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娇狐》
1. 第1章
北江渡口,雷雨晦冥,惊浪拍岸。
岸边的艄公屋里,艄公方才擦了根火柴,点亮了烛光,谁料狂雨忽过,窗户倏地重重砸了回来。他放下烛台啐了一口正要骂,却被窗外的一道人影牵住了目光。
那人身量不高,浑身披着蓑衣,像裹了层草分不出男女,雷光之下,只看得见一方白净的脸庞上,红润的双唇正滴着雨水,一张一合。
污泥之中,那人正拖着条长柱状的皮口袋缓慢前行,身后的行迹犹如蛇尾长长地拖出了三五十米。
“敢问——”
老艄公扶着窗沿,可又不知那人男女,只想着这已是夜半三更,哪会有女子轻易出门,便远远招呼道,“小公子可是要乘船?您来得不巧,这龙王正发脾气呢,早些回去罢!”
忽然被人叫住,“小公子”愣了愣,却也不抬头,只咳咳地清了清嗓,闷声应道:“我替家里扔些废柴,雨下大了,老伯不必担心!”
老艄公远远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禁一颤,只觉得眼前这个二八年岁,正变着声的男孩是真心顾家。于是嘱咐了句“早些回家”,便伸手合紧了窗。
见艄公屋内亮起了暖光,他哼哧哼哧加快了步伐,左顾右盼,停驻在一块浪最狠的石崖边。
身后的皮袋子被重重摔在地上,“小公子”抹了把脸,猛地扯开了道大口子。
一道雷光骤然照亮了半片天,只见那袋子中,赫然躺着一具肥胖的人身!
那人虽穿金戴银,却早已没了气息与脑袋,一双灰紫色的手冷冷地搭在石崖边。
看着那双手在水中起起伏伏,他连蹲下身,双指扣紧那人的关节,双眉一横,猛然拽下了一环红玉玛瑙的金戒指。
“小公子”把玩着金戒指,凑在眼前,朱红的唇角顿时嫣然一笑,如一朵暗开的艳花。
而下一秒,那具绫罗绸缎的尸体便被毫不留情地踹进了波涛之中,自此,湮入汪洋,不见踪影。
金戒指到手,可他依旧停在原地,直到不远处一条游船犹如点灯幽冥破浪而来,有人徐徐伸出了手,他才被那点着暖光的船接进了舱。
雷鸣下,游船一路顺江前行,终隐匿在了泱泱江水中。
*
翌日清晨。
一匹快马劈开了大永国正宁路的寂静,而马上的人打着守灵用的白幡,一边呐喊一边开着道:
“未央坊王大人昨日因病新丧,特告知街坊四邻,正宁路今日各家设路祭,百姓邻里有牵挂者,皆可随时吊唁——”
话毕,不少有头有脸的大族便摆开了路祭,可说起祭品最丰富的,谁也比不上王大人自己家,不论什么鸡鸭鱼肉皆三五盘的摆,简直不像是新丧,倒像是娶了新媳妇。
太阳渐升,百姓也聚了在了路边,只留了正宁路主街一条空闲。
王家倒是大方,不仅路祭随便百姓们拿取,甚至考虑到了夏天暑热,竟还抬来了几车凉饮,一字摆开。
此刻,众人喧闹间,一衣着整端的少年缓缓退出了人群,凑在路旁两位拿着路祭糕点的男子身后,侧耳听了起来——
“喂,你小子别吃了!”坐在路墩上的胖男子抬起头,将凉饮一口而尽,煞有介事地戳了戳另一个站着吃饼的男子,“你可知道,这王家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用得着你说?”吃饼男子硬着喉咙一咽,“王大人得罪了那么多人,八成是横死的。”
胖男子叹了口气:“一个藏冰处的总管,虽说不是什么大官,可站错了队,那第一个开刀的可就是他喽,可惜可惜!”
“你别说,他不死,咱个平头百姓哪儿还有机会喝上冰饮?”吃饼男子拍了拍肚皮。
胖男子猛地敲了下他脑袋:“喂,说正经的,他是谁杀的,你可听到过风声?”
吃饼男摇了摇头。
胖男子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要么端王,要么靖雍侯,要么……狐人!”
“胡说什么!”吃饼男猛地站起,冲天空做了个揖,“天子仍在病中,那端王仪表堂堂,太子之位已成大局,怎会让一个小官污了手呢?”
“狐人也不可能……我长这么大,连狐人的影都没见过。”
“倒是靖雍侯魏琰,那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胖男子和偷听的少年都不由得凑近了些:“此话怎讲?”
吃饼男子清了清嗓,声音似有些颤抖:“那个从大漠班师回朝的靖雍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漠北那是什么地方?亡命之地!边关凶险,那靖雍侯定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头!他也定是看上了太子之位,才拿这可怜的王大人开了刃!”
胖男子连连点头:“我还听闻,他生的那可是一副奇丑无比的凶煞模样,一脸兜子黑胡子,活脱脱像个旱魃!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得圣上喜欢,身为皇子,立了军功才给了个侯位——!”
听闻此处,那少年鼻下不屑地嗤了一声,即刻转过身去远离了又笑又闹的人群,闷着头逆着正宁路远去了。
*
“王家……?呵,人都死了,手倒是大方。”
此刻京郊一处宅院内,一如雪松般的男子正背身立在面黑黢黢的书架前,他掠过书脊的骨节清晰而有力,只不过暗光之中,似略显苍白。
他只身披盖着一条狐绒薄毯,光洁如墨色绸缎般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头,纤长的眼睫随着屋外的竹影微微扑闪,可那眼眸却不带一丝情感,它带着一抹来自战场的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如冰窖般冷冽。
估计世人也无法猜到,那传闻中凶神恶煞的灾星靖雍王魏琰却是个眉眼不输探花郎的俊朗公子,此刻正凝着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听着天下对自己的肆意猜测。
那少年俯身作揖:“侯爷,您还负着伤……切莫对这些草民庸官上了心。”
“并非如此。”魏琰摆了摆手,接过一旁老者手上的羽毛掸子,扫了扫书柜,“只是本侯方才回京,听闻父皇一病就是三年,想必京中的局势也与本侯离开前大有不同了,是该去见见这些新官了。”
那老者高鼻深目,是个被魏琰在死人堆里救回的粟特人,自此便死心塌地跟在了魏琰身后,回了京,便自然当起了管家。
老者沉默半晌,终摇摇头开了口:“……侯爷,您战伤未愈,若是直接上门见客,这一天多少家下来,漏了伤怯不说,终是伤了身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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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琰接过少年端来的茶水,微红的双唇轻抿了一口,第二口却迟迟不见落下。
“……雨后春?”他皱起眉头,捏着茶杯的指尖猛然使力,重重砸在了那少年的托盘上。
“数年未见,若生了糊弄的心思,也不必在侯府待了。”
他说的极慢,少年颤抖着跪在地面,好像在受一场无声的凌迟。
魏琰甚至只用冷脸,连“滚”都不用说,就足以使这一屋子下人跪倒一片。
“罢了。”他紧了紧狐裘,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转身靠坐在桌前,“阿翁说的有理,不过三月后,宫中例行开秋宴,这……”
颤抖的少年忙接下话:“侯爷莫急,小人倒是有个办法。”
魏琰眸光一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侯爷可还记得,这‘狐人’一说?”少年的声音极浅,生怕又做错了事,颤巍巍地补充道:“为,为人替身,做人匕首,只要钱够,侯爷不怕找不到好的!”
“狐人……”
魏琰沉下一双深潭般的双眸,竹影光珊下,竟像碧波荡漾,却也半隐在暗影中,猜不透一丝表情。
*
北江渡口不远处,那艘游船停驻在波浪之上。
这艘游船算不上大,内里却是百工千巧,精妙异常,船舱每层的门口都系着铃铛,只要一层有人摇晃,整只船舱便会知晓。
此刻船舱一层正吵嚷着欢声笑语,可二层那最大的一间包厢内,却只剩下江水与烛光噼啪的暗响,细弱蚊蝇。
偌大的包厢内,红纱珠宝堆满了随意开合的柜子,馥郁的草木香气如丝绸环绕在那窗下的梳妆台前,无一不喧嚣着这桌前人的神秘。
纷繁雕饰的妆镜前,那女子将带着雨珠的蓑衣细细收好,挂在了一旁,又再点了支红烛,烛影下,映得她眼角眉梢影影绰绰,似波光跃动。
镜子中,她拈起一柄极细的刮面刀,在滚刀石上磋了磋,向上轻抬颌角,侧着插进了自己的面庞——
随着一块块碎屑落下,那“小公子”模样的面具就此散落在桌前不成样子,而真正显露面具之下的,是一张极动人的容貌。
特制的面具焐得那女子的皮肤更是润如雪霜,一对桃花似的狐眼微微上扬。
她脱下外衣,如墨翻云的长发下,小巧的身形顿时被衬地玲珑有致,只是腰身略瘦了些,倒也更显得她有些洒脱的随性。
元雪棠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轻叹了口气,不由得感叹这幅好皮囊装谁倒也是装得下,做谁也做得出,只不过这面具之下的妙丽面庞,却成了只能在这船舱中展现的遗宝。
——直到一声铃响打破了她自我陶醉的沉默。
元雪棠放下指节上那环镶嵌着红玛瑙的金戒指,背过身推进了妆柜里。
“进。”
一个面容如春树般的同龄少年敲开了她的房门,可神色却不甚喜悦。元雪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随之而来的,是他身后一位粟特面容的老者。
老者奉上一方形貌精巧的锦匣,礼貌地鞠了一躬,眯眼笑道。
“京郊靖雍侯府,管家李默,烦请姑娘带齐妙具,入府一叙。”
2. 第2章
“京中哪有个靖雍侯?你莫要仗老诓我!”
见这姑娘依旧端正的坐在原地,即不起身,又无应允之意,李默愣了愣神,随即笑着撩开衣袖,向她递出了方精巧的礼匣。
“姑娘不知,我家主子是刚从漠北班师回朝的靖雍侯,家缠万贯的靖雍侯……”
说着玩,匣子徐徐打开,她鼓鼓的双颊顿时泛上了层金光。
她不可置信地瞧了眼李管家,又低下头,倒吸了口凉气,双眼睁得溜圆。
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
寂夜,城外长街。
方才敲门的少年此刻正快马加鞭,与元雪棠一前一后向京郊侯府奔去。
那少年扬起马鞭,方才与她并辔而行,急切道:“雪棠,你上一单才刚结,实在是不必急着——”
“怎能不急!影舫里早已是入不敷出了,试问自我开单来,有谁比那靖雍侯给的还多?”
马背上,不知是气愤还是疲惫,她喘着粗气向少年撇去:“翟笙,你难道像一辈子就躺在船舱里摇摇晃晃地度日吗?”
船舱里摇摇晃晃度日……
那名为翟笙的少年闭上了嘴,半天只嘟哝出一句路险慢行。
靖雍侯府前,李默正搓着手,止不住向远处眺望。
见天色已晚,他有些气恼地振了振袖,正要回头,远方忽而传来笃笃的马蹄声。
“元姑娘,这里!”
府门下,元雪棠牵着翟笙下了马,顺势接过他肩挎的精巧箱子,二人向李默点了点头,可前脚刚迈进府中,后脚却被李默伸手连连拦下。
“哎哎元姑娘元姑娘,我家侯爷发话了,说只要您一人进府便可,实在抱歉,不必劳烦这位公子了……”
说着,他走上前去,笑着掰开翟笙的右手,塞了块金疙瘩进去。
“你,我……”
顿时这少年的气就消了大半,他自是相信以元雪棠的身手就算再不济也是可以自如逃脱的,只是这沉甸甸的东西攥在手里,有些“卖人”的羞耻感就不免涌上了脸。
或是看他有些不知所措,元雪棠将他拉在了一旁,细声道:“莫要推辞,快收好了,给阿婆买些她爱吃的,不必管我。”
“只是你一去便是三个月,我怕……”
“没什么的,如今天下暂稳,影舫那边我都嘱咐好了,一切照旧。”元雪棠又拍了拍翟笙的肩,等他俯下身来,便攀上了耳朵,“……写信给我。”
翟笙耳朵刷的一红,她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臂膀,声音却蓦地大了不少:“听好了,莫忘!”
身后的李默望了望眼前难舍难分的二人,不由搓了搓手:“二位贵人,时间不早了,若侯爷发起怒来,老身可担待不起啊,元姑娘?快快请进吧!”
元雪棠冲他点了点头,又浅笑着向三步两回头的翟笙扬了扬手,直到马蹄声渐不可闻了,她这才缓缓转身,抬头望向那悬在头顶的门匾。
刻着“靖耀永威”的大字门匾此刻在夜色下显得尤为黧深,似要砸在头顶。
元雪棠顿时收敛了唇角。
她并非十拿九稳。
自从被翟笙的阿公阿婆在乱葬岗中救起做了狐人,元雪棠早已暗自想了十一年要攒够银两送着满船的狐人远离暗流涌动的永国,十一年里,她愣是不分昼夜地接单,也一跃成为了北江之上狐人影舫的话事人,可回头看,她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
今日不去仿形女客,倒要去仿个将军,即便是再精湛的技艺工巧,也未免有些难度了。
况且这靖雍王性情如何,要狐人作甚?也不见只言片语,心里更是没底了。
她深吸口气,低头迈开步伐,闷着头进了侯府。
*
“把行装给她便好,你且先随我见过侯爷。”
不远处,一个弯着腰的老婆婆应声赶来,接过了元雪棠斜跨着的精巧箱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元雪棠不解地指了指:“她是……”
李管家似乎是早有预料,指了指自己嘴巴,应声答道:“是内宅的朱妈妈,可她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元雪棠忽觉背后一凉。
“别多想,侯爷心细,近身的人除了知根知底的,外头招来的下人,也是特意要了些多不了嘴的,这才心里安稳。”
二人向院子更深处走去,他紧接着嘱咐:“所以啊,等会儿见了侯爷,你可要顾好礼仪,仔细小心些……喏,就是这里了。”
元雪棠隔着鹅黄色的窗,隐约看得见其里朦朦胧胧的高大人影,可当她正要敲门行礼时,只听砰的一声,那门轰然打开,随之滚出门内的,是个连滚带爬喊着“饶命饶命”的长胡子男子。
他边跑边回头忘了眼元雪棠,或是惊异侯府里竟来了女人,而她还来不及捂住真容,便被李默扯着胳膊俯身跪在了门口。
下一瞬,她忽觉映在地面的烛光骤然变暗,微微抬起头,才发觉额前交叠的十指边,正赫然立着一对暗银流光纹的靴履。
魏琰走出门,擦了擦手:“阿翁,军营里的人回了京手脚总是不干净,你且再去查查……嘶,这姑娘是?”
