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争渡》
1. 第 1 章
“这么点雨淋不死人,快点走!”谢枕月一把从春桃手里夺过油纸伞,重重掷在地上。
狂风转眼便将油纸伞卷走。
她拽过惊愕的丫鬟,冲进被雨水淹没的庭院。
一道闪电撕裂夜幕,将院子照得惨白如昼。无数白幡在狂风中疯狂舞动,仿佛要将两道渺小的身影吞噬。
“轰隆隆——”
惊雷炸响,伴着若有似无的梵音。眼前的谢枕月有些不对劲,春桃却没有时间细想。此刻觉得自己仿佛悬在她手上的纸鸢,随时要脱离地面被狂风卷上半空。
“要往哪边?”谢枕月终于在岔路口停下。
“小姐,您怎么糊涂了?”春桃瘫软的扶着廊柱,大口喘气,胸口疼得像要炸开。
“那人说过,这药效虽强,却见效奇慢,出来时才过寅时,说不定徐公子还没发作呢。”她艰难吞咽口水,“不用……不用这么着急。”
谢枕月怎么能不急!
半个时辰前,她还跟好友一同在人来人往的景区,游览自然风光,感叹大自然造景的鬼斧神工。谁知一下跌进了湍急的河水里,白天变黑夜不说,还出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时间太短,她只在春桃口中套出几句有用的信息。
此处是萧王府,府上的三爷与夫人,连人带车冲下悬崖,双双坠亡。天亮后,便是他们出殡的日子。
而跟她同名的谢枕月,并不是这府里正经的小姐。多年前,她的亲人为救萧嵘而死,她便被萧嵘带回了萧家教养。
萧嵘是现任萧王,他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名唤萧云夕,与徐州牧的公子徐照雪情投意合。听说原先的自己偏也喜欢那徐照雪,几次三番对他死缠烂打。
今晚更是实施了个大计划,趁府上三爷出殡,宾客群聚之时,把徐照雪骗去花园石室中,准备霸王硬上弓。
这还不是最坑的,更让谢枕月心惊肉跳的还在后头。她在费尽心思要得到徐照雪的同时,更是买通了采花贼对萧云夕下手!
刚才去找萧云夕时,发现她房里空空如也。
大半夜还能去哪?莫非采花贼已经得手?
寄人篱下,还要对人家亲女儿下这等狠手!谢枕月越想越是后怕,这处境还不如淹死在景区一了百了。
顾不上满身的雨水,拽起春桃又是一阵狂奔。必须马上把徐照雪从石室放出来,再去通知府上一同去找萧云夕。
弯腰穿过低矮的假山洞口,眼前豁然开朗。谢枕月呼吸粗重,在一处平整的石壁前停下脚步。
“是这里吗?”周围的石壁都被浓密的爬藤覆盖,只有眼前这一片,藤蔓像是被人粗暴地扯开过,枝叶翻转凌乱。
春桃显然也注意到了,眼睛倏地瞪大:“看来徐公子已经在里面,您快进去吧。”
她似乎很熟悉这处的机关,手掌拨开左下角茂密的绿植。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用力拧了整整一圈,然而石门却纹丝不动,连半点反应也没有。
“怎么回事,打不开吗?”谢枕月蹙起眉头,狐疑地伸手推向石门。
“咦!”手掌触及,她都没用力,石门竟轻轻一推就开了一条缝。不等谢枕月反应过来,一股蛮力重重推在她背上。
“这不是开了,您进去瞧瞧便知。”春桃的声音带着得意的轻快。
谢枕月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扑进了昏暗的石室。她仓皇回头,只见春桃咧嘴笑着,一口白牙在黑暗里异常刺目。
厚重的石门诡异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转眼又是严丝合缝。
“开门!快开门!”谢枕月慌忙爬起来,发疯似的拍打着石门,回应她的只有石室内一声声空荡的回响。
就在这时,余光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影。
“谁?”
半晌没人应她。
直觉告诉她后面肯定有点什么。会是徐照雪?若是他,那至少还能沟通。
谢枕月头皮发麻,只觉得全身都僵住,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慢慢转过身来。
石室昏暗,只有不远处的墙上微弱的烛火照着这一方天地。一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白色身影,逆光站在她跟前。
“开门!”男子恶狠狠地命令道。
能说话,是活人!
谢枕月心头一松,差点喜极而泣,抬眼却撞进一双猩红的眼眸里。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那妖艳瑰丽的面容配上这样一双眼睛,如同鬼魅般骇人。
她控制不住地打起了摆子,视线慌乱地躲闪,哆哆嗦嗦道:“我没有钥匙,钥匙还插在外面的石墙上。”
话音刚落,一双烫得吓人的大手已死死扼住了她脖颈。
“你是嫌命太长,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颈间的力道骤然收紧,谢枕月从没想过有人一言不合直接下死手。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脸上憋得通红,牙齿不受控制地相互叩击,“咔嚓”作响。却强逼着自己对上那双诡异的眼睛,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徐……徐公子……我可以解释!”
“解释?”萧淮是出了名的姿容绝世,此时却面目狰狞如厉鬼,眸中翻滚着纯粹的狠厉与杀意。
敢算计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这些鬼话。他咬牙抵抗着体内汹涌的热意,加重手上力道。
掐死她!只要谢枕月死了,这金水城定能太平不少。
谢枕月已经进气少出气多,脸色由红转紫,徒劳地捶打那冷硬如铁的身躯。原先的自己到底有什么毛病,这徐照雪但凡对她有一点情谊,都不会下如此狠手,简直比仇人还不如。
心里越急,反倒越是冷静。谢枕月灵机一动,突然眼睛一闭,放弃了所有抵抗。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彻底软了下去,原本死死掐进他皮肉里的手指,也无力地垂落。
萧淮闭上眼,复又睁开,视野里依旧是一片驱不散的血红。他手上力道一卸,那具温软的身体便悄无声息地滑倒在地上。
额角的汗珠越聚越多,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只是徒劳。神情恍惚间,隐约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力气,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谢枕月脖颈处火辣辣地疼,此刻却顾不上了。浑身早被冷汗浸透,死死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只见那身影缓慢地走向石门,忽又折回到她跟前,竟半蹲着朝她颈侧又伸出手来。
“啊!死变态!死了还不放过我。”她惊声尖叫。趁他愣神之际,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着石室深处冲去。
石门处那点微弱的烛光照不进深处,她一边惊惶回头,一边向前狂奔。
“砰!”一声闷响,她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道冰冷坚硬之物。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她眼前发黑,谢枕月连痛呼都硬生生咽了回去。一手捂住瞬间肿胀的额头,另一只手慌乱地在身前摸索。
手指突然触到冰凉的铁条和一扇门的轮廓。
大约是刚才的动静把人引了过来,身后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
疯狂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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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谢枕月矮下身子,一头钻进那扇铁门之中。
不等她将门上的铜锁扣上,白色的身影已经逼到跟前。
谢枕月疯狂吞咽口水,不由自主地不断后退,直到后背又抵上铁条。她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向上摸索,才知是躲进了铁笼之中。
这跟自投罗网,把自己送到他跟前有什么区别?谢枕月抖若筛糠,却见那道迫人的身影,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抓住这片刻的喘息,急忙解释:“徐公子,我也是被人陷害,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本是来放你出去的,是春桃……那个丫头把我推进来的。”
恼人的声音一直在耳畔嗡嗡响个不停。他的意识仿佛凝固停滞,蒙着一层拨不开的厚重迷雾。萧淮在自己嘴里尝到了铁锈味,舌尖上的痛意让他抓住了一点清晰的东西,那反复出现的“徐公子”三个字灼着他滚烫的神经。
徐公子?看来今夜疯魔的,不止他一个。
杀意稍稍退却,既然侥幸逃脱,他也不是非要取她性命不可。然而体内那股无名邪火却怎么也平息不了,他不知自己寻她要做什么,只觉得手脚不听使唤的驱使他,一步步朝那瑟缩在角落的身影靠近。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谢枕月被他逼近的动作吓到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几乎要指天发誓:“徐公子,出去后我们可以马上找春桃对峙!真的!”
眼见他双手握住铁栅栏,她语速奇快,疯狂辩解:“真的不关我的事!你要相信我,我本打算先告知萧云夕,可是她不在房里,如果我有半句假话……”
被他握住的铁栅栏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粗壮的铁栅栏,竟在他掌中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
望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谢枕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余下的话戛然而止。
她浑身僵硬如铁,刚才的经历如同噩梦般涌来,双手不自觉地护住脖子。然而下一刻,一只滚烫的手穿透扭曲的缝隙,狠狠扣住她肩胛骨,一把将她扯出铁笼。
“救……命!”她想放声尖叫,面对死亡的恐惧无形扼住了她的喉咙,最终逸出口的,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呜咽。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那只徒手撕裂铁栅栏的手,不知何时抚上了她的脸颊。
陌生的触感激得她浑身颤栗,身前男子却全无焦距,滚烫的手掌本能下移拢在她颈侧。不同于刚才的冷硬嗜血,近乎温柔地缓缓托住她后颈。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
谢枕月瞳孔骤缩,药效发作了?
她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如果只是如此,也不是不能忍。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至少不丑!至少不丑!
下一息,一整个毛茸茸的脑袋拼命挤压着她的身躯,整张脸更是被重重碾过……
谢枕月脑中蓦地闪过那弯曲变形的铁栅栏,心头一阵狂跳,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这人的行为透着怪异的违和,像是她从前养的那只小狗,只会依着本能,胡乱的在她身上又嗅又拱。
只是这“狗”力道大的没边,所过之处,皮肤被磨的一片刺痛。更别说掐在腰上的手像是要把她骨头勒断。
谢枕月踌躇半晌,终于伸手主动拂过他脸颊,颤声道:“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轻点,可不能再掐我脖子了哦?”
比起性命,此事根本不值一提。
2. 第 2 章
浑身骨骼仿佛被捏碎又重组,她站在一座通天彻地的险峰上,两股战战,顺着扶手缓缓挪动,谁知脚下打滑……
谢枕月浑身一颤,最先入目的是凹凸不平的石壁,几缕天光从石门缝隙处漏进石室,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混沌的思绪一下子回笼,她噌地一下爬起来。
只听到“嗷”的一声痛呼,头晕眼花不说,浑身更像是散了架一样,无处不疼,就在刚才她的手还按到了脑门上的大包。
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石室尽收眼底。空旷又冷硬,只有尽头处放着那变形的铁笼。
那变态下手实在太狠了!昨晚她极力配合,开始还算正常,他懵懵懂懂,显得有些笨拙,倒比她还不知所措。谁知后来……这人像是突然开窍,疯了一样不知餍足,将她反复拖入无底的深渊。
石门竟是开着的。她抚了抚皱皱巴巴的衣衫,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见四下无人,慌忙闪身出了假山。
空中仍飘着细小的雨丝,谢枕月急着回去找那春桃算账,想也没想就冲进雨中。
庭院草木扶疏,假山林立,路径九曲回肠,她来来回回绕了许久也没绕出这园子。
夜里天色昏暗,她本就没什么方向感,眼下,站在一处岔路口直接懵了。她甚至连大致的方向都记不清。
“你怎么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她下意识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般扭过头来。
是位身着孝服,剑眉星目的年轻公子。步子迈得极大,几步就到了她跟前。
凑近才发现这人双眼遍布血丝,眼底还有淡淡的乌青,周身笼罩着浓浓的愁绪。
“我找了你许久,你去了哪里?”萧凌风稍稍靠近,将油纸伞递过去大半。
谢枕月偏过头,回避他的目光。下颚的伤痕解释起来太麻烦,她故作不经意地抬手,将垂在身后的发丝拨到胸前。心中暗暗猜测此人身份。
既然穿着这身孝服,肯定是姓萧没错。
听闻刚死的老三夫妻,幼子也在两年前溺亡。老四被仇家所杀,当时还不及弱冠。老五是个老光棍,都二十八了还不曾娶妻。
萧嵘有一子在外学艺,未归。余下的便是老家老二的儿子,萧凌风。
听说萧凌风痴迷她,就像她痴迷徐照雪,也是闹得金水城人尽皆知。谢枕月正想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含糊过去,再顺便问个路。
萧凌风先开口了:“我知道你跟三叔三婶一向亲近,发生这样的事谁也料不到。”萧凌风抬手又放下,声音温和,“你的额头……”他叹气,“我送你回去,别到处乱跑让……大伯担心了,也别哭了,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谢枕月点头,对他的话却是半点不信。原来的谢枕月跟老三夫妻关系亲近?
怕是不能。哪怕自己不穿过来,谢枕月肯定也是哭不出来的。
“这边。”萧临风轻轻拉扯她衣袖,来回打量她,“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这魂不守舍的模样,让我如何能安心地回去?”
昨夜着急忙慌的找人,裙摆以及绣鞋上全是乱七八糟的泥印,视线往上又是皱皱巴巴的衣裙……昨晚的遭遇让她身心俱疲。
谢枕月知道他是误会自己是伤心过度躲起来哭了,不过这样正好,省得她还要找理由解释。
“你有看到云夕吗?她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哪里?”光找这三个人,萧凌风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到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没寻到。
他叹气道:“就连五叔也是遍寻不到人影,一直到了出殡的时辰才匆匆赶来。”
谢枕月喉咙生疼,只轻轻摇头。心里却打起了鼓,萧云夕还没找到,难道那采花贼得手了?
要是姓萧的这家人追究起来,她要怎么自圆其说。对了,春桃!她浑身似打了鸡血,恨不得立刻冲回去逼问春桃。
两人并排,谢枕月落后半步,走了约有一刻钟。
是个独立的院子,她记了下方位,大致位于东北角。
“快回去吧,别哭了,”萧凌风把人送到院门口,目光扫过她额头青紫的大包,“我回房取些药,一会再来看你。”
她“嗯”了声,等不及他转身,就火急火燎地冲进院中。
昨晚种种恐惧挣扎,对她而言,比白日撞鬼恐怖百倍。她本可以改变现状,而这些,全被春桃彻底打乱。
要不是她急中生智,说不定小命也已经交代在石室之中,成了一抹冤魂。
谢枕月气势汹汹,一脚踹开房门。“砰!”的一声,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声响。
“阳奉阴违,说,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她凶神恶煞,忍着喉咙里的剧痛,势要一下子震住场面。
“速速滚出来,你……”未尽的话语,化作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萧王府。
“啊!啊!啊!啊!啊!”
前头的诵经声一滞。
昨晚将她推入石室的春桃,此刻怒目圆睁,浑身是血地歪倒在房间的地板上。
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她晕血!谢枕月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摇摇晃晃的扑过去扶住门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双腿更是软得几乎撑不住下滑的身子。
慌忙挣扎着向外退去,一道冷冽的剑光却倏然横在眼前,截断了她的去路。
凶手!凶手竟还没走!
