后来赶来的那个男人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康阳王府的臧飞?”
那几人是康阳王的人!
“殿下,我们要不要追?”何皎皎问道。
他们告辞皇上皇后,提前一步回京,为的不就是康阳王么?
今日午后,翎影军来报,康阳王身边的臧飞赶回了朔安城,还带走了好几名暗卫,若非事关曹禄海一案,蔺绥一直暗中盯着康阳王府,怕是会错过这一消息。
当时翎影军暗探禀报时,蔺洺则也在,蔺绥没避着他,闻言,他难掩惊讶:“王叔竟跟曹禄海有来往?”
蔺绥没多说,找人知会过蔺君付后提马就赶回朔安,何皎皎连忙跟上,不忘转头朝蔺洺则挤眉弄眼,意思是回头再细说。
于是乎,大晚上的,蔺绥和他便出现在了这。
二人来到观雪楼,从后门拐入,径直上了五楼。
朔安雪景一绝。冬日含霜飘雪,皇城灯火璀璨,如出尘明珠,伴着各路香车宝马,从芙蓉长街徐徐而过,盛世之景跃然于眼,而观雪楼便由此得名,临玉湖水畔,坐落于朔安城的中心,足足有三座五层,中间以飞桥相连,可将方圆之景尽收眼底。
眼下,在城南一隅,有一火星子越烧越大,逐渐映亮夜空。
蔺绥收回眼,指尖一翻,将那滚烫茶水倒入瓷杯中,却一口未动,只是摇晃着把玩。
何皎皎:“他们这是打算烧了百花坊毁尸灭迹?”
蔺绥闻言一笑,话中带着淡嘲:“我这位王叔的手段向来不一般,烧个百花坊而已,哪怕屠戮皇亲也是要得的。”
何皎皎暗暗咂舌:“你说他绑那小女娃做什么,难道那孩子真是廖信云与花女所生?”
蔺绥抬头,冷冷瞥他一眼。
“问我?”
他一记眼刀扫过,深邃的眼眸眯了眯:“百陆生审出来了?还有空在这喝闲茶。”
何皎皎被他打量得冷汗涔涔,正欲往外走,却突然被身后人叫住:“月奴那可有消息?”
月奴是蔺绥派去盯着白清荷的女暗卫,她与哥哥云羁都在王府亲兵翎影军中,层级不低,功夫了得,可以说是翎影军数一数二的高手。
何皎皎一脸懵,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问起这个。
“月奴前头传书回来说,白姑娘身体不适,她的丫鬟带她回府后很早就歇下了,期间并没有任何异样,更没人进出。”
蔺绥若有所思的点头,扬眉,示意他可以走了。
屋内瞬间静下,青年脸上笑意敛去,波谲不清的黑眸里覆下寒凉。
他转头,半倚着窗楣,目光放远,再次落在那火舌吞噬的圆点处。
……
青禾回到白家,已是丑时。
宅中静悄悄的,廊下火烛昏暗,家中其余主人不在,下人们也早早歇下,只余守夜的小厮时不时传来窸窣动静。
青禾头戴幕篱,依旧披着她从布衣店临时买来的黑色披风,整个人裹入其中,悄悄走回惟荷院。
蒲秋早已睡熟,青禾没打算走正门,想着从屋后窗户翻入,却不料屋后花圃前,有一人影静静立于檐下。
青禾几乎下意识就要动刀,直到那人转过身来,目光穿过幕篱与她相对,她看清他的脸,青禾蹙眉一顿。
鹤之堂是家中主院,是白徽正与苏寻菀的院子,眼下书房灯火昏黄,暖色透过窗楣跃出,垂洒在半湿的白石台阶上。
又落雪了。
细雪飘洒在松绿的苍柏间,宛若一层白霜,随着冷风轻颤。
白徽正将门合上,桌案前烛火微芒,黑衣女子背对着他负手立于桌前,长久的寂静中,白徽正率先开口。
他拱手,带着尊敬:“小姐。”
“我说了,不必唤我小姐。”
女子转过身,手腕一掀,黑色幕篱被她摘下,那张瓷白无暇的脸暴露在昏黄光影中。
她表情淡漠,眉目清傲凌厉再也不掩,就这般看来。
“你不该在这。”
若是有人看见此情此景,定会惊讶,屋中人分明是白徽正与白清荷,堂堂礼部右侍郎,居然会对堂家侄女如此尊敬,似乎……还带着几分担忧。
见白徽正不语,青禾仿佛猜到什么,讽刺一笑,缓步走进:“你怕我杀人?”