一阵冷到不带有丝毫情感的男声在头顶悬起,元雪棠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扮过这么多人,一听便知,这人是个见过不少血的主,心思难量。
“小女便是——”
“罢了,明日再说——”
“……?”
元雪棠莫名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她抬起眼眶,却只看得见那人如一点墨色散入池水般远去的背影,下一瞬,魏琰便在回廊的回转处失了踪影。
*
侯府西侧,月闲阁。
看着这朱妈妈收拾好的居所,物件齐全,行李规整,就连桌台上都摆好了糕点水果,确实是寻常的雇主家所不能比的。
元雪棠虽心里觉得满意,可坐在榻前,一想到方才那人的傲慢样子,总觉得一股闷气憋的无处撒,她索性猛地站起身来,推开了门。
夏夜的侯府,静得冷僻。
元雪棠不着一灯,只借着月色,顺着回廊四下观望,时不时赞叹两句,这侯府虽阴冷了些,却也算得上是风生户牖,云起梁栋。想必靖雍王就算是外出征战了,也命人好生维护着它。
恍然间,她停下脚步,一座泛着灯火波纹的屋阁闯进了目光。
暗夜中,只一丝光,也尤为显眼。
她一手捂着口鼻,猫着腰贴在那屋外侧走动,而离得近了,她也才发觉,这屋中不仅有烛火跃动,甚至还噼啪作着响。
额前方的几扇竖窗半开半掩,灯火阑珊,似在引诱着她探看。
心口砰砰作着响,元雪棠缓缓支起上半身,两手扒在窗棂边——视线被竖窗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域,越远处光亮越明显。
她的视线掠过一层层书柜,博古架,最终停驻在最远处那光亮来源前,一个披着长发的男子背影。
元雪棠抿紧了唇,她过目不忘,一眼便识得,他便是方才高高在上的靖雍王。
视线那头,魏琰正一张张向火盆里添着些不得而知的笔墨书册。
元雪棠看他烧得认真,料想他不会在意,便又贪心的向屋内更深处再望了望。
那是一张不小的床榻,原本不值得她过度留神,只是那床尾处,赫然立着一大块光洁的铜镜,只要她微微抬头,甚至可以在那块铜镜里远远地看见自己的眼睛。
她不禁觉得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都说明镜对床会使人做噩梦,可他怎的偏要用一块大铜镜正对着自己,也不怕夜半被自己吓醒。
正想着,她蹲下揉了揉发酸的小腿,可再起身时,猛然对上了屋内一对冷冽的深眸。
“谁!?”
——糟了,被发现了!!
元雪棠暗觉不妙,急急忙忙顺着这屋的外沿向更黑暗处跑去,可才闷着头跑过了回廊,就在转角处结结实实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痛痛痛……”
她揉着额头,虽觉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咙,可视线却趁机自他的双脚至胸膛缓缓看了个遍。
他换上了一袭水云般的绸缎长袍,不再是初见时的纯然墨色,胸口的璎珞结只扣上了三两颗,长发掠过的胸膛,倒是大大方方地将自己习武之人的风姿有意无意地显露了出来。
只不过那领口的更深处,隐约可见几道白色的绷带痕迹,有些还透着浅红。
元雪棠看得出了神,此刻,两个想法涌出了心头。
其一,若仿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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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有些难度。
第二,她必须要摸他!
是的,她很认真地这样想,按寻常来说,只要模仿的雇主不介意,照流程不论男女都是要上上下下细细摸一遍骨的,这才在真正备齐器具的时候更得心应手些。
如果要模仿的是他,那这么高的难度,她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摸他!
“看够了吗?”
头顶传来的声音吓得她一激灵,连行礼都同手同脚了。
不等她开口,他便一步步向她紧逼过去。
魏琰毫不在意她这样亦步亦趋地后退是否有摔倒的可能,他只是享受这样气定神闲中,一种自上而下的掌控感。
不出所料,二人就这样一退一进的回到了他的门前。
背后碰到了门板,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已再无退路,可正当她要抬头望向那人面孔之时,手腕却被他狠狠箍住。
毫不怜香惜玉,他撞开门,径直将她抵在了那张极大的榻边。
“好好说……你看到了什么?”他手下加重了力道。
上位者的长发落在她面颊,痒得难耐,她微微侧过头,却正好对上了那铜镜里自己的眼眸与通红的双颊。
而她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人的面庞。
当真是一张男子中极好看的脸。
“咳咳……我今日未曾来过,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松手……”
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微微一笑,松开了她。
“不错,元雪棠。”
“你知道我?”她大口吸着气。
“我点名让传闻中技艺最精湛的狐人来做我的仿,你觉得……我会蠢到认不出你?”
看着她紧张到胸口起起伏伏,他松开手离远了些,又背过身,在火盆前旁若无人地烧起了纸张。
“靖雍侯,魏琰。”暗夜中,火光映亮了他半张侧脸,“你该知道的。”
元雪棠点着头,却有些坐立不安,半晌,才踌躇着开了口:
“你……没有女人?”
元雪棠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魏琰顿了顿,随即又逼近了她身前,一阵焚烧纸质的木质气息冲向鼻尖,她咽了咽口水。
他却用最平缓的语气道:“我不介意你就地自刎,去云霄中侍奉我的母后。”
“难道非要夜夜沉溺在温柔乡里才算是个男人?”他起身走远了些,又玩味地回头,言语间尽是轻蔑,“若你仗着脸皮有了非分之想,我不介意亲自毁了它。”
元雪棠烧红了脸,觉得自己虽只是看了几眼却被他言语轻薄了一番,不禁又起了怒意。
“侯爷,你莫要空口毁人清白!我们狐人最起码有自己的规矩,方寸之外,床笫之中的事,与我们一概没有关系!”
魏琰挑了挑眉:“如此,那我府中,也有自己的一番规矩。”
她正准备洗耳恭听,可他却抱着臂走到了门前,猛地敞开了门:“够了,出去,本侯要休息了。”
“你不是说——”
元雪棠刚走出门口,那门却在自己眼前啪一声合上,门内那人,语气依旧居高临下:
“明早的规矩,明早再说。”
*
月闲阁内,她吹灭了灯。
蜷身在软席之上,她正想揉揉吃痛的手腕,可目光却停在那方软枕上。
脑海中,魏琰那令人讨厌的形象忽而散去,转而泛起了翟笙如春风般的面庞。
临行前,那少年对她说:“银钱挣不完,若实在困难,便找机会逃出侯府,切莫委屈了自己。”
想到此处,魏琰的身躯又占据了回想,元雪棠顿时撇了撇嘴,一阵不悦涌上心头,直冲着那软枕又掐又打。
该死……浪费了一副俊脸又偏偏是个凶煞,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
侯府另一端,铜镜前。
魏琰半阖双目,辗转反侧,本想尽快睡去,可那只攥过她手腕的手却用力地张合,似是要让肌肉忘却什么。
他想得烦了,索性转身背对月光,可抬眼那一瞬,竟猛然发觉那铜镜里,有一女子一言不发,背着光赫然立在自己身旁!
轻纱曼衣,长发轻扬。月光下,那女子纤细的腰身被玲珑有致地映亮。
3. 第3章
月色暧昧,那女子一言不发,却向魏琰伸出了手,轻柔地勾上了他的脖颈。
魏琰也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身躯沉得像鬼压床似的难以动弹,可看着那黑暗中薄纱轻衣的女子,居然也不由自主地向她张开了双臂。
那女子塌下腰肢俯身轻哼,虽还未接触,但二人间的距离顿时逼仄起来。
一阵温软的触感抵上了他的胸膛,夜来香般的馥郁气息顿时绕得魏琰神色迷离,微微喘着的气息扑在二人中央,就在双唇几近相接之时,他伸手拨开了她垂在脸颊两侧的长发。
那女子微微抬起头。
暗如兽穴般的夜里,她那对微微上挑的双眸似一只狡黠的狐狸,双手搭在眼前人的脖颈边,却又轻轻偏过脑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闪动着双睫。
是元雪棠的脸。
魏琰暗呼一声,猛地惊醒——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铜镜,被微汗濡湿的长发无序地贴在额头,向下看去,自己的双颊也早已是酡红一片,他揉了揉额角,看着乱作一团的绸绒被子,轻叹了口气。
还好自己房中从不留下人,此番混沌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得体。
魏琰起身坐在榻边,拧着眉头,暗想:或许是这么些年还未曾碰过女子的缘故吧,此番打了胜仗,回了京城,心里便松懈了些,又是血气方刚的年岁……罢了,也是情有可原。
他细细清理了些,看了看又不甚满意,可这梦中春事的遗痕又实在不便叫来下人,便亲自上手换了套新床铺才睡下。
“真是疯了……”
他对着月光,却再也合不上眼。
他只怕再闭眼时,元雪棠又不请自来的揽上他的腰身,可自己居室里却没有备下再容他折腾的床品了。
月渐高悬,他只觉得这一夜比军中等急报那晚还要漫长,即便是脑中推演了整整一遍兵书阵列,也不见有丝毫睡意。
时不等人,不觉间,夜色渐白。
*
月影还未下,清亮的鸟鸣声却已悬在窗外。
床榻上,元雪棠睡眼惺忪。
说来也怪,这一夜竟像是有人想她一般,她起初只觉得是房子里没能收拾干净,鼻子犯痒,可用不了多久,她只好将头埋在被子里,连着打了不少喷嚏,从此未能睡着。
窗外的鸟鸣声愈发清晰,她索性起身穿鞋,偷摸摸溜出了房门。
侯府像是泡在一片泉水中,四处尽是蓝汪汪地潮湿一片,她穿过那道长廊,远远望了望那间昨夜让她吃了亏的房间,耸了耸鼻,转身便向另一端跑去。一路上只觉得自己像只游魂在回廊中飘荡,身后垂坠的长发一下下拍在肩头。
不远处,一间房灯火通明,她抬起头,觉得实在奇怪,竟有人起这么早?
贴着墙走近了些,依旧没什么人声,可香火的气息却飘向鼻尖,她踱步上前,扒着那扇雕花繁复的门,向里望去。
是一座佛堂。
三尊佛像并排高悬在供台之上,正慈悲地垂目,俯眼凝视着蒲团上那双手合十的背影。
香火缭绕中,跪坐着一个安静的女人,云墨般的发髻高高盘起,规规矩矩,无甚金银首饰,大件的配饰仅有腕上的玉镯与掌中的佛珠。她一袭青白素衣跪于堂中,鎏金的佛像之下,更衬得她气质超凡。
元雪棠正要后退,却被人轻拍了肩膀。
她回过头,只见朱妈妈正托着一碟点心茶水,向她指了指佛堂里的背影,手中不知比划着什么,也看不明白。
佛堂下,那女子手中佛珠一滞,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二人的目光。
那女子竟也不惊,仔细瞧了瞧,便笑着迎了过来:“昨晚睡得可还好?瞧你,手都凉了。”
双手被那女人捂在袖中,元雪棠怔了怔,直到那女子轻轻松开了手,她才得以后退半步,向那女子拱手行礼。
“小女元雪棠,昨日来得晚了,今早又不请自来,叨扰娘子了。”
“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佛下相见,便是缘分。”那女子接过朱妈妈的茶水,轻啜一口,长眉微挑,似一朵雨后的百合,“早听闻琰儿要请狐人,没想到……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琰儿?是在叫魏琰?
莫非是她睡出了梦魇,先皇后显灵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那女子将元雪棠扶在一旁坐下,柔声道:“我是魏琰的长姐,彼时京城薛家的主母,魏华,叫我华夫人便好。”
元雪棠抬头,确实发现二人眉眼间确是有些相像,可看着她修士般澄澈的眼眸,她恍而觉得魏华的眼眸中盈满着柔和,甚至……有些冷淡的慈悲。
“华夫人好……”
看着眼前如菩萨面孔的夫人,她不禁有些疑惑——自己这些年仿过的贵女们并不在少数,可大小宴席上,既从未见过这华夫人,更从未听说过京城还有个什么容得下靖雍侯家姐的薛家。
果然是一家人,说话都半遮半掩。
“元姑娘?”魏华合上碗盖,象牙般的甲缘轻叩了叩桌面,“时候不早了,想必你刚来,对这侯府上下也不甚熟悉……我也是闷得慌,不如一同用个早膳可好?”
说着,魏华便招来朱妈妈,一道菜一道菜地嘱咐她好生准备,可元雪棠还未来得及听完,那扇雕花纷繁的门忽而被急促地敲响。
门外,一小厮上前行礼:“华夫人,侯爷方才起身,请您一刻后赴莲池共用早膳……侯爷还说,有件事要让您知晓。”
魏华侧过身:“他怎的突然……罢了,回侯爷,我片刻便到。”
见小厮一走,元雪棠忙直起了身:“既然侯爷有请,那小女也不劳烦夫人了——”
“不,你去换身衣裳,我们一同用膳。”魏华打断了她,低声道,“不必推辞,既然是做侯爷的狐人,多知道些没什么不好的。”
她只好应下。
盛情难却,这个华夫人比她想的要活络些。
*
佛堂空寂。
魏华目送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头,才转过身来,看向一直向自己使眼色的朱妈妈。
“不必忧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自有分寸。”她拨动着佛珠,眼神冷静而淡漠,“呵,数年不见琰儿,他竟这般草率,难道还真的打算让这小姑娘仿成他的样子,三月后替他去秋宴?”
朱妈妈一手绕在额边,示意疑惑。
魏华摇了摇头:“我看未必,兴许到那个时候,以他习武之人的身躯,漠北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天子病中,端王占势……太子之位难如登天,找狐人……料想只是玩玩罢了。”
朱妈妈向她急切地比划着,眼里满是不解。
魏华笑了笑:“是,我是一向不喜欢狐人,只不过……狐人本身便是资源,况且,这个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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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倒有几分意思。”
“他如今的性子我也摸不来,自求多福吧……”
魏华冷冷地抛下这句不知对谁说的话,回头望了眼佛堂上慈悲的圣像,转身抚上了朱妈妈的手,亦消失在了回廊尽处。
*
“元姑娘到——”
莲池中央的石亭上,魏琰放下茶碗,远远望见元雪棠正三两步快跑了过来。
可等她停在了魏琰面前,正要行礼,他却向一旁的魏华偏过头,故意不看她。
魏华放下筷子,连连解围:“元姑娘初到侯府,路生了些,也是情有可原。”
她尾音未落,魏琰倏地偏过头来,一手撑在下颌,双唇微张,轻点着头:“哦,你就是我请的狐人,叫……元雪棠?”