指甲死死掐进门框,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喉咙疼到发涩。谢枕月大口大口喘气,却连一丝求救声都挤不出来,只有胸腔里的心跳声,疯狂擂动她脆弱的神经。
她今儿个是非死不可吗?好不容易从那死变态手里苟住一条命,转眼又碰上索命的厉鬼?
不,她偏要好好活着,哪怕希望渺茫。
谢枕月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不等她抬头辩解,凛冽的剑光乍然一闪。
寒芒晃得她不自觉闭眼,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整个人已经重重地扑倒在地上。殷红的血迅速洇开,染红了素白的衣衫。
冷汗浸透本就潮湿的衣衫,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只觉得整个人黏黏腻腻,偏偏神智清醒得残忍。
甚至能看清染血的剑尖,滴滴答答往地上淌着血珠。
无处不疼,谢枕月连伤在何处都无法分辨,只知道她现在连抬头都费劲,只能蠕动嘴唇一遍遍哀求:“不是我……救……命,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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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想再骗我!”徐照雪面如寒霜,“你敢做下这等恶事!”
萧云夕一次又一次告知谢枕月不怀好心,他却觉得她另有苦衷,几次三番相信眼前这人,谁知道……
被欺骗的愤怒与心中恪守的正义,焚尽了他最后的容忍。“祸端因我而起,便由我来斩断。我不取你性命,只让你此生再做不得恶!”
徐照雪眼底寒意未退,握剑的手死死扣住剑柄,“从今往后,你口中一字一句,我皆不再信。”
难道她还要谢这不杀之恩?谢枕月连骂人的力气都已耗尽。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枕月艰难地转动眼珠,望着从院门口疾奔而来的人群,差点喜极而泣。
“枕月,是你吗?发生了什么事?”萧嵘人未至,声先到。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进屋,待看清眼前的场景,他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天灵盖,眼前骤然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那血泊中的熟悉身影,竟是……谢枕月!
落后几步赶来的宾客见状,瞬间乱作一团,手忙脚乱地将人扶坐起身。
“春桃被一剑封喉,已气绝多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惊惶地喊了声。
萧嵘被人围着蹲坐在地上,还没缓过神来,立即拨开人群,厉声惊呼:“请大夫,快请请大夫!快……快去拦住老五,他还没走远!”
“是谁伤了谢姑娘?”宾客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屋里的丫头又是谁杀的?”
大家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这才注意到一旁持剑而立的徐照雪,四下顿时一静。
吵吵闹闹,终于轮到她说话了。谢枕月艰难地蠕动嘴唇,手上已经动弹不得,将目光一次又一次投向凶手方向。
“是他,是他!”你们都瞎了吗?
徐照雪面无表情地抬头面向众人。此时正值出殡归来之际,闻讯赶来的宾客越聚越多,不过片刻功夫,就将这方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无数道目光聚在他身上。
既然敢做,他就敢认。“伤她之人,是我徐照雪。”
听到这名字,谢枕月动了一下。
“什么?”萧嵘挣扎起身,宁愿怀疑自己听错了,也不敢相信徐照雪会做这样的事。“这种时候,贤侄莫要玩笑。”
徐照雪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语气平静得可怕。
“春桃不是我杀的,但谢枕月这四肢经脉,”他微微一顿,“是我徐照雪亲手所断。”
这话一出,人群又是一静。
刚才她惊惧之下,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
伤她的人竟是徐照雪!谢枕月听了两次,才敢确认自己确实没听错。
难怪四肢已全然不听使唤,原来是被断了经脉。
要是昨夜他坚持要杀她,她或许还能高看他一眼,如今……
谢枕月只觉一股怒意从胸口升腾而起,直冲脑门,恨得牙根都在打颤。
四肢经脉尽断的痛,却让她只能像滩烂泥似的,狼狈地瘫在冰冷的血泊里,连抬头看一眼凶手的力气都没有。
之前的谢枕月眼里到底糊了多少眼屎,才能看上这种无耻之徒?
3. 第 3 章
“是你!”
“她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不论她做错了什么,自有我管教,你怎敢如此对她!”
现场鸦雀无声,只有萧嵘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化作痛彻心扉的咆哮:“谢氏一门对我萧某有再造之恩,今日你要不说出个是非黑白,别怪我不念往日旧情。”
徐照雪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默然以对。
“好个徐照雪!”萧嵘额角青筋爆起,两颊因极力忍耐而微微抖动,整个人因愤怒摇摇欲坠。
“我虽然跟你父亲如兄弟,也绝不容你这般行事,这是欺谢氏无人?”他一把推开劝解的宾客,“欺我萧王府无能吗,连故人遗孤都护不住?”
谢枕月的为人,徐照雪的品性,在这金水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萧氏一族在此地扎根百余年,威望深重,民间素有“只知萧王府,不闻长安城”的戏言。
大约十五年前,徐照雪的父亲徐藏锋,还只是上任州牧手底下的一名无名小吏。在一次清缴血衣楼的行动中,遭到了对方疯狂的反击。州牧及底下官员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徐藏锋机缘巧合下结识了萧嵘。
那时长安老皇帝已逐渐年迈,朝中新旧势力更迭,党派争斗不休。金水城地理位置特殊,位于大齐最西南处的最边缘,天高皇帝远,长安早已无力监管。
在这方地界,萧氏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一言九鼎。
萧嵘力荐徐藏锋,徐藏锋也不负众望,终于出任州牧一职。多年来,萧、徐两家往来密切,同进同退已俨然亲如一家。
今日前来吊唁的宾客何止千数,此刻能站在这后院之中的,都是两家世交旧故。众人见萧嵘动了真怒,怕伤了和气,纷纷上前劝解。
“徐公子向来稳妥,其中或许别有隐情。”
“萧王爷暂且息怒!”
“徐公子有何苦衷,何不当众解释清楚。”
此起彼伏的劝解声中,徐照雪终于目视众人。
“其中缘由,恕我不能告知。伯父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但是此事……”他目光凛然,迎上众人视线,“但此事,她罪有应得!”
“放肆!”一声怒喝。
“徐州牧。”四周响起一片问候声,原本挤在一起的人群,自动向两边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徐藏锋年近六十,却满头乌黑,光洁的脸颊上不见一丝皱纹。一身宽大的素服因疾行而飘逸灵动,一派仙风道骨,不像官僚反倒像个隐士。
此时嘴里几乎要溅出火星子:“逆子,任你有天大的理由,做下这等不知死活的错事,我也保不了你。”他向萧嵘拱手赔罪,“枕月同样是我看着长大的,又是故人之后,今日就此结果了你,给九泉下的谢兄赔不是。”
说罢,劈手夺过徐照雪手里的长剑,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不可!”
“徐兄三思!”众宾客争相上前劝阻。大腹便便的温老板,更是闪身挡在徐照雪身前,双手紧紧扣住徐藏锋握剑的手,急声劝阻,“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哪怕是十恶不赦的犯人,也得给个辩驳的机会。徐贤侄的品性为人,我等皆看在眼里,或许有什么隐情。”
徐藏锋狠狠剜向徐照雪:“这么多人为你求情,好!好!好!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行此悖逆之举?”
“还不速速道来!”怒吼声在屋子里回荡。
沉默,还是沉默。“此等逆子!逆子……”徐藏锋见他这模样,瞬间怒急攻心,捂着胸口,脸色骤然发白,“这逆子不要也罢,要杀要剐全凭萧兄。”说罢,竟真的打算一走了之。
“等等!”一道清亮的女声穿透窃窃私语的人群。众宾客愕然回头,只见萧南衣拽着萧云夕,一头撞开人群。
“徐大人,您错怪徐公子了。”萧南衣气息微乱,视线钉在地上狼狈惨绝的谢枕月身上,眼底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是萧家老爷子外出游历时捡回来的孤儿,与谢枕月同是寄人篱下。比起正经的王府小姐萧云夕,心思敏感细腻的她,宁愿跟谢枕月为伍。
她们小时候一起撵猫逗狗,作弄下人。稍大些,两人开始看什么都不顺眼,走马游街,花楼听曲,只有想不到,没有她们办不到……萧嵘不让她们做什么,她们便偏要做什么,甚至比之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枕月无论做什么都被夸奖,她回回都挨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明明是两人一同闯下的祸,萧嵘却只罚她,对谢枕月就轻轻揭过。
就因为她有一对舍己为人的父母?
如今,谢枕月变本加厉,连这么恶毒下作的法子也能使得出来。萧南衣眼里再无顾忌,指着扑在地上的女子恶狠狠道:
“就是她!谢枕月!”
“暗中勾结聂寻芳,企图掳走云夕。”
“要不是徐公子及时赶来,出手相救,云夕早已遭了毒手。”
听到“聂寻芳”三个字,满场哗然。
“寻芳”二字原是一味媚药,此药霸道无比,中药之人神智全无,六亲不认。聂寻芳也因此药,一跃成为江湖中最臭名昭著的采花贼。
萧嵘面色青白交加,嗓音沉得滴水,面向一旁萧云夕:“南衣所言,是否属实?”
萧云夕像丢了魂一般,连对视也不敢,只失神的望着地面,怔怔地点头。除此之外,再无二话,全然没了往日的灵动神采。
“逆子!事到如今,还不从实道来?”徐藏锋稍稍缓了语气。
徐照雪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瑟缩的萧云夕,终于点头。
真相大白。
关于萧王府谢姑娘的事迹,在整个金水城早已如雷贯耳,偏萧家大义,一直大度纵容。
“原来徐公子不解释是为了萧姑娘的清誉。”温老板笑着缓和气氛,“既是误会,如今说开就好了。”
“是啊说开就好了!”
满院的宾客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场的这些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或依附萧、徐两家,或有利益牵扯往来,谁也不愿意见两家撕破脸。
劝和声不绝于耳:“王爷,徐大人,别为了不相干的人伤了和气。”
“萧王爷重情重义,多年照拂遗孤,已经仁至义尽。徐公子此番冲冠一怒为红颜,宁愿蒙受冤屈也不自辩,实乃真君子……”
吹捧告一段落,还不忘将碾进泥尘里的人再狠狠踩上几脚。
“再大的恩情,也总有还完的时候。”
“谢姑娘手段下作,实在令人发指,落到这个下场,也算她咎由自取。”
合着这些全是她的过错?谢枕月瘫软在地,剧痛绞得她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位,恨不得死在当场。好不容易有这等奇遇,难道就为了来这鬼地方多吃几日的苦?
不,她绝不甘心就此死去。
“此事容后再议!”萧嵘终于注意到血流成河的谢枕月似乎有话要说,手足无措道,“你存着力气别说话,老五呢?怎么还没回来?下人都死哪去了?”
“对了……”他猛地冲出房间,疾行几步,又折了回来,已是六神无主,“先去将凌风找来!”
“我去……找人,”徐藏锋话音未落,人已经疾奔出了院子。
“你们还要救她?”做了这样的事也能被原谅吗?萧南衣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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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抬头,扬声质问,“您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萧嵘充耳不闻,半蹲着身子,不断低语安慰。
萧南衣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一幕,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些不平用力咽了回去,幽幽道:“两年前,我曾亲眼见到谢枕月将凌波推下荷花池溺亡。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说的,反倒怪我无事生波,说我嫉妒成性,罚我跪了整整一个月。”
“又说她只是小孩子心性,如今她再行恶事,难道也是我嫉妒成性,无事生波,蓄意报复吗?”
“放肆!”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了过来。
“捕风捉影的事,也敢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言说!”萧嵘深深看她一眼,目露警告,“定是我平日里对你宽容太过!”
又多了项杀人的罪名,谢枕月终于昏死过去……
“哗啦啦——”
持续不断的流水声飞溅入耳,浓郁苦涩的药香萦绕在鼻尖,谢枕月缓缓睁开眼睛。
“你醒了!”守在床边的萧凌风惊喜的跳了起来,“别动,别动!伤口才止住血。”
昨日他不过离开片刻去拿药,怎么也想不到谢枕月会在自己家里遭了毒手。如果说四肢经脉是徐照雪一时激愤所为,那她下颚处青紫的指印又该作何解释?
下手之狠戾刁钻,那是奔着要命去的。
从他发现这处伤痕开始,咬牙忍到现在:“徐照雪,你这个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
“凌风,不可无礼,”萧嵘沉声呵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目光转向床上,“既然人已经醒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先听听枕月怎么说。”
说什么?谢枕月浑身依旧动弹不得,连脖子也被厚重的纱布层层包裹。只能仰面躺着,瞪着头顶鸦青色的帐子,她像是被禁锢在了这方小小的世界里,能看见的只有床前那几人。
“枕月此番受了大罪……”徐藏锋近前一步走到床榻边,沉沉一叹。他微微俯身,仔细地将谢枕月肩侧的被角捻好,动作轻柔,满是慈爱。
谢枕月怔怔望着眼前人,终于将“徐藏锋”这个名号跟真人对应起来。
谢枕月十分好奇,徐藏锋关切的眼眸,以及细微处的关心,不似作伪。还有萧嵘,她都找人害他亲生女儿了,他还肯救她。
从前的自己为什么要鬼迷心窍的去做那些事?有徐藏锋跟萧嵘相护,在这金水城中,她本可以横着走。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她拍拍屁股就走人,却让自己来受苦受难!
她长长叹气……
“逆子行事冲动,”徐藏锋起身喝令,“枕月颈侧的伤是怎么回事?还不过来赔罪。”
原来徐照雪也来了。
鸦青色的帐子挡着视线,她将眼珠子竭力转向一边,也只看见一片白色的衣角。
“下颚的伤不是我所为,此事我没错,”徐照雪眸光冷冽,语气斩钉截铁,依旧硬气非常,“昨日对弱质女流动武,确非君子所为,要说有错,只有这一件事。”
还装起来了,有装又立!谢枕月在心里疯狂叫骂,要不是行动受限,恨不得扯开衣襟跟他当场对峙。
话音刚落,白色衣袍翻转飞扬,一道白色身影几步跨到床榻前,在她面前落下一片阴影。
徐照雪垂眸盯着床上的人:“若今后你再敢行此恶事,哪怕背负骂名,徐某也绝不手软。”
厚颜无耻至极,竟还有脸说这种话?谢枕月在脑中搜肠刮肚,势要让他见识一下她丰富的“语言艺术”,谁知道一抬眼,待清眼前人面容的那刹那,她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一双眼睛瞪地极大,连胸口的起伏都停止了。
4. 第 4 章
“到了此时你还敢如此嚣张?”萧凌风气得浑身颤抖,一个闪身便冲到门前,“锵”地一声抽出护卫腰间佩剑,“欺辱弱质女流算什么本事,我今日就要替枕月讨回公道。”
徐照雪淡淡扫过他,对萧凌风的挑衅视而不见,只盯着床上女子缓声问道:“你颈侧的伤,真的是我所为?”