昨日晚,回到松月轩后,青禾碰见了白徽正。
时隔半月,那是她来到白家后第一次以姚青禾的身份与他说话。
白徽正知晓怀素的存在,先是一惊,后又问她:“待拿到东西,怀素如何安置?”
安置?
佛寺廊下,夜雪浮沉,光影朦胧。
女子身披外头带入的寒意,眸色沉沉地看向他,眉梢微扬,带着笑:“她见过我用武,自然,是杀了。”
昨夜的笑与面前人影重合,白徽正看着女子走近,他眉心轻蹙,眼中似有什么欲言又止。
“右侍郎,”青禾冷冷出声:“在回京前我便与你说过,我所要做之事可能会连累整个白家,我曾给过你机会,是你,将这白清荷的身份亲手送到我眼前。怎么,如今不过杀一个人,你就怕了?”
青禾背过身:“现在才刚开始,你若后悔,一切都还来得及。”
外头风雪凌冽,拍打在窗边松木上,惊起一阵煞响,屋中氛围却静谧非常。
白徽正眼中并无悔意,看向眼前女子的神情只有心疼与悲悯。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那日。
冬月廿六,知道姚青禾还活着的那日。
他忍不住攥紧拳头,万千感慨于胸腔中化作一声叹息。
他并不觉得青禾此番作为有错,也不觉得她太过残忍,换句话而言,他没资格去指责她。
没有人走过她那段路,自然无人知晓其中痛楚。
他只是觉得,这样露面太过危险,对方可是康阳王。
现如今,康阳王已经摸到怀素,又怎知他不会顺藤摸瓜发现姚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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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永昭王。
今日元日宴上,蔺绥的一番举动,无疑是将所有人都目光都引向了姚青禾,使她“暴露”在天光之下。
若是康阳王的入局是他们意料之中,那蔺绥的出现便是意外。
在他们所谋的这场棋局里,蔺绥的出现明显已将平衡打破,他的加入,会使得局势更加诡谲,这也就意味着姚青禾更加危险。
白徽正是害怕。
害怕往事再次重现,害怕姚青禾终究逃不过死之一字的命运!
似乎是明白白徽正的顾虑,青禾回眸,有风自屋外吹进,掀起她的黑色披风,露出里头衣袖一角。
右手处的袖口已被鲜血染透,带着刺眼的红,早已干涸。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血自腕上银镯渗出,却无一滴来自青禾。
青禾扬唇冷笑。
今日蔺绥明里暗里的一番威胁倒是提醒了她,她知道他为何紧盯自己不放了。
在青山寺,她曾去见过廖信云,意外掉落了一枚珠花,那珠花多半被廖信云捡到,后来他身死,珠花自然就成了找到凶手的唯一线索。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蔺绥是怀疑,她是杀害廖信云的凶手。
青禾起初猜到这个原因时,也难掩诧异,只觉得老天无眼,又无奈又好笑。
皇家之人薄幸,她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也不欲与他们打交道,尤其是蔺绥。
她来朔安是有要事要做,纵使她烂命一条,无所谓生死,可她敌人已经够多,没有心思再去应付旁人。
更何况蔺绥此人,城府极深,性子又捉摸不定,若他与康阳王联手……
青禾眼中寒光一闪,对面的白徽正有所察觉道:“你是想……”
青禾扬眉,故意看他:“不行?”
白徽正瞳孔骤缩:“想要对永昭王下手岂是易事!”
