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无情道师姐偏执了》 1、桃枝 晚冬初春之交,月色朦缠,桃花枝和风轻轻摇荡,抖落一身薄雪。 桃瓣坠入暖风萦绕的水潭间,扑噜,被水泡卷起。 水面下红闪粼粼,白点赤身的小鱼探出身,似乎百无聊赖,顶了顶那桃花泡泡。 周遭鸦雀无声,一簌雪片落在她头顶。 好凉。 只听哗啦一阵出水声,水潭里如金箔般的红鱼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水潭边多出一道赤裸背影,面若桃腮,眸似粉玉,白嫩脚背轻拍水面。 不着寸缕,但妖力庇体,并不冷。她低着头,悄悄揉了一下肚子。 嘎嘣脆,香喷喷的烤面包虫吃完了。 只为了等她那劳什子报恩对象。 褚昭气得攥拳,她就不该信山神那个老树婆给她卜的卦相,本已化形期大成,足可以为祸一方的她,岂有给凡人报恩的道理! 怪她实在太想突破境界,凝出妖丹,好去养自家洞府里那几个温香软玉的娘子了。 海岱纤弱,有弱柳扶风之姿,最喜亲手喂她吃点心;雱谢丰腴,亦是绰约曼妙,擅长为她梳发。均是褚昭费心搜罗来的美人。 更别提前几日的嬗湖。光是念一念名字,褚昭便耳腮发热。 贪恋那一晚嬗湖化作原身,柔软细腻的触须裹着她,哄她睡了好觉的滋味。 嬗湖本应生在荒山附近的浸默海里,是株修行百年的貌美珊瑚,却不知为何甘愿栖身她这一方洞府,夜夜缱绻。 想来定是被她迷住了。 女妖花心点怎么啦。何况,她可是即将突破至妖丹期,为祸一方的厉害大妖。 只可惜现在不能了。 褚昭颇为泄气,将自己淹进热泉里。又饿又倦,身子也不舒服。 她想起临行前,召嬗湖进来嬉戏温存,嬗湖却察觉到什么,抚着她脸,悄声问:“阿褚近日可心情烦闷,身子不适么?” 褚昭点点头,嬗湖便倚在她旁边,说了些“日子”“排卵”之类奇怪的话。 褚昭心里一惊,又气又羞,“……才不是。我、我只是吃坏肚子罢了。” 可转念一想,身子最近总是热热的,燥热粘腻,胃口也愈发大了,总想黏着美人抱抱亲亲。 现下没了美人,又腹中空空,全是山神、不,那不着边际的报恩对象害的。 想着,褚昭从怀里取出一截山神赠予的占卜用桃花枝,摇了摇。 闭眼,装作虔诚拜了拜,问:“报恩对象在哪里呢?洗澡水都快等凉啦。” 一片寂静。 噶—— 不知晓名字的黑色大鸟盘旋飞过,氤氲升起的热气都仿佛静止。 褚昭有点恼,又摇了摇桃花枝,这次很用力,花瓣落了满腿。 可还没来得及发问,远处忽然传来奇怪乐曲,调子时而凄厉时而低弱。再一瞥,林深处影影绰绰地现出一顶喜轿的影子。 红罗围幛繁复垂下,绣凤栩栩欲飞。几个轿夫抬轿,另有两个人一路吹拉弹唱。只是气氛未免透出些死寂。 人类的嫁娶仪式真是奇怪。 可惜褚昭没压住自己的好奇心。 她撇开光秃秃的桃花枝,化成小鱼,扑落扑落游到一片桃花瓣下藏好,探出一丝妖力,打算看看轿子里的美人相貌。 周遭的轿夫毫无察觉。 妖力轻飘飘掀开轿帘,美人儿倚着轿内一角,琼鼻瑶唇,阖目养神,单单一袭不着杂饰的白,衣角绣了枚莲叶,美得近乎让人屏息。 但褚昭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美人长睫似乎动了一下。 随即脑海里一阵刺痛,妖力被硬生生抵触抹去。 好疼。 “到了。”抬轿的几个人停下脚步,恰好止步在褚昭藏身的水潭旁。 “就是此处。将轿子抛下去,水妖大人便可继续护佑我们一整年。” 还有这种好事? 褚昭也来不及顾及什么报恩了,飞快游到水潭中央,甩着尾巴,边游边探头悄悄打量。 等着美人被抛下,她好稳稳接住,截胡接回洞府。 小雪朦胧,岸上的几个大汉还在嘟囔,优柔寡断。 褚昭又急又恼,游到岸边,尾巴左右轻甩,咬住红绸尖尖,使劲向下拽。 水妖什么的谁稀罕,她洞府奢美万分,珠宝珍馐丰足,且不论她妖力强大,凡是她身边的小鱼小虾修炼都事半功倍。 更何况她生得好看,美人当然还是嫁给她比较妥当。 左等右等,终于如愿以偿。轿子浸没在水潭的瞬间,褚昭游入层层叠叠的帷幔里。 小心翼翼吐了一个泡泡,贴心想着不要让美人淹死了。 可轿中水波摇荡,朦胧视野里,竟空无一人。 只有一枝有些眼熟的桃花,随水波上下沉浮。 褚昭衔住那枝桃花,左顾右盼。 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正惊疑着,整个喜轿忽然剧烈摇震起来。 周遭天翻地覆,似有什么在水潭底部深处紧紧吸附,像不知餍足的贪吃墨鱼,将供奉的新娘纳入囊中。 耳边水声呼呼。 再一睁眼,面前景象已全然变了个样子。 她似乎落入了一方深井。 周遭气息幽微,腐草蔓生,向上几十尺不见天日,青色萤火四下飞舞。 而红色喜轿摔得四分五裂,骨架嶙峋,绸缎四散,凄凄惨惨。 褚昭视线梭巡,很快辨别出这不过是一只臭墨鱼妖的洞府,不仅修为低微,还整日以墨洗面,弄得附近黑黢黢的。 这处洞府寒酸又冷清,简直比不上她舒适宽敞的快乐老家一丁点。 只不过…… 附近不远处,零零散散铺陈着一些绣线精巧的殷红色嫁衣,更不乏女子喜用的首饰妆奁,金光闪闪。 可是现在这些东西失去主人,显得凄惨诡异。 或许是被送来给臭墨鱼妖做新娘的女子带过来的。 褚昭气得磨了磨牙。 不懂得讨美人欢心,就不要娶娘子!早知她就来占山为王了,定不会让美人香消玉殒。 忽然想起方才在轿中阖眼的白衣女子。 褚昭觉得自己隐去形貌的鳍发起烫来。 她修炼一百余年,从未见过方才那样好看的人。 若此处便是劳什子水妖的洞府,美人会不会就在附近? 想到此处,褚昭悄悄吞咽一声,化作人形。 目光落在那些散落四地的漂亮嫁衣和闪闪首饰上,先是拾起两只绣鞋,生疏地穿好,又捡起缎面嫁衣。 听说,人类都是穿衣才显得礼貌。 尤其是像她这样求亲的,肯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俘获美人芳心。 上翻下翻,不太习惯穿衣服,褚昭把整块布袈裟似地裹在身上,腰际系了个大蝴蝶结。 殷红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她又拾起散落在地的几支珠钗,斜斜插在发间。 可还没来得及多作欣赏,周围忽然剧烈摇动起来,水波晕开,晃成一滩朦朦胧胧的混浊。 洞府深处忽然涌出几只修为低微的小虾小蟹,虽还无法化形,可小眼睛里惊恐不已,吱吱叫着,慌忙逃窜。 一只皱巴巴小虾逃到褚昭脚边时,被她揪着须拽起来,拼命挣扎。 褚昭眨一下眼,问:“怎么?你的主人呢?” 小虾险些第二次吓得背过气去。 面前的妖笑意盈盈,不仅比主人修为高深,而且……好像是鱼妖,能一口把它吞掉的样子。 “主人。”小虾谄媚挥动须须,“您就是我的主人。” 弱小可怜又无助。 褚昭也不好欺负食材,见问不出什么,无趣地把小虾撇到一边。 从怀里掏出一颗随身带的夜明珍珠,与众小妖背道相行,深入洞府,走姿坦荡,毫无顾忌。 穿过幽深昏暗的小径,越向前,周围就越寂静,直至破出结界,眼前骤然晃眼刺目。 这是一处玉璧雕琢的空间,密不透风,角落里有方小水池氤氲着热气,近处点了鲛人鱼油的长明灯,烛火静止,亘然不灭。 居中处放着一张羊脂玉床,刻有诡谲难解的冰灵纹,只是远观便觉冰寒刺骨。 而上面,躺着一个阖眼沉睡的女子。 空间似乎随着褚昭的闯入变得暖了些,水气凝在女子瓷釉般细腻的侧脸,像具被悉心雕琢的玉人,美则美矣,实则了无生机。 她躺在冷彻刺骨的玉石上,雪衣被浸透,腰身不堪一握。 手腕垂斜于玉床边缘,不染一尘的袖口边缘处绣了莲叶。 褚昭浅浅呼吸着,明明很冷,她却觉得脸异样发起烫来。 这就是她的——新娘子吗? 她从未想到妖生会有如此美妙的一天。 小心翼翼地脱了绣鞋,仍有点害羞,褚昭爬上玉石,准备和美人贴贴。 不知怎的,身体里热热的,估计又是什么嬗湖提到的“排卵”日子。 不过只要抱抱她的新娘子,就会好的。 好冰。 褚昭躺在女子怀里,枕在她锁骨弯,被冻得打寒颤。 她瑟缩着,想用体温把对方捂热,可是很快就察觉到睫毛结冰,连呼出的水汽都变白了。 这可不行。 褚昭余光瞥见室内的小水潭,水面散发着诱人的温暖气息。 她咬牙费力把美人抱到温泉里,这才心满意足。 虽还不懂得如何双修,可是,如果要生小鱼的话,她们一起这样泡澡……究竟是她生,还是美人生呢? 褚昭越想越脸红,啾一口亲在女子侧颊上,又盯着她淡粉的唇,内心遐想。 女子的衣袍很快被浸透,未绾的长发润湿,脖颈修长,肌肤瓷泽,睫毛静谧低垂。 依旧毫无动静。 褚昭倚在女子怀里,大胆摸摸对方弧度窈窕的心口,又探头去听。 一片死寂。 美人死掉了……? 怎么会。 悲怆与苦涩填满了褚昭。 她虽知人类脆弱不堪,此刻也不可置信,仿佛费尽心思夺来的珍珠宝石骤然不翼而飞。 褚昭急得鱼尾险些化形,不假思索扑过去,将唇贴上去输送妖力。 她又慌又怕,眼睛发红,拼命将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修为渡过去。 美人的嘴唇虽软,可始终是凉的,怎么也暖不过来,仿佛无底洞一般吞掉她的修为。 “不、不要死……”褚昭难过到眼泪快要啪嗒坠下来,闭眼小声哀求,揪着美人衣襟轻轻摇。 “我、我洞府里有很多很多珍珠的,我都给你。还有一点也不冰的贝壳软榻,面包虫……” 还是没有回应。 唇仍然紧贴着,褚昭迷迷糊糊觉得腰好像被什么握住了。 她边抽噎,边想着该在何处给美人安葬。 睁开眼,却未成想对上一双淡透眼眸。 女子下颔收紧,睫毛结染微霜。雪色衣襟四散,玉颈无声滑落水痕,窈窕曲线袒露。 袖上绣的莲叶静静漂浮在水上,长明烛火映出她桃花眸底漾然水波,缺少生动的情绪起伏,“……” 女子维持着挟持褚昭腰身的姿态,再一紧便能扼住她神魂,令她灰飞烟灭。 却任由她吻着,一动不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掷怀 褚昭愣在原处。 她眨几下眼睛,将眸子里的雾气扑灭,耳尖顿时发起烫来。 嗫嚅地想说什么,却发觉还贴着美人酥软的唇。 做鱼做惯了,她探出舌尖,先是轻拱,旋即试探舔舐那瓣近在咫尺、仍未退离的柔润。 在鱼妖眼里,这是撒娇示好的表现。 只可惜面前的美人手劲有些大,她的腰被箍得很紧,连动都动不了。 褚昭扭了扭腰身,始终也挣脱不开。于是揉揉眼睛,将美人朝外推,小声抗拒,“不舒服……透不过气。” 怀抱松了些许。 可还没来得及喘匀气,脖颈倏然一凉。 面前人略一翻腕,匕首悄无声息横亘在褚昭脖颈处。 美人抬眸,长睫霜雪消融,缀满水珠,墨玉眸子水汽氤氲,经长明灯映照,如将消未消的晨露。 “……便是那作恶几余年的水妖么。” 匕首掀了掀,力度并不是很强硬,却足将褚昭的脸抬起。 粉腮雪面,杏目圆睁,修炼将将百年的妖。 不知为何,只呆呆盯着她看。 忽然,面前腾起白雾。 殷红嫁衣与玲珑步摇悉数掉进热泉,少女不见踪迹,取而代之,一条掌心大小的红鱼跃入司镜怀里。 小鱼左顾右盼,这里啄啄,那处叼叼,尾巴甩得欢快。 最后跳起来,啾声亲在她脖颈上。 司镜垂下眼睑,透白指尖拭去那道水痕。 小红鱼依旧在她身前徘徊,见她摊平手掌,很快游进来,在她手心里打转。 “你是我的新娘子吗?” 小红鱼软嫩的口一张一合,声音如珠玉撞盘般清脆。 没有感知到危险,褚昭得意洋洋,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是大水妖,是这附近最厉害的妖!” 她卖力地展示着自己红绦般的云鳍,晶莹剔透的鳞片,还有她最引以为傲的漂亮尾巴。 美人并不说话,只缄默望着褚昭。 褚昭忽然觉得很冷,她瑟缩地蜷了一下尾巴,发觉原本还温热的泉水早已凝滞,咯吱咯吱,身边结起一层薄冰。 女子并未运转太多灵力,周身止静,无波无澜,却能垂眸间令热泉凝冰。 她伸出纤细食指,轻点褚昭的额,褚昭竟再也动弹不得。 寒气弥蒙,女子良久没有举动,几息后,应是探得了什么,轻声开口: “化形期大乘,并非罪魁祸首。” “也罢,我不伤你。你速离此处,莫要被赶来此处的妖魔吃了去。” 水波圈圈萦绕,女子起身,素白道袍掠过水面,欲踏出泉水。 衣摆却被身后什么东西牵住。 回身望去,小红鱼衔住了她的袖角,尾巴翻起水花,润圆的眼睛委屈盯着她。 说不出话,于是只能用尽全力,试图将她拽回。 “还有何事。”司镜问。 “冷……”小鱼浮在水面上,听上去有些泫然若泣。 “坏人、坏美人……为什么不做我的新娘子?” 她们刚才明明躺在一张榻上休息了,还一起泡澡、亲嘴,她送出去那么多妖力和修为,可现在美人却让她快点离开。 越想越难过,褚昭只觉得浑身气得发热,鳍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忽而,一只手掌托起了她。 骨肉剔透,带着比旁人稍低些的体温。 褚昭还没适应突然出水的温度,但身下的手很软,一点也不拘束,她不自知放松了防备心,用头蹭了蹭美人儿的指腹。 不知怎么,身子越来越热,肚子也涨涨的。 司镜低头,打量手心里滑软的小鱼。 的确很凉,鳞片覆了层碎冰,透出霞般光晕,此刻翕动着金粉色的腮,窝在她手心,尾巴乖顺甩了几下,左顾右盼,啄她的指缝。 有些痒。 她从未如此亲近一只妖物,此刻却敛了声息,抚弄小鱼软如羽毛的侧鳍。 常年练剑,她虎口带有薄茧,一不留心,悄然擦过腹部嫩处几枚乳白色的鱼鳞。 小红鱼忽然重颤了几下。 纤长云尾紧紧缠绕上她小指,柔软躯体无力绷紧,蜷缩在她手心,止不住流出湿滑黏腻。 司镜茫然不解。 鱼妖……也会着凉后发起高热么? 静待一阵,小鱼才有了气力。 她睁着略显失神的圆眼,身躯软滑,湿润的鳞摩挲着司镜,直往她手心深处钻,竟有几分娇羞。 司镜不愿再耽搁。 她低下身,将小红鱼放归已经转温的泉水里。 黏湿柔软的触感依旧在手心里残存,扰得她思绪不宁。 正思忖着,储物袋中的传画玉简隐隐生光。 司镜取出,轻捏一下。 淡青色的光自玉简纹路逐渐弥散,在眼前凝成云水间终年落雪的景象。 众人围坐在山顶小亭里的桌旁,热气腾腾,铜炉里燃着温吞火苗。师尊如往常般不在,只有几位弟子。 “师姐!”元苓身着飘逸的水蓝色服制,双眼晶亮,腮帮子鼓鼓,“师尊绑、不是,请……请来了邻峰的厨子,给我们烤、烤了脆、脆脆……” 小姑娘生来便有些磕巴,拜入师门,引气入体也调理不好,现下边吃边说话,愈发难以分辨。 司镜颔首,“嗯。” “脆土豆。”元苓话音荡漾,“好香!师、师姐什么时候除妖回……回来。我刚学了引火符,把皮烤焦、焦一点更好吃。” “傍晚便归。”司镜应声,眸色被玉简内的火苗映照,多了些柔和。 对面点头,仍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窥见泉中一抹跳脱绯红,看愣了眼。 “锦、锦鲤,好漂亮的小……小鱼。” 褚昭原本还失神着,飘忽间听见有人在夸自己,撑着一口气探头打量。 对上元苓痴痴的目光,她得意之际,用尽全力摇了摇尾巴。 原本还恋恋不舍缠绕在指尖的柔软鱼尾松了劲。 司镜手心收拢,遮住小鱼的视线,不声不响,“……” 褚昭着急地想跳高一点。光幕里的几个人正大快朵颐,她饿得厉害,光是看就觉得难耐心焦。 “带我回去、带我回去。”她啄司镜的指尖,“阿褚饿了。” “不可。”司镜轻轻落下一句。 “云水间禁止妖物入内。” 她掐灭玉简,拂一下衣袖,便要离去。 走之前,还是回身望了望这间玉室。 角落里的鲛人鱼油灯错觉般跳动了一下,应和司镜的审视。 方才躺在冰床上时,神思俱销,恍若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山花烂漫,峰顶还未覆满霜雪,少年载歌信步,终日乾乾,快意恩仇。 朝旁边侧望去,女子一袭绯袍,面目被霞光笼罩,辨不清晰,笑语盈盈间,将一枝桃花掷入她怀。 女子触摸她素来死寂的胸口,促狭眯起眼笑,映得背后迤逦初春逊色不已。 “做人的滋味,如何?” 再一睁眼,周围静谧无声,只有温热水流涌向司镜。 小鱼紧贴着她,前胸柔软,失措地叼着她的唇,渡进来一波波修为。 司镜目光垂落。 兀自晃神间,如宝石般游离于水面的红鱼已不见踪迹。 - 司镜的储物袋内秩序井然。 灵石药草分类置放,光是一模一样的匕首,便有数十把之多。 回收传画玉简的瞬间,褚昭牟足劲才跃入这方封闭空间。 她蜷在一摞勾有晦涩咒文的符纸上,好奇地四下打量。 忽然发现手旁有一盒散发诱人香气的辟谷丹,嗅了嗅,虽以水露炼化,却带了些草木清幽滋味。 褚昭囫囵吞了几颗,肚子撑得圆圆的。 被美人揉了肚皮后,她周身发软,一点都使不上力气,脑袋也烫烫的,弄不明白方才的酥软感究竟源于何处。 莫非是要突破了么? 褚昭轻甩绯色云尾,摸不着头脑。 却凭空想起昨日山神婆子给她摇的好几卦六爻。 “有缘人白衣遗世,以花枝为信,沉眠于颍川。哎呀呀,近得很呀。”山神拨弄着铜钱,笑得树皱都展开了。 “待将那恩人生吞,不、好生照料,便可顺利突破,凝出妖丹了。” 荒山妖风彪悍,又临近百年前仙魔战争最中心浸默海,大家和魔界那边交流多了,都有吃人的小癖好。 褚昭没有这个爱好,她最喜欢烤面包虫,鸡肉味,嘎嘣脆。 她记得当时撅了山神一根开花树杈充当指北针,良善笑了笑,“暂偷了来,需得给我指路。” “找不到的话,回山我便把阿婆薅秃,可好?” 山神痛得叫苦连天,被这小红鱼骑在身上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阿褚大人的事、嘶……怎么能叫偷呢……” 想到此,褚昭偏头。 储物袋内眼熟的桃花枝落实了她的猜测。 原来美人就是她的报恩对象。 褚昭腮热热的,想起方才那只伶仃细腻的手抚弄她的画面,心花怒放。 从随身携带的物品里取出几颗圆滚珍珠,代替辟谷丹塞进木匣中。 还是觉得不够,又将自己收藏的晶亮贝壳、鲜妍珊瑚悉数堆放在角落里,充作聘礼。 这样就能娶美人回洞府了。 想着方才玉简中烤好的香喷喷的土豆,褚昭吧嗒嘴,心满意足地趴在珍珠堆上,睁眼睡去。 何时才到云水间呢? - 风雪暂歇,天色渐沉。 御剑抵达云水间时已接近薄暮,司镜先回厢房安置好琐事,便转身去弟子们晚修的外室。 刻意隐匿了气息与脚步,隔着门,远远便能听清少年少女偷懒闲谈的声音。 “阿苓,师姐留的功课你做完了么?描二十张水遁符,我手腕快断了。” “还、还有五张没描。”元苓磕绊答,“得快些,师姐说……她今晚会回来。” “别写了,顶多明日罚挥剑一百次。”一道含糊的声音响起,似乎在咀嚼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烤鸡空对……” 吱呀。 房门无风自开,清隽身影缓步走入。 沈素素手里啃了半截的鸡腿啪嗒掉在桌下。她维持着半张口的姿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抹了抹嘴角油渍,脚尖点地,悄悄将鸡腿藏匿起来。 “师姐好。”她朝司镜羞涩一笑,转头望向窗外,眉目含愁,“……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月亮可真月亮啊。 元苓生死时速描完了符咒,叠成厚厚的一沓,挡在沈素素身前,试图解围,“师、师姐,要收作业么?” 司镜视线扫过外室内的诸弟子,未曾出声责怪,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朝元苓颔首,“好。” 弟子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掏储物袋的掏储物袋,挪桌子的挪桌子,翻箱倒柜,就是没有一人抬头。 “放在此处便可。”司镜叩了叩木案台。 “未交的,明日锻剑崖,挥剑一百次。”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符修课晦涩难懂,在座大多都是剑修,挥剑总比描符要畅快淋漓。 沈素素露出了得逞的笑。 以手掩面,和路过身边的元苓说小话,“我就说师姐只会这一种惩罚吧。你输了,房里的脆土豆今晚归我。” “素素。”司镜倏然点她的名字。 “过来,到我身边。今晚的温习由你为诸位示范。” 沈素素笑容逐渐消失。 元苓摸摸她肩,表示同情。 顶着众人或不忍或喟叹的眼神,她头皮发麻,同手同脚走到司镜身边。 司镜站在前侧,姿容端矜,面色疏离,见她来了,并不使剑,仅仅挽出起势剑指。 白色道袍划出漂亮的弧度,浸润窗外雪色。 “与我对上几招。” 沈素素沉重地点了点头。 又要挂彩了,也不知山下集市的药草涨价没。 既然如此…… 她搓搓手,剑修的本能让她有些心痒,想着破罐破摔,索性用司镜储物袋内那几把剑过过瘾。 她来自西州,性子豪爽,直言不讳,“师姐师姐,借我那把碎玉吧?” “好。”司镜从不吝啬。 她神识探入储物袋,取出碎玉。 不知触到什么,眉心微蹙。 沈素素等着接剑,一抬手,却抓住了某条湿软滑腻的物什。 绯色的小鱼翕动腮盖,与她大眼瞪小眼。 像是忽然醒转过来,她用力挣扎,啪嗒啪嗒扭着鱼尾,惊慌失措,欲要逃离。 “师姐……”沈素素傻了眼,眼疾手快地握住鱼,上下打量。 “这是明日交给厨子的食材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珍珠 你才是食材,你全家都是食材! 褚昭被气个半死,扑腾得更厉害,张口欲咬。 沈素素哎呦一声,被飞溅的鱼尾甩到脸,匆忙中松了手。 赤色白点的小鱼弹到桌案,沾了墨,在铺好的宣纸上泅湿深色阴影,又跳起来,半空中借力,跃入某个浅蓝色怀抱里。 元苓嘴还没合上,呆愣愣看着怀中小鱼,抚摸鳞片安抚食材情绪,“……小鱼乖。” 褚昭受用地鼓一鼓腮,在少女清香的怀抱里拱来拱去。 忽然,阴影笼罩。 周身一紧,她徒劳挣扎,却被攫住尾巴提了起来。 司镜收起缚束术,拎起被捆成粽子的小鱼,眉目低垂,情绪不显。 “诸位自修,明日锻剑崖继续温习。” 待雪色衣摆消失在门边,外室众人才各自扭头,悄声通起气来。 “还记得云水间六条‘莫做’吗?做了就会有可怖之事发生那个。” 有人焦头烂额,“记得,那张入门时莫名其妙飞到我怀里的黄纸哪里去了。死手快翻啊……” “第二条,郁绿峰入夜后,千万莫让妖物落入大师姐视线范围之内。” 元苓坐在首排,还维持着捧小鱼的姿势,心跳砰砰。 滑腻腻、亮晶晶的,如一块澄透玉石…… 烤起来一定很香。 怀里忽然甩进一只油纸包着的鸡腿。 沈素素半撑在她桌前,柳眉扬起,规制的淡蓝衣袍被穿出几分恣意,“让你方才一直描符,现下饿了?吃鸡腿。” 元苓慌张抱臂,“你你……怎么知道。” 沈素素目光暧昧地扫过她胸前。 别过手,身子略倾,“还有什么缘由,我又听到了。” - 司镜将小鱼拢入衣襟,眉目垂敛,穿梭于将明将暗的稀薄云雾中。 褚昭只听得耳边风声缥缈,她周身被束得严实,连尾巴都动不了半点,惟有头可以四下转动。 这就是云水间吗? 青山覆雪,霜云归霁,远处撞响暮钟,惊起连片鸟鸥,气氛静谧庄巍。 入目尽是白色,落在脸上的雪粒却并不凉,如绒羽般轻拂。 “要去哪里?”褚昭咬咬司镜的衣襟,“阿褚累了,想睡觉。” 自从先前她瘫软在美人手心里,流出黏糊糊的东西后,总是困倦不已,愈发想念起洞府里华美的贝壳大床。 还有海岱、雱谢、嬗湖。 若是能搂着美人入睡就更好了。 司镜不声不响,只轻将冒头的小红鱼压回去。 褚昭被埋进一片柔软中。 女子周身带着丝寡淡的莲叶气息,冰凉清新,让她想起夏日里开满烂漫粉荷的大水坑。 她的洞府就叫“大水坑”。 她不风雅,招揽来的小虾小蟹从水面拾得几篇人界散落的薄纸诗集,拼凑一下,战战兢兢为洞府献名——“隐绛珠”“荷花潭”。 褚昭摇头,“不好。” 于是转头给住处起了个“大水坑”的名。 她甚至懒于化形,成日便只是在占潭为王的地界赳赳气盛地巡视,喜好迎着水波嬉戏,日出品撷枝头晨露,待至日落,和着荷瓣枕水而眠。 百载流逝,不知人界换了几茬年号,修为与妖力倒是攒下不少。 只是现在…… 褚昭气恼地去咬缠在身上以灵力织成的绳索,竟半晌也挣脱不开。 “到了。”司镜淡声开口,嗓音似冰。 纵然是没有情绪起伏的两个字,咬字时也动听到轻击人心。 “你今晚便待在此处,好生思过,明日会有人送你下山。” 这是后山一处隐秘禁地,距锻剑崖不远,景色清幽,池壁四角巨石上纂有禁制咒法,对妖魔有震慑之效。 雪衣女子指尖轻抹,绳索应声而断。绯红小鱼啪叽一声,掉进水池中。 “不行、不行!”褚昭跳出水面,扑腾得厉害,“阿褚饿啦,要面包虫、要烤土豆!” 说完,意识到什么,心虚地蜷了蜷肚皮。 刚才吃了好几粒辟谷丹,她其实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司镜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 她素无果腹之欲,身上只有一物可入口。 褚昭翘首以盼,果不其然,看见女子掐咒打开储物袋,去取装辟谷丹的小木匣。 旋开一看,丹丸不见踪迹,里面排满了晶莹剔透的珍珠。 褚昭得意地左右洄游,尾巴溅起小水花,“这是聘礼!” 她衔住司镜垂落在水边的道袍,向下拽拽,示意她矮身,将圆润的珍珠、漂亮的贝壳悉数顶到她怀里。 滑腻的小鱼衔咬住珍珠,放进司镜掌心,又去旁边顶另一颗,忙碌得紧。 司镜手掌微合,小鱼猝不及防,连带着贝壳被困在她手心。 “什么是聘礼?”她轻声问。 美人笨笨的,连聘礼都不懂,那当初还坐喜轿过来。她先前那么用心打扮,全都白费了。 褚昭拱她的掌纹,“就是送给新娘子的礼物!要亮晶晶、沉甸甸的!” 司镜不语,任由小鱼忙来忙去。 各色漂亮的小石子、贝壳堆砌,压得手掌越来越沉。 “你有没有喜欢上我呀?”褚昭累得吭哧,蹭她的指尖。 照理说收了她的礼,美人应该惊喜不已,羞赧脸红,凑过来亲亲她,就像海岱雱谢那样。 或者…… 褚昭尾尖有点发软,本能露出肚皮,有些空虚。 她还想被美人揉一揉。 司镜起身,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水中小鱼粼光游离,映亮她秾秀面庞,莹白手掌托着珍珠,敛袖静立,道袍似雪,仙姿绰约。 褚昭仰头,看得耳腮发热。 女子仰头,自摘了片阔叶,将珍珠装成一斛,放在水边。 “我亦不知喜欢为何物。”她眉目清寂,声如冷雾,夹杂一丝极轻的茫然。 “珍珠贝壳,是用来磨剑的么?” 褚昭翻了一半的肚皮险些没翻回来。 她把自己的宝贝收藏都拢回来,气得腮鼓起来,绯软的鱼鳍恼然甩来甩去。 笨蛋人类! 见小鱼扑朔朔游到水底,再也没回来,司镜在水边伫立一阵,兀自离开。 果真是妖物,反复无常。 御剑回寝处时,却总疑心手掌处有湿嫩物什残存。 她悄然垂眼。 掌心捏了一颗稍小的珍珠,是小鱼最初衔在口中的那一颗。 司镜借着朦胧月光打量片刻。 珍珠某些地方有细小瑕疵,并不圆润,入手微凉,却让人轻易回忆起小鱼撞进手心时的触感。 她足尖点剑,默然御剑返回居处。 后山禁制处偏远,得要一阵子才能抵达,况且路途复杂难辨,先前她便在这里迷过路。 月色无言攀上松枝,枝头寒鸦蜷足,方才耽搁了一些时间,如今已然入夜。 薄雾萦绕间,佩剑忽声停滞。 司镜轻抿唇,环顾四周。蔓草丛生,景致陌生。 此处……是何地? - 沈素素半夜自寝处偷溜出。 她自幼眠浅,睡前又吃得太多,便想着索性不睡了,拎剑到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本意是想倚靠在学殿门前,边吃酒边赏月,兴致来了再练练剑,等半月后的门内考核技惊四座的。 这还不卷死你们! 沈素素捧着自后厨翻出来的梨花白,喝得满足咂嘴,脸飘上红云,不知想起什么,呼呼傻笑起来。 殿前飞檐上落了一只青灰色的鸽雀,漆黑尖喙叼着几根澄黄色的东西。 她细啄慢咽地吃完脆土豆,湿润圆眼在夜中眨巴几下,忽然聒噪开口:“小崽子不睡觉……啊?这个年纪你怎么能睡不着的……” 沈素素揉了揉耳朵,凭醉意摸索到一颗小石子,扬手朝房檐角扔去,“别吵,阿青。” 绒球似的鸽雀扑腾几下翅膀,躲开攻势,“郁绿峰进了妖物啦,被大师姐瞧见啦……可怖可怖,六条莫做,你不怕么?” “你不就是妖物么?”沈素素咬了一下唇,“虽说是师尊养的。” 没人知道,西州剑修世家沈家的独女,表面豪爽潇洒,实则怕鬼至极。 青灰鸽雀挺起胸脯,“就快化形了、就快化形了!咴咴~” 沈素素绝望抱头,“不要再和那只与你同笼的鹦鹉到处乱学了啊。” 她可不想某日在阿青那张鸟嘴里听见大师姐的嗓音。 说话间,她酒醒了一点,但没完全醒。 弥蒙间睁眼,朝房顶一看,鸽雀竟杳无踪迹。取而代之,一把平平无奇的佩剑就悬在头顶。 剑上空无一人,唯有深夜凉风拂面。 沈素素瑟缩了一下肩膀,忽然察觉到有人静立在自己侧后方,墨色发丝遮住侧颊,周身半点气息也无,像极话本子里含冤坠井的鬼魅。 是阿青言出法随化形了?还是那条扑腾乱跳的小鱼被大师姐祭剑了? “阿青?”她不敢回头,尝试呼唤。 手腕忽然被一把攫住,像被湿冷的妖物舔舐。 沈素素如遭雷击,惨叫一声,软趴趴倒下。 司镜将少女好生揽在怀里,绒长睫羽低垂,偏了偏头,静听她呼吸。 几息过后,才松开沈素素的腕,“原是酒醉。” 阿青从房顶探出头,“年轻人就是好,倒头就睡哇。” 司镜瞥她一眼,“不要用师尊的声音。” 她无言收了剑,稀薄月色下面庞冷清,孑然独立,墨玉眸子环顾身旁。 半晌后才抬头,问:“阿青。” “你知晓……我的寝处在哪里么?” - 咕咕被拔毛,咕咕委屈。 阿青捂着添了新伤的翅膀,怨念地叼着一袋脆土豆,飞往后山禁制处。 不就是没忍住,嘎嘎笑出了声么,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剑气削断了刚长出来的漂亮翎羽。 她还记得那容貌出尘的女子矮身拾起了她的羽毛,指尖有冰蓝色光芒拂过,竟是借用羽毛隽刻了一枚引路符。 鸽子习惯一去不回,她平生最痛恨给人类指路! ……可到头来,还是要为大师姐跑腿。 阿青叼着袋子口,烦闷地嚼来啄去。 一直说要她去后山禁制,说是喂一只饿肚子的妖。后山到底有谁啊? 直到她飞到临近后山水泊处的一簇高枝上,冷不丁瞧见一抹明晃色彩,顿时眼睛发直。 鲜亮澄黄的羽毛蓬松如云,胸脯处点缀粉色绒羽,嫩红色小爪抓紧树杈,歪头打量水面,圆顿的喙轻开轻合。 阿青耳羽有些热,扑棱棱叼着烤土豆飞过去,羞涩地并排贴,“缪缪。” 桃缪没搭理她。 她瞪着水面,焦灼地拍了几下翅膀,险些没把阿青从纤细的树枝上掀下去。 阿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瞧见了水潭里一条浮光跃金,映得周围熠熠生光的小红鱼。 此刻神气地摇着尾巴,湿软的口张成圆形,吐了一串泡泡挑衅。 “烤面包虫就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没品的杂鸟!” 桃缪跺了跺爪,“烤土豆、鸟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去后厨弄点烤土豆!” 褚昭闲适地游了好几圈。她都快听腻了,这只一惊一乍的黄鸟只会重复这句话,完全吵不过她。 不和傻鸟一般见识。 恰在此时,水面荡起涟漪。 褚昭被吸引目光,甩尾巴游去,隔着漩涡探头打量。 一只深澄色的螃蟹与一簇淡青色的海带竟徐徐浮现在波纹中心,正是雱谢与海岱。 雱谢乍一瞧见褚昭,便蟹钳张开,拥住游来的小鱼。 “阿褚,我与海岱总算寻到你了,报恩可顺利么?”她声音柔腻。 海岱缠在褚昭周围,替她梳理鳞片,“是嬗湖使了些手段护送我们来的。阿褚,你瘦了一圈,吃些吃食罢。” 虽然鱼妖不会哭,可褚昭觉得眼睛热热的。 烤面包虫被水浸透,变得不那么酥脆,她还是吃了许多。 “嬗湖怎么没有来呢?”她边吃边问,不忘想着自己最新宠幸的美人。 雱谢:“我们也不常在洞府见她。应是近来辗转颠簸,寻得能解救阿褚的法门去了。” “好耶。”褚昭吃得腮颊鼓鼓,欢欣地摇尾巴。 她的娘子们都好爱她呀。 沉溺在美人的温柔乡里,她左拥右抱,亲亲这边,蹭蹭那边,好不快活。 完全忽略了远处枝头上快气得跳脚的桃缪。 听见聒噪发酸的鸟叫声,褚昭才懒洋洋抬头,轻哼,“有娘子千里寻我,喂我吃食,你有么?” 桃缪沉默,“……” 忽然,一条澄黄色的,还带有余温的烤土豆被递到喙边。 桃缪本想继续骂骂咧咧几句的,一不留神张开喙,竟咬了土豆一口。 偏头对上阿青含羞带怯,直勾勾盯着她看的圆鸟眼,她浑身僵硬炸毛。 良久,才吐出一句:“……不是,鸽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湿漉 可烤土豆实在太香了。 桃缪羽毛顺软,抬脑袋张喙,乞食一样轻拍翅膀,从阿青那里叼走土豆,嘎吱嘎吱咀嚼起来。 阿青春心荡漾,见她吃完,又从袋子里衔出新的,小心翼翼喂给她。 褚昭在水潭里看得窝火。 纵然她也不知自己莫名其妙的怒气来源何处。她已有了貌美娘子,又吃上了面包虫,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只好气闷地边甩水花,边鼓起腮,朝雱谢张嘴。 雱谢温柔看她,挟来吃食。 月色朦胧,后山景致本阴翳寂静,此刻却多了些剑拔弩张的争风感。 时而潭中晶亮小鱼扑通跳出,挑衅甩尾,时而枝头窸窣,几片树叶在貌美小鸟振翅间不幸陨落。 不多时,以两者皆肚皮撑圆,气吁吁躺平告终。 吃饱后,黯然神伤感总是无声滋长。 褚昭没心情去看枝头两只鸟,悄然把未送出的珍珠聘礼整理好。 声音很小:“……人类坏,不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她又想起了清姿似雪,却如石般木讷的笨美人。 回想她修炼的百余年,顺风顺水,从未如此胡搅蛮缠过。而且,向来是她摇一摇尾巴,貌美的妖就会喜欢上她的。 更何况是人呢? 褚昭曾偷溜到人类村中,那里的人都唤她“锦鲤”,用木舀将她带回一方宽敞的缸,每天都会换新鲜的水藻和饵食,向她投铜板许愿。 有人爱财,有人求缘。 褚昭熟习幻术,偶尔被侍奉得舒服了,就会入这些凡人的梦中,耐着性子实现他们的心愿。 虽然是假的,但常常这样下去没多久,人类向她所求竟皆能如愿。 可锦鲤是没办法实现自己的心愿的。 褚昭有点难过,只得身子扎到水面下,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泡泡。 隔着荡漾模糊的水波,她仰头看夜色里高悬的一弯月,恍惚间,好像身着雪色道袍的美人弯唇,朝她伸出手掌。 讨厌仙修!像块笨石头。 雱谢从未见过褚昭这副黯然模样,心疼不已,揽住小红鱼,与海岱交换了一个眼神。 ——去寻那个惹阿褚气闷的人类么? ——去,一道给她些教训。 哄褚昭睡着后,一蟹一海带悄悄挪动,想离开这片水泽。 可惜,临近边界,刺目晦涩的符箓凭空显现,雱谢痛叫出声,低头一瞧,蟹钳被燎得冒气。 回头一看,海岱原本柔顺的身子也变得焦枯僵硬。 桃缪最喜欢看热闹,此刻兴奋拍翅膀,“傻蟹煲海带!咴咴~快叫厨子!” 竟然有妖敢去碰大师姐设下的禁制,她都嗅到焦香味了。 阿青附和,“嘎嘎,笑死鸟了。” - 司镜掩上寝处的门。 指尖在漆黑中勾勒翻飞,引火符无纸自成,桃木桌角的几盏烛火亮起。 将沈素素送回后,她凭阿青的翎羽引路,顺遂返抵。 桌上摆着一些精巧吃食,糯皮雪媚娘、冰糖莓果,还有一小碟烤土豆。 想必都是她下山时,元苓及其他弟子送来的。 「上次瞧师姐喜欢这些,除魔很累,师姐尝尝!」桌上有张宣纸。 字迹是元苓的。少女在纸上所书字迹流畅,不像说话时那般磕绊。 司镜于桌前端坐,沉吟半晌,用木箸挟起烤土豆。 仔细品尝,却如嚼冰饮雪,毫无滋味。 她素来是吃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的。 或许是自登上郁绿峰后,又或许还要更早。她从不明白为何凡世诸人皆喜驻足在客栈餐馆,筷碗碰撞间,喧嚣烟火气便萦了满怀。 连今日,在传画玉简中瞧见云水间众人围坐谈笑的景象,也毫无波澜。 仅有掌心里的小红鱼,牟足了劲高高跳起,吵着肚子饿,求自己带她回来。 妖物都懂的俗世道理,她却不懂。 司镜搁置筷箸,长睫低垂,隐去眸中情绪。 她无需进食,也并不困倦,便打算彻夜打坐调息。 拾起案边木簪,司镜将垂至腰际的墨发挽起。 忽然,一枚珍珠从袖间掉了出来,弹跳着溅出清亮响声。 司镜将珍珠捉住,摊在手心。 入手触感仍旧湿漉漉的,仿佛眼前又出现那条小红鱼的模样,杏圆眼盯着她,娇声吵她,问她喜不喜欢。 司镜静默片刻,自储物袋中取出一面铜镜。 观往镜,注入灵力,以任意物什为媒介,便能追溯其主,窥见其三道五行中的面貌历数,观其本真。 司镜轻抬指尖,珍珠浮于空中,被注入灵力,外壳萦绕一圈淡色寒气。 很快化作齑粉,流入观往镜内。 镜面原本浑浊,此刻才徐徐清晰,浮现陌生景致。 一座弥漫阴翳氛围的荒山映入视野,棘草拦路,难以辨其所在。 魔气在此地似乎极盛,妖兽横行,躁动异常,山中鲜有四季之分,终日阴沉,远望令人心气郁郁。 直到镜中一抹跳脱绯红出现。 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红鱼翻肚皮一跃,在水中闲散地洄游。 司镜不知观往镜中是何时何地之景,便只安静打量。 小红鱼活泼异常,时而去衔水边枯萎的灵草,因滋味奇怪而呸呸吐出,时而到处恐吓妖力低微的小虾米,惊得对方吱声逃窜。 直至某日,许是无心吃到的灵草功效,她化了形。 即便人妖殊途,司镜依旧偏过头去。她自知应当避嫌。 可余光仍能瞥见一片雪色。 少女如新雪捏做的团子,骨节莹白,在暗无天日的荒山中显得有些刺目。 小鱼初化人形,不懂也不喜穿衣,依旧赤裸着在水中游泳,露出玲珑线条,啃食花草,肆无忌惮。 司镜视线无处可避,只能落在桌面一碟糯皮雪媚娘上。 模样……许与这吃食有几分相似。 镜中景象瞬息流转。 回过神时,小红鱼忙忙碌碌,已经开辟出了自己的水下洞府。 她又变回了方便行动的本体模样,费尽心力把抢掠来的奇珍异宝堆成山,又搬来一枚硕大的玉白贝壳作床。 此时,她洞府外已有瑟瑟发抖的小虾被抓来看家护院,身边也有了其他妖作伴。 一只丰腴的母蟹,还有一条弱不禁风的海带。 “娘子亲亲!” 司镜无声瞧小红鱼左揽右抱,日日沉浸在温柔乡,得意到连做梦都尾巴翘高,快活地左右摆动。 “……”她移开目光,默然不语。 小鱼从不热衷修炼,却因这几只妖的陪伴,终日思虑叹气,担忧有妖横刀夺爱。 她害怕的事很快便来了。 观往镜中倏然大亮,司镜视线微顿。 纵然眼前所呈现的是过往景象,她依然能察觉到,荒山后有什么庞然古老的生物正在苏醒。 一条休眠不知多久的……龙类。 荒山四时昏暗,只不过因为被笼罩在她的阴影下,遮蔽了日光。那龙睁眼时,瞳仁折射光线,亮如白昼,闭眼时,荒山便戚戚黑沉,寂然无声。 司镜蹙眉,心中紧绷。 龙性暴虐淫.乱,且早在数百年一场争斗中元气大伤,几近全族覆灭,销声匿迹,怎会忽然现世?这山究竟在何处。 镜中画面动荡。因盘踞在荒山的龙苏醒,山摇地动,落石如雨。那龙舒展筋骨,浑浊的眼睛不耐望向山间。 竟然就此静止不动了。 小红鱼正在山涧水潭中探出头,她没瞧见那枚悬在空中的硕大瞳仁,只是兴奋地摇甩尾巴,跃出水面。 “天亮啦,天亮啦!” 那龙痴痴看着宝石般的小鱼,竟真就不阖眼了。 她偏着笨重的脑袋,听褚昭抱怨自己的洞府很丑,没有花装点,就小心翼翼地把山那头开得正盛的荷花揪过来。 听褚昭梦话说最近都没有好吃的虫子,便把山中的面包虫悉数捉出来,堆满她洞府门口。 后来竟还化作女人模样,捏了个名叫烛因,肤色暗淡,倒是生得健硕,提着只夜明珠到她洞府里提亲。 “阿褚。”只知道叫她的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褚昭是只顶可恶的妖,她坏就坏在,只喜欢模样漂亮的。 于是恶劣地赤足踩在女人肩上,戏耍心作祟,问:“你喜欢我什么呀?” 烛因吭哧吭哧说不出,脸却涨红了。 “我就知道。”褚昭心中警铃大作,气得睁大眼,“你、你一定是瞧上了……” “瞧上了我身边的雱谢、海岱。是不是还有嬗湖!” 雱谢欲言又止。海岱美目闪烁。嬗湖欲语还休。 烛因听了这话更急,笨拙地手不知往何处摆,愈急愈说不出什么来。 褚昭最后化作原形,蹦去她脸上,用鱼尾气冲冲地甩打,才把对方赶出洞府。 镜中画面倏然转暗,荒山落了许久的雨。 烛因似乎心如死灰,但又不舍得闭眼,就此之后,也只敢隔着山远远观望她。 桌案上烛火轻摇,铜镜上流淌着的灵气消退,再无画面。 司镜放下观往镜,眸中流露出一丝晦涩。 不同于游走尘世观得的人间景象,妖类间的关系似乎要更加波谲云诡。 她有太多困惑。除去山的方位,那龙不清不楚的来历外,还有更多。 比如,“提亲”一词究竟是何意味,又为何那名为烛因的龙茶饭不思,总是盯着小鱼瞧,连眼都不眨,被赶出后消沉不已,竟频频以泪濯山。 如此种种,似一团尝不出滋味的雪媚娘梗在喉间,令司镜心生郁结。 她抽出一张空白符纸,笔尖沾墨,书下工整隽秀的“褚昭”二字。 窗棱外,天色已渐趋明朗。风声夹杂日课钟声,荡涤满室静谧。 该是去锻剑崖督促指点的时候了。 可她竟沉浸在妖女的荒唐过往里,整整一夜,毫无察觉。 司镜将镜倒扣,垂眸不语。 不该如此。 那绯色小鱼……定然是施了什么妖术,才令她无端涌起杂念。 不可纵容这只表面娇弱的妖作恶,蛊惑人心。 她自将好好处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玄冰 锻剑崖坐落在郁绿峰山巅,地势稍陡,远望流云弥漫。 门内弟子大多未习得御剑术,早课需亲力亲为,自石阶一步步登上山顶。 阿青站在小径旁边的松柏枝尖上,迎着裹挟细碎雪粒的微风,羽色与背景几乎融为一体。 其貌不扬,嗓门却极大:“要——迟到——啦!” “修行不刻苦,回家卖红、啾,红猪!” 某弟子怨念偏头问同伴,“什么是红猪?” “红薯吧。”资历深一些的弟子叹气,“阿青是西域那边的鸟,带点口音正常。” 说着,她从袖中熟稔取出杂粮小包,垫脚,递到阿青嘴边。 西域小鸟傲娇踱了几步,顶没出息,顿时埋头苦吃起来。 山径得以清净片刻。 也只是稍纵即逝罢了。 偶尔有路过的弟子伸手挠一挠阿青的绒毛脑袋,小鸟连谷子也不吃了,抬喙啄去,“咕?不尊师道!” 这次用的是一道慵懒女子的声音,大抵她觉得这样比较有威严。 可惜被众人摸得更欢了。 沈素素昨晚没睡好,打着哈欠,落在爬山队伍末尾。 她听见身侧的元苓偏头小声问:“素、素素,自拜入师门后,你可曾见……见过师尊?” 沈素素摇头表示不曾,“只听阿青提过,师尊喜欢穿和她毛色一样的衣袍,应该是鸦青色?” 想了想,又笑着问回去,“比我早入门一年,也没见过师尊么?小师姐。” 她实则是比元苓长几岁的,但没皮没脸惯了,一些称谓张嘴就来。 果真瞧见元苓耳尖像虾子一样红,再不出声了。 还欲再调笑,忽然,手心里被塞了一枚微烫圆润的东西。 沈素素盯着凭空出现的鸡蛋,摸不着头脑,问:“给我吃的吗?” 元苓埋脸摇头,浅蓝色衣领衬得脸颊浮现浅绯,“不、不是……” 她指一下自己的眼圈,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覆这里。你、你眼眶好青,是昨晚偷偷出去,被大师姐揍、揍了吗……?” “……” 这下沈素素青的不止眼眶了。 她才想起来晨起没照镜子。 而且,一想到方才顶着张被鬼吓到的脸面对元苓,绝望感就蔓延全身。 “谢谢。”沈素素把鸡蛋敷在额上掩饰。 恰好此刻身后有几个贪睡弟子匆忙爬石阶上来,打破寂静。 破云声传来,霁色初晴,一柄含着淡色灵力的剑自雾气中穿梭。 女子身量颀长,漫敛衣袖,烂漫霞光将她镀上一层柔软。眉目朦胧,风雪皆绕她而行。 “师……师姐。”元苓喃喃念叨,看得怔一会神,才反应过来,“要迟到了!” “那还不快跑?”沈素素拉元苓的腕。 顺手抽出自己的佩剑,指尖轻抹,灵力渗透,那剑便悠悠浮了起来。 她立于剑尖,俯身,朝元苓笑,“上来。” 背后的几个倒霉蛋连声哀哀,“素素你都会御剑了还爬什么山啊。” 沈素素揽住元苓,衣摆张扬,话音上挑,“锻炼身体啊。” 御剑速度不及熟练剑修,溜得倒也快,眨几下眼,便没了影子。 徒留几人在石阶上,被冷冷的风雪胡乱拍打侧脸。 “……师姐就在身后。” “我们还能再抢救一下吗?” 司镜足尖轻点,从佩剑上落下。 从后方望去,几个弟子脑袋聚在一处,似乎在说些什么,让她想起围在谷粒周围叽喳的鸟雀。 “还有三息,早课开始。”她出言提醒。 “师姐,我们……”一面皮薄的弟子话还没说完,已被从颈后拎起了衣襟,慌乱地在空中蹬腿。 “师姐呜呜我错啦!” 余下的几人被如法炮制,拎小鸡似地登上了佩剑。 冷冽风雪拂面,头晕目眩间,只听得耳边风声噪然,再睁眼时,山巅景象竟近在咫尺。 锻剑崖静谧开阔,新雪迟来,此刻才簌簌坠下。 崖边斜植的松树苍翠似竹,少年们嬉笑闹嚷,意气风发。 身后的白衣女子无声撤掉佩剑保护,剑柄处褪色的剑穗依稀能瞧出一抹绯色,正随风细微晃动。 “此次不算你们来迟。” 她轻声落下一句,挽剑,朝人群中走去。擦身而过时,一抹绒羽细雪缀在眉睫,扑朔间迅速融化。 如素无起伏的玄冰露出些许鲜活破绽。 锻剑崖最陡峭处栽着的松树此刻掉落积雪。最尖处站着只澄黄桃粉的小鸟,羽毛蓬松成球。 方才正是众弟子松泛筋骨的晨操时间,桃缪如往常般喊号子,瞧众人懒散不服管教,气得啾啾乱叫。 但见司镜来了,她顿时左啄啄右叨叨,把羽毛收拾齐整,飞到女子肩上。 “阿镜!早上好,啾!” 司镜以指腹轻轻触碰小鸟的头,“缪缪也早。” 桃缪害羞钻进女子衣领里,她喜欢司镜身上雪水消融的清冽气息。 目前云水间弟子还不算多,仅十余人,大半还都是昨春新拜入门的弟子,资质良莠不齐,时常偷懒耍滑。 桃缪一边生气跺爪,一边又忍不住欣喜。 好在弟子数量少,且都笨笨的,这样就没人和她抢大师姐啦。 司镜拢着小鸟,提剑踩在薄薄一层积雪上,步履无声,朝锻剑崖中心走去。 众弟子无知无觉。有人打盹,有人交头接耳。 “所以,云水间六条‘莫做’是真的么?” “你看第四条!后山灵泉可供诸位修行筑基,但亥时后至日出前,若该处红光四溢,需迅速离去,万莫靠近。” “桓柳昨晚是不是去后山了,你们……今早瞧见他了吗?” “咳、咳咳!”沈素素眼尖,最先注意到司镜。 她边拉着元苓站好,边朝闲谈的几人挤眉弄眼,努力暗示。 可惜有些晚了。 “何为六条‘莫做’。”司镜在说话人身后站定。 嗓音如冰,弟子吓得一趔趄,惊慌捂嘴。 回头,便见女子静立在身侧,霜色广袖灌满山风,提剑的腕伶仃似玉。她面上表情不显,也无责备意味,墨玉眸子抬起时,映出崖涧透净颜色。 虽然大师姐性情温钝,但近距离对上如此仙姿绰约的人,不免还是会打怵。 “是、是话本里写的!”有人抓耳挠腮,想出蹩脚借口,从衣袖里掏啊掏,翻出从山下市集买的皱巴巴话本。 总不能真因一张莫名其妙流传的黄纸让大师姐思虑。 司镜瞥一眼话本,又环视四周众人。 她依稀识得桓柳的相貌,这个人……的确不在。 她蹙了蹙眉,并未多问,不欲引起恐慌。 如往常般走到剑架附近,依循弟子资质,逐一分发佩剑,“开始日课罢。” - 褚昭从沉眠中苏醒,困倦地自泉底水草丛里游出来。 抬头瞧去,日头澄澈明亮,应是正午时分。 从离开洞府,她总觉耗费了太多精力,无精打采。 褚昭用头去拱泉边设下的禁制。 可任她如何铆足了劲运转妖力,结界都巍然不动,毫无涟漪。 简直就像设下这结界的人,寡言生冷,像块木头。 “大笨蛋!不懂得怜香惜鱼!”褚昭气得翻起肚皮,焦躁甩尾,扬起阵阵水花。 正生着闷气,熟悉的气息靠近,原是海岱和雱谢。 思及美人怀抱里温柔乡的滋味,褚昭心情稍稍纾解。她转身,兴高采烈游过去,“娘子,饿饿,要吃面包虫!” 待两妖映入眼帘,褚昭却睁圆眼,猝然刹车。 海岱柔顺如藻的长发枯萎异常,憔悴不已,雱谢身躯更是不复莹白圆润,隐隐传出焦糊气息。 “阿褚。”海岱潸然泪下,哽噎时,细小的泡泡连串冒出。 “阿褚,我们本想破开结界,为你寻个说法,可这禁制……实在毒辣至极。”雱谢也掩面而泣。 褚昭震怒,“是那不解风情的坏美人将你们弄伤的么?待我出去,定要向她讨个说法!” 她的娘子怎么可以被外人欺负! 就算……就算这外人之后会变成她的新娘子,那也不行! 海岱哭得梨花带雨,想寻求安慰,仍像以往那样拥住褚昭,好生缱绻一番。 但褚昭瞧容貌憔悴的海岱一眼,默默摆尾游远了些。 她承认自己是坏妖,比较喜欢貌美一些的。 海岱哇地哭出声,无处可依靠,只得缠在雱谢的钳上排解情绪。 水底氛围趋于凝滞。 褚昭有些心虚地合紧腮盖,左游游,右打滚,试图让水面动荡一点,打破沉寂。 忽然,泉水边缘,一抹沉冰似的雪白袖影倒映显现。 褚昭隔着水面便知晓是谁,气不打一出来,铆足劲朝岸边游去。 探出水面,便瞧见司镜伫立在侧,正垂眸打量她的清冷淡漠模样。 忍住内心悸动,褚昭佯怒,甩尾朝她溅去水花,“坏仙修,放我出去!” “欺负我就好,不要欺负我的娘子们!” 司镜眸光微顿。 默然片刻,似是不十分擅长说谎,“我并未见过你的娘子……们。” 言罢,她视线稍凝,注意到水底奄奄一息的海带与没精打采的螃蟹。 这些妖物……是何时闯入郁绿峰的。 司镜唇线稍抿,眸光不自知冷淡几分,蹲身,指腹一抹,将禁制划开缺口。 对上小红鱼滚圆娇憨的双眼,问:“你将妖物召至云水间,意欲何为?” 褚昭寻得机会,尾尖用力一甩,蓄力跃出水面。 啪叽一声砸进白衣女子怀里。 她仰头,先是快活甩着云鳍,嗅闻了几口自由的气息。 享受好一阵子,才迟钝想起来面前美人说了什么,为自己辩解。 “阿褚没有,不是阿褚!” “满口谎言。”司镜垂下眼帘。 衣襟被水濡湿,她蹙一下眉,不欲妖女继续作乱,去捉滑溜粘腻的小红鱼尾巴。 褚昭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哪里那么容易被捉住。她灵活甩尾,在白衣女子怀里左右横跳,最后索性躲进对方襟口里。 埋头蹭了蹭,又软又香。 若不是裹得严实的亵衣碍事,她早就一亲芳泽啦。 “……”司镜只觉脖颈处凉且黏软。 内心警铃大作,她面上不显,唇轻碰几下,默念缚束咒,指尖朝小鱼藏身处抹去。 褚昭察觉到危机,迅速变换位置,蓄力跳出女子怀抱,在水边湿润软泥里翻来翻去。 嗓音委屈至极,“坏仙修!冤枉妖,总是欺负妖!” 司镜不留情面,指尖逸散出淡冷色灵力,力度不改,依旧朝褚昭压去。 褚昭越想越气,蓄力跳起,张开湿软的口,含着一股妖力,重重咬过去。 司镜动作稍有停顿。 她面无表情地散去灵力,将手抬到眼前,垂眸细看。 一圈尖锐牙印。 褚昭得意洋洋地翘尾巴,“我可是即将凝出妖丹的大妖怪,这下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司镜垂眸,静静看了她一阵。 旋即不置一言,收拢手指。 不知何时裹在褚昭身上的淡蓝色冰丝此刻才缓缓显现,随女子动作收紧,嵌入晶亮鳞片深处,连活蹦乱跳的尾尖都裹得严实。 司镜稍抬手,被缚成冰晶粽子、徒然挣扎的小红鱼便浮在空中,与她平视。 “放开我!”褚昭扑腾,露出牙齿,又恼又羞地去咬缠在身上的冰丝。 “坏人!讨厌!” 她最讨厌被人束缚自由了! 司镜视若无睹,仅将印上牙痕,透出一丝红的指尖敛回袖中。 “并非大妖,距凝丹期还差得远。”她指尖轻点小鱼绯额,淡声开口。 “若能拜入宗门好生修炼,倒可遂你心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瓷碗 褚昭显然听不得这话。 她就是在水里淹死,睡觉一直不闭眼睛,也不会拜入这个坏宗门! 但下一秒她就呆住了。 司镜将她捧在掌心里,指尖轻勾过她的尾鳍,将脆弱的腹部从冰丝里解救出来。 旋即稍低下头,仔细端详。 距离分外近,近到可以瞧见纤长睫羽、濡粉的唇,肚子上的乳白软鳞也蹭到了女子掌心常年练剑生的薄茧。 褚昭乖乖蜷着不动了。 她有些懊恼自己闭不上眼,实在不矜持,只好尾巴翘高,仰头,悄然等着被亲。 可冷隽面庞忽然远离。 “水灵根。”女子轻声喃,“资质尚可。” “但宗门不招妖修。” 褚昭又被重新吊了起来,衣女子力度不留情面,她被晃得晕晕忽忽。 司镜起身,将小鱼提在手里,却忽然听见一道微弱幽怨的泣音,“……没有心的仙修!” “我恨你像块石头一样,讨厌讨厌!” 司镜停步。 在听见“心”这个字后,她眸光透出一抹茫然,素白指尖不自知攀上衣襟。 褚昭见她回应全无,焦灼地与捆住自己的冰丝纠缠了一会,终于放弃抵抗。 决定用那个她从前不屑用的法术。 是她最爱的貌美娘子嬗湖教给她的,如此这般、如此这般……便能叫倾心之人对自己死心塌地。 小红鱼翻肚皮一跃,佯装缺水,难受翻滚起来,牵动白衣女子收束着的冰丝,“渴、阿褚渴啦……” 司镜定定望她一阵,矮身,自泉边舀起一捧清澈的水。 再起身之际,掌心里的冰丝松垮瘫软,小鱼已不见踪迹。 她不露声色,忽而察觉到什么,伸手,触碰自己的侧脸。 耳侧长出了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凉滑鳞片,再向旁边摸,是如湿润羽毛般柔软的鳍丝。 司镜蹙紧眉,借波纹丛生的水面打量自己。 白皙侧脸上长出了赤色的鳞片与腮,双目流转间竟透出妖冶的淡桃色,连几缕发丝都染上绯意。 同时,她清楚听见褚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娇气吵闹,“美人身子里好凉快呀!” “出来。”司镜开口。 胸口处骤然聒噪跳得厉害,仿佛一面小鼓在敲,震得她心神不宁。 褚昭趁虚而入,第一次附身,本就好奇,妖识在陌生的躯体里四下探索、横冲直撞。 经脉恍若道道静谧流淌的水径,漫着熟悉的刺骨寒意。 可大抵是修为实在悬殊,她根本就没办法控制女子的身体,只好耍赖般窝在司镜识海里,“不出不出,除非、你答应做我娘子!” “……”对方半点回应也无。 褚昭有些沮丧。 妖识在司镜心口处徘徊,尝试读取对方的心声。 可如同数九寒冬季节时,她在冰下溯游的沉寂那样,一点回音也无。 按照嬗湖教她的门路,这个术法本来是可以听见美人心声的呀。 难不成是记错了? 褚昭绕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女子最薄弱的那丝心魂。 只好用头拱对方的心门,悄摸重复:“你是我娘子、你是我娘子……” 想让美人变得痴迷于她,每日每夜都要温声细语,时刻亲亲她,陪她睡觉。 对方似乎轻叹一声。 总算回应:“莫要在我耳边念。” “原来你可以听见的呀!”褚昭气恼地甩了甩尾,“大木头、大块冰!” 老树婆分明说美人缺情寡欲,她才来报恩的。尽管这恩来的无甚缘由。 翻译一下,卦象不就是要她娶了美人嘛。 “坏仙修,你当真不缺娘子么?”褚昭泄了气,蜷进司镜无波无澜的胸口处,软声提议。 “我是很厉害的鱼妖,是来报恩的!可以让你修炼顺遂,日进斗金,还、还可以帮你暖榻。” 后一句越说声音越小,有点心虚。 因为她体温素来是凉的。 “不必。” 司镜无动于衷,拾起一把素柄匕首,面不改色去剔脸颊的鳞片。 “况且……你报恩的方式,便是吸食我的修为,进补自身么?” 语声清淡,没有责怪意味,仅仅在阐述事实。 褚昭惊慌失措,她爱美,那是她最漂亮的鳞片,见司镜衣着素净,特地想给她装饰上的。 她才没有偷修为! 明明只是想听听美人的心声,想让她喜欢自己一点。 褚昭委屈又害怕,匆忙以原身跳出来,“不许割!” 女子早有准备,不知使了什么法器,默然轻念,将她封进一只雪瓷小碗中。 再轻巧一挥,方才褚昭视野里雪亮的匕首倏然如烟般消散,变作一张勾画笔墨的符纸,被藏入袖中。 真假莫辨的障眼法罢了。 褚昭扒住光洁的瓷碗边,屡次三番滑下去,仍鼓足了劲探头控诉,“你骗妖,大坏人!” 外人看来,瓷碗不过司镜掌心大小,可落在褚昭眼里,竟然有许多个她洞府那么宽阔,一眼望不到头。 司镜舀水注入碗内,又打包将泉里奄奄一息的海带和蟹捞进来,瞥她一眼,再不搭话。 直起身子,她朝身后葱茏寂静之处兀自开口:“元苓,素素。” “还想躲着偷看到几时?” 周围沉寂了一会,旋即窸窸窣窣,钻出两个沾了树叶的脑袋。 “师姐、对、对不起!” 元苓脸红透顶,死死揪住沈素素的腰带,躲在她身后。 沈素素面上隐有尴尬之色,不知在往身后藏些什么,“那个、师姐……” 她刚用留影珠偷偷留下了些不可说的画面,正美滋滋看着,就被抓包了。 本来是因为早课上桓柳杳无音讯的事,受同门所托来实地探查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神。 郁绿峰偏僻,实在太久没有妖物游荡,且师门有一条禁养妖宠的律令。 但…… 沈素素悄悄看一眼小鱼。 昨晚是她有目无珠,这可是锦鲤诶!不会是大师姐偷偷养的宠物吧。 司镜瞥一眼她掩在身后的手。 不曾戳破,只将两人唤来,“我有事托付你们。” 褚昭正在瓷碗里生闷气,累了就埋进水中,吐几个抗议泡泡,猝不及防被塞进元苓怀里,和清秀少女四目相接。 “将这妖物带下山去,寻个合适地方放归罢。”司镜嗓音淡淡。 思索片刻,又将一枚玉简递给沈素素,“若遇危险,捏碎此玉,我会赶到。” 褚昭哼声,“才不管用。” 她张口,露出细碎小牙,发出恐吓的声音,“我最喜欢吃小孩啦!” “并非提防你。”司镜垂眸。 褚昭翘着尾巴,正等待众人如临大敌,将她视作厉害大妖的畏惧模样。 闻言,眼睛睁大睁圆。 “哦……” 她吐出一圈泡泡,泄了气,闷声沉入水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怀宁 像颗沉甸甸的宝石落在瓷碗底,小红鱼一动也不动了。 似是十分消沉。 司镜收回目光。 才向元苓沈素素二人交代:“元苓,素素,我希望你们去桓柳的出身地,也就是颍川,历练几日。” 是她遵循桃枝指引,被小鱼初次纠缠上的地方。 也是水妖娶亲传言甚嚣尘上,所遇百姓神色皆呆滞空洞的地界。 种种事件交缠,恐怕不得不去颍川一探究竟。 沈素素没想太多,惊喜万分,“终于轮到我下山历练啦!师姐师姐,山上可有什么缺的么?我们俩保证给采买回来。” 元苓捧着瓷碗,也低头羞涩抿唇笑。 她这次该是第二次下山了。第一次受同门所托,从村落市集带回了许多小玩意、话本和吃食回来,十足尽兴。 历练一词其实并不准确。郁绿峰偏僻冷清,下山一行,更像是为食饱烟火气、开阔眼界的游玩。 至于正事,仅仅是给随后赶来的师姐探探路、打打下手便好,因而师门众人都争着抢着揽下这个活计。 司镜颔首,“注意自身安危。想要什么,便去买了罢。” 沈素素把司镜给的玉简揣好,怀中忽然坠进一袋分量十足的灵石。 “师姐……”她见钱眼开,感动万分。 “还不够么?”司镜偏了偏头。 元苓怀里被扔进一小袋沉甸甸的铜板碎银。 吓得少女连忙摇头,想还回去,“不、不,够……” “不够。”沈素素抢话帮她说完,使了一个眼色。拎起钱袋掂了掂,才心满意足。 “但现下够啦,谢谢师姐!” “如此便好。”司镜轻声应。 瞧面前二人如小雀般凑头说话,笑声清脆,她唇角不自知挽起,再度提醒,“注意自身安危,有事便传音与我。” 沈素素积极应了一声,抬头,有些看怔了神。 女子不染一尘的雪色衣襟融入后山薄雾中,揽剑而立。素来少有表情的人,此刻冷清眸中却点缀些许笑意,如经年覆雪倏然消融。 元苓牵沈素素衣带,小声提醒她,“该下、下山了。” “师姐再见!”沈素素如梦初醒,大咧咧挥手。 “也不用太担心桓柳啦,他素来喜欢偷懒,大概就是回乡躲一阵。” “等我们在颍川寻到落脚客栈,就与师姐联系!” 司镜点一下头,目送两人身影隐没于葱茏树影中。 后山重归寂静,她在原地伫立一阵,却仍觉耳边有娇弱聒噪的嗓音回荡。 袖中的手抬起,落在胸口偏左的位置。 毫无波澜。 那鱼妖已然离开了。 可方才,此处令她陌生的悸动感不假。 司镜维持着这样的姿态,缓步走到水边,映照水面打量。 她阖上眼。 虚虚收拢指节,尝试用手模仿红鱼没入自己胸口时的震颤与共鸣。 扑、扑、扑。 “扑哧。” 远处,葱郁茂盛的树丛悄然轻摆,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在笑。 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鸦青色衣角倏地划过,树枝积蓄的薄雪簌然飘落,激起莹白尘雾。 “谁。”司镜蓦地睁眼。 她足尖轻点,悄无声息便踏出几尺远,提剑落在方才发出异响的树前。 枝条交错蜿蜒,她蹙眉挑开,原处只空留一双脚印。 仅有接近时的痕迹,却少了逃离痕迹。 相伴拂来的,惟有一阵稀薄到即将随风散去的酒气。 司镜垂首,默然收剑。 “……师尊。”她轻喃。 已有半余年未曾见过师尊。 方才捕捉到的鸦青色,以及一闪而过的留影珠光芒,果真不是错觉。 只是,师尊、还有素素,为何都要拿留影珠篆录下今日的她?她有什么特别么。 司镜长久立于泉边,有些迷惘。 离开之际,却忽地被什么牵绊住脚步。 她稍稍蹙眉,目光落在泉水浅处,竟感知到一抹微弱到快要散去的魔气。 是传送阵法类似的妖邪之术。用这道术法,便能轻而易举将山外的邪祟传送过来。 想来那海带与蟹便是如此出现的。 桓柳失踪,也与这道妖力相关么。 司镜垂下眼睑。 方才应当将那小鱼拘住,而非放归。 也罢,她已在小鱼身上缠了不可见的丝线,次日下山后再捉也不迟。 后山景致清幽,司镜却忽而有些神思倦怠,轻按眉心。 她素来对妖气敏感,近来又接触斩杀了太多妖,眼下到了极限,只得潜心默念几遍清心咒。 再睁眼时,袖上已悄然落了一片桃瓣,无声无息。 司镜眸光微动,轻触一下。 如脉脉水流的嗓音在识海中响起:“映知,若得闲,来我这里一趟可好?” 还深谙她习惯,将桃瓣做成引路信标之用。 … 司镜凭桃瓣指引,赶到藏书阁附近。 此处确然难寻,已有半余年无人扫除,更无人踏足。门内弟子甚至不知晓此地,仅以为是古旧废弃的贮藏阁。 但大家又都知晓,绕过这里,后面如冬夏跨越,别有洞天。 不远处,一棵繁茂如盖的桃花树植在庭院深处,枝叶簌簌如云,近乎遮蔽峰间肃冷天色。 棕褐根茎盘根错节,跃出土壤。 桃树昨日还未盛放,如今,空气中夹杂着淡甜香气,成串的嫩色花瓣已乘风飘零。 枝头上缠绕着许多红丝绦,有的已然褪色,有的尚且崭新,勾画诸多名姓。 司镜踏花瓣走来,在树下落坐。 “师叔,我已来了。”她抚摸树干,轻声开口。 “映知?”柔缓的女音再度在她识海响起。 “来的比预想的要快一些,这次没有迷路罢,看来……引路信标是有用处的?” 司镜抿一下唇,“师叔,不要取笑我。” “好。”怀宁拖长音,只是笑。 桃瓣又纷纷扬扬洒下来许多,落了司镜遍身。 “……” 司镜无法打断,只得抬起手腕,示意对方做正事。 怀宁从善如流,软如纤纤细腰的枝条探了下来,轻缠上她的腕。 几息后便撤离。 “最近许是又接触了一些妖物?妖气作祟,可有觉得心神不宁,烦躁郁结?”她问。 “尚可。”司镜应。 “又在逞强。”怀宁叹,“我昨晚便苏醒过来,可分明见你彻夜未眠呀。” 司镜垂敛的长睫轻颤,想起前晚着迷于观往镜中小红鱼的荒唐之举。 她不答,似在沉吟。 良久,才开口:“可……师叔前几日,又为何要折枝一簇,引我去颍川?” 素来清凌的嗓音,此刻却夹杂着一丝惘然。 桃枝素来规避妖气,保她神智清明,颍川一行,却引她见到那小鱼,令她被纠缠。 也让她尝到胸口鼓动,激起涟漪的不安滋味,正如方才。 她竟开始留恋胸口跳动的滋味。 司镜视线垂落,指尖攀上雪色衣襟。 本该平淡毫无波澜的地方,此刻异样发着烫。 她不明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玉简 怀宁沉默片刻,风中四散的桃瓣也有片刻静止。 “哎……”树枝蜷了蜷,女子嗓音温钝中含着一抹困惑,“我有折枝赠你么?好像有点忘了。” 司镜忽地睁开眼。 可树又能有什么情绪。显然一副浑水摸鱼,不打算松口的模样。 “罢了。”她撇开视线。 后一句话,声音小了些,“师叔与师尊都惯会如此。” 怀宁听见了,俨然含着笑,却没有多说。 花瓣重又斜斜拂落,垂枝宛如花帘一泻而下。 “映知,周游九州已有许多时日,你可曾听过西圣佛土么?”她问。 司镜倚靠在树干旁,已有些倦了,她知晓这是怀宁在动用灵力,为她疏解经脉。 依旧维持着打坐姿态,只是双眸低阖,“听过,却无处寻得。” “世人皆苦苦追寻佛土,大失所望后,便以为只是诳语,殊不知抵心自问才是正途。” “说的不错。”风柔柔掀起她一缕发丝,被怀宁挑至耳后。 “可佛土是确然存在的。说起来,我便是从那儿来的。”话音稍顿,她遮住司镜双目,笑。 “……不必睁眼,静心,然后听我说。” 司镜肩背舒展,重新闭眼。 “那里确如经卷中描述的一样。天垂宝盖,地涌金莲,五色茎蔓生绽放,向上望去,永昼里遍生漫卷云,霞光千道。”怀宁嗓音也逐渐飘忽到远处。 “我被栽在一汪莲池旁,水中偶现鱼儿浮光掠影的涟漪。再远一点,总有诵经的声音。” “祂说,缠缚由心,一念心歇。” “就是说呀,原本有一只鹿分外口渴,在原野上奔跑时,见春日映照出晶莹浮尘,还以为是水,竟无凭啜饮起来。” 怀宁不改本性,话音柔润,却夹着哂意,“好笨的鹿。” 司镜静静听着。不知何时,她已放下所有戒备,枕靠在一弯桃树根须上。 “若无渴欲,或许就不会去追逐,遇见晶莹浮尘,也会扭头忽视。”怀宁仍在笑,“双眼看到的,恐怕仅仅是我们想看到的。” “就像……那枝桃花。” “你想遇见怎样的人,就会遇见。” 司镜思绪混沌,倦眠前,稍掀开眼皮,看见近乎遮蔽天日的漫然花枝。 透过枝头,清冽雪粒与浮尘拂面。 可她无心,又该如何缠缚、如何心歇。 她依旧惘然。 只剩下曾掬在手心的那条小红鱼,成了识海中的幻象,扑朔游离,振颤透过肌肤短暂传递而至。 树下歇着的人呼吸渐趋平稳,睡姿静谧,缀着莲叶的雪袖规矩叠起。 怀宁轻手轻脚抬起花枝,戳了戳司镜白皙侧颊。 倒是比冰冷疏离的性子软。 很好,随便胡诌了几句故事,终于哄睡着了。 松了口气,她伸展筋骨,花瓣又落下厚厚一摊。 轻笑一声,以传递不到司镜识海的嗓音自语:“比我年轻,却爱忧思,还易忘事。” “……映知呀,总是如此好骗。” … 司镜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身着绯衣的女子,正如她一般卧在亭亭似盖的桃树下,眼睫低垂。 她眉间点砂,姿态恣意散漫,不显半分妖娆,反倒松弛超脱。 彼时四周莺歌燕语,绿意漫延,不曾有冰寒雪粒拂面。 女子睡得极熟,连司镜靠近时不慎踩到树枝,都未惊醒。 手里缠了一半流苏的剑穗,就这样随风滑落在地。 是夺目张扬的红,落在桃瓣堆,硬生生将娇嫩颜色比了下去。 司镜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 她俯下身,将剑穗拾起,捧在掌心。 可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那小物什便自发动了起来,一圈一圈,如软蛇般将她手腕紧紧缠绕。 无措侧目,绯衣女子已托着下颔,眯眼笑望向她。 指节在流苏处缠了几圈,再一拉,司镜竟半分挣扎不得,跌进纤软怀中。 司镜察觉到对方稍凉的指尖划过她唇角,夹杂着呵气如兰的挑弄。 女子生得一派明媚动人,笑起来,长睫沾染春日浮尘。 视线停滞,一切思绪都随风而止。 只因对方啜饮上她唇,触感轻软细腻。 女子表面游刃有余,可技巧生疏得紧,很快便被占据上风。 视野里只剩下自己被红剑穗困住的双手,还有枕在松软桃瓣上,双颊染粉的绯衣女子。 司镜知晓,她似乎正胸口起伏,不知所措。 可所有感官都像蒙上一层白雾,是此刻的她无法感知的。恍若含冰饮雪,毫无滋味。 那人却忽拉她衣襟靠近,眉眼盈着水光,嗓音稍有委屈,“你咬破我了,很痛。” “……”司镜不知自己答了什么。 “真笨,不是已经有了心么?”女子弯唇,手心覆在她双眸,示意她闭眼。 “那我教你呀。” 胸口正焦灼、毫无频次地跳动着,期间流转在周围无数纷飞的桃瓣,好似都成了点燃薪柴的焰火。 司镜依言闭上了眼。 可再睁眼时,桃树不再,视线中仅存对方妖冶腥红的眸子。 仍是在笑的,却含着浓厚嘲弄意味,“现下,可知道了么?” 痛意深入骨髓,如坠冰窟。 周围弥漫着血腥气,绯衣女子嗓音轻柔,却在不留情面转动手心里的匕首,一点点挤压、剜转,没入她左胸。 司镜猝然惊醒,视野仿佛还停留在梦境中,模糊失焦。 她紧抿一下唇,起身坐直,识海昏沉,才迟迟发觉,眼下已是薄暮。 怀宁摇晃疲惫的枝条,嗓音有点惺忪,“这次睡得久些,映知,你……” 话说到此,才发觉,原本松懈舒展的人,此刻早已遥遥撤出几尺远。 微垂着头,额角沁出薄汗,面色苍白。 趁怀宁仍怔然之际,她轻声开口:“师叔,时日不早,我该走了。” 怀宁知道对方性子疏离,不愿说的事,无论如何都会是个秘密。 只好微叹一声,“近期还是不要再接触妖魔了,好生休养几日为上。” 司镜颔首,示意知晓。 踏出几步,她忽然想起什么,“师叔,师尊今日出关。你苏醒一事,可要告知……” “不要!”怀宁格外抗拒,枝叶颤抖,顿时又落下一场桃花雨。 “不要不要!那酒蒙子,最好离我远些。” 不是扯她的头发酿酒,便是醉了发一通疯,沿着她爬上来,赖着不肯走,央她讲什么话本故事。 司镜唇色稍白,此刻却转瞬即逝扬起一抹弧度。 “知道的。”离开庭院前,她回。 日头沉沉坠入云层,透出几分迷蒙,云雾缭绕间,郁绿峰又落下一层薄雪。 梦魇也如掠过脸侧的风般,消散在眼前耳边。不知多久,便会忘却。 司镜踏上佩剑,一路默念归霁咒,将山径扫除干净。 路遇晚修结束的弟子,纷纷仰头朝她问候,叽喳脆语,“师姐好!” “师姐我们下节课可以学御剑了嘛?” “你先筑基再说。” “呜呜呜别骂啦。” 司镜点头表示赞同。 一一和年轻面孔们示意后,才先行离去。 初春时节,风也渐趋温和,抚过少有雕饰的剑柄,带动褪色剑穗下的流苏轻摇。 恰在此时,传画玉简亮起。 司镜轻捏,开口问询:“元苓,素素?” 等了几息,也无人回应。 玉简也并未如往常般流逸出画面来,流云纹路划过忽明忽暗的青色灵力,陡然熄灭。 灰色裂痕自中央迅速扩散,薄薄一片玉简,在她掌心分崩离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颍川 司镜收拢指节,破碎玉片割刮掌心。 好一阵子,才钝然察觉出痛感。 本命剑应声而动,载她落入萧瑟云雾内。 道袍沾染薄雪,广袖灌满霜风。她唇色本就比旁人浅几分,此刻愈发泛白。 - 颍川坐落于九州的中州,是座貌不起眼,却以盐商闻名的富庶小郡。距郁绿峰不远。 寻常赶路只需半日,但若御剑,一刻钟便可。 司镜将剑用软布缠束背在身后,以纱帷帽掩面,随稀薄行人入城。 九州势力鱼龙混杂,一些城池格外拥护崇尚老道的仙修宗门,另一些则对玄门深恶痛绝,闭门谢客。 长此以往,各派修士游历时都爱隐蔽形貌,少生事端。 进城时一路无阻。因着城门快要下锁,多数人举止都匆忙慌乱,无暇顾及身边人。 司镜寻了个僻静角落,在某处破落茶水摊落脚。 快要日暮,此时来客是稀客。小二殷勤地一甩白巾,“客官辛苦欸。青龙碧螺,上好的蒙顶黄芽,您要……” 忽然对上帷帽后冷清漂亮的眸子,他后背莫名一凉,不知不觉,话音顿在嘴里。 “白水便好,多谢。”女子推来一枚碎银。 小二笑逐颜开,领了碎银,“得嘞。” 司镜注视他转身后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 仍如她前些时日初次来颍川时一样,这座城里的所有人,身上都缠绕着一缕无处遁形的魔气。 暂无头绪,还是寻找元苓素素要紧。 一壶白水很快上了过来。 趁周围再无旁人,司镜将碎裂的玉简残片摊在木桌上,捻出一张淡黄符纸,指尖蘸水,细细描摹寻迹咒。 随后将之迅速贴于玉简上,薄唇轻碰。 符纸迅速卷边燃起,不多时飘出一道细微不可察的白烟,逸出茶水摊。 指向街对角,某间已经打烊了的豆腐坊。 街上行人稀稀落落,天色愈发晚,日头已彻底不见踪迹,灯盏却尚未点起。 司镜不欲耽搁,拎剑起身。 身后却忽然传来小二的声音,“客官。” 形貌矮小发福的人,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走到她身边,脸上仍挂着谄媚的笑。 “您还没付茶钱,如何……就走了?” 司镜望他一眼,忽然,眉目稍凝。 迅速侧身敛袖,避开小二神色呆滞,动作僵硬,骤然向她袭来的一击。 小二摇摇晃晃,恍若即将被吹破的水球,体貌失调,迅速膨胀,最后,砰一声,化作一滩污腥黑水。 腥湿气息顿时四溢。黑水凝现出一条类似水蛟的魔物,裂开嘴,露出尖锐密集的牙齿。 下一息,雪色剑光四溢。 冷冽剑气掠过,流淌至白衣女子脚下的黑水迅速凝结成冰,皲裂成蛛网状。 魔物也被冻结,发出痛苦嘶鸣,不多时,随冰碎迅速瓦解。 惟有一颗逸散诡谲气息的魔丹缓缓浮现。 司镜将魔丹接住,放入储物袋。她举止不急不缓,似乎过往已像这样除魔多次。 再抬眼之际,街上已空荡死寂,街巷门户紧闭。 仿佛这座城中,仅剩下她一个人。 观望天色,此刻大致是酉时前后,夜幕仅悬一弯柳叶残月,被云霭遮蔽,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阴翳。 司镜面色如常,步履未停,直直走向那间豆腐坊。 轻叩门后,一道女音自门内传出。 “不好意思,客人,店面……已经打烊了。” 不知怎的,喘声很重,气息不稳。 司镜不留情面,直接推开落锁的门。 屋内空间狭小,仍旧没有点烛火,制豆腐用的石磨盈着一圈黯淡的月光,堪堪将榻上景象映照。 素布麻衣的温婉女子正蜷缩在角落里,面色潮红。 她身前,一个年岁显然要小上许多的少女正闭着眼,捧起女子脸颊,虔诚笨拙地吻着。 “小湖!”温婉女子终于有些愠然。 可就连斥责的声音都像水一般低柔,起不到半点威慑作用。 她拨开被唤作小湖的女孩,慌乱扯住松散衣襟,甚至有些不敢对上司镜冷清眸光。 “客人还是明日再来罢,今日……豆腐已经没有了。” “无妨。”司镜回应。 目光落在女子身后,像只炸毛小兽般敌视她、容貌昳丽到近乎妖异的女孩,淡声开口: “我并非前来买豆腐。” “出去。”少女嗓音含着戒备与抗拒。 “离开我与阿姐的家。” 司镜不退反进。 她背对稀薄月光,身形如镶嵌一圈无杂质的玉色,步履轻且稳,绕过面色潮红的温婉女子,到少女面前。 以手托起她下颔,默然打量。 那女孩近乎将唇咬出血痕,拼命想挣脱,却不得法门。 “一只依水附生的魔。”司镜轻声道。 再转身,眸光淡淡扫过那温婉女子。 停顿片刻,她开口:“一道……已不该存于这世间的残魂碎魄。” 梨娘怔楞在原处,双目仍含着情潮水光,却逐渐暗淡下来。 唇角勉强扯起一个还算好看的弧度,柔声问:“小湖,这位仙长,说的可是真的么。” “我……已不在这世上了?” 少女蓄力挣脱司镜的约束,拼命摇头,扑进她怀里,“假的,江湖骗子罢了。阿姐,你莫要信。” 她在身后死死掐住指尖,松开之际,一丝含着魔气的飘红滴落于地。 顿时,门外街灯亮起,行人如云,酒楼客栈喧嚣热闹,一如往常。 只不过,众人形貌皆呆板无物。 “阿姐,看,大家都在呢。明日,我们还要去看春戏。”形貌妖异的少女揽住梨娘,在对方耳边低哄。 司镜默然观望,没有出言戳破。 魔气萦绕间,梨娘阖上眼,倦睡过去。仔细望,嘴角还留有恬淡笑意。 少女神情痴痴,动作小心,俯身啄吻对方唇角,力度很轻,像怕将她吵醒。 “这道魂魄,再有两日便会消散了。”司镜开口。 少女怒瞪向司镜,“与你何干。” 她打量缄默少语的雪袍女子,不多时,视线落在她胸口处。 嗓音如银铃,却嗤然笑起来,“表面光风霁月,除魔卫道,却空有一副躯壳罢了。与门外的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不若远离你那宗派,下山遍尝七情六欲,声色犬马。就像……你那两个不谙世事的师妹一样。” 少女露出妖谲嘲弄的笑,话音落下时,身形已如烟般散去,不见踪迹。 司镜眉蹙起。 不欲去追,只是自宽袖中挟出一张勾有墨渍的符纸,抵于眉心间,闭上眼,一点点划过眼眶。 狭窄室内的一切摆设都变得清晰可感,石磨、木托盘、细纱罩布。 再远些,是后院处用来汲水的深井。 她动作忽然一滞。 水井旁边,散落着一些她眼熟的挂饰。 元苓的平安扣,以及沈素素的磨剑石。 除此之外,还倒扣着一只白瓷小碗,边角已有些磕碰。 ——正是她用来拘束那小红鱼的法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石井 快步到水井旁,俯身拾起那瓷碗。 如司镜所料,其中空无一物。 她将元苓与沈素素的物件收好,仍旧点燃一张寻迹咒。 但燎出的白烟没有任何指向,两人就像凭空消失在这鬼城中一样。 司镜不语,抬头打量这方小院。 院中的更漏流速似乎不同寻常,又或者紊乱异常,进门时才傍晚,当下弯月高悬,已是子夜。 月光朦胧微弱,散在攀附青苔的石井里,她纤细手指无意搭上井口。 再一晃神,石壁圈着的清水里竟骤然浮现出小巧的绯色鱼影。 小红鱼似乎在睡,姿态放松舒展,良久都没有动静。 司镜摩挲指腹,一缕极细的晶莹冰丝沾着月色,将她修长的食指与小红鱼连接起来。 正是下山前她有意施下的法诀。 她垂眸,秀净的手探入冰凉井水,搅了搅,激起圈圈涟漪。 小鱼睡得正香,却被翻山倒海似的巨浪吵醒。 先是尾巴尖抽动,那双浑圆的眼才像有了一点生机,潋滟湿润。 司镜张了张唇,想唤醒睡鱼,却不清楚合适的称谓。 从观往镜景象来看,她那几位妖类娘子皆唤她“阿褚”,她也如此自称,可却是不知道名字的。 只好直言:“红鱼,我有话要问你。” “带你下山的那两人,一人高挑狡黠,另一人怯懦稍有口吃,她们现下在何处?” 绯色小鱼歪头,似乎才战胜倦意,在努力思考她的话。 司镜的手腕还浸在冷水中。 此处魔气过盛,她有些神思倦怠,只好借寒冷刺骨的井水让自己清醒。 但这竟然成了可乘之机。 小鱼扑朔钻到她手掌下,用头拱她,云尾掀起圈圈水花。 不多时,发现了更吸引她目光的浅粉色指尖,努力张圆湿软的口,咕噜吐着泡泡,将她指尖吞裹,竟开始嘬起来。 痒意一路从指尖渗透到背脊。 司镜迅速将手抽回,湿润水珠沿手滴落。 井内小鱼游了一圈,不明就里地望着她,一派无辜之相。 “你未曾害人,我本不欲除去你。”她抿唇,话音冷了一点。 “莫要胡闹,告诉我元苓与素素的去向。” “我惹你生气了。那……你要杀掉我吗?” 小红鱼忽然吐露人言,嗓音娇弱委屈。 更深露重,后院四处被涂抹一层稀薄雾气,思绪仿佛也融入这雾中,不着痕迹般迷离。 司镜再度望向井口时,红鱼已不见踪迹,竟凭空出现肌骨莹白、不着寸缕的少女。 面若桃瓣,杏眸浮动金箔样的光,发丝长如流墨。 却蜷缩着背后蝶骨,眸中蓄满水光,小手紧扒井口石壁,可怜哀求,“不要、不要杀掉我。” 司镜移开视线。 脑海中无端浮现送其下山时,白瓷碗中,小鱼一次又一次从碗壁滑落的画面。 “不会。”她轻声回。 自袖中伸出一只手,“你且上来。” 手很快被冰凉湿润小心翼翼握住。 耳边传来出水声,周身赤裸的少女甫一从井中逃离,便立刻紧贴上了司镜。 纤细手臂圈住她的腰,圆眸一眨一眨,可见玲珑窈窕、若隐若现的线条。 司镜自储物袋中取出一身替换的白色道袍,“穿好。” 少女却置若罔闻。 带着冰凉水珠的手臂圈住她脖颈,躯体更加紧贴,眼神乃至语气却是懵懂天真的,“你为什么不害羞呢?” “为什么……方才瞧见那两个女子亲嘴,也不害羞?” 司镜掐诀,道袍自发套在少女身上,瞧对方觉得不自在,东扯西拽,可最终也无能为力。 “为何要羞。”她话音清凌凌,无甚情绪。 打量少女几眼后,便拂袖转身,朝来时路走去。 身后窸窸窣窣,司镜很快察觉到背后的人踩着不合体的鞋履,又黏了过来。 “你想找元苓,还有沈素素那两个笨蛋吗?”少女双手挽住她手臂,努力踮起脚,和她说话,嗓音像浸了水般惹人怜惜。 “她们在门外,我瞧见她们去城北的客栈了。” “可是。”她去锤面前紧闭的门,话音懵懂沮丧,“这里走不通,我打不开,只好跑去井里睡觉。” 司镜轻声令她退开。 剑不曾出鞘,垂眸,只取一张净目符在眼前缭绕。 面前不是什么门。 在视野里,仅仅是魔气淤堵的一个结点,以寻常法门,亦或是灵力,都会不起作用。 少女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又站到了她身后。 手臂环住她纤腰,歪头,用脸颊轻蹭她的背,声音低软,“我听那两个女子说,这扇门,要此刻在屋中的两人亲吻,才能开呢。” 淡粉的唇擦过她侧颈,逐渐延伸到她下颔,再是唇角。 软烫的躯体从后面紧缠上她。 “好渴呀,”少女袒露脆弱的脖颈,几乎附在她耳畔,可怜娇弱地哀求。 “……亲我。” 司镜敛眸静立。 在身后人眼中浮现妖异暗色,露出尖锐獠牙之际,抬手忽地攫住对方脖颈。 不过短暂两息间,肌骨如玉的少女飘浮膨胀,变成了流溢黑水的魔物。 她面色如常,甚至未拔剑,袖中雪刃出锋,便将丑陋魔物钉在原处。 随后矮身,用匕首将魔丹剜出,动作行云流水。 这期间,她雪色衣襟洁净如初,惟有衣袖沾染上污脏,被一张洁身符迅速涤净。 “可以放我离开了么?”司镜掀起眼皮,瞥视狭小屋内的某个角落。 “咯咯。”依旧是那魔的声音,带着些嘲弄,“果然是没心的仙修。” “只是不知,待到何时,你会分不清心魔与真实之景呢?” 吱呀一声响,潦倒老旧的门骤然大敞。 时序颠倒,屋外竟已是白昼。 角楼窗边,读书人揉着惺忪睡眼,剪除燃了一夜的残烛;街对角,破茶水摊此刻开张,矮小发福的小二用白巾卖力抹着方桌。 司镜推门,离开逸散魔气的屋子。 正午,日头高悬。朝颍川城北望去,那间装潢最为华丽的酒楼客栈,有人挑挂上了青色锦旆酒帘。 她戴好帷帽,抬眼,便见倚窗处有一抹刺目张扬的绯红色。 少女姿态不雅致地倚在香木椅里,对着看菜木板指指点点,不时捧脸皱眉。 最后忍无可忍,娇声开口:“连面包虫都没有,还算什么客栈,趁早歇业好啦!” 小二陪着笑脸,满头大汗,腰弯得像虾米。 对面还坐着一拼桌的江湖人士,被眼前少女娇俏可人的长相惹得心潮澎湃,见缝插针,“不才倒是知道这颍川城另一家客栈,菜肴芳香四溢。” “对了,说到芳,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褚昭似乎被这问题难住了。 想了想,开始低头掰手指,“一百、二十、二十几……” 总算思考明白,她杏眼弯成可人模样,好脾气地答: “我芳龄一百二十八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娇怯 对面那人以袖拭汗,强作镇定,“姑娘说笑了。” 褚昭小声念叨:“……才没有骗人。” 她朝桌前一探身,便扯住了这人袖子,杏眸期盼轻眨,“都告诉你芳龄啦,那快走,去你说的那家客栈。方才说好,你要请我吃面包虫。” 那人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发现退不了。 面前少女相貌娇怯,指节白嫩如葱,眼皮泛粉,委屈巴巴望着他。 扯着他袖的手劲却大得很,像将他钉在了桌前。 “你不会是没有亮晶晶的东西,才不请我吧?”褚昭很失望。 “哼,还没有先前那两个仙修小孩厉害。” 她将眸中那点伪装出来的水光掐灭,一松手,那人便随着惯性,惊恐朝后倒去,激起腾腾烟尘。 颍川城虽居中州,却不在任何势力庇护范围内,因而长期中立,也鱼龙混杂。不提合欢宗等恶名昭著的势力,妖修混进来也是常有的事。 看菜的小二深谙此理,早就无影无踪,不知逃到何处。 褚昭骄横惯了,还是第一次被饿到肚子,不免有些生气。 她自香木椅上腾地站起来,到江湖人士身前。 灰尘将她镶嵌珠玉的新履都弄脏了,她用面前人青白色袖子擦完,气闷朝对方扇去。 “大骗子!那你芳龄多少呀?就敢和我说话。” 那人弱小惶恐地抱成一团,先前脸面不知丢到何处了,现下更是不敢说。 只呜呜咽咽,算好辈分,央求,“奶奶、姑奶奶……” 厢室原被掩好的门忽然敞开。 规律轻盈的脚步声从木质楼梯延伸至内间。 来者骨量纤纤,身着一袭无杂质的白色道袍,臂间揽着柄素剑,眉目被帷帽掩盖,仅能瞧见一抹浅色薄唇。 褚昭停下痛击江湖骗子的动作。 那修士趁机连爬带滚地逃之夭夭,她也不在意,只是矮身在原地,仰头,呆望着白衣女子。 随后像被勾了魂一样跟随贴过去。 女子在她原来的位置坐了,她便爬到对方腿上,双手搭在女子肩头,左闻闻,右嗅嗅。 对方始终没有动作,褚昭胆子大得很,直接掀开帷帽纱帘,探头进去。 四目相对,距离近到睫毛交缠,近距离观赏对方清冷容貌后,免不得色令智昏。 她有些脸热,小声唤:“美人……好漂亮。” 说着,便蹭蹭女子冷秀鼻尖,啾一口亲在她侧颊上。 正打算问问对方愿不愿意双修,可双手手腕忽然一紧,被什么缠着吊了起来。 褚昭低头看去,瞳孔轻缩。 冰凉刺骨的触感令她打了个激灵,一瞬间,什么都回想起来了。 “原来是你。”她咬牙切齿,话音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跳,瞪着圆眸望向女子。 “把我关进碗里的坏仙修!” 是她瞎了眼,还以为来者是香软美人,谁料却是难啃的大树桩、大冰块。 “我名为司镜。” 司镜将帷帽摘了,放到桌旁,长睫低垂,将少女徒然挣扎的画面尽收眼底。 指骨操纵冰丝,分毫不留情面,渐趋收紧。 “红鱼,我仅想知道,元苓与沈素素,现下在这颍川城的何处。” 褚昭拒绝回答。 她拼命摇头,胡乱蹬腿,绛色衣裙包裹下的双腿快变成鱼尾,“坏司镜!就不说,不说又能拿阿褚怎样?” 愈心虚,愈虚张声势。 其实是她忘记元苓与沈素素究竟都是些什么人了。 想起什么,褚昭得意洋洋,“可别忘啦,你这冰丝困不住我,当心我再钻进你身体里。” 司镜眸光澄静,偏头思索后,手轻轻托住她背。 颔首应:“可以,你且进来罢。” 褚昭唔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她此刻很想要重获自由,可是,被这长得漂亮的坏仙修女子抱在怀里,感觉……似乎也不错。 冰丝骤然一松,她还是依照司镜的话做了。附身进去后,娇声挑衅: “这次我就是变成狗妖,也再不出来了!” 司镜轻叹一声。 抚摸耳侧生长出来的绯色鳞片,抽簪散开长发,遮住光泽妖异的眸色。 浅唇轻启:“那么,我就发问了。” “昨日送你下山的两名云水间弟子,她们现下何处?” 褚昭得意忘形,“才不告诉你。” 【才不告诉你这坏人!不过那两只贪睡虫,不就在这家客栈的天字房睡着么?】 “我知晓了。”司镜指尖覆上胸口,轻声应。 “那么,此等附身术法是谁教你的,与你什么关系。” 褚昭在女子识海里困惑地游来游去,“你知晓什么啦?” 【呼呼,附身术厉害吧!自然是嬗湖娘子教我的!】 “……嬗湖。”司镜低念。 “你、你可以听见我在想什么!”褚昭慌乱蜷起尾巴,将自己缩成一小团,“不许听!” 附身术怎么会有这等坏作用呢! “最后一问。”司镜戴好帷帽,直接拎起剑,出厢室,朝客栈天字房方向走去。 “你可知,是谁将元苓、素素的传画玉简捏碎的么?” 识海中传出唔唔的声音,似乎那小红鱼拼命捂紧自己的嘴巴,克制着不肯应声。 但她显然控制不住所思所想。 【……是我。昨晚那么多魔,不是说捏碎玉片便会有人来救么?】 【哼,但我一个人就都搞定啦!那两个小孩还唤我仙长姐姐呢。】 “多谢。”司镜回应。 此刻她已站在天字间转角处,透过糊纸窗扇,看见仅有一间房残蜡余晕摇晃,便抬手敲响。 思及褚昭,她按触胸口,问:“愿意出来了么?” 褚昭气鼓鼓跳出来,跃到她手心里,张口,徒然地咬她掌心薄茧。 “坏人、坏司镜……阿褚再也不会附到你身上了!唔,以后就到你那两个师妹身上!” “不可。”司镜敛眸。 “变作人身。”她用指腹轻压小鱼的头,“免得吓到常人。” 褚昭哼一声,肚皮翻起,羞恼地甩尾巴。 司镜手掌处腾起稀薄雾气,再望去时,浑身赤裸如玉的人已钻入她怀中,杏目圆睁,藏着幽怨怒气。 啊呜一口,咬在司镜冷白脖颈处。 恰在此时,面前房门开了。 沈素素揉眼,身着里衣,发丝还有些乱,没怎么辨认清来者何人。 目光一下移,竟瞥见高挑女子颈侧缀着的红痕,及怀里的人一截盈润肩头。 她不敢相信眼前旖旎,抹了一下脸,倒退回房间,话音微微颤抖,“元苓,快醒醒,我们昨晚,住的是悦来客栈罢。” “不会、不会是醉后,闯进藏春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花生 “不、不会的。”元苓从房中纱幔里探出,“素素、你、你酒量很差,我亲自把你背回悦来客……” 话音戛然而止。 司镜摘下帷帽,自储物袋中取出衣袍,迅速将褚昭罩住。 顺着元苓惶恐目光,她手指攀上颈侧,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处牙印。 小鱼用了很大力气,痕迹周围还带有稀薄妖力,肌肤泛红。 褚昭摇摇晃晃,本就穿不惯人的衣裳,又被兜住头,朝前几步,就要倾倒在门槛处,“唔唔……!看不见路了。” 身后拂来淡冷似雪的气息,腰忽而被牢固稳妥的力度圈住。 褚昭被放在矮凳上,听见房门闭合的声响,双手生疏扒开衣料,好不容易探出头,打量四周。 便见元苓沈素素以木然姿态分列软榻两边。 瞧瞧她,又尴尬瞥一眼她身前的人,重又扎下头去。 司镜遮在她身前,看不清神情,亦是不声不响。 “怎么都不说话呀?”褚昭站起来,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绕到两个仙修小孩面前。 睁大眼,如葱指节戳戳这边的小脸,揉揉那边的头。 “你们鱼驴峰,莫非都是天生的冰块么?” 她生得娇媚,乱穿上道袍后,虽裸露大片肌肤,可纤如鸦羽的发丝与莹白肌肤映衬,反倒显得清丽可人了。 更别提近距离眨眼,眸色似桃,如同勾魂一般。 元苓害羞,匆忙遮住眼,“非礼、勿视。” 沈素素脸一热,飞快逃开,“不要啊仙修姐姐。” 昨晚在街市上初次与褚昭碰面时,便听得众人议论纷纷,说她是路数不明的妖修,恐怕来自恶名昭著的合欢宗。 虽然这妖修娇蛮任性,却很好哄,给她做一身漂亮新衣,再买上许多吃食便是了。 何况,昨晚日暮时分,颍川城莫名涌现妖气,也是这位不费吹灰之力摆平的。 沈素素偷偷瞧一眼褚昭与司镜,以及师姐脖颈处如梅花般绽开的红痕。 就是不知…… “我叫褚昭!阿褚的褚,昭昭的昭。”褚昭有些沮丧。 面前的两个仙修小孩竟然躲她,是她生得不够好看么? 虽这么想,但沈素素逃开时,她眼明手快,将少女腰间装有灵石的钱袋顺了过来。 心花怒放打开数了数,塞到胸口处便想跑,“阿褚饿了,要去吃东西,笨蛋仙修们再也不见!” 可惜还没摸到房门,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拽了回来。 钱袋口大敞,灵石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司镜不曾看那些灵石,收敛指尖冰丝,顺道掐咒,将褚昭身上的衣服理好。 在褚昭即将张唇说话之际,轻飘飘在她肩处贴了张符纸。 一道她驾轻就熟的禁言符。 褚昭瞪向桌对侧的白衣女子。 徒然张嘴,却只发出“坏人”“放开我”的口型。 她委屈至极,眼圈真假莫辨地又红了,可怜巴巴望着元苓和沈素素。 “饿……”无声控诉。 元苓耳根温热,用手遮脸。 “所以,元苓,素素,与我说说你们昨日所见罢。”司镜落座。 “昨日?”沈素素讪讪,狐狸眸子转几下,稍有些心虚,“我和元苓在集市买了些山上短缺之物,打听了桓柳的动向,最后,便回客栈喝、喝酒去了。” 司镜静望着她,“再之后?” 虽然大师姐平时就寡言,但若是面无表情,吐出这类短促的问话…… 沈素素与元苓绝望对视一眼。 一定是正在气头上。 元苓鼓足勇气,“师姐!怪、怪我……是我拉素素去喝、喝酒的!” “并非此事。”司镜终于叹息。 “昨晚你们遇袭,捏碎玉简后,可有受伤?” “玉简?”沈素素歪头,“碎了?” 元苓从被堆里刨出来一枚色如翠竹的玉简,小心翼翼捧给司镜,“师姐,在、在这里。” 司镜轻蹙眉。 从元苓手中接过,又在袖中取出一枚别无二致的玉简。 流云纹淌出青色灵力,因成对玉简靠拢,正轻轻震鸣着。 不知何时,竟已恢复成完好模样,全然不像她在郁绿峰那时所见。 桌侧的褚昭也安静下来,困惑歪头。 随后羞怒蹬腿,粉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司镜骤一揭开禁言符,便听见吵闹娇声:“一定是有人粘上了!昨晚、昨晚分明是我亲口咬碎的!” 说着,展示出她小巧牙齿,露出自认为凶神恶煞的表情。 司镜抚上侧颈齿痕,瞥她一眼,回应,“我已知晓。” 褚昭想得意摇甩尾巴,却意识到现在是人身,只好欢快蹬了蹬腿。 白衣女子神情淡淡,那双眸子向来如寒泉般孤冷,此刻却因注视着她,晃过一抹鲜明。 她旋即便挪开视线。 “对了,师姐……”沈素素见气氛缓和,这才出来认错,语气内疚,“你托付给我和元苓的小鱼,被我们给弄丢了。” “无妨。”司镜瞥一眼褚昭。 打开储物袋,把从深井旁拾到的,属于二人的平安扣与磨剑石如数奉还。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迷茫,又惊又喜。 “走罢。”身量高挑的雪衣女子推开客房门,“跟紧我。” 颍川城此刻正值正午,一轮悬日擦过客栈角楼。 阑槛外叫卖寒暄声生动喧嚣,人流如织,面目各异,神情却呆板木然。 司镜隔着帷帽,抬眼望向那日头。 若未记错,从那妖魔栖身的豆腐坊出来时,日头便已是如此方位。 交谈这一阵,仿若时数不曾流动。又像……所有人都被困在了重复辗转的某日。 临行前,元苓实在瞧不惯褚昭饿得委屈揉肚子的模样,去包了份花生米来。 路上,褚昭叼去一颗,嚼嚼嚼,她便重又递来一颗,如此往复,不厌其烦。 褚昭吃得心花怒放,黏在淡蓝道袍少女臂弯,乖乖央求:“不要回那鱼驴峰啦,随我回洞府做娘子罢。” 沈素素一个侧身滑倒假动作,探至两人中间,把不知所措揪衣摆的元苓护在身后。 摆出僵硬笑脸,“仙长姐姐,您瞧……我行么?” 实则背在身后的手发抖,生怕被瞧上,落个被挖去心肝,成为双修炉鼎的下场。 褚昭扭头,“不行不行,我喜欢温柔对我好的。” 就像…… 她眨眨眼,朝前望去。 微风勾勒出女子雪色道袍下纤细腰身,她腕骨伶仃,拎一柄素剑,忽而驻足,观望遥遥落到身后的几人。 帷帽被吹起,露出一双睫羽垂敛的眼眸。 “跟紧,莫要走散了。”清凌话音传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嬗湖 褚昭抛弃花生米。 从身后黏上司镜,顺着她清瘦手臂攀缠,小巧下巴搭在她肩上,杏眸轻眨。 沈素素哎一声,没来得及阻拦,后怕地以袖遮面。 师姐最不喜肢体接触,在郁绿峰时,未经允许近身的弟子都数不清被师姐惯摔多少个了。 却没听到沉重受击声。 元苓也戳了戳她腰际,她稍稍挪开袖子偷看。 街头巷尾人流不歇,而司镜自被黏上起,便如一支静立雪羽,再没了动作。 一静一动,褚昭得寸进尺,先是搂着她腰,后又绕到她身前,脸颊埋到她胸前蹭蹭。 听见“美人香香”“还要吃”这类虎狼之词,沈素素重新用袖子盖上了脸。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是可以说的吗? 也罢,这位妖修姐姐与她不涉凡尘的师姐,或许……已是那种关系了。 看来,不是她与元苓错闯入了藏春阁。 只要有合欢宗道友在,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座巨大的藏春阁。 思毕,又哀怨地偷偷瞧一眼身边元苓。 可惜她这位小师姐,在迟钝方面较师姐也是不遑多让。 两人走得离司镜那边近了些,便听得褚昭仍在软磨硬泡,“还要、还要!” “美人请客!” “夜里还要吃花生米,配香香下酒虾米!” 原来如此。沈素素悄然拭去额头汗水。 她真是有一双拼好耳啊。喜欢听什么小话,自己拼拼就成。 司镜将褚昭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瞧不出情绪。 默然片刻,自袖中挟出一张淡黄色符纸。 看见熟悉的鬼画符,褚昭立刻跑远,“不想请客就禁言,无耻仙修!” 她颇不服气,娇哼一声,“不和你们玩啦!” 道袍衣带勾勒出少女窈窕身形,她转身扎入人流中,再一转眼,没了影子。 司镜将符收好。 也不去看,只向元苓沈素素二人开口:“可有发现?” 元苓仍在眺望褚昭离开的方向。 沈素素想了想,掏出腰间别着的布袋,眼睛发亮。 “对了师姐!刚才在客栈,我将散落的灵石一颗颗捡回来,数了数,发现竟然多出许多诶!” 分明她与元苓昨天在颍川城中大肆采买来着,照理说,灵石应该只剩一半了。 司镜点头,不怎么意外,又看向元苓。 元苓犹豫片刻,指向褚昭离开的那边,“师姐、昨天,我、我们在那里给仙修姐姐买……买了双缎绣新履。应该只有一双。” “可是、可是,怎么现在还有?” 一对镶珠红鞋就摆在衣肆入门处,做工精巧,显然不是一日能赶制出来的。 褚昭没有跑远,正被这漂亮鞋子吸引,睁圆眼,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瞧。 她泄气地扯扯身上素色道袍,格外嫌弃,忽而感受到远处三人目光,又羞又怒地跺跺脚,跑走了。 “不错。”司镜收回目光,语气缓和些许,“如此,你们应能推测出颍川城的现状了。” 沈素素原本乐滋滋地捧着钱袋,一转眼,忽地瞧见曾遇见的人嘴木然张合,正说着与昨日一模一样的话。 “所以,师姐想说。”她不禁有些悚然,偏手遮住嘴。 “我们现下,都被困在了颍川城重复的某一日?” 话音已经很低,可刚一落下,与沈素素擦肩而过的几个行人忽然僵直停步。 缓之又缓地扭过头,无声瞥视她。 沈素素险些惊跳起来。 元苓是有过历练经验的,此刻掩住她嘴,“素素,噤、噤声。” 目送那几人恢复寻常,融入人流之中,司镜按在剑柄上的手稍松。 “师姐,我们该怎么办?”沈素素仍心有余悸。 无论是司镜口中碎掉的玉简,亦或是昨日傍晚后模糊的记忆,怪异之处,她才后知后觉。 若非师姐来寻,她与元苓恐怕便会被困在这鬼里鬼气的颍川城,醉生梦死,过着永远循环的一日了。 “目前还不知晓真正的颍川城如何,眼前之景也不过是妖魔所设幻象罢了。”司镜垂眸,低声回应。 “此地危险,若要破阵,我一人便可。” “元苓,你带素素回客栈,用上我从前教与你的那道禁制,可暂且保你二人平安。”她嘱托。 沈素素还想挣扎,被元苓目光压了回去,只得点头,“师姐注意自身安危。” “师、师姐。”元苓倒是忽然出声,有些担忧。 “城中如此危险,那位仙修姐姐……还不知情,她一人离去,会不会、会有危险?” “不妨事。”司镜答。 那鱼妖与在城中设下幻境的魔关系颇深,且昨晚面对魔群也未受伤,应当是有自保能力的。 目送两人离开后,她在原地站了一会。 若非元苓提醒,她仍不自知,从何时起,她竟也开始反复思及那鱼妖当下处境是否安全。 分明……不过是一介蛊惑人心的妖女。 … 颍川城中鱼龙混杂,喧嚣热闹背后,魔气愈发浓郁。 市井集市一角。 褚昭从自己贴身的贮藏里掏了掏,取出几颗晶亮珍珠,歪头问:“这些够换了吗?” 她有些肉痛,才用贝壳换了身还算看得过去的漂亮衣裳,现下她只剩一点点珍珠了。 但肉枣米糕闻起来真的好香呀。 小吃摊后的男子神情木然,呆板点头,语气倒十分生动,“够嘞!我这就给您切。” 他下手豪横,一下子切了厚重的一块,包起来递给褚昭。 身躯僵硬了片刻,似乎有人操纵,他又从旁边的草靶子上摘了两串糖葫芦,“送您尝尝。” 褚昭圆眸亮起来,来不及道谢,咯吱咬了一口,糖糊沾上嘴角,腮颊鼓鼓。 谁说她离了那几个坏仙修就活不了啦,照样吃好穿好。 照那几个曾供养她的凡人的话,她可是鱼妖中最厉害的锦鲤! 就是……有些寂寞。 若是如今,也能像昨日一般,碰见嬗湖娘子前来寻她就好了。 褚昭闷闷不乐,正欲捧着吃食离开,却忽被摊主叫住。 “我瞧姑娘也是爱热闹之人,今日颍川城内正办着春戏呢,不去瞧瞧么?” 褚昭听摊主讲了几句,颇有兴致。 正巧人流涌动,皆朝着同一方向行去,她便随波逐流,兴致勃勃地想去凑个热闹。 可惜戏台子搭得颇远颇高,她在人群外踮脚也看不到,气馁至极。 一转身,竟撞入某个异香怀抱。 褚昭被香气惹得脑袋发晕,飘然抬头,瞧见来人的脸,满足笑起来。 “娘子!你来啦,抱我,阿褚要看戏。” 嬗湖面容昳丽,柔柔笑着,贴近她耳边,“好,抱。” “不过,戏散场后,阿褚可否陪我去个地方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雪羽 几个时辰的戏唱罢,戏台子撤下,春戏散场。 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台下众人皆是如牵线木偶般的空壳,神态僵硬,散场之时,气氛诡异井然。 司镜在台前站了许久,手落在剑柄处,无声无息。 她赶来时已有些迟了。 造出颍川城幻象的那魔曾说,要带名为梨娘的残魂前来听戏。可惜对方生性谨慎,司镜仅捕捉到一丝微弱的魔气。 像故意诱她前来的破绽。 忽地瞧见什么,她俯下身,拾起一颗圆润珍珠。 还沾有糖渍,以及小鱼咬衔时的浅浅齿痕。 司镜至今仍未确定褚昭与此事的关联。 小红鱼娇憨天真,但若与魔牵扯上关系,再思及观往镜中她出身的那座荒山,难保不会误入歧途。 她似乎总对这鱼妖毫无办法。 分明从前已不知斩杀过多少类似的妖,剖出多少妖丹。 司镜指腹摩挲着珍珠,触感稍凉,像是温润的鳞片。 将珍珠收起,不欲耽搁,她继续朝城内魔气纵深处行去。 绕过市井集市,是一处颍川城名门望族的亭台阁院。 此地魔气格外盛,府外守卫、参宴宾客目光空洞,身躯已被魔气蛀蚀殆尽,只消轻轻一碰,就会如灰般溃散。 司镜缓步走进。 凤箫吹断,霓裳歌遍,丝竹管弦不绝盈耳。院内正在举办盛宴款待来客,旁边是一些她不清楚出身的宗门修士。 似乎正在为自家宗门招揽新入门的弟子。 然而此刻,他们蹙眉扼腕,看向某道身影,颇有些瞧不上眼的意味在。 司镜目光稍凝。 那道身影,是云水间后山已失踪好几日的桓柳。 他衣衫破损,眉间萦着一缕魔气,如救命稻草般扯着那些宗门人士,哀求他们收自己入门。 不多时,却又面目狰狞,质问自己此等根骨为何不能入宗。 司镜走上前,指尖在对方眉心轻巧划过。 淡冷灵力激得桓柳肩膀一颤,双眼逐渐清明。 “师姐、师姐……救我!”窥见面前眉目清冷沉静的女子,他紧紧扯住对方衣摆。 可桓柳似乎已然痴怔疯魔,撑不住一刻钟,再度失神,被眼前仅他可见的可怖魇景笼罩。 “我、我只是想进昆仑虚……不是我害的,是她,她自己掉入水中溺死的!”桓柳言语颠三倒四,摆手恐惧倒退。 “我、我再也不寻什么貌美珊瑚了!爹、爹,快去给水妖大人募新娘子……” 未来得及细问,他胡言乱语,已被吓得晕了过去。 司镜蹲身,指腹点在他额间。 魔气已侵入心脉,恐怕醒来后,也会半痴半傻。 她对桓柳这一新入门的弟子印象极浅,只曾听得其他弟子耳语议论,说他出身颍川城修行世家,却因天赋不足,被昆仑虚等一众显赫玄门拒之门外。 后不知从何处得知郁绿峰云水间,勉强爬完了山门八百三十四节阶梯,才被纳入门中。 对此,她仍记得那日师尊宿雪所言。 “哎呀,我们云水间是一个松散的组织,虽然他歪瓜裂枣儿,但也是个肯交灵石,呸,肯勤学苦练的苗子嘛。” “映知,把他塞进五十年筑基速成班。五十年还筑不得基,就给他塞颗洗髓丹走人。” “师尊,何为筑基速成班?”司镜记得当时她格外茫然。 门内素无等级,她对待门内师弟师妹,也皆是一视同仁的。 鸦青道袍的女子赖在精心铺设的松软暖榻里,手揽着桃花酒缸,不时晃荡几下。 素来当甩手掌柜的人,不过胡诌一句,此刻被她这发问难住了。 “等会啊,我算一卦,再回答你。”宿雪心虚摆手,打了个酒嗝。 她掏掏掏,不知从何处拿出来只签筒,手腕甩一下,便有一只竹签掉出来。 将竹签搁在眼前,她眯着醺然的双眼瞧半晌,啧声,“这倒霉孩子,早知道他爬山阶的时候我就得踹下去。” “反正也命不久矣了,别管他,任他自由生长罢。” 司镜之后如宿雪所言,对桓柳未加干涉。 她不理解“速成班”的具体含义,仅仅用与其他弟子别无二致的要求对待其修炼。 可桓柳生性怠懒,不欲脚踏实地,总想一些走后门的赶巧路数。 以至于后续闯入后山,一夜间踪迹全无,门内弟子大多也并不意外。 如今见到桓柳这般昏迷不醒的下场,司镜垂敛睫羽。 她心中未生出什么波澜。如同对待郁绿峰其他弟子般,她觉得众人都别无二致。 大多数仅停留在练气筑基,朝生暮死,在这世间看遍百态后,与她终有离别一日。 司镜掌心逸散淡冷灵力,护住桓柳心脉后,起身向偌大庭院中走去。 盛办这一场宴席的是位居中端坐的老者,长相与桓柳几分接近,应当是桓柳的父亲。 凑近了,依稀可以听见他嘟嘟囔囔,重复念的几句:“水妖大人、可要保佑我儿桓柳修行日进千里……” “您的新妻,我已溺毙给您送去了。” 司镜神情转冷,回忆起初到颍川城时,曾替轿救下一女子,水潭之下,却分毫无获。 水妖传闻实为杜撰,恐怕……仅仅是为满足面前宗族私心罢了。 她目光从那老者身上拂落,低声开口:“在何处。” “仍是颍川城西,山林深处的那片水潭么?” 老者置若罔闻,神情呆板,咸腥气息自口鼻间传出,依旧重复先前的几句话。 司镜面庞情绪不显,伸手探查其人生息。 可还未触及,对方却忽地躯体爆开,污浊黑水流了满地。 与此同时,宴席两边魔气附体的人纷纷僵硬转头,无声注视着她。 城内白昼异象调转。云势诡谲,天色昏沉,仿佛即将落下一场骤雨。 黑水从宴席主位蔓延开来,每流至一个宾客,那人便如老者般身躯爆开,最终幻化成面孔扭曲,貌若水蛟的魔物。 司镜落至庭院入口处。抬手,背后素剑铮然出鞘。 她横揽剑身,半掩面庞,阖眼后,周身所有气息敛至于无,在魔气滔天中,恍若一片摇摇欲坠、即将被撕碎的脆弱雪羽。 魔物翻涌而至,雪衣女子视若无睹,浅唇轻碰,衣袖无风自动。 以她为中心的所有幻境波动片刻凝滞,旋即,湛色灵力摧枯拉朽般席卷整个庭院。 院中数以百计的魔物,一夕湮为暗铁色的冰雾。 天色全然暗下来,落下冰冷雨点,在沾染司镜鬓发的瞬间冰结,凝作无色雪粒。 司镜眉目疏冷,不曾流连,于薄雪中转身离开。 幻阵阵眼拔除,喧哗之景一朝破灭,入目是摇摇欲坠的亭台高阁,衰败异常,杂草丛生。 此刻才是颍川城真正的模样。 她又听见那魔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凄声尖锐,夹着些许嘲弄,“咯咯。” “恶事做尽的坏种,也配拜入宗门,配你这样惊才绝艳的师姐来收拾烂摊子。” “我并非独为桓柳而来。”司镜开口。 “那……我猜,你心中应该另有惦念之人?”那魔声息轻浮婉转。 凄厉的吹拉弹奏声响忽地在这城中弥漫,音调忽高忽低,刺耳异常。 城内腾起迷离白雾,有四人自雾气里走出,肩上各自抬着木质横栏,撑起一座小巧的红罗喜轿。 轿子分外华美,殷红绸缎曳地,可落在萧条凋敝的城中,便显得十足诡谲。 红绸轿帘忽地被一缕阴冷魔气掀开。 模样娇媚的少女倚靠其中,眉目紧闭,鸦羽发丝垂落胸前。她穿一身绣工极为精致的嫁衣,凤冠簌簌,新履尖上缀着珍珠。 手里仍捧着爱吃的肉枣米糕,粉唇一张一合,小声嘟囔梦话。 嬗湖凭空出现在司镜身后,贴近面若沉霜的雪衣女子。 “是她么?” 她柔声细语,指尖一勾,司镜收在衣襟的那颗珍珠便掉了出来。 斜斜滚落在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镜面 珍珠坠地的声响微不可闻。 如同小红鱼从身体里脱离后,相伴而来的死寂空荡。 “我看不透你的修为与境界,但见你剑势如此,想必受尽宠信,光风霁月,引无数师弟师妹倚赖。”嬗湖嗓音带了些嘲意。 “如何就,对一只妖有了非分之想呢?” 司镜嗓音听不出情绪,“你欲对她做什么。” 她知身后的魔擅长编织幻象,此刻说话的,也不过捏造的一缕魔气。 嬗湖只是笑,“仙修竟也会关注我等妖魔的命数?我以为都是些冷心冷情、自私利己的人。” “就像……你那镜面似的冰冷识海一般。” 女子识海内空荡无物,擅长操纵人心的她,连一丝回音都听不见。 嬗湖嫣然勾唇,眼眸含波,朝背后死寂的院落中望一眼,目光蕴着丝快意。 “不过,还是要多谢仙长替我除去这一院腌臜。他们被我操纵前,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呀。被玄门同修屠尽,不知是否能瞑目呢?” 司镜不欲去听那魔动摇心神的迷惑言语,径直向前,拦住面前诡谲不知通向何处的喜轿。 走近了,才听清褚昭的梦呓。 少女被珠玉殷裙妆点得娇俏,紧皱眉头,可怜委屈地祈求,“娘子、娘子别走!” “阿褚不吃米糕了,娘子陪我……” “她将你视作很重要的人。”司镜开口。 嬗湖目光萦绕在褚昭白嫩脸颊上,语声眷恋,“阿褚惹人怜惜,我也是很喜欢的。” 温柔瞧了一阵,才轻挪开视线,“是我……骗了她。” 司镜趁其神思恍惚之际,迅速握住轿内少女的腕,默念法诀,湛冷灵力流散,欲将褚昭解救出来。 可少女的腕竟轻薄无质,刚被她触及,便化作一缕稀薄雾气。 抬轿之人与喜轿,也随她动作消散于无形。 眼前种种,仍是一场不知真假的幻象。 “如今才想来救么。”背后艳谲的妖低笑出声。 “可又为何,仙修云集的颍川城,无人去理会那可笑至极的水妖娶亲异闻,无人在意有多少寻常女子溺水亡故,魂魄残缺,再也无法转世?” 她仍立在原处,昳丽面庞惘然若失,透出些许落寞。 “你说的不错。阿姐的魂魄,在今日我们看春戏时就散了。” “她分明说,散场后为我去买颍川城里最好吃的糖葫芦。可才刚走入日头下,背影便再也寻不得了。” 嬗湖低垂着脸,嗓音柔润,却显出几分病态痴狂。 “日头是我用魔气构造的幻象,不会灼伤她的魂魄。今日也是她亲口和我说过的最开心的一日,于是,半年来,我日日复现。” “……可她,为何就又抛下我了呢?” 司镜伫立在雾气中,窥见嬗湖脸颊流淌血泪,背后翻涌的魔气恍若凝成实质。 “但我不会让阿姐等太久的。”嬗湖掀起一个与梨娘格外相似的笑,娴雅温柔。 “我又攒下许多凡人魂魄。这次铸成的阿姐,会陪我久一些罢?” 她仰头,朝北面,也是悦来客栈的方向望去,浅浅扬唇。 “城北那方水潭之下,对么。”司镜低垂双眸,轻声开口。 “冰灵纹玉床,有凝魂重塑之效,鲛人鱼油灯,可保魂魄不散。” 那一日,在褚昭闯入前,她所斩杀的不过是名为“水妖”的幌子罢了。 嬗湖仿冒水妖,将颍川城罩进白昼幻象之中。深陷其中的常人皆被抽取魂魄,用以重铸梨娘在世前的模样。 如此循环往复,富庶小城变为如今魔气四溢的鬼城。 无人回应。 嬗湖幻象早已破灭,雾气散去,颍川城又恢复原本死寂破败的原貌。 司镜重又俯身,拾起地上的珍珠,掸去尘土。 嬗湖这次想要炼化的……会是褚昭。 那与颍川城素无牵扯的,吵闹娇蛮的小红鱼。 女子不自知指骨收紧。 再回神时,珍珠已在掌中湮作尘粉,飘飘荡荡,随风散去。 - 褚昭觉得头上和身上都沉重不堪。 她困倦睁眼,发觉自己竟睡在一块冰冷发光的大玉石上。 睡前吃得太饱,小腹还圆滚滚的,仍有一块肉枣米糕被捧在怀里,只是现下凉透了。 被冰块硬榻冻得牙齿战战,褚昭悄然跳下来,打量四周。 玉室四面密闭,鲛人油灯静止不灭,竟有一点眼熟。 好奇转头间,忽然听得耳边流苏泠然撞击的声音。 褚昭借由旁边冒热气的泉水打量,发现自己头上戴着掐丝凤冠,还穿着格外精致的殷红色裙子,针脚细密,袖子上绣着漂亮的鸟。 “阿褚,你醒了?”身后传来柔软问话。 褚昭立刻辨认出来是嬗湖的声音。 她回身,扑进女子馥郁怀中蹭了蹭,娇声开口:“娘子,阿褚想你!” “我也想阿褚。”嬗湖揽住她腰身,“心心念念的漂亮衣衫,我在市集买来,为你穿上了,阿褚可还喜欢?” 褚昭素来是藏不住心情的,雀跃点头,“喜欢。” 她刚才一定是吃饱了,外加絮絮叨叨又听不懂的戏折子才睡着的,嬗湖娘子却给她准备了惊喜。 有些气馁此刻不是原身,不然她一定会摇尾巴溅水花,让嬗湖知道的! “娘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大水坑呀?我修为恢复,也已经给雱谢和海岱疗完伤,凝出妖丹后,又能保护你们啦。”褚昭兴高采烈。 “阿褚先回。”嬗湖抚摸她绒软发丝,视线移到不远处,“我还有些事要做。” “哦……”褚昭垂头,有些失落。 嬗湖娘子总是很忙,每月仅有那么几日在洞府陪她睡觉。 不过,她素来不会强迫娘子们,她希望洞府里的美人们都能开心。 视线随嬗湖看去的方向一转,瞧见熟悉面庞,褚昭懵然睁圆眼。 蹲到少女跟前,抬手扯扯对方柔软脸颊,又惊又喜,“娘子,这个人我是见过的!” 元苓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唇角有一丝淡到难以发觉的血痕。 “是么?”嬗湖对褚昭总是很有耐心,柔声开口。 “不过就是个还未筑基的女修罢了,不值得阿褚在意。” 她召来一缕稀薄雾气,将昏迷不醒的元苓抬到冰玉床上。 少女苍白的唇瞬息覆上一层冰晶。 “可是。”褚昭有点不解,趴在玉床边缘,眼巴巴地瞧,“这个小孩虽然笨,但亲手喂我吃花生米,对我很好呀。” 她握住元苓冰冷的腕,“她是受伤了么?我要报答她,给她输一点修为。” “不可。”嬗湖回应。 “阿褚,你忘记了?那些玄门仙修,是如何伤了雱谢与海岱的。” 褚昭一愣。 却不由自主想起司镜的脸。 白衣女子面庞秾秀,寡言如冰,不仅总给她贴奇怪的鬼画符,还拿讨厌的冰丝捆她。 可撤去后,手腕却毫发无损,一点也不痛,显然是控制了力度。 还有沈素素,昨日挥金似土,为她把半个集市的吃食都买了下来。 问她,便是一句肉痛的“谁让仙修姐姐救了我们”。 以及元苓给她买了漂亮鞋履,说不顺话,见她穿上后,磕绊到脸颊通红,悄声夸她好看的模样。 褚昭爬上冰床,冻得浑身打颤,小心翼翼地凑到元苓胸口上听。 却快要捕捉不到少女的心跳声了。 她惊慌失措,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暖对方僵冷的躯体,将妖力输进对方体内,“娘子,笨蛋人类快要死了。” “我、我要把她拖进热泉里!娘子快帮我……” 嬗湖却没有如往常般应声。 美目低垂,兀自用一柄银匙轻挑鲛人鱼油灯,冷淡光晕扫在侧颊上。 那里面拘着数以百计的魂魄,此刻,只差一道。 就在此时,原本静谧的密闭玉室忽然摇震不止。 湛蓝色灵力渗透进这方空间,冷冽似雪的剑光划过。 瞬息间,玉屑四散,被强行破开一道缺口。 剑气扫过,原本白气氤氲的泉水倏然冰结,连着涟漪被结实冻住。 空间内温度骤降。 身着雪色道袍的女子无声落在玉室入口处,将剑收鞘,神情似冰,桃花眸子沉如点墨。 “收手罢。”嗓音寡淡冷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鲛灯愿 沈素素自司镜身后赶来。 她跌跌撞撞从佩剑跳下,撞见躺在玉床上双眼紧闭的元苓,紧咬牙关,握紧剑柄。 “……将元苓还回来。” “不妨事。”嬗湖未曾抬头,目光仅停留在那盏鲛人鱼油上,眼含柔意。 “纵然没了她这道魂魄,也无碍。” “不多时,阿姐便要回来了。” 褚昭听不懂素来体贴的娘子此刻在说些什么。 她用尽浑身力气拖拽元苓的躯体,衔住少女结霜的衣襟,哈出温热吐息。 焦急地啄她颈侧,“醒、醒醒!阿褚想吃花生米,快起来呀!” 嬗湖缓步走来。 褚昭脸颊忽地被柔荑捧起。 她怔然抬眸,发觉嬗湖双目含着压抑的魔气。 却克制语气,嗓音低柔,“阿褚,该乖乖听话了。” 褚昭啊呜咬了她一口,“娘子骗我!” “你说你胆子小,不敢杀生;说只会喜欢我一只妖,心中却还有别人。” 她杏眼溶溶,委屈不已,“……为什么要骗阿褚? 褚昭从未想过她最濡慕的娘子会骗她。 她关乎荒山外的一切所知,几乎都是嬗湖讲给她的。 嬗湖说山外有日月四时更替,景致极美,她便心存憧憬,想去瞧月亮是如何升起来的; 嬗湖说玄门擅于心计,俱是些伪善之人,她便与路遇仙修分道扬镳,每每相遇,怒目而视; 嬗湖说会永远对她好、一直陪着她,她也就此深信不疑。 鱼妖是不会哭的,褚昭鼻子酸楚,却掉不下泪来,只怔怔呆望嬗湖,“你也要抛弃阿褚了,对吗?” 托着她脸颊的手素来都是温热的,现下却虚晃冰冷,像一团水雾。 褚昭感知不到嬗湖的妖力波动,慌乱抓她的衣袖。 可却像水流划过掌中。 嬗湖手里托着的鲛人鱼油灯亘古不灭,光晕却几乎穿透她的身体。 她浅浅笑出来,“怎么会?有谁舍得狠心抛下阿褚呢。” 瞥一眼冰玉床上阖目的元苓,轻语:“只是,既是阿褚想要护着的人,我便不去伤她罢了。” 