他是徐照雪?眼前这个神情倨傲,咄咄逼人如出鞘利剑般的男子是徐照雪?
误会啊,天大的误会!
谢枕月就是再瞎,也不可能把他跟石室中的那人搞混。他们完全不一样!
可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让她怒从心头起。
她躺在这总是拜他所赐吧?于是恶向胆边生。
谢枕月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雾气,整个人瑟缩了一下,紧紧抿着嘴唇,委屈巴巴地垂下眼帘。
“还说不是你!”萧凌风一见谢枕月的模样,立刻就炸了,朝着徐照雪狠狠啐了一口,长剑直指他鼻尖,“无耻小人,能对弱质女流下这样的狠手,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
“敢不敢出来……”
“长辈在此,岂容你放肆!”萧嵘反应过来立即横跨一步,挡在两人面前,“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大伯,就给我住手!”他几乎用吼的。这些后辈就没一个省心的:“此事我自会替枕月做主。”
“还不退下!”
萧凌风死死扣住手中长剑,越过萧嵘狠狠盯住徐照雪,气得浑身颤抖。他知道以两家的关系,这事拖着拖着就会没了下文,徐照雪说到底也是为了帮萧家人出头。
“难道就这么算了?”
徐藏锋上前一步接道:“贤侄放心,此事断不会就这么算了。”他声音里满是失望与愤怒:“我徐藏锋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孽障!”
“唉,徐兄……”萧嵘叹气连连,“枕月这次行事确实有失体统,连姓聂的也敢招惹,我既负责她的教养之责,此事责无旁贷,”
他朝萧凌风无奈道:“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大伯……”
“贤侄放心,我定给枕月一个交代!”徐藏锋话音未落,足尖轻轻一勾,萧凌风握在手中的长剑竟突然脱了手,直直朝着自己胸口飞去。
“爹!不要!”徐照雪一声怒吼,几乎是凭着本能飞身上前,不管不顾的徒手扣住剑身,将剑刃狠狠砸在地上。
萧嵘惊魂未定,语气里满是不赞同:“徐兄,你这又是何苦……”
见到徐照雪手上的伤,他又立即吩咐道:“凌风,快去看看贤侄手上的伤……”
徐照雪却像是没听见萧嵘的话,盯着徐藏锋冷冷道:“我做的事,我自己心里清楚,后果也该由我自己承担,不用旁人替我受过。”
说罢,他兵刃出鞘,长剑挥洒间,他已经重重跪倒在地,随即手腕翻转,剑锋飞快掠过腕间。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只听到“哐当”一声,徐照雪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长剑脱手滑落在脚边。
徐照雪四肢与谢枕月同样的位置,霎时血流如注。他却直直跪在地上,仍是望向床上女子:“你颈上的伤,真的是我伤的吗?”
……
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两日,谢枕月想起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却半点不带不心虚的。
当时她眼见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当即发挥了一下她为数不多的表演天赋。她惊慌失措,带着哭腔反复尖叫嗫嚅:“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场唱到高潮的大戏,如同被她一把掀了戏台。
那天过后,屋后瀑布飞溅的“哗哗”声都变得悦耳无比。如今她跟徐照雪,马马虎虎算扯平吧。
徐照雪出事后,萧嵘这两日只看过她两次。而且稍坐片刻就走,看她的神色越来越复杂,几次欲言又止地追问:她是否真的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不管萧嵘信不信,反正谢枕月一口咬死,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除了萧嵘,唯一来看她的只有萧凌风,只要一有空就会往她这里跑。
从他嘴里才知道自己已出了金水城,此刻在一处名为寒鸦林的山谷中。她现在的居所是一处建在湖面上的排屋,像把一个大写的“T”字,向左放倒,她便住在右侧最打头那处。
徐照雪的伤跟她一样不宜挪动,他也被就近安排在此处居住。
徐藏锋公事繁忙,不能在此久留,换了女儿徐漱玉来此照看徐照雪。
萧凌风小心翼翼的透露另一个消息:“云夕跟徐照雪由两家长辈做主,将婚期定在了来年六月。”
“哦。”谢枕月淡淡应着。她哪有空管他们什么时候成亲,有那闲功夫,还不如操心少的那几味药什么时候能送到。
眼下最迫切的,还有她的伤能不能治,还有没有站起来行走的可能?
“是有些麻烦……”萧凌风沉吟着开口。
见谢枕月已经变了脸色,慌忙解释:“但你别急,五叔从小游历天下,遍访各地名医,集众家医术之所长。之前也有类似的伤者,被仇家重伤后,送来此处,如今已经活蹦乱跳了。”
谢枕月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昨天还好,今天她一开口,喉咙生疼不说,声音还粗粝的像指甲挠门:“能治就好,五叔什么时候能开始替我治伤呢?”
这都两天过去,连床对面那张雕花案几上,具体有几片花瓣都了如指掌了。
接下来就要数悬挂在头顶,香囊上垂下来的流苏了。这是她说屋里有血腥味,萧凌风送过来的。
萧凌风略一思索:“少了几味药,出事那日我已经找人去通知温老板加急寻药送来,应该快了,至于什么时候,你等我片刻,五叔刚才就在徐照雪房里,我去去就来。”
“我等你!”谢枕月巴巴目送他出门。这萧凌风简直不要太可爱,要不是他,她怕是要乳腺不通了。
萧淮在房里查看徐照雪的伤势,萧嵘就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踱步。
过了许久,萧淮终于出来。
“大哥在外威名赫赫,怎么这两日神不守舍……”萧嵘隔一会就要问他一句,不是问徐照雪便是问谢枕月。他找了个借口将人支了出去,谁知道他就站在门口。
“外人跟自己人怎么能一样。我宁愿几天几夜不睡,去清缴血衣楼的余孽,也不愿断这些小辈的是非官司。”
“劳你多费些心神,一个个的性子也实在太要强,”萧嵘叹气。
两人边走边聊:“枕月这次确实过分了些,就连凌风也……咄咄逼人到这份上,也是我始料未及。”
排屋中间位置,是一处开阔的茶室。
萧淮在圈椅上坐下,目光投向平静无波的湖面,语气淡漠:“谢枕月一贯如此,我以为大哥早就司空见惯。如今看来,”他一顿,侧头看向萧嵘,“大哥连亲生女儿也能放到一边。”
“这府中,恐怕只有大哥才会信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萧嵘叹着气,在他对面坐下:“你的意思是……她是装出来的?”
“既能逃脱责罚,又那博取同情,一举多得。这些年来她恣意妄为,能留得一条小命,已是她祖上积德。”
“如今倒是安分守己了。”萧淮抬眼朝谢枕月所在的方向望去,“不如就让她永远跟床榻为伴,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微风轻拂,竹帘轻晃。萧嵘掀了下眼皮,盯着晃动的竹帘,许久没有开口。
萧淮难得见他大哥没有反驳:“此处本是我自留的休憩之所,建造时花费了不少心思。看在她父母的份上,留给她居住就是。大哥也不必担心她伤势恶化,我会派人仔细照看,绝不薄待了她……如此,也算偿还了她父母的恩情。”
萧嵘沉默着,像是忘了反应。
“大哥意下如何?”萧淮轻声追问。
萧嵘搓着眉心,重重一叹:“枕月自幼失了父母,我怎么忍心这样对她。等她得知自己一辈子将要躺在床榻上度过,以她的烈性,怕是……”
又是这一套,“她要真的存了死志,怎么次次都能被大哥瞧见……”
心口处陈年旧伤遍布,疤痕更是交错纵横。萧淮之前替她包扎时看的一清二楚,他甚至能想象的出来,谢枕月每次犯错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景。
他大哥面对这挟恩以报的孤女,一直束手无策。萧淮已经懒得再劝。
“这次我定严加管教,绝不姑息。”萧嵘信誓旦旦的保证,目光掠过身前之人,来回打量,狐疑道,“老五,你之前虽不喜她,也只求个眼不见心不烦,今日怎么……就差喊打喊杀了?”
那是因为……
萧淮顿了几息,没等他开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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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求您救她!”萧凌风其实来了有一会。他躲在柱子后鬼鬼祟祟听了半天,听到萧淮说要让谢枕月自生自灭,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
萧淮的目光淡淡扫来,他缩了缩脖子。
他从十二岁便在医庐里跟着萧淮辨识药草,研习脉案,两人虽为叔侄,却如师如父。
萧淮平日里万事不上心,却在教导他的事情上较真非常。一点点细微的差错,便能揪着他反反复复的不放。
萧凌风本有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梦,却没逃脱父亲跟大伯的双重压力。他们想让他在医庐学些本事,将来接手此处。
可是他跟五叔只差八岁而已,谁能说的准,他的命就一定比五叔的长?
老顽固们说不通,等他寻了机会定要出去闯一闯,眼下还是先替谢枕月求情要紧。
萧嵘对自家人最心软,那是好说话的很。
“大伯,您最疼枕月了,怎么忍心看她这样渡过下半辈子。”
“爱护家人是好事,但你今日实在太过了些,”萧嵘板故意起脸,“还没罚你呢,你还有脸来替枕月求情。”
萧凌风嘿嘿一笑,他一点也不怕萧嵘。
“谁让那无耻之徒敢做不敢当,”说起这个他就来气,“大伯你是没到那手指印,还有额头那大包,我原以为是枕月自己不小心碰撞所致,想来也是他黑心所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简直猪狗不如!”
“越发口无遮拦,”萧嵘重重斥道,“尚无定论,岂可信口开河!”
“咳,咳,咳!”
“五叔,你怎么了?”萧凌风去摸茶水发现茶水已经凉透,殷勤备至的提起茶壶,“我去替您沏新茶去。”
萧淮瞥他一眼:“若是别有所图,那就算了。”
萧凌风动作一滞,萧淮有多厌恶谢枕月他知道。对了,他还有杀手锏,慌忙从怀中抖信笺:“刚收到祖父来信,他跟无相大师快回来了,信中还说会在家中休息一段时日,暂时不出门了。”
“老爷子要回来了!”萧嵘接过信笺,确认无误后,又递给萧淮过目。
“祖父最喜欢枕月了……”
连老爷子也搬出来了,萧嵘面上掠过一丝无奈的笑:“好了,你五叔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自己没点头,老五断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要我救她也不是不可以,”萧淮瞥他一眼,突然松口。
“只要五叔答应救她,我每日三更歇,五更起,比那驴子还好使,什么都可以答应。”说着举手就要当场立誓。
萧嵘道:“我们是想让你学些本事,日后等我们都不在了,你也能独当一面,你跟那驴子比什么?”
“天塌下来自有个高的顶着,不是还有凌云吗。”
“你呀……”
本来就是,萧王府后继有人,这医庐自有五叔在,萧凌风觉得这样很好。此刻生怕萧淮反悔,慌忙追问:“五叔,还有什么问题?
“以我跟她的过节,答应替她医治已是仁至义尽,这过程所需的花费,谢枕月一个子也不能落下。”
“这要怎么算?”谢枕月的钱还不是出自萧王府?
萧王府的收入营生,大半出自寒鸦林中的医庐,接续经脉虽要耗费不少珍稀药材,但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萧淮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萧嵘刚想开口询问,萧淮重重咳了声,他干脆闭口不言。
“没问题!她要是不够,我那还有。”虽然不明白五叔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只是些钱财而已,从小到大,萧凌风从来没为这些发过愁,只觉得那跟书房里的宣纸一样,可有可无,还到处都是。
萧淮将萧临风打发走后,转身对萧嵘正色道:“大哥,日后切不可再许谢枕月或凌风任何财物。她既连买凶伤人这等事都做得出来,若手中银钱宽裕,难保日后不会故技重施,甚至变本加厉。”
“凌风年轻气盛,对她又心存好感,几乎是有求必应。唯有从根源上断绝银钱往来,方能防患于未然。”
萧嵘闻言,先是一滞,随即点头:“你所言有理,就按你说的办。”
“对了,”他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神色一肃,“凌风那孩子怕是关心则乱,我们一道过去瞧瞧枕月额上的伤,是否要紧。她突然不记得之前的事……会不会留下别的暗疾?”
5. 第 5 章
萧凌风得了确切的消息,匆匆跑回房间,迫不及待地将好消息告知谢枕月。
“五叔已经应下,只等缺的那几味药送到,便可以替你接续经脉。”
连药都要临时送来?谢枕月心里又开始忐忑,怎么看起来不太靠谱啊?
心思就差写脸上了,萧凌风轻笑了一下:“本来是不缺的,就在后山的竹林中,隐着一座药楼,里面收藏着前人四处搜集来的各种珍稀药材及古方,其中有一味浮生酿,十分难寻,如今几乎绝迹了。”
谢枕月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这跟我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萧凌风看她一眼,无奈道:“你之前偷偷潜入药楼偷盗此药,不小心将烛台打翻了,楼里的珍藏及古方,皆被大火付之一炬……”
“还有……守楼的药老为了灭火,没能及时跑出来。”
这……
之前她从萧凌风口中得知,萧淮曾打算让她瘫在床上度日,还撺掇萧嵘,挑拨离间,甚至借机搜刮了她与萧凌风所有的银钱。
她将这心思叵测的老光棍,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
更打算找到机会要好好报复回来,眼下听了这话……她冷静下来想想……毕竟还没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勉强算得上是情有可原吧?
谢枕月轻咳一声打算转移话题。
正好这时,外间隐隐传来女子轻声细语的交谈声。
“是谁来了?”伤口已经没那么疼了,她有有了好奇心。
萧凌风朝门口走去:“云夕,这位是?”嘴上问着,目光却在见到两人身后的温蘅时,整个人瞬间精神。
“温姑娘,你也来了?”温蘅是温老板独女,她来了,便表示药送到了!
“这是徐姑娘……”不等萧云夕说完,徐漱玉已经自顾自地走到角落里坐下。
“不用管我,你们自便就是。”徐漱玉是为了避开萧淮,听说他最厌恶谢枕月,她便想到来此暂避。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明白这任性妄为的徐姑娘是闹哪出。
还是萧凌风先反应过来:“我们听她的就是。”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徐藏锋的女儿!就是她,曾让他五叔一时沦为笑谈。
萧凌风理都懒得理他,跟温蘅在一旁聊起了药材相关的事宜。谢枕月听什么都新鲜,哪怕听得一知半解,直到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她抬眸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萧云夕竟走了过来。是个五官秀丽,气质出尘的冷感美人。再配上面无表情的模样,谢枕月第一时间想起到徐照雪,这两人的神态气质竟莫名的相似。
“你的伤口还疼吗?”萧云夕突然开口,嗓音温和,在谢枕月好奇的目光中,嘴角微微上扬,“我不知道他会下这样的狠手,如今他也受了惩罚,你能不能别怪他了?”