青禾轻嗤:“若是简单,也不配我亲自动手。”
临走前,青禾似还想到什么,手扶在门框上,在即将踏入黑暗时回头叮嘱白徽正:“蔺绥估计很快便会盯上白家,若他前来试探你,小心应对便是,你也大可以推出我,让他觉得,我真是康阳王的人。”
他不是怀疑自己是曹党派来杀廖信云的凶手吗?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让他知道曹党与康阳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届时,鹬蚌相争,渔翁方能得利。
惟荷院中,青禾换了衣裳坐在屋内,目光透过雕花窗棂,投向那浓墨般的夜。
在桌前,摆着一只木匣。
匣子不大,却处处是关窍,里头的东西早已被青禾拿出,是一叠厚厚的纸,上面写满了字,有些还落有章印。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
那些纸张她看过,与她猜的不错,这些的确是曹禄海这些年来所犯下的罪证。
许是曹禄海信任廖信云,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交由他办,而廖信云又生性警惕,多留了个心眼,将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收集至今,才有了这一匣的“保命符”。
可惜,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这“保命符”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也没能保住怀素的。
想起那个女子,青禾眼眸一暗。
这木匣是怀素临死前塞入她手的……她想用这里头的东西,换她救她孩子。
14. 百陆生
青禾展开那封信,信中不过寥寥几笔,看上去有些年头,并无什么重要信息,可她不觉得,廖信云会把一封无关紧要的信放入其中。
不知想到什么,青禾眉心一跳,突然拿起手边火折子,就在她要点亮间,目光忽而投向窗外,微凉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危险。
外头盯着她的那人回来了。
自从半月前青山寺回来后,这后面的尾巴就没断过。
但最近一段时间,似乎换了个更聪明的来。
青禾无声勾唇,似带挑衅,故意将手中火折子凑近窗边,轻轻一呼,火光瞬间映亮,旋即又很快灭下。
黑暗重新笼罩,听着外头动静,房檐上的脚步明显一顿,她满意地收回手,没再理会,倚靠在窗边,将目光重新放回手中信笺上。
方才明意亮起的那一瞬间,信上有一字被人用笔墨圈起,青禾的视线循着那处落下。
“邓——”
青禾眉头一皱,这朔安城中还有姓邓的高门大户?
思绪一时混乱,折腾了一日,她只觉得头疼。
将木匣收好后,青禾没动,如木头般仍端坐在桌前,黑暗中,静谧如潮水涌上,隔着这半纸窗楣,她目光缓而沉,落在压抑的漆黑中,低低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雪停了,外头天色逐渐亮起,熹微覆云而上,垂洒在黛瓦檐边,却独独照不入屋内。
女子的脸隐在阴翳里,屏风外,房门被人推开,婢女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方静谧,也带去了那声低语。
“可惜了,我不是好人。”
……
银盆中温水荡漾,倒映出女子稍显苍白的侧影。
对于青禾早起,蒲秋已经见怪不怪。
正照顾着青禾洗漱,不经意间瞥见桌上的笔墨,墨水已经干了,蒲秋心里一奇,以为是青禾白日里看书用的,没多想,随手收拾起来。
她帮青禾梳好头,秀丽乌发绾做长辫垂落肩侧,着一藕色长裙,衬得她肤色更为白皙,如清水出芙蓉般水灵。
正要帮她挑根簪子时,蒲秋又想起昨日那件事来,不免有些气恼:“那永昭王殿下真是的,如此行径,将我家姑娘的名声置于何地?若今后姑娘挑不着一个好夫婿,纵使他是殿下又赔得起吗……”
见蒲秋一阵嘟囔抱怨,青禾微愣,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嘴角在何时扬起。
“不碍事,名声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要它又有何用?更何况,我也没想着嫁人。”
“这怎么行!”