只差一缕魂魄,便可凝作阿姐的新魂。 那搭上她自己,又何妨。 司镜依旧伫立在入口处,不声不响,握住剑柄的指骨稍松。 从破开玉室后,瞧见褚昭安然无恙,再看见元苓被放在凝魂功效的冰玉床上,她便知晓。 从始至终,嬗湖都留有这样的后手。 为的便是有人阻挠,有人……如她般,妨碍梨娘残魄再度重塑。 可是,为何如此。 为何有人,宁可赔上自己百余年的修为魂魄,只为他人能重新来到这世间? 司镜垂眼,凝视无雕无饰的佩剑。 她不明白。 元苓睫毛垂散,魂魄溯流而归,身体逐渐回温。 沈素素眼眶通红,再难自抑,闯入玉室。 将冰玉床上悄无声息的人紧搂住,“元苓,小师姐……别吓我。” 她如何能想到,颍川城幻境破灭的一瞬,城内所有生者魂魄都被提取殆尽。 而她提剑护在身后的人,将唯一一张丹砂勾画的护身符篆贴在了她背后。 魂魄被鲛灯蚕食,嬗湖面孔已有些模糊。她朝褚昭柔柔笑起来,想说些什么,千头万绪,却又压下。 末了,只背过身去,“回洞府后,阿褚可要乖些,别再让其他娘子担忧了。” “你知道么?离开荒山后,大家都很想你。” 褚昭跳下玉床,嗓音湿润惊慌,“娘子、娘子……!” 她不知道嬗湖要做些什么,忙乱之中,被绊了一跤,化形出的躯体细皮嫩肉,磕出血丝。 嬗湖叹息一声。 在被鲛人鱼油灯炼化魂魄的前一秒,轻柔接住她,“阿褚,痛不痛?” “吹一吹,便不痛了。” 随嬗湖最后一丝魂魄剥离,托住褚昭的人身形终散去。 取而代之,一颗魔丹腾腾升起。 颜色不似寻常魔般晦暗,反而色调灰白,如一团混沌雾气。 褚昭跪坐在地,愣愣抬眸。 嬗湖娘子一直在骗她。骗她没有凝出妖丹,骗她需要被自己庇护。 甚至一直都不告诉她,她并非什么珊瑚妖,而是早已堕魔。 魔丹失去依凭的躯体,忽地无声爆开。 漫室稀薄水汽皆无声凝滞,化作苦咸水滴,缓缓坠落。 每一滴,都是嬗湖生前记忆的蜃境。 … 那是颍川城雨霁初晴的好时节。 抬头望去,烟尘涤荡,山色有无中。 梨娘在院中石井旁汲水,再一偏头,却不慎瞧见了她。 柔嫩潮湿的手将她托起,捧在掌心,女子有些许无措,话音却轻柔。 “妖?如何到了这里……?” 落入嬗湖耳中的声音模糊动荡。她才刚面世,连人间的话语都分辨不清,更遑论听懂。 她恐惧地蜷缩成枝杈模样,被梨娘抚摸,仍瑟瑟发抖。 嬗湖来自浸默海,遍地可怖妖魔,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仍弱小至极,此刻连人类的手掌心都无法逃出。 她就这样被梨娘带了回去。 女子取来一只粗陶水缸,将她悉心养在卧房。 梨娘独立经营着一间豆腐坊,生意尚可,似乎对妖也并不心存偏见。 某日,嬗湖大胆攀上水缸边缘,看到对方正忙碌洗刷砧板。 正好奇窥探着,梨娘忽地转头。 余光捕捉到她胆怯躲避的模样,竟笑了。 听见对方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嬗湖害怕发抖,沉入水缸深处,不敢动弹。 可借着清水摇荡波纹,她却见女子素手轻挥,撒下一把饵食。 “为何方才掉了下去?”梨娘细声柔语,“是饿了么?那,来尝尝我新点的豆腐如何?” 嬗湖无法克制饿欲。 见女子仍温存望着她,没有动作,便一点点悄然浮出水面。 缓慢吞掉一粒饵食,又吞下一粒。 再远些的香气四溢的豆腐渣,却努力牟劲也够不到。 梨娘用指尖轻轻推来,让她大快朵颐。 嬗湖吞咽间,被对方的指腹轻摸了头也不自知。 只听见女子以格外柔软的语气,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还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珊瑚呢。” 颍川城地处中州,四面无湖无海。 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没有修行天赋,只能依靠豆腐坊过活。 穷尽一生,似乎也踏不出这小城方圆百里。 数月流经,嬗湖被在水缸里养得很好。 渐渐地,她竟能听懂梨娘的话了。 梨娘喜好读书,每个夜里,待豆腐坊打烊后,便会捧起一本书,任由她扒着水缸边缘,还会读给她听。 从北州玄门之首的昆仑虚秘闻,到南面山灵水秀的志怪异谈,甚至还有一些引气入体的修炼法诀。 女子嗓音柔软动听,读时总是娓娓道来。 嬗湖沉在水底,仔细咀嚼,拼命地想将那些修行法诀记背下来。 她不愿始终被困在水缸内,素来怯懦的她,从未如此想修炼出人身。 变成人身的话,便能和梨娘一同走出这小小的颍川城,去北洲赏雪、到南面泛舟了罢? 她太弱小,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报答女子。 如果梨娘无法修行,她愿意一直护着女子。 直到那一晚,嬗湖醒来,发觉自己竟长出了纤细瘦弱的手与脚。 世间一切都变得分外陌生。 她勉强爬出水缸,浑身滴水,跑到梨娘榻前。 痴痴望着对方被月光描摹,正静谧熟睡的脸庞,笨拙爬上去,湿软睫毛凑近。 梨娘睁眼,怀里钻进浑身赤裸、昳丽娇媚的陌生少女,被吓了一跳。 嬗湖张唇,费力地吐露人言,“……梨、娘。” 她慌乱极了,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生怕被女子厌弃,只好再凑近些。 将湿润的唇贴上对方的。 妖生性不知餍足,触及的柔软让她痴然,更加亲昵地摩挲。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面庞潮红。 梨娘不曾在意她的唐突,只是怜惜地捧起她出水缸时被磕得淤青的膝盖,“痛不痛?” “阿姐吹一吹,便不痛了。” “嬗湖”这个名字,是她化为人身后,梨娘起的。 不过见嬗湖自己磕磕绊绊、念不通顺,女子便只宠溺唤她小湖了。 嬗湖与梨娘在颍川城中,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四季。 春有桃树盛放,游人如织,只不过嬗湖夜里贪欢,错过春戏,梨娘便承诺她来年再看; 夏时溪边浣衣,她以家妹身份自居,却在众人散去后,偷偷吻上梨娘的唇。 嬗湖第一次瞧见遍山的脆黄阔叶,第一次尝到初雪落在舌尖的滋味。 可梨娘却忽地一病不起。 那年残存的冬,她在女子的榻边捱过。 嬗湖容貌昳丽到艳谲的地步,却生来胆怯,平日都是由梨娘护在身后的。 她人类言语说得磕绊,只会“梨娘”与“阿姐”两个词,平素见到生人,总是闭口不言,孤僻至极。 如今,梨娘重病,她招致诸多非议。 邻里议论她来历不明,因她模样妖媚,又怀疑她与最近城北深潭的水妖传闻相关。 贪图美色的人却提着聘礼,踏破了豆腐坊的门槛。 自然也包括颍川城内修行世家的独子。 桓柳来的那天,下着几年不遇的大雪。 嬗湖正一匙一匙给梨娘喂药,忽然听得破门声。 陌生人闯入家门,她害怕极了,失手打碎药碗。 在桓柳意图不善的目光下,她瑟缩成一团,惧怕到变回珊瑚原身。 桓柳才刚因天赋不佳,被齐聚颍川城选拔弟子的诸多玄门谢绝。此刻,见到眼前妖气四溢的珊瑚,顿时将提亲一事抛诸脑后。 他拔出剑,想杀了眼前的妖,好让玄门对他青眼以待。 嬗湖闭上眼睛,执拗挡在梨娘榻前,用身躯护住女子。 她想,生而为妖,或许本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纵然她从未作恶,只不过想……一直陪在梨娘身边。 但再睁眼时,桓柳已经倒在了地上,佩剑脱手,魔气侵入体内。 嬗湖试探地靠近,发现以她此刻的修为,竟能令魔气侵入常人识海,读取并篡改那些记忆。 她如同偷吃梨娘手酿豆腐的小孩子,惴惴不安。 将桓柳的这段记忆抹去,替换为……见到的貌美珊瑚,不过一场幻梦,再也不要来纠缠她与阿姐。 一切都结束后,嬗湖将桓柳抛出门外,欣喜到极点。 这样,她日后便能更好保护梨娘了。 可惜,好景不长。 颍川城玄门齐聚,正值弟子选拔时节,大能齐聚,又怎会放过城内一缕丝毫不知收敛气息的魔气。 不过几日,豆腐坊的门便被破开。 一众玄门弟子手捻符咒,法器光亮刺目,掌心里的溯妖石板,在百尺外,便可探测出这里存在一丝妖气。 剑光将石磨劈出缺口,嬗湖怕得重新躲回水缸,拼命屏住气息,才躲过一劫。 众人离去后,她以原身探出水面。 却瞧见一仙修正坐在她对侧桌旁。 女子身着青白道袍,气质矜贵,显然经年身处高位。她面孔线条温润,不似寻常仙修瞧见她时那般冷峻,眸光甚至含着悲悯意味。 打量她片刻,嗓音放缓,轻笑一声,“水妖么?一只……珊瑚。” 她挥手撤去掩盖嬗湖气息的屏障。 “你可知,这位将你抚养为人身的女子一病不起。”仙修瞥向昏睡不醒的梨娘。 “种种症结,皆由你而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鲛灯愿 嬗湖愣在水缸里。 她悄然望一眼久病缠身的梨娘,呼吸逐渐慌乱,话音断断续续,“……梨、娘。” 灵智半开的妖仍不明白为何如此,却从仙修口中听出告诫责备意味。 她自责极了,豆大泪珠自她妖媚眼眸中滚落。 不想让梨娘生病,想女子还能对自己温婉笑着,读书哄她入睡。 那仙修起身,缓步走近,不知掐了一个什么法诀,嬗湖只觉得周身刺痛难忍。 她哀哀叫出声,凭着身边摇荡的水波映照,发觉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原身。 丑陋、引人生厌的,蠕动着的湿软虫身。也是她在浸默海时的模样。 嬗湖恐惧又自卑,缩回水缸底。 梨娘定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她。 “你来自那妖魔横行的地域罢?生而为妖,却沾染上魔气。”仙修语调轻悯。 “可知晓,你此刻那些修为,都是蚕食与你同住的人类寿命换来的?” 嬗湖怔楞着,听不懂女子都在说些什么。 所以,每次亲吻梨娘后,对方都要睡许久。 今年春,梨娘分明还能独自推石磨,待到冬季,竟连轻飘飘的滤纱都拿不起来了。 她盘踞在水缸底,蜷成一团,呆怔想了整夜。 直到翌日,想起还要给梨娘喂药,才静悄悄爬出来。 那境界高深,俨然身居高位的仙修女子已不知何时离去了,桌上只留了一盏光晕静止的鲛人灯。 嬗湖才想起,昨晚恍惚间听得女子说这法器有凝魂之效,留在此处,是有心赠予她的。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捧起灯,焦急又殷切,让光晕笼罩榻上的梨娘。 就这样守了整整一日,嬗湖从倦意中醒来。 梨娘面色已然好转,睫毛轻颤,恰要将将苏醒。 她欣喜到难以自抑,慌忙凑过去,小声磕绊地唤:“阿、姐……” 却从对方迷蒙湿润的眸中,瞧见自己丑陋蠕动着的倒影。 她耗尽了短短一年积蓄的修为,此刻竟变回了原身。 那仙修是说过的,鲛灯靠吸食供奉者的修为与魂魄,来凝实想要复苏的人。 嬗湖拼了命运转妖力,却再也无法化形。 她恐慌极了,不想让梨娘瞧见自己此刻模样。 落荒而逃。 如此,冬去春来。 嬗湖再未回过那间豆腐坊。 尽管她在阴暗隐蔽处窥看到梨娘苦苦寻找她的模样,尽管,她曾与梨娘约好,一同去看今年春戏。 外界太过危险,嬗湖只能躲藏在颍川城北的一方水潭中。 她靠鲛人鱼油灯,贮藏起失足落水之人飘泊的魂息,再趁夜深人静之时,潜入豆腐坊。 借由烛火,为梨娘调理身体,顺道愣愣偷看倦睡的女子整晚。 再亲昵的触碰,却再也做不得了。 嬗湖本以为,她与梨娘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寿数漫长,若能守着女子一直变老,纵然无法露面,也心甘情愿。 可水潭周围游荡的孤魂实在不多,颍川城终日平和,又哪里会有那么多魂魄供养鲛灯。 嬗湖见梨娘的频率愈发少了。 她也曾克制不住地想,只要偷偷潜入城中,杀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便能更快见到梨娘了。 可是却想起从前梨娘哄她入睡时,耳边轻柔的“好妖、好妖”。 梨娘希望她成为不作恶的妖。 她当然是要听话的。 嬗湖克制着妖魔本性,连以为她是顽石的小虾小鱼在身上作乱,都放纵它们嬉闹。 直到那日。 她在栖息的水潭处瞧见熟悉的人影,慌忙躲避起来。 桓柳衣着华贵,不知为何,竟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正趾高气扬指挥着几人,抬着一顶殷红色轿撵,要往水里抛,还振振有词。 “不错,我梦到的就是此处,那珊瑚妖必然藏匿在水潭中。” “爹找仙长算了六爻,若我能破得这水妖娶妻传闻,亲手除去那妖魔,便会有玄门将我收入门下。” 嬗湖颤巍巍探出一丝妖力,怕到想即刻逃离这里。 本是无意,却忽地察觉到,那轿撵中有人。 格外熟悉的、令她眷恋的气息。 只不过此刻那气息微弱死寂到极点,竟快要散去。 借由妖力,嬗湖得以瞧见喜轿中的梨娘。 女子身着华服,倚靠在轿内,如云鬓发梳成新嫁模样,珠玉相击,随摇荡泠然轻响。 眉眼依旧如往常般温婉动人,却已然陷入沉眠。 身躯早已冷透,再不会睁开,柔柔笑起来,朝来者吐露些什么了。 轿外水边,桓柳依旧自得自满,陶醉于自己将要顺遂无阻的修行前程。 他说“献祭”,又言“溺死”、“诱水妖现身”。 嬗湖什么也听不懂。 只呆然伫立在原处,重复空洞地呼唤她仅会的人间言语,“梨、娘。” “……梨、娘。” 她不明白。 分明才半月没有见,为什么阿姐忽然就又倦睡过去了? 是她哪里做错了么? 是不是……她收集残魂太慢了,慢到女子失去耐心,连等都不愿等她。 她本想今晚就去颍川城里见梨娘的。 次日恰是春戏开演的时间,她贪心想着,这次不许胆怯逃跑,就躲在角落里,陪女子一起看戏。 殷红喜轿被抛了下来。嬗湖在浑浊水波中,窥见梨娘盛妆冷白的脸。 她想起,不过去年冬的某一日,梨娘在病榻上短暂醒来,柔柔握住她笨拙喂药的手腕。 嗓音如新雪消霁般动听:“小湖也想要新衣裳了罢?待来年春,阿姐便去衣肆给你裁一身。殷红色,如何?” “……好,阿姐知道的。”女子窥见她表情,孱弱轻咳,却依旧朝她笑。 “春戏时,还要买两串糖葫芦。” 嬗湖眼角流溢出血泪。 她茫然擦去,第一次体会到这般苦涩滋味。 明明已经不是人身,她是妖、是魔,是肮脏黏腻的物什。一株珊瑚,竟也是会哭的么? 她努力想做阿姐口中的“好妖”,却为何得不到书籍话本中应有的好报呢。 鲛人鱼油灯如久旱逢甘霖,瞬息间,便将梨娘魂魄蚕食。 留给嬗湖的,只剩一具面容静谧的空洞躯壳。 嬗湖抱着梨娘,从深潭中一点点浮现。 魔气翻涌,她重又化作人身,模样艳谲,眼尾垂泪,惹得水边几人不禁痴痴看呆了神。 “我……”嬗湖吐露人言,睁着娇媚双目,嗓音天真。 “可以杀掉你们吗?” 不仅仅是这几人。 她想要整座颍川城,都为梨娘重新回到她身边铺路。 阿姐离开了,那借由鲛灯再重塑便好。 几次、百次、甚至千次,她会继续。 如此,她便能一直见到梨娘了。 黑水自深潭流溢,抬轿的几人触到后,惨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面色灰败,魂魄迅速抽离。 桓柳恐慌至极,凭随身携带的自保法器,狼狈逃离。 嬗湖浑不在意。 她将怀里已经冰冷的人放在水岸边,俯身,啄女子湿润凉透的唇。 就像她初次化形后,大着胆子爬上梨娘的榻,笨拙无措,将唇轻轻贴去一样。 可是这次阿姐没有睁眼。 嬗湖抬头,惘然望向空中。 不知何时,视野里俱是她堕魔后稀薄凝滞的白雾。 水汽翻涌,刚落下一场新雨。 却再不似那个她朦然睁眼,恰巧撞入梨娘温存眸中的初霁时节了。 玉室内,蜃境随雾一点点散去,模糊的过往画面如涟漪般荡于无形。 盘踞在颍川城上驻留已久的雾气,今夕彻底散去。 “遵循你在那颗珍珠中附给我的话。”远处,司镜此刻才开口。 “我将桓柳带来了。” 桓柳抱膀缩成一团,神情畏缩,神智不清。 纵然体内魔气已散,却成了无法自理的愚傻痴种。 “如你所愿。”雪衣女子取出戒鞭,向桓柳一步步走去。 “我以郁绿峰云水间宿雪座下首徒身份,代行宗门内禁律。” 手起,长鞭落下。 桓柳破损衣衫连带肌肤顿时皮开肉绽,创处深可见骨。 “逐其出峰,断其根骨。并遵师尊之命,任其自生自灭。”司镜兀自垂眼,无悲无喜。 沈素素抱着元苓。 许是入门晚,她从未见过师姐这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模样。 女子背影清疏,擦过她与元苓,并未停留,缓步朝前行去。 褚昭眼皮薄红,仍呆呆跪坐在原处。空中凝成的水滴落在她纤软睫毛上,顺脸颊簌然滑下。 像是忽然醒转过来一般,她扑向那鲛灯。 执拗摇晃,欲将不熄光晕灭掉,“……还回来,把我的嬗湖娘子还回来!” 凭什么……凭什么这坏鲛灯可胡乱剥夺死去之人的魂魄? 视野中忽然探入一只骨肉匀称的手。 褚昭警惕将灯抱在怀里,抬头,便见司镜淡然似雪的模样,不悲不喜,只是垂眸望她。 “我有法门。”她开口。 言毕,女子取出褚昭颇为熟悉的一只白瓷小碗。 指尖挟起淡黄符咒,安静阖眼。 唇上下轻碰,符纸上朱砂勾勒的晦涩笔迹顿时活起来,如烟般逸出,注入鲛灯之中,将快要消散的一缕魂魄紧缚住。 褚昭不计前嫌,捧着白瓷碗,眼巴巴望着司镜。 不过几息,一缕状若雾霭的魂魄便进了碗中。 她屏气凝神,察觉到熟悉的属于嬗湖的气息正一点点凝实。 将脸贴上瓷碗,欣喜蹭蹭,“娘子?娘子!” “她此刻听不到。”司镜将燃作灰烬的符扬去,“还得再过些时日。” 锁魂符与瓷碗法器,本意是用来拘捕以魂魄形态逃窜的妖魔的,没想到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褚昭懵懂哦了一声,盯着司镜看许久,杏眸发亮。 女子本欲退几步,去鲛灯中寻梨娘的魂魄,却忽地被闯入怀中的柔软躯体缠住腰身,动弹不得。 垂眸望去,褚昭赖在她颈窝处轻蹭,嗓音娇软,夹杂鼻音。 “美人美人,你好厉害!” 她睁圆眼,十分认真,“你救了嬗湖娘子,就是救了我!为了报答……” “今日我便娶了你!如何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粉玉 衣襟被少女揉皱,司镜垂头望去。 褚昭发间别着的珍珠流苏簪随举止细微摇荡,殷裙衬得她乌发软唇,粉玉眼眸娇憨娇俏。 她有点着急,“你愿不愿意呀?” 软到像能掐出水的身躯又蹭她几下,唇就抵在她侧颈处。 不知在动什么歪心思,圆眸时而轻眨。 褚昭视野里是司镜修长白皙的侧颈,仍留着浅浅齿痕,尚未痊愈。 若是美人胆敢回绝,她就……就再咬一口! 让仙修瞧瞧鱼的厉害!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与探听,褚昭无比确信,人类的弱点就在脖颈处。 不然,面前修为这样高深的美人,怎会轻易便被她得手呢。 嬗湖还在的时候,她与娘子一同睡觉,偶尔柔情蜜意时,娘子便会用触须温柔地啄她的脖颈,酥酥痒痒的。 褚昭总觉得身体发热,浑身力气都不见了,某个夜里害羞问出口,对方却掩唇笑,只答: “待阿褚长大,便明白了。” 她将这件事记了许久,今日可总算知晓为何。 她一定要护好自己的脖颈,不可让任何人触碰! 司镜总算开口,嗓音淡然,“举手之劳罢了,不必介怀。” 她欲将褚昭缠在自己腰身的手拂落。 无奈身前的妖如原身般滑腻狡黠,柔嫩双手迅速搂住她小臂,琼玉鼻尖一吸,眼皮瞬间红了,巴巴盯着她瞧。 模样可怜,像被负心人抛弃。 远处的沈素素耳尖,享受到一场吃瓜盛宴,正屏气凝神听着,现下唯恐情形不乱,“仙修姐姐,我们大师姐是修无情道的——” 褚昭扭头朝她望去,有点不解。 无情刀?可美人分明是使剑的呀。 司镜无动于衷,只是因着沈素素的话,轻抿起唇。 冰雪似的人,话音听不出情绪,望向她,“你也听得了,放开罢。” “不放不放!”褚昭拼命摇头。 掌心捏了一团妖力,炼化为水珠模样。 她猛地低头,再抬眸之际,眼角已经挂上了泪珠,鸦羽长睫轻眨,委屈坠落。 趁司镜无措缄默之际,她枕靠进女子颈窝处,双眸弯起,闪过一丝洋洋得意。 张口便咬! “唔!唔唔!”这次竟没有得逞。 褚昭睁大眼睛,女子动作快到她看不清,偏头,顺势以手护住颈侧,她只咬到对方纤细冰冷的指骨。 沈素素看傻了眼。 司镜抽手,手背上现出深红牙印。 她低垂双眼,指腹涌现湛冷灵力,顺势在少女唇上一抹。 “莫要胡闹了。” 褚昭气恼瞪她,仍想开口,可两瓣唇却像被黏在了一起,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司镜就此撤远,弯腰去拾那鲛灯,细细察看,不再与她言语。 不远处,沈素素搂着元苓,笑得发丝乱颤。 小声自语:“冰块黏嘴之术,总算见师姐对除了阿青之外的人用了。” 元苓似乎被她垂下来的发丝扫得发痒,轻皱起眉。 沈素素仍在偷乐,未防身前罩来一道纤细身影。 褚昭又羞又气,跺了几下脚,揪住沈素素的脸揉了又扯。 瞪着殷红双眸,以眼神示意她。 不许笑! 沈素素哎呦痛叫几声,她没想到面前的妖修哭得娇怯欲滴,梨花带雨,手劲却这么大。 她一边应承着,一边本能抽出佩剑想防身。 可剑刚出鞘,就被面前的殷裙少女抢走了。 ……不是。 她呆怔在原地,下巴几乎落在地上。 哪有一言不合抢剑的啊!身为剑修,宝贝佩剑可是她的老婆兼命根子啊。 褚昭眼疾手快,虽比不得司镜,对付区区一个筑基初境的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出生以来还从未摸过剑,因在荒山横行惯了,素来见到看不惯的妖就咬,也用不着这种人间的东西。 此刻,她注意力全然被剑柄上镶嵌的灵石吸引,好奇细看。 用手指扣了扣亮晶晶,却取不下来,恼然鼓起脸颊。 沈素素虽出生于西州锻剑世家,惯见家中名剑如流水,此刻却也心疼起朝夕相伴的糟糠佩剑来。 她哭丧脸,“仙修姐姐,把剑还给我罢,你想要多少灵石我都给。” 褚昭摇了摇头,瞧她几眼,娇哼出声。 灵动眼眸好似会说话:现下想着求饶了?才不还! 她兴高采烈踩上沈素素的佩剑,想模仿那些仙修御剑模样。 她自是不知晓玄门秘传的御剑法诀的,可才驱使一丁点妖力,那剑竟分外乖巧地响应她的操纵,轻飘飘托着她浮起来。 褚昭心念一转,佩剑便勤勤恳恳地载着她飞高,流畅丝滑地在狭小玉室里打转。 玄铁铸成的剑,本无生机,此刻却快活地嗡鸣着。 若剑有表情,那现下一定是谄媚的。 沈素素心如死灰,木然僵在原地。 她的佩剑,究竟还记不记得已经认她为主了啊。 褚昭快活极了,坐在剑上,晃荡着纤细白嫩的腿。 她面若桃瓣,一身鲜妍殷红,在玉室里横冲直撞,素来娇俏的人,此刻现出几分恣意潇洒。 司镜手捧鲛灯,余光窥见一抹张扬艳色。 视线短暂驻留片刻,无声挪离。 虽为妖……资质倒是极佳。 周围狭窄,褚昭时而御剑停到泉水上空窥镜自照,时而到司镜身边好奇打量,很快便玩腻了。 她从剑上跳下来,把佩剑甩给泫然欲泣的沈素素,唔唔几声。 意思是,不好玩,还给你。 沈素素罕见地没有应声,如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好似被人闯入家中,抢走了心爱娘子般绝望。 褚昭有点心虚。 她蹲在沈素素眼前,也觉得自己过分,却不知该如何弥补。 想了想,悄瞥一眼仍沉睡不醒的元苓,又瞧瞧愁眉不展的沈素素。 不知想到什么,眼睛陡然亮起来。 让元苓醒过来,不就能哄素素开心了? 沈素素将认妖作主的佩剑收回鞘,揉揉眼睛,开口:“罢了,仙修姐姐,我原谅……哎?” 面前一脸歉疚的娇俏少女早就不见身影。 七零八乱的凤冠头饰,以及一袭繁复的绯红嫁衣,此刻软趴趴摊在地面上。 怀里沉寂阖眼许久的人忽然动了动。 沈素素心悸,也顾不得其他了,慌忙低头去看。 便见元苓忽地睁开眼。 只是,少女原本清澈剔透的眸子竟变成了粉玉般的殷色,再一偏头,耳侧浮现大片柔软腮丝,美则美矣,却十分妖异。 “元苓”如鲤鱼打挺般从沈素素怀抱里挣脱。 叉起腰,一扫原本的怯懦赧然,娇声开口:“我醒……醒啦,素素,你、你可以开西……心些了。” 话说出口,她忽地惊慌捂住嘴,不可置信。 “为、为什么,我、我说话连不起……起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残片 “……”沈素素以头抢地。 她眼睁睁看着面前与元苓别无二致的少女跑出去,撅着身子到泉水边打量。 尝试说话,依旧磕绊,只好羞恼地捂住嘴。 “仙修姐姐、不是……”她小声呼唤。 “元苓,你先过来。” “元苓”眨巴几下眼,脸颊上如湿润羽毛的腮丝轻晃。 她拎起浅蓝色道袍下摆,听话跑过来,“做、做什么?” 沈素素做贼般瞥了司镜那边几眼,压低声音祈求,“你能不能……再表演一下那个?” 对方努力想了想,歪头问:“还要看吗?” 沈素素期盼不已,双手合在胸前,小鸡啄米点头。 褚昭噢了一声。 虽然她弄不懂仙修都在想什么,但为了面前这个小孩能开心起来,那也无妨。 她闭上眼,模仿元苓梦游模样。 步子跌跌撞撞,故弄玄虚,清脆嗓音刻意压低:“素素,我以云水间……首席大弟子之、之名,令你跪下!” “你欺凌元苓,受鞭刑后,且自去锻、锻剑崖挥剑五百次!” 连梦中的委屈尾音都复现了出来。 虽然褚昭根本不知道沈素素怎么欺负元苓的。 但听她快要哭出来的语气,沈素素定然是个欺凌同门的大坏蛋! 沈素素跪坐在地,早就掏出留影珠篆录下来。 一边傻笑,一边倒回去重看。 “还有后面的。”她可怜兮兮地牵住褚昭的衣摆,“仙修姐姐,你再演一下嘛,灵石管够!” 后面就是元苓猝然惊醒,欲逃离她的怀抱,却被抓了回来,泪水涟涟求她别告诉师姐的场面了。 褚昭累了,随意找个地方坐下,翘起小腿摇晃,“不演不演。” 她有三不演!前面的忘了,后面的也忘了,唯有这投怀送抱,她是决计不能演! 不仅是嬗湖,其他娘子也都叮嘱过她,在外一定要护好自己,不然她们会难过的。 沈素素急得抓耳挠腮,正欲再说点好听的话哄面前骄纵的妖。余光一转,忽地如鹌鹑般噤声。 把留影珠藏进袖中,乖巧开口:“师、师姐,嘿嘿。” 褚昭一点都未发觉。 她背对白衣女子,仍凑头好奇问沈素素,“……你怎么也磕、磕巴啦?” 话音方落,竟被人从后脖颈处提了起来。 “素素。”清冷彻骨的声音自耳后传来。 “回郁绿峰后,来我这里领罚,顺道将留影珠交过来。” 她目光从沈素素绝望神情上收回,再一转,落在胡乱扑腾的褚昭脸上。 “出来。”轻抿一下唇,言简意赅。 元苓身躯迅速软了下去,脸颊上小巧鳞片与妖异腮丝褪离。 未经允许被附身,似有所感,昏迷中的少女眉眼皱得更深了。 沈素素将人好生接住。 再抬头,只瞧见一抹绯红闪入司镜怀里,至于那是何物,却未看清。 出来就出来! 褚昭气得在女子衣襟里打滚,咬住她规整的服制边角,四下乱拽。 司镜隔着衣料,指腹轻按住她头。 走得远了些,才开口:“先前不是说了,不可附身他人么。” 褚昭呲牙,“我才没有答应你!” 她可是厉害大妖,即使把所有女子在意的人都附身个遍,又能奈她何。 雪衣女子动作稍顿。 仿佛读去她心声般,应答:“不是说要报恩?今后不要如此了。” 衣襟里的湿滑小鱼显然不同意,颇有精力地摇尾巴掀肚皮。 令她莫名想起胸口鼓噪的滋味。 “若要附身……”司镜唇轻碰,“我一人即可。” 褚昭愣住,她没想到冰块一样的女子竟会忽然退让。 先是哦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娇声威胁,“哼,下次附身,我要吃掉你的心、咬掉你的肝,把你的修为全部都偷走!” “无妨。”女子垂眼,对上她殷红的圆眸,以及一张一合的湿软的口。 “你尽可试试。” 褚昭最讨厌被对方这样无波无澜的眼神盯着。 她跃到司镜掌心里,气恼地跳上跳下,“那你不能赶我走啦!要带我回鱼驴峰,好生养着我,每日供奉给我面包虫!” 司镜长睫敛起,轻声应答:“可以。” 褚昭未曾察觉,女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深了些。 她只感受到鳞片正被轻轻梳理着,对方状若把玩,掌心与指腹处的薄茧正无声擦过她的肚皮。 虽本能觉得不对劲,但被摸得惬意又舒服,褚昭自觉地摊平身躯。 可惜没过多久,便觉得身体热热的,不知哪里又黏又痒。 “唔……别、别摸啦。”她小声抗议,“今后喂给我好吃的,才可以摸!” 司镜颔首,撤了手,任由她待在衣襟里。 褚昭难受地翻滚几下,贴着女子微冷的肌肤不动了。好奇怪,不摸了,反倒更难受。 只好没话找话,“你什么时候带我,还有你那两个笨蛋师妹回去呀?” 司镜手里握着那盏鲛灯,静止光晕映得她侧颊恍若玉瓷。 应道:“还要一阵。” 她先前已搜寻过许久,可始终没有找到梨娘被重塑的魂魄。 而且,嬗湖拘在灯中的那接近百道凡人魂息,也没了踪迹。 先前她曾闯入那间豆腐坊,与梨娘快散去的魂魄有一面之缘。她记得那时……便有些异样。 梨娘的魂魄缺了些什么。不像被重塑过,反倒只像是鲛灯虚现出来的一道以假乱真的幻影。 司镜凝视手中的鲛灯。 混沌光晕停滞,也像在无言打量着她。 这灯来路不明,蚕食魂魄才是其真正用途,生成的蜃景,只不过为满足众人虚妄心愿罢了。 重塑魂魄一事,从始至终或许都是对嬗湖的骗局。 此物妖异,需得快些带回郁绿峰,交由师尊处置。 司镜欲起身。 忽然,本应亘古不灭的鲛灯,竟从她手持的掌心处缓缓浮现出裂纹。 不过几息间,竟如脆弱瓷片般开裂。 光晕霎时熄灭,残盏四散。 灯碎后,相伴而来的不详嗡鸣声激荡整个玉室。 褚昭本来打算窝在司镜胸口睡一觉,听到声响,从衣襟里探出头,“怎么啦、怎么啦?” 却无人回应她。 身后,沈素素揽着元苓,已不知何时眼皮阖合,伏在一处,陷入沉睡。 褚昭颇费力气地仰起头,却见素来清冷矜然的女子眸光怔怔,指腹已经被灯盏残片割破。 紧咬着唇,似在按捺什么,视线投向面前一片虚无。 原本似冰般清淡的双眸,映出从未有过的情绪波动。 执拗、茫然。 以及难以扼制的渴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鸦青 玉室景象如雾般散去,耳畔静到极致。 司镜惘然抬眸。 头顶云翳暗淡,透不出一丝熹微,她浸在死水般沉寂的墨色海域。耳边隐有妖魔嘶哑声传来,尖锐粗粝,鬼影幢幢。 仅仅有道粲然夺目的绯红,停留在扭曲的地平线处。 而她无法动弹,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抬起。 那抹绯红逐渐近了,在她视野中徘徊流连,如同初升绛霞,又似日头渐颓时的云霭。 是一个女子。 司镜不知对方是如何来的,也不知她即将去往何方。 尸骨与残魂溶成血海的地界,鲜有如此明媚的来客。 女子看似娇柔的身躯浸在海中,以手背遮住暗淡的血月光芒,眯眼,沉浮于颇具腐蚀性的水域中。 出水声传来。 她竟是浑身赤裸的,肌肤白到近乎透质,线条婀娜。殷色水滴自胸前滚落,没入闪烁着熠熠亮光的腰身。 再向下,亦非人类双腿,竟是一条鱼尾。 妖魔们聒噪嘶叫,攀附上女子指尖、臂膀,但无一例外失败,惨叫着湮为血雾。 还有谄媚的魔尖声叫着,试图讨好,“咕……魔、魔尊……” “你们认错人了。” 女子似乎烦闷极了,一挥手,露头的魔悉数爆开。 她又游远些,迅速将惨烈景象抛诸脑后。 似乎是想寻个清净处,于是再度朝远处眺望。 发觉什么,倏忽勾唇。 素来平静死寂的浸默海近乎被分作两半,水花似绛色浪涌,她几乎眨眼间便来到司镜身边。 “看了我许久罢?怎的都不吭一声。”对方促狭眯起双眸。 “……不说话?甚至,也没有眼睛……”女子近乎以环抱她的姿态凑近。 “但我知晓,你可是活物。” 司镜无法回应,也无从反驳。 “虽然不常来,但我在这儿裸泳几千年了,也瞧了你千年。”她笑起来似春桃初绽,眉眼盈盈,“料君见我应如是。” 话音落入妖鬼齐哭的海域里,却只鼓起几个血泡回应。 妖魔悉数噤声,不敢露头招摇。 “哎,只有我一人说话,未免有些寂寞。”女子摇摇头,窈窕身形消失在司镜视野,又迅速从另一侧冒出。 “你可曾想过逃出生天,到这片血海外瞧瞧?我可许你自由,就像我一样。”女子似乎将手搭在了她身上。 柔软,捎带与彻骨血海水大相径庭的余温。 对方顺势将半个身躯都压了过来,馥郁异香拂面,曲线窈窕,温热妖异。 “条件是……咬破我,与我结契。”她嗓音柔下来,如同轻哄一般,可又掩不住哂意。 “你应该长嘴了罢?” 司镜对上了一双妖媚至极的眸子,倒映着翻腾海面、婆娑血雾。 女子柔若无骨的躯体仿佛攀附了上来,紧紧缠绕着她,捧起她的脸,眼眸将她吸入深不见底的血海深处。 “不小心太用力的话,杀了我,也无妨。” 司镜识海混沌,近乎将指骨捏碎,才能勉强维持短暂的清明。 但浑身每一丝经脉,每一寸骨肉,都在叫嚣着,令她被最浅显的渴欲支配。 若她此刻眼见果然为真,又何须维持所谓的清明自持? “……醒醒!坏美人,醒醒……”柔嫩无物的手在推搡她,话音潮软。 “别在这里睡觉!” 司镜睁开眼,便对上一双殷粉色眸子。 说话者瑟缩着肩膀,曲线玲珑,才变作人身,来不及穿衣,此刻扑在她胸前,探头惊慌打量。 瞧见她睁眼,双眸顿时亮起来,话音内疚,“你睡醒啦?我、我之前不该咬你……好像人类被妖气入体,就会喜欢睡觉。” 褚昭将脸贴在司镜印有齿痕的侧颈上,努力蹭了蹭,“娘子说,贴贴好得快!你有没有舒服一点?” 等了许久,却没等来回应。 她哼声,正想退离,不帮面前的大冰块美人捂伤口了。 一抬眼,却对上女子饱含血雾的双眸。 脖颈忽然被腕骨伶仃的手紧扼住,视野倒转。 司镜将她压在身下,清姿胜雪的人,此刻眉目抑然,辨不出情绪。 以指尖勾画她的唇,再然后,是被扼得发粉的脖颈。 她察觉到对方俯下身。 微冷的柔软如点水般一触,紧接着,脖颈处传来深入骨髓的痛楚。 褚昭喘息困难,说不出话,双腿化作鱼尾,无助拍打着地面,圆眸中顿时水雾弥散。 从来都只有她咬人的份,她还……从来没有被人咬过! 雪衣女子如饮鸩止渴般吞饮着,舌尖软却冰冷,让她想起荒山某条只会在夜间阴暗爬行的坏蛇妖。 失血过多,褚昭眼前变得朦胧,她用力推搡对方的肩,身躯瑟缩起来。 对方似有所感,抬起身子,墨发散落,神情茫然。 可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依旧藏着渴求,唇边也浸润血渍。 褚昭牵住对方的头发,嗓音虚弱,“不许、不许咬我的脖子!” 明明答应了娘子们……要保护好自己的脖颈的。 她拽着司镜的手到嘴唇,强撑起一口气挑衅,“坏仙修!喜欢咬人,怎么不咬这里啊?” ……她要咬回来! 司镜停了下来,弥漫失焦的双眸逐渐盯住她的唇。 柔软湿嫩,正一张一合。 褚昭双目圆睁。 下唇骤然被咬破,刺痛感混杂燥热,一瞬蔓延至全身,想咬回去,却没了力气。 司镜眼睫湿润,咬出一点缺口,便不再深入,只缓慢舔吮着溢出的血珠。 褚昭困倦闭上眼。 身子逐渐变得冰冷,睡着前,仿佛听见女子被压抑着的、低弱的吟声。 唤着“渴”。 她想,还没有娶到美人,就快被美人吃掉了。 就像她在洞府,不留情面地吞掉许多朝她献媚的小鱼小虾一样。 好不甘心。 鲛灯残片散落在二人周围,逐渐消散于无形,只留下一截点尽的烛芯。 司镜揩去唇边血迹,眼眸流淌异色,将怀里失血过多的躯体用衣袍重重裹住。 如在圈画领地。 她抚摸褚昭柔软脸颊,纤细指骨游移,逐渐勾上对方脆弱颈骨,眼神浮现出几分满足。 徐徐收紧,却听见掌心里流淌出呜咽声,慌忙撤手,眼睫拢上抹无措殷红。 她再度俯身去吻少女的唇。 玉室内再无其他声响,如弓弦撕裂后无止境的死寂。 迷蒙间,似有一抹鸦青色衣摆闯入视野。 司镜抬眼,双眸通红阴鸷,闪过乖戾、戒备种种抗拒情绪。 垂手,迅速握住袖中短刃。 眉目倦懒的女子打了个哈欠,从剑上跳下来。 迈着酒气四溢的步子接近,她蹲下身,朝面露煞气的司镜笑眯眯歪一下头。 迎着对方颇具攻击性的目光,抬起手。 在她眼前,啪,打了个响指。 司镜眉心舒展,身子顿时如抽骨般软下来,眼皮沉重。 伏倒在褚昭身前,意识短暂清明的片刻,她得以瞧清来者。 勉强低唤一声,“……师尊。” 却再支撑不了更久,倦睡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雪夜 宿雪望着面前昏睡过去,眉目静谧的女子,掸了掸手。 扬唇笑,“还是映知尊师重道。” 玉室密闭隐匿,禁制在侧,她却恍若无人之境,权当自家地盘。 咂吧几下嘴,将司镜怀中搂住的人翻了个身。 瞧见褚昭面色苍白,皱眉昏厥的模样,指尖一顿。 捏了捏少女雪团子似的脸颊,禁不住发笑,“许久未见,怎的变成这副可怜小东西模样了?” 她肆意妄为惯了,刚想再揉搓两下,忽然轻嘶一声。 褚昭似有怨气,在昏迷中啊呜一口,张嘴咬住了她的手指。 宿雪痛得抽一口气,摸摸少女绒软发丝,“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指尖溢出血滴,她叹息一声,起身,忽觉自己这个云水间宗主实在窝囊至极。 回头瞧去,后面竟还有两个昏迷也要依偎在一起的小孩。 似乎也是自己宗门里的。 宿雪凑近蹲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瓜子开嗑。 思量着人心不古、世道不安,以及,怎的只有她落了一个孤寡结局的事。 莫非是整日喝酒,把人都熏跑了? 嗑完也没捋顺思路,只好左扛一个,右背一个,先把元苓沈素素拖上剑。 正要腾手去抱司镜,宿雪余光一转,忽地瞧见什么。 她酒还未醒,飘然走到碎裂的鲛灯前,柳叶目眯了眯,神色陡然凝重起来。 灯盏残片已经化作稀薄灵力散去,剩一截燃焦的灯芯,被她轻捻起来。 挥手遣散灯芯上一缕蕴着深厚波动的灵力,宿雪难得正色,抬头望向北方。 九州以北,宗门林立,大能盘踞,位列玄门之首的昆仑虚便在那里。 “……又开始了不是?”鸦青色衣袍的女子灌了口酒,摇头低笑。 不知想起什么,她吊儿郎当,随口念叨,“百代千载,聚散有时。” “师妹,惟有你……仍停留在原地啊。” - 视野所及之处,除去令人心定的鸦青色外,皆是一片暗淡。 司镜唇畔干渴到极致,身体里所有水汽都在迅速蒸发。 她惘然睁开眼,手里握着一只匕首,她不知疼痛似地紧握刃口,殷红液滴砸落在地。 回身,朝远处望去。 面前已不是什么玉室,也并非妖魔肆虐的血海。 鱼池干涸,桃树枯萎,宝相庄严,慈悲敛目的琉璃金身攀上裂痕,莲池佛土灰败凋零。 魔气四溢,此等凋败景象,似乎俱是她所为。 她已被束缚在此地足够久了,诵经声欲将她泯灭成心无杂念的存在。 可她仍有自己想做的事。 司镜望向身侧粉莲耷落,空无一物的水池。 她似乎,是要寻得什么人的。 司镜将已成炼狱的清净天抛诸身后,毫无留恋。 不知何时,也不知途经何处,她只是一味地流连、寻找,从未驻足,永不停歇。 直到途径一座距浸默海有些距离的边陲城池。 魔气已蔓延至人界,凄惨景象与佛土别无二致。待善于乔装的魔潜入,不多时,便会将面前摇曳着静谧光晕,看似稳固的城池吞并。 届时欢声将戛然而止,碗碟掷地破碎,人如纸般命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司镜不声不响,看客栈才还温吞着的油灯乍然熄灭,妻儿四散,鬼影幢幢,叫声哭喊凄惨无状。 却始终无动于衷,欲转身离去。 不是、不是。 都不是她要找的。 离开之际,她却窥见一道微弱亮光在漆黑夜幕中划过。 来者身着鸦青色道袍,生得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模样,刚才的光便是她御剑时残存的。 如炉中掷雪,飞蛾扑火。 几息间,女子手腕翻转,兵不血刃,将魔气凝结成的魇影悉数抹除,风雨归霁。 她吹一口气,把桌上的烛火吹着,又点了一张歪七八扭的符纸。 沉寂的鸳鸯锅咕嘟咕嘟,顿时香气四溢。 女子拍拍衣袍上的灰,先是笑眯眯弯腰,把藏在桌案下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抱出,又走了几步,把小孩的爹娘找见,揪着衣襟带回来。 拽了只木椅到桌边,懒散朝后倚靠,“别管我,你们一家继续吃。” 客栈小二悄悄探出头,她背后像生了眼睛,抬手唤:“哎,给我来盘瓜子吧。” 转过头,望向门口的司镜,挑眉问:“你也要么?” 司镜不太记得自己当初答了什么。 她只记得那鸦袍女子硬塞进自己怀里一根杂色鸟毛,说着些“上山拜师学艺”、“帮你找鱼”之类的话,便揣着包糖酥瓜子走了。 为何要找……鱼。 司镜握着鸟毛,踏上引路信标指引的地界。 一座地处偏僻,终年覆雪、冷清萧条的山。 自山脚向上攀登,共有八百三十四节阶梯,其中一半的地方,有座冷峭门石屹立。 她抬头望去,山顶鸦青色身影搂着酒坛,细雪飘荡间,如同林间鬼魅。 “哎呀,还真来了,如此说来,你可是我座下的首个好徒徒。”女子醉醺醺。 “把手放在门石上,我瞧瞧。” 司镜默不作声,踮脚,将手放在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冷硬石头上。 积雪在掌下缓慢融化,她瞧见,石头上镶嵌着的灵石陡然发出刺目光彩。 先是深一些的蓝,再然后逐渐变浅,随后沉淀为草木绿色,最终,迸出流光溢彩的金。 司镜闭上眼,心中生出几分厌恶。 她厌弃那片祥和虚伪的乐土中随处可见的色调。 却听得山顶上的人发出无以名状的叫声,“哇,金色传说!” “四灵根怎么你啦?”女子喝得正在兴头上,唱了起来,“啊~四灵根,你比五灵根少一根!” “……”司镜垂头。 小声问:“我可以拜入师门了么?” 山腰风声鹤唳,雪粒砸在侧颊、脖颈,分外刺痛。 没等到山顶那女子回应,她只觉单薄衣衫被雪水浸透,身躯恍若千斤重,克制不住闭上了眼。 来的路上,司镜已经许久不曾好生歇息。 昏倒前,似乎有人将她安稳接起来。 那人衣襟遍是浓重酒气,探了下她脉搏,嘟囔道:“……不能啊,也没心跳和脉搏,就饿晕了?” 司镜意识模糊间,朝女子手腕处凑近。 她嗅到了一阵芳香气息。 对方虽然酒醉,却反应很快,迅速抽手,“哎,别别喝我的血,喝了你就认主了!冤有头债有主,你且去找你那条鱼去。” 她被女子揽在怀里,踏着细雪,一步步走完剩下的四百余山阶。 听得女子醉后絮絮叨叨,“别委屈啦。那不然,给你炖锅鱼汤?” “郁绿峰云水间……哎,也不清楚你如今叫什么,就姑且起个……司镜罢。” “那双眼睛,镜面似的。” “郁绿峰云水间,司镜徒徒,你师尊熬了一大锅浓香鱼汤要给你,速去宗门口领取——” 司镜蹙眉。 她平生最厌恶鱼汤的腥气。 但奇异地,原本缭绕于识海的干渴感就此消散。 潮湿的雪夜,混沌黏腻的血海记忆,还有被攻陷的佛土清净天景象,此刻如露水般被抹去。 她睁开眼,缓缓坐直,四周是熟悉布设。 她的寝处。 纸窗外晶莹簌簌落下,静谧安宁,郁绿峰难得在入春之际,又降下一场大雪。 司镜捻符将桃木桌上的烛火晃亮,垂眸望去。 果不其然,有碗与她梦中如出一辙的鱼汤,被炖得七零八落,用火符温着。 想必回山后,她昏迷了有一段时日。 司镜欲将那碗鱼汤倒掉,可指尖触碰到缺了一角的瓷碗后,动作倏地一滞。 似乎想起什么。 动作匆忙,惹得烛火摇曳,她目光四处梭巡。 未瞧见那抹殷红的少女身影,却在门边,发现一只陌生的粗陶水缸。 司镜抿唇,拾一盏烛灯,缓步靠近。 水缸里不知是谁放了朵娇嫩新鲜的荷花,纤细小巧的鱼影正在花下流连戏水。 没发觉有人在瞧,她百无聊赖,尾巴勾起来,挠了挠腮盖处的痒。 怨念地吐出几圈泡泡,忽地大张口,咬住荷花花瓣,吭哧啃食起来。 一瞧便是饿了。 司镜将弟子们送来的梅花糕掰成细碎小块,投入水缸中。 便见小鱼湿润圆眸猝然亮起来。 欢快地摇尾巴游过来,先是用头顶了顶,没察觉到有危险,才大快朵颐。 “阿褚大人收到投喂啦,你是求财还是求运,且回去睡一觉,便能成真了。”红鱼边吃,边大放厥词。 “……反正梦里什么都有。” 小声念叨一句,却没能逃出司镜的耳朵。 褚昭察觉到水缸前那人不声不响,也不给个反馈,恼然地哼一声,“不会是求桃花罢?那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 刚抬头,便对上女子点缀烛火,清冷出尘的一双桃花眸子。 如镜般的眼中,映着抹殷红雀跃的鱼影,却始终默然不语。 褚昭嘴边的糕点碎屑掉进水里。 啪叽。 她一翻肚皮,仰躺在水面上装死,再没了声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剑匣 司镜素手浸入水中,搅了搅一缸清波。 那翻肚皮小鱼没有动静,随着涟漪四下摆动,腹部却还是圆滚滚的。 “罢了。”她叹。 “既已转世,明日便带到晨课上,让大家试试引火符的功用。” 褚昭憋着一口气,腮盖却止不住翕动。 定然是诱妖之计!人间的美人都一肚子坏水,若是她果真中计,那就又会被大口吸血,最后落得被送下山的结局。 可司镜言毕,果真毫无留恋地转身,在桃木桌前坐了。 刚苏醒,却瞧不出颓懒,抽出一沓淡黄符纸,敛眸描明日授课时需要用的符。 褚昭躲在一片荷花花瓣下,探头偷看。 女子唇色稍白,专心时模样秾秀清丽,执笔的手亦伶仃分明,肌骨细腻。 忽然,烛火摇曳。吓得她咕嘟一声,埋进水里。 良久没有声息,褚昭心虚游出来,才知晓司镜方才只是将一张描坏的符放在火苗上燎了而已。 好冰冷的一块木头! 昏迷的这几日,分明都是她偷偷化作人身,用茶水给她润唇润喉的!醒了就不认鱼! 褚昭委屈地又啃了几口荷花瓣。 ……可是、可是她的确生得极美。 内心交战许久,静谧的水面上又浮现出白点赤身的小鱼头,水珠滴落,借烛光阴影隐藏。 恰在此时,室内灯盏熄灭。 “歇息罢,养足些精神。”孱弱清冷的嗓音响起。 水缸处传来扑通一声投水音。 小鱼似在掩饰,再没了动静。 司镜收回目光。 将勾描好的符好生收起,借窗外透入的映雪微光,无声打量桌案。 引火符她已熟稔于心,哪里有什么描坏的符。 只不过……朱砂勾勒的痕迹交缠灵动,异曲同工,令她思及此刻缸中那抹殷色罢了。 鱼的视力不是很好。 猝然熄灯,褚昭摸黑在水中溯游了一阵,努力攀到缸沿处。 睁圆眼打量,才发觉,美人看似处变不惊,实则还没有修养好,竟倒头就睡了,吐息声轻微。 却未选择睡在那张素榻上,而是半侧身,倚进一只巨大的玄铁剑匣里。 滑腻柔软的小鱼咻地从缸中蹦出,啪叽砸在地上。 她扭着身躯,到司镜身边,歪了歪头。 这只铁盒子这么好睡么? 她记性不好,但仍能回忆起与这坏美人初遇时,对方就睡在冷冰冰的一块玉上。 而且,睡得极香,连心跳都不见了。 褚昭勉强爬进盒子里,钻到女子胸前,蜷缩起来。 果真冷清又寂静。 一点都不像她自己的心,砰砰响个不停。 难道人类睡熟之后,胸口就不跳了么?好奇怪。 褚昭正欲如先前一般,附到司镜身体里,却有道淡透女音自头顶传来。 “不是说好生歇息?” 褚昭惊得险些跳起来。 想再度装死,却被人用并拢的掌心托了起来。 女子睫羽细密,双眼是多情的桃花形,眸光却清冷似冰,如无一丝涟漪的镜湖。 此刻将她拢在手心,仔细端详。 褚昭呆呆盯了一阵,腮盖发烫,有些害羞。 才不是因为这坏仙修,她定然是被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给迷晕了! 心道不能叫这装睡的坏仙修瞧扁,她色厉内荏,“不睡!你先前咬得我好痛,我、我要咬回来!” 她埋头,努力咬了好几下女子生出茧的虎口,直到那里都是她的齿痕,才得意洋洋作罢。 可对方竟像感受不出痛觉似的,任她作乱,不声不响。 褚昭纳闷望去,瞧见女子侧过脸,神情朦胧,剑匣内墨发四散,冷质雪光倾撒在她如玉雕琢的锁骨处。 启唇,似想说些什么,不多时,又惘然低垂长睫。 “罢了。”她轻声开口。 “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自混沌梦中苏醒,一切恍若大雪覆辙,难以寻迹。 司镜知晓自己应该是忘掉了什么,才惹得这条小鱼如此恼怒。 “什么?”褚昭果然恼然咬住女子袖口。 “你忘啦?不许忘!坏美人……我都还没忘呢!” 咬了她脖颈那么久,让她疑心自己快要被吃掉了,怎么能睡一觉就忘! “连这么近的事都记不住,好笨!”她纳闷地用尾巴扫扫腮盖,娇声念叨,“莫非是因为胸口不跳?” 司镜指尖攀上衣襟,长久停留在胸口。 那里确然空洞无物。 她曾以为,世人皆是如此。 无心,也无脉搏、体温。 所遇之人、所经之路、所行之事,最长不过月余,便如雪覆车辙,再难追迹。 连做过的梦,醒来后也会即刻清空。 后来,司镜才知晓,原来……只有她一人是异类。 只因那一日。 宿雪收了新徒,她有了师妹。 小姑娘哭得脸颊通红,总是赖在她寝处门口,拽着她不许她走,“……师姐、师姐为什么不理我?” 司镜无措,甩开对方小手,快步离去。 闭关三月,她不记得自己认识面前的人。 后来,她也曾一遍遍忘掉对方。 纵然她们曾一起下山历练、一起去北州参与试剑大比,相互陪伴十余载。 最终,小姑娘长成倔强少女,离开郁绿峰之际,出言讽道:“你终究是冷心冷情。” 司镜始终站在对方三步之遥的地方。 从茫然,到缄默不语。 她甚至没有心,如何能冷心冷情? 师妹离世后,她曾去祭奠,但依旧如过眼云烟。不知多少年岁流经的此刻,她仍难以回想起对方的名姓、长相、声音。 窗外细雪簌簌,整座郁绿峰在静谧吐息。 可司镜却从未尝过胸口悸动的滋味。 以至于此刻,小鱼在怀中生动雀跃,娇声娇气吵闹时,她都在揣测,此种感触,是否与寻常人胸口跳动相一致? 忽然,指尖一阵凉软。 小鱼竟调皮地张口,含住她的指腹。 “那我呢?”褚昭跃到司镜颈窝处,有点气恼,一缕缕啄女子柔顺微冷的发丝。 “美人笨蛋!不许忘掉我!”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笨的美人呢。 不过,笨有笨的好,如此说来,就没有人和她抢啦。 司镜将发丝拢至耳后,眼眸低垂。 “莫要胡闹了。”脆弱神情消散,又恢复冷淡模样,“歇息罢。” 桃木桌上,方才隽写符咒时,曾翻出来一张薄薄符纸,上书工整端正的二字。 “褚昭”。 大梦初醒,她近乎忘掉几日内一切,可无意瞥见的字迹,却让凝滞的记忆抽芽复苏。 窥见那碗鱼汤,竟陡然想起曾在怀中吵闹娇蛮的小鱼。 司镜不明白,为何会有妖明知她如此,仍旧不设防备地接近。 只清楚,能让她落在纸面上的名字…… 应是极重要的。 - 「后山灵泉可供诸位修行筑基,但亥时后至日出前,若该处红光四溢,需迅速离去,万莫靠近。」 ——云水间六条莫做·其四。 宿雪喝得眉眼微醺,被子夜时分山间冷冽夜风吹得打了个寒颤,道袍衣袖交叠,揣手来到后山。 她轻手轻脚,拨开苍翠树丛,连看守后山的阿青都未惊醒。 怀宁正倚靠在灵泉中泡澡,休养生息。 周围花瓣浮沉摇荡,只瞧见一抹柔润纤肩,夜幕中隐隐透着桃红。 桃花五行属木,贪图安逸,也迟钝得紧。 宿雪挪到怀宁背后,先观察了一下,女子脸颊红润,显然泡澡正泡得舒服眩晕。 她扬唇,从袖中伸出手。 揪一下,几枚花瓣落入酒坛,再揪一下,花瓣纷纷扬扬。 “死鬼。”忽然,衣袖被不知何处攀来的树枝勾扯住。 宿雪心叫不好,抬头,便对上怀宁笑里藏刀的温柔眼眸。 对方动作全然不似说话那般柔弱,用劲一拽,把她拖下了水,“下来吧你。” 宿雪咕噜噜喝了好几口灵泉水,刚想抬头,又被树枝按了下去。她被折腾得脸颊煞白,示弱地呜咽,“……停。师妹、停下啊……” 怀宁稍抬指尖,树枝将道袍女子的下巴勾起,“出关后,就开始祸害我了不是?” “哪有。”宿雪哂笑,下颔滴落水珠,有些狼狈,却不掩浓郁容貌。 说话间,她把沉在水底的酒坛踢远了些。 “福生无量天尊,天道可鉴,我闭关修行,不都是为了师妹你么?” “巧了。”怀宁眼皮抬了抬,含笑应,“你说的那两位,我一个也不信。” “谨言慎行,师妹,这话太危险了。”宿雪神神叨叨地瞥一眼空中。 “与其说那些有的没的,今晚宗门里总算没有小崽子打扰我们啦。快快、和我双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朱砂 污了她宗门的桓柳已经被她的乖徒弟处置了,真是神清气爽。 彻底抛弃身为师姐的端庄,鸦袍女子眼巴巴期盼望她,怀宁不由得脸一红。 反驳的声音也小了些,“并非双修。” 可对方已经搂住她腰,将下颔支在她脖颈处,“我们双双泡澡,也有助于你修行,不是双修是什么?” 怀宁低叹一声,“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长久闭关之后,不去突破境界,反倒每月夜里借由灵泉炼化修为,悉数传输给她,只为她能苏醒更久,魂魄不至于散去。 可宿雪自身却落得个境界减损、忤逆天道的下场。 “如此下去,你命不久矣。”她尝试语气轻松一些,“这个宗主,恐怕要映知来当了。” 宿雪没觉出什么不对,点了点头,“正合我意。映知虽然健忘,但比我厉害,没错啊。” 桃花枝条窸窣,缠捆住她鸦青衣袍裹着的腰身。 怀宁皮笑肉不笑,威胁,“又想喘不过气来了?师、姐。” 宿雪可怜望着她,骤然以袖掩面,“师妹,我更想这句话在我们双修时说。” “说到底,你就是不想和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师姐亲嘴……呜呜。” 女人三分醉,演到树流泪。 “好好。”怀宁嘴角一抽,连带着树枝晃三晃,“可以,除去亲嘴,我都允了。” “不过,师姐,你先看看身边,还有小辈在看着呢。”她偏头。 宿雪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望去,一株仅有小指粗细,昳丽至极的珊瑚正窸窸窣窣发着抖。 似乎被两人举止吓怕了,此刻被注意到,迅速缩成一团。 宿雪一拍脑袋,“忘记之前去捞映知的时候,顺手把她也带回来了。” “说起来,映知昏迷反复念叨着,要寻的那个名叫‘梨娘’的魂魄,你可找见了?”怀宁问她。 听到梨娘二字,珊瑚迅速舒展躯体,呜呜叫出声。 “……梨、娘。”她小声唤。 “哎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宿雪扬唇,伸出指尖,点了一下沉不住气的珊瑚茸茸脑瓜尖。 “你被骗啦。你等的人早就转世,拜入云水间了。她天资极佳,今后想必足够护着你游遍九州了。” 小珊瑚被她戳得一踉跄,仍然懵懂。 怀宁将其捧到手心,望向宿雪,话音轻了些,“魂魄虽已转世,可鲛灯本是邪物,重现于世,你那师妹又要……” “不也是你师妹么?”宿雪叹一声。 怀宁嗓音不自知冷了半截,“慎言。” “哎呀,醋了醋了。”宿雪顺势插科打诨,将她拢入怀中。 “我也就你一个师妹,这些事,让相关之人去考虑嘛。” 怀宁失神片刻。 她与宿雪沦落至今,又能如何不相关? “别想那么多啦,你都不知晓,曾经跋扈张扬的那位,”宿雪硬生生另起了个话题,“如今变成了一条滑溜溜的小笨鱼,牙口好得紧。” 怀宁眸光柔和一些,与她对视,“那映知饮了她的血,岂非认主?” “恐怕本人仍不知道呢。”宿雪笑出声,“不过,这么多年,也见怪不怪了不是?” 她衣衫尽湿,眉目此刻苍白几分。 怀宁心下一跳,才发觉鸦青道袍的女子早就划破手腕。 浸着精血的热泉水将她笼住,数道被炼化至臻境的修为无声传递到她体内,后山红光四溢。 “好啦。”宿雪缠上她脖颈,话音有些弱,“闭眼,双修咯。” 怀宁诸般话语梗在胸口。 “也罢。”她敛去眸中黯然,搂住宿雪的肩,“多思无益。” 女子素来放浪形骸,此刻却乖顺阖眼,唇色泛白。从前风光无限,近乎半步踏入化神的人,此刻修为倒退,堪堪元婴。 怀宁浅笑出声,“这就晕了?先前还说些孟浪话。” 棕褐树枝将其紧紧缠绕,她轻碰宿雪唇角,自语:“我又何曾是那般不开窍的木头。” “师姐,今晚……便遂你的愿罢。” - 次日。 峰间烟尘涤荡,景致清明,晨钟敲响,惊起连串雪色山鸟。 弟子们的早课安排在锻剑崖,温习剑法之后,回到内室,学习符箓与阵法。 “只听噼啪两声,师姐雪袖飘扬,手起鞭落——”沈素素一拍镇纸。 “打得那桓柳是筋脉俱断,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好!” “师姐别奖励他了,抽我呜呜呜。” “……聂芊你收敛点。” 众人正围成一团,叽喳议论桓柳被逐出宗门之事,意犹未尽,声量比聒噪的桃缪还响。 气得澄黄小鸟闷然跺爪,“太吵啦!安静!” 她正欲飞到夸夸其谈的沈素素头上作乱,却忽然被一只庞然的青色鸟团阻住去路。 阿青叼一包谷子,讨好地眨巴眼。 “缪缪、缪缪。”羞涩开口,“吃谷吗?啄毛吗?” 桃缪被伺候惯了,本想娇纵点点头,可一转头,瞧见雪衣女子无声踏入内室,顿时翻脸不认鸟。 扑落落飞走,到女子肩头,“阿镜!好想阿镜!” 阿青委屈地瘪喙,鸟毛都掉了几根。 司镜将桃缪重又放回她身侧,点了点两只鸟柔软头顶,“劳你们担忧。” 看向阿青,见她消沉,安抚开口:“我有想拜托你的事,可否去我的寝处一趟?” 阿青听着,偷瞧几眼桃缪,眼睛又亮起来,“咕!阿青去!” 只要缪缪能高兴,她什么都愿意做。 青色鸟团飞了出去。 桃缪伸长脖子,捱不住好奇心,也扑落翅膀追出去。 司镜再回身时,原本躺的躺、站的站,模样七零八落的少年少女们,已规整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了。 众人因知晓她在寝处静养了好几日,皆有些担忧。 元苓坐在第一排,小心翼翼代大家问:“师、师姐身子可……可好些了?” 司镜嗓音放柔,垂眸应:“已无大碍。” “我们今日学习引火符。”她言简意赅,将昨晚备齐的教具摆出。 “诸位预好符纸,我先行展示后,由已经习得此符的元苓为诸位再度复现。” “……就是烤土豆的那道符。”沈素素以手掩嘴,和旁边人说小话。 “午饭有着落啦!” 她身旁的萧琬点一下头,以淡蓝色缎带束起的马尾发尖轻晃。 平素细腻好学的人,此刻听了,却像没听进去,模样魂不守舍。 “你不会还在想后山水泉,那株无意瞧见的漂亮珊瑚罢?”沈素素调笑。 “没有。”萧琬像被戳破心事般无措否认。 她迅速抽出空符纸,笔毫勾勒朱砂,刷刷刷,描出几张完美的引火符。 沈素素拭汗离去。 忘记了,她这同桌可是天选修仙之女,走神画出来的符都是她达不到的高度,敬服敬服。 她皱眉咬住笔杆,对面前的空符纸发起了难。 叫她练剑还成,让她记住如醉酒步伐的鬼画符,却是难如登天。 只得抬眼,观摩了半晌大师姐描摹动作。 雪衣女子眉眼静谧,以手揽袖,轻蘸带有朱色的砂墨,腕骨稳稳悬停于狭长符纸上空。 轻阖上眼,甚至不需刻意掌控笔触,行云流水间,便绘成一张标致符箓。 学不会,光是看完全学不会吧。 沈素素抓耳挠腮,偷感很重,在符纸上胡乱写几笔,揉成一团,扔向元苓那边。 上书:“小师姐,江湖救急!可否帮我画一张?事成后可偷溜下山吃兔腿。” 可纸团还没来得及碰到元苓后背,就被截住了。 司镜轻抬起掌,那纸球竟飘然追随她动作而去,落在手心。 她抿唇展平,瞧一眼上面的凌乱文字,望向沈素素。 沈素素笑哈哈地四下观望,佯装不是自己扔的。 她迅速低头,也不顾美观与否,稀里糊涂地描了张四不像出来,浮夸地抬手摇晃,“师姐师姐,我画好啦!” 总之先滥竽充数一下。 司镜缓步走来,接过她手中符箓。 “……”垂眸打量一阵,“尚可。不过,恐怕不能引火。” 恰在此时,方才离开的阿青和桃缪返回,歪歪斜斜地叼了一口玉瓷小缸过来。 “放在此处便可。”司镜示意。 瓷缸被甩在了沈素素桌上,水波摇荡,里面的小鱼被震醒,簌簌游了几圈,模样睡眼惺忪。 沈素素更怀疑自己在梦游。 这不是被她和元苓弄丢的那只妖物么? “素素,可还记得我方才所授的施咒辞令?”女子将符递给她,话音淡淡。 “燎符,在水中以这鱼一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30 第24章 灵钟 桃缪拍打翅膀, 在沈素素头顶乱飞,“烧鱼啦!烤鱼啦!” 沈素素已然僵住。 捏着胡乱书就的“引火符”,她可不能保证接下来这口水缸中会发生什么。 元苓听见两只鸟欢快拍扇翅膀的声响, 探头朝后排看。 瞧见缸中的红色小鱼, 顿时咬住唇,跑过来,伸手以身挡在前面, 小声劝阻: “师、师姐,不要……” 在司镜未醒之时, 元苓曾经带一朵从后山摘下的荷花,揣着鱼食, 悄然前去探望。 小鱼前几日总是无精打采, 不过大口吞掉她带来的食物后,就变得雀跃起来。 允许她摸头, 甚至连她大着胆子去触肚皮,也翻过身任由她摸。 元苓心怦怦跳,头次知晓豢养灵宠的美妙体验。 听说这种殷色小鱼会带来好运,她顺势许了愿,无非是希望“快些筑基”、“邻峰厨子再被绑来做菜”等心愿。 前一个倒是还未实现,只后面的愿望,自她说出口后便成真了。 之后的几日,厨子被绑来,颠铁勺颠得手抖, 而郁绿峰众人皆大快朵颐。 想到此处, 她小心翼翼拽住司镜的袖角,“……可不可以放过她?这是锦鲤,很、很乖。” 司镜未曾挣脱, 只垂眸打量水中翘尾巴的小鱼,“不过一介妖物,善于蛊惑人心罢了。” 沈素素捻起符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总觉这小红鱼眼熟,神态与动作都像她记忆中的某个人,有些下不去手。 小鱼此刻才像刚清醒过来一般,窥见元苓,匆忙甩尾游过来,将头探出水面,欢快雀跃地乞食。 “饿、饿啦!”口一张一合,发出珠玉般清脆的声音。 这下内室弟子全被吸引过来,有人好奇探头,有人惊诧畏惧,将小鱼视作洪水猛兽。 更有迷信之人直接两手一合,当场许愿。 “钱来……钱来!” “拳打练气大乘,脚踢筑基圆满,小鱼仙子保佑我在九州试剑会顺利摘桂!” 沈素素趁乱偷瞥了司镜一眼。 终是唉声叹气,挟住引火符,“对不住了,小鱼仙子,你就好生转世罢。” 后背发凉,她实在是顶不住大师姐此刻缄默不语的威压。 闭上眼,沈素素嘴唇轻碰,一缕青烟萦绕,符纸在指尖燎作灰烬。 她睁眼,期盼又心虚,朝水缸望去。 水面毫无波澜,小红鱼扒在水缸边缘,与她好奇对视。 又过好一阵,扑、扑,水面才冒出两个烟尘泡泡。 微弱到近乎不可察的水汽被蒸发,小鱼沉在温水中,满足地游了好几圈。 “是在为我热泡澡水吗?”她脆生生开口,尾尖溅起水花,“谢谢你,笨蛋小孩!” 沈素素脸红到发烫,埋进前来安慰她的元苓怀里,“小师姐,我、我……呜呜。” 竟被一只掌心大小的鱼嘲弄,她道心破碎了。 众人叽叽喳喳,内室里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司镜手掌置于水缸上,施展灵力,将被浮灰污染的水涤净。 小鱼跃出水面,顶她手心,“阿褚不想上课!饿……还有梅花糕吗?” 女子不声不响,将掌心内的湿润水痕抹去,才轻声应:“今晚。” 她环视内室众人一圈,嗓音清凌,“静一些。今日,诸位皆需在水中一试。” “我会率先演示。其后,成功之人可自行离去,失败之人,稽留此处,隽描引火符二十张。由阿青督促。” “不要啊大师姐。”有人哀嚎。 褚昭听得一知半解,正想发问,就见司镜纤细手指挟住一张符,垂眸,忽地淡淡望她。 女子甚至未曾开口,仅以意念催咒,那符便在她指尖迅速燎起。 原本还盈满一缸的清水瞬息干涸,腾起白雾。 褚昭难受地扑腾起来。 她虽然无水亦能存活,可是……好烫! 火苗温吞地舔舐着缸缘,先前她嫌弃的狭窄的水缸,现在好似成了煲鱼用的陶瓮,滋滋声在耳边骤然响起。 元苓不忍再看,捂脸,肩膀轻颤; 沈素素唉声叹气,双手合掌,默念“小鱼仙子好走”。 只有一旁的萧琬反应稍快,匆匆低声催一道引水符,将火浇灭。 水缸灰扑扑冒起了烟,原本宝石般熠熠生光的小鱼也像在泥里滚过一遭,奄奄一息。 司镜望着萧琬,冷清眸中少见流露一丝赞赏。 褚昭尾巴软趴趴甩了几下,被符灰呛得直吐泡泡。 也顾不得思及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了,她怒火中烧,撑着一口气,勉力跃出水缸,咬住司镜不染一尘的袖口,“唔唔!” 被女子接住,她软口一张一合,委屈控诉,“坏美人,你要吃了我么!” 果然是玄门人士,阴险狡猾可见一斑!若不是她反应快,连肚皮上的漂亮鳞片都要烤焦了。 司镜并不答话,抬手,使了道除尘术法,转瞬将混浊水缸涤净。 她重又将小鱼放回,淋了一捧水在她身上,垂眸答:“我不喜吃鱼。” 褚昭经了这一热一冷,精神顿时萎靡起来。 她哪里受过这等屈辱,焦灼地在水中游来游去。 忽然,圆眸一亮,她瞥见女子不染一尘的雪色衣襟。 若要逃出生天,附身这坏美人不就好啦? 谁料,念头刚起,宽口瓷缸忽被一只细腻手掌拂过,似有看不清的结界阻隔。 她牟足劲一跃,咣铛,不仅没出去,还被撞得头晕脑胀。 “且在此处待好。”头顶传来一道寡淡女音,“我傍晚前来接你。” 褚昭晕乎沉到水底,眼睁睁瞧那道雪色道袍背影离去。 水缸边缘逐渐围满了脑袋。 元苓急得眼睛发红,匆匆捧来一碟糕点;沈素素推着木灵根的萧琬过来,央她以医术抢救一下。 褚昭恢复了一点生机,情绪却依旧恹恹的,又气又恼,用尾巴扇走那些糕点碎屑。 她真的生气了!从此,拒绝嗟来之食! “大师姐还是留手了的。”萧琬叹息一声。 “上次历练时,她用引火符烧尽了整座小村中的魔气。三只金丹境界的魔,连魂都不剩。” “恐怖如斯!”沈素素咂嘴,“我还以为只能烤脆土豆呢。” “所、所以……”元苓瞧着缸中气鼓鼓拒食的小鱼,轻声提议,“我们……我们可不、不要再烤这小鱼了吧。” 有同门窥见房梁顶昂首巡视的青灰色鸟团,提醒她,“咳咳!” 果不其然,阿青尽忠职守,以一道无甚威严的慵懒女音开口:“咕?我看看,哪个小孩不想学习啊……” 话还没说完,桃缪啾地一声炸了毛,叨掉阿青好几根羽毛,翅爪共用,欲将委屈抱头的鸽子赶出去。 “啾,不许学师尊!” 她飞到沈素素肩头,啄少女发丝,“要脆土豆、脆土豆!” “得嘞。”沈素素轻快应一声,鬼鬼祟祟绕到内室屏风后。 不多时,竟抱出来一篮子土豆。 她示意大家拿好引火符,挑眉笑,“开烤!” 被赶出来的阿青扒着门缝,蓬松发羽已有倾颓之态。 却依旧痴痴瞧着里面扑扇翅膀,伸喙去啄土豆的澄黄色小鸟。 神情惆怅,不多时,终是孤寂飞走。 不管了,只要缪缪开心,她忤逆大师姐又如何。 室外已然是初春景象,草木抽芽,生机蓬勃。 而今日的符篆课倒反天罡,成了厨艺大赏,众人兴之至也,就差没把厨子绑来也炒几个菜。 桃缪被众人喂得肚子滚滚,衔着一条脆土豆,到褚昭所在的瓷缸旁。 歪头,水润的眼睛瞧她,似要投喂。 褚昭娇睨桃缪一眼,游过来,将口张圆。 她头次觉得,面前这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傻鸟,还是挺顺眼的嘛。 谁料,桃缪脸腮鼓起,咯吱咯吱,转眼就把脆土豆吞食干净。 “笨鱼,扔掉都不给你!”她啾啾乱叫。 褚昭内心无名火登时窜出。 她堂堂大水坑之主,逍遥荒山百年的厉害大妖,怎能被一只不谙世事的鸟嘲弄? 桃缪吃干抹净,本想得意飞走,却被小瓷缸内溅出来的水沾湿了绒羽。 她困惑不已,扭头瞧去。 水花四溅,司镜设下的瓷缸禁制竟被冲破,鳞片晶亮的小红鱼怒火中烧,竟腾跃了出来。 她猝然坠进画符用的朱砂墨碗中,身躯灵活扭动,又裹挟殷红墨渍跳出,落在一沓符纸上,柔软云尾肆意勾画甩弄。 一张略显潦草的引火符转瞬跃然纸上。 沈素素吃饭吃得正欢,忽觉身后灼热。 她朝后迟疑望去,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小红鱼周身绛色妖力翻涌,身下符咒好似活了过来,朱砂墨渍勾连蜿蜒,逐渐虚晃成火焰舔舐模样。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燎向四周。 桃缪炸毛叫一声,迅速飞走,却还是被烤焦了几根胸脯桃色羽毛。 “不讲妖德!不讲妖德!”她站在房梁上,无助啾叫。 “区区引火的鬼画符而已,一瞧便会了。”褚昭轻哼一声。 “甚至不用符,我便能把你这只傻鸟烤焦!” 沈素素揽住惊慌躲避的元苓,面庞映出火舌舔舐时的影子,试图劝架,“小鱼仙子,烤鸟可以,别烤我们啊!” 可惜已经晚了。 原本静谧闲适的内室浓烟四起,炙风拂面,视线所及之处,遍是肆虐火苗。 众人被呛得低咳不已,仓促逃窜。 “咳咳……走水啦!” 褚昭歪头。 她虽然是大妖,可何时……竟这样厉害了? 火苗认主,自发绕她而行,她兴奋地摇甩尾巴,在桌案上打滚,“烧呀!烧得再厉害些。” 这火由符而起,并非寻常之水可以扑灭。 萧琬勾画引水符的速度,不及迅猛火势的十之三四。 她边扑火,边揩去额角沁汗,抓住沈素素,问:“素素,同门中可有水灵根之人?” 沈素素哭丧着脸,“……没有,我记得,大家都是又土又木的。” 褚昭得意跳回小瓷缸,畅快游了几圈。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自己便是水灵根呀。 正翘首以盼,待屋中如热锅蚂蚁的众人痛哭流涕哀求自己,却忽听见有人叹息。 “……恐怕只能去唤大师姐了。” “会生气的,师姐一定会生气的!” “太好啦!师姐先抽我!我体修专精!” 褚昭没听见自己想要的,恼怒不已。 坏美人才没有她厉害! 角落里,元苓以袖掩嘴,埋头低咳几声,脸色发白。 她是金灵根,遭火克制,经重重符火包围,护体灵力被炙烤得稀薄,很是不适。 忽然,手腕被一道柔嫩湿润的触感牵住。 凉意顺经脉迅速淌入。 视野影影幢幢,元苓只瞧见面前人骨量窈窕,肌肤白皙。 一截殷色衣袖自眼前拂过,对方瞥她一眼,绯桃色杏眸拢在烟尘之中,经火光相映,娇媚昳丽。 纤细身影迅速离去。 “……仙、仙修姐姐?”元苓怔忡不已,小声喃喃。 不远处,沈素素脸颊已被熏成白黑相间。 仍在嘴硬抗拒,“聂芊,不许叫大师姐!你想被抽,我不想啊!” 烟气呛人,她还欲再开口,却忽然觉得空气清凉不少。 垂头瞧去,周身竟被一只绵软细腻的水泡包裹。 正觉奇异,想伸手去碰,忽然,沈素素一踉跄。 被不知名之人从身后踹了一脚,她惨叫着朝前扑去,被迫冲出燃着熊熊火舌的内室,滚得灰头土脸。 不多时,诸同门都以相同的姿势,或前或后地被踹了出来,揉背龇牙咧嘴。 而不知何时,面前被烧得摇摇欲坠的内室里潮意弥漫,竟沉寂了下来。 白烟四起,灰尘仆仆,已瞧不见一点火光。 “残害同门啊!”沈素素哎呦一声,躺在地上碰瓷,“踹断了我的剑骨,得两百、不……五百灵石才能养好!” 无人回应。 耳边寂静异常,能听见郁绿峰崖顶处传来的冷冽风声。 沈素素心道不好。 睁开眼,便见一角雪色衣料停在她额前,纤尘不染。 司镜墨发低簪,仓促御剑赶来,发丝散落在肩,依旧是离去时打扮。 她将剑入鞘 ,褪色剑穗随风摇荡,垂首望沈素素,辨不出情绪。 沈素素自愈能力极强,立刻爬起来。 她挤出几滴泪,脸颊白一道灰一道,像只花猫,瞧上去还真有那么几分惹人怜惜,“……师姐。” 司镜望向面前大半化为焦炭的殿室,默了半晌。 “何人所为。”嗓音似击冰戛玉。 众人面面相觑。 聒噪了一阵,却说不出所以然。 司镜目光在众弟子身上停留片刻,示意她们散去。 “好耶!” “外室走水,是不是不用上晚修啦?” “……你小声点。” “感谢小鱼仙子!” 十数个少年灰头土脸,掸去浅蓝道袍上的污渍,交头接耳,不掩喜意。 “素素。”元苓拉住要跑的沈素素,面露为难,连说话都急促了几分。 “我、我方才我在火中,瞧、瞧见了仙修姐姐!” “哪个仙修姐姐。”沈素素揉腰,“莫不是……那位红色的?” 元苓用力点头。 “看错了罢,那一位神通广大,先前还曾附……”沈素素有些讪然,“算了,没什么。” 若要让元苓知道她梦游的事被表演出来,自己定然不妙,或许还会失去夜间搂她入睡的权利。 元苓满头问号,困惑眨眼望她。 “哎,萧琬。”沈素素忍痛忽视,戳一戳旁边人,“今晚不必修行啦,打算做些什么?要不要和我们偷溜下山?” “打坐、练剑、复习符法阵法。”萧琬温声答。 却不知想起什么,撇开目光。 还想……到后山再瞧瞧那小妖怪。 “不过。”萧琬转过身,望向后方的断壁残垣,“你们有没有觉得,大师姐对这件事太冷静了?” 赏罚分明、持重清冷的人,今日却连眉都未蹙,无言观望,如同早已预料到一般。 “那很、很冷静了。”元苓眸中藏着钦慕,小声附和。 “不对吧。”沈素素捏捏她脸,“应该是,那很生气了。” 悄悄瞥一眼身后。 师姐现下想必一定怒火中烧,还是不打扰了,偷溜下山为好。 众弟子稀稀落落散去。 司镜驻留在殿外,足以瞧见屋中央的桌案上,小红鱼正沉在缸中,毫发无损。 ……掩耳盗铃。 她缓步走入横梁攲斜的殿中,掐一道除尘咒,四周烟尘顿时荡涤开来。 只瞧得符灰簌簌成堆,还有几颗滚落在地的焦黑土豆。 司镜抿唇忽略,目光聚焦在桌案上的玉瓷小缸内。 里面的绯红小鱼模样恹沉,将肚皮翻了上来,一动不动。 似乎在佯装昏迷。 光线被走上前来的仙姿身影遮住,褚昭仓促偷瞧了两眼,湿润眸子微动。 本以为会被美人捞进手心里,好生怜惜,可小水缸骤然一翻,里面仅存的水被倒出来。 演戏演到底,她装作缺水,难受地扭动身躯,“好干、好痛呀。” 尾巴被提了起来。 清冷嗓音在耳边响起,“为何火烧内室,将自己弄成如此狼狈模样?” 凑得近了,褚昭得以瞧清司镜此刻的神情。 许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缘故,女子此刻长睫密敛,神色谧静,她未从对方眼中瞧见厌恶,似乎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褚昭内心得意起来。 就当对方这是在关心她啦! “我没有烧。”褚昭被美人的动听声线勾得尾巴微蜷,同时也被吊得晕忽忽,委屈开口。 “……没有想烧。都是、都是有人欺负我!” 从桃缪挑衅,到被笨蛋小孩们忽视,她脆声大倒苦水,完全忘记了面前无声无息的人是最先开始欺负她的。 “连化形都不会的傻鸟!还没有我的鳞片漂亮呢,成天炫耀她多招人喜欢。”褚昭气得肚皮鼓鼓,“还叫你什么……阿镜。” 稍显亲昵的称谓被小鱼娇脆的嗓音叫出声,司镜动作微顿。 “那是师尊座下的灵宠。”她轻声答。 “那就应该让湿鳟好好管教!”褚昭话很密,委屈不已。 “又不是你捡回来的,我可是你亲自带回来的!不许喜欢她,你应该喜欢我呀!” 而且,她也不是总想叫面前的人坏仙修……她也想知道司镜的闺名。 就像先前她的娘子们温柔唤她阿褚一样。 司镜将滑软的小鱼接回掌心。 “师尊为我起了字,”她仿佛读出褚昭想法,“唤作映知。” 褚昭盘踞在女子柔软掌心,歪头,悄悄默念对方说的两个字。 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写的。 枝枝?不开窍的木头,不成不成。 吱吱,是面包虫被她拆吃入腹的叫声,这个不错! “哼。”她啄司镜的指缝,“我要叫你吱吱!” 司镜没什么特别反应,颔首。 小鱼有些气馁,却又在她手中着急地蹦起来,“你要好好供奉我,喂我好吃的,不许再把我一只妖抛到这里了。” “但谁来修整走水后的内室?”女子淡淡开口。 褚昭瑟缩了一下。 她才后知后觉,方才添油加醋的告状话,从始至终都没有让女子信服。 索性摊开身子,腮盖一合,就地昏厥。 忽然,尾尖稍痛。 似乎被略施惩戒,一抹微薄似冰的灵力倏忽划过。 褚昭唔一声,自己倒是还能忍受,可捧着她的那只手掌却无声收拢。 她悄悄睁眼一瞧,司镜竟难得蹙眉,浅色的唇此刻迅速泛白。 怎么啦?美人该不会是被她气到了吧。 如云帛般的尾巴翘起来,表示疑问。 其上伤口浅薄,很快,被一道精纯的木属气息抹平。 司镜收回手。 猜想被验证,她低垂眼,神情拢上一丝不明。 正因共感,所以方才,引火符施在这小鱼身上后,痛楚感如火苗肆虐舔舐,成倍复现。 如今,只不过一道浅浅伤口,却像被匕首挑断了手筋。 ……为何如此。 会是什么,被施加在她与这小鱼身上的妖术么。 掌心里,素来吵闹的绯色小鱼尾巴伤势抚平,舒服地趴在她指窝里。 方才大闹一阵,现下翕动软口,似乎是要睡着了。 司镜指尖抵在小鱼柔软腹部。 先前还差许多才可凝出妖丹的修为,此时已只差一步。 所以才能勾画出此等威力的引火符,将内室烧成如今模样。 是因为吸去了她的修为么。 司镜将小鱼放入衣襟之中,绵软身躯顿时沉坠了下去。 浅眠中仍不安生,隔着亵衣,拱进她窈窕弧度之中。 吧嗒嘴,口吐人言,委屈小声,“知知,只能喜欢我……!” 隔着衣料,司镜指尖悬停在鼓起的那处。 最终还是扼下触碰小鱼头顶的念头,收拢指节。 她依旧不知喜欢为何物。 自幼修无情道,也难以产生多余的情绪起伏。 只是,当周身遍布被火焰燎伤的痛楚感时,她第一时间竟没有过多思虑自己。 仅想起在干涸水缸中,圆眸润湿,委屈娇叫的殷红小鱼。 ……纵然是妖,也应当很疼罢- 褚昭在气息清冽的怀抱里睡得很沉。 醒来时,仍意犹未尽地想到处拱拱,却咣咚一声,撞到了熟悉的玉瓷缸壁。 被烤的记忆顿时回笼。她气闷不已,焦灼地想跳出牢笼。 可视线一转,却发现身边被抛进来她喜欢的面包虫。 刚炸过的,酥酥脆脆,冒着焦香。 啊呜一口,褚昭满足地吞掉,还以为是某个深谙她喜好的仙修小孩,于是摇摇尾巴,叫,“再来点、再来点!” 素指捻着饵食,直接递到她嘴边。 褚昭吃得很急,险些咬到对方的手指。她内疚地用口包裹住女子的指尖,轻啄几下。 水波荡开涟漪,她好奇仰头,沿投喂人手腕一路望去。 司镜捧着那只从前拘束过她的瓷碗法器,却从中抓出虾米饵食,扬手洒落。 褚昭哼了一声。 贪心地又吃了许多,才匆忙游走,装作不喜欢的模样,“别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啦!” 女子轻碰唇,似乎在自言自语,“……饱了么。” 言毕,就将瓷碗放在旁边,未曾多看她一眼。 隔着缸壁,褚昭委屈巴巴地盯着还有大半碗的面包虫,用头拱了拱。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早知道刚才多吃点了。 纸窗外光线沉霭,即将坠入日暮。 她似乎睡得有些久,记得这个时候,是郁绿峰的仙修小孩们的就寝时间。 所有人都去就寝,也没有人来喂她,没人有和她说话、向她许愿。 “我不要你喂。”褚昭扑棱出水花,说出违心的话,“叫元苓来!唔,笨蛋素素也成。” 司镜目光清浅,落在水缸处,开口,“不可。今日修行疲惫,她们已入睡了。” “上课的地方不是已被烧掉了吗?”褚昭困惑,扒着缸壁,“你骗鱼!” “挪至殿前广场便可。”女子应声。 她提腕蘸墨,在弟子名姓后注写隽秀小字。 烛火轻晃,女子睫羽似扇,敛去眸中映出的熹微光亮。 褚昭睁大眼,隔着水波,努力打量那些字,绞尽脑汁思考先前娘子们教给她的人类言语。 “元苓、沈素素。擅自离宗,晚修缺席……”她念叨,“挥剑五百次,并收缴藏匿杂物。” “什么杂物,给阿褚!”褚昭兴高采烈,频频跳出小瓷缸,“阿褚要看!” 水花四溅,司镜无声烘干被润湿的名册,推远了些。 寝处内光线稍暗,小鱼活泼好动,周身包裹着的殷色鳞片粼粼闪烁,流光溢彩。 她将扒在边缘的绯色小鱼头按下,稍有不解。 那些杂物……皆是些自己瞧不懂的物什。她以为小鱼更爱饵食。 默了默,她碰唇唤出储物袋,将几只竹简话本取出。 顺带着,竟还勾连出一枚血玉。 形似小鱼,雕工活灵活现,凹槽处流溢温润浮光,下缀编织精致的红色流苏穗。 褚昭跃了出来,将东西护在身后,嗓音娇蛮,“都是我的啦。” “无妨。”司镜应声。 她将桌案烛火吹熄。 凭着窗外投进来的光亮,能瞧见小鱼兴奋得紧,鳞片跃动轻闪,比那枚鱼玉佩更加引人注目。 褚昭沉浸在新鲜玩意中,用头顶顶话本,再去啄那只玉佩。 未曾留心,司镜已然躺回榻上,阖眼睡去。 原身实在太不便利,她簌然变作人形,取出漂亮衣裳,仓促穿好。 先把血玉佩系在腰间,小心转圈打量,随后,又解开缠束的话本,捧起来看。 小字密密麻麻,褚昭看不清晰,也读不太懂。只隐约读到了“抱”、“解开”、“亲”之类的。 她气馁地摇头,再翻开一点,话本中竟有插图。 两个赤条条的女子抱在一处,神态迷离,动作不似寻常,令褚昭睁大眼,凑近瞧了半晌。 后续的文字,夹杂着“心悦”、“餍足”什么的。 这样便能让不开窍的人类喜欢上她么? 褚昭眸中闪烁狐疑,把话本卷起来。 托腮想了半晌,悄悄地,把衣襟拉开一点,模仿画中之人。 雪色在一片昏暗中袒露,她有点冷,转头,便瞧见榻上柔软厚重的被子。 司镜此刻卧睡在榻,眉目清绝,鼻梁似玉,墨发散落枕间。 褚昭禁不住诱惑,钻进被子里,清冽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穿衣容易脱衣难,她将身上的绯红色漂亮衣裳揉成了一团乱麻,再也挣脱不开。 有些气馁,她转头望向司镜,搂住对方腰身。 衣带系得规整,伸手悄悄一拉,便开了。 再向上探去,是紧致纤薄的小腹,还有……软绵绵的一团。 仿佛雪缀红梅、霞掩层云。 褚昭将头凑上前,她想弄明白,为什么女子的比她大那么多。 可是,还没来得及摸,手腕忽然被攫住。 她整个人被对方按在被褥中,有些心虚,“我……我不想做什么的!快放开我。” 司镜没有回应。 忽然,被制住的那只手似乎被人抵在了唇边。 一抹稍凉的湿软划过她的手腕,对方感知到她跳动的脉息,有瞬息停顿。 褚昭唔嗯一声,抿了一下唇。 女子伸舌舔了她的腕,凉丝丝的,很痒。 鱼妖中这样的举止是在示好,她内心一喜,从被子里爬出来,伏在司镜胸口处,娇声发问:“你也喜欢上我了嘛?” 想不到话本竟有如此功效!回头一定要将那颠三倒四、晦涩难懂的内容背下来。 见司镜还是不搭理她,褚昭哼声,忽略被攥得发疼的手腕,凑到女子浅粉薄唇附近。 啾啾啄了两口。 “……知知,亲我呀。”她素来张扬,如今却也免不得脸热,说话声音小许多。 之后,她们就可以双修生出小鱼了。 褚昭单手去解司镜的衣襟,可不了解亵衣构造,胡乱扯也扯不开,反倒使得眼前景致成了欲盖弥彰。 半遮半掩,旖旎至极。 她呆呆瞧着,脸有些红,便贴到女子较旁人冷的脖颈处降温。 却未留神,昏暗之中,司镜睁开了眼。 脖颈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褚昭呜地叫出声,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偏头望去,女子双眸失却清凌,弥漫一丝倒映她身影的殷红,气息紊乱,较他人苍白几分的唇,此刻染上妖冶颜色。 褚昭痛得厉害,推搡司镜,却被扣住腰身。 清冷持重的人,此刻衣着凌乱,伸舌,将她侧颈溢出的液滴一点点舔净。 随后,沾染血气的唇贴上她的,唇舌掠过,激起连绵涟漪。 却如望梅止渴,只是浅浅地啜饮,再没有咬破。 褚昭被亲得浑身发热,迷蒙睁眼,对上司镜浸润潮意的眼眸。 对方一直在望着她。 桃花眸中蕴着揉碎殷红,情绪翻涌不明,潜藏浓稠到几乎投不进任何月色的翳然。 “坏美人。”褚昭气喘吁吁,将女子推开,委屈叫出声,“你是狗妖么!” 笨美人似乎害了癔症,又想咬她,喝她的血。 司镜稍偏过头,似乎在揣摩打量她的神情。 嗓音含着湿柔雾气,“……渴。” 褚昭跪坐在女子身上,呼吸急促,捧起对方冷白面颊,又羞又恼,“不许咬我,我去水缸给你舀点水呀。” 虽然方才被按在对方怀里亲很舒服,但她可是一方大妖,怎可被区区仙修欺辱! 可惜,褚昭还没来得及逃离床榻,腰再次被握住,陷入被褥之中。 “你说……要我亲。”司镜眸中水波潋滟,嗓音如含融雪,带着稀薄气音。 “……为何要走?” 褚昭第一次听女子以这般口吻和她说话,心里翘起尾巴。 美人忽然变得好听话。难道说,做了噩梦,便会对她言听计从吗? 那岂不是,说什么对方都会应了? “我不走啦。”褚昭被亲得哑了,身子也软绵绵的没力气,皱着脸,软声要求。 “喘不过气了……帮我脱衣服。” 司镜目光凝在褚昭袒露出来的大片肌肤上。 指尖灵巧,轻而易举便挑开了她许久解不开的死结。 不自知朝下望去,锁骨下方,有颗若隐若现的红色朱砂小痣。 仿佛胸前绽开一簇娇媚幼蕊。 褚昭难得被盯得害羞。 她咬一下唇,捧住女子的脸,佯装驾轻就熟,“不许看那里,要一直瞧着我!” 司镜顿时望向她,眼神直白,不加掩饰。 “那、那我们就双……双修呀。”褚昭觉得后两个字烫嘴,可仍然憧憬,小声发问。 “……你会么?” 先前在洞府里,她的娘子们从来不肯教她双修之法,就连经验颇多的嬗湖也不愿。 可她芳龄都一百多了,若是被传出去堂堂大水坑之主不懂双修,那多丢脸。 司镜撑在她身前,秾秀模样被长发遮掩,那双极漂亮的桃花眸子浸润与平日殊异的绯色,却依旧不声不响。 褚昭失望至极,“你不是鱼驴峰大师姐吗,连双修之法都不会,好笨。” 她又想逃,去桌案上拿那晦涩话本。 按图索骥,也总好过无边无际、摸不着头脑的双修。 可身前之人忽将她扑在榻上,肌骨纤量,却压得褚昭动弹不得。 许是饮了血,司镜的吐息不再像平素那样凉,如羽扇拂在颈侧,温热缭绕。 刚才被咬破的伤口泛起痒。 “……我会。”她嗓音微喑。 “可你……为何要想别人。”她收紧环抱褚昭腰身的手臂,喃声念。 “海岱、雱谢,是谁?嬗湖……又是谁。” 褚昭睁大眼,慌乱捂住自己胸口。 笨美人怎么又能读到她刚才的心声了!难道是因为喝了她的血吗? 一时心乱如麻,可来不及狡辩,司镜已啄吻上她脖颈。 她呜一声,身子软了半截,浑身热流翻涌。 女子流连至她前胸的朱砂小痣,停顿瞧了许久,忽地俯身。以唇抿住,湿软的舌辗转碾磨,又用齿尖轻衔。 似是很喜欢。 “不许、不许!”褚昭身子骨抖了抖,抗拒挣扎,“你不是说,不喜欢吃鱼么!” 表面答应她要双修……实则又想不清不楚地哄骗着吃掉她。 褚昭难受又委屈,被吻得奄奄失却力气,双腿无助蹬着。 白皙双腿脱了力,红光一闪,化作鱼尾,似绯色云帛,柔软无骨,气恼扇拂司镜腰际,隐没于揉乱被褥间。 “……停、停下呀。”她呜咽着,咬了一口女子小臂,可连牙印都没留下。 “吃鱼可以、不、不要摸……” 尾尖轻颤不止,湿漉漉缠在司镜脚踝。 她如何也想不通,女子用来握剑画符的冰冷的手竟如此难缠,勾连挑弄,惹得她颤栗发抖,比嬗湖的触须还令她应接不暇。 司镜忽地停下动作。 陷入梦魇中的人极听她的话,言出既遂。 褚昭得偿所愿,却骤然觉得腹部酸楚滚热,像被托到柔软云层中,不上不下,难耐空虚。 她难受得紧,转回身,用尾巴将司镜卷起来,唇贴过去蹭蹭,哀求,“继续、继续!我……我同意你吃掉我。” 司镜长睫低垂,模样静谧疏冷,没有回应。 方才残存在唇角的血渍不见踪迹,不知是被舔舐干净,还是渗进体内,此刻苍白薄唇浮现浅淡血色,瞧上去有了生机,也格外动人。 却已脱离梦魇,沉沉睡去。 褚昭没心情去观赏美人了。 她气得咬了女子软唇一大口,低声呜咽,蜷起身子。 将最脆弱的腰际和腹部贴上女子的指尖,努力摆动腰身,尝试让自己从云端坠落。 可是一窍不通,不像对方主动撩拨那样酥麻,战栗感也难以传到尾尖。 室内映出涟漪般动荡的波光,映得滚落榻下的鱼形玉佩不时亮起,凹槽流淌妖冶颜色。 屋外光线朦然,月色透窗流淌,却被榻上鳞片相映的流光异彩掩映。 不知多久,漫长夜幕褪去。 郁绿峰顶的灵钟自发敲响,惊起倦睡鸟鸥。 随钟声嗡鸣,床榻上湿腻的绯色鱼尾骤然绷紧。 褚昭圆眸失神,呜咽咬住熟睡的白衣女子衣襟。 缠绕在对方腰际的软尾,一点点脱力滑落。 这就是双修吗? 将对方被蹂躏得一塌糊涂、沾染透明粘液的手松开,她不解地歪头打量,不知晓流出来的是什么。 被褥潮湿黏腻,褚昭难得害羞,揪着被角,悄悄望向司镜。 忽然,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什么。 她忍着腰身酸楚,将侧脸贴上司镜小腹,屏息静听,期许不已。 双修之后,美人……有没有怀上她的小鱼呢? 第25章 竹简 可惜, 听了半晌,耳边毫无动静。 哪里有什么小鱼。 褚昭泄气,枕在司镜胸口处。 整夜疲累不堪, 她此刻才后知后觉, 眼皮好像有千斤重。 心想可不能叫坏美人赖账,她在女子颈侧咬了好几口,留下殷红牙痕, 这才心满意足,呼呼睡去。 濡湿绯尾紧紧勾住司镜踝骨, 余波未平,仍似有若无地轻颤, 鳞片闪烁, 纠缠雪色衣摆。 窗外天光乍破,斜云初晓。 郁绿峰灵钟敲响第三下时, 榻上衣衫半褪的仙修无声睁眼,眉目宁静无澜。 本欲如往常般起身,在榻上打坐调息,忽然,目光稍凝。 前胸压着一具柔若无骨的躯体。 少女肩头浅粉,睫毛湿漉垂落,正毫无防备地牵着她衣襟,酣酣睡着。 下半身并非人类双腿,而是一条腰身粗细、覆满浅金殷红鳞片的鱼尾。 少女埋进她衣襟, 小声梦呓, “娘子……” 如沾水花瓣的软唇在她锁骨处啄碰,温热泛痒。 被褥床榻皆潮湿到能拧出水来。 司镜紧抿唇。 自枕下摸出一只匕首,架在妖纤细脖颈处, 才迟迟发觉,掌心指骨皆是粘腻的。 褚昭身躯软软滑落下来,被打扰美梦,还以为是哪只不识趣的小虾米闯入了她与美人的良夜。 不情愿地唔一声,皱眉睁开眼。 脖颈却忽地一凉。 “妖女。”女子颈侧绽开桃色痕迹,嗓音冷意却似数九寒冬,“为何出现在我榻上。” 刺疼感丝丝漫开,褚昭痛唔一声,醒了大半。 本想凭着往常的灵动优势直接溜走,但腰却软得没了力气,铆足劲,竟只能在榻上勾起尾尖。 不知怎的,尾巴也收不回去了。 面前美人眼神淡漠审视,不似昨晚温存,如同变了个人。 “我、我……”褚昭委屈不已。 她视线飘忽,“你昨天夜里掀被子,我怕你着凉,特地过来给你保暖!” 司镜抬起空余的手,将敞露衣襟掩好,遮住雪软起伏的春光,也将褚昭留下的殷红牙印盖住。 室外山峰冷冽,吹得窗棱呼呼轻响。 此情此景,不能说与保暖别无二致,只能说是毫无干系。 褚昭见女子神情寡淡,并不相信,又急又羞。 抵着匕首,探近身子,分毫不顾脖颈刺痛。她是妖,疼痛耐受力较人类不知强上多少。 “你瞧呀。”她敞开殷裙衣衫,锁骨,尤其是脖颈,点缀许多梅瓣般的痕迹。 “昨夜那么冷,为了陪你睡觉,都把我冻红了!”话音委屈。 匕首横亘在少女脖颈间,抹上一丝极淡的殷色血丝。 司镜蹙起眉,刺痛感反噬于身。 褚昭歪头打量,只觉面前的清冷美人忽然捧心颦蹙,模样破碎诱人,抵着她脖颈的匕首也松许多。 不会是被感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罢? 她就知道美人喜欢她! 褚昭捧起司镜执匕的手,将脸贴过去,小心翼翼地轻蹭,“你也不要太自责啦!一定是鱼驴峰太冷了,才没有怀上小鱼。” “我们、我们可以回我的洞府。”她说着,耳尖弥漫上一丝红晕。 “每日、不,每个时辰……” 脖颈忽然被薄凉的指腹抵住,疗愈的木灵根气息流淌,眨眼间将那道细微不可闻的伤口抚平。 指尖摸到少女喉骨处说话时的轻振,司镜睫羽微颤,“莫要再说。” 褚昭心怦怦跳,她洞府中素来都是貌美的妖,模样虽纤弱,却难以收敛妖性,终不及人界的美人含羞半掩。 “那我们何时回去呀?”她偷偷盯着女子淡粉的唇瞧,“我的贝壳软榻,可比鱼驴峰的舒服多了。” 没等到回应,额上忽然被贴了张轻飘飘的符纸。 遮住她瞧美人了! 褚昭有些恼,鼓腮,呼一声将淡黄符纸吹得朝上卷边。 可惜,下一瞬,她竟忽然变回了原形。 显形符洋洋洒洒,荡作飞灰,啪嗒一声,圆眸娇憨的小红鱼砸在被褥间。 褚昭扭了扭腰身,可还没来得及仰头抗议,尾巴尖便被提了起来。 晃晃悠悠间,水花飞溅,她被甩进先前待过的小瓷缸中。 司镜在水缸口下了道禁制。 她眸光低垂,耳边仍回荡着小鱼先前的孟浪之语。 偏头一瞧,昨晚交给小鱼的竹简,此刻在桌上四散开来。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女子赤裸交织的露骨春图。 司镜倏然敛息。 她阖眼将那灼目图画卷起来,动作匆乱,恍然间竟觉冰冷竹简滚烫不堪,触到的指尖也燎烧起来。 “不要合,还没有看完!”旁边缸中的小红鱼焦急跃起来,不知廉耻,“阿褚要看没穿衣服的美人!” “罚你思过。”司镜撂下一句,便出了门。 离开寝处,抬手唤来佩剑,女子却在剑上停伫许久。 手掌覆上小腹。 ……怀小鱼。 她记得那妖女方才格外执拗于此事。 修习无情道已有诸多时日,可她从来都不懂。 人与妖,原来竟也是可以的么?- 因先前走水,郁绿峰上独一可供诸弟子静心修行的外室唯余残垣断壁。 似被炸过的黢黑饭堂,再也瞧不出从前模样。 在殿前广场上完晨课,众人承担起清扫义务。 能御剑的轻飘飘将断梁运走,还未筑基的则做些细碎杂活,与身旁人摸鱼交谈。 “所以,自那日后,你们还见过小鱼仙子么?”有人悄声发问。 大家皆摇头。 一符修少女唉声叹气,“再过几日便是门内考核了,小鱼仙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一入玄门深似海,突破境界全凭天道意愿,运气背了,就连别人的渡劫雷砸到头顶也得受着。 修行的尽头是玄学,她入宗未满一年就悟了。 于是,虔诚朝废墟里挖出来的,锦鲤曾待过的灰扑扑瓷缸拜了拜,默念起来。 “我瞧小鱼仙子大抵是香消玉殒了,别念啦。”身旁的少女名为聂芊,取出什么,在众人面前一晃。 “不如拜这个,素素和阿苓从山下带回来的,很灵的。” 血玉被雕成鲤鱼模样,浮光流转,殷红流苏摇曳,很快便吸引去所有人目光。 “话说,素素和元苓两个今日哪去了?”有人盘着玉佩,心生挂念。 萧琬远望一眼司镜所在方向,悄声答:“莫要叫大师姐听见了,素素与元苓分明昨晚已经挥剑五百次,不知为何,现下又被罚去锻剑崖了。” “同袍大义啊,甘愿承受罚剑之苦,也要特意为我购得鱼玉佩。”聂芊抹泪。 “就是不知那几卷带回来的竹简是何物,瞧着瞧着,总觉得她们脸色蜡黄蜡黄的。” “这鱼玉符果真有用么?”萧琬注意到她手中精致血玉,好奇问。 “阿琬你不需要,闭着眼睛在试剑考核上转圈就能满分啦。”聂芊咳两声。 “但对我而言,这鱼玉可太灵了!昨夜我睡前许愿,梦中便真成了。” 对着瓷缸虔诚拜的符修少女名为岑灵薇,此刻,狐疑睁开半只眼,眼巴巴望着,从聂芊手中接过鱼玉。 入手触感细腻,她不自知将玉握入手心。 许是鱼玉的流苏那端还被聂芊牵着,不舍放开,识海中顿时浮现出她从未预料到的画面。 司镜着不染一尘的道袍,执鞭静立,居高临下,兀然垂眼间,眸中流露出难以忽视的威压。 “……有辱师门。”她嗓音似珠落瓷盘,“跪下。” 广袖遮蔽视野,女子伶仃腕骨高抬,目光瞥来时,恍若在瞧一粒染污衣袍的尘埃。 软鞭抽落,耳边骤然响起令人肌骨酸软的破风声。 “啊啊啊!”岑灵薇腿软到不行,睁眼,慌张把手里的鱼玉掷出去。 她真傻,真的,她单知聂芊喜欢被抽,先前就应该预料到她会许这种愿! 再睁眼时,血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已落进人群外某个雪色衣袍怀中。 司镜秾秀面庞闪过一丝茫然,垂头望一眼那玉佩,目光又落到众人身上。 素指提起殷色流苏,轻问:“此为何物。” 岑灵薇一哆嗦,近距离对上女子清冷眸光,膝盖霎时酸软。 “……师姐、好。”她勉强笑笑,想迈开腿,却无能为力,终是跪倒在女子身前。 她好想逃,可是逃不掉。 不该去摸那来历不明的鱼玉的,已老实。 其他没看到血玉中情景的人有些好奇,但瞧见是聂芊,已明白了大半,纷纷心虚如鸟兽散去。 仍有几人留下,见雪袍女子眉眼中分外不解,叽喳解释起来。 “师姐师姐,这是很灵的遂愿鱼玉!” “我听素素说,有一儒生将这鱼玉戴在腰际,日后竟连中三元,顺遂入朝拜官去了。” “把玉握在掌心,便能瞧见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啦。” 司镜端详掌心玉佩。 有些眼熟,此物似乎与昨夜从晚修中收缴得来、赠予那小红鱼的玉佩别无二致。 她指腹摩挲过玉身雕刻精巧的鳞片,忽然,睫羽微颤。 细碎模糊的画面自识海中一一闪现。 小红鱼变作雪白软烫的人身,眸含摇荡水色,呜呜切切,软声唤着“知知”,鱼尾卷着她手,勉力摇动腰身,像一团甜腻蜜水融在她怀里。 沉闷灵钟声响起,少女骤然眼眸失焦,高抬湿涔下颔。 周身颤抖不止,含咬住她衣襟。 司镜气息紊乱,倏地睁眼。 探上颈侧,想要抹去那抹湿痕。 却触碰到了一连串或深或浅的牙印。 鱼玉如细腻羊脂,错觉般地融化在她掌心,逐渐发烫,如指骨在柔软湿腻间纠缠的触感。 “师姐、师姐?”岑灵薇软趴趴爬了起来,见面前女子垂头不语,颈侧耳根烧成浅绯,不免有些担心。 大师姐不会是瞧见玉中景象,怒火中烧,被气得红温了罢。 司镜回神。 低低应,“我无碍。” 握在掌心之中的玉已转凉,她指骨蜷起,用了些力道。 不消片刻,那玉表面覆满冰霜,咯吱轻响,竟随她收紧而开裂,湮为簌簌冰尘。 “今日晚修,我会告知大家。日后下山,不要再将此等邪物带回郁绿峰。”她蹙眉开口。 “好的师姐!”岑灵薇一缩脖,手脚并用,欲逃离现场,“师姐再见!” 啊啊啊她不要现实中也被抽! 却不知,在离开后,司镜无声在原地伫留许久。 颈侧薄红散去,她眉眼笼一层道心不稳的雾气,心生郁结,杂念缠身。 唇轻碰,试图一遍遍用清心咒,将识海中的杂念洗涤盖过。 那枚鱼玉,似乎在填补她因无心而忘却的梦境。 真的是梦么? 亦或那些淫.靡景象,俱为真实。 她内心最渴求的愿望……为何,会是那条小红鱼? 第26章 冰镯 推开寝居门时, 月色已悬于枝梢。 峰间雪浮云端,林表明霁。 寝处内,小鱼沉在水缸底, 毫无声息, 娇憨讨喜的圆眸却睁着,叫人无从辨认此刻是苏醒还是在睡。 司镜将外袍挂于架上,回身落座于桌前。 目光刻意归避开那小鱼。 她今日打坐静心得久了些, 回来时稍晚,先前狼藉也还没来得及整理。 桌上的竹简话本临走前被匆忙卷起, 依稀扫过去,却依旧能瞧见夹缝拐角的露骨言辞。 司镜蹙起眉, 不声不响, 将竹简点燃,眸中跳动温吞火光。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可火苗却晃醒了水缸之中的小红鱼。 褚昭勾起尾巴, 隔着缸壁,迷迷糊糊去啄那团瞧上去很温暖的符火。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惊醒,看见引她心驰神往的裸美人图被烧得卷起了边。 “不要、不许烧!”褚昭恼怒地跃了起来,格外肉痛。 才观摩了几眼,她还没有学会呢。 可惜此刻她难以逃离拘束她的小水缸,只能眼睁睁瞧着她喜欢的话本被烧成一滩浮灰。 “坏知知,我再也不要和你好了!”褚昭气得翻起肚皮。 许是因为共感,又或许拘了小鱼整整一日, 司镜此刻竟觉前胸似被重石压住。 郁结中带有恼怒, 又有些埋藏极深的委屈。 她素来无心,也从未尝过寻常人的情感。 怔忡间,竟抬手悬停在小缸之上, 听凭本能,将禁制撤除。 褚昭瞧准时机,顿时跃了出来,如一团沾满水气的柔软云霞,快活地甩动晶莹尾鳍。 妖向来睚眦必报,她仍挂念着被女子关禁闭、烧话本的事,鼓起腮便朝对方手指咬去。 却没有得逞。 再反应过来时,褚昭发觉身上冷凌凌的。 并不疼,好像被戴上了什么冰块铸成的手镯。 她偏头望去,不知何时,司镜的右手小指也套进一枚冰霜凝成的尾戒。 “此物以我灵力编织而成,若遇险,我可感知。”司镜启唇。 “你既不喜待在水缸之中,便只能以此物来管束了。” 她深知不能纵容这妖女在郁绿峰宗门内肆意妄为,可……因为共感,也同样不可任其陷入危险,只能出此下策。 褚昭什么都没听进去。 “这是定情信物吗?”她扭着软滑身躯,借缸中水影观照。身上鳞片本就灿若朝霞,被冰玉镯一套,愈发反射出漂亮光晕。 迅速把方才想要咬人的念头抛到脑后,小鱼蹦进司镜掌心里,娇声开口:“娘子,你对我真好!” 手心里凉腻湿滑,司镜长睫微颤,摊平手掌。 小鱼顿时骨碌碌顺着她指骨滑了下去。 磕到桌案,有些眩晕,探头瞧她,嫩软身躯套着冰镯,模样懵然。 桌上推来一盘梅花糕,旋即,烛火吹熄。 “两日后是宗门内考核,我无暇顾及你,近来也不要打搅峰内其他弟子。”女子嗓音隐在黑暗中,像划过耳畔的细雪,“自行去寻吃食。” 黑暗中,褚昭瞧见,司镜又睡进那只巨大的玄铁剑匣里。 以她近来的观察,美人一有什么烦心事,或是闷闷不乐,就会钻进那里。 睡一觉,就又恢复成冷漠寡情的模样,记性也不大好了。 听司镜呼吸声逐渐安稳,褚昭迫不及待变作人身。 坐在桌案边缘,边晃着雪白小腿,边用手捻起盘子里的梅花糕,大口咬下去,脸腮鼓鼓。 室外光线朦然,她睁大眼打量手腕上的冰镯,越瞧越欢喜。 美人定然心慕于她,却因玄门内条条禁律,不敢明言,才将心意藏匿。否则怎么会才双修一次,就给她送定亲礼物呢? 可惜,才定亲,就要去宗门里烤什么荷,留她一人独守空房。 褚昭轻哼,从桌上跳下来,捡起昨晚被褪下的,稍显零乱的殷裙穿好。 余光瞥去,不经意间瞧见那枚滚落在角落,黑暗中盈盈闪烁的血玉鱼佩,她顿时眼睛一亮。 拾起来,别在腰际,转圈打量,满意至极。 推开房门,将清寂隔绝在室内。 只见眼前青山依依,雾霭缭绕、烟云浩渺,房檐角坠有青铜铃铛,在深沉夜幕中轻摇荡,脆音悦耳。 鱼驴峰的景致,相较她的洞府也是不遑多让嘛。 褚昭好奇地四处探索,去牵垂落的枝梢,让积雪簌簌掉落,融在自己的锁骨弯里,绵软湿凉。 再一抬眼,却瞧见某道身影。 似乎是个身着淡蓝色道袍的仙修,模样柔婉,以手拢着衣襟。 那里却鼓鼓囊囊的,还在拱动。 一簇花纹艳谲的珊瑚忽然钻了出来,蜷缩触须,呜声细语。 萧琬用手心轻轻盖住,仿若自语,“……缘何在发抖呢?” 话音落下,来路忽然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少女阻挡。 她抬眼望去,少女身着轻纱殷裙,眉目似桃,杏眸含着碎样金箔光晕,肤色比峰间新落的雪还要白,身量亦是娇媚窈窕。 此刻却皱紧眉,嗓音娇弱,含着戒备恼意,“坏仙修,快放开我的娘子!” 褚昭一眼就认出来,萧琬怀里的,正是她失散半月的嬗湖娘子。 “阁下是?”萧琬抿唇发问。 她自幼聪慧,过目不忘,扫过少女昳丽面庞,已觉三两分熟悉,又捕捉到对方纤腰垂坠的鱼玉佩。 思及外室那场走水,跃出水缸的锦鲤鱼妖。 褚昭没有回应。 她焦急又担忧,三步并两步逼近,直接将嬗湖从萧琬衣襟里掏了出来。 “娘子说她冷,触须都要被冻上啦。”少女将珊瑚用衣袍重重裹住,粉玉眸子睁圆,似是很生气,“坏人,你听不见么!” “我……”萧琬向来是出言必应的体贴性子,此时也不禁无措。 “抱歉。” 她听不懂妖说话。 珊瑚妖闻声,从褚昭的衣袍里悄探出头。 先是乖顺蹭了蹭褚昭的手,窥见萧琬此时模样,又心焦地呜咽起来。 萧琬弯唇,朝她伸出一只手掌。 嬗湖顿时匆然从褚昭怀中挣扎出来,迈着黏软触须,小心翼翼,又爬回对方掌心里。 褚昭不可置信,嗓音颤抖,含着委屈潮意,“娘子……” “这位……道友。”萧琬心中落实了眼前泫然若泣的少女便是鱼妖的猜测,出言安慰。 “是我考虑不周,没有照顾好这只小妖,现下我便带她回寝处,可好?” 褚昭鼓起脸颊,正要回绝,却听见对方怀里的嬗湖呜声开口,在着急解释什么。 她仍很不甘心,仔细听嬗湖说话。 时不时点点头,咬唇打量几眼萧琬。 “哼……”褚昭终于松口,“那就暂且允许你照顾我的娘子!” “不就是寻常人类么,有什么好的。百年之后,娘子就又归我啦。”仍小声念叨。 萧琬但笑不语,温柔望她。 面前的小鱼妖周身修为波动稍强,她一时看不透是何境界,可在她心里,与后山拾得的珊瑚妖并无不同。 其他玄门之人眼中,妖类作恶多端,可她却并无芥蒂,始终认为是些娇蛮懵懂,如白纸般的存在。 只是,她拾到的珊瑚更弱小一些,需要她照顾。 待突破筑基期,成为金丹修士,寿数延长,便可不再顾及常人生老病死之理,长久陪伴。 褚昭被面前仙修少女盯得脸烫。 伸手揪住对方的湛蓝色衣带,“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娘子,要和你一起去。” 其实……是这鱼驴峰实在太冷了。 才在覆雪山阶上待了一小会,她已觉得周身裸露的肌肤结了霜。 萧琬不曾推拒。 取出佩剑,见少女仍在原地,弯眸,将她拉上来。 “正好我也有一道涉及妖术的阵法,需要前辈指点。” 道友晋升为前辈,褚昭得意洋洋,很是受用。 细雪勾连在她发间,衬得她乌发唇粉,却也冻得她在佩剑上跺了跺脚,“那快走罢,不要把嬗湖娘子冻到。” 萧琬稍一点头,沉心御剑,却忽然面露难色。 闭眼,又默念一遍剑诀。 她几乎从未在御剑术上失手。 今夜却不知为何,催动数次,朝夕相处的剑竟没了回应。 “你忘记怎么让剑飞起来了?”褚昭困惑问。 她心念一动,二人脚下的剑便泛起浓郁绯色光芒,摇摇晃晃,迅速升了起来。 佩剑嗡鸣,似在回应少女应召,倏地扎进郁绿峰山腰的重重夜雾中,在薄青色空中划出蜿蜒残影。 风声呼啸。 萧琬眼中闪过深思,望向剑尖处四下好奇遥望,只余背影的殷裙少女。 能驱使其他修士已认主的佩剑,仅有两种可能。 一是面前的小鱼妖境界高深,远超于她,妖力至少堪比元婴。 而另一种,则是少女天生天赋异禀,受诸剑亲和、簇拥……甚至敬畏。 后种情形,萧琬仅在一人身上瞧见过。便是北州昆仑虚宗主,当今玄门第一人的濯清仙子。 “这下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褚昭扯扯她在身前叠起的衣袖。 萧琬回神,瞧见少女此刻邀功模样,禁不住笑起来,“自愧不如。” “只是,前辈。”她回过头,打量远处。 “我的寝处,似乎是在相反方向。” 佩剑在空中急停。 转了个弯,气急败坏朝萧琬指引的方向飞去。 此刻,元苓与沈素素才从峰顶的锻剑崖处下来。 结束今日罚剑,连阿青与桃缪都已把头埋进羽毛里睡去。 沈素素揉了揉酸软手腕,只觉浑身精气被抽干。 元苓正想说点什么安慰,却忽然瞧见石阶之下,山腰处有道红光轻闪,如张扬翎羽划过夜幕。 “血光之灾啊。”沈素素悲叹。 元苓偏头望她,轻声反驳,“不、不是祥瑞吗?” 她瞧见,那抹红光中夹杂着有些眼熟的鱼玉符色彩。 垂头,轻抿一下唇,眸中闪过几分追忆。 不知为何,又思及曾在颍川城中相遇的,娇俏恣意的殷裙少女- 褚昭坐在萧琬寝处的榻上。百无聊赖,目光四下梭巡。 这里和司镜的房间并无不同,只是多添了些带有活人气息的小物件,一点也比不得她奢美的洞府。 怀中忽地被递进一杯荷花茶。 似乎注入了蜜浆,清甜气息扑鼻而来。 褚昭杏眸一亮,咕咚咕咚喝完,粉唇沾染水渍,身子也暖起来。 萧琬递给她茶后,便转过身,将嬗湖放进精心布设的小水缸之中。 熟稔催符,让清水温热起来。 小珊瑚探出头,舒服地呜呜叫,触须攀上她指尖蠕动。 褚昭顿觉刚喝下去的茶水不甜了。 她哼一声,胸口发酸,瞪了萧琬好几眼。 萧琬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浅笑一下,心知这小鱼妖前辈恐怕是在吃味。 自手边拾起一沓古旧手卷,她走过来,蹲在褚昭身前,话音温良,“前辈,请瞧这个。” 翻开手卷,里面俱是褚昭读不懂的,如蚯蚓小虫在爬的古文字。 她苦思冥想,皱眉瞧了半晌,用指尖戳一戳。 这些墨渍,真的不是被压扁的面包虫吗? 萧琬摊开有图的一幅手卷,端详片刻,温声细语,“这是千余年前鱼龙族兴盛时,曾留下的一卷残缺密传。我想……请前辈注入一丝妖力,助我激活阵法。” 她回过身,眸光柔软,凝聚在温水中舒展开的珊瑚妖身上。 “如此,我便能与她结契了。” 褚昭半知半解,“鱼龙族”“秘法”等陌生词语如流水般在脑海里匆匆划过。 只剩下萧琬最后提及的二字。 ——结契。 便是,一生只能与心慕之人做一次的事吗? 眼前倏然浮现出女子清冷秾秀的面庞。 褚昭摸了摸手腕上微冷的素冰镯。 她有些脸热,想起昨夜司镜将她揽入怀中,百依百顺,啄吻她锁骨时的模样。 羞赧低头,扭捏了一阵,她扯住萧琬的袖角,杏眸轻闪。 “阿、阿褚也想学,可以么?” 第27章 识海 萧琬稍有意外, “自然可以,前辈。” 这本就是妖族秘传之术。只不过,面前的少女想与谁结契呢? 她无言瞧了眼褚昭, 又向身后水中探头的小珊瑚望去。 “不是嬗湖娘子!”褚昭仿佛读出她想法, 脆声纠正。 “我洞府里有许多许多娘子呢。但若是结契,不是要和自己最喜欢的美人么?” 说完,脸有些热热的。 那定然就是清姿胜雪的司镜啦。 嬗湖听见了, 呜唔低叫两声,委屈沉入水中。 萧琬眼中含笑, 放心下来,“原来如此。” “不过……”她翻弄手中残卷, 话音捎带几分不经意的提醒意味, “此物出自鱼龙族,在妖族看来应当是邪物, 前辈不介意么?” 正如魔之于玄门,鱼龙族也曾在妖类中恶名昭著。 只因千载前,曾肆虐九州、屠戮三界生灵的魔尊绛云,就是鱼龙族。 即便眼下,鱼龙族与旧日不堪历史一刀两断,跻身成为三界内传承最为古老的妖族,并与众玄门交好,但依旧少有人敢擅自催动鱼龙族秘法。 因绛云恶趣味至极,喜欢在族内秘卷中藏些“小惊喜”, 催动之人, 妙则修行日进千里,坏则筋脉俱竭,爆体而亡。 “鱼龙族, 是鱼和龙生出来的妖吗?”褚昭歪头问。 她从没听过有这等奇怪的妖族,至少……大水坑附近没有。 提及龙,她忽然想起荒山盘踞着的那条龙,咬住唇,话音嫌弃又别扭,“龙?笨笨的,听上去也不是很厉害嘛,有什么好怕。” 萧琬但笑不语。 “你不怕吗?”褚昭倒是有点意外,“先前画符课上,我瞧知……那个大师姐总是夸你呀,作为仙修,你竟然要学坏!” “……学坏?”萧琬垂头,眸中闪过一丝压抑情绪。 那又何妨。 她素来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 同门皆夸她天资聪颖,却不知她私下所习皆是禁忌术法,宗门内禁养灵宠,她却想将一只妖养在寝处。 只因为在后山遇见了那簇珊瑚。 湿软攀上指尖后,不知为何,萧琬竟生出从未有过的迫切念头。 想将她紧紧抓牢。 “好,这个忙我帮啦!”褚昭爽快应下。 正好这几日她无聊得紧,既然司镜要去烤荷,她就来添点乱子。 谁叫美人不搭理她,那就只能任凭她把鱼驴峰搅得天翻地覆。 阵法需要一定时间布置,褚昭与萧琬约定好两日后的见面地点,又陪伴一阵嬗湖,才推门离开。 峰间风雪暂歇,静谧安适。 似乎快要天亮了。 褚昭一袭红衣,踏进晶莹新雪里,足底咯吱轻响。 她蹲下身,在掌心里捏了个雪团子,雕成小鱼模样,玩得不亦乐乎。 却听闻灵气萦绕的密林深处,传来灵力波动。 似乎有弟子正在打坐调息。 扒开树枝一瞧,竟是一处被开辟出的山顶静修小亭,周围水雾缭绕。 不过,放眼望去,更像被挪作了夜宵进食点。 石桌上燃着铜炉,周围摆满了从山下偷渡进来的吃食,有啃了半截的烧鸡、糖葫芦、糖角包、还有…… 烤鱼? 褚昭杏眸圆睁,怒火中烧,挥袖闯了进去。 三两个少年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油渍,此刻却在沉心打坐,模样滑稽。 因与外界隔离,并未听见有人闯入。 褚昭翘腿坐在石桌上,正欲施展妖术,将其中一人变成虾头蟹钳模样。 却听得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张唇。 少女自调息状态中清醒,悠悠开口,“……我说呀,还有一日就考核了,临时抱佛脚有用么?没用呀!” 她仍阖着眼,却从怀里窸窣掏出一枚晶亮银子,精准投进身侧雾气萦绕的水池中。 “不如求求锦鲤。”说完,她神神叨叨围着雾气开拜,“好运,来!灵石,来!” 忽然,咚地一声,撞上了某个软绵纤细的物什。 她惶恐掀开眼皮。 面前的殷裙少女肤色似雪,手臂交叠,正低头嗔怒睨她,眉皱成一团,却不掩娇媚。 “别拜了,岑灵薇。嘶,你们这些符修是不是都喜欢搞些有的没的。”聂芊被她打扰,退出调息,倦然睁眼。 “分明昨日我拿出鱼玉符,你都不……” 话音戛然而止,她被寂然雪亭里的一抹绯红晃了眼。 呆呆望着,又移到褚昭腰身,那里挂着一枚精致鱼玉。 “我信,我信啊!”聂芊扑过来,抱住褚昭悬在空中的小腿,讨好笑起来,“是鱼玉符中寄居的仙子么?这是我应得的!” 另一位弟子也醒转,三人一齐聚到褚昭身前,眼睛闪光。 褚昭被哄得气消了些。 可余光瞥见身旁那条已冷掉的烤鱼,顿时又气闷鼓起脸。 “……咳。”岑灵薇迅速出手,把鱼藏到身后,悄悄倒掉。 冤啊,她们三个可是一口没动。 褚昭这才满意,看面前的几个仙修小孩虔诚,决定不计前嫌,“说吧,都想求些什么?” 岑灵薇戳聂芊腰,瞥去一记眼刀。 意思是,别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污了仙子耳朵。 聂芊瘪嘴。 与其余两人交换视线,最终还是妥协。 “自然是明日的宗门考核。”三人伏在殷裙少女面前,异口同声。 又是烤荷! 褚昭本不想答应的。 可刚张口说了个“不”字,嘴里就被塞进了香甜的糖角包。 她睁圆眼,嚼嚼嚼,来不及说话。 三人趁乱各报名姓,合掌虔诚地拜了几拜,“锦鲤仙子保佑,一定要顺利通过剑试啊!” 言毕,将桌上其他的糕点吃食推到少女怀里,生怕她反悔似的,一溜烟离去。 褚昭腮颊鼓鼓,仍能听清少年们的悄声细语自林中传来。 “等等,我忽然想起,郁绿峰六条‘莫做’之其三。” “本宗门仅为弟子提供浅蓝色服制。若看到红色服制之人,莫要搭话,速速退离。” “都什么历数了,还信那个?” “不信不信,我永远簇拥锦鲤仙子!” 就该这样! 褚昭得意洋洋地从亭中石桌上跳下来,把没吃完的糖角包揣进怀里。 再抬眼望去时,天色已然大亮。 不知从何方位传来的灵钟声浑厚凝亮,自峰顶逐渐铺陈开来,很快蔓延至此地,震得整座小亭都在细微颤动。 褚昭呜地一声,忽地腰身酥软,瘫倒在桌旁。 她想起昨夜蹭着榻上昏迷美人的手时,也是在此刻,眼前骤然一片空白,浑身酸胀不堪。 垂头瞧去,双腿竟不听她的话,变成了鱼尾。 亭外飘来的细雪撩拨拂过,湿冷化在鳞片间,竟敏感到按捺不住,流出黏烫。 直到钟声平息,褚昭才双眸聚焦,有了力气。 她羞恼地甩了甩尾,卷起晶莹雪尘。 都是那不解风情的坏美人的错!莫非以后,她每次听见钟声,都会如此狼狈么? 却未曾注意到,纤细腕上那只素淡的冰镯,此刻正盈盈闪烁光亮。 … “师姐?”持剑的弟子挽着剑指,朝身旁长身玉立的女子方向望去,有些担忧。 师姐本在指导她姿势,却忽然止住话音。 司镜长睫低垂,胸口弧度起伏,指骨攥紧,素来冷白的侧颈染上粉意,额角竟沁出稀薄汗滴。 佩剑听命出鞘,支住有些不稳的身躯,她开口:“……无碍。” 一一指点完弟子剑姿后,避开人群,司镜走到锻剑崖边缘那棵松柏之下。 此处视野开阔空寂,她耳清目明,摩挲尾指上的冰戒,朝某一方向望去。 郁绿峰终年覆雪,殷红色彩在一片寂然中格外鲜明。 褚昭手捧糖角包,在山阶溪涧旁穿梭,模样娇纵动人。 她咬了几口吃食,寻到一片清水浅滩。 见四下无人,双腿簌然化作晶亮鱼尾,探进水中,面庞仍泛潮红,小心翼翼地清洗起来。 司镜目光垂敛。 她推测不出……妖女方才做了什么。 竟惹得她心神摇荡,站立不稳,骨髓传来蚁食般的战栗感。 只能待今夜回寝处,细细盘问。 可待到薄暮时分,抵达寝处时,屋内水缸中却没有熟悉的鱼影。 褚昭并未回来。 也罢,是自己递出冰镯冰戒,放任她自流。 ……不回也是常理。 绯色小鱼灵活好动,向来在无从预料到的时机、场合缠上她。 又招呼都不打一声,擅自消失于无形。 司镜如往常般坐在榻上调息。 却久久定不下心神,总疑心被褥潮濡,亦或指尖水渍残存。 她轻叹一声,隔空熄掉烛火。 除去外袍,在一片黑暗寂静中,走向屋角的玄铁剑匣。 此物由怀宁用自己的一截枝干为骨,以玄铁相融后铸成,有宁心净神之效,在其中睡去后,杂念便可尽除。 近些年来,除去频繁接触魔气的场合外,司镜并不常用。 可自从在颍川水潭下被小红鱼纠缠之后,她近乎每日都会睡在剑匣中。 司镜阖眼。 身处剑匣之中,倦意很快如往常般袭来。 因而也未曾意识到,一抹湿润划过脖颈。 绯色小鱼正偷溜进她衣襟深处,窸窸窣窣,扭动软滑身躯,丝绸般的尾巴轻甩。 褚昭自水潭里洗了尾巴之后,便有些着凉,头脑晕眩。 她已在这方剑匣里睡了许久,却没有半点好转迹象。 直到现在,周身散发清冽气息的美人躺了进来。褚昭迷迷糊糊凭习惯爬进司镜衣襟里。 却忽然,身下一空,不知掉进何处。 再度睁眼时,面前已是一片静寂之景。 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天似深潭,地如湖镜,倒映出她未着寸缕的赤裸身影。 这里是……? … 司镜在识海内盘腿端坐。 在剑匣中睡去,神识便会来到此处,无梦无念,安神静心。 司镜不觉孤寂,如往常般默然调息,度过只余一人的漫漫长夜。 不知多久过去。 耳畔却忽有错觉般的滴水声响起。 腰身被还滴着水的柔嫩手臂圈住。 身后之人裹挟着潮意,悄然贴上她,轻快缠绵的胸口撞击声自脊背处无声渗透。 少女嗓音娇怯,含着几分懵懂,“这里……就是你的心吗?” 司镜睫羽轻颤,睁开眼。 褚昭跪坐在地,肌肤似雪浸桃,曲线玲珑,未穿衣,却并不羞耻。 