谢枕月:……
她随口应了“声”好,知道这人便是萧云夕,可是她怪不怪不都那样?
谁知萧云夕朝她绽放了个灿烂的笑,竟缓缓俯身靠近。
谢枕月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雅的清香:“你想做什么?”
两人靠得极近,萧云夕的声音低得有些不真切:“我知道你对他一往情深,我可以向两位长辈提议,让你与我一同出嫁,你我不分大小,可以吗?”
“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四目相对,谢枕月明白过来她话中的含义,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不用看也知道,定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不不,我不记得之前的事了,自然也不喜欢他了!”简直活见鬼了,自己那样对她,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来看她,对她嘘寒问暖不说,还大度的要跟她分享男人……
要不是有纱布影响发挥,她的脑袋指定已经摇出残影:“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们会像从前一样的,人就不用了,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以后看见姓徐的一定绕着走,谢枕月生怕她不信:“真的,我可以发誓!”
“你要发什么誓?“萧凌风跟温蘅聊完,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你们……”他目光掠过谢枕月,又移向萧云夕,“和好了?”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断不会因这点小事生了嫌隙。枕月,你说呢?”
这话一出,惹得温蘅也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谢枕月目光掠过床前三人,点头接道:“我虽不记得之前的事了,不过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这两日她无聊得到处打听八卦,知道温蘅是温氏药材行温老板的独女,家财万贯,就是情路坎坷了些。
温家药铺有一名学徒,他白日上工,夜里回去挑灯苦读。就这样日夜操劳,竟也能考中秀才。温老板看他上进又肯吃苦,便打算培养他,让他入赘温家。
没想到婚期在即,却发现准姑爷中饱私囊做假账……
这桩婚事作罢后,温老板歇了找人入赘的心思,将温蘅许给了萧王府的护卫统领。那人是萧嵘心腹,人品样貌皆不俗,就是有一房良妾养在外头,只待正房进门后,便准备迎她入府。
出门在外,谁还没几个红颜知己,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就连温老板也默许了。当然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去温蘅面前谈论此事,只有谢枕月除外。
温衡的婚事再次告吹,不过,她们两人也由此结识。
眼前的漂亮姑娘看起来温温柔柔,很难想象那个大腹便便的油腻大叔,能生出这样骨架匀称的美人。
“你还记得我吗?”温蘅近前一步说话。
连说话声音也好听哎……
三人略聊了两句,温蘅见谢枕月精神不济,提出告辞。
药已经送到,萧凌风本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只是……他跟萧云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徐漱玉望去,只见她老神在在,自得其乐地坐在一旁!
萧云夕不等他反应过来,扭头就走。
“等等,唉……你……”好歹把这个不按常理的大小姐也带走啊!
徐漱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抬头才发现人都走光了。她随手朝萧凌风一指,命令道:“你去看看萧淮走了没有?要是他走了我就回去了。”
徐藏锋年轻时身患重疾,久病不愈,后来才寻了良方根治。徐漱玉是他年近四十时所出,老来得子,自小娇惯非常。
八年前,她被许给萧淮。
徐漱玉让心腹丫鬟出去打探,得知萧淮自小体弱多病,不但如此,他还被血衣楼抓去浸在千年寒潭之中,落下一身无法根治的暗疾。
老萧王萧承一直带着他在外地辗转求医,直到近日才回来让他接管寒鸦林中的医庐。
她不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何况那人还是个随时可能死去的病秧子。可是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父亲这次却铁了心,非要促成这门婚事。
大婚在即,徐漱玉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带着心腹丫鬟离家出走以示决心。
结果才出了金水城,就遇上了不怀好意的人。她搬出自己的身份却没人相信,反倒遭人取笑,不光抢了她的钱财,还要把她卖去青楼。
徐漱玉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男子。他神情淡漠,不苟言笑,却生就一张惊艳殊丽,近乎女子的容颜。宛如天神临世般,在她绝望之际,伸手救她于水火。
甚至不顾男女大防,与她共乘一骑。她从惊慌失措,到恨不得这夜长些,再长些……
徐漱玉被那人一言不发地丢在家门口,她连他姓甚名谁,来自何处都来不及询问。
不过这个时候能来金水城的,徐漱玉猜测他或许是来赴宴的宾客。
徐,萧两家喜结良缘,这地界有名有姓的都来了,金水城客栈爆满。
如果没有遇上那人,她或许也就认了命,自此遵循父命,嫁去萧家。可是心里一旦生了执念,便怎么也不能将就。
她一定要找到那人,当面求一个结果,为什么在那样亲密无间后,又扬长而去?
徐漱玉要瞒着父亲行事,大张旗鼓地去客栈搜人肯定行不通。再则,她还想到另一种可能,以他的气度及随行护卫来看,极有可能是萧,徐两家的座上宾,根本不会屈居在客栈之中。
她扮作丫鬟穿梭在自家客房中,可惜一无所获。徐漱玉却犹不甘心,让心腹丫鬟顶替她上了花轿,而她则继续扮作丫鬟跟去了萧王府。
本来一切顺利,谁知她竟碰上了相熟的宾客,那人满是惊奇,还以为是人有相似,一下子叫嚷开来……
她被送回新房时手里还端着上菜的托盘。事后听说萧淮当着在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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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宾客的面,解了两家婚约,连夜回了寒鸦林。
事后,也不知是谁安排的,竟有人编排了戏本子暗讽萧淮。
一时闹得议论纷纷,萧王府却像不知道有这回事,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事还是徐藏锋出门平息的。
不过金水城至今还流传着,萧淮对徐漱玉一往情深,为她终身不娶的传言。
两人虽从没打过照面,但时至今日,徐漱玉还是心虚。要不是徐照雪受伤需要照顾,她绝不会踏进这山谷半步。
萧凌风被徐漱玉这颐指气使的态度气的轻笑一声,她以为她是谁,还指使起了他?没将她当场轰出去,都算他有教养!
徐漱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不知事故的清澈:“其中缘由想必你也清楚,你要不去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这姓徐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指定克他,萧凌风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出门。
没走两步,迎面撞上萧淮跟萧嵘并肩,正朝这边走来。
“那个……”这还避什么,他再晚一会出门,正好碰上。萧凌风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边走边退,挡在两人跟前。
“五叔,温姑娘将所需的药材送到了!”
萧淮瞥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了。”
“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拐弯抹角,”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萧嵘一看见他就头疼,“有话不妨直说?”
“五叔,那个……就是徐姑娘在枕月房里……”
“哪个徐姑娘?”萧淮脱口而出,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是哪个徐姑娘。“无妨,她既在此照看病人,早晚会遇上。”
萧嵘收住脚步,想起自己跟萧淮一同去探望徐照雪时,徐漱玉每次都恰好不在房里。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神情略显疲惫:“我这两日总睡不安稳,要不你先替我瞧瞧?”
萧淮停下来静静跟他对视一眼。
“便依大哥之言。”不管是徐漱玉,还是谢枕月,萧淮半点不关心。
两人折回茶室,默契地都没有提及萧嵘的失眠之症。
萧嵘为了谢枕月的伤,搁下王府诸多事务,已经在此逗留了数日。如今萧淮已经答应替她续接经脉,他也是时候回去了。
“枕月就麻烦你了,”萧嵘仍是愁眉不展,“她额头的伤……这两日我见她真如变了个人似的,唉……”他重重一叹,“都是我疏于照顾……”
“那点伤,大哥不必过于忧虑,”谢枕月一声不吭,就能逼得徐照雪自伤谢罪,所作所为,怎么也不像记忆全无之人能做的出来。
萧淮语气淡淡:“短缺的那几味药材,今日已经由温姑娘送了过来。明日我先替她行针用药,也省得大哥回去之后,还要牵肠挂肚,忧心她的伤势。”
是真是假,明日一试便知……
谢枕月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地一晚上没睡着。
萧凌风一大早便将所需的药材与器物准备妥当,并告诉她萧淮马上便至。
她立马高兴起来,因为这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光是昨天,她就数清了香囊上流苏的具体根数,还一连数了好几遍。
说是马上就来,实际上直到快中午,才听到脚步声。
来了,来了!眼下终于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刻。
“吱呀”一声,房门被开启又合上。
萧淮进屋之后先扫了一遍备下的器物,接着才走过去将窗扉合上,屋内顿时一暗。
谢枕月只看见一名身着白衣的男子,正背对着她微微俯身,逐一点燃桌案上那排蜡烛,那是萧凌风今早摆的,他说接续经脉之时不宜见风。
望着眼前的白色身影,她心里既期待又忐忑。看来是她想岔了,她一直以为以他这个条件,近而立之内还没娶妻,还能说出让她一辈子瘫在床上的人,指定有点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残缺,或是个尖嘴猴腮,满脸刻薄相的猥琐之人。没想到……啧啧啧……肩背宽阔,腰身劲瘦,身形线条流畅挺拔,只一个背影就赏心悦目啊。
“五叔,麻烦您了。”自己小命捏在他手上,谢枕月嘴甜异常,“您辛苦了,等我好了一定好好报答您!”
萧淮手上一抖,手中的火折子滑落,正好砸中最前方的一根蜡烛上,蜡烛应声而倒,只听到“噼啪”一声细响,后头一整排蜡烛接连倾倒了下去。
6. 第 6 章
那背影明显一滞……
这……总不能怪她吧!谢枕月止住乱七八糟的念头,再不敢开口,顺便闭上眼睛装死。
过了片刻,脚步声到床前静止不动,她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打量的视线,接着床榻微不可察的轻响一声,谢枕月知道他坐了下来。
薄毯被掀开,腰带也被扯开……然后是衣带,察觉到他即将到来的动作,谢枕月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刷地睁开眼睛。
摇曳的烛火,昏暗的室内,四目相对,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了。男子神态疏离,眼里平静无波,虽没了那晚的狂放之态,但她绝不会忘记这张堪称绝艳的脸庞。
她甚至知道隐在他白色交领下,颈侧有一道凸起的疤痕。
眼前这人,不是那晚密室中的人又是谁?
她原先误以为他是徐公子,原来竟是萧家老五萧淮!
他对她抱有这么大的恶意,不会以为她是故意针对他的吧?
谢枕月极力控制脸上表情,慌忙闭眼。
萧淮连个眼风也没扫过来。没有多余的解释,手脚处会碰到伤口的地方,只听到利刃划过布料的裂帛声,短短几息,她便被脱了个精光。此时才四月初,屋里有些冷,裸露在外的皮肤炸开细小的颤栗。
难怪萧凌风支支吾吾,原来还要坦诚相待啊!
细白如瓷的肌肤上,青黑的痕迹未退,那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眸子含泪,却主动缠上他,耳畔似乎还能听到她柔声求饶的呢喃……妖女!
萧淮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眸光森然,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奇耻大辱,竟被她算计至此!
而且她一口一个徐公子。
事发后,他曾询问萧凌风,出殡前一天下午,润喉的甜品是谁端给他的?
萧凌风说,是春桃亲自端来的。但那丫鬟已被证实被谢怀星所杀,如今死无对证。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幼年体弱,汤药当水喝,普通的药物对他不起作用,□□也是如此。这事只有亲近的几人才知晓。
恰好“寻芳”药性之烈,连他也招架不住,神思混沌,甚至不能辨别谢枕月是否同样中招。
这会倒是知道害怕了?萧淮望着眼前睫羽抖个不停的女子,眸色转深。什么对徐照雪一往情深,她明明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绝不相信谢枕月真的忘记了之前的事。
“此痛非常人所能忍?你准备好了吗?”
低沉的嗓音冷冷传来,谢枕月没料到他会出言提醒,立马睁开眼睛,连连点头。“好了!”
视线不经意的撞上,明明他神色如常,她却绷紧了身体,忽地打了个寒颤。
疼,实在是太疼了!
钻心入骨,如附骨之疽,说不清道不明的疼!
萧淮下手又快又狠,数不清的银针扎满了她的全身,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密密麻麻,剧痛让她脑子阵阵发懵,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身下的被褥早被汗水浸透,她到这个世界不过短短三日,却比她上辈子加起来吃过的苦都要多。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强烈的不甘压了下去。
遭遇了这么多难以言说的委屈,就为了死在这床上?
不啊!她甚至都没站起来看一眼这迥然于前世的有趣世界,还没享受这重获的生命,她怎么能就这么死去!
舌尖几乎要被她咬穿,借着这股痛感带来的一丝清明,她拼尽全力掀开了眼皮。
恍惚对上一双冷漠的双眼。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他是谁,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自己现在有多么狼狈,只盼着他能动作快点,再快点。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有一辈子那么长吧,她终于被萧淮一把提起来浸入药香浓重的浴桶。
疼痛骤然加剧,不知是药水还是汗水,直到在嘴里又尝到铁锈味,才被重新捞了起来。
有双手调和了什么东西,清清凉凉的糊上她四肢。
痛意稍稍减轻,她便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五叔,结束了吗?”谢枕月含糊不清的问道,努力挤出一个自认完美的笑容。
四肢被裹上纱布,随后身子一轻,萧淮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将她扔回床上。毫不夸张,就是重重地将她扔了回去。才减轻的剧痛,一下子又被提了起来。
谢枕月疼得浑身发颤,刚散去的冷汗瞬间又从额头渗了出来。接着身上一暖,一张薄薄的棉被终于覆了上来。
谢枕月缓缓侧过头去,见他双手浸在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把擦手的帕子都扔掉了。
“你当以此次为戒,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谢枕月见他终于要走了,心下一松,知道这折磨终于结束了。只要能治好就行,至于医生的态度如何,又说了什么不相干的话,她不在意。
她说:“多谢你。”
萧淮本来已经出门,闻言有些意外的瞥了她一眼。此痛非常人所能忍,江湖上不乏铁血铮铮的好汉,遇上此等痛楚,怕也要哭爹喊娘,恨不得一死了之,偏她一声不吭。
要不是她全身汗如雨下,以及无意识抖动的皮肉,他甚至怀疑谢枕月失去了痛觉。
“看来你确实是不记得了!”