元雪棠看着他这幅样子,还未放下悬在空中行礼的双手,便顿时觉得气血上涌,脑中溢满了问号。
眼前微勾唇角的男子昨晚还凶神恶煞地将自己抵在那张巨大的铜镜前,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可今日怎的天色一亮,就将昨晚抛之脑后,气定神闲地装出一副与自己素不相识的模样。
明明他眼下的乌青还未散去。
这魏琰实在猜不透……着实狡猾。
魏华笑道:“哎呀,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见着了……没想到,我竟与元姑娘更有缘些。”
元雪棠盯着他眼下还未褪尽的青黑,只好再向他行了一礼。
“小女元雪棠,北江影舫第三代舫主,昨晚应邀下榻侯府,可已过三更,未来得及拜见二位贵人,请二位恕罪。”
魏琰似是没听到,自顾自夹着碗碟中精巧的菜式,魏华面色有些尴尬,便伸手示意朱妈妈多添了副碗筷与木凳,元雪棠这才得以坐下。
只不过对面的魏琰盯得她如坐针毡,除了茶水,她半天筷子都没动一下。
静默间,魏琰抬起头,取一块方巾,沾了沾唇角:“你在看什么?”
她正喝着茶,被他忽如其来的质问狠狠呛了一口,顾不得清清嗓,即刻站起了身。
“咳咳……回侯爷,您的手。”
魏华转过头,示意她坐下,却也不禁望向魏琰的手。
魏琰伸出右手,上下翻了翻掌心:“有何发现?”
她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许是侯爷擅使弓箭,食指弯处磨出了茧。”
魏琰起了兴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侯爷爱吃酸的,吃不了辣,又怕苦,却爱喝泡久了的茶……这般,与华夫人正相反。”她又望向魏琰,见他面无表情,魏华也有些好奇,便继续道,“另外……侯爷手上新旧伤交叠,许是日常也玩些匕首,短刃之类的刀具。”
“元姑娘果真心思细腻。”魏华向她碗里添了块青笋,转头看向魏琰,“侯爷,这元姑娘说的可对?”
魏琰不紧不慢地进了口茶,可一双鹰隼般的双眼却透过茶盖,落在了元雪棠身上。
他放下茶碗,又伸出右手,轻声一笑。
“这啊?我还以为……这是你昨夜咬的呢。”
话音落下,元雪棠睁大了眼,猛地站了起来,满眼的不可置信。
当着亲姐面不改色地做戏扯谎,他要毁了这个家吗?!
另一边,魏华手下一颤,那对玉筷顿时在脚下碎成了粉末,远山般的细眉也蹙得不成样子。她抬头望向二人,一时不知将视线停在谁身上才好。
4. 第4章
忽而一阵风掠过石亭,四角的风铃不合时宜地作起了响。
魏琰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一副与她亲狎的神色,可元雪棠却又无法在光天化日下直言昨晚与他并无床笫之私,只能带着些许对他良心的期待,回头狠狠剜了一眼魏琰。
谁料他不做反应,她便回头望向魏华,急切解释道:“华夫人,此间有些误会,我——”
魏华没有听下去的意思,依旧不可置信,她轻摇着头,像喝醉了酒,眼中满是震惊。
“昨晚,可是你来找我的?”
魏琰抬起下颌,饶有兴致地望向元雪棠。
“……是。”见势不妙,她紧咬着唇,终双膝一动,扑通跪在了魏华面前,“不过——”
“那便对了。”身后的声音冷冷响起。
魏琰没有给她丝毫辩驳的机会。
此刻魏华才渐渐缓过神来,可她的目光只在元雪棠渴求般的神色中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了魏琰那张难辨其心的眼眸中。
她一手抚上心口,佛珠都像要散架似得抖在指尖,看向二人,嗔怒道:“你,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戏弄我……”
可魏琰即没有因此收敛面容中的轻蔑与警觉,反而更加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双手背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元雪棠。
“华夫人拜佛诵经怕是困了。”他向后侧过脸,“朱妈妈,扶华夫人回去休息。
“我的狐人……只能我自己驯。”
他看着元雪棠,却是向魏华回话。
*
石亭外,魏华被扶回了房中;石亭内,早膳连同桌下的碎玉都被下人收了个干净。魏琰又令小厮撤了茶,换了壶烈酒,稳稳立在桌面。
大漠三年,带回来的东西不多,唯独这一身的伤疤与酒性十分显眼。
他轻摇酒盅,几缕青丝随风飘摇,神色尤为自在。
此刻格格不入的,唯有面向莲池依旧跪着的元雪棠。
“给你的银两,够用了吗?”
魏琰骤然在她身后悬起,即便是有些准备,也惊得她缩了缩肩。
“侯爷阔气,舍不得给我银两,却偏偏送来了马蹄金饼,甚是威风。”
魏琰长腿一伸,径直跨过了挡在二人间的木椅,他站定在她身后,轻轻躬下身,抬着她有些清削的下颌,自背后一点点将人引了起来。
下人们望见这般情况,急忙背过身,远远退出了石亭外。
元雪棠不知此刻他是何种表情,只觉得自己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着站直了身,此刻就连喉间暗动的细微动作,似也无法在魏琰那箍着自己的指尖遁形。
魏琰又向前进了一步,她足下一晃,脚步不稳,三两步扑在了石亭边际的围栏上。
她低下头,只见微微泛红的双手正不由得轻颤,可头还未抬起,便发觉那人的双手已然自身后覆了上石栏,将自己困在了这方寸之间。
“为什么去见魏华,你是我雇的,不忠于我吗?”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际,愈来愈近,似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告诉我你的过去吧,身为狐人……不是都有凄凉的身世做配吗?”
元雪棠不知他要这般像座黑压压的山似得要逼迫着自己的精神到什么时候。她虽未敢回头,语气却毫不退缩。
“侯爷,狐人那么多,身世之事也不尽然,许是您自作多情,见得少了些。”
耳畔传来一声嗤笑,魏琰拨开她几缕发须,垂眸看着那段光洁的后颈,继续道:“既然你不愿全然告知我,那我问什么,你答便是。”
她竖起耳朵,断断续续呼着气:“侯爷请讲……”
“好。”身后人垂下眼眸,一下下敲着石栏,“父母呢?”
“不在了,在我五岁那年。”她答道。
“影舫上有多少狐人?”说着,他又向前凑近了些,“元姑娘,不要骗我。”
沉重的压迫感骤然袭来,她紧抓着石栏的手又加深了力道,指节都泛起了白。
“不算新来的孩子……也只有十五人。”
“哦?那你这十五位,有算上昨晚送你来的那位翩翩公子吗?”他又抬起了她的下巴,声色徐缓,却掩不住他的期待,“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一听魏琰要打探翟笙的消息,元雪棠顿时心中一紧,警铃大作——若翟笙同为狐人,那告知他姓名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翟笙是那对曾经救下自己的老夫妻唯一的孩子,又是影舫中唯一不会技艺的普通人,若此时说了他的姓名,怕是会毁了他今后尚有希望的一切。
她低头望向莲池里二人的影子,几乎是要交叠在一起。心跳声一下下回撞在自己的耳膜。
“这满池莲花……有这么好看吗?”
见身前人不出声音,他索性又使力将她逼得更紧了些,伸手指向那片莲池。
“这莲花养在水中,虽不用我亲自打理,却甚是娇气……有时我偶然路过这莲池,总能发现这万千娇嫩中,扎眼,枯黄的那一朵。你猜……我是如何修葺的?”
元雪棠摇了摇头,她实在不解这人究竟意欲何为?不知他是真喝多了,还只是一时兴起,以戏弄自己为乐。
说到此处,他索性底下头望着她的侧脸:“后来啊,我只好命人将这一池荷花都毁了个尽,就连池下的莲藕也一根未留,看着确实快意了些……可莲终究是草木,若人也能这般安安静静地任我处理,那不知该有多舒心……”
她紧咬着唇,在忍不住他这般无端的压迫,骤然转身回眸,瞪大了双眼,怒道:“魏琰,你想做什么!!”
见她无礼地叫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不怒反笑。
“怎么,不舍得告诉我他是谁,害怕了?还是指望我会心软放过他?”
他唇角虽笑着,可眼中却露出的尽是冷意,他就这样低下头,任凭她捶砸着自己。
元雪棠好歹也是会些功夫的人,可这功夫也只是日常受人之托,去杀个仇家绰绰有余,可一旦遇到了像魏琰这般的习武之人,即刻便会现了原形。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就在她急得要涌出泪之际,石亭之外远远传来了管家李默的脚步声。魏琰这才松开了桎梏她的方寸天地,扑扑手如同无事发生,转身靠坐在了桌旁。
“侯爷,未央坊王大人家来了封信,请您亲启。”
魏琰接过信,微微挑起了眉。
“……令堂虽因病故去,却在意识尚清醒时,三番五次令吾上门拜见侯爷,说要一睹侯爷威风,杀杀病气。谁料天不遂人愿……五日后令堂头七,还请侯爷赏脸,至府中一聚。”
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划过了唇角,魏琰扬起手,将请帖甩了回去:“告诉小王大人:令尊方才离世,吾理应去致礼……可一来,吾战伤未愈,不便出门,二来这头七毕竟是家事,吾不便前去,倒不如……”
李管家抬头停笔,望向魏琰:“侯爷,倒不如什么……?”
魏琰放下手中酒杯,忽而回头望向石栏边的元雪棠。
元雪棠被盯得浑身发毛,却也一时无话可说,只觉得他又酿了一肚子坏水,马上就要泼在她头上。
“不如吾三日后在府中设宴,专请小王大人一家来府中做客,即不用出府,又不扰了王大人清净。”
话毕,李管家搁下笔,越过魏琰望了眼元雪棠,皱起眉头:“侯爷,您难道是要……”
“不错。”他站起身,绕在她身后,面向那一池莲花,“狐人金贵,却也不是白养的,倒不如三日后就让她试试水,到那时,如若天衣无缝,王家人看不出,再谈三月后的秋宴之事,可倘若露了马脚……”
说着,他转过头,对上了她那双倔强的脸庞。
“呵,若露了马脚……那她,连带着影舫上的狐人,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要滚出这京城,千岁万年,永远飘荡在北江之上。”
元雪棠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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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庞,再也不像昨晚那般,花痴地还对这面庞生了怜爱之心,此刻,她只想狠狠骂醒昨日的自己,然后期盼有人能立即给她一把匕首,让她狠狠扎在他的身上。
“侯爷,狐人向来讲诚信,做完一单绝对守口如瓶,任人再威逼利诱都透不出雇主的半点信息!”她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恶狠狠地攥住了魏琰的衣袖,“您为何又要苦苦相逼呢?”
“讲诚信?”魏琰噗嗤一声笑了,一把甩开了她的手,“那为何我还是不知道那送你来的公子是谁,是何底细?你若不是心里有鬼,又为何支支吾吾?”
“那是因为——”
元雪棠正要解释,他却挥挥衣袖转身迈出了石亭,走出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回廊顶的繁复花纹。
“本侯不想听这些,本侯只是想告诉你……你还有三天时间,至于你如何做出我的模样,那是你的事情,在此之前,本侯不想看见一个不忠不信的人在眼前晃悠。”
未行多远,他又停下。
“还有,本侯可无心去管你那心尖上的小书生……对了,阿翁——”
李管家哎了一声,弓着腰走上前去。
“自今日起,还请您安排好元姑娘的衣食起居……”
元雪棠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只是他没有说完——
“元姑娘毕竟出身卑贱,既不是侯府侍妾,又并非王侯家眷,与本侯和华夫人同桌而餐……未免有些太失礼数了。”
她虽只看得见魏琰的背影,却不难想象那张脸上戏谑的表情。
“是是,小人这就安排下去,给元姑娘备上……”
李管家有些蹩脚的中原话带着魏琰的脚步声,像是演完了场双簧戏,无声地落下了幕。
*
元雪棠回了月闲阁,她转头望了眼床铺上的软枕,又是一阵煎熬涌上心头,只觉得连揪它来撒气的力都没有了。
三个月变五天,五天又变三天。
搁谁谁都难。
是一箱子马蹄金饼,还是退回马蹄金饼再两手空空再搭上所有狐人的未来?——元雪棠没得选择。
仿人语气动作的事倒不难,多加锻炼即可,若说难些,便是动手去做雇主的面具及身骨了。
可魏琰已然是明晃晃瞧不上自己,要想再近这怪人的身恐怕是难上加难,更别说找机会一寸寸地找机会去摸他了。
元雪棠从未接过这么憋屈的一场生意。
她深吸了口气,挽起袖子,在床榻下拖出那件她带来的木匣子,呼呼吹开了灰。
她打开箱子,一件件取出了出门前备好的物什器具——特制面容与身躯的陶泥,各色各样泛着奇异香气的矿石,颜料……细如芒尖的小刀,毛笔,各色的布匹,以及……一把青绿色的笙笛。
元雪棠像是大浪淘金般,一眼便在茫茫器具中伸手拈出了这支笛子,她像是个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似的笑着,可刚抬起手,却又怕吹响,只好奉在唇边,垂下眼眸,小心翼翼地轻呼着气。
寄人篱下,不……她这次是立于危墙,睡于眠虎身旁。
影舫上和乐融融的记忆猛然冲向脑海,她闭上眼,好像阿婆就在门口笑着迎她,而她一进屋,就扑进了那个春风少年的温暖怀抱。
可恍然间,那杨柳般的少年却在她抬头望向他时,瞬间化为了漫天鲜红的花瓣。
怀中余温已逝,她扑了个空,血色的花瓣将自己囚于其中,她伸出手越想抓住却飘越远,直到那花瓣堆叠在眼前,巨大的令人恐惧,不仅花瓣静止在了空中,绯色也渐渐成了凝固的鲜血般的暗紫。
她伸出食指试探,心脏撞在肋骨上的触感愈发清晰。
轰——
血色的花瓣骤然溃散成风,而碎片之中,一中年女子正颤抖的跪趴在地,她扬起头,脂粉揉乱的脸颊上,满脸血迹。
“雪儿……活下去!!”