蒲秋捂住青禾的嘴,吃惊摇头道:“姑娘切忌乱说话,莫叫月娘娘娘听了去。”
时候还尚早,苏寻菀他们多半傍晚才回到,蒲秋说:“倒是老爷挂念姑娘先回来了。”
青禾装作意外,先是去请安,后又叫蒲秋寻了辆马车,说要出门走走。
白徽正知道,并不阻拦,还着了几名家丁跟着,蒲秋觉得也好,白清荷虽说身子弱,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老在家里闷着也不是事,有时出去散散心这身子骨也会爽利些。
马车离开白宅,驶上正街,耳边顿时热闹起来,人声交杂着吆喝声涌入,蒲秋掀帘一看,感慨道:“今日天气真好,姑娘真会选日子。”
青禾带着幕篱,笑了笑,没说话。
马车停在首饰铺外,蒲秋兴致冲冲地拉着青禾下车,见青禾疑惑,她指了指青禾腕间银镯:“姑娘的首饰又少又素的,咱们姑娘出落得如此水灵,自然要多打扮打扮才是。”
青禾看了眼自己右腕,笑而不语。
首饰铺中的确有不少人,多是年轻靓丽的姑娘,游走在珠光宝气的金簪玉镯间,更衬得面容姣好,顾盼生辉。
青禾对这些没兴趣,她早已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门小姐,这些年来也鲜少佩戴首饰,唯一的那只珠花,还是师父送的。
想着,她眸子微暗。那珠花多半已落入蔺绥之手,不过没关系,大不了改日杀了他再找回来便是。
若是实在找不回……那便算了,她今生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师父,等见到时,再向他赔罪吧。
青禾待着无聊,估摸着时间,将荷包交给蒲秋,正想找个由头离开,好出去打探消息时,耳边不知听到什么,步子一顿。
原是两名女子在闲聊。
“听说没,昨夜百花坊起了大火,将好好的院子都烧了个干净。”
青禾幕篱后的眸子猝然抬起。
“怎么会没听说,今早朔安城都传遍了,据说兵马司赶来时,连房梁都烧化了,里头的人更是一个没救出来。”
百花坊坐落于城南,离兵马司不过半条街的距离,大火烧起时朔安街市未息,定会有人报信,兵马司的人不可能来得这般迟。
只有一种可能,是上面的人特地吩咐,不让他们及时赶到。
青禾眸光一闪,看似挑选首饰,实则不动声色地靠近,好将她们的谈话听得更真切些。
“得亏昨日元日宴,百花坊中多数人都不在,唯有几名下人小厮,还有坊主。”
说到这里,似替这些人命惋惜,她们交谈的声音染上悲悯,瞬间轻下。
坊主?
青禾眉心轻蹙,元日宴如此大的皇家盛宴,坊主作为百花坊的掌舵人,居然没与花女一同前去?
几番思量间,蒲秋已经买好东西,扶过她的手向外走,见外头又落了雪,从随行的家丁手中接过油纸伞为她撑开。
“蒲秋,你可知道百花坊的坊主是谁?”
蒲秋先前在苏寻菀院里做事,与家中嬷嬷们都相熟,闲暇时,她们凑在一起闲聊的事无非就是这京中风月八卦,小至街头巷瓦,大至高门大户,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就连菜场门口卖菜的阿嬷孙子多大都能说得出,更别说是百花坊这样人尽皆知的地方。
她不假思索:“知道呀,永宁巷的百先生。”
……
永昭王府地牢中,有一青年拾阶而上,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拭去手掌血迹。
地牢昏暗,唯有烛火诡谲多变,晃晃悠悠,扭曲如妖邪。黑色锦衣擦过石阶,几乎融进这片阴暗里,直到面前暗门被打开,微光伴着寒意漏进。
蔺绥将帕子扔给旁边人,不顾灿阳刺眼,抬步直接走了出去。
外头,云羁早已侯着。
“何小公子那传来消息,百陆生愿意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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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要见殿下一面。”
蔺绥“嗯”了一声,见他愣着不动,眉梢微扬:“还有事?”
“月奴方才回话,说白姑娘一切如常,今日难得出了门,也就是带着丫鬟去逛了逛首饰铺子。”
“哦?”蔺绥停下脚步,不知想到什么,轻嗤一笑:“原来她还会逛首饰铺啊。”
他记起来,他这还有她的一枚珠花。
“另外……”云羁回头看了看地牢的方向,低声道:“今日王府外的确多了许多康阳王府的暗探,属下要不要派人去解决了?”