谢枕月昏睡前只记得萧淮意有所指的话。
醒来已是第二日。
屋里候了个瘦高个的妇人,手臂粗壮,一看就孔武有力。她自称玉娘。见到萧凌风进来,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谢枕月经过昨天那非人的对待后,只觉得到现在还脑子发懵,浑身上下隐隐作痛,连说话声也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你来了……”
床上人唇色白得近乎透明,下唇深深印着一排整齐的血洞。萧凌风眼睛黏在床上,心头一紧:“你怎么虚弱成这模样?”
“大约是……太疼了!”她声音轻得只剩嘴唇在缓缓蠕动,现在突然觉得,太便宜徐照雪了,那深入骨髓的痛,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怎么会呢?”萧凌风伸手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过了这么些天,伤口处的皮肉已经粘合,表面也已经收口,只剩一道细细的血线。
“不是伤口,”谢枕月一说起这个就控制不住的颤抖,“是全身啊,到处都疼呢……”
“不可能啊!浮生酿的药效能管一天一夜,还没到时间,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会全身都疼呢?”话刚出口,萧凌风蓦地想到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看了谢枕月一眼,瞬间觉得呼吸不畅。
“浮生酿?”谢枕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续接经脉之痛非常人所能忍,甚至有人因此一命呜呼,萧凌风实在不愿意相信,五叔会这样对她……
“枕月……”他嗓音干涩得厉害:“浮生酿合酒服用会致幻,但是用清水调合就变成了镇痛的奇药,无论承受多大的痛苦,药效期间都会无知无觉。”
“昨日……”萧凌风几乎不敢问出口,越说声音就越低,“五叔他没给你服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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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发懵的脑子仿佛被一剑劈开,瞬间清明,难怪开始前萧淮会刻意提醒她,离开之时又说那样的话,原来如此!
他在借机试探她!谢枕月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响亮:“没有!”
谢枕月只觉得一股无名的力量瞬间涌遍全身,一改刚才的弱不禁风,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现在连下床都不能,这仇……她暂且先记下了。
萧凌风看着她突然变得红润的面色,一时摸不着头脑:“现在还疼吗?”
她重重点头。
“你等我一下。”
话音刚落,谢枕月都没反应过来,萧凌风已经跑远了,远远还能听见他的声音:“等我,先别睡!”
没过一会,听见他又“噔噔噔”跑了回来。
不知往茶水里抖了什么粉末,用瓢羹搅了两下就来喂她。没什么味道,跟白水差不多。
“这便是浮生酿,”萧凌风凑近了些,跟做贼似的左顾右盼,“马上就能止痛。”
“不是说千金难求,已经绝迹了吗?”既然是止痛的,萧凌风再喂过来时,她配合着伸长了脖子。
萧凌风喂她喝完一小盏,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工艺精湛的银镯子,镯子上镂空刻着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猴子,甚至能看清猴子脸上各异的表情。摊在掌心递到她面前。
“受伤那日我从你手上摘下来的,已经清洗干净,现在物归原主。”
“这是我的?”一来就遭遇了一连串变故,谢枕月真没注意到自己身上有什么配饰。
“你连这也不记得了?”萧凌风将镯子放进木盒盖好,“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从没见你离过身。包扎伤口不方便,我便自作主张替你取了下来。”
才这么一小会,痛感便已减轻。她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前所未有的舒适,如同飘浮在云端。“好神奇,这么快就不疼了!”
“这就好,”他松了口气,神色却随即凝重起来,注视着她缓缓道,“但你知道,刚才的浮生酿是怎么来的吗?”
谢枕月见他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不自觉咽了下口水,顺着他的话接道:“是……怎么来的?”
“我替你清洗这镯子时,不小心误触了上面的暗扣……我不是有意为之。”萧凌风语气微顿,从没觉得她这样陌生过,“镯子里有一段是中空的,里面就藏着这浮生酿。”
谢枕月懵了:“是我藏的?”
萧凌风没说话,只静静注视她。谢枕月心头重重一跳,她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我记得你说过,我之前去药楼是为了偷这浮生酿?”
萧凌风郑重点头:“你说思念亲人,要借这药跟他们梦里相见。实际上这药我也无能为力,因为五叔管控极严。”
谢枕月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以她之前几次的行事作风,能给心上人下药,又找采花贼掳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她很难不怀疑那根本不是什么无心之失才引燃了竹楼,极大可能就是故意的。
目的便是这浮生酿。
她会这样想,那萧凌风呢?
原本一见她就笑的萧凌风此刻突然沉默了。
“我……”如果她连萧凌风都无法取信的话,那萧淮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后果?谢枕月浑身一颤,话还没出口,已经开始哽咽,“我……不知道镯子是中空的,也不知道这里面藏着这药。”
“甚至都不知道有这镯子的存在!”
7. 第 7 章
目光交汇,那双漂亮的眼睛顷刻间便蓄满了泪水,萧凌风一时怔住。他们已经相识十数年,谢枕月个性要强,即便是小时候,她也从不轻易向人示弱。
反倒是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后,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包括自己也从没真正相信过,她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事,更别说五叔了。
眼下镯子之事是他主动提及,浮生酿也是他告知……如果她还记得之前的事,怎么肯在昨日受那样生不如死的折磨?
越想心里就越不好受,“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至于几年前的……真相如何,事情早已尘埃落定,谢枕月已经受过惩罚,他不想再去探究了。
萧凌风轻轻叹了口气,俯身递了帕子给她:“我没有不相信你,你别哭了好吗?”等了半晌不见她伸手来接,视线撞进泪光盈盈的眼底,他蓦地反应过来,“嗐,看我,果然是糊涂了!”
动作轻柔地为她拂去眼角的泪水,萧凌风略显局促地直起身子,轻咳了一声缓和气氛:“浮生酿药性特殊,不止人喜欢,动物也喜欢得紧,会招来一种特殊的小虫子。”他将银镯收进木盒,放在窗前的案几上。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将镯子清洗干净,不会留下痕迹。”说着将刚给她喂食过的小盏及勺子收进怀中。
“谢谢你相信我,”谢枕月抽了抽鼻子,试探着问道,“五叔知道这事了吗?”
“当然不知道!”萧淮风从没见过萧淮这么不加掩饰地厌恶一个人,当初徐漱玉害他颜面尽失,他也只是随口说了句随她去吧。
他反倒比谢枕月还要担忧,“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千万别说漏嘴了!”
谢枕月点头如捣蒜:“不会的,我一定守口如瓶。”她又不傻。
萧凌风见她眼眶还是红红的,看起来又可怜又无辜。他突然想到一事,神秘兮兮地俯身过来:“你跟徐照雪每日的用药由我负责,我给姓徐的药里多加了一味药,保证苦到他全身打颤。”
这种跑腿送药,照料伤患的事,本来轮不到他来做,就是因为放心不下谢枕月,他才特意找人换来的。正好……他看那伪君子不爽很久了……
萧凌风果然是个小可爱,谢枕月眼里还噙着泪,嘴角却不自觉上扬:“多放点,苦死他!”
见她终于开心起来,他才贼头贼脑地出门:“我现在就把药给他送去。”
度日如年的日子也如流水般,缓缓地淌过,一转眼已过去大半个月。
在这期间,谢枕月再没见过萧淮。只有萧凌风每天午后准时前来送药,次次不落,日日如此。
谢枕月只能透过床对面的窗户,看见四四方方的天空,偶尔有小鸟昆虫飞过,她都能开心片刻。恨不得拴住一切靠近她的人,就连徐漱玉也被她烦得受不了,来过一次之后再没来过。
反而萧云夕跟她聊得最多,她甚至扬言,如果自己实在介意,她可以去向长辈说明缘由,把徐照雪完整地让给自己!
这番话,吓得她好几天不敢找她闲聊,不过没几天,她又故态复萌,照样拉着萧云夕不让她走。可惜昨日不知出了什么急事,她听玉娘提及才知道萧云夕一声不吭就走了。
不过通过这些时日的多方交谈,她对眼前这个世界,倒是大致有了一些了解。
此地如果比照她前世的地理方位,大约处于西南一隅。四季温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有山有水,山间草木丰盛,是一处宜居的所在。
杀害春桃的凶手也已经证实,据说是谢家养子,谢怀星所为。
她被关进石室的那晚,谢怀星趁乱来取她性命,结果没找到自己,才杀了留在房里的春桃。
她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恶人,出卖养父母不说,还要对谢家人赶尽杀绝。
从昨天开始,谢枕月已经能在玉娘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她却不满足,手上用力,还想努力一下,试着站起身来。
玉娘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姑娘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不急在一时,不如再养两日?”
她又补了句“徐公子今日才刚能动弹呢!”
“是吗?”她随口应了声,注意力都在自己手上。只要一用力,尤其是脚上,还是疼得钻心。
看来还是不行,心头那口气一松,整个人瞬间沉重无比,缓缓跌回床榻上。
尽管如此,谢枕月的心情还是很好。
窗外的景色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天空。她能看见蓝蓝的天空,碧绿的湖水,还有飘浮在湖面上零星的荷叶。
过了片刻,玉娘端了饭菜过来。她的手几天前就已经勉强能握住东西,只是没什么准头,手指虚虚拢着筷子,抖得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一点往嘴里送着米粒。
玉娘候在一旁不语,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已经知道这个谢姑娘看似随意,实则油盐不进,完全听不见别人的劝。
从昨日起,她宁愿吃上一个时辰,耽搁到饭菜凉透,也坚决不要自己喂食。
玉娘候在一旁等了许久,等她终于用食完毕,她收拾干净,外头突然热闹起来。从窗口望去能瞧见大半曲折的木质栈桥,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子缓缓朝这边走来。
“麻烦你去看看她是找谁的?”萧云夕走了,这日子实在太无趣了。
玉娘应声而去,不多时,那女子赶在她前头迈步进屋。
“你的伤好了?”女子见她坐着,似乎很惊讶。
“好了。”是萧南衣,谢枕月认得她的声音。听说她们曾经形影不离,就在萧老三的儿子溺亡后,萧南衣出面指认她是凶手,两人才彻底交恶。
她受伤那晚,萧南衣是第二次拿这件事出来诬陷她。两人已经闹到副田地了,谢枕月不知道她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南衣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扫视,嘴上啧啧有声:“你真该庆幸你有一双好父母,做了这样的事,还能完完整整地坐在这里让人伺候着。”
萧南衣能说的话,已经当着无数人的面说过,萧嵘更是当众甩了她一巴掌,表明了态度。口舌之争实在没必要,谢枕月懒得理她,望向玉娘身后的年轻男子。
“这位是?”
“谢姑娘!”男子一对上她视线,毫无征兆“砰”地一下,重重跪到地上,给她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一个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跪在她面前,把头磕地砰砰响场的场景,她实在不适应。
谢枕月被吓得一个激灵:“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萧南衣斜眼冷笑:“装得还挺像。”
杨途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她受伤的事,立即解释道:“家父姓杨,是萧三爷的马夫……”
这么一说,谢枕月就知道这人是谁了。跟萧老三夫妻一同坠崖的还有驾车的车夫杨驷。
从前的谢枕月不光跟老三夫妻十分要好,就连他们的马夫也往来甚密。
马车冲下悬崖后,只有杨老头的尸骨遭了野兽啃噬,据说现场惨不忍睹!尸体运回来后,谢枕月曾与萧凌风一同去杨家慰问,她还给了杨家人一笔钱。
杨驷驾车害得萧王府上的老爷夫人双双惨死,府上没追究他们的过失已经是祖上烧高香。杨途怎么也没想到谢姑娘竟能如此厚待他们,余下的杨家人对她也是感激涕零。
“谢姑娘大恩,小人……小人……无以为报……”杨途缓缓起身,从身后包袱里翻出一个油光水滑的酒葫芦。“姑娘当日曾说想要家父的旧物留个念想,我近几日才寻了回来,便立即给姑娘送来了。”他将葫芦递给玉娘,自己却低着头连直视她也不敢。
谢枕月双手接过葫芦,视线落在那个恨不得将腰杆对折的男子身上。
微微蹙眉:“你抬起头说话,这葫芦……是从哪里找回来的?”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
杨途应了声“是”,缓缓直起腰杆,一对上谢枕月的视线,立即脸红脖子粗,慌忙移开视线。
谢枕月这才看清他的长相,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刮痕,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就连手背上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好肉,更别提被遮掩在衣衫下的身躯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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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模样。这下不用说也知道这葫芦是从什么地方找回来的了。
“玉娘,麻烦你给他找些伤药。”
“不用,不用,”杨途浑不在意,连连摆手,“只是一点小伤,不妨事,不妨事。”
“什么小伤,就因为你一句话,他吊了绳索在悬崖下苦苦搜寻,直到近日才找回这葫芦,”萧南衣越发看不惯她,“现在倒来充好人了!”
好不容易结个善果,没想到这果又酸又涩。就因为她一句话……手上的葫芦仿佛重愈千金:“我会好好保存这酒葫芦的。”
“谢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没费什么功夫的。”她对别人做了什么,名声如何,跟他无关。杨途只知道谢姑娘在他父亲死后,在所有人对他们避之不及时,曾来雪中送炭。
还有萧姑娘……他找到葫芦后,便立即送往萧王府,谁知道守门的侍卫见了他,瞬间没了好脸色。要不是恰好遇上萧南衣,他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杨途郑重地向萧南衣道谢:“多谢萧姑娘送我来此!”
杨途走后,谢枕月让玉娘把葫芦也放在了窗边的桌案上。
接连几次不接话,甚至对她视而不见,萧南衣自觉无趣,转身出门,随手挥落阴魂不散的黑色小虫。“真是让人讨厌!”大约是葫芦装过酒,这小虫子跟了她一路,此刻也不知是说人,还是说这小虫子。
“要不我把这葫芦拿去再洗洗?”玉娘拍死几只,过一会又不知从哪冒出来几只。
“好!快去!”谢枕月也快崩溃了,她最讨厌这些昆虫,天气渐热,又身处山谷,自己偏还不能走动,想躲都躲不了。
葫芦被刷得光亮如新,重新摆上了桌案,那恼人的小虫子总算没了。
第二天中午,萧凌风准时送药来此。
“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女孩子爱美,萧凌风特意带了去疤的药,他将瓷瓶递给玉娘,“每日两次涂抹在伤处,这伤口慢慢就看不出来了。”
“凌风公子真周到。”玉娘接过瓷瓶,随手又拍死两只黑色小虫。“这酒葫芦有些年头了,里头不好刷洗,只一晚上竟又开始生虫了,”她小声建议,“要不我将它先摆到外间去?”
谢枕月“好”字还没应出口,就见萧凌风脸色骤变,他慌忙找了个借口,将玉娘支了出去。
“发生了什么?”
萧凌风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急切地问道:“你的镯子收到哪里了?”