她眸中光晕似金箔点缀,歪头,“知知,你的心跳得好快呀,是因为瞧见我么?” 司镜只觉体内异样非常,她抿唇,冷清应:“……我无心。” 胸口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按住。 少女钻入她怀中,将脸颊贴上去,仔细听了半晌,眼眸水润潋滟。 “砰砰、砰砰。”她娇声娇气模仿,“分明有呀。” 见司镜置若罔闻,她直起身子,勾住女子脖颈,轻巧凑近。 嗅了嗅对方的鼻尖,将自己的也抵上去,撒娇般轻蹭。 余光一转,瞧见女子淡粉的唇,褚昭伸出舌,口渴般细细舔舐。 忽然,她被一只微凉的手攫住。 司镜嗓音有些不稳,“停下……速速离去。” 她不清楚,为何素来空旷孤寂的识海,会被一只妖闯入。 更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怎么了。 胸口焦灼跳动,耳廓温热,钝然的五感骤然变得清晰,她竟忽觉怀中少女肌肤雪白刺眼,只好别开目光。 手指却无意触及到少女腰际光滑潮湿的东西。 一小片乳白鳞羽,边角晕染浅绛颜色。 对方呜咽一声,被触碰到腹部鳞片,骤然软在她怀里,眼皮潮红。 “我迷路了,出不去……”少女垂头,声音中含着委屈,仔细听,还带有一点喘声。 “热,难受……我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找了你好久。” 她牵引着对方的手。 “这里……好热呀。”她懵懂开口。 第28章 涟漪 司镜周身一颤, 倏地将指尖收回。 可褚昭整个人已陷进她怀里,体温发烫,余光望去, 俱是雪白酥软。 少女杏眸满溢潮湿雾气, 扭动腰身,将她雪色衣角濡湿。 却又好似分毫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捧住司镜的脸, 娇声问:“……你在害羞么?” 被对方吹拂而来的吐息燎烧,司镜别开目光, 握住褚昭的腕。 触感像即将要融化在她掌心的脂玉,腕骨微突细腻, 让人不舍罢手。 之前, 她几乎从未在意过这些。 身处识海中,一切风吹草动都被放大。 又或许过往因无心而钝然的感官, 正随小鱼入侵一点点复苏。 识海里无一丝涟漪的镜面,此刻细微颤动,司镜抚上自己的胸口。 扑扑、扑扑,心悸感陌生至极。 忽然,指腹一湿,被温软包裹。 她垂头望去,褚昭睫羽濡湿,含住了她的指尖。 正如她将手探入水缸时,小鱼对她所做之事一样。 但化作人形来做, 便多了几分模糊含混的淫.靡。 小鱼咬人, 总归不会太痛。褚昭伸出齿尖,衔住她的指腹,又像怕咬疼她似的, 补偿地用舌温吞舔过。 似乎恼然司镜没有反应,她松开被含得弥漫水光的手指,又叼住被揉乱的衣襟牵扯,想褪掉司镜穿束整齐的衣衫。 “好冷……”她埋进女子颈窝处,汲取暖意,“知知,抱我。” 双手一推,褚昭被女子按在镜面识海上。 后背直接触及恍若冰雪凝成的湖面,她被冻得发抖,眼尾顿时弥漫起应激的绯粉。 在峰间那潭清水里洗尾巴时着了凉,她现在只觉头脑晕眩,脸颊发烫。 对方的温热吐息却落在了她侧颊。 司镜桃花眸子清明,从未尝过的沉沦情欲却牵扯着她下坠。 她点水般吻了一下褚昭脸颊,偏头问:“是这样么?” 小鱼似乎很难受,一直在解着她衣带,想要贴过来。 她不知……该如何做。 褚昭低唔一声,犹不知足,揽住女子脖颈,咬一口她柔软的唇,娇声纠正,“不对,是这样。” 分明昨晚……还很会的。 下一息,司镜便从她脸颊一路掠过,含住她的唇。 没有咬,只是细密地啄吻。 女子听一遍便懂了大概,又由此及彼,触类旁通。褚昭被吻得尾巴发软,视野里一片雾气。 她咬唇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却感受到那抹如蘸水花瓣的软唇,正一点点延伸到很远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区域。 司镜抹去唇边沾染的湿痕,听见少女细软哭声,茫然无措。 褚昭蜷缩着染粉肩头,抓住她袖角,背后的冰冷与身前的灼烫,惹得她有些难受,“冷、阿褚冷……” 她洞府里的娘子们从来都没有这么不体贴过,唯独面前的美人,秀色可餐,却像块木头。 一捧雪色衣袍将她拦腰抱住。 褚昭从识海冰面上落入女子怀中,背后柔软温暖,扑来清冽气息。 可她却从镜子般的冰面上瞧见自己此刻模样。 周身或浅或深的红,掩映着锁骨下那枚浅痣,不着寸缕,可身后的人却只是衣襟稍乱,周身规整洁净。 ……不公平。 褚昭有点委屈,去解女子的衣带,她觉得对方的要比她漂亮多了。 双手却忽地被制住,动弹不得。 司镜下颔压在她颈窝,动作依旧生疏,却因追随镜面倒映出的景象,多出些许令她难以招架的捻转挑弄。 女子似乎不知自己已被情潮裹挟,嗓音稍温,问询声擦过褚昭耳畔,“为何……在发抖?” 褚昭说不出话来。 识海内没有灵钟声响起,她却因镜面里倒映出的景象,腰身骤然酸软绷紧,呜咽出声。 背后之人也跟随她一道,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因常年习剑打坐,司镜背脊依旧立直,肩膀却在止不住地微颤,发丝微湿,掩住眸中水色。 她想起今日清晨那道如出一辙的战栗感。 垂头望去,褚昭如一捧软玉陷进她怀中。 眼睫垂落,似乎疲累不堪,娇俏模样多出几分委屈,却又不设防备,倦睡在她怀里。 不多时,少女簌然化作原身。 因疲累,妖识逐渐涣散,掌心大小的一条红鱼,缓缓从她掌心消失,离开识海,重归现实。 周围再度恢复死寂。 欢愉退却,五感变得模糊不清,任何情愫,都无法在胸口掀起涟漪。 司镜指尖落在胸口处,垂眸不语。 那抹她方才令她陌生,近乎难以遏制的悸动,此时已然消失殆尽。 小红鱼来时,赠予她与寻常人别无二致的心跳。 离开后,却什么都不曾留下。 司镜收紧指骨。 脑海中忽地升起十分不堪的念头。 若能将小鱼始终关进这方识海,便好了。 思及此,她陡然醒神,将唇抿得泛白,默念数遍清心咒。 她怎会……这样想- 褚昭醒来时仍在剑匣,只不过下面铺陈了带有清香的柔软白亵衣。 她筋疲力竭,不知何时变回了原形,肚子上娇嫩的乳白鳞片酸软不堪。 环视周围,司镜已经不见踪迹。 扒着剑匣边缘朝外望去,屋内布陈如旧,窗外天色却已明朗。 从昨日在冷水潭中着凉,再到掉进剑匣里那片空旷冰湖后,她竟然一直睡到了天亮。 褚昭干渴得厉害,勉强跃出剑匣,跳进桌案上司镜饮水的茶盏里,在水中游了几圈。 美人就这样走掉了。 她有些气闷。 向来在洞府中,都是娘子们待她起床后,为她梳妆打扮的。司镜没有对她温声软语不说,竟然只留下她一个人。 可思及昨夜发生的事…… 茶盏中咕嘟一声冒起泡泡,小鱼扑朔钻到最底下,圆眸含羞。 她有些弄不明白,为什么司镜昨夜虽然笨笨的,待她那么温柔,连嗓音都不似平常清冷。 与先前总是梦魇,狗妖一样不加节制咬她脖颈的模样很不相同。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美人呢? 一头雾水,想不通,褚昭索性尝试运转周身妖力。 出乎意料,修为竟然流畅涌动,没有丝毫凝滞,眨眼间便化作了人形。 摸了摸小腹,总觉得鼓鼓涨涨的。 该不会是……有小鱼了? 忙乱探出一丝妖力窥察,褚昭没能瞧见小鱼,却发现自己的识海内凝出了一团湿漉凉软的东西。 绯红色,像是妖丹。 她突破啦! 褚昭又惊又喜,从桌案上跳下来。 隔着肚子左摸摸,右揉揉,对这团凝着她精纯妖力的物什爱不释手。 听说凝出妖丹的妖可以打得过金丹境的修士,她果然天资聪颖,是荒山的妖中翘楚! 目前这座鱼驴峰上的仙修小孩多停留在练气期,连已筑基的都很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褚昭轻哼着歌,目光投向窗外。 她现在就有些手痒,不知道在哪里还能抓到走散的小孩,让她练练手呢? 却瞧见一抹御剑的靛青色自空中划过,似乎去往峰顶的锻剑崖。 她推开窗,圈圈白气萦绕间,峰顶人头攒动,热闹得紧。 是在烤荷吗? 褚昭忽然想起,昨日她好像答应过几个信奉她的小孩,助她们顺遂通过剑试。 不如就现在。 她兴致勃勃地穿好衣服,推开房门。 迈步之际,却有些腰软腿酸,惹得她低唔一声。 羞恼地揉一揉腰,她从不知,双修是这样累的一件事。 不过她已是大妖,怎可有被娘子压在身下的道理。下次,定然要让美人比她更累!- 云水间内,锻剑崖上。春尘明媚,云卷云舒。 剑试已开始,众弟子聚集,轮流抽取不久后剑试的比试对手。 目前宗门内仅有十六人,两两一组。剑试依照对决的胜败进行排名。 拔得头筹者可自选法器或丹药秘籍。而不幸垫底之人,则依旧是老规矩,罚剑百余次。 但这次不知是谁知会司镜,竟添了道处罚,需要打扫宗门饭堂一月。 为了不在同门吃饭时只能卑微抹地,众弟子摩拳擦掌,不甘屈居人后。 阿青叼着签筒,排队来的弟子摸摸她头,她便一甩鸽头,掉出其中一支名签。 桃缪在旁边,歪头瞧瞧上面的字,“啾!岑灵薇,对阵——萧琬。” “不要啊。”岑灵薇瑟瑟发抖,转向萧琬。 她一画符的,真的要和剑修比试吗? 萧琬弯起眼眸,示意她不必紧张。 岑灵薇更腿抖了,步履蹒跚,到聂芊身边待场。 却听得少女朝她眨眼,附耳过来的一句,“别怕,锦鲤仙子护着你呢。” 岑灵薇唉声叹气,摇了摇头。 她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恐怕在萧琬手底下连半刻钟都撑不住。 正消沉着,忽然,割云破风声传来,众弟子头顶,一道青色光芒飘然掠过。 落在不远处正安静擦剑的司镜身旁。 “师尊。”她将剑入鞘,向来者垂首。 沈素素睁大眼,戳身旁的元苓,“哇,师尊真的和阿青一个毛色、不是,一个色调!” 宿雪今日换了身灵云流纹的深青道袍,为规整,还簪了发,但似乎未曾照镜,几缕发丝疏漏垂落。 她收了剑,手本能去摸腰间的木酒斛,却对上司镜清淡眼眸。 再朝下一望,众弟子已经好奇或憧憬地盯住了她。 “是师尊吗?” “师尊!” 宿雪讪讪一笑,缩回手,佯装无事发生,朝台下众人颔首。 又小声问:“映知,我坐这里就可以了罢。” “师尊自便。”司镜应声,话音稍柔和。 “若有需要,我会下台指点,无需劳烦师尊。” 还是映知好呀。 宿雪懒懒倚靠进藤编坐席中,趁旁人不备,偷抿一口酒,满足地眯起眼。 抽签结束,司镜从振翅飞来的阿青喙中取出本次剑试的名录。 轻摇手边归宁铃,示意台下安静。 剑试开始。 第一场的两个弟子已经各居锻剑崖左右,左为萧琬,右为岑灵薇。 萧琬周身无繁杂佩饰,仅抱着佩剑,神情端若。而岑灵薇衣襟里揣着大叠符咒,正手忙脚乱地归类。 “素素,你、你赌谁赢?”元苓望向沈素素。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萧琬。” “萧琬呀。” 岑灵薇转回身来,幽怨望向两个喝倒彩的同门,“听到了,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元苓捂嘴,清秀眸子一闪一闪,有些过意不去。 桃缪扇动澄黄色翅膀,小巧毛绒的鸟团,飞到两人之间,脆声啾叫,像在倒计时。 随最后一声较为急促的“啾”落下,萧琬手中佩剑铮声出鞘。 她身法灵动至极,添了些门中不曾传授的诡谲步调,如足点浮萍,只不过两息,便行至岑灵薇眼前。 剑身凝绕淡绿色灵力波动,她轻闭眼,扫去一道稍缓剑风。 意在留手,等待岑灵薇出剑。 但下一刻,手腕骤然酸软。 只听叮咚一声,佩剑竟被面前人扫落在地,激起雪尘。 萧琬心中绷紧,倏然睁眼。 便对上岑灵薇近在咫尺的眼眸。 浅若粉玉,灿似初霞,带着些不同往常的妖异骄纵。 “萧琬……?”岑灵薇持剑姿势松垮,朝她懵懂歪了歪头,开口时,似乎不熟悉她名字的读音。 “你方才,是睡着了么?” 第29章 蛇信 锻剑崖上氛围有一瞬间停滞。 “我在做梦?” “第一次见阿琬被挑落佩剑, 呜呜我赌的灵石……” “灵薇她悟了!” 议论声从各个方向传来。 台下的聂芊跳起来,兴奋喝彩,“好!” 跑到台前, 伸手扯一下岑灵薇近在咫尺的衣摆, 想说些什么。 可却撞进回身朝她瞧来的少女一双娇媚灵动的粉玉眼眸,怔楞失语。 远处,观试台上, 司镜抿唇不语。 小指上冰戒轻闪,她察觉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妖气波动。 手落在剑柄处, 欲去捉作乱的妖女,却被轻飘飘按住。 宿雪腰上酒斛不知何时已经拔塞, 喝得快要见底。 她目中几分醺然, 未曾看司镜,只是瞧着前方, 笑眯眯地开口:“映知,别急呀,这不是挺有意思么?” 司镜默了默,“……师尊?” 悄然松开握剑的手。 虽不知师尊心中如何料想此事,但这样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敛去眸中不解,她目光落在远处“岑灵薇”身上。 少女一改往日模样,双手抓住剑柄,眸光闪闪, 朝台下喝彩声最高的方位挥手。 “我赢啦!”娇声开口。 褚昭也不知是怎么赢下来的。 附身后, 一道弱到像在为她扇风的剑气已然而至,她置之不理,直接用手中剑胡乱扫挑, 便有人为她喝彩了。 萧琬弯腰拾起被挑落的佩剑,温声开口:“承蒙指教。” 她并不怎么在意输赢。何况,身处对决中,她比谁都要知道,面前少女已然换了个里子。 眼眸娇媚似桃,动人心魄,她曾在某个雪夜见过。 是那只娇纵,不谙世事的小鱼妖。 褚昭不擅长应付这种输了还微笑的人,不知所措,“你、你打得也很好呀。” 说完便转身,提剑跑下了台。 步伐似有些磕绊,揉着腰,走得七扭八拐。 “灵薇该不会是腰闪了罢?”旁边有人小声问。 “没有!”褚昭嗔瞪回去。 换了一副身子,还是腰软。 她眸中有些幽怨,左顾右盼,到处寻找昨晚令她如此的罪魁祸首。 直至在远处,瞧见雪袍女子无言端坐,敛睫紧盯她的模样。 司镜挟一支毫笔,见她望来,便寡淡挪开目光,垂眸在案上宣纸隽注。 女子衣袂被崖间山风吹得微微扬起,腕骨伶仃似玉,指骨修长。 素来揽剑隽符的一双手,难以想象被玷污的模样。 褚昭却是见过的。 不知怎的,脸颊微热。 可扬起头,期盼瞧了许久,女子却再未看她。 心中泛起微弱失落,像在水中嬉戏,忽被海葵妖蛰了一口,酸楚难忍。 分明在昨夜,女子还肯将她抱在怀里,温声细语,缱绻缠绵。 可天色一亮,对方眼中竟无任何情愫波澜,望向她时,仅有戒备、淡漠与疏远,存心与她划清界限。 褚昭被众人簇拥,吵闹地问这问那,目光失落从观试台上收回,不声不响。 她从岑灵薇身体里悄悄逃出,化作原身,躲进不远处一捧暄软积雪中。 用头刨一刨,窝进雪坑,闷闷用细雪把自己的云尾盖住。 岑灵薇取回身体掌控权,仍陷在打赢萧琬的恍惚状态中,捧着胸口,傻笑起来,“噫,我赢了。” 一觉醒来,云水间同门修行境界倒退千倍,身为吊车尾符修的她,竟一夜成为了剑修天才! 少女念念叨叨,未曾注意把自己的遐想说了出来,身旁的聂芊忙捂住她嘴,“少看点糟烂话本吧你。” “下一场是谁?”有人叽喳问。 沈素素提剑上台,狐狸眸子含笑。 她本就在使剑上有优势,今日运势不错,竟抽到了聂芊这个体修。若之后再击败岑灵薇,岂不是可以勇夺魁首了? 聂芊拎起剑,轮到自己上台,有几分紧张。 娇羞地先朝对面卖个惨,“我怕疼,素素,轻点。” 沈素素:“……绞尽脑汁想被师姐抽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说过。” 聂芊虚得很,心中默念着锦鲤仙子救救。 挽出剑指,却忽觉身子一僵。 筋脉各处弥漫清凉之感,耳清目明,身轻如云,只消一迈步,便瞬息踏出几丈远。 胸口升起不属于她自己的恼然躁郁。 附身她的锦鲤仙子,似乎……正在气头上。 【为什么不看我?】 【是不是赢了,知知就会看我?】 【不就是笨蛋素素么?我能打十个!】 少女提剑,低垂眼,朝锻剑崖对侧行去。指节一点点收紧,握住捎带余温的剑柄。 剑身嗡鸣,似乎感知到她此刻情绪,锋刃漫上凌厉,似汹涌浪潮。 足尖踏雪,激起莹雾。 锵—— 剑身碰撞相接,锻剑崖上骤然荡开铮然之声。 沈素素咬住唇,被震得退几步,摆出招架姿势。 不对劲,不对劲,聂芊虽是体修,可也不会这样不讲路数,力大砖飞呀。 仔细一瞧,她窥见对方隐于剑后的眼眸染上殷粉,潜藏执拗,竟有几分眼熟。 叮铃、叮铃。 远处,归宁铃被摇响两下,是考核中示意停手的信号。 面前的少女却不知,翻腕,轻而易举将沈素素震退,还欲再进几步。 忽然,面前笼罩一道雪色身影。 女子眉目疏冷,衣袂飘荡,如吹拂过山崖的纤云。 指尖挟住剑锋,身形丝毫未退,卸下褚昭不知收敛锋芒的一招, “收手。”她开口。 褚昭被施加于剑身的力度反震得指尖微麻,一路传递到心尖。 不解抬头,瞧见是司镜,眼睫扑扇,一时无措不已,却又弥漫委屈。 “你、你终于肯看看我啦。”她嗓音娇怯,融在锻剑崖稀薄风中,只她们二人听清。 话虽如此,可刚凝出妖丹,心浮气躁,又存了几分想让身前的美人知晓自己厉害的心思。褚昭眸中水波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 忽地扬唇,身法灵动,飘然退开。 精纯妖力包裹剑身,浮现一抹妖冶绯意,趁女子不备,骤然拂去一道凌厉剑气。 台下弟子瞠目结舌。 “我、我是不是昨夜吃烤菇串毒发了?”有人揉眼,“怎么瞧见聂芊在攻击大师姐。” 剑气削掉数丈外崖边松柏尖的覆雪,面前似雪般出尘的美人却忽然没了影子。 褚昭着急地转圈四下寻找,忽然,背脊一僵。 司镜无声落在少女身后,微凉指腹在她颈后经脉处一划,令她再也动弹不得。 贴去符箓,小鱼在聂芊识海里徒然甩尾,像被看不见的网捞起似的,如何也挣脱不开。 最终,凝作湿漉原身,自聂芊胸口处滑落。 司镜伸手,将其接住,不露声色放入衣襟。 观试台上。 宿雪柳叶目慵懒眯起,抬袖将最后一滴佳酿倒进嘴里,摸着阿青的柔软背羽,扼腕叹息,“唉,还想看她们打一架呢。” “……瞧不见乐子喽。” 她似醉若醒,目光落在司镜衣襟里的绯色上,不知在想什么,似乎陷入追忆。 又轻笑一声,转瞬被堆砌醉意掩盖。 宿雪解开衣襟,将一大一小,一青一黄两只鸟团胡乱塞进怀里,踏上佩剑,“酒已饮尽,走,再去师妹那儿搞点花瓣酿酒。” “啾?”桃缪探头,“师尊,剑试、剑试!” 她还要播报比分呢。 宿雪将鸟头压回,扬唇,笑得放浪不羁,“映知一人即可。” 徒儿大了,总要留些空间。她可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不识时务的扫兴长辈- 褚昭最后也没能知晓剑试的最终结果。 她被司镜掩进衣襟之后,浑身像被符箓抽干了妖力,睡得昏昏沉沉。 美人的怀抱很好睡,嗅着那道颇似洞府外粉荷的清冽气息,她只觉回到了荒山。 众妖夹道欢迎,模样谄媚,想从她身上蹭得一丝好运; 山神树婆子摇动萧条枯萎的枝杈,任她爬上爬下,哎呦叫着“阿褚大人”; 娘子们将她重重围住,娇声软语,诉说思念。 可褚昭却牵着一只细腻微冷的手,不舍放开。 回头望去,美人如水涧清月,秾秀出尘,不似俗世中人。 她将司镜带回洞府,好生藏起来,心跳惴惴,自去换上她最漂亮的衣衫。 掀开珍珠编织的纱帘,美人竟也与她同心连枝,已换上一袭金线绣成的殷红嫁衣。 端坐于贝壳软榻上,模样清冷,望向她时,眸光却缱绻温柔。 “昭昭。”司镜嗓音恍若溪水鸣涧。 褚昭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觉得心尖灼烫,似乎有放肆的小虾小鱼攀缘啃食。 眼前晕起飘摇光晕,脸颊脖颈,只要是被女子眼眸浅浅扫过的地方,都要被那袭殷红嫁衣烫融。 “今、今夜。”素来骄纵的她,说话声音小了许多,软声乞求,“我们可以结契么?” 褚昭迫切想将司镜留在身边,日日瞧见美人。 为此,她愿意遣散洞府里所有娘子,散尽自己百年来积攒下的珠玉贝壳。 只要美人喜欢,就算是水中月,她也是要捞一捞的。 褚昭轻咬唇,胸口砰砰,走上前,欲一亲芳泽。 可红烛倾覆,光线摇荡。 洞府内陡然一片漆黑。 混乱中,褚昭被不知名之人按倒在软榻上。 殷红嫁衣遮住视野,却未捎带清隽淡泊的荷香,相反,是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女子冰冷似蛇信的指骨攀上褚昭脖颈,如同狩猎,一点点收紧。 “抓到你了。”她俯在褚昭耳畔,吐息灼烫,柔声细语。 “可为什么……”冰冷指腹摩挲过她唇角,“昭昭又要逃,要与她人结契?” 褚昭呼吸困难,无助挣扎,神思迷离之际,窥见浓稠黑暗中一双分外动人的桃花眸子。 其中情绪却如血雾翻涌,晦暗乖戾。 女子低声笑起来,含着些痴迷,似乎着迷于她泪水涟涟、无助挣扎的模样。 褚昭委屈难言,勉强喘息着,将女子冰冷透骨、毫无血色的脸颊用自己的手掌捧住,小声唤:“……知、知知。” 她才没有要和别人结契。 司镜是生气了么?所以才要这样欺负她。 女子怔楞不已,攫住她的指骨稍松。 旋即,肩膀微抖,似乎因她的称呼在笑,笑得发丝垂落,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她俯身,贴上褚昭的唇,先是分外温柔地轻啄。 随后,骤然用力气咬破。 褚昭痛得发抖。 她说不出话,本能抓住对方袖角,可入手却是一片湿漉黏浊。 女子穿的哪里是金丝殷色嫁衣,分明……是一件被血浸透的白色道袍。 亲吻间隙,对方像条毒蛇,将她紧紧缠绕,拖入混沌迷离的深潭。 似乎极擅长此般情.事,又或者熟稔她她易被攻陷之处,循循善诱,存心要她记住。 面前癫狂病态的女子,不是司镜。 褚昭哀哀呜咽出声,用力咬了一口女子的唇,想要逃离。 却听得一丝低浅抽气音传入耳畔。 眸中蓄满影影绰绰的湿雾,她猝然睁开眼。 屋内光线已挑暗,榻旁此刻坐了道纤纤身影。 女子背脊修直,雪袍曳地,手中捧着一只小碗,其中盛装深色药汤,正垂眸望她。 不知怎的,下唇有一丝殷红痕迹。 “醒了?”司镜嗓音很轻,稍侧过头,似在掩饰什么。 “自锻剑崖归来后,你便浑身发起高热,想来是病了。” “我去师叔那里求了药方。起身,喝药罢。” 第30章 褥卷 褚昭抓紧褥角, 胸口仍咚咚跳着,眼眸发热,不声不响。 司镜立时察觉到异样, 轻蹙眉, 将药碗放下,开口询问:“怎么了?” 沾染上苦涩药气的雪色袖角拂来,女子倾身, 细腻手心抚过她额头。 停顿片刻,又徐徐移至她侧颈。 褚昭身子顿时一抖, 歪头,去咬女子的手, 眸中含着动荡水光, “不要碰阿褚!” 司镜眼眸微敛。 任她咬了一口,无言收回, 神情中有几乎捕捉不到的细微无措。 但不多时,情绪便隐于眼底,恢复往日清寂。 寝处氛围静谧。 褚昭半晌未听见女子说话,只听见匙碗撞击声,清脆悦耳。 躲藏的被褥捎带清冽气息,令她清醒不少,悄悄探出头,便见昏暗之中,司镜手握瓷匙, 正为她轻搅药汤。 女子道袍雪净, 肌肤白皙,此刻安静垂首,便衬得唇角、指腹处的殷红痕迹格外明显。 不似今日观试台上淡薄寡言的模样, 烛火相映间,竟多出些柔软。 见褚昭望来,便停下手中动作,眸光将她拢入,“现下想喝了么?” 褚昭抿唇,有些抗拒。 药汤都是弱小的人类才喝的,她是大妖,有自愈的本事在,若喝了药,定然会被笑话。 可舌尖无意舔过唇,涩滞味道顿时弥漫开来,她呸呸几下,皱起了眉,“好苦呀。” 司镜瞧她一眼,轻道:“方才我已喂过你一匙了。” “坏知知!”褚昭有些恼。 可望着美人唇边那抹红痕许久,还是按捺不住好奇。 她坐起身,凑近细瞧,怜惜地抚过,“那、那你也喝了么?是不是有些烫,把嘴唇都烫红啦。” 司镜眼睫簌然轻颤。 她不语,只舀起一勺苦涩药汤,递在她唇边。 褚昭转头避开,扑进女子怀里,像梦魇中那样捧起她脸,眼眸轻眨,“亲一下才喝一口,可以么?” 坏梦都是假的。她已经认出来,面前不善言辞的美人,才是她心慕的娘子。 亲亲娘子又怎么啦? 话音刚落,趁人不备,她啄了一口对方浅粉唇瓣。 也好苦!和她唇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褚昭脸颊皱起来,揪住褥角,正苦思冥想,摸不着头脑之际,却瞧见司镜迅速退离,胸口起伏。 咣当一声,女子手中的瓷碗与桌案相碰,发出闷响。 司镜没再看褚昭,只留给她一道背影,烛火摇曳,在她耳根处染上一抹浅绯。 “……放肆。” 褚昭以为司镜欲推门离去,有些慌乱委屈。 才做了噩梦,她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慌忙掀开被子,赤足跑下榻,搂住对方纤细腰身,“知知不要走。不、不就是药么,阿褚喝就是。” 她捧起小碗,咕咚咚喝干净,被苦得跺脚,眼眸泛上水光,颇有些可怜。 揉了揉眼睛,唇边忽被递来小块甜糕。 褚昭张嘴衔住,嚼了嚼,甜腻沁入心脾,她眯起眼,总算扬起嘴角。 忽然,脚下一空,她被腾空抱起来,重又落入被褥之间。 司镜退开几步,衣袖轻拂过她手臂与腰身,夹杂清冽气息。 瞥过少女喝过热汤药后,有了血色的软唇,不知思及什么,目光无声挪开。 “在榻上好生休息。”她轻声开口,“今夜我去剑匣。” 扑灭摇曳着的烛火,浓稠黑暗中,因方才抱起躯体温软的少女而残存在怀中的热度也消散了。 司镜听见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仍能察觉到,身后有道目光在紧紧追随着她。 小鱼似乎怕她再离开,于是揪着被褥,克制着自己,没有再靠近。 她低垂眼,借由窗外生冷雪意,让自己的思绪冷却。 她不知……方才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 褚昭昏睡时模样乖巧,喂过一匙药后,药汁溢出,本该用软帕揩掉。 可目光移到少女身上后,昨夜的旖旎景象并未随梦醒而消散于无形。 她忆起少女赤裸蜷在她怀中,眸色潋滟,随她举止嘤唔低吟的模样。 盛装药汤的白瓷碗煨温掌心,司镜竟荒谬觉得与陷进怀中的雪白温软有异曲同工之处。 若是再近一些,再亲昵一些,再重复识海之中那些令她茫然不解之事—— 便能再度感知昨夜那样的胸口悸动么? 寂静氛围之中,杂念恍若野草蔓延。 烛火泛起涟漪,她将手掌落在前胸,俯身过去。 很软。 似郁绿峰冬日落入她掌心的绒羽细雪。 却又带着让雪迅速消融的热度,比正温的药汤还要灼热,顺着脊背一路涌至她泛冷的指尖。 可少女却在梦中紧皱眉,抗拒地忽然咬了她一口。 黑暗中,司镜指尖触及唇畔。 小鱼,应当是讨厌她如此的。 连她尚且抗拒与他人此般亲近,又何况一只不加掩饰本心的妖。 而从俯身,到仓皇躲避,司镜胸口之内依旧一片死寂。 即使唇与唇相碰,但若小鱼不入识海……她便再难感受那般悸动滋味。 躺入剑匣之中,司镜双手交叠,置于身前。 颈窝、衣襟内,仿佛有润湿水流流淌,可抬手摸去,却仅是她的错觉。 那小鱼妖病着,又忌惮她虚张声势的一声“放肆”,怎么会来。 她阖上眼,默念清心咒。 可唇才轻碰几下,腰身便忽然被柔嫩细腻的一截手臂蜷抱住。 褚昭裹着被褥倚进她怀中,像在水缸里溯游一般,无所顾忌爬上她身子。 窸窸窣窣一阵,不安分地用软唇在她裸露出来的肌肤上轻蹭,随后,悄悄拱她的胸口。 因司镜没有常人体温,吐息也敛至于无,还以为她睡着了。 “怎么、怎么进不去呀。”褚昭着急又困惑,小声自语,嗓音软似绒雪。 莫非,要变成鱼身才行么? 忽然,腰被身下人轻轻扣住。 褚昭周身一僵。 她在窗外映雪的微弱光线之中,瞧见一双清凌眼眸。 寡淡清明,不捎带任何情愫,显然始终是清醒着的。 “……”司镜不说话,只用那双动人心魄的漂亮眼眸审视她。 褚昭此刻骑在美人身上,进退两难,已经无从逃跑。 只好装作自己是柔软厚实的被褥,趴在女子身上,“我怕你也着凉。正好身子热,就、勉强帮你暖一暖剑匣!” 司镜淡薄桃花眸在她脸颊流连片刻,“……是么。” 手臂无声攀上她后背,将她连被褥一同揽在怀里。 褚昭从褥卷中探出头。 见美人不声不响,已阖上眼,一副任她施为的诱人模样,顿时又不安分起来。 她凑到方才还未吻够的那抹浅唇旁,端详片刻,用舌浅浅地舔舐。 依旧微苦,但不多时,便全都沾满她、还有甜糕的滋味了。 难道美人刚才偷喝了她的药?喝的是碗里的,还是她嘴唇上的? 想到后一种可能,褚昭胸口砰砰直跳,忍不住轻扬起唇。 “明日的符箓课上,我会讲授降雷符。”女子忽声开口。 褚昭被吓了一跳,撑起身子,在黑暗中困惑眨了眨眼。 忽然,似是回想起什么,如遭雷击。 “你、你又想欺负阿褚!”她委屈咬唇,大声抗议。 ……她最怕雷声了。 荒山临近浸默海,时常有猛烈雷击,不知为何,总喜欢追着她劈,惹得她的大水坑吱吱作响,看门的小虾哆嗦逃窜,胡须燎得焦黑。 每到这时,褚昭都会变成原身,发抖躲进贝壳榻里,将贝壳合拢到不留一丝缝隙。 可雷声还是会钻入她耳中,彻夜难眠。 褚昭立时不去琢磨司镜嘴唇为何苦涩,也不想叩开美人心门了,即刻想逃得远远的。 美人表面如冰雪雕琢,实则心似蛇蝎,果然是娘子们口中的坏仙修! 说不定……还有什么喜欢烹鱼却不喜吃鱼的怪癖好。 可惜,她被褥卷缠得紧紧的,一时竟挣扎不开。 司镜只觉身上波澜迭起。 小鱼病着也精力旺盛,软着嗓音骂她“坏美人”,欲从她怀中挣脱,逃离剑匣。 月色中,她窥见对方恼然鼓起的桃瓣侧颊。 “若不想如此。”司镜长睫低垂,料到她会这般,开了口。 “每夜,都要好生与我待在剑匣之中。” “你……可做得到?” 褚昭停下挣扎。 小声咀嚼许久女子的话,她茫然歪头。 忽然,杏眸圆睁,一点点亮起来。 欣喜立时盖过羞恼,褚昭凑近美人,啵唧一声,啄上对方如玉瓷般腻冷的侧颊。 “阿褚愿意!”她娇声应。 这不就是委婉请求与她双修嘛。 她就知道,司镜是在故意吓唬她,实则早就对她芳心暗许了。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答应得太过轻易,于是轻哼一声,装出副勉强样子,“剑匣太冷啦,你也不想一个人吧?哼,那、那我就屈尊陪你一起睡觉。” 司镜将她腰搂住,轻下压,话音缭绕过她耳畔,“现下可以休息了么?” 褚昭有点失望,挣扎几下。 ……可是,还没有双修呢。 不知是因为病着,还是近几日过于疲累,她铆足劲想变回鱼身,却发现做不到。 沮丧地继续用头去拱美人柔软心口,也毫无水花,眼皮倒是先困倦耷落下来。 她还想要司镜对她温声柔语,她们再一起做那些腰酸却舒服的事。 唯独那时,褚昭才能从女子寡淡眼眸中,捕捉出一丝恍若玄冰融化的情愫痕迹。 就像……她的娘子们对她那样。 如果能一直双修下去,美人是不是就能再喜欢她一些? 就能做她的娘子、她的妖侣了。 月色朦然,经纸窗滤过,为寝处抹上一层稀薄的白玉釉色。 耳边再无声息。 司镜垂眸望去,少女枕在她怀中,睡得很安稳,却轻喃着模糊话语。 不过是些孟浪出格之言,“双修”、“亲亲”之类。 可她自知,人与妖绝无可能。 前胸依然死寂空荡,方才与褚昭周旋之时,也未曾掀起任何涟漪。 提出令小鱼与她、与剑匣捆绑的话,只不过为满足她卑劣不堪的欲求。 让褚昭困在她的识海,仅仅充当她感知如常人般胸口悸动的引线而已。 司镜阖上眼。 她修习无情道,比谁都要知晓。 不可动情,否则,道心破灭,修为尽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巽风 翌日。 郁绿峰如往常清净寂寥, 唯独灵钟声响起时,才有了些鲜活模样。 鸟雀振翅,栖枝上薄雪洒落, 山阶上传来忽高忽低的少年交谈声, 叽喳声清脆。 褚昭被掠过天际的飕飕御剑声吵醒,从剑匣里困顿坐起来。 被褥滑落肩头,而身下女子已不见踪迹。 美人怀抱冷却柔软, 她昨夜睡得很好。 忘记已然突破至妖丹境界,褚昭仍保留着做鱼的习惯, 沿椅爬上桃木桌,咕嘟嘟饮了几口瓷缸中的清水。 觉出有些不对劲, 才反应过来, 现在是人类的身子。 “呸呸。”她皱紧了脸,有些不满意。 虽然小瓷缸中已被司镜换了新水, 但她现在可是人,自然要和人一样喝杯子里的水! 褚昭捧起司镜饮水用的青瓷杯,仰头,酣畅淋漓地喝完。 再打量杯沿时,却有些脸热起来。 她嗅到了司镜周身晕染的清冽气息。 美人定然不久前,也用这只杯子喝了水。 想起昨晚还没有找到司镜心门的入口便睡着了,褚昭一阵气恼。 鼓着脸,又偷偷啄了青瓷杯好几下。 今晚定然不能让司镜推脱!也该让她好好宠幸一下美人。 余光一瞥,桌案上不知何时又备上了新的点心。 也不知女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分明她从没有见过对方吃过哪怕一点东西。 褚昭把盘子里的吃食扫荡一空, 酒足饭饱,百无聊赖,便扒着纸窗朝外偷瞧。 今日日头正好, 连积雪都融了许多,地上冒出细碎绿意,远山葱葱茏茏,云尘弥漫,瞧不真切。 昨天已经答应过司镜,乖乖待在这里,不许出门。 本该期许今夜剑匣之中的双修,可褚昭却忽然有些提不起精神。 室内寂然无声,连窗外细雪压弯枝梢的声响都能听见。 她低头,仔细打量手腕上的冰镯。 虽然很喜欢女子送给她的定亲信物,娘子们也说,心悦一个人就是不自知纵容对方,对方提出什么都会答应。 可她现在……还是想背着司镜,出门瞧瞧。 虽然身为锦鲤,可褚昭其实不喜欢一直待在水缸里,受人投喂、观赏。 甚至,在她离开荒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凡届困在水缸中,被人类养得白白胖胖的同族嗤之以鼻。 其他鱼妖都说这是享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吃食与喜爱,不如躺平算了。 可褚昭却觉得这是束缚。 她更喜欢自由自在,随时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她在荒山恣意嬉闹,在大水坑畅快溯游那样。 冰镯被悄然褪下,放在桌案,铛一声轻响。 寝处的门推开关合。 纤细背影杏眸生光,左顾右盼,隐没于室外明媚春意- 云水间的众人都不清楚,被烧毁的外室究竟是怎样在一夜之间重新建成的。 只是在早课结束后,某个已筑基的不知名弟子御剑停在崭新殿前,发出哀嚎,“我不要上符修课啊啊——” 凄厉叫声惊起林间鸟雀。 众人才晓得。 目击者甲沈素素,在大师姐还未进殿之时,老神在在地倚靠在矮桌旁,“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讲。”元苓期盼说完,身后已经围满了一圈脑袋。 沈素素绕过元苓,向众人伸出本应盛装朱砂的空碗。 示意其他人打赏,她才肯接着说书。 众人轻啧,倒不吝啬,碗中顿时叮铛落了许多物什。 有同门实心眼给灵石的,还有扔石子滥竽充数的,最后,不知是谁扔进来一只殷红鱼玉符。 “私藏禁物啊。”沈素素慢条斯理地朝人群中某个方向望去,瞧见一个不太熟悉的少女面孔。 扑扇眨眼,瞧她几下,便躲到旁人身后去了。 沈素素倒也没太在意。 没人比她更懂鱼玉符这种好东西的功用了,她喜滋滋拽住鱼玉的流苏坠,塞进怀里。 这才开口:“诸位,大家都知道,废弃藏书阁之后的那棵遮蔽天幕的桃花树罢。” “谁不知道呀。”有人撇撇嘴。 “桃树上系了许多隽写名姓的红丝绦,诸位都在。我想,宗内应当有人在记述云水间迄今为止的所有弟子。”萧琬温和开口。 岑灵薇挠头,“这样吗?我还总是扯一截红丝带,写好心愿,绑上去来着。” “哎哎,跑题了。”沈素素咳几声,强行将众人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我想说的是,昨夜我跑去藏书阁附近散心,瞧见那桃树枝干遒劲涌动,桃瓣四散,竟活了过来!” 众人屏气凝神,噤若寒蝉。 沈素素嗓音压低,瞥一眼在房梁上站着打瞌睡的阿青。 “还看见了……师尊。” “真的?”一道恍若环佩撞击的清脆嗓音自众人之中传来,藏了些困惑好奇。 “湿鳟她厉害吗,有妖丹、不……金丹境界了么?” “那肯定是有。”沈素素一挥手,“别打岔,我接着说。” 鬼鬼祟祟环顾四周,确保司镜不会忽然闯入,她仍以袖掩嘴,声音细不可闻,“我瞧见呀,师尊被那桃花树给捆了起来,还、还被……被打了那处。” 纵然她私下烈酒、脸红话本都来,此刻不免还是有些羞涩,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口。 “那处是哪处?” “一听就是编的。” “退钱!” 众人义愤填膺。 “别走呀。”沈素素额角沁汗,可怜巴巴地以眼神挽留,“我还没讲到外室是如何一夜建成的呢。” 可在座众人已被师尊的轶事吊足了胃口,又哪里肯听,纷纷唾弃散去。 “我、我听。”元苓拉一拉沈素素的袖口,期盼望她。 沈素素耳根可疑地热了一下。 小师姐睫毛扑扇,凑得离她极近,不自知将她身影全然拢入眸中,更别提那副认真好学的模样。 只可惜,凑得近了,反倒听不清元苓的心声。以前小师姐磕巴时她分明还能莫名其妙听见来着。 她附耳元苓,“就是呀,师尊她……呃,她事后,趁那成了精的桃花树困顿之际,偷偷折了一根枯树枝。” “御剑到这殿前广场,呼——吹了口气,与从前别无二致的外室便建成了。” “好厉、厉害!”元苓眼睛发亮,赞叹不已。 沈素素傻笑几声,低头,掩去发红的双耳。 距离太近,她有一种面前人夸的不是师尊,而是她的错觉。 还想再添油加醋多说几句,怀中少女却忽然惊慌失措退开,如一阵风似的,坐回首排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叮里铛啷—— 沈素素刚才讨要来的说书财忽然被倾倒在桌案上,迸溅开来。 她哎哟一声,余光瞥见碗边趾高气扬的貌美黄色小鸟,哭丧叫着“缪缪”。 忍气吞声,慌里慌张去拢,却听见身后女子淡漠嗓音。 “素素,放课后且留下。” 沈素素绝望扭头望去。 司镜挟一沓空白符咒,垂眸而立,仙姿绰约,脸上无特别情绪起伏,也不知听去多少。 女子兀自拾起她已然被倒空的小碗,注入画符朱砂,便缓步朝前走去。 趁大师姐未曾留神这边,同门一哄而上。 乱中有序,如贪食雀鸟般,把方才被沈素素骗走的灵石都抢了回来。 “……”沈素素颓然坐在原位。 她真傻,真的。早知道说书会落得个如此下场,她便不说了。 “今日学习降雷符。”司镜在众人面前站定,示意阿青与桃缪将空白符纸分发下去。 阿青仍没睡醒,衔着符纸,鸟眼惺忪。 分发完门内弟子份额之后,歪头瞧向角落里一个低头戳弄朱砂碗,模样娇怯的少女身上。 “咕?”她困惑叫了一声。 这是谁,她见过么? 还是振翅,飞到那人桌案上,把一小沓符纸放进对方手心。 少女一袭平平无奇的淡蓝色道袍,掉进人群中也掀不起半分水花,可抬头时,眸中却闪过稍纵即逝的殷红艳色。 将符纸收好,娇声道谢,“谢谢你,傻鸟。” 阿青本能炸了毛,“咕!” 这小姑娘是不是刚才骂了她? 盯着少女面庞瞧半晌,阿青只觉对方眉眼似云纱笼罩,应当是极为俏丽的模样,辨不清晰。 她仍觉是自己没有睡醒,环顾四周,苦思冥想,数了数弟子数目。 再加上面前这个少女,十六。没错咕。 青色鸟团扑扇翅膀,惘然离开。 却未曾注意到,方才停留的桌案附近,荡开一抹如涟漪般不起眼的幻术波动。 少女撑腮,唇角轻勾起。 此时,司镜开始讲解催咒辞令。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她将符咒夹在两指间,为示范,阖眼轻念。 “巽风起兮震木生,离火淬炼坎水凝。” 室外陡然风声厉厉。 云层翻涌,飞沙走石声噪然,近在咫尺之处,隐有罡风惊雷游走。 随女子最后一声低喃,符纸燎烧殆尽。 众人只觉眼前恍然有雷光掠过。 提前被置在桌案边的树枝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引雷后,瞬息间燎烧殆尽,化作枯木。 身为符修的岑灵薇依例画好了符,此刻揉了揉眼,惊艳于司镜控制之精妙,举止之自如。 扭头和身旁同门感叹,“还得是大师姐。” 却见那同门此刻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纤细单薄的肩膀打着颤,听闻雷声,快要躲进桌案之下。 岑灵薇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怎么啦?” 虽然记忆里此处向来是没有人的,可她仍探出手,欲安慰几句,“师姐在御符上从未失手,你不必怕……哎?” 那淡蓝道袍少女抬起头,眼角浮现薄粉,眸中妖冶艳色一闪而过,“我、我才没有怕!” 四周萦绕的幻术又浓郁几分,近乎将空气扭曲。 岑灵薇身子一顿。 她见过面前的同门吗?印象不深,不过……应当是见过的罢。 点了点头,她茫然回原位,总觉得心像被啄了一口,似乎忘却了些什么。 另一侧,聂芊也扭头朝这边望去。 窥见多出来的桌案与少女,她疑惑嗯一声,神情困惑。 褚昭眸中仍带着惊惶水汽,瞪向她,脸颊鼓起,无声示意。 瞧什么瞧,快画你的鬼画符呀! 果不其然,她看见聂芊挠了挠头,自言自语,“是不是梦游了……怎么瞧见了锦鲤仙子。” 褚昭得意洋洋。 凝出妖丹后,她的修为进步了一大截,从前有心无力的幻术也变得轻而易举,抬抬手指就能铺陈开来。 若是这样,她便能将整座鱼驴峰的小孩都蛊惑,哄骗她们日日进奉可口面包虫给自己啦。 陶醉想着,褚昭未曾注意,周围大半弟子都已然描了张降雷符出来,唯有她桌案上空空荡荡。 一抹雪色衣摆悄然拂过,伫留在她身侧。 “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么?”清冷嗓音流淌进她耳畔。 幻术遮掩,褚昭凭空多出不少自信。 她瞥垂眸望向她的司镜一眼,娇哼,“才没有!这样简单的符咒,阿褚就是变成鱼……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 “你这个大师姐,也不过如此嘛。” 反正幻术会自行帮她修正言语,流入对方耳中的定然是礼貌虔敬的语气。 正得意洋洋,却忽听得女子清凌开口。 “可我并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位师妹。” 褚昭顿时咬住唇,视线一点点朝身侧方向挪。 心中天人交战,有偷跑出来被发现的懊恼,幻术失却作用的惴惴,还有被戳破后的羞恼。 她几乎想立时变回原身,逃离此处。 可还没来得及瞧清女子此刻神情,竟觉清冽气息拂来。 右手忽地被细腻掌心握住。 司镜半蹲身,引她笔尖浅沾朱砂。 又挟来一张空白符纸,笔触稳缓,在纸上流畅无滞地勾画描摹。 一张精妙无缺的降雷符跃然纸上。 距离分外近,褚昭偏头瞧美人,有些看怔了神。 知知是在像教师妹那样,教她画符么? 为司镜此时温柔纵容的姿态而心折,她睫羽含羞低垂,欲借幻术遮掩,一亲芳泽。 却忽觉女子松开她手,浅唇轻碰。 只听得一阵晦涩难懂的辞令划过耳畔。 骤然,符纸卷边烧焦,其上游走微弱却渗人的雷光火花。 褚昭顿时惧怕地将自己蜷成一团,紧咬住唇,才没发出不堪害怕的叫声,“……唔呜!” 心神摇荡,幻术将破。 坐在前排的弟子们听见声响,已然好奇地转身,投来视线。 女子似乎不欲她此刻人身模样被众人窥知,指腹沾了符水,划过她肌肤,无声默念几句,她便不受控地变成了原身。 扑落落地滑进对方事先置好的小瓷缸之中。 幻术破灭消散,凭空多出来的桌案,如云散般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褚昭惟能听清,司镜蕴含起伏情绪,对她轻语的一句。 “为何……将我的冰镯摘了去?” 第32章 潮汐 课上乱成一团。 众弟子睁大眼, 纷纷望向司镜手中的水缸,被里面跳跃翻涌、不知何时出现的宝石小鱼吸引去目光。 “我没看错吧……” “是锦鲤仙子!” 看什么看! 褚昭在水缸中气恼鼓颊,吐了好几圈泡泡, 用力摇甩云尾。 水花顿时迸溢开来, 周围的一圈弟子都被溅湿了道袍。 司镜手捧瓷缸,步履轻缓,自后缓步上前。 “师姐, 我们今日还要用锦鲤仙子试降雷符吗?”某不会读空气弟子跃跃欲试。 话音方落,褚昭听得那人话中的“雷”字, 已簌簌沉入水底,寻了个角落躲起来。 她左顾右盼, 可这水缸太小, 哪里又有躲藏的地方。 委屈不已,只好用鳍将腮颊包裹起来, 腮盖止不住发颤。 司镜目光落在手心缸中惊慌失措的小鱼身上,停顿片刻。 回应:“已隽好符咒的,可前来一试。” 褚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美人昨晚还对她柔声细语,央她在寝处每夜陪伴,为什么现在却纵容坏仙修弟子用雷符吓唬她? 而且,她明知道自己害怕打雷。 缸内水流轻缓,褚昭却圆眸染红,朝司镜的方向望过去,失望又失落。 是不是美人从那方玄铁剑匣醒来之后, 又忘掉她了? 分明是人类, 记性却比鱼妖还要差。 已有弟子手持降雷符上前。 其余人出言劝阻,说惹了锦鲤仙子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少女对此懵然回应,“玄不救非, 我命由我不由天。” 阿青跳到她肩头上,用懒散女音评价,“咕!实乃唯物之战士也。” 台下议论纷纷。 一小半探讨青色鸟团究竟在念什么晦涩言语,另一大半人,则为瓷缸中的小红鱼捏了把汗。 少女挟符开始念咒,单薄的澄黄符纸从她指尖轻捏处始,一点点燎烧殆尽。 室外晦暗一瞬,云层似有银蛇游走。 忽地,噼啪一声轻响,水缸之中骤然亮起雷光。 褚昭牙关紧咬,隔着一层瓷缸壁,本能贴向手持水缸的雪衣女子,瑟瑟发抖。 雷光浸没于水中。 她只觉浑身酥痒,仿佛周身鳞片在相互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可怖声响。 再然后呢? 褚昭悄悄挪开遮挡视野的云鳍,环顾四周,见没有危险,在缸中游了好几圈。 她竟然毫发无伤! 雷光像是在给她松泛筋骨,她只觉浑身放松酥麻,惬意又自在。 “笨蛋仙修!”褚昭跃出水面,绯色尾巴掬起一捧水,扬向那怔楞在原地的少女,娇声吵嚷。 “修炼几百年再来讨伐阿褚大人吧!” 她未曾注意到,身后手捧瓷缸的司镜指骨无声蜷紧。 伶仃的手敛于袖中,指腹处萦绕着灵力波动,与那降雷符两相抵消,却仍有紊乱雷息侵入经脉。 “尚可。”司镜垂眼,轻声评价。 勉强压下不适感,她望向在座众人,启唇,“还有谁可愿来一试。” 褚昭顿时不去瞧那引雷的仙修少女了,转向身后,气恼地扬水泼去,“阿褚讨厌你!” 女子眉眼出尘,却寡淡到掀不起任何情愫,就连道袍被她溅上水,都是一派自若模样。 只是,尾指上的冰戒却在轻轻闪烁,如同此刻桃花眸中掠过的细碎光晕。 褚昭有些心虚。 是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狠心抛弃冰镯的,女子也曾告知她,冰镯中蕴有一丝灵力,可护她平安。 不会是因为这个,知知才生气的罢。 “哼,那就再让仙修小孩们试试。”褚昭瞧了瞧司镜,勉强脆声开口。 “反正伤不到我!” 说完后便沉入水底,小心翼翼蜷起身躯。 她……还是怕打雷。 可今时不同往日,有司镜陪伴在她侧,倒也没有先前那样怕了。 众人见锦鲤仙子火雷不侵,如有神助,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 今日郁绿峰无风也无雪,本该是极好的春日时节。 却在符修课这一段时日内,阴风阵阵,云层厚重欲颓。 若是外人瞧见,冷不丁会内心暗忖,此宗门定然今日有人在渡劫,雷劫密集,说不准早被劈了个外焦里嫩。 褚昭倒是顺遂度过了今日之劫。 她充当符修课教具,被众弟子试了一圈降雷符,除去身躯稍微酥痒之外,并无其他特别感触。 这就是妖丹期大妖该有的实力吗? 被司镜捧在瓷缸中,御剑回寝处时,褚昭跃出水面,嗔视身后的美人,“鱼驴峰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符咒,再让阿褚瞧一瞧呀。” 女子唇色稍泛白,静默望她一眼,并不多言。 只是当感知到峰间冷冽气息拂来时,抬袖稍稍遮住缸口,“莫要多语,当心着凉。” 连打雷都不怕,她自然不会着凉。 褚昭颇不服气,滑软身躯分外灵活,用力一跃,便坠进司镜雪色广袖之中,“大妖才不会生病呢!” 完全将昨夜喝药被苦到跺脚之事忘在脑后。 云雾缭绕间,她从女子袖中探出头,仍想再辩驳,却瞧见什么,眼眸睁圆。 司镜眉眼冰雕玉砌,此刻却像被春日浮尘沾染,唇角无声挽起,多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神情波动。 褚昭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动人模样,有些腮热,躲进袖子里蹭了蹭,疑心自己瞧错了。 可再抬眼望去时,美人却已恢复寡淡神情。 垂头望她,指尖轻点上她绯色额头。 “吵闹,安静些。” 褚昭只觉一抹凉意侵入心脾,鳞片上的酥麻感逐渐退却。 被众弟子煎过一遭,此刻她竟有些疲累,抵御不住困倦,将自己蜷起来,呼呼睡去。 待到醒来之际,窗外落雪声窸窣。 耳边一片沉寂,似乎已回到了司镜的寝处。 褚昭在水缸中翻了个身,恢复了大半精力,跃出来,悄悄化作人身,水滴沿身躯滑落。 女子已除去外袍,只穿一件不染尘埃的亵衣,墨发四散,端庄躺在素榻上。 眉目安宁紧闭,似在休憩。 褚昭赤裸走上前,并不害羞,站在对方身侧,歪头打量一阵。 偷偷爬上榻,钻进美人被窝里。 虽然娘子今日又不留情面地煎了她,可……她仍没有忘记对方朝向她时,轻掀起的那抹融雪笑意。 今日她乖乖充当教具,司镜有没有更喜欢她一些呢? 褚昭搂住对方的腰,将脸颊贴上对方颈窝蹭蹭。娘子熟睡,她自然也是要陪睡的。 凝出妖丹后,耳清目明,甚至能瞧见弥漫冷意的灵力波动在司镜体内流淌。 只是……? 她忽然紧咬住唇。 有许多缭乱动荡的雷意在女子体内流窜,与那平静似涓涓细流的灵力对抗。 褚昭再抬眼望去,美人哪里是在松懈休憩,分明长眉微蹙,雪色额角沁出薄汗,一副难捱模样。 “娘子!”她焦急轻唤,司镜却并无回应。 褚昭自责极了,眼尾泛红,心中沮丧怪恼自己迟钝。 那数十道降雷符落在她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痛楚,只是浑身酥麻? 分明是背后的司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雷息尽数引到自己身上罢了。 又推了推女子,仍然没有回应,褚昭心乱如麻,不自知搅着女子的亵衣袖口。 忽然,灵光一闪。 她压在司镜身上,小心翼翼俯身过去,盯着对方苍白唇角望了一阵,闭眼,视死如归地啄了过去。 坏雷,在她身上作乱就好了,不要去折磨她纤弱寡言的娘子! 褚昭屏住呼吸,用力吮吸女子泛凉的唇。可不知是怎么了,并无引雷时的酥麻不适感,反倒浑身热烫起来。 越吻,越气喘吁吁。 她不可置信,更加卖力地撬开司镜齿关,想着能引掉一丝雷,让她的娘子再舒服一点,也是好的。 可吻得眼前水雾涟涟之际,忽然,后脑被一只手掌轻拂住。 褚昭朦然睁眼,撞进司镜淡薄清凌的眼眸中。 对方眼底素无情愫,掌心却一点点用上力度,将她压得更靠近。 亲吻越来越深。原本冰凉的唇,在不断摩挲交融之间,逐渐变得柔软滚烫。 褚昭觉得脸颊发热,却逃不开,呜咽几声,双唇又被女子含住。 她双手撑在对方身上,入手是细腻如瓷的凉软肌肤,可制住她侧颊的手却又灼烫,两相夹击,惹得她喘息连连。 司镜抬手,揩去褚昭睫尾的湿雾,神情浮现出细微起伏,有些不解。 “为何哭泣?” 女子松开她,清冷嗓音沾上些哑,却依旧似溪水击石般动听。 褚昭脸红耳热,一时说不出缘由。 总不能说是因为被吻得呼吸不畅吧。 她挪开目光,嗓音中含着潮意,小声狡辩,“我、我怕知知昏睡不醒……再也不会睁眼看我了。” 这个借口是真的,方才她的确心神凄凄,害怕她的娘子因体内雷息作祟,会生一场大病。 却未曾想,美人纵然身体不佳,竟仍能按着她,吻得喘不过气来。 想着想着,褚昭有些害羞。 她枕在司镜颈处,小声开口问:“为何要把那些雷全都引走呢?” 虽然问了这个问题,可她心中早有答案。 美人定然是已经动心,如她洞府里那些娘子一样,对她怜惜异常,不愿看她受半点伤害。 司镜长睫低垂,半晌未曾作声。 因为共感。 落在小鱼身上的痛楚,会加倍复现在她身上,所以,她不可让对方受半分伤害。 仅此而已。 但她仍不明白,为何小鱼会在她休憩调息之时,浑身赤裸,爬到她身上。 依旧是如初见时那般惊慌失措的模样,湿软在她唇上流连,迫切啄吻。 或许……是鱼妖之中的某种习俗。 “我、我就知道知知喜欢我。”小鱼娇声怯语,殷红的粉玉眸子在她脸上悄悄流连,忽然啾一声啄在她侧颊上。 “那我们现在就睡觉吧。” 司镜偏头,瞥了一眼空荡剑匣。 若与小鱼一同入睡,那里才好。 可惜褚昭已扒着她的衣襟,将脸颊埋进去,吐息声绵软发热。 似乎是方才亲吻耗去太多精力,倦然闭眼,已经陷入浅眠中。 司镜稍微挪动,却换来对方不满的娇声嘟囔。 她无声敛睫。 将被褥拉得再往上一些,盖住少女裸露在外的肩头。 隔空将屋中灯烛熄灭后,月色攀缘而至。 今夜是十五,光晕皎洁似水。 可落在司镜眼底,却仅像是点缀一抹空旷镜面的模糊光晕。 她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只以她灵力凝结而成的冰镯被遗落在侧。 依旧没有如她所愿,好生套在鱼妖的纤细手腕上。 可此刻,其主正在她怀中安然熟睡。 不着寸缕,像是拥住了一捧入手即温的新雪。 司镜阖眼睡去。 胸口依旧空落落的,却似有潮汐暗相缝补,如丝如缕,激起微薄涟漪。 那是小鱼紧贴过来的心声。 第33章 浅金 天将明时, 褚昭忽然惊醒。 许是睡得太多,她揉揉眼,倦然坐起来。 窗外仍是林栖泉隐的寂寥之景, 她周身被软褥子裹得严实, 身下,司镜模样静谧秾秀,搂着她腰身, 陷入沉眠。 女子经脉中的雷息已然散去,吐息平缓, 长睫在颊上透出细密阴影,姿容清绝。 褚昭松了口气。 俯身, 悄悄端详了好一阵。 她还是看不透, 美人究竟修为已到了何种境界。 莫非,知知要比身为妖丹期的她还厉害么? 褚昭有些泄气。 那若是回到荒山, 她无法保护娘子不提,恐怕连大水坑之主的位置也要拱手相让了。 盯着司镜又瞧了一阵,褚昭耳廓稍烫,悄悄啄了一下女子玉琢鼻尖。 但她……心甘情愿。 将华美洞府拱手送出又如何,谁叫这么好看的美人,是她的娘子呢! 褥卷蠕动,褚昭悄悄下榻。 美人在侧,可她实在睡饱了,无聊得紧, 想去找些新鲜事做。 先是在水缸中畅快地游了许多圈, 又化作人身,湿漉漉地穿上她的新衣裙。 织锦布料轻柔,走针细密, 更遑论袖口与下摆绣工精巧、振翅欲飞的金丝鸳鸯。 这是先前嬗湖娘子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舍不得穿。 褚昭在清寂寝处转圈,裙摆扬起漂亮弧度,一时映得室内粼然生光。 她拎起衣角,杏眸闪光,又偷偷望向榻上清冷女子。 若是回到洞府成亲时,穿上这一身,知知会喜欢吗? 她也要像嬗湖娘子送她礼物一样,送司镜许多许多漂亮的珍藏! 要将珍珠串连成发簪,以珊瑚制成手钏,穿起贝壳金线,缀在新织的嫁衣上。 更要去荒山上恐吓那几只素来怠懒的蜘蛛妖和蚕妖,让她们彻夜不眠,勤勤恳恳地为她的娘子织嫁衣。 不从就把她们吃掉! 然后……便是结契了。 褚昭羞赧地垂头,内心遐想。 结契? 她是不是忘掉了什么。 苦思冥想一阵,褚昭睫羽扑扇,凑得离纸窗近了些。 外面很静,仅有一轮圆月高悬天际。 嬗湖娘子教过她,在荒山外的人类世界中,一月过半,便会有这样的天象。 月中十五,嬗湖,结契…… 褚昭忽然懊恼地一咬唇。 她想起来,几日前曾在鱼驴峰山径处遇见了嬗湖娘子,以及一个叫萧琬的仙修。 还要向那萧琬讨教该如何与心悦之人结契呢! 心如火燎,褚昭也顾不得旁事了,匆匆推门离开。 她记得与萧琬约在这宗门的饭堂处。虽不知结契为何要在饭堂,但她不能爽约。 门吱呀响起,轻关轻合,截断流淌进寝处的如水月光。 榻上的女子指尖微蜷。 忽然,无声无息睁眼。 她撑身,徐徐坐起来,柔顺青丝倾泻而落,遮掩住清明却黯然的眸色。 目光落在那小鱼妖离开的地方。昏暗夜色之中,错觉般地仍能窥见一抹殷色鲜明摇曳。 可少女来去如风,前一息还羞赧盯着她瞧,后一刻便能将她抛诸脑后。 桌上的冰镯仍旧无人认领。 连对待她赠予之物,也是表面欢喜,实则视若无睹。 司镜低垂双眸,不自知地将缠绕于指间,仍带有余温的被褥一点点收紧。 还是说,小鱼妖,已有了新的追求对象? 她轻抬手,悬在不远处的外袍便落入掌中。 将其披在肩上,起身,遥望窗外- 褚昭踏雪来到云水间饭堂附近。 月色朦然,身后薄雪留下一连串深浅脚印。 饭堂前的青玉石板上落了雪,比平时要滑上许多。 褚昭生来便居住在还算温暖的荒山水潭,何曾见过这般新奇景象。 顿时把嬗湖与萧琬之事落在脑后,睁圆眼,殷履蘸雪,在玉石上来回踱步玩耍,不亦乐乎。 清冽风声掠过耳畔,她余光瞥见,面前模样凄惨的殿上,悬着一面积灰牌匾。 「饭堂」。 饭堂就叫饭堂,并无其他特别命名。 据先前投喂过她的弟子念叨,饭堂内餐食惨不忍睹,疑似某渡劫失败的大能化悲愤为食欲,引滚滚天雷惩击食材而成。 似乎是为鼓励门内之人早些筑基辟谷。总之,风评不佳。 反倒是邻峰,那间莺莺燕燕、上不得台面,疑似合欢宗分支的问情宫,饭堂厨子厨艺惊艳。 只是偶尔,问情宫会传来厨子失踪惨案。 无他,只是因其又被宿雪偷偷捆来给云水间颠勺了。 褚昭是不管那些的。 她是鱼妖,又不吃人类的食物,与她何干呀。 但听故事的时候,她对那问情宫格外心怀憧憬。 若是之后携知知逃出无趣的鱼驴峰,她定然要到那宗门里一探究竟,学些精妙的双修之法! 这样便能牢牢拴住美人的芳心了。 在青石板上玩腻了,褚昭哼着调子,走进年久失修的殿门。 好奇四下打量,其内倒是宽阔整洁,殿内斜斜摆了数十张木桌,被擦得泛出月色反光。 如今云水间凋敝,放眼望去,桌子数目比宗门内弟子还多。 桌下蜷着一团阴影。 是个淡蓝道袍的弟子,睡得正香,手里还凄凄惨惨捏着块抹布,似乎是擦着地就睡着了。 褚昭还以为是萧琬,走上前蹲身,伸手戳戳,“醒醒呀,阿褚大人来了!” 那少女一哆嗦,猛然惊醒。 竟是聂芊。 “锦鲤仙子……?”她话音仍带着困劲,窥见褚昭娇俏模样,顿时哭丧脸,颠三倒四地忏悔。 “呜呜,放过我吧,我再也不在剑试上作弊了。” 不仅吊车尾,受罚清扫饭堂一月,还因在考核中出手攻击大师姐,被同门传了许久的夺舍谣言。 褚昭没能实现聂芊的愿望,有些内疚,揉了揉少女的脸,不知所措。 好奇盖过同情,她小声发问:“你怎么睡在饭堂呀?我是来找萧琬的,还有嬗湖娘子,你可瞧见她们了?” 说到这个,聂芊可就不困了。 她摸了摸被灵石塞得鼓鼓囊囊的衣襟,心满意足笑,“阿琬让我守在这里,防止有人闯进来。” 不过面前的可是锦鲤仙子,自然不是寻常人。 放行放行。 “阿琬在里面画阵,也不知是在做什么,至于……嬗湖娘子?”聂芊想了半晌。 “是后厨案板上那一截瘦弱的珊瑚么?想必明日饭堂便会端上来罢。” 她说完,信服点头。 若是云水间的饭堂,此等菜单,很合理啊。 褚昭紧攥指骨,怒火中烧。 决不能令她洞府中的娘子也受此等欺负! 聂芊只觉一截殷袖气冲冲扇来,脸颊被扯了又扯,她痛叫几声,忽觉周身一凉。 似有妖气侵入。 垂头望去,她细皮嫩肉的手竟变成了两只蟹钳,夹着抹布,微微颤抖。 “哼,叫你欺辱我的娘子,就罚你用蟹钳擦地。”褚昭叉起腰,居高临下睨视聂芊。 没有将对方变成虾头模样,已经是她最后的仁慈了! 总算解了些气,她匆匆掠过少女,不顾对方绝望神色,自去寻嬗湖娘子与萧琬去了。 却未曾留意到,此刻,殿外有人停伫。 女子身披不染纤尘的雪色外袍,融入静谧峰景之中,此刻,长睫低垂。 将所有若隐若现的话音都收入耳中。 月色倾泻,她衣袂扬起,步履无声,掠过印满潦草脚印的青玉石板,步入殿中。 聂芊正惊惶不已,瞧见来者,仿佛窥见曙光,“师姐,呜呜……师姐,我的手……” 司镜轻抿唇,瞥一眼那张牙舞爪的深澄色蟹钳。 稍一挥手,笼罩在少女周身的幻术顿散。 聂芊喜极而泣,还欲再问,“师姐,你为何会来……唔。” 司镜眸光微压,指腹抵在唇间,示意她噤声。 她并未多言,单薄颀长的身影轻掠过,走入殿内深处。 聂芊不敢出言劝阻。 师姐仙姿绰约,也绝非寻常人等。 ……放行放行。 饭堂内大且空旷。 褚昭寻了许久,掀开一面淡蓝色布帘,才窥见嬗湖与萧琬的身影。 她来得有些迟了,此刻,阵法已用朱砂绘成,复杂晦涩,起势勾连缭绕。 嬗湖见她来了,顿时惊喜不已,细声叫起来,匆匆攀上少女落低的手掌。 “娘子!”褚昭笑意盈盈,将她接起来,放在颊旁怜惜地蹭了蹭。 珊瑚已然长到半掌大小,瞧上去被养得很好。 “前辈,你来了。”不远处,萧琬望向褚昭,话音低柔,“我知你不会失约。” “那是自然。”褚昭将殷裙搅了又搅,有些心虚。 她险些就睡过头了。 瞧模样温婉的仙修一眼,她小声开口,“帮过你之后,你可要教我呀。” 教她……如何与知知结契。 “自然。”萧琬朝她浅笑。 “我们这便开始罢。” 选在峰间饭堂,也是因为此处寂静人寡,空间充裕,且四周五行灵力充沛。 “阵法已绘成,前辈只需站在此处,催动一丝妖力,注入该阵即可。”她引导褚昭到阵法中央。 褚昭站定,轻哼声,“瞧好了,以我的妖力,说不准这饭堂都会被荡平!” 嬗湖呜唔一声,从萧琬掌心探出头,一知半解。 萧琬温和望向褚昭。 竟颔了颔首,“那再好不过了,前辈。” 褚昭被仙修少女的哄骗语气弄得晕乎乎。 再无疑虑,她闭上眼,修为自识海逸散,流淌至指尖,向阵法中注入妖力。 萧琬捧着嬗湖,在几步之外观望。 忽然,她怔然睁大眼,眸底映出盈满整室的摇荡金光。 殷裙少女衣摆翻飞,阖眼,指尖流淌出殷色光芒,融入足下晦涩痕迹。 费心勾勒的朱砂痕迹徐徐蒸发,似乎仅为此阵最微不足道的薪柴。 而那抹注入阵法的妖力,却如同催动秘传的火折,瞬息间,流淌至法阵各处。 刺目到近乎白昼的金光亮起。 褚昭衣裙四下飞舞,阵法光晕笼罩下,脖颈处浮现浅金鳞片,背后蝴蝶骨处也生出柔软丝鳍。 萧琬凝眸望去,竟窥见少女光洁额旁浮现出纤细龙角。 如绯玉雕琢,若隐若现。 她忽然胸口沉闷,感受到一股侵入心底的威压。 身为人类,勉强还可克制,可垂眸望去,手心里的嬗湖竟已躲进了她指缝间,瑟瑟发抖。 褚昭睁开眼。 她总觉得头顶痒痒的,抬头摸去,竟触到了温润细腻、像玉石似的东西。 眼瞧周身被金光包围,她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 害怕被人发现,蹲下身,慌忙以袖遮掩那些金色纹路。 莫非又要走水了么? “我、我不想荡平饭堂的。”她小声焦急念,“熄灭、熄灭,快点暗掉呀!” 手忙脚乱间,帘外,轻缓脚步声已停留在距此处几步之遥的地方。 司镜眉目寂然,抿一下唇。 阵法、结契……深夜抛她,孤身来此。 小鱼果然有了旁人。 她掀帘而入。 阵法过于庞然繁复,铺陈很远,女子恰好停驻于阵法之内。 金色纹路骤然亮起,映得周围如永续白昼。 褚昭额处龙角因妖力涣散而逐渐褪去,怔然抬眼,粉玉眸子倒映不似寻常的淡金色流光。 她只觉身躯错觉般地像被重重丝线束起来,与另一道冰冷似霜的神识捆绑在一起。 心脉相连,再难挣脱。 司镜容貌清绝,半拢道袍,立于阵法对侧。 此刻手覆于胸口,雪袖无风自动,垂眸望她,眼中神色难辨。 二人入阵,则——契约自成。 第34章 昭昭 金光徐徐熄灭。 褚昭跪坐在地, 只觉胸口炙烫异常,升起极不自在的束缚感。 但瞧见面前仙姿绰约的美人,顿时把所有抛在脑后, 害羞地轻眨起眼来。 欲开口唤一声知知, 可粉唇微张,竟不受控唤:“……娘子。” 言毕,她睁圆眼, 懵然不知发生什么。 司镜指骨蜷了又松,素无情绪的面庞出现一丝裂痕。 垂头望去, 竟窥见一缕细弱金丝从面前娇俏少女胸口处穿出,延伸到她胸前。 她察觉到, 经脉已与另一道急促的心声牢牢捆绑, 隐约能感受到此刻源于小红鱼的娇怯不安。 “娘子,你……”嗓音清冷。却在刚开口之际, 就忽戛然而止。 褚昭睁圆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至从司镜雪白耳根处窥见一抹不自然的红霞,她心尖甜腻,匆匆扎进对方怀里,殷红衣摆飘荡,娇声开口: “娘子娘子,你终于肯喜欢阿褚了!” 司镜紧抿唇。 她分明想唤的是“妖女”。 ……怎会如此。 萧琬将掌心珊瑚在袖中藏好,悄声后退。 她未曾料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何况,宗门严禁弟子豢养灵宠。大师姐素来持重守序, 从不偏私, 想必会责罚她。 正欲掀帘遁去,却与身后偷偷窥视的某个身影相撞。 聂芊哎呀一声,揉揉额头, 与她面面相觑,“阿琬?” 她有些茫然,却又好奇不已,悄然探出头。 便窥见不远处司镜身影。 女子略侧过身,怀中本来还有抹分外显眼的殷红色彩。 再一晃神,掌心竟只剩下形似鱼玉符的一条滑腻小鱼了。 司镜敏锐听得背后声响,转回身,眸光稍冷。 吓得聂芊顿时捂住嘴,闷声起誓,“唔姆……师姐,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是不会将你在峰内豢养灵宠的事说出去的!” 虽然那是她信奉的锦鲤仙子,但她怎敢在大师姐面前横刀夺爱。 “并非……”司镜轻声开口。 停顿许久,她垂眼,“罢了。天色将明,你二人速速离去。” 聂芊松了一口气。 师姐方才冷似冰霜,褪去素来课上的温和,眸底似有杀意,她还以为要被灭口了。 褚昭被闷在宽袖里,模糊听见两个仙修少女离开的匆然脚步声,仍大声抗议,“阿褚不是灵宠!” 雪袖褶皱被展平,她得以呼吸新鲜空气,也听见女子回应: “你不是。” 她一点点扒住洁净衣料,悄悄探出头来,与美人对上目光。 司镜衣襟松散,墨发似柔缎披落在肩,因未簪而微乱,却不掩秾秀模样。 周围昏暗凋敝,可她仅仅拂动长睫,整个人便似在生光。 褚昭腮盖发烫,却听闻对方再度启唇,向她发问: “现下可以告诉我,深夜偷跑出来,设下这妖邪之阵的缘由了么?” 司镜能察觉到阵中凶意。此阵不似任何玄门寻常阵法,反倒契合妖魔玉石俱焚的心性。 若入阵之人抗拒,或被绞断血肉,或经脉俱损。 可方才望见金光之中毫无防备,仰头瞧她的褚昭,她还是搁置了强行破阵的心思。 小鱼不过妖丹期,恐难以抵御阵法被破的后果。 在袖中躲藏的小红鱼似乎不打算正面回应,以衣袖遮住圆眸,声音嗫嚅,越来越小。 最后,似乎破罐破摔,“阿褚才不是想和人结契呢!就是、就是受你的笨蛋师妹拜托,今夜来荡平饭堂的!” 结契,师妹。 司镜眉目疏冷,面色不虞,并未多问。 只隔袖将滑腻小鱼捉住,轻声开口:“为何要荡平饭堂?” “我每日摆在桌案上的吃食,你觉得不可口么?可那些物什,并非来自此处。” 她虽尝不出味道,却也知晓饭堂在宗门内并不受欢迎。 只因某日自附近无意经过时,窥见师尊从后门偷溜出来,青色衣袍染成焦褐色,面庞萧条,唉声叹气。 “又有两个小孩吐了,我做的就这么难吃么?”宿雪小声念叨。 似乎觉得有损威严,她左右窥探,生怕被人发觉。 匆匆御剑离去,剑光所指之处,正是邻峰离得不远的问情宫。 司镜默然离开。 她想起初入云水间时,那碗始终在她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鱼汤。 褚昭在她掌心里拱来拱去,鳞片摩挲衣料,发出窸窣声响,“荡平饭堂还要挑时间么?阿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完,却不知想起什么,湿软的口微瘪,扑落落摇甩尾巴,又藏回雪袖深处去了。 她有些委屈。今夜分明是与知知结契的好日子,却未曾得到祝愿,地点竟然还在鱼驴峰昏暗饭堂之中。 与设想中红烛高悬,大肆铺张的景象一点也不一样。 她明明是想看司镜身着嫁衣的模样的。 女子肤白胜雪,模样清隽,身着绣有鸳鸯的殷色嫁衣,定然极美。 走神之时,司镜已步出殿外,带她离开饭堂。 纵然宽袖遮挡,可峰间山风冷冽,还是令褚昭打了个寒噤,抱住鱼尾,蜷成一团。 女子踏上澄净薄雪,耳边咯吱声响细微绵延。 “……我不知今后该如何称呼你。”她嗓音很轻,如同将熹未熹之时的枝梢朝露。 “你可有想法?” 像她一样唤娘子不就好啦? 褚昭困惑歪头。想了一阵,兴冲冲地摇了摇尾巴。 定然是美人害羞内敛,不肯如她一样直白。 “那、那就叫我昭昭呀。”话说出口,褚昭反而有些羞赧。这是她的乳名,自出生起,少有人如此唤她。 要起一个其他人都没有唤过的称谓,这样才能让旁人知晓,知知是她最宠爱的娘子。 “昭昭。”司镜嗓音似击玉,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颔首,“好。” 昭昭朝时日,皎皎晨明月。 天色渐明。 司镜停了步。 抬头望去,霞光被积云遮掩,她只来得及窥见一轮即将落入群峰阴翳处的月。 小鱼在袖中听话了一阵,旋即又不安分起来,探头到袖外。 恰在此时,朝日初升,碧空尽头晕染绛红。 她周身鳞片被映得粼粼生光,圆眸潋滟,话音却是娇气兴奋的,“哇,天亮啦!” 褚昭很少见过这样的景象,霞光万道,恍若仙境,不由沉醉,“好漂亮呀。” 悄然抬头望去,想窥知美人此刻是什么模样。 却见司镜手心稳稳托住她,未曾去看什么朝霞,目光仅落在她身上。 眸中淡薄,却也晕染上她周身闪烁的亮光。 “娘子……今后也要陪我看日出。”褚昭被盯得有些害羞,衔住女子袖口,悄悄拽一下。 不是日出也没关系。 荒山四季昼夜并不规律,她素来恋慕日出月升之盛景。可现在,美景在前,她却觉得不过尔尔。 只要有知知陪着她就好了。 女子未曾应声,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阵,轻轻挪开。 将她收拢于手心,清凌开口,少了几分生冷,“该回寝处了。” 褚昭有点失望,佯装生气,哼一声。 但也生出更多希冀。 知知虽然避而不答,但没有推拒,那就是答应啦! 想着何时将美人从鱼驴峰中解救出来,纳入洞府好生娇宠的事,她心神翻飞摇荡。 扭捏不已,不设防备翻出乳白肚皮,很快便被女子裹起来,藏入袖中。 耳畔静谧轧雪声延绵不绝,深浅不一。司镜出门仓促,未曾御剑,便只是带着她踏雪而归。 闹了一夜也倦了,褚昭有些困顿,沉沉睡去。 衣袖中再无波澜。 司镜敛袖而行,收紧衣襟时,指尖不自知在胸前停顿。 自从那阵法捆绑生效,她愈发能感受到小鱼的情绪波动了。 时而似落石自山崖坠落,堆叠至胸口,吐息凝滞,时而雀跃欣喜,明快亢奋。七上八下,难以辨别都在想些什么。 而不知待到何时,此等感触,以及近期记忆,又会不知不觉间被清空。 如独自在风雪中行走,迷失之际,回身望去,步痕却已被抹除。 她的的确确是想要一颗与寻常人别无二致的心的。 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她又何尝不知晓。 司镜垂眸。 袖中小巧的鱼妖睡得正酣,沉坠一份重量,仿佛在昭示今夜发生的所有景象俱为真实。 难得有了隐秘的私愿。 若那阵法果真有效…… 她至少,不想忘记“昭昭”二字- 之后的几日寡淡如水。 褚昭原以为结契之后,司镜便会对她温声软语,日日唤她娘子,愿意与她一同回洞府了。 可每每乞求,却都换得对方冷淡的“还有要事,不得离宗”。 要事便是每日枯燥重复做一样的事吗? 褚昭也曾偷溜出去,藏在树丛间,窥看司镜口中的“要事”。 不是指点宗门弟子剑术修行,便是在灵气充裕之地,打坐调息整整一日。 她恼然至极,悄然化作鱼身,摆动背鳍,在阖目的美人面前游来游去。 她自知鳞片和尾巴漂亮,洞府内的其他娘子也说过,此为十分奏效的美人计。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司镜从未理会过她。 唯独有一次,褚昭甩尾将小水花扬到女子道袍上,才懵然被忽地拽起尾巴,提到清冽怀抱之中。 司镜长睫投射清浅阴影,不曾睁眼,指尖灵力四溢,以冰丝将她捆束住。 低语,“心定气和,致虚守静。” 冰丝束得不紧,褚昭在女子指骨间探来探去,有些沮丧,“阿褚听不懂。” “此为吐息法门,静心沉淀,可吸纳灵气,用于修炼。”凉软掠过掌心剑茧,司镜轻蜷指腹。 “可是,我们分明是可以双修的呀?”小红鱼软口张合,懵懂发问,“为何要苦心修炼。” 怀中骤然腾起一阵雾,再睁眼之时,少女眸色殷粉,雪藕似的小臂环住她脖颈,纤细腕上戴着一只冰镯。 双腿还未完全化形,湿漉漉的绯红尾巴尖翘起来,钻进她散垂的衣摆内。 灵力编织的淡色丝线松垮异常,依旧缠绕在褚昭身上,缚得她勒出浅红痕迹。 褚昭浑不在意,抬起司镜套有冰戒的那只手,湿软的唇覆了上来,迫切轻啄。 清凌光晕并未将她映得清醒,那双杏眸愈发透出娇媚颜色。 她抬眸,盯着无声睁眼的美人瞧,双手按住对方柔软胸口,小声道:“我听见啦。” “冰镯说,知知也想和我亲亲。” 第35章 妄念 司镜侧过头去, 眼睫垂敛,仍旧维持规矩端庄的打坐姿势,没有应声。 却也未曾反驳。 褚昭恼她避而不答, 探出头去, 在女子粉凉唇间轻轻咬了一口。 像是衔住一抹清甜荷花瓣,触感温润,忍不住用舌尖流连舔舐。 不知不觉间, 吻得更深,也愈发气喘吁吁。 下颔忽被攫住。 司镜气息稍乱, 撤出一点距离,斥她, “……停下。” 褚昭双颊潮红, 委屈巴巴地盯着她瞧。 把腕上的冰镯凑近到耳边,用力晃晃, 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些。 ——可娘子分明一直在重复“想”这个字呀。 得不到许可,她娇哼一声,变本加厉,顺势大胆挑开女子衣襟,将头探进去。 此地偏僻,林间寂然无声。初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她并不怎么羞,因在荒山,诸妖都是如此肆无忌惮的。 视野里是雪白起伏的柔软, 褚昭睁圆眼, 用唇拱拱又蹭蹭,被清冽气息惹得头脑昏沉。 隔着被她揉乱的亵衣,她瞧见晶莹新雪之中一抹淡红, 顿时像在水中发现蚌内珍珠一般,兴奋地凑上前啄吻。 司镜闷哼一声。 褚昭不明就里,抬头,窥见美人桃花眸底罕见地流露一丝脆弱水色,似是受了重伤。 缠绕在周身的湛冷冰丝有心无力,逐渐泛软,冰霜般的灵力化为涓然潮意,在她身躯间化开。 褚昭焦急地扑上前,捧住司镜的脸,“娘子、娘子你如何了?” 她如何也想不到,只是亲一亲,就会让素来冰冷的仙修变得脆弱不堪。 莫非是她妖力强盛,侵入知知体内了么? 仓促间,不知如何推搡,她竟将美人压于身下。 垂头望去,司镜枕在薄雪葳蕤之间,乌发四散,面庞冷清,洁净道袍染上些许湿渍,不曾抗拒,活脱脱像被她玷污了般。 褚昭可疑地脸热一阵,爬上对方身子,小声嗫嚅,“知知,我、我会对你好的。” 美人忽声开口,“莫在此处。” 褚昭又怎能让自己的娘子受委屈。 她吃力地揽抱住女子纤腰,左顾右盼,想找个柔软温暖的去处。 可望来望去,附近零乱不堪,唯有旁边不知深浅的小水潭。 正探头望着,却忽然觉得腰肢一紧,被女子牢牢带入怀中。 鱼尾骤然腾空,她无助摇甩腰身,但下一刻就浸在了冷冽水潭中。 褚昭被激得瑟瑟发抖,余光望去,司镜绣有莲叶的袖角浮在水面,恍若山涧中一抹初落新雪。 她喜欢温水,变成人身就更是如此了,委屈不已,“好冷,阿褚不要在这里!” 会生不出小鱼的。 欲回身钻入司镜怀中,可却被制住腰身,俯在水潭边缘。 不知从何处逸出的冰丝又将她周身捆了个严实,全然动弹不得。 褚昭才知晓刚才认为美人受了重伤的念头有多荒谬,她气恼地挣扎起来,“你、你很喜欢这样绑妖么?” 冰丝锋利,很快割得她肌肤泛红,司镜凝眸,指尖松了些许。 “……不是说要双修么。”她轻声开口。 小鱼精力充沛,捆起来便会轻松许多。 “可是很凉,很痛!”褚昭大声抗议。 瞧着冰丝松懈,她灵活地从中挣脱,眨眨眼眸,感知到面前女子有些许茫然失落,苦思冥想一阵,终于想到了补救方法。 施展幻术,手腕上顿时现出一条漫无边际的柔软红绸带。 褚昭低头,用牙小心翼翼衔住一端,努力牵扯,将自己的手腕绑了起来。 “这样就可以啦。”她脆声开口,示意女子牵好绸带另一端。 司镜眸光略深,抬手,接过印有牙印的红绸,缓慢无声地将柔软陷入指骨之间。 她垂头,望向浅水中如玉石闪烁的绯红鱼尾。小鱼似乎沾沾自喜,尾巴快意摇甩,涟漪水流一股股扑向她。 “所以,我们……我们可以双修了么?”褚昭羞赧问。 她刚欲如在岸上那般,将美人压在身下,好生宠幸,却发现手腕被束,根本施展不开。 顿时懊恼不已,反悔耍赖,想散去红绸幻象,“不行,放开呀,阿褚不能被绑!” 没有手该怎么宠幸娘子! 司镜反而收紧了红绸。 浅唇轻碰,灵力无声在空气中震荡开来,对抗的细微妖力顿时消散于无形。 褚昭又被抵在冰冷水潭边,背后是被水浸湿的雪色道袍。 不只是手腕,她忽觉尾巴紧绷,望向水中,竟瞧见不知何时,没有尽头的红绸将她的尾巴也牢牢捆了起来。 另一端系在司镜腕上。她挣脱不开,气恼地伸口去咬,却忽觉腰身一软,含着红绸,呜咽出声。 小腹又痒又酥,肚子上敏感的鳞片正被身后人浸没水中的手挑弄。可她被捆住尾巴,连摇甩纾解都做不到。 围绕在身边的冷水逐渐变得温热,背后女子的体温却依旧似冰。 薄茧指腹攀上褚昭被红绸束出痕迹的地方,如抚剑般,轻缓不遗余力地描摹摩挲。 褚昭眼前晕出雾气,林间景象变得分外模糊,唇间红绸湿漉不堪。 她不知是否过程中经受不住,屈辱地叫出声来,只是煎熬到一味想逃。 双修不该是这样的,分明今日落得如此模样的……应该是她的娘子才对。 身躯骤然绷紧,褚昭尾尖轻颤,脱力软在司镜怀中。 她察觉到,又有许多黏软的小鱼卵流了出来。 司镜面庞染温,阖眼平息那抹共感传递而来的战栗感。 她从始至终神智清明,可惜,依旧不知为何双修时,为何会升起此刻异样感受。 林涧寂静,期间并未有人前来搅扰。情潮平息后,自我厌弃感却如丝如缕,侵入骨髓。 司镜将指骨蜷得泛白。 她竟然,在外与一只鱼妖行了如此孟浪之事。 正欲抽身离开这片已经转温的冷水潭,却忽闻,不远处有跌撞脚步声传来。 她顿时警醒不已,将怀中仍有些失神的褚昭用衣袍罩了,缄默戒备。 来者自树影中现身,是个女子,着一袭深青道袍,步伐虚浮,衣着凌乱颓废。 拎着一只酒斛,眼神迷瞪,倚着树闯了进来。 “嗝。”宿雪打了个酒嗝。 飘飘若仙间,她朝前望去,迟钝发觉,素来用来取水酿酒的浅水涧处,竟浸着两道半遮半掩,形容暧昧的纠缠身影。 这里……莫非不是郁绿峰吗? “啊,打搅打搅。”她颇为歉疚地拱手,以为自己又走错到邻峰的问情宫,撞见了合欢道道友香艳现场。 “我、嗝……我喝大了,两位自便、自便啊。” 没功德地把空酒斛随手一撇,宿雪转头,扶着树又出去了。 走出很远,却窥见半山腰的山径上,有块她极其眼熟的门石。 阿青单爪立于其上,另一只爪乖顺缩进绒羽中,鸟眼紧阖,睡得极香。 石间青苔横生,上书朱砂封笔,恣意飘摇的“云水间”三个大字。 见鬼了。 宿雪酒醒了大半,不敢回头去瞧,抓住门石上的青色鸟团,塞进衣襟,御剑落荒而逃。 若没记错,映知如今应当修的是无情道罢。 过于甩手掌柜,不知不觉,她竟把门内最光风霁月的徒徒引入邪道了。 回寝处后,宿雪把阿青关回桃缪的笼子,托腮盯两只鸟团叽喳吵架,始终愁眉不展。 心气郁结,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本欲去寻怀宁,共同商讨一下如何应对,却忽然想起来师妹已再度陷入沉睡,纵然她攀上枝头唠叨整夜,也是得不到回应的。 只得敞开门窗,透透气。 这一开门不要紧,门外已立着道清姿胜雪的纤长身影,手腕抬起,瞧模样,似乎正要叩门。 司镜望见宿雪,顿时目光低垂,指骨蜷起,拢藏于袖内。 她身后,捆束着一匝荆条。 “师尊。”她嗓音寂寂。 “映知……前来请罪。” 宿雪头皮发麻,对上面前人似镜双眸,匆匆让她进来,“你……唉。” 进门后,司镜并未落座于惯常的宿雪左手首位,只侧身规矩站好。 待宿雪窝进美人榻上,抱起小暖炉后,便直挺挺地屈膝跪了下去。 “请师尊责罚。” 宿雪手一抖,抛掉暖炉,直接仰卧起坐,将地上的人给拽了起来,“哎,这是做什么?我可没教你随地大小跪。” 司镜素来听她的话,此刻勉强起身,目光低垂,藏匿诸多情绪,依旧是咬字极轻的一句。 “……请师尊责罚。” 她做出腌臜不堪之事,依例,当逐出宗门。 “责罚啊。”宿雪眯眼,似乎在认真思考,旋即指了指屋角的鸟笼。 “那你帮我喂下鸟?” 司镜立时去取小包谷子,将谷粒摊于掌心,到鸟笼前,细致地将两只鸟喂饱。 桃缪还以为女子身后背着的荆条是新长出来的羽毛,眼睛发亮,啾啾称赞,“阿镜、阿镜好美!” 司镜神色萧条,指腹揉了揉澄黄小鸟头顶,未曾作声。 她再度转身,向宿雪,垂头,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师尊,已喂好了。” 宿雪招招手,让她过来。 司镜在她身边站定,忽听闻身后绑住的荆条被抽出,安静闭上眼,等待责罚。 预想中的痛感并未传来,她只闻寝处内传出火苗舔舐的细微声响。 她茫然望去,宿雪正掸着手,盯向被掷入铜炉内烤焦的荆条,自言自语,“哎呀,郁绿峰还是过于苦寒了,我得添把火。” 司镜抿一下唇。 不知晓师尊用意何在,正欲再度开口,却被对方笑眯眯的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宿雪将她按在惯常落座的位置上,自己却拂袖退远了些,立于窗前。 峰间白气在她脸庞凝成虚晃水雾,她容颜浓郁,此刻却显出几分宁静,轻呵一口气,望向云霭中一双纠缠翻飞的雪鸟。 “映知,在云水间已经很久了,你可曾想过修行一途,所谓道心何在?” 司镜思考半晌,才轻声回应:“道心,应是……进可执剑赈济苍生,退可守宗护佑同门。” 不辱师尊曾交代给她的事,将郁绿峰云水间,复为九州声名鹊起的玄门。 “不错。”宿雪朝她一点头,却又扬唇。 “可是呢,又完全错了。” “道心啊,说得通俗些,不就是大家最想得到的东西么?”她咕咚咕咚灌下几口酒,擦去唇间湿渍。 “比如我啊,就好这一口。” 天道虚无缥缈,无从琢磨,她活得太久,早已过了所谓磋磨境界的心境。 饮酒寻欢,及时行乐,也是道心所向。 “但映知,你所言,皆将自身渴求刨除在外。”宿雪话音并无醉意,却朦胧望向司镜,“便也绕开了道心。” “以至于原地踏步,身陷樊笼。” 司镜背脊修直,垂眸失神,良久未曾出言。 困扰她许久之事,师尊三两句话便可轻易看穿。 她所渴求的…… 脑海中一时沉寂无物,如同识海之内那片镜湖。 却有模糊破碎的画面一点点拼凑。 她想起,曾亲手将过往同门的名姓隽于红帛,悬于桃树枝梢,提醒自己莫要忘却。 可梦魇醒来,宗内竟成一片血海,少年少女面露惊惶,死不瞑目。 白日里还在课上贪食的师妹,奄奄一息,抓住她衣角,“师姐,好痛……” “非也。”宿雪似乎读出她所想,轻叹一声。 “不过业障罢了,非你自身最渴求的心愿。” 司镜神色萧条,将唇咬得泛白,强行让自己宁心定神。 红帛、红绸。 几乎由不得她多想,便回忆起曾数不清次数出现在她梦魇中,言笑晏晏,却不留情面剜去她心的绯衣女子。 她潜心修炼,无非是为了在这九州之内找到她。 然后……除掉她。 可眼前,却又出现一抹极其相似的殷色身影。 少女周身雪白湿濡,勾着她脖颈,不设防备地将柔软唇瓣贴过来,嗫嚅唤她“娘子”。 红绸影影绰绰,遮住对方失神眼眸。 那双粉玉眸子,不知为何,竟与梦魇中景象重叠。 司镜额角沁出薄汗,心神不稳。 她所谓的道心,她最渴求的……不知何时,早已不是潜心修炼、护佑同门。 而变成了与一只鱼妖纠缠的妄念。 第36章 清心 宿雪半晌没有听到司镜答复。 转头望去, 司镜竟眼睫轻颤,失神怔忡。 心愿即为心魔,二者本为一体, 她心知自己有些心急了。关好敞开的小窗, 将峰间冷风隔绝在外,走上前。 屋内炉火相映,顿时暖了不少。 “若心有郁结的话, 不妨在为师这里抽个签?”宿雪够来一只签筒,在她面前摇了摇, 姿态松弛,笑道。 “买定离手, 顺卦而行。” 司镜眸光怔怔, 悄声唤,“……师尊。” 她为数不多保有的记忆中, 有一幕便是关乎这只签筒。 刚登上郁绿峰的最初几年,她并不知晓自己拜师修行的意义何在。 她是丢失过往之人,总在忘记,也因此瞧不见漫漫前路。 只得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挥剑、描符、布阵,将重复空洞的时日填满。 却有道青袍身影,总在她彷徨无端之时,挟一只签筒笑着走来。 “豫卦。”宿雪拎着司镜摇出来的一只签,老神在在地摸下颔。 “嗯,今日宜休憩, 顺天时而无为。” 于是当日便带她抛弃苦闷修行, 离峰闯入俗世,行至水穷,坐观云起。 随修行逐渐深入, 司镜也懂得了些许卦象真意。可就算她抽到极凶的签,也会被宿雪三言两语轻飘飘地美化。 最后还是免不了被带下山,到凡世游历散心。 她垂手端坐,乖巧旁观宿雪左手一只烧鸭,右手捧着兔腿,毫无形象大快朵颐,指尖油光可鉴。 只因今日卦象,被女子解读出一句“宜食珍馐”。 可也正是这些片段,无意填补了她空洞无物的过往。若迷惘,只需摇一摇签筒,便知该去往何方。 司镜很久没有碰过宿雪的签筒了,摇签时,举止稍显生疏。 一支签滑落在衣摆处。 她举起细瞧,仍是雷地豫。 顺应天道,更迭有序。 宿雪窥见豫卦,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 “天道无为,安时处顺。”她随手除去满是酒气的外袍,躺回横榻上,朝司镜笑一笑,语气倦懒,“已有卦象指引,映知,你可懂了。” “可是,师尊。”司镜起身,上前一步。 师尊仍旧没有发落于她。 她素修习无情道,如今却难以遏制杂念,心神动荡,以至于犯下今日大错。 这也是所谓天道与卦象的指引么? 正欲发问,却听见一阵飘忽吐息,夹杂吧唧嘴的声响。 低头一瞧,宿雪眼皮耷落,已经睡着了。 “……”司镜默然许久。 她搁下木签,放轻动作,为女子盖好薄褥,在旁垂手而立。 恭恭敬敬守了一阵,才悄然离去。 纤细出尘的身影御剑而去,逐渐,隔着纸窗也瞧不见了。 宿雪睁开一只眼。 良久之后,重又坐了起来。 抱紧褥子,探头探脑,确认司镜是真走了,松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胡诌的一通言论,她有些心虚。 还好手边有平日里哄自己开心的签筒,索性拿过来哄映知。 炉火烤得人醺然欲睡,宿雪百无聊赖,摇了摇签。 哇,乾卦,大吉大吉。 又摇出一支。 豫卦,中吉,也还不错。 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宿雪将签筒一撇。 她素来认真卜卦都是用问道阵的,这动过手脚的签筒,只有小孩子和她迷信的师妹会信。 想起什么,宿雪取来一只朱砂小碗。 难得见映知迷惘彷徨、心神不稳的模样,恰巧此刻闲着,不妨认真为她叩问一下。 她正色了些,润湿指腹,蘸墨,在桌案上勾勒描摹,一方小型问道阵徐徐完成。 闭上眼,注入一丝精纯灵力,默然在心中叩问。 几息之后,不知窥见什么,宿雪霎时蹙起眉。 眼前并非明朗之景,而是一片翻涌喧嚣的血雾。 司镜所处之地不明,身形单薄,鲜血顺剑尖流淌,雪袍早被浸透,呈现暗淡殷色。 她眉目寡冷,探出手,自殷裙少女胸口处取出一枚湿漉妖丹,垂眸打量。 收紧指骨,不留情面地将其碎作齑粉。 宿雪自问道阵幻象中抽离,面色凝重。 咬破指腹,以代朱砂,再卜。依旧是相似结果。 精血入卦,损耗极大。 她将阵抹去,疲累闭上眼,低叹:“……不是今日还在双修么?” 时事易迁,过往已如云烟消散,为何仍逃脱不掉荒诞天道、世事轮回- 寝处清寂漆黑,褚昭睡醒后,仿佛坠入浓稠墨汁中。 白日里还在林涧与司镜嬉水取乐,只不过是双修疲累,她实在捱不住,就在美人怀里睡了一觉。 未曾想醒来后,又被关进了她不喜欢的窄水缸里! 褚昭焦灼不安,用头拱撞瓷缸壁,空虚至极。 她排出了许多小鱼卵,如果不及时筑巢的话,小鱼在冰冷的潭水中会死掉的。 想到此,身体内又是一阵热流。 缸内的红鱼不受控制地吐出许多泡泡出来,浮于水面上,堆砌成绵密松软、可供小鱼孵化的巢穴。 褚昭边焦急地撞缸,边努力筑巢,忽然,桌上的灯烛被符擦亮,她被吓了一跳。 周身鳞片轻颤,用力甩尾,自水缸中应激跃了出来。 绝望不已,还以为要磕到脸,她用云鳍匆匆护住头,却坠入了柔软掌心中。 褚昭仰头,悄悄望过去,便对上司镜一双清凌眼眸。 “为何撞缸?还吐些白沫……”女子用指腹轻拨开她缭乱的鳍,沉吟片刻,“是又饿了么?” 小红鱼恼羞成怒地啄她的指缝,“才不是!是小鱼,要给小鱼做房子!” 怎么会有这么不体贴的美人呢?荒山上那些粗俗的笨妖也没有这般不负责任呀。 褚昭气闷地不想看司镜,又跃进了水缸之中,甩尾忙碌起来。 水中浮光跃金,漾开圈圈波纹。 司镜将掌心内的水痕拭去,觉得红鱼这几日似乎长了些,肚皮潮软。可蜷在她手心时,仍然合掌便能困住,也只是条小鱼。 话中的“小鱼”,是指她自己么? 心中思索该换一口稍大些的缸,又垂眸望了一阵,司镜自行前去打坐调息。 许是那妖异阵法将她与小红鱼捆绑,她近些时日总觉修为像被无底洞吸去。 日日精进,却再难突破。双修之后,更是如此。 她不知是否因为忤逆背离无情道的缘故,反噬于身,才致根基动摇。 烛火摇曳,晃得室内更晦暗了些。 司镜低垂长睫,浑身经脉涌动对冲灵力,紧攥指骨,额角沁出薄汗,心神不宁。 忽然,怀中钻进湿濡身躯。 唇似蕊芯,先是嗅嗅她嘴角,又探到她鬓处,伸舌舔舐去她的汗滴,吐息绵软。 司镜抬手紧扣住褚昭腰身。 少女瑟缩了一下肩,似乎被吓到,眼睫仍挂着自水缸中带出来的潮意,她挣扎起来,“疼,透不过气……” 可又被面前美人容貌所惑,她凑近啄上对方淡粉的唇,细细舔舐,眸中荡开懵懂情潮,“知知,还要双修。” 每个时辰都双修的话,她和娘子就会有许多小鱼了。 但预料之中的温存并未到来。 司镜拂袖退开,呼吸不稳,指腹点在褚昭肩膀上。 一抹未加收敛的生冷灵力波动倏地荡开,将对方掀远。 褚昭只觉冰寒气息侵入体内,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揉了揉磕青的膝盖,委屈不已,“好痛……坏娘子!” 再仰头望去,雪袍女子已背过身去,不声不响,也未再看她。 不想双修就不想,这之后就算知知来求她,她也不会同意了! 褚昭气闷鼓起脸,站起身时,妖类的自愈力已经让她膝盖处的淤青散去。她穿好衣袍,瞪了一眼榻上之人,夺门而出。 却未曾窥见,司镜在她离开后,背影恹然。 以袖遮掩的唇角,忽地溢出一丝血痕。 体内灵力乱流汹涌不止,她神情寡淡,将血抹去,垂眸不语。 清心咒,也在今夜失效了么- 峰间寂寥。 夜幕笼罩下,云雾弥砌,久久不散,将山径晕成辨不清前路的虚晃模样。 褚昭踢走石子,听声辨路,踏入翻涌雾气中。 她素来喜欢温柔体贴的美人,却不知司镜竟如此绝情。 她再也不要喜欢司镜了!要去今日双修的那片浅水处,瞧瞧她的小鱼还在不在。 可惜,褚昭记性不佳,在林间绕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 却在雾气中窥见了一抹分外显眼的殷色,以及熟悉身影。 褚昭匆匆跑过去,拍了下沈素素的肩,脆声唤:“笨蛋素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少女转过头,眸中空洞,腰间悬着的鱼玉符散发妖冶的光。 歪一下头,似乎不认识她了。 褚昭窥见沈素素腰上的血玉,娇哼一声,伸手扯了下来。 这是先前司镜送给她的,被素素说书骗了去,现在正好物归原主。 血玉落入掌心,面前浅蓝道袍的少女顿时像被抽了魂一般,眼中光彩渐褪。 褚昭揉面团般搓搓对方的脸,扯出一个僵硬笑意,有些着急,“你怎么不说话呀?” 莫非是被她气得哑口无言了? 如何摆弄沈素素也得不到回应,腰间却顿时一轻。 那辛苦抢来的鱼玉佩忽然浮在空中,坠入雾气,落入某人掌心。 褚昭恼怒不已,撇下沈素素,去追闪烁异光的血玉,“还给我!那是阿褚的东西!” 她瞧不清来者面庞,却倏地撞进了弥漫浓重酒气的柔软怀中。 宿雪扬唇,将鱼玉佩举高一些。 打量片刻,心中有了定数。 渡入涓涓灵力,净化鱼佩中的凶恶魔气,一切都在须臾间悄无声息完成。 她按住褚昭绒发头顶,笑眯眯开口:“别急呀,会还给你的。只是,你难道不好奇,为何持有鱼玉的沈素素忽然闷闷不乐么?” 褚昭心也像被那鱼玉吊了起来,她睁大眼,问:“为什么?” “因为——”宿雪存心逗鱼取乐,拉长音调。 “她患了鱼玉症呀。” 第37章 湿鳟 褚昭歪头不解。 她踮脚将那已黯然失色的鱼玉抢了来, 揣进衣襟,“那、那现下阿褚也有鱼玉症啦!” 尝试牵起嘴角,可依旧能笑能言, 完全没有变成沈素素的样子。 心知是被面前的青袍酒鬼给骗了, 她羞恼万分。 正欲指尖凝聚妖力,将掩面笑个不停的宿雪用幻术变成鱼头,可心神刚动, 却见对方挥袖一震。 妖力顿时散于夜雾之中。 “怎么说不过就动手呀,小笨鱼。”女子用指腹勾一下她下巴, 佯装委屈。 褚昭觉得面前人声音有些耳熟。 正绞尽脑汁思索,忽又听对方嗓音含着哂意, “或者说, 我该叫你……阿褚大人?” 她咬一下唇,不可置信, 抬头望去。 只有荒山爱鼓捣铜钱摇卦的树婆山神喜欢这样唤她。 面前女子模样姣好,姿态慵懒,虽不似老树婆那般皱纹纵横,柳叶目中偶尔流露出的情态却很相似。 宿雪笑着掏出张符,在她眼前一抹。 青色身影消失,雾气中顿时现出枯萎老树,枝干颤巍,嗓音沙哑苍老,“咳咳、阿褚大人……现下可认得老身了?” 褚昭气得张口便咬了过去, 把伸过来的脆枝咯吱一声咬断, “原来是你!” 她被这坏女子从荒山骗过来报恩,还被诓骗若是报恩不成,修为便再难精进。可离山后, 竟受尽委屈。 宿雪痛得抽气,定睛一瞧,指骨已印上了深深的殷红牙痕。 “小鱼,莫急莫急。”她忍痛将手藏在身后,语气藏了些玄秘,“我的卦象不是很准么?你如今应已凝出了妖丹罢。” 褚昭偏头,哼一声,“那又如何,是我天资聪颖!” 得知报恩一事实为骗局,她迫不及待地想逃离此刻身处的玄门。 最好今夜就将司镜掳走,重归荒山,将美人藏进洞府深处,再也不踏足人世半步。 宿雪从袖中掏一阵,取出褚昭颇为眼熟的几枚铜钱,朝她扬唇笑一下,抛于空中。 铜钱裹挟月光,合入女子掌中。 褚昭被吸引了注意力。可宿雪神秘兮兮,就是不说话,急得她用手去扒,想从缝隙里瞧见卦象,“是什么?阿褚要看!” 宿雪摊平手掌。 哪里有什么铜钱,只是一枚潮软湿漉,长得很像她妖丹的东西。 褚昭小心翼翼打量,用指尖戳了戳,发觉那是一团已炼化的、极为精纯的修为,对妖有莫大的吸引力。 她轻轻吞咽,还没来得及做坏事,将其据为己有,那绯红湿濡的东西便自发朝她飞来。 咕咚一声,进了她嘴里。 入口即化,如涓涓细流融化进她经脉深处。 褚昭觉得周身发烫,她惊慌失措,拽住青袍女子衣襟,“坏酒鬼!你给我吃了什么,好热……” “这样就好了。”宿雪掸掸手,满意点头。 她自知天命不可违,只能在天道眼皮子底下动些手脚。映知若想剜,就把她凝成的假妖丹剜去罢。 褚昭体内妖力充沛涌动,脸颊燥热,只觉得又像是要突破的征兆。 她轻喘气,还想抓住面前女子衣袖问个究竟,却听对方望向她身后,讶然开口。 “哎,素素醒了。” 深青色灵力一晃,探向身后,惹得她好奇扭头望去。 被抽走魂的沈素素身躯骤然一颤,眸光渐趋清明,像溺水后被捞出来般彷徨。 褚昭也顾不得旁人了,转身扑过去,揪住少女脸颊扯扯,“笨蛋素素,你的鱼玉症终于好啦!” 沈素素被扑进怀中的殷裙身影撞了个趔趄,声音仍有些虚弱,倒是含着情绪起伏,“鱼玉症?等等,你、你……仙修姐姐?” 目光又望向更远处一抹青色御剑残痕,吓得更磕巴,“还还,还有师尊?” 不会是她半夜偷偷向宗内禁物鱼玉符许愿时,被人告发了罢? 褚昭扭头过去,坑骗她的酒鬼女子已然不见踪迹。 原来那就是知知口中分外崇敬的湿鳟! 沈素素摸了摸腰际,没摸到鱼玉,心凉了半截。 她素来有梦游的毛病,想必是出门后碰见师尊,被扣押了宝贝。 可仙修姐姐怎会在郁绿峰上? 莫非真如近来同门之中传闻的那样,大师姐与一只红色鱼妖结了契,日夜缱绻? 正欲发问,却见殷裙少女气闷跺脚,已将周围的树枝全部薅秃,叶子放在脚下踩,“坏湿鳟,为何要骗妖……可恶可恶!” 怎么还牵扯上了师尊。莫非,是三个人的故事么。 沈素素不敢多想,更不敢开口发问,这三人修为境界都远非她所能及,还是不要被误伤到为好。 她在袖中摸了摸,取出自己私藏的一小块蜜枣糕,放在原地,自己则偷偷溜走。 心中藏事,沈素素一整晚都未曾睡好。 以至于翌日在晨课上,困顿到连剑柄都握不住,挥剑之时,佩剑险些脱手,扎进积雪里。 她望向身前不远处侧身而立,不染纤尘的女子。 只觉师姐不似往常淡漠模样,越瞧越像心有牵绊。 眸光冷清,先是自储物袋中取出数只瓷碗,仔细比对大小形状。 又安静盘腿坐下,动作轻缓,如往常般用软巾拭剑。 平素雪鸟落入松枝尖顶的声响不入耳中,女子今日却难得抬头,打量了好一阵。 旋即无声转头,目光精确落在沈素素身上,“素素,何事?” 吓得沈素素一激灵,顿时转过身去,拼命摇头。 师姐还是师姐,就算走神,依然如此警觉。 司镜不声不响,收回目光。 指尖挟起绑于佩剑剑柄处的那只褪色剑穗。 剑穗缠得很精致,依稀仍能辨认出先前的殷色,形状……像昨晚盘踞在她掌心的小红鱼。 可褚昭昨晚气恼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她的寝处。 今日晨起,她自灵钟声响后睁开眼,怀中冰冷沉寂,望向桌案上那方小瓷缸,里面也空荡无物。 是小鱼嫌弃水缸太不宽敞了么? 她从储物袋内又寻出一些可盛水的精巧物件,供小鱼栖息居住,今夜回去便可换上。 日课结束后,司镜自去林涧处打坐调息。 她本该寻个更清净的地方,不必选在这片浅水潭附近,以免思及前日孟浪景象,杂念丛生,修为反噬。 可途径此处,依旧停伫许久。提起衣摆,在原处盘腿落座。 浅唇轻碰,默念那一日的调息法诀。 心定气和,致虚守静。 胸口却始终郁郁不定。 司镜以为是那小鱼已然接近,心中情绪沿心脉传递而来,无声睁眼。 可面前水潭毫无波澜,并无什么殷红小巧、雀跃溯游的鱼影。 也未曾听见小鱼软口微张,跃进她怀中,唤她“知知”的娇脆嗓音。 一切都是杂念升起后,她自行捏造的臆想。 捱到白日结束。 司镜推开寝处的门,点亮灯烛。 望向水缸,其中依旧空荡,她摆放在旁边的一些吃食,也丝毫未动。 却有一只冰镯孤零零地搁在桌案中央。 司镜袖中的手蜷起,触及尾指上的冰戒,眸中划过一抹冷清。 难怪整整一日,她都无法感知到褚昭所在。 她将桌上的小瓷缸换了更大一些的,注入干净清澈的活水,又放入一朵今日从后山灵泉附近采来的浅红绛珠花。 若那小鱼饿着肚子回来,未发觉桌案上有备好的吃食,那啃食这花也可充饥。 司镜落座于桌旁,笔尖蘸墨。 储物袋内符箓将将用尽,她需要再描些备用。 数张引火符,数张……降雷符。 殷色笔尖悬停于澄黄符纸,落笔时似有迟滞,以至于笔势勾连不清,晕出不美观的痕迹。 她想起曾引雷入体的那日,周身混沌不适,躺于榻上调息许久。 闭目后,如往日般魇象缠身,梦中景象顿时化为浓稠血海,翻涌不歇,耳边妖魔齐哭。 却有湿濡的唇轻啄上她,揉乱她衣襟,焦急地唤:“娘子、娘子快醒来呀!” 勉强睁开眼,那周身雪白酥软的小鱼杏眸竟红了,正朝她体内渡入断断续续的妖力。 见她醒来,反倒愣了神,耳廓愈发泛粉,又迫切俯身,舔吻她唇,不知餍足。 回过神,案上符纸晕上大片朱砂痕迹。 已被描坏,瞧不出是降雷符的模样。 司镜抿唇,将符在烛火上燎了。 识海内诸般思绪纠缠不休,体内灵力汹涌对冲,反噬痛楚惹得她攥紧指节。 勉强维持表面淡然,她胸口起伏,挥袖将无风摇曳的烛火灭去。 一片黑暗中,走向屋角处的玄铁剑匣。 在剑匣中入眠,便可杂念尽除。 冰冷死寂,不知时日流转的隔绝之地,竟成了她的逃避之所。 剑匣边缘生硬割手,躺入其中,以指腹划过,丝丝冷意渗透,仿佛坠入阖眼后的那片空旷镜湖。 可先前分明有小鱼闯入其中,将结冰识海融为温软水波,荡开涟漪,令她品撷到心悸的滋味。 彻夜辗转难眠。 继清心咒失效后,这方她倚赖的安神剑匣,竟也失却作用。 储物袋内,传画玉简忽然盈盈发光。 不会是同门弟子,师尊也从不用玉简联系,不知晓这么晚了,有何人还会寻她。 司镜轻捏一下玉简,灵力涌动,缓缓浮现出模糊画面。 对面莺声软语,裙裾翻飞,雪肤刺目晃眼,望过去一片堕落迷乱景象。是邻峰的问情宫。 果不其然,一女子自玉简对面探出了脸,挑眉笑,“映知,近来可好?还在修习你那无趣的无情道么。” 司镜恹然垂眸,不欲应声,“……” 她仅在往届的北州试剑大比上,与对面这位问情宫大师姐薄琨瑶打过照面,不想过多牵扯。 “怎么这般冷漠,我可是有要事要知会于你的。”对面轻笑一声,媚骨自成。 “北州昆仑虚又要召开试剑大比了,你可得好生选些人去,不然被我这个只知媚术采补的邪修压过一头……你也不想被师弟妹瞧见狼狈落败的模样罢?” 司镜点一下头,示意知晓。 她此刻本就心神不稳,更遑论问情宫氛围荡然。 与方才眼前浮现的与小鱼亲昵的场景交叠,令她极其不适,想即刻轻捏玉简,中断画面。 可细微表情却被薄琨瑶捕捉了去。 “嗯——?”她拖长音调,凑近打量了半晌,忽地娇笑出声。 “你不对劲。” 玉简之中的人墨发散开,眉眼疏冷,似峰间最干净清冽的那捧雪,此刻眸中却荡着少见的动摇痕迹。 浅唇因克制被咬出痕迹,恰似雪中一点红梅。 薄琨瑶见过不少道貌岸然的仙修破戒,也曾引诱无情道中人动情,待其根骨俱废后,腻烦杀之。 可司镜与旁人都不同。 除去女子清冷不可亵渎的模样,此刻游荡于迷离边缘,摇摇欲坠的挣扎模样,如霁月堪折,不自知诱人心神。 “动情了?修为反噬,才致这般狼狈模样。”薄琨瑶好整以暇。 “大师姐……需要我来郁绿峰帮你么?” 司镜心生厌弃,收紧指节,欲立刻将玉简画面切断。 却听得原本清寂空荡,错觉以为仅有自己一人的寝处忽然沙沙作响。 素榻处传来鳞片摩挲的声响,小红鱼从被褥里探头。 恼然娇声叫:“不许帮!知知是我的娘子!” 她扑朔朔地摇甩云尾,从榻上跃了下来,扭动身躯,蜷进司镜怀中。 瞪向玉简画面中那妖媚女子,用鱼尾气愤扇去,“妖女,知知是不会喜欢你的!” 褚昭委屈极了。 她整日藏在被褥里,就是想等司镜回来一亲芳泽。可女子未发现她不提,竟孤身躺入剑匣,还与她不认识的女子深夜幽会。 正欲仔细打量对面是何等姿色,才惹司镜动心,可眼前忽然一暗。 画面戛然而止,被仓促切断。 褚昭被细腻伶仃的手囿住,再动弹不得。 她正在气头上,怎甘愿被束缚,簌然化作人身,俯身凑到司镜脸颊旁,啾地啄上她的唇,娇声吵闹,“知知不许喜欢别人!” 带有薄茧的指腹揽住她腰身,用着克制力度,轻轻一握。 褚昭低呜出声,身躯顿时软陷,落入清冽怀中。 唇被身下雪袍女子含住,濡湿唇舌探入,竟再说不出话来。 迷蒙挣扎间,听见耳边拂过一声压抑情欲,近乎呢喃的“昭昭”。 第38章 血海 传画玉简滚落在旁, 凹槽处仍闪烁着浮光。 褚昭撑住司镜肩膀,想逃离剑匣,可唇被封住, 体内热流涌动, 早就没了力气。 她惊慌失措,咬一下女子软唇,“……唔、不要, 放开我……” 司镜待她向来寡淡,与她缠绵时也克制温存, 但今夜却不同往常,吐息紊乱, 近乎将她嵌入怀中。 怕女子又变成往夜扼她脖颈饮血的可怕模样, 褚昭周身绯色护体妖力迸散,将对方推开。 生冷气息的剑匣透不进一丝月色, 司镜胸口起伏,眸中微湿。 唇仍透着蹂躏后的殷意,情欲与清明糅杂,恍若一朵花瓣萎靡的玉莲。 她望褚昭一眼,发觉对方竟在害怕,轻将视线挪开。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是她昨夜狠心将小鱼推开,所以如今小鱼抗拒,也是恰如其分。 褚昭原本想逃,可清冷黯然的话音钻进耳中, 令她没缘由地心里酸楚, 像被海葵蛰了一口。 “我还要带知知回洞府结亲呢。”她佯装轻快。 见女子暂且不会变成可怕狗妖,大着胆子扑到对方胸口处,刻意压低声音, “这座鱼驴峰上全是坏仙修,特别是那条湿鳟,惯会坑蒙拐骗,我们可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最好再过几日,不,明日就带司镜回荒山。 司镜轻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窥见少女此刻期许模样,眸光流转,又将话咽了去。 只顺着褚昭的话答:“近来北州昆仑虚有一场试剑会,我需携师弟妹前往。师尊……她不喜在这种场合露面,想必是不会去的。” 褚昭不知道北州在哪里,也不清楚昆仑虚是什么。 闷闷哦一声,仍走神想着带美人回洞府的事。 却听闻司镜轻声开口:“动身之后,若你想,可在试剑间隙,引我去那荒山。” 褚昭伏在美人柔软胸口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与知知相遇已有许多时日,她最大的心愿就这样完成了么? 不愧是她! 或许还有从沈素素那里抢来的鱼玉佩的功劳。她日后一定要把玉佩戴在腰间,好生供奉。 将方才被司镜亲得喘不过气的事全然抛在脑后,褚昭喜难自抑。 扑进女子怀里,娇声唤“娘子”,捧着她脸颊啄了几口,“阿褚喜欢你!” 话音落下,她竟发现美人不自然地偏过头去,薄白耳后错觉般地染上抹粉意。 褚昭睁圆眼打量,又蹭蹭,感受到一丝热度。 她原以为玄门仙修都是硬生生的冰块,不会害羞的呢。 “还……想么?”司镜忽然开口。 音色清冷,却能听出几分陷入融雪般的轻软。 她素白指尖抚上胸口,眸光收敛,含着被掩映的淡色月晕。 “进来我这里,可好?” 褚昭被女子美色蛊惑,没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晕晕地点了下头。 司镜自她颈后一抹,她又变作了鱼身,被柔软手掌捧住,带进敞开的衣襟里。 熟悉的悬空感袭来,即将坠入那片冰冷镜湖的瞬间,褚昭似乎听见司镜孱弱轻咳。 不多时,还嗅到了淡淡血腥气。 知知是受伤了么? 褚昭有些着急,可左右环顾,已是一片漆黑,再看不清那道单薄雪色身影。 她坠进了涟漪横生的一片冷海中,很快,被紧随而至的司镜搂入怀中。 对方用唇抿住她的耳垂,手探入水中,竟比水还烫一些,逐渐撩拨至她黏烫的地方。 如勾画符箓,轻描慢摹,惹得她忍不住发抖推拒。 在镜湖中与她缠绵的司镜,如褪去了在外时寒霜凝结的外壳,温存细致,令她难以招架。 不着寸缕的纤细身影被吻得发抖,忽地,化作一条滑软小鱼,在水中用力前游,想逃离牵制。 可水波倏然静止,冰凌霜痕漫然流淌,瞬息间,便将褚昭冻在了不远处,只有纤长绯色的云尾能勉强甩动。 身处女子的识海内,一切都被对方得心应手掌控。 司镜周身不染一尘,踏水而来,将小红鱼解救出来,重又困在自己掌心。 “不是说想么?那为何……还要逃?”她话音温钝轻柔,潜藏着些许不解,还有些埋得极深的掌控欲。 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短暂地如常人般,品味到七情六欲与短暂欢愉。 ……她不想让褚昭逃离。 先前没有一丝裂痕的镜湖,已变成了水波盈盈的景象,时而动荡,时而沉寂。以二人为中心,向外延伸出永不止歇的涟漪。 嘀嗒,天幕处忽地坠落一丝殷红,染污水面。 是一滴黏稠到散发腥气的鲜血。 水天相接之处,阴霾翻涌,云层深重,不知何时,悄然黯淡下来。 已并非空游无所依、单纯映照镜湖的模样,陡然翻转为一片尸骨溶解,残魂齐哭的血海。 清明澄澈的反面,即是浑浊病态。 血海之内,似划过一道身着染污道袍的女子身影,雾气遮掩下,望向水中纠缠喘息的两人,轻勾起唇,笑得凄厉。 她桃花眼眸殷红,盯着褚昭失神喘息的模样,痴痴瞧许久。 又瞥向司镜,眸中涌现诸般偏激不甘。 褚昭觉得识海内好像暗了一点。 可再晃神,眼前依旧是清寂澄澈的镜湖景象。 她左支右绌,已被折腾得到了临界,再无心去关注其他,呜咽叫着,只觉变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而司镜不紧不慢,力度温存,却不容抗拒,将她最羞耻脆弱的地方一点点呈现在外。 终于,在女子轻吻上她眼皮,呢喃唤她“昭昭”之际,她呜声咬住对方湿漉衣角,腰身止不住发抖。 疲累到顷刻便要睡去,褚昭任由周身涌来的水流包裹,化作尾巴痉挛轻颤的小红鱼,蜷进女子掌中。 涟漪一点点平息,再无浪涌。 司镜俯下身,轻啄了一下小鱼覆盖潮软鳞片的身躯。 她……不想让小红鱼离开。 水面再度冰结,五感迅速减弱,短暂欢愉过后,是难捱的空虚与死寂。 司镜垂眸,在镜湖中窥见自己此刻模样。 近乎将唇咬出血丝,却没有痛楚感,连方才小鱼情动时咬上她锁骨的感触,也再难追迹。 离开识海之后,体内灵力反噬会更加严重,她不知,日后修为究竟会倒退到何种境地。 方才孟浪的片段回忆,使得自我厌弃丝缕升起,如蛆附骨,拉扯着清明自持。 司镜忽地喉间一甜,俯身,嘴角溢出一抹殷色。 还好……没有让那小鱼瞧见。 她指腹抹去唇间黏腥殷红,仰头望去。 识海高天之上,依旧如往日般旷然宁静。 可方才,她却捕捉到一道令她心神不定的窥探目光,阴冷似蛇,极尽嘲弄狠厉。 司镜收拢指节。过往,她在识海内从未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究竟是何人- 翌日晨鸟啾啾,云尘明媚。 褚昭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妥帖安置在了榻上,身上盖着柔软被褥,她坐起身,腰仍酸软得厉害,但却没放在心上。 瞧见司镜背对着她,以一支木簪将发丝束起,便欲提剑推门离开,顿时无措跑下了榻。 手臂从身后紧紧缠绕住女子纤腰,“……知知不要走。” 昨夜实在太累,她一时难以分辨,司镜答应她回荒山结亲的承诺,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司镜身形一顿。 推门的手收回袖中,轻声开口:“我要去内室,不过是些乏味的授课罢了,你是见过的。不妨在这里多休息一阵。” 她瞧今晨小鱼眉眼皱起,似乎很疲累,便没有唤她。 褚昭闷在女子身后,摇了摇头,“我也要去!” 她怕司镜不置一言,便抛下她去什么北州、昆仑虚了,她最害怕被人抛弃。 让她回想起还没有化形时,身为小鱼苗便被丢下,险些葬身妖腹的黑暗往事。 司镜没有推拒,静了一会,转过身来。 像昨夜那样,将合拢得归整的衣襟掀开一道缝隙,嗓音低柔,“那……进来。” 褚昭脸一热,想起空旷识海内的纠缠画面。 不想让对方瞧见发红的耳尖,立刻变回鱼身,跃进味道清冽的衣襟里。 还不忘衔住衣料扯扯,将头顶盖住,将自己藏好。 似乎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极浅吐息声,美人像是笑了。 褚昭有些心痒,想偷偷探出头,却被微冷的指腹按了回去。 瞬息间,耳边拂过冷冽山风,只听得衣袍翻振的响声,不过短暂几息,已经御剑抵达郁绿峰山腰处新修的殿室外。 “那当然,我在邻峰也是有些人脉的。”几步之遥的殿外,便能听见沈素素自夸的声音。 “等着吧,师姐进来后,定然要亲自挑选九州试剑会的人选。” “……不许选笨蛋素素!”褚昭衔住司镜胸前衣料,使小性子念叨。 司镜没有应声。 手拢在胸口处,将若隐若现的绯红遮挡住,走进内室。 照例瞥一眼沈素素,瞧得她鹌鹑般地将头羞惭埋进桌案,才作罢。 如众人所愿,她简单交代了半月后试剑会的事项,轻声开口:“可有人要自荐?” 内室顿时嘈杂起来,“萧琬、沈素素,两个剑修要去的吧。” 聂芊望向众人前姿容胜雪的大师姐,耳根可疑发烫。 不服气地嘟囔,“九州试剑会……体修就去不得么?我也要去!” 褚昭辨别出那是极簇拥她的聂芊的声音,着急地隔着衣料顶司镜的掌心,“要聂芊、要聂芊!” 司镜垂眸望去,小鱼被她衣襟兜住,睁圆眸,期盼望她,嗓音娇脆。 她抿唇,顿了一阵,用手掌将小鱼压藏回去。 一片喧嚣中,目光落向众人,轻启唇。 “聂芊。” 第39章 折花 褚昭以为听错了, 腮盖翕动,不明就里地在女子胸口处蹭蹭。 却听闻聂芊惊喜叫出了声,傻笑个不停。 “谢谢师姐!” 就说信奉锦鲤仙子会有好事发生吧! 褚昭满意地翘起了尾巴, 杏眸湿润, 淌过一丝自得。 正想偷溜出去,让仙修小孩们瞧瞧自己,却再度被细腻掌心阻隔。 恼得她张开湿软的口, 啊呜啄了一口。 司镜不声不响,被痒意惹得指骨蜷起。 “师、师姐……”前排的元苓话音担忧, “可是染了疾,心口不适么?” “无妨。”司镜应声。 胸口泛起波纹般的涟漪, 揭开一点, 便能瞧见小鱼娇憨圆眸。 她目光轻挪开,不欲在此处多待。最后选定了几人, 匆匆宣布日课结束。 离开前,仍能听见背后轻语声,“怎么瞧见师姐胸口处鼓鼓囊囊的?我是不是又蘑菇中毒了。” “蘑菇是什么?”褚昭簌一声从司镜胸口处探头,好奇发问。 司镜不曾食过。 推测后,轻声开口:“……应当是一种灵草。” 褚昭没有困惑太久。 几日之后,自郁绿峰奔赴北州途中,她很快尝到了心心念念的烤菇串。 云水间这次共选出三人参与九州试剑,除去聂芊,还有萧琬与沈素素。 途间修整之时, 聂芊自市井集市上买了些小吃, 趁司镜不在,偷感很重地与萧琬、沈素素分食。 吃一串,不忘偷偷薅下来一点, 掷进怀里捧着的小水缸。 入昆仑虚境内需持有翎羽凭信,师姐前去叩问,把装有锦鲤仙子的小水缸托付给她们。 开口时,神情格外不自然,只说是一条灵智未开的小红鱼。 聂芊才不信。暂且不论从前与锦鲤仙子邂逅,以及符术课上的事,那夜,她都亲眼瞧见师姐的结契现场了。 她手持烤菇串,倚在落脚客栈中,问对面二人,“你们信吗?” 萧琬眸光温和,慢条斯理地撕下吃食,抛给怀中藏匿的濡软小妖。 望向她,笑而不语。 沈素素吃没个吃相,酣畅淋漓地吃完许多,与水缸中模样娇俏的小鱼四目相对,“自然是不信呀。” 褚昭张圆口,大口吞掉烤菇碎屑后,娇声开口:“阿褚也不信!” 沈素素又与小红鱼对视许久,听见对方扑嘟吐了一串泡泡,唤她“笨蛋素素”。 后知后觉手一抖,怀中佩剑险些落地。 怪不得那夜她梦游瞧见了殷裙少女。缸中的小红鱼,果真是颍川城那位修行合欢道的骄纵妖修! 难怪小鱼被放在水缸中煮过一遭,又经降雷烤过后,始终分毫无损。 “师姐何时回来?”萧琬越过聂芊肩膀,瞧向邻桌的几人。 “我们现下,可能有些麻烦了。” 邻桌莺莺燕燕,娇笑声传来,是三两身着艳色绫罗纱裙,媚眼如丝的女子,早已注意到她们,此刻掩唇窃窃私语。 聂芊回头一看,顿时面色发白,“怎、怎么是邻峰问情宫的人?” 邻桌为首那人云发低簪,凤眸流转春意,举止妩媚动人,正是薄琨瑶。 她帛扇掩唇,瞧了瞧水缸中那只生得如宝石般的小红鱼,心中了然。 只因几日前,曾在与司镜的传画玉简中短暂窥见这小鱼妖。 的确娇俏可爱,却不知化作人身后,模样是何等曼妙,竟勾得那霁月般清冷之人动了情。 沈素素乍一窥见邻桌竟是身着清凉,格外眼熟的问情宫弟子,顿时扎下头去。 却不妨碍那几人簇拥了过来,香甜脂粉气扑面而来,勾起她下颔。 话里话外都暧昧至极,“素素道友,前些阵子交托与你的话本,可与你的阿苓习过了?” 聂芊惊诧万分,手里握着的烤菇串掉在桌上。 萧琬浅笑起来,抬袖掩耳,示意没有听到。 沈素素绝望以头抢桌,耳尖红得滴血,狐狸眸中闪过种种情绪。 薄琨瑶素来是看热闹不嫌大的性子,在几步之遥外娇笑,没有阻拦的意思。 聂芊被甜腻气息勾得发晕,身为体修,惧怕被合欢宗之人引诱,也不忍心瞧沈素素吃瘪。 她一把拽住沈素素,从貌美女子中挤了出去,“姐姐们再会!” 只剩下萧琬。 她将装有小红鱼的水缸在怀中护好,抬眼望向薄琨瑶,温声柔语,“倒是有些遗憾,师姐此刻不在此处,没办法与前辈叙旧。” 她不卑不亢,笑道:“不知前辈可否在今年的试剑会上,一雪往日前耻呢?” 往日。 已至金丹化境,却三招败给司镜的往日。 薄琨瑶打量了几眼萧琬,并无被戳破痛处的恼意,笑意反而张扬,“且等着。” “且等着!”瓷缸中的小鱼顶着缸壁,双眸睁圆,脆声模仿面前美人的话。 围绕过来的美人太多,褚昭一时挑花了眼,正暗暗盘算着将哪些美人纳入洞府。 却瞧见薄琨瑶走近,不加掩饰地望她,眸中划过极深兴味,“好漂亮的一条小鱼。” 小鱼呆呆瞧她,在水缸中炫耀地游了一圈,娇羞唤:“美人!” 