蔺绥摇头,披好下人递来的大氅,走向后门,翻身上马。
“让他们盯着,我倒要看看,若路入穷巷,我这位王叔会做些什么。”
青年满不在乎地扯唇一笑,策马飞驰而去,锦绣华氅随风扬起,在他身后落下凌厉的弧度。
观雪楼内,有一暗室密不透风,四周到处都是翎影军,凛冽黑甲下,雁翎刀泛着瑟瑟寒光,牵动着屋内压抑的气氛。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翎影军终于动了。
他们退了出去,外头开始传来阵阵细碎声响,紧接着,有一脚步缓步踏入。
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眸光轻动,像是察觉什么,缓慢抬头,朝着屏风后的方向看去。
那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绣着飞鹤游蟒的锦缎黑袍落入眼中,百陆生瞬间止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风姿气度都极为出色的青年。
他分明眉眼带笑,周遭气场却极为强大,让人不寒而栗,心生压迫。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笑意从不达眼底,带着危险的弧度,就像是捕猎的猎人,在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即将落网的猎物。
这便是传闻中的永昭王。
百陆生眉心一蹙,见青年缓缓走到他身前,目光先是打量了一圈他身上捆绑的绳子,后又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最后勾唇一笑:“听说,你要见我才肯说话?”
百陆生唇口翕合,眼神无惧地盯着他。
蔺绥后退几步,姿态优雅地于面前铺着白裘软垫的大椅上落座,一手支额,朝他颔首:“现在我来了,你可以说了。”
当真是嚣张又狂傲。
百陆生暗暗想着,心里有些鄙夷,却奈何受困于人,不得不妥协。
他咬牙:“我若说了,你当真能帮我?”
“帮与不帮,全凭本王心情。”
蔺绥:“百陆生,你如今没资格与我谈条件。”
手腕粗粝麻绳擦出的血痕仍隐隐作痛,它在提醒着百陆生,眼前人不是普通人,是能在朔安城一手遮天,万人之上的永昭王!
他低头想着,眼前浮现出昨夜那幕。
是蔺绥的人来早一步,这才赶在康阳王之前救了他,否则如今的自己,也当是火葬场中的一具死尸。
百陆生捏紧拳头,似下定某种决心。
“我的确认识廖信云,与他打过一次照面,此人狡猾奸诈,仗势欺人,身为朝廷粮书,却中饱私囊,甚至残害忠良,简直不配为人!”
他与廖信云的那一次照面,是源于两年前的一桩旧事了。
此事中,还牵扯到另一个人。
乌州教书先生,周夫平。
15. 泣泪血书
教书先生周夫平,与百陆生年轻时因因缘际会相识,如遇知己,惺惺相惜,后虽相隔千里,各处两地,但来往信件从未断过,这些年来一直都有联系,直到两年前,周夫平在信中向他求助,字字泣血,闻而悲切。
乌州地处江南,水运通达,历来循例征收漕粮,可就在前些年,乌州府衙突改律令,由粮书廖信云提出并操办,强行要求以钱代粮,勒收折色,且折价远高于市价,叠加额外苛费,导致民不堪负,苦不堪言。
周夫平为人正义,又于乌州府下乡乌镇担任教书先生多年,身入民间,知其疾苦,对此愤懑不已,多次奉书向乌州衙门控告未果,走投无路,只好传信于百陆生,向他寻求帮助。
“周兄是我平生见过最为刚正善良之人,诗文才赋令某佩服,可惜早年仕途不顺,最终只得委屈于乡野一隅,做一教书先生,我常常与他话谈可惜,可他却自得其乐,每次信中必要与我分享教书趣事,民间乐闻……”
百陆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闭上眼,回忆起周夫平最后给他寄来的那封信。