“镯子?”她捧着药碗发懵,视线落到窗前的桌案上,“不一直都在那木盒子里,还是你放那的……”
萧凌风一把捞起木盒塞入怀中,注意到一旁还放了个酒葫芦。“这是杨驷的酒葫芦?”他听说萧南衣带人来过。
“是啊,”谢枕月随口应着,心思还在他怀里的木盒上,“这镯子有哪里不妥吗?”
“这小虫子什么时候出现的?”
谢枕月被他凝重的语气问得忍不住多想,顿了几息才故作随意道:“好多天了吧,具体我也不记得,你能替我找些驱虫的药吗?”
“什么驱虫的药也没用,还好五叔从不到你这里来,”萧凌风捂着飞快跳动的胸口,“若是让五叔发现这虫子,我们有嘴也说不清,到时候旧事重提,少不得连我一块罚。”
谢枕月抬眸望向他:“什么意思?”
“怪我,大约是没清理干净这镯子上的浮生酿,竟招来了这小虫子。”
“你还记得我之前,收走了你服用浮生酿的小盏及勺子吗?因为只要沾染上一点,这小虫子嗅着味,不管多远都能跟来。”萧凌风匆匆出门,“浮生酿需要用特殊的药汁清洗才能彻底除味,等我清理干净了再送回来还你。”
谢枕月机械地“哦”了声,目光缓缓扫过桌案上的酒葫芦。
轻声道:“你上次说浮生酿合着酒会如何?”
“醉生梦死,每时每刻都不一样,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是当下最想见到的场景。”萧凌风跟有鬼撵在后头似的,“我先走了,镯子明日中午带来。”
8. 第 8 章
萧凌风走后,谢枕月就这么呆呆地望着窗外。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洒在湖面上,被风轻轻一吹,平静的湖面霎时变得波光粼粼……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了整整一下午。
玉娘进进出出好几趟,每次进来,见她都一动不动地坐着。终于忍不住询问:“姑娘,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站了片刻不见她回应,正准备退出去。
“我听说今日飞星将至……”谢枕月脑子跟糊住了一样,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编,“你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吗?”
玉娘先是一愣,随即“呵呵”笑道:“姑娘,虽然我不知道这飞星是什么时候,但从没听人说,有谁白日里见过飞星。”
她侧过头,像是自言自语:“是吗,那看来是要等到天黑了?”
用完晚饭,天色正好暗了下来。
“姑娘,火炉给您送来了?”这都四月底了,就算夜里开窗看飞星也不至于要火炉取暖。玉娘心中虽纳闷,仍是照她的吩咐办事,甚至多抱来一床被褥,“要不,这个也给您铺上?”
“不用了。”谢枕月特意嘱咐玉娘没事不要来打扰,她怕分了心,错过飞星。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除了虫鸣还多了青蛙的叫声,甚至成了主力军,此起彼伏,“哇哇哇”地叫着。
谢枕月慢慢挪动双腿,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双腿平稳的踩在地面上。
桌案上的酒葫芦离她不过几步之遥,此刻却宛如天堑般难以跨越。她咬紧牙关试图起身,却手脚酸软,使不上力气,一个不留神,竟直直从床沿栽了下去。
一声闷响,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地板上。她就着这个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确定没有惊动到旁人,才缓缓撑起身子,伸长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去够桌案上的那只酒葫芦。
谁知道手上失了准头,又是“砰”地一声轻响,酒葫芦向一侧倒去,咕噜噜滚落在地。
葫芦上先是出现了一个黄豆大小的孔洞,那忽明忽暗的孔洞渐渐向四周蔓延……刺鼻的烟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从偷盗浮生酿,火烧药楼开始,到昨天杨途送来酒葫芦。这一连串的变故,明显是一场精心布局了三年之久的谋杀。不是一时冲动,也非意气用事,就是处心积虑地为了取人性命!
一个能隐忍蛰伏三年之久的人,会因为沉迷于徐照雪,而去做那一系列违背常理的蠢事?
可是又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前的自己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杀害老三夫妻?他们跟萧嵘可是骨肉至亲啊!
谢枕月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因恐惧止不住的轻颤。在这之前,她接触过最血腥的场面,不过是围观别人吵架斗殴,两人动起手来打的头破血流而已。
就那,还成了她午夜梦回挥之不去的阴影,再看如今……她只剩无奈的苦笑。
她忽地又想到了萧南衣的话,一下子抬起头来,难道她的指控也是真的?
正在这时,房门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谁!”酒葫芦还剩大半没烧尽。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谢枕月坐在火炉旁,却觉得浑身发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惊恐地盯着缓缓开启的房门。
“我本来还只是怀疑,”萧南衣的身影出现在漆黑的门口,她目光紧紧锁住火炉上的葫芦,一步步走进屋内,“没想到真的是你!”
“为什么?”
“你不是同他们最要好吗?”
“你们不是好到……让我嫉妒吗?三婶时时刻刻惦记着你,怕你冷了,怕你热了,那些她亲手缝制的衣衫从来没有我的份。就连你每月腹痛难忍,也是她不辞辛苦,一趟又一趟往来寒鸦林,寻来良方替你缓解……”
“你以为毁了证据就万事大吉了吗?你有没有梦到过他们,亏得杨驷一家老小对你感恩戴德,你怎么能……”
萧南衣渐渐哽咽,她每说一句,便往前逼近一分。
“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说啊?”萧南衣双手紧紧扣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用力摇晃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高声质问,“你说!你倒是说啊!”
谢枕月被她重重地推倒在地上。
“不是我做的,你要我说什么?”但凡她真的知道点什么,也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之前的事我早就忘了,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测,你为什么非要咬着我不放?”
“我咬着你不放?你怎么不先问问你做过什么?”事到临头还要狡辩,萧南衣觉得她已经无可救药,“既然你坦坦荡荡,那我便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知五叔,是非对错,看他如何评判!”
“慢着!”谢枕月喝住她。
“怎么?”萧南衣脚尖向外,“现在想起来了?”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谢枕月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尾音里带了一丝哀求。
萧南衣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决然地转身向外。
她盯着黑暗中疾行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可惜……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要是萧南衣真去萧淮面前,把事情抖落出来,她怕是活不过今晚。
谢枕月深吸一口气,抖着手去够两侧垂挂的垂幔,毫不犹豫地向火炉扬去,看着火舌飞快舔上垂幔,蹿上房梁。
只能赌一把了,她心一横,使出了吃奶的劲,狠狠朝火炉撞去……
同时嘶声力竭地呐喊:“救命!救命……”
木头做的房子,烧起来事半功倍。不过片刻,浓烟滚滚而来,灼热的气浪裹着烟雾,呛得她咳嗽连连,几乎睁不开眼睛。
最先点燃的帘幔,已经跟木门连成了一片汹涌的火海。门外是玉娘一声高过一声地呼喊声,其间夹杂着萧南衣凄厉地尖叫:“你疯了,你是疯了吗!快救火!”
“救命……救命啊!”快喘不上气了,谢枕月已经开始骂娘了,还没嫁祸给萧南衣呢,怎么连个英雄救美的人都没有?
正在此时,一团黑影从窗口一跃而下。
来了!她谢枕月果然是被天命眷顾之人!不等她细想,只觉得身子一轻,她被那黑影一把抄起,稳稳夹在腋下。
灼热的火舌擦着她的衣角卷过,黑影毫不迟疑地带着她,利落地翻出窗户,几个起落,平稳地把人放在一旁的空地上。自己又毫不犹豫地投身火海。
玉娘急忙蹲下,谢枕月惊魂未定,顺势趴在她背上,剧烈地喘息。
忽然,她的手腕被一股力道扣住,谢枕月抬头,正对上面色黑如锅底的萧淮。
她这会顾不上跟萧淮的个人恩怨,酒葫芦虽然被毁了,但杨途还活着,事情一旦被萧南衣说破,她百口莫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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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相信她那如同天方夜谭一样的经历?
既然捡回一条命,决不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谢枕月半死不活地趴着,决定先发制人:“南衣……你我不过是争执了几句,你怎么……”话没说完,已经剧烈咳了起来,演都不用演,瞬间眼泪汪汪。
“你这话什么意思?”萧南衣气急败坏,气得浑身发抖,“难道是我要放火烧死你不成?”
“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之前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就算你要把三叔三婶的死,也算在我头上,我也无力反驳。”
“你竟贼喊捉贼!”萧南衣气血翻涌,肺都要气炸了,“简直胡说八道,这些事难道不是你做的?就连这火也是你放的……”话一出口,她立马意识到不妥,一个连站立都困难的人,谁能相信她会放火自焚?这话说出去,水会相信她!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萧南衣神色复杂地凝视谢枕月,此刻只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跟从前仿佛判若两人。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聚集过来,谁能想到大半夜还有这种热闹看。就连徐照雪被人背着,闻声也朝这边看来,身旁睡眼惺忪的徐漱玉,听见这动静,瞬间清醒。
木屋易燃,还好是建在湖面上,水是现成的,火势很快被扑灭。
现在萧南衣说什么,暂时是没人信了。谢枕月这才有心思看向远处,只见一道黑影飞快地掠至跟前。
谢枕月这才看清他的样貌,这人竟长着一张跟他周身冷冽气场严重不符的娃娃脸。面颊圆润丰盈,透着一股未退的少年气。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是刚才救她那人?
孟东语速略快:“火势从谢姑娘房里而起,所幸扑灭及时,只有这一处损毁严重,”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地板上有火炉翻倒的痕迹,是重力撞击所致……”
“好,好得很!”萧南衣怪叫一声,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孟东,“你们……你们都帮着她……陷害我!”
这个时候,还能吵闹不休。萧淮收回手,目光扫过两人。萧南衣与谢枕月不过一丘之貉,她们的私怨他毫无兴趣。
只要人活着就能向萧嵘交代:“此事到此为止,我不在乎你们谁对谁错,若是再生事端,这里不欢迎你们任何一个。”
“是你!”就算天色昏暗,就算只有一面之缘,可是这个人,哪怕他化成飞灰,徐漱玉也认得。
她恍然如梦,呆滞地朝他走了两步,嗓音发颤:“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光扫了一圈,又落到一旁的孟东身上:“还有你,我也记得你!”
“你们……”她突然失声。
谢枕月立刻瞪大了双眼,什么情况?萧南衣像是忘了刚才地不愉快,目光追着眼前的徐漱玉。
“姐姐,”徐照雪突然出声,其实他此刻也有些无所适从,之前因为萧淮跟徐漱玉的婚约,他跟萧淮同辈论交,如今……
“这是萧五叔……”他艰难开口。
这句话再简单不过,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徐漱玉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孟东的表情如同焊死在脸上,万年不变。他冷着脸,再次告知:“这位是萧王府的五爷。”
萧淮侧过头,只是淡淡瞥了徐漱玉一眼,没出声。
9. 第 9 章
谢枕月抬手按下被火舌撩到卷曲的发梢,却怎么也按不下一颗八卦的心:“玉娘,你就不能走快点吗?”
刚才徐漱玉问萧淮是不是救过她之类的话,萧淮点头后就走了,接着徐漱玉就追了过去,就连徐照雪也跟上去了。
只有玉娘不紧不慢地落在后头。“姑娘……”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有听她的。
人都走远了!谢枕月唉声叹气,肩膀一垮,半死不活地趴了回去。
走了片刻,眼前景象骤然一变,仿佛一条界限分明的一道屏障划开两地,她又蹭地抬起头来。
之前以为这是一处四面环山的山谷,医庐也不过是像后世演绎的那样,青山绿水,竹林陋室,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到。
谁知道是这个光景。
就这几步之遥,一面是安静的山林小屋,另一面却楼阁林立,灯火如昼,热闹喧嚣不输坊市。
宽阔得足以容下三辆马车并行的道路两旁商铺连绵。此刻已近寅时,商铺灯火通明,依然开门迎客。
玉娘背着她走进了一处气派的大门……结果分给她的却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院子,在医庐后方,开门见墙,只有两个房间,她跟萧南衣隔门对望。
真是小气!连房间也简洁的不像话,只有一张床榻?连个桌子也没有?
当晚,谢枕月睡在陌生的床上,静下来后,辗转难眠。
危机只是暂时解除,就算没有萧南衣,还有杨途,更有那日跟萧南衣一路同行的护卫,他们都见过那黑色的小虫子,只是还没人将这件事点破,完整地联系起来。
她必须尽早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彻底远离这些狗屁倒灶的人和事!
天亮后,她从萧凌风嘴里得知,徐漱玉与徐照雪连夜回了金水城。徐漱玉的反应让她越发好奇,可是又不能去问萧淮。
又过了几天,连萧南衣也回去了,谢枕月喜得立马能下地行走。
于是这每日服用的药再没人送来,而是要她自己去膳房自取。不光如此,就连玉娘也被派往了别处。
这段路不算近,需要沿着廊庑一直走到最西侧。最初十分艰难,她吃完早饭慢吞吞地挪过去,正好赶上午饭。
好在厨房就在边上,又到处有好心人端茶递水的,短短几天功夫,她跟这医庐的大半师兄们都已经混得熟稔无比。厨房里的好心人知道她每日都要来,已经特意为她留好可口的饭菜。
两下对比,更显得萧淮没有人性。
谢枕月每天两点一线,只干几件事。吃饭,走路,喝药,八卦,睡觉。
时间飞逝,转眼又过去小半个月,她的伤已经痊愈。如今行走起卧已经跟常人无异,只需要半年后再行施针即可。这苦涩的药,也即将在今日圆满!
谢枕月将出逃计划也提上了日程。她从萧凌风处拿了块玉佩,据说值个几百两。又从他手里要到了一份浮生酿,以备不时之需。
就连镖局也打探清楚了,他们既接货,也兼护送人的活。银钱虽不多,但也足够支撑她走的远远的。只是面对这完全陌生的未知世界,她始终没下定决心。
今日萧凌风难得休假,两人约了在街上闲逛。
这张脸,走出来才知道有多大的杀伤力。路过的人见到她,无一例外,每个人都要停下脚步,视线追逐着她,一步三回头。
她刚才随问萧凌风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他说因为她长的好看!
谢枕月无话可说,她第一次照铜镜时也被自己的容貌惊到,随即在心里破口大骂,长着这样一张脸她竟想不开去给徐照雪下药?