薄琨瑶怜惜笑起来,伸出蔻色指尖,似乎想触碰她头。 骤然,一道蕴着生冷气息的湛色灵力掠过。 薄琨瑶被震得朝后退半步,面含薄怒,朝来人望去。 “……司映知。”她神色不虞。 司镜袖内指节收起,神色疏冷,就立于不远处,道袍似雪,清姿出尘。 只淡瞥她一眼,目光便转向萧琬怀中护着的小瓷缸。 里面的小鱼被凉意激得蜷起鳍,不明就里,也未曾发现她来。 仍然探出头,娇声祈求,“美人!美人摸摸!” 萧琬看了一眼司镜此刻神情,望向褚昭,温声吐露一句,“前辈,先噤声。” 司镜垂眸。 “上楼。”她落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褚昭吃撑了肚子,水缸晃晃悠悠,惹得她难受得紧。 被捧着带进楼上厢房,缸中水波稍平,她便迫不及待化作人身。 浑身湿漉滴水,褚昭从桌案荡着腿跳下来。 才迟钝发觉,聂芊和沈素素早就没了踪影,萧琬带着她上楼,也不知何时离去了。 房门被合拢,惟余一道纤弱颀长的背影,不染纤尘,正是司镜。 “知知!”褚昭双眸一亮,从身后抱住司镜,小声开口:“知知,好想你呀。” ……虽然,她更想方才那几个美人能多瞧瞧她。 腕上冰镯闪烁细微光晕。 司镜抿一下唇,未开口应声。 垂头将她缠在腰际的手一点点掰开,转身,自去屋中八仙桌的一角落座。 并不瞧她,只拎起桌上玉瓷茶壶,无声向杯中斟倒。 虽然已是初春,又离开了苦寒郁绿峰,春意盎然,但刚从水缸里出来,褚昭依旧阵阵发凉。 美人没有如往常那样,生怕她着凉,从储物袋内取出衣袍为她裹上,反而将她弃置一旁。 褚昭没缘由地心里委屈。 她自行穿好珍藏的漂亮殷裙,将鞋胡乱套上,跌跌撞撞扑过去,腰间的鱼玉佩泠然轻响,“知知,要抱。” 没得到方才美人们的宠爱,那换她貌美的娘子亲近也是好的。 司镜动作一顿,伶仃指骨收紧茶盏。 潮湿濡软的身躯朝她扑来,她侧过身,无声避开,“……” 依旧维持斟茶的姿势,余光却瞥见褚昭背在身后的手积蓄一汪妖力。 少女垂头,再悄然抬头,眼角已然染绯,挂上不自然的泪珠。 “我们已经结契了,你不可以不理妖!”扑在八仙桌上,撒娇耍滑。 司镜眸中划过一丝清寂。 手中茶壶轻撞瓷杯壁,发出脆声。 既已结契,为何还要寻她人? 本欲开口,却因心脉相连,她很快感受到来自褚昭的诸般情绪,有委屈、困惑不解。 还有极浅的心虚。 压下眸中波澜,司镜继续无动于衷。 可少女抹了抹眼睛,竟从她臂弯下灵巧钻了进来。 搂住她脖颈,整个身躯都陷进她怀中,睁着双粉玉眼眸,睫羽拂过她鼻尖。 忽地支起身子,啄了一口她脸颊。 司镜顿时侧过头去。 手里一松,杯盏落回桌上。 褚昭将女子手心里的茶盏小心扒出来,倾倒两下,没有茶水。 又抓住那茶壶摇了摇,也是空的。 “你刚才在倒什么呀?”她困惑发问,“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呀!” 她还以为这茶壶有什么玄妙之处呢,惹得知知不肯瞧她,只一味地倾倒茶水。 话音刚落,雪色身影朝她压来。 唇畔忽地一软,余下的话音,皆被司镜封进了口中。 褚昭手里抓着的茶盏掉落在地,当啷一声。 她似乎窥见女子耳后染上粉霞,可迷蒙间,又像一抹错觉。 她撑着司镜的肩,唇上湿濡,已无心去想茶壶的事了,欣喜开口:“知知终于肯亲我了!” 果然就没有她哄不好的美人。 司镜无声退开一点,衣襟被少女揉得微皱。 眉眼清隽,却因眸底浮现的水光,模样如镜中映出的一抹动荡月色,格外动人。 她轻开口:“现在还要摸么?” 褚昭有些不解。 她怎么听不懂她的娘子在说些什么。 刚想发问,她只觉周身一轻,司镜环住她腰,轻飘飘将她放在了面前的八仙桌上。 “要别人摸,”美人嗓音清凌,低垂眸,一只手仍落在她腰际,忽然轻轻拨动。 “……还是要我?” 隔着薄薄衣料,褚昭那片化形后忘记隐藏起来的乳白鳞片被指腹摩挲,战栗感几乎传到尾尖。 她顿时腰身一软,咬住唇,说不出话,只发出颤颤巍巍的低呜声。 现在,不是还是白日么? 身子悄悄朝后挪,脸颊却被一只冰冷细腻的手拢住,重新与身前那双格外漂亮,漫着微霜的桃花眸子对视。 褚昭退无可退。 原本就穿得凌乱的殷裙外袍,忽被一抹覆有薄茧的指腹挑入下摆。 她按住司镜的手,抗拒,“阿褚不要摸了……” 她夜里还要趁娘子睡着,偷溜出客栈,到这她从未来过的北州玩上一圈呢,才不想累到睁不开眼,连榻都下不来。 想法悉数通过冰镯传递而至,司镜被推拒,指腹轻捻,垂眸不语,忽地无声抽出手来。 侧身,轻落下一句,“那薄琨瑶,并非良人。” 她与薄琨瑶也只是点头之交,对方修合欢道,饶是多情却无情,表面妩媚,骨子里却冷血,经她之手的仙修,但凡落入下风,非死即残。 褚昭敏锐瞧见美人耳根仍残存着绯红。 她凑近了些许,眼睫轻拂面前清冷之人的脸颊,好奇问:“你在吃醋么?” 因着洞府娘子数目过多,她已司空见惯此般景象,却不知素来生冷、一心卫道的仙修美人,竟也会为她吃味。 不愧是她! “醋?”司镜低声重复,偏过头去,“我……未曾吃过。” 也不知是何滋味。 像在水中闷头溯游,忽然撞进一团棉花里。 褚昭鼓起脸,从八仙桌跳下来,“阿褚再也不要理你了!” 很快被客栈外景象吸引,她腰间鱼玉佩当啷轻响,跑到远处窗前,探身好奇打量窗外。 未曾发现,身后女子目光追随她而至,落在那玉佩上。 方才去领通行翎羽时,街上多数人腰间都别着这鱼玉,更不乏参加九州试剑会的各派弟子。 她知晓这血玉的功用,只是,总从中觉出些许邪祟异常之象。 司镜长睫敛起,手心聚了一团清澈水雾,将原本空荡的茶壶注满,泡上一壶荷花茶。 斟了一杯,正欲起身,递给窗前那方才似乎有些气恼的小红鱼。 可再望去时,那道纤细身影竟已消失在她视野之中。 她轻抿一下唇。 行至方才褚昭所在地方,将窗稍稍再推开一点。 窗外宝马香车,人流如织,鱼龙混杂,喧闹到极点,却已寻不到那抹张扬殷色。 唯有各神色各异的行人腰际,悬垂或大或小的鱼形血玉。 日光映照下,光彩粼粼。 司镜将茶盏收紧了些。 为何,她此刻竟感知不到那小鱼的方位了- 褚昭在集市上逛得不亦乐乎。 时而蹲在路边铺陈各色灵药法器的小摊旁,时而钻进人群最拥挤处,踮脚望游艺之人口吐火龙、胸碎大石,大声叫好。 她离开荒山后,一直待在终年覆雪的郁绿峰,还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人界景象。 褚昭摸一摸腰间的鱼玉佩。 多亏了她的宝贝,方才只不过在心中小声念叨了几句“想出去玩”,一眨眼,竟已来到了集市最热闹处。 只是,她的血玉为什么这样黯淡呢?她瞧其他人腰间的玉佩都有漂亮的光晕。 褚昭跑到一摊贩面前,将鱼佩扯了下来,问:“你这里还有会发光的鱼玉卖么?” 那摊贩贼眉鼠眼,笑起来令人有些不舒服,“暧哟,您可算找对人了,这昆仑虚外围境内的鱼玉都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买上一只,保管您在试剑会上摘得魁首。” 褚昭才不稀罕什么魁首。 她眼波流转,将鱼玉递出去,娇声敲诈,“我的鱼玉也是从你这里买的!现在坏掉啦,你快给我换一只呀。” 摊贩打量她几眼,又看向她掌心那鱼佩,了然于心。 霎时变脸,笑应:“得嘞,我给姑娘换个新的。” 原来那黯然失色的鱼玉并未被收走,很快,褚昭手心又被放进一只精致崭新、活灵活现的血玉。 褚昭将之挂在腰间,怜惜地摸摸,怕对方反悔,一溜烟便跑远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变卖掉原先的鱼玉,沿路买了一满怀的吃食,她身形灵巧,自各色道袍的玄门人士身侧穿行挤过。 忽而,远处巍峨连绵,群山环拥下恍若仙境之处传来悠远嗡鸣声。 这声响与郁绿峰的灵钟声似乎同出一脉,褚昭思及过往与司镜在寝处的纠缠画面,腰又不受控地软了半截。 身边人很多,她索性坐在某个露天酒肆处,咬唇揉着腰纾解。 附近的人面孔各异,可话音中的惊叹却如出一辙。 “是濯清仙子!” “濯清仙子回宗了么?” “想必是赏光参与今年的九州试剑会的。” “听闻濯清仙子前些阵子赶赴古剑冢裂隙,孤身荡平流溢魔气,不仅分毫无损,甚至隐有突破征兆。” “毕竟是当今玄门第一人。”有人惊叹,“百年前便已堪化神。” 紫霞盈卷,空中骤然划过剑光。 一身着云袖道袍的女子长身玉立,面庞拢于云雾中,如珠似玉,辨不清晰。 她身后,众昆仑虚弟子环护而行,青白腰衱随风翻飞,飘逸灵动。 濯清仙子途径之处,众人置于剑鞘内的佩剑悉数嗡鸣躁动,仿佛下一秒便会冲出,追随女子而去。 褚昭没有佩剑,因此不像旁人那般狼狈按住剑柄。 她踮起脚,好奇仰头望去,想瞧瞧最厉害的玄门仙修是何等妙人。 却见空中云雾稍顿,霞光停驻,那引得众人仰望惊叹的一行人竟御剑徐徐停了下来。 明霁日光笼罩,近在咫尺。 被称为濯清仙子的矜贵女子并未出言,只颔首示意,身侧的仙修会意,动用传音之术,向世人昭告: “感怀诸同修齐聚北州,共赴试剑盛会,仙子且折花一簇,赠予诸位。” 仙修身旁的弟子自篮中轻掬轻挥,转眼间,饱含灵力的淡白色花瓣便洋洒落下。 众人近乎痴狂,相互挤轧,双手高举过头顶。那花瓣薄似蝉翼,落入手心,转瞬便化为精纯灵力融入经脉。 引得众人簇拥围观的,不仅仅是瞻仰濯清仙子,还有这折花礼。花瓣被封入灵力,慷慨倾洒。 若是能多一些、再多接一些,当日突破也并非笑谈。 褚昭被推搡得跌撞,气恼地咬了咬唇,粉唇轻碰,微不可查的殷色妖力流淌入身边几人体内。 那几人高举着的手顿时变为蟹钳,任由花瓣落了满钳,也汲取不到一丝灵力。 惊疑惨叫声响起,周围顿时乱作一团。 褚昭轻哼一声,灵活地从人群中离去。 俱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笨蛋! 这惨白的花瓣有什么好的,她还是觉得鱼驴峰上那棵含霜盛放、簌簌轻摇的桃花比较好看。 空中停滞的佩剑上,方才传音的那昆仑虚仙修神色微冷,转向身侧仙姿女子,“仙尊,有妖作乱。” 落虞望向远处,一抹鲜妍殷红融入人群中,仿若朱砂在污浊中徐徐漫开,晕染出恣意浪潮。 她眼眸半阖,敛去其中翻涌不明的情绪。 嘴角悯然扬起,话音温润,“无需介怀,掷花礼提前结束罢。” 话音落下,却只是敛衽而立,依旧出尘绝伦,却并无为那几个身陷幻术之人解除的意思。 身侧仙修极听顺她所言。不多时,空中翻飞的淡色花瓣便消匿殆尽。 “奉仙子所愿,本次九州试剑夺得魁首之人,除却历年奖赏外,还可获上古神兵一柄。”传音声轻灵响彻。 “即仙子自古剑冢中所获「归霁」。” 众人议论骚动声不止。 “归霁?” “是同名之剑,还是那柄臭名昭著、需以血饲养的凶剑?” “魔尊绛云已殁百余年,其佩剑归霁弑主……按理早该溶于浸默海了。” 剑上仙修无悲无喜,秉公道:“正是那柄凶剑。不过,诸同道无需忧虑,经洗髓重铸,其内残虐嗜血之气已被仙子彻底抹去,如今可堪仙子佩剑碧霄。” 众人眼热心焦。 空中剑上的昆仑虚弟子稍稍掀开剑匣,雪亮剑光顿时流转四溢。 剑柄恍若月色锻作,又平添雨消云霁后的澄澈,行云流水,只一望,便叫人挪不开眼。 褚昭同样顿住了脚步。 她朝身后望去,被那剑匣中一闪而过的亮光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只觉心跳砰砰,凭空升起一阵迫切焦躁的渴求。 她从来都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这柄剑虽无杂饰,但……好漂亮。 虽然她不使剑,但若是在剑柄处嵌上她洞府内珍藏的珍珠和贝壳,送给司镜作聘礼,娘子定然会极喜欢! 周围的人仍心有戚戚,念叨着什么“魔尊”“绛云”“弑主”,褚昭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兴冲冲跑到不远处昆仑虚设立的翎羽分发处,摇了摇那驻留弟子的肩,娇声开口:“我要参加试剑会!” 身着青白道袍的弟子见是妖修,虽为对方娇媚模样而内心一动,却也不自知低看褚昭几眼。 倨傲地推过来登记宣纸,一句话也不说,装深沉。 仍是年纪尚轻,忍不住好奇心,他余光一瞥,瞧见殷裙少女笔迹凌乱似虫。 勉强可辨认出什么“鱼驴峰”、“云水间”,末尾还张扬地缀上“褚昭”二字。 撇撇嘴,更是不齿,他从未听过云水间这个小门小派,至于鱼驴峰,一瞧便是粗鄙妖修云集之处。 模样骄纵的少女离去,弟子目送她背影隐没于人群,想把宣纸揉成球丢掉。 “等等,师弟。” 身侧的师姐制止了他,语气凝重,“方才我未曾出言,是在用法宝探查那妖修的深浅,你可知她如今境界几何?” 少年困惑摇头,不太在意,“能化形,也不过与筑基初境相当罢?” 师姐摇头,“她约莫金丹期圆满。” 而昆仑虚剑堂的长老,他们的师尊,也不过才金丹圆满。 修行五百余年,竟还比不得一只尚稚嫩的妖。 … 褚昭登记过后,不知不觉又在集市逛了许久,已至日暮。 肚子饿得厉害,她摸了摸身上,竟然连一颗灵石都倒不出来,不由沮丧。 望向周围,人群聚散拥挤,一时竟也找不到司镜栖脚的客栈在哪里。 好在前方拐角处有道熟悉身影出没。 瞧背影,像是聂芊。 褚昭悄悄上前,手从少女腰窝处探入,想去够她缀在腰间的灵石袋。 可没能摸到沉甸甸,只抓住了一只凉滑的鱼玉佩。 手腕立刻被攫住,力度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褚昭痛得呜一声,“好痛,放开阿褚!” 那人转过身,腰际血玉当啷轻响,华灯初上,果真是聂芊的模样,可光晕在她脸上映出一抹琢磨不透的暗霾。 少女双眼弥漫血雾,望向褚昭后,其内情绪稍顿,逐渐化为近乎狂热的尊崇。 俯身下去,不知为何,嗓音嘶哑粗粝,“魔、魔尊……” 褚昭歪一下头,不懂聂芊为什么口中嘟囔,还对她行如此大礼。 把少女从地上拽了起来,顺势捞走了她的灵石袋。 瞥一眼她腰际,得意洋洋,“你也买了鱼玉佩?很有品嘛。” 她方才闲逛时,瞧见擦身而过的行人多数都系着这小鱼形状的玉佩,想来定然都是她的忠实簇拥者。 面前的聂芊依旧身着离开客栈时的淡蓝色道袍,望着她时,神情除却恭敬,竟木然痴怔。 似乎是患上鱼玉症了。 褚昭正想握住少女的腕,帮她好心调理,却忽然听闻身后传来沈素素的焦急呼喊声。 “聂芊,怎么在这傻站着?总算寻到你了,师姐都说了申时前须得返栈……哎,这位是……?” 褚昭睫羽轻颤,将灵石袋揣进怀里,没有回头,拔腿便跑。 她是偷溜出来的,还要趁大好夜色玩得尽兴呢,才不能被知知和她的师妹抓回去。 却又听见背后似乎响起萧琬的声音,含着忧虑,“不妙,师姐……是不是就在那个方向?” 好险! 褚昭咬一下唇,从善如流,扎进相反方向的人群里,衣袂飘荡,转瞬便没了踪迹。 沈素素疑惑,“阿琬,师姐明明不在那边呀,你是不是记错了?” 萧琬轻嗯一声,目光从那消失的少女身上撤回,笑应:“是我记差。” 她只是不忍心见师姐孤身一人饮茶的清寂模样罢了。 沈素素挠了挠头,也没再深究。 此处少人,也不知聂芊为何在此,明明方才还在一同观览,只不过走散片刻,对方便没了影子。 她去拉聂芊,“走啦,再逛一阵,就得回去了。” 聂芊低垂着头,纹丝不动。 良久,才像醒转过来,朝她掀起一个笑,“走罢,素素。” 沈素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不唤我全名了,像被夺舍了似的。” 萧琬窥见面前少女眸中似划过一抹红,轻蹙起眉。 可身旁花车途径,灯盏一映,聂芊依旧是过往那般澄澈眼神。 “怎么了,阿琬?”少女好奇望她。 “无事。”萧琬温和应声。 目光梭巡而下,瞧见聂芊腰际悬着的雕刻精巧的一只鱼玉佩,殷红光晕似血。 … 褚昭沿途买了些吃食,双臂一揽,悠哉悠哉地四下闲逛。 扯扯缀在头顶的纸糊花灯,转头又被街角售卖话本子的小摊吸引,心尖一痒,顿时扑上前。 随意翻了翻,俱是些公子小姐的故事,她不感兴趣,便问摊主,“有……唔,有没有两个不穿衣服的美人的故事?” 摊主是个稚嫩小姑娘,发间隐约冒出一双微尖绒耳,和她一样是妖修,瞧不出年岁。 闻言慌得立马捂嘴,左右打量,生怕被查封,“道友,这可不兴问啊。” 又偷偷将手掌掀开一道缝隙,笑得暧昧,“不过,有的道友,这种话本子我有一储物戒,都是「宁怀」执笔。” 宁怀?听着有些耳熟。 褚昭圆眸发亮,没有多想,财大气粗地将灵石从布袋里倾倒出来,“我都要了!” 待她拿回客栈,好生将那些晦涩言语都背下来,必能精通双修之法。 届时,就能换知知累倒在榻上,腰酸腿软了。 妖修摊主嗖一声抛给她一枚貌不惊人的储物戒,身后火红的蓬松尾巴将灵石揽抱住,快活摇尾尖,“道友看好再来!” 原是一只狐妖。 褚昭点头,视若珍宝地将储物戒套在指间,举起手,迎着流光溢彩的夜幕花灯打量。 可套在腕间的那只冰镯,此刻却忽地发出清泠一声响。 她顺着指缝望去,相隔重重穿梭人流,一道雪袍清姿身影侧身端坐。 很巧。 司镜落座于不远处一家热气腾腾的摊肆,席间喧嚣热闹,可她周身一圈却空荡寂静。 除去眉眼秾秀清寂、气息生人勿近外,面前桌案上已排了许多的……酒盏。 而她面色微潮,模样依旧克制清醒,垂眸之际,眸中却流露稀薄水色。 搁下酒盏,纤长颈侧微敛,不自知轻抚右手尾指上那枚冰戒。 第40章 话本 萧琬骗她! 褚昭咬一下唇, 躲到旁边,不想被不解风情的冰块美人抓回客栈。 可却克制不住自己,又悄悄瞧了几眼。 夜里市集灯火交织, 恍若白昼, 可司镜却像被这喧嚣隔绝开。 出尘秾秀,如一轮澄月,映照万物, 却无从涉足人世。 仿佛瞧见从前在那方清寂寝处的画面。 女子落座桌案前,仔细拭净佩剑, 缄默勾描符箓,枕雪声而眠, 孤寂难言。 在桌案尚且没有摆上一方小瓷缸之时, 又或者与她相遇前,知知便是这样捱过每夜的么? 褚昭只觉一阵细密的滞麻冷涩淌过心口。 她跺了跺脚, 不禁暗骂鱼驴峰凋敝,又隐隐生出一点期许,幻想带司镜回洞府后该是何种光景。 定不会让美人孤寂度日!只消每夜侍奉她便好啦。 司镜自斟自酌,仰头,将酒饮尽,素白指腹揩去唇边湿润。 她……喝不出酒是何滋味。 只觉如吞冰饮雪,末了,却有她无法掌控的热度一路顺肺腑流淌弥散。 神智似乎坠入稀薄雾气中,余光竟有一抹娇怯殷红闯入, 可再偏头望去, 却只是些记不清面庞细节的行人,推搡凌乱。 司镜不知自己怎么了。 起初是茶,随后是酒, 默然望着如流水聚沙般的行人,不知不觉,竟饮了许多。 可她不似常人,也不像师尊那样喜饮酒寻欢。 她可以轻易忘却任何人与事,唯独那条搅乱她清净的小红鱼,任饮了再多酒,也难抹去痕迹。 便像那夜她无心隽在纸上的“褚昭”二字。 如今,笔触熔化,成了一抹烙印,烙在她空无一物的心口处。 小鱼离去后,她竟也在那窗边伫立许久,生出些许被遗弃的冷遇。 本意用来约束褚昭的冰镯冰戒,今夜反倒成了她自身的束缚。每每思及,垂头望去,却从未合她心意亮起,昭示褚昭所在。 小鱼暗恼她不解风情,却又极其受用她偶尔流露出的柔意。 小鱼心慕许多“娘子”,且贪恋美色,她只不过其一。 可司镜却是从未豢养过一条甘愿蜷进她掌心里的娇嫩小鱼。 以至于,偶尔纵容,时常却又升起卑劣愿望,想将小鱼囿于掌心,不许任何人窥视。 她想起白日,小鱼倚在她怀里,含羞问她“是否吃醋”。 又在得不到想要回答之时,眸中水波摇荡,恼得顷刻逃出她怀抱。 桌案上排着一壶香醋。 ……她买得了。 却始终不懂究竟是何意味。 那掌柜倒是好心,忧心忡忡地问询了她几句,不多时,又呈上一盘圆润小巧的饺子,热气腾腾,说如此才好。 司镜不喜人间吃食,置在一旁,如今,却已有些冷了。 酒已饮尽,她另取了新的杯盏。 五脏肺腑皆被酒温热,她却凭生觉得冷茫。 若顺遂小红鱼所言,吃了醋,对方……便会回来么? 雪袖高扬,掩去女子淡寡神情,她浅唇覆上瓷盏,抿了一口,酸涩感顿时席卷舌尖。 她蹙眉,眼眸低垂,其内涌上揉碎的湿色。 原来是这般滋味。 司镜无声啜饮。 不知晓脖颈已然染绯,清明模样也渐趋迷离,举止逐渐脱离掌控。 ……她似乎,有些醉了。 视野晕染一片稀薄潮雾,待垂头望去之际,却忽然发觉有一只指骨浅粉的手,探入那盘已然冷彻的饺子中。 匆匆抓了几个,藏到桌下。 见司镜无声无息,似乎未曾发觉,桌案那端竟探出一双粉玉眸子。 绒发散乱,雪腮鼓鼓,边好奇地嚼着饺子,边歪头打量她。 很快便发觉她手心里紧攥着的酒盏,少女自桌下爬了来,到她腿间,嗓音似珠玉落盘,“知知,阿褚也要喝!” 褚昭直起身,先是嗅嗅司镜白玉暖霞的颈侧,闻到一股酒气与清冽混杂的气息,不禁晕了头。 随后,凑近她湿润浅唇,忽地伸出殷软的舌尖,舔了一口。 顿时拧起眉,呸呸苦了脸,“酸的!” 腰身忽地被一只伶仃的手搂住。 迎着街集明暗交叠的朦朦氛围,褚昭撞进面前雪色道袍美人的眼眸中。 女子侧颊浮现酡粉,模样仍清凌,神色却弥蒙,声音柔潮似融雪,藏着些许压抑得极轻的涟漪。 “我已吃得醋了。” “昭昭,你瞧见了么?” 褚昭心想,司镜定然是醉了。 却又不自知被融软成棉花的美人哄得一阵眩晕。 只是,喝醋也能醉么? 美人乖顺地任由她摆布,她说什么,都微微颔首,褚昭付过钱后,便拉着对方细腻微茧的手,匆匆欲离。 人群似潮水涌退,俱是为了不久后的试剑会。一旦入昆仑虚境内,须循静修律令,因而今夜,宗门外围的北州市集金鼓喧阗,纵情笑语。 褚昭却对此全然失却兴趣。 她迫切想回客栈,修习她买回来的一储物戒话本,与司镜共度春宵。 这家摊肆俱她们落脚的客栈不远,只是她记性却不是很好,焦急转了几圈,仍未寻到。 腰身忽被身侧雪袍女子一揽,带入怀中。 踏上佩剑,湛冷色剑光闪烁,周身景色飞逝,几息内便到了眼熟的地方。 司镜施术将寻路翎羽拂去,眸光仍如浸水桃瓣,不甚清明。 素来甚少与她亲昵的寡言之人,今夜却甘愿倚靠她,低柔嗓声唤:“昭昭。” “……昭昭。” 褚昭耳廓发灼。 待上过楼后,匆匆合上客栈房门,便环抱住对方纤腰,踮脚去啄美人的唇。 是娘子先勾引她的! 司镜纵然酒醉却不露下风,微低下身,软润纠缠间,便夺去了她的主导权。 褚昭胸口起伏,抓住女子衣角。 在一片昏暗中,她竟不知何时被抱在了对方腿上,困抵在桌案与纤软身躯之间,无从逃脱。 她咬了一口司镜沾染酒香的舌尖,无措逃离。 忽然想起什么,去褪纤细尾指上那枚储物戒,想暗自读些秘籍,挽回局面。 可竟怎样把玩,那储物戒都没有亮光。她才想起来,忘记问那狐妖戒指催动之法了。 褚昭懊恼地摇了摇,一不留神,又被面前美人轻啄一下唇,酒气盈面。 “这是……何物?”司镜话音中藏着些许茫然。 昏暗中,她指骨因情潮泛粉,可常年修行,轻易便将那储物戒取了来,放在掌心仔细打量。 褚昭心虚又害羞,蹬了蹬腿,伸手去够,“还给我呀。” 可不能让美人读到双修秘籍,再来欺负她! 司镜却没有应声。 褚昭眼瞧着女子忽地抿一下唇,墨发低垂,遮住神情。 面色不虞,将那不是很精致,坑坑洼洼的戒指紧握于掌心,收拢指骨。 她似乎听见了金属咯吱脆响。 褚昭心痛得紧,眼圈也急红了,反抗,“坏娘子!不许弄坏,这是我的宝贝!” 司镜情绪稍有回温,指骨略松了些许,却是因为窥见她眼尾泛绯。 昏暗中,她偏头,不露声色地咬一下唇,神色寡淡无波,将那戒指抛远。 铃铃铛铛,戒指滚入尘土,再瞧不见踪影。 褚昭目光追随而去,想去找,却被牢牢困在怀抱中。 气得她当即便要去咬女子使坏的那只手。可还没来得及作乱,下颔已被细腻手心抬起。 司镜垂眸,掌心蓄了一团水雾,细致地将她曾戴过戒指的那只手里里外外清洗了个彻底。 做完这一切,女子耳根处腾起浅淡绯粉。 似有些羞赧,醉后又忘记掩饰,细密长睫在脸颊投射浅色影子。 她一点点将自己尾指上的冰戒褪下,推入褚昭指间。 “把我的……赔昭昭。”启唇轻语,“可好?” 说着,竟还抬起她手,啄了啄她蜷起的指尖。 模样十足温驯。 褚昭只觉飘飘然。 抬手打量和冰镯如出一辙的戒指,在未燃烛火的昏暗月色中泠泠轻闪,比她洞府里的珍宝还要好看。 娘子又送她礼物了。 心口温热砰砰,可还没来得及道谢,司镜却沿着她的手,一路覆来细密温存的吻,逐渐延伸至腕。 昏暗中桃花眸浸透水色,清泠糅杂春潮,如成色上好的寒潭清玉,一朝坠入汩汩柔泉。 褚昭失神之际,被美人拥住后脑,含吻住唇,如丝如缕地渗透缠绵。 气喘吁吁,周身迅速热了起来。 也尝到了女子唇齿间的酒气,似乎以她喜欢的荷香勾勒。 并不难闻,反而令她头脑昏昏,醉意上头。 褚昭从没有饮过酒。 思绪纠缠成一团,她不明白,知知为何白日里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到了夜里,却变成惹她害羞难堪的另一面。 莫非全都是因为喝醉了么? 她不想要知知朦胧之际才想起她,和她亲昵。 如果司镜在清醒时分,也能像这样温声软语,肯被她亲昵牵着,不惮被人知晓她的存在,她也无需躲进水缸或是衣襟里便好了。 想得有些委屈,察觉到又迷迷糊糊地被带到榻边,褚昭呜咽几声,想推开面前美人。 不知晓哪里来的力气,又仿佛对方醉后迷蒙,胡乱挣脱开之后,竟将司镜按在了榻上。 唇已然被亲得殷红,却又羞又恼,去解美人的衣带,将洁净无尘的外袍褪去,“是我欺负你才对!” 司镜墨发似水倾散,半敛长睫,话音仍是温存纵容的,“……都依昭昭。” 褚昭反而有些心虚了,望着女子袒露的姣好玲珑,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只得又小声发问:“什么都依我么?” “都依。”对方今夜格外顺她。 “那你教我呀。”褚昭如同在紧闭蚌壳外焦急溯游的小鱼,俯在她身前,一知半解,又用脸颊轻蹭,眸光懵然。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娘子像她从前那样舒服。 可只来得及瞧见身下美人眸底一抹稍纵即逝的克制。 褚昭肩膀陡然一颤,被温润伶仃囿住,脸颊顿时染上绯粉,啜泣出声。 她浑身软得厉害,勉强让自己不要露出鱼尾,以免司镜得寸进尺,想要爬离,“……你骗妖!说好、说好要依我的。” “我在教昭昭。”做着如今的事,身下女子却恍若玉雪谪仙,只是颈侧微粉,嗓音稍润。 “昭昭,可学会了么?” 褚昭听不清坏娘子都在说些什么。 她衔住面前人雪色衣角,浑身软得像融入泥沼之中的一滴水。 颤颤巍巍,到底也未曾学会什么。 反而听得司镜含住她耳垂,嗓音似融雪,将她耳廓灼温。 轻问她,流入掌心的是什么。 她被折腾得涣散,咬唇失神,呜咽回答,“……是、是小鱼呀。” 要是此刻在水潭之中,就好了。 她便能孵化与知知的小鱼卵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青梅 被女子手把手教了许久, 褚昭只觉腰身酸软难耐,连爬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似乎又不自知露出了鱼尾,缠在司镜手臂, 想阻住令她应接不暇的勾连碾磨。 却不知反将女子的指骨卷深了些, 像主动将软肋奉上,惹得她泪水涟涟,几欲颤栗。 天色推移, 泛起鱼肚白,窗外喧嚣归于沉寂。 褚昭疲累不堪, 再无暇顾及被褥里积蓄的潮腻,伏在司镜胸口处, 酣酣睡去。 司镜墨发散于枕藉, 情潮退去后,面若冷玉, 只唇角处被印上的浅粉咬痕,可窥得先前凌乱。 她直起身,薄褥自肩上滑落。 将少女揽至身侧,为她掖了掖被角。指尖被褚昭温热吐息缭绕,想去触碰对方侧颊。 却不知思及何事,又轻蜷起。 若前夜仍算得上是她醉后荒唐,那已然清醒的如今……又算什么。 司镜唇色泛白。 被周身腾起的厌弃与不齿吞并,恍若兜头冷水,一朝泼下。 她竟与一只妖酒醉欢好, 再度犯下龌龊之事。 褚昭察觉到身上被裹了被子, 梦中也不安分地挣扎,手臂抱住她的,满足地小声唤:“……知知。” 司镜听闻对方念些“冰戒”“喜欢”之类, 睫羽轻颤,眸光将少女尾指上的一汪湛冷拢入。 她昨夜…… 眼前闪现碎片景象,俱是她酡然酒醉后所行荒唐之事。 冷白侧颊骤然涌现些许粉霞,司镜偏过头去,墨发自耳后垂落,几绺柔软掩盖摇荡眸光。 ……也罢。 只不过一抹她自识海抽离的灵力凝成的冰戒,赠予小鱼也无妨。 她翻身下榻,将昨夜小鱼视作珍宝的那储物戒重新寻回,并无窥探想法,放回桌案上。 可才只是这样细微的举动,体内灵力乱流便如涡旋般冲击识海,司镜额角沁出薄汗。 从情潮退去的那一刻,灵力反噬令她周身痛楚难忍,恍若万千细针刺入骨髓。 司镜面色苍白,步履有些不稳,勉强撑桌站立。 本欲立刻清心调息,可抬眸望去,窗外竟不知何时缭绕起浓重雾气。 北州地界澄明,天高地远,按理不会有此等异象。 司镜目光投向窗外,竟窥见一轮血月。 血月现世,妖魔复生,是极为不祥的征兆。 雾气中,仍有零星行人穿梭,低垂眼皮,形容木然。 腰间俱悬鱼玉佩,摇晃行走之际,将附近雾气染成绯色。 司镜神情冷清,手按在剑柄处,勉强压制体内不适,推门离去。 她竟不知,北州混入了生无定形、善于乔装的雾魔。 观雾气染上血色,应当已悄无声息地杀了许多人。 关拢房门前,却无意窥见榻上一抹殷红。 少女紧阖长睫,睡得正酣,腰际盈盈不堪一握,系着与那些雾魔捏成的人身如出一辙的鱼玉佩。 光亮映得整个房间诡谲妖冶,如血月流转- 日头高升,碧空如洗。 试剑会将近,数股赶赴参与的玄门已悉数动身,城中空荡许多,便是连同宿一间客栈的问情宫几人也先行离去。 沈素素立在紧闭的房间门前,唇微张,终是心里没底。 戳了戳身侧的聂芊,“聂芊,你来敲!” 晨起后便再没见过师姐了,眼瞧动身时日将近,她不由得有些心焦。 按理说大师姐格外持重守时,本不该如此,莫非是因为与仙修姐姐一道…… 聂芊被沈素素戳了腰窝,却良久无反应。 直到听见萧琬低咳一声提醒,才终于抬起了头。撞进沈素素鄙夷目光,她话音顿了一息。 “什么?不是素素你自告奋勇要来的么?”哂笑开口。 萧琬微不可查地蹙一下眉。 她始终觉得聂芊自昨夜生出些许差池,可其身后有影子,不会是鬼物附身,她昨晚也为对方探过脉息,并无什么异常。 莫非是她多心了么。 沈素素顿时不服气地想顶嘴,可才说了没几个字,面前的房门竟砰地从里面打开。 少女模样娇俏欲滴,揉着惺忪睡眼,唇仍有些殷意,发丝未梳微乱,衣着凌乱,却生得勾人心神,难以令人从她身上挪开目光。 沈素素慌忙躲到萧琬身后,狐狸眸闪烁,怕面前这位有起床气,要迁怒于她。 她可是在颍川见识过这仙修姐姐厉害的。 可却只见褚昭歪了歪头,唤:“笨蛋素素?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说着,还不忘抬起手,拢一下绒发。 刻意露出尾指上的冰戒,朝她们沾沾自喜展示一圈。 可还没等到再多说什么,却听咕噜一声。 褚昭低头揉一下肚子,侧颊薄红,娇哼出声,顿时如鱼般灵巧地从她们三人缝隙里钻出去。 匆匆下楼,寻了张空桌,点吃食去了。 客栈上菜麻利,少女如风卷残云般搜刮完,掸掸手。 朝面色为难的小二使了个眼色,眼瞧着对方因她眸光灵动而脸红吞吐,她心安理得地朝背后一指,“那三个小孩给我付亮晶晶的东西!” 裙袂翻飞,发梢轻扬,转瞬便踏出客栈,融入好春光中,身形娇俏莫辨。 沈素素被落在身后,一边肉痛地倒灵石,一边念叨,“快追上去,大师姐还不知去向!” 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寻到那道殷裙身影,她却绝望地止住了脚步。 褚昭正被一群闲散仙修围在当中。 她蹲身在一白发老妪面前,望着绒蓝布上置放的一柄看着很唬人、缀满珠玉的长剑,不服气地开口:“今日我就要拿下这柄剑,你待如何!” 老妪身旁摆着道木板,左书“上古神兵不可多得”、右书“玄妙试炼难煞庸修”。 围观之人皆瞧乐子地叫好。 那老妪浑浊的眼珠一动,打量着面前少女,“不知小道友出身何方名门名派,好叫老身洗耳敬服,心中有底。” “我、我来自鱼驴峰!”褚昭娇声应,咬了咬唇,她忽然忘记司镜所在的门派叫什么名字了,只好用自己的洞府顶上,“大水坑!你可听过呀?” 人群传来一片快活的笑声。 沈素素蹲在围观人群外,抱头哀嚎,“不要啊仙修姐姐。” 纵然她们云水间松散凋敝到目前仅有十六个弟子,可好歹也是玄门正派,这样也太丢脸了。 更何况,纵然她们少离山出派,一些游走历练的常识还是有的。 这以试炼为噱头,摆摊赠剑的老妪,分明是十成十的江湖骗子! 萧琬将她拉了起来,柔柔叹了声气,“想必是阻拦不得了。” 人群簇拥下,褚昭已用朱砂签了歪歪扭扭的契,表明自己是鱼驴峰首席弟子,赌上师门声誉,也要赢得这柄花里胡哨的佩剑。 众人免不了想看热闹,“好!” 褚昭将宣纸拍到老妪怀里,得意洋洋,“这便摆出你的试炼罢。” 老妪神色莫辨,谨慎盯着她,良久才露出笑意,“那便请小友看好了。” 她粗糙干瘪的手自破烂袍袖中探出,自绒蓝布上排开十数个宽口酒盏。 浑浊双眸霎时竟灵动起来,抛出一颗青梅,用酒盏罩了。 衣袖顿时飞扬遮掩,倒弄酒盏,令人眼花缭乱,几欲目眩离席。 “敢问小友。”老妪停手,笑问褚昭,“青梅在何处?” “嘁。” “就这?” “骗子!我去唤行律司!” 随着老妪这番操作,围观众人皆撇嘴不齿,散去大半。 褚昭却盯得聚精会神,以至于眉都皱起来,苦思冥想。她矮下身,在这边嗅嗅,那边闻闻。 引得其余留下的人不满嘟囔,“原是粗鄙妖修,怪不得来自什么鱼驴峰,这不是取巧么?散了、散了罢。” 老妪好整以暇,撤身向后观望。 却见面前娇俏少女忽地双眸一亮,指尖指向其中某只倒扣酒盏,“在这里。”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又兴高采烈指了几处。 老妪面色一变,可惜脸皮太厚,寻常人倒是瞧不出端倪,她缄默片刻,笑道:“小友这便是在戏谑了,青梅只一颗,怎会如你所指那般?” 褚昭抬眸望向她,咬一下唇,小声自语:“……不见了。” 刚才还能嗅到的,可随着这老妪话音落下后,青梅已不在任何杯盏之下。 她目光微凝,缓缓落在老妪被残破衣袍遮掩的腹部。 “如何?小友,青梅在何处?”老妪嗓音沙哑,却能听出几分得意。 褚昭面露愠怒,袖中攒拳,趁老妪体态僵硬,老态龙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腹部锤去,“在此处!” 老妪却恍若老树生花般轻巧朝后退去,只几息间,已凭空浮在围观众人外围,足踏白雾,恣意超脱。 她依旧身着破烂凋敝的袍子,话音却糅杂粗粝与楚柔,一时年岁莫辨,“小友怎么急了?喜欢这剑,老身送你便成。” 褚昭气极,拨开木楞人群,朝踏云逐雾的那人追去,“不要跑,你骗妖!” “老妪”以袖掩唇,低低笑起来,自语:“妖……?” “原来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她面庞纵横褶皱转瞬褪去,再一眨眼,竟化为肤若凝脂的女子模样。 额角涌现纤长玉角,发梢金光流转,纤白颈侧覆有乳绯色软鳞,一时光彩可鉴,芬芳若兰。 “若再有锻剑需求,可来东州寻我。” “我名……罢了,留个悬念。你拿出那柄剑,旁人便会知晓。” 女子垂头深深望了褚昭几眼,笑言:“再会,小鱼妖。” 被众人遗忘在身后,那柄花里胡哨的“绝世神兵”,此刻被女子操纵着浮起,忽地坠进褚昭怀里。 褚昭仍想去追,可余光却被剑身上亮闪闪不要灵石般豪横镶嵌的珠玉晃了眼。 不由哇一声,捧进怀里,怜惜摸摸。 她有自己的佩剑啦! 想着日后踏平九州试剑会,为知知夺得魁首才能赢得的「归霁」,褚昭不禁翘起唇,眸光轻闪。 很快就能迎娶美人归洞府,走上妖生巅峰! 围观众人哪里料想到这般走向,议论纷纷。 “想必是哪方大能,设摊只为游戏尘寰。唉,却把我们当猴般戏耍。” “能踏雾而行,善幻术,脖颈有浅鳞丝绦,不会是东州鱼龙族……” “嘘,小些声。即使当下玄门与其交好,可旧日暴虐恣睢之族,难保不会反戈,还是莫要亲近为上。” “倒是便宜那粗鄙妖修了,不知那出自远古妖族的佩剑,究竟是何等神兵?” 褚昭哼着雀跃调子,将剑怜惜搂在怀里。 正欲离开杯盏倾颓、七零八落的现场,身前却忽地拦了几个目无下尘的修士。 她歪了歪头,有些不解,“……?” 听那几人商量一阵,全然忽视她的存在,静默片刻,便一齐上前,想来夺剑。 褚昭咬唇,朝后避开,“坏人,这是阿褚的剑!” 可她还未有再多动作,怀中剑似乎察觉到危机,竟忽地嗡鸣起来,铮然出鞘,以凌厉之势扫向那几人。 剑身弥漫绯色波动,摧枯拉朽,将最靠近她的那修士衣袍划破,裸露出的脖颈处顿时溢出血滴。 那心术不正的修士顿时闷哼一声,朝后退去,跌软在地。 褚昭未曾想过才得到的剑竟有如此威力。她抬手召回了剑,一时得意自满,“这下知晓我的厉害了罢!” 那人面露不虞,紧盯着她,似乎仍有后招。 “把剑给我,再告知我那鱼龙族的信息。”他沉声开口。 褚昭气得咬牙。 这个坏人,怎么连吃带拿! 她有护主佩剑在怀,倒也并不惧怕,趾高气扬走近,稍矮下身。 “我观你一副蠢笨模样,想来连我这道谜题也是解不开的。”摇摇头,装作一副惋惜模样,“你可知,采蘑菇为什么不能顺时针采?” 那人一脸诧异。 被妖修低瞧,面上有些挂不住,咬牙切齿道:“……为何。” 褚昭圆眸轻眨,娇声开口:“真笨!” “因为,逆时针地采呀!” 言毕,她叉腰睨视仍呆滞的修士,翘唇,一脸得意。 这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笨蛋修士竟听都听不懂! 那修士经同伴低语提醒,脸色青白交杂,阴沉不已。 忽地,铮然一声,袖中出锋,刺向背身离开的褚昭。 匕首色泽暗淡,放眼瞧去,似淬了毒。 不远处,沈素素惊惶交加,失声提醒,“仙修姐姐,小心身后!” 褚昭来不及回头。 却只听见一声当啷脆响,是匕首坠地的声音。 她转身望去,那修士忽地面露惊惧,似乎被什么瞧不见的物什扼住喉咙,竟顿时面若槁枯。 唇角惨白,溢出血沫,呻.吟声痛苦煎熬。 鲜血如注,逐渐染红他衣襟、衣角,没入腰际。 那里悬着一枚鱼形血玉。 “你、你怎么啦?”褚昭心有踌躇,蹲身,咬唇问。 她朝对方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 修士张了张唇,似乎想答,却发不出半点话音。 骤然间,只听砰一声,他躯体爆开,化作浓稠血雾。 一颗暗淡无光的金丹滚落在地,衣袍软趴趴摊在地。 锦带上悬坠的鱼玉佩经殷红一洗,愈发妖冶。 金丹修士莫名爆体而亡,围观众人惊惶万分,纷纷逃窜。 远处,沈素素已然僵立在地,背后泛冷,喃喃:“仙修姐姐……?” 她身侧的萧琬面露凝重,思忖片刻,欲匆匆上前。 可才迈出一步,却被绊住脚步,抬头望去,原本明媚天色已然凝聚暗淡云雾。 忽地心下一冷,她转身望去。 聂芊竟已不见踪迹。 褚昭不可置信,仍维持着探出手的动作,可不过两息间,却只拥住了一团腥红雾气。 她内心彷徨,眼尾忍不住红了,吸了吸鼻尖,只觉浑身冷透,本能朝后退去。 娘子们虽说荒山外的人类比魔还要坏,却又温声嘱咐她,不可胡乱杀人。 ……杀了人,就会变成坏妖。 可她、她方才只是恼得厉害,没有动杀心的,那先前还面露凶意的修士,为何就死掉了? 踌躇间,周围雾气愈发浓了,褚昭左右环顾,竟已经瞧不见任何人影。 她紧咬唇,侧耳去听。 啪踏、啪踏,似有人逐渐靠近。 只闻脚步声,却不见来者面庞。 褚昭心神恍惚,跪坐在地,借由腰间血玉的盈盈绯光抬眸,窥见来者清绝容颜。 雪色身影拨开雾气,朝她步步行来,袖角处缀绣的莲叶若隐若现,恍若一场幻梦。 淡淡血腥气融着雾水,虽淡薄了些,却不容忽视地扑面而来。 女子身着纤弱无尘的纯白道袍,敛袖,将溅上的血渍掩盖,神情阴冷翳然,桃花眸中浮现一抹晦涩压抑的殷红。 大雾骤然四起,北州喧哗集市景象悉数扭曲。 她缓步走近,略低身,朝褚昭伸出一只伶仃细腻的手,话音低柔,“昭昭。” “……随我走,可好?” 第42章 溯往 纤细柔软的身躯顿时扎进她怀中, 恍若受惊的小鱼。 褚昭胸口紧紧贴上她的,心跳声焦软,哽咽, “知知、阿褚做坏事了……” 雪白纤细的脖颈缠着她颈窝, 肌肤下汩涌鲜活液流,灼烫甘美。 遑论腰肢脆弱,只消轻轻一扼, 便会骨肉分离。 女子苍白脖颈处,喉骨细微滑动。 褚昭惊惶不安, 却察觉拥住她的人下颔抵住她头顶,话音温存, 似脉脉春水, “昭昭莫怕。” “昭昭哪里做错了?我竟不知。” 对方手臂收紧她腰身,呵气如兰, 惹得褚昭头脑有些混沌,微睁双眸,撤得离面前人远了些。 她觉得……司镜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但对上对方那双熟悉的清净眼眸,未曾多想,本能生出许多委屈的倚靠感。 “方才有坏人来抢我的剑,流了好多血,死掉了……”她指向不远处沾了血的佩剑,眼皮薄红。 “不是阿褚,阿褚不想杀人。” 说完后, 她企盼地望向面前女子, 想从对方眼中寻得些许慰藉安抚之意。 可心跳惴惴,又咬唇移开目光。 司镜会信么? 脸颊忽地被托起,细腻指腹怜惜摩挲褚昭侧颊。 她低呜一声, 因耳垂被贴近的雪衣女子含入唇间,喟叹似地品撷,“我信。” 女子衣袖经风拂扬,内衽上泼溅的殷红血渍触目惊心,她漫不经心地一掩,外表依旧出尘洁净。 她抬手,遮住褚昭移来的目光,含笑道:“是他们先行动了邪念,与昭昭何干?” “只要你想,”她低垂眸,俯在褚昭耳畔,“将他们挫骨扬灰又何妨。” 褚昭肩膀微颤,不可置信地抬眸,撞进对方柔昳眼眸中,一时失神。 女子却不容她抗拒,俯身吻上她眉眼,薄唇含着雾水,冰冷之余,像是吐信的毒蛇。 雾气四起,褚昭被吻得周身浮出一层薄汗,想后退,却被臂弯牢牢制在对方怀中。 迷离中,她睁开眼,对上一双雪中点梅的殷红眸子,只觉似曾相识。 似乎在梦中见过。 但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一时思绪迟滞,只觉得,有什么像流沙一样,再也捉不住了。 忘掉方才是谁摆摊试炼,忘掉是谁为她付了客栈饭钱。 忘记……手上的冰镯冰戒,究竟是谁所赠。 周围白雾逐渐萦绕上一丝绯红,美人松开了她,指腹抚过她被蹂.躏得湿润的下唇,轻勾起唇,朝后退了几步。 却朝她伸出手,唤:“昭昭。” 褚昭慌忙扑过去,像昨夜集市那样,牵住对方的手,“知知不要走。” 不要将她一个人抛在这里。 她、她只记得司镜了。 … 美人近乎对她百依百顺,牵着她,漫无边际地在北州集市上游览,体贴温存。 见她喜欢在日光下发亮的珠玉宝器,便缀满她的手腕脚腕,又填满了一整只储物戒,赠予她玩; 日薄西山,逛得肚子饿了,便去最煊赫的酒楼,点满一桌吃食。自己却只斟一点酒喝,撑颔含笑盯她许久; 深夜,浅湖上浓雾缭绕,褚昭去放花灯,腕上铃铛手钏轻响。 回头望去,那道出尘身影手中握着枚发光珠子,眸色微暗,正淡勾起唇回看。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褚昭孤寂得厉害,便悄无声息地跑回去,挤进女子怀里,“你在瞧什么呢?” 美人夜幕中依旧秾秀玉容,血雾之中,面庞似雪,眸含血雾,柔且多情。 “我在看……心慕之人,昭昭,你也要看么?” 她手中是一枚留影珠,折射微光,其内隐约流转许多画面碎片。 褚昭像是吞了一肚子未熟透的青梅,喉咙酸涩,隐隐传递到鼻尖、双眼,“你是我的娘子!” 她才不要司镜喜欢别人,也不许对方有心慕之人。 女子闻言笑起来。 瞧着怀里委屈皱脸,紧攥她衣襟,似要潸然泪下的褚昭,抬袖遮住她双眸,另一只手催动留影珠,“那,你来瞧瞧?” 她抬头,望向血雾中一弯似在滴落殷红的血月,想伸手触碰,又像被灼烫般收回指节,只遥遥地痴然望着。 “我心慕她,已有数载。” 凡界一载,是魔界万年。 褚昭失落又心焦,将女子手心里的留影珠抢过来,睁圆眼,似要将其内之人盯出洞来。 她的确瞧见了一女子的身影。 和她一样着殷裙,眉点朱砂,模样极美,明媚似朝霞。娇媚颜色未曾使她染上落俗,一犟一笑,抬眸启唇间,竟有恣意出尘之风。 她瞧见女子那样厉害,手中一柄绯意弥漫的佩剑,孤身立于粘稠混沌的剑冢外围,不过轻巧一拂,剑光四溢,斩尽凶恶魔气。 听得受庇护的手无寸铁的凡人溢美之言,称她“仙尊”。 女子轻摆手,话音轻快,“哎,你们认错人啦。” 对方偶尔也喜午后小憩。 春光正好,女子沉于彼时无风无雪的峰间水潭,热气萦绕,不顾廉耻,周身赤裸,在清澈水中裸泳。 窥见有人在拿留影珠录她,再一眨眼便游至岸边。 粼粼鱼尾探出水面,亮得人难以直视,她好整以暇,“偷瞧我?” 画面剧烈摇晃,水波不止,似坠入了水潭中。 动荡间,褚昭听见绯衣女子动听声线,含笑清脆,“怎么?莫非又想以上犯下了?” 留影珠录下的声音虽戛然而止,可她也短暂听见了令人耳热心跳的纠缠声响。 侧颊烧红,褚昭将下唇咬了又咬,幽怨瞪向搂抱她的雪袍女子,“你不知羞耻!” 她心口发酸,她也是鱼妖,有漂亮的尾巴,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司镜的心慕之人? 只觉没有早些、再早些遇见司镜,否则留影珠内的便是她了。 女子搂着她,侧身枕入雾气中,微哂不语,只将留影珠重又堆至她眼前。 夜色朦缠,血月高悬,耳边一片静谧。褚昭愣愣瞧着。 她在光华流转的玉珠里,窥见了自己的脸。 她被褪去殷裙,面庞潮红,脖颈被咬出齿痕,啜泣挣扎的模样;她置身澄澈识海镜湖,被欺负的模样;她在水潭中被红绸捆住双腕的模样。 不过是些断续画面,却惹得她脸烫。 女子唇角始终留存笑意,就这样盯着她看,眉目轮廓清冷的人,分毫不知羞。 褚昭难为情地瞧她,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匆匆掩面,“知知好坏!” 她从不知先前欢好之时的景象竟悉数被录了下来。 司镜不是冷心冷情的仙修么?怎么这样! 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她悄悄张开指缝,窥向那留影珠。 玉珠内景象仍在推移。 录下她今日被赠手串时红扑扑的面颊、抓花生米时赧粉的指骨,还有……放花灯时,殷裙底下若隐若现的雪色小腿。 “你、你……”褚昭气得鼓起脸。 娘子录的她好丑呀!为什么不照她漂亮的眉眼,偏去照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她将留影珠撇到旁边,便想抗议。 却未曾留意,面前的女子目光游移在她说话时浮动的喉骨、腕上随动作而轻响的手串铃铛。 最终,停驻在那抹浅张浅合的粉唇上。 眸底微喑,仍柔润笑着,却敛睫,无声饥渴地润了一下喉。 在少女羞恼地扑来之际,装作无意,含啄上她已觊觎许久的那抹温软。 小鱼未曾反应过来一般,迷糊地任由她吻了一阵,随后忽地挣扎起来,呜呜咽咽,将她怀中当成水潭,用力扑腾蹬腿。 嗓音似在她心尖抓挠,含着委屈潮意,“你欺负我!既已有了心慕之人,为什么还要来招惹阿褚?” 女子眸中血雾笼络,话音却轻柔得紧,近乎蛊惑,“我的心慕之人,仅有一个。就藏在留影珠内。” 可惜清醒时日太短,只不过留下那样稀少的画面。 连今日与少女重逢,也只能于雾中遍览,黄粱一梦,雾散成空。 褚昭察觉到对方吻得更深,向她索求更多,令她难以招架,喘息不畅。 可留影珠内分明有两人。 知知骗她。知知究竟喜欢哪一个?与她结契,却又惦念着别人。 她黯然想着,却被身前人柔软的唇舌撬开齿关,不知何时,竟已被剥去外袍,抵在身下。 周身泛凉,抬头是浓稠雾气,弯月沾染殷红。夜风拂过,将她刚放的花灯又推远些,只闻水声波澜。 她战栗又羞耻,眸含一层水光,使劲摇头,“不要、不要在这里,会被人瞧见……” “昭昭不喜欢么?”女子怜惜地啄她的唇,眸底隐现痴虐,“此处,也只我们两人。” 这是她独为褚昭铺设的血雾界域。 只要少女未曾发觉,她们可以一直在此缠绵,永无时日推移。 褚昭却并不听话,随挣扎,腰间散乱垂坠的鱼玉佩散发微弱亮光。 女子注意到,敛去脸上迷乱神情,将那血玉邪物紧攥在手心,不掩厌弃。 她认得,这东西出自…… 本欲将其毁掉,可指骨收紧,却又听见来自小鱼心底乞求的心愿。 “知知什么时候能喜欢我呢?” “如果能和知知在洞府成亲就好了” “知知……” 司镜、知知。 少女心中,全是那薄情淡漠之人。 女子忽地笑出声,肩膀发抖,墨发四散,遮住萧条癫狂神色。 胸口万千疮洞,仿佛百蚁噬心。她抬手,抹去眸中溢出的湿痕,垂头瞧去,掌心已是一片殷红。 堕魔之后,已许久没有流血泪了。 那她良久蛰伏,苦苦期盼,幻想褚昭见到她后的模样,又算什么? 褚昭只觉脖颈一凉,被冰冷指骨紧扼住,呼吸困难。她低咳出声,徒然挣扎,却只能听见腕上的铃铛轻响。 脆声离她愈发遥远,她却瞧见面前女子苍白面颊流淌血泪,痴痴低瞧着她。 她勉强捧住面前女子的脸,断断续续开口:“知、知知……痛、痛么?” 人类流血,应当是很痛苦的。 女子手劲松了些许,眸中似有波澜,怔忪惘然。 褚昭抹去她脸上粘腻殷痕,双臂搂着她脖颈,贴上一吻,“亲亲,就……就不痛了。” 血雾翻涌似潮,将雪色身影拢入,女子低垂长睫,凄然勾唇,将手落魄收回袖中。 捧住怀里人柔软脸颊,将唇覆上,却只浅浅摩挲亲昵。 纵然此刻,少女的温存并非对她,她也甘愿。 果真甘愿么? 女子凄凄勾唇,指骨泛白,难以扼制空荡胸口翻涌而至的戾然。 褚昭唇角一痛,被不留情面地咬破。 “知知……?”她吃痛低呜一声,胡乱摸索,抓住了女子的衣袖。 却摸不到熟悉的莲叶绣痕。 心下一跳,惶然睁眼望去,面前人衣袍不知何时已被血雾浸透,不复出尘模样,眸底隐现魔纹。 女子唇色沾染上她血,艳谲异常,抵上她耳畔,柔声开口:“昭昭,你是否认错人了?” “我名归霁。并非……司镜。” 第43章 血雾 血雾如有实质, 黏腻阴冷,转瞬勒上褚昭的手腕、脚踝,束缚住她所有动作。 唯有近在咫尺, 与司镜容貌别无二致的女子对她扬唇, 眸中隐含痴意,似在欣赏她仓皇模样。 褚昭浑身发冷,似冷雾渗入骨髓。 想要逃离女子怀抱, 手腕却被丝绦似的雾气曳住。 她勉力挣扎,委屈抗拒, “你骗妖、归霁?我……我不认得你!知知在哪里?” 远处花灯被水波推得趋远,北州市集夜间灯火高悬的景致, 瞬息间破灭于无形。 女子一袭出尘雪袍已被染成深玄色, 她垂头不语,任由褚昭脱出怀抱, 扎入浓雾之中。 却勾起唇,不紧不慢起身,操纵血雾合拢。 很快,仓皇逃走的小鱼又出现在她视野之中。 褚昭在重重血雾中找到了曾歇脚的客栈,推门进去,其内空无一人。 她蹬蹬上楼,推开房门,想在熟悉的八仙桌旁寻到那抹斟茶身影。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知知。 桌上只余一枚坑坑洼洼的储物戒。褚昭走近了,怔怔望着。想起昨夜与司镜共度春宵, 却没有用上的话本。 身后忽被柔软躯体圈住。 女子不知何时出现, 握住她被血雾重重裹缠的手,怜惜抚过腕间勒出的红痕,将储物戒推入她指节, 柔声唤:“昭昭。” “我们,也可一试。” 浓郁的血腥气窜入鼻息,似毒蛇绞缠上她。 褚昭眸含湿气,内心生冷,张嘴便咬去。 却只吞掉了稀薄血雾。 女子模样模糊,像与血雾融为一体,抓也抓不住,阴冷窥视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包裹住她面庞。 她无从挣扎,被血雾束缚着带上了昨夜与司镜缱绻的榻,唇也被封住。 女子将她制在身下,冰冷的手摩挲她侧颊、锁骨,“昭昭,她碰了你哪里?” 将唇贴上,温存轻语,如哄诱,却存了几分压抑痴戾,“是这里,还是……这里?” 褚昭抗拒后缩,眼尾绯红,似打湿的胭脂,“不许碰阿褚!” 只有知知,只有她心慕的娘子才可以。 女子忽地止住了所有动作,墨发低垂,辨不出神情。 良久,轻笑出声,肩膀发颤。 心慕的……娘子。 她指尖轻抬,血雾凝成一柄短刃,藏进褚昭袖中。 像一个刻意为之、为小鱼量身定做的破绽。 匕首很快被褚昭摸到。 铮然一声,刃锋雪亮,倏忽架于女子脖颈,映出持匕人惊惶委屈的一双粉玉眸子,“放、放我离开!” “昭昭。”归霁不退反进,脖颈顿时被割出一道血痕。 攀上少女发抖的手腕,逐渐贴近,鼻尖轻触,话音黯然,“你又想杀了我么?” 她握住褚昭另一只手,抵在自己胸前,蛊惑低语,“之前的那一次,你活生生将我的心剜了出来,好疼……我从没那么疼过。” 褚昭摇头,眸中水光四溢,“我、我没有……” 她才没有做过那种事。 面前人生得清冷出尘,和司镜相貌十成十相似,虽身着诡谲染红的道袍,此刻模样却脆弱欲折。 片刻失神间,褚昭手劲一松,短刃霎时滑落在榻。 却见女子漫不经心抬手覆上脖颈血痕,挽起唇角,忽地低笑出声。 那雪亮短刃随她一抹,化作血雾,霎时融开。 她俯身吻了吻褚昭耳廓,眸底殷红,嗓音低柔,“昭昭,我就知你如今不舍伤我。” 血雾渗透进褚昭肌肤,她忽觉浑身发热难耐,再也没有力气挣扎。 在女子癫狂无状,眷恋含住她唇的瞬间,她牟足了劲,用力咬向对方软冷的舌。 归霁起身,面色苍白,唇间一片殷红,模样更似艳鬼。 她抬手抹去血痕,弯眸,轻声哄诱,“倒是比往昔更喜欢咬我了。” 拾起褚昭的手,温存地啄吻她指尖。 随后如法炮制,骤然将薄嫩肌肤咬破,舔去那抹甘美滋味。 女子喉骨微动,强行压抑渴求,摊开未被血雾浸透的一截雪色衣袖。 以她指尖为毫,在衣料上勾连隽描,直至一抹殷红莲叶跃然而出。 “昭昭。”她抚弄少女因失血而显得有些白的侧颊,将袖藏敛于怀,眷恋餍足,“如今,我也有那人的莲叶纹饰了。” “你也心慕于我,可好?” “坏人,才不要!”褚昭勉力摇头。 心间却腾起一股抗拒又羞耻的感触。 面前之人与司镜模样实在太相似,她不禁晃了神。 若那般清冷的人,也待她如此痴迷,祈求得到她的倾慕……便好了。 可惜手腕脚腕被紧紧缠住,恍惚间,她听见女子贴耳覆来。 “我便是她,她便是我。”似乎读到了她心声,喟叹。 “昭昭。”冰冷指腹一点点抚上她脸颊,逐渐下移,到她难以招架的地方。 褚昭将唇咬得泛红,徒然挣扎,却只流溢出令她羞耻的声音。 “无论是往昔,还是如今。”女子替她将汗湿的碎发别至耳后,桃花眸水波潋滟,恍若鬓间私语,“我都会寻到你。” “逃不掉的。” “毕竟剑随其主,你忘了么?我们早已血脉相融。” 血雾愈发浓郁,褚昭手脚被捆束,被迫张成她不情愿的姿势,她狼狈不堪,呜咽叫出声,话音却全被堵在咽间。 低头望去,素来光风霁月、清姿出尘的人,竟甘愿伏低讨好,发丝柔软似绸,轻蹭摇曳,惹得她酥痒发抖。 司镜从不会强迫她,更不会这样……欺负她。 褚昭心神摇荡,从未有过的羞耻感令她凭空生出浓烈抗拒,“不行、呜……放开阿褚!” 手腕陡然一松,牵制住她的血雾似听凭她心意,下一刻,紧紧缠绕住身前女子纤白脖颈。 引得她肩膀微滞,动弹不得。 归霁抬眸,稍有意外,眼含情欲与纵容,被反戈血雾压制,依旧笑得艳谲,“昭昭,好乖。 “你终于想起……该如何使用我了么?” “只要昭昭甘愿,”她以脸颊抵上少女的掌心,状若驯服姿态般轻蹭。 “血雾可听凭你驱使,达成任何你想做的事。” 从前便是如此。 她也一样。 褚昭却觉像被毒蛇盯上,惊慌失措,逃离女子囹圄怀抱。 无人追来。 身旁雾气经此一遭,已不符方才浓郁,依稀可瞧见周围漆黑空洞,隐约传出鬼影凄哭,血海翻涌之声。 她转身望去,女子身形单薄,仍以原来的姿势俯于榻上。 珍重怜惜地将以她鲜血所画的莲叶袖角拢入怀中,望着她,笑容落寞,却又潜藏翳然,“昭昭。” “你会回来寻我的。” 瞥一眼少女腰际的鱼玉佩,女子勾起唇。 她比谁都要了解司镜。毕竟,那也是她。 究竟是会选择可笑的苍生大义、师门情深,还是一只身陷流言蜚语的鱼妖? 只想想,便不言自明。 届时,昭昭将永远归属于她。 殷裙身影隐没于翻涌血雾,褚昭离开后,昏暗识海中唯一的亮色也熄灭了。 归霁触摸袖角上的殷红痕迹,神色痴痴,力度轻柔。 仍留有温热迹象。像小鱼未识破她时,乖顺娇俏,含羞啄上她侧颊一般- 褚昭睁开眼时,只觉眼眶黏腻酸滞。 她心跳突突,慌张又无措,摸了摸眼睛,竟然触到一片湿润。 环顾周围,浓雾散去,她早已不在那处如何也逃不出去的客栈里了。 取而代之,是一方窄小昏暗的山洞。 她身下铺了些许软草,不远处生着微弱将熄的火堆,山洞口落了禁制。 疑心又是那癫狂女子的陷阱,褚昭慌乱不已,到处摸索。 手却陷进了身旁还带着温热的一片柔软中。 司镜就睡在她身边,阖眼昏迷,唇色苍白,额角沁汗。 纤细腰腹处,缠了一圈又一圈衣料,可包扎仓促,仍有触目惊心的殷红渗出。 褚昭有些害怕,蜷缩起自己,盯着女子瞧了好一阵。 直到摸见对方袖角洁净的莲叶纹饰,才松了一口气。 她俯身去感受司镜的吐息,微弱不堪,又窥见她腰际的伤口,眼睛顿时发起热来,牵住女子袖角,“知知、知知……” 她从不知素来清寂寡言的人可以流这样多的血,快将身下铺设的软草泅透。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褚昭掌心涌出妖力,轻轻覆在司镜腰侧,帮对方止血。 可是没有用,对方像无底洞般吞掉她的修为,很快难以为继。 她不得已,焦急覆上女子冰冷的唇,用自己的体温暖对方,毫无保留地将修为全都输过去。 就像初遇时那样。 司镜长睫轻颤,似乎因落在脸侧的湿润而有了反应,面色却依旧苍白,没有苏醒迹象。 褚昭怔怔抹去女子颊旁水痕,抬手,轻碰自己的眼眶。 她哭了? 她从不知道,身为鱼妖,竟也是会哭的。 嬗湖娘子曾给她讲过远古兴盛一时,如今却灭绝的鲛人族故事。 鲛人遇心慕之人,口不能言,被刻意辜负,却只能垂头啜泣聊表哀怨。 其泪苦涩,貌似珠玉,入大洋中,咸不著水。 褚昭仍记得那时她格外不解,“如果哭一哭就有很多珍珠,最后却要被坏人采撷走的话,我才不要哭呢!” 她自出世之后,在荒山潇洒恣意,百余年不受拘束,从没尝过眼泪的滋味,便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 如今却有咸冷液滴抿入唇间。 水灵根的妖,蒸腾出的所有水气,都是蕴含着自身情愫的妖力,吞下之后,苦涩重叠。 褚昭却分毫不顾,擦干眼泪,继续执拗为身下昏迷的雪袍女子输送修为。 山洞外似乎下着连绵潮润的雨,淅淅沥沥,已然夜半。 不知多久过去。 她累到昏沉沉,恍然一睁眼,竟窥见身下女子似落雨般清冷的眼眸。 司镜重伤初醒,眸光失焦,垂着眼睑。 对上褚昭润湿的殷粉双眸,却不知为何,长眉微蹙,无声将视线挪到旁处,“……” 褚昭未曾发觉。 惊喜慌乱将她淹没,她俯身,又小心翼翼啄了啄女子软唇,“知知,你终于醒啦!” 她揉了揉眼睛,怕被司镜瞧见方才窘态,却掩不住喜悦,浅浅翘唇。 却被女子不留情面,以稀薄冷彻的灵力推开,狼狈跌在一旁。 褚昭无措极了。 不顾被蹭破皮的臂弯,眸光仍怔怔的,小声唤:“知知……?” 知知是像她一样,做噩梦了么? 司镜披着外袍,缓缓坐起身,腰间伤口不断溢出鲜血,她却仅垂眸望了一眼。 好似察觉不到痛楚。 雨夜冷风吹拂,山洞里的火堆一阵摇曳,在此刻陡然熄灭。 原本投映在女子苍白面颊的暖色消散一空,仅留下萧条雨幕的光影。 她甚至厌弃到不愿去看褚昭一眼,只窥见她腰际那只鱼玉佩,便无声又阖上眼。 话音依然孱弱,却冷淡彻骨,“……聂芊,去了何处?” “她失踪时,腰际悬挂血玉佩,如那几个招惹你的修士般腾起血雾。” “妖女,是你杀了她么?” 第44章 殷月 褚昭无措望着面前面孔生冷的女子。 瞧方才她啄吻过的, 那抹濡湿的苍白唇瓣轻启,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话音似霜。 她不知道聂芊在何处, 她连如今自己与司镜身在何方都不知晓。 刚从那般纠缠黏腻的噩梦血雾中纠缠出来, 又经刚才司镜昏迷受伤惊吓,她勉强咬唇,才没让自己委屈露怯。 垂头抓紧衣摆, 却听得清冷女子呼吸急促,嘴角忽地溢出一抹殷红, 虚弱不堪。 褚昭心如刀绞,又扑过去, “知知, 你、你如何了?” 司镜仍那样端坐着,只是微侧过身, 指尖轻蜷,掐了个诀。 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道湛冷色屏障。 褚昭碰到,只觉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她吃痛抽气,顿时缩回手。 将被冰得没有知觉的指腹小心蜷在掌心,跪坐在地,隔着一段距离,愣愣打量雪袍女子。 “自郁绿峰动身前,你曾亲口让我选择聂芊。”司镜话音寡淡,不知望向何处, 指尖却快要嵌入肉中。 血丝落在苍白伶仃的指骨间, 触目惊心。 “……便是为了这一刻么?” 话音落下,女子似等待她答复,垂眸再不多言。 褚昭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血雾笼罩她前, 在她面前忽地爆开、腰系鱼玉的修士。 想起徒然朝前望去,不远处的沈素素、萧琬以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神情望着她,面色惨白。 可她从来都没有伤害过聂芊。 “我、我没有。”褚昭像忽然醒转,用力摇头,依旧朝司镜的方向扑去,嗓音含着潮意,“知知,我不知道聂芊去了何处……” 她忍痛触上那面如天堑般的屏障,纵然指尖被生冷灵力划破,殷红汩汩流淌,也执拗望向面色寡淡的女子。 “知知,你放我进去,你受了伤,我还要输修为给你。”视野萦绕雾气,她努力扑灭软弱水光。 心尖却酸楚颓然。 纵然她再如何令自己不要多想,也能听出来,司镜是在怀疑她。 司镜此刻灵力波动孱弱,屏障竟轻易便碎裂开来。 她不声不响,以袖掩唇,又咳出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面庞苍白如纸。 温吞柔软的暖流顺经脉涌入,她垂头望去,褚昭跪坐在地,握住她手腕的指尖已经破损。 眸尾因痛楚,似打翻的胭脂染上绯意,却仍小声唤她,“……知知。” 褚昭想从面前女子眸中窥见不忍、亦或宽纵。 就算是不满也好。 可什么都没有,惟余空寂、漠然。 她恍惚想起,在颍川那片水潭中,与司镜初遇时,对方也是这样一幅神情。 只是,往昔女子肯仍温存将她放归水中,如今眸底却好像结了一层霜,对她视若无睹。 耳畔传来一阵嗡鸣噪声,山洞口设下的禁制,忽然被从外强行破开。 褚昭被吓得肩膀一抖,本能躲进面前女子怀中。 司镜没有抗拒。 可她却能察觉到,女子身躯忽地绷紧,似乎严阵以待。 “仙尊,长老,已寻到了。”为首的那玄门仙修神情淡漠,手执长明灯,瞥视一眼山洞中纠缠的两人,朝身后之人恭敬禀告。 褚昭从雪色衣料中探出头,窥见洞口外围已闯入了许多人。 身着各色服制,交头窃窃,其中大半为青白道袍的仙修,她认出来,俱是昆仑虚的仙修。 “便是往届折花试剑会上声名鹊起、惊才绝艳,来自云水间的司镜么?” “我游历九州,曾与她合力一同斩妖剿魔。谁料此等光风霁月之人,私下竟与一只妖私相授受?” “竟瞧不出她如今是何等境界。便是连往届试剑魁首,事后也直言她未使出全力。” “如今倒也挣扎不得了。劫掠那鱼妖离去时,被濯清仙子以碧霄一剑刺伤,想来应当伤得极重。” 褚昭怔然听着,心口发酸发滞。 她探出头,双眼已经红了,将司镜护在身后,大声对着那些面目可憎的仙修开口:“不许你们说我的娘子!” “娘子?” “真是倒反天罡。” “她竟与一只妖结契?” 为首的长老长须雪白,不知出自何门何派,眯眼望向褚昭,“……” 又转向司镜,神情和蔼不少,“司道友,你如今身受重伤,须得快些返回我宗内,碧霄落下的剑伤,还得濯清仙子亲手诊治才是。” 司镜话音清疏,淡垂下长睫,“前辈,不妨有话直说。” 另一出窍大乘期的仙尊冷哼一声,“你竟还护着那可恨鱼妖么?短短两日,北州境内、昆仑虚脚下发生如今惨案,你竟没有一丝忏悔之意?” “师弟前日还好好的,次日晨课,整个人忽然化作血雾爆开……”人群中隐隐传出啜泣。 “他只不过买了血玉,讨个吉利罢了,为何却要遭此横祸!” “杀了那鱼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修皆是此等货色,不若驱逐,便得斩尽杀绝。” 众人义愤填膺。 “天生血月,归霁重现。北州已隐有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之相。”另一人叹,“诸位,可曾想起昆仑虚易犀殿所推测的那极凶卦象?” “千余年前作恶多端,遭佩剑弑主,最终被濯清仙子亲斩于剑下的魔尊绛云,或将重临于世。” “不巧,”他意有所指,睨向司镜怀中被遮掩得严实的褚昭。 “这妖恰巧是只鱼妖,与绛云岂非同族?” 褚昭怔忡听那些仙修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议论不止,最后汇聚成对她恶毒的诅咒之语。 “杀了她!” “剪除祸端!” 额角忽被一抹微冷细腻的手掌遮住,向里压了压,掩住她视野。 褚昭听见司镜嗓音微弱,依旧清凌,平淡到掀不起任何波澜,“诸同道唇枪舌剑,争论不休,末了,却拿不出任何证据。” 女子身躯被宽大雪色道袍掩映,恹然垂眸,弃置不顾眼前乱象,“……着实可笑。” “恕映知难以从命。” 悬挂褪色剑穗的佩剑颓然落在不远处。 司镜偏过头,默念剑诀,那剑盈满湛蓝光芒,顿时横在二人身前。 可腰腹间伤口可怖,她纵然有心克制神情,握住剑柄时,依旧微不可查地浅蹙起眉。 低头,便撞进褚昭一双含着水光的粉玉眼眸中。 少女紧攥着她袖角绣的那枚莲叶,泪珠顺脸颊汩汩淌下。 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连抹脸的动作都显得无措生疏,抬头愣愣瞧她。 司镜挪开目光。 将她用雪袖掩护住,望向远处众人,淡声开口:“若要赶尽杀绝,取映知一人性命即可。” “我自知无颜忝列宗门,可这小鱼实为无辜。” “也是我……管教不力。” 褚昭将唇咬得几欲泛起血丝。 她牟足劲,从司镜怀中挣脱开,拦在孱弱低咳的女子身前,张开手,“不许你们伤害知知!” 位列众人身前的那宗门长老与仙尊上下打量她,皆笑起来。 倒是正好,这鱼妖自行跳了出来。 不过妖丹期圆满的修为,甚至不需出剑,只催动消魂钉嵌入肌骨,便可令她灰飞烟灭。 已有人怒意中烧,拔剑出鞘,灵力如有实质般覆于剑身,剑光雪亮到褚昭睁不开眼。 她心中本能生出些许惧怕,却依旧执拗紧咬唇,扑在司镜身前,克制着话音中颤抖,软声道:“知知莫怕,我、我不会让你受伤!” 她眼睫湿润,仓皇间,紧闭上眼,却似乎听得头顶传来一声低叹。 司镜手臂捞住她腰身,以袖遮住她面颊。 轻抬手,在她们面前设下最后的、脆弱不堪的湛冷色屏障。 恍惚间,褚昭只觉下颔被细腻手心捧住,耳畔传来女子如融雪般低弱的声音。 “下次,记得躲得离颍川水潭远一些,莫要再与我扯上关联。” “可好?” 褚昭以为司镜想要推开她,用力摇头,却发觉手腕被松垮冰丝制住,似乎意在束缚她的挣扎。 可濒临重伤的人,如何能牵制得了她? 她用牙将冰丝咬断,重新张开臂弯,护在司镜身前时,众仙修凌厉带有杀意的剑风已至身前。 轻而易举地击碎屏障,落在她身上,将殷裙割出几道裂口。 好疼。 褚昭怔忡低头,窥见衣袍被损,有鲜血汩汩从伤口中淌出,滴在地面,静悄悄的。 耳畔一时失声。 她忽然生出许多不甘。 羞恼让司镜瞧见她此刻的狼狈模样、没能如约护她的娘子周全。 也不曾带知知回去,哪怕只瞧一眼她的洞府。 更遑论她梦中多番设想的成亲景象,此刻已悉数破灭。 鲜血流淌,漫延至腰际悬挂的鱼玉佩,玉佩竟鸣震起来,骤然逸散夺目光亮,将褚昭笼罩。 她只觉浑身炙烫,伤口好似没有那么疼了,有了力气,第一想法便是回头,朝司镜望去。 司镜低垂着头,维持着前伸手,想去扯她的姿态,此刻却已无力蜷起指骨。 殷红光晕将她身躯罩入,她迷惘抬眸,却窥见褚昭向她扑来,腰际玉佩光彩与血月之景争辉。 少女触上她眼尾,轻声开口:“知知、我好想,看你穿嫁衣的模样呀。” 妖异诡谲的红光充斥整个山洞,入口处,众玄门人士惊疑不定,屏息凝神。 待绯红光芒转为浓稠血雾,逐渐散去后,纠缠的两人身影已消失不见。 惟余一只失却光芒的鱼玉佩,狼藉落在地面。 愿力兑现,成了再无一用的死物。 众人大惊,又恼怒不已。 “确如濯清仙子所言。鱼玉吸食寄身之人的愿力与命数,最终悉数汇聚到这鱼妖处,为她实现卑劣邪愿。” “仙子不是说,这血玉中蕴含一丝魔气,出自魔尊绛云,故只她一人才可催动么。” “如此说来……”有人脸色惨白。 “那鱼妖,果真是绛云?” … 眼前景象虚晃不可追,司镜搂抱住褚昭,只觉血玉光芒晃眼。 不过短暂几息间,嘈杂无处可退的山洞、众玄门仙修厌弃不解的脸,已然在眼前消散一空。 她竟来到了一处陌生至极、凋敝阴森的深林中。 跪坐于水畔旁,不知方位。她环顾周遭,俱是昏暗萧条之景,而面前,却是一片点缀无根荷花、清澈见底的水潭,景致极佳。 司镜动作微顿,去摸怀中少女腰际,那只冰冷滑腻的鱼玉佩,此刻已不见踪迹。 怀中藏匿的传音翎羽,恰在此时灼烫起来。 不容她抗拒,一道温润悲悯的嗓音便自她识海内响起,似涓涓细流般矜然,却含着置身事外的淡薄。 “鱼玉已兑现她最想达成的心愿。现下,可信了我说的么?映知。” 落虞话音温煦,“为何不在方才用冰丝捆束后,从身后一击毙命,探出她妖丹?” “我们,分明已经商议好了。” 司镜长睫低颤,不声不响。 一只匕首自她袖中划出,在荒山暗淡之景中,倒影出清凌淡漠的雪光。 第45章 尾鳞 怀里的少女衣裙破损, 仍昏迷着,睫毛湿漉乖顺低垂,却紧紧拽着她袖角处的莲叶。 司镜唇色泛白, 目光流连在褚昭脆弱脖颈, 纤细手腕处。 终是轻闭上眼。 “无妨,这是你的心魔,是你无情道一途之最大阻碍, 你可慢慢定夺。”落虞嗓音温和。 “映知,我期待你日后的答复。” 这句之后, 翎羽黯淡冷却,再没了声息。 横亘在不远处的匕首像一根刺, 司镜睁开眼, 从那抹雪光中窥见自己失神模样。 方才在褚昭背对她时,确有那么一刻, 她指尖触上了匕首。 她素来果决,斩杀凶妖恶魔不尽其数,但竟在褚昭扑入怀中护她,听见那声颤着嗓音的“知知莫怕”后,变得优柔寡断。 少女脊背柔软,她曾许多次抚过。 只消以匕首一剜,北州血玉与雾魔乱象便可尽消。 何况,她亲自带出宗门的师妹,此刻还不知所踪, 生死难料。 眼前重现百年前郁绿峰被魔血洗, 朝夕相处的同门死不瞑目,断续唤她“师姐”的凄惨景象。 喉间忍不住又一阵腥甜。 司镜唇间流溢殷红,污浊凄迷的景象在眼前迅速流转, 识海躁动,周身似被撕碎般难捱。 鱼玉佩本为邪物,吸食千百寻常人的生机,只为满足其主心愿。 而小鱼的心愿,竟只是想与她成亲,看她穿嫁衣的模样。 女子撑在地上的手微蜷起,指尖被扼得发白。 一切祸端,原来……全都由她而起? 她勉强揩去血丝,想去将身旁滑落的匕首收回,却体力不支。 腰处的伤口可怖,鲜血早已浸透衣袍,只是因抱着褚昭,才强撑起端庄坐姿。 恍惚间,面前的清澈水潭忽地有了些许涟漪。 一只尚未化形的蟹妖自水中探出,它身后,颤颤巍巍藏着一只细长虾妖。 两只妖感知到司镜体内紊乱躁动的灵力波动,吓得瑟瑟发抖。 但那蟹妖敏锐窥见她道袍下掩映的殷裙少女面孔,顿时滋儿哇叫起来,“阿褚大人、阿褚大人!” 它心惊却胆壮,忌惮般慢吞吞地挪动,用蟹钳够到不远处的匕首。 笨拙地用刃锋对准司镜,“可恶仙修,把阿褚大人还回来!” “还回来!”虾妖帮腔。 司镜墨发垂落,遮住面庞,身躯孱弱欲折,落在衰微昏暗的林间,像一支洁净雪魄凋于尘泥。 “带她好生离去。”她话音低微,眼皮沉重,言毕,浑身力气像被抽干。 蟹妖戳了戳她,大着胆子上岸,却被黏稠糊住了脚。它两只眼横过来,朝下望去,顿时惊惧不已,“是血!” “人类,流了好多好多血!” “……好吵呀。”褚昭不满地嘟囔,自混沌中苏醒,她好像听见了洞府大水坑守门的阿蟹声音。 揉了揉眼,从一团柔软中坐起来,却不期然窥见近在咫尺之处的清冷面庞。 司镜双目紧闭,苍白唇角被血痕晕染,摇摇欲坠,终是支撑不住,软倒在旁。 “娘子!”褚昭像被从冷水中捞了出来,抱紧女子纤腰。 自己受了玄门仙修那么多道的剑气攻势,不是应当已经死了么? 余光里俱是一片熟悉景象,放眼望去,林间无月也无日,凋敝昏暗,妖哭尖啸。 她不知何时、不知缘由,竟又回到了荒山。 褚昭悲喜交集,又心如刀割。 是知知又救了她,带她从那些玄门人士面前逃出来的吗? 活动了一下四肢,早已没什么大碍了,连过往残存在记忆中的痛楚感都迅速消散。 水潭中的蟹妖虾妖面面相觑,大眼对小眼,以眼神示意。 ——阿褚大人又寻到新美人了? ——我、我害怕,那貌美女子可是穷凶恶极的仙修! 虾妖正埋在水中胆怯吐泡泡,忽然,被飘逸绯红的鱼尾重重一甩脸颊,痛得吱叫起来。 褚昭化作原身,游至它身前,貌若宝石,映得黯淡水潭粼粼生光。 此刻却气恼不已,软嫩的口一张一合,“不许编排我的娘子!” “我们、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小红鱼腮盖含羞地翕动,“你们快帮我把娘子抬进洞府里去呀。” 说完,她着急地扑朔游到岸边,衔住司镜袖角,努力往水中拖曳。 司镜入水的刹那,水波在她似雪般面庞围绕,虽双眸紧闭,却如芙蓉般秾秀生光。 褚昭用妖力编织了一个殷红色泡泡,将美人裹起来,自己游进去,用妖力为对方疗伤。 却没有控制住自己,在司镜脸侧悄悄啄了一口。 她的心愿终于要实现啦! 美人说带她离开鱼驴峰后,便会来荒山拜访,果真没有食言。 泡泡沉入水底,褚昭喜不自胜。 无意仰头,却窥见遗落在水潭岸边的一抹雪亮颜色。 像是匕首。 她歪一下头,有些不解。 那也是知知的东西么? 等她明日衔回来,镶上珍珠贝壳,就充当聘礼送给她的娘子- 红纱帷幔,水波弥乱,鼻息间似有陌生清凉的气息缭绕,灵台清明,催人欲醒。 司镜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枚硕大贝壳之内,身下软褥似云,颜色殷红。 眼前水光清澈动荡,她腰身伤口被好生包裹起来,仍有些痛楚。 敛眸打量片刻,才发觉,自己目前身处昏暗无光的深水之中。 至于方才的香气,是不远处一只熏炉中燃着的涤灵草的味道,有凝魂聚气之效。 集市上百枚灵石一棵的珍贵涤灵草,此刻塞满熏炉,似乎并不被主人怜惜。 火光温吞跳动,遇水未熄。 “嘘……轻一点、轻一点呀!”少女娇俏微恼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不要吵醒我的娘子!” 一条鳞片晶亮的小红鱼掀开珍珠帘,轻甩尾游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数十只吭哧吭哧,累得吐泡泡的蟹妖,合力抬起一箱盛装珠翠玉石的妆匣。 “从今日起,你、还有你,要一直在此,为我的娘子编织凤冠!”褚昭趾高气扬地点了几只小虾米。 众虾妖颓然称是。 仍有一儍蟹发问:“阿褚大人,海岱与雱谢已在外等候多时,大人不去宠幸两位娘子么?” 褚昭心虚地甩尾,“不、不去啦。我还要陪我的新娘子呢。”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向贝壳软榻的方向游去,却瞧见其中女子相隔重重纱幔,清凌胜雪的眸光。 “知知!”她快活唤一声,撩开红纱游了进去。 倚进司镜怀里,先是用头轻轻顶女子的腰身,见无大碍,又扑朔朔游进她怀里,云鳍轻抚过她锁骨弯,“你终于醒啦,阿褚好想你。” 司镜手本能向腰际摸去。 素不离身的佩剑没了踪迹,袖内藏匿的短刃也已丢失。 她微不可查抿唇,将不安分的小鱼捧在掌心,轻声开口:“此处是?” “是阿褚的大水坑!”褚昭得意极了。 她有心带司镜参观,却又顾念着女子伤势,瘪了瘪嘴。 不知想起什么,圆眸亮起。 洞府偌大,何时参观都可,如今她的娘子病弱,时机却是不可多得! 顿时,白雾四散。褚昭化作人身,黏在司镜怀中。 未穿衣也并不羞耻,搂着她脖颈,轻轻啄了几口,羞赧问:“娘子,我们明日就成亲了,现在、现在想和阿褚双修吗?” 软纱帐外,串珠缀玉的小虾米悉数支棱起了耳朵。 “吱?” “吱!双修!” 司镜将视线别开,默然不语,“……” “你们都离开这里,要远远的!”褚昭发觉女子知羞,立时换上一副凶巴巴的语气,将刚召来的妖全都赶出去。 可怜众虾妖一阵奔波,饿得胸贴后背,也没得到半点犒赏。 耳边寂静下来。 褚昭娇哼一声,这才满意。 她知道司镜知羞,可只她们二人独处一处,她脸反倒有些热了。 将唇贴上司镜,生疏渴求地索吻,“知知,亲我。” 女子却无声朝后退离,连带着无意落在她腰际的手臂也收了回去。 她低垂长睫,神色淡漠,并未掺杂如她一样的情欲,“……我的剑在何处?” 褚昭心里陡然一空,像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潭井。 雀跃褪去,她发觉,经山洞中一事之后,知知似乎对她心生芥蒂,再也不复往日偶尔袒露出的柔软。 可她们分明已经结契,甚至、甚至明日便要成亲了。 “……知知。”褚昭膝行过去,将脸颊贴在对方颈窝,嗓音因委屈而低弱,“剑就在外面,我给剑柄镶了贝壳,又重新编了好看的剑穗。” “你不要想剑了好不好,阿褚……阿褚也很想你。” 司镜昏迷了两日,她也就整整守在对方枕旁两日,只在刚才,偷偷溜出去监工了一小会。 她时常轻啄女子眼尾,想让对方快些苏醒过来,又觉得这样会影响对方休息,于是,只静悄悄枕在对方腕处,用妖力暖她的经络。 疲累不堪之际,褚昭只要幻想司镜醒来后瞧见她的模样,便心情舒展。 想必女子一定眸光柔润,会怜惜地以指腹轻抚她。 说不准,还会破天荒地对她笑一下,唤她“昭昭”、赧然到耳廓微粉,再添一声“娘子”。 可是,什么都没有。 是知知不满意洞府的布陈,还是她尚且未准备充分的聘礼? 褚昭黯然地咬唇,想起什么,跌跌撞撞从榻上离开,自去取昨夜精心修缮的那只匕首。 匕首似雪锋利,她忍痛,从自己最珍视的尾尖处割下来一枚光泽异常漂亮的鳞片,镶嵌在柄处。 她希望,司镜每每用到这只匕首时,都能想起她。 “这是知知的么?”递给女子时,褚昭分外含羞,没能将鳞片之事说出口。毕竟那是她最隐秘地方的一部分。 “我拾回来啦,送给知知。” 她耳廓发烫,不敢抬头瞧面前人。 半晌,却没有人接。 匕首冰冷沉重,鳞片割手,她怔怔望去,司镜墨发四散,掩住眸底所有情绪,以至于显得寡淡生冷。 甚至未曾抬眸看一眼,便移开目光,“拿远些。” “……我不需要。” 褚昭手劲一松,闪烁着粼粼微光的匕首滑落在地。 她低下头,胸口如坠冰窟,茫然睁大眼。 尾尖依旧残存着割鳞片时灼烧的痛楚,委屈难捱。 她不明白,为什么无论自己送什么礼物,娘子都不喜欢。 “那知知喜欢什么?”褚昭嗓音不自知染上潮意。 漂亮的剑、厉害的法器,喜欢什么,她便去搜集。只要知知高兴,她做什么都甘愿。 心头却忽地涌上无措的念头。 她想起,司镜却是从未对她说过喜欢的。 那场结契,只不过是弄巧成拙,一厢情愿的巧合。 女子那夜问,以何种称谓唤她合适,只不过为了刻意避开“娘子”二字。 “知知是、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褚昭眼尾湿润,鼻尖微红,克制委屈发问。 “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46章 翎羽 她揪紧纱幔, 垂头,眼眶一点点红起来。 想从面前眉目寡淡的女子口中听到些许温存之语。 就算轻叹,唤她一声“昭昭”也好。 但榻上, 司镜神色清寂, 始终缄默不语。 褚昭视野模糊,愣愣望着红浪翻涌的被褥间,点缀她尾鳞的那柄匕首。 冷清光晕割入眼中, 像过往女子瞥她时的眼眸。 冰冷淡漠,如枝尖经年高悬的寒雪, 不掺杂任何情愫。 可分明在鱼驴峰的寝处、在剑匣中、在北州客栈时不是这样的。 女子会吻上她眉眼,桃花眸晕染潋滟, 动情时嗓音柔润, 酒醉后,模样动人。 于是褚昭也以为, 司镜只是寡言少语,只要愿意与她缠绵,便是心中有她,想要做她的娘子的。 可司镜如今却不想了、也不喜欢她了。 是因为……她只是一只鱼妖么? 生在阴冷的荒山之中,再如何修炼,再如何伪装成仙修风姿绝艳的容颜,终究不是人类。 褚昭想起那些面孔各异的玄门人士,斥责司镜竟然与一只妖结契,紊乱纲常, 秽乱不堪。 女子本就清姿胜雪, 冰壶濯魄,若与心意相通的仙修结契,应当是很般配的。 她们会一同游历九州、济世除魔, 引世人艳羡赞赏。 本不应该与她这样的妖纠缠。 褚昭用手臂蜷起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如今化为人身的赤裸模样难堪极了。 她圆眸绯红,重又变作原身,不欲让司镜瞧见被剜去鳞片的丑陋尾巴,用背鳍悄悄遮住,落荒而逃。 知知会嫌弃她丑的。 如果……她不是妖就好了。 知知是不是就甘愿与她结契了? 小红鱼飞快从殷红纱幔中游离,再寻不得一丝踪迹。 水波漫然平缓,再无波澜。 司镜俯身,从被褥间拾起那柄匕首,眸底划过一抹藏匿极深的隐痛。 她唇色泛白,仿佛毫无知觉般握住锋刃。殷红自掌心坠落,晕于水中,引得水波混沌动摇。 匕首柄处,凉滑鳞片经水波折射,晶莹如玉。 像小鱼望她时,委屈的殷粉眼眸。 怀里藏匿的传音翎羽自那日后便再没了动静。 似乎果真如那日落虞所言,待她自己作出抉择。 司镜不知自己是如何被落虞注意到的。 她过往也只来北州参加过折花试剑会两次,除去还算相熟的薄琨瑶外,遵循师尊宿雪嘱咐,从未展露锋芒,结识他人。 却在那日与褚昭缠绵之后,体内灵力紊乱,外出除魔时不慎受伤。 游荡的雾魔吸食血液,化作血魔,与她纠缠不休。 而当今玄修第一人,据传已至化神境的濯清仙子就这样现身。 剑势熟悉,似与她同出一脉。 女子一击除魔,望向她时,话音温润,唤她映知。 并自陈与宿雪相熟,按例可唤她一声“师叔”。 司镜并未放松警惕。 纵然她觉得面前俨然身居高位的矜贵女子,的确眉眼有几分熟悉。 ……似乎曾在她纷乱迷蒙的梦中屡次出现,影影绰绰,难以回想。 落虞递给她一支传音翎羽,言若有危机,可凭此传唤昆仑虚弟子一同降魔。 又窥出她识海紊乱异常,于是主动探手为她调理。 面色却陡然冷下来,复杂莫辨地望她,开口:“你竟与一只妖结契?” 落虞退却几步,敛衽不语。 抬手召来散落在雾气中,沾染上血渍的鱼玉佩,展示与她瞧,“此邪物先前在东州大肆流传,后弥漫至北州境内,遇血,宿主自爆而亡。” “我观其内含有一丝魔气,与萦绕在你识海之内的气息格外相似。” 落虞将血玉销毁,弥漫在四周的雾气也随之消散。 天幕将明,露出一弯血月。 她仰头望去,语声悯然,“映知,与你纠缠的不是什么妖,而是善于乔装粉饰的……魔。” “莫要乱了道心。” “你应当,修的是无情道罢。” 司镜倚在水波缭绕的贝壳榻中,长睫低垂,望着血肉模糊的掌心。 涟漪扫过,伤口只是微微滞痛。 远不及那时。 山洞内,小鱼挣脱冰丝,无措挡在她身前,遮住众人不齿嫌恶目光时,她竟握住袖中匕首。 想剜出对方胸口处曾带给她悸动的那颗心- 大水坑近来热络筹备的成亲礼冷落下来。 阿蟹把守着大水坑入口,劝退了荒山不知多少慕名而来的妖,与身边正用虾须仔细穿珠缀玉的阿虾闲聊。 “可恶仙修,竟霸占了阿褚大人的贝壳软榻!”它义愤填膺,“大人几日都未阖眼,气得眼睛都熬红啦!” 阿虾细声细语回:“怎会如此呢?我瞧阿褚大人每夜都掀纱幔进去,与娘子同衾而眠呀。” 阿蟹悄然温了脸,“莫、莫非……是,是双修么?” 它从未经历过这些事,不免羞涩好奇。 阿虾更是个面皮薄的,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她只瞧见褚昭将妖力输给那受伤却不掩仙姿的女子,再之后却没敢多看,它怕被怒火中烧的小鱼一口吞掉。 两妖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忽然,山林间飞沙走石,摇晃不止,枯木破土堪折,妖雀惊慌四散,似有盘踞的庞然大物苏醒。 清澈水潭荡起久久未散的涟漪。 不知多久过去,阿蟹被晃得蟹黄摇匀,双目晕眩之际,窥见水潭边立了一道身量极高,肤色黯淡的人影。 烛因低头,额角两只晦暗龙角随妖力平息而消散,眯了眯眸,澄黄竖瞳望向潭边一蟹一虾。 不苟言笑时颇有震慑力的女子,此刻竟唇角一抿,露出不符硕然身量的委屈神情。 忽地矮身,笨拙跪了下来,“求见、阿褚。” “烛因、要见……阿褚!” … 纱幔中,褚昭枕在女子袒露在被褥外的手腕上,睡得正酣。 这几日,司镜重伤仍未好,她只能趁对方睡熟之际,偷偷游进来,输送妖力为对方调理,连着许久小心翼翼,她实在累极。 迷迷糊糊中,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触她受伤的尾尖,很痒,又酥酥麻麻的。 她凭本能翘起尾巴,想阻住作乱之人,却勾住了纤细微冷的一截指骨。 触感令褚昭浑身痉挛,勾起她许多不堪粘腻的回忆。 她陡然惊醒,视野里却是一片雪色衣襟,抬头望去,司镜正敛睫望她。 将她以手心捧着,置在柔软起伏的胸口处。见她似乎醒了,周身一僵,轻移开目光,“……” 褚昭歪头,圆眸迷蒙,刚刚醒转,思绪还有些转不过来。 忽然想起她是偷偷来给女子疗伤的,如今许是被发现了。她羞闷不已,腮盖发烫,立时便掀开纱幔,欲狼狈逃离。 尾尖却忽被身后人揪住。 一截细腻手掌横在她身前,将她重又圈了回来,动作轻缓,不许她游走。 褚昭听见女子开口,竟是难得一见的温存柔软,“受伤了便好好歇息,莫要扯开伤口。” 她愣在原处,不敢回头望去,心跳却如小鼓,砰砰不歇,时而失落,时而甜腻。 知知已经发现她尾巴变丑了么? 更加羞惭,可去路已被悉数截断,褚昭以头顶司镜的掌心,佯装生气,“放开阿褚、阿褚不要在这里陪坏美人!” “可我希望你在此。”司镜将在掌心里胡乱挣扎的小鱼捧回,轻声开口。 “那枚鳞片,乳白叠胭,是你腹部靠下,临近尾尖三指处的么?我……很喜欢。” 褚昭尾尖悄然翘起,腮盖烫得厉害,羞到埋进女子掌窝里不吭声。 她自己都没有数过,司镜是如何记得的? 一时没了想逃的心思,司镜也未再出言,她在熟悉的掌心里盘踞了许久,终是难以压抑心尖焦灼翻涌的情思。 探出头,朝端庄仰躺着的女子悄悄游去,含羞窝进对方颈窝里。 她想问,司镜究竟还想不想和她成亲,做她的娘子。 如果不想的话,为什么还要关心她? 但寝殿外竟忽地一阵混乱嘈杂,水波浑浊,似乎有妖强闯了进来。 重重殷红纱幔外,一道庞然身影静立。 仔细瞧,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情绪十分不稳。 褚昭衔起纱幔一角,探头望去。 烛因紧捏着拳,望着这边,模样本就不十分端秀,甚至粗犷的妖,此刻面色不虞,一双颇有震慑力的眼眸,此刻含着微颤水光,竟露出几分颓然。 “阿褚、阿褚……”她徒然低唤。 视线移向纱幔中那道单薄纤瘦的身影,眸中浮现毫不掩饰的浓重敌意与戾气。 司镜同样听见声响,支起身,目光追随小红鱼望去。 窥见烛因那双竖瞳之时,唇紧抿,不露声色。 确然是古龙族。 却不知为何,神智未开,境界也并非古籍中所记载的那样可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千载前,一条血统精纯的龙族,足以匹敌数十化神境修士。眼下这只,不过也才接近金丹。 “笨龙,你来做什么!”褚昭心虚地转身望一眼司镜,扑朔朔游上前,尾巴气恼甩向烛因。 “我和娘子的成亲礼没有邀请你呀!” “娘子、成亲……?”烛因脸红,却不知是因为褚昭靠近,还是因为被扇了面颊。 她咀嚼了一阵,似乎不理解小鱼在说些什么,苦思冥想后作罢。 又盯向不远处无动于衷,眉目清凌的司镜,顿时紧握起拳。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烛因用宽厚黯淡的手掌将小鱼捧住,焦急出言:“阿褚、危险、逃、一起……” 她把止不住挣扎的小红鱼藏进衣服里,不顾被咬出牙痕的手,转身急切欲走。 脖颈处却倏然抵上一抹雪亮剑光。 司镜站在烛因身后三步之遥处,握紧剑柄,嗓音孱弱冷淡。 “留步。” “虽不知你口中危险之事为何,但……放开她。” 褚昭被压得喘不过气,恍惚听见女子护着她,铆足劲挣脱钳制怀抱。 游进司镜女子怀里,嗔瞪烛因,气鼓鼓开口:“坏龙,不许来我的洞府捣乱!” 烛因愣立在原处,低头攥紧拳,徒然喃声重复,“阿褚、危险……” 她不明白为什么褚昭对一个玄门仙修如此纵容。 她常年盘踞在荒山,极少苏醒,就算睁开眼,也总是盯着山涧水潭里出没的小红鱼着迷,不舍眨眼。 可褚昭这几个月都没有回来。 山里聒噪的妖雀叽喳嘲弄她,说小鱼去寻报恩对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烛因不信。 她依旧执拗地每日都要瞧水潭处有没有涟漪,捧来远方开得最娇嫩的荷花装点,搜集面包虫洒向水面。 可她却瞧见了水下铺陈红绸、众妖忙碌筹备结契礼的景象。 烛因不甘极了。 趴俯在山间,对着水潭望眼欲穿,想知晓小鱼心慕的究竟是何人。 竟是一个面色苍白孱弱的仙修。 模样确然出尘秾秀,可袖藏短刃,持有的佩剑,以及储物袋中藏有的许多法器,分明都是会伤害妖的东西。 更别提怀里藏有的那只翎羽,是玄门邪物,会发出夺目的光,引仙修前来围剿。 烛因仍记得,自己刀枪不侵的龙鳞曾被众仙修灼融,走投无路,痛不欲生。 而她今日睁开眼,远处已有密密麻麻的玄门身影出现。 思及此,烛因心生惧怕,握紧抵在脖颈上的剑。 勉力向褚昭的方向走去,笨拙慌乱,口不择言,“逃、阿褚……危险!” 生冷灵力渗透,引得她肌肤皲裂,鲜血淋漓。 司镜手劲松了些许。 隔着动荡水波,她窥见烛因紧咬牙关,澄黄眸中弥漫浑浊泪雾,分外执拗。 褚昭有些不忍,飞快游到身量庞然的女子面前。 用软鳍掩住她流血的伤口,让旁边呆立的阿蟹阿虾将她送走,焦急脆声提醒,“笨龙,你流血啦!” 可恰在此时,骤然间,深潭摇荡,水波翻涌。 耳边嘈杂不堪,只闻一道剑气入水声响,鲜血顿时染红视野。 身旁尚未化形的、脆弱的小鱼虾转瞬间头身分离,连吱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一旁引烛因进来的阿蟹徒然睁大双眼,躯体痉挛,腹部淌出殷红,蟹钳脱力,“……阿褚、大人?” 它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只觉得眼前景象模糊,像快要睡着一般。 朝身旁探去,素来躲在它身后的阿虾也不见踪影,只余一团血雾。 褚昭无措愣在原地,怔忡望着这一切。 洞府被从水面之上袭来的凌厉剑气划开,转瞬间分崩离析,一片狼藉。 陌生或熟悉的惨叫声不绝盈耳。 水染上血腥气,涌入腮盖,令她滞闷欲呕。 来不及回头瞧司镜,她被近在咫尺、化为原形的烛因用爪护住,腾然脱出水面,跃空俯瞰荒山之景。 青白道袍的玄门仙修御剑落于荒山四周,手持法器亦或佩剑,布下绞杀阵法,将整座深林笼罩。 为首的,是一位衣袂飘飘,臂挽霞带,腰间束一只雪白翎羽的女子。 落虞手持杏花枝,花瓣凋零,染上鲜血泥污,垂眸望去,面生悯意。 却缓缓地,扬起唇角。 褚昭听见烛因发出痛苦嘶哑的惨叫声,被一道快到瞧不清的碧色剑光削去鳞片与血肉,却依旧尽全力护着她。 她无措仓惶,扒开龙爪,朝下望去。 回荒山以来还未曾见过一面的雱谢,因护着她离开,被仙修剜出妖丹。 海岱苦苦纠缠,也被斩作两截。 整座荒山,短暂几息间,化作一片血海。 “娘子。”褚昭怔忪着,喃喃唤,“……娘子?”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她从荒山外带了许多珍宝,还没来得及送给其他娘子,讨她们欢心。 她太过殷切,只是将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司镜身上。 害怕女子等得着急,害怕女子因为她是妖,就变得不喜欢她了。 她方才仍还以为,很快便能和知知成亲。 可连嫁衣都还没来得及赶制出来,瞧见女子穿上时的模样,为什么她朝夕相伴百余年的荒山,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鲜血如雨,在面前淋漓落下,恍若一场令人心悸的噩梦。 相隔血雾,褚昭窥见,水潭之中有抹雪色身影缓步走出。 身量纤细,手持佩剑,不染纤尘,与周围惨烈之景形成鲜明对照。 怀中,却系着与那些青白道袍仙修如出一辙的翎羽。 第47章 摇光 周身发冷, 泪珠无措划过面颊。 褚昭圆眸绯红,一点点扒开烛因龙爪,执拗窥看女子此刻神情。 女子清冷如谪仙, 置身于炼狱景象, 却如镜中澄月、水中雾花,低垂眸,瞧不清究竟是何情绪。 她想起, 自结契之后,她就从来没能读到过司镜的心声。 无论是深夜与她纠缠、情至深处, 还是往昔山洞挡剑。就算目睹如今荒山被毁,女子依旧平静寡淡, 似孤高冷彻的玄冰。 是司镜将那些仙修引来的么? 心好似破了缺口, 已然麻木,褚昭圆眸绯红, 喃声自语:“……是在骗阿褚,对么?” 对她好、纵容着她、答应带她回荒山成亲,都是假的。 司镜从始至终都不愿做她的娘子。 荒山凋敝死寂,仙修不留情面地斩杀屠戮,清澈水潭很快染作赤色。 一些人将自水潭中走出的胜雪身影围簇,影影绰绰。至于具体说些什么,褚昭却已经听不见了。 尾尖被剥除鳞片处仍有灼烧般的痛楚,一点点蔓延到胸口,惹得她喘不过气来。 褚昭视野模糊, 愣愣与司镜对上视线。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朝思暮想的一双眸子。 夜里曾柔润动情, 含潮潋滟,此刻却清冷疏离,寂照万物。 未曾映照出她的倒影, 也从不会为谁过多停伫。 烛因原身庞然,近乎遮蔽天幕,中了仙修联袂合力的几道剑意,吃痛低吟,躯体摇摇欲坠。 却勉强蜷起爪,将柔软的小鱼护得严严实实,“阿褚、难过……不要……” 粗糙背鳞上,伤口深见森森白骨,鲜血汩汩,她忍痛以龙爪划开一道扭曲诡谲的裂隙,盘旋扎入其中。 她不想看见褚昭哭。 上一次她使用这道穿梭妖术逃到荒山,修为倒退百年,甚至难以化作人身。 如今,为了褚昭能离开此处,她心甘情愿。 偌大震慑的古龙身影消散于天际,徒留众仙修随后迟扫来的凌厉剑气。 落虞未曾出手,怀中的杏花枝上花瓣已然凋谢,她轻轻一震,枝条便化作齑粉。 她面上笑意仍在,抬眸,望向已然御剑行至身前,面色生冷的雪衣身影,润声唤:“映知。” 身旁众仙修低声赞赏,叹她不愧为濯清仙子之师侄,现下一瞧,无论是境界亦或根骨,都惊才绝艳。 “多亏你引我等同道来此,此地竟有古龙族藏匿,如今恶兽虽逃,也算是暂且平扼了祸端。”落虞温言。 司镜紧蜷指骨,手心之中的传音翎羽被毁。 片片凋零,落于脚下,沾染尘泥。 她声音极轻,“是你以翎羽溯迹而至,寻到此处,对么?” 落虞不答,只敛袖静立。 下一息,颈侧落了道冷彻温度。 司镜眉目寡淡,唇色泛白,手中短刃逼近,面色掺了些孱弱,却似有暗霜冰结。 在女子身侧的几个昆仑虚仙修立时蹙眉,庇御法器生光,剑气四溢,朝她袭来。 但剑尖仅仅几寸距离,便停滞在空中。 司镜未曾朝那边瞥视一眼,抬手轻轻一压,可堪元婴境威力的攻势被悉数化解。 湛冷色灵力逸散,她望向面前矜贵女子,又将匕首逼近些,无言对峙,“……师叔。” “映知。”落虞轻叹,不躲不避,仅悯然望着她。 “你命你的师妹萧琬、沈素素二人返抵云水间,是想瞧瞧后山桃树枝间,那蕴有聂芊一丝命魂的红绸是否褪色么?” 若褪色,则其人已逝。 落虞抬手唤来一面透彻棱镜,示于司镜,“你瞧。” 云水间郁绿峰,依旧是终年覆雪之景。 静谧之中,桃树俨然陷入休眠,而数百道司镜亲手悬挂于枝头的鲜妍红绸中,有一条已然褪为淡白颜色。 只余其上被勾勒的名姓——「聂芊」。 落虞轻推开脖颈上的短刃,甚至连护体灵力都未催动,道:“师妹因血玉而亡,映知,你竟还心心念念那鱼妖么?” “何况……”她微垂眼睑,轻望向面前失语的司镜。 “若我说,百年前,郁绿峰被魔血洗一事,正与魔尊绛云、即你相护的那小红鱼相关。” “映知,你又当如何?”- 褚昭在一捧温暖活水中苏醒。 鱼尾僵硬,双眸酸滞,浑身像被碾压过一样痛楚。 她所在之地是布置极为精巧的一片水潭,她尝试运转妖力,可是竟变不成人身,慌乱环顾四周,也没有熟悉的身影。 涟漪荡开。 水面之上似有谁注意到了这般景象,探头过来打量。 是个额角长有似玉软角,生得粉雕玉砌的小姑娘,望着她,双眼顿时亮起来,“昭昭大人醒啦、快来瞧!槐琅,快来呀!” 有人被唤了过来,掩面,打了个哈欠,“莫急,三日过去,我猜这小睡鱼妖也该醒了。” “昭昭大人是族里血脉最精纯的鱼龙,只是不会蜕鳞化生之术而已,才不是什么小睡鱼妖!”小姑娘拧身边女子的耳朵。 褚昭懵懵抬头望着水边,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从没见过这两人。 槐琅点一点头,敷衍应:“知道,知道。” 女子身着鹅黄轻纱软袍,斜挽简单发髻,玉角纤长,肤若凝脂。 眯眼,哂瞧了褚昭一阵,揽袖,以温润指腹探了探她额头。 “虽然瞧着没上次见面时那样滑头娇蛮,但应当是无碍,她不是被那笨龙护得好好的?除去尾巴不知道被谁啃了,其他地方一点伤都没有。” 褚昭吐出一串泡泡,“笨龙是谁?” 好奇地咬住槐琅袖角,将她向下扯,“你是谁?旁边的妖,又是谁?” 槐琅不满轻吸一口气,“嘶——不认得我了?不就是用青梅骗了你一遭么,事后也把那剑给你了呀!你你,怎能不认识我?” 身旁的蓓月拉她一下,小声提醒,“咳!” “槐琅,你忘了?你给昭昭大人施了族内秘法……洗掉了她许多记忆。” 槐琅身形一僵。 旋即露出一抹笑,转移话题,“那个,小鱼妖尾巴上还有伤,我去揪点灵草调些药膏,走了。” 女子不欲承认自己老了后记性不佳,轻纱衣摆飘然扬起,挂不住颜面,逃也似地离开。 只剩下蓓月,眼巴巴趴在水边,支起柔软脸颊,怜惜触碰褚昭的尾部。 “怎么会受伤呢?连鳞片都不见了,是被歹人骗走入药了?还是昭昭大人有心慕之人了。” 鱼龙族内有一传统,结契后,要将自己最鲜妍的鳞片赠予道侣,并接收对方的鳞片,嵌在原处,以示绵绵情意。 可褚昭尾部被取走了鳞片,却没有新的镶嵌,想来定然是受人哄骗蒙蔽。 正气不打一处来,蓓月却听见水中小鱼娇声喃喃,“心慕……之人?” 褚昭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原本还享受着被关切照顾的氛围,可被触到灼烧痛楚的尾部,心脏骤然发沉,像被揉成了酸涩苦楚的海胆。 她蜷缩成一小团,软鳍触碰到尾部空荡缺鳞的地方,倏忽红了眼眸。 茫然呜咽,“……知、知知?” 知知是谁。 面前隐约出现了一道朦然清瘦的雪色身影。 她蜷在女子细腻薄茧的掌心,被对方微冷指骨搅弄,应接不暇,委屈讨饶之际,对方却轻落下温存的吻。 桃花眸缱绻多情,嗓音似积雪融水,唤她“昭昭”。 问她可是难受了么,是否要轻些。 可尾际处的空荡,似乎又在昭示着,她将美人弄丢了。 连对方的模样都快记不起来。 “知知、知知……”褚昭无措地重复,在水底焦急盲目地溯游。 她要去寻知知。 要找到她的心慕之人。 … 褚昭伤势恢复后,勉强化作人身,被安置在一间偌大精巧的居处里。 有深而清澈的沐浴池、软似浮云的榻,每日送来的吃食诱人,玉瓶中盛着连开不败的莲荷,娇嫩欲滴。 她却无心享受。 此地位于东州,匿于藕花深处的摇光泽,是鱼龙族的领地,设有护族禁制,常人难以寻抵。 鱼龙族素来隐居避世,少现身于外,族人也极少出入。 褚昭连逃也逃不出去。 除去槐琅与蓓月外,仍有许多额生龙角、面目各异之人来探望她。 有的面露敬畏,有的担忧关切。 他们皆称她为“大人”、“尊上”。亲昵一些的,便带上昭昭二字。 褚昭无措地用被褥裹住自己,摇头小声应:“我、我不是。” 她虽然忘记自己从何处出生、长大,可仍然记得自己分明只是一只鱼妖。 才不是什么厉害的鱼龙。 待众人惋惜散去后,褚昭总喜欢打量自己腕间。 那里悬着光洁的湛蓝冰镯。尾指上,也有格外相似的一只冰戒。 每每抚摸,她都能短暂窥见模糊的碎片画面。 女子耳后偶尔因赧然而薄粉,时而又面露酡醉,眸中水色潋滟。 因寡言,女子很少说些什么,于是总唤她“昭昭”。 清凌的、低柔的、温存的。 褚昭着迷般窥看许久,侧颊发烫。 可冰镯冰戒有一日竟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再也没有亮起光晕。 她丢失了寄托,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就像尾巴处再也没有生出新的鳞片。 褚昭朝自己的脚踝悄悄摸去。 虽然被槐琅抹了药膏,也不痛了,可还是留下褪不掉的红痕。 只有触及这里,她才能短暂地回想起令她心悸贪恋、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唯一还记住的人。 模样清冷秾秀的白衣女子,名叫知知,她的心慕之人。 余下的几日,褚昭不吃不喝。 她委屈又困惑,整日想得头脑昏沉。 知知对她那样好,如今却没有陪在她身边,是自己太过骄纵,把美人气跑了么? 终于有一日,在槐琅捧着数柄漂亮佩剑迈进来时,她揪住女子鹅黄衣角。 摇了摇头,眸尾绯红,小声开口:“阿褚不要剑。” “要、要知知。阿琅,你可以带我去找知知么?” 耳边寂静了一瞬。 面前女子是鱼龙族如今最位高权重的族老,这还是褚昭今日偷听到的。 如果是槐琅,一定有办法让她离开这里。 槐琅将剑一股脑地铺陈在褚昭面前,本欲如往常纵容捏捏她脸,哄骗她吃饭,今日却喃声重复,“知知?” 她原本还算温和的面庞冷了几分,回绝,“不可,昭昭,你伤还未好。何况,我并不认得什么知知。” 槐琅竟破天荒地对她耐性全无,没有彻夜陪她聊天解闷,只将食盒放在桌案上,便离开了。 门外落了锁。 不知使了什么术法,以褚昭此刻的修为与境界,竟怎样都解不开。 她倚靠在门边,困顿蜷成一小团,腹中饥饿,却没有心思吃东西,胸口被空茫无措感笼罩。 知知是她如今仅能回想起来的名字了。 她一定要寻到知知。 不知不觉疲倦睡去,再醒来之时,外面已日上三竿。 褚昭听见门外有或轻或重,悄声议论的声音。 “昆仑虚又派弟子前来置礼,据说,还有那柄凶名昭著的佩剑「归霁」呢。” “归霁?不是濯清仙子给折花试剑会魁首的奖赏么?” “似乎是听闻昭昭大人喜欢,便送来了。眼下九州魔气肆虐,从北州弥漫至中州,试剑会恐怕难以为继。” “中州,唉,我是去过那里的,虽没有什么名门名派,可却是富庶祥和之地。也不知眼下成了何种炼狱景象。” “濯清仙子近来看重的那个剑修不就出身中州么?据说姿容清绝、光风霁月,是叫,司……” “司镜,司映知。” 褚昭仿佛被攫住心跳,连呼吸都迟缓。 司镜、司镜。 司镜就是她的知知。 原来她的心慕之人是一个剑修。 如果她带着那柄众人口中很厉害的「归霁」,找到知知,送给她赔罪,女子是不是就能原谅她了? 就能再度对她温声轻语,不会抛弃她,愿意与她在一起了。 褚昭跌跌撞撞跑去屋中,翻找起快要堆成山的赠礼。 最终摸到了一只狭长细腻的剑匣。 打开看,一柄温润熹微的佩剑静静卧在其内,柄为脂玉,身为玄铁,未着纹饰,模样秀致。 因她启封,剑身镌刻着的晦涩铭文霎时发出亮光。 这柄一定就是归霁了。 褚昭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笃定。 她抱紧沉甸甸的佩剑,佩剑好似汲取她的妖力,有了生命一般,剑身缓慢晕染殷色光晕,格外温顺地倚靠进她怀中。 “你也想带我去找知知么?”褚昭摸了摸似在撒娇的佩剑,小声发问。 那剑顿时冷却下来。 不多时,停止嗡鸣,冰冷死寂,再也不曾回应她。 褚昭有点失望。 却并不气馁。她小心翼翼地将归霁藏进被褥中,勉强应付今日前来探望的人。 捱到日暮之际,趁房门未曾关合的间隙,抱剑偷溜了出去。 一路上警惕避开额上生角的“族人”,气喘吁吁,待月高悬头顶时,她才抵达领地边界。 摇光泽是一片大水泽,放眼向外望去,水波漾然,一望无际。 褚昭无论如何是游不出去的,更别提还有禁制,她根本破不开。 正焦急彷徨之际,坚不可摧的禁制屏障却忽地荡出一丝涟漪,丝丝缕缕碎裂开来。 水面外,轻缓落了道女子身影。 模样出尘绝秀,长眉入鬓,臂挽霞带,如不可侵犯的苍翠玉竹,俨然身居高位。 却稍低下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嗓音柔润,“昭昭,是想去中州么?” “我带你去,如何。” … 御剑带她逃离摇光泽的女子,名为落虞。 因对方与她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的人同为剑修,褚昭不自知地生出些许亲近感。 因此,就算女子在身后轻揽住她腰身,将她整个人都带入怀中时,她也只是有些不自在,并没有抗拒。 “落虞,你认识知知么?”脚下佩剑青澄色流光划过天际,御剑速度迅疾,耳廓风声不止,褚昭却仍觉很慢,不由焦急发问。 身后女子静谧许久。 嗓音依旧温和,“是名为司镜的那位剑修么?听闻她现下身陷中州魔气肆虐的最中处,即……郁绿峰云水间。” “那边已十分危险,昭昭仍想去么?” 褚昭重重点头,“要去!” 本因为要见到司镜而心存羞赧,可临近中州,又忍不住慌乱无措。 她朝佩剑掠过的流云之下望去,一片刺目殷色,氛围萧条诡谲。 她害怕魔,可是,若司镜位于魔气纵深处,定然也已经身处危险之中。 ……她要去保护知知。 佩剑落在一片荒凉之地,山脚下白骨累累,鲜血浸透泥土,弥漫令人作呕的腥气。 褚昭迅速挣脱落虞怀抱,跳下剑。 面前是拾阶而上,狭窄曲折的山径,两侧山林景致阴森,魔影幢幢,尖锐凄厉。 窥见疾行匆然的殷色身影后,众魔如甘心扑火的飞蛾朝褚昭扑来,贪婪攫住她脚踝。 怀中归霁铮声出鞘,剑身染绯,妖冶诡谲,瞬息间斩断纠缠的魔。 褚昭分毫未觉,步履加快,扎进魔气肆虐、辨不清前路的山径。 心跳声焦灼,她因无措而圆眸微红。 脑海中仅存模糊的“知知”二字。 落虞目送少女远去,轻扬唇。 她周身碧色灵力附体,魔气肆虐,如出入无人之境。 自袖中取出一只木雕,垂头,怜惜痴迷地摩挲。 木雕不过掌心大小,被雕作鳞片景致,云尾飘逸的小鱼模样。 … 石阶覆满黏腻殷红,染污褚昭临行前小心换上的漂亮衣裙,她却不甚在意。 山腰处有一块青苔门石,朱砂刻痕被鲜血浸透,能勉强辨认出“云水间”三字。 石上却有一只绒鸟,头颅扎进羽毛中,不声不响。 心悸惧怕,褚昭短暂驻足瞧了一阵。 她似乎是见过这块门石、这只妖鸟的。 耳边模糊回荡着聒噪声音。 眼前出现许多身着淡蓝色道袍的少年少女,有人羞赧少语,捧来糕点喂给她吃,有人跳脱肆意,谈笑间,手底勾画出难看的鬼画符。 她隔着水波朦胧的一只透明瓷缸,窥瞧着那些稚嫩面孔,不时跃出水面,听众人或惊异或憧憬地唤,“锦鲤仙子!” 彼时,室外冬雪渐融,春光旖旎,一切都闲适安稳。 褚昭躺在水中,倦懒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总能瞧见雪袍女子一双清凌眼眸。 女子将她豢养在清澈水中,投喂给她吃食,就连她化作人身,浑身湿漉地爬入她怀中,也只是低垂长睫,未曾抗拒。 手掌托着她腰身,怕她跌落,几绺发丝滑落耳廓,难掩耳后浅粉。 话音早不似往日指点师弟妹那样平淡,添上些许低柔知羞,“……放肆。” 褚昭紧抱住剑,指骨松泛。 不知不觉,冰冷咸湿的泪顺脸颊滚落。 可是,为何她先前竟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了呢? 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都是谁? 她只记得知知了。 后山清澈水潭早已化为赤色,灵力充沛的雾气变作血雾,灵草枯萎,死寂无声。 褚昭无措茫然,朝愈发肃冷的山顶跑去,搜寻记忆里那道雪色身影。 她窥见倾颓的殿室后,枝叶繁盛的桃花树此刻耷落树梢,嫩粉色花瓣悉数被鲜血浸透。 枝头悬挂着的密集红绸,大半已然褪至白色。 如唁信般随风吊缠,又沉沉坠落。 而桃树前,背对褚昭,无声伫立着一道纤薄雪色身影,手中素剑因脱力滑落在脚边。 女子微垂头,衣袍已不复记忆中那样洁净,反而溅上可怖血渍。 她以掌心接住一片又一片千疮百孔的绸片,藏于被鲜血飞溅的袖中,不声不响。 褚昭的心好似也被女子的举动轻轻攥住。 她胸口灼跳,藏着诸般近乡情怯。 她从未如此确定过,那便是她的知知。 克制不住殷切,褚昭匆匆跑到桃树下,停在女子身后,耳廓发起烫来,小心翼翼地用手臂圈住对方纤腰。 “知、知知……?”她小声唤。 “终于找到你了,阿褚……好想你。” 想到夜不能寐,每日被纷乱模糊的碎片景象纠缠,心焦难忍,就连闭上眼,也总在设想重逢时的场景。 知知会像她梦中那样,温存纵容地将她揽入怀中么? 还是因为羞赧,只蜷住她的手,桃花眸中却含着敛然情愫。 她想听女子轻唤她“昭昭”。 可惴惴等待许久,面前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甚至连回头都不曾。 郁绿峰临近顶处,山风冷冽入骨,褚昭瑟缩了一下肩膀,眼前重重叠叠漫起雾气,内心酸楚委屈。 知知是还在生气么。 是在怪被她抛弃,还是,已经将她忘掉了? “知知。”她牵一牵女子的袖角,将怀中珍视护好的佩剑递出,话音含着希冀,“这是阿褚送你的礼物,是很厉害的剑!” 女子未曾伸手来接。 “你不是剑修么?”褚昭声音小下去。 “你会喜欢的,对么?” “……原谅阿褚,好不好。” 她执拗捧着剑,绕到女子身前,怔怔仰头,瞧了眉目秾秀出尘的人好一阵。 却从对方冷白脸颊上,捕捉到一抹淡到快要随风揩去的水痕。 女子木然生冷,神情淡薄,眼尾残存着薄红,身形摇摇欲坠。 褚昭惊慌失措,伸手去抹司镜的眼尾,只觉心如刀剜。 她化作原身,悄悄蜷进女子冰冷的掌心里,努力去啄对方的指窝,“知知、不要哭……” 见没有效果,又跃进那抹熟悉的雪色衣襟里,轻甩鱼尾。 相隔衣襟,紧贴女子柔软起伏的弧度,近乎绞尽脑汁地哄女子展露笑意。 “阿褚再也不走了,会一直陪着知知。知知不要难过,好么?” 破碎的往昔回忆里,她这样做,总能赢得司镜稍抬起的唇角,或是望向她的温存眸光。 褚昭只想司镜能和她说说话。 就算没有想象中那样纵容,就算……不唤她“昭昭”也好。 司镜那双沉寂如镜的眼眸,似乎有了波澜。 却仅仅映照出山间一片萧条惨淡景象,眸色冷清,未将她拢入其中。 褚昭没有气馁。 她用妖力凝成一只曾出现在记忆中的小瓷缸,跃入其中。 纵然没有水,却佯装如往昔那般溯游。 就像曾经在仅有她们二人的清寂寝处那般。 “知知,瞧瞧阿褚、瞧瞧阿褚……好不好?”她小心翼翼祈求。 尾部伤口剐蹭到冰冷缸壁,一阵酸楚,惹得她蜷缩起来。 褚昭才想起,自己的尾巴受了伤,早就难看至极。 她狼狈躲进角落里,妖力凝作的水缸很快消散成稀薄的水汽,勉强遮掩痕迹。 下一刻,却被司镜接在了掌心里。 胸口灼烫,褚昭含羞望向眸光清凌的女子,小声唤:“知知?” 知知终于肯理她、肯对她好了。 她化作人身,整个人都依进司镜怀中,悄悄地用脸颊轻蹭对方冰冷的颈窝,欢喜不已。 可却倏然间,被一道冰冷彻骨的寒意没入胸口。 褚昭肩膀发抖,垂头,望向那只苍白伶仃的手。 柄处镶有晶莹鳞片的匕首正被女子紧紧握住,胸口处鲜血流溢。 好疼。 耳畔失声,竟连刚才还砰砰跳着的心声也听不见了。 她看见殷红汩汩涌出,濡湿地面,染深她精心挑选的漂亮衣裙。 “……知知?”褚昭茫然睁大眼。 面前女子不声不响,长睫低垂,眸底映出鲜妍的红。 曾带给她欢愉的那只手,竟比短刃还要冰冷。 从她胸口处,探出一枚湿濡绯红、仍在悸动着的妖丹。 无声收紧,将其碎作齑粉。 褚昭觉得体内也有什么一点点碎掉了。 似乎是期盼迫切,被烧灼得发烫的一颗心。 她勉强抬手,仍想去碰司镜,却只摸到女子霎时抽离的指尖。 还有滚落在怀中的匕首上,镶嵌的那片鳞片。 她尾尖被剜去的一部分。 她先前心怀憧憬,偷偷洞府角落里,忍痛割下,想送给司镜的礼物。 可那时的疼,不像如今绵延没有止境,那时,她胸中痛楚混杂甜腻。 一想到司镜看见后的羞赧模样,连灼痛也变成了酥痒。 就像曾经被置在水缸中,引火烤灼、降雷劈下后,虽然难受,却能被女子好生关切,补偿她心心念念的甜头。 那夜,清寂寝处静谧。司镜将她捧入衣襟中,话声低柔,说会随她回荒山。 褚昭也就记了好久好久,幻想与女子成亲的景象。 四周惨淡萧条,与回忆中被众仙修绞杀的荒山如出一辙。 而女子那时从她被毁的洞府里走出,却只是在旁缄默观望。 就像如今,连剜出她妖丹时,淡漠眸光也未在她身上流连。 褚昭浑身发冷,想牵住女子衣角,触摸曾初次相遇时,那抹引她朝思暮想的莲叶纹饰。 却没能抓住,如流水般划过掌心。 她想问,在司镜心中,会是那些稚嫩活泼的师弟师妹重要,还是她重要? 褚昭自然也是很喜欢云水间的。 在被叽叽喳喳的少年少女围簇赞叹之时,在混入锻剑崖考核剑试时,在外室与众人一同描符画咒之时。 她想混入其中,赢得司镜更多的目光,想也像那些懵懂的少年少女一般,分得司镜的注意力。 可她仅是一只与郁绿峰格格不入的鱼妖。 大部分时候,只能在狭窄水缸中无数次撞壁,翘首以盼司镜推开房门,回来陪她。 褚昭一点都不喜欢待在被束缚自由的缸里。 她总是在等。在水中等到倦睡,等到月色高悬,才能被女子捧入掌心。 司镜每日都会指导许多师弟师妹,总是那样忙碌,从不会为她停伫。 她却只有司镜一个人。 褚昭脱力化作鱼身,温度一点点从体内散去,茫然若失。 郁绿峰苦寒冷冽,她想汲取一点暖意,到头来却发现,渴求的那抹柔软怀抱,竟还不及她心尖的灼烫温度。 她才回想起,原来从不是她弄丢司镜。 是司镜不置一言,将她丢弃,冷心斩断与她之间的契缠。 想重新做回以前那个光风霁月、不萦于怀的仙修。 冰镯冰戒褪色碎裂,散落在地,声音清脆荡然。 小红鱼趴俯在旁,乳白腹部破开狰狞伤口,圆眸湿润,云鳍黏软,已然无声无息。 第48章 山抹 天幕混沌, 浓云聚集,中州境内静谧不再。 一道青色剑光划过天际。 宿雪自北州孤身御剑回郁绿峰。 她面色苍白,此刻低咳出声, 唇边溢血。 九州魔气动乱, 她赶赴除魔,却不慎受伤。途中听闻中州早被魔气侵染,更是急火攻心, 仓皇赶回。 云水间虽然有司镜驻留,可仍有众多稚嫩弟子, 她怎能放心。 宿雪正欲掐剑诀,催动佩剑再快些, 耳畔却徐徐传来木埙吹奏的温缓乐声。 一曲悼怀亡妻的《江城子》。 埙声本空灵回荡, 此曲也极尽哀怨,如今却被吹奏得似和煦春水, 缠绵勾连。 流溢于萧条景象中,平生多出几分不相契合的诡异。 乐声忽停,她迎面遇上一人。 落虞衣袂飘荡,姿容矜贵,望向宿雪,似乎并不意外。 将埙缓缓收于袖中,目光落在宿雪面庞上,温声开口:“师姐。” “自百年前,已有许久未见了。” 宿雪不偏不倚, 望向面前玉骨毓秀的女子, 倒也掀起一丝笑,“濯清仙子竟有空闲驾临寒宗,难怪未曾在昆仑虚见到你。” 落虞不介怀宿雪的疏远, “师姐知晓的,我本不喜插手宗门之事。” “倒是师姐,素爱闲云野鹤,却肯赶赴北州剿魔,实为玄门之幸。” 宿雪扬唇,“我教你的推查天机之术,应当还未曾落下。否则怎拦我在此?” 想必是早早推算得出了她的行踪。 可惜,她竟不知落虞此刻意欲何为。 记忆中根骨不佳的怯弱小姑娘,已然长成了如今不露声色、翻手为云的高位者模样。 司掌玄门之首,受万人敬仰,也令她陌然。 落虞神情些许低落,嗓音却仍含笑,“师姐这是在怪我么?可师姐……又何曾没有尝试过推算天道?” “譬如,闯入浸默海之外那片荒山。譬如,曾用数十年修为凝作‘妖丹’,赠予一条可爱的小红鱼。” 云层中银蛇腾卷,雷光闪烁,似有天道窥探。 “师姐,天道是不可违的。”落虞倾身而至,对鸦青道袍女子温语。 “可还记得?你在为小鱼规避死劫时,却同时将那血玉佩还给了她。” “已然入局之人,命数绝非可以轻易改写的。百年前,师姐不是已经尝过此般无助滋味了么?” “在小鱼,还名为绛云的时候。” 落虞笑起来,御剑北去,与宿雪擦身而过。 埙声又起,浓郁柔婉,仿若一缕在黑潮中无端游荡的磷火。 宿雪低垂眼睑,袖中指骨收紧。 立时掐一道剑诀,赶赴郁绿峰。 青色剑光拨开云雾,她落于云水间已然被众魔侵蚀、破败不堪的殿前,窥见枝干凋零,缠满白帛的桃树。 云水间十六名弟子已殁。 恰如从前郁绿峰被血洗那夜。 司镜跪坐于树前,眸中焦距已失,浑身伤痕累累。 似与众魔鏖战,雪色衣袍被鲜血浸透。 却双手合拢,捧着一条已然了无生息的小红鱼,神色寡淡。 泪水被冷冽山风拂落,溅在小鱼涣散圆眸中- 褚昭自一片混沌中醒来。 