5. 第5章
窗外窸窸窣窣下起了雨。
元雪棠猛地惊醒,转头看向镜中满脸腻着汗的自己,才发觉自己竟趴在这箱子上睡了过去。
方才整齐摆开的香料,刀具,此刻也散乱在地,她擦了把脸,不紧不慢地捡起。
她的目光始终被自己的手所牵引——似乎只要自己停下了动作,母亲那张带血的面庞便会再度冲出自己的脑海。唯有这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在一件事中,才足以镇痛。
她细细磨了磨刀,尖锐地滋滋声顿时将思绪拽回了侯府。
现在紧要的是,能仿多少便仿多少。
灯火自上而下地打在她的颧骨,投下了一片蝶翼般的阴影,她抽出一张薄可透光的膜纸覆上了左脸,又挑起块淡黄色的脂泥,指尖沿着眉骨缓缓划至下颌,又指尖一转,向又涂去,片刻后,她又在这层脂泥上贴了层人面般的薄皮,这才捏起了刀,回想起魏琰的面容,一笔笔刻在眉梢眼角。
可不知怎的,魏琰的面庞乃至神色都像是刻意与自己躲闪般,每当她想起了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眸,却又忘记了他唇角的弧度。
都说丑的人各丑的千奇百怪不好仿,可形貌俏丽者与常人不同更是不好操作,只怕歪了一点,表面上差之毫厘,实则已相去甚远。
“嘶……”
元雪棠手下一抖,不慎划伤了眉毛。
她急忙扔下刀柄,来不及找来手帕,眼看鲜血热腾腾漫上了指尖手腕,她只好用袖口抵住了眉上的丝丝血痕。
镜中,那半张貌似魏琰的眉骨下,闪动着一双狼狈,却决然不甘的眸光。
*
“凉了,再烧些来。”
房中,魏琰正浸身于浴桶,伸手接过李管家递出的面帛,擦过臂膀上的水痕。
李管家应下,刚走出两步,又回头定了定,神色担忧:“侯爷,您……”
魏琰只偏过头,一言不发。
李管家只好弓着腰退出了门外。
直到李管家的脚步声渐渐被屋外的雨声所替代,魏琰这才转过头,猛地将自己全然浸在这凉丝丝的水中,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包裹。
这是他头一次为已做出的决定而心烦。
班师回朝那日,他一入城门,便险些被一蒙着脸的刺客划破了咽喉,好在他躲闪得快,只是在身下战马躲避不及,马肚上留下了一条蜈蚣般的血印。
第二日,他只是在侯府中养伤,足不出户,杀害藏冰处王大人的罪名便被无数民间说客传成了煞有介事的流言,扣在了自己头上。
也是自那时,他动了找狐人的念头。
谁曾想,这狐人也是个不好驯的。
远去大漠前,他也只是听说过,贵族小姐间兴起了阵寻替身的风气,她们一掷千金,只为让替身替自己去宴饮上充模做样,自己则逃之夭夭,在长街上肆意潇洒。可没过多久,这替身之势愈演愈烈,不少王侯将相也专寻了人做自己的替,也正因此,彼时京中常有夜半夫人睡醒,忽地看见身旁人没了头颅的怪事出现。
说是狐人,实则就是舍得出命,杀得了仇家的赏金替身,一举两得。贵胄们虽表面鄙夷提防,实则无一不爱,也正因此,狐人的存在竟成了默许间,无法消除,无法杜绝的灰色之职。
上能隐于庙堂宴席,下能藏于百姓之间,赏钱却源源不断。
故此,魏琰自看到元雪棠的第一眼,便认定了她是个心思深沉如海的拜金捞客。
第一晚便撞了自己满怀,行踪诡异,也不可否认,她是政敌为自己备上的暗刃。
同行之人,虽看着像个翩翩公子,可李管家却用两块散金便即刻拿下,再也未来寻过她。
魏琰曾在大漠上,见过为了一两银子便以孩子作为交换之人,亦见过军中有人曾为了讨胡姬的欢心,提前支取了薪水,却被人扒得连里衣都不剩的年长将士。
他不去想人的底线有多低,毕竟总会超过他的想象。
此刻,元雪棠在他的心目中,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副拜金的狡诈模样,他一想到她那张脸,心中竟会恼地不自觉乱跳。
面颊离开了水中,他抬起双手,将湿淋淋的长发捋至脑后,沉下眸光,久久凝视着波纹中被揉皱的面庞,喃喃道:“无论如何……三天后,不可留她。”
*
房外,李管家正提着新烧好的水,又拿了件水蓝色的浴衣,来不及躲雨,便贴着墙急急忙忙就向前赶。
忽然间,他惊觉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他不敢妄动,向后挪了挪眼,只见视线那头,元雪棠一指竖在唇前,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管家点点头,正以为她会放开手时,脖颈后却被人狠狠劈了一手刃,顿时失了力,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得罪了……”
她即刻接过他手中的水壶和那件浴衣,仿着李管家一深一浅的步伐,悄声到了门前。
这次有了经验,她细细顺着门口向内探去,一眼便看见了浴桶中,那个令她不禁攥紧了双拳的身影。
先前在别家受雇的时候,主人沐浴,少说是要三五个容貌美好的侍女在侧方才适意,再不济也是小厮,可这魏琰的卧房中居然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她摇摇头,心下暗自觉得:若有人的性格成了魏琰这般阴晴不定,欺人霸下的模样,那就算是再玉树临风,也是白瞎这幅好皮囊了。
正想着,浴桶中忽然传来了动静,她忙转过身紧紧贴住了门框,直到屋内没了水声,才缓缓探身看去。
魏琰正靠着自己的胳膊,抵在浴桶边沿,呼吸均匀起伏。
……睡着了?
元雪棠壮起胆子,迈过门槛,转身轻轻合上了门,将那壶热水和浴衣无声地搁在门口的软垫上,蹑手蹑脚向浴桶靠近。
既然摸不得他,起码可以仔细看看他。
想着,元雪棠抬起身,恍然睁大了眼,一口凉气灌进肺腑,她急忙捂起口鼻,险些咳出了声——
他的背上,赫然纹着一条凶煞骇人的蛟龙。
元雪棠自认为见过的贵胄也不在少数了,偷偷刺青的纨绔子弟乃至闺阁女儿更是不胜枚举,却实在没见过这般琳琳琅琅刺了满背的人,更何况是蛟龙这种一般人背不起,更无人敢上手去刺的纹样。
那蛟龙随着身下人的一呼一吸,似乎也像吐息般微微起伏,一双猩红的双眼正好在他的肩颈中央,方才漫过水面,瞪得她心慌,似是下一秒就要涌出水来,将她撕碎吞噬。
她正望着他的背出了神,他却猛地转过身去,趴在浴桶的另一侧,激起的水花如涨潮般洒下,泼湿了她半边肩膀。
顾不得抹去半边脸滴落的水珠,等水声平稳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松了口气。还好他依旧闭着双眸,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小憩。
见他依旧不醒,元雪棠索性壮起胆,看足了后背,便猫着腰绕在了他的侧面,双手扒上桶沿,向他的肩颈看去。
可等到他那肩颈映入眼中,她竟不自觉咬起了下唇。
她知道他是从大漠班师回朝的将军,身上有伤确实是难免的,只是实在不知道他竟伤得如此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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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道深红色的伤口像飞鸟般直穿他的胸膛而过,延伸到了他的另一侧后腰,此刻这伤口似乎还未长好,似在水中红影影地泛着光——上次她见到这般惨烈的伤口,还是在游行长街的处决犯身上。
而他身上细微处的细小伤口更是数也不数不清,似是有人讲他一股脑扔进了刀山火海滚了一圈才出来。元雪棠不禁想起,他背后的蛟龙之下似乎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
正当她绕至桶后,又要抬头看时,水中忽然哗啦啦起了动静,她心中一紧,惊呼不妙,直到一块阴影投在了面前,她才似提线木偶般抬头望去,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一副意兴盎然的面容。
“看不够?”
她只觉得自己紧张到要背过气去,可身体却勇敢的在他即将起身之时,一把抓住了门口毛垫上那件水蓝色的浴衣,呼地一挥手,便向他头上严严实实地盖去,又动手用衣带紧紧系了个死结。
来不及回头望,趁此时机,她急向门口跑去,刚抓上门板,却不知为何那门怎么都推不开,眼看着他就要挣脱那浴衣,她眼眸一晃,踉跄着绕过屏风,向里屋跑去。
魏琰半个身子还浸在水中,好不容易扔走了那件碍事的衣物,便随手抓起了搭在桶边的薄绒长袍,带着水跨出了浴桶。
他正要向屏风后走去,却又似乎猛地想起什么,倏地回过身拽下了墙面上悬着的一柄长剑,剑刃出鞘,犹如凤啸,寒光泠泠。
一手捏着衣襟,一手曳着长剑,他赤着双足,发梢滴落着水,足印透明如雨。地板上似是有鱼跃过,一片潮湿。
窗外的夏雨打在窗棂,屋内的水渍滴答作响,同时掩盖住了二人的吐息与脚步声。
他似是看到了人影,掠过屏风,却一无所获。
但能肯定的是,她躲在了里屋。
“说……是谁派你来的,你若好好现身,诚恳交代,我会大发慈悲留你个全尸。”
剑刃的银光晃在水渍上,闪得她又缩紧了身体,一下下数着自己的心跳。
元雪棠正蜷缩在他足边的这方矮柜子里。
她不知道他为何大发雷霆又要杀了自己,可一想到他本就摸不清性格,便只好接纳这一想法,心中只盼着他能快些离开,哪怕明日再众人面前解释也好,起码,起码还有李管家做证。
总之,不能让他找到,绝对不能。
“不是想看我吗……躲起来算什么?”
他用力甩开了木柜门,用剑拨开衣服向内探了探,失望地走开。
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剜得生疼,元雪棠向后紧贴着柜板,木质味道的柜板混着半边身子未干的潮气在这方囹圄之中,加之失序的心跳,顿时逼得人像是溺水难以呼吸。
那柜子,正在自己头顶。
她看着他的双足在自己眼前镂空的花纹里徘徊,离自己仅剩一步的距离,却久久不离开。
“不是在这儿……”他用剑敲了敲满是湿脚印的地板,转身去开另一边的柜门。
莫非……他忘了这还有个小柜子?
元雪棠心中暗称侥幸,不知过了几时,花纹的镂空处渐渐没了踪影,带着水的脚步声也被雨声取代,不甚清晰。
他走远了,她暗想。
她咽了口唾沫,一寸寸挪开柜门,刚要将手探出,却被人自上而下紧紧抓住,霎时间,细腕的痛感传至半个身子,她抬起那张被他的阴影所遮盖的脸,万念俱灰,汗毛悚然立起。
“抓到你了。逃不掉的。”
他一直候在柜边,眉眼轻佻,从未离开。
6. 第6章
疯子,他一定是个疯子!
元雪棠见他也不怒,反倒向自己笑着,好看的眉眼间尽是玩味,似是在看一只踩到捕兽夹的可怜小兽,但更可怜的是,他就是设下陷阱的猎人。
她被猛地拽了出来,足下不稳,三两步把屏风砸得连连摇晃。
“乖,好好说,是谁派你来的。”
他口中温柔,剑刃却徐徐抵在了她的咽喉。
“侯爷,小女罪不可恕……您凑近些。”
元雪棠尽力将双眉向下撇,轻抬面容,做出一副后悔万分却又惹人心疼的模样。
她此刻所打算利用的,也只是面皮上这最后一点能迷惑人心的本钱。
他怔了怔,而后撇过脸轻笑一声,挑起了眉:“这么快就认输了?”
“侯爷,我说,我都说,只是怕隔墙有耳,您再凑近些……”
魏琰从未见过元雪棠这般柔缓的声音,他转念一想眼前人毕竟是个女子,就算身有功法又能对自己如何呢?
他背手收回剑刃,贴上前去。
元雪棠也莞尔一笑,示意他俯身听她耳语。
可下一瞬,她骤然腕下使力,五指一转,盯着他的眼眸,瞬间抽出了一柄小刀。
刀尖细如麦芒,是她方才在闲月阁内刻面具的那一柄,她一直藏在袖中,以备不时需,此刻总归是用上了。
魏琰不用看,只是觉察到咽喉前有一阵煞气,便足以想象这小刀的锋利程度。
这下,该轮到他不敢轻举妄动了。
“后退。”她敛起娇容,一改前貌,冷冷道。
他双举着手照做。
浓眉轻蹙,眼底不甘……元雪棠从未在他脸上发觉过如此吃瘪的表情,见自己占了上风,竟起了玩心,索性用刀刃拍了拍他的脸,道:“若不是可怜你这幅好皮囊…我早就杀你了。”
只一天过去,昨晚她还逼着她退回房中,此刻竟攻势一转,自己成了猎物。
魏琰咬着唇,尽力不去激怒她。
刀拿在自己手里就是好,即便是平日里再嚣张跋扈高高在上的王侯贵族,在这柄判决生死的绝对力量前,都一改前貌,瞬间变成了好说话的善男信女。
她太清楚自己,这十九年依靠权势,却也最恨权势,先前与雇主从不会多言语,就算是心有不平也只是定着脸木偶般的笑,生怕下一秒自己就收不住手,提前让他们去享下辈子的福气。
可她也恨自己,只有这般畸形的依存,才是她多年来跌跌撞撞寻得的求生之道。
而眼前的男人,比先前所有雇主,更过分,更跋扈,更骄矜,更可恶。
她紧着手,四下看了看,目光扫过那张带着铜镜的大床,眉头微皱,似是不满——直到她目光锁定了那浴桶,她这才扬起下颌,目光犹似冷铁。
“一件绒袍还在意什么,进去!”
想不出什么办法,起码在浴桶中,他是行动不便的。
魏琰的面色此刻阴沉得像乌云过境,若是方才还有几分觉得眼前的女孩灵趣好笑,此刻,便只剩下了被操纵的诧异与不甘。
元雪棠见他不动,手下又使了力,向前一步,眯起一对狐眼:“侯爷?”
他不好再僵持,回头看了眼浴桶,正要后退,却被她指尖轻推,足下不由一滑,落入浴桶,一时间,耳畔哗啦巨响,水波四溅。
激起的水进了眼睛,涩得二人都眯上了双眸。
元雪棠透过水看他,趁浪还未尽,瞬间将手伸进水中,扼住他的下颌将他带出水中,又指尖使力,逼他抬起头,不可拒绝地望向自己。
“最后说一次,松手!”
她凝视着他,眉眼弯弯。
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这般求自己,而自己却心知肚明,不打算施以怜悯,反倒美目流转,又抽出了那柄小刀,顺着他的下颌渐渐上行,一路滑过隆起的颧骨,鼻梁,印堂……最终,停滞在他的眉锋之上,噗嗤一笑。
烛光远远打在她面庞,他看不清她匿于另一半阴影中的表情。
他也是第一次觉得,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下颤抖是多么新奇但也因未知而恐惧的一件事。
而后,眉锋传来一阵剧痛。
面容上受的痛,向来是比身体上受到的更明显,更羞耻,更剧烈些,这是魏琰在漠北所学到的道理;可眼前狞笑的女子并未上过战场,她又是如何而知?不,她没有下狠手,不是在要命,她只是在玩,就像一条初生的野狐,本能地挑衅自己。
不杀自己却要玩弄自己,魏琰觉得这比杀了他还要耻辱难受。
他挣扎着张开眼,想再看清眼前人是何表情,却发现了她眉锋上同样位置泛红的划痕。
“我刚刚做面具,不慎划伤了脸,方才还想怎么办……这下好了,侯爷和我一模一样了呢。”
“元雪棠,你说什么疯话!!”