如今虽然换了芯子,但这张脸还在。
萧凌风忙得脚不沾地,没了送药的借口,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此刻凝视看去,只见谢枕月原本生人勿近的锋芒不知何时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懵懂又无辜的神情,看人时仿佛带着无边的软意,这样的神情配上这张脸,简直像是误入狼群的兔子。
变化之大,犹如脱胎换骨。萧凌风却觉得她这样也很好,破天荒地替她挡了那些扰人的目光:“用药时间到了,我们先回医庐,下午再逛吧。”
两侧屋舍逶迤排开,每间屋舍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身着统一服饰的弟子穿行其间,忙中有序。意外地像极了她上辈子的求医问药之所。
她每日去药堂取药,只知道要走很长一段路,谁知道外头是这样的光景。
“师兄好!”
“师兄,你今日不休息吗?”
“师兄!”问候声此起彼伏。
忙碌的弟子们,见到萧凌风都停下来匆匆问好,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谢枕月。
“枕月也来了!”
谢枕月脸上漾开笑意,挨个问候,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萧凌风笑容逐渐消失:“我们先去药堂,免得误了时辰。”
谢枕月回头跟众师兄作别,继续向前。狭长的敞间里,整齐划一的炉子上,架着数不清的药罐。
还没靠近便有浓郁的药香及热意,迎面而来。忙碌的弟子已经换上了轻薄的夏款,尽管如此,还是衣衫尽湿,挥汗如雨。
厨娘搬了桌椅围在敞间对面的廊庑下,谢枕月连日到此,已经跟她们混熟,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她们走去。有萧凌风在,她只需要坐那等着就好了。
“快来!”有人挪了凳子给她,“快坐下。”
桌上堆满了一朵朵碧绿的莲蓬,谢枕月随手拿了一朵在手上,奇道:“这才五月初,怎么这就有莲子了?”
“就在新建的药楼附近,那处有个池子,埋了块特殊的石头,那处的温度比别处要高出许多。近些年经过培育,发现能提前催熟植物。”萧凌风端了药回来,不等厨娘回答已经接道,“先放放,有些烫。”
这跟她那个时代的大棚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正说着,药房里突然叫嚷起来,只见众弟子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快,快,抓住它们!”
“袋口没扎好,准备炮制蟾酥的金蟾全跑了!”
大小不一,表面疙疙瘩瘩的金色□□,转眼蹦得满院子都是。
“快帮忙?”惹祸的弟子兜着袋子急得团团转。
一群人蹲在地上随着蟾蜍一蹦一跳,场面又滑稽又壮观。
萧凌风主动上前帮忙。这小东西不知道什么品种,动作敏捷又迅速,眼前一阵鸡飞狗跳。谢枕月只见脚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低头一看,正好跟一只绿豆大小的金色眼睛,大眼瞪小眼。
不断鼓动的三角形下巴一张一缩,她试探着弯腰捏着它的肚皮将它提了起来。
惹祸的弟子连忙提着袋子走来,一抬头,道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姑娘!”
袋口被系上死结,那弟子反应过来后,连连道谢。
“还好五叔没在这!”萧凌风将放凉的药端来给她。
“怎么?”谢枕月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汁喝完,“他怕这个?”
萧凌风点头:“五叔最厌恶这些,之前你住的湖心木屋,原本是他自留的,谁知栽种了荷花后,不知从哪跑来许许多多的青蛙,就一直闲置至今。”
谢枕月长长“哦”了一声:“为什么啊?”
“他小时候在自己喝的药渣里,发现了一整只完整的蟾蜍……”
谢枕月有点想笑,正在这时。
“凌风师兄!”一名弟子高声呐喊,朝这处飞奔而来,“总算找到师兄了。”
萧凌风道:“什么事?”
“师兄帮帮我,”他眼尾红红的,颤声道,“是霍公子的药引子,我摔碎了一颗鲛珠……”
尽管那弟子压着声音,谢枕月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不过是无心之失,萧淮未免太不近人情。这人果然不是个好相处的!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鲛珠事关霍子渊,萧凌风跟着下石阶,无奈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必须去看看,枕月你……”好不容易才寻了机会陪她,眼下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你去吧,”谢枕月自有打发时间的法子。
萧凌风回头一看,见她竟跟厨娘一起剥起了莲子,不由自主望着她笑了笑。
“不是着急吗?”谢枕月见他还不走,“我在这里等你就是。”
“你跟之前当真不一样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可别被识破了,她手上一顿:“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从前的你从来不会多管闲事。仅有的一次便是搅合了温姑娘的婚事。”更不会与这些下人打成一片。
“是吗?”她还以为是刚才抓□□露了馅。一个人变化再怎么大,失个忆总不能连喜恶都变了,还好,还好!
谢枕月道:“那我原来是什么样的人?”
萧凌风被她这话问得怔住,她原先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眼里自然千好万好,但是……
“反正从不吃亏就是了,”他想了想,话还没出口,已经被自己即将出口的话逗得笑个不停。
谢枕月不由自主跟着笑:“你笑什么?”
萧凌风站那笑了片刻才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路过的狗要是冲你叫了两声,你指定得追上去踢回两脚才能罢休。”
谢枕月:……
剥完莲子又摘豆角,谢枕月周围围了一圈大娘,正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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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地抬头,忽地瞥见,远处那抹越走越近的熟悉身影。
“你什么时候来的?”竟是萧南衣,谢枕月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你以为我想来吗?”萧南衣被遣来做这差事,臭着一张脸,没好气地道:“大伯让你过去。”
手上的豆角“吧嗒”一下掉到桌子上。要是没有酒葫芦那事,听到这则消息,她一定非常高兴。可是现在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早几天离开这里!
萧嵘定是来接她回去的,回去的路上要跟萧南衣同行,万一萧嵘就信了她的话呢?
还是已经知情了,她越想越害怕……
医庐后方,一条清溪横贯而过,亭台与水榭沿着蜿蜒的走势错落而成。谢枕月心里翻江倒海,不知不觉已步入水阁之中。
“总算是大好了?”萧嵘见她走来,眼角的笑纹都加深了几分,笑容满面的将她仔细打量片刻,“听说你又惹祸了?明日趁早跟我回去,省得麻烦你五叔。”说着,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萧南衣,“还有你,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这话说得谢枕月心头重重一跳,萧嵘果然是来带她回去的,不过看他此刻的神情,萧南衣应该还没将事情抖落出来。
谢枕月怕萧南衣扯起失火一事,慌忙开口打断:“大伯,您什么时候到的?”
萧嵘正准备坐下,就见谢枕月夸张的一声惊呼,亲亲热热地跑过来拖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另一把带有软垫的椅子上,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下,甚至贴心地替他整理衣袍及身后的靠垫。
萧嵘神色复杂地凝视她片刻,试探着问:“还有别的麻烦?”
“大伯放心,绝对没有!”伺候好萧嵘,谢枕月又十分狗腿地跑到萧淮身侧,依样画葫芦替他拉开椅子,“五叔,您也坐!”心里却在盘算,万一这玉佩不值那么多钱怎么办?
她已经打算好了去长安看看,这一路上的花费就已经不菲,还要给人付酬劳……要是能从萧淮这里先借点什么就好了……最让她提心吊胆的还有,难道晚上要连夜出逃?
谢枕月漫不经心地朝他悄悄看了一眼,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就是又抠又恶臭。
谁知正好撞上他视线,萧淮沉沉盯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地拉开另一把椅子落坐。
此时,萧凌风姗姗来迟,见状惊喜道:“枕月,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谢枕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故作失落地走到萧南衣边上坐下。
袖中的指尖已经开始发颤,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心跳的有多快,心里已经有了清晰的念头,择日不如撞日,晚上就走!
“无事献殷勤……”谢枕月这一番作为,倒显得她特别不懂事!
对于萧南衣这些话,她一贯当作耳旁风。
谢枕月食不下咽,嘴上却刻意讨巧卖乖,萧嵘捧场,萧凌风就更不用说了,哪怕萧淮全程寡言少语,也不妨碍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刚才的清炒豆角是我摘的,大伯,味道如何?”
萧南衣:“你摘的又不是你做的,味道如何干你什么事!”
“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萧嵘笑道,“枕月摘的果然美味些。”
谢枕月面露挑衅:“这莲子羹里的莲子,也是我剥的!”
萧凌风咽下嘴里的莲子:“我可以证明,确实是枕月亲手剥的。”
话音刚落,谢枕月突然“啊”的一声,立马将手上的瓷盏放回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刚才放过豆角的位置。
“怎么了?”萧嵘见她表情有异,慌忙问道。
“你们都别吃了,我今天帮药堂的师兄抓过出逃的金蟾,听说那金蟾有毒!”
萧凌风重重扯了一下她的衣角。下意识抬头去看萧淮,只见他原本平和的嘴角瞬间绷紧。
萧南衣撇了撇嘴,嫌弃地将瓷盏重重地放在桌上:“你一定是故意恶心我的!”
“怎么会呢!”她就是故意的,萧淮让她痛得死去活来,既然都打算跑路了,总要在走前出一口恶气,恶心恶心他。
谢枕月甚至恶趣味的想,或许今晚应该去荷花池里抓一只青蛙塞他嘴里?
“我抓完那个金蟾,好像忘记净手了。”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谢枕月却装作浑然不觉,继续小声道:“这么大的分量,就算有毒,应该也不要紧吧?”说完,她又缓缓坐下,捧着青瓷小盏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着莲子羹。
萧嵘倒不怕什么毒,只是经她这么一说,顿时胃口全无。
“枕月啊,这些细枝末节……倒不必说出来。”
萧凌风却知道大事不好了,果然下一刻,只见萧淮“哐当”一下扔掉手里的瓷盏,倏然起身,不顾形象地夺门而出。
10. 第 10 章
萧淮的反应大得出乎意料。
她和萧南衣被挡在了外面,两人面面相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屋里有回应,倒是孟东推门出来了。
他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冷冰冰道:“五爷让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医庐门口跪着。”
“我们?”萧南衣立马跳了起来,瞠目结舌地指着自己,“这是谢枕月做的错事,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去跪?”
孟东只冷冷丢下一句:“这是五爷的意思。”他只负责将话带到,至于要不要遵从,他不管。
“五叔还好吗?”谢枕月关切地问道,孟东就像没听到似的,脸上表情纹丝不动。
不领情就算了,她也懒得再演,谢枕月转身就往外走。眼下歪打正着,萧嵘和萧凌风都围着萧淮,正是她脱身的好时机。手头银钱虽然不多,但机不可失。
下跪?谁爱跪谁跪,反正她不跪!想到此行一去,立马就能逃离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的脚步便越来越快。
“根本不关我的事!凭什么谢枕月做的事要算到我头上?”
她才走出没多远,身后突然响起萧南衣的怒吼声,回头一看,只见两名护卫模样的人,一左一右架着她,快速朝她走来,一名少年不紧不慢的跟在他们后头。
此人名唤九川,跟孟东一样,是萧淮身边寸步不离的护卫。只不过这人出了名的一根筋,萧淮说的话,他必定一丝不苟,严格执行。
谢枕月被他看过来的眼神吓了一跳,慌忙开口:“我自己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一排巨大的灯笼悬在头顶,照得医庐门口一片通明。
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跪在台阶下,显得格外扎眼。
进进出出的人流无不侧目,好奇与探究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视,甚至有好事者指指点点,上前问上两句:“何至于此,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直到有眼尖的人认出九川是萧淮身旁的近卫,人群霎时一哄而散。不过隔不了多大一会,新的人流又慢慢聚拢,周而复始。
萧南衣羞愤欲死,只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就知道碰上你准没好事!”
“又不是我让你跪的。”这次会牵连萧南衣她确实没料到,只是她不去怪萧淮,反倒怪起了自己是什么道理?
跪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膝盖处已经开始不适,甚至有向下蔓延的趋势。不到一个时辰,谢枕月痛得扭来扭去,换了无数姿势。她借着换姿势的空隙,站起身抖了抖僵硬的腿脚又慢慢跪了回去。
九川的眉头已经拧在了一起:“不许投机取巧,说好的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
“那我多跪一会,补足时辰总可以吧?”她实在没办法一动不动跪四个小时,那腿还要不要了。
“倒也不是不行,”九川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但你得比她多跪一炷香。”
“好!”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跟萧淮沾边的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两人就这么并排跪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直到夜深人静。
萧南衣已经走了,谢枕月也终于熬到了规定时间,她勉强撑起身子,揉着刺痛的膝盖,一瘸一拐地往回挪。
“啊——!”九川伸了个懒腰,眼角湿润,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跟在她身后,含糊不清地提醒,“明日也是一样,两个时辰哦。”
谢枕月僵硬地站在原地。萧嵘一晚上没出现,显然是默许了萧淮对她的处罚。她拖着又累又疼的身躯,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抬头望了望渐渐泛白的夜空,不由得哀嚎一声,“哐当”一下翻倒在了床上。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今晚这么一耽搁,彻底来不及了!
第二天,谢枕月拖着酸胀不止的双腿,走到萧南衣身旁,默默跪下。
白日的医庐更加热闹喧嚣,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烈阳高悬,谢枕月光洁的额角、鼻间,沁出细密晶莹的汗珠。身上飘逸的薄衫也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她后背。
萧凌风费尽心思才揽了个跑腿的活,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他甚至注意到她因缺水微微起皮的唇瓣。
“枕月!”他急奔上前替她遮挡刺目的阳光,“你先起来,我们边走边说。”
萧南衣看了一眼来人,又默默低下了头。大约不会有人是专为她而来的。
“凌风公子,别为难我。”九川的语气听起来比跪着的人还委屈三分。
“五叔只说跪足两个时辰,没规定中间不能休息,”萧凌风知道他的脾性,拉了谢枕月就走,“我们就到药堂取药,马上回来!”
九川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谢枕月双腿早已麻木,被萧凌风猛地一拉,一时站立不稳,踉跄着冲下台阶,先是“砰”地撞上一堵结实的肉墙,接着膝下一软,竟直直跪倒在两名路人跟前。
“你怎么走路的?”金玉笙胸口被撞的得生疼,见是个姑娘,硬生生将破口而出的高音压下去三分,谁知……他撇了撇嘴,“倒也不用行此大礼!”
“你没事吧?”李谦慌忙将人扶起来。
萧凌风比自己摔了还难受:“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低头替她拍掉灰尘,“伤哪了,我看看?”
简直雪上加霜,谢枕月已经无力吐槽,捂着膝盖,忍痛道:“没事。”总不能在大街上撩起裙子看伤吧!
她缓缓直起身子,才看见那两路人还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凶神恶煞;另一个瘦瘦高高,却含胸驼背,身形猥琐。
两人待看清她的脸,俱是一怔。“原来是凌风公子。”那瘦高个的反应过来,立马将脸笑成了一朵花。
谢枕月已经见怪不怪,随口道了句“对不住,”便绕过两人。
萧凌风面带愧色:“都怪我。”
“已经没事了,”谢枕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双腿,腿上的疼痛便缓解了许多。想到那两人衣衫上醒目的大字,忍不住回头问道,“刚才那两人是什么人?”