读书人尊奉了一辈子的克己奉礼被不公撕碎,化开的墨渍下,是挣破儒雅长衫的呐喊。
周夫平在信的最后言辞恳切,隔着粗糙的麻纸,百陆生仿佛看见了鬓发微白的沧桑男人,在信的那头,朝他作揖:“兄长恳求吾弟,帮帮为兄,也帮帮这乌州百姓。”
只有百陆生知道,周夫平此番义举,不仅仅是在帮乌州百姓,也是为了自己。
读书人的梦想从古至今都是为官入仕,乌州衙门却纵容小人擅改律法,搜刮民脂民膏,无意是将朝廷清正碾碎于脚底。
眼望着一箱箱金银的运出,周夫平看见的却是心中信仰的崩塌。
于是乎,百般气愤与无奈下,才写就了那封跨越千里的“求救信”。
“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眼前男人双眸紧闭,眉头因痛苦而蹙起。
蔺绥静静看着,眼中锋芒越来越深。
百陆生看到那封信后,心感不好,害怕周夫平出事,急急从朔安启程前往乌州乌镇,但他到底来迟一步。
听乡里人说,周夫平已于他到的前一日,被人乱棍打死于衙门内。
听到此消息,百陆生宛如晴天霹雳,一路踉跄赶到周夫平生前居住的一方茅屋内,他膝下无子女,一生清贫,家徒四壁,为他收尸的是书塾中的同僚,年纪与其相仿,着先生长衫,面容清瘦苍白,带一孤女,除此之外,去世多日竟无一人来看他。
百陆生每想到此处,又气又恨,周夫平分明是为百姓出头而牺牲,到头来,人人却唯恐避之不及。
为好友安顿好后事,想起周夫平死前是带着不甘离去,忍着伤悲,百陆生从他茅屋里找到他生前留下的为百姓发声的书信,以及粮书廖信云和乌州衙门的罪状,整理好后背好行囊回京,欲呈交大理寺,状告乌州劣迹,为好友申冤。
未曾想,此路却困难重重。
暗室幽静,只余中年人悲愤倾诉后的沉重呼吸声,以及火烛灼烧的裂响。
他话未说完,可蔺绥已经猜到了后来结果。
“大理寺压下你这件案子,还勒令逼你不许声张?”
“不错!”
中年人倏然激动,被捆住的双手紧紧压着椅面,勒出白痕。
“我本以为乌州没有公道,可朔安会有。却没想到,天子脚下,污官贪佞猖狂至此!我前脚刚回到朔安,廖信云后脚便跟来,他不过去见了一面大理寺的大人,大理寺便将我逐出门外,还以百花坊众人性命相逼,要我从此不再提起此事,否则坊毁人亡。”
到最后,百陆生几乎是咬牙出声。
他讲了这么久,蔺绥从头到尾,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他实在琢磨不清眼前青年的态度,只能死死盯着他,心中却无比忐忑。
男人的目光灼热得可怕,蔺绥却依旧淡定自若,不知垂眸想着什么,指节轻敲扶手,过了半晌,这才不紧不慢地缓缓开口。
“廖信云所见之人,可姓邓?”
……
“居然落雨了!”
院中一阵喧哗,婆子婢女们急匆匆地收拾被褥跑入廊下,本想趁着太阳放晴,天气好,将东西拿出来晾晒一番,未曾想这冬雨说下就下,堪比三月春水来潮。
青禾正准备前去内堂的脚步刹下,蒲秋扶着她,望着这茫茫雨幕。
“今年这天气也忒怪了,先是泼天大雪,后又急急骤雨,莫不是神仙弄混了时节不成?”
旁边有几名嬷嬷一边揉搓着淋湿的衣角,一边嘟囔着抱怨。
蒲秋拿来伞,估摸着苏寻菀他们应该已经回到,转身问青禾:“姑娘可是现在要过去?”
看着这滂沱大雨,似又觉得不妥,犹豫道:“要不姑娘还是等雨小些再去吧,莫要着了凉。”
今早青禾出门回来用完膳后,许是觉得累了,叫蒲秋放下床幔睡了一会,眼下精神不错,脸色难得红润,立在长廊雨幕前,身姿娉婷,直叫蒲秋挪不开眼。
谁说她们姑娘只是姿容清秀?依她来看,分明是比起京中贵女来也毫不逊色。
这寒冬雪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蒲秋扶着青禾等了一会,眼见雨势变小,赶忙撑伞往外走,还未等走到内堂,雨滴已经完全歇了。
刚将淌水的伞交给外头丫鬟,隔着一道绣着锦鸟的挡风软帘,便听见里头有人在问:“可是清荷来了?”