他绯红的脸上已然湿润一片,既分不清是眉骨留下的血汽还是气血涌上了脸,也分不清是紧张的汗水还是浴桶中激扬起的水花。
可每当他要双手撑在浴桶边缘起身之时,又会被她毫不留情摁回水中,像只潮涨潮落中进退两难的鱼那般上下浮涌。
她的心里究竟压抑着一个怎样的灵魂啊……
水中渐渐泛起了不同的颜色,元雪棠神色一怔,愕然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亦摔倒在一片水洇之中。
即便是在波浪翻涌的水中,那抹淡红色依旧十分扎眼,魏琰那道自前胸至后背的伤口正汩汩冒着血,他逃出了她的掌心,这才侧趴在浴桶边沿,止不住地咳着气。
绒衣被水濡湿,他乌绸般的发丝散乱地贴在身侧,全然露出了身后那条凶煞的蛟龙。
他后背细小些的伤口也毫不留情地滴出了血痕,她心下一颤,竟觉得是他身上的蛟龙作祟,它收紧了鳞片身躯,将背负他的人狠狠绞出了伤口。
她低下头,猛地扔远了小刀,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指尖。
“我,这……”
方才的一切似乎就像一场不可告人的秘梦,她不知为何竟会突然失控,身躯里不可控地冲出了一只只有征服欲的野兽那般对着一个自己本该害怕仰视的人,毫不慈心地下了这般狠手。
为什么和他共处一室,自己总是会感到紧张……
为什么对他下手,见到了他被自己掌控的模样,自己却失控地像只凶兽,不知餮足?
元雪棠觉得魏琰骂得没错,她确实是神志不清了。
魏琰依旧趴在浴桶边沿大口喘气,洇出的血似浮花隐隐地红。
她抹了把汗,撑着地站起身来,目光却从未从他身上移开。像是一个杀人未遂的凶手回到现场,在众目睽睽下指认自己的劣迹般不知所措。
魏琰竖起耳朵,虽未转身,却真切地听得她在朝自己靠近,如若她想要自己的命,那现在下手就是她最好的时机。
他看着她的影子离自己愈来愈近,她足下啪嗒啪嗒的水声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脏上方。
他的命就在她手里,他是她砧板上的鱼肉,只待她手起刀落,将他就地正法。
后背的凉气冷的要钻进骨血中,他紧紧闭上了眼,等待着她的处决。
三,二,一……
魏琰后背一颤。
一阵暖意取代了恐惧,他眉头骤然舒展,回头望去,却又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将手伸向背后,随即神色一空,轻轻抚摸那寸贴在背后的柔软面料。
是那件散落在软垫上的水蓝色浴衣。
她亲手搭在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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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他再回头找她的影子时,却只剩下了夺门而出的一抹身影,一柄跌落在地的小刀,以及一帘幽绿色的,缠绵不绝的潮湿夏雨。
*
月闲阁内,她点亮了所有她可目之所及的灯烛,却依旧觉得这屋里暗得空虚,不论多少面晶润的镜子,都照不透自己原本的面貌。
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是要出事。
面具在哪里不能做?她方才也算是将他前前后后看了个明白,要照着印象做出个模样也不难,只是不可与他再同处在同一屋檐下,不就是三天吗,三天后再回侯府结了这一单拿钱走人……这是最好的方式了。
她看着妆台前那刻了一半不成样子的面具,好像自己在镜中的影子就要与它融成了一体。她连忙转过头,不敢看那镜子中的身影。
这也是她第一次,接下一档这么后悔的生意。
她铆足了劲站起身,将一字排开的香料,器具一一严整地收回了那方匣子,吹灭烛光,正要推门而出,却猛然看见那落在枕边青绿色的笙笛,来不及再打开匣子便急忙收在了衣襟里,紧紧贴在心口。
*
魏琰是被一阵争执声吵醒的。
侯府向来静得肃杀,就算是再远的动静,只要足够明晰,总是能跌跌撞撞传到他的耳中。
他向下看了看,已然被人换好了整齐的衣裳,浴桶也被撤去,他躺在榻上,正好看得见那铜镜旁整齐叠好的水蓝色浴袍。
他唤了声李管家,却无人应答。
耳畔的争执声更清晰了,他撑起把伞,向雨中赶去。
侯府大门,零零散散躺了不少小厮。
他们要么蜷着身子喊痛,要么就抬起头,渴求般的看向那唯一未被伤及的李管家。
半掩的大门下,李管家双手张开,以身躯挡住那缕缝隙,连嘴唇都在颤抖:“元姑娘您还不能走啊,您这单未结,且不说你方才打晕了我,打伤了这么多下人,单是论你狠下手伤了我们侯爷这事,您要拍拍屁股走人……这,这实在是天理不容啊!!”
“让开!”她扁起袖子,抹了把脸,“我尊您是长辈才未对您也动狠手,如若还想拦我,别怪我不留情面!”
她一句话都不想继续纠缠下去,迈开步子就向门口冲去,可此刻脚边却又些许小厮缓过了劲,又上前拦住了她。
就在她又要动手之际,身后又传来了那冷峻又熟悉的声音——
“要走?”
见魏琰赶了过来,众人跪倒一片,唯独除了立在人群中,气喘吁吁的始作俑者元雪棠。
魏琰垂眸走近他,二人面面相觑,一张是气血上涌的红润面庞,另一张是连唇色都略显苍白的病中模样。
实在不知道是谁欺负谁。
眼见就差一步,她不甘地抬起头,水汪汪的双眸写满了控诉:“我要回家……”
“回家,影舫?”他歪了歪头,一丝轻蔑挂在眼角。
“侯爷不必管我。”她侧过头不去看他,本想一股气如实吐露真心,却还是在开口前的一瞬间,为自己尽可能留了条后路:“……我的脂泥没有拿够,要亲自回去一趟。”
魏琰轻嗯了一声,却又像座大山似得像她逼近。元雪棠尽力平复着呼吸,脚后跟却已顶靠上了门槛。
门外的雨汽忽而伴着风打在了身后,她瞬间觉得自己虽身后无人,却被逼得两面相夹,再无退路。
下一瞬,她的手中重重落下了一柄雨伞。
魏琰抬头掠过她看向门外,神色淡然,雨丝飘忽在他眉骨的伤疤,白皙的皮肤上,一处凝滞的暗红,甚是刺眼。
“乌云飘过来了,雨会更大的。”
看着那处伤疤亮在天光之下,元雪棠才发觉,她下手究竟有多么不知轻重。
7. 第7章
“咳……有事便说。”
身旁的李管家搓着手踌踌躇躇地让他心烦,魏琰目送她撑着伞离开后,才抬起手示意李管家继续开口。
“侯爷,元姑娘是见过您伤情之人,她若传扬出去,从此不再回来……岂不是放虎归山了吗?”
长街上,雨幕中除过低飞的燕子外,已是一片空寂,时而有阵哗啦啦地风迎面吹进侯府,魏琰紧了紧披在肩头的衣衫,侧过头斜靠在门边。
微雨拂面,吹得他几缕青丝飘扬,白皙的面容上,沉如深潭的眼眸如乌黑曜石格外夺眼,竟衬出了几分易碎的气质。
“该回来的人,走不远的……”
低吟混入雨中,成了他密不可闻的暗语。
众人身后,天井流水泠泠,魏华下唇一颤,神色复杂地望向那个她曾经熟悉现今却愈发生疏的背影。她攥住朱妈妈的指尖微微泛白,紧紧阖住双眼,又倏地放手松开,转身离去。
*
雨珠噼啪砸在长街上,积水的低洼处,还止不住冒着泡。
街上行人并不多,两侧的餐食铺子大多也没开门,仅个别店家支起了雨棚。
她本以为此番上街会与往常不同,起码不用像只见不得人的蝙蝠夜半躲着人出门。可元雪棠打着伞穿梭其中,总觉得有人向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方才在侯府她也是细细看了自己的脸,确认无误才出的门,怎的身旁总有人窃窃私语?
她四下看了看,只好拐进了一道人烟稀少的巷口。
身上穿的衣服是自己的,斜跨的匣子也是自己的,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说着,她无意间低头看见了自己在雨中的倒影,这才恍然大悟——唯一不是自己的,是方才魏琰落在自己手中的那把伞。
这油纸伞从内里看去无甚花纹,甚至说得上是平平无奇,可这伞的外表却大有不同,落雨之下,那原本天青色的伞竟隐隐泛着金绣云纹,属实是旁人一看便知的尊贵物件,
这把伞与她的衣着实在不相配,难免令人侧目。
她无意间敲了敲伞柄的把手,竟晃琅琅掉出两块银钱来。
银钱底部,一个显眼的“靖”字不偏不倚地烙在了中间。
这是他怕她路上不够用,大发善心送的银钱?还是他又认定她是个贪财的主,故意以这银两为甜头诱她回来?
元雪棠正掂量着银钱,顺着巷子向前走,神游之际,却忽然被人从身后叫住。
“姑娘,莫走,莫走啊……”
她忙将那银钱收回袖中,转头一看却不见人影,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是一个靠着墙躺在地上的老翁。
那老翁花白着头发,下颌还有一点乌褐色的痣,一身破破烂烂,半截身子都陷在被淤泥堵塞的下水井栏之中,十分可怜。
确认他身上没带什么尖锐东西后,元雪棠方才收起伞,将他扶稳在路边的马槽上坐下。
“老伯,您家若是在附近,我可顺路送您一程,您——”
话音未落,那老翁忽然大声起来:“姑娘!我无儿无女,从城外一路摸了进来,本想着找些机会赚点银钱,可谁知今日突遇大雨,一个不留神就栽进了这井栏中,唉,苍天无眼啊!”
这老人说着还滴了几滴泪,元雪棠看这老人也和影舫上的阿公阿婆差不多年岁,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她将伞柄靠他近了些,转而摸向袖口。
正当那银两要拿出手时,她蓦地一怔,皱起眉头。
这银钱实在是不好给,背后还印着侯府的字,轻易送了出去怕是这老人用了也会被当做是从侯府偷来的,得容她再思量思量。
她收回那银钱,却顿时想到了另一件物什,转而在内里的衣袋中,掏出了一只镶着红玛瑙的金戒指。
这戒指虽是她那日北江雷雨大作之日,她在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可毕竟自己手上不净,就算这东西一直宝贝地带在身上,也只是在无事之时拿出来把玩的用,倒不如今日就赠给了这老翁,这上面也无甚记号,他拿上也是妥当。
“老伯,您拿好,去典当行换些面额小的铜钱使,够您过活几天了。”
说着,她打开了那老人欲拒还迎的手,轻轻放下那枚戒指,稳稳放在了他掌中。
“这怎么能……”老人眼中含满了泪,嗫嚅道。
元雪棠浅浅一笑,“就当是我积福了……老伯,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您自己捡的。”
“你个小姑娘哪有什么孽?好好地积福做什么……”
那老人正欲伸手挽留,元雪棠却已三两步拐出了雨巷。
*
北江渡口,舷楫相接,雨汽渐歇。
白日里的渡口不论天气,常常是这般繁忙的景象,也正是因此,影舫从未过分引人注目。
来往的商人,船工间,元雪棠踮起脚张望着,直到不远处一支丹霞色的桅杆破浪而来,她才久违地展开了笑脸。
“姐姐,这伞真好看!”“不行,姐姐喜欢我,是我的!”“你胡说,反弹!!”“……”
舱门阖上,元雪棠绕过那两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向一层诸位狐人点了点头,便飞一般回身扶上了朱红的楼梯,直向上奔去。
刚抬头,就被一束花撞了个满怀。
花束的那边,翟笙神色惊喜,牵着她就向里屋跑去,边回头边向她笑:“我说今天怎得想上山采些,原是爱花人提前回来了。”
馥郁的气息还停留在衣领未散,她忽而觉得翟笙的掌心似汤婆子般暖融融地热,将侯府里那股散不尽的潮冷阴湿一下子甩出甚远。
屋中无甚变化,好像她从未离开。
翟笙将花插在她妆镜边的瓶中,转身推开了窗,江风轻灌胸膛,他徘徊在她房中,几缕青丝飘摇,一对薄唇轻抿,似在想着什么。
她解开发绳,眉眼弯弯,对镜看他:“怎么两日不见,倒内敛起来了?”
他摇了摇头,双手背后,靠在她的衣柜门前,眯起一对笑眼:“有人提前回来了,让我好生思念。”
元雪棠心领神会,起身走向衣柜,双手抚上小巧的门把,又望了眼翟笙,轰地打开柜门。
霎时间,她便觉得双足凉丝丝地踏入了一片锦缎绫罗的溪流之中,她提起一件鹅黄色的襦裙,比了比身,双颊顿时染上粉意,却又嗔道:“哪里来的银钱,何必在我身上使。”
他走上前,本想从身后拥她,却又沉了沉眼,向后靠在了床榻轻纱的边沿,从镜里看她。
“那日侯府塞给我的两块碎金,我给阿婆买了些盛春斋的酥饼点心,又雇人把船舱下撞了暗礁的缺口补了补……剩下的,就都给你添置了这些新衣裳。”他缓缓开口,神色却新奇,“雪棠,我还是第一次察觉,这碎金几块竟能换得来这么些上好的物件。”
元雪棠拥着襦裙的手颤了颤。
她把持影舫多时,自是知道帐薄上的亏空和这金子的金贵,只是向来她都只与阿公阿婆提起,怕他心里有了压力,便从未告知他。此刻见他兴冲冲地为自己买了这些华贵的衣裳,虽心中未免有些难言,可她望向他镜中笑意盈盈的模样,也不忍开口,怕伤了他的心。
她转念一想: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有时的确是需要些许精致的东西来提振心情,舒缓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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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也是对的。
“很好看,像花一样。”
翟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透过妆镜,她回以浅笑。
*
未央坊,王宅。
一小厮捧着酒盅,急急忙忙的就向前赶;灵堂下,他一路低着头向前赶,猛然撞上了那如瀑布般垂下的白缎子才缓过神来,可手里奉着的酒已然倾洒,白缎子上顿时染上了一片淡绿色的洇痕。
他抬起头,匆忙把酒壶盖子拾了回去,又向堂中的硕大棺椁磕了两个响头,摇了摇酒壶,料想撒的不多,这才踉跄着又向后宅跑去。
丝竹乐舞声随着脚步愈发清晰。
舞女们纷纷为他让出了条道,那小厮抬头,已然到了一处内院的客堂,他奉着酒,将双手举过头顶,跪在堂中,左右拜道:“端王殿下,大少爷,二少爷,诸位夫人。这便是我王宅的琉璃酿,请诸位尽兴。”
坐台上,端王魏渊靠坐在一袭软垫上,明显被修饰过的眉下,一双长眼懒洋洋地眯着,他伸手示意小厮起身,丝毫没有身处别人宅邸的距离感。
坐台下,西向坐的一男子便是藏冰处总管王大人的大儿子。王诙;而另一端,东向坐的是王宅的二少爷,王谨,二人也人如其名,一眉飞色舞,一不苟言笑。
虽说父亲前些日子莫名被人所害,躯体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了一个脑袋孤零零留在宅子里,王家人却忍下声来,对外只说是因病而故。更怪异的是,身为长子的王诙似乎并不忧心痛楚——或许是承袭了父亲藏冰处总管的缘故
“端王大人,您日日居在庙堂之高,替陛下操劳国事,若说以后做了太子,怕是更难有机会品尝我们这小门小户的酿藏了。”王诙抬起手腕,为端王注了一盅,双手奉上,谄媚笑道,“来,请。”
端王意蕴悠长地接过酒盅,板起了脸:“本王身为人子,照顾陛下,监理国事乃是分内之事,陛下诸子仍有做太子的机缘……本王借你吉言,但话莫说的太满。”
王诙顿时脸色一灰,自知是在嘲讽他做子不孝,双眸都不敢动了,只剩得鼻子下勉强挂着笑,十分难看。
直到端王咚一声放下酒盅,说了句“不错,果真好酒。”,王诙才缓了口气,坐回了席中,虽神色还是尴尬惊惧,但心中却觉得他那句话像是对自己开了恩,由此便更加生出了对端王起了奉承之心。
只是他尚未坐稳,又有一下人打断了歌舞,哼哧哼哧跑进了堂中。
王诙将气直往那人身上撒:“哪院的下人,不通报就敢当着王爷的面擅闯宴席?管家——!”