周身无力,胸口酸滞,她缓慢睁开眼,入目是高悬于帐顶的纱幔,身下则是以荷瓣缀成的软榻。 右手腕正被柔软虚握着。 小鱼龙打着瞌睡,被她的动作惊醒,揉了揉眼,窥见她盛有淡金箔色的眼眸,顿时欢喜地睁大眼。 用额头新生的角轻触她指尖,似乎是一种古老的拜礼,“……昭昭大人!” 她身后浅青色的龙尾尖高高翘起来,左右摇晃,“你醒啦,有没有口渴?想不想喝蜜琼浆?我去唤槐琅君,还有蓓月大人!” 褚昭轻摸面前小姑娘的头顶,一时恍惚。 脑海内出现诸多记忆碎片。 她似乎……在摇光泽外受了很重的伤,昏迷良久,是领地内的族老槐琅将她带了回来,为她诊治。 受的伤是什么呢? 褚昭垂眸,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她只是觉得,胸口闷闷地疼。她很久都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了。 小鱼龙眼巴巴望她,仍在等待,褚昭笑一下,摸了摸对方柔软头顶,答:“好。” 小鱼龙害羞眨眼,心存憧憬,如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槐琅跨槛而入时,在窗前看见一道仅着亵衣,纤细窈窕的侧影。 少女纤软睫羽抬起,驻足观赏停在护花铃上的一只蜻蜓,很是好奇,似要抬手去碰。 “……昭昭。”槐琅收紧手中的琼浆瓶,只觉话音干涩,“你醒了?” 面前人已非过往所见的娇俏懵懂模样,身量高挑,肌骨盈润,长发流散于肩,曳至腰际。 她容色昳丽,殷色杏眸蕴着金光,亵衣微敞,锁骨下缀有一点娇媚朱砂痕迹。 窥见槐琅,唇角浅浅扬起。 赤足踏玉砖走来,嗓音轻软,“阿琅?” 槐琅抿一下唇,禁不住心神摇荡。 面上却是看不出来的,嘴硬,“还在修养,快回榻上躺着!玉砖生冷,就不怕着凉么。” 褚昭稍偏头。 望了她一阵,揽住她手臂摇摇,“阿琅为何不开心呢?” 她知道自己记性不好,可这次,她分明好好记住女子的名姓了呀。 槐琅瞥一眼她胸口处,面色不佳。 眼前反复回荡褚昭被送回摇光泽时的惨淡模样。 只不过几息的路程,殷红潮湿竟盈满她衣襟。 闭了闭眼,正欲开口,门边,蓓月却提着衣摆匆匆赶来。 “槐琅!”小姑娘来得焦急,身后淡藕色的龙尾露了出来。 她挂不住脸面地将尾巴揽抱在怀,掐法诀将其藏起来,才跑到褚昭面前。 望着她,却也像先前的小青鱼龙般呆住了,小声唤:“昭昭……大人?” 褚昭张开手臂,将蓓月抱在怀里,摸摸她微凸的角,“嗯?不认得我了。” 蓓月浑身一酥,颤巍巍地寻了个柔软角落,将自己藏起来,“唔呜、认得的。” 鱼龙族不像寻常人类那般,凭容貌辨认同族,毕竟族人皆长于幻术,想换什么模样都全凭心情。 但敏感的龙角不一样,只消碰一碰,便能得知同族年岁、境界,甚至血脉精纯程度。 面前生得极美的女子,虽然已收敛起血脉中流淌的龙息,可周身威压依旧令她心悸。 蓓月探头悄然望去,窥见褚昭唇扬起。 耳畔话音回笼,槐琅不知方才絮絮叨叨在说什么,“……昏了半个月,竟还光脚踩冰地板!” 褚昭眸中浸润窗外春光,澄澈动人,“阿琅莫气。” “不然,我也抱抱阿琅?” 她对着面前的槐琅浅笑起来,竟果真张开手臂。 槐琅面颊涌上可疑红霞。 轻飘飘窥瞧了她几眼,挪开目光,“……说什么呢,我才不要。” 蓓月低哼。 这千年老鱼龙,绝对是心动了! 褚昭将几绺发丝别至耳后,望望槐琅,又瞧瞧蓓月,偏头,好脾气地笑起来。 她轻巧顺走了槐琅手中攥着的琼浆瓶,待两人回过神来时,已然取塞饮了好几口。 随意用术法变作一身墨荷点缀的殷红衣裙,披在身上,行至门边,睫羽轻眨。 “阿琅,蓓蓓。我先行出去逛逛,不必来寻我了。” 槐琅内心忧虑,仍想追去,却被蓓月拉住。 “我方才探查过了,昭昭大人身子已无大碍。”蓓月面孔宁静,软声开口,“阿琅,莫去打搅她了。” 她目光追随门边那道殷红身影离去,“何况,你不是已彻底为她洗去了那些不堪回忆么?如今她还认得我们,已很好了。” 蓓月主掌族内大小事宜,不似槐琅闲散。 离开后,只剩槐琅一人落座桌前。 她闭上眼,手心攥了几颗青梅,殷红弥乱的景象却在眼前幕幕复现。 濯清仙子带着褚昭找上门时,掌心里的小红鱼已经眼眸涣散。 腹部破开触目惊心的血洞,轻到不剩几分重量。 槐琅勉强扼制住内心仓皇,低声呼唤,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她不知晓,褚昭是如何破开摇光泽禁制,一直追到遥远的中州那等魔气四溢的地界,去寻所谓“知知”的。 她只是从落虞口中得到转述,小鱼被那修无情道的冷心之人剜去了妖丹。 司镜。 “此为昭昭的情劫。”落虞送褚昭回来时,敛衽轻语。 情劫? 槐琅不相信。一条懵懂稚嫩的小红鱼,怎会有情劫。 她仍能回忆起,在北州集市时,少女骄纵鲜活,捧着她铸的佩剑,杏眸生光的模样。 也时常追忆,她将褚昭从一条笨龙手中救出,带回摇光泽后,曾短暂相守,哄她入睡的那几日。 褚昭大部分时候都很乖驯,会软声唤她“阿琅”,蜷在她怀中,沉睡时吐息温软。 像极了百年前的那人。 槐琅轻阖上眼。 鱼龙族眼下大势已颓,可千年流转,槐琅依旧偶尔梦到前尘景象。 在摇光泽还只不过是一弯荡漾广袤的水潭时,她与娇媚恣意的女子同枕满船星河,静观月升星移。 彼时绛云还不是如今恶名昭著的“魔尊”,执一柄归霁,斩尽世间肆虐魔气邪祟。 世人皆唤她——蘅芜君。 蘅芜君表面光霁,背地里却是酒品不佳的浪荡性子。 喝酒喝不醉,便喜好兑一点蜜琼浆,若醉了,就爬到她身上作乱。 可惜,四肢软绵绵的,说起话时,嗓音也软下来,“阿琅,你、你怎么生了四只角呢。” 小船被压得险些颠覆,可她们是两条鱼龙,并不怕。 槐琅记得当时自己总在推拒,“我、我可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下去……抱着你那柄剑睡,别把主意打我身上!” 绛云嗯了一声,话音上挑。 双眼朦胧,撑着她肩膀瞧了许久,“可你,为何脸红了?” 槐琅闭上眼,好似吞了一颗青梅,酸滞到喉中说不出话。 胸口却跳得那样快。 她分明……也鬼使神差。 想趁绛云醉酒之际,吻上那抹薄粉的唇。 她比绛云只大了几岁,这样的差距,在寿数千余年的鱼龙之中可以忽略不计。 可绛云却极听她话,甚至偶尔撒娇时,会叫近乎令她羞红脸的“胞姐”。 酒醉困倦,绛云久久得不到回应,委屈地从她身上爬下去,紧抱住归霁,在小船另一侧睡着了。 槐琅撑起身,借月光描摹绛云面庞轮廓。 耳畔静谧,仅存对方温吞的吐息。 还有自己如潮汐般翻涌的心声。 她想,这样的日子,应当还会漫无边际地延续下去。 若绛云喜好搜集漂亮的剑,她便暗中去习锻剑之法,若绛云要打打杀杀,也有精通医术的她在身后陪同。 只是,槐琅似乎总是会迟一步。 迟到绛云在浸默海被凶剑归霁贯穿胸口,殷红淋漓,她却只能抱住渐趋冰冷的躯体,目睹对方神魂俱散。 迟到如今,已活了千余年,却连一只掌心大小的小鱼也护不住。 槐琅酌了一口蜜琼浆,双眼迷蒙。 恍然间,似有一双殷粉眼眸朝她笑起来,嗓音轻软,“阿琅,你也醉了么?我抱抱你,如何。” 她惘然起身。 那抹她徒然想留住的身影,陡然消散于晶莹浮尘间。 朝门外望去,与回忆重叠之人,已然融入摇光泽一夕好风光中。 如百余年前的那夜,自小舟悠悠醒转后,大泽外的朝霞连卷,山抹微云- 摇光泽波光粼粼,殿室鳞次栉比,随处可见清澈水潭。 粉荷摇荡,其中有纤弱鱼苗游荡。 褚昭边行边饮,被湖风吹得微醺,不知走到何处,瞧见小鱼竟悉数跃出水面,憧憬唤:“昭昭大人!” 她抬袖网住几条小鱼,含笑发问:“找我何事,可是饿肚子了?” “不是!”其中最为活泼的那条绯红小鱼翕动腮盖,“我、我们被涤荡水泽的乱流冲到此处,迷路了……还要去上课呢!” 褚昭将手中的蜜琼浆给张圆口的小鱼分食完,杏眸轻眨,“好说,我带你们去呀。” 她大病初愈,正是爱玩的时候,拨开重重叠叠的荷瓣,足尖不过轻点几下,便寻到另一处更宽阔的水泽。 袖中的小鱼苗纷纷哇声惊叹。 她们要游上两天两夜的路程,昭昭大人竟然一眨眼就抵达了! 褚昭将小鱼放归水中,坐于不远处的矮桥边,晃荡小腿,观摩众妖的剑术课。 剑术老师是如蓓月一般瞧不出年岁的鱼龙,耐心点拨半晌,便任由懵懂化作人形的小鱼们手执木剑,在泽中漂浮的荷瓣里切磋。 “要昭昭大人教!”不多时,有小鱼眼巴巴瞧着木桥那边的绯色身影,小声乞求。 褚昭原本支着下颔,快要睡着,却不期然被这道请求吵醒。 她溯水而来,弯起唇,朝期盼望向她的小鱼笑了一下,“这么信我呀?可我在剑术方面一窍不通。嗯……怎么办呢?” 小鱼少女只觉手背被温软手心覆盖,整个人被带入散发朦胧香气的怀中。 眨眼间,身形飘逸到不可思议,手中钝然的木剑也像有了生命。 随背后女子轻飘飘一击,似有剑气振荡。 倏忽间,粉荷倒折,周遭荡起翻涌不歇的波澜。 竟有短暂一息,潭水被剑光劈分为两半。 “好、好厉害!”怀里的小鱼揽住褚昭手臂,双眼生光,“昭昭大人教我!” 褚昭眼眸被摇荡水波映得流转,稍垂头,悄悄抵在小鱼耳边,“可……我真的只是胡乱挥了一剑呀。” 她莹白指腹抵在唇畔,朝少女一笑,示意她莫要说漏了嘴。 身后躁动不歇,小鱼们悉数围了过来,唯有被褚昭揽入怀中的小鱼少女呆呆立在原处。 水潭重又平静下来,微风习习,偶有涟漪漾开。 褚昭踏水行来,指导剑术的鱼龙正坐在她先前歇脚的桥畔,向她微微颔首,“大人。” 对方虽是年轻模样,眼中却有掩不住的风霜阅历,她禁不住乖巧回应:“前辈,无需多礼。” 春光明媚,快要入夏。 褚昭望向不远处的水泽,面孔各异的小鱼叽喳不歇,手举沉重木剑,嬉闹切磋比试。 一时间,竟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恍若在某处经年覆雪的偏僻峰顶见过。 可她记性素来不佳,记忆中,她大病初愈,恐怕有一阵子都在摇光泽昏睡休养,何况,她喜欢温暖的地界,从未见过雪。 想来应是错觉。 “昭昭大人持剑姿势有些与我等不一样,应当是不常用剑的?”身侧鱼龙纵容望向她,温声开口。 “可方才一招,我却觉得有些眼熟,似乎也有人剑势如此。” “是谁?”褚昭被勾起了兴趣。 “那人本应是往届折花试剑会的魁首。”鱼龙追忆开口,“当时她规避锋芒,埋没名姓,可现下,九州之中恐怕无人不晓。” “便是三日前,凭一柄素剑,孤身斩杀浸默海数万血魔的司镜,司映知。” 名姓似流水般拂过耳畔,未留下一点痕迹。 褚昭托腮想了许久,话音轻快,“那想必是前辈的错觉了。” “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呀。” 第49章 浸默 水声潺潺, 在似朝霞般的裙摆下流淌。 褚昭弯腰掬起一捧水,粼秀微光映出她面庞,耳旁话音好似也晕在清水涟漪中。 “昭昭大人不认得, 应是好事。”鱼龙前辈语声温和, 纵容她片刻的走神。 “中州受魔气侵袭沦陷,司镜便出身于遭魔血洗的郁绿峰云水间。经此一事,据传性情大变, 寡言乖戾。” “她此次前往浸默海,本为去死生交界处寻回同门飘零的魂息, 却不知为何,血洗魔窟三日, 始终驻留不肯出。” “我从未见过那样秉性绝佳、光风霁月的仙修。只可惜, 遭魔气侵染,恐怕早不是过往模样了。”鱼龙话音含着惋惜。 褚昭偏头安静听着。 眼前出现了着道袍、执长剑的寻常仙修影子。 她常年在摇光泽, 未曾见过多少玄门仙修,也想象不出司镜究竟是何等出尘模样。 如水流漫延般的好奇涌上心头。 褚昭揽住身边鱼龙的手臂,“前辈,她为什么要在那么可怕的地方待着呢?” 浸默海空间紊乱,封印数不胜数的魔尊余孽,海水腐蚀肌骨,血雾吞噬生息。入者即使不被众魔分食,长此以往,也会丧失神智堕魔。 被魔咬上哪怕一口, 也是很痛的, 更别提凡人的血肉之躯。 “有人说,司镜并非为搜集同门残魂。”鱼龙轻叹,“而是在寻一只鱼妖。” “一只……她曾与之结契的鱼妖。” 褚昭听得饶有兴味, 搂紧鱼龙前辈手臂,“那鱼妖生得什么模样,漂亮么?司镜喜欢她么?” 她睫羽轻拂,很是期待,想再听一些话本子里没有的故事。 鱼龙纵容望她,“鱼妖恐怕已经不在此世了。” “鱼妖被传是……的转世,引众玄门合力绞杀。”她闭了闭眼,神情复杂。 对那名字存了些许崇敬,却又因族内秘令,无法将“绛云”二字说出口。 褚昭困惑歪头,“呜呜的转世?” 前辈的嘴好像忽然被蜜浆黏住一般,她没听清。 “是那一位的转世。”鱼龙拾起她手,在柔软掌心写下二字。 “司镜手刃鱼妖,破除北州血玉祸端,赢得玄门赞赏。她身为剑修,又修无情道,合该如此。” “坏人。”褚昭话音忽然低了下去,闷闷地摆动小腿,潭边水花四溅。 “是杀鱼的坏人,阿褚不要认识她了。” 本想瞧瞧女子模样究竟何等动人,也存着想要学习玄门剑法的心思,可听见“手刃”二字,她胸口很是沉闷。 就算她没有道侣,也是知道的,应该与结契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修无情道之人,都会这样么? 很快将坏美人抛至脑后,褚昭忽然想起“绛云”两个字,好奇不已。 “可是,呜呜又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玄门都想杀掉她?” 鱼龙前辈温和望向面前人。 模样昳丽娇俏,却如同一张白纸,杏眸澄澈,让她想起初生的殷红小鱼苗。 “那人……是百年前的魔尊。”她低声开口。 “屠戮佛土,灭古龙族,犯下累累杀行,受雷劫所惩,最终陨于自己的佩剑归霁之手,被剜心而亡,神魂俱消。” 归霁?好熟悉的剑名。 褚昭想了许久,可具体情形,仍是一片模糊不清。 她习惯自己记性不佳,没放在心上,只期许开口: “我也好想有一柄自己的剑呀。这就去叫阿琅帮我锻一柄,要亮晶晶的!” 鱼龙前辈听了她话,笑起来,“昭昭大人的心愿,想必槐琅君会听的。”- 血海之中浑浊动荡,浪涛翻涌。 浸默海周遭昏暗,难辨昼夜,入目皆是尖声嘶叫、挣扎沉沦的魔,鬼影幢幢。 颀长身影没入其中,渐行渐远,衣袍被鲜血浸透。 司镜手执佩剑,不计其数的魔亡于雪色剑光下。 却又在几息之间复生,拖拽着她不断向下,融入混沌魔窟。 女子麻木垂眸,又凭剑撑起身子。 指骨苍白,扼住一道快要消散的魔气,嗓音微哑,“可曾见过……昭昭?” 魔声粗粝难听。 嘲笑她何等光风霁月,竟沦落到向它这样一只生无定形的魔发问寻人。 司镜手掌收紧,那魔顿时在指尖爆开,惨叫声凄厉。 她面无波澜,淡漠收回目光,侧颊溅上殷红,像雪中绽开的诡谲赤蕊。 环视四周,血海寂静。 这是最后一只灵智尚可,可以开口答她的魔。 其余已被她彻底剿杀殆尽。 头顶殷月黯淡,翻涌浪潮近乎埋没胸口。 近乎凝滞的血水中,司镜寻到一处微凸起的礁石,打坐收敛声息。 衣袍彻底染作浸默海的颜色,身躯被血水腐蚀,应已有白骨露出。 可她……觉察不出痛楚。 只是在想,若小鱼的魂魄游荡在此,瞧见她一袭殷红,应当欢喜得紧。 会赧红面颊,脆声唤她“知知”,化作柔嫩小鱼,蜷在她掌心里么? 司镜呼吸声短促,倏然睁开眼。 手心里空荡无物,仅有荡然混沌的水波。 “是你亲手剜出她的妖丹。” 面前血雾汇聚成唇色殷红,眸似点漆的女子,模样与她别无二致,嗓音却颇含蛊惑。 “若想要她活,你……应当殒命。” 冰冷似蛇信的手覆在司镜颊旁,动作轻柔,抵上她胸口一只匕首。 司镜执起匕首,柄处滑腻的鳞片轻硌掌心。 她惘然垂眸,刃尖一点点没入左胸。 鲜血淋漓,周身瞬间被寒意渗透。 司镜仍记得,褚昭最是怕冷的。 娇气的小鱼,不喜欢过凉的水温,也不喜郁绿峰终年覆雪的冷冽山风,总是贪恋她衣襟里的那一点温度。 当小红鱼心存憧憬,化作人身钻入她怀中,却被洞穿胸口时,是否也像她如今一样,在瑟瑟颤抖? 虽然是妖,可才活了一百余年,连降雷符都怕,应当……也是怕疼的。 归霁在旁眯起眼,不露声色地扬唇。 观赏面前曾高高在上、恍若云间月的出尘女子眸光涣散,竟生出自灭念头。 下一息,却被凭生扼住了脖颈。 司镜手执匕首,唇角溢出血渍,模样孱弱,话音分外宁静,“……那你呢?” “跟随我至此,不是也想寻到昭昭么?” “归霁。” 女子仿佛不知疼痛,一点点自胸口抽出匕首,面色愈发苍白,垂眸打量滴落的殷红。 她无心,又怎能剜出一颗与昭昭温软妖丹相抵的物什? 从小鱼妖识残损,化作光点从掌心散离后,司镜便试过了。 一次又一次地将镶有尾鳞的匕首探进自己胸口,痛楚逐渐变为麻木,却死不掉。 她竟连为昭昭殉葬都做不到。 司镜垂头,肩膀发抖,眸底隐现殷红。 打量手中匕首良久,唇角神经质地勾起,忽地,不留情面地刺入血雾凝成的归霁胸口处。 血雾凝作的、与她面庞一般无二的女子立时消散,如纱般淌过掌心。 归霁再出现时毫发无损,又离司镜近了几分。 “你想杀我?”女子笑声动听,声线与她相似,却多了些漫然轻视,“可我来寻昭昭,又与你何干?” “无心之人,本不该活在这世上。何况,杀了昭昭的,始终只是你。” 她将如雪般清冷的人抵在礁石上,眸色翳然,终于压抑不住内心恨戾,“你怎敢、怎敢……” “她那样待你,近乎将一颗心捧出来予你。你怎敢以她赠的匕首,剜出她的妖丹?” 司镜不偏不倚,无声望向归霁。 归霁从那双清凌眼眸中,竟窥见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殷红魔气。 但被压抑得极好,以至于就算如今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也仍旧是她恨入骨髓的仙修模样。 她低低哂笑出声,“你也……如我一般?” 早就入魔,未免太过道貌岸然。 无情剑道尽毁,想必痛楚不堪,遑论堕魔后,竟还催动玄门剑法,如同自虐。 冷冽夹杂寒霜的剑意拂过,将归霁血雾凝作的身躯挑散。 这已是三日以来,归霁数不清次数的一次现身。 从哄骗她褚昭已死,到劝诱她自戕。 司镜起身,拢好衣襟。 桃花眸微阖,其内的诡谲魔纹一晃而过,沉寂打坐,再度恢复往日清冷模样。 却再也未曾如过往那般,宁心静气,摒除杂念。 识海之内,澄澈宁静的冰湖不再,取而代之,是深邃到辨不清边际的浓稠血海。 识海内的魔气,逐渐凝聚成肌肤雪白的娇俏少女模样,被重重血雾围困,仓皇逃避。 最终撞进司镜怀中,嗓音湿软,“知、知知……我终于寻到你啦。” 司镜搂住褚昭似水般堪折的身躯,吻去对方眸中水光,与她一同沉沦在温热漂浮的水中。 她听见少女胸口处的悸动,砰砰、砰砰。 如同敲响一面小鼓,又似新生稚嫩的鹿,藏满对她的倾慕情愫。 “昭昭莫怕。”语调不自知地低柔几分,连自己都觉陌生,“我在此处。” 然而她自知只不过是个哄骗懵懂鱼妖的坏人。 凭记忆,向对方难以招架的地域深入,宣泄自闯入浸默海以来,压抑良久的渴求。 小鱼在此刻总是格外纯情,但却毫不推拒她所为的。 凉滑鱼尾卷起她手,面颊潮红,衣衫被水波推得迭起,锁骨处一枚朱砂小痣很是显眼。 她低呜一声,似想朝后躲避,避开身前灼烫的吐息,柔润的衔啄。 “昭昭不愿么?”司镜语声略轻了一些,含着恰到好处的黯然。 褚昭立刻便有些着急,牵住她的手,含羞不已,“我愿呀……知知,你、唔……” 得到想要的回答,再难克制,她倾身,将浅粉湿濡的唇吻住。 司镜知晓,少女喜欢她弱态温柔的模样,每到此刻,总是会流许多小鱼出来。 更遑论,这是她以识海中血雾凝作的虚晃景象。 昭昭只会喜欢她一人。 惹得对方泪水涟涟,抓住她衣襟的手松垮脱力,司镜将怀里的人抱得再紧些。 她已许久没有感受到那种战栗滋味了。 能孤身在浸默海撑上几日,甚至更漫长的时间,只是因为,她每每调息打坐时,脑海中复现的,全都是褚昭陷入情潮之中的模样。 如同饮鸩止渴。 纵然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不断复生的魔、翻腾不止的血海。 从未有魔知晓褚昭的去向,她连一丝一毫魂魄碎片也寻不见。 小鱼恐怕早已死了。 不曾转世,连一丝痕迹也不愿让她获悉。 司镜长睫湿漉,睁眼时,仍细细颤抖着,欲将怀里温软的、朝思暮想的人送至顶端。 却不期然对上一双熟悉的桃花眼眸。 归霁笑意盈盈望着她,眸含血雾,纤白的手揽上褚昭发抖的腰身。 垂眸,吻上少女那枚朱砂痕迹。 似挑衅般,柔声唤:“昭昭,可还喜欢么?” 少女以血雾凝作,本就是幻象,也分辨不出格外相似的两道声线。 顺遂司镜心意,娇声啜泣,“喜欢、喜欢呀……” 司镜唇色泛白,低垂眸,其中弥漫生冷杀意。 “滚出去。” 归霁不退反进。 抵在她耳畔,尾音上挑,“光风霁月的云水间大师姐,竟在识海内,与一只臆想出来的妖欢好。” “缘何,不捎带上我呢?” 第50章 心魔 雪光迸溅。 司镜袖刃出锋, 向近在咫尺的艳诡女子刺去。 归霁足尖轻点,身影如鬼魅般瞬息撤去很远,深玄色衣摆飘荡。 她面庞拢于暗潮中, 眸光流转间, 恍若泥沼中一枝将折未折的灵柩花。 “阿镜如此,岂非厚此薄彼?”她转眼便落到司镜身后,嗓音中藏着落寞, 杀意却与她如出一辙。 “从前,你已经享受昭昭那么多次, 缠绵之际,又可曾留心我?” 以至于褚昭只唤“知知”, 竟将她视作洪水猛兽。 司镜心神摇荡, 怀中血雾凝成的娇怯少女顿时消散。 不上不下的难耐感令她眼尾染上绯意,咬住唇, 欲回身刺去,却被身后人以冰冷指腹抚过侧颊。 “你我二人,该让昭昭自行定夺,不是么?” 归霁唇角扬起,将嗓音压得极低,“看她会选一个洞穿自己胸口的寡情之人,还是……” “曾与她相伴数千载、熟稔她所有欢愉之处的人。” 魔气化作淬有冷意的匕首,女子漫不经心执起,趁司镜不备, 倏然向其心口捅去。 低垂眼皮, 话音柔软,“可惜,无心之人, 怎么配在昭昭身边。” 司镜面色苍白,制住归霁失却常人温度的手腕,魔气与灵力在体内冲撞,惹得她眸底摇荡绯红。 她催动凝滞不前的冰灵根灵力,一夕间,震碎玄衣女子护体魔气,紧绞住对方经脉。 “……昭昭不知晓你存在,只将你视作梦魇。”她孱弱开口。 “而你,不过是我的心魔。” 堕魔后,司镜能轻易感受到,过往的清明自持正在缓慢流失。 从前,她不会捏造幻象,满足自己不堪的私欲,更不会与无关紧要的心魔纠缠。 归霁听罢,竟笑起来,“嗯?你竟认为我是你的心魔?” 她受了可堪致命的一击,面上却不显,依旧轻而易举退开几步,拢起衣袖,笑意阑珊,“既不知晓浸默海千年前的模样,也不清楚我的来处,阿镜,你如今真是天真。” 陷入司镜胸口处的匕首化作精纯魔气,融入经脉中,将往昔灵力尽数同化。 骨肉重凝、伤口愈合,置身浸默海以来的可怖伤痕顿时被无声抚平。 “这是我赠予你的礼物。”女子勾起唇角,“你若是轻易死掉,昭昭恐怕会难过。” 何况…… 归霁仰头,望向一片动荡的识海。 面前人曾与昭昭结契,如今,那道微弱连接仍未断去。 她闯入此处,意料之外地得知了真相。 难怪司镜执意在浸默海徘徊良久,不惜堕魔自损,也要寻得褚昭的残魂。 她曾亲眼目睹被剜出妖丹的小红鱼,此刻,还活着。 归霁笑意凄柔,眸光痴痴,手按在胸口处,被弥漫而至的血雾掩住面庞。 她会寻到昭昭的。 待哄诱昭昭与她结契,届时,再手刃司镜也不迟。 耳畔重归沉寂,再无其他声响。 司镜孤身浸没在温热识海中,吐息声急促,被归霁注入庞然魔气,此刻肌骨燥热,周身灼烫发软。 方才强行压抑的情.欲又涌上心头。 魔性本淫。 她这几日辗转于浸默海,冷眼目睹众魔如此,却不想自己也会有这一日。 素来清冷克制的人,眸底似晕染一抹打湿胭脂,勉强咬唇,却将苍白唇色抿出浅淡殷红。 墨发于水面沉浮,司镜脖颈被血水洗过,盈润纤细,喉骨却在细微滑动。 怀中空荡,她仍想……将那抹如雪般温软的躯体紧揽在怀中。 最好肌肤相亲,感触到少女的湿漉战栗,俯身,便能吻到对方情潮翻涌时蔓延的薄粉。 就算,只是血雾凝作的幻象。 “昭昭。”她嗓音似揉碎的玉,含着稀薄雾气。 可惜,她才堕魔没有多少时日,对血雾的掌控力远远不如归霁。 更何况,那引她生厌的女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血雾竟再难化为她心中思念之人的模样。 良久得不到餍足,体内热流喧嚣尘上,司镜睫羽低垂,竟有连串湿漉掠过侧颊。 她眼尾绯红,轻阖上眼。 得不到满足,也无法操纵血雾,只好借由视野昏暗,想象褚昭的模样。 想象那夜酒醉,少女大着胆子将她按倒在昏暗未点烛火的客栈榻上,眸含羞意,软着嗓子,说要欺负她。 身躯纤软,却如何也解不开她的衣带,只知用脸颊轻蹭她胸口。 “……昭昭。”司镜低吟,难以自持,从未如此放纵。 “昭昭。” 水波荡漾,萦出圈圈涟漪。 如芙蓉般出尘绝秀的女子,侧颈染霞,眸尾坠潮,在自渎中攀至顶峰。 她眼中魔气纵深,醒神间,指骨蜷起,似要囿住怀中幻象。 而郁绿峰受魔气侵染的那日,也是一样。 她掌心里捧着轻飘飘的小红鱼,窥见腹间流淌殷红,沾满血渍的匕首就撇在身边。 那柄匕首,落虞施了断魂术法,可致妖魔魂飞魄散。 只不过转眼间,失却妖丹的小鱼,魂魄就碎作她无从挽留的无数光片。 情潮褪去,冰冷泪滴滑落脸庞,坠落在翻腾躁动的识海。 是她……亲手剜出了昭昭的妖丹- 摇光泽入夜后,月光似水。 褚昭睡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中,低垂的荷叶盈满水珠,随船溯流轻撞,湿漉晶莹撒了满裙。 她眼皮沉坠,素来恣意松泛惯了,还欲枕水声而眠,一翻身,却不期然落进某个柔软怀抱。 槐琅依旧是那一袭熟悉的鹅黄衣裙,侧支着头,面庞在朦胧中显出几分柔软。 近距离捏了一下褚昭脸颊,“怎么睡在这里?我听族人说,昭昭大人想找我锻剑,可在你的卧房等了许久也不见影子。” 褚昭睁开双眸,她瞧完小鱼们练剑后,便枕在一艘小舟上眯了一阵,怎么醒来都晚上啦! 不欲承认自己睡过头的事实,她嗖地一下坐起来,抱紧自己,眸光闪烁,“我、我就是不想回去睡嘛,这里多凉快。” 怀中的软热身躯迅速抽离,槐琅袖中指节微蜷。 面上却不显,坐起身,抬眸佯装打量地扫面前羞红侧颊的人一眼。 旋即自储物袋中排开几柄剑,笑,“我可是都带过来了。若想习剑,昭昭便来选一柄你喜欢的,如何?” 槐琅虽在族内没什么要职,仅挂了个虚高的族老名号,但九州之内,无人不晓东州槐琅君的锻剑手艺。 自摇光泽流出的剑,柄柄皆为上品,世人趋之若鹜,有价无市。 褚昭摸了摸眼前的几柄剑,果不其然,被最花里胡哨的那柄吸引,“阿琅,你的手艺真好!” 捧着笨重的剑,珠玉翠石的光辉映得她面庞昳丽,弯眸撒娇,“我要这一柄!可以么可以么?” 小鱼再度软倒在自己怀中,槐琅身形稍顿,揽住她腰身,温言,“当然可以。” 这些,都是她特地为褚昭铸的。 褚昭像是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然身躯抽长,模样娇媚勾人,仰头盯着她瞧许久,忽地,啾一口亲在对方下颔处。 “阿琅,你的胸口跳好快呀!脖颈也热热的。”她朝女子额上龙角摸去,“是生病了么?” 小舟顿时摇荡不止,水花四溅,槐琅睫毛剧烈颤抖,无措朝后躲去。 若是被摸了龙角,以褚昭血脉的精纯程度,想必会连她的心声都读了去。 褚昭只觉眼前忽然弥漫起白雾,她捧剑茫然四顾,鹅黄衣裙女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小舟被庞然大物轻轻顶起一角。 她扒着船边望去,通体澄黄、鳞似薄玉的一条秀美鱼龙正卧在水潭中,额角纤长,睫羽垂起,瞳仁含着水雾,不敢直视她。 “阿琅?”褚昭眼眸显而易见地亮了几分,“你的原身好漂亮!” 鱼龙族从不轻易向别人展示原身,认为是耻辱,她也是第一次瞧槐琅这副模样。 完全不像蓓月所言,是条活了千余年的老鱼龙嘛! 槐琅似被夸得羞赧,长尾左右摇甩,水潭被映得金光粼粼。 她用软嫩的头顶了顶褚昭指尖,示意她爬上自己的背,抓住背鳍。 褚昭胸口砰砰。 虽然她也已经活了百年了,早不是水塘里那些懵懂无知的小鱼苗,可貌美鱼龙甘愿在面前俯身垂头,她实难经住诱惑。 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顿时,槐琅出水腾空,攀至浅淡云雾之中,身姿灵秀舒展。 耳边徐风阵阵,摇光泽的一切都变得熹微模糊,褚昭抱着身下鱼龙足有自己半个身子长的羽状软鳍,快活地哼起调子。 又不习惯耳边寂静,她捧着槐琅脖颈,轻声问:“阿琅,你怎么不说话呀?” 槐琅颇有些包袱在身上,别扭了一阵,才低声开口:“化作原身,声音……很难听,昭昭可还喜欢?” 嗓音混着沉闷共鸣,的确不似人身时清亮的女音。 褚昭贴脸颊过去,安慰般蹭了蹭,“才不呢。” “我可是很喜欢阿琅的。” 周遭顿时又一阵剧烈颠簸,她被身下鱼龙晃得头晕,难受呜咽几声,软倒在玉帛金鳞上,模样恹恹。 她……她晕龙了。 却听闻槐琅一声近在咫尺,也极轻的,“……果真?” 褚昭说不出话来,她觉得整个摇光泽此刻都翻转了过来,被潭水埋没,再如何挣扎也难以喘息。 耳边逐渐寂静下来,她似乎被化作人身的鹅黄身影又揽在怀中,鼻息间嗅到了淡淡的桂花气息。 记忆中,她从没有离槐琅这样近过。原来不拘小节、仅在细微处流露温柔的鱼龙,也会熏香。 香气还是她喜欢的。 手掌浸着微凉潭水,覆在她额角。 “昭昭?是伤还未好么,想必又着凉了,我去唤医者来……罢了,还是我送你回卧处。”女子关心则乱,又开始絮叨起来。 鱼龙族近百年本就有凋零之势,小鱼苗也不知有几条可以顺遂化作鱼龙,夜已深,四下除她们外,一时大泽竟少有其他身影。 褚昭被槐琅揽腰抱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蹬几下腿,还有些没缓过来,又软倒在女子怀里。 余光望去,水中偶尔还有几条晚睡小鱼的影子,正扯着荷叶遮掩,朝她们这边好奇窥瞧。 “小鱼是不能看这些的!”褚昭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潭边水波荡漾。 可她虽对结契道侣之事心怀憧憬,也只是一知半解。 褚昭又想起了白日里鱼龙前辈讲的那个姿容绰约的仙修。 软磨硬泡间,前辈递给她一颗留影珠。 那是司镜在五年前的北州试剑会上的一场剑试。 女子身量颀长,眉目低垂,身着洁净出尘的雪白道袍,挽剑时,刃锋映出清凌的桃花眸,长睫细密,姿容绝艳。 如一捧细柔的霜,徐徐侵入她心底。 “昭昭在想些什么?”耳畔,槐琅开口。 褚昭挪开目光,月光下,睫羽似扇,在昳丽脸庞下映出小片阴影。 “没、没什么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酒肆 槐琅心向下沉了沉。 原本盈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欢喜荡然消散。 她以为, 昭昭方才一言不发,耳根微粉,是因为她们今夜一同游览了摇光泽。 可她活了那样漫长的时间, 又如何瞧不出, 褚昭是在想着旁人。 她分毫不知的旁人。 “昭昭,现下还难受么?待回到梦龛泽,我去用蜜琼浆给你调一杯清荷茶, 如何?”槐琅依旧轻声安抚。 方才因担忧褚昭身子,她步间云雾笼罩, 本欲催动族内秘传身法,几息间抵达居处, 如今却改了主意。 将臂弯里的柔软躯体揽得更紧些, 乘夜间柔风,步履放缓。 她想, 与褚昭一起的时间再长些。 褚昭轻拽住她的袖角,晃晃悠悠间,眼眸半阖。 她自苏醒后,总有些嗜睡,嗅着槐琅身上的气息,愈发困顿,于是只小声开口:“可是,阿琅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好到为她铸漂亮的剑,甘愿化作原身, 载她周游摇光朦然夜景, 甚至总是怕她无聊,彻夜陪她闲谈落花。 不远处便是梦龛泽了。 几步之遥外,烛火摇曳。 槐琅驻足片刻, 眸光流转,未曾应声。 安静望怀里模样娇俏的人陷入沉眠,胸口灼荡难平。 仿佛又回到百余年前大泽初启,星河斗转的那一夜。 槐琅阖眼,凭本心俯下身。 依旧避开那抹曾引她悸动难抑的唇,仅轻吻了下褚昭侧颊。 她不可趁人之危,可压抑百余年的情愫,自绛云魄散离世以后,又该从何处排解? 槐琅压扼住心尖燥热,低垂脸,就这样揽着熟睡的褚昭,踏入梦龛泽。 寝处设了禁制,本该静谧,却有单调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庭院深深,池畔的石桌处,一道矜然身影端庄跽坐。 她模样出尘绝秀,长眉入鬓,似月下芳魂,缥缈无痕,周身灵力波动极为可怖。 棋盘一侧摆着木埙,女子独身自弈,温声开口:“我在此已等候许久。” “槐琅君,总算寻到昭昭了么。” 浅池之中忽闻青蛙跳水声,泉声叮咚,却如同兜头冷水一朝淋下。 槐琅面色沉了几分。 未曾开口应声,先将褚昭送回,关掩房门。 再回身时,落虞已然敛衽而立,玉骨毓秀,神情柔润,没有过多棱角。 那双悯然眼眸扫过槐琅的唇,又瞥向它袖中双手,流连在所有曾与殷裙少女触碰的地方。 最后仅落在她身后。 褚昭所在之处点了盏灯烛,小鱼素来怕黑。 “濯清仙子深夜来访,未曾知会,便破开我族领地禁制,未免与传音玉简中的承诺大相径庭。”槐琅话音中藏了些许生冷。 落虞施然向她行一礼,“确然是我唐突。” “只不过。”她温煦开口,模样纯善,“摇光泽又打算如何兑现与昆仑虚的承诺。” “何日,将昭昭托付于我?”- 翌日,摇光泽下起蒙蒙细雨。 熹微时分,云层翻涌,雨疏风骤。 褚昭自睡梦中醒转,脱下闷出些许薄汗的亵衣,踏入清澈温水,洗去隔夜惫懒。 鱼龙族人大多是偏爱潮润雨天的,她却不太一样。 面前仍反复重现梦中模糊场景,她好像化成一条殷红小鱼,栖在凋敝的山间深潭。 水面装点娇嫩无根的粉荷,可仰头望去,天色从未大亮过。 身后有面庞各异的妖簇拥围来。 海带妖亲手喂她吃点心,母蟹为她梳发,更有珊瑚将她缠绕,语声温存,为她讲述中州的雪、南川的弦月。 褚昭听得起劲,揪住笨拙拦路的虾妖触须,又用尾巴拍打阿蟹的脸,令它们闪开。 她蜷在贝壳软榻里,偏爱美妖口中,山外熹微时分的朝霞美景。 碧空如洗,云却如同醉酒般酡然泛粉,视野里,逐渐填满鲜妍明媚的霞光。 恍然间,褚昭似乎隔着一层薄衣料,窥见了逸闻中的景象。 她看见终年覆白的山中,落下软如绒羽的雪,而再远处,霞光万道,碧空尽头晕染绛红。 “……好漂亮呀。”她睁圆眸,看得痴痴。 迫切想和某个人分享此刻的欢喜,又或者想窥见对方此刻模样,褚昭转过身偷瞧。 却如何也看不清女子的模样。 心脉牵连着的另一端,隐隐发起烫来。 褚昭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心声,还是女子按而不表的隐晦心流。 她甚至,连对方的名姓都不清楚。 温水拂来,褚昭睁开眼,被热气蒸熏得眼睫潮湿。 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在水中抱膝想了一阵,但梦中之景仿佛雾气,又像映入水中的碎月,再也抓不住了。 褚昭没有胃口,吃了一丁点面包虫,枕靠在横榻边,再度小憩。 窗外却忽地响起一道空灵乐声,如泣如诉。 她将纸窗用茶水沾湿,抿开一点,窥见一道恰似梦中之人的背影。 正在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吹奏着手中玉脂小物件。 落虞忽地停了吹奏。 她未撑伞,肩膀被细雨浸润,回身望去。 身着单薄殷裙、娇俏动人的身影赤足扒着门框,正偷瞧她,显然是方才哒哒跑过来的。 “你是谁?”少女并不怕生,见被发现了,索性软声发问。 落虞只是扬唇浅笑。 她缓步走近,迎着褚昭好奇的打量视线,蹲下身,不顾衣袍坠地,染上尘埃。 掌心流淌灵力,化作一双水气萦绕的履鞋,她柔柔囿住少女纤细脚腕,为她穿好。 化作人身后的双足,是鱼龙除腹部外最敏感的尾尖,褚昭脸一热,像被羽毛轻扫。 想着是不是没有介绍自己,惹对方不快,才缄默不语,她学着领地里那些有阅历的鱼龙,小声出言,“我、我叫褚昭,道友,你……” “我晓得的。”女子温存开口,“只是,午夜梦回,昭昭莫非不认得我了么?” “我名落虞。” 褚昭眸光摇荡,耳廓后隐隐发起热来。 面前的女子,莫非就是她的梦中人么? 曾与她一同观赏初升朝霞,山涧落雪,与她心意相通的那个梦中人。 她虽觉有些出入,可……却又从未在摇光泽中,遇见特征如此符合的仙修- 落虞自称是玄门昆仑虚的掌教。 褚昭只悄声说了一句想离开摇光泽,瞧瞧外面是什么模样,便被带上了碧色佩剑,一路畅行无阻。 云层暗淡,仍在降着细密小雨,惹得她心情也有些沉闷,“落虞,玄门仙修是不是可以推算天象?何时会雨晴呢。” “昭昭不喜雨天么。”落虞温声开口。 她轻抬手,广袖在褚昭眼前一遮,霎时,耳旁萧疏雨声消散。 褚昭放眼望去,碧空如洗,春光明媚动人,鸟雀飞旋,哪里有一点阴霾的影子。 她欢喜地哇一声,摇摇落虞的衣摆,眸中含着憧憬,“好厉害!仙修都像落虞这样,可以呼风唤雨么?” 落虞浅浅笑起来,不露声色揽住少女腰身,“昭昭喜欢便好。” “若喜欢晴日,昭昭何妨留在我身边?我们可遍览九州,一日内,看尽各异朝霞。” 褚昭有些心动,却又很是苦恼,“但我不能抛下摇光泽呀!槐琅,还有蓓蓓,定然会很想我。” “只要昭昭与我结契。”女子嗓音柔润,“我便能随你一同入摇光泽,时时陪伴你左右了。” 褚昭被对方拂来的吐息吹得晕晕的,嗫嚅开口:“结契?” 是如何结的呢? 原来不需要两人心意相通,只像如今这样,打过一次照面,便可以结契了么? 她咬一下唇,轻摇头推拒,“结契之后,落虞是不是就会被困在阿褚身边了。不要……我想要落虞像如今这样,自由自在。” 耳廓擦过一道轻柔笑音。 “昭昭竟是如此想的?”落虞将下颔抵在她颈处,“可在我看来,若心慕,就要将其藏匿在只有自己才知晓的地方。” “要她,仅仅看着自己一人就好。” 背后人怀抱柔软,褚昭却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无措挣扎开来,转头望去,落虞依旧如常,温存缱绻的目光似水般渗透,开口:“昭昭?” 她自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物件,在日光中折射出澄澈光晕。 竟是一条缀有小鱼木坠的珍珠细链。 褚昭被女子握住了腕,冰凉一圈一圈缠绕,惹得她有些瑟缩。 却听见对方格外轻柔的话音,“昭昭,这手串,蕴有我的一丝命魂。如今交付与你保存,可好?” 珍珠链的确很漂亮,她迎着光线瞧了许久,因为喜欢晶亮物什,不舍褪掉。 一时间似生出幻觉,好像很久之前,腕上也曾坠着沉甸甸的冰凉东西。 散发湛冷光晕,护她周全,却从来不会过多束缚她的行踪。 好似被人妥帖地置在最隐秘之处,可那人却又只是克制地远远观望。 若远了,就再走近些,若近到令她不适,则自行退却,徒留她依慕的纤细背影。 不像此刻缠绕在手腕的珍珠链,似乎想将她紧紧捆束,再也挣扎不开。 可那个人……会是谁呢。 不就是如今面前的落虞么? 褚昭一时失神,却被圈住腰身,带入怀中。 她感受到落虞的手掌覆在背间,动作亲昵,却不甚越界。 女子轻轻抚上她手背,掌心温热,却是没有半分剑茧的。 她引导褚昭的手,探入她袖中。 取出一只与她今日所奏的木埙相似,却特地雕成小鱼模样的精巧物件。 “昭昭想必是御剑过久,有些累了。”落虞很是体贴,“不妨……随我至昆仑虚小坐片刻,我教昭昭吹奏埙,如何?” 褚昭捧着鱼形埙,杏眸又闪起光来,“好呀!” 她竟不知,她的梦中人还会吹曲子。 梦里的女子,总是冷清寡言。 唯有那双眸子,在迎霞光望向她时,盛有如曲声般缠绵勾连的情愫- 北州某处露天酒肆。 被灵火温好的竹叶青散发融融香气。一戴黑纱帷笠、身形曼妙的女子自玄袖中探出手,苍白指节攫住酒盏,无声饮尽。 “诸州魔气侵袭已要平息,幸亏有昆仑虚弟子奔赴斩魔,更有濯清仙子以碧霄一剑,荡平据传魔尊转世后藏匿的那荒山。” “可我听闻,桩桩事件,据说都与那位天资绝艳,名为司镜的剑修相关?” “司镜行踪已然隐于浸默海半月……可惜中州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据说除她外,全门上下十余人,连师尊都丧于魔手下。” 说话者身旁,原本俯案烂醉的青袍女子忽然无力撑住头,缓慢起身。 高声唤:“……给我来盘花生米!小二、小二呢?” 众人一齐朝她望去,面色各异。 不知是被女子来自西州的浓颜吸引,还是瞧见她腰间佩剑,知晓如此烂醉的美人,竟也是个剑修。 宿雪如愿以偿地捧着小碟花生米,坐下合酒嚼了几粒。 笑眯眯转向刚才说话的人,“道友道友,你再和我说说那小门小派的事罢。” 酒气扑面,那人莫名红了耳根。 复述到一半,却听青袍女子问:“唔……云水间上下几口人?” 修士好声好气应答:“十余口罢。” “噢,十余口。”宿雪眯了眯醉眸,喃喃自语,“嗯?哪个门派十余口人来着。” “……云水间!”有好事之人急切答。 “多谢道友解惑。”宿雪十分感激地一拱手,又茫然发问,“不过,谁丧于魔手下了呀?” 修士耐着性子解惑,“是司镜的师尊。” “噢噢。”宿雪咀嚼花生米,脸庞现出酒醉后妩媚的粉,“那司镜的师尊到底丧于谁手了呀?” 众人面若菜色。 才后知后觉,被眼前的这被酒气浸透的醉鬼女子戏耍了。 偏偏宿雪还一副似假若真的朦然模样,眨眨眼,晶莹便缀了满睫,“实在对不住各位,我记性真是太差了。” 她醉得似乎已登极乐,疯疯癫癫,自衣袍中取出一截桃枝,垂头自语:“师妹、师妹你快说句话呀,我记性究竟怎样?” 折枝又何曾能答她话,默然无声。 只是,枝梢隐约抽出绿意,其上竟坠着十数片娇嫩粉瓣,随女子四下甩弄,也未曾凋零。 桌上众人已有些挂不住脸面,更有一境界稍高之人,脸色微沉,一拍桌案。 花生米自盘内纷纷崩溅出来。 青袍女子陡然起身,衣袍一揽,以众人看不清的动作,将糖渍花生米悉数收进袖中。 “哎唷,急了急了。”她醉眸一瞥那人,轻笑。 宿雪将花生米一颗一颗投进嘴里,齿间生香。 面前生风,她霎时后退几步,躲开有人含着浓厚灵力的恼怒攻势。 步法清微,下一息已然落到他身后,叹息,“竟对众道友口中的已死之人下毒手,真是人道不伦,就没想过司镜她师尊泉下不安么?” 宿雪再不多言,依旧笑眯眯掐了道剑诀,踏上佩剑,“多谢诸位,花生米我就当大家请我的啦!” 深青光芒流溢,青天白日,女子恍若一只古怪恣意的寒鸦,身影立时远去。 “哪里来的疯剑修!” “可那步法好熟悉,似有些像……像濯清仙子。” “她方才话里话外都在为司镜师尊辩驳,莫非真的是……?” “司镜据传是濯清仙子的师侄,那这醉鬼,岂非仙子的师姐。” 方才对宿雪出手那人面色难看,“她有元婴巅峰的修为。” 放眼九州,只要有金丹境界,便已是惹众人艳羡崇敬的高人,至于元婴大能,足够担任昆仑虚掌教之位。 他也才金丹初境,方才的攻势如班门弄斧,还要庆幸那青袍女子未放在心上,否则早就狼狈出了丑。 “那这花生米的帐……”有修士想起最实际的问题。 “由我来付。”一道微哑声音响起。 自落座之始,几乎从未开过口,以黑纱掩面的女子放下酒盏。 她似在帷笠后抬起眼眸,细白手指在桌案上排开数枚灵石,朝前一推。 第52章 夜袭 女子身姿婀娜, 纱外也隐约能窥见惊艳眉眼,不想,嗓音却粗砺沙哑。 众人有些惋惜。 仍有人大着胆子搭话, “姑娘从何地来北州?对这酒桌上的闲谈轶事也有兴趣么。” “我想听……”女子殷唇轻启, “你们口中,名为司镜的那一人。” 她又推来诸多灵石,成色极佳。 众修士皆屏住了呼吸。 若有钱, 他们也不会聚在此处,灌着一枚灵石一壶的劣酒了。 经先前身份不明的青袍醉鬼闹过一遭, 他们不敢再轻视面前女子,面面相觑后, 你一言我一语。 “司镜已在浸默海消失半月之久, 杳无音讯。” “那样出尘绝艳的剑修,助濯清仙子平定了北州血玉之祸, 可惜,如今身陷魔窟,就算没有陨落,恐怕也独木难支。” 有人嘶一声,低声开口,“可我怎么听闻,几日前,司镜曾在南疆现身?” “据说,形肖司镜的女子身形诡谲, 以玄纱覆面。”他极小心地瞧一眼面前辨不清神情的女子。 “灭掉南疆旋遥宗百余条性命, 掠蛊咒,夺秘法,所行之处尸横遍野, 据传……她身躯已悉数被魔气腐蚀,才如此遮掩。” “果真?” “这么说,司镜不仅在浸默海中活了下来,还入了魔,犯下累累杀行?” 众人唏嘘叹息。 皂纱下,女子唇角微扬,开口:“……继续。” “司镜曾在血玉之祸发生后,还护着那作恶多端的鱼妖。该不会是被蛊惑心神,才终致堕魔的罢。” “并非鱼妖,而是引发九州动乱的魔,死得好。” “死得好!” 原本还倚在简陋木凳边,姿容绰约的女子,此刻眼眸低垂,下颔收紧。 可惜众人一时醉意上头,不知收敛。 “说起鱼妖,我便想起近来东州那边。”一人飘飘然,“鱼龙族寻回了血脉最精纯的少主,据秘闻所言,是个绝艳昳丽的小美人。” “你就别想了,我近来通过诸般考核,得以拜入昆仑虚门下。”有人自夸灌下一口酒。 “听师姐师兄们说,不久后,鱼龙族少主将与濯清仙子结契,行合卺之礼。” “你说什么。”皂纱掩面的女子忽轻声开口。 她手撑桌案,缓缓起身,身躯单薄纤细,仿佛白日中萦绕纠缠的一缕黑雾。 似被众人的话惹笑,女子肩膀低颤几下,笑得无声无息,诡谲至极。 旋即,安静望向方才开口的那修士,嗓音早已由粗砺转为轻柔。 “……再说一次。” 修士面露异状,神情惊惧,想张唇说话,却发觉两片唇好似被缝合在了一起。 又或者,它们本就是一体。 他抬手摸去,五官早已溶解,连带着面庞沁透魔气,融成没有棱角的模样。 “唔、唔唔!”修士仓惶不已,慌去推搡身旁的人,却发觉原本还与他说笑谈论的众人,早已俯在桌案,昏厥失却生息。 身边集市依旧人行如织,竟无人发觉这方露天酒肆的异样。 他瞧见黑纱帷笠的女子朝他靠近,袖中指节素白纤长,轻掀开帷纱一角。 那是一副极秾秀的长相,肌肤如雪,薄唇殷红,清冷糅杂妖冶,桃花眸中隐现深重魔纹。 “你很听话。”女子怜惜地垂落长睫,塞进面目全非的人衣襟里数不胜数的灵石,病态地柔柔笑起来。 “可就是,说得有些多了。” “我……很不喜欢。” 众人耳鼻处萦散魔气,酒醉醺然之中,无声无息,身躯爆开厚重血雾,蛊虫四散。 女子放下黑纱,不忘恪守约定,在桌案上铺陈足够支付酒钱几倍的灵石,才不紧不慢离去,融入汹涌市集中。 远处,昆仑虚境内烟尘缭绕,玄门清净之地,引世人趋之若鹜。 归霁眸中现出极缱绻缠绵的情意,帷笠之后,浅浅勾起唇。 “昭昭……”如耳鬓厮磨般呢喃。 “找到你了。”- 入夜之后,褚昭扒在轩窗处,瞧着昆仑虚景致。 重山巍然掩于夜幕之中,庄重静穆,入目俱是吉光片羽、钟灵毓秀之景。 可她却从未看见梦中的落雪。 昆仑虚有护山法阵笼罩,紫光飘摇,风霜雨雪不侵。 这里真的是她曾与落虞一起看朝霞的地方么? 正出神想着,腰际忽然被身后之人圈住,褚昭吓了一跳,只觉自己在心中偷偷编排之事被看穿了,“落、落虞。” 落虞换了一袭绡纱薄袍,似乎是入睡的亵衣,长眉入鬓,走路无声,更似月下芳魂。 唯有传递过来的热意,昭示她仍是存于此世之人。 “昭昭为何不像对待鱼龙族族人那样,唤我阿虞呢?”女子嗓音温润。 褚昭有些心虚地垂下脸,搅了搅裙摆,软声唤:“……阿虞。” 可她与落虞才只认识一日有余呀。 总归是有些不自在,胸口像被细密的小触须拢住,羞且发痒。 她自踏入昆仑虚境内后,便被落虞妥帖相待,女子将她抱在怀里,近乎手把手地教她吹埙,如兰吐息不时擦过耳畔,惹得她脸热晕眩。 褚昭虽然憧憬,却从未遇见过什么心慕之人。 落虞待她这样好,也与她梦中的那道身影相似。 会不会,就是她的命定之人呢? 落虞似乎察觉到褚昭片刻失神,却不曾追究,温存更胜往昔,“此处风凉,我抱昭昭去榻上歇息可好?” 轩窗无声合拢,将山外无风也无雪的静寂景象掩去。 褚昭身着一袭盈着浮光的漂亮衣裙,剪裁分毫不差,格外贴合她的身材。 她只是午后吹埙吹得疲累,小睡了一阵,却不知晓是谁为她换上的。 落虞这里怎么会有适合她的衣服呢? 褚昭越想越羞,抚摸锁骨下的朱砂痕迹,正欲悄悄盯一眼落虞的背影,却被抓包。 “!”她眸光闪躲。 女子将长发散开,柔顺曳至腰际的发尾盈着烛火摇曳的光晕。 不知何时回过身来,完整目睹了褚昭方才眸光流转的模样。 唇角稍扬,不置一言,忽地俯身过来。 褚昭紧紧闭上了眼,将唇咬得发红。 落虞要对她做什么? 脑内幻想着诸多可怖的结契仪式,割发、饮血,都是她近几日从摇光泽秘传中窥知的。 不想,却许久没有动静。 她垂着眼睑,察觉到耳后被一抹软热拂过,几绺发丝绕于女子指尖,被温顺挽好。 纱幔落下,落虞不露声色揽住她腰身,将她困在怀中。 “为什么闭上眼?昭昭是在害怕我么?” “没有。”褚昭偏过头去,脸红应,“我、我才不怕。” 落虞说话温声细语,整个人没有棱角,一点也不像脱俗淡漠的仙修。 她若是害怕这样的人,就不算是条鱼龙啦。 正想证明自己,光明正大地瞧一瞧身前玉骨毓秀的女子,可余光窥见对方身上柔软薄透的纱衣,顿时又眼睫轻颤,慌忙捂住脸。 线条起伏诱人,半掩半露间,光泽似玉。 她从不知,白日里规整出尘的人,道袍下会是这样一幅风流模样。 掩面的手却忽被牵住,隔着轻纱衣料,落在遐想的地方。 “昭昭。”落虞不躲不闪注视着她,“想要……摸摸此处么?” 掌心好似被温吞的火燎过。 褚昭片刻失神,视野已被温软肌肤笼罩,她被女子缚在怀中,腰肢发软,茫然地浑身发起烫来。 “只要昭昭想。”落虞似乎轻抚过她后颈,柔声呢喃,“我们今夜,可以一起。” 褚昭想挣扎,却发现再也没办法做到。 女子指腹曾触碰过她的地方,悉数绵软发烫,眼皮沉坠,困倦不堪。 她心中存了许多困惑,比如落虞自称掌教,回昆仑虚时,为什么练剑广场上的弟子却都崇敬唤她“濯清仙子”。 还有,落虞又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喜欢上她的呢? 朦胧间,却忽地听闻寂静寝室里,传来一声脆然叮音。 褚昭半阖眸,瞧见落虞神色不明,抬手召来传音玉符。 握在手里半晌,垂目感知。 “昭昭,且先在这里等我。”女子俯身,在她额处隐去玉角处轻吻一下,“我片刻便归。” 纱幔被撩起,落虞披上一件常服,掩去引人遐想的身影。 几息间,便再也寻不见踪迹。 褚昭困倦不堪,陷入弥乱梦境之中。 烛火跳动,虚晃成清凌反射的镜湖光晕。 她似乎迷了路,不知身处何处,浑身发热,被面孔模糊的出尘之人压在冰冷湖面上,止不住发抖。 女子很快发觉她的窘境,雪色衣袍将她裹住,带入怀中。 气息清冽,如嫩荷缀露,不同于近来她见过所有人身上的味道。 「想……也瞧瞧我的模样么。」 她们似乎心魂相连,女子从另一端传来的自语声,竟落在耳畔。 似击冰戛玉,格外动听。 褚昭羞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是觉得此刻自己周身赤裸,于是,便想让女子脱掉外袍的。 手腕果真被带了过去,一点点解开对方的衣带,窥见冰消雪融后,姝丽动人的春色。 「她似乎很喜欢。」心音情愫内敛。 面前女子没有半分强迫,只是顺遂她所有心愿,表面缄默,内在却纵容灼烫。 褚昭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眸子。 盛着清冷薄霜,望向她时,却好似腾作潋滟水汽。 可面庞她却总瞧不清楚。 褚昭委屈发问:“你是谁?” “是是阿琅么?还是……落虞?” 那面孔随她话音落下,陡然消散。 仅仅几息间,镜湖倒转,昏暗压抑的血海将她笼罩。 湿冷触感攀上她的脚踝、腰身,再到肩膀,如一条行踪诡谲,口吐信子的蛇妖,令她难以脱身。 褚昭觉得有什么软润物什覆在唇边,茫然无措之际,只觉含住了微冷的一团雾气。 雾气令她左支右绌,探入她唇齿间,勾连轻吮,惹得她浑身发热,呜咽出声。 视野湿漉,她睁开眼,寝处的灵火灯盏已经不知何时已然熄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玄纱衣袍的女子撑起身,姿容绝艳,发丝低垂,落于她颈处。 一时间,方才迷梦中出现的,令她魂牵梦萦的人,有了具体的眉眼。 “昭昭方才问我名姓。”女子用掌心摩挲她侧脸,语声极尽缠绵。 “归、霁。” “昭昭……竟忘了么?” 第53章 云雾 “归霁……?”怀里的人好似没怎么清醒, 将她当做了梦中之人,连话音都朦朦的,软声唤她。 柔软臂弯勾住身前女子脖颈, 不设防备, 几乎任人采撷。 归霁心神摇荡,扣在褚昭腰际的指骨徐徐收紧。 相隔稀薄血雾,她垂眸, 将榻上之人此刻模样刻入脑海,神色痴痴。 面前人早不是过往所见的懵懂少女模样, 面容昳秀,身姿柔润窈窕。 眉眼轮廓, 愈发像记忆中的绛云。 褚昭隐约觉得呼吸不畅, 可拥着的肌肤泛着凉意,让她错觉般再度回到梦中那片镜湖深处。 她轻啄女子的唇角, 难耐地细喘,“亲、亲亲我……” 归霁扬唇笑起来。 她知道,昭昭依旧认错了人。 可那又如何? 最先寻到的昭昭的人,是她,而不是什么司镜。 她拨开身下人脸侧碎发,举止柔缓克制,近乎以假乱真地复刻褚昭记忆中的那个人,“昭昭乖,把衣襟掀开, 好么?” 只要昭昭喜欢, 她可以模仿任何人。 若是不再喜欢司镜了,那……槐琅、甚至她厌恶透顶的落虞,她都可以去学。 褚昭果然像被她温存口吻引诱到, 睫羽迷蒙,将本就单薄的衣裙解开,袒露纤细雪颈、小巧锁骨,暗处也白得生光。 她忽地咬住了唇,扬起下颔,因忽如其来拂来的吐息嘤咛出声。 颈窝覆上一道湿凉,游弋撩拨,最终徘徊在她那抹朱砂小痣旁,或轻或重地摩挲舔舐。 “归霁、唔……?” 她想蜷缩起来,肢体却似被没有实质的雾气缠绕。 女子似黑暗中窥伺已久的湿冷蛇妖,将她拽进深不见底的情潮漩涡。 褚昭无措极了,从未体味到如今的感觉,仿佛被捧到云端,却又在下一刻重重跌落,惹得她几欲战栗求饶。 玄衣女子发丝带着潮意,拂在敏感裸露的肌肤处,格外发痒,她觉得自己像正被深海里诡谲的海妖分食,禁不住呜咽后退。 她不明白,梦中孱弱低柔、恍若细雪般温存的人,怎么忽然变成了如今模样。 是在怪她认错了人么? 本能地伸手去推,指尖却陷入了交缠发丝间,更像坠入无实质的雾气中。 归霁抬起头,殷红眸色藏着些许柔意,唇角沾染湿痕,萎靡唤:“……昭昭。” 她已然堕魔那样久,在百余年前坠入浸默海后,连尸骨也不剩了。 无法在日光下示人,只能依附旁人而生。 遮蔽面庞的帷笠之下,只不过是一团虚晃的血雾。 强行运转魔气,才能勉强化出四肢、柔软嗓音,还有少女眷恋的容颜。 可假的始终是假的。 魔气弱下去后,她身躯快要消散,昭昭竟然连碰都快要碰不到她了。 归霁抚摸褚昭失神潮红的面颊,低下身,恍若情人私语,“昭昭可还喜欢么?” 喜欢……她么。 她只是想,已在时数扭曲的浸默海待上数万载之久,若赢得少女哪怕片刻的追思,也是好的。 虽然对方甚至早就忘掉她们曾经相守的回忆,她只能凭留影珠独自回味。 窗外光线摇曳,今夜混入昆仑虚时,她随手除掉的那几个守门弟子已被发现。 道貌岸然的濯清仙子,想必也快回来了。 归霁指腹摩挲身下人的唇珠,柔声诱哄,“昭昭,还要我再亲亲你么?” 褚昭仍沉浸在方才的战栗中,她弯眸,含住褚昭的唇,轻柔撬开齿关,渡过去什么。 是自南疆取得的情蛊。 就算她只是依靠血雾而生的魔,就算落虞可笑地想与昭昭结契,又如何? 昭昭与她凭情蛊缠在一起,再也不会忘记她,与她分开了。 只要她心神一动,就能感知到少女的方位,更何况,情蛊每月须得一次解蛊。 她还会再来的。 归霁眷恋地瞧了姝丽娇俏的人良久,身躯隐没在翻涌血雾中。 雾气在褚昭露出袖外的指尖流连一阵,才消散于暗处。 房门推开又轻掩。 落虞离开两刻有余,走进寝处时,面色不明。 缄默垂眸一阵,才抬手除去外袍。 方才,昆仑虚她所居清净峰的守夜弟子,有四人莫名而亡。 她探查发觉,弟子脖颈处均有剑气浅痕,表面不易发觉,手段却毒辣狠厉。 格外眼熟,像是……归霁。 落虞未曾放在心上,神情漫不经心,以及一抹多出的兴味。 仿佛旁观过往手底的玩物一般。 至于那些弟子,死了便死了,对外只说是突破境界时不慎出了意外即可。 落虞换上绡纱亵衣,目光落在纱幔后的熟睡身影上,总算柔和许多。 轻步靠近,掀帘而入,想唤一声“昭昭”。 却不期然窥见少女侧颈处的痕迹。 褚昭眼睫湿漉,浅唇被蹂.躏得透出红意,锁骨弯下的朱砂痕迹旁,留下格外明显的红梅吻痕。 似在挑衅。 落虞眸光低垂,袖中的指骨一点点收紧。 素来克制得极好的神色,染上些许冷意- 翌日,褚昭在落虞的寝处苏醒。 清净峰名副其实,她一整夜都没有听见摇光泽里那般知了脆吟的吵闹声响,睡得很实。 只不过…… 她好像做了一个漫长辗转、脸红心热的梦。 忘却名字的美人将她困在怀中,不知餍足地流连索求,惹得她难以自持,近乎呜咽讨饶。 褚昭腰肢发软,骨头也很酸,咬唇才勉强坐起身。 面前重重纱帘被掀开,一只如玉雕琢的手探进来,她抬头望去,顿时撞进落虞双眸中。 女子穿着也并不怎么规整,仍是惹她脸热的那件绡纱亵衣,脖颈处落了零星可疑的红痕。 敛然唤:“昭昭,以鱼龙族的传统,现下要与我来一同泡澡么?” 只有结契之后,才能和道侣在同一片水潭泡澡。 褚昭耳廓愈发滚热。 莫非,昨夜她在梦中纠缠的那个人,就是落虞? 她迷迷糊糊地被落虞带到室内一片温度适宜的浅水中,圈住腰肢。 身后女子指腹温软,划过她锁骨弯,施了道清净咒,似乎刻意想抹去什么。 “昭昭,昨夜……”女子嗓音低弱。 “阿虞,我、我会对你负责的。”褚昭打断了她,话音嗫嚅。 她虽然知晓在摇光泽内,若是到了一定年岁,族中是会择选良人,安排见面的。 却不想,她只和落虞见了一面,就犯下此等坏事。 落虞听了她所言,轻笑一声,“好,我等昭昭。” 小鱼纯情懵懂,只需三两句引导,已然自发落入她的圈套。 很快……九州之内,便都会知道她将与昭昭结契之事了。 “昭昭想要什么聘礼?”她抵在褚昭耳廓处,柔声发问,窥见少女蜷着肩,似乎害羞得紧。 “还有礼物么?”褚昭双眸微睁,无措问。 明明是她昨夜轻薄了面前的昆仑虚掌教,为什么还有奖励呢。 落虞含笑点头。 “那……”褚昭踟躇了一番,“阿褚想学剑,可以么?阿琅赠给我的剑落在摇光泽了,我想要一柄新的。” 梦中的断续景象,逐渐拼成模糊不清的词句。 “归、霁。”褚昭喃喃念。 “阿虞阿虞,你是剑修,可曾听闻有叫这个名字的剑?” 她好像曾听别人说起过,这是一柄很厉害的剑。 但她……好像把剑弄丢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身后原本温声柔语的女子,却良久不曾应声。 “阿虞?”褚昭期许地回身望去,却从落虞面上忽地窥见一抹沉意。 “我是听过的,昭昭。”女子见她望来,才低柔话音,启唇回应。 “这柄剑曾辗转于我手,可据传如今被带入浸默海,早已经被魔气腐蚀殆尽了,怎可充当聘礼?” 褚昭心里陡然一空。 梦中,归霁似乎化作了缥缈抓不住的雾气,缠绕在她指尖,说已等了她万载。 “若昭昭想要好剑,不妨,在结契之前,”落虞温声提议。 “与我去西州周游一遭?”- 褚昭记忆中的百余年里,很少出摇光泽。 在静谧的昆仑虚捱过一夜,她已经颇感新鲜,更遑论到西州这样遥远陌生的地界。 落虞带她御剑而行,抵达边陲小城时,已然快要日暮。 褚昭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剑,衣裙飘荡,融入人流中,踮脚围观路边的铺子打铁花。 匠人是个肤色似蜜的女子,周身肌肉线条却格外漂亮,舀一勺铁水,用力击扬手中木板。 倏然间,随着爆裂响声,火树银花熠熠扑洒天幕。 她呆呆仰头望去,只觉凡间之景,言语难以诉说。 铁花耀眼却灼烫,围观众人起初还驻足观赏,眼瞧刺目光芒坠地,竟有砸向这边的势头,纷纷慌忙躲闪。 而褚昭看怔了神,未曾催动护体灵力,只朝空中探出手。 她想摸一摸这些开在天幕,颇似星辰的花。 忽地,一道身影遮蔽住她视野,克制地虚虚揽住她腰身,带她避开溅落的银花火舌。 仓促间,褚昭仅能窥见,女子扬起的衣袖角处,缀了一片莲叶。 “姑娘没事吧?” “这铁水打花失了控,可是了不得的。” 围观之人皆心有余悸。 更多的人,则是被此刻才迟迟发觉的,身形窈窕,模样格外娇媚的殷裙少女惊艳到,目光追随,愣愣说不出话来。 褚昭额处隐现纤长龙角,脖颈处隐约浮现晶莹鳞片,她回过神来,已自发催动修为,不自知露出了些许鱼龙族特征。 “莫非她就是东州鱼龙族近来寻回的少主……” “即将与濯清仙子结契的,据说血脉精纯,境界高深的那一位?” “昭昭。”落虞迟迟赶来,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可有受伤?” 褚昭摇了摇头,咬唇,良久没有说话。 她无措地望向围过来的众人,他们口中悉数重复着“般配”等等言语,眼里闪着好奇或敬畏的光。 可却再也寻不到刚才将她从铁花下救出来的那个人了。 与落虞这次出游未掩盖形貌,周围人很快便觉察出落虞的身份,一时皆崇敬不敢上前。 “濯清仙子,带鱼龙族少主来玩乐,想必两人定然是两情相悦,好事将近了。” 落虞含笑不语。 召剑而来,携褚昭踏上碧霄,向众人遥遥示意后,垂头征询怀中人,“昭昭,天色不早,我们该走了。” 褚昭陷在对方染灵犀香的怀抱里,悄然点头,“好。” 可余光仍不由自主地落在远处。 望向方才火树银花染红天幕之际,陡然而至的那人曾站立的地方。 女子生得极美,至少,她出摇光泽以来,从未见过那等出尘绝艳的长相。 可惜,雪绦遮覆双目,仅露出似玉雕琢的下颔。 褚昭轻抿了一下唇。 方才仓促,她只记得,对方纤细指骨揽住她腰身,本是存着占有色彩的动作,却克制力度,恍若蜻蜓点水。 再一眨眼,竟如日暮之中昏霭淡薄的云雾,消散在人群之中。 让她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女子腰身似乎悬着佩剑。 和她梦中之人一样,也是剑修么? … 此刻,某客肆内。 街上围观众人皆已三两散去,白衣女子倚靠窗栏,袖被暮风吹得飘荡迭起。 她抬起手,轻触摸覆目布绦。 腰际素剑上悬挂的小鱼形剑穗,早先染上血渍,虽已仔细洗过,却显出几分黯淡。 女子素白指腹摩挲剑穗,听楼下打尖之人的议论声。 “方才露面的,果真是昆仑虚目前隐世不出的那位濯清仙子么?” “她怀中的那位,我、我从未见过那样美的姿色……就算是千余年前据传艳绝九州的魔尊绛云,恐怕也难以相较。” 白衣女子挽剑,循着木阶,一步步缓缓走下。 她目不能视,可姿容自持,模样清绝,引擦身而过之人频频侧目。 客肆小二捧着茶点,殷勤问候,“璟思姑娘,可小心着些。” 这位仙姿出尘的女子,三日前才来住店,西州近来隐有魔气渗透征兆,她曾护佑客肆度过劫难,因此颇得客肆中人好感。 说来也怪,他曾亲眼目睹,女子那夜仅独身立于客肆前,剑未出鞘,来势汹汹的魔气竟瞬息溃退散去。 一个已失明的仙修,为何魔竟如此畏惧? 小二并非修行之人,只当女子境界高深,魔不敢近身。 “不妨事。”女子并未回头,只清凌应。 她兀自到楼下,寻得一张木桌坐好,薄唇微抿。 “说起魔尊绛云,就不得不提到手刃魔尊转世的那只鱼妖后,陷于浸默海的司镜了。” “据说她已堕魔?半月前,南疆旋遥宗被灭。前些阵子,昆仑虚几名弟子魔气侵体而亡,该不会都是司镜所为……” “司镜不是濯清仙子的师侄么,怎会对昆仑虚下手?” “堕魔之后,神智荡然无存,做出什么都可能。而且,司镜堕魔前,不是一直在浸默海寻找那鱼妖的踪迹么,想必是走火入魔,走投无路了。” “那鱼妖据说长相娇怯勾人,名姓……一个单字‘昭’?” 白衣女子忽地收紧指骨。 雪绦下,失去焦距的双眸落向客栈中话音来源处。 良久,才无言收回,只望向微蜷掌心。 那几人未曾发觉。 有人哂笑,“道友,你该不会也被那流传出来的鱼妖轶事勾住了罢,竟关心一只妖的名姓。” “倒不如奔赴中州,一月之后,濯清仙子便要与鱼龙族少主结契。届时定然会有折花会,不若多接些花瓣,提升修为。” “……” 司镜再无心听下去。 她提剑缓步走出客肆。 此时西州恰已入夜,一轮澄月悬于夜幕。 双目已被魔气侵蚀,只能侧耳倾听。 方才坠进怀中的女子,那样像小鱼。 不谙世事,不知外界险恶,连灼烫的铁花,都懵懂地想要摸一摸,拥入怀中。 就像……身为一只妖,却执拗地想与无情道之人成亲一般。 堕魔后频频出现在耳边的轻呢幻觉,令司镜理智将失。 揽住怀中人一瞬间,她竟生出将其脆弱的腰肢揉碎,融入自己骨血的不堪念头。 可那不会是昭昭。 少女若是瞧见她,不会如此沉默,而只要出声,她便能分辨昭昭的嗓音。 耳边再度响起火树银花绽开时的簌响,众人高声喝彩,如同试剑会前,北州集市的那晚喧嚣。 却再也没有一道温软身躯,躲在酒肆买醉之人的桌下,嫩粉指骨抓着饺子,睁圆眼眸撒娇耍滑。 当时盈耳不绝,娇软吵闹的“知知”,只道寻常。 那夜的醉后荒唐,竟是她与小鱼之间的诀别。 司镜安静站在方才的地方,颊上覆着的雪绦,一点点萦染浅淡殷红。 魔性暴虐,喋血而生,泣泪为殷。 她想,褚昭应当不会喜欢。 小鱼那样爱美,再不会喜欢一个双眸空洞,靠杀虐而生,行尸走肉的魔修了。 第54章 温软 褚昭与落虞在西州周游了三日。 看遍晨霭时分的朝霞, 储物戒装满各式珠宝法器,也拿到了合衬心意的精巧佩剑。 可褚昭再也没能瞧见初至西州那日,将她救下的白衣女子。 她有些失落, 也曾多次徘徊在打铁花的地方。 铁花并非总是盛绽开来, 所经之人也早非旧日面孔。 西州距浸默海很近,近来饱受魔气侵扰。 褚昭夜里睡不安稳,迷蒙间听见耳边似有魔窃窃嘶叫。 睁开眼, 抱褥悄悄起身,却只见不远处, 落虞已轻描淡写地收回佩剑,正擦拭其上血痕。 窥见褚昭打量目光, 她挪步遮掩溅在窗旁的血渍, 温声开口:“吵醒昭昭了么?方才,我只是除去了几只闯入房间的魔。” 褚昭朝自己的佩剑摸去, “阿虞,我……我也可以帮忙的。” 空气寂静良久。 落虞施然走来,抬手,掌心仍残存着一丝血腥气,却轻遮住了她双眼。 柔声喃喃,“昭昭,你只需待在我身边。除魔之事,无需烦忧。” 褚昭将她的手小心拨开,露出委屈不解的粉玉眼眸, “可是、可是阿褚也想看看, 摇光泽外面,还有西州……是什么样的。” 她被矜贵女子护得很好,近乎形影不离, 可做的任何事都逃脱不掉背后的目光。 那是一道让她很不舒服的视线,纵然柔情脉脉,却像无形的绸,牵住她的手腕脚踝,令她难以挣脱。 这几日,她穿的衣裙都是落虞为她备好的,色调无不是绛红或者浅绯。 她想试试槐琅身上那样的嫩鹅黄,却被女子以目光无声牵绊住,只好失落收手。 她收到了落虞委托西州锻剑世家为她锻的佩剑,可竟连用一用的机会都没有。 落虞也曾揽着她,教她一些剑法,可皆是些好看却无用的剑花。 就连用餐,女子也只是温存至极地,挟给她并不爱吃的东西。 盈盈笑着,待她吃下去。 辛辣的红椒,褚昭勉强咽下去,辣得脸颊发红,呜咽着喝了许多水才缓解。 她不明白,两情相悦之人,还有所谓道侣间的相处,皆是如此么? 落虞常唤她“昭昭”,嗓音是温存的,可目光却好像总是穿透她,望向她身后很远很远的某个人。 而那个人褚昭分毫不知。 她只是偶尔失落想,落虞会不会也是认错了梦中之人呢? 女子心慕的对象,其实……根本就不是她。 “是我惹昭昭难过了。”落虞收起遮掩褚昭目光的手,倾身过来,将她搂进怀里。 “我想回摇光泽。”褚昭牵一牵女子的衣袖,话音低软,“阿虞,我们明日可以回去么?” 她想念槐琅和蓓月了,还有那片从没有束缚,夜卧小舟、枕星而眠的水泽。 女子默然一阵,如同劝哄,“昭昭可是腻烦西州了?我们此行还余两日。” 褚昭垂脸,无声摇了摇头。 她既无措又委屈,不知怎样回绝落虞的温存好意。 今夜睡得总归不是很安稳。 落虞坐在榻旁,垂眸望少女无声睡去,眉心攒起细微痕迹。 她抬手描摹抚平,待褚昭模样又归于平和,仅闭着眼便可窥见白日里娇俏灵动的模样,才勾唇满足笑起来。 这样才像,不是么? 像她记忆中,从不会被任何事牵绊,恍若朝霞般昳丽恣意的人。 落虞又失神瞧了一阵,指尖从少女黛眉处划过,徐徐停在那抹诱人的粉唇旁。 她依稀仍记得,百余年前,绛云曾厌弃到连瞧都不愿瞧她一眼的模样。 平素含笑轻盈的口吻,恍若一根根冰刺没入胸口。 女子甘愿护着那柄归霁,将她的一腔心意踏作尘泥。 只不过是一柄冰冷寡情的剑,竟也能拿来与她相较。 落虞半阖眼眸,敛去眼底波澜起伏。 可那又如何? 如今她司掌玄门之首,两日之后,与昭昭结契的传闻,将由西州传遍整个九州。 届时,出身西州的师姐会看到,浸默海盘踞的众魔也会看到。 还有归霁。 连身躯都被魔气侵蚀,想必是不能再与她争夺了的。 落虞唇角笑意愈发扩展,眼眸仍含着温善,神情却已然割裂。 以至于缓步走向窗前,轻柔擦拭方才魔溅血渍的动作,显出几分不符时宜的诡谲。 她漫不经心垂头,想起方才那些魔被操纵神智,痛苦嘶叫着,反复低念的“昭昭”二字。 从浸默海中离开的光风霁月的人,如今神智还存有几分? 堕魔痛楚深入骨髓,清凌眼眸无法视物,竟仍能影响附近游荡的魔,寻来此处。 “映知。”女子好整以暇,喃喃自语,“宿雪莫非没有教过你么?” “……莫要觊觎师长尊上的道侣。”- 褚昭变得愈发没有胃口,也提不起来精神。 落虞给她买了许多精妙的小玩意,可唯独没有传音玉简。 她想瞧瞧摇光泽的大家,最好,还能和槐琅说说话。 终于有一日,趁女子未曾留意的空档,她溜了出去,奔向人流最拥挤处。 可才摸到售卖传音法器的摊位,兴高采烈地掏出灵石,却从身后被某个怀抱柔柔桎梏住。 “昭昭走得匆忙,怎么不与我知会一声?” 背后人怀抱温软,褚昭却觉得丝丝凉意渗入骨髓,她垂头紧抿着唇,双眸没有缘由地红了。 “阿褚不要阿虞跟着,可以么……?”胸口仓皇跳动,好似被一抹无法摆脱的鬼魂缠上。 落虞如愿为她买了传音玉简,却没有顺着她的话。 始终从容不迫,含笑牵她又回到方才的地方,点上许多菜肴,未动箸,只在旁似有若无地望她。 终于,在女子细腻指尖掠过耳际,第三次为她轻柔地揽好发丝时,褚昭咬唇站起身。 “讨厌阿虞……不要和阿虞在一起了!” 她的脾气就算在摇光泽中算好的,很少恼怒,于是现下连生气也没什么锋芒,反倒委屈到鼻尖微红。 仓促逃出落虞的视线范围,蹬蹬上楼,施了个连自己也解不开的幻术禁制,把自己关起来。 门外很快便出现了一道女子身影。 温声轻唤:“昭昭?” 褚昭害怕地将自己掩进被褥里,连耳朵也藏得严实,不知过去多久,直闷得侧颊绯红,才悄无声息掀开一道缝隙。 落虞仍在。 敛衽静立,恍若如影随形的一缕芳魂。 女子身为昆仑虚的掌教,自有许多破开她蹩脚幻术的法门,可却没有闯进来。 像纵容着她的小脾气,饶有兴致地在和她捉迷藏。 褚昭再也忍受不了。 她匆忙掏出方才的传音玉简,注入一丝修为,满怀期许地等待摇光泽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槐琅最是宠她,想必很快就会来西州接她回去。 玉简晕染殷红光晕,很快亮起来。 画面里却是格外眼熟的景象。 雾气之中,落虞浅浅扬唇,眸光温存。 嗓音与门外女音重叠在一起,“昭昭,气可消了么?阿虞知道错了。” 褚昭仓皇摇了摇头,将唇咬得泛红,紧捏玉简。 落虞亲手交给她的传音玉简,竟只能联系到落虞一个人。 她将玉简撇得远远的,将纱幔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身影,近乎被无措淹没。 可恰在此时,遮住她小腿的被褥蠕动了几下。 褚昭睁圆眼,伸手戳了戳鼓起的那处。 一条鳞片呈深灰色,头顶生角的小蛇探出头,就这样顺着她指尖爬了上来。 竖瞳迅速扩大,似乎看她看得呆了,发出羞赧的低嗬声。 “怎么是你呀!笨龙。”褚昭压低声音,叉腰开口。 这条酷似枯藤的蛇实为古龙族,是她在摇光泽苏醒没多久后缠上她的,平素笨笨的,也不知是如何从遥远东州寻到此处。 手指粗细的小龙歪头,似乎不懂得她说什么。 忽然砰地一声,触感凉硬、缠绕在她手腕处的物什竟化作了人身。 褚昭眼前一黑,被身量庞然的女子压在榻上,近距离感知到对方滚热吐息,以及一双可怖竖瞳。 小龙原身纤细,却挪用大半妖力,化作这样一幅模样。 似乎以为她会喜欢,深色肌肤泛上可疑红晕,扭捏了半晌也没说出来什么,“……唔。” 褚昭才不喜欢。 她喜欢肤白腰细、温柔体贴的美人。 “阿褚……”女子笨拙磕绊地开口,“烛因,嗯……” “你叫烛因么?”褚昭捧着她脸好奇问。 话音刚落,忽然想起门外还有落虞,匆匆用手心捂住对方的唇。 反倒被对方陡然急促起来的吐息烫到。 她气恼抽回手,窥见烛因眸光闪烁,整张脸涨得绯红,竟忽地伸舌,舔了舔她方才碰过的地方。 目光缓缓移到她的唇间。 “放开、放开我!”褚昭被这淫.靡龙妖的举止臊得脸颊发烫。 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认识面前丑丑的龙妖。 何况,上古典籍中记载,古龙族与鱼龙实为死敌,当时便是绛云灭掉了九州最后一只古龙,现在古龙族应该已经灭绝了呀。 烛因察觉到褚昭的抗拒,很快听话地起身,可却瞧见温软殷红的人推开她,似乎要逃走了。 “嗷呜!”她一口咬住少女的衣角,扯住不让走。 褚昭气得用另一只袖甩过去,“笨龙,口水都流出来啦!” 烛因被扇得发晕,又忍不住多嗅嗅从袖中散发出来的香气,松开了嘴,改用不是很习惯的手牵住少女的衣角。 小声乞求,“阿褚,唔……” 似乎在示意她等一等。 她动作匆忙,胡乱一拉衣襟,数不清数目的传音玉简便悉数掉出来,落在被褥间。 褚昭始料未及,睁圆眼旁观这一幕。 烛因低头衔起一块玉简,往她怀中抛,动作笨拙又讨好。 如此往复,沉甸甸的玉简很快铺满衣摆。 “阿褚、想……烛因,抢。”女子嗓音很低,却将头探入她怀里撒娇,竖瞳闪烁,似在等夸。 褚昭才咀嚼出几分意味。 原来,这笨龙竟然一直跟踪着她,一直追到方才售卖传音玉简的小摊处么? 她揪住笨龙的耳朵,又急又气,“笨蛋!我、我才没有要你去抢呢。” 第55章 蒲团 烛因愣是没有喊一声痛, 耳朵烧红,嗫嚅着,用余光捕捉褚昭的指骨。 把她的手捧起来揉揉, 怕捏疼了。 褚昭只觉得面前女子的手很是粗糙, 像原身那些灰硌鳞片似的,把她的手都磨红了。 她闷着气发不出来,正想再说几句, 却忽然听见门外落虞的柔润嗓音。 “昭昭,可是在和谁说话么?” 她慌张一咬唇, 揪住身侧的被褥,把她与烛因全都盖住。 黑暗中, 她才瞧见, 眼前这条笨龙的竖瞳竟然是金色的,震慑力十足, 正眼都不眨地盯着她。 举止却笨拙至极,与她对上视线,手忙脚乱紧捂住嘴,示意再不吭声了。 褚昭心乱如麻,却被忽地扑上来的女子藏进怀里。 手抵着结实胸口,她听见烛因的心跳声沉重有力。 “阿褚……”烛因捧着云一般柔软的人,嗓音飘忽忽的。 却依旧不掩警惕,“坏人、外面。” 她苦思冥想,想起还可以用她生来就会的那道术法。 只要撕开一道缺口, 就能带褚昭逃出去。 可妖力消耗殆尽, 她恐怕再也不能维持人身,如此刻般抱着少女了。 烛因泛着金光的眼瞳少见地黯淡下去。 若是连人身都变不出来,小鱼还会喜欢她么? 褚昭听见自己设下的幻术被破的声音, 门从外推开,惹得她肩膀细微瑟缩。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落虞解释烛因的事。 脚步声愈发近了。 可忽然,褚昭觉得金光刺目,身子陡然一轻。 她茫然睁眼。 笨龙早就变回了小蛇模样,蔫然无力地蜷在她怀中,闭眼昏昏沉沉。 而面前早不是什么狭窄封闭的房间了,变成了一处不知位于九州何处的石洞。 … 落虞停步在重重纱幔外。 她没有掀开查看,因为早已感知到里面的小鱼已经逃走。 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与一只本不该存活于世的,力量已散去大半的孱弱古龙。 女子在桌旁施然落座,不急不缓,也未曾去追。 垂眸掀开茶盏盖,水波漾然,倒映出她一双淡漠双眼,去除所有粉饰后,竟显得不近人情。 仰面将茶饮尽,落虞将瓷盏放回,指骨颇有规律地轻叩桌案。 一下、两下。 在第三下时,茶盏倏然碎作齑粉。 而恰在此时,大敞的房门前,一抹雪色衣摆飘荡拂槛。 来者身量高挑,腰系素剑,肌肤苍白,仿若透澄脂玉。风起,撩起她墨缎般的长发,与覆目雪绦勾缠。 落虞唇角稍抬,“映知。” 司镜迈步走入,剑柄上的小鱼剑穗细微摇荡。 她压抑着周身翻涌喧嚣的魔气,指骨泛白,雪绦下,双眸空洞失焦,睫尾晕染绯意。 “昭昭、在何处?”嗓音喑哑,不复清凌。 落虞轻描淡写回应,“已第四日了,才迟迟寻来。” 她面朝姿容秾秀,却已然堕魔之人扬唇,露出一抹和缓纯善的笑意。 “你可知晓,归霁,早了你许多时日寻到小鱼?”- 褚昭在位置不明的石洞里寻到了两只柔软蒲团。 她自己坐一个,把怀里化为原形的笨龙放在另一个,到处揪些干草充当引信,用灵力点燃了一小簇火堆。 烛因虽然耗尽妖力,苏醒速度还是很快的。那双金黄竖瞳窥见跳动火苗,惊得一趔趄,重又簌簌爬回褚昭怀里,瑟瑟发抖。 笨笨的,比摇光泽里面刚出生的小鱼苗灵智还要低。 褚昭戳戳烛因的脑袋,轻哼一声。 她托腮,想起方才和笨龙一起被掩在被褥下,对方护食般将她藏进怀里的景象,忍不住有点脸热。 还是变成人身比较好,虽然生得不怎么好看,但还能陪她说说话呀。 小龙身躯凉且硬,被她一戳,懵懵的,看着更笨了。 眼瞧着褚昭没有抗拒,她得寸进尺,一圈一圈地绕着雪白细腕攀上她衣襟,头顶的袖珍龙角撒娇般轻蹭她的颈窝。 “唔……”褚昭被龙鳞割得发痒,有点气恼,“笨龙,你做什么呢,不许爬上来!” 可惜话音慢了些许。 古龙族生性擅淫,一条灵智未开的龙更是如此。 褚昭想去揪烛因尾巴,却霎时被缠住了腕。 小龙似乎十分好奇地偏头,很快闯入她的衣襟里,将殷裙拨弄得凌乱散开。 似乎沉迷于其内温软,扭动着色泽暗淡的身躯,张口叼住系带,轻轻一扯便开了。 褚昭只觉得浑身被卸去了力气,她本就不通情事,只觉得烛因像在和她捉迷藏。 抿一抿唇,忽将衣服里的坏龙压在身下。 “这下你就没办法咬我的裙子啦。”她得意洋洋,“快点出来!” 烛因被挤进雪白酥软之中,晕眩地嗷呜叫了几声,左右环顾,竖瞳因渴求逐渐扩圆。 她没听懂褚昭的话,只听清了轻软上扬,恍若撒娇般的语气,愈发变本加厉。 探出短匕形状的舌,痴痴舔舐泛粉肌肤。 褚昭隐约觉得不对劲,被凉且粗糙的东西掠过的地方竟逐渐发起热来,又痒又麻。 她倚在蒲团旁,脸颊染上红潮,茫然慌乱地去捉衣服里蠕动的笨龙,“唔……不许舔,好、好脏呀!” 火堆处的火苗摇曳起来,褚昭按不住衣襟里滑且冷的东西,反倒被惹得浑身泛起薄汗。 她咬紧牙,不得已动用术法,指尖处顿时逸出方才引火的绛红灵力,朝盲目埋头的笨龙一触。 “呜嗷!”烛因被烫得一抖,委屈巴巴蜷起身子。 就在这个空档,她被褚昭揪着尾尖甩出来,啪叽砸在了地上。 她头晕目眩,闻见了烤焦的味道。 但来不及顾念自己,更害怕面前昳丽娇俏的人生气,匆匆又爬回来,用粗糙的头顶少女的指尖,很是可怜,“呜、呜唔……” 褚昭仍未从方才的羞耻触感中回过神,眸中染着一层薄薄水汽,瞧见藏了许多坏心思的烛因,嗔怒,“坏龙!再欺负我,信不信我把你烤了呀!” 烛因这次捕捉到少女话音里的怒意了。 她将自己缩成小小的圆环形,有点失落,但好了伤疤忘了疼,仰头窥见褚昭淡粉色的指尖。 想起方才相隔衣料,似乎被褚昭碰到了鳞甲,酥酥软软的,顿时羞得将头埋起来。 可这次,她再怎么乖顺地去蹭褚昭,对方也只是气鼓鼓地望她,抽回了手,再也不吭声了。 烛因一时想不通,委屈焦急地绕着她转圈。 忽然灵光一闪,她去石洞某个阴暗角落里,衔住一块布料的边角,努力向褚昭的方向拖曳。 “这是什么呀?”褚昭歪头问。 原来这个窄小的石洞,竟然是笨龙的藏宝地吗? 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伸手,掀开了布帘。 竟然是满满一篓的珠玉珍宝,经火堆一映,熠熠生光。 再掀开另一处,被晒干的酥香面包虫满溢了出来; 另一个竹篓里,则盛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几朵粉荷,因为无水滋养,早就枯萎了。 烛因期盼望向褚昭。 本来是很欢喜的,可瞧见少女一抿唇,眼眶竟忽然泛起粉意,立时焦急地攀上对方的腕,安抚蹭蹭。 她不明白,拿出了阿褚喜欢的东西,为什么反倒惹得对方不开心。 “笨龙……”褚昭话音闷闷,“我、我想摇光泽了。” 想大泽深处的菡萏葳蕤、氤氲旖旎,想念浸在水中后,无数的小鱼苗朝自己涌来。 眼前还朦朦胧胧地出现了极为陌生的场景,枝叶萧条,光线暗淡,可水潭却清澈静谧,令她那样眷恋。 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地方,可是,她好像受伤醒来后,就全都忘掉了。 烛因不想看褚昭难过,衔起一串贝壳细链,笨拙地攀上她脚踝,为她扣好。 褚昭抱膝,神色朦然,似乎坠入了虚无缥缈的回忆中。 在她重伤苏醒前,似乎也曾像烛因这样,费尽心思讨好某个人。 视野里总是那抹不染纤尘的雪色衣襟,她翻出柔软的肚皮,牟足劲摇甩尾巴,都只为了引起注意,想窥见那个人唇角如同错觉的清浅弧度。 可是,好累。 就像一片没有止境的水塘,如何游也无法抵达终点。 珍珠、贝壳、褚昭将所有自己珍藏的宝贝都取出来,掬在对方掌心,期盼地仰头望去。 她只是听见了一道动听至极的轻叹。 那片掌心可供她蜷起身躯,可虽然柔软,却总是很冷,捂也捂不热。 于是褚昭便想将自己胸口羞赧跳动着的心捧出去,她的内里早就快要灼烫融化。 她想,分一点给对方,没关系的吧? 她唇微张,忽地皱紧眉。 胸口泛上深重寒意痛楚,将她从幻觉中拉回现实。 烛因连着呜嗷好几声,很是担忧,衔吞住褚昭的指尖,慌忙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妖力输送过去。 “不用啦。”褚昭轻喃一声,收回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似乎离她很遥远的画面碎片。 她生性喜好自由自在,怎么会那样卑微呢? 石洞边缘被氤氲水痕浸湿,淅淅沥沥,她才发觉,似乎是下雨了。 褚昭不喜欢下雨天,湿润的空气,会让还没有好的伤口酸楚难忍。 于是只蜷缩成一小团,悄然盯着方才生起来的、跳脱温吞的火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离洞口愈发近了。 褚昭刚酝酿起来的倦意消散了,她此刻头脑清明,略咬一下唇,目光落向石洞外。 虽然她有自保能力,可身边还有一条笨笨的龙,若来者果真是落虞,她也无法担保全身而退。 探入石洞的,先是一柄染血的素剑,剑尖仍在滴落殷红。 旋即,一抹步履虚浮,衣摆近乎被深绯浸透的身影闯入。 女子身形纤弱,茕茕孑立,如暗淡夜幕下一捧被染污的莹润薄雪。 唇角残存血丝,前胸处更是有汩汩淌血的可怖伤口。 她以雪绦覆目,其上沾染触目惊心的绯红,周身戾气翻涌,似乎在勉力克制体内的翻涌魔气。 感知到燃烧着的火光,似乎察觉到石洞内有人存在,眸光倏忽落向这边,“……” 烛因炸鳞欲扑上前,“嗷!嗷呜!” 褚昭跪坐在蒲团上,仰头怔怔望着来者。 她看见了女子袖角近乎被湿漉鲜血浸透的一枚莲叶。 “笨龙,回来呀!”她扯着小龙的尾尖藏进怀里。 烛因这么笨,怎么可能打得过面前的剑修。 常年在摇光泽中,褚昭近乎很少遇见魔气如此浓重的人,她内心戚戚,话音却是不露怯的,“你、是魔么?” 当啷。 女子竟脱了力,掌心紧握着的、被鲜血浸透的素剑跌落在地。 湿漉夜风掠过,她垂着脸,一时以为耳畔的温软话音,是堕魔后无数次生出的幻觉。 昭昭。 昭昭、昭昭。 面前的人,是她的小鱼么? 第56章 朱缨 石洞外雨声更急, 雨丝纷纷,打湿本就潮漉的贴身道袍,身躯愈发沉坠。 司镜轻抬手, 伤痕累累的佩剑浮起, 重回掌心。 苍白的唇似轻碰了两下,可终究还是没能传出任何话音。 她怕只要自己一开口,面前臆想出来的人就会消散。 恰如那夜云水间陷落, 她合着空荡荡的手心,无数次呢喃。 答允总是娇声脆语乞求的小红鱼, 她愿与她成亲。 在荒山,那片水妖集聚的水潭里, 她便是愿的。 司镜想, 若是昭昭瞧见她戴凤冠、着嫁衣的模样,应当很欢喜。 会害羞到视线闪躲, 眼眸可爱轻眨么? 她指骨蜷起,尝试握住什么。 可流淌进掌纹的,只有郁绿峰冷冽的风声。 就像百年来孤守终年覆雪的宗门,目睹少年少女学成离去,只留给她背影,剩她一人时的温度。 连清寂寝处,时时陪伴她,带给她欢欣的那条唯一的宝石小鱼也不见了。 褚昭早已散作残魄光片,连念想都不给她留一点。 少女最是怕冷, 却肯在薄雪飘零中化作原身, 赤裸钻入她怀中,讨她欢心。 那样懵懂的一条小鱼,窥见她神情哪怕再微小的松动, 都以为是自己得到了原谅,软声唤她“知知”。 司镜却只能目睹,那双娇俏眼眸一点点变得暗淡、空洞。 原本盛装着的羞赧欢欣,悉数变成退缩、畏惧。 小鱼竟变得害怕她。 而她的指尖,浸透了温热鲜血。 妖丹碎作齑粉,散于风中,掌心却似乎仍残存着湿软触感。 那是小鱼的妖丹。 更像一颗唯独捧给她的,怀揣恋慕之情、灼烫悸动的心。 司镜追寻已久,却终不可得。 她过往曾想把褚昭养在自己身边,想将少女困在自己的识海中,就能日日体会陌生渴求的心悸感。 但后来,旁观小鱼快活地在山涧水流中溯游,在北州集市恣意游玩,重归荒山后自由横行的模样,又将卑劣心思压下。 她喜欢少女不受任何束缚的样子。 就像白雪中钻出一朵葳蕤俏丽的朱缨花,迎风招展,将她原本死寂的胸口圈圈缠绕。 可不会被任何人事牵绊住的花,却又唯独向她娇声乞求,“成亲、和我成亲呀!” 司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法推拒小鱼的任何心愿。 她想,若小鱼欢喜,那她自然也是愿的。 纵然她修无情道,纵然宗门内的年轻面孔皆仰慕唤她“师姐”,纵然与妖结契成亲,会受尽世人诟病讥讽。 可那又如何? 司镜无端想起师尊宿雪为她卜的那一卦,顺应天时。 顺应……自己的本心。 她无心。 她诸般关乎心的遐思,全都来自褚昭。 来自她们交缠时,从活泼小鱼胸口处,一路传递到她骨髓的战栗。 但她再也体会不到了。 再睁开眼之际,小鱼被剜出妖丹,无声无息,而那颗她贪恋的心,早就在指尖湮灭。 记忆有一瞬的空白,如同梦魇,像她过往百年里那样,变得零乱断续。 她不清楚那只镶有小鱼尾鳞、她不舍把玩的匕首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上。 却仍记得,探出妖丹时指骨的黏腻,褚昭空洞失望的眼眸。 是她……亲手杀了昭昭? 一夜过后,迎来熹微,本该天光乍破,霞光万道,司镜惘然抬眸,头顶却萦绕厚重魔气。 她记得,小鱼出身荒山,生来便是没怎么瞧过朝霞的,曾兴高采烈与她约好,之后要一同观赏美景。 少女离开后,竟连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都不许她追忆。 司镜孤身来到浸默海。 她心知小鱼是魔尊转世的传闻荒谬,又矛盾地存着憧憬,想在魔窟之中寻得哪怕一丁点褚昭残存的痕迹。 众魔讥讽嘶叫,将她拖入泥泞;血雾幻化而成的归霁,哄诱她自戕;就连打坐时凭空生出的心魔,都在耳边一遍遍重复她曾做的恶事。 司镜麻木地将魔尽数屠戮殆尽。 转身望去,仅剩的一只魔,幻化成褚昭的模样。 啜泣着,哭得眼眶泛粉,扑进她怀里诉说胸口痛楚。 与她纠缠,却趁她俯身怜惜落下亲吻之际,以狠厉魔气袭向她双眼。 视野一片殷红。 司镜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轻揩去血渍。 有那么一息间,她甚至在想,这样大片大片的殷色,好像小鱼在焦急期许地为她布衬洞府,点燃红烛。 她们分明马上就可以成亲了。 善于幻化形貌的魔再也不愿伪装,趁她失神的瞬间,贪婪攀上她身躯,想将她分食殆尽。 司镜扼住那魔的喉骨,漠然拧断。 若是不像昭昭,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再也无法视物,却时常满足地笑起来。一片浓稠黑暗中,听觉变得极为敏感,她时常听见褚昭抵在她耳畔说话。 娇声唤她“娘子”,软磨硬泡,乞她换上嫁衣,让她好生瞧瞧。 司镜以指腹蘸取浸默海翻涌不歇的血水,将内衽雪袍染深,柔声问:“这样可以么?昭昭。” 耳畔原本欢欣的少女嗓音却忽然变得孱弱,呜咽退缩,“阿褚、阿褚好疼……” 司镜陡然停手。 她窥见,幻象之中,小鱼胸口流淌出的殷红,染红了她整片下摆。 如此往复,她在浸默海中度过了漫长时日,时而笑,时而悲戚。 她知道,因为堕魔,过往的清明自持早被蛀蚀。 但只要能听见褚昭的声音就好了。 就算千百遍幻觉之中,惟有一道在唤她“知知”,她也甘之如饴。 “……知知?”少女娇怯嗓音响起。 耳边雨声凌乱,淅沥潺潺。 司镜呼吸急促,雪绦下眼尾染红,藏着些许失神,猛然望向话音来源处。 少女嗓音真切了些,却是在温软唤“烛因”。 “烛因,不许再咬人啦!”褚昭压低声音训斥。 不知感知到指尖拽着的小龙何种情绪,忽地一咬唇,“什么,你说,她真的是杀了很多人的魔……?” 她悄然抬头,窥见洞口处的人袖间一抹被血浸透的莲叶。 虽然记性不是很好,可她还是认得的。 这个身负重伤的人,是她初至西州那夜,从漫天铁花中救下她的剑修女子呀。 司镜勉强凭剑静立,胸口处凭空生出诸多戾气。 她与落虞鏖战许久,已到了强弩之末,本来暂寻到这方石洞疗伤,不想却有旁人在。 碍眼的人……杀掉便是。 纵然面前的少女那样像昭昭,可她捕捉不到一丝熟悉妖力。 她的小鱼不喜欢雨天,又怎么会在雨夜,与一只弱小妖物躲在此处。 司镜垂眸,眼底一片殷红,虚虚握紧剑柄。 她不许与褚昭那样像的嗓音,亲昵呼唤别人。 掩在袖中的右手小指忽地被温热勾连。 “你流了好多血呀,很痛么?”少女嗓音像一捧绒羽,柔软关切。 司镜一时失神。 她无法视物,却可凭识海,模糊感知到身前人的气息。 身形窈窕,周身弥漫她渴求的暖意,灵力波动是一团殷红。 很像……她的小鱼。 褚昭被女子冷彻体温冰到,没得到回应,只得泄气缩回手。 她小心翼翼打量对方,发现女子清冷眉眼处,那缕覆目雪绦已经浸染绯红。 还从没有见过失明的人,她好奇地又凑近了些。 先是眨眨睫羽,测试对方能不能瞧见,又抬起雪腕,在女子眼前轻挥。 手腕忽然被人使了些力气攥住,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渗透进来。 褚昭吃痛呜了一声,想要后退,“疼、好疼……” 剑修的力气都这么大么? 她还以为,那夜救她的女子会是温柔细腻的性子,才大着胆子靠近的。 却窥见面前人竟忽然失神退后几步,肩膀应激发颤,避开她目光。 倚剑孱弱轻咳,脸颊毫无血色,苍白薄唇又被触目惊心的殷红浸没。 褚昭偏头想了一阵,很是茫然。 美人是在害怕她么? 她牵一牵女子濡湿的衣角,悄声开口:“你……你不要怕,我是好鱼龙,旁边的龙也笨笨的。你的伤口都撕裂开了,要来一起烤火么?” 她怎么都不信,面前身形单薄,胆怯寡言,依稀能瞧出原来身着一袭雪袍的美人,会是杀了许多人的魔。 “……鱼龙。”女子喃喃。 恰在此时,石洞外裹挟着雨的冷风掠过,将女子掩目雪绦吹落。 对方眼眸是极漂亮的桃花形,此刻却空洞失焦,细密睫羽缀着殷色泪痕,映衬苍白面色,如同魔窟中艳绝的曼陀罗。 褚昭一怔。 虽然知晓女子瞧不见她,可还是悄然朝后挪了几步。 却听得女子仿若浸霜般的动听嗓音,“吓到你了?” 那副面庞清冷与妖冶糅杂,却不显矛盾,使人禁不住心神摇荡。 她轻启唇,“我是游历西州的剑修,名为,璟思。” “你呢?” 褚昭目光竟舍不得从对方那张脸上挪开,她觉出有些异样,可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嗫嚅开口:“我、我叫褚……” 原本还盘踞在温暖火堆旁,警惕戒备的烛因,竟不知何时爬入她怀中,急切地咬住她衣襟,胡乱攀扯,“唔嗷嗷!” 褚昭抿一下唇,本能后退几步,实在无法忽视面前女子身上的违和感。 像山洞外微冷的雨,一点点渗透进四肢骨髓。 不比那一夜火树银花后的疏离退却,此刻,在不知方位的石洞里,女子像水雾凝作的云霭,无声缠绕上她。 她看不清对方的企图。 话音转了个弯,小声应:“我叫……蓓月。” 内心禁不住给远在摇光泽的藕色小鱼龙赔了许多声罪,思绪交缠,最终又重归到面前的孱弱女子身上。 璟思。 会是她梦中总也瞧不清模样的清冷女子么? 还是……编造身份,想欺骗引诱她的坏魔? 第57章 璟思 璟思在石洞暂且落了脚。 她虽生得一副疏离寡言模样, 可眉眼轮廓是褚昭没有见过的漂亮,气质出尘,即使重伤潦倒, 依然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褚昭坐得离女子隔开一点距离, 借明暗火光悄然打量。 璟思凝出水灵根模样的一团水汽,将覆目雪绦洗净,悬在火旁无声烤干。 那双眼眸垂着睫, 虽失焦,依旧映出摇曳火光, 美得正邪莫辨。 原来是水灵根,和她一样。 褚昭瞧见布绦一角仍残存血渍, 悄悄聚了水汽过去。 璟思无法视物, 她想帮忙。 但水汽还未靠近,已被不知从何升起的冷寒气息冻住, 化为薄冰。 她听见对方轻声开口:“你在看我么?” 褚昭被吓了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璟思竟然还能操纵冰系灵力。 小动作被发现,她顿时遮住双眸,嗓音不自知软了许多,“我、我才没有呢……” 耳边久久没有声响。 她试探地露出一只眼睛,竟发觉,璟思不知何时竟靠近过来。 女子因失明,未曾望向她, 只抬起指尖, 湛冷灵力徐徐凝出冰花的轮廓。 那花像有生机一般,盈着木灵根的淡绿色,似寻常植物般抽展花瓣枝叶。 却有冰屑簌簌掉落, 显然是被有心操纵雕琢着。 是金鱼草花的形状。 褚昭愣愣瞧着这一切。昏暗石洞中,面前人身着血污道袍,姿容却比冰花还要清绝。 璟思凭气息将指尖大小的冰花递来,唇角微扬,“若喜欢,便赠予你。” “就当,是我今夜落脚于此的小小礼物。” 烛因在褚昭怀中很是躁动不安,可因为嘴里被塞了布团,手动禁言,委屈得呜唔低吼不停。 褚昭抬手接过冰花。 凉润触感晕染指尖,她惊喜地左右翻看,可只不过眨了几下眼,精致冰花便化为了晶亮小戒,扣在她指根处。 “这样,是否能保存得更久些呢。”女子柔喃。 冰晶化为金玉,褚昭的心跳也像被这枚金鱼草花的玉戒紧紧束住了。 她不知道璟思有这么厉害,水、冰、木、金,可以操纵四种灵力。 可她在摇光泽里面读的书里有写,凡界以单灵根为出类拔萃,四灵根是杂根,根本没什么修行天赋。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璟思才在除魔中身负重伤,沾染魔气,沦落至此? 褚昭有些失落,悄然摸摸璟思伤痕累累的手背,“你是因为打不过那些坏魔才受伤的么?” “四灵根也很厉害呀,如果之后再有人欺负你,我去帮你教训她!” 暗淡光线中,她未曾发觉,女子唇角轻抬,弧度微弱不可追。 “是我技不如人,本欲追寻落……濯清仙子踪迹,除魔济世,却受了伤。不知几日后,北州昆仑虚的弟子收授式上,我可否入选?” 褚昭听见璟思又孱弱地低咳起来,苍白薄唇沾染血丝,身躯单薄,摇摇欲坠。 她怜惜地让剑修美人倚靠进自己怀里,揪着烛因尾巴把笨龙拎走,小声安抚,“一定会的。” “不过,昆仑虚也没有那么好。”褚昭语气低落。 不会下雪,始终静谧得落针可闻,弟子众多,却只知一板一眼修炼,落虞更不许她去寝处外的地方,让她很不自在。 总之,她如今从落虞身边逃了出来。 “蓓月也去过昆仑虚?”璟思柔柔笑起来,不知为何,嗓音却有些哑。 “听闻濯清仙子落虞,不日将与鱼龙族少主结契,就在昆仑虚。你可知晓……是真的么?” 褚昭失神无措。 反应了好一阵,才发觉怀中女子口中的“蓓月”是在唤她。 只得小声应:“知晓的。因为、因为我和少主关系很好。” 因为少主就是她自己。 话音落下,耳边坠入寂静。 褚昭以为自己的伪装被看破了,慌乱无措望去,却见怀中女子竟勾起唇,笑意透着些许谲滟。 “蓓月觉得她们如何?落虞已堪化神境,鱼龙族少主……我以前似乎也有一面之缘。”璟思轻缓叹一声。 “当真是、般配至极。” 褚昭先是被璟思口中的“一面之缘”惹得心中微悸,可听见般配二字,顿时有些失落。 “也不见得呀。因为,濯清仙子才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温柔。”她小声开口,“我……总是很害怕。” 尤其是今日,落虞竟然不许她离开视野范围。 褚昭听见了女子的轻笑声,清凌动听,意味不明。 “那蓓月害怕我么?”手腕忽然被一抹冷柔触感虚虚牵住。 褚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好似被石洞外的雨雾缠住四肢,冷意无声渗透。 可悄然望去,璟思仍旧是那副眼眸空洞,孱弱至极的模样。 她摇头,“我才不怕。” 璟思似乎得到了极满意的答复,唇角弧度加深。 “目睹旁人结契,蓓月……却不想自己也试试?”她话音低柔。 璟思忽地抬起手,想碰褚昭的脸,却因失明,只斜斜掠过她的唇瓣,凭生撩起一阵酥痒。 “否则,你方才,为何一直在瞧我?” 褚昭心跳大乱,含羞偏过头去。 她方才的确生出诸多遐思,又从未见过璟思这样符合她梦中人模样的仙修,一时看入了神。 可是,她已经答应了与落虞结契,若再与旁人牵扯的话,就是尾踏两条船的坏鱼龙了。 只能含着些惋惜,嗫嚅,“但我也快要成亲了呀,道侣是厉害玄门的掌教,璟思,你……” 璟思再未开口应声。 褚昭借着摇晃火光,只瞧见女子指骨苍白,发丝掩住空洞的桃花眼眸,情绪不明。 “我们、我们还可以做很好的朋友。”褚昭想要补救,“结契之后,你可以来摇光泽作客,我想帮你医好眼睛。” 朋友? 女子自她怀中脱离,垂着脸,瞧不出神情。 轻轻笑了一声,似在压抑诸般情绪,旋即抬眸,失焦目光又缠绕上褚昭脸庞。 “你想带我去东州么?好,那我……会等。” 那种被湿冷雾气包裹的感觉又渗了进来,褚昭咬着唇,去拨火堆。 她觉得很奇怪,璟思被拒绝后,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生气,反倒显得……更加餍足。 夜已深。 烛因饶是再如何警惕,此刻也吼累了,委屈蜷成圆环状,衔着褚昭衣角才睡着。 褚昭枕着蒲团,眼皮沉坠,将后背交给孱弱寡言的剑修女子,呼吸逐渐变得匀称。 石洞外雨声绵绵,让她有重归摇光泽的安心之感。 梦呓开口:“阿琅、蓓蓓……我、我回来啦。” 一路载歌笑语,她倚赖的两道身影接她回去,还亲手喂给她酥香的面包虫,一直递到唇边。 褚昭不假思索地张嘴,却似乎被冷而软的物什闯入,一时难受地呜咽起来。 她不喜欢潮湿的雨天,但水汽却似乎皆朝她涌来,带着令她不适的诡谲气息,将她一点点蚕食。 近乎无孔不入,将她身躯叠起又展平,想从中窥伺到什么。 司镜将少女含入口中的指尖一点点抽出。 可怖伤口早就被魔气缝补治愈,她面庞苍白,却隐约弥漫潮红。 阖上眼,任由魔气无声逸散,与酣睡少女雪软躯体相纠缠,递来深至骨髓的战栗感。 “……昭昭。”她萎靡着嗓音。 雨声潺潺,盖不过石洞内忽浅忽深的克制低吟。 堕魔后,谈何清醒克制。 倒不如说,在与娇声怯语的鱼龙交换名姓时,司镜便想做这些放纵之事。 想象面前的少女就是她要寻的昭昭,想象怀中人声音哑软,唤她“知知”,含羞问她何时结契。 但魔气没有从对方身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气息。 近乎成了司镜心魔的那枚湿濡妖丹、小鱼腰际敏感的鳞片,什么也没有。 少女自称蓓月,原身是鱼龙,而且身材窈窕,身量竟与她一般无二,除去嗓音外,其余所有都和司镜记忆中的小鱼有很大出入。 司镜也曾挣扎想着,会不会昭昭已经转世了?蓓月就是小鱼的此生。 可所有期许,都在少女含羞带怯,说自己即将结契的那一刻悉数破灭。 司镜勾唇,情欲散去后,倚在石洞阴影里。 抚摸着倦睡少女指根处的金鱼草花戒,想,这样也好。 等她悄无声息赢得对方的信任后,这枚魔气凝作的戒指便会掠夺其魂魄,永远封存入其中。 像昭昭,却又不是昭昭的人……她也想留在身边,一直陪着她。 司镜目光低垂,肩膀轻颤,眸底含着血雾,痴痴笑起来,周身魔气翻涌。 她方才竟在想,昭昭仍会转世。 被施了断魂咒法的匕首剜出妖丹,魂魄俱散,小鱼怎会再来寻她? 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 褚昭觉得浑身又湿又潮,很不舒服。 她揉揉眼坐起来,石洞外天色未明,而身下的蒲团果然湿漉漉的。尤其是裙下,透着令她脸热的粘腻感。 是她又到了排小鱼卵的时候么?还是昨夜雨下得急,把石洞里都浸湿了? 忽然想起昨夜重伤落脚的剑修美人,褚昭慌乱寻找,在不远处的稀疏细草旁寻到了单薄纤细的背影。 璟思仍在睡着。 褚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倚在一旁,悄然用目光描摹女子的眉眼。 昨夜没有做先前那种模糊的梦,她记性本就不好,更加分不清面前人究竟是不是梦中之人。 只是,指节处仍套着触感细腻的玉戒。 想起璟思动用四种灵力,如同施展幻术般赠她的礼物,褚昭不由得耳根一热。 比起落虞轻易便送她的珍珠手串,她……更喜欢剑修美人的。 侧睡着的女子忽然翻了个身。 褚昭被吓了一跳,慌忙掩盖声息,无措至极。 耳畔重归寂静,她悄然望去,璟思依旧阖着眼,呼吸平稳。 却有一柄镶嵌着宝石尾鳞的匕首,自袖中掉了出来。 是璟思的防身法器么? 褚昭探出手去,无声将匕首捞了过来,仔细打量,稍有些茫然地偏头。 她觉得那片尾鳞,竟格外眼熟。 很像她原身鳞片的色泽,连抚摸时的触感,都如出一辙。 她这次从摇光泽苏醒后,尾巴的确受了伤,可是问槐琅,只得到一句没好气的“被魔咬了”。 而且,她在这之前,也没和璟思有什么接触。 想必不是她的尾鳞。 褚昭想要掩耳盗铃般,轻轻地把匕首放回璟思袖中。 手腕却忽地被一抹生冷扣住。 褚昭对上了女子格外幽静,含着兴味的一双空洞眼眸。 璟思是瞧不见她的,可褚昭竟生出奇怪的被注视感。 “蓓月。”璟思轻启唇,话音没有倦意,同样听不出情绪。 “你……喜欢这柄匕首?” 第58章 小鱼 褚昭被抓现行, 声音小很多,“璟思,你醒了?我、我……” 想松手后退, 女子指腹却顺着她腕一路攀沿而下, 捎带冷意,轻将她手中的匕首接了回来。 那双失焦的桃花眸映出她此刻无措神情,落在她身上, 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璟思似有若无地勾唇,垂眸摸索, 取出一块软布,从里到外, 缓而仔细地擦着匕首。 “这柄匕首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吗?镶着的鳞片, 应该是鱼妖的?”褚昭开了口。 璟思动作忽地一顿。 “是我的道侣赠予我的信物。”她双眸又落在褚昭脸上,不知为何, 竟扬起唇,嗓音飘忽。 “或者,该唤……亡妻。” 褚昭说不出话来。 面前人长相清冷,可说出那两个字时,神情格外柔缠,眸中似含殷红,现出几分病态痴意。 昨晚,璟思还对她那么好,她竟不知, 面前人原来是有过道侣的。 莫名有些提不起来精神, 她失落小声回:“那她……应该是很心慕你的。” 想起鱼龙族的传统,褚昭有些憧憬,“在我们摇光泽, 是要给未来相伴百余年的心慕之人嵌上的。” “以吾之鳞,冠余鳍尾。纵别离,也可心意相连。” 石洞外雨声潮润。 褚昭恍惚间,听见璟思极低的一声笑。 回过神后,女子却已经压低视线,发丝重重,遮住眼眸。 “原来是……这样。” 凉腻的殷红顺着袖侧汩汩淌下,匕首未套鞘,锋刃就这样割在苍白肌肤处,而她无知无觉。 褚昭怜惜又心焦,以为是璟思目盲,才失手伤到。 她一咬牙,将自己的袖帛撕成长长的布条,先用灵力凝成的水雾洁过女子伤口,又凑上前,轻轻用布条缠上。 璟思垂眸,不置一言。 风吹拂过她广袖,将轻薄衣料掀起。 褚昭看见了触目惊心的景象。 女子苍白肌肤下经络浅青,纤细小臂上竟覆满了小鱼形状的血痕,有的已然痊愈,有的……如刚刚刻下般,盈着血珠。 似乎感知到她落在肌肤上的指尖在颤,女子低柔问询,“蓓月,缘何在发抖呢?” 褚昭勉强咬着唇,才让自己不要叫出声。 轻轻用衣料盖住,软着嗓音唤:“……璟思。” 伤口已然包扎好,她攀上女子手臂,将额头抵了过去,在她心中,安抚人就该是这样的。 怀中女子体温像石洞外雨雾一般冷,褚昭禁不住瑟缩,但依旧想用自己的体温暖一暖对方。 温且软的触感毫无阻隔地接触。 女子垂脸,勾起一丝弱到近乎不可察的弧度。 她装作不知自己的秘密已被揭开,嗓音融了些失明的轻缓,恰到好处,“蓓月是鱼龙族,如今,也将自己的尾鳞赠予结契对象了么?” 褚昭微赧,“还没有呢。” 她的原身百年来都没有几个人看过,落虞更是没有。她是洁身自好的好鱼龙,才不会随便把尾鳞交付给旁人。 不知想到什么,又有些失落,“可是,我的尾鳞好像在一次受伤后丢掉了。匕首上的那片,很像……” 乳白融浅胭,很像她原身的鳞片颜色。 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多了,褚昭匆忙掩嘴,却听闻将她揽在怀中的女子嗓音轻柔。 “那,我这里的一片……”对方含着若有若无的引诱。 “会是你的么?” 褚昭无措摇头,想起自己在假扮蓓月,忙找补,“不是的,我、我的原身是藕色,才没有绯红鳞片。” “藕色?”璟思喃喃。 她颇有兴味地掀出一抹笑意。 垂脸望去,虽然视野里仍是一片黑暗,可借由识海,蜷进她怀里的少女,浑身环绕着殷色灵力,像一团柔软灼烫的绛霞。 小鱼龙骗了她,可却又不擅说谎。 以至于连紧贴着她手臂的胸口处,心跳匆乱,像敲响一面小鼓。 “我不知藕色究竟为何。”她佯装迷茫,柔声问询,“蓓月可否变出原身,让我摸一摸呢。” 察觉到怀中少女身躯顿时一僵,她唇角尚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愈发深了。 褚昭不想丢面子,更不想拂了璟思的心思,绞尽脑汁,闷声应:“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鱼龙原身都很庞然,估计这方小石洞会被撑塌!” “所以……我才不要。”她将脸颊埋得更深了些。 璟思虽然生得很美,可她们也才认识一个晚上,莫非西州的剑修都这样开放么? “那当真是可惜。”女子喟叹。 褚昭脸热得紧,匆匆从璟思怀里挣扎出来。 她觉得很奇怪,分明她们已经依偎了好一阵,女子的身躯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就像陷入昨夜噩梦中的那片潮冷黑雾一样。 离开时,她手腕上落虞赠予的珍珠手串勾上女子纤细尾指,泠泠一声。 褚昭更生出背着落虞,在石洞与璟思偷欢之感,慌忙撤远了些。 却听璟思忽声开口,唇角竟含着一丝莫名弧度,“蓓月的手串,很是特别。” 熟悉的气息,似乎捎带着某人的一丝命魂。 熟悉到……她昨夜还在与其人鏖战。 褚昭小声应:“我也觉得很好看。” 石洞之内空间太过狭窄,她被璟思无意为之的视线瞥得浑身发烫。 正巧此时天光乍明,宿雨将霁,她扭头揪起还在贪睡的烛因,便想逃出此处,“璟思,我、我出去找些吃食。” 璟思一颔首,礼貌回:“好,有劳。” 双耳静听杂乱仓促的脚步声远去,逐渐辨不清晰,女子低垂长睫。 笑意一点点从唇角蔓延到眼眸,她无声笑着,连带着单薄的肩微颤,眸尾染上病态的红。 ……那手串。 难怪落虞会知晓小鱼的踪迹。 昭昭、昭昭。 她的昭昭,还在这世上。 昨夜竟就在距她几臂之遥处乖巧睡着,不设防备。 司镜摸索着,将昨夜少女倚靠倦睡的蒲团带进怀里,试图重现方才温软入怀的触感,眷恋地用脸颊轻蹭。 可是,昭昭为何要用假名欺瞒她? 她指骨收紧,泛起苍白色泽,眸中徐徐腾起偏执戾意,又饱含被欺骗后的彷徨,眼尾绯粉。 已然无关紧要了。 司镜将怀中瞬息间被魔气浸透,支离破碎的蒲团撇下,浅浅勾起唇。 她取出洁净雪绦,将失焦的双眸覆好。石洞外有凉风拂过,她本就孱弱的身躯经风勾勒,显得愈发单薄。 “咳、咳咳。”低咳间,淡色唇边又溢出血丝。 她知道,昭昭会喜欢她此等模样。 若再像前夜一样,为救她,受了更重的伤…… 昭昭会怜惜她,自愿投入她怀、娇声怯语么? 司镜垂头,唇已被殷红浸染,挽起一个极动人、却又谲滟的笑。 既然昭昭想与她作游戏,她自当奉陪- 褚昭出了石洞才知晓,她所在之处仍在西州境内。 不过,周边人烟稀少,入目俱是葳蕤深林。 雨后空气凉润,她蹲下身,采了一朵貌不惊人的蘑菇,趁怀里的烛因仍睡眼惺忪,打哈欠之际,塞进对方嘴里。 烛因嚼嚼嚼,忽然意识到什么,金黄竖瞳含羞半掩,盯着褚昭被自己的舌濡湿的指腹,“……嗷呜。” “有毒么?没毒我就吃啦!”褚昭将缠在自己腕上的小龙倒悬,好奇地甩了甩。 见烛因只是委屈地晕了一阵,没有大碍,她欣喜地蹲下身,将一捧蘑菇都兜进自己的衣裙间。 这样就能回去给璟思烤蘑菇了! 褚昭站起来,正准备再去找一点荤腥,却未发觉耳边枝叶声窸窣。 仙风道骨的身影敛衽立于不远处,佩剑嗡鸣,散发着碧色光晕,将剑收了,不声不响。 褚昭揪了一串灵果,忽然,手背被一抹柔软覆盖住。 她无措回身望去。 落虞将她手中的果子接过,温存地用净水涤过。 本应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堂堂昆仑虚的掌教,竟屈尊耐心将浆果剥出,温柔递至褚昭唇边。 瞥一眼褚昭怀中眈眈戒备的烛因,又窥见少女指根处的金鱼草花玉戒,落虞嗓音稍黯,“昭昭,可是在外……寻到了比阿虞更好的良人?” 褚昭没心情去尝浆果的滋味了。 她稍稍向后退,嗓音很小,“阿虞,我、我只是想自己出来玩几日。” “我知晓的。”几日不见,落虞与她印象中有些出入,变得更迂回柔缓。 “我为昭昭准备了传音玉简,马上,我们便可回你想念的摇光泽,你也可以带着你的小蛇。” “阿虞寻了你许久,昭昭,和我一同回去,好么?” 褚昭被落虞此刻温柔话音笼罩,早就不甚生气,可想起石洞内还在等待的盲眼剑修女子,顿时左右为难,“可是……” “昭昭是在担忧石洞之内,名为璟思的女子么?”落虞戳破她心事。 褚昭无措捂住心口,她不知晓,明明和女子还未结契,为何心声竟会被听了去。 女子指腹一点点触碰到她指根处的玉戒,温声开口:“昭昭,看。” 落虞不知施了何等术法,那玉戒竟倏然破碎,融成一滩混浊黑雾,散向远方。 是魔气。 褚昭失神望着这一幕,心跳由急促转为茫然轻缓。 “戒指由魔气凝作,可吸食宿主魂息。你所遇之人,是颇擅伪装的魔。”落虞叹。 “纵然如此,昭昭也要回去寻她么?” 褚昭没有作声。 她的确从璟思身上感知到了魔气,可是,女子待她时的温存,对已故道侣的哀婉悼怀,都让她觉得,女子并非失去理智的坏魔。 那枚玉戒……果真是骗她的么? “不只玉戒。”落虞似乎从她神情中读出什么,轻笑一声,“还有,那匕首。” “曾剜出她口中心心念念之人的妖丹。那视她为道侣的鱼妖,死不瞑目。” 褚昭衣裙兜住的蘑菇纷纷掉下来。 她不自知地蜷起指尖。 摸到了方才因仓促为璟思包扎,被撕裂的衣袖。 女子小臂上的那些小鱼刻痕,晕染成张牙舞爪的符号。她记得那时,对方的手落在她腰窝上,逐渐收紧。 失焦眼眸中含着让她溺进去的情意,轻且温地唤她。 如在铺陈一张细密柔软的网。 第59章 扶摇 夜幕低垂, 风雨萧疏。 褚昭脚下湿濡,拢着一裙摆的蘑菇与浆果,埋头小心前行。臂上晃荡的小龙竖瞳炯炯, 警惕观望四周。 陡然间, 四周水汽凝滞胶着。 丝丝缕缕的黑雾聚拢,合着血腥气,凝作面庞模糊的血魔, 嘶嘶低吼,阴鸷粗砺。 “嗷呜!嗷呜呜!”烛因猛然咬住少女袖角, 鳞甲炸起,龙须戒备绷紧。 褚昭垂着脸, 轻抿住唇, 似乎早有预料。 未曾躲避,周身殷色灵力涌起, 在指尖徐徐凝作一柄长剑的模样。 她握紧剑柄,身形轻盈,一息间退至几步远外,手腕稍转,剑光朝无实质的魔气掠去。 血魔似被灼烧,发出滋滋响声,空气中隐约传来凄厉叫声。 可再度望去,前路已被遮蔽,魔气迅速重聚, 凝成更可怖, 足以遮蔽夜幕的存在。 褚昭捏着裙摆的手逐渐收拢。 骤然间,一道蕴着生冷气息的剑光拂过,似流风回雪, 将血魔沿脆弱的魔丹洞穿。 混沌雾气散去大半,几步之遥处,一道纤弱身影将剑归鞘,凭剑勉强倚立。 璟思覆目雪绦已然被血雾浸污,苍白脸庞染上殷红。她道袍凌乱,早被落雨浸透,不复晨别时的规整模样,如一支折入泥泞的玉荷。 因目不能视,她一切举止都显出几分缓钝,却有心护好左手手掌心缠绕的殷红布帛。 那里干燥柔软,没有溅上一滴血污。 褚昭怔怔望着几步之遥处的女子。 璟思步履飘忽,凭剑探路,似乎未曾发觉她,仍在寻找她的踪迹。 “……蓓月?”徒然唤。 血魔吸食女子血液,散又重聚,殷红如血的影子格外诡谲,从她身后袭来。 一息间,便可洞穿她心脉。 可璟思竟分毫未觉。 褚昭紧咬唇,足尖一点,跃至对方身侧。 灵力化作的长剑瞬息变为匕首,用力刺入那魔要害处。 她窥见女子单薄身躯陡然顿住。 神情恍惚,循声侧过身,自衣袖中探出苍白伶仃的指骨,茫然摸索。 “蓓月。”女子嗓音融着雾气,“……蓓月。” “是你么?” 褚昭面露不忍,正想应声,却忽闻耳边传来鲜血滴落的声响,近在咫尺。 腰被揽住,她只来得及瞧见璟思下颔绷紧,被护在冰冷柔软的身躯后。 怔怔听见皮肉绽开的噗嗤声,以及庞然血魔的惨叫。 小雨淅沥,一颗魔丹被素剑剜出,滚落在地,声响微不可闻。 褚昭手掌触到汩汩流出的黏腻,失措唤:“璟思……?”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石洞来寻我了。”璟思低咳起来,话音孱弱,浅浅蕴了一丝笑。 “……幸好。” 女子嗓音轻到快要捕捉不到。 褚昭看见,女子胸口被魔气贯穿,徒留可怖庞然的血洞,她怎么堵也堵不住。 璟思的佩剑,已经满溅血光。 不知杀戮了多少魔,一路摸索,才抵达距石洞遥远的此处。 一时眼眸酸热,视野模糊,她带璟思匆忙回到石洞。 本该先将女子好生安置的,可她却被里面的静谧景象惹得失神。 昨夜熄灭的火堆温吞重燃,旁边布陈了柔软薪草,一切都被打点得格外整洁。 她喜欢的面包虫被妥帖穿好炙烤,旁边的嫩荷叶里,还裹着些许小鱼形状的梅花糕。 从熹微之时,到如今日暮,女子目覆雪绦,一点点摸索着,为她备好所有。 她鼻尖微酸,眸光却惘然,只因想起落虞的话。 水汽无声包裹住胸口,结了一层薄冰,将翻涌情绪冻结。 褚昭将璟思安置在旁,一手悄然握住对方冰冷的腕,传输灵力。 她翻动薪柴火堆,摇曳火光映出一双殷粉双眸,忽明忽暗。 女子不久后醒转,褚昭只觉自己的手被冰凉细腻蜷住。 对方嗓音轻弱,含着细微不可察的满足,“……你的手,很暖。” 窸窸窣窣,璟思坐起身,从后揽住了她腰。 褚昭轻咬着唇,努力克制内心仓惶。 “我有些冷。”女子低语,“蓓月,就这样让我抱抱,好么?” 褚昭轻嗯一声,胸口被矛盾牵扯着。 面前是温暖的火光,背后却是一片幽深冰冷,左支右绌。 她轻轻开口:“璟思也是这样对待你以往的道侣吗?” 背后女子身形忽顿。 默了一阵,似乎在追忆,轻柔应:“是,她应当是喜欢我如此抱她的。” “我也……很是欢喜。” 素来活泼好动的小红鱼,被她囿在怀中时,白嫩的手会扒住她小臂,含羞带怯地偷望她。 大多数时候,会娇声娇气地说一句“娘子亲亲”,直接扑上来吻她。 褚昭感受到身后人的放松,垂眸问:“那她,是因何而亡故的呢?” 璟思缄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 就在她以为不会等到回答时,却听见女子异样平静的嗓音。 “她被恶人所伤,剜去妖丹,魂息俱散。” “我醒来时,她就那样躺在我怀里,胸口破了洞,再也听不见我说的话。”璟思声音微哑。 “是魔么?”褚昭闭了闭眼。 “是魔,用匕首剜走了她的妖丹么。” 璟思竟惨淡地笑了。 停顿良久,回:“……是。” 褚昭的心跳陡然向下坠。 在听见璟思亲口承认“魔”与“剜去妖丹”时,她双眸已然黯淡下去。 “应该是很疼的。”她喃喃,“被魔所害,连妖丹都不剩。” 被心慕已久的道侣,用镶有自己尾鳞的匕首,亲手贯穿胸口。 不知道那只鱼妖,怕不怕疼呢? “不会再如此了。”褚昭察觉到身后女子抱得她更紧了些,“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褚昭心生戚戚,想从璟思怀中逃离,可是却做不到。 