紧接着,施嬷嬷掀帘而出,见她衣角微湿,蹙起眉头来连忙将人迎进。
这几日在青山寺吃得清淡,再加上舟车劳顿,苏寻菀略显憔悴,消瘦不少,见到青禾,久违地露出微笑。
“清荷,快来。”
她拉住青禾的手,将她身上的披风捂紧了些:“你身子可爽利些?”
屋中除了苏寻菀,还有着一同回来的白泛舟与白曷月,除此之外倒是不见白徽正。
青禾一一问过好,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苏寻菀拉着自己的手,笑道:“已经好多了。”
她差蒲秋拿来东西,那是她今日上街给他们带的礼物。白泛舟是支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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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羊毫笔,白曷月则是把模样精致的匕首。
没想到青禾会送这个,礼匣被打开,屋中人皆一愣,白曷月更是面色难掩惊喜。
“荷妹妹,你……”
青禾:“我想,二姐姐不爱珠钗胭脂,还是这嵌璎匕首更趁手些,好看不俗,也能防身。”
白曷月简直爱不释手,看向青禾的眼神更亮几分。
怪不得一开始家中人都喜欢白清荷,白曷月想,她与荷妹妹当真是相见恨晚,她分明才是最懂自己的那个人!
听蒲秋说,这些都是青禾早上上街亲自挑选的,白泛舟没拒绝,笑着接下,一边又担心她破费,温和道:“都是一家人,妹妹日后莫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心意领了便是。”
“不过……”他唇角扬起,如春风拂面:“妹妹眼光很好,这羊毫笔我定会好好用的。”
过了会,白徽正身边的小厮前来唤人,说要少爷去书房一趟,白泛舟告辞后,屋中除了苏寻菀外,顿时只剩下青禾与白曷月两人。
白曷月正拿着青禾送她的匕首反复端详,没注意到苏寻菀陡然沉下的神情,青禾倒是心中明了,见苏寻菀迟迟不开口,便在安静一旁坐下。
果然,苏寻菀屏退了屋中其余人,只留下她们,白曷月也发现奇怪,正欲发问,却被苏寻菀一个眼神止住。
“今日临行前,皇后身边的连绣姑姑私下里向几家女眷发了宫帖,邀初十入宫品茗,我们家也在列。”
此话一出,饶是向来大大咧咧的白曷月也听出了不对。
元日宴刚一结束,皇后便又下帖子相邀,还是身边的掌事姑姑私下发出,此举意味不言而喻。
想来是元日宴过后,皇后心中已有了看上的姑娘,想要更进一步,让她们进宫相见。
不出意外,太子妃的人选就在收到宫帖的几家中了。
苏寻菀有些头疼。
对于此事,她有二愁。
一是白徽正素来中立,朝堂中尔虞我诈,他从未站谁的位,若白曷月进宫,无疑是将白家推到了太子那侧,从此以后,白家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二是清荷。
她抬眸,看向坐下女子。
若沈佳玉此番只邀了白曷月,她倒是可以让她称病,稀里糊涂蒙混过去,可偏偏,连绣来送宫帖时,点名了邀请白家两位姑娘。
白徽正与苏寻菀膝下一子一女,另一位姑娘是谁,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不仅如此,连绣姑姑还说,让清荷姑娘务必要来,娘娘很是喜欢她,想再与她商讨佛学。
若说此次选女眷入宫是为了给太子相看太子妃人选,那清荷不是世家出身,为何也在名列内,这答案更是不用多说。
其他人或许是给太子相看,可唯有清荷,定是永昭王那边的意思。
因此,苏寻菀这才忧心忡忡。
那永昭王是什么人?权势滔天,朔安中无人不忌惮,纵使他狂悖狠毒,恶名在外,又有谁敢说他?因着早年间安亲王的情分,就连陛下也格外偏爱这位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