萧凌风跟着回头瞥了一眼:“看穿着是走镖的。山谷里做这种营生的比比皆是。”怎么连这些也不记得了吗?
有了刚才的意外,他这下不敢再冒失了,配合着她的步子走得一步三顿,“只不过他们认得我,我却不认识他们。”
“看不出来,凌风公子赫赫有名!”谢枕月稍稍加快脚步,压低声音问,“五叔还在生气吗?”
萧凌风苦笑着看她:“你不知道,昨晚……”
“怎么样了?”她迫不及待地追问。
“五叔到现在还吐个不停,吃什么吐什么,喝口水也吐。”萧凌风长长叹气,无奈道,“连大伯都没开口替你求情……”
谢枕月“啊”了一声,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她连忙低头,再晚一会这嘴角就要压不住了,缓了好一会才道,“可他自己不就是大夫吗?”
“这种心病……五叔要是能轻易克服,他也不会如此厌恶这类活物了?”
见她的目光在街边小摊的绢花上多停留了片刻,萧凌风立即道:“喜欢就买吧,我那还有些碎银。”
“不必了,”谢枕月垂下眼帘,这些精致的玩意,她要来有什么用,又不能换钱。
萧凌风还从没这么窘迫过:“你要是缺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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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是……别有用途,我可以找五叔求个情。”
“真的不用了!”让萧淮得知还得了,她心里确实没憋什么好事。
两人说话间已踏进一家药堂。药房掌柜一见萧凌风便笑着迎了上来。
谢枕月心不在焉地盘算着,去哪里还能再搞点钱,不知不觉退到门口台阶下。这附近清一色的全是药铺,她眼下所处的这家,门口挂着几个烫金的大字“萧氏药铺”。
萧凌风跟掌柜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忽然齐刷刷地朝她看来。
“你就是谢枕月?”老掌柜听到这个名字似乎很激动,嘴唇蠕动,一把胡子抖得乱七八糟。
“怎么了?”不会还惹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祸事吧?她心惊胆战地望向萧凌风,无声地询问。
老掌柜自觉失态,干笑了两声:“听闻便是你烧毁了药楼,老头子我还以为你有三头六臂,没成想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萧凌风轻咳一声打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老掌柜只是一时感慨,随口这么一说,被萧凌风这么一提醒,转而问道:“鲛珠要一并取走吗?”
萧凌风道:“五叔没说,下次再来取吧。”
原来是老黄历,谢枕月悬着的心又放下,越发觉得这个地方是不能再留了,指不定还有什么惊喜等着她呢!
这时伙计捧来一个扁长的木盒。
谢枕月好奇道:“是什么药,这么大费周章,还要你亲自来取?”
两人告别老掌柜出门,萧凌风才神神秘秘低声道:“百年人参,可遇不可求。”
“百年人参啊!”谢枕月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这盒子,“这东西要是拿去卖能卖多少钱?”
她之前有萧嵘纵着,也是花钱不眨眼的主,如今……自己那玉佩确实不顶什么用。萧凌风一见她这样就想笑,故意神神秘秘地将盖子掀开一条缝,又快速合拢。
“这能看见什么?”谢枕月瞪圆了双眼,也没看清里面的东西。
萧凌风本就是故意逗她,这盒中还有内匣,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他忍不住大笑:“这是五叔花重金为霍子渊寻来的,千金不换。”
“又是霍子渊!这人救过他的命不成?”她要是没记错,上次那弟子闯祸就是摔碎了鲛珠。
“真让你说中了,”萧凌风正色道,“霍子渊原本是一名乞儿,只因路过时多瞧了两眼血衣楼的人,便被他们打断了腿扔进寒潭中取乐。”
“五叔那时候也被他们抓去,他本就体弱,多亏了霍公子怜他体弱,不时将他背在背上,才捡回一条命。尽管如此,五叔还是落下了严重的暗疾。”
“那霍子渊岂不是伤得更严重?”
“当然,他每年都要来一趟医庐,不过今年之后大约不用了,”萧凌风提到此事,语气轻快了不少,“两味药竟同时寻到了……”
“是鲛珠吗?”谢枕月问这话时,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
“正是,这药拖了无数关系,寻了近十年才在海外寻到。”
“那岂不是很值钱?”
“岂可用金银衡量,”萧凌风望着谢枕月摇头失笑,看来她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枕月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她好像找到快速发家致富的方法了!可是……萧淮的朋友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天时地利人和,死道友不死贫道,何况还是个陌生人。自己头顶上还悬着一把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了,她哪有资格同情别人。
谢枕月只犹豫了几息,就下定了决心。如果一切顺利,她再不用掰着手指算花销,明天就能带上鲛珠,踏上崭新的美好生活!
11. 第 11 章
第二天一早,天光才微微透过窗棂,谢枕月在一阵难以忍受的坠痛中醒来。
糟了,她怎么忘了这茬。那痛再熟悉不过,从小腹深处传来,沉甸甸、冷冰冰地向下拖拽,痛得仿佛有人在生生拧绞她的肠子,然后又在她肚子里塞了一块千年寒冰,冻得她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这还不算完,那酸痛蛮横地蔓延至整个后腰,几乎要将她拦腰折断。
多么熟悉的配方,这身体不止痛经,还月经不调。
昨天她已经跟镖局的人谈好价钱,今日午后,让他们在山谷出口碰面。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让她赶上了!
眼下……谢枕月疼得就差在床上打滚了,可一想到错过鲛珠,日后说不定要为钱财发愁,受穷一辈子,要是今日得手……
她捂着肚子,直挺挺地就坐了起来。
萧南衣远远看见谢枕月身姿佝偻,缓缓挪了过来。竟是“啪嗒”一下,五体投地的跪法。
她急忙往边上躲开:“你又玩什么花样?”
谢枕月哪有心思搭理她,这会见到孟东,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不是九川,怎么换了这个冰块脸来守着她们?那她要怎么办?
萧南衣久不见她回应,用脚尖碰了碰她:“死了?”
可是天赐良机,不试试她怎么也不会甘心。谢枕月依旧缓缓直起后背,瓮声瓮气道:“孟大哥,能麻烦你替我传个话吗?”
“不能。”孟东甚至没问她为什么。
这话一出,惹来萧南衣一阵冷嘲热讽:“你当还在萧王府,他凭什么听你差遣?”
“五叔被你害的,现在还没办法进食。”
孟东默然瞥了两人一眼,眉头微蹙。
谢枕月不断深呼吸,腹中坠痛却不见好转,她已经直不起腰来,以头点地,整个人都趴伏了下去。
过了半晌又开口:“那你能不能让我进去找凌风,我晚点补足时辰。”
孟东沉默以对。
又过了片刻,谢枕月又道:“孟大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借我几两银子。”
孟东垂眸,落在她无意识抖动的手指上,这绝不是正常人能伪装出来的:“谢姑娘若是身体不适,在下能做的只有即刻去请大夫。”
“至于……别的,在下恕难从命。”萧淮下过禁令,不许任何人给谢枕月银钱。虽然这几两银子不能买凶伤人,孟东却是不敢违背。
这人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谢枕月却偏不信邪。他也是男子,她不信他没有恻隐之心。
谢枕月太清楚这张脸有多好用,于是她恰到好处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的那抹失望之色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
等到他话音落下,又适时地垂下脑袋,露出一侧苍白完美的脸颊,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那就算了吧。”
最后几个字被她说得百转千回,萧南衣自幼和她一起长大,这嗓音……她皱着眉头,嫌恶地瞪了她一眼。
接下来,谢枕月再未出声,有些事过犹不及。
好在她赌对了,孟东终究还是心软了,虽然已经过了很久。
“你到底怎么了?”他声音依旧冷清。
谢枕月抬头,示意他靠近,在他俯身过来时,在他耳畔支支吾吾道:“只是月事腹痛……不用请大夫,你借我几两银子抓药即可。”
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孟东整个人如遭雷击,目光瞬间呆滞,仿佛连脑子也被糊住。他再维持不住万年不变的表情,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这个……此事……”
“我只是想借了银钱去药堂买药而已,我知道五叔有令在先,若是你不信我,不如陪我去一趟萧氏药铺……”
孟东舌头打结,组织了好几次言语也未能成声。
萧南衣看了她一眼,越发不齿:“这种事,你也能宣之于口,拿来做筹码博同情?”
没人应她。
接下来的时间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今日的两个时辰也太难熬了些,汗水将谢枕月跪着的地上都打湿了一片。其实她手里还有一份从萧凌风那讨来的浮生酿,可是她必须熬过去,不论是九川还是孟东,她都不可能骗过他们的眼睛。
“谢姑娘。”孟东唤了她一声。今日时辰已到,他既遵循萧淮之言没有给她银钱,也没有像九川一样给她放水,只是陪她去趟药铺,应该生不出什么祸端。
何况去的还是萧氏的药铺,他终于道:“到时辰了,我陪你走一趟。”
这两个时辰跪的实打实,别说她本就腹痛难忍,就是平日里也有她受的。此刻听到这如同天籁一般的话语,立马觉得痛意都减轻了三分,她又能行了。
孟东注意到她摇摇欲坠的身形,什么也没说,落后半步,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一路走的缓慢异常,谢枕月走着走着,便捂着肚子蹲到一旁,过不了片刻又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终于到了药铺门口,孟东竟不由自主地跟着松了一口气。
谢枕月在门口停下来看他,红着脸支支吾吾:“那个……你……你要不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孟东冷着脸应了声,这个病症……他总不好一定要跟着:“你去就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递给她。
就见她忽地挺直了脊背,姿态闲适的进了药铺。他盯着那背影,心下有几分怪异,却也没多想,只当女子面皮薄,掩耳盗铃而已。
过了一会,不知她跟老掌柜说了些什么,两人转过头一齐朝他看了过来。孟东对上老掌柜的视线,出于礼貌,他微微点头回应。
终于见谢枕月提着药,不紧不慢地出了药铺。
“好了?”他看着眼前女子问道。那双雾蒙蒙的眸子亮的惊人,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连苍白的脸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自己不过借她一两银子抓药而已,怎么就高兴成这样子?
谢枕月微微弯起嘴角,冲他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
这大胆的想法从萌芽到实施不过短短一日功夫。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路上又有什么变数,她已经没时间去细想了,眼下一心沉浸在即将开启美好生活的兴奋中。
孟东忽地移开目光,转向人群,声音里带着一丝僵硬:“好了就回去吧。”说完,也不等她,先她一步走在前头。
谢枕月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胸口位置,站在原地看他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人流里。她毫不犹豫,立马朝反方向跑去。避免惹人怀疑,除了随身的镯子,她什么也没带。
好在天气炎热,不用御寒,等到了金水城再买就是。
谢枕月取出镯子里的浮生酿扔进嘴里,没有水,口感不是很好……
心头犹如滴血般心疼,用这药来止痛,怎么有种大炮轰蚊子的感觉,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可是她别无选择了。马上要赶去跟镖局的人汇合,她总不能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会惹人怀疑。
前世她每次来月事,差不多就是痛上一天,第二天就能好上许多。这药效能维持一天一夜,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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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正好差不多。
她用力搓了搓发烫的脸颊,又揉了揉苍白的唇瓣,尽量让自己脸色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以金玉笙为首,一行十数人,顶着酷暑,哪怕躲在树荫下,也被热的满头大汗。
李谦口干舌燥,已经等的有些不耐,嘴里叼了根草,盯着进进出出的马车:“大哥,这姑娘莫不是耍我们,我特意打听过她的来历,她在萧王府作威作福,出行哪需要我们护送。”
“何况还是这么远的路程?”
金玉笙答不上来,听到这话,扭过头看他:“昨日不是你收的定金吗?”他虽是老板,但又不管这些事情。
“唉……那不是一时昏了头,”李谦越想越不对劲,“我应该探听的仔细些,不过现在也不晚……”
他愤愤吐掉嘴里的草杆,起身就走。
金玉笙烦躁的挠头。这谢姑娘出手豪爽,昨天商量时都没压价,谁知道……他还以为接了个好差事呢。
正想招呼大家伙先回去,就见李谦突然跑疾步跑了回来。
“来了,来了!”他抖了抖衣袍,装作才看见她的样子,淡淡道,“谢姑娘,现在启程吗?”
谢枕月点头:“现在就走。”说来也巧,她本来已经定下另一家,临出门时正好碰上金玉笙与李谦。
这两人正是昨日她在医庐门口行过跪拜大礼的人。两人是结义兄弟,在这处开设镖局已经十余年,信誉极佳。他们昨日才完成一单生意,并亲自将人送至医庐门口。
谢枕月一见到这两人,就立即回绝了之前的镖局。这两人知道她,路途遥远,她总得防着点。昨日跟他们交涉时,说的是奉了萧淮的命令前往长安接人,回程还让他们护送,甚至都没跟他们讨价还价,一口应承下来。
只是昨日他们没说李谦也会同行,谢枕月觉得这人心思太过活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姑娘,是这样的。”李谦一对上她的目光,立即解释道,“镖局人手有限,接了姑娘这活,剩下的也只能接些琐碎了。此去路途遥远,我留在镖局也没什么活,不如跟着大哥出去涨涨见识,或许还能给姑娘打个下手。”
这就是谢枕月不喜欢这人的原因,她不过多看了他两眼,他便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人已经跟来,她笑了笑,也不好多说什么。
谢枕月在李谦殷勤的搀扶下,蹬上了马车。他还贴心地在马车外喊了声:“谢姑娘,坐稳了,我们要启程了。”
马车驶出山谷,需要先折返金水城,而后从南门入,西门出,再北上长安。
他们出发时是下午,一路颠簸,直到第二天暮色四合,金水城的城门终于出现在视线中。
李谦跟守门的士兵寒暄,谢枕月的心一直高高悬着。只有出了这城,接下来才是天高海阔,鱼鸟任飞,她再不用战战兢兢受制于人。
去他的萧南衣,去她的萧淮,她再也不伺候了。唯一可惜的是没跟萧凌风道个别……
“金老板,李兄弟生意兴隆,这才回来又要出门!”士兵将一应文书递回李谦手上,“请里头的客人出示一下路引即可。”
谢枕月浑身僵硬,路引?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李谦伸手轻叩车厢:“谢姑娘?谢姑娘!”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李谦又唤了两声,接着道了声,“失礼,”正要动手掀开车帘。
就在这时,车窗的帘子“唰”地被一只白皙的手大力地掀开。谢枕月探出脑袋,气势汹汹道:“要什么路引?吵得人睡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