那下人急得磕磕绊绊,满头大汗:“大人莫急!只是此事实在是棘手——”
端王起身,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转而朝向王诙:“王大人,本王觉得这似是您的家务事,不宜久留,你我若是有缘,择日再聚也不迟。”
端王说着便要动身出门,王诙三两步跟上去忙伏首作揖。
“王爷,这天下大小事情没有您不可知的,鄙人今日便恳请王爷,听听是他所报何事,若事情真如他所说的棘手,还请您赏脸,替鄙人做做决断。”
那下人得了示意,低下身开口:“大人,小人是咱家财库的巡管,今日去长街典当行视察,正好抓住一行踪诡异的老乞丐,小人仔细一看他所当之物,当街就把人扣下了。”
王诙振着衣袖,急道:“快说!什么物件?”
话音落下,那人急忙将手伸向袖管,再拿出时,不止王诙,席间众人皆目光顿时都被这东西吸住了目光。
镶着红玛瑙的金戒指,闪着微光,轻轻在那人掌中摇晃。
8. 第8章
王诙向后退了三五步,酒盅都砸在了地上;端王好整以暇地望着席间众人,神色微妙;唯独一直坐在席尾默不作声的王谨砰的一声,一拳砸向桌子站了起来,径直冲上前拿起那枚戒指,频频喘着气,如怒目金刚。
他顿觉眼见模糊,转过身跪倒在端王面前:“王爷,还请您主持公道!”
端王连将他扶起,又佯装着副意外的样子,看向身旁的王诙:“王大人,这是……”
王诙将瘫倒在地的弟弟扶起,却被王谨一把甩开,紧紧捏着戒指不松手:“这戒指乃是家父生前最爱之物,是我十岁那年,亲手自南山矿场开凿取得,虽并非是上等的玛瑙,可父亲却为它打了金座,自此日日戴在手上,从不舍得摘下……王爷,鄙人绝不会看错!还请王爷明察!”
“嘶……此事与令尊相关,我虽不便插手,但还是该招来那乞丐好好问询问询。”
王诙连声应下,又命人好生将攥着戒指的王谨扶坐在一边,正要传人进来,却又听见后院传来一阵惊叫。
一侍女跑了进来,径直跪在众人面前,声色颤抖:“老爷,方才绑在后院的那个老头,他,他……咬舌自尽了!”
王谨听她一言,脸刷地煞白,急切道:“死之前,他有没有说什么?”
“有,有。”侍女抬起头,“他说……他在靠近京郊的长街上碰见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衣着普通,却打着把精巧的伞,让他用这戒指去换些吃食,说完,他就……”
端王一手撑在下颌,徘徊在堂中:“京郊,长街……”
“长街”二字一出,王谨恍然大悟地呼了一声,又跪倒在端王面前,脸涨得通红:“王爷,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说京郊直通长街的,能打得起精巧纸伞的,也只能是靖雍侯府之人!况且,自家父突然离世始,坊间便一直有传闻说此乃靖雍侯为树立威风而做的手笔,如今看来,是不得不信了!”
端王侧过身思忖:“靖雍侯虽骁勇善战,或许还不至于杀人无量……许是你想错了。”
王谨猛地抓紧了端王的衣袖:“王爷,您就是心太善了!传闻靖雍侯自大漠回京后,杀遍了俘虏,而我父亲一介小官,又怎能与他相抗衡!”
端王摇了摇头,笑着撇开了抓着他衣袖的那只手:“证据不足,本王不做你的担保……不过,若你想私下调查,还望多加小心。”
话毕,端王甩开众人,带着随从迈步出门,身后却隐隐传来王谨咬牙切齿的低喊声——
“我要让靖雍侯,血债血偿!!”
端王步履不停,明朗的日光下,一抹笑意无处遁形。
“去找个干事利索的人,把那老头好生埋了,也不枉他为我卖力一场。”
出门之际,他又回头忘了眼高悬着经幡的灵堂,眯着眼摇了摇头,留下一声嗤笑,转身出了王宅。
*
“啊嚏!”
影舫开远了些,甲板上,一阵江风掠过,元雪棠不禁紧了紧领口。
一袭薄衣忽而落在肩头,元雪棠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翟笙星月般的眸子,和眸光下看着她的笑颜。
“刚才想着你,就害你打了喷嚏,若是一会儿感冒了,你定又要赖我。”翟笙斜靠在她身旁,须臾,伸出手,轻柔地将她随风而动的发须绾在耳后,“还要走吗,什么时候?”
元雪棠侧过头,抓住他停在耳畔的手:“我突然回来……你不问问缘由?”
看着他春水般晶亮的眼眸,她神色一怔,抿了抿唇,原本打算要告诉他那些侯府之事,此刻被抑在了心口——怕他忧心,她不打算说出实情。
“嗯……你猜的不错,侯府三日后有宴席,靖雍侯令我出面,我脂泥未带足,回来取些。”
“你真的打算再回到侯府,不再想想?”翟笙正面向她,拧起一对眉,“这些天我也听了坊间不少流言,就连巷子里的童谣都传,靖雍侯阴晴不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她低下头,只见江面上一只瘦小野鸭浮浮沉沉,风浪打来,顿时没了踪影。
阿婆的病情,脂泥用具的采买,狐人们每季的开销用度,船舱的修补……都是笔不小的钱款。更不用说她还要攒够银两,梦想带着一众狐人远行他国安安稳稳地以平民身份定居住下,每一步都尤为艰难。
她儿时曾听人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现今情况下她来不及抱怨,待在原地只会等死,只好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才是唯一的出路。
“罢了,去看看阿婆吧,看她还可否认得出我。”
元雪棠背过身吸了吸鼻子,又勾起唇角,解开披在身上的薄衣,低着头牵起翟笙的衣角出了甲板。
船舱第二层的里侧,她轻声推开了门,见阿婆还背过身睡着,就现拈了三支香,在阿公的牌位前拜了三拜。
翟笙关上门,二人坐在窗下的长椅上,摇摇晃晃谈起了心。
“阿婆这些日子睡得越来越久了,有时我叫她,她缓了半天神才认出我是谁。”翟笙轻叹了口气,又把声量放低了些,“你不在的时候,她还总问我你是不是又走丢了,还把你当那年刚被救起来的小孩子看待。”
“阿婆福大,总有一天,能治好的。”元雪棠拍了拍他,话题一转,神色里透着几分担忧,“最近京城里身份查得严,你在观中书院里教完书,尽早回来。”
翟笙不自然地抚上后颈,又看向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瞒你,教书那事……我前些日子辞了。”
元雪棠倏地站起,险些碰倒了长椅那边的花瓶,又搬过他的脸,让他的直面自己,情绪无处遁形。
“翟笙,你犯什么糊涂啦!”
“我不想再做永远跟在你后面的那个人了,我想像你一样,为大家做些事,多赚些钱……若我是权贵,我一定——”
“够了!”元雪棠捂住他的嘴。
“翟笙,众人中唯独你还有着身份,路契。虽说科举不可考,但以你的才学,说不定哪一日就在书塾里被人赏识做了幕僚,做了谋士,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你怎得这般不清醒……”
忽而大浪起伏,影舫被波涛弄得上下颠簸,不远处的床榻上,阿婆翻了个身,幸得未醒。
翟笙回过头,眼中却已溢满了酸涩。
“我只是不想离你太远……”
元雪棠从前只知这陪着自己从小到大的笙哥哥虽说是长情了些,但也是个书不离手,向来拎得清事的人;怎的如今却只顾着眼前的儿女情长反而不想着以后,她轻轻摇着头,实在有些不明白。
舱体还在颤动,她像是醉酒似的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向船舱另一端自己的房中,又背过身搭上了锁,贴着门板缓缓下坠。
翟笙的敲门声一下下透过门板震在心口,元雪棠却觉得好像除了窗外的江水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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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她眉眼一横,下定了决心,不顾门外人的呼喊,呼地抽开柜子,擦亮一根火柴,逐一点燃了妆镜两旁的莹莹烛光。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又将脂泥覆于面庞,即便是指尖微微颤抖,但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心里是这般的清明却混沌,似是走在一段钢丝之上,一边连着影舫,一边缀着侯府。
她有时也觉得自己是否真的是爱慕虚荣,或是拜金敬权贵,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此刻只想为这一船的人们求个好去处,任凭什么发心,已无关紧要。
不知过了多晚,窗边夕阳渐沉,半隐在江面之下,而江面似是也有了灵性,自从她开始雕刻那个在脑海中的面庞,便未再起过大风大浪。
这番雕琢,她再也没有擦伤眉毛。
魏琰的影子也在心里愈发清晰,好似他就在她身后,两人一起拿着这刀,共同雕刻出一副珍奇的瑰宝。
不知何时,身后再也没有传来敲门声。
魏琰的腰身并不像寻常将军那般魁梧臃肿,反倒是更精瘦些——她穿好那副刚扎好的身骨,在镜前照了照,终于,露出了笑。
真的很像。
可这幅东西多穿一次便少一次,她便连同那副假面,仔细收在了匣子里。可刚向里拉开门,靠在门上睡着的翟笙顿时倒了下来。
他揉着后脑,迷迷糊糊问她:“夜深了,你要去哪儿?”
元雪棠心里猛地觉得奇怪——她把对自己有意的隔在门外,却认真想了另一个男人一整个下午。
“……帮我给大家打好招呼,也别让阿婆担心我。”
说着,她挤过翟笙,顺着朱红楼梯一溜烟跑下了楼,只听舱门砰地一关,再也寻不得踪影。
*
三更,靖雍侯府。
夜露滴凝在窗前,魏琰独自一人,只秉着一支灯烛,恍而走到了月闲阁前。
门未锁,他一推便开。
妆镜前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模样,他搁下灯烛,在袖管中拿出了那只她遗落在他房中的小刀。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将那刀抵在自己面庞,心里却想的是她彼时划破自己眉锋时的模样。
让人害怕,却莫名的期待。
那日过后,天一直湿热得不行,那道眉锋上的伤痕久久未曾见好,可每当那痂有了长好的迹象,他又病态般将它全然毁掉,任凭那丝丝血迹浸透自己鸦青色的睫毛。
不知何时,烛泪已灭,整个月闲阁骤然陷入一片幽寂的黑,窗帘紧紧拉着,唯有门缝处一丝亮光将他的背影与庭院相连。
吱,吱——
那一丝光亮渐渐扩大,他料想是风,便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直到略略发现有脚步声,才猛然转过头去,顿时自己的瞳孔映满了月光。
“哇啊!”
他猝不及防地回头吓得她瞬间捂住了心口——是元雪棠。
她如同幽冥不声不响站在门口,嗔道:“一声不吭,装神弄鬼……还请侯爷移步,莫要在女儿家的房中久居!”
魏琰双眉轻挑,倒有些怪罪的意味回她:
“那是谁一声不吭,不打招呼就回来?”
他撑着双膝站起,俯视着她不忿的双眸,缓缓抬起下颌,白皙的指尖一寸寸划过桌案,又隐隐地敲响。
“还有,这座侯府,这座闲月阁,这里的一切……不都是我的东西么?”
9. 第9章
元雪棠总觉得魏琰与她说话总像是调情般模糊不清,却又不好直下结论——成年男女间天生的距离感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她立身门边,又将门敞大了些,月光顿时映亮了她半张面庞,而她挑挑眉,就差把“请”字写在脸上。
“侯爷,狐人做事,诚信是本分,虽说回与不回只在一念之间,但这念头却只基于交易存在……天不早了,还请您回房。”
魏琰渐渐从黑暗中走向月光,即将出门之时,他却转过身来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眸,无甚表情的脸上,隐约显出一抹辨不出情绪的笑。
“还没到走的时候。”
元雪棠喉间一紧,本能就向后退,似有直觉告诉她,魏琰现在,不正常。
直到肩背触上了门板,只容他逼近的方寸间,她紧抿着唇抬头瞪向魏琰,似在无声控诉,却退无可退。
月色惨白,于他分明的眉骨下投出了一片捉摸不透的灰影,而眉锋上,那道伤疤映入眼帘,猩红刺目——是她的手笔。
“……你欠我的,还没有还。”
魏琰扼住她腕,又勉力上引,将她的手高高举起,只听呼啦一声,她袖管滑落,月光下,正好露出一截白雪般莹亮的小臂。
而魏琰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掌下用力,扯得她心里发慌,踉跄地乱了步伐。
须臾,那只被拉起的手终于稳稳停下,于魏琰眉间齐平,而魏琰嗓音沙哑,略显郁愤的神色中,却掩不住突如其来的兴奋。
“元雪棠,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满意你的杰作吗?你把我当成了你的囚犯?怎么,不是?那你凭什么在我脸上舞刀弄枪却指望着能若无其事地离开?别瞪着你那双眼睛无辜地看着我,也别指望着我会大发善心……承认吧,我是不是该向你讨些债?”