她本能想扒开对方覆在腰际的手,小声自语,“可是,我讨厌魔。” 恍若冷水兜头一朝淋下。 司镜唇角苍白无力,双眸失焦,眼睑低垂,她张了张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蓓月可是因方才的血魔,害怕了么?”她勉强维持低柔语气。 “我……不会再让过往之事重现,以后若是遇到魔,我会像今夜一样护好你,可好?” 如果小鱼不喜欢魔,她会掩藏自己的魔气,以光风霁月的剑修身份陪伴在侧。 纵然每次运转玄门灵力,体内五脏百骸剧痛灼烧,形同自虐。 她化名可笑的“璟思”,本就为此。 怀中少女发丝垂落,良久未曾答复。 司镜心中惶惶。 似想要证明什么,她忍痛运转与魔气相悖的冰灵根,湛冷色灵力凝于指尖,化作小鱼喜欢的冰花。 孱弱柔哄,“蓓月,瞧。” 喉间腥甜,心头却止不住升起希冀。 她仍记得昨夜,少女纯情懵懂,在瞧见她指尖绽出冰花时,语气竟那样欢喜。 张开五指,对着火光,好奇瞧了指根处的玉戒许久。 这样,小鱼是不是就会依旧视她为可笑的四灵根剑修了? 而不是……惹人生厌的魔。 体内灵力与魔气对冲,司镜唇边溢出血丝。 不欲让怀中人发觉,她轻描淡写地揩去殷红,眸中浮现假想的满足,掀出一抹笑意。 待她再与昭昭结契时,每日,她都要为少女备好喜欢的聘礼。 小鱼喜欢晶亮的东西,恰好,她储物戒内有许多珍宝。 离开浸默海后,在市集上积蓄珠贝已成习惯,长此以往,她攒下那样多,定然会有昭昭喜欢的。 小鱼若是对习剑感兴趣,她便手把手教授;若要与她一同游历九州,观遍四时朝霞,她便护其左右。 玩累了,小鱼想不受拘束地在郁绿峰少年少女前露面,恣意玩乐,她也是甘愿的。 司镜眸光倏然暗下去。 ……她忘记,云水间,原来已经不存在了。 可是无妨。 只要小鱼能重回她身边,一直都留在她身边,那就好。 她是魔无碍,只要仍能讨少女欢心,昭昭依旧会喜欢她,那,她做什么都甘愿。 指尖绽放的冰花无人去接,经火光热意一融,逐渐凋零。 司镜眸底浮现出一抹病态孱弱的绯意,仍克制着嗓音,“蓓月不喜欢了么?” 她抚上怀中人的手背,没能摸到她昨夜凝出的那只金鱼草花戒,动作微顿。 “是将我的玉戒不小心弄丢了?”她话音分外轻柔,“不妨事,我……我再用灵力凝出来,赠予你便好。” 已然堕魔,经络肌骨经玄门灵力流淌,血肉如被腐蚀,痛不欲生。 司镜却只是唇色苍白几分,她含着血腥气,将湛冷色灵力凝作一只冰镯、一枚冰戒。 妥帖细致,推入怀中少女的指根。 就像仍在郁绿峰之时,她为手心里娇俏好动的小红鱼戴上一般。 纵然小鱼离开视野范围,以自身灵力凝作的法器,仍可保她平安。 褚昭禁不住后退,却避无可避,尾指被推入一抹冰冷。 她将仓惶藏入眸底,难以自抑地发抖。 璟思依然想用魔气凝作的邪物困住她么? 身后女子重伤未愈,又淋了雨,许是消耗很大,下颔抵在她肩上,再未出言,只用怀抱将她温存裹住。 背后的柔软逐渐回温,可褚昭的胸口却在一点点发冷。 本就微弱的火堆,熄灭了。 她们合衣而眠。 石洞外,雨下得愈发急。 褚昭话说的很少,可女子却用着近几日她几乎从未听过的口吻,在黑暗中诉说对她的情意。 说她曾游历九州除魔,听闻西州偶现鹅毛飞雪,景致极美,又言东州大泽朝霞起,亦是九州初缕晨曦。 每一句后,都温柔顿了顿,问褚昭可愿与她同观? 褚昭蜷在女子怀中,无声无息,粉眸隐现绯意。 她听见璟思口中,距离浸默海很近的“荒山”。 女子一点一点用言语描绘出与她梦中别无二致的景象。并说,百年之后,荒山的一切都会重归原样。 “届时,我们去寻传闻中的‘大水坑’,可好?”璟思抵在她头顶,话音末尾掺了一丝笑音。 褚昭闭上眼,仿佛听见枝杈轻摇,水波漾然,水潭边嫩荷盛放,恍然间,她窥见一虾一蟹躲在荷叶后。 唤她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她又听见璟思口中,终年覆雪、隐没于中州群山的云水间。 门内弟子凋敝,却总欢声笑语,惹她憧憬。 真是奇怪,分明四季落雪,为何还要叫什么“郁绿峰”。 女子仿佛听见她的心声,柔声呢喃,“只要你在,便知晓了。” 霞光万道,染红手心里小红鱼晶亮的鳞片,那一夜,拂面而至的雪悉数融为炙烫温软。 山涧扶摇,甘愿化为一捧春风。 为哄她入睡,璟思诉说了那样多的景致,可重伤在身,话音不易察觉地微弱下去。 耳边归于静谧。 褚昭垂着眼皮装睡。 弥蒙间,她发觉温热气息靠近,萦绕在她唇边。 女子似乎在黑暗中眷恋地盯了她很久。 最终,也还是格外克制,只轻轻覆上她的唇,如一片雪羽掠过,不留痕迹。 璟思紧揽着她,陷入熟睡。 褚昭坐起身。 她肩膀在浓稠黑暗里无声发着抖,鼻尖微红,杏眸里,大片茫然水光凝成泪滴,坠落在怀。 手里,握着女子因疏忽放松警惕,她轻易从袖中摸出的匕首。 她想起回石洞前,曾与落虞打的赌。 若璟思果真是手刃道侣、无恶不作的魔,她便要用这柄匕首,亲自为惨死的鱼妖讨回公道。 匕首锋刃雪亮,可褚昭眼前却在重现方才景象。 女子将她护在怀里,胸口被魔气贯穿,鲜血汩汩的模样。 一时耳边又回荡璟思的嗓音,东州的云霞、西州难遇的雪,还有荒山、郁绿峰。 最后都汇聚到一句轻柔的“你愿意同我去么?” 匕首从手中坠落。 褚昭视野模糊,无措罢手,跪坐在原处。 黑暗中,女子仍是那副揽抱着她的睡姿,而她唇畔间,也残存着方才流连克制的温软。 从石洞中逃离前,褚昭最后一次回身,睫羽湿漉。 她想,如果璟思不是魔就好了。 如果能和女子,如同睡前那些她憧憬的言语一般同游九州,该有多好? 第60章 诳语 司镜坠入了纷乱迷梦中。 她旁观自己与一条活泼娇俏的小鱼相遇、相知, 最终顺水渠成地结契,行合卺之礼。 她从不是什么修无情道之人,指尖触碰胸口, 有着与常人别无二致的心跳, 再不会丢失过往。 小鱼身着华美的绫罗嫁衣,伏在她胸口处,身躯软热。 先是娇声唤她“知知”, 旋即竟贴了过来,懵懂地啄她的唇。 她牵着司镜的手, 一直探到了自己柔软的前胸处,歪头, “这里, 为什么在砰砰、砰砰呀?” 司镜自然是知晓的。 她也有些赧然,轻声回:“因为, 昭昭与我成亲了。” 就像她此刻一般,脸温心炙,诸般欢喜像要从胸口逸流而出。 可待她触碰到小鱼,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冷黏腻。 喜宴与成亲之景恍若泡影般破灭。 少女面无血色,合着冷寂山风,躺在她腿上,胸口破开血洞。 妖丹被剜去,胸口处又怎么会有悸动声? 清泪坠落,在小鱼前胸晕染出一片血花。 为何待她有了心后, 昭昭却已经不肯等她了。 司镜惶然坐起身, 胸口沉闷滞痛。 视野依旧一片黑暗,她指尖发颤,抬手覆上蒙眼的布绦, 早就被血泪浸透。 这样……会吓到小鱼的。 司镜匆忙解下,忍痛催动一汪水汽洗净,不慎触到身下还温热着的软草席,扬唇满足笑起来。 向记忆中少女酣睡的方位探去,低柔唤:“蓓月?” 无人回应,入手触感冷透。 她的昭昭,是又出去觅食了么? 司镜捧着昨夜少女睡过的蒲团,耐心等待小鱼龙回来。 期间,她摸索到了昨夜她悉心做好的,却分毫未动的烤面包虫,还有小碟梅花糕。 昭昭许是挑食了。 若更喜欢蘑菇,不妨趁她回来前,自己先行出去采些? 司镜揽剑入怀,剑柄却不慎勾连到了什么。 冰冷玉石轻撞,发出脆响,是她昨夜以灵力铸成的那只冰镯,还有冰戒。 小鱼没有戴上它们,就离开了。 司镜将冰冷的物件捧在掌心,紧贴胸口。她想,的确是有些刺骨,昭昭怕冷,恐怕不太喜欢。 那暖玉如何?雕成小鱼形状,少女会喜欢么? 她柔柔笑起来,想象褚昭收到礼物时的模样,思绪飘到很远,又忍不住臆想。 小鱼今日出发得那样早,出石洞后,会特地去寻她昨日弄丢的金鱼草花玉戒么?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魔气凝作,格外粗糙。 可若昭昭的确将她的礼物放在了心上……该有多好。 司镜重新燃起火堆,像昨日一样,缓慢摸索着,将石洞内打点得整洁温馨。 她弯腰拾起了不知何时遗落的匕首。 是褚昭在荒山洞府时赠予她的。她竟不知,尾鳞,包含了小鱼那样多的情愫。 昭昭,想要与她共度余生。 司镜笑意缱绻,格外珍视地将其藏入袖中。 唇角弧度却一点点坠下来。 她想起来,也有一次,这柄匕首不受控地掉了出来。 是在郁绿峰,她与褚昭诀别的那一日。 司镜近乎从未想过亲自手刃小鱼。 在云水间遭魔气攻陷时,也从未联想到褚昭身上。 又或者,她从始至终,便视魔尊绛云转世传闻为荒谬可笑的诳语。 小鱼蜷在她掌心时,总是柔软无害,从未伤过什么人,就算生气,也只是施展幻术,将人手变为蟹钳。 也曾懵懂问她,“知知,阿褚是好妖么?” 当然是。 可她那时却缄默不语,轻挪开目光。 司镜不喜原来淡漠到失却人性的自己,她有多贪恋褚昭那颗悸动温热的心,就有多厌弃自己。 但好像天道独独对她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对她说,若想要心,便拿另一颗来换。 于是,沾满鲜血的匕首坠落,小鱼无声无息,再不能睁眼看她,而她当场入魔,才换得七情六欲。 司镜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那日,她只是在师叔怀宁面前为同门悼念时,思绪偶然飘到很远的地方。 想着荒山、想着褚昭曾对她投来的,极其失望的那个眼神。 再一睁眼,她朝思暮想的小鱼,竟了无生息地死在她怀里? 少女生息一点点流逝,空洞茫然的眸光与回忆重叠,近乎让司镜疯魔。 是她生性本恶,遭天道憎恶惩罚? 还是……旁人。 ……是在匕首上,施了断魂术法的落虞? 司镜脱力倚靠在石洞一角。 可是,她无从辩驳。 到头来,残存在脑海里的,依旧是她亲手用匕首洞穿少女胸口的画面。 雨声已停,怀中空荡,就好像一切失而复得的欣喜,都如同几日间虚假而短暂的幻梦。 小鱼依旧没有回来。 司镜将凉透的面包虫烤了又烤,感知到石洞外透进的日光由熹微变得温热,最后落入冷寂。 就像昨日,在石洞中从清晨等到日暮一样。 她轻抿唇,心存希冀想,昭昭的脚程就是这样的。 只要再等上几刻,她就能在洞口处捕捉到心心念念的身影。 少女会捧着一裙的蘑菇,内疚软声问她饿不饿。 她依旧会是孱弱的剑修璟思,不会介怀昭昭小臂上晃荡的傻龙。 那龙……到时寻个机会,杀了便是。 司镜持剑,走到洞口处等,风吹起她覆目雪绦,身形单薄。布帛下,双眸空洞,眼尾惯常漫上绯意。 她仰起下颔,想要瞧一瞧今夜月光,却迟滞发觉,她已然失明许久了。 连昭昭如今的模样都没办法窥见。 她只能借由肢体触碰,捕捉少女身体的起伏情态,在梦中,用妄想出来的幻象,一遍遍描摹脑海里小鱼的模样。 少女温软的掌心,盈盈腰肢,那双粉玉眼眸,在昨夜梦回,曾无数次出现在司镜眼前。 她只消拥住在怀中睡熟的人,就仿佛将过往空洞丧失的一切尽数填补。 可是小鱼在她梦醒之际,悄然溜走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昭昭是迷路了么? 还是,遇到难缠的魔了? 司镜面色苍白,心中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想起,昭昭最是爱美。 会不会嫌弃她目不能视、重伤孱弱,弃她而去了? 借着识海探出的魔气辨识,司镜以剑探路,离开栖居之地,步履跌跌撞撞。 外面又下着夜雨,与昨夜一样,她整个身子,连带发丝都很快湿漉,如同雨中一抹雪色艳鬼。 强迫自己维持镇静,她取出袖中匕首,缓慢、熟稔地,在小臂上刻出小鱼形状。 嘀嗒、嘀嗒。 坠落的血珠,逐渐凝成几只可怖血魔,蚕食她饱含魔气的殷红,发出满足的低嘶声。 司镜勾起唇,似着了魔般,痴痴地隽划更多。 她想,画的越多,小鱼是不是就能感知到她的情意呢? 从坠入浸默海,纷乱沉浮之际时,她总是在思念褚昭。 最初是唤着“昭昭”自渎,后来,在再也无法感触到深入骨髓的欢愉后,她试着将小鱼留在自己身体上。 每用匕首描出一尾小鱼,好像便有少女搂着她脖颈,软声唤她“知知”。 有的幻象怜惜垂泪,娇声问她痛不痛,有的幻象则失望地睨着她,说痛楚还赶不上被剜去妖丹的十分之一。 司镜饮鸩止渴般刻了更多,甘之如饴。 痛觉逐渐也变得麻木,她佯装出一副孱弱模样,希冀问:“昭昭,我、我知晓断魂术法究竟有多痛了。” “……你回来瞧瞧我,好不好?” 终于,小鱼肯回到她身边了。 亲手为她包扎,甚至昨夜还乖巧地蜷在她怀中,与她一同入眠。 而如今,昭昭只不过是迷路了。 司镜失血过多,步履飘忽,漠然将贪婪攀到小臂上的血魔杀掉,周身弥漫深重魔气。 “像昨夜那样为我寻昭昭,知晓了么?”她启唇低语。 众魔不敢违抗,畏惧四散。 是不是重新设下如同昨夜的陷阱,她……再受更重的伤,小鱼就又会怜惜她了? “昭……”司镜话音微顿,换上湿漉嗓音,彷徨唤,“蓓月。” 她仿佛自虐般催动玄门剑诀,喉中很快腥甜翻涌,按捺不住地溢出鲜血。 司镜垂着脸,无力扬起唇。 她知道的,昭昭喜欢她清姿胜雪的模样。那她,会好好扮演一个光风霁月的剑修。 耳畔雨声潺潺,她走了很远,远到快要辨不清身后石洞中摇曳的火光,浑身冰冷。 一时间,仿佛重归浸默海刺骨腐蚀的血水中。 可仍然没有寻到那抹身影。 就像她在世人公认的魔窟里,找到了同门十六人飘泊的魂息,甚至妥帖地寻回荒山众妖的魂魄。 想在未来的某日,讨得少女欢心。 但最想要囿住的那尾小鱼,穷尽所有,依旧从她的掌心挣脱。 司镜脱力跪坐在地。 左手掌心缠绕着的红绸,此刻湿软沉坠,她将其贴在脸侧,一点点捂热。 悄声唤:“……昭昭。” 耳边似乎又响起幻听声,她恍惚伸手探去。 没有如愿以偿地被少女温软掌心牵住,只摸到一枚冰冷的、金鱼草花形状的玉戒。 昭昭将她送的礼物丢弃,碾入尘泥。 所以昨夜才没有戴着回来。 她所有的可笑伪装、处心积虑的窥探,压抑到近乎难以自诉的情意,在褚昭眼里,一文不值。 司镜双手撑地,逐渐收紧指骨,玉戒割破掌心,溢出殷红。 小鱼不再喜欢她了。 所以……狠心抛弃了她。 大雨淋漓,她衣袍尽湿,发丝贴在冷白颊侧,覆目雪绦下,眸底一片殷意,凄凄勾起唇。 可是,她分明还忘不掉昭昭。 昭昭、昭昭。 昭昭怎么能就如此跑出她的掌心? 司镜在大雨中跪坐,将缠在掌心处的红绸解下,摸索着,叠成记忆中活泼小鱼的形状。 起先还轻捧着,随后一点点收拢掌心,直至透不进半点湿润雨丝。 “昭昭……”她唇色谲滟,柔声呢喃着,如同雨中一抹湿漉魂息。 “要永远、永远在映知掌心里待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似雪 黑雾散而聚拢, 圆月轮廓染上一层绯红阴影。 宿雨将歇,侵袭西州的魔气也要散去。 驻留在丹永城上的仙修有所松懈,收了法器, 昏昏欲睡间, 喉咙忽地一凉。 他惊恐睁大眼,窥见魔气恍若墨水在眼前勾连,已然嗬嗬说不出话来。 近在咫尺处, 是一双失焦却勾魂摄魄的桃花眸,形容绝艳, 妖冶至极。 司镜露出和缓的笑意,将西州最后一道抵御魔气的大阵震碎, 顺道弯腰, 自仙修腰际捞起一块玉符。 指腹缓慢摩挲,是昆仑虚三字。 落虞……此刻又藏到何处了呢? 丹永城, 不多时,会成为这位化神境大能眼皮之下,最先被魔气侵袭的城池。 她这位师叔,会出手么? 亦或为了维护在九州的威严,用昭昭的信息与她交换? 借由识海魔气探去,司镜窥见魔气笼罩下,丹永城内如今正盛放着的粉荷清池之景。 昭昭,定然会喜欢这里。 “与昭昭重逢,却偏偏失了明。”耳边响起微哂嗓音, “真是悲哀。你说是么, 璟思?” 司镜察觉到,熟悉到深入骨髓的血雾从身后缠了过来。 她眸中显出翳色,挥手便拂去一击。 归霁不躲不避, 又或者,她根本没有实体,只是一团与魔气别无二致的殷红水雾。 “阿镜,我是来帮你的。”她刻意将嗓音压得又低又柔,就像石洞中,司镜伪装的那样。 “帮你复明,帮你……寻到昭昭。” “交换条件是,你要替我,杀了落虞。” “怎么?”司镜启唇,“是盗用我的名姓,在北州昆仑虚碰壁,被濯清仙子当做玩物后,心生怨怼了么。” 归霁浅笑,“阿镜,你变得和原来很不一样。” 愈来愈像她了。 她又贴近些,开口:“可惜,世人不知‘归霁’,只知司镜。若这些骇人听闻之事传到昭昭耳中,又当如何呢?” 司镜收紧指骨,周身魔气四逸。 “就算你仍没忘那些玄门剑法,暂且哄骗了昭昭。可是,郁绿峰云水间……你那醉鬼师尊呢?你已殁的十六个师弟妹呢?” “我在昆仑虚寻到了有意思的东西。”归霁凝成与她别无二致的模样,笑眼盈盈,“颍川城时,水潭下的那方鲛人灯,你可还记得?” “落虞寝处,竟有有一盏真品。”她喟叹,轻抬手,血雾勾出了司镜袖中的匕首。 “你可能不知晓,这只匕首断绝的魂息,会聚到落虞的鲛灯里。” “小鱼,究竟在不在其中呢?”几乎昭然若揭的设问。 司镜无声笑起来。 眸光空茫,投向归霁所在,忽地抬手,一点点收紧她脖颈,“你又想在我这里交换什么?” “我说了。”归霁柔软应她,“杀了落虞。顺道,在找到昭昭后,分我一杯羹就好。” “阿镜,你不吃亏的。毕竟,你我同根而生。” “而我,是你丢失的过去。” 潮漉水汽扑面而来,融入骨血,司镜再睁眼之际,周围的一切,逐渐由混沌变得清晰。 “那是谁。”归霁在她耳边呢喃。 看清来人后,话音掺了丝细微嫌意,“……腌臜醉鬼。” 一道寒鸦般的深青身影立在城下,司镜垂脸望去之际,女子恰巧抬头。 宿雪左腰际插了桃花折枝,右腰际别着酒斛,佩剑没地方挂,只得落魄拎着。 她朝司镜欢快地挥了挥手。 “哎——”嗓门很大,笑眯眯呼喊,“道友乖乖,把门打开。” … 司镜莫名其妙成了宿雪的引路人。 说是引路,可对方俨然一副对西州很熟的模样,大言不惭,要拉着她去见濯清仙子。 还说对方不在丹永城,在只有她能寻到的地方。 司镜用魔气变幻形貌,容颜令路人过目而忘,依旧化名“璟思”。 丹永城护阵已破,城内得知消息,常人早就撤得没影,驻留在此的,大部分都是有自保能力的仙修。 宿雪嘴上着急,可一路拉着她吃这吃那,不急不缓,末了还要她付账。 “我、我是从北州逃难来的。”女子可怜兮兮地眨眼,“璟思璟思,江湖救急。” “……”司镜板着脸,排开一桌灵石。 她不知晓师尊究竟认没认出来她,也揣摩不透师尊的心思。对方是知道她堕魔了的,可却并未对她深恶痛绝。 自浸默海离开的第一日,她来到中州,将寻得的云水间十六人的魂息,放置在宿雪寝处。 女子本是倦睡着的,她来得也无声无息,可待离去时,却恍惚听得对方一声轻叹。 宿雪素来擅推导问道阵。 知晓她会来,却没有质问,亦无任何清扫门户之举。 堕魔后,司镜再不会丢失过往,她想起最初拜入云水间的那几日,曾问过宗训为何。 青袍女子牵着她,醉酒哈哈大笑,“你管他那么多,天道安排的最大啦。” “想做什么做什么!堕魔我也不会去捞你。说不准,在魔眼中,浸默海是温暖胎海,仙修都是面目可憎的怪物呢。” 没想到一语成谶。 司镜垂眸,看一缕魔气化作莬丝花的模样,似有灵智般攀上她指骨,憨态可掬。 而自从她复明以来,身边所有擦肩而过的仙修,身上都翻涌着令她作呕的气息。 “……何时带我去寻落虞。”她面向吃得满嘴油光的浓颜女子,开了口。 “道友莫急。”宿雪抹嘴,笑了笑,目光在她面上划过。 “但我有一问,不知璟思寻濯清仙子有何要事?” 杀之,夺鲛灯。 司镜眸光稍压,嗓音清淡,“九州魔气肆虐,我愿追随濯清仙子,拜入昆仑虚门下。” 宿雪手里的兔腿吧唧砸在桌上,瞠目结舌,“你、你……” “还真是志向远大呀你。” 司镜眼皮低垂,倚在窗边。 她出言是为试探师尊是否认出了她,见宿雪如此,心中疑窦丛生。 不露声色,攥紧剑柄,欲悄无声息融入魔气中离去。 余光却瞥见宿雪一噘嘴,“昆仑虚是什么野鸡门派,郁绿峰云水间了解一下?” 司镜松了指骨,陷入缄默。 忽地,一缕仅有她才能窥见的魔气无声缠绕上手腕。她无声垂脸,耐着性子读取后,立时站起身。 “失陪。”她冷声开口。 宿雪一眨眼的工夫,面前人就消散于冷风中,桌上却留了沉甸甸的灵石袋。 她慢条斯理地啃完兔腿,美滋滋地把钱袋揣进怀里,“入魔了还这么有礼貌。” 还得是她教得好。 窗外鬼影幢幢,魔气黏稠,客栈里用餐的人已只剩宿雪一个。 她隐约听见外面零零散散的仙修如蒙大赦,皆唤着“濯清仙子”、“昆仑虚来援”等等,执剑赶赴魔气最浓处。 宿雪眯起眼,望向天际。 来自昆仑虚,身着青白道袍的仙修足有百千计,御剑而去,朝魔气涌现中心处聚集。 魔气源头……目前仅由司镜一人掌控。 她算得不错,落虞果真来了。 只是不知,她的好师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 司镜混在各色衣袍的散修之中,衣袂似雪,腰束长剑,望上去与寻常剑修别无二致。 她取出白帛,掩住魔纹愈深的双眸,仰头望去。 落虞踏于碧霄,旁观门内弟子剿魔,身姿秀直,并未出手。 应该无人知晓,他们口中崇敬的“濯清仙子”,前阵子与她鏖战时,受了些伤,灵力调动出了岔子。 但落虞似乎只单纯站在那里,就引得宗门弟子憧憬拥护,拼命厮杀。 她怀里捧着素白花枝,不难推测,过一阵,又要布陈令众人趋之若鹜的“折花礼”。 “昭昭,你也要来瞧瞧么?”落虞温声对身侧人示意。 借由投入白帛中的微光,司镜窥见一抹殷红自落虞身侧走出。 少女眉眼昳丽,肌肤胜雪,着一袭点纱流云绯裙,顾盼流转间,显出几分不失娇俏的媚意,那双浅粉杏眸却格外澄澈。 已不像她记忆中的小鱼。 可又处处都像她朝思暮想、近乎疯魔般搜寻的人。 司镜近乎浑身血液倒流,被钉在原地。 她喉骨微动,将指骨蜷起,忍不住勾起唇,贪恋到不舍挪开目光。 她窥见,少女袖口处被撕下小片衣料。 而此刻,红绸就缠在她的左手掌心。 褚昭从落虞手里接过长剑,咬唇,握紧剑柄,“……阿虞。” 下面皆是与魔纠缠的寻常弟子,她怕自己剑术不精,伤及常人。 落虞玉骨毓秀,将她揽入怀中,手覆在她腕上,“昭昭,我来教你,如何?” 褚昭仅仅将灵力注入剑身,未摆出什么剑势,便觉手腕飘摇灵动,瞬息间,凌厉的绯红剑意朝远方混战处掠去。 仙修未曾伤及半分,而肆虐魔气悉数被抹除。 “哇。”她忍不住惊叹出声,揽住落虞小臂,“好厉害!” “是昭昭厉害。”落虞温煦回。 “那是鱼龙族少主么?当真是艳绝九州。”身旁有仙修惊为天人,“连剑术都如此精湛。” “与濯清仙子柔情蜜意,真是令人艳羡。” “半月后在昆仑虚的结契礼,想必会格外热闹,届时一同前去?” ……鱼龙族少主。 司镜抬眸,痴痴望着那抹娇俏灵动的殷裙身影。 旋即,不错一瞬地紧盯碧霄上两道相依偎身影,肩膀轻颤。 所以,化名蓓月、模糊身份,都是假的,唯独有了结契对象,是真的。 那蕴有一丝落虞命魂的珍珠手串,以及,小鱼害羞带怯,曾提及结契对方是宗门掌教。 她本该想到的。 雪绦被殷红沁透,司镜低垂眼睫,无声笑起来,显出几分病态痴狂。 昭昭甘愿抛弃她,也要选择的人。 竟是她的师叔……? 第62章 共犯 身旁散修的议论声, 成了刺入心扉的冰棱。 司镜孤身一人,格格不入,唇角弧度却在扩大, 颤着肩膀, 逐渐笑出声。 般配。 她与昭昭,才应是最般配的。 她身姿清绝,以雪色布帛覆目, 先前便吸引去许多人视线,此刻异常模样, 引得身边人忧虑侧目。 问她是否魔气入体,身子不适。 “……是。”司镜抬头, 白帛已被血泪浸透, 浅浅扬唇,“道友也想试试此等滋味么?” 那人面露惊惧, 可是已经来不及。 魔气入体,如丹永城上的守夜仙修般,喉处瞬息绽开殷红,软倒在地。 “她是魔!” “是伪装成剑修的魔!” 司镜漫然一勾指尖,身旁数人身躯爆开。 她缓步向前,人群让出一片空旷,忌惮畏惧的目光将她包裹。 飘散而来的血雾沾在袖上,她垂眸望去,轻轻一震, 衣袍便又洁净出尘。 她记得……昭昭喜她穿白色。 “爆体而亡, 她操纵魔气的手笔,令我凭生想起北州鱼玉之祸。” “她、她与魔尊绛云有何关系?” 司镜置若罔闻,仍然向前, 城内无数似浪潮般翻涌的魔气,悉数温驯缠绕上她。 她忽略那些似有谄媚之姿的魔,只是默念御剑法诀。 腰际素剑未曾听召,血雾却凝作一柄剑身线条流畅、精致凌冽的长剑。 “归霁?” “那柄凶剑怎会在她手中……” 司镜身形一顿,归霁已然飞入她掌心。 与此同时,一道与她声线相仿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阿镜,原本我是想告诉你昭昭结契之事的。” “但若要让你心甘情愿为我做事,不亲眼所见,怎么行呢?” 归霁似乎很是愉悦,语气像极耳鬓厮磨,“如今,我们可是共犯了。” 司镜握住剑柄的指骨泛白,面上却瞧不出什么。 她掀起一丝笑,开口:“……好。” 不过,她怎可与旁人共享昭昭? 事后,她也无从担保,归霁究竟是否还能存于世间。 抬手断去与归霁之间的魔气勾连,司镜强行催动御剑法诀。 不留情面踏上归霁,长剑带她浮空,掠至于落虞视线齐平处。 视野已经被湿漉的覆目白帛遮住,司镜抬手,不急不缓地从脑后解开,任由轻软布条随风掠走。 她压抑眸底魔纹,望向落虞身后躲藏的那抹殷红,目光拢得轻柔无害,唤:“昭昭?” “你……不识得我了么。” “那人是……”地上,有出身北州的散修瞠目。 “司镜,司映知?” “曾是濯清仙子的师侄,根骨剑法双绝,在浸默海耽守半月,依旧全身而退的那位?” “怎么能叫全身而退?”有人扼腕,语气不掩厌弃,“她……堕魔了啊。” “而且,在南疆、昆仑虚,甚至如今的丹永城,犯下累累杀行。” “血玉之祸中光风霁月的剑修,如今竟不堪至此。” “手执凶剑归霁,招式也与先前那鱼魔相似,浸默海下,荒弃已久的魔宫,魔尊之位已空悬百年。” “莫非司镜……” 宿雪迟一步赶来,混在纷乱人群中,仰头望去。 罕见地神色清明,稍抿唇,不声不响。 窥见司镜左手掌心的红绸,众多揣测言语入耳,一时间,仿佛又回到百年前,刚兴盛的诸玄门,对绛云鸣鼓攻之的那一日。 只是这次,众人的的确确是没有认错魔尊的。 “映知,你来了?”落虞向前遥遥迈出一步,含笑悲悯,“也是来助昆仑虚平定丹永城魔乱的么。” 话音柔润,却暗藏意味,就像在讽她先前在北州所为一样。 司镜不答。 她垂着眼皮,催剑上前,整个视野里,只剩下那抹若隐若现的殷红。 维持着低柔嗓音,将掌心曾缠裹伤口的红绸解下来,以无害姿态,哄诱躲起来的小鱼,“昭昭,你瞧,这是什么?” “……我如今伤口已然大好,还要多谢你替我包扎。” 司镜不知晓褚昭究竟还认不认得她。 可曾在石洞中栖脚的那几日,雨夜里的温存早已化作小臂上无数小鱼刻痕,永远篆在她心口处。 她催动玄门剑诀,近乎泣血,距那抹殷裙也不过几臂之遥,“昭昭,瞧瞧璟思,好么?” 在落虞身旁簇拥相护的几个仙修,感知到雪衣女子周身流露出的戾意,催动法诀,袭来不容小觑的攻势。 司镜无力勾起唇。 雪亮剑光中,她窥见褚昭映在剑锋倒影里的一双杏眸,茫然、仓皇,还有畏惧。 小鱼究竟是怕她、还是怕她受伤呢? 冰冷剑身瞬息贯透女子单薄身躯,司镜面色苍白,望向自胸口探出的剑尖,掩住前胸,孱弱咳出血来。 桃花眸尾晕开胭色,低弱唤:“昭昭。” “……昭昭、好疼。” 耳边议论声此起彼伏、惊异叫好,司镜全然忽略,目光仅落在褚昭仅露出的半张面庞上。 想从那双粉玉眼眸中,捕捉到哪怕一丝怜惜不忍。 可她只是看见少女收拢了指骨,将落虞的手臂挽得愈发紧。 无措至极,软声唤:“阿虞。” “你是魔么?”褚昭眸光闪烁,大着胆子发问,“叫……司镜的魔修。” 司镜垂着眼睑。 余光捕捉到面前两人如胶似漆的情意模样,眸底汇聚血雾。 她低低笑起来,避而不答,只是抬手轻将胸口处的佩剑折断,撇在一旁。 被元婴境修士贯穿的伤口,经魔气填补,迅速愈合。 原本还在远处喊大快人心的散修,声音戛然而止。 司镜上前几步,柔声呢喃,“昭昭,怎么不唤我‘知知’了?” 褚昭咬唇,只觉浑身像被湿冷的雾窥伺,无所遁形。 “可是。”她茫然摇头,“我、我不认识你呀。” “映知,适可而止。”落虞抬袖将褚昭护好。 “若肯将魔气从丹永城中撤出。半月后在昆仑虚,我与昭昭的结契礼,也可邀你前来。” 围观散修皆唏嘘不已。 “濯清仙子还是太过心软。” “怎可留这扭曲堕落的魔修在世作乱?” “清理门户!” 司镜身形单薄,秾秀面庞染上一丝谲滟,“师叔是否弄错了?” “昭昭早与映知结契,为何……要与你一同办合卺结契礼。” 落虞温和笑着,依旧是不露声色的模样。 沉吟一阵,问身后躲藏着的褚昭,“昭昭,果真如此么?” 褚昭眼眸睁大,无措望了一眼司镜,垂头,避开女子蕴着翻涌情意,令她生畏的目光,“我、我不记得了。” 她分明没有和任何人结过契。 自摇光泽中与落虞相遇,结识,定下成亲礼后,她再也没有和其他人纠缠过。 司镜凄凄扬起唇。 胸口传来凌迟的涩痛感,她尝试张开唇,竟说不出话。 少女语气温软,含着她贪恋的懵懂,却像无数细密的刺戳进她心尖。 她不明白,小鱼前夜还允她抱着入睡,为何如今,竟连承认与她相遇都不肯。 褚昭听见耳边传来嘀嗒声响,失神望去,身姿清绝的白衣女子发丝垂落,殷红液滴顺侧颊坠下。 唇角却高扬起,一遍又一遍地唤:“……昭昭。” “昭昭、昭昭。” “为何、独独忘了我呢?” 丹永城天色晦暗,很快,暴雨如注。 肆虐城中的魔似乎感怀到什么,戾气翻涌,愈发难缠,百千昆仑虚境界精微的弟子,此刻竟难以为继。 司镜孤身立于剑上,雪袍逐渐被血雨浸透,抬起桃花眸,眼睫湿漉,含着丝动荡落魄。 身姿隐没于魔气的前一刻,她依旧朝褚昭弯起一抹笑意。 相隔遥远,褚昭却听见耳畔传来女子缱绻嗓音。 “昭昭,你会记得我的。永远、一直都会。” “届时,我们就在这丹永城办合卺礼……可好?” 褚昭慌乱掩住耳朵。 可肆虐魔气独独绕过她,唯有湿凉的一抹血雾,在她手背掠过。 就像魔修微冷的唇瓣一触即离。 “司镜她、她竟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天象,如今境界,岂非已不在濯清仙子之下?” “自已殁的绛云后,新任魔尊,莫非就是……” 丹永城内,议论声喧嚣尘上。 落虞面上显出一丝兴味。 她搂住褚昭腰身,劝哄,“昭昭可是害怕了?日后,阿虞都不会让你遇见此等魔修。” 褚昭却垂头,牵住了她袖角。 眼眸浮现彷徨,还有一丝隐藏起来的执拗,“阿虞。” “叫司镜的魔修,是不是真的曾与我相识?” 她看见了女子掌心缠绕的红绸,还有手执的那柄归霁。 让她……那样眼熟- 褚昭没有得到答案。 她被丹永城的血雨淋过后,受了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已经在摇光泽自己的梦龛中。 推门出去,褚昭刻意避开在附近的族人,独自寻了个清净的小水潭,任由柔缓水波将自己淹没。 她听见有人在不远处议论,说西州有魔气沦陷之兆,最边陲的丹永城,已沦为浸默海的延伸,成了可怖魔窟。 褚昭埋进温水中,话音被漾得模糊不堪。 她想起雨幕中,司镜朝她萧条笑着,说,要与她在丹永城结契。 女子单薄身躯被雨浸透,分明长相清冷,眸底却含着想将她困住的些许偏执。 胸口滞闷,褚昭很快脱水而出,忽然,倾斜荷叶上一颗露珠滚了下来,落在她手背上。 她被吓了一跳。 冰冷水珠淌下,像极那日司镜以血雾勾勒她手背,令她生出些许被窥伺的错觉。 褚昭出了水,恍然间发觉,原本还背对着她的娇嫩粉荷,此刻,竟转向了她。 花蕊纤软,经风吹拂,摇曳生姿。 她咬了咬唇,心尖那抹奇异感再度涌上来。 拧干衣摆,赤足慌忙逃离。 一路上竟安静得厉害。 褚昭印象中会在浅滩里嬉闹的小鱼苗不见踪影,微风徐徐,一只雪蝶停驻在护花铃上。 面朝她,薄翅翕动,轻盈飘逸。 她浑身发冷,悄然后退,指骨早被攥得泛红。直觉告诉她,如今不太对劲。 雪蝶没有追上来,褚昭躲在一片大荷叶后,屡屡观望,总算松了口气。 快要回到梦龛泽了,她隐蔽声息,却忽然与转角处走来的某道身影照面。 是身形纤细的女子,额上生着纤长玉角,容貌与寻常鱼龙别无二致。 褚昭还以为偷溜出来被族人抓住,正欲在对方恭敬的“昭昭大人”中蒙混过关,抬头,忽地愣住。 寒意一节一节地蹿上心头。 鱼龙眸色是较她还要深的殷红,身量比她高些,并未唤她“少主”。 垂眸,似被夺舍般,对她柔柔笑起来。 褚昭肩膀发抖,猛地一推面前人,从对方不设防备的身侧逃离。 她回到自己的寝处,对门闩下了数道禁制,无力蜷在门边,胸口起伏。 睫羽很快湿润。 却在看见房中的什么后,失措地紧紧收拢手臂。 那是一柄分外漂亮的剑。 是她在丹永城中看见的……归霁。 第63章 雪蝶 屋子里密不透风, 可好像仍有双眼眸一刻不离地窥伺着她。 褚昭强行压下胸中仓惶,慢慢挪步过去。 弯腰,触碰莫名出现在房中的归霁。 她不明白, 远在西州的剑, 如何能到了摇光泽? 长剑不安分地轻嗡起来,泛起绯光,似乎格外贪恋她的体温, 冰冷剑身迅速烧热。 光晕良久不灭,就像……始终在盯着她瞧。 褚昭背后升起寒意, 慌乱后退。寂静中,她竟有种被剑唐突的错觉。 “坏剑!”她低声斥, 再也不去望凶剑, 仓促藏进松软被褥里。 拉上令她安心的纱幔,阻挡住逐渐弥漫整个房间的妖冶红光, 褚昭紧闭双眼。 黑暗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睡一觉是不是就好了? 不会再有紧盯着自己的荷花和白蝶,那柄嗡鸣不止的凶剑也会消失。 她很快就要与落虞结契了,仙风道骨的女子会来陪她。 褚昭蜷起自己,手却不慎探到了什么。 凉到极点、柔软翕动的胸口,湿漉结霜的衣襟,再向上,是挺秀的眉眼鼻骨。 她的床榻上,躺了一个人。 “你是谁……?”褚昭发抖, 茫然后退, 想掀开被褥逃离。 可女子忽然翻身压过来,攫住她腰身。 衣袖紧缠住她身躯,像雨夜中一捧冰冷雾气, 袖角处的莲叶擦过肌肤,撩起一片战栗。 “不认得我了么?”司镜柔声喃,“昭昭……应当认得我的。” 闷湿的黑暗中,褚昭看见与方才照面的鱼龙如出一辙的殷色眼眸,含情痴缠。 她慌乱撇过头,脸颊却被细腻的手温存掰正,紧咬的唇也被解救出来。 “昭昭莫怕。”司镜俯下身,桃花眸低垂,发丝落在她锁骨处,有些发痒。 “我、只是等得有些久了,所以才特地在昭昭的梦龛守候。” 视野里没有小鱼的瞬息,都那样难熬。 好在她瞧见了。 瞧见昭昭苏醒后的朦然,瞧见昭昭浸在水中吐泡泡的模样,瞧见昭昭慌乱逃离时,眼角晕染的绯意。 她会是粉荷、雪蝶,甚至水潭中每一颗水珠,无时无刻不陪伴在小鱼身侧。 这样昭昭就再也不会忘掉她了。 褚昭胸口发凉,铆足一口气,朝司镜的指骨咬去。 尝到了冰冷的血腥气,腰间桎梏的手也松开,她眸中含着摇荡水光,推开压在身上的女子,掀开被褥欲逃。 可是脚腕却被凉湿的东西缠住。 褚昭回头望去,女子一袭雪袍,垂头,挽起唇角,不紧不慢啄舐着她在指骨处留下的咬痕。 余下的那只手轻握,霎时,魔气似软绸,缠绕住她脚踝。 感受不到痛楚,只有湿冷感不容抗拒地侵入肌肤。 “昭昭为何又想逃走?”腰身被背后人再度搂住,女子话音黯然低柔。 “分明已经答允映知,往后要在丹永城合卺结亲的。” 褚昭去扒腰际司镜的指骨,委屈摇头,“我、我才没有答应!” “还是说。”司镜喃喃自语。 “昭昭方才被我抱着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落虞?” 被魔气束缚住大半修为,褚昭无助挣扎。 倏然间,萦着殷意的剑光划破纱幔,斩断缠绕在她脚踝的魔气,震开司镜的桎梏。 归霁落进褚昭怀中,剑身嗡鸣,似在与身后雪袍女子对峙。 褚昭抱紧长剑,心中有了几分底气,也升起些许先前称归霁为凶剑的内疚。 她慌乱望向背后缄默不语的女子,用剑尖对着对方,“坏魔修,放我离开!阿琅、阿琅在哪里?” 司镜目光落在褚昭脸庞上,又挪向她怀中的长剑,竟笑了起来。 “阿琅。”她低语。 在她不慎弄丢昭昭的一月间,小鱼究竟都遇见了何人? 不过无妨,她会一个一个去拜访。 悄无声息地,让昭昭,全都安心忘掉。 司镜抬手,将近在咫尺的剑尖稳稳制住,不顾被割破的掌心。 “流血了,好疼……”她垂眸,轻开口,藏着些许殷切,“昭昭,帮映知包扎好不好?” 褚昭抿唇,狠心一摇头,抽出归霁。 转身拨开纱幔,眼前重又汇聚一层凉软的绯纱。 她无措扑上前,却只触及一团影影绰绰的雾气,无论她多想努力逃走,用力撕扯,都无法离开,被困在了原地。 怀中的长剑忽然停止嗡鸣。 仿佛布下陷阱的猎手,饶有兴致地旁观猎物挣扎。 “……归霁?”褚昭怔怔唤,“帮帮我,快帮我逃走呀。” 冰冷的剑柄蹭了蹭她颈窝,似在撒娇,却没有半分举动。 褚昭只觉得锁骨处一凉,剑刃挑开了她的衣襟,直直钻进她怀中。 剑柄刻有繁复篆纹,似有若无地拨过某地,引得她面露潮红,浑身被卸去了力气。 “坏剑!”褚昭无法自抑地呜咽出声。 褚昭不理解,为什么刚才还在帮她的归霁,现在陌生得让她害怕。 血雾将她笼罩,不同于司镜困束她时的温存,近乎勒进她血肉,一点也动弹不得。 她衣裙被剥离,被一柄剑压在榻间,羞耻到视野模糊,余光窥见不远处的雪色身影始终矜然自持。 司镜抬起桃花眸,清冷温柔与肆虐魔气糅杂。 笑起来,倾身而至,指腹划过褚昭的唇,喟叹,“昭昭,我说过的。” “……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褚昭被伶仃指尖探入口中,羞恼咬去,可左支右绌,归霁在身上作乱,浑身发软,早就没了力气。 她委屈到眼眸泛红,含着指节,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咽咽地反抗。 司镜揩去少女无意识流出来的湿润,窥见那柄肆无忌惮的剑辗转于雪白,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面上却不显,只柔声开口:“昭昭,到映知怀里,可好?” “只要你唤我,我就会将归霁折断,不叫她再欺辱你。”她为褚昭理好湿漉发丝,哄诱。 褚昭手腕脚腕都被勒出红痕,痛楚感混着难忍的冰凉,让她神智近乎恍惚,更遑论体内涌动着的情潮。 她哭红了眼,啜泣唤:“司镜、要……要映知。” 捆束手脚的血雾霎时被割断,雪色衣摆将她卷起,带入怀中, 微凉柔软,竟让褚昭体会到别样的安心感。 她感受到,司镜细密的吻落在发间、耳畔,仿佛怕将她碰碎一般,所有的温存都含着克制。 情欲被冷霜裹起,随两人相摩挲的温度,逐渐融化。 女子衔住了她唇,陌生的感觉引得褚昭发热,她按着对方的肩,想要后退。 却听见对方示弱低柔的语气,“……昭昭不舒服吗?” “昭昭现在,更喜欢映知,还是喜欢后面那柄冷硬的剑?” 褚昭体内热流不上不下,茫然摇头,答不出来。 她难耐覆上面前女子的唇,生疏地啄一啄,撬开对方齿关吻起来。 尽管,她连现在与司镜在做什么都不知晓。 司镜无声扬唇。 她揽着小鱼纤细发抖的腰身,让她更贴近自己,将对方溢出的每一道声音都印入脑海。 是更喜欢她的。 毕竟,她们曾在郁绿峰相守那样久,而归霁,只不过是冰冷的物件。 可褚昭陡然身子一绷。 她迷茫地大口喘息,不知晓后面发生了什么,抗拒哭出声,“凉、好冰……” 冷硬带有纹路的剑柄,没入温热的水塘,掀起圈圈涟漪,将小鱼苗搅得四下游窜。 褚昭勾着司镜脖颈,话音断断续续,“坏剑、折断……司镜,你答、答应过阿褚……” 司镜低垂脸。 周身戾气翻涌,心中腾起被觊觎的不快。 可面前少女肌肤点缀红霞,模样实在诱人,为躲避身后的攻势,藏进她怀里,像抓住唯一的稻草。 她哄诱着,含住对方的唇,仔细吻着。 她有多想独占昭昭,就有多想把归霁抹除。 可心头却升起令她战栗的想法。 归霁也是她,长相与她别无二致。 被归霁如此过分对待,昭昭,会因此变得更加依赖她么? 褚昭视野被泪光笼罩,左支右绌,前面是令她贪恋的温存,后面却在被生冷欺负。 她发着抖,涣散摇头。 对她柔声细语的司镜、表面温驯,实则坏到骨子里的归霁。 她一点都记不得这两个坏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欺负她? 被陌生尖锐的热流淹没,眼前一片空白,褚昭只觉得有很多小鱼苗流了出来。 昏沉间,她好像窥见了模样别无二致的两个女子。 凶剑早已不见踪迹,一人倚在榻旁,用玄衣衣袖轻拭指根,笑意谲滟,眸光落在她脸上,浓稠到能牵出丝。 唤:“昭昭?” 而司镜用掌心遮住她双眸,柔声劝哄,“昭昭,莫瞧。” 周遭陷入黑暗,惟有连指尖都抬不起来的疲累感提醒着她,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 她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也不清楚,身后那抹凉软是何时离去的。 再睁眼时,周身酸涨不堪。 褚昭勉强坐起来,看见梦龛泽外,依旧是她入睡前那样熹微的天色。 耳边不再是令她不安的寂静,有族人推门而入,看见她醒了,欣喜唤她“昭昭大人”。 不多时,槐琅闯进来。 坐在榻旁,瞧见她额角泛汗,用手帕担忧揩去,“昭昭?可是梦魇了。” 手里被递来温甜蜜浆,流入喉中,抚慰酸疼的咽喉。 褚昭失神垂眸,眼眶微酸,扑进槐琅怀中。 “阿琅。”她小声唤,“我、我做了个很坏的梦。” 坏魔修从西州追过来,躲在她的榻上吓她。 还有那柄善于伪装的凶剑,不仅唐突她,还让她那样狼狈。 一切都像她昏迷时的荒唐梦魇。 可是…… 褚昭望向掌心,无措咬唇。 绣有莲叶的雪色衣料被割下,静静躺在她掌心。 如同敛合双翅,落在枝梢上的雪蝶。 表面无害,却落在无数她可能忽略的死角里,温存窥伺着她。 第64章 寒石 褚昭当夜没有睡着。 她恹恹吃不下东西, 泡在房中的水池里,腰酸背软,仰头瞧月亮。 耳边传来水声, 槐琅到她身旁, 托来小巧木盘,上面摆着些清淡点心。 褚昭勉强咬了几口小鱼形状的点心,嘴里却并不是梅花渍的甜蜜滋味。 摇光泽里没有梅花糕。 她想起, 璟思曾在她们避雨的那方石洞里,盲眼为她制好精致的梅花糕。 可她一口都没有动。 那一夜, 她被落虞告知,璟思就是司镜。 是善于乔装, 化名哄骗她, 想与她结契的魔修。 褚昭当夜逃离后,本以为再不会与女子相遇了, 可惜,事与愿违。 不仅是丹永城,甚至在摇光泽里,她也被追上,还做了那些羞耻难堪的事。 莫名出现在手心里的那片雪色袖角,被褚昭藏到隐秘的地方。 她本想一烧了之,可是,没了袖角,还有其他。 女子行径不似模样疏淡, 清冷外表下藏着近乎病态的痴意, 如无孔不入的水汽,渗透进她周身各处。 褚昭身处温水中,一时间觉得自己被看光了, 慌忙蜷起自己。 槐琅伸手帮她拂去嘴角点心碎屑,目含忧虑。 她不知道小鱼只是随落虞去了西州一遭,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是受欺负了么?还是目睹西州魔气肆虐,受了惊吓? 槐琅将瑟瑟轻颤的少女抱进怀里,手臂收拢,用着记忆里哄小鱼苗的语气问:“昭昭,还要喝蜜琼浆吗?” 喝得微醉,是不是就想将所有都告诉她了呢。 槐琅黯然垂头。 她从来都被迫置身事外。分明一开始陪伴在侧的就是她,但小红鱼,从不会在她身边停伫。 从前是归霁,而现在……变成了落虞。 槐琅取来装有蜜琼浆的玉盏,褚昭乖乖用嘴接着,才几滴,就喝得脸颊染红,满足地吧嗒嘴。 她不再思索困扰整日的事,扑上来抢,“阿琅、还要。” “饮多了会头晕。”槐琅高高举起。 没成想,小鱼作乱的力气很大,几滴琼浆溅在了她颈侧。 褚昭歪头打量了一会,竟然凑过来,用舌勾勒走她肌肤沾染的琼浆。 话音朦胧,“好甜呀。” 扑通一声。 玉盏掉进了池水中。 槐琅胸口上下起伏,托住小鱼在她颈窝里胡乱轻蹭的下颔,被湿软划过的地方酥痒不已。 她喉咙滑动,嗓音极轻,“昭昭,你……” 胸口腾起心悸感,还有一丝隐秘到令她唾弃的背德。 只因小鱼曾是她的胞妹,三日之后,还会是濯清仙子的结契对象。 可她却生出不堪的想法。 “阿琅。”褚昭舒服地蹭了蹭她手心,“你、发烧啦!唔,阿褚想睡了……” 她喜欢温热的水波,还有槐朗妥帖安适的怀抱。 “像之前那样,阿琅讲话本给我、好么?”她软声发问。 槐琅只觉心尖柔软。 千余年间从未与谁如此亲近过,她面上染起红霞,话音不显,只问:“昭昭想听什么?” 小鱼龙也是个几滴倒,困倦趴在她怀里,“要听呜呜的故事。” “呜呜?”槐琅想了一阵,了然,“是……绛云?” 她可以顺遂把这二字说出口,因为,族内事关绛云的秘令,是她亲手设下。 褚昭埋进她怀里点头。 她醉得厉害,耳中槐琅的声音很是缥缈,需要集中精神才能捕捉到。 “绛云么。”槐琅目光轻柔,落在褚昭身上好一阵。 “她曾是九州第一条鱼龙,也是最初被称为‘仙尊’之人。” “彼时,灵脉待启,玄门未立,九州受暴虐的古龙族统辖,动荡混沌。” “绛云亲手灭古龙族,引灵力入地脉,玄门得以初成,执剑游历山川,剿魔无数。” “世人皆唤她——蘅芜君。”- 槐琅记得,绛云醒得要比她早很多。 槐琅不喜执剑打杀,在当时还是一片荒芜的摇光泽休眠,而绛云则与她相反,张扬明媚,往往在她苏醒后,已将九州游历了大半。 殷红似朝霞的鱼龙,原身庞然,可年纪也才不过百余岁。 绛云凭幻术化为人身,模样昳丽娇媚,嘴角总漾着笑意。 足尖点在槐琅浮出水面的头顶,唤:“阿琅——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是人界那边的新衣,鹅黄薄纱柔软飘荡,如同鳞片出水时泛起的粼光。 槐琅不喜欢与人类太过亲近,更抵触扮成人类模样。 可侧目望去,绛云正托腮望她,期许不已。 她忍羞化作人身换好,正茫然左右扯着,未曾想,纤软似霞的身躯会忽然压过来。 绛云在她脖颈处仔细嗅闻着,“阿琅是不是偷饮琼浆了?我也要!” “才没有。”槐琅扭过头去。 就在这当口,歪斜的衣襟被理正,绛云抽身离开,笑得唇角高扬,“我瞧阿琅手抖得厉害,还以为是醉透了呢。” “原来是……害羞了呀。” 窘得槐琅掬一捧水泼过去,“莫说!” 眼前红浪翻涌,笑音动听,她一时竟不敢与灿若绯霞的女子对上视线。 任由槐琅泼了水,绛云眨着眼凑近,脸庞泛粉,唇间气息甜腻,“别气,是我、是我喝了琼浆。” “阿琅既收了礼物,也答应我一个心愿好不好?” “我想……游到西面,到古龙族领地与人间交界的那片海去,阿琅答不答应。” “胡闹。”槐琅紧抿唇,“我不许。” 那是古龙族领地的最边缘,凋敝萧条不说,近来还有因杀虐过多滋生的血雾,人类口中称作魔气,格外凶恶。 她怎可放绛云到那种地方去。 可随风止行的朝霞,不会被温吞的水潭困住。 槐琅拦不住绛云。 夜晚入眠时,她被绛云哄着灌了许多琼浆,再度醒来时,头脑昏沉。 跌跌撞撞御风而行,奔赴当时被魔气侵袭的西州。 绛云口中的那片海,比她们栖息的水潭要广袤许多,只是,水波竟是殷红色。 槐琅窥见,绛云坐在海中一片孤岛石礁上,衣摆翻飞。 背对着她,托着一只可吹奏出空灵乐声的木埙,雪色小腿浸在腐蚀性的血水中,格外恣意。 天色暗沉,浓云席卷,乐声引来古龙窥视,硕大的金色瞳仁自云中露出,含着警告敌意,怒吼不歇。 “是在唤我么?”绛云仰头,唇角扬起,“你的年纪,好像不是很大。唤你祖辈来。” 那龙犹疑着。 她从女子弥漫金箔色的眸中,体会到一丝被漫然粉饰的杀意。 “……呜。”虚张声势的龙呜咽一声,藏进云里,笨到露出瑟瑟发抖的尾巴尖。 绛云快意笑起来,弯起眸子,金箔悉数碎作流光。 继续吹奏从人界购得的木埙,直至槐琅踏云到身侧,也没有回头。 槐琅竟从素来明媚的绯红身影上,觉察出一丝孤独。 绛云素来在她面前是极乖巧的,那一日,却没有听她的话,与她一同回大泽。 只是背影单薄,吹奏了一支又一支人间的曲调,不知赠予谁听。 倦累时,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意有所指。 抚着身下似乎永远也捂不热的寒石,含笑开口: “你说,九州究竟何时归霁呢?” 之后的数年,绛云时常流转于血海外围。 她素擅幻术,落脚在西州,助寻常人抵御魔气,甚至古龙族的攻势。 绯衣似霞,勘破暗霾。幻术在凡人眼中如同仙迹,绛云也被不明就里的人憧憬唤作“仙尊”。 槐琅再度在大泽中苏醒时,绛云正倚在一抹小舟里,浅浅笑着,对她说起这件事。 “不要再去西州,还有那片魔气翻涌的血海了。”她衔起绛云的袖角,不赞同地扯了扯。 她偏好安逸,不明白绛云为何屡次以身设险。 她只想每日睁开眼,就能瞧见那抹殷红,一点都不想绛云融在漫无边际的血海中。 “可是,阿琅。”绛云探出身,安抚地摸摸她头。 “我很喜欢人间。”她双眸澄澈。 “若我退去,不过几日,西州就会成为交战的炼狱,届时尸横遍野,魔气滋生,阿琅想必也不愿看见这样。” 槐琅埋在水中,无声摇头。 她不在意这世上的任何人与事。 只要……绛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 绛云依旧没有留在大泽。 槐琅时时暗中前往那片血海,总看见她挂念的那抹纤细身影边吹埙,边与身下的寒石柔声细语。 她黯然想,绛云不是已有了她么?为何还要不远万里,与一块没有神智的物什枯坐对谈。 可是,一切都在绛云悄然回大泽的那日变了。 槐琅看见绛云怀里捧着一柄长剑,仔细擦拭着。 绛云素来是不用剑的,她也几乎从未在对方脸上见过此等神情。 收敛起张扬,变得恬静怜惜。 “阿琅?”绛云发现她在水底偷瞧,欢欣地朝她招手,“看,这是我的新剑。” 槐琅胸口莫名酸闷起来,她溯游过来,不声不响。 听见绛云轻喃,像在与剑商议,“给你起什么名字好呢?” “不如就叫,归霁?” 那剑短暂地在绯红柔软的怀中鸣震一下,剑光胜雪,纯粹清亮。 “它……会响?”槐琅出言,藏着些许情绪,“定然是邪物。” 绛云弯着眸子望向她,终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槐琅后来才知晓,绛云的剑并非死物。 是她自血海中所获的千年寒铁铸成的,九州内唯一一柄蕴有灵息的玄剑。 西州风波暂平,绛云得以在大泽流连。 可槐琅发现,绛云不再喜欢化作原身,与她一同在水中溯游取乐,而总是揽着冰冷的剑,说些悄悄话。 “你说、你有两千岁了?”绛云咬唇。 槐琅气闷地用头顶绛云所在的小舟。 两千岁未免也太老了,她才与绛云年岁相仿。 到了夜里,绛云入眠也习惯搂着长剑,悄声问:“归霁,你可知道,人间的‘成亲’是何意味么?” “为何,一男一女嘴对嘴时会脸红,分也分不开?” 槐琅在绛云的小舟下焦急地溯游。 虽然她也不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可是,她才不许绛云与寻常男子扯上关联。 似乎提的问题太复杂,归霁未曾解惑,只静静倚在绛云怀中。 槐琅徘徊许久,等不到答案,只好暂且歇息了。 夜里水波荡漾,小舟倒影凌乱不堪,搅散月光。 槐琅难得没有睡好。 待醒来后,她习惯探出水面,瞧向小舟里那抹绯红,却发现多出一道刺目的雪色。 那是一个极清冷秾秀的女子。 墨发未束,披散在肩,薄唇透着殷红,桃花眸含霜淡漠。 她俯下身,吻了吻绛云被蹂.躏得泛起水光的唇,迅速用衣袍将女子身躯遮住,袒护戒备。 “……成亲,便是如此。”归霁垂眸,嗓音清凌,不知在对谁说。 “成日亲嘴,懂了么?” 第65章 流转 槐琅在知晓“成亲”的含义并非如此后, 距那一日已过了许久。 可她发觉,归霁竟始终是如此理解的。 表面清冷淡漠的女子,除剑法外, 关于人界的常识, 比她们还要一窍不通。 绛云勾勾手,归霁便会上前,俯身落了一个吻后, 还会妥帖为她揩去水痕。 宿居在千年玄铁的灵息,不懂得此等亲昵行径究竟要和谁做, 竟听之任之。 槐琅心有不快,是夜, 对绛云耍起小性子, “这么喜欢你的剑,晚上就一直抱着她睡呀!” 她没有如愿等来绛云的乖巧示弱。 绛云执归霁游历九州, 在外结识了诸多她不认识的人,再度回到大泽后,软着嗓音和她交代。 “阿琅。” “我要结契啦,和……归霁。” 女子身后,有三人。 一人青袍揽剑,酌琼浆,飘飘然说要开往世先河,立九州第一玄门。 另一女子柔润内敛,笑靥如桃, 却不留情面往前者嘴里狠狠灌醒酒汤。 还有一个身量不及腰的娇怯少女, 躲在青袍醉鬼身后,目光悄悄落在绛云身上。 忽然瞥见水下原身可怖的槐琅,吓得呜咽, “……怪鱼!” 绛云将小女孩搂在怀里,捏她脸,“哦?那我是红色怪鱼喽。” “阿虞这么说,叫我好生难过呀。” 槐琅不知晓对鱼龙而言极短暂的数年间,都发生了什么。 她一如往昔,不明白绛云为何要选择与一柄剑结契。 可亲眼目睹绛云身着嫁衣霞帔,笑意盈盈的模样后,她只是黯然垂下了眼。 化作人身,特地换上绛云送她的鹅黄衣裙,牵起笑意,吞饮掉合卺宴的蜜琼浆。 绛云陷入归霁怀中时,那双眼眸流转的光,是她在大泽中从未见过的景致。 只要绛云的往后,总如今日这般欢欣,便好了。 槐琅心甘情愿。 合卺宴在槐琅从未去过的中州举办,晚冬初春时分,山涧繁盛葳蕤,云水相融。 她听得,这里叫郁绿峰。 四时如春,花开遍野,从不落雪。 那一夜,槐琅瞧见绛云立于山顶,撑槛遥望四周,殷红衣袂翻飞。 归霁甘愿化作原身,载她御剑而行,绯红剑穗随风飘摇。 绛云坐在剑上,捧着归霁自山脚温暖处采撷的朱缨,如往昔般晃荡着腿,笑意缱绻。 忽地,周身一顿。 她垂头,不露声色抹去溢出来的血丝,“……咳。” 槐琅慌乱上前,却只得到女子以指腹点唇的噤声暗示。 绛云笑起来,像从前在大泽与她溯游嬉戏那般,用鱼龙族独有的秘术传音于她。 ——只告诉阿琅一个人哦。 ——我将自己的心,分给了归霁一半。 槐琅怔忡立在原处,茫然摇头。 不解问:“为什么?” 绛云音色清亮,遥遥望向远方,“寒石就不能有心了么?” “我偏要她饮尽酸甜,尝遍极乐极苦,与我一同历经九州四时之景。” 这话将自己也逗笑了,她弹了弹身下的剑,哂笑问:“不会怨我罢,寒石?” 游戏尘寰、恣心所欲,绛云从来不是槐琅那般温顺安守的性子。 槐琅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归霁。 如果她也变成一块冰冷不通人情的石头,绛云也会喜欢她么? 槐琅永远后悔那一夜,就这样将绛云拱手相让。 当霁月光风的蘅芜君被蔑为魔尊,而归霁成为弑主凶剑后,她在被称作浸默海的魔窟中,捧起了半颗残损的心。 绛云魂魄四散,已没办法再唤她“阿琅”了。 温热的血溅在寒石之上,恍若绽开团团朱缨。 而身后,落虞开口: “槐琅君,归霁已陨,绛云残魄还需留在玄门看押,就由我带走了。” 槐琅转头望去,仙修女子敛衽而立,眸含悲悯,令她陌生到极点。 胆怯躲在旁人身后的落虞已不再是往昔模样,是玄门新秀,被唤作“濯清仙子”。 可为什么,彼日明媚快意、恍若朝霞的女子,却要浸在暗无天日的血海里,再无法重回大泽? 泪水坠落在血海,涟漪荡开。 槐琅从漫长回忆中抽离,周身发冷,倚在水中,无言低垂头。 怀里的温软身躯,此刻扒着她肩膀,酒醉正酣。 褚昭早在她刚讲到归霁之时,就坠入了朦然梦乡。 槐琅揽抱着少女出水,湿漉身躯紧贴,往昔与如今之景交杂,勾起她隐秘不堪的心思。 她将褚昭放在榻上,看见对方眼睫轻抖,似乎被惊醒,要醒转过来,匆匆掩住对方双眸。 柔声劝哄,“昭昭生了风寒,莫要睁眼,阿琅为你探察一番便好。” 褚昭乖顺地不动了,吐息温热,睫羽拂过她掌心,刮起一片酥痒。 槐琅将手覆在褚昭脸侧,指尖划过那抹粉唇。 对自己的不齿,与压抑经年的情愫交缠,最终落了下风,槐琅低垂眸,心弦绷紧,泻出隐秘的渴求。 归霁可以,落虞也可以,为何……她却不能? 槐琅胸口跳得极快,俯下身去。 耳边却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 她肩膀一顿,缓缓起身,窥见余光里青白色的洁净道袍。 落虞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切,并未显出恼意。 待她发觉了,才温煦开口:“竟不知,槐琅君对昭昭亦有情意?”- 丹永城内。 魔气缭绕,遮蔽天色。 司镜端坐于一面水镜前,身着袖角残损的道袍,晦暗中,似一捧格格不入的莹润新雪。 她喃声开口:“槐琅。” 四下清净,只因方才,女子在镜中窥见什么后,眼眸低垂。 周身魔气波动剧烈,未有什么动作,便将周遭攀附而来的魔悉数抹除。 归霁在暗处轻笑出声,“阿镜,你也瞧见了,昭昭总是惹人喜欢的。” 司镜阖眼,“绛云与你结契,又遭凶剑弑主一事,是真的么?” 归霁良久未曾应声。 “世人皆确信他们心中想信的……人云亦云,仅此而已。”血雾凝作的女子竟仍在笑,却含了几分戚戚。 “可你与我不一样,阿镜。”归霁抵在司镜耳边。 “你也确信么?确信,是自己亲手剜出昭昭的妖丹。” 司镜长睫颤抖。 归霁自她袖中探出那柄匕首,轻叹,“你替某个置身事外的人背负罪责良久。” “本不至于堕魔,沦落到与我一般的境地。” 司镜无声望向归霁,从她眼中看见一丝惋惜。 她垂头笑起来,“我与你,又是什么关系?” 归霁自怀中取出一颗留影珠,画面流转,她置在司镜面前,笑意浅淡,“你么?” “是我剥离出的,纯粹如新雪、不谙世事的另一面啊。” 留影珠里呈现的景象越出槐琅的讲述,逐渐延展开来。 画面里的人依旧一袭雪袍,模样与司镜别无二致,默然站在留影珠前,羞赧垂下长睫。 她按着胸口,因指腹下传来的陌生悸动声而无措,耳根烧红。 一块孤独浸没在血海中的千年玄铁,如何能想到,自己在某日某时,也会有心? “我……与绛云结契了。”她面对留影珠,悄声开口。 “往后余生,四时轮转,我愿伴她始终。” 带她离开血海、灿若朝霞的女子,承诺予她自由,更给她近乎沉溺的情意。 她不再是虚无度日的死物,在被命名的那一刻,她就完全归属于绛云。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雪色被一抹鲜妍色彩拢住,画面忽然动荡不定。 “这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么?”来者好奇一拨留影珠。 司镜失神望着。 画面里出现了绛云的脸。容色昳丽,殷色杏眸蕴着金光。 扬唇笑起来的模样,与如今的褚昭那样相似。 她想起清寂郁绿峰中,小鱼套着冰镯,鳞片粼粼生光,圆眸羞怯。 欢喜问:“这是给阿褚的定情信物吗?” 司镜茫然向前探出手,却只触到了留影珠虚晃的光。 归霁抚上她侧脸,为她抹去殷红泪痕。 她微叹一声,手拂过映照褚昭此刻情形的水镜。 画面变动,竟来到了北州昆仑虚。 褚昭由仙风道骨的女子牵着,一步步行过大殿、内室,接受无数目光洗礼。 她身着绣工华美的嫁衣,脸庞泛起害羞的粉,瞧见手腕被推进一只玉镯,作为定亲礼。 含羞带怯,却在唤着她人,“……阿虞。” “若未曾记错,几日后,落虞便要在北州与昭昭举办合卺礼。”归霁出言,“阿镜,你又待如何?” 司镜身躯逐渐发起抖来,双眸殷红,痛楚噬心。 她凭魔气构筑的蜃境才能短暂窥视的小鱼,即将要与她人结契。 怀中凭空浮现一支翎羽,竟是几日后合卺礼的请帖。 归霁勾起唇,双手撑在司镜单薄肩上。 “不妨,与我一同,将昭昭从落虞手中夺回来?”- 褚昭宿在昆仑虚清静峰,小心翼翼摘下试戴的凤冠。 虽不知落虞为何要将结契的日子提前,可自从女子接她来到昆仑虚后,那种被湿冷窥视的感觉消退不少。 她躺在落虞怀里,被细腻指腹轻揉太阳穴,舒服闭上眼。 “昭昭夜里总是惊醒,可是有什么心事么?”落虞温声问。 “我、我总是做坏梦。”褚昭无措答。 落虞重又回到初识那般体贴,她对女子的防备心接近于无,小声将梦中被两个坏魔修欺负的事复述了一遍。 女子良久不曾作声。 “那……昭昭。”落虞拨开她的发丝,“想彻底忘掉这些惹你伤神的景象么?” 褚昭微睁双眸,“阿虞可以帮我么?” “自然。”落虞露出一抹笑。 褚昭依言躺进女子怀中,安神香的气息拂来,她眼皮沉坠,倦然入睡。 而落虞的指尖,自少女胸口勾出了一抹细线。 柔软地缠绕在她指骨上,颜色是心头血的绯红。 这就是……昭昭的情丝? 落虞怜惜摩挲着,一点点将情丝拔出,笑意攀上唇角,眸底流露出压抑渴求。 若将她的情丝,与昭昭的绑在一起。 昭昭是否就再也不会对旁人动心了呢? 第66章 菡萏 昆仑虚白雾缭绕, 仙鹤祥云,一片名门高宗之景。 入口处查验合卺礼请帖的弟子,捻过翎羽, 便知来者何人。 身份尊崇一些的, 还会被数个弟子簇拥迎送。 一内门弟子接过递来的翎羽,打量面前人。 女子着一袭寡淡素净的白色道袍,面容被纱遮掩, 唯独露出的眼眸清凌凌的,并不做声。 应该是位剑修。 弟子以一丝灵力注入翎羽, 得出女子的名姓。 薄琨瑶,来自中州问情宫。 可问情宫不是臭名昭著的合欢道一脉么, 此等清冷出尘的女子, 竟是修合欢道的? “有何问题么。”女子眸光落在她身上,嗓音似凉玉击石。 弟子也是昆仑虚守门的外门弟子, 无助回头望去,一旁在身侧的师兄早就不见踪影。 只好抹着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细声应:“无妨,薄道友请。” 她才不过筑基,面前的人境界比她高了不知多少,只瞥来的目光,便含着威压。 名为薄琨瑶的女子接回翎羽,不再看她,只一颔首。 她并非什么值得尊崇的人, 因而无人前来簇拥, 揽着剑,身形融于昆仑虚的薄雾中,几息间, 再也寻不见踪迹。 弟子却平白浮出一身冷寒。 她垂头望去,指尖竟有寒霜蔓延。 相隔翎羽,寒气便入了她体内,她不敢想,女子的体温究竟有多冷。 远处忽然一阵喧哗。 乌发如云,媚眼如丝的女子在周身摸索,凤眸惊慌,“我……我的请帖呢?” 她容色姝艳,极有侵略性的长相,此刻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楚楚可怜,引得旁人侧目。 薄琨瑶将唇咬得泛红,袖里却暗自攥紧了指节。 这可是问情宫唯一一张请帖,她软磨硬泡才叫宫主给了她。本意是想来昆仑虚亲自瞧上一瞧,看已堕魔的司镜究竟会不会出现的。 谁料方才身侧果真擦过一道与司镜格外相似的身影,她朝前追了几步,那女子却融入雾中,再也瞧不见了。 有人上前问询,“道友出自何宗何派?不妨我来为道友寻寻?” 薄琨瑶眼波流转,正想答应后,使些手段夺了这人的请帖,混进昆仑虚。 可余光一瞥,忽地在雾气中窥见了那道雪色身影。 司镜眸光淡漠,落在她衣襟处。 是在和她炫耀么? 薄琨瑶恼得整了整衣襟,却忽然摸见一片失而复得的翎羽。 她勾了勾唇,娇媚着嗓音推拒方才修士的好意,施然走到入口处,递出翎羽。 世人皆说,堕魔之人会丧失清明神智,活在虚晃混沌的幻象中,如同行尸走肉。 司镜竟然还认得她? 弟子接过薄琨瑶手中的翎羽,稍稍探查后,面色倏然发白,惶然后退。 “璟、璟思……?” 现下九州谁人不知,璟思便是司镜,是屠戮丹永城,修为深不可测,恶名昭著的魔修。 更遑论,翎羽中的信息,还颇为挑衅地书着“浸默海,璟思”。 薄琨瑶身形一僵。 她想后退,可几息间,已有数个境界不在她之下的昆仑虚之人将她重重围住。 而再抬头看,似鬼魅般现身于薄雾中、面庞淡薄的女子,早就不见踪迹。 “……司映知,好、好啊。”薄琨瑶气极反笑。 堕了魔,果真不似往常那样木讷矜持,竟把她骗得团团转。 她抽出佩剑,勉强挡了几道剑气攻势,身姿飘逸,脱出玄门之人的围追堵截。 “嗝。”人群中,一道鸦青身影目送薄琨瑶远去,视线朦胧,“……谁啊?” 怎么眼花到,瞧见邻峰问情宫的花蝴蝶小姑娘也来了。 甩了甩头,宿雪很快忘怀眼前之事,朝前几步,笑眯眯递出请帖,“在下云水间宗主,宿雪。” 师妹的结契礼,她怎能错过。 何况,她的乖徒徒定然也是要来的。 … 司镜穿梭于玄门人士中,垂眸静静走着。 归霁在她体内,笑得诡谲狡黠,“阿镜真是好手段,原来……你早已发觉我在请帖里给你备下的小惊喜?” “住嘴。”司镜低斥,眸底划过一丝凉意。 她早已知晓,若她自己是清明一面,归霁则是她污浊不堪的另一面。 堕魔千百年,原身已融入浸默海的凶剑,怎会好心助她轻易寻得昭昭。 归霁依附于她,乖乖沉寂了一会。 看司镜落座,姿态端矜,模样丝毫不符案上朱砂绘就的“薄琨瑶”三字,含笑问: “只是,我有些好奇,薄琨瑶与你交集不深,只是存着想与你比一场的心思,何必如此针对人家?” 司镜斟了半盏酒,小口酌着,未曾回应。 “阿镜可别忘了,我也是你,是能读到你的心思的。”归霁好整以暇。 不知读到什么,她嗯了一声,拖长音,“最让你耿耿于怀的,是……薄琨瑶在北州客栈,曾触摸缸中懵懂可爱的小红鱼?” 归霁在寡言女子胸口里笑得花枝乱颤。 那若是阿镜得知,她早已与昭昭绑了情蛊,又当如何自处呢? 司镜收紧酒盏。 血雾虚无缥缈,难以琢磨,她却是读不出归霁的心声的。 “还有旁的缘由。”她敛起长睫,凝望杯中涟漪。 “你曾说,想杀了落虞,屠尽昆仑虚。” 归霁思考片刻,笑出了声。 所以,不欲让与此事无关之人,譬如薄琨瑶之辈踏入昆仑虚,以免误伤。 她的阿镜还是太过善良了,善良到……不像行杀戮道的魔修。 “但,不谈今日,昆仑虚来了好些熟悉面孔。”归霁透过司镜双眸,瞧见了很多人。 不远处醉意朦胧的宿雪,她怀中以折枝现身的怀宁。 云台之上,始终忧思不展的槐琅。 “阿镜,”她嗓音如同落在司镜耳边,“再过一阵,当昭昭露面后,你还能像如今一般自持么?” “别忘了,你可是来抢亲的。” 墨发遮住神情,司镜搁下酒盏,眸底划过一抹压抑良久的绯红。 “这里可以坐吗?”一道身影御云而来。 是个身量才到腰身的小姑娘,衣摆后生着藕色鳞尾,气喘吁吁,“今日处理族中事务,呼……我来得不算晚吧。” 司镜敛起衣摆,给少女腾出身边的位置。 “谢谢道友!”少女年岁瞧着并不是很大,嗓音也稚嫩,“我叫蓓月,道友如何称呼?” 蓓月? 司镜雪纱下的浅唇勾起。 她应:“薄琨瑶。” 她对自己的面貌下了术法,眉眼轮廓模糊,路人见之即忘。 “薄道友应该是剑修吧。”蓓月果真没注意她的长相,只瞧见她的剑。 “我们鱼龙都是不擅长使剑的,但昭昭大人,就是我们少主啦,可是受诸剑亲和的厉害体质,剑术天赋异禀!” “不知薄道友认不认得少主,想必再过一阵,她就要……”小鱼龙话很多。 “认得。”司镜忽声开口。 她目光落在蓓月脸上,似透过她眉眼,瞧向身后的某个人。 最终还是挪开视线,“我与鱼龙族少主,相熟已久。” 隐在面纱后,司镜不知思及什么,无声笑了一下,指尖淌过一抹光晕。 她将手中雕琢成金鱼草花的玉戒递来,“蓓月,这是我为少主挑选的赠礼,不妨就由你递交?” 眸光却已然落向远处。片刻后,待合卺礼开始,殷裙身影会出现的那方悬台。 “若是交不到少主手里。”司镜唇角掀起一丝弧度,意有所指。 “那就拿给槐琅瞧瞧罢。” … 褚昭坐在梳妆镜前,抬眸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想抬手,好奇触碰头顶垂坠的珠玉,指节却被身后人虚虚握住。 “阿虞?”她笑起来,乖顺唤。 落虞牵着她起身,温声开口:“该走了。” 她为面前少女妆点后的模样而惊艳,但也敏锐感知到,拔除情丝后的昭昭,变得不似过往那般活络。 虽然依旧对万物保有懵懂的憧憬,可面对情愫之事,如泛不起波澜的死水,无知无觉。 如今,也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是结契对象,才甘愿配合她。 落虞心想,这样足够了。 昭昭再不会想起任何有关司镜的过往,只会记得她,做她一人的禁脔。 她会慢慢地、一点点地教会小鱼……道侣间应该做的事。 褚昭走得稍前她几步,期许掀开帷帘,望向外面,欢欣地哇了一声。 清寂的宗门,此刻挂满红绸。 云霭凝成水波状的粼粼纹路,仙鹤翻飞,雀鸟脆吟。 昆仑虚上下,装点了数不胜数她喜欢的嫩荷菡萏,远在北州,她却觉回到了摇光泽。 褚昭被许多目光盯得不自在,朝落虞身后躲,“阿虞,这是在做什么?” “昭昭无需局促。”落虞绯红衣袂翻飞,扬唇,“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玄门宴饮,但,今日昭昭想做什么,阿虞都会满足。” 褚昭杏眸亮了起来。 她凭栏朝悬台之下望去,有人举盏朝她敬酒,她忙不迭地也捧来酒盏,学起对方的模样。 咕嘟饮下好几杯,眼前景象模糊,转头望去,不远处有昆仑虚弟子揽剑游艺助兴。 隔得太远,褚昭睁圆眼也看不清,她本就想学剑术,现下心中好似有小爪在挠。 随手抓了一柄剑,注入灵力,晃晃悠悠地踩上去。 未念什么法诀,剑就顺遂她心意,朝她想去的方向飘逸行去。 落虞仓促起身,殷红衣摆却划过她掌心。 她无声笑了,垂脸,思及过往。 昭昭愈来愈像她记忆中的绛云。 不止眉眼,还有性格。 被拔除情丝的小鱼,依旧明媚自在,像极了往昔从未对她生出想法的绛云。 可昭昭马上就会留在她身边,做她的道侣了。 落虞朝来客遥遥举起酒盏,不掩笑意,一饮而尽。 却在余光中,窥见她近乎刻在心底最厌恶处的那抹雪色。 司镜撤去了遮掩面容的术法,浅唇勾起。 无声启唇,口型是“师叔”。 素白指尖捻起注满酒的玉盏,由身前左向右,不急不缓,徐徐倾洒在地。 合卺礼上,行奠酒之举。 似在挑衅。 第67章 无常 褚昭未曾注意合卺宴前来恭贺的宾客。 煦风掠过侧颊, 她自剑上一跃而下,裙裾翻飞,闯入弟子剑阵。 原本还灵动挽着剑花的众弟子, 手中剑竟忽地不受掌控, 飘浮在空。 “好厉害!”褚昭好奇仰头望去,“你们在表演飞剑么?” 话音方落,数百柄剑似有神智, 绯光融融,逐渐围住当中的明媚少女, 转起圈来。 褚昭勾勾手,就有一柄合她心意的剑坠入手心。 她握紧剑柄, 身姿轻盈, 仿照弟子的招式,迅捷甩出几道剑风。 出招凌厉, 含着不容小觑的气势,只不过几息间,身后众剑竟也追随而去。 来客已然惊异到说不出话。 自落虞之后,这是他们再度窥见万剑亲和的体质。 鱼龙族少主此等根骨,不得不让人联想起从前的绛云。 锻玄剑,引灵气入脉,初开剑修先河,一手霁云剑法精湛飘逸,辗转九州, 难逢敌手。 “昭昭大人!”蓓月眼睛亮了许多, 欲介绍给身边寡淡少言的剑修,“薄道友,这就是我们少主!” 再转身一望, 哪里还有雪袍女子的身影。 广场上,众弟子早已散去,因褚昭身份尊崇,不敢近身。 褚昭捧着自发飞入怀中的剑,环顾周围交杯换盏,不时朝自己投来的眼神,一时无措。 她本来是想找厉害的剑修弟子学剑的,为什么都走了呢? 遥遥望见悬台之上,落虞坐在一端,正向玉合卺杯中斟甜酒,眸光似有若无地落向她这边。 在以柔润眼神劝她归来。 阿虞倒也是可以教她的,只是,全是些绵软剑式,她一点都不喜欢。 褚昭泄了气,想御剑回去。 可才踏上剑,前路竟被一抹单薄身影挡住。 女子身量颀长,容貌被白纱遮住大半,腰悬素剑,气质冷而凄清,惟有步履从容不迫。 面纱下,浅唇微启:“昭昭。” 褚昭禁不住后退半步。 她瞧见,女子行过的地方,先是有水雾凝聚,但虽衣摆拂过,竟一点点地漫起冷霜。 “你认识我么?”她小声问,“你……也是这昆仑虚的剑修?” 对方并不答,只一双眼眸紧盯着她,隐隐透着血玉般的潋滟光晕。 冷雾迅速蒸溶,痴缠目光渗透进她的脸庞、眉眼。 很是奇怪,寻常人的剑都会围着她周身旋绕,面前女子的剑却无声无息。 恍然间,褚昭似乎窥见那剑滴落可怖血光,可一眨眼,仍是雪亮洁净。 合卺宴上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压低声音议论起来。 司镜笑起来,向面前无措却又好奇的小鱼龙伸出手掌,“昭昭,可想要学剑么?” 女子不似她结识的任何一个人。 站在遥遥几步外,恍若一朵外表素白,却裹着诡谲殷蕊的玉荷。 褚昭被诱惑,试探伸出指尖,顿时被对方牵起,带入怀中。 女子怀抱柔软冰冷,将自己的剑交与她握着,面纱拂过她脖颈,微微发痒。 掌心覆上手背时,褚昭只觉好像被凉且软的蛇信舔舐了一口。 对方分外妥帖地揽着她腰,剑势蕴着湛光,似雪飘摇,已不由她掌控。 剑意扫向合卺宴上人流最聚集处,褚昭无措望去。 只听一阵细微响声,盛有琼浆的玉盏裂开细碎冰纹。 桌前饮酒的玄门之人无知无觉,待酒饮尽,杯盏才骤然在掌中爆开。 他惊慌退却,手心流溢鲜血。 “好厉害呀。”褚昭从未见过此等微玄剑法,仰头期许望女子,“剑修都像你一样厉害么?教教阿褚,阿褚想学剑!” 女子微微笑起来,“昭昭喜欢么?” “……昭昭喜欢方才使的剑么?”另有一道喑哑含笑的声音响起。 似乎是从女子胸口传出来的。 褚昭被吓了一跳,她不知晓,为什么厉害的剑修美人要问她两次。 只好悄声浑水摸鱼,一句话答两个问题,“……喜欢。” 剑修怀抱冰冷,她肩膀瑟瑟,欲从中脱出,可腰身却被不露声色揽住,挣扎不得。 “昭昭既喜欢我的剑术,为何不问我名姓,以及出身何处?”女子下颔抵在褚昭肩窝。 轻牵起她的手腕,落在面纱处,桃花眸浮现薄绯,望着她,浅浅笑着。 似在诱引她亲自掀开面纱,窥见真容。 褚昭失神勾开女子轻薄的雪纱。 眉眼轮廓秾秀,鼻梁高挺似玉,唇浅而薄,近望更生出些许不可亵渎的气息,虽然殷红眼眸有些不相称,可瑕不掩瑜。 她从未见过此等姿色的美人。 “我名司镜,司映知。”女子笑意扩展,俯身在她耳畔,“昭昭……可还记得。” 褚昭摇摇头,耳根却一红,拽住司镜的袖角,“我没见过你呀,可是,你很好看。” 她觉得槐琅就很好看了,更别提心中最是仙风道骨的落虞,可都不及司镜。 宴饮上骤然骚动起来。 褚昭听不清那些面孔各异的人沉着脸,都在议论些什么,她只觉后背被一按,坠入司镜怀中。 “那昭昭想要和我走么?”恍若枕边私语般的喃喃,“我们一同回云水间。” 褚昭觉得不对。 她扒开司镜圈在腰际的手,后退几步,偏了偏头,“可是、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要跟着对方离开? “我会为你备好宽敞的水缸,我们还可以去你思念的荒山,到水潭之下的那片洞府。”司镜因她挣扎逃离,眸尾染红,语声却依旧平缓。 她朝褚昭缓步走来,捉住她的腕,低柔劝哄,“昭昭不是喜欢映知的模样么?为何……要退开呢?” 褚昭无措摇了摇头,“你生得很好看,可是,我不要和你走。” “我、我一点都不喜欢待在水缸里,那样,每天都会撞到缸壁的。” “好不自在。” 她更想在摇光泽漫无目的地溯游,陪小鱼苗嬉闹整日,才不要被旁人观赏投喂。 司镜脸庞缓缓低垂下去。 所以,昭昭过往在水缸中陪伴她的点滴,都是为了她才迁就,是违背本心的勉强? 小鱼其实厌恶被困在她身边,烦腻郁绿峰中总是守在她寝处的冷遇。 直到她堕魔,有了常人应有的七情六欲,才体味到,用尽浑身解数,却赢不来心尖之人一点欢欣,是何等感受。 “那落虞就可以么?”司镜唇角勾起,眸底漫上殷红。 她的好师叔。 所有的循循善诱,暗自布局,都是为了把昭昭从她手中夺走。 可是,她已然有了心。 为何不可重新夺回昭昭,让小鱼重新变得心慕于她? 广场已被昆仑虚弟子重重围困起来,空中更设下绞杀阵法,前来参宴的,都是九州玄门位高权重的大能。 而司镜只是寡淡地扫过众人,最终目光落在自悬台御剑而来的落虞身上。 “师叔。”她牵起身侧失神茫然的褚昭的手,挽起一抹笑意,开口。 “映知前来请婚。” “恰巧云水间师长皆在。”司镜瞥一眼人群后宿雪与怀宁所在方位,又面向槐琅,微微颔首。 “摇光泽中,族老等人亦也到场。” 槐琅面色苍白,盯着雪袍女子紧牵住褚昭的手。 百年前,归霁在合卺宴上的模样,逐渐与司镜重合。 “我已心慕昭昭许久,在此请求……”司镜唇角弧度和缓,姿态矜谦,却更像一句单向通知。 “半月后,与昭昭在丹永城举办结契礼,特邀诸位赏光前往。” 落虞神色不虞。 仍保持温润嗓音,“映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肆意妄为。” “手中犯下累累杀行的魔修,有何脸面到昆仑虚,莫非是要抢亲么?” “觊觎师长尊上的道侣,真是罔悖人伦。” 刺耳议论声纷至沓来。 而司镜只是笑得愈发深,并不反驳。 “你是坏人!”褚昭想要惊慌挣脱她的手。 她眸色渐深,俯下身,用雪袖掩住小鱼双耳,“昭昭莫听。” 人云亦云,谈何为真? 那些话难以入耳,只她一人听便好。 一时间,噪声悉数被遮拦,褚昭只能听见司镜的话。 “我记得,昭昭在西州,似乎很是喜欢那场火树银花?” 她目睹女子指尖自衣襟挟出一张淡黄符咒,上用朱砂勾勒晦涩笔迹。 雪白袖角遮起她双眸,再撤开之时,天幕已然绽开大片熠熠花火,白昼里也光彩不减,灿若晨星。 褚昭禁不住失神,被柔软手臂圈住腰身,听见司镜柔声开口:“闭上眼。” “昭昭若喜欢,结契后,丹永城内每夜都会如此。” “结契是什么?”褚昭困倦起来,小声问。 “结契便是……”女子笑了,“由映知,来满足昭昭的一切心愿。” 不止在合卺礼一日。 范围,是她与小鱼往后相伴的所有时数。 昆仑虚众人还来不及惊疑空中的铁花之景,只觉眼前绯光一闪。 再定睛望去,褚昭已然不见踪迹。 司镜掌心里,拢着一条仅有掌心大小的宝石小鱼,翕动柔软腮盖,粼光轻闪。 她将倦睡的小鱼放入衣襟,笑意缱绻。 耳畔破风声传来,司镜侧身躲闪过落虞骤然袭来、饱含杀意的一道剑招,哂笑问:“师叔是不放心将昭昭托付于我么?” 女子身形似鬼魅,眨眼间便撤步到落虞身侧。 未曾张唇,胸口处却传来另一道湿冷含笑的声音,“落虞,这百年间,难道还未曾死心?” 落虞肩膀轻颤,却也扬着唇。 她缓缓收敛面上不自然的笑意,再抬头时,依旧是平日纯善悯然的模样,叹:“……归霁。” 抬起手,传音给昆仑虚四面布下绞杀阵法的仙修,“凶剑归霁现世,司镜堕魔已久,恐有新任魔尊之相。” “于今日,在昆仑虚——斩杀司镜。” 司镜按着衣襟,借魔气掩住身形,勾起殷红似血的唇,眸底魔纹深邃。 而归霁借由她唇,半笑半厌地叹息,“浸默海下,魔宫主位已空悬百余年。这期间……究竟谁为魔尊呢?” 过往霁月光风的蘅芜君,被诬为十恶不赦、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尊; 而真正绞杀往昔玄门,以一盏鲛灯邪物,将浸默海中众魔魂息重塑为清净“玄门”的落虞,获“濯清仙子”的美称。 天道轮回无常,循此往复。 这昆仑虚,何尝不是浸默海众“魔”眼中的魔窟? 绞杀阵法已启,司镜却视若无睹,护着倦睡在衣襟深处的小鱼,融入混沌魔气之中。 纤白指尖在面前轻轻一划,淡漠勾起唇。 天幕被划开一道缺口,其内暗淡无光,竟是浸默海之景。 黏稠殷红的血海,顺裂口流溢而下,众魔攀缘而来,数之不尽。 就让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修,浸没在他们厌恶入骨的魔窟之中罢。 临别前,司镜垂眸向下望去。 看见槐琅握着自蓓月那里得来的玉戒,指骨泛白。 也看见宿雪、怀宁。 青袍女子依旧松弛倚在席间,饮着琼浆,并未像往日在郁绿峰那般,纵容笑望她。 师尊、师叔……想必再也不会原谅她今日所为。 她自玄门叛出,更早已不是云水间受后辈依慕的大师姐了- 褚昭在恍若薄云的柔软床榻上醒来。 她意识仍有些混沌,视野也朦胧,一时竟辨不清身处何处,只觉床幔间有红绸覆盖,很像她在摇光泽的梦龛。 “……阿琅?”她本能地唤,见无人回应,又嗫嚅开口,“阿虞?” 纤细苍白的小臂忽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映知在这里。”低柔女音擦着耳畔响起。 映知是谁? 隐约有一道清秀纤弱的身影出现在脑海里,眉眼极美,她却记不得是因何与对方相识。 纱外香炉逸出圈圈绕绕的白烟。 褚昭举止迟钝,额角隐隐生出薄汗,经身后人一揽,竟不受控地轻唔出声。 “昭昭是不舒服么?”司镜抚上少女细腻侧颊,似在意料之中,“映知帮你,可好?” 褚昭只觉唇被微凉的柔软含住,她呜咽着,茫然被撬开齿关,不多时,浑身都热了起来。 的确是很舒服的。 她索性攀上女子腰身,将冰冷柔软的身躯压在身下,更迫切地将唇送过去。 后颈被一汪细腻掌心囿住,司镜稍稍偏过头去,唇色薄红,眸底浮动着失而复得、近乎疯魔的波澜。 却仍克制着语气,怕将懵懂失忆的小鱼吓跑,刻意落得孱弱,“……昭昭欺负我。” “方才之事,都是成亲之后才可和道侣做的。” 褚昭微睁杏眸,乖乖趴在女子胸口处不动了。 可是,刚才分明是司镜主动要吃掉她的嘴唇的。 “所以……”司镜循循善诱,“昭昭日后,当与映知结契。” “为什么?”褚昭撑着她身子坐起来,茫然失措。 “为什么亲了嘴,就一定要结契呢?” 第68章 香炉 香炉烟气渺渺, 耳边静了片刻。 身下女子垂着长睫,眼尾蒙着一层薄胭红意,唇却扬起, “昭昭不懂得……方才与我在做什么?” 冰凉的手抚过褚昭侧颈, 让她没缘由地有种被生冷绳索捆住的错觉。 她摇了摇头,想逃走,浑身却软得厉害, 腰被搂住,衣下敏感的鳞片经似有若无的拨弄, 酥麻难忍。 “……不许摸!”褚昭话音已经带了些许潮意,可越挣扎, 就越陷进泥沼中。 “昭昭从前是很喜欢这里的。”司镜含住小鱼薄粉的耳廓, “映知还记得,揉揉此处, 昭昭就会发抖。” 褚昭气得啊呜一口咬上司镜的粉唇,羞耻又委屈。 唇间传来一声闷吟,女子似乎更兴奋,借着齿间浅淡的血腥气,不加收敛,按着她的背脊,吻得愈发深。 再亲下去,是不是就要结契了? 她才不要和坏女子成亲! 褚昭心乱如麻,推着对方的肩, 头昏目眩, 从狭窄缝隙里逃走。 正想掀开纱幔,竟被一抹冷腻指骨拽住脚踝。 司镜似缎般的墨发已经散乱,低垂眼眸, 唇上还残存着她的咬迹,殷红落在清冷面庞上,透着几分谲滟。 “昭昭……又要去找谁?”她戚戚启唇。 褚昭用力挣扎,可只能眼睁睁看纱幔一点点远去,她被女子拖回来,重新困进怀中。 听见擦耳而过的水雾嗓音,“是映知没有讨得昭昭欢心么?” 衣摆探入令她战栗的冰冷指骨,她浑身发抖,瞧见纤细拉长的水渍。 “可昭昭分明是很喜欢的。”司镜吻她的耳根,“……这是小鱼卵么?” 褚昭偏过头去,脸却被温存掰起,又被吻住。 她用力咬对方恍若寒玉的指节,呜咽,“坏人!阿褚才不要和你生小鱼!” 背后寂静良久,不多时,传来一声轻笑。 “自然是应当听昭昭的。”司镜毫不顾及溢出血珠的手,只怜惜地摩挲褚昭的唇。 “可如今,昭昭这样难受,难道就不想与映知一同尝尝……舒服的感觉么?” 身体里确实有热流在翻涌,好像小虫细细密密地爬,一直钻入心底。 但当软凉的唇覆过来后,滚热化作暖流,流淌进四肢百骸。 褚昭陷入了一片泥沼中,她依旧想去推,可指骨却落下细密的吻。 她茫然睁眼,窥见一双桃花眼眸。 润在水雾里的殷红,错觉般地有几分温柔,又藏着怕她忽然消散的惶然。 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她离开? 她分明才见过面前人几次。 褚昭无法得知司镜的想法,她面颊潮红,浑身绷紧,快要坠入虚无缥缈的白。 “昭昭舒服么?”女子竟还有心发问。 褚昭眼尾挂着湿漉,咬住她的袖角,无力地摇头。 司镜捧着她侧颊,一时失神,随后,竟浅浅笑起来。 在情潮攀至最顶点时,女子的胸口贴上了她的。 虽然柔软,可是冰冷空寂。 却因为她此刻的焦灼悸跳,被一点点填充满溢,有了寻常温度。 纱幔外白烟缭绕,晕染成模糊的侧影。 褚昭眼皮发沉,不堪与害羞一点点涌上心头,她仍想咬身上女子的唇,可是没有力气。 只能软声说:“坏人!一点也不舒服……” “那我们再来一次?”司镜勾唇问。 眼睁睁看着怀中的小鱼畏惧蜷成团,双眸睁圆,一副戒备模样,她眸中血雾少见地融作柔软光晕。 待褚昭累得眼皮沉坠,在怀中酣睡后,司镜又依依不舍待了一阵,才披起薄袍,掀帐离开。 随手捏了道魔气,将香炉中的名字未知的香扑灭。 耳边响起归霁的笑声,“阿镜,与昭昭如此,可还称心如意么?” 司镜抿唇不答。 嗓音冷了下来,“这香,果真可使昭昭逐渐想起过往?” “不仅如此,”归霁应,“阿镜再试试,或许能让昭昭再也离不开你。” 耳畔断续响起凉柔笑音,血雾凝作的魔,语焉不详,所言半真半假。 司镜轻阖眼,心中腾起细微厌恶。 她知晓,方才的所有,归霁都在旁观。 待除掉落虞,之后…… “阿镜又想杀我?”归霁并不气恼,看样子是又读去了她的心声。 “可是,也要看昭昭许不许你杀。” “按照我们的约定,阿镜。”一缕血雾自胸口处逸出,凝成玄衣妖冶的女子,朝她勾了勾唇。 “该换我掌控这副躯体了。”- 褚昭醒来时,身上已经被换了崭新的衣裙,再也没有入睡前的黏腻感。 她似乎睡了很久,身边也没有旁人,撩起纱幔朝外瞧,竟然有几个很像她在摇光泽中的鱼龙侍女在远处立着。 莫非她又回到摇光泽了? 褚昭赤足下榻,到几个鱼龙前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啦,阿琅在哪里?” 侍女依旧唤她昭昭大人,可对她的问题却支支吾吾。 只会机械地问她“吃不吃面包虫”、“洗不洗温水澡”,连槐琅是谁都不知道。 褚昭越瞧越觉得诡异,仔细望去,侍女面庞似有雾气萦绕,辨不清晰。 她害怕得厉害,重重推开面前簇拥的几人,逃离此处。 推开门才发觉,她身处的哪里是摇光泽,分明是一座暗不透光的殿室。 身着墨色勾绯外袍的女子背对着她,面前是数以百计,魔气凝作的可怖妖魔,皆颤巍惧怕,俯首在地。 褚昭无措想逃,可是,在落针可闻的寂静氛围里,行走的声音格外明显。 女子回过身,将她身形拢入桃花眸中。 扬唇笑起来,朝她伸出苍白的手,“昭昭醒了?地上凉,到我怀里来。” 褚昭腰际一酸,无措后退。 可来时路迅速被雾气填充,她后背竟靠上了冰冷的墙面。 归霁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期间,有魔迟疑开口,“魔尊……” “你是蘑尊?”褚昭偏头望她,小心翼翼问。 是蘑菇之中为尊的妖么?她吃过烤蘑菇,女子一定很好吃。 早知道之前就多尝几口对方嘴唇的滋味了。 身形已经被着玄袍的女子笼罩,对方垂眸,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似被她惹笑,殷唇勾起,苍白的手轻轻摩挲她侧颊。 褚昭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拦腰抱了起来。 被欺辱的滋味一股脑涌了上来,她徒然挣扎。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司镜换了一身衣服,又成了蘑尊,但是,对方昨夜欺负得她连爬都爬不起来,是个坏女人。 归霁抬了抬手,那些魔面面相觑一阵,流血的空洞眼眶充斥惧意。 望向血纱掩盖下交叠的两道身影,不知在瞧归霁,还是瞧褚昭,很快如潮水般退离。 “昭昭急于来此处寻我,可是还想尝尝昨夜的滋味么?”归霁拨开褚昭脸颊旁的绒发,挽起一丝笑意,柔声轻语。 褚昭觉得面前人有些不一样。 对她似乎更纵容了些,可眸底的殷色也更深,嗓音令她肌骨发酥。 女子引导着她的手指,逐渐碰上自己饱满的唇,再倾身靠近,“亲亲……这里?” 褚昭脸热后退,可身后又是不知何时涌上来的血雾,将她身躯裹住。 她慌忙闭上眼,嘴唇触上一抹柔软。 依旧冰凉,却在摩挲纠缠之后,泛起如丝绸般的热意。 对方所有细微举止,都好像熟稔她敏感之处般,让她招架不暇,喘息涟涟。 “昭昭喜欢昨夜,还是现在?”归霁抵上少女潮红耳畔,柔声问。 褚昭面颊染绯,被吻得说不出话来。 司镜为什么要问她这种问题?昨夜、现在,分明都只有她们两个人呀。 她眼中早被吻得泛起湿濡雾气,朝后退去,“……我不记得昨夜了。” “好困、我要回榻上睡觉。”她牵一牵女子的袖角,“你抱阿褚去,好么?” 褚昭慌乱间忘记穿鞋履,而殿里的瓷砖地实在太冷。 归霁似乎怜惜她此刻模样,果然纵容她的所有请求。 轻易将她揽住腰横抱起来,稍抬手,面前的血雾尽数散去,又露出寝殿之景。 她将褚昭放回,笑着开口:“昭昭不想我为你暖一暖被褥么?” 褚昭退到软榻边角,抿唇摇头。 逃离暗不见光的寝殿失败,她还要想一想,之后该怎么悄无声息地背着坏司镜出走。 “真是可惜。”归霁喟叹。 但她没有如小鱼心愿,听话退离,而是撑着床榻,一点点倾身凑近,眸中闪着饶有兴味的光。 “可是,昭昭,槐琅未曾与你说过么?”女子轻语,“面对坏人,要保有一丝警惕心。譬如,不能打草惊蛇。” “也不许……这么快就逃走。” 褚昭浑身发冷。 她捂住胸口,委屈瞪向玄袍女子,“你、坏蘑尊,你是不是用了妖术,可以听见我的心声!” 归霁朝她柔柔笑起来,抬起她下颔,凑近时,吐息很冷,“那、也让昭昭听听我的心声?” 褚昭来不及反应,唇便被覆住,一抹冰冷柔软的雾气淌入喉间。 无色无味,却让她耳边声音飘忽起来。 她睫羽发抖,呜咽着逃离,再抬眼望去时,眼前景象竟大不相同。 不同于以她的视角看去的昏暗阴森,更像是以魔的视角来瞧。 寝殿被装饰成了成亲结契时的模样,红烛光晕摇曳,绯绸高悬垂落,远处案台上,摆着成对的玉合卺杯。 褚昭忽觉手腕一紧,魔气凝作的红绸像有了灵智,将她紧紧缠绕起来,难以挣扎。 而近在咫尺的玄衣女子,低垂双眸,发丝掩住神情,唯有殷唇扬起,显出更深的艳谲。 褚昭视线挪到对方身上后,耳畔立时响起似远似近,恍若心声的低喃。 好可爱。 昭昭、小鱼。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想……做哭她。 第69章 剑柄 褚昭胸口惊慌起伏, 迅速挪开目光,“你、你……” 归霁这才缓缓抬起眸,依旧勾唇。 笑意一如方才, 却因为窥见少女睫羽缀着晶莹, 变得愈发肆无忌惮。 她操纵魔气,令红绸将小鱼拖曳过来,仿佛欣赏猎物般仔细端详。 褚昭用力蹬腿, 气恼地伸嘴去咬手腕上的红绸,可只吞下了一团血雾, 又腥又凉。 归霁托起了她的下颔,距离拉得极近, 近乎失神地望着她。 啄了啄她嘴角, 虔诚地,从她蜷缩的指尖, 一路吻上她的锁骨。 褚昭咬女子不安分的唇,想让面前的坏蘑菇知难而退,“蘑尊不许吃鱼!” 归霁便又笑起来。 膝弯落在榻间,一点点将褚昭压在褥间,贴上她的耳廓,“可,昭昭很是可爱。” “要吃。” 模糊心声一朝成了灌输兴味的挑弄言语,褚昭羞恼难言,更别提此刻被红绸绑成了难堪的形状。 她回击般地又去咬女子的软唇, 想把坏蘑菇先吃掉。 但这次没有得逞, 反倒被吻得透不过气,泪水涟涟,连逃离都做不到。 归霁眸中潋滟, 红绸早已顺从她心意,将小鱼的殷裙剥开,她稍低下身,饶有兴致地瞧。 露水勾连,花蕊牵丝。 褚昭蓦地睁圆了眼。 她茫然大口喘息,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就绷紧了身躯。 止不住朝后退,连话音都呜呜咽咽,“不许、不许吃我的小鱼卵!” 归霁貌似温驯地抬起头,却将她的纤细踝骨收入掌心里,偏头问:“昭昭不喜欢么?” 恍惚间,血雾聚拢又散,褚昭不期然碰到了床榻间冷硬的物什。 她瞧见,那是一柄长剑。 是司镜之前教她剑术时,用的那柄佩剑。 归霁解下缠绕在剑柄上的剑穗,冰冷触及滚热肌肤,顿时引得身下人蜷缩轻颤。 她扬起唇,“那便让剑柄尝尝,可好?” “归霁……已想了昭昭许久许久。” 褚昭整个身躯都发起抖,她紧咬唇,哭得眼眸发红,无助地朝后躲,“凉、好凉……坏剑!” 视野朦胧失焦,恍惚间,原本生冷的物什也变得滑腻。 蘑尊要用剑杀掉她的小鱼卵么?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好涨。 她再也支撑不住,意识迷蒙的前一息,窥见女子饱含情潮的双眸,藏着化不开的缱绻。 柔声呢喃,断续唤她“昭昭”- 褚昭这次睡了很久,睁开眼时,周围一片昏暗。 她爬不起来,只好在被褥里蠕动,扭头望去,双腿竟然不知何时变成了鱼尾,酸胀难忍。 忽然周身一凉,被褥被掀开,她仰头望去,雪袍女子紧抿唇,形容黯然。 哑着嗓音,“昭昭。” 褚昭一咬唇,害怕地蜷缩进床榻深处,翘起尾尖盖住自己的脸,“坏人!坏蘑尊!” 谁料周身一轻,她竟然直接被对方抱了起来。 耳边传来涉水声,她与女子浸入了一潭温水中。 褚昭登时甩着尾巴游远了,瞪着一双殷粉眼眸,忍着肌骨酸痛朝司镜溅水花,“不许碰阿褚!” 氤氲水汽里,尾尖忽地被捉住,司镜将她困在怀中,不知道施了什么术法,尾巴像被柔软的水流捆住,动弹不得。 女子捧起一掌心的花瓣状皂角,为她仔细清洗全身各处。 垂着眸,分明已经洗得很干净了,却还是继续揉弄着,窥见锁骨上斑斑点点的红痕,眸光顿冷,“……” 褚昭才发现司镜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色亵衣,只不过现在早就被她溅的水浸湿,线条窈窕。 她被泡沫淹得透不过气,闷着气凑近,狠狠咬一口女子侧颊,“阿褚不要洗澡!” 言毕,却瞧见女子鼻尖被她蹭上了皂角沫,低垂着脸,桃花眸中有水光流转。 “昭昭讨厌映知了么?” 美人似芙蓉,雪沫点缀,不显狼狈,反而生出些孱弱易折。 褚昭气还没消,正想娇声重复许多声“讨厌”,却见司镜长睫沾湿,竟扑朔滚下水痕,潭面荡开涟漪。 她不知所措,悄悄凑近脸瞧过去,美人垂泪的模样像钻进了她心里,令她心尖酥痒。 现在莫非是白日么? 她总觉得,司镜和之前又有些不一样了。 捆着她的水流很温存,女子还亲自给她洗澡,被她凶了,还会掉眼泪。 难道白日里是剑修,夜里才会变成坏蘑尊? 褚昭抬手给美人擦泪,哄:“别、别哭啦。” 虽然昨夜她有些狼狈,但还是很舒服的。 指尖却被冷腻指骨握住,褚昭望去,司镜眸尾透着水色,将她手搭在唇边。 竟然伸出舌,将她抹去的水痕舐去后,落了一连串的细密啄吻。 这期间,桃花眸一刻不离地盯着她,怜惜之余,透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绪。 那种被窥伺的不安错觉又涌了上来。 褚昭惊慌抽出手,却被叩住了腹部脆弱的鳞片,身子一软,呜咽一声,只能任由司镜施为。 温热的水再度扑来,她又被由表及里地仔细洗了许多次澡。 “昭昭昨夜被欺负,”司镜嗓音很轻,含着水雾,“映知没有及时赶来,让昭昭受了委屈。” 褚昭思绪仿佛打了海带结,小声问:“昨夜是其他坏人么?她化作与你一样的模样,是只蘑尊!还用剑柄……” 嘴唇忽地被一抹凉软含住。 这个吻极尽温存连绵,不似昨夜般掠夺,像陷入云中。 “那昭昭喜欢她,还是我?”司镜轻启唇。 褚昭被亲得很舒服,迷蒙答:“都喜欢。” 她喜欢司镜的模样,喜欢到,坏蘑尊生着与司镜别无二致的脸,她就讨厌不起来。 可女子覆在腰际的手却一点点收紧,勒得她透不过气。 褚昭被司镜拢在怀里,忽然失神地咬唇,她察觉到,鱼尾上那些她素来都不会碰的地方,正被仔细挑弄摩挲着。 “可是,昭昭浑身都被弄脏了……”司镜低声开口。 “让映知再洗一洗,好么?” … 残留下来的红痕自然不会被洗的,于是就再覆盖上新的。 褚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水潭被带上软榻的,她被折腾得眼皮沉重,连动动指尖都做不到。 浑身酸软地睡了许久许久,再醒来时,被身后的女子揽住。 “阿褚肚子饿了。”褚昭扒开司镜的手,小声抗议。 司镜似乎总算餍足,浅浅笑了起来,哄诱,“映知带昭昭去吃喜欢的。” “我们不在这里,去城中尝尝甜点心,如何?” 褚昭第一次踏出阴暗静僻,不知位于九州何处的大殿。 血雾散去后,她仰头瞧见了城缘外“丹永城”三个字。 可还没来得及细看,木槛忽然垂下来一只魔气四溢、眼球外翻的饕餮魔,引得她惊慌叫出声,躲进身旁雪袍女子怀中。 司镜被柔软手臂圈住腰,唇角稍勾。 在褚昭紧闭双眸处,稍微动用魔气一抹,柔声哄,“昭昭莫怕,映知已经将坏魔赶跑了。” 褚昭将信将疑地睁开眼,先是茫然了一阵,窥见眼前之景,顿时惊喜地朝前跑去。 在魔眼中,城池俨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丹永城缘开满了摇曳生姿的各色灵花灵草,灵气充沛,人流喧嚣热闹,叫卖声不绝于耳。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捧着软馒头过来,踮脚递给褚昭,双眼扑闪,“漂亮的红色姐姐,这个给你吃!” 馒头夹着甜花瓣馅,褚昭欢欣地咬了一口,蹲下身揉揉小女孩头,“好甜呀。” 司镜迎上前,牵起殷裙少女的手,“昭昭,我们进城罢。” 朝前走了很远,她不露声色地朝身后呆呆望着的小女孩瞥去余光,示意她莫再接近。 女孩化作饕餮,伏在地上,盯着褚昭背影,贪恋地用魔气反复去蹭被揉过的头顶,痴痴唤: “魔尊、咕……魔尊……” 褚昭还是进了丹永城才知道,九州之内竟有如此好去处。 城中亭台阁楼,水波缭绕,放眼望去皆植着菡萏玉荷,比摇光泽景致还要动人许多。 更别提快要看花眼的小摊与珍宝,她只不过蹲下身瞧了几眼,那摊主竟热心地想要把所有摆着的小法器都赠予她。 褚昭往摊主怀中掷了许多灵石作交换,歪头瞧了对方几眼,直言不讳,“老伯伯,你的印堂怎么这么黑呀?” 简直就像有团黑雾笼罩着。 那魔慌张以袖掩面,努力将魔气收敛于无。 颤巍巍瞥了一眼褚昭身后无言立着的雪袍女子,才答:“小友、小友定是瞧错了,哎唷,可能是我晨起未曾洁面。” 褚昭乖乖应了一声哦,捧着被捆好的珍宝,牵起司镜的手,“我们走吧。” 司镜勾了勾唇,敛眸柔软应:“好,昭昭。” 丹永城内吃食众多,不仅有香酥面包虫、各种各样的点心,还有许多褚昭从未见过的菜色。 她闭着眼睛点许多,竟然每一样都好吃,仿佛专门迎合她的喜好。 褚昭挟给司镜一筷面包虫,瞧见对方面色不改,矜持小口地尝着,很是意外。 正苦思冥想,却被司镜稍弯起的一双眼眸中掠过的笑意烫到,匆忙撇开目光,“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啦!” 填饱肚子后,便是游乐助兴。 褚昭玩了一圈,见司镜只是跟在她身后,时而因着她欢喜笑起来,时而因她沮丧,便也不声不响。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玩的吗?”她着急地问,“好不容易逃出蘑尊的地盘,不要总跟着我呀!” 司镜抬袖拭了拭她额角的薄汗,柔声应:“无妨。” 只要小鱼一直、一直都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就会满足。 褚昭跑热了,被冰凉柔软的衣袖一抹,惬意眯起眼。 听了司镜的话,不赞同地摇摇头。 苦思冥想一阵,忽然双眸亮起来,“那……那我要在很大的水潭里嬉水,你带我去好不好?” 魔气笼罩的城池,想要什么,都只消一念间。 何况,丹永城早就被塑成了小鱼最喜欢的模样。 司镜无声催动魔气,不远处,一片摇荡着娇嫩粉荷的水潭,在落日之中漾着粼粼的碎玉光泽。 褚昭跑到水边宽衣解带,她在摇光泽素来都是裸泳的,也觉得这样最恣意畅快。 城中众魔窥伺、蠢蠢欲动,伸出魔气幻化的手脚,朝水潭探去。 司镜眸底殷红划过,无声一握,那些魔顿时凄凄叫出声,仓皇逃窜。 而潭边的殷裙身影已经不见踪影。 再无人打搅,司镜缓步走上前,唤:“昭昭?” 半晌无人应声。 她唇角落了下去,不自知地蜷起指骨,呼吸迟滞。 茫然地一遍遍搜寻水潭中的鱼影,可分无所获,逐渐地,发起抖来,恍惚失神。 昭昭……又逃走了么? 趁她不备,在这短短瞬息间,又抛弃了她? 司镜浑身冰结,她脱力跪坐在地,肩膀颤抖,回想方才的所有。 她不知道这次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是吃食不合胃口,还是昭昭觉得丹永城内的景象厌倦无趣? 或许,她本就应该将小鱼绑在身边,不许她再逃出视线范围。 忽然,衣角被什么东西轻轻向下坠。 司镜窥见一只庞然鲜妍,恍若日暮霞霭的鱼龙,圆眸湿润,咬着她的衣袖。 “司镜,瞧我、瞧我呀!”嗓音沉闷中混着娇俏。 褚昭在偌大的水潭中得意洋洋游了一圈,“你说你没什么想玩的,那阿褚就陪你一起。” “快,爬上来,我带你去瞧日落。” 眼中魔气四溢的凋敝景象,因绛红鳞片轻闪而短暂消散,恍若她臆想幻象中才会出现的景致。 胸口被满溢的霞光填充,未见日落,因为光晕与热度独独向她一人倾斜。 司镜跪坐在原处,抹去眸底近乎疯魔溢出的殷红血泪。 柔声开口:“好。” 第70章 嫁衣 可丹永城内被魔气覆盖, 怎会有日暮落霞之景。 褚昭载着司镜穿梭流云,飞到极高的地方,依旧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晕。 她不想让女子失望, 铆足力气飞得更高, 但原身临近尾巴处的鳞片却被轻轻抚过,泛起一丝痒。 “昭昭这里的鳞片,去了何处呢?”司镜柔声问。 “阿琅说是被坏魔叼走了……好奇怪, 我从没见过魔,摇光泽里也没有。”褚昭有些失落地甩尾。 “没有鳞片, 阿褚很丑。” 司镜搂着她脖颈,将脸贴过来, 娓娓安抚, “一点也不丑。” “昭昭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鱼。” 褚昭被夸得耳腮一热,哼声, “才不是小鱼!我是鱼龙,能飞得高高的!” 可是左顾右盼也没见到日落,她藏不住心中情绪,黯然开口,“我好像迷路啦,这里暖融融的,为什么瞧不见落霞?” 司镜俯身吻了吻褚昭忽闪的圆眸,“昭昭不妨化作人身?映知带你去瞧。” “那你会被抛下去的。”褚昭摇头表示不愿意,“人类很脆弱, 从高处掉下去就会死掉。” 司镜眸底翻涌诸般病态涟漪, 低着头,唇角微扬,被少女关切的欢欣近乎将理智淹没。 话音却一如往常, “……不会的,昭昭。” 褚昭眨眨眼,白雾涌起,果真一息间化作人身。 她正想在司镜坠落的瞬间,将其好生衔回来,可足尖却先一步碰到了冰凉的佩剑。 司镜御剑浮在空中,将她揽入怀中。 轻柔话音从耳畔掠过,“因为,我会将昭昭好生接住。” 再也不会从她的掌心里逃离。 褚昭来不及穿衣,被凉软雪袍裹住身躯。 与女子距离极近,她耳根发热,刚悄悄抬起头,就被含住了唇。 耳边风声阵阵,她呜咽着推开司镜,抗议,“坏剑修,不是说要去看日落么?你骗阿褚!” “昭昭。”司镜指腹摩挲着她唇,眸光被陡然擦亮的天幕映亮,笑着落在她身后。 “……瞧。” 褚昭怔然转过身。 青山远黛之间,连卷云霭缀于天际,晕染层次渐浅、似打翻胭脂的绛粉。 明亮逐渐变得温吞,温润似珠玉的日头含着缥缈流云,在她目光里,没入群山深处。 褚昭恋恋不舍地望着美景。 摇光泽总是下雨,她其实是没怎么看过日落之景的,更别提如今眼前这样多的绯红软云。 要是有留影珠就好了。 不欲在坏剑修面前落了没有见识的下风,她哼一声,别扭开口:“……日落也没有很漂亮嘛。” 司镜俯身吻了一下她忽闪的睫羽,并不出言,只垂眸,温存望着她。 因为相比日落,小鱼更喜欢日出。 就像她们曾在郁绿峰看的那次一样。 褚昭忽然觉得对方眼中的血雾,很像方才被拢入视野中的落霞。 她挪开目光,用手将女子漂亮的桃花眸遮住。 为什么要这样瞧她? 司镜扬起唇,将褚昭的手拉下来,轻轻啄了啄她柔软掌心。 余光瞥见少女羞怯盯着她的模样,她胸口战栗发抖,一瞬间腾起的许多见不得光的阴暗念头。 日头西沉,魔气捏造出来的虚晃景象消散,熟悉的、属于魔域的冷感再度弥漫周身。 如果她仍能与小鱼成亲就好了。 她想……把小鱼绑在身边,让小鱼只瞧着自己。 “我为昭昭准备了一个礼物。”司镜眼尾浮上绯意,刻意抬袖,挽出一丝和缓笑意,“昭昭不妨摸一摸?” 原来是要送她礼物呀。 褚昭悄悄松了一口气。 刚才司镜的眼神与坏蘑尊那样像,她还以为女子也要骗她,然后吃掉她呢。 她好奇将手探进司镜雪袖中,翘首以盼会是什么。 却抓住了一柄匕首。 生冷的触感让褚昭立时想到不堪回忆,她惊慌罢手,委屈摇头,“阿褚不要这个礼物!” 司镜却垂眸握住了她腕,将匕首带了出来。 嗓音轻且低,似乎极为伤神,“我就知……昭昭不会喜欢。” 褚昭仓促地扫了几眼手中匕首,不知瞧见什么,双眸微睁。 盯着匕首柄上镶嵌的绯红鳞片,皱眉想了又想,愈看愈觉得像。 “我知道啦!”她气恼地背过身去,攥着匕首的指骨泛粉,“坏剑修,好呀,你是偷走我尾鳞的贼!” 褚昭越想越气,委屈地跺脚,登时就想卷走匕首回摇光泽,再也不要看背后的人一眼。 可腰身却被从身后紧紧搂住。 司镜的怀抱凉得像霜,话音却含着潮意,“昭昭生映知的气了么?” “是映知不好……心慕昭昭已久,无缘得以相见,只好将拾得的鳞片缀于匕首,聊表慰藉。” 褚昭停下了挣扎。 她一点点咀嚼女子的话,茫然重复,“心慕?” 心慕是什么意思。 司镜是像她心慕面包虫、梅花糕那样,心慕于她么? 她的鳞片已经丢了很久,莫非司镜在之前就曾见过她? 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昭昭还记得在昆仑虚宴饮上,我说过的话么。”司镜贴着她耳畔开口,“结契便是,由我来满足昭昭的一切心愿。” “……昭昭可愿与映知结契?” 褚昭一时想不出话来回答。 她无措念着“结契”两个字,本能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可脑海却像蒙了一层雾气,令她茫然无从分辨。 只得摇了摇头,小声回:“我要回摇光泽,问问阿琅。” 司镜蜷起指骨,唇勾起,无声笑了起来。 “不必如此,昭昭。”她呢喃。 “我这里有一枚传音玉简,凭此来和槐琅君交谈,亦可。”- 褚昭近乎捧着至宝一样攥着传音玉简,心跳砰砰。 待回到昏暗寝室内,就迫不及待地催动玉简,等着和槐琅见面。 女子模样依旧与记忆里别无二致,只是尾指戴着一枚金鱼草花形状的玉戒,语气也变了许多。 不像寻常那样唠叨,也没有忧心忡忡地问她司镜是何人,轻易便将结契一事应了下来。 “现下昭昭可安心了?”司镜不知何时到褚昭身边,捋起她耳旁散落的发丝,柔声问。 褚昭被吓了一跳,孤身面对女子时,她总觉得心中不安,胸口跳得很快。 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和司镜成亲,她小声问:“那、那阿虞呢?她也同意么。” “昭昭是在说……落虞。”司镜语气没什么起伏,只在最后两个字时稍微加重了一点。 她眸底有殷红浮动,唇角弧度依旧不减,“昆仑虚除寻常弟子外,长老俱殒,尸骨未寒,玄门之首被魔气吞并,已成废墟。” “想来落虞受了重伤,不能来参与昭昭的结契礼了。” 褚昭仍想在传音玉简中看一看落虞,可才说出口,双眼却被蒙住。 视野漆黑,耳畔只剩下司镜的柔软话音,“昭昭不要再想旁人了。” “现在这里只余我们两个。瞧瞧映知,好不好?” 褚昭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她偏过头,大口呼吸着,眼眸水光流溢。 软声问:“……你会对阿褚好么?” 虽然她不知道结契是什么,但司镜嗓音惹人怜惜,她应下来也不是不行。 如果在这里待腻了,也玩够了丹永城,她就偷偷逃走,回摇光泽去- 褚昭乖乖在司镜所在的殿室里待了几日。 寝处的侍女不再是僵硬的鱼龙,而换成了一只纤细虾妖,还有一只肥腴蟹妖。 整日眼巴巴落在她身后,唤她“阿褚大人”。 她也再也没能瞧见什么身着玄衣的蘑尊。 司镜除去每日短暂的几个时辰不在她身边,几乎所有时间都陪着她。 与她一同沐浴,为她读先前从丹永城市集买来的话本,偶尔遇见附图,竟然勾着唇,邀褚昭一同观赏。 褚昭看不懂图里的两个美人抱在一起,姿势奇怪,都在做些什么。 但被抱到榻上后,身体力行,很快就明白了。 自此,她羞恼到再也不想听话本了,每每瞧见,都仿佛洪水猛兽般无措躲避。 蒙进被子里,闷声抗议,“阿褚困了,要睡觉!” 司镜但笑不语。 夜里,女子常在纱幔外点上香炉,暖甜白烟萦绕,惹得褚昭熏熏然,不自知阖眼倦睡。 几日间,她做了许多梦。 有时眼前朦朦落了座终年覆雪的山,有时是水波荡漾之景,可梦中人却总是面容模糊。 醒来后,褚昭怅然若失。 她整日都被关在昏暗无人的寝殿里,只能对着一虾一蟹大眼瞪小眼,也因此对梦中景象存了许多憧憬。 下决心要从司镜身边逃走的那夜,褚昭佯装酣睡。 可吸了许多香炉中的甜香,她竟然不受控地眼皮沉重,思绪混沌。 勉强再醒来时,身旁女子已经不见踪迹,只有看门的小虾小蟹仍在熟睡。 褚昭蹑手蹑脚收拾好包裹,绕开两只灵智尚浅的妖,走入雾气中。 紧抿唇,生怕一转弯,就迎面撞上司镜。 可是,她很快就迷路了。 褚昭不知所措,左右环顾,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雾气,回头望去,竟也瞧不见寝处。 有嘶哑叫声弥漫在耳边,像对她垂涎欲滴,想要扑上前,却又不知忌惮什么,徘徊着,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一捧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裙摆上。 身着青白道袍的仙修无声无息软倒在地,脖颈处留着可怖的魔气侵蚀的痕迹,俨然是昆仑虚之人。 众魔顿时扑了上去,狂热不已,虎视眈眈。 褚昭后退几步,仓皇地朝远处瞧。 雾气中,一抹纤细颀长的背影茕茕孑立。 女子半侧着身,眼眸是流转多情的桃花形,睫尾晕染绯意,周身翻涌魔气。 她勾唇无声笑着,佩剑已经溅上可怖血光,自仙修胸口抽出时,剑尖仍在滴血。 将杀戮视作享受,不知已经杀了多少不请自来之人。 司镜浑不在意地用雪袖擦拭剑身,直到袖角上的刺绣莲叶染上腥红色泽。 似乎未曾注意到身后有人窥探,抬起长剑,举止矜持端庄,在指挥着面前什么。 一袭嫁衣,正由魔气细密地编织穿梭,勾勒上鲜血绣作的鸳鸯纹样。 “仔细些。”女子柔声喃喃,不知在对谁说。 “昭昭……喜欢绣工漂亮的嫁衣。” 褚昭惶然睁大眼,脚步虚浮,止不住朝后退。 她情愿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 为什么、为什么这几日始终对她柔声细语,孱弱清隽的女子,竟变成了如此模样? 可却忽然与身后某道微凉柔软的躯体相撞。 褚昭惊慌回过头,司镜与她近在咫尺,垂着头,唇角勾起一抹缱绻从容的弧度。 眼眸却弥漫着浓稠到散不开的殷红,柔声唤:“昭昭。” “昭昭怎么跑到这里了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婆娑 褚昭面色发白, 小步后退。 轻摇头,一时无措到说不出话来,“我、我……” 她嗅到了司镜身上很浓的血腥气, 无意瞥去, 对方雪色衣袖早就溅上殷红。 似落梅坠雪,枯骨生花,平添几分诡谲。 想逃走, 可身边浓雾却困住她脚步,连迈出一步都困难。 苍白的手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 交叠在身前,再难逃离。 女子的呢喃声轻柔, 擦耳而过, “昭昭是做噩梦了么?” “还是想要回到摇光泽去,不欲与映知结亲了。” 褚昭背后发寒, 在榻上无论如何也捂不热的女子,呵出的吐息温存,却如侵入心底的霜。 她答不上来,挣扎着去扒司镜的手,仓皇抗拒,“你是坏剑修,杀了人!阿褚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司镜轻轻笑起来,吻褚昭小巧泛白的耳廓,掩去眸中偏执色彩, “昭昭竟是这样想映知的。” 褚昭视野短暂被遮挡片刻, 再挪开后,浓雾化作灵力充沛景象。 先前惨死的青白道袍仙修,竟变成了被一剑洞穿心肺、形容可怖的魔。 她听见司镜在耳边启唇, 像在哄诱,“这魔混入寝处外围,想把昭昭劫去,骗到不见天日的魔域,是我亲手了结了他。” “昭昭觉得……映知做得对么?” 褚昭揉揉眼,依旧不太信,小声问:“可是,我看到很多魔扑了过去,把仙修吃掉了。” 而且司镜的剑尖一直在滴血,怎么会只杀了一只魔? 脑海中盘旋着那件格外精致,近乎悬浮在血雾中的鸳鸯嫁衣。 还有司镜背对着她,话音痴迷,指挥看不见的人影编织丝线的模样。 “想来是昭昭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司镜吻她扑朔的睫羽,将她打横抱起来。 “我们这就回去就寝。映知保证,结契后便再也不如今夜这般离开了。” 温吞雾气围绕在两人身侧,离寝处越近,越能闻到清甜的熏香,褚昭眼皮也愈发沉坠。 她晃了晃头,想清醒一些,朦胧间却又被吻住唇。 纱幔不知何时被放下,司镜长睫因情欲而湿漉,压着她,“昭昭这几日都不与映知读话本、看美人图了,更不想与映知亲昵。” “……是腻烦映知了么?” 褚昭被亲得浑身发热,腰不受控地发软,她推女子的胸口,偏过头去,委屈应:“阿褚累了。” 美人虽是瞧也瞧不够的,可在榻上实在令她难以招架。 一幅美人图的景象,往往要动辄整夜,食髓知味地试了又试才罢休,更别提有时白日也不会停。 更何况,她嗅到了香炉里的气息就总昏昏欲睡,司镜竟还会趁她迷蒙的时候欺负她。 司镜温驯蹭着她颈窝,啄了啄她锁骨下的朱砂小痣,“映知亲一亲,就不累了。” 体内热流像浪潮一样扬起涨落,褚昭倦得没力气反抗,也说不出话来。 眼前景象模糊,影影绰绰间,她瞧见女子的眼眸。 视线近乎黏在她脸庞,眼尾病态地红着,一潭深水的眸光下,藏着怕被抛弃的仓惶。 褚昭咬住被褥,视野弥蒙,早已数不清被送上云端多少次,颤抖着想要后退,却换来变本加厉的亲吻讨好。 她听见司镜呢喃轻语,“昭昭为什么又要逃?” “……更舒服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和映知成亲之后,昭昭就再也不能抛弃映知了。” 褚昭呜咽着软倒在女子怀中。 她不明白,结契成亲竟然是一件如此可怖的事,竟然要在榻上累到力竭。 思绪混沌不堪,如同浸没在漫无边际的深水,耳边声音渐趋飘忽。 只有纱幔外的香炉在袅袅吐着轻烟。 … 褚昭再睁开眼的时候,浸入骨子里的酸楚感仍在。 眼前景象好似蒙了一层纱,温朗熹微的光映进床榻间,很不真切。 她揉了揉酸涨的眼,不解为什么昨夜还昏暗湿冷的寝处,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门被推开,一道鹅黄色身影走了进来。 “阿琅!”褚昭又惊又喜,想从榻上跳下来,扑进槐琅怀中。 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更不受她掌控。 她只能察觉到,自己的唇角牵了一下,依旧平静坐在榻上。 槐琅掀开纱幔,不知为何,眉眼轮廓有些许青涩。 情绪掌控也不似如今,多有外放,开口时藏着翻涌情绪,“绛云。” “你真的要遂归霁的心愿,到浸默海……再度与她成亲?” 褚昭茫然望着槐琅。 她不知道归霁是何人,也不清楚浸默海究竟在何处。 绛云是谁? 她清晰听见自己含笑开口,语调平缓,“既然归霁说,若蘅芜君嫁与她,便不再任魔气肆虐九州,那舍我一人,有何不可?” 褚昭瞧见槐琅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褚昭从未见过槐琅这幅模样,着急去牵女子蜷起的指骨,“阿琅不要难过。” 可是做不到。 她好像被困在了名为“绛云”的躯体里,只能旁观,无从干涉。 绛云起身,披上了绯红外袍,对失神不语的槐琅微微颔一下首,擦肩而过。 女子虽然时刻在笑,可心似乎是冷的,从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只有在想到“归霁”二字时,胸口深处才空茫地泛起一阵酸滞。 褚昭感受到,绛云的心跳不像她。 仿佛被剜去了大半,空洞地朝里透入冷风,很是微弱。 绛云御剑离开了清寂葳蕤的群山,如往常般,赶赴九州魔气最盛处。 刻意变幻了模样,闯入危机四伏的秘境中,解救诸多被困的仙修与常人。 形貌可以掩盖,但霁云剑法一出,剑势凌厉清扬,很快引得众人瞩目。 “是蘅芜君!” “仙尊来了,我们有救了!” 绛云斩去肆虐纵横的魔气,衣袂飘荡,驱一汪雾气掩住身形,“你们认错人了。” 褚昭也为女子剑招而心折。 她躲在绛云躯体里,闷声反驳,“是认错人啦,我才不是什么绛云!” 只消须臾间,便斩落数以百计的魔,绛云未曾停留,御剑离去。 可身后人的议论声却闯进褚昭耳朵里。 “仙尊未曾用归霁,是因为近来的那个传闻么?” “归霁受魔气侵蚀,已成了邪剑,统御着浸默海,要挟仙尊到魔域嫁她。” “蘅芜君应允了么?” “哎,想来是应允了的。” “任凭佩剑堕入魔窟,酿成九州如今魔气肆虐惨景,谁能担保,绛云就没有半分过错?” “绛云原身是一条可怖巨鱼,与暴虐的古龙族多有相似,她哪里是人类,分明是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不准,绛云就是魔尊!归霁……只不过是她为堕魔寻的借口罢了。” 绛云立在素剑剑尖处。 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可听凭微风,获悉一切想知晓的风吹草动。 可她只是微扬起唇。 纵然方才救下的人,表面崇敬,背后却开始对她抹黑揣测,言语不堪。 褚昭想要捂住耳朵。 那些人虽然不是在说她,可委屈感却一点点漫了上来。 她能察觉到,绛云表面游刃有余,可每挥出一剑,都是在用残存不多的灵力支撑,里子早就难以为继。 “……不要救那些坏人了。”褚昭小声劝,“他们说你是蘑尊!” 绛云却是听不到的。 她依旧奔波于九州各地,斩去数不尽数的魔,孤身一人,身姿冷清却执拗。 累了便寻一处水潭,化作原身倦睡。苏醒后,潜游在水边,睁着眼,无言旁观着远处的人类城池。 今夜是元宵节,花灯如昼,城池里的魔气退去后,人间又是一副静谧图景。 绛云悄悄瞧了许久。 她想起,自己很久之前,也是川流不息之中的某道身影。 她初次离开大泽,怀揣好奇,化作别扭的人身,混入宵节市集中。 有好心之人不收铜板,见她吞咽口水,硬是塞给她酥点心; 她驻足在成衣店外,盯着漂亮衣料不舍离开,老板娘便为她量体裁衣,赶制出她喜欢的殷裙。 绛云被烟火人间迷了眼。 她贪恋人间的美景,还有那么多不加掩饰,对她袒露善意的常人。 后来,她身边逐渐有了许多身影。 缠着她要她请喝酒的浓颜女子、背地里爱编排话本的桃花妖、还有她捡到的,面黄肌瘦的胆怯小姑娘。 宿雪从她这里学到剑法与推衍之术,醉醺醺畅想,要创立九州第一宗,届时当个甩手掌柜; 怀宁从她这里学到医术,恬静地朝她笑,说伤了痛了就找她来调理; 落虞由怯懦出落成清秀模样,整日黏在她身后,眸中藏着憧憬。 绛云笑着问落虞想要什么生辰礼,对方支支吾吾,脸红了许久。 她看得出来,落虞想要的是她。 可她无法回应。 她寿数漫长,而落虞只是寻常的人界小姑娘。 于她而言,一眨眼的短暂时间,对方便会老去,无从厮守,这对落虞而言是道酷刑。 绛云总是格外孤寂。 所以,才贪恋如朝菌晦朔、瞬息万变的人世间。 她想起已然很久远前的幼时回忆。 那时,她还是一条细弱懵懂的鱼苗,被豢养在西圣佛陀的五色茎池中,靠吞食微尘而生。 池子里养了许多许多鱼,听佛陀讲经,毕生心愿便是越过龙门,飞升成仙。 而绛云总是格格不入。 她自出生起,头顶便生了龙角,腹似蜃、爪似鹰,是众鱼眼中的异类。 鲤鱼们排挤她,说她是怪胎,不配待在佛陀的池中,更不配跃龙门。 绛云趁夜里腾空而起,爪子抓住所有曾说过她坏话的鱼,在空中盘旋,待坏鱼们缺水挣扎,才啪嗒啪嗒将其甩回池中。 “下鱼啦,下鱼啦!”她幸灾乐祸。 众鱼畏畏缩缩仰头瞧她,她娇哼一声,“我不跃龙门,是因为我已经是龙!鱼龙、懂么?” 这之后,再也没有鲤鱼敢招惹绛云。 可是,也无鱼敢靠近她,与她说话了。 绛云孤寂地盘在池角,只能与池底一块供她栖身、凉滑细腻的鹅卵石交谈。 她对寒石展露身上光彩似玉的鳞片,爱美地照了又照,“我漂不漂亮?” 待到夜深静谧时,却蜷成一团,对寒石委屈发问,“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是这副怪样子。” 偶尔听经困乏,就趴在寒石上睡,迷迷糊糊,分毫不知流出来的鱼卵蹭了对方一身。 “和我说说话,好么……?”绛云呢喃。 她喜欢热闹,最害怕孤单。 就像自出生起,她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一般孤寂。 熹微之时,池中依旧寂静,绛云弥蒙地醒了过来。 身下的寒石已经不见踪影,水池边,却有一道湿漉雪白的身影。 少女漂亮得恍若玉砌,将她用掌心捧起来。 “变成这样,我便能开口了。” 绛云愣愣望着面前人,双眸一点点亮起来。 寒石化作的人形不解风情,虽生得格外美,却木讷到连如何接她的话都不知道。 只在绛云像往常那样爬上来,扭着腰身蹭她,流出一连串鱼卵时,才偶有神情波动。 冰冷身躯变得温热,没什么杀伤力地推拒,“……不要蹭。” 绛云是听东便是西的性子,闻言更是缠着对方不放,唔一声,“可是、很舒服的呀。” “我不知晓……舒服为何意味。”少女敛起长睫,“我无心,亦非常人。” 绛云会意地点头,“我也不是人。” 佛经中说人间婆娑,众生罪孽深重,形同炼狱,远不如佛土永昼。 她害怕人类,却因此生出了好奇心。 少女带她拨开厚重云雾,窥瞧人界之景。 一枚寒石,一条鱼龙,好奇却又安静地看人类百载千代,绵延不息。 绛云倚进少女冰凉怀中,憧憬畅想,“人界好热闹呀,一点也不恐怖,如果我也能到人界玩就好了。” 少女不言,只顾垂眸望着她。 半晌才应:“……我也想。” 她寿数漫长,在潭底不知独自度过多少年岁,在枯燥诵经声中,逐渐忘却来路归途。 却在有了灵智后的第一眼,便瞧见栖在身旁的绯红小鱼。 自此,小鱼的所有喜怒哀乐,都牵动着她为数不多的情愫。 绛云与少女约好,在某个静谧之夜出逃,一同到人间。 可似霜雪般凝成的少女却食言了。 池中再无寒石,恍若一缕轻烟消散于无形。 绛云孤独等了许久,只得来佛陀拈花微笑,慈悲赠她“诸行性相,悉皆无常”的箴言。 等到池中鱼皆嬉笑望她,说一颗寒石怎会有心。 她还是在很久很久之后,逃离佛土才知道。 少女是一块恶石,久远前犯下诸多杀行,收至佛土,意在洗刷罪孽。 可本性难抑,有了灵智,就意味着将再入杀戮道。 不曾伤害她便无言离去,是少女为数不多对她的特例。 绛云不信轮回,更不信生性本恶。 她想要与被困在水潭里千年的少女游历九州,想重新赠予她自由与恣意。 可绛云在人间徘徊许久,却再也寻不到那个肯听她漫谈整夜之人。 她实在太孤寂,于是剥下一枚鳞片,捏做世间另一条鱼龙的模样,为她起名“槐琅”。 过家家似地,唤着对方“胞姐”。 这样便能有家了么? 绛云依旧想念在佛土水潭中,倚靠寒石倦睡时的安心感。 寒石化作的少女,听她勾画她们逃入人世间后的图景时,长睫温软垂着。 清冷嗓音错觉般地蕴有许多柔意,“……我亦愿一同。” 可绛云最终在浸默海寻到对方时,寒石浸没在血水里,早不复往昔冰雪模样。 对方汲取了血海浓稠魔气,周身戾气翻涌,已不认得她了。 她吹起埙安抚,含笑问:“先前的约定,还做不作数?” 纵然寒石之后会成为魔尊,引发九州动乱,但她仍想改写对方的命数。 就像她自己一样。 形貌怪异、生来遭受厌弃冷遇的鱼龙,便是恶么? 寒石不再是没有名姓的寒石,变成了绛云的归霁。 可绛云没有想到,归霁分得她一半的心后,最迫切想要的……会是她。 有了七情六欲的寒石,灼烫到难以想象,屡次以下犯上。 命数里写好的终局避无可避。 不同的是,归霁变成了为她而堕魔。 绛云从水潭里走出。 剜去半颗心后,她能感受到,漫长寿数正在一点点散失。 可是她不后悔。 不后悔……让归霁也一同流连在她们曾憧憬的烟火人间。 眼前凭生出现了血雾凝作的魔,请她入浸默海,与归霁行结契礼。 今夜,是期限的最后一日。 “那么,”绛云扬唇笑着,任由魔半强迫地披上嫁衣。 “走罢。” 一路吹拉弹唱,浸默海下的魔宫,阴森湿冷。 归霁一身仿佛鲜血染红的嫁衣,肌肤苍白,却在瞧见绛云被送来后,病态地染上潮红。 褚昭躲在绛云身体里,失神地望着女子曾在心中反复辗转、名叫归霁的人。 她与司镜,近乎生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合卺夜没有多余的宾客。 归霁将绛云压在身下,近乎施虐般地索取掠夺。 在绛云攀至云端时,眸尾绯红,“阿绛,我知晓,你从未心慕于我。” “你始终将我视作一柄佩剑,如今肯与我结契,也是想伺机除去我,对么?” “无妨,只要绑在身边、绑在我身边,总有一日,你会再也离不开我。” 绛云被折辱,仍扬起嘴角,“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她牵起归霁的手,落在自己悸动声微弱的胸口,轻哄:“阿霁要来听听看吗?” “将我的心剜出来,听一听,与你的那一半所想,可否一样?” 归霁在幻象与清明中挣扎,艰难朝后退,“……不。” 她怎么能杀掉绛云? “他们说你是邪剑,做尽屠戮恶事,可是……让我瞧瞧?”绛云捧起她脸,含笑打量半晌。 “相较从前,你似乎都没怎么变过。” 还是一样,色厉内荏得可爱,对她下不了手。 “这可不行。”绛云喟叹着,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柄匕首。 “所以,让我来帮你,可好?” 她直视着归霁血雾翻涌的眼眸,笑着,将匕首一点点没入自己的胸口。 “是我一意孤行,将你铸成佩剑,带离浸默海,所以,后果也由我承担。” 佩剑与剑主结契后,若弑主,则将灰飞烟灭。 而绛云没有握住归霁的手,是自戕。 “……我自不量力,未能打破天道轮回。”绛云无力地勾起唇。 “但这一次,让我来背负阿霁的命数,可好?” 她从不是温驯的性子。 生性恣意妄为,为此,自毁也心甘情愿。 一切由她而起,也因她而终。 后世流芳亦或谩骂,让她从仙尊之位跌落,诬做魔尊,她皆不在意。 绛云从始至终在意的,只是归霁。 她想将自己仅存的半颗心也赠给归霁。 里面注满了近百年间,她未曾对归霁诉之于口的情愫。 如此,归霁是否就不会患得患失了? “下次,便换阿霁来宠着我。我不想做什么鱼龙,只做你掌心里的一条小红鱼。” 想要……她们不受天道操纵,游历九州,普通顺遂地了却残生。 归霁淡漠的脸上,头一次显现出惊惶。 褚昭却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她仅仅瞧见,女子脸上无声流淌着可怖血泪。 用手捂绛云鲜血汩汩的胸口,先是恍惚,随后病态地勾起唇。 “阿绛这便想逃了?”归霁俯身,啄吻女子已然冰冷的嘴角。 还没有饮合卺酒,如何能算礼成? “我会找到你,永远、一直找下去。”她喃喃。 褚昭只觉冰冷的唇在脸上游移,逐渐地,视野黯了下去。 她仿佛从水中被捞出,浑身湿淋淋的,惶然睁开眼,从漫长迷梦中惊醒。 却在意识清醒之时,瞧见雪衣女子近在咫尺的长睫。 以及脸颊旁与梦中如出一辙的、冰冷的吻。 “昭昭醒得这样早?”司镜嗓音低柔。 褚昭朝后无措蜷缩,将唇咬得泛红。 委屈抗拒,“你是坏人!你根本不叫司镜……是归霁!” 是负了绛云一腔赤诚真心,还要追过来的坏蘑尊。 胸口仍残存着梦中逼真的钝痛感,褚昭捂着前胸,惊慌思索该如何逃离魔窟。 却没有察觉到自己衣衫不整,红痕遍布,如此半遮半掩,反而更加欲盖弥彰。 司镜眸色暗了几分。 她有多厌弃自己被褚昭认作是归霁,就有多为此刻羞恼可爱的小鱼心潮暗生。 昭昭已尝过她们二人各自的滋味,为何竟还是分辨不清呢? 司镜倾身将褚昭压回榻上,若即若离,撩拨仍带有情潮余温之处。 “那昭昭觉得,是剑柄的滋味好,还是……映知的指骨?” 第72章 合卺 褚昭慌乱抓住司镜小臂, 睁圆眼摇头。 唇已经被蹂.躏成软红色泽,怜惜之余,更令人生出一些其他的心思。 司镜握住小鱼的指骨, 放在嘴边轻轻吻一下, 模样萧疏,话音冷清,竟掺了些委屈。 “昭昭说我是归霁, 可归霁另有其人。” “归霁是一柄邪剑,从前欺负过昭昭。昭昭睡了一觉, 竟忘了么?” 手背感受到微凉柔软,褚昭心仍揪得高高的。 “可是你与归霁生得一样。”她仍沉浸在梦里, 无措抗拒, “归霁把绛云骗到魔宫成亲,想要困住她!” 司镜莫名停下了所有动作。 她深深垂着双眸, 忽然笑了。 为少女置身事外地唤着“绛云”而觉得可爱,也为小鱼揭露阴暗后的无措而心中战栗。 纤细的手抚过褚昭侧颊,温声应:“昭昭不想如此,是么?” 褚昭自然用力摇头,“我最讨厌被关起来啦!” 司镜再度轻吻褚昭不安的眉骨,向下游移,逐渐到她扑朔的睫羽,哄诱,“映知会实现昭昭所有心愿的。” 似真若假的话, 只因模样清冷的仙修说出口, 竟让褚昭莫名生出几分安心感。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摇光泽呢?”她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昨夜又倦得厉害,撑着眼皮发问。 褚昭不懂得情为何物, 也不明白,梦里的绛云为什么要对归霁做到那种地步。 更不懂得,司镜为何只见了她一面,便要与她结契成亲。 她只是想化作原身,到清澈温热的水中畅快地游上一遭。 司镜抵在褚昭耳边。 柔声答过后,再抬眸,对方已经睡着了。 她近乎痴迷地瞧了少女好一阵,想起昨夜,不受控地勾起唇角。 她当然是要把小鱼困在身边,好好完成她们过往遗憾的成亲礼的。 司镜掀开纱幔,缓步离开。 走到已经燃尽的香炉前,忽然停步,指腹挂过铜炉盖上的纹理,眸色泛深。 归霁忽然在她耳畔开口,笑意盈盈。“阿镜,是想问我些什么?” “比如,昭昭为何会忽然想起过往之事,绛云、还有……我。” “这香是鲛油炼成,有幻术之效,我过往曾在颍川识得。”司镜垂眸,话里藏了几分厌弃。 “昭昭能想起什么,全凭你操纵,不是么。” 归霁轻笑,“说的不错。只是,阿镜就不担忧么?” “若是昭昭在合卺夜,忽然想起这一世,她也曾被你亲手洞穿胸口……恐怕会吓得掉泪罢。” 司镜偏过头去,冷声回:“并非是我。” 若是从前,她可能还会动摇,但如今,她确信不是自己所为。 是已堪化神,却布下一盘棋局的“濯清仙子”。 她的师叔,落虞。 “阿镜没有忘记便好。”归霁悠悠开口,“莫要忘记,你答允我,会杀了落虞。” “至于昭昭,我不愿让她受半点委屈,这场梦,不久便会如烟消散。”她语气中藏了些兴味,“阿镜就与昭昭好好成亲罢。” “……我也会在旁赏玩的。” 谁叫,她们本就是一人。 司镜蜷起指骨,墨发遮住冷白侧颊,周身泛起薄霜,唇角却病态似地扬起。 她与昭昭,要结契了。 驻足了一阵,她回身,将褚昭所在的寝处用血雾缠绕封存,刻下仅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纹路。 她不许任何人……窥伺她的小鱼- 褚昭睡得很沉,醒来时也不知是何时辰。 她跑下榻,环顾四周,发现放在桌角的香炉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瓶缀着娇嫩晨露的粉荷。 凑上前嗅了嗅,竟然是从摇光泽采撷来的。 身后忽然有人将她抱住,低柔嗓音拂来,“昭昭可还喜欢?” 褚昭睹物思泽,回身朝司镜望去,笑起来,“喜欢!” “那,闭上眼。”司镜遮住了她双眸。 再撤手时,褚昭敏感地嗅到了水波荡漾、菡萏芙蓉的香气。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已经置身摇光泽中的某处清潭旁。 又惊又喜地蹲下身,将手浸在水中,便有小鱼争先恐后地前来啄她的指尖。 这里真的是摇光泽么? 褚昭却是想不了太多的,欣喜地到水中溯游了好几圈,只觉宫殿廊角都契合她的记忆,路上甚至还有形貌各异的鱼龙。 那槐琅呢?还有蓓月。 她拧干衣摆,上岸去寻两人的踪迹,可推开房门,其中却空空荡荡。 “……司镜。”褚昭小步后退,无措唤,“这里、这里为什么没有阿琅和蓓蓓?” 没有人回应。 她才迟迟想起来,自己方才在水中玩了太久,早把寡言安静的女子抛到脑后,根本没注意对方跟没跟过来。 月色漫及天幕,褚昭只觉得周身漫上寒意。 她咬着唇,朝摇光泽入泽处的方向跑去。可是,本应该一刻钟就到的地方,此刻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到边际。 嫩荷摇荡,夜风拂面,身边的景象一直在重复地向后退去。 她思念的摇光泽,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褚昭寻了一处安全的小亭,将自己蜷起来,掩住耳朵,生怕暗处有不知晓的东西在窥伺自己。 像那夜的仙修一样,被重重扑上来的魔吃掉。 可下一息,却被安稳地接在怀里。 司镜雪衣经月色一染,清透出尘,她垂着长睫,恍若画中谪仙,连眸中的殷红都褪色几分。 额头轻抵她的,柔声问询:“昭昭,怎么躲在此处呢?” 褚昭拽住女子的袖袍,悄然摇头,“我、我不想在摇光泽了,这里想要困住我,把我吃掉。” 为什么她想念的地方,竟然还没有她讨厌的昏暗湿冷的寝处令她安心呢? 司镜轻轻扬起唇。 “那,映知带昭昭去喜欢的地方可好?”她娓然开口,“那里有摇光泽从来见不到的雪,灵力充沛的水潭,还有一些……你熟识的面孔。” 褚昭双眸亮起来,“雪?” 记忆中她还从没有看过雪呢,会和晨间荷塘上飘来的薄雾一样,味道甜丝丝的么。 她熟识的面孔,又会是谁? 司镜依旧用柔软的雪袖遮住她的视野,撤去后,冷冽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们站在了蜿蜒的山径之上,稍前处,是一面覆满青苔薄雪的山石,上书朱砂勾篆的大字。 “云、水、间?”褚昭打量四周,“听着是个温暖的地方,可是这里、啊啾、好冷呀……” 肩上一温,司镜褪下了自己的道袍,给她披上,从身后为她耐心妥帖地系好衣带。 被清淡香气包裹,褚昭脸一热,想要说些什么,可抬头,却被一道明黄一道暗青吸引去目光。 明黄少女模样娇俏欲滴,连被冷得手指泛红,都要含薄泪对面前人撒娇; 而对面稍高一些的暗青少女,眉眼灼灼,一刻不落地盯着对方,迟钝地听明黄少女说话,顿时笨拙地将对方的手塞进衣襟里。 褚昭踩着雪跑上去,歪头打量着眉目传情的两人。 她修为尚可,可以看出来,面前分明是两只化了形的鸟妖。 “你看什么?”明黄少女跺脚不满。 “看什么?”暗青少女学舌帮腔。 “就看就看!怎么啦?”褚昭叉腰,理直气壮,目光飘到暗青少女因塞了手而鼓起来的胸口,好奇不已。 “笨鱼!”明黄少女恼羞成怒,将暗青少女挡在身后,“不许瞧阿青,要看、就看我!” 暗青少女在后面扯她的衣摆,“缪缪……” 司镜走了过来,无声搂住褚昭的手,朝面前两道身影瞥去一道目光。 明黄与暗青都愣住了,小心翼翼唤女子“师姐”。 褚昭走出很远,依然气鼓脸,“两只傻鸟,化形没多久,我一抬手,就能把她们烤了!” 转头一想,又好奇去摇司镜的手臂,“司镜,她们为什么叫你师姐呀?” 司镜揩去落在她睫羽的雪沫,柔声应:“因为……我曾是云水间宗主的座下首徒。” 如果她此时仍在郁绿峰,想来,桃缪与阿青都已经化形了。 夏季的云水间,风应当会更柔软,水也波纹迭起。 昭昭会喜欢么? 可惜,她却已经再也无法去瞧了。 失神间,褚昭的手已经不知何时攀上侧脸,轻碰她微绯的眸尾,软声唤:“……司镜?” 她义愤填膺地攥拳,“是不是之前那两只穷凶恶极的鸟欺负你啦?区区妖鸟,竟敢欺负师姐,我要好好教训她们!” 司镜只是浅浅扬起唇。 她将少女冻红的手藏入衣襟,“昭昭不是要学剑法么?映知来教。教会之后,昭昭来保护我可好?” 褚昭受宠若惊,小声发问:“真的么?” 在摇光泽,鱼龙族皆崇尚幻术,在落虞身边,对方也只是教她绵软的观赏剑法。 只有司镜,愿意满足她所有的心愿。 褚昭隔日便换上了似乎是云水间弟子服制的浅蓝色衣袍。 她甚至没见到云水间宗主究竟为何人,便晕晕地领了合心意的佩剑,与其他弟子一同去峰顶的锻剑崖上早课。 少年少女意气风发,恣意灵动,也有惫懒之辈,躲在松树下补觉。 “这不是仙修姐姐么?”一狐狸眸少女凑了过来,拉着身边温吞敛然的少女,朝褚昭扬唇笑。 “你又是来替考的?哎,这次没有被大师姐发现罢?” “素、素素,别吓、吓到仙修姐姐。”身边的少女说话磕绊,从衣袖里掏掏,取出一枚热鸡蛋,递给褚昭。 “仙修姐姐吃、热的……不是、不是饭堂里,是下山买的。” 褚昭大口嚼着嫩鸡蛋,目送两道清秀身影远去。 努力记住了她们铭牌上的名姓。 沈素素、元苓。 好奇怪,她好像……曾在久远的梦里见过她们。 剑修的日课枯燥,对褚昭来说,却好像饮水吃点心那样简单,只消心念一动,数柄佩剑便朝她亲和飞来,任她驱使。 身为符修的岑灵薇心痛不已,“剑、你回来啊,没有你我怎么考核啊!” 聂芊将唇咬得通红,凭着体修信念,死命拽着朝远处飞去的剑,还要装作轻松模样,“……这劲也没多大嘛。” 褚昭不服气地哼声,朝前走了两步。 聂芊顿时惊叫一声,连人带剑飞进了褚昭怀里。 萧琬在身后,将聂芊拽了出来,叹,“师姐在看着呢。” 褚昭欣喜地捧着一满怀的剑,朝从远处走来的司镜扑去,“司镜,我赢下烤荷啦!我是不是很有剑术天赋?” 司镜搂住她纤腰,拨开她额侧的碎发,柔声应:“自然。昭昭在我心中,是最厉害的小鱼。” 褚昭仍想反驳自己不是小鱼,却不慎被女子眸中浓稠的情愫绊住脚步。 她侧脸莫名地又热起来,无措侧头,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竟被司镜俯身,轻柔啄了一下侧颊。 “你、你……”她说不出话,只觉得一股奇怪的感觉席卷了她,令她胸口酥麻。 “映知已心慕昭昭许久。”司镜抵在她耳畔,话音温软似融雪。 “昭昭可愿,日后与映知合卺结契?” 褚昭掩住前胸。 陌生的感触像潮水般涌起又退却,她想抓住,却只捕捉到余温。 和司镜成亲的话,就能一直感受到方才悸动的舒服滋味么? 褚昭无措回头,望向身后。 云水间的少年少女们,有的掩面,有的睁大眼盯着她们二人,但不约而同都在起哄。 “我、愿意的。”她小声应。 褚昭依旧不知晓喜欢是何意味。 她只想,留在云水间的时间能再长、再长一些。 若是司镜还能一直陪着她,她定然会更开心。 褚昭察觉到,女子困在她腰际的臂弯,正在越收越紧,一直扼到她喘不过气来。 她窥见司镜的眼眸晕染殷红,扬起唇,笑得餍足。 “如此……昭昭可就不能反悔了。”女子轻启浅唇。 身边薄雪之景层层剥落,冷冽风声消弭,陷入混沌黑暗,褚昭慌乱环顾,却没了云水间的半点影子。 少年少女的欢声笑语,清谧秀致的宗门,如琉璃般瞬息破碎。 褚昭像脱水的鱼,挣扎着忽然睁开眼。 榻边依旧轻纱迷离,司镜将她紧揽在怀里,好似抓住梦境消散后的仅存珍宝。 吻她的唇角,嗓音破碎,柔声唤:“昭昭,你醒了?” “可还记得,我们今日,便要成亲了。” 清醒后,梦境如云烟般迅速散去,只留下怅然若失之感。 褚昭换上了合乎身躯的漂亮嫁衣,坐在一面铜镜前。 殷红嫁衣上缀满了她喜欢的珠玉,连头饰也亮晶晶的。 她照镜打量自己,眉间忽然一凉。 司镜在她旁边,用黛砚为她细细描眉。 褚昭不由得扭头望去。 女子着一袭绯红嫁衣,没有多余杂饰,却衬得肤白胜雪,眉似远黛,眸若浅桃。 她不常穿绯,如今模样灼灼动人。 一朝不慎,便失神瞧了许久。 直到唇上一抹微凉,被涂上丹朱色泽,褚昭才忽然惊醒。 不自在地抿唇,在司镜凑近时,忽然圈住对方脖颈,将殷红印在她唇上。 女子吐息忽浅忽深,短暂顿了一下。 忽然,似乎浅浅笑了起来,按住她后脑,加深这个吻,直吻得她喘息不畅。 褚昭迷蒙喘息着,尝到了丹朱的滋味,皱起眉,推开司镜,“……好苦呀。” 胸口砰砰跳个不停,她好像陷进了司镜泥沼般的怀抱里,浑身发软,连挣扎都做不到。 “我备下了昭昭喜欢的蜜琼浆。”司镜轻蹭她微红的鼻尖,“待到夜里,我们就可以尝尝。” 褚昭被蜜琼浆三字勾得睁大眼,悄悄点头。 她依旧不知晓合卺礼都要做什么,于是,在司镜牵她离开昏暗的殿室后,表面装作懵懂模样,实则偷偷打量周围。 若是遇到她感兴趣的东西,逃走也没关系吧? 今日的宴饮,比褚昭记忆中在昆仑虚与落虞的那一次要冷清许多。 她坐在丹永城露天宴席的桌旁,看见都是些仙修打扮的生面孔,倒是对她很恭敬,都唤她“昭昭大人”。 褚昭吃得肚子鼓鼓,不慎沾饮了几滴透明辛辣的杯中酒,视野逐渐迷蒙起来。 她揉一揉眼睛,面前温声蔼语的众人,时而如常,时而竟变成可怖嘶吼的坏魔。 贪婪窥伺着她,唤她“魔尊”。 “昭昭可是醉了?”司镜在旁揽住她,耳鬓私语,“我派人送昭昭回去歇息,可好?” 褚昭摇了摇头,借着醉意推开女子的手,朦胧软声答:“我、我才不回去,应该是新娘子在洞府等我才对!” 司镜挽起一抹笑意。 她将身躯温软、步伐打转的少女揽入怀中,哄诱着喂她喝下一些解酒汤,眸色渐深。 不露声色地在褚昭腕上缠好追迹的魔气,才纵容应:“好,那……映知会在榻上等昭昭。” 目送少女远去,司镜再无动筷的心思。 她唇勾得愈发深,抬手,遣散宴席旁的众魔。 合卺礼上的一切,都只是她筹谋已久,以魔气编织的幻象。 她怎会让他人闯入,觊觎她的小鱼? … 褚昭远离人声喧闹处,找到一片空旷无人的水潭。 她将绯履脱下,晃着雪白纤细的小腿,惬意地浸入水中,眯起了眼。 莫非真的要等到夜里,才能和司镜一同饮蜜琼浆么? 褚昭不由有些委屈,将水蹬出水花。 手无意朝身旁一摸,却忽地探入了一片散发酡香的柔软怀抱。 宿雪仰头灌下葫芦里最后一滴美酒,朝她递来一只小巧玉壶,哑声懒懒应:“猜你在寻,蜜琼浆。” 褚昭又惊又喜,匆忙接过来,大口喝了许多。 直喝得打酒嗝,才记起来扭头打量身旁女子,醉得模棱两可,“你、你是谁?” 嗅到浓重酒气,嫌弃掩面,以袖扇风,“……唔呃。” 宿雪将桃枝插进葫芦里,托腮,极浓郁的一幅面庞凑近,细细打量她。 半晌,才笑着自语,“果然呀,与从前的那人几乎别无二致,难怪迷倒了邪剑,又把映知勾走了。” 褚昭眼睫扑朔,盯着她瞧。 面前的酒鬼,没有在她眨眼的时候,变成坏魔吓唬她。 她直接扑了上去,翻找青袍酒鬼的衣襟袖口,“还有琼浆么?阿褚……还想喝。” “哎唷。”宿雪被精力旺盛的少女扑倒在地,叹了口气,“真是又菜又爱喝。” 正想纵容地再从储物戒里翻一瓶出来,可她似乎是忽然觉察到什么,神情陡然一顿。 迅速揽着褚昭躲避,以快到瞧不见的速度拔剑出鞘,挡下不知从何方袭来的一击。 宿雪将褚昭护在身后,早无醉意,目光平缓,直视来者。 扬唇笑起来,“映知?” 司镜站在三步之遥外,微垂着眸,掩盖其中翻涌的殷红。 她身着嫁衣,苍白指骨蜷起,默然无声。 师尊……宿雪,如今已不是她的对手。 只消轻轻一握,丹永城内遍布的魔气就会听凭她的心声,将女子扯成碎片。 她不明白宿雪为何会来。 “犹豫这么久,想来是我的乖徒徒没错了。”宿雪竟然又走近几步,笑眯眯捧着桃枝上前。 “别生气嘛,我和师妹前来,是想送你结契礼的。” 她抬手挡在唇边,用着只有她和司镜能听清的音量,“有关,小鱼的情丝。” 司镜骤然紧抿唇。 褚昭听不清两个人说什么,急得眼眸微红,踮起脚想偷听。 却被女子摩挲着脸颊,重又带入怀中。 “昭昭,喝得这样醉,还如何能在夜里与映知同饮合卺酒呢?”司镜柔声劝诱。 细腻指骨在她双眸上一罩,便有倦意涌来。 褚昭不甘心地咬了一口女子的腕,弥蒙软倒在对方怀里。 她竟然被坏剑修与醉鬼……联合哄骗了- 再睁开眼时,褚昭发觉自己好生蜷在寝处的绒软贝椅里。 室内红烛摇荡,殷绸遍目,很是静谧。 她醉意已消了大半,有些摇晃地站起来,窥见轻软纱幔已被挽了起来。 一道着嫁衣的窈窕清瘦身影端坐在榻旁。 红色软帛遮住女子模样,脖颈修长似雪,徒留遐思。 褚昭悄步走上前,双眸莫名染上烫意,胸口在无序跳个不停。 清冷柔软的嗓音响起,朝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昭昭。” 是要她掀开红帛么? 还要与司镜一同饮蜜琼浆呢。 指尖触碰到红帛边角的一瞬间,她低呼一声,被带进对方怀抱中。 红帛在凌乱中飘落在地,褚昭近距离撞入女子融着血雾的桃花眸中,一时失语。 司镜没有刻意妆点容颜,只是浅唇晕染了丹朱,疑似她白日里胡乱所为。 可眉眼出尘,顾盼流转间,漂亮得令她近乎失神。 “……蜜琼浆。”褚昭想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于是悄声念。 谁料,脸颊却被捧起。 司镜勾起唇,“这个时候,还在想着饮酒么?” 她倾身,温存地吻了吻少女透红的耳廓,“昭昭觉得,映知如何。” “昭昭可还喜欢?” 褚昭无措想了一阵。 内心空茫,推着她不由自主应声:“我、我不知道。” 又小声补充,“但你生得很漂亮,我喜欢。” 司镜揽着她腰的手,逐渐游离到她胸口处。 柔声轻叹,“这里,可是砰砰在跳个不停。” 褚昭生出些许被唐突的错觉,腰也软了,她抵着女子的肩朝后蜷,“我、我也不知为什么……” 司镜的手逐渐探入她轻易便能剥开的衣襟,勾画着什么,意有所指。 “以前,昭昭是不是也被坏人偷走了此处的什么?” 她眸光渐冷,思及到什么,无声勾唇,周身寒霜弥漫。 却因为害怕惊吓怀中温软的小鱼,语声依旧低柔。 褚昭无知无觉。 她面色潮红,隔着薄薄一层亵衣,被女子拨弄得酥麻发抖。 羞恼地朝司镜的唇咬去,“才没有!” 明明只有坏司镜,还有那个叫归霁的蘑尊碰过。 “那昭昭可知晓,今夜,应当对新娘子做何事么?”司镜循循善诱,顺势挑开了她松垮的衣带。 “不妨,由映知来教你,可好?” 好奇心覆盖住害羞难堪,褚昭勉强睁大眼,好学认真地点头。 但下一息,传入骨髓的湿濡感便激得她战栗发起抖,视野顿时被泪光模糊。 她呜呜切切地想要逃,却被牢牢囿在怀中。 低头望去,女子冷黑似绸的发丝,轻蹭着她的锁骨。 如冰雪般疏离的人,此刻融化的热意,快要将她吞没。 “不许、不许……”褚昭眼角挂着泪珠,摇头抗拒。 想要勉力蹬腿,脚腕却忽然被仿佛活过来的绯红纱幔裹住,挣扎不得。 只能羞耻至极地垂头,看柔雪吞咽红梅,发出令她难堪的声音。 ……分明司镜才是新娘子。 坏美人伪装到现在,这次是真的想要吃掉她了么? 褚昭本能仰起下颔,听见司镜擦过耳畔的柔软喟叹。 “昭昭,比蜜琼浆还要甜上几分。” “映知……很是喜欢。” 第73章 问情 褚昭捂住女子双眸, 不许她瞧。 话音哽咽,断断续续,“坏司镜、骗鱼……不是说好, 要一起喝琼浆?” 司镜握住她腕, 露出一双桃花眸,柔声哄:“昭昭很想么?” 她长臂一伸,便够来了一壶蜜琼浆。 搂着少女发抖的身躯, 不紧不慢地抬手,将冰凉醇香的酒液倾洒。 晶莹似雪的肌肤沾满液滴, 司镜指尖拨过,以指腹摩挲, 旋即俯下身去。 褚昭冷得低唔一声, 在琼浆的甜香飘过来的瞬间,再度被湿濡夹击。 冰冷混杂灼热, 她羞耻地摇头,“不是这样喝、呜……” 美人剑修,是笨蛋么? 啜饮声响飘荡在耳侧,思绪混沌间,女子抬起她下颔,浅唇沾染酒液,覆上了她。 司镜倾倒的蜜琼浆,比青袍酒鬼的要更甜一些。 褚昭被两相夹击,嗅一嗅酒气, 又有些醉了。 她顾不及自己此刻狼狈, 舔去女子唇上的甜丝丝,迷离地回想之前被教过的,衔住对方的唇。 稍微用了些力气, 把纤弱单薄的人推在榻上。 这样就轮到她欺负新娘子啦! 可褚昭低估了蜜琼浆的醉意,视野模糊摇晃,仿佛坠入了司镜似湿沼的怀中。 分明占据着优势的位置,但不知道为何,被剥去嫁衣,狼狈不堪的依旧是她。 红烛灼灼摇曳,快要将她目光烫伤,她羞恼地想咬人,可浑身绵软,使不上力气。 一张口,便被修长似玉的指骨侵入,只发出不成调的呜切。 司镜表面温驯,让她坐在腿上、跨在腰际,却推波助澜,主导着所有。 亲昵间隙,还温存问她,可否累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褚昭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只能朦胧地感受到,女子将她周身每一寸沾有酒液的肌肤饮尽。 末了,柔声喃喃,“昭昭……之后可不要再喝醉了。” 司镜吻了吻褚昭绯红的眼皮。 将人拢在怀中,直至没有一丝缝隙,感受着小鱼倦后不时的轻颤,神情餍足。 昭昭饮酒后,温软又乖顺,但只有她一人能看。 她不许小鱼醉后,对其他人投怀送抱- 褚昭次日醒来时,浑身酸软难忍。 委屈想着之后可不要再与其他人成亲了,她朦胧朝身侧摸去。 未曾碰到冰冷身躯,暗自吁了口气。 悄悄掀开纱幔,探出头去,顿时咬唇。 司镜腰肢被白绦勾勒,孱弱易折,已然褪下嫁衣,换了往常的一袭雪袍,不知何时苏醒。 此刻背对着她,摩挲掌心里的玉瓷小缸。 未回头瞧她,忽地低柔开口,“昭昭?” 玉瓷缸落下的声音很轻,却让褚昭莫名背后弥漫凉意。 她瞧见女子转过身来,桃花眸情意缱绻,唇角挽起一丝弧度。 司镜把玩的那个小瓷缸,是做什么用的呢? 莫非还想要再养一些小鱼苗? 褚昭委屈哼一声,挪开目光,顿时不愿去瞧面前漂亮的女子了。 司镜靠近,将她发丝别到耳畔,她顿时惊慌地以被褥掩住自己,生怕再被坏剑修吃掉,“我……我不要再喝蜜琼浆了。” 身上早已换了洁净的亵衣,似乎有人为她细致地洗过周身,但仍有琼浆流淌的错觉。 司镜弯眸笑起来。 倾身,吻一下偏头抗拒的小鱼唇角,“可是,昭昭似乎在气恼?” “我们已然成亲,是道侣了,昭昭可否告诉映知为何。” 褚昭摇头,“才不要。” 虽然她不明白道侣是什么意思,可她从前就被坏蘑尊读去过心声,如果告诉司镜,司镜肯定也会欺负她的。 “让我猜猜。”司镜下颔抵在她肩窝,“昭昭是在想,坏剑修又想养其他小鱼了,对么?” 褚昭身子一顿。 她揉了揉眼睛,小声应:“我、我才没有想呢!如果你想养……那就去呀。” “可是我已经成亲了。”女子吻她耳廓。 “道侣仅有一人,是我曾遇见过的,最可爱的小鱼。” 褚昭半边脖颈温热,佯装羞恼,掩住司镜的唇,“是鱼龙、鱼龙!” 她堂堂鱼龙族少主,不要面子的么? 别扭逃离女子怀抱,褚昭把桌案上小巧的玉瓷缸抛进储物戒里,眼不见为净。 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其他懵懂的小鱼受骗了。 却未曾留意到,榻边的女子低垂眼眸,眼底浮动着一丝病态殷红,无声勾起唇。 用过一餐后,司镜将褚昭带到怀里。 柔声问询她,今日想去何地游玩。 褚昭睁大眼,“哪里都可以么?” 司镜颔首,冰冷细腻的手抚过她手背,“昭昭去哪里,映知都会陪同在侧。” 褚昭被抵在柔软身躯与桌案之间,进退两难,腾起莫名的被束缚感。 她有些不自在,避开女子亲昵的触碰。 虽然司镜对她百依百顺,可她却有种被紧紧窥视的错觉。 目光游移,桌案上,司镜送给她的粉色嫩荷已有些蔫了。 褚昭从女子怀里脱出,守在玉盏旁,尝试用灵力呵护。 可越努力,花瓣便凋零得愈厉害。 司镜从身后探出苍白的手,轻碰粉荷。 不知催动何等术法,顿时,荷花再度抽展嫩蕊,娇嫩如初。 “若是想看池中的荷花,昭昭随映知一同去丹永城可好?”女子柔声问。 褚昭失落摇了摇头,没有兴致。 粉荷重新焕发生机,她忽然想回摇光泽看一看。 想起昨日的宴饮,她牵住司镜的衣角,“为什么阿琅和蓓蓓没有来参加我的合卺礼呢?” 司镜从身后困住了她,柔声应:“许是鱼龙族内事物繁忙。” “昭昭也去了摇光泽,不是也没有见到槐琅君和蓓月么?” “可是,我认识的人,她们都没有来。”褚昭垂着脸,搅了搅裙摆。 “落虞,如今伤已经好了么?” 身后,司镜陷入缄默。 “昭昭为何如此关心落虞?”她轻启唇。 褚昭不解,答:“因为落虞是我的友人呀!” 司镜喃声重复,“友人?” 她无声笑起来,笑得肩膀微颤,“……原来如此。” “只是,昭昭。”司镜冰冷细腻的手抚摸褚昭的手背,娓娓劝诱,“所谓友人,不应如落虞那般。” “否则,为何昨日她没有露面?” 褚昭想不出话来反驳,垂头想了许久,将唇咬得泛红。 她总觉得,提及落虞之后,司镜忽然变得很奇怪。 “昭昭不是很喜欢看雪么?我们再去中州郁绿峰一次,如何?”司镜柔声问询。 梦中清寂景象再度浮现在眼前,少年少女欢欣恣意,引她格外向往。 褚昭轻嗯一声,眼眸亮起来,欢喜点头- 入夏后,中州随处盛放槐花。 褚昭立在空寂少人的山径入口处,揉了揉眼。 “……原来雪已经都化了呀。”她小声自语。 可是那日,她与司镜一同前来的时候,郁绿峰下分明还是白雪皑皑的模样,像一场引她憧憬的幻象。 褚昭顿时失去了到郁绿峰的心思。 想着冬日来也不迟,她扭头,余光窥见了邻峰。 林涧开满了昳丽不知名的花,隔得很远,便能嗅到清甜的脂粉香气,隐约还能瞧见花枝招展的身影。 她抽出剑,踩了上去,心念一转,剑便带她飞往了邻峰。 司镜抬手,少女殷袖如流水般划过掌心。 身旁石牌上镌刻的“问情宫”三字闯入视野,她眸光浮现一抹冷薄。 邻峰的景致,与褚昭记忆里冷冽的郁绿峰简直是天壤之别。 身边开遍了葳蕤昳丽的花草,热泉随处可见,氤氲水汽,耳边传来似有若无、令人耳热的声响。 褚昭好奇凑上前,竟看见两道赤条条的身影在水中纠缠。 容貌娇媚的女子在水中沉浮,窥见她,伸出手来,蛊惑启唇,“你要……与我们一起么?” 褚昭胸口跳得很快,她捂住前胸,懵懂问:“你们也喜欢裸泳么?” 那女子一怔,旋即咯咯笑了起来。 细腻如脂玉的指尖,挑起褚昭的下颔,“原来是条木头小鱼。” 她瞥一眼褚昭的胸口,饶有兴致地挑眉,“难怪,少了几缕情丝。所以才来问情宫讨教?” “情丝?”褚昭困惑歪头。 问情宫已许久没有来过这等白纸般的妖了,女子兴味极深。 正想再挑逗几句,却忽觉栖身的热水潭冷了下去。 霜寒掺杂了魔气,寂然蔓延,似乎要将她经络悉数冰结。 她惊慌撤手,顾不得水中的双修对象,化作一缕绯软烟气逃离。 余下之人反应不及,被冻在了水潭中。 似乎认得来者,仓皇启唇,“司、司……?” 司镜掩住褚昭双耳,眸底殷红浮动,瞥了那人一眼。 魔气自发缝补上对方的嘴,令他再难出声。 她从身后揽住褚昭的腰,嗓音黯然,“昭昭怎么独自来了此地?” “映知还以为……昭昭想抛弃我了。” 褚昭陷入微凉怀抱中,热气迅速化作冷寒,咬一下唇,有些心虚。 她方才还在想着,若是司镜不在,定要好生与刚才的美人比一比谁游得快呢。 看见不远处别致的桃木匾上,缱绻勾连地书了“问情宫”几个字,她好奇地瞧了许久。 朝司镜小声问:“这里也是郁绿峰么?到这里来问,是不是就能知晓情为何物啦?” 司镜难得缄默。 良久,才柔声应:“昭昭若不知情为何物,映知会教你的。” “本不必……到此地来。” 褚昭不赞同地摇头,从司镜怀中逃离,“可是,这里又香又漂亮,肯定是个好地方。我要去瞧里面的美人!” 身侧柔烟弥漫,她朝前摸索,忽然,不慎撞进了某道散发甜香的怀抱里。 仰头望去,女子眯起凤眸,模样媚骨天成。 瞧了她一阵,颇有兴致地抚摸她侧颊,“这条娇俏小鱼,我……似乎见过?” 薄琨瑶笑意盈盈,将送上门的褚昭揽得紧了些。 挥袖散去柔烟,朝不远处神色不虞,周身弥漫魔气的女子勾唇。 “你说是么,司映知。”- 褚昭迷蒙地揉了揉眼,坐起身。 经陌生女子怀中甜腻的香气一熏,她头脑昏沉,耳边声音飘忽再难辨认,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现在的确在问情宫里,此刻窗外天色已暗,身边静悄悄,没有其他人影。 连司镜也不在。 褚昭莫名生出几分孤寂仓皇感,她想推门出去,可门却被下了禁制。 破开一道后,仍有另一道。 “小红鱼,这便想走了?”背后传来柔媚入骨的女音。 褚昭感觉到一抹雾气在勾画她的下颔,可转头望去,却没有人。 “我名为薄琨瑶。”那女子一声娇笑,忽然凭空出现在褚昭面前。 见她无措左右观望,好整以暇问:“你是在寻司镜?” 褚昭警惕地盯了面前美人许久。 从薄琨瑶眸中捕捉到一抹晦涩的情欲波动,她朝后退去,勉强护住自己,“我已经结契,不能再和别人成亲的……” 薄琨瑶勾唇,“哦?你的意思是,你已与司镜结契?” 褚昭认真地点点头。 “无妨。”女子笑意更盛。 抵在惊慌失措的少女耳畔,轻声开口:“司镜已经将你借与我几日,她说,随我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褚昭委屈地红了眼,“你骗鱼!” 她分明才与司镜成亲,女子说过只有她一个道侣,怎么会就把她独自抛在问情宫? “你还不知道么?小鱼。”薄琨瑶惋惜轻叹,“司镜早已堕魔。” “她如今,是屠戮昆仑虚等一众玄门,在九州恶名昭著、人人欲诛的魔修呀。” 魔修……? 褚昭不信,执拗摇头,“司镜是剑修!她才不会屠戮玄门,她从前还是云水间的大师姐。” 薄琨瑶笑意掬在眸间,似乎讶然于少女对司镜的维护。 “从前的确是,亦与我有几分薄交。可惜,司镜堕魔后,性情大变,活生生变了副模样。” “比如,你以为邻峰的云水间,如今还在么?”她勾了勾唇。 “全宗十六余人,早被魔气侵蚀,遑论骨肉,连魂魄也不剩。” 褚昭失神地后退几步。 她曾瞧见的那些身着淡蓝色服制的弟子、薄雪熹微时与她言欢的少年少女,原来全都已经不在了么? 那司镜带她前去的郁绿峰,究竟是何处? 女子将她拥入怀中时,轻落在她侧颊上的吻,又算什么。 司镜在合卺前,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说已经心慕她许久,终于得偿所愿……都是假的? 在她看见问情宫三字后,便迫不及待想要拜访,认真习得“情”字究竟为何意,想着如此才能弄懂女子对她的情意时,司镜又在想什么。 是在想,如何哄骗她、将她困在身边么? 褚昭茫然不已,摸了摸眼眶,很是灼烫。 她不知道自己现下为何难过。 是因为被骗了么? 原来被所谓的“道侣”欺骗,是这样的滋味。 恍惚间,似乎窥见一抹剑光将烟尘涤净,她失神望去,司镜破开了幻象禁制。 身姿似雪,欲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薄琨瑶似乎早有预料。 笑着抬眸,开口:“司映知,你来得稍晚了些。” 司镜漠然忽视。 周身魔气翻涌,她却只将温软的殷裙身影护进怀里,眸含萧条。 柔声唤:“昭昭。” 褚昭脱开她的怀抱,朝后无措退了几步。 眼泪滚落,她低声抽噎着,“你、你是坏魔修么?” “为什么……要骗阿褚和你成亲。” 第74章 囚禁 雪衣融在烟中, 如一缕顷刻就要消散的芳魂。 司镜凝在了原地。 她没有上前,只抬起晦暗的桃花眸,朝褚昭伸出苍白手掌, 嗓音轻柔, “昭昭,到我怀里来。” 褚昭惊慌退却,她看见, 女子的剑尖在滴血。 鲜血浓稠,如有实质。 就像她过往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寝处时, 深夜坠入的那些梦魇。 司镜指骨一松,剑坠在了地上。 她动作漫不经心, 可目光落在褚昭脸上时, 却藏着湿冷雾气般的独占欲,浅浅扬起唇。 “映知寻了昭昭许久。” “可昭昭……为何站在陌生人身边, 甘愿受蒙骗劝诱,也不愿瞧映知呢?” 褚昭觉得手腕忽然被看不见的东西收紧,纤细冰冷,近乎勒到血肉里。 她痛得轻唔一声,被拖曳着离开薄琨瑶身边,视野被湿冷雪色衣料蒙住。 司镜将褚昭重新拥入怀中,双手交叠在她身前,仿佛困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昭昭,该随映知回去了。”她抵在少女耳畔, 轻声柔语。 薄琨瑶目睹所有, 笑起来,“原来诸般传闻都是真的。司镜,你为一条鱼妖自断无情道, 堕了魔,甚至不惜血洗昆仑虚抢婚。” “小鱼的确可爱,身份也变成了尊贵的鱼龙族少主。”她饶有兴致,“只是不知,她与魔尊绛云有何关联。” “浸默海魔尊之位空悬,若并非你,恐怕……小鱼就是当今的魔尊。” 褚昭茫然听着,摇了摇头。 她、她才不是什么蘑尊……! 想从司镜怀中逃出来,可薄琨瑶在她眼中同样是捉摸不透的坏女子,一时心乱如麻,进退两难。 周围血雾顿时浓重聚拢起来,褚昭被一截冰冷手掌按进怀里,柔软衣袖掩住她耳朵。 看不见身后,却隐约听见薄琨瑶仿佛被魔气扼住喉咙,呼吸困难的喘声。 司镜嗓音很轻,“闭嘴。” 她忽略薄琨瑶苍白的脸,操控血雾抬起女子的下颔,漠然瞥了几眼。 “……你不配议论昭昭。” 薄琨瑶像被扼住枝茎的潋滟的花,被魔气侵蚀,面露苦楚,却不躲不避,笑得更盛。 “你也、不像我从前认识的司映知了。” 曾经的司镜,虽修无情道,寡淡清冷,但心系苍生。 也与她一样,对魔深恶痛绝。 只因在很久前,在魔气悄无声息侵袭郁绿峰,亦波及问情宫时,身为问情宫大师姐的她,曾与女子一同短暂剿魔。 天幕色泽暗淡,她永远记得那个雪夜。 司镜一人一剑,衣袂翻飞,霁月初升,如谪仙般出尘高彻。 却在当时云水间近百名弟子遭魔毒手亡故后,脱力跪坐在血泊中,墨发掩去神情。 薄琨瑶默默拾回女子的素剑,递过去,抵肩坐在女子身边。 她第一次在似寒石般寡言的女子口中,听见动荡迷惘的语气。 “琨瑶,修行一途,道心究竟为何物?” 司镜睫羽缀满月光,模样似霜雪雕琢,茫然且动摇。 薄琨瑶答不上来。 合欢道与无情道本就殊途,遑论司镜内心空茫,如检省自身的发问。 她们皆为各自宗门的大师姐,自然也肩负了后辈难以体会的沉重滋味。 就像今夜,眼睁睁瞧着门内的少年少女死于非命,却无能为力、无从改写。 那几日,她帮司镜用朱砂在红绸上隽写云水间已殁弟子的名姓,悬于郁绿峰的桃树枝上。 自此,所有拜入云水间的弟子,都以这样的方式,被女子珍视看护。 回问情宫之后,薄琨瑶想了许久,终归是笑了起来。 她想,司镜应当并不像表面那般冷漠,不是很清楚自己的道心何在么? 与她相似,无非是护佑同门,剿除邪魔。 薄琨瑶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在红绸悄悄隽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痴心妄想,想在寒石般清冷绝艳的女子心中,留下一抹属于自己的痕迹。 却在无数次设想,要是这样做了,司镜会是什么神情? 她知道,司镜不会有什么表示。因为她们交集本就寥寥。 修无情道的女子,或许很快就会忘记,邻峰的问情宫,还有个名叫薄琨瑶的人。 薄琨瑶开始放纵自己,并走上与司镜截然相反的修行之途。 将合欢道践行到极致,诱惑心术不正之人,蚕食修为,炼制炉鼎,在九州恶名昭著。 却在听闻九州试剑会,女子也会前去后,苦学剑术,只想与对方在台上碰面。 她如愿以偿,在司镜看着她的那双眼眸中,捕捉到追思、还有淡淡的惋惜。 薄琨瑶想,司镜恐怕再也不会像从前那夜一样,与她抵肩,彻夜漫谈了。 污浊不堪的沼泽,惭于去够天上的霁月。 与女子对向而立时,有多跋扈张扬,独身一人时,便有多少酸滞滋生。 她根骨中庸,拼命追赶司镜的脚步,才堪堪金丹,而对方资质绝艳,境界幽深,早已不可与她同日而语。 薄琨瑶以为,司镜会一直如出尘清月,高悬空中。 她几乎从未设想过女子堕魔的可能。 可是那一日,中州魔气独独侵袭云水间。 她仓皇赶到郁绿峰,却只瞧见桃树下,司镜雪袍被鲜血浸透,双手麻木捧在胸前,眸中魔纹横生的模样。 女子长睫垂敛,素白面颊流淌血泪。 仿佛眼前生出幻象,以指腹轻柔地抚着手心里并不存在的什么,形同自语,“……昭昭。” “映知不去陪云水间的弟子了,就在你喜欢的洞府陪伴你,可好?” 薄琨瑶想要靠近,可女子周身魔气翻涌,将她掀退。 从始至终,司镜没有朝她这边投来哪怕一眼。 司镜堕魔时,也像过往性情一样,无声无息,不伤及身边一草一木。 薄琨瑶才后知后觉,她往昔对司镜道心的判断,完全错了。 对无心之人而言,所谓的护佑同门、剿除邪魔,只不过是施加在女子身上的沉重枷锁。 司镜生性淡漠,从未问过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渴望亲情、友情、同门之情。 堕魔后,生出七情六欲,最渴望的,才是她的道心。 她口中无从割舍的,所谓“昭昭”。 薄琨瑶被魔气凝成的血雾扼得面色苍白,“咳、咳……我竟不知,寒石也会有动心的一日。” “会喜欢上、一条与魔尊绛云同族的小红鱼?” 纵然小鱼被抹去记忆、拔除情丝,连曾经短暂的相处回忆,都要靠哄诱与编织谎言。 司镜搂着褚昭,上前几步。 抬起指尖,落在唇间,令薄琨瑶噤声。 挥袖渡去一抹含着传音的魔气,嗓音空洞漠然。 “可以谩骂于我。” “不许……诋毁昭昭。” 相隔似黑潮蔓延的魔气,薄琨瑶弯着凤眸,凄凄笑出声。 她与司镜结识于微末,经年辗转,亦敌亦友。 可到头来,竟不及一条小鱼。 褚昭被蒙在怀中,听不清司镜与薄琨瑶都说了什么。 被控制的不安感使她委屈至极,想挣脱腕上与司镜捆绑在一起的魔气,“你是坏魔修!想要……想要把我送给其他坏女子。” “为什么?”她茫然发问,泪珠无声坠落。 “……阿褚才不是可以随处抛掉的物件。” 她害怕孤独,更不喜欢招呼不打一声,就被抛弃。 难道魔修都是这样么?会惹得她胸口酸闷,难过发抖。 那她宁愿再也不要和魔修成亲了。 司镜覆褚昭被勒出红痕的腕,低下身,以极其虔诚的姿态拢住她的双腿。 长睫敛去眸底晦暗,柔声应:“再不会如此了。” “闭上眼,睡一觉,昭昭再也不会离开映知身边。” 她怎么舍得让旁人窥看只属于她的小鱼? 她只想,剜出所有觊觎昭昭之人的双眼。 抱起魔气侵体,无从反抗的少女,司镜朝问情宫外寂然走去,唇角轻勾起。 她会为小鱼设计独一无二、舒适安全的小瓷缸。 再也逃不出去的……她们的家- 褚昭觉得窒闷。 好像被水下的苇草缠住,动弹不得,连翻身、仰头都做不到。 她难受地呜咽一声,像脱出水面的鱼,朦然睁开眼。 意识回笼之时,她似乎听见了金玉撞击的清脆响声,近在咫尺,好像就在耳畔响起。 好渴。 眼眸很涩,嘴唇很干,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像被灌进了黄沙。 “昭昭,你醒了?”一道似霜若雪的嗓音响起。 女子的手冰凉细腻,摩挲她的侧颊,逐渐触碰到她干渴的唇。 顿了顿,竟轻声笑了。 杯盏撞击桌案,水流汩汩,褚昭舔了一下唇,不慎舔到了司镜的指尖。 她来不及反应,冷柔的阴影已经俯来,衔住她的唇。 清甜酒液顿时渡了进来。 褚昭被琼浆呛到,咳得眼尾泛红,抗拒地想要去推女子,可是,手竟然抬不起来。 手腕酸痛难忍,耳边仍然是清脆的金玉撞击声。 司镜阖着眼,借由酒香,顺势加深这个吻。 直到小鱼被她掠夺走气息,无助挣扎起来,才撑起身。 褚昭胸口起伏,唇被吮成水红色,此刻模样,有种任人采撷的媚意。 嗓子被水润过,看见是她,顿时弱声抗拒,“……坏魔修!” 司镜没有出言辩解。 她仅仅只是望着褚昭,扬起唇,眸中翻涌着压抑极深的餍足,好像在欣赏什么。 褚昭被瞧得浑身不自在,要坐起身,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腕和脚踝竟然被玉制锁链绑了起来。 一时羞恼至极,想变回原身,用鱼尾狠狠教训面前貌美的坏女子,可是竟也有心无力。 “放开阿褚……”褚昭挣扎起来,“你又要吃鱼么?要吃便吃,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 话说到末尾,语气已经带了些羞耻难堪的潮意。 司镜怜惜吻她通红的双眸,“映知只是,不想昭昭再被旁人瞧去。” 褚昭无处可避,偏过头去,“阿褚讨厌你!不许你瞧。” 耳边短暂静默。 “可是,昭昭与映知已结为道侣。”女子俯身衔起她耳廓,话音温驯弱态,“昭昭……不可以抛弃映知。” 褚昭感受到司镜在亲她的脖颈,如往日那般,周身各处都灼烧了起来。 如寒玉般的人,在她体内撩起陌生的热流,让她迷离失措。 她本就疲累,如今更是无从招架,只能无助摇头,“不行,呜,现在不能、不能吃鱼!” 司镜动作停了片刻。 吻她锁骨弯处起伏翕动的朱砂小痣,指骨陷入她被桎梏的指缝间。 似乎在克制情欲,肩膀翕动,良久才抬眸,柔声问:“昭昭不喜欢么?” “映知……会听昭昭的话。” 褚昭被点起火苗,浑身难耐,此刻进退两难。 “我才不喜欢呢。”她避开女子情潮目光,颈侧潮红,娇哼一声,“我困啦,要睡觉!” “坏魔修,你也不许再瞧我,知道了么?” 嘴硬说完,她紧紧闭上眼。 司镜果真再也没有出格的举动了。 侧躺在她身前,手臂揽着她腰身,将她带进怀里,胸口柔软,均匀起伏着。 褚昭忍耐良久。 心想坏魔修应当是睡着了,她终于忍不住,将眼皮悄悄掀开一道缝隙。 却立时撞进一双殷红似血、聚焦在她脸庞的桃花眸中。 司镜没有半分睡意,甚至轻勾着唇。 似乎从维持这个姿势之处,就一直在瞧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第75章 虚妄 慌得褚昭立刻紧紧闭上眼。 发现对方竟在窥视她, 她将唇咬得泛红,心跳咚咚,快要传到耳畔。 温存揽抱着她的女子, 此刻像是一抹散发冷意的雪色幽魂。 不声不响, 眸光痴痴,欲与她共沉沦。 手脚腕本就被牢牢绑住,此刻的难堪感令褚昭禁不住发抖, 眼尾很快弥漫上一层薄红。 司镜却笑了起来。 依旧没有半分强迫她的意味,可举手投足间, 却让她近乎窒息。 湿濡温热的吐息掠过她脸庞,女子长发细若游丝, 陷入她的颈窝, 格外温驯地啄她的唇角。 似乎怕惊醒了梦中人。 “昭昭,”女子如海妖轻柔哄诱, “睡罢。” “映知……会一直陪着你的。” 被束缚的仓皇无助感一点点漫上心头,褚昭强忍下咬女子嘴唇的冲动,睫羽湿软,视野蒙上一片黑暗。 她害怕睁开眼,司镜会愈发变本加厉,又想要欺负她、吃掉她。 思绪与对方吐息声同音共律,逐渐地,倦意不受掌控地涌了上来。 褚昭陷入了一片深到漫无边际的大泽。 亦或者说是……海。 这里是哪里? 她茫然打量四周,发觉自己的手脚腕早就没有锁链束缚, 将她困住的雪色身影也不见踪迹。 欣喜地扬起鱼尾甩甩, 黯淡的海底,因她似宝石光泽般的鳞片粼粼生光。 褚昭摸向自己的尾部。 鳞羽光滑柔软,竟没有缺少一片。 ……奇怪。 她歪了歪头。 分明有一片, 先前不小心被她弄丢了呀。 苦思冥想一阵,褚昭很快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她借由海底蚌壳反射的光,照了照自己失而复得的漂亮尾巴,转头望见海底远处,有抹熹微的,如同鱼肚白的光晕。 顿时见异思迁,朝那个方向溯游过去。 洋流阻碍褚昭如丝般的鳍,劝她“莫要前去”; 虾蟹翕动着长须,苦苦哀求,“阿褚大人不要去!”“大人要把我们忘了么?”; 褚昭拂开灵智低微的小虾小蟹,无措回:“可是、我不认识你们呀。” 她顶着对撞的水流,咬着唇,朝那道光游去。 纵然越向前,视野就越黯淡,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了。 褚昭只是想,瞧一场她此生都未曾见过的、漂亮的日出之景。 绛粉色云霭如烟缭绕,雾散之际,世间亦会复归晴霁。 她如愿破出了水面。 也瞧见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景致。 女子撑一孤舟,身姿颀长,衣袂似雪般洁净出尘,眉眼更似墨色山水图中的隽秀一笔。 身后是霞光万道,而她甘愿俯下身,掌心舀起清冽的水,也连着褚昭捧入其中。 眸中温存缱绻,轻声开口:“昭昭。” “来我这里。” 褚昭被霞光美景迷了眼。 她不知晓,海面以上的世界,会是此番秀美模样。 她被女子带到小舟之上,迷蒙间化作了人身。 海沫成为勾勒她身的裙摆,可她却并无羞耻避讳之心。 将对方压在摇曳不止的木板上,像欺负海底避而不出的蚌壳一样,骑了上去,摇晃着轻蹭。 直到海沫尽消,她也没能解开女子晦涩纠缠的衣带,反而被拥入怀中,感受分崩离析、被叠起又展平的战栗。 直到两个人都面色潮红,眸光湿润。 女子温柔吻褚昭覆着鳞片的耳廓,冷白指尖蘸了蜜琼浆,在她湿濡的背写下自己的名字。 ——司镜。 “司镜?”褚昭吮她的指尖,舔了舔,回味,“司镜是甜的。” 司镜没有说话,仅仅静谧纵容地笑望着她。 褚昭却仿佛从女子那双桃花眸中,听见了她想要说的。 是她自己更要甜? 褚昭不服气地咬对方的脖颈,娇哼,“我是咸咸的才对!” 因为她总是浸在深海中,所有透入腮盖的水流,蔓延至鳞片的波澜,都是沉重暗淡的咸意。 褚昭以为海的外面也会是这样。 直到,她遇见了司镜。 褚昭顺理成章地跟着司镜,离开似深海般的大泽,去往更多有日出朝霞美景的地方。 她记不住地名,只瞧见烟雨朦胧,转眼又是风沙漫漫,唯一不变的,是身旁寡言清冷的女子。 司镜对旁人,话总是很少,唯独面对她,会像寒霜融化,淌出柔软的汩汩清流。 唤她“昭昭”。沉静的、动情的、纵容的。 她们辗转各地,看遍四季美景,可独独没有瞧见雪。 这个世界美妙得恍若幻境,世间芸芸之人,各得其所。没有背离,也无欺骗。 少有冷冽的寒风,只余春光满溢,就连枝头,也总是开着褚昭喜欢的朱缨花。 “我想去看雪!”褚昭失落地牵了牵司镜的衣角,指着话本里的只言片语,憧憬想象。 “雪会不会是甜的呢?融化之后,就变成了蜜琼浆。” 素来纵容她的司镜,这次不语许久。 终是迎着她泪盈盈的眸子,温柔许诺,“那昭昭答允我,与我成亲,我们便去看雪,如何?” 褚昭点了点头,“那说好啦!” 她也是很喜欢司镜的。 就像珊瑚喜欢小丑鱼、螃蟹喜欢海带那样喜欢。 司镜带褚昭来到了一座人烟稀少,云雾缭绕的山间。 沿石阶一路上行,薄雪逐渐洋洋洒洒地落了满肩,凉丝丝的。 好像这世间唯独冰冷的真实。 山腰有一块硕大的青苔石,褚昭凑近看了许久,眼前却始终有雾气笼罩; 摇摇欲坠的藏书阁后,总有道苍天巨树的影子在,褚昭兴冲冲跑过去,只嗅到一抹桃花淡香; 还有山顶。空旷的广场边缘空荡无物,留下松树被伐去的残桩。 褚昭与司镜,在名为郁绿峰的清寂山中,行了合卺礼。 群山之中空寂无人,唯有落雪之声,像叩击空茫后的虚无回响。 素来惧怕孤独的她,竟出奇地没有觉得此处荒凉。 是因为有司镜在一直陪着她、纵容她么? 褚昭不知道。 她已经连自己出身的那片咸涩深海,都快要忘掉。 “昭昭?”被掀起盖头,姿容灼灼的司镜柔声唤她,朝她迎来盛满蜜琼浆的合卺小杯。 “交颈饮下此杯,我们,便是道侣了。” 褚昭茫然接过来,看着荡漾酒杯中自己失神的模样,顿了很久。 余光却一不留神,瞥见不远处桌案。 那里,有一柄崭新的匕首。 她想起来,原来自己今夜,是要遵循司镜带给她的话本中所写,剔下尾鳞,赠给女子的。 会很痛么? 假想的痛楚感化作火苗,灼烧着她的鱼尾,逐渐蔓延到胸口最隐秘的深处。 褚昭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到疼痛感了。 她被司镜护得很好,周游各地时,她们始终融洽温存。女子宠着她,没让她受过半分委屈。 就连情.事时,对方不慎使了力气的咬痕,次日睁开眼后,也会消弭于无形。 如今的一切,正是褚昭沉在深海时,所贪恋渴求的。 可为什么,她依然觉得内心空洞? 手中的合卺酒盏掉落,褚昭后退几步,怔然掉下泪来。 她看见连绵不歇的细雪中,数道淡蓝色道袍的身影载歌信步,唤着“大师姐”、“锦鲤仙子”,离她越来越远; 看见阴暗冷僻的深林中,有方水潭,纤细的海带与丰腴的蟹,还有许多小鱼小虾,苦苦挽留她,求她莫要遗忘; 看见她恋慕的雪色身影跪坐在桃树旁,风雪不歇,却扼不住空洞面颊上的两行清泪。 司镜清冷低柔的嗓音已经哑了,“昭昭。” “……不是、不是映知所为。” “昭昭……痛不痛?” “映知是想与你成亲的,待到郁绿峰魔乱平定,就要去寻你的。” “昭昭,在荒山等映知来,好么?” 无数次徒然辩驳,苦苦挽留,却只换来掌心中被剜去妖丹,奄奄一息的小红鱼逐渐失去重量,化作魂息碎片。 女子墨发浸透融化的薄雪,如幽幽魂息,肩膀低垂,双眸失神。 “昭昭还会信我么?”她喃喃。 “寻不到昭昭,那映知……来殉昭昭,可好?” 幻觉般的碎片画面,在眼前流转过后,似窗外落雪无声停歇般,倏然消散。 褚昭眼眶微湿。 再回过神,眼前仍旧是被注满蜜琼浆的酒盏。 与惨淡回忆大相径庭,女子此刻端矜挽起一丝笑意,“昭昭怎么了?” “只要与我成亲,我们便是道侣了。日后,我们依旧一同去看朝霞与日暮,好不好?” 褚昭惊慌摇了摇头。 她确信,自己忘掉了什么。 面前美好不真实的景象、只有她与司镜两个人的郁绿峰,如同她在蚌壳里的酣睡美梦。 “你不是司镜!”她后退几步,小声哽咽,“阿褚不要在这里了……司镜在哪里?” 眼前女子的身影有一瞬间的飘忽。 她抬眸,朝褚昭勾唇笑,“我……就是司镜呀。” 只不过,是那抹与干净似新雪的魂息相悖的、阴暗的一面而已。 归霁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 以至于,就在她受司镜嘱托,于今夜刚替她演了一场哄骗小鱼的戏后,就被迅速识破。 “昭昭,与我饮了这杯酒,我们一直活在如今没有鲜血的梦中,不好么。”她探身,牵住少女手腕,呢喃劝哄。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昭昭不是,最害怕孤身一人?” 女子此刻身着的嫁衣,如同殷红染就,凭空生出几分谲滟。 褚昭去抓桌案上的匕首,不留情面地朝面前人划去,“……放开阿褚!” 归霁身形如雾凝作,没有被伤到半分,探出的手却无声垂落。 她笑得惨淡,连肩膀都在发抖。 “昭昭、为什么还是选了她?” “淡漠不通人性的是司镜,受恶人操纵,亲手拿起匕首的是司镜,无从挽救局面、拉我来托付的也是司镜。” “可昭昭,为何……从来不记得归霁二字。” 红绸缠住褚昭的手脚,一瞬间,令她想起,被女子用锁链绑在榻间的滋味。 身旁的景象正在逐渐碎裂,高烛殷绸,一派喜宴之景,荡为浓稠的魔气。 美好到不真实的幻境,一切皆为虚妄,只有她们两人为真。 归霁从身后拥住了褚昭,一抬袖,眼前凭空出现雾气凝作的镜面。 “昭昭既然这么想看司镜。”她抵在少女耳畔。 “便让昭昭看罢。” “看……司镜是如何被联袂上阵的众玄门镇压剿灭,凄惨而亡的。”- 司镜倚在榻边,看模样娇俏的少女陷入酣睡。 不谙世事的可爱小鱼,连被绑住、被她这样的人贪心窥伺,依然天真到不设防备,柔声哄着就睡着了。 借着香炉里重又点起的鲛油,意识仿佛也混沌起来,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设想。 昭昭……会喜欢她与归霁共同编织的美梦么? 梦里,小鱼会抛却烦恼,与她共度漫长余生。 纵然那里的“司镜”,已经不再是她了。 司镜俯下身,轻啄褚昭的唇角。 她只是有些后悔,让狡猾可爱的小鱼就这样熟睡过去。 来不及临别前,再尝一尝昭昭嘴唇的甜意,听她诱人的啜泣。 在从问情宫回来后,在等待褚昭醒来的枯燥时间里,司镜很少眨眼,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少瞧一眼,以后……或许也瞧不见了。 司镜想起,在她抱褚昭踏出问情宫门的那一刻,身后的薄琨瑶凭传音玉简,惨淡笑起来,对她诉说。 “映知,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珍重自身。” “昆仑虚的濯清仙子,不日,便要集结众玄门,前往你所在的丹永城讨伐了。” “她在九州散播传言,说你的小红鱼是当今魔尊。而你,应是那柄凶剑归霁的转世。” 司镜觉得荒谬。 她禁不住笑起来,眸底殷红蔓延,勾了许久的唇。 经由归霁之口,她已知道,她的昭昭,就是过往的绛云。 可那又如何? ……众人皆认为对的事,便对么? 魔在久远之前便是魔么,玄门仙修在从前,就是匡扶正义的正道么。 她的道侣、她珍视之人,她的小鱼。 曾经光风霁月的蘅芜君,辗转轮回后,竟成了可笑的“魔尊”? “那么,逃离轮回,如何?”归霁含笑在她耳边开口。 “阿镜,只要你愿意分出大半修为,为昭昭构筑一个没有鲜血的梦境,就再不会有这些事发生了。” “小鱼将始终无忧无虑,不会被卷入命数洪流中,再遭受世人误解。” “你亦无需担忧昭昭逃跑,她会与你一直在一起。” 司镜最初是不信的。 她又如何忍心,让小鱼一直活在幻境之中。 可待归霁讲述过往与小鱼不止一世的惨淡收场后,司镜不得不信。 小鱼一遍又一遍坠入永远无法扭转的轮回,落得凄惨陨落的下场,只为了替寒石改写虚妄命数。 天道总是无常、亦无法抗拒的。 司镜默许了归霁的想法。 她用入手最温润的脂玉,为褚昭打造了不会受伤的锁链,将小鱼牢牢捆绑在由她呵护的,绝不会有人闯入的地方。 司镜失神问:“昭昭会怨我么?” “入梦之后,她还会……记得我么。” 归霁应她,“自然会记得,阿镜。” “我会以你的名姓活下去,为你护好昭昭,直到幻境塌陷。” 司镜再说不出话来。 她与归霁本就是一体两面,分割已是忤逆天道的荒谬之举,为此,也只能有一人陪伴在小鱼身边。 那又为何不应该是她? 嫉妒、渴求等阴暗不堪的想法升起,快要吞没司镜。 归霁轻叹一声,开了口,“因为,阿镜,你要替绛云洗去千百年来背负在身的魔尊骂名呀。” “只有你能做到。因为,我已在百年前沉入浸默海,尸骨无存。” 司镜平静了下来。 良久,她轻描淡写,将一切都应了下来,微微笑着,“好。” 因为,她与昭昭已经行了结契合卺礼,是昭昭的道侣。 她愿意……为小鱼做一切事。 司镜还是无法彻底置身事外。 她抽去大部分魔气,编织幻境途中,贪婪地闯了进去。 与浸在深海中,初探人世的褚昭相知、相识,徜徉在美好虚假的景象之中,看遍美景、踏尽九州每一寸土地。 不知不觉,就度过了漫长的四季。 那日,小鱼躺在她怀里,读着她挑选的话本,娇声娇气地撒娇,说要看雪。 司镜不知九州还有何处的雪好看,何况,她为昭昭构筑的,是一个没有寒冷与痛楚的梦境。 她还是想起了郁绿峰。她想,小鱼总是喜欢那里的氛围,喜欢恣意欢笑的少年少女的。 之后,若是昭昭留在梦境里的云水间,会不会也能回想起她们曾在清寂寝处相处的时日? 现实中,她与褚昭的合卺结契礼那样仓促。 若是在梦里,与小鱼再成一次亲,饮下合卺酒……便好了。 可惜司镜没有亲眼瞧见这一幕。 她托付归霁,将这段永远不会落幕的梦境,继续扮演下去。 她与归霁模样别无二致,且小鱼最是爱美,也贪恋她的长相。 这样,是不是也算她陪伴褚昭度过了漫长的余生? 庇护丹永城的大阵已经摇摇欲坠。 雪色剑光掠过,将司镜曾满心希冀,想要赠予褚昭的城池割得支离破碎,破败不堪。 她扬唇笑着,再吻一吻熟睡少女的手背。 如同诀别。 昆仑虚早在司镜抢婚之时,便已不复存在。 幸存下来的弟子,或拜入其他宗门,或以散修游荡,终究被落虞整合起来。 此刻聚集在西州,距浸默海不远的丹永城,口口声声,斥令她交出藏匿的、或为魔尊绛云转世的鱼龙族少主。 司镜立在剑尖上,身着未被血雾浸染的雪衣,与此刻丹永城的炼狱景象格格不入。 她勾起唇,露出谲滟的笑。 身形陡然散去,落在一名喊得嗓音发哑,对魔深恶痛绝的仙修身后,喃喃,“你说、昭昭是魔尊?” “……再说一次。” 那仙修惊诧仓惶,喉咙刚发出一声本能的求救声,便被冰冷的魔气割断了脖颈,只能发出气音。 “可惜,我不想再听了。”司镜轻叹。 “你怎么配,污蔑昭昭?” 身侧顿时空荡寂静,一圈无人敢涉足,而女子立于当中,如冰冷缄默的飘泊厉鬼。 “据濯清仙子所言,司镜并非魔尊。” “逼她交出鱼龙族少主,将祸患扼杀于襁褓!” 司镜笑意更盛。 她眸底血雾浓稠到化不开,抬头,远远眺望落虞所在的方向。 忽略所有朝她袭来的凌厉攻势,足尖轻点,几息便到了玉骨毓秀的女子面前。 碧霄指向司镜喉间,被她轻缓一推,顿时偏移,剑锋染上薄霜。 她探身而至,“我的好师叔。” “你对昭昭的情愫,在玄门地位与众人拥护面前,竟一文不值么?” “以至于,隐瞒自己百余年的魔尊身份,执意将昭昭……诬为魔尊。” 众人惊疑不定。 “她疯了……” “她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落虞朝司镜温煦笑起来,未曾启唇,只传音于她。 「映知……你都知晓了。」 「是归霁,告诉你的?」 司镜不答。 转向面色惊疑不定的众人,姿态矜然,指尖勾起雾状的魔气,垂眸望下面血流成河的凄惨景象。 抬手一挥,赋予众仙修以魔的视域。 模样凶恶丑陋的魔,变成了寻常的人类,手执长剑亦或短刃厮杀,他们之中,亦有亲情、同门之情。 而仙风道骨,高高在上的玄门众人,此刻化为七窍流血、肮脏不堪的可怖模样,气息不祥,杀戮嗜血。 “这就是……诸位‘同道’想要剿灭的魔。”司镜轻轻笑起来。 “百年前,他们曾是你们的先人、前辈、至亲,却被落虞设计,困于浸默海。” “而你们,自诩除魔卫道,这些年,却不知将他们挫骨扬灰多少次。” “你们,才是这九州最该被抹去的魔。” 第76章 如霜 耳边寂然无声。 丹永城夹杂血腥气的冷肃风中, 混着殷红流淌的汩汩声响。 女子垂着肩,一袭白衣,持剑静立, 在状若炼狱的景象中, 仿佛霁月清风。 她已然堕魔,可一瞬间却让人回想起,从前姿容胜雪, 曾受尽世人惊艳赞叹的剑修。 司镜,司映知。 丹永城内, 诸多道貌岸然的仙修已经承受不住自己此刻不堪的模样,心神大乱, 道心摇荡。 有人茫然, 有人疯魔,自戕, 亦或惨死于过往同道手中。 司镜扬唇笑着,自袖中取出一枚鱼形玉佩,贴在脸庞一侧。 喃喃,“昭昭,你曾说过……最讨厌魔。” “如今,映知让他们消失,亦或自相残杀。” “过往污蔑、背离、唾弃你的人,映知再不许他们出现在你的面前。” 她的小鱼,曾是这九州第一抹纯粹柔软的曦光。 来自佛土, 却眷恋混沌的人世间, 想以一己之力,令九州归霁。 可百余年间,却被抹除所有鲜活痕迹, 众人颠倒黑白,诬为她秽乱世间的魔尊,谩骂不休。 “此鱼玉符,曾是映知道侣的爱物。”司镜将手中温润的血玉展示给诸人看。 “我们……已于前日在丹永城结契,”她眸中含着藏匿不住的情愫。 “从此,心魂相连,再难割舍。” 碧霄灵力波动如潮涨般汹涌,只消一息,便已经攻至司镜身后。 司镜未曾躲避,任由冰冷的锋刃穿透前胸,依然在笑。 因剑势,短暂朝前趔趄了几步后,身形单薄破碎。 却压下痛楚,勾唇,抬手握紧了剑尖。 鲜血顺着她腕流淌,逐渐染红雪袖,多出几分谲滟。 司镜不曾回头,话却是对背后的落虞说的,“师叔先前,便是像操纵碧霄般操纵着我,剜出昭昭的妖丹的?” 她低垂双眸,轻捏剑身,冰冷寒意灌入,碧霄顿时裂出薄纹。 落虞想要抽回佩剑,可碧霄已经在司镜手中化为齑粉。 司镜咳出触目惊心的殷红,转身望着她,雪白衣襟被浸透,竟显出几分艳色。 “碧霄曾是千年前绛云随手铸成,赠你的生辰礼物。”她嗓音冷清。 “而我,亦或者……归霁,却是绛云费心所铸。” “你想用它,杀了我?” 司镜胸口可怖剑伤已在好转,却比往日她们从前交手时,愈合速度要慢了许多。 落虞微微笑起来,依旧唤:“映知。” “你的修为减损不少,是因为近日,构筑将昭昭藏起来的偌大幻境,力不从心?” “你要知道。”她轻叹一声,施然走来,模拟出人类温热温度的手,轻抚司镜侧脸。 “鲛灯、鲛油,与幻术有关之物,师叔百年来,早就很熟悉。” “你能确保全身而退,将小鱼藏到,师叔找不见的地方么?” 司镜低垂双眸。 汇聚周身修为至手掌,陡然朝面前眉目纯善的落虞心脉击去。 这一击避无可避,落虞无碧霄护体,只觉如遭重击,唇边蔓延血丝。 她望着面前模样狠厉,失却疏离的雪袍女子。 “……让师叔葬身此处便可。”司镜应。 落虞笑意更深。 “映知如今的模样,愈发像归霁,也比我,更像魔了。”话音依旧温煦,也杀人诛心。 “昭昭若是知道你令丹永城血流成河,想必会害怕到……从你的幻境中逃走的。” “就如同往昔,她抛弃了石洞中苦苦等待的你那般。” 司镜收紧指骨,素剑听唤而至,狠狠贯穿了面前女子的胸口。 她眉眼萧条失神,嗓音很轻,“不会。” “昭昭已与我结契,曾亲口应允,不会、不会再逃走的。” 可脑海中却复现那个湿濡清寂的雨夜。 她目盲等到黎明,摸索搜寻小鱼一切踪迹,却只拾到被遗弃的玉戒。 她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魔,却也早不是过往不染凡尘、引同门后辈倚赖的剑修了。 “你孤身前来,是因为将小鱼托付给了归霁?”落虞笑言。 “你可知晓?归霁早就在昭昭身上种了情蛊。” “她将你骗至此处,是想借机将你除掉,独享小鱼呀。” 司镜眼底一片殷红血雾,逼近似乎已失去反抗能力的落虞。 她茫然垂眸,心头泣血,仿佛凌迟般痛楚,“……闭嘴。” 她知道,落虞巧言令色,意在动摇她。 可依旧忍不住一遍遍地设想。 昭昭在幻境中,将与归霁共度余生。 再也不会是她。 “映知,想必宿雪前几日应当来过,还为你带来了一份结契礼。”落虞指尖轻点司镜空茫的胸口,笑意扩散。 “她说,事关昭昭的情丝?” 女子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以纯善语气,说出最恶毒的话。 “情丝的确在我这里,不过,早就被我用鲛灯燎烧殆尽。昭昭再也不会对任何人动情。” “映知,尤其是你。” 司镜浑身发颤,内心空茫。 她扼住落虞的脖颈,手腕处青筋泛起,“你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昭昭今世……与你何干。” 褚昭今世本该是条无忧无虑,懵懂可爱的小红鱼,不应被卷入轮回纠缠的乱流。 落虞依旧笑着,身躯魔化,散作一捧晦暗雾气,“因为我,亦心悦于昭昭。” “从前,她不肯瞧我,斥责我痴心妄想,执拗地要选一柄剑成亲。如今,我便要她被剑洞穿,要她只属于我。” “就算,她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也好。” 司镜惘然望着面前陌生的女子。 落虞撕开过往伪善面具,疯魔笑了起来,“你可知道,百年前,绛云为何要在与归霁的结契礼上自戕?” “她身中无解之毒,不想成亲后模样凄惨,索性于当夜死在归霁怀里,了却夙愿。” “归霁分得了绛云一半的心,想必,痛楚也深入骨髓罢。” 司镜神情茫然空洞,钝痛感从胸口处蔓延攒长,快将她撕作两半。 被碧霄穿透胸口的生冷,遭受玄门之人围攻的痛楚,不及如今分毫。 “我忘了,归霁与绛云共用一颗心脏,本为一体,抽去小鱼的情丝后,我合该补偿的。”落虞已无实体,温声抵在她耳畔。 “映知,你不是想变成人么?”她笑着开口。 “就偿你一具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的躯体罢。” “你会慢毒发作,渐渐老去,陪着不会衰颓、亦无法动情的小鱼,困守一生。” 司镜觉得喉间一甜。 近乎无孔不入的晦暗雾气,有一抹融入了她的脉息之中。 她周身轻颤,终是力竭倚倒在地。 胸口处生出如寻常人一般的悸动感,却混杂着针刺般的痛楚,缓毒已经发作。 昭昭素来爱美,贪恋她的模样。 她老去之后,小鱼,还会喜欢她么? 司镜吐出一口鲜血,墨发遮住眉眼。 血泪落下,寂然无声,染红不然纤尘的衣袖。 落虞遂愿笑了起来。 她凝出身躯,蹲下身,探手捏住雪衣女子的下颔,想要欣赏打量。 下一息,却不慎对上了一双潮冷深红,藏着兴味的眼眸。 归霁不知何时,占据了司镜的身躯。 扬起唇,以近乎捕捉不到的动作,探出女子因放松警惕而袒露的魔丹。 她捻着掌心落虞的魔丹,不留情面地碾碎。 “你想,离间我与阿镜?” 落虞元气大伤,魔气凝作的躯体骤然消弭。 她嗓音飘忽,仍在笑,“……归霁。” “你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映知。毕竟,她是绛云最喜欢的、纯善似雪的一面啊。” 归霁唇色殷红,神情透出与司镜截然相反的嘲弄,“又与你何干?” “如今你魔丹已失,身负重伤……想必已经快要死了。” 落虞开了口,多出一丝笑意,并不恼怒,“可惜,映知会陪我一道的。” “寒石获得了梦寐以求、朝生夕亡的血肉之躯。” “归霁,是你先寻到我、除掉我,还是映知先忍受不了寿数短暂、慢毒缠身,失控疯魔?” “我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围绕在四周的晦暗雾气散去,亦寻不见分毫踪迹。 丹永城已成了一片足以比拟浸默海的血海。 归霁摇晃站起身。 垂眸望着诸般不堪景象,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她在想,阿镜从始至终也不像她。 纯善到没有自己动手除去这满城腌臜,只冷眼瞧他们自相残杀。 亦如过往的她,再度被落虞欺骗。 可小鱼,到底还是喜欢如此的司镜。 清冷淡漠的,与她大相径庭的司镜。 归霁扬袖,凭空在身前挥做一面雾镜,窥见镜中虚晃的幻境中里,褚昭眼眸发红,无声掉着泪。 看她的模样凭空出现,哒哒跑过来,无措扒着镜边,“你、你是谁?” 小鱼被她们二人骗得团团转,模样很是可爱。 归霁盯着镜中少女身影,不舍瞧了许久。 将嗓音压至司镜平时说话的淡漠声调,柔柔笑起来,“昭昭,是映知。” “映知……已经将坏人除去,很快就会从幻境中将你接回来。” “乖乖睡一觉,等映知来,可好?” 哄褚昭欢欣期盼,归霁散去雾镜,忽然弯下身子,以袖掩唇,低咳出声。 雪袖浸透了鲜血。 她从司镜孤身前往丹永城前,便以自身所有盈余的魔气,护好女子的心脉。 如今身陷慢毒、寿数将尽的,也是她。 归霁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她与司镜本为一体,身为分裂出的一半恶劣阴暗的心魂,她不会告诉司镜。 就算是本能,她也想护好纯善如白纸的另一面。 也是绛云曾唯独喜欢的,淡薄清冷的一面。 归霁抹去唇间血痕,抽出素剑,生疏踏上剑身。 模仿在识海内曾看见的司镜御剑模样,离开丹永城。 悉心涤去衣袖上飞溅的殷红,敛去眸底深邃到无从补救的魔纹,萦上褚昭喜欢的温存笑意。 笨拙地模仿司镜的所有。 归霁怨司镜。 怨她这百余年夺去身体的掌控权,怨她夺去与小鱼的初次见面,怨她独享褚昭的娇怯温软。 更怨她亲手洞穿褚昭胸口,酿成如今局面。 可当司镜堕魔的那一日,七情六欲解放,归霁蜷缩在女子识海一角,听见对方如潮汐反扑般汹涌的心声。 褚昭。 小鱼、小鱼、小鱼小鱼小鱼小鱼…… 寡淡如霜的人,近乎疯魔地渴求着,想要掌心里的小鱼圆眸亮起来,再唤她一声“知知”。 归霁才知晓,司镜原来与她别无二致。 也像极了从前拼命想感受心跳悸动的滋味,想回馈给绛云同等情愫的她自己。 她依旧不甘心。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输给了司镜,小鱼纵然被抹去记忆,却总想逃离她的怀抱,转而扑向那道乏味的身影。 她分明也想看看,褚昭杏眸里只盛着她,害羞娇俏的模样。 归霁生出了抹杀司镜,并取而代之,扮演司镜的想法。 她哄诱着司镜编织偌大的幻境,却尝不到一丝甜头,还要孤身应敌,为她除去落虞。 归霁原以为司镜会拒绝,甚至对她杀心顿起。 可她只听见清冷女子一声低柔的“好”。 司镜指尖按着胸口,对她嘱咐小鱼今生喜欢的一切事。 娓娓道来时,竟不像堕魔之人,而像在郁绿峰时惹她生厌的柔钝剑修模样。 她甘愿牺牲自己,破开虚妄因果,换得小鱼不再苦渡轮回。 末了,也只是迷惘喃声问,“入梦后,昭昭还会记得我么?” 归霁怎会不知司镜在想什么。 在女子尚未遇见小鱼,隐没于郁绿峰的清寂时日,她曾与女子一同度过。 身为寒石,司镜与过往的她一样,惯常丢失记忆。 不知来路与归途的人,心中最希冀的愿景,便是想要被珍视之人记住。 她知晓,褚昭早就成为了女子的道心。 就算堕魔,也是魔心所向。 司镜在幻境中,为褚昭铺设了广袤无际的深海,足够小鱼化作庞然原身,畅快溯游; 柔声自语,“昭昭对我说过,不喜待在水缸之中。” “她……素爱自由。” 魔气重塑了小鱼眷恋的荒山洞府,更捏造众多常人身躯,营造热闹喧嚣的市集,每夜,都有逼真精妙的火树银花表演。 归霁听见司镜喃喃,“昭昭喜欢瞧这些,喜欢与我牵着手逛市集。” “我答允她,会实现她所有心愿的。” 司镜近乎将她与褚昭相处的一切细节都复现在幻境之中。 却独独少了郁绿峰。 归霁问起女子,只听她惨淡笑起来,“昭昭怕冷。” “若是她想起曾在郁绿峰,被匕首洞穿胸口……想必会怕得睡不着觉的。” 司镜想要被褚昭记得,却又矛盾想要小鱼忘却所有由她而生的,不堪痛苦的往事。 这怎么行? 归霁只觉浑身血液翻涌灼烧,身中慢毒的每一次吐息,都像剜骨剔肉一样难捱。 她眉眼灼灼,咳出一口血后,反而笑起来。 柔声自语,“阿镜,我要你无法逃避过往,与小鱼永世纠缠。” “你就代我……一直陪在昭昭身边罢。” 代她掌控情蛊,代她以双眸,一寸寸丈量褚昭娇羞的、动情的模样。 这次,可不要再弄丢掌心里的小红鱼了- 司镜自高热之中醒来。 眼皮沉坠,耳畔仍充斥着丹永城内玄魔厮杀的余波,还有落虞疯魔笑着,对她毒发将死的宣判。 她勉强坐起身,手臂却有娇嫩温软的什么拂落,连带着少女不满的梦呓娇哼。 被褥半掩,褚昭赤裸着肩,半个身躯还困在她怀中,脸庞酡红,睡得正酣。 小声呢喃,“合卺酒……甜!阿褚还要……” 被掀翻的合卺玉杯就在榻下,与亵衣纠缠在一处。 前夜之景迷离不可追。 司镜只觉得身躯愈发灼热,一股她无从抗拒的情欲甚嚣尘上。 她抿唇克制着,依旧无法纾解,反而按捺不住,低吟出声。 她疑心这是幻境,可是垂眸瞧见黏着她不放的小鱼,胸口依然软得一塌糊涂。 掀开被褥,褚昭的手脚腕竟然还被玉制锁链束着,只是松泛许多,足够自由活动。 瞧着更像……一些情趣。 司镜再也无法克制住体内翻涌热流,俯下身,含住褚昭浅粉的唇。 纵然她已是寻常人的躯体,中了缓毒,将不日而亡,纵然,小鱼已对她无法动情。 可她依旧难以按捺与少女亲昵的本能。 昭昭已经与她行了结契礼,是她的道侣,如此,又有何不可? 被情潮裹挟,司镜玉颈泛红,恍惚间,却听得耳边归霁的哂笑,“阿镜,滋味如何?” “如今种种,正是你所期许的……情蛊的滋味呀。” 不知为何,归霁声音较先前虚弱不少。 司镜忽略耳边忽如其来的置喙,细密地沿着褚昭唇角一路吻下去,胸口起伏。 褚昭被吻醒,翕动迷蒙的眼睫,呜咽着想要逃走,可双手却陡然被按在头顶,更别提有锁链束缚。 她瞧见女子一双渴求的桃花眸,吐息温热,撩拨起她晨起时微妙的战栗感。 “昭昭。”司镜吻她锁骨下的朱砂小痣,软哑嗓音,温驯唤她。 “映知想……可以么?” 褚昭自保般地摇了摇头,惊慌抗拒,“才不要!昨夜、昨夜已经很累了。” 见她抗拒,女子长睫低敛,玉琢鼻尖泛出淡粉,一抹温凉湿润沿清冷面颊落下。 体内情蛊作祟,如薪柴燃起倾颓火势,司镜早已无法思考昨夜,小鱼与谁一同寻欢取乐。 得不到满足的难耐,与阴暗藏匿于心间的占有欲一同发酵。 司镜拉紧牵制在小鱼手腕处的锁链,一扣一扣,缠绕在掌间。 她俯下身,柔声哄诱,“与映知一起,会让昭昭比昨夜还舒服。” “昭昭闭上眼……可好?” 第77章 锁链 褚昭被细腻掌心蒙起双眼。 她前夜被忽然归来的女子折腾得厉害, 现下也没什么力气反抗,更别提双手被困在头顶。 只能勉强眨眼,想从缝隙里瞧对方此刻的模样。 却陡然身子一绷, 被忽然蔓延至膝弯的温热吐息烫到。 本能蜷起双腿, 竟牵动脚腕锁链轻响,她惊吟一声,“呜……” 司镜的手缓慢下移, 不再遮她视野,转而温昵地摩挲着她脸颊。 旋即, 收紧了她脚腕的锁链,迫使她摆出一个难堪的姿势。 “坏人!”褚昭羞得连连挣扎, “不许、不许看我……”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砧板上的鱼, 被面前的女子摆布,连最脆弱的肚皮都袒露于众。 可她分明是鱼龙! 而且, 昨夜双眸红红,笑得妖媚的女子还说,她们是道侣,道侣是不可以互相欺负的! 然而此刻,对方却缄默着,一点也不像昨夜柔声絮语的模样。 司镜垂眸,视线不躲不闪,径直望着她难堪害羞的地方。 骤然俯下身去。 褚昭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仿佛被柔软的海藻缠上,无孔不入, 一直蔓延到海底深处。 她发着抖, 无措合拢双腿,女子柔软如绸的发丝,轻轻勾勒着她娇嫩敏感的肌肤, 燎起渗入百骸的热意。 昨晚是冰冰冷冷的,如今又是灼烫难忍的。 出现呜咽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认错了人。 直到被翻涌的浪潮推至顶点,茫然呼吸着,承受司镜安抚的吻,她才思绪回笼,羞恼地问:“坏美人!你才不是阿褚的道侣……你、你……” 奇怪。 褚昭竟然想不出来,那个假扮成司镜的坏女子叫什么名字了。 “昨晚。”司镜衔着她的唇,嗓音有些哑,“昨晚……陪伴昭昭的又是谁?” “她说自己是司镜,是陪我周游九州,看遍四季的人呀。”褚昭掰着手指头,憧憬说,“她说,昨夜过后,她和我就是道侣啦。” “道侣,是不是就能陪着阿褚一起,从朝霞看到日暮,直到阿褚再也游不动的人呢?” 司镜唇色苍白,垂眸,不声不响。 自惭形秽感如兜头冷水,将她浸没。 她不知晓,落虞的毒发作之后,自己还能活多久。 “你怎么了?”褚昭探探面前缄默女子的额头,被烫到,“好热,你生病啦……!” 小鱼不计前嫌,焦急地扯她的衣袖,让她躺下来,再用被子重重盖住。 望着司镜含着薄薄水光,虽清冷,却勾魂摄魄的一双桃花眸,她脸热挪开目光,轻哼一声,“人类就是脆弱!” “昨夜分明你好好穿着衣服,我都没有穿,怎么如今你先染了风寒呀……” 司镜清绝面庞掩在被褥间,显出几分破碎孱弱。 却在褚昭生疏替她掖被角之时,将她的手捉住,蜷进掌心里。 “昭昭。”她轻声唤,“我冷。” 褚昭的手被带到柔软起伏之间,耳根染红。 她感知到,女子的雪色下,有一抹小鼓似的悸动。 好奇怪。 为什么她自己的心,也在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褚昭摇了摇头,甩去那些云雾般的想法,索性跪坐在司镜腰际。 俯身,想要好好检查一下女子究竟生了什么病。 “这里痛么?”她抬眸,摸摸司镜细腻侧颈,又隔着一层薄亵衣,好奇去听对方的心音。 “不冷呀。你的体温好热,比热泉还要热……” 忽然,腰身被紧搂住,被褥遮盖下,她整个人被女子囿在怀里。 司镜长睫低垂,眼尾流露一丝极淡的粉意,“昭昭喜欢在温水潭里溯游,那……” “也会喜欢映知么?” 褚昭在女子怀里动了动,像被温热的洋流包裹,更别提软玉在侧,顿时飘飘然起来。 她喜欢所有生得漂亮的美人!包括司镜。 却察觉到自己身上不知被施了什么术法,没法变作原身,只好泄气地用头顶司镜的胸口。 “阿褚想去游泳!可是,尾巴、已经好久都变不出来了。” 似玉的指骨,一点点顺她腰际而下,抚过她发抖的纤软。 褚昭听见司镜似乎轻碰唇,无声念了什么,顿时,双腿好似被温热包裹。 再一晃神,她朝思暮想的鱼尾竟现了出来。 “我的尾巴!”她双眸亮晶晶,迫不及待地钻进被子里,捧着自己粼粼生光的软滑尾巴,欢喜地亲昵了好一阵子。 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探出头。 殷粉眼眸无措扫过面色苍白、轻咳起来的女子,爬上她身躯。 啾一声亲在她脸颊,“……美人道侣,你真好!” 心想道过谢,应该算礼貌了,褚昭正欲爬下榻,寻个温水潭快活,却被搂住腰身。 尾巴上的鳞片在被似有若无地撩拨,她浑身都被卸去了力气,觉得有些不对劲,去捉司镜作乱的手,“痒……唔、不许摸阿褚!” “昭昭这就要走了么?”司镜低柔问。 褚昭理所当然地点头,轻快应:“阿褚要去游泳。如果不是美人生病了,也该带你一起去。” 司镜指尖勾过褚昭腕上的玉制锁链,“可是,昭昭如今的模样……应当是无法遂愿了。” 褚昭后知后觉,顿时着急地挣扎起来。 想要再依样画葫芦,啄一啄女子侧颊,讨得对方欢心,可这一次却被压着后背,按在了柔软怀抱里。 “映知还病着,昭昭就要不管不顾了么?”司镜语气低弱,吹拂来的吐息激得褚昭耳廓一热。 “映知……要昭昭帮。” 褚昭撑起身,好奇地歪头问:“怎么帮?” 她可不是什么医者。 司镜带着她的手,一直探到隐秘的腰窝处。 引着她的指尖灵巧穿梭,将本就松泛的衣带彻底勾开。 遮掩被剥开后,恍若云开雾散,褚昭愣愣地瞧着对方的模样。 雪覆窈窕山峦,冷秀细腻,恍若玉瓷,更有引她挪不开目光的落梅色泽,晕着弥漫薄粉。 更像她在水潭底苦心啄开、藏匿珍珠的漂亮蚌壳。 司镜按着褚昭后背,直到她们身躯间再也没有缝隙。 吻了吻她透红的耳廓,孱声开口:“映知的病结,只有昭昭能医好。” “昭昭是映知的小鱼,不要离开映知……好么?” 方才为褚昭幻化出鱼尾,损耗过多,她偏过头去,低咳出声,眸底弥漫一层雾气。 褚昭被美色所惑,只觉我见犹怜,朦然地嗯了一声。 她好奇去摸司镜漂亮的身躯,枕着女子柔软胸口,想听病结究竟为何。 可是,竟忽然被扣住腰身。 被褥里的鱼尾再无阻隔,触碰到司镜滚热湿濡的地方,被烫得一痉挛,匆匆甩尾规避。 “好热……”褚昭茫然呜咽,趴俯在女子胸口,小心翼翼问,“是、是你的小鱼卵么?” 司镜却再未应声。 如冰雪般孤彻的女子,剥去雪色亵衣后,竟像温吞连绵的岩浆。 惯常疏离的眼眸,因她鳞片撩拨,多出几分破碎情.欲。 她揽褚昭在身上溯游,终是按捺不住,迷乱地低唤:“……昭昭。” 褚昭幻化出的鱼尾,比双腿还要敏感,她乏力地任由女子操纵起伏,忍不住摇头抗拒,“不行、不许这样……” 分明她是来医司镜的高热病症的。 可为什么,她却也浑身滚烫起来? 床榻好似成了水波翻涌的深潭,她浸在司镜怀中,迷离地如同在温泉中溯游,而女子承托着她,掀起波澜。 渐渐,小舟倾覆,将她兜头淹没。 褚昭最后只记得自己力竭软倒在了司镜怀里。 紧缠在她手腕处的玉制锁链,到头来也没能解开。 视野朦胧,女子将锁链缠绕在自己的纤细腕间,直到她们紧密纠缠在一起,再难分离。 司镜轻吻褚昭的发旋,浅淡的血雾在眸底蔓延疯长。 柔声呢喃,“昭昭。” 纵然她命数将尽,可昭昭,依旧是她一人的小鱼。 她希望,无心的木头小鱼,要只看着她,着迷于她。 她会一点点,重新教昭昭“情”字何解- 褚昭睁开眼时,榻边有一抹雪色侧影。 她睡了很久,可肌骨依旧酸胀。 勉强坐起来,喉咙干渴,心心念念想喝一点蜜琼浆。 还没来得及张口,手里便已经被递进了盛琼浆的玉盏。 褚昭匆匆仰头喝干净。 这期间,司镜始终在望着她,眸光融了些辨不清晰的情绪。 看她喝完,怜惜地抬袖,为她拭了拭唇角,“昭昭,可还要喝么?” 褚昭泄气发现,自己的手脚腕依旧被锁链捆着。 她赌气摇头,避而不答,反而挣扎起来。 失望问:“不是已经成亲了么,为什么还要捆着阿褚?” 女子分明哄着她说过,锁链是道侣之间的小秘密,也只在成亲那夜用。 褚昭不想一直被困在榻上,要司镜喂琼浆,一切都被对方尽收眼底。 “昭昭觉得乏味了?”司镜抚弄她的发丝,“那,映知读话本给昭昭听,可好?” “是你最喜欢的,两个女子之间的故事。” 褚昭勉强倚进女子怀里,听了一阵。 大部分时间都兴趣缺缺,惟有在听到香艳场景时,才会睁圆眼,屏息凝神,悄然竖起耳朵。 当听见“云儿与柳儿两相情好,缠绵娇吟,心音仿佛透着筋脉敲击肺腑”时,褚昭悄悄摸起自己胸口。 瞄专注的司镜一眼,大着胆子,探手去摸她此刻心头温度。 却猝不及防被扣住指节,十指交缠。 褚昭慌乱想抽回手,可女子已将她的手抵在唇边,无言啄吻一下。 “昭昭想体味话本中的滋味么。”司镜轻柔问。 “那么,昭昭如今可也对映知……两相情好?” 第78章 恣意 褚昭朝后蜷缩, 察觉到胸口悸动,像有小鱼在不安分地游。 沿手腕悄悄望去,司镜半含恬淡笑意, 眸中晕染一抹绯红, 合着烛光,灼灼摇曳。 那是……她的倒影么。 她耳廓发热,却总觉得司镜好似又变成了哄骗鱼的坏女子, 目光柔情蜜意,包裹住她, 想要吃掉她。 褚昭甩了甩被困在司镜怀里的鱼尾,牵动玉制锁链铛啷轻响, “解开锁链, 阿褚就告诉你!” 因女子的法术化出鱼尾后,不知怎的, 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而且,褚昭看见,司镜落在她尾巴上的目光总是很奇怪。 眸色微暗,仿佛潮涌潮退,藏着未知的心思。 她轻呜一声,忽然发起抖来。 司镜搂着她腰,正轻抚过她尾巴处敏感的鳞片。 似乎无意为之,可每一次勾画挑抹,酥麻感都传至百骸。 褚昭埋进司镜怀里, 被迫圈住对方脖颈, 小声推拒,“……不许摸了,坏人……!” 司镜吻了一下褚昭侧颊, “昭昭如今可体会到了么?” “话本中所言,两情相悦的滋味。” 原来快被吃掉的滋味,就是两情相悦么。 褚昭不明白,只觉得又陷进了重重叠叠的泽沼里,她贪恋此等滋味,正如她喜欢司镜的清冷模样一般。 她当然是很喜欢司镜的。 喜欢到可以抛弃面包虫,喜欢到梦中,满是女子柔声唤她“昭昭”的模样。 可是……她却更想要恣意自由。 想畅游在漫无边际的水泽中,而非被限制自由,蜷在某个温存狭小的怀抱里。 她拼命想要理解的恋慕之情,在赠予她陌生欢欣的同时,又像水草般拖曳着她坠入泥沼。 “阿褚不要和你两情相好了!”褚昭狠心推拒,“放开我的尾巴、放开呀……” 话音落下,褚昭察觉到,司镜身形忽然一轻。 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吐息声都变得低微。 司镜无声朝束缚褚昭尾巴的玉链处一抹,冰冷锁链凭空消散。 却有看不见的血雾凝成绳索,轻柔不被察觉地,重新在小鱼身上烙上烙印。 褚昭仓促逃出女子的怀抱,圈住自己。 隔了一段距离,晦暗烛光里,她却瞧见司镜低垂着脸,原本清澈的双眸,正浮动着稀薄水色。 “昭昭不喜欢映知这样么?” 美人未曾怨她,只是无声坠泪,眸尾浮动一抹侵入心底的浅胭。 “昭昭不喜……映知便不再做了。”她轻语。 褚昭心一软。 她小心翼翼观望司镜一阵,凑上前,把自己的尾尖递进女子怀里。 柔软的绛红尾鳍丝摇甩,一下一下勾着雪色衣袖。 褚昭咬着唇,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以这种方式企图引来司镜的注意力。 可整个人却忽然被罩来的阴影抱了起来。 司镜将她牢牢圈在怀里,语声轻微,眸尾仍红,“昭昭既厌弃,为何又来安抚映知?” 美人似谪仙,此刻更如芙蓉泣露,破碎诱人,褚昭只觉得心脏像被浸在水里,时而飘忽,时而搁浅。 她实在没了办法,轻啄司镜那双桃花眸,“我、我才不厌弃你呢。你既然是我的道侣,那就陪我出去玩呀,整日在榻上,虽然很舒服,但我都腻啦!” 司镜只觉得眼睫湿濡,收紧小鱼的腰,“那昭昭想去何处?” “外面很危险,恐怕再也没有从前我们周游九州时的景色了。” 她苏醒后不久,便知如今身处之地,早已不是她为褚昭布设好的那个无害幻境。 何况……她身陷暗毒,如今的寿数,已不及褚昭十之一二。 “去大泽!”褚昭搂着她的肩提议,“你从前和我提过的,浪花是红色,过往头顶总有丑龙盘旋的大泽。” 浸默海? 司镜指节收紧,良久,缓缓松开。 她不知晓,归霁为何要告诉小鱼浸默海的存在。 浸默海中萦绕的魔气,尽是百余年前被绞杀的玄门之人,虽然沉冤昭雪,但依旧保存着杀戮本性。 更别提,浸默海下,直通过往的魔宫。 绛云毒发前,曾与归霁结契、自戕的地方。 褚昭茫然搂住司镜的肩,她察觉到,对方忽然收紧怀抱,严丝合缝,快要透不过气来。 “好,”司镜停顿良久,柔声应,“我们去。” “只是,昭昭要跟紧映知。因为昭昭答应过要护好映知的,对么?” 她不会让褚昭再重蹈覆辙。 纵然魂息孱弱,但她会用余存的所有寿数,护好她的小鱼。 褚昭眼睛亮起来,努力点头,娇声娇气,“到时美人道侣跟在阿褚身后就好啦!”- 浸默海距丹永城并不远。 褚昭与司镜御剑来到偌大翻涌的血海前,耳畔充斥着各类难听晦涩的魔声。 从未看过如此凄凉衰败之景,她无措地朝后退了一步。 但血海中仍探出一截枯骨手掌,近乎狂热地去拽她的衣摆,嘶哑嗓音自深潭中传出。 “……仙、仙尊。” “蘅、芜、君……” 褚昭有些害怕,她蹲下来,那只枯骨便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恶意,可阴冷感侵入顿时骨髓。 她侧耳倾听,竟能听懂枯骨在说什么。 无非是些夸她剑术精妙、为人明霁的话,口吻却很古老,竟然在惧怕着已经灭绝的古龙族。 “笨龙们现在已经不在九州啦!骨头,你莫要怕。” 褚昭悄声安慰着,还想再仔细听听,可手腕处莫名涌现的血雾登时将那枯骨震开。 骨魔痛楚地吟叫几声,埋入血水中,不见踪迹。 她整个人被从身后抱住,一截雪袖将她与脏污血海隔开。 司镜在她耳边开口,“昭昭可瞧过红色大泽了?此地危险,莫要与映知分离。” 褚昭摇摇头,有些着急,“可是,方才的白色骨头说,她很痛……她不是魔,但被一盏鲛灯照过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要帮她沉冤昭雪!” 司镜眉稍蹙,想要推拒。 可登时面前血海翻涌,分作两半,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归霁羸弱含笑的嗓音,“阿镜,你不是说,会实现小鱼的所有心愿么?” 浸默海被拢在迷雾之中,白骨与枯魂消散,取而代之,是一片孤寂阴冷的魔宫。 “我特地用你构筑幻境的魔气,重现了百余年前的景象。” “如何?不带小鱼瞧瞧么。” 褚昭愣愣瞧着面前之景。 谲滟的血海之中,硬生生被开辟出了一条通途,远方景象如同蜃境。 而近处,是许多面庞各异的寻常人,摆着小摊小贩,吆喝叫卖,在烟火气中维持生计。 原来,红色大泽中,竟还藏着一个隐匿的村落么? 一挎着竹编篮的清秀女子发觉了她,朝她伸出纤细的手,轻轻笑起来,“小姑娘,你……是妖么?” “不是?那怎么脸上,还有红色的鳞片呢。” 那只手,与方才自血海中探出来的枯瘦白骨格外相似。 褚昭只觉得鼻尖发涩。 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杏眸,扒开司镜在腰际的手,努力朝人声鼎沸的市集方向走去。 待司镜仓促跟上后,身后的血海已经合拢。 蜃境中的清秀女子,似乎在对形肖褚昭的一道幻象说话。 褚昭却未曾发觉。 只因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与过往幻象相似。 先是着急诉说,此地是危险的血海,央他们快逃走,待到无论如何都是无用功后,又失落问询村落众人的境况。 清秀女子笑起来,应:“此地名为桃村。” “不过,小鱼可不要去北面的荒山,那里有很多厉害的妖魔。” 褚昭又和女子搭了几句话,沮丧跑回司镜身边,“为什么大家都不信我呢?” 百年之后,女子早已变成面目全非的枯骨,而桃村也不复存在,浸没在血水中。 她想挽救桃村,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对妖善意的村落。 不过……荒山?好耳熟的地方。 褚昭焦急地牵牵司镜的衣摆,唤出佩剑,“阿褚想去荒山。” 她能感受到,女子似乎并不愿带她去,但在她反复轻喃着“荒山”二字时,却不知为何动摇。 司镜牵起她的手,蜷在掌心,纵容柔声应:“好,我们一同。” 她不清楚归霁想做什么,才引她与褚昭前来,只能勉强以留在小鱼腕上的血雾,护她免受煞气侵体。 可荒山,分明是褚昭生前最眷恋的地方。 小鱼交集又期许,曾费心布置好洞府,想要与她成亲的地方。 她如何舍得拂了褚昭的心愿。 蜃境内的时日流转似乎与外界不同,只在黯淡的云雾中御剑一刻钟,竟已日升日暮,不知过了多久。 司镜偏过头,面色苍白,低咳几声。 腥甜从唇畔溢出,她背着褚昭抹去,身躯停顿良久,忽然寡淡无声地笑起来。 原来……如此。 蜃境一日,如同外界经年。 像永不知足的饕餮,将她为数不多的寿数蚕食。 归霁将她引来此处,不止为了让昭昭回想起从前,也同时存了抹除她的心思么? 想要从她身边,夺走小鱼。 可她竟无力与之抗衡。 只能趁寿数缓慢流逝时,尽可能地,将褚昭的模样印在脑海里。 司镜收紧牵住褚昭的手,直到抵达荒山。 褚昭从剑上跳下来。 茫然四顾,总觉得景象熟悉。 她并不怕一路上的枯枝败叶,连褶皱丛生的老树都觉得亲切,仿佛听凭指引一般,牵着司镜穿梭于林间。 直至行至一汪清澈的水潭边。 褚昭蹲下身,静悄悄打量了水潭深处许久,恍然间,似乎看见了虾蟹簇拥,红绸随涟漪荡开的热闹景象。 她又惊又喜,勾着司镜的手,“水下好像也有妖在办结契礼,我们去瞧,好不好?” 半晌无人答复,只听见忽轻忽重的吐息声,褚昭担忧朝身侧望去。 却只见司镜不知为何,将袖掩在身后,模样如常,对她纵容笑着,“好。” 洁净似雪的衣袖上,溅了星星点点的殷红。 司镜在褚昭身后,以袖掩面,无声低咳,苍白面颊透着不正常的病态红意。 答过少女后,视野模糊,坠入黑暗,隐有失明征兆。 她还有多少时日,能陪伴在小鱼身边? 司镜轻阖眼,将想要入水的殷裙身影困在怀中。 柔声劝诱,“昭昭可知晓?结契之后,便要唤道侣小字的。” “昭昭日后,亦唤我‘知知’,好么?” 自郁绿峰一别,小鱼在她掌心消散后,她便再也没有听过一声“知知”。 司镜不怨自己将要失明,堕魔后,她双目早被魔气侵蚀,此刻能瞧见褚昭的模样,总归拜归霁附身所赐。 可失明之人如同溺水,迫切地想要抓住稻草。 她却贪婪地想要将小鱼唤她知知时的娇俏模样刻入心底。 温软躯体霎时扑进司镜怀中。 “知知?” 一片晦暗中,司镜瞧见少女明媚似绛霞的眼眸,毫无保留地盛装着她,懵懂却赤诚。 “原来是要这样称呼美人道侣的么?” “记住啦!等到了水下,阿褚就会把道侣知知介绍给妖的。” 第79章 迷梦 褚昭没有抬头去瞧司镜此刻神情。 好奇心让她迫不及待拽一拽女子衣袖, 要一同入水,“快些快些,晚了就瞧不见新娘子了。” 想到什么, 她特地幻化出一个泡泡给司镜, 叮嘱她如果在水下喘不过气就用。 又探了探女子的额头,并不是很烫,才吁了口气, “这样就好啦!” 她都答应了会护好司镜的。 入水的一刹那,耳边满是气泡与水声。 褚昭转身去寻司镜的身影, 却忽觉唇被一道柔软覆住。 脉脉水波里,白皙面颊近在咫尺。 她失神望着司镜因水被濡湿的长睫, 无法发声, 也因为柔软在唇间碾磨,腰肢发软。 水声闷噪, 女子睁开双眼,墨玉眸子被水润湿,剔透又温驯。 似乎想缱绻望着她,可目光却有些空茫。 褚昭看见司镜浅唇轻碰,无声唤她“昭昭”。 她本能觉得,女子这一声与以往都不同。 像丧失美妙嗓音,只能徒然张唇歌唱的海妖,将她紧紧缠绕住。 可是她和司镜分明才结契,还要一起周游九州呢。 为什么……司镜此刻的模样, 仿佛生怕被她丢弃一般? 褚昭想不通, 索性觉得女子是因为入水后不适应。 她凑得更近些,衔住对方的唇,努力渡入吐息。 好在快要沉入水潭底的洞府。 待到耳边水声退去, 褚昭撑着司镜的肩退离,侧颊染红。 仰头望去,摇曳着的水波悬于头顶,仿佛一片与世隔绝的琉璃海。 “你、你为什么不用泡泡,忽然亲我?”褚昭小声发问,“是不是喘不过气啦。” 司镜将她拢在怀里,长睫密敛,“因为,比起泡泡,我更愿将自身安危托付给昭昭。” 褚昭说不出来话,明明身处寒玉般的女子怀抱里,她却觉得自己快要被煮沸,耳根烫得厉害。 “那当然。”她嗫嚅,“你是阿褚的道侣,就该这样!” 莫名的感触仿佛枝芽在心间破土而出,一圈一圈收紧,勒得她胸口不知所措跳动着。 她讨厌被束缚,此刻,却想要司镜再依赖她一点。 摇摇头,褚昭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咬唇四下望去,脚下的红绸铺设到很远的地方,小鱼小虾吹奏着滑稽的乐曲,排着队朝洞府深处走去。 褚昭被司镜牵住了手。 对方嗓音如常般柔缓动听,没有迈步,任由她施为,“昭昭带我前去,可好?” 她悄悄点头。 脸依旧热着,想逃离让她无措的女子,褚昭脱开女子的手,自去几步之遥外去捉小蟹,想要它引路。 可这次水波荡漾,她的手只穿过了小蟹的幻影。 “等等呀!我们也是来参加成亲礼的。”褚昭又急又恼,朝纵深处赶。 可是才迈出几步,手腕竟隐隐现出一抹血雾,她再也追赶不得。 身后传来脚步声,司镜步伐很慢,摸索着触及褚昭的手腕,将她带进怀里,“……昭昭。” 对方体温很冷,像一抹快要消融的雪。 褚昭不解地回头望去,只看见司镜一双桃花眸似沉墨,望向她所在的方向,似乎有些失焦。 女子低咳不止,面颊染红,朝她勉强扬起唇,“昭昭跑远了,映知、险些找不见了。” 可是她才走了几步远呀。 褚昭有些内疚地垂下头,握紧司镜的手,心里想着之后可要照顾好她孱弱的娘子。 牵着司镜,沿脚下殷红的绸缎一路朝深处走,路上竟然没有什么妖阻拦。 所有的小鱼小虾都对她们视若无睹,规矩地守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悄声叽喳着。 “大人为何要娶一块石头?” “大人为桃村斩除了凶恶古龙族,配得上更好的!” “呸,你个笨虾,石头是位模样昳若仙子的美人,与大人最相配啦!” “可是……”有妖惧怕地蜷缩起自己,“那石头美人眼睛会变红,之前阿吱不过和大人说了几句话,次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石头美人? 褚昭心跳砰砰,趁众妖不注意,牵着司镜绕行,推开紧闭的房门。 珍珠玉帘掩映下,璧人相对而坐。 一人娇俏明媚,一人矜然端庄,各着嫁裙,手中的合卺杯里,酒色晕着灼灼光晕。 褚昭无措后退几步。 她不明白,为何洞府中的石头美人,竟与司镜生得一模一样。 而另一身着殷裙,笑意盈盈的人,活脱脱就是她。 她和司镜,分明从来都没有在荒山成亲过。 “昭昭,怎么了?”身后的人嗓音很轻,将她接在怀里。 身后的房门早已合拢,褚昭迫切想要描述,却听见与她长相别无二致的女子开了口。 “阿霁,如今古龙族已除,待我们结契之后,就去中州,可好?”语气盈满期许。 “……”那清冷女子始终低垂着眸,成亲之日,却无端寡言,没有应答。 “我都想好啦,如今灵脉已开,中州又逢春暖花开之时,到时候,我们便隐居在山林间,再也不掺和尘世,怎么样。” 与她生得一样的女子,像抹柔软明灿的朝霞,斟酒时,亦笑意盈盈。 褚昭愣愣望着。 瞧见被称作“阿霁”之人,趁娇俏女子背过身之时,竟从袖中抽出一截匕首。 雪光映得她双目刺痛,褚昭未曾多想,焦急扑上前,“坏女子,你要做什么?” 合卺礼不该是这样的。 道侣之间,不是应该温存体贴么? 可眼前景象,只不过是云烟般的蜃景。 清冷女子藏匿起了匕首,与转身迎来的人交颈饮下合卺酒。 随后,在对方毫无防备地坐在她怀里,借醺意吻上她唇的瞬间,将匕首刺进女子的胸口。 “绛云、绛云……”她终于启唇,眸底浮现殷色,将溅上鲜血的手放在嘴边,细细饮着。 “我们为何要去中州?” “就在此处,就在今夜,你就此、彻底属于阿霁便好。” 褚昭觉得自己的胸口也像被剜出了一个大洞。 她茫然若失地朝后退,想要逃离这个烛光不再温吞,氛围似幢幢鬼影的地方。 却在抬头之时,与蜃境中恍若艳鬼的女子对上视线。 归霁低下身,朝她凄婉勾唇,“昭昭,你也想么。” “可你为何……忘掉了与我之间的所有回忆呢?” 女子勾住了她的衣襟,阴冷气息沿着苍白指尖,涌入她的胸口。 一瞬间,抹去的记忆复现,万千断续的碎片画面涌入脑海。 褚昭看见自己离开荒山,为了所谓“报恩”,在玉床上拾到了清冷淡漠的女子; 看见自己在狭小的玉瓷缸中百般讨好,纠缠着要与司镜成亲,却被冰冷短刃穿透胸口,连她眷恋的荒山亦受牵连; 看见自己失忆后,司镜化名“璟思”,妄图挽回,将她从昆仑虚劫掠而去,编织完美无瑕的幻境,哄她结契。 ……一直到如今。 既然已经用匕首剜出她的妖丹,为何却又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可,将她骗得团团转? 褚昭茫然按着胸口,被过往回忆冲刷得思绪晕眩,心底酸胀。 她分明还想和司镜一同游历九州。 想与清冷体贴的女子,一起度过余下漫长的时日。 就算短暂丧失自由,就算变成一条小鱼,始终盘在司镜掌心,她也甘愿。 可是,为什么要骗她? 司镜从身后抱住了她。 素来淡漠的人,嗓音有些患得患失,“……昭昭为何不答映知。” “是瞧见了什么害怕的东西么?”她迫使自己语气维持低柔,“映知带昭昭离开,御剑回寝处,好不好?” 视野早已坠入黑暗,耳边声响也混沌不堪。 自坠入水下后,五感尽失,她只能勉强感受到来自褚昭手掌的温度。 心跳声微弱,褚昭所见、所闻,她已经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怀里的温软不曾应声。 而司镜圈在少女腰际的手,正被一点点掰开。 “你是魔修。”混沌中,她听见褚昭嗓音褪去懵懂,含着潮湿水汽,“既已堕魔,又为何来纠缠我?” “我讨厌魔修……才不想与魔修结契。” 司镜周身微僵。 因褚昭才暖起来的胸口,此刻好似蔓延薄霜,微弱的悸动也一点点碎作齑粉。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可抬手去揽,却只牵住褚昭的一角衣摆。 她甚至此刻,连小鱼的模样都瞧不见。 “昭昭。”司镜双眸空洞,徒然唤,“……昭昭?” 最后一丝留在她掌心里、属于褚昭的痕迹也被抽走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小鱼不是承认已是她的道侣了么? 不久前,还羞赧地唤她“知知”,可爱地踮脚探她的体温,说要将她介绍给旁人。 她只是想要在褚昭心里留存得久一些,久到,假如她某日消散于九州,褚昭仍会记住她。 是她太过贪心,纠缠小鱼,惹得小鱼厌烦了么? 烦腻到立时与她划清界限,甚至……执意切断与她的婚契。 司镜咯出殷红,指骨苍白无力,摸索着去牵褚昭的衣摆,“……昭昭、不要走。” 她自知只是一颗寒石,想要拴住无拘无束的小鱼,如同痴人说梦。 手掌只揽住了空荡的冷风。 蜃境塌陷,露出浸默海的原貌,只剩下冰冷的血腥气息。 褚昭早就离开了,来时赠予她如迷梦般的欢愉,走时,连带着支撑她孱弱身躯的悸动也一并带离。 司镜枕在浸默海凸起的礁石上,阖起失焦的眼眸。 她想起来,还没有把自己准备的结契礼物交给小鱼。 在动身来到浸默海前,司镜自知已经陪伴不了褚昭太久。 小鱼在她身边酣酣入睡后,她借着月色,将自己衰微的心剜了出来。 有了血肉之躯后,寒石纵然有心,也是冷的。 将其打磨成温润璀璨的珍珠,昭昭会喜欢么? 会……记住她么。 可惜她再也不能回到丹永城,将礼物亲手交给小鱼。 血海冲刷的声响嘈杂不堪,却也逐渐在耳畔湮为沉寂。 司镜的意识坠入荒芜。 过往的记忆将她向下牵扯,最终落入一片温暖水泽。 血海中凝出了一道快要消散的女子身影。 归霁坐在礁石边,用没有重量的手,抚过司镜紧闭的双眸。 温声哄,“阿镜,睡罢。” 这以后,就会是一个美满的梦了。 小鱼……也会收到那颗属于她的珍珠的。 她已安排好一切,其中,便包含浸默海蜃境的所有戏码。 蜃境里迅速流淌的时日,消磨的只是归霁的寿数,而不是司镜的。 归霁想让褚昭记起一切,也想让司镜不再自欺欺人,掩盖过往,偏执地为小鱼构筑虚假梦境。 哪怕代价是,她被昭昭惧怕、遗忘。 甚至代替司镜,彻底消散在这世间。 她本就是寒石分裂出来的半抹阴暗心魂,过往的黯淡,所有的恶事,让她背负就好。 她保有与绛云间的三世回忆,又如何不知,今世破局的唯一之法,是在让褚昭记起往事的同时,抹除掉自己。 归霁枕在司镜旁边,身形支离破碎。 最后一次读取女子的思潮,扬起唇。 司镜……竟然做了她与绛云初遇的梦? 她仍记得,佛土向来永昼,唯独那日,天幕边缘晕染着粉绛色的霞光。 莲池里有那么多鲤鱼,偏偏,一条殷红的宝石小鱼凑了过来。 圆眸湿润,啄吻寒石冰冷的棱角,嗓音娇里娇气。 “凉凉的石头,为什么你总是盯着我瞧?” 第80章 前尘忆 寒石已经默默望了小鱼许久。 在小鱼游来前, 她在自己的身躯上又刻画了一笔。 第叁佰贰拾一笔。 寒石知觉很浅,更不知疲倦,她只是在想, 世间竟有如此漂亮纯粹的宝石。 鳞羽殷红, 粉玉眸子盈亮,鳍丝轻拂,不歇的涟漪便尽数朝她涌来。 夜里, 小鱼会宿在她身上乖顺入眠,白日佛陀讲经时, 又兴致盎然地游远,与池中的其他鲤鱼玩耍。 寒石留不住小鱼。 她木讷、淡漠, 遑论从来说不出话, 只能一遍遍地回味与小鱼相贴时的滋味。 小鱼柔软肚皮里的那颗心总是悸跳着,烫得她发酥。 寒石想要一颗心。 一颗……像小鱼那般绯红柔软的心。 湿软的口啄在她身躯上, 小鱼围着她转了几圈,好奇翘起尾尖,“你为什么不说话?” “凉凉的石头,你亮亮的,好像一面镜子!你说,我漂不漂亮?” 自然是漂亮的,像一朵柔软飘逸的绛霞。 是足以让寒石隽在心底百余年的漂亮。 小鱼听不到她的答复,只能徒然对着她摇尾巴。 等了一阵,装作她开口夸奖般, 欢欣回应:“那是当然啦, 我是池子里最漂亮的鱼!” 小鱼再也没有回到鱼群当中。 她自说自话地扮演了一会,失落蜷起自己,贴着她睡着了。 寒石贪婪望了小鱼许久, 最终,流于静默。 她从小鱼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孤独。 寒石不明白为何活物也会感到孤寂,可是,她不希望小鱼难过。 虽然她自己也只不过是一颗虽有灵智,却冰冷透骨的石头。 寒石化作了莲池鲤鱼们唾弃不已,小鱼却喜欢瞧的话本中的人类女子模样。 将酣睡小鱼揽在怀中,一直等到熹微。 池边喜欢编些逸闻的桃树轻笑她,枝头停伫的青鸟则为她衔来雪色衣袍。 她们对寒石说,“我们会帮你保守秘密。” “不会告诉佛陀,更不会将你曾是为祸人间的恶石一事说出去。” “……”寒石置若罔闻,只是一味枯等。 她不在意什么秘密,她只想要小鱼欢欣雀跃。 能够如往常般,对她软声软语、撒娇依赖。 寒石如愿等到了小鱼睡眼惺忪,窥见她后,殷粉双眸亮起来的模样。 小鱼跃了起来,啵唧一下啄在她冰冷的侧颊,“凉凉的石头,你好漂亮!” “你会一直陪着我,对么?” 寒石从未见过小鱼那样欢喜。 她千百年来未曾开口言语,也同样接不住小鱼的妙语连珠,总是羞惭偏过头。 小鱼衔着她衣角拽她回来,央求,“瞧我、瞧我呀!” 小鱼害怕冷遇,害怕孤寂,害怕寒石烦腻她聒噪,厌她格格不入。 可寒石又何曾不是与这佛土格格不入的异类? 寒石舍不得拂去小鱼的愿望。 她没有说,她们同样孤寂,而她自己已瞧了小鱼百余年,又怎会厌烦。 她会在小鱼委屈地说自己生了难看的角、扭曲的爪,不像鲤鱼,更像凶恶古龙之时,将其捧在手里。 学小鱼啄她的模样,轻吻小鱼的头顶,“不丑。” 分明是一颗璀璨的殷红宝石。 在小鱼失落向她诉说,生来从未见过家人,鲤鱼们都说她父为恶龙、母为鲛人,骂她是杂种时,用雪色衣料将小鱼裹住。 生疏启唇,“我做、你的家人,好么?” 寒石想,或许就是从那时,她对小鱼生出了不堪的心思。 她想要小鱼永远栖息在她怀中。 她庇护小鱼不受欺凌,而小鱼,充当她悸跳着的心。 寒石没有想过,小鱼会是离经叛道的性子。 诵经时有多乖顺可人,万籁俱寂之时,就会背着众鱼,化作与她一样的人身,大着胆子骑在她身上。 寒石只消垂眸,入目便是湿淋淋的雪白颜色,以及卷着她腰际的殷红鱼尾。 少女模样娇俏,脸颊绯红,勾着她的脖颈不松开,将轻颤战栗传给她。 “凉凉的石头、呜……舒服。” 寒石体味不到小鱼的感受。 她只能将对方搂紧,紧到快嵌入怀中,去听那颗心脏剧烈悸跳的声音。 冰冷到结霜的玉石,竟有了被融化的错觉。 佛说人有八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 寒石生而非人,难感苦楚。 小鱼带给她五蕴,她竟从五蕴炽盛的堕落中,品出一丝令她着迷的甜意。 寒石想要满足小鱼的所有心愿。 她们……已经是家人了。 她会在小鱼面前维持着似雪出尘的模样,却暗自将欺辱嘲弄小鱼的鲤鱼除掉,涤净血色池水。 会在小鱼厌烦讲经时,淡漠地将佛陀的晦涩经书焚烧殆尽,掸去浮灰,为小鱼换来片刻的宁静。 寒石觉得自己变了。 因长久诵经而压抑的阴暗不堪,逐渐显露端倪。 某日缠绵之后,寒石听见小鱼梦呓,“想去人间!和石头一起……” 寒石便在小鱼苏醒后,罔悖佛土禁咒,拨开厚重云雾,与她窥瞧人间。 她们看见人间兴盛、乱花渐欲、欣欣向荣,亦瞧见古龙肆虐、凶残暴戾,将小鱼憧憬之景破坏一空。 小鱼与她欢声笑语,却在看见人界血流成海,兴盛一时的鲛人族被古龙族倾覆后,眼眸染红。 小声喃喃,“……为什么?” 寒石还是在小鱼当夜惧怕蜷缩在她怀里,无意识唤着“阿娘”才知晓。 尘世,亦或者鲛族中,有小鱼苦苦渴求的,真正的家人。 ……那她又算什么? 小鱼有着可希冀追寻的东西,性格又讨喜,到了人界后,就会逐渐将她抛弃。 寒石无法接受这样的终局。 她曾被小鱼短暂焐热的、空荡无物的胸口,不久后,会永远冷却下去。 小鱼……本该只是她的所有物才对。 寒石难以遏制从身躯最深处腾起的恶念。 她双眸猩红,肩膀发抖,短暂失神片刻,只觉身体不受掌控。 思绪回笼之际,竟已经将佛土屠戮得支离破碎。 五色茎断裂、佛陀玉座隐现碎纹,永昼黯淡,而她双手沾满了殷红。 只有莲池附近依旧如常。 小红鱼枕在一片袖珍莲叶上,睡得酣然。 寒石怔忡后退,眸底血雾荡然消散。 幸好……她没有伤到她的小鱼。 她蹲下身,默然将自己已被鲜血浸透的雪袍拧干,怕惊醒小鱼,未用池中水荡涤,只贪恋地望着。 时悲时喜,良久,面色苍白,如遭重击。 小鱼讨厌乖戾凶恶的人。 可她已经潜移默化,亦或者、本性难移,变成了小鱼最厌恶的模样。 