看着魏琰匿于夜中模糊不清的面庞,元雪棠忽然觉得他身后的那只蛟龙正在破开他的衣裳,顺着他的胳膊蜿蜒爬来,紧紧绕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就像只泥沼中的白兔,越挣脱,反倒被绞得越紧。
她颤抖着声音,汗珠瞬间滑落脸颊:“侯爷,您想让我做什么?”
魏琰冷着脸,指尖却长驱直入地伸入她手心,又骤然用力,将她攥紧在拳心的五指,一根根分离,支起……最终,他冷硬的关节猛地一紧,元雪棠来不及反应,暗呼吃痛,此刻四指被卸了力,唯剩一只食指,被他握拳攥住。
月影阑珊,她那只食指被攥得太紧,指尖犹如滴血,渐渐聚起了红。
须臾,他沉沉吐出两个字:“这里……”
说着,元雪棠忽觉手腕被牵拉地一阵刺痛,而下一秒,一阵奇异的触感瞬间自指尖触电般传满了全身。她颤抖地睁开双眼,只见魏琰正在她面前底下头,而他眉锋上那块只长好一半的伤疤,就在自己的指腹之下。
“嘶啊……”
骤然间,他按着她的手指又加深了力道,那可怜的伤疤顿时溃不成军,硬生生被按破,血液温热的触感伴着砂砾般的血痂扎在纤软的指尖,她瞬间觉得汗毛耸立。
这一幕太过诡异,他居然在用她的手,一点点破开他自己即将愈合的伤口!
“侯爷……魏,魏琰!松手!!”
挣脱无效,反倒让那血顺着自己的指尖流经在她的小臂,似一丝红线,又滴落在地。
元雪棠只好闭起眼睛,心脏乱砸似的跳,不去看眼前这荒谬的一幕。
魏琰却轻轻张着下唇,半闭着双眸,沉沦其中。
他太清楚自己,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曾代表着一段或痛苦或荣誉的记忆,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乎觉得自己越痛就越清醒,越痛就越沉迷……他觉得自己上瘾了,而这一段最新的划痕,是最不同寻常的经历,所以,似乎可以再深一些。
她竭尽全力想抽出手,可那点点血痕已然顺着指尖濡湿了她堆叠在肘弯的袖口,她再忍不得,怒道:“疯子……松手!”
“嗯……”魏琰轻哼一声,毫无放手的意图。
“我再说最后一次……松手!!”
这次魏琰再不作声,可力道反而又加重了些。
元雪棠深吸口气,双颊轻轻鼓起,衣袖下,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她猛一咬牙,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魏琰的脸庞。
五个指头印子明明朗朗,在月光下,在他脸庞。
魏琰松开她的手,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可眼神却依旧停驻在脚底的月光,眸光一怔,先是意外,又半刻失神,而后不可置信地轻触向自己热辣辣的右脸,“嘶”了一声。
他整个人被愤怒占据,却又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与快意,喘息间,他抬眼又望向元雪棠,却像是认了栽,摇着头轻笑出声。
“我说了,是最后一次……您失态了。”
元雪棠只觉得脑中一片清空,她实在没见过他这般恋痛上瘾的人,不,这不是人,这大概是一种罕见的病。
或许这种病寄生在他身上不能自抑?这么看……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魏琰撑着门板,直到目光隐约朦胧上了一丝红晕晕的罩影,一手攀上眉骨,看见了指尖上猩红的潮湿,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做的是何等疯事,又将自己暴露得多清清楚楚。
他心口起伏,紧蹙的眉也徐徐舒展,不觉间神志渐渐恢复,可他却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元雪棠追着他快走了好一阵才让他停在原地。
“侯爷,明日申时王家人要来,你放心,我会做好我的事。”她顿了顿,向他的背影靠近了些,沉眸轻语“……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话音即落,魏琰头也不回地拐过了回廊。
夜里无人,他一直向前走着,直到忽然被一阵带着暗香的冷风吹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了莲池,早已走过了自己的寝房。
冷冽的夜风灌入鼻腔,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开腿,却不由地踉跄着绕过廊桥,扑通一声,在莲池边跪下。
池中倒影清清明明,只一眼,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脸烧红到了什么程度,可越看就越觉得不理智,越看就越觉得羞耻。
魏琰再顾不得什么矜持的礼数,双手聚起一捧水向面上撩拨,莲池的水冷地彻骨,眉锋的伤口蜇得生疼,可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狼狈,如此愚蠢……竟然把自己最病态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在一个狐人面前,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蛊??
而另一边,月闲阁。
元雪棠点亮了烛灯,侧过脸看着镜子中,自己被照得影影绰绰地面庞,终于缓了口气。
太难了……能忍到这份上,有些钱真的该自己赚。
不过好在,她渐渐觉得自己能捏稳他了一些,在侯府这些日子,总算是拿住了魏琰的一丝缺点,此刻她只求安安稳稳做完这一单,就算少要些,让他欠自己些人情,也不敢在这里再待到三月后的秋宴。只怕到那时,自己和魏琰两人中定有一个会彻底疯掉。
元雪棠低头,又借着月光看了眼指间那片猩红,心跳骤然加快。
她下意识将手指凑在鼻尖,轻轻嗅闻。
“好热的血啊……”
元雪棠看向镜中,心下陡然一颤,好似整个人都被他的血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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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烫伤。她忙抓了张帕子,连甲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
翌日清晨,暑气渐升。
李管家边擦着满头大汗边向魏琰房中跑去,临到门口,万幸扶住了门框,险些摔了一跤。
他撑着双膝,神色惊恐,气喘吁吁,一手向门外指去:“侯爷,侯爷……出事了!!”
魏琰靠坐在书柜边,一袭灰衣如鸦羽般流淌过他的全身,他凝眉抬眼,丝缕日光下,那衣衫竟像真羽般鲜活地流着暗光。
“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他合上书,“何事?”
李管家急道:“月闲阁,月闲阁闹鬼了!!”
看着魏琰侧脸一笑,李管家急得简直要冒火:“侯爷,您莫要打趣!老身刚路经闲月阁,竟发现屋内影影绰绰地坐着个女子,推窗一看,竟是元姑娘……她,她居然还定着脸问我要一件您的衣服!”
“她要便给她。”魏琰随手将书扔回书柜,拍了拍灰,淡然道,“她啊……昨晚便回来了。”
李管家虽还悬着一颗心,但还是无条件地信任主子,他搓搓手,转而眉目一紧,提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侯爷,今日申时,王宅便要来人了……您真的打算让元姑娘代您宴客?”
“尽管命人备好宴席花果,至于狐人那边……不必管她。”魏琰起身贴近窗棂,鼻梁上顿时落下一道竹叶的阴影,“我倒要看看,她能做出个什么样子。”
他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可李管家却停在原地,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魏琰有些不耐烦。
李管家抬起头,神色担忧,又即刻俯身作揖,一双眼止不住地眨:“侯爷,您眉间那道伤若再破开,恐怕就要留疤了……老身看您这些天气色不佳,肝郁结心,实在是要保重身体,不宜思虑过甚。”
看着魏琰似有不悦的神色,李管家顿觉寒气绕身,自知言多了些,忙低头噤声,阖门退出了房。
须臾,魏琰随意掂了件外衣披盖在肩头,亦推门向外走去。
*
月闲阁内,低垂的纱帘遮盖遮住了肆意的晨光,元雪棠掂着烛台,在屋内燃了不少灯,妆镜前,她又一字铺开那些精巧的刀具脂泥,香料器具,深深呼了口气。
这些年来,她总是与旁的狐人不同,不论白天黑夜,都喜欢合上窗帘,在暗中点灯来做这仿人之事——似乎唯有这般,才不至于在一片日光中迷迷蒙蒙地走火入魔,忘了自己假面之下真实的样子。
此刻,那件魏琰的衣衫此刻正被她平展展挂在镜边,朦胧灯影下,她恍而觉得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依旧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
四周宛若雪地般寂静,她抬起脸,平视镜中的面庞。
魏琰与自己的形貌躯壳相去甚远,头一次做难度如此大的仿,比起紧张,元雪棠竟觉得心头隐隐颤着些许兴奋与期待。
只不过她一旦专注起来,便对外界诸事失去了平日里的敏锐,正如此时——屋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她却并未察觉。
魏琰侧身贴在窗棂外,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垂眸望向那紧闭的窗棂,暗下目光。
他察觉到,她拉着窗帘。
该死……这该怎么看她!
虽然狐人是自己请的,至于变成什么模样迟早都能看见,但这其中改头换面,以假乱真的技艺如何操作却不为人知。
魏琰自知自己大有权力可直接敞开门,站在背后仔仔细细看她如何动手,但又似乎更享受现在这般,与她一墙之隔,侧耳倾听屋内人一丝丝动静的窥探之感。
他背过身,神色迷离,仰头轻靠窗边。
10. 第10章
一想到她脑中所想此刻全然被自己的模样所占据,魏琰就不由地侧过脖颈,抬手一点点贴上自己的颌骨,耳畔,眼眶,眉尾……轻柔地指尖落滑在脖颈侧面,正如她在窗内所做的事一样。
四周极静,屋内窸窸窣窣如同鸟雀啄食痒痒地轻戳在魏琰心口,他倏地觉得自己指腹的触感在脸上变得异常敏感清晰。
似乎真的是元雪棠站在他身前,眉目流光,用手逗弄他的眉梢眼角。
魏琰半眯着眼,忽而被回忆占据,迷雾遮眼——数月前,漠北战场,夜幕冥冥,他亲领一支小队深入大漠腹地,本想连夜偷占敌营,却纠缠数迷失在大漠,直到无水无粮之际,眼前冒出了只沙兔的踪影。
那一日,他侧着耳朵蹲趴在沙坑边聆听沙兔的动静,终等到了深夜中,果断弯弓射穿了它右腿,众人饿极,来不及炙烤,即刻便将它“茹毛饮血”,这才保全了自己性命。
也是自此,他便在大漠上锻炼出了极强的耳力。此刻元雪棠在屋内是穿衣还是画眉,只要屏气凝神细细听着,他总能猜出个大概。
鸟鸣愈静,树影婆娑。
魏琰正垂眸听着,眉心一皱,倏地睁开双目,不加犹豫便背身迈步,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闲月阁门忽而打开,方正的门框中,元雪棠斜靠在侧,眸光流转,饶有兴味。
她叫住魏琰的背影:“侯爷若是信不过我,又何必隔着窗户偷看?”
余光刚偏过些许,魏琰来不及躲开,心中骤然一颤。
那是……自己的声音?!
她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魏琰转身,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视线那端,元雪棠已然穿上了自己那件乌青色的锦袍。不仅是体态与自己堪称神似,不知她穿了何种靴履,就连视线也与自己大致平齐。
而那衣领之上,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她轻轻勾着唇角,魏琰只觉得身周骤然发冷,不寒而栗。
她此刻已然隐匿在了这副作假的躯壳中,虽说这假物与自己做不了完完全全的同一,却也有七八分相像,可她偏偏又将神色仿得极像,正好补足了这身上的细微错差之处。
魏琰此刻才明晰地知晓,为何京中曾总有世族联名上书请愿清缴狐人,可从未得到答复。
这便是狐人。
此等双刃之物,着实好用……
“比我想的好些。”魏琰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元雪棠抬眼,似是看出了他藏匿的意外,便以男子之姿向他拱手行礼,不禁哂笑:“侯爷且放宽心,狐人虽仿得像,但这锦衣下一身的行装却也是有限度的……若是过了三个时辰,脂泥散了,那不论技艺如何,就都会原形毕露了。”
魏琰松了口气,“镇定地”对上“自己”的双眸。
“那申时宴饮,可就委托姑娘把控了。”
不等元雪棠回答,一声轻笑后,魏琰转身走进了回廊。
耳畔掠过风声,那黄沙莽莽下狡黠的沙兔又涌入他的脑海——狡兔三窟,人有千面,而这狐人……确实是有趣之物。
*
申时,几驾马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侯府门前,下人们上前摆好了下马,这才见到一双双精致的靴履踩了下来。
王诙挡着太阳,鞠着笑向李管家行了一礼:“还请通传一声,让侯爷久等了!”
李管家忙回礼:“您几位是贵客,侯爷早已备下了美酒佳肴,快快请进。”
王诙荡着袖子进了院,可紧随身后的王谨却凝着眉毛抬头望了眼“靖耀永威”的牌匾,又低头瞟了眼李管家,这才进了门。
“藏冰处小王大人到——”
元雪棠坐在主位前,远远看见了向厅堂走来的一瘦一胖两人,胖的那人面色红润,身后跟了三五如花似玉的女眷;瘦的那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二人向她分别行礼,依次落座。
王诙招呼好一众女眷,转过身来,朝她憨笑道:“小人早早听闻靖雍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今日一见,不仅年岁轻轻,更是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啊……只是家父仙逝耽误了些,这才来得晚了。您瞧,这是小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说着,他瞪了眼身后的女子,那女子便垂下眉低头掏出了只花梨木匣子,交由李管家手中,送至元雪棠眼前。
一尊掐着青花斗彩边的鎏金酒樽静静躺在匣中,只一丝光,已然隐隐泛着彩。
“侯爷,我王家数年来虽仅是个藏冰处的小官,每年夏日才能与诸位贵人相见,但我王家存冰的技艺却一点不敢耽误。”王诙示意李管家拿出酒樽,继续道,“侯爷,这斗彩酒樽可非同一般,若置冰其中,存凉一日也是绰绰有余的。”
“王大人费心了。”元雪棠并未动手,远远望向坐席末端,“……那位公子是?”
王诙笑笑,连忙拉着身旁的王谨起身:“侯爷,他是小人的家弟王谨,年方十六,性子闷些,却是个实诚的,侯爷莫怪。”
“令弟看着……是有心事?”
元雪棠蹙着眉,总觉得那少年古怪。
王诙本想拍拍王谨,却被王谨一拧身躲开,他上前一步,声色意外地沉稳:“侯爷,不仅是阿兄,王谨也为您备了些薄礼。”
王谨拍掌三声,便见一小厮托酒上了堂,他转身道:“佳酿怎可无美酒作配?冰酒常常难分离,此乃我王家佳酿‘瑶池露’,还请侯爷品鉴一二。”
他双手端酒上前,元雪棠正要接过,目光骤然一冷,竟有些慌了神。
他的食指上,是那枚镶着红玛瑙的金戒指。
霎时间,回忆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泥泞中老人皱褶的面孔,再向前些,是那晚风浪大作中被自己一路拖行到北江边,沉入江中的无头男尸,自己贪财摘了那人手上的戒指,可那日她也是受人之托,如此看来,这死者莫非就是——
……
魏琰一直靠在屏风内。
许是厅堂中久久无声,他轻侧过身,远远看着元雪棠此刻隐约怔住的模样,他衣衫下的手不禁攥紧了些,骨节咯咯作响。
“她看见什么了?”他低头问向身边随从。
随从伏跪在地,声色颤抖:“小人看不清……这王谨不对劲,侯爷可否要帮元姑娘一二?”