小鱼还会喜欢她么? 还会毫无保留地躺在她怀中,想要与她一同去尘世间么? 寒石落荒而逃。 在暗处对小鱼的贪恋,百余年间的篆刻痕迹,最终停留在第叁佰肆拾笔。 隐匿的刻痕隽永留存,可她与小鱼的相处,短暂到如露如电。 寒石逃往佛经中胜似地狱的婆娑人世,坠入了一片尘世水潭里,弥漫寒霜,将自己封存。 她所在之地,名为桃村。 村落外围生长着许多桃树,菡萏轻摇,恍然间,让她生出依旧身处佛土的错觉。 寒石在尘世里麻木困守良久。 久到岁月流逝,人界百代流转。 她时常仰望空荡天幕,妄想云雾散去后,窥见灿若朝霞的一抹艳色。 可是,从来都看不见小鱼。 一年、十年、百年。 不知多少个百年。 寒石开始变得无法控制自己。 每每抚过身上无数道刻痕后,便理智丧失,犯下许多恶事。 她躲在桃村外围的荒山里,蜷缩起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浸透衣袍,像从地狱中爬出。 那一夜,天幕落下血雨。她无甚表情,却觉得眼眶被沾湿。 抬手碰了碰,才发觉,不是空中落雨,是她被魔气浸透的双眸在氤氲。 血泪殷红,竟与池中鲜亮的小鱼有几分相似。 她成了小鱼最厌弃、欲除之而后快的模样。 小鱼还会再看她,甘愿与她一同度过漫长岁月么? 寒石惘然触及自己的胸口。 她生而无心,却觉得心如刀割,滞痛酸闷。 从前那抹紧贴她的悸动,如心经中所言的“颠倒梦想”,从来都不会属于她。 寒石化作一抹雪色身影,更改容貌,变幻成小鱼最喜欢的模样。 到桃村,混入人流之中,空茫地行走。 她幻想小鱼会如她一般坠入尘世。 就像她与小鱼初遇的那一日,活泼雀跃的小鱼独独朝她游来,蜷在她怀里。 距离她逃离佛土,堕入人间,早就不知过了多少个百年。 恍然间,一截殷红擦肩而过。 少女衣袂翻飞,如一团柔软灼然的朝霞,腰系佩剑,与桃村相熟之人打招呼,侧脸明媚。 寒石止住了脚步。 她听见村落中人赞少女剑术绝艳,庇护桃村免受古龙侵袭,又问她,一直想找的人可曾找见了? 少女饮一口壶中琼浆,嗓音娇俏,“我会寻到的!” “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能寻到。” 寒石蜷缩在茶摊一角,直至天色昏暗,夜凉如水,丝丝缕缕袭入胸口。 自惭形秽到,将那抹殷红拢入余光,都觉灼烫炙热。 小鱼眼眸光彩乍现,来到憧憬非常的尘世,早被烟火人间迷了眼,又何曾会认出她? 寒石撑着桌案,肩膀发颤,笑得凄凄。 浓重的不甘感淹没了她,逐渐发酵为快要扭曲的渴求。 她循着踪迹,无声隐入小鱼栖身的客栈。 灯盏俱熄,惟有最里面的一间房里,薄窗纸映着她在尘世里经年肖想的身影。 小鱼已不再是她记忆里懵懂的样子了,剪影昳丽生姿,婀娜动人。 寒石不知疲倦,瞧了很久很久。 她跟在小鱼身后,看见白日里的少女明媚到令她睁不开眼,剑法艳绝,被世人尊为“仙尊”。 日暮时,少女点一壶蜜琼浆,与桃村众人言谈说笑。她生得动人心魄,自然引得许多人芳心暗许。 只是那些人约了少女月下花前,最终却都没能来赴约。 寒石淡漠擦去指骨上沾染的殷红,步履无声,扬起唇,随小鱼一路回客栈。 小鱼被放鸽子,似乎很是失落,耷拉着头回了房间。 她痴痴望着少女擦剑失神的模样,嫉妒那柄平平无奇的素剑也能躺在对方怀里; 看小鱼吃着甜梅花糕,撑得两腮鼓鼓,勾起唇角,思索沾染碎屑的粉唇,应当是比糕点还要甜的; 听见潺潺水声注入木桶,少女沉入氤氲里,畅快淋漓地嬉水,双眸自晦暗处隐没。 借余光,克制想象小鱼此刻诱人模样。 可烛火呼地一声,骤然被吹灭。 寒石感受到一双柔软纤细的臂弯,从身后悄悄环住了她的脖颈。 少女使了些力气,直接将她推倒在了客房地上,杏眸灼灼轻闪,亮得惊人。 “抓到你啦!”她俯身,一如往昔般在她颈窝处轻蹭,脸颊甚至还带着水汽。 寒石将唇咬得泛白,她甚至不敢与少女对视,撇开目光,却听见对方不满的娇哼声。 “瞧我、瞧我呀!” 少女跨在她身上,竟不知羞耻,单手便挑开了身上薄薄的一层殷色亵衣。 顿时,雪色盈目,起伏连绵。 “我……我很想你。”小鱼脸竟红了,衔着她的衣带,眸光迷蒙,用贝齿一点点朝外牵。 “漂亮的石头,你一直跟着我,是想要舒服,要和我做欢喜的事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89 第81章 前尘忆 “欢喜”, 是寒石曾与小鱼定下的暗语。 是在佛土洁净之地,她们无数次的欢愉与离经叛道。 寒石无法抗拒。 她按着小鱼光滑的背脊,近乎失去理智, 将温软身躯揉入骨血里, 去尝那抹柔软的唇。 热流激荡着她为数不多的五感,她听见少女在啜泣。 可她们甚至来不及去榻上。 一枚寒石,一条小鱼, 本就无需遵循俗世常理。 小鱼被她搅弄得累了,眼皮濡红, 颤巍巍趴在她怀里。 话音仍天真,但不似过往懵懂, “你也想我么……?可是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 “如果我不去与别人说笑, 答应与别人一起欢喜,就抓不到你了。” 寒石素来嘴拙, 此刻心底更是腾起深重冷郁。 她不知该如何教会小鱼情为何物,只能一遍遍在对方身上烙下自己的痕迹。 令少女左支右绌,嗓音哭哑,难以去想“别人”。 到最后,小鱼脱力撑在窗棱边,腰身发抖,眸底一片朦朦水光,借窗外投进的熹微光晕平复。 一夜将尽。 小鱼忘性很大,瞧见外面的日出美景, 顿时忘掉了身后搂着她的寒石都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扭过头, 不计前嫌啄了一口女子侧颊,杏眸闪着雀跃的光,“快看呀, 好漂亮的云!” 寒石冰封的外壳,随小鱼摇曳流转的眸光而消融。 她温驯地与少女脖颈相缠,冷寂的胸口,被对方一丝丝填满。 她听见对方忽然突发奇想,要为她取个名字。 说早晨看见朝霞,是好兆头,说不准这一整日都是晴天。 “叫归霁!”小鱼娇声提议,说完,又不安地抬眸望她。 “漂亮的石头,你喜欢么?” 胸口仿佛攒出了许多细密的花,寒石说不出话,只乖顺地点头。 她喜欢。 她喜欢……小鱼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 “可我还没有名字呢。”小鱼失落垂头,“池子里的鲤鱼都说,鱼要什么名字,可是,有名字就会被喜欢、被记住。” “我认识的好人,都叫我仙鳟!是很像仙子的意思么?” 归霁轻开口,“像仙子。” “……像、漂亮的绛云。” 小鱼眼眸晶亮,悄悄念她口中无意脱出的两个字,“绛、云?” “我叫绛云。”她欢喜笑起来,明媚到令人心尖发烫。 “是归霁的绛云!” 归霁仍记得,那日霞光万道,绛云被拢在柔软光线里,朝她偏头的昳丽模样。 寒石生而无心。 可被少女眼底流淌着的金箔色灼融,一时心音共律,竟错觉般地觉得,自己也有了心。 归霁素不知晓,朝霞绚丽,寓意今后将会阴雨缠绵。 绛云一词,本就与归霁相悖。 她陪伴绛云走出了西州桃村,到九州更远的地方。从北州的秋叶缠绵,到中州的桃花遍野,再到东海的荒芜大泽。 绛云与她寻了一条孤舟,赌一斛蜜琼浆,仰躺着,各自数繁星。 归霁存心让着记性不佳的小鱼。 待绛云喝到醉了,听她朦胧低语,“阿霁、唔……阿娘……” 归霁心口软得一塌糊涂,将少女揽进怀里。 小鱼是像孺慕血亲一样,孺慕于她么? 如果绛云想,她当然愿意充当小鱼最亲近的人。这样,就再不会有人分去小鱼的注意力。 可绛云的温热眼泪,却一点点沾湿了归霁的衣襟。 像在莲池中时的脆弱鱼苗,蜷缩在她怀里,努力汲取哪怕一分一毫的安全感。 小鱼堕入了梦魇,蹙眉抗拒着凶恶古龙,失神喃喃不要伤害阿娘。 半晌,额头冷汗涔涔,像被抛弃了一般,脸色苍白,只发出无助的泣音。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水潭、冷……” “我生得怪异、就不要我了么……?” 归霁的呼吸随小鱼的言语而收紧。 她只觉少女眸尾泪滴刺目,又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能俯身啄去那些咸湿。 无措地扮演绛云孺慕的角色,开口哄,“……阿霁在。” 归霁不想绛云再回想往事,她们都孤独不知来处,相偎取暖,如此就好。 她对小鱼生出的最贪婪的想法,是想要成为小鱼独一无二的家人。 可霞光怎会因寒石仰头注目,就停止流转。 绛云游历九州,不知何时褪去过往纯真,变得风流恣意。 她学会掩盖内心的想法,醉后,几乎从未再向归霁袒露脆弱。 反而酡红着面颊,快意诉说,这世间本无鱼龙,待日后古龙族灭,便由她亲手开创鱼龙一族。 归霁将失神掩于眸底。 她惘然想问,那她呢? 被绛云命名的她,一切欢欣与悲戚都系于绛云身上的……她呢。 藏匿于她怀里的小鱼,不知何时,成了夺目昳丽的朝霞。 心中盛装着九州,想灭古龙,庇护众生安宁,更想开创鱼龙一族。 而她依旧是盘踞在阴冷水底的一颗寒石。 只能徒然望绛云流转,留不住,更抓不住。 绛云打断了归霁的思绪。 娇俏微醺的少女,借着醉意蜷进她怀里,双眸朦然。 勾人似的问她,可愿与她两情相好,与她一同孵小鱼龙? 归霁含住了绛云的唇。 她浑身发抖,生出不堪的想法,如果,她能将小鱼绑起来就好了。 绑在她身边,只看着她,只对她扬起明媚的笑。 小鱼不是也曾说过么? 绛云,是归霁的绛云。 可就在一夜缱绻之后,归霁醒来,身边空无一人。 她周身如遭倾碾,察觉到自己被绛云施了术法。 不知昏睡几日,亦不知小鱼去做了什么。 归霁摸到了绛云留给她的血玉佩。 里面藏着小鱼留给她的只言片语。 绛云孤身去桃村讨伐古龙族,欲弑世间她唯一的亲族,护佑九州不受侵犯。 九死一生,刻意瞒她,是不愿她以身涉险。 少女一袭殷裙,笑意明媚,“阿霁,若我归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就在……桃村。在我们重逢的地方。” 归霁近乎疯魔,向桃村赶去。 她看见流血成海,晦暗云雾聚拢成涡旋。 而绛云身形单薄,艰难地将手中素剑贯穿进庞然的古龙身躯,自喉下逆鳞处抽出。 不知多少日的鏖战后,是绛云胜了。 桃村中围簇着的寻常人欢声雀跃,惟有归霁背向人流而行,接住因疲惫而坠落的绛云。 可无人知晓,纵横尘世千余载的古龙爆体而亡时,震荡开的余波饱含杀戮血气。 亦或者说,魔气。 归霁喉中腥甜,为绛云无声挡下这一击。 绛云嗓音虚弱,未曾发现,只朝归霁笑起来,“阿霁……?” “你来接我成亲了么?” 归霁眸底一片腥红,精纯魔气注入心脉,好似被硬生生割成两半。 一半因古龙恶念,堕入深渊,欲大行杀戮之事。 甚至想将绛云制成尸首,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另一半,却因绛云澄澈眸光,勉强维持着清明。 归霁低垂着头,被两股心魂牵扯,唇角艰难地挽起一丝弧度,“我、来……接你。” “我们、在荒山成亲,可好?” 这一次,小鱼不会再逃走了。 她即将是这世间,绛云唯一的家人- 古龙族已灭。 绛云之名传遍整个九州,无数人趋之若鹜,不掩溢美,尊她为“蘅芜君”。 可无人在意,绛云亦失去了世间唯一的亲族。 鲛族灭绝,古龙亦灭,她成了这世间唯一一条怪异的“鱼龙”。 绛云表面并不在意。 她在水下开辟出一方洞府,差遣着小鱼虾蟹为她布衬成亲礼,累了,就倚进归霁怀里,撒娇说想要睡一觉。 归霁自然纵容。 可逐渐地,她发觉,她开始变得无法控制自己。 回过神来,未知的人已经在绛云身上留下暧昧的痕迹。 少女哭红了眼,手腕还留着被铁链勒过的痕迹,因疲惫而昏睡,在她怀中无从挣扎。 那是她的恶念、她的本性。 她被分裂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恶念时常抵在她耳边,劝她,小鱼怎会为一颗木讷寒石停留?除非,小鱼不再雀跃游动。 归霁越来越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她时而幻听绛云厌弃她堕魔,时而眼前出现幻觉,徒劳看那道绯红身影抛弃了她,冷声说不愿与生性本恶的寒石结契。 可是再睁开眼,小鱼正被她扼住喉咙,面颊微白,眼角坠泪。 茫然失措地扒着她的手,挣扎唤她,“……阿霁?” 归霁慌乱罢手。 绛云却好像并不介意,依旧没有防备地与她亲昵,畅想着她们的往后。 她说,要将修为注入灵脉,寻常人亦可习剑修行; 她说,如此便能荡涤世间魔祟,魔气难以遁形,万物归霁。 归霁眼眸一点点暗了下去。 可是,她已经是魔了。 小鱼拼命想要抵达的未来,会是她的末路。 届时,绛云还会选择她么? 还会心慕于她,愿意与她情好么。 洞府外,虾蟹的吹拉弹唱格外刺耳,归霁意识昏沉,朦胧间,似乎眼前红烛高悬,唇角也触到了合卺酒的滋味。 她意识再度清明之际,双手已经沾满了黏腻。 绛云乖顺地由她揽抱着,吐息声微弱,眼皮将阖未阖,胸口处破了可怖的血洞。 却在归霁失措地抬手去堵的时候,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唇色苍白,笑意一如往常,“阿霁、你……回来啦?” “我在等着、与你成亲呢。” 血泪扑朔自归霁侧颊落下,她摇着头,周身如坠冰窟。 “……我知道。”绛云轻轻吻她的腕骨,“知道你是魔,是生性本恶的寒石,一直……都知道。” “可是,我想要你跳出命数的桎梏,就和……我一样。” “为我挡下那一击魔气,是不是、很痛?”少女咳出许多血,“如今,我也感受得到。” “如果有来世,我还会寻到你。让你变成我们初遇时那样……剔透似镜的模样。” 殷红浸透了归霁的视野。 她不声不响,在洞府里枯坐整整三日,直到怀中温软躯体变冷,红烛泪扑洒桌案,耳边一片死寂。 归霁来到了桃村外,来到北州、东泽,她曾与绛云游历过的所有地方。 她听见那些绛云曾拼命想护住的寻常人,凭着灵脉,修行一日千里,夸夸其谈,可竟连绛云陨命都不知晓。 归霁抬手,依凭本性,漠然杀戮,将灵脉染成小鱼喜欢的殷红。 北州、中州、东泽。 她唯独没有对桃村,对她与小鱼重逢的地方下手。 鲜血染红了九州,魔气逐渐凝成实质,汇聚成一片广阔无垠的血海。 归霁听见,那些惧怕她的人,称血海为“浸默海”。 她不甚在意。 只是在想,绛云最喜在水泽中溯游,若是回来寻她,瞧见这片血海,会不会袒露明媚笑意? 会娇声唤她“阿霁”,仍旧与她成亲么。 归霁在桃村里,靠近荒山的地方,修筑了一座魔宫。 将绛云已经冰冷的身躯,放在冰灵纹的脂玉榻上,不分昼夜,痴痴将其揽入怀中,啄吻着少女缀满冷霜的睫羽。 小鱼怕冷,她曾想与小鱼一同浸在温泉里。 可是,只要入水,殷红就铺满了整个水面。 就像在明晃晃提醒她,曾亲手用匕首洞穿了绛云的胸口一般。 归霁只好用冰玉床锁住绛云的魂息。 她疯魔地在九州寻找能重塑魂魄的法器,最终,在原鲛人族领地里,寻到了一盏鲛灯。 鲛灯将绛云的魂魄蚕食殆尽,并说,要用对等的东西来换。 可归霁本是死物,又如何能以命抵命? 只能以漫长难捱的时日,一遍遍重新体会丧失小鱼的苦楚。 浸默海内,时间流速陡然变缓。 尘世一载,被鲛灯拉长为魔域万年。 归霁孤独地在魔宫内,等待了不知几载。 不知几个万年。 在鲛灯熄灭之时,她闯出浸默海,恍如隔世,发觉尘世早已轮回流转。 古龙已灭,魔气兴盛,又被玄门镇压。 而玄门迂腐,被再度重现的古龙族大肆屠戮,修士惊惶奔逃,口中念着“烛因”。 古龙族如今的掌权者。 归霁漠不关心。 她赶到东州大泽,隔得很远,便窥见小舟上,一抹因鲛灯重塑的身影。 晃眼的绯红,夹杂着新雪似的白。 少女揉了揉双眸,好奇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努力将化形后残存的鱼尾用衣料遮住。 探出头,借波光粼粼的水面,欢喜地照着镜子。 却忽然瞧见身后,一抹恍若幻觉的雪色。 小鱼懵然转头,被女子身上阴冷湿濡的气息袭了个满怀,来不及逃走,就被按着手腕,按进了柔软怀里。 “唔唔?”她还没学会尘世言语。 可窥见归霁恍若谪仙的清冷面庞,脸颊陡然红起来,睁圆眼,不加掩饰地盯着对方瞧。 女子朝她浅浅扬起唇。 扣在她腰际的指骨收紧,摩挲她柔软起伏的前胸,传音与她。 “终于找到你了。” “……我的小鱼。” 第82章 前尘忆 归霁带小鱼回到浸默海笼罩下, 世人不敢踏足的桃村。 一字一顿教小鱼说自己的名字,“绛云”。 又与她指节相扣,在她耳边柔声重复“归霁”。 她手把手教少女穿衣、习字、剑术, 引她一步步陷入藤蔓编织的樊笼, 再难分离。 绛云不知浸默海外的九州风光,勾住归霁脖颈,将她认成了自己的同族至亲。 啄她侧颊, 最先说出口的,竟是一声含糊懵懂的“阿娘”。 这样……也好。 归霁痴痴扬起唇, 看也看不够地望着如宝石般的倦睡小鱼。 沉寂经年的身躯重又生出鲜活血肉,绛云坠在她怀中, 牵动胸口掀起如浪潮般的陌生滋味。 小鱼在她近乎无微不至的掌心中, 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姝丽明媚,与记忆里执剑的殷裙身影那样相似。 归霁藏匿起用鲛灯重塑绛云魂魄的暗室, 在少女的生辰夜,不知餍足地吻过小鱼所有害羞遮掩的地方。 一室旖旎中,“阿娘”改口“娘子”,顺水推舟。 绛云倚在她怀里,脸颊染成淡绯,软声乞求,要她再讲一遍从大泽鱼群中独独选中她的故事。 哪里是什么选中? 小鱼是她的唯一。 久远之前,自她灵智初启后,窥见朦胧视野里仅存的一抹宝石绯红, 便是了。 可绛云却不是只有她一个。 少女被她养在魔宫中, 对情愫一事一知半解,与她一同到桃村元宵集市中,剑法出尘绝艳, 引得桃村众人趋之若鹜。 空中阴云密卷,一对金色竖瞳若隐若现,威压很深。 绛云瞧见了,御剑而上,径自与古龙对上视线。 好奇打量一阵,直言不讳,“丑丑的龙!你把大家都吓跑啦。” 归霁是认得面前通体沉灰、模样不善的龙的。 烛因。 似乎是祖辈曾被绛云亲手覆灭,又或者是绛云身上还流淌着一半古龙血统,烛因对绛云分外惧怕,又藏了些讨好亲昵。 不惜将自己幻化成小蛇模样,也要缠绕在少女手臂上。 “你要和我做朋友么?”绛云欢喜之余,又有些无措,“我、我一直都没有朋友……” 良久拘束在阴暗森冷魔宫里的少女,轻而易举地,便被外界的新鲜恣意迷了眼。 绛云开始夜不归宿。 桃村格外小,烛因便驮着她去看浸默海外的景致。 归霁在她们身后无声紧随,盯得双眸冷涩、泛起腥红,也不曾眨眼。 北州的红叶、东州的大泽……所有景色她都曾与绛云一同踏足,可如今,小鱼身边却变成了别人。 为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绛云永远不会完全属于她? 她明明孤独守着鲛灯,等候了那样久。 甚至疑心,纵然她身为寒石,也会在漫长的万年间就此湮灭,来不及再看小鱼一眼。 归霁趁烛因搂着绛云,在火堆前倦眠之时,漠然催动魔气,将烛因斩作两截。 古龙不会轻易陨落,她未动杀心,也刻意避开烛因的逆鳞要害处。 她将绛云带回了魔宫,依旧如往常那般,宠溺纵容着小鱼。 可却只换来少女眼眸殷红,失望掉泪,以及空洞的质问,“你杀了烛因。” “为什么要杀掉我唯一的友人……?” 归霁失而复得的柔软心绪,一点点发冷发坠。 烛因分明在觊觎绛云。 露骨的目光、不假修饰的言辞,还有与小鱼贪婪的肢体触碰……都令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归霁用柔软的锁链,把绛云绑在了魔宫的榻上。 不惜抛弃自尊,俯在少女尾际讨好挽留,直到欢愉淹没她们,绛云再也发不出抗拒的话音。 可是小鱼再也没有对她笑过。 殷粉眸子盛装着空洞,一字一顿,悄声说出冰冷言语,“我讨厌你。” “……讨厌归霁。” 归霁面色苍白,将绛云的手用掌心拢着,垂脸轻轻吻一下,勉强挽起一抹笑。 讨厌也好。 她喜欢小鱼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 只要绛云的目光依旧在她身上停留,只要她们今后仍将纠缠,她甘愿就此备受冷遇。 归霁不想再回到那个仅有鲛灯残晕,只能木然抱着绛云尸首的漫长前夜。 恶念在她耳边低笑开口,“可是,你越来越像我了。” “你也想让小鱼不再挣扎,永远、永远陪在身边,不是么?” 归霁将一柄短刃刺入自己的胸口,自虐般搅弄着。 她以痛觉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 纵然自灭,她也不会再亲手将锋刃送入绛云的胸口。 转眼,小鱼的生辰又至。 归霁带绛云到桃村,过了又一个霄节。 她亲手编织幻境,以魔气幻化出永远不落的火树银花,再一抬袖,天幕熹微,连卷的胭云美不胜收。 但绛云甚至倦于去看一眼。 她只是低声喃,“我想要一柄剑。” “一柄……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归霁自然应允。 她以为这会是绛云对她回心转意的期许,以为只要亲手奉上九州最好的剑,小鱼就会如往常那般,倚赖坠入她怀中。 唤她“阿霁”,羞赧又憧憬,说她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漂亮石头,是她唯一的娘子。 她想……满足小鱼的一切心愿。 归霁用鲛灯,将自己、将枯寂百年的寒石,亲手炼化成了一柄只属于绛云的长剑。 光晕笼罩下,纵然五感钝然,依旧痛不欲生。 仿佛亲眼瞧着自己湮为飞灰,被濒死感笼罩,又在极寒极热中,凝聚成连她也陌生的一具躯壳。 归霁轻弯起唇。 她看见,寒石中央层层包裹着的,是一颗状若心脏的玉石。 原来,她早就有了心? 将玉石磨成珍珠模样,随长剑一同送给小鱼,小鱼会欢喜么? 是不是读取到她漫长孤寂的时日里,那些沉淀的心声,绛云就会原谅她,不再讨厌她了? 归霁费尽心思,用红绸系了小鱼形状的剑穗,悬挂在礼物长剑上。 以最后一丝孱弱魂息凝成人身,在晦暗无光的寝处,等待少女推门进来。 可绛云接过剑,却吝于对她袒露一丝明媚笑意。 归霁将少女揽进怀里,哄诱着她咬破自己的唇。 歃血洗剑,剑便能认主,她就能……永远陪在小鱼身边。 但她只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 唇上仍停留着柔软,可是血腥味不知道是从唇间传来,还是胸口。 归霁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将自己锻为长剑的滋味,比如今要疼许多。 可她依旧错觉般地,感受到自己并不存在的心在抽缩痉挛。 原来,被心爱之人洞穿,是这样的滋味。 归霁听见绛云惊慌退却,无措望着她。 明明害怕到双手发抖,却颤着嗓音说她是魔,说她统御桃村近万年,将浸默海变成魔窟。 小鱼发现了暗室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尸体,误解了她,说她费尽心思,只为养一个容貌别无二致的禁脔。 可是,当瞧见归霁胸口处汩汩流淌殷红,却又茫然掉下泪。 “……如果阿霁不是魔就好了。”绛云喃喃。 “阿霁不是答应我,要替烛因,陪我一起周游九州么。” 绛云的第二世,依旧孤独。 归霁自诩寿数漫长,可依旧没能相伴小鱼走过余下的时日。 她将自己的心捧了出去。 那是寒石割下自己的一部分,成千上万次打磨而成的一颗珍珠。 魂息破碎,快要消散,归霁哄绛云接过珍珠,柔声细语,就如同往常的无数日夜,哄小鱼酣然入睡那般。 “阿霁从来不会对绛云食言。” 长剑与珍珠会陪伴小鱼,走遍九州么? 绛云,会永远记住她么。 如果,她自己也能亲眼目睹……就好了。 濒死感蔓延前,归霁听见鲛灯置身事外的幻语,也如天道默然的瞥视,又像佛陀拈花轻笑的驻足。 天命不可违。 万年的等待,只不过是希冀兑现最微不足道的注脚。 想要绛云复苏,最终也还是要抵上自己的所有,才是对等的交换。 就如绛云与归霁,本就是一对意义相悖的诳语- 归霁没能等到与绛云周游九州的那一日。 她再睁开眼时,胸口空茫,所有情愫与执念皆成一空,浸在冰冷刺骨的浸默海里,随白骨上下沉浮。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孤寂丢在此处。 她似乎总在等待,等待一抹明媚笑意,等待温软坠入怀中。 等待……一个将她拾回的主人。 归霁摸到了自己身躯上许多重复却深刻的镌痕,应当在记录着过往重要的人与事。 可是,她什么也记不起来。 直到,她听见浸默海上方,传来焦躁期盼的龙吟。 鲜妍恣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向浸默海这边接近,衣袂翻飞,踩着一柄素剑,像晦暗天色里的一抹殷云。 归霁觉得素剑,连带着头顶盘旋的怪龙都碍眼至极。 她目光止不住地落在女子身上,不受控地嗡鸣起来。 绯衣女子落在了血海当中的某片礁石上,颇为松弛地掬起一捧水,洗涤雪色小腿,分毫不顾衣摆被泅红沾湿。 似乎促狭地弯了弯眸,未曾抬头,嗓音娇柔动听,“让我猜猜……是谁在一直盯着我呀?” 归霁说不出话来。 云层中畏惧躲藏着的龙,此刻却又游了出来,讨好般地低声呜叫。 女子抬起手中素剑,朝空中蠢蠢欲动的古龙吓唬般挥了挥,“笨龙,不是你,都多少年啦,还没个长进。” 殷红水花四溅,一眨眼的工夫,那肌肤雪白酥软、昳丽至极的女子竟游了过来。 未着寸缕,混沌的血水中,隐约映着一汪绯软生光的长鱼尾。 “我在寻……”貌若海妖的女子扬唇笑了起来。 “你呀。” 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似脂玉制成的埙,睫羽低垂,吹奏起一支不知名的曲调。 空灵幽婉,仿佛道尽了漫长时日里的无望。 更像是将积攒万余年的故事一并奏与她听。 归霁心口一滞。 她认出来,那只埙,是她原身缺失的一部分制成,是令她胸口空茫的罪魁祸首。 她的心,为什么在面前娇媚的女子手中? 绛云将埙收入怀中,轻巧游远,眨一下眼,“我可是偷心的坏鱼龙。” “阿霁,不来取回你的心么?” 归霁愈发难以掌控从心底传出的嗡鸣振颤。 她凝出一道人身,追随殷红窈窕的身影而去。 对方像刻意等待她般,放缓了速度,还勾人心魄地翘起尾尖引诱。 却一着不慎,被归霁囿住双腕,按在了冰冷起伏的礁石上。 归霁垂头,看见女子有一双金箔样的杏眸,娇俏动人,与她对上眸光,便笑弯起来,揉碎一池波光粼粼。 分明未着寸缕,却并不羞惭,反而按着她脖颈,令她再凑近些。 忽然,撒娇耍赖一般,咬了一口她冰冷的唇。 女子粉唇沁润殷红,扬唇,贴在她耳边,“漂亮的石头,你打算对我做些什么呀?” “你已认我为主,莫非,是想以下犯上么?” 第83章 前尘忆 归霁面上现出茫然神情。 以下……犯上? 她抚摸下唇, 那里有一汪小巧的牙印。 因五感浅,她并不觉得被绛云咬痛,反而丝丝缕缕地泛起痒。 归霁不记得眼前有着娇媚鱼尾的女子。 可软唇短暂相触后, 对方温热的血沾在她唇上, 燎起一片连绵的炙火。 女子是甜的。 血也是,嘴唇也是。 绛云瞧她低垂长睫,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扬起唇。 手掌抚过她冷白侧颊,殷红的唇抵在她耳边, 轻声呢喃,“阿霁, 沉在浸默海这样久, 一定很孤寂罢。” 归霁由女子牵着指尖,一路探到雪色, 再到窈窕纤细的腰。 温热气息擦过耳畔,她听见绛云娇柔的嗓音。 “要我们……一同回忆一下么?” 归霁的唇被柔软与殷红填满,她本能想要起身,却被轻按住了后脑。 眼前泛起了薄雾,只剩锁骨处对方的那颗朱砂小痣,晕染成蛊惑般的存在。 她听见绛云含混压抑的泣音,窥见女子腰肢如海浪般波折,亦感触到女子胸口深处那颗悸跳着的心。 正因为她、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欢欣鼓动着。 归霁想要一颗心。 想要……绛云眼皮薄红, 杏眸沾染情潮, 湿漉失神,一直看向她。 只看着她。 之后的几日,绛云都伫留在浸默海。 归霁听见女子与云层里黯然且无能狂怒的古龙拌嘴, “我都在这片海里裸泳千年啦,笨龙,当时你还在壳里没钻出来呢!” “鱼龙与古龙,是不能在一起的。”绛云叉腰。 那鱼龙与寒石……可以么? 归霁隐在女子栖身的礁石旁,隐在混浊水波里,目光无法从那道殷裙身影上挪离。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柄剑,一柄寒石铸就的剑。 可是,她仍难以抑制地空想,幻想绛云手执她,穿梭于云雾中的恣意模样。 一截鱼尾探入了血海,雀跃轻摆,直至死寂海面泛起殷红小水花。 绛云将冰冷的剑捞入怀中,眨一眨眼,笑得明媚,“所以,要和我离开浸默海么?” “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我只是想带阿霁去瞧一瞧,我们曾经憧憬的烟火尘世。” 归霁与绛云一同离开了萧瑟血海。 女子带她到了东州大泽,揽抱着她,欢欣向另一条明黄鱼龙介绍,“阿琅,这是我的新佩剑!” 为什么绛云……要看着别人,对别人笑? 归霁蜷缩在剑里,垂着脸,身躯止不住发抖,连带着剑身也嗡嗡轻鸣起来。 原来她不是绛云的唯一。 可她只有绛云。 一柄剑,生来就只会认一个主人。 绛云与槐琅聊得兴起,直到夜深,才抱着她入眠,还抛给她令她茫然的问题,含笑问她“成亲”是什么意思。 小舟忽然剧烈地摇荡几下。 归霁化作人身,将坏心眼在剑身吹热气,刻意撩拨她的娇俏女子压在身下。 眸尾染绯,望向绛云粉软的唇,俯身吻了过去。 成亲,应是……成日亲嘴。 她不想绛云与别人成亲。 她连女子目光落在除她以外的旁人身上,都觉难以忍受。 “不要、让阿琅听见……”绛云眼角坠着水汽,轻咬着唇,将喘息声咽下去。 可很快就难以克制,轻软地、迷离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接一声。 外人面前恣意超脱、近乎游戏人间的女子,在冰冷寒石注视下,融成一汪春水。 归霁牵着绛云的手,抵在自己空茫的胸口处。 如果她亦有心,就好了。 她就能尝到,绛云对她的情愫,究竟是何滋味。 翌日,在槐琅充斥敌意的目光中,归霁用衣袍将浑身赤.裸的绛云裹好,戒备解释何为“成亲”。 她不明白槐琅为何那样瞧她。 她只看见醒转过来的绛云眉眼弯弯,含着独对她的羞赧欢喜。 悄声耳语,说日后也要“成亲”。 只和她一个。 之后的许多个夜里,绛云靠进归霁怀里,小声喃喃,“阿霁,我只是太孤单了。” “我在浸默海守了许多许多年,险些以为……你已经不在了。阿琅,是我用自己的鳞片捏做的,我以为这样就能有家。” 话音落下,绛云竟忽然啄了一下她侧颊,“可是,我寻到你了。”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么?” 大泽之上渐升起一轮红日,在女子昳丽面颊上晕染一层柔软的光,归霁却觉被快被灼伤。 在刺骨血海里沉寂良久的寒石,不期然被霞光映亮,生出追逐流云的妄念。 绛云与她一同走过九州的许多角落。 在西州,她们结识了被酒肆掌柜追赶的、终日浸在酒坛中的青袍女子。 女子原身是只青鸟,见了绛云,就聒噪起来,耍赖说她们是旧识,厚脸皮要她垫付酒钱。 绛云抚了抚青鸟炸毛的翎羽,勾唇笑,“好呀。” “作为交换,你每日拔毛一支,我要给我的佩剑做鸡毛掸子。” 宿雪不快地尖鸣几声。她可不是鸡! 但她迅速地在绛云储物袋内数不尽的灵石,喝不尽的蜜酿的淫威下折服了。 绛云与她推杯换盏,好说歹说劝她学一门手艺。她可以教剑术,不行还有推衍之术,可去算卦谋生,免得离了她饿死。 宿雪是只喜欢躺平的鸟,喝得醉醺醺,畅想,“未来你创立的天下第一宗,我要做挂名宗主!” 不怀好意地,湿润眼珠瞄向绛云身侧寡言的归霁,“还要、嗝……座下还要一个很厉害的大师姐,帮我管……” 梦里什么都有。 蓝图畅想到半截,宿雪眼睛一闭,睡着了。 “这个可不行。”绛云戳一戳宿雪软热的绒羽身躯,含笑瞥一眼归霁。 却在下一息被握住了腰身,冰凉的唇霎时将她含住,将她抵在昏暗酒肆一角。 “不许。”归霁眼睫低垂,“……我不愿。” “我是你的佩剑。” 绛云不可以将她抛下。她属于绛云,绛云亦应当独属于她。 可归霁管不住明媚招摇的女子。 话本小摊前,一翘着二郎腿的女子,狼狈躲闪被烂尾话本坑害之人扔来的臭鸡蛋,嗓音慵懒,“‘宁怀’的本子,关我怀宁何事呀?” 置身事外的模样,惹得一玄修愤懑不已,拔剑便要攻去。 女子模样文质,没躲开,可竟没有皮开肉绽,只被削下来一截桃树断枝。 玄修大惊,“桃花妖?以话本蛊惑人心,当诛!” 自称怀宁的女子胸口起伏,似在克制愠怒,终究还是没忍住,“佛土所栽桃树的事,能叫妖么?” 宿雪躲在绛云背后,抬起鸦青色衣袖偷笑,“你也有今日。” 绛云亦扬起唇,朝前行了几步。 只消轻抬指尖,朝怀宁尽数攻去的长剑便都嗡鸣不歇,眨眼间便卸去力道。 她笑意盈盈,对怀宁伸出一只手,“久仰‘宁怀’之名,幸会。” “不知可否有幸相邀,为我隽写话本?” 围观寻常人立时便认出了绛云,惊呼“蘅芜君”,憧憬畏惧地望着女子,朝后退去。 怀宁顿时卷起铺盖,如宿雪般赖上了绛云。 依旧称她为“老相识”,温婉地抿嘴笑。 目光转到宿雪脸上,却登时翻了个白眼。 绛云为怀宁治伤,潜移默化,怀宁竟也通晓起医术。 宿雪得了便宜还卖乖,理直气壮,说是她先“拜入”绛云门下,怀宁按理得叫她一声“师姐”。 可当夜就被化作原身的怀宁用树枝吊了起来,劈里啪啦,抽得宿雪眸底泪花盈盈,脸颊泛起莫名潮红。 害羞催促,“……师妹,还要。” 绛云与归霁并肩,遥遥望着这一幕。 归霁看不懂宿雪怀宁都在做什么。她只是在想,如果绑起来的人会欢喜的话,那她也想绑住绛云。 用纤细的玉链,从脆弱的脖颈,一直绑到柔软的鱼尾。 这样绛云是不是就不会从她身上分心,去瞧旁人了? 归霁眸底晦暗,无从言说,只能偏头去看绛云。 她从女子眼中瞧出几分追忆,不多时,又被朦胧不明晰的笑意掩盖。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啦。”她听见绛云柔软的语气。 “就像在佛土一样。” 彼时无恶亦无善,万物静谧自在,正如枝芽抽长,盈出草露的须臾。 清澈的莲池中,有一石一鱼。 岸边是一棵遮蔽天幕的桃树,纤细枝头停着一只青鸟。 “阿霁。”绛云忽牵她的袖角,将头倚在她肩上,双眸发亮。 “你也像我一样,喜欢如今么?” 归霁忽然说不出话。 点墨眼眸落在绛云侧颊,苍白脖颈的喉骨微动,轻应:“……喜欢。” 可归霁不憧憬这世间除绛云外的任何事。 蘅芜君眷恋人世,而她追逐着女子的背影,此生所眷,也仅有那抹鲜妍的绯红。 绛云最终在中州寻到了一处浅花漫野、风景秀丽的山。 入目皆是绿意,景致动人,她起名为“郁绿峰”。 宿雪陶醉畅想这里日后变成天下第一宗的盛景,而怀宁在后山扎根,温存妥帖地为她们医治伤口,不时写些话本取乐。 绛云特地为归霁开辟了清寂寝处,每夜,与她躲在被褥间,照旧说一阵耳语。 归霁喜欢绛云为她讲那些没有留存在她记忆中的事。 就好像,她们在久远之前就相知相识,甚至……相互心慕。 目光好像不受控地黏在女子面庞,耳畔的话音,不知不觉,反而远了。 每到此时,绛云总媚眼如丝,含笑引诱她,“阿霁这样盯着我,是想要……与我做欢喜之事?” 归霁寡言少语,素来说不过绛云。 只好以身作则,俯下身,用齿尖轻轻扯开女子纷乱的殷裙衣带,剥开她亵衣。 绛云被她无声盯着狼藉之处,反而害羞,捂住她双眸,嗓音又变得娇柔。 “那里不是只有小鱼卵么?不许看了……坏剑。” 可等到生硬发冷的剑柄溯流而至,她又不受控地发起抖来,杏眸染上情潮水痕。 低低唤着“阿霁”,抚摸着归霁剑身,阖着双眸,勉强承受着酸胀感。 “以上犯下”等没什么分量的斥责,到最后,悉数变成了诱人动听的啜泣。 归霁反而快要被绛云格外灼烫的温度融化。 她想,她生来便是要以下犯上的。 归霁以为,时日会一直如此延续下去。 草木枯荣,四时轮转。绛云的眸中始终只盛装着她。 可却在那一日,目睹绛云牵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女登上郁绿峰后,急转直下。 “我又给宿雪怀宁收了个新的小师妹。”女子笑意温煦,柔声劝引。 “你叫落虞,对不对?” 归霁垂眸,望着少女紧牵绛云的手,窥见对方惊惶却不掩敌意的视线。 “她、她是魔……!”落虞畏惧躲闪,嗓音发抖。 “是屠戮落虞全家,令阿娘阿父死不瞑目的魔……” “绛云阿姐、为什么要收留她?” 第84章 前尘忆 归霁从未见过面前怯弱的小姑娘。 她只是觉得, 落虞牵住绛云的手,躲在绛云身后发抖,唤“阿姐”的模样, 那样碍眼。 落虞说她是魔? 绛云……会信她么。 归霁窥见绛云神情稍顿, 轻轻笑着,似乎没有放在心上,依旧为她说话, “阿虞不可胡乱冤枉阿霁。” “她呀,是我最好的佩剑, 才不是什么魔。” 只是……一柄剑而已? 归霁仿佛又坠入了刺骨的血水里,她低垂着脸, 感受到血液倒流, 惘然若失。 一颗寒石,谈何有温热的血液。 只不过是甘愿栖身的霞光, 不再独照她而已。 从浸默海离开后,她目睹绛云身边有了那么多人。槐琅、宿雪、怀宁,如今,又来了一个寻常的人类小姑娘。 她们都那样鲜活生动,而自己了无生息,只是宿在一柄寒石佩剑里的死物。 格格不入,连心跳都没有。 归霁开始在暗处无声打量绛云与落虞的身影。 她看见绛云手把手教落虞习剑、吹埙,教她推衍、医术,因为落虞不入流的杂灵根体质, 总是俯下身, 温声慰藉。 那双手,本应该是紧握着她的;那双殷粉杏眸,本应该始终倒映着她才对。 绛云开始给落虞筹备生辰礼物, 背着她和宿雪、怀宁商议。 她们坐在后山,温风和煦,桃瓣轻拂,面上俱是笑意。 归霁躲在树后,安静观望三人背影。 那一瞬间,她觉得郁绿峰春意不再,流转的风化作冰棱,直直刺入心扉。 如果她也是杂灵根的人类,如果,她从来不是什么寒石,就好了。 若她也能收到绛云独一无二的生辰礼,该有多好? 落虞生辰当天,郁绿峰举办了一场热闹祝礼。 归霁目睹绛云将亲手锻作的碧霄赠予落虞,无声离席,在后山枯坐整夜。 脑海中浮动许多恶念。 她想,若是将碧霄折断,或用碧霄洞穿落虞的心脉,该有多快慰。 可是,绛云应当是会难过的。 而归霁只是想象女子眼眸微红,失望看向她的模样,便觉有细密针芒嵌入肺腑。 她没办法忤逆绛云的任何心愿,因为,她早就只是女子的一柄剑。 思绪朦胧之时,她恍惚听见绛云轻软的语调,“……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给落虞过生辰什么的,还真把你骗到啦。” “可是,我也有准备很久的礼物,要赠给阿霁呀。” 灼烫到归霁无法忍受的温软,经由绛云指尖,缓缓没入她胸口。 她揽抱着绛云,感受到自己的前胸霎时涌入滚烫连绵的暖流,激荡着,令她不知所措。 那是她最为眷恋的,鲜活悸动着的……半颗温软。 属于绛云的心。 “今后可不要用那种被抛弃的目光盯着我了。”绛云啄一啄她的长睫,含笑道,“瞧,我的心都碎啦。” “碎作两半,喏,分给你一半,好不好?” 归霁迫切吻上女子的唇,她第一次感受到欢欣,亦读尽绛云翻涌的心声。 满满都是“归霁”二字。 字字不提心慕,却又字字诉尽依恋。 “阿霁,我们择个日子成亲罢。”她看见绛云耳廓晕染浅粉,月光下,模样羞赧动人。 “你收下了我的心,不许还回来,也不准抵赖啦。” 结契那日,是归霁有生以来最静谧、最美妙的夜晚,如黄粱一梦。 她们接受众人恭贺,饮尽合卺酒,在薄被下极尽缱绻。 游荡于尘世间的寒石,就此有了归途。 名为绛云的归途。 可寒石有了心,便果真能与寻常人一般无二么? 五感复苏,与绛云缠绵时的战栗感成倍翻涌,洪水猛兽般的猜忌同样如影随形。 胸口半颗残破的心,无法承托她汹涌到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反而使她患得患失。 归霁将绛云与宿雪的饮酒笑谈,视作耳鬓厮磨;无意撞见女子倚靠在怀宁躯干旁小憩,只觉她们是在隐匿私会。 甚至那一夜,她瞧见绛云与落虞的剪影透过纸窗,好像在交颈拥吻。 归霁面色苍白,破门而入。 她只来得及瞧见落虞唇上的湿痕,还有绛云嫣红的唇色。 落虞轻搅瓷碗中的药汤,不置可否,只是无声笑着。 黑白分明的双眼,落在归霁脸上。 平素在绛云面前的乖巧荡然无存,她开了口,“一颗寒石?不,只不过是一柄佩剑罢了。” “如何配与槐琅君、与绛云阿姐在一起?” 那一夜,归霁亲手扼住了落虞的脖颈,良久,似掸去尘埃般松开指骨,任由少女滑落在地。 温烫的鲜血溅在她侧脸,月光下,如丧失理智的艳鬼。 落虞受了重伤,几乎根骨俱废。 绛云坐在榻旁,一勺一勺给女孩喂药,垂眸沉默着,再也没有与归霁说一句话。 当天夜里,她抚摸着归霁埋在腿间的发丝,脸颊潮红涨起,又无声渐褪。 “我只是觉得,落虞生而无依,和我从前的模样那样相似,便将她接到身边。”绛云低声轻语。 “阿霁……缘何要对她下手呢?” 归霁唇间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看见绛云偏过头,双眸茫然睁着,晶莹泪珠泅湿发丝,“这一世,我等了许多年,本该是最好的一世。”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归霁吻去绛云的泪痕,做尽所有佩剑对其主应有的温存照料之事,却说不出只字片语。 她动作无措,只想要绛云不要再难过,不要因她而难过。 可是却只看见女子眸底的光黯下去。 那夜过去,绛云对她依旧一如往常,甚至不吝啬浅淡笑意,依旧唤她“阿霁”。 归霁却觉得,绛云与她正在一点点疏远,逐渐如隔天堑。 对旁人的笑,和对她的,好像已没有什么分别。 甚至还是宿雪面色凝重,亲自来寻她,说绛云染疾不愈,她才知晓,绛云已经咯血许久。 女子身形纤细,倚入椅间,谈笑风生之际,忽然蹙起眉,掩唇低咳。 她喜穿殷红,咳出血,也只是悄然借袖遮掩,甚至仍扬着唇,令旁人无从发觉端倪。 归霁的衣摆被轻轻拉住。 她回过身,撞进落虞一双澄明眼眸中。 少女嫣然一笑,轻声开口:“你知道绛云阿姐为何久疾不愈么?” “因为……她将自己的心,分给了你一半呀。” “她的寿数,已然不多了。” “你竟分毫不知?” 归霁双眸殷红。 她挥袖震开如骨附蛆、竟还温和笑得出来的落虞,到后山,用冰冷匕首剜入自己的胸口。 如果将绛云赠予她的心还回去,女子是不是就能痊愈? 她无法忍受绛云孤身陨落,徒留她在这尘世间游荡。 可却有另一道声音哂笑着,在脑海中响起。 你甘心么? 你将舍弃七情六欲,再无法体味到寻常人的滋味,亦无法回馈绛云对你的情愫。 她……甘心么? 不甘心。 归霁不想再回到从前,不想变成从前木然度日的模样。 她唯一的心愿,始终就只有两个字。 “绛云”。 “那么。”落虞从林中阴翳处走出,仍旧无害笑着,“我这里有可以挽救绛云的良方。” “取常人心头血来。百人之血,便可抵绛云一日寿数。” “……我为何要信你。”归霁雪色衣襟浸透殷红,薄唇轻碰。 她瞧见,落虞取出了一枚推衍珠。 女孩根骨不佳,无法习剑,唯有推衍之术炉火纯青。 她笑着低下身,推衍珠便缓缓涌现未来之景。 画面里,绛云再未咯血,模样鲜活明媚,牵起她的手,娇声唤:“阿霁。” “郁绿峰云水间已成,趁宿雪怀宁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快逃!去看雪,好不好?” 归霁痴痴望着画面流转,她已经许久没有被绛云如此亲昵对待了。 落虞嗓音恍若蛊惑,“阿霁。” “未来无从更改……你最终还是信了我,不是么?” 归霁拾起一柄平平无奇的匕首,离开郁绿峰。 当日是霄节,中州百姓已然认得她,知晓她与绛云关系匪浅,善意向她问好,抹去她的酒钱。 归霁肩膀止不住发抖,握紧匕首,又脱力松开。 她想起绛云与她一同游历九州,烟火人间之中,笑弯的那双杏眸。 牵起她手,说她们还要在尘世度过许多个霄节。 归霁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捧着温烫的、来自许多殊异面孔之人的心头血,回到郁绿峰。 那夜,她流出殷红的泪,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然堕魔。 她淡漠抹去血泪,自去寻绛云。 心头快要烧灼起来的期许,将将掩盖如堕深渊的自厌。 只要绛云能痊愈,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隔着薄纸窗,归霁只听见,摇曳昏暗的烛火中,绛云与宿雪在交谈,话音冷清。 “事到如今,中州死伤枕籍。归霁本是恶石,命该如此。绛云,你为何执着于改写她的命数?”是宿雪的声音。 “是我一意孤行,将她带离浸默海。分出一半的心、与她结契,只是想要压抑她的恶念,但还是失败了。”绛云开口。 “她既已认我为主,我合该亲手处置,将其折断,沉入浸默海。” 归霁垂下了头。 她听见,胸口里悸动的心逐渐停跳,一点点冰封,覆满冷霜。 原来,绛云与她结契,是在骗她。 绛云肯将自己的心分给她一半,说对她情根深种,是假的。 绛云……不想要她陪在身边了。 想要像扔掉垃圾一样,重新将她抛回浸默海。 她究竟算什么? 只不过是,蘅芜君的一柄佩剑? 归霁将已经泛凉的心头血,留在绛云与她的寝处门边,仓皇离去。 可是,她还是想和绛云一同去看雪。 听女子抵在她耳边,嗓音娇柔,说她们是道侣,该永世纠缠在一起。 而不是什么脆弱无依的……剑与剑主的关系。 烛火明灭,因夜风而摇曳。 归霁没有听见屋中默然良久,绛云接下来的含笑话音。 “宿雪,你是想要我像刚才所言……那样做么?” “可是,我不会的。我亲手将归霁带离浸默海,她犯下恶行,我亦同罪。” “在她沉入浸默海前,我当先行一步。” 宿雪瞧绛云一如往昔地扬唇,柔声轻语,“因为,我从未视阿霁为什么恶石、佩剑。” “她始终只是一颗漂亮如镜的石头,是我的道侣呀。” 小鱼与寒石结契,本就罔悖尘世伦常。 又何妨再添出格几笔。 既然归霁终将堕魔,成为魔尊,而她无法与天道抗衡,改写轮回。 那这一世,她就代替归霁,背负归霁的命数。 绛云又低咳起来,鲜血似落梅飞溅,却仍盈盈笑着。 “你身上的毒,可有解决之法?”宿雪心揪至极,“……究竟是谁。” 剜去一半的心,虽会减损寿数,绝不会如现在内外空虚、咯血不止。 绛云目光追逐着纸窗外。 那是停伫良久,比归霁还要像鬼魅的一个少女。 落虞捧着一盏鲛灯,昏暗的光映亮清秀面庞,唇角扬起,正朝她乖顺笑着。 “无妨。”绛云嗓音温缓。 她不怪落虞,只怪自己。 为了不再孤寂,为了挽救往昔那条亲族尽灭的小红鱼,卷入许多变数。 落虞,便是这一世横亘在她与归霁当中,天道存心设下的最大变数。 绛云不怕离开这个明媚动人的尘世。 过往,在归霁消散之后,她亲手打碎藏在魔宫中的鲛灯,不顾被鲛灯重凝的自己可能会湮灭。从那时起,她便不怕了。 鲛灯蛊惑轻语,说她只要拿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来交换,便能复苏归霁。 绛云不留情面地将鲛灯残片碾碎。 彼时她年少轻狂,含着泪,倔强低语:“我才不要你帮忙……!” “我会亲手改写阿霁的命数。她若在这浸默海万年,我便等上万年,直到她认出我,想要与我重逢的那一日!” 绛云的手里,仍握着归霁因她而生长的一颗心,状若玉石。 眼前浮现归霁的回忆。 她怔怔看见,清冷淡漠的女子逃离佛土,在桃村孤独等待,仰头,无数次期许能窥见天际一抹绯红。 看见归霁抱着她的残躯,在魔宫死寂困守,度过被鲛灯恶意拉长的万年岁月。 可到头来,她们依旧难逃命运操纵,再度堕入同一条河流。 绛云在门边,拾到了还带有归霁指尖余温的心头血小瓶,握在掌心。 她无力再与天道抗衡。 只是……有些舍不得归霁。 舍不得她毒发身亡后,归霁漫无目的、孤寂游荡,活在没有她的人世间。 若还有来世,绛云不会再做什么光风霁月、舍身济世的蘅芜君。 她只想化为一尾小红鱼,寻到木讷寡言的寒石,蜷进对方温凉掌心,撒娇甩尾。 如她们在佛土初遇时那样,懵懂地娇声乞求,“漂亮的美人,瞧我呀!” “做我的娘子,好么?” 第85章 前尘忆 血月初升, 灾厄遍世。 晦暗血雾中,归霁衣袍被鲜血浸透,端然坐在礁石上, 痴痴凝望中州方向。 浸默海下魔宫重启, 桃村状若坟冢,连坠落的桃瓣都染上诡谲殷红。 归霁已经在此守候许久,可并不觉腻烦。 几日前, 绛云说……要来浸默海嫁她,以换得九州安宁。 归霁低垂下头, 唇角一点点扬起。 她知晓,自己怎能比得上九州安危来得重要? 她早已提前得到消息, 绛云会率众玄门一同前来, 靠柔情蜜意哄骗她,假意与她结契。 随后, 亲手将她抹除,浸入浸默海。 归霁浑身发起抖来,咬破自己的唇,维持短暂清醒,可依旧不受控地挽出一丝满足的笑。 她开始想象绛云身着嫁衣,迈入魔宫的模样,想象女子对她怜悯却又憎恶的眼神。 甚至在想,绛云亲手抹除她时,会不会一边唤她“阿霁”, 一边掉下泪来? 她从幻想中, 搜寻所有绛云对她动情、贪恋、不舍的证据。 可最终还是归于一片虚无。 归霁将自己拢住,她觉得很冷,又觉得可笑。生来就是一颗寒石, 竟也有觉得冷寂的一日。 只因为,她曾经短暂窥见温暖的霞光。 绛云还是来了,在期限的最后一日。 归霁孤身坐在为绛云布置好的洞房深处。 相隔冰冷盖头,她窥见女子着嫁衣,手腕缠绕束缚魔气,朝她微微偏头,笑意如往常明媚。 “阿霁。”她咬字温润清脆,“我来嫁你了。” 好像她们之间并无嫌隙,好像如今,依旧是她们曾在春意动人的郁绿峰,交颈饮下合卺酒那夜的延续。 归霁红着眼眸,举起冰冷的琼浆,倒在绛云被剥除嫁衣的雪色肌肤上。 害怕女子会逃,索性用浓重的魔气凝成锁链,将女子的腕勒出可怖的红。 她俯身,在绛云身上烙印属于自己的痕迹,一遍又一遍,痴痴唤着“阿绛”。 归霁想要看绛云因她而失控的模样,如此,就能暂时忘却,她只是女子一柄无足轻重的剑。 一柄觊觎其主,沦落到堕魔的凶剑。 识海之中,恶念的声音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 归霁知道,自己早已变成了恶念本身。 绛云任她施为,连娇嫩的肌肤印上被摧残的殷红,双腿化作战栗鱼尾,连啜泣都发不出来,也没有怪罪她分毫。 只是温存地,将唇贴在她冰冷的、沾染湿腻的唇边。 像小鱼在啄弄心爱的玉石。 归霁不明白为什么。 她用着近乎将绛云的唇咬破的力道亲吻,眼眶濡湿,话音却仍是置身事外的冷。 “众玄门……何时来浸默海讨伐。” 她还能享受多久来自绛云的、恍若一戳就破的泡沫般的柔情蜜意? 绛云的指腹抵上了她唇。 笑起来,牵起她手,抵在自己柔软胸口,“阿霁,你且来听。” 归霁听见,半颗残破的心脏正微弱悸跳着,早不似她与绛云初遇时那样鲜活。 “听不见的话。”绛云勾出了嫁衣袖中一柄匕首,含笑劝。 “你亲自剜出来,瞧一瞧,我心中所想,是否与你别无二致?” 归霁面色苍白。 避开女子灼灼眸光,墨发垂落,压抑嗓音抗拒,“……不。” 眼前幻象与真实交叠,蛊惑着她,若将绛云变作一具尸体,她们便能永世纠缠。 可她……怎能弑主。 绛云却牵着她的手,徐徐握紧匕首,“我记得,阿霁想要一份我赠予落虞那般的生辰礼?” “从浸默海寻到你的那日起,细细数来,如今,也算是阿霁的生辰。” 女子笑意柔软,话音亦如神情。 “那就将我余下的这半颗心赔给你,如何?” 归霁只是仓皇摇头。 寒石的愿望,是想要一颗完整的心。 但若小鱼不在这世间,她再无任何贪恋尘世的念想,要心又有何用? 她窥见,绛云似乎仍在笑。 看见女子指腹拨开她发丝,揩去她流出的血泪,覆了一个吻。 来不及去阻止,如朝霞鲜妍的人,胸口陡然绽出朱缨般的花。 心脉相连,归霁胸口那半颗属于绛云的心,亦如被冰冷锋刃搅弄,痛不欲生。 好疼。 归霁失神望绛云面色迅速发白,唇却因为染上她的血泪,变得殷红,弯眸朝她笑着。 “阿霁,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呢?”女子贴上她耳畔。 “自佛土逃离后,我从未想做什么挽救常人于水火的仙尊。” 小鱼仅有的心愿,只是想改写寒石的命数。 为寒石填满空荡无物的胸口,为寒石,寻到一颗真正的心。 纵然如今,她来充当归霁的心。 抵上自己,也心甘情愿。 归霁浑身热度抽离。 她听见,来自于绛云那半颗心的悸颤,看见无数她与小鱼的记忆碎片。 “我想要让漂亮的石头开心起来,与我一同到婆娑人世,观遍朝霞与月升!” “她若无心,我来充当她的心,不就好啦?” 佛土永昼里,寒石静默阖眼休眠,而小鱼偷偷啄吻她的唇角,腮盖含羞翕动。 … “阿霁为我挡下古龙灭后的魔气,才堕了魔。我们之间的纠缠,是不是从最初就是错的?” “可我依旧不悔,与阿霁成亲结契。” “她合该是我唯一的道侣。” 桃村偏僻的荒山洞府中,绛云斟满合卺酒,笑着回身,对上被恶念操纵的女子一双殷红眼眸。 … “阿霁、阿霁。” “我不想要长剑了,你变回寒石,我们在浸默海共度余生,好不好?” 阴冷魔宫之中,绛云将冰冷长剑贴在脸颊旁,泪水茫然无措,晕湿剑身。 这之后,本该恣意溯游于尘世的鱼龙,打碎鲛灯,困守血海,执拗等待寒石轮回。 她最终,在混沌血水之中,捞到了一柄如玉雕琢的剑。 ——“这一世,一定是属于我与阿霁的、最美妙的一世。” 绛云在尘世流转良久,长成阅历深重的鱼龙,已非过往懵懂模样,却仍旧心怀憧憬。 “我想令阿霁懂得喜哀酸甜,令她也爱上这个烟火人间。” “我要将自己的心,分给她一半。” 可为什么,命数总在一遍遍将她们拆散。 归霁将脸贴在绛云汩汩流血的胸口,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 寒石获得了完整的、温热跳动的心,却已失去那条最初赠予她暖意的宝石小鱼。 来时一片虚无,归去时,亦丢失唯一的归途。 归霁揽抱着绛云,着嫁衣,一步步踏出魔宫,血泪已然干涸。 浸默海之外,惟有稀薄的冷风,还有自发前来送绛云最后一程的散修。 绛云从始至终都在骗她,没有以身为饵,召集众玄门,欲将她抹杀。 反而叮嘱那些尚存理智的玄门之人,为她沉冤昭雪,说,归霁从不是什么邪剑。 ——如今的魔尊,另有其人。 归霁视野模糊殷红,对上一双黑白分明、令人生畏的眼眸。 落虞举着鲛灯,混在人群中央,纯良面庞被映亮,笑意温煦。 她目光贪婪地落在归霁怀中,绛云那具已经没有生息的躯体上。 忽然,将怀中鲛灯用力握紧、碾碎。 掌心未曾流血,只徐徐淌出黑色的魔气。 而霎时间,鲛灯残片弥漫之处,玄修仓惶叫着,尽数化为可怖的魔。 浸默海中因怨气滋生的魔,则变成了青白道袍,亭亭出尘的仙修。 对落虞恭敬称“仙尊”,而对绛云、曾斩杀群魔的蘅芜君,蔑称“魔尊”。 落虞朝归霁一步步走来。 “阿霁。”她歪头,笑得纯善,“初遇之时,我怨你屠我满门……” “是骗你的呀。” “包括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亲手所为。因为,西圣佛土称我为……天生恶种。” “不过。”落虞抬手,欲轻触归霁怀中绛云的脸颊,话音惋惜,“寒石本是死物,与这世间独有的,最为漂亮的鱼龙结契……太过可笑。” “将绛云还给我,我便帮你洗刷魔躯,重回莲池,做一颗澄透的玉石,可好?” 一抹青色剑光冷冽掠过,饱含杀意,将将擦着落虞的指尖,惹得她本能退避。 宿雪立于佩剑剑尖,模样端冷肃杀;身后的怀宁,眸光格外复杂。 空中浓云翻涌,电闪雷鸣。 烛因庞然身形若隐若现,龙爪紧绷,对落虞嘶声怒吼,“——!” “只有绛云,不会因我是天生坏种而唾弃我。”落虞惨淡笑。 不多时,目光却又阴翳落在归霁脸上,“只可惜,绛云竟为了一颗冰冷寒石、一柄剑,怪罪于我?” “若我不再是杂灵根的寻常人,而是统御魔、玄两界之人,若我代替绛云,成为仙尊……” “她是否,就能多瞧瞧我呢。” 归霁低垂着脸,身形单薄似纸。 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落虞。 但鲛灯残片笼罩的范围内,修为催动凝滞,如陷泥沼。 她无法与落虞抗衡,而落虞,却要夺走她怀中的绛云。 甚至一步一步,缓慢而饶有兴味,像在观望垂死挣扎的猎物。 烛因忽地怒吼起来,龙息激震飞石,衔着绛云的残躯高高飞起。 却被形同鬼魅的落虞击中,鲜血如注。 那双金黄竖瞳,依旧死死盯着归霁。 ——“快逃。” ——“我会代你守好绛云残魄。” 宿雪衣袂翻飞,勉力拖住落虞,怀宁化作原身,以桃树枝条束缚落虞的脚步。 就像她们曾在佛土,为默默心慕小鱼的寒石保守秘密、衔来衣袍那般。 “师姐?”落虞嗤然笑,“我知你们视我为杂灵根的废物,从未真心待我。” “那么,往后。”她扳起宿雪因元气大伤而苍白的脸。 “我要你与怀宁经年困守郁绿峰,如我一般,尝尝修为倒退,沦为废物的滋味。” “云水间?再不会成为什么天下第一宗。” 归霁被宿雪动用灵力传送离去,只窥见尘世血流似海,恰似佛经之中的婆娑地狱。 她窥见桃村被屠,绛云欢喜贪恋的美景,如今胜似炼狱。 看见春色不褪的郁绿峰草木凋零,一夜风雪交缠,死寂异常。 归霁惘然不已,生出自毁的想法。 如果佛土莲池最初便无恶石,小鱼便不会卷入只该她承受的、无望的轮回漩涡,更不会与落虞相遇。 可耳边却始终回荡着小红鱼娇脆的嗓音。 乞求她,要她瞧瞧自己,央她陪伴,令她不再作为这世间唯一一条鱼龙,独自承受孤单冷寂。 小鱼喜欢她剔透的一面,那么,只消将自己纯善的模样剥离出来,自毁丑陋的一面,就好了。 归霁将自己的心魂碎作两半。 其中一半洁净似新雪,亦是最初她专注望着池中小鱼,心潮暗滋的纯粹模样。 她想起绛云最后的心愿。 愿做她掌心中一条娇憨小红鱼,讨她做自己的新娘子,普通顺遂地度过余生。 她垂眸笑着,柔声呢喃,“……好。” 寒石生性本恶,却从来舍不得拂去小鱼的任何心愿。 归霁自毁堕入浸默海,形魂将湮前,扬唇笑着。 在新凝出的身躯上,篆刻出寥寥几笔。 ——代我赴约,去瞧小鱼憧憬的烟火人间罢。 那里,荒山桃树遍生,水潭清澈见底。 一尾小红鱼雀跃甩尾,娇声娇气,说要讨得这世间最漂亮的美人,做自己的娘子。 而寒石不语,蛰伏在终年覆雪的凋敝山门,静候空茫的胸口,被灼灼绯红填满。 那一日,天幕边缘晕染着绛色霞光,冷冽清寂的郁绿峰,仿佛开满了丛生的朱缨。 司镜掬起一捧水,温软的小红鱼翻着肚皮,轻蹭她指骨。 撒娇脆语,唤她:“娘子、娘子!” 第86章 春意 司镜睫毛翕动, 睁开眼。 思绪沉浮,一场大梦将醒。 梦中山峦渐翠,煦风轻柔, 偶有鸟雀微鸣, 是她所眷恋的云水间。 可坐起身,低头望向掌心,却空空如也。 没有鲜妍温软的一抹绯红, 只剩血水从指骨淌落。 司镜跪坐在礁石上,任由浸默海刺骨的水, 将衣摆染殷、浸透。 她双眸空洞,微张唇。 起初, 一遍遍无声唤“昭昭”, 想再听小鱼娇脆唤她的余音。 许是觉得无望,再触不到那抹殷裙身影, 良久后,司镜只望着血海中自己倒映的那抹阴影。 脑海浮现出模糊二字。 归霁。 归霁已经不在了。 将她自恶念中剥离出来的玄衣女子,独自背负一切,令她如今复苏复明的归霁,彻底消散在了这世间。 司镜双眸干涸,近乎麻木。 她失去了今世因褚昭而凝出来的心,也将过往的自己送离,如今,只不过是一具空壳。 一颗因小鱼生出灵智的寒石, 再无法窥见宝石般的温软;一柄被命数操纵的邪剑, 在数次轮回中,早就被剑主忘却。 她已经……失却所有存于九州的意义。 司镜静寂躺入血海,窥见枯骨生花, 冰冷腐蚀的血水逐渐没过苍白脸颊。 她想,她已然赴了这烟火人间之约,与小鱼温存缱绻,纵然短暂,但不怨不悔。 意识沉入温钝的前一息,浸默海浓重血雾褪去,露出粉绛色天幕。 如轻风般飘逸的庞然身影,爪衔一颗明亮澄净的珠玉,丝鳍轻抚,纤尾粼粼,向晦暗血海游来。 那是一条明媚到令天地动容、万物失色的绯红鱼龙。 “知知!”褚昭化作原身,嗓音沉闷,却仍能听出尾调上扬的娇俏。 “你在这里呀!” 司镜窥见一双澄澈圆眸,旋即,衣摆被俏丽鱼龙轻衔住,将她拖曳出混沌血海。 褚昭将她放到自己背上,欢欣摇甩尾巴,破开云雾,不知游向何方。 九州四时有别,如今,不同于她们初遇之时的冬末,早已坠入一片赤忱的秋。 司镜看见距浸默海最近的丹永城,菡萏依旧盛放,还新栽了望不到尽头的嫩粉桃树。 有人窥见褚昭与司镜,兴奋指天,“看!是鱼龙族少主,还有护佑我们免于被玄魔屠戮的司镜城主!” “不愧是九州第一剑修,不仅亲手震碎魔尊落虞的魔丹,还以一己之力,洗刷浸默海近千余年的冤屈。” “听闻城主受了重伤,近几月都在浸默海修养,可我看,依旧仙姿出尘!” 褚昭讨厌那些人一个劲地盯着司镜。 只好用背鳍将女子身躯遮住,气恼叫:“不许瞧,知知是我的娘子!” 她是带久憩初醒的司镜看美景的,才不要别人觊觎她的娘子。 后背忽然一酥,庞然的鱼龙呜一声,蜷缩起爪。 她五感敏锐,女子似乎俯下身,沿着她的背鳍一路吻下去。 司镜并不说话,褚昭无措甩鳍,以为娘子是在和她撒娇,于是未曾放在心上。 下一站,是漫山染遍红叶的北州。 统御九州数百载的昆仑虚实为玄魔聚集之所,一朝湮灭后,小门小派林立。 褚昭寻了一处门派无人的后山,朝已经扫成堆的脆叶吹口气,顿时,红叶飞旋。 她被美景迷了眼,不忘用爪抓住其中最漂亮的那枚,悄悄给背上的司镜缀在发间。 这样没有血色的娘子,就变得鲜活起来了! 门派负责轮值打扫的弟子倦然睁开眼,发觉面前之景一夜回到瞌睡前。 心如死灰,绝望揉了揉眼,被忽然凑近的绯红鱼龙脑袋吓得一哆嗦,“……呜!” “怎么?”褚昭鼓起脸颊,“你不服气?” “我可是认识你们宗主的,连她笨笨流口水的模样都见过!” 弟子只知道宗主名叫烛因,是条沉睡千余年的古龙,却未曾去拜见过,更不知晓尊长之间的往事。 她错目一瞧,看见绯红鱼龙背上,端坐着一个孤冷清寂的美人。 听她们谈起烛因,竟从袖口取出匕首,仔细拭着,眸中划过一抹凉意。“……” 弟子顿时捂嘴,“唔唔唔!” 小女子定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向宗主告状的! 褚昭载着周身泛霜的女子,满意游远了。 弟子颤巍巍起身,却见侧后方,一身量极高、肤色微黯的女子倚着一棵树,正抱臂凝视着她这边。 金黄色的竖瞳微眯,她垂下头,忽地震碎身侧几人怀抱粗的巨树。 红叶落满了头顶,有些滑稽,却只顾黯然低语,“阿褚、阿褚……” 弟子看出来,她们门派的宗主,好像是有点傻的。 什么离奇美妙的三角恋情,古龙、娇纵鱼龙、清冷剑仙,且都是活了她几辈子的老东西了。 连“宁怀”的话本也不敢这么写啊。 褚昭不知背后有人在瞧,早就甩着纤长鱼尾,带着如一缕寒烟的女子飞远了。 她游至一片清澈水面,只看见司镜正将她赠的红叶小心收拢进掌心。 格外珍重,似乎在害怕将叶片弄碎,眼眸中也藏了些许脆弱。 褚昭不明白,司镜为什么从与她重逢后,一直都不和她说话。 不由闷闷想,一定是鱼龙的模样太丑了,惹得知知嫌弃。 待到回去,她一定要变成人身,穿上漂亮的衣裙。 不对……娘子似乎喜欢她赤裸的模样,每次垂眸望她时,几乎都不眨眼睛。 那她就不穿衣服啦! 绞尽脑汁想着,褚昭已经带司镜掠至东州摇光泽上空。 摇光泽在玄魔交战中未被波及,静谧安适,水面如洒碎金,潜游着许多从懵懂长成的小鱼苗。 不见槐琅的身影,只有蓓月依旧如往昔忙碌,舒展藕色长尾,不时弯出问号的形状,神情很是认真。 褚昭借由朦胧雾气遮掩,飞得低了些,好奇偷听,只听见“昭昭”、“生辰”等断续的词语。 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因为,她瞧见一抹明黄色靠近。 是槐琅。 “阿琅!”可才刚唤出声,双眸竟忽然被身上的女子遮住,只剩下影影绰绰的雪色,“唔……?” 司镜开了口。 嗓音很轻,不知在对谁说,“昭昭……不许瞧她人。” 褚昭点头如捣蒜,有些羞赧,又欢喜于身上的冰冷美人终于出言,“好呀!” 知知是她的道侣,就是要满足道侣的所有心愿,这还是司镜告诉她的。 因此,纵然被蒙着眼,依旧欢欣雀跃地朝前游,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却没瞧见,面前是一片荒芜大泽。 失去方向感,马上就要坠入水中时,后颈忽然一凉。 褚昭匆忙睁开眼,害怕司镜呛水,却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一条小红鱼,被细腻掌心拢紧。 她茫然唤“娘子”,想要扒开司镜的指骨,可是,却察觉到女子肩膀在发抖。 一声一声唤她,低垂脸,用温冷的唇轻啄她露出的脑袋,嗓音含潮。 “昭昭不要走……” “不要、抛弃映知。” 才不会抛弃呢! 褚昭气恼甩尾,仍抱着那颗莹润的珍珠玉石不放,用肚皮蹭司镜的掌窝。 她觉得,女子在浸默海独自疗伤的这些时日,一定是睡得脑袋糊涂了。 分明她已经收到了知知的心,那颗珍珠玉石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她了,竟然此时还在怀疑她么? “我们去郁绿峰看雪,好么?”司镜柔声喃喃,好似在对掌心里拢着的、顷刻就要消散的蜃景轻语。 “昭昭……一直想要和我去瞧的雪。” 纵然是梦,她也希望,曾被落虞推衍出的寒石与小鱼的未来,会一一成真。 褚昭有些困惑。 自九州上的魔被剿灭,九州归霁后,郁绿峰就变得温暖如春、再无积雪了呀。 存心想要给女子一个惊喜,她没有戳破,只温顺地吮了一口对方冰冷指尖,娇声答:“好!” 司镜御剑带她从东州大泽回云水间。 立在山径脚下,良久,都没有再言语。 入目绿意横生,与往昔霜雪封山的景象大不相同。 褚昭听见有熟悉的少年少女的谈笑声传来,指缝外,闪过几道湛蓝色道袍身影。 某个少女提着大包小包,从山下走私的飘香佳肴,看见山径处背对而立的雪色女子,哇了一声,“快看!那个剑修,像不像司映知!” “得了罢,别听师尊胡诌。她说自己曾经与九州第一剑修相熟,你就真信了呀。” 褚昭听出来是云水间坏湿鳟门下的几个笨蛋。 她不服气地从司镜掌心里探出头,替女子鸣冤,“无礼,太无礼啦!” “这是师姐,是比湿鳟还要厉害的大师姐!” 沈素素倒吸一口气,立刻跳远,“昭、昭昭大人怎么在这里……!” 她好奇仰头,沿司镜紧拢的手掌朝上一路望过去,被女子清隽容色所惑,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司镜就这样缄默望着面前一众尚且青涩的少年。 她缓慢翕动长睫,目光描摹过所有人,旋即,无声垂敛双眸。 眼尾被鲜亮生动的春意灼伤,弥漫薄红。 褚昭从始至终,没有听见女子开口说任何话,只是见她无声离开。 好似挣扎着,欲逃离一场诱人的幻梦。 身后,沈素素得意扬扬炫耀,“你懂什么?高手从不多言,反派死于话多。” “不过、如……如果刚才那位剑修真的是司镜,能、能教我们,就好了!”元苓很是憧憬。 云水间的十六余名弟子,由司镜在浸默海打捞魂息后,经怀宁医治,虽已复生,却失去了过往的记忆。 褚昭有些为司镜打抱不平,气闷鼓腮。 她想要把怀里的珍珠玉石拿出来,叫笨蛋弟子们瞧瞧,女子曾经殚精竭虑,为她们讲习符法剑术的模样。 可是最终还是舍不得。 那是知知送的。 是只送给她一条鱼的礼物。 司镜捧着小鱼,循记忆回到了曾经的寝处。 刚一进门,便回手落了锁。她温存拨弄着手心里小鱼的温软鳞片,想要寻一只盛水的小缸,以免小鱼干渴。 可备好一切后,司镜俯下身,只听得床榻间砰地一声。 眼前白雾拢而又散,霎那间,额头相抵。 司镜失神望着对方一双澄润圆眸,被湿濡轻衔住唇。 小鱼化作赤裸少女,像沾染雪沫的团子,落入她怀中。 胸前还拢夹着一颗透明玉石。 却像不知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诱人般,歪头退却,懵懂望着她。 双眸闪着金箔光晕,“知知,你给我的礼物……为什么在变热呢?” 被打磨得圆润无一丝棱角的玉石,是寒石的心。 此刻,正因褚昭,迅速烧融起来。 司镜眸色微喑,失神望着褚昭此刻模样。 她不敢开口,怕出声后,面前的景象便会如幻梦般凭空散去。 届时,她依旧会沉沦在死寂刺骨的浸默海,被血水没过脸颊。 与昭昭一同游历丹永城、北州、东泽,甚至回到郁绿峰,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回光返照。 褚昭见女子缄默不语,气恼地锤了锤榻。 “还是坏湿鳟告诉我,我才知道,你的礼物就埋在郁绿峰的一颗桃树下。”说到此,她害羞捧起滚烫的玉石。 “好漂亮的石头呀!可是,桃树说,这是别人的心,要还的……”她牵着女子的手,抵上自己的胸口。 “用这颗来偿还,可以么?”她歪头。 司镜按住了褚昭的后脑,将少女压入榻间。 她与小鱼之间,隔着那颗寒石因情动而凝出的心,身躯紧紧相贴。 褚昭被吻得喘不过气,偏过头去。 静静缓了一阵,仿佛听见,那颗发烫的、不属于她的心,正在模糊吐露心绪,一直传到了她耳中。 「……假的。」 「昭昭对我亲昵,是假的。云水间,也是假的。」 「一颗石头,竟也会妄想美梦成真?」 结契之后,心音自然相通。 气得她咬一口女子的唇,娇声反驳,“笨蛋知知!” “是真的、阿褚是真的小鱼!” 司镜肩膀微顿。 她一点点撑起身,唇色殷红,眸底潋滟,似乎快要从梦中惊醒。 借由窗外浮动着的春光,司镜打量身下被吻得迷离、睁着一双圆眸,委屈盯着她的少女。 “……” 薄唇轻碰,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昭昭。 她的……昭昭。 是归霁为她营造的幻梦,还是,天道最后的垂怜? 褚昭见司镜只顾垂头失神,凑上前嗅嗅。 再度牵着女子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胸口。 司镜唇畔一热。 与此同时,听见了小鱼急且羞恼的心音。 「知知笨蛋。」 「为什么不瞧阿褚……?」 「笨蛋笨蛋笨蛋石头!」 「你不喜欢阿褚了!连没穿衣服的模样,也不喜欢了么?」 第87章 映情 胸口处夹着的玉石坠落在被褥间, 发热发光,如同寝处一点翕动萤火。 司镜愣愣睁眼,眸尾蓦然染红。 她匆然俯下身, 用唇感受褚昭脖颈的跳动、软热的体温, 亦指尖触摸少女的脸颊。 分外小心,生怕碰碎了什么,嗓音脆弱, “昭昭。” “昭昭、昭昭……?” 本该余生沉于血海的寒石,如何能想到, 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 褚昭应接不暇, 承受着司镜的亲吻, 眼眸迷离,只觉得女子身躯是冰凉的, 却像煮沸的雪,直亲得她浑身发烫。 她太久没有与女子亲近了,自三月前浸默海离别,自从宿雪告诉她,司镜在血海里养伤,不知何日苏醒后。 褚昭一直在郁绿峰,捧着从桃树下挖出来的玉石,望着浸默海的方向。 玉石告诉了她那么多事。 从虚无缥缈的佛土,到婆娑迷离的尘世。 寒石因她而生的一颗心中, 盛装着近乎千余年无法诉之于口的情愫。 褚昭觉得, 绛云与归霁的故事,那么遥远。 可她如今,只在意“司镜”二字。 她将她们的此世, 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择无情道为道途的清冷女子,生无牵挂,却因与她相遇、相知,屡屡破戒,终至堕魔。 世人皆讽她身为天资卓绝的剑修,竟与一只鱼妖纠缠,合该如过往的绛云与凶剑,毕生埋骨血海。 “那又如何。”司镜脸颊淌着血泪,神色淡薄,“我与昭昭,已然结契。” “生当同衾,死当……同椁。” 可是,到头来,司镜依旧舍不得伤她分毫。 死生诀别那日,女子被恶人操纵,剜出她的妖丹。意识清明后,用还沾有她鲜血余温的匕首,麻木刺入自己胸口。 褚昭看见,自己失忆后,女子无数次徒然寻找她在这世间残存的痕迹。 听见她亲口诉说将与别人结契时,袖中的指骨收紧到泛白,殷红无声渗透。 却只是轻声乞求,“不要忘了璟思,可好?” 出尘高彻的人自惭形秽,怕她厌弃“司镜”二字,甘愿抛弃过往,以假名诱她再度沉沦。 褚昭亦看见,她与司镜曾在丹永城魔宫中短暂相伴。她只将此视作玩乐消遣,女子却当了真。 结契那晚,哄着满身红痕,疲累不已的她睡去后,女子眸中殷雾化开,柔声呢喃。 说她们已是道侣了,就此,再不会分别。 所有的话,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抚。 寒石的心愿,只是希望小鱼会为她停伫。 哪怕只是须臾,哪怕在她漫长的寿数中如眨眼般短暂,也会隽刻于心。 一如曾经,寒石不思佛法、藐视礼教,亲自在身躯刻下的那叁佰肆拾笔痕迹。 而褚昭早已数不清,她与司镜究竟纠缠了多少岁月。 以至于今世,才睁开眼瞧见玉石美人的第一眼,情潮就已暗相滋生。 “喜欢昭昭。”司镜埋入她的锁骨弯,嗓音含着水汽,一遍遍重复,“……喜欢。” “是映知不好。” “昭昭不要再对映知生气了,好么?” 褚昭被美人惹得发痒,她本就浑身发软,因这一蹭,只觉得有很多小鱼卵汩汩涌了出来,引得她羞赧无措。 只好努力推开司镜的肩,伸出手,去够被褥间那颗发热的玉石。 “我没有生气呀。”褚昭羞红耳尖,“我就是想把心还给知知……唔,你不是一直想有一颗心么?” 宿雪说,只要让她不解风情的冰美人娘子咕咚吞下这颗心,七情六欲便会复苏。 就能记起来,道侣之间到底该做些什么事。 怀宁在旁笑得咯咯,说是舒服的事,褚昭却早已忘了那是何等滋味。 褚昭够到了玉石。 可手腕却忽然被紧紧握住。 司镜眼睫低垂,将褚昭好不容易够来的温热玉石拂落。 “无需此物。”她轻声开口。 她读去了小鱼的心声,可是,她竟开始吃味,少女这三月,心心念念相伴的,并非是她。 玉石是她送给小鱼的礼物,怎可收回。 至于道侣间的事……她早已熟稔。 褚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唇已被封住。 原本还清孱柔弱的女子,好似忽然变成了洪水猛兽。 她吐息紊乱,似乎被触及了某片敏感的尾鳞,轻咬住唇,双腿竟自发化作了滑腻的鱼尾。 司镜将她手腕压至头顶,一寸寸吻过她裸.露的肌肤。陌生滋味如同浪潮,将她轻推上岸搁浅,又裹挟至热流深处。 最后褚昭早已忘记将那颗玉石所铸的心如数奉还。 她只听得女子啄她的耳廓,桃花眸波光潋滟。 说,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心。 而是一条殷红溯游,想要讨她做娘子的柔软小鱼- 月色空明如水,枝梢纤簌如坠。 怀宁哼着歌,浇灌后山新种的药草。 她身旁不远处,宿雪倚在一只潦草竹秋千上,一手捧着话本,眯眼醉醺醺地乐,“师妹,妙啊。” “她逃,她追,她再逃,哎呀,她一直在追……这回插翅飞也没用了。” 怀宁没空搭理她,皮笑肉不笑地瞥她几眼,忽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轻微到如同错觉。 回头望去,果不其然,是一抹雪色身影,薄唇微抿,清绝容颜因月光而柔敛。 “映知,收到我给你的桃瓣了?”怀宁含笑唤,没什么架子,“快来快来。” 司镜走上前。 仍保留着过往的习惯,轻颔首,“师叔。” 又转向秋千上姿势放荡不羁的宿雪,“……师尊。” 宿雪笑呵呵的,原本还想蒙混过关,听见司镜这称呼,又不知女子究竟想起了多少,一时冷汗横流。 用话本挡住自己酡红的脸,“哎呀,映知无需如此客套。唤、唤我……‘那只青鸟’就行。” 若是绛云还在,知晓她竟然哄骗寒石拜入门下,干了几百年的苦力,定然会将她毛都薅秃。 还好褚昭并不凶残,顶多只会恼怒咬她几口。 司镜也是清冷寡言的性子,再不会如从前,看见她与小鱼喝酒,就要刀了她。 司镜默然驻足。 她本想为宿雪拂去肩上残花的,见女子似乎很是抗拒,只好垂眸。 怀宁将她拉了来,“映知别理醉鬼,来师叔这边。好不容易才从浸默海回来,如何?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说着说着,她有些绝望,“定然会不习惯的。哎,云水间的弟子重活一遭后,没了往日记忆。我托褚昭为他们讲习剑术,如今,他们只知昭昭大人,不知司师姐。” 司镜不太在意。 反而是听见‘昭昭大人’几字后,眸光轻闪。 她想起方才,小鱼被情潮裹挟,陷进被褥中,摇头抗拒,委屈说还要教笨蛋小孩学剑,不能太累。 却在被她读去心音,唤了声“昭昭大人”后,浑身发抖,涣散攥紧褥角。 本就狼藉的床榻愈发湿濡,褚昭咬了一口她肩,因为脱力,没留下任何齿痕,“……坏知知!” 司镜低垂脸,眸光温存,蜷起指尖。 她又怎会让昭昭受累去教剑术? 小鱼本该自由恣意,不被俗世牵绊。 怀宁窥见身旁清隽之人脖颈泛粉,但笑不语。 依旧如往昔那般,抬起司镜手腕,为她调理脉息。 感知到女子胸口依旧空荡,那颗玉石心未曾归位,有些讶异,“映知,你……?” 她以为,司镜因为有心,才会动情。 司镜开口:“师叔无需担忧。” 她指尖触碰胸口,眉眼静谧温和,像将今夜所有澄澈月光盛入眼眸,“映知,早已寻得了真正的心。” 不是因恋慕而凝出的冰冷死物,也非患得患失、拱手让出的半颗温软。 是一条小鱼,遍历千年苦楚,自苦咸的洋流深处,小心翼翼为她啄来的一颗珍珠。 而司镜抛却珍珠,唯独将小鱼拢入掌中。 昭昭,就是维系她喜怒哀乐的心。 怀宁思索良久,似乎了然,会意地笑起来,“那便好。” “那么,该轮到师叔为我解惑了。”司镜面庞宁静,“在我沉睡的这几月,九州、还有郁绿峰上,都发生了何事?” 一切都美好到恍若她亲手编织的幻梦景象。 唯独……少了归霁。 怀宁半晌才开口,话音含了几分追忆,“有情轮回,生于六道,如车轮之无始终。” “被天道围困、失却归途之人,选择湮灭自身,求一个破局之法。” “注定为祸人间的恶石,毕生心愿,是以永堕泥沼为代价,换得世间归霁。”- 褚昭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 她坐起来,才迟钝觉得浑身酸软,险些连佩剑都拿不起来。 身上倒是被换上了整洁的亵衣,被褥也干燥松软。 褚昭摸一摸胸前,那颗玉石被制成了项链,好端端挂在她脖颈上。 仍带有余温,仿佛从未冷却。 褚昭跳下床,用殷裙把自己身上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脸热吁了口气。 叫那些笨蛋小孩瞧见,肯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她才不会承认,在榻上和司镜打架败北的糗事! 窗外光线正好,空气里透着桂子清香。 褚昭悄然寻司镜的身影,没有找到,别扭地轻哼一声。 ……她一点都不在意美人去了何处。 今日起来得晚了些,褚昭也没有抓小孩上晨课的心思,慢吞吞提剑,赶往授课的内室。 一路上,时而揪着脆叶玩一阵,时而去追林间松鼠的身影。 待到日上三竿,褚昭才来到内室,刚探出头,却傻了眼。 众弟子一改懒散模样,欲哭无泪,趴在桌案上,描符描到手抖。 而司镜跽坐在内室前,姿容端矜,捧着一卷竹简,垂眸静读着。 台下弟子们窸窸窣窣,趁女子状若入定,小声摸起鱼来。 “昭昭大人,我想你。”聂芊装模作样地呜咽。 “稳扎稳打的修炼固然极好,摸鱼划水的道途更得我心,呜呜。” “来不及为莫名失踪的昭昭大人哀悼,接下来赶到战场的是——”岑灵薇神秘兮兮地掏衣襟。 “我从山下集市买的,情意绵绵缱绻悱恻照情石!” 少女手心里躺着一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的雨花石。 “素素不是说,昨夜酒醉梦游,醒神之际,在昭昭大人寝处听见细软哭声了么?”岑灵薇嘿嘿笑。 “昭昭大人那么讨人喜欢,定然是有道侣了!春宵苦短,恐怕现在还没起呢。”她戳沈素素腰窝。 “这石头能映出昭昭大人的情丝与谁捆绑,届时我们顺藤摸瓜,还愁不知道?素素,你去!” 沈素素一挑眉,噘嘴,“为什么是我?” 岑灵薇怂且好奇,不敢大声张扬,瞥一眼首排认真描符的元苓,只把石头往沈素素怀里扔。 “你就不想……照照阿苓?” 可惜众人动静实在太大,一着不慎,那照情石骨碌碌滚了出来,落在过道处。 忽然被一道湛色灵力托起,朝内室前神情谧宁的雪衣女子飞去。 司镜放下竹简,垂眸打量掌心里的石头。 照情石霎时泛起盈盈光亮,化作千丝万缕的绯红细线,一端缠绕在女子小指指根处。 “嗯?唔……!”内室门帘外,忽然响起一阵惊慌挣扎的响动,很快,传来压低声音的娇斥。 “松开阿褚!是、是何方妖邪!为什么要绑阿褚……” 春风撩起门帘。 褚昭浑身被纤细红线绑住,圆眸含着水光,又羞又恼地跺脚。 想伸手去解,可是,剪不断理还乱,竟然越缠越紧。 她无措抬头望去,却只见内室中,司镜侧颊清冷,唇角微微扬起。 诸般情丝的源头,系于她小指,像新雪中一抹蜿蜒绵亘的鲜妍霞光。 女子向褚昭伸出手,温声开口:“昭昭。” “到映知这里来,可好?” 第88章 自弈 褚昭眸光一亮, 本能想上前。 身上的殷红丝线似乎并不束缚她的行动,只是瞧着可怖,应该不是妖术。 更何况, 她看见另一端连着司镜的指尖。 知知是什么时候把这么长的红线捆到她身上的呢, 该不会是昨晚? 是想把她绑住,不许她出门么。 正思索着,内室众人左瞧瞧她, 右瞧瞧司镜,已经开始起哄了。 “昭昭大人前一阵子去西州浸默海, 该不会是去接……”有人双眼发亮。 元苓很认真,小心翼翼望了几眼司镜, 说话磕绊, “今日代课的这一位,真、真真的是, 司镜前……前辈么?” 褚昭一点都不想这么多笨蛋小孩围观司镜。 她佯装恼然,瞪向几个眉飞色舞的弟子,“哼,还想不想通过烤荷啦?快画符!然后……去后山挥剑百次!” 司镜只觉胸口好像有小鱼溯游,鳞片刮过,泛起一阵微痒。 她看见褚昭忽视众人目光,唯独朝她跑过来,将手放在她展开的手掌心。 抬手遮唇,悄声说:“快和我走呀, 知知。” “不许你捆住我。”褚昭委屈, “今夜,我也要用红色的丝线把你绑在榻上,不许你出门!” 话音刚落, 她指尖便被女子牵住。 司镜握着她腕,朝面前弟子们微颔首,轻道了声“自修”,牵着她迅速离开内室。 内室顿时吵闹起来。 一路上微风拂面,女子未曾御剑,带她逃离身后满室喧嚣。 褚昭跑得呼呼喘气,双眸却晶亮。 待到司镜停下脚步,她来不及环顾周围究竟是何地,先勾着司镜的脖颈,在女子脸上胡乱亲了一下。 “我们……就在这里么?”她期盼不已,听见耳边有水声,原来她们身后就是某片林涧。 心跳砰砰,褚昭将不染尘埃的美人压在树上,踮起脚来乞吻。 未曾忘记红丝线的事,她想将司镜好生绑起来,可是再如何打量,自己的指尖都没有殷红情丝缠绕。 司镜托着她的腰,朝她手心里放了一块光滑的石头,柔声开口:“昭昭,以此物映照,便可窥瞧情丝。” 褚昭屏息凝神,捧起来。 可是,等待良久,指尖处依旧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褚昭双眸低垂,小声轻语,努力将石头贴在脸颊上焐热,“为什么阿褚没有漂亮的丝线。” 她虽然身着鲜亮的殷裙,却觉得如今身上的色泽苍白寡淡。 好像胸口隐秘处裂开了一道口子,流泻掉许多令人欢欣悸动的情愫。 原来,先前看到的那些红色丝线,都是司镜的。 她是一条……失去情丝的鱼龙么? 褚昭当日郁郁寡欢,无论做什么,都打不起来精神。 她想起初至郁绿峰时,宿雪听闻她要将那颗玉石心还给司镜,起初还笑眯眯点头。 在与她推杯换盏后,却凝望着朦胧月色,喃声轻语:“昭昭,映知可重获七情六欲,那你呢?” 素来混不吝的青袍女子,望着她时,深邃的水墨色眼眸中,竟藏着她瞧不懂的情绪。 “你往后可也会懂得,对映知,究竟是何等情愫么。” 褚昭到现在依旧不懂。 她只是在学着玉石中回忆里的绛云模样,对司镜好,不想让女子再难过、再像过往那般无望。 可是褚昭知道,这对司镜并不公平。 她看不懂女子望向她时眸底那抹浮动的光,也没办法回馈对方同等的情愫。 “昭昭在想什么?”身后,司镜拥了过来。 桌案烛火摇曳,将她们的身影拉长,好似融成了一个温存的、毫无芥蒂的存在。 褚昭惊慌摇了摇头,不打算说出内心所想,只是悄然揉肚子,撒了一个小谎,“知知……我饿。” 郁绿峰饭堂水平不敢恭维,司镜从储物袋内取出原料,开始为她悉心制备梅花糕。 糯米粉混着清甜的花酱,捏成小鱼形状,再用灵火细细蒸过一遭,糕点的松软香气扑面而来。 褚昭却在司镜亲手挟着一枚糕点,睫羽低垂,温缓喂她之时,骑上了女子的双腿。 梅花糕的滋味混在两人唇齿间。 她将司镜按在榻上,用自己的身躯讨得女子欢愉,强撑着战栗发抖的腰身。 最终得偿所愿,窥见女子眼眸迷蒙,失控唤她“昭昭”的模样。 旖旎之后,褚昭在司镜怀里静静躺了许久,没有阖眼入睡。 她悄悄啄一下女子温软的唇,从怀抱中钻出来。 借着月色,失神望了司镜良久,才推门出去,独自去寻宿雪。 宿雪熟稔推衍之术,一定能算出她的情丝究竟在何处的。 褚昭匆匆离去,却未曾发现,原本在榻间熟睡的女子,长睫微翕,静默睁开眼。 柔软纤长的青丝倾泻在胸前,铺了满榻。 右手指尖处的红线,随少女离去而延至远方,细微震颤着- 褚昭从宿雪的推衍中得到了一个地名,在北州。 她趁夜色出行,月光照彻前路,御剑一路北行,最终落在了某处稍显凋敝的亭苑。 哒。 清脆一声,有人合着月光在下棋,对面却没有人影,是在自弈。 褚昭瞧见一道女子背影。 她左手边,点着一盏将熄未熄的鲛灯,青蓝色光晕微弱静止。 褚昭落座在女子对面,阴影笼罩棋盘。 她不通棋艺,却瞧见女子的指尖,就这样顿在了原处。 “阿虞。”她小声唤。 过往千年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但褚昭素不知,她如今的情丝,会握在落虞手中。 “昭昭,你来了。”落虞朝她温煦笑。 身处凋敝之所,女子眉眼轮廓依稀如故,依旧能瞧出几分濯清仙子的模样。 褚昭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一时惘然。 本想让面前气息微弱的女子直接将情丝还给她,可却又窥见落虞身上单薄的衣料。 “快要入冬啦!你穿这件衣袍很冷……”她环顾四周,“这里也很危险,随时会有玄门之人来巡逻,不要在这里下棋了。” 褚昭知道落虞是魔,是颠倒黑白,统御九州百余年的真正魔尊。 可是,她总想起,绛云初遇落虞那一日。 少女消瘦如枯草,唯有一双眼眸闪着求生的光,在数九寒冬中,自巷尾膝行而出,拽住绛云的衣摆。 怯弱地央求她,说想拜入玄门,求仙问道。 “昭昭,你可还记得。”落虞手臂相叠,落在棋盘边,朝她扬唇。 “你与我初遇时,正逢九月飞雪异象……北州那样冷,你也与我说了这些。” “那时的我,才刚从一只凶恶的猫口中,夺下一块硬饼。” 一只毛发灰黑的猫儿,忽然从亭苑一角窜出,跃进落虞怀中。 褚昭唇色微白,抱住双臂,朝后缩了缩。 ……她讨厌猫。 “那只猫,我曾经养过一阵。在她还睁不开眼之时,我宁可自己饿到视野模糊,也会把吃食分给它一口。”落虞垂头,温存梳理怀中黑猫的背毛。 “我想破除我身上注定的命数。因为,街头巷尾卜卦之人,皆说我为天生恶种。” “对一只猫儿心存善念的人,还能称得上是恶种么?” 见褚昭不答,落虞无声扬唇,“可到头来,也是那只猫,亲手打碎了我憧憬渴求的全部。” “我为它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幻想它有朝一日,变成口吐人言的猫妖,为我沉冤昭雪。” “告诉那些玄门,我并非恶种,纵然是杂灵根的废物,也有可用武之地。” “可是,在我某夜合着风雪入睡后,它却扑了过来,似乎……想要咬断我的喉管。” “它太饿了。”落虞吃吃笑着,“它想要喝我的血充饥。” 褚昭说不出话来。 “于是啊,我在猫叼来一块冷饼,独自享用时,用生锈的刀刃刺入了它的胸口。” 落虞忽然勒紧了怀中黑猫的皮毛,惹得其炸毛尖叫。 “那块饼很香甜,连溅在我脸上的鲜血,都让我觉得温暖至极。”她捧着脸,含笑追忆。 “你是疯子。”褚昭眸底含泪,止不住摇头,“阿褚讨厌你!” “猫若厌弃与你同宿同食,放它走便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它?” 落虞忽然沉默下来。 沉黑似墨的双眼,无声盯着褚昭。 “可你寻到我的那日,不是这样说的。”女子失神喃喃,似乎已经分不清她与绛云。 “阿绛,你说……从未见过我这般纯善无暇的人。你问我,可愿一同回郁绿峰,做个闲散剑修?” “你化作原身,驮着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九州风光。我生自北州,第一次知晓,南疆原来那时花开正盛。” “若时日就停留在那时多好。”落虞笑着,“你教我吹埙,手把手教我剑法,眸中就只有我一个。” “阿绛,只要你开口,我本可以为了你洗刷掉过往所有罪恶,做云水间最乖顺的、你的阿虞啊。” “……为什么,宁可选择归霁,也要对我冷言冷语,将我的心意碾做尘泥?” 这还是褚昭第一次瞧见落虞落泪。 触目惊心的血泪,打湿女子深不见底的眼眸,合着戚戚的笑,显得格外可怖。 褚昭握紧剑柄,想要离开亭苑,可只不过转身的须臾,便听见落虞怀中的黑猫发出痛苦嘶鸣。 仓皇回头,女子面庞已然溅满殷红,低垂着眼皮,身子探出桌案,朝她勾唇笑着。 “昭昭,我知晓今夜,你依旧想着司镜,想从我这里取回情丝,与她两情相好。” 落虞指尖缠绕一缕柔软殷丝,捧起她脸,轻语:“我骗了司镜,我怎么能将昭昭的情丝燎灭?” 可是,她曾尝试无数次,将褚昭的情丝与自己相系,却无一次成功。 她堕魔良久,内里已被蛀蚀一空,所有寻常人应有的,她已不剩半点。 只剩一具苟延残喘的空壳,等待小鱼前来。 “昭昭只要再吻一下阿虞,”落虞牵着褚昭指尖,点在自己唇畔。 “阿虞便将情丝奉还与你,可好?” 是小鱼主动来爱她。 从前也是,如今亦是。 而不是她自欺欺人,无数次妄想成真的蜃梦。 落虞闭上了眼。 她想起郁绿峰的浅花遍野,想起那一日阳光正好,绯衣女子牵起她手,带她一步步登上山阶,软声唤她“阿虞”。 而她慌张掩盖着溅上血的袖角,低头,憧憬着绛云温热的吐息,会不期然拂过她眉间。 落虞那时想,只要有一点点爱,她就不再是人人憎嫌的废物、可笑的天生恶种了。 她忽觉得胸口冰冷。 耳边破风声仿佛只有一瞬,身后,冰冷剑身探入,搅弄着她已不剩什么的身躯。 落虞回过身,看见司镜长睫垂敛,茕茕孑立,那双素无波澜的桃花眸中,泛起深重厌弃。 女子抛掉长剑,将褚昭重新揽入怀中。 不忍少女因今夜血腥之景而生出梦魇,为她燎尽一沓安神符,蒙上她双眸。 “落虞。”司镜启唇,声线结霜。 “……你怎么配。” 第89章 融雪 落虞低着头, 捂住被贯穿后溢出黑雾的前胸,跪坐在地。 想扬起嘴角,可是到头来, 已不剩什么力气。 “从千年前那夜, 你亲手在绛云的药中下毒后,便再也不配……与她相提并论。”司镜嗓音冷寂。 “如今,又怎配染指昭昭?” 落虞抱紧双臂, 眼前影影绰绰。 记忆里绛云如蜜的眸光,逐渐变成瓷碗中轻曳的药液, 又化作绛云陨落时的冷寂血海。 是她……亲手杀了绛云? 落虞浑身发抖,只觉得很冷。 比那个即将使她毙于风雪的夜晚还要冷。 她握紧褚昭的情丝, 拼命汲取暖意, 却没能感受到任何热度。 只好仓皇探出手,牵住褚昭的衣裙下摆, 将衣料攥进掌心,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稻草。 ……她不能没有绛云。 只有绛云不会视她为“恶种”,会珍重地对她笑,告诉她“无法改写命数,就打破命数”。 她没有想杀掉绛云,只是想,女子眸中盛着她而已。 落虞听见锋刃出鞘的声音。 她无措抬头,看见褚昭握紧长剑,眸含水光, 犹疑着, 想斩断她紧抓的衣摆。 可最终还是罢手,将剑远远抛到一旁。 落虞想起那一夜,她捧着鲛灯, 羞赧倚入绛云怀中,不知女子早已发现下毒之人为她。 那时,绛云前所未有地缄默,握住匕首的指骨泛白,可直到最后,也依然没有什么动作。 朝她盈盈笑着,杏眸如缀落雨,说:“阿虞……我依旧不悔与你相遇。” 朝霞从不介怀,当映照尘寰之时,世间是青山霁雪,亦或泥沼污渠。 绛云曾亲自给她起了名字,“落虞”。 不希望她这一世阴霾落雨,愿她今后皆如希冀预料般美满。 可天生恶种,怎能美满万全? 一步踏错后,她早已堕入重渊。希冀之物如流沙划过掌心,终究也未曾得到。 落虞脱力松开指骨,绯红衣料自指缝中抽离,与司镜不染纤尘的雪色融在一起。 她低低咳嗽起来,快要消散在这世间。 恍惚间,似有一道轻软嗓音响起。 “阿虞,我来给你吹一支曲子,可好?” 少女双手捧埙,朝她笑起来,阖上眼,空灵的调子顿时在夜幕中响起。 乐声如泣如诉,荡涤魔气,似乎来自久远之前。 落虞痴痴仰头望着。 褚昭此刻模样,隐约与记忆中的绯红昳影重叠。 旧时,她也听过这支曲子。 那夜,绛云吹奏后,面对她问询,侧颈微粉,羞赧说,这是她为日后道侣所作。 从未被偏爱的人,就此妄想,那会是自己。 落虞身躯缓缓湮为一摊黑雾,流溢于空气中,勾住对方的小指。 她仿佛错觉般地又回到了郁绿峰。 彼时,她还是只及腰身的少女,绛云隐在朦胧月色里,唤她“阿虞”,浅浅笑着。 与她拉钩,说:“阿虞会一直在云水间陪着我的,对不对?” “不过,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可一定要告诉我呀。” 褚昭停下吹奏。 面前早已空荡,再无落虞。她眸尾泛红,怔然后退,手一松,玉埙掉在地上。 后背霎时与柔软身躯相靠。 司镜用雪袖圈住她,揩去她掉落的泪珠,以身躯为她挡下秋夜寒风。 褚昭才瞧见,女子衣着不整,唇色微白,仓促从云水间随她赶到此处,显然是为护她。 “昭昭。”司镜抵在她颈窝里,声音很轻,“……映知在这里。” “昭昭会怪我么?怪我亲手送落虞最后一程。怪我,只是瞧见你与落虞见面,便心焦如焚。” 浑身冰结,快要失去所有思考能力,只想要快些、再快些,将小鱼重新护在怀中。 司镜无法再接受褚昭离开她的所有景象。 哪怕短暂分开的须臾,都像度日如年。 褚昭捂住了司镜柔软的唇。 她觉得掌心有些痒,借着月色,瞧面前恍若谪仙的女子眼眸含情似水,不由耳廓热起来。 踮起脚,一点点挪开手掌,覆上自己的唇。 司镜迅速收紧环在她腰际的手臂,长睫轻颤,吐息紊乱,碾磨间热意滋生。 “笨蛋知知。”褚昭被亲得嗓音发软。 “绛云只把阿虞当做友人!难道你从未听过,她为你作的那首埙曲么?” 自然是听过的。 从她与绛云在浸默海重逢的第一日,就听过了。 司镜垂眸,瞧着褚昭翕动的殷红唇瓣。 “哼,我今夜来取情丝。”褚昭声音越来越小,耳垂却越来越红,“……究竟是为了谁呀。” 她再也没能说出其余的话。 旁人面前清淡少语的女子,一夕消融,让她快要溺在温热雪水里、无从挣扎。 褚昭看见,属于自己的那缕情丝,悄悄攀上了司镜的手腕。 她有些羞恼,想扯回没出息的情丝,让自己的心意不要那么快暴露。 可司镜却将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口,十指紧扣。 褚昭双眸微睁。 她听见,司镜的心音在耳边响起,词句单调重复,如良久时日积攒下的脉脉私语。 「……喜欢。」 「好喜欢昭昭。」 万千心音,最终汇聚成饱含占有意味,却柔软如丝的一句。 「要昭昭,今后一直都看着我。」- 九州迈入深秋,落叶飘零,景致幽微萧瑟,透着几分万物流转的澄明。 惟有郁绿峰鸟雀啾鸣,葱翠欲滴,如世外桃源。 许是取回情丝时着了凉,回到郁绿峰后,褚昭比往常更贪睡了。 她埋在沾有浅淡清香的被褥里蹭蹭,睡了个回笼觉。 睁开眼时,出门给弟子上完早课的司镜就躺在她身侧。 轻吻她眉心,为她按揉前夜泛酸的腰际,“昭昭可再小睡一阵,映知陪你。” 褚昭在被褥里窸窸窣窣,爬到司镜身上,咬一口女子锁骨,“都怪你,坏知知!那些笨蛋小孩,如今恐怕早就把我忘啦。” 她知道司镜剑法比她厉害,表面清冷,骨子里却温柔细致,肯定很得弟子喜欢。 虽然云水间大师姐的位置本来就是司镜的,但褚昭也想被记住、被喜欢。 司镜揽住褚昭的腰,将她整个人困在怀里,话音低微,“昭昭有映知喜欢,还不够么?” 女子衣襟稍乱,雪白颈侧被她咬出梅花般的红痕,一副受她欺负的孱弱模样。 可只有褚昭知道,司镜昨夜多么过分。 将她的衣裙揉皱,亲她所有觉得难为情的地方,唤出清透水镜、纤冷剑鞘,让她颤巍巍化出鱼尾,再也下不来榻。 褚昭如临大敌,紧紧蒙住司镜蛊惑鱼心的一双桃花眸,想要逃离现场。 她第一次羞恼于寻回情丝后,与女子之间清晰到如同耳语的心音互通。 因为司镜从她睡醒睁眼那刻起,便一直在重复“昭昭可爱”、“今夜还想”等等令她脸颊快要烧起来的话。 褚昭匆然换好衣裙,逃出寝处,隔门与司镜相望,看见对方唇角稍扬,清隽出尘,如画中美人。 只不过这画,许是摇荡心神的春宫图。 褚昭一咬唇,慌乱掩上门。 室外微风轻拂,惹人醺然,是个景致极好的日子。 褚昭肆意信步,逛到了饭堂,好奇偷瞧。 如愿窥见了云水间弟子食不下咽、面如菜色的凄惨模样。 正笑得捧腹之际,忽然听见沈素素偷感很重,小心观望四周后才开口。 “最近市集上那些新话本试了没?据说有身临其境之效!只消看了,夜里便会亲身入梦……” “真的假的?” “我这里有一本‘杂灵根废柴,但一觉醒来玄门境界倒退千倍’,嘿嘿,已连续做了半月的玄门大能了。” “比不上我最近的这本:三句话,让九州第一剑修美人为我堕魔。” 褚昭哼一声,格外不齿。 她隔窗相望,只瞧见所谓的“新话本”是一片薄薄的玉片。 本想趁笨蛋小孩不注意,偷偷用妖术够过来观摩,可惜众弟子似乎宝贝得很,炫耀晃了晃,就仔细收起来。 她才没有想看呢! 褚昭气鼓鼓跑去后山,在水潭裸泳溯游了好几圈,想忘掉方才,可心中却像有海葵在挠。 重新穿好衣裙时,她窸窣摸索一阵,双眸圆睁,不可置信地咬一下唇。 衣襟里,竟摸到了一块先前从未发觉的薄玉片。 玉片光滑,没有隽任何字,果真是弟子们提到的“话本”。 可惜,不知讲了何等故事。 褚昭欢喜地将玉片贴在脸颊蹭蹭,压下好奇心,打算今夜好好探查。 入夜,回到寝处,司镜果然坐在榻边等她。 柔声问她去了何处,顺势放下手中竹简,拾起玉栉,依例想为她梳发。 褚昭支支吾吾、三推四阻,“……阿褚很困,不要和知知舒服了。明日再说,好不好?” 她呼地一声吹灭烛火,用被褥将自己裹住,做贼心虚地闭上眼,“我歇息啦!” 司镜默然良久,嗓音依旧柔软,“好。” 褚昭全然忘记,如今心音已与女子互通。 她胸口咚咚似鼓,等身后女子吐息平缓,从衣襟里小心掏出薄玉,悄然注入灵力。 光晕轻闪,映亮一双杏眸。 她只觉头脑晕眩,再回过神之际,早已身处陌生之处。 依旧躺在一张榻上,可双目被蒙住,什么也瞧不见。 只能嗅到空气里一股格外甜的脂粉香气。 褚昭越嗅越觉得好闻,摸索着,可双手陡然陷入某个柔软怀抱。 下一息,手腕被怀抱的主人牢牢囿住。 她慌乱挣扎起来,可与女子肌肤紧贴着的地方,好似燎起了温吞火苗,令她禁不住蜷缩起身躯,茫然喘息,“……唔,你、你是谁……?” 覆盖双眼的丝绦忽被冰冷指骨挑开。 褚昭对上一双熟悉至极的桃花眸。 可其中蕴藏的兴味,却与清凌疏离的司镜大相径庭。 女子身着曳地的玄色衣袍,艳谲姝丽,指尖轻抚过她的唇,“你就是玄门为魔域、为我精挑细选的炉鼎么?” “是一条……很可爱的小鱼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90章 尘世【正文完】 第90章 尘世 炉鼎、小鱼? 褚昭被面前女子的体温冰得一激灵, 偏过头,勉强应付,“坏美人!阿褚不要演这个!” 虽然她不明白, 薄玉片中为什么会有生得和司镜一模一样的美人, 但她之前早就与司镜在榻上演过许多了。 譬如师姐师妹、剑灵剑主什么的。 可是,扮演合欢道的炉鼎,还是第一次。 话音落下, 褚昭被女子轻轻扳回下颔,对上一双含笑眼眸, “小鱼不问问,坏美人的名姓么?” 因身处书中世界, 褚昭胆子也大了许多, “你叫什么?” 总不可能真叫知知罢。 “……”那女子抵在她耳廓,启唇轻语。 可话音却像被风吹走, 辨不真切,空留余温。 褚昭焦急牵住女子的衣襟,又凑近些,“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呀。” 她总有种预感,面前人就像凭空出现在她衣服里的那片薄玉,不知何时,便会如轻烟消散,再也抓不住。 女子却朝后退了些, 任由她扑过来, 被压在榻上,殷唇墨发,含情灼淡。 挽起一抹笑意, 抚上褚昭后脑,让她与自己之间再无缝隙,“小鱼莫要忘了,你是被送入这魔宫之中的炉鼎。” “如此……该与我双修了。” 唇被柔软覆含,褚昭朦然喘息着,浑身力气都被抽干。手被身下人引带着,挑开了衣带。 外袍撤去后,肩与颈露在空气中,冷热两相夹击,引得她瑟瑟轻颤,再说不出话来。 褚昭才觉不对。虽然如今是在话本中,可女子似乎深谙她所有舒服的地方。 更遑论她已经和司镜成亲,再这样下去的话,她会变成尾踏两条舟的坏鱼龙,让知知垂泪的! 褚昭撑着女子的肩坐起来,不顾亵衣凌乱,去扒榻旁的轻纱,“放我离开!阿褚才不是什么炉鼎,我的道侣……是九州第一剑修美人!” 可却被从身后拦腰困住。 她慌乱蹬腿,反倒被女子揽着膝弯抱了起来。 归霁颇为亲昵地与她睫羽交缠,“哦?如此说来,倒与我是宿敌了。” 她本想再合着三流话本上的内容,逗一逗褚昭,却忽然感知到什么,眸光稍顿。 旋即,唇边笑意加深。 褚昭只觉腰间束缚的力度一松,她心跳慌乱,仓促逃出“魔尊”怀抱。 掀开纱幔,却见榻边正站着一道雪色身影。 司镜紧握素剑,指骨苍白,泛起纤细筋络,垂眸不语,眼尾晕染一抹似有若无的胭意。 听见响动,目光落在唇仍殷红的褚昭脸上,低唤:“……昭昭。” 褚昭顿时心乱如麻。 再也没心情理会身后之人,扑了过去,“知知,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些心虚,又因为被话本编排成炉鼎而委屈,她瞪一眼身后女子,“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坏玉片装成你的模样,骗我双修!” 被斥为玉片的归霁,好整以暇坐在榻边,未曾辩驳,只偏头看两人,扬唇笑。 只听铮然一声。 司镜眼眸微红,剑出鞘,架在归霁颈侧,剑尖颠簸不稳。 嗓音不同以往,含着压抑轻颤,“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归霁……” 她以为浸默海那日,就是她与归霁的诀别。连宿雪、怀宁也说过,归霁早已湮灭于这世间,换得九州安宁。 司镜以为,纱幔里隐约流出的嗓音,只是这薄玉片中的幻觉。 归霁伸出纤细指尖,在唇畔一点,示意她噤声。 如往昔般不留痕迹的传音在耳边响起。 「阿镜,小鱼已忘了我,你难道想让她再度回想起从前么?」 「不妨,享受当今,及时行乐。」 因为,如今是她在九州的最后一夜,不日,便要返抵佛土,代阿镜镇守莲池。 最后一句,归霁没有说。 女子仍维持着淡淡的笑,起身,推开架在颈侧的剑刃。 与司镜一同,将褚昭困在身前。 目睹少女由放松,逐渐变为茫然,目光在她与司镜脸上游离,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嗓音无措,“你、你们认识……?” 褚昭拨开司镜圈在腰际的手,左顾右盼,惊慌想逃。 “阿褚不要在这里了!” 可不知是否是方才嗅到的香作祟,她脚踝发软,没走几步就视野朦胧,晕眩得厉害。 香气如有实质,化作看不见的绸缎,覆上她的手腕脚踝,重又将她拖曳回来。 她陷入某个怀抱中,可惜,眼前色彩交融,已分辨不清女子究竟身着什么颜色的衣袍。 轻柔话音擦过耳畔,“昭昭觉得有些冷,那我们便入水潭之中。” 薄玉片的殿室之内,果真有一片温暖水潭。 她汲取暖意,舒展四肢,可却被前后两道柔软冰冷的身躯揽抱,进退两难。 身前那女子温存梳理她发丝,仔细吻她,却时不时加重力气,咬得她唇畔嫣红,烙下一连串旖旎痕迹; 身后,温热静水被搅出涟漪,洋流冲刷蚌壳,褚昭哭红双眼,朝身后探去,只牵住海妖般柔软的发丝。 她如搁浅的鱼,想逃往岸边,可又再度被不容抗拒地推回水中。 身前与身后两相夹击,身前女子语气温柔,唤她“昭昭”,问她亲吻舒服么。 褚昭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圈住女子脖颈,委屈乞求,“阿褚要离开这里、知知……知知和我一起……” 那人默然片刻,忽地笑起来,藏着些许挑弄意味。 反倒是身后惹得她泪水涟涟的海妖却从身后抱住她,细密怜惜地唤她。 到最后,海妖牵住她的指尖轻吻,而水底丛生的藤蔓捆住她尾巴,皆问她,哪边滋味更好。 视野被水汽浸透,褚昭早已辨不清哪个是司镜,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呜咽摇头。 她讨厌薄玉片。 ……再也不要看新话本了- 秋意阑珊,天澄风清。 怀宁一手提着毫笔,一手托着竹简,忽然,因风凉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尖,有感而发,噌噌写了几笔,去翻身边的一沓薄玉。 没找到想要的,困惑自语,“哎,我那本魔尊的炉鼎小娇妻哪里去了。” 宿雪坐在一截遒劲枝杈上,笑得弯起柳叶目,掏出签筒,“好说,我来给师妹算算。” 她随手一摇,挟起掉在深青衣袍的木签,看了眼,再掐掐指。 目光闪烁,表情忽然变得精彩纷呈。 怀宁开口:“既已算得,师姐,你去帮我衔回来。树下三尺埋了坛桃花酒,算是给你备的,多谢。” “可以倒是可以。”宿雪嘶一声,小声应:“不过,那玉碎了。” 被苏醒后恼羞成怒,气不打一处来的小鱼硬生生咬碎的。 “不止如此,”她瞄一眼怀宁身边的成沓玉简,“师妹,你余下的这些话本,可要当心啊。” 话音方落,自藏书阁后,一道鲜妍明媚的身影已经怒气冲冲地绕了出来。 宿雪掐诀逃离前,瞧见后山一片桃飞鱼跳之景。 玉片似骨牌般倒塌,褚昭在上面踩踩踏踏,抢来怀宁手里的毫笔,肆意勾画。 委屈叫着“碎书、坑鱼”之类的什么。 “可恶的‘宁怀’!我今日要碎书,以免往后坏玉片再坑鱼!” 心血付之一炬,怀宁心痛不已,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句“宁怀与我何干”。 “昭昭,何必为小事恼怒。”她抬袖拭了拭薄汗,转移话题。 “你可还记得你的生辰?摇光泽那边说,为你备好了祝辰礼呢。” 褚昭果然被引走了注意力。 她蹲下身,合着桃瓣,失落搅弄碎玉,“我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从前的绛云也不记得,所以,选在鱼灯喧嚣的宵节那日为自己庆贺。 她与知知,一条鱼、一颗玉石,都没有生辰,天道果然不公。 “今时不同往日。”怀宁笑着,示意褚昭附耳过来,“霄节之时,会有……献上你喜欢的……” “真的么?”褚昭眼眸顿时亮起来。 又不知想起什么,别扭哼声,“我、我还没有原谅知知呢,别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了!” 藏书阁后,某道雪衣身影悄无声息,低敛睫羽,眸中揉碎清寂。 本该离去的宿雪笑眯眯落在女子身后。 手搭上她肩,“映知,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份礼,可是在良久前,从你苏醒那日起就着手准备了。”- 入冬后,九州涂满霜色。 薄雾冥冥之时,摇光泽结了一层薄簌的冰,又很快随着日出落霞的热意而消融。 水下躁动,不时有小鱼探出头来,左顾右盼。 “昭昭大人?” “昭昭大人!还没有来么?” 褚昭提着一盏从中州买来的鱼灯,御剑掠过水面。 用袖网住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苗,带它们俯瞰美景,一个一个戳小鱼脑袋,挨个应:“已经来啦!” 司镜紧随其后,为她戴上贝珠点缀的头环,垂眸仔细打理一阵。 相隔霞光,望着她,柔声开口:“……头发乱了,昭昭。” 目光落在她手忙脚乱的身上,“鱼灯妨事,要映知为你提着么?” 褚昭脸一热,睫羽扑朔,因女子眼底映出的灼意而心跳咚咚。 依旧违心抗拒一声“不要”,匆忙逃远。 虽然她早就忘了,不久前究竟因为什么与女子置气,但如果一直躲下去,知知是不是就会始终对她这样好呢? 司镜目送少女远去,身影清寂,指骨微蜷。 小心自储物戒中取出一枚剔透玉珠,拨弄着其中微缩的世界。 其中水波微漾,洞府静谧,虾蟹酣睡,还混入了一条化为灰蛇的恶龙。 她比对观往镜中的景象,一点点重塑了小鱼眷恋之地。 是她从最初未堕魔前,就早已打算在成亲夜赠予小鱼的礼物。 昭昭会喜欢么? “这是司师姐为昭昭大人备的礼物?”沈素素好奇探头。 却见女子忽地用袖一掩,将玉珠仓促收起,雪颈骤然染粉。 良久,才声音很轻地应:“……嗯。” 为免泄密,司镜在沈素素唇前一划,“不许说与昭昭听。” 沈素素:? 她唔唔两声,发觉虽能张口,可竟再也说不出话了,不由绝望抱头。 她看上去有那么碎嘴吗?! 呜呜,她就不该介入郁绿峰两位师姐之间的恩怨情仇。 今日祝礼,云水间十余个弟子一同前来,自然包含宿雪与怀宁。 看见诸小辈像没吃过肉般朝宴席扑了过去,怀宁叹气,“师姐,快来管管,这哪里有你想要的天下第一宗的样子。” 愿景虚无缥缈,可能再有千年也无法实现了。 话音落下良久,竟然无人吭声。 怀宁回身望去。 宿雪也不知听没听到,松弛地从储物戒里掏出空酒壶。 掏了一个,还有一个,直到抱了满怀,满足地笑起来。 “机遇难得,蜜琼浆畅饮。”来的路上,宿雪就喝得醉醺醺,“我要装上几十年的量,嘿嘿,躺在师妹怀里,一直喝……” 女子身形似寒鸦,闯入摇光泽,为老不尊,以作客之名,行强盗之实,鱼龙族人纷纷规避三舍。 偏偏宿雪还大言不惭,拉着一条怯懦鱼龙就开始攀谈,“嗝,道友可知,云水间为何只来了十五人?” “因为不才之徒萧琬,在本届折花试剑会上摘得了魁首!哈哈哈……” 传音玉简里,萧琬身处北州,不由得轻抿唇,劝:“师尊,多饮伤身。” 宿雪没听见。 她跌跌撞撞,口中嘟囔着“天下第一宗”,逢人就萧琬萧琬地叫。 摇光泽长久避世,本就消息不通,末了,经口耳相传,原话已不知所谓,开始朝奇怪的方向发展。 “听说了么?云水间宗主萧琬已夺得试剑会魁首。” “说要一统九州,开辟天下第一宗!” 宴席过半,入夜后,反而更显热闹。 摇光泽张灯结彩,胜似人间。 树间悬有隽于莲叶的灯谜,刚化形的小鱼攀上桌,伸头去够莲叶,懵懂咬下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桌案蜜琼浆丰盛无尽,鱼龙族人言笑晏晏,看见褚昭,纷纷拥了过来。 “昭昭大人。” “大人许久未回摇光泽,可曾想念荷露的滋味了?” 褚昭怀里很快堆了许多珍馐异宝,甚至还有鱼龙想将尾鳞献给她。 她慌忙推拒,不想如此,佯装人群外有槐琅经过,唤:“阿琅!” 好不容易脱身,褚昭吁了口气,想暂时躲开喧嚣,带着蜜琼浆畅快饮了几口,拨开莲叶。 却见流水泛舟,一抹明黄如桂皎洁静谧。 槐琅朝她笑,“听得昭昭唤我,我便在此处等了。” “才一阵,果然就被昭昭发现了。” 褚昭抛开酒盏,扑了上去,嗅到熟悉的桂花香气。 “阿琅说谎!”她很了解面前的鱼龙,软声说,“你的衣裙都皱啦!快化作原身,我看看你的尾巴有没有麻。” 褚昭格外想念槐琅,还有蓓月。 只是,她白昼大多数时候都在司镜身边,始终没有在摇光泽遇到两人。 槐琅任由褚昭在怀里蹭着,借醉意诉说对她的思念,不由浅浅扬唇。 “什么都瞒不过昭昭。”她佯叹一声,轻问:“昭昭今日可还开心?” 只要小鱼开心,她与蓓月耗费精力置办的祝礼就有意义。 在舟上从白昼等到深夜,避开褚昭与司镜,只为了换得如今短暂依偎,可槐琅已经知足。 就像百年前,她亲手奉上祝酒,窥见绛云含着欢欣笑意时那夜的一般。 “开心!”褚昭脆声应她,“这是我最开心的生辰!” “可是,阿琅怎么不去和大家一同饮蜜琼浆、猜谜去呢?” “我与蓓月有约。”槐琅随意扯了个缘由,也提醒微醺的小鱼。 “昭昭,你是不是……还剩一份赠礼没有收?” 是司镜要送她的! 她从几月前,就一直在期待的生辰礼。 褚昭和槐琅告别,急匆匆地跳出小舟。 离去前,还朝她晕乎乎挥手,“阿琅记性比我好多啦!” 此刻,她满心都被某道出尘雪色填满。 绕过无数水潭亭榭,褚昭最终到了曾居住过的梦龛。 石桌上,静静置着一枚玉珠。 旁边摆放一束反冬盛绽的朱缨,与不期然落下的薄雪鲜妍相映。 褚昭没发现司镜,悄步上前,摸了摸那枚温热的玉珠。 闭上眼,眼前好似骤然蒙了层盈盈雾水。 再抬眸,面前水波荡漾,光线幽微。 水面之上,倒映着桃瓣轻曳、流水击花的美景,一切都那样熟悉。 褚昭眼眸微睁,心跳一点点急促起来,逐渐,鼻尖温酸起来。 小虾小蟹倚在刻有「大水坑」的府石前,等得困倦,咕噜吐出几个泡泡。 一睁眼,便瞧见少女怔忡站在面前,眸尾薄红。 “阿褚大人?吱——” “阿褚大人回来了!大人没有忘了我们!” 两只妖欢欣舞动着虾须蟹钳,不忘扭头,朝洞府深处唤:“大人报恩归来,迎大人回洞府!” 一缕飘逸柔软的海带探出来,缠着一只澄黄美蟹,沿水波溯游而至,化为一纤弱一丰腴两个女子,含羞带怯,诉尽思念。 雱谢有些担忧,“阿褚眼睛很红,是未曾休息好么?” “定然是谁惹阿褚难过了。我……我叫嬗湖前去教训。”海岱说到一半,话音转了个弯。 褚昭匆匆摇了摇头,埋进两妖怀中,小声唤:“娘子……” 她如今已经是厉害的鱼龙了,怎会被欺负? 只是太欢喜了。欢喜到,连丢脸掉下眼泪都察觉不到。 她从没有想过,还能再踏入已经埋藏于记忆深处的荒山、她的洞府,与众妖重逢。 一切都像身陷幻梦,更像在偌大水域中溯游,不知何时,又回到起点。 头顶涟漪荡开。 烛因衔着一朵粉莲,小心翼翼放在水面上,龙爪一松,无数精心挑选的面包虫四散坠落。 司镜说此地可以与褚昭相遇,她便来了。 可是,装满众妖魂魄的玉珠实在太过拥挤。 烛因抛弃率领的妖宗,快挤破头,才蜷成灰蛇般的一团,屈辱闯进来。 “阿褚、阿褚。”她讨好唤,低下头,示意带她出去兜风观景。 “那恶龙又来窥视了!”小蟹夹住褚昭的衣摆,央求,“阿褚大人,快回洞府!” 褚昭被众妖推搡,走进洞府深处,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颗硕大的金色瞳仁。 刚一进洞府,耳边就立时静了下来。小虾米成群结队,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只余褚昭一人,怔然望向身前。 耳根微微发起烫来。 司镜颊似初雪,眸若潋水,坐在一面冰床前,褪下寻常道袍,着一袭与她相映的殷红嫁衣。 玉骨生姿,不显入俗,反而如昏暗水底无声植生的玉兰,动人心魄。 今夜宾客云集,霄灯高悬,而隐秘玉珠之中,这场结契合卺,不知已经暗暗筹备多久。 不同于以往的萧条落幕,这是独属于她们二人的成亲礼。 摇曳光晕将女子的身影拉得很长,褚昭听见一声温存的“昭昭”。 女子起身,朝她缓步行来。 腰身被臂弯轻揽住。 四目相对,吐息温缓升温,最终,付于双唇间旖旎的碾磨。 褚昭呜咽一声,喘着气,拨开遮掩司镜眼眸的珠玉,窥见清雪喧沸,快将她灼伤。 无心的美人,眸中唯独盛着一抹绯红。 “……我才不会这么快就原谅知知呢。”她小声道。 至少也要千年,不,万年。 要比她们从前相遇的时日都要长,待寒石被朝霞晕融,待她再也没有力气游到天上,才肯原谅司镜。 司镜轻吻一下她耳廓。 心音互通,自褚昭胸口流淌而至。 「我亦愿一同。」 「与昭昭遍览烟火尘世。」 就像她们从前共赴婆娑人间的那个约定。 从久远前,寒石睁开眼,窥见眷恋的温软小鱼主动游入她怀后,就在身躯刻下仅有自己知晓的隐匿心愿。 尘寰染霞,花烛盈目。 愿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