魏琰沉下声,一掌悬空:“不必,再看看。”
他又轻步后退,靠坐在太师椅前,接过一杯清茶,透过影影绰绰的屏风,无声远望。
“……侯爷?”
待王谨再抬眼时,眉目中已然一改平和自然,反倒堆着笑,浑身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显然是有备而来。
“二公子有心了,本侯哪有不尽饮的道理。”说着,元雪棠绕过桌,接下他掌中清酒,可刚奉上鼻尖,却又右眼一跳,皱起了眉头。
这酒味道诡异——浓郁的酒味之上,竟隐隐悬着层甜腻腻的香气,可这香气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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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不像是果香,倒像是用了香料,刻意掩盖着什么。
这气息止不住冲上鼻尖,怕是再这样多嗅闻几次,怕是真的要昏倒过去。
王家人到底是冲她来的还是冲魏琰来的??
那杯酒定在二人之间,元雪棠转而抬起眼眸,借着魏琰的模样,摇着酒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王谨。
“今日你我难得一聚,又是初见,我自是该尽些地主之谊……那这第一杯酒么,还敬请二公子自己饮尽。”
王谨似乎是料到了这一刻,他接过酒,怪异的笑了笑,道了声谢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看着王谨有些摇摇晃晃的坐回席间,元雪棠将信将疑地坐下——确实未想到他会如此地爽快,说不定那只是有些烈的酒,确实是她想多了?
屏风后,魏琰忽然握紧了掌中茶碗,盯着王谨的背影,目不转睛。
一旁的小厮转过头,正望着眉头紧皱的魏琰,下一瞬,前厅骤然传来一声巨响——
“杀人啦,靖雍侯府杀人啦!!”
女眷一哄而散,王谨砰然仰面倒地,王诙则拥着他止不住地摇晃呐喊。
王诙臂弯中,王谨紫青着一张脸,眼皮如死鱼一下下上翻,口角白沫嗫嚅,整个人半瘫在地。
元雪棠猛地站起,却又像是被人狠狠重击了后脑,一瞬间猛然坠在椅子上,太阳穴如擂鼓般痛,登时眼前一片漆黑。
屏风后,魏琰冷冷道:“锁好院门,今天在席面上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
骨缝里渗着刺痛地阴冷,苔藓潮湿的气息笼罩全身。
地窖中,元雪棠被反手绑在一张石床上。
眼前是一片石墙,裂着缝却不透光,头顶的水珠一下下打在面庞,她料想动动身,却发现不仅是双手,就连双腿也被麻绳紧紧捆住。
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也被换上了自己原来的样子,且她感知得到,自己的面颊一直在烧红般的疼痛。
她侧躺着,唇齿间混着水珠忽而尝到了一丝血液的腥咸。
自己的面颊八成是出了血,如此看来,必定是有人在她昏迷的之际,粗暴且生疏地扯掉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所以……这是在王家,还是侯府?
元雪棠蜷着身子,手肘用力撑着石床,石床似寒冰刺骨,她不由地倒吸了口凉气,又狠下决心猛地使力,这才翻过身来。
可眼前的一幕,让她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恨不得转过身去。
石床之下,不论是王诙还是半死不活的王谨,就连方才在宴席一旁静声陪坐的女眷们也被反身跪绑在地,口中被牢牢堵上了口塞,像涨潮后搁浅在岸上的鱼虾般,四仰八叉躺在几片破碎的草席上。
元雪棠惊地不敢言语,她顺着眼前诸人又向远望去,昏暗的灯影中,隐约看得见一人的背影。
那人端坐在把太师椅上,如墨般的长发像只黑蟒般躺在肩头,是不是掂起身旁的酒盅轻饮几口。
是魏琰。
他每饮一口,这阴冷的地窖中便多一分刺鼻的酒气。
似是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魏琰搁下酒盅,起身回头。
元雪棠看不清他此刻的模样,只看见有一丝光自狭小的窗棂洒下,在他手中拖着的那把长剑上泛着寒光。
下一瞬,黑暗之中,魏琰的声音如幽冥般传来,回荡地窖之中。
“我说过了,一个都留不下。”
11. 第11章
说着,他竟抬起那剑刃,奉在自己胸前,而后猛饮一口酒,如幽冥地狱中行刑的刽子手,噗地喷洒在刃边。
剑刃划过地砖的刺啦声愈来愈进,王谨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却只能无力地呜呜闷喊,本就苍白的面容登时没了一丝血色。
魏琰手起刀落,下一瞬,血迹四溅,人头落地。
“砰”地一声,整个地窖顿时安静了下来。
王谨的人头骨碌碌滚在石床边沿,瞪着一双蒙了雾的双眸,直视着元雪棠。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害怕,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只三五秒后,墙角处忽而响起一阵强烈的呜咽声,魏琰拖着剑走上前去,一把扯出了王诙口中塞着的布条。
王诙被挤在一种女眷身前,开口便骂:“魏琰你不得好死!!先杀我父,又杀我兄弟手足……今日看来,你莫不是还要屠我满门?不错,我虽确实是个爱权子弟,不孝之徒,但你魏琰蛇蝎心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身后的女眷皆哭地不成样子,所做之事唯有用脚踢踢王诙后背示意他闭嘴,却只换来他嗤笑一声:“你魏琰虽为皇家血脉,可皇子人人都封王,唯独你有了战功才封了个侯位,太子之位永远都轮不到你的头上……更不必说,你竟还养了个女人做狐人!我从未想过真的有狐人存在,今日真算是开了眼界……闻所未闻,可笑至极!”
话毕,元雪棠便与王诙四目相接,元雪棠满脸冷汗,而他面容扭曲,不知是哭是笑。
“说完了吗?”魏琰的声音回荡在地窖,不带一丝情感,“说完就好。”
他手起刀落,王诙人头落地,坠在众女眷之间。
剑刃边际的血痕成股流下,而他并未收手,径直向那堆女眷走去,女眷们发不出声,但颤抖的哭泣揉乱了脂粉面,泪水所过之处,已然是混沌一片。
“女子又有何罪!!”元雪棠不知哪里来的劲,向那端喊道,“魏琰,停手,放过她们……”
她越喊声音便越不清晰,最后竟化作了颤抖地苦苦哀求。
魏琰依旧半截身子隐匿于暗影中,他似是怔了怔,就在元雪棠正要松口气之时,魏琰又抽出剑毫不留情地手起刀落,佳人玉殒。
剑影下,如同收了摊的渔市,一片血汽猩红。
元雪棠想翻过身不去看这一切,却又没了翻身的力气,只能紧紧闭上潮湿的双眼,聆听那剑刃向自己划来的声音。
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元雪棠并不害怕死,她之时没有做好死的准备。
眼皮上隐约透着的光忽的变暗,她知道他来了。
下一瞬,一阵冷铁般刺骨地寒便顺着下颌爬满了全身。
“醒了?”魏琰用剑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低声命令,“看着我。”
这么些天,元雪棠自认为已经十分了解这个阴戾的人了,不论是内是外;也自持自己与他的关系有些微妙地亲狎,便觉得自己能在他身边过得游刃有余,可今日看来,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一束冷光打在她面庞,分不出是清晨还是夜晚。
“若我今日要杀你……该从哪里开始好呢?”
他放下贴在她脸庞的剑,一路向下划去。
剑刃停在心口。
他挑了挑眉:“这里如何?嘶,这里软了些,怕是一下要不了命,死状也不好看……”
剑刃停在腰侧。
“那这里呢?这里窄一些,怕是也要不了命,说不定手下一抖,还能苟活几天。”
她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剑刃在自己身上凉丝丝挑弄了个遍,虽不痛不痒,但这羞耻程度却丝毫不亚于一场行刑前的精神凌迟。
无数质问涌上心头,但她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句:“魏琰……你都做了什么?”
魏琰原本板着一张脸,此话一出,他罕见的轻笑出声,俯身与她目光平齐:“怪我……我没问出口的问题怎得就让你先问了……元雪棠,你都做了什么呢?”
他收起剑,又坐回那张太师椅,像是看只囚鸟般等着她回话。
“我做了什么?”元雪棠皱眉问他。
“别让我猜。”
“我被毒酒……”
“住嘴!我问你你对王家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元雪棠,你只有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他双肘撑着膝盖,俯身十指交错,“五日前的夜晚,你都做了什么?”
五日前的夜晚……北江渡口,雷雨交加,她才从一家富户宅中脱身,雇她的人是富户的小公子,小公子出门骑马,她便代他留在家中读书。
深夜出了门便下起了阵雨,她正要回影舫,却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那人说下雨天不好叫工,但自己府中正好有件东西要搬走扔掉,看她是个公子样子,这才花了些价钱委托她办事。
可那晚雨大,朦朦胧胧的也看不出是门匾上是哪家的宅子,只知道手里的钱给得足够。而她接过那袋子,当下便掂量得出,那袋子中绝对装的并非物,而是人。
她并未多问,一路拖行到了北江畔,这才扯开袋子,从那死人手中揪下了红玛瑙戒指。
原来那人,便是王诙王谨的父亲,王家的家主。
若不是那日自己贪财拿走了戒指,或许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出现。
元雪棠垂着头一一报给魏琰听,魏琰拧紧的眉也渐渐舒展,待她说完良久,他才开口。
“你把戒指给了出去,那乞丐是端王的眼线……他是铁了心做实了要让我担这个罪名,可他未曾想到这王家的二公子可并非是个忍气吞声之人,他今日来便是要用一杯毒酒于我鱼死网破,若我喝了,那王家便跟着端王鸡犬升天,皆大欢喜;但倘若是他自己喝了这酒,那也无甚后悔……只是不论这两条路怎么走,端王都会坐收渔利……元雪棠,你险些害得我好惨。”
说着,他倏地起身上前掰住她的下颌,她痛得闷哼出声,眸中却像放了把火,嘲弄,不甘。
咫尺之近,二人面面厮觑。
“别总是想着用你的眼睛乞求我……你要知道,我取你的命,易过探囊取物。”
元雪棠顿时觉得眼前人残暴至极,杀人如麻,就算是个平定战事的功臣,也令人望之反胃。
“侯爷莫不是舍不得……还有空和我在这里谈心?”
她自己虽也是杀过人,但每每受人之托动手,当晚绝对会噩梦缠身,一边是官府围剿,一边是阴司地狱报应,就这样,她战战兢兢过了十余年。
若有权,她定金盆洗手不再杀人,但魏琰不同,他若有权,必定是斧钺不停,身边定会缠绕数不清的冤孽。
听闻那剑刃在耳畔扬起呼啸而过,她紧紧闭上了双眼。
可下一秒,自己手脚的麻绳被一剑斩断,魏琰的声音在头顶冷冷悬起:“嘶……是有些舍不得。”
他将她拉在身前,靠身耳旁:“倒不如……再养些时日。”
元雪棠不觉得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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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逃生,只觉得汗毛耸起,不寒而栗。
“或生或死,只在我一念之间。”
他如同一网硕大的帷帐,自上而下覆于她身前,潮热的唇气绕弄于耳鬓,而魏琰不碰她,只是为了让她听得更清晰些。
如此亲昵的动作,却被最阴狠的话语占据了回忆。
元雪棠在他的臂弯处,终于瞥见了地窖之外的一抹天空,月明星稀,当真静美。
而她眼眶顿时湿润。
“阿婆,天黑了……”
天然的,有种被捕猎的恐惧正似冰融,沉重地弥散于心头——像是一个人走夜路总要小心背后,像是一个懦弱的新妇嫁入新宅,有人远远地说,你且忍耐,莫要怕挨夫君的责打。
不知何物正顺着唇角,被一点点塞入贝齿之间,苦涩的气息在舌尖晕染浸蔓,她忽觉身下一空,似堕入无边灰暗。
*
夜半丑时,影舫之上,江风蹁跹。
猛地一阵浪潮涌起,翟笙一个没把稳,瞬间自床榻滚下,倾倒在地。
书台前的笔墨斜着倾挂,他看着那摇摇晃晃地毛笔,轻喘着气,一手抚上额头,薄汗浸满了肩背,惊魂未定。
这是他第二次,梦见元雪棠沉溺于江底,向他呼救。
梦中,他跪趴在一座极高的山崖边,满眼泪花地求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可下一秒,江水深处忽而涌起一泓硕大无比的漩涡,漩涡中的大鱼瞬间跳起将她拦腰吞下,黑色的鱼尾激起巨浪滔天,他浑身湿透,江水中,唯余涟漪阵阵。
“还好……还好是梦。”
他抹着汗穿好外衣,又顺着漆红的楼梯进了二层船舱,轻轻推开了阿婆的房门看了一眼,见阿婆无恙,便松了口气,沉下眼眸,掩上了门。
而他抬起头,月光正不偏不倚的映亮了对面的房间。
那是她的房间。
朦胧的水汽摇晃在月光下,为元雪棠半掩的房门薄薄遮上了层蛛网般的轻纱,似乎只要推开那扇门,就会成为她倾候依旧的猎物。
翟笙从未这么仔细地瞧过她的房间。
这里的一丝一毫都是她的记忆,他曾看过,却从未像现在这般细细的触摸。
衣柜的棱角边沿,深深浅浅刻着不少爪印般的划痕,翟笙看着它出神,忽而酸涩一笑,指腹轻轻磋磨。
这衣柜上的每一笔,都是他们长大的印迹。
那个时候,元雪棠刚被救来影舫不久,瘦弱地像只小鹿似的,问什么也不愿多答,可没过多少时日,他们便仿若真兄妹那样,抢着比身高,抢着要争最好看的贝壳,晚上玩累了,索性就都倒在这方窄床上一起睡到天亮……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翟笙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极易羞涩,给她买的新衣她总说身量紧了些,每日清晨,她敲着自己的房门问自己要不要一起用饭,他却怕得急忙掩紧了被单……渐渐地,她出了工,成为了真正的狐人,相见的时间便是屈指可数,只是每每透过门缝凝望她卸妆时的背影,心下总是不由地错跳几拍。
他也总怨她——这层表面兄妹的关系有时过分亲昵,有时若即若离,自己却无可奈何,只能暗自祈祷,别被发觉自己偷偷嗅了她多少脂粉。
翟笙上前合住了小窗,回身静坐在她妆镜前。
目光下移——是一封信。
“笙哥哥亲启……”
信笺打开,翟笙的双眸顿时模糊,鼻尖骤然一酸,似有万千舟楫涌上